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其他小说 > 后宫 > 第十八章
    冯世渊与知秋出了寝宫,此人眼目虽略显红肿,但已收敛得外人难以察觉。他这几年目睹知秋境遇变化,犹叹自古帝王身边,风起云涌,何人能独善其身?旷阔宫道,他亲自送知秋出宫,自会有叶家人在宫外等候,正当四下无人,知秋忽然回身问他:

    “我若有书信呈递给皇上,冯大人可否有渠道确保安全?”

    冯世渊明白他的意思,承诺道:“公子可叫人直接找我,冯某不会怠慢。”

    知秋躬身道谢,再抬身时天旋地转,顿时难以自持,连忙抓住面前冯世渊扶着他的手臂,体内气血澎湃,再也无法控制,一口血喷将出来。眼前漆黑,双耳失聪,最后隐约感到有人捞起他的身体,便陷入一片混沌。

    知秋醒来,已在自己卧房,伺候的人见状,忙不迭出门报信,一会工夫文治走进来,在他耳边轻声地问:“醒了?”他点了点头算是应答,继而,不知为何,笑着,扯着沙哑的喉咙说:“我饿了。”文治吩咐下人去准备,明白他这笑无非是为了安慰自己,他在床边坐下,将知秋的手握在手里,没说话。吃过东西,脸上稍微有了血色,知秋忽然说:“大哥,以后知秋不会让你再操心了。”

    洪煜寝宫,入夜只上平日一半的灯。冯世渊在他床前,两人说话声细碎低迷,外人难以探听。知秋吐血的事,冯世渊没和洪煜说,既然他在皇上面前死命撑着,肯定也不想皇上为他担心,于是才隐瞒下来。不料,洪煜对知秋的脾气似乎早就摸透,嘱咐他说:

    “派个御医过去看看,这人长大,能藏心思了。在朕面前的平静怕都是装的,回去大病一场是难免。”

    冯世渊不禁愣住,假装若无其事地回答:“臣这就去办。”

    “朕还有件事情要和你商量。”洪煜说到这里没继续,冯世渊会意地凑耳朵上去,洪煜才慢慢地说,“朕,不想留她了。”

    冯世渊自然知道这个“她”指的是哪个。

    这日下午,知秋已能下地,坐在床前读书,心里又在打算,正走着神,唐顺儿进来了,把药碗放在他面前时,小声对他说:“影子来了。”知秋挑眉示意,他知道一个地方,影子既来,就一定会造访。自那日病着回来,大哥已经不怎么限制他出入,今日天气难得的好,出门并不难。他仰头喝了药,收拾一下,没带唐顺儿,独个儿出去了。

    影子果然在,见到知秋似有惊讶,刚要跪下请安,被知秋拦住:“免了吧!知秋今日有事相求。”

    “不敢,公子有事吩咐就是!”

    “此事非同小可,吩咐怕是不行。”知秋似有备而来,“我,不似大哥对你有恩,也不似姐姐对你有情。可这个忙,只有你能帮我。”

    影子心里已有数,连忙阻止:“公子莫要为难于我,这事影子可万死,绝不会背叛。”

    “我求的不是解药。”知秋黑眸闪烁,深不可测。

    “公子……”

    “没错,”知秋点了点头,“我要的是,毒药。”

    影子“扑通”跪在地:“万万不可!”

    知秋低头看他,脸上柔和如雨后新晴,他转身,负手迎风而立,娓娓道来:“我知道,我娘死的时候,只有你在她身边。她明明知道那样会死,依旧义无反顾,为父亲死,是她的心愿。影子,你可知我为何想到在这里找你?”这里是他当年和姐姐下棋的亭子,他一生中,只有那个短暂的春天,得以借对弈和姐姐相处。“我能了解你对她用情之深,也希望你知我心,助我完成夙愿。”

    “公子如此说,又把将军放在何处?他被迫走了这一步棋,也是为了公子安危,口眼相传,只怕知道公子身世的人会越来越多,想一一灭口已不可能,唯一捷径,就是如此。皇上如今也极有可能是缓兵之计……”影子说到此停了口,他想以三公子的天资,自会明白这其中道理。

    知秋确实想过。即使洪煜把帝位传给太子,他料定叶家会造反,给洪汐又不一样。说到底,这么一着棋,确保了江山姓洪,至于传给谁又有什么重要?何况,洪煜确实喜欢洪汐更多。为人君者,行君之事,他又何错之有?

