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之后玄凌就再没有找过翠儿,后宫恩宠甄嬛独占鳌头,其次是我,再次是马良媛。然而翠儿比我当年要沉得住气,她是宫女出身,放得下身段,日日在昭明殿服侍皇后。

    华妃父兄皆判死刑,她时时跪在仪元殿外叩首求情,只磕得头破血流,玄凌也不愿召见。我偶尔在仪元殿伴驾,每次见她都远远避开,一代宠妃如此落魄,想是不愿意人多看的。我心里也是涟漪波澜,皇上的恩宠果然是这后宫最不可依靠的东西。马良媛也颇有感触,向我讨了方太医,更加精心的调理身体。

    华妃为了她父兄的事情心力交瘁,却不知后宫对她的攻讦也悄然而起。她一手提拔的乔选侍为避嫌早早搬走,她大力扶持过的曹琴默赫然在皇后众妃面前反水,指控华妃以木薯粉毒害帝姬,嫁祸甄嬛,嫁祸不成又使小唐顶罪。又捅出华妃与汝南王的人私相授受,溺毙凑巧撞破的淳嫔。

    皇后下令着慎刑司急审华妃宫里领事内监周宁海。我默默地呷了一口茶,墙倒众人推,华妃素日得罪的人太多,上至皇后,下至欣贵嫔,又有甄嬛、眉庄、端妃、敬妃等人,她做宠妃这么多年,所做阴私之事多不可数。她家族已倒,不可依靠,一己性命全挂在那个负心薄幸,给她一切悲剧的人身上。我扯起了嘴角,多么讽刺。

    周宁海不是个有骨气的人,华妃大势已去他自然不会硬挺着刑法,竹筒倒豆子似的全部招了。指使余更衣在甄嬛药中下毒,推眉庄落水,陷害眉庄假孕以及陷害其他妃嫔等事。玄凌大怒,“华妃慕容氏,久在宫闱,德行有亏,着废除封号,降为从七品选侍,迁出宓秀宫居于永巷。”曹琴默因揭发有功,封为襄贵嫔。

    整个过程我一语不发,马良媛以我马首是瞻又有我提醒在前,也是沉默不语。回长杨宫的路上,我摈开跟随的宫人,扶着马良媛的手道:“乔选侍太愚蠢,她本是华妃贴身宫女,又是华妃一手提拔,早就是割不断的关系。如今华妃有难,她避之不迭,实在太过忘恩负义,也不会有什么前程了。”

    马良媛唏嘘道:“同是华妃的人,曹琴默却能因检举有功晋位贵嫔,这后宫竟是越狠的人越能生存。”我嗤笑一声,“你倒知道曹琴默背叛华妃,你以为她能得意多久”马良媛不解的望着我:“襄贵嫔已经是正经主子,又有温仪帝姬……”

    我看着冰天雪地里傲骨凌风的红梅,折了一支开的盛的拿在手里,轻轻嗅了嗅,一股冷香沁入肺腑,“她是封了贵嫔,但是需知道,她这贵嫔之位是怎么来的。”我一字一顿道:“背、主!”马良媛身形一颤,眼中含了惊惧。

    “曹琴默一向诡智谨慎,华妃父兄押在大牢里还未行刑,华妃自己也还是正二品的妃子。她敢此时反水,定是找了靠山。不论这个靠山是谁,曹琴默能背主一次,未必不能背主第二次。”我略带调侃的续道:“不是有句老话说一回生二回熟吗?曹琴默找的靠山未必肯给她第二次的机会呢。”

    马良媛嗫嚅道:“那帝姬……”我的笑容和煦而轻松:“温仪才两周岁半,长成后未必记得母妃。更何况,后宫无子的妃子多着呢,比如端妃、敬妃?”马良媛脸色惨白一片,手脚不知是冷的还是吓得,微微哆嗦。

    我将梅花别在她发髻,携了她的手道:“人啊,是需要些风骨的,不只那些文人,咱们女人也是。像这红梅,谁不称赞?曹琴默和乔选侍,忘恩负义,一个荣华下暗藏杀机,一个冷冷寂寂老死深宫。”

    马良媛突然竖起右手,五指朝天道:“我马诗韵在此立下誓言,天地为证,此生绝不负安陵容,否则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我大怔,我虽有心借这件事敲打一下马良媛,竟不想她却立下如此誓言。连忙握住她竖起的五指道:“你若有心,何必立下誓言,若是无心,立誓又如何?日久见人心罢。”

    回到景春殿,我打发菊清等人退下,一个人静静的坐着。华妃之悲在于她家族鼎盛,在于她嫁入皇家。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心爱的男人杀了自己的父兄,毁了自己的家族,此时还不若直接杀了她,虽然留得性命,也不过等着他人糟践污蔑。

    华妃倒掉,皇后大权独握,华妃……我按捺下这种想法,唤来周源问道:“舒痕胶一事查的如何?”周源道:“有些眉目,前一任内务府总管姜忠敏似乎是皇后的人。只是奴才手中还未有确切证据。”

    我颔首道:“顾不得那许多了。华妃倒掉,甄嬛又一向对皇后恭敬,从无提防之心。你将此事透露给甄嬛,不要叫她知道是我们透露的。宠妃和中宫对立,本宫才有生存空间。”周源道:“要不留痕迹的将此消息放出,可能需要些时间。”我道:“无妨,华妃还没有死,又有功臣之女要进宫,皇后暂时不会对咱们出手的。”

    翌日和甄嬛眉庄相聚,眉庄言语之中对华妃不死颇有怨恨和不甘,甄嬛却淡定自若。我暗暗留心,甄嬛一向足智多谋,且她对华妃的恨意并不比眉庄少,如此表现,是有把握制华妃于死地了吗?

