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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边草如茵

    浥城东南尽是平原之地,越往东行越见草木丰茂。

    初秋时节,边草未凋,望去一片青碧深远。长天上云淡如丝,随风舒卷。马车从西行来,驶出疏落的白杨林,到了河畔开阔草地上。

    车夫拉马停车,要去装些清水。

    马车里的人探头出来,四下看看,笑道:“倒是好景致,咱们也下去走走。”

    这人一身青衫,生的端端正正,只有一双眼泛着桃花,笑起来说不出的好看。他从车里搭手拉出来的是个着灰衣的少年,清瘦面庞,微蹙了眉头,迎着光远望出去。

    “下来放水了。”

    吴拓笑着将徐冰抱下车来。那车夫徐顺提了清水回来饮马,看见两人,凑着脸笑道:“吴公子,你将咱们家小冰伺候的这么周到,不相识的,真弄不清你们谁是少爷谁是下人了。”

    徐顺算起来是徐冰远房叔叔,往日虽不相熟,一路上也以他长辈自居。吴拓脾气好的时候跟他浑说,有时恼他这个调调就骂一顿。

    “你这狗东西,嘴闲着就跟马凑一桶去!补补口水!”

    “是是。我同马凑,您二位凑。”

    “早晚丢你在道上!”吴拓笑着踢了他一脚,拉住徐冰往西头林后的一片草地行去。

    解了裤子,两人并排站在河滩上往一处浅洼撒尿。

    原本站开两步,吴拓偏要过来凑他,同他尿在一处。徐冰看他一眼,挪开点。他又蹭过来,并着肩站住。

    “来比比,看谁尿的远。”

    吴拓迎着风撒出去。徐冰不跟着他玩,自行解完提上裤子。吴拓看他要走,转过身叫了一声,险些撒到他裤脚。

    徐冰退了一步,转身就走。

    吴拓提上裤子追过去,拽住他滚倒在草地上。一边伸手挠他痒痒,一边笑道:“干什么不跟我比,你输了我又不要你给银子。”

    徐冰不怕痒,也给他挠得烦了。伸手抓住他胳膊,用臂肘往他胸口捣。

    不曾想一招见功,吴拓闷哼了一声,放开他,四肢大张的躺平在一旁,一手盖在眼睛上,半天没有吭声。徐冰坐起来,瞧他不像睡了,思量一阵,拿住他身侧的手腕探脉息。

    从浥城出来那日,他连番伤于胡世昌掌下,体内旧伤一并引发。

    徐冰在出城第二日起始生病,途中寻了一处僻静村落住下,将养月余。吴拓挂心他病着,一路上又没断了刺客,伤势拖下来,近日发作的又勤些。

    “别乱闹了。”

    徐冰良久才放开手,交代他一句。吴拓抬起摆脸上的手,张眼看着他笑,拉他躺在身旁。河畔的秋草有寸许长,软蓬蓬的。日头晒的和暖,两人躺在草地上,微闭着眼。

    一阵阵风拂过,四下只闻草木悉娑之声。

    徐冰听着吴拓在身旁调息,真气流转,呼吸逐渐悠长平缓。他合上眼,阳光在眼帘上留下两片金色的晕。轻轻呼吸,四野是秋日渐深渐凉的味道。

    不知过了多久,唇上微一暖,落下一个温热的吻。徐冰睁开眼,吴拓半撑着身子看着他,笑得花一样,“我不要银子,可要彩头。”

    那时节风暖暖的,徐冰忽然仰起身,凑到那张笑脸上,轻轻一挨。

    徐顺远远的打望野地里的两个人,他们并着身躺得安静祥和,全没有回来的意思。徐顺嘟囔了一串子话,抱住马头哀声道:“马儿呀马儿,我只好跟你凑了。”

