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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八三章 长安(二)

    八月,秋高气爽。

    西域的气温已经开始急剧下降,昼夜的温差越来越大,朔风罡烈,卷起漫天的萧瑟和悲凉。

    李儒从汉安连夜抵达戍县,甚至连口气儿都没喘息,直接拜访戍县府衙。

    戍郡太守华雄病了,而且病的很严重。当李儒看到卧病榻上,那个形容憔悴的人时,简直有些无法相信,这就是当年和他一起叱诧西凉,能在乱军之中斩将夺旗的汉安大都督华雄。

    “文开……”

    李儒话一出口,声音有些梗咽,再也说不下去了。

    现如今,李儒也快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了。年近五十的他,比华雄小了差不多快十岁左右的样子。不过,作为谋士,他熬的心血,这两年西域风调雨顺,也没有发生什么让他头疼的事情。但华雄不一样!马上武将,这身上难保会有什么暗疾。特别是当年,险些死于疆场。

    虽然说后来本家叔公华佗让华雄恢复了过来,但是元气还是受损。

    当时看不出什么,可年纪越大,昔日受伤所产生的影响也就渐渐显露出来,最终一病不起。

    华雄却笑起来。

    “文正,干嘛这表情?老子这不是还没有死嘛……未见主公大业成就,我又怎可能离开呢?”

    说着话,让一旁伺候的小儿子华荣搬过来椅子,“这一路辛苦,先坐下来歇口气吧。”

    李儒点头,在病榻旁坐下。

    华荣拨弄了一下旁边的炭炉,让屋子里的温度提高了一些,然后很乖巧的退了出去。

    “荣儿快到志学的年纪了吧!”

    “快了,明年就十五了。这小子比他哥哥强,如今已经自县学结业。我就打算着,明年送他去长安,参加郡学。等郡学毕业了,就让他去参加科考。保不准,我家就要出一个状元了!”

    华雄的语气中,带着无法掩饰的自豪和骄傲,精神看上去也为之一震。

    虽然出身于武将,但华雄却不希望自家的孩子,将来也是舞刀弄枪的征战一辈子。大儿子既然继承了他的武艺,已经开始搏杀疆场。那么小儿子华荣……是时候家里出一个文人了。

    李儒点点头,“千岁现不在长安,关东的战事也差不多该到高潮了。我估计啊,凉王回长安,大概是要明年夏末了。正好,我家那一位也喊着要去长安探望凉王,你带着荣儿和他一起去吧……就住在我在长安的府上,让荣儿先温一下书,代秋试结束,郡学差不多也该开了。”

    华雄呵呵的笑了起来。

    昔日一起征战凉州的老伙计,如今都差不多走了。

    只剩下李儒华雄和徐荣三个人。徐荣又去了西川,诺大的西域,现在也只剩下他和李儒了。

    二人扯了一会儿闲话,渐渐引入了正题。

    “若不是我身子骨不行,也不会麻烦你来这里。班咫已经回来了,这一两日就会抵达戍县。”

    “恩!”

    李儒没有说话,只是重重的哼了一声,眼中流露出一种阴森的光彩,“他这几年,倒是做的有声有色。好大的威风,一回来就带了三十万大军……这是向你我示威,向凉王示威呢!”

    华雄说:“当年卢公离开之前,曾嘱托过我,让我小心班咫,一定要限制他的权力。我未在意,就觉得大家都是从雒阳杀出来的,何必你防着我,我防着你?如今想来,卢公所言不差。这家伙的确是有本事,短短几年就有了今日的成就。可惜啊,他的心思……却是歪了。”

    李儒没有说话。

    无难军自西域入了汉中之后,班咫就接替了甘贲的职责。

    董俷当年曾说过,要保持住西域对外的军事威慑,适当的时候,可以进行扩张。班咫在最初接掌兵权的时候,也的确是这么做的。只是到了后来,他有点不满足了。自行领军出击,从泰平元年开始,用了五年的时间,横扫贵霜帝国,大军所到之处,莫不是如风卷残云。

    如今,班咫麾下已有兵马近三十万。

    其中大多数是从贵霜帝国劫掠而来的异族人。在这一点上,班咫效仿了当年乞活军的组军方式。

    兵马越来越多,班咫的野心也就越来越大。

    凭借着他祖上的名声,加上董俷这些年来在西域打下的威风,班咫在贵霜,乃至及天竺处,俨然一方之王。董俷被封国之后,班咫也动了心思,此前在一封公文中,隐隐透露出来。

    他想做贵霜王!

