月祭前夕的大朝会似乎格外漫长。
龙飞扬把玩着腰间玉佩，漫不经心地听着各大臣提出一件件政事，然后互相争论，最后结论无不是「等卫王回来再作定夺」。
他原本想要趁飞云不在，好好在明华殿展示一下自己处理政事的能力，可是，他一宿未眠，精神本就不佳，而且下面的大臣似乎习惯了他在朝会上偷懒，没有人打算询问他这个坐在龙椅上的人的意见。他不怪他们，毕竟除了今年汶辽来使那回，他从来不怎么认真对待朝会，都是让飞云主持的。今日他又没有特别准备，一时间想要有甚么教百官眼前一亮的看法谈何容易？
更何况，他此时大半心思还伫留在那个躺在床上的女子那里，收不回来。
若要认真比较，他很可能连身为女子的菟蕬也不如。一想起六、七月时她因为他右手受伤而代笔那阵子每每忍不住提出的巧思妙想，还有面对汶辽使节时的表现，他的自信就没了一半。
不过再想到她半夜醒来，发觉自己在陌生的床上那迷茫的模样，他就觉得好笑。
不知过了多久，她先是皱眉抱怨浑身酸痛，而后眨眨眼，墨黑的瞳仁盯着他，轻飘飘道，「我昏迷的时候，你动过我。」那反应完全没有女孩子家遇上这种事时应有的害臊与惊慌，淡漠的语气透出冰寒入骨的怒火，并且神情肯定得彷佛他早有前科。
他早就想好了如何应对，并没有否认。他握住她的手向她坦白了一切心事，这辈子第一次说话如此诚恳、如此紧张，「我会负责的。我会封给你唯一的后位，用我今后的生命补偿你。」
她看他的眼神瞬间变得很复杂，沉默又沉默。
他努力回以最深情的目光，然而，不出所料，她终是别过脸，拒绝了天下女子俱趋之若鹜的尊贵荣耀。唯一教他意外的，是她既没有大发脾气，也没有骂他乘人之危。
「奴婢恳请皇上将这次意外保密。」她自称奴婢，那态度却高高在上，彷佛在命令他这个奴才，「奴婢想要回自己屋子，还有，请皇上别再传太医了。」
他爽快答应了她所有要求，只是有条件——他要跟过去，继续守在她床边。
他看得出她一口就要拒绝，可是她对上他的眼睛以后，闭目叹息一声，「何苦呢？」就没再坚持。
这个问题，也曾困扰他好久，不过到了今天，他心中已有答案，「我无法阻止自己，接近你、爱惜你就像与生俱来的本能，如灯蛾扑火，不死不休。可是我很高兴，我龙飞扬的心落在你这个独一无二的女子身上。」
她略有动容，可最终却挣脱他的手，阖上眼，转了个身，侧卧背向他，并没有答话。
他听着她呼吸渐趋平稳，望着她连着一个时辰都不动，松了口气——能睡着就好，休息对病人很重要。
直至天亮时，她的眼角折射出星点亮光，他才知道她哭过。他随之心中一痛，可是，他没别的办法了。
他与她一起的时间不及飞云，她的心也不在他这儿，除了吃喝玩乐，他各方面都不及近乎完美的飞云。偏偏，她生性淡漠，并非贫图享乐之徒。
然而，他仍然想要跟飞云争上一争，并且志在必得，那就只好不择手段。
飞云，我终于如你所愿，发奋图强了，目标却是从你怀中抢走你心爱的女人，你心情是乐是怒？菟蕬她又会否原谅他做的种种？
他不敢再想，闭了闭眼，继续回忆。
吃过早点，他想先陪她回去她的屋子，之后才去明华殿。可是她此时断然说不，「皇上，请不要让奴婢成为墪个皇宫的眼中钉。放心，辰侍卫一定就在殿外等着接奴婢。」
她说对了，辰小狼在等她。
「皇上。」耳畔一声轻唤，打断了龙飞扬的思绪。
龙飞扬停下把玩玉佩的动作，望向他最忠诚的心腹，「嗯？」
