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容传(后宫甄嬛传同人)》 第一章 车轮咕噜噜的响,颠簸的马车里,萧姨娘将我栏在怀里,见我面色又虚黄了些,脸上满是怜惜。伸手摸了摸我额头,没有发热,神色便轻松了几分。我靠在她脖颈间,闭着眼轻声道:“姨娘我无事,莫担心。”萧姨娘心疼道:“小姐打小就没有吃过这样的苦!”又无奈略带了些哄劝道:“再忍忍,啊,下午就到京了。” 我听她哄奶娃娃的口气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复又想起我此番进京的缘由,内心满是苦楚,不禁涩声道:“原也不是什么娇贵的人,这点苦哪有受不住的。”姨娘拦着我的手臂一紧,我慌忙掩了嘴,这条路本是我自己选的,何必说这样的话惹姨娘伤心?强撑着从姨娘怀里坐立起来,笑道:“此番进京我必是要挣出大前程来的,到时候姨娘便可享清福了。” 萧姨娘见我瘦黄的一张脸上强撑出的笑颜,心中一酸,红了眼圈,又怕我担心,偏过脸假装被灰尘眯了眼,撩起衣袖擦了擦眼角。复又转过头来,笑道:“如此,我和夫人便等着享小姐的清福。”到底心酸,声音不觉带了些哽咽。她自己也察觉了,住了口,又将我揽在怀里。 萧姨娘口中的夫人乃是我的生身母亲,我父亲是槐安县的县丞。在我父亲还是一个秀才时,我母亲在父母安排下嫁了我父亲。我父亲一介书生,整日里只知道死读书,幻想有一日能金榜题名。他又是家中独子,并无兄弟帮衬。我母亲只能靠她一手绣活挣钱养家。 那时候母亲容颜娇俏,又贤惠能干。与父亲很是恩爱了一段时间。后来父亲中了举人后屡考进士不中,人也日渐颓废。母亲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开始日夜做绣活,攒了钱给我父亲买了个县丞的官职。眼睛也是那个时候熬坏,落了病根的。 可惜,应了我前世时的一句老话,男人有钱就变坏。虽然县丞不过是个比芝麻绿豆还小的官职,但是在松阳县,却是县令之下第一人。我母亲老了,生了皱纹,坏了眼睛,父亲再也不用靠着母亲做绣活过日子了,他的视线逗留在年轻貌美女子身上的时间越来越长。 终于,原来只有我父亲母亲的家里抬进了一抬粉红的小轿。母亲万般难受,可那又怎样?这世道男人本就是三妻四妾的。也是这时我母亲被查出怀了身孕。父亲大喜过望,他三十好几的人了,一直无后,以前没有纳妾估计一是因为家穷,二是家里的生计全都依靠母亲,不敢得罪与她。 母亲怀我的时候,父亲千般殷勤,万般怜爱,连新娶的妾室都丢到脑后。母亲是个痴的,见父亲待她与往日并无不同,甚至更亲密几分,以为有妾室也没什么要紧,对父亲纳妾越发不重视起来,殊不知这是她最后的幸福。 我的出生给盼子心切的父亲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断了他对母亲最后的一丝爱怜。我满月的时候父亲宠上了原先抬进来的妾,我周岁的时候又抬了2个女子回来。我能满地乱跑的时候母亲失了管家的权利。 妾室管家,母亲这个正室自然就是她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先是以“养病”为由关了母亲不准外出,后来更以“唯恐传染”为由将我们母女迁入偏院。下人们也是见风使舵,又有后院中妾室通房的指使,愈发苛待我们。 母亲一边为父亲薄情负义而整日以泪洗面,又为我有口热饭吃日日做女红,悄悄托了萧姨娘在外兜售,换取银钱贿赂下人。眼睛越发的坏了。等我稍稍长大一些,想帮助母亲重获原本的地位,却发现无从下手。 父亲?他怕是最不愿意见到我们母女的人。父亲母亲都是土生土长的松阳县本地人,他的官职是怎么来的,县里有头有脸的人心里都门儿清,我母亲的下场大家也是都看在眼里。虽然明面上都不说,父亲的名声暗地里已经坏了。因此,他怕是恨着母亲的吧,恨她为什么是糟糠妻,恨她为什么不自请下堂,恨她为什么有恩与他,恨她为什么……还活着。 奶奶?那个慈祥的老人早在我父亲考上举人的时候含笑而终。临走时,还拉着我母亲的手,嘱咐父亲好好儿待她。我父亲当时是怎么答得?“唯一的妻室”及永不纳妾的誓言。言犹在耳,可人心呢? 舅舅?我舅舅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发不起狠劲,得罪不起我父亲。而我母亲的爹娘也早已辞世。 现如今就连唯一一个送饭的下人都是后院妾室的人,我就是通天的本事也只能被困在这偏院之中。 母亲整天整天的绣,夜里整夜整夜的哭,无论我怎样的逗趣耍赖,萧姨娘怎样的宽慰照顾,她的眼睛还是在我12岁的时候彻底坏了。我12岁了,在一般的人家已经开始物色未来女婿了。我却每天的绣物件,调制香料,赚些银钱与母亲看病。她这时候却不像往日那般整日哀戚,太阳好的时候也会把我搂在怀里,细细摩挲,懒懒的嗮太阳。用她的话说:“现在眼睛瞎了,心眼却亮了。”听着是对父亲死了心。 母亲这般表现,我却觉得安心。她这样会活的更好吧。有时一个人做着女红,母亲还会把萧姨娘传来的前院的消息说与我听。谁又争风吃醋了,谁又得了老爷的宠了,谁的孩子掉了。不仅说的详细,有时候甚至让萧姨娘给我细细分析——她自己是没有这些宅斗经验的。 我知道,她是自己在妾室通房身上吃了亏,不想我日后也受这样的委屈。她却不知所谓过犹不及,幸得我只是个披着萝莉皮的,才没有被她教的偏激、仇恨。 待到我14岁时,母亲和萧姨娘经常避了我偷偷的商谈什么。我以为在沉寂了14年后,母亲终于重有了“上进心”,要对付父亲的妾室了。我有些忧心,虽然萧姨娘培训了我2年“宅斗”,母亲跟边上也学了不少,但她是个真正的老实人,怕是不是那些日日沉浸于宅斗的人的对手。 在母亲和萧姨娘又一次避开我“密谈”时,我收了身边的针线篓,矮身悄悄溜到后窗下,将耳朵贴在窗棂上。屋内萧姨娘喜滋滋的声音传来:“夫人,都打听好了。萧墨公子才华最出众,不但以18岁的年纪中了秀才,他的学识更是咱们县太爷亲口夸赞的。家里也……”“不行!”我被母亲的厉呵惊的心跳慢了半拍。回过神来,听得母亲放缓了语气道:“读书人大多负情薄幸,我怎么能让我的容儿再吃这个苦?”声音带着哽咽以及……凄厉。我心下黯然,母亲是恨着父亲的吧。 半晌,萧姨娘继续道:“陈富公子家里最具财富,年15,面白净,性情奸猾了些,不过做生意的人都这样。虽然是独子没有兄弟帮衬,但是将来整个儿陈家都是他的。若是好事成了,我们小姐日后必不吃苦。只是……” 我听到这里,心中方明白这是母亲与姨娘为我张罗亲事。虽然我才14岁,身量儿、脸盘儿都未长开,在这个世界已是可以说亲的年纪了。我心下有些好笑,两个小孩子结婚有些像过家家似的。又有些感动,如今为我操持这些的也就是母亲和萧姨娘了。 母亲听见萧姨娘迟疑,问道:“陈家可是有什么不方便?”萧姨娘道:“我听人说陈富公子里衣袖口上打了不少补丁。”屋内暂没了声音,我有些疑惑,萧姨娘既然说陈家富裕,陈家独子里衣怎会有不少补丁?莫不是古代人均财富水平不高,所以所谓的“富裕”并不是很有钱? 沉默一会儿,母亲问道:“还有一户呢?”萧姨娘道:“是城东李地主家的三子,名叫李壮,16岁。李家有一妻一妾,良田2顷,佃户20户。李家4个儿子,没有女儿。老大和李壮是正室所出。老二和小四是他家妾室所生。虽然不是一个娘肚子爬出来的,李家4个儿子处的亲厚。从来都是一起打架,一起做活的。” 母亲道:“兄弟相处亲厚就好,有了事情也不怕独木难支。这李壮品行可打听好了?”萧姨娘道:“都打听好了。这李壮不仅干活是一把好手,还对他母亲十分孝顺。李夫人身子虚,畏热。李壮就挖了个大地窖,年年窖满冬雪,夏天拿出来给他母亲降暑。”母亲点头,甚是满意:“可见这孩子是个孝顺的,但凡孝顺的孩子也坏不到哪里去。这李夫人为人如何?” 萧姨娘道:“李夫人为人十分和善,李家庶子对她也十分尊重。每年李夫人生辰,他们都要弄来些或小巧或精致的东西当贺礼。听说去年他们兄弟二人捉了皮毛火红的狐狸给李夫人做了围脖。”母亲道:“庶子对大夫人尊重倒也寻常,只是这般真心孝顺却是难得。可见李夫人对庶子是十分慈爱。”萧姨娘笑道:“可不是,李夫人对庶子都能慈爱,可见是真和善了。” 母亲又问道:“这李壮生的如何?”萧姨娘道:“长的高高壮壮,粗眉厚唇,是个憨实的样貌,不算俊俏。”母亲道:“憨实好啊,憨实的人厚道,不忘本。”萧姨娘欲言又止道:“就是,就是有些黑。”母亲不以为意道:“男人家的要那么白净做什么?能知冷知热就好。”萧姨娘道:“谁说不是,可是他生的也太黑了些。”母亲奇道:“有多黑?”萧姨娘道:“听说有一回李壮做活晚了,他小弟去地里喊他回家吃饭。说也巧,那天没有月亮,李壮做活热了脱了上衣,李家小四提着灯笼往前一照,只看见圆滚滚的一条白色的裤子向他走来,眼睛一翻吓晕了过去,病了十好几天呢。” 母亲笑歪在椅子上,好容易收了笑道:“真有这么黑?”萧姨娘道:“就这么黑,我亲眼见的。除了俩眼白和一口白牙,浑身黑黢黢的。”母亲道:“男人家不必注重外貌,长的不磕碜也就行了。你出去方便些,哪日你回娘家时帮容儿和李家夫人说道说道。要是成了,容儿少不得要给你磕个头。”萧姨娘连连摇手道:“夫人信任我才让我给小姐说亲,再说,小姐是主子,我哪敢要小姐磕头?只是,那陈家毕竟富裕些,夫人不再考虑考虑?” 母亲道:“陈家虽然富裕,但陈富一个独子陈夫人都不舍得做一套好些的里衣,这样吝啬,容儿去了怕是要受委屈的。再者,士农工商,商者最贱,我虽是个不争气的,不能使容儿嫁的门当户对,却也不能图银子,把女儿许给商户之家。此事不用再说了。” 第二章 我听着屋内在商量怎么找中间人上李家说亲,悄悄的起身退开。拿起绣棚,却扎不下一针。脑子里乱糟糟的想了许多,又不记得自己想了些什么。合着的门吱呀一声打开,萧姨娘满身喜气的走出来。远远见着我,走过来,拿起我手中的绣棚仔细打量,道:“小姐的女红越来越好,有夫人七八分功力了。”又抬眼在我脸上转了一圈,忽然感慨道:“小姐长大了。”我听着莫名的红了脸。 后面的事情我没有刻意打听,只是母亲枯槁的脸上忽然焕发了生机,萧姨娘也是整日里喜气洋洋,并偷偷的采买了些正红色的布料,让我绣些鸳鸯之类。我仿佛察觉了些什么,并不多问,只是随着萧姨娘做了越来越多的绣活。 时间就这样平平淡淡带着些羞涩迷茫流逝,转眼间2年时光过去。这日午后,母亲春困,尚在午歇,我贪图春日暖阳,搬了凳子在庭院中刺绣。忽然耳边传来衣料摩擦的声音,不禁抬头望去,却是一个从未见过、打扮的花枝招展的中年妇人正盯着我猛瞧。眼里满是探究和评估。我心中微恼,只是她这打扮像是父亲前院的妾室,我与母亲如今处境尴尬,不好随便得罪与人,不好发火,只得忍了,准备收了针线篓搬了凳子回屋去。 她见我弯了腰收拾针线篓,居高临下道:“这就是大小姐吧,生的真是标致。”我恼怒她这幅姿态,仿佛当家主母对着新买的丫头似的。站直了身体,也不去搬凳子,转身就走。谁知这妇人一把抢过我手上的针线篓,拿着我绣的半幅鱼戏莲叶,啧啧赞道:“大小姐女红精湛,瞧这鲤鱼仿佛活的一般。”我不做声,又不好去抢她手上的绣品,只得僵立着。 她也不介意,兀自拿着那半幅绣品摩挲,忽然道:“大小姐绣的这样精致,怕是值不少银子吧?”说着眼睛又往我脸上看来。我恼她打量货物一般的评估眼光,只想早早回屋去。强撑了个笑脸道:“原是绣来顽的,不知道值几个钱,姨娘若是喜欢,就拿去吧。”说罢也顾不得心疼我这几日的心血,舍了那副鱼戏莲叶,转身就走。 关了门还是满心的火气,想了一会儿又觉得刚才我那副样子真像是落荒而逃。不由又在心里鄙夷了自己一番,活了两世了,还是这么沉不住气。提心吊胆了几日,发现偏院中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心里好笑自己疑心重,便把这事情丢到后脑去了。 这日一早,天气阴沉沉的像是要下暴雨。我的心里越发的烦躁。这几日也不知怎的,这辈子在这偏院修身养性十几年了,居然暴躁的有些克制不住脾气。一会儿在屋里转几圈,一会儿在绣棚上扎两针,一会儿又觉得这天气不正常,没有一刻安静。终于在把一只兔子绣成四不像的时候摔了绣棚子。扑到床上直挺挺的躺着。 母亲知我从小就不喜阴雨天气,今日又要下不下的压抑了整个白天,我如此暴躁母亲也没有说教我。待到我摔了绣棚扑到床上,母亲也摸索着过来将我揽在怀里,轻拍我的背脊。我自前世就喜欢赖在妈妈怀里撒娇,如今这般渐渐觉得心里舒坦了些,越发的窝在母亲怀里不愿起身。母亲一直觉得亏欠了我,让我还未懂事便跟着她吃了许多苦。平日里十分惯着我。 正是这时候萧姨娘神色惊慌的冲了进来。见着萧姨娘惊慌发白的神色,散乱的鬓发,心中咯噔一声,起了不好的预感。果然,萧姨娘不等母亲发问,直接扑到我们跟前喘气着喊道:“夫人不好了,老爷要将小姐许配给刘瘸子!” 母亲听得萧姨娘语气中的惶恐无措,连声问道:“刘瘸子?!什么刘瘸子?!我们不是和李家说好了吗?”萧姨娘眼中泛上泪花,恨恨道:“李家是我们自己私下说定的,老爷并不知晓。也不知道那刘氏是怎么和老爷说的,竟然哄骗了老爷将小姐许给那刘瘸子!身为妾室,这样作践安家嫡女,她也不怕天打雷劈!” 我见萧姨娘这样语气神态,心知那“刘瘸子”估计不是什么好货。但是这世道儿女婚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亲如此厌恶母亲,将我们母女关在这偏院十多年不闻不问,如今我的婚事母亲是说不上话的。既然父亲定了刘瘸子,只盼他不是多么不堪之人。于是强笑着道:“姨娘莫急,惹得娘亲也跟着着急。我听着,既然叫刘瘸子,怕是腿脚有些不方便。只要人能上进啃吃苦,依了父亲也无妨。” 萧姨娘听我如此说,不待母亲发话,已泣不成声道:“小姐你养在府里,哪晓得那刘瘸子是个什么破烂玩意儿。他如今已经53岁,年纪都够做你爷爷了不说,家里7、8房小妾通房,三个儿子四个姑娘全是庶出,听说前两位夫人的死也与刘瘸子很有些干系。” 我立时懵了,这样一个人,父亲这是要把我往火坑里推啊。萧姨娘继续道:“刘家以为把丑事掩的干净,却不知这松阳县县城哪个不晓得刘家儿子偷了父亲的妾,父亲扒了媳妇的灰!刘氏那个贱妇、挨千刀的知道刘瘸子三个月前刚丧妻,靠着七拐八弯莫须有的关系和刘家攀了亲,竟然要拿咱们大小姐向刘瘸子讨好献媚!” 我哭泣问道:“父亲难道不要名声了么,要将唯一的嫡女许给这样的人家?”萧姨娘狠狠擦了把泪,怨恨道:“名声哪有千两白银实在!”千两白银在松阳县一个小小县城已是极大一笔财富,却是要拿我的命来换! 母亲凄声喊道:“安比槐这杀千刀的是要卖女求财啊!爹!娘!你们当初都瞎了眼了,竟然选了安比槐这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安比槐你卖女求财,不得好死啊!” 我不甘心,不甘心什么也不做的被人送入火坑。我把眼泪擦干,怨恨现在与我并无半点用处,只有冷静克制或许能找到一线生机。我用冷漠不似我的声音问道:“萧姨娘,刘瘸子可正式下了聘?”萧姨娘见我此时还能镇定问话,不由升起了些希望,擦了泪,回道:“还没有,只遣了媒婆来说亲。” 我道:“既然没有下聘,事情或许还有一线转机。”我向前迈了两步,噗通一声在萧姨娘面前跪下,哀求道:“求姨娘救我!”萧姨娘唬了一跳,连忙扶我,泣道:“姨娘但凡有一点法子,事情也不至于此,是姨娘对不住你。”我跪着不起,道:“姨娘莫哭,请姨娘听我说完。我知道母亲与姨娘先前给我说了一门亲事,我与母亲被困在偏院里出不了门。求姨娘心疼我,去劝说那家人上门提亲。两家一起提亲,父亲或许会为了名声拒了刘家。” 萧姨娘道:“好,我马上回娘家,定会劝得李家来提亲。容儿你且等姨娘的好消息。”说完,转身向外跑去。母亲听了,觉得事情有了转机,不再咒骂父亲,摸下床,抱着我安慰道:“你父亲是个迂腐的读书人,最重脸面,定会答应李家的。”我想道父亲若真是好脸面,又怎会答应刘家。只不欲母亲再添愁苦,咽下不提。 这一日晚,我窝在母亲怀里怎么也睡不着,一会儿想着若李家来提亲,父亲不答应,直要拿我换银子。又想着古代人十分看重名声,父亲是官又是举人,也应该爱惜羽毛。李刘两家都来提亲,应该会拒了刘家。况且,李家虽不如刘家富裕,好歹也是松阳县数的上号的地主。父亲若将我许了李家,李家聘礼可能不及一千两,却也不会寒酸。越想越有可能,却忽然想到李家或许不会来提亲呢?越想越是烦躁,母亲刚哭睡了,不敢翻身惊醒她,只得忍着。 第三日,萧姨娘喜气洋洋的来了,母亲握着萧姨娘的手一叠声的问:“怎样,李家答应来提亲了吗,什么时候来,可有什么要求?”我也在一边紧张的望着萧姨娘,我这一生的命运都悬挂在她一句话上。萧姨娘笑道:“我亲自去的李家,刚把情况一说明,李家夫人就答应过来提亲。我在娘家呆了一天,这时候媒人估计是已经进门了。我怕夫人小姐担忧,特地来说一声。还要赶到前院去看看情况。” 母亲听到李家已经遣了媒人过来,欢喜不已,又听她说要去前院打听消息,连忙道:“你快去,快去。李家来了,我就安心了。”萧姨娘笑道:“好,那我先过去了,有了消息再来告诉夫人。”我心里也有些欢喜,李家三郎虽是没有见过,但是他于我危厄中这般迅速不推诿的来提亲,我很是感激。与这样的人过一生,或许不是什么难受的事情。 萧姨娘走后,母亲摩挲我的头发,道:“李家果然是仁义和善之家,我儿嫁与他家,为娘放心。”我埋头在母亲怀中,烧红了脸庞。 傍晚的时候,萧姨娘丢魂失魄的进来,一把跪在母亲跟前,失声泣道:“老爷拒了李家的媒人。”母亲听了跌坐穿上,泪水无声的留下来。先前有多欢喜,现在就有多绝望。浑浑噩噩的两天过去,萧姨娘又进了偏院,道:“夫人,李夫人亲自带了重礼携了媒人上门了。”我和母亲心中俱都升起一线希望,然而还没过午,就听说李夫人带了原样的东西回家了。 我和母亲彻底绝望,母亲日日以泪洗面,我也整日木木呆呆失了灵气。又两天,听说李家三郎带了一车的礼物与媒人一道上门提亲,父亲却连面都没露。翌日,萧姨娘过来告诉我与母亲:“现下县里都在传闻李家三郎三求我们家大小姐,引得不少人家都在打听小姐的消息,似有意保媒。”母亲苦涩道:“安比槐不同意,在多人求娶又有什么用?”萧姨娘黯然,劝了母亲一会后离开。 我见母亲两鬓的白发,安慰道:“母亲,这是好消息。李家三哥三次提亲,引得县里的目光都放在咱们这里。这当口,父亲肯定不同意刘家下聘。等事情过去也得1、2月吧。这中间或许会有什么变故也未可知。” 原本是安慰母亲的话,却不想这段时间真的有一件大事——圣上要广选后宫。如今县城里沸沸扬扬说的都是这件事,萧姨娘为安慰我们也当做新闻说与我们听。母亲听过就算,我却上了心。翻出前段日子自己做的淡青色裙襦日夜赶工绣上粉红的蔷薇。 母亲拉了我的手问:“容儿,你真的要去应选?”我笑了笑道:“是啊。且不说刘瘸子为人,只说我要是嫁他也只是个继室,继室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妾。若我有幸应选,跟了圣人也是妾。既然都是妾,我为什么不争一争,或许能争出一番大好前程来呢?”既然身无退路,我便去那天底下最富裕权势的地方搏一搏,便是死在那里,也不枉我穿越这一遭儿。只是,我愧疚的看向母亲,我若离开了,相见无期,母亲怕是要孤苦无依一生了。 第三章 萧姨娘年轻时家境困窘,逼不得已卖身进府时萧家心疼女儿,卖的是活契,母亲心软,多给了些银两,又将萧姨娘带到身边伺候。后来母亲被关之后,父亲强拉了她上床,做了姨娘。为了这事,萧家兄弟曾今盖了父亲麻袋一顿胖揍。萧家兄弟做事利落,父亲虽然心知是他们做的,但没有证据,此事不了了之。 李家三郎三次提亲后,我和母亲住的偏院在被无视了16年后,突然被重视起来,看管的家丁增加了几个。如今萧姨娘娘家有7个兄弟,5个成年侄儿,个个强壮有力。父亲不敢像困住母亲一样困住萧姨娘。是以萧姨娘还可以自由进出我们这院子。 为了出去应选,我求了萧姨娘帮我。选秀那日,萧姨娘大早上带了娘家大嫂来看我。我将那件淡绿色绣了蔷薇的裙襦穿在里面。外面罩了萧姨娘的褂子裙子,梳了她的发饰。垂着头跟着萧大嫂出了院子。府外萧姨娘大哥接应去了他家。重新梳了头发,用了萧家女儿的胭脂收拾妥当。我对着萧家大哥大嫂盈盈下拜,口中称呼大舅、大舅母。谢他们的帮助。萧家大舅十分客气周到,特意租了马车送我去县衙应选。 县衙里应选的姑娘大多已到,我进去找了个角落站着。趁着州同大人未到,仔细观察这群待选的姑娘。或许是松阳县太小,出众的佳人并不多。稍微出众的,也被身上艳丽的衣衫压住美貌。见此,我忐忑的心略安。垂了头,安静的站着,不与人搭话,不理会他人刺探的目光。 及到了时辰,州同大人现身坐上主位,县令和父亲陪坐左右。师爷拿了名单开始唱名。被叫道名字的人上前行礼由大人们评价挑选。或许是州同大人美人见得多了,看不上我们这些带了乡土气息的丫头,一直没有人通过初选。 “安陵容,松阳县县丞安比槐之女,年16!”听到我的名字,收了思绪。垂着头婀娜的走上前,福下身道:“民女安氏陵容参见州同大人,知县大人,县丞大人。”这时正上方男声传来,道:“抬起头来。”我依言抬起下巴,并不敢直视州同大人眼睛,只看着他的下巴。 我这辈子相貌生的不错,雪白的肌肤,巴掌大的瓜子脸,柳叶眉,一双大眼总是雾气蒙蒙,且我身上这身衣裳原是我按照17岁的身量为嫁入李家后裁制的新衣,如今穿在身上却有些宽松,愈发显得人不盛衣,我见犹怜。 州同大人笑对父亲说道:“想不到安县丞的女儿如此美貌,便是放在省内也是上佳。安县丞生了个好女儿,啊,哈哈。”父亲赔笑道:“小女不过蒲柳之姿,州同大人谬赞了。”我听了,放下心来。州同大人如此说,这初选我算是过了。 结束后,父亲已经唤了家丁将我带回家中,吩咐严加看管。迎着母亲和姨娘担忧的眼光,我朝她们安抚的笑笑。纵使父亲恼怒又如何,如今我在州同大人那里挂了名,只要不出意外,父亲也拦不住我继续应选。 果然三日后便传来我中选的消息。县丞府里反应淡淡,母亲和姨娘十分开心,一边念着菩萨保佑,一边帮我收拾行李。县选后是州选,再是省选,最后才是殿选。姨娘拿了私房钱帮我买了新布料,帮我赶制新衣。母亲费了极大的心思,帮我调了淡雅的香粉。我则自己练习走路、说话,力求不要出错。为了应选我们拿出了十分的努力。 一月后,县选通过的秀女接到州同大人的通知,在松阳县十里亭处集合,与几个邻县的秀女一道,由知州大人带着去州选。为了我安心应选,萧姨娘将她年仅10的女儿、5岁的儿子托付给我母亲,亲自陪我去。又央了萧家大舅租了马车送我。 出了城门,我悄悄拉起车帘一角,望着后方越来越远的城门,心中酸楚,我若是幸运中选怕是回乡无期。若是落选,回了松阳,估计离命陨不远。伤感中,忽见一黑塔般的壮汉向着马车跑来,口中呼喊道:“萧婶子等等,等等!” 我忽然猜到此人是谁,让了位子给萧姨娘,又喊了萧家大舅停车。那人赶到车旁,喊了萧家大舅萧叔,又请萧姨娘下车说话。我等了一盏茶的功夫,也不见萧姨娘过来请我下车与他相见,心中感激,我正在应选中,李家三郎是怕影响了我的闺誉。只是李家与我有大恩,我日后前途未卜,现在确是要当面道谢的。 我掀开门帘跳下马车,款款走至萧姨娘处,冲着李壮认真福下身行了一礼,道:“李家对陵容的恩义陵容没齿难忘,日后若有机会不敢不报一二。”李壮见我如此急忙伸手来扶,还未碰到又急忙缩了回去。道:“安家妹妹万莫如此,李壮并没有做了什么,何来恩义?”我抬头见他神色真诚,方知他是个至诚至信之人。可惜陵容福薄,竟不能与他携手一生。 我是应选之女,不好与外男相处过多,行了一礼便回了马车。待到马车重新上路时,萧姨娘拿着一个包裹欲言又止的看我。我奇道:“姨娘有什么话不能和陵容说?”萧姨娘并不急着回我,只把手中的包裹递到我面前层层打开,却是一包白花花的银子。萧姨娘道:“这是方才李家三郎塞给我的,我推迟不过,只得接了。”我黯然,李家三郎对我实在没有话说。 萧姨娘迟疑道:“小姐,李家三郎……”我打断萧姨娘的话道:“姨娘,是容儿命不好。只是我现在是应选之身,什么都不能说了。”萧姨娘默然。 或许是我这辈子生的好,又或许是穿越女主定律,我州选、省选一路顺畅。即日便要同其他应选秀女一起跟着知府大人上京。下次便是殿选,秀女中气氛愈发剑拔弩张。我因出身最低,相貌又好,无意中被其他秀女排斥。我安静呆在我的马车上,如非必要不露面不说话,尽量稀释我的存在。即便这样,我还是中了她们的计谋。有一霎那,我看着铜镜中我满脸的红疙瘩,升起了绝望与怨恨。 知府大人对这些女孩的手段也略略知道些,只是我现在如同被毁容,什么前途也没有了,没有必要为了我开罪那些家中有权有势的大小姐。略安慰了我几句,留下点银子,知府便抛下我领着其他秀女继续上京。 我哭了一夜,第二日央着萧家大舅继续往京城走,一面又让他助我打探名医。不到最后那一刻,我绝不死心,也不能死心。或许上天怜我,终让我们寻得了一位老大夫。老大夫开了药,只要连续服上15天,脸上的红疙瘩便会消弭不留后遗症。 我得了药,因路途长远,没有时间来慢慢调养。催着萧家大舅快马加鞭赶路。那药及是腥辣苦口,为了容颜,我强忍着一日两顿的喝,直到15天。老大夫没有坑我们,15日后我脸上光滑如昔。只是一直喝那药坏了胃口,又一直赶路,人是日渐消瘦,肤色微微暗黄。 好容易到了京城,萧家大舅寻了一家口碑稍好的便宜客栈安置——我们身上的银钱不多了,为了寻找大夫,被坑了不少银钱。萧姨娘扶着我进了客房歇息。距离殿选只有十日光景,现在赶制衣服已是来不及,我嘱咐萧姨娘挑那京城最近流行的颜色偏淡的衣裳为我选一件。萧姨娘迟疑道:“小姐,这会不会太素淡了些?天下秀女都集在京城应选,小姐这样怕是压不过她们去。” 我笑道:“姨娘错了,今次应选的秀女都是层层筛选下来的天下最优秀的女子,更有那百年世家名门贵女。这些大家族培养出来的女孩,岂是我能够相比的。只是牡丹有牡丹的雍容大气,芍药有芍药的艳丽无双,野百合也有野百合的清新淡雅啊。姨娘你想,这些秀女们打扮的富丽堂皇、争奇斗艳的里面,有人素净淡雅,难道不更令人耳目一新?” 萧姨娘仍是迟疑,道:“可是,天子面前,素淡似乎不……不怎么好?”我明白萧姨娘的意思,御前穿的素淡乃是不尊重天家威严。只是我若穿的艳丽不仅遮掩了我容貌的优势,还让我泯然于众。再者我们的盘缠已经不多了,颜色鲜艳的衣服还需要贵重的首饰来衬。买那些地摊货惹人嘲笑还不如不戴。等新衣买来,再抓紧时间在袖口衣襟上绣些同色简单些的花纹,也添了雅致。只希望我这幅小白花的长相与打扮,能引起圣人几分注意。 我对萧姨娘道:“姨娘,我心已决,按我说的办吧。”萧姨娘静了一下,还是道:“好吧,”又问,“小姐我们到了京城,可需要报知知府大人?”我思虑了一刻道:“暂时不报,平静安全的应选乃是最要紧的事,再出一次红痘,我们就真的得灰溜溜的家去了。” 这几日,萧姨娘不仅一刻不让我下床,每日一碗鸡汤必喝,还包揽了所有的绣活,决不让我捻一丝线拿一根针。我日日吃了睡睡了吃,赶路时瘦下的身材虽没有完全恢复,肤色已然重新变得白皙。 乾元十二年农历八月二十,黄道吉日。早上起来艳阳高照,天空蓝的一丝瑕疵也无。萧姨娘推开窗户,喜道:“这样好的天气,老天爷也在帮助小姐呢!”我笑笑并不搭话,萧姨娘心里牵挂我,连树上的绿叶都说是因我而不落。我此时身上穿着一套淡蓝色的衣裙,颜色极淡,接近白色。髻上点缀同色的绒花,鬓边戴着自己精心制作应时的海棠绢花,再无其他金银饰品。俏生生的立着,萧姨娘爱怜的看着我,时不时显出赞叹的神色。我对萧姨娘的反应很是满意,前世时听人说“女爱俏一身孝”,白色最能衬出女孩的干净与清纯。只是古代白色犹如戴孝,御前很不合适。方退一步选了淡蓝。 萧家大舅赶车将我送至毓祥门外,我坐在车里深吸口气,静了一静,伸手掀开车帘,跳下马车。马上就是场我一生最重要的战场,胜则生,败……我想到临行前父亲微嘲的嘴角,母亲枯槁的容颜……不,不能败,只能胜不能败。 毓祥门前略透着阴森的巷道中,我不由挺直了脊柱。 第四章 毓祥门内,姹紫嫣红都是待选秀女,我仔细观察,或端庄或雍容或静雅或娇俏或跋扈,尽是靓丽动人。我垂下眼,心中自嘲,这一路顺畅的县选、州选、省选竟让我如此自大,藐视天下英雄。如今我为突出自己清雅清纯的装扮格外的显示自己小家子气!端过茶杯,轻啜一口,掩饰嘴角的苦涩。 忽然一股大力推来,我踉跄一步,一杯温茶尽数泼在身侧秀女身上!那秀女身穿墨绿缎服,满头珠翠,拎着裙摆,扯住我的胳膊喝道:“你没长眼么?这样滚烫的茶水浇到我身上!想作死么?你是哪家的秀女?”我不顾手臂疼痛,回眸看向我原先站立的方向,与我一路省选过来的一名秀女对上我的视线,慢慢扯出一抹嘲讽。 那秀女见我不答她反而向别处望去,怒火愈炙,凶狠道:“我与你问话呢,难道连父亲的官职也说不出口么?”旁边有人插嘴提醒道:“你可知你得罪的这位是新涪司士参军的千金夏月菁。” 那名秀女做的隐蔽,我又众目睽睽之下江茶水洒在夏月菁身上,虽是被陷害,却是不能说出,否则就是胡乱攀咬他人。我压下心中委屈惶恐,躬身施礼道:“家父是……”闭了闭眼,“是松阳县县丞,安比槐。陵容方才一时走神,失手将茶水洒在姐姐身上,陵容向姐姐请罪,望姐姐原谅。” 夏氏听到我父亲不过是一个小小县丞,脸上显出蔑视与厌恶,傲慢道:“今日之事要作罢也可,你只需跪下向我叩头请罪。”我脸色立刻煞白。我出身虽不如她,只我们如今同是秀女地位平等,便是不是秀女我也是县丞的女儿,不是她家的丫鬟仆妇!我这一跪下去,不仅自己尊严全无,成为这一届秀女最大的笑话,我这次选秀的希望也全部湮灭。 夏氏咄咄逼人,我气的浑身发抖,撑着不肯跪下。其他秀女或者幸灾乐祸,或者远远避开视若无睹。我有一瞬间被悲凉淹没,难道我跟命运搏斗到现在就是在御前被人羞辱?绝望后反是一股恶气当胸升起。我撑死不跪,夏氏颜面过不去定会逼我就范。秀女是不可以带丫头入内。她唯有自己动手,到时候我再使出浑身力气与她缠斗。这样的当众打架的女人,皇室必不会容纳。夏氏,你如此逼迫与我,就别怪我心狠手辣! 一只白皙温软的纤纤玉手扶着我,将我搀起。清脆温婉的声音温和道:“不过一件衣服罢了,夏姐姐莫要生气。妹妹带了替换的衣裳,姐姐到后厢换过即可。今日大选,姐姐这样吵闹怕是会惊动了圣驾,若是龙颜因此而震怒,又岂是你我姐妹可以承担的。况且,即便今日圣驾未惊,若是他日传到他人耳中,也会坏了姐姐贤德的名声。为一件衣服因小失大岂非得不偿失,望姐姐三思。” 夏氏略微一想,神色不豫,但终究没有发作,“哼”一声便走,围观的秀女随之散开。夏氏一走,我心中的恶气消散,竟然双腿一软就要倒下。身边的女子急忙搀住我。我对她感激一笑:“陵容多谢姐姐解围,今日之恩必不相忘。还未请教姐姐姓名?”那女子道:“举手之劳而已,安姐姐莫要太在意。我叫甄嬛,安姐姐既然孤身一人,可否过来与我和眉庄姐姐做伴,也好大家多多照应,不致心中惶恐、应对无措。” 甄嬛,我在心中默念她的名字,莫名觉得熟悉。甄嬛将我拉至一位端庄贵气的秀女面前,介绍道:“安姐姐,这位是眉庄姐姐。姐姐这位是安陵容姐姐。”我与眉庄互相见过礼,站在一起说话。我总觉得甄嬛、眉庄两个名字听得异常耳熟。却又实在想不到在什么地方听过。这时有太监过来传我和另几位秀女一同进殿。甄嬛与眉庄向我微笑鼓励。我回了一个笑容,与其他秀女排成一队随着传话太监向内走去。 眉庄担忧道:“刚才好一张利嘴。也不怕得罪新晋的宫嫔。”甄嬛不以为意道:“夏月菁虽说出身不低,但以这样的德行举止是断断入不了皇上的眼的。即便她入宫,恐怕也不得善终。所以又何来得罪呢?再者安氏虽然出身不好,但进退有礼,相貌楚楚别有一番风韵,入选的可能比夏氏大些。万一安氏得选,在宫中却又多了个照应。” 传话太监将我们引到御前,排成一排,跪下向皇上皇后叩首行大礼。正前侧方有太监唱到:“起~”我侧眼瞟向我身边的秀女,学着她们将头向交叠的手上压下,随即端庄起身。起身后我老实的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四处乱瞧。方才唱起的太监一一唱出秀女的籍贯,祖父父亲官职,秀女姓名。被唱到名字的秀女上前一步出列,向皇上皇后跪下行大礼,由皇上相看,或是留下或是撂牌子。我不敢多听多想,低着头敛了思绪,竖起耳朵等待我的名字。 “松阳县县丞安比槐之女安陵容,年16!”我心儿扑通扑通跳的厉害,轻轻咬了咬嘴唇,盈盈上前拜倒,学着前面的秀女道:“臣女安陵容参见皇上皇后,愿皇上万岁万福,皇后千岁吉祥。”皇帝轻咦道:“县丞之女?”皇后在一边见到皇上似乎来了兴致,命令道:“抬起头来。” 皇上那声惊叹虽小,却被紧张我的清晰捕捉。这种仿佛看见外星人的语气,我低着的头一涨几欲燃烧,忽又一麻,血色尽数退去。忽然间我对父亲的职位产生强烈的羞辱感,恨不得寻个地缝藏身。恍然间听到皇后的命令,我强撑着最后一丝清醒,颤巍巍的慢慢抬起脸。此时我脸上一片苍白,总是雾气朦胧的眼中,那一双格外黝黑的眼珠有些委屈的静着。 皇后一直留心皇上的表情,见皇上在安陵容的脸上多看了两眼,心中有了计较。这后宫里女人若要活的荣耀,家世容貌缺一不可。与其多了朝中重臣的女儿孙女威胁自己的地位,不如选择安陵容这样空有容貌没有家世的女子。复看了一眼安陵容身上廉价的衣料,笑道:“果然是能一路州选省选上来的,婉约温顺楚楚动人,别有一番风味。”面向皇帝,“皇上你看?” 皇帝随手挥了挥一袖,无所谓道:“皇后看着办吧。”皇后抿嘴一笑道:“既然这样,我看她鬓间已经插着朵海棠绢花,倒是省了一朵。”侧脸吩咐司礼内监道:“记下名字留用。”皇帝大笑,打趣皇后道:“一朵红花罢了,偏你节俭。”皇后笑道:“皇上刚刚对西北用兵,正是用钱的时候,臣妾忝为后宫之首,理当时时记着节约。” 我听着皇后吩咐身边太监记名留用,连忙福下身子,额头交予叠起的双手手背,谢恩。皇后身边的宫女见着皇上与皇后相谈,使了个眼色,示意下边的小宫女扶我下去。我也知趣的顺着搀扶起身后退。临转身时飞快的向上看去,皇后一身明黄衣料,珠冠凤裳,即使被皇上逗笑,也是一身的端庄雍容。 出宫与进宫不是一条路,所以出来时没有遇见甄嬛与眉庄。不知道这两个好心的姑娘选秀结果如何?旋又自嘲的笑笑,从甄嬛眉庄两位姑娘的衣着谈吐看来,她们两位必然出身不凡。她们家世容貌皆甚于我百倍,我既能入选,更何况她们? 回到客栈,萧姨娘在前门迎我。受了一天的惶恐委屈惊吓,我再也忍不住,一把扑到她身前抱住哽咽唤道:“姨娘!”萧姨娘见我如此,以为我落选。也抱住我红了眼圈无声掉泪。萧家大舅栓了马过来,道:“回屋说话,这儿人多。”我擦了擦泪,笑道:“对,姨娘,我们回屋说话。” 大致向姨娘说了入宫后的事情,姨娘听到我入选,欢喜的双手合十连连道:“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初入选的那股欢喜劲儿过去后,我却再也提不起兴致。仅是秀女的时候就那么多风险,入宫后作为宫妃时呢?况且我这么个出身,能入选就已经是安家祖上积德,入宫后必是极低的位分。我既没有位分又没有好的家世。皇帝的宠爱……想到殿上皇上那句“皇后看着办吧”心中透凉,我在皇上眼中不过是可有可无。 萧姨娘见我脸上难看,以为是累到了。连忙铺好床吹灭蜡烛让我安歇。前途飘渺,我如何能安睡?白日选秀时的种种一一在眼前浮现。夏月菁听到我父亲是县丞时的蔑视,我被夏月菁欺辱时别的秀女的冷眼旁观,皇上听到我父亲是县丞时的讶异,甄嬛在我被欺辱时的相助。甄嬛……甄嬛……眉庄……沈眉庄……安陵容…… 我猛然从床上坐起,甄嬛、沈眉庄、安陵容,甄嬛传!是我穿越前红极一时的电视剧后宫甄嬛传!我如遭雷击,呆立当场。萧姨娘被我惊醒,问道:“小姐?”见我没有回答,掀了被子摸索过来,一面大些声音叫道:“小姐?小姐?” 我恍然回神,见萧姨娘已经过来我床边,爱娇的把头挨过去,道:“姨娘,我睡不着。”萧姨娘揽了我道:“姨娘给小姐唱曲儿?”我在她怀里拱了拱道:“我又不是小孩儿了,姨娘还这样哄我。”有拉开被子,“姨娘陪容儿一起睡。”萧姨娘哄我道:“好好,小姐不是小孩儿了,姨娘和小姐一起睡。” 我躺在萧姨娘怀里,脑中乱成一团。安陵容,与甄嬛一起进宫,情同姐妹。后来背叛甄嬛投靠皇后。最后被发现对皇帝使用催情香,被罚困于宫室后自杀。安陵容,安陵容难道我这个安陵容就是那个安陵容?难道我的命运就是惨死宫闱?不,不是的。我不是电视剧中的安陵容,我是穿越的。只要我不使用催情香就不会有事。 我握紧拳头,长长的指甲刺进掌心,疼痛让我清醒。我知道自己此刻思绪混乱,不宜多想。轻轻的爬下床,拿出自调的安眠香点上,今晚的任务是好好休息,剩下的事休息好了才有精力来想。或许是累得很了,在安眠香的作用下,我慢慢的睡着了 翌日起身时已是日上三竿,竟是睡了一夜好觉。我静静坐在床边捏着绣花针,偶尔在绣棚上扎上两针。昨天晚上始知存身与甄嬛传中,心神大震之下惊慌失措,乱了思绪。不过现在确是不着急着回忆剧情,昨天宫内的表现才是重中之重。 大内宫闱如此多秀女,不论是为圣人安全或是考擦秀女自身品行,毓祥门内应该不会少了眼线。昨天若是任凭那股恶气与夏氏斗起来,固然夏氏欺辱我在先,只是我身世不如夏氏,没有家族撑腰,真正闹起来,夏氏固然讨不了好,大半罪责却是要由我来背负。此刻回想吓出一身冷汗,对甄嬛愈发感激。 至于圣人对父亲官职的惊讶,我此刻想来,一个小小县丞的女儿,几与一般平头百姓无异,竟然能一路选秀至御前,也的确令人吃惊。虽然想通,心中仍然苦涩难当。圣人惊叹之下,却仿佛是天上神佛视世间凡人为蝼蚁般的无视以及……蔑视。 我不禁摇头,我自持活了两世,往往看人有一种莫名的自傲。却不知不知不觉间我已经被这世的生活调.教的如此敏感而……自卑。 第五章 甄府,甄嬛清晨醒来后,招来房中的小丫鬟吩咐道:“你去打听,今届秀女松阳县县丞安比槐的千金安陵容是否当选,住在哪里。别声张,回来告诉我。”那丫鬟打听后来报:“回禀小主,安小姐已经当选,现今住在西城静百胡同的柳记客栈。不过听说她只和一个姨娘前来应选,手头已十分拮据,昨日连打赏的钱也付不出来,还是客栈老板垫付的。”甄嬛皱了皱眉,这也实在不像话,哪有当选的小主仍住在客栈,如果被这两日前来宣旨的内监和引导姑姑看见,将来到宫中如何立足。 甄嬛道:“去请老爷过来,说我有事相商。”不过一柱香时间甄远道便到了。甄嬛道:“爹爹,女儿昨日认识一个秀女,曾经出手相助于她。如今她业已入选为小主,只是出身寒微,家景窘困,现下还寄居在客栈,实在太过凄凉。女儿想接她过来同住。不知爹爹意下如何?” 甄远道捋了捋胡须,沉思片刻说:“既然你喜欢,那没有什么不妥的。我命你哥哥接了她来就是。” 客栈 “姨娘,”我对萧姨娘道:“如今我已经被留了牌子,你去请大舅到知府大人那里汇报一声,请知府大人代为安排住处。”日后进宫不论得个什么位分,现在继续住在客栈已经不合适了。客栈人来人往,不拘三教九流来者是客。我虽一直呆在房间未出门,但也算是“抛头露面”,且客栈多是非,显然不是个好住处。萧姨娘答应一声向外走去。 不一会萧姨娘携着萧家大舅过来,道:“小姐,下面有人找你。”找我?我在京城无亲无故,怎会有人特意来找?我问道:“可问清楚是什么人了吗?”萧家大舅接话道:“问了,说是吏部侍郎甄远道之子,甄嬛的哥哥。” 甄嬛的哥哥?电视剧中甄嬛有哥哥吗?时间久远已是记不清了。萧姨娘惊疑道:“吏部侍郎好像是个大官啊,他儿子找咱做什么?”我安抚道:“姨娘,甄嬛是与我一道应选的秀女,昨日曾帮了我一个大忙,或许是她托了她哥哥来寻我。快请人上来。”萧家大舅听了,点点头,向外走去。 我站在屋中环视,客栈摆设极是简单,虽然昨儿晚客栈老板听到我的喜讯后,为我换了房间,房内依然没有一架可以遮掩的屏风。无法,我只得整理好仪容,坐在椅上等候。 萧家大舅引了一位青年上来,道:“小姐,甄公子到了。”甄嬛哥哥撩起下摆跪下行礼道:“臣甄远道之子甄衍参见安小主。”我被他唬了一跳,不想他竟然行这样的大礼,怔了一瞬侧过身子避开,口中道:“甄少爷快快请起,万万不要行这样的大礼,折杀陵容了。” 甄衍起身道:“小主是君,甄衍是臣,规矩如此,礼不可废。”一面向我看来,竟是怔愣了一会。我被他看的不自在,出言道:“甄少爷客气了,甄姐姐可好?”甄衍回神道:“舍妹一切安好,只是心中记挂小主,听说小主与小主姨娘至今仍住在客栈,担心客栈不十分安全,故今日一早就派遣臣过来请小主去甄府小住。不知小主意下如何?” 去甄府小住?我愣了一下,立刻点头,甄嬛是甄嬛传中最后最大的赢家,我此番过去甄府小住怕是要住到进宫的,若是能与甄嬛在进宫前结下深厚情谊与我将来大有好处。于是笑道:“自甄姐姐昨日出手相助后,陵容一直没有机会好好感谢姐姐。出宫后一直思恋,如今能与姐姐作伴,陵容是求之不得,只是这段时间要叨扰贵府了。” 甄衍道:“安小主愿意到甄府小住,是甄府的荣幸,舍妹知道后定会十分开心。小主看什么时候方便,臣来时带了小轿,这会儿正在下面恭候。”我道:“既如此,还请甄少爷到外面稍候,我与姨娘这就收拾东西。”甄衍应是,行礼退下。 甄衍出去后,萧姨娘喜道:“小姐如今是贵人了,连京城大官的儿子都对小姐这样客气。”我笑道:“姨娘说笑了,甄家大小姐容貌美好,出身高贵,与她相比,我不知道是哪块地头上的葱呢。人家对我客气,不过是人家自身家教好罢了,却与我们身份没什么相干。” 思虑一刻又问萧姨娘:“姨娘,大舅可去寻了知府大人?”萧姨娘道:“还没有,方才甄家少爷过来,我想着我们两个女人家不好单独待客,就留了他在外面守着。”我心中暖暖,知道这是姨娘担心甄家少爷不是好人,特意留了萧家大舅在外守候。我笑道:“那正好,等下我们到了甄府,您再请大舅给知府大人汇报,说我当选后吏部侍郎甄家当选的大小姐邀请我到甄府小住。”萧姨娘应下。 我们带的东西不多,仔细收妥当贵重物品,我与萧姨娘大包小包下楼。楼下却是客栈老板带着五个伙计拦住去路。甄衍上去交涉,客栈老板以为我奇货可居竟是不肯放人。双方谈不拢气氛愈发紧张,那老板身边的伙计突然恶狠狠的向我抓来,我惊呼一声被萧姨娘拦在身后。甄衍见状抡起拳头斗将起来,萧家大舅也加入战团。 甄衍武艺很好,一人打翻四个。萧家大舅也揍趴下两个。说来简单,只这样拳拳到肉尽下狠手的斗殴,不论是前世今生我这样的乖乖仔都未见识过。只觉得这些人面目凶恶,粗糙的大手全都向我抓来。尽管被护在萧姨娘身后,还是吓得我面色发白,双腿酸软。 甄衍将我护到客栈门口,伸出手示意扶我上马车。我犹豫了下,靠着萧姨娘的搀扶上车。甄衍失落的收回胳膊。 到了甄府,甄衍直接送了我们去内宅安置,一面介绍甄府景色。甄府果然是权贵之家,桥亭楼阁廊腰缦回,景色迤逦。及到了地方,甄衍道:“这是春及轩,就在舍妹快雪轩的隔壁。住的近些安小主与舍妹也好一处玩。只是不知可合小主心意?”我微笑道:“甄夫人有心了,陵容十分喜欢。”甄衍道:“小主喜欢便好。小主需要安置,这几个丫头做事还算伶俐,特意挑选出来伺候小主。若是她们犯了小主的规矩,小主尽管调.教。” 我看着站成一排行礼的丫鬟,连忙叫起,道:“甄夫人周到,陵容感激不尽。待陵容安置好,就向甄夫人请安问好。”甄衍道:“小主客气,这是甄府应该做的。”看看天色又道:“时间不早了,臣先告退。”我低首福身行礼,送客。甄衍默默站了一刻,方出门而去。 稍稍收拾妥当些,我召来面前的一个大丫头询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你父母是做什么的?”那丫头伶俐回道:“回安小主的话,奴婢叫明月,今年18,父母也在甄府做活。父亲在二门做门房,母亲在厨房里当差。” 我暗道父母都在甄府担当比较重要的职位,这家人八成是甄府的家生子了。当下细细问道:“我刚来甄府,府里的规矩都不大明白,你仔细和我说说。”明月笑道:“家主人慈善,府中规矩并不苛杂。老爷一般每日寅时上朝卯时末下朝,少爷小姐每日辰时前来向老爷夫人请安,中午各自在自己院子里用餐,午后夫人小姐一般都会小睡半个时辰,申时少爷小姐都会到夫人院子一家人一起用餐。如今大小姐留了牌子,是不必每日再向夫人请安的。” 我看了外面天色一眼,大约未时初,也就是说甄夫人与甄嬛都在午睡。暂不急着去拜会,继续问道:“不知甄府几位少爷几位小姐?”明月道:“一位少爷,是迎接安小主的那位。小姐有三位。大小姐甄小主,是与安小主一起应选的那位。二小姐闺名玉姚,今年12岁,三小姐闺名玉娆,今年5岁。” 我松了口气,甄府人口也算简单。甄衍和气,甄嬛机敏,两位小小姐又还年幼,不知甄老爷与甄夫人性情怎样?是否好相处?旋又笑笑,我如今是宫里点的小主,若是对我不满,甄家不理会我也就是了,不会为难与我。再说又不是久住,何必花这些心思在这上面。 我拔下头上的素银簪子递给这个明月,笑道:“劳你答得这样仔细,我如今既要在府里住些日子,还要麻烦你多提点些。”明月大方收了,福身道:“明月多谢安小主赏赐,这都是奴婢应当做的。”我仔细打量她的神色,见并无异样,心中一松,笑着扶她起来。 我带的东西少,很快便收拾妥当。明月过来请我歇息,我犹豫了一瞬,点头应允。陌生的环境中总有些不安,迷迷糊糊躺了一会,忽又惊醒,连忙唤过萧姨娘问:“姨娘,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萧姨娘道:“刚到未时末。” 未时末,甄夫人应该快起身了吧?等了一刻钟左右,唤来明月问道:“甄姐姐这个时候可起身了?我想去拜会她。”明月道:“刚起身。小主知道安小主过去,定会十分开心。”我笑了笑,带着萧姨娘与明月向甄嬛所在的快雪轩走去。 刚出了春及轩,就遇到甄衍。甄衍见到我忙上前几步高兴道:“还以为小主还在休息,却原来是甄衍来的晚了。”我道:“甄少爷找我有事?”甄衍道:“安小主今日才到甄府,对府中不熟。甄衍估摸着安小主午睡刚醒,便过来为小主领路。” 我心中纳闷,领路有丫鬟,并不需要甄家少爷亲自过来,若是甄嬛过来倒是正常。面上道谢道:“那就麻烦甄少爷了。”甄衍道:“不知小主要去何处?”我道:“听说甄姐姐现下已经起身了,我刚来,自然要先去见见甄姐姐。”甄衍道:“如此,这边请。” 快雪轩内甄嬛已经迎了出来,我一见她快步向前,盈盈福身道:“甄姐姐。”甄嬛还了一礼道:“安妹妹别来无恙?”我笑道:“托姐姐的福,陵容很好。”甄嬛携了我的手,诚恳道:“好就好,陵容,住在我家就如在自己家,千万不要拘束。缺什么要告诉我,丫头老妈子不驯服也要告诉我,不要委屈了自己任由他们翻天。” 我心中感激,执着她的手道:“陵容昨日回去后心中惴惴不安,如今姐姐接我到甄府陪伴,我心里方踏实了些。”顿了顿,续道:“昨日夏氏刁难我,若不是姐姐帮我,我……”想到我奋起反抗的后果,心中后怕,不觉带了些哽咽,“姐姐大恩,妹妹无以为报,必以真心待姐姐,相伴宫中岁月。”甄嬛握紧我的手,诚恳唤我:“好妹妹。”我心中迟疑,甄嬛这样表现是接受我投靠还是没有?只是当下人多,不好继续下去,只能随着甄嬛聊些别的事情。 与甄嬛说了一会话后,相携去拜见甄夫人不提。 第六章 “乾元十二年八月二十二日,总管内务府由敬事房抄出,奉旨:松阳县县丞安比槐十六岁女安陵容。著封为从七品选侍,于九月十五日进内,钦此。” 我捧着这道圣旨,这是我一直追求的东西。拿到手中,喜悦尽头却是茫然无措。皇宫,天下最权势富贵的地方,我之于它,犹如飞蛾扑火,只希望我紧跟在甄嬛身后,能撑过烈火焚身之苦。 接了圣旨行过册封礼,我便是名正言顺的皇帝的女人之一了。日子也愈发紧张,每日早上我与甄嬛一起听方若讲解宫中规矩,下午练习礼节。礼节十分细致,小到站立走路吃饭,大到逢年过节时怎样行礼,见到皇上如何行礼,见到皇后如何行礼等等。 我知道自己是沾了甄嬛的光,方能跟着方若姑姑学习——方若原是太后身边伺候的老人,后来太后遣到皇上身边服侍,很得皇帝信任。机会来之不易,我极为珍惜,不仅学的认真,晚上回去后还要仔细琢磨练习。甄嬛却是一点就透举一反三,我不禁有些羡慕嫉妒,只有这样聪慧的人才能在后宫笑到最后吧。 方若是个极规矩的人,即使是闲暇时候的闲聊,也很少涉及宫闱之事。只是偶尔从她一些只言片语中,猜测一些信息罢了。皇上元后名朱柔则,是现任皇后的亲姐姐,难产过世,谥号纯元。纯元皇后故去后,皇上封了现任皇后当时的娴贵妃做继后。目前宫中最受宠的是华妃慕容世兰。 提到慕容世兰,我前世看电视剧的时候十分喜爱这个角色。或许是我那时是个老实木讷的性子,所以十分羡慕华妃的张扬跋扈,藐视后宫众人的高傲。而她被最心爱尊重信任的男人亲手算计了她腹中的孩儿,被赐下避孕的欢宜香,一生无子,最终被贬绝望而死。那样张杨艳丽的人儿如此惨淡收场,令我记忆尤其深刻,以至于我十几年后的今天还记的许多。 离九月十五越来越近,我必须的细细回忆剧情。只是时间久远,细节完全不记得了。甚至于甄嬛这个主角,只记得她因与元后相似而受宠,这是个狠人,后来不仅给皇帝带了绿帽还逼死了皇帝,自己当了太后。 至于记得沈眉庄,完全是因为这个甄嬛的好姐妹也不约而同给皇帝带了绿帽。而安陵容,完全不记得,听了甄嬛沈眉庄的名字后福至心临突然想起来的。最后记得的就是皇后,是甄嬛推到华妃之后的最大BOSS,甚至一度推到过甄嬛,险些打败主角的女配,实在让人不能不记忆深刻。 至于其他的,我还记的有人送了皇帝一个女人,然后皇帝的儿子去勾引她,被发现后,女人被处死,皇帝的儿子完全没事。还记得帮甄嬛逼死皇帝的一个女人貌似也喜欢甄嬛的情人,默……我这记得的都是些什么呀。 而且,我前世看的是甄嬛传电视剧,据说是根据同名小说改编而来,如今看着男子发式就知不是辫子朝,现实的甄嬛与电视剧背景完全不同,我有些知道自己是穿到甄嬛传的原著中了。我只祈求老天甄嬛传的电视剧与原著相差不远。 到了九月十四日,我对甄嬛传剧情的回顾有了个重大突破——我记起了甄嬛的小情儿是皇帝的弟弟!——这都记得什么啊,捂脸默默捶床。 快雪轩 “妹妹找我?” 甄嬛迟疑了一瞬,问道:“哥哥,你认为陵容是个什么样的人?”甄衍猛然听到甄嬛如此问他,心中一惊,浑身肌肉紧缩,又马上恢复,漠不经心试探道:“安小主?人不错,妹妹问这个做什么?” 甄嬛犹在沉思,并未注意到甄衍的异样,闻言道:“后宫云波诡谲,其中凶险比之朝堂犹有过之。听闻皇后是当今太后的亲侄女,雍容端庄宽和大度却无子傍身。华妃慕容世兰虽然只是个正二品的妃子,却有协助六宫之权,且圣宠优渥,她父亲又手握重兵,军功显赫,乃是皇上的肱骨之臣。身为太后侄女却无子的中宫,家世深厚协理六宫的妃子,这后宫平静下面却是暗涛汹涌。 我此番进宫虽不奢望得到皇上宠爱,唯愿平安终老宫中,不牵连家族。这样小小的愿望在后宫中怕也是奢侈。我虽不惧惊涛骇浪,却也独木难支。我在应选时对陵容有恩,应选后又接她到家中小住,也日渐感情深厚,但究竟不是眉姐姐那样打小的情分。陵容虽然容貌出众,但后宫佳丽如云,倒显得平常,加之出身微寒,后宫之中不知能否脱众而出吸引皇上?再者,我若是扶持与她,待她身居高位时,焉知她能真心待我?” 啜了口茶,续道:“我一直在观察她,只是这些日子一直心绪难平,竟然静思不得。哥哥是除我之外与陵容接触最多的,哥哥帮我分解分解。”说着一双妙目注视甄衍,透着殷殷的期盼。 甄衍衣袖下的拳头紧了紧,眼前掠过陵容芊柔的身子,苍白的面孔,心中隐隐酸涩。甄嬛见甄衍沉默,疑惑问道:“哥哥?”甄衍骤然回神,清咳一声,道:“陵容小主相貌姣好,行事以礼,进退有据。虽然不向妹妹这样清丽脱俗,也不似沈妹妹那样端庄大气,但是小家碧玉,我见犹怜,别有一番韵味,皇上后宫之中怕是没有这样的吧?” 甄嬛沉默,皇上后宫俱都出身高贵,家中娇宠,陵容这样的确实别具一格,皇上若没有见到也就罢了,见到了怕是十分受吸引的。再者陵容性情温顺,处事谨慎,受宠后不至于短时间内失宠。 甄衍续道:“陵容小主虽然胆小,却是外柔内刚。来京路上,陵容小主被人陷害,生了满面红疙瘩,大夫都说短时间内治不好,连浙江知府都灰心,劝说陵容小主回乡。”甄衍说到此处,眼中闪过心疼,怜惜。“陵容小主伤心过后坚持上京,一面寻找大夫,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让陵容小主寻得名医,又被圣人留中。” 甄嬛奇道:“竟有此事?我却不曾听陵容提起。”甄衍道:“陵容小主心善,不曾对外说过。若不是浙江知府来访,我也不会知道。”甄嬛道:“原来是这样,此事可以看出陵容心性坚毅。这样的人,怕是难以……”越说越是迟疑,最后收了未出口的话。 甄衍道:“时日尚短,陵容小主的为人我也不敢妄下断言。只是,嬛儿,若不试试怎么知晓陵容不是一个好帮手?况且目前看来,陵容小主不像是个忘恩负义的。”甄嬛默然,甄衍见她思考,默默退出。 明日就是入宫之日,我一直焦虑忐忑,在甄府小住的日子里,或许都是应选的小主又有进宫前的惶恐不安,我与甄嬛感情日渐深厚。甄嬛为人机敏风趣,心思细腻且才思敏捷,我一面喜爱羡慕她的聪慧体贴,一面心中又黯然自卑,越发的坚定了想要投靠她的心思。只是我这些日子的试探,却一直没有得到直接回应,只她待我日渐亲厚真诚。我有时暗地里寻思,她这样表现应是与我心意相通,算是应了我吧。 到底是心中无底,贵族的含蓄我完全不理解,只认为没有出说口的便不是真的。我定定站在门前,下定了决心。 “明月,你去看看甄姐姐现在可得空?若是得空,我去快雪轩与姐姐说说话。”明月应了一声出去了,我倚着门迎着夕阳金黄的余辉,将心中的打算细细思量。 不一会,明月来回道:“大少爷刚走,小主现下正无事。”我听了,理了理衣衫,郑重迈步往快雪轩方向去。 甄嬛见了我,过来拉着我的手,亲热道:“妹妹怎么来了?明日就是进宫的日子,我以为妹妹与萧姨娘有许多话要说,不敢去打扰呢。”我微笑道:“姐姐体贴我,只是……”我换上茫然中带着微惧的表情,握紧甄嬛的手,“只是我心中害怕,姐姐,进了那宫墙,与家人隔离再难相见不说,日后是个什么光景我心里完全不敢想象。” 甄嬛毕竟年轻,对宫闱生活也十分忐忑,见我如此,却不得不打起精神劝慰我:“妹妹姿容秀丽,必然能得宠爱于皇上,何必自菲?” 我听了却是愈加伤心,“姐姐说我姿容秀丽,可是能进宫的哪个不是姿容秀丽的?更何况陵容出身低微,不能得家族庇佑,宫中孤立无援,有时幻想日后宫中境况,只觉得恐惧。” 甄嬛听我如此说,知我是自伤身世,劝慰道:“妹妹快别伤心,自古后宫出身与妹妹一般的也不是少数。岂不闻汉文帝窦皇后出身平民良家子,东汉灵帝刘宏的皇后何氏,晋惠帝司马衷夫人谢玖,以及刘宋明帝刘彧的贵妃陈妙登俱都出身屠户之家,妹妹与她们比起来已是出身上好了。” 我微红了脸,轻啐道:“姐姐尽打趣我,窦太后那样的人,几千年就出了那么几个。妹妹是什么样的人,妹妹自己还不清楚吗?慢说窦太后,哪怕只有姐姐十分之一的才华,妹妹也不会对入宫如此提心吊胆。”这话我说的有五分真心,还有五分,却是在为甄嬛带高帽。 甄嬛伸手捏了捏我脸颊,笑道:“好嘛,笑了就好。我们姐妹情深,日后进宫相互照应,妹妹快别胡思乱想了。”我终于等到了这句话,立时收了脸上多余的神色,看着甄嬛的眼睛,郑重道:“宫中岁月,安陵容愿以真心对待姐姐,以姐姐马首是瞻,同进同退,荣辱与共!” 甄嬛十分惊讶,不料我竟在进宫前夕说下这样的话来。看着我执着的眼神,甄嬛也收了笑容,应道:“甄嬛视安陵容为亲姐妹,互相扶持宫中,荣辱与共。”我得到了我祈望的保证,情不自禁绽开笑靥。甄嬛拉住我的手唤道:“好妹妹。”我用力回握:“姐姐。” 达成共识后,我与甄嬛关系无形中又亲密了许多。闲话片刻,为不打搅甄嬛与家人相聚的最后时刻,我带着满足知趣离开。 第七章 从甄嬛那里回来,我心里安定了许多。这是进宫前的最后一晚,我打发屋里伺候的丫鬟出去,想与萧姨娘娘儿俩说些体己话。 开着窗户,晚风徐徐吹来浮起我的衣衫,外面草丛里飘来不知名的虫儿们的交响曲。我拉了萧姨娘坐在窗边,望着满天的繁星道:“姨娘,这会儿多像家里啊,家里的虫儿也是这样叫呢。”萧姨娘小心翼翼道:“小姐想夫人了?”我听到夫人两字,眼前仿佛看见母亲花白的头发、没有焦距的双眼以及枯燥却温暖的手,魔了般怔怔道:“是啊,想娘了,娘又在摸黑配香料了。” 萧姨娘伸出双手握着我的,“小姐,你现在是小主了,宫里的娘娘,府里那起子小人必不敢再苛待夫人。我也会全力照顾夫人的,你放心。”我哈哈笑了起来:“放心?我当然放心,我现在是小主了呢,他们再不敢苛待娘亲。”想到县衙里与父亲第一次见面时,他厌恶的眼神,满腹恶意的续道:“不仅不苛待娘亲,还要把她从偏院接出来,好好的供着捧着。真想亲眼看看安比槐谄媚巴结的样子,一定非常大快人……唔!” 却是萧姨娘一把捂住我的嘴,四处张望,见附近没人,才小声焦急念叨:“小姐,我的好小姐,甄府人多口杂,你这样说你父亲,传出去就是不孝!老爷再怎样不是,他也是你的生身父亲!子不言父之过!” 我冷静了些,点头,萧姨娘方放开我。我端起桌上冷掉的茶一口灌下,迎着凉凉夜风沉默。这时代讲究的是天地君亲师,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现在圣人以孝治天下,我这番言论若被人听去,就什么闺誉品质都没有了。 这已经不是我曾经的世界了。 忽然就意兴阑珊,失了继续说话的兴致。取过我一早准备好的包裹,打开,拿出一个荷包,绣着我的模样盈盈的笑着,坐在树下绣花。“姨娘,我此番进宫,恐再见无期,我不能在娘跟前尽孝,这是我准备的一点银子,托你带给娘亲,日后若是缺了什么东西,喜欢了什么物件,就拿这银子买些,权当,权当是我的孝心。”说着哽咽难言。 分别在即,萧姨娘心中也是不舍,我娘儿俩抱头哭了一阵。萧姨娘摸索着给我擦干泪水,道:“小姐莫哭了,明日就要进宫,莫哭花了眼。”我闻言擦了擦满面泪痕,又拿了一个大红色的荷包,绣了荷叶荷花莲蓬。“姨娘,他日莺儿妹妹成亲,我是不能参与的,这个你先拿着,就当我这个做姐姐的给妹妹添妆。” 萧姨娘打开一看,是张100两的银票。连忙推迟道:“小姐心疼她,我心里知道。只是小姐日后一个人在宫中生活,用钱的地方多着。莺儿有你这个姐姐已是天大的福分,这银票她不能拿。”把荷包塞回我手里 我沉下脸,嗔道:“姨娘说的哪里话,这是给我妹妹添妆的。不是给姨娘的,姨娘可不许拒绝。”握住萧姨娘的手,把荷包放在她手心,“再者,江知府送了千两白银与我,我暂时还有些钱的,姨娘不要为我担心。” “千两白银!”萧姨娘惊呼道:“江知府怎么送小姐这么多银子?”我淡淡道:“姨娘记得,我在进京路上被害,生了面疮,江知府遣我们回乡?”萧姨娘道:“是啊,但是这与江知府不相干,当初大夫都说治不了。”我道:“毕竟是江知府护送,发生了那样的事,他也要担些干系。再者江知府为人谨慎,我遣大舅去禀报入选后,江知府第二日就来甄府求见,送我白银千两。” 江知府虽有些干系,却并不是十分要紧。这千两白银不过是怕我心胸狭小怀恨在心罢了。秀女进宫命运难测,我若是个不得宠的,他这千两白银不过当是丢了,我若是个得宠的,哪怕只是得宠一时,这千两白银就免了我对皇上的枕头风,这银子花的绝对物超所值。 千两白银此时与我十分重要,是我进宫初始的底气。与江知府不过是毛毛雨,有道是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更何况是掌浙江一省政权的知府?我心里清楚,却也十分承他的情,更重要的是,他这样谨小细微的性情,折得下腰向我这样小小宫嫔道歉的忍耐,这样的人前途不可限量啊。——这其中的道道却是不必向萧姨娘解释的。 拿出一个天蓝色荷包,上面用黑色丝线绣了论语名句,递给萧姨娘道:“这是给瑾儿弟弟的学费还有聘礼,姨娘收好。”一个棕色荷包,光溜溜的没有任何绣样,道:“这是给大舅的。劳他丢下地里的事,跟我跑了这小半年,又多次帮了我大忙,这五十两银子,你帮我带给大舅吧。” 这些荷包送出,千两白银已经少了一半。不过甄夫人已经和我说了,甄府也帮我准备了一份银子,与甄嬛的一样。我心中对甄嬛愈发感激。 辞了萧姨娘,我独自躺在床上。方才与萧姨娘说话时提及父亲的怨恨还萦绕胸前,我竟从不知我对安比槐怨恨至此。他虽是我这辈子的生身之父,我却一直拿他当做陌生人,就是他要把我许配给刘瘸子时,我也是愤恨多过怨恨——那是被陌生人安排命运的愤恨。 是什么时候变的?是秀女们攀比父亲时?是选秀路上其他秀女父亲对女儿的宠溺时?是夏月菁的蔑视还是皇上的惊讶? 不,都不是,是在我意识到这个世界上子以父荣的时候。我是一直妒忌着那些秀女,为什么她们的父亲身居高位?为什么陷害我后一点事情也没有?为什么长相不如我,气质不如我,性格不如我,却可以蔑视我? 不,不,不是的。使劲摇头,想要摇掉这样令人惶恐的想法,我握紧拳头,心里一遍遍大喊,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安比槐他不是我父亲,他不是!我的父亲是,是,我忽然坐起,双手紧紧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喘气,窒息的恐惧淹没了我,我想不起我父亲的面容!我神经质的拉扯被面,脑中拼命回忆,爸爸?妈妈?姐姐?弟弟?亲戚?老师?同事?所有的人,所有的人,脸上全是一团模糊! 不记得了?不记得了!我竟然不记得了!短短的16年,16年而已啊,爸爸妈妈的容颜我竟然一点点都想不起来了! 翻身扑倒床上,咬着拳头失声痛哭,我的上辈子,我最深的牵挂,已经渐渐被我遗忘,我再也不是安锦,我只是安陵容了! 乾元十二年九月十五日,晴,宫中的大队人马,执礼大臣,内监宫女浩浩荡荡执着仪仗来接甄嬛和我入宫。甄嬛含泪与家人告别,我站在一旁黯然等待,默默抬头望向南方的天空,那是我这一辈子家人的方向,我上一辈子的呢?我该看向何方? 即使是极尽奢侈的排场,宫嫔的身份,入宫时走的依然是偏门。 心事绵绵,昨夜竟是哭了一夜,是以今日精神不好,恍恍惚惚中上了轿子,恍恍惚惚中被人搀下来,九月的天,碧空如洗,微热的阳光洒在身上,我却只觉得冷。甄嬛见我面色不好,担忧的看过来,我勉力笑笑,低下头。所幸其他几位小主一齐到了,我们在銮仪卫和羽林侍卫的拥簇下向各自的宫室走去,免除了尴尬。 身周都是陌生人,我努力打起精神,并不敢四处张望,只目不斜视按照方若姑姑教导行走。侍卫们护送我岚意楼,楼外已有内侍宫女们跪在两旁迎接。我站在岚意楼外打量,岚意楼是一座一进小院,并不大,庭院正中是一棵石榴树,九月里竟仍是郁郁葱葱,绿的惹人喜爱。 “小主,奴才们幸不辱命,已将小主引至岚意楼,小主请自便,奴才们要向皇后复命去了。”一位红袍太监脱列而出,躬身向我行礼道。我上前几步,按照方若姑姑教导,拿出一个荷包,道:“辛苦公公和这些侍卫了。”那太监笑道:“这是奴才们该做的事,不敢称辛苦。”说着接过荷包,并不掂量,直接收入怀中,转身引着銮仪卫和羽林侍卫们离开。 静默了一会,我转向仍跪着的内侍宫女们道:“都起吧。”说着当先向岚意楼走去。立时一个机灵的宫女起身赶至我身边,扶着我胳膊道:“小主小心门槛。”我看了她一眼,她微低着头,垂着眼睑,十分恭顺的样子。我任她扶着,进了正堂,坐在上首。 那个机灵的宫女已经端了茶上来,我探指轻试,温热并不烫手,遂伸手端过。今日为怕路上忽然三急,是以从早上起床起一直滴水未沾,现在很是有些口渴。茶杯刚拿到手上,下面站着的宫女内侍呼啦啦一齐跪下磕头,一一报名后齐声道:“奴婢(奴才)给小主请安!” 我手一顿,心中泛起一丝异样,嘴唇动了动,终是没有出声。虽然口干,仍是动作优雅,一杯茶慢慢喝完,我轻轻的放在桌上,道:“进了岚意楼,我们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我若好了,你们在宫里行走也有几分脸面。我若不好,你们的下场也未必好的了!你们忠心为我,我必不会亏待你们。” 底下跪着的人俱都低下头,表示顺服,口中道:“奴才(奴婢)们必将忠心侍奉小主!”我点头,道:“都起吧,宝鹃。”我唤道,那个机灵的宫女立刻上前一步,垂手恭立道:“小主。”我指着桌上的荷包道:“拿下去,赏了。”宝鹃道:“是,小主。” 进宫前,甄府为甄嬛和我各准备了一千五百两的银票,加上之前江知府送的剩下来的五百两银票,我身上的银钱似乎很多。只是安家远在松阳,安比槐又只是个小小的县丞,根本不可能接济银子与我,这两千两银票是我的所有了。因此,我虽然知道第一次打赏奴才很重要,却也只是每人给了二两银子,相比于同时进宫的其他小主,我怕是最小气的一位了吧。 我仔细留心下面人的脸色,只两个年纪小的宫女脸上露出失望,其他人并无异样,都恭恭敬敬道谢。 将人都遣下去,留了宝鹃和周源在内。周源年约五十,脸部皮肤松弛,耷拉着眼皮,佝偻着立着,整个人仿佛没睡醒般的不精神。他却是我这岚意楼的主管太监。 我问道:“长杨宫主位是哪位娘娘?我现在可需要去拜见?”宝鹃抢道:“回小主的话,长扬宫目前没有主位,只霞旎阁有位杜良娣,是长杨宫位分最高。” “杜良娣?”我提了音调表示疑惑。宝鹃答道:“杜良娣是乾元六年入宫的秀女,父亲是礼部从五品员外郎。” 礼部从五品员外郎,看来杜良娣家世也是一般,进宫六年还只是个从五品的良娣,可见不是个受宠的。我心下不免惴惴,杜良娣的父亲纵然手中无权,却是比我这县丞之女的身份要高贵的多,她如今只是个从五品的良娣,那么我呢?我能达到什么地步? 不禁想起甄嬛清丽脱俗的容颜,想起昨夜我们结盟的承诺,心中稍稍安定。道:“长杨宫既然杜良娣位分最高,少不得是要去拜见的。不知我什么时候去合适?”宝鹃道:“小主今日刚到宫中,不免疲乏,明日去正好。至于礼物,小主看着送吧——杜良娣并不得宠。” 我心中迟疑,转头看向周源,周源见我看他,方慢吞吞的开口:“小主新进宫,第一日都是熟悉收拾居住的宫室,第二日拜见所在宫殿主位,第三日方能拜见皇后娘娘,之后才能侍寝。杜良娣上午需要去向皇后请安,且杜良娣毕竟不是主位。” 周源的意思是明日下午拜见杜良娣,我思考片刻,周源前面说的与方若姑姑教导相同,后面似乎也言之有理,于是继续问道:“明日可有别的小主同去拜见杜良娣?我又需要带些什么礼物?” 周源慢慢道:“小主是今届秀女最后一批进宫的,前面新进小主只有马才人,是九月初十进的宫。至于礼物,杜良娣父亲曾是三甲进士,颇有些读书人的气质,而杜良娣颇似其父。” 我慢慢品味周源的意思,今届秀女分在长杨宫的只有我和马才人,而马才人既是初十进的宫,想必已是拜会过杜良娣的。这样说来,明日就只有我一个要去拜见杜良娣了。 读书人的气质,迂腐、清高。我本身没有什么财物,只一手女红还拿的出手。前些日子在甄府绣了一幅双面绣,一面是青翠挺拔的竹,右上角配词:“近窗卧砌两三丛,估静添幽别有功。影缕碎金初透日,声敲寒玉乍摇风。天凭费叟烟波碧,莫信湘妃泪点红。自是子猷偏爱竹,虚心高节雪霜中。”①另一面是傲雪凌风的梅,词绣的是:“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②这样的礼物虽然寻常寒酸,但应该不会失礼得罪了杜良娣吧? 第八章 夜里,我躺在床上细细思量白日发生的事情,我在这岚意楼一共有四个宫女二个太监近身侍候。四个宫女里宝莺宝鹃年约十j□j,宝鹃为人机灵殷勤,宝莺看起来比较木讷老实。喜儿、翠儿只有十一二岁,有些婴儿肥,看着讨喜却一团孩子气。二个太监,领事太监周源五十多岁,一副精神不济的样子,小顺子是周源的徒弟,一副憨实的面孔。 想着我不由叹了口气,喜儿翠儿太小,周源太老,这六人能真正用到的不过三人,且这三人还不是道是谁的人。 翻个身,甄嬛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流朱浣碧,流朱机敏,浣碧谨慎,都是不可多得的好帮手。眉庄及其他新进宫的小主也都有自己的贴身丫头进宫侍候,只有我,在这宫中是真真正正的孤家寡人——眸色暗了暗,我的出身实在太低了。 坐起身,重重吸口气,把那些自怨自艾抛开。投胎是个技术活,显然我这项技术不过关,姑娘下次努力啊。自我调侃了一下,继续把这六个人翻来覆去的巴拉巴拉。 回忆今日与宝鹃和周源的对话,虽然宝鹃和周源是一样的意思,宝鹃说的比较直爽,不拐弯抹角。周源岁然没有直说,可是,我心神一凝,周源那些话分明是在教我! 虽然在甄府方若姑姑也教导了些,毕竟是只听不练,且具体问题处理方式也需有些变化。我新进宫,宫里的常识完全不知道不了解。甄嬛可能知道些,毕竟她是天子脚下长大,父亲又是吏部侍郎。甄嬛可以自己判断,我却是必须有人来教的。那么周源这样做是凑巧还是……有心? 若是凑巧也就罢了,若是有心,周源他为什么帮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嗤笑,对甄嬛她们那样的出身来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因为她们的出身,因为她们的容貌才情,她们的后宫之路比我这旮旯出来的乡野丫头要容易的多。在我还没有“荣”之前,底下的奴才们本事大一些,我甚至能被他们拿捏手心里。皇上根本不记得我这号人,皇后是希望自己男人的小妾们能少就少的吧?只要上报一个得了急病,可能我死后连个尸体都不能留! 一股凉意从四肢百骸涌入心脏,我不禁裹紧了被子。我心中开始庆幸周源已经老迈,喜儿翠儿还小,日后我与甄嬛联系再紧密一些,这样糟糕之极的情况就应该可以避免吧?主要是圣宠!我暗暗期盼三日后向皇后请安,希望能早日得到圣宠。 至于周源……宝鹃还年轻估计也没有经过多少事情,以后宫女和小顺子一起都让周源总领吧。先试一段时间,周源若是别人的奸细——我捏紧了拳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翌日早起,我把宫女内侍们都唤进来,宣布我昨夜反复思量的结论:“因岚意楼没有掌事姑姑,宝鹃宝莺又年纪轻,日后岚意楼的宫女们由周源管理。”周源眼里闪过一丝异色,上前道:“小主决断,本不该奴才置言,只是宫嫔贴身事宜一直都是由宫女们打理。”我笑道:“居室内自然是宝鹃宝莺打理,不过是请公公掌管人事罢了。”周源沉默一阵,道:“奴才知道了。”向后退下。我仔细留心他的神情,仍是一副没睡醒没有精神的样子。 我喝了口茶,继续道:“周公公毕竟不好直接处理我身边的琐事,这样,宫女里由宝鹃协助周公公。”宝鹃脸露喜色,上前道:“奴婢遵命,奴婢一定会好好的配合周公公。”又向周源行礼,道:“以后还请周公公多多指教了。”周源侧身,算受了半礼。 我道:“好了,大家都去做事吧,周公公和宝鹃留下来。”我看着周源花白的头发,道:“喜儿,去给周公公搬个凳子。”周源道谢,老神在在的坐下。 我问道:“周公公,我在宫里有个好友,是甄侍郎家的大小姐,今届与我一起进的宫,我现在可方便去看她?”周源终于掀开眼皮看了我一眼:“甄侍郎?礼部甄远道甄侍郎?”我点头:“是。”想了想,周源虽对我恭敬,却是一直流于表面,此时见他神色有些变化,有心借甄家压一压他。“我与甄家大小姐选秀时结缘,选秀后甄姐姐接我入府陪伴,昨日一道从甄府出门进宫。” 周源脸上神色恭敬了些,道:“小主与菀贵人相厚,有些想念也是人之常情。只是菀小主所居的棠梨宫也没有主位,菀小主是位分最高者,棠梨宫偏殿的史美人和淳常在是要去拜见的。再者霞旎阁的杜良娣小主还没有拜见。” 我点头道:“这样,那我晚上再去吧。”周源见我没有其他吩咐,行礼后出去了。 小顺子见师父出来,忙迎了上来,请周源在屋檐下坐了,奉茶。周源喝着茶水,对侍立在一旁的小顺子道:“安小主是从甄府出的门。”听了这没头没脑的话,小顺子憨憨的挠挠脑袋:“师父的意思是安小主与棠梨宫那位是盟友?”周源点头道:“日后侍候安小主尽心些。” 小顺子道:“咱们做奴才的侍候主子自然要尽心尽力。不过师父,听说菀小主与今届沈小主是一同长大的青梅,怎么甄府还接安小主入府?”言下之意是安陵容出身低微,并不值得甄侍郎的女儿拉拢。 周源道:“安小主小家碧玉,另有一番风味。”小顺子了然,一个有特色的宫嫔更容易获宠,菀小主结交自家小主,不亏。 杜良娣生的十分美丽,看起来二十一二左右,在前世是女子最精彩的年龄,杜良娣身上却有一股暮气。乍一见面我十分不解杜良娣如此美丽却不得宠的原因,待到杜良娣开口说话,我才明白一些。杜良娣不仅喜欢引经据典,说话也偏向书面语,一直之乎者也。 我前世好歹一个本科学历的人,面对她犹如文盲一样,满头雾水不知其所言。杜良娣许是见我才学贫贫,不过一小会,就打发我离开。出了霞旎阁,周源轻声道:“杜良娣的才学是极好的,可惜生了女儿身。” 傍晚的时候去了棠梨宫,沈眉庄已经到了。说说笑笑间,甄嬛见我身边伺候的人少,将菊清指派给我。我略一思索,甄嬛刚到棠梨宫两天,菊清应该对她不十分忠诚。再者我与甄嬛是一国的,也不怕菊清从我那里找到什么对甄嬛不利的事情。遂谢过甄嬛,领着菊清回了岚意楼。 第三日才四更天,宝鹃已将我唤醒,沐浴更衣、梳妆打扮,宝鹃宝莺四人围着我团团转。打扮妥当后,我身穿桃红流金丝云锦宫装,头梳双螺髻,戴上镂花嵌暗红玛瑙金饰,左边垂下鎏金点翠步摇,耳下是绿翡翠滴珠耳环。宝鹃笑道:“小主这样打扮起来,艳丽无双呢。” 我听了,心中颇有些自得,不觉勾起唇角。周源却皱了皱眉。我看在眼里,问道:“周公公,可是有什么不妥?”周源迟疑一下,慢吞吞道:“小主打扮的有些艳丽了。”我暗恼,难道我要打扮的朴朴素素让所有宫嫔都知道我是县丞之女才好么?脸色不由沉下。周源见了闭嘴不言退至一边。 宝鹃在一边笑道:“艳丽才好,不然怎么艳压群芳?”我忽然一个激灵,艳冠群芳有华妃,雍容大气有皇后,我这般艳丽想做什么?向后妃们展示我的青春靓丽么?转身向内走去,一面将头上的发饰摘下,一面连声道:“宝鹃侍候我更衣!” 宝鹃不解道:“小主打扮的好好儿的,为什么要更衣?”先前装扮已经花了太多时间,现下来不及解释,唤道:“宝莺,将我那件枚红色秀暗纹的衣服拿来。喜儿给我净面,宝鹃还愣着做什么,来给我梳头,普通的就行。” 好一番忙碌,才匆匆忙忙出门。此时我头戴宝蓝色玳瑁制成的栀子花,手上戴着普通的翡翠镯子,身上是枚红色秀暗纹的宫装,喜庆又不逾越。 及到了昭明殿门前遇见甄嬛沈眉庄,见她们一身低调普通的装扮,心中狠狠舒了口气。昭阳殿内,新进十五名秀女已到十之八九,嫔妃们也陆陆续续到了。带殿内位子几乎坐满,皇后在宫女们的拥簇下坐上凤座。众人慌忙跪下请安,齐声道:“皇后娘娘万安。”皇后微笑道:“各位妹妹们来的好早,平身吧。” 皇后身边的江福海上前几步站出,唱到:“新进宫嫔向皇后娘娘请安!”我连忙随着众人出列,向皇后娘娘行跪拜大礼,皇后微笑,略说了几句女戒,又吩咐内侍上下赏下礼物,众人谢恩。 皇后左手边第一个位子空着,皇后垂目示意,江福海忙躬身道:“端妃娘娘身体不适。今日又不能来了。” 我在底下听了,觉得端妃这个称呼十分耳熟,不敢细想,暗暗记在心中。 皇后道:“端妃身子总不见好,等散了,你带着礼物替本宫去瞧瞧。”江福海应下不提。 江福海将我们引至华妃跟前,道:“众小主参见华妃娘娘!”对于华妃我们却是不必跪拜的,敛身行了福礼,半蹲身等着华妃叫起。华妃却借着翡翠只与皇后搭话,并不理会我们。我心知这便是“下马威”了。半蹲着的身子有些难受,微微颤抖,只能强撑。 皇后道:“诸位妹妹还在向你行礼呢,先让她们起来吧。”皇后发话,华妃只得顺势让我们起身。我偷偷瞥了眼华妃。只看到一双上挑的丹凤眼透着无限的风情与凌厉。 华妃又挑出甄嬛与沈眉庄,言语间十分赞美。眉庄与华妃应对,言语中有些疏漏,却被华妃当众挑出,、幸得甄嬛口才伶俐,圆了回来,却更显得甄嬛不仅面貌出众更是才思敏捷。 华妃之后是悫妃,之后是贵嫔。后宫之中只有贵嫔以上才是主子,其他的嫔妃却是不必参拜的。太后在礼佛,不想我们叨扰,免了我们请安。皇后见我们有些疲累,体贴的让我们跪安。 出了昭阳殿,我与甄嬛沈眉庄结伴而行。 这次昭阳殿参拜,甄嬛和沈眉庄大大出了风头。我有些忧心,华妃那样捧她们,估计不仅老资历的嫔妃,连新进秀女们对甄嬛二人也产生了敌意吧。旋又暗哂,凭她二人的才干机敏,得了圣宠后,有皇上关心,自然不怕那些鬼魅魍魉。 此时身后有人道:“刚才两位姐姐口齿伶俐,妹妹佩服。”这人语气中带着讥笑与敌意的微酸。我们不禁回身看去,原来是同日进宫的梁才人。梁才人款款走至我们身边,看着甄嬛沈眉庄二人的随行内侍们捧满怀的赏赐,妒忌道:“姐姐们的奴才拿那么多的赏赐,宫中放的下吗?” 第九章 沈眉庄笑道:“天家恩德,我们姐妹应该同享才是。我和菀妹妹正准备回宫之后,将这些上好的物件挑出送与诸位姐妹呢。”梁才人讥讽道:“姐姐真是好大方,难怪当日选秀皇上也称赞,真是会收买人心。” 被人这样露骨的讥讽,沈眉庄脸上气的通红。我心中一动,我既然需要投靠甄嬛,就不能显得我无用。当下站出来道:“妹妹听说姐姐出身书香世家,一直心存仰慕。”梁才人抬高下巴,傲然道:“我是浔阳著名的书香世家出身,岂是你小小县丞之女可与比较,真真俗不可耐。” 我心中微恼,自进宫选秀后,我的出身一直令我自卑心痛,岂能容人这样大喇喇蔑视?我按下脾气,温声讥讽道:“妹妹对姐姐慕名已久,只是百闻不如一见,妹妹现在有些怀疑姐姐真的是出身书香世家?” 这世道家世对女子来说存身处世的根本,梁才人听我如此说,顾不得细细品味,昂然道:“你若不信可去浔阳一带打听……”甄嬛沈眉庄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开,我们身边围着的宫女内侍们也轻声嗤笑。 梁才人这才反应过来,顿时恼羞成怒,抬起胳膊就要向我脸上甩来。甄嬛眼尖,一把拉过我挡在身后,却把自己的脸送了上去!眼见着梁才人的巴掌就要打下来,却被人抓住了手腕而停在半空。 我向梁才人身后望去,立刻曲膝行礼,道:“华妃娘娘吉祥!”华妃也不看我们,对周宁海道:“放开她!”周宁海松手,梁才人跌落在地,磕头如捣蒜:“华妃娘娘恕罪!” 华妃道:“梁才人好大的威风,竟然敢掌掴宫嫔。”梁才人哭道:“是安选侍对嫔妾不敬,嫔妾只想教训她一下。”华妃细眉一挑,慵懒道:“本宫竟不知中宫与本宫形同虚设,还要梁才人你来教导宫嫔?!”梁才人听着话锋不对,磕头求饶道:“华妃娘娘饶命,华妃娘娘饶命!” 华妃自顾把玩着手上的玳瑁嵌珠宝翠玉葵花指甲套,轻声慢语道:“今年枫叶这样红的美丽,就赏你一丈红吧。” 我心中纳闷,这一丈红是什么,毒药?低着头悄悄用眼角余光去看。周宁海拿帕子捂住梁才人的嘴,拖到一边,两个青壮太监拿着刑棍一下下打在梁才人大腿处。梁才人被捂住了嘴,叫喊不出声来,只是闷在喉咙的呜咽格外让人心惊肉跳。我连忙收回视线,只是棍子敲打肉体的声音,梁才人的闷喊,华妃雍容自在的旁观,让我不自禁瑟瑟发抖。 许久,周宁海向华妃回复道:“娘娘,行刑已毕。”静默一刻,华妃道:“梁才人以下犯上,以位卑之身蓄意殴打菀贵人,现已受刑,让给三位妹妹受惊了。先下去歇歇吧。” 我们如蒙大赦,急忙行了一礼告辞退下。临转身时,我不由望向梁才人,之间她双腿垂软无力,由着两个孔武有力的太监拖下,一路蜿蜒下两道粗粗的血迹。我心下骇然,只觉双腿发软,踉跄一下,幸得宝莺及时扶住,才免了当众出丑。 甄嬛沈眉庄见我如此,一人扶了我一边,带我下去。直走了一炷香时间,甄嬛停下,吩咐跟随我们的人先行离去,带着我们进了上林苑深处的松风亭坐下。 我们三人俱都脸色发白,半天没有出声。良久,甄嬛皱眉道:“素闻华妃专宠无人敢掖其锋,却不想她狠辣如斯。”眉庄长叹一声:“只可惜了梁才人,她虽愚蠢狂妄,却罪不至此。”我听闻眉庄的意思,抓紧了手帕,犹带颤音问道:“沈姐姐,那一丈红究竟是什么?” 眉庄见我面无血色,犹豫不说。甄嬛道:“一丈红是宫中刑罚犯错的妃嫔宫人的一种刑罚,取两寸厚五尺长的板子责打女犯臀部以下部位,不计数目筋骨皆断血肉模糊为止,远远看去鲜红一片,故名一丈红。” 我听了浑身一哆嗦,强自问道:“那,那梁才人……”眉庄叹气道:“她的一双腿恐怕已经废了。” 我仍然不敢相信,强道:“华妃怎么敢?!梁才人好歹是一路大选上来的宫嫔,不是华妃的奴才!且梁才人身后的浔阳梁家,难道华妃也不顾及了?”眉庄急忙对我嘘声,四下张望,见没有他人,才急急说道:“安妹妹你快别说这些,被人听见就不好了。” 甄嬛小声道:“梁才人不过是一个新进的从六品宫嫔罢了,莫说还没有侍寝,就是那不得宠的低位分的,以华妃在宫中的权势,也是说打就打的。”眉庄道:“华妃父亲手握重兵,是皇上的肱骨之臣,深得皇上信任,岂是浔阳梁家可与比拟的?再者,梁家远在天边,纵是不微惧慕容家的权势,也鞭长莫及。” 我身上冰凉,懦懦问道:“华妃就不怕皇上知晓吗?”其实心中已是了然,只是奢望罢了。甄嬛摇头道:“华妃在后宫只手遮天,没有宫人敢将此事报与皇上。且华妃惩罚梁才人也师出有名。” 甄嬛与眉庄见我状态实在不好,也不长留,二人将我送回岚意楼。离开长杨宫的路上,眉庄问甄嬛:“嬛儿,陵容胆小,你为何将一丈红的事细细说与她?”甄嬛道:“后宫多阴私,前所未闻。陵容虽聪慧却过于单纯,我们不可能时时护着她,总要她知晓些,才容易在后宫生存。”眉庄点头:“还是嬛儿你想的周到。” ################################################ “小主这是怎么了?昨夜是谁当值?”周源问道。宝莺站出来回道:“回周公公的话,昨夜是奴婢当值。小主说不惯有人守夜,让奴婢歇在外间。昨夜奴婢听到内室有声响,过来查看,是小主被梦魇住,奴婢将小主唤醒,问是否要请太医,小主说不用,让奴婢服侍着喝了水就又睡下了。奴婢等着小主睡熟才回的外间。” 周源道:“被梦魇住?小主可说了做的什么梦?”宝莺道:“未曾说。”周源顿了顿道:“小顺子,你去太医院请太医。宝鹃带着喜儿翠儿给小主擦身,换了寝衣和被褥。宝莺你和咱家过来。”说着出了陵容卧室。 “昨日小主遇见了什么事,怎么回来就做噩梦?”周源耷拉着眼皮,佝偻着背站在院子里问道。宝莺犹豫了一下,上前附在周源耳边道:“昨日小主和沈小主、菀小主与新进的梁才人起了争执,被华妃娘娘遇见,华妃娘娘赐了梁才人一丈红。”说完低头后退几步。周源听了,心中了然,这是被吓到了。 屋内,我昏昏沉沉醒来,身上酸软无力,连眼皮也变得十分沉重,只是口干的很,拼尽力气才能出声:“水……”有人过来扶我,温热的液体流进我的口中,我贪婪的吞咽着,有清脆的声音模糊的传来:“小顺子平时看着是个利索的,如今让他去请个太医,都一个时辰了还没有请来,莫不是偷懒去了?太不把小主的安危放在心上了!”又唤我:“小主,小主,你还需要水吗?” 我轻哼了一声表示回答,那人又端了谁来喂我。喝了水后又昏昏睡去,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轻声唤我:“小主,小主,醒醒,太医来了。”说着,拿了我手臂伸直,手腕上被覆上轻柔的东西,又有什么搭在上面。有人道:“身体……虚弱……惊吓……药……” 送走了太医,周源吩咐宝莺熬药,宝鹃和菊清分别带着喜儿翠儿轮流看护。问小顺子道:“怎么请太医花了一个时辰?”小顺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水道:“皇后头风发作,太医大多去了昭明殿,剩下的几个不是说有约就是要留下镇守太医院,以防有贵人传召。方太医还是我磨了许久的嘴皮子才请过来的。”周源沉默,这后宫都是捧高踩低,小主位份低又没有家世,难怪太医院这般作态。只是,小主病的不是时候啊。 吃了两天药后,我勉强每日能清醒五个时辰。听宝鹃说我这病主要是被吓的。不由联想到梁才人下半身的血红,浑身一个哆嗦。甄嬛与眉庄听说我病了,都派了人过来探视,送了好些滋补药材。 人病了,承受能力越发差了。白日还好,听听宝鹃几个说话,看看翠儿与喜儿卖乖讨巧。夜里却整夜整夜的做梦,有时梦里处身于热闹的大街,各种广告各种流行音乐,我挽着妈妈的手臂笑嘻嘻逛街,忽然之间一人出现在一个荒凉的小院,任我怎样呐喊哭闹,都没有人应声,无尽的孤寂与惶恐席卷了我。 有时梦里我在熟悉的乡村路上与姐弟打闹,但是他们却跑的越来越远,我无论怎样都追赶不上,徒留我一人在这天地间。 有时梦见我这世的母亲,满头白发,睡在我们一直居住的偏院里,一直睡着一直睡着,再也醒不了,却无人为她收尸。 夜里,每次被宝鹃她们喊醒,每次枕头都是湿的。偶尔望着虚空,我都会想,若是我这样死了,我会不会回到过去?会不会发现这场穿越只是我的南柯一梦?这样想着,病的愈发重了。 周源看着床上瘦的不成人形的人,若不是胸口还在微微起伏,真不能让人相信这是个活人。宝鹃宝莺菊清喜儿翠儿小顺子大气不敢喘的垂头立于周源身后,几人心中都清楚,再请不来太医,小主估计是没救了。 周源的声音第一次失去了往日的平淡,带着些沉重:“方太医呢?”小顺子答道:“已经去请了十趟了,方太医只说按方吃药,却不肯过来。”周源低着眼看着交握的双手,道:“别的太医呢?”小顺子道:“原先还搭理我几句,现在我去太医院,那些太医要么远远避开,要么假装手上事忙,都仿佛看不到我这个人。”周源听了,沉默半晌,吩咐道:“宝莺宝鹃继续照顾小主。小顺子你跟我出去,我有事吩咐你。” 周源叫了小顺子出来,却半天没有说话。小顺子揣度着周源的意思,见四周只有他们师徒二人,把闷在心里许久的疑问问了出来:“师父,您为何对安小主的事情如此上心?说句不好听的,假若安小主这次没有熬过去,师父想要换个地方也是轻而易举的啊?” 周源掀起眼皮看了小顺子一眼,道:“我在这皇宫捻转了一辈子,如今老了,反而不想动弹了。”小顺子听懂了却更疑惑,问道:“师父想养老,可安小主她不合适啊。安小主她出身低微,即使与菀小主要好,位份也难升上去啊。再者,宫嫔之间勾心斗角,难免连累师父。” 周源叹道:“这后宫有哪里不是勾心斗角?我选安小主正是因为她出身低微。”小顺子愈发疑惑,不解的看着周源。周源道:“安小主出身差与我有几个好处,一则她身边没有用惯的得力人,只能依靠咱们这些宫人。二则,出身限制,安小主纵是日后得宠也没有那些出身高的小主们打眼。三则,跟着一个身有圣宠的宫妃,日后即使有人为难,也得看着安小主的面子。且,这些日子我留意着,安小主也不像是不知天高地厚蛮丫头,虽然胆小了些,总比不知敬畏要好的多——且先看着吧。” 小顺子道:“可是,师父,安小主眼下这关好似挺不过去?”周源沉默一下,问道:“听说菀小主也是向皇后娘娘请安第二日病的?”小顺子不解其意,顺着话道:“是啊,听说也是受了惊吓。只是棠梨宫有温太医看顾,虽然病的时好时坏却比安小主好……”说着眼前一亮,“师父,您是说……温太医?” 周源点头。小顺子立刻道:“我这就去请温太医。”甩开脚丫子准备飞奔,却被周源喊住:“慢着!你别去找温太医,去求菀小主,带着菊清一起。” 第十章 流朱轻轻推开门,甄嬛正慵懒的歪在床上看书。流朱走过去禀报道:“小主,岚意楼的小顺子和菊清过来求见。”甄嬛放下书,道:“岚意楼?快请进来。”一面说话一面整理仪容。流朱应了一声,过去传唤小顺子和菊清进来。 小顺子一路小跑着到甄嬛跟前,未语先磕头,哭道:“求菀小主救救我家小主!”菊清也跟在一边哭求。甄嬛大惊,连忙问道:“你好好说话,陵容怎么了?”小顺子抬起头,泪流满面,道:“小主已经昏迷,三日粒米未进了!” 甄嬛一把掀开被子坐立起来,惊道:“什么!”浣碧紧走几步上前为甄嬛披上大衣,口中道:“小主仔细些,莫着了凉。”甄嬛抓紧了大衣,厉声喝道:“你们是怎么伺候你家小主的!偷懒耍滑,是不是要把你们通通打死,才晓得忠心事主?!” 小顺子连连磕头道:“菀小主,实在不是奴才狡辩脱罪,奴才们日日尽心尽力伺候我们小主。只是,奴才们再怎么尽力,奴才们都不是太医啊。”甄嬛听这话里有些蹊跷,追问道:“此话怎说?” 小顺子擦了把眼泪,语气愤恨道:“原先还好,请了方太医为小主医治。可是一直不见效,小主病的愈发严重。再去请方太医,方太医百般推脱。眼看小主病重,奴才们无法,只得一面照着方太医原先开的方子给小主煎药,一面日日去太医院求医。可恨那方太医医德低劣,现在连见都不见奴才们。” 甄嬛见小顺子神情恳切不似作伪,放缓了语气道:“如此,是我错怪你了。小允子,流朱快将小顺子和菊清扶起来。”顿了顿,看着菊清湿红的双眼,道:“浣碧,你带菊清下去梳洗,看看这头发都磕乱了。”说着向浣碧使了个眼色。浣碧会意,带着菊清下去。 甄嬛皱眉问小顺子:“除了方太医,你难道没有去请别的太医吗?”小顺子脸憋得通红,神色十分气愤,咬着腮帮没有说话。甄嬛看他如此神色,心下了然,后宫世态炎凉莫过于此。 小顺子扑通一声跪下,磕头哽咽道:“我家小主孤身一人在京,宫中亦认不得什么人,只与菀小主相熟,菀小主也在病中,按理奴才不该来烦扰,但是,”哭出声来,“但是,奴才们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又使劲磕头,额头磕在冰凉的石质地面上咚咚作响,不一会,前额就一偏通红,“求菀小主看在与我家小主的情谊上,救我家小主一救!” 甄嬛身体微微前倾,伸出双手虚扶,道:“你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小允子机灵的连忙过来搀扶,小顺子硬撑着不肯起来,甄嬛道:“你放心,陵容是我姐妹,我岂会坐视不理?”向小允子吩咐道:“你拿了我的名帖,去请温太医,要快。”小允子应声,小跑着出去。 小顺子见状,又磕了个头连连道:“奴才多谢菀小主,多谢菀小主。日后我家小主病好了,定当亲自过来感谢菀小主恩义。”甄嬛微笑道:“好了,起来吧,陵容身边有你这样的忠仆,我十分安心。流朱,去拿五两银子给小顺子,赏他忠心护主。”又对小顺子道:“你和菊清快回岚意楼伺候吧,说不定温太医已经过去了。” 小顺子和菊清躬身退下,甄嬛唤了浣碧过来询问道:“菊清怎么说?”浣碧道:“菊清说安小主病的厉害,瘦的只剩一把骨头了,小顺子天天在太医院蹲守,却一直请不来太医。岚意楼若不是还有掌事太监周源看着,这会儿怕是要乱了。” 甄嬛忧心道:“前几日你过去探视回来说瞧着还好,如今怎就成了这般光景?可怜陵容出身低微,没有亲人在身边照看。”浣碧劝慰道:“小主莫担忧,即使陵容小主有家人在京,也是进不来这皇宫后院的。”流朱也在一边道:“方才看那小顺子十分忠心,又有菊清在安小主身边伺候,小主放心,安小主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会出事的。” 甄嬛叹息道:“希望如此。”顿了顿,续道:“浣碧,你带些温补的药材代我去探望陵容,顺便请温太医为陵容诊治后,务必到棠梨宫来一趟,我如今病中,不能亲往探视,总要听听温太医分解陵容的病情才能安心。” 温实初搭着陵容的手腕,眉头紧皱。宝莺菊清心下一沉,喜儿翠儿到底年幼,一张口便要出声询问,被宝莺拉住。周源静静看着自己衣袖,小顺子侍立在周源身后。温实出把过陵容右手,换了左手继续把脉,岚意楼静的人心里慌张。 良久,温实初收回陵容手腕上的绢帕,提笔疾书,吹干墨迹,将药方递给小顺子,小顺子接过,飞快的奔向药局。等到小顺子不见了身影周源才开口慢吞吞的问道:“温大人,小主病情如何?” 温实初道:“安小主前段时间劳累太过,似用过猛药,之后没有及时调理伤了底子,加之思虑过甚,郁结于心,后又受到极大惊吓,是以病势汹涌。” 周源垂着眼睑,问:“小主的病可能治?”此话一出,岚意楼内众人心思纷杂,俱都竖起耳朵,生怕漏听了一个字。温实初迟疑道:“小主的病在下有七分把握治好,之后调理在下也有法子。只是……” 岚意楼内众人随着温实初的话心情忽上忽下,听到温实初话锋转折,俱都精神紧绷。周源仍是慢吞吞的道:“温大人请说。”温实初为难道:“心病还须心药医,安小主心结不解,在下也不能保证安小主能够痊愈。” 众人听了,面上平静心中已起了波澜,周源四下扫了一眼,道:“多谢温太医。请教温太医医治之法。”温实初回到书案继续写药方:“方才我开的是调养的药方,安小主病势沉疴需使用猛药,只是安小主身体过于虚弱恐怕禁不住药力,只能先调养几天。”将一张方子递给周源,“这是食补方子。”周源接了仔细看过。 温实初提了药箱道:“先按方子调养两天,我再来为安小主诊脉。”此时小顺子已经抓了药材回来,周源使宝莺去煎药,小顺子送温太医出去。浣碧见此,也告辞出来。周源看着二人先后的身影,微微眯起了眼。 温实初真才实学,每两日过来为陵容把脉调整药方,十日后,陵容的病症已十去五六。虽然仍不精神,却比前几日危在旦夕要好上百倍。 温实初脸上看不出得色,反而愈加沉重。这一日特意寻了周源道:“安小主心结难解,这样下去,恐怕药石无力。”周源沉默,点点头表示知道。温实初摸不准他的态度,又是外臣不好直言,打算出了岚意楼就去棠梨宫汇报给甄嬛。 甄嬛听了,道:“我知道了,劳你有心。流朱,替我送温大人出去。”浣碧见温实初二人走远,室内也无他人伺候,挨到甄嬛身边,道:“原以为安小主福气深厚能被皇上选入后宫,却还是命薄,压不住这样的贵气!” 甄嬛眼皮一跳,觉得这话中似有丝酸味。不禁抬眼打量浣碧,却见她神色平常。浣碧反倒被看的不自在,懦懦道:“小主为何这样看我?”甄嬛嗔道:“亏我一直说你谨慎,方才的话是能说的吗?” 浣碧低头:“是,奴婢知道错了。”甄嬛拉了她的手,贴心道:“虽然这会儿只有我们两个,但你要记着,隔墙有耳。如今我们身在宫中,不比在府里时自在无拘,说话做事都要格外小心。你与我从小一起长大,我看着你就像看着亲妹妹一样,你若因一时大意出了什么事,你可想过我会多么难受?” 浣碧脸上露出愧色:“是我方才大意了。”甄嬛见她受教,拍拍她的手道:“这样就对了,我们两个加上流朱,在这后宫一定要平平安安才好。”浣碧回握住甄嬛的手,感动唤道:“小姐。”迟疑了一瞬,问道:“温大人说安小主郁结难消,小主可要奴婢带些什么话去开解安小主” 甄嬛沉吟道:“选秀那日与陵容结识,我就察觉她仿佛心中有事,当时以为是为了殿选不安。后来接陵容进府小住,她仍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只是我与她毕竟相识的时日尚短,不好打听她的私事。进宫前几日,我看她郁色显于眉间,忍不住试探了几句,都被顾左而言他带了过去。竟不想陵容的心思连累她至此地步。只是我如今正在病中,不方便出门……”说着顿了一顿,改口道:“也罢,我便去探望陵容一番吧。毕竟她是与我一道从甄府抬进宫的,情分不同一般。” 我躺在床上,怔怔出神。宝鹃面露忧色,强自微笑道:“小主这几日看着精神了许多,小主可有什么想吃的么?我去御膳房取来。”我看着她强撑的笑颜,知道她是为了免我多心。只是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怔怔转了目光继续盯着虚空。 宝鹃见我如此,红了眼圈。宝莺过来扶我吃药,我任她喂下,不抵抗不积极。门口传来敲门声,小顺子道:“小主,菀小主过来看您了。”说着,推开门请甄嬛进来。 甄嬛见我骨瘦如柴,整个人没有一丝生气,心中大惊,眼泪立刻掉了下来。她疾步走到我床前,握住我的手喊道:“陵容,陵容,几日不见你怎么病成这样了?!”我怔愣半天,看清了甄嬛,扯出一抹微笑,道:“你怎么,来了?你还在,病中,快快,回去,小心过了,病气。” 甄嬛听我说话吃力,心中愈发难受,带了些哽咽道:“你,你病成这样,难道我这个做姐姐的还不来看望你么?”深吸两口气,缓了缓情绪,“陵容,我们姐妹间有什么话不能说?有什么事你告诉我啊,姐姐帮你达成心愿,啊,即便姐姐做不到,甄家也可以帮你的。” 我听了,只微微笑着,这是个好姑娘,从第一次见面就帮着我。只是,我想回家啊,想回到有爸爸妈妈姐姐弟弟的家。 甄嬛见我沉默,恨声道:“陵容,有什么事情能比过生死大事?你为了你掩藏你的心事,连命都不要了么?”我听了,反而露出一丝释然,慢慢闭上眼睛——死了,就能回家了。 甄嬛心中大恸,我这般模样,分明是存了死志。甄嬛哭趴到我身上,喊道:“陵容,陵容,你怎么如此傻啊。你难道不要你母亲了么?你难道就放心她一人孤零零老去永无相见之日么?你难道就忍心看你母亲白发送黑发人了么?” 我心中一动,想起了母亲枯槁的容颜,想起了母亲为我操持婚事时的喜气洋洋,想起了母亲与我进京应选分别时的苍老,眼珠不由转动了一下。 甄嬛哭的伤心,毕竟还在病中,唬得浣碧流朱慌忙来劝,半强迫着扶了回去。 周源背着手,立在院中仰望天空,马才人跋扈,杜良娣迂腐,目前这位又忒想不开了,只是,若离了她们,就要回到敬事房等待三年后的选秀重新调派。想找个养老之地,竟也如此之难…… 第十一章 周源站在我床边,似乎知道我没有睡着,淡淡道:“小主心结难解存有死志,奴才不知小主遭遇了什么,不敢多加劝解。只是到底主仆一场,奴才大胆请问小主三件事。”顿了顿,见我仍是双目紧闭,动也不动,淡定续道:“其一,小主于这世间已再无牵挂了么?若有,小主过世后,小主所牵挂之人后果如何? 其二,小主为何历经种种波折进宫?难道仅仅是为了病死深宫,为这皇宫再添一缕孤魂? 其三,小主过世后,小主心中所念肯定会如小主设想进展?须知,人死如灯灭,前尘尽断,万事皆休。世间种种再与小主没有任何干系。小主仔细想想,若心意不变,奴才们也只能自求生路,小主莫怪奴才们狠心。”看着床上年轻却枯败的面容,周源心中生出一丝不忍,临转身出门前,多说了一句:“前事已逝,无可更改,小主当惜取眼前时光。” 人死如灯灭,前尘尽断万事皆休。前尘尽断,万事皆休……大滴大滴的泪水顺着我紧闭的眼角滴落,前尘尽断啊!我怎能忘记,电梯事故,从十一楼跌下焉有生还的可能?!我与前世已是人死如灯灭!前事已逝,无可更改,我这段日子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用力翻过身,抱着被褥,我痛哭失声。我的家,我前世的家,我已经回不去了!再也不可能回去了! 我在屋内痛哭,岚意楼的宫女内侍们被吓得不浅,战战兢兢立在角落,纷纷以眼角余光隐蔽的责怪最后见过我的周源。周源老神在在的背着手,耷拉着眼皮道:“去准备些热水吃食,小主待会要用。”众人皆以看见怪物的眼光瞅着周源佝偻的背,这人莫不是被小主吓傻了吧?小主哭的这样凄惨,他竟然只顾着热水吃食! 周源抬起眼角扫视一圈,哼道:“还不快去。”宝莺带着喜儿翠儿应声下去。宝鹃犹疑着问道:“周公公,我,我们可需要上去劝慰小主?”周源扫了她一眼,对小顺子道:“过去请温太医过来为小主把脉。”小顺子虽然也是一头雾水,但是师父的话还是要听的,麻溜儿一路小跑走了。宝鹃见周源竟如此无视自己,一口银牙咬碎,愤恨瞥了周源一眼,不甘忍下。 我哭过之后,头昏脑胀,床单湿渌一片,心中一些沉重仿佛被哭出来了不少。宝莺菊清合力扶起我进了浴室,泡过温烫的浴水,出来时身心轻盈许多。躺在已经换过带着阳光气息的温暖床铺上,有些昏昏欲睡。宝莺摇醒我,喂了些粥,我顺从的咽下,不觉中喝下了一大碗。宝莺心中欢喜,为我整理好被子,带着笑容急急去跟周源禀报。 岚意楼内众人纷纷聚在我的门前,等待温太医的诊治结论。温太医把过脉后,宣布我心结稍解,病已好了六分。剩下再以药理细细调养,不出月便能痊愈。众人中有人脸上掠过遗憾,有人闪过欢喜,有人浑不在意。不论众人是个什么心态,脸上的笑容如同复制出来一般灿烂。唯有周源,仍是耷拉着眼皮,佝偻着腰定定立着。 温实初将我病情稍有起色的事情报与甄嬛,甄嬛喜不自甚,连着十天派遣流朱浣碧过来探望。直到我痊愈了八九分。 乾元十二年十一月十三日,缠绵病榻近两月后,温太医宣布我已痊愈。 我病愈后第一件事,就是带着重礼亲自上棠梨宫感谢甄嬛。甄嬛原正在屋内绣花,听到我来了连忙丢了绣棚迎了过来,不等我向她行礼,已经拉住我的双手,上上下下仔细打量,见我一扫之前郁色,欢喜道:“听温太医说你已经好了,我欣喜不已。”复又嗔道:“你怎么才好就出来,仔细吹了寒风。” 我感激的看着她,真诚道:“姐姐,妹妹这次多亏了姐姐,若不是姐姐派遣温太医为我医治,又时时垂问,妹妹现在怕是……”甄嬛伸出食指竖在唇边:“嘘,别说!”斜睨了我一眼,“你才刚好,口无遮拦的,也不怕犯了忌讳。” 我轻轻挣开甄嬛的手,饱含感激的蹲身向她行了大礼:“姐姐大恩,陵容没齿难忘。”甄嬛急忙弯下腰搀扶我道:“我们姐妹间哪里需要这些个虚礼,倒显得生分了。”我顺着她的力道起身,笑道:“姐姐说的哪里话,咱们姐妹情谊归情谊,姐姐的恩义,妹妹却是不能以姐妹情谊混过去的。” 甄嬛故意板了脸,嗔道:“妹妹再满口恩义、恩德的,姐姐就要生气了。”说罢,放开我的手,转过身去,不再搭理我。我连忙端了笑脸,柔声哀求道:“好姐姐,妹妹知道错了,姐姐原谅妹妹这一遭儿吧。”说着,故作委屈之态,福下身行礼。 甄嬛清了清嗓子,抬高下巴,傲慢道:“罢了,念你是初犯,且饶了你吧。”我起身委屈道:“谢谢姐姐。”说完,我们相视一眼扑哧笑成一团,甄嬛轻轻捏着我的脸颊:“你这个促狭鬼。”我笑道:“咱姐妹谁促狭还不一定呢。”说着用眼睛斜睨着她。 如此打闹说笑一阵,甄嬛见我微微喘息有些疲累,吩咐浣碧道:“去把我库房里上好的燕窝和鹿茸为陵容小主包些来。”我连忙推辞道:“原是妹妹来看姐姐的,怎好讹了姐姐的东西回去?”甄嬛向浣碧使了个眼色,浣碧领命而去。轻轻拍拍我的手,贴心道:“你刚刚大病初愈,最是需要滋补的时候,我这别的没有,燕窝鹿茸还有一些,只有你身子好了,我啊,才能真正放心。” 我眼睛微湿,感激的情绪在胸腔翻腾,若以语言表达尽显的浅薄,千言万语只能真诚唤声:“好姐姐。” 我以前投靠甄嬛,是为了借甄嬛的势而达到我后宫求荣的目的。而如今,我是真心将甄嬛看做我的姐妹,我必以真心不以算计待她,这后宫我真心愿与她风雨同舟,荣辱与共。 之后的日子,我一边仔细调养身体,一边与甄嬛来往愈加频繁,虽是十一、十二月的隆冬,但家无妾室相欺,上无父亲逼迫,身边有好友一二,加之心结已解,我只觉得平安宁静,岁月静好。这短短一个半月是我穿越后近十七年的时光中最安宁幸福的日子。 好景不长,打破我心中恬淡的事件来的如此突兀而又自然,乾元十三年正月初二,皇上宠幸了一名倚梅园莳花宫女,封为从八品更衣。 这一事件犹如当头棒喝,将我从怡然自得的小日子中敲醒——我如今身在皇宫,乃是皇上从七品的妾。这一棒敲的我愤懑不甘,我是十二年大选出来的小主,乃皇上亲笔御封的选侍,怎能被一介小小宫女越过头上! 意识到这一事实后,所有安宁的假象纷纷退散。以我微寒的家世,再不得皇上宠爱,我在后宫就如那一片无根的树叶,稍有风,就要随风飘零,稍有火,就要焚尽自身。处境如此危殆,我竟悠然的过着自己的小日子!此时一想,惊出一身冷汗。 此后我开始费尽心机谋取与皇上碰面,听说皇上要去倚梅园赏梅,我便打扮妥当追去倚梅园试图与皇上“偶遇”;听说皇上要去上林苑观雪,我便穿的清新靓丽早早立在雪中等候;听说皇上要去御书房召见大臣,我便在御书房的必经之路来回徘徊。 而在我兢兢业业“争宠”的时候,我丝毫没有察觉,那些最单纯的快乐已经悄悄离我而去。 多日无果后,宝鹃向我建议道:“小主与惠嫔小主相熟,小主何不去求惠嫔小主引荐?”眉庄?我有一瞬心动,旋又按捺下去,我与眉庄交情不深,所有交际不过是看在甄嬛的面上。且她如今刚是得宠的时候,我又何必去难为她?再者,我也拉不下脸面。 此路不通,只能一如既往的跟在皇上身后奔波。却不知我如此频繁的动作,已经惹得后宫嘲笑纷纷。一日我刚进长杨宫,远远看见耸秀轩的马才人正往这个方向过来。因她身份比我高二阶,我让到路边,恭敬立着等她离开。 马才人眼角瞟见我,侧脸高声对身边宫女道:“这人啊,最重要的是要有自知之明,像那麻雀,纵是飞上了枝头,也是成不了凤凰的。所以是什么样的人,就要做什么样的事。你生来是做平民的,就要老老实实种地,你若生来是做奴才的,就要本本分分的伺候主子。”说着,马才人转过身贴近我,“安选侍,你说是吧?” 如此做派,我怎不知她是在暗讽于我?只是宫规森严,尊卑有序,我即使愤怒也只能强行忍了。马才人见我只低着头沉默,冷哼一声,继续前行,一面高声道:“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牌面儿上的人,竟也敢妄想皇上的宠爱,马猴似的满宫乱窜,引来六宫看戏!” 我浑身一哆嗦,立刻煞白了脸色,我在他人眼中竟是这样不堪!宝鹃见我站立不稳,急忙扶住,喊道:“小主!”马才人回头望来,哼笑一声,说句“不自量力”,款款走远。 宝鹃宝莺将我扶回宫后,周源瞧我脸色不对,唤了宝莺过去询问。我连着几天不敢出门,生怕到了棠梨宫,也听见有人这样议论我,届时我在甄嬛面前将要颜面全无。周源见我每日郁郁不乐,担心我又想不开,叹息一声,向我道:“奴才觉得小主前些日子有些过于活泼了。” 我脸色微变,许是我病时周源三句问话的缘故,此刻竟不觉得羞恼,但到底是被人当面说起,我带着些别扭不自在,细声道:“公公也是这样认为?” 周源仿佛没有发觉我神情的变化,仍恭敬道:“小主对于恩宠太过急躁,奴才说句奴才不当说的话,以小主此时状态,得宠未必是好事。”我站起身,走到周源面前恳切道:“公公教我。”周源道:“小主宫外没有家族支持,宫内没有同盟扶持,心态又过于急躁,此时承宠于小主弊大于利。” 我仔细思考,今届秀女最优秀者是眉庄,俨然成了皇上的新宠。便是她,还要事事小心,步步谨慎。我虽多活了一世,论起心思缜密,我不如甄嬛眉庄多矣。毕竟出身低了些,眉庄若犯了事,皇上看在沈家的份上或许会偏袒些。我若犯了事,落在他人手里,有谁来为我说话?连唯一交好的甄嬛,也还在病中。 周源见我苦思,叹道:“后宫争宠第一要事是要等得。”说完之后,便闭上嘴巴,任我如何恳求都不再多说一个字。 周源出去后,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思考那句话。等,是叫我暂时不要心急不要再继续动作,这些我明白,可是要等到什么时候呢?我并无家人能在朝中提醒帝王他有个女儿身在后宫。女子佳年华有限,再两年又是选秀之期,届时新人进宫,我这样的无宠旧人如何去等,又如何等得起? 愈想愈是烦躁,这时菊清进来伺候我梳洗,只能先放在一边。菊清一边帮我擦背一边道:“小主,今日奴婢去内务府领岚意楼的月例,见到棠梨宫的品清满面愤色,奴婢与品清交好,拉住她打听,才知道棠梨宫的月银又被克扣了。” 我睁开眼睛,叱道:“内务府那帮奴才越来越放肆了,贵人小主都敢欺压!可惜嬛姐姐入宫就得了时症,疗养到现在也未起色。否则,凭着嬛姐姐的资质,哪里轮到内务府那帮奴才作践。”菊清应道:“内务府的确是无法无天,小主病时,奴婢们到内务府领分例,也被他们奚落克扣。直到小主参加除夕宫宴才好了些。” 我无奈叹道:“那黄规泉有华妃撑腰,等闲人奈何不得他。