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网游小说 > 单边世界 > 第四十四章 引火烧身
    爆炸的余温在清晨开始降下的暴雨中消退,聚集在黑羊广场上清理现场的人们甘愿相信:消防系统的运行还未有这场雨来得及时。

    黑羊的一只犄角被爆炸的冲击崩断,巨大的头骨呈一个扭曲的姿态斜支在单薄的框架上,显得有些骇人。雨水顺着遍布雕塑的裂痕和坑洞汇集到獠牙直至坠落在路克政青灰色的军大衣上,路克政捏着军帽的帽檐默然抬头注视着悬在半空那残损的黑羊,感到了一种正在被毒液侵蚀全身的钻痛。

    几乎所有的玻璃幕墙都被炸碎,整个高耸的黑羊公馆变成一副焦黑的骨架,顶层天宫被完全炸平,只剩下暗沉沉的基座承接雨水的洗礼。

    爆炸发生后的数小时里他都在为同元老院豢养的佣人们签一份新的短期雇工合同而与老祖宗耗费唇舌,长期眼不见心不烦被打破后的再遇令人连顶嘴都感到底气十足。此刻这群被当做临时佣工的路家“食客”们正在*作着机器人不紧不慢地清理着爆炸后的残渣,路克政觉得自己此时就像是一个监工,只是理应戴在头上的安全头盔被他谢绝了,他现在站在摇摇欲坠的黑羊雕塑下,保不准哪位“工人”的*作偏了一毫米,他就会被这架巨型头骨砸成肉酱。

    路克政希望这场雨可以早些停。

    他想起克里斯普家族的安监系统,便掏出手机来给陈易打过去。

    “你没想到会是他吧?我记得你说过要是他的话瑛不会受到‘伤害’。”路克政上来就直奔主题了,陈易明显有些回避这个话题,所以半天没有动静,路克政听着雨水在自己帽檐上啪嗒啪嗒作响,像钟表的指针一丝不苟地行走。

    “克里斯普老板说的?”

    “你要是不信,还可以问一下克里斯普小姐,她当时也看了那份录像。”

    “……”

    “我觉得这不只是私人恩怨,或许跟‘永生女神’的内部决定也有关系。”

    “……已经不重要了。”

    陈易抬头眺望书房窗外的罂粟花园,灰色的雨雾笼着艳丽的花色,强烈的对比令人无力将视线转移。他原本打算在说完这句话之后挂断电话,但是手机另一端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他想到路克政还在阴冷的暴雨中思考下一句话,而且他知道对方肯定没有打伞。

    “夏默克在你家?”路克政憋出一句转折,可是他似乎不想等陈易回答,接着自问自答了下去,“一猜他就在,你不要让他和瑛呆太久,他这人偏执得很。”

    陈易听到他先挂断了,五根修长的手指开始翻弄起手机,旋转、反复上下前后翻动,轻薄的手机在他的手指之间上下翻飞摇曳生姿。Jody在书桌旁边倾着茶壶给他续上热茶,当这一杯刚好斟满,他听见陈易低浑的声音略带喑哑地轻咳,Jody第一时的感受竟然仿佛撞见陈和降临。

    陈易也觉得自己的嗓音变得有些奇怪,他按着领口清嗓子,又端起Jody沏好的红茶喝了几口,才在下一次的试音中找回自己原本的声线,也就才肯勉强开口说话:“上午兰小姐给我传语音留言说起‘永生女神’的戴安娜,但是闪烁其词让人不知道她究竟在表达什么——‘继先前所为,勿因今人之观以为有罪,待肉身腐化时,所谓罪名终将消解’,你怎么看?”

    “相信是兰小姐在自首戴安娜二世的身份,老板。”Jody随口应答,未有半点迟疑。陈易略感意外,他倒很愿意揣摩Jody是怎么从这晦涩的言辞中悟出其与戴安娜扯上关系的,然而‘戴安娜二世’,他清楚地知道,包括Jody也明白绝对不会是兰茵茵,而兰茵茵目前看来就是只有机会被释放替罪羊,当然究竟结果如何也很难说。不能让兰皓哲那边知情,陈易不想草率表态,顾虑多了心累,他蹬着书桌底架的脚放下来,往地毯上一沾便溜出书房。