    但是在当时,董俷自己也是焦头烂额,不知如何是好。

    所以也就没有理会班咫。

    现在,董俷调集了关中八成以上的兵马,和关东诸侯决战。而关中的兵力随之空虚,班咫就觉得,他的机会来了。此次回来,表面上说是交令,拜见……可实际上,确有威胁之意。

    李儒冷笑道:“班咫既然寻死,就让他来吧。不过在他来的时候,还需烦劳文开出面相助……”

    他在华雄耳边,低声细语了几句话。

    华雄刚开始脸色很阴沉,但渐渐的就听出了些许端倪,脸庞也露出了光采,连连点头,“正当如此!”

    ******

    两日后,班咫大军已进入了戍县境内。

    三十万大军整戈待发,而班咫自己则带了三千铁骑,先行抵达戍县,准备向华雄述职。

    至少在他的公文里,是这么说……

    其实,所有人心里都明白,班咫这是来探口风了。如果稍有不对劲儿,他就会立刻起兵造反。至于那三十万大军,可以在一日之内,抵达戍县。而掌控这支兵马的,正是班咫最信任的一个人:晏明。

    天气很好,阳光也很明媚。

    班咫率领三千铁骑入城之后,他一身戎装,大步流星的走进了府衙中。

    早在他抵达之前,就已知道华雄病入膏肓的事情。而戍郡的兵马,也没有任何异常的举动。

    不管怎么说,他班咫也是老人了。

    在西域各部兵营中,也有许多至交好友。西域只要有风吹草动,他能第一时间知道。

    这,也算是有恃无恐吧。

    华雄在幼子华荣的搀扶下,颤巍巍走进了大堂。

    班咫上前,插手行礼道:“末将班咫,参见华老将军。请恕末将甲胄在身,无法行全礼参见。”

    华雄一摆手,“巨源莫多礼。都是老朋友了,无需说这种见外的话,请坐!”

    班咫随华雄坐下,但并未放松警惕。在进大堂之前,他就观察过周围的状况。这大堂四周,似乎没有什么埋伏。大堂上,除了一个佝偻着身子,看上去七老八十的老翁,在一旁伺候。除此之外,整个府衙中,显得非常平静。

    有没有埋伏,班咫能感觉的到。

    也算是身经百战的人物了,班咫的直觉,还是非常敏锐。

    华荣奉上了酒水。

    班咫疑惑的说:“怎可烦劳小公子?”

    华雄一笑,“巨源莫怪。我这里也没什么奴仆,老妻也生了病,几个婢女在后面伺候着。只这一老奴,是当年随我一同投奔太师的老兵。如今是又聋又傻,整日里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在这里站着。二十余载刀光剑影,他一直在我帐下效力。现如今,老习惯怕是无法改掉了。”

    班咫扭头看了一眼那老奴,的确是有几分军旅之气。

    “二十余载……老将军也算是元老功臣了,怎么这府上还是和当初一样,连个奴仆都没有?”

    “要那些人伺候作甚?”

    华雄说着,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旁边华荣连忙摩挲他的后背,好半天才算是缓过劲儿来。

    “我就一粗人,以前行军打仗时,有亲兵伺候。现在呢,身体不行了,也上不得战马了……我就打算着,等凉王结束了关东的战事,平静一些后,向凉王请辞,带家小回老家休养。”

    “老将军与凉王功劳不浅,且又是两朝元老,却……昔日和我一同效力的小子们,如今不是封侯就是拜将。而老将军却被扔在这西域荒凉不毛之地……凉王对老将军,实在是不公平。”

    华雄一笑,却未接口。

    班咫犹豫了一下,“老将军,实不相瞒,班咫此次回师,是接到了皇上的旨意,回转长安。”

    “哦?为何我没有听说过?”华雄看着班咫问道。

    班咫说:“此乃密旨!”

