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养心殿内，梁成帝披着杏黄缎子斗篷，坐在东暖阁里，聚精会神地翻看着奏折，忽而叹息，忽而摇头，忽而畅怀失笑。老太监敬忠多年来养成了习惯，知道这个时候还是不要说话为妙。
当翻阅到一本加密急奏时，梁成帝紧皱起眉头，一拳击在案上，怒道：“不肖之子，十足的不肖之子……老十啊老十，朕赐封你为怀安王，命你在军中历练，你怎能令朕如此失望。”
敬忠惊慌失措，轻抚梁成帝后背：“陛下息怒……”
梁成帝怒气未消，将那密折掷于案上，颓然道：“你倒瞧瞧，有此不肖子，教朕如何能宽心？”
大梁律法明定，宦官不得干涉政务，重者可处极刑。敬忠不敢违律，但仅凭折面便已知为镇北大将军花向勋所呈，而十皇子顺仁两年前被梁成帝派往花向勋军中辅佐。敬忠此时已十分清楚，表面上是个苦差事，而梁成帝真正的用意却是有心禅位于他。但怎料顺仁恶习不改，连惹祸端，这回又因强抢民女而引起民怨，花向勋耿直之人，忍无可忍之下一封密折告到皇帝面前。
敬忠小心说道：“或许是十皇子殿下一时好玩所致，陛下也无须耿耿于怀，万不可为此伤了龙体。”
梁成帝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半晌无语。
良久，梁成帝问道：“今儿朕可有点过宫牌？”
敬忠回道：“陛下已点了容妃娘娘（注释①），方才娘娘还差人来问陛下几时起驾，小的见陛下批阅奏折，故而未敢惊扰。”
梁成帝眉头一皱，没好气地说道：“亏她还有脸来问，替朕养了这么个不肖子，去回了她。”
“小的遵旨。”敬忠叫过一名小太监吩咐几句，小太监随即出殿传谕。
敬忠见梁成帝还自呆坐出神，轻声问道：“陛下可是想着十六皇子殿下？”
梁成帝哑然失笑：“你呀，这么多年了，朕的心思可从来逃不过你的眼睛。”
敬忠也笑道：“也是小的命好，此生有幸侍候陛下，则理应为陛下分忧，不敢怠慢。不过那十六皇子殿下确是聪颖过人。”
梁成帝搁下朱毫，说道：“顺祈这孩子从小就机灵，还记得他三岁时朕教他读三字经，他只学了四日就能脱口而出，一恍数年，他都已经七岁了。”
敬忠乘机进言：“殿下也是颇有孝心，几年不见，竟能凭声音认出陛下。况且，丽妃娘娘也是在殿下身上颇费了一番心血。”
梁成帝缓缓起身，叹道：“朕对顺祈这孩子也是打心眼的喜欢，若是丽妃当初没有犯下大错，朕……唉……”
“丽妃娘娘虽自有过，可从十六皇子殿下身上不难看出，娘娘不失为识大体之人，况且自古谓之骨肉连心，十六皇子殿下毕竟是陛下骨血，”敬忠忽地跪下：“请恕小的斗胆，恳请陛下再施泽霖。”
梁成帝点头道：“丽妃久居冷宫，却也不忘妇德，教子有方，而今看来，她果然重情识体，不过这几日朕没心情，过几日再点昭阳宫的牌吧。”
敬忠喜道：“陛下宽厚仁爱，不愧为旷古烁今之一代明君，实为我大梁百姓之福。”
“起身吧，”梁成帝作了个免礼的手势：“你也一把老骨头了，无旁人时别老动不动就跪。”
“陛下……”敬忠感激涕淋：“小的此生能有陛下这句话就死而无憾了。”
梁成帝迂回踱步，忽问道：“你跟朕有五十年了吧？”
敬忠答道：“小的自打十岁入宫时便随陛下左右，至今已有五十七个年头了。”
梁成帝缓缓说道：“五十七年……你侍候了朕一辈子，也该是让你享清福的时候了。”
敬忠不免惊慌：“陛下何出此言？”