嬛姐姐瞧着亲和,骨子里却十分傲气自尊。我若拿了银钱给她,是打她的脸。这样,菊清,你明日在我份例里取些上好的银碳为嬛姐姐送去。她正病着,受不得冻。再找宝莺开了库房,将除夕皇上皇后赏赐的料子挑些颜色亮丽的罗绸,添上上好的素软缎一并送去。正月里,总不能叫嬛姐姐受了奴才的气。”菊清扶着我躺下,清脆应是。 忽然灵光一闪,我怎么把甄嬛忘了?凤命之人不可能一直这样落拓下去,如今算来甄嬛已经进宫小半年了,虽然一直因病无宠,但她毕竟是主角,想来距她崛起的时日也不远了。 第十二章 电视中,甄嬛因与纯元皇后相似,一时宠冠后宫,无人能及。以我和她的交情,以及进宫前夕的承诺,我应该能借着她的东风顺势而起。我不求皇上能有多么宠爱,我只求能安全存于后宫,能得一子或一女,能平安终老,能老有所依。细细思量,越发觉得此事可行。当下沉下心来,思考甄嬛得宠前的这段时日我应该如派遣。 首要是学书,小时被困于松阳偏院,能有热饭吃已是母亲最大的努力,更何论学书?说来惭愧,前世我好歹还有本科学历,一朝穿越竟变成了半个文盲,那些繁体字它认识我我却不认识它。若不是母亲曾为大户人家绣过佛经,又教过我,我怕是更加不堪。只是后宫与皇上相处,多谈些风花雪月,我虽熟读佛经,总不能对着皇上念经吧? 其次,每日为前世爸妈今世母亲祈福绣的《地藏王菩萨本愿功德经》也不能停。身在异世存于后宫,前世今生的家人都无法相见,更遑论身边尽孝膝下承欢。每日绣这经书,奢望菩萨神通广大,能保佑我的父母们身体健康,平安喜乐。 其三,锻炼身体,健康的身体才能提供充足的精力应付宫中风风雨雨。身为宫嫔要端庄自持,跑跑跳跳是决不允许的,也不能在宫女面前做些奇怪的动作,比如弓步压腿之类。我如今出入都有宫人随侍,能稍微自由点的,只剩下床上一片小小空间。还好,做瑜伽的话,也尽够了。恍惚记得大学体育老师曾经说过,仰卧起坐和下蹲起立能够锻炼腰腹,对女子日后生产大有好处。 其四,学习宫规,练习宫廷礼仪,最好能把它们练习到条件反射。出生不如人,自身的言行举止就更不能输人一等。 ################################# 岚意楼那厢算计着甄嬛的东风,却不知棠梨宫这边也在议论岚意楼。 眉庄似笑非笑对甄嬛道:“正月里俗事烦扰,偏你躲尽了清闲。”甄嬛促狭笑道:“惠嫔小主说的哪里的话,我这清闲,惠嫔小主哪看在眼里,却巴巴说话来酸我。” 眉庄伸出食指戳了甄嬛眉间,嗔道:“你这小妮子,惯会调皮。”复又敛了神色,淡淡笑道:“我这有桩奇事说与你听。正月初,皇上不知怎的瞧上了一名倚梅园莳花宫女,封了从八品更衣。虽说是宫女出身,皇上却时时召幸,前几日又封了正八品采女。” 甄嬛捧着怀里的手炉暖手道:“皇上看上宫女封了宫嫔,历代也是常有的事。且按祖制,宫女晋封妃嫔,只能逐级进阶,一时也越不过你去。” 眉庄微微一笑道:“这个,我自然知道,只是陵容心里有些不快活。”甄嬛显然还没有听到陵容做出的事迹,疑惑道:“陵容?” 眉庄叹道:“陵容和你一样,病的不是时候,错过了初进宫侍寝的机会。好容易挣回命来,病愈后却一直不得见天颜。别人也就罢了,偏如今,一个出身比她还要低贱的宫女得了圣宠,陵容心里着急,行事颇急躁,失了方寸。” 甄嬛奇道:“陵容做了什么?”眉庄靠近甄嬛,将陵容这段日子“围追堵截”皇上的事情一一道来。甄嬛吃惊的张开嘴,道:“这是陵容做出的事?”眉庄点头。甄嬛皱眉道:“陵容怎能做出这样,这样……”到底没有说出口,紧皱的眉头半点没有松开。眉庄蹙眉道:“平日看着她柔弱胆小的样子,竟不想能做出这样的事。” 甄嬛看着袅袅飘烟的香炉,悠远道:“富贵权势逼人。” 眉庄叹息:“是啊,自古后宫就是个名利场,我们又何尝不是再追名逐利?胜则尊耀自身荣及家族,败则祸及自己牵累家人。”甄嬛伸手拍拍眉庄手背,宽慰道:“千百年来,后宫女子命运皆是如此,姐姐不要想的太多。且以姐姐的资质与在皇上心里的分量,自是能荣及家族的。” 眉庄听到“皇上心里分量”之词,颊上浮出两朵红云,微抿的红唇翘起,微垂着头,眼睛十分明亮。十八岁少女初嫁的羞涩与对日后生活的美好期盼,衬得眉庄风姿错约,美艳动人。既是是甄嬛与之一起长大,也看得呆住。 眉庄被看得不自在,啐了甄嬛一句:“我不过与你说陵容的事,你倒调侃到我身上来了。”收了脸上粉色,眉庄殷殷嘱咐道:“嬛儿,你与陵容交好,便寻个机会提点陵容几句吧,免得连累了名声。” 甄嬛点头:“姐姐放心,我省得。”眉庄笑道:“我不过白嘱咐你几句,你可别忘了?”甄嬛笑着拖长声音道:“是,姐姐放心。” #################################### 接下来的日子,我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偶尔拜会甄嬛和眉庄联络感情,更多的时候是在锻炼我娇弱的身体——不是不想得到圣宠,只是暂时的蛰伏,等待东风一飞而起。 宫人们将外面发生的事情津津乐道的八卦与我听,听说余氏圣宠优渥,不过承宠一月有余,连连晋封,已是正七品妙音娘子。听说余氏献媚于华妃,与华妃走的很近。听说余氏骄狂,违令夜半高歌不说,还将品阶比她高一阶的史美人在不禀报皇上皇后的情况下打入暴室。听说,皇上下旨褫夺她“妙音”封号,并令禁闭一月。听说余氏禁闭出来后,跪在皇上仪元殿外唱了一夜,重新唱出了皇上的怜惜。 二月的北方还是寒风呼啸,偶有大雪。我打开窗户,迎着冷风静静思考。余氏以歌喉获宠,为我打开了一扇邀宠的大门。我曾特意接近过,听她歌唱不过尔尔罢了。毫不自谦的说以我的唱功,高出她百倍。她能得宠,我自然也能。 可惜以她的教养,不懂得韬光养晦。被皇上的宠爱和接连的晋封冲昏了脑袋,骄狂跋扈,树敌者众。先前还好,圣宠优渥,能护住她不被后宫妒忌吞噬。只是皇上这次贬斥,成了一个信号——余氏已不复从前荣宠了。即便她这次能东山再起,也风光不了多长时间。 我在心底暗暗告诫自己,以我相较于余氏好不了多少的出身,切记不可紧拽着皇上的宠爱不放,须知,圣宠虽是后宫女子步步高升的重要基石,却也是后宫倾轧的根由! 再者,不论得宠与否,必须行事以礼进退有据,不能得意忘形,不能出言无状。低调隐忍闷声发大财才是王道。 我捂住激跳的心口,对自己道:“陵容再忍忍,再忍忍。余氏还没有过去,甄嬛还没有承宠,枪打出头鸟,再忍忍!” 二月十六,雪后初晴,难得一个好天气。我与眉庄相约,去甄嬛那里小聚。屋内杜鹃开得正艳,我使宝鹃剪了一捧带去棠梨宫。我到时,淳常在与眉庄已经到了。我笑道:“眉姐姐和淳常在来的好早,倒显得我来的迟了。嬛姐姐你可别见怪,我给你带了礼物来赔罪了。”一面互相见礼。 眉庄指着我对甄嬛笑道:“看看,看看,陵容这张嘴越发了不得了,见我来得早,就多了这许多话。”我皱皱鼻子道:“还不是姐姐们惯得。嬛姐姐,我宫里杜鹃开的早,看着红红绿绿的喜人,便给姐姐带些过来插着解闷。”甄嬛道:“难为你有心。”眉庄打趣道:“你这礼物只有嬛儿有,我们难道就没有?”我笑道:“有,都有。” 几人闲话了一阵,流朱捧来签筒,里面一把青竹花名签子,要抽花签玩。我们四个以长幼序了,由眉庄开始。眉庄摇着签筒抽了一支,先自己看了,笑道:“果然是玩意儿。”随手递给我们看。甄嬛看过递给我,那签上是一朵金黄的菊花,下边写着:“陶令篱边色,罗含宅里香。” 我心里隐约觉着不好,眉庄爱菊,存菊堂中也种满菊花。只是她身在后宫,怎能以陶渊明篱边菊花的形色相比?——陶渊明是归隐之士啊。面上却依然笑着。 甄嬛取笑了眉庄几句后,自己也抽了一签,上面是浅红的杏花,下面写着:“女郎折得殷勤看,道是春风及第花。”甄嬛看了,脸上浅红一片。 我眼珠转了一转,一把抢过来,念道:“……春风及第花。”我拿帕子捂住嘴偷笑,一个劲盯着甄嬛看,只盯的她满脸通红,恼羞成怒,扑过来闹将起来。眉庄拿了我放在桌子上的签子,喜道:“杏主病愈,嬛儿你缠绵病榻小半年,也该好了。” 我伸过头来道:“何止,杏同幸也,又有春风及第在后,怕是某人的春天要到了。”甄嬛羞得脸上通红,只管不依。 轮到我时,我静下心来,仔细摇着签筒,闭上眼,诚心抽出一支。眉庄取笑道:“快瞧陵容郑重的样子,莫不是在心中求问姻缘?”甄嬛和淳常在捂住嘴吃吃的笑。我只作看不见,小心的翻过签身,签头上画着一朵红彤彤的鸡冠花,下面小字写着:“俯首秋风,至今戴却满头霜。”我捂嘴笑道:“果然是我心灵,抽到好签。” 甄嬛听我这么一说,迫不及待的从我手上抽走念了出来,笑着分说道:“满头霜指白发,至今戴却满头霜意能平安终老,果然好签。”这签虽不及眉庄和甄嬛的富贵,与我却是极合适的。当下喜不自甚道:“抽到好签,我心中高兴,且饮满此杯!”说完,一口喝干杯中酒水。 眉庄凑趣道:“好,陵容爽快。嬛儿,你与陵容同岁,按着签意,你得向陵容再敬三杯。”甄嬛也不扭捏,大大方方站起来,亲自为我斟了三杯酒,道:“这第一杯,是贺你病愈之喜。”我笑道:“同喜。”与甄嬛一起喝了。再递一杯,道:“这第二杯,为我们四人姐妹情谊而饮。”我接过一饮而尽。又是一杯,道:“这最后一杯嘛,是恭喜陵容抽中好签,能在这后宫平安终老。” 这话颇有些沉重,屋内欢愉的气氛微微凝滞。我接过酒杯一口饮尽,连喝四杯,早已不胜酒力,双颊酡红,眼中似有水光流转,笑道:“咱四个姐妹一体,陵容既然都会平安,更遑论姐姐和眉姐姐了。姐姐多虑了。” 眉庄连忙接话道:“陵容说的对,嬛儿,你就是想的太多了。快快快,接下来是淳儿,嬛儿你可不许打岔。”甄嬛也知此时正是高兴的时候,遂按下此话不再提起。 微凉的夜晚,棠梨宫温暖橘黄的烛光里传出年轻少女们嬉闹的笑声,传的很远很远…… 第十三章 “小主,小主!”菊清满脸喜意的跑进来,微喘着喊着。宝鹃皱眉道:“吵吵嚷嚷做什么呢?惊扰小主你该当何罪?!”菊清看了宝鹃一眼,笑颜如花对我道:“小主,菀小主在上林苑偶遇皇上,已经被封为菀嫔了!” 我乍然听到,也是喜不自胜,握住菊清的手一叠声的问:“真的?真的?你可打听清楚了?”菊清连连点头道:“都打听清楚了,菀小主在上林苑散心,遇见余娘子,余娘子被皇上罚过一遭仍不长记性,见着菀小主生的好,竟妄图欺辱菀小主。恰好被皇上看见,当场就封了菀小主为菀嫔,还将余娘子贬为更衣,迁出虹霓阁。” 此时,小顺子小跑着进来禀道:“小主,李公公遣了手下内侍过来传旨。”我心知是为甄嬛晋封的事情而来,连忙道:“快请进来。”小顺子听了,不一会就领着一个十五六岁长相清秀的小太监进来。 那小太监向我行了礼,高声道:“奉皇上口谕,棠梨宫甄氏贤淑温良,恭敬有礼,著晋为嫔,钦此!” 圣旨已下,甄嬛晋封已是事实。我连忙使宝鹃厚赏,心中激动不已,高声叫道:“宝鹃菊清快快替我梳妆更衣,我要亲自去棠梨宫与甄姐姐道喜!” 特意饶了一圈与眉庄一起,眉庄亦是满脸喜色,与我相视一笑,皆为甄嬛开心。才进棠梨宫,眉庄三步并作两步,快速走到甄嬛跟前,一把拉住她的手,喜极而泣道:“好,好,终于有了出头之日了。” 我原跟在一边开心,忽然听到“出头之日”一词,心中泛起微酸,甄嬛与眉庄俱都得宠,只剩我一个还未得见天颜。旋又高兴起来,甄嬛已经得宠,离我得宠之日还远吗? 心思这样一兜转,已经从激动欣喜中稍稍冷静下来。福身行了一礼,道:“参见菀嫔小主。”甄嬛慌忙扶我道:“你这是做什么?没得生分了。”我笑道:“眉姐姐欢喜的疯了,我却还清醒着,总不能叫人说我们不知道规矩。” 三人说了一阵,忽然听眉庄压低声音问甄嬛:“皇上可临幸你了?”甄嬛两颊上浮起两朵羞涩的红云,眉目低敛间却尽是风情。我心中咯噔一下,甄嬛眉目间泛出的情思,分明已是春心萌动! 甄嬛一向聪明怎的对皇上动了春心?难道她忘了皇家不是普通的人家,皇上也不是普通的男人了么?家事、国事、天下事,家事在皇上心中分量最轻微。再者,皇上不是她一个人的夫啊!他是这后宫所有宫嫔的丈夫,主子,所有者!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良人?更何况,前面还有个与皇上少年夫妻、共渡艰难时光、占据了皇上所有的男女情爱的纯元皇后!——活人永远是争不过死人的,甄嬛,你这番情谊怕是要错付了…… 心中惊涛骇浪,已经无心去听眉庄与甄嬛的对话,出了棠梨宫,我有些神思不属。几次对眉庄欲言又止,又怕她多心,疑我妒忌甄嬛。只得忍了,勉强打起精神与眉庄话别。 平静的后宫,因为甄嬛的受宠而涟漪波澜。听说,甄嬛与皇上相遇那日,皇上是把甄嬛一路从上林苑抱回棠梨宫。听说甄嬛因病不能侍寝,皇上也不冷落,反而隔一日便要去棠梨宫探望甄嬛。听说,甄嬛病愈后第一次侍寝,由皇上赐了泉露宫沐浴,又由皇上亲自接入仪元殿。听说甄嬛侍寝第二日,皇上赐了“椒房”。听说甄嬛侍寝之后,皇上连幸八日…… 皇上这样恩宠连连,处处昭示甄嬛的与众不同,恰逢甄嬛少女怀春,估计已经令甄嬛深深陷了下去了。甄嬛得宠和她对皇帝动情,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我作为她好友,却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她这样,于是往棠梨宫跑的愈发勤了。只是每次看见甄嬛眼角眉梢的春意,一腔子劝说的话都咽在口中——这是何其残忍的事情!当你刚刚品尝到热恋的刺激,却有你的闺蜜在一边劝说,你只不过是他心中所爱的替身! 我说不出,又不忍甄嬛受骗,心中煎熬,每日在岚意楼像个困兽一般来来回回转。却不知我这番表现,看在她人眼中却是另一种样子。 宝鹃见我急上火的满嘴水泡,眼中闪过一丝轻蔑,动作却轻盈麻利的为我敷上去火的膏子,嘴上道:“菀小主不得宠时与小主那样亲厚,如今得宠了,却忘了昔日的姐妹。”我心中火起,一掌重重拍在身边茶几上,砰的一声,厉声道:“谁允你这样浑说?!” 宝鹃吓得一抖,连忙跪下,犹自道:“小主,奴婢为小主不平!菀小主病中,小主那样照顾体贴,隔三差五去陪菀小主解闷不说,但凡岚意楼有一根丝,小主都要扯半根送与菀小主。 去年寒冬,棠梨宫受内务府欺压,克扣了菀小主的碳例,小主担心菀小主受寒病情复发,把自己的分例送了大半过去,可有谁知道小主是南方人受不得北方的寒冬,冻伤了腿上肌肤? 小主还未得宠,日子也过的艰难,小主一得了什么新鲜的玩意儿,马上送与棠梨宫一半。可菀小主做了什么?菀小主把小主特特意意送去的东西随手赏了流朱浣碧,那日浣碧穿着与小主同样的天青色花素绫惹了多少宫人的笑话?还有……” “好了。”我打断她,去扶她起来。“难为你记得这许多,只我与嬛姐姐交好,这样的话可不能再说了。” 宝鹃撑着不肯起来,哽咽道:“奴婢为小主不值,小主掏心掏肺真心待她,可她呢?一朝得宠,就忘了还有一位未见天颜的昔日姐妹。奴婢为小主不值!” 我叹了一声,用力扶她:“嬛姐姐新承恩宠,正是要固宠的时候,却不是提携我的最佳时机。你为我的心思我明白,只是这宫里人多口杂,这样的话还是不能再说了,被人误传了出去,伤了我和嬛姐姐的情分。” 宝鹃低头,我知她心中仍有不服,虽然心中感动,却不能不罚,于是道:“我去看嬛姐姐,宝莺和菊清跟随,你就留下吧,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再随我宫中行走。”宝鹃低低应是,送我出门的目光里尽是明晃晃的嘲讽。我此时竟然丝毫不察。 在棠梨宫与甄嬛说好了一会话,见她面露乏色,知趣的领着宝莺和菊清回去。走到一半,想起我病重时甄嬛来探望的情谊,站住了脚,咬咬唇下定决心,纵然使得甄嬛厌我,我也不能不把她与纯元皇后相似的事情告知与她。 打发了宝莺和菊清先行回去,我转身悄悄往棠梨宫走去。拦住小允子的通报,我一路思考着如何措辞,走到甄嬛寝宫紧闭的耳窗前时,忽然听到我的名字。我微一留神,缓了脚步。 “……来的越发勤了,这次更好,直接带着一嘴的水泡过来,恨不得小姐直接把她引荐给皇上。”甄嬛斥道:“休要胡说,陵容只是上火。”浣碧不屑道:“四月这样清爽的天气,好好儿的怎么会上火?不过是眼见小姐得宠,心里急了,急火上脸才出的水泡!”甄嬛道:“你还说!” 浣碧兀自道:“我有说错么?她也不替小姐想想,小姐才得宠,多少眼睛盯着我们棠梨宫,等着要挑出小姐的错来。她倒好,不体贴小姐不说,还一心想要小姐为她引荐。当小姐是什么呢?她安陵容的一块踏脚石么?!” 我心下一阵愤怒,耳边浣碧声声的不满讽刺,仿若一根绣花针,将我这些日子的为甄嬛担心忧虑一点点的戳散。此时甄嬛的声音响起,我的心脏砰砰直跳,盼着她能说点什么,好教我知道,我的一腔友情不是空付。 “陵容一直未曾得宠,现在我与眉庄具是圣眷优渥,她难免着急。毕竟姐妹一场,等我恩宠稳固后,自然会提携与她。这样的话,你可不许再说了……” 我站在窗外,犹如寒冬腊月里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带着冰渣的冷水,刺骨的寒意令我瑟瑟发抖。我苍白了一张脸,慌乱的逃离了棠梨宫…… ##################################### 早上醒来,梳洗装扮后,宝莺禀报道:“小主,昨夜惠嫔小主溺水了。”我一惊,连忙问道:“可请了太医?太医怎么说?”宝莺道:“小主别急,已经请了太医,听说惠嫔小主只是吓到了,并不要紧。皇上也去探望过了惠嫔小主。” 我稍稍放心,又问到:“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眉姐姐好好儿的怎么会溺水?”宝鹃道:“是昨夜戌时末,”左右看了看,附到我耳边悄声道:“惠嫔小主是在离宓秀宫不远的千里池落得水。” 宓秀宫?我蹙了蹙眉,责怪道:“昨日的事情,你怎么才来告我?”一面吩咐她为我更衣。宝鹃道:“奴婢也是今早才得的消息。”见我急匆匆的向外走,连忙劝道:“小主先用过早饭再去吧。”我道:“眉姐姐情形还不知道怎样,我怎么能安心吃饭!” 到了存菊堂,眉庄已经醒了,甄嬛陪伴在床边。我紧赶几步,走到眉庄床前,细细打量她的脸色。眉庄脸色苍白,连唇色都暗淡几分。眉毛微微竖立,是惊吓到了的模样。眉庄微笑道:“陵容怎来的这样早?可用了早饭了?” 我道:“你都这个样子了,还关心我用没用饭。”转头对甄嬛嗔道:“嬛姐姐也是的,昨晚怎么就不通知我,我竟现在才得到消息。”甄嬛笑道:“你一向早睡,事发时你已经歇了就不好去打扰。”我道:“别说才歇下,就是已经睡了,这样大的事我岂能不来?” 眉庄笑道:“嬛儿也是被我吓到了,一时不周到也是有的。下次一定及时告知你,陵容且饶了她这一回吧。”我连声呸道:“有口无心,大风吹去。这样的事千万别再有下次了。”正了正脸色,“眉姐姐,你好好的怎么那么晚去了千鲤池?” 甄嬛站在我身后向眉庄微微摇了摇头。眉庄迟疑了一瞬,道:“华妃娘娘罚我到宓秀宫抄女戒,出来时经过千鲤池,便想去喂喂鱼。许是池边路滑,没留神就掉下去了。”我疑惑道:“这件事是个意外?”眉庄点点头。 甄嬛笑道:“好了,你一大早就赶过来,估计还饿着。眉姐姐现在只是有些疲累,你且安心回去用些早饭。”我看了看眉庄疲乏的脸色,点点头站起身,看着甄嬛眼下的乌黑,微笑道:“嬛姐姐你也要注意休。”甄嬛微笑点头。 第十四章 我一踏进岚意楼,立刻吩咐小顺子道:“小顺子,去将你师父请到绣房见我。”小顺子应了一声,小跑着下去。宝鹃扶着我胳膊道:“奴婢扶小主回屋休息。”又对宝莺道:“快去上壶热茶来为小主压惊!”我看她面色发白,知道她也被吓着了,勉力温声道:“你先下去歇息吧,我这里有宝莺伺候就行了。”宝鹃并不推迟行了一礼退下。 我深深呼吸,稳定了些情绪。将今晚丽贵嫔吓疯一事尽量客观仔细道来。周源听后,静静的捧着茶杯,并不说话。我忍了忍还是问道:“周公公认为这件事是谁设计的?”周源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小主难道不知道?” 我哑然,从今晚甄嬛眉庄的作为来看,明显是她们一手策划。四月里,余更衣因被贬一事怀恨甄嬛,指使小印子暗合花蕙下毒暗害甄嬛。甄嬛识破,皇上下旨赐死余更衣。不想这件事还有今天这样的后续。联想到余氏死后,宫里纷纷扬扬的遇鬼流言——世上本没有鬼,这许多人说的有鼻有眼,那么这“鬼”是谁弄的?暗自心惊,想不到甄嬛那么早就已经开始设计圈套。 周源见我面色,知道我已经想出头绪,提点道:“惠嫔小主虽然一向与菀婉仪小主相厚,但是惠嫔小主今晚行事这样的积极,倒不像仅仅是为了帮助菀婉仪小主似的。” 脑中闪过眉庄溺水之事,身体不禁向前微倾,抓紧椅子扶手,道:“你是说眉姐姐溺水一事也是华妃主使?”周源点头。我不信,大声道:“眉姐姐分明说是她自己不小心!”周源知道我此刻激动的缘由,心中叹息一声,面上不显,仍是慢吞吞的道:“惠嫔小主许是担心机事不密则成害。” 我绷紧下巴:“即使我知道了,我还能泄露出去?!”周源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道:“菀婉仪与惠嫔从小长大的情分,非比寻常。小主到底是进宫时候相识。”我急声道:“相识日短又如何?我以真心待她!”周源看了我一眼,沉默。 四日后,皇上下旨,褫夺华妃协理六宫之权,丽贵嫔打入冷宫。甄嬛与华妃第一次角力,甄嬛完胜。 五月中旬,皇上携同皇后至太平行宫避暑。甄嬛、眉庄、华妃等妃嫔随侍。皇上离宫,后宫一夜之间平静许多。我安分呆在我的岚意楼看书绣经打发时间。五月十七日,小顺子一脸喜色的带着一个面生的小太监从外面进来,向我禀报道:“小主,李总管遣手下小李公公向小主请安。” 我见小顺子满面喜色,心中纳罕,面上微笑向那小太监道:“李总管客气了,不知李总管遣小李公公来,可是有什么要事?”那小李公公十分机灵,向我行礼后笑道:“恭喜安小主,皇上派李总管来接安小主到行宫避暑,明日就要到了。是以特地遣奴才先行告知一声,也好让安小主做好准备。” 此话一出,宝鹃菊清她们都是喜笑颜开。我进宫将近一载一直无宠,此番能进太平行宫,想来离我承宠之日也不远矣。我心中也是十分开心,绽出笑颜,问道:“可是菀婉仪向皇上进言?”我一直无宠,又无家世,皇上怎会突然记起我这号人?定是有人特意在皇上面前提起。后宫中与我交好的也就是甄嬛了。 小李公公笑道:“安小主冰雪聪明,是惠容华向皇上进言。”“惠容华?!”我一时吃惊,脸上笑容也不由滞了一滞。小李公公好似没看见我惊讶的神色,仍然笑眯眯的道:“慧小主才到了行宫几日,就查出有孕,已经晋了容华。惠容华说,十分思念安小主。是以,皇上特地让人来接安小主,好陪伴容华。” 我敛了多余神色,笑盈盈的道:“多谢公公特意为我跑这一趟。宝莺!”宝莺会意,上前递给小李公公一个荷包。小李公公收了,脸上笑容多了几分,道:“奴才谢小主的赏。”我道:“我第一次去行宫,有些事还要请教小李公公。”小李公公道:“请教不敢当,小主有事尽管问。”我笑道:“不知我能带几人随侍?我身边的周公公年纪大了,有些受不住溽热,我想带着他去避避暑。” 小李公公道:“安小主心善,体贴我们奴才。只是……”我笑道:“可有什么不方便?公公尽管说。”小李公公笑道:“安小主带着奴才伺候,哪有什么不方便。只是以安小主现在的位分,最多只能带两名宫人随侍。” 我笑道:“尽够了。多谢小李公公。”说着向小顺子使了个眼色。小李公公也看见了,因笑道:“安小主若没有别的事情,那奴才先告退了?”我点头,道:“小顺子替我送送小李公公。” 等小顺子送完小李公公回来,岚意楼众人都聚集到正堂等我吩咐。周源已经占了一个名额,剩下的一个,是要选个宫女好方便处理我的贴事物。我眼光徘徊在宝鹃、宝莺、菊清身上,犹疑不定。想到宝鹃近日在我面前表现出的对甄嬛眉庄的不满,微眯了眯眼,道:“宫女中就由菊清随我一起。” 菊清脸上显出喜色,因她是半路进我岚意楼,一直比不得宝鹃宝莺受我信任。此时选了她,岚意楼内众人都显出惊讶之色。 我仔细留心宝鹃脸上一闪而逝的愤怒,暗暗警惕。话锋一转道:“我走之后,岚意楼就交由宝莺和小顺子打理。重要事宜需请示他们之后方可行事。”小顺子和宝莺出列领命。我看宝鹃嘴唇动了动似有话要说,截口道:“宝鹃,你有异议?”宝鹃嘴唇蠕动半晌,终道:“奴婢没有异议。”我点点头道:“那就好。” 扫了眼下面众人,口气凌厉道:“我走之后,小顺子你将岚意楼大门关上,不准随意出入。你们需谨记谨言慎行。若有人惹事,小顺子你先把人捆了,等我回来禀报皇后,再按宫规处置,决不轻饶!” 众人低下头,齐声应是。我恢复平时温和的口吻道:“等我回来,岚意楼若一切安好,自然重重犒赏你们。”众人齐道:“谢小主。”我看敲打的差不多了,吩咐道:“菊清你自回去收拾。小顺子,你替周公公收拾行囊,宝鹃、宝莺为我收拾。其他人都散了吧。”众人行礼后各去做事。 翌日,李长带着一顶小轿,将我抬到眉庄所居住的玉润堂偏殿。留了菊清收拾,我带着周源去拜见眉庄。我刚进大门,眉庄已经带着彩月迎了过来。我紧走几步上前道:“姐姐慢些,慢些。”眉庄见我目光落在她腹部,脸上微微一红,带着藏不住的喜色,道:“哪有那么娇气,几步路也不能走了。” 我笑着打趣道:“可不就是娇贵了。”福身行礼道:“安氏见过惠容华,恭喜容华。”眉庄携了我的手嗔道:“就你一直记得这些规矩。”我抿嘴微笑不语。两人一起说了些话,我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道:“一直听我絮絮叨叨,累着了眉姐姐了,我先行告退了。”眉庄笑道:“就是为听你啰嗦才接你过来。”我们笑了一阵,又道:“你先回去收拾吧,明日再过来与我说说话。”我微笑应下。 之后几日,我日日陪伴眉庄说话。并没有刻意打扮,每当皇上来看望眉庄,就先行避开。这日晚,菊清忍不住试探道:“惠容华有孕,特意接了小主过来,似乎别有用意?” 我看了她一眼,道:“惠容华有孕,不能侍寝。华妃自被褫夺了协理六宫之权,一直不见皇上召见。这后宫,圣宠虽然大多都落在菀婉仪身上,但诸如曹贵人她们,得见圣驾的机会也增多了许多。眉姐姐此时接我过来,自然是提携我以固圣宠。” 菊清见我没有回避这个话题,直言问道:“小主既然知道惠容华的用意,为何一直避开皇上?”我想起去岁跟追在皇上身后惹得笑话,淡淡道:“眉姐姐虽有此意,我却不能立刻急哄哄的拱上去。不仅失了涵养,眉姐姐脸上也不好看。” 又过几日,眉庄与我闲谈时,暗暗示意我装扮漂亮一些。我抿唇微笑,知道时机成熟。六月一日,我身着莲青色曳地飞鸟描花长裙,精致装扮了眉眼,到玉润堂正殿陪眉庄说话。眉庄看见我一怔,继而微笑过来执起我的手,上下打量道:“正是这样,你花儿似的年华,一直不注重装扮,这样打扮起来,才是青春风情。”我微微脸红,坐下与眉庄一处说话。 皇上上午处理公事后,一般会在巳时一刻左右过来看望眉庄。我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时辰差不多了。轻轻握着眉庄的手道:“眉姐姐有孕,妹妹一直没有恭贺。妹妹为姐姐唱一曲可好?”眉庄今日见着我就知我的目的,心中虽有些说不明的情绪缠绕,面上仍然微笑自若:“哦?从未听过陵容歌唱,今日定要大饱耳福。” 我见她应允,紧绷的情绪放松。站立起来,绕到眉庄面前,恭敬的行了福礼,口中真诚道:“陵容多谢姐姐。”眉庄受了我一礼,将我扶起,道:“是你为我唱歌,怎的反过来谢我?”我知她这是谦词,只微微笑开。向后退了几步,清清嗓子唱了一支《好事近》,希望好事能近。 “花动两山春,绿绕翠围时节,雨涨晓来湖面,际天光清彻。移尊兰棹压深波,歌吹与尘绝。应向断云浓淡,见湖山真色。” “好!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好!”眉庄听得如痴如醉间,却有男子鼓掌叫好。我听他声音雄厚不似内监奸细,心中已知来人是谁。连忙随着眉庄向来人请安。他伸手扶起眉庄,一双眼睛已经向我看来。我微微红了脸庞,娇羞的低下头。 皇上携了眉庄上座,向眉庄道:“这就是你思念的那位安选侍?”眉庄笑道:“是,还要多谢皇上将陵容接来陪伴,嫔妾才能听到如此美妙的歌声。”一面向我看来。我会意上前,跪下行礼道:“嫔妾安氏向皇上请安。” 皇上站起向我走来,道:“免礼。”我正要站起,面前出现了一只宽大白皙的手,属于男人的手。我愣了一瞬,方才会意,将手伸出,轻轻覆上去,顺着力道起身。我站起后,皇上并不马上放开,看着我道:“手如柔荑,肤如凝脂,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被人握着手当着众人的面这样调.戏,我有些撑不住脸色爆红,越发的不敢抬头。眉庄捂嘴笑道:“皇上好歹顾着些安妹妹的薄脸皮,看她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我抬起头来,嗔道:“姐姐取笑我。”又瞄向皇上,正与他目光对上,怔了一怔,脸上愈发红了。强撑着道:“皇上来看望惠姐姐,嫔妾先行告辞。”说着轻轻挣开皇上的手,行了一礼退下。 第十五章 “小主!”菊清喜笑颜开禀报,“小李公公带着两位敬事房的教引麽麽求见小主。”敬事房的教引麽麽一般是后宫妃嫔第一次侍寝时才过来伺候。小李公公这个时候带着两位教引麽麽过来,其意不言而喻。我连忙道:“快请进来。” 小李公公笑容满面进来,行礼道:“小主大喜,皇上亲点小主今夜伺候。”引着两位教引麽麽向我行礼,“因小主是第一次侍寝,皇上特意从紫奥城叫过来两位麽麽侍候。”我脸上浮出两朵红云,道:“有劳小李公公了,菊清,赏!” 小李公公连忙道:“小主唤奴才小李子即可,不敢称公公。”我但笑不语。小李子道:“小主事忙,奴才就不打扰了,奴才告退。”我点点头,小李子行礼退下。 一位教引麽麽站出来道:“奴婢们伺候安小主沐浴。”我点点头,“有劳麽麽了。”站起身率先向浴室走去。 被教引麽麽伺候沐浴,其实是一件非常难受的事情。不仅要仔细留心她们絮絮叨叨的那啥的具体细节,还要被揭了一层皮一样被揉搓。身体j□j都被洗净的滋味,令我联想到被拔毛的母鸡,什么隐私都没有了。幸好,这样的罪只要遭这一回。 按照宫规,宫妃侍寝,是不能擦粉的。菊清为我描了眉毛,点了口脂,就算准备完毕。酉时末,凤鸾春恩车准点到达。菊清扶我上车,慢慢向皇上居住的水绿南熏殿驶去。我独自一人坐在车内,听着随着宫侍奏出的美妙音乐,内心有种得偿所愿的满足。 及到了地方,教引麽麽搀扶我进了偏殿。助我褪了衣裳,卧躺龙床等待皇上的驾临。教引麽麽退下后,我静静躺着,看着头顶重重明黄的帐幔,对即将到来的事情竟生不出紧张害怕之感。我知道,这是因为我为了这一刻等的太久,忍得太久,以致对这种事失了女儿家的娇羞矜持。 皇上靠过来时,我看着他越来越近的面庞,甚至还在想,宫嫔侍寝不准搽粉,是不是因为皇帝曾啃了满嘴的胭脂?…… j□j过后,皇上抚摸着我光滑的脊背,道:“今日安卿歌喉着实令朕惊艳。”我动了动,靠近他的胸膛,做出依偎之态,“那,嫔妾再为皇上唱一遍?”头顶上传来轻哼之声。我轻启朱唇唱道:“花动两山春,绿绕翠围时节……” 宫廷规矩,正三品以下宫妃嫔侍寝,不得在寝殿待到天亮。当我拖着疲累酸痛的身体,回到玉润堂偏殿时,菊清迎上来道:“小主可需要沐浴?奴婢已经准备好了热水。”我把身体大半重量交予她,轻嗯一声表示回答。 沐浴出来后,明明身体十分疲累不堪,却精神奕奕。我打发菊清出去,捧着镜子,在昏暗烛光下打量里面人儿的容颜。轻轻抚摸她泛着疲乏的眼角眉梢,却怔怔的盯着她的眼睛出神。她的瞳孔深处,那么炽烈的燃烧着某些令我畏惧而又渴望的东西。我忽然清醒的意识到我已经不是前世的我了,甚至不是这十七年的我。这一夜,我仿佛听见破茧羽化的声音…… 乾元十三年六月二日,我侍寝后的第一日,皇上身边李长总管,亲自带着皇上的旨意与一溜儿赏赐,到了我的面前。“奉皇上口谕,玉润堂安氏颇具才华,深得朕心,著封为从六品美人,钦此!” 之后几近一月时间,皇上每日都要宣我面圣,即使不是每夜留寝,这样的隆宠仍引得后宫纷纷侧目。 太平行宫避暑的不仅是皇上皇后和宫嫔,还有亲王宗室。皇上近日十分热衷于宴会,每次宴请宾客都不忘邀请我。是以每次宴会上都会回荡我破云穿月的歌声。随侍宴会乃是皇上昭示对宫嫔的宠爱,每每宴会第二日,流水般的赏赐都会传进我的玉润堂偏殿。眉庄有孕我又如此得宠,一时之间玉润堂在行宫风头无两。 菊清却小心翼翼问我:“小主似乎不似往日开心?”我怔怔望着烛火出神,开心?怎么能开心的起来?虽然一直知道皇上心中牵挂着纯元皇后,目前又盛宠着甄嬛,可是他毕竟是我第一个男人。但凡女子都对其第一次亲密接触的男子抱着些暗昧的情怀,纵是我活了两世,也不例外。虽然不是倾慕,我与皇上日常相处时总是不自觉带些暧昧。 可是皇上这些日子的行为却狠狠的将我这些似有还无的暗昧情怀击碎。每每宴会献艺,察觉到那些王亲宗室或放肆或打量或蔑视,仿佛看的是一个歌姬一般轻佻的眼神,我恨不能当场甩袖走人。 可是我不能,我甚至不能抱病躲藏过去。因为我刚承宠,因为皇上这样行为带来的表面上的盛宠,因为我没有可以依靠的家世,我只能咬着牙,不去看我已经破裂的自尊,自欺欺人的、温顺的满足皇上的召唤。 菊清见我不说话,不敢深问,道:“小主饿了么?奴婢为小主拿些夜宵来。”我正要说话,忽然前面传来喧哗声。我皱眉道:“菊清你去看看,是什么人敢深夜大声吵嚷?惊着了惠容华的胎,该当何罪!”菊清应下。 不一刻菊清惊慌的跑来,附到我耳边轻声道:“惠容华贴身宫女茯苓告发惠容华假孕,皇上、皇后、华妃、菀婕妤等都在正堂审问茯苓。”我一惊,立刻站起。假孕霍乱皇家子嗣乃是重罪,这件事若是落实,眉庄固然讨不了好,我这个由眉庄提携之人怕也是要受牵连。 事情到底如何谁也不知,尚不能太早下定论,我深深呼吸,稳了稳心跳,吩咐道:“去唤周源来,伺候我去正殿。”及我过去,眉庄面如白纸,惊恐万分,正指着茯苓颤声道:“皇上——她!她!这个贱婢污蔑臣妾!” 我看着眉庄,心中焦急万分。又不敢当着这样紧张的关头插言说话。忽然瞥见眉庄身侧华妃嘴角微微扯起的弧度,顿时浑身一颤。脉象在那里,怀孕一事如何能作假?即使陷害眉庄之人手眼通天,也不可能买通整个太医院太医来作假证。唯一的可能是眉庄根本没有怀孕!我心念急转间,皇后已经派人去请太医来确认。 眉庄要求去请一直以来照顾她胎儿的刘太医,李长道:“今晚不是刘太医轮值。”皇上道:“不在也无妨。那就请太医院提点章弥。” 事情怎么这样巧,刘太医不在就爆发出眉庄假孕?我使劲捏了一把拳头,手心里满是汗水。眉庄若是被论罪,或许会牵连到我。我赌不起那个或许,我今番才得宠,“或许”之后只怕我再难以得见天颜,这与我之前一直无宠完全是两种境地。 趁着大家各自沉思,我悄悄靠近甄嬛。借着宽大的衣袖掩护,拉了她的手,写道:“刘太医有诈,速遣人捉拿。”甄嬛诧异的看向我,我急忙向她使眼色。不知甄嬛是没有辨识出我划在她手心的字,还是没有理解我的意思,并没有动作。 我看在眼里,心中十分焦急。太医不再轮值的时候一般都是在宫外应酬或是家中。只是我在宫外并没有势力,甄嬛不动作我只能干着急。 章太医很快就到了。为眉庄把过脉后,章太医满头大汗,惶恐跪下,道:“皇上皇后恕罪,臣无能,容华小主她,她并没有胎像!”一语既出四座皆惊。 见事不可挽回,我趁着甄嬛去安慰眉庄,悄悄后退了退。一抬眼,却看见曹婕妤正对我微笑。心下一沉,华妃自上次丽贵嫔失心疯一事后,对甄嬛多有忌惮。此刻眉庄落难,且不说是不是她们设计,华妃一派必然会趁此机会挫伤甄嬛势力。眉庄在劫难逃,若能搭个刚盛宠的我,对她们来说是再好不过。日后甄嬛独木难支,对付起来,也比现在要容易些。 又一位太医进来,诊脉后表示眉庄并无身孕。事到此时,一切已经明白。殿内众人大气也不敢出,生怕皇上迁怒到自己身上。 皇上额上青筋暴起,嘴唇紧紧抿成一线,怒喝道:“去把刘畚给朕绑来!”李长在一旁轻声道:“刘太医家里已经人去楼空了。”皇上大怒,“好,好,好个人去楼空!”转向眉庄道:“他是你同乡是不是?!他是你荐了要侍奉的是不是!” 我听这话不对,这分明是在指责眉庄蓄意假孕争宠,霍乱皇室子嗣!甄嬛上前与眉庄并肩跪下,叫道:“皇上——”皇上语气森冷道:“谁敢替沈氏求情,一并同罪而视。”我一惊,伸出的脚步悄悄收回。 眼前衣袖摆动,我顺着上看,却是曹婕妤对我讽笑。我那一刻又急又怕忽然灵台一阵空明——或者说急疯了——竟然在皇上金口玉言后,抢上前,跪在眉庄身边,又快又急道:“皇上,容华是被陷害的,怀孕四月之后女子是要显怀的,容华如何能瞒得住……” 忽然一股大力踹在我胸口,将我掀翻再地。殿内有人倒吸一口冷气,我抬眼看去,皇上面色阴沉,似要择人而噬,凶悍非常。我很怕,非常怕,但是我听见我的声音清晰道:“再者怀孕不能侍寝,以容华的家世恩宠,又身体康健年岁正好,有何必要冒着杀头牵连族人的大不敬之罪假孕争宠,凭白耽误了自己?”挣开眉庄甄嬛的搀扶,爬起来,伏地连连磕头道:“皇上明鉴,容华是被人陷害!” 皇上盛怒之中如何听劝?又要抬脚来踹,我睁大眼死死的看着离我越来越近的龙翔九天御靴,胸口的疼痛似火烧一般灼伤我的肺腑,一口腥热的鲜血吐出。忽然菊清暗青宫装的身影扑来,抱住我的头脸,生生为我承受一脚。甄嬛哽咽大声唤道:“皇上!” 皇上一掌重重拍向茶几,砰的一声惊得殿内嫔妃心惊肉跳纷纷跪下。沉闷一刻,皇后站出吩咐道:“都是死人吗?还不把安氏给本宫拖下去!”立时有两个大力太监将我和菊清拖下。 刚出正殿,热风吹来,我胸闷难以呼吸,向下一栽,晕死过去。 三日后睁开眼睛,迷怔一刻,发现我已经不在玉润堂的偏殿。周源的声音传来:“小主醒了?”我张了张嘴,声音嘶哑难听,“我这是在哪?”周源道:“这是婉婕妤宜芙馆偏殿。”我咧了咧嘴,道:“皇上如何处置我?” 周源道:“皇后和婉婕妤求情,皇上令小主禁闭,没有皇上准许,不许出大门一步,不准任何人探望。”我笑了,“就这样?”周源沉默,良久叹息道:“小主身受重伤,婉婕妤遣了温太医为小主医治,小主且安心养病,莫要多思。”我听后,闭上眼睛。 再次睁开眼睛,精神已经好了许多。我招来周源问道:“菊清呢?她伤的怎么样?”周源道:“已经请了温太医诊治,只是背部淤青吓人,温太医说需要修养几日。小主昏迷,奴才做主放她几天假。”我道:“你做的很好。皇上怎么处置惠容华的?” 周源道:“皇上下旨,贬容华为常在,褫夺封号,幽禁玉润堂,任何人不得探视。”我笑道:“是吗?比我想象中的要好很多。”周源道:“小主忤逆皇上为沈常在求情,皇上怎会严重处置常在?” 这话是在指责我行事莽撞大胆。我听了,不仅不生气还有几分开心:“公公这是在关心我?”周源道:“小主自有主意,奴才不敢关心。”周源跟我以来,一直淡淡的不慌不忙,似乎什么也不值得他注意不值得他费心。他对我恭敬,只是做下人的对主子的恭敬,却不是真心效忠。对他这样能在后宫平安生活大半辈子的内侍,我从不轻视,没有钱、权令人心动的东西,那我就以真心待他。我尊敬他信任他拉拢他,不把他当做下人看待,如今看来是稍有成果的。 “我为眉庄求情,自有我的用意。当时事情紧急,来不及请教公公,我现在为公公分说一下,请公公帮我参谋。”周源垂眼道:“小主自毁长城,奴才不知道要如何参谋。”我不以为意,继续道:“在紫奥城的时候,我一直希望能得圣宠,很想。甚至做了些现在想来有些可笑的事情。”我扯了扯嘴角,自嘲一笑,“可是如今得宠了,我不快活。公公,”我望向周源,神情木然带着些哀愁,“很不快活。 皇上举办宴会,每每都都让我侍宴,次日流水的赏赐源源不绝的搬进我的宫室。”我脸上显出怨愤,恨恨咬牙,“好大的恩宠啊!秦芳仪之流酸言酸语处处讥讽,曹婕妤看我的眼中满满都是算计。可实际呢?皇上召我侍寝也不过四、五夜。每次宴会上,感受到那些肆意打量的目光,我内心作呕,却不能不唱。 我身为皇上的妃嫔,能以歌喉取悦皇上,是我的荣幸。可是,我不愿意做一个歌姬,一个会唱歌的黄鹂鸟儿,随皇上拧着四处展示!公公你可明白?”周源沉默良久方道:“以小主的身世,能取悦皇上就好,其他的小主不必思考太多。” 没有倾国倾城的容貌,没有经天纬地的才华,没有感天动地的品德,再没有可以依赖的家族,我这样的女子在这后宫,要么深锁院落孤独终老,要么以色事人色衰爱弛。我都知道,这些入宫前我就知道了,可是我不甘!“公公,我不甘心,不甘心!即使是以色事人,我也不要做皇上身边的宠儿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所以,小主自毁长城,决定禁闭孤老?”周源看着自己的手指道。“呵,怎么会?!”我拉扯嘴角,勾出艳丽的笑,“我不会放弃自己的歌喉,那就只能更改皇上对我的映像了。公公觉得,一个重情重义的又歌艺不凡的嫔妃怎样?” 第 16 章 周源低眉道:“小主的重情重义,在皇上眼中只是忤逆犯上,不听圣训。”我眼中光芒熠熠,“若是眉庄假孕一事翻案呢?”剧情中眉庄既然能为皇上带绿帽,眼下这一关肯定是过了。 周源道:“沈常在幽禁玉润堂,根本不能与外界联系。此事已经尘埃落定,如何翻案?”我笑道:“公公这是在考我呢。眉庄虽被幽禁,但是甄嬛不是没事吗?眉庄幽禁、我被禁闭,淳常在还小,甄嬛她在后宫也算是个孤家寡人了。” 又嘲讽一笑,“公公不是说甄嬛与眉庄是从小的情分,非比寻常么?甄嬛定会想方设法捞出眉庄。最好的做法,自然是抓捕刘畚,为眉庄沉冤得雪。届时,我今番作为,在皇上眼中自然是情深义重——要知道当时连甄嬛也不敢为眉庄求情呢。且我为眉庄承受了天子之怒,那一口鲜血可不是白吐的。等眉庄出来之日,我这番情义,她如何还我?” 周源不置可否,道:“小主禁闭,皇上可没有说禁闭期限。小主就不担心禁闭变成幽禁吗?”我观他神色,知道他对眉庄能翻案一事存有疑议。也不去辩解,顺着他的话道:“当日余氏能博回皇上的欢心,我自然也能。只是现下皇上正在气头上,我不好施展。而且前些日子皇上对我表面圣宠太过,引得六宫妒忌,我需要沉寂一段时间,避开其他宫妃视线。”抚住隐隐作痛的胸口,苦笑道:“正好可以趁这段时间养伤。”看向周源,真诚道:“本想带你来避暑,却连累公公要为我担心。” 周源轻哼一声,没有答话。日后待我还如往日一般,并不因我陷入目前的困境而有丝毫改变。我心中喜悦,知道周源虽然不是对我效忠,但是也不会背叛我了。 皇上那一脚虽然没有踢断我的肋骨,但到底伤到了我的肺腑。静静养伤的这段日子,周源偶尔会把外界发生的事情与我说说。这段时间发生了一件大事,曹婕妤诬陷甄嬛以木薯粉陷害温仪吐奶。 我嗤笑一声,“华妃她太急了,眉庄入彀,甄嬛正是警惕的时候。这时候下手,必然不会得逞。只是——端妃是谁?她为何会帮助甄嬛?”周源道:“端妃姓齐,在皇上还不是皇上的时候,就陪伴在皇上身边,是侍奉皇上最久的妃子。”侍奉皇上最久……那么她是与纯元皇后共同生活过的?难怪她一直避世却出手相助甄嬛。我问道:“听说端妃身体不好,一直缠绵病榻。公公可知道端妃得的是什么病?”周源闭口不言,好似没有听见。 我见状转移话题道:“华妃不知怎么想的,竟诬陷甄嬛设计温仪帝姬。帝姬虽然是皇上第一个女儿,但毕竟不是皇子。我若是她,不如污蔑甄嬛陷害曹婕妤,一来可以说甄嬛嫉妒,毕竟甄嬛承宠一年有余不见有孕,而曹婕妤刚刚因温仪帝姬的缘故晋为婕妤。二来显示甄嬛心狠,温仪帝姬那么小小的一个孩子,甄嬛竟要她失去生身母亲。哼,竟然污蔑甄嬛去暗害一个孩子吐奶,真真可笑。那曹婕妤也是舍得。” 周源突然插言道:“曹婕妤是帝姬亲母,平日待帝姬犹如眼珠子般爱护。”我闻言,惊讶道:“你是说,是华妃的主意?”歪倒榻上,轻声道:“华妃太急了,倒也难为曹婕妤还要为华妃鞠躬尽瘁。哼!”嘴上不屑,却将此事暗暗记下。 七月二十九,酷热难当,连院中的树叶也奄奄垂下,受不得炙烤。菊清惊慌失措奔过来道:“小主,小主不好了!奴婢去领小主饭食,路上听说小主父亲下狱了!”“什么!”我刷一下站起,受惊太过,站立不稳连退几步。菊清连忙过来搀扶,哽咽道:“小主,如今该怎么办啊?” 我撑在茶几上,摇了摇手,喃喃道:“让我想想,让我想想。”我与安比槐根本没有父女之情,我甚至是恨着他的。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报复之类。毕竟我的母亲、萧姨娘她们还要依靠安比槐护养,如今安比槐下狱,她们可有遭受牵连?即使没有被牵连,瑾儿弟弟才六岁,那么小!如何能依靠? 再者,安比槐犯罪下狱之后,我就是罪臣之女,父辱及子,以我在皇上心中情分,只怕真的要困于一方之室,老死宫中!不,不行,我得为安比槐求情!“菊清,菊清!我如今正在禁闭,不能出去。你悄悄的替我跑一趟,去求菀婕妤,求他救我父亲!”菊清连连点头,奔跑着下去。 我在偏殿坐立难安,时不时看向门口,菊清怎的还没有回来?周源听到消息,赶过来立在我身边,虽然没有言语安慰,我却觉得安心许多。终于,菊清的身影姗姗而来。我几步赶过去,握住菊清的手,一叠声问道:“嬛姐姐怎么说?可有去求皇上?”菊清躲闪着我的目光,几番张口却说不话来。 我心中咯噔一下,声音不自觉拔尖了许多:“甄嬛怎么说?!”菊清嗫嚅道:“菀,菀婕妤说,说,”闭了闭眼,豁出去道:“说皇上正在气头上,此时去劝只怕适得其反。要等皇上气消了再为小主求情。”菊清听我半天没有声响,悄悄睁开眼睛看来。却见我直愣愣的站在她面前,双眼无光。菊清唬了一跳,连忙搀住我,小声唤道:“小主?小主?” 我流下泪来,喃喃哭道:“等皇上气消?还不如直说等我父亲被拖上刑场!为什么?为什么?!我安陵容自问从未做过一件对不起你甄嬛的事情,为什么要看着我落魄?!互相扶持宫中岁月,荣辱与共,甄嬛你的承诺呢?你难道忘记了?!” 砰的一声,却是我狠狠一掌拍在茶几上,手掌立时通红。钻心的疼痛使我稍稍清醒,母亲妹妹弟弟们还在等我相救,我不能被恨意蒙了眼,更不能自怨自艾!眼泪糊了我的双眼,低垂着头,长长的刘海掩住了我露骨的恨意,狰狞的表情。淡淡吩咐道:“菊清,你想办法为我打听,我父亲犯的到底是什么事,犯事的除了我父亲都还有谁?要判多重的刑,有无脱罪的可能?快去!” 菊清见我前面懦弱哭泣,后又暴躁狰狞如恶鬼,现在的吩咐又淡定清楚。一时被我前后剧烈反差惊住,领了命令落荒而逃。 我赤红的双眼看向周源。周源低头恭敬道:“奴才也去为小主打听。只是小主多少要用些饭菜,小主吃饱了才有力气为安大人奔波求情。”我勉力想露出感激的笑容,脸上的肌肉像是突然罢工一样,不听指挥。周源叹息一声,立身离去。我这时才觉着双腿发软,跌坐在椅子上,等待周源菊清的消息。 夜幕渐渐降临,我枯坐在椅子上犹如一个雕塑。看见菊清进来,我双眼生出希翼的光芒。菊清咬着唇,不忍的朝我摇了摇头。我目光黯淡,静静的等着。菊清靠近我,看着茶几上已经冷掉的饭菜,温声劝道:“小主,您都饿了一天了,好歹用些吧?”我只做听不见。菊清无法,只能站在我身后陪我等待。 月上中天,周源终于再次出现。我颤抖着双唇,带着所有的期盼,暗哑着声音唤道:“周公公——”周源上前道:“因小主禁闭,奴才不能大喇喇的在行宫行走,只打听出了个大概。听说是皇上在西南用兵,着松阳县县令耿文庆押送银粮。耿大人路上遇上了一股敌军流兵,被劫了粮草。耿大人丢了粮草唯恐皇上降罪,竟盗了饷银临阵脱逃了。皇上龙颜大怒,判了耿文庆斩立决,连带着松阳县上下所有官员入狱,等待皇上裁决。” 我听了浑身冰凉,临阵脱逃本就是死罪,那耿文庆竟然猪油蒙了心敢挟带饷银逃跑,他脑子长脚上去了么!拽紧拳头,长长的指甲刺入手心。事已至此,再恨不得杀了耿文庆也无济于事。我脑子转的飞快,涉及军需大事,我如何才能保全安比槐? 一刻,我问:“我父亲可有直接插手此事?”周源道:“这奴才倒没有打听出来,不过,军需乃是机要事宜,想来安大人应该没有直接参与。”我不禁生出一丝希望,脑中仔细盘算下一步如何去做。口中道:“菊清,去为周公公准备热水热食。”又对周源道:“劳累公公了,公公请下去休息。”周源菊清应声下去。 我忍不住站起踱步。谁知一动不动坐了一整天,双腿早已麻木不似自己的,这一起立,竟直直的摔在地上。鼻子磕在地上,眼泪直流。突然听到车轱辘滚动的声响,我抬头四顾,并没有听见。顿了一下,我将耳朵贴在地上,果然有马车走动的声音。凤鸾春恩车?妃嫔,皇上……脑海中灵光一闪,我感觉自己把握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一时之间竟这样直挺挺的躺在地上沉思起来。菊清推门进来时就看我如此形状,吓了一跳,急忙来扶。我一把握住菊清的手,“周公公可用过饭了?”菊清道:“已经用过了。”我急道:“快将周公公请来见我!”菊清迟疑着要先来扶我,我推了她一把,催促道:“快去!” 看着菊清离去,我爬到椅子上坐好,整理思绪。周源来的很快,我斟酌着道:“公公,我有件事要麻烦你。”周源道:“请小主吩咐。”我一边思量一边慢慢道:“前些时候,就是四五月的时候,甄嬛眉庄设计吓疯丽贵嫔,牵连华妃失了协理六宫之权。华妃对甄嬛眉庄恨之入骨,眉庄假孕很有可能就是她们陷害。” 察觉我扯偏了话题,顿了顿,思考着道:“华妃既然对甄嬛眉庄恨之入骨,我又是甄嬛的‘姐妹’,是由眉庄提携得到圣宠,与她们结成一党。虽然我如今被皇上下令禁闭,但以皇上曾给我的盛宠,谁又能保证我解禁后不会再如以前般得宠? 如今我父亲遭到牵连,正是华妃一党彻底打压我的好时机。华妃必然请求皇上重重惩办我父亲,只要我成为罪臣之女,我这一生再难有翻身之日。公公,”我祈求着看向周源,“万一华妃没有这样做,请公公务必设法提醒华妃一党,千万要去请求皇上重办我的父亲。” 菊清睁大眼,见鬼似的看着我,那眼神,分明是认为我已经被父亲下狱一事打击的疯了。就连周源,也是不可置信的看着我。 “置之死地而后生!华妃着急着打压甄嬛势力,皇后一定不会袖手旁观。甄嬛虽得宠,但与华妃乃是五五之数。再者华妃背景深厚,与皇上多年情分,又曾手握管理六宫之权。皇后毕竟不上皇上的原配,又无嫡子。华妃对其后位深有威胁,皇后定不会坐视华妃一人独大。华妃请求严办我父亲,皇后就会为我父亲求情。我父亲毕竟没有直接涉案,又只是一介小小县丞,碍不着大家什么。到时候,公公,麻烦你亲自去一趟宜芙馆,求甄嬛出手救我父亲。皇后、华妃已经出面,甄嬛再不能坐视不理。我父亲或许会有一线生机!” 我捏紧拳头,坚毅道:“我在禁闭,又才冒犯皇上,不能抗旨强出偏殿为父亲求情,只能赌一赌。赌华妃嫉恨甄嬛,赌皇后敌视华妃,赌甄嬛的‘姐妹之情’!” 二日后,事态果如我设想般进展。周源早早带着菊清去求甄嬛出手,我焦急的在偏殿踱着圈圈。周源回来时脸上看不出神色,菊清却比前两日放松了些。果然,周源道:“幸不辜负小主所托,菀婕妤已经去面见皇上了。”我大喜,不禁绽开笑靥,甄嬛此去求见皇上,这件事就成了六成,剩下的就看皇上的意思和甄嬛的恩宠了。 傍晚,甄嬛身边的槿汐姑姑亲自过来送饭。我带着菊清迎到大门。槿汐行礼道:“奴婢槿汐参见安小主。”我连忙双手扶了,道:“我与嬛姐姐就像亲姐妹一般,姑姑是姐姐的贴心人,千万不要对我客气。”槿汐道:“奴婢多谢安小主夸奖,规矩如此,奴婢不敢忘。” 寒暄几句,槿汐看我欲言又止,靠近我悄声说道:“安小主放心,皇上命刑部重审安大人牵涉运送军粮一案。”重审,安比槐就有脱罪可能。心中一直高高吊起的大石安稳落地。面上换出一副感激涕零的表情,眼眶微红,向宜芙馆方向郑重行了福礼,哽咽道:“陵容多谢嬛姐姐救父之恩,嬛姐姐的大恩大德,陵容没齿不忘。” 槿汐连忙来扶我,道:“安小主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我家小主与安小主姐妹一体,援助安小主乃是应当的事,安小主千万莫这样做,倒显得与我家小主生分了。”我闻言,擦了擦泪,笑道:“让姑姑见笑了。请姑姑转告嬛姐姐,等陵容解禁,陵容定当亲自谢谢姐姐。” 又寒暄了几句,侧身对菊清道:“菊清,将我绣的那个常青藤的荷包拿来。”菊清应声送来,我拿了亲自递给槿汐道:“这是我禁闭后自己绣的,常青藤寓意我与嬛姐姐的友谊长青,永不衰竭。麻烦姑姑帮我传给姐姐,聊表我的心思。”槿汐接了。 我褪下手腕上冰种飘阳绿翡翠镯子递给槿汐,道:“为我的事,麻烦姑姑亲自跑这一趟。”槿汐推迟道:“为小主做事哪有麻烦不麻烦,都是本分。奴婢可不敢收安小主的东西。”我笑道:“是我说错了,自进宫遇见姑姑,陵容一直没有送过姑姑什么,倒是平白得了姑姑不少照顾。这个镯子表示我的一点心意,还望姑姑不要推迟,日后继续提点与我。”槿汐见我如此说,只得收了。 我眯着眼睛看着槿汐离去的背影,在夕阳下狠狠呼吸了两口空气。回身道:“菊清,从今日起我一日三餐不能出现荤菜,身上只穿颜色素淡的衣裳,首饰衣饰头饰都给我收起来锁上。我从今日起将日日呆在绣房绣《地藏菩萨本愿经》,并诵读经书,为父亲赎罪。” 第十七章 “小主,您才伤了内府,为安大人祈福不食荤腥也就罢了,您好歹多吃一点饭啊。”菊清端着白粥,站在我身边劝道。我轻轻摇了摇头,“放着吧,我不想吃。”菊清劝道:“小主,皇上已经派人到松阳重审安大人的案子,自会为安大人平反。小主莫要过于担心。”我愁眉道:“我知道,你先下去吧,这会儿我实在没有胃口。” 外面忽然炸了一声响雷,天阴沉的似要马上滴下水来。菊清看我实在劝不动,只能放下粥,抢在落雨前去外面收拾。周源过来,静静侍立在我身后。自从皇上派人去松阳重新审办安比槐的案子,周源对我就恭敬尽心了许多。 这雨一下,淅淅沥沥的持续了整夜。第二日大早推开门时,竟是大好的晴天。我迎着早上的微风,对身后的周源道:“天气似乎凉快了些?”周源回道:“已经入秋了,俗话说一阵秋雨一阵凉,这天热不了几天了。” 我望着碧蓝的天空上排成“人”字形的大雁,道:“可不是,大雁都往南飞了。”忽然转了话题,“公公觉着菊清怎样?”不待周源回答,又道:“前些日子我父亲出事,我惶恐之下心神失守,说了许多不该当着菊清说的话。听说菊清与品清是一同入宫,情分深厚。不知我那些气昏头脑之下的冲动之词,可有流传了出去?” 周源恭敬道:“菊清一直安分伺候小主,不曾与什么人来往过密。”我点点头,长舒口气,“先前我为眉庄忤逆皇上,使得皇上龙颜大怒,菊清舍身救我一幕,还清晰的映在眼前。只是菊清毕竟是从棠梨宫出来的,她舍身救主,我心里固然感动,却也怕她旧主难忘。幸好她还算忠心,不致使我为难。” 周源沉默。带着水汽的清凉的微风拂过我的脸颊,我看着庭院中开的金黄的菊花,道:“已经八月初六了呢。天气渐渐凉爽,想来皇上很快就要起驾回紫奥城了吧?原还想着做戏做足,可惜啊,时间不等人。”我转身向绣房走去,一边轻声道:“一个半月不相见,皇上已经忘了我了吧,想想真是令人心寒呢。 我听说行宫里规矩不似紫奥城里严苛,宫女不当值的时候可以四处玩耍。劳烦公公去寻一个歌喉上佳的宫女,偶然在皇上下朝的必经之路放喉歌唱。湛蓝的天空下,鸳鸯戏水的碧波旁,佳人曼声而唱。这样幽美的环境中,一场美好的邂逅,你说,”我笑盈盈的回身看向周源,“能不能勾动皇上那颗风花雪月的心?” 周源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恭敬的低下头,道:“奴才领命。” 八月十三日,玄凌下朝后,顺着抄手游廊一路散心,忽然湖的那一边传来女子悠扬的歌声。玄凌道:“谁在那边唱歌?”李长连忙使了个眼色,示意身边的小李子快去探看。玄凌双手一挥,背在身后,道:“无妨,朕过去看看。” 沿着曲桥,走至湖中心,已然能看清楚歌唱的女子。湖的对岸,几名桃红宫装的宫女正在戏水嬉闹,另有一位,却卷曲着身体坐在碧绿的草茵上放声而歌。李长一见心下了然。见皇上停步观望,自觉的眼观鼻鼻观心侍立身后。 玄凌看了一会,微笑道:“看她们挑水嬉乐,自得而歌,令人心绪十分松快。”李长觑着玄凌面色,小心道:“皇上可要过去?”玄凌想了一下道:“罢了,看她们如此快乐,朕还是不要去的好,免得拘着她们了。”李长闻言,心道:“她们巴不得您去拘着她们呢。”面上笑道:“是,这宫女歌喉不错,皇上可要宣过来听听?” 玄凌微笑摇头:“唱的是不错,只是华而不实,空有嗓子,却唱不出那种韵味。”眼前浮现那个纤瘦柔软的江南美人,耳边仿佛听到她高亢能响彻云霄,低靡若幽语泣诉绕梁三日而不绝的歌声,心下一动,问道:“安氏最近如何?” 李长闻声看了玄凌一眼,仔细揣摩皇上的心意,中规中矩答道:“安小主自禁足后,一直没有听到小主的消息。想来,应是在悔过反省吧?”玄凌问道:“安氏禁足多久了?”李长道:“安小主是六月二十七日禁足,算来也有一个半月了。” 玄凌沉吟不语。李长观其神色,知道皇上心意已动,立时开口道:“皇上,前些日子安小主父亲被牵涉到松阳军粮一案,安大人无罪释放一事想来安小主还不知道吧?不如,皇上您去说说?”玄凌唔了一声。李长会意高声道:“摆驾宜芙馆!” ######################################## “小主!皇上过来了!”菊清匆忙跑进来禀道。我立即起身迎上去问道:“皇上在哪?”菊清道:“已经在宜芙馆,正往咱们这个方向来。”我闻言,绽出一个柔美的笑颜,心中激动不已。“菊清,为我梳妆!” 菊清高兴的应了一声,拿起粉盒在我脸上细细涂抹。我看着镜中粉白含羞的双颊,散发着一股柔情动人的味道。双眉紧紧蹙在一起。“将胭脂洗掉。” 菊清怔愣了一下,疑惑道:“小主?”我道:“快去。”菊清不敢耽搁,虽然不明我的用意,还是去拿脸巾。我一把抢过脸巾,仔细将脸上的脂粉全部擦掉。端着镜子,看着里面憔悴消瘦的人影,满意的勾起嘴角。抬起右手,轻轻抚着右眼正下方那一片浓郁的黑眼圈,吩咐道:“淡淡的上一层粉,要显得匆忙的样子,不要太过仔细。” 菊清依言拿起粉袋在我脸上扑了扑,颜色立时白了一些,却更显得那一层浅浅的白是浮于表面。我满意的点头。此时门扣扣两声轻响,周源老迈的声音传来:“小主,皇上到了。”我扬声道:“知道了。”站起身,再扫一眼镜子,最后确认脸上的妆容。 提步正要出去,暮然想到一事,顿了顿,伸手沾了厚厚的脂粉,重重抹在眼睛正下方。再看看镜子,满意的推门而去。仔细拿帕子上擦掉手指上残留的粉末,再整理整理衣衫发型,深吸一口气,踩着小碎步一路小跑至正堂。 一把撩开珍珠串玛瑙门帘,放眼望去,玄凌正大喇喇的在上首坐着品茶。我眼睛一红,胸口因急切的奔跑而微微起伏,张开口,带着三分不可置信,三分思恋,四分幽怨颤声唤道:“皇上……” 玄凌应声看来,我慢慢提起脚步,向他迈去。忽然间仿佛想到什么似的,身子一震,脸上立刻煞白,那些幽怨、思恋统统消失不见,只剩下一张空白的脸。我低着头,一步步艰难的走到玄凌面前,深深的伏跪于地,叩首道:“罪臣之女安氏向皇上请安,皇上万福万岁。” 玄凌低头看我,见我深深弯下的背上,清晰的映出一条凹凸可观的脊柱,怔楞了一瞬,心中幕然柔软,先前因我为眉庄忤逆他一事产生的不快消散些许。于是弯腰向我伸出手,“起磕。” 我看着面前那只熟悉的宽大白皙的手,颤抖着将我的手覆上去,怯生生的抬起头去看他的表情。玄凌一脸疼惜带着惊讶的表情道:“安卿怎的消瘦至此?”我听闻他关心的话语,大颗大颗的泪珠抑制不住的顺着我的眼角滑落,摔落在我仰起的白皙修长的颈子。 我睁着泪水迷蒙的双眼,膝行到玄凌座下,双手紧紧握住玄凌的手,哀声泣道:“皇上,皇上,嫔妾以为嫔妾再也见不到皇上了!嫔妾以为皇上已经厌弃嫔妾了!” 虽然泪眼迷离,我还是扑捉道玄凌眼中一闪而过的怒气与不耐。心中一滞,难道我说错了什么还是不该如此作态?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为了这一天精心策划了太久,不成功便成仁,我决不愿顶着曾被皇上厌弃禁足的头衔重新投入后宫战场! “皇上,嫔妾父亲犯下大罪,皇上要办他,那是国法。嫔妾不敢也不能为嫔妾父亲求饶。皇上若是因为嫔妾父亲厌弃嫔妾,那也是嫔妾活该的。只是,只是,”泣不成声,“只是,他毕竟是嫔妾的父亲啊!嫔妾不孝,不能为父亲做些什么,只能日日夜夜的绣经诵读经书,祈盼能为父亲赎些罪孽,好,好,”捂住嘴,痛哭失声,“好叫他在地下少遭些罪,来世,来世还能再重新做人,呜……” 玄凌听到此,方才明白一些。伸手轻抚我脸上的泪痕,“安卿这些日子一直在为你父诵读经书?”我此时已经哭成了个泪人,纵是想回答也发不了声。菊清见状,立刻跪倒我身后磕了一个头,道:“回皇上的话,当日小主听到安大人犯事被捉拿下狱,立时晕厥过去。小主醒后,说不敢干涉国法为安大人求情。只日日以泪洗面,又日以继夜的绣经书期望能为安大人赎罪。” 玄凌面色沉肃,不再叫我起来,只道:“哦?安卿真是孝心可嘉,不知安卿绣的是什么经书?”我低声啜泣道:“嫔妾绣的是《地藏菩萨本愿经》。”玄凌闻言,向李长使了个颜色,李长会意,往我出来时的房间走去。 玄凌拿出手帕温柔的为我擦拭泪水,道:“好了,安卿莫哭了。安比槐只是被牵连,并没有犯事,朕已经将他无罪释放了。”我听了,怔愣一下,露出茫然的神情,继而睁大双眼,惊喜与不可置信的紧紧的望向玄凌。玄凌被我这一系列反应取悦,微笑点头。 我退开两步,郑重感激的向玄凌叩头,额头贴在冰凉的地面上,欢喜的哽咽道:“嫔妾谢皇上隆恩!”玄凌看着已经出来并向他点头的李长,伸手扶住我,道:“好了,爱妃跪了这么久,快起来吧。”我顺着他的力道起身,眼中盛满感激与爱慕,“谢皇上。” 玄凌道:“安比槐无事,只可惜了爱妃连夜绣的经书了。”我仿若还沉浸在父亲平安的巨大惊喜中,笑盈盈的道:“父亲用不上才好呢,嫔妾受些子累算得了什么。”玄凌笑道:“安比槐虽然享用不到,朕能知道爱妃的孝心也不错。” 我听了,引着玄凌到我的绣房去。李长立刻取了供奉在香案上的手绣经书双手奉与玄凌。玄凌接了,微笑看我一眼,展开土黄色纯棉底料,上面密密麻麻的用黑色丝线绣的端正清晰字迹。玄凌大致看了看,确定上面所有字迹确实是出于同一人之手。且细微之处,与我得宠时为他绣的荷包处理手法一致。 玄凌又拿了绣架上的一副半成品端详,牵了我的手,语含怜惜道:“刺绣那么一件费神费眼的事,爱妃竟绣了一整部经书,难怪会消瘦这许多。”又语带严厉,“从今天起,再不许你碰这些针针线线的,知道吗。你,”对着菊清吩咐道,“看着你们家小主一些,再有刺绣,你就来禀报朕,”捏了捏我的脸颊,“等朕来处置你。” 我羞红了脸颊,稍稍偎近玄凌一些,低声道:“是,嫔妾知道了。”说着,掩嘴打了个呵欠。玄凌道:“累了?快去歇歇吧。”我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又抬起头道:“嫔妾不累,嫔妾想再陪陪皇上。”话还没说完,又打了个呵欠。 玄凌皱眉,轻轻责备道:“累了还在强撑,当心累坏了身体。”我低下头,默不作声,却伸手拉住了玄凌的衣角。玄凌安抚我道:“快去歇着吧。刚好朕水绿南熏殿还有政事要处理,朕这就走了。”我轻轻咬了咬嘴唇,强拉出一个笑颜道:“正事要紧,那嫔妾送送皇上?”玄凌点头应允。 送了玄凌出了偏殿,我倚着门依依不舍的目送他远去。或许是我眼神太过执着,玄凌转身向我挥了挥手,示意我回去歇息。我遥遥行了个福身礼,恭敬退下。 回水绿南熏殿的路上,玄凌问道:“你说,安氏这一出是真孝顺还是——借此争宠?”李长听出玄凌平静语气下暗藏的杀机,心中一惊,就要回话。暮然想到安氏与甄嬛的关系,话到嘴边一转,“这,主子们的事,奴才不敢妄加评论。” 玄凌斜了一眼李长,道:“无妨,你直说就是。”李长舔着脸道:“那,奴才就直说了啊?奴才看着安小主有八成是真孝顺。奴才上次见着安小主时,安小主虽然不是多么丰腴,却也不像现在这样瘦的都看见骨头了。而且奴才还留心了几个小细节。”“嗯?” 李长道:“安小主或许是瘦的太厉害,脸色虚黄。因为要面圣所以施了脂粉掩饰。皇上可注意到安小主眼睛正下方那一块脂粉厚些?”玄凌想了一想,道:“确实。” 李长道:“奴才当时就好奇了,哪个主子娘娘们在皇上面前不是妆容精致的没有一丝瑕疵,怎的这安小主连粉都涂不好?所以奴才大胆仔细看了一看,原来那粉是匆匆抹上去的,为的就是遮掩安小主眼袋上的乌黑。奴才这才相信安小主确实是熬了夜的。奴才听安小主的贴身宫女菊清说安小主日日夜夜的绣经书,奴才就留意了安小主的右手食指。” 玄凌疑惑道:“右手食指?”李长点头,“回皇上的话,正是右手食指。”玄凌道:“那你看见了什么了?”李长恭敬道:“奴才看见安小主右手食指内侧一条绣花针那么细的深深凹陷的红痕。奴才相信安小主的的确确是长时间的绣经书,才能留下这个痕迹。” 玄凌轻哼一声,“你倒是观察的仔细。”李长赔笑道:“奴才是皇上的眼睛,不敢不观察仔细。”玄凌嗤笑一声,道:“那你还看见了什么?”李长道:“奴才看安小主的衣着,不仅颜色素淡,连上面的绣的暗纹也被挑了。而且安小主头上除了一支银簪,别无其他装饰。” 玄凌道:“她倒是有心。”李长深知帝王多疑,不敢再多说,只道:“皇上想要知道只道安小主是真孝顺还是假孝顺,不如差人打听安小主这些日子的衣食动作?”玄凌唔了一声,道:“这件事就交由你去办。”李长恭声应下。 是夜,李长进了水绿南薰殿,见皇上正揉着额头批阅奏折。轻轻的泡了杯热茶,送到皇上手边。玄凌端起茶杯皱眉道:“你方才哪里去了?竟叫朕寻不到人!”李长听出玄凌语气中责备之意,慌忙跪下禀道:“奴才去调查安小主的事情了。” 玄凌揉着额角道:“查的怎样?”李长道:“奴才打听清楚了,自安大人出事后,安小主日日食素,三餐不见一丝荤腥。每日素服素颜,不施脂粉。”玄凌道:“日日如此?”李长答道:“日日如此。” 玄凌叹息道:“她竟是个真孝顺的。”想到安陵容消瘦的脸颊,绣的整整齐齐的经书,道:“难为她一片孝心,正可以为后宫标榜。李长。”李长躬身道:“奴才在。”玄凌道:“著安氏封为正六品贵人。”顿了顿又道:“安比槐生了个好女儿。松阳县既然没有县令,也就别从其他地方选了,就升安比槐一级,为松阳县县令吧。”“奴才遵旨。” 我捧着晋封贵人的圣旨,目光灼灼的眺望行宫。一次触怒龙颜的禁足,谁能想到我竟然能再晋一级,高调复出?我深深呼吸,握紧了拳头,这,只是我后宫之路的起始…… 第十八章 “嬛姐姐!”解禁第一日大早,我带着菊清到伊芙馆正殿拜访甄嬛。甄嬛惊喜的望着我,“陵容!”上前几步握住我的手,怜惜中带着微讶道:“你怎瘦成了这样?!”我只看着小允子微笑不语。甄嬛会意,让小允子等退下,只留下浣碧身边侍候。 我退后一步欲跪,口中道:“陵容多谢嬛姐姐救父之恩,嬛姐姐恩义陵容必当衔环结草相报!”甄嬛连忙来扶我,“你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你我姐妹哪里还需要这样外道。” 互相较力一番,我顺势站直身体,执着甄嬛的手,道:“嬛姐姐对陵容的恩义,陵容真是掰着手指头都算不清了。在宫外时,嬛姐姐接我到甄府小住,处处关心。入宫后我卧病在床,是嬛姐姐派了太医来救治,更时时派遣浣碧来看我。这一次,”我说着,眼中雾水朦胧欲滴,感激的笑着,“更是多亏了姐姐。陵容都不知姐姐这样多的恩义,陵容要如何报答了。” 甄嬛拍拍我的手,亲和的道,“我们姐妹一体说什么报答不报答,姐妹同心协力,才是正理。”我连连点头,急切道:“陵容以真心与姐姐相伴宫中岁月。”甄嬛握紧了我的手,与我相视一笑。 从伊芙馆回到偏殿时,周源正等着。我见他似有话对我说,便打发了菊清下去。周源踱到我面前,端正跪下,双手撑地额头贴于地面,恭声道:“奴才周源参见小主。”我怔愣一瞬,旋即大喜,弯腰双手扶起周源,道:“公公快请起。公公愿意为陵容效力,陵容心里十分欢喜。”顿了顿,坚定道:“有公公助我,我安陵容一定会在这后宫挣出一片天地!”周源道:“奴才自当尽心竭力小主效忠。” 愉悦染上了我眼角眉梢,整个人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之中。周源,这个在皇宫中生活了四十几年的内侍,终于向我发出效忠的宣言。还能有比这个更令我觉得有成就的吗?这一次禁足,我真是收获颇丰,我自己的晋升,父亲的升职,我在皇上心中形象的转变,还有周源的效忠…… 周源迟疑一下,还是打破了我的喜悦,“小主似乎十分信赖菀婕妤?”“嗯?”我神情复杂,看向周源的眼光晦暗不明,“我不知道。其实我是羡慕着甄嬛的,高贵的出身,良好的教养,出众的容貌,过人的才情。这一切的一切令我羡慕到——嫉妒。”松了口气,一直潜藏在我心中阴暗的情绪得到倾泻的出口。 “甄嬛未侍寝就得封嫔位,然后一路顺畅,婉仪、婕妤。而我,精心策划步步谨慎,隐忍、献艺、表孝心,因为担心会被看出破绽,在内府受伤之时,还要日日食素,夜夜绣经,也只得个贵人。”轻抚着我消瘦而突兀的颊骨,“那日温仪帝姬周岁宴,甄嬛一曲惊鸿舞固然令人惊艳非常,难道我的歌艺就不及她了吗?同样的人,同台献艺,为何她就能得封婕妤,而我就被忽视?!” 我怔怔看着夜幕,轻叹口气,坦然道:“我是嫉妒着她的,她那样美好而又一路顺遂的女子,谁又能不嫉妒呢?可是她对我的救命之恩,对我父亲的救命之恩,我也没有忘记。他日若有机会,这些恩情,我必当一一报答。” 周源静默的听着,待我说完,才道:“小主可愿意听听奴才眼中的菀婕妤?或许有些与小主眼中的菀婕妤有些不同。”我挑了一下左眉,兴致盎然的道:“哦?公公说说看。” 周源道:“先前余更衣在时,向菀婕妤下毒。皇上下令赐死余更衣,余更衣不服,吵闹不休要求面见圣上。菀婕妤去送了余更衣一程,没人知道菀婕妤和余更衣说了什么,事后奴才派人看过,余更衣是被勒死的。” 我悚然一惊,“你是说是甄嬛……”周源点头。我手脚一片冰凉,那日华妃赐梁才人一丈红,甄嬛与我一样吓得不浅,竟不想一年不到的时间,她手上已经沾染了人命! 周源点头,继续道:“因沈常在还是惠嫔时的溺水,菀婕妤巧计逼疯丽贵嫔、褫夺华妃协理六宫之权。由此两件事而观,菀婕妤的心智手段,绝非寻常闺阁女子。”顿了顿,又道:“小主在病中时,有些事奴才们不好告知小主,惹小主心烦——当日那位温太医实际上是小顺子和菊清去棠梨宫求来的。”我惊讶道:“不是甄嬛派遣来的?”周源点头,细细将那日的事情说与我听。我微低着脸,昏暗摇曳的烛火,模糊了我脸上的表情。 周源恭敬道:“以菀婕妤的心智手段,小主入宫前菀婕妤对小主的照顾,不过是拉拢的手段罢了。既然菀婕妤一开始就视小主为盟友,还请小主不要视菀婕妤为好友。千百年来这后宫之中,亲姐妹反目成仇刀枪相向的也不在少数。后宫无真情,还请小主不要痴迷。” 云彩轻移,露出月亮皎洁的脸,如水的月光透过大开的窗户洒进来。冰冰凉凉的缠绕我身旁。我抬头苦笑道:“菊清第一次去求甄嬛救我父遭到拒绝时,我对她已经产生了心结。如今听你分析,我如何再能视她为友?原就是我妄想了。只是,不论如何,甄嬛对我的恩义不可磨灭,我总要还的。” ########################################## 八月十六日,圣驾回銮。再次回到岚意楼,已经与从前完全不一样了。看着庭院里盛放的姹紫嫣红的菊,楼内簇新红木家具,小顺子宝莺等喜气洋洋环绕于我身旁。这楼殿已经随着它的主人焕然一新,只余庭院中那颗石榴树仍如进宫时的那样郁郁葱葱。 忽然意兴阑珊,我倦倦道:“宝莺,备水沐浴,我想歇会午觉。”宝莺应声而去。宝娟挨到我身边,道:“小主,内务府送来几个太监宫女,小主可需要看看?”我淡淡扫了她一眼,岚意楼的人事一直由周源管理,怎容她蓄意插手? 宝娟被我一眼看得面上讪讪的不自在,我伸出手示意菊清来扶,无视她向殿内行去。 一场午觉睡醒已是酉时,连日赶路的疲乏消除不少。宝莺进来禀报道:“小主睡时,小李公公过来求见,说皇上召小主今夜侍寝。”我闻言微微蹙眉,解禁后就忙着收拾回京,皇上并不曾召我歌唱。如今已经一二月没有为皇上献艺,正是要以歌固宠的时候。 可是我心里不愿,那日玉润堂皇上表情狰狞踹过来的一脚,已经深深烙印进我的心底。与他相处时,我总觉得心惊肉跳,唯恐惹他不快。以我如今的状态,不宜侍寝。 我淡淡道:“知道了。周公公可起了?你去请来。”宝莺领命而去。不一刻,周源就到了。我轻抚胸口,蹙眉道:“上次内府受创后,我一直觉着心口隐隐作痛。当时急着父亲的事,一直没有太过在意。这两天连日赶路,心口愈发闷痛难忍。今夜皇上召我伴驾,我担心于皇上面前失了仪态。你可有信得过的太医?招来为我诊视一番,以安我心。” 周源一直伴我身边,从未听我说心口痛。心中纳闷,抬眼向我看来。我面露微笑,口中却忧愁道:“皇上原谅我忤逆之罪,又晋我贵人之位。如今刚回到紫奥城就召我伴驾,乃是对我无上的荣宠。后宫多少姐妹求之不得,我却要以病推托,虽不是我本意,到底心中惶恐。” 我畏惧皇上是一面,另一面却是我有些风头太过了。虽然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正六品贵人,然而我这个贵人之位,却是皇上为后宫树立的孝敬榜样。只此一个名目,就引得后宫纷纷侧目。若我此时再不知好歹,巴巴的上去笼住皇上,以我在后宫浅薄的根基,离殒命也不远了。 而病却是一个上佳的借口。我的伤是皇上踹的,不能保养好,是皇上要办我父亲连累的。等到眉庄沉冤得雪一日,我的病躯会得到皇上更多体贴歉意。再者一个病秧子总比一个健康的美人能让后宫泄愤安心。最后一点,却是我的容貌柔弱,与病躯相合,别有一番病美人的风流。 这些小盘算,却是不好直说出口。只对周源道:“我有些担心我内府受创需要长期慢慢疗养。”咬重慢慢二字,目示周源,“公公可明白?”周源会意,低头道:“奴才明白。奴才早年曾救助了一位方太医,平日里偶有联系。方太医虽然医术不是最出众,却为人知恩,行事圆滑。小主看,这位方太医如何?” 我笑道:“甚好。” 周源遣小顺子去请这位方太医。方太医来得很快,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我仔细打量,这个方太医四十多岁,方长脸,浓黑的粗眉,坚毅的眼,看着相貌倒像个刚正不阿的大臣。他拿了帕子覆在我手腕上,伸出三指细细号脉。 不过一小会子,方太医起立躬身向我道:“小主前些日子伤了肺腑,如今已经调养好了七八。待微臣开副药方,小主按方吃药,十日之内就能痊愈。” 我微笑着却不接他的话,而是问道:“还未请教方太医名讳?”方太医道:“劳小主垂询,微臣名海。”我道:“方太医面生的很,太医在宫中行走几年?”方海道:“微臣任太医有一十三年,只是很少得贵人主子传召,是以甚少在宫中行走。” 我做出疑惑的样子,问道:“方太医医龄长久,怎的很少为宫中妃嫔医治?”方海低头不语。这是不愿答话的意思了。我微微一笑,不以为恼。一个老资历的太医,医术又不太差,却甚少宫中行走,原因只有一个,他自己不愿意,竭力避免与后宫接触。 我心里暗赞一声,周源说他行事圆滑,依我看,他还是一位难得通透的人。只是,这一回要如不了他的意了。这样一个与后宫牵连甚少,又知恩的人,我如何肯放过?我看向周源,周源微微冲我点头。 我向方太医道:“我时时觉着心口闷痛,十分难忍。”方海毕竟老资历,听我话语就知道我未尽的意思。他捻着长须,皱眉沉思,才道:“小主容微臣再为小主请一次脉。”我点头欣然应允。 方海把过我右手,又换了左手。做出十足遇上疑难杂症的姿态。看了周源一眼,沉吟道:“小主伤了肺腑,本慢慢调养自然无事。只是小主近日舟车劳累,使得病势反复。微臣这里有两个药方,其一药量较大,能保小主早日康复。其二是温养之方,按照药方慢慢调养能使小主根愈。不知小主要哪一种方子。” 我蹙眉做出忍痛的形态,叹道:“我一直事事当心,不然还是落了病根。”双目注视方海,见他露出微讶之色,似有话说。我赶紧打断道:“劳烦太医为我细细调养。多谢太医。”方海张了张口,我已转身面向周源道:“公公为我送送方太医。”竟是连药方也不要了,直接开口送客。 方海被我无赖行径镇住,木着张脸随着周源出去。到了庭院,方海靠近周源道:“公公,安小主的药方,待会微臣会差人送来。小主所说之事,微臣无能,还请小主另请高明。”周源慢吞吞的道:“乾元元年十一月,方大人为摄政王治病……” 方海四下环顾,连忙打断道:“公公恩情方海不敢一刻有忘。”周源慢慢道:“我家小主之事……”方海咬牙道:“安小主内府受创,病势反复,落下病根,微臣医术浅薄,不能药到病除,只有慢慢调养,或有完好的一日。” 周源满意点头。方海心有不甘,他与安贵人共谋病情,就是踏上安贵人的船。想他一直兢兢业业处处小心竭力避免与后宫接触,就是为了避免后宫阴私。不想十几年后的今天,却因为救命之恩,不得不为后宫小主效命。 方海试探道:“贞顺太妃逝世后,公公一直不曾参与后宫角逐。如今怎么……”周源道:“我如今已经五十又三,身为宫侍活到我这个岁数,我已经知足了。只是我那徒弟小顺子对我孝顺如亲父,我已经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照拂不了他几年,少不得要为他打算一二。只是连累你了。”周源说着,向方海行了一礼。 方海受了。虽然周源对他有救命之恩,但是此时却将他牵扯到后宫博弈,身家性命都悬挂于裤腰带。这个恩情还的亏大了。受周源一礼,表明两人日后各不相欠,方海也不为周源牵连他的事抱怨于心。 至此,我的班底初现雏形。 第十九章 菊清将周源和方海的对话细细复述与我听,我并不在意。无论周源是被我的人格魅力折服,亦或是为了小顺子,只他效忠于我这一结果,才是我想要的。 小顺子领了内务府新派来的宫女内侍向我请安。我仔细打量,姜忠敏确实比黄规全会做人。起码他送过来的人不会老的老小的小。三名内侍,三名宫女,俱都温顺的垂眉敛目的跪着。我淡淡的扫视,如今,我已经不会如去岁那般心起涟漪。 宝莺掌管我的财帛,菊清掌管我的贴身事物,喜儿翠儿虽然年幼,可讨喜又规矩,我十分喜爱她们。至于新来的这些,我不在意的想着,我还没有把别人的眼睛放到身边的勇气。刚要开口打发他们,忽然瞄到侍立身侧的宝鹃。 饮完一杯热茶,我慢慢开口道:“内侍由小顺子负责教导,宫女由宝鹃负责。”宝鹃不愿,若是要教导新来的宫女,就无法贴身服侍我。这次行宫归来,她敏感的察觉到我对她的疏远。于是出列禀道:“奴婢大大咧咧惯了,恐怕教导不好新人。宝莺比奴婢细心,规矩又周到,入宫时间还比奴婢长。依奴婢看,宝莺比奴婢合适。” 我心下恼怒,宝鹃众目睽睽之下说“依奴婢看”,乃是在新进宫人面前驳斥与我。若叫她如愿,我日后的威信何在?!我微沉下脸,手上茶杯咔的一声放在几上,道:“宝鹃对我的吩咐不满,是不是觉得我岚意楼庙太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宝鹃脸色大变,慌忙跪下道:“奴婢不敢。” 我盯了她一眼,直到她额上的汗湿了头发。我站起身,居高临下俯视她道:“不敢就好。”凌厉的扫视了一眼殿内众人,“谁还有意见?”众人纷纷跪下,以头触地,表示顺服。我收了厉容,淡淡道:“既无异议,都散了吧。” 我留下小顺子与宝莺她们吩咐道:“小顺子,那三个新人你仔细替我留意着些。只要不是人家的眼线,即使蠢笨一些留下也无妨。宝莺菊清喜儿翠儿,你们四个注意着,那新来的六人只许在院子里做些粗活,起居室、绣房等我常去的地方不准他们踏足,更不准他们接触我的一应贴身事物!可记住了?” 五人齐齐应是。 皇上的女人太多,虽然我以病故避免与他相处,却不得不于两月后在上林苑与皇上巧遇。我的绿头牌重新出现在敬事房。 转眼隆冬已至,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的下了整夜。树上、屋上俱都厚厚的裹上了银装。菊清捧了小火炉给我拿手上捂着,我立在屋檐下,看着落雪。庭院中那颗石榴树,树叶上堆满积雪。我有些担心的道:“雪这样大,会不会压坏了树?” 小顺子眼珠一转,笑着道:“不然奴才几个拿棍子将积雪捅下来?”我心意颇动,转头看着下个不停的大雪,迟疑了一瞬,笑着道:“也好。等雪止了,你们再去把雪打下来。要放轻些,摸折了树枝。”小顺子笑着领命。 奴才不是物什,经得住任意折腾使用。有时候一个体贴的主子,才能得到他们真心的认同。而我,虽不至于与他们平等相交,却也能尊重体谅他们。 喜儿与翠儿两个丫头,互相捧着手呵气取暖。我看着她们通红的食指,伸出手去握住,竟是十分冰凉。我皱眉道:“你们的手怎的这样凉?”又去摸她们的衣服,竟是薄薄的一层厚棉布衣。我大怒:“好他个姜忠敏,竟然敢克扣我岚意楼宫侍的冬衣!” 喜儿慌忙道:“小主,不干姜总管的事,是奴婢和翠儿贪雪,早上在雪地里滚了一遭儿,被雪浸湿了棉衣。这才没有冬衣穿。”我注目翠儿,翠儿应同。我缓了脸色,道:“是我误解了姜总管。”伸手去捏喜儿红扑扑的脸蛋,“个小丫头,都这么大了还玩心这么重。菊清,去取了我旧岁的冬衣赏给喜儿翠儿,切莫冻坏了。” 喜儿翠儿乐滋滋的道谢。我想了想道:“宝莺,去把皇上赏我的那个定窑青花玉壶春瓶备上,带上我新做的雪狐毛袖笼,银钱,防风寒的药材,菊清随我去畅安宫拜访冯淑仪。” 到了畅安宫,冯淑仪已经得到消息。我向她见过礼,奉上那尊玉壶春瓶,口中道:“嫔妾入宫后一直听说淑仪娘娘贞静和婉,心里钦慕得紧,有心想上门拜访,又恐淑仪娘娘觉着嫔妾唐突,直耽搁到今日才来拜见娘娘。还请娘娘莫怪嫔妾不知礼数。” 冯淑仪亦笑着道:“曾听皇上提起,说安贵人最是温顺可人,如今一见果然纤纤动人。”我抿嘴一笑,微微低下头以示羞涩。温顺可人么?可我要的可不是温顺可人这个评价呢。 又与冯淑仪寒暄一阵,我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提到:“听说皇上身边的芳若姑姑如今在娘娘畅安宫里?”冯淑仪怔了一怔,收敛了些笑容,道:“正是。”我起身向冯淑仪拜倒:“嫔妾有一事求淑仪娘娘。” 冯淑仪过来扶我道:“贵人快快请起。”我撑着不起道:“嫔妾与沈常在相交一场,当初嫔妾在宫中郁郁不得志,是沈常在向皇上举荐了嫔妾。如今沈常在落难,嫔妾无法援助,心中一直惴惴不安。嫔妾听说,现今看管沈常在的人是芳若姑姑,嫔妾在入宫前有幸得到芳若姑姑教导,求娘娘相助嫔妾见一见芳若姑姑。” 冯淑仪沉吟不语,我急忙捂胸咳嗽几声。冯淑仪暮然想到我在行宫时为眉庄求情,挨了皇上一脚,未能好好保养以致落下病根。冯淑仪放暖了脸色,扶我道:“安妹妹重义,本宫不好阻拦。本宫派人去请方若姑姑到偏殿等候。” 我微喘了几口气,感激笑道:“多谢淑仪娘娘。”招手示意菊清将包裹打开,“娘娘好心助嫔妾,嫔妾不敢叫娘娘难为。这是嫔妾为沈常在准备的东西,请娘娘查验。”冯淑仪满意笑笑,招手示意身边宫人仔细检查。 核查没有问题后,我辞别冯淑仪,到了她准备的偏殿。芳若已经等着了。我紧走上前几步,唤道:“姑姑。”芳若行礼道:“安小主别来无恙?”我微笑还了半礼,“多谢姑姑关心,陵容还好。” 时间短暂,容不得我们多寒暄。我将手上赤金繁花绞丝嵌红玛瑙镯子褪下,递给方若道:“一别经年,陵容一直没有多谢姑姑当初的教导。这是小小敬意,还望姑姑不嫌弃。”方若推迟道:“奴婢如何能收小主的东西?” 我将镯子塞进她的手心,握住她的手道:“姑姑千万不要推迟,陵容还有事情要求姑姑。”我接过菊清手上的包裹,道:“沈常在对陵容有提携之恩,如今沈常在身陷缧绁,陵容无能竟不能劝说皇上。我瞧着天越来越冷,特意准备了些小东西,还烦请姑姑帮陵容传递进去。” 方若迟疑道:“这,奴婢领命。”我微微松了口气,眉庄应能知道我是关心着她的吧? 回长杨宫的路上,菊清笑着对我道:“奴婢闲暇时听周公公讲古,说春秋时有位赵宣子在灵辄落魄之时,对他有一饭之恩。后来晋灵公想杀赵宣子,是灵辄救了他一命。奴婢看着,小主深得古士之风。” 古士之风?我心中嗤笑一声。自禁足后,我对甄嬛起了心结,平素交往之时,总与往日多有不同。甄嬛那样机敏的人,怎会察觉不出来?这些日子,她常常与淳常在一处说话玩笑,待她愈发亲厚。 我并不想与甄嬛离心,毕竟她是天命主角。只是她心思太深,又对皇上动了春情,难以捉摸。而眉庄现在虽然落魄,但她行事端庄,又是个能容人的。与之交好比甄嬛要可靠许多。更深一层,则是我需要诚信重情义的名声,这一点却是要慢慢积累。 心思百转千回,面上只微微一笑,调侃菊清道:“果然跟着周公公学的有见识了,竟然知道了古士之风,真真了不得。”菊清不依,与我打闹起来。 我本以歌幸进,凭着歌喉邀宠固宠乃是自然而然的事。我却内心不愉,皇上对我的态度,时常令我生出错觉。仿佛我是他后院豢养的歌姬,兴致来了就随手施舍些恩宠甜头。我在以歌博宠又埋怨得不到皇上的尊重,这样矛盾而纠结的心情时时纠缠着我,在我不自觉的以胸口闷痛推拒了几次之后,皇上便很少来找我了。 我苦笑,皇上看中我的,依然还是我的歌喉。夜深人静之时,我偶尔会后悔,当日我若不歌唱,若不歌唱……若不歌唱,不能掠夺到皇上的眼光,自然也不会落入如今这般尴尬的境地。 我想以品德洗涤我在皇上眼中的形象,只是高尚的品性需要时间去经营,也需要时间去等待皇上发掘。而在这之前,我最要紧的是保证自己不会被皇上忘到脑后。我摸了摸平坦的腹部,不想歌唱,又不想被皇上遗忘,那么只有…… 古代女人的青春太过短暂,二十出头就能算作老姑娘,尤其是这皇宫,女人的青春更只有短短的三四年光景。再过一年,又是选秀之期……我暗自下定决心,不论是何计较,我差不多该有个孩儿了。 宣了方海来为我把脉,我担忧的问道:“我侍奉皇上满打满算也有四个月了。为何一直不见动静,可是我身子又什么不妥?”方海道:“小主身体康健,并无隐患。”我急道:“那……”方海道:“子嗣一事,还要看机缘。小主与皇上相处的少了,难免艰难。” 我脸上赤红一片,顾不得羞耻,道:“请方太医为我调养,皇上那边我自有办法。”方海提笔写了个药方,叮嘱菊清道:“按这个方子每天为小主煎两碗药,早晚各一碗。连续喝一个月,方能见效。” 第二十章 我盘算的很好,怎奈天不顺人意,皇上在棠梨宫幸了淳常在,封为良媛。淳良媛娇憨不拘又天真爱玩,一时间很吸引了皇上三分注意。皇上的精力毕竟有限,顾不来这后宫许多女人,我自然而然的被冷落了。 我也说不来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只是一直默默的调理着身体,越发的想要个孩儿。 宝鹃近日小动作频频,我着小顺子几个暗中密切关注。我很好奇,宝鹃身后的主子到底是谁?是其他老资历的妃嫔,亦或是曾有协理六宫之权的华妃? 菊清说皇上赐予了甄嬛一双玉做的鞋子,鞋面是蜀中女子百人绣三年方能得到一匹的金错绣绉的蜀锦。我轻轻一笑而过,对于甄嬛优渥的圣眷,我已经习惯不去在意了。 十二月中旬,我的岚意楼发生了一件大事——我的饮用茶水中被人动了手脚。多亏了前十六年在松阳的拘禁生活,我才培养出对香料的熟识。茶水刚刚入口,我已经察觉出茶香中掩藏的微涩。 我顿了顿,不动声色的拿帕子掩了嘴,将茶水吐在帕子上。装作不经意的问道:“菊清,这茶水是谁煮的?”菊清道:“是翠儿煮的。”我的规矩,除了御膳房送来的三餐,入口的一切吃食茶水不是菊清她们四个亲自动手做的,绝不入口。 我皱眉道:“翠儿那个小丫头肯定又去贪玩了,茶煮的老了。倒掉吧。”菊清应下,道:“那奴婢在为小主煮一壶?”我点了点头。 菊清出去后,我唤了小顺子来,“宝鹃近日可有什么动作?”小顺子道:“宝鹃这几日不向往常那般频频外出,奴才注意着,竟是在十分用心的调.教新来的宫女。”我静静的想了一刻,道:“她可有刻意接近喜儿翠儿两个?” “这,”小顺子回忆道,“小主这么一说,奴才记起来了,这几日宝鹃与翠儿十分亲密,经常避开了大家说话。”翠儿?我暗自记下,又问道:“那些新来的内侍如何?”小顺子道:“小邓子做事麻利,十分机灵。小钱子懒散,喜好打听些小道消息。小文子老实,经常受小钱子差使。不过……” 我道:“不过什么?”小顺子道:“不是奴才在小主面前搬弄口舌,奴才总觉着那个小文子似乎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说完偷眼大量我的面色。我笑了笑,不在意的道:“你既然觉着不妥,找个合适的机会,寻个理由打发了吧。”小顺子行礼道:“是。” 这时,菊清煮了新茶奉过来。我接了,轻轻的呷一口,还有那种苦涩的味道。我将茶水吐在地上,茶杯重重贯在几上。菊清不明所以,瑟瑟问道:“小主?”我咬牙恨道:“有人在我茶水中下药!” 菊清唬了一跳,连忙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品道:“奴婢没有喝出来啊?”我道:“六安瓜片香气清高,滋味回甘。而这杯,香气凝涩,入口微苦。若不是我喝惯了这茶,我也不能十分察觉。” 菊清噗通一声直直跪下,道:“小主,奴婢对小主的忠心可鉴日月,奴婢不削做这等背主之事!”我弯身扶她,嗔道:“我若是不信你,怎会将我贴身之物交由你来打理?我说出来,不过是让你帮着揣度哪里被人钻了空子。”菊清见我面色真诚,才讪讪起身道:“是奴婢会错意了。” 我拍了拍她的手,菊清素日行事,时时注意不掐尖不揽功。纵然行宫里对我有护主之义,她自己不但从来不提,反而行事愈发谨慎。我知道这是因为她是半路才从棠梨宫来到我的岚意楼的缘故。忠心这种事情,有时候最是不能嘴上表达。我也只是偶尔表达信任,更多的却要时间来证明。 “方才翠儿煮的茶也是这种味道。菊清你煮茶时,可清洗过茶具?”菊清细细回忆了一遍,才肯定道:“奴婢亲自洗的,绝不会有漏差。”我奇怪道:“那你煮茶时可有离开?”菊清道:“没有,奴婢一直守着。也无人接近。” 小顺子道:“小主,会不会是茶叶有问题?”我道:“也有可能,菊清你悄悄的取一点来,不要让人看见了。”菊清领命而去。我想了想,对小顺子道:“你去请方太医来,就说我旧病复发,身子不爽。” 方海来时,我和菊清正仔细的巴拉着茶叶查探。说明了情况,方海用食指沾了些茶水,品了品,思索道:“并不是什么毒药,是茵陈。”见我们面露不解,方海解释道:“茵陈有清热利湿之效,主治黄疸、小便不利、湿疮瘙痒等。但长期服用,会使人头晕、恶心,损伤肝胆。另外,微臣听说,茵陈能使人心律不齐。” “心律不齐?!”菊清和小顺子倒吸一口冷气。菊清恨声道:“这幕后之人太阴险了!小主刚刚落下病根,犯了心口痛,立刻就有人想要加重小主的病情。若不是小主发现的早,后果不堪设想!” 我沉思一刻,道:“方太医说这药需长期服食才能出现恶果,我的三餐是由御膳房打理,幕后之人应该不会对御膳房的吃食下手,否则就是犯了众怒。而我日常用的点心是菊清几个亲手做的,也不会给人轻易靠近。只有……” 菊清和小顺子异口同声道:“饮水!”我吩咐道:“菊清,去把我的茶叶蜂蜜之类的都取来。”我对方海点头,“劳烦方太医为我仔细辨识。”方海道:“是。”小顺子道:“小主,奴才去请奴才师父过来?”我点点头,这样的大事的确需要周源参谋。 菊清将东西取来,一一摆在几上。周源也已经到了,小顺子却守在门外,没有进来。方海捻起一两片茶叶,仔细嚼了嚼,眉头微皱。我们俱都安静的等待,并不出声打搅。待方海将茶叶蜂蜜都一一查探后,道:“除了西湖龙井与洞庭碧螺春茶之外,其他的都惨了茵陈。” 我心中大震,脸上表情也压抑不住——西湖龙井与洞庭碧螺春茶乃是皇上喜欢的饮品。也就是说,除了皇上喜爱的,其他的都被下了药。可是后宫有谁有这样的便利? 我的眼睛不由得看向宓秀宫的方向。 岚意楼内鸦雀无声,众人脸上都十分难看。我稳了稳心神,随手捻起一片茶叶,与普通茶叶并无不同。我沉着脸问道:“这茶叶是如何掺药的?”方海垂手道:“微臣查看着,似乎是茶叶制好之后,经过茵陈熬汤煮沸后晾干制成,如此反复几次,方能将药性彻底渗透茶叶。” 我冷笑一声,“好大的手笔!我安陵容不过一个小小的正六品贵人,居然让人惦记上了!” 周源问菊清道:“这些茶叶是怎么来的?”菊清道:“八月回京后,内务府送来的。”周源皱眉道:“黄规全胆大包天欺凌后宫小主,被皇上撤下,换上姜忠敏——姜忠敏他是皇上的人。”我冷冷道:“姜忠敏自然没有这个胆子,但是后宫中手眼通天的人还少吗?” 侧眼看到坐立不安的方海,知道这些后宫阴私还不宜在他面前披露。于是温声道:“我心口疼痛的病症就麻烦方太医了。菊清替我送送方太医。”方海松了一口气,会意道:“小主的病症本就是微臣负责的,都是本分。只是小主还需多多修养,切勿操劳。” 我点点头,已经统一了对外说辞。送走方太医后,周源道:“茶叶几乎都有问题,这样的手笔一般的宫妃使不出来。”我赞同道:“我与甄嬛眉庄结成一派。甄嬛设计华妃失了协理六宫之权,与华妃结下不解之仇。以华妃的身世宠眷自然不会忍气吞声。甄嬛她自己有圣眷护身,暂时无人奈何得了她。眉庄已经被幽禁存菊堂,”看了看几上的茶叶,冷哼道:“现在是轮到我了。” 周源听了沉吟道:“奴才有些困惑。”我道:“哦?你说说看。”周源闻言道:“其一,姜忠敏的内务府总管是夺了黄规全的位子,而黄规全是华妃的人。以华妃素来的行事脾性,姜忠敏就是再蠢也知道防范一二。内务府毕竟是姜忠敏总管,小主当初回宫时是皇上的新宠,姜忠敏不得不事事仔细,为何忽略了这些有问题的茶叶?” 我不由得坐直身体。的确,若是一两样茶叶有问题,姜忠敏或许会忽视。可是茶叶全部出现问题,他身为内务府总管怎么会丝毫不察觉?周源轻声道:“那段时间,华妃已经被褫夺掌宫大权,又是刚刚复宠。她对内务府的掌控力已经下降到最低。” 我慢慢踱着步子,不是华妃那么会是谁?能令姜忠敏视而不见的人……我心底闪过一个人影,豁然转身直视周源:“你是说皇后?!”周源似乎有些吃惊我猜出皇后,口中道:“这只是奴才的一些猜测。” 我苦笑,我怎么会猜不出皇后呢?那可是华妃后的第一BOSS啊。只是我进宫以来,一直见到的皇后都是气度雍容,大气端庄。我承宠后,皇后几次对我有意无意的关照,竟然一直令我忽视她的危险性。 想到纯元皇后的死,想到华妃现在的嚣张,我一个激灵,冷汗浸湿了我贴身衣物。这样一个能狠、能忍的人,我竟然忽视了她的獠牙! 周源此时继续道:“其二,宫廷秘药繁多,即使是要致人于死地而不为人察觉的药物也有几样。既然幕后之人能在小主的茶水里下药,为何不是毒药?以华妃对婉婕妤的恨意,直接要了小主的性命也是正常。” “是啊,”我喃喃道:“为何不是要我性命的药?即使是皇后,她也愿意致死自己丈夫的小妾吧?留着我的性命,莫不成我对她还有什么用处?可是我宠不及华妃,聪慧不及甄嬛,我对她能有什么用处呢?”周源也是皱眉不解。 半晌,菊清敲门道:“小主,午膳时分了。”我收回思绪,道:“吩咐宝莺去传,你进来收拾。”菊清应了一声,方推开门进来。看着满茶几的茶叶,菊清问道:“小主,这些茶叶可需要奴婢丢掉?” 我挑了挑左眉,“丢掉?为什么要丢掉?我不但不丢掉,还要日日煮来饮用。”菊清惊呼,“小主?!”我不理她,自顾冷笑道:“我按照她的棋路走,她才会有下一步棋阿。我且等着恶狼露出它的獠齿!” 菊清见我主意已定,不再劝说,道:“小主既要用这些茶叶蜂蜜,奴婢找宝莺要个大肚的花瓶吧,小主的茶水也好有地方倾倒。每日清晨,奴婢再混着夜香处理掉。”我微笑道:“还是你细心。” 菊清赔笑,又迟疑了下道:“翠儿……要不要奴婢将翠儿捆来见小主发落?”我微笑注视着她。奴才们不怕主子怀疑,人都是处出来的,难免会遭到怀疑。她们怕的是主子把怀疑藏在心里,慢慢疏远你,淡化你的存在,再找个借口将你处置掉。菊清建议把翠儿捆到我面前,反而是为翠儿好。因为我的怀疑可以当面及时的解开。纵是坐实了翠儿是幕后之人的帮凶,我要打杀她,那也是她的罪有因得。 菊清被我看的不自在的低头,嗫嚅道:“奴……奴婢……”我不在意她为翠儿求饶,这样显得她有情有义。有情有义好啊,有其仆必有其主。贴身的大宫女是个有情有义的人,那么她的主子呢?我打断她的话道:“翠儿虽然年幼,但行事一直颇得章法。现下她既然被宝鹃笼络了去,必是受到了什么引诱。你找红儿打听打听,打听清楚了,我再来处理。你安心,我毕竟也十分喜爱那个丫头。” 第二十一章 这日我小睡起来,菊清禀道:“小主,翠儿的事奴婢打听清楚了。”我慵懒的歪靠在炕上,道:“说来听听。”菊清脸上飘过一抹绯红,道:“翠儿她来了初潮。”顿了顿,“她自己是个不经事的,红儿又一团孩子气,恰好被宝鹃发现了,所以经常避了人说话。” 我有些诧异,挑了挑眉,笑道:“是吗?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翠儿也已经长成了个大姑娘了。”菊清附和,见我不说如何处置翠儿,有些摸不准的试探道:“那翠儿……”我道:“我对宝鹃的态度,包括宝鹃自己在内,心里都是清楚的。翠儿她为何不向你或者宝莺请教,偏偏要去问宝鹃?” 菊清面色一凝,知道我彻底对翠儿起了疑心。我想了想道:“罢了,大年下的,就不为这些糟心事劳心了。以后那些茶叶就交由翠儿来煮。只是我的一应吃食就不必她沾手了。”菊清应下。 年三十的家宴上,甄嬛言笑晏晏与皇上共话巴山夜雨,又呈献与皇上共同酿制的桂花酒,一时在宴上风头无两,引得六宫妒忌。大年初一早上,向太后拜年请安之时,太后要求甄嬛为她抄写经文。 太后不掌世事常年隐居深宫礼佛,抄经虽然是个劳心的活,然而却能经常接近太后。这个活计不知羡煞了后宫多少佳丽。回岚意楼的路上,我扶着菊清道:“我有三五日不曾去棠梨宫了吧?”菊清道:“有十日了。”我道:“是吗?是要去走一走了。我与嬛姐姐同一年进宫,交情莫要淡了才好。” 正月十五这日,纷纷扬扬飘了小雪。我带了菊清去棠梨宫拜会甄嬛,小允子正带着几个小内侍看守宫门。我看着小允子吩咐人去通报,扬声阻止道:“你总是这样谨慎。不过今儿天这样冷,我又是常来的,就别顶着寒风多跑一趟了。”小允子想了想,笑道:“安小主素来与我家小主亲厚,又心疼我们这些底下人,奴才敢不为安小主通报?” 我微笑道:“你的心意我知道了。不过我也到了,自己进去就好。菊清。”菊清嗳了一声,拿出早封好的红包递给小允子几个,道:“大年节的,这是小主给赏小允子公公几个的红包。”小允子接了道:“奴才多谢安小主。”我点了点头,扶了菊清的手进去。 到了莹心堂正殿,听得里面有人说话,“……说实话这名单上的女子我一个也不认识,是谁都好。”我纳闷,听来是个男子的声音,却不是皇上。觉着自己来错了时间,有些后悔不让小允子通报。只是既然来了,只得进去。 我走上前,挑起锦帘,口中道:“嬛姐姐可起了?”一双眼睛已经看了过去。甄嬛脸上极快的闪过一丝惊诧的神色,笑道:“好个陵容,竟把我说的这样懒。可我偏偏不如你的意,已经起了。” 我赔笑道:“是是是,姐姐最勤快不过的人了。”甄嬛身边有人向我直视而来,眼中暗藏的炙热令我心惊。我侧脸看去,过了一怔方才想起这人来,微笑道:“许久不见,甄公子别来无恙。”甄衍起身向我见礼。 我转而注目甄嬛,道:“原不知甄公子来了,冒冒失失的就来打扰了姐姐和家人相聚。”甄嬛有意无意扫过甄衍,笑道:“不妨事,你与我哥哥也是相识的。你来得及时,如今我哥哥有一桩喜事说与你听。”我做出好奇的样子,道:“什么喜事?” 甄嬛却看着甄衍道:“哥哥你来说。如今陵容可是皇上的宠妃,趁着机会可要好好的敲诈她一笔。”我微微低下头,声含羞怒道:“嬛姐姐尽打趣我,在姐姐面前,谁敢称是宠妃?”甄嬛只注意着甄衍,没有答话。甄衍微低着头,谁也不看。我话音落下,竟是一室寂静。 我察觉氛围不对,想到刚才听到的什么“名单上的女子”之话,略带些调侃道:“看甄公子面含赤色,羞不敢言,难道是好事近了?”甄嬛见我铺了阶梯,顺着话笑道:“哥哥年纪不小了,若不是这些年一直在战场上,早也议亲了。” 我闻言笑道:“人说立业成家,都是先立业再成家。甄公子如今建功归来,嬛姐姐还怕找不着嫂子吗?”甄嬛嗔笑道:“你呀,越来越会说话了。”我笑了一笑,看着案上的纸笺,起身道:“那我就不打扰嬛姐姐挑嫂子了,陵容先告退。”甄嬛微笑道:“下次再请你和淳儿一道小聚。” 我应下,当礼貌的向甄衍点头辞别时,却捕捉到他痴痴注视我的眸中一掠而过的哀伤。我心中大惊,勉力维持面色不变。抬眼看去,甄嬛正面无表情的看着我们。我脸上笑容微敛,领了菊清走出。 之后几日,甄嬛果然请了我和淳儿赏雪。嬉笑打闹之中,甄嬛每每提及甄衍的事情。我以为她是宫中孤独度日,难得见得家人,兴奋非常。只微笑倾听。然而,甄嬛却转而提及薛家小姐。我取笑她道:“知道的说是你哥哥娶新妇,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代你哥哥拜堂呢。竟是比甄公子还要上心许多。” 甄嬛闻言,眼中闪过惊疑不定。说起薛小姐身世时,时常偷觑了我的神色。直到此时,我才明白甄嬛举办的这次“赏雪”,目的不在看雪而是看人心。心中大怒,甄衍做出一副被心上人伤害的神情,甄嬛又在此鬼祟刺探。当甄衍是个香馍馍么,我安陵容会稀罕他?! 犹如吞了虫般的恶心,我渐渐避开甄嬛。正月下旬,方海说我身体已经调养的差不离了。我把心思都转移到皇上身上。 正月二十二,大雪初晴。倚梅园的梅花在晴光雪映之下,红的娇人。这日大早,我身着芙蓉色大褂,下身是暗花细丝褶裙,披着桃红的风衣,仔细装扮妥当了,带着菊清去倚梅园赏梅。 倚梅园内,枝枝蔓蔓的梅花开得花团锦簇。洁白的雪为烟红的梅覆上冰霜之色,却更显得娇艳。清淡的冷香萦绕鼻息胸怀,潜进人心底,划开内心的忧愁。我正沉醉于梅的风情,菊清小跑过来道:“小主,皇上来了。” 我深深吸了口气,满肺腑的幽香。折了一支开得正浓烈的梅,拿在手心之中。面上浮现出对梅的喜爱,又丝丝绕绕的夹缠了些闺怨,曼声唱道:“旧时明月,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冷香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一曲唱罢,身后传来戏谑的声音:“蓉儿一曲幽怨歌与梅,可惜梅却傲骨铮铮不识得蓉儿的柔肠百转。” 我乍然听到声音,身形一旋,受惊的白兔般藏于梅树之后。看到是玄凌,慌忙跪下行礼道:“陵容不知皇上也来赏梅,扰了皇上的雅兴,求皇上赎罪。”玄凌走至我面前,向我伸出手,道:“蓉儿的歌声如暖风拂过树梢,连这梅上的雪也给唱化了。更何况朕的心?” 我听他露骨的话,急忙四顾,李长不知道什么时候带着菊清退出几丈远。我脸上滴血似的嫣红,眼波横流,嗔道:“皇上拿话逗弄嫔妾呢。”额头微低,几欲把脸藏在玄凌怀中。玄凌托起我的下颚,轻柔的呢喃道:“蓉儿语唱幽怨,可是在怨朕不去看你?” 我心中一惊,玄凌这话犹如男女间两情缱绻时的调戏,只是他是皇帝,身为后宫妃嫔怎能去怨?只是这时候说不怨极不相宜。我移开双目,看着盛放的梅,幽幽的道:“嫔妾想皇上了。”如此大胆表白,我的声音已是低不可闻。 但是玄凌还是听见了,他牵住我的手,温和道:“今日天气晴朗,蓉儿可愿意陪朕共赏梅园美景?”我松了一口气,知道成功引起皇上注意,低声道:“嫔妾愿意。” 顺理成章的,这日晚,皇上点了我的绿头牌。虽然引起了皇上的注意,但是他的心思大多还是在棠梨宫的甄嬛和淳良媛身上。我暗暗心急,这样一两日的机会,孩儿如何能来?看着香炉里袅袅升起的香烟,我心里升起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看着手中费了几日功夫才制出的莹白的粉末,谁能想到这样白雪似的颜色,竟是能催发人j□j的淫邪之物?嘱咐宝莺仔细收好。我装扮一新,带着菊清精心煲的汤,向皇上的仪元殿而去。 以献食争宠的妃嫔何其多,我这样做也只是提醒皇上还有我这么一个人。然而玄凌晚上却驾临我的岚意楼。我自是喜不自胜,吩咐宝莺将香炉燃起。既然他自己进了我的岚意楼,怎容他轻易离开? 迎着玄凌进来时,已是一室清幽淡远的香气。玄凌阖上双目,轻轻嗅了嗅,道:“蓉儿这屋里燃的是什么香?淡雅的紧。”我微笑道:“嫔妾也不知道这香的名儿,是宝莺翻找出来的,左右不过是内务府送来的。皇上您再闻闻,可闻出是什么味道?” 玄凌听了,果然依言闭目深嗅,皱眉沉思道:“似乎和倚梅园的梅花香味相仿?”我笑道:“皇上圣明。嫔妾极喜爱这个香味,每日晚睡前必燃上这种香,睡觉的时候。嫔妾觉着仿佛与梅花同眠一般惬意。” 看着玄凌十分喜爱的神色,小心翼翼道:“皇上可喜欢?不过嫔妾这里也不多了。只剩下十日晚的分量。皇上若喜欢,嫔妾就全部赠与皇上?”玄凌牵了我的手往内室而去,笑道:“朕怎忍夺蓉儿心头之爱?蓉儿自己留着吧。” 我悬着的心落下,娇羞道:“那嫔妾留着等皇上来时再取出来与皇上一起用。”玄凌揽着我坐在床边,眼中闪过明明暗暗的j□j,沙哑着嗓音道:“蓉儿时时记挂着朕,朕心领了。天色不早,蓉儿伺候朕安歇吧。”…… 翌日早起向皇后请安,因着我前一夜侍寝,妃嫔们很是说了些酸言酸语。此时,坐在我上首的恬贵人眉头一皱,扭过头去用帕子捂住嘴干呕了几下,原来是有喜了。我一怔,却留神去打量众位妃嫔的神色。皇后一惊,旋即喜笑颜开。甄嬛也是怔愣一瞬,继而站起来向皇后恬贵人贺喜。还有那掩不住面色的,满腹嫉妒与酸意的注视着恬贵人还未显怀的小腹。 皇上闻得消息后大喜,封恬贵人为良娣。 恬良娣的身孕并未为宫廷带来多少祥瑞,初春时节,一场严重的时疫在宫中蔓延开来。一人之病染及一室,一室之病染及一宫。 皇上要操劳国事,还要为时疫之事劳烦,已经没有空来我的岚意楼。那包催情香始终是个隐患,正好趁着如今人心惶惶处置了。 至于,我摸了摸自己平坦的腹部,我的月事一向准时,如今已经迟了八天……可惜眼下时机不对,不可宣扬。后宫之中人心驳杂,我不敢让我的孩儿还未出世就被人将灾祸的罪名强按他身上。况且,他来了没来,还不一定呢。 眼下要紧之事,便是我的月事“推迟而来”。后宫有心人太多,谁也不知道这样的时候是否还有人将目光盯在后妃的肚子上。我看着宝莺,这个忠心嘴紧的丫头,似乎是这个时候的月事吧? 第二十二章 时疫来势凶猛,威胁着后宫众人的性命,却也是个上佳的借口。我着小顺子和菊清一起负责岚意楼的卫生防疫事宜,而宝莺自然的接手菊清原来的活计。不是不信任菊清,而是有些事她不知道的好。 我让宝莺去内务府领来我每月月事份例,却让她自己使用。宝莺虽不聪明,却有几个好处。一是做事仔细,二是嘴紧,三是忠心。是以这个小小的李代桃僵之计竟无第三人知晓。 七日后我的月事依然未至,我心中悄悄的开了一朵欣喜的花骨朵儿——我的孩儿他应该来了吧?小顺子惊慌的闯进来禀报道:“小主,小文子感染时疫了!”我悚然一惊,时疫!我喝问道:“小文子可隔离了?!”小顺子道:“已经派人送去去锦宫了。” 去锦宫原是冷宫,现在用作隔离患了时疫的宫人。我道:“把小文子的东西都烧了。再把房间门窗都打开。洒上烈酒、陈醋,焚烧艾草和苍术。”小顺子道:“奴才已经吩咐下去了。小主,岚意楼已经出了时疫,请小主求皇上迁居他处!” 我心念一动,瞬而泯灭。我摸了摸小腹,岚意楼毕竟是我的地盘。倘若迁居他处漏了马脚,出了什么踏错,我便是后悔终身也追悔不及。可岚意楼已经出了时疫……犹豫半晌,我抿紧了唇,下定决心。“宫中到处都是时疫,没有哪处是全然安全。