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夜的空气似乎是有质地感的，刘裕在月色下纵马前行。背上刚沁出汗珠又被晚风吹干了，身心像经受沐浴般清醒舒畅。
经过一个时辰的急行军，曲阿野和神亭岭在地平线上渐次出现。远方有一点一点的红光如繁星般在野地里闪烁着，应该是敌人营地的篝火。
“熄灭火把！”
后面传来无终的沉声喝令，士兵们迅速将火把踩灭，四周一下子就陷入了夜色的笼罩。
在微弱的月光下，无终部像正准备扑向猎物的赤练蛇般飞快而又安静的游过大地，开始攀爬山岭。
在王泰军驻营地之间，一共有两座一大一小的山丘，无终分出一支三百人的分队，前往占据较小的丘陵，自己则指挥七百人登上大山丘。由于敌人防守过于松懈，丝毫未曾发觉这一千名北府兵的行动，虽有十几名零星的巡逻兵出现，但也被无终部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全数消灭。就这样，在夜幕的掩护下，两万人的王泰军不知不觉中已经被无终从中间分断了。
“虽然有点冒险，不过总算成功了。”
无终微笑着吁了一口气，解开马肚带，垫着马鞍在地上坐了下来，凝望着山下从南北两个方向延伸而去的敌营，陷入了片刻沉默。
——明天清晨，刘辅国的主力部队朝食之后就将挥师前来，看来这一战已经基本上不会再有差池了。
这样想着，无终打了个呵欠，老人的疲倦感一阵阵涌了上来。他用手支着下巴，渐渐闭目睡着了。
无终已经完全放下了心。
然而，就算是像刘牢之这样的名将，也难免会有疏忽大意的时候。事后证明，这一次的战术的确是过于轻敌冒险了……
在王泰麾下的几员副将中，有一位名叫虞啸父的中年人。他是三国东吴大臣虞翻的玄孙，东晋初期名将虞谭的孙子。年轻时就受过孝武帝的宠信，担任侍中，后来出任吴国内史，在郡内颇有威望。王廞起事的时候，他正由吴国内史卸任前往京师担任尚书，收到王廞求助的信笺，啸父出于友情而欣然留下，前往吴兴、义兴两郡募得上万兵员，可以说是王廞阵营中的左膀右臂人物。
军队刚立下营盘，他就注意到了神亭岭群山在此一战场上的重要地理位置，于是飞骑前往王泰的本营，请求调派一支部队驻守山头，以防被敌军拦腰斩断。王泰采纳了他的意见。但是，当指派部队担当此任务时，却没有一员将领愿意率军上山。
王廞的军队，实际上是游说笼络了许多三吴豪族而组成的一支联合兵团。而且由于起兵仓促，才十几天时间就上阵与北府兵交战，因此军队指挥体系极不完善，上下级关系也并不牢固。因为山上没有水源，生活不便，几乎每个豪族都不乐意驻守山顶，各自都找理由拒绝推托。
王泰今年才二十岁出头，心智尚未成熟，情绪很不稳定，被部将们拒绝几次之后，他心情恶劣，把怒火都宣泄到了啸父的身上。
“都是你出的这种馊主意，令我大失主帅的颜面。这件事我不想再管了，要上山的话就带着你自己的部队上去好了！”
听着年轻主帅的责骂，啸父的嘴角不禁抽动了两下。
——唉，何苦要看这种乳臭未干的小子的脸色啊！
他有点心灰意冷。不过，想起王廞对他的重托和多年的友情，他不得不忍气吞声。
啸父知道，如果自己此刻带兵上山，无异于是和王泰顶牛，而且也会破坏自己和其他部将之间的交情。他毕竟是社交圈子里的人，必须优先处理好人际关系，于是强迫自己向王泰道歉，并收回了驻军山头的请求。
“世事就是如此，这件事日后再提吧。”
他感慨的叹着气，回到了自己的大营。
但是，这一天入夜之后，啸父却在毡席上辗转反侧，眼睛一闭就浮现出那两座山丘，令他烦躁不安，无法入睡。快天亮的时候，他的忍耐力终于耗尽，倔强的劲头爆发了出来。
“哼，和这帮蠢货在一起真是令人无法忍受。不管怎样，我可不能眼睁睁看着敌人把我军各个击破。”
他匆匆洗漱过后，大踏步地走到营地中间，命令全军出发，登上山头之后再埋锅造饭。士兵们忙乱的从地上跳起来收拾物资辎重，在啸父率领下噪杂地向山下走去。然而，当两座山包在眼前浮现时，一阵惊骇的呼声突然在前队里响了起来。
“那是……敌人的旗帜！”
在一大一小两座山丘上，都已经插上了北府军的赤帜，在微明的曙光中猎猎摇摆。
啸父勒住马缰，一阵混杂着惊恐和悔恨的感情涌上心头，在短暂的沉默后，他脸色苍白的命令亲兵向其他友军通报，自己则举着配剑下达了全军进击的号令。
这场清晨的交战，不仅出乎啸父原先的意料，就连无终也没想到会这么快就投入战斗。
按照牢之制订的作战计划，主力部队将在用过早饭后出发，行军一个时辰后到达曲阿野，先歼灭神亭岭北面的王泰本营，再回军攻击南面的其他敌人。无终的任务，只是在北面交战时阻挡住南面的敌人援军而已。在这种情势设定下，无终只要能在半个时辰内拖住敌人就可以算是大功告成了。然而，由于虞啸父的一次心血来潮，却导致两军提前一个多时辰进入战斗形势。牢之的计划出现了破绽，而无终部队也将经受远远超出预料的沉重压力。
北府兵和三吴兵都慌手慌脚地向对方射箭攻击。在鱼肚白的天色下，可以看见数以千计的箭支在山丘和平地之间上下交飞。无终安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此时敌兵只有一支部队三千人在进行围攻，而且显然还没有完全进入作战气氛，如果现在立刻撤退，应该不会付出太大的伤亡代价。而一旦时间拖长，等敌军大部队赶来，恐怕就难以全身而退了。