小惠子凑到龙椅边上，用气音禀报，「启禀皇上，太医们已经主动去过菟蕬姑姑的屋里，悬壶济世了，辰侍卫、子侍卫和碧波一直陪着。包括汪太医在内，几位太医都说菟蕬姑姑已无大碍，只需要好好休养，不过太医还是给她开了调养补身的汤药。微臣已经再次提醒他们要用太医院最好的药材，汪太医亦指派了朱太医负责在兴龙宫的小厨房煎药并亲自送到屋里。另外，微臣特意嘱咐了碧波，叫她照顾好菟蕬姑姑，不要忘记皇上的口喻。」
「嗯，做得好。那么，巳时关闭所有宫门可行吗？」
「皇亲国戚因为太后邀请看戏，都已经到了千姿亭，并且打算留宿一宵，明晚出席祭月仪式和夜宴，而微臣亦已于卯时派人往百官府上通知其家眷必须自备食盒，参与柔妃娘娘巳时开始的赏菊会并在宫中过夜。可是……碧萝说有些晚宴要用的新鲜食材尚未送到，所以要求等等。幸好她为求保险，之前向御膳房领头的其公公和月韵姑姑要求过今日午时前所有中秋夜宴的食材必须齐备。」
虽然飞云在信上预计黄昏前扺京，但他若是收到消息，快马加鞭，提早一、两个时辰入宫亦非难事……
龙飞扬沉吟片刻，示意小惠子附耳过去，低声吩咐，「告诉严将军，最迟午正必定要关闭所有宫门。要是到时候食材还未齐备，就让御膳房自行想办法！在此之前，京城北门那儿更要看紧点，叫严将军仔细检查每一个入城的人，万一见到王兄，就将那份密旨交给他。无论他问甚么，一律答不清楚，只让他遵旨去渠城一趟。他一走……」
龙飞扬闭了闭眼，一咬牙从袖中掏出几个金牌，「他一走，让严将军马上派心腹拿着这几个虎符分赶去另外三座城门，以有敌国细作想在中秋捣乱京城为由关闭城门，严令十六方可重开，凡抗旨者斩无赦！等王兄走远了，严将军再亲自监督，赶紧把北门也闭上。若是关了城门，宫门就可以重开，以免人心惶惶。」
小惠子肃然领命，接过虎符后急忙退下。
龙飞扬坐直身子，俯视殿中因为他分神而故作尊重、暂停讨论的文武百官，来回扫了几遍，在几个云策府人身上停留稍久，最后，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今日乃是佳节前夕，朕看众位爱卿并无急事要事，不如就此下朝，与朕风花雪月一番吧。明晚的宴席太过正式了，朕发觉以往大家都表现得比较拘束。柔妃举办的赏菊会提醒了朕，祭月谢天归中秋夜宴，风花雪月归诗酒联谊。良辰美景不等人，因此朕想，何不现在筵请众位爱卿一起欣赏这个时节的好花好月，君臣同席，把酒言欢？」
这阵子卫王不在，重要朝政都无法决断，百官早就觉得朝会没意思了，只是样子总要做做，大家还是要甚么都争论一番——整个明华殿内最贪玩最不喜欢朝会的皇帝都不出声，谁敢说「反正卫王不在，咱不如就散了吧」？此时龙飞扬终于主动发话要下朝，众人可算是守得云开，当然无不应诺，纷纷感激圣上体恤下臣、赞美他爱护朝中栋梁。
龙飞扬笑笑，不客气地收下铺天盖地的赞颂，暗暗松了口气，幸好云策府的人没有反对——也是，飞云不在，最不耐烦朝会的大臣恐怕就是他们了。
龙飞扬对云策府中身兼朝廷要职的这些人可说得上是又爱又恨——爱的，是这群菁英因为拥戴前太子、卫王龙飞云而一直用心辅助处理政务，让他这个皇帝当得颇为轻松。要不是碍于一个约定，他早就当甩手掌柜，别说上朝，连奏折也不批阅了；恨的，是这群菁英因为拥戴前太子而一直看他这个「抢」了飞云的龙位的人不顺眼，一抓到他的错失就上奏进谏，劝这劝那，烦得不得了；最教他牙痒痒的，是因着跟飞云的约定，他再不高兴也不可以对云策府人如何，更不可以敷衍了事。
原来，他对那个约定颇有些后悔，而今，却庆幸自己当初因着手足情谊而答应了飞云那般荒谬的要求，否则，他岂会有今日的机会？