再者,皇上皇后为了时疫忧愁难安,我岂能再拿这点小事去烦扰皇上?此事日后休要再提!” 我想了想道:“你去把岚意楼的内侍宫女们聚到院中,我有话说。”小顺子恭敬领命。宝莺扶着我站在众宫人的面前。我一改平日温柔可人的表情,端肃着一张脸,沉稳有力的道:“因为时疫之事,大家终日惶惶难安。我也是,我也怕。时疫面前可不分你是宫女,是内侍,还是小主。但是,太后皇上皇后还在宫中!太后皇后在焚香祷告上天怜悯,皇上日以继夜寻求治疾之法。 天底下最尊贵的三位人物还在宫中与我们共同承担风险!在为我们寻求医治之方!所以,我不怕!我们没有被人放弃,我们还有希望。这场时疫,不过是上天对我们小小的考验,我们,能安然度过!” 我扫视着下面因为我的话而略略舒松些的神情,高声道:“自今日起,宫人饮水必为沸水。翠儿,此事由你负责。所用餐具,必用沸水煮过。喜儿,你来负责。所穿衣物,必在太阳底下晒过。宝鹃负责。每日洒扫清洁防疫由小顺子总管。进出由菊清监管。 人不自乱,方可御敌。你们各自坚守各自职位,若有言语霍乱人心者,行为鬼祟奸猾者,我立刻禀了皇后,重责三十大板,赶出岚意楼!相反,若是你们各司其职,防疫有功,我重重有赏!” 众人跪下行礼道:“奴才(奴婢)领命!” 我点了点头,扶着宝莺进去内室。我对跟进来的小顺子道:“你去找方太医要些能防疾,对人身体无害的草药,每日煮了大锅汤,分给内侍宫女们。虽然不见得有效,却能安抚人心。”小顺子用心记下。 “还有你师父,他年纪大了,你要多注意些。你这几日辛苦,岚意楼上上下下都要你注意着。若是小钱子、小邓子你信得过,你挑一个去服侍周源吧。”小顺子闻言道:“小钱子虽然嘴上把不住门,但是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大事上还是能克制住的。小主看着他如何?” 我道:“你的眼光我自是信得过的,你说行就行了。还有小文子,烧了他的衣物,是无奈之举。虽然不知是谁的人,可毕竟是咱们岚意楼出去的,不能叫人觉着我们心狠。春寒料峭的,你挑些你的大衣裳着人给他送去,顺便将那草药拿些给他。”小顺子一一应下。 说道草药,我想起那些掺了茵陈的茶叶蜂蜜。按照时间算,我已经“喝”了两个多月了。我本是“有心口痛”的病症,应该要发作了吧?现下还不成,我若病倒,岚意楼的人心也就散了。也罢,等时疫过去吧。到时我再将幕后之人揪出。 经过我的训话,岚意楼内防范严谨,再无人感染时疫。我不由稍稍安心了许多。这日,菊清进来禀报道:“小主,存菊堂沈常在感染了时疫。”“什么?!”我一惊,失手打翻了茶杯。时疫有多厉害我是知道的,感染的人目前还没有一个熬过来的。眉庄感染时疫,那是有死无生的事! 眉庄若是死了,我前番的表现还有何意义?我在皇上的眼里,永远有个忤逆的罪名。可是,眉庄怎么会死?她还没有给玄凌带绿帽呢!忽然四个硕大的字闪过我的脑海:蝴蝶效应!我霍得一下起身,道:“菊清随我去看看眉姐姐。” 菊清劝阻道:“小主,沈小主感染时疫是千真万确的事情。时疫凶猛,为小主安全计,小主还是不去的好。”我道:“我与眉姐姐相交一场,她如今危在旦夕,我无论如何都是要去的。”摸了摸我的小腹,“不过你放心,我是不会进存菊堂的。不过在外面看看她罢了。” 当我带着菊清匆匆赶到畅安宫时,正遇到甄嬛急哄哄的往外走。我叫住甄嬛:“嬛姐姐,眉姐姐情况如何?”甄嬛一脸焦急的道:“眉庄危在旦夕而无人看护,我正要去求皇上派遣太医!”说着就要走。我一把拉住她道:“姐姐急糊涂了?皇上正为时疫之事忙碌,此刻去了,一时半会还不一定能等到皇上召见。眉姐姐可等不及!姐姐可有熟悉的太医?不若私下先派了去医治要紧。” 甄嬛迟疑道:“太医我倒是熟识一个,只是……”我道:“那感情好,情况危急,顾不得那许多了。姐姐先去找那位太医。我即刻去求见皇上。等姐姐安排好再过来一道与我求见,岂不来的便宜?” 甄嬛咬了咬牙道:“便按你说的做。”与我紧紧握了一下手,就分头行事。然而我们并没有见到玄凌。日影轮转苦侯大半日,只等出了李长。李长苦着脸道:“时疫流传到民间,皇上正召集内阁大臣们商议呢,实在没空接见两位小主。”我与甄嬛对视一眼,无奈只得离去。 眉庄的情形越来越不好,没有充足的药物,没有营养丰裕的食物,即使有温实初竭力救治,眉庄已经开始昏迷不醒。我心头焦虑,为了孩儿又不敢很往存菊堂去。我这番表现,小顺子几个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暗地里十分留意棠梨宫和畅安宫的动静。 这日晚我刚歇下,小顺子匆匆来报:“小主,今夜戌时三刻左右,小允子捆了个人渡进宫里,方才菀小主已经连夜去御书房求见皇上。”我拥被坐起,人?什么人?已经是戌时末,宫人都已经歇息,有什么事紧急到连一夜都等不得? 我问道:“小允子绑的是什么人?”小顺子道:“奴才惭愧,小允子把人带进棠梨宫后,棠梨宫立刻闭锁宫门,奴才打听不出消息。只听说漏消息的人说,那人看着不像内侍宫女,且身上臭气熏人。” 不是宫女内侍,又脏乱不堪,从宫外进来的,连夜求见……刘畚!是刘畚!我掀开被子唤道:“菊清,为我更衣!我要去御书房求见皇上。”既然刘畚已经逮到,甄嬛又敢提着他去面圣,是不是说明已经可以证明眉庄的清白? 匆匆披上披风就要出门,忽然顿住。我此刻去了,如何解释我是怎么得到消息的?日夜监控棠梨宫的消息?!菊清见我怔愣不动,不由唤道:“小主?”我解下披风,转身道:“不去了。小顺子你带着小钱子去打探消息。记得,千万不要引人注意。”小顺子点头,连忙小跑着出去。 要洗清眉庄的污名,刘畚极有可能咬出华妃。霍乱皇室子嗣是大罪,华妃如此愚弄帝王,下场必然凄楚。只是不知皇上会不会顾忌华妃的父亲,不肯加以重惩? 然而事情发展出乎预料之外。华妃恰好带着江穆炀江幕伊两位太医来呈献治疗时疫的药方。我知道,华妃这一劫已能安然度过。 翌日,皇上下旨复眉庄容华位分,遣温实初为眉庄医治。同时推行华妃献上的治病药方。不过几日时疫渐渐有遏止之势,华妃功劳已定。 一日向皇后请安,众妃正说话间,我身形一僵,双手不由捂住心口。皇后见了,关切问道:“怎么了?可是心口痛的旧疾犯了?”我勉力站起身,脸颊苍白,双眉微蹙,十足的忍痛状态,“谢皇后娘娘关心,嫔妾只是近日睡眠不好,偶有心悸。”皇后仍是一脸关怀之色,嘱咐道:“心悸可不是小事,你本就有旧疾。还是请太医看看才好。”我应道:“是,嫔妾记下了。” 等众人散了,甄嬛邀我和淳良媛一道走。甄嬛关心道:“你自落了病根,总不见好。如今怎么样了?”我柔和道:“原精心养着,已经很少犯痛了。只是这些日子时疫肆掠,我宫里又有人感染,我总有些心惊肉跳。连睡眠之时都是噩梦缠身,唔!”说着又是一颤,捂着心口的右手手指泛出用力的微白。 甄嬛和淳良媛见状,连忙来扶我。我缓了口气,笑道:“不碍事,就疼那一阵,疼过了就好。”甄嬛皱眉严肃道:“想不到你心悸如此严重。务需请太医好好诊治。”我不在意的笑笑:“只是睡眠不好又担惊受怕才造成的,如今时疫已有遏止之法,我心里也不那么害怕了。自然就会好的。” 甄嬛又说了几句,见我浑不在意,也就住了嘴。 再一日早起往皇后宫中请安,不想皇上也在。见众人具已来齐,指着华妃道:“宫中疫情稍有抑止之象,华妃功不可没。着今日起复华妃协理六宫之权。”我一惊,料不到华妃暗害眉庄一事悄无声息的揭过不说,还能复了协理六宫之权。 我错眼看去,甄嬛面上泛过苦涩,而皇后面上的笑容也定格般滞了一滞。我随众人起身贺道:“恭喜华妃娘娘。”待我们祝贺一轮,皇上又道:“冯淑仪进宫也有五六年了吧?”顿了顿,道:“淑仪冯氏性情温良,可娴内则,久侍宫闱,敬慎素著,册为正二品妃,赐号‘敬’。敬妃你与华妃同一年进宫,是宫中的老人儿了。你要好好襄助华妃,与她一同协理后宫,为皇后分忧。” 华妃脸上很不好看,然而恭贺敬妃的人却要真心许多。恭送走玄凌,众人也就散了。漫步回宫的路上,我仔细琢磨,这整个宫廷,皇上才是最清醒最明白的那一个。复了华妃宫权,是奖她治疗时疫之功,封冯淑仪为妃一方面是为了分华妃之权,防范华妃权势过盛。另一方面又何尝不是在警告华妃,眉庄之事,皇上他还记着的。还有一面,却是在安抚甄嬛。 我深吸一口凉气,皇上两句话之间就能一箭三雕,逆转宫中形势。城府如此之深可见一斑。我不由暗暗庆幸,我行事还算谨慎,未曾露出马脚。 回了岚意楼,我便病倒了。宫中时疫未清,我不敢爆出有孕之事,以免“不小心”感染时疫。不能爆出有孕,就不可招太医诊治。而此时时机正好——太医院的太医们正日以继夜的清剿时疫。 我生病一事,各方表现不一。甄嬛淳良媛与我相熟,亲自来探望我。华妃以心力扑在时疫之事上,不得空暇来管我。而皇后竟遣了身边得力的大宫女绘春带着大包药材来慰问我。 菊清和小顺子迎到宫门将绘春迎接进来。绘春向我行了福礼,道:“娘娘听说安小主病了,心里十分牵挂。故派遣奴婢过来向安小主问安。”我忙伸手虚扶,道:“绘春姑姑快请起。是我的不是,竟然惹得皇后娘娘为我担心。我心里十分感念娘娘。请绘春姑姑代我向皇后请安,嫔妾病愈后,自当登门扣谢娘娘厚爱。” 菊清送来一杯六安瓜片,我虚弱的笑笑:“也不知道绘春姑姑喜欢什么茶,就上了我平时喜爱的六安瓜片。绘春姑姑尝尝?”我看着绘春轻轻的抿了一点,再抬起头时,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却再不动那茶了。 绘春打量我面色,道:“奴婢看着安小主似乎清减许多,太医怎么说?”我此时脸上脂粉未施,素白着一张脸,只在眉宇间才显出一丝病中郁色。我捂住胸中,等待心悸疼痛过去,才道:“也不是什么大病,只是心悸罢了。太医院太医都忙着治疗时疫,我这病等等也无妨。” 绘春不赞同道:“便是再忙,安小主召唤也是要来的。”顿一顿,“小主也需心疼些自己。”这样关怀深切的口气,若我是真病了,恐怕要不禁生出好感了。而此时我只是笑一笑,并不接话。 又聊了一刻,绘春便告辞回去了。宝莺将绘春带来的药材造册入库,捧来册子给我观看。我草草的扫了一眼,都是滋身补体的。我道:“挑些燕窝人参之类,过几日送去给惠容华,她才大病一场正需要进补。”想了想补充道:“将药材的来历说清楚了,给温太医验过才能让惠容华入口。”宝莺应下。 刚刚入夜,玄凌竟然来了。急慌接驾,我甚至来不及穿上外衣。玄凌道:“容儿正在病中,快快起来。”说着已经握住我的手,皱眉道:“怎的如此冰凉。”一把将我横抱而起,往内室走去。我轻轻惊呼一声,双手已经环住他的颈项。 玄凌将我放在床上,拉上被褥亲自给我盖上。我小声挣扎道:“皇上来了,嫔妾躺在床上像什么话?”说着就要起来。玄凌按住我的肩膀道:“无妨,朕听皇后说你病了,过来看看。”我连忙道:“皇上最近国事繁忙,嫔妾不过小小病痛,怎就劳烦皇上特意过来看望?” 看着他眼下青黑的眼袋,又一叠声的问道:“皇上可用过饭了?嫔妾这里煲了鸡丝粥,皇上可要用些?”说着就要掀被起身,玄凌道:“你且躺着,身边还有奴才伺候呢。”我听了,温顺道:“是,菊清,快去为皇上盛碗热粥来。” 玄凌抚了抚我的脸颊,低笑道:“容儿只记挂着朕,你的身体如何?”我眼睛闪烁一下,道:“无事,只是心悸而已。”菊清端了粥来,玄凌自己拿了,慢慢的喝。我正要开口,右手忽然使力揪住被褥,咬住嘴唇,吞下到嘴的痛呼。等阵痛过去,我小小的舒了一口气,抬脸笑道:“这粥可还合皇上胃口?” 却见玄凌直直我看着我,我不禁往被子里缩了缩,小心翼翼的道:“皇上看着嫔妾做什么?”玄凌道:“痛的厉害吗?”我正要说不怎么痛,又在他目光下瑟缩了一下,小声道:“有一点点厉害。”玄凌道:“李长,去招太医来。” 招太医?那我的身孕岂不是要曝光了?我连忙道:“不用了皇上。嫔妾的身体,嫔妾清楚着呢。嫔妾原来就有心口痛的毛病,一直仔细调养着。这次不过是前些日子担惊受怕,才严重了些。皇后娘娘仁慈,免了嫔妾早晚请安,又赐了嫔妾药材疗养,嫔妾已经比一开始要好多了。”顿了顿,伸手拉住玄凌的衣摆,带了些心疼道:“好容易皇上来看嫔妾可以好好歇一夜,嫔妾可不想让皇上为嫔妾操心。” 玄凌缓了神色,道:“真的好些了?”我连连点头:“真的好些了。”玄凌指着菊清道:“你说。”菊清无视我频频使向她的眼色,道:“回皇上的话,我家小主前几日的确疼的厉害,睡梦里都不安稳。这几日的确好了些,晚上很少心悸了。” 玄凌方才信了,将温热的掌心贴在我心口,带了些悔色道:“当日是朕太过急怒暴躁,才伤了容儿。”我双手握住他的手,正色道:“是嫔妾忤逆皇上,应该受的惩罚。也是嫔妾自己不上心,没有及时养护好,才落了病根。这次更是嫔妾胆小,根本不干皇上的事。” 玄凌见我面色真诚,伸手捏了捏我的颊肉,带了些调笑道:“胆小?是谁在宫里人感染时疫时说‘我不怕’的,恩?”我脸上泛起绯红,低下头道:“太后皇上皇后都在宫中,嫔妾不怕。”垂下的严重闪过了然,原先我还在奇怪,以我在皇上心中的位分,怎么皇后一提,他就过来探望我的“病情”,原来还有这个缘故。 玄凌道:“时疫肆掠,宫中皆人心惶惶。朕当时忙的焦头烂额,实在无空安定人心。容儿一番言论传出,着实替朕缓了不小的压力。”我惊讶道:“皇上不是在夸嫔妾,哄嫔妾开心?”玄凌故意板了脸道:“朕会拿这样的事哄你?就连太后也夸你镇定有胆识。” 我喜笑颜开道:“嫔妾竟不知太后如此夸奖嫔妾。其实嫔妾当时真的很怕,只是皇上皇后忙碌不堪,嫔妾不好为一己之事打扰,才忍下的。”玄凌勾起食指刮我鼻子道:“得瑟。”我捂着鼻子对他笑。 我有孕不敢勾引他,他连月劳累,也没有心情。这一夜,我们是盖被纯睡觉,平安度过。第二日大早,我醒来之时,玄凌已经上朝去了。等下朝时分,李长捧了圣旨赶到岚意楼,高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岚意楼安氏淑慎贤明,孝仪恭顺,著封为正五品嫔,钦此!” 第二十三章 此次晋位一部分是因为玄凌的愧疚,一部分是因为时疫来临之时我表现较好。我摸了摸腹部,再等满三个月吧。三个月后孩儿在我腹中安稳了,再示出有孕。 倚在床上沉思一刻,我唤来菊清为我更衣。昨日皇后又是赐药又是劝皇上到我这里来,我晋了位分,无论是按礼制还是人情,都需要去向她请安。 菊清轻柔的为我打理头发,问道:“小主想梳什么发式?”我看着铜镜里泛着铜色的人影,道:“高椎髻吧,正式一些。”菊清嗳了一声,麻利的帮我挽着发髻。又来为我上妆:“小主眼睛最好看,眼波柔和清澈见底,又偶尔笼着水汽似含了哀愁。奴婢有时候都看的傻了。” 我左右照着镜子,不置可否:“是吗?画尖眉吧。”菊清不解道:“柳叶眉更衬小主的眼睛,尖眉破坏了整体的柔和感。”我闭眼道:“无妨,再多扑些粉。”装扮完毕后,我看着镜子里那个以厚粉敷面,眼角凌厉,却掩不住疲惫病郁的女子,满意的点点头。轻轻拢了拢发,“菊清的手艺越发好了。” 及到了昭明殿,我并不是最早的那一个。恬良娣扶着肚子道:“安嫔来的可真早,大家都到齐了呢。”我扫了一眼殿中稀稀拉拉的几个人,不去理会她话里的意思,只微笑道:“比不得恬良娣早。”恬良娣见我装作听不懂,哼了一声,以殿内都听得到的声音嘟哝道:“果然是小户出身,才识浅薄,连话都听不懂。” 我嘴角的笑容不由滞了一滞,却转眼看到她微微凸起的腹部,并不搭理她。她以为说的我屈服,得意洋洋的与身边的人说话去了。我暗暗嗤笑一声,别人不过是矜贵她的肚子罢了,偏她得意的仿佛后宫除了皇后就数她最大一样。 不一刻,众妃嫔陆陆续续的到了。甄嬛进来,看见我,携了淳良媛向我走来。笑容和煦的道:“恭喜陵容了。”因着我们关系亲近,不能用应付别人贺喜的态度去应对。我脸上露出欣喜并不谦虚的道:“谢谢。”又打量了她的脸色,关心的道:“姐姐面色有些憔悴,可是累到了?”甄嬛看了眼四周,嘴角拉开个弧度,笑道:“不过是昨夜梦魇住了,受了些惊吓罢了。” 说话间,皇后已在昭明殿宫人拥簇下坐上后位。我随着众人向皇后行福礼。归列后,按照妃嫔晋封礼仪,单独向皇后行跪拜礼。皇后受礼后,我这个嫔才是正式晋位。 皇后端和的笑着,伸出右手虚扶,道:“前些日子宫中时疫肆掠,人心惶惶。你能冷静持定,布置有度,安稳人心,我和皇上心里十分满意。晋你位分是为嘉奖,也是勉励。望你戒骄戒躁,孝仪恭顺。” 我微微愕然,言语最是博大精深,后宫妃嫔文字技能使得十分娴熟。往往能明褒暗贬,夸奖中引来祸水。而皇后这番话却丝毫没有夸大或引起后宫不平。我垂首恭敬道:“嫔妾谨遵皇后娘娘教导。” 从皇后宫中出来,我对甄嬛道:“我这几日懒散着,竟然没有去探望眉姐姐。也不知眉姐姐如何了?”甄嬛与我牵着手,道:“温太医医术高明,眉姐姐已经好多了。还要多谢你送来的药材。” 我道:“一点子药材,姐姐宫里岂会没有?不过是我的一点心意罢了。哪值当姐姐这样郑重道谢?”甄嬛道:“难得的就是你这分心意……”正说着,我忽然脚步一顿,握着她的手也紧的发疼。甄嬛诧异的望过来,见我脸色平静,眉毛却抽动的厉害。 甄嬛立刻明白过来,看着身边经过的恬良娣几人,知道我不欲在这些人面前露出弱态,不动声色的扶了我的胳膊。我缓过来,向她感激的笑笑。甄嬛蹙眉担忧道:“怎的还没有好些?”我偏了偏头道:“我也奇怪。时疫遏止后,我放松心情,用心调理身体,虽比之前要好一些,却还在抽痛。” 甄嬛沉吟一阵,眉头一动,似要说些什么。我疑惑的望着她,“恩?”甄嬛却笑笑道:“没什么。”我转了话题道:“本想着与你一同去探望眉姐姐的,只是我这个样子去了也只凭白让眉姐姐揪心。再等我好一些吧。”甄嬛想到我病根的缘由,道:“也好。” 于是与甄嬛分路而走。到了长扬宫,马才人见着我避让一边,让我先行。宫中等级森严,我也并不客气,微微向她点头示意,便率先而行。走出几步,身后有人道:“也不过是个县丞之女,凭着一副狐媚子像魅惑了皇上而已,也敢让小主为她让道。”啪的一声,传来掌掴的声音。有女子狠厉的压低声音喝道:“闭嘴!” 我顿了一顿,继续前行。别的小主管教奴婢,我也不用大喇喇的留着观看不是。但毕竟都是在长扬宫,我向菊清使了个眼色,还是留意一些比较好。菊清会意,脚下慢了几步,转身到假山后面去了。 菊清回到岚意楼时,我坐在石榴树下晒太阳。“如何?”我问道。菊清清清了嗓子学着马才人道:“闭嘴!你找死别拖着我。当初在家里我真是瞎了眼了,以为你机灵竟带了你这么个头脑不清只会挑拨的丫头进宫做心腹!” 太阳晒得我舒服的阖了眼,“马才人虽然跋扈了些,倒不是个蠢人。”菊清道:“奴婢还没学完。马才人的丫头听到马才人如此说她,还颇有些委屈的道:‘奴婢不过是一颗忠心都为了小主,奴婢为小主鸣不平!’马才人道:‘你的忠心我可要不起,你自己找一个嫔位以上的主子去鸣不平好了。’” 我来了兴致,问道:“马才人是如何处置这个宫女的?”菊清道:“马才人方才去求了皇后,打发这个宫女回马家了。”我挑眉问道:“皇后允了?”菊清道:“似乎允了,奴婢听那宫女哭哭啼啼的说不愿意回呢。” “皇后倒是真大方。”我抚着石榴树树干,仰着头,阳光穿过枝叶,洒在我脸上斑驳的影子。菊清看不清我脸上的神色,低下头装作自己没有见这句话。我扭了扭仰的发酸的脖子,道:“马才人竟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颇识实务。我以为她那样跋扈的人必然狠厉,却不想也是个念旧情的。”菊清道:“是,那个宫女跟了马才人也是她的福气,换了一位,少不得要打发到慎刑司去了。只可惜,她不惜福。” 我笑了笑,想到前年她讥讽与我的张扬得意,而现在的默默无闻,道:“我也不是斤斤计较的人,你吩咐下去,凡我岚意楼的人,遇见了马才人不可轻慢。”菊清记下。我摸了摸晒得微烫的衣衫,道:“日头有些大了,扶我回去。” 三月二十三日,向皇后请安之际,皇后邀众妃赏花。我看着恬良娣微圆的肚子,起身向皇后告辞道:“嫔妾身子不适,不敢打扰娘娘雅兴。请准许嫔妾告辞。”皇后关心的道:“你心悸还不见好吗?”我微低着脸道:“是。”皇后叹息道:“也罢,你便先回去休息吧。”我向皇后行了礼,辞别而去。 刚回到岚意楼坐下,周源就来见我。我笑道:“我才得了信阳毛尖,公公尝尝看可喜欢?”周源看了菊清宝莺一眼,我收了笑,挥手让她们下去。周源问道:“小主可是有喜了?”我一惊,一双眼睛凌厉的注视周源。周源佝偻着身躯定定的立着。 半晌,我才放松身体道:“公公怎么知道的?我月事未至一直只有我和宝莺两个才知晓。”周源道:“奴才是宫里的老人了,有喜的主子小主们没看过一百也有九十。”我不禁皱眉道:“公公仅凭着眼睛就能看出?”周源知道我在担心什么,开口道:“小主放心,奴才也是与小主日日相处才看出了些端倪。” 我微微松了口气,道:“也不是有意瞒着公公,只是我暂时还不欲有人知道。皇上今年二十j□j正当青年,身体强健。后宫有孕的也不在少数,而至今皇上膝下也只有一子二女。每每想着,我就觉得遍体生寒。” 周源道:“所以小主就打算瞒下?”我道:“也不打算瞒多久,三个月胎儿稳定后再招太医诊出喜事。我年轻,没有经验,身边也没有年长的姑姑,三个月后才发现,也不会太惹人怀疑。”周源道:“小主这样想也无不妥。只是小主到底经历的少了。” 我皱了皱眉道:“公公请说。”周源道:“皇后是用药的行家,又曾产下皇子。小主日日向皇后请安,时间长了,难免皇后会有所察觉。”我抚摸小腹的手顿了顿,认真倾听。“宫中老资历的麽麽也不少,既然奴才能看出来,她们未必不能。若是随手安排个“意外”小主要如何自处?” 我想了一想,惊出一身冷汗。迟疑道:“若我传出有孕,宫中大半眼光都要汇集到我的岚意楼,各种防不胜防的手段层出不穷,我担心……”周源道:“小主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总要说出来的。” 我不禁犹豫道:“事关重大……”周源叹息一声,道:“小主还是趁早下定决心。宫中恬良娣有孕,还可以为小主分一半眼光。”我点头道:“等恬良娣肚子大了,我再说出有孕,也不及现在打眼。”周源看了我一眼道:“小主以为恬良娣这一胎能保住?” 我双眼一缩,直愣愣的看着周源。周源道:“中宫无子,华妃、端妃、敬妃皆无子。恬良娣有孕后,为人张扬,又不时截住皇上往她宫里去,积怨不小。”我想到今日的“赏花会”莫名觉得心里发寒。 我深吸一口气,道:“可是我若是说出有孕,难知我不会成为恬良娣第二?”周源看我浑身紧绷,端了杯热水给我,道:“小主与恬良娣自然不同。”我抬眼看他,带着不解。周源慢吞吞的道:“小主有心疾,身体病弱,需静养。” 我怔愣住,周源也不催我,静静等待。良久,我才回神,双眸坚毅,下定了决心,道:“我身体不适,劳烦公公遣人去寻方太医来为我诊治。”周源低头道:“是。” 接下来的事情顺理成章,方海为我把脉,查出我有一个半月的身孕。岚意楼上下大喜,周源派遣小顺子去向皇后报喜。方海却犹疑着有话要说,周源见状,示意伺候的退下。方海道:“小主有孕,就不宜再有心悸了。” 我皱眉道:“为何?”方海道:“心悸之人,心脏功能衰退,且有一二几率传给腹中胎儿。为皇嗣计,小主还是没有心悸的好。”的确,可能有病的孩子确实不如身体健壮的孩子受父亲喜爱。即使我本身健康并无心疾,宫中的流言也会毁了未出世孩子健康的名声。 我与周源对视一眼,道:“无妨,这件事我自有计较。”方海请教道:“若是皇上问起,微臣如何说?”我笑道:“我有心疾的事,阖宫上下皆知。方大人自然是照实说。”方海道:“是。” 然而小顺子回来时并未带来皇上。我虽然并不觉得失望,但仍是有些不痛快。我的孩儿还未出世就不得他父亲重视,明日宫中会有什么讥诮言语我已经预料到了。小顺子却道:“奴才去的时候,凤仪宫出了大事。” 我想到恬良娣的肚子,不禁一冷,急忙问道:“出了什么大事?”小顺子道:“皇后带着众妃在凤仪宫庭院里赏花,华妃娘娘颈上的珍珠项链不小心勾在花枝上,散了一地。恬良娣踩上去直欲摔倒,幸好有个内侍抢上去扶住了。” 我长舒了一口气,或许是同样怀孕的缘故,我并不想听到恬良娣出事的消息。谁知小顺子接着道:“正在这时,皇后养的松子受惊直直扑向恬良娣。小主知道松子那猫养的胖胖壮壮的,扑向恬良娣又快又准,若不是菀小主奋不顾身的救助恬良娣,恬良娣真是要出大事了。” 我听得目瞪口呆,心儿扑通扑通跳的厉害,这次赏花会分明是冲着恬良娣来的!一计不成一计又起,直欲恬良娣落胎才好。不然,华妃的项链怎么那么容易断?就是普通的丝线穿成的链子,也不会轻易被花枝勾断!还有松子,一只猫而已,受惊扑人的时候,怎么偏偏选了恬良娣?! 然而还有峰回路转,小顺子继续道:“菀小主为救恬良娣被松子抓伤了脸,皇后招太医为菀小主诊治,却查出菀小主有了近两个月的身孕!”剩下的却嗫嚅着不敢说。 我心中苦笑,皇上一向待甄嬛如珠似宝,如今她怀孕,喜不自胜之下,自然忘了另一位为他孕育子嗣的人了。也罢,本就知他是个薄情的,何须烦恼?再退一步说,甄嬛有孕,对我来说反而是件极好的事。 第二十四章 翌日向皇后请安,皇后笑吟吟的道:“快坐下,皇上特意说了,不许你们行礼。”我和甄嬛对视一眼,只得坐了。皇后道:“你们两个自进宫起,就互相交好。如今更是同时有孕,真真是姐妹情深,双喜临门。” 我手一抖,皇后这话似有挑拨之意?我抬眼看了眼甄嬛,甄嬛对视过来,朝我温煦一笑。就听皇后继续道:“如今时疫已清,恬良娣、你们俩都有了身孕,惠容华也平了冤屈,这段日子也算是大灾之后福了。” 我迅速扫了一眼华妃、悫妃,悫妃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盯着恬良娣微凸的肚子有些怔神。华妃却是面无表情的坐着。我心里暗赞,皇后不愧是皇后,纵使收敛了所有的锋芒,也是不容人小觑。 不过明面上欢喜的三两句话,却字字透着挑拨,挟着祸患。甄嬛是个骨子里傲气的人,以她的圣恩竟与我前后脚怀孕,心里不舒服肯定是有的。还有华妃,与甄嬛眉庄结怨已深,如今她是恢复了六宫之权,而眉庄冤屈得解,她在皇上心里留了底案,甄嬛和我又同时怀孕,对她的威胁前所未有的深。 我低了头,敛了眼中的寒光。我一朝有了身孕,皇后的态度转变的也不慢啊。突然伸手捂住心口,整个人一颤,微微弯下了腰。淳良媛坐我下首,立刻道:“安姐姐你怎么了?”大殿之人眼睛探照灯似的汇聚过来,我轻轻吸了几口气,才勉力笑笑道:“无事。” 皇后端着茶杯轻抿一口,掩了眼角神色。华妃轻哼一声,慵懒的抚了抚鬓角,道:“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身体,看着人家有喜眼馋,巴巴的缠着皇上要了个孩子。可要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那个福气!” 华妃话音刚落,就有角落里传来清晰的嗤笑。我苍白了脸,微微低下头,手指却拽紧了帕子,一副懦弱而怀恨在心的模样。我与甄嬛同时怀孕,的确太过显眼。所以皇后的话说完,我就作出心悸的样子,是在提醒大殿里的人,我身体病弱。而华妃的话虽然狠毒,但也挑起了众妃嫔的幸灾乐祸,无形之中,对我的忌惮也消下去不少。 皇后皱眉威严的道:“好了,大喜的日子,华妃你也少说两句。”华妃不在意的把玩着手里的帕子,到底没有再说。皇后转而向我道:“昨日发生了一些事情,是以传出你有喜后,皇上没有去看望你。你不要在意,皇上昨日和我说,要晋你为芳仪。想来皇上下朝之后,就要晓谕后宫了。” 我赶紧起身行礼道:“多谢娘娘关怀,嫔妾不敢。”皇后点点头又向甄嬛道:“你晋封贵嫔的仪式后日与敬妃封妃的仪式一天举行,你要好好准备。”甄嬛离座行礼:“是。”皇后满意的看着我俩道:“太后知道你们有孕,高兴地很。等下你们随本宫一起去向太后请安。” 我和甄嬛垂首应下。既要见到太后,我的内心却并不愉悦。我好不容易以心悸稍稍挪开了些妒忌,皇后就立刻道皇上要升我位分。一来我才晋的嫔,现在又要晋芳仪,半月之中连跃三级,十分抢眼。二来我的芳仪是以孕晋,不论我的身体如何,到底有孕在身。 三来我与甄嬛同样有孕,甄嬛封的是正三品贵嫔,而我才是一个从四品的芳仪。其落差之大,很难不让人不心起涟漪。更重要一点——后宫贵嫔以上才能抚养自己的孩子。若我不是知道甄嬛是女主,若我不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我只怕要与甄嬛离心了。皇后果然厉害。 我心里深深叹了一口气,看来回去之后,必须闭锁宫门,安隐一段时间了。 到了太后的姬宁宫,太后心情甚好,亲自拿着一把水壶,在庭院中莳弄花草。见到甄嬛和我,愈发高兴,洗了手与我们一同进去。 见了礼后,我和甄嬛分别侍立在太后两侧。太后道:“你们都是有身子的人了,且坐着吧。”竹息着宫女板了两张小杌子来,我和甄嬛谢了,才坐下半个身体。太后先问了甄嬛:“你都有身孕的人了,行事还毛毛躁躁的。昨日那样凶险,你也敢扑上去救恬良娣,幸好没伤到哀家的孙儿。” 甄嬛一脸温柔的抚了抚小腹,带了丝后怕道:“臣妾确实毛躁,竟丝毫不曾察觉自己有了身孕。昨日那样凶险,臣妾只想着不能伤了皇嗣,身子竟比脑子快,臣妾回神的时候已经倒在地上了。幸亏没有伤到孩子,不然臣妾真是万死不辞了。” 太后拍了拍她的手道:“哀家知道你是个好的。”甄嬛羞赧的微低下头。太后看了一眼竹息,竹息会意的使一个宫女端上垫了大红彩绢的银盘上来。上面是一支赤金和合如意簪。太后道:“恬良娣有孕,哀家赐了她一对翡翠香珠的镯子,如今就把这赤金和合如意簪赐予你吧。” 甄嬛脸上微怔,我抬眼打量了一下,原来那簪子是先前眉庄被设计有孕时太后赏的那支。太后已经拿了那簪子插稳在甄嬛的发间。太后笑道:“果然好看。”甄嬛只得谢恩。 太后转向我,微微蹙眉道:“你身子如何?太医怎么说?”我满眼的温柔中掺杂着丝丝忧虑,道:“方太医说嫔妾坐胎不稳,需静养。”看了眼太后解释道:“方太医就是一直为嫔妾调理心疾的方海方太医。” 太后沉吟道:“方海哀家倒是知道,也擅婴妇科,是个踏实勤恳的。既如此,你的身子以后就交由他护理吧。”我心中一喜,急忙起身道谢。太后看着我瘦弱的样子皱了皱眉,解了手腕上的金丝楠木佛珠手串递给竹息,道:“这串手链哀家带在身上有二十多年了,日日随哀家礼佛,也沾了些佛性。今日赐给你,盼着能保佑哀家的孙儿平安。” 我迟疑的看了眼皇后,皇后连忙道:“这是母后的心爱之物,臣妾们怎敢夺母后心头之爱?”太后闻言道:“皇上子嗣单薄,膝下只有予漓一子。哀家只盼皇上能多子多孙。东西再心爱也比不得哀家的孙儿更金贵。如今宫里有三个孕妇,皇后也要多上心些。”皇后敛衽应是。 太后又看着我道:“你既然胎不稳,就免了你日日早晚请安,且待在你自己宫里静静养胎为要。这串手链你也带着,免得哀家的孙儿随了你病弱的身子!”这话已经说的极不客气了,我只得低头从竹息手中接了。 出了姬宁宫皇后对我道:“太后即免你请安,你自今晚起就不必过来了。我也会吩咐后宫妃嫔们不得去打扰你静养。”我行礼道:“多谢皇后娘娘体恤。”皇后向甄嬛道:“你昨日动了胎气,也仔细着些。”甄嬛道谢。皇后点点头,道:“回宫。”江福海道:“皇后娘娘起驾!” 我和甄嬛行礼道:“恭送皇后娘娘!”送走了皇后,我执着甄嬛的手,道:“嬛姐姐,我回去后就不太方便出来了。自眉姐姐病后,我一直未能去探望她,现如今再不去,以后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了。姐姐陪我一道去存菊堂如何?”甄嬛想了想道:“也好,我也几天没有去看望眉庄了。” 等到了存菊堂,眉庄亲自迎到殿门处。甄嬛连忙道:“我们常来的,你怎的这样客气,仔细吹了寒风。”眉庄紧走几步握住我的手,紧紧看了我一眼,才笑道:“哪有那么娇贵,温太医也嘱我多出来走走呢。” 眉庄牵了我和甄嬛进去,上了茶,眉庄看向我的胸口,道:“好妹妹,连累你了。”我笑着执了她的手道:“咱们姐妹一体,哪有什么连累不连累的呢?姐姐万勿多想,早些养好身子要紧。”眉庄敛了眉目,清淡道:“有什么要紧,不过慢慢过日子罢了。” 我心里一凛,眉庄这话有些灰心,不知怎的想起那支菊花花签。眉庄盈满了喜意,拉着我和甄嬛的手,道:“如今好了,你们俩都怀了身孕,等孩子生下来,才真正在后宫里站稳了脚。”我闻言抚了抚还未显形的小腹,带着些试探调侃道:“眉姐姐赶快养好身子,也怀上一个,到时咱们三个一起站稳脚,孩儿们也可以一处玩闹,岂不爽快?” 眉庄却是随意的笑了笑,转而道:“我听说你心悸,可厉害么?”我心里起了不好的感觉,然而她这样回避,我也不好追问,因笑道:“已经好多了。” 我在皇上面前心悸,是为博他怜惜愧疚。在后宫妃嫔面前心悸,是为削弱我的威胁。在寝宫里心悸,是为打消众人疑虑。而在眉庄面前,我不仅不能心悸,还要轻描淡写的避过去。我与甄嬛同期而孕,甄嬛因扑救恬良娣而震动胎气,还能四处走走。而我却需要闭宫静养,其间差别眉庄不问而知。我又何必在她面前心悸,反而落了下乘?而我此时如此作态反而更令眉庄心生感念,也更显得我人品厚重。 又说了几句,槿汐捧着一个精致的珐琅描花圆钵上来道:“小主该擦药了。”眉庄着白苓奉上热水,槿汐伺候着甄嬛洗了脸,打开那圆钵,仔细为甄嬛涂抹。眉庄担心的问:“嬛儿,这药是打哪儿来的?可与孕妇无碍?” 甄嬛微笑道:“无碍,这舒痕胶是皇上赐的。”眉庄听说是玄凌赐的遂放心的不再询问。我在一边瞧着,拿过来凑到鼻子底下闻道:“嗯,桃花、珍珠粉、蜂蜜、鱼骨胶……”瞳孔猛然一缩,麝香!又仔细嗅了嗅,的确是麝香。可是皇上御赐的东西,怎会有麝香?我随手放下圆钵,苦恼道:“闻不出来了。” 甄嬛笑着道:“陵容的鼻子可真好使,竟叫你闻出了大半材料来。剩下的还有玉屑、琥珀和白獭髓。旁的倒也罢了,只这白獭髓极是难得。白獭只在富春江出产,生性胆小,见有人捉它就逃进水底石穴中,极难捕捉。只有每年祭鱼的时候,白獭们为争夺配偶时常发生厮杀格斗,有的水獭会在格斗中死去,或碎骨藏于石穴之中,才能取出一点点骨髓。还是趁新鲜的时候,要不然只剩下骨粉了,虽然也有用,但是效力却远不及骨髓了。”① 我道:“听说桃花和珍珠粉能悦泽人面,令人颜色好。琥珀和玉屑能愈合伤口。的确是好东西。”眉庄接道:“还不止呢,鱼骨胶和蜂蜜能使肌肤光滑。而白獭髓最为珍贵,能使疤痕褪色,光复如新。看来皇上对你是十分上心的。”甄嬛羞涩的微笑,眉宇间荡漾着柔和的幸福。 辞别了眉庄回到岚意楼,我懒在榻上。昨日的赏花会,今日的舒痕胶,给了我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捋了捋思绪,我唤来周源,将皇后这几日态度的转变详细说与他听。周源沉思良久道:“若不是小主有孕,皇后怕有意扶持小主。” 我静静的听着。“华妃独宠,皇后就扶持菀小主分宠。如今菀小主自成一势,皇后就想扶持小主。”我不解道:“皇后为何要扶持我?如今宫中甄嬛、华妃、皇后三足鼎立。皇后是中宫,甄嬛与华妃结怨已深,皇后地位稳固。” 周源深深看了我一眼,道:“小主以为皇后地位稳固?”我点头道:“自然。皇后是太后娘家侄女,太后待皇后虽不亲密,但斩不断她们之间的血缘亲情。若有人威胁皇后地位,首先要面临的是太后这一关。皇上事母至孝,一般不会违抗太后意愿。再者,皇后毕竟是纯元皇后的妹妹。” 周源道:“确是如此,只要皇后不犯大过,即使无子,也地位稳固。”我有点疑惑的望着他,怎么觉得他话里有话?周源继续道:“虽是如此,但后宫之中不是西风压倒东风,便是东风压倒西风。皇后她不愿意做被压到一方。” 我奇怪的道:“皇后地位稳固,怎么会被压倒?”周源道:“华妃强势,皇后也不得不退避一二。”我默然。妃子手中有协理管家之权,皇后作为正妻确实难忍。我不由联想到在松阳时,安家妾室掌家时的艰难。 “菀小主与华妃对上,就目前来说对皇后有益。但以菀小主目前的圣宠,谁也不能保证他日菀小主不是第二个华妃。”周源说完,立在一边,等我思考。我顺着周源的话想着,“我是甄嬛一派,皇后若拉拢了我,等于是在甄嬛咽喉上插了一根针。等到华妃被甄嬛彻底打压下去,皇后再令我发作,即使不能要了甄嬛的性命,也能让她元气大伤。届时皇后一人独大,宫权回握,是名副其实的后宫第一人。” 周源点头。我皱眉道:“我有个疑惑,皇后为什么选择我?她就能肯定我会背叛甄嬛?”周源道:“人心自古不足,正是因为小主与菀小主走得近,菀小主封了正三品的贵嫔,小主才是从四品的芳仪,差别之大,令人难免生出嫉妒。再者,小主与菀小主毕竟只是同盟关系,感情不如惠小主深厚。” 我顿时豁然开朗,我在皇上面前也算是个有宠的,又有一副好嗓子。也算是有点潜力让皇后栽培。可是又有一个疑问,“那么我有孕之后,皇后为什么立刻换了态度?以我的出身,即使我这一胎是个皇子,对皇后也是构不成威胁。” 周源道:“妇人为母则强。小主若是没有孩子,而皇上的恩眷又过于飘忽,如同终身没有依靠。小主若是想在宫里过得好,就不得不全心依赖皇后。皇后对小主才能如臂使指。”我沉思道:“那茵陈?”周源道:“奴才跟方太医打听,心律不齐是不能要孩子的。” 我倒吸一口凉气,皇后好狠!竟是要毁了我做母亲的能力,毁了我的一生! 第二十五章 到了傍晚,皇上驾临。因着我要静养,玄凌不许人大声通报。静静进来时,我刚发作了心悸,正躺在床上阖眼休憩。听得人声,以为是周源,眼也不睁懒懒的道:“我这里无事,公公也早些休息了吧。” 一只温热的大手覆上我心口,我一惊睁开眼睛,原来是玄凌。怔愣了一瞬,才挣扎着要起身行礼。玄凌按住我道:“别动,快躺下。”我赧颜道:“皇上每次驾临,嫔妾都这样躺着,实在是太不知礼数了。” 菊清为玄凌搬了把椅子,坐在我床边。为我掖了掖被角,道:“你还有着身孕呢,朕免你行礼。”我坐起身,向玄凌拜了一拜,才道:“皇上体恤嫔妾,嫔妾却不能不知礼。”玄凌轻声责怪道:“你就是礼太多。”我微笑不语。 玄凌眼光移到我小腹,问道:“太医怎么说?”我温柔的抚摸着,仿佛手掌下的是我的孩儿,低着头,掩住脸上的神情,“太医说嫔妾身有心疾,心是人之本。说这胎嫔妾怀的艰难。”说到后来言语晦涩不明。 玄凌顿了一顿,安抚我道:“容儿不必过于担忧,方海医术不错,朕也会护着我们的孩儿的。你且安心静养着。”我抬起头,双眼中盛满了坚毅,嘴唇紧抿,“嫔妾不担忧,嫔妾和皇上的孩子定会健健康康的!” 玄凌惊讶,握住我的手,保证似的道:“我们的孩子会健健康康的。”我似乎得了勇气,放松下来,才想到什么似的,急忙问道:“皇上可用过膳了?” 玄凌道:“朕在太后那里已经用过了。”我舒了一口气,道:“太后慈善,嫔妾今日随皇后向太后请安,太后赏了嫔妾一串佛珠手串,嘱咐嫔妾随身佩戴。”说着伸出皓腕,显出上面缠绕的珠串,“听太后说,这是太后随身带了二十几年的老物件,嫔妾受了心有不安。” 玄凌看了一眼道:“确实是母后的心爱之物。即赏了你,你就好好戴着吧。”看我脸上的不安,又道:“这里面还有一个典故。”我疑惑的望向他,“什么典故?”玄凌看着连理枝缠绕的桃红锦被,陷入回忆当中,“朕三岁时,有一次玩水,岸边路滑,不小心掉进了水里。虽然被身边的奴才及时救了起来,但朕年幼,怎禁得寒水浸体?当夜就发起了高热。” 我焦急的握紧了他的手,“皇上无事吧?”又脸上一红,嗫嚅道:“皇上好好儿的在嫔妾跟前,嫔妾糊涂了。”玄凌轻笑着拍了拍我的手,道:“当时十分凶险,连太医都说朕不好了。母后焦急,奉了这串手链在佛堂跪了三天三夜,朕的高热竟奇迹般的退了。” 我抚着胸口,长吁一口气道:“好凶险!太后一片慈母之心,跪了三天三夜可怎么受得住?”玄凌点头道:“朕病愈后,母后就病倒了。母后自此就十分宝贝那串手链,说朕能痊愈,是那串手链带来的福泽。” 我闻言若有所思的数着手串的佛珠,道:“嫔妾虽比不得太后的仁爱,但也当日日礼佛,佑我孩儿。”玄凌不意我如此说,只道:“你还怀着孩子,需注意着,别累到了。”我笑了一笑道:“嫔妾省得。” 看了看天色,夜幕已经拉开。按着宫规,有孕宫嫔不能侍寝,我也不想留他过夜,便道:“嫔妾今日去了存菊堂看望惠姐姐,她宫里菊花长的倒是郁郁青青的繁盛,只是伺候的人少,衬得格外的清冷。” 玄凌皱眉道:“按制容华有八个贴身大宫女伺候,四个内侍。其余粗使宫人若干,怎会人少?”我带上了愤愤不平的神情道:“眉姐姐被奸人所害,幽禁存菊堂。那起子势力的奴才就敢偷奸耍滑,对惠姐姐不敬!慧姐姐日日面对他们,被磨得心灰意冷,也不去管他们。他们便陆陆续续的拖了关系,离了存菊堂。” 玄凌厉声道:“这些背主的奴才着实可恨!”我微湿了眼角,道:“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他们贪图富贵,嫔妾也不是不能理解。嫔妾只是为惠姐姐伤心。她那样尊贵的人儿竟然被奴才作践!皇上已经为惠姐姐平反,也要多去看看她才好。总要让她知晓,皇上是再意她的。” 玄凌沉吟着不说话,我轻声唤道:“皇上?”玄凌带了丝不自在道:“朕罚容华幽禁,容华素来自敬,恐怕心里怨恨朕。”我想到白天眉庄的模样,不敢否认眉庄心底无怨,只道:“只可恨的是那奸人,糊弄皇嗣,目无君上!”顿了顿又道:“惠姐姐原是家里千娇万宠着的,冷不禁这样一出,心里有些意见,也是难免。” 觑见玄凌眉头微皱,有不悦之色,心里暗叹,到底是皇上,纵然自己伤了妃嫔的心,也不准妃嫔怨恨。装作没有察觉,继续道:“嫔妾与惠姐姐是一样的人,偶尔嫔妾寻思着,若嫔妾是惠姐姐会如何想?”玄凌侧目看来。 我道:“嫔妾说了,皇上可别怪嫔妾无礼。”玄凌道:“无妨,你且说说看。”我道:“假若嫔妾是惠姐姐,当时与皇上犹如新婚燕尔,两情绻绻。皇上不信嫔妾,罚嫔妾幽禁,嫔妾心里是极伤心的。嫔妾岂不知罪魁祸首是他人?但是嫔妾依然伤心,嫔妾的夫君,嫔妾的天竟不信自己。”玄凌眉头紧皱,眼有不善。 “皇上,惠姐姐这样的情况,若是有女子说不怨,那才是真正的欺君!”玄凌长叹一声,道:“是朕愧对了容华。”我继续道:“嫔妾纵然伤心,却还是希望皇上能来看嫔妾的。”玄凌挑了一下眉,来了些兴趣。“嫔妾说句大不敬的话,夫妻哪有隔夜仇!皇上,眉姐姐怨皇上也好,想见皇上也好,那是作为女子对自己丈夫的纠结心情,皇上,您可明白?” 玄凌并不明白,但是不妨碍他从里面听出一些东西,比如——惠容华对他的怨是女子对自己丈夫的怨。而不是妃嫔对皇上的怨。虽然妃嫔与皇上也是夫妻,但是一个女子能把皇上视作自己的丈夫,才是动了私情。 我见玄凌眉头舒展,趁机道:“皇上多去看看惠姐姐,慧姐姐自然会心回意转。届时一切有如乾元十二年的情形,岂不美好?”玄凌想到乾元十二年眉庄初侍寝的少女风情,不禁心意一动。起身道:“那朕便去看看容华。” 我俯身行礼道:“嫔妾恭送皇上。”玄凌捏了一把我的鼻头,道:“容儿与容华姐妹情深,甚好。”我略微羞涩的一笑,目送他出去。眉庄,我能做的已经为你做了,剩下的取决你自己了。希望你莫要辜负了青春才好。 翌日早起,我吩咐小顺子将岚意楼的人召集。我看着众人跪了满地,也不叫起,慢慢的喝了一盏热茶,冷眼打量着他们。良久方道:“本芳仪怀了身孕,是我自己的大幸,也是岚意楼的大幸,更是你们的大幸!主仆一体,本芳仪荣耀了,你们自然也跟着荣耀。但若是叫本芳仪发现哪个吃里爬外,慎刑司也不是摆着好看的!”茶杯咔一声重重放在几上,众人一抖,叩首齐声道:“奴才(奴婢)不敢。” “自今日起岚意楼闭锁宫门!所有人不得随意出入,出门理由需一一禀报清楚,由小钱子登记。”小钱子一惊,转瞬大喜,磕头道:“奴才必不辱命!”我点点头道:“本芳仪一切用度,你们的月例,皆由菊清领着喜儿、翠儿去内务府领用。每日庭院中、宫殿里都给本芳仪仔细打扫,若有水渍、油渍、石子、珠子等,直接捆去慎刑司! 本芳仪的吃食用具由宝莺带着喜儿亲自收拾,不得假手于他人。任何人靠近本芳仪的药物、吃食,直接打去慎刑司!本芳仪的寝殿,不得随意靠近!本芳仪的一应事物,谁经手谁负责,一旦出现问题,不管是谁下的手,负责人一应打去慎刑司!” 想了想这些也差不多了,于是缓和了口气道:“待本芳仪平安产下皇嗣,你们月例翻三倍,也可以向本芳仪许个要求,但凡本芳仪能够做到,必然为你们实现!”小顺子领着众人道:“谨遵小主吩咐,不敢有丝毫异心!”我扬了扬手:“菊清!”菊清应声而出,拿出一堆荷包分发。 等人都下去了,小顺子问道:“小主,宝鹃怎么处置?”如今我有身孕,一切都不得不事事小心。不管宝鹃是谁的人,我防备了她那么久,早已没有忠心可言。我道:“不急,还不到时候。你把宝鹃和她带的几个宫女都给我看好了,别叫她们沾了我的吃食和药物。”小顺子应下。 每日不用早晚向皇后请安,也没有人打着姐妹情谊的幌子过来探望。即使困于一方天地,我的日子仍是过的十分惬意。许是有孕的缘故,我现在十分贪睡。每日必得睡上七个时辰。醒来无事就翻翻史书。史书中我最喜人物传记,前世不谙世事,看名人传记只当作故事看还嫌不够精彩。如今经历的多了,才能品出一点味道。 虽然闭锁宫门,外面的事情我还是知道一点的。小钱子在我面前学道:“皇上为菀贵嫔做姣梨妆,眉心浅浅一抹嫣红,十分漂亮。风靡宫中和京中贵妇。”我浅笑着骂道:“皇上和菀贵嫔闺阁中的情趣,你也拿来说嘴。” 小钱子赔笑道:“奴才就爱打听这些小道消息。”我道:“爱好虽然不怎么上台面,倒也无妨。只是你需谨记着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小钱子道:“小主放心,这点子分寸奴才还是有的。”偷眼瞧我今日兴致不错,又神秘的道:“菀贵嫔小主近日风头大盛。” 我不以为意,“菀贵嫔得皇上看重,一直声势不小。”小钱子道:“小主静心养胎有所不知,四月十二是菀贵嫔芳辰,皇上下令大办。不仅有命妇王妃们进宫贺喜,清河王还别出心裁,放出了好几千的风筝,又令太液池开了满池的荷花。风筝也就算了,那荷花可是了不得的。小主想想四月的天能令荷花开放,清河王多巧的心思啊。” 我心中一动,不由问道:“清河王?”小钱子消息灵通,想也不用想接口道:“清河王生母是先皇时的宠妃舒贵妃。清河王小时十分得先皇喜爱。可惜,先皇驾崩后,舒贵妃自请出家祈福。清河王就由太后抚养。”我道:“原来如此,平素甚少听到这位王爷的消息,我竟不知有这么一位王爷。”小钱子道:“这也不奇怪,清河王最喜诗书字画,极恶政事。小主没有听过也正常。” 我沉默,舒贵妃是宫女出身,没有娘家势力可以依靠,又身为先帝宠妃。先帝在时,不知多少宫妃恨不得噬其血肉。身为众矢之的,先皇驾崩,靠山崩塌,为了自保也为了保儿子,也只有出家了。 而清河王也是个通透的人,先帝最宠爱的儿子,足以令兄弟们怀恨了。喜爱诗书字画,怕也不是本性,是为了自保吧。风华正茂,温文尔雅,又是单身,甄嬛日后出轨的对象极有可能就是这个人了。 此时小钱子又在我耳旁道:“不仅如此,皇上还封了菀贵嫔的兄长,甄衍大人为奉国将军,赐婚薛家小姐。封了菀贵嫔的母亲,甄夫人为正三品平昌郡夫人。可谓是满门荣耀了。”说着,满眼满脸的羡慕。 以一人之宠,恩耀及其家族。后宫妃嫔家族与皇室之间大抵都是这样的模式。只是若是一步一步来倒也不为人瞩目,可惜全都汇聚到一天之内。有孕、生辰、恩宠、家族大封,甄嬛盛宠一时无人能及——不知参宴的皇后和华妃如何作想? 皇上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呢?鲜花着锦,固然能博美人倾城微笑。然而作为帝王,他难道没有想过物极必反,烈火烹油吗?我的手心里细细密密的尽是汗水,竭力克制也止不住心里丝丝寒冷缠绕。帝王心…… 第二十六章 日子就这样淡淡的过着,小钱子时常在我面前学嘴博我开心:“恬良娣昨夜又是胎动不适,第三次从菀贵嫔那里截走了皇上。”我吃了一块苹果,淡笑着道:“恬良娣一向是娇痴的人儿,如今怀有身孕,身子不爽也是常有的。”喜儿在一边接嘴道:“她有孕辛苦,小主难道就不幸苦么?也没见小主像她那样痴缠着皇上。” 我蹙了眉,轻轻打了她一下:“小主们的事情,可不许你浑说。”喜儿并不怕,仍是笑嘻嘻的道:“奴婢也就在小主面前说说嘴,在外面可是不敢置言半句的。”我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呀,小机灵鬼儿。” 小顺子进来禀道:“小主,惠容华来了。”我一怔,立刻笑道:“眉姐姐来了?快请进来。喜儿去泡杯热茶来。” 我起身迎到大门挽住眉庄的手,笑道:“姐姐怎么来了?太后命我静养,一直闷在楼里,可把我闷坏了。”眉庄嗔笑道:“多少人巴不得像你这样闷在宫殿里,骗你抱怨多。”我低头笑。眉庄又道:“知道你闷,我才特特求了皇上过来看你。”我拉着她的手轻摇,“好姐姐。” 才坐下,眉庄就拉着我的手道:“你一向敏感多思,如今又有了身孕,我一直担心你胡思乱想耽误了安胎,如今看你红光满面的,我也安心了。”我笑了笑,拉着小钱子献宝道:“原也是闷着无聊,只是有孕后我就十分贪睡,醒后又有这个嘴碎的猴儿说些段子逗乐,也不觉的日子难捱。” 小钱子机灵的行礼道:“奴才小钱子给容华小主请安。”眉庄示意彩月打赏,向我道:“瞧着眼生,似乎不是一开始伺候你的吧?”我闻言,知她为我担心小钱子的底细,于是道:“是我封贵人的时候过来伺候的。小顺子看他勤快,曾让他伺候过周源。后来是见我无聊,他又有些多话,周源便打发他来为我说笑话解闷。” 眉庄听了,是经过小顺子和周源两道把关的,也就放心的止了这个话题:“我瞧喜儿刚才有些委屈,可是你作弄她了?”喜儿抿嘴偷笑,我瞪了她一眼:“看有人为你说话,可把你美得。”也不隐瞒,大大方方的向眉庄道:“方才是说恬良娣呢,喜儿说了几句,我就嗔了她一顿。偏姐姐爱怜她,又瞧见了,要为了她来说我。”喜儿赶紧向眉庄见礼道:“容华小主千万要代奴婢向我家小主求情啊。” 眉庄见我们主仆和乐,也笑着对喜儿道:“你放心。”轻轻在我手上拍了一下,当做惩罚:“喜儿一向是个直快的啄木鸟儿嘴,你怎的才知道?”喜儿脚一跺,不依的道:“容华小主也来取笑奴婢。奴婢去看看小主的糕可蒸好了。”哒哒的直奔出去。 我和眉庄看她这样笑成一团。笑了一阵,眉庄道:“恬良娣也不是个聪明的,她紧要之事是要把皇嗣平平安安的生下来,一心扑在皇上身上又有什么用?”小钱子一边听见,连忙向我行礼道:“奴才外间还有些事儿,奴才先行告退。”我点点头:“去吧。”眉庄一边看着道:“是个懂眼色的。” 我随意笑道:“恬良娣原先就因为张狂引得皇上不喜,如今看来,她还没有汲取教训。”眉庄点头,正色对我道:“陵容别怪我说话直,恬良娣的那个做派你千万不要学。”我一愣,笑道:“姐姐为我好,我岂不知道?怀有身孕已是极打眼的事,又去巴着皇上,才是脑子拧不清楚。何况我又身弱,静静的产下孩儿才是正事。” 眉庄舒心的道:“你明白这个理儿就好。”我心思转了一转,道:“姐姐快别说我了,你和皇上如何了?”眉庄敛了笑容,道:“也就是那样。”我迟疑着小心翼翼问道:“姐姐心里还是怨着皇上?” 眉庄看了我一眼,道:“有何不能和你说的,我心里的确是怨恨着他的。我被人冤枉,他竟查也不查,直接就定了我的罪。身为枕边人,教我如何不寒心?”我细细劝慰道:“姐姐自尊,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姐姐想过没有,咱们都是皇上的女人,一辈子都得圈在这朱红的四方墙里。姐姐心里怨恨,等到他日,皇上那点子愧疚消失,姐姐如何自处?” 眉庄落寞的道:“不过孤寂老死宫中罢了。”我听得心里不好受:“姐姐好糊涂的心思!冤屈的大仇姐姐难道不报了么?!”眉庄咬牙道:“切肤之恨如何敢忘?!”有仇恨就好,我循循劝道:“后宫女子一生荣辱都系于帝王一念之间,妹妹话说的不堪一点,都是悬系与帝王床榻之上。华妃势大,姐姐这样远着皇上,如何与她抗衡?” 眉庄叹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是我心里还有疙瘩,如今见了皇上,就十分恶心,如何愿意侍奉他?陵容也别总是劝皇上到我那里去了,我不好受,他也不见得快活。长期以往,别连累了你。如今我日日去姬宁宫侍奉太后,也算是另有出路了。” 我看她心意已定,不好继续劝说,只道:“姐姐一时想不开,妹妹也不好尽劝。只是等妹妹认为时机到了,还是要劝皇上去姐姐那里的。”看眉庄张口欲言,连忙打断道:“姐姐对皇上有心结,妹妹却是不忍姐姐孤老,总要姐姐有个孩儿傍身才能安心。” 又转了话题聊些别的,待到午膳时分,眉庄告辞回去。 安静了几日,又有大事发生。淳良媛放风筝时,不小心落水溺死。我听闻消息,一阵唏嘘。淳良媛天真娇憨,心思纯净,是这后宫里唯一一个干净的人儿。黑暗里容不得一抹光,如今她去了,对她未必不是好事。只怕甄嬛要伤心了吧。 月末,西南战事告终,大军班师回朝。按战功,汝南王享亲王双俸,华妃父慕容迥加封一等嘉毅候,兄慕容世松为靖平伯、慕容世柏为绥平伯,母黄氏封正二品平原府夫人,例比四妃之母。华妃册从一品晳华夫人。甄衍奉旨与薛氏成婚。 协理六宫之权,从一品夫人、战功赫赫的娘家,华妃如今只差一个孩子了。可惜,她永远也不会有孩子。欢宜香,华妃眼中皇帝对她深深的夫妻情爱,背后却是晦暗难测的帝王心术。然而这一切都与我无干,我只需舒心的过日子,等待十一月的临盆。 甄衍婚后,携带新婚妻子进宫拜见身为贵嫔的妹妹。我得到消息后,让小顺子带些布匹珠宝去棠梨宫。一来我在甄府小住过,甄衍虽然心思不纯,但也帮过我。二来却是在与甄嬛联络感情了。 小顺子回来带回一个消息,皇上下旨晋封恬良娣为恬嫔。我奇怪的道:“按照旧例,一般妃嫔有孕晋封一次,皇嗣满月晋封一次。今圣子嗣单薄,格外开恩,皇嗣周岁可封母妃。恬嫔已经晋过一次,怎会再晋第二次?”小顺子靠近我小声的道:“奴才听说,恬嫔这一胎是个男孩。”我默然,怀了男胎,难怪皇上会再晋她一次。 不过几日,突然传来消息,恬嫔的孩子流了。其时我刚刚睡醒,听得消息,胸腔咚咚跳得厉害。沙哑着嗓子瑟声道:“查清楚了是谁下的手?”小顺子道:“皇上下旨彻查,想来这两日就应该有消息了。” 下午小顺子就来禀报道:“查清楚了,是悫妃在送给恬嫔的糕点里掺了夹竹桃汁。”悫妃?!悫妃她生有皇上目前唯一的皇子,恬嫔怀了男胎,她心里难免紧张。但是她素来是个面团儿似的人,既无胆识也无见识,这样心狠手辣又拙劣的计谋她如何使得出? 我道:“快去将你师父请来。”小顺子应了一声,小跑着下去。不一刻周源就到了。我也不罗嗦,直接道:“小顺子可把前因后果说给你了?你认为是谁最有可能挑拨了悫妃?”周源道:“恬嫔自封嫔后愈发的撒娇撒痴,几次从其他宫嫔那里截走皇上,引得后宫怨愤。昨日,众妃在皇后娘娘面前说道,皇后娘娘便让悫妃去探望恬嫔顺便告诫。” 我摸不着头脑,道:“这与幕后之人有什么干系?”周源道:“四妃之中,端妃常年缠绵病榻,华妃张扬跋扈,敬妃礼敬仁让,端妃、华妃不合适,皇后为何忽略了敬妃偏偏让有子的悫妃去探望恬嫔?” “你是说……”我心惊的望向周源。周源点头。悫妃没有胆识,又不够聪明。恬嫔怀了男胎,她心里不舒服,也只敢嘴上说说。当真下手去害恬嫔,估计她还不敢。肯定是有人再她面前说了什么让她不得不大胆的事。女人为母则强……予漓作为皇上唯一子嗣,只要皇上不再有其他皇子,他就是铁板钉钉的唯一继承人。这个前景的确令人心动,以悫妃的不聪明,使出拙劣的手段十分可能。 “可是,”我不解的道,“皇后为什么对悫妃下手?悫妃一直对皇后恭敬有加,又是皇后的人。”周源道:“中宫无子,悫妃却有个儿子。”“这有什么,皇后毕竟是中宫,即使将来予漓登上皇位,皇后自然是母后皇太后。”我依然不解。周源几乎叹气:“母后皇太后毕竟不是圣母皇太后。” 我恍然,皇上是圣母皇太后的儿子,母后皇太后与皇上到底没有血缘关系。“端妃病弱、敬妃资历不够,有资格抚育一妃之子的,也只有皇后了。”周源点头。我登时站起,激动的道:“她想的倒美!公公宝鹃几个也该打发了。” 第二十七章 今年的五月格外的炎热,恍然已经入夏似的。玄凌因恬嫔小产一事,郁郁不乐。悫妃自尽,皇后与华妃在争执大皇子予漓的归处。甄嬛那里有些热闹,时不时有人去探望。玄凌便想起了我。 玄凌来看我时,我正让人搬了躺椅,在石榴树下听小钱子和喜儿拌嘴。见着玄凌,我急忙在菊清的搀扶下起身行礼。玄凌亲手扶起了我:“今儿天热,你怎么到外面来了?”我嘟了嘟嘴,带着些抱怨:“嫔妾在屋里都闷得发霉了,特特出来晒太阳去霉呢。” 玄凌想了一下:“恩,你已经有一个多月足不出户了吧?”我急急道:“是一个月又三天。”玄凌抚掌大笑:“果然是闷着了,记得这样清楚。”我不觉带了些撒娇:“皇上,您再许惠姐姐过来看看我吧。” 玄凌皱眉:“惠容华可能不方便,近日太后身子不爽,她贴身服侍着。”我连忙收敛了娇痴,问道:“太后病了?太医怎么说?”玄凌宽慰我道:“是老毛病了,今年雨水少,天气干燥,才引得太后不适。”我作出失落的样子:“都是嫔妾不争气,让惠姐姐专美于前。”玄凌奇道:“惠容华怎么专美了?”我嘟囔道:“为太后侍疾,替皇上尽孝,岂不是大大的美差?” 玄凌学我的口气:“惠容华为太后侍疾是孝顺,你为太后产下皇孙,岂不是更大的孝顺?”我脸上一红,轻轻的锤了他一拳,转过身去:“皇上嘲笑人家,人家不理您了。”玄凌笑了笑假作离开,道:“你不理朕,朕可走了?也不让人来看你了。” 我急忙转回身来:“皇上,嫔妾错了,您别走!”玄凌嗯哼了一声,抬眼望天。我眼睛一转,端起菊清为我准备的水,谄媚的道:“皇上喝水消消气。”玄凌拿眼看了:“你就招待朕喝白水?”我有些委屈:“太医不许嫔妾喝茶,嫔妾都喝了一个多月的白水了。皇上也要尝尝嫔妾吃过的苦!” 玄凌捏了一把我的鼻子,道:“喝白水就是苦了?那朕便陪你吃这一回苦。”果真一口喝干。我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嫔妾自有孕后,脾气就变得古古怪怪,皇上可别和嫔妾一般见识。”玄凌道:“无妨,倒是想不到容儿也有这样娇俏的一面。” 我看着他不像生气的样子,愈发得寸进尺:“嫔妾可听见了皇上允人来看嫔妾呢。”玄凌骇笑着摇了摇头:“你呀。”又问:“你的胎如何了?”我闻言,从心底里散发出喜悦:“方太医说孩儿已经安稳,嫔妾连安胎药都不用喝了。”玄凌也是大喜,有什么比在丧了一个孩儿后,另一个十分凶险的竟平安了能让人喜悦呢? 我笑盈盈的续道:“不止如此,嫔妾的心悸也好了很多。这一两日都没有发作了。”玄凌笑道:“果真?”我点了点头:“皇上若不信,可以问问菊清。”玄凌当真唤来菊清询问。菊清道:“小主最近只是偶尔有些心口疼,虽然较去岁八月前疼的厉害些,但是很少犯心悸了。” 玄凌点头:“方海医术精湛,母后眼光独到,果然没有派错人。”我在一边接话道:“方太医治疾有功,皇上可要好好奖励他才好。”玄凌大笑道:“好!爱妃说赏什么?”我推了他一把,嗔道:“皇上的臣子,治好了皇上的子嗣,皇上怎的问起嫔妾来了?”玄凌笑道:“好,好,是朕问错了。爱妃看赏白银百两怎么样?” 方海是我的人,我自然要提拔他,只这些在皇上面前却不能表现。我向玄凌提他名字,旨在为他玄凌心底留下映像,具体的赏赐却是不能说的。因笑道:“皇上赏的自然好。”顿了顿,到底觉得玄凌赏的少了,“皇上赏了,嫔妾也不能没有表示。”微蹙了眉,沉思道:“嫔妾看方太医有些年纪了,家中应该有了孙儿了吧?”询问的目光看向李长。李长躬身道:“回小主的话,方太医是有个孙儿,六月就要满周了。” 我眼睛一亮,道:“皇后赏了嫔妾一匹大红的杭绸,嫔妾为孩儿留用了一些,却也用不完,倒不如赏了方太医的孙儿吧,正好贺他孙儿满周。”玄凌取笑道:“你倒是便宜,一件礼送两样事。”我妩媚的横了他一眼。玄凌眼中一亮,紧紧攫住了我的眼神。我被他炽热的眼光唬了一跳,不自在的别开头,心中暗骂他精.虫上脑。玄凌见我挪开了视线,稳了稳心神,冲李长喝道:“还不快去给方海颁赏!”李长连连躬身,小跑着走了。 我双手捧了一盏凉白开与他,玄凌接过喝干。我旧话重提:“皇上,您可答应了允人来看嫔妾的。”玄凌见我不依不饶,好笑的道:“容儿想要谁来看你?”我倒是真被难住了,皱眉苦想,周源散开后背的双手,右手拇指指向东边。东边?杜良娣?我压下心中的疑惑,道:“嗯,让嫔妾想想啊,惠姐姐要侍奉太后,菀姐姐也有孕在身……”忽然一拍双手道:“有了,与嫔妾同住长杨宫的杜良娣和马才人都闲着,皇上看她们如何?” 玄凌皱眉想了许久,完全没有映像,面上却看不出来:“朕也许久没有见到杜良娣了,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让她们来看你。”我心中暗暗叫苦,我又不傻的,若不是为了那些茶叶,我好好地在岚意楼养胎不愿,非要费心费力的唤些不熟悉的人来看我。如今这座大神在这里压着,可操作的空间几乎没有,白瞎了一番苦心。 只是心里再怎么不愿意,金口玉言,也容不得我不答应。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小内侍向东方跑走,强颜欢笑道:“那嫔妾这就去吩咐人准备小宴?”玄凌躺倒我的躺椅上,老神在在的点头。我对菊清道:“李公公去为皇上办事,皇上身边不能离了人,你就在这里伺候吧。”菊清应:“是。”我向周源使了个眼色,周源跟着我进殿。 关了门,我焦急的小声道:“这可如何是好?还要煮那些茶叶吗?”周源沉吟道:“事已至此,我们只能试上一试。先吩咐喜儿翠儿煮那些陈茶吧,若是……”周源没有说完,我也知道,这次事情有九成是不能成功了。无奈的叹了口气:“罢了,哪有事事称人心意的呢?此次不成,下次再试,听天由命吧。”又问:“你为何指向杜良娣?她与我们并无交情。”周源道:“杜良娣是茶道高手,尤擅品茶。” 皇上传召,杜良娣她们半个时辰后就抵达了我的岚意楼。我言笑晏晏的招呼她们入席。菊清领着宝莺宝鹃翩翩的上殿奉茶。周源特意点了杜良娣,我便刻意留意了她的表情。见她只在饮水的时候稍稍皱了眉头,便把茶杯放了,不再饮水。我微微有些失望。 就在我失望的搁下算计时,殿上响起了天籁:“这茶怎么有些苦?”我立刻抖擞了精神,坐直了腰杆,近乎惊喜望向马才人:“是吗?菊清,呈上来我尝尝。”马才人被我看的微缩,懦懦的道:“可能嫔妾才吃的酸枣,还没有回过味来。” 我哪里肯放过这个机会,菊清奉上茶,我就呷了一口,品道:“是有些苦。”又向菊清道:“这似乎不是今年的新茶?”菊清道:“是去岁的陈茶,因小主今春有孕,不宜饮茶,便嘱了奴婢们不用领太多新茶。”我皱眉道:“新茶领了什么?”菊清道:“只领了白毫银针。”我道:“快去重煮些来。” 向玄凌赔不是道:“皇上赎罪,实在是因为太医嘱咐嫔妾不宜多饮,嫔妾才对这些不上心。”玄凌大手一挥:“无妨。”我略略安心,又向杜良娣和马才人道:“怠慢了各位妹妹了。”杜良娣和马才人都比我先入宫,只是后宫以品秩论长幼,是以我可以托大唤她们“妹妹”。马才人连忙笑道:“不敢,不敢,是嫔妾多嘴。”我微笑。杜良娣也说不敢。 不一刻菊清奉上新茶,我特意要了一杯,皱眉道:“怎么还是有些苦?”又问:“换了茶叶了?”菊清道:“奴婢亲自看着喜儿换的。”马才人她们品出不对劲,个个闭着嘴装哑巴,大殿之中只传来玄凌的声音:“去传方海来。” 方海今日当值,很快便过来了。玄凌指着我案上的茶水道:“你去验验这茶有什么古怪。”方海不明就里的领命,先是拿银针试茶,银针没有变色。大殿中人清楚瞧见都有些放松。 方海告罪一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咂了咂嘴,面色微变,向玄凌跪下禀道:“回皇上的话,这茶水里有茵陈的味道。”玄凌面色大变:“茵陈?”方海道:“茵陈这种药材常见,具有清热利湿、退黄等功能,一般用来治疗黄疸、小便不利、湿疮瘙痒等。”玄凌喝问道:“对孕妇有何不利?”方海额头见汗,以头抢地道:“茵陈服食过量,会引起头晕恶心。微臣,微臣学艺不精,实不知道茵陈有其他作用!” 玄凌额上青筋直突,厉喝道:“李长,给朕把章弥唤来!”李长大气不敢喘,顶着一脑门的汗水,小跑着下去。不过一炷香的时间,章弥便被气喘吁吁的李长连拉带拧的带来。玄凌不等章弥气息喘匀,立刻让他检验茶水。章弥回答和方海一致。玄凌暴怒,端过茶杯狠狠砸在章弥方海两人之间,喝骂道:“奸人在安芳仪的茶水中掺药是为芳仪调理身体的不成?!” 皇帝大怒,我们几个嫔妃也不敢继续大喇喇的坐着,连忙伏地跪下。汗水滑过章弥的眼睛,擦也不敢擦,磕头道:“微臣听说茵陈服食过量,能引起心律不齐。”殿内倒吸一口凉气,纷纷向我看来。心律不齐?!我惨白着一张脸,坐倒地上。 玄凌脸色阴沉似暴雨降临,言语一个字一个字的向外蹦:“听说?”章弥额头贴地不敢抬首:“微臣行医多年,只听说过有两例是由茵陈服用过量,导致心律不齐而毙命。因为微臣没有亲自看诊过,微臣不敢妄言。” 玄凌看向我:“这些茶叶容儿什么时候得来的?”我双眼无神,脸上一片呆滞,喃喃道:“去岁自避暑行宫回来,在内务府领的。”方海在一边听了,爬上前道:“微臣有事要奏。”玄凌道:“说!”方海道:“去岁八月中旬,微臣奉皇后之命主治安小主心疾之症。安小主十分配合,病势稍有起色。但是到了今年二月初,安小主招微臣来说有些心悸。这病恶化的有些古怪,微臣苦思良久,实在不知微臣的药方有何错漏。微臣曾向章太医请教过。” 章弥在一旁肯定:“方太医的确向微臣探讨过方子,只是微臣也看不出问题,为谨慎计,只好为安小主换了药方。”方海继续道:“换了药方后,安小主心悸愈发厉害。”玄凌目视我,我此时已经哭成了个泪人:“嫔妾开始以为是睡眠不好造成,后来时疫又爆发,皇上为国事操劳,嫔妾不敢为一点小事去打扰皇上。” 膝行到玄凌面前,抓着他的衣摆,仰头哭求道:“皇上,求皇上为嫔妾做主!嫔妾一直以为是嫔妾自己身体不好,才连累了孩儿,”右手护着小腹,“嫔妾日日担心时时愧疚,竟是有歹人在作怪!难道她不知嫔妾怀的是皇上的子嗣吗?她好狠的心!” 玄凌神色凶历似要择人而噬:“去把姜忠敏那个狗奴才给朕绑来!”我情绪大起大落之间,心悸发作,一时喘不过气晕倒过去。菊清抢上来扶起我,与宝莺合力将我扶到床上躺下。玄凌命方海为我诊脉,方海把过脉道:“安小主心绪大恸,以致心悸发作,又一时哭泣过伤,才晕倒过去。再煎些安胎药服用七天,微臣再来为安小主诊治。” 玄凌听到我心悸发作,停了的安胎药需要再次服用,倒不再暴怒异常,只是那眼中的杀机是再掩饰不住的。冷冷的一挥袖:“你们好生伺候着,芳仪再有什么不妥,朕拿你们问罪!”向李长道:“把姜忠敏那个狗奴才丢到慎刑司去,活剐了也要给朕掏出东西来!” 后面的结果,我因要养胎玄凌也不特意告知我,只是李长来了一次将宝鹃带走。五日后,宝鹃招供,她本与姜忠敏之间有奸/情,因着我倚重宝莺菊清而冷落她,她便怀恨在心,与姜忠敏合谋害我。宝鹃招供当夜,她与姜忠敏双双自尽。宝鹃与那姜忠敏见面次数只手可数,哪里存在什么“j□j”?显然,这是幕后之人舍了两个卒子顶罪。我得到消息将岚意楼再次梳理了一遍,将宝鹃带的宫女及小邓子回了皇后打发走。 乾元十四年五月二十八日,太后宣布将大皇子予漓暂时接到姬宁宫抚养。 半个月后一切尘埃落定,茵陈一事再无人提起,仿佛从未发生过一样。此事最大受益者并不是我,而是大皇子。他母妃以阴私谋害皇嗣,本是他身上洗不掉的污点。然而,现在他的身上却多了他一生最牢靠的保障——太后。对于大皇子我并没有什么想法,只要他不由皇后抚养,不为皇后后位再添筹码,与我,就是最大的好事。 玄凌来看我,见着零零落落的几个人皱眉道:“朕着内务府再挑几个人伺候你。”我把头倚在他肩膀上,拉过他的手环过我的腰身,覆在我微微凸起的小腹上:“自我进宫起,宝鹃就在我身边服侍。”跟着我这样长时间的老人还会害我,更何况新来的人?玄凌听懂了,但不赞成的道:“伺候你的人也太少了些。”我不在意的笑笑:“原来就是这几个人伺候,我早就习惯了。皇上怜惜我,等孩儿出世之后再添吧。嫔妾现在是怕了。”玄凌默许。 乾元十四年的春季,我怀了身孕,晋了从四品的芳仪,拔掉了身边的钉子,手上沾染了人命,与皇后开始对立。当我登上后宫女人能登上的最高峰时,回顾过去,我才知道,这一年的春季,是我人生中的第二个转折点。而我此时,正要无知无觉的面临另一件大事——皇上皇后要出宫祈雨,华妃慕容世兰暂代宫务。 第二十八章 今春天气酷热,降水稀少,南方已经出现了干旱。玄凌携皇后出宫祈雨,由皙华夫人慕容氏暂代宫务。皙华夫人在后宫之中素来张狂,连皇后也不放在眼里。皇后离宫后,每日日出之时,皙华夫人必将六宫以训导宫规的名义聚集到宓秀宫,形同晨请问安。 这日大早,我刚刚起身,华妃宫中一个执事内监求见。我与周源对视一眼,皆知来者不善,然而我们却不能不见。那执事内监面无表情,下颌微抬隐着一股傲然之态:“传皙华夫人的话,请安芳仪去宓秀宫共听事宜。” 我面上一凝,透着一种不安的感觉:“皙华夫人吩咐不敢不听,只是太后皇上嘱咐我静养,这……”作出为难之态,试探道:“这其中可是有什么误会?”那内监道:“太后皇上以安芳仪胎像不稳才让芳仪静养,皙华夫人特意问过太医,现如今芳仪胎脉稳健,已经不需静养了。”斜吊了一双眯缝眼看我,“难道安芳仪想违抗皙华夫人命令?” 知道今天的事情躲不过去,我不再做无用抵抗:“不敢,安氏领命。”吩咐菊清将我脸色画的苍白一些,再对着镜子调整出一副郁结于心的表情,竭力作出示弱之态,方才带着周源菊清向宓秀宫行去。 皙华夫人盛装打扮,眉目之间神采飞扬,一身气势笼罩住整个大殿,早到的妃嫔们皆垂眉敛目的恭敬坐着。菊清扶着我上前向皙华夫人请安,皙华夫人冷哼一声:“安芳仪仗着皇嗣也胆大起来了,怕是认为我也受不起你的大礼了?” 我闻言连忙双膝跪下,道:“娘娘是从一品的夫人,皇后之下位分最高者,嫔妾不过一个从四品的芳仪,安敢有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夫人误会了。”皙华夫人双目凌厉的直视过来,厉声道:“既如此,本宫再召见你,你胆敢推脱,休怪本宫不念姐妹之情!” 我心中一沉,皙华夫人这是要将我重新拉到后宫众人眼前——恬嫔之后轮到我了吗?然而我只得叩首道:“谨遵夫人之命。”前半月岚意楼才出的大事,皙华夫人也不敢让我久跪,见我认错态度良好,便赐我坐下。 太阳金黄的光辉洒到殿前大门处,知了们似被唤醒了般嘶声竭力鸣叫。后宫之中除了端妃、菀贵嫔、恬嫔其余皆摄于皙华夫人淫威准时抵达。皙华夫人端着一盏凉茶细细啜饮,脸上的神色愈来愈阴沉。 终于,甄嬛姗姗来迟。我以为迎接她的必然是皙华夫人的一番狂风暴雨。然而出乎意料之外,皙华夫人只淡淡吩咐她按位坐下。我心里惊疑不定,以皙华夫人与甄嬛结怨日深,皙华夫人怎轻轻放过她? 果然,皙华夫人滔滔说完宫务,以巧言令色、以下犯上之罪罚甄嬛于宓秀宫外跪诵《女戒》。我注目于甄嬛的脸颊,上面的抓痕已经消弭,那舒痕胶已经快用完了吧?如今这样烈日底下跪上半个时辰……我摸了摸小腹,按捺住为甄嬛求情的想法。敬妃、眉庄求情未果,皙华夫人罚眉庄与甄嬛同跪。 皙华夫人吩咐殿内众多宫嫔坐在廊下头顶烈日观看甄嬛眉庄受罚,以此立威。眉庄紧挨着甄嬛,双手捧书置于甄嬛面前,甄嬛稍一念快一两个字,眉庄身后的内侍便狠狠一尺打在她的肩上。即使如此,眉庄也没有目视于我,生怕我为她们求情,连累了自己。 我看着甄嬛脸色惨白,双目飘忽,心中大是不忍,悄悄示意菊清去寻甄嬛的宫女内侍去向太后求救。又等了一刻钟,太后仍不见踪影,甄嬛已经身形颤抖,面白如纸。我再也按捺不住,上前跪于甄嬛左侧,叩首道:“夫人,菀贵嫔怀有龙嗣,如何能久跪?求夫人饶恕!” 眉庄在甄嬛右侧,焦急而小声的道:“陵容你傻了吗?快快回去,千万莫连累了你!”我只做听不见,砰砰叩首。皙华夫人喝道:“都是死人吗?还不给本宫扶安芳仪起身!”周宁海连忙一跛一跛的赶来搀扶我,我一把推开他不肯起身。 皙华夫人嘴角紧抿:“安芳仪既然想跪,尽可跪个够!以龙嗣要挟本宫,助纣为奸,等皇上回来,本宫定要在御前狠狠奏你一本!”我无法,只得顺着周宁海的搀扶起身,却仍是坚持站在甄嬛身侧。 烈日晒在头顶,身上削薄的夏衫被汗水浸湿,紧贴于肌肤之上,挡不住的暑热灼灼的逼热。白花花的阳光映的人眼晕,忽然身边甄嬛身子一歪,倒在我小腿之上。我来不及细看,踉跄一步压倒向菊清。菊清尖锐的惊呼和眉庄惊慌失措的叫喊同时响起:“嬛儿(小主)!” 我强撑着眼睛看向甄嬛:“菀,菀贵嫔……”面前惊慌的妃嫔忽然纷纷避入宫殿,身边一双强有力的胳膊环住甄嬛的肩膀和膝窝,将甄嬛大步抱离宓秀宫。只留下甄嬛跪力之处一滩艳红的血迹。眉庄焦急的道:“彩月快去扶安小主回岚意楼,白苓扶我去棠梨宫。小施快去太医院请温太医和方太医!” 周源和菊清彩月三人搀扶着我回到岚意楼,方海已经等着了。把脉之后,方海道:“安小主暑气入体,但是因安小主尚在服用安胎药,微臣不好给安小主开消暑药方,一则药性相冲,二则,小主有孕吃多了药毕竟不好。只能靠小主自己慢慢熬过去。”看见小顺子喜儿翠儿抬进来的冰,连忙道:“快快拿下去,寒湿气固然解暑,却寒性过重。寒热反复,易造成邪风入体。留着四盆冰尽够了。” 我躺到凉榻上,冰冰凉凉的印着脊背,十分舒服:“有劳方太医了。惠容华亦在烈日下跪了半个多时辰,她才大病初愈,方太医替我去看看吧。”方海垂首应下,与彩月一同离开。不一刻,小钱子慌慌张张的跑来,小声的禀报道:“菀贵嫔的胎,落了!” 我抿紧了嘴唇,心中滋味复杂难辨。甄嬛……最终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吩咐道:“皇上才离宫就出了此等大事,回宫之后免不了一番风雨。小顺子你吩咐下去,勒令岚意楼的人不得随意离宫,谨言慎行。菀贵嫔小月的事,再不准提一个字!” 是夜,夜风送来虫子的鸣声,热闹的让人烦躁。我抚摸着小腹,恬嫔、甄嬛,一个接一个的出事,六宫之中只剩我一个孕妇了,只剩我一个……我止不住的心里泛上凉意,指甲扣得掌心沁出血珠。黑暗中周源低沉的声音传来:“后宫中能压得住这些鬼魅魍魉而又愿意看见皇嗣平安出身的,只有太后了。” 苦涩慢慢爬上我的嘴角,好容易费尽心思清理掉岚意楼的不安稳分子,如今却要我亲自去求来别人的眼线。手掌下微微凸起的肚皮烫的炙手,那是我孩儿的体温。“再过两日吧,等皇上回来,我总要和他打过招呼,才好去求太后。” 或许是暑气入体,或许是心中恐惧,短短三日,我肉眼可见的瘦了下去。玄凌接到清河王传递的消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的赶回宫。棠梨宫里,玄凌褫夺皙华夫人封号,降为妃,去协理六宫之权,非诏不得再见。 甄嬛似乎与玄凌起了嘴角,玄凌也不怜惜她丧子之痛,回宫当夜竟来了我的岚意楼。我知道玄凌此刻心理生理皆是疲乏之态,需要的我小意温柔。我亲手奉上一盏热水:“皇上喝点水解渴,因着快要歇了,嫔妾特意嘱咐她们不要煮茶。” 玄凌接了,只拿在手中,微低着头,暗哑道:“是上苍在惩罚朕吗?!”我一愣,旋即明白他是指他连丧两子之事。我抿了抿唇,大胆走上前,依偎坐于他怀中,拉过他的手放置在我的小腹之上,在他耳边温柔道:“皇上,您摸摸,孩儿是不是长大一些了?” 玄凌果然摸了摸我的小腹道:“嗯,是长大一些了。”我回过身,环住他的头颅拉向我的怀中:“大皇子敏而好学,温仪帝姬娴静温柔,嫔妾与皇上的孩儿正一天天长大,将来必是像他哥哥姐姐一样优秀。皇上青壮之年正如日中天,为何心灰?” 顿了顿又道:“皇上是天子,是上天的儿子,哪有做父母的舍得惩罚自己的儿子?嫔妾虽一直养在内宅,不知朝廷上的大事。然而乾元十二年嫔妾上京应选之时,也算是亲眼目睹了皇上治下的民生。百姓们安居乐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怡然自乐。嫔妾进宫后,又时常看见皇上深夜之中还在处理朝事。嫔妾虽然不知皇上在朝野中的威望,然而嫔妾却知道,百年之后,皇上也是后人效仿的一代明君。” 玄凌紧紧拥住我,叹息道:“朕不是灰心,容儿,朕只是伤心。”我回抱住他:“嫔妾知道。” 良久,玄凌松开我,面上已经恢复平素威严的神色,皱眉道:“慕容妃惩罚菀贵嫔,你犟什么?非要顶着烈日中暑了才好?”我低头认错:“嫔妾原来也是坐着的,只是菀姐姐面色实在不好,她也怀着皇上的子嗣,嫔妾如何能坐得住?”偷眼打量他,见他面色稍稍好转,嘟哝道:“惠姐姐还陪着菀姐姐跪了半个时辰呢。” 玄凌顿时黑了脸,斥道:“你能跟惠容华比?你胎儿不稳,还在喝安胎药,你自己不知道?!”我老实垂头道:“是嫔妾错了,嫔妾再也不敢了。”玄凌握住我的手,语重心长道:“容儿情义中人,朕岂不知道?只是你念着姐妹之情的时候,好歹顾着些自己。”我挪了挪,又挪了挪,靠近玄凌怀里:“嫔妾知道了,这样的事,嫔妾保证没有下回。” 抬手抚平玄凌微皱的眉头,带了丝心疼道:“皇上日夜兼程的赶路,回宫后一刻也不得闲,又处理了大半日的事情,嫔妾已经嘱咐了他们准备热水,皇上沐浴后就歇了吧?”玄凌点头,由小顺子引着向浴室去了。 玄凌回来时,我正捧着《地藏菩萨本愿经》绣最后一段字。玄凌蹙眉道:“女红最是费眼,你做什么又在绣这经书?”我连忙将丝帛放回针线篓,起身伺候他更衣,道:“自上次皇上提过太后凤体微恙,嫔妾便着手绣这经书,谨以表示嫔妾的一点孝心。” 玄凌随手抄起细品,道:“竟是以双面绣绣的,容儿费心了。”我微红了脸颊,羞赧道:“是嫔妾不会写字,才想到绣书的。”玄凌惊讶道:“你不会写字?”我示意他手抬得高些:“嫔妾在家时,父亲总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教我些许认得几个字,就不再多教了。这经书还是嫔妾母亲供在嫔妾祖母灵前,嫔妾才背得熟的。其他的经书,嫔妾却是一无所知了。” 玄凌点头道:“不知道的好,容儿风华正茂,省的经书读的多了,变得清淡了,岂不苦了朕?”我脸上一红,嗔道:“皇上尽调侃嫔妾。”又正色道:“太后是皇上生母,又是清河王养母,经验丰富,嫔妾正要好好的向太后取经呢。”玄凌点头:“很是。” 得了玄凌的许可,翌日向皇后请安之后,我便带着周源和菊清去拜见太后。我到之时,眉庄刚服侍了太后服药。太后道:“今日怎么到哀家这里来了?你身子好些了?”我自然知道太后问的不是我本人而是我腹中的胎儿,行了跪拜大礼,才回答道:“回太后的话,方太医说嫔妾胎像稳健,可以多走走四处散散心,对孩儿更有益处。” 从菊清手里取过《地藏菩萨本愿经》,双手高举过头顶,“太后凤体不适,皇上十分担心,曾与嫔妾面前念叨,是以嫔妾绣了经书以为太后祈愿。”竹息展开验过,才奉与太后。太后仔细阅读,眉目舒展道:“你有心了。赐座。”“谢太后!”我在菊清搀扶下坐了小半个身子在小杌子上。 眉庄亲自端了一杯白水给我,我站起身双手接了,与她相视一笑。太后打量了我们一眼,道:“哀家似乎听说,你的心疾是为眉庄求情才落下的?”我连忙起身回道:“太后误会了,嫔妾的心疾是嫔妾未有仔细保养才落得病根。” 太后道:“你坐下,不必紧张,哀家不过与你说说闲话。”我应声坐下,太后又道:“到底是你为眉庄求情,被皇上伤着了。”我不敢起身,谨慎道:“嫔妾当日为惠姐姐求情,一是因为嫔妾相信惠姐姐的人品,断断不会做出那样欺君罔上的大罪;二则是嫔妾微末之时,是由惠姐姐提携,嫔妾不敢忘恩。但是嫔妾忤逆皇上也是事实,嫔妾应该受罚。” 太后点了点头,“倒是个明白的。”眉庄一旁帮声道:“陵容最重情义,嫔妾幽禁之时,也是她时不时的求敬妃为嫔妾稍点东西。嫔妾能安然渡过时疫,多亏了菀贵嫔和陵容。”太后慈祥的看着她道:“你的福气大着呢,小小一个时疫算不得什么。”我跟在一旁附和。 和眉庄一道奉承了太后一会子,我终于将话题转到我今番的目的上:“嫔妾年轻,从来没有经历过。身边又没有经验丰富的姑姑,菊清宝莺几个都还是大姑娘。周源倒是年长,但他是个内侍,与这方面也没有关注。嫔妾求太后怜惜,赐给嫔妾一个经验丰富的麽麽,好时时警醒着嫔妾。” 眉庄也在一边帮腔道:“陵容年轻不经事,她母家又远,不能进宫陪伴。方太医倒是经历得多,但他是外男,不好在后宫久留。太后最是体贴我们这些年纪轻的妃嫔,跟在太后身边的老人们深得太后真传,太后就大发慈悲派个人给陵容撑住场面吧,省的她莽莽撞撞的犯了大错。” 太后想到先前恬嫔和菀贵嫔的小月,又想到陵容的身体素来羸弱,遂指派了一个正五品温人给我。品秩稍低于我,能尊重与我,却又是我岚意楼内宫女中品级最高者。太后出手果然不凡,只这一个人,就直直的j□j我的人手的核心。 第二十九章 回到岚意楼,太后赐的姑姑向我行跪拜大礼。我连忙双手扶她,内心微微松了口气,看她此举,是个知事谨慎的,起码日后明面儿上不难相处。口中试探道:“姑姑是太后身边的老人儿,万莫向我行如此大礼。”那姑姑恭敬的垂首立着,谦卑的道:“太后既将奴婢赐给小主,奴婢便是小主的人。奴婢向小主行认主大礼,是奴婢的本分。” 我满意的颔首,不是个骄狂的,仗着太后就不将我放在眼里。微笑道:“还未请教姑姑姓名?”那姑姑道:“奴婢娘家姓汪,太后赐名竹锦。”我微讶的看向她:“竹字辈真真儿是太后身边的老人儿了。恕我眼拙,姑姑看着才四十出头?” 汪竹锦道:“这中间有个缘故,奴婢的娘原是太后还未进宫前贴身侍候的,年纪大了,蒙太后恩典,放出去配了小子。可惜奴婢的娘福薄,生下奴婢三两年就撒手去了。奴婢爹又娶了后母,太后担心奴婢被苛待,早早的将奴婢接进府里调.教。后来太后身边的大宫女年龄到了,放出去了几个。老夫人见奴婢还算尽心,就送了奴婢进宫伺候太后。太后怜惜奴婢,又有奴婢娘的缘故,故赐奴婢名竹锦。” 听她说的这样仔细,知这是她的表态,是愿与我和平相处的意思。我心里愈发满意,指着宝莺菊清小顺子等得力的人手向她介绍道:“这几个都是自我进宫就跟着我的。我的月例,得的赏赐、药材,岚意楼宫人的月钱等都是由宝莺掌理。这些事情琐碎又要紧,我平时很不使唤她做别的事情。 我的贴身事物,首饰、衣物、脂粉等物事由菊清掌理,她行事稳重又有几分机灵,我素日常带了她宫中行走。 岚意楼的内侍,庭院里的事情都是这个小顺子掌理。他很有几把力气,姑姑以后若有重活,尽管使唤他,不用客气。”小顺子憨憨的向竹锦行礼。 “岚意楼的总务是由周源管理,不过他已老迈,许多事都是由小顺子来做。姑姑最年长,我这宫里的宫女们以后都由姑姑掌理,但凡有偷奸耍滑的,姑姑尽管罚!” -竹锦连忙福身行礼道:“不敢,小主调.教的人都是伶俐的。”我嘴上说的好听,偏偏当着众人的面,将他们的职责一一详尽述说,分明是告诉她,这些人我已经安排好了,不需她插手。置于掌理宫女人事,不过是高高供着她罢了。 我们彼此都明白,我向太后求了她来,不过是想托庇于太后,能平安产子。太后也只是为了孙孙,派她过来守护。明面上她是我的人,实际上她还是太后的人。她行事谨慎,不愿仗着太后对皇上的宠妃指手画脚,我就投桃报李,给她尊敬体面。 竹锦平日少言少语,对岚意楼行事不置一词。对我的胎却尽心尽力,凡是我要入口的都细细验了,凡是我要用的,都再三仔细准备妥当了。虽然是个外人,我颇觉束手束脚,但对她也生不出意见来。 甄嬛因丧子整日愁眉不展,对玄凌不重重处置慕容妃心怀怨愤。玄凌便渐渐很少往她那里去了,到我这里来的时间,却日渐增多。我知道他着紧的不过是我的肚子,我本对他无甚情愫,完全不在意。倒是经常主动拉了他的手覆在我肚子上,与他一起分享宝宝成长的幸福。 恬嫔、甄嬛皆小月,使得太后皇上对我这一胎分外重视。又有慕容妃被罚一事,后宫一时间十分安静。竹锦日日小心,却没有在我这里发现什么不妥。我知道她们只是暂时偃缩一段时日,距我临盆还有五月光景,时间充裕,她们也不介意安分一段时间以放松太后皇上紧绷的弦。但到底给了我一段可以喘气的时间。 自慕容妃还是皙华夫人的时候,将我拉出岚意楼,我再也不能用静养的名义赖在自己宫里,否则向妃子请安却不向中宫请安,一个大不敬之罪就要斩落我头上了。 六月中,老天爷似乎是要将今春省下的雨水还回来似的,断断续续的倾倒了半个多月的雨。好容易这日是个大晴天,从皇后宫里请安回来,我顾不得日晒,在长杨宫花园里观花赏景。 连续被暴雨骚扰了半个月的情绪,看着雨后的青草鲜花,心情渐渐明媚起来。流连花丛之中,几乎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不知觉间将随从的竹锦菊清抛到身后。 “见过安芳仪。”我一怔神,却是马才人向我请安。我微笑道:“马才人也来散心?”一面说着一面上前一步,打算伸手去扶她。才感觉脚心抵住一个坚硬的东西,腿已经向前滑去。我重心不稳,重重向下栽倒,这一瞬间,我听见后方菊清惊恐的尖叫,瞧见眼前越来越近的湿漉的石子路,脑海直直矗立着三个大字:“中计了!” 我载倒在地,肚子碰到的却不是硬邦邦的地面。菊清魂飞魄散的扶起我,上下打量,见我肚子还硬挺挺的鼓着,才有理智的尖叫:“快请方太医!”一面喊着,却把我推到竹锦怀中,自己向太医院方向跑了。 我的心脏砰砰直跳,却仍能冷静的道:“快扶马才人起来。”又去看我方才踩着的东西,却是一块青苔上的鹅卵石。那鹅卵石光滑溜圆,显见不是这路上经历风吹雨打的脏乱的铺路石子。“竹锦你在这里守着,不许人动这里一分一毫。” 向马人才道:“才人怎么样?还能站起来么?”马才人揉着腹部,勉强道:“嫔妾还能行走。”我道:“劳烦才人送我回岚意楼,我这里已经没有人伺候了。”马才人知道自己遇上这样的事,根本不能轻易走了。此刻不由暗暗庆幸刚才她身体比脑子快,给安芳仪当了回软垫,否则,她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嫔妾领命。” 小顺子他们已经得了消息,呼啦啦一群人慌乱的向我跑来。我才从马才人宫女的怀中移到宝莺的怀里。我向小顺子道:“你和小钱子去接替竹锦,守在那里不准人接近。翠儿,你跑的快些,去向皇后娘娘说明事情,求皇后娘娘派人来查。” 马才人在一边插言道:“让我身边的翡翠一起去吧,翠儿没有亲眼目睹,恐皇后娘娘问起来不能立刻说的明白。”我知她现在想极力洗清自己,遂点了点头。马才人舒了一口气,吩咐翡翠和翠儿一道去了。 回到岚意楼才一刻钟,菊清已经拉扯着方海来了。方海把过脉道:“没有大碍,安小主并没有被磕着。只是受了极大的惊吓。待微臣开副安神的药,喝上两剂就好了。”竹锦双手合十念道:“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周源也是一脸放松。 我心里略安,看了眼默不作声的马才人,道:“幸亏马才人接了我一道,我的肚子恰好压在她小腹上,我才能没事。方太医给马才人把把脉,莫被我压坏了。”方海诊脉后道:“马才人也无事。” 正在此时,玄凌携了皇后一同进来。原来是翠儿翡翠赶到昭明殿时,玄凌刚下了朝正与皇后说话。翠儿禀明事由,翡翠口舌便宜,将事情说的十分凶险。唬的玄凌与皇后立刻赶来。皇后向我下药,我害得皇后不能领养大皇子,奸隙早生。因她是中宫,此等大事我不得不报与她,然而玄凌能跟来,与我是再好不过了。 竹锦将事情细细的分说了一回,我流泪道:“嫔妾是面朝下直挺挺的倒下的,那石子路那样坚硬,若不是马才人舍身救嫔妾,嫔妾,嫔妾……”泣不成声,玄凌勃然变色。竹锦突然道:“奴婢仔细看了,那鹅卵石是被人刻意放在青苔上的。那整条路,除了小主摔倒之处,再没有别处有青苔。” 皇后脸色阴沉,抢在玄凌之前喝道:“这分明是有人蓄意谋害皇嗣!江福海!关了长杨宫宫门,给本宫仔细排查!这等下作之事绝不能饶!”我脸色微变,长杨宫只有我、杜良娣和马才人三个位份不高的小主。杜良娣不管世事,一味隐居,马才人更是舍身救我,皇后只在长杨宫查,分明是只想找个替死鬼罢了。 我泪眼朦胧的抬起脸,道:“长杨宫里没有水池,怎会有鹅卵石?求皇后也派人查探那鹅卵石的来历。”玄凌皱眉看了皇后一眼,道:“江福海既然要查长杨宫,李长,你去查那鹅卵石。”皇后眼中有凄然神色一闪而过,我内心微哂,你既要谋害皇上的子嗣,又要皇上信任尊敬与你,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这些事情一时三刻也不能排查清楚,皇后略停留了一阵,免我明日请安,被宫女们拥簇着回了昭明殿。玄凌却留下来陪了我一天。晚上菊清伺候我洗浴时,轻声道:“竹锦姑姑不再岚意楼里。”我闭着眼睛道:“这样的大事,她的确需要向太后禀报。你们装作不知道就是了。” 不知皇上皇后查到了谁,最后只推出一个洒扫的内侍顶了罪。我心里暗恨,恨自己手上人手不够,竟不能查出幕后黑手。流水般的赏赐搬进了我的宫里,我郁郁不乐,突然理解了甄嬛的怨愤,失子之痛,只被夫君以赏赐安抚,却不见他有半点实质举动,哪个女子能不怨恨? 趁着日头还不炎热,我吩咐人搬了躺椅在石榴树底下纳凉。自怀了身孕,我愈发喜欢这颗石榴树,石榴石榴象征着多子多孙。我和周源一处说话,菊清在一边为我打扇。竹锦远远望着我只两个心腹伺候,旁的如小顺子他们都远远避开,就知我们有要紧事情说,知趣的不来打搅。 我眯着眼,懒懒晒着太阳:“跌了个跟头,才将我疼醒过来。我此刻行止与原先恬嫔有何不同?都是巴着皇上。”菊清道:“恬嫔胆大妄为,常从其他娘娘小主的宫里截人,十分嚣张。小主自有孕就分外低调,如今也是皇上念着皇子才常来看望。小主怎么把自己与恬嫔相提并论?” 我扶着腹部不接话,突然问周源:“公公觉得马才人如何?”周源道:“马才人初进宫时颇有几分跋扈,如今看来,倒是收敛了些。为人直爽,掂得住事情轻重缓急。是个心底善良的。”我透过茂密的枝叶看向湛蓝的天空:“皇上身边来来去去就是那几副面孔,我瞧着,马才人颜色娇嫩。公公以为,马才人可值得我为她费些心思?” 周源想了一刻钟才道:“马才人父亲是毋州从六品的州同,门第也并不十分高。马家也并不是什么著姓大族,在京中更没有人脉。马才人无甚城府,又念旧情。若是她愿意向小主臣服,小主则多了一个得力的臂膀。” 我轻笑一声,清脆悦耳,然而说出口的话却赤/裸裸的现实:“甄嬛与皇上置气,皇上十分冷落她。我知她心性,轻易不能从丧子之痛中回转过来。慕容妃非诏不得再见,昔日两大宠妃皆销声匿迹。眉庄清淡,只专心侍奉太后,而我又有孕在身。皇上身边得他心意的人,几乎没有。正是一个上好的时机。你着人透露消息给她,说我傍晚在松涛亭等她。一切就看她的机缘了。” 我才到松涛亭,马才人已经在那里等候着了。我知她性格直爽,未必喜欢婉转迂回的人,寒暄之后就开门见山的道:“妹妹进宫之初颇得皇上欢心,然而到了今日等闲三两个月竟见不到皇上一次,妹妹可知是什么原因?” 马才人脸上闪过尴尬、羞恼等神色,却平静的问道:“芳仪知道?”我心里又满意了一分,能忍一时意气,城府不深倒与我是一件好事了。我道:“华妃娘娘艳丽逼人、菀贵嫔聪慧机敏,惠容华知书达理,便是我也是小家碧玉。妹妹所缺的正是一份自己的特色。” 马才人至此已经知道我并不是嘲讽与她,不禁认真问道:“特色?”我点头:“皇上后宫之中皆是挑选的天下优秀的女子,若论容貌,那个不是令人眼前一新?然而寂寂老矣如先前悫妃,默默无闻如陆昭仪,深居避世如杜良娣。种种没落皆有相似,不过是帝王记不住她们罢了。” 马才人苦笑道:“姐姐说的容易,我活了十八年,这‘特色’如何轻易能得?”我听她的称呼已经从芳仪变成姐姐,嘴角若有似无的勾起:“妹妹今年才十八,娇艳如花的年岁,难道愿意与陆昭仪之流一样,独自枯老宫中么?”马才人脸上愈发苦涩。我内心微微叹息,十八岁的小女孩,业已被深宫磨砺的暮气沉沉。然而我却也是一样,被雕琢的心机沉沉。 我收了感叹,一字一顿的道:“我愿意助妹妹一臂之力。”马才人豁然抬首不可置信的看向我,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问道:“芳仪为何选中我?”双眼紧紧盯住我每一分神色。我坦然微笑:“乾元十二年冬,妹妹曾与长扬宫宫门处嘲讽与我。”马才人面色一白,我恍似没有瞧见,自顾道:“今年春,妹妹在同一地点向我让道,并处置了贴身大宫女。 妹妹能屈能伸,固然让我看重。然而我最看重的是你立刻将那宫女送出宫,你的果断、心善令我记忆犹新。前次也是你救了我一回,我也是有报答的意思。”马才人面上犹疑之色尽显,我继续道:“我本是县丞之女,出身寒微。虽与菀贵嫔惠容华交好,但她们是打小的情分与我不同。我如今怀着孩子,精力大不如前,我需要一个可以信任的人帮我分担一些。再者,这一胎无论是男是女,我有没有福分亲自抚养他,我都要为他做一些事情。你可明白?” 马才人点头,知道我这是为了孩子打算建立自己的势力。若是能亲自抚养他,可以有能力保护他。若是不能亲自抚养,也能让孩子养母忌惮一些,不能苛待了他。我轻轻叹息:“宫中岁月悠久,皇恩飘忽不可依靠,我身后又无家族可以支撑。犹如无根的浮萍,风雨可欺。我只能自己拼搏。”马才人动容,其实她的境况与我又有何不同?更不如我暂时还有皇恩在身,有孩儿陪伴。 我看她只抿唇不语,知这件事来得突兀,站起身扶住菊清的手道:“妹妹可以慢慢思考,想明白了就来告我一声儿。无论你愿不愿意,你救了我一回的恩义都在。”马才人轻轻点头。她肯认真的思考一回,我今天的目的也算达到了。 三日后的清晨,马才人早早的到了我的岚意楼。我才起身,菊清为我梳妆。见到马才人我心里惴惴,知道结果就要见分晓,仍是笑着让喜儿奉茶。马才人摒了翡翠下去,我也示意菊清她们退下。马才人上前一步向我跪下,脸上一片坚毅:“嫔妾愿意听凭芳仪姐姐差遣,以姐姐马首是瞻!” 我大喜,笑容再也压抑不住的展开,弯腰双手扶起她:“好妹妹,姐姐必不负你。” 第三十章 “皇上,嫔妾听说菀姐姐病了?”我递了一片西瓜给玄凌,问道。玄凌皱了眉:“生病了自有太医照料,你无需担忧。”我举袖掩嘴,一双眼睛弯成了月牙:“看皇上说的,嫔妾哪里担忧了?怕是您说的是您自己吧?”玄凌将西瓜丢到几上,微凝了脸色:“她不过是得的心病!” 我见他颜色不好,不敢继续调侃,轻声细语的道:“菀姐姐盼了许久,才得了一个孩儿。千般小心,万般注意,谁也想不到会发生那样的人祸。她是头一胎,伤心不绝也是难免的。皇上也宽慰着些她,这样沉溺于心伤,不仅那个还孩儿走的不安稳,她自己熬坏了身子,岂不是更难怀了?” 玄凌握了握我的手,轻叹道:“嬛嬛素来聪明,却不及你想的明白。”我垂眉敛目的道:“嫔妾哪里是明白?不过是旁观者清罢了。嫔妾如今肚子越发大了,又发生了鹅卵石的事,这几日每每想起,后怕的厉害,真真儿是一步路都不敢多走。每日除了请安,就是瑟缩在自己宫里。遣了几次菊清代我看去望姐姐,又担心底下宫女们不能把话劝慰得明白。菀姐姐一直心慕皇上,皇上再去看看她吧。或许她见了皇上心里高兴,能从丧子之痛里清醒过来?” 玄凌老大不高兴,道:“她丧子伤心?朕难道就不伤心了?!那也是朕的孩子!怎不见她体谅朕?!你单单知道她丧子伤心,却不知她是为了朕不肯杀了世兰泄恨怨望与朕!”我樱唇微张,一脸不可置信。瞬又转换了神色,端了茶杯递与他。玄凌将我脸色转变尽收眼底,接过茶杯沉默不语。 我似乎被殿内寂静的气氛渲染的不安,稍稍挪动了下身体,尽量柔婉的道:“皇上与慕容妃也是多年的情分,慕容妃做错了事情,皇上罚她无诏不再见,已经是极严重的惩罚了。菀姐姐最剔透不过的,只是一时被伤心迷了心窍,没想回转过来罢了。皇上千万摸与姐姐置气,瞧在她曾尽心侍奉的份上。” 玄凌带了些疲惫伤痛喃喃的道:“丧子之悲,朕又何尝不恨?只是事涉前朝,慕容家……”忽的顿住。后宫不得干政,我只做没听到,若无其事的道:“皇上多到棠梨宫坐坐,菀姐姐还年轻,陪伴皇上的日子长着呢,未必不能再怀。” 玄凌站起身道:“朕瞧着你也累了,你歇着吧。朕去别处走走。”我起身相送。 功高震主,慕容家又不见收敛,也难怪皇上忌惮他们。然而玄凌一面在后宫与慕容妃琴瑟和谐,调制欢宜香给她避孕,一面在前朝对慕容家百般嘉赏宽容。我夜深人静时细细思量,总是一身的冷汗,玄凌这是打算捧杀慕容家啊。更让我心惊的是他竟然这般能忍。 小钱子打听消息回来禀道:“皇上在上林苑转了一圈,就回了仪元殿。”私探皇上行踪乃是大罪,我道:“可有人注意到你?”小钱子眉眼间满是自信:“奴才只是经过上林苑,大大方方的走路,可不是那些形迹鬼祟的。”我挑了一下眉:“谁形迹鬼祟了?”小钱子道:“陆昭仪身边的小路子在上林苑溜达了一上午呢。” 我不在意的笑笑,其他宫嫔的事还没有我置喙的。小钱子觑我脸色很好,似乎没有为皇上离开郁郁不乐。试探的问道:“皇上来了,阖宫上下荣耀,小主为什么总劝皇上去菀贵嫔那里?”我扫了他一眼,小钱子恭敬的低头。“你素爱打听些小道消息,因与我颇有些子用处,我也不很管你。只是你需知道,有些消息就是你心痒难耐也不得打听。” 小钱子立刻跪趴于地,磕头到:“奴才知错,请小主责罚。”我见他认错态度良好,点头道:“你这是犯在我面前,若是其他人,打死都不论的!你打听消息之前,也得掂量着你自己的脑袋可承担的起!” 小钱子头磕的砰砰直响,敲打的差不多了,我宽慰道:“你素来机灵讨喜,我也十分喜爱。只是你日后行事再向今日这般不知轻重,我也保不了你!得了,你也别磕头了,记住教训就行。这次就罚你两个月的月钱。”小钱子道:“奴才多谢小主开恩。”我挥了挥手:“去吧。” 屋外,小钱子厌头搭脑的被小顺子训:“你是什么牌面上的人,也敢去打探小主的心思?妄测上意,打死都不算过……”我微微一笑,小顺子看着也蛮重视小钱子,底下人团结,我心里也受用。 至于推皇上去看甄嬛,我抿了抿嘴,甄嬛现在日日以泪洗面,又对皇上心存怨望,皇上每多与她相处一次,心里就越厌烦一点。虽然对不起甄嬛,但她既然消沉了就多消沉一阵吧。等马才人在玄凌眼中占了个角落,我再在玄凌面前为她说几句。以她的容貌,只要肯对玄凌笑,玄凌自然会念她的好。 想罢,我唤小顺子进来:“你递个消息给周源,让他晚上回来见我。不必避着马才人。”马才人宫里的领事内监病了,她身边又没有年长的姑姑,我便借周源与她管理宫人。小顺子领命。 傍晚,我刚用过饭,周源过来向我请安。我屏退了宝莺几个,只留下菊清:“马才人的舞练得怎样?”周源低眉道:“马才人身材婀娜,舞技熟稔,跳起来分外好看。”因我只见过甄嬛舞惊鸿舞,便道:“与菀贵嫔比如何?”周源道:“若只论惊鸿舞,各有千秋。”我满意的点头:“其他的呢?”周源道:“其余只有一二支舞跳得出色,马才人还需再练。” 我道:“引皇上注目,尽够了。其他的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练成。她言行举止如何了?”周源道:“马才人本就直爽,如今说话与脸上表情已经一致了。”我道:“很好。皇上身边多是曲意奉承的。菀贵嫔巧言机辩,慕容妃纵是得宠也不是想什么说什么。马才人是地道的北方女儿,浓眉大眼,脸盘儿端正,看着就是个直辣的。再说话直一些,才显得‘真’。” 周源问道:“小主已经打算将马才人引荐给皇上了吗?”我点头:“虽然时间短了些,但眼下正是好时机。慕容妃非诏不得再见,但她父兄皆是战场上的能人,谁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再立下战功,惠及慕容妃东风再起。菀贵嫔眼下伤心,但毕竟一个已经落掉的孩子没有皇恩重要。等她意识到这一点,自然轻易能起。再者我身边离了你,总觉的少了什么,浑身不得劲。马才人的掌事内监也不能病的太久,病久了倒会与我们病出仇来。” 周源点头。我道:“你今夜去马才人那里,让她做好准备,早则这两日,迟则四五日。早点把事情办了,你也能早些回来休息。也省得小顺子见天儿的往睿和堂跑。” 乾元十四年七月二十八日,昨日才下了一阵暴雨,今儿天气晴朗,气温也凉爽。孩儿已经近六个月了。方海嘱咐我多走走,将来生孩子时也容易些。玄凌便时不时的来陪我散步,我知道他是连丧两子的情况下,十分想保住这个孩儿。 我跟玄凌抱怨道:“日日在这岚意楼里画圈圈,嫔妾眼都晕了。今儿皇上陪嫔妾在外面走一走吧。”玄凌沉吟道:“也好,只是朕不陪着,你自己一个可不许出去。”我喜得连连点头:“嫔妾知道轻重。”一面使个眼色给小顺子,小顺子悄悄退下,不一刻小钱子往睿和堂去了。 我身边跟着小顺子菊清,玄凌身边跟着李长小李子和两位姑姑。一群人浩浩荡荡的向长杨宫花园行去。玄凌握着我的手,一面走一面向我解说那些名株。我含笑听着,时不时问上一两句,引得他谈兴大发。忽然眼角撇过小钱子的身影,我渐渐将体重一点一点的交给玄凌,终于,玄凌停下道:“累了?” 我轻轻的嗯了一声。李长立刻上前道:“奴才记得前面不远处有个松涛亭,亭边是一片松林。有小溪绕林而过,想来十分凉爽。”玄凌道:“带路。” 到了松涛亭,马才人已经在里面了。她看见我们似乎吃了一惊,连忙迎出亭外向玄凌行大礼道:“嫔妾参见皇上。”玄凌一挥手:“起吧。”马才人道谢,向我福了福身,我回了一礼道:“才人也在这里散心?” 马才人道:“今日凉爽,嫔妾便出来走走。因嫔妾喜欢这松林,就过来看看。不想遇到皇上和姐姐。”菊清呈上点心茶水,我饮了一口,笑道:“妹妹竟喜欢松树?”马才人连连摇手道:“姐姐莫笑话妹妹,妹妹也不懂它的什么傲骨。妹妹只是喜欢这松树实用。松针可引火,松皮可做扇,松脂能燃灯,松子能食用,松木能做梁。而且这树不娇气,石缝里,悬崖下,峭壁上,皆能生长。” 玄凌抚掌笑道:“你这么一说,朕才发现这松树竟浑身是宝。”马才人微微脸红:“嫔妾这爱好登不得大雅之堂,让皇上和姐姐见笑了。”玄凌不以为意道:“马卿务实,有什么好见笑的?”我亦在一边附和道:“爱好而已,去岁我去敬妃宫里,竟看见她养了老大一只乌龟呢。”玄凌骇笑:“乌龟?”我点头,又道:“惠姐姐喜爱菊花,杜良娣偏好竹子,你们正好凑成岁寒三友。” 马才人道:“惠容华高洁,嫔妾怎么能和惠容华相比?做她丫头还不如。”我笑道:“我们都是一样的人,怎么就比不得?你若说比不得菀贵嫔还真些,菀贵嫔琴棋舞都是极好的。”一面说一面拿眼觑玄凌。玄凌笑容微敛,以为我又在他面前为甄嬛说话。 马才人却道:“姐姐这话我可不赞同。菀贵嫔满腹诗书才华不下才子,嫔妾是知道的。但是琴棋舞嘛,论琴艺菀贵嫔不如惠容华,论棋艺则不如皇后。”我插言道:“论舞呢?去岁温仪帝姬生辰宴上,菀姐姐一曲惊鸿舞不知看呆了多少人。”马才人下颔微抬,收腹挺胸,傲然道:“论舞,嫔妾自信不输于菀贵嫔。”玄凌来了兴致:“你倒是大言不惭。”马才人不服道:“嫔妾即刻起舞,皇上看了便知。” 竟当真起身离席,在凉亭外站定。低头敛容,忽的甩开宽广的衣袖,再抬起的脸上笑意盈盈,从容而自信。下腰、扬袖、转折、反仰,衣袖翻飞之间肆意挥洒着火辣热情。旋转、跳跃,俯身,扭腰,一袭碧绿的衣衫与青青草地相溶,透着绿的活力却带着夏的火热。 玄凌看的目不转睛,即使我这样不懂欣赏的人,也觉得赏心悦目的很。清清嗓子,我曼声而唱。没有伴乐怎能没有声音呢?马才人一顿,旋即随着我的歌声采点摇摆而动。甄嬛的舞,柔美,犹如月光下箫声中的温柔缱眷。而马才人的舞,热烈,是广场上鼓点中的激情飞扬。 我被她的舞渲染,歌声拔到一个不可思议的高度,马才人飞速的旋转,层层衣裙翩飞如精灵。我的歌在最高点戛然而止,她的舞旋到最j□j处下拜。一瞬间由极动,转为极静。不但玄凌沉溺于我们的歌舞不能自拔,连小顺子、李长、菊清等侍候的人也呆若木鸡,不能清醒。 我等到马才人急喘微微和缓,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玄凌堪堪回神,一双眼睛还残留着痴迷。我伸手捂住他的眼睛,笑道:“皇上快醒醒神吧,纵然马妹妹跳的好,您也不能只顾着看她。”玄凌握住我的手拿下来,含笑看我道:“容儿吃味了?”我俏脸微红,轻轻推了他一把,转身道:“马妹妹跳的好,难道嫔妾唱的就不好了吗?” 玄凌握住我的肩膀,哄道:“马卿跳的好,容儿唱的也好,歌舞相得益彰,才有今日不能遗忘的精彩。”我笑出声来,道:“好了,马妹妹跳得这样精彩,皇上以为比菀姐姐如何?”玄凌沉吟道:“平分秋色。”我双手托腮,畅想道:“若是菀姐姐能与马妹妹一处跳该有多好啊。”玄凌亦浮想翩翩。 马才人此时才笑道:“谢皇上和姐姐夸赞,嫔妾也是十分想与菀贵嫔斗舞。”我听她这话不妥,唯恐玄凌起疑马才人竟妄想与甄嬛攀比,连忙道:“你呀,提到舞就变了个人儿,皇上您可看见了?方才马妹妹低头再抬头的一瞬,气势就变了。等到跳起来,妹妹这样一个爽朗大方的人,竟变得火热撩人,连嫔妾看了都觉得心里痒痒的似有猫爪儿在挠。” 玄凌赞道:“马卿的舞十分有灵性,能独自一人渲染气氛,挑起旁观者情绪,沉迷于舞蹈的意境而不自知。”我赞同道:“马妹妹方才起舞后,总觉的她是为自己而跳,竟似皇上与嫔妾不在观赏似的。自己沉溺其中,方能将旁观者带入意境之中。马妹妹不同凡响。”玄凌道:“很是。虽然掌握的还浅,勤加练习下去,终能登峰造极,成为一代宗师。” 马才人笑道:“皇上和姐姐夸的嫔妾脸都红了,嫔妾只是喜爱舞蹈而已,哪敢妄想成为一代宗师呢?”话虽如此,脸上却是带着八分渴望两分自信。我肃容道:“兴趣才是学习最好的先生,你既有兴趣又能吃苦,如何不能成为一代大师?皇上金口玉言还能有假?” 马才人敛身受教。我见着皇上已经对马才人起了兴趣,识趣的道:“方才唱的高了,嫔妾觉得有些累,容嫔妾先告退。”玄凌却起身道:“朕送你回去。”我一怔,转眼看向马才人,她脸上神色一时收不住,一脸愕然。 玄凌这一举出乎意料,然而我却不能拒绝。含笑将手放于玄凌伸出的左手。回岚意楼的路上,我微微嗔道:“马才人惊鸿一舞却留不住皇上,心里必然不好受。”玄凌不答反而戏谑道:“容儿舍得将朕推向他人?”原来是记着我玩笑般的吃味。 我动容的看向他,低声唤道:“皇上……”眼中依恋、爱慕之色一晃而过,转瞬恢复平常颜色,道:“嫔妾身怀六甲,不能伺候皇上。马妹妹舞技出众,颜色也不错,可以与皇上秉烛夜谈。”说着,脸上落寞闪过。玄凌握了我的手轻声道:“你放心,朕心里是有你的。”我暗暗嗤笑,甄嬛、华妃不能陪你谈情说爱,就来找我了么?面上神色不露,只悄悄靠紧了他。 到了傍晚,凤鸾春恩车果然来接了马才人往仪元殿去。我冷哼,帝王从来如此,一面与你说着山盟海誓,一面却与别的女人春宵一度。身为宫嫔,我从不去计较帝王的三宫六院,因为我没有资格,也没有那么疯狂。早已接受了的现实,却被今天玄凌的表现恶心到了。 翌日起身,马才人已经到了我的宫里,我微笑的道:“恭喜妹妹得封贵人。”马贵人俯身向我行大礼,恭敬的道:“妹妹能有这一天多亏了姐姐栽培。妹妹愿为姐姐效犬马之力。”没有见到晴天就丢了雨伞,我的笑容越发真心,双手扶了她起来:“好妹妹。” 第三十一章 马贵人性子爽利,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竟是个难得的真诚的人。又舞技娴熟,热情火辣,玄凌愈发爱怜她,一月之中常有七八日要召她奉驾。尽管盛宠如斯,她在我面前却恭敬一如初始。这样一个内秀之人,十分值得我交好,因而待她愈发亲厚真诚。利益之交下,情谊愈盛。 乾元十四年十月,我不敢等皇后来安排,自己着手准备生产之事。自姜忠敏被处置后,朱德顺接掌内务府。