    通过虚掩着的门可以看到夏默克正坐在床边对常瑛结结巴巴的哭诉侧耳倾听,路克政的担忧似乎并没有出现,陈易今天终于感觉到他们像一对兄妹。

    他敲门打断手足间的相偎相依,夏默克下床往边上让路,陈易接替了他的位置,坐下去轻吻常瑛的额头,他无法表达自己此时多么想听常瑛对自己说说话,她自醒来就一言不发昏昏沉沉,不知道夏默克施了什么魔法才让她能好好哭出来的,陈易揽着常瑛的肩膀让她挨近自己的怀抱,但是常瑛却没有像以往一样乖乖把头也枕在他胸口,她开始发抖,抖得愈来愈严重,双臂弯曲到僵硬根本无法伸直,导致双手也扣在嘴前不断在空气中抓着什么,陈易依照自己理解到的意思把腰弯得更深了些,常瑛终于够到了他的脸颊,抽搐的双手顺着他的颧骨鬓角无法掌握好力度地不断抚拭,弄得陈易微微有些痛。陈易喃喃着劝慰她,可常瑛一味只是哭,她强烈地想要表述,但始终泣不成声,不断扭开头又转回、咬紧牙又松懈、抿着唇抽泣又张开口沉默。陈易强制地将常瑛按进胸怀,吻着金色的发丝不忍再看那神情,他用目光示意夏默克继续该做的事,而在夏默克无声地后退着离开这个空间之后,他怀里的常瑛突然疯了似的放声嚎啕。

    -

    卧房中传来的哭声如此生疏,夏默克猜是自己从未见过常瑛失去控制的样子才这样不适应,也许陈易不来,她也可以在自己面前这样释放自己的悲痛,但是现在他只有这样默默地听着,想等她平静下来,等听陈易怎么说。

    可是Jody的出现提醒他不得不赶紧去做自己“该做的事”了。

    他的第一个打算便是回家一趟,本来没有任何必要,他还是对维多利亚讲述了常瑛的情况,并且告诉她自己接着就要去找程家夫妇询问陈易的两个指示:抗毒血清和杀害孩子的凶手。

    “路老板肯定说过了,他还要你帮他确认一遍,那你要不要问?”维多利亚总觉得他对第二个事比较犹豫。

    “我不问,陈易就是不愿意相信那家伙还活着,但是铁板钉钉的事等他悲伤过了还得接受。”夏默克换了一件外套边穿边说,他穿上一只袖子以后忽然停下来,面向维多利亚,“维亚,凌霄孩子的生母是谁?”

    从不顾对方能不能接受,这样的问话和他一贯的性情无差。

    维多利亚帮他理着衣服的手也停下,指尖轻搓绣在袖口的晚香玉。

    “如果是我,默克,你会怎么做?”她抬起头注视着夏默克的眼眸反问回去,那对琥珀色的目光在明显地尝试躲闪她的注目。

    “我会杀了你。”夏默克口开得突然,他上句话还说得中气十足,下句话就开始慌乱地卡壳,“……一个、一个母亲……抛弃了自己的孩子……”

    “我懂,我懂,默克,”维多利亚的笑容纯净不掺一丝杂质,她仍然那么耐心又贴心地抚着夏默克的脖子努力让他冷静下来,“我怎么会做那种事呢……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丢下自己的骨肉,我可以保证我问心无愧……”

    夏默克垂头丧气,维多利亚拍拍他的肩膀,帮他把另一只袖子套好。她踮起脚来在夏默克太阳穴上吻了一吻,夏默克感觉胸中一直堵着的那口气稍稍有点松出来的迹象了,他低头抱抱维多利亚,启程赶往程利绪家里。夏默克想好不帮陈易问了,不过艾丽亚还是在客厅里跟着程利绪一起接待他,夏默克还是没改变后来的决定,他计划回去就跟陈易直说自己没问。

    程利绪把一份报告和一瓶试剂样品塞进专门配置的恒温手提箱里交给夏默克表示任务的圆满完成,顺便吹嘘一下自己的速率和世盟成员国政府完全不在一个时间线上。夏默克接过箱子,这只小箱子看起来无比坚韧却轻飘飘好像没装东西。