    是夜,景春殿的红烛一直燃到戌时末。我下定决心,唤来周源和宝莺,“皇上今夜歇在哪里?”宝莺道:“歇在棠梨宫。”我点点头,甄嬛要侍驾,必不能有余力关注华妃。我看着周源道:“本宫要去永巷。”周源抬眼看我:“娘娘三思。”我站起身,“本宫就是三思后决定的。宝莺,把衣服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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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周源带领下一路躲躲闪闪安全抵达永巷,稳了稳心跳,我推门进去。华妃对着白蜡怔怔流泪,听到声响,忙擦了泪喝道:“本宫不需人伺候,下去!”我掀开兜帽,笑道:“娘娘,别来无恙?”

    华妃上下打量我一身宫女装束,鄙夷道:“是你?本宫从不知湘贵嫔竟有半夜做宫女的癖好。”我不以为的接道:“我也从不知道。不过为了见娘娘一面,些许小事也就不计较了。”华妃柳眉倒竖,一身气势凌厉逼来:“本宫即使落魄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来羞辱!”

    我轻轻微笑,上前坐到华妃对面,“娘娘从前虽然看臣妾处处不顺眼,却从来没有做对臣妾不利的事情。因此臣妾此来并不是奚落娘娘,而是臣妾听到一些事情,特来与娘娘说。”华妃拳头一紧,以为是她父兄的消息,刻意不在意的道:“哦?说来听听。”

    我道:“我听说娘娘从前怀过一胎?”华妃立刻眼神阴鸷的看来,“是又如何?”我被看得心头一凛,不愧做了近十年的宠妃,便是落魄至此,依旧气势迫人。口中道:“我听来的事情与娘娘这一胎有关。”华妃嗤笑一声:“怎么,听到本宫与齐月宾那个贱人的恩怨就迫不及待来炫耀?”

    我摇头道:“虽然那碗安胎药是端妃送来的,但是里面的落胎药却不是端妃下的。”端妃的事情周源后来与我说过,我才知道她病重这些年,皇上皇后却对她一直礼遇有加的缘由。“娘娘难道从没有疑心过吗?娘娘胎落了之后,皇上皇后竟没有派人追查?即使端妃家世深厚,您失去的,皇上失去的,可是一个男孩!”

    华妃豁然起立,抓住我的手道:“你究竟知道什么?!”我吃痛的叫了一声,华妃松开手,仍是紧紧的盯着我。我却不直接回答,转而说起别的事情,“乾元十四年,恬嫔、菀贵嫔、我三人皆有孕,但是恬嫔、菀贵嫔先后小月,皇上便时常来我宫里坐坐。偶有一次睡眠之中,我被胎动惊醒,听见皇上说梦话‘是上苍惩罚朕吗?因为朕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

    我当时害怕极了,想悄悄躺下。哪想皇上已经被我的动作扰醒,直问我:‘你听见了?’我不敢撒谎,只说听见什么惩罚什么孩子。或许是夜深人静,或许是皇上心里藏了太久想找人倾诉,皇上将当年的真相告知了我。”

    我抬起眼看着华妃不敢置信的脸,“那落胎药是皇后亲手配的,皇上点头,才使人下进了娘娘的安胎药里。”华妃神经质的摇头,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皇上怎么会如此对本宫?本宫是深爱着他的啊!”

    我心中有些不忍,她和我母亲一样,都是个痴人啊。但是有些话我还是不得不说:“因为皇后向皇上进言‘慕容世兰是慕容家的女儿,汝南王的人。一旦让她生下皇子,汝南王挟幼子登基,届时再无皇上与臣妾、孩儿的容身之地!’”

    华妃扑过来隔着桌子揪住我胸前的衣襟,喝道:“你胡说,你胡说!皇上不会那么对待本宫!”我一根一根的掰开她的手指,轻声道:“时至今日,华妃你还要自欺欺人吗?”汝南王终身幽禁,王妃世子帝姬贬为庶人,慕容家的顶梁柱全部判处死刑。

    “娘娘难道从来没有怀疑过,即是端妃要害娘娘,她为何要亲手端那碗药给你?娘娘的本事,宫里整治的铁桶一般,若不是皇后的人,谁能在娘娘宫里下药?尤其是下在重重看守的安胎药里?端妃也是个可怜人,无故被牵连,让娘娘灌下红花,终身不能生育。娘娘以为,之后端妃为什么被封为妃?一个已经不能生育的女人,为什么能被封妃?因为愧疚,因为对端妃娘娘的愧疚!”