    他坐回车驾上,撑着眼看了那两个一回。风吹得舒畅,不一时就打起盹来。

    日暮时候,吴拓同徐冰回来马车跟前。吴拓伸腿蹬脚,笑道:“这一觉睡的真是畅意,内伤也好了七七八八。”

    徐冰走过去要掀帘上车,吴拓拽了他一把。慢慢把黑刀从腰上撤下来,道:“歇得够了,也该磨磨刀。车里的人都滚出来动手罢,别污了我的毯子,还要拿去送礼的。”

    帘门掀开,出来三个黑衣人。

    徐冰没来得及看清他们样貌,只听见一阵兵刃相交,三人身形未展,先后倒下去。吴拓收了黑刀,走到车驾跟前骂道:“还睡!早晚睡死你!起来赶车!”

    他伸腿要踢,近前一步,黑刀悄无声息的从背后划出,切开那人脖颈。那人抬手捂住伤口,手中暗捏着的三枚银针也j□j自己颈中。嘴里冒了几口黑血,滚倒在车下。斗笠掉开,是一张筋肉扭曲的陌生面孔。

    吴拓踢开他,一把拉起车帘,骂了一句。

    徐冰走到跟前来,吴拓抬手遮住他眼。徐冰拉开他衣袖,看见徐顺横倒在车厢里,仍是坐着睡下的姿势,嘴角还挂着笑。只是再不会起身了。

    “别看了。”

    “嗯。”徐冰低低应道。

    草草掩埋了徐顺,将车中清理了。吴拓做了手势请徐冰上车,等他上去,吴拓往车驾上一坐,笑道:“徐少爷,小的给你当车夫。”

    提缰催马,向东行去。

    2

    落雪镇上

    半月前来到这个镇子,一直逗留下来。

    北地春短,秋日也是转瞬即过,眼瞧着就飘起了雪。客栈虽是镇上最好的客栈,仍嫌简陋,冷意从板壁间成团的透进来。

    吴拓内功已复,并不畏寒。房里火炉火盆烧的旺,只为了别冻着徐冰。他身上夏日摸起来也是凉的,冷天看着一双手都见了青紫颜色。偏又不往火跟前凑,日间照旧开了门坐在院子里发呆。

    吴拓有时抓他进来烤火,有时自己也呆起来,坐在火盆前想事。温上酒看他喝一碗暖热了,也就放着他看景,自己坐回来接着喝。

    马车到镇上的时候,正是今冬第一场雪下来。

    吴拓笑着跟路人问了地名,那个卖烧饼的瘦小汉子是个爱说话的,不歇气的告诉吴拓:“咱们这里叫落雪,落雪镇。听着怪文气的名字是吧。别看这镇子小,也出过一名秀才的,他放了官,回来乡里,正赶上下雪,就给镇子题了这么个名字。说是瑞雪兆丰年,别看土地贫瘠,有了落雪的意头,总能盼来……”

    吴拓一直候着他说完。徐冰从车厢里出来,贴着他肩头伸出手去,接住一片雪花。吴拓偏过头,将脸挨在他脸上,慢慢蹭了蹭。

    午间店家送饭食过来,看见两人大敞着门,一里一外的闷坐着。放下食盒,两下看看,拣个面相良善些的招呼,跟徐冰交代一声,赶着走了。

    徐冰起身回来屋里,打开食盒,将饭菜排开在桌上,抬头看了吴拓一眼。

    他盯住火苗发怔,仍在喝酒。

    徐冰拿着筷子站到他跟前,看了他半天。吴拓忽然回神,转头一笑:“你到底觉得我比外头的景致好看了?”

    徐冰拿开他手里的酒碗,塞进筷子。吴拓左手一兜,又将酒碗接回来。两手不得闲,嘴凑上去亲了他一口,将酒水沾到他唇上。徐冰退后一步,他倒没蹭上来。

    “你的酒量也给我练出来了,越来越不会醉,可有多可惜。”吴拓拉长气叹了一回,又将手里的酒饮尽了。

    “你想起关少侠么?”徐冰问道。

    “嗯。”吴拓眯起眼睛望着火苗,随声应了。

    “你心里难过么?”徐冰执拗的问下去。吴拓颇为奇怪,抬头看看他:“你想起他,心里又当如何?”