他是玄凌的亲信,素日行事谨慎,稍有不妥就要在李长面前汇报一声。而他上位,到底是承了我的一番恩惠,又兼太后皇上对我这一胎重视,我要的事物都是他精选细挑亲自送来的。 然而我并不去拉拢他,前面姜忠敏因为谁下台,这些宫里混了大半辈子的老人精儿哪有不知道的?这朱德顺一颗心只向着皇上,连皇后的脸子都不十分看,更何况我?经过茶叶事件,我对内务府也不敢放心,但凡他送来的物件我都使周源和竹锦查验过。幸而是我多心了,那些物件并无半点问题。 死物好说,只要经验老道的人都能验出个七.八。最关键的是人。此时我岚意楼的弊端就显现出来。当初我为了安心养胎,借着茶叶事件将新进的宫女们全部打发走。临到用人时候,可信用的人仅有八个。其中还有三个是内监,二个未长开的小宫女。真正能进产房的也就是宝莺菊清和竹锦姑姑。 无法我只得从外部找人,幸得马贵人和眉庄都答应亲自带人过来坐镇。眉庄还将她家族安j□j来的两个稳婆借我。我一壁感慨世家女丰厚的资源,一壁发自内心的感激。周源将他一个老交情的孙媳妇拢来做奶娘。竹锦也介绍了一个老实可信的奶娘。 虽然人数到底少了些,但其他的我也不敢相信。十一月皇后派来稳婆、奶娘等人物,一切准备妥当。越临近日子我越发小心着。十一月十七日下午,才午觉起来,下身突兀的疼痛。竹锦经验丰富,立刻唤来菊清二人合理将我搀进产房。喜儿飞奔去睿和堂请马贵人,翠儿去请眉庄,小钱子去请方海,小顺子去禀报皇后。剩下粗使宫人准备热水,周源指挥。 我才躺到床上,菊清已经请了稳婆进来。宝莺帮我褪了裙裤,竹锦看了一眼,笑着宽慰我道:“还要等一阵子才正式发动。小主别怕。”我抓紧了被角,紧张的点了点头。香炉散发出甜腻的香气袅袅席卷了整个产室。这样浓腻的香味,我不禁皱了一下眉头。又一阵疼痛袭来,我闷哼一声,瑟缩了身子。 竹锦坐在我床边陪我说话:“刚开始痛的不厉害,小主别怕,也别叫喊出来,留着力气发动的时候再用。方太医说小主胎位正,小皇子也没有长的太大,虽然是第一胎,生起来也很快的。也不知道小皇子长的像小主多些还是像皇上多些。” 我果然被她引开心思,道:“也许是位帝姬呢,女儿是娘亲的贴身小棉袄,我倒是想要个帝姬。”竹锦笑道:“小主还年轻,日子长着呢,这回不拘是个小皇子或是小帝姬,都会儿女双全的。” 及到了酉时三刻,我正式发动。一阵阵剧烈的疼痛几乎淹没了我。竹锦怕我咬坏牙齿,塞了软木在我嘴里。菊清匆匆的进来,附到我的耳旁,小声的道:“惠容华和马贵人都已经到了,惠容华在检验药材,马才人盯着宫女内侍,周公公在小厨房坐镇,喜儿翠儿亲自看着药炉子。方太医带了药箱,正庭院里等着呢。小主安心。”又捧来粥我吃。 我下身又疼心里又害怕,几乎没有胃口。到底硬生生的吃了下去。竹锦看我疼的一阵一阵的j□j,怜惜的为我搽了搽汗,道:“小主忍着些,现在叫喊只把力气喊光了,没了劲力。” 撕裂感刺痛我每一根神经,我只死命咬着嘴中的软木,我不禁怀疑,孩子生下来后我一口齐整的牙齿还能幸存几颗?时间一刻刻过去,我疼的眼晕目花,恍惚中捕捉到竹锦脸上越来越阴沉的神色。我心中咯噔一下,起了不好的预感。 挣扎着吐出嘴里的软木,我颤声问道:“姑姑,哪里不妥?”竹锦连忙堆着笑脸安慰道:“小主安心,一切顺当着呢。”我见她如此,心里越发不安,厉喝道:“姑姑!”竹锦无奈只得道:“小主产道只开一指,奴婢担心……” 产道打不开意味着什么,即使我这个从来没有生育过的也知道,一尸两命!竹锦连忙宽慰道:“已经煎了药,小主吃过后,就能打开了。”说着接过菊清端来的药喂我,我强撑着喝了半碗,洒了半碗。 我难产的消息风一般的吹过整个宫廷,皇后銮驾降临岚意楼亲自坐镇,皇上的仪元殿彻夜灯亮。太后也斜倚着床一宿未眠。然而我的力气却越来越小,已经有人出去请教保大人还是保孩子了。菊清重重抹了一把眼泪,哭叫道:“方太医一直说小主胎位正又保养得宜,如何能开不了产道?定是有人做了手脚!”一壁说着,宝莺已经赶来,两人紧紧站在一处,怀疑的扫视众人。 昏昏沉沉间,我恍惚看见前世的爸妈慈爱的向我招手,我即刻就要奔跑过去,忽而腥热的鲜血从我的双腿之间蜿蜒而下。我猛然惊醒,孩子!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我竟然能摇了摇头。菊清看见,与宝莺一道不顾有人阻拦,扑到我床头,取下我嘴里的软木:“小主?”我蠕动着嘴,尽量大声说话,事实却轻的比蚊子还小:“香……香……药……” 宝莺立刻一盆水浇灭香炉,菊清已经打开窗户。众稳婆连忙阻拦,菊清拔下头发上的银钗高叫道:“谁敢挡我,我与她拼命!”说着一把狠狠扎在上前阻拦的一个稳婆脸上。那稳婆惨叫一声,宝莺趁机赶来打开了后面墙的两扇窗户。 竹锦也见场面混斗一团,极力大声喝道:“快去把那婆子绑了!”眉庄推荐的两人对视一眼,扑了上去。菊清脱得身来,闯出门去,大呼:“有稳婆造反,要逼死我家小主!”皇后悚然一惊,立刻站起身道:“怎么回事?你且细细说来!” 眉庄见菊清发髻散乱,衣衫也给扯破了,焦急道:“皇后娘娘,此刻哪里容得了细说?赶紧进去看看才是正经!”马贵人本就离产房近些,大声道:“惠容华说的是。”说着竟带着人就这样直喇喇的闯了进去。 皇后兀自还在厉喝:“马贵人你胆敢惊扰产妇?!”马贵人的大嗓门已经传了出来:“快来人,果然有人作乱!”眉庄闻言也顾不得皇后了,带着人就上前。竹锦趁乱出来,将残留有药汁的药碗交给方海查验。 眉庄马才人带着力气大的粗使宫女,轻易将作乱的稳婆拿下。三五个人死命押着她,彩月在她怀里搜出两包药粉。眉庄马贵人押着人带着罪证出了产房。 门窗大开,屋内的香气散尽,竹锦沉着吩咐道:“稳婆去关门窗,菊清你掐小主人中,令她清醒些。宝莺你在小主太阳穴、眼底、鼻下涂抹精油。无论如何在方太医送来解药之前,小主不能昏过去!” 方海动作很快,不过一刻半钟就配好了解药。竹锦扶着我在怀里,吩咐菊清给我灌下。药力很快发挥作用,我已经可以被疼的大喊。竹锦喜极道:“阿弥陀佛,能喊了就好。”到底我身子底子强健,胎儿又不大,一个时辰就产了下来。婴儿第一声嘹亮的啼哭响起,旭日恰巧破云而出,已经是第二日的清晨。 竹锦将小婴孩擦洗清爽,用小被子紧裹严实,抱出去给皇后看:“恭喜皇后娘娘,安小主产下一位小皇子!”皇后脸色微变,眉庄与马贵人俱都欢喜异常,不顾彻夜未眠的疲累之躯,凑上前看。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忽然有人大声道:“不好,小主血崩了,快请太医!” 玄凌下了朝,立刻有小内监禀报安芳仪产了皇子。玄凌大喜过望,如今他二十八了,年将而立才得第二子,喜不自胜。重重赏了传话的内监,大踏步流星向太后请安去,欲与太后分享喜事。 太后也得了消息,竟比玄凌知道的还清楚些。知道安芳仪生的艰难,险些母子皆去,正数着佛珠念佛。见玄凌满面春风进来,不禁笑道:“皇帝大喜。”玄凌给太后请了安,笑道:“同喜,同喜。” 太后数了一会子佛珠,见玄凌仍是欢喜不甚的样子,皇帝的子嗣实在过于单薄,暗叹一番,才道:“安氏为皇上产下二皇子,皇上打算给安氏封个什么位分?”玄凌听太后如此问,以为太后也是欢喜之下,要提拔一下二皇子的生母,于是道:“安氏进宫才两年,自去岁六月承恩自今才一年多点时间,已经连晋六级。且她出身着实差了些,纵然生育有功,也不好封的太高。母后看,从三品婕妤如何?” 太后笑着道:“皇上想的自然周全。安氏这一胎从才坐胎就怀的艰难,她身子弱有心疾又有那些茶叶,到了中间出了鹅卵石事情,临到了,又生的十分凶险。 皇上说安氏出身差,确实也差,才一个举人的女儿。母亲微寒出身,二皇孙的血统高贵也比不得予漓,现在还小,待得大了如何在予漓面前露脸?倒是让她母妃位分高些,将来二皇孙脸上也好看些。 又有祖上规矩,婕妤也没有资格抚养亲子。二皇孙是安氏拿命搏来的,将二皇孙抱走给他人抚养倒显得咱们凉薄。端妃又一直病着,敬妃看着是个不理事的,陆昭仪轻浮,都不合适。” 玄凌觉得太后后面说的的确有几分道理,沉吟道:“那依母后的意思?”太后摆了摆手,道:“哀家哪有什么意思,这不是和皇上商量着呢。哀家想着,婕妤与贵嫔只差一级,不若就封了贵嫔吧。贵嫔才能算得上正经主子,能住一宫主殿掌一宫事物。将来安氏抚养二皇孙也便宜些。” 玄凌点头道:“也罢,看在皇儿的脸上,就册了贵嫔吧,赐居长杨宫主殿。”太后笑了笑,道:“安氏因生育之功一步升了三级,确实有些打眼。二皇孙满月满周皇上也不必再晋她位分。如此,应能平息后宫怨望。”玄凌这一次头点的爽快,道:“就依母后。” 太后咳嗽了几声,竹息连忙端上参茶,玄凌接过亲自奉与太后,轻轻抚着她的背道:“母后尚在病中还要为儿子操心,是儿子不孝。”太后抿了几口茶,笑着道:“哪里是为你操心?哀家是为的是哀家的孙孙!莫说哀家只是说几句话,若能再来几个孙孙,哀家一篓子的话都是说得的。” 玄凌赔笑道:“等皇儿长大,让他日日来母后身边奉承伺候,才能还了母后为他费的心思十之一二。”太后拍了拍玄凌的手,慈爱道:“我是他祖母,为他费些心思是应当的。”顿了顿又道:“哀家老了,身子不中用,一年中有大半年病躺在床上。可怜予漓那小小的一个孩子,跟着哀家饥一顿饱一顿的,还要日日在哀家面前尽孝,伺候哀家喝药。难为他一个小人家了。” 玄凌道:“为祖母尽孝,乃是人伦大道,是他该做的。”太后微微阖眼,脸上露出疲色:“皇帝孝顺,便要哀家的皇孙孝顺。只是哀家这里暮气沉沉的,也不怕煞着了他?皇帝舍得,哀家也不舍得!” 玄凌道:“母后的意思是?”太后道:“二皇孙有他亲生母亲教养,只可怜我的予漓,竟是个没有亲娘的。哀家想要为他择一个母妃,让他承欢膝下,能享母子人伦。”玄凌道:“母后看中了谁?” 太后道:“予漓生母是正二品的妃子,再不能挑个不如悫妃的。正二品以上,只有端妃、敬妃,端妃常年病着,还不如哀家。敬妃虽也是妃,资历却不如悫妃。哀家瞧着竟只有皇后合适。”说着,眼中扑簌簌的滚下泪珠儿来,“哀家的两个侄女儿竟都是儿女缘浅的。宜修倒养了个皇孙,三岁不到就去了。柔则则干脆和皇孙一起去了。” 玄凌想到发妻难产而逝,不能相伴到老,心中情绪翻腾,眼角湿红。太后继续道:“柔则临去前一直惦记着宜修,如今宜修能有了儿子,她九泉之下知晓,必是十分欣慰。她与宜修是同父的亲姐妹,也是你的元妻。她既是宜修孩子的姨母也是你孩子的嫡母。她也算是有后了。” 玄凌心神大震,立刻点头道:“母后说的极是。皇后膝下空虚,定能待予漓如亲子一样。”太后啐道:“休要提予漓生母!她那样心黑歹毒的人也配做予漓母妃?!凭白给哀家的予漓抹上洗不掉的污点!日后予漓成长,朝中大臣京中的世家要如何说予漓?那个生母残害庶子的皇子?哀家是断断不能容的!”太后喘了口气道:“更改玉牒,予漓生母一直是宜修,从来与那个毒妇不相干!” 玄凌同意,辞了太后着手去办。 待皇帝走了,太后长叹一声:“想不到临到老了,还要这般算计。”竹息为一下一下的为太后捏着肩:“太后为了皇后费了大心力,只盼着皇后能理解太后的用心良苦。”太后闭着眼道:“哀家这两个侄女儿。柔则太善良,宜修太狠辣。宜修这么些年竟把持着后宫的肚子,否则皇上正当壮年,何以子嗣单薄?若不是她几次三番的向安氏下手,哀家几乎给她糊弄过去!” 竹息宽慰道:“等改了玉碟,大皇子既是长也是嫡,皇后有了嫡长子,再不会像如今这般。”太后闭眼叹息:“希望如此。可恨宜修不能容人,否则安氏孩子产下就抱到她身边抚养,岂不比予漓这般记得自己生母的要好?宫里每年那么多人都悄没声息的没了,安氏娘家又远……” 竹息心里一激灵,连忙打断太后的话:“如今这样更好,大皇子是嫡长子,岂不比有一个长子有一个嫡子来的便宜?大皇子纵是记得悫妃又怎样,那样一个失德的母妃他还能认?再说玉碟更改后,大皇子就是正经嫡出,悫妃也只是庶母。”太后点头道:“若非有一个嫡长的名头,哀家岂会轻易选他?” 第三十二章 “朕绍膺骏命,以临万邦,厥有褒升,必先内德。长杨宫安氏陵容,秉心肃恭,淑声益茂,庆袭后宫之盛,肇开元女之祥。宜美号湘,晋封贵嫔,居景春殿,以示隆恩。往其思称,勿忘祗恪。”① 竹锦领着宫女奶麽麽跪了一地,齐声贺道:“贺喜娘娘得晋湘贵嫔!”我也是喜上眉梢,竟不想能一跃三级而升为贵嫔,最重要的是能自己抚养孩儿。喜道:“今日大喜,理当阖宫欢庆,宝莺,岚意楼每人赏六个月月钱!”众人谢恩。 我头发披散,带着抹额,脸上还有大量失血后的苍白,爱怜的看着身边红通通的小婴儿,心中升起一种骨肉相连的幸福。菊清却俏眼含悲,被竹锦拉扯到一边,呈上一碗鸡汤面,道:“娘娘才产下皇子,需食用流质易克化的食物,这鸡汤劈了油腻,最清淡不过,娘娘尝尝? ” 我含笑接过。才吃了两口,见菊清一直背对于我,不由奇道:“菊清你怎么了?”菊清连忙敛了戚容,过来道:“奴婢看着二皇子这样小,不敢靠近,生怕手下没个轻重唐突了他。”我闻言转头看着襁褓中握着小拳头酣睡的儿子,柔肠满腹,道:“是呢,这样小,连我也不敢抱他。” 竹锦笑着道:“初生的婴孩都是这样,一天一个样儿,不过几日就能长大了。”我小心翼翼的拿食指点了点他的小手,触指温软。不禁又点了点他的腮帮子,竹锦好笑的道:“娘娘莫扰小皇子睡觉,不然该哭了。”我讪讪的收回手。 我使了个眼色给竹锦,竹锦一愣,带着奶麽麽们下去。我脸上顿时阴沉的滴下水来,问道:“我生产时是谁在作乱?”菊清肃容,将产房里发生的事情细细禀报,最后道:“娘娘别担心,横竖有惠容华和马贵人在呢。” 我厉声叱道:“怎么把那婆子就交给了慎刑司?一场重型下去,只说熬不过死了,岂不被灭了口,抹掉了人证?!”菊清跪下道:“那婆子咬死不招供,马贵人已经忤逆皇后打了她二十大板,她咬烂了嘴巴也不肯招,皇后又在一旁说要把她送去慎刑司,实在不敢再次忤逆皇后,只得听从。” 我皱眉:“你且起来。皇后身为中宫,你们的确违抗不得,可恨我当时晕迷过去,不然请竹锦去求太后也是使得。人证没有了,物证呢?”菊清不安的看了我一眼,嗫嚅道:“物证,物证也被皇后拿去了。”我大怒,皇后拿了去,不知道又要推谁来做这替死鬼!“人证物证你们都留不住,那你们知道些什么!” 菊清满头大汗跪趴于地:“事发后周公公吩咐奴婢收集了些香炉里的香,又曾审问过翠儿。”我道:“还不快去把周公公请来!”菊清立刻跑了出去。周源来的很快,我看着他依然佝偻的背脊,依然耷拉着眼皮没有精神的面色,思及我刚鬼门关走了一遭,忍不住心里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周源开口说话,依然是慢吞吞的,“娘娘在月子里还是莫哭的好。”我硬生生的止住眼泪,道:“公公,到底是怎么回事?产房是我们亲手布置的,药材器皿也仔细检验过。纵然稳婆里有心怀不轨的,她们怎么下的手?” 周源道:“娘娘难产,皇后娘娘亲来坐镇,奴才心里就觉着不妥。惠容华搜出的药粉交与方太医化验时,奴才悄悄儿请方太医留存了一些。两包粉末里,都是丁香制的胭脂。丁香与香炉里的香混合就成了安息香。安息香令人神思发散,倦意困起,对人并没有害处,反而是催眠上品。” 然而这催眠上品与我却是催命毒药!周源继续道:“那碗催生药残留的药汁里,有大量的曼陀罗、生草乌,这两种药材能麻痹痛觉,致人神智昏迷。方太医验过,那婆子将药粉藏在指甲里。翠儿送药来时,那婆子热心来接,翠儿也算机灵,不肯给她。应是两人拉扯之时,将药粉参进了药里。” “稳婆的带来的东西,咱们连块帕子都验过,她怎么偷渡进来的?”周源递给我一个喜鹊登枝口衔红宝石的银簪子,我接过拿在手中反复翻看,并无异常,遂疑惑的望向周源。周源拿过去轻轻一使力将那红宝石扣出,斜竖着簪子摇了一摇,有白色粉末顺着喜鹊大张的口中洒落。 我看得目瞪口呆。周源轻声叹息道:“这些精巧的心思,真真令人防不胜防。若不是那婆子头上只有这一件头饰,打斗时被撕扯下,让惠容华的宫女捡着了,咱们永远也想不到这药粉她是如何偷渡进来的。” 我咬牙切齿道:“那婆子死了?”周源道:“进了慎刑司当夜就一头碰死了。”我冷笑道:“慎刑司看守的可真严谨!”周源沉默了一息,道:“奴才已经请方太医去太医院查曼陀罗和生草乌的领用记录了。” 我挑了一下眉,冷声道:“公公以为能查的出?哪个有路子的人会在太医院领这害人的东西!”周源道:“仔细些总不会有错。”顿了顿道:“娘娘不必多思,皇后已经下令大搜六宫,想来很快就会有消息了。”我嘲讽道:“昭明殿也搜了?”周源沉默不语。 好半晌,周源才长叹一声:“小主还在月中,仔细调养才是第一要紧的事。到底小主与小皇子都平安无事。” 三番四次被人陷害,我如何能甘心?!谁能在稳婆里动手脚?谁擅长调香制药?谁能把手伸进慎刑司?皇后!我面容扭曲犹似厉鬼,强烈的恨意烧灼着我的肺腑,痛不欲生。 似乎感受到我的怨恨,孩儿哇哇大哭起来。我立刻乱了手脚,想去抱他又不敢,还是周源去领了奶麽麽进来。好容易将他哄睡了,我已经从那漫天的怨恨中清醒过来,我道:“这一次多亏了惠容华和马贵人,你找宝莺打开库房,不拘什么只练那上好贵重的物件重重备下,着小顺子亲自送去。就说她们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等我出了月子,再亲自拜谢。”周源记下。 “方才我已经让菊清赏了岚意楼上下六个月的月钱,不过你们几个劳苦功高,需另赏。你自己在库房里转转,看上了什么尽管拿。小顺子、小钱子、喜儿、翠儿几个,每人赏十两金。菊清、宝莺再厚一点,你自己看着多少合适。竹锦在菊清、宝莺之上再厚三层。 小顺子去瑞和堂和存菊堂前,你给惠容华和马贵人那天带来的宫人,按功劳大小,都厚厚的封赏。稳婆和奶麽麽可赏了?”周源道:“娘娘产后脱力昏睡,奴才做主已经赏了。”我点了点头:“惠容华推荐的那两个稳婆,你再赏一回。” 周源应是,又道:“娘娘如今已经是主子,皇上下旨赐居景春殿,掌一宫大权,该改口自称‘本宫’了。”我疲累的挥了挥手:“只是下了圣旨,还未行册封礼,便不算真格的主子。你们改口也就罢了,我却不能让人觉得骄狂了。你先下去吧,唤竹锦她们进来。” 身体亏损,我知道自己是个容易多想的,便吩咐菊清但凡不是大事,暂时先不禀告我,一切出了月子再说。 皇后大权在握,雷厉风行,于十一月二十七日在杜良娣的霞旎阁内搜出大量曼陀罗和生草乌,立刻吩咐随身内侍将杜良娣锁拿。杜良娣身边一个二等宫女吃刑不过,招供出今夏杜良娣以青苔鹅卵石陷害我之事。玄凌大怒,撸平良娣品级,赐鸩酒白绫。 我听闻消息,冷笑连连:“杜良娣最迂腐不过的,一腔痴念只想深宫孤老。这样一个不管窗外冬雪夏雨的人,皇后竟拿她做文章,明摆着是要打我的脸呢!我才晋了一宫主位,她就迫不及待的打杀我宫里的妃嫔。若叫她得逞,马贵人岂不兔死狐悲?可恨她下手狠、快,直接抹了人证。我又是月子中,竟不能查得真相一二。”略一停顿,道:“菊清,备纸笔,我念你写,咱向皇上上书!” “……自今春始,困厄连连,妾常自思,何以至此?乃妾福德浅薄之故也……杜氏阴毒,大恶,妾深恨之。然皇子初生,累不及月,妾唯恐其为血腥杀意冲撞,祈圣人怜妾身弱子幼,免杜氏死罪,以积福德……” 我检阅一遍,点头道:“交给周公公,请他亲自呈与皇上。” 傍晚,菊清进来禀报道:“皇上将杜良娣打入了锦冷宫。”我松了口气,虽进了冷宫也算是保住她了,于是道:“杜良娣身边可有人伺候?”菊清道:“只一个杜小主带进宫的侍女愿意追随。”我点头:“人说树倒猢狲散,杜良娣如今遭逢大厄,却仍有侍女跟随,可见世上还是有真心的。”菊清也感叹道:“也不枉杜良娣看重她一场。” 想了想,我继续道:“你去问那侍女可还有什么牵挂,凡是我力所能及的,当相助一二——毕竟杜良娣也是受我连累。”菊清应是。“你唤周公公进来,我有事交予他办。” 周源来后,我道:“往日长杨宫中杜良娣位份最高,却从不曾苛待或讥讽与我。同居一屋之下,总还有点子香火情。现今她遭逢大难,我自当照看一些。你是宫中的老人了,必然有些路子。不拘花费多少,你悄悄儿托人让杜良娣独居一院,再将她的书偷渡一些给她,让她的日子要好打发一些罢。 杜良娣活着,憎恨皇后的人又多了一个。我只担心皇后行事狠辣,要斩草除根。你知会杜良娣一声,让她写个请罪折子,也不必全部认下,只叫皇后放心,能不牵连她父亲更好。若有朝一日,时机恰当,我理当施为为她翻案。 又有,我苦思几日,那曼陀罗产于远南番邦之地②,十分稀罕,等闲人轻易不知。你使人私下打探,这东西先上京再进宫必定留有痕迹。不论时日多少,花费多少,我总要捉住证据。”周源轻声应下。 又过了半月,菊清与我说话:“奴婢说个新鲜事与娘娘解闷。”我抱着宝哥儿,逗他玩耍,随意道:“什么新鲜事?”菊清道:“前些日子整整下了三日三夜的大雪,昨日才消停了些。皇上召众妃嫔伴驾上林苑饮酒赏雪,菀贵嫔一袭天水碧修身简衫,于梅花林中祈福。”故意顿住不说。 我笑了一笑:“遇见皇上了?”菊清笑道:“娘娘英明,的确是遇见皇上了。菀贵嫔似乎被皇上惊住,回转身间,色彩斑斓的蝴蝶纷纷绕其飞舞,好似花仙一般。”我了然的一笑,道:“以菀贵嫔的姿容,只要她肯为皇上费点心思,皇上自然还是偏爱她的。只是,我很好奇,菀贵嫔一直沉浸于丧子之痛,怎么突然之间就醒悟了呢?” 菊清道:“小主生产那日,菀贵嫔在永巷中曾受陆昭仪秦芳仪唾面罚跪之辱。”我一惊,不可思议道:“陆昭仪竟如此之愚蠢,那秦芳仪也是胆大妄为之人,菀贵嫔便是一时失意,也是正经的主子,一宫主位,岂是她们想辱就能辱的?”菊清也道:“如今菀贵嫔重获圣宠,也不知陆昭仪秦芳仪要如何胆战心惊呢。” 我闻言突兀的起了个主意,以皇后的根深蒂固,以我蚍蜉之力如何撼得动她这棵大树?然而甄嬛却是可以的。想到就做,我唤来周源道:“菀贵嫔怀孕时所用的舒痕胶含有麝香,我怀疑是皇后动的手脚。” 周源看了我一眼,并不问我如何得知,只道:“奴才这就去查。”我道:“不急于一时,最重要的是证据确凿,慢一点也没有关系。”顿了顿又道:“我难产时也未见菀贵嫔来探望,显见是忘了我这么个人的。然而我却一直记着她这个姐姐。你准备些重礼,吩咐小顺子亲送去棠梨宫,贺她复宠之喜。”周源领命。 第三十三章 “哦?你说菀贵嫔一直将皇上推拒于门外?不曾侍寝?”我示意奶麽麽将宝哥儿抱走,斜靠床头,颇有些兴趣的听着。菊清道:“可不是,前两日菀贵嫔连门都不让皇上进,第三日才开了一道门缝。第五日留了皇上饮了一杯茶,第八日弹曲一首,都没有留皇上宿夜。” “不过是欲擒故纵的把戏罢了,皇上未必不知菀贵嫔的用意。不过菀贵嫔有大半年未侍寝了,好容易她肯为皇上用心,皇上自然愿意奉陪菀贵嫔一次,权当是情趣了。”我说着,忽顿了一顿,甄嬛得宠,皇后一直未曾阻扰,为的就是分慕容妃的盛宠。而如今慕容妃非诏不得再见,若是甄嬛宠冠后宫,皇后天天见着她与纯元相似的脸…… 奈何不了她,恶心她一把我也是十分愿意的。“也罢,我和菀贵嫔毕竟都是从甄府抬进宫的,有一分香火情。既然她想吊着皇上的胃口,我就助她一把。你去寻马贵人,她为我两次忤逆皇后,我十分承情。皇上看在宝哥儿的面上,也未曾怪罪与她,只是她毕竟忤逆了皇后,以下犯上乃是大不敬之罪,让她上一份请罪折子,自呈罪过,愿禁闭三月,以自罚。让她放心,以她的品性舞艺,皇上也很难忘她。自请罪业,愈发凸显她的真与诚。” 菊清迟疑道:“菀贵嫔复出,正是马小主要固宠的时候,只怕她不愿。”我嗤笑一声:“就算她拿出十二分的手段来固宠,她能争得过菀贵嫔?不见皇上三天两头的就往棠梨宫跑一趟,连招宫妃侍寝都少了。 集圣宠于一身即是集六宫之怨于一身,菀贵嫔有皇上护着,她自己本身家世也不差。而我和马贵人不过都是皇上想起来时可以消遣的地方,既无家世又无皇上庇护,还巴着圣宠不放,岂不是自寻死路? 马贵人与我相交一场,我也不能平白让她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她侍寝半年有余,圣眷颇丰,然而却一直不见孕事,待她自请禁闭后,你寻方太医为她调理一番。” 菊清惊呼一声,忙压低了声音在我耳边道:“娘娘三思,只因娘娘身有宠眷又有皇子傍身,马贵人才一心依附于您。若她一朝产下皇子,岂不易与娘娘离心?”我微微叹息一声:“女子为母则强,我岂不知皇子对于母妃的重要?只是我和她都是无根的浮萍,同病相怜。若她一直无孕,才是容易和我离心呢! 再有,你以为皇子是那么好生养的?看看恬嫔,看看菀贵嫔,再看看我,哪个容易?便是她生下皇子,位份不够,也是我来抚养。即使皇上格外开恩,让她亲养,我对她的恩义也依然存在。”后宫只我一个有皇子,目标太大。且想要撼动皇后的地位,仅仅凭宠妃是不够的,孩子才是根本。菊清看我主意已定,只得遵从。 十二月二十一日,长杨宫马氏上表自述忤逆皇后之大罪,自请禁闭三月,罚俸一年。皇上准许。马贵人松了一口气,看皇上同意的这么痛快,便知道皇上心里是有这个事的。防范于未然,她自己请罪,将来也不致有人拿此事说话。在禁闭第二日,看着湘贵嫔果然依约派来的方海,重重疑虑尽皆放下,安心禁闭不提。 十二月二十八日,宝哥儿满月。因我产后身体大亏,还需继续调养,竟不能出席自己儿子的满月宴。只得请了眉庄代我看顾宝哥儿。同一日也是大皇子予漓正式更改玉碟,由皇后抚养的大宴。 我闻得消息,一时之间心情复杂难辨,一面为皇后有了嫡子愤恨不已,一面又松了口气,嫡长子最拉仇恨,落在我的宝哥儿身上的眼光也就愈发少了,一面又为我的宝哥儿难过,将来他知道他的满月宴竟被他大哥抢了风光,不知会如何在意。玄凌他究竟是如何想的,为何在他二子满月宴的同天举办长子立嫡的大典? 外面乐响掀天,我却和周源默默对坐。“大皇子原有太后抚养,为何突然变成嫡子?”周源握着茶杯,道:“奴才曾得知,皇上原打算封娘娘为婕妤,只进了姬宁宫出来却封了娘娘为贵嫔。” 我讶然:“你是说封我为贵嫔是太后的意思?”周源点头:“且娘娘一跃三级,为恐引六宫侧目,皇子满月满周娘娘都不得再次晋封。”我心里稍稍失望,却也觉得理所当然,能亲自抚养宝哥儿已经是太后对我的莫大恩典了。只是有个疑惑:“太后为什么提拔我?” 周源道:“奴才曾细想过,盖因娘娘生的是个皇子。按宫规,贵嫔以下不得抚养皇嗣。而当今六宫中,四妃往上皆无子。端妃、敬妃本身家世不俗,将来皇子成人,难免纷争多多,太后是万万不会同意她们抚养皇子的。而若是贵嫔位抚养皇子,太后又担心她们不能护皇子周全,倒不如让娘娘自己抚养。一则是娘娘待亲子不能不非常尽心,二则是娘娘恩眷颇丰,三则是娘娘的出身。” 我听罢,感叹道:“太后好算计,子以母贵,宝哥儿和大皇子一个庶子一个嫡子,一个母家微寒一个母家是出了三个皇后的世家,果不能相比。”周源也道:“太后毕竟是朱家的女儿,万万不能容人威胁朱家地位。” 我冷笑:“太后再怎么精心安排又怎样?挡不住皇后不是个能安分的。”即使身为中宫,残害皇帝子嗣,致使皇帝子息单薄,也不由皇上不废了她!只是,我手上并无证据。所幸后宫妙龄女子众多,总有会怀孕的。届时我仔细打探,未必抓不到证据。 周源抬眼看我一眼,觉得我不像是捉住皇后把柄的样子,又复低下头。我转念问道:“马贵人怎样?方太医可有说什么?”周源道:“方太医说马贵人曾被脏东西污了身子,短时间内难以自愈。” 我微微松了口气,虽然不愿意去断人子孙缘,马贵人能等宝哥儿再大些有孕与我却是再好不过的,于是道:“身体是第一要紧的事,你嘱咐马贵人不要着急,慢慢调养为上。”又想到我身体一向健康,必是周源暗中相助的原因,于是道:“多谢公公了。”这没头没脑的话,周源却听明白了,道:“是奴才的本分。” 正要再说话,却见菊清匆匆进来:“娘娘,皇上为二皇子赐名予泽!”我瞬间被转了注意,喃喃念道:“予泽,予泽,是泽披后世的泽?”菊清连连点头。周源起身行礼道:“恭喜娘娘。”皇子满月取名之后才上玉碟,正式序位,宝哥儿到了今天才是名正言顺的二皇子,的确值得恭喜。我撂下心中算计,只喜得眉开眼笑:“同喜。” 时有人来报惠容华到了,我一叠声的道:“快请!”眉庄亲自抱着宝哥儿进来,红光满面,偶尔看向宝哥儿的眼中盛满温柔慈爱。看到我直直的盯着宝哥儿,才依依不舍的将宝哥儿递给我,笑道:“今儿有件大喜事你可知道了?” 我抱着宝哥儿,道:“是皇上为宝哥儿赐名的事?”眉庄摇头:“这是另一件喜事。你再猜猜?”我实在想不出,苦着脸道:“好姐姐你别卖关子,快告诉我吧。”眉庄也不逗我,爽快道:“皇上刚提拔你父亲为正五品同知,封你母亲为正五品宜人。出了正月就要派人去宣封呢。” 我闻言呆住,一时百感交集,不自觉红了眼圈。眉庄见状,略一思索便知其中缘由,道:“你如今也是有出身的人了,是大大的好事,怎么反倒伤心起来?来,快把泪珠儿擦擦。”说着递了帕子给我。我双手握住她的手,哽咽道:“是好事儿呢,我也不晓得怎的伤心起来了。三载未见娘亲,也不晓得她如何了?头发是不是又斑白了?家中弟弟妹妹们也不晓得长大了没有?” 眉庄被我说的也伤感起来,她也三载未见家人了,多少伤心事无处述说?只强撑着劝我道:“你有宝哥儿在,何愁与家人不能有再见的一日?大好的日子,快别伤心了。”我闻言收了泪,勉强笑道:“是我不好,惹得姐姐也伤心了。”眉庄只用力握了握我的手。 新春家宴,我以调养为由推拒,直到了正月十五家宴,才第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皇后坐于玄凌略下首,慕容妃敬妃分坐两端。我在甄嬛下首。时隔一年,再次看到众妃嫔已与之前不大相同。 慕容妃脸色沉郁,然衣饰华贵,挺拔坐于位上,一身气势傲然如故。敬妃封妃日久,身上威严渐重。甄嬛却是改变最大的一个,原先的甄嬛虽然颇有心计手段,却也带着些少女的天真与善良。而现在的甄嬛不仅在正月初二以言语吓疯秦芳仪,且她看向皇上的眼光中已经不是纯粹的爱慕了。 似乎察觉到我注视她的目光,甄嬛举起酒杯向我示意。我微笑的向她点头,饮下杯中酒水。甄嬛见了,妩媚一笑,仰头大口喝干,其间风情愈见成熟,俨然已是一个深宫贵妇人。 玄凌含笑看我们互动,向我道:“容儿还居住在岚意楼未搬迁?”我连忙起身答道:“正月事忙,臣妾实在无暇j□j。原打算着等三月天气稍暖的时候搬呢。”玄凌点头道:“也好,景春殿久无人居,十分荒凉阴寒,免得冻着了予泽。” 皇后得了嫡子,容光焕发,此刻笑意盈盈的插言道:“你既出了月子,也该挑个黄道吉日行册封礼了。”我含羞低下脸,道:“但凭皇上皇后做主。” 等我坐下,甄嬛向我道:“本宫一直未向湘贵嫔道喜,很该自罚三杯向贵嫔妹妹道歉才是。”我拧了眉,不悦道:“嬛姐姐这是什么话?一口一个湘贵嫔,竟似不认识陵容了?”甄嬛闻言笑容初绽,露了一两分的真诚,道:“陵容莫气,是我的错。只是我一直未曾去探望你,心里愧疚的很,只怕你已经恼了我了。” 我啐了她一口,道:“嬛姐姐越说越不成样子了,当我是什么人呢?岂会因你不来探望我就恼你?何况,”说到这里,心情沉重,“姐姐的苦楚陵容最明白不过的。当日若不是眉姐姐和马贵人,只怕我早已……” 甄嬛握了我的手,眼中泪花微闪:“咱们都是一样的人,只你到底比我幸运一些,好歹予泽平安出世。”我回握甄嬛的手,劝道:“嬛姐姐才十九,与皇上的日子长着呢,说不定很快就会有了。” 皇后突然道:“你们两个小姐妹亲亲密密的在说什么?”满殿目光汇集过来。甄嬛起身微笑道:“臣妾与湘妹妹在说予泽呢。”“嗯,”皇后笑道:“予泽健壮可爱,湘贵嫔生养的好。”我忙谦逊道:“皇后谬赞了,臣妾不敢居功,自生下予泽后,臣妾身体不好,一直是竹锦姑姑照顾的。” 玄凌却道:“容儿劳苦功高,不必谦逊。”皇上如此说,殿内妃嫔自然跟着纷纷称赞。我暗暗叫苦,我最不愿意在大庭广众之下提及宝哥儿,好似嫌落在岚意楼的眼光不够似的。此时我也只得含笑听着,一言不发。偶尔扫过甄嬛的目光微闪,方才她当真是无意提及宝哥儿的吗? 慕容妃忽的嗤笑一声,在满殿恭维声中尤其显眼:“本宫劝你还是在二皇子身上多尽些心吧,一辈子只得这一个孩子呢。”我兀自还没反应过来,皱眉道:“慕容娘娘这是什么意思?”慕容妃慵懒的饮了一杯酒,道:“就是那个意思。” 皇后竖眉厉喝道:“好了,慕容妃你也少说两句!”慕容妃不在意的又饮了一口酒,到底没有继续说。我却如遭雷殛,脸色煞白,不可置信的向玄凌道:“皇上?”玄凌看向我的目光中带了些怜悯:“容儿不必想那么多,横竖有予泽在。”我不信,又去看眉庄,眉庄偏过脸不敢与我对视。 我身子晃了两晃,唬得菊清立刻来扶。被我一把推开,在我凌厉逼视下,菊清垂了头无声跪下。我扫视了一眼或同情或怜悯或幸灾乐祸的妃嫔,好,很好,你们都知道,单单只瞒着我一个!然而这里却不我能大吵大闹的地方,我用仅剩的一点理智,面无表情的福身道:“恕臣妾身体不适,先行告退。”皇后怜悯道:“也好。你先回去好好休息一夜,多想想予泽,莫钻了牛角尖。” 第三十四章 回了岚意楼,早有菊清使眼色唤来周源。我寒着一张脸坐在正殿首座,道:“去请方海来!”小钱子一溜烟儿的去了,小顺子几个不明所以,见菊清面色不好,也不敢说话。喜儿送上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来,道:“娘娘,该吃药了。”我看那药,原一直以为是我产后大失血用来补血的,现在看来是做其他用途的罢! 喜儿见我不理不睬,无措的唤道:“娘娘?”周源咳嗽了一声,道:“暂且放着。”喜儿看了我一眼,略等了等,才放在一边。 及方海进门,我立刻问道:“方太医,本宫身体到底如何?”方海脚步一顿,不由向周源看去,周源轻轻点了点头。我将一切尽收眼底,嘲讽道:“怎么,本宫想知道本宫自己身体状况也需别人点头?” 方海登时额上沁出汗来,噗通一声跪下。我忍了忍,忍住了到了嘴边的讥讽——方海到底不是我的奴才。周源上前跪在方海身边,道:“娘娘产后血崩晕厥,气血两亏,是奴才吩咐方太医和小顺子等人不得透露,以使娘娘静心养病。” 我看也不看他,只盯着方海。方海道:“娘娘产程过长,使力太过,加之娘娘生下二皇子立即晕厥,有胎物未及时排出,以致暴崩。等菊清宝莺两位姑娘为娘娘穿好衣物,放下帐幔,唤微臣进去为娘娘请脉,再至微臣开药、抓药、煎药,所用时辰过长,娘娘失血已多。也是娘娘身子底子一向健壮,微臣使出十分本事才侥幸保住娘娘性命。” 我只道:“也就是说本宫再不能怀胎?”汗水顺着方海脸颊一路淌下,方海也不敢抬手擦拭,深低着头:“微臣无能。”我一掌将药碗推倒地上,瓷器破碎的声音清脆响起,众人心头皆是一凛,就听我暴喝道:“我管你有能无能,只说我能不能再怀!” 方海顿首道:“即使精心调养,也不足一成可能。”我颓然坐倒,心脏尖锐的疼痛,浑身却失了力气。空气如凝滞了一般,小顺子几个早在我摔了药碗时就已跪下,此刻大气也不敢出,深深埋着头,等待我的暴跳如雷。 我只是跌跌撞撞的起身,回到我的寝宫,将自己一丝不露的卷缩进被子里,紧紧的裹着。喉头一阵阵的发紧,眼睛干涩而疼痛,却流不下一滴眼泪。我将自己困在寝宫里,粒米未进,滴水未沾,一日一夜不曾合眼。第三日,我打开门出来,除却满是血丝的眼睛和憔悴黯淡的脸色,已与平日无异。 有些恨只能深埋心底,有些痛只能默默忍受,有些无奈只能独自品尝。然而日子还要一天一天的过,宝哥儿也需要我的照顾与呵护。至于那些恨、那些痛,那些无奈,刺破了我的皮肤,淌进我的血脉,扎根于我的灵魂,终有一日,总有一日…… 乾元十五年正月二十日,黄道吉日,亦是我的册封大典。一系列流程走完,我已累的气喘吁吁。我这身子,是真的弱了。回到岚意楼,宝哥儿刚睡醒吃饱奶,正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我将他抱在怀里,拿拨浪鼓逗弄。一面对竹锦道:“当初向太后借你,是为照顾我的胎。一转眼宝哥儿也两个月了,我却越发舍不得你。索性我向太后求了你来照顾宝哥儿可好?” 竹锦看着我一味逗宝哥儿玩,吃不准我是随口一提还是有心,仍是道:“二皇子粉雕玉琢似的惹人喜爱,奴婢也舍不得离开。”我闻言笑道:“既如此,我就去向太后求了你。”宝哥儿张了张小嘴,闭上眼睛又睡了。我将他递给竹锦,正色道:“我将宝哥儿交给你了,你定需护他周全。” 竹锦也正颜回道:“娘娘放心,奴婢必当竭尽全力服侍小主子。”我微微一笑,我在宫里的根基太浅,如何敢托大独自照顾宝哥儿?竹锦虽然是太后的人,但她一向识趣,从不私自打听不该打听的,也懂得看人眼色。皇上子嗣单薄,太后必然不会坐视有人残害皇嗣。且竹锦答应的这样爽快,里面未必没有太后的意思。 这日早上请安自皇后宫中出来,我同眉庄一道去了姬宁宫。呈上我精心绣制的抹额,太后笑道:“你一向是礼下于人必有所求的,说吧,你想求哀家什么?”我眼睛微闪,有些纳闷太后为何对我如此和善了?面上却笑盈盈的道:“太后一眼就将臣妾看穿了,竟比那戏文上齐天大圣的火眼金睛还要厉害。” 眉庄指着我笑道:“你这丫头,都做母亲的人了,竟还这样贫嘴。”又向太后道:“太后千万莫被湘贵嫔的马屁拍着了,她是看上了太后身边的人,想讨了去呢。”太后奇道:“哦?你看上谁了?”我连忙道:“是太后借臣妾的竹锦姑姑。竹锦姑姑经验老道竟比臣妾还细致些,臣妾想向太后讨了竹锦姑姑做予泽的教养麽麽。” 太后沉吟一阵,方道:“看在眉儿的面上,就赐给你了。只一件,竹锦是哀家早年贴身侍女的独女,可不准你苛待了她。”我忙跪下谢恩:“竹锦姑姑是长者所赐,本身也较臣妾年长,臣妾哪里敢薄待了她?太后若不放心,臣妾每七日便让姑姑来向太后请安。太后亲自掌眼验验。”太后道:“你倒是有心。”却并不推辞。 眉庄在一旁听着,笑道:“太后爱护二皇子,怎的要假借嫔妾的名义?嫔妾可不依。”太后笑骂道:“你这猴儿。竹息,将哀家那块枣皮红和田玉拿来给眉儿,权当哀家借她名义的回礼了。”眉庄连连摇手道:“枣皮红玉乃是和田玉中顶尖极品,十分罕见,嫔妾何德何能,不敢受如此贵重的礼。” 太后道:“那玉颜色鲜亮,哀家老了,戴着反倒不尊重。与其白放着耽误了它,不如给你,也算物尽其用了。”说着亲手将那玉交到眉庄手中。眉庄只得受了。我一直微笑的看着,此时才道:“太后送了这么贵重的东西给你,我却也有个珍宝要作为谢礼送你一半。” 太后指着我笑:“你也是个小气的,什么珍宝舍不得竟只送一半?”我笑道:“太后先别急着说臣妾小气,这珍宝臣妾是真的舍不得的。”斜眼看着眉庄,“我将予泽送你一半,请你给予泽当干娘,这个礼可厚重?”眉庄喜道:“果然厚重。太后,您老人家可得给嫔妾做个见证,以防日后湘贵嫔反悔不认账。” 太后笑道:“若湘贵嫔胆敢反口,哀家替你收拾她。”笑过,脸上露出疲色,道:“哀家乏了,眉儿你与湘贵嫔一同去看看你的干儿子,回来与哀家说说。”眉庄和我服侍了太后歇下,才一道出了太后寝殿。 回长杨宫的路上,我问眉庄:“上次向太后请安,还是我和嬛姐姐同时有孕时太后召见,而今番,太后对我的态度竟和善了许多,这却是什么缘故?”眉庄道:“你今时不同往日,已经是一个皇子的母妃了。太后看在宝哥儿脸上,也要对你也和气些。” 原来我竟是沾了宝哥儿的光。眉庄继续道:“你若得空,时常来太后宫里走走,等宝哥儿再大些,你也抱他过来。熟话说见面三分情,太后总要记着你们母子一些。”我点头:“嗯,我讨要竹锦,也是有这一层原因在里面。” 到了岚意楼,眉庄抱着宝哥儿逗玩了一阵,小顺子进来禀报道:“内务府的朱公公来说,内务府已经着手准备传恩使者去松阳事宜,问娘娘可有什么要交代的?”我有些犹豫,眉庄只道我有事不方便在她面前说,因起身道:“你有事要忙,我先回去了。”我忙拉住她:“我不过是犹豫要带什么东西给家里,又不放心下面人是否可靠。”眉庄道:“既如此,你何不求皇上自己派个人过去?”我眼中一亮:“可以吗?”眉庄笑道:“你不去试试又如何知道?” 我立刻道:“你帮我看着宝哥儿,我去求皇上。”说着带着菊清小顺子风风火火的往仪元殿去。眉庄看着我急哄哄的样子好笑的摇了摇头,又怔怔的出了会神——谁家女儿不想家? 到了仪元殿,玄凌正好有空。我才一进去,就看见甄嬛。没有慕容妃打压,她如今圣眷犹在失宠前之上。出入御书房也是常事。我先向玄凌行了大礼,又向甄嬛见了平礼,开门见山道:“皇上,臣妾有事求您。” 玄凌笑道:“可是为内侍到松阳向你父亲宣旨一事?”我点头道:“是。蒙皇上看重,要封臣妾父亲为同知。臣妾感激不甚。然臣妾离家三载,非常思恋,求皇上允臣妾派遣臣妾身边的小顺子随着传恩使者一道去臣妾家乡,亲眼代臣妾看看臣妾的父母,再亲口问问他们可好?”想到家中老母,鼻中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玄凌见我产后消瘦的身形,握了握我的手,一片冰凉,心肠一软道:“准。”我想不到玄凌竟如此好说话,愣了一怔。甄嬛笑道:“湘妹妹莫不是欢喜的过了?快谢恩啊。”我回过神来,向甄嬛感激的笑了一笑,跪下行礼道:“臣妾多谢皇上。” 出了御书房,被寒风扑了脸,满腔的喜意才稍稍退却了些。安比槐那个人,读书读得傻了,治国的本事分毫没有,吃喝玩乐仗势欺人倒是无师自通。原先他权利小才未出事,如今权柄大了,不知道会折腾出什么幺蛾子来。更担心他仗着我和宝哥儿的名头在外胆大妄为,牵累我们。 我想了一夜,拟定主意,招来周源问道:“去松阳宣旨的使者可选定了?”周源道:“因松阳地处偏远,一来一回倒要几个月的功夫。稍有本事的内侍都不愿去吃这个苦。因此内务府还未选定。” 我满意点了点头:“如此甚好,你替本宫找个嘴毒贪财最势利不过的人,许他重金,让他自请去松阳传旨。到了松阳,吩咐他高高摆出姿态,爱答不理。只一点,决不可巴结奉承本宫父亲。”周源诧异的望着我,我苦笑,有那样一个父亲,叫我如何能安心? 我的私事,周源一般不会轻易过问。见我没有解释的意思,自出去办事了。我又唤来小顺子,道:“你去松阳,亲自为本宫看看家里情况,一是代本宫问候本宫母亲,二是查查本宫弟妹婚配读书情况。再寻个恰当机会,密会本宫父亲,告诉他,他接任同知,可以万事不管只混个日子,却万万不能仗势欺人收人贿赂。一旦叫本宫听闻,立刻请皇后懿旨,令他与本宫母亲和离!” 小顺子听了,心中惊涛骇浪,这是哪里是对父亲说的话,分明是对仇人!我继续道:“本宫家里有个姨娘姓萧,你与本宫母亲透个话,让本宫母亲提拔萧姨娘作二房。其他不拘我父亲有几个妾,都只能为贱妾。” 母亲懦弱,又年老眼盲,我虽给她挣了个正五品的宜人,却远在天边不能及时为她撑腰。萧姨娘仁厚,是个明白的,又养了个儿子,自然明白我这贵嫔姐姐的重要性,对母亲不敢不尽心。至于父亲的妾室却是越多越好,我即不想让他在政事上用心,有东西给他分心也好。妾室多了,顶多有人参他贪淫好色,属私生活不检点。总比贪污受贿的强。 看了眼小顺子八风不动的神色,我轻轻的道:“你是周源的徒弟,颇得他几分真传。只盼你真的知道什么叫谨言慎行。”小顺子心头一凛,立刻道:“娘娘这番话,出您的口,入奴才的耳,只烂在奴才肚子里,决不让除安大人、安宜人之外的人知晓。”我轻哼一声:“去吧。” 静坐了一会,我招来宝莺,与她一同去库房挑练些好东西送回家里。 第三十五章 难产、丧失了再次做母亲的能力使得我的眉眼嘴角添了些许幽幽淡淡的愁绪,每日生活重心围绕着宝哥儿,很少出门走动,这样的我多了母亲的温柔慈爱。我开始学习写字,所用字帖却是佛经。我信佛吗我不知道。我只是潜心学习着悟着佛理,淡淡的檀香为我染上了宁静。那是历经繁华之后的沉淀。 我出了月子,绿头牌自然重新呈上。因有宝哥儿在,即使我很少启喉歌唱,玄凌每月也总有七八日来我这里。虽不及甄嬛得宠,我又何必非要强做后宫第一宠妃? 三月我忙着打扫景春殿,忙着迁居。陆昭仪自请将为从四品顺义的事情,我听过便罢。偶尔也会想,甄嬛威仪日重,手段也愈发狠戾了。逼疯秦芳仪,逼迫陆昭仪自请降位。曾经侮辱她的两个人下场如此凄凉,位份低的嫔妃见着她愈发恭敬了。 前朝汝南王戎装上朝迟至,言官张汝霖出言弹劾,奏汝南王大不敬之罪。下朝路上却被汝南王饱以老拳。此事捅了马蜂窝,文臣武将各为派系,争吵不休。玄凌颇感头疼。甄嬛建言从汝南王王妃及其儿女着手,封汝南王之子为世子,女为龚定帝姬,教养于太后跟前。先给荣宠,再劝汝南王妃劝导汝南王向张汝霖致歉。 事情顺利摆平,我却对甄嬛止不住的心冷。龚定帝姬才十二岁,说是教养于太后跟前,实际不过是为了关键时刻作为质子罢了。再者,她进宫岂是享福的?战战兢兢像个宫女一样侍奉太后,还不如做个宗姬在王府逍遥快活。龚定帝姬何其无辜?因父亲权柄过重而被皇上猜忌连累,小小的十二岁便要独面风寒。 这日眉庄过来探望宝哥儿,我和她说起此事:“汝南王殴打言官一事得以顺利解决,嬛姐姐是出了大力的,皇上也因此重重奖赏了她。然而我每每思量却总觉的不妥,不论是汝南王还是张汝霖都是前面朝廷的官员。嬛姐姐和咱们都属于后宫,后宫自古有庭训,不得干政。幸而这次事件是通过妯娌女人间解决。但是我说句不好听的话,皇后和汝南王妃才是正经妯娌,咱们算哪个牌面上的人?我所忧虑者,是担心嬛姐姐食髓知味再一次干政。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纵使皇上不介意,太后还看着呢。” 随着我的话,眉庄低眉静静思考。思及太后听闻此事不冷不热的态度,已经信了我,“你总是我们三个中最谨小慎微的一个,你说的及是,若是嬛嬛冠上后宫干政的罪名,太后要罚她,孝字之下,皇上怕也无可奈何。更可虑是皇上日后想起来,觉得自己权威受阻——天子一怒而伏尸百万。” 我听她将皇上说的这样反复,知道她还怨恨着皇上。假作没有听出她弦外之音,噙了一抹淡淡的笑意,漫漫道:“我先前十六年里对皇城一无所知,战战兢兢,只想着一直依着规矩便不会出错。而今三年了,那些规矩业已渗透到我的骨血之中。” 眉庄听我如此说,为初进宫时未事事提点我而颇有些歉意的握着我的手,我仰着头去望那天边被太阳镀了金边的云彩,轻轻道:“那时候还与眉姐姐不熟,竟不能想到如今我们会这样交心而谈。” 眉庄听我一句不曾提及甄嬛,斜睨着我的目光中蕴着浅薄的笑意而又暗藏着些深沉,“你刚才说的都是要紧的事,为何却是当着我的面说?”我一怔,低头看她脸上的忧虑,索性摊开了说:“眉姐姐知道,何必再问?” 眉庄一息,继而深吸了口气,“你是恼元宵节宴上嬛嬛以宝哥儿做借口一事?”我沉默,眉庄心绪不稳,颤声道:“那你是恼那年嬛嬛不肯为你父求情之事?”我招来三丈外立着的奶麽麽抱走宝哥儿,才轻声道:“眉姐姐说笑呢,我父亲的事嬛姐姐到底是向皇上求了情的。我虽不才,她的恩情我一直记着的呢。” 眉庄长长松了口气,正待换上笑颜说些什么,就听我以更轻的声音道:“不过我也一向小气,第一次求嬛姐姐时哪怕她是去见皇上而不为我父亲求情呢,我也不会对她落下心结。”眉庄手一抖,直直的拿眼看我。 我募得心肠一软,实话实说道:“但嬛姐姐后来毕竟救了我父亲,我虽心里有点不舒服,也无话可说。真正让我和嬛姐姐疏远的是她怀疑我诱惑了甄衍。”眉庄倒吸一口冷气,不可思议道:“嬛嬛怎么会有如此荒唐的想法?”我苦笑道:“我也不知道,在甄府时我日日和嬛姐姐作伴,我做了什么她难道不知道?也是去岁元宵节,我原不知道甄衍进宫探望嬛姐姐,贸贸然去找嬛姐姐玩,恰好遇见了甄衍。自那之后几天,嬛姐姐每每拿话刺探我,我也不是泥性的,只好疏远她了。” 眉庄哑然,一时之间竟不知要如何劝我,我低低的道:“早知如此,当初我又何必去甄府小住?不结识嬛姐姐与我才是最好的罢?”时下,清誉对女子由为重要,尤其是这后宫女子,甄嬛那番心思若被有心人得知,只怕我早就香消玉损了。 眉庄左右为难,一面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一面是有性命之交的闺蜜,她如何能取舍?我叹息一声,道:“姐姐不必为难,嬛姐姐与我与我父亲都有救命之恩,我虽不喜她怀疑我,但是救命之恩不可忘。我是决不会做对她不利的事情的。不然我前面的那一番话也不会对你说,是不是?” 眉庄勉强笑笑道:“你最重情义,否则之前嬛嬛被冷落时,你也不会常劝皇上去棠梨宫。”我闻言颇有些心虚,于是道:“眉姐姐去劝说嬛姐姐莫要再插手朝政吧,我去睿和堂准备准备,再过三两日,马贵人禁闭就结束了呢。” 甄嬛是个骨里傲的人,有一向有才智有抱负,如何能被眉庄三言两语劝住?四月初八,汝南王上表为生母玉厄夫人请封贵太妃。甄嬛献计,封岐山王生母钦仁太妃为淑太妃,玉厄夫人为思肃贤太妃,平阳王养母庄和太妃为德太妃,生母顺陈太妃加礼遇,遥尊清河王生母舒贵太妃为冲静元师、金庭教主,上皇太后徽号为“昭成康颐闵敬仁哲太后”。慕容妃复位华妃。 这是实实在在的干政了,我听闻只微微一笑。不论甄嬛为的是什么,她这几月的举动太惹人注目了。而汝南王、王妃、世子、龚定帝姬,思肃贤太妃都已是封无可封之地。听闻汝南王最近十分得意,我却招来马贵人让她最近行事小心一些。猪养肥了,距待宰只日已不远矣。 这日我去太后宫里请安,抱着宝哥儿,才到门口就遇见甄嬛出来。我见她面色发白,眉头微耸似有不安之色,心思一转,知道她可能因涉政一事被太后敲打了。微微向她打了个招呼,自顾抱着宝哥儿进去——自我向眉庄说开了,再与她姐姐妹妹的倒显得我心机深沉。 太后见着宝哥儿十分欢喜,伸手要抱。我小心的将宝哥儿交予太后,时时留意她的神色。稍显疲累,就将宝哥儿接回来。扫视了一圈,不见眉庄,因笑着道:“臣妾可要出门看看日头是否打西边儿出了——眉姐姐竟不在太后这里侍奉?” 太后笑道:“她去为哀家看药炉去了。偏你这样说她。”正说着,眉庄进来道:“好你个湘贵嫔,我可都听见了。”抱过我手上的宝哥儿,护在身后道:“干儿子哟,咱不理你母妃,她最坏了。”我指着眉庄嗔道:“你抱去吧,赶明儿你生了儿女,我不管几个都是要抢来的。” 太后笑的眼泪都出来了,指着我们道:“你们这两个丫头。一个比一个促狭。”我和眉庄赔笑了一阵,眉庄抱着宝哥儿出去晒太阳,我却向太后请教佛法。太后拍了拍我的的手,叹道:“你一向是个安静的,偏要学这佛理,听闻你最近连门子都不出了。小小年纪竟学着哀家这般整日与佛经为伍,如何是好?” 我淡淡微笑道:“臣妾不出门子是为了照顾予泽,学佛法是为了有个寄托,也是为予泽在佛前求福,祈他平安长大。臣妾日子过得怡然自乐,太后不必为臣妾操心。”太后道:“予泽难道就不是你的寄托了?”我清愁烟笼,轻叹道:“予泽总是要长大的,届时出宫建府,娶妻生子,我在宫中不免清冷。”太后想起我不能生育一事,遂道:“随你愿意。”拿起佛经与我细说。 临走时,眉庄抱着宝哥儿不舍得撒手,太后道:“哀家午睡的时候到了,眉儿你和湘贵嫔一道走吧。”我和眉庄行礼应是。出了姬宁宫,眉庄向我道:“你很该来太后宫里频繁一些。如此四五日才来拜见一次,太后时时念叨着宝哥儿呢。” 我掐了一朵野百合拿在手中,漫漫道:“我是一宫主位,有一宫事物要处理,又要照顾宝哥儿,还要侍奉皇上,再每日来太后宫里侍奉太后,哪有那许多精力?也显得不诚心。与其几处不讨好,不如像现在这样四五日去太后宫里一趟,得个受太后庇护的意思也就行了。” 顿了顿,我看着眉庄道:“也只眉姐姐这样,不愿意侍候皇上,不与后宫多交流,一心一意只侍奉太后,才能得太后几分真心相待。若想要皇上宠爱,又想升位份,还想太后庇护,贪心不足,只遭人厌弃。” 眉庄点头道:“你即想得明白,我也不过白嘱咐一句。”旋即面色露出冰冷的神色,道:“你可知华妃复位是嬛儿的主意?”我点头:“皇上曾说起过。”眉庄冷笑连连道:“她倒是好开阔的心胸,丧子之痛也能忘记!”眉庄心灰意冷幽禁一年又差点一病而逝,追其根由,皆始于华妃诬陷她假孕。她一心服侍太后,也未必没有借太后之势复仇的心思。 我本不打算说些什么,然而她如今只有侍奉太后的孝,却无皇上的宠,地位不稳,心肠一软,不忍她与甄嬛这个皇上面前的宠妃生分,道:“皇上三月才封汝南王之子为世子,女为龚定帝姬,四月又封汝南王生母为思肃贤太妃。你道皇上是真心的?” 眉庄不解道:“不然呢?还有人能逼迫皇上?”我轻声道:“你久不侍驾,有些事情可能还不知道。”愈发小声,“皇上手中只有兵士十五万,散在大周各地。而汝南王手中却握有五十万雄兵。”眉庄倒抽一口冷气。我道:“皇上也只不过是为了安抚汝南王罢了。” 眉庄也是个及聪慧的女子,略一思忖便能明白。仍问道:“这却与华妃有什么干系?”我道:“慕容家是汝南王的左膀右臂,慕容妃复位华妃也是为安慕容家的心。若是等到慕容家上表,只怕要请复夫人之位呢。”掩了嘴悄声道:“再者,华妃虽被冷遇,一应吃食待遇仍如以前。只有她如以前般风光无限,得意之下才能露出马脚。” 眉庄一路沉思到景春殿,才道:“我一直以为嬛儿是女中诸葛,今天才知晓你的见识也不逊于嬛儿。”我淡淡道:“我如何能与菀贵嫔比?不过知道两件事罢了,一是帝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二是功高震主。”眉庄似受了极大地震撼,一时说不出话来。我轻声道:“以后的日子,姐姐紧跟着太后罢。这一阵暴雨不知道会打湿谁的衣裳呢。” 又几日,宫中纷纷流传菀贵嫔兄长,甄衍为一个风月出身的外室要休妻,闹到皇后与贵嫔面前。菀贵嫔一时激愤说出与甄衍断绝兄妹之情的话来。我闻言不过一笑,继续着手准备太平行宫避暑事宜。菊清和周源要留下来j□j新进宫女内侍。我只吩咐小钱子、喜儿翠儿与另十几个初步通过周源筛选的宫人随行。宝哥儿的奶麽麽们也要带着。 眉庄自请留守紫奥城侍奉太后,玄凌准许。五月中旬浩浩荡荡的一群人离宫往太平行宫去。我撩开车帘一角,上一次托了眉庄的福才能去太平行宫避暑,身边只带着菊清和周源两个。而如今我的车轿却被这许多人拥簇,完全的两种境地,不由得人不叹一声,世事变迁。 第三十六章 眉庄未来,皇后吩咐我居住玉润堂,其他嫔妃与乾元十三年一致。我看着身边的马贵人道:“你可愿居玉润堂偏殿?”马贵人大喜,连连道:“嫔妾愿意。”马贵人解禁之后不多久,华妃复位。后宫恩宠我与华妃都是四五日,甄嬛独占七八日,马贵人不过才一二日。她自然愿意与我一处居住,虽然身处偏殿,却能多有机会面圣。 我吩咐行宫的宫人:“将本宫曾居住的偏殿收拾出来。”又向马贵人道:“行宫规矩不似宫廷繁琐,你日常无事可与本宫来说话。”马贵人喜意愈浓,温顺道:“是。” 宝哥儿七个月了,早学会了翻身。精力愈发好,睁着眼睛的时间渐渐变多,总是撅着屁股翻滚。每日清晨,我吩咐小钱子几个抬了榻出来,用灌了麦麸的枕头,沉甸甸的圈出一个圈儿,随着这小子从左到右,从右到左的滚。我就拿了书坐在一旁看。 一开始竹锦心疼他憋红了脸的使力,要去抱他。被我拦住了,三岁还要靠着乳母抱着走路的小孩身子骨能好到哪里去?我却是不能容着我的宝哥儿变成那样的孩子。但凡他愿意动弹,我从不阻他。小孩儿要跌跌打打的才壮实。 每天这时马贵人都会陪坐在一边,含笑看着宝哥儿翻身。她的身体要调养一年以上才能见效,对于小孩子有一种强烈的渴望。 小钱子颠颠儿的跑来禀报道:“娘娘,昨天夜里皇上幸了华妃身边一个姓乔的宫女,今早封了从八品的更衣。”马贵人脸色飕的一下很难看。后宫一直是僧多粥少的局面,乔氏得宠,有人的恩宠就要匀的薄一些。 我随意道:“知道了。”马贵人忍了忍,见我没有进一步的表示,不由道:“娘娘,那乔氏……”我打断她:“是乔更衣。”马贵人改口愤愤道:“那乔更衣也不知道使了什么狐媚手段,博了皇上的青眼!” 我凌厉逼视她,马贵人被我看得不知所措,“诗韵,你被恩宠冲晕头了,皇上宠爱哪个有你置词的资格?!”马贵人头一次见我这么不客气的和她说话,立时跪在地上,道:“嫔妾知错。”我不放过她:“你知什么错?”马贵人道:“嫔妾不该,不该说乔更衣。” 我失望的摇了摇头:“乔更衣区区一个末八品的更衣,你如何说不得?你错的是不该对皇上宠幸她有微词。”看她不服的脸色,我道:“你且起来。”马贵人战战兢兢起来,“七出第四条是什么?”马贵人脸色有一丝明悟:“是嫉妒。” 我点头:“不论你我还是皇后菀贵嫔都是皇上的女人,皇后作为皇上的正妻都还没有发话,你急的什么?”马贵人露出愧色,低下头。“我说你被恩宠冲昏头脑,却是问你,乔氏一个宫婢,没有华妃许可,她敢爬上龙床?即是华妃准许,你又急个什么劲?华妃什么样的人你也知道,就不怕得罪了她?!”马贵人羞愧道:“嫔妾多谢娘娘提点。” 我轻叹道:“自我进宫,你是第一个真心对我好的人。便是菀贵嫔、惠容华也不曾像你一般对我。诗韵,你眼光放高一些,乔氏宫女出身,又无长才,如何值得你忌惮?平白看低了自己。” 傍晚,玄凌来玉润堂看宝哥儿,我破例没有叫来马贵人。玄凌双手掐在宝哥儿肋下,玩抛高高游戏。直把宝哥儿喜得咧开无齿的嘴咯咯大笑。我含笑在一边看着这对父子,玄凌突然转头看着我道:“宝哥儿胆子倒大,抛的越高反倒越高兴。” 我接过宝哥儿,为他擦了擦笑出来的汗,道:“不仅胆大还皮实,今儿早在榻上翻身掉到地上也没哭呢。”玄凌急忙抱过宝哥儿上下翻检,怒喝道:“那群作死的奴才,也不小心看着!”我等他翻看完毕才掩嘴笑道:“地上铺了厚厚的棉被呢,哪里真会有事?” 玄凌不赞同道:“皇家的孩子总娇贵些,怎能让他碰着了?”教育理念不同,我也懒得去劝他,横竖宝哥儿是我在教养。敷衍道:“是,臣妾知道了。晚膳时候到了,皇上是在这里用饭还是……”玄凌抱着宝哥儿大喇喇坐下,道:“就在你这里。” 我吩咐喜儿道:“传膳。”翠儿领着一溜儿宫女,翩翩飞舞着将晚膳一一摆放好。因着玄凌在这里,皇上的晚膳也传了过来,显得格外的丰盛。 竹锦抱了宝哥儿下去,我洗了手,为玄凌布菜。玄凌道:“你也坐下,只朕与你,很不必讲那些规矩。”我为他置了一些开胃的酸菜,才坐下吃饭。听到身边娇脆的一声“我来吧”,翠儿接了喜儿的差事,为玄凌布菜。 我看着翠儿画的修长的眉,薄施胭脂的脸,微微沉了心。玄凌看了翠儿一眼,随口赞了一句道:“你这宫女长的倒娇俏。”翠儿脸上飞出一抹霞红,眨了眨眼睫,掩了得意的神色。我淡淡道:“是吗,臣妾倒没有注意,还以为是初跟在臣妾身边的不解事的小丫头呢。” 此事过后,我命红儿仔细留心翠儿的动静。翠儿愈发爱俏,拿出我往年赏的颜色鲜艳的丝绸做了衣裳,玄凌来时必妥妥装扮了,在周围徘徊。玄凌稍有动作,她就要过来露脸。喜儿禀告我时,觑着我与素日无异的脸色,心中惊惧,噗通一声跪下哭求道:“翠儿起了这样大逆不道的心思,打死都不为过。可是奴婢与她从小的情分,求娘娘看在翠儿尽心服侍娘娘的份上,把她打发去冷宫也好,万万莫送去慎刑司!” 我只道:“翠儿刚才送衣物去浴室了?”喜儿歪坐在地,脸色惨白一片——皇上正在浴室里沐浴。我道:“时间还来的及,只要翠儿这次没有做下丑事,我便饶了她这一遭。”喜儿重重磕了一个头,连泪也不及擦,就匆匆的往浴室赶去。 我静静的坐了很久,直到玄凌逗了宝哥儿过来,才换上笑脸去迎他。 此后几日,我待翠儿与往常并无二样,即不打骂也不挑刺,仿佛之前的事没有发生一样。翠儿战战兢兢了几日,见我八风不动,觑了一个机会跪到我面前,一语不发。喜儿见她这个样子,哪有不明白的,扑上去就狠狠扇了她一耳光。翠儿不躲也不挣,实实在在的挨了一下。 我喝道:“喜儿,下去!”喜儿咬了咬嘴唇,恨恨瞪了翠儿一眼,不情不愿的出去了。我看着翠儿倔强的脸,道:“你可想清楚了?”翠儿磕了个头,沉默不语。我打量她的脸,大眼,樱唇,雪般的肌肤,着实生的不错。想着她才到我身边时还是一团孩子气,心中募得一软,道:“你若是现在出去,我当今天的事没有发生过。” 翠儿进来之后第一次说话,声音坚定而又绝情:“求娘娘成全。”我闭了闭眼,在睁开时已是一片清冷:“你既要学乔更衣,本宫身边断是留不得你了。”翠儿脸色苍白,仍跪着不起。“念在喜儿与你相交一场,本宫给你个建议,端妃一直病重避世,敬妃最端方不过,华妃身边有了乔氏,其他妃嫔未必敢收留本宫身边赶出去的丫头,你只有投靠皇后。” 翠儿重重向我磕了个头:“谢娘娘成全。”我看着她磕头,看着她起身,看着她离开,在她迈出门的时候,我轻轻的道:“淳嫔娇憨天真,曾颇得皇上宠爱,可惜红颜薄命,令人深以为憾。”翠儿的脚步滞了一滞,出去了。我却知道我刚才的话,她已经听了进去。 小钱子和喜儿推门进来,小钱子愤愤不平道:“奴才一直以为翠儿这丫头是个好的,竟不想她是个深藏不露的——皇上也是凭她能肖想?”我道:“好了,小钱子,你明日送她回紫奥城,一路上不准对她冷言冷语。你把事情前后仔细告诉周源,他自会安排。” 翌日,七月初一,玄凌举办宫宴。遣了使者向太后请安,使者回来禀报太后身体康健。玄凌大喜欲厚赏太医。我含笑举杯,道:“太后身体好转,除了太医功劳之外,还有一个人有功劳呢。”玄凌疑惑道:“谁?”我言笑晏晏:“皇上竟把惠姐姐忘了吗?” 使者也在一边附和,玄凌恍然大悟道:“的确有苦劳。”当场传旨道:“禀朕旨意去紫奥城,进容华沈氏为从三品婕妤,俸禄加倍。”又笑容满面的看着我,道:“朕恍惚记得你宫里马氏是与你同年进宫的?”我道:“是。”玄凌道:“贵人马氏久侍宫闱,晋从五品良媛。”马贵人大喜,出众谢恩。 之后的日子,一如既往的平淡。除了玄凌最近换了口味,出身名门的妃嫔如端妃,敬妃之流,屡被召侍。而我和马良媛之类出身单薄的,则少了恩宠。诗韵见我竟然毫不在意,也只得跟着我安分度日。 又一日晚宴,甄嬛在席上与乔采女起了口角,玄凌以“御前失仪,出言无状,有失妃嫔之德”为罪名,罚甄嬛去无梁殿闭门思过。回玉润堂的路上,我一直沉思,玄凌为了甄嬛驳斥华妃的面子也是有的,怎会为了乔采女突然震怒至此?且前几日玄凌对甄嬛仍是宠爱有加。 及到了玉润堂,我吩咐喜儿竹锦收拾衣物,自己换了一袭淡青色无绣花的素净衣裳,头上只插了一支银簪,抱着宝哥儿一路肃容慢行至水绿南熏殿求见玄凌。李长来传我进去,我抱着宝哥儿跪在玄凌面前,道:“臣妾自请去无梁殿。” 玄凌阴沉了脸,收回欲扶我的手:“你为了菀贵嫔威胁朕?”因抱着宝哥儿我不能磕头,只弯腰道:“臣妾不敢。菀贵嫔出言无状,臣妾是亲眼目睹了的,皇上并没有罚错。只是菀贵嫔与臣妾有救命之恩,乾元十二年,臣妾病重,是菀贵嫔派来太医救治臣妾。今番菀贵嫔被罚思过,那无梁殿在翻月湖中央,人迹罕至,臣妾不忍菀贵嫔寂寞,愿与贵嫔作伴。” 玄凌沉吟道:“你不怕朕不再接你们出来?”我点头:“臣妾怕。但人无信则不立,无义则不信。臣妾更怕臣妾做一个无信无义之人。”玄凌甩袖怒道:“如此,朕就成全你!”我弯腰道:“臣妾谢恩。”站起身,依依不舍的看着玄凌,决然道:“皇上多保重。”转身带着宝哥儿出去。 玉润堂听说我要去无梁殿,已经乱作一团。马良媛远远见着我,一把将我拉至僻静处,焦急道:“你疯了吗?无梁殿那是什么地方你也争着要去?!”我见她为我担忧的连称呼都忘了,不由安抚道:“本宫自有用意,你不必担心。” 马良媛不可思议道:“你有用意?什么用意?去思过的用意?!”说的愈发不像话,我沉下脸喝道:“本宫做事岂用你置喙!”马良媛脸上闪过一丝受伤的神色,颓然松了手。我不忍,道:“天要大变,本宫走后,你也别急于争宠,回到长杨宫最好闭门不出。一切等本宫回来再说。” 马良媛不解道:“嫔妾不明白。”我叹了口气,道:“不明白也不要紧,记着本宫的话就好。以后见了华妃远远避开罢。” 喜儿小钱子两个听我要去无梁殿,自发收拾好了包裹,要与我同去。同行的还有竹锦和周源推荐的那个名唤芸娘的奶麽麽。 到了翻月湖,小钱子和喜儿将包裹一个个拧到小船里放好,竟占了一半空间。宝哥儿早已睡熟,芸娘为他穿上小衣服,抱在怀里。我静静的立在湖边,听到身后有杂乱的脚步声传来,回身轻轻一笑:“嬛姐姐,我来陪你去无梁殿。” 第三十七章 在无梁殿的日子安静而自由,我每日或教导宝哥儿说话,或为他制一些小衣裳,或抄录经书,或沿湖赏景。怡然而自乐。 只是我甚少去探望甄嬛,倒是甄嬛往我这里来的愈发频繁。每每说话间,脸上有感动之色划过。我只是淡淡的笑着,偶尔附和一两句,谈不上热情。我自请与她作伴无梁殿的情义在先,每日相处冷淡在后,又兼之我毫无幽禁失宠的惊慌失措。这般态度令甄嬛一头雾水的同时,也使她起了疑窦。 这日傍晚,我趁着凉爽抱着宝哥儿出来走走,遇见甄嬛站在湖边怔怔出神。她见着我,向我笑了一笑算作打招呼。我亦点头回礼,继续前走与她擦身而过。甄嬛突然道:“圣驾已经回銮了吧?”我一愣,算着日子道:“今日八月初六,再几日便是中秋佳节。若此时还不回京,便来不及了。” 甄嬛脸上便有了些落寞,望着紫奥城方向道:“中秋佳节,合家团圆。皇上觥筹交错之际,众美环绕之时,也不知会不会想起我们?”我略怔了怔,又往前走几步。甄嬛却回过身,真情意切道:“那日在翻月湖边,得知你自请和我作伴,我心中即震撼又感动。”握住我的手,“得友如你,甄嬛此生无憾。” 我示意芸娘将宝哥儿抱走,淡淡道:“你不必如此,是我应该做的。”甄嬛见我反应寡淡,皱了皱眉,直白问道:“可是到了无梁殿,你却待我十分生分,这却是为何?” 我瞬间冰冷了神色,自嘲道:“为何?贵嫔娘娘贵人多忘事,何必在意我这点小心思!”说罢用力抽出手,转身欲走。甄嬛情急,一把拽住我的衣摆道:“我向来不如你细致周到,但凡我哪里开罪了你,你直与我说,这样隐瞒猜忌,要至我们昔日姐妹之情于何地?” 我猛然转回身来,神情犀利而冰冷:“娘娘自重,我与娘娘何来的姐妹之情?”甄嬛脸上苍白,眼中受伤的看着我,道:“昔日在甄府我们同居同食的情谊,你难道忘记了么?初进宫时我们互相扶持彼此照顾的情分,你难道不记得了?” 她不说便罢,她一提起我怒火愈炽,道:“好一个姐妹情谊!乾元十四年元宵节,我不过是在你处偶遇你兄长,你便处处试探我,以为我与甄衍有私情,是也不是?!”喝问到是也不是时,我陡然逼近甄嬛,怒火灼灼的盯着她的眼睛。她眼中的一丝慌乱与闪躲,我丝毫没有错过。 脸上露出一抹苦涩,我的嘴角掀起嘲讽的弧度:“怀疑姐妹的品行贞守,便是你所谓的姐妹之情?”甄嬛神色惊慌,有一种秘密被揭开的尬尴与恼怒。“你‘姐妹’情深,可惜我却不是泥性的人——随你揉捏!” 甄嬛嘴唇动了动似乎有话要说,我忽然就失了与她继续纠缠的精力,仰天深吸了两口气,平复满腔的怒气,冷静而疏远道:“乾元十二年,你与我有救命之恩。今番你有难,我便来助你一次,以还你恩情。皇上只有两子,因此便是忘了我们,也不会忘记宝哥儿。待皇上派人来接宝哥儿之时,便是我们回宫之日。自此以后,你我两清。” 说着,我闭了闭眼,用力挥开甄嬛还拽着我衣角的手,啪的那一声脆响,惊醒了她的愧疚我的冷漠,我决然转身与芸娘大步离开。 我和甄嬛说话,并没有避开槿汐。离去的路上,槿汐小心劝甄嬛道:“自去岁出了正月,湘贵嫔便一次没有到棠梨宫来。奴婢原以为是因湘贵嫔有孕,需要静养的缘故。但是后来二皇子满月之后,仍不见湘贵嫔来咱们棠梨宫,才知道竟是娘娘与湘贵嫔生分了。这一次湘贵嫔突然自请来无梁殿与娘娘作伴,”说道这里,赧颜一笑,“奴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竟以为湘贵嫔态度反复,必有所图谋。直到今日才知湘贵嫔品性之高洁。” 甄嬛也道:“那日在翻月湖边遇见陵容,本宫惊喜感动之余,也颇有疑虑。及到了无梁殿,陵容对我清清淡淡,并没有故作热情,本宫也是一笼雾水,辨不清她的真心假意。”长叹一声,终于带了丝悔色,低低道:“是本宫看低了她。” 槿汐在一边觑住甄嬛的神色,建议道:“那年湘贵嫔为报答惠婕妤的提携之恩,冒着触怒龙颜大险,为惠婕妤求情。如今又为娘娘当年的救命之恩,舍弃荣华恩宠,带着幼龄稚子,来为娘娘搏求复出的可能。不惟金玉其质,亦且冰雪为心。此等友人,娘娘千万莫生疏了才好。”甄嬛点头道:“本宫亦是此想法。” 之后的几日,甄嬛日日往我这里来,我俱都吩咐了小钱子关门,不愿与她相见。甄嬛不以为意,依然每日准时来我门前,站立一个时辰等候。连续半月之后,我终于打开大门不耐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甄嬛惊喜的望着我,道:“不请我进去说?” 我让开身子道:“有话便一次说完,我可不愿让人以为我骄狂成性,竟敢让贵嫔主子为我当门神。”甄嬛带着几分讨好的笑道:“敢有人如此说你,我第一个就放不过她!”我只冷冰冰的不理,甄嬛脸上讪讪的有些下不来。槿汐乖觉,见状便退了下去。甄嬛扫视了一眼我身边的喜儿小钱子等人,我点了点头,她们才相继退下。 甄嬛坦诚的道:“那日,我哥哥来探视我,其间对你的事情总是旁敲侧击不休,又恰好你来,所以我……”我冷笑打断道:“所以你便怀疑我?”甄嬛双手握紧我的手,诚恳道:“我不止是怀疑你,我也同样怀疑了我哥哥。无论我在宫里地位如何,我总是甄家的女儿。思慕皇帝的嫔妃乃是欺君大罪,由不得我不心惊胆战!我一面为我的哥哥担心,另一面又何尝不是在担心你? 陵容,我们都是皇帝的女人,这一生都是。便是死了,我们也只能葬进皇陵,做皇家的鬼。我哥哥那一腔情思,稍有泄露,便能为他和你招来杀身之祸。当日你走之后,我立刻逼问了我哥哥,再三敲打,又为他指婚薛氏,我才能稍稍放心。 至于之后试探你,一是想知道你是否知道我哥哥的心思,二是……”我冰冷道:“二是试探我对甄衍是不是也有一样的心思!”甄嬛尴尬的点头:“后来知道一切都是我多想了,正准备向你致歉,时疫便爆发了。时疫之后,我们又都怀了身孕,你需要静养,我也不敢提这事扰你心烦。再之后……”甄嬛眼圈微红,“我遭受到那样的痛楚,日日沉侵于苦海之中,连今夕何夕都不知道,更如何能想起这件事?” 起身郑重向我行大礼,道:“我作为妹妹,作为你的闺中好友,猜得那样隐秘的事情,如何不叫我惊惧?我又不敢问你,生怕唐突了你。只得自己留心刺探一二。但毕竟冒犯了你,请你看在我也是一片苦心之上,原谅我一时糊涂!” 我只静静的看着,不去伸手去扶她。这番措辞的确合情合理,但其中有几分是真有几分是假,我分辨不出来,甄嬛她自己也不知道吧?长时间行礼,甄嬛双腿微微颤抖,只强撑着不肯自己起来。难得她肯示弱一次,我叹了一口气,疲累道:“你先回去吧。” 甄嬛觑我神色,知道已经打动了我几分。当下不敢再逼,起身出去了。 之后的日子,甄嬛便常常来寻我说话,言语间亲密真诚犹厚三分。我也言笑以对。甄衍的事,仿佛被我们不约而同的遗忘,再也不曾提起。但是,我与甄嬛彼此都知道,我们之间已经回不去以前半点隔阂都没有的少女时代了。现在只是两个深宫贵妇之间的交往,较之他人多了几份真情,较之友情,却少了一份真心。 宝哥儿十一个月了,已经能熟练的喊母妃、父皇、皇祖母、菀母妃。也能扶着桌腿颤巍巍的自己站立起来。甄嬛越发频繁的出神,我偶尔也会有些忧心。玄凌将甄嬛送来无梁殿三个月了,外面夺权之战已经开始了吧?汝南王经营了几十年的军权,能被玄凌谋夺成功吗? 入冬前几日,湖面遥遥有小舟泛来,却是皇上身边的小尤奉旨来接我们回宫。回宫第一夜,玄凌去了棠梨宫。周源将这几月政变的事情,详细说与我听:“菀贵嫔的兄长,甄大人因一个烟花之地出身的外室与家族闹崩,假意投靠了汝南王,借机获得了汝南王党羽的名单。又亲率羽林军节制汝南王府邸。清河王的人夺了汝南王在各地的兵权,太后邀了汝南王王妃和世子进宫探视帝姬,并留宿宫中。如此三管齐下,方活捉了汝南王。现已拘于宗室禁府,又六部共同议罪。” 我听了,静静思考了一炷香,叹道:“慕容家作为汝南王得意部将,必要遭受诛连,只可惜了华妃。”华妃一倒,后宫重新洗牌,我与甄嬛只能算作宠妃,宫务大权必由皇后独家掌握。阴鸷了眼神,皇后把持后宫,我这有子的妃嫔日子怕是更难过了。 思及此,我不由问道:“翠儿最近怎样?”周源道:“翠儿姑娘年方十五,天真娇憨不知世事,竟有先前淳嫔小主七八分的样子。”我点头,道:“华妃的好日子不长了,等皇后解决了这个心腹大患,后宫权柄她最大,恩宠我和甄嬛最多。偏我和甄嬛又交好,一向同气连枝。皇后为了均衡各方势力,需要人手分我们的宠,今年选秀的秀女,大多家世出众,未必好拿捏。如此翠儿便有机会上位。你吩咐下去,翠儿待遇一应比照更衣份例,长杨宫不得有人在她面前冷言冷语,指桑骂槐。等朝政之事稍稍平静,翠儿差不多可以侍驾了。” 周源道:“翠儿有心背主,娘娘为何还要提拔她?不怕有朝一日被反咬一口吗?”我疲惫的揉了揉额角,道:“我何尝不知道?只我势单力孤,马良媛还算可靠,但目前还未成气候。皇后身边铁通一般,我连指甲都插不进去。如今正直她用人之际,我只能出此下策。我也不奢望翠儿心中有我,敢把皇后的事情偷密与我。只想着既然皇后有心要扶持一个人分我和甄嬛的宠,我宁愿这个人是我熟知的,身份不高的翠儿。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周源躬身道:“娘娘谋虑深远。”我知他这是认同了我的做法。于是我换了件事情问道:“长杨宫的新来的宫人底细都摸清了吗?”周源道:“内侍里,有五个人是背景干净的,有三个是皇后的人,一个是皇上的人,二个是华妃的人,一个是欣贵嫔的人,一个是曹婕妤的人,还有三个摸不透底细。” 我冷笑一声:“本宫才离宫一趟,什么鬼魅魍魉也敢把手伸进长杨宫!皇上皇后华妃也就罢了,欣贵嫔和曹婕妤的人寻个理由,当众打死立威!那五个清白的你先派个杂活,暂时不要放我身边,看看品性如何再说。皇后的人撵出去两个,只留一个,吩咐小钱子给我看住了!华妃的人先做粗活吧,只准庭院里活动。宫女里你嘱咐菊清也是一样处置,只需禀报我有那些人安插钉子进来的就行了。至于底子摸不透的,让他们互相监视,揭发不轨的,不拘是谁,不拘几次,每次十金。” 说着,忍不住掩口打了个呵欠,舟车劳动这许多天,回来又很费了些脑子,我撑不住睡意道:“再八日就是宝哥儿满周,明儿个皇上肯定要来景春殿。凡是探头探脑,形迹鬼祟的,你都标记下。咱们慢慢梳理。” 第三十八章 翌日清晨,我早早的起身装扮妥当,带着小钱子喜儿等人,去皇后的昭明殿请安。在殿前遇上甄嬛,看着彼此身上既不奢华也不有失贵嫔气度的宫装,我们默契的相视一笑,携了手一起进去。 华妃依然在列,只是神气颓然,不同于往日。相互依礼见过之后,絮絮几句便散了。皇后独留了我和甄嬛。寒暄过后,皇后道:“眼下诸事繁忙,费不起那个心力劲儿选秀女。皇上的意思是,此次平息汝南王之事,有不少有功之臣。” 这便是要选功臣家的女儿进宫?我垂了眼睑恭敬的立着,皇后单单留了我和甄嬛两个宠妃来说这事,不知是何用意?只听甄嬛道:“这些功臣之家有适龄的女子,可以选入宫中为姐妹的话是最好不过了。相信必定是大家闺秀,举止端庄。” 我内心微微哂笑,何为大家闺秀?何为举止端庄?长相明艳尤为出众者,或是风情才艺旖旎者,想来必不是举止端庄的了。但是我也没有把这番话说出来,面对将要进门的新人,妻妾总是要一致对外的。 果然,皇后释然的微笑了,“原来皇上、本宫和贵嫔想到一处去了,那就由本宫择了好日子选取入宫吧。”微微抿了口茶,皇后转向我道:“湘贵嫔怎的一直沉默不语?”我含笑道:“选取新妹妹进宫一事,自有皇上皇后拿主意。臣妾驽钝,不及菀姐姐兰质蕙心能提出良言建议。只好闭口藏拙了。” 皇后笑道:“看你言语如此伶俐,哪里拙了?”我只微笑不语。皇后道:“本宫留你,是为和贵嫔说说予泽满周宴一事。”顿了顿,带了一丝歉意续道:“前朝事忙,时间又紧张,皇上的意思是一切从简。” 宝哥儿是我唯一的孩子,也是我日后的依靠。满月被大皇子抢了风头,如今满周却要简办,我脸上的笑容立即消失,抿着嘴,露出不悦之色。皇后见状忙安抚道:“前朝汝南王一党余孽仍需清理,空出的位子也需要调选合适的人接任。皇上为了这些事,日日批阅折子到子时。身为后宫,你应需体谅一些。”我闻言勉强弯起唇角,道:“臣妾也不是不识大体的人,一切但凭皇上皇后做主。” 出了昭明殿,甄嬛握住我的手道:“宝哥儿不唯是你的孩子,也是皇上唯二的两个儿子之一。若不是实在事忙,皇上断断不会这样委屈他。你也莫要往心里去才好。”点头了头,我自然没有介意,一时的荣宠算不得什么,宝哥儿若风头大盛我才需要担心呢。 只是,他人面前我却是不能表现的如此识大体懂进退。身为一个宠妃,身为一个一生只有一个儿子的宠妃,皇后才一说,我便立即识大体的表示不介意,那城府何止深沉?华妃和甄嬛还在前面顶着,我又何必引起皇后过多警戒。 与甄嬛分手,她自去寻眉庄,我回长杨宫抱着宝哥儿去向太后请安。宝哥儿这小子不认生,太后拿了几块糕点稍稍逗了一逗,就能磕磕绊绊的喊皇祖母。直喜得太后连连在他的小胖脸上亲了几下。 宝哥儿正是要学走路的时候,又长得敦实,安静不了一刻,便挣扎着要立起来。我瞧着太后似乎搂不住他,慌忙接来递给芸娘。歉意道:“宝哥儿好动,没一刻安生。闹着太后了。”太后摇摇头,笑着道:“无妨,小孩子家家的多动动才好。”竹息看着一旁宝哥儿莲藕般滚圆的肉胳膊,笑着凑趣道:“瞧咱们的二皇子长的多好啊,壮实。” 太后闻言也道:“是,湘贵嫔教养的好。”我谦虚了几句,那边宝哥儿挣扎着要下地,芸娘不准,宝哥儿气的啊啊叫了起来,突然道:“奶,坏,坏!”太后闻声望过去,宝哥儿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正好看过来。喜得太后以为那声‘奶’是唤的她,连忙让竹息把宝哥儿抱到炕上,扶着他走。 太后看了一会儿宝哥儿学走路,突然道:“哀家听说,皇上罚菀贵嫔思过,你自请与菀贵嫔作伴?”我一惊,不意太后说起这个,立刻抖擞了十分精神小心答道:“是。臣妾是南方人,初入宫时水土不服,生了一场大病。是菀贵嫔派来温太医用了十二分的心力才救回了臣妾。 上次皇上罚菀贵嫔,是菀贵嫔有错在先。臣妾不能罔顾规矩为菀贵嫔求饶。又思及那无梁殿是在翻月湖中央。常年无人居住,只怕荒凉得很,才去求皇上愿往无梁殿与菀贵嫔作伴。”我所说的一切都是实情,我当年病的一场,太医院还有记录。并不怕人查。 太后和缓了颜色,道:“你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有的人啊贪心不足,总想着别人有什么没有给你,却忘记了别人给了你什么。”我心思电转,知道太后指的是慕容家忘了皇家的知遇之恩。这却不是我能置言的。因此微低了头抿唇微笑,一副羞涩的样子。 临走的时候,太后赏了一柄羊脂玉如意,几匹宫缎,几样她曾今用过的首饰。我领着一队人一路从姬宁宫高高捧着到长杨宫,无声向后宫宣示,即使我禁闭了几个月,我和宝哥儿还是颇受太后的青眼。 景春殿内,马良媛已经等着了。见了我倒比往日还恭敬三分的行礼。我扶她起来,道:“这几月你在宫里如何?”马良媛道:“朝政变动,皇上很少出入后宫。嫔妾谨遵娘娘吩咐,除了日常向皇后请安,闭门不出。” 我满意的点头,提醒道:“今届选秀虽然推迟,但皇上要选功臣之女充入后宫。新人进宫之前,你尽力巩固地位。十一月十八是本宫宝哥儿满周,本宫会安排个时间给你献艺。你需抓住了。”马良媛行礼道:“嫔妾谢娘娘提拔。”。 想了想,我又道:“这次汝南王之事,慕容家必是不成了。华妃素日在后宫之中行事跋扈,又手段狠辣,树敌者众。前朝慕容家被处置之后,后宫必然掀起揭发华妃隐私之事。华妃倒掉是大势所趋,然而华妃却从不曾对咱们长杨宫有什么动作,又做了近十年的宠妃,谁也不知皇上心里对她有多少情谊。本宫告诫你一句,华妃之事,你半点不可沾手。” 马良媛静静听了,认真应下。我挥手让她回去。小顺子接着进来,双手呈上一叠厚厚的家书。我扫了一眼,挑出安比槐的打开。信中是一些通用的教导训话。大意是让我尽心服侍太后皇上皇后,尽为人臣为人妾的责任。只是字里行间唯唯诺诺,处处小心。可见他还算拧得清,没有用训诫的口气与我说话。 又打开几个弟妹的书信,只是一些普通的问好。虽为姐弟妹,我却与他们不熟。只记住他们姓名就够了。安比槐子嗣众多,然而八个儿女里,竟只有两个儿子,最小的一个才三岁。除我之外的女儿都还未嫁。 再打开萧姨娘的信,先是感激我母亲将她提拔为二房,再说了瑾儿弟弟读书情况,又将安比槐的几个妾室经历说了一遍。原来当年我选进皇宫之后,安比槐就将母亲接出偏院。那个要把我许给刘瘸子的妾,当年就被打杀。再到安比槐被牵连军粮一事,竟然升了县令,此后安比槐其他的妾死的死,卖的卖。他背弃我母亲一事,就这样勉勉强强的被遮掩住了。 我冷笑,安比槐也不算是蠢人,还知道掩藏。心里到底松了一口气,我本是寒户出身,家族再有宠妾灭妻的名声,我将来也不会有太大的前程。 最后是母亲的信,足足有二十多页。淡淡几笔将她这几年的生活一概而过。剩下满篇满幅的都是絮絮叨叨的琐碎关怀。泪水不知不觉的落下,鼻中盈满酸胀的委屈。三年来,宫里步步算计,步步惊心。人情冷暖,饮水自知。便是有一二好友在身旁,也不及母亲一句天凉了要加衣。 玄凌进来时,就看见我捧着信伏床大哭。唬了一跳,连忙扶了我的肩,道:“这是怎么回事?谁给你委屈受了?”我见是玄凌,连忙起身行礼。哭的一嗝一嗝的。玄凌扶着我的胳膊不给我伏下身,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不好意思的擦了擦眼泪,却总是擦不尽。索性拿帕子捂了脸,“臣妾母亲给臣妾来信,臣妾一时情切,不忍住就……”想到我这么大一个人了,还哭的像个孩子一样,更被玄凌撞见,恨不得地上立时裂出条缝来,好让我钻进去。 玄凌看着我手上厚厚一沓书信,抽去阅读起来。看罢好笑的看着我覆面的帕子上湿透的一片,道:“安宜人一片拳拳慈母之心,安家又无大事发生,容儿为何哭的这样伤心?”好容易止住泪,我重新见了礼,才赧颜道:“臣妾想母亲了。”玄凌拿了帕子给我拭泪,取笑道:“容儿先把泪痕擦干,莫要被予泽看见了羞你!” 我含怒含嗔横了他一眼,开门吩咐菊清将宝哥儿抱来。几个月不见,宝哥儿已经不记得玄凌了,但我是教过宝哥儿说父皇的。因此,当玄凌抱着宝哥儿立在他腿上,教宝哥儿喊父皇时,宝哥儿很容易的就喊了出来。玄凌大喜,抱着宝哥儿开始玩抛高高游戏。我只噙着一抹温柔的笑,静静立在一边看着他们父子。 晚膳过后,玄凌握了我的手,往寝宫走去。一面道:“予泽的满周宴不能大办,委屈你了。”我跟在他身侧后一步,语含嗔怨道:“臣妾哪里有什么委屈,宝哥儿是皇上您的儿子,皇上愿意委屈宝哥儿,臣妾更不会有微词。” 玄凌转身,凑近我,温热的气息喷在我面上,道:“还说没有微词,这不是跟朕抱怨着吗?”我眼圈微红,侧过脸道:“皇上,宝哥儿是臣妾这辈子唯一的孩子。”玄凌沉默了一瞬,紧了紧我的手,道:“朕打算升你父亲为正四品知府,掌浙江一省政事。” 我讶然的回头,急忙解释道:“皇上,臣妾只是为宝哥儿的事心里有些不舒服,并不是为臣妾父亲求职。”玄凌道:“朕知道。不过朕想给你给予泽一个恩典。”“可是,”我被这个消息惊得手足无措,“臣妾父亲才升至正五品同知不过一年,若论政绩,也尚未来得及做。如此突然晋升,臣妾担心于皇上英明有碍。” 玄凌却道:“朕这个决定是仔细思考过的。朕想给予泽一个昌盛的母家。”我了然,大皇子亲母悫妃出身不低,现在又有一门三后的朱家做外家。而我的宝哥儿只有一个举人出身的外家,实在太过寒酸了些。玄凌年近而立,对于仅有的两个儿子难免看重,自然要为他们打算一番。 只是,我安家升迁的快未必是好事。本就没什么根基,安比槐也不是进士出身。才学、能力、品德、名声,他也一个都没有。不过是运气好,有个女儿在宫里生了儿子,当了娘娘。就算做了正四品知府,掌一省政权,在世家面前也不过是一个暴发户,还是一个根基不稳的暴发户。一旦我或者宝哥儿出了什么问题,安家就能立即崩塌。 且以安比槐往日行事的惯例,一旦知道皇上看重宝哥儿,立刻就能抖起来,在地方为非作歹也未可知。我虽然先前有警告过他,但是天高皇帝远,更何况我这个困于深宫的女子呢?我从来不指望安家能帮助我什么,但是也绝不允许安家托我后腿。 说来话长,一切也只不过眨眼之间就已想得明白。我伏跪于地言辞恳切道:“先人有训,子不言父过。然而事涉浙江一省黎民百姓,臣妾不敢不言。臣妾父亲有三不足,其一屡考进士不中,此为才学浅薄。其二为官多年碌碌无为,此为才干平平。其三家中多有美妾,此为私德不修。此三不足,难以为一省之长,亦不能造福一方百姓。请皇上三思。” 玄凌大怔,竟不想我能说出这番话来。亲自弯下腰扶起我道:“人无信则不立,无义则不信。朕初听闻事,只谓容儿是难得一见的有情有义的女子。今日听容儿自呈你父三不足,推拒为你父加官升爵,才知容儿大信大义,世间男儿不如你多矣。” 我被玄凌的称赞臊红了脸,靠近他怀里道:“什么大信大义,皇上也拿来夸赞臣妾。臣妾深宫妇人,大字才识得几个,哪里知道那许多。臣妾只知道,做人做事,要凭着良心。菀姐姐与臣妾有恩,臣妾便要报恩。父亲能力不足,臣妾便不能不顾黎明百姓,让他因着臣妾和宝哥儿的缘故,掌一方大权。” 玄凌拥着我叹道:“做人做事,要凭着良心。你说的出做得到,可世上如你一般的,能有几人?” 乾元十六年二月十二,皇上下旨,召安比槐入京,封从四品编修①。此乃后话,暂且不提。 再两日,我忙着训练宝哥儿抓周。玄凌在甄嬛建议下,夺慕容一族爵位。斩慕容炯、慕容世松、慕容世柏。未满十四岁的女眷没入宫廷为婢,其余者流放琉球,终生不得回朝。自此慕容家大厦倾倒,后宫诸妃蠢蠢欲动。 第三十九章 十一月十八日,宝哥儿满周岁。景春殿外大雪纷飞,北风呼啸。殿内却是春意融融,管弦乐舞。皇后位于皇上左侧,我因是宝哥儿的生母,得以坐在皇上右下侧第一位。竹锦和芸娘抱着宝哥儿立在我身侧,宝哥儿第一回见着这许多人,难得安静的只拿大眼睛左右张望。 我起身举樽向皇后道:“皇后操劳多日,将予泽的满周宴办的这样热闹,臣妾先干为敬,聊表谢意。”举袖掩口饮下杯中酒水。皇上颔首,和煦微笑,抿了抿酒。玄凌笑道:“容儿眼中只有皇后,竟是没有朕了?” 我提起酒壶自斟了一杯,向玄凌道:“臣妾哪里忘了皇上,只不过皇后为臣妾和予泽操劳这许多日,劳心劳力,比起皇上这个只来吃酒的,自然更让臣妾先敬了。”举起酒杯,敬道:“臣妾恭祝皇上圣体安康,福以永年。” 妻妾和睦的一场玄凌自是乐见的,并没有责怪我,大笑道:“皇后辛苦了,朕果然是只来吃酒的。”说完一口喝干。其他嫔妃见玄凌气色大好,又喝的爽快,纷纷来敬。 酒至半酣,太后身边的竹息姑姑带着赏赐进来大殿,道:“奴婢给皇上皇后请安,给各位娘娘小主们请安。”玄凌关切道:“姑姑如何来了?母后身体如何?”竹息笑道:“劳皇上记挂,太后身体康健,早上还想着出席二皇子的满周宴呢。只是外面冰天雪地的,让奴婢们劝住了。依然派了奴婢过来,嘱咐奴婢要看了二皇子抓周,回去好说与太后听。” 我连忙站起身道:“劳太后记挂予泽,臣妾感激不尽。翌日天气晴朗,臣妾当携了予泽同去向太后磕头谢恩。倒是劳动姑姑天寒地冻的亲来一趟,”我看向皇后请示道:“臣妾想着姑姑是太后身边的老人了,欲为姑姑置一席位。皇后以为如何?”皇后点头道:“竹息姑姑事太后年久,劳苦功高,理当如是。便在本宫身侧为姑姑置一席位罢。” 竹息推迟不肯受:“奴婢宫婢贱身,如何能与众位主子同坐?折杀奴婢了。”如此再三推拒,方在我侧后置了一席。虽是侧后,我下面的眉庄往下挪了一位,没有真的让竹息坐于我们身后。 皇后面向玄凌道:“不敢劳太后久候,皇上看……”玄凌放下酒樽,道:“恩。让他们把东西呈上来。”几个大力内监合力抬上一张紫檀木大方桌。宫女们依次将抓周需要用到的东西摆上。准备妥当,皇后向我道:“把予泽放上去吧。”我微笑应诺,亲自从芸娘怀中接过宝哥儿放到大桌上。 宝哥儿得了自由,立刻四肢着地,从方桌一头爬到另一头。再又爬回来,露出乳牙朝我笑。端妃慈爱的看着宝哥儿道:“予泽长得真壮实,看他爬的多顺溜啊。”众人皆赞。但是宝哥儿只顾玩耍,不肯抓东西。我心下暗暗着急,眉庄已经凑近桌边,拿了一本《孟子》摇了一摇道:“宝哥儿,来,抓这个。”宝哥儿当真往这边来。甄嬛见状指着眉庄笑,“惠姐姐你这是诱哄,不算数!” 皇后也笑道:“惠婕妤不可,快回来。”眉庄无奈,只好放下书,回到众人之中。宝哥儿见干娘走了,气得啊啊大叫,一掌一脚将桌上事物推挤的歪歪斜斜。若是平时,我和眉庄早已经去哄他,而此刻我们只远远观望,并不去安慰他。宝哥儿又叫了两声,才委委屈屈的按照我常日教导抓了支毛笔,瘪了瘪嘴,就要开哭。 众人见他抓了笔,纷纷夸赞什么学富五车之类。我一面微笑着应酬,一面去抱宝哥儿。哪成想,这小子居然挪了挪用屁股对着我。我好笑的抱了他,他便在我怀里可劲儿的挣扎,芸娘急忙过来帮忙。宝哥儿大眼睛一转,突然朝着玄凌的方向喊道:“父,父,抱!妃,坏!” 我愕然,敢情这小子是在告状啊!玄凌也颇觉惊奇,当真来抱。宝哥儿扒在玄凌怀里,伸出小胖手指着我,道:“父,妃坏!”小孩儿奶声奶气的声音响彻整个大殿。周围喧嚣一滞,继而众妃嫔具都掩口轻笑。我气的脸上一阵红白,竟被儿子当着众人的面向父亲告状母妃坏。没好气的握住他的小手,道:“什么妃,是母妃。” 宝哥儿见我生气,胆子一怂,转身环住玄凌的颈脖,把脸埋在玄凌肩窝里,怎么也不肯抬头,只留给我一个肥肥的小屁屁。玄凌也不介意,直要抱着宝哥儿往位子上坐。但那是帝座,宝哥儿如何能坐?眉庄见状,连忙道:“宝哥儿来,干娘抱,有桂花糕哦。”她身边的彩月机灵,立时端了一盘雪白的糕给宝哥儿看。宝哥儿听见,回头看了一眼桂花糕,又看了看玄凌,再看了看我,最后又看着桂花糕,果断张开手给眉庄抱。 这个小吃货!虽然把我气个倒仰,然而此事也算告一段落,竹息告辞离去,众人回座,宴饮重新开始。我向喜儿使了个眼色。喜儿无声退下。 不一刻,一袭青翠舞裙的丽人以菱纱覆面,随着管弦之声,旋舞着进入大殿。她的舞姿轻盈而灵动,是清晨立在荷尖上的蜻蜓,又优美似花间的翩翩飞舞绿蝶。突然筝声急转,滴水入河,拂草惊花,惊散一室静谧。扭腰、旋身、甩袖,矫健如游龙,却又幻变快如翠鸟腾翅。衣裙之上层层纱幔飘扬,她如一尾游鱼破开层叠的荷叶,在漫天花海中独舞。 大殿之中的喧嚣渐渐消止,众人皆凝神细看场中舞动的女子。其舞姿优美远出于当日甄嬛的一曲惊鸿舞,若是后宫女子,当是争宠大敌。然而,她的舞姿如此的绚烂,那些嫉妒之言竟一时不能说出口。玄凌更是目中异彩连连,瞧得专心致志。 一曲舞罢,那佳人竟自己揭开了面纱,向皇上皇后叩首道:“嫔妾良媛马氏,给皇上皇后请安,皇上皇后万福金安。”玄凌走下座位,亲手扶了马良媛起来,赞道:“南国有佳人,轻盈绿腰舞。①李群玉诗写观《绿腰》舞之近感。”马良媛脸上飞红,斟了一杯酒,递与玄凌,自己也拿一杯,道:“嫔妾谨以此杯皇上谢夸赞。”说完,仰头喝干。玄凌也喝了。 皇后笑意盈盈的看着我道:“湘贵嫔特意禀报本宫要留一节目,原来竟是为的马良媛。”我微笑,我与马良媛的关系后宫皆知,但是我也没有必要大庭广众之下宣扬出来不是?只拿眼看着玄凌答道:“这些日子皇上为了前朝之事日夜忙碌。臣妾身为妃嫔,不能为皇上分忧。便想了这个法子引皇上开心。一点小心思,不足为道。”玄凌闻言感动的注目于我道:“容儿费心了。”我亦缠绵的回望他:“皇上忙于政事之余,也不要忽视了身体才好。” 今次宴会,我长杨宫出尽了风头。众妃对我和马良媛既羡且妒,但今日玄凌是必要留下来陪我的。众人散去,我请示玄凌:“臣妾已经吩咐宫人去煮醒酒汤了。皇上是先喝醒酒汤还是先沐浴?”玄凌揉了揉额角道:“朕先沐浴。”我道:“那正好,宝哥儿方才过于兴奋,现在怎么也不肯睡,臣妾先去哄哄他。臣妾吩咐小路子和翠儿服侍皇上?”玄凌不在意的点头。 我唤过翠儿和小路子跟随玄凌去浴室,我自己则去偏殿看宝哥儿。那小子咯咯笑着左右扭动不肯让芸娘脱衣服。看到我讨好的给我一个大大的笑脸,喊道:“妃!”我对芸娘道:“我来吧。”拧了拧宝哥儿的小鼻子:“喊母妃。”宝哥儿笑嘻嘻的闪躲。 我将他肉嘟嘟的身体搂在怀里,道:“母妃唱歌儿给宝哥儿听,好不好?”说着轻声哼唱了起来。玄凌的女人从来不少,我也从来没有爱慕过他。但是他毕竟是我的夫君,不管名义上还是实际上。亲手为自己夫君送上别的女人的滋味,真不好受。 我温柔的抚摸宝哥儿的背脊,使他快点入睡。自己却怔怔的看着烛台上静静燃烧的红烛。不管感觉多么不好受,已经做了,就得安安静静的等待一切到来。喜儿也猜到今夜将要发生什么,恹恹的侍立在我身边一语不发。 终于,宝哥儿的揪住我衣袖的小手松开,他已经睡的十分香甜。我慢慢的为宝哥儿褪下大衣裳。将他放入小床上掖好被角,吩咐芸娘仔细看顾。我挺直背脊,重新挂上柔和的笑容,一路慢行至浴房。 李长远远迎了上来,我不等他行礼就道:“快别多礼了。本宫来看看皇上,怎么还没有洗好?”李长支支吾吾的道:“这,娘娘先回去吧。皇上还得一会儿。”我轻轻责怪道:“公公一惯是个最体细致不过的,今儿怎么糊涂了?这样大冷的天,水冷了可怎么好?” 说着就要越过他向前走去,李长打了个转儿又来拦我。我不解的看他。忽然我想到了什么似的,四下扫视一眼,人都齐全,只除了……我面沉如水:“翠儿呢?”李长见瞒不过去,支吾道:“……翠儿姑娘在里面伺候。”我大怔,瞬间怒火燃烧了我的面庞,李长紧张的盯着我,我忽然一一甩袖,愤愤往寝殿去了。 我一路急行,心头情绪纠缠复杂难辨。有些松了口气,翠儿果然爬上了龙床;又有些不是滋味,翠儿真的爬上了龙床。喜儿小声唤道:“娘娘。”我脚下一滞,听出喜儿语气中的茫然,我淡淡吩咐道:“你不要多想,她这也算是得偿所愿。今儿不必你伺候,本宫放你一夜假,你回去好好歇一歇。”我身边的奴婢可以沉默可以愤怒可以破口大骂,唯只不能茫然。喜儿留在身边,容易会被人发现猫腻。 回到寝殿,我眼圈微红,菊清小顺子几个愤愤不平的安慰我。玄凌过来时,我才哭了一场,菊清小顺子都被李长叫走。玄凌面上有些讪讪的道:“你放心,朕已经吩咐他们不必留档。”我一惊,哽咽道:“皇上这算是什么?臣妾身边的贴身宫女还不能入皇上的眼?那皇上又何必宠幸她?” 玄凌皱眉不悦道:“朕宠幸了她,你在这里哭。朕吩咐不留档,你也不愿意。你想朕如何?”我心中越发委屈,泪珠成串的顺着我白皙的脸庞滑落,“臣妾伤心如何不能哭?今天是宝哥儿的满周,皇上留宿臣妾宫里就给臣妾这样大一个没脸,臣妾怎能不伤心?” 玄凌听我这么一说,颜面有些挂不住,坐到我身边揽住我,赔不是道:“是朕不好,白天宴上多喝了几杯,被热水一激,血脉喷张,才做下这事情来。”皇帝是从来不会委屈自己的一类人,性趣来了,身边又恰好有个颜色不错的人,直接按倒办事。至于嫔妃,连华妃那样跋扈的人都把贴身宫女给朕了,朕用了你身边的宫女又如何?至于那宫女的挣扎,咳,小小情趣可以忽略不计。 我还能说什么?后宫只要性别为女的都是皇帝的女人。再说下去,就是犯了嫉妒。更何况高高至上的皇帝都给我赔不是了,我再说下去不仅不知好歹,届时他翻脸走人也是可能。我又不甘心这样轻易的放过他,哭道:“自乾元十二年臣妾进宫起,翠儿那丫头就在臣妾身边服侍臣妾,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已经这样,皇上也给她个名分,算是全了臣妾和她的一段主仆之情。” 玄凌爽快点头,“按例封为更衣好了。”我拭了拭泪,起身行大礼道:“臣妾求皇上将翠更衣赐居其他宫殿。”玄凌沉下脸,深深注视我,道:“容儿还是在怪朕?”我眼圈红肿,冷静道:“臣妾不敢,翠更衣服侍臣妾年久,臣妾对她感情深厚。她今朝背叛臣妾,臣妾念旧情为她请封更衣,却不愿意将这种背主之徒留在长杨宫日日相见。” 玄凌赧颜,他清楚的记得那个小宫女被他压在身下时有过拼命挣扎。握拳假咳了一声,道:“朕明日吩咐皇后来安排。” 这件事说到这里作罢。夜里与玄凌同躺一张床上,我强忍着瞌睡,断断续续辗转翻身到天亮。晨起服侍玄凌更衣,玄凌见我温顺一如以往,只是脸色憔悴,眼圈红肿。身为枕边人,他如何不知道我一夜未眠?眼中有丝愧疚滑过,握住了我的手道:“容儿今日不必向皇后请安了,朕走后,好好歇一觉。” 我勉强露出个笑靥,道:“皇后是国母,臣妾无病无痛的,如何能忽视礼制不向皇后请安?再者,”我咬了咬嘴唇,艰难道:“翠更衣的事情也需臣妾向皇后禀报。”玄凌沉默,握了握我的手上朝去了。 我唤来芸娘问了宝哥儿的衣食睡眠,吩咐竹锦照看宝哥儿,自去装扮更衣。我看着镜子里我憔悴的容颜,吩咐菊清道:“今天画浓妆,衣饰越华贵越好。”昨夜的事,此时应已经传遍六宫。今日向皇后请安,少不得有看我笑话的人在。我的妆越浓,衣饰越华贵,就越显得我需要靠这些强撑出气势。 这些日子我风头太盛,皇上罚甄嬛无梁殿思过是为保护她,皇后端妃敬妃之流应已猜出。我自请陪伴甄嬛,又拒了皇上为我父亲升职的打算,实质和名声赚了满钵。是时候需要压抑一些了。 “小顺子,小路子从昨夜到今早有无与昭明殿的人接触?”小顺子道:“昨日半夜,小路子起夜去了半个时辰。”我抿了口脂,道:“是吗,那么皇后应该知道细节了。”突兀的严厉了语气,“日后我长杨宫宫人遇见翠更衣,不许冷言冷语,嚼舌讥讽,指桑骂槐。若是心中不快,不理不睬即可。”站起身扶着菊清的手道:“去昭明殿!” 今日众妃嫔都来得很早,眼光在我脸上和翠儿之间徘徊,脸上都是似笑非笑的神情。甄嬛和眉庄一起拉了我说话,完全无视翠儿和其他人。这是一种表态,我心中微暖。 皇后在宫人拥簇下坐上凤座,众嫔妃起身向皇后行礼。礼毕,按照规矩,前一夜侍寝的妃嫔单独行礼。翠儿出列,因是第一次侍寝,所以要向皇后行三跪九叩大礼。皇后微笑道:“皇上早上已经和本宫说了,翠更衣身份不比从前,着迁出长杨宫,赐居延禧宫撷芳居。”翠儿谢恩。 我心中冷笑,说的好像赐居延禧宫是皇上护着翠儿似的。华妃这还没倒呢,就打我的脸了。然而我只面无表情的对着或幸灾乐祸或假意安慰的眼光。前脚才回回到长杨宫,后脚太后、皇上那里皆有赏赐过来。太后是为了安抚我,玄凌却是因为歉意。我吩咐宝莺收了,看了一回宝哥儿,实在撑不住,躺床上歇息去了。 第四十章 那日之后玄凌就再没有找过翠儿,后宫恩宠甄嬛独占鳌头,其次是我,再次是马良媛。然而翠儿比我当年要沉得住气,她是宫女出身,放得下身段,日日在昭明殿服侍皇后。 华妃父兄皆判死刑,她时时跪在仪元殿外叩首求情,只磕得头破血流,玄凌也不愿召见。我偶尔在仪元殿伴驾,每次见她都远远避开,一代宠妃如此落魄,想是不愿意人多看的。我心里也是涟漪波澜,皇上的恩宠果然是这后宫最不可依靠的东西。马良媛也颇有感触,向我讨了方太医,更加精心的调理身体。 华妃为了她父兄的事情心力交瘁,却不知后宫对她的攻讦也悄然而起。她一手提拔的乔选侍为避嫌早早搬走,她大力扶持过的曹琴默赫然在皇后众妃面前反水,指控华妃以木薯粉毒害帝姬,嫁祸甄嬛,嫁祸不成又使小唐顶罪。又捅出华妃与汝南王的人私相授受,溺毙凑巧撞破的淳嫔。 皇后下令着慎刑司急审华妃宫里领事内监周宁海。我默默地呷了一口茶,墙倒众人推,华妃素日得罪的人太多,上至皇后,下至欣贵嫔,又有甄嬛、眉庄、端妃、敬妃等人,她做宠妃这么多年,所做阴私之事多不可数。她家族已倒,不可依靠,一己性命全挂在那个负心薄幸,给她一切悲剧的人身上。我扯起了嘴角,多么讽刺。 周宁海不是个有骨气的人,华妃大势已去他自然不会硬挺着刑法,竹筒倒豆子似的全部招了。指使余更衣在甄嬛药中下毒,推眉庄落水,陷害眉庄假孕以及陷害其他妃嫔等事。玄凌大怒,“华妃慕容氏,久在宫闱,德行有亏,着废除封号,降为从七品选侍,迁出宓秀宫居于永巷。”曹琴默因揭发有功,封为襄贵嫔。 整个过程我一语不发,马良媛以我马首是瞻又有我提醒在前,也是沉默不语。回长杨宫的路上,我摈开跟随的宫人,扶着马良媛的手道:“乔选侍太愚蠢,她本是华妃贴身宫女,又是华妃一手提拔,早就是割不断的关系。如今华妃有难,她避之不迭,实在太过忘恩负义,也不会有什么前程了。” 马良媛唏嘘道:“同是华妃的人,曹琴默却能因检举有功晋位贵嫔,这后宫竟是越狠的人越能生存。”我嗤笑一声,“你倒知道曹琴默背叛华妃,你以为她能得意多久”马良媛不解的望着我:“襄贵嫔已经是正经主子,又有温仪帝姬……” 我看着冰天雪地里傲骨凌风的红梅,折了一支开的盛的拿在手里,轻轻嗅了嗅,一股冷香沁入肺腑,“她是封了贵嫔,但是需知道,她这贵嫔之位是怎么来的。”我一字一顿道:“背、主!”马良媛身形一颤,眼中含了惊惧。 “曹琴默一向诡智谨慎,华妃父兄押在大牢里还未行刑,华妃自己也还是正二品的妃子。她敢此时反水,定是找了靠山。不论这个靠山是谁,曹琴默能背主一次,未必不能背主第二次。”我略带调侃的续道:“不是有句老话说一回生二回熟吗?曹琴默找的靠山未必肯给她第二次的机会呢。” 马良媛嗫嚅道:“那帝姬……”我的笑容和煦而轻松:“温仪才两周岁半,长成后未必记得母妃。更何况,后宫无子的妃子多着呢,比如端妃、敬妃?”马良媛脸色惨白一片,手脚不知是冷的还是吓得,微微哆嗦。 我将梅花别在她发髻,携了她的手道:“人啊,是需要些风骨的,不只那些文人,咱们女人也是。像这红梅,谁不称赞?曹琴默和乔选侍,忘恩负义,一个荣华下暗藏杀机,一个冷冷寂寂老死深宫。” 马良媛突然竖起右手,五指朝天道:“我马诗韵在此立下誓言,天地为证,此生绝不负安陵容,否则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我大怔,我虽有心借这件事敲打一下马良媛,竟不想她却立下如此誓言。连忙握住她竖起的五指道:“你若有心,何必立下誓言,若是无心,立誓又如何?日久见人心罢。” 回到景春殿,我打发菊清等人退下,一个人静静的坐着。华妃之悲在于她家族鼎盛,在于她嫁入皇家。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心爱的男人杀了自己的父兄,毁了自己的家族,此时还不若直接杀了她,虽然留得性命,也不过等着他人糟践污蔑。 华妃倒掉,皇后大权独握,华妃……我按捺下这种想法,唤来周源问道:“舒痕胶一事查的如何?”周源道:“有些眉目,前一任内务府总管姜忠敏似乎是皇后的人。只是奴才手中还未有确切证据。” 我颔首道:“顾不得那许多了。华妃倒掉,甄嬛又一向对皇后恭敬,从无提防之心。你将此事透露给甄嬛,不要叫她知道是我们透露的。宠妃和中宫对立,本宫才有生存空间。”周源道:“要不留痕迹的将此消息放出,可能需要些时间。”我道:“无妨,华妃还没有死,又有功臣之女要进宫,皇后暂时不会对咱们出手的。” 翌日和甄嬛眉庄相聚,眉庄言语之中对华妃不死颇有怨恨和不甘,甄嬛却淡定自若。我暗暗留心,甄嬛一向足智多谋,且她对华妃的恨意并不比眉庄少,如此表现,是有把握制华妃于死地了吗? 是夜,景春殿的红烛一直燃到戌时末。我下定决心,唤来周源和宝莺,“皇上今夜歇在哪里?”宝莺道:“歇在棠梨宫。”我点点头,甄嬛要侍驾,必不能有余力关注华妃。我看着周源道:“本宫要去永巷。”周源抬眼看我:“娘娘三思。”我站起身,“本宫就是三思后决定的。宝莺,把衣服脱了!” ########################### 我在周源带领下一路躲躲闪闪安全抵达永巷,稳了稳心跳,我推门进去。华妃对着白蜡怔怔流泪,听到声响,忙擦了泪喝道:“本宫不需人伺候,下去!”我掀开兜帽,笑道:“娘娘,别来无恙?” 华妃上下打量我一身宫女装束,鄙夷道:“是你?本宫从不知湘贵嫔竟有半夜做宫女的癖好。”我不以为的接道:“我也从不知道。不过为了见娘娘一面,些许小事也就不计较了。”华妃柳眉倒竖,一身气势凌厉逼来:“本宫即使落魄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来羞辱!” 我轻轻微笑,上前坐到华妃对面,“娘娘从前虽然看臣妾处处不顺眼,却从来没有做对臣妾不利的事情。因此臣妾此来并不是奚落娘娘,而是臣妾听到一些事情,特来与娘娘说。”华妃拳头一紧,以为是她父兄的消息,刻意不在意的道:“哦?说来听听。” 我道:“我听说娘娘从前怀过一胎?”华妃立刻眼神阴鸷的看来,“是又如何?”我被看得心头一凛,不愧做了近十年的宠妃,便是落魄至此,依旧气势迫人。口中道:“我听来的事情与娘娘这一胎有关。”华妃嗤笑一声:“怎么,听到本宫与齐月宾那个贱人的恩怨就迫不及待来炫耀?” 我摇头道:“虽然那碗安胎药是端妃送来的,但是里面的落胎药却不是端妃下的。”端妃的事情周源后来与我说过,我才知道她病重这些年,皇上皇后却对她一直礼遇有加的缘由。“娘娘难道从没有疑心过吗?娘娘胎落了之后,皇上皇后竟没有派人追查?即使端妃家世深厚,您失去的,皇上失去的,可是一个男孩!” 华妃豁然起立,抓住我的手道:“你究竟知道什么?!”我吃痛的叫了一声,华妃松开手,仍是紧紧的盯着我。我却不直接回答,转而说起别的事情,“乾元十四年,恬嫔、菀贵嫔、我三人皆有孕,但是恬嫔、菀贵嫔先后小月,皇上便时常来我宫里坐坐。偶有一次睡眠之中,我被胎动惊醒,听见皇上说梦话‘是上苍惩罚朕吗?因为朕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 我当时害怕极了,想悄悄躺下。哪想皇上已经被我的动作扰醒,直问我:‘你听见了?’我不敢撒谎,只说听见什么惩罚什么孩子。或许是夜深人静,或许是皇上心里藏了太久想找人倾诉,皇上将当年的真相告知了我。” 我抬起眼看着华妃不敢置信的脸,“那落胎药是皇后亲手配的,皇上点头,才使人下进了娘娘的安胎药里。”华妃神经质的摇头,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皇上怎么会如此对本宫?本宫是深爱着他的啊!” 我心中有些不忍,她和我母亲一样,都是个痴人啊。但是有些话我还是不得不说:“因为皇后向皇上进言‘慕容世兰是慕容家的女儿,汝南王的人。一旦让她生下皇子,汝南王挟幼子登基,届时再无皇上与臣妾、孩儿的容身之地!’” 华妃扑过来隔着桌子揪住我胸前的衣襟,喝道:“你胡说,你胡说!皇上不会那么对待本宫!”我一根一根的掰开她的手指,轻声道:“时至今日,华妃你还要自欺欺人吗?”汝南王终身幽禁,王妃世子帝姬贬为庶人,慕容家的顶梁柱全部判处死刑。 “娘娘难道从来没有怀疑过,即是端妃要害娘娘,她为何要亲手端那碗药给你?娘娘的本事,宫里整治的铁桶一般,若不是皇后的人,谁能在娘娘宫里下药?尤其是下在重重看守的安胎药里?端妃也是个可怜人,无故被牵连,让娘娘灌下红花,终身不能生育。娘娘以为,之后端妃为什么被封为妃?一个已经不能生育的女人,为什么能被封妃?因为愧疚,因为对端妃娘娘的愧疚!” 刻意含糊是谁的愧疚,我继续道:“先帝在时,玉厄夫人兄长博陵侯谋反,谋反之事不是一朝一夕之间,多少年的准备,先帝尽在把握,却依然准许玉厄夫人产下昨日的汝南王,娘娘道是为何?因为汝南王身上不仅仅留着博陵侯家族的血脉,还有皇家的血脉!娘娘的遭遇与当年的玉厄夫人何其相似!更何况当年的汝南王并没有不臣之心! 皇上的文治武功不及先帝吗?非也,如今大周盛世繁华,外夷丝毫不敢进犯,如此功绩,彪炳史册足矣。那么,同样的情形,皇上为什么与先帝不同的处理?——因为他身边有个巧舌如簧,担心宠妃之子威胁她中宫嫡子的皇后!” 华妃目眦欲裂,脸上因愤怒和怨恨而扭曲的令人害怕,一股凶狠之色几要破体而出:“皇,后!” 我犹担心华妃对玄凌抱有奢望,陷在爱情里的女人是无理智可言的。华妃今日结果,何尝不是被玄凌制造出来的爱情幻觉蒙蔽?“娘娘青春年华,不过小月一次,就再也未有喜事,娘娘可曾疑心过?” 华妃突兀抬头,我点了点头,“我有个秘密,曾因为自卑家世从未说出过。我年幼家贫,曾潜心学习配香赚取钱财。因此闻出来娘娘宫中的欢宜香里含有大量麝香!