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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0【前记·杨和李的偶遇[下]】

    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顿时喧哗似的明亮,把他也照耀得很舒适。如果他能看得到镜子,一定会把镜子打碎,他脸上是自己决不愿意看到的软弱,根本是面无人色。

    还是先打扫卫生吧。他总是记着家里被吸毒者沾染过,这种污秽的感觉犹如石油泄漏出来的油污,时时刻刻在他心里纠结,总觉得那是死沉的粘腻的秽物,会把他拖入无法控制的绝望。

    他用洗碗布使劲地擦洗,跪在浴盆外,戴着橡胶手套,以免自己受到污染。

    夜晚过后,清晨终于来临。灰蓝色的晨光从楼宇之间的缝隙里渗透,从东边那一线开始缓缓扩大。

    杨提着垃圾袋从后门出来,走到垃圾堆时才想起有个人被丢在了这个地方。

    街道还是昏暗的,尤其在这一条仅有一个四十瓦小灯泡照明的巷道里。他看到一个人深深地陷在十数个枕头大小的垃圾袋中。

    她的样子狼狈极了,头上脸上都是湿漉漉的,不知道是从垃圾袋里泄漏的污水,还是她自己的鼻涕眼泪。人类之所以被称为人类,是因为他们比动物多了尊严。而地上这个已经不像是一个人,变得好像被弃置多年的咸白菜,肮脏而且发霉。

    “能听到我说话吗?”他问。

    垃圾里的人没有反应,只是在苟延残喘地冷战。

    杨踢了她一脚:“别装死,毒瘾可犯不了这么久。”

    依然没有理会。

    他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尤其面对吸毒者。他一脚踩在她腿骨上,微微用力,再用力,再用力……始终没有被理会。

    咯嗒一声,坚硬的震动从脚底传来。杨猛然惊醒,在他稍微分神的时候,居然把她的腿骨踏断了。

    低眼俯视,借着更亮了些许的天色,看到那个人面色青白得可怕。比起昨日的苍白,现在还泛起了灰色,好像被冰冻成灰似的色泽。

    他依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这种感觉让他烦燥,仿佛自己成了透明的无足轻重的灰尘,不被人放在眼里。

    这很可怕,没有什么比一个吸毒者更可怕,尤其这个吸毒者还不怕他。

    在杨心中,吸毒的人犹如山林烈火,你知道它的可怕,你想躲开它的伤害,可是你无法走出它的控制范围。他可以靠伤害吸毒者让自己充满勇气,就算是表面的虚假的勇气也好。

    勇气就像一个气球,当他用谎言去欺骗自己的时候,这个气球就会越来越大,便成一个让观者惊恐的庞然大物。

    可一旦他发现自己无法伤害他们,那个自己用暴力吹胀的名为勇气的气球就被一针扎破,除了无法摆脱的阴影,再无其他剩下。

    ******

    天刚亮的时候,杨又一次站在垃圾堆前,远处有清洁车过来搬运积累了一个晚上的垃圾。女人睡在里面,无法说话,无法行动。

    “你很痛苦吗?”

    没有回答。

    “那你为什么不去死?”他问,带着恶意的。

    还是没有回答。

    杨失去了耐心,他扯着垃圾堆里的那个不会说话的人,一路拖回仓库的地下室。从院子到门口那一段路由很多石子,她被拖在地上,皮肤接触到地面的棱角,渐渐被磨出了一道道血口,从进门的阶梯到地下室,血液拖了一路。

    杨没有注意到,如果注意到他一定会抓狂。可是在这个时刻,他只想把她塞进别人看不到的黑暗。

    她居然没有死,也没有自己去死。这是为什么呢?

    杨把她丢在黑暗的角落,自己找了另一个角落瘫软地滑坐下来。如果他知道昨天出去会遇上这么个玩意,那么就算打死他也不会往那条岔路上走。短短一个夜晚,刻意遗忘许久的场景又梦魇般地浮出水面。

    ……母亲带着他移居海外,是为了与他的父亲在一起生活。

    父亲果然像母亲描述的那样,和他有同样颜色的头发,柔软细密,淡淡的黄白色,在阳光下闪耀细银光泽。

    父亲懂得很多,带他们去黄石国家公园看定时间歇喷泉,去迪士尼看三维立体电影,去海边去沙漠。有一次母亲遇上了一些麻烦,父亲在小混混面前横插一手,炫银的丝锯切断了他们的刀棍。

    父亲会做双皮奶给他补钙,会做姜撞奶给母亲暖身。

    那段时间真的像最美丽的童话故事……一个完整的家庭,小小的三口之家,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杨倒了一杯水,慢慢喂她喝下去。

    这个过程是很艰难的,被毒品废掉的人几乎没有自主能力,咽几口就要呛到气管里一次。可是她仍然在努力地吞咽,好像那杯水是一团火种,而她是一只飞蛾。

    他把人从地下室抱回了地面,回到他的卧室。她弄脏了他的房间,从地下室到大厅,从浴室到卧室。

    “既然那么痛苦,为什么不去死?”他又问,疑惑地。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杨除了要工作维持自己的生计,还要分心去照顾一个没有自主能力的废人。他一天天看着她痛苦挣扎,蜷缩在卧室的墙角;他一天天喂水喂食,清洁卫生。