    “程老板,我要用那孩子做个亲子鉴定。”夏默克发表的诉求方式继续着自己的直白暴力,程利绪也不管他看没看着,当即不遮不掩地翻了个白眼,陈和事件之前那个可以一边阐述着自己的阴谋诡计一边涂画血腥场面的叛逆者,如今似乎深深陷入了一个蹩脚的围城。隔了不久一声短暂的轻笑从程利绪嘴角漏出来,他捏着镊子顶顶眼镜,有点故意用镜片反光掩盖目光的意思。

    “夏老板,从凌先生那里来的样品已经全都用在了研制血清上,估计按陈老板的意思对全世界无偿公布了配方之后,我看是绝对没有再的借口了。”

    夏默克也不是想不到他会搪塞,便比划先前那个给陈易做过测试的微量样本鉴定仪,程利绪摇头表示相当为难:“再微量也是要有样本才行,凌老板要是问起原由来,程某很难圆谎。”

    艾丽亚看不下去了,打了个手势示意夏默克听听自己的意见。这些十三姬嫡系的女性后代几乎都有几分姊妹交情,夏默克用脚后跟想都知道她要替维多利亚说好话。抱着矛盾又不好拒绝的心情,夏默克选择洗耳恭听。艾丽亚看着他的表情得出他此时的态度,一副鄙薄的脸色立刻摆在了迎面上,她瞟了一眼夏默克,满口“你完全错”的语气开始说教:“夏老板,你干什么要把事情弄清楚?等亲子鉴定往她眼前一摆,不是正好给了她跟你离婚再去找老情人的机会?顺便还把瓦尔德家族连同肚子里你的继承人也带走了,到底是你自己得不偿失。难得糊涂么,你忍一忍罢了。”

    夏默克让这个意外的建议打击得直不起腰杆,艾丽亚一席不知站在什么立场上的言论比辱骂还不堪入耳,好比狠狠往他脸上掴了一记耳光。程利绪察觉到夏默克身边的离奇气场,眼神对艾丽亚示意应该小心,不过艾丽亚却翻着眼睛摇头对他的警告不以为意,仍然用看一个冥顽不灵者的目光打量着这位座上宾。程利绪从来不指责艾丽亚的脾气,对夏默克也是纵容了很久,现在看起来这两个人真是彻底的水火不容。

    褐色的睫毛不自主地抖动,夏默克目光闪烁无法聚焦,看什么都是一片各种颜色的虚影。

    “对了,陈易没让你来问问那个偷孩子的?你去让瑛小心一点嘛。”艾丽亚不肯放过他。

    “瑛现在悲伤过度,最好还是别和她提这件事情。”夏默克听出了她话语的奇怪之处却懒得追究,而艾丽亚得到他的回话之后反而一脸惊讶并把眼睛死命往大里瞪着,本来克里斯普家的人就都是野生动物一样机灵的圆眼睛,这一瞪使她完全像一条鬣蜥,全无感情的眼珠仿佛能在瞬间喷出血来。

    “悲伤?哈,十有八九又是装的,据我对我闺蜜这么多年的了解,她从来不知道悲伤是什么东西。”艾丽亚一边嘲讽地撇着嘴角一边随意在面前比划着,“我还猜这次又是她自己安排的,要不怎么说让她小心一点。”

    见夏默克目光危险地盯着自己,艾丽亚瞪着的眼睛收敛起来,讪讪一笑:“噢,我想起来了,你是她哥哥。”

    夏默克抓起外套转身就走,程利绪想把他送到门口,却回头看到艾丽亚一动不动坐在沙发上,面色凝重,与先前的精神大不能比。程利绪放着夏默克自己走掉,坐下来问艾丽亚:“怎么了?”

    “他那表情。”艾丽亚的话语里透出深深的不安,“我看出他想杀了我。他不会真那么做的对不对?”

    程利绪摘下眼镜,拿食指和中指揉着眉心。

    “我说错了什么吗?我是知道他了解常瑛是什么人才那么说的,他有什么好生气的?还有维多利亚,他不就是想要个孩子才和她结婚的?拖到维多利亚把孩子生了再离婚他就能娶莉黛特了。”艾丽亚从他的反应里面看出超乎预期的可能性,匆忙辩解着。

    “艾丽亚,”程利绪的语言听不出持的什么意见,他对人向来文质彬彬办事也有条不紊,但是他却在用这种方式对她讲话,这令习惯了他油腔滑舌的艾丽亚异常不适,“假如有人在你面前诽谤杰夫,你会不会生气?”