娘娘身体被欢宜香日夜侵蚀,早已不能再孕了。” 华妃突然仰头哈哈大笑,笑的疯狂,笑的声嘶力竭,笑的绝望,眼泪顺着她憔悴的肌肤连成一线,打湿她的发,她的衣。我强忍住捂住她的嘴的冲动,静静等她笑完。终于笑声歇止,华妃用一种诡异的平静对我道:“你与本宫说这些目的是什么?” 我坦然道:“我怀着宝哥儿时,几次三番遇险,又有产房之事,皆是皇后一手策划。”华妃以一种重新认识我的眼光上下扫视我:“你想报仇?”我点头:“仇不共天。”华妃笑道:“一直看你温顺的像个猫一样,竟有如此大胆的想法,果然咬人的狗不叫吗?” 我皱眉道:“娘娘何必如此讥讽于我?以恩报恩以直报仇,我有何处不对?”华妃冷哼:“你倒是个爱憎分明的人了?”我道:“我从来不是,我安陵容有几斤几两我自己一直知道。不奢望不该得的,却也不错过该要的。我所做一切,皆是为了我的宝哥儿,皇后已有嫡子,以她的心性,必容不下其他皇子。娘娘与皇后有大仇,我也与她有仇,为什么不能通力合作呢?” 华妃第一次正视我:“本宫已然失宠,落魄至此,不过早死与晚死的区别,你觉得本宫能对抗得了皇后?”我也正色道:“娘娘虽然没落,然而娘娘与皇后对抗了近十年的岁月,对她知之甚深。又有前后协理六宫,娘娘在后宫的势力,我从不敢小觑。我是没有家族没有势力的宠妃,娘娘是没有恩宠的实权人物,我认为我们可以结盟。” 华妃冷哼道:“说的好听,结盟?哼!扳倒皇后之后,本宫也不过是你的一颗弃子。”我张了张嘴,华妃已经道:“不过弃子又如何?只要让那个贱人跌下云端,就是十八层地狱本宫也是下得!”我认真道:“安陵容从不发誓,也不相信誓言。但我这话搁在这里,目的达成之后,但凡安陵容还有能力,必助复娘娘恢复昔日荣华。我知道娘娘不信我,一切靠时间来证明。” 华妃闭眼道:“你去吧。”我起身行了一礼:“后宫视娘娘为仇雠,我虽视娘娘为友,但以我今日力量竟不能保全娘娘。希望娘娘可以自请避居冷宫,留得性命,才有日后作为。”华妃睁开眼睛,直直的盯视于我:“本宫知道了。” 我转身,推门出去。周源沉默的跟上来。今晚所说一切,全部是我瞎编胡造。然而我并不怕华妃去查,那落胎药是玄凌准许是真,欢宜香是玄凌特赐是真。这其中,谁有说得明白皇后参与了多少? 乾元十五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先华妃被贬为从七品选侍之后,上表呈情,自请去所有品级,居锦冷宫。帝阅后动容,准许。之后几日,内侍来报,有形迹可疑者在锦冷宫外窥视慕容氏,帝大怒,杀之。训诫后宫,无非常之事,不得靠近冷宫,违者杀! 据说慕容世兰搬迁冷宫之日,一头白发堪比耄耋老人。我听闻后暗叹,爱恨之间从来一线之隔,家族败落,一切恩爱皆是虚幻,伤心、绝望、憎恨、后悔,这一切折磨得慕容世兰心力憔悴,一夜白头。她今日苟延残喘的活着,全部为的都是仇恨。我有些茫然,我做的这一切究竟是对还是错? 第四十一章 乾元十五年十二月十二日,曹琴默册封襄贵嫔,同一天也是功臣之女进宫的日子。四位新贵人分别赐封号福祺祥瑞,福贵人黎氏喜容可掬,祺贵人管氏容华端妙,祥贵人倪氏眉弯秋月,瑞贵人洛氏傲若寒梅。 新人进宫,皇上最近的日子都是她们的。我只在景春殿或和诗韵小聚,或教导宝哥儿说话,或整顿长杨宫人事。与华妃结盟之后,她在宫里培养的人手有几乎三成都交给了我。然而我却并不敢让他们贴身侍候,宫里待久了,谁人身边没有一点半点不足外人道的事情?即使是华妃,我也不敢让她知道我太多的东西。 我一面培养我自己的心腹,一面拉拢华妃的人。毕竟华妃已经在冷宫,而我圣恩优渥,这项工作进展的十分顺利。虽然有趁人之危的感觉,但是华妃把这些人给我前应该也预料到了这个结果。人手充足,长杨宫被我整治的铁通一般。 这日外面大雪肆意,我与诗韵做着女红一面闲话宫里的新闻。小钱子来报,惠婕妤来访。我脸上笑容一滞,眼神不自觉带了点儿心虚。华妃一事上,我最对不起的人便是眉庄了。亲自迎上前,携了手眉庄的手,道:“这样大的雪,你怎么来了?” 眉庄脱了披风,绽出一抹笑意,“几日不见我干儿子了,有些想念。”宝哥儿已经牵着竹锦,摇摇摆摆的过来喊人:“干,娘!”眉庄蹲下身,张开双臂道:“宝哥儿,想不想干娘?”宝哥儿小炮弹似的冲进眉庄的怀里,啪啪两声在她脸上印了两朵口水印儿,大声道:“想!” 眉庄喜得喜笑颜开,一把抱起宝哥儿道:“干娘给宝哥儿带了好吃的哦。”宝哥儿闻言立刻巴着眉庄肩膀,伸着脖子盯着眉庄身后的彩月手上死瞧。我一边看得好气又好笑,这是我没给他饭吃还是怎么着,怎么就这么贪嘴? 逗了一会宝哥儿,宝哥儿便有些精神不济的打了个呵欠。我抱过他,带着竹锦一起去哄他午睡。回来时就听到诗韵与眉庄说起新来的几个贵人。“祥贵人屡得召幸,却不见晋封。听说是因为华妃的原因,在皇上面前撒娇卖痴的狠狠诋毁了慕容氏一番。” 我暗暗苦笑,说什么不好,偏要扯到华妃。果然,眉庄脸上闪过一丝阴郁之色,“之后襄贵嫔也向皇上进言,请求严惩慕容氏,杀之以平后宫之愤。”说道这里,嘲讽的笑道:“可惜皇上还念着旧情,不肯呢。当场便翻了脸,斥退襄贵嫔。” 我扬起笑容插言道:“新人侍寝之后不得晋封,是皇后的提议。祥贵人也是拧不清的,倒与皇上编排起慕容氏的不是了。”眉庄看了我一眼,“皇后之所以阻拦,是当年华妃也是功臣之女入宫,却恃功而骄,这些年欺凌了多少妃嫔?前车之鉴不远,而今自然当以借鉴。” 我暗暗叹了一口气,分明是皇后想打压功臣之女,便借机将矛头对准华妃,一石二鸟。整了整容色,退下侍候的宫人,认真道:“眉姐姐至今还是想至慕容氏与死地?”眉庄眼中越过怨毒之色,咬牙道:“冤我清名之仇如何敢忘!” 我长叹一声,温颜劝道:“慕容氏设计冤姐姐假孕,如今已经遭到报应。父兄被杀,姐妹侄女皆没入贱籍,子侄流放南海,家族顷刻之间尽毁。她自己被褫夺了一切封号品级,入冷宫度此残生,再不可能翻身了。” 眉庄眼中尽是怒火,狠戾道:“可是她还活着!”我遽然盯住她的双眼,“是的,她活着,但是姐姐觉得她活着是一件幸运的事情吗?亲眼看着爱了近十年的丈夫,陪伴了近十年的男人,杀了自己的父兄,流放了自己的子侄,毁灭了自己的家族!看着自以为幸福的十年,却是深爱的丈夫以精致的谎言编织而成的虚幻! 姐姐,慕容妃搬迁入冷宫那一日,我恰巧从那里经过。昔日绸缎般黑亮顺滑的一头乌发,一日夜间苍白干枯。昔日青春艳丽逼人的面庞麻木枯槁。冷宫那里是什么地方,姐姐,你也清楚。残羹冷炙,薄被削袄,连穿衣喝水,都要自己动手。昔日高高在上,享尽容华的华妃,如今也只是个看冷宫内侍脸色的可怜虫!” 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道:“慕容氏如今生无缘见君王,死无颜面父兄。生死两难的境地,麻木活着的只是一具行尸走肉。”我握住眉庄冰凉的手,强调道:“慕容氏她活着,生不如死!”眉庄脸上一片震惊的苍白,不可置信的望着我:“皇上曾嘱咐过内务府不可苛待了慕容氏。” 我拉着她一起烤火,“慕容氏得意时得罪的人太多,皇上不可能时时刻刻盯着冷宫,下面的人自然看着后宫脸色行事。”眉庄听了只一味沉默。我怔怔的看着烧的旺红的银霜碳道:“姐姐若得空,去冷宫看看吧。”华妃如今的样子,只有亲眼见的人才会有一种从灵魂里升起的深刻的悲哀——我们,同是后宫女人呵。 气氛一时沉寂,诗韵岔开话题说起今年春节的事情,殿内才稍稍活络一些。眉庄到底存了一桩心事,不多久就告辞离去。 是夜,玄凌临幸景春殿。我迎上去为他解开披风,略含了些微酸嗔道:“皇上还记得我这么个老人,可见心还没有完全被新人勾走。”玄凌最得意有人稀罕他,因此执了我的手道:“东西是越新的越好,人是越旧的越贴心。朕哪里会忘了容儿?” 我却刻意背过身去,“皇上也说臣妾旧了?”故意叹了一声,“也是,臣妾都是孩子他娘了,哪里比的新人容颜娇俏。”玄凌连忙从后面贴来拥着我哄。痴缠了好一会儿,玄凌却心事丛丛的叹了一声。 “皇上这是怎么了?遇着不顺心的事了?”一面说着,一面要转过身去,却被玄凌勒住了腰。他将下巴搁在我肩膀上,咯的我有些疼痛,只听他道:“世兰是犯了不少的错,可是如今她已经去了冷宫,却还有人不肯放过她。” 我沉默。若说此话的是别人,我还能安慰一两句。可是说这话的是玄凌,亲手把华妃打下云端送进冷宫的人。难道我能说您不该把华妃打进冷宫?玄凌也并不需要我回答,继续道:“端妃、敬妃、嬛嬛都在朕面前暗示世兰犯的错,竟是不肯让世兰活着。祥贵人才进宫多久?也在朕面前诋毁世兰,定是有人挑唆!” 我握住他环在我身前的双手,将身体重量都交给他,宽慰道:“新人入宫侍寝之后,按照仪制是要晋封的。祥贵人才十六岁,小姑娘年轻不知事,频频伴驾却不见晋封,心里不快活也是难免。” 玄凌厌恶的哼道:“她年轻?容儿不过比她大三岁,信义仁厚人品端方。朕看着她是心胸狭窄,喜爱挑唆生事!”我微微勾起嘴角,新人虽然目前尚不足惧,但是功臣之女还是少一个得宠的好。嘴上道:“皇上说的太重了些,祥贵人承担不起。” 玄凌没有接话,转而感叹道:“阖宫上下,竟只有容儿你长杨宫从未说过世兰的不是。”我认真道:“臣妾自进宫后,慕容氏虽很少对臣妾和颜悦色,但是也从未对臣妾不利。臣妾与慕容氏之间并无仇怨,自然不会说慕容氏的不是。” 玄凌叹道:“后宫与世兰无仇怨的妃嫔,又岂止你一个?世兰一进冷宫就上串下跳的令朕厌烦。曹琴默也敢在朕面前要朕杀了世兰!”帝王从来不是你想要他作什么就做什么的人,襄贵嫔这次是真的遭玄凌厌弃了。 我道:“端妃、敬妃与慕容氏有什么恩怨,臣妾进宫年浅不知道。然而菀贵嫔、惠婕妤与慕容氏之间的恩怨,臣妾却是亲眼目睹了的。她们怨恨华妃之心,乃是人之常情。皇上莫要恼了她们才好。”玄凌叹道:“朕知道。朕不会怪她们。但是……” 我依偎进他怀中,轻声替他把话说完道:“慕容氏是有错,但她毕竟陪伴了皇上近十年,这么长的时间,慕容氏若是有孩子也半大不小了。人生再长,能有几个十年?十年的朝夕相处,便是养的是一只猫猫狗狗,也感情深厚。更何况是枕边人呢?”刻意提起孩子,唤醒玄凌的愧疚。 果然,玄凌低沉了声音道:“如你一般体贴朕心意的人,再没有别人了。”我抬头仰望玄凌道:“臣妾说句心里话,皇上可别生气。”玄凌挑眉道:“你说。”我诚挚的道:“慕容氏被贬斥后,臣妾时常紧张,生怕皇上杀了慕容氏。若是自己将要一起度过一生的夫君,是个冷心薄情的凉薄之人,臣妾这一生如何能睡的踏实?只整日里兢兢战战唯恐哪一点惹得皇上不高兴。幸好,”我拥紧了玄凌,“幸好皇上没有杀她。” 玄凌回拥住我。半晌我才抬起脸道:“那日,慕容氏迁入冷宫,臣妾从那里经过。看着慕容氏红颜白发,臣妾心里凄凉的很。她已经为她的罪业付出了代价,就让她独自一个人在冷宫里平安的过完这一生吧。”玄凌沉默,轻轻的点了点头。 翌日,玄凌下了封口令,后宫再不许提慕容世兰的一切事情,违者杖二十。之后几日,打杀了几个违反的小宫女以儆效尤。渐渐的,后宫再无人敢提及慕容世兰。 我稍稍的松口气,玄凌不准人随意接近冷宫,自是保护了华妃不被人直接杀害。然而,却不能阻止有人鼓动玄凌去杀她。如今,宫里不能提及华妃,没有消息传递,她会渐渐的被人遗忘。被遗忘后,她才会真正安全吧? 祥贵人日益被玄凌疏远,新人中最得宠的是祺贵人和瑞贵人。曹琴默感染风寒,病倒后不见起色,殁,追封襄妃,温仪由端妃抚养。甄嬛之父甄远道晋正二品吏部尚书,加封太子太保;甄珩晋兵部侍郎、羽林军都统兼翰林院侍讲学士;薜茜桃晋正六品命妇新平县君。满门荣耀。 乾元十五年便随着这些大大小小的事磕磕绊绊的过去了。十六年初,甄嬛仍是第一宠妃,我居其后。皇后终于接受了翠儿的投诚,她在皇后培养下,也成了一名歌喉出众的嫔妃。 翠儿有一副好嗓子,我没有怀疑她之前,也用心教导过。只是,如今听她的歌,匠气浓郁,似乎是在模仿着谁,失了自己的灵性。玄凌却十分喜爱,召寝之后封为正八品采女,几日之后又晋为从七品选侍。 周源说她的歌像足了先皇后。我不在意的笑笑,如今我已经很少在玄凌面前唱歌了。宝哥儿以及我的人品都为我在玄凌心里留下了一个印记。即使我偶尔唱歌,那也是因为两情欢浓时的调情,抑或是因为心情舒爽。歌,已经不是我邀宠的手段了。 乾元十六年二月二日,因后宫高位妃嫔之位空缺,玄凌封甄嬛为九嫔之首的昭仪,我为稍次的昭媛。于二月十二日行册封礼。 我与周源一起总结,甄嬛的晋封除了她自己得宠之外,还有她的家人在汝南王一事中所立功劳。而我,有为安比槐推拒知府之职的补偿,有甄嬛幽禁和华妃贬斥两件事上良好表现的加分。 行册封礼的前一夜,华妃在我身边的内侍小德子悄悄进来向我禀报道:“那边传来消息,明日有情况发生,请娘娘见机行事。”‘那边’指代的是华妃。我皱眉道:“什么情况?”小德子摇头:“奴才不知,与奴才接头的人也不知情。” 我看他样子不是在说谎,唤来周源将事情与他说了。他也猜不出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只得自己事事小心。临出门,周源道:“舒痕胶的事,已经顺利引起菀贵嫔注意。今日早菀贵嫔召唤了温太医。” 翌日清早起来,向皇后请安之后,按品大装,在太庙行册封礼仪。之后依制要去皇后宫中聆听皇后训导,向帝后谢恩。行至半路,突然发现甄嬛所穿礼服之上,有寸长的裂口。册封用的礼服形同御赐,不能有丝毫损毁。因礼服所用的丝线没有余存,这礼服竟不能缝补。 而内务府的总管朱德顺因前日爆发的劣质香粉事件,忙的焦头烂额,今日并未随行。如此焦急时刻,内务府跟来的小内侍道:“前两日皇后宫里拿了件衣服来织补,咋看着颇有礼服的仪制。应该可以拿来应急。” 无办法可想之下,只得用了那件礼服。我一直跟在一边等候,甄嬛换上礼服后,槿汐疑惑的道:“怎么这样眼熟?”周源听了,抬眼打量一眼,立刻拉了拉我的衣袖。自华妃传话过来,我一直精神高度紧张,周源一动作,我立即会意的慢下脚步。周源看着前方,小声道:“事有变,不可去昭明殿。” 事发突然,我来不及细想,装作若无其事的向前走,忽然脚下不稳,跌倒在菊清身上。一大群人急哄哄的来搀扶我,我只做脚上疼的厉害,不能触地。我靠在喜儿和卷丹身上,菊清蹲在地上捧起我的右脚道:“扭伤了。”我焦急道:“这可如何是好?聆听训导是需要站立着的。” 周源道:“娘娘扭伤,实属意外。只能向皇上呈情,请皇上定夺。”立刻遣了小顺子小钱子向皇上皇后禀报。小顺子来去的很快,道:“皇上准许娘娘改日聆听皇后训导。”我向甄嬛道:“嬛姐姐你先去吧,我回宫里。”甄嬛点头,继续前行。 原地等了一会,坐上肩舆回景春殿。我看着周围除了华妃的人,都是心腹,遂问道:“发生了什么事?与菀贵嫔换的礼服有关?”周源点头,“菀贵嫔身上的那件礼服是先皇后与皇上第一次见面时所穿衣物。” 先皇后的衣服?还是第一次见面所穿?以玄凌对纯元的深情,甄嬛她……我焦急的道:“你方才怎么不说?小顺子你去追回菀贵嫔,要快!”周源却拦住小顺子道:“娘娘,现在去追回菀贵嫔已经无用了。从那套礼服上身起,我们就已经掉入彀中了。” 我迟疑道:“现在追回菀贵嫔,不至于让皇上看见,或许?”周源道:“没有或许。菀贵嫔穿着纯元皇后的故衣,这一路行去不知多少人都瞧见了。如今只祈望能保全娘娘不受牵连。” 自甄嬛在宫里与玄凌偶遇之后,玄凌对甄嬛的恩宠就与别人不同。其中有多少是被甄嬛的才华吸引,而又有多少是被甄嬛的脸吸引?纯元是玄凌的发妻,是玄凌的初恋。情浓爱蜜之时,纯元英年早逝,我不得不怀疑,这些年,玄凌每次在心底回忆纯元一次,就将她美化了一分。 这么多年来,纯元已经被美化成玄凌心目中的女神,容不得他人半点亵渎。而甄嬛,与纯元有几分神似的,穿着纯元的故衣,会不会被认为是对先皇后大不敬?而玄凌在甄嬛身上阴暗的心思,就这样突兀的被暴晒烈日之下,他会不会恼羞成怒? 一路思考着,已经到了景春殿。我看着高高的门槛,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狠狠一脚跺下去。脚腕处传来撕心裂肺的疼痛,我仰倒在菊清身上,大口大口的喘气。不论甄嬛如何,我却是不能被这件事牵连。 小钱子立刻飞奔去寻方太医。菊清指挥卷丹山丹捧来冰雪要为我冷敷。疼痛在我额上覆上密密麻麻的汗珠,我却阻止了菊清,“去用热水。”菊清讶异的道:“可是热水……”我看了她一眼,菊清顿住欲出口的话,去准备热水。我自然知道热水只会上我的崴伤愈加严重,可是目前这个情况,我的伤自然是越重越好。 第四十二章 前脚方太医才过来,后脚皇后的人就跟过来了。菊清正在方太医的指导下为我按摩脚腕,我疼的一抽一抽的,方海却还嫌菊清力气太小。皇后身边的染冬在一旁赔笑道:“崴伤的确需要大力气按摩才能见效,宫女的力道小按着不管用。”方海也在一边赞同,我咬牙道:“小顺子,你来!” 小顺子一捏下来,我立刻疼的一哆嗦。虽然忍住没有叫喊出声,额上的汗珠却连成线的滚下来。染冬确认我的确受了不轻的崴伤,才告辞离去。我看着她带来的几样跌打损伤药膏,道:“宝莺送到库房里锁着。” 周源在一旁道:“先皇后留下的物什衣服之类,宫里只在太后和皇后那里保管了一些。”我脸上阴沉似水:“本宫知道是皇后下的手。当年慕容一族声势显赫,华妃又宠冠后宫,有协理六宫大权。皇后为分华妃的宠爱,特意抬举甄嬛,一是因为甄嬛出身门第不差,容貌清丽,二也是因为甄嬛与先皇后有几分相似。 皇后下手的也太快了些,年前华妃才进冷宫,年后就鸟尽弓藏。可惜,舒痕胶的事情,透露给甄嬛的太晚了。”周源静静听我说话,似乎对我知道甄嬛与纯元皇后相似有些吃惊。 我揉了揉额角,“事情太巧了些,前几日才揭出劣质水粉的事情,朱德顺忙的焦头烂额,今日便没有跟来。若是朱德顺在,现在也不会是这个情况。”周源道:“也未必是巧合。华妃昨日曾提醒娘娘见机行事。”我惊讶的抬头看周源:“你是说华妃……” 周源点头:“前一任内务府总管姜忠敏是皇后的人,皇后今日行事如此顺利,必是姜忠敏留下了帮手。而再上一任总管却是华妃的人,很难说华妃在内务府没有人手。”我了然的点头,“华妃一直与皇后不对付,又经营十年肯定在皇后宫里种下了眼线。如今皇后动作她可能不明白,但不妨碍她助皇后一臂之力,捅出劣质水粉的事情牵绊住朱德顺——华妃也是厌恶着甄嬛的啊。” 正说着,小钱子神色惊惶的奔来禀报道:“皇上罚菀贵嫔禁闭棠梨宫思过,只让内务府给贵嫔贵人的待遇!”“什么!”我不敢置信的站起身子,却被脚上的剧痛掀倒身子。菊清连忙来搀扶,一面叱道:“菀贵嫔一直圣眷优渥,今日又册封昭仪,如何会被贬斥?你可不要人云亦云!” 小钱子弓着身子向我连连道:“主子面前,奴才怎敢胡言乱语?这消息千真万确是凤仪宫传出来的,皇上身边的李长公公亲自押着菀贵嫔回的棠梨宫!”向前两步小声道:“听说菀贵嫔被押出凤仪宫时,身上只穿着一套衬裳。” 我绞紧了帕子,我知道玄凌会生气,却不知道他会大怒至此。甄嬛只穿着衬裳,那礼服肯定是被脱下来了。如此在宫里走一圈,她日后如何见人?还有幽禁,却没有说幽禁几个月,难不成甄嬛是要幽禁一辈子吗? 周源提醒道:“娘娘,现在还不是为菀贵嫔担心的时候,先想想法子不被牵连才是当务之急。菀贵嫔才换了先皇后的礼服,娘娘就崴了脚,太凑巧了。”我看着我肿胀起来的脚腕沉吟道:“本宫方才带出去的都是心腹之人,且本宫的确崴了脚。这世上有句话叫做无巧不成书,凑巧之事古来皆有。若她们猜疑也就让她们猜疑去吧,没有证据就只能是猜疑。” 顿了顿又道:“本宫与甄嬛一向交好,她出了这样大的事,本宫不能没有动作。本宫应该不知道菀贵嫔被贬斥的原因,此时应四处打探。但若派小内侍们去,也不知皇后会不会留有后手——她本是想把本宫和菀贵嫔一网打尽呢。如此,菊清,为本宫更衣,小顺子你去准备轿子,本宫直接去问皇上!” 一路直奔昭明殿,却被李长拦住:“娘娘请回吧,皇上吩咐了谁也不见。”菊清为我撩开轿帘,我崴伤的脚此刻裹上了厚厚的纱巾,我强抑着焦急道:“本宫有急事求见皇上,麻烦公公替本宫通传一声,本宫感激不尽。” 李长苦着脸道:“娘娘若是为了菀贵嫔的事,还是请回吧——皇上刚刚生了大气呐。”我绞碎了帕子,道:“当真不能求见?”李长点头。我伸手示意菊清喜儿来扶,领着李长走开几步,赛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给他:“请公公指教,菀贵嫔所犯何事?”李长不动声色的将荷包退回来:“娘娘素日待奴才们宽厚,奴才提醒娘娘一句,这件事犯了皇上的忌讳,娘娘千万不能多打听。” 我默然,执意将荷包赛给他,“多谢公公。”又等了一会,实在无法才回去景春殿。景春殿里眉庄一看见我就向我扑来,“嬛儿到底犯了什么错,你可打听出来了?”我道:“方才我去昭明殿求见,被皇上拒了。太后那里怎么说?”眉庄急的团团转,“太后只吩咐我不可插手此事,我百般求情也不行。” 我也不知此事该如何是好,勉强劝慰眉庄道:“眉姐姐莫急,嬛姐姐素来得皇上爱重,或许过一阵子就好了呢?”眉庄气道:“上回嬛儿小产,皇上就冷了嬛儿半年。如今这么大动作,只怕嬛儿要困死棠梨宫了!”想了想,又急哄哄的往外赶,“我去找敬妃打听!” 甄嬛到底是被幽禁了,侍卫重重把手,近靠近不得。我知道宫里人最现实不过,惯会捧高踩低。如今甄嬛衰落,不知要怎样被那些人苛刻。借着在内务府为宝哥儿挑选小内侍的机会,向朱德顺表示了对棠梨宫的关心。因我有儿子又颇有圣宠,朱德顺立刻保证不会克扣棠梨宫的份例。 然而我也不能说的更多,朱德顺毕竟是内务府总管。即使心里不怎么放心,也只能回去。自甄嬛被幽禁之后,我心中常有一种危急感,愈发频繁的使竹锦带着宝哥儿去向太后请安。自己也刻意低调,把玄凌往外推。皇后趁机大力提拔翠儿,不过短短半个月,翠儿就已升为正六品贵人。 事情过去第十七天,听说甄嬛病了,她身边的大宫女流朱为请太医,撞死在守卫的刀下。皇上知道后,将害死流朱的侍卫打入暴室服苦役。又派遣温实初为甄嬛看诊,却诊出甄嬛有一个月的身孕。玄凌也给甄嬛提升到嫔的待遇。 我和眉庄得到消息都异常欢喜,这个孩子来的太及时了。甄嬛毕竟与玄凌相伴了三年,即使玄凌在她身上寻找纯元的影子,也不是没有感情的吧?否则怎么不见玄凌宠翠儿如宠甄嬛一般?等待孩子降生,甄嬛的幽禁也该解除了。 我与眉庄私下常托了温实初捎带些东西给甄嬛,或是一些小点心,或是一些小肚兜之类的小玩意儿。我悄悄的托温实初带话,让甄嬛小心皇后。不几日,甄嬛求玄凌将她的胎托付给皇后照看。我微微放心,她这一胎应该能平安落地吧。 我的脚伤挨到三月底才好全,然而皇后并没有立刻进行册封昭媛的后半段仪式。于是我处在昭媛不是昭媛,贵嫔不是贵嫔尬尴境地。我并不心急,皇上口谕已下,皇后也不能拖多久。她此番作为不过是给我一个威慑,而我又根底浅薄不能反抗,温顺接了就是。 甄嬛禁闭,端妃只专心抚养温仪,敬妃一如既往的不争不抢,欣贵嫔虽有个女儿,她自己却圣眷不厚,后宫之中竟无人有能力与皇后一较长短。我有子有圣恩有高位却没有可以支撑保护这一切的家世。表面风光,实际却是踩在刀尖之上,轻易能被皇后碾压。 若我没有宝哥儿,我完全可以向皇后投诚,保住我的荣华富贵。可是我有宝哥儿,悫妃前车之鉴犹未远去,我与皇后只能对立。甄嬛突然怀孕,皇后完美的计划出现意外,给了我在没顶的压力下喘气的机会。 我趁机又为宝哥儿向太后求了两个大宫女,把皇上派来的小福子,我身边的小顺子,菊清都给了宝哥儿。上次为宝哥儿挑选的小内侍一个四岁,一个六岁。小小年纪不仅藏不了坏心思,还可以陪伴宝哥儿长大,成为宝哥儿日后的心腹。但这样里里外外的守护还只是治标不治本,只要宝哥儿仍是玄凌唯二的子嗣一天,皇后对他的威胁就存在一天。 我思虑很久,招来周源道:“大皇子是嫡子,宝哥儿是唯一的庶子,本宫心里很不安。”周源也忧心忡忡:“端妃敬妃位高而无宠,惠婕妤只专心侍奉太后,马小主虽与娘娘一条心却也只是依附娘娘,其余小主不成气候。皇后独大,娘娘处境危殆。” 看来我与周源想到一处去了:“本宫出身微寒,宫里也没有得力的外援。如今本宫就像那黑夜里的火把,明晃晃的标靶。若不是甄嬛突然有孕,皇后只怕早就腾出手来对付本宫了。”周源皱眉道:“奴才寻思良久,竟毫无所得。唯今只有等菀贵嫔产下皇子或皇女复出,合娘娘与菀贵嫔二人之力或许能对抗皇后一二。” 我不认同道:“距嬛产子还有九个月,且不说期间会出现什么变故,本宫也不能只想着别人的援助而坐以待毙。”周源道:“娘娘有了计划?”我抚摸着为甄嬛绣的百子千孙肚兜,叹道:“本宫之所以引起皇后忌惮,其根本是本宫有宝哥儿。本宫想着,若宝哥儿不是皇上唯二的儿子之一……” 周源惊讶道:“娘娘想后宫多子?”我否定:“不,后宫多子将来只会更多纷争,凭白为本宫树敌。只择其一二,”我拧眉细细沉思,“端妃是不成的,你看敬妃如何?本宫听说敬妃今年二十七,入宫多年一直不见喜事。本宫想请方太医为敬妃仔细调理一番。敬妃身居高位,若再有子,对皇后大皇子的威胁自然比本宫大。” 周源摇头:“当年敬妃初进宫时,只是一个正四品的容华,与当时的华贵嫔同居宓秀宫。欢宜香霸道,奴才私下里猜测,敬妃这么多年无孕,或许是被欢宜香侵蚀了身子的原故。”我愕然,如此一来,敬妃也不行。 周源建议道:“四位新贵人年岁正好又得宠,更是功臣之女。娘娘看她们如何?”我沉吟道:“也好,她们入宫才四月,还未被后宫污秽的东西脏了身子,调理起来简单。也别单单选谁了,四个人一起吧,”我想起我怀着宝哥儿时的波折,声音带了丝寒意,“根基不稳,四个人里不知能保住几个!” 周源躬身道:“奴才这就去请方太医开有助于生子的方子,使人悄悄传递过去。以免方太医亲自为小主们诊脉,惊动了皇后。”我点头。周源轻声退下。看着墙角盛开的杜鹃,我疲惫的轻叹一声。有道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宫中却是朝云夕雨。我前次才在玄凌面前打压了祥贵人,短短三个月后却要为她们调养以便能有身孕。这样处处算计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五月中,太平行宫避暑。皇后因要照看甄嬛的胎而不能成行,眉庄也自请留在宫里陪伴太后。皇后不在倒方便我很多,八月回宫之时,瑞贵人、祺贵人、福贵人三人因有孕而晋为嫔。 不论皇后在昭明殿撕了几条帕子,我也遇见了难题——诗韵也怀了。方太医确诊后,诗韵喜极而泣,我却滋味复杂。宝哥儿虚岁三岁,周岁才一岁半,诗韵若生了儿子,只比宝哥儿小三岁,日后孩子们都对那个位子有了心思,她可还会与我同心? 摇了摇头,那些事情要等宝哥儿成长之后才会发生。现在我既许了诗韵生子,自当要全力照看她。诗韵的孩子来的既是时候也不是时候。说她是时候,因为还有其他四位孕妇。说她不是时候,因为皇后独大,长杨宫即将有两位皇嗣,愈发成了皇后的眼中钉。 我不敢疏忽,顾不得避讳,直接把竹锦介绍的乳娘给了诗韵做麽麽,又敲打整治了一番诗韵的宫婢。她上身的衣衫,入口的吃食,我都遣竹锦仔细验了才允她使用。 之所以派遣竹锦而不是其他人,是因为我与诗韵都知道竹锦是太后的人,现在服侍的也是宝哥儿而不是我。太后最大的心愿,就是玄凌子嗣繁盛,因此竹锦是绝不会容许有人暗害她的胎儿,即使是我也不行。诗韵也知我此举一方面是为了避嫌,另一面也是真心想让她这一胎安全出生。对我愈发恭敬真心。 宫里一下出了五位孕妇,太后和玄凌心情大快。我父亲携妻带儿上进就任编修一职,玄凌大方的赐下五进大院,财帛若干,还允许我母亲和妹妹们进来探视。 第四十三章 八月初七,我母亲进宫的日子。早上向皇后请安回来后,我就眼巴巴的数着时间,时不时的遣小钱子去打探母亲行踪。诗韵见惯了我沉着稳重的模样,再看我现下坐卧不宁的样子,有些好笑又有些心酸,起身向我告辞离去。 巳时三刻小钱子来禀:“安宜人来了!”我喜得立刻起身要往宫门迎去,喜儿劝阻道:“娘娘,今时不同往日,娘娘是君安宜人是臣,娘娘切莫坏了规矩,落下把柄。”我听了只得按捺下激动的心情,重又坐下,只是眼睛一直盯着门外。 终于母亲在萧姨娘和两位陌生的姑娘搀扶下进来。我再也顾不得什么规矩礼仪,扑上前紧紧握住母亲的手,颤声唤道:“娘……”泪水夺眶而出。母亲抬起无焦距的双眼往我的方向看来,饱含惊喜和思念,“容儿?”再次亲耳听到母亲唤我的小名儿,我早已泣不成声。 与母亲抱头痛哭了一场,在喜儿和萧姨娘的劝慰下擦了泪。紧紧握着母亲的手不放,挨着母亲坐下,萧姨娘并另两个年轻的姑娘向我见礼。我亲手扶了萧姨娘起身,一面打量那两个姑娘笑道:“妹妹们出落的越发标志了。只是怎么装扮的这么素?”向喜儿道:“把皇上赏给本宫的金累丝红宝石步摇及那个鎏金穿花戏珠步摇取来。” 萧姨娘连忙道:“劳娘娘牵挂,只是小女孩子家不好打扮的艳丽。”大妹妹和三妹妹也跟着推迟。我亲手为她们插戴上,欣赏一番,才道:“跟自家姐姐何必客气?”转向萧姨娘道:“妹妹们青春正好,娴静美丽才好看呢。” 又和母亲说些离别的话,说一阵笑一阵哭一阵。我听母亲只练那快活的话说,苦一些的、痛一些的半点不提。我又何尝不是?这三年来几番性命垂危只字不敢涉及。 茶过一轮,母亲拉着我的手道:“听说娘娘生了位皇子?”我笑道:“是,小名唤作宝哥儿。今早太后想他,便托了惠婕妤带去太后那里请安——惠婕妤为人正直,是女儿在宫里的好姐妹。” 母亲就露出安心的神色,笑道:“娘娘福缘深厚,产下皇子,若能再生下皇女,一子一女成了好字,臣妾也就别无他求了。”我心中一酸,我今生再也不能有别的孩子了,脸上却不露分毫,轻轻将话题引开。 说了一会子话,萧姨娘欲言又止的望着我,我心下一动,道:“一别三年,我有满肚子的话要与母亲萧姨娘说,竟冷落了妹妹们。难得进宫一次,宫里菊花争芳斗艳,很有几种稀奇品种。妹妹们去赏赏?”大妹妹敛衽谢过,我使卷丹山丹领着她们出去。 萧姨娘拉扯了一下母亲的衣摆,母亲会意道:“敏儿(大妹妹)如今大了,有两家分别上门说亲。臣妾见识浅薄委实抉择不下,想向娘娘讨个主意。”上次安比槐升职,我特意问了弟妹们的婚事,母亲以为我有用处便拿来问我。 我掩口轻笑道:“敏儿也十七了吧?我刚还在纳闷娘亲怎么还不给敏儿说亲,原来是一家有女几家求,倒愁煞了父母。”于是问道:“都是哪两家?”萧姨娘道:“一家是浙江知府江大人的第二子,想求取咱们家敏儿为妻室。一家是老爷同窗牵的线,说的是浙江张家三子。” 我心念一动,江知府?那个送我进京应选的江知府?“江大人乃朝廷正四品大员掌一省政权,怎么看上了敏儿?”想了想又问:“江大人的二子是嫡是庶?”萧姨娘笑道:“是庶子,但是咱们敏儿也是庶女。”我观母亲和萧姨娘颜色,都对江大人二子满意。 我也颇有些意动,我自家家世浅薄,若妹妹们能为我带来一门有力的亲戚,于我是十分的好事。正直眼下皇后势大……于是问道:“江大人二子是什么情况?”萧姨娘道:“江大人二子单名一个礼,年十八,与江大人嫡子自小一起长大,十分亲厚。生母难产去世,是江夫人养大的。虽是庶子,倒像是半个嫡子。” 我听着萧姨娘决口不提江礼的学识,不由问道:“读书怎么样?可有功名?”萧姨娘道:“考了秀才,如今帮着江夫人打理家事。”也就是说不准备继续考举人了。与嫡出大哥关系融洽,又得江夫人信任,可见他在江家颇有地位。虽条件不错,但他只协理家事,不读书不出仕,恐怕将来难有成就。 遂问:“那个张家是做什么的?张三郎品性如何?”萧姨娘道:“张家大伯从商,张三郎父亲中举后做了知县。张三郎名靖国,嫡出,二十,去岁中了举人。”母亲在一边补充道:“在浙江的时候,夫人间走动,都说张三郎很有几分才干,为人处事较他父亲还强些。” 如此说来,这张靖国也不错。我思忖了一息道:“江礼虽好,却是庶子。张三郎家世虽薄些,但他自己也算是有出息的。伯父是商,父亲是官,家里日子定不拮据。才二十就是举人,他再吃些苦,考上进士也不是不可能。若将来为敏儿妹妹挣一个诰命,也是我们安家的荣耀。” 母亲听了连连点头,“那便定了张家罢。张家大伯在京里,张三郎也要赶来准备明年大考,正好可以把事情办了。”说罢,我又问了些瑾儿读书的事情。喜儿来报宝哥儿回来了,我吩咐竹锦领着来见他外婆。絮絮叨叨间,已经到了母亲出宫的时候。我紧握着母亲的手,眼眶湿红,心里满是不舍,只能依依惜别。 八月十二,祺嫔之父告发甄衍在平汝南王之乱时首鼠两端,与汝南王过从甚密。平乱后又居功自傲,欲纠结薛家、管家、洛家自成党群。 因管家一向与甄家交好,又有儿女婚约。玄凌当即信了五六分。再有平汝南王之乱时,甄衍养的外室佳仪作证,玄凌信了八分。大怒,夺甄家一门爵位,甄衍和薛氏,甄衍之子皆锁下大牢。甄大人甄夫人幽禁家中。 有结党的嫌疑,薛家、洛家自然不敢在此时上表为甄家洗名,一时之间朝中竟无人肯为甄家说话。此事一出,我和眉庄立即联手肃清棠梨宫附近行踪可疑的人。这件事决不能让甄嬛知道,她七个月的身孕,现在不仅是她自己复出的希望也是甄家的救命稻草,决不能出事。 我一直没有插手朝政之事,起初是因为我没有获宠,获宠之后是没有足够的家世支撑。现在我和宝哥儿更是托庇于太后,她是最厌恶后宫干政的。我不敢以情义二字为由为甄家求情——我承受不起失宠于太后的风险。 然而我还是去了御书房求见。玄凌冷冰冰的看着我,“容儿是来为甄家求情?”我摇头:“甄家之事,乃是前朝之事,臣妾属于后宫不敢妄言。”玄凌闻言缓和了神色,亲自扶我:“容儿很少来御书房。”我搭上他的手,温顺道:“是。御书房机密要地,臣妾不敢随意过来。” 玄凌揽着我的腰,亲密道:“诗韵能坐稳胎,容儿功不可没。容儿想要什么?朕都允你。”我几乎一惊,抬头觑到他洞悉一切的幽暗双瞳,不敢再隐瞒,跪下道:“求皇上免薛氏母子牢狱之罪。” 玄凌居高临下的俯视我,“这就是你的不敢妄言?”我谦卑的低下头:“男人们在外面做事,家里女人如何知道?汝南王事发前,甄衍为了一个烟花出身的外室欲与薛氏和离,闹得满京城风风雨雨,薛氏更是带了幼子回娘家居住。更何况薛氏之子才一岁,襁褓婴儿能知道些什么?那大牢潮湿阴暗,饭食馊霉,弱女幼子如何经受得住?求皇上怜悯,放薛氏出来。” 玄凌眉峰一动,沉吟着不肯答应。我膝行上前抓住他的衣摆,哀求道:“皇上,甄衍此次犯事不小,皇上要杀要刮那是朝廷上的大事,臣妾不敢置言。可是那孩子是甄家唯一的孙辈,求皇上看在菀贵嫔为皇上孕育着子嗣的份上,给甄家留一条血脉!” 玄凌终于动容,道:“看在容儿和菀贵嫔的份上,朕许薛氏及其幼子回甄府禁闭。”再看了我一眼,转身回桌案后,“你回去吧,仔细照顾马嫔的胎。”我心下一凉,玄凌人前人后从不称呼甄嬛封号位分的,甄嬛当真失了圣恩。不敢再多说,起身行福礼:“臣妾告退。” 我才出仪元殿就被眉庄截住拉到僻静的地方:“怎么样?皇上肯重审甄衍的案子吗?”我看了喜儿一眼,喜儿立刻领着小钱子几个四下散开把守望风,我向眉庄轻轻摇头:“汝南王之事后,皇上最恨朝臣结党成群。管家告发甄衍之事,处处戳在皇上的忌讳上。我不敢在这件事情上说话,只求了皇上放薛氏母子回甄家。虽然也是幽禁,总比牢狱里吃不好穿不暖的强些。” 眉庄有些失望,还是拉着我的手,道:“难为你了。”又倒竖了柳眉,恨道:“管家真小人之家,前面才求取甄二小姐,转眼就诬告甄衍。还不是看着嬛儿失宠,祺嫔又有了身孕。瞧他们猖狂的劲儿!” 我忙拉了眉庄:“姐姐可别说!”四下看了一眼,喜儿缜密守着,才轻舒了一口气,以只有我们二人可以听见的声音道:“祺嫔这一胎未必保得住,姐姐莫要再提管家了。”眉庄大惊,握紧我的手道:“陵容你可别犯糊涂心思!嬛儿已经失宠了,千万别把你搭了进去!” 我愕然,旋又好笑道:“姐姐说什么呢,我岂是那没脑子的?我巴不得宫里多几个小皇子,可以分宝哥儿身上的注意。只是我肯有人未必肯呢!”眉庄不解的望着我:“有人?谁?”我动了动唇终还是没有说出来,只笑着道:“宫里无子的妃嫔多着呢,谁晓得她们是什么心思?” 眉庄知道我没有说实话,也不再追问,只为甄嬛担心。又五日,清河王上书为甄家呈情,劝谏玄凌不能伤了功臣的心。我暗叹一声,清河王看着也是个通透的,怎么这次就犯了糊涂?甄家的事,薛氏洛氏尚知不能进言,他清河王就更不能进言了! 玄凌之所以那样忌惮汝南王慕容家,除之而后快,除了汝南王手握重兵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汝南王是先皇子嗣。若只是慕容家想推翻玄凌的统治,那么天下将兴起勤王之师。而汝南王是不同的,若他推翻玄凌的统治,也只是皇室内部的权力更迭。虽于名声上会不好听,但也算是名正言顺。 玄凌比厌恶朝臣结党更厌恶的是朝臣与皇室王爷亲近。玄清又在平定汝南王之事时立下大功,显露了真正的实力,玄凌怎能不忌讳?一直文采风流不沾朝政的清河王,居然为甄家求情……玄凌那八分怀疑也要变成十分了。果然,洛大人和薛大人相继被锁入大狱。 前朝波云诡谲,后宫也不平静。祥贵人自恃比福嫔受宠,竟被福嫔先有孕,怀恨在心,使红花落了福嫔的胎。皇后震怒,禀明玄凌将祥贵人打入冷宫。又一日,瑞嫔被发现缢死在自己宫中,其贴身宫婢说,瑞嫔清傲,为洛大人受冤入狱一事,自缢以死相争,表其清白。 我止不住的冷笑,瑞嫔有两个月的身孕,她只要平安生下皇嗣就是大功,荣及家族。漫说洛大人只是被牵连,一旦瑞嫔产下皇嗣,官加爵也是可能。还有祥贵人,眼角眉梢都是精明,怎么会做下如此疏漏的蠢事,叫人人证物证一把抓获? 不论我如何怀疑,功臣之女四去其三,祥贵人一生长困冷宫,福嫔小月后被玄凌遗忘脑后,瑞嫔更凄惨,孕有皇嗣不知爱惜,以死相逼与圣人,被剥夺封号品级,降为从八品更衣,一把烈火焚身,连个全尸都不能留。整个过程,我只来得及将瑞嫔的宫女偷入冷宫交给华妃。又买通朱德顺将祥贵人安排到杜良娣的院子。 连续两位孕妇小产,我愈发着紧诗韵,几乎让竹锦住在她宫里了。 九月初前朝后宫处在多事之秋,依然没有阻挡大选的脚步。玄凌因前朝之事,不愿在这件事上费心。便将此事交付皇后、端妃、敬妃、欣贵嫔和我几个高位分妃嫔来办理。 我每日看着一张张跋扈的可爱,深沉的天真的脸,起了丝丝羡慕。我今世也才二十岁呵,厚厚脂粉下的脸已经蕴藏了沧桑。 皇后看中的皆是一些十四五岁,温和柔善的小姑娘。每每问及我的意见,我都略低着头谦逊的道:“皇后的眼光总是最好的。” 这其中我倒是认识了一个老相识的侄女,江知府同胞兄长的嫡女,江映月也在参选之列。江映月的相貌在这一批秀女中属于拔尖的一批,年方十五。本不在皇后挑选的条件里,可她过于胆小害羞,稍说几句话就似鼓起全身勇气。 皇后看着她清丽的脸盘一瞬,她耳垂便红的像是染了胭脂。最终,皇后还是将她留了下来。我瞅着江映月眼眶里打转的泪水,颇为疑惑,她既不愿意,又为何要参选?继而好笑,当年甄嬛也是不愿意参选的,大臣的女儿较之小芝麻官的女儿承担的总要多些。这样想着,不由对江映月多了几分怜惜。 大选结束后,已经是九月底。我和眉庄到底没有防住那些别有用心的人,甄嬛知道了甄家正遭遇的一切。又借着温实初为她请脉的机会,将一切细节逼问出来。十月初五,甄嬛上书请求面圣。初六玄凌同意。 那日玄凌招我伴驾,我特意迟了半个时辰以留下时间让甄嬛和玄凌说说体己话。谁知我到的时候,甄嬛正手持一张绛红的薛涛笺哀伤而绝望的念着。我听了一小段,竟是玄凌对纯元皇后的悼念词。心中惊涛骇浪,甄嬛如此表现,已经知道了她得宠是因为纯元皇后的缘故了么?不等我细想,甄嬛已经捧着腹部痛苦的倒下。 一日一夜甄嬛挣命般产下一名帝姬,玄凌亲去棠梨宫探望。我和眉庄焦躁的聚在一起,等待甄嬛复出。却等来甄嬛自请出宫礼佛的消息。 第四十四章 我如遭雷殛,脑海中嗡鸣一声,思绪一片空白。甄嬛怎么会出宫?!她可是凤命之人啊! 眉庄也是一脸惊愕,眼中泪水滚滚而下,静静道:“去了也好,总算是从这个朱红奢华的牢笼中解脱。”我狠狠一握手掌,尖长的指甲刺入手心,犹自有一种虚幻的不真实感:“帝姬还在宫中啊,甄嬛她难道连帝姬也不要了吗?”眉庄握紧我的手,道:“嬛儿素来聪明,必是安排妥当了,再不济宫里还有我们两个呢,总能护得帝姬周全。” 我心中念头乱串,总也逮不住一个,还是不能从甄嬛离宫的震撼中清醒,苦笑一声道:“眉姐姐,我心里乱得很,先回去静静。”眉庄握着我的手一直细微的颤抖,心里也不能平静。闻言道:“好,你先回去吧。”嘴里答应着,却忘记松开手。 十月初十,甄嬛产后第三日,一辆青棚小宫车辘辘从永巷那边驶来。雨细而浓密,沾湿了我露出油伞外的裙摆,也淋得我心里潮湿的不舒服。甄嬛的车架在身边停下,眉庄迎上去和她絮叨离情,我却找上槿汐,从身后小钱子的手中拿过一个大包裹:“这里面是一些红枣红糖,东西虽普通,却是月子里吃的。” 又接过喜儿递来的另一个包裹道:“这包裹里是十几支五六年的人参,你家娘娘还没有出月子,就这样奔波,将来怕是要……”顿了顿,缓了心中酸涩,继续道:“等她出了月子后,你拿着煮些参汤给她补补。里面还有一只百年分的老山参,外面寻常买不到,你留着以防万一。” 再从袖子里拿出一个鼓囊囊的荷包,“我想着你们娘娘是没有过过苦日子的,你也是长在深宫,不知外面的苦,这次出宫肯定没有带值钱的东西。这里是一千两银票,外面钱庄都可以取。你拿着为你们娘娘买些小米鸡蛋之类的,月子里千万别疏忽了。还有,”递给她沉甸甸的一个大荷包,“这是碎银子,银票面值大,拿出来易招人眼红。我特意吩咐了小钱子在宫外兑的碎银,不是官银,你放心的用。” 甄嬛眼圈红红的朝我笑:“只是出宫而已,你竟把你的家底都拿了出来。”我瞪她道:“你自小锦衣玉食,哪里知道外面的穷苦?你只道你出宫是解脱,却不知外面的日子有多难过!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更何况你们三个弱质女流?!” 看着她产后虚黄的面庞,抑制不住的心酸,握了她的手,语重心长道:“你去寺庙里,不比在家里是小姐,更不比在宫里是娘娘。你初来乍到,她们欺负你,你千万忍一时之气。她们都是粗人,手脚没个轻重,你别跟她们计较。等你在那里扎下根,再慢慢的清算。” 甄嬛微笑着泪流满面,拉住我和眉庄的手放在一起,哽咽道:“我走之后,你们俩要互相扶持,勿要为我使意气,安心度日要紧。”靠近我们,小声道:“也千万小心皇后。”我们点头,甄嬛最后望了我们一眼,决然转身,上了马车。 我和眉庄默默的目送她远去。甄远道贬为江州刺史,远放川北;甄珩充军岭南,薛氏将儿子托付给甄夫人,一路追随丈夫而去。甄嬛赴甘露寺修行,余生常伴青灯古佛,一如大周开国以来的粹妃、杨淑妃等人,终身不能重回后宫。 甄嬛黯然离宫,日子依然是一天天的过。十月十五,最后一批秀女也进宫了。今届十八位秀女,皆是十四五的豆蔻年华。 皇后特意选这样一批秀女进来,为的就是她们的青涩而心机浅薄。更重要的是,这样年纪的秀女甚至有的身体刚刚发育,她们年幼的身体现在还承担不起怀孕的痛苦,即便侥幸怀上了,生产也是一道要命的难关。 新人们的家世大多不高不低,初进宫的品级也只是采女选侍一类。她们的家世和年纪,常使我望着宓秀宫暗叹,上次用在祺嫔等人身上的手段,暂不可以故技重施了。 十月十八,新人向皇后请安。我微笑的仔细打量,佼佼者有三,周选侍、杨常在、江贵人,其中以江贵人最出众。我看着她清澈的双眸,心肠一软。出凤仪宫时刻意绕道上林苑,与她巧遇。这姑娘虽然胆小,却不是个傻的。但她如何敌得过我这样宫里浸淫了四五年之久的老人?轻易被我套出底细。 分道后,喜儿扶着我道:“娘娘想收用江贵人?”我点头:“诗韵有孕,暂时使不上力。如今菀贵嫔离宫清修,惠婕妤又一心只侍奉太后。本宫目前又成了孤家寡人了。”喜儿忧心道:“江贵人初入宫便是正六品的位分,较其他新入宫的小主们高出不止一截。奴婢担心,江贵人高傲并不听顺。” 我甩了甩衣袖,“无妨,日久见人心罢,当初诗韵也是和本宫同住了两年,才愿意相信本宫。”理了理衣衫,向仪元殿行去,“既然本宫想收用她,免不了要和江家打交道。先向江家卖个好,日后方好交往呢。” 仪元殿里,翠儿伴驾,正与玄凌说着什么,笑成一团。见到我,起身向我行礼,我连眼角都不往她身上瞧,径直上前向玄凌见礼,仿佛就没有她这个人。翠儿见被我如此无视,泪盈于睫,泫然欲泣。玄凌扶了我到炕上坐下,假做不悦道:“容儿也不理一下翠嫔,毕竟是你宫里出来的。” 我一惊,翠儿果然得宠,已经要升为正五品的嫔了。面上只淡漠的笑着:“皇上可见过臣妾这样对待其他妹妹们?”玄凌露出笑意,挥手示意翠儿退下,“你呀,也忒记仇了。”我抿了一口茶水,轻轻的道:“臣妾是女人,翠嫔又不是良臣,臣妾大方了做什么?臣妾书读的少,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只是翠嫔那样的品性,臣妾打心里瞧不上。” 玄凌脸上就有些讪讪的,转而道:“今日新人向皇后请安,你瞧见了?”我也一笑,为玄凌择了枚果子,道:“瞧见了,都是花朵般娇嫩的人儿。臣妾倒瞧着有几个尤为不错的。”玄凌感兴趣的道:“哦?容儿说说看。” 我为他的热切而轻盈的横了他一眼,仍是道:“有一位徐采女,灵纳于内,臣妾估摸着她应是满腹诗书。”玄凌好笑的捉住我的手,“那些小丫头容儿也醋?”我不理他,继续道:“还有一位杨常在,机灵会说话,十分讨喜。另一位万选侍,进退有礼,举止端方。” 刻意略过周选侍、江贵人,这样优秀的人还是藏一段时间的好,初进宫越得意的人,越易引起后宫老资历妃嫔的注意。我抿了抿唇,我还希望她们能分一分我的厚宠,自然不会在她们还未熟悉宫廷的时候大力提拔她们。 我注意到玄凌微挑的左眉,知道今夜第一个侍寝的便是这其中一个了。平下唇畔的弧度,突然想起来道:“今日臣妾遇上了原浙江知府江大人的侄女,是今届选进来的江贵人。臣妾从江贵人那里得知江知府任期已满,已经回京叙职等待新调任。臣妾曾得过江大人的恩惠,想在皇上面前为江大人求个方便。” 玄凌讶异道:“容儿认识江知府?”我摇了摇头,道:“江大人是一省父母官,臣妾当时还只是一个县丞的女儿,养在后院,如何能认识江知府?是十二年选秀路上江知府护送,臣妾因饮食不当,起了面疮。臣妾当时一个刚出家门的小姑娘,心里又慌又怕,只晓得哭。是江大人使人请来大夫为臣妾医治。虽然没有治愈,又派遣了府兵护送臣妾回乡,不至使臣妾一个弱质女流独自赶路。” 玄凌惊讶道:“可是容儿按时进宫应选?”我掩唇笑道:“是,臣妾那时年幼不知天高地厚,悄悄拜托车夫载臣妾入京。路上那面疮竟好了,也是臣妾运气,一路都平安无事。”玄凌温和注目于我,道:“幸亏容儿当时不知天高地厚,否则朕身边就少了一位信义仁厚的红颜知己了。”我脸上一红,道:“臣妾算哪门子的知己?从来不会为皇上出谋划策,顶多知道皇上爱吃什么,爱点什么样的香之类的小事。” 玄凌笑道:“知道朕七分的太了解朕了,知道一分的却不知朕爱喝什么茶。容儿这样不多不少正合适。朕也最喜爱你这点。”我轻捶了他一下,嗔道:“皇上惯会哄臣妾开心。”江知府的事情却不再提了,玄凌知道这个事情,自然有决断。我不适合为江知府求具体官职也不该求。 三日后传来消息,江知府补入吏部,为正三品左侍郎,原左侍郎接任甄远道的缺,为吏部尚书。江知府入京不仅升了两级,还得了左侍郎这样一个实权职位,大爆冷门惊掉了一地的下巴。当夜玄凌召江贵人仪元殿东室侍寝,翌日封为正五品嫔,赐封号丽,居长杨宫明瑟居。 我并不是那种做好事不留名的老好人,寻了个恰当机会将那日仪元殿的事情透知给江映月。之后的事情我无法打听,江家也没有命妇进宫,只得不去管它。 十一月十六,黄道吉日。大妹妹安敏与张靖国订婚,我禀了皇后使小钱子家去赏赐,又吩咐小钱子告知母亲,让张靖国和安瑾弟弟向江家拜师。我安家在京城毫无根基,张家也是末流小官,俱无人脉可言。江家却不同,江家虽不是世家,却也有五代为官。其家人于京城权势不大,在地方却是跺一跺脚即会地震山摇的人物。现在京城也有江知府支撑,江家更上一层台阶。 我让张靖国和安瑾弟弟向江家拜师,是试探江家的态度。这时代,讲究天地君亲师,师徒关系不像后世那样随便。有时师父对徒弟的权威更甚于父亲,有道是“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张靖国再有本事,若搭上江家的顺风车,能使他少奋斗十年。于瑾儿弟弟也是同理。 假若江家指望丽嫔的肚子,而不愿意同我结盟,却也没有关系。我施恩在前,又有丽嫔在我宫里生活在后,江家也不敢得罪与我。即使不收了张靖国和瑾儿,也必然要为张靖国和瑾儿介绍一个不能是末流的老师。同意与否,结果我都不会吃亏。 皇后终于忍不住将手伸入我的长杨宫,在诗韵日常遛弯的地方泼了冷水。这样的寒冬,冷水一着地就冻成了冰。若不是丽嫔眼尖,诗韵已经踩上去了!我大怒,禀了皇后,将洒扫宫人每人罚十五大板。又关闭宫门,将宫人聚集在寒风里,要他们互相检举。 呼啸北风里冻上半个时辰,有人便受不住的招了。有人带头,余下的人也纷纷招供。揪出了那个泼冷水的人,我也不问他是谁的人,直接绑到皇后面前,请皇后发落。这件事闹得轰轰烈烈,皇后也不敢轻慢过去,打了板子问出幕后之人,将那个明显是替死鬼的贵人打入冷宫,又将这个内监当众打死,以儆效尤。 我冷笑,皇后此举不仅为杀鸡给猴看,还以光明正大的理由灭口。可是我已经不是当年被华妃一丈红吓出病来的安选侍了,这几年我手上也不是干净的。心里明白,脸上却与众人一样,作出被吓到的惊惧之色。 回宫的路上,喜儿不解的询问道:“娘娘一直隐忍低调,今次怎么作出这样大的动作?与娘娘一贯的作风不符。”我以前低调隐忍,是前面有华妃和甄嬛,并不需要我出头。而今,甄嬛业已离宫,我再多隐忍难道能移开皇后钉在我身上的视线? 我许过诗韵生育,她现今也已怀了孩子。虽然我对她的肚子没有什么想法,却不妨碍我利用一次。我今天做的不仅是给太后皇上看,也是给丽嫔和江家看。我想通过这件事告诉江家,只要丽嫔、江家对我有些用处,我便能容下丽嫔生子,一如马嫔。 这些算计却是不用和喜儿说的,只道:“自马嫔有身孕以来,长杨宫多了许多蝇营狗苟。冷水事件只是其中微不足道一件。每日处理这些,且不说本宫烦了,便是诗韵也担心受怕。不如做一次狠的,也让那些人知道本宫先前不做声,并不是怕了她们。”顿了顿,有些意味深长的笑道:“再有一个月便要过年了,有些事情是等不及年后的。” 十二月初四,祺嫔和万贵人①在上林苑起了争执,万贵人失手推倒祺嫔,祺嫔当场小月。听到消息时,我正和眉庄一处说话。眉庄当即抬眼看我,我收了笑,示意芸娘将宝哥儿牵走,清冷道:“我还以为我前次闹了一场,她年前会收敛一些呢。” 眉庄紧盯着我问:“她?谁?八月甄家出事时,你就说了祺嫔这一胎保不住,你知道是谁做的?”我捂着手炉,微阖着眼,不经意般的道:“如今宫里谁最大?”眉庄一惊,失声叫道:“皇后?!” 我点头,冷笑道:“咱们这位皇后可不是一般人呢!”眉庄犹不敢相信:“怎会是皇后?祺嫔可是她的人啊?!”我嗤笑出声,脸上尽是嘲讽:“当初选功臣之女入宫,嬛姐姐就应该拦住管家的女儿。只看着两家有亲,便以为是通家之好,处处细心照顾,却养成了一条白眼狼! 祺贵人因是功臣之女进宫,较之其他妃嫔更多几分体面。仗着皇上的宠,便以为自己和嬛姐姐一样了。皇后陷害嬛姐姐失宠,她立刻投靠了皇后。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皇后也是能投靠的?哼!白使管家担上了忘恩负义的名声,皇后可不领这个情!只可惜了她肚子里那块肉,有五个月了吧?已经成形了呢。” 眉庄罕见的听我把话说得这样恶毒刻薄,不由追问道:“你说是皇后陷害的嬛儿,管家也是皇后指使的?”我看着她急切的面庞,轻叹道:“你是真正端方的人,嬛姐姐或许是不愿意你知道的,我却认为姐姐还是知道的好,毕竟我们要在宫里和她相处一辈子。”停了停,慎重道:“纯元皇后生前最心爱的东西都是由皇上珍藏,剩下的物什都在太后和皇后手中。而嬛姐姐突然失宠,是因为她无意中着了皇后的道,穿上纯元皇后的故衣。” 眉庄先是惊诧后又豁然直起身愤怒道:“难道仅仅是误穿了先皇后的故衣,皇上便要幽禁嬛儿?!”我大怔,不意眉庄扯到玄凌,只能道:“皇上与先皇后结发夫妻,伉俪情深。”拉着眉庄重新坐下,继续道:“再说管文鸳,她看着甄嬛册封当日失宠,生怕殃及自己,主动向皇后投诚。管氏和甄氏有亲,又想抱皇后大腿,皇后稍稍暗示一二,管氏便要拿甄氏作为投诚的投名状了。” 眉庄直直迫视着我,咬牙道:“管氏真反复小人也!你又是如何知道的?”我心头一痛,怔怔的直视回去,你与甄嬛打小的情分,我们也是四五年的过命交情!你今日竟为了甄嬛怀疑我?干涩的道:“我与嬛姐姐同日册封,除了昭明殿,我都是与嬛姐姐一处的。唯一可能出的纰漏,便是她中途换的礼服。嬛姐姐幽禁当日,那个蹿缀嬛姐姐以皇后宫中送来修补的礼服代替的内监,当天被打死。我心下疑惑,顺着他网上查,才查出一二眉目。 至于管家,纯是我一厢猜测。当日管家与甄家结亲,是管家高攀。甄大人是正二品的吏部尚书,甄公子是羽林军侍卫统领,管家不过一个副统领,如何敢‘揭发’甄家的‘阴谋’?必是找了个更大的靠山,愿意放弃与甄家的联姻。再联想到管文鸳之后频频出现皇后左右,已经是不难猜测。” 眉庄伸出手欲来执我的手,我猛然收回,转身道:“眉姐姐日后小心皇后和祺嫔。宝哥儿去了有一会了,我不放心,就不陪姐姐了。”说着往寝宫而去。眉庄瞧着我的背影,懊恼的咬了咬嘴唇,只能无奈的告辞。 我捏着宝哥儿的小肉手,忽然对我方才的受伤感到好笑。我不顾眉庄的恨,强留了华妃的性命。现在反倒来计较眉庄无心的猜疑,真真的两重标准。 第四十五章 顺嫔虽然聪慧,却还天真,以她那样胆小的性格,居然和泼辣直爽的马嫔很合得来。我见状收起刻意接近她的想法——上林苑那次让她颇对我警惕。不动声色的为她拦了几次暗箭,她带进宫的两个大宫女对我恭敬了许多。 腊月二十七,玄凌宿在景春殿。我倚在他怀里,手指在他仅着亵衣的胸膛上画着圈圈,嘴里却说着毫不相干的话:“诗韵的胎也快满八个月了,按规矩,妃嫔怀有八个月身孕,母亲可以进宫陪伴。可惜诗韵的父母皆不在京城,她这几日每次提起都颇为感伤。” 玄凌一手揽住我的腰,一手捉住我作怪的手指,拿到唇边亲了一下道:“诗韵入宫也有四年了,朕打算她生产后封为容华。”我翻身趴到他怀里道:“也为诗韵拟个封号才好。臣妾的长杨宫里三个妃嫔,只她没有封号。”玄凌沉吟一阵,道:“嗯,那就封明容华吧。明与诗韵性子也衬。” 我在他颊边亲了一口,“臣妾代诗韵谢皇上。”玄凌伸指戳我额头,笑道:“调皮。”俯身欺压过来。我连忙撑住他的胸膛道:“臣妾还有话没有说完呢。”玄凌不耐的扯我小衣,在我腰间摸索,急促道:“快说。” 我偏过头,方便他亲吻我的脖颈,快速说道:“顺嫔胆小,搬进臣妾的长杨宫这么久也没有伸展开来。臣妾估摸着是因她年幼怕生的缘故。想请皇上允她母亲进来探视她一次,或许就好了。当然,臣妾也不敢怀了后宫的规矩,只要正月初一顺嫔母亲向皇后请安之后,过来一个半个时辰就够了。”玄凌一边在我身上忙活,一边喘着粗气道:“准。” 一夜春风。翌日早起服侍玄凌上朝,玄凌突然道:“也让你母亲进来看看你,你生宝哥儿时,你母亲也没有陪在你身边。”我一怔,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昨夜的事。继续为他穿衣,一面道:“臣妾和诗韵不同,臣妾母亲早年刺绣熬坏了眼睛。如今又年老体衰,让她来看臣妾倒折腾的她不轻。再者,臣妾也是才见过母亲的。诗韵却四五年没有见过家人了。” “唔,”玄凌沉吟一息,道:“那便算了。”临走时,拧了拧我的鼻子,道:“看在容儿的份上,出了正月朕就给马嫔一个恩典。”我满头雾水的望着他,待欲追问,他却大踏步的走了。 玄凌走后一刻,诗韵便挺着大肚子与顺嫔一道联袂而来。我使喜儿去扶她,一面嗔道:“皇后已经免了你早晚请安,你大着肚子起这么早做什么?”诗韵爽利的笑,“嫔妾日日缩在炕上,身材都窝的臃肿不堪,再不能懒下去了。” 竹锦牵着宝哥儿过来,随着宝哥儿向我行礼后,接话道:“马小主说的是,正该多走动走动,来日生产才有力气。”我哂笑,“倒是本宫说错了。”转向顺嫔道:“也好叫你知道,皇上允你母亲正月初一来看你。只是时间不多,只一个时辰不到。想要说什么体己话,现在就要备起来。” 顺嫔喜上眉梢,连忙起身向我道谢。诗韵脸上有一闪而逝的羡慕,我笑道:“也有你的好事,皇上说了,等你这胎平安生下,就晋你容华位分,连封号都想好了。”诗韵大喜,就要扶着腰起来向我道谢。我连忙道:“你坐下,坐下。与本宫很不用讲那些虚礼。” 又说了一会子话,各自散开。我牵着宝哥儿带领顺嫔去向皇后请安。将近年关,没有华妃协理,皇后一人独理六宫事物,忙的不可开交。人方到齐,就让我们散了。出了凤仪宫,眉庄期期艾艾的接近我,手里无措的搓揉着娟帕。我松开宝哥儿的手,宝哥儿不负众望的跑到眉庄跟前,仰头道:“干母妃,您和宝哥儿一起向太后奶奶请安去吧。” 眉庄蹲下身抚摸宝哥儿的头,慈爱笑道:“好。”一面拿眼觑我。我在一旁微笑看着他们,眉庄牵着宝哥儿走进我道:“昨天我……”我打断她:“人和人相处哪有不磕磕绊绊的呢?你昨天才走我就不介意了。”复又绽出微笑来,“你和嬛姐姐毕竟一二十年的情分,我和你才认识四五年,自然她在你心里分量重些。不过,我们俩可是要宫中相伴一辈子的,这样一想,我一丁点儿都不介意了。” 眉庄长舒一口气,笑道:“我还以为你恼我了,都不敢和你说话。”我没好气的白了她一眼:“我虽有些小性儿,也不是那等糊涂的,为这点子小事要与你置气。”眉庄来拉我的手,赧颜道:“好陵容,是我想多了。” 我横她:“你快去向太后请安吧,再不去就迟了。”眉庄问:“你不与我们同去?”我摇了摇头,“也就你沉的下心,抛却浮华,方能陪伴太后。我心里装的事情太多,俗人一个,如何敢去打搅太后的清净?” 眉庄不赞同道:“见面三分情,如今那位独大,你又有宝哥儿,已然她的心头刺。圣恩飘忽,后宫里,你能依靠的只有太后了。”我哂笑,推心置腹道:“你可要明白她是谁,太后的亲侄女儿,我如何能与她比? 太后她老人家虽然一直虔心礼佛不问世事,但这后宫里的纠结鲜有她不知道的。我去的勤了,一面是亲侄女儿,一面是亲孙子的母亲,平白使她为难。时间久了她面上不显,心里必是厌烦的。倒不如我识趣一些,她或许看在我识趣的份上再看重宝哥儿一分,我就满足了。” 又轻叹一声,道:“原先的华妃,后来的嬛姐姐,圣眷无常,我岂不明白?可是,我家世不盛,能依靠的也只有他了。”眉庄拧眉道:“你何不在皇上面前为你父亲求一职位?看在宝哥儿的份上,皇上未必不肯答应。” 我不好说我父亲不着调,只道:“先前的慕容家,后来的甄家,我瞧着皇上可能不喜欢后妃家世太盛。”掩口轻声道:“端妃、敬妃世家贵女,却只抱养了两位帝姬。”眉庄一惊,瞪大眼睛望我。 皇权集中,皇上和朱家定不想其他世家有觊觎那个位子的机会。皇上皇后甚至于太后都知道华妃张扬的性子,为何那碗落胎药藉由端妃的手送去?还有华妃宫里的欢宜香,皇上亲赐,为何准许世家名门出身的敬妃与华妃同住?然而这些话却是绝不能说的。因此收了郑重的情态,站定道:“好了,我们也该分道了。你多替我看着些宝哥儿,别让他乱跑。” 蹲下身,捏了捏宝哥儿的肉嘟嘟的腮帮,“小馋猫儿,去了太后宫里,除了你干母妃和太后及竹息姑姑,其他人给的点心不许随意吃。”宝哥儿人小鬼大的点头,双手背在身后,学我道:“……别人没有碰过的点心不可以吃,别人给的礼物,让小顺子接,我不可以直接拿。母妃,孩儿都记住啦!” 我好笑的点他额头,这小机灵鬼儿。为他理了理衣衫,起身回景春殿。 正月初一,命妇进宫向太后皇后贺拜新年。从太后宫里出来,我向顺嫔道:“你和本宫一起去景春殿吧,能多陪你母亲一程也是好的。”顺嫔低头应下。 巳时四刻,江夫人才从皇后宫里过来。向我行大礼道:“臣妾给昭媛娘娘请安,娘娘金安。”我示意喜儿去扶:“江夫人快请起。”江夫人又向诗韵顺嫔行礼:“臣妾给顺嫔小主马嫔小主请安。”顺嫔湿润了眼圈,碍于规矩受了,忙亲手去扶。 我向顺嫔道:“皇后只给了一个时辰,你带江夫人回你住处。本宫这里就不留说话了。”顺嫔感激的行礼,带着母亲走了。诗韵不见了顺嫔母女的身影,才问:“娘娘不是想收用顺嫔么?怎么不多留江夫人叙话?”挺一挺肚子,“亏得嫔妾特意赶来为娘娘显示恩德。” 我看着她圆挺挺的肚子,慌忙道:“你坐稳些!莫摔着了。”诗韵捧着肚子大大咧咧的道:“娘娘宫里能出什么事儿?不要紧的。”我瞪着她:“本宫宫里再干净,也架不住你这样疏忽!”诗韵讨好的笑道:“娘娘教训的是,嫔妾再不敢了。” 我又瞪她一眼,道:“顺嫔母女初次分开,必是有许多话要说。我在这里拖着江夫人说话,她心思也不在这上面,倒不如做个体贴人。”诗韵一愣,知道我是回答她前面的问话。笑着道:“那嫔妾就多叨扰娘娘一会子。”我点头,诗韵一直是个识趣的。道:“估计太后要留宝哥儿用饭,正月里咱们也没有叔伯兄弟家要拜年,不如你和顺嫔都留在本宫这里用膳吧,一宫里住的也聚聚才好。”诗韵应下。 和诗韵说笑间,江夫人来辞别。我惊讶道:“时间还没到,夫人怎么不多留会?”江夫人道:“圣人格外恩典,臣妾感激不尽,不敢稍有耽搁。”我笑道:“夫人也忒谨慎了。”江夫人陪笑,道:“论起来,咱们江家还与娘娘有亲。” 我心念一转,已经了然。面上讶异道:“哦?本宫倒不知晓,还请江夫人告知。”江夫人道:“今春二月是春闱的日子,许多学子都投书拜访。年前臣妾小叔子也收到一些,其中以一位张姓举人尤为突出。小叔接见了那位举人,竟是越谈越投机,当场收了做学生。年节送礼时才知晓他与娘娘沾着亲。” 我装作沉思道:“姓张?莫不是本宫二妹订婚的那位张靖国?”江夫人合掌笑道:“正是。”我也亲和的笑:“那感情好,张三郎与顺嫔算作师姐弟,本宫竟与顺嫔也是姐妹。宝莺,将皇上赏本宫的羊脂玉童子抓蝙蝠玉佩拿来。” 亲手递给顺嫔道:“竟不知咱们有这样的亲戚关系,这玉佩就当是本宫补给你的见面礼了。”顺嫔看了江夫人一眼,低头收下。江夫人在一旁微笑,继续道:“娘娘的大弟灵慧聪敏,臣妾娘家嫂嫂的族伯叶景汶想收娘娘弟弟为学生,臣妾想着要和娘娘打个招呼,不知娘娘的意思是?” 我抚掌笑道:“叶先生当世名儒,瑾儿能拜到先生门下,是我安家大幸,本宫也求之不得。”转向宝莺道:“你去寻周源挑些罕见的物件来与本宫弟弟做拜师礼。”江夫人连连摇手道:“叶先生看重安公子资质,并不需这些身外之物。” 我点头:“叶先生清奇,本宫怎敢唐突了他?不怕夫人笑话,本宫这里的物件大多是女人家用的,是为先生夫人准备,并不是为了先生。先生的拜师礼,自然由安家准备。本宫备的只是本宫的一点心意。” 如此,江夫人才接了。我想了想又道:“本宫这里还有件事本不该再烦扰夫人,只是我安家才入京不久,人生地不熟的,竟一时做不到。”江夫人连忙谦逊:“岂敢岂敢,不知娘娘所言何事?” 我笑道:“本宫家里还有三个妹妹,都是说亲的年纪了。家里才来京城没有什么故交,敏儿才与张家定亲,也不好拿这事问他家。想请烦扰夫人代为留意。”江夫人笑容一滞,映月在我宫里生活,她不好推脱,遂恭敬问道:“请示娘娘想为安小姐们寻什么样的人家?” 我道:“我父亲壮年时数次大考都未中进士,深以为憾。因此想给家里的女儿们都说个有功名在身,又有潜力考中进士的。”这是在向江夫人解释为什么我给安敏拒了江家的求婚。“但本宫作为长姐,却不想妹妹们说个寒门士子,过苦寒的日子。” 江夫人赔笑道:“以安小姐的品貌,说与官宦富贵人家正好。”我摇头:“夫人这么说是看得起本宫,只是以我安家的根基门第,本宫却是不想妹妹们进权贵之家。请夫人帮本宫留意那些世代书香之家,公子平行端方,有些功名,肯用功读书的,与本宫妹妹们牵牵线。” 江夫人表情微微放松了些,应下:“是,臣妾记下了。”又说了一阵,江夫人起身告辞。我厚赏了她,遣喜儿亲送她出宫。 却说江夫人回家后,江家在京的掌权人齐聚一堂,将入宫的事情细细说了。江祖父轻捻胡须,问儿子道:“你们看昭媛娘娘这是想做什么?”顺嫔父亲道:“湘昭媛先是在皇上面前为五弟进言,使五弟得了左侍郎的位置,是市恩。后又遣妹婿与弟弟上咱们家拜师,是试探也是投靠。安家寒户之家,昭媛娘娘或许是想与咱们家结为同盟。” 江祖父不做评论,转头目视江侍郎。江侍郎沉吟道:“我与大哥意见相左。昭媛娘娘虽然颇得圣宠,然而如大哥所说,安家寒户出身,昭媛娘娘再得宠,也不够分量与咱们家结盟。若是投靠,我们家也有位嫡系姑娘在宫里,以昭媛娘娘的位分尊严,无论如何也不肯向月儿臣服的。我原以为昭媛娘娘是想借着咱们江家的人脉,为安家谋求发展。可是,娘娘为安家小姐择选夫婿的要求,我又有些看不懂了。” 江祖父向江侍郎满意微笑,“你能想到这一层已经很不错了。你们再仔细想想昭媛娘娘为安家小姐择婿的要求。”江夫人看着丈夫和小叔沉思,才插话道:“媳妇认为以安家的门楣,也只能配这些读书人家了。权贵之家除了那些攀龙附凤投机的,大多是看不起安家出身的。” 江祖父摇头,“正是因为昭媛娘娘看重书香之家,老夫才不敢小觑这位娘娘。”江家兄弟闻言都请教父亲。江祖父捻须道:“你们都知道昭媛娘娘有子,却没有重视这一点——昭媛娘娘这是在为二皇子铺路啊。” 江侍郎有些懂了,顺嫔父亲却还在迷雾中。江祖父给儿子们分析:“不论大皇子以前是什么身份,现在却是皇上的嫡长子,皇后的儿子,太后的孙儿和侄孙儿。与大皇子相比,二皇子身份就有些尴尬。作为皇上唯二的儿子之一,他母家外祖却只是一个从四品编修的虚职。这其间,天差地别。到时候,完全不存在竞争。” 江祖父并没有说到时候是什么时候,但是江家长子和五子都明白他指的是储位之争的时候。“既然二皇子争不了,昭媛娘娘却也不愿意二皇子做一个闲散宗室。她欲与书香之家结亲,目的是抬着安家做清贵之家——安比槐虽然只是一个编修,那编修却是最清贵不过的职位。 安家寒户出身,不能成为世家,安比槐身无长才,也不能成为权贵。昭媛娘娘这便要打造安家好学书香之家。” 顺嫔父亲不解道:“既这样,为何不干脆与没落世家结亲,得的名声岂不更好?”江侍郎道:“世家子纨绔成风,罕有成才的。昭媛娘娘要的妹婿都是要有科举出身的官员,将来二皇子参政,这些便都是他的第一批亲信了。” 江祖父道:“不错。若将来二皇子博学多才,礼贤下士,引士林言论,不论下一任皇帝是谁,对二皇子满意与否,想动二皇子都要掂量一二。”叹道:“咱们为与安家避嫌,只收了张靖国,却把安瑾推给叶先生,怕是正中了昭媛娘娘的下怀。以叶先生的威望,安瑾将来在士林的声望只怕也不小。” 我完全不知江家想了那么长远,把我塑造成一个长远目光的大智慧者。我为安家择亲,完全是做给太后皇上皇后看,你们看,我没有野心,不会幻想着皇位威胁你们皇家和朱家。结亲对象也只是一般的官宦人家,并没有趁机拉拢权贵之家,集结自己的势力。 第四十六章 乾元十七年正月十五元宵节,玄凌大宴宗室,后妃贵嫔以上方能侍宴。我使竹锦带着宝哥儿去姬宁宫向太后请安,自己一人施施然到了玄凌的仪元殿。 端妃自得了温仪帝姬,又有温实初在一边仔细调养,早已不是原先病容倦倦的模样。因胧月帝姬年幼,敬妃不放心独留她在畅安宫,特特带了过来。我坐在敬妃下首,接过胧月抱在怀中逗弄。她这小小的人儿,眉目间已经有二分像甄嬛了。 敬妃虽与端妃说着话,眼角余光却一直留意着我这边。我抱着胧月小小暖暖的身子,心里不禁为她高兴。虽然生母不能庇佑在身侧,但她的养母对她的精心尤甚于她的生母。胧月久不见敬妃来抱,瘪瘪嘴啊啊叫了两声,作势要哭。我慌忙将她还给敬妃,道:“她这小人儿倒乖觉的很,一刻也离不了你。” 敬妃窝心的笑道:“哪里是她离不了我,是我离不了她。”抱起胧月,在她脸上亲了一亲。我也一笑,问道:“可喂过奶了?”敬妃回道:“方才才喂过。”顺势就和我说起了育儿经。端妃、欣贵嫔也偶尔插上一两句话。 我瞥见皇后几番扫视过来的眼角,笑着离席去更衣,以免留下来听皇后的挑拨。殿外下起大雪,我伸出手掌,有雪白晶莹的雪花落在我的掌心,轻盈而清凉,转而化成一小点水渍。我忽然起了兴致,往养心殿后面的树林行去。 一株寒梅路边盛放,我靠近捧起开的最盛的一支轻嗅,清甜的香味混着冰雪的冷冽袭入肺腑,叫我激灵灵的打个寒颤。忽然听到前面一男一女在说话,那男声竟是玄凌的。我心下踌躇,估计又是一出香艳暗昧的偶遇。待转身回去,又想我这一样一路行来不少人都看见,不如就大大方方的上前,也好见见是哪个宫女要如余氏一样发迹。 许是听到我踩在积雪上的声音,玄凌和那位女子俱都侧首看来。我盈盈一笑,走到玄凌身边行礼,道:“臣妾出来醒酒,听到这边有人说话就过来瞧瞧,却原来是皇上。”转身打量那女子,雪白的狐裘披风,似要与雪地融为一体。身着大红色金罗蹙鸾华服,头挽惊鹄髻,其艳丽直逼当年宠冠六宫的华妃。可惜却少了华妃富贵权势所淘养出来的威严与凌厉。 回眸轻横玄凌:“这位妹妹好出众的相貌。”玄凌讪讪的摸了摸鼻子,我不理他,向那女子道:“不知妹妹是哪家的姑娘?”一面去握她的手,以示亲热。却被她直直的闪躲开。我不介意的收回手,被我撞破她的心机,这实在是不能不令人恼羞成怒。 因是背对玄凌,我们这番动作他并没有瞧出来,听我问立刻答道:“是舞阳大长公主的外孙女儿,胡蕴蓉。”我向他笑道:“原来是皇上的表妹。”脑中迅速掠过胡蕴蓉的背景传言,瞥见胡蕴蓉握拳的左手,立时有了决断。 敛起对觊觎玄凌的女子的本能敌意,故作好奇的看着胡蕴蓉却对着玄凌道:“臣妾听说皇上这位表妹自出生起左手就一直不能伸展开来?”胡蕴蓉眼里迅速闪过一丝窃喜,正色道:“是,看了许多太医也不管用。” 我心里暗暗哂笑,身有凌云之志,却还未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到底不能与当年华妃相比。罢,她不能宠冠后宫与我也是好事,我看重的只是她的出身——比朱宜修高出太多的出身。因笑道:“表妹能不能伸出手给本宫看看?” 胡蕴蓉眉头微皱,显然对我故作亲热的称呼不满,却依然伸出左手。我笑了一笑,伸手去掰她的手指,手上半分力气未使,面上却做出使了十分力气的样子,对玄凌道:“果然人力不可用。” 玄凌瞪我:“蕴蓉表妹的手生来如此,你也不怕弄坏了她!”我摇头:“表妹这个样子,定是试了许多法子的。臣妾这样的未必没有尝试。”胡蕴蓉一时捉摸不到我的意图,只抿着唇不说话。我眼珠转了两圈,看了看玄凌又看了看胡蕴蓉,笑道:“或许是臣妾力气小,要不,皇上试试?” 玄凌皱眉叱道:“胡闹!这也是能试的?!”我低头听训,眼角余光只看着胡蕴蓉。果然,胡蕴蓉道:“皇上表哥请别怪罪湘昭媛,娘娘的法子我家人也是用过的,只是不见效。”我抬头委屈的望着玄凌。旁边胡蕴蓉继续道:“皇上乃真龙天子,或许会不同?” 玄凌想了一想,捺不住好奇,果然伸手去掰胡蕴蓉的手指。胡蕴蓉的脸在玄凌碰触的一刻,染上绯红的霞彩,衬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着实吸引人。胡蕴蓉水嫩纤细的手指在玄凌的掰弄下,一指一指的伸展开,露出掌心中一块羊脂玉璧,上书“万世永昌”,镌有神鸟东方发明。 我看了一眼,立刻伏跪于地道:“天降祥瑞,恭喜皇上贺喜皇上!”胡蕴蓉也兴奋的涨红了脸跪下,双手高举玉璧于头顶,我身后跟随的奴才也反应过来,齐声道:“天降祥瑞,恭喜皇上贺喜皇上!”玄凌大笑,接过玉璧在手中把玩。 我偷眼觑到玄凌把玩玉璧时的得意和喜气,笑容满面道:“皇上登基十七年来,励精图治,我大周国富民强,南定南蛮,北抵赫赫,功勋卓越。皇上文治武功,治得太平盛世,才有天降祥瑞。” 胡蕴蓉不甘人后,立刻接着我的话继续夸大。我一面含笑听着,看着玄凌志得意满的神情,一面暗中好笑。这所谓“祥瑞”,亦不过是人造。汉有钩弋夫人,今有胡蕴蓉,乃是用玄凌比拟汉武帝,玄凌即使有三分清醒,也要沉迷。只是,胡蕴蓉越说越夸张了。 在场人物除了玄凌就是我和胡蕴蓉,我只得打断胡蕴蓉的夸夸其谈,道:“皇上,此等大事可需要传召前朝后宫,告示天下,以彰皇上仁治?”玄凌连连点头,单手扶起我道:“很是,今日元宵佳节,朕这就去说与母后,让母后也高兴高兴。”说着就要走。 我连忙抓住玄凌的衣袖道:“皇上,前面还有宴会呢,皇上离开的太久了。”玄凌顿下脚步,扶额道:“朕都把这事忘了。”说着携了我的手,道:“容儿与朕一道回去吧。”我笑着应下,扫了一眼仍跪着的胡蕴蓉道:“皇上,表妹……” 玄凌伸手扶起胡蕴蓉道:“蕴蓉表妹可愿与朕同行?”胡蕴蓉喜不自胜道:“是!”我站在一旁,掩口笑道:“天降祥瑞乃是天大的喜事,皇上也别忘了表妹这个带来祥瑞的人才好。”玄凌亦含笑望着我道:“那容儿以为如何奖赏蕴蓉表妹?” 我看着胡蕴蓉瞬间绷紧又放松的身体,无视她的紧张与愤怒,笑吟吟的道:“表妹握着祥瑞十几年了,身上福气也不知有多深厚,更不知道要便宜了哪个男儿?依臣妾看,表妹如此大福气的人,天下只有一人才能拥有。”说罢,直直的注视着玄凌。 玄凌神色一动,转眼目视胡蕴蓉,胡蕴蓉羞答答的半低下头。玄凌携了她的手道:“先回去。”我看着他们交握的手,了然的一笑。宴会之上,玄凌将祥瑞一事道出,众人哗然。我只留意皇后的脸色,真切看到她一怔之后大变的脸色和之后勉强的笑容,心里一阵快意。甄嬛走了,这次的胡蕴蓉您准备怎么对付? 回景春殿的路上,喜儿见四周都是我的心腹之人,才带了丝担忧道:“娘娘为什么要助刚才那位?奴婢总觉着那祥瑞出现的太凑巧了。”我微微一笑,那祥瑞是真是假都不重要。皇上需要它显示自己的功勋,胡蕴蓉需要它相助她入宫,而我也从它上面分到了一杯羹。 “本宫如今位分虽高,但出身寒微,自……出宫之后,本宫过于得宠,引得六宫忌惮。后宫再多一位姐妹,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端妃不问世事,敬妃明哲保身。皇后身为中宫,掌理六宫大权,我身为有子宠妃,二者相抗,我的处境一直危殆。翠儿、祺嫔都是皇后的人,一旦皇后将皇上笼络过去,我就要死无葬身之地。而我又不能一味打压她们,不给她们出头的机会——专宠乃是太后大忌讳之一。 诗韵是我的人,万选侍已废,杨常在、徐采女、周选侍侍寝之后各有晋升,只是位分仍低。又各自缠斗不休,难以成一方势力。只盼胡蕴蓉不是个空架子,进宫之后能居高位,得几分恩宠,与皇后、我三足鼎立。 想到此,我眯了眯眼睛。皇后出身世家,却是庶女。以胡蕴蓉的家世以及今日表现的骄矜,这般千方百计的筹谋进宫,野心不小,定不肯服皇后。而我今日亲自参与了她私密的计谋,又从里面分了一杯羹,她对我必是有意见的。如此三方鼎立,相互引以为援而又戒备,方能长远存在下去。——解决了生存问题,我才能有更多的时间精力,去为我曾遭遇的生命危机一一清算。 二月初一,玄凌下旨,接胡蕴蓉入宫,封为正六品昌贵人,二月初十入宫。听到消息时,我正带着宝莺准备带给甄嬛的药材财帛。出乎意料又在意料之中,这样低的位分,皇后定是下了不小的功夫。我招来小钱子,让他将皇后的作用散播到胡蕴蓉的耳朵里。 是夜,玄凌宿在景春殿。云雨过后,玄凌抚着我光裸的肩膀道:“明日诗韵母亲进宫,朕准她留到诗韵孩子满月。”我讶异的抬起身子,问道:“诗韵母亲进京了?”继而意识到自己说了蠢话,必是玄凌着人接来的,遂道:“臣妾谢皇上恩典。” 玄凌将我拉下揽在怀里,道:“朕说过出了正月给诗韵一个恩典。”我一怔,才想起这事,轻声埋怨道:“皇上也不提前和臣妾说一声,诗韵的胎满八个月的时候,臣妾费了老大功夫才平稳住她情绪。” 玄凌道:“容儿辛苦了,朕不是将她母亲接来了吗?”我被他理直气壮的语气噎住,皇帝是不会错的,错了也是他身边人错了,转而道:“臣妾哪里辛苦,诗韵是臣妾宫里人,照顾她的胎本就是臣妾分内的事。只是这件事,还请皇上先不要告诉诗韵,待臣妾明日慢慢和诗韵说——眼看着还有一个月就是预产期,臣妾担心诗韵大喜之下动了胎气。”玄凌同意。 翌日我请来映月作陪,又吩咐小钱子请来方太医,才敢将事情细细说了。幸好准备的充分,才没出大事。自进了二月,我就忙碌起来,为诗韵准备产房。我向眉庄请来助我生产的那两个稳婆,又向内务府领取生产要用的药材物什,一样样仔细查验。 诗韵母亲马夫人进宫后,一切准备事情,我都是带着她一起。二月十二,胡蕴蓉侍寝后晋为昌嫔,我推拒了皇后塞来的稳婆。二月十八,张靖国考完春闱最后一场,我剔出了几样被做了手脚的药材。三月初六,早上我带着映月准备出门向皇后请安,诗韵发作。 映月到底没有经过事的小姑娘,素又胆小,吓得浑身一颤,依偎在大宫女怀中。我见她不济事,也未斥责,只吩咐她向皇后请安并禀报,我则留下来看顾诗韵生产。我因我自己生产时稳婆作乱,此刻也不敢大意,合宫内侍,凡差事不要紧的,都树立在我身后,等待命令。 然而诗韵却生产的异常顺利,不过两个时辰,就毫无波折的产下一名女婴。我听闻是帝姬的一刻,有些自己也不得不承认的放松,立刻吩咐小钱子和诗韵的内侍一起向皇后报喜,又吩咐方海进去诊脉。 一切安排妥当,皇后身边的内侍江福海传来赏赐,继而是皇上和太后的人。宝哥儿也早早的从太后宫里回来,缠着我要见妹妹。我拧着他的小肉腮,道:“常常在你太后奶奶那里见着胧月妹妹还没有看够吗?” 宝哥儿挤开我的手指,自己一双小肉手捧着脸道:“胧月妹妹不说话,都不能喊哥哥,儿子不喜欢她。”我好笑道:“你胧月妹妹还小,再过两三个月就能说了。且你马母妃的妹妹也还不能说话呢。”宝哥儿脑袋一偏,道:“儿子不信,母妃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儿子要自己亲眼见了才信。” 我怔住,这产房小孩子如何能进?天气不暖和风沙又大,也不能叫小帝姬出来吹着风啊?眉庄蹲下身道:“惠母妃方才去瞧了,小帝姬在睡觉呢。宝哥儿可不能去打扰她。”宝哥儿看了看眉庄,觉得她比较可信,失望的垮下脸。 三月十六日,张靖国通过春闱为贡士,于三月二十日参加殿试。殿试结束的下午,玄凌招我御书房伴驾。玄凌批阅贡士们的答卷,突然向我道:“张靖国是你妹婿?”我一愣,答道:“他与臣妾大妹订有婚约,准备今年六月春闱殿试结束之后就操办的。” 玄凌听闻,将手中拿着的案卷往御案上一扔,道:“朕准备拟张靖国为状元。”我大怔,并未听闻张靖国有如此大才啊?旋又想起去岁玄凌想封安比槐为知府一事,突然醒悟玄凌封张靖国为状元,与那件事是出于同一想法。心脏砰砰直跳,张靖国与安比槐人品能力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我要不要抓住这个机会? 脑中迅速分析利弊,面上不动声色道:“臣妾谢皇上抬爱,但是臣妾对张靖国不很知道,他当真有状元之才?”玄凌沉吟道:“能参与殿试的具是人才,大体相差不多。”我了然,这样迂回的回答,张靖国并不是状元之才。 但是这样的机会我却不愿意放过。且不说张靖国与安比槐的区别,我费尽心思使张靖国登上江家的大船,并不是要他默默一人奋斗的。再者,安家确实需要有一个拿得出手的人了。我想了想道:“臣妾已经推拒了一次,再推拒就显得臣妾不知好歹罔顾皇上美意。只是张靖国不堪状元之名,皇上若想提拔他,便换成其他的如何?” 玄凌不直接回答,只问:“容儿认为换成什么?”我诚实道:“张靖国毕竟是臣妾妹夫,皇上既有意提拔他,臣妾也不想他掉出一甲,皇上看他可当得探花?”“探花?”玄凌略一思索,当即点头:“他写的文章还算有些东西,探花他是当得的。” 我喜上眉梢道:“臣妾听说他跟在他父亲身边很学了不少实事,之后又在江南游学了三年。臣妾想着,这样一个四处转过的人,且不说他多么有才华,必是见识过世面的。因此才愿意将妹妹许配给他。” 玄凌道:“他曾游学三年?”我点头:“去岁臣妾母亲进宫探望臣妾时说的,应该不假。”玄凌点头却没有再说其他。 四月初六,诗韵出月子,帝姬满月宴上,玄凌册封诗韵为明荣华,帝姬封号诗蕊帝姬。 第四十七章 诗韵出月后,立即加入后宫争宠之列。她原就得宠,又有我在一边提携,自然一路顺畅。自此我和诗韵、映月集成宠妃一党,皇后、翠儿、祺嫔成中宫一脉,昌嫔虽无党羽,但她依恃深厚家世自成一派,三足鼎立。其余庆贵人等,散乱不凝结,无法成势。 胡蕴蓉入宫得宠后,我终于从皇后的压力下脱身而出。再也不用顾忌专宠而刻意压抑,后宫争宠之战愈发白热化。乾元十七年冬,管氏晋为顺仪,胡蕴蓉晋德仪,映月晋为芳仪。三方各有升迁。 三年过去,华妃已被众人遗忘。十八年春,她突然让小德子传话,要我去一趟锦冷宫。我觑了个时机带着小德子悄然前往。三年不见,华妃双目中的仇怨扭曲的令我心惊。我强压下心头的怯意,让自己握住她的手道:“你现在的日子悠闲,也放松些才好。” 华妃抬起苍白而衰老的脸看我:“湘昭媛娘娘的日子华贵无匹,后宫第一得意之人,怕是已经忘了当年难产之恨了吧?”我看她苍苍白发,轻叹一声道:“你虽人在冷宫,外面稍有风吹草动你知道的比我还快,我在外面是什么样的日子,你当真不知晓?何必说这样的话来生分?” 华妃冷哼一声,不屑道:“畏畏缩缩,难当大任。”我知道她指的是我这几年的压抑隐忍,但我本与她不是一样的人,自不计较,“出头的椽子先烂,你看甄嬛,现如今落魄潦倒到被姑子欺辱。我虽然不能活的肆意,但十二年自今,宫中起起落落,只有我一人还算顺畅。”顿了顿又道:“若不是我‘畏畏缩缩’,你恐怕早就按捺不住,撇了我自己动手了吧?” 华妃又哼一声,默认了我的话。我想了一想失望道:“昌德仪家世是后妃之中最深厚者,较之皇后不知高出了多少。我原还打算着捉住皇后的痛脚,和昌德仪通力合作,拉皇后下马,扶德仪上位。可惜,这位德仪人既傲也无容人之量。” 华妃冷讽:“你倒是自己盘算着为她人做嫁衣呢!”我一怔,继而明白她的意思,连连摇手道:“我这人最有自知之明,以我的家世才干,除非生下十七八个儿子,否则是绝不敢肖想那个位子的。” 华妃冷笑,却并不反驳,那个位子,便是她当宠时也不敢十分想。只道:“你塞进来的祥贵人和那个瑞嫔的宫女已经张了口,你想要怎么动作?”我心念大动,思量许久,拧眉黯然道:“还不是时机。皇后之势根深蒂固,如日中天。这等小打小闹对她犹如隔靴捎痒,她只稍说祥贵人入冷宫年久,迫于你的淫威,编曲证词,皇上定是信的。如此,不但奈何不了她,反被牵扯出你,大大不美。” 华妃突兀的甩开我的手,愤愤道:“这也不是时机,那也不是时机,什么时候才是时机?!”我道:“后宫宠妃之死,子嗣稀少,背后都有皇后的影子。我们只消一一抓住证据,一件两件三件,她能辩驳,八件九件十件她的话谁会信?嫉妒和绝嗣乃是女人十恶不赦的大罪,届时太后纵是有心想护她,怕也无力。” 华妃稍稍平静,我重拉她坐下,“皇后与皇上相伴多年,又是皇上表姐,素来雍容大方,些许小事,还未伤到皇后,皇上自己心里就为皇后辩驳了。咱们轻易动不了她,只得暂且隐忍一时,厚积而薄发,终有一日,能叫她为她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汲汲营营的日子过得缓慢而又迅速,转眼间已是十九年初夏。太后不适,皇后头风发作,又是选秀之期,便没有避暑太平行宫。宝哥儿虚岁六岁了,我领着他去向太后请安。眉庄正喂太后喝药,宝哥儿跑上前,向眉庄道:“干母妃,药碗给予泽,予泽为太后奶奶侍疾。” 我连忙喝道:“你小人儿哪有力气,切莫捣乱耽搁了太后服药!”太后早笑出眼角细纹,横我道:“哀家孙子向哀家尽孝,你也拦着。”我低头福身道:“臣妾不敢,只担心那猴儿不长性,不能仔细。” 眉庄摸着太后的意思,将药碗交给予泽,嗔我道:“你来的少,不知道宝哥儿是做惯了的。”我打量宝哥儿,果然熟练的拿汤匙吹凉了药汤喂药。我含笑带着一丝酸味道:“果然是蹭着太后的饭长大的,对太后这样孝顺。在臣妾宫里,可不见他为臣妾捻果子送药。” 宝哥儿喂完了药,拿帕子为太后擦拭嘴角,才回头正容道:“母妃,不许叫儿子宝哥儿,儿子长大啦!”太后眉开眼笑的搂着宝哥儿在怀里,逗道:“予泽长大了,你母妃再喊你小名儿,太后奶奶帮你打她。” 予泽皱起小眉头,想了一想道:“可不能,哪有为了孙子打媳妇的?倒显得孙儿不孝了。”太后惊奇道:“好,予泽这样懂事,咱们不打你母妃。”转面正色向我责道:“怎么哀家听说,你不给予泽好好吃饭?” 我忙回道:“太后不知,他前儿跟着他父皇得了一个木马,午膳时还拿着木刀,盯着木马,不肯好好儿吃饭。臣妾说他几句,他偏不听。臣妾怕他养成坏习惯,让人远远搬走了木马,吃饭时候才搬来给看不给玩,叫他自己明白不能一心二用。不过一天,他就明白了,比臣妾絮絮叨叨的罗嗦还要管用。” 宝哥儿苦着脸道:“给儿子看不给儿子玩,母妃挠的儿子心里痒痒。”眉庄忍不住轻笑出声:“你还说予泽猴儿,你也促狭的很,否则怎么会想出这样促狭的主意?”太后也搂着宝哥儿笑,还不忘为宝哥儿撑腰:“可要把木马还给予泽。”我清脆应下。 正说着话,玄凌也过来向太后请安。相互厮见完毕,玄凌摆出严父的样子,唤宝哥儿在跟前问:“朕布置你的功课做完了?”宝哥儿低了头,道:“还没有。”玄凌立时沉下脸,道:“三五日的功夫一篇《三字经》也背不下来?”宝哥儿老实的低头听训,不敢辩驳。 我看他萎顿的样子立刻心疼了,连忙道:“宝哥儿还小,再大些读书也不迟。”玄凌皱眉瞪我:“还小?朕三岁识字六岁启蒙。朕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开始学习四书五经了。区区一篇《三字经》也背不好,哼!” 宝哥儿被他父皇说的泪水在眼圈里打转,只不敢流下来。我将他搂在怀里,向玄凌道:“小孩儿正是爱玩的时候,臣妾又不指着他考状元。读那么多书干什么?”玄凌绷着脸道:“读书能明理修身,便不是考状元,也需多读写。”顿了顿,斥责道:“你真是慈母多败儿!” 我示意竹锦将宝哥儿牵走,不叫他听父母争吵。才向玄凌道:“宝哥儿如何不明理了?他每日向皇后太后请安,是孝顺。带着温仪帝姬、胧月帝姬、诗蕊帝姬玩耍,是友爱手足。”太后也为宝哥儿说话:“哀家病了,予泽日日过来探视,为哀家侍奉汤药,竟比你这个老子还孝顺些。”又向我道:“予泽年纪到了,还是多读些书好。你也别一味惯着他。” 我恭敬应下,想了想仍道:“臣妾说句不怕太后皇上多心的话,宝哥儿上有太后祖母皇上爹爹,下有嫡子大哥,要那么努力做什么?他生来就是皇子,不用奋斗就得了顶天的荣华富贵。臣妾一直教导他懂事明理,为的是宝哥儿将来不至横行霸道、做出丢了皇家颜面的事。至于读书,臣妾真的认为不很必要。” 玄凌面色不虞,太后却暖了眼神,语气也缓和了不少,道:“你是予泽生母,自然心疼他。可是你也要想,予泽成人后需要进入朝廷,为他父皇分忧做事。”玄凌也附和道:“朝堂文臣多科举出身,予泽虽不用科考也需知孔孟之言,否则,文武大臣,哪个不小觑了他?” 我只得应下。玄凌看我面服心不服,还待继续说教,太后却打断道:“好了,你要教训儿子,也离了哀家再说。哀家可不允你在哀家面前责骂哀家孝顺的乖孙。”我闻言插话道:“太后可别尽夸宝哥儿。论孝顺,宝哥儿可排不到头一个。”眉庄接道:“可不是,皇上比宝哥儿尽心多了。” 太后佯作不悦,道:“三五天的见不到人,如何能与哀家乖孙比?”我也道:“眉姐姐错了,臣妾指的可不是皇上。”眉庄疑惑道:“那你说的是谁?”我指着眉庄向太后告状:“太后您看,有人揣着明白装糊涂,非要太后亲口夸一夸她。” 太后舒展开一抹笑道:“眉儿自然是第一孝顺的。有一次哀家半夜发热,是眉儿摸黑赶来浸冰水为哀家降热。”玄凌也道:“惠婕妤对母后的确是一片真心实意。”太后叹道:“这后宫里的真心何其难得。”拉了眉庄的手道:“哀家恍惚记得眉儿的婕妤还是十五年晋的?” 我在旁边笑道:“是,十五年六月晋的。”太后道:“如此也有四年整了。”玄凌道:“是该提一提了,就晋为贵嫔吧。”眉庄跪下道:“嫔妾侍奉太后,是晚辈对长辈的孝顺,并不敢以此作为手段谋求进位。求皇上收回成命!” 我嘴唇稍动,又闭上。眉庄的纯孝,玄凌亲自品鉴比我说合的要更真实。太后吩咐竹息扶眉庄起来,嗔道:“眉儿真心假意,哀家这个活了大半辈子的老太婆难道分辨不出?这是你该得的,做什么推辞?”玄凌也道:“你替朕向太后尽孝这些年,朕是都看在眼里的。此事已定,切莫再说。” 我此时才开口道:“太后看起来是臣妾和惠贵嫔的姐姐一样,三十出头的年纪,哪里会有人相信太后已经抱了好几个孙子了?”太后笑骂道:“什么三十出头的年纪?你且胡咀吧!”我不依的拉眉庄帮衬:“眉姐姐,你说我说的可对?” 眉庄笑道:“太后手指白皙细腻,较嫔妾的也不知好看多少。哪里会是老太太的手?”太后指着我们俩赶人道:“你们俩一道走吧,留了你却逗得哀家笑痛了肚子。”我和眉庄对视一眼,知道太后与皇上有话要说,福了福身,各自退下。 眉庄要留下来陪伴太后,我领着宝哥儿回景春殿。宝哥儿老老实实的任牵着我的走,走出姬宁宫一段路,他突然道:“儿子是不是叫母妃在太后奶奶和父皇面前难做了?”我一怔,柔和道:“没有的事。你还小呢,不急着读书。” 宝哥儿却低落的道:“儿子不及皇兄读书多,让母妃在父皇面前没脸,儿子知道错了,定不会再犯。”我拉住宝哥儿蹲下身,抚摸他的背脊道:“母妃的宝哥儿一向懂事明理,这阖宫上下,比得上宝哥儿的不多。你父皇也只是望子成才,并不是苛责你。” 宝哥儿低头小声道:“儿子知道。”我微微一笑,准备起身。宝哥儿去抬起头,肉肉的脸蛋儿上满是坚毅,坚定道:“儿子长大了,再不能让母妃担忧。儿子日后会好好读书,让母妃以儿子为傲。” 我心头大震,脸上不由自主绽开微笑,却红了眼圈。珍爱的将他小小的身子揽进怀里,我六岁的儿子呵,已经会心疼母亲了。我每日的挣扎、算计、沉沦,在这一刻,得到释放和救赎。 牵着儿子经过上林苑,翠嫔突然斜刺里冲出来,昏倒在栏护在我面前的喜儿怀中。喜儿怀抱着翠嫔,不知所措的看向我:“主子……”我眼光落在翠嫔虚掩的小腹上,脸上温柔的表情裂开一束惊奇——翠嫔她竟然有了身孕。 我示意喜儿去摸翠嫔的小腹确认,喜儿神色大变,抬头看我的目光中有一丝复杂:“主子,翠嫔小主有孕了。”我面无表情的点头,到底是宫中长大的宫女,在皇后眼皮底下也能瞒天过海留下龙种。连祺嫔小产后,就一直没有动静。 喜儿见我只看着翠嫔不发话,犹疑不定的道:“主子,翠嫔……”我牵着宝哥儿继续前行,“小钱子去请本宫轿辇来,卷丹喜儿扶着翠嫔等轿辇,山丹留下伺候,小德子去请方太医。小路子去禀报皇后。”顿了顿,这里离长杨宫最近,只能不甘的补充道:“等轿辇来了,抬去长杨宫。竹锦先回宫准备孕妇的吃食。” 景春殿里,翠嫔已经清醒过来,方太医神情惴惴的道:“翠嫔小主已经有三个半月的身孕,只是……”我冷淡道:“直说。”方太医低头道:“是,翠嫔小主或许不知道自己有孕,思虑过多伤了心智,又误食了对孕妇不好的东西,以致胎脉不稳,微臣恐怕不能及时静养,翠嫔这一胎会……” 太医一直是不会把话说的如此明白的人群,方太医如此说,翠嫔的胎他定是没有六分把握抱住。翠嫔听的分明,脸上煞白一片。她闭了闭眼睛,恳求的望向我道:“娘娘,嫔妾想与娘娘单独说话。” 我把玩着手上的帝王绿戒子,她这一胎怀的凶险,我自不肯答应:“你切莫多思,静心养胎为要。”翠嫔脸上掠过绝望,终于没有再说。翠嫔的脉象上报皇后,下半晌,皇后才传来口谕,以翠嫔胎弱不宜挪动为由,要留她在长杨宫由我照看。 翠嫔背着皇后怀孕,皇后心里恨极了她,定不容她平安产子。这样弱的胎,我冷笑,皇后这是想把翠嫔落胎的罪业往我头上扣呢。可是皇后口谕,我却不得不遵从。 诗韵得到消息,与映月一同赶来,跳脚道:“皇后这是什么意思?纵使大家都知道翠嫔这胎不好,要真不好了,只怕太后皇上心里也会对娘娘有疙瘩!”又追问:“娘娘为何要好心救那个反骨的贱婢回景春殿?丢在路上不就得了?” 我道:“现在是翠芬仪了,你莫再说错了。”诗韵焦躁道:“这都什么时候了,娘娘还纠正称呼这小小问题。”我横她:“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小事更不可疏忽。至于翠芬仪,她也不是个蠢人,自然知道这偌大的后宫里,只有我有三分可能救她一救。更何况当时她突兀的晕倒在喜儿怀里,我若当真将她丢在地上,怕是立刻便让她小产了。” 映月听得一激灵,翠嫔是皇后的人,却来求我来救,她微微缩在诗韵身后,不敢深想下去。诗韵却没有注意,只道:“那现在要怎么办?”我眯起眼睛:“竹锦是伺候过我和你的老经验了,便让她去伺候翠芬仪吧。 至于太医,方海虽照看过两个孕妇,但到底不是婴妇科圣手。更何况翠芬仪情况危急,本宫立刻请示皇上由章弥太医专司她的胎。长杨宫的衣物吃食,都经过他二人的手才能给翠芬仪。”先将长杨宫的人摘干净,继续道:“本宫问过方太医,翠芬仪的胎能坚持两个月以上,这两个月内,本宫会尽力把她送出去。毕竟本宫与翠芬仪不合已是众所周知,她在本宫宫里,定不能真正安心。” 诗韵道:“嫔妾只担心翠芬仪那个心思恶毒之人会做出什么出乎预料之事,连累了娘娘。”我细细思量道:“翠芬仪不会如此糊涂,她已经十九岁了,这一胎不能保住,下一胎还不知道有没有。她是个剔透的,但想长久的富贵下去,没有孩子是不成的。”话虽如此,确是需要找人秘密看着。 第四十八章 一手拂开迎接过来的彩月,怒气冲冲的喊道:“眉庄!”眉庄微抿一抿唇,起身笑道:“谁给你气受了,这样怒气冲冲的?”我径直逼近她质问道:“你自请居住棠梨宫?”眉庄别开与我对视的视线,摆摆手示意彩月茯苓等人退下,轻轻点了点头。 我心头一凉,继而更大的怒火在胸膛燃烧:“你知不知道棠梨宫是个什么境况?那是甄嬛入宫四年居住的地方!是皇上和菀贵嫔柔情蜜意的伤心之地!皇上现在连菀贵嫔都不准人提及,胧月都不知道自己有个生母姓甄!你竟然自请居住,你想彻底失宠么?!” 眉庄沉默的听我怒火,不发一言。我的怒火愈炽,四周无人我更不用压抑,激烈的喷发而出:“你日日为太后侍疾,莫不成是过了病气,病坏了脑子?!宫中谁不知,关于菀贵嫔的一切丝毫不可提及?连敬妃都因此遭了皇上冷遇,你倒好,直接奔着棠梨宫居住。衍庆宫不好么?存菊殿不好么?皇上的一片心意你置之不理就算了,你偏要和他拧着干,你真的知道他是高高在上不可违逆的君王吗?!” 愤怒的话连珠炮似的不间断喷薄而出,眉庄却只以沉默对待。我微微喘气,怒火更甚,却逼仄的不能以言语表达。我话音落下许久,一室寂静。 眉庄静静的直视与我,轻声道:“嬛儿一向是个聪明的,素有女中诸葛一称。如今看来,也只是个沉浮与情爱的俗人。人都说我端方,我却是个痴傻的。 我愤怒与命悬他人之手,所以我尽心伺候太后,傍以靠山。我看厌了后宫争斗,所以我疏远是非,不问世事。我知道皇上是个凉薄负心之人,我如何愿意委身侍奉与他?我不甘、不愿。陵容,”她定定的注视着我,“我知道你是一片好意,但是我与你不同,嬛儿也与你不同。 你总是看的最清楚,最澈透。太后、皇上、皇后还有其他妃嫔,你知道她们想要什么,畏惧什么。所以你不爱皇上,却当得了宠妃。所以你不常侍奉太后,太后却对你赞许有加。所以你不与皇后明面争斗,她却警惕忌惮与你。 陵容,你看的那么通透,繁华下的冷漠,微笑下的恶意,你不觉得寒心不觉得累么?”她的声音寂寥而落寞,“可是我累了,倦了。” 我神色凌然,冷声道:“的确,我与你不同。你迷茫无措我却一直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累又如何,痛又如何,恨又如何?”我迫视眉庄的双眸,傲然道:“我想要的,我就凭自己的双手去争取。我想要的,绝不会中途放弃!” 逼近眉庄,我的鼻尖几乎要碰上她脸上的肌肤,我的嗤笑清晰而嘲讽:“累了,倦了?有多少是因为甄嬛落魄而累?自请居棠梨宫,又有多少是为了甄嬛守住她曾经荣宠一时的证据?” 眉庄脸色震惊而苍白,有一种内心深处的秘密被揭开的窘迫和羞恼。我看得分毫不差,一腔怒火瞬间凝结成冰,嗤啦一声,分崩塌裂。那寒冰夹缠着失望妒忌,席卷了我内心的每一寸角落。 甄嬛得挚友眉庄何其有幸!而陵容遇到眉庄又何其失意? 我抿紧唇,一言不发的向外走。眉庄看着我的背影颤声唤道:“陵容?”我滞了一滞,终没有回头,“眉庄,你便是要寂寂衰老深宫,也盼着你是为了你自己的缘故才好。” 回到景春殿,我身上有一种深深的倦意,一种从内心蔓延而出卷裹着肉体的倦怠。冷宫中华妃的衰老与怨恨,细雨中甄嬛产后臃肿的腰腹,存菊堂眉庄的暮气寡言,不能教宝哥儿习字的无奈,皇后慈善下的恶毒,一幕幕的闪现在脑海中,一滴滴侵蚀我的精气。 小钱子带着喜气进来禀报道:“主子,敬事房传话过来,请您做好准备,皇上今夜招您伴驾。”我几乎懒得张口,半晌才道:“去请方太医过来,本宫身体不适。”小钱子一怔,张望我的神色不敢多言,麻利的下去了。 方海诊脉后,道:“娘娘神思倦怠,然身体无碍。”我懒懒道:“太医再诊诊。”方海重新覆上丝绢,稍稍探脉,试探道:“娘娘吃多了寒性之物,又犯了暑气,是以偶感风寒?”我点头,暗许这个说法,挥手示意他下去。小钱子迟疑的请示道:“敬事房那边……”我闭眼不答。喜儿觑我神色,斥道:“娘娘身体不适,断不能承恩的。若过了病气与皇上,谁担待的起?!” 小钱子不解的正要下去,我道:“去将周公公请来。”周源来的很快,我向喜儿道:“你去看看翠芳仪。”周源等喜儿不见了身影才问:“奴才听闻娘娘不适?”我依然躺在床上,满头青丝披散,铺满半床。淡淡道:“只是忽然不想伴驾。” 周源顿了一顿,道:“以娘娘今时的恩宠地位,任性几日也无妨。”我沉默一息,抬手掩住脸面,“今秋又是选秀之期,娇娥美颜在前,又新鲜,想来皇上是很容易忘记旧人的。本宫看在姐妹一场的份上,心有不忍。趁还有一二月时间,你挑那些有一点子恩宠的,将上回给祺顺仪的利有孕的方子,挑四五个顺眼的透过去。庆嫔杨嫔就不必了,以她们得宠的样子,三年未有生育,想来已经坏了身子——调理起来太费时间。” 周源想了想道:“娘娘认为徐嫔合适吗?”徐燕宜?我道:“不必,瞧在胧月满月宴上她送的羊脂玉如意的份上,很不用她淌这一趟浑水。” 我在床上躺了五日,宝哥儿每日在姬宁宫和长杨宫之间来回奔波,倒累的他这个小人儿消瘦许多。玄凌见我郁郁不乐,也时常寻了空闲来探望我。我拉了他的手道:“眉姐姐自……一直淡淡的。清心寡欲久了,就有些辨不清。皇上别与她置气。”企图以眉庄假孕旧事,唤起玄凌的愧疚。 玄凌就握了我的手,顾左而言他。我观他神色,心里喟叹,男人的愧疚是不能一而再的利用的,尤其产生愧疚的人是帝王。果然之后玄凌几乎不招眉庄侍寝。 好在眉庄有太后庇护,只是没有玄凌的宠爱,她怕是要一直清淡下去了。罢,我尽力帮衬一二吧,七年的情谊哪里是一次分歧就能淡了的? “病”了几日,实在舍不得宝哥儿辛苦,速速的痊愈了。又过几日,方海来报:“顺芬仪身体不适,召微臣诊脉,竟是有了两个月的身孕。”我端坐着静默一刻,道:“本宫知道了。” 两年里我的妹妹们都已经出嫁的出嫁,订婚的订婚,虽然妹夫们都不在高位,却隐隐也有一股小势力。安家来往的或是科举出身的学子,或是薄有才名的学士,早已不复初进京时的寒酸。我如今地位稳固,江家的作用已尽,礼尚往来,是我兑现约定,保江家女平安产子的时候了。 我理了理衣衫,带着宫人欲往养心殿而去,却被路口的翠芳仪拦住。她面上的肌肤在清晨阳光照射下,透明的苍白,她道:“嫔妾想与娘娘单独说话。”我微微蹙了眉,翠芳仪今日的感觉很不好,有种绝望疯狂下的平静。我本不欲理她,又担心她真的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在长杨宫发生的事,身为一宫之主我有推卸不掉的责任,尤其她是皇后亲命我照看的孕妇。 想到此,我微微侧首目视小钱子,小钱子会意的带人退下,喜儿却坚持留了下来。翠芳仪也不介意喜儿在场,微笑道:“娘娘请这边来。”引着我去了松涛亭。沉默半晌,我率先开口责问道:“翠芳仪为何不静心养胎,顶着烈日出来?你身边伺候的人呢?” 翠芳仪摇了摇团扇,不答反问道:“嫔妾听说顺芬仪有喜了?”不待我开口,喜儿已经警惕的喝道:“你想做什么?”翠芳仪一怔,似有些受伤的看着喜儿,转瞬又绽开一抹俏皮的笑,慈爱抚摸着微微凸起的肚子,口中的话却十分冷硬:“我想做什么?我这个样子能做什么?” 喜儿还待要说,翠芳仪已经转首向我道:“娘娘方才要去仪元殿?”我点头,这没有什么好隐瞒的。翠芳仪追问道:“以顺芬仪有孕为借口,请皇上将嫔妾撵出长杨宫?免得日日猜测嫔妾这个背主之人要使什么恶毒的手段?” 我扫视她粗笨的腰腹,皱眉道:“本宫虽不待见你,却也不屑趁你力弱之时,推你出去面对后宫虎狼。”翠芳仪的背叛,我看在她曾经尽心伺候的份上,圆了她变凤凰的奢念,却也设计了她投奔皇后。皇后用她的身孕恶心我,我也防备着她,却从来没有对她的肚子产生过什么不好的念头。 翠芳仪不意我如此说,惊愕的望着我。我不欲与她多说,直接道:“你若是害怕我将你赶出长杨宫,大可放心,你生产前本宫不会如此。”我这样说也是因为章弥和方海都说她的胎已经好了很多,起码能挨到七个月往上。 翠芳仪失声大笑,一面笑一面道:“你竟是这样想的,竟是这样想的……”我不悦的瞪视她,冷声道:“翠芳仪还是莫要这样笑,仔细动了胎气。”她不理,径自笑着,我纵是不耐也不能离开,她若出了岔子,身边不能没人。 好半晌,她才歇了笑,注视我道:“我们都看低了你。”忽然两行清泪顺着她白皙的面庞淌下,她浑若不觉,只喃喃道:“我们都看低了你。皇后让你照顾我的胎,何尝不是想你动手?我日日防备,又是为了哪般?可惜,一切都晚了,晚了……” 我面色一紧,她说的似乎另有隐情,立即问道:“你说什么晚了?”目光钉在她紧护着的肚子上。翠芳仪擦干泪,平静的仿佛刚才又笑又哭的人不是她,“我的安胎药被人动了手脚,我的孩子留不到一个月了。” 我面色大变,道:“不可能!你的药物吃食都是竹锦亲自看护,谁能动手?”翠芳仪自嘲道:“是啊,谁能动手?我自打住进长杨宫,一壁安心,一壁防备,可谁曾想竟是我自己最贴身信任的宫女下的手呢!” 难怪她今日表现如此反常,竟是这个缘故。翠儿离开长杨宫时是净身出户,她身边的宫女内监俱是内务府挑选。她近身大宫女反水,定是有人收买了。瞧翠芳仪的神色,她定知道那人是谁。 翠芳仪站起身道:“阖宫上下,只娘娘在嫔妾危险之时救助嫔妾,也只娘娘未曾讥讽或暗害嫔妾。娘娘放心,嫔妾会向皇上自请回宫居住,此事绝不会牵连娘娘。”说完行了一礼,慢慢走远。 我看着她离去,向喜儿道:“招章弥过来。”章弥很快过来,我旁敲侧击了一番,章弥一问三不知,只道:“翠芳仪胎脉稳健后,很少吩咐微臣诊脉。上一次诊脉已经是七日之前了。”七日之前?如果翠芳仪没有说谎的话,她的贴身宫女必是这几日下的药。 我盯着章弥,这个老东西必定必然知道一二,他身为翠芳仪的太医,自然知道翠芳仪的胎是多么凶险,却一连七日不为翠芳仪请平安脉,想置身事外。一旦翠芳仪小月,他只说翠芳仪胎儿稳健,那么排除翠芳仪自身身体的缘由,剩下的必是有人下手暗害。我这个看顾之人,责无旁贷,他却能逃得一命。 后宫中果然一刻也不能懈怠。我只疏忽了五六日,就险些落入这样险恶的圈套。我一向平和,却也不是软柿子,连个太医也敢欺负到头上来。但口中只轻声责备道:“章太医怎的如此疏忽?皇上可是将翠芳仪的胎交由你专司照看,翠芳仪胎脉稳健固然是好事,你却也需日日请问平安脉,一则可以安心,二则若有什么不妥,也可以及时发现医治。” 章弥叩首道:“微臣知错。”我起身扶着喜儿的手,居高临下道:“章太医年长,又从医多年。有些事不必本宫一一絮叨,你自己掂量清楚。”说完,落下他径自去了。 三日后,玄凌以映月初次有孕为由,交由我全权照看。翠芳仪趁机以我事物繁多,精力不够为由,自请回宫,玄凌准许。我特意请示玄凌,让章弥继续照看翠儿的胎。章弥越想置身事外,我就越让他掺和进去。翠芳仪平安离了长杨宫,我完美卸职,她再出了差错,太医是头一个被责问的。 长杨宫我有皇子,诗韵有帝姬,映月也有了身孕,翠芳仪是稳了胎脉才走,子嗣繁盛。我身为一宫之主,每件事都有一二功劳。八月初四,玄凌下旨册封我为正二品湘妃。与八月十六日行册封礼。顺芬仪因孕晋为正四品容华。 八月二十二,翠芳仪在太液池与昌德仪巧遇共赏荷花。翠芳仪食用昌德仪带来的糕点,回宫片刻小产。昌德仪甫听闻消息,立刻带着糕点和太医在皇上皇后面前力证清白。但翠芳仪身边大宫女萃园自缢,留下遗书污蔑昌德仪。没有物证,人证自缢,此事朴素迷离。 翠芳仪清醒后,哭晕过去好几次。每每被问起昌德仪是否下药,俱都摇头不语,伤心欲绝。二十五日,晋康翁主入宫,向太后呈情。二十六日,太医章弥玩忽职守,革院判之职,贬为正八品御医。翠芳仪晋升正四品容华。此事了结。 第四十九章 翠容华小产一事,昌德仪没有受到来自皇上或皇后半字的斥责,看似与她没有什么影响。实际上却是被狠狠的扇了一耳光。明眼人都看得出,翠容华的晋位,是皇上对于她的补偿和安慰。而这补偿的缘由,联想到翠容华的小产,她贴身共婢因愧疚而自缢,晋康翁主进宫,昌德仪的平安无事,自然推测而出。 诗韵打着扇子,嗤笑道:“昌德仪倒不如直接出首认了呢。这般情景,谁不晓得是她下的手?”我选了一粒葡萄,慢慢道:“这事却真的不是昌德仪做的。”映月瞪大了眼睛:“不是昌德仪?” 我笑道:“自然不是。”却不好在映月面前说是翠容华自己一手策划,这样骇人听闻的事,以她的胆小程度,不宜多听。因道:“昌德仪第一时间带着糕点和太医力证清白之举很不错,然而她却不该让晋康翁主进宫。晋康翁主虽然也是皇室血脉,但她与皇上只是姑表亲戚,关系疏远。翠容华小月一事,是后宫之事,她这般及时出现,面见太后为女儿开脱——也亏得皇上心胸博大,此事若发生在前朝,只怕一个刺探宫闱的罪名就颁下了。 若是晋康翁主没有进宫,没有物证,殁了人证,昌德仪是皇上表妹,这事也就糊里糊涂的过了,让翠容华自个儿咽下苦果。”说到此,我轻笑一声,道:“可惜,昌德仪娇养惯了,半点委屈受不得的。” 诗韵细细想了一回,有些明白了,追问道:“皇上难道不知道昌德仪是无辜的?”我本不欲多说,然而看了她一眼却改了主意,道:“你已经是婕妤的位份,若能再有喜事,可能会晋贵嫔,自成主位。罢,我说一次,映月你也跟着听听。 咱们女人在家时靠父兄排地位,倘若嫁入官宦之家,咱们便是依着娘家势力,在婆家作威作福也只是名声不好听。但是在皇家,不论你娘家父兄是宰相还是平民,咱们都是一样的身份,”顿了顿,我看着诗韵和映月,一字一字道:“咱们是皇上的女人。 帝王的威严不容挑衅,在他面前,最忌讳的便是以娘家权势胁迫。映月进宫晚些,但是先前慕容氏和棠梨宫主位的娘家,你大约也听过一些风言风语。她们都是风姿错约才情出众的女子,后宫之人多不及她们百分之一,而今的下场你们也知道了。 昌德仪无辜,皇上岂不知?实在是晋康翁主不该面谋太后,以舞阳大长公主名义说事。名为叙情实为相迫。否则何至于晋康翁主才走,皇上就晋翠芳仪为容华?昌德仪这次若不能及时挽回皇上,只怕她也得意不了几时——后宫失意可从不管你是什么身份。” 果然之后几日,玄凌就待昌德仪有些冷淡。昌德仪似有察觉,却一时摸不着头绪。 这日向皇后请安,皇后因头风发作,众人早早的散了。宝哥儿去了上书房读书,映月有竹锦照顾。我一时无所事事,便趁着日头不烈,在上林苑四处走走松散。忽然听到假山背面有宫人喁喁私语,我本不做理会,忽然听到里面提及昌德仪、湘妃。顿了一顿,便大大方方的扶着喜儿的手站定,听起壁角来。 “昌德仪的心未免太狠了些。