    “密旨?”

    华雄眼睛一瞪,突然拍案而起,“怕不是密旨,而是想要谋逆吧。回转长安,你一人回就足够,为何还要带着你那三十万大军前来。莫不是想要让那三十万人马,留在长安屯田种地?”

    班咫的脸色微微一变,却显得非常冷静。

    “老将军,话不能这么说。究竟是谁谋逆?怕是不一定吧。当今是汉室的天下,凉王把持朝政,令皇上有名无实,如傀儡一样。我听说,关中今年遭逢大旱……可凉王不思安抚百姓,反而妄自兴征伐之事,置百姓与水深火热中,其目的究竟是为了什么,怕也尚未可知。”

    华雄怒道:“班巨源,休得胡言乱语。”

    “胡言乱语?”班咫冷笑道:“是不是胡言乱语,您心里比我明白。不瞒您说,我此次奉密旨回转长安,正是为了助皇上重掌朝政。我知道老将军在西域德高望重,而且和汉安李侯颇有交情。所以想要劳烦老将军出面,为我打开西域沿途关隘……我可保将军以后封王拜将。”

    “尔……”

    华雄气得说不出话来。

    班咫说:“我也不怕老将军留我。且不说你这戍县城中,除了八百郡兵再无旁人,附近各营兵马,也有不少答应同我一同入京。呵呵,就算他们要来解救,无两三个时辰,却是抵达不得……而我手中三千铁骑,都是身经百战的勇士。控制戍县,支持我大军抵达,绰绰有余。”

    华雄瞪着班咫,突然间也放声大笑起来。

    “班巨源,难道你不怕我杀了你吗?”

    “杀我?”

    班咫也笑了,“如果老将军在十年前说这句话,我一定相信。但是现在……老将军还能提刀上马否?只需我一声令下,府衙之外三千勇士,就会冲进来。呵呵,就算是老将军杀了我,莫要忘记了,我尚有兄弟。若我有意外,晏明三日之内,定会领三十万大军,血洗戍县。”

    “血洗戍县,你好大的口气!”

    “老将军,不是我口气大,而是事实如此。其实,就算是你不出面,我也可以用你的印信,毫发无伤的打开戍郡关隘。嘿嘿,如今大势所趋,你何必执迷不悟?西域之地,谁能拦我?”

    华雄抓起酒樽,狠狠的摔在地上。

    “我能拦你!”

    “你?真是可……”

    那个‘笑’字还未出口,班咫耳边突然间响起了一声巨雷般的怒吼:“何需老将军出手,某家擒你!”

    那声音听上去,有一些耳熟。

    班咫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吼声一滞,可未等他做出反应,一只大手伸过来,从后面攫住了他的脖子。那大手如同铁钳一般,把班咫呼的拎起来“跳梁小丑,也敢跑出来在这里丢人现眼。”

    话音未落,班咫被那大手的主人狠狠的摔在了地上。

    紧跟着,门外响起一连串的惨叫声。班咫带进府衙的十几名亲卫,已倒在了血泊之中。百余名身着黑色软甲的技击士,从大堂外庭院中的树上,房顶上跳下来。府衙大门轰隆关闭,紧跟着从那府衙外长街上,传来喊杀之声。兵器的碰撞,钢弩破空的历啸,还有一声声惨叫,传了进来。

    班咫被摔得头昏脑胀,抬头看去,却吓了一跳。

    “漆侯,您怎么在这里?”

    不知何时,一直站立在廊柱旁边,那个被华雄称作又聋又傻的老奴,变成了九尺身高,形同猛虎一样的典韦。只见典韦,须发皆张,手中大步流星走到了班咫的面前,冷笑一声道:“我若不来,又怎能见到班大人的威风?班咫,背主反贼。当年若非我兄弟提点你,你焉有今朝?