    “影子,这个忙你帮是不帮?”

    “恕难从命!”

    知秋长叹一声:“原来你心里,真的只关心姐姐一人的死活。”

    “公子宁可独留将军伤心余生,又何尝不是?”

    知秋无奈苦笑:“兄弟相恋,违悖伦常,若传出去,大哥又如何服众臣,威三军?况且,他的心里装的是谁,只怕你我都清楚。”

    “将军为公子如此付出,竟换来这番置疑,影子替将军不值。”

    “确实不值得,只是,大哥与我之间的恩怨,也不容外人置喙,你过来两步,我有话与你说,”知秋面沉如水,见影子探过身来,于是在他耳边说,“若皇上驾崩,陪葬的人选,唯姐姐一人!”

    影子惊得倒退,不可置信。知秋长叹一声:“他既下定主意立洪汐为太子,就不会留姐姐,这其中道理,还用我明说?”

    有前朝史例为证,洪煜走的,不过是他父皇当年走过的棋。

    “此为秘旨,皇上驾崩前不会有人知晓,你若许我,我便用那道密旨换取毒药,可好?”

    知秋知道影子为人,料定他不会看姐姐陪葬,但他自幼对大哥和姐姐无上忠诚,从未萌生过半点背叛之心,如今这般逼迫他,知秋于心不忍,他淡然地说:“我去意已决,即便你不帮我,皇上驾崩以后,我也不会独留,我只是想走得毫无痕迹,免得大哥伤心。”

    “花事了”是前朝名医霍争研制出的毒药,它状如清水,无色无味,中毒的人,渐渐衰弱致死,别无可疑症状。霍争死于非命,毒药解药的配方,双双失传。知秋也不过从先生那里听说过一半次,只是他记忆向来惊人,闻之不忘。青瓷杯里,是上好的杭菊,“花事了”入水,依旧是色香俱佳。知秋闭目深深嗅入茶香,面颊上渐渐绽露微笑,仰首,一饮而尽。

    叶文治忙得j□j乏术,当他注意到知秋的异样,已是半月多以后。知秋这段日子是太安静了!虽然文治一直希望他不要理睬外面的纷扰,安心在家中将养身子就好,当知秋真的遵循他的意愿,乖乖顺从,象是回到小时候一样,他心中却没了底。

    这日他叫人把唐顺儿召过来问话。唐顺儿向来惧怕他,进了门连头也不敢抬,问他话,答得倒是流利,如同早就背得烂熟于心一样,直到问到知秋的身体,他似乎有点犹豫。

    “三公子的身子近来倒是一般,似乎总是疲累得很,晨间偶尔打坐,连一柱香的功夫也坐不住。”

    “哦?”文治难免紧张,接着问他:“食欲可好?”

    “食欲倒是可以!今天还要了爱吃的点心,精神也不错,可能上次大病未痊愈,一直虚着吧!”

    文治总觉纳闷,知秋近来举止让他无缘由地放不下心,他起身踱步到窗前,寻思片刻,对唐顺儿说:“你对你家公子衷心不二,凡事为他袒护隐瞒,我不怪你。但涉及到他身体,你最好不要拖沓,万一有什么不妥,要早早过来禀报,若耽误了,你这一条命,死多少次也不够赔偿,你将这话记住!”

    叶文治向来不苟言笑,属下对他颇多敬畏,如今冷下脸,更是让人脊背发寒,唐顺儿连忙应了:“奴才知道,不敢怠慢。”

    其实,知秋的衰弱,唐顺儿并不知情,他也有些糊涂的,明明前段日子将养得好好的,连大夫来把脉,都说在好转,怎么近日来又落得如此疲惫?晚上睡得挺沉,有时候外头阴着天,还会在下午眯上一觉。按理说,三公子以前都没休息得这么好过呢!

    晚上用过晚饭,将单要的点心都吃了,其他的却没动一口。唐顺儿见下人将桌子收拾干净,就把补药递上来。知秋心情不错,接了药,问他外头天气如何,他想去院子里坐一会儿。

    “露水重呢,公子,还是别去了吧,省得受凉!”