    刻意含糊是谁的愧疚,我继续道:“先帝在时,玉厄夫人兄长博陵侯谋反,谋反之事不是一朝一夕之间,多少年的准备,先帝尽在把握,却依然准许玉厄夫人产下昨日的汝南王,娘娘道是为何?因为汝南王身上不仅仅留着博陵侯家族的血脉,还有皇家的血脉!娘娘的遭遇与当年的玉厄夫人何其相似!更何况当年的汝南王并没有不臣之心!

    皇上的文治武功不及先帝吗?非也,如今大周盛世繁华,外夷丝毫不敢进犯,如此功绩,彪炳史册足矣。那么,同样的情形,皇上为什么与先帝不同的处理?——因为他身边有个巧舌如簧,担心宠妃之子威胁她中宫嫡子的皇后!”

    华妃目眦欲裂,脸上因愤怒和怨恨而扭曲的令人害怕,一股凶狠之色几要破体而出:“皇,后!”

    我犹担心华妃对玄凌抱有奢望,陷在爱情里的女人是无理智可言的。华妃今日结果,何尝不是被玄凌制造出来的爱情幻觉蒙蔽?“娘娘青春年华,不过小月一次,就再也未有喜事,娘娘可曾疑心过?”

    华妃突兀抬头,我点了点头,“我有个秘密,曾因为自卑家世从未说出过。我年幼家贫,曾潜心学习配香赚取钱财。因此闻出来娘娘宫中的欢宜香里含有大量麝香!娘娘身体被欢宜香日夜侵蚀,早已不能再孕了。”

    华妃突然仰头哈哈大笑,笑的疯狂,笑的声嘶力竭,笑的绝望,眼泪顺着她憔悴的肌肤连成一线,打湿她的发,她的衣。我强忍住捂住她的嘴的冲动,静静等她笑完。终于笑声歇止,华妃用一种诡异的平静对我道:“你与本宫说这些目的是什么?”

    我坦然道:“我怀着宝哥儿时,几次三番遇险,又有产房之事,皆是皇后一手策划。”华妃以一种重新认识我的眼光上下扫视我:“你想报仇?”我点头:“仇不共天。”华妃笑道:“一直看你温顺的像个猫一样,竟有如此大胆的想法,果然咬人的狗不叫吗?”

    我皱眉道:“娘娘何必如此讥讽于我?以恩报恩以直报仇,我有何处不对?”华妃冷哼:“你倒是个爱憎分明的人了?”我道:“我从来不是,我安陵容有几斤几两我自己一直知道。不奢望不该得的,却也不错过该要的。我所做一切,皆是为了我的宝哥儿,皇后已有嫡子,以她的心性,必容不下其他皇子。娘娘与皇后有大仇,我也与她有仇,为什么不能通力合作呢?”

    华妃第一次正视我:“本宫已然失宠,落魄至此,不过早死与晚死的区别,你觉得本宫能对抗得了皇后?”我也正色道:“娘娘虽然没落,然而娘娘与皇后对抗了近十年的岁月,对她知之甚深。又有前后协理六宫,娘娘在后宫的势力,我从不敢小觑。我是没有家族没有势力的宠妃,娘娘是没有恩宠的实权人物,我认为我们可以结盟。”

    华妃冷哼道:“说的好听,结盟?哼!扳倒皇后之后,本宫也不过是你的一颗弃子。”我张了张嘴,华妃已经道:“不过弃子又如何?只要让那个贱人跌下云端,就是十八层地狱本宫也是下得!”我认真道:“安陵容从不发誓,也不相信誓言。但我这话搁在这里,目的达成之后,但凡安陵容还有能力,必助复娘娘恢复昔日荣华。我知道娘娘不信我,一切靠时间来证明。”

    华妃闭眼道:“你去吧。”我起身行了一礼:“后宫视娘娘为仇雠,我虽视娘娘为友,但以我今日力量竟不能保全娘娘。希望娘娘可以自请避居冷宫,留得性命,才有日后作为。”华妃睁开眼睛,直直的盯视于我:“本宫知道了。”

    我转身,推门出去。周源沉默的跟上来。今晚所说一切,全部是我瞎编胡造。然而我并不怕华妃去查,那落胎药是玄凌准许是真,欢宜香是玄凌特赐是真。这其中,谁有说得明白皇后参与了多少?

    乾元十五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先华妃被贬为从七品选侍之后,上表呈情,自请去所有品级,居锦冷宫。帝阅后动容,准许。之后几日,内侍来报,有形迹可疑者在锦冷宫外窥视慕容氏,帝大怒,杀之。训诫后宫,无非常之事,不得靠近冷宫,违者杀!

    据说慕容世兰搬迁冷宫之日,一头白发堪比耄耋老人。我听闻后暗叹,爱恨之间从来一线之隔,家族败落,一切恩爱皆是虚幻,伤心、绝望、憎恨、后悔,这一切折磨得慕容世兰心力憔悴,一夜白头。她今日苟延残喘的活着,全部为的都是仇恨。我有些茫然,我做的这一切究竟是对还是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