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其他小说 > 午夜阳光 > 番外――宝锦
    宝锦,司徒宝锦。

    如珠如宝,锦绣华年。

    我几乎已经要忘了这个名子了。

    那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候了。家事丰饶,双亲慈爱,我如掌上明珠一般娇生惯养,生平最惊险的事情也大不过吃苹果时吃出半条虫子。

    可是后来我开始生病,请了无数大夫,开了无数方子,可灌下去的汤药却如浇在石上一般,不见丝毫效果。

    我慢慢地便灰了心,甚至恨不能早些死了,也好让爹娘少受些拖累。

    那天夜里又从睡梦中惊醒,只觉胸口堵得像塞了棉花一样,一丝气也透不过来,只好开了窗想要吸些冷风来缓一缓。

    窗外的情景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母亲只穿了单衣,拈着香,跪在院中对着半空喃喃地念着,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只要宝锦的病能好,我愿代她折寿十年。”

    十二月的天冷得怕人,地上细碎的都是白霜,可是母亲却就这样一直跪着、念着,直到手中的香慢慢燃尽。

    而后,每夜每夜,母亲就这样迅速的憔悴了下去,父亲乌黑的鬓发也染上点点白霜。我只有但恨自己为何要出生在这个世上。

    后来,就如绝处逢生一般,我听说了一个奇人,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子,只知道,他有一双魔鬼一般的绿色眼晴,他拥有神奇的力量可以让人起死回生,只是那代价也大的让人不敢接受。

    我决定去找他,只要能让我好起来,只要能让双亲不再痛苦憔悴下去,无论什么样的代价我都不怕。

    我拖着一病三倒的躯体悄悄离开了家,天涯海角的地寻找那个奇人,但也或许只是想要悄悄的死在外面,不让父母面对那最后断肠的一幕。

    可是我没有想到,我竟然真得找到了那个人。

    那人果真有一双绿色的眼睛,在暗夜里像鬼魅一样嘲讽地看着我:“听说,你在找我?”

    我点点头。

    “找我干什么?”

    “找你……”我忽然止不住的喘了起来,像一只破风箱般响了半天才缓过气来,断续道:“找你……治……我的……病。”

    “我为什么要治你的病?”那人静静地问。

    我一时语塞。是啊,为什么?

    “我,我可以给你……钱。”

    “……”

    “我,还可以……帮你做事。”

    “……”

    “我,”我终于咬了咬牙:“我可以答应你任何条件!”

    “任何条件?”那人终于笑了起来,绿色的眼晴中有毫不掩饰的轻蔑:“活下去的诱惑真的就那么大吗?可以让人不惜任何代价。可是……”他止住笑,向我俯下身来,以一种冰冷的诱惑声音道:“你真得付得起吗?”

    破庙里的烛火晃动了一下,我突然觉察出一种深深的恐惧来,它像站在未来不可测的日子里,向我缓缓招手。

    对面那人已站了起来:“我不是大夫,也不会治病,所以,你找错人了。”

    “不!”我奋力向他扑去,抓住一样冰冷的东西。

    是一只手,一只苍白修长却冰冷的手。

    “放手。”那人望着我,眼里有一种苍冰般的光芒。

    可是我不管,只是死死的抓着他:“他们说你可以救我,他们说你什么都能做到,如果你不肯救我,就求你让所有的人都忘了我……”

    “让所有的人都忘了你?”那人的眉扬了一下,露出一丝饶有兴趣的表情:“为什么?”

    “死了的人不痛苦,活着的才苦,如果你不肯救我,那么,就让所有的人都忘记我的存在,让我的爹娘也不记得有过我的存在,那么,就算我死了,也会永远感激你……”

    那人的眉不置可否的挑了挑,唇角勾出一丝意味深长的弧度,终于道:“好吧,我帮你,可是……”他顿了一下:“我的确不是大夫,也没有替人治病的能力,所以,我只能给你被诅咒的生命,让你继续存活下去,这样,你也要吗?”

    “要,我要。”我咬着唇,不管不顾:“只要我能活下去,只要他们能看到我活下去,无论什么样的诅咒我都不在乎,就算死后打入十八层的地狱我也不在乎。”

    “进地狱也不在乎?”那人笑了起来:“不,不会进地狱的,因为,你连进地狱的资格也没有。”

    我的面容僵了一僵。

    那人抽出他的手,轻轻晃动了一下:“怎么样,怕了?”