    若是以往,公子任性上来,是肯定执意要去的,今晚似乎乖巧了,也不与他争执,只说:“那你去开窗,我在窗边坐一会儿就好。”

    唐顺儿收了空药碗,将靠花园的窗子推开了,满月如潮,正从东方升起,越过黑瓦屋檐,光芒里尚带一股淡黄的暖意。知秋静静坐了一会儿,前尘往事来了又去,脑海里只剩一片记忆的狼籍,不尽苦笑出来。

    “你把我的琴拿来!”

    他幼习音律,却极少弄玩,今夜兴致来得突然,合掌放在空弦上,微微偏着头,似是想起什么……渐渐眼里空蒙浩淼,掌上提,指屈起,轻轻拨了两下,寂静夜色里,铮铮之声如花开般弥漫……嘴角缓慢地扬起,那是熟悉的,需要搭月色,配薄酒的,一曲“桂花赋”。千里月明如海,万丈红尘似梦,二十四桥,八千里路……岁月将离逝,往事才入怀。十指如飞,人却忘形沉湎入,无穷无尽的陈旧情怀。

    知秋甚至没有意识到箫声何时融入,一切那么自然而然,恍惚象回到多年前,山上幽居的日子,箫琴齐鸣,笑看飞鸟匆匆,松风阵阵……当他一曲终了,文治站在他身后,那一管箫才缓慢地放在琴弦之上。

    知秋虽未饮酒,薄醉之意却有了。大哥温热的手掌轻轻搭在他的肩头,隔着衣衫,也能感受到略带粗糙,永远温暖如初的掌心。若是以往,每奏完一曲,他会扯着大哥的袖子,一遍地问:“大哥,我弹得好不好?好不好?”

    “知秋弹得很好,没人比你弹得更好!”

    “大哥喜欢才叫好!大哥你喜欢吗?”

    “喜欢,大哥很喜欢!”

    那笑声似乎还听的到,当年那伶俐的小人儿,却再寻不到。文治没有叹息,只见知秋缓缓地捉住搭在肩头的手,他的手指,冰凉如水,声音更是,去如朝露,似乎不仔细听,就要淹没在树梢草丛间穿梭而过的风声里。

    “你对他的愧疚之心,用苦苦救下我,偿还了,我如今走一遭,拖欠你的,又要如何偿还?大哥,先欠着吧,好不好?”

    第二日,果然还是受了凉。唐顺儿听着知秋压抑的咳嗽,心肝都跟着抖,也不禁纳闷,明明昨晚睡前喝了暖身的姜茶,怎还能病成这样?三公子的身体还真不如从前了!

    知秋不让他往外说:“又不是什么大病,何必兴师动众。给他们知道,你又要挨骂!”久病成良医,知秋简单写了个治风寒的方子,用的都是常用的几味药材,“等下你混出去,随便找家药方抓来就好。”

    文治听说这事,并没生气,他本也以为就是一般风寒,知秋这些年看过的都是医术了得的大夫,如今也算个半截儿大夫,寻常虚寒杂症,他自己写的方怕是要比一般大夫还要奏效。两天后,他才派了相熟的大夫过去诊脉,也说是虚症,注意调养就好。不料,还不到掌灯时分,有人慌张过来报信,说知秋腹痛,差点要昏过去!叶文治刚从外头回来,连衣服也来不及换,匆匆赶奔过去。

    知秋的腹痛顽症,是遗传自他的父亲。当年公子确有此病,发作起来疼得满床翻滚,看了不知道多少大夫,吃了多少仙药,也不能根治。文治一直担心,果不其然,知秋第一次腹痛发作,是八岁的时候,病症与他父亲几乎如出一辙,之后几乎每年都逃不过一两次。好在几年后,文治西征的时候,结识一位塞外行医的侠士,并给知秋配了一方药剂,吃过以后腹痛再没犯过。事隔十年,今日怎的无端又发作了?