待得百官辞穷，龙飞扬放下心中感慨，抬手轻按，脸容一整，「尔等玩乐之余，记得确保家眷待会儿准时赴会，柔妃可是十分期待这次赏菊会呢。她这一高兴，人也精神了不少，可莫要有谁迟到反惹她生气，又闷出甚么病来。」
群臣在皇宫外廷的明华殿上齐声答应，而内廷的浩宇殿背后那座房子内，双唇回复病态苍白的梦荷双手撑着床板，背靠着竖立的羽叶枕，半坐在床上闭目养神。
在一片宁静中，众人以为睡着了的梦荷忽尔启唇轻道：「子侍卫，我想见一见碧萝，麻烦你请她来见我。」
「是的，姑姑。」
小虎没有多想，本能地应下就走，可是他前脚刚抬，后面就一声沉喝：「慢着！」
小虎困惑地回头，「大哥？怎么了？你也要找人？」
小狼没理会小虎，只瞪着床脚，恶声恶气道：「姑姑你还是好好休息吧，皇上都说夜宴交给碧萝打理了，你就别操心了。何况，皇上有口喻，你不可以离开这张床，否则就抱……带你回去浩宇殿，你忘了吗？」
「姑姑你找碧萝是为了今晚的宴会？」小虎这才后知后觉，当即皱着眉附和大哥，「汪太医说过你要休息一个星期，不可操劳的。何况，皇上口喻可不是说笑的，带口喻来的人就杵在这儿监视着你呢。」小虎撇撇嘴，瞥了纹风不动的碧波一眼。
「一整天躺在这儿多闷啊，我总不能由子时睡到子时吧？我不过是想跟妹妹聊聊天，请两位侍卫大人放心，皇上的口喻我也听到了，我会黏着这张床，直至皇恩大赦。」
小虎本就觉得梦荷不可以离开这张床十分可怜，此时听她说只是聊天，便打算答应，哪想到第一个反对的小狼竟比他先开口，「好吧，三弟你去带碧萝来。」
小虎应声而去，梦荷高兴地摆手让他快去快回，像个小孩子似的笑得露出了贝齿。小狼无奈叹气，「姑姑要不要喝水？」
梦荷瞟了床边宫女一眼，「碧波，麻烦你去小厨房取些热水。对了，顺便告诉刘师傅我病了，恐怕接下来一周都不能去向他请教了。」
看着房门被掩上，小狼自然地坐到床沿，盯着梦荷苍白的嘴唇，语带疼惜，「你大病初愈，既然皇上发话不用你负责了，趁机休息不好吗？难道你想当皇后？」
梦荷露出甜蜜的微笑，「我为中秋夜宴用心，不是为了皇上。」
「那你是为谁？」
小狼终是忍住了没问，只是又叹了口气，「原本你可以远离是非的。」
梦荷摇摇头，垂下眸子，「离不了。」向来清冷的嗓音中隐约夹杂着一股温柔，重复道：「早就离不了。」
小狼顺着梦荷的视线望到她右腕上那只火红玛瑙镯子，很想知道是甚么来历，可终究如此前那般开不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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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智先要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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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影曾经在前文误将“云策府”写成了“天策府”，特别说明一下，说的是同一个幕僚“组织”，就是类似唐太宗李世民的“天策府”。另外，进行朝会的“明华殿”也曾经写成“金銮殿”，以后会修改的，小影糊涂之处，还请列位看官见谅。15.11.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