翠容华先前虽较她位分高些,但她是宫婢出身,不及昌德仪高贵,又一向在昌德仪面前伏低做小,半分不敢拿大。昌德仪竟然也容不了她。” 另一人轻叹一声,“要怪就怪翠容华先昌德仪有孕,却又是个低贱出身的,只能任凭昌德仪拿捏。” 里面沉默一刻,似乎为翠容华伤感。片刻先前说话的人愤愤不平道:“这哪里怪得了翠容华的出身?先前舒贵太妃未发迹前不也是个宫女?却能平安生下清河王。要我说,分明是昌德仪嫉妒不能容人。先前翠容华在长杨宫一直平安无事,偏遇着了昌德仪就小月。” 我听她们之后只捧我贬昌德仪,没意思的转身离开。喜儿道:“主子为人和善,众人夸捧,只是奴婢怎么听着这两人似乎不怀好意?”我微微一笑:“自然没有好意,本宫晋升为妃的理由六宫皆知,偏翠容华小月一事中昌德仪牵扯不清。后宫如此流言,是笑话昌德仪堂堂公主的外孙女儿,却不及我这个县丞之女容人大度。” 喜儿面色陡然阴沉下来,“这是在挑拨主子与昌德仪的关系!可需奴婢去将那两个宫婢捆来,由娘娘发落?”我挑眉道:“发落?怎么发落?宫中从来流言不断,禁的住一时禁不住一世。再者,事涉翠容华小月,咱们还是莫插手,免得把那些脏的臭的引到身上来。” 喜儿拧眉道:“难不成就任她们这样说?”我不在意的道:“昌德仪依恃公主后人身份,阖宫上下,你瞧着她把谁放在眼里?莫说本宫这样确实出身不显的,就是端妃敬妃她的恭敬也只是面上的事儿。说到底,本宫和她俱是宠妃,家世天差地别,从不存在友好相处。” 我抬手掩住炽热的阳光,心道翠儿确是长进不少。先以小产陷害胡蕴蓉,再以流言挑拨。胡蕴蓉是个受不得委屈的,只怕这几日要看我不顺眼了。罢,她若寻些小事挑衅,我且忍一忍,忍无可忍自然要闹一场。我眯了眯眼睛,毕竟太后见不得宠妃相互亲厚。 九月初一,三年一届秀女大挑。皇后强撑着病体与玄凌一起殿选,拢共选出五位秀女。而其中一位名傅如吟者,明艳多姿,其面庞有五分肖似甄嬛。乾元十二年前的老人们乍一见到,俱都绷不住波澜不惊的面庞,直以为重见甄嬛。 听说玄凌为了这一位傅如吟,草草挑选了其他四位。且并不顾傅如吟的家世,直接授予从五品小媛的位份。这是自十七年选秀中授予新人最高的。选秀那天我们后妃皆无资格列场,我暗自惋惜,不能目睹皇后看见傅如吟初始的表情,那一定十分精彩。 新人入宫第一次侍寝,玄凌便选了傅如吟的绿头牌,翌日就晋她为从四品婉仪。自此,傅如吟开始得宠。她崛起的势头迅猛无匹,令我、诗韵、昌德仪、庆嫔、祺顺仪等人相继失色。我收起看皇后笑话的心思,慎重以待。 胡蕴蓉在傅如吟的压力下,颇有些焦躁。频频寻我麻烦,我只寻常对待。她竟在玄凌面前挑我娘家的不是。向上进言安比槐县丞一职乃是银钱交易,属买官鬻爵,应革职下狱严惩。我立刻跪下道:“皇上,家父虽不才,但也是正经秋闱考出来的举人。大周律法,举子出身者即可出仕。家父蒙先恩师举荐,出任松阳八品县丞,一切按照朝廷律法,从无私相授受,请皇上明鉴!” 安比槐的官是买的又如何?牵线人安比槐的老师早已过身十余年了,松阳县县令也在乾元十三年因西南军粮一案斩首。直接相关人都已不在,松阳县其余知情者谁不知安比槐有个宠妃女儿?哪里敢出首指证安比槐买官?最妙的是安比槐确实有出仕资格。 胡蕴蓉冷笑一声道:“湘妃先别忙着分辨,”她转身面向玄凌道:“请皇上准许臣妾请人证。”玄凌眸光暗沉的扫过我和胡蕴蓉,道:“准。”胡蕴蓉得意的睨我一眼,拍了拍手掌。我心下一沉,胡蕴蓉这分明是准备良久,玄凌竟然让她带着人入了宫也不知会我一声,竟是连宝哥儿的面子也不给,当真薄情。 一个粗布衣衫身形壮硕,国字长方脸,面相忠厚老实的中年男人低首进来,远远的跪趴于地。我和胡蕴蓉规避屏风后面,只听那人道:“小人张国权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李长尖着嗓子道:“你是何人?何为告发安比槐买官?可有证据?” 张国权道:“小人曾是松阳县主簿,安比槐县丞职位是买官来的,此事松阳县人尽皆知。安比槐欺瞒隐瞒圣听,鱼肉乡里,小人不敢助纣为虐,曾向先县令告发。却被县令和安比槐二人联手罢了职位。小人落魄潦倒,竟直至今日才能将安比槐恶事上达天听。请皇上降罪!”说罢狠狠叩头,额头与地面相撞发出沉闷的“咚”声。 张国权这话说的十分动人,隐忍十余年只为向皇上尽忠。我抑制不住的冷笑,这人真是白生了一副忠厚的面庞,请求道:“请皇上准许臣妾问一问这位张大人。”玄凌道:“准。” 我平复下心中波澜,问道:“请问张大人今年几何?”张国栋不明所以,道:“草民过了年就四十六。”我道:“张大人松阳哪里人士?”张国栋道:“草民松阳上河村人。”我做出回忆的样子道:“本宫记得上河村是松阳县最西边?”张国栋道:“是。” 胡蕴蓉嗤笑道:“湘妃莫不是吓傻了,只问些不相干的事?只是湘妃见了老乡心里想叙旧,却也不能让皇上等着啊。”我一滞,这话说的当真恶毒,我一深闺女子,有何“旧”要与外男叙? 我看了胡蕴蓉一眼,继续问道:“你口口声声说本宫父亲买官,本宫且问你,本宫父亲买官花了白银几何?”张国权道:“千两整。”我转头向玄凌道:“皇上,臣妾问完了。”玄凌转了转拇指上的扳指,道:“哦?容儿问出了什么?”我平静道:“此乃小人,话中尽是虚假。臣妾父亲出仕至今已有二十四年。当时这位张大人年仅二十一,远在上河村,怎么知道县衙秘事?” 张国权连忙道:“此事松阳县人皆知。”我点头:“是了,人云亦云。”胡蕴蓉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松阳县人人都如此说,可见不是空穴来风。”我不理她,只向张国权道:“本宫祖父早丧,祖母一人拉扯本宫父亲长大,靠着五亩薄田供父亲娶亲读书。张大人指证本宫父亲买官,可知安家买官巨财如何得来?”这些都记录在安比槐档案上,我叫不了穷,张国权也不能指我们富裕。 张国权道:“安夫人一手秀活精湛,为了赚钱为安比槐买官,生生熬瞎了一双眼睛。”我的绣工出众,众所周知,是以我也不否认,只道:“本宫母亲的确是绣女出身,那么请张大人说说二十四年前一副绣样价值几何?”张国权迟疑着不说。 我略松口气,他看来并不知道我母亲以绣佛经赚取银钱的事。“那么本宫告诉张大人,一副小绣样100钱,中等绣样250钱,一件绣样日夜赶工需三天。1200钱为一贯,一贯为一两。100两,本宫母亲就需要日以继夜的绣4年!1000两,则是40年。” “皇上,”我不给胡蕴蓉插嘴的余地,问倒张国权就立刻向玄凌道:“便是臣妾母亲自出生起做女红,也决不能赚得千两白银。且臣妾父亲正经举人出身,何至于沦落到买官的境地?这张国权只道听途说,就敢如此污蔑朝廷官员,以下犯上,”我凌厉逼视胡蕴蓉,“臣妾竟不知是谁给他的胆子!” 张国权见事不妥,高声叫道:“安比槐宠妾灭妻……”我释放出浑身怒气,鄙夷的打断道:“宠妾灭妻?本宫父亲怎么宠妾灭妻?因为安家是妾室掌家?”我狠狠一拍身边案几,“本宫母亲早年坏了眼睛,目不能视,处理不了家事如何不能吩咐妾室去做?!这也是你构陷本宫父亲的理由?!” 胡蕴蓉道:“湘妃你……”我不听她说完,喝道:“什么湘妃?小小从四品德仪也敢直呼本宫位份!本宫看在你是皇上表妹的份上,忍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无理挑衅,你竟当真自恃家世不把本宫这个皇上亲封的正二品妃放在眼里! 本宫父亲官职如何得来,乃是前朝之事,你这个后宫妃嫔如何得知?不仅派人远去千里之外请来这个所谓人证,更在一旁煽风点火,污蔑本宫父亲清名,糊弄皇上圣明!” 我这话明着是怒火中烧下的呵斥,实际上处处冲着玄凌忌惮之处而去。当年玄凌许甄嬛干政,那是在他的眼皮子地下。胡蕴蓉这一出,必不是先经过玄凌,那么就是她私自动手的。不依规矩,不敬上位,后宫干政,仗娘家势力欺人,胡蕴蓉条条都犯在玄凌忌讳上。 果然我呵斥后,胡蕴蓉还没反应过来,玄凌已经道:“来人,将这污蔑朝廷官员的奸人推出午门斩首!”“皇上!”我噗通一声在屏风后跪下阻拦道:“臣妾请皇上彻查以还臣妾父亲一个清名!臣妾父亲任正五品同知之时,尚且兢兢业业,分毫不敢贪墨,怎会在松阳那小小贫瘠之地,以八品县丞的身份鱼肉乡里? 又有,这张国权口口声声说松阳县人人皆知臣妾父亲买官,请皇上派天使去松阳县暗访,看看臣妾父亲的官职究竟是如何来的!”我以额触地,坚持道:“求皇上彻查,还臣妾父亲还臣妾一个清名!” 安比槐任县丞多年,自然贪墨不少。但这种事,我愈是理直气壮,就愈显得安比槐清廉。玄凌每日国事不断,哪里会为了一个几年前的八品县丞费神?再者安比槐就任同知时,迫于我的威胁,当真分毫没有贪污。这事,玄凌当年想进一步提拔安比槐时是知道的。 玄凌绕到屏风后面,亲手扶起我道:“安卿家廉洁奉公,朕是知道的。容儿也素行高洁,能教育出容儿这样女儿的人家,品行自然是好的。” 我被玄凌握在手里的胳膊不断颤抖,我抬眼定定看着玄凌的眼,力持镇定道:“臣妾陪伴皇上七年有余,臣妾是个什么样的人皇上难道不知道?臣妾知臣妾父亲才干平平,向皇上推拒了提拔他为一省知府的好意。臣妾知臣妾妹夫张靖国不是状元之才,推拒了皇上钦点他为状元的殊荣。臣妾若贪念权势,臣妾若想为家人谋权,为何会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眼中湿意浮现,伤心欲绝却倔强的不肯示弱,“皇上不相信臣妾。” 玄凌深深的看着我,双手包裹住我的双手,道:“朕信你,容儿,朕若不信你,怎么会吩咐李长请你来当场对质?”我眼中强忍着的泪水,随着他说信我呼啦一下冲破眼眶的大坝,汹涌奔腾而出。伴着满面泪水,我却情不自禁的绽开一抹欣喜而深情的笑。 玄凌一时被我带泪的笑吸引住,目不转睛的瞧着。我臊红了脸颊,别过身子胡乱擦泪,犹带着几分哽咽道:“臣妾失仪,皇上勿怪。”这一转身却看见胡蕴蓉无声无息的站在一边,立刻明显的僵住身子。玄凌也注意到了,皱眉道:“德仪胡氏不敬妃位,行事乖张跋扈,以妃嫔之身涉政,着褫夺封号,降为嫔。” 第五十章 我甫一回宫,就吩咐山丹准备热水净面,烫热的锦帕覆盖面上,掩去我脸上的冷嘲。玄凌信我吗?或许是信的,但他给我的信任也只有那么可怜的一二分。 今日之事,倘若真查出安比槐买官,宝哥儿的脸上难道就有光吗?便是没有查出,这也是一个信号,引得大臣们争相为皇上效力。这世上哪有真正的清廉?更何况安比槐确实是买了官贪了墨。他若当真为我和宝哥儿考虑,不论这件事事实如何,都应直接打杀了张国权,悄没声息的按下。 我冷哼一声,方才若不是我及时将这件事扯到后宫争风嫉妒之上,把事情从朝廷政事转变为后宫倾轧的性质,决不能轻易解决。我食指轻扣着案几沉思,张国权斩首,安比槐买官一事暂时算是过去了,只是帝王素来多疑,后宫情势朝夕变幻,我不能保证我日后一直如今日这般得宠。这件事终需解决。 然而胡蕴蓉到底没有被降下位份,晋康翁主得到消息及时赶往姬宁宫求见太后。太后碍于舞阳大长公主的情面和胡蕴蓉身上的皇室血脉,饶了她这一回。只罚俸一年,抄写《女戒》一百遍,禁闭三个月。板子高高抬起却轻轻放下。 胡蕴蓉没有降位,玄凌自然下了封口令不准当日发生在养心殿上的事情泄露。那日的事情,后宫除了太后皇后也只有我自己知道。嫔妃们不明所以,只道我和胡蕴蓉起了争执,皇上为了我而责罚了他的表妹。由此可见我宠眷优渥,对我愈发恭敬。 太后因没有重惩胡蕴蓉而对我大加体恤。不仅把我宣到姬宁宫宽慰了一番,还很是赏赐了我一些上好物件儿。我心里明白她这是借着我向晋康翁主和胡蕴蓉表达不满,面上感激的受了。毕竟以她老人家的身份,肯拿我作伐子,也是抬举我。 玄凌似乎也颇觉愧疚,流水般的赏赐源源不绝的搬到我宫里,并频频招我伴驾。我心里不满,却也不会得寸进尺的要求他严办胡蕴蓉,一如既往平和而安静的陪伴他左右。玄凌也曾在情.事过后问我:“朕未为你严惩昌德仪,你心里可怨望过朕?” 我尚带着情.欲后的迷茫和慵懒,道:“昌德仪毕竟是皇上的表妹,晋康翁主也是皇上长辈,她求情皇上不能不允,臣妾都明吧的。”捅了晋康翁主一软刀子,我偎进玄凌怀里,轻声补充道:“皇上相信臣妾,臣妾就已经满足了。”回答我的是玄凌将我拥在怀里,不再提此事。 怨望吗?我确实是怨望的。胡蕴蓉若得逞,安比槐至少也是一个革职查办,永不录用的结果。届时我是罪臣之女,宝哥儿是罪女之子。我们身上有永远也洗刷不掉的污点。我虽平和,却也不能不怨望。 既然皇上不能为我讨回公道,我便自己报复。胡蕴蓉仗着是皇上表妹,皇室后代,位分虽暂时不高,却是连皇后也要礼让她三分。今次她被罚禁足,不大不小的惩戒,却是被我在她的荣耀上开一个口子,告诉后宫,胡蕴蓉纵是皇上表妹,也是不能免逃斥责刑罚。再以她的骄纵,她即便入宫年浅,也树敌颇多。至于之后她得罪的妃嫔们怎么作为,却不干我的事了。 又过几日,传来我母亲封为四品恭人,大妹安敏封为七品孺人的消息。我略一沉吟,已知这是玄凌对未严惩胡蕴蓉的补偿。 大雪纷飞,我带着诗韵早早赶到昭明殿请安。皇后头风病已经断断续续持续了三个月。翠容华不顾及自己小月未调养完全的身子,日日在昭明殿奉汤侍药,人已经瘦的脱型。 我虽心里恨毒了皇后,然而面上的规矩却分毫不错。不仅日日早上准时请安,间隔两三天也会到昭明殿陪伴皇后一天,或喂药或谈心或送她些绣活。总叫皇后看着我糟心太后皇上看到我安分。 这日也如往常一般,剪秋代皇后吩咐众人散去。我因安敏今日进宫探望,便向剪秋告了罪,自去回宫。诗韵伴着我唏嘘道:“嫔妾原一直看不上翠容华,虚假做作,只撞了大运攀上了皇后这颗高枝,才有今日地位。可是嫔妾瞧着她最近三个月一直不顾自己小产亏空的身子,日夜侍奉在皇后床头,消瘦憔悴如斯。嫔妾心有戚戚,再不敢小觑她了。” 顿了顿,诗韵似乎心有不忍的喃喃道:“只是她这样折腾坏了身子,怕与日后子嗣有碍,实在是对自己太狠。”我微微一笑,携了诗韵的手,我最看重的便是她身居高位却仍有善心。“你不必为翠容华惋惜,她自然知道她在做什么。” 当初翠容华瞒着皇后怀了身孕,已经是背叛了皇后。等到孩子保不住后,她当机立断陷害胡蕴蓉,自己毁了孩子,继而释放流言,挑拨我与胡蕴蓉,俱是递给皇后的悔过书。然而皇后的宫门岂是那么容易再进的?只要她还能生,皇后就不能容她一天。也是她运气,皇后这一次头风病来势汹汹,她为皇后侍疾自己熬坏了身子,一面自己绝了生育向皇后忏悔,一面也让能皇上看见她对皇后的尊敬。 只是,我有些复杂的感叹,翠儿到底没有真正做过上位者,不知道上位者的心态。她牺牲孩子的果断,自己绝育的狠绝,如此狠,如此忍,皇后如何敢再如以前一般重用她? 毕竟是我身边出去的宫女,我犹记得乾元十三年的隆冬,喜儿与翠儿玩雪时的天真与娇憨。只是世事变幻,我因宝莺而对翠儿起疑,因怀疑而待她与喜儿不同。她产生人上人的心思,未必没有我冷遇的刺激。现而今她从一个娇憨的姑娘,变得残忍而狠绝,喜儿也因她的叛变而沉默寡言。 回忆软了我的心肠,别了诗韵我对喜儿道:“翠儿现今的状况,便是重新投靠皇后,皇后也靠不住。本宫知你虽然对翠儿冷言冷语警惕防备,却一直没有忘记和她从小长大的情谊。”喜儿张口欲分辨,我拦住道:“本宫知你的忠心,否则本宫贴身事物怎容许你经手? 本宫念在翠儿没有依着皇后的意思在长杨宫落胎,今日投桃报李给她指条路。你去劝说翠儿,有皇后扶持,她虽能再荣耀一时,但未必能长久。但她若在此时放手,可能日后无宠,本宫念在她伺候一场的份上保她一世平安。” 喜儿沉默的磕了一个头,转身去了。 我静静坐了一会子,唤来卷丹山丹:“二小姐进宫了没有?”卷丹笑道:“方才钱公公去打听回来说,二小姐的马车已经到宫门口了。”“真的?”我情不自禁的展开笑颜,虽与安敏不熟悉,但在深宫这么久,便是遇见了家里的猫儿狗儿,也能叫我喜悦,更何况是血缘上的妹妹呢。 卷丹点头道:“主子稍等一等,二小姐很快便来了。”我想了想,道:“你去看看宝莺那里的赏赐可准备妥当了?二小姐不能久留宫中,务必妥当了才好。”卷丹福身应下。 安敏一身七品诰命服饰,向我跪下叩首道:“臣妾张安氏请湘妃娘娘安,娘娘吉祥。”我的眼圈微红,扶起她,嗔道:“好妹妹,你与本宫亲姐妹称呼这么生疏做什么。”安敏柔和的笑:“礼不可废,总不能叫宫里的娘娘们笑话臣妾不知规矩。” 我也是这么一说,规矩在那里,人力不可违。执了她的手,拉着她坐下,迫不及待问道:“母亲和好?萧姨娘可好?”安敏道:“臣妾知道今日进宫,昨日特特回家里探望母亲和萧姨娘了。她们都好,只是十分挂念姐姐。”我笑道:“本宫有什么好挂念的?本宫在宫里一切都好。” 又问了几句母亲的日常琐事,就敛了神色道:“因着咱们见面不方便,宫里内侍又管的严,是以直至今日才能与妹妹说——乾元十八年皇上本有意点张郎为状元,是本宫推拒了。”安敏也严肃了神色道:“这件事相公知道。相公说以他的才学能得探花就已经是姐姐提携了,不敢奢望状元。江侍郎也说以相公的才干不仅做状元有些勉强,还容易为姐姐招来事非。” 我观她神色真诚,暗自松了一口气,张靖国如此说,看来不是贪婪的,道:“张郎却有些妄自菲薄了,那探花虽是本宫提的,但皇上也说张郎得探花是实至名归。”又道:“本宫虽还算得宠,皇上却不是徇私的。你只管嘱咐张郎踏踏实实的做事,积累经验资历,”我眯了眯眼,“左右有宝哥儿在呢,皇上是不会亏了宝哥儿的母家的。” 安敏眼睛一亮,暗暗记下。我话锋一转,道:“张郎官场上如何作为,自有他老师提点,本宫不会置言。但只一样,你替本宫传出话去,安家和安家姻亲都记住了,不管谁打着本宫或二皇子的名声作恶,休怪本宫不念亲戚情面!”安敏容色一凛,认真点头:“臣妾谨记娘娘告诫。” 静默一刻,我蹙眉道:“本宫这里有一事,需张郎大伯去办。”安敏站起身道:“请娘娘吩咐。”我白了她一眼,重拉她坐下:“都有身子的人了,站着不觉的累么?”想到安比槐,我不由头痛的按了按额角,“父亲的县丞职位是怎么来的,你也知道。一个月前昌德仪向皇上揭发父亲买官……”安敏小小惊呼一声,紧张的望着我。 我苦笑道:“你安心,暂时被本宫糊弄过去了。直接经手人俱都不在,父亲买官之说从无谈起。本宫所忧虑者是父亲在松阳的官声,作奸犯科、徇私舞弊、贪墨不法,着实坏透了。虽然事过多年,但记得这些事的大有人在。 安家根基太浅,而本宫这几年又颇有些风光,又是二皇子生母。后宫愤恨嫉妒的人不在少数,想拿捏把柄拖我下马的亦不在少数。今日是昌德仪,明日或许就是哪位贵嫔。过日子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不若直接从根上断了。” 安敏问道:“那么姐姐要臣妾大伯怎么做?”我转着手腕上的和田玉镯子,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父亲做的那些事,松阳县人大约都知道一些。想要当做没有做过,几乎不可能。本宫沉思良久,才得出一个办法,”我看着安敏,声音轻之又轻:“张冠李戴,咱们替父亲做的那些糟心事拟个主使人。” 安敏一惊,立即压住脸上异样的神色,问道:“不知姐姐可有戴张姓帽子的人选?”我点头,仿佛漫不经心一般道:“本宫看着松阳县先前的梁县令很不错,最妙的是他再也开不了口否认。”安敏迟疑道:“可是有些事情却不能完全推到梁大人身上,这……” “无妨,”我疲惫的揉了揉额角,“想要完全摘干净父亲是不可能的。但只要首恶是梁大人,父亲只是个跑腿的或听命行事的,倘若事发,皇上瞧在二皇子面上或许不会计较。再者事情也不一定到那个地步,本宫也不过是有备无患罢了。” 安敏抿了抿唇,下定决心道:“姐姐的荣耀不只是您一人的荣耀,也是安家一家的荣耀。为了维护这份荣耀,也只能对不起梁大人了。” 说到此,事情告一段落。我看着安敏微微凸起的小腹道:“早听说你怀了胎,”掐着手指算了算,“到今天有四个半月了吧?你觉得身体怎么样?平时有什么想吃的?”安敏抚着小腹一一回道:“是有四个半月了,臣妾身体好着呢,也不知怎么回事,只爱吃些辣的咸的。”脸上有些失落,“都说酸儿辣女,可能臣妾这一胎是个闺女。” 我安抚的拍了拍她的手心,宽慰道:“也不总是如此,本宫当年怀着宝哥儿时也爱吃辣的。”安敏怀疑道:“真的?姐姐不是哄妹妹的?”我正儿八经的点头:“自然是真的。”两人相视一眼,噗嗤笑开。笑过,安敏柔和道:“臣妾也不是非要生个儿子,只是有了嫡子臣妾会觉得踏实些。” 正说着,卷丹掀开门帘走近我耳语道:“玉照宫绛雪轩的李才人刚传出有了三个月的身孕。”我点了点头,对上安敏望过来的目光,淡淡道:“宫里一位姐妹有喜了。”安敏抿了抿唇,视线扫过我的小腹,试探道:“二皇子已经六岁了,姐姐……可需要宣召太医仔细调理?” 我脸上笑容不变,敷衍道:“子女上讲究缘分,本宫下一次缘分还没有到。”又与她说起别的。半晌送走安敏,我唤来周源道:“李才人有孕,皇后必是要动手的,你派人将消息传给华妃,请她派人盯着,以便事发后能及时拿到人证物证。”周源领命而去。 天色擦黑,喜儿才丢魂失魄的回来。我看她样子,心中了然翠儿必是拒了我的建议。喜儿跪下道:“翠容华请奴婢带句话给娘娘,‘嫔妾虽不是良善之人,却也曾有一篇拳拳母爱之心。嫔妾的孩子没了,这一生也就没了盼头,既如此嫔妾还顾忌着什么呢?总不能叫嫔妾的孩子白白去了。’” 我一个激灵,什么叫不能白白去了,翠容华这分明是要报复啊!我原本以为她奉承皇后,只是想继续风光,竟不能想她这是卧薪尝胆!我以为她是个贪图富贵的无情之人,可以倾尽全力讨好害死自己孩子的人,却原来是个吐着信子的毒蛇,忍辱负重,蛰伏在敌人卧榻之侧,只等待露出毒牙的机会! 我心念一动,我与皇后也是生死之敌,既如此,何不借着与翠容华曾经的主仆之情与翠容华联手?她是皇后身边人,会知道更多皇后阴私之事……旋即却否定了这个念头,我不但不能与翠容华接近,反而要更疏远。没了孩子,没了再次生育的希望,一个只有着报复念头又如此隐忍的女人,她的内心会是怎样的疯狂? 我激灵灵的打了个寒战。 第五十一章 腊月十五,玄凌口谕六宫,册封傅如吟为从三品婕妤。后宫哗然,这傅如吟竟比当年菀贵嫔更得宠晋升的更快。入宫不过短短半年,不仅恩眷优渥,更是从从五品做到从三品,跨越四阶。实是后宫前所未有之事。 原本颇有些宠幸现在却几乎月月不能见君王的低位嫔妃们,在向皇后请安时颇多抱怨牢骚。皇后八风不动,淡淡劝慰,却只字不提向皇上建言,打压傅婕妤风头。皇后不动作,妃嫔们更无法强压,只一个个摒弃前嫌,抱成一团孤立傅婕妤。 傅婕妤碰了几次壁后,更加巴紧玄凌和皇后,竟成了昭明殿的常客。皇后在众妃嫔早上请安之时,偶尔会为傅婕妤开脱几句或夸奖几句。以至于妃嫔们与傅婕妤的关系愈发恶劣。 十九年的腊月是傅如吟的时间,所有妃嫔包括我,诗韵、映月,包括胡蕴蓉,庆嫔、杨嫔,都在傅如吟光辉之下黯然失色。 新年后第一日向皇后请安,如往常一般是对傅如吟的排挤和声讨大会。皇后不咸不淡的训示几句,轻轻将事情揭过。等众人散了,眉庄特特赶来与我同行。眉庄裹着藏青色鹅绒大氅,一身铁锈红深衣,手上捧着白铜山水纹饰暖手炉,淡笑着道:“方才庆嫔杨嫔对傅婕妤得宠颇多微词,便是你宫里的明婕妤也有些酸言,偏你淡淡的一语不发仿佛看着热闹的似的。” 我撇了撇嘴角,道:“也不止我一人,端妃敬妃不也没有说话?”眉庄偏首看我,道:“你与她们不一样,她们清冷惯了,位份又高,不拘是谁得宠都与她们无碍。”顿了顿,迟疑问道:“……我听说,皇上近两个月只招了你五次?” 我轻轻颔首,不在意的道:“我是皇上身边的老人了,自然比不上傅婕妤新鲜。”眉庄犹豫了一阵,道:“自……出宫后,你一直是皇上身边最得他青眼的。便是后来的昌德仪也因你被斥责。可是这小半年来傅婕妤盛宠如斯,挤压的你大不如前,你……当真不介意?” 我诧异的回望眉庄,这般追根究底不像她的作风。眉庄看到我的疑惑,抿了抿唇,道:“你可需要我在太后面前为你美言几句?”我愕然骇笑,道:“你想什么呢,我怎么能争宠争到太后她老人家跟前?”拍了拍眉庄的手,眯着眼看漫天飞雪,“你放心,我心里有数。月满则缺,水满则溢,哪有长久圆满的事?我很不必与傅婕妤较一夕之长短,且我想要的,从来不是一时的风光无限。” 与眉庄分别回到景春殿,诗韵正在里面等我。解下大氅,接过诗韵递来的热茶,我道:“你回去看过了帝姬了没有?在这里等着本宫有事?”诗韵咬了咬唇,开门见山问道:“傅婕妤已经宠冠后宫,娘娘为何还要将皇上推过去?” 我讶异的抬眼看她,搁下茶杯,漫不经心道:“你知道了?”诗韵见我承认,追问道:“娘娘这是为何?傅婕妤再得宠下去,这宫里哪有娘娘和嫔妾的立足之地?!”我撩了撩衣摆,道:“还不至于你说的那样严峻。”诗韵激动道:“娘娘!傅婕妤入宫还未有半载,就已经是从三品婕妤了。那么一年之后呢,两年之后呢,三年之后呢!会不会成为傅贵嫔,傅妃,傅夫人?!” 我静静看着诗韵慌乱而焦灼的眼,直到她冷静下来。“那么,按你的意思,本宫现在应该去纠缠皇上,或者,打压傅婕妤?”诗韵在我的迫视下挺直身躯,倔强道:“难道不应该吗?” 我点头:“是应该。”诗韵被我前后剧烈反差惊住,怔怔道:“那娘娘为何……”我平静的打断她:“现在还不是时候。”诗韵立刻问道:“那什么时候才是时候?”我回首眺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总要出了正月。” 静默一刻,我收回目光定定注视着她,“诗韵,你的前程不止一个从三品的婕妤,本宫也对你寄予厚望。然而你的得失心太重了,又过于浮躁——你有多久没有只为了纯粹的喜欢而舞蹈?”诗韵一怔,细细回忆之下,面色愧然。 “争宠之道,打压排挤只是末道。而出众的才艺才永不褪色。你如今的舞,舞姿靡丽而技巧纯熟,却失了那年松涛亭里,令本宫为你和舞而歌的激情澎拜。譬如本宫和翠容华同样歌艺出众,但你看着皇上更喜欢谁的歌?你且回去仔细想想,切莫本末倒置。”诗韵羞愧的面红耳赤,若有所思的离开。 等诗韵的身影远去,周源不赞同的道:“奴才深以为明小主所虑甚是。傅婕妤身无长才也无城府谋算,本不足虑。但如今她与昭明殿关系密切,还请娘娘小心为上。”我失笑道:“今儿是怎么了?眉庄问,诗韵问,你也来问,仿佛本宫就应该是第一宠妃似的。”周源恭谨道:“娘娘娘家虽然较以前有所改善,却还未成势。娘娘一己荣耀仍然悬于帝王宠爱之上。不能不谨慎对待。” “宠爱?”我抬手抚摸着自己精心保养的脸,肌肤光滑紧致如十j□j一般,然而我却已经二十四了,“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久?再有四五年本宫就将红颜不再,这宠爱却能维持多久?” 怔怔的除了会神,我收起淡淡的自伤,又恢复成平日那个波澜不惊的湘妃,“傅婕妤得宠不过是依恃着她那一张脸,相似是相似了,却没有足够支撑的内涵。先皇后的博才多艺,菀贵嫔的机智解语,皇上岂能从一个空心美人身上寻得?只是聊胜于无罢了。” 说到此我冷笑一声,“本宫本不介意后宫再多出一位宠妃,偏本宫恰恰讨厌她那张脸。皇上宠爱她,那么本宫为何不推一把,让她宠冠后宫?”周源心思一转,了然道:“娘娘想捧杀她?”我点头,面色冷如寒冰,“太后长年礼佛,不问后宫之事。但并不代表她什么都不看不知不管,而她老人家最看不得的就是专宠。” 我嘲讽的勾起唇角,“当年甄嬛出宫后,本宫再多得意都不忘扶持几个宠妃出来,杨嫔、映月、昌德仪,为的就是不犯太后忌讳。可这位傅婕妤,竟然痴缠着皇上不给其他妃嫔丝毫缝隙。天真到如此愚蠢!” 周源道:“太后久不问事,娘娘有把握她会出手?”我单手托腮,道:“本来只有五成把握。如今么,却有十成了——你没看见皇后也刻意纵容着她?想必皇后也是极厌恶她那张脸的。” 周源沉吟道:“既如此,娘娘为何与明小主说等出了正月要打压傅婕妤?这岂不是与娘娘计划相悖?”我笑了起来:“一整个月与皇上呆在一起是专宠,大半个月与皇上在一起难道就不是专宠了?我既然知道事情的结果,为什么不趁着机会捞些好处?况且帝王总是忘性大的人,长久不在他身边,说不得就被他忘了。” 转眼到了二月,傅婕妤仍是后宫第一得意人。眉庄曾私下向我透露太后对傅如吟不喜,我微笑不语,是时候了。 初四大雪纷扬,我带着喜儿卷丹捧着我亲手在小厨房炖的山药枸杞子汤,一路施施然行至仪元殿求见。玄凌看到我的第一眼有些怔愣——我们已经有半个月未见面了。我福身见礼后笑道:“皇上在等什么人,怎么见着臣妾后一副吃惊的样子?” 玄凌眼睛一眨,伸手来握我的手道:“很少见容儿来仪元殿求见。”我示意喜儿将食盒交予李长,斜睨着玄凌,脸上盈盈笑着,语气却噙了一分微妙的酸味道:“皇上忘了臣妾,臣妾却还想着皇上。”抽出手呈上一碗汤道:“这道山药枸杞子汤是臣妾亲自选的材料,炖了一个时辰才出锅,特意呈给皇上的,皇上尝尝?” 玄凌脸上闪过尴尬之色,接过尝了一口,眉峰微蹙。我期盼的看着他道:“皇上好不好喝?臣妾亲自炖的呢。”玄凌笑道:“容儿亲手炖的自然好喝。”却随手将那汤搁到桌案上。我促狭的笑:“那皇上都喝了?”玄凌为难的看着那汤,又看了看我,迟疑着去端那碗。 我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开,道:“好了,臣妾和皇上闹着玩呢,哪里会真的让皇上喝那加了黄连的汤。”转身重新从那食盒里拿出一碗汤道:“这才是真的为皇上准备的。”玄凌却不伸手来接,只问:“山药枸杞子汤是以山药、莲子、枸杞子、银耳熬制而成,容儿为何在里面加黄连?” 我渐渐敛了笑容静静的看着玄凌,目光里渗出丝丝闺怨,道:“皇上,那汤苦不苦?”玄凌不意我问起这个,怔愣与我对视。我撇开眼,轻声道:“臣妾当时也不知怎的,竟放了黄连进去。回神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盛汤的时候,臣妾突然想着,既然皇上让臣妾心里……”我顿住口,有些失落的低声续道:“那臣妾便苦一苦皇上的口。” 玄凌端起案上的那碗汤,一气喝下。我惊呼道:“皇上!”伸手欲夺那碗又怕冲撞了他,只急的满脸焦灼。玄凌喝下那汤,亮出空碗,深深的看着我道:“朕陪着容儿品一品容儿心里的滋味。”我大怔,泪水不自觉的浸湿了眼眶,愕然而又迷茫的看着他。玄凌怜惜的将我揽进怀里,柔声道:“是朕不好,冷落了容儿。” 我将头死死抵在他胸前,泪水泛滥,湿润了他的外衣。好半晌我离开他的怀抱,低着头胡乱的擦着,道:“臣妾一点子糊涂心思,让皇上见笑了。”玄凌抬起我的脸,看着我湿红的眼,道:“容儿一片心意,怎么会糊涂?”顿了顿,又道:“朕心同汝心。”我闻言痴痴的望着他,一双眼睛里的柔情清和波荡。 是夜凤鸾春恩车将我接到仪元殿东室。 之后我却没有趁机更进一步加深与玄凌的感情——他身边的女人之多,什么样的钦慕爱恋的眼神动作没有看过?我凭着与他多年的相处,可以伪装一时却不能伪装一世。在自身不爱慕帝王的时候,与他大演感情戏,那无异于玩火自焚。但是每日的汤水照样送往仪元殿。 第五十二章 二月初七,大雪初晴。我带着诗韵、映月以及与映月交好的徐嫔一起在松涛听煮酒赏雪。诗韵笑嘻嘻的指着映月向我道:“娘娘快改个地儿,顺容华和徐嫔最风雅不过的人,赏赏傲骨凌风的红梅也就罢了,这蠢蠢笨笨的松林哪有什么好看的?” 映月扶着肚子,轻声细语的道:“明姐姐可错了。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①。此时此地,正是要看松的时候。”徐燕宜附和道:“自小刺头深草里,而今渐觉出蓬蒿。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松树的品质高洁并不输与梅花。” 诗韵笑着要辩,忽然身后传来拍掌声。惊愕望去,却原来是玄凌,也不知他听了多久。诗韵和徐嫔连忙扶着映月,跟在我身后屈膝行礼。玄凌单手扶起我道:“免礼。”看了眼映月的高耸的肚子道:“都坐,不必拘谨。”说着就坐了我原先的位子。 我移到他左下手道:“皇上怎么来了?”向着侍立在玄凌身后的李长,轻责道:“李公公也不提前派人来知会一声,倒让皇上跟着臣妾几个一起坐在寒风里。”玄凌摆了摆手道:“朕随意走走,听到你这里在赏雪,就临时起意过来凑个热闹。”看着映月和徐嫔道:“果然不愧你一直夸容华和徐嫔满腹诗书,当真才思敏捷。” 诗韵明快的笑道:“是,顺妹妹和徐妹妹都是才女,皇上亲口夸赞。当饮酒三杯!”我瞪她:“满嘴胡吣,燕宜也就罢了,映月哪里能喝酒?”诗韵道:“是是是,嫔妾说错了。那么顺妹妹的就嫔妾代她一杯。”说着,自己喝了一杯。道:“剩下两杯当由皇上和娘娘代饮。” 玄凌奇道:“这却是为何?”诗韵看着映月的肚子,促狭道:“因为顺妹妹不能喝酒是皇上的造成的啊。”她话音刚落,映月脸上立刻红的要滴出血来。玄凌大笑道:“果然此杯当由朕来饮!”接过诗韵递来的酒喝了。 诗韵见状,举杯到我面前,道:“娘娘最回护宫里人了,这杯娘娘可要为顺妹妹出头?”我白了她一眼,道:“你已经这样说了,本宫能不喝吗?”接来喝了。 诗韵眼珠一转,看着徐燕宜摊手道:“好妹妹,只剩你了。”徐燕宜微低着头,闷喝了三杯。玄凌道:“方才听徐嫔说的诗,是杜荀鹤的《小松》,却不知容华说的诗是?”映月低垂着头,小声道:“是嫔妾自己胡乱编撰的。” 玄凌赞叹道:“卿真才女也。”诗韵立刻不依的道:“皇上尽夸赞顺妹妹和徐妹妹了,嫔妾也知道九华山人的诗的。”玄凌挑眉道:“唔,知道杜荀鹤别号九华山人,或许是能背他一两首诗的。”诗韵微昂着下颔,一副得意的样子,道:“嫔妾也爱读诗的。” 噗嗤一声,我和映月俱都掩口而笑。我更指着她笑道:“说你胖你还真的喘起来,是哪个在映月教帝姬诗词的时候打瞌睡的?”诗韵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一跺脚就要过来闹我。玄凌拉偏架道:“诗韵你背一首九华山人的诗,朕就信你爱读诗。” 诗韵喜笑颜开,故作得意的看了我一眼,背道:“朝喜花艳春,暮悲花委尘。不悲花落早,悲妾似花身。”这首《春闺怨》玄凌未曾觉出什么,我和映月、徐嫔却都微露戚戚之色。我们这样的后宫女子,凋零之快,只在眼前的男人一念之间,比不得诗中的花起码能有一日的风光。 映月和徐嫔都是敏感细腻的心思,面上的戚色几欲压抑不住,我嗔了一眼诗韵,道:“大好的天气,难得皇上与咱们同乐,你偏练这样悲春伤秋的诗来说,引得大家伤感。”诗韵觑见映月和徐嫔的神色,爽快道:“是,嫔妾选的诗不好,嫔妾自罚三杯。” 玄凌笑道:“容儿在说下去,诗韵可是将酒都喝完了。”我道:“皇上放心,给您的酒都留着呢。”拍拍手,喜儿托盘上端着两酒壶上来。玄凌吃惊道:“这么多!容儿想灌醉朕吗?”我却认真的点头,“难得皇上来一趟,怎么容皇上清清爽爽的走了?” 玄凌好笑的看着我摇头,叹气道:“罢,朕不与你计较,今日不醉不归。”映月和徐嫔看着玄凌无奈的样子抿嘴偷笑。诗韵最能挑起气氛,当下自斟了一杯,呈到玄凌面前,道:“皇上就听着嫔妾们卖弄,却没有展示。这杯酒可当罚?”玄凌笑道:“当罚。”接过喝了。又吟了一首九华山人的诗。 映月和徐嫔满腹诗书,虽然性格内敛易害羞,却有诗韵这一个直爽爱闹的人从中调和,玄凌越是与她们交谈,越是发现她们于诗词上的才华,越谈得投机。我微笑的听着看着,时不时照顾她们的酒水点心,却很少开口。 我也曾经在诗词上下过功夫,日夜苦读苦背。然而我所期盼能与之诗词相合的人却只把我当做一个玩意儿。我已经忘记了那时心里是怎样的滋味,但是那种好像浸过凉水的遍体冰凉的感觉犹潜藏在肌肤内里,将我从自己编织的癔梦中彻底清醒。我知道了自己的定位,知道自己的目标,并为之谋划拼搏。我看史书以明理,看佛经以淡泊。而诗词,却完全被遗忘了。 诗韵的清爽的声音将我从回忆中唤醒,只听她咯咯笑道:“此时此景,尚有一不足。”玄凌问道:“哦?还有什么不足?”诗韵眨了眨眼,笑道:“天色未黑啊。”经过一阵交谈,徐嫔此时已经放开许多,疑惑问道:“为什么要天黑?” 诗韵指着李长被风吹起的衣摆道:“有风,”收回手指了指我和映月徐嫔及她自己,“有花,”再望着亭外的白雪皑皑,“有雪。”故意遗憾的叹口了气道:“可惜天色微黑,凑不成风花雪夜啊。”玄凌大笑,大手一挥,豪爽道:“朕与你们共等天黑!” 我看着他们从风花雪夜四个字引申到诗词,再从诗词谈到诗人,继而谈到前朝旧事。静静听着,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起身道:“皇上,宝哥儿快回来了,臣妾先回去看看?”玄凌随意的挥手准了。 我起身离席,看到李长等人一直站在风雪地里,微微颤颤。回身望着亭子里几人谈兴犹好,向身后随行宫人道:“喜儿小钱子留在这里伺候,注意别使上面茶点空了。卷丹山丹随我回景春殿,吩咐小厨房浓浓的傲一锅姜汤和一锅羊肉汤给李公公他们送来。”李长听我如此说,躬身道:“奴才谢娘娘体恤。”我点了点头,道:“若是穿的少的,赶紧吩咐人回去取,皇上兴致大好,是要留到天黑的。”李长连连道谢。 才绕过假山,有人迎上来,噗通在我面前跪下道:“奴才小文子给娘娘请安。”我疑惑的打量面前这个颇有些眼熟的人,却一时想不起他是谁。卷丹上前一步在我耳边低声道:“这位文公公是皇上宫里侍候的人。” 怪道有些眼熟,许是在玄凌那里见过。遂温和道:“可是皇上那边有什么吩咐?”小文子摇头道:“皇上那边没有吩咐。奴才是来谢娘娘的救命大恩。”我愈发满头雾水道:“本宫何时救过你……”忽然顿住,“你是小文子?!” 小文子看了看我左右随侍的人,我心意一动,挥手示意他们退出三丈远。小文子狠狠磕了三个头,道:“乾元十四年宫里时疫肆掠,奴才不幸被感染送去锦冷宫等死。是娘娘打点了照看奴才们这些患者衣食的掌事内监,使得奴才吃得饱穿的饱。又使人送来药材,才让奴才残喘着半条命拖到太医研制出治疗时疫的药方,逃得一命。” 我仔细想了一想,当年我为了凝聚岚意楼人心,也为了不显示自己凉薄,确实是送了他衣裳药材的。于是问道:“当初时疫理清之后,本宫曾派人到锦冷宫问过,却没有见你?”小文子道:“奴才被抬去了太医院医治,等奴才痊愈后,身体大亏,又在内务府养了两年,之后内务府直接将奴才派到仪元殿做粗使内监。娘娘很少去仪元殿,奴才又不够资格随侍皇上身侧,竟直至今日才能向娘娘叩头。” 我道:“你先起来,你能活下来是你命大,却不是本宫的功劳。”小文子跪着不动,泪水肆意的面上有几分后怕惊惧,道:“娘娘不知,当初被扔进锦冷宫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寒冷疾病里,可不管你曾经多么得主子看重或是多么落魄潦倒,都被人畏如蛇蝎。主子们将奴才们丢进锦冷宫就万事不管,也不忧心奴才们是死是活。 奴才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因为缺衣少食或冻死或饿死,心中惧怕,每日每夜里即使烧的迷迷糊糊也不敢睡,生怕自己一合眼就再也睁不开。”他忽然抬头看我,瞳孔扩散,仿佛沉浸在内心的恐惧里,“娘娘您知道吗?真正被时疫夺去性命的,不及死去人数的十之二三。” 我惊愕的不敢置信的望着他,他沉重而悲痛的点头:“进了锦冷宫,最后活下来的,包括奴才在内,只有十一个人。而那十个人,是太医研发出药方的前三天才被关进来的。”他死命再磕了三个头:“奴才这条命是娘娘救的,今后奴才就是娘娘的人,但凡娘娘有所命令,奴才都万死不辞!” 我唬了一跳,直道:“胡说!你是皇上的人,怎能说这样的话?快快起来,叫人知道了,本宫也保不住你。”小文子纹丝不动,道:“奴才在锦冷宫时,阖宫主子小主里,只有娘娘还记挂着自己宫里的奴才,为奴才送了衣药,这份恩义奴才永世不忘。不论主子还要不要奴才侍候,奴才心里都只有您一个主子!”说罢不管我推拒,直直磕头。 我看他坚持的模样,无奈道:“此事以后再说,你出来的久了,快回去吧,莫让人起了疑心。”小文子又磕了一个头,才起身走了。 回宫之后,我细细思量一番,唤来周源将小文子的事说与他听。最后道:“瞧着小文子今日跟随皇上行走,想来是受李长信任的。若他的话是出于他真心实意,倒是可以用一用。”周源建议道:“娘娘可以含糊透露出个意思,看他表现,日久见人心。左右有华妃在仪元殿的眼线,虽然娘娘指使着不方便,但有事之时,华妃总要知会娘娘的。”我点了点头,将事情交给周源去办。 安置了宝哥儿睡觉,回到正殿里,玄凌却过来了。我诧异的迎上去为他解了披风,道:“皇上怎么过来了?”玄凌揉着额角道:“朕今夜留宿长杨宫,自然是歇你宫里。”我手上的动作一滞,他这是给我这个主位脸面?回过神来一面继续手上动作一面吩咐喜儿道:“去小厨房熬一碗醒酒汤来。” 玄凌笑道:“不碍事,你们女人家的酒水味道寡淡,朕喝的虽多却没有醉。”我道:“您是没有醉,臣妾却担心您明早头疼呢。”又问:“皇上可需要先沐浴?”玄凌点头。我亲自跟去伺候。 夜里躺在一张床上,却什么都没做。他或许是今日太尽兴而有些疲累,我却脑海中乱七八糟的想了许多,不由自嘲,果然人老了就爱回忆。翻身看见旁边玄凌睡的正熟,忽然觉得不爽。伸手推了推他:“皇上?”他一动不动,又推了一下,“皇上?” 玄凌眼皮子动了动,却没有睁开。我翻起身子小声的又唤了一句。玄凌仍闭着眼,但在床头昏暗的烛火照映下,他的眼珠动了动。我心下了然他必是被我吵醒了,却不愿意睁眼。抿唇无声一笑,暗道:“既然我睡不着,你也别想睡得好。” 趴着身子,以左手肘支起上半身,右手食指轻柔而缠绵的隔空描摹着他的五官。划过他的眉眼、到达鼻梁、绕过嘴角、抵达他坚毅的下巴。静默着持续的画着,我确认玄凌已经被我彻底弄醒。我就这样支着手肘,痴痴的看着他,突然轻声唤道:“四郎。”玄凌眼珠剧烈的转动了一下,却仍闭着眼睛。 我抿平勾起的唇角,慢慢依偎进他的怀里,声音淡淡的带着些情丝,轻轻道:“皇上和映月徐嫔谈诗谈画谈风花雪夜。臣妾安静的看着,心里却在想着,臣妾这一生最风花雪月的事,便是陪着四郎慢慢变老。” 伸手握住玄凌的手,十指交叉,看着床顶畅想道:“等四郎与臣妾都老了,每日清晨,四郎都会牵着臣妾的手,与臣妾在上林苑散步,看太阳出来的那一瞬间为万事万物染上金黄的色彩。四郎会为臣妾拔下白头发,嘲笑臣妾青春不再。臣妾会生四郎闷气,别扭着不肯理四郎。 上午,予泽会带着孙儿孙女们进宫向四郎和臣妾请安。四郎板着脸摆出严父的样子责问予泽办事不利,予泽都长得与你一般高了,却还要被你教训。”说着,仿佛那是真的一样,恨恨的拧了玄凌手臂一下。“臣妾则在景春殿,搂着孙女儿叫心肝肉,孙儿也跟在一旁说笑话逗臣妾开心。” “下午,四郎与臣妾一起歇午觉。醒来后四郎会去仪元殿教导大皇子处理朝事,臣妾就留在景春殿练字。在黄昏的时候,臣妾会蹒跚着去仪元殿请你出来,与你一起握着手漫步在夕阳的余辉里。臣妾会絮絮叨叨的抱怨你每次都要臣妾来请,你会不耐烦的嗯嗯啊啊的敷衍臣妾。” 覆上与他十指相扣的手,眷恋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四郎,臣妾想陪你一起慢慢变老。”我说完,觉得困意上涌,靠着他这个暖炉闭上眼睛。却没有发现玄凌一双黝黑的眼睛已经睁开。他怔怔的看着与我相握的手,良久才闭上眼睛。 第五十三章 早起之后,我依然称呼玄凌为皇上,玄凌也没有对昨夜的事有任何表示,仿佛他当真熟睡了一夜。但他到底是知晓的,他开始频频招我到仪元殿伴驾——当然傅如吟也在。 我频繁的出现在玄凌左右,令傅如吟产生了危机感。她常常在我面前对玄凌撒娇撒痴,愈发痴缠不已。我只安静的坐在一边做针线,或为玄凌绣个荷包,或为宝哥儿做套新衣,丝毫不对她的动作有所吃味。偶尔玄凌被她纠缠的烦了,便与我同去景春殿。 整个二月,玄凌依然很少招其他后妃侍寝,除了初一十五固定到皇后那里去的日子,其余所有时间几乎都被我和傅如吟瓜分。或者前面傅如吟太过独霸,又或者在后妃眼里,我一直是个宠妃,我的得宠并未引起后宫嫉妒。甚至在一日我向太后请安之时,太后借口我的绣工夸赞了我几句。藉此,我清楚的明白,太后确实不喜傅如吟。 到了三月,我开始把玄凌往外推,诗韵、庆嫔、杨嫔、徐嫔,时常寻了借口让玄凌雨露均沾。周源不解的问我:“皇上只招娘娘和傅婕妤侍寝,正是可以加深娘娘在皇上心中分量的大好时机,娘娘作何把皇上推走?” 我将手伸出让喜儿为我剪掉长长的指甲,漫不经心的道:“皇上只招本宫和傅婕妤,难道本宫就不是专宠了?不过目前有傅婕妤以一己之身吸引着六宫怨望,本宫又分了傅婕妤一半的恩宠,才没有人嚼舌头。倘若二月的情况再持续一两个月,德倡议几个还能安静多久?早早的就会跳出来了。” 周源思考了一息,默认了我的说法,却又问:“既如此,娘娘何为不只把皇上引到明小主那里?既可以为娘娘分忧又可以帮娘娘固宠。”我笑开道:“诗韵近期舞艺更进一步,完全可以吸引住皇上。本宫自然可以按照你的法子,既可以与诗韵、傅如吟二人人共分雨露,又不能算作专宠。但是,”我的声音冰冷而充满恶意,“本宫为什么要帮傅如吟摘掉专宠的帽子?” 当事者迷,旁观者清。整个二月里,我都在细细的观察玄凌与傅如吟的相处之道。发现傅如吟缠的玄凌越紧,玄凌蹙着的眉头越紧,与傅如吟相处后的空洞感越深。我几经思考、试探,有了个大概的猜测:玄凌在傅如吟身上寻找前人的影子,而傅如吟除了那一张脸,却没有半点可以令他欣赏愉悦的才艺智慧品行。然而,她那张脸实在太像了,相像到即使傅如吟偶尔会使得他厌烦,却也舍不得放弃。 我讨厌傅如吟的脸,即使我与甄嬛的关系并非亲密无间,然而她毕竟曾经是我的朋友,对我有过恩惠。我每次看见傅如吟顶着与她五分相似的脸,却做着蠢不可及的事情,总觉得她冒犯了甄嬛——眉庄也与我有着同样的想法。我每次见着玄凌对傅如吟特殊的宠爱,我总忍不住猜想,这里面有没有玄凌对甄嬛的移情作用?甄嬛在甘露寺布衣清修,宫中甚至不可以提及她的姓名,而傅如吟却凭着她的牺牲这般得意张扬——这一切的猜测令我作呕。 “若只有本宫和诗韵与傅婕妤争宠,傅婕妤自然不能完全争抢过我们。但她起码能挣得皇上三分之一的宠爱,或许她会失落,会不甘,却不会丧失理智,毕竟还有三分之一的宠爱呐。但若加上庆嫔、杨嫔却又不同。这么多人与她争,还是对她有敌意的人与她争,会使她产生一种急迫的恐慌感——皇上会不会像冷落庆嫔杨嫔一样冷落她?” 我口中分析着人性的贪婪和脆弱,目光却平静无波,“人一旦急起来,便会容易犯错。而傅婕妤的身边,”我看着周源提醒道,“可有着后宫唯一一位会护着她的皇后呢。你猜,皇后会为傅如吟出什么主意?” 傅如吟当真不及甄嬛的万分之一,错把虎狼当友人。皇后会出什么主意我的确猜不到,但是结果我却可以预料的。而我,不但已经加深了留在玄凌心底的映像,更是在与傅如吟平分秋色专宠之时,急流勇退,帮助皇上雨露均沾,平息后宫闺怨。这样能容人而识大体,太后那里的评价会不会更好一些?至于那些得到我提携恩惠的庆嫔、杨嫔之流,会不会因感激而对我有好感? 这诸多好处,如何教我能放弃? 一切如我预测的那般进展。玄凌只宠着傅如吟的时候,眼里心里都是她。但当我将他重新推入宫后之时,他自然回想起了这些跟随他多年的女人的好处。从来不要指望着一个帝王长情,我冷眼看着玄凌开始出入后宫,招后宫妃嫔们侍寝,渐渐的减少召见傅如吟的次数。 傅如吟果然急了,也不去昭明殿与皇后联络感情,只整日的纠缠玄凌。玄凌对她的哭闹更加厌烦,愈发对她冷淡。 时间进入四月,我开始为映月生产而忙碌起来。傅如吟的没落我已经为她铺好了基础,只差皇后的临门一脚。我便不再紧盯着此事,安安分分的做我的宠妃,每日准点向皇后请安,勾搭玄凌来景春殿,推拒他去别的宫里,教导宝哥儿做人做事,与眉庄诗韵小聚互通消息,向太后请教佛经拉近感情。 四月初八,我惊诧的看见傅如吟与皇后有说有笑,并在昭明殿呆了整个儿上午。我托了托下巴,知道皇后已经动手了。果然,皇上留在傅如吟宫里的时间越来越久也越来越频繁。我有些好奇傅如吟怎么笼回了玄凌,也有些好奇皇后在里面动了什么手脚。然而,映月生产的事必须我事事精心,件件过问。实在j□j乏术,那点儿好奇心也被忙碌磨平。 五月十六日中午,映月开始阵痛。江夫人派了映月身边的大宫女来禀报我,我立刻带着竹锦方海去坐镇明瑟居。我到的时候,江夫人已经指挥着宫女们将映月抱到产房。映月才开始痛,女人第一胎又生的慢一些,是以我并不着急,吩咐竹锦和喜儿宝莺一道将映月生产所用的物品最后检查一遍。又令人将稳婆带到更衣间换了我特意准备的衣物首饰,杜绝她们所有做妖的可能。 映月进产房还不到一个时辰,玉照宫那边传来消息,绛雪轩的李贵人小产。我几不可见的蹙了下眉。且不说这兆头不吉利,这时代的人也非常迷信。映月才要生产,那头李贵人就小产,只怕宫中会留言映月肚子里的孩子命硬,还未出世就克了弟弟的性命。 江夫人也阴沉着脸,她的女儿正在产房里生产,就发生这样晦气的事,她如何不怒?我算着时辰还早,便道:“映月素来胆小,头次生产还不知吓得什么样子呢。夫人进去陪陪她,好叫她安心些。本宫这里也有些事情要处理,不用江夫人陪伴。”江夫人勉强露出个笑容,谢过我后,进去产房。 我静静立着数着手上佛珠,为那不能出世的孩子念了十遍《后土往生经》。虽不是我亲手害的他夭折,但我明知会是这样的结果,却仍助李贵人怀孕,有一分间接责任。念完经文,我吩咐周源道:“你带着小钱子在长杨宫四处转转,若有什么不好的留言,直接将胡咀的人打出去,本宫宫里不需要这些无事生非的人。” 映月生产的还算顺利,午夜的时候产下一个白胖的小子,江夫人喜得合不拢嘴,我也欢喜的忙使人去昭明殿报喜——宝哥儿总算不是唯一的庶子了。 十七日上午,玄凌下了朝后,直接赶来了长杨宫,抱着他的第三子,看着在一旁淡然微笑的我道:“辛苦你了容儿。”我眼中微湿,有暗中付出被他首肯的感动,面上却笑着道:“皇上说什么呢?功臣在里面呢。” 玄凌将三皇子交给乳母抱进去,握着我的手,道:“予泽,诗蕊,还有这个孩子,你的尽心和维护朕都看在眼里。”我偏过头,轻声道:“这是臣妾的本分,一切为了皇上子嗣繁盛。”玄凌亦轻声道:“今生有你陪伴,朕十分高兴。” 映月产下皇子,太后十分开心,派竹息姑姑亲自将我请到姬宁宫。到了姬宁宫,太后远远看着我就绽出开怀的笑,拉了我的手,问了一遍三皇子的情况,我细细的说了。太后道:“哀家自打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你是个好的。不奢不贪,不骄不妒,大度能容人,将当初明婕妤的胎和如今顺贵嫔的胎都照顾的妥妥当当,也将哀家的乖孙教育的很好。”她亲昵的拍了拍我的手,“如今宫里乌烟瘴气,那个傅如吟芝麻小官之女,你看皇上将她宠的,也不怕折了她的福气!” 太后能说玄凌,我却不能附和的,反而还要为他开脱:“傅婕妤侍候皇上细心又妥帖,皇上爱重她一些也是情理之中。”太后哼了一声,却没有再说,只道:“哀家只盼着宫里像你和眉儿这样的再多一些。”我低头羞涩的赔笑。 离开姬宁宫时,太后又赏赐了我许多物件。有些十分贵重,我推迟着不肯受。眉庄笑道:“太后赏你的你就老实的拿着,左右这些东西对于太后不过是九牛一毛。”太后笑骂道:“你这猴儿越发贫嘴了。”转向我道:“容儿不必推迟,这些都是你应得的。”我只得受宠若惊的收下。 告辞了太后,眉庄携着我的手送我出来,道:“你前些日子引着皇上到其他宫里去,太后就在我面前夸了你几句。今日大早,太后听说你宫里的顺贵嫔产下皇子,也很夸了你。”假作吃味道:“我日日在太后跟前伺候,竟不比你这个躲懒的得太后心意。” 我自得的笑道:“那是,你也不晓得我费了多少心思。”复又轻叹道:“积累了这么多年,今天才算是真正入了太后的眼。”眉庄自然知道我为了讨太后喜欢,费了多少心力去拿捏分寸,如今总算有了成果,自然为我欣喜。沉默了一刻,眉庄好奇的问道:“你怎么当真那么舍得将皇上推出去?” 我看了一眼眉庄身后跟随的太后宫里的宫女,并不压低声音,复杂而落寞的道:“我不能再生,一直霸着皇上有什么意思?做个寻常的宠妃也就罢了。”眉庄愧疚的道:“是我不好,提到你的伤心事。”我笑了一笑,道:“无妨,我到底还有宝哥儿呢。” 映月因与皇嗣有功,晋位贵嫔,玄凌特意赏下长杨宫右边的长春宫赐给映月居住。由于映月尚在月子中,她迁宫事宜要由我这个曾经的主位来办。但是我为避嫌而江夫人恰好在宫里,我便全权交由她来处理。诗韵羡慕的看着江夫人忙碌的身影,喃喃道:“不知嫔妾能否有这么一天。”我将她神色尽收眼底,劝慰道:“映月家世深厚,是以升的快些。但你也不必羡慕,论宠爱,映月不及你。” 诗韵黯淡的道:“原先是这样,只是最近那傅婕妤也不晓得施了什么狐媚手段,笼住了皇上。”我一直忙着,对傅如吟的事自然没有以前那么关注,因问道:“你也不晓得?”诗韵懊恼的跺了跺脚,道:“也不知怎的,傅婕妤的宫里突然整治的铁通一般,嫔妾好容易收买了一个她的宫人,却当天就被打死立威。是以,嫔妾丝毫探不出消息。” 我心里起了不妙的预感,只凭着傅如吟的手段,她如何治得了宫里的人精们?必是皇后出手了。但是皇后究竟做了什么手脚,竟然防备的这么严密? 心里有所怀疑,玄凌再招我伴驾,我就不像以前那般推迟。傅如吟再看见我,一脸的得意。我观她面色红润健康,声音也中气十足。我一时间有些糊涂了,我确信皇上已经动手,傅如吟却一切正常。难道皇后还有后招? 为了试探皇后,我故技重施,引着玄凌留宿诗韵寝宫。然而玄凌只去了一次便不再去,就是我,招我伴驾的时候多,留宿的时候渐渐的越来越少。傅如吟满脸嘲讽,仿佛我是她手下败将一般。 时至七月,后宫形势再度回到十九年冬傅如吟初进宫的模样。我纳闷和周源分析道:“傅如吟没有丝毫才艺,也不能和皇上吟诗作对。她怎么吸引住皇上,任凭本宫如何使手段,都不能把皇上从她身边拉开?”周源也百思不解,道:“的确奇怪,四月的时候皇上分明对傅婕妤淡了许多,怎么毫无缘由的又这么宠爱?便是原先菀贵嫔最得意时,也未有这般恩眷。” 喜儿看我们都理不出思绪,插言道:“奴婢看着傅婕妤必是有人么过人的手段,才引得皇上着魔一般粘着她。”“着魔?”我的心脏砰然一跳,我一直只从傅如吟身上寻找原因,却有意无意的忽略了玄凌。仔细回忆玄凌这段日子的所作所为,可不是他主动的贴着傅如吟的? 我与周源骇然对视,头皮发麻。我舔了舔唇,干巴巴的道:“也不一定就如咱们所想,先探探再说。”周源起身道:“奴才去联系小文子。”我点头,道:“别被人发现了。” 坐卧不宁的等着周源,脑中一团混乱。我如何也不敢相信,皇后会对皇上不利——她分明是深爱着玄凌的啊。许久,周源才回来。看着他摒开喜儿,我心里咯噔一下,不安的感觉浮上心头——我们讨论从来没有避开过喜儿。 周源木着一张脸,将从小文子那里打探的消息一一禀告我:“自四月起,皇上就转变了口味,喜吃冷食,穿薄衣,现在更是格外的嗜冰。因天气渐热,李长等人也没有太过在意,只在皇上服用的过量时提醒。小文子本来也不在意这些,因为奴才问起,才说了一两句。” 我长舒一口气,侥幸道:“或许是皇上突然转变了习惯也未可知。”周源却面色沉重,续道:“然而奴才却听小文子说,皇上每天总有一会儿忽然脾气烦躁,只有傅婕妤陪伴着才能松快一些。” 我脸色登时大变,傅如吟既不会医也不是解语花,她拿什么安抚玄凌?周源见我也猜测到,才慢吞吞的开口道:“奴才以为定是傅婕妤给皇上吃了什么东西。” 第五十四章 玄凌是我在宫里唯一的依恃,他的身体若出了什么差错……大皇子是唯一的嫡子,我绝不愿意仰仗皇后的鼻息过日子。因而我并不敢留心试探或慢慢查证,那样所耗时日过多,而我却不知道玄凌的身体经不经得住那东西的侵蚀。 七月二十九日,玄凌招我伴驾御书房,傅如吟也在。我觑着玄凌面色虚黄,眼底深深的青黑色,一副纵欲过度的样子。眼睛一转计上心头,捂着心口微微蹙眉,玄凌转眼间瞧见了,关心的问道:“容儿身体不舒服?”我勉强笑笑,道:“臣妾原先心口痛的毛病已经调养的差不多,许久都没有再犯。这几日也不知怎么了,竟似乎有些起伏。” 玄凌闻言搁下手中毛笔,走到我身边,道:“许是你近日太过劳累所致,映月生产,坐月子,迁宫都要你事事过问,又有予泽和诗蕊要你操心,还要处理一宫事物,”说着,凝重了脸色,向李长道:“去请太医来。” 我嗔道:“或许臣妾眯一会就好了,哪里需要兴师动众的去请太医?这里又是御书房,若惊了太后和皇后凤驾,以为是皇上龙体微恙,就真是臣妾的罪过了。”说着,李长回来禀报道:“因着湘妃娘娘的心疾一直是方太医诊治,所以奴才方才遣小文子去太医院请的是方太医。”玄凌道:“你有心了。” 我却站起身道:“臣妾妃嫔之身,私自挪用御书房看诊,实在对皇上大不敬。请赎臣妾先行告退。”玄凌又劝,傅如吟却巴不得我立刻走了,插言道:“皇上,湘妃姐姐最重规矩,您就依了她吧。” 我心中冷笑,捂着心口的手紧了一紧,眉间的褶皱越深。福了福身,扶着喜儿的手就要离开。玄凌突然道:“朕陪你回去。”傅如吟恼恨的咬了咬唇,继而堆上灿烂的笑,挽着我的胳膊,亲热道:“妹妹进宫这么久了,竟没有去拜会过姐姐,实在太不应该。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妹妹就觍颜随着姐姐一道过去。” 我斜了她一眼,抽出手向玄凌道点了点头,一行人往长杨宫去了。方海已经等着,他从小文子和周源口中得知我招他的理由,诊脉后乖觉道:“娘娘近日过于疲劳,致使病情反复。不过并不严重,也不需服药,仔细修养十天半月就可以了。” 我长松一口气,道:“原来是虚惊一场。”玄凌也道:“无事就好,容儿记着以后再不许这样劳累了。”我笑道:“臣妾宫里出了一个主位,臣妾虽忙些却也是与有荣焉呢。”又看着玄凌的脸色,担心道:“臣妾瞧着皇上脸色不佳,也让方太医把把脉?正好他在这里,医术也不错。” 玄凌也对他这几日的身体状况有些疑虑,我这么一说,他就同意了。 方海把着玄凌的脉,脸色微变,低下头请示玄凌换手。需要换手诊脉如此谨慎严峻,我脸色一白,情不自禁上前一步,傅如吟竟真的给玄凌下了药。 玄凌眸色忽的一下深邃幽暗,他抬眼扫视一圈,慢慢伸出右手。方海三指才搭上去,额头已经微微见汗。不过两息,他膝盖一软,直直与青石地砖相撞,噗通一声,跪趴于地。玄凌眼中寒光咋现,死死盯着方海。在他落地时的那一声噗通,刺激的我心头恐惧突增,心惊肉跳,按捺不住的抢在玄凌前面喝道:“有话直说!皇上好好的,你做什么作出这幅样子?!” 方海勉力收敛了心神,磕了一个头,道:“微臣请教皇上,皇上是否时常觉得胸口燥热,昼夜不能安眠?是否喜爱吃寒食穿寒衣?”玄凌收回所有外露情绪,失了笑意温柔的肃静面庞,陌生的距我觉得遥远而不可及。他只坐着,却令整个大殿沉静而压抑。我心脏突突直跳,胸膛之中竟产生了一丝闷窒,却不敢伸手抚住。这,就是帝王威仪吗? 只听玄凌平声说道:“具有。”我看见方海额头正下方的地面上,汗水一滴两滴三滴的汇成了一滩。他却不敢擦拭,甚至不敢细微的动作舒缓一下僵直的身体。方海道:“皇上脉象沉迟散缓,是长久服食五石散的症状。”说罢,狠狠低头,额头与地面相触。 我大惊,惊呼道:“五石散?!”不敢置信的望着玄凌,却看见玄凌惊愕过后,带着杀意的眼不经意一般望向傅如吟。傅如吟犹拧不清情况,满面关怀,喝问方海道:“五石散是什么?对皇上身体有什么损伤?” 我直直跪下,道:“五石散毒瘾之物,时与魏晋祸害先人不浅,药方早已弃用,未有字句流传于世。此等毒物重现,其中蹊跷莫名。再有皇上龙体受损,臣妾猜测必是饮食被奸人所趁。这等大事,臣妾不敢擅专,请皇上准许臣妾派人禀报太后及皇后娘娘。请太后和皇后娘娘彻查宫闱,清洗追缴奸人。”玄凌薄唇微张,冷声道:“准。” 我招来小钱子小德子,当着玄凌的面吩咐道:“速去姬宁宫和凤仪宫,途中不得与他人言语。禀明太后及皇后,太医诊出皇上曾服食五石散,皇上与本宫及傅婕妤以及太医具在长杨宫,等候太后和皇后娘娘亲驾处置。”小钱子和小德子去后,我又招来宝莺和喜儿道:“喜儿立即把持景春殿宫门,宝莺把持长杨宫宫门,严禁宫人随意走动,封锁消息。”又抬头向玄凌请示道:“宝莺和喜儿虽是臣妾身边老人,最稳重谨慎不过,但毕竟是女流之辈,请皇上派遣皇上身边信任之人相助。” 玄凌目视李长,李长亲自带着喜儿和宝莺出去挑人。我想了一想,请示道:“虽然消息能及时封锁,但长杨宫戒严,如此大动作,臣妾恐怕会令有心人起疑,打草惊蛇。皇上与臣妾是因臣妾心疾而至长杨宫,因此臣妾想请皇上使人宣扬长杨宫戒严乃是因为臣妾心疾是人为,所以皇上震怒,下令彻查长杨宫,以放松歹人戒心。又,皇上饮食衣着事关重大,从来是重重把手。今日被奸人得手,臣妾忧虑是皇上亲近之人所为,请皇上派人暗中看守仪元殿,以便于太后皇上皇后查证。”玄凌看了我一眼,阖上双目,道:“许。” 玄凌闭上眼,显示不想继续多说。我闭上嘴静静思考,是否有哪里做的不妥当。五石散是令人成瘾并坏人身体底子的东西,出了这样的事,并不等同于后宫后妃倾轧。若是后者,我大可以一人做主,在玄凌面前展一展能力,向后宫显一显作为后宫唯三妃之一,仅次于皇后的威仪。但是这件事却不是我能做主的,不管我有多么想请示玄凌大搜六宫,让他亲眼看看后宫女人的阴毒。 合上眼,摒除那些蠢蠢欲动的心思。李长悄无声息的来,又悄无声息的回去仪元殿把守,只留下小文子近身服侍玄凌。我让皇上的人帮助宝莺和喜儿监管长杨宫不过是一个借口,为的是要皇上用自己的眼睛,监督宝莺和喜儿,看到景春殿长杨宫于此事上的干净与敬业。 傅如吟再多没有眼色,此刻也惴惴的不敢多言。我瞥了她一眼,这个空心美人至此还未察觉大难已经临头了呢。 出了这样大的事,太后和皇宫均顾不得更衣,直接一身常服乘着轿撵先后抵达。我端肃着脸,带着傅如吟迎上去。太后带着眉庄,皇后紧跟在太后后一步,满面焦急而来。太后见着我,厉声问道:“究竟怎么回事?怎么路上哀家又听说是你犯了心疾?皇上呢?” 我辨着重点,快速而清晰的答道:“皇上正在正殿里等待太后和皇后娘娘。今儿皇上招臣妾伴驾,臣妾心口不舒服。皇上怜惜臣妾特意带臣妾回宫医治。之后臣妾看皇上眼底青黑,以为皇上是操劳太过,便让方太医也为皇上诊脉。”又将事发后,我的安排细细说了一遍。 太后不置可否,到了正殿,先是将玄凌拉着,细细扫视了一遍,才喝令太医道:“还不快将皇上的情况仔细告诉哀家!”方海跪了这许久,饶是他一向身体健壮,也到底五十岁的人了,有些吃不消,颤声应是,将玄凌的情况仔细复述了一遍。 皇后追问道:“太医能诊出来皇上服用了多久五石散?”方海沉吟道:“微臣不敢确认,大约有百日以上。”我看着方海撑在地上颤抖的胳膊,为牵扯他进来颇有些歉意,向皇后请示道:“方海一家之言或不可尽信,皇上龙体为重,是否需要招其他太医确诊?也可以几人共商医治之法,稳妥也令人安心。”我说这话也是为了免方海一人承担所有责任。皇后看向太后,太后轻轻点头。皇后道:“那么这位太医先下去歇着。”向剪秋使了个眼神,剪秋会意的亲自去监督方海。 皇后道:“五石散始是医圣张仲景为治疗伤寒创造而出,后由何晏推广,魏晋时尤为盛行,害人匪浅。后来五石散配方失传,世人只知以石钟乳、紫石英、白石英、石硫磺、赤石脂加以辅料可以制成。但是无人知道这辅料是哪几种,又需量几何,是以五石散最终消失。”她看向太后,忧虑道:“这等几乎消失千年的药都被做出,臣妾担忧这幕后之人,所图不小。” 我诧异的望向皇后,方才见着玄凌之前,她脸上的担忧、愤怒、恐慌不像作伪。此刻却为何要误导太后?玄凌身为帝王,暗害他的身体,又“图谋不小”图的是什么?太后和玄凌脸色巨变,透着一股狠戾。玄凌的儿子们还小,谋害了他,这江山自然是别人来做。 我眼观鼻鼻观心,努力承受太后和皇上滔天的怒火。太后狠狠一拍靠椅扶手,道:“查!给哀家仔细的查!掘地三尺哀家也要把这个无法无天祸害朝廷祸害天下的贱人揪出!”玄凌沉寂的等着太后说完,轻声道:“先搜傅婕妤的宫殿。” 傅如吟脸色大变,跪下哀求而不可置信的唤道:“皇上?”玄凌视而不见,向太后道:“朕已经命令李长看守仪元殿,母后带人去清查一遍吧。”太后点点头,整个后宫也只有她能搜仪元殿,而也只有她是玄凌全心信任的。 我沉默的看着皇后带人去傅婕妤的寝宫,玄凌或许与情字一事上有些糊涂,却一直是个合格的君王,多疑而无情。五石散有壮阳的功效,他每次服药后与傅如吟翻云覆雨欲罢不能。若是没有起疑也就罢了,一旦起疑往日的种种蛛丝马迹格外清晰。 我静静的立着,皇后从傅如吟宫里搜出大量五石散药包凯旋而归,傅如吟面如死灰,连挣扎叫冤也不会了。太后在仪元殿一无所获,倒是将妃嫔们买通的宫女内监几乎全部拔出。太后见了那些药包,大怒,下旨将勒杀傅如吟。这样一个经年吃斋念佛不问世事,面容和蔼的老人,今天再现曾经作为庄妃,作为太后初始那几十年时间里的杀伐果断,分外的令人心惊胆颤。 太后静静的数着佛珠道:“皇上的安危,涉及朝廷安稳,涉及江山社稷,因此今日之事不宜外泄,但凡再叫哀家听到相关的一个字,”她威严的扫视四周,我迎着她的目光,温顺的低垂下头,“立即捆到慎型司鞭挞致死!”众人心头一凛,神色恭敬中混杂着畏惧。 太后几不可见的点了点,对我道:“事发后湘妃处置的妥当,傅如吟心胸狭隘,嫉妒湘妃身为皇上身边第一宠妃,打听到湘妃曾患有心疾,以药阴害,现已伏诛。”我心下微喜,这第一宠妃由太后亲口说出,不论是她是表扬我今年七个月的表现,还是把傅如吟的死推到我头上的封口费,都加重了我在玄凌心里的分量和在后宫之中的分量。至于也加重了皇后对我的忌惮,我轻声微笑,皇后什么时候不忌惮我? 心中喜悦,面上却不动声色,恭敬应下。傅如吟伏诛,此事告一段落。剩下的就是玄凌身体疗养问题,以及“图谋不小”的问题。身为宠妃,这些都不是我该知道的,我识趣的让出主殿,出去偏殿避嫌。 傅如吟的死,我有些许微妙的伤感,她的死有我一份出力,也是我手上沾染的最鲜亮的一笔鲜血。闭上眼轻声念着《后土往生咒》,愿她来世莫入帝王家。而玄凌的无情,我有直面真实的感伤,却不会觉得他错了。毕竟自己的性命是高于自己喜欢的女人,更何况这女人只是一个替代品。 八月,这次事情渐渐平息,玄凌静心调养,几乎不出入后宫。中旬的时候,胡蕴蓉那传来好消息,她已经怀孕四个多月。我听闻后,轻轻一笑,她倒是谨慎,藏到今天。可是依然还有六个月的时间,她必会低调自保而不来寻我麻烦。 太后亲口称我第一宠妃,又由于我素来低调和善,更在傅如吟最得意时,也曾提拔过后宫,是以我威望大盛却并没有如想象中招人怨望。唯一能和我叫板的昌德仪晋封为正四品容华,安心养胎去了,我总算可以自在一些。 第五十五章 乾元二十年秋,赫赫频频动作,派人潜入大周刺探军情,蠢蠢欲动。玄凌一直对西南用兵又有汝南王之乱,是以有意无意忽略了赫赫。九月,玄凌听闻赫赫有人入京,虽未抓捕到人,却对赫赫给予了足够的重视。十二月二十日,玄凌招清河王入宫,在御书房密商许久。 朝政的事,我从来只听一耳朵,大概知道玄凌在忙些什么,以及他对事情的态度就不再关心。年关将至,我正忙着处理宫务,忙着与眉庄商量捎给甄嬛的东西。对于甄嬛,曾经我父亲和我都欠她一条性命,然而乾元十六年我救了甄衍妻儿薛氏及致宁出狱,已经算还了一半。她出宫的近四年来,我时时惦记着送她财物药材资助,又常常照看胧月,她的恩情,我也算是还上了。将来胧月出嫁,我少不得要在玄凌跟前为她谋一份好前程。 十二月二十三日,玄清出城。我估猜着或许与玄凌御书房密议有关,转瞬丢到脑后。春节过后,上京又是一年春闱。玄凌有意将张靖国放到地方历练,在招我伴驾的时候略提了一句。我自然是没有意见的,在京城,或者看着我和宝哥儿的面子,或者看着江侍郎的面子,张靖国又只是一个普通翰林,从未有人为难刻薄与他,也不算是经历官场。 江家在地方势力庞大,张靖国出去历练,有江家护着,自然不会危及自身生命安全。历练经验丰富后,他是在玄凌心里挂了名儿的,只要不犯错,回来必然是高升。这与他与我都是双赢的好事。 至于江家,我轻轻哂笑,他们曾经也是明白的人,却在映月产下三皇子之后,态度逐渐变了。映月倒是对我一如既往的亲近尊敬,只是江夫人,我玩味的笑笑,竟是把我看做映月的保姆一般的人了。这名利场啊,我眯着眼睛眺望仪元殿方向轻叹,若不是映月真心尊敬与我,若不是江家目前还对张靖国有益,仅凭着江夫人态度轻慢侮辱挑战我身为正二品妃的尊严,三皇子的安危我是再不愿意经心的。 乾元二十一年正月,眉庄传来消息,甄衍与人发生冲突,仇家为报复,派人侮辱了薛氏。薛氏经受不住这样的屈辱,自缢而亡。甄衍愤恨懊悔郁郁不得志之下,心智受损,疯了。眉庄将此事通过温实初传递给了甄嬛。 正月十六,昌容华产下一名女婴,晋为贵嫔。小德子传来消息,胡蕴蓉的药被皇后动了手脚,日后再不能生育。我默伤一刻,捂着小腹,与她产生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我和胡蕴蓉的遭遇何其相似!当年若非我家世寒微,皇后怎敢动手欲叫我一尸两命?然而胡蕴蓉到底家世强硬些,皇后不敢像对我一样对她下狠手,却也取走了她再做母亲的能力。 我的感伤不过持续了一两日,就叫诗韵的喜事冲没——她查出身孕一个半月。诗韵兴奋的脸色涨红,她如何不开心?她是玄凌后宫中这二十一年来唯一能再做母亲的人。玄凌亦大喜,他才得了一个帝姬,正是兴头上,又传来一件喜事。立刻降旨晋诗韵为贵嫔,赐居延禧宫秋梧殿。 诗韵却在请示我之后,上书请求玄凌,欲延后待她平安生产之后再行迁居。玄凌一向是放心我的,想到我已经保住了长杨宫三个皇子帝姬,照顾过三位孕妇,从无不妥当,遂应允。诗韵再次有孕,后宫目光俱都汇聚长杨宫,长杨宫四周形迹鬼祟之人愈多。诗韵也知她这福气是后宫从没有的,愈发低调小心。为了安心养胎,她将诗蕊托付给我。 宝哥儿如今大半时间在上书房,其余时间大多在姬宁宫。太后甚至在姬宁宫特意为宝哥儿准备了宫室,是以宝哥儿也不能每日回长杨宫歇宿。唯一的儿子被太后占了大半,我心里既难受也有为宝哥儿得太后欢心而高兴。只是时常暗暗庆幸,幸得大皇子是嫡长子,太后若不是碍着嫡庶之别,看这情势只怕要将宝哥儿抱养了去。 虽然有太后亲口说的“第一宠妃”的称号,我却是万万不敢当真去专宠做这个宠妃的。长日漫漫,我也只精心教养诗蕊以打发时间。映月来访时,总是羡慕的看着诗韵的肚子,眼里带着渴望。我知道她在渴望着什么,但是她却也与胡蕴蓉一样,再不能做母亲。虽不是我下的手,却也是在我眼皮子底下发生。① 我看着诗韵的肚子,眼神晦暗不明。相较于我和眉庄平等交往,诗韵却是全心投靠与我。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允她第二胎。然而,倘若她这一胎是个皇子,我闭了闭眼,再睁开,眼眸深处划过一丝刺人的凌厉,我必将不会允她再生。许她一个皇子,已经是我对她宽宥的最大底线。 出了正月不久,迎面又是一件喜事,玉照宫徐嫔②亦被查出怀有二月身孕,晋位从四品婉仪。因为映月与徐嫔交好,在徐嫔有孕而无主位照顾的情况下,主动往玉照宫去的勤快,精心照料。碍着映月的请求,我也少不得分出一分精力盯着玉照宫。一时之间我竟是由年前极清闲的状况,变得极忙碌,立时疏忽了玄凌。 三月中,小文子传来消息,玄凌近日十分喜爱出宫游玩,而他常去的地方,是甘露寺。我心头一阵复杂,玄凌去甘露寺,也不知可与甄嬛巧遇过?当年甄嬛离宫时,我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接受没有甄嬛在前面顶着的日子,而今四年过去了,我业已独当一面。她若回宫……轻轻哂笑,我果然是忙糊涂了,大周立国以来,从未有出宫修行的嫔妃回宫。祖宗规矩,想来玄凌也不会违逆。 四月初,太后旧疾复发,皇后也遭受头风困扰。司天监夜观星象禀报玄凌,太后和皇后病体,乃是因危月燕冲月所致。而这“危月燕”指的自然是徐燕宜。玄凌下令闭锁玉照宫宫门,让徐婉仪静心养胎直至生产。 而后,宫中关于三皇子命硬之说再度盛行。早先三皇子出生之际,李贵人小月,而三皇子即将满周岁之时,怀有身孕的徐婉仪被禁足。流言传的有鼻子有眼,玄凌心中起疑,欲寻司天监为三皇子批命。 恰此时我正侍奉在侧,因我漠视着皇后毁了映月的生育能力,怀愧在心。因阻拦道:“皇上寻了司天监为三皇子批命,若是司天监说三皇子当真与皇上子嗣有碍,皇上将如何处置?将您眼下唯三的儿子之一囚禁?那么您叫他长大后如何自处?如何面对皇上,太后?如何面对朝堂重臣?”玄凌哑然。 我细细劝道:“论亲疏远近,自然是明贵嫔与三皇子接触的多些,怎不见她出了什么状况?再论血缘亲情,也是诗蕊与他一母同胞亲近,怎不见诗蕊出事?可见那些流言都是无稽之谈。再说婉仪禁足,乃是她自身命星的影响,却与她的身孕无甚相干。三皇子是皇上的儿子,天潢贵胄,命运自然是万生众民不可相与比拟的,这命运有什么可让外人批的?” 我觑着玄凌听了进去,趁机进言道:“皇后是皇上所有子嗣的嫡母,端淑慈爱,一向对宝哥儿良玉这些皇子皇女们关怀有加。这些恼人的流言趁着皇后凤体微恙大肆流行,不仅中伤三皇子,也刺伤了皇后一片慈母之心,让皇后如何能静心养病?请皇上下旨息平这些流言!” 玄凌点头准了,复又皱眉道:“朕往日瞧着端妃敬妃不错,事到临头才晓得是不中用的,连区区流言都奈何不了!”我笑着歪缠道:“臣妾却以为皇上这话有失偏颇。”玄凌不解的望着我,我继续道:“皇后事事经心,令行禁止,从来宫闱肃静整洁,皇上有这样能干的皇后,纵观上下几千年,也未有几个帝王能与皇上想比。”斜睨着玄凌,“偏还有人不知足,来埋怨端妃敬妃不如皇后能力。” 我看着玄凌满意的神色,也勾起嘴角。皇后在玄凌心中分量越重,日后跌落时也就摔得越疼。回去长杨宫,我立刻带着周源将宫里清理一遍,皇后以危月燕冲月困住徐燕宜,那么她首要对付的就是诗韵了。 服侍了皇后用药,算了算我有四五日未去向太后请安,便带着诗蕊一起往姬宁宫行去。诗蕊从没有见过太后,有些胆怯。见状我向敬妃道:“姐姐带着胧月耍的时候,也带着诗蕊一些。”我抚着诗蕊红扑扑的脸蛋,“明妹妹是个急性子,这些年就诗蕊一个孩子,平日看护的如眼珠子一般,却也把她拘束的狠了。四岁了却还没有什么玩伴。胧月是姐姐,俩人又年纪相近,亲姐妹间多亲香亲香,将来长大了嫌咱们烦了,也有人说说知心话。” 敬妃奇道:“宫里就属你长杨宫出来的孩子多,怎么诗蕊竟没有玩伴?”想了一想道:“是了,你宫里的都是皇子。”停一停,笑道:“再好也没有的了,也省得你总往畅安宫来看胧月。本宫也该带着胧月去看看她的湘母妃。” 太后斜倚在床头,道:“正是,都是小姐妹们,正该一块儿打小处着,将来出宫后也要相互扶持。”宝哥儿闻言,拍着胸脯道:“太后奶奶放心,将来自有孙儿护着姐姐妹妹们。咱们大周的公主,自己都捧着护着的,怎么能叫外人欺负了去?” 太后笑开一脸细纹,摸着宝哥儿的头顶,赞道:“你有这个心就是好的。”又唬下脸道:“怎么今日不去上书房念书?”宝哥儿也严肃了一张脸,不赞同的看着太后:“因为孙儿听说有人不好好吃饭。”太后眼神闪烁了一眼,嗔怪的看着眉庄。宝哥儿轻叹一口气,伸手探了探太后的额头,道:“不吃饭哪有力气?没有力气怎么能速速康复?太后奶奶总叫孙儿挂心。” 一个七岁的孩子这般老气横秋,直叫眉庄和敬妃抿嘴闷笑。我也笑着,心里却有几分微酸。才七岁的孩子,已经被生活调/教的这般知冷知热早熟。太后感动的拦着宝哥儿揉在怀里,一阵心肝肉的叫着。 玄凌进来时就看见这一副祖孙天伦之乐的情形,向太后了安后,罕见的踌躇了一息,看了一眼敬妃。敬妃识趣的带着胧月退下,玄凌道:“若昭也带着诗蕊,让她和胧月一处玩。”我听着似乎玄凌是刻意打发走敬妃,却迟疑着不肯放松牵着诗蕊的手。宝哥儿眼尖,知道我的担心,跳下床牵住诗蕊的手,道:“儿子跟着妹妹们一道去。”玄凌点了点头。 敬妃走后,大殿里热闹的气氛似乎也被她们带走了,一时间竟有些清冷。沉默一刻,太后温和的看着玄凌道:“皇帝今日来的很早。”玄凌道:“今日早朝无事,是以下朝的早些。”迟疑了一瞬,道:“儿子有事禀报母后做主。” 太后拈着佛珠,低垂着眼,道:“什么事?”玄凌停了停,道:“甄氏已经有孕一个多月,朕想接甄氏回宫。”甄氏?谁?我一时怔住,清楚的瞧见太后拨着佛珠的手顿住。眉庄小小惊呼一声,旋即满眼期盼的望向太后。我才反应过来,那甄氏,指的是,甄嬛。脑中砰然一声巨响,有半刻钟的晕眩。 太后微阖着眼道:“大周立国以来,从无出宫修行的妃嫔再能回宫。”玄凌一时神色有些讪讪,道:“甄氏怀了朕的骨肉,总不能让皇室血脉流落草野之间。”太后波澜不兴,重又拨弄手中珠串,“后宫无子的妃嫔不少,位分尊贵者如眉儿。她与甄氏交情匪浅,甄氏之子落草之后可以抱进宫来交与眉儿抚养。” 眉庄惊呼一声,噗通跪下道:“臣妾不愿意养菀贵嫔的孩子,求太后准许菀贵嫔回宫!”我木木的看着眉庄跪下磕头,身体有自主意识一般,也跟着跪下。太后凌厉的扫视过来,喝道:“菀贵嫔?!什么菀贵嫔?不过是一介废妃!”她的怒气焯燃爆发,一掌扫掉床头药碗,砰的一声,碎瓷四溅。“佛门清修之地,甄氏也敢狐媚惑主,j□j佛前。哀家看着她这几年不但丝毫没有长进,反倒越发不堪入目!” 太后潜心修佛,素来讨厌烟视媚行的女子,她如此大怒气,玄凌自知德行有亏,闷头受了。我却被这清脆的瓷器破碎声惊醒,脑中飞快运转,磕了一个头道:“太后息怒。不论过程如何,甄氏都怀了皇家血脉。皇上膝下子嗣单薄,因此她肚子里的孩子皇家不能不认。但是甄氏从来慧黠,臣妾听说越聪明的人越容易多思。而思虑过甚对孕妇身体和腹中胎儿都有妨碍。” 眉庄此刻也明白过来,不再一味求情,接着我的话道:“甘露寺清贫,嬛……甄氏身怀龙裔,不利于她养胎。再者甘露寺佛家清修之地,若传出甄氏有身孕,臣妾担心……”咬住嘴唇不敢再说下去。 我抬首飞快的瞥了一眼太后的神色,却是有些松动。我一怔,突然了解到太后并不是当真要拦着甄嬛回宫。时隔四年,玄凌还会跑到甘露寺去令甄嬛怀孕,想来在他心中甄嬛占据着颇重的分量。作为一个依靠儿子的太后,看似万人之上,却不能当真与皇帝拧着干。且甄嬛不过是一个女人罢了,还是一个没有娘家依靠的罪臣之女。 瞬间想通这一层,我却对太后先前那么大的怒火有些糊涂。只听玄凌道:“此事是儿子做的有些不当。但请母后看在甄氏肚子里的孩子的份上,准许甄氏回宫。”玄凌话音才落,眉庄已经祈求的唤道:“太后!” 太后闭上眼,良久才睁开道:“那么,皇帝将甄氏接回宫后打算如何安置?”我身躯微震,已然捕捉到太后的目的,她是想压着甄嬛的位分!是了,我平复心头震动,甄嬛出宫的原因,那件纯元皇后的故衣,管氏反咬污蔑甄衍的告发,甄家的没落,那些时桩桩件件都与皇后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太后虽不能和玄凌拧着作对,却也不想甄嬛如四年前一般风光,凭借皇帝宠爱与皇后分庭抗礼,一如——曾经的华妃。 不提我的恍然大悟,玄凌听出太后话里的一丝松动,连忙道:“朕打算以妃位③迎接甄氏回宫。毕竟四年前,她就已经是昭仪了。这次有孕回宫,按照规矩是要提一提的。”太后勃然大怒,扯下额头上的抹额,用力掷到玄凌身上,道:“你眼里还有没有哀家这个母后?!哀家还没死呢,你就这样的肆意妄行!” 玄凌立刻跪下道:“母后息怒!”太后胸膛剧烈起伏,激烈的斥责道:“你喜爱甄氏想要接她回宫,哀家看在孙儿的脸上,不能不允。你却还得寸进尺,妄想封她为妃!甄氏何德何能,能忝居妃位?!哼!昭仪!皇帝难道忘了吗?当年甄氏册封昭仪,礼未成,是皇帝亲口贬了甄氏的昭仪之位,金口玉言那! 她一介罪臣之女,废妃之身,寺庙清修的姑子,烟态媚行迷惑皇帝在佛祖面前行那淫/秽之事,哼!若不是看着她的肚子,依着哀家,乱棍打死才是正理!”抚着胸口,太后剧烈的喘了几口气,推开玄凌过来顺气的手,偏首怒目视玄凌:“皇上以为秽乱佛堂是件美事?这样招摇的抬举她?” 太后口口声声都是看着孙子的脸面,玄凌知道太后对甄嬛当真无丝毫好感,只得道:“那依着母后的意思?”太后道:“甄氏出宫之前犯了大过,皇帝以嫔之礼相待。”玄凌皱了下眉头,心中不满欲要反驳,太后已经继续道:“看在她的肚子的份上,拟定为正四品容华。” 玄凌迟疑着试探道:“这,容华似乎低了些?”太后突兀的抬首,目光锋利如刀,直直逼视着玄凌,一字一句道:“皇帝难道想我大周也出一个武则天?!”玄凌骇然。太后却忽然颓然的无力躺倒,面庞骤然之间仿佛苍老了十岁,“废妃回宫,实乃大周开国从来未有之事。皇帝身为帝王,执意如此,哀家不想管也不能管。但若是皇上一心想给那甄氏高位,哀家只当没有生过你这个儿子,你也从此莫踏进哀家姬宁宫半步,哀家百年之后,自有玄清④为哀家处理身后之事。” 这话竟是断绝母子关系的意思,我和眉庄心头一跳,立即趴伏于地。玄凌大惊,仰头拜倒道:“儿子知错,请母后息怒。甄氏以容华之礼迎入宫中。”太后扫了我一眼,看着我和眉庄紧挨着的身子,眼神闪了闪,道:“蕴蓉是你亲表妹,侍奉你也有五年了,又才为你产下帝姬。甄氏回宫前,你下旨册封她为九嫔之首的昭仪吧。” 玄凌连忙应是。太后慢慢闭上眼睛,不再说话。这便是乏了送客的意思。玄凌起身道:“母后,儿子告退。”我与眉庄亦跟着玄凌身后出去。临出宫门时,太后苍老而带着深深卷意的声音传来:“出宫清修的废妃回宫,古往今来,唯有唐朝武氏。你做了二十一年的帝王,哀家只盼着临到了不要做了唐高宗才好” 我脚步一滞,太后这是要打压甄嬛到底了。玄凌面色沉静,看不出端倪。但眉庄与我俱是一脸苍白。我勉力向眉庄笑道:“眉姐姐,我身子不适,先行一步了。”寻到敬妃,让宝哥儿回去照看太后,我牵着诗蕊的手,向敬妃道谢告辞离开。敬妃只客气的笑笑,并不追问她离开之后的事。 回到长杨宫,我遣开服侍的宫人,独自静坐了整个下午。酉时五刻,才打开门招来周源,平静道:“皇上欲招甄嬛回宫,太后已经同意以容华位份相待。”周源面色大变,试探道:“皇上请求太后时,娘娘可曾为菀容华说话?” 我疲惫的揉了揉额角,道:“甄嬛已经有孕,皇上一心招她回来。后宫的老人都知道本宫与甄嬛交情甚笃,不仅在初入宫的四年相互扶持,她出宫之后本宫更是每月使人送钱送物,有心人都是心里有数的。事发突然,当时的状况下,本宫只得依着皇上的心意,维护在他心目中的信义形象,不得不开口求情。” 周源问:“那容华的位份……”我道:“太后强压的,皇上原本的意思是封做正二品妃。”周源倒吸一口凉气,惊道:“菀容华在皇上心中的分量竟如此之重,”他看着我忧心道:“是娘娘大敌啊!” 我几年经营才有今时今日的地位权势,但以玄凌今日的表现来看,甄嬛甫入宫,就将对我第一宠妃的地位照成强劲威胁。我扣起食指,敲击着案几沉思道:“太后今日虽对甄嬛成见极深,但她身边有个眉庄。滴水穿石之下,日子久了自然会在眉庄影响下逐渐转变对甄嬛的看法。唯有……”唯有离间甄嬛和眉庄,才能阻止这种情况,但是她们这么多年的情分,我丝毫把握没有,头疼道:“罢了,滴水穿石的过程漫长,暂不必想它。” 忽然想起甄嬛为玄凌带了绿帽子……我眯起眼睛,道:“本宫交代你一件事,此事事关重大,你寻个机会亲自去甘露寺附近打听,去年年尾至今年年初,清河王是否在附近。”周源豁然抬首,不可置信的望着我。我沉沉的点头:“此事切勿走漏了风声。” 第五十六章 五月初三,失踪已久的清河王回京,玄凌大喜,召入宫中一同向太后请安。恰逢我和眉庄侍立在侧,听见玄凌带着玄清来了,连忙避入屏风之后。太后久不见玄清,拉着他的手很是埋怨了一通。清河王连连作揖赔不是,半晌才将太后哄回转来。 我在屏风后静静听着,清河王温润的声音中多了三分坚毅刚强,却仿佛潜藏着七分的嘶哑痛楚。透着屏风,他的侧影恍惚蒙了一层薄雾,模糊而看不清楚。然而他身周却无劫后余生的空明,亦无平安归家的喜悦。萦绕着的,竟是一种失魂与落魄。 许是我盯着清河王看得久了,他微微侧首飞快的向我的方向扫了一眼。我低垂下眼睑,落落大方的轻轻福了福身子。只我内中起了疑心,越看他越像一个情场失意之人。 玄凌耐着性子等待玄清和太后叙完离情,而后与玄清一道去了。太后盯着他们的背影,不知想了些什么。闭一闭眼,再睁开,已经是平常静暮的神色。直至此时,我和眉庄才从屏风后出来。太后继续与我们闲话家常:“哀家记得管氏入宫不少年了吧?”我笑着道:“太后好记性,祺婕妤是乾元十五年冬入的宫,至如今,也有六年了。” 太后拨了拨手中佛珠,道:“倒也资历年久,却是无福为皇上诞育子嗣。”我脸上笑容有些黯然,只留下唇畔一抹浅淡的弧度,道:“或许福气在后头呢。譬如徐婉仪,也是入宫多年才结下珠胎。”太后顿了顿,道:“也罢,到底是功臣之女。”又拍了拍我的手,另起话题道:“你那长杨宫竟是个一等一的风水宝地,宫里七个孩子,竟是有三个是你长杨宫出来的。眼下还有明贵嫔和徐婉仪两个孕妇。” 太后面上笑着,眼眸深处却是一片清冷。我小心的赔笑道:“明妹妹也就罢了,一直伴着臣妾居住长杨宫。那徐妹妹又与长杨宫有何干系?”太后指着我嗔道:“打量着哀家不知道呢,那徐婉仪是最爱往你宫里去的。” 我假作细思,恍然道:“太后这么一说,臣妾也才发觉。从前只看着顺妹妹与徐妹妹知己相交,常常来往。却原来徐妹妹的胎,臣妾也是有一份功劳的。”太后看着我得意的模样,笑骂道:“你个机灵鬼儿,顺杆子爬的倒快。” 我讨巧的笑着,不依道:“太后说臣妾顺杆子爬,臣妾若不真向太后讨个赏,岂不是白担了这名儿?”太后捻了几颗珠子,睨着我道:“趁着哀家心情好,说来听听。或许哀家一时高兴,就答应了你。” 我闻言后退两步,正色伏跪于地,道:“徐婉仪命星冲撞了太后和皇后,致使太后和皇后凤体有恙。皇上让她禁闭,本意是保全三方,不使任一方受命星损害。然而,后宫之中多有跟红顶白。众人眼见着徐婉仪身怀六甲却禁闭于玉照宫,又冲犯了太后和皇后。皇上国事繁忙不来探视,皇后病中不能关怀,竟使众人以为徐婉仪失宠,伺候着也不经心。臣妾昨日去探视婉仪,发现她午膳只有一点点残温。” 太后重重一拍案几,喝道:“放肆!这宫规愈发松散了,一起子宫人也敢怠慢龙嗣!朱德顺做什么去了?!皇后病着他难道也病着?还有端妃敬妃,平时万事不管,今番皇后病中,也由得宫人肆意妄行?枉负哀家和皇上皇后对她们的信任,赐予协理六宫之权!” 我听着太后的怒火牵连到端妃敬妃,连忙道:“玉照宫没有主位,皇后病着,不能照顾。端妃敬妃需要主持宫务,已经忙的脚不沾地。徐婉仪的胎,端妃和敬妃原先是交与了顺妹妹的。可是,”我迟疑着,不敢再说。太后道:“可是什么?你尽管说。” 我咬了咬唇,道:“可是前一阵子宫中都流传徐婉仪禁足,是三皇子克弟的缘故。”我觑着太后面上怒气闪现,快速道:“皇上曾下令禁止这些无稽的流言,然而……顺婕妤碍着这些流言,竟不好继续照顾徐婉仪。臣妾宫里有着明贵嫔和宝哥儿诗蕊,一时j□j无暇。再者,玉照宫是东六宫,臣妾的长杨宫是西六宫,路途遥远,臣妾也是有心无力。只得吩咐玉照宫的刘德义多多费心。 但刘德义位分低微,力有不逮。而徐婉仪的禁足,涉及到太后和皇后的病体,端妃不敢擅自做主,又不能看着徐婉仪胎脉日弱,无奈之下,才请了臣妾将此事报与太后,请太后为徐婉仪做主。” 太后听到宫中流言三皇子克弟时,眼神暗沉,道:“流言之事,堵不如疏。待予沵①成长之后,这些流言自然不攻自破。”我温顺的听着,垂下的眼睫掩住眼中的冰冷。予沵克弟的名声,是凤仪宫散播而出,而今日太后的表现,竟是听之任之,毫不作为。背负着这个名声,我想到玄凌曾经想要为予沵批命的行为,只怕将来予沵会失了圣意。便是他母家再强,也强不过朱家。便是他将来再多聪慧,有个克弟的名声,也足以毁掉他的努力。 我不由暗自庆幸我娘家势力微弱,不足以威胁大皇子的嫡长子地位。而宝哥儿也算得了太后几分真心喜爱,不会被太后和皇后在他还未长成之前就毁了根基。 心中念头百转千回,耳边听到太后淡淡道:“徐婉仪命星犯上,但哀家的孙儿却是无辜的。竹息,你挑些赏赐,亲自去玉照宫一趟。代哀家看看哀家的孙孙。”竹息是太后身边最得太后信任之人,便是皇上皇后遇见了,也要叫一声“姑姑”。有她亲自去,后宫自可以辨明太后的立场。我再以此事说事,请玄凌过去转转,或许徐婉仪这一胎就能平安产下。 暗自叹息一声,后宫皇子还是有些少了。 太后扫了我一眼,不经意般的道:“端妃体弱,敬妃一向不爱管事。皇后才病了短短一个月不到,宫里就生了这许多是非。也只你一直尽心尽力,后宫才能平静。”她看着我,目光晦暗不明,“哀家一向看重你,日后,你便协助皇后与端妃敬妃一般掌理宫务吧。” 我心头一凛,觍颜笑道:“太后饶了臣妾吧。明妹妹专心养胎,把诗蕊丢给了臣妾。臣妾自己还有宝哥儿需要教养。又有,顺妹妹头一次照顾皇子,常有不妥当的来询问臣妾,臣妾少不得费一二心力。明妹妹虽没有迁宫,但她的延禧宫也需要人打理。她自己身子不方便,也需要臣妾协助。这许多事,桩桩件件都要臣妾来处理。便是徐婉仪,若是不顺妹妹一再拜托,又曾是常见面的情分,臣妾也挤不出那个心力去关心。” 这是在向太后解释我为什么关心予沵的流言和徐燕宜的胎。 “至于协理宫务,臣妾实是个懒散的。自己宫里尚忙不过来,更遑论偌大的六宫?皇后福泽天佑,眼下不过一时小恙。待到皇后身体康健,宫里自然事事清爽。哪里用的着臣妾?” 太后数着佛珠,道:“皇后头风旧疾顽固,时常卧病。端妃敬妃又都不及你细心,你也是妃位,很该为皇后分忧。”我笑道:“为皇后分忧是臣妾这些嫔妃应该做的,臣妾也日日为皇后侍疾。”却绝口不提宫务。太后再劝,我只一味推迟。 最终太后恨铁不成钢的嗔道:“协理宫务,多少人眼馋着的大权,偏捧到你面前你也不屑一顾。”这话却是将我捧得高了,我连忙道:“臣妾哪里是不屑一顾?不过臣妾会取舍罢了。有协理宫务的时间,臣妾倒不如日日来太后这里奉承讨巧。奉承的太后高兴了,还会赏臣妾一口热茶吃。 但那宫务,每日里纠葛不断,却还要事事理顺。劳心劳力不说,还要误了饭点。端妃和敬妃姐姐原是有个孝顺的女儿,才能每餐按时吃上一点子。臣妾却没有两位姐姐福气,只一个小子,倒还要操心他。两相比较,臣妾自然选不吃力又讨巧的事了。” 太后笑骂一句皮猴儿,就搁下此事不再提及。转而说到欣贵嫔和翠容华的事迹。 好容易太后累了,服侍了太后用药用饭,才从姬宁宫解脱出来。眉庄看我长长的松了一口气,不解道:“太后要赐你协理六宫之权,你作何推迟?手中掌握了实权,岂不比你现在好施展?”我张了张唇,想到即将回宫的甄嬛,咽下到了嘴边的剖析,轻描淡写道:“太后久不理事,何以突然要赐我协理六宫之权?为何不是让皇上和皇后赐?” 眉庄想了一想,明白了几分,道:“太后是试探你?”我置之一笑,并不回答,只道:“不论如何,我眼下都不该去碰协理六宫之权。” 自乾元十二年入宫,我一步一个脚印缓慢而又踏实的走着。不专宠,不擅权,先后保住三位皇嗣,又令诗韵再孕,甚至还提拔那些末进的妃嫔得宠。积累到我如今在玄凌心里的分量,在后宫的威望。这样一个有子的宠妃,太后做为朱家的女儿,大皇子的姑祖母,难免要试探我的野心。 然而,在傅如吟得宠时,我就已经在姬宁宫表明过“心迹”,愿做一个寻常的宠妃。那么,作为一个“寻常的宠妃”,这宫权,我暂时是不能碰的。起码在太后活着的时候,在我依然需要太后庇护宝哥儿的时候,我是不能碰的,我必须不能表现出对皇后和大皇子的潜在威胁。 “眉姐姐,”我郑重的看向她,“你与嬛姐姐的情谊,我一直看的明白。然而,嬛姐姐自己选择回宫,必然准备好了面对回宫后的风雨。太后不喜嬛姐姐,这已是既定事实。你便是在太后面前说再多嬛姐姐的好处,也无丝毫作用,反倒连累你在太后心中的分量。” 眉庄难言眉间焦躁,揉着手中丝帕,道:“可是,嬛儿出宫之前,就已经与皇后结下不解之仇。现如今她身为废妃回宫,宫中已经流言蜚语漫天。皇上特意为嬛儿修建未央宫,再加上她是因孕回宫。如此两件殊荣,却令她犹如漫步在刀尖之上,如何不教我担心?而太后的态度,对她至关重要啊。” 我柔声劝道:“正是因为太后的态度重要,你却不能一再的在太后面前提她——太后正是厌恶嬛姐姐的时候,你提她岂不是在刺她老人家的心?只有你一直是太后身边的得意人,将来你才能出手提携嬛姐姐。你这几日失了分寸,引得太后对你冷淡,且回宫调整一两日,平静了心绪在去姬宁宫吧。”这些道理眉庄何尝不明白?只是关心则乱罢了。她疲乏的揉了揉眉峰,点头应了。 五月初九,祺婕妤晋为贵嫔,翠容华晋为婕妤,欣贵嫔晋位昭容。我翻了一页手中史书,淡淡想着,祺婕妤,翠容华加上之前晋位昭仪的胡蕴蓉,后宫颇得玄凌喜爱的几位各有晋升。以皇后一贯的手段,这样提携后妃必不是她的手笔。联想到前几日太后与我和眉庄闲话妃嫔,我眯了眯有些疲劳的眼,遥遥眺望姬宁宫,在甄嬛回宫之际,晋封后宫宠妃,这是太后给甄嬛的下马威吗? 乾元二十一年六月②,玄凌以从妃③之礼迎甄嬛回宫,由清河王亲做册封使,亲自从甘露寺一路迎接到重华殿。 我远远的看着甄嬛扶着玄清的手,目光直视,面容肃静,坦坦荡荡而威仪不减的漫步行来。若不是周源确定玄清在甘露寺逗留了近三年半的时光,只看着这二人光明磊落的行为,我也不敢相信她二人之间不明不白。 及至近了,甄嬛敛衽屈膝行礼,风姿错约而恭敬端庄:“臣妾来归,恭祝皇上、皇后圣体安康、福泽绵延。” 我静静立在敬妃身后,仔细打量她的眉眼手脚。听说她甫入寺庙,便被支使着做最累最脏的活,可是她的手指依然白皙纤细。听说她白日做活,只有晚上才能点灯抄写经书,可是她的脸盘肌肤依然细腻紧致。她仍是那个曾经的菀贵嫔,清丽知性而言语伶俐。但她又不是曾经的菀贵嫔,她看向玄凌的目光中曾溢满的柔情蜜意变得虚假而做作,甚至她的目光深处,偶然乍现的,是名叫野心的东西。 她与玄凌说话,言辞间的亲昵,眉宇间的情义,那么自然的流淌,仿佛他们之间从来没有四年的离别,仿佛他们依然乾元十三年的时候那个菀嫔与玄凌。我的目光飘忽的移到被她有意无意护着的小腹,夏季的薄衫,并不足以遮掩被胎儿隆起的弧度。那个孩子,我怔怔的想着,想来不止是四个月吧? 胡蕴蓉是要强的,她明白太后封她做昭仪的目的。娇俏的笑着,口中却有些刻薄的讥讽。甄嬛挑了挑眉,轻易的化解。我耳边听着她们的机锋,眼睛却探查着玄清的神情,那黯淡安静的眼眸,带着亲手将心爱之人送回兄长身边的萧瑟与悲凉。 我收回目光,定定的看着甄嬛身上极尽华丽奢荣的宫装,仿佛看到我与这位熟悉而又陌生的“嬛姐姐”相行渐远。 简短的对视微笑,甄嬛在玄凌的搀扶下,上了轿辇,去往历时三月,后宫愤愤嫉妒,玄凌亲自下命修建的未央宫④。我静立一旁,等待皇后的凤辇起驾,才跟着敬妃之后离开。胡蕴蓉赶上来,道:“这位菀容华相貌好似一人?” 我有些不明白这位昌昭仪如何在与我撕破脸之后,又突然变得恭敬的言行。只淡淡道:“不是菀容华像谁,是傅如吟像菀容华。”胡蕴蓉听我称呼甄嬛为生疏的“菀容华”,眼神微闪,笑道:“难怪当初那个空心美人能那么得宠,原来是托了这位的福气。可惜,才去了一个宠冠六宫的傅婕妤,现在这本尊自己回来了,日后她做了那第一宠妃,也不晓得还有没有咱们的好日子过。” 第一宠妃?我斜了一眼胡蕴蓉,竟然挑拨的如此直白。“本宫宫里有事,先行一步。”撇下胡蕴蓉独自去了。 甄嬛带着玄清的孩子回宫,已经注定我与她不能站在一起。抬起团扇遮住刺眼的阳光,可惜了,这样一个对皇后有仇而又富有心计之人,我却不能与之合作。 第五十七章 “娘娘可听说了?今早菀容华和皇后同去向太后请安,太后宣了皇后进去,却以病中静养为由,拒了菀容华。”诗韵掩口娇笑,一双妙目湛湛然直往我脸上看来。我为诗蕊擦擦拭喝过蜜水的嘴角,吩咐喜儿带她出去玩耍,方抬眼横着诗韵道:“越发口没遮拦了,这些子事是能在诗蕊面前提的?” 诗韵看我回避话题,就收了笑,正颜道:“娘娘是知道臣妾的,从来与娘娘一条心。今日还请娘娘给臣妾一个准话儿,那位,”她扬起下颔点了点未央宫的方向,“娘娘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也好教臣妾知道,省的臣妾拿错了态度与娘娘相左。” 我曼斯条理的带上景泰蓝护甲套,淡淡道:“本宫哪里有什么态度?菀容华回宫是皇上顶着太后一力促成的。”诗韵眼睛转了转,我这话听着仿佛只是陈述事实,没有丝毫透露对甄嬛回宫的喜恶。但是,以我从前和甄嬛的交情,此时的没有态度也是一种态度。起码,表明了我并不是欢喜的。 于是诗韵笑着试探道:“菀容华挺着肚子回宫,皇上特意为她修建了未央宫,以容华位份独居一宫,好大的荣耀。只是,后宫吹过的风里,”她脸上的笑容有些微妙,“尽是关于她肚子里孩子的月份的猜测。” 我的视线掠过她凸起的腹部,也难怪她吃心,方海私下曾说她这一胎是个男胎,只要平安产下,便是四皇子。徐燕宜也就罢了,恩眷平平。可这突然冒出来的甄嬛,若也产下皇子,不但压住她的风光,再佐以甄嬛的盛宠,只怕甄嬛的孩子也会盖过她的孩子的风头。 我浅浅提点道:“皇上已经接了菀容华回宫,那么她肚子里的孩子的父亲就毋庸置疑。你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即将迎来另一个孩子,宫里的风言风语,你当做笑话听一听也就罢了,不值当在上面多费心思。” 诗韵唤道:“娘娘!当年的菀贵嫔有多得宠您是最清楚的,连宠冠后宫的慕容氏也败在她手里。出宫四年,还能再以身孕回来,这份恩宠,这份心机,实在非寻常之人。”她顿了顿,眼中溢出一丝杀机,“她的确离开了皇上四年,但是,那傅如吟只凭着与她五六分相似的容貌,无才无德就能独霸圣眷一年之久,可见她在皇上心里的分量。娘娘,甄氏此人,绝不容小觑啊!” 我点了点头,道:“菀容华在皇上心里的分量,本宫最清楚。然而,正是因为她在皇上心里不一般的分量,本宫才不能针对她。”诗韵疑惑的问道:“这却是为何?臣妾听闻太后她老人家对甄氏十分不满,甄氏回宫当日,昌昭仪就敢当面讥讽。” 我轻声斥道:“什么甄氏?她未出宫之前也是正三品的贵嫔,与你一样的人。虽然暂时被太后压着位份,但是你也瞧着皇上是以什么仪制迎她回宫的。这是昭示众人,菀容华是他心里的菀妃!皇上常来看你,你称呼上用心些,莫因为这点子小事惹得皇上不快。 至于太后不喜菀容华,”我看着诗韵认真道:“太后是皇上的生母,而我们,是皇上的后妃。太后能不喜菀容华甚至打压她,本宫和你却要顺着皇上的心意,敬着她。你且看着,太后为了分甄嬛的宠,提拔的昌昭仪、祺贵嫔和翠婕妤三人,日后胆敢去刺皇上放在心上的人,会得个什么结果。” 勉力安抚住诗韵,我带着喜儿小钱子等人,牵着诗蕊与眉庄约好一同去未央宫探望甄嬛。 四年的分别,未曾在甄嬛和眉庄深厚的情谊上刻下划痕,她们一如既往的亲密,默契。与眉庄叙完别情,甄嬛笑盈盈的拉着我的手,上下打量我的脸,道:“湘妃依然还是四年前的那个湘妃,模样一点未变。” 我任她握着手,微笑道:“嬛姐姐取笑我呢,四年前哪里有什么湘妃?倒是姐姐,”我拿起她的手,赞道:“十指纤纤,水嫩春葱一般,越发白皙漂亮了。”甄嬛脸上笑容不变,伸手端来热茶,自然的将手收回。 我看着她饮过茶后,随意的掩在宽广衣袖下的手,抿唇微笑。这样的手,可不是做过粗活的人能有的。眉庄不明其中机锋,打趣儿道:“你们两个,一见面就相互吹捧,忒臭美了。”甄嬛敛了笑容道:“我可不是吹捧陵容。”她理了理衣衫,郑重屈膝向我行福礼,“甄嬛出宫四年的日子,多谢湘妃娘娘一直以来的关怀和资助。” 我连忙扶她,道:“嬛姐姐这是做什么?你曾经救了我的性命,我不过报答一二而已。你这样郑重其事的道谢,那我岂不是要向你磕头?”甄嬛执意要拜,眉庄也来扶她道:“咱们姐妹之间互相扶持乃是应当之事。偏你这样严肃的道谢,好像咱们生分了似的。” 眉庄说着,甄嬛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却直直向我看来。我看她模样,才晓得她刚才一番动作是来试探我眼下对她的态度。我不动声色的微笑,附和眉庄的说辞。此时诗蕊拉了拉我的衣角道:“湘母妃,诗蕊好像看见胧月姐姐来了。” 甄嬛甫听到胧月的名号,脸上神色似喜似悲,忙不迭的转过身去望向大门处。果然是敬妃牵着胧月过来。甄嬛情不自禁的上前一步,恍恍惚惚的向敬妃潦草的行了一礼,只贪婪的盯着胧月瞧。 敬妃脸上绽开的笑颜滞了一滞,抬了抬脚,想要抬起遮挡甄嬛的视线,又勉强按捺下冲动。强笑道:“菀妹妹,一别近五年,一切安好?”甄嬛才回过神来,与敬妃攀谈。 我静静的坐在一边,看着敬妃将曾经服侍甄嬛的人还回来时,甄嬛脸上浮出的暖意。看着她们的话题转到胧月身上时,敬妃眼中的不舍和波澜。说了许久的话,敬妃再不能拖延分别的时刻,咬一咬牙,狠下心肠道:“你们一处说话,本宫就先回去了。”说着站起身要走。 那边与诗蕊一起玩耍的胧月看着敬妃要走却不带她,急的哭了起来。敬妃急急的蹲下身来心疼着哄劝。那边诗蕊看着胧月大哭,惴惴不安的挨蹭到我身边。我牵住她的手向甄嬛道:“嬛姐姐,时辰不早了,小孩子不禁饿,我先带着诗蕊回去用膳。” 甄嬛看着诗蕊被胧月感染的眼泪在眼眶中转圈,胡乱的点头道:“那我就不送你了。”我向眉庄点了点头,带着诗蕊离开,留下身后胧月的哽咽,敬妃和眉庄的细声哄劝。 出了未央宫,诗蕊小声问道:“湘母妃,方才惠母妃说胧月姐姐不是敬母妃的孩子?”我答道:“是呀,你胧月姐姐是菀母妃的女儿,敬母妃只是你胧月姐姐的养母。”诗蕊应了一声,纠结的皱起小眉头。我以为她理不清楚其中关系,道:“菀容华生下胧月后,因故出宫清修,所以把胧月托付敬妃抚养。现在她回来了,胧月自然也要回到生母身边的。” 诗蕊怯怯道:“那,那诗蕊以后还可不可以和胧月姐姐一起玩?”我一怔,不意诗蕊问起这个。后宫的女人间的争锋相对,常常影响到孩子们的交往。但是诗蕊才四岁啊,这小小年纪已经能敏感的捕捉到大人们的心思了。我有些心疼她的早熟,蹲下身,抚着她的头顶道:“诗蕊自然可以和胧月姐姐一处玩耍啊。” 甄嬛回宫风光太过,而她的品秩只是小小的正四品容华,完全支撑不起她获得的荣耀。这后宫甚嚣尘上的对她贞守的怀疑,虽有皇后在里面推波助澜,但其中更多的是妃嫔藉此发泄对甄嬛浓厚恩眷的不满与嫉恨。以她此时如履薄冰的现状,她必须获得强有力外援,譬如——敬妃。得到敬妃帮助很简单,只要让出胧月交予敬妃抚养。 而以甄嬛的心智手段,势必采用这个办法。届时胧月依然是敬妃的女儿,诗蕊继续与她亲厚与大局无碍。果然,我离开不过半个时辰,就有宫人看见敬妃抱着胧月回去畅安宫。 甄嬛回宫后的生活波澜迭起。先是留言肆意,后又在翠微宫前被人以鹅卵石害她落轿。然而她却一一忍耐下来,并未借着机会请玄凌为她做主。诗韵认为是甄嬛知道她位份不够,所以低调隐忍。我却认为她是在积蓄力量,等待适当的时候,雷霆一击威慑六宫。 时值七月,窗外的知了不知疲倦一般早晚的嘶鸣着。为了防止知了的鸣叫打扰到诗韵的休憩,小德子带着几个小内侍拿杆子缠了蛛网,顶着烈日四处去粘知了。 诗韵站在窗边看着户外忙碌的小德子怔怔出神,诗蕊小心翼翼的伸手搭在她凸起的腹上,好奇而探究的摸索。我和映月坐在里边做绣活,予沵躺在旁边的摇床里呼呼大睡。一室静谧被诗蕊带着微惧而惊喜的童声打破:“动了,母妃,它动了!” 诗韵回过神,吃力的弯下腰抚着诗蕊的肉腮,道:“这是弟弟和你打招呼呢。”诗蕊将耳朵贴在诗韵肚子上,静静倾听,良久委屈的抬头道:“母妃骗人,诗蕊都没有听到。”我噗嗤一声笑开,招手唤来诗蕊,握着她的小手道:“你弟弟还小呢,等两个月后他出来了,就会和诗蕊打招呼了。”映月看了看诗蕊委屈的小脸,再看了看摇床里予沵酣甜的睡眼,抿着唇满足微笑。 松烟推开门进来,福了福身道:“娘娘,奴婢方才听到消息,徐小主解禁了。”映月一怔,问道:“怎么突然解禁了?不是说危月燕冲月吗?”松烟道:“皇上召司天监副司仪问话,说是后宫主月之人乃是太后,与皇后并不相干。如今太后病愈,冲月之兆业已过去。所以徐小主并不是危月燕了,因此皇上下令解了徐小主的禁足。” 副司仪?司天监有正经的司仪,怎么让一个副职面圣回话?我目视小钱子一眼,小钱子轻轻点头应下,躬身退出打探消息去了。 映月欣喜道:“燕宜一贯多思,前些日子几乎胎儿不保,如今能解禁出来走走,或许会思绪开明一些。”我看她坐不住的样子,取笑道:“不吉之兆过去,你也不必顾忌着那些流言,派本宫做中间人两处跑腿了。” 映月俏脸微红,不好意思的垂下头。诗韵却道:“臣妾听说,这一阵子,燕宜与那位走的十分亲近。”映月也知道这个消息,她顾忌着予沵克弟的流言而托我照看徐燕宜,本是有几分替我拉拢徐燕宜的缘故在里面。我为徐燕宜做了不少事,甚至求到太后面前,而徐燕宜转眼间却与甄嬛亲近,此时听诗韵提起,不免心里惴惴,抬首向我看来。 上次在太后那里,我就明白太后不喜我与有子的嫔妃亲近。毕竟我自己的宝哥儿,映月的三皇子,诗韵腹中男胎,都与我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她必不愿意看见后宫皇子都被我笼络了来。因此此刻我倒是面色如常,“菀容华离宫四载,除了敬妃,惠贵嫔和本宫,也就徐婉仪对胧月亲近照拂。如今她回宫了,与徐婉仪交好也是正常。”且一旦徐燕宜平安产子,地位不同寻常,甄嬛正是需要盟友的时候,与徐燕宜交好,于她大有益处。 映月抿了抿唇,道:“可需要臣妾,”她为难的停了停,“从中阻挠?”我微愕,摇头道:“不必,徐婉仪和菀容华都是才华满腹之人,她们一起做的《四张机》和《九张机》令皇上十分惊艳。本宫虽然不懂诗词,却也能品出里面的惺惺相惜之意。她们都是聪慧之人,你若在其间动作,她们未必看不明白,反倒伤了你和徐婉仪五年多的情分。” 映月微不可查的松了一口气,我继续道:“她们交好是她们的事,你与徐婉仪交好是你们的事,并不冲突。徐婉仪解禁是好事,你先带着予沵去向婉仪恭贺吧。本宫和诗韵的礼,稍后让喜儿送去。”映月答应着,抱了予沵回宫准备礼物去了。 映月离开后不久,小钱子打听消息回来道:“菀容华以太后凤体康愈为由,向皇上进言,请皇上重召司天监观测星象。恰逢司天监司仪吃坏了东西,不能面圣,故而是副司仪入宫。”诗韵讽笑道:“这真是巧了。这头皇上传召,那头就吃坏了肚子。”小钱子笑道:“明主子英明,那副司仪进宫的时候是副手,离宫的时候却是正职了。” 我笑骂道:“快别卖关子了,直说那副司仪是谁的人?”小钱子道:“奴才多方打听,才知道那副司仪原是未央宫领事内监小允子公公的老乡。”意料之中,我向宝莺道:“赏五两金子给小钱子吃酒。”小钱子躬身谢过。 诗韵揉着帕子道:“菀容华前儿才引着皇上去玉照宫,今日又出手使燕宜解禁。此番种种,竟是把娘娘之前为燕宜费的心力掩住了。”我笑笑,道:“这多大的事?你也念叨。左右婉仪自己心里明白。” “好了,”我将绣棚收起,“本宫该去向太后请安了。你也放宽些心,菀容华顶天的风光,也遮不住你身为皇子生母的荣耀,安心养胎便是。”牵着诗蕊往外行去,诗韵恭敬的应了,起身相送。 第五十八章 才进太后的宫殿,就有一股荫凉扑面而来。我带着诗蕊行礼,笑道:“太后这里好凉爽。”太后斜倚在凉榻上道:“人老了,就受不得溽热。”我凝眉道:“可不能说老,太后千秋鼎盛着呢。”伸手探了探太后的手背温度,有一丝沁凉。“太后方才吃冰了?太后病体才愈,是不能吃冰的。” 竹息捧来冰碗,附和道:“可不是,奴婢多说了几句,太后就嫌奴婢烦,要撵了奴婢出去。”太后听闻竹息拆台,瞪她道:“多嘴。”竹息跟着太后几十年,早已摸透了太后秉性,知道她并不是真的生气,也不在意。