    到了知秋的卧房,正看见六神无主的唐顺儿,说知秋蜷在床上,谁也不让接近,文治往屋里走,匆忙问了几句,心里断定是旧疾复发。他将唐顺儿打发了,来到知秋床前,不由分说,搬过他的身子。知秋先是用手推着抗拒,见来人是他,绷得不那么紧张,哆嗦着埋进他怀里,疼得面无人色。

    “别,别走,别,别扔下我……”知秋紧紧抓着文治,手指抠进肉里,说话已是前言不搭后语,双目微张,神智迷离:“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没事儿的,知秋,很快就好了,别怕。”

    “大哥?大哥……”

    知秋似乎努力集中精神,看他的眼睛却是越发涣散,两片嘴唇已经抖得不成样子。文治宁愿象他小时候那样,咬着自己痛哭:“大哥,痛,知秋好痛,知秋不要痛了!”,也不想他象现在忍得这么辛苦。

    “大哥在,大哥帮你,知秋别怕。”

    说着依旧紧搂着他,一边伸手到床头的柜盒,先生平日行针用的银针放在那里头。他朝下拨了拨知秋的领子,袒露出洁白的颈项,犹豫片刻,终还是狠下心,冲着穴位扎下去。知秋似乎挣了两下,身子就瘫软在怀里,昏迷前,长长地吐了口气。

    放平知秋的身体,文治吩咐唐顺儿进来,给他换身干爽的衣裳,身上那套早给冷汗打透。进门时让随从去取的药丸已经拿过来,这药有些稀奇,要用新鲜的人血做药引,文治进了旁边的暖阁,四下无人,取了随身的匕首,在左手腕上一抹,血“哗哗”地流进瓷碗。接近多半碗的时候,他挪开手腕,力道用大了,伤口有点深,一时停不下来,他上了些金创药,紧紧包扎了,放回袖子,藏住了伤口。

    用汤匙搅了搅,感觉药丸完全融化了,文治端回知秋的卧房,当时只有唐顺在,见那碗血红的东西吓了一跳,却被文治厉声一句“嘴闭严,莫要四处张扬。”管是什么惊讶,都严实堵在喉咙口。

    文治小心抬起知秋的身子,想了各种法子,好不容易掰开他的嘴,唐顺这才一口口将那血红的药灌下去。文治不放心,又让他去弄些糖水来,趁着知秋还未清醒,灌了几口,去去嘴里的腥气。直到听见沉睡的人呼吸声渐渐平稳了,一颗心才落回原地,此时才深觉阵阵疲倦席卷而来。

    他合衣躺在知秋身边,睡得并不踏实,有意无意地,大夫的话盘旋在耳边,“虚症,郁气窜流,原本羸弱的,容易旧症复发。”这一切皆源于郁气?文治翻了个身,面对着此时睡得无辜的知秋,联想起他这些日子来病患不断的状况,直到腹痛的顽症……只是郁气?

    知秋隔日醒来,如同被剥了一层皮,他这才想起“花事了”对常人体质可逐渐损磨,而自己颇多病症,这毒气见缝就钻,恐怕先前生的病,吃的苦,都要重新来一次,才要得了自己的命呢!大哥次次如此强力挽留和救治,只怕拖的时间长,吃得苦也就多……如此想着,难免叹气,大哥他恐怕是要瞧出此中弥端,到时候如何应对是好?

    辗转反侧中,唐顺走了进来,知秋忙问他昨日自己神智混乱时是否有胡言乱语。唐顺摇了摇头,老实地说:“将军把人都赶得老远,不让靠近,您说了什么,奴才也不得知。”

    知秋凝神想了想,大哥向来运筹帷幄,这次恐怕是瞒不了他多久……刚想到这里,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你们昨晚喂我吃了什么?这一股子腥味。”

    “哦,”唐顺低眉说,“治您腹痛的药,将军亲自熬的。”

    知秋要了水漱口,之后靠着枕头歇着,心里一直不平静。傍晚时分,唐顺正伺候他吃晚饭,刚用完,叶文治大步走进来,瞥见托盘里半空的碗盘,意外地没有再劝食,只把唐顺打发了。目睹着文治站在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知秋情不自禁咬着嘴,却不发一言。

    “你是想自己说,还是让我去问影子。”

    知秋心里大震,他没想到只这一次发作,就被识破,既自责之前想得不周到,又深陷这艰难境地,承认也不是,搪塞也不是。

    “沉默就是承认,对不对?”文治严肃的脸,肌肉微微抽搐,瞳孔随之紧缩,万刃穿心,不过尔尔。

    知秋紧紧攥着被子,这事来得突然,他一时也想不出对策,心里突突跳得慌张。自幼溺爱于他,每每他犯了错,也从不忍心责备,反倒怕他内疚,向来他一做出如此紧张的姿态,文治就忍不住软语安慰,唯怕他受了惊吓。指掌相执,加倍呵护的宝贝,如今竟绝然弃自己于不顾!文治心里早就防备,怕知秋想不开,可他万万没想到,知秋用的是这法子,逼着自己就范!胸臆间奔腾着滚烫的激动,文治狠狠攥着双拳,浑身渡着力,僵持半天,却只说了句:

    “你,让人好生失望!我算是看错了你!”