梁成帝沉声道：“你身为总管太监，应熟知大内律法，且说《大梁内宫法典》第三卷第五款与朕听听。”
敬忠不及细想，随口说道：“凡太监者律令有十，轻者受杖责之刑，重者处以绞刑。其一不得收受贿赂，其二不得营私结党，其三不得干涉朝政，其四不得私养眷室……”他越往下说越隐觉心惊胆战，低着头再也不敢继续了。
梁成帝从案上取下一本奏折，念道：“……臣风闻总管太监敬忠私立家室，并养有两儿一女，后经臣查实，其确于宫外孩儿巷内密置大屋。敬忠身为总管太监，却目无法纪，欺君罔上，兹乱宫闱，罪莫大焉……”
敬忠汗如雨下，吓得腿一软跪倒在地：“陛下……”
梁成帝讶然：“你看你，方才朕不是说过无旁人时可免跪吗？怎么又跪下了。”
“小的有负圣恩死不足惜，只求陛下看在小的侍候多年的份上，网开一面，放小的家眷一条生路。”此时正是性命攸关的当口，他哪还敢起身，只是连连磕头。
梁成帝哈哈大笑道：“参你的折子可不止这一本啊，敬忠啊，你的事朕早已知晓，若是朕真打算罚你，你说你还能把脑袋留到现在吗？”
敬忠突然感到一线生机，偷偷看了一眼梁成帝，又把头垂下了。
梁成帝大声道：“来人，宣旨。”
一名中年太监双手恭奉着一卷圣旨，从帘后急步走出，至敬忠身前方大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总管太监敬忠多年侍朕左右，深得朕心，今念其老迈，天降皇恩，封敬忠为天命侯（注释②），赐南郊雅居与金牌一面，赏金五千两，良田三百亩，绸缎五十匹。钦此！”
敬忠久伏于地，自以为老命不保，万没料到梁成帝还留了这一手，一时百感交集，竟忘了接旨。
梁成帝佯问道：“怎么？你跪也能跪出瘾来？”
“小的何德何能令陛下眷顾如厮，隆恩浩荡小的实在无颜收受，”敬忠抬头时已是老泪纵横，颤声道：“就让小的再侍候陛下吧。”
梁成帝转过身，以背对着他：“朕既已赐你金牌，若是日后想进宫看朕，你自可随意出入，走吧。”
敬忠欲再开口，梁成帝已摆手制止。
“小的谨蒙圣恩，每日必为陛下烧香祈福，往后小的不能侍候左右，望陛下千万保重龙体。”敬忠无奈，山呼万岁，连叩九个响头，才退出养心殿。
接他手的是二总管刘贤，刘贤初侍皇帝左右，心里自然多感惶恐，拉着敬忠讨教心得，敬忠承着皇恩，自然乐意相告，虽无非只是些皇帝的饮食起居习惯及喜恶之事，等他交代完迈出武林门却也已是第二日临暮时分了。
晚风迎面袭来，伴着淡淡的花香，敬忠只觉宫外的空气都清新异常，精神亦为之一振，再次回首，心中不免感慨万千，他将要告别为之付出一生的深宫大内，而梁成帝呢？他只能困此一生，帝王权倾天下，却要以自由为代价。值得？亦或不值？个中滋味，敬忠深有感触，不禁唏嘘不已。
夕阳正在西沉，柔和的光芒从树木的缝隙中斜射过来，像一缕缕金黄色的丝线，归巢的鸟儿此起彼伏地翠鸣。
“回家了，该回家了……”
注释①：宋时称皇后为娘娘，而嫔妃统称娘子，如果小说中称呼嫔妃为娘子，似乎有些太过于平民化，因此作者还是沿用一向的习惯，望各位读者朋友借鉴。
注释②：爵位、爵号，是皇帝对贵戚功臣的封赐。旧说周代有公、侯、伯、子、男五种爵位，后代爵称和爵位制度往往因时而异，作者在小说中设定的梁代爵位制度为：王、公、侯、伯、子、男六等爵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