    眼前正在发生一个奇迹,这是没有间歇的毒品戒断症状。在他的记忆里,没有哪种毒品能够产生如此可怕的破坏力。

    大脑里有一部分会产生让人愉悦的物质,毒品的作用类似于那种物质,甚至更强。所谓的上瘾,就是当吸食毒品到一定程度,大脑会默认为自己无需再提供让人愉悦的物质,于是中断了合成。

    所以上瘾者离开毒品就相当于离开愉悦。

    可是再怎么上瘾,也不会有人出现这种没有间歇期的毒瘾发作。人体对愉悦物质的需求是很有限的,不可能时时刻刻都需要。

    也许是更加厉害的毒品,不但欺骗了大脑,告诉大脑不必再合成愉悦物质,而且还强横地破坏大脑,让它无限度地渴求毒品,只要不能满足,就时时刻刻处身于地狱之中。

    心情在变化,杨明确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只是想要一个奇迹。他想看到她支持下来。

    ******

    杨最近一次任务出了错,Z忙着补漏去了。她很担心杨的状况,杨以前从不出错,再艰难的任务他也独立完成给所有人看。

    这次他居然漏杀了一个人,这就像微积分拿满分的大学生在算1+1等于几的时候回答出了一个十一,是超低级的错误,简直就像是心不在焉。

    杨挂了电话,对Z的啰嗦很不耐烦。他踢掉皮鞋,随便踩了一双拖鞋回到自己卧房。原本的席梦思大床被换掉,新购置了一张上下架的金属架铺,下铺用皮带绑着那个女人,上架是他的地盘。

    近段时间感觉到很疲惫,他很快入睡。

    ……血液沾染了脚,像一片无边的沼泽,他没有办法走出去。只能看着自己被一点一点淹没……

    家庭的童话在一日间破碎。

    那个男人和母亲在一起,是把她当成了试验动物。那个男人离开了,断了毒品的供给,母亲终于知道他每天蒸给自己吃的姜撞奶里放了些什么东西。

    储蓄仅仅维持了两个月的毒资就再也无以为续,她决定戒毒。

    母亲把杨捆在地下室的角落——他们也只能住在地下室。

    母亲用塑胶布贴了他的嘴,请求他原谅这种暂时的粗暴,摸着他的脑袋要他乖乖地看电视。然后她努力地把十六寸的黑白电视搬他的脚边,打开,里面正在播放米老鼠和唐老鸭。

    母亲把门窗关严实,用手铐将自己铐在地下室的铁窗格上。

    然后夜幕降临……

    疯狂的痛苦持续了几个小时,如字面形容——疯狂。

    她失去了理智,不能思考,她狂乱地想要挣脱手铐的束缚,去寻找能解除痛苦的药剂。她忘了钥匙被她压在床脚下,只看见了一把剪刀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比偏执更要强烈的偏执,她够到剪刀,努力地要剪断自己的手臂,要从手铐中挣脱出来。

    他闷声地惨叫,想要示警。

    但是现实太残酷,他们住在贫民区一栋半旧楼的地下室,不会有警察来阻止过度喧哗,邻居们也并不介意偶尔的狂欢,只是有一个人在经过时踢了一脚门口,不悦地说:“打孩子别打太厉害。”

    杨拼命地弄出声响,希望那个人能闯进来看一看,救救他,救救他的母亲。没有用,那个人嘟嘟囔囔地走了。

    血液从剪刀刻出的裂口里喷射到高处,又淅淅沥沥地淋撒下来,地上积满粘稠的血……

    几年以后,杨才知道单纯在手腕上割一刀其实不会致死,血压降低到一定程度,血管会收缩,阻止血液继续流失。他母亲死于失血过多引起的休克,主要因为她在自己手腕上剪了很多刀,很多很多刀。

    她直到死亡都没有停止剪断自己手臂的努力。剪刀很钝,她只是把桡骨给绞断了,尺骨还半连着。

    她失去了理智,忘记钥匙近在身边,忘了加诸于自身的痛苦,忘了她的儿子在看。

    她只是寻求解脱,不论是毒品也好,死亡也好,只要能从这种痛苦中解脱出来就好。

    ******

    杨在深夜中睁大了眼睛,被噩梦惊醒只是一瞬间的事,然而在此之前,梦中的经历仿佛走马观花似的绵延不绝,一晃数年。

    他在黑暗里坐起身,呼吸很平缓,可是额头上都是冷汗。从上架翻下床的动作依旧利索,只是脚却是软的。他往洗手间走,要好好冲一个澡,身上汗渍斑斑,让他感觉很不好,激起当日满身沐浴母亲鲜血的回忆。

    下架很安静,这引起了他的注意,杨停下来。

    他捡回来的人可能服用了很不寻常的毒品,以至于戒断反应都是不一样的,就算昏迷也很不安稳,身体或挣扎或抽搐,总之没有消停的时候。

    可是现在却是安静的。

    杨赶紧打开了壁灯,看到下架还是绑着那个人。杨松了一口气,接着就很郁闷地挠头,她逃不逃跟他有屁关系,紧张个什么?