他正准备下达突围的命令，却突然瞥见司马刘裕脸上毫无惊慌之色，微笑看着自己，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刘司马，当前形势危急，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无终心念一动，向刘裕试探性的发问，这也是三个月来他头一次主动对这位新部将开口。
“敌方气数已尽，只要能坚守到刘辅国大军赶到。此战必能大获全胜！”
刘裕拱手回答。无终略有吃惊，追问理由。刘裕便一边作着手势，一边侃侃而谈。
“世上的一切战争，都可以从弈棋中找到相通的地方。这一次我方占据了战场的要害位置，基本上可以说是已经一击而定胜负。然而，由于庙算的误差，导致敌人提前发现了我军，对战局产生了一定影响。如果在下是敌将的话，必定会立刻舍弃此处战场，在其他地方重新布阵。然而，敌将却执著于对这处要地的争夺，明知已经受制于人还要死战到底，真是愚昧不堪！因此，我军必将全歼贼党，取得完胜战绩！”
“噢！”
无终还是第一次接触如此新鲜的论调。他在以往的作战生涯中，都只从一时一地的争夺着眼，今天听了这个年轻司马的战术思想，不禁感到眼界一下子开阔了许多。刚才要撤退的念头也一下子抛到了九霄云外，对此战充满了信心。
不仅如此，他也为刘裕的才能感到一阵发自内心的颤栗。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辅佐官，却具有洞察整个战局的眼光，并能潜移默化的对上司施加影响。这个才三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很明显已经具有了一军统帅的魄力。
——真是后生可畏啊！
无终这样想着，深深的感觉到我辈老将的时代已经走到了尾声，而像刘裕这样的少壮人才即将迈向未来的壮阔舞台。
在无终和刘裕的严密防守下，啸父军伤亡惨重，山下不久就叠起了一座座的尸堆。啸父不得不暂缓攻击，再度派出亲兵向友军求援。
两万人的王泰军，一共分成十三支部队。以神亭岭为界，北面共有六营一万一千人，其中包括了五千人的王泰中军；南面则有七营九千人，啸父的三千余兵马是七营中兵力最强的一支。由于南北通路为无终军所阻断，啸父只能向南面的其他六营求援。在多次催促之后，终于有三营近三千兵马赶到，仍有三营还未动身。
集结援军之后，啸父兵势复振，他分派两营部队攻击小山丘，自己和令一营合力围攻无终本军。经过几轮惨烈的攻防战，小山丘上的三百北府兵终于被击溃，三吴军欢声雷动，一部分人站在山顶上向无终本队放箭，其他人则像蚁群般密密麻麻的从四面八方攀爬山丘。
面对这样的情势，无终不禁有所动摇，他再度将目光投向了新任司马。
“不要怕！胜利马上就要到手了！”
此时，刘裕正大声鼓励着士兵们，自己也不断的捡拾石块向敌人投掷，几乎每一击都能打落几名敌兵。虽然全身汗流浃背，衣甲上满是尘土，但他仍镇定自若，沉稳如山。
“可不要输给年轻人了。”
无终也精神抖擞了起来，指挥七百北府兵不断投石射箭，打退了一次又一次的敌军攻击波，山下的尸体已超过了两千具之多。
正在这时，山上突然有人叫了起来：
“援军来了！”
的确如此，向北方眺望而去，可以看见敌营一片混乱，各色旗帜如流云般进退招展。王泰的本阵在赤旗北府兵的冲击下开始四分五裂，其他战阵也陆续崩溃。牢之军长驱直入，如虎狼驱赶羊群般突破了敌军阵线。
无终部士兵们齐声欢呼，山下的三吴军见到中军溃灭，也无心恋战，啸父厉声呵斥，企图挽回军心，但也无济于事。
“将军，此时正是破敌之机，请下命令吧！”
刘裕笑着对无终大声说，因布满尘土而变黑的脸庞和雪白的牙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无终点点头，亲率部队如猛虎般冲下山头。敌军兵心大乱，又被乘胜袭来的牢之军截断退路，顿时全线崩溃，啸父等人也束手就擒。
这一战中，无终部损失四百余人，是北府诸军中伤亡比例最大的一支；然而，他同样也取得了十倍于伤亡数字的斩获。战后评定功劳，众将公认无终为此役之首功。
“说起来，打了二十年的仗，这还是老夫第一次夺得头功啊！”
无终不禁感慨良多。会后，他又在自己军中盛宴款待刘裕，赏赐他十石粮、十匹帛。
“真正的头功，应该是刘司马才对！”
老将诚恳的对刘裕说着，这是他第一次对这位年轻人敞开心扉。
“冠军大人言重了。”
刘裕微笑着对上司举杯敬酒，一老一少开怀大笑。
——此人日后必定前途无量。
无终这样想着。虽然如此，但老将此时还并不知道，刘裕未来会取得的成就，将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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