    艾丽亚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就又争辩起来:“这和杰夫有什么关系,他们是什么人你看不出来吗?我看得清清楚楚,他和维多利亚本就是利益夫妻,维多利亚还有外遇,怎么还会有感情,你看看他都把自己的父亲*死了,和常瑛又有什么亲情可言,他根本没人性,他只是要面子,但是为了那点面子就气恼就摆出那副要吃人的死样就是他不对了,他要杀来杀吧,那是懦夫才做的事,懦夫!”

    程利绪规划着自己的一套方案,他静静地聆听艾丽亚的申辩,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把自己说到冷静,艾丽亚双手扣在膝上静默了很久,她专门想了一圈自己所经历的事:程利绪在她面前总是卸下温顺的羊皮用真实的一面来相处,而她自己在对其他人时就算知道会影响自己的形象也还是决定坦诚给当事人,就像那天发出的那条“是”。人的真实一面可能丑陋甚至狰狞,但是她还是愿意与真相为伍。艾丽亚无法停止手指的纠缠撕扯,终于在手指疼痛肿胀后黯然道:“……我讨厌戴着假面的人。”

    程利绪微笑着用手指刮了一下她的下巴:“有我在,他别想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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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刷咯吱咯吱刮蹭着玻璃,趴在方向盘上的夏默克听着那声音在想象中制造了一个正在被恶鬼拍打玻璃的幻象。窗外一片模糊,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把车开到了哪里,也许是租界主岛也许是圣德雅岛上的大学城,也许剩下的油还够开回家,可是夏默克停了车的那时候就决定好了不要回家,主卧室的床甚至没有方向盘睡起来踏实。夏默克从愤怒和恐惧的折磨中逐渐意识到艾丽亚的刻薄如此正常,所有痛苦的来源只因为他是个无法停止漂泊的孤儿罢了。

    西装的一角传来震动,他抬起差不多要和方向盘粘连在一起的手摸出手机,他的额头仍然枕在一条手臂上,卷卷的刘海被压在额头上弄得有些痒,于是他用前额蹭着手臂将刘海顶到全掀起来乱乱的堆在手臂另一面,缓慢的移动稍稍驱散车里死气沉沉的阴冷,他动动拇指将收到的消息拨出,看着跳成全屏的那张图片即刻清醒过来。

    亲子鉴定书?

    夏默克别的都不想,上来先大致读了一遍内容,读完他把手机扔在了地上。

    他继续软塌塌地趴在方向盘上趴了几分钟,然后用压麻了的手臂把自己撑起来发动车子掉头回家。

    手机屏幕莹亮亮的光线中白底黑字地写着“鉴定双方非血亲”的字样,发件人一栏里戳着一枚小小的符号,看起来像朵罂粟。

    在他认出自己在什么地方的时候,手机屏幕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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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将手中的鉴定单揉碎在暴雨喧嚣里。

    这场雨到来之前他一直在怀念天地漫水的景象。

    而上一次他“死”了。

    窗外湿润的花田延伸到远方难以看清的黑点,熟悉家乡的纳格洛夫人会知道那是什么建筑的所在,特别是他——那个影子代表了陈氏宗族的数代荣耀,黑羊公馆是整个纳格洛夫道德沦亡的中心,正如黑羊的寓意一般:叛逆、恣意、突兀。三大地标真正著名的只有一个,黑羊公馆不仅是陈氏宗族执掌大权近一个世纪的丰碑,而且是租界信条的象征,永远向外界昭示这里是一个独立的存在、一个区别于民族政权之外的自由乐岛。人们试图评判纳格洛夫的功过是非,如同审视那只龇着獠牙的绵羊,争论即便到盖棺的一天也不会终止。

    陈易回顾往昔,总结出纳格洛夫的雨季总是带来大变故的规律,“永生女神”组织选择炸掉黑羊公馆无外乎意图将一出不温不火的戏剧推到令人震悚的冲突顶峰,这场献礼足以告慰长期积累的一切牺牲。

    还要再死一次吗?

    常瑛停止了哭泣,正红着眼圈躺在他盘起的双腿上听他讲解事件一切可能的动向和步步为营的计划,这一次纳格洛夫不会再沉默下去。

    如今旁观者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