    我轻轻闭了闭眼,母亲在半夜穿着单衣拈香的情形又浮现在了眼前,像针一样,刺在我的心里。

    我睁开了眼,轻轻道:“我愿意。”

    只要能活下去,我什么都愿意。

    “那么好吧。”那人唇角微扬,现出一抹不可捉摸的笑意:“我如你所愿。可是,你一定会后悔的。”

    颈上蓦的传来一阵刺痛,像有什么东西一直刺进了脑子的深处,我低呼了一声,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竟是倒在自己的家门前,我下意识的伸手去摸摸脖子,却并未有意料中的伤口存在,肌肤光洁柔软。

    这是怎么回事?我有些懵懂的望着手掌。

    大门却在这时吱的一声打了开来,一个头发斑白的憔悴妇人走了出来,看到我时,陡的怔在了那里。

    我望着她,也跟着怔住――那是我的母亲,我曾经丰腴美丽的母亲,现在却明显的消瘦了,原本乌黑的头发已半斑白……

    母亲的嘴唇颤抖着,手也颤抖着,过了半天半天,终于扑了过来,抱住我放声大哭:“宝锦,宝锦,你到哪里去了,娘想你想得都快要死了……”

    我伏在母亲的怀里,跟她一起哭着,鼻尖飘着母亲熟悉的味道,在心中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

    我回来了,带着一个完全没有病痛的身体奇怪的回来了,谁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一味的欣喜着。

    幸福的日子只持续了三天,在第四天开始转为恶梦。

    我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我不再吃从前爱吃的一切了,那些桂花糖藕、珍珠圆子,母亲费尽心思替我做的东西我一样也吃不下去,人间的烟火像是跟我断了往来,我的鼻端终日只嗅到一些奇怪的味道,引得一阵阵的冲动在心底激荡。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

    父亲又请来那些见过无数次的名医,各式各样的手指在我腕上搭来搭去,却个个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觉我的脉象是前所未有的古怪妖异。满城的风言风语就此刮开来去。

    我于是不再出门见人,只窝在自己的小院中望着天空发呆。而体内的冲动也越来越无法压抑,渐渐化为一种莫明的饥渴,恨不能抓住些什么来生生撕裂。

    我回去的第十天,老天变了脸。从中午起,满天的乌云就沉沉的压着,到了傍晚,终于响起了惊雷,一个接一个的炸响在我家的房顶,像是恨不能将这屋中的人劈死一般,我在屋中闷得发慌,便跑到游廊上来,坐在那里呆呆地望天,体内的饥渴随着雷声的炸响,也如潮水一般发疯地漫溢……

    一道闪电突然划破天空,在我的眼前炫目的亮了一下,我下意识的伸手去遮,却就在这抬手的一瞬间,像是冲破了一道堤防般,突然觉得体内有一种东西已经忍无可忍……

    接下来的一切就像是发生在梦中,将我从梦中惊醒的是母亲比雷声更凄厉的尖叫……

    我懵懂的醒来,抬头望向她,她一只手掩在口上,一只手颤抖着指向我,苍白的脸上,一双眼睛布满惊恐……

    “娘……”我开口叫她,觉得口中有粘腻的腥甜。

    她却退了一步,尖叫道:“你别过来,你别过来,你是什么东西,你不是我的宝锦!”

    “娘……”我扶着栏杆想站起来,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却从我的怀中落下,在地下发出沉闷的响声。

    我低下头去,看见的是我曾经最喜欢的小狗雪团,雪一般的皮毛上沾满了血迹,一双乌黑的眼晴睁得大大的,却失去了光泽……

    “雪团,雪团,”我唤着它,可是它一动不动。

    我惶然地抬起头来,想向母亲求助:“娘……”

    母亲却尖叫着后退:“别过来,别过来,你这妖怪,你不是我的宝锦,你把我的宝锦弄到哪儿去了?”

    母亲在尖叫声中消失在游廊的尽头,我茫茫然的退回自己的屋子,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推开房门的那一瞬间我尖叫起来――正对门口的红木妆台上,镜子森森的亮着,里面站着一个满身血渍的人,正睁着一双鬼火般幽绿的眼晴尖叫着,张开的口中有一对锋利的犬齿,旁边,还粘着雪团白色的茸毛和已经半干的、粘腻血渍……

    不,这不是我,不是我……

    这可怕的妖怪不是我!

    我惊恐的倒退着,只觉这是一个噩梦,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一股风声在背后响起,有什么东西重重的击在了我的肩头,将我打得跌出屋檐。

    我忍着疼爬起来,却发现无数双敌视而惊恐的眼晴围在四周,他们看着我,憎恶而又恐惧。

    “娘……”我轻轻地喊。

    可是母亲却瑟缩了一下,更往父亲背后去了,

    父亲像是又苍老了十岁,目光中满是恨意:“打,给我打死这个妖孽,打死这个扮成宝锦的妖孽!”

