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其他小说 > 拈花一笑醉流景 > 殊途
    秋去春来。

    这一年里,街头巷尾最热的话题不是玄明宫的重出江湖,也不是幻影教的扬名立腕,而是那场让京师变成鬼狱的大火。静王府的灭门惨案牵连无数,一时间风云四起。朝堂上绿林中,人命如草芥,都是替死的冤魂,只为安抚天子的切肤之痛。官场中人皆以此事为戒,不敢再涉足半点江湖之事,唯恐惹来杀身之祸。但凡与之相关的蛛丝马迹都能被传得沸沸扬扬,元凶却尚无定论,听闻御林军中已抽出大内高手十余人,不分昼夜关门苦练,只待真相大白的一日血债血还。此后,人们的猜测与感慨仍是源源不断,而让所有人都扼腕叹息的,是那个初立战功的英姿少年,本为龙储,却意外丧生于江湖纷争。

    上官凌风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我和星璇都猜错了,他并没有真的拿走那只玉镯,而仅仅只是放出这样的风声。想到的就是倘若有个意外,傲龙堡的行动总该比静王府要自由得多,哪怕最后不得不玉石俱焚,也还有转寰的时间。谁想人算不如天算,那只玉镯终究还是沿来路回去了,不管它当年是怎么从玄明宫流失在外的。

    我始终都没想明白我的记忆中为什么会多出一段奇怪的对话。自从我看见红发的霓裳后,她就再也没有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一起失踪的,还有潋晨。玄明宫的护法如今只剩了一个。江湖儿女,快意恩仇,没有谁能保证长命百岁,或生或死,也不会太多人关心。但我清楚地记得霓裳的话,她说得很对,我再也经不起任何失去,再也没有精力顾及其他。

    静王府的废墟上重建了新的庭院,种种流言也随之归于平淡。此后不久,又一条确凿的消息重新引起了轰动。茶楼酒肆里的说书者常有开篇道:自古红颜多薄命。昔日齐名天下的四位女子,一殉情一失踪。剩下的两人,却不约而同的择得佳婿,分不清是谁最先传出的婚讯,总之这两人连婚期都甚为相近。至于两名新郎,也是颇具谈资的人物,一为玄明宫主,一为幻影教主。两分江湖,各抱美人归。

    时间是医治伤痛的最好良药,我开始学着遗忘,埋葬那些不堪回首的痛楚。不再忧伤,因为星璇从未离开。七星剑的蓝晕下,是如海般的回忆。每天的必修课,就是一遍遍的在其中搜寻他的笑容,

    从儿时啼笑皆非的初见,到年少形影不离的相伴。

    每次划拳都会输的他,无奈之下帮我摹帖的他,闯完祸替我顶罪的他,带着我飞檐走壁的他,陪我罚跪的他……

    小溪边玩耍的两人,一个和稀泥,一个砌城墙。

    简易炉灶旁的两人,一个被烟熏得灰头土脸,一个烤红薯烤得乐在其中。

    崖顶巨石上的两人,肩并肩平躺着,伸手就可触摸到满天星辰。

    ……

    有些事,有些人,终此一生,也不会再忘记丝毫。它像一根刺,猝不及防,深深的扎入心底,拔不去,也抹不掉。

    无意识的摩挲着剑柄,触摸到顶部,好似雕刻着什么图腾。翻转剑身,凝神看了好久,缓缓抬头。

    额间,五瓣梨花,一弯红蕊。

    指端,玄黑的底色,冰冷的线条,却勾勒着如出一辙的娇美。

    那个臭小子总有办法让我在想哭的时候笑出来。

    而现在,我明明在笑,却差点被自己的眼泪淹死。

    我每天都喝下很多据说是补身体的汤药,却觉得精神一天比一天差。喜欢懒在床上是我一贯的属性,但像现在这样翻来覆去坐卧难安却很罕见。试着向弄月解释“是药三分毒”的道理,他却总是温柔的笑,然后,用温柔的眼神一直盯着药碗见底。越来越怀疑自己得了什么大病,那个姓薛的大夫每次过来把完脉后,倒是会不厌其烦的向我解释,可那堆艰涩难懂的词汇除了搅得我头昏脑涨,再无他用。

    幻影教上下都为筹备婚礼忙得不可开交。白天见到弄月的时候比较少,但他每天都会过来陪我吃饭,一顿都不落下,而且每顿都恨不得把所有的饭菜全塞进我的胃里,似乎拿定主意要娶一头猪做老婆。此刻,我们正上演每天雷打不动的戏码。

    “落落,把这碗汤喝了。”

    “……这是第三碗了。”

    “和前面不一样,这碗是参鸡汤。”

    “再喝我会吐。”

    “那吐完再喝。”

    “我都胖了一整圈……”

    “胖怎么不好?我就是觉得你太单薄了。不然我陪你喝?”

    弄月气定神闲,一副你不喝我跟你没完反正我有时间陪你耗的表情。

    我扁扁嘴:“那我吃完饭想去大街上走走。”

    “没问题,我陪你去。”

    “不要。”我忙吞下口中的汤:“我想和小桃一起去,逛些胭脂水粉铺子,你跟着不方便。”

    弄月想了想,说道:“那也行,记得天黑之前回来。”

    古今中外的女人没有谁可以对化妆品免疫的,小桃满眼闪星星的在红瓶绿罐的脂粉摊前扎根,看那架势,腰间的荷包不瘪下来是决不会挪步的。我慢悠悠的朝不远处的药铺晃去。

    “姑娘,来配药的?可有药方?”掌柜热情的招呼。

    我掏出趁薛医生不备抄下的药方递过去,掌柜仔细的照方抓药,每取一样都放在小铜秤中称过包好。眼见柜台上的纸包越来越高,我装作漫不经心的问道:“这些药应对何症?”