    “麻烦你,请给我一杯水。”空间里响起了一个不属于他的声音。

    杨疑惑地眨眨眼,最后把视线固定在下架床的人上。为了防止褥疮滋生,皮带绑缚得不是很紧,有足够她翻身的余地,只是双手是被手铐牢牢扣死的。经过三个月折腾,褥疮没有滋生,人已经变得骨瘦嶙峋。

    她确实是在说话,声音断断续续,而且很难听。那一张脸已经完全看不出当日面貌,皮肤都是死灰色,薄薄地贴在头骨上,清晰地展示了骨骼轮廓,比起木乃伊干尸好不了多少。

    杨却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从刚才那个幼年噩梦转换到了奇幻噩梦,木乃伊在他面前说话。他连连点头说:“你等等!”

    “要温盐水。”床上的人又说,她下颌张翕的动作很生硬,让杨产生了她的骨头也在咯咯作响的错觉。

    “好的。”杨把自己下床洗澡的初衷忘了个一干二净,急冲冲找来杯子倒了水,冲回卧室。

    干尸在他的帮助下稍微抿了几小口就示意不要,然后说:“麻烦你帮倒一下尿袋。”

    “啊……”杨才想起她卧床许久,基本是靠营养液维持,根本不会缺水,怎么起来第一句话就是要喝水?而且他让一个男人帮女人倒尿袋,她不会觉得羞耻吗?就算是情势所迫逼不得已,至少也不要说得那么淡然吧。

    “你很渴?”他不自禁地问。

    她慢慢地说:“肠胃太久不用了,要重新适应。”

    杨觉得她更加像干尸了,不论是要水,还是刚才的说话,她都是没有任何表情。

    “你为什么要吸毒?”杨问。

    女人稍微翻了个身,他居然感到她是在斜眼瞪他。真是个胆大妄为的吸毒者,难道她不知道“身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这句话吗?

    “你可以叫我李,但最好不要问我的吸毒史。”她说。

    天气变冷,又逐渐回暖,日历在一页页翻过。痛苦仍在继续,女人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好。

    一次任务里,杨负伤回来。右肩锁骨下被开了个洞,血流不止。为了防止被人追踪,他用塑料袋把伤口牢牢堵住,血液倒灌入胸腔,压迫了肺部,呼吸越来越困难。

    用力打开门口,用尽力气拨打布拉德的电话,然而还没有等按下接通键,他就陷入了昏迷。这次也许是要死了。他有一种很轻松的解脱感……

    “这里是哪里?”杨猛然惊醒,然后感到浑身冷汗淋漓,右边胸腔很痛,全身灼热,还在低烧之中。他记起自己负伤,被倒灌胸腔的血液压迫到窒息,因为失血过多而昏迷。

    他打量这个不属于自己的空间,大概是因为这种陌生感让他即使在昏迷里也被惊醒过来。

    这里是布拉德的家,可是他记得电话没有拨出……伤口被处理过了,包扎得很结实。

    布拉德急冲冲地进了卧室:“你躺下,不想伤口裂开就给我像个伤患躺着别动。”

    “我怎么到了你这里?”

    “你的房客打的电话,是他给你做了紧急处理。”布拉德把杨放倒,“后来卡尔帮你动了手术,现在是术后第三天。”

    “房客?他?我没有房客。房子里只有我一个男人。”

    “咦?那那个长得像难民营的家伙是谁?穿个宽大的白衬衫,像是偷别人衣服穿似的。”

    “……”

    杨不顾布拉德的阻止,执意让他把自己带回家。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心情这么急切,为什么如此想要看到心目中的奇迹。

    他虚弱地靠在布拉德身上,翻找钥匙打开门。李只穿一件他的衬衣——她也只能从他的衣柜里找衣服穿——光着下肢从书房向洗手间走去。她手里拿着一盒从冰箱翻出的牛奶,嘴里叼着吸管。

    好像骨架在走动。杨想。这很反常,半年多没有下地的人不经过复健是不可能随意行动的,而且她还是被束缚在床上的。

    李松开吸管,露出一个骷髅般的微笑:“为了摆脱那些皮带,我把你下架床给拆了,是为了帮你打电话找人,我可不负责赔偿。……我的身体好像有点奇怪,你那双开门大冰箱里的食物被我用光了,我会还你餐费的。”

    她歪着头又想了想,忽然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你回来了。”

    杨傻傻地愣了愣。

    “嗯,我回来了。”他回答。

    李举起牛奶盒跟他们摆了摆,继续向洗手间走。

    而杨慢慢滑坐在地上,他捧着自己的脑袋,捂住眼睛,低低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