但到底没有再说,将冰碗呈给诗蕊道:“这碎冰上厚厚的浇了一层果酱,酸酸甜甜的滋味不错,帝姬尝尝?” 诗蕊双手接了,微微福身道:“诗蕊多谢竹息姑姑。”我看着诗蕊拿着银勺舀着吃,连忙道:“尝个滋味也就罢了,可不许多吃。”转头向竹息笑盈盈的解释道:“方才顶着烈阳走来,诗蕊晒出一头的汗水。这一热一冷,小孩子身子弱,本宫怕她经不住。” 竹息连连道:“哎哟,看奴婢这记性,真不中用了。幸亏湘妃娘娘看着,否则奴婢真害了帝姬。”我打着团扇,掩嘴笑道:“太后最疼胧月和和睦,只有姑姑专疼咱们诗蕊一个。——本宫也不过白嘱咐一句。” 太后指着我笑骂道:“你这猴儿,哀家几时不疼诗蕊了?”赌气似的向竹息道:“快去将哀家才得的红珊瑚手串取来赏给诗蕊,打一打某人的嘴。”竹息应了一声,忙忙的去了。我轻轻打了嘴两下,逗趣道:“臣妾错了,太后也是疼咱们诗蕊的。”诗蕊咯咯笑了两声,起身行礼道:“诗蕊谢太后奶奶的赏。”太后慈爱的叫她起来。 看见诗蕊,便不由想到她母妃,于是问道:“明贵嫔的胎怎么样?”我答道:“太后放心,明妹妹的胎健壮着呢,方海每日都要来请平安脉的。”说罢,笑了一笑,续道:“今日明妹妹胎动,倒把诗蕊吓了一跳。”诗蕊应景的撅着嘴巴道:“母妃骗诗蕊,说弟弟在和诗蕊打招呼。可诗蕊都没有听到弟弟说话的。” 太后听她天真的童言童语,心情大好,道:“再过两月你弟弟就出来和你打招呼啦。”诗蕊道:“湘母妃也这样说。”她仰起小脸,迟疑道:“弟弟出来后,会不会和予沵弟弟一样?天天吃吃睡睡,都不和诗蕊玩。”太后道:“小孩子都这样,你小时候也是。”诗蕊哦了一声,皱巴着脸,有些听不明白。 竹息取了珊瑚手串回来,为诗蕊戴上,领着她到一边玩儿。太后说了会子话,抿了口茶歇了歇,突然道:“皇上最近常往未央宫去?”我措不及防有些怔愣,道:“不止去未央宫,也常来臣妾的长杨宫,昌昭仪的永昌宫,顺贵嫔的长春宫,祺贵嫔的翠微宫。偶尔也会去看看翠婕妤、徐婉仪和滟常在。” 太后将茶盖叮一声扣在茶杯上,不悦道:“一个行止粗鄙的宫女,一个与畜生为伍的驯兽女,一个出宫清修却趁机勾引皇上败德之人。哼,你看皇上宠幸的都是些什么样上不得台面的人!越发的不像话了。” 我尴尬的立着,为玄凌辩解道:“菀容华未出宫前就是皇上身边的解语花,最体贴圣意的。如今分别四载重逢,又怀有龙裔,皇上偏爱她一些也是常事。” 有些人,你喜爱她的时候,她的所作所为,你总能从好的方面去想。但一旦你厌恶她的时候,她做下的事情,人却会从最恶毒的角度去揣测。而太后对甄嬛正是由从前的喜爱变成现在的厌恶。她听到“解语花”三个字,不由联想到乾元十五年的时候,加封钦仁太妃,玉厄夫人等先皇后妃时,甄嬛从中建议。又想到,平汝南王之乱时,甄嬛及甄家在里面的功劳。种种干政事迹。后来玄凌为了保护她,以禁足为由罚她到无梁殿思过的用心。和甄嬛扳倒华妃时的利落和狠辣。太后微微眯起的眼睛深邃的似一潭无底的湖水,表面平静而内中暗流湍急。 我规矩的侍立着,不敢打扰太后沉思。片刻,太后问道:“上个月,皇上只招了你四五次?”我心中一跳,羞涩的低头嗯了一声。太后就看着我轻叹道:“你啊,什么都好,只一点不好。年纪轻轻的就去专研佛理,养成了个无欲无求的性子。若不是言语还有点子伶俐、俏皮,可就跟个清修的姑子别无二样了。”她拉着我的手,语重心长道:“你自己清心寡欲也就罢了,但你也该为宝哥儿着想,有些东西你纵是瞧不上,也不能不去争一争。” 这是要推我与甄嬛争宠了?我觑着太后真诚慈爱的脸,也推心置腹道:“若不是臣妾心里倾慕……着皇上,若不是为了宝哥儿,臣妾倒是真心想学着端妃姐姐从前的模样,关起门来自己过日子。”我脸上颜色有些黯淡:“白日里姐妹之间插科打诨着也就过去了,而夜里,每每守着床前的红烛,看着那蜡烛一点一点的烧灭,流下点点滴滴的红泪。心里的苦涩就缠缠绕绕的爬满了身体每一个角落,苦了口,涩了眼。 有时候半夜醒来,看着身边空荡荡的枕头,发了癔症,傻傻的想着,若皇上只陪着臣妾一个那该有多好?然而天渐渐的亮了,人也就慢慢的清醒了。皇上他不只是臣妾一个人的夫君,他也是皇后的夫君,是端妃的夫君,是敬妃的夫君,是后宫所有妃嫔的夫君。 从前年少,经受不住这样漫漫孤寂长夜,发了狠的想,臣妾要学以前的华妃,做那后宫最最得意之人。但是,”我露出认命的无奈和浅浅的哀伤,“终臣妾这一生,只能有宝哥儿一个孩子。这样,臣妾独霸着皇上能有什么意思呢?这漫漫长夜多了,也就习惯了。习惯了,也就不觉的难熬了。” 我这一番剖白令太后想起曾经作为琳妃的日子,也是这样苦涩而孤寂的等待。所不同的是,她的日子煎熬出来了,而我正在煎熬着。话说到这个份上,她也不好继续逼我争宠,只好拍了拍我的手略安慰了几句。我唯唯的应下。 出了姬宁宫迎面遇上眉庄,她的眼角眉梢都舒畅着春情,红唇抿着喜意,一双素日里清冷的眼也流淌着风情。我心中纳罕,眉庄一向对玄凌不假辞色,怎么侍寝过后却这般心情飞扬?捏着帕子,视线在她腰腹打转,调笑道:“眉姐姐今日可来的晚了,我都要带着诗蕊回宫了。” 眉庄见我贼贼的眼光,俏脸飞红,唾道:“死妮子,你这是什么眼光?诗蕊跟着呢,你就做出这幅模样!”我伸手握住她的,笑道:“我这是欢喜呢。”探头到眉庄耳边问:“可留了?”这个留,指的是那事过后,留在体内的东西。玄凌子嗣单薄,一般都是留的。但也有例外,譬如滟常在,太后不准她诞育皇嗣,所以玄凌每次招她侍寝都会备一碗避孕汤。而嫔妃自己也可以决定留不留,不留的话,自己私下喝一碗药。 眉庄脸色涨红的几要滴出血来,推了我一把道:“胡咀什么!昨夜皇上用了酒饭之后就回去了,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谑笑着,她一脸春情的模样,说这话完全没有可信度。眉庄见说不通我,这事也实在不好掰开了说,跺一跺脚,奔走了。 我微笑着抬脚继续走着,小钱子却道:“昨夜皇上先去了棠梨宫,后来微醺着去寻了滟常在。奴才认为,惠主子真的没有侍寝。”我脸色大变,豁然转首盯着他:“你确定?”小钱子也知道事情严重,低下头道:“奴才确定。” 眉庄的模样分明是情/事过后才有的,然而以她的傲气,怎能容许皇上在她宫里留宿了之后去寻别人?这样的打脸!我懊恼的抿了抿唇,忽然忆起眉庄与甄嬛一样,也为玄凌戴了绿帽。可是,我这么多年观察下来,眉庄并未与任何外男接触。后宫之大也只有玄凌和侍卫太医们是完整的男人……太医……温实初! 但是温实初看着甄嬛的眼神是骗不了人的,而他做为眉庄指定的太医,常常相见下,以眉庄的聪慧,她怎么会看不出来?脑中思绪一团混乱,一刻想着眉庄看不上心有所属的男人,一刻又想着温实初在眉庄人情冷落时的坚定守护。 回到长杨宫,我单独招来小钱子道:“你去打听太医院昨夜是谁当值,都有哪位小主娘娘召唤。”停了停,补充道:“做的隐蔽些,不可让人发觉。”小钱子应下。 半晌小钱子回来禀报道:“昨夜是温太医、卫太医和章太医当值。徐小主胎动不适招了卫太医,惠主子……招了温太医。”我看他形状,似发现了什么惊天的秘密。心中一紧,脱口问道:“温实初是什么时候去的棠梨宫,又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小钱子头压的极低,声音含混而细小:“皇上离开后三刻到的棠梨宫,一,一个时辰后离开。” 我拽着帕子的手瞬间捏紧,宝哥儿长大后才蓄起的指甲,在手掌内凿出两个半圆的深痕。眉庄,眉庄!我暮的盯紧小钱子的双眼,寒声道:“你今日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有做。”小钱子扑通跪下道:“奴才今日只跟着主子身边伺候,从未离开过。”我闭上眼,挥手道:“你下去吧。”小钱子如逢大赦,连滚带爬的走了。 眉庄一路行去姬宁宫,她脸上的春意不知被多少人看了去,如此大意,后宫里哪个不是人精,如何瞒得过?可是,那是眉庄啊,我怎能眼睁睁的看着她露出如此大的破绽,引来杀身之祸?!我站起身,提声唤道:“喜儿,进来为本宫更衣!” 捧着人参乌鸡汤去了仪元殿,玄凌正招了大臣们议政。我拦住要进去通报的李长,笑盈盈的道:“皇上为国忙碌,本宫也就不进去打扰了。”顿了顿,道:“公公借一步说话?”李长一怔,为难的看了看仪元殿紧闭着的朱红大门。我道:“本宫只打搅公公一小会子,必不会影响公公办差。”李长哈腰笑道:“是。”跟着我走开几丈。 我看着手指上的护甲套,笑问道:“听说昨夜皇上去了棠梨宫?”皇上招妃嫔侍寝,每夜都会遣人知会我们这些或有位分或有恩宠的嫔妃。是以,皇上去了棠梨宫并不是什么秘密。李长爽快道:“是,皇上昨夜是去了棠梨宫。” 我冷下脸来,道:“怎么本宫今日却听说皇上去了滟常在那里?难道是有人使了什么把戏,特意打惠贵嫔的脸?”李长连忙道:“湘妃娘娘误会了,昨夜并没有人去棠梨宫请皇上。”言下之意是皇上是自己走的。 玄凌自己要走,我也不能多说什么,只是愤怒不悦之色丝毫未减,道:“自菀容华出宫,皇上就从未踏足棠梨宫,连带着惠贵嫔也失宠许多。好容易皇上去了,却不留宿,这叫后宫怎么想?叫惠容华的脸面放哪里搁?”李长苦巴着脸,知道我今日给皇上送汤是假,为惠贵嫔打抱不平是真,唯唯的听着,不敢插话。 我抱怨了一通,接着问:“皇上相继去了惠贵嫔和滟常在两处,彤史上怎么记载的?”李长道:“只记了滟常在。”我大怒,道:“怎么只有滟常在!皇上在莹心殿停留了那么久,若是他日惠贵嫔有喜,彤史上却没有记载,这要皇嗣如何自处?!” 李长擦了擦额上并不存在的汗水,心里叫屈。昨夜他虽然没有跟进去伺候,但他就守在门外。皇上和惠贵嫔有没有做那事,他听得一清二楚,自然是不用记载的。然而,他也知道我是来为惠贵嫔争脸面的,而惠贵嫔又与菀容华关系匪浅,心里衡量一番,道:“奴才立刻就着人添上。” 我不意李长如此好说话,有片刻惊奇。但不拘他是处于什么理由答应,只要彤史上有了这一笔记载,眉庄今日的破绽也就不是破绽了。我重又绽开笑颜,从袖中拿出一个荷包塞给李长道:“公公今日给本宫的人情,本宫记下了。”李长也笑着连道:“不敢。” 目的达到,我甩着帕子,将那汤罐随便丢给李长,径自去了。 第五十九章 等到敬事房传来消息,玄凌在昌昭仪那里安歇,我身着宝莺的宫女服饰,只带着周源抹黑前往锦冷宫。华妃已经得到我要来的消息,燃着一支烛火静静等待。 看着华妃平静的面容,我有些欣喜她没有了上一次见面时的扭曲疯狂,笑着道:“许久不见,娘娘的气色好了很多。”华妃哼了一声,道:“你捎来的佛经还有那么一点子意思。”我闻言笑道:“佛经能令人摒弃浮躁,安神宁心。我没事的时候,也是常看的。”华妃嗤笑道:“所以湘妃娘娘潜心修佛去了,哪里会管朱宜修还是高高在上的皇后,甄嬛那个贱人也能重新回宫。” 我并不在意她话里的讥讽,自顾坐下道:“我今番来见你,就是为的甄嬛。甄嬛因为皇后设计,离宫四年清修,母女分别,家族衰败,仇不共天。她现在虽然对皇后表面恭敬,但心里如何想的,不问而知。”顿了顿,我看着她道:“甄嬛虽曾与你敌对,但请你看在现在同一目的的份上,暂时不要动她。”华妃斜睨着我,讥讽道:“湘妃娘娘果然与她交情深厚,不仅将恩宠拱手相让,还巴巴的跑来我这里为她求情。” 我看着她满脸的讥诮失望,用一种稳操胜券的平静口吻道:“甄嬛肚子里的孩子,是玄清的。”华妃大怔,忽而仰面哈哈大笑。“好,好,好!”她的笑声里有一种长久抑郁的舒畅,连道三个好字,话语里满是赞赏,“本宫原一直瞧不上她,如今才是真的服了。好胆识!”她继续大笑着,笑到最高音处戛然而止,恶意而怨毒的道:“他也有今天!” 我呼吸一滞,不敢置信的望向她,这样兴奋而仇怨的表现,难道华妃她一直是恨着玄凌的?华妃双手俯撑在桌面上,凑上来的脸几乎要挨着我的,双眼直勾勾的盯着我的眼,道:“你知道了?”她的呼吸吐在我的脸上,滑湿而黏腻,犹如一条剧毒的蛇,在用它猩红的蛇信舔舐。直到此时我才深刻的明白,华妃她并没有宁静,她的灵魂一直被仇恨煎熬着,只是,她学会了隐忍。我为我的发现心头惊惧,怔怔道:“什、什么?” 她优雅而妩媚的后退,重新坐下,平淡着说着,仿佛只是在说天气真好一样:“本宫一直深深恨着那个万万人只上的人那,恨不能剥其骨噬其肉。”我被这话里的滔天恨意激的浑身发冷,不自觉的环上自己的双肩。华妃讥笑道:“怎么,怕了?后悔与本宫合作了?可惜,”她喋喋的笑了,“已经晚了!” 我默然不做声,心里几乎被悔意淹没。我即使不爱着玄凌,但也从未有要弑君这样不要命的念头。而华妃,我抬头觑见她眼底幽暗燃烧的冥火,她的仇恨并不是随口说说。 “你以为你当初避重就轻的将责任全部推给皇后,本宫就信了?这五年来,本宫慢慢的慢慢的差人打听,”她艳丽的五官一阵抽搐,形容可怖,“本宫的孩儿,本宫的爱情,本宫的族人!”她的牙齿摩擦的咯咯作响,似乎撕咬着什么一般,从喉咙最深处迸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玄凌!” 我再也压抑不住,豁然起身,后退几步,仓皇转身逃走。华妃的幽幽声音在身后响起:“本宫不管你如何稳坐钓鱼台,不管你如何处置甄嬛,但甄嬛的孩子本宫决不允许你碰!” 周源在门外听得一清二楚,看着我踉跄推门出来,及时的扶了我一把。我将身体大半重量交给他,让他扶着我快快离开此地。出了永巷,沁凉的夜风迎面吹来,我激灵灵打了个冷颤,才察觉内衫已经被冷汗洇湿。 一路沉寂的赶回景春殿,周源道:“娘娘打算怎么处理?”我知道他指的是华妃,苦笑道:“她知道本宫许多阴私之事。旁的不提,只消说本宫与她时常暗中联系一事,就能令皇上厌恶本宫。”周源沉默一刻,道:“那么,娘娘是要敷衍她?” 我眼中闪过一丝杀气,当年我使华妃活下来,为的就是她手中的握着的宫中人脉,和她对皇后的仇恨。如今她手中的人脉我大多接掌过来,虽然皇后还稳稳的做着中宫,但是比起被逼着与她弑君,我宁愿前面努力作废,一切从头再来。 周源看我眼神,已经明白我的所思,道:“请娘娘谨慎,她未必对咱们没有防备之心。”我瘫坐在床上,一夜心惊肉跳后,长久处尊养优的身体有些酸软无力。“本宫明白,累你与本宫奔波一夜,你先下去歇息吧。”周源答应着,躬身退下,顺手将门关上。 我仰倒床上,伸手捂住眉眼,“与虎谋皮啊。”当年我为了获得力量,明知前路艰险还要与华妃合作。这几年不与华妃见面,她也还算安静,几乎使我忘了她的危险性,以致遭到今日的当头一棒。 她知道我掩藏最深的秘密——刻意使妃嫔怀孕,又漠视着她们被以各种手段陷害小月,藉此收集皇后的罪证。也因这个秘密她把我捆上她的大船,我疏远不得她,敷衍不了她,不得不使我动了杀机。为了保密,只有死人的嘴是最严实的。然而,想杀她又是何其的困难!否则也不至以她当年结怨之深,树敌之多,进入冷宫后也能活这么长久。 我拥被静坐了一夜,脑中种种想法,继而种种不妥。东方黎明之色渐起,我胸口卡着一股闷气,思虑过渡的头脑有些晕眩。眼看着到宝哥儿起身的时间了,我唤来喜儿,吩咐她备好热水沐浴。 才净身出来,匀面上妆,宝哥儿已经进来了。他打了个千儿道:“儿子给母妃请安。”我伸手扶道:“快起来,昨夜睡的可好?宝哥儿道:“儿子睡的很好,倒是母妃,”他上前几步,盯着我泛着血丝的眼角,“没有睡好?” 我拿热帕子捂住眼,道:“昨儿想着要把你的夏衫赶出来,睡得晚了些。”宝哥儿听我答得敷衍,并不追问,接着话道:“儿子的衣裳自有菊清她们做,母妃给儿子绣个荷包也就是了,很不必做那些费神的大件。” 我应下,牵了他的手一起去用早膳。我因着他从小常待在太后那里,怕母子关系生疏,所以喜欢做一些亲密的动作,例如牵手之类。宝哥儿有点儿尴尬的脸红,却老实的任我牵着。用完膳,我亲自取了他的书,一册一册的装好,道:“太后虽然身体康复了,但老人家觉浅,稍有动静就容易醒来。你去了姬宁宫,切莫进去打搅她,在外面磕了头就去上书房吧。” 宝哥儿点头道:“儿子明白。”我为他整了整衣裳,笑道:“去吧。”宝哥儿道:“儿子告退。”宝哥儿转身出了景春殿,吩咐小宁子①道:“你去寻菊清,让她跟喜儿姑姑打听一下母妃昨日遇见什么人,什么事。”小宁子哎了一声,飞快的跑了。 等他上课中场歇息的时候,小宁子跟他耳语道:“菊清姑姑说湘妃娘娘昨日只去了姬宁宫和仪元殿,回来的时候神色尚好。但是好像夜里出去了一个多时辰,回来后,就打发走了所有伺候的人,不晓得娘娘神色怎样。” 宝哥儿知道后妃之间多有不可言说的秘密,虽然不清楚母妃昨夜做了什么,但是她疲乏的神色定是与此有关。 我尚不知宝哥儿在打听我的事情,勉力忍着昏涨的额头,与映月结伴去凤仪宫请安。请安之时,玄凌竟也在场。因着清河王想要出京周游,玄凌在宫里办了一场送别宴。这样的家宴,以我的位份,必是要出席的。 头脑昏沉的厉害,勉强支撑着与众位妃嫔打着机锋。忽然听到端妃向我道:“本宫有些醉酒,湘妃也被酒色晕红了俏脸,你可愿意与本宫一道出去醒醒酒?”我略怔,我与端妃虽然宫殿毗邻,却很少往来,她怎么特意唤我出去?然而她的面子我不能不给,强打起精神,笑道:“是。” 太液池遍的柳荫下,盛夏的熏风中夹缠着丝丝水汽,带来一丝清凉。端妃牵着我的手徐徐走着,看着满池的荷花,有感叹道:“当年的菀贵嫔春风得意,生辰之际,皇上费尽心思使这满池荷花竞相开放。这般殊荣,终也有出宫四年的清修。”我笑道:“如今身怀龙裔回宫,也算是莫大的荣耀。” 端妃浅笑着摇了摇头,道:“华妃一夜白头,菀容华也家败骨肉分离。除了她们,又有多少红颜瞬间凋零。丽贵嫔、襄妃、瑞嫔、福嫔、傅如吟。”我听她一个一个的数着,这些人或死或失宠,心里也漫上一丝感伤道:“好花不常在,这后宫里有那一朵花能经久不败呢?” 端妃轻笑着道:“妹妹错了,本宫倒真的知道这宫里有一朵常开不败的花。”我奇道:“哦?是谁?妹妹倒不曾发觉。”端妃似笑非笑的睼着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愕然,笑道:“原来姐姐是在打趣妹妹呢。” 端妃扶着垂柳细枝,转过话题道:“你一向得宠而不专宠,掌一宫宫权而不贪权,端起威仪而不盛气凌人。你有了皇子,却也不断他人希望。三皇子、诗蕊帝姬、明贵嫔的胎,个个都是你精心护着。太后看重你,皇上喜爱你,其他嫔妃们对你也多尊敬。本宫偶尔会想着,在这纷争倾轧的后宫里,怎么有人不使心计不耍手段,却能轻易得到这么多?于是本宫便留神观察,几年下来,几乎真要信了你是个格外幸运的女子。” 我背脊一凉,竟想不到有人在我看不见的角落里一直探查着我。“然而,那年昌昭仪在仪元殿告发安大人之时,你从容应对,不仅为你父亲洗刷了清名,还让昌昭仪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本宫便知道,这样一个临危不乱的女子,怎么会没有城府?于是,愈加仔细的留意,”她赞叹一声道:“妹妹使计,天衣无缝。” 我不奇怪她怎么知道胡蕴蓉告发我父亲的事,她入宫近二十年,经营的根基深不可测,她若不知道我才要奇怪。然而,被人当面分析自己,着实令人难堪,勉强笑道:“姐姐说什么,妹妹听不明白。” 端妃继续道:“让本宫摸到点头绪的,是你在傅如吟得宠时的表现。”她看向我的眼神里,有着洞悉的清明,“你既然可以分傅如吟的宠,为什么一开始的时候给傅如吟独大的机会?为什么你分了她的宠爱后,又将皇上推给他人?本宫直到看到了傅如吟的结局,才明白了你的用意——捧杀。将她捧得高高的,宠冠六宫,迅速晋升。然后在她最得意时,给她一盆凉水,逼她狗急跳墙。最后由太后出手处置了她。” 我瞳孔急遽收缩,端妃竟看的明明白白。“妹妹借着傅如吟收买了后宫人心,获得太后看重,连皇上也对妹妹更加喜爱。一箭三雕,却没有人知道你在其中的推手。” 我脑中急速运转,大大方方承认道:“妹妹一点小手段,让姐姐见笑了。”端妃见我承认,眼中掠过一丝赞赏之色,“那么,三皇子、明贵嫔、徐婉仪的胎,你尽心维护,用意是否是用他们分担后宫落在二皇子身上的视线?” 我点头,道:“是,大周只有两位皇子太少了,尤其其中一个是嫡子一个是庶子,而庶子的母妃又算是宠妃。本宫不得不为本宫的予泽打算。”端妃道:“昔日的华妃明着以势压人,后来的菀贵嫔使计也多有痕迹。本宫原先看着她们两位,以为是女子中最钟灵毓秀的,却不论是华妃亦或是菀贵嫔,都不及你多矣。” 我摸不明白她与我说这些的用意,脑子嗡嗡作响,也容不得我细细揣测,开门见山道:“端妃姐姐拉本宫出来,就是为了说破本宫的心机?”端妃道:“不,本宫有句话要问你,有个事要与你商量。”我道:“端妃姐姐请问。”端妃道:“乾元十四年,皇后害你差点一尸两命之仇,你可忘了?” 我眨了眨眼,道:“八年来,一刻不敢或忘。”端妃听我诚实说出,微松了一口气,绽开笑颜道:“本宫看你前些日子与敬妃过往从密,可最近自菀容华回宫,却与她生分不少。本宫不明白为何如此,但本宫知道你与她相交,看重的是她手中协理宫务之权。那么,你既与她生分,你看本宫如何?” 我惊愕的抬首看她,问道:“妹妹不明白,请姐姐明示。”端妃脸上首次蒙上阴霾,道:“本宫既想与你结盟,自然也不会瞒你。你可听说过本宫一身顽疾的由来?”我点头。端妃续道:“那碗红花虽然是慕容世兰强灌本宫,然一切起因,却是那碗落胎药。”她顿了顿,咬牙道:“那药,是皇后亲手配置,却借着本宫的手送出。毁我生育之仇,叫我如何敢忘!” 我默然,拉住她的手,有一种由同病相怜生气的同仇敌忾。但是该问的还是要问清楚的:“姐姐为何选择妹妹?菀容华出宫前,姐姐与菀容华合作默契。如今她回宫,有前次合作的经验,自然更默契些。” 端妃坦诚道:“本宫也是思量许久才来找你。菀容华虽然回宫,皇上也依然宠爱她。但是,太后不喜她,后宫敌视她,她的处境并不好,制肘颇多。你却不同,你在后宫经营十载,有明贵嫔、顺贵嫔跟随,有二皇子、三皇子和诗蕊帝姬亲近。且论起宠爱,你并不下与她。再者,”她目光里盛满慈爱,“本宫只有良玉一个孩子,她是帝姬,现在在宫里有本宫护着,将来出嫁了,本宫却鞭长莫及。不得不趁早为她寻一个可以依靠的兄弟。三皇子太小,大皇子是嫡长子,也只有二皇子与良玉年龄相近,现在能玩到一处。” 我有些迟疑,我本不打算沾手协理宫权,那么与端妃敬妃其中之一交好,就很必要。我原先选定的是敬妃,但是甄嬛回宫后,敬妃因着胧月的关系,迟早会被甄嬛笼去。而端妃……一则她心思深沉,我看不透。二则碍着华妃…… 我踌躇着要拒绝,端妃道:“你若是因为华妃,却没有必要拒绝本宫。”我骇然,紧紧的盯着她,失色道:“你知道?!”端妃轻轻颔首,“乾元十六年你长杨宫频频整顿,短短时日之内,就变得铁桶一般。我有些惊讶你的能力,曾私下查过,你重用的人里,有几个曾经是华妃的暗子。”她扫了一眼我紧张握紧的拳头,安慰道:“你放心,那几个暗子是我偶然间发觉,其他人并不知晓。” 我微微放松,问道:“你不介意?”端妃道:“起初是介意的。因此前几日我去了锦冷宫,看见曾经恣意张扬的宠妃,容颜枯槁,华发早生,日日活在悔恨之中,心中戚戚,却也放下了。虽然是她亲手灌本宫红花,但穷凶极恶的人却不是她,而且她也为她的作为付出了代价。” 与端妃回到宴上之后,我今日心绪大起大落,原本休息不足,思虑过多,方才又与端妃说话费了不少心力,再也支撑不住,向玄凌告罪,借口醉酒先告退回宫。迷迷糊糊的躺在床上,脑中走马观花一般轮番回忆着华妃的喜怒无常,端妃对我的深刻剖白,华妃对玄凌的恨意,端妃递出结盟的橄榄枝,头疼欲裂。 小顺子传话回来,说太后留宝哥儿宿在姬宁宫,我懒懒的应下,倒在床上身上无力的很。迷糊到深夜,映月的贴身大宫女松烟焦急的来寻我:“三皇子起了高热,娘娘急的手足无措,派奴婢来求湘娘娘救命!” 我立刻起身,顾不得梳洗,胡乱穿上外衣,问道:“太医请来没有?”松烟道:“已经去请了。”到了长春宫,只看见温实初眉头纠结,脸色凝重。我裹紧披风,忙忙走入屏风后面问道:“温太医,三皇子病情如何?” 温实初道:“三皇子烧的厉害,需用重药。然三皇子年幼,微臣恐怕三皇子经受不住啊。”映月嘤咛一声,抱着予沵啜泣出声。我凝眉道:“别无他法?”温实初低头作揖道:“微臣学艺不精。” 我探手试了试予沵的额头,果然烫的厉害,他难受的竭力哭嚎。我立刻吩咐道:“你先开药。小钱子和松烟去禀报皇后和皇上,小德子,你去太医院把太医都给本宫请来。映月,你将予沵抱得太紧了。”众人纷纷行动起来。 喜儿拿来我的衣物,我避入更衣室将易容整理妥当,出来时,予沵已经哭不出来了。我看映月摇摇欲坠的模样,连忙伸手将予沵抱过来。甫一接手,就被手上的温度吓到,竟然又高了几分。“温太医,快过来!” 温实初看予沵状态不对,探手试道:“不好,更热了。”他看着我道:“娘娘,必须尽早下决断,三皇子在不能等了。”我朝大门外忘了一眼,皇上和皇后都还未至。我咬一咬牙,道:“喜儿,拿酒来!” 我吩咐人管好门窗,将予沵的衣物褪尽。拿帕子沾湿用水稀释过的酒,一遍一遍的为他擦身。 先用稀释过的酒水擦身,再以温热的白水净身,一遍一遍重复的做着。太医们赶来时,我的胳膊已经酸胀不堪。温实初探手诊过脉,喜道:“温度降了不少。”映月闻言,扑过来抚摸,果然降了。喜得她抢过我手中的纱帕要为予沵继续擦拭。 章弥拦住她道:“顺娘娘不可,方才湘妃娘娘使用酒水为三皇子降温已是非常之法。酒水对幼儿肌肤刺激性非常大,如今已经降了温,却是不能再用。”许太医和温实初也在旁边附和。我揉了揉酸胀的胳膊,道:“你们快开出药方,去抓药,煎药。喜儿去端来温水,较予沵的体温稍高一点就好,切记不要滚水。”喜儿复述一遍,急急的下去了。 映月接替了我的工作,用温热的水一遍一遍为予沵擦拭。我端坐在床边,看着温实初几个人商量来商量去,就是不提笔书写药方。心里焦急,却不敢出声催促打乱他们的思路。好容易他们开好了药方,端砚和小德子一起急匆匆的赶去太医院抓药。 忽然外面传来内监尖细的通报声:“皇上、皇后娘娘驾到!”我拖起疲累的身子,带着众人迎接。玄凌随口道:“免礼。”一面往里面走着,一面问道:“予沵怎么样了?”我匆匆向皇后行了礼,快速道:“方才高热不止,现下才降了一点。太医们已经开出药方,就等抓药熬药了。” 玄凌赶到映月身边,探手试了额头,惊道:“怎么这么烫!”映月手上不停,满心都是予沵,几乎没有察觉到玄凌过来。我见状道:“温太医,你是最了解情况的,你向皇上禀报。”温实初应了一声,向玄凌仔细述说了情形,道:“方才湘妃娘娘使用稀释过的酒水为三皇子擦拭,才使得热度降了一些。” 皇后惊呼道:“酒水?!”我不等她将后续的话说完,就地一跪,道:“方才情况危急,予沵的高热不但不止还继续攀升。予沵两岁稚儿哪里能耐得住那样的高热?无耐之下,臣妾斗胆将酒水一碗兑三碗的稀释后,为予沵擦拭。但酒水毕竟伤身,请皇上降罪!” 温实初磕头道:“方才真真情形危殆,一般退烧的药,药性太烈,而改善药方,又需仔细斟酌。三皇子高热不断攀升,实在等待不及,微臣等束手无措,只有采用湘妃娘娘的法子,才能挽回一二。” 皇后斥道:“湘妃你实在糊涂,那酒水辛辣,予沵稚儿如何受得住?高热不断,你大可以用温水慢慢擦拭,总比酒水安全稳妥。”我嘴唇动了动,吞下辩解,直接叩首道:“皇上和皇后娘娘未能赶到,长春宫就臣妾位分最高,不得不下了决断。请皇上降罪。” 映月将手上的活计交给喜儿,跪到我身后,哭道:“皇上明鉴,用温水固然有用,然而见效缓慢。皇儿高热一直攀升,如何能慢慢的来?湘妃娘娘用酒水擦一遍,再用温水擦一遍。这样不间断擦拭了小半个时辰才使皇儿降温。而降温之后,湘妃娘娘就使人退了酒水,只以温水擦拭。” 玄凌的目光不由飘向了章弥。章弥顶着我们所有人的目光,跪趴下道:“三皇子情况紧急,只得采用非常之法。”此时,端砚推门进来道:“娘娘,药煎好了。”映月露出喜色,不由看向玄凌。玄凌点头,她连忙起来端着药碗,慢慢喂给予沵。 玄凌看着予沵将药吞下,扶起我道:“你素来将予沵和诗蕊视作自己的孩子一般,朕信你的一片慈母之心。”我眼眶微湿,握紧玄凌的手,起身道:“都是臣妾该做的。只要予沵降了高热,便是贬了臣妾的位分,臣妾也甘之如饴。”玄凌握了握我的手,权作无声的安慰。 皇后见太医都没有附和她,也收声静默着。我们都在等待予沵身体的下一步变化。一个半时辰过去,温实初和章弥许太医相继探了予沵的脉象,道:“三皇子的高热降了。”玄凌大喜,伸手试了使,道:“降了,真的降了。”怜惜的摸了摸他通红的小脸,予沵在睡梦中哼唧了下,继续睡着。 我听到玄凌喜悦的声音,露出笑容,想往那边去。抬起脚来,却绵软无力,一个踉跄向前栽去。喜儿惊呼一声:“主子!”赶来支撑着我。我灵光一闪,合眼倒在她怀里,晕迷过去。 玄凌几步踏来,将我从喜儿怀中接走,向太医道:“还不快来替湘妃诊治!”有丝帕搭在我手腕上,继而是三根手指,温实初的声音响起:“湘妃娘娘是思虑过甚,心力交瘁之下又休憩不足,疲累不堪才致使昏迷。”玄凌喝问道:“湘妃怎么会休憩不足?!”喜儿的声音带着委屈,“娘娘夜夜燃着蜡烛等到三更才安歇……” 我假装晕迷,却真的瞌睡来袭,迷糊中听到喜儿为我抱屈,说我夜夜燃着蜡烛等待玄凌驾临。心下好笑,喜儿你怎么把你主子说的这样哀怨缠绵?明明没有人抢被子,我一人睡得很香甜。然而我却说不出一个字,速速的被周公拖走了。 第六十章 我这一睡,直到天色擦黑才醒。醒来并没有饱睡后的舒畅,反而因为梦境中华妃的逼迫和怨恨而精疲力竭。头脑昏沉中,有人将手搭在我额上。我抬眼看去,却是宝哥儿。宝哥儿收回手摸了摸自己的额温,比较之后道:“嗯,没有被三弟传染。”起身去捧来温水道:“母妃,喝口水。” 我含笑接过,问道:“下学了?你三弟病了,你可去看过?”宝哥儿道:“儿子回来看过母妃,就去了三弟那里。他虽然还有点发热,但高热已经退了。温太医说再吃两幅药就能痊愈。”他看了我一眼,补充道:“母妃睡着时,太后奶奶遣了竹息姑姑,父皇遣了李长公公来探视过。惠母妃和明母妃来守了母妃小半个时辰,其余各宫也都派人过来问候。不过,儿子吩咐喜儿姑姑和小钱子公公拦住了,以免打搅母妃安歇。” 我点头笑道:“你做的不错。予沵是你亲兄弟,他病着,你去看他,是手足情深。”拉过他的手问:“你从长春宫回来可洗过手?身上的衣物有没有换过?”宝哥儿道:“母妃放心,儿子去的时候,三弟正睡着,儿子并没有碰他,不会被感染的。”我嗔道:“小心为上,快去沐浴更衣,我也该起身了。”宝哥儿点点头去了。 梳洗后,正与宝哥儿一起用膳,前面通报玄凌来了,我急忙扶着喜儿上去迎接。玄凌一把握住我的手,打量道:“现在身子好些了没有?”我敛衽笑道:“多谢皇上关心,臣妾已经好多了。”他握着的手向里面行去,“你突然晕倒,可吓了朕一跳。”他语含轻责,道:“你素来身子弱,自己也该注意些,以后切莫晚睡了。”我低头应下。 玄凌看着膳桌上的饭食,径自在上首坐下,道:“朕陪你用些。”卷丹机灵的捧上碗筷,我站起身,为他布菜。玄凌道:“快坐下,朕有这些宫婢伺候就行,你一天未进食了,别只顾着朕。”我温婉的笑笑,为他夹了一筷子鸭子才罢手。 一家三口用完饭,玄凌带着宝哥儿一前一后去了宝哥儿的书房问功课,我斜倚在床上闭目养神。喜儿取来热水,用巾帕沾湿了为我擦手。我轻声问道:“本宫昏睡了一天,映月那里查出予沵高热的原因了没有?”喜儿道:“奴婢听松烟说,是乳娘伺候三皇子沐浴时不当心,吹了夜风的缘故。” 我嗯了一声,“那乳娘怎么说?”喜儿道:“乳娘吞金殁了。”我睁开眼,冷哼道:“死的倒快,她遗物可翻查了?她的家人族谱可着人追查?”喜儿道:“皇上将这事交给皇后娘娘查办,不过,奴婢听见顺主子吩咐端砚将事情传给江家,让江家出手查一查那乳娘的出身底细。”顿了顿,喜儿埋怨道:“娘娘身子不爽,还是莫操心这些不相干的事。左右顺主子背后有江家在呢,她吃不了哑巴亏。——到底娘娘帮助了顺主子平安生产,已很不亏待了她。” 我笑道:“你这丫头今儿是怎么了?本宫不过问一两句,就招你这许多话来。”喜儿嘟囔道:“奴婢还不是担心您?直挺挺的倒下去,吓得奴婢差点陪着您一起倒了。现在才醒来就关心这个,关心那个,也不说招来太医诊诊脉。人家三皇子有自己的亲母妃亲外公操心,您那,先关心关心自个儿吧。” 我正待开口,忽然瞥见窗棱上的影子,改口道:“予沵毕竟是皇上的孩子,也是本宫看着出生的,不能不让本宫多费些心。”喜儿还欲开口,我已接道:“本宫知道你为本宫的心,既然皇上已经将事情交给了皇后娘娘,想来以皇后娘娘的精明强干,不久就会得出结果。本宫也可以借着皇后的东风躲躲懒。” 喜儿嘟着嘴,有些不高兴,却也没有再说什么。玄凌踏进来,道:“怎么,你给这丫头委屈受了?一脸的不高兴。”我假作生气的横了喜儿一眼,道:“哪里是臣妾给她委屈受,是她埋怨臣妾不晓得关心自己呢。” 玄凌道:“是该埋怨,”他的大掌覆上我心口,“幸好没有诱发你的心疾,映月也太不晓事了,深更半夜你才睡下又唤你起来。”我脸色微红的拿下他手掌,道:“她的长春宫与臣妾的长杨宫毗陵,又是从臣妾宫里出去的,出了这样大的事也难怪她来寻臣妾。” 玄凌环着我与我坐在床上,轻嗅我的发丝,含糊道:“幸好你没有事。”抱着我的腰向我压来。我身体不适,心里有些抵触,但到底顺了他的意思。 翌日醒来,玄凌已经上朝去了,我拖着酸疼的身体起身,脚才触到地,就一阵晕眩。卷丹赶来扶住我,扶我到床上躺下,道:“娘娘在床上歇着,奴婢去请太医来。”我扶着额头,道:“不必,本宫还需向皇后请安,必须起来了。” 卷丹劝道:“娘娘这许多年都遵守着规矩,偶尔不去,皇后娘娘想必不会怪罪的。”若是平时不去,皇后端着亲和的假面,或许不会怪罪。但玄凌昨日在我这里歇息,我今日便托病不去请安,便十足透着炫耀和示威的意思。届时不止皇后,其他嫔妃心里都是要犯嘀咕。 强撑着去了皇后那里,回来便支撑不住的卧床。方海只说我这是心病,药石无效。我心里也明白,华妃要弑君的疯狂一直盘旋在我脑海里。我身后还有宝哥儿还有安家,如何能跟着她胡来?可是,我又想不出法子能解决她。每每深夜,总是会被噩梦惊醒。 我因为心里有事,病势长久不愈,对后宫的关注便也淡了几分。八月十五中秋夜宴,皇后做主将徐燕宜贴身宫女赤芍提拔为从八品更衣,与她同居玉照宫。徐燕宜心思细腻,又深慕着玄凌,皇后此举只是对她的侮辱,而玄凌的爽利封赏却是狠狠的伤了她的一腔情思。宴会散席后,她甫回去玉照宫就发动起来,在端妃敬妃皇后三人的看护下,早产下四皇子。玄凌取名予沛。 四皇子八个月早产,且徐燕宜怀他之时被禁足,心思不畅几欲小产,几番原因造成他身体孱弱。未吃饭便要先喝药。因此,玄凌破例允许徐燕宜以婕妤的身份抚养予沛。玄凌倒是频频来甄嬛和我这里。甄嬛那里有他未出世的孩子,而我这里有他健康的一双儿女,权作自我安慰。他偶尔和我提起予沛,都是一副担忧他早夭的表情。 八月十七,眉庄向玄凌示好,玄凌开始偶尔的出入棠梨宫,九月二十一,眉庄爆出有孕。彼时我正喝着燕窝,震惊之下,手中瓷碗和汤匙跌落,淋湿了一床鹅绒薄被。眉庄的孩子——是谁的? 心中惶惶的等待小钱子打探消息回来,脑中闪过眉庄对玄凌的不假辞色,突然怀疑八月十七日眉庄在仪元殿路上寻找丢失的手镯,当真只是迫于太后压力下的无奈之举吗?她那样急切的邀宠,会不会是想要遮掩什么? 眉庄有孕的事后宫皆知,小钱子回来的很快,“皇后对照了彤史,惠主子的胎是八月十七日①那日有的,至今正好一个月。”哪有这样巧的事!只一次就能怀上。我带着最后一点希翼问道:“惠淑媛的胎脉是谁诊出来的?”小钱子道:“是温太医。因为惠主子的脉一向是由温太医负责,惠主子已经求了皇上继续让温太医照顾惠主子的胎。” 我的呼吸暮然沉重起来,那个孩子,会不会是……?不,或许真的只是巧合呢?只一次怀上龙嗣也未有出奇,乾元十四年的的恬嫔也是四五次之间就怀上。以现代人来说,二十五六岁正是女性身体成熟孕育后代最黄金的时期,眉庄一举有孕,或许只是时候到了呢? 竭力阻止脑中胡思乱想,真相总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譬如——眉庄分娩的时候。在那之前,一切猜想也只是猜想。 喜儿不知道我和小钱子在打什么哑谜,一双神思复杂的双眸悄悄的落在了我的小腹之上。她使了个眼色唤走卷丹,行至僻静处,悄声问道:“主子的月事似乎有三个月没有来了?”卷丹忧心道:“自七月起至今,确实有三个月了。我前儿熬了调理的汤药呈给主子,主子不肯服用只叫我倒了。” 喜儿想到湘妃的身体状况,悄然泯灭心底那点奢望,叹道:“自从主子生下二殿下,就落下了病根。别说只迟了三两个月,便是半年也是有的。方太医开的药不仅入口艰难,且见效缓慢。主子服用了三年多都不大见效,也就不肯在用了。其他的太医,主子也信不过,不敢叫他们开方子。” 顿了顿,喜儿言语中夹带了一丝酸意不甘道:“明主子第二胎快要临盆,惠主子也怀上了不说,连未央宫那位出宫四年后还能怀上,只咱们主子却被奸人所害,至今只有二殿下一个。偏主子还心善,明主子前后两次怀胎,顺主子生产,哪一个不是主子尽心照拂?可见这老天瞎了眼,谁不好,却叫咱们主子遭这个罪!” 卷丹心有戚戚的点头赞同,抬头正要说些什么,映入眼的却是一片明黄,她噗通一声跪下道:“皇上金安!”喜儿慌乱的抹了把脸,深深低头跪下。玄凌眼底的遗憾之色飞速消散,道:“你们主子可起来了?今日气色如何?” 喜儿听玄凌没有追责她言语不敬之罪,心里稍稍松了口气,答道:“回皇上的话,主子已经起来了,正等着马夫人②一道去布置产室。主子今日仍然恹恹的提不起精神。” 玄凌嗯了声,往正殿行去。喜儿和卷丹忙抄近道赶在玄凌之前回去服侍。玄凌进来时,我正撑着椅子扶手眯觉。他轻声唤醒我道:“累了怎么不去床上歇息?可传过太医来瞧了?”我睁眼看是玄凌,不好意思的抚了抚鬓角,道:“倒不是累,臣妾只是贪睡。”羞红了脸颊,吞吐的补充道:“臣妾最近总觉的睡不够似的,可能是犯了懒病。” 玄凌道:“还是招太医过来瞧瞧才好。”我抿了抿唇,我这本就是心病,招来太医要我如何解释?岔言道:“皇上怎么这时候过来了?眉姐姐才诊出有孕,皇上也不多陪陪她。”玄凌道:“是六弟出京游玩回来了,太后念叨他不该错过了中秋,因此朕打算明日给他办个接风宴洗尘。也是皇家聚聚,弥补中秋不能团聚的遗憾。” 我掩唇笑道:“是该办一个,自年初宫中就喜事不断,先是诗韵和徐婕妤先后有孕,六月嬛姐姐也带着身孕回宫。六王离开的时间里,徐妹妹为皇上添了一位皇子,现下眉姐姐也终于怀了龙嗣。皇上子嗣愈见繁盛,大周社稷愈发稳固,这样大喜的事情,可不得好好庆贺?”我眨了眨眼,有些戏谑的补了一句:“四皇子的满月宴叫六王错过了,但他的贺礼却是不能少的。怎么也得双份补给予沛不是?” 玄凌骇笑,拿指点我额头,道:“调皮。”我吃吃娇笑。与我笑说了一阵,玄凌执起我的手,恳切道:“朕今日子嗣渐丰,容儿功不可没的”我的眼中不可遏制的弥漫上淡淡而持久的哀伤,低低道:“臣妾喜欢孩子,”我伏到玄凌怀中,彻底暴露我心里一直潜伏着的抑郁哀愁:“臣妾真的很喜欢孩子。” 玄凌将我紧紧拥住,半晌道:“朕看着你十分喜爱诗蕊,不若朕下旨将她放到你名下吧——合着规矩,她原就该由你教养。”我收起脆弱的情绪,直起身道:“诗蕊是诗韵身上掉下来的肉,臣妾怎么好去夺?再者,也是臣妾自己准许诗韵抚育诗蕊的,臣妾身为皇上亲封的正二品妃,怎能出尔反尔?没得失了威信。” 玄凌温柔的直直注视我的双眼,“朕一直想再给你一个孩子。”我一怔,柔肠婉转,将额头抵在他肩膀上,道:“皇上有这份心意,臣妾就已经知足了。只是将心比心,臣妾是万万不敢以一己之心叫别人亲母女分离。” 九月二十五日,玄凌以为清河王洗尘的名义广邀皇亲宗室行宴举乐。后宫地位尊荣的,得玄凌宠爱的妃嫔都一一列席。 玄凌亲自邀请,我也少不得拖着困乏的身子盛装装扮了,与映月一起参加。近三个月少在后宫走动,乍一见到徐燕宜,吃惊的几乎瞪圆了眼。敬妃看我模样,与我耳语道:“四皇子身子不大健壮,徐婕妤生产时也大伤了身体底子。与她同居玉照宫的那位,”她斜了斜眼,示意赤芍,仗着几分宠爱,常在徐婕妤面前说些拔尖拈酸。徐婕妤那样敏感高傲的性子,有苦也只往自己心里闷。又兼日夜精心照顾予沛,也难怪她瘦的脱了形。 我心中的不忍怜悯一瞬掠过,就收回了目光挑着果子吃。诗韵肚子里是个男胎,我的宝哥儿、映月的予沵,与我关系亲密的皇子五占其三。徐燕宜的那个,我委实不能再插手了。 位于我下首的胡蕴蓉顺着我们的视线看向形销骨立的徐燕宜,眼中迸出一束奇异的光彩。默默的呷了一口酒,眼角余光始终锁定着徐燕宜身后乳母怀中的襁褓。 宫宴之上,总少不了交杯换盏。我位份尊荣,有子可依,有宠可恃,是以向我敬酒之人不在少数。几杯清酒下肚,胃里翻江倒海一般难受。映月觑我脸色不对,使人禀报了玄凌,扶着我提前离席。 扶着喜儿呕吐不休,卷丹端来醒酒茶来,也被我呕吐中无意打翻。好容易胃里面舒畅一些,栽倒床上不一刻就进入梦乡。 难得一夜好眠醒来,喜儿面色有异的禀报道:“昨夜宴会结束后,菀容华一行人经过永巷回未央宫。不想脚步声惊醒了夜猫,那猫野性上来,冲撞了菀容华腹部,致使菀容华早产③。”她停了停,鼻息声加重了几分,“菀容华于今日凌晨产下一对龙凤胎,皇上大喜,当即降脂封菀容华为正三品贵嫔。” 第六十一章 甄嬛产后,以早产伤身,需要静养为由,推拒了后宫众人的探视。每日她产室里进出的,只有温实初和浣碧槿汐等几个忠心的宫女。小皇子和小帝姬也因为不足月就出生的缘故,身体羸弱,见不得风,没有抱出来给玄凌或者太后皇后过眼。 眉庄与我抱怨道:“嬛儿也不知道如何了,我屡次去看她,都被槿汐拦住——嬛儿竟是连我也不见。”我披着衣裳倦怠的斜倚着,安慰道:“不只你我,嬛姐姐连皇上都不让见呢。”眉庄蹙眉:“咱们怎么能与皇上一样?嬛儿早产亏了身子,又沾不得水,容颜憔悴,不能整洁精神,自然不能面圣。但咱们与她多年姐妹,彼此什么样的落魄样子没有见过?偏越发任性,也不晓得教咱们安心。” 我微微哂笑,甄嬛自是不能教我们看见的,否则她如何解释两个七个月的早产儿的模样与足月的婴孩几乎无异? 隐晦的扫视了一眼眉庄的小腹,我面色如常的道:“嬛姐姐也是为你着想,你身孕未满三月,她是怕你被产室血腥之气冲撞了呢。”似乎突然想起一般,道:“如今温实初全部心力都拿去照拂嬛姐姐和小皇子小帝姬的身体,你这边,看样子他是顾不及了。” 顿了顿,我继续道:“女人怀胎前三个月最重要,你又是第一胎,必须得有人看着。其他的太医,咱们摸不清根底,不过我一直用的方海却是可信的,医术也着实不错。不若就让他接了温太医的活,为你安胎?” 眉庄捏着帕子的手紧了紧,面上却不露丝毫异色,推拒道:“方海要顾着你这边,明贵嫔即将临盆也得他候命。我就不给他添麻烦了。左右不过一个月,等嬛儿出月后温太医就不会如此忙碌了。” 我拉了拉被子,应道:“但愿如此。”继而认真劝道:“等你生产之后,还是重新拉拢一个太医为上。温实初虽然医术精湛,但我听说他家与甄家是世交,从乾元十二年起,嬛姐姐就多亏了他在宫里照应。且嬛姐姐当年月中出宫落下产后不调之症,也是温实初不辞辛苦常去甘露寺诊治调理的。如此一位对嬛姐姐忠心的太医,便是你和嬛姐姐好的似一个人一般,这方面还是需要注意些。譬如今次,你和嬛姐姐同时有事,他首先偏向的却是嬛姐姐。” 眉庄左手护住自己的小腹,脸色有一瞬间的不自在,柔和的看向我,岔言道:“你只说我,你自己呢,”她伸手覆上我的,忧心忡忡道:“怎么两三个月了,还是这副恹恹的模样?”我心里也有丝疑惑,虽然有华妃的隐患在,但我不是这样轻易挣不开烦心事的人。看来,确实需要招太医过来看看了。 送走了眉庄,小钱子气息急促的进来禀报道:“方才在皇后处,荣更衣不小心撞到李总管,从李总管怀里掉出一个柳叶合心璎珞。柳叶合心,自唐代以来都是女子送给男方表白心迹的信物。但李总管身为宫闱内侍,如何能得到这个?祺贵嫔认定是哪个宫女送给李总管私相授受的信物,已经禀明皇上捆绑了李总管去慎刑司,要严刑逼问出那个送他柳叶合心璎珞的宫女。但是李总管口风十分紧,受刑昏过去几次也不肯张口。 可是昭明殿里,敬妃却认出那个璎珞是未央宫崔槿汐的手工。皇后正欲带人去搜查未央宫崔槿汐的房间,派了绘春来请娘娘同去。奴才估摸着,绘春就要到了。” “李长与槿汐有私情?”片刻惊诧之后,是恍然大悟的了然,以前许多想不通之处,此刻瞬然清晰。难怪甄嬛出宫四年之后,仍然能引得玄凌出宫与她相会,却原来是李长在其中使力。“皇后邀了哪几位去未央宫?” 小钱子道:“端妃敬妃和当时也在场的昌昭仪。”我想了想道:“皇后身为中宫,端妃敬妃手握协理六宫之权,都是去得未央宫的。但菀贵嫔才诞下龙凤呈祥,皇后就这般张扬搜宫,只怕菀贵嫔将来怀恨在心。罢,本宫就不过去了。绘春到了,只推说本宫正在小睡。”小钱子应下。 傍晚听小钱子说嘴:“皇后派人在崔槿汐房间里收出一个彩锦如意六角盒,盒子里层层丝帕包裹着……”他停了停,脸上显出尴尬之色,含糊过去,“证据确凿,皇后已经贬斥崔槿汐去了暴室。” 我毫不意外:“唐朝时内监宫女以对食结党营私,弄权祸国,甚至有篡上改史之事发生。历史为鉴,大周开国以来治国严谨,犹其防范这类事情发生。今日之事,或有敬妃皇后推动,然而他们二人的私情却不是假的。” 喜儿欣悦的接着道:“崔槿汐进了暴室,犹如断了菀贵嫔臂膀。只她身边残留的一个浣碧,”她不屑的哼了一声,“心比天高的糊涂东西,没有什么能耐。便是她生下龙凤之胎又如何?连跟在身边最久的贴身宫女也保不住。等她出月,未央宫人心涣散,自然不能与主子相抗衡。” 我随意的搅拌着燕窝,若有所思的道:“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晓得这场博弈谁输谁赢。崔槿汐跟着菀贵嫔那么多年,她若毫无所为的轻易放弃,那么她也就不是本宫认识的那个甄嬛了。倒是皇后,”我眼底有森冷的幽光,“一向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能撕下一块血肉,令人痛彻心扉。现今菀贵嫔在月子中,不能面见圣颜为槿汐辩解。也亏得她隐忍着菀贵嫔得意了那么久,只怕早就觑着这个时机了。” 喜儿有些迟疑的问道:“皇后与菀贵嫔不对付,这奴婢知道。但是敬妃从前不是与菀贵嫔最亲近的吗?且她还养着菀贵嫔的胧月帝姬呢,怎么今番却指证了槿汐?”我轻叹一声,道:“你也知道胧月是菀贵嫔的。先前菀贵嫔身怀六甲,回宫后又流言蜚语不断。无奈之下才让敬妃继续抚养胧月。现如今她因产下龙凤呈祥一跃而为贵嫔,敬妃便没有了挽留胧月的借口。但她怎么舍得?亲手将胧月从一个出生才三天的奶娃娃呵护到六岁知礼懂事的帝姬,五年多的岁月,一千九百多个日夜,她怎么舍得。” 敬妃是出于私心,然而她却不晓得,与她合作的皇后是怎样一个蛇蝎心肠的人。若不是那欢宜香,她怎么会汲汲营营的与甄嬛去争抢她的亲生女儿? 日子平平淡淡的过着,甄嬛安静的坐月子,李长和槿汐在暴室疲累的舂米,玄凌偶尔会和我抱怨身边伺候的人不如李长得力。我浅笑着劝慰,借机推荐了小文子。 十月初十,小顺子魂飞魄散的一路从姬宁宫奔来禀报道:“娘娘,殿下染了天花!”什么!我腾一下站起身,只觉得天地一阵旋转。喜儿和卷丹合力扶住我,唤道:“主子!”我脸上血色褪尽,死死的盯着小顺子,哆嗦着问道:“宝哥儿染了什么?” 小顺子趴伏于地,泪水合着汗水一滴滴淌下,身体不住的颤抖,闭眼道:“天花,殿下得了天花。”我握着喜儿的手,手指用力到惨白。跌跌撞撞的拖着她往姬宁宫跑去,浑浑噩噩中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她们掺上了轿辇。 到了姬宁宫,我顾不得先去面见太后,直往宝哥儿所居颐和轩而去。却在门口被竹息带着宫女拦住去路:“娘娘留步,天花极易感染,娘娘千金之体,万万不能靠近。” 我脑海中一片空白,只看见她嘴巴张张合合,却听不清她说了什么。用力推开她,我继续往前,却被宫女们强按着肩膀抱住。喜儿和卷丹几个,一壁为宝哥儿担忧,一壁又不敢放我靠近颐和轩,左右为难之下,只得尽力护着我。 我使命的挣着,她们使力的阻拦,场面一时纷乱不堪。忽然玄凌和皇后扶着太后过来,大喝道:“住手!”我听到玄凌的声音,脑中嗡的一声,已然清明。泪水不自觉的流淌,脸色的表情却肃穆冷静,弯倒双膝跪下道:“皇上,皇儿危在旦夕,求皇上准许臣妾进去陪他。” 玄凌双手用力搀我起身,眼中戚色一闪而过,轻柔的为我擦着泪,安慰道:“太医已经进去医治了,容儿莫担忧。”我怔怔重复道:“求皇上准许臣妾进去陪他。”皇后脸上带着悲悯之色,上前与玄凌并肩站着,道:“天花极易感染,湘妃切不能进去。二皇子有皇上福泽庇佑,定会平安渡过。” 我只看着玄凌,重复:“求皇上准许臣妾进去陪他。”玄凌用力握着我的手,额头青筋暴起,勉力忍耐着劝道:“容儿,予泽是朕第二个儿子,他染了天花,朕心里也不好受。听话,你与朕一起在外面等着,嗯?” “皇上,”我眼中的泪水扑簌簌的往下掉,“臣妾只有宝哥儿一个,臣妾这辈子也只有宝哥儿一个。但是臣妾唯一的儿子正在里面孤零零的煎熬着,皇上,那是天花啊!您让臣妾怎么能安生的站在这里看着臣妾的儿子独自一人在死亡线上挣扎?”我噗通跪下,拉着他的手,哀求道:“皇上,您准许臣妾进去吧,让臣妾去陪着他。皇上,求您了!” 玄凌眼眶湿红,偏过头不忍再看我。太后苍老疲惫的声音响起:“皇帝,就依了湘妃吧。”玄凌豁然转头,气急道:“母后!”太后定定道:“哀家是过来人,最明白女人一片为母之心。与其让她在外面看着日夜胡思乱想,不如就让她进去陪着孙儿。若是皇孙有什么,”太后滞了一滞,艰难道:“不测,依着湘妃的样子,只怕也要跟着去了。” 太后话音未落,我已经急切接道:“皇儿若有什么不测,臣妾断不能独活。求皇上成全!”玄凌深深的看着我,决然背过身去。我知默认已是他最大的让步,不敢多停留,疾步往颐和轩大门走去。临进拱门,我退后一步,转身注视着他直挺的背影,绽开最柔美的笑靥,道:“四郎,若是臣妾……,就将臣妾一把火化了吧。” 玄凌身体大震,不待他回身看我,我头也不回的大踏步进去。 宝哥儿小小的身体淹没在厚重的被褥之下,孩童粉嫩的脸颊烧的通红。他紧闭着双眼,喃喃呓语道:“母妃,母妃,宝哥儿难受,难受。”我心下大恸,扑上去要握他的手,喜儿拉扯住我,劝阻道:“主子三思,主子若因碰触殿下,不幸感染了天花,要让殿下依靠谁?”“嗯,”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招来负责诊治的许太葛太医医问话:“皇儿情况如何?可有了医治之法?” 许太医道:“回娘娘,二殿下感染天花已有十余日,今日始爆发。先高热,后出痘,大约十三日之后痘才能结痂,一个月之后痘痂脱落。只要殿下熬过结痂的十几日,当无大碍。然则……”我绞紧了帕子,尽量平静道:“然则什么,但说无妨。” 许太医擦了擦汗,道:“高热事伴有呕吐惊厥等症状,且后期若在口、鼻、咽、眼等部位出疹并化为脓包,脓包破裂而脓水潜入肺腑的话,微臣等也束手乏策。”我神色凝然,道:“一切听从太医吩咐,尽人事,听,”我心口剧痛,而弥漫上的情绪除了痛悔还有一种深深的无力,“听天命。” 许太医道:“微臣和葛太医商讨,二殿下年幼,或许熬不过漫长的半个月,因此想趁着殿下还未被高热摧毁身体底子,施药催痘,以期缩短整个过程。但是,这个催痘的过程,可能会让高热更猛烈一些。” 我心里一阵犹疑,高热太高了,也会威胁人的性命,然而十三日的时间也委实太长。许太医不敢催促,只静静等候我的决断。喜儿悄无声息的为我系上经过陈醋的面巾,与许太医一般遮住口鼻。我抚着面巾,突然想到许太医和葛太医分别是太后和玄凌专属御医,咬咬牙,道:“就按太医说的办。”又吩咐喜儿备妥降温用的酒水。 第六十二章 许太医得了我的首肯,带着卷丹去熬药。小钱子拧来烈酒,稀释后由菊清拧干帕子一遍遍为宝哥儿擦拭。 小顺子带着两个宫女,来来回回的收拾宝哥儿用过的被子衣服等物,堆叠一处,准备拿出去焚烧。我看着忙碌的一群人,忽然觉得宝哥儿天花得的蹊跷。天花恶疾极易感染,曾有一人染及一村,一村染及一县。且天花无药可医,药物只能辅佐。这般疾病,历来宫廷防范甚严,宝哥儿身为大周二皇子,有太后和我精心守护,怎么好端端的却感染了天花? 我的目光不由落在了那堆衣物上,后宫争宠从来险恶,在宫闱中传播天花疾病也不罕见,历史上也屡有皇子因天花夭折。我冷了面色,沉声吩咐道:“将这些都给本宫一寸一寸绞碎了仔细翻查!” 众人神色一凛,皆知我起了疑心。手下动作利索的拿起剪刀,仔细裁剪翻找,衣袖、夹层、被芯、枕套、荷包、鞋袜。但宝哥儿所用之物甚多,而原颐和轩伺候的宫人也全部迁至冷宫隔离,如今在轩内伺候的,只有我身边的小钱子喜儿卷丹山丹四人,以及小顺子菊清等四人,人手严重不足,使得这项工程尤为浩大。 宝哥儿高热愈发厉害,嘴唇干裂,脸色通红,触之烫手。卷丹换下菊清,一遍遍擦拭。我舀着沸水煮过的汤匙,一点点为他哺水。宝哥儿忽然弹坐而起,趴在床沿呕吐不止。我焦急的想伸手抚摸他的背脊,却被喜儿抢过扶着在怀里,用薄荷煎的水喂食漱口。 薄荷具有散热、辟秽、解毒等功效,最能预防口腔出疹。然而薄荷味辛,入口艰难,宝哥儿迷糊中本能的偏头闪躲。我硬下心肠,让喜儿强掰住宝哥儿的脸,亲自端起薄荷水喂他服下。 呕吐之后,宝哥儿出现惊厥,四肢抽搐,口吐白沫。许太医连忙上来翻转宝哥儿使他平躺,将软枕塞在他头下,扶着头偏向外侧,又请卷丹用布条缠了筷子,塞在宝哥儿上下牙齿之间,以防他惊厥时,咬伤舌头,然后用大拇指按压他人中。好一番忙碌,症状才稍稍缓解。 熬到天色渐亮,我委实支撑不住,眯眼小憩却渐渐昏睡过去。忽然耳边响起一声极力压抑的惊呼,我猛然惊醒,探身去看宝哥儿。他因高热而疲累的脸上,挤满了密密麻麻的红疹。葛太医见我醒来,解释道:“娘娘不必惊慌,这是药生效了。出了这皮疹,殿下的高热今日便能稍退一些。” 我看他成竹在胸的模样,心下稍安。随即问道:“皇儿口腔之内……”“啊,”葛太医道:“微臣方才检验过,并没有生出红疹。”我脸上喜色稍现,葛太医已经续道:“但是这皮疹转为丘疹再转为痘疱,痘疱灌浆变成脓疱需十五日时间,便是微臣以药物催发,也需十日左右。这十日内,口腔咽喉内随时都可能发出痘疹。” 我凝重的点头,将宝哥儿每日饮用之水,都用薄荷煎熬。 晌午,小顺子脸色沉重的进来禀报道:“外面传来消息,伺候殿下的小宁子也感染了天花。”我一顿,眼角瞥见山丹为宝哥儿擦汗的手剧烈抖动了一下,抿唇道:“去求皇上将小宁子挪进来。” 小顺子惊呼道:“娘娘!”我缓慢而镇静道:“天花恶疾迅猛,为了阻止天花大范围感染,小宁子只有一个下场。”小顺子黯然的低头,身为奴才,命是最不值钱最不能同主子比拟。同样感染天花,予泽能够独居一室,接受太医诊治,小宁子却只能一条绳索毙命,尸身丢入焚化炉。 “小宁子打小就跟在宝哥儿身边,今次受难也是因为宝哥儿的缘故。无论本宫作为宝哥儿的母妃,还是宝哥儿作为小宁子的主子,都不能放弃小宁子,看着他夭折。”山丹和小顺子等人,都停下手中的活计,静静听我说话,“你们为了本宫和皇儿舍命服侍,本宫和皇儿也不会坐视着你们被感染而后弃之不顾。”我环视一周,掷地有声:“本宫许你们不离不弃,不丢下任何一人,不放弃任何一个感染了天花的人,一同平安渡过天花肆虐!” 小顺子泪水模糊了眼,跪下大声道:“誓死效忠娘娘和殿下!”菊清喜儿卷丹山丹等相继四散跪下,而声音却同时从胸腔中迸发:“誓死效忠娘娘和殿下!”我沉静的站着,接受他们的臣服,人与人,无论主子或奴才,无论富贵或贫贱,从来都是真心换真心。 宝哥儿的两个侍女,紫毫和羊毫麻利的收拾出宝哥儿隔壁的房间,以安置小宁子。许太医按照宝哥儿服用的药方,重新为小宁子熬药。众人忙碌而有序。 我则在颐和轩高高筑起的围墙上紧留下的一个矮门后,与玄凌隔墙对话。“宝哥儿出了皮疹,太医说只要熬过皮疹化为脓疱的十日,就能安全。现在已经过了三日了。” “臣妾每日都喂宝哥儿薄荷水,听太医说,能防治宝哥儿口腔出疹。可是宝哥儿不爱喝。” “小宁子连着几日高热不断,今天总算降了一些。” 玄凌一直默默听着却不肯出声,我知道他还在怨我一意进来,心口微暖,继续说道:“诗韵临产的日子到了,臣妾j□j无暇,映月又胆小,臣妾想请皇上让皇后去主持诗韵生产。”停了停,那边依然沉默着,我只得继续,“天冷了,皇上夜里看折子多加件外衣。白日里也莫贪凉去喝凉茶。”絮絮了几句,那边仍不见回应,我无奈道:“宝哥儿那边离不开臣妾,臣妾告退。” 良久,玄凌才低沉的“嗯”了一声,也不知是答应了我告退,还是答应了让皇后主持诗韵生产,亦或是其他。我福了一礼,转身离开。 宝哥儿身上疱疹渐变成脓疱,肌肤刺痛,高热复发。他身上难受,偶有不注意就要去抓挠,我和菊清喜儿卷丹轮流守着他,捉住他的手脚不让他动弹。白日犹可,宝哥儿神志清醒,自觉抑制抓挠的冲动。而每到夜里,被高热和睡眠迷糊心智了,常常不自觉的动作。我就整夜整夜的伴着他,套着浸泡过烈酒的丝绸手套捉住他的手,低低的哼唱着吹眠曲儿。 而隔壁的小宁子,因为人手不够,天花又感染性强,已经用丝绸捆起了手脚。只有每日饮食吃饭或者涂抹药膏之时,才能得一刻松散。 到了第八日,宝哥儿全身疹疱皆化为脓疱,许太医和葛太医仔细观察诊脉之后,长松一口气,道:“已经化脓了,接下来是结痂、落痂。”许太医转身向我道:“结痂过程中,殿下或无甚大碍,然则近身伺候的人却要万万小心。这脓包破裂后的脓水,万不可沾身,否则十成是要感染的。” 我神色凝重,吩咐菊清她们手上多套几层手套,每日必用烈酒浣手。 又过五日,宝哥儿高热退却,身上业已结痂,小钱子绞完了所有衣被回禀道:“殿下贴身物件中皆无任何不妥。”难道宝哥儿真是无端感染的天花?我沉吟着思索。喜儿想了想道:“主子,奴婢听许太医说,天花会潜伏在人体内十日左右。殿下和小宁子前后发作,或许问题出在小宁子身上?” 我与小钱子对视一眼,小钱子立刻道:“奴才去查小宁子用过的东西。” 傍晚,小钱子用火钳钳着一个荷包,请许葛二位太医检验。许太医拿着筷子翻看荷包内壁乳白色的痕迹,肯定道:“这是天花脓疱破裂后,脓水留下的痕迹。”我脸色大变,宝哥儿身边我一向防范甚严,所有衣物荷包等全部交由菊清专人打理。而各宫嫔妃送的衣食,我严厉拒绝他使用。竟想不到有人以这般精巧的心思,绕着小宁子谋害宝哥儿。 我沉声吩咐道:“去将菊清请来,问她是否见过这个荷包。”喜儿应下,小跑着去了。菊清来的很快,辨认后肯定道:“这荷包是菀贵嫔身边的浣碧送的,主子原吩咐奴婢送进库房锁起来,但小宁子喜爱这荷包样式精巧,且上面雪兔的绣面迎合了他的生肖,故而向主子讨要了去。” 甄嬛!我瞳孔剧烈收缩,转头盯紧了菊清:“你确定是浣碧送来的?”菊清回忆道:“确实是浣碧,是九月十六那日,菀贵嫔在太液池散心,恰逢主子带着温仪帝姬和胧月帝姬说话,菀贵嫔凑兴说了几句,分别送给温仪帝姬一个蝴蝶如意纹荷包,胧月帝姬一个五蝠贺喜荷包,以及送给主子的玉兔望月灯笼荷包。” 我怒火上涌,迁怒道:“你是如何当值的?皇儿身边人岂能随意拿心怀叵测之人的东西?小宁子不懂事,你难道也糊涂了?!”菊清一言不发的跪下认罪,一旁紫毫求情道:“菊清姐姐当日仔细检验过,并未发现异常,这其中或有未知的蹊跷。”菊清却道:“当日奴婢被小宁子缠着分心,或有粗忽。是奴婢粗心大意,犯下今日滔天过错,求娘娘降罪。” 我冷哼一声,道:“你是宝哥儿的奴婢,本宫不好越过他罚你。等宝哥儿痊愈,你自向他请罪。”菊清磕了一个头,默默起身服侍宝哥儿。 我看着荷包向许、葛两位太医道:“今日请太医给本宫做个见证,这荷包内含邪秽之物,不能原样留存以作罪证。他日本宫与未央宫对峙,若太后和皇上问起,还请两位太医据实以告。”许、葛欠身应下。 宝哥儿结痂之后,基本脱离危险期。喜儿小钱子等人极力劝我离开颐和轩,玄凌闻得消息也传下话来,让我出去。我想着那个荷包,且身委实体疲累不堪,时常有晕眩感,留下无益,遂与宝哥儿话别,出了颐和轩。 出颐和轩之后,又在姬宁宫偏僻的宫殿里居住了十五日,太医确诊我未有感染天花,才能自由行动。 甫出宫门,我带着喜儿卷丹气势汹汹直闯未央宫。彼时玄凌正与甄嬛一起逗弄皇子帝姬。我强压下怒气,平静站定。喜儿俏脸薄怒,展示出荷包,喝问浣碧道:“这玉兔望月灯笼形荷包可是你亲手交给菊清的?” 浣碧一脸疑惑,接过仔细翻看道:“这是主子亲手所制,上个月中旬的时候给了二皇子把玩。”喜儿听她承认,脸色暮然变得十分难看。甄嬛察觉情势不对,与玄凌对视一眼,柔和笑道:“怎么了,这荷包有什么……”“啪!”却是我扬起手狠狠扇了她一耳光。 玄凌不意我忽然动手打人,怔愣之后立即上前要阻拦与我。我使力推开他,泪意和愤怒染红了我的双眼,一步步逼近甄嬛质问道:“为什么,我安陵容自问从未对不起你甄嬛,你为什么要下此毒手害我孩儿!” 玄凌大怔,不敢置信道:“容儿,你说什么,什么毒手?”喜儿将手中荷包大力投掷到浣碧脸上,喊道:“这荷包内壁暗藏有天花痘毒,是菀贵嫔以天花暗害二皇子殿下!”“不!”甄嬛转头直视玄凌,急急分辨道:“臣妾没有,皇上,臣妾没有!臣妾与陵容姐妹情深,自入宫起就交情甚笃。且臣妾出宫四年一直接受陵容接济,如何会做出这等以怨报德的之事……” 我听甄嬛直至此刻还在狡辩,欲要抬手再甩她耳光,忽然眼前一片漆黑,似乎天地都在旋转。 ################################## 再次醒来,我独自仰躺在景春殿寝宫的雕花大床上。喜儿见我睁开眼,紧张的问道:“主子饿不饿?渴不渴?要不要再睡一会?”我有片刻的茫然,忽然想起自己不是在未央宫质问甄嬛吗?立刻挣扎着要坐起身,喜儿急忙来搀扶。 我抓着她的手问道:“本宫为何会在景春殿?宝哥儿呢?皇上呢?”喜儿眼中含着卓然的喜悦,翘起的嘴角怎么也抿不下去,一件一件的回答道:“恭喜主子,主子怀有快四个月的身孕呢。那时主子急怒攻心晕倒,是皇上一路抱着主子从未央宫赶回长杨宫,传来方太医诊出主子有了近四个月的身孕。方才皇上一直守着主子,但主子睁眼前一刻钟皇上被竹息姑姑请去姬宁宫,听说是为了二殿下的事。” 我被四个月的身孕的消息炸的脑海一片空白,只傻傻的用手去抚摸我微微硬挺有着极和缓幅度的小腹,耳边仿佛听见了喜儿的回话,又仿佛没有听见。鼻子有些酸涩,大滴大滴滚烫的泪水控制不住的从眼眶中滚落,砸在怀中的被褥上,湮湿出一团一团深褐的颜色。 喜儿知道我心底的苦和渴望,并不劝慰,只安静的等待我发泄。 我一直为了宝哥儿日夜担心着,竟忽略了自己的身孕。我抚摸微凸起的肚子,有一种深切的不真实感,我真的怀孕了么?想起我之前的晕倒,急切而微惧的拉着喜儿追问:“本宫与宝哥儿同处一室一个多月,日日面对天花,对胎儿可有影响?” 喜儿有些迟疑,我心中咯噔一下,立刻道:“去传方海过来,本宫要亲自问他。”喜儿知道她方才的迟疑使我多想了,一面依着我的意思差人去请方海,一面安抚我道:“娘娘不必多心,娘娘并没有感染天花,只是娘娘情绪大起大伏,且疲累过度,饮食不善才导致胎动不安,方太医已经开了安胎药,娘娘只需吃上几服,再好生静养着,也就无碍了。” 我到底又问了一遍方海,才彻底安心。手掌贴着小腹,我想起诗韵算着日子也该产下孩儿了,于是问道:“明贵嫔生的是位皇子还是帝姬?生产的顺利吗?现今是谁在照顾她月子?”方海答道:“明娘娘于十月二十一日平安诞下六皇子,皇上下旨晋封明娘娘为从二品淑仪,现在是由顺娘娘和马夫人一道照顾着。” 我笑道:“诗韵诞下皇子,儿女双全,日后也不必羡慕本宫和映月了。”喜儿将安胎药塞我手里,板着脸嗔道:“是,明主子福气深厚着呢,很用不着娘娘操心。快将药喝了,好好睡一场才是正经。”我端过药,一气灌下,含着喜儿递到嘴边的蜜饯,才觉得好受了些。 喜儿不管我的意愿,径自扶我躺下,我拉着她的手念叨了一会宝哥儿,迷迷糊糊地昏睡过去。 翌日醒来,已经日上三竿。玄凌坐在我的床边,握着我的手,静静等我睡醒。我将被烈酒浸泡的满是褶子和蜕皮的手抽回,藏在被褥里,赧颜道:“皇上怎么来了?”玄凌捕捉到我的小动作,固执的拿出我的手握着,放在唇边亲吻,“容儿的手是朕见过最美丽的,不必藏起来。” 我偏过脸去,道:“皇上又哄臣妾。”玄凌俯下来亲吻我的脸颊,道:“朕什么时候哄过你?”我推拒着他的脸,闪躲道:“别,臣妾还未梳洗,脏死了。”玄凌闹着我不肯放开,我反抗不得,任命的闭上眼任他胡闹。 玄凌伸手抬起我的背脊,将我搂在怀里,语气糅合了庆幸严厉和柔情,交织成复杂的叹息,他道:“容儿,你不晓得你在颐和轩的日子,朕心里是多么担忧。你不晓得朕得知你怀孕四个月,有多么后怕,又有多么高兴。”他抱着我背脊的手臂渐渐使力,勒得我疼痛,“容儿,你好狠的心肠,你怎么忍心,怎么那么轻易的对朕说出火化的话来。”他顿了顿,重复道,“你好狠的心肠。” 我抬起胳膊环绕住他,一下一下的抚摸着他的背脊,像对宝哥儿一般。轻声道:“臣妾日常看史书,知道因一人得天花之故,染及一县的惨烈和哀痛。臣妾不愿意那样,皇上还在宫里呢。臣妾当时就想着,若臣妾当真福薄,再不能伴随皇上左右,宁愿一把火烧个干净,也不愿意被皇上瞧见臣妾生满痘疱的容颜,更不愿意留着臣妾残躯威胁皇上龙体安危。” 玄凌勒紧了我,呢喃道:“傻容儿,朕一直等着你陪着朕慢慢变老,你怎么能有那样糊涂的心思?”“皇上!”我惊愕的犹如被人发现了掩藏最深的秘密,羞窘而恼怒。玄凌放开我,含笑的双眸凝情的注视着我,道:“容儿,再唤朕一声四郎。” 我因他拉开的身子而垂落的手,狠狠的掐了一把大腿,疼痛的泪花立刻汹涌,颤声唤道:“四郎。”玄凌嗯了一声,重新将我抱住。 第六十三章 送走了玄凌,各宫以贺喜为名的刺探和谄媚纷至沓来。而我身为正二品妃,即将晋为从一品夫人,自然不必劳心劳力的亲自应付这些机锋。只接见了皇后端妃敬妃的使者,其余不相干的,按照她们与长杨宫关系的亲疏,或安排喜儿小钱子或让卷丹山丹出面打发过去。 映月听闻我回了长杨宫,带着予沵过来陪我说话。经月不见,予沵说话已经很溜了。软软糯糯的唤了一声“湘母妃”,听得我心肝儿微颤,爱怜的几要抱入怀里来。然而我到底才从颐和轩出来,映月带着予沵过来是表示诚心,我也要投桃报李远着予沵一些才好。 远远的看了几眼,笑着向映月道:“本宫宫里菊花开的姹紫嫣红的,很是好看。外面阳光正好,让乳母抱着予沵出去晒晒太阳赏赏景吧。”映月闻言微笑,将予沵交予乳母抱走,与我说起诗韵:“十月二十一日清晨,大约寅时五刻左右,明姐姐身边的翡翠向臣妾禀报说明姐姐已经发动了。臣妾当时想着,明姐姐已经是第二胎,应该生的顺当些。便将予沵托付给乳母,心里盘算着回来与予沵一同用早膳。” 她抿唇笑了一笑,“却是臣妾失算了。明姐姐从清晨生到黄昏,六皇子的头才出来了一点儿。臣妾和皇后站在产室外,听着里面明姐姐凄厉的痛喊,却迟迟不见稳婆出来报喜,直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她歪了歪头,眉间飞扬的是小小的喜悦,“娘娘猜,明姐姐怎么了?” 我想了想,道:“皇后为了她贤德的名声,必会竭力保证诗韵能平安生产。而若没有那些阴乱的把戏,诗韵迟迟生不下来……莫不是六皇子太大了?”映月笑道:“娘娘英明,六皇子生下来的时候足有八斤三两呢。” 时下人以婴儿越胖越重为好,认为这样的婴儿健壮易养活。然而婴儿过大对母体的负担也大,尤其是在这只能顺产的时代,生产就是一道要命的难关。幸亏诗韵是第二胎,若是第一胎,只怕生的更艰难些。然而这个观念我却不好和映月解释,只附和的微笑。 眉庄撩开珠帘笑问道:“说什么呢?笑的这般开心。”“眉姐姐,你怎么来了?”我诧异的掀开被子,欲起身迎她,一面嗔道:“小钱子也不晓得进来通报一声,规矩这般松散,是该让周源好好调/教了。” 眉庄疾走几步按住我道:“发生了那样的大事,我知道你回来了如何还能坐得住?急急的赶来,不耐烦等小钱子来回通报,就直接进来了。你也别怪罪小钱子,他倒是规矩的紧,可也拧不过我啊。” 我皱了皱鼻子,瞪着眉庄身后缩头缩脑的小钱子道:“既然眉姐姐为他求情,我就饶了他这一遭儿,不过只此一次,若有再犯,你也不必来见本宫,自去慎型司领罚。”小钱子跪下谨记。我看他受教,微微颔首,示意他退下。 眉庄静静含笑看着我立规矩,也不打扰,直到小钱子退出去才道:“我从太后那里过来,许太医传出消息来,说予泽一切安好,再有半个月就能出来了。”我垂下头抚着小腹,噙着一缕温柔的笑意,含喜似嗔的道:“这孩子偏赶着他哥哥出了这样大的事的时候来了,教我静养着这个,又牵挂着那个,左右为难。” 眉庄拿食指戳我额头,“你这妮子,都做过母亲的人了,孩儿来了快四个月了也不晓得。”复又握住我的手,语气里带着浓浓的担忧和庆幸:“我昨日在棠梨宫听到你怀孕了四个月后怕的几乎晕厥过去。你也忒不小心了,天花猛如虎,若是你……可怎么是好!” 我心里也有几分后怕,侥幸道:“这不是没事嘛,那时我也不晓得我会再怀上。”映月一旁听着,此刻迟疑道:“那天花,真的是……?” 我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声音犹如在冰水中浸过一般:“宝哥儿贴身小内侍小宁子日日佩戴的荷包内壁藏着天花痘毒。许、葛两位太医都确认过,决计不会冤枉了她!” 眉庄觑我神色,知道我恨透了甄嬛,心中为难,道:“太后已经下了懿旨罚嬛儿禁足未央宫,待一切水落石出之后再行处置。” “水落石出?”我抽手拂开眉庄,眉梢高高挑起,昭示着我的不悦与愤怒,“甄嬛已经承认荷包是她送给宝哥儿,证据确凿,已经就是水落石出!”太后一向喜爱宝哥儿,又是在姬宁宫出的事,以太后的秉性和对甄嬛的厌恶,应早已下旨贬斥了甄嬛才对。如今只是不痛不痒的禁足,显而易见其中必是玄凌力保甄嬛的结果。我不由暗暗齿冷,今天早上握着我的手,满口满眼情丝的男人,骨子里竟是这样的薄情! 眉庄却不愿意她最好的两个朋友就此产生误会和仇恨,恳切道:“自乾元十二年我和你和嬛儿同期入宫,互相扶持着,多少患难都熬了过来。嬛儿出宫四年,你持续四年对她的接济,对胧月的照拂,这么大的恩情,嬛儿岂能不知?岂能以怨报德?且九月份的时候,嬛儿已经怀孕七个月,天花那样的东西,她怎么敢沾惹? 陵容,这里面疑点多多,以你的聪慧,只要你冷静下来,你自然能察觉。”她望着我,情真意切:“陵容,你切莫一时冲动,令亲者痛仇者快!” 我几乎冷笑连连,募的背过身子道:“你与她打小的情分,我在你心里自然不能与她比。难为你寒冬腊月的,大着肚子从东六宫赶了这老长的路特意来本宫这长杨宫来为她说情。可惜,哼!” 眉庄声音里有一丝受伤,但她却强忍着,仍然来劝我:“陵容,我是什么品性你难道不知道吗?我与嬛儿固然是打小的情分,然而我与你也是宫中患难与共十多年的情分啊!我若当真看重她胜过你,我又何必来这一趟?嬛儿如今处境并不好,如履薄冰一般,假设她真的对你没安好心,以她的聪慧又怎么会选择眼下这般紧要的时候下手?” 我豁然转身,凌厉的逼近她:“她如履薄冰?哈!皇上为了她网开先例,迎接清修废妃回宫,为她大兴土木,建造奢华以及的未央宫,为她顶撞太后以妃位迎接回宫!这般时候?什么时候?不正是时机成熟的时候吗!她一举诞下龙凤呈祥,只要本宫的宝哥儿出事,后宫宠妃之中,谁有她风光,谁有她地位稳固?!” 眉庄不敢置信的望着我,颤声道:“你,你心底是这样想的?我明白了,”她的脸色煞白如白纸,扶着彩月的手用力到五指发白,颤巍巍的退后,道:“我明白了。” 我心里有一丝不忍闪过,握紧拳头,抑制住要去搀扶她的举动。我与甄嬛的纠葛太深,每次想到那所谓的龙凤呈祥,我都有种从心底升起的寒冷,他们,终究不是玄凌的孩子啊!惟有趁着这个机会,我才能和甄嬛,干干净净的决裂。 脑中闪过玄清和甄嬛的身影,我咬了咬牙,望着大门,面上凝冰一样冷酷,道:“来人,送惠淑媛回宫!天冷路滑,惠淑媛若在长杨宫跌了一跤,本宫满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眉庄背对我的身影一颤,扶着彩月顿住道:“我不相信这件事是嬛儿做的。倘若,倘若,真的是她,我必为你讨回公道。”说完,大踏步离去。小钱子见我和眉庄闹得这样僵,不敢差使其他小内侍们,忙不迭的亲自跟上去服侍。 映月看着眉庄走远,向我道:“娘娘,惠姐姐说的有几分道理,或者,真的不是菀贵嫔所为?”我何尝不知道?或许在初见到荷包的那一刹那,我惊怒交加,怀疑过甄嬛。然而之后在颐和轩那十几日已足够我清醒冷静。甄嬛再次回宫,眼底虽然被野心烧灼,然而以她的品性,断不至来谋害我的孩儿。 只是这其中曲折,我连眉庄都不能细说。唯有一个华妃,她一心想我护着小皇子小帝姬,让玄凌亲手将别人的孩子,当做自己的珍宝,呵护在手心中,以此来嘲笑羞辱。 轻叹一声,眉庄来为甄嬛说情,而我要断却与甄嬛的友谊,今日只能委屈她了。 天花的事,扑朔迷离,太后皇上所查证据条条指向甄嬛。然而这些证据又经不起严格考校,仿佛有人匆匆忙忙贯在甄嬛身上似的。一时进展缓慢。 甄嬛禁足,后宫不得探视,玄凌却是时常去的。甄嬛向玄凌请求重审她贴身宫女崔槿汐一案,后宫中关于崔槿汐和李长有私情一事再度甚嚣尘上。甄嬛不知使了什么手段,令徐燕宜出面,以“男女居室,人之大伦”说服玄凌。 玄凌夜间宿在景春殿与我说起李长:“跟在朕身边伺候二三十年了,一时糊涂犯下这样的大错,实在是令朕痛惜。” 我垂眉低笑:“李长宇崔槿汐的事情,可大可小。往小了说,这男欢女爱,人之常伦。否则臣妾也不能为皇上孕育子嗣。而若往大了说,”我抿一抿唇,“李长跟在皇上身侧伺候了二三十年,对皇上的一些小习惯了解的深入骨髓。皇上抬一抬手,他便知道皇上是要喝茶还是要拿笔。皇上提一提脚,他便知道皇上是要进后宫还是要去御书房。 而崔槿汐,却是菀贵嫔身边人。自乾元十二年菀贵嫔入宫,便一直跟着伺候。无论菀贵嫔得宠或失意,无论菀贵嫔是在宫里宠冠六宫或出宫常伴青灯古佛,她都不离不弃的追随着。 他们两人,一个是皇上最信任的心腹,一个是宠妃身边的贴心人,这二人交好却是大事。也难怪皇后担忧前唐旧事在我大周复发,的确不得不使人忧虑。” 玄凌的呼吸清浅了几分,显是在思考。我将头顶抵在玄凌的下巴上,故作好奇的追问道:“皇上怎么突然提起李总管来了?莫不是身边人伺候着比不上李总管用心?” 我一口一个了解,用心,完全挑起了玄凌的怀疑。他道:“是今日白天朕去玉照宫探望徐婕妤,她与朕说起李长和崔槿汐的事。” 我眸光有些闪烁,将胳膊横在玄凌胸膛上,仿佛不经意一般嘟囔道:“徐妹妹总是读的书多一些,想必也有些自己的见解。但臣妾却是最不愿意听她们引经据典的,每每说起话来,总是引用先贤的话儿,却不晓得先贤的话也是作用在特定情况下的。” “哦?”玄凌来了兴致,撑起上半身来问我:“说来听听。”我想了想道:“譬如说,李白有句诗‘清水出芙蓉’,而《大戴礼记-子张问入宫篇》中又有水至清则无鱼。这两件,摆在一处相互矛盾,而分开来又很发人深省。” 玄凌琢磨了一刻,道:“那么,容儿认为李长和崔槿汐的事如何来办?”我支起身子道:“既然皇上问起了,臣妾也就说说臣妾自己的看法吧?”玄凌点了点头。我顿了顿整理思绪,道:“李长和崔槿汐的事,从皇后的立场上看,皇后娘娘总理六宫,考虑事情需从大局角度出发。李长和崔槿汐违背宫规,私相授受,又有前唐之鉴在前,不能不严惩不贷以儆效尤,以防后人效仿。 而从皇上角度出发呢,皇上贵为一国天子,大局上与皇后采取一样的措施。但从私情上,李长毕竟伺候皇上这么多年,尽心尽力,忠心耿耿,这些情分皇上不得不顾虑。李长和崔槿汐之事,发乎情止乎礼,并未为皇上或者大周或者菀贵嫔带来什么不好的事情。所以臣妾想着,法网之外总还有人情在的。” 玄凌的眼色随着我的话变换不停,他听我说完,抬眼笑着看我:“容儿是建议朕饶了他们?”我苦恼的摇头:“也不是。皇上突然问起臣妾这个,臣妾立时只觉着皇后惩罚的对,而李长毕竟是皇上的人,左右为难罢了。到底徐妹妹是满腹诗书的才女,皇上随口问起就能引经据典的为皇上排忧解难。” 玄凌眼中晦暗光芒一闪而逝,我知道他已经对徐燕宜起了疑心,遂拉着玄凌说起别的:“四皇子早产,皇上去看他,他可大好了?”玄凌微蹙了眉道:“倒是长开了些许,与予函一般大小了。”我失笑道:“予沛是八个月早产,予涵是七个月早产,又是一胞双胎,予沛怎么着都要比予涵大些吧?皇上许是记差了?” 玄凌笑道:“没有,你不晓得涵儿那小子长得可快着呢。”我静静抿唇笑着,甄嬛便是将月子延长了四十五天,这些蛛丝马迹也不尽能全部遮掩的住。现下玄凌没有起疑,一旦起疑,一切昭然若揭。 翌日,因宝哥儿突然得天花而一直悬疑的李长崔槿汐一案终结,玄凌将李长和崔槿汐贬斥为最末等内侍宫女,李长赐给未央宫做行走内监。而仪元殿重新整顿,曾与李长关系密切的或打发去别的宫殿,或发配给不重要的差事,所剩下的寥寥数人中又以小文子最机灵又资历年老,得以出任新一任总管内监。自此,李长在仪元殿和玄凌身边的影响力,急遽缩减为几乎没有。 而我出颐和轩快七天了,这几日为了安胎,皇后免了我的早晚请安,今日却是必须去一趟了。我依着往日的习惯,不是最早到也不是最晚到。随着我步入大殿,殿里的众妃嫔皆起身向我行礼。我瞥见徐燕宜,视线停留了三四秒钟,她愈发清瘦了。 我点了点头,向端妃敬妃行了平礼,端妃敬妃侧开身子避过。胡蕴蓉娇声笑着道:“湘妃娘娘晋升从一品夫人的圣旨已下,只等行了册封礼就是正经的夫人,怎么还当自己是正二品的妃子呢?” 我斜睨了她一眼,淡淡的道:“礼未成,本宫便只是正二品的从妃。”胡蕴蓉却并没有继续讥诮,我有些惊讶她轻易罢休,不由用眼角余光留意着她。 皇后在宫女们的拥簇下坐上了凤座,我领着众妃嫔参拜。皇后端庄的坐着,伸手虚扶,道:“湘仪夫人你有着身孕,日后见了本宫不必多礼。” 我福了福身子,恭敬道:“不敢,礼不可废。”皇后道:“子嗣为上,待你平安产下皇嗣,一切再按照规矩来。”我只得受了。 皇后向我点了点头,抬首环顾四周道:“你们多跟着湘仪夫人学学,静心调理好身子,为皇上诞下龙嗣才好。”底下有人掩口轻笑,声音透过衣袖有些模糊:“学夫人费尽心力在太后面前为别人说好话,却让别人害了自己的孩儿么?”此话一出,暗昧的讥笑声此起彼伏。 我心知我的身孕、位份,甄嬛的宠爱都令这些人眼红嫉妒,心中毫不动气,面上却勃然大怒,喝道:“谁?鬼鬼祟祟的给本宫滚出来!” 甄嬛已经让出胧月的抚养权给了敬妃,是以敬妃为甄嬛帮声道:“以下犯上,不敬尊上,造谣生事,挑拨是非,请皇后严惩!” 皇后脸色微变,因为宝哥儿的事,久不理事的太后最近频频向她施压,而太后和皇上的探查人员,她也几乎抵挡不住了。一时心情抑郁之下怒喝道:“嘀嘀咕咕,嘀嘀咕咕四处散播流言。德言工容,妇言在哪里?贵嫔以下,回去把《女戒》抄写一遍,都给本宫长长记性!” 皇后好大一通脾气,众妃噤若寒蝉。鸦雀无声的静默了一阵,众人便散了。 我因在孕期,想锻炼体力,便弃了轿辇,徒步行走。绕过假山,清晰的听见余容娘子娇傲的声音:“姐姐的空翠堂那般冷清,实在不宜姐姐和四皇子居住调养身子。妹妹不才,但妹妹的拥翠阁却是玉照宫最热闹的地方,妹妹愿与姐姐换一换。” 我脚步一顿,后宫宫殿排列都墨有规格。地位愈高的妃嫔,她们的宫殿愈靠近一宫主殿,也愈加奢华。这赤芍嘴上说的动听,其实却是打压高位妃嫔的脸面。 徐燕宜还未开口,胡蕴蓉清脆略带威仪的声音响起:“余容娘子放肆!空翠堂也是你能肖想的?”顿了顿,她向徐燕宜道:“徐妹妹别与她计较,眼皮子浅的东西,仗着表哥的宠爱就得意张狂。”她走了几步,握住徐燕宜的手关切的道:“四皇子身体可大好了?” 徐燕宜感激的福了一礼,道:“多谢娘娘关心,已经大好了。”胡蕴蓉拍了拍胸口,长松一口气,语带轻松道:“那就好,那就好。本宫恍惚听说若是四皇子身体未见起色,表姐就要将四皇子抱走抚育呢。” 我心里犹疑顿起,中宫有意抱养皇子,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丝毫消息没有听到?瞥见徐燕宜煞白的脸色和摇摇欲坠的身体,心里疑云更浓。回头示意小钱子留心打探,扶着喜儿的手绕道往姬宁宫去了。 第六十四章 姬宁宫里,火盆烧的旺盛,一室温暖。太后头戴抹额,躺在病床上,望着我道:“你来了。”我紧走几步,行礼道:“臣妾给太后请安,太后万福金安。”太后哼笑一声,带着淡淡的自嘲:“这许多的糟心事,哀家如何能安。” 我只当她指的是宝哥儿的事,微笑道:“宝哥儿安然渡过危险期,再等七天后就能向太后请安了。他也算因祸得福,日后再不怕感染天花。”太后憔悴的闭了闭眼,道:“打嘴,哀家面前也口是心非。” 我的笑容僵在脸上,好半晌才徐徐露出一个苦笑,却只引着太后说些别的:“臣妾也想不到七、八年了,臣妾还能再怀上。”话题转的僵硬,太后不为所动,继续道:“你顾念旧情不肯说,哀家替你说。哀家一直知道她不是个善茬,回宫半年就生了多少是非。先有流言不断,后有李长和崔槿汐的事情闹得满宫风雨,现在更是陷害上哀家的孙儿了。偏不知她给皇上下了什么迷药,引的皇上尽护着她,不仅顶撞哀家,竟是连儿子也不顾了!” 我低下头,脸上尽是苦涩。静默一刻,方强撑着笑容为玄凌辩解:“菀贵嫔才为皇上生下一对龙凤胎,皇上心里正是最得意她的时候。看在皇子和帝姬的面上,也少不得护着菀贵嫔一二。”太后重重哼了一声,道:“但愿不要是第二个傅如吟!” 我一惊,抬眼撞进太后深不见底的瞳孔,激灵灵一个哆嗦,立刻恭敬的低下头。太后默了默,问道:“宝哥儿是在哀家这里出的事,你心里可怨望哀家?”我掩在袖口中的手一抖,缓缓跪下道:“宝哥儿病发当日确实是在太后宫中,然而太后留臣妾母子在颐和轩治病而没有迁居宫外①已经是给臣妾和宝哥儿莫大的恩惠。且,”我伏下以额触地:“那个荷包,是臣妾信错了人,以致给二皇子殿下带来这样大的灾厄。是臣妾轻信之过。” 太后盯着我看了片刻,才满意的点头,唤我起来,拉着我的手道:“你也忒胆小了,哀家不过是问一句,你就吓得跪地。”她的目光转向我的肚子,有一抹奇异的神采闪过:“有身孕的人经不得久跪,莫伤了哀家的孙儿。” 我被她目光看得下意识用手挡住,浅笑着接话:“臣妾倒是想要一个帝姬。女儿是娘的贴心小棉袄,宝哥儿心里只有太后您,臣妾却是想要一个心里想着臣妾的女儿。”太后指着我向竹息笑骂道:“瞧瞧,瞧瞧,她一直吃着哀家的味呢。” 竹息笑着打诨,道:“二殿下心里可不是只有您?诗蕊帝姬为奴婢打的第一个络子也被殿下哄去给了您。”太后嗔道:“你也在这儿等着哀家呢,宝哥儿和诗蕊都是哀家的乖孙,可不该想着哀家?”竹息一叠声的应道:“是是是,是该想着您。” 我也跟着附和。心内暗暗松了一口气,总算是见着了笑影了。 陪说了一阵话,去颐和轩门口转了转,便回去景春殿。小钱子道:“自九月份,昌昭仪就常往玉照宫去看四殿下。但凡四殿下缺了什么,都是拣那上好的送去。有一回温太医说四殿下肠胃弱,可以让乳母服食燕窝,再通过奶水喂养殿下慢慢温养。昌昭仪听说了,回头便将燕禧殿中上好的血燕送去空翠堂。” 后宫从来不忌以最坏的角度去揣测她人,喜儿道:“昌昭仪一向眼高于顶,与徐婕妤也无甚交情,这般殷勤,其心可疑啊。”我点头赞同,徐燕宜心思细腻敏感,她今日那一句仿佛不经意的“表姐就要将四皇子抱走抚育”,不知道要引发她多少愁绪心力。 周源垂着眼皮,捧着茶杯,道:“昌昭仪被坏了身子,不能再孕。而老奴听说,昭仪娘娘身边的井如良是晋康翁主荐进宫的。”我眨了眨眼,望向他:“你是说,昌昭仪已经知道自己不能再孕的事?” 周源道:“是。”我了然,胡蕴蓉这是打着抱养的主意了。四殿下虽然早产体弱,但在太医精心照看下已经调养的几乎与正常婴儿差不了多少。且比起我的宝哥儿、甄嬛的予涵、诗韵的予泓,显然徐燕宜的予沛更适合抱养。徐燕宜以婕妤的身份教养予沛虽是玄凌格外恩宠,但到底不合宫规。 只看着胡蕴蓉今番对徐燕宜所说的话,她存的险恶心思昭然。徐燕宜难产伤身,又尽心照顾予沛,身体已经坏了。再有余容娘子和她在侧拨弄是非,徐燕宜那点心血迟早会熬干。 想透这一层,便将心思歇下。无论徐燕宜下场如何,无论予沛的抚养权归谁,这都与我利益冲突不大。当下最要紧的,是太后态度的变化。 我将今日在姬宁宫太后的一言一行仔细学给周源,纳闷道:“本宫在太后跟前虽不如眉姐姐得脸,却一向也能讨得太后欢心。可这次,太后对本宫的态度似乎变了些?” 喜儿是随着我进了太后寝殿的,此刻也嘟囔道:“二殿下感染天花,主子受了极大的惊吓不说,还带着身孕守着殿下一个多月的时间。而那个罪魁祸首却能好好的呆在未央宫享福。太后不仅没有半点安慰,还让主子跪地自请罪过,实在是……”她停了停,吞下了不敬之词。 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近八年的岁月,我事事拿捏着太后的态度,不争宠不擅权。有眉庄和宝哥儿在太后面前为我美言,有自身品行树立正恭顺信义形象,有隔三差五的请安问好。分明在傅如吟事件里我成功博得了太后的信任与认可,去颐和轩照顾宝哥儿时也看到太后眼中的怜惜与理解,怎么几日之间,太后的态度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一屋子人沉思良久,周源方慢吞吞的道:“十一月二十六日,是娘娘晋湘仪夫人的册封礼。再到明年四月娘娘产下麟儿,将按例晋为正一品妃。”他的声音沉稳中带着一丝浸淫后宫一生的透彻,“到明年,后宫整整十九年未有四妃了。若是娘娘诞下一位帝姬,太后或许一如既往的喜爱娘娘,倘若娘娘诞下皇子,”他顿了顿,“后宫之大,现有的六位皇子里,三皇子和六皇子的母妃都与娘娘交情深厚。四皇子病弱,五皇子生母为太后所忌讳。娘娘若再诞下皇子,与娘娘有干系的就是四位皇子了。” 我犹如醍醐灌顶,完全的彻透明白,喃喃道:“太后纵与皇后不亲,她与皇后身上都流淌着朱家的血脉。而大皇子不论生母是谁,在玉碟上却是正经的中宫嫡子。”随即笑道:“太后却是多心了,大皇子嫡长子的地位稳固非常,本宫却没有打着那个主意。” 周源静静的看了我一眼,又收回视线。历史上十成以上的皇子争储,鲜有出于他们母妃的意愿。 解开了谜题,我一如既往的按着惯例去太后宫中请安,一边数着日子,紧张的等待宝哥儿回归。 十一月二十一,宝哥儿在隔离于颐和轩一个月又二十一天之后终于平安回归。我站在太后身边,看着他迈着更加沉稳的步伐一步步优雅的进来时,抑制不住的红了眼眶。他撩起衣摆,跪下磕头道:“不孝孙儿给太后祖母请安,孙儿惹祖母担心了。” 太后也激动非常,亲自弯腰扶起宝哥儿搂在怀里,心肝儿肉的叫喊起来。宝哥儿却不像之前一味赖在太后怀里撒娇撒痴,反倒轻抚着太后的背脊,在她耳旁轻声细语的劝慰起来。本该稚气的形象,却无端有了一种成人才有的稳重和温柔。 太后伤心,我不得不收拾起激动的心情,与皇后一左一右的开解着。好半天才安抚下太后的情绪,太后又拉着宝哥儿四下打量。看到他脸上多出来的几点麻斑,又流了一场眼泪。这一番哭闹直到玄凌过来才歇止。 宝哥儿趁机脱离太后怀中,向玄凌皇后和我都行了跪拜大礼,又回了玄凌和皇后的问话,带着温仪和诗蕊胧月去了一边。 太后看着宝哥儿走远,脸色募的沉郁下来,道:“皇帝,予泽都已经出来了,那犯人你还一力袒护着?” 我在一边听着,恨不能把自己劈成两半儿,一半留在这边听太后和玄凌商讨,一半飞过去楼住宝哥儿仔细看看,仔细问问。 玄凌拧眉道:“母后,此事并不是菀贵嫔所为。儿子已经查到些眉目,只待几日后捉住有力人证,一切便可真相大白。”太后不满玄凌庇护甄嬛,不悦道:“几日究竟是几天?你给哀家一个确切的时间。”玄凌道:“最多十日内,便可见分晓。” 太后向皇后和我道:“皇后和湘仪夫人都听着,你们给哀家做个见证。若是十日之后皇帝你拿不出人证,那菀贵嫔便给哀家发落去冷宫!”皇后一滞,不愿意夹在太后和玄凌中间,为太后得罪玄凌,硬着头皮劝道:“皇上金口玉言,自不会食言。这人证……却是不用臣妾做的。” 太后勃然而怒,狠狠一拍桌子道:“皇后!你身为中宫,看看都出了些什么糟心的事!李长和崔槿汐秽乱宫闱,刺探皇帝行踪,你不仅不严惩,反倒饶他们一条性命。甄氏残害皇子龙孙,你不仅不严加惩罚,反倒轻轻放过!如此松懈,你简直妄为中宫!” 皇后脸色大变,噗通跪于地上。皇后跪下,我们这些妃嫔也不敢站立,纷纷随之伏地。我暗暗琢磨着,李长和崔槿汐是玄凌亲自下命处置,甄嬛的禁足也是玄凌力护的结果,太后以此说事,发作皇后,目的显然是指槐骂桑,指责玄凌。然而这句“妄为中宫”,却是说的太过了。 玄凌面色不禁有些难堪,勉力维持着道:“儿子是天子,出口的话绝不会更改。”太后点了点头,看着皇后道:“你枉负哀家与皇上对你的信任,着今日起罚俸一年,抄写宫规一遍。至于治理六宫,”太后的眼睛从我身上掠过,落在端妃敬妃身上,“抄好之前,就交予端妃敬妃吧。” 抄写宫规一遍,听着不多。然而那些细细密密的规矩,没有三两个月的时间,怎么也不能抄写的整洁。而皇后为了表示反省和不恋权,这个时间还要再延长以两个月。皇后面色苍白,死死咬着嘴唇道:“儿臣遵命,谢母后。”玄凌眼里有一丝不忍,看着太后拂手,亲自扶皇后起身。皇后强作镇静的向玄凌摇了摇头,示意无事。而她失了血色的嘴唇上,三道深深的牙印格外的令人怜惜。 众人散了之后,我牵着宝哥儿的手一道回去长杨宫。而本应该陪着我们的玄凌,因为皇后为他承担了太后的怒火,满怀歉意的携着皇后回去昭明殿。 我细致的一遍又一遍追问宝哥儿在颐和轩的衣食身体,宝哥儿也耐心的一遍一遍的回答。直到我问了三遍再问第四遍时,宝哥儿无奈的笑道:“母妃,您是陪着儿子安全了才出来的,委实不必这么担忧。” 我很有些歉意,他才八岁啊,生死遭儿上才踏过来,生理心理皆脆弱时,我这个生母却不能陪在身边:“结痂的时候很痒吧?我本打算出来处理些事情,就回去陪你。”扶着肚子,道:“只是没想到出来了,就不能再进去。” 宝哥儿看着我被冬衣包裹着只有一点点弧度的腹部,有些惊奇:“菊清姑姑说,明年四月儿子就会有一个弟弟了。”我微笑道:“也许是妹妹呢,宝哥儿不想要妹妹?”宝哥儿闻言,不好意思的摸了摸的头,憨笑道:“不拘是弟弟妹妹,总有个人日日陪着母妃,儿子就都喜欢。”我鼻中微酸,摸了摸他的头顶道:“你也日日陪着母妃的呢。” 宝哥儿不再叫嚷着长大了不准摸头,笑眯眯的伴着我。走了一阵,他忽然道:“儿子的天花,并不是菀母妃下的手。”我一怔,道:“你如何知道?”宝哥儿道:“小宁子醒来后,禀报儿子,荷包他拿到手后,曾仔仔细细的浆洗过。后来佩戴在身上时,弄丢过一次,不过之后那荷包很快莫名其妙的回到他床上。他心知有异,不敢再佩戴,却也舍不得丢,就给藏被褥下了。” 我赞许道:“这个小宁子也算谨慎,但到底年幼,见识不够,不晓得这些害人的手段有多么精妙。”宝哥儿点头道:“小宁子确实值得栽培。只是母妃似乎不太吃惊?”我举目前望,道:“我与菀贵嫔相交十多年,她是个什么心性,还是有几分了解的。”又问:“小宁子弄丢过荷包一事,除了你还有谁知道?”宝哥儿道:“还有菊清和小顺子。” 我想了想,道:“此事咱们四个知道就好,不可再外扬。”宝哥儿见我心里有数,应道:“母妃放心,菊清姑姑和小顺子公公都是嘴紧的,待儿子回去再敲打他们一番,必不是外泄。”说完也不再追问我控制消息的目的,全当没有这回事一般。我哂笑,这小小男孩,也很有些大男子主义,不愿意搀和女人间的事。 宝哥儿陪了我一上午,又用下午与姐姐妹妹弟弟们联络感情。到了晚上,依然去了姬宁宫陪伴太后。敬事房也传下消息,玄凌在昭明殿歇下。 第六十五章 十日的时间弹指而过,太后传下懿旨招贵嫔以上位分的妃嫔集聚姬宁宫。我心口一跳,知道皇上已经查出结果。急冲冲的赶往姬宁宫时,皇上和皇后已经到了。 太后病中消瘦的容颜在身后纯金打造的百鸟朝凤凤座屏映衬下越发显得萎靡,疲倦。玄凌坐在太后身边,腰身直挺,面色沉郁,无端透出一股压力。而我悄然瞥见的他的双眸,里面蕴藏着狂暴的风雨。 玄凌这般按捺隐忍着怒气,我不由侧目打量皇后。她端肃着脸侍立在太后身侧,雍容华贵,一身母仪天下的大气。我低垂下眼,有些疑惑,皇后似乎太镇静了些? 等待嫔妃陆续到齐,皇后在太后耳边轻声道:“母后,人都来了。”太后“嗯”了一声,睁开双眼慢慢的从我身上依次看去,她的目光在胡蕴蓉和甄嬛身上稍稍停留,疲乏的轻叹一声,道:“皇帝开始吧,皇后也坐。”皇后福了一礼,在太后右下手坐下。 太后话音刚落,玄凌一抬手一盏茶杯直直砸到胡蕴蓉额头上。胡蕴蓉痛叫一声,手掌反射性的捂住被砸的地方,立时有鲜血渗透指缝流淌到她白皙的手背上。众人皆被玄凌突如其来的暴行吓住,惊惶不定的看着他。 玄凌怒喝道:“贱妇,还不跪下!”胡蕴蓉被打的懵懂,听到喝骂声下意识的跪下。玄凌眼神凶狠,额角青筋暴突,死死的瞪着胡蕴蓉,良久未出声。胡蕴蓉此时也反应过来,哭泣道:“皇上,臣妾做错了什么,您这样打骂?” 玄凌冷冷的看了一眼胡蕴蓉,道:“把人带上来。”小文子快手快脚的下去,提上来一个五花大绑的内监。小文子松手一推,那内监踉跄着跪趴地上,不顾摔的鼻青脸肿,急慌慌爬起就不停的磕头求饶。 看着这仗势,众妃心中也俱都明白过来。隐晦的用眼角余光扫视着我和胡蕴蓉,也有欣昭容那般城府浅薄的,嘴角已经扯出幸灾乐祸的细小弧度。我死死盯着胡蕴蓉,内里惊涛骇浪,怎么回事?居然牵扯出胡蕴蓉?她是真的主谋还是只是被推出来的替罪羊? 玄凌久不出声,皇后只好接过问话:“昌昭仪,你可认识这个奴才?”胡蕴蓉和我的目光不由都落在那个内监身上。他露出的胳膊上有鞭子抽的绽开的血红鞭痕,身上的内监宫服也被暗红干涸的血水凝结成一块一块皱巴巴的团子。不知多久没有洗过澡的身子,脏乱不堪携带有一股刺鼻的异味。他连连叩首着,蓬头垢发,看不清面庞。皇后见状使了一个眼色,江福海绕到他身后拖拽住他头发,迫使他仰起头来。 胡蕴蓉仔细看了两眼,坦荡道:“认识,他是臣妾宫里洒扫的粗使内监。”太后听到,撇过头,斜靠在凤座上,似乎不忍再听。皇后喝道:“大胆昌昭仪,你指使永昌宫内监,偷渡天花痘毒入宫,谋害二皇子,你认罪不认!” 胡蕴蓉脸色大变,昂起头道:“臣妾不认,臣妾没有做过的事,臣妾不敢认!”胡蕴蓉话音才落,那内监就爬行到她跟前,伸手拽住她的衣摆,疯癫的嚎叫道:“主子,主子你怎能不认?是您吩咐奴才出宫去取那块有痘毒的白绸,是您那!”他忽而砰砰直叩首,头上立刻暗红一块,道:“主子救命,主子救命!” 他方才抖成一团只晓得磕头求饶,现下又言语凌乱形容癫狂的模样,众人心底都已相信了他所说的话。胡蕴蓉一掌推开他,道:“臣妾宫里粗使内监,何止上百?仅凭一个没根的奴才一面之辞,就定下臣妾堂堂圣人亲封的九嫔之首的昭仪谋害皇嗣之罪,岂不可笑?” 玄凌目视小文子,小文子拍了拍手,一个深蓝宫装的宫女低着头走了进来,跪下道:“奴婢燕禧殿三等宫女翠荣,给太后皇上皇后娘娘请安,给各位娘娘请安。”胡蕴蓉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眼,豁然回头道:“你敢背叛本宫!” 翠荣垂着头道:“奴婢是娘娘的宫女,也是皇上的奴婢,皇上问起奴婢不敢隐瞒。”皇后点头道:“你是个忠心的,你把你知道的详细说说。” 翠荣道:“九月初的时候,昭仪娘娘向皇后请安回来,迎面碰见小叶子,就摒开了奴婢们和小叶子说了许久的话。奴婢当时并没有多想。七日后的傍晚,奴婢奉昭仪娘娘的命令,送燕窝给四殿下回来,远远看见小叶子和娘娘身边的琼脂姑姑在假山那边说话。似乎把一个包裹的严严实实的东西打开取出来一条素锦,琼脂姑姑眼验看后点点头,重新严实的包裹起来。 奴婢知道奴婢看了不该看的东西,连忙低头走了。再几日后,奴婢听说娘娘身边贴身伺候的姐姐在为娘娘赶制荷包,但是奴婢却未看见娘娘佩戴。” 翠荣说玩后,就闭嘴安静的跪着。皇后扫了一眼胡蕴蓉身后的琼脂,问道:“你说的小叶子,可在大殿之上?”翠荣抬头四看了一圈,指着那脏乱的内监道:“在的,他就是。”皇后又问:“你说赶制荷包,你知道是什么样式的吗?”翠荣摇了摇头道:“姐姐们从不多说,似乎是极要紧的事,偶有一两句也是奴婢看见她们日夜做针线时问的。” 皇后看了看玄凌,小文子呈上一个托盘,示意翠荣验看,道:“你看到的素锦可是这条?”我看了一眼,是一条已经被裁剪过的残布。翠荣否认道:“奴婢不知道,奴婢只是远远的望过一眼,并不晓得是什么样的。” 翠荣接连的否认,诚实而严谨,使得众人更加相信她之前所说事情。琼脂知道此刻辩解没有素锦和荷包的事已是无力,磕了一个头道:“皇后娘娘容禀,藏有痘毒的荷包是菀贵嫔娘娘送与二殿下,奴婢们做了再多的荷包,也只是永昌宫的东西,与棠梨宫不相干。” 竹息站出来道:“二殿下将荷包赏赐给小宁子之后,小宁子很稀罕了几天日日戴在身上。后来小宁子弄脏了荷包,清洗之后不舍得继续佩戴,就藏在房间内被褥底下。或许这期间被人动了手脚。” 端妃敬妃的目光不自主落在胡蕴蓉身上,太后喜爱二殿下,所以姬宁宫自己不可能下手,而我长杨宫更是门禁森严如铁桶一般,且宝哥儿待在姬宁宫的时间更长。而频繁出入姬宁宫的,除了我这个宝哥儿的生母,就是与我交好的眉庄,以及,胡蕴蓉。 皇后把玩着那个玉兔望月灯笼荷包,似乎发现了什么线索,呈给太后观看:“这里似乎有改动的痕迹?”太后随意的看了下,挥手让剪秋呈给众妃看。我看着荷包上几个不明显的针孔,将荷包传给端妃。 皇后思索着道:“看来昌昭仪并不是做荷包,而是改动,将带有痘毒的素锦藏进荷包里。”她轻叹一声,“也是,每个人的绣工都有自己的小习惯,这些细碎的东西别人怎么也学不来。”这是给胡蕴蓉定罪了。 欣昭容一向快人快语,忽然道:“昭仪曾与湘仪夫人起过争执,被罚禁闭三个月,莫不是怀恨在心?”玄凌神色震动,突然想到胡蕴蓉在他面前揭发我父亲买官一事,用心险恶可见一斑。胡蕴蓉觑见玄凌的面色,心知不好,扑上去攀住他的大腿,哀哀道:“皇上,臣妾没有!” 玄凌抬脚将她踢倒,一字一字的迸出:“毒、妇!”胡蕴蓉瘫倒在地,错愕而不敢置信的呆呆的望着玄凌。甄嬛似乎被怒气浸红了眸子,站起身道:“昌昭仪好精细的心思,几乎教本宫与湘仪夫人姐妹反目成仇!” 玄凌看着甄嬛消瘦的身子,怜惜道:“委屈你了,嬛嬛。”甄嬛却看向我道:“今日证明臣妾清白,使臣妾含冤得雪,臣妾不委屈。”我只蹙眉看着胡蕴蓉,辨不清事情真假。 胡蕴蓉被玄凌和甄嬛温馨的一幕刺痛,强撑着站起身体。伸手整理哭的狼狈的容颜,额头的伤口还在汨汨的涌出鲜血,却丝毫不能减损她挺直的脊柱上显现的尊贵与骄傲。她昂然抬起下巴,看着皇后轻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直到此刻她仍不愿意认罪,玄凌大怒,道:“昭仪胡氏,不仁善妒,谋害皇嗣。着褫夺封号,降为正六品贵人,迁居去锦宫,和睦帝姬,”他环视一周,视线落在皇后身上,“交予……”“皇上!”胡蕴蓉听到被降为贵人打去冷宫,依然高昂着的头颅,在玄凌宣布对睦帝姬的安排时,艰难的低垂,她直挺挺的跪下,道:“求皇上看在臣妾往日尽心侍奉的份上,将帝姬交给湘仪夫人抚养。” 祺贵嫔嗤笑道:“昌昭仪,不,胡贵人莫不是糊涂了?你才陷害的二皇子得了天花,就要湘仪夫人为你抚养帝姬。你把湘仪夫人当傻子呢。”我深吸一口气,扶着肚子向玄凌福身,道:“长辈们的事情牵扯不到孩子们身上,臣妾愿意如待亲生女儿一般抚养帝姬。” 皇后关心的看着我的肚子,道:“夫人怀有五个月的身孕,正是胎动频繁的时候。又有之前操劳过度,以致胎气不稳。委实不宜再操劳。”胡蕴蓉不管不顾,听到我开口答应,牢牢的盯视着玄凌,哀求道:“皇上,求您!” 太后此时突然出声道:“那便由湘仪夫人抚养吧。劳累了一天,都回去吧。”皇后脸色微变,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起什么,终没有出声。胡蕴蓉站起身,眼中是深切的哀伤,与面色的平静无波交映成一种隐忍的伤痛,她静静的看着玄凌,道:“天花恶疾迅猛,曾有一人染及一室。今有人能以天花谋害皇子,以后未必不敢谋害他人。为皇上龙体安康,请皇上追根溯源调查天花来源。” 玄凌眉峰一动,我知道胡蕴蓉的话挑起了他的疑心。胡蕴蓉说完之后,带着琼脂转身。走了两步,她回头看着我道:“本宫没有谋害二皇子。”我眉峰聚拢,事情的扑朔迷离远超我想象,我现今已经不知道谁才是那个幕后的真凶。 胡蕴蓉看我避开她的视线,嘴角嘲讽的弯起,也不行礼告退,径自扬长而去。 出了姬宁宫,我绕道永昌宫去接和睦帝姬。甄嬛追上来唤我:“陵容!”我顿足,淡漠的看她:“菀贵嫔慎言。”甄嬛一噎,福身道:“湘仪夫人。”我站着受了,道:“菀贵嫔唤本宫有事?”甄嬛道:“臣妾想与夫人结伴同行。”我道:“贵嫔的未央宫在东六宫,本宫在西六宫,道不同如何结伴?贵嫔请回吧。” 甄嬛不甘就此放弃,急切道:“陵,湘仪夫人,臣妾没有谋害二殿下,现已真相大白,臣妾……”“真相大白?”我冷哼一声,“区区几个针孔就能证明那个荷包是昌昭仪改动的?”我冰冷的逼视她,“皇后不知你的女红如何,本宫却是最清楚不过。” 甄嬛瞳孔微缩,脸上顿时失了血色。甄嬛经纶满腹,女红却平平。刺绣时常有出错,退四五步针线是常有的事。那几个针孔实在不能说明什么。 抱了和睦帝姬回去长杨宫,她才两三岁的年纪,懵懂不知世事,不知道她的亲身母亲已经被贬斥进冷宫,也不知这贬斥对她的影响有多深远。她用纯澈的大眼好奇的打量周遭陌生的环境,在久等不到母亲的身影时嚎啕大哭。 和睦哭闹不止,我不得不和乳母一起哄她。好容易她哭累了昏睡过去,小钱子进来禀报道:“敬事房传话来,皇上翻了菀贵嫔的牌子。”我揉了揉昏沉的额角,道:“知道了。去传周源来。” 周源已经从喜儿口中知道了今日在姬宁宫发生的始末,道:“奴才不知昌昭仪是不是主使,但是,奴才知道太后皇上皇后都说她是,那么她便是了。”我一凛,想起太后和玄凌的态度。那些人证,小叶子和翠荣都是玄凌提供,而竹息那句话,则代表了太后的意思。 瞬间疑窦丛生。太后不喜甄嬛,之前几次三番要求玄凌处置了她,这次为何维护她?那一句“清洗之后舍不得佩戴”,彻底洗清甄嬛的冤名。还有之后那句“或许这期间被人动了手脚”,在当时的场景下,几乎是隐晦的指证胡蕴蓉,难道真太后真的查证是胡蕴蓉所为?但是若真是胡蕴蓉所为,她怎么敢将帝姬托付给我? 一团迷雾。 周源劝阻我道:“不论是谁所为,太后和皇上已经下定论断,此事彻底终结。且昌昭仪被贬斥,于娘娘也是一件好事。娘娘切莫多思,您怀着身孕,天大的事也没有您肚子里的皇嗣重要。” 胡蕴蓉遭贬,有甄嬛分走一半圣宠,她这个背景深厚的宠妃没落,对我自然是一件不坏的事。然而,我却不肯就这样糊涂的结束此事,否则我怎么向宝哥儿交代?怎么向我自己交代? 翌日清晨,小钱子传来消息,小叶子在慎刑司疯了,玄凌已经下令将他杖毙。而翠荣因为忠于皇上而背叛主子,忠义难两全之下,留书投缳自尽。我近乎本能的直觉翠荣的死有猫腻。唤来周源,让他去和小文子接头,看能不能得出什么有用的消息。 周源深深看了我一眼,顺从的领命去了。我知道,在宫里三巨头已经下令终止天花事件之后,我继续追查,是十分不识时务。但有些事,睁一眼闭一眼的也就罢了,有些事却是不能不为。 中午的时候,宝哥儿带着小宁子菊清回来景春殿用饭。我有些欣喜,问道:“怎么没有去陪太后?”宝哥儿抬起头来,黝黑的眼珠子里有种情绪滚动着又被压抑住,他不答反而上前捏了捏和睦的肉颊道:“这是和睦妹妹?我是你二哥哥,来,”他拿出一个鸽子蛋般大小红艳艳的宝石项链,递给和睦,“这是二哥哥给你的见面礼。” 和睦的乳母英娘犹豫的道:“这,这太贵重了。”和睦却被这鲜亮的颜色吸引,伸手抓在掌心,甜甜的笑道:“谢谢,爱哥哥。”宝哥儿又捏了捏她的脸颊,向英娘道:“凭它多贵重,我大周的帝姬还戴不得?”英娘看着小主子接了,也不再推拒。 我看着他们兄妹微笑,莫名的觉得宝哥儿心里藏着事情。午膳后,和英娘一起哄睡了和睦,我只身一人去了宝哥儿的偏殿。小宁子和菊清都守在门外,看见我来,直接为我推开了门。我细眉轻挑,迈步进去,宝哥儿正盘腿坐在床上等我到来。 他见着我,挥退泡茶的菊清,声音平稳,安静:“太后祖母夜不安枕,久睡后被窝里常一片冰凉,即使烫了汤婆子也不行。是以儿子有时夜里醒来,总往太后祖母寝宫里探视一回。昨夜儿子醒得早了,便早了些时候过去。”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儿子看到竹息姑姑带着两个人漏夜出去,似乎有什么急事。儿子心里好奇,就派了小宁子尾坠她们身后。小宁子回禀说,他看见竹息姑姑让人勒死了翠荣,灌了药给小叶子。” 他忽然停住,看着我认真问道:“那天花痘毒,不是昌母妃陷害儿子的对不对?太后祖母灭杀人证,是为了保护那个真正凶手对不对?” 我的脸色随着他说竹息使人灭口而难看非常,脑中有什么豁然明朗。但是我的思绪被宝哥儿认真追问的对不对拉回,不禁坐在床沿,握住他冰冷的手,不能欺哄他又不知怎么安慰,一时只有沉默。 宝哥儿眼中的希翼泯灭,抿了抿唇道:“儿子明白了。能让太后祖母出手维护的,又存了害死儿子的心的人,与她血脉相连,冠着同一个姓。儿子一个庶皇子,能得太后祖母喜爱已是荣耀,实不该贪求太多。” 我心底最柔软的一块,似乎被谁狠狠的揪住,痛彻心扉。我八岁的儿子,已经看透这宫里最脆弱不堪的亲情,最无情的利益纠葛,最残酷不见血的争斗。可我这个亲身母亲,却不能在他明悟的痛苦时,给予他哪怕一点点的安慰哄骗,只因为他生活在这个环境中,因为他还要在这个环境中生存。 第六十六章 环境没有给宝哥儿伤心的时间,时辰到了他依然带着小宁子去了演武场。周源带着小文子给的消息回来:“小文子去燕禧殿取证,翠荣主动找上来坦白。” 我凝眉沉思,后宫之人不论是主子亦或是宫女内监,最熟练的技能便是明哲保身。小文子做为玄凌身边现任大总管,不论他取证的理由是什么,翠荣这般主动,必是有人指使。这个人自然不是她明面上的主子胡蕴蓉,那么会是谁?太后?思及太后杀她灭口,十分有可能。但也可能是皇后,太后杀她是为了保住皇后。 但是太后为什么要杀翠荣灭口?根据她昨日的证词,她并不是十分清楚整件事情。食指敲击着椅子扶手,不自觉的把疑问问出口。周源脸部肌肉抽搐,抬眼疑惑的望向我:“太后?”我轻叹一声,带着怜惜和心疼:“宝哥儿告诉本宫的。” 喜儿在片刻的吃惊后,皱眉道:“奴婢觉的昨日翠荣的证词含糊不清。她说燕禧殿的大宫女隐秘的赶制荷包,奴婢和卷丹山丹为娘娘制作荷包香囊时,也是小心避开其他人的。毕竟是主子贴身的东西,若被别有用心的人所趁,就是奴婢们洗不清的罪过。还有,她说那荷包昌昭仪没有佩戴,或许昌昭仪送给哪位娘娘了呢?并不能肯定那荷包偷换给了二殿下。” 我细细回忆,确实是这样,且还不止如此。翠荣的证词,最多能证明小叶子是胡蕴蓉的心腹,为胡蕴蓉办了件事。却不能证明他所办的那件事就是为胡蕴蓉带进宫痘毒。而皇后以荷包上的针眼,指证那荷包被整改过,但我却是知道的,如果有人实在精通女红,按照原有的线路不留痕迹的拆缝虽然极耗费心力,却不是不能办到。这一点我自己就能做到。胡蕴蓉若当真动手,以晋康翁主配给她的人才,不可能做不到这一点。 因而翠荣指证胡蕴蓉偷了小宁子的荷包并缝进带有痘毒的素锦,十分牵强。