    知秋抬头,见文治怒气冲冲地离去,一把扯下门上挂的厚重的棉布帘子,放进一股苍凉遒劲的风,冻得他浑身一抖。“大哥!”知秋喊了声,文治去的决然,头也没回。

    两天过去,知秋食无知味,夜不能寐,唐顺儿说外头的门锁了,竟是门也出不去,更别说打听,知秋慌了,只怕自己将大哥逼得太紧……难道自己这一步,真的走错了不曾?正惴惴不安,束手无策的时候,文治过来了。

    脸阴沉得吓人,唐顺儿见了,直觉告诉他,今日将军会对公子不利,不由自主地,他站在知秋床前,竟是滋生了护着公子的心思。不料,文治立刻低喝一声“下去”,让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知秋扯着他,冲他使眼色,让他先离开。

    “公子……”唐顺陪知秋在将军府住了这么久,第一次不放心,留下公子单独面对将军。

    “有事我叫你!”知秋小声说,其实他心里也没底。

    唐顺一出门,就被护院押到门外,他这才发现院子里一个外人都没有,心里顿时凉了半截。不知公子做了什么事,惹得将军如此火冒三丈!这时候,皇上也病着,公子在京城,似乎也没什么其他人可求助!唐顺没主意了。

    叶文治先回身关了门,放下沉重的门帘子,再走回床前,手里多了样东西,一颗小小的药丸,送到知秋嘴边,不容商量地说:“吃下去!”

    知秋的身体几乎一跳,象躲避瘟疫样地,歪脸躲开那颗药丸,眼睛里开始流露恐惧之色。文治的手坚定地换了角度,依旧停留在他嘴边:“你别逼我动手!吃了它!”

    这会儿知秋的脑袋也不好用了,他缩身往床里躲,恐惧带给他莫名其妙的愤怒:“不吃!我不会吃的!拿开!”

    文治伸手捉住他的肩膀,他登时象失去理智一般挣扎起来,推搡着往床边爬,想往外跑。就算是平日里他身子好的时候,也不是文治对手,何况如今病得七荤八素?文治伸臂环住他的腰,一把拎回床上,脸上唳气渐重,镇压着知秋挣扎的身子,腾出手捏着他的嘴,逼迫他张开。知秋也不知哪里来的执拗,死命咬着牙,不肯就范。

    若是平时,文治哪舍得下这么重的手,他知道知秋嘴里必是流血了,却又不肯放松。两人离得这么近,知秋闻见他身上的酒气,还有那双血红的愤怒绝望的眸子……他知道今日是避不过,正想着,颚骨一疼,嘴再也闭不住,他完全被文治制个死,动也不能动,连吞咽都无法控制,他感觉塞进嘴里的小巧的药丸,顺了喉咙滑下去,心生无助,双眼迅速湿润了。

    文治见他吞了解药,立刻放松双手,竟象是不想再碰他一样退了两步。知秋如获大释,趴在床边,咳嗽着,吐着血水,顺便大口大口地喘气,文治手劲极大,刚才差点掐的他窒息。

    “他其实并不知情,前段时间召你进宫,又许你秘旨,保你太平,不过是借你巩固洪氏江山!他立遗诏传位洪汐,并非怕太子将来为难于你,而是握住他唯一的筹码,确保江山姓洪!他只有稳住你,来制约我对洪汐的武力威胁,因为他看穿了我无法辜负你的心!这一切,你若蒙在鼓里,我也不怪你,可你明明看得比谁都明白,却还如此施压于我!知秋,我就算亏欠你父亲良多,可好歹我从虎口里将你救出来,养育你多年,你如今作为,让我情何以堪!?”

    知秋明白,若不是仗着醉意,若不是愤怒冲昏了大哥的头脑,他永世也不会如此直白地与自己摊牌。他以为,自己这么做,不过是逼迫他交出解药,那样的结果,他便是为了洪煜一人,背叛叶家上下,放弃大哥。

    “大哥多虑了,知秋赴死之心已决,救了这一次,未必就救的了下一次。”知秋苦笑,胸中之气还未顺过来:“大哥,你,放我走吧!”