    棍棒、石头或者还有其它,乱七八糟的东西雨点一般向我身上落来,可是我竟然不觉得疼,只是木然地蜷缩地那里,呆呆地望着爹娘,心里茫茫然的抓不住一点东西……

    “你还我的宝锦,你还我的宝锦……”母亲哭得声嘶力竭,父亲扶着她,老泪纵横。

    头顶的惊雷还在一个接一个的炸响,雪亮的电光划破长空直射下来,照在那些憎恶的脸上,让我起了一个奇异的感觉,仿佛是一场戏,遥远的在云端上演。

    “老天爷啊,你霹死她,你霹死她吧……”母亲的声音尖锐凄厉。

    父亲像是怒吼了一声什么,然后有人四散开去。

    周围的一切忽然没了声音,惊雷闪电都变成了可笑的布景,面前的人儿像蚂蚁一般可笑的来来往往,在我周围放下一堆堆的东西,慢慢架高……

    有什么东西浇在了面前……

    有什么人点燃了火把……

    有火光开始升起……

    有烟雾开始弥漫……

    而我,只隔着这一切看到我的双亲跌坐在地上,相拥而哭……

    我是这样的让他们难过吗?

    也许我根本就不该回来。

    炽热的火焰向我扑了过来,燎起衣袍,而我,一动不动。

    隔着明亮的火焰,我看见庭院的阴影处,有一双绿色的眼晴在闪烁着光芒……

    再醒过来时,周围的一切都已消失不见,只有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一起钻心的疼着,证明方才的一切不是幻觉。

    那双绿色的眼睛依然望着我,饶有兴致。

    “我为什么在这里?”

    “下雨了,火灭了,我就带你走了。”

    “为什么不让我死?”我嘶声问他。

    他却只挑挑眉:“你以为,你还死得了吗?”

    “这是什么意思?”我抓住他的衣袖:“你把我变成了什么怪物?为什么,我会杀了雪团,为什么,我的嘴里有它的血?”

    他拂开我的手,淡淡道:“你不是连地狱都不怕,还怕变成什么怪物?我只是如你所愿,给了你永恒的生命罢了。而你,将带着对这生命的诅咒,无穷无尽的活下去。”

    “至于雪团……”他绿色的眼晴里闪过一道光芒:“那是因为从此以后,鲜血将是你唯一的食物。”

    他的身影消失在我面前,只留下绝望的我蜷缩在浓暗的阴影中。

    后来,我尝试了无数种方法去死。曾经那样不惜一切代价渴求的生命变得如此让我厌恶。

    我试过用刀刺入胸膛,在流了一地的血后,伤口慢慢消失。

    我也试过放火自焚,但除了烧出一身会同样消失的伤口外,依然是白白疼了一场。

    在试过无数次后,我终于明白,除了等待死亡自己的降临,我毫无办法。

    我于是什么都不再做,只静静地缩在屋角,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而那个一直静静旁观一切的人则站在面前,用戏虐的声音问我:“你以为这样会饿死?”

    “不知道,”我无力的摆摆头:“我不知道。”

    “你能抗拒鲜血的诱惑?”

    “嗤……”我冷笑出声,只要一想起雪团的样子,我就恨不能连心肝肠肺全都吐出来,还说什么诱惑?那种滋味我永远都不想再尝第二次。

    那人不置可否的耸耸肩:“随便你,反正,你迟早会放弃。”

    我们谁也没有料到,我用来放弃的时间有足足十年之久。

    我蜷缩于那个角落,固执得抗拒着天性,在到达极限之后,那具躯体终于完全的萎靡,只剩一个清醒的意识封存在内,枯数着每天的日出日落。

    在我数了三千多次日落后,那个消失很久的身影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他看着我结满蛛网的身体,挑眉道:“你比我想得还要固执。”

    “怎么样?”他蹲了下来,伸手拂去我身上的蛛网:“你该明白了吧,你不会死,再过一百年一千年也还是一样,你还要在这里数着日出日落煎熬下去?不寂寞吗?”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很轻,可是在我意识中却如那一日的炸雷一般惊耸。寂寞,我寂寞,我寂寞得都快要发疯了,可是,我能怎么样?

    “那么,醒来吧。”他的声音突然如咒语般低沉魅惑,一滴鲜红的血从他指尖涌出,滴落我布满尘土的口中。

    我蓦得睁开了眼晴。

    我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来恢复,每天从那个人手中接过一杯半冷的液体,在心中放弃的想:不必去追问它们的来历。

    一年之后,我渐渐习惯了那铁锈一般的腥甜。

    两年之后,我见到了被抹去记忆的双亲平静地与我擦肩而过。

    三年之后,我离开了那个叫做敬的,改变了我生命轨迹的人。

    离开前,我最后一次问他:“为什么当初要给我这样的生命。”

    他淡淡的笑了一笑:“因为生命太过漫长而寂寞。”

    我就那样离开了敬,离开了从前的所有。我抛弃了那个如珠似锦的名子,开始叫自己玛仙,没有任何意义的名子,没有任何意义的存在,就像我以后千万年的存在,将没有任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