    徐冰半晌才答道:“人总是会死的,不要难过。”

    “人总是会死的,难过也总是要难过的。”

    “要是你没看见他死……”

    吴拓站起身,丢开碗筷,抱住他放到床榻上。笑道:“少钦的落雪剑法我也习过几日,虽及不上他使得好看,勉强也能拿来凑兴。现在风雪正好,我演给你看看。”

    吴拓长身站在屋中,黑刀电射而出,以刀使剑,轻飘飘向上划出。屋顶土坯木梁掉落,混乱里滚下一个身影来,蜷成一团,数道冷光直射吴拓。

    “这位兄弟,梁上呆得可快活?”吴拓笑道。黑刀抖开数个剑花,将暗器一一磕下。跟着回刀一引,将那人迫出门外。

    吴拓在院中立定,那人身上已见了血,撮唇做哨尖啸起来。院外前后来了十人,团团围住。吴拓大笑起来,挥刀一转,荡开无数雪花。

    身形展开,青衫黑刀在雪中化作淡淡影子。他步法流转毫无滞涩,穿花拂柳,锋刃斜出,倒以一人之力围住了这十一名刺客。这一番存心演练,将各种剑法一一使来,十一人兵刃武功路子各不相同,往来交错,打得风动雪舞。好看得花了眼。

    吴拓一路剑法演到头,对方已去了大半人手。只顾顺意施展,身上也挂了彩,这才收起玩心,杀招展开,接连砍杀。有要逃的,也被他追上杀了。

    收刀回屋,抹了把面上血迹。吴拓抬头间看见屋里没人,心中一慌,冷汗也下来了。反覆思量,周遭埋伏确是只有十一人。也只过了短短一会功夫,听见脚步声走近,他赶忙跳出去。

    徐冰正拖着一个食盒慢吞吞走回来。

    适才刺客从梁上落下,将桌上碗碟也砸了。外面打得热闹,他径直走去灶下要了一份热的吃食回来。

    吴拓又喜又恨,抢前骂道:“又乱跑!再跑下次点住你!”

    徐冰看他一眼,皱眉道:“怎么又伤了?”

    “小伤,不碍的。”吴拓接过食盒,将他一并提了进屋,一面收拾东西,一面道:“这顿饭只好去马车上吃,咱们又该启程了。”

    走到门口他忽然又回过头去,望着屋中凌乱,叹了一气。徐冰看着他等话,吴拓哭丧着脸道:“回想这几日,颇舍不得这张床哪。”

    徐冰转头就走,吴拓提着家当吃食追上去,笑个不停。

    3

    去路迢迢

    吴拓跟那个人已经在车顶站了两个时辰。

    马车在雪地里悠悠而行,车轮压过雪面,脆生生的响。徐冰执着缰绳,也不打马,将两只手团在棉袍里,静静坐着。一路行来俱是苍茫雪原,暮间风雪稍住,前头遥遥看见一线深黑的林木,似近实远,总不到。

    那个人是风雪最急的时候来的,一柄薄而锋锐的剑,掩在风里,轻飘飘划破了车中宁静。

    吴拓跟徐冰笑着交代了一句才出去。黑刀迎风而展,破开剑气,挑开剑身。两人一沾即分,齐齐落在车顶上。吴拓自在的背风站着,周身破绽,也全无破绽。那人迎着风雪立定,手中长剑斜指,手不动,眼不抬,端凝如山。