    不思报答,反而与那些狗贼勾连,密谋造反。

    嘿嘿,你以为你很聪明吗?我可以告诉你,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我兄弟的掌握之中……荣儿!”

    典韦一声大吼,华荣转身从八仙桌下,取出了一对双铁戟。

    虽然华荣是个读书人,但是也不能代表,他就手无缚鸡之力。他拎着典韦的双铁戟虽然吃力,但并不会妨碍他行动。

    典韦接过了双铁戟,头也不回道:“老将军暂且休息,待某家杀了那些鼠辈,再与你痛饮三百杯。”

    华雄大笑道:“如此,老夫舍命相陪。”

    典韦提起大戟,班咫厉声喝道:“典君明,我若死了,你也休想活命。”

    “哈哈哈,你放心吧,你死了,老子照样活的开心!”典韦一脚踩住了班咫,“这府衙之中,有我从星宿海带来的三百技击士,全都是经过严格考验,杀人不眨眼的好汉。凭你那区区三千铁骑,也敢妄称血洗戍县?小子,我告诉你,这戍县城中,早就埋伏了五千兵马。

    听到了吗?外面的惨叫声,就是你所谓身经百战的勇士在求饶呢!”

    班咫大叫道:“不可能……戍县兵马调动,我怎可能不知道?”

    “废话,你以为你真的能控制住西域的兵马吗?那些和你暗中勾连的家伙,早就被李侯拿下。”

    “你,你……典君明,莫忘记了,我兄弟尚有……”

    “我知道,三十万人马嘛!”

    典韦啐了一口,“妈的,当年我兄弟三人,千军万马都不怕,那似你天天把那三十万人马挂在嘴边?好让你死得明白一点……早在凉王出关之前,已经密令徐晃领解烦军,潜入西域。”

    “啊!”

    “嘿嘿,你那三十人马,难不成还能胜过徐公明的十万解烦军?”

    班咫面如死灰,张口结舌,脑袋里一片空白。

    解烦军,汉安六大主力之一。

    那可是在朔方经历过无数次血战的精锐人马。且不说解烦军的战斗力如何,单只是说装备,就不是班咫的人马可以比拟。更何况,徐晃被董俷称作五子良将,虽然这么多年来,他只得了四个儿子,还算不得‘五子良将’,可说起行军打仗,绝对是能在董俷军中位列三甲。

    只是,十万人马入西域,为什么没有一点风吹草动呢?

    典韦说:“小子,再教你一个乖。从去岁乞活军重组,徐晃就奉命将解烦军打散,分批从河西、漠北、星宿海等地潜入西域,而后秘密集结在戍县。这件事,只有李侯和老将军知道。”

    班咫再也说不出话来……

    突然间,他有些后悔了。好好的领兵打仗,虽然说无名无份,但也算得上是贵霜一地头蛇吧。

    一时糊涂,听信了长安那些人的挑唆!

    哈,谁能想到……也许,这就是所谓的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吧。自以为是机关算尽,反误了自家的性命。

    班咫没有想讨饶!

    其实,凭借他的资格,如果讨饶的话,典韦还真的不会杀他。不管怎么说,当年董俷未发迹的时候,班咫就是他的部下。那时候,班咫和晏明,还一起救过蔡琰,足以令董俷饶他。

    “漆侯,给我个痛快!”

    班咫突然笑着说:“看在我跟随凉王二十年的份上,给我一个痛快吧。”

    典韦眯起眼睛,“凉王在命我前来之前,曾有过交代,不伤你的性命,要我带你会长安见他。”

    班咫说:“凉王要饶我,我去无颜见他。班某走错一步,罪不容赦。还请漆侯成全。”

    典韦静静的看着班咫,班咫也看着他。

    府衙外的喧哗声,越来越小,渐渐的趋于平静……

    突然,典韦抬手一戟,将班咫砍翻在血泊之中。转过身,却见华雄在华荣的搀扶下走出来。

    典韦苦笑道:“确是个好汉,可惜了!”

    “是啊,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