    文治早就知道,知秋对洪煜的用情超过自己,他本来可以视他如兄弟,呵护他,宠爱他,助他一生平坦顺遂。可心有贪念,这么多年相处下来,他早分不清,牵扯他心怀魂魄的,是多年前的那个缥缈模糊的影子,还是眼前这冰雪般动人的知秋!

    烈性酒精的力道,让他几乎无法控制自己,他只觉的自己的心意都白费了,知秋宁可与洪煜共死,也不愿与自己同活!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多年前,他选择了暴虐的太子,离我而去;如今,你又再做出相同的选择?你们父子,究竟视我如何物?

    文治感受心中的洪水野兽出了闸门,再也无法自控,甩手就狠狠给了知秋一个耳光。知秋错愕之中,看见大哥扑将过来,重重压在他身上,劈手撕开他的衣裳……狂乱如兽,竟没半分大哥的模样了!知秋只觉得心口给大石死死地压着,他直楞楞地看着文治几乎错乱地剥去他的衣服,张不开口,说不出话,脑海里火烧火燎的茫茫无际,嘴里突然一阵咸腥,在文治扯下他裤子的瞬间,昏了过去。

    知秋醒在一个堪称陌生的房间,待他的神智感觉归了位,才辨认出,这是洪煜几年前赏他的院子,他嫌孤单,只过来住过几次。这会儿外头半明不暗,分不清是黎明还是黄昏,他也没试着起身,心里清楚,那根本不可能。身上的毒虽然解了,却破败得没一处不疼不累,昏迷前的情景渐渐入怀,更是羞愧难当,脑子象是被搅得混了,头痛欲裂,难以思考。

    门“吱扭”一声开了,知秋听得出那是唐顺儿的脚步。在床前停了,放下手里的水盆,见他睁着眼,轻声说:“公子,您醒啦?”

    “外头,什么时辰?”

    “酉时了,公子,您身上好过点没有?”

    唐顺将手巾浸湿,知秋发热,流不少汗,这好歹退了热,也不敢让他沐浴,怕再受凉。

    “嗯,好多了,你去弄些吃的来,我饿得慌。”

    这实在太不象公子说的话,公子就算没病的时候,也是要劝着吃的人,如今云淡风轻的模样,怎么看都是装出来给人看的!唐顺手里托着手巾,楞在床前,突然觉得心里堵得太难受,“扑通”跪在地上,匍匐着身子,“呜呜”地哭了起来。

    知秋想伸手拉他一把,动也动不了,够也够不到,索性作罢,说道:“你要哭也起来哭,跪在那儿不累吗?”

    唐顺跪爬到知秋身边,抱着他恸哭失声:“公子,你为什么要这样?怎么,怎么不问,我们为何住在这里?将军为什么这般绝情?公子啊!你哭出来吧!公子……公子……将军为什么那么对你?”

    知秋自是知道,这些时日,唐顺贴身照顾他,身上那处的伤,断是瞒不过他。外人看来,这定是荒谬至极,兄弟乱伦后,又被大哥逐出家门。若不是这些年跟着自己,唐顺怕也要把自己当妖孽看。

    知秋抚摸着唐顺哭得乱颤的肩膀,唐顺的眼泪流得汹涌,自己的双眼却干涩得很,竟是一颗眼泪也挤不出。乌云罩顶,眼前身后,都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这是还债,唐顺,要还到债清的时候。”

    两天后,大哥的亲信鲁远峰带着几车的物品,到了知秋的小院。唐顺说,先前就是他送他们过来的,大哥从那天之后再没露过面。鲁远峰离去之前,到了知秋卧室,对他说:

    “送来的是三公子留在将军府上的东西,若有遗漏,派人过去拿便是。日后缺少什么,可以直接和将军府的管家说,将军定不会亏待于您。三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大哥,他可有话留给我?”

    “将军让属下带给三公子四个字,好,自,为,之。”鲁远峰说完,抬头目视靠坐在床上的知秋,脸上似看不出什么,“鲁某告辞,您可有话要带回?”

    知秋似想了想,平静地说:“谢谢大哥,要大哥……多保重吧!”