    立了许久,二人再没动手。

    风雪渐疏之后,徐冰从车里出来,执住缰绳。车驾缓缓而前,吴拓抱着刀打了个哈欠,那人手腕微一转,脚下错开一步,仍是没动。

    “这位兄弟,你到底要不要杀人?你不忙就下次再来,我回去歇着了。”吴拓脸上笑着,嘴上说着,手下丝毫不敢怠慢。

    这人剑气凌厉,章法谨严,是一击必中的后发之势。出手立见生死,吴拓却不想同他赌在一招上。两下耗着,车顶上只听他哈欠不断。

    天色黑透的时候,近了林畔。

    冬日林木萧瑟,横出的枝桠上积着一层雪。夜色里望过去,枯枝白雪都有些模糊。林间车行无碍,车顶上站着的人却要扎到树枝上去。

    徐冰抬头看看林子,手里一紧,马车停在林外数丈之地。前面轮子绊在雪面下一个浅洼里,车厢微震了震。

    车停的那一刻,那人终于动了。

    一剑起,如流光划过水面。吴拓也动了,黑刀横扫,半途生生转向,自上而下截断剑意。刀剑相交,一声清越长鸣在夜空里传开。两人起而落,凌空掉了个位置,吴拓落在车尾,那人落在车头。

    那人长剑虚虚向身后指下,正对前座的少年。

    吴拓冷哼一声,再不耽搁,提刀便斩。那人顿了顿,到底没有趁隙出剑,仍是挥剑迎上黑刀。

    徐冰听着车顶上金石之声接连作响,许久才消停。他站起来,趴在车厢顶上,看见吴拓半跪着,手中刀架在躺着的那人脖颈上。他抬头对徐冰笑笑,这才问那人:“适才怎么不对他出手?”

    那人苦笑着摇摇头:“便算杀了他,也未必能乱了阁下的章法。”

    吴拓满意点头,收刀起身,道:“你走吧。”

    那人怔了怔,躬身抱拳:“谢过阁下高义,只是此去我未必死心,仍会带了人前来。”

    “好说。”

    吴拓笑着往车前跃下。与那人错身而过的时候,黑刀又出,从他腰眼没入,抽刀之时将尸身也甩下车顶。

    吴拓落到前座,徐冰也坐下来。

    他微皱着眉看了吴拓一眼,道:“伤了么?”

    吴拓检视左边胸襟衣裳划破的地方,道:“还好,只擦破了衣裳。这王八假惺惺扮好人,手里捏着一把喂毒的牛毛针,亏我还想放他一命。”

    “现下他死了,别骂他了。”

    “好。”吴拓笑着点头,拿过他的手放在手里暖着。

    马车又向前驶去,转入林中,四野风声渐渐和缓。有星星点点的雪花从树端飘下,时时在面颊手背落一丝凉意。

    吴拓张臂抱住徐冰,道:“方才我要跃下车,眼角看到他手里有些异样。虽猜得到他留有后着,心里仍是有一瞬怕得厉害。”

    “你怕死么?”

    “嗯,我那时想到,怎么也不能跟他以命换命。”吴拓笑道,“我要死也要死在你身上。”

    徐冰也不恼,抬眼盯住他看。

    吴拓倒给他看得心里毛毛的,拉他贴过来亲了一阵,道:“夜间冷,回去车里坐着吧。”

    徐冰摇摇头,静静坐在他怀里。

    林木渐疏,转个弯出来,却是行到一处湖畔。

    小路沿着水边延展,马车便曲曲折折的走着。夜空里天清星繁,地上白雪隐见薄光,水边结着硬起的碎冰,湖面上却起了淡淡雾霭,缭绕轻环。

    “我曾跟你说过沿途风光好,辛苦也不觉辛苦。你瞧瞧是不是?”

    “嗯。”

    “此去京城,将那些烦琐事情一并了结。咱们便可清清静静的四下走走,你要看多少景致,咱们就去看多少景致。”

    “嗯。”

    徐冰倚在吴拓肩上,眯着眼轻声答他,渐渐靠着他沉沉睡去。

    马车驶离了湖畔林间。雪野廖远,前路隐在夜色里,迢迢复迢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