    “喜症。”掌柜笑吟吟的说,“你是替家中的姊姊或是嫂嫂来的吧?”

    “呃……”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开始用细绳捆扎纸包:“你年纪小自然不懂,回去问你娘。”

    “我没有娘!”我耐着性子道,“你就直接说这药是干什么用的吧!”

    掌柜停下动作,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打量了我一番:“保胎安胎。这么大的剂量,至少也有几个月的身孕了,难道你看不出来?喂,这药还要不要了……”

    记不清进出了几家医馆,天色渐晚,众口一词的话语在耳边回响:“夫人的确是有孕在身,恐怕是因为母体太过虚弱或是胎儿自来不足,四个多月都未能显怀。保胎只是尽人力,这个孩子能否顺利出生还是未知之数……”

    我的震惊不是来源于无知,而是除了我没人知道,我的身体很早就处于静止状态。换句话说,时间在我身上好像是停滞的,一年多来,连指甲都没长过半寸。之前每月准时到访的老朋友也只在最开始如约一次。即便是现在,我的身体也没有任何显著变化,从那些大夫掩饰不住的诧异眼神里就能看出。虚弱?我只是有点睡不安稳,每天吃那么多,连常见的恶心呕吐都没有。胎儿?我的思绪乱成一团,无所适从之下,拔足狂奔。

    沿途景物飞速流散,却始终摆脱不掉沉浮于脑海的那双紫眸,或温柔或眷念,尽管,到最后只剩决裂的哀痛。

    曾经很喜欢逗弄柳大婶的小孙子,经常央她抱过来玩。两岁大的娃娃特别讨喜,嫩乎乎的脸蛋让人看了就想捏。那时的他很不以为然,却总在一旁看着。有一天他忽然笑道:“你既然喜欢小孩子,不如自己生一个。”我僵硬片刻,决定装聋。柳大婶却接过话去:“我看也是,姑娘还是早些跟公子把婚事办了的好。难得一对璧人,将来定要多生几个孩子。”

    膝头的胖娃娃挥舞着小手咿咿呀呀,我的脸一阵阵发烫,恨不得扑过去掐死那个笑得肆意的某人,他平日尽胡说些什么!

    那人笑够了,手中的扇柄捅捅我:“听见没?以后多生几个。男孩的话,要像我一样聪明。”

    柳大婶赞同的点头,看看我,说道:“女孩的话,就……”

    “和我一样漂亮,没错。”那人跷着长腿,一脸的大言不惭。

    渐渐的,有些喘不过气,下意识的捂紧小腹。

    宝贝,我知道你一定是聪明漂亮的孩子。

    可是,原谅我的任性,我给不了你幸福,便不该带你来人世。

    我很爱你,但事到如今,我与他之间,连回忆都伤痕累累。

    就陪我最后一晚好吗?告别的时候,谁也不许伤心。

    灰瓦白墙的院墙出现在视线中,我脚步渐缓。我怎么去面对弄月?还能装作一无所知吗?他对我是那样的无微不至,虽然偶尔也能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黯然,但我以为是因为幻琦,唯一的妹妹选择了一段他并不看好的姻缘,换谁都难以释怀。我却没想过,他自己的姻缘又何曾美满?

    我转身步下墙外的石阶。护城河里,流水浮灯,放逐已久的心,未知谁人在岸边守候。而我,终究是负了他。

    “落落……”

    亲昵的低唤犹在耳畔,我闭上眼,酸楚难耐。

    “花灯有这么好看吗?”

    身边有人坐下,我讶然侧首,原来并不是我的幻觉。

    弄月的笑容温煦如常:“你再不回去,小桃就要急疯了。”

    我望着他的眼睛,有些怔忡:“我和小桃走散了,所以……”,

    夜色下的眸子氤氲着水雾,他语速极快,生怕被我打断一般:“再有下次就等在原地,我自然会去找你。跟你说过多少次,不久前染上的风寒尚未痊愈,宜静不宜动,要好好休养。”

    我一个把持不住,扑上去紧紧抱住他,仿佛这样,便能弥补心中的愧疚。

    他全身一震,似乎难以置信。

    月影疏浅,缱绻入梦。

    微凉的指尖梳理着我散落颈边的长发,他的声音抑制不住的颤抖。

    “落落,我还以为你又跑掉了。”

    弄月坚持将我抱回房间,小心翼翼的放在铺好软垫的短榻上。

    “你先休息一会?我让人送碗银耳粥过来,喝完再吃饭。”

    我深深吸气,抬手拉住他:“它才一点点大,不需要太多食物。”

    “你说谁……”弄月动作一滞,慢慢看向我,“抱歉,我本来想等你的身体养好以后再说。”

    “你怎么老抢我的词。”我笑得有些尴尬,“我应该事先告诉你……现在……我们……你能不能再考虑一下……”

    “我所考虑的,是怎样才能给你最大的幸福。如果你还在犹豫,我也只有再等下去。”弄月平静下来,“还是说,你有了什么决定?”

    “我……不想要孩子。”简单的一句话,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说出口,却并没有想象中的释然。

    “你想好了吗?”弄月的目光直探人心,“那样的话,会很疼。”

    “生孩子更疼。”

    “至少不会心疼。落落,我不想看见你后悔。”

    “我不会后悔,”我更像是在说服自己,“绝不。”

    “那么,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不要孩子?”

    我咬唇不语。

    弄月淡然作答:“如果是因为我,你完全没有必要伤害自己。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始终是我的落落。我能给这个孩子的爱,绝对不会比你少。如果是因为他,你应该很清楚你要放弃的是什么,而不是拿孩子去替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