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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归去(四上)

    虽然心里有早已经有了不详的预感,张松龄依旧被晴天霹雳击得面无人色,质问的话冲口而出:“怎么会这样,!上头不是说作战勇敢就优先给补充的么,放眼全国,还有哪支队伍比我们二十六路更拼命,从北平、娘子关一直到台儿庄,哪次我们二十六路不是冲在最前,退在最后,。”

    “我哪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彭学文将身体向外挪了挪,以免自己遭受池鱼之殃,“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个事实而已,二十六路早就沒了,前一段日子,你们冯安邦师长也阵亡了,你现在赶回去,只能陪着孙将军一道坐冷板凳,短时间内,肯定找不到任何上战场的机会。”

    “你说什么,。”张松龄仿佛一头受伤的狮子般扑了过來,死死抓住彭学文的脖领子吗,大声咆哮:“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冯安邦将军他怎么了,冯安邦将军他怎么了,。”

    饶是预先已经做了提防,彭学文还是沒能躲得过去,被勒得上气不接下气,挥动双手在张松龄后背上猛拍,“放,放手,你,你要勒,勒死我啊,冯,冯将军又,又不是,你,勒,救,救命……”

    躲在旁边喝酒的几个特工看到事态不对,赶紧跑上前抱起了张松龄,才让彭学文终于逃过一劫,迅速向远处走开十几步,他一边揉搓自己被掐紫了的脖颈子,一边低声命令,“放开他吧,他只是伤心过度而已,你们几个继续喝酒去,沒我的招呼,不要过來多管闲事。”

    “是。”他的几名属下好心沒得到好报,丢下张松龄,怏怏地去了,望着蹲在地上魂不守色的张小胖子,彭学文叹了口气,低声安慰:“彭将军是被鬼子的飞机炸死的,你也知道,咱们这边防空手段一直不怎么样,不过据说他走得很安详,基本上沒受什么苦。”

    也不知道是这几句假话起了作用,还是张松龄自己想开了,后者沒有再扑向他,而是默默地抓起一把浮土,默默地站起身來,对着风,默默将手指松开。

    浮土缓缓从他的掌心滑落,烟一般,在夕阳下朝着南方飘远,泪光中,张松龄看到一个敦厚长者的身影缓缓在烟尘中走出,冲着他,轻轻挥手,“小兄弟,再见。”

    “长官,再见。”慢慢挺直身体,慢慢将手举到耳边,对着远去的烟尘,张松龄郑重行了一个军礼。

    几个已经退到远处的特工人员看到此景,心中也是一阵难过,纷纷举起茶缸,将里边的酒水对着天空扬了出去,马奶酒的香气很快弥漫在整个草原上,醇厚而又肃穆,正在路边低头吃草的几匹战马闻到了酒气,仰起脖颈,发出一连串肆意的咆哮,“唏吁吁,,唏吁吁,,唏吁吁,。”

    “唏吁吁,,唏吁吁,,唏吁吁,。”更多的战马加入起來,将咆哮声汇得更响亮,传得更遥远,旷野里的回声和马嘶声很快就叠加在一起,在天地之间反复激荡,“唏吁吁,,唏吁吁,,唏吁吁,。”魂兮归來,魂兮归來。

    当马鸣声渐渐淡去,天空也完全暗了下來,夜里赶路,容易遭遇狼群,张松龄不愿冒这种毫无意义危险,在路边找了个相对低洼所在,牵着属于自己的三匹坐骑走了过去,默默地开始做野外宿营的准备。

    彭学文一直打着将自己的便宜妹夫收归麾下的主意,也带着四名心腹,如影随形地跟了过去,这几个人都是铁血锄奸团的老手,早已习惯了风餐露宿,在他们的帮助下,一切工作都做得井井有条,沒多长时间,三座简易帐篷便在草地上搭了起來,有人从四周搜集了一些干枯了的草叶,堆成一小堆,用火柴点燃,还有人用刀子砍了些不知名的灌木枝,一小把一小把地架在了草堆上,将火焰引得更大。

    那种随意砍來的灌木非常干燥,上面还开着米白色的小花,(注2)被火一燎,就迅速燃烧了起來,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清香,六个大男人坐在火堆前,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谁也不肯轻易开口,只有灌木的爆裂声不断在火堆中响起,“噼啪,噼啪,噼啪!”声声急,声声催人老。

    总这么干坐下去毕竟不是办法,又过了大约半个小时左右,彭学文抬起头,以上司的身份大声命令,“准备睡吧,大伙分头值夜,我跟张兄弟值前半宿,你们四个分两班,值后半宿和凌晨,都警觉些,把手枪放在枕头边,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说不定会遇到什么麻烦。”

    “是。”几名特工人员答应着,自动分成两组,每两人一个帐篷,倒头便睡,须臾之后,夜空里便传來了轻轻的鼾声。

    看看附近已经沒有第三双耳朵,彭学文将嗓音压低些,缓缓说道:“当初听闻冯将军殉国的消息,我也非常震惊,可这是战时,我们每个人得有思想准备,只要活着一天,就跟小鬼子硬拼到底,即便死了,也不觉得愧对那些已经先走的袍泽和长官。”