    好自为之,是很长一段时间里,文治对知秋传过的唯一的话。之后三年多,一千个昼夜更替,日出日落,文治再没正面看过知秋,也未曾与他好好说过半个字。

    个多月过去,知秋勉强能下地的那天,外头下起小雪。他早前就嘱咐唐顺多注意宫里的消息。这院子洪煜赏他有段时间,但他很少过来住,留的也就是几个看院的,想当时大哥命人将自己搬过来,也是匆忙,并没仔细请过人,大部分的他都不认识,因此更加依赖唐顺。

    过了晌,唐顺从外头回来,进屋就关了门,匆匆地走到他跟前,在他耳边说:“万岁爷身体好不少,据说过两天要上朝了呢!”

    暮霭沉沉,楚天辽阔,知秋的心迷失在铺天盖地的一片冰雪之中,竟然已是无法喜悦。他便觉得自己似乎在大哥发疯的那个夜晚,丢失了些什么,再也拾不回来。

    天冷以后,知秋几乎日日缠绵病榻,虽不致命,也恹恹无神,竟日也不说两句话。唐顺儿急在心里,却无可奈何,他在这院子里混得并不如意。无论在宫里,还是在将军府,知秋都是极受重视的人,因此唐顺儿办什么事,总有人通融帮助。这不大的院落,却唐顺儿碰了不少钉子。

    知秋在朝廷上官位不高,俸禄微薄,根本供养不起这里的奴才。皇上赏下来的,自有宫里来支付;后来叶文治找过来的,由将军府负担。这不靠主子吃饭的奴才,对主子自然就不那么上心。尤其如今皇上大病初愈,文治对知秋又不咸不淡,更是没人把知秋当回事。

    有时让他们找个大夫,能磨蹭半天,唐顺儿气到,骂了他们两句,他们还大言不惭地反驳,说这院大小事务支出,要先经过将军府同意,那头没准,是任谁也不敢办的。这种事唐顺儿不敢和知秋说,只在心里默默地祈祷,希望皇上早些痊愈,好把公子接回宫里。

    终于在唐顺儿听说皇上龙体开始好转的小半个月后,一辆貌似普通的轿子停在知秋家中的侧门处。可随行来的人,却非一般人,他是禁宫侍卫总管,冯世渊头等亲信。

    “公子,公子,万岁爷来接您了!”

    知秋见唐顺儿从外头匆忙跑进来,一付欣喜若狂的模样。唐顺儿的欢喜,并没有感染到知秋,他低着头,似乎还叹了气,并没有立刻回应。

    “公子,”唐顺儿试探地问他,“您不高兴?”

    知秋抬头,冲他淡淡笑了笑,说:“帮我更衣吧!”

    宫门处换了辆华丽的轿子,初冬的太阳正从宫墙上懒洋洋地洒下来,知秋悄悄掀起窗帘,唐顺儿小跑地跟着轿子,见他掀帘,憨厚一笑……两旁依旧无边无际的红色宫墙。知秋忽然想起初次进宫那天,钟卫在宫门那里挨骂。他的轿子也是如此飞快地经过,当时的他,心里一片坦荡和好奇……屈指算来,已经是六七年前的事。

    轿子停在南书房的门外,知秋走出来,看见御书房总管郎忠等在跟前,哈腰和他请安:“公子,万岁爷在里头等您半天了!”

    书房里燃着檀香,洪煜歪在炕上看奏章,外头的动静早给他尽收,知秋迈进门,他炯炯双眼已经堆满笑意,迎接着知秋冷冽的身影。知秋稍作停留,便信步走上前,面前这人照比上次见面,精神很多,虽仍显清癯,那股洪煜惯常的气势已经恢复大半。知秋几乎贪婪地盯着洪煜看,忘记了彼此间致命的症结。

    “叶知秋,你让朕想得好辛苦!”

    话语间,洪煜将知秋紧紧搂进怀里,而这一次,知秋意外地没有挣扎,相反,他用力环住洪煜,唯有亲密无间地和他拥抱在一起,才能确认这一切并非梦回的幻想。只是本应该洋溢心间的喜悦,此刻被一股难言的愁苦幽幽地霸占着,知秋在洪煜的怀里,竟是丝毫笑容也挤不出来。那短暂的刹那,叶知秋已经明白,自己这是迈出粉身碎骨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