    “嗯。”张松龄沒心情听他讲大道理,抱着肩膀,闷闷地回应。

    特务团虽说是老二十六路的军官预备队,名义上却是挂在二十七师帐下,师长冯安邦跟大伙打交道最多,对特务团也一直非常照顾,张松龄的第一枚勋章,就是冯安邦将军亲手给他别在胸口上的,他从北平附近撤下來时伤口感染,也是冯安邦动用手中权力,专程从上海弄來了特效药,救下了他一条小命儿。

    可以说,除了顶头上司老苟之外,冯安邦是张松龄最为佩服的将军,对此公的感情之深,还排在老长官纪少武和大当家孙连仲之上,而这位忠厚长者,却在他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无声无息地就从人世间消失了,就像老二十六的很多长官和弟兄们一样,化作了天空中灼灼星斗。

    “上头也有上头的难处,全国三大兵工厂已经被小鬼子给占了两个,剩下的一个也随时都可能落入鬼子之手,眼下枪支弹药基本上全靠进口,当然要优先补充那些实力尚存的部队。”彭学文想了想,继续出言开解。

    孙连仲的队伍迟迟得不到补充的原因肯定不止是由于眼下国民政府的军械供应困难这一个原因,但这个却是唯一一个能拿到台面上的,其他那些,彭学文自己听闻之后心里头都觉得愤愤不平,更不用说拿出來开导张松龄。

    “嗯。”回答他的又是一声闷哼,张松龄依旧双手紧抱肩膀,仿佛无论怎么靠近火堆,都无法将身体烤温暖一般。

    草原上的夜风很硬,透过衣服,吹得人脊背一片冰凉,彭学文自己也觉得有点儿冷,将身体挪了挪,与张松龄坐得更近,“咱们两个靠在一起,这样比较舒服些。”

    对于这个提议,张松龄沒有拒绝,侧转身,用后背顶住了彭学文的后脊梁骨。

    他依旧沒心情说话,只是落寞地看着头顶上的天空,已经是仲秋时节了,日子过得可真快,去年这个时候,他还正跟老苟、石头等人一道,坐着闷罐火车往娘子关赶呢,那些日子,二十六路被报纸上封为中国军队的钢头,从上到下,几乎每个人都觉得风光无限,而现在,这支军队却彻底成为了传说,连个骨头架子都沒剩下,(注3)

    作为曾经亲眼看到过他当年如何单纯的学长兼便宜大舅子,彭学文能感受到张松龄此时的心情,但越是这种状态,对彭学文來说将其招揽到麾下的可能性越大,虽然张松龄不象彭学文麾下的其他特工那样容易控制,但是他枪法好,胆子大,与鬼子战斗经验丰富,再加上与彭学文彼此之间有姻亲关系,用得好了,完全可以成为对方的左膀右臂。

    本着求贤若渴的心态,彭学文决定再往深里跟张松龄聊几句,用力贴了对方脊背一下,他低声劝导,“我知道你舍不得老部队,有情有义,这是好事儿,但男子汉大丈夫做事,不能光凭着感情,你还得想想其他方面,比如个人前途,比如周边发展环境,比如大趋势所在,我不是劝你一心往上爬,我只是觉得,人只有到了一定位置,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如果到不了那个位置,心里头想得越多,活着就越累。”

    “什么叫大趋势,。”张松龄终于应了一句,幽幽的,宛若在梦呓般低沉。

    彭学文顿时心中一喜,想了想,低声讲解:“所谓大趋势,就是周边环境的未來发展方向,也就是古人所说的天机,人只有参悟了天机,才可能有所作为,否则,就是白费力气瞎忙活,咱们就拿你的老队伍來说吧,即便补充满了兵员和枪支弹药,又能如何呢,,取缔各路军头,将部队指挥的权力逐步收归中央,这是大趋势所在,换了你当政,恐怕也必须这么做。”

    张松龄的脊背明显僵了一下,然后又叹息着放松,的确,二十六路既不受西北军待见,又进入不了中央军的核心,就是个沒娘的孩子,先前所谓风光,不过是昙花一现而已,风光过后便是结束,永远不可能再塑辉煌。

    “所以呢,我劝你想清楚些再做决定,正所谓女怕嫁错郎,男怕入错行。”彭学文知道自己的话已经起了效果,索性趁热打铁,“即便是打鬼子,也应该懂得跟谁站在一起,否则,空有一身本事,却,啊,。”

    沒等他把话说完,背后突然一空,整个人倒栽在了火堆旁,张松龄猛地站了起來,大步流星去牵自己的战马,“如果都象你说的这样,下次跟小鬼子开战,谁还肯顶在最前头,我走了,咱们后会有期。”。

    注1:孙连仲所部二十六路在抗战初期,打得一直比较顽强,三十、三十一师基本打光,二十七师在台儿庄战役中损失过半,旋即又担任徐州撤退殿后任务,差一点散架,师长冯治安也于1938年秋天被日寇炸死。

    注2:开着白花的灌木,俗名叫干枝梅,草本植物,草原上原來很常见,枝干常年处于半干状态,花也非常干燥,摆在屋中可以保持数年不落。

    注3:直到1939年夏,孙连仲亲自到重庆活动,花费了两个多月时间,才又获得了一个战区副司令的头衔,但麾下部队皆为临时拼凑,战斗力极差,并且领军将领各自都有后台,不肯听他的指挥,导致孙连仲在随后的抗战中再打不出台儿庄那样的战绩,不得不说是一大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