但竹息的那句话,却适时的将翠荣的话坐实。当时众妃未反应过来,事后却能咀嚼出味来。太后灭杀翠荣,为的或许就是防止有人品出味来,在玄凌面前嚼舌,引起玄凌怀疑进而重新取证。 而翠荣那封“遗书”不得不能说是翠荣身殁的最好的掩饰借口。姜果然是老的辣。也难怪皇后当时那么镇定,她是吃定了太后会维护她,维护朱家的后位。而之前太后以崔槿汐和李长和玄凌维护甄嬛的事问罪皇后,其根因竟是她找的借口罢皇后理宫大权来警告皇后。 种种利益冲突,盘根错节。 我问周源:“太后为何推昌昭仪出来顶罪?甄嬛岂不更合适?”周源思考了一阵道:“之前关于菀贵嫔的流言和罪证纷纷扬扬,追查下去却都不尽不实,却也查清了菀贵嫔在这件事上的无辜。至于昌昭仪,奴才推测,或许是因为京畿之内未有人感染天花,而宫中妃嫔有能力从外地携带来天花并传进宫里的人只有那么一两个,昌昭仪与娘娘有旧恨,动机似乎更大一些。” 我黯然,太后一向对胡蕴蓉优容有加,是真心喜爱她。真正到了要紧关头,却为了朱家的利益果断舍弃她。胡蕴蓉或许也明白,才将帝姬托付给我。 我以为胡蕴蓉跌了这么狠的跟头,晋康翁主会进宫来找太后伸冤求情。而晋康翁主也确实进宫了,但她只是来探视帝姬,对胡蕴蓉的事却三缄其口。 我有些困惑,看着晋康翁主送的几乎堆满一车的贵重礼物,吩咐喜儿和英娘一起造册登记收入和睦的库房。映月道:“谋害皇嗣这般滔天的大罪,岂是一二句求情的话就能豁免的?反倒惹得太后和皇上厌恶。” 我一想,正是这个理。诗韵却不关心这个,她看着这许多的礼物,大咧咧的问道:“这是晋康翁主送给娘娘的,娘娘怎么都给了和睦?也不怕翁主得知消息心中不安。”我搂着和睦,道:“太贵重了,本宫受之不起。” 映月劝道:“胡贵人那样对不起娘娘,娘娘还答应为她抚养帝姬,是娘娘宽宏。晋康翁主送这些东西,也是为胡贵人赔罪的意思,娘娘拒了,只怕晋康翁主在宫外还以为娘娘揪着往事不放。”我想了想,道:“那么,喜儿挑一两件出来吧,其余的都给和睦留着。皇上虽让本宫抚养她,却未更改玉牒。将来择婿,只怕比不上诗蕊。这些东西,就当本宫给她积攒的嫁妆吧。” “什么嫁妆?”我一惊,抬头看去,却是玄凌来了。我牵着和睦行礼,“给皇上请安。”我还未蹲下去,玄凌已经扶我起来:“你身子重了,见了朕不必多礼。”我微红了脸颊,轻轻点了点头。和睦圆滚滚的身子似模似样的蹲下:“给父皇请安。” 玄凌复杂的看了她一眼,“嗯”了一声,携着我的手进去。我连忙一手牵着和睦,一面笑道:“方才说要给和睦攒嫁妆呢。”玄凌骇笑:“她这小小的一团,你就想得那么长远?”我嗔他:“臣妾听说家底好一点的人家,从闺女出生起就开始攒嫁妆,更何况咱们皇家?可不能委屈了闺女。” “是是是,你说的是。”他想了想,从身上摘下一块羊脂玉佩,放到那堆礼物中,道:“这是朕给她攒的。”我笑道:“可不用皇上的,到时候您给咱们和睦挑一个如意郎君就是您的慈爱了。”玄凌大笑。 诗韵和映月对视一眼道:“予泓该睡醒了,臣妾回去看看。”映月也道:“臣妾与明姐姐同去。”玄凌正要说话,小文子急慌慌的进来禀报:“皇上,玉照宫徐婕妤吐血晕厥了!”玄凌一惊,以为徐燕宜是因为予沛的缘故伤身,立刻问道:“予沛怎么样了?”小文子愣了愣,知道玄凌想岔了,道:“四殿下身体安康。” 玄凌紧张的表情微松,问起徐燕宜来:“好端端的,徐婕妤怎么会吐血?”小文子道:“徐婕妤的宫女桔梗说是徐婕妤独自出去了半个时辰,回来便呕了一大口鲜血,晕厥过去。”我瞥见映月的紧张和担忧,道:“皇上,吐血是大事,徐婕妤也不晓得怎样了,咱们快过去看看吧?” 玄凌看着我挺起的肚子,道:“朕过去就行了,容儿不必,省得过了病气。”我为他略带嫌弃的话怔住,且不说徐燕宜对他一片痴心,只说她是四皇子生母,玄凌竟也不很给她脸面。我笑了一笑道:“是,让映月陪着皇上一起去吧,她素与婕妤交好,这会子也担心的很。”玄凌点头,嘱咐了一番我的衣食,方与映月一道去了。 徐燕宜真的不好了,晕迷中醒来,又吐了鲜血。映月去了半日,回来将予沵托付给诗韵,夜里要去玉照宫守着。 哄睡了和睦,我静静的看着摇曳的烛火,怔怔的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喜儿轻轻推门进来道:“主子,端妃娘娘来了。”我醒过神,理了理鬓角,站起身出门迎接。 端妃裹着一件纯白色的鹤羽大氅,扶着吉祥的手漫步而来。我迎上去道:“年节将至,宫里大小事务都要姐姐操劳,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了?”端妃轻柔的笑道:“忙碌了整日,身体困乏的很,精神竟很好的睡不着。就起身随意走走,却走到夫人的宫前。” 我握住她的手,道:“很该来串串门子,咱们的长杨宫和瑶华宫毗陵而座,咱们俩却很少来往,委实不该。”牵了她的手进殿围着火盆坐下,她烤暖了手,慢慢道:“我今日也去了玉照宫,”她眉目低垂,脸上有一丝不忍,“徐婕妤怕真的要不行了。” 身边的熟悉的老人渐渐的减少,我也升起一些感伤:“慧极必伤,情深不寿。燕宜本是个及聪慧的姑娘,奈何她心思太过细腻又托付了皇上一腔痴心。”端妃神情木然,呢喃道:“痴心错付。”她曾经也像徐燕宜这样傻,但她醒悟的早,那一碗红花,夺走的不仅是她做母亲的能力,也是她少女时代的那一点痴念。 我动了动唇,想到招了滟贵人在仪元殿东室侍驾的玄凌,有一种身为后宫女人的无奈和悲哀。 “四皇子八个月早产,民间有七活八不活的说法①,予沛虽不像民间说的那样,也确实体弱多病。燕宜拖着难产耗损的身子,日夜照顾着,不能静心调养,早已伤了身体底子。但也不至于到今日这种状况,我听说燕宜是出去了一趟回来发作的?” 端妃应了一声道:“你说她聪慧,她确实是满腹诗书,但她里子里却是个不开窍的。胡蕴蓉能存什么好心思?偏她真以为胡蕴蓉是真的关心予沛。巴巴去去锦宫探视,凭白引得一腔痴情抑郁。” 去锦宫同锦冷宫一样,都是被帝王厌弃的嫔妃居所。地处偏僻,人迹罕至,甚是荒凉。胡蕴蓉这样的天之骄女,被掼下云端之后的剧烈反差,玄凌百般爱怜和眨眼间的翻脸无情,每一样都能引发徐燕宜的多愁善感。兼之她之前被余容娘子和胡蕴蓉搅合的心情抑郁,以她虚亏的身子,能支撑到现在已是不容易。 静默了一阵,我叹息道:“燕宜忒多思了,她也该为予沛想想,这样去了,予沛襁褓幼儿怎么办?”端妃怜惜的道:“总有太后皇上为他做主,择一养母。”我带着护甲套的小指和无名指磕在一起,发出细小的声音,似自语般道:“燕宜是婕妤位份,将来予沛的养母总在贵嫔位以上。我有宝哥儿和和睦,肚子里也还有一个。诗韵也有一子一女,眉庄即将生产,映月有了予沵。唯有姐姐和敬妃了。” 端妃眼眸幽冷,嘴角嘲讽的弯起:“我和敬妃都是被绝育了的,能抱养帝姬安抚孤寂,却未必能抱养一位皇子。”我凝眉,太后和玄凌对世家大族的忌惮,我曾猜到些许,不甘的道:“难道只能交予中宫?” 端妃睨着我笑:“夫人怎么忘了欣昭容?”我摇头,道:“欣昭容已有一位帝姬,又恩宠平平,恐怕皇上想不起来她。”端妃不以为意的道:“皇上想不起来,咱们可以使他想起来。”我问:“姐姐有什么打算?”端妃道:“只要皇上不愿意将予沛交予中宫,为了平衡后宫势力,他自然会想起欣昭容。” 玄凌不愿意?我蹙眉沉思:“可是中宫一向奸狡,丝毫痕迹不留,恐怕很难令皇上起疑。”端妃思量很久,终无奈道:“流言猛于虎,或者会有些作用。”使用流言有许多技巧,与端妃商讨许久,才拟出一个可行方案。 几日之后,宫中悄然流传着一条流言:“皇后娘娘贤良淑德,她照顾的每一位妃子都平安产子,如湘仪夫人的二殿下,菀贵嫔的胧月帝姬,明淑仪的六殿下都得了皇后娘娘的照顾。”这条流言在端妃和敬妃的刻意纵容下,散播的很快。翠婕妤曾引着这条流言在玄凌面前夸赞皇后。妻贤妾美,玄凌颇有些得意。 我和端妃默契的相视,错开的眼睛里都带着笑意。新年的前一天,皇后的声势达到最顶峰,太后也有些满意,特意让竹息带着许多的赏赐一路招摇的去了昭明殿。 乾元二十二年的春节,办的格外盛大。整个二十一年,玄凌增添了三位皇子一位帝姬,宫里仍有两位孕妇。在他三十六岁将近不惑的年纪,终于彻底的告别了子嗣单薄。皇帝子嗣丰裕,意味着他的社稷后继有人,江山愈加稳固。是以,二十二年的春节,玄凌大开太庙,拜祭祖先,以告先祖在天之灵。 斋戒、沐浴,宰杀祭品,焚香祷告,文武百官朝贺,紫奥城高楼上京畿百姓朝拜。予漓和宝哥儿和予沵三个能走能跳的皇子,也被玄凌提溜着在祖先们的排位面前展示了一把,参与了祭祀的整个过程。 宝哥儿回来之后,寒风中冻的通红脸上,那双乌黑的瞳孔闪耀着熠熠光芒。他略显急躁的撵走了菊清和喜儿等人,小小的手掌拉着我的大手,在空无一人的景春殿内,郑重而渴望的宣示:“终有一天,儿子要大周的文武百官在儿子脚下臣服;终有一天,儿子会站在紫奥城的高墙上接受黎明百姓的欢呼拥戴;终有一天,儿子要这天,这地,这青史,记住儿子的姓名,万事不灭!” 我呆滞的看着说着大逆不道言论的我的儿子,忽然看清楚他眼中闪耀着的,不是兴奋,不是意气风发。那是发自灵魂的渴望,是踌躇满志的野心。我忽然明白这小小的孩童,已不是我映像里的稚儿,他已经确立了他的目标,并准备为之奋斗。 我蹲下身,微微仰视着他,承诺道:“你的愿望,我助你达成。” 第六十七章 予泽的宣之于口的野心,对我的冲击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大。我震惊、错愕、不敢置信,但是在内心的最深处却有一种终于来了的释然。所以我种种席卷上心灵的情绪中,唯独没有茫然。 是的,我知道,在我的潜意识里,我甚至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等待着我的儿子,身上流淌着皇室血脉的予泽,按捺不住心底对权势的渴望,向着那似乎触手可及的位子生出想念。 但是我没想到会这么早,在他还未成长,还未品尝到权力的甘美,甚至只是一个稚龄儿童的时候。整个正月,我一直在深深的思考,思考予泽竞争皇位的出路,思考我能提供的帮助,思考安家所能提供的微末助力,思考后宫我所需拉拢来的势力。 越是思考,我越能明白予泽的抱负并不是妄想,也越清楚以予泽母家的势力,实现抱负的过程是多么的艰难。 而在我沉思之时,那些流言一如我和端妃预计的那样,现出了不同的声音:“皇后照顾的主子们的确平安生产,但其他的嫔妃呢?恬嫔、福嫔、祺贵嫔、瑞嫔、翠婕妤、李贵人,为什么没有皇后照顾的妃嫔们全都流产了?” 正月十五的家宴上,我和端妃相邻而坐。她举起酒杯微笑向我示意,我们心照不宣的对饮。元宵节后,端妃首次拿出严厉的态度,雷厉风行的抓了两个散播皇后怀疑论的宫女,当众打板子以儆效尤。 然而流言之事,堵不如疏。宫人们似乎从端妃的作为中捕捉到什么只可意会不会言说的东西,关于皇后的揣测在暗地里愈发的汹涌。“翠婕妤是皇后的人,为什么怀孕的时候会晕倒在湘仪夫人跟前?而不是皇后宫中?” “万贵人十四五的年纪,哪有那么大的力气推一下祺贵嫔就使祺贵嫔小月?” “李贵人最胆小不过,怀孕之后连宫门都不出,好好的怎么就小产了?” “瑞嫔谪仙般的人物,怎么会为了父亲伸冤而不顾腹中骨肉?” ………… 所有的流言,都汇聚成了一句话:“为什么没有皇后照顾的妃嫔都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流产?” 眉庄与我一起为肚子里的孩子做肚兜时,与我闲谈起此事:“原来御膳房总管杜满峰奉承皇后的话,谁知道会发展成今天这般模样?”我在虎头上扎了两针,拉出一条胡须来:“皇后虽是中宫,但无宠惯了,也不得太后喜爱。年前那样声势浩大的盛誉,恐怕早有人心里不舒服了。我只意外她们能挨到现在才动手。” 眉庄弯起嘴角,有些许幸灾乐祸:“你猜,是谁第一个动手的?”我想了想,摇头道:“凭她是谁,皇后现在都要焦头烂额了。”眉庄道:“是胡蕴蓉。”我当真讶异了:“她不是在冷宫吗?”眉庄脸上有了一丝阴霾:“正因为她在冷宫,以她的气性,怎么愿意白白替人背了黑锅。” 予泽都能看透的事,更何况日日伺候在太后身边近十年的眉庄呢?我知道她对胡蕴蓉起了兔死狐悲的伤感,拍了拍她的手,安抚道:“你与她不同,你从不参合后宫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 眉庄勉强笑了一笑,问:“这一滩浑水,你要不要出手搅一搅?嬛儿已经打算动手了。”我高挑了眉,道:“新仇旧恨,即使这次不能伤她根底,我也要把皇上对她的信任撕几分下来。”眉庄试探道:“正好你与嬛儿同仇敌忾,需仔细商量着来办。” 我手上一顿,正色看向眉庄道:“眉庄,甄嬛已经不是五年前的甄嬛,而陵容也不是曾经的陵容。我和甄嬛之间,或许曾经感情深厚,但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眉庄有些了然的无奈:“你与我不同,在嬛儿未出宫之前就与她有了隔阂。如今更是分隔了四年,感情早就淡了。但是我看着嬛儿出宫的那四年,你每月的接济,对胧月的维护,我心里总有一点奢望,希望我们三人还如乾元十二年那般相知相交。” 我也想起那年鸿雁高飞的八月,在毓祥门里应选时的初识。那时的我,被命运逼迫的决然,被生活困苦的自卑,一心想要在这朱红的高墙内搏出一番大好前程的心比天高。那时的甄嬛,聪慧、机敏,有着少女的天真和善良,有着对爱情的憧憬和渴望。而少年的眉庄,舒雅端庄中带着青春正好的活力与鲜艳。 我们因夏月菁对我的欺辱而结缘,因甄嬛的邀请而熟识。乾元十二年寒冷的隆冬,我们依偎在巍峨的宫殿中试探着靠近,发出互相扶持的誓言。是什么时候变得呢?我茫然的想着,是了,因为真心付出的不对等,因为安比槐牵涉西南军粮一事的导火索,因为,我嘴角牵扯起自嘲的弧度,争宠妃嫔间的利益冲突。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我的目光慢慢冷却,“眉庄,我们都不是当初的甄嬛、沈眉庄、安陵容了。”甄嬛的眼睛里灼烧的是复仇的烈焰,是野心的炽火。曾经那个鲜活的眉庄,也黯淡成后宫中的隐士一般的人物,只朝夕专心侍奉着太后。而我,或许较眉庄、较甄嬛更是一名合格的深宫妇人——保养的鲜丽的容颜下,是一个心机深沉,手段狠辣的不堪内在。 眉庄轻轻的叹息一声,仿佛叹进我心里一般,吹起一池涟漪。 正月二十一日,流言喧嚣尘上。听说恬嫔之流已经起了疑心,早上请安之时,言语中颇有些不敬。我知道时机已经成熟。当日夜里,我再一次换上宝莺的宫女服饰,在落荒而逃的半年之后,重新踏进锦冷宫。 华妃一身大红衣衫,衬着她苍白的发,在昏暗的烛火下,妖异的令人心里发毛。她喋喋的笑着:“你想明白了?”我冷冷的看着她,道:“是,我不会妨碍你,但也不会亲自动手”“怎么?”她起身绕着我打量,从我背后伸过头在我耳边呢喃:“与他做了十年的夫妻,做出滋味来了?” 我不为所动,玄凌虽然薄情,但除了乾元十三年的那一脚,近十年来,他对我不算薄。而今,予泽的抱负使我们与他站在对立的立场,我不得不做出取舍,却不肯亲手害他。“本宫不过是不愿意让予泽背上弑父的罪名罢了。” 华妃眼中精光暴现,“弑父?”她真正的愉悦起来:“你的野心当真不小。”历来皇子弑父,目的只有一个。我刻意这样说,便是告诉她我有为儿子争皇位的心思。 她神色正常的坐回桌子后面,托腮看着我道:“你以为我会为你做嫁?杀了皇上换你的宝哥儿上位?”我努力忽视她的喜怒无常,冷静道:“你是聪明人,说话不必绕着圈子。本宫今日过来,是与你做一个交易。”华妃似乎兴致很高,哼了一声,示意我继续。 “我要你手中慕容家在军中人脉。” 华妃首次现出惊愕的神色,虽然转瞬即逝,却被我敏锐的捕捉到,我高高悬起的心稳稳落地,知道我赌对了。人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史书上也常见“余孽”一说。慕容家虽然一夕之间崩塌,但军人不是政客,在火与血中背靠背拼杀出来的忠诚和信任不会随着慕容家在政治斗争中的失败而彻底消泯。即使玄凌及时进行了清洗,但是稍后甄衍被罢官流放,给了他们喘息的时间。 华妃眼中杀意向我直射而来,她绝不愿意放弃慕容家东山再起的最后一点希望。我岿然坐着,呷了一口茶水,淡定的扔出一个对慕容家绝对诱惑的饵料:“他日大业成功,予泽得登大宝,慕容家所有仍活着的人口,不论直系支系皆可以以良民的身份重回中原。或以科举取仕;或从戎投军,以军功立身,各凭本事。予泽一概同等视之。” 华妃心意大动。将来不论谁登基,慕容家因汝南王的关系都是逆党,而且是不能翻案的逆党。能取得良民的身份,又能出仕,已是顶天的好事。且我娘家根本无一人拿得出手,两个弟弟年幼,只有几个妹夫还算能看,却也是一般官职。慕容家若拿着残余势力若投靠予泽,则相当于雪中送炭,成为他第一笔势力。将来予泽若真登上了皇位,少不得对他们另眼相看。 华妃沉思良久,咬牙道:“慕容家剩余势力的确在本宫手中,但本宫要听二殿下亲口保证。”我不意外华妃的好商量,她现在犹如一个仅剩下一个子儿的赌徒,除了继续赌,她一个困于深宫的妇人别无其他的办法可以振兴慕容家的荣耀。 我干脆的答应道:“好。”予泽自己的抱负,我可以为他牵线为他计划,却要他自己努力。慕容家的势力,是他的开端,即使他现在年幼,却也不能坐享其成。 “本宫还有一事,四皇子生母徐婕妤命不久矣,现在太医院已经在用重药吊命了,但决拖不过二月。一旦徐婕妤薨逝,四皇子年幼必将抱与中宫抚养。幸好现如今后宫中关于这些年小产妃嫔的流言纷纷扬扬,皇上多疑,可能已经起了疑心。但只是疑心远远不够,皇后毕竟陪伴了他二十多年,贤惠的形象又一贯做妥当。”我停了停,暗示性的续道:“本宫记得当初李贵人的事是全权交给你监视的。假若李贵人得知真相,怨恨之下对皇后做出了什么……” 华妃了然的微笑,道:“丧子之仇不共戴天,李贵人也想亲手为她未出世的孩儿手刃仇人。” 今日的目的我已全部达到,我站起身提示道:“甄嬛也会趁着这个机会出手,本宫估摸着,她会拿舒痕胶说事。你自己掂量着机会吧,若两事并发,或许更容易撕开皇后贤惠的假面。” 周源守在殿外,将我和华妃的对话听的明明白白。回到景春殿,他略带疑惑的问道:“娘娘怎么知道慕容家的残存势力在华妃手中?”我抱着肚子,孩儿在里面拳打脚踢,埋怨我这个母亲没有让它好好歇息:“猜的。慕容家其他人都流放琉球,远在万里之外。而华妃却在宫中,不论她能不能恢复昔日慕容家的地位,最起码,”我的眼眸幽深,一字一句道:“她离皇上最近,成功复仇的可能性较其余慕容氏更大。” 周源悚然一惊,还欲再问,却察觉到我的疲累,只好唤了喜儿进来服侍我梳洗。我稍稍沾到枕头,就迅速的沉入梦乡。 甄嬛动手的比我想象中快,二十二日中午,她与玄凌、叶澜依在倚梅园赏梅之际,叶澜依不慎跌倒,被遒劲的梅枝划破了脸。招来温实初诊治之后,甄嬛向玄凌和叶澜依推荐了平复伤痕的舒痕胶。被温实初当场揭出其中含有大量的麝香。 舒痕胶,是当年甄嬛救怀有身孕的恬嫔被松子抓伤了脸颊时,玄凌赏赐她治理伤痕的药物。此番查出其中含有大量麝香,并造成当年甄嬛胎气不稳,被华妃罚跪时小月的根因。玄凌大怒,下令彻查。他的御赐之物被动了手脚,是公然被挑衅了威严。他未出世的孩儿被人谋害,是伤了他子嗣。他不能轻易放过此事。 然而年代久远,当时的内务府总管姜忠敏也在那批茶叶事件中被杖毙,竟造成今日查无可查的局面。而我当年为查舒痕胶之事,离间甄嬛和皇后费了颇大功夫,当时因甄嬛出宫被迫搁浅的计划准备,此刻派上了用场。 我指使周源配合着小文子,查出姜忠敏乃是皇后的心腹。皇后极力否认,她与姜忠敏从无直接联系,甚至很少见面。当事人已不再,只凭几个爱嚼舌的言辞矛盾的内监一面之辞,确实不能下决断。玄凌虽未拿皇后如何,但到底心中存了疑虑。 正月二十七日,舒痕胶事件平息两日之后,李贵人在向皇后请安当日,拔下头上银簪,直刺皇后咽喉,口中高呼:“贱人,还我孩儿!”危急之下,剪秋以身救主,扑倒皇后代替皇后受了这一下。 李贵人见一刺不中,随手逮住一个妃嫔,将银簪子对准妃嫔的咽喉,迫使剪秋召唤来的侍卫们投鼠忌器,不敢强捉她。 李贵人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反剪着余容娘子的右手,锋利的银簪子在余容娘子白皙的咽喉上拉出一条细细的血丝。她警惕的看着那些侍卫,丝毫不理会皇后端妃敬妃言语哄骗威胁,安静的似乎在等待什么。 发生刺杀中宫,这样骇人听闻的事,玄凌匆匆结束早朝,赶来昭明殿。连从不出姬宁宫的太后,也乘着轿辇急急赶来。我得到消息,慢了太后一步,与眉庄同时赶到。 玄凌大声呵斥着李贵人放开赤芍,李贵人麻木的脸忽然裂开,她吃吃的笑着,震动的胸腔带动手臂,使银簪的尖端刺入赤芍脖颈的肌肤,鲜红的血珠顺着赤芍细嫩的脖子一滴滴滚落。赤芍吃痛,却咬唇隐忍着,怕发出声音刺激到她身后的疯子。 李贵人终于笑够了,她痴痴的看着玄凌,劫持赤芍以来第一次开口说话:“皇上,您知道吗?嫔妾在得知自己怀孕的时候,嫔妾有多么的欣喜若狂,嫔妾自己一个人抱着肚子笑了一天。嫔妾觉得这天是多么蓝啊,草是多么的绿,再也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情了。 嫔妾小心翼翼的龟缩在嫔妾自己宫里,因为之前许多怀孕的嫔妃,得宠如祺贵嫔翠婕妤都小月了,嫔妾不敢拿孩儿出去冒险。臣妾虽然不能出去,但臣妾心里是高兴的。皇上,您知道吗?在失去孩儿前两天,他在嫔妾肚子里动弹了。是在用他的小手敲打着嫔妾的肚子,与嫔妾打招呼呢。” 李贵人含泪的眼恶狠狠的瞪向皇后,语气急转为狰狞:“是她,是这个贱人,害死了嫔妾和皇上的孩子!她吩咐御膳房在嫔妾每日早膳的粥里,放了大量的薏米!” 玄凌凌厉的双目直视皇后,皇后握着剪秋的手,沉稳从容的道:“臣妾没有。皇上可以派人去御膳房调查。”李贵人嗤笑道:“御膳房与你沆瀣一气,蛇鼠一窝,自然不会揭发你。”皇后依然不躁不怒,向玄凌和太后道:“皇上也可以拷问绛雪轩的奴才,李贵人怀孕是大事,料她们也不敢不上心。事情不过两年,皇上要问什么,总能问出来。” 玄凌果真传来绛雪轩伺候李贵人的四个宫女两个内监,问道:“你们小主怀胎之时,每日早膳膳食是什么?”一个貌似领头的宫女,回道:“小主喜爱喝粥,因此每日早膳主食各种各样,但必是要喝一碗粥的。” 玄凌脸色微变,立刻追问:“是什么粥?”那宫女张口就答:“是黑米红枣粥。配料有糯米、黑米、羊骨、红枣。因孕妇忌食桂圆,所以桂圆是不敢放的。”皇后听了,嘴角弯起一个微不见的弧度。李贵人却发狂的去扑那个宫女:“你撒谎!” 一直旁边候着的大力内监,见机立时抢步上来捉住李贵人。赤芍得了自有,惨白着脸捂住脖子,强撑着扶着椅背站立。 我看着仍在兀自叫嚣着“她说谎”的李贵人暗叹一声,若不是她身边的人都是皇后的探子,没有有力人证,我怎会在这个时候舍弃她做试水和推波助澜的石子? 其他几人见状,连连磕头,附和先前之人的说辞。一切似乎真相大白。小产了的李贵人,受到失去孩子的打击,精神失常,幻想着皇后杀了她的孩子,因此她欲杀皇后为她的孩子报仇。 玄凌看着状若疯狂的李贵人,冰冷的宣布道:“贵人李氏,大逆不道,谋害中宫,着废去贵人位份,赐鸩酒一壶。” 李贵人听到玄凌的宣判,抬头安静而羞涩的向玄凌笑道:“皇上。”那个微笑,干净的仿佛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羞不自抑的深情呼唤情郎,那么的柔和,明媚。众人皆被她的笑容怔住,她微笑着,又呼唤了一声:“皇上,您多保重,嫔妾要去陪咱们的孩儿了。” 玄凌怔住,却看见鲜血从李贵人口中源源不断的溢出来。剪秋上前利落的掰开她的下颔,血肉模糊的大半截舌头掉了出来。剪秋一声惊呼,惊骇的一屁股坐倒地上。李贵人已经说不出话来,她张开被鲜血染红的一口银牙,咧嘴怨毒的盯着皇后笑着,那口型分明是:我做鬼不也放过你。 我还待要看,却被喜儿兜头兜脑的抱住。玄凌大声呼和着让内监们将李贵人尸体拖走,太后连忙招太医要为我和眉庄诊脉,以防我们受到惊吓伤到胎儿…… 李贵人到底被褫夺了位份,草草安葬在京郊的乱葬岗。那日的事情再也无人提及,好似从没发生过一般。而有些东西在悄然的改变,正月三十,玄凌破天荒的第一次没有按照规矩去皇后宫中宿夜。而打算将宫务大权在出了正月后交还皇后的事,也没有了下文。 二月初五拖了整整一个半月的徐燕宜,再也坚持不住,到了弥留之际。后宫大大小小的妃嫔云集在一贯冷清的空翠堂。 第六十八章 徐燕宜活着的时候,空翠堂门槛上冷落的爬满了青苔。而今日,她即将仙去,空翠堂却迎来了空前的热闹。我嘲讽的勾起嘴角,看着几个装扮的光鲜靓丽的低阶妃嫔矫揉造作的捏着帕子,擦拭着眼角,那伤心欲绝的模样,好似与徐燕宜交情多么深厚。 我冷漠的扫视一周,不耐这些女人借将死之人上位的恶心用心,向前面引路的小文子道:“文公公,徐婕妤陪伴了皇上五年多,今日即将……皇上心里还不知怎样的难受。若在内殿听到这许多哭声,只怕更添伤感。”我斜目示意几个打扮的格外漂亮的,“让她们暂时先散了吧。” 小文子随我看了一眼,心中了然,道:“是,皇上和皇后都在内殿等着您那,太后身边的孙姑姑也来了。奴才先送您进去,再回来处置。”我点了点头,扶着喜儿的手进去。 玄凌看见我,关切的上来握住我的手,责备道:“你怎么来了?快回去。”古人认为,将死之人身边有阴煞之气,会冲撞孕妇腹中胎儿。这是没有科学依据的,我自然不在意。但我却不愿意玄凌在徐燕宜的弥留之际,还在她面前展示对别人的恩爱,我望向人群中徐燕宜的床位,露出哀戚之色,拉着玄凌的手向徐燕宜床边走去:“臣妾与徐妹妹私交甚好,今日……臣妾总是要来送一送她。” 我按着玄凌在徐燕宜床头的椅子上坐下,将他的手,放在徐燕宜颤巍巍伸出的手掌之上。徐燕宜的唇色苍白,眼中内敛的湛然光彩早已消失成一片灰暗的颜色,她手指动了一动,要握住玄凌的手,却无力的只笼成一个小小半弧,“皇上……” 我瞧着她致死依然深情的模样,被泪意浸湿了双眸。我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也不懂她值不值得,但我晓得我冷硬的心里,被感染上的那种哀伤,让我想放任泪水,默默的哭泣一场。 但我只是偏头擦了擦眼睛,听玄凌柔声的哄她:“朕在这里呢,朕一直陪着你。等你病好了,朕陪你和予沛在春日里赏花,在夏日里观荷,在秋日里看菊,在冬日里玩雪赏梅,吟诗作画。听予沛唤你母妃,唤朕父皇,扶予沛摇摇晃晃的学步,教他文武骑射,看他娶妻生子。” 徐燕宜枯败的脸上展开一个朦胧的笑意,似乎沉浸在玄凌描绘的美好里。她笑着,轻轻道:“嫔妾知道,皇上这是在哄嫔妾呢。不过嫔妾很开心,真的。皇上愿意哄嫔妾呢。” 我一下子捂住嘴,两滴泪水突兀的就砸了下来。徐燕宜若不是这么内秀该有多好,不是这么敏锐该有多好,那么她就不会在生命的尽头还这么清醒,不会明知道她心爱之人心里没有她的时候,还会因为他愿意哄她这一点微末的用心而开心。 玄凌握着徐燕宜的手,眼圈微红,道:“朕是天子,一言九鼎,怎么会是哄你?燕宜,你快快好起来吧。” 徐燕宜微笑着,吃力的望着玄凌身后乳母怀中的予沛,道:“皇上,予沛……”玄凌立即道:“你放心,朕会好好待他。”徐燕宜摇了摇头,道:“将予沛交予顺贵嫔抚养吧,顺贵嫔与嫔妾多年相交,必会如亲子一般待嫔妾孩儿。” 我一怔,凌厉的目光直刺玄凌右侧的映月,映月静静的微垂下眼睑,闪躲开我的目光。我看她行为,心里一片冰凉。 玄凌迟疑着,祺贵嫔立刻跳出来道:“徐妹妹,明妹妹她自己的儿子还才满周岁,恐怕无力再照看一个皇子。”我调整了神色,缓缓劝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皇后身为中宫,是所有皇子皇女的嫡母。且若予沛养在皇后名下,就如半个嫡子一般,未来前途更光明些。” 映月身子一晃,默默的来到徐燕宜床边,细心的为她擦拭脸上的冷汗。皇后眼中现出惊讶的神色,继而期盼的望向玄凌。我眼角瞥见竹息嘴角满意的笑容,唇畔若有似无的牵起,又立刻收敛。 我的话令徐燕宜有一丝迟疑,但看着默默陪伴照顾她一个多月的映月,目光逐渐坚定,唤道:“皇上……”玄凌犹疑着道:“皇后头风常有发作,予沛又是早产,需要格外仔细些。恐怕没有这个心力照顾妥当。至于映月,予沵还小,也需更多关注着。” 皇后期盼的神色瞬间泯灭,保养得宜的脸,木然的板着。舒痕胶和李贵人的事,才发生过不久。虽未有确凿证据,但玄凌心里已经对皇后起了疑心。这个时候,以他的心性,是不会将予沛交予疑似残害他子嗣的皇后。 而映月,我冷漠的看着她为徐燕宜擦拭的侧影,江家确实势大,令她身份尊贵。但玄凌他忌讳的,却也是后妃娘家过于强盛。否则,何至于她的封号偏偏是一个“顺”字?① 徐言燕宜还欲再说,玄凌不愿意满足她的愿望,却也不愿意在弥留之际的她面前讨论她死后孩子的归处,因而强硬的道:“好了,予沛是朕儿子,朕还会亏待了他?你放心就是。”映月收起帕子,俯身在床边跪下道:“予沛是燕宜唯一的牵挂,请皇上在燕宜面前安置好他,以让燕宜安心上路。” 所有人的目光都向一柄柄锋利的刀子射向映月。她自然是想玄凌在此时决定予沛的归处,有徐燕宜这个予沛生母的哀求,玄凌再怎么不愿意,也不能罔顾死者的遗愿。 徐燕宜适时的跟着哀求:“皇上,求您。”玄凌偏过头,只能应允。 皇后进来后首次开口:“臣妾身子不争气,不能为皇上和徐婕妤分忧。但顺贵嫔确实也要照顾予沵,j□j无暇。不过后宫无子的姐妹众多,不如皇上和徐妹妹在这些无子的嫔妃里选一个?”玄凌转着拇指上的祖母绿扳指,问道:“皇后以为谁合适?” 皇后眼观鼻鼻观心,眉毛也不抬一下,道:“祺贵嫔自乾元十五年入宫,至今已有七年多了,资历老,也是贵嫔位分,臣妾以为她合适。”祺贵嫔惊喜的展开笑颜,双目灼灼的紧盯着玄凌。玄凌为她灿烂的颜色微感不悦,蹙眉不语。 甄嬛觑见玄凌脸色,建议道:“敬妃姐姐身在妃位,最慈善仁爱的,或许较祺贵嫔更合适些?”竹息立刻道:“端妃敬妃需要协助皇后处理六宫事物,又有胧月帝姬要抚养,恐怕不能周全。”竹息是太后的代言人,她的意见,玄凌不能忽视。 局面僵住,徐燕宜为映月说话:“皇上,这一个多月,都是顺贵嫔在嫔妾这里照顾嫔妾,照顾予沛,有时连着几天几夜都不能阖眼。”玄凌的视线从我们身上一一扫过,落在映月憔悴暗黄了些的脸颊上,轻叹一声就要答应。我扬声道:“皇上,臣妾这里有一个人选,只是……她有一位帝姬。” 后宫只有五位帝姬,淑和、温仪、胧月、诗蕊、灵犀。竹息否决了端妃敬妃,诗韵和甄嬛各有一个儿子,大家的目光都刺向欣昭容。欣昭容不意我扯上她,又惊又喜,手脚无措。 玄凌看到她时眼睛一亮,我便知道玄凌有些属意她。因道:“但是臣妾觉得,她有一位帝姬更好。予沛体弱多病,有一个抚养孩子经验的人更妥帖仔细一些。且淑和帝姬已有十六,并不很费欣昭容精力。” 皇后和竹息都看着欣昭容,她无宠已久,也三十多岁了,算得上年老色衰。她娘家父亲虽然是高官,手中也有实权,但予沛早产体弱,这一点早早绝了他未来做帝王的可能。竹息恭敬的站着,不再多说。皇后却不肯让我专美于前,也卖人情给欣昭容道:“不但不费欣昭容精力,还能帮着照顾。予沛有姐姐和母妃精心照顾着,定会大好。” 玄凌拍板道:“那就欣昭容吧。”映月不甘的咬了咬唇,目视徐燕宜。徐燕宜却疲累的闭上双眼,欣昭容不仅位分较映月高,她还只有一个帝姬。帝姬终究是要嫁人的,她能依靠的只有儿子。予沛虽然是养子,但他不记事的时候就丧母,便如欣昭容亲生的一般,不存在生母和养母之争。 终比映月有自己亲生儿子的好些。 徐燕宜想罢,强撑着最后一口气,道:“可怜我儿予沛身弱,又年幼丧母,求皇上看在嫔妾将死的份上,提一提欣昭容的位分,好让嫔妾儿子随他母妃更尊贵一些。”玄凌看她松口答应,心里也舒畅一些,遂怜惜道:“好,就晋欣昭容为欣妃,三个月后行册封礼。②” 欣妃接连被两个大馅饼砸中,喜出望外。她从乳母手中接过沉睡中的予沛,抱到徐燕宜床前,郑重道:“妹妹放心,予沛就是姐姐亲生的孩子。”徐燕宜得了欣妃的保证,嘴角噙了一缕笑,最后望一眼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赫然长逝。 玉照宫在端妃敬妃指挥下,有条不紊的各司其职布置灵堂。我被玄凌和皇后在徐燕宜停止呼吸的那一霎,吩咐喜儿将我扶出空翠堂去。 诗韵忙忙的赶在我身后追来,欲言又止的望着我。春雪肆意,我过紧了身上雪狐毛风衣,站在廊下,看着被皑皑白雪覆盖的大地,轻声道:“燕宜一直是内秀之人,欣妃可欠了她老大的人情了。” 诗韵嗫嚅道:“映月她……”我眯了眯眼,声音和这春雪一般冰冷:“她是户部尚书③的侄女儿,心思大些也不足为奇。”诗韵有心为映月说些什么,又不知如何说起,一脸难堪。 映月带着宫女行至我们身后,福身道:“夫人回宫吗?正好臣妾也要回宫,咱们结伴而行?”诗韵柳眉倒竖,冷笑连连:“可不敢,我们怎么敢与顺贵嫔同行?背后被人捅了冷刀子,可没处伸冤去!” 映月抿了抿唇,沉默的行了一礼,率先离去。诗韵见她与我们生分的样子,恼恨的一脚跺在廊前支撑的木梁上。我轻斥她:“成什么样子!堂堂从二品淑仪作出这般有失体统的动作。”诗韵回过身来,抿紧了唇,道:“映月与徐婕妤交好,徐婕妤去了,她少不得要替徐婕妤照顾襁褓遗孤。” 诗韵是个真性情的女子,她会当面讥讽映月,也会背后顾念几年的情谊为她说话。“罢了,”我携着她上了我的轿辇,“日后只要她不犯我,我也不会对她不利。”顿了顿,无奈的叹息道:“这名利场啊……” 江家入了这名利场,所以映月在明知道我准备将予沛交予欣妃的时候,仍在徐燕宜面前争取予沛的抚养权,以稳固自己的低位。我又何尝不是入了这名利场?我不禁想起我那人小鬼大,怀有惊鸿之志的儿子。 诗韵换好葬丧服侍,又匆匆的赶去了空翠堂。而我因为孕妇不能进灵堂的规矩,换上最素净的衣裳,呆在我的景春殿里与和睦逗乐。 二月十三,玄凌追封徐燕宜为贞妃,葬入皇陵。 三月,娇美的宫娥们随着吹拂大地的春风,换上鲜艳的衣裳,成为春风里最早盛开的花朵。胡蕴蓉被打入冷宫,关于皇后不贤的流言,以及,徐燕宜的薨逝,这些沉郁的事情,都仿佛被春风消融的白雪一般,不见了踪影。 玄凌在短暂的伤心过后,又开始频繁的出入后宫。我因为怀孕八个月,按照规矩,娘家母亲可以进宫照拂。而因为我母亲眼盲,玄凌特意恩旨我留在京中的妹妹,携同我母亲一道入宫。 第六十九章 三月的阳光渐暖,我扶着安岚的手,在长杨宫小花园漫步。“我恍惚听说葛二郎去岁秋闱中了举人,怎的今科春闱却没听到消息?”安岚略有些无奈:“公公说相公读书读的迂了,圣人之言,只解其意,却不能融会贯通活学活用。因此阻了相公今届科考,打发去通州给二姐夫差使。” 我滞了滞,诧异道:“我原一直听人说葛祭酒学富五车,深谙教育之道,通透睿智。所以即使葛二郎原来名声不显,我也给你挑了他。总想着即使将来葛二郎无甚大作为,但葛祭酒身为国子监祭酒,桃李遍布天下,总会惠泽二郎的。如今,”我微微一笑,“有父如此,二郎将来必有所成就。” 安岚素来信服葛祭酒,听闻我也如此说,脸颊上凹出两个小小的酒窝,笑得有些羞涩有些开心。安岚是我妹妹们中嫁的最好的,她公公葛文侪是从四品祭酒,大伯子葛峰是乾元十七年的解元,现任正六品内阁侍读。虽然官秩较低,却算是天子近臣。便是以张靖国正五品知州的位子,看到葛峰也是要羡慕的。 然而好事多磨。安岚的丈夫葛岹是葛祭酒嫡出二子,以安比槐的身份,安岚以庶女嫁给他确实算是高攀了。葛祭酒的夫人邓氏为人目光短浅,长了一双势利眼。在葛峰的妻子,京兆尹嫡长女邵氏的对比下,越发看不上安岚庶女的出身。虽然碍着我这个皇妃,不敢明目张胆的拿那些细碎的手段折磨安岚,却也常要挫一挫她。 譬如这一次,葛岹到通州历练,少说也得两三年到下一次科考时才回来。安岚与葛岹新婚二载,本该追随同去,却被邓氏以照顾孙子的借口留住,一面却遣了她身边服侍的大丫鬟春喜跟去打理照顾。其用意,司马昭之心昭然若揭。 我凝眸看着安岚问道:“你婆婆……”未尽之意,安岚已然明白,她淡淡的笑着,胸有成竹:“相公不仅读书迂腐,在男女之事上也有些迂腐。且还有二姐替我看着呢,总不会两个人去的三个人回来。”她停了停,嘴角的弧度扩大了些:“您是没有瞧见天使去葛家宣皇上口谕的时候,我婆婆又喜又惊又怕的样子。临我收拾东西进宫,她小心翼翼的奉承,又嘘寒问暖的关心,生怕我向长姐诉苦,斥责了她。” 我看安岚能够很好的处置邓氏,放心的提醒了一句:“她到底是你婆婆,可要尊敬着。”安岚挽着我的手笑眯眯的带着些撒娇:“我知道呢,我一直像对待亲娘一样高高的捧着她。”我戳她的额头,笑嗔道:“小机灵鬼儿。” 笑了一阵,安岚蹙眉有些忧愁的道:“有您护着,我们姐妹在夫家的日子还算舒心。但长姐如今已经是夫人之尊,娘家却没有得力的兄弟帮衬,妹妹常思及此,就很为长姐担心。” 我也有些无奈,安比槐能够只宅在家里胡天胡地我就已经别无他求了。两个弟弟也还小,妹夫们倒是都有功名在身的,却各有各的家族考量。张靖国虽与我同心,但他远在地方上。 安岚觑我面色,愤愤责怪安瑾:“之前两位弟弟还小,我们也没有话说。只是瑾弟年已十六,我去信要他参考童生秀才,再几年参加秋闱春闱,博得一个名次,将来也好为长姐做事。可是他却推脱着只想做那劳什子名士。”她气苦的微红了眼圈,“我苦口婆心的劝着,他就干脆不再给我回信。” 安岚捏着帕子擦了擦眼角,继续道:“名士说着好听,也不只是平民吗?长姐当初费尽苦心,使他拜入叶先生门下,他就是这样辜负长姐。” 我停下步子,道:“哦?我深居宫中,倒不知瑾儿有如此志向。你公公知道此事吗?”安岚咬了咬唇,不满道:“知道的,公公与叶先生有几分交情,我曾经请公公托付叶先生出面劝回瑾弟。” 我挑高了眉,问:“你公公怎么说?”安岚道:“公公接到叶先生的回信后,道瑾弟颇有几分叶先生从前的风骨,劝我说人各有志不可强求。” 这算是很高的评价了,叶先生当世大才,执士林牛耳的人物。瑾儿若当真如葛祭酒所评论,也是胸中有丘壑的人物。他若能从政,与予泽十分有益。然而从另一面来说,瑾儿当真做了名士,也不算坏事。最起码,等到予泽登基,他能引导士林言论,不至出现反对声音 我不动声色的瞥了一眼安岚,她与瑾儿一母同胞,方才所说之话看似在向我抱怨,实则是想我出面劝回瑾儿。然而我年少离家,当时瑾儿只有五岁,十多年没有见面,那少少的一点姐弟情分稀薄的几乎没有。此时我若强行逆转他意向,只怕会适得其反。 亲自拿了帕子为她拭泪,笑道:“瞧你,名士岂是那么好当的?人不论做什么都缺不了衣食住行,他想当名士,还要额外花费笔墨纸砚,聚客吟诗的钱。咱们家又不是富裕人家,璜儿也是上学的年纪,供不起这样大的花销。等他缺钱了,过的穷困了,自然也就明白过来了。” 安岚还要说,我拦住道:“左右瑾儿还小呢,便是荒废些时日也不算什么。”牵起她的手,慢慢的往回走,“他只有自己跌倒了,跌的疼了,自己就晓得回头,岂不比你说破了舌头要好的多?” 回到景春殿,母亲正拘谨的陪玄凌说话。我扶着腰上前见礼,玄凌扶着我道:“不是说过见朕不用行礼?”我狡黠的笑道:“臣妾母亲看着呢,可不能教母亲以为臣妾不敬夫君,那是要对着臣妾背一个时辰《女戒》的。” 玄凌露出微笑,“调皮。”扶着我到椅子上坐下。安岚是年轻臣妇,见过礼就避出去了。母亲也跟着告退。我吩咐喜儿带来和睦,问玄凌:“皇上与母亲说些什么呢?”玄凌眼里透出关怀:“恭人说你长夜睡不了安稳觉?” 我抚着肚子,埋怨道:“这孩子可比予泽调皮多了,见天儿的在里面动弹,晚上也不消停。”玄凌就问:“可请了太医?”我道:“方太医说这属正常现象,也开了那安胎的药,但是药三分毒,他好好儿的呢,很不必喝。” 玄凌听了也没有强求,伸手搭在我肚子上,笑的开怀:“这么调皮,可见是个皇子。”我嗔他:“要是个活泼的帝姬呢?”玄凌大笑,道:“帝姬朕也喜欢,女儿贴心。” 正说着话,英娘抱来和睦,我故意夹带着酸意道:“皇上快抱抱和睦吧,若不是臣妾身子不方便,才轮不到您呢。”玄凌得意的笑,当真抱起和睦坐在自己腿上。我语带炫耀夸赞道:“予泽这几日教了和睦几篇《三字经》,她记下不少呢。” 玄凌怀疑的看向和睦,“真的?莫不是哄朕?她这小不点儿。”和睦遗传了胡蕴蓉的骄傲,她听见玄凌怀疑她,稚声稚气的哼了一身,张口一字一字的背出来。 我看着她骄傲的挺直的小背脊,肃着脸不太流畅的背诵,想到了她母妃被玄凌皇后责难时挺直的脊柱。一时间有些恍惚。 忽然听到玄凌惊诧的声音:“果真会背。”我回过神来,知道和睦已经背完,展眼看去,和睦小小的身子在玄凌腿上蠕动,小屁股挪动着背对玄凌,大大的不满的哼了一声。玄凌惊愕的看着背对他的小身子,失笑道:“这气性儿可真不小。” 我看着和睦别扭的骄傲,捂嘴偷笑:“可不是,咱们大周的帝姬,这气性儿怎么能小了去?”玄凌仗着身长力大欺负她,伸手叉住和睦的腋下,把她转过来,哄道:“朕的和睦真聪明,想要什么赏赐?朕都给你。” 和睦斜眼瞟了玄凌一眼,气哼哼的偏过头不理他。我担心和睦做的过了,惹玄凌生气,打圆场道:“皇上这是欺负和睦呢,她小小年纪哪里知道东西好坏?”又向和睦道:“只拿你父皇身上的东西,你父皇身上的都是最好的。” 和睦听了,果真伸出肉肉的手掌去扯玄凌套在拇指上的祖母绿扳指。玄凌骇笑道:“好啊,你们母女俩设了套子在这儿等着朕呢。”我得意的笑:“皇上知晓的晚了,金口玉言,可不能反悔啊。”玄凌大方的脱下扳指,递给和睦,口上还在反击:“可惜这扳指和睦戴不得,拿到了也只能压箱底。” 我愈发得意,哼哼道:“谁说的?”摸出条红线给扳指穿上戴在和睦脖颈间,“这不是戴上了吗?”玄凌看我准备完全,摇头笑道:“果真是设计好了的。”我抿唇微笑,胡蕴蓉上背着以天花暗害予泽的罪名,又入了冷宫。子以母贵,反之亦然,不少人看着和睦的眼神就变了。现在既然是我养着她,自然要护着她。费尽心机谋来玄凌身上的物品,大喇喇的挂在身上,就是让后宫都看见和睦她依然得玄凌喜爱。 和睦利落的爬下来,露出小乳牙给玄凌行礼道:“和睦谢父皇赏。”她这变脸速度也够快的,玄凌重新抱起她,道:“得了闺女一个笑脸,朕也不算亏了。”这时,小文子垂着头赶来在玄凌耳边说了句话,玄凌脸色微变,又恢复如常。 他放下和睦,向我道:“朕还得回去批折子,就走了。”我微微有些错愕,牵着和睦挽留:“皇上不留下用晚膳?”玄凌道:“朕明日再来陪你。”他看着和睦,道:“你把予泽和和睦教养的很好。” 我微微躬身,送他出门。及不见了玄凌身影,我向门外候着的小钱子使了个眼色,小钱子会意的跟着去打探消息去了。 和母亲安岚说了会子话,小钱子回来欲言又止的看着我。我向安岚点了点,走出一丈。小钱子小声道:“皇上出了长杨宫就去了昭明殿,奴才打听着,似乎是祺贵嫔告发菀贵嫔私通。” 私通!我的瞳孔遽然缩起,管文鸳怎么知道的?努力平静声音,问:“和谁?”小钱子道:“奴才未打听出来,不过奴才离开时,见到江福海带着温太医进了凤藻宫。” 温实初?我激烈的心跳平缓了许多,“你继续打听,再看看六王有没有入宫。”小钱子听我吩咐的蹊跷,菀贵嫔私通的事,怎么要去打听六王?不敢再深思,慌忙低垂下头应了。 管氏指控甄嬛私通,并闹到玄凌面前,如此大事,高位后妃都应该列场。但玄凌方才并未向我泄露分毫,看来是不想我知道。我吩咐喜儿道:“你去延禧宫看看明淑仪在做什么,她若是要去昭明殿,让她先来本宫这里。” 又唤来周源道:“你去守着棠梨宫,但有行踪鬼祟之人,都给本宫打发掉。”温实初与眉庄关系匪浅,甄嬛与眉庄也是交情深厚。她若知道了这件事,焦急之下只怕动了胎气。想了想又觉不妥:“让卷丹去请惠淑媛到景春殿小聚,就说本宫母亲亲手做了本宫家乡的鲫鱼汤,最能利水消肿,请她过来小聚品尝。”到底亲眼看着才能放心。 眼盲的人耳朵更好使,母亲听我吩咐这许多,不安的望着我的方向:“容儿……”我走过去握住她的手,不动声色的道:“我想请宫里的好姐妹来品尝母亲拿手的鲫鱼汤,顺便让母亲看看女儿的手帕交。” 母亲知道我不想说,勉强笑道:“我这就去厨房做一道。”安岚立刻起身扶着母亲道:“我陪母亲去。”我点了点头,道:“山丹,你伺候夫人去。”又向母亲道:“要动手的事情直管吩咐她。” 母亲去了小厨房,英娘很有眼色的抱着和睦回去寝宫。两刻钟后,诗韵换好宫服赶来,脸上有显而易见的喜色,她兴冲冲的道:“祺贵嫔告发菀贵嫔和温实初有私,皇后招臣妾们去昭明殿公审。只娘娘和惠淑媛因为有孕,皇上体恤,吩咐皇后不可打扰。” 我盯着诗韵的兴奋,一字一句的道:“本宫要你保甄嬛。”诗韵错愕的看向我,皱眉问:“为什么?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我道:“本宫自有用意,眼下来不及细说,你且按着本宫说的做。” 诗韵不悦的沉着脸,点了点头。 第七十章 我在宫门接到眉庄,与她携手往内殿行去,她言笑晏晏的打趣道:“可见是有母亲疼着的,有那样好的鲫鱼汤,卷丹说的我几乎要流下口水来。” 我观她的样子,显然是不知道昭明殿发生的事的,暗松了一口气,道:“知道你贪吃,特意请你来一同品尝。”眉庄佯怒道:“若不是冲着你的心意,谁愿意为了一点子鲫鱼汤巴巴的大老远过来。” 我斜她:“你该多出来走走,成天介躺在棠梨宫享福,到时候哪来的力气生产。”眉庄道:“我也知道,只是我双腿浮肿的厉害,不爱动弹。”我正色劝她:“不爱动弹,也要动弹。你是第一胎,千万不能大意了。” 跟在眉庄身后的采月忧心忡忡的道:“娘娘腿上肿的,手指按下去就是一个坑,偏偏温太医荐的几种法子都不见效。”我建议道:“孕妇忌用药,你试试鲫鱼、鲤鱼和泥鳅,都是能消肿的。”采月眼睛一亮,问喜儿要食谱。眉庄倒是无所谓的样子,她见我看她,解释道:“消肿的法子试了许多,都不见效,可能是我体质的缘故吧。” 说了会子话,小钱子在门外探头探脑的看我。我向眉庄歉意的笑笑,扶着喜儿出去。小钱子道:“祺贵嫔找来了菀贵嫔从前在甄府的丫鬟和甘露寺的尼姑进宫作证,眼下皇后建议滴血验亲。六王没有进宫。” 滴血验亲!予函不是玄凌亲子,一旦滴血,真相大白,甄嬛在劫难逃。但是甄嬛现在不能死,我脑中急速运转,向小钱子道:“本宫记得,予泓似乎与予涵一般大小?”予泓虽比予涵小了一个月,但他出生时体型就较一般婴儿大,与予涵相差无几。 小钱子一凛,死死低垂下头。我这话里泄露的阴私太多,不是他该懂得的。我冷声道:“你想法子不漏痕迹的让菀贵嫔的大宫女浣碧偷出予泓代替予涵。①”小钱子悄无声息的去了。 我仔细思量,吩咐喜儿道:“本宫母亲进宫,有端敬二妃签发的通行证,你去找夫人要来,护送李长出宫去甘露寺寻找证人,证明菀贵嫔的清白。②”喜儿匆匆应了。 我迎着三月仍带着凉意的微风眺望天际,陷入沉思。我从未将回宫后的甄嬛放在眼里,即使她十分得宠,即使她野心勃勃,但我从她回宫的一瞬间就牢牢的握住了她的命门——通/奸。 我看着她拾回昔日的荣宠,看着她产下龙凤胎荣极一时,看着她与敬妃结盟,看着她的势力一步步扩大。我毫不介意,因为我与她有着共同的强大敌人,因为……必要的时候我可以轻易的碾死她。 而现在,我双手捧护着我的腹部,我多了一个更重要的理由要保住她的性命——我肚子里的这个,方海说,是位皇子。 我有一个亲生的九岁的儿子,有一个抱养来的血脉尊贵的帝姬,有近十年的恩宠不衰,两个月后我即将迎来第二个儿子,会晋升正一品的妃位。真正的皇后之下第一人。但是,这个后宫,掌控在朱家的女人手里,而朱家的现任皇后有一个嫡长子。 我不禁想起太后那双镶嵌在病倦苍老的脸上的漆黑如墨的眼睛,打了个哆嗦。我不想引起这位长年累月礼佛,又身体病弱,却扶持自己年仅十四岁的儿子登上帝位,并在之后两年诛杀掌天下权柄的摄政王的太后的忌惮。 而最佳办法,是推一个靶子上去,而又谁有能比甄嬛更胜任这个靶子呢?她容貌姣好、心机深沉、腹有诗书,有二女一子,有出宫又回宫网开先例的恩宠,有帝王为她反抗太后的真心,有被皇后陷害的恩仇,更有被捏在我手心的致命把柄。 只要甄嬛存在一天,她得到的宠爱会为我吸引走后宫的嫉妒。玄凌对她的看重,会为我分担太后的视线。所以,她不能死。 我没有能够支撑起我得来的荣耀的家族势力,没有足够的心机手段对付朱家的女人。我所有的一切只是我的两个儿子,但他们都未成年。而我,必须要保护他们安全成长。 血红的残阳挂在西方的角落里,晕黄的光芒为大地铺上了一层殷红的诡异色彩,风,穿过高低的宫墙,呼啸而过。 安岚是一个八面玲珑的人物,跟着她京兆尹家出身的大嫂知道了许多有趣的案件。她穿插着各地的风俗趣事,讲的绘声绘色。眉庄被吸引住,逗留到很晚。直到昭明殿灯火熄灭,我才劝着眉庄注意休息。送了念念不舍的眉庄登上轿辇远去,我问周源:“今夜长杨宫有谁来过?”周源道:“翠容华和祺贵嫔的人。” 我冷哼一声,“祺贵嫔太贪心了,扳倒菀贵嫔不算,还妄想着一石二鸟眉庄。却不知她现在落得个什么结果。”周源恭敬道:“小钱子已经回来了,正在偏殿等候。”我有心想听一听,奈何肚子里的孩儿搅动不停,我只得歇下心思好好休息。 翌日起来已经日上三竿,才开宫门迎面就扑来三条消息:“祺贵嫔被贬为从八品祺更衣,迁居永巷”,“皇上下旨晋菀贵嫔为九嫔之首昭仪”,“太医温实初自宫”。 “自宫?”我几乎怀疑我耳朵出了问题,哪有好好的大男人不做要做太监的?小钱子重复道:“昨夜管更衣咄咄逼人,温太医为证清白,当场挥刀自宫,至今还未清醒。” 我立刻就问:“棠梨宫那边……?”小钱子道:“娘娘放心,奴才昨夜就和采月姑娘透了口风,她知道轻重的。”我闻言,稍稍放心,以采月的能力还是能封锁住一些消息。 然而我放心的太早了,当日下午午时末,我小睡起来与和睦玩耍,小钱子惊慌失措的奔来:“主子,惠主子动了胎气!”“什么?!”必是哪个该拔舌的宫人在眉庄面前卖弄了是非,我一壁吩咐小钱子:“去请方海去棠梨宫,要快!”一壁唤喜儿准备轿辇亲去棠梨宫。 眉庄的身孕一向由温实初负责,但如今他身残不醒,必要由其他太医诊脉。假若我之前猜测的是真的,那么眉庄…… 幸好棠梨宫地处偏远,而皇后还在凤藻宫抄写《女戒》,我到的时候只有敬妃带了章太医在。敬妃一看见我就焦急的道:“惠淑媛只请温太医,可温太医至今昏迷,如何来诊脉?动胎气可是大事,夫人快劝劝惠淑媛,莫要任性。” 眉庄额上冷汗沉沉,眉间皱起几道褶子,疼的厉害却坚持着不让章太医诊治。我心下暗沉,我那个猜测十有九成对了。闭了闭眼,我沉着道:“敬妃姐姐稍安勿躁,本宫来劝劝惠淑媛。”我扶着肚子坐在眉庄床头,眉庄和敬妃以为我要拿话劝她,我却直接捉住了她的手,向方海道:“诊脉。” 眉庄大惊,就要挣扎。我不辨情绪的盯着她:“我都知道,”停了停,给眉庄反应时间,又道:“章弥和方海你选一个。”眉庄惊疑不定的望着我,忘记了挣扎。方海手才搭上去,面色大变。我紧盯着方海,缓声道:“惠淑媛已经七个月身孕,不会出事吧?” 方海听我咬重“七个月”,眼神闪烁不定,面上却能勉强平静,“微臣敢问惠娘娘下身是否出血了?”眉庄虚弱道:“是。”敬妃也变了脸色,出血是很严重的事情。方海问过话,就写起了药方道:“惠娘娘是受惊过度,以致胎气不稳,需平缓下心绪,静心休养,切忌大喜大悲。” 眉庄看着方海若无其事的样子,牢牢的抓紧了我的手。我表情不变的向敬妃道:“惠淑媛这里本宫守着就好。敬妃姐姐宫务在身,不敢多加叨扰。”敬妃道:“不敢,那就劳烦夫人了。”我点了点头,她转身带着章弥离开。 我向方海道:“你素来稳重,又经验丰富。即日起,惠淑媛的胎也交给你了。”方海垂着的袖子细微的抖动,他低低的压着头,几乎从喉咙里逼出几个字:“微臣,遵命。”我道:“煎药去吧。”方海随着我的命令,机械的转身,我仿佛随意一般道:“去年七月,彤史上有惠淑媛侍驾的记录。” 方海身子一顿,再次行走,虽然依然机械,却较之前的僵硬松缓了些微。随着方海吱呀一声带上的门,滢心殿内是长久的沉默。采月进来服侍了更衣,方海进来送了药,茯苓进来点了香炉,眉庄声音飘渺的传来:“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无波无澜的回:“去年七月。”眉庄声音有了丝起伏,她抬眼看我:“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是,”我干脆的承认,“那日在姬宁宫外相遇,你的模样分明是j□j后的余韵。。”眉庄低低的笑:“那么,彤史也是你做的?”我点头:“是,不过李长大约是瞧在你与甄嬛青梅竹马的份上,很轻易的就答应了。” “嬛儿……”她的轻叹里夹缠丝丝点点的复杂,“她总是那么聪慧幸运,可以轻易得到别人梦里也不敢奢望的东西。”我忍不住勾起唇角嘲讽:“譬如,温实初的爱慕?”眉庄的声音有着疼痛后的疲倦,却那么清晰:“是。” 我再也压抑不住,凶狠的盯着她:“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这是在自焚!你做的时候,就有没有想过你自己的性命,你朋友的感想,你家族的安危吗?!” 眉庄被我接连的喝问,迫的狼狈,她抬手掩住眼,脸上的表情似哭似笑:“我被这冰冷高耸的朱红宫墙困的发疯,又被周围尔虞我诈的自私自利逼仄的麻木。我每天的每天,游荡在这尽是高墙的围墙里,像个孤魂野鬼。陵容,”她的眼角滑下两滴晶莹的泪水,“我想抓住属于我独一份的温暖,想找到令我觉着我还活着的热度,想在黑暗里拥有一盏能令我执着的明灯。” “然后,你得到了?”我狠心的刻薄,眉庄再不能和温实初有瓜葛,否则总有掩饰不住的一天。眉庄死咬着唇不能说话,泪水源源不竭的从她眼角滑下,湿了她的枕巾,软了我的心肠。温实初与眉庄有了那样亲密的关系,却又为了甄嬛自残。他这样的多情,③狠狠剜伤了眉庄的心。 我拿着帕子吃力的俯下身为她拭泪,柔声劝道:“温实初的眼里从头至尾只有一个甄嬛,他为了甄嬛,那样惨烈的事情也能果断。他不是你的温暖,你忘了他吧。” 眉庄瞪大眼望着床顶帐幔,喃喃道:“忘不了,我如何忘得了?那夜若不是我勾引了他,他也不会自责的如此的深刻,就不会那么决绝的挥刀。”我看着她的哀伤,干干的安慰道:“不止是你的缘故。” 采月轻声推门进来,道:“主子,菀昭仪来看您了。”眉庄疲惫的阖上眼,道:“就说我睡了。”采月也知道眉庄的事,轻声应下,出去拒了甄嬛。 我为眉庄压好被角,“你好好歇息吧,一切有我呢。”眉庄微不可见的点头,缓缓睡去。我守着眉庄半个下午,直到月亮西上才回了景春殿。 温实初的自宫,在她们三人之间划下一条不可跨越的鸿沟。眉庄对温实初自宫感到愧疚,也为温实初对甄嬛的深情而无地自容,她的爱情随着这个男人的自残,在那一天的夜里默默的凋零。 眉庄对甄嬛感情则复杂了许多,她有与甄嬛青梅竹马的情谊,有入宫后相扶相伴的羁绊,有温实初对甄嬛一往而深的深情的羡慕,有温实初为甄嬛付出的嫉妒,有甄嬛连累温实初自宫的愤怒,有甄嬛不爱着温实初却坦然接受温实初一直以来付出的恨意。种种情感杂糅,形成一团她也理不清的滋味。但是,她知道,她凋零的爱情,带走了她曾经纯粹的友情。 我日日都去棠梨宫陪伴眉庄整个白日。但她依然渐渐的变得沉默,变得抑郁。她开始躲避甄嬛,寻找各种借口推脱甄嬛的关心。她开始拒绝温实初,不愿意温实初出现在她的视野里。 半个月后的四月初二,春雨朦胧了整个世界,棠梨宫里眉庄难产下她与温实初的孩子,玄凌取名予润,晋眉庄为惠妃。 空翠孤雁 那一日的午后,春意融融。我悄然一人隐在筠廊里,借着竹荫的遮掩,小心的偷阅闺阁里流传的诗词,那是一首李商隐的《无题》:“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这两情相悦的男女情爱,化成霞色的嫣红一点一点侵染了我的脸颊,有一种初接触的好奇与羞涩。 我忍不住细细的去品味,去想象,“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我仿佛看见李商隐和宋阳华,天各一方,在墨蓝的夜幕下对着皎洁的盘月思恋。 宋阳华该有多么幸福!有一个懂她的,倾慕她的人,亦是她懂得的,倾慕的人,在遥远的地方与她一同思恋。有什么幸福能比拟共相思的心有灵犀? 而我呢?我脸上烧烫的厉害,却抑制不住的渴望,会不会遇上这么一个人?他有着渊博的学识,能与我在争奇斗艳的花团锦簇里品花鉴诗;他有着熟稔的琴技,能与我在雾霭细雨中的靠山亭里琴瑟相和;他有睿智的眼,幽默风趣的唇,他或许是温文儒雅的? 心儿砰砰的激越的跳动,抵不住脸上灼热的温度,我羞赧的用双手掩耳盗铃般的遮掩住它鲜红欲滴的颜色。 极度的的羞涩中,我没有察觉到的小妹,悄无声息的靠近我,一把抢走我手上的诗集。我慌忙去抢,却已经晚了。“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哦,长姐你春心萌动了!”仿佛掩藏心底最隐秘的事情被光天化日之下揭露出来,我慌乱又闪躲的垂下眼睑,手足无措。 小妹圆碌碌的大眼睛精灵古怪的偷瞄着我,见我形状,摇曳着手中的诗集,脆声叫道:“我要告诉娘去!”我心慌意乱,扑上去抢。小妹调皮的吐了吐舌,引着我满竹林的乱串。银铃般的笑声响彻我的回忆,还有那透过竹荫的细碎的阳光斑点下,引动春潮的遐思。 乾元十六年的金秋,我被大周的帝王选中充入后宫。入宫的前一夜里,我倚在窗前,望着璀璨的星空,寻了一个隐蔽的角落,将竹荫下的那份想念与奢望静静的掩埋。就这样吧,我对自己说,在宫里寻找一个安静的地方,不争不抢,默默的慢慢的衰老死亡。 入宫的那一天,牛毛般的细雨烟笼了整个世界,无论是那朱红的高墙之内,亦或是熙熙攘攘的宫墙之外。我怔怔的伸出手,冰凉的雨丝飘落在手心,那冰寒的凉意,刺激的我温热的手掌微微的瑟缩。 迎面有一辆青油布的小车驾驶而来。我好奇的拿眼角偷觑着,宫里怎么会有马车?教引麽麽和引路内监恭敬的避让在一旁,等候那辆马车的离去。我恍惚听见谁在悄声密语:“……宠冠后宫……菀贵嫔……今天……落魄……” 菀贵嫔? 初入宫的我,事事谨慎,小心翼翼的探查着周围的一切。皇后雍容大度,总领后宫事物;端妃将门之后,抚养先襄妃之女;敬妃出身名门,抚养菀贵嫔之女;湘昭媛菀贵嫔之后的宠妃,育有皇上第二子;惠婕妤太后身边第一红人,以及,菀贵嫔。 倚梅园中的初遇,太液池边的情定,我虽没有见过那位菀贵嫔,不过我想,她一定是一位风华绝代而内秀聪颖的佳人吧,否则何以让帝王如此牵心? 心里升起淡淡的羡慕,不由对她留在宫里的帝姬有些上心,有些怜悯。胧月帝姬的满月宴上,我托我的家人为我寻来一柄羊脂无暇玉观音,谨以此恭贺她的满月,也是对她出宫修行的生母的尊敬。 入宫后的第二个月末,面生的敬事房内监来到我居住的空翠堂。桔梗和赤芍为我欢呼雀跃,我的内心里却只有害怕与不安,咬了咬唇,懵懵懂懂的任由教引麽麽摆布。夜幕速速的降临了,凤鸾春恩车伴着缠绵的奏乐,将我接至仪元殿的东室——承宠之地。 室内并无一人,空旷的令我感觉有些冷。按照教引麽麽的教导,我除下身上的衣物,用被子裹紧我光滑的身体。等待的时间里,脑海中面糊一般的沉重而迷糊,我甚至不敢想象大周的帝王是一位什么样的人。 吱呀一声,寝宫的门被推开。我抓着被角的手瞬间僵硬,身体也绷直的几乎要断裂。寂静的空间将五感放到最大,我听见他过来了,他明黄的寝衣映入我的眼帘,他越过我躺到床的内侧。 我听到、看到、感觉到。但我我却不知道我应该做什么?翻身侧躺着面向他?或者说几句话?或者直接依偎过去?好半晌,我才后知后觉的发现,我得向他行礼问安。我想要动作,身体却僵直的跟不上思绪。 挣扎间,皇上问我:“你叫燕宜?哪一个燕宜?燕燕于飞的燕么?”“是。”费力的从唇舌中挤出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回应,我偷偷抬眼去打量他,却撞进一双如星空般璀璨的眼眸,他微笑:“宜是宜室宜家的宜吗?” 他有睿智的眸,言语风趣的唇,温文儒雅的脸,而在儒雅之外,他周身的气质之上是一览众峰小的霸气与刚强。 心儿恍惚停滞了一瞬,瞬而砰砰跳得剧烈。我看着的他的唇张张合合,听得见他说的话语,却怎么也不明白他说了什么。 他笑了一笑,俯身往我靠近。我本能的退缩,他温言哄道:“别怕。”嗯,我不怕,我想要说出来,却只羞涩的偏过了脸颊,默默地为他绽放身体。 回到空翠堂之后是漫长的等待,有些甜蜜有些苦涩,我每日里倚在空翠堂的门前,看夕阳落下,看宫灯掌起,看……凤鸾春恩车载着别人与他相会。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十七年的元宵节,他遇见了他的表妹。是的,他,我不愿意称呼他皇上,那只会让我想到君臣之别的天堑。但我也不敢称呼他四郎,我知道我在他心底没有呼唤这个称呼的分量。 胡蕴蓉是一个美丽、多才又傲气的女子,明艳的像一团炽烈燃烧的火。那样热烈的风情,引得他的心思渐渐的偏移。我几乎整月整月的见不到他。寂寞的夜里,空荡的空翠堂中,我夜夜的挣扎,我——要不要去争抢? 我环视着这偌大的空翠堂,它本名红蕊堂,空翠之名乃是皇上第一次驾临时所取,取其空翠生静之意,以此比拟我唯一可取之处。静……苦涩爬上我的脸庞,后宫之中,静只能让人忘却。而我,不想被他遗忘。 我精心准备了一首筝曲,想以此博取他的关注。正此时,胡蕴蓉与湘妃发生了争执,他第一次重惩了胡蕴蓉,不顾一直以来的恩爱。我第一次亲眼目睹了帝王凉薄。 翌日的傍晚,他忽然驾临空翠堂,彼时我一身紫衫,倚在窗边捧卷阅读。不知他来了多久,我察觉回头时,他眼中有一抹深深的怀恋,似乎透过我,看向他记忆中的某个人。我抿了抿唇,微恼,出声打断他的回忆:“嫔妾给皇上请安。” 他以一种温柔的姿态,亲手扶起我。他问:“在看什么书?”我因他执着我的手的热烫的手掌而脸红,轻声答道:“《汉书》。”他笑道:“你也喜欢看史书?倒与湘妃一般。”湘妃?她是个有福气的女子,以县丞之女的身份,恩宠十余年而不衰竭。 我垂下头,有些羡慕:“嫔妾怎能与湘妃娘娘相比?嫔妾大约连娘娘十之一二的好处都没有。”他静默了一刻,道:“湘妃……确实难得,你若得空,常去长杨宫坐坐罢。” 那时我不明他话中深意,只为他对湘妃的情谊而心中酸涩。而我到底是敬爱他的,按照他的话常去长杨宫拜见。初次看见湘妃私下的装束,我着实被惊艳住。她没有穿着多么华丽的宫裳,也没有化着精致的妆容。她只一袭简单的淡黄高腰衣裙,简单的发型,简单的发饰,素面朝天的脸。她拿着一个翠绿的镯子,浅笑着逗弄诗蕊帝姬。 她亲和、婉约、宁静还有她眉宇间淡淡的忧愁。空谷幽兰,我在看见她的一瞬间,脑海中立刻跳出了这个词。这般出色的人儿,难怪会让他牵挂。 我开始关注湘妃的消息,我知道她曾为了惠贵嫔的冤屈而惹怒他,在初承宠急需固宠之时被罚禁闭,落下心疾;我知道她生产时,稳婆j□j,坏了生育的能力;我知道她曾为了得罪华妃的菀贵嫔自请居住无梁殿;我知道她推拒了他提拔她父亲的好意,自呈其父三不足,贤名誉满京城。 但是,我想,他最看重的则是她的大度。我抚摸着凸起的小腹,明贵嫔的帝姬、映月的皇子,还有明贵嫔的第二胎,都是在湘妃扶持下平安出生。 可是,我微拧起眉头,湘妃她并不爱着他。她望着他的眼眸的深处,是永恒的平静无波。即使湘妃打压了胡蕴蓉,除掉了傅如吟,她的目的只在于固宠,而不在于他。半晌,我幽幽的轻叹一声,或许无爱无怜,才能在这宫里活的自我。 二十一年的三月,我怀着孩儿三个月,他因司天监危月燕冲月之说,让我禁足玉照宫。空翠堂由一日之前的热闹荣耀顷刻之间变得落寞且寂寥。我所冲撞的,是他的母亲与妻子,我内疚、歉意,不怨他让我禁足。我也不在意我身上荣华的跌宕,我在意的是,为何不来看我? 内务府送来的春衣晚了一个月,御膳房送来的菜肴总不见温度,空翠堂的宫侍们懈怠懒倦。霏霏细雨已经停止,天气愈渐炎热,知了们开始鸣唱,他知道有个徐燕宜在空翠堂等他吗?他还记得有个徐燕宜怀着他的孩子吗? 一日复一日的空落的等待,一点一滴的浇熄我心中的期盼。热闹喧天的锣鼓,是他迎回了他深爱的菀容华。我站在玉照宫的宫门处,极力远眺,却怎么也透不过这高低的朱红的墙,望见他的身影。 “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 及到解了禁足,我见着了为我美言的菀容华,心下了然,原来当初的傅如吟因此得宠,仅五分相似的容貌。我刻意的接近菀容华,我看着他对她的殊宠,看着他对她的情义,看着他对她的爱重。 轻轻弯起唇角,这宫里有如同我一般倾慕着他的女子,也有他顶撞太后迎回的深爱的女人。我静静的看着,仿佛沾染了他们的幸福,羡慕与苦涩之余,填满了因他的幸福而产生的快乐。 八月十五的中秋,他当着众妃的面,要走了我贴身的宫女。我的身体,犹如在寒风中一般,簌簌抖落的像凋零的黄叶。他竟不顾我的脸面如斯,他的心底,竟没有我的分量至此。痛,我捂着肚子,萎下身,分不清这痛是来自身体还是来自心底? 爱太痛,痛彻心扉。 第七十一章 眉庄彻底冷了性情,于甄嬛温实初二人事情上竟是连名字也不愿听人提及。而主子的态度决定了下人的态度,采月作为眉庄从家里带进宫的贴身侍女,陪着她在宫里起起伏伏近十载,亲眼目睹着眉庄因温实初而绽放的妍丽娇媚,以这样近乎凄惨的方式结束,心疼的同时,更对甄嬛和温实初产生了怨恨。 然而她到底在宫中生活了这许久,她虽怨恨,但面对身为后妃的甄嬛,依然能够恭敬且疏离的婉言推拒。她的言辞婉转,却态度坚决,甄嬛敏感捕捉到眉庄对她态度的转变,惊慌之下,曾强硬的带着浣碧槿汐硬闯。 采月自然是组织人手极力阻拦,却不敢真正推搡甄嬛。一方硬闯,一方不敢全力阻拦,双方就这样胶着。宠妃闯高位妃子宫闱的闹剧,在竹息代表太后降下对甄嬛禁足的惩罚后落下帷幕。 彼时我正与诗韵、安岚一道引着诗蕊和睦在长杨宫的小花园玩耍。诗韵听闻消息,并不避讳安岚,捂着帕子娇笑,好不得意:“菀贵嫔越发的拧不清了,棠梨宫虽曾是她的旧居,现在却是惠妃的寝宫,她竟然敢这样大喇喇的闯宫,以下犯上——这回便是皇上也是护不了她了。”说罢,笑声愈发舒畅。 诗韵自然是得意的。甄嬛回宫后本就僧多粥少的局面愈发紧张,偏她那份赫然不同的恩宠,却是从诗韵几人身上分走。怎教她不对甄嬛心有芥蒂?然而上一次管氏告发甄嬛私通,她却不得不碍着我的命令为甄嬛美言,心底的郁气积压,得到机会自不会吝于幸灾乐祸。 安岚原还噙着微笑听着,待到诗韵说皇上也护不了甄嬛时,面色微变,低下头去。诗韵瞥见,知道这后宫内闱的事不宜在外命妇面前多说,便拿帕子掩了掩唇角勉力收住了笑意,忽又疑惑的问道:“菀贵嫔和惠妃是打小的交情,又是同一年入的宫,惠妃对菀贵嫔从来多有照顾,就是乾元十六年菀贵嫔见恶于皇上,被贬出宫清修,惠妃也不顾天家恩典硬为她守着棠梨宫,怎么,如今竟是连面也不愿见了?”她迟疑着,继而绽出一丝惊喜,毫不掩饰的直直望向我:“惠妃与菀贵嫔当真生分了?” 我一手扶着安岚一手捧着肚子,闻言停下脚步,想起眉庄生产前抑郁的神色和迅速消瘦的身材,心头升起一团复杂的滋味。诗韵久不见我回答,试探的唤道:“夫人?”我一怔,缓步迈出,掩住脸上的神色,应道:“确实生分了。” “真的?”诗韵不敢置信的反问一句,又自己拍了拍额头,自我打趣道:“瞧我,夫人既说是真的,自然就是真的。”顿 了顿,有些意味不明的低喃道:“惠妃和菀贵嫔居然也会生分。” 我脚步一顿,是啊,眉庄和甄嬛从总角之交到如今宫中显赫,彼此手挽着手一路风雨挣扎过来,从无背叛算计。所谓情“真”大抵也莫过于此了吧。可如今……我抿了抿唇,脸色莫名暗沉,冷声道:“人心易变,世事无常。” 诗韵想起映月,不禁噤声。 沉默的走了一阵,诗韵叹道:“不论如何,总算不用担心惠妃在太后面前为菀贵嫔美言,将太后哄回转来。”我点一点头,眉庄与甄嬛生分不只诗韵乐意见到,我也是乐意的。然而我的乐意,却是建立在眉庄于爱情及友情的创伤上,不由又怀了些愧疚,因站住道:“棠梨宫发生这样的事,惠妃却还在月子中恐怕力有不逮,本宫既与惠妃交好,少不得亲自走一趟。” 安岚立刻扶着我的手劝阻道:“长姐身怀六甲临盆在即,况且棠梨宫那边有太后护着,必不会教惠妃受了委屈。长姐放心便是。”诗韵也道:“夫人就是这几日了,千万经心着。且棠梨宫地处偏远,夫人又是非常时刻,惠妃若是知道了,必不愿意夫人这远远的过去。” 我吩咐小钱子去准备轿辇,推开安岚的手道:“惠妃一贯的深入简出,除了侍奉太后,竟只与本宫和菀贵嫔交好。如今她受了惊动了胎气早产,又与菀贵嫔不和睦,偌大的后宫里,这会儿也只有本宫能与她说上几句。况且,”我低头看着高高隆起遮住了视线的肚子,无奈的笑道:“本宫恐怕也只有这几日方便,之后月子中自是不能与她相见的。” 这么一说,我突然醒悟过来。眉庄生产是我强撑着身子安排照顾,但我临盆在即,之后一个月怕是照看不得她。眉庄自己产后体虚且情伤难愈,太后她老人家自是不敢过于叨扰的,这么想着,突然着急起来。 我既坚持,安岚和诗韵自然阻拦不得,只能顺了我的意。 乘在八人抬的轿辇上,我仔细思索着,皇后肯定不能托付,她此刻正急需一件事例能洗清她的名声,若是让她照顾妥当了眉庄与予润,前番我和端妃费尽心力撕开她伪善的假面的功夫却都白费了。 其次便是端敬二妃,论亲疏,因着胧月的关系,敬妃与眉庄是互相熟悉的,然而敬妃却与甄嬛关系匪浅,只怕她会居中调解甄嬛与眉庄的关系。而端妃,我心头豁然开朗,端妃虽与眉庄交从不多,然端妃从前因病避居,是个超脱后宫纷争的人物。又与我私下有了协议,请她照顾眉庄,不仅能保护眉庄和予润,还能帮我规避甄嬛于眉庄复合的可能,也能为我进一步拉拢眉庄。一举三得。 眼前忽然掠过眉庄产后清冷的眸,心头的振奋如遭了冷水般沁凉。眉庄竭力侍奉太后,对玄凌避之不迭,清清冷冷的守着日子,所作所为皆是为了逃离后宫倾轧争斗。我何必非要在她被伤透了心,冷透了情之后还将她重新拖入后宫纷争的泥淖? 这般居心,枉我自称眉庄的朋友。 疲累的揉了揉眉心,忽然听见前面采月客气的声音:“这不是温太医吗,这是打未央宫来的?是为了惠妃主子请平安脉是吧?温太医不知道吗?那天我们主子受惊危在旦夕,湘仪夫人亲自带着方太医赶来医治,太后便下令咱们主子和小殿下的身子都由方太医负责调理。 哦,瞧我,”采月带着一丝羞赧和愧疚连连道歉,“对不住,奴婢一时忙的糊涂了。温太医当日身残昏迷,自然是不晓得的。”她拖长来了声调,小声而关切的道:“温太医……不要紧吧?”似乎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干笑着安慰道:“自是不要紧的,小施公公他们也都好好的。” 我噗嗤一笑,这个牙尖嘴利的采月,尽踩着温实初的痛处碾压。我一出声,采月立刻就发现了我,福身道:“湘仪夫人金安。” 我扶着喜儿下来,嗔道:“本宫认识你这么久,从来不晓得你这样能说会道。”拿眼角扫了一眼温实初,惊讶的发现他健壮的身子竟消瘦的有几分孱弱,心念一动,温声道:“温大人今日来是为了眉姐姐的平安脉?” 温实初上前两步直直的在我面前跪下,挺直的脊柱弯成一个谦卑的乞求的弧度,干裂的有些苍白的唇中发出沙哑疲累的声音:“是。惠妃先前的脉象都是微臣负责,但微臣前些时候……”他有些难堪的抿紧了唇,那样的创伤于一个男人来说,大约就是一生的梦靥。 他噎下到了嘴边的话,以头抢地道:“微臣自知失职,但恳请湘仪夫人准许微臣为惠妃娘娘请安,以赎微臣罪孽十之一二。” 我示意小钱子上去搀扶,客气回道:“温大人何至于此?快快请起。温大人遭逢大难,本宫与惠妃都是知道的,惠妃早产更是谁也未曾预料,只是凑巧温大人那时伤势未愈。这件事原本就与温大人不相干,何来失职一说?” 温实初脸上表情掺杂着心痛懊悔后怕等情绪,撑在地上的右手握捏成拳,在干燥的泥土地上划下浅浅的痕迹,不顾小钱子的大力搀扶,只埋着头无声的恳求着。 我心中冷笑,好一幅深情痛悔的表现,早知如此,当初为何一心只为了甄嬛清名却置眉庄于不顾!心下愈发厌恶他的虚伪多情,面上依然温煦的笑着,道:“既然温太医心诚,本宫也不好拂了你的脸面,便随着本宫一起吧。” 采月一惊,阻拦的唤道:“夫人!”我伸出手示意她过来服侍,截断她未出口的反对:“你陪着本宫一道,喜儿小钱子随侍。”采月愤愤的咬了咬唇,恶狠狠的瞪视了温实初一眼,只得小心的搀着我前去。 我问道:“本宫有些日子没有过来,眉姐姐还好?”采月斜眼觑着温实初,不愿多说,只简短道:“主子一切安好。”我微笑,自然而然的问起予润:“七皇子还好?”一面握了握采月扶着我的手。 采月一怔,不明我是什么打算,如实回答道:“殿下因是八个月早产,有些先天不足,主子一直拘在身边精心喂养,现下已经好了许多。” 我轻吁一口气,欣慰的道:“阿弥陀佛,可算是好了。虽则眉姐姐身姿丰润,怀胎之时腰腹凸大,就连予润生下来个头也不小,但毕竟是早产,本宫的心一直悬着呢。” 喜儿闻言连忙宽慰道:“主子与惠妃娘娘姐妹情深,然而依着奴婢的浅薄见识,惠妃娘娘早产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我立刻斜了她一眼,嗔责道:“胡咀什么!眉姐姐虽得了皇子,但那日生产却也是生死刀尖上滚过一遭的。” 喜儿也不惧,福了一礼道:“惠妃娘娘生产前肚子竟与主子的一般大小,可娘娘毕竟较惠妃娘娘早一个多月怀身——奴婢那时还忧心着,万一胎儿过大可怎生是好。”我轻轻侧头瞥了一眼跟随在后侧的温实初,清晰的扑捉住他身形顿滞的一瞬。心念闪过,我顺着喜儿的话说道:“眉姐姐生的圆润,肚子大些忒正常不过。倒是予润不知长的像谁多些?” 采月扶着我的手一紧,克制不住的回头看了一眼温实初,脸上表情也有一瞬的变幻。我故作不知,言笑晏晏的续道:“若肖似他父皇三分,便是他的造化了。”若是像了温实初…… 不理会身侧二人随着我的话跌宕起伏的情绪,自顾不缓不急的走着。不一刻到了棠梨宫产室前,我不急着进去,却吩咐采月道:“说着予润,本宫竟一时想念的很,你将他抱出来本宫看看。” 温实初听我如此吩咐,眼中陡然升起的迫切几乎不再隐晦。采月迟疑的抿紧了唇,到底相信我和眉庄的情谊深厚,不会做出不利于她的事情,将予润了抱过来。 我身体沉重,不敢伸手去抱,只在一旁握了握他的小手,逗弄了一小会子,就让出位子给眼睛掉在了予润身上的温实初,和煦的道:“温太医医术高超,便为七皇子诊诊脉,看看七皇子是不是真的大好了。” 温实初感激的向我躬身行礼,急不可待的伸手向予润。我将他的急迫与激动尽收眼底,嘴角弯起一抹嘲讽,不耐再看他假情假意,带着喜儿径直入了产室。 门外的事情早有棠梨宫的小宫女详尽的汇报给了眉庄,是以眉庄乍然见我只不冷不热的敷衍了句:“你来了。” 我知眉庄对温实初的心结,我不经她同意擅自安排予润温实初见面,她不冷脸赶我走已是对我十分客气了。当下并不在意她的态度,如往常一般道:“我们好几日未见,我却是攒了许多私房话要和你说呢。”一面说着,一面拿眼觑白苓几人,暗示眉庄吩咐她们下去。眉庄正恼我,只做没看见我的眼神。 到底喜儿机灵,笑嘻嘻的拉着白苓道:“娘娘们要说私房话,咱们在这里杵着做什么?正好咱们也趁机偷偷懒,躲躲清闲。”白苓请示的望着眉庄,眉庄面无表情的倚着靠枕半坐着并不反对。白苓这才随着喜儿出去了。 待屋里侍候的宫人尽皆退下,我才坐到眉庄床边,道:“大皇子虽然平庸,但眉目之间竟有四五分貌似皇上。因此即使皇上不喜他资质平平,这些年也没有不鞭挞他上进。我的予泽不似大皇子一般得上天厚爱,只依稀有皇上一二分的模样。至于三皇子以下,年纪幼小,暂时看不出什么,但想来以后也或多或少的都有几分相似的。” 眉庄兰质蕙心,岂听不出我这番没头没脑的话意指何处?她脸上的血色霎时褪的干干净净,巨大的惶恐和不安席卷的她微微颤抖。我冷厉了声音,盯着她的眼睛带了些杀气:“左右予润还小,只要温实初消失的干净,七、八年后谁晓得予润长的谁!” “不!”眉庄脱口否决,“不行!他是,他是予润的……”她慌乱的摇头,“不能杀他。”纵使眉庄不再爱温实初,然而她也不恨他。而温实初到底是予润的生身父亲,有这两层关系在,眉庄怎么也不会同意杀了温实初以绝后患的建议。我也不意外,我的本意也并不是非杀温实初不可。 “我知你素来心慈手软,但是你得记得你身后的沈家,你膝下的予润。眉庄,现在不是能心软的时候。” “我知道,”眉庄毕竟是大家教导出来的嫡女,又在宫里历练了这么多年,短暂的惊慌后,她冷静的道:“送他走,越远越好,南蛮北荒随便他去哪,只他有生之年不许再回京都!” 我看着眉庄苍白却坚毅的脸,赞同的点头。放温实初走虽是下策,但我确实动他不能,除非我愿意和眉庄翻脸。忽而迟疑,温实初离开之后,天南地北,宫墙内外,他们是再不能相见,不由低声询问:“你……可要再见他一面?” 眉庄眉梢一动,却是道:“事到如今,我与他还有什么好见的?”说罢,翻身躺下了。我帮她掖了被角,起身离开。推开门的瞬间,听到里面飘来叹息一般的声音:“陵容,谢谢。” 出了产室,我无视了温实初投降我身后敞开的大门的眼光,吩咐采月道:“予润出来许久了,将他抱回去吧。”采月脆生生的应了一声,忙不迭的抱着予润挤开温实初入了产室,顺道关了大门。 我对着温实初不舍的脸道:“惠妃已经睡了,温太医随本宫一起回去吧。”不等他拒绝,扶着喜儿自顾走了。温实初在原地滞留片刻,只得无奈的跟来。 沉默的走了一阵,远远的望见我的轿辇,自言自语一般道:“方才见予润生的那般可爱,真担心他将来长的丑了。”我几次三番拿予润的相貌说事,温实初也不是傻的,自然懂得我潜藏的台词。 他霎时立定,傻愣愣的站住。我不管他,被迎接的宫人拥簇着上了轿辇。起轿没走出两步,温实初大步追来,跪在我轿下,顿首道:“微臣明白。”我听他说的缓慢,似乎暗藏了死志,才正式拿眼看他:“本宫和惠妃听说,在南蛮的南边,隔着大海,生活在那里的人长着黄金一般的头发,宝石一般的蓝眼,心中好奇的紧,不知是否真有其人?” 外国人在这个时代或许罕见,然我前世看的多了,并没有什么好奇之心。这番话不过是告诉温实初,你不用死,你只要出海去了外夷之地就行了。而以现在的航海技术,出了海,就很难再回来了。 温实初听到我提起眉庄,手指一阵抽动,知道我这番暗示这主意是我和眉庄两人拟定的。他趴伏的身躯恍惚苍老了几分,嘶哑道:“微臣,明白。” 我见他明白,不再多言,一挥手示意小钱子起驾。解决温实初不只为眉庄解决后患,也是砍掉甄嬛的臂。虽然她身边依然有温实初调、教的徒弟卫临,然而甄嬛终究不敢像信任温实初一般信任卫临。 这一番谋划,耗费了我太多心力,实在没有精力梳理照顾眉庄月子的妃嫔了。罢了,总归眉庄有太后庇护,总归甄嬛会照拂她一二,她也有了予润做牵挂,总不会再似以前那般藏拙不耍手段了。 第七十三章 不过两日,就传来温实初因伤辞职的新闻。我满意温实初的识趣,吩咐喜儿厚赏了汇报消息的小宫女,才打发人走还没有一盏茶的功夫,小钱子来报甄嬛来了。我略一沉吟,便知她是为了温实初来。吩咐道:“去请进来。” 甄嬛领着浣碧槿汐笑吟吟的福身道:“许久未见,湘仪夫人近日还好?”我端坐上方,抬手虚扶道:“本宫一切安好,倒是菀昭仪怎么想起来瞧本宫了?”甄嬛起身微笑道:“夫人临盆就是这一两日了,妹妹再不来见夫人,恐怕要再等一个月呢。” 如今肚子大了,夜里睡不安稳,是以白日精神就短了许多,不愿与她这般虚情假意的说些口头官司虚耗时间,直接道:“那么,既已见着本宫了,昭仪若无别的事情就退下吧。” 我这般不留情面的赶人,浣碧冲动已经绷不住平静的面色了。倒是甄嬛,只眨了眨眼睛,仍是一副恭敬有礼的模样:“妹妹此番过来,倒真是有一件事情,还请夫人教我。” 我半阖着眼,没有搭话。甄嬛也不觉尴尬,自顾往下说道:“夫人知道,妹妹与惠妃从小一起长大,又承蒙皇上皇后抬爱,一起被招入宫中伴驾。二十多年相伴过来,妹妹与惠妃不是亲姐妹也胜似亲姐妹了。只是前段时间,惠妃突然恼了妹妹,却不知其中是个什么缘故?”一面说着一面拿眼直直的盯着我。 她的眼神化作笔直的食指,几乎是大喇喇的指着我的鼻子怀疑我在其中做了什么勾当。我沉下面庞,浮出一丝冷笑,慢悠悠的道:“菀昭仪这话问的好生奇怪,本宫既不是惠妃也不是你,如何知道惠妃为什么不待见你?菀昭仪问错人了罢!” 甄嬛听我推脱,紧走几步上前,抓住我的手,面上露出几分哀戚之色,诚恳唤道:“陵容,求你告诉我棠梨宫发生了什么事!你不晓得,我这一个月日日前往棠梨宫,竟次次被那些奴才阻拦在外,只说眉姐姐不愿见我。可眉姐姐怎么会不愿意见我?莫不是棠梨宫发生了什么大事?为何连眉姐姐生产那日也不许我照顾?” 先是恭敬客气,现在是要打感情牌了么?我用力一指一指的从她手里抽出手来,冷言道:“菀昭仪妄言了,惠妃生产自有端、敬二妃安排照拂。你一不是棠梨宫主位,二没有协理六宫之权,自不用你照拂。至于棠梨宫有没有发生什么事,那也是惠妃亲自料理,却不必未央宫的主位烦心——菀昭仪未免操太多心了。” 我这般直言刺她管过界,不禁令她面色微变,现出些恼意。此次甄嬛回宫,虽然在太后皇后面前可以伏低做小,降低她们的警惕,但对我,在她的印象里,我大约还是那个小小的县丞之女,投靠她的,可以被利用来固宠的棋子吧?她那样高傲的骨子,恭敬我的位份已是她能做的极限了,再低下头,已经踩着了她的底线。 见感情牌对我无效,她挺直了腰杆,问道:“看来确是臣妾问错人了。但是臣妾听说前两日夫人在棠梨宫与温太医偶遇,今日温太医就辞官归隐,夫人也不知其中缘由?” 我心下讽笑,那日眉庄与甄嬛生分不愿意见她,她宁愿闯宫也不来问我,今日竟拿着眉庄的话题来来去去做了这许多表演,我还当我起初估算错了她的目的,是真心来问眉庄的心结呢。却原来铺垫了这么久,问的还是温实初。 我轻笑一下,道:“这本宫却是知道的。温实初为了昭仪——”我戏谑的慢慢扫视甄嬛的身材和脸蛋,“那样的决绝。虽然侥幸捡回条命来,然看着这满宫闱的内侍,不免触景难堪,受不了他人的眼神辞官还乡也是人之常情。” 甄嬛噎住,被我暗示性的目光看得恼羞成怒,怒道:“陵容,我究竟哪里得罪了你,你竟然不顾我们往日情义,这样狠绝的逼迫我?!” 我张口欲要回话,忽然肚子一下抽疼。那疼痛来的也快去的也快,极似生产前的前兆。这般想着,我不耐继续与甄嬛说话,张口要打发她出去,就听殿门处小钱子拖长了嗓子喊道:“奴才给皇上请安!” 玄凌来了?我蹙了蹙眉,睨了一眼甄嬛若有所思。来不及仔细思量,我扶着喜儿立起身,抬脚往宫门处迎去。甄嬛此时突然噗通一声跪地,抬起一张泛着泪痕的略显苍白的小脸,大声泣道:“请夫人告知臣妾,惠妃为何恼了臣妾,您又为何非赶走温太医不可?!” 玄凌踏进来就看见这一幕,我高高在上的站着,甄嬛卑微的伏地质问。 玄凌脸上的笑容定住,惊疑不定的望着我们。甄嬛四十五度仰着头,哀哀的啜泣声在这静谧的一刻格外的清晰,仿佛哭进人心里一般。饶是我一贯冷静,此刻被人捉住我“仗势欺人”的一刻还是有些呆愣。 喜儿站在我身后,在玄凌看不见的死角处拉了拉我的衣摆。我迅速回神,脑中高速运转,此时急慌慌的解释倒显得我欲盖弥彰了,便就着方才的呆滞,做出一副凌然不可侵犯的冰冷坚毅神态来,“菀昭仪既然心中认定是本宫挑拨了你和惠妃的关系,又乱用权势逼迫走温实初,那么无论本宫如何解释都是徒劳无功。既如此,”我闭了闭眼,直挺挺的身躯微微的颤抖,仿佛承受着极端的痛楚似的,却以一种平静的姿态一字一顿道:“本宫无话可说,菀昭仪请回。” 甄嬛反应亦是极快,她以额触地,乞求道:“臣妾恳请湘仪夫人为臣妾向惠妃解释,求您!” 我只不声不响的站着,看着甄嬛作为,脸上的神情有一瞬间的悲哀,又化作一种麻木的冰冷。 玄凌被我们的表演弄得糊涂了,他连声问道:“这是怎么了?容儿与嬛儿一向情同姐妹,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一壁呵斥浣碧槿汐搀扶甄嬛起身,一壁因着我的身孕,亲自携我重新入座。 玄凌隔着茶几看着我,温声问道:“容儿给朕说说这是演的哪一出啊?”不止是甄嬛会哭,我也会。在玄凌扶着我的时候,我已经红了眼圈,却死死咬着牙齿忍着,就好似倔强的忍着什么天大的委屈一般。听的玄凌问话,我抬头露出湿红的眼眶,张了张口,气息不稳的马上就要哭出来一般,急忙忙的扭头背对玄凌。 玄凌见我这幅模样,皱着眉头问甄嬛:“你说!”甄嬛流着泪道:“月初眉姐姐受惊早产,臣妾得了消息,急得像什么一样,慌忙忙的赶往棠梨宫却被湘仪夫人的奴才拦住不让进去。不独那一天,臣妾因担心着眉姐姐,这一个月来日日去棠梨宫,却都被夫人或者眉姐姐的奴才拦住。但是,臣妾素来与眉姐姐交好,臣妾此番能重新回宫侍奉皇上,也有眉姐姐在太后面前为臣妾美言的缘故,眉姐姐怎么会不愿意见臣妾?定是有人……”她说着,怨愤的目光直直射向我。 玄凌也随着她的目光看着我,我执拗的背着他们,不愿意回身。喜儿见我如此,愤愤不平的道:“棠梨宫是惠妃娘娘的宫殿,我们长杨宫的奴才怎么会跑去棠梨宫拦着昭仪娘娘?没有证据,即便娘娘身为正三品昭仪也不能信口开河血口喷人!” 浣碧立刻回道:“前次二殿下感染天花,湘仪夫人一直咬定是我们娘娘做的。即便皇上太后皇后娘娘圣明,查清楚真相,湘仪夫人仍然对我们娘娘心有怀疑。见我们娘娘和惠妃娘娘交好,就仗着与惠妃娘娘几年的交情,从中作梗,坏了惠妃娘娘和我们娘娘的交情!” 浣碧果然伶俐,被她扯到天花一事上去了,玄凌生性多疑,我从那以后对甄嬛不冷不热他是看在眼里的,只怕此刻便要怀疑上我了。我当机立断,趁着又一次袭来的阵痛,大力抓住玄凌的手,呻吟道:“皇上,皇上,臣妾好痛……” “主子!”喜儿大呼道:“快来人啦,夫人要生了!”生产的事宜是早就安排好的,且我的预产期就是这几日,长杨宫内众人早有准备,此时听见喜儿大喊,立刻冲进来两个大力宫女,将我抱去产室。其余宫人也按照各自职责快速行动起来。 喜儿看着我被抱走,红着眼睛瞪视甄嬛:“惠妃娘娘是棠梨宫之主,深受太后宠爱,昭仪娘娘莫非以为没有惠妃的授意,我们夫人就敢冒着太后皇上和惠妃娘娘的怒火,擅自在棠梨宫拦人?!” 她凌厉逼近甄嬛,冷笑道:“奴婢倒是要问问菀昭仪娘娘,明知我们夫人就是这几日临产,为何还要违抗太后禁足的惩罚,跑到我们长杨宫来朝着主子心窝子捅刀子!奴婢请教娘娘这是何居心!!” 甄嬛已被方才一系列变故惊住,答不上来话。喜儿不屑的哼了一声,讥讽道:“菀昭仪娘娘莫不是忘了吧,当日在姬宁宫为您向太后求情的,可不只是惠妃娘娘一个人哪!” 玄凌闻言立刻想起那日的事情,狠狠瞪了一眼甄嬛,道:“菀昭仪甄氏公然违抗太后懿旨,以下犯上,即日起禁足未央宫一个月,罚俸半年!” 喜儿听见玄凌对甄嬛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的处罚,满口抱怨的重复给我听。我坐卧在床上,笑眯眯的道:“菀昭仪到底养着一双皇子皇女,皇上总要顾忌着予涵韫欢的颜面。好喜儿,且别气了,快去给你主子我再盛一碗粥来,吃饱了,才有力气生产啊。” 我这一胎生的顺利,进入产室不到两个时辰,便诞下一名男婴。四处报喜的内监宫女们得到玄凌太后皇后等人大大的红封,然而生子晋封的旨意却迟迟不见。 第七十四章 我生下皇子,长杨宫众宫人欢天喜地的表情下面,却是小心翼翼的不安。皇儿洗三已经过了五天,晋封的旨意依然未下。这般情形下,即使母亲和安岚与我说话,也仔细揣摩着小心着避开此事。 圣旨迟迟未下,我心里不禁也有些惴惴。但前面有诗韵二胎产女晋封的旧例,我在玄凌心里也有一点分量,若是上面无意因我产子晋我位分,那么也应该以丰厚的赏赐明言,而不是这样暧昧不清的含糊着。 心中犹疑不定,却不能直接找上玄凌问个清楚,没得显得我生了儿子就轻狂了,只得镇定的装作没事人一般逗弄新生的小儿子。 这日早上端妃带着吉祥如意来探视我,看过小八,端妃安慰的拍了拍我的手,推心置腹的道:“你莫急,虽然眼下皇上膝下有八位皇子,但是对于一个坐拥三千后宫的帝王来说,八个儿子并不算多。你总是八皇子的生母,没有生子晋封的惯例到了你这里就忽然断了的道理。你眼下的最要紧的事,就是好好调理好身子,月子里思虑过重可不是好事。” “我省得,”我向端妃微微一笑,“多谢姐姐关怀。只是我坐着月子,难免疏忽了予泽和和睦,还请姐姐多为我照看他们一番。”端妃也笑道:“和睦机灵讨喜,良玉喜欢的不得了,二皇子也是周到有爱手足的,你安心便是。” 将予泽托付给端妃而不是诗韵,是我深思熟虑过的。诗韵膝下一子一女,都是需要母亲精心教导的年纪。而端妃素来喜爱孩子,托付给她,一来我信得过,二来也是有意让和睦、良玉、予泽三人多接触接触,以此进一步拉近与端妃的关系。 端妃自是明白的我用意,她与我结盟的初衷,也是为着予泽来的。又说了几句,端妃起身告辞。我看她嘴唇翕张,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便问:“姐姐还有什么要教导妹妹的,便一道说了吧。” 端妃迟疑了一瞬,终是说道:“夫人以后是什么打算?”“以后?”我心内一跳,难道端妃已经知道予泽的野望,所以才有此问?“对,以后。”端妃说着,拿眼逡巡四下一周。我意会的挥手退下伺候的众人,强作镇定道:“妹妹不知姐姐所指何意?” “夫人莫怪我多心,只是我闲来无事思量着,这偌大的后宫二十几年来,果然夫人是最福泽深厚的——皇上膝下八子,夫人独占其二,来日必是又要高升,空置了整整十九年的四妃终于有人再次攀登上了。” 我先是松了一口气,端妃并不知予泽的野心,继而背脊莫名的一凉,总觉的端妃的话带领我触摸到晋封圣旨迟迟未下的一丝头绪。端妃见我若有所思,显然是听进她的话了,进一步提点道:“后宫荣宠,莫过于高位,有子,得帝王欢心。夫人今日三者俱全,算得上圆满了。” 我手足募然冰凉,圆满有时候并不是一个美好的词汇,有道是月满则亏,水满则溢,那么圆满之后等待我的又是什么呢?我郑重的微微弯腰,谢道:“多谢姐姐教导。”端妃连忙上来搀扶,谦言道:“不过是我闲来无事的胡思乱想罢了,夫人不觉得我唐突就好,怎当得夫人的谢?” 端妃离开后,我依然琢磨不透她与我说这番话的用意何在,但到底是记在心里了。 等到中午予泽下了学,遣了菊清来向我问安,我让喜儿搬了绣凳让她坐在我床前,细细询问予泽的饮食起居。菊清抿嘴笑道:“主子知道夫人要问呢,让奴婢给夫人带了话。”她清了清嗓子,学着予泽小大人的口吻道:“母妃安心,儿子吃的也好,睡的也好,功课也好,和睦妹妹那里儿子也会照顾一二。母妃且静心调养着,儿子还想要个小妹妹呐。” 噗嗤一声,喜儿几个绷不住都笑出声来。安岚最精怪,菊清的话音刚落,她立即接道:“长姐真是好福气,殿下小小年纪也知道孝顺母亲了。这般招人疼的孩子长姐怎能不夸奖一番?依臣妾看,长姐还是尽快给殿下再添个小妹妹吧!”说罢,众人笑的愈发厉害了。 我被笑的恼羞成怒,嗔道:“这是跟谁学的促狭,可不许你们教坏了皇儿!”菊清连忙起身应是。 等众人笑声歇了,菊清笑意盈盈的道:“还没有恭喜夫人,主子说等八殿下满月,夫人晋封的旨意大约就下来了,乃是双喜临门之意。”喜儿卷丹山丹等人听闻,立时喜上眉梢,齐声道:“恭喜夫人!”我却面色微变,连声喝问:“予泽怎会知晓?他差人打听了?” 菊清不知为何明明是喜事,我却勃然发怒,慌忙跪下道:“夫人产子后一直未见晋封,主子心中为娘娘焦急,才吩咐竹锦姑姑打听一二。”我怒色微敛,问道:“予泽只请了竹锦打听,再没有派遣其他人?”菊清肯定道:“因着竹锦姑姑是姬宁宫里出来的,在姬宁宫里人脉较奴婢们深厚,所以主子派遣了竹锦姑姑后并没有再派奴婢们。” 竹锦虽是太后的人,但自打我向太后求了来给予泽做教养麽麽,她心里也渐渐偏向她亲眼看着长大的予泽,予泽这次行事乱了章法,想来她自会为他想法子遮掩一二,不至于传到太后耳朵里去。 这么想着,我稍微放下心来,语重心长的对菊清道:“予泽拳拳一片孝心,本宫是知道的。但本宫蒙受皇上太后皇后娘娘信任,忝居从一品夫人之位,在这后宫里已经只是皇后之下,众妃之上,称的上显贵。且本宫身为后妃,为皇室开枝散叶原就是本宫的本分,并不敢以此居功。今次皇上若封我为妃,那是皇上对本宫的抬爱,若不封赏,也实属正常,万不敢有狭皇嗣胁位的大逆不道的心思。” 菊清连连否认:“夫人明鉴,主子从未那样想过!”我道:“我是予泽的生母,自然知晓予泽没有,但若是被其他别有用心之人发觉,左以流言诽谤,你以为太后会是什么反应?还愿不愿意予泽留宿姬宁宫?” 皇权集中,皇帝乃天下至尊之人,所谓恩宠,只有他赏赐他人的,万没有张口问帝王要的。是以我这段日子即使心中惶惶,也没有派人四处打探。 菊清苍白了脸色,以额触地道:“奴婢知罪。”我缓和了脸色,吩咐喜儿扶她起来,温言道:“予泽虽说是本宫亲自抚养,但一个月却是有二十天是宿在姬宁宫的。太后亲眼看着予泽从小小一团长成今天小少年的模样,其中关爱情谊,你们素日伺候在予泽身边也是亲眼所见。这份恩宠来的委实不易,切莫因些小事坏了才好。” 停了一停,续道:“自打本宫入宫起你便跟在本宫身边伺候,为本宫挨过骂,求过人,挨过打,你的忠心本宫一直记在心里,因此本宫才将本宫的儿子托付给你。予泽年纪还小,难免思虑不周,这个时候就需要你在一旁耐心引导,只盼你莫辜负了本宫的苦心。” 菊清湿红了眼,道:“奴婢愧对夫人信任,请夫人责罚。”我拍了拍她的手权作安慰,道:“这件事你还年轻看不透,竹锦却是大约知道的。这样,”我褪下手腕上的和田玉镯,递给菊清:“这个镯子是本宫奖励竹锦对予泽的忠心,但予泽今次行事莽撞,她身为教养麽麽却不见她从中劝阻,是为失职,本宫罚她俸禄三个月,你替本宫问她服不服。” 菊清双手接过,低头道:“是。” 虽然过程有点波折,但我也算了了一桩心事。安心了几日后又听到一件新闻:皇上怜惜菀昭仪与惠妃失和,深宫寂寞,特意接了甄家二小姐和三小姐入宫陪伴。这件事在宫中很是轰动,毕竟乾元二十几年来,即便是太后皇后的娘家,也不曾有小姐入宫长住过。这番恩宠愈发显得隆重。后宫都在盛传菀昭仪才是当仁不让的第一宠妃。 我闻得消息,笑一笑便放下了,喜儿却愤愤为我不平的念叨了许久。但我出月的日子快要到了,她惦记着小八的满月宴和我的晋封圣旨,欢喜之下也不愿再提未央宫惹自己心烦。 距小八满月宴还有三天,长春宫传出消息,三皇子予沵流利背出《三字经》讨得玄凌龙心大悦,已下旨以教育皇嗣有功为由晋顺贵嫔江氏为从二品昭容。 彼时诗韵正伴着我,听到小钱子的禀报,乍然变了脸色,条件反射般转头看我,嘴唇翕翕张张,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我面沉如水,我生下小八将近一个月,却没有任何封妃的消息传出。今日竟在小八满月宴的前三日,传来映月晋封昭容的消息,这分明是在打我的脸! 诗韵见我怒气勃发,越发的不敢说话,只她心里是真正对映月失望了。我深吸一口气稳住情绪,抬眼看见诗韵诺诺的样子,知她夹在旧日友情和今日变幻之间的为难,便让她和产室内众伺候的宫人们一道下去。 独自一人在产室内,抱着睡的正香的小八,脸上情绪复杂难辨。论在玄凌心里的分量,映月自入宫起就宠眷平平,万不及我的。论子嗣多寡,我已有两个亲生儿子。论资历,我更是早了映月五年入宫。不论怎么看,玄凌都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抬映月,下我的脸面。 且会背《三字经》的不止是予沵,六个月前我为了和睦重获帝宠,煞费苦心教会了她几篇,得了玄凌素不离身的祖母绿扳指。我脑海中忽然想起那日端妃对我说的“圆满”的话来,不由怔愣出神。 “夫人。”周源不知什么时候进了产室,也不知他等了多久。 “你来了。”我长吁一口气,平静的吩咐道:“去问问小文子,皇上在见顺昭容之前,去了哪里。”周源恭敬的站着道:“奴才已经问了,皇上在去长春宫前,曾到姬宁宫向太后请安。” 太后?是了,太后最是忌惮甄嬛,怎么允许玄凌接甄氏姐妹入宫小住,给甄嬛朱家都不曾有的恩宠?原来是与映月突然晋封昭容以及我迟迟不见晋封旨意是一个道理——打压我的风光。 高位、子嗣、恩宠……我又想起那日端妃的提点,太后这大约是忌讳我了。也是,予漓才干平庸,虽占了嫡长的名分,却不甚得玄凌满意。予泽天花之时,曾有大臣上疏请立太子,被玄凌以后宫多事之秋留中不发,那个时候,恰逢我爆出身孕,太后对我的态度悄然改变。 “夫人不必太过忧心,”周源的声音带着时间沉淀下来的睿智,“太后虽有意打压夫人,不过是眼下皇上膝下的皇子中唯有大殿下和二殿下年纪较长,而夫人又身居高位。及到三殿下几个小殿下成长起来,太后的目光便会从夫人和二殿下的身上挪开。” “说来轻巧,”我苦笑道:“予沵不过才三岁,等到他长到进学的年纪,还得三四年。后宫形式,朝夕变换,谁也不晓得明日会发生什么。” 周源默然。 沉默了一会子,我问周源:“小八满月宴上我晋封的旨意确实会下?”周源道:“小文子说他昨日伺候皇上笔墨,亲眼看见皇上写了晋封夫人为贤妃的圣旨。” “贤妃?贵淑贤德,以我的家世,得封贤妃也算是皇上待我不薄了——我原以为皇上只会封我为四妃之末的德妃呢。”说罢,我长叹一声,“罢了,现在说这有什么意思呢?再怎么不薄皇上也不会为了我忤逆太后。公公,端、敬二妃侍奉皇上十几年了,论起资历,除了皇后再也没有人比得上她们了。这般劳苦功高,做个贵妃淑妃什么的,也尽够了。你说,我若向皇上进言,皇上可会采纳?” 周源躬身道:“为了平衡后宫势力,皇上九成会允。”我点头:“我也是这么想,左右端妃敬妃膝下无子,与其被哪个皇子生母占了那样显赫的位子,不如就给了她们两个几乎隐世的人。而且四妃四有其三,本宫这个贤妃也不算太打眼了。” 周源应是。我疲乏的阖上眼,道:“去唤乳娘她们进来伺候吧,本宫乏了。” 周源默默的行了一礼,退了几步。我忽然道:“甄嬛有个长兄,名唤甄衍,乾元二十年因其妻薛氏遭人侮辱而患失心疯。如今甄氏姐妹既已入宫,那么这唯一的兄长甄嬛不可能不上心。你着人悄悄的打探,这甄衍若是依然神志不清,那么就让他永远的疯下去。若他已然康复,”我的声音轻飘飘的仿若虚幻,“派个慕容家的死士杀了他吧。” 第75章 五月二十八,小八满月,亦是我出月的日子。晨起洗浴之后正坐于梳妆镜前按品大妆,予泽领着小宁子进来向我请安:“儿子给母妃请安,母妃大喜。”我连忙起身亲手扶他起来,一个多月没见,他又长高了一截,“怎么来的这么早?昨夜睡的可好?” 予泽笑眯眯的任由我打量,道:“儿子想母妃和弟弟了,所以今日起的早些。”我闻言笑道:“小八方才饿了,正在吃奶呢,正好你也趁这个空挡陪着母妃用早膳吧。”予泽应是,我便牵着他的手往外殿走去,一面问道:“你早上过来,可有向太后请安禀报?”予泽道:“请过安了,太后奶奶知道儿子心急看弟弟,留儿子用了碗粥就打发儿子过来了。” 我点点头,今日是我出月第一天,早上得去向皇后请安,之后是小八的满月宴,夜里玄凌大概会留宿,一整日里都会忙碌得不了空儿,就只有早上这一小会子得闲,因含笑提点予泽道:“母妃得到消息,今日你八弟满月宴上,皇上或许会晋母妃为贤妃。” 予泽预料之中,仍然有些惊喜:“贤妃?”我含笑,点头:“是。你外祖父庸碌,两个舅舅皆无功名,以安家这般境况,母妃从不曾想象过母妃会有晋正一品妃的一天。”我摸了摸他的头顶,语重心长道:“虽然承蒙皇上眷顾,得封贤妃,但母妃余生或许都不会再进一步。你现下还年幼,正是子以母贵的时候,母妃能为你挣的荣耀只能到此了。” 予泽从他头顶拿下我的手双手握住,郑重道:“儿子明白,这后宫里不仅是子以母贵还有母以子贵。母妃为儿子做的已经足够了,之后就是儿子为母妃挣得体面荣耀,母妃且安心等着。”我欣慰的微笑,牵着他继续行走:“你皇兄资质平庸,常引得皇上不满。但是你需谨记,他是皇上长子,中宫嫡出,太后的亲孙子和亲外孙。母妃知你聪慧用功,于念书一事上优越他很多。这种优越,皇上乐意见到,母妃也乐意见到,但是太后和皇后未必欢喜,你可明白?” 予泽脸色微变,抿紧了嘴唇,半晌才问:“最近发生了什么?”我为他的反应敏锐而有些吃惊,眼里就有了些欢喜,道:“确实有事发生,却不是最近,而是在你得天花之时,母妃怀着你八弟前后,朝廷翰林院院士阮厚为曾上疏请立太子,以安社稷。” 予泽紧张的靠近我追问:“父皇是什么反应?”我安抚的拍了拍他的脊背,并不直接回答:“皇上十三岁登基,至今已有二十二个年头了。现在鲜少有人提及,但后宫的老人们都是知道的,乾元元年至乾元六年这六年时间,朝廷上摄政王以皇上年幼为由把持朝政,令行禁止,力压皇权。你父皇那时的心里的痛恨,你身为皇子,或可想象一二。 从乾元七年至如今,皇上真正的大权在握,独揽朝纲整整十五年,这十五年里,皇上征西南,诛汝南王,灭慕容氏,可谓意气风发。这权力的滋味,譬如美酒,愈久愈香。皇上正值三十五岁壮年,你代入里面仔细想想,皇上可愿意立一个太子,天天杵在自己眼前,提醒自己将要衰老,交出手中至尊的权力?” 予泽斩钉截铁的回答:“若是儿子,自是不愿意的。”我点头,“皇上也是不愿意,但他不能大喇喇的直说,他留中那道奏折的理由,是后宫多事之秋,无暇思量立储之事。”予泽微微松了口气:“父皇不愿,能敷衍一次,自然能敷衍两次,三次,等儿子长大,咱们就不用现在这般被动了。” 我哂笑,予泽虽然政治嗅觉敏锐,却困于年纪幼小,阅历不足,思维难免局限了些。“是,皇上可以一直敷衍下去,但是你有没有想过被皇上拿来敷衍的借口,会招致太后和皇后的厌恶?” 予泽一下子怔住。我有些不忍,但他既然选了夺嫡这条路,他就注定比其他的皇子思考的多些,舍弃的多些。狠了狠心,继续道:“譬如上一次,皇上以后宫多事之秋,无暇思量立储含混过去。我且问你,当时的“多事”指的是什么事什么人?” 予泽的脸色渐渐变了,我忍住安慰他的冲动,硬着心肠说下去:“是天花一事,是患了天花的你,和陷害你的胡贵人。皇上的理由,朝堂上的大臣们会理解,毕竟皇上一向子嗣单薄,作为唯二的年纪较长的皇子,你又在生死边缘。但是大臣们理解,有切身利益相关的太后和皇后会不会迁怒你?尤其是太后,不得不在胡贵人和皇后之间做出抉择。” 予泽脸色苍白,额头上汗珠显现。我再也硬不起慈母心肠,温声安慰道:“你总是太后的孙儿,皇上的儿子,切莫太过于忧心。”停了停,又道:“太后是亲手将皇上推上帝王之位的宫妃,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再也没有比她老人家更清楚明白的了。且太后那时大约被皇后的狠毒以及舍弃胡贵人的愧疚缠绕,对你的关心并没有改变不是?” 予泽勉强笑了一笑,停住缓和了一炷香的情绪后,道:“母妃的意思,儿子已经明白了。以后学业上,儿子……年小力弱,渐渐,渐渐不及皇兄。”我听他说的艰难,知他自立下鸿鹄之志后,一直将予漓视作竞争对手,期望能力上能压他一头。如今却要舍弃他唯一傲视予漓的地方,难免心中困苦。 我心肠一痛,可是皇子里目前只有予漓予泽两人进学,后宫免不了要拿他们互相做比较。比较的多了,就会遭了某些人的厌恨。为了孩儿平安成长,我这个做母亲的,不得不逼着他学会放弃。 握着他的手,尽量放柔了语气道:“你身为皇子,将来不用像天下学子一般靠科举取官。念书最重要的目的,在于明理、修身。而相较于念书,更重要的是趁着你弟弟们年幼还没有生出什么心思的时候,与你的手足姐妹兄弟联络好感情才是。你端母妃的温仪帝姬,惠母妃的七皇子,明母妃的诗蕊帝姬和六皇子,欣母妃的淑和帝姬和四皇子,你要向对小八一般对他们才好。还有你顺母妃的三皇子,也别因为我们长辈间的交恶断了来往。至于你大皇兄,远远敬着就行,莫要攀比,也莫交好。” 予泽低头道:“儿子记下了。”我再次抬手抚摸他的头顶,微笑道:“有位智者说过‘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做好了这些人情关系,与你将来大有益处。”说罢,蹲下身,直视予泽的眼睛,道:“你选的那条路,长且险,在一鸣惊人之前,唯有蛰伏。” 予泽一震,躬身作揖道:“是,儿子谨记母妃教诲。” “好,”我绽出笑颜,起身道:“我们快些吧,你和睦妹妹还在等我们呢。” 用罢早膳,我领着予泽,乳娘抱着小八和和睦,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往昭明宫请安而去。皇后因玄凌起了疑心,又被端妃敬妃分走了权力,如今消瘦的厉害。她端坐上方,依仗着华丽尊贵的明黄色皇后服饰撑出雍容大气,脸上厚厚脂粉下掩饰的是黯然和衰老。 我一脸恭敬的出列行礼道:“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万福金安。”皇后一如既往的端着和善大度的面孔,微带了些嗔责语气道:“今日是你的好日子,只怕一日都不能得闲,很不必来向本宫请安。”我稍稍低下头,回道:“皇后娘娘大度,因臣妾生产免了臣妾两个月的晨昏定省,如今臣妾既出了月子,理当向皇后娘娘磕头谢恩。”说罢,我当真端端正正的向她磕了一个头。 皇后一怔,虽则我往日明面上没有对她不敬,却也不曾这般伏低做小过。皇后怔住,没有皇后发话我也不擅自起身。皇后身后的剪秋见状,一面笑意盈盈的道:“湘仪夫人忒多礼了。”一面过来搀扶我。 皇后回过神,眼睫微闪,道:“地上凉,湘仪夫人才出月子,也该注意些才好。”停了停,她环视四周,目光落在剪秋身上,嗔道:“瞧本宫,听着你满口的湘仪夫人竟也跟着说了。”她转首目视我,面上笑容更和善了些:“可要恭喜妹妹了,因妹妹诞育八皇子有功,皇上昨夜和本宫说,今日要晋妹妹为贤妃呢。” 我即将晋封贤妃的消息后宫未曾露出一丝儿讯息,皇后这话突兀的说些,不啻在宫妃中丢了个地雷。几乎是立刻的,昭明殿中所有人饱含着各种情绪的目光都投射到我身上。我暗吸了一口气,露出震惊和不敢置信的惊喜,良久方回过神来,重向皇后扣谢:“都是皇上和皇后娘娘厚爱,臣妾感激不尽。” 皇后很满意她照成的效果,略说了几句,示意我起身。后妃请安之后,是皇子皇女们请安的时候。皇子和帝姬排成两列,皇子由予漓首领,帝姬由淑和帝姬首领,年纪幼小的由乳母抱着,齐齐向皇后行礼请安。 皇后为了彰显她的慈爱,每一位皇子帝姬都要关怀一两句。玄凌进来时便看见皇后抱着和睦温声细语的说话,随口问道:“皇后和和睦说些什么呢?”皇后领着众妃和皇子帝姬们向玄凌见礼,然后才回道:“不过问些饮食起居。”她摸了摸和睦的头,方才即使请安她也没有放下和睦,“臣妾和这孩子投缘,忍不住就多问了几句。”她转首向我,“贤妃妹妹千万莫多心。” 我福了一礼,道:“皇后娘娘是和睦嫡母,嫡母关怀子女,臣妾岂会多心?”玄凌听皇后称呼我“贤妃”,向我道:“你都知道啦?朕一直秘而不宣就是为了在小八满月宴上给你一个惊喜。却不想皇后口风不紧,竟教你提前知晓了。” “口风不紧”的皇后在一旁微微而笑。我也露出笑容,玄凌对皇后态度的转变后宫都是看在眼里的,皇后事先透露我晋封贤妃,不过是为了向众妃嫔说明她在玄凌心中分量不轻,即使玄凌态度稍稍转变,稍有事情还是会和她这个正统中宫协商,而不是协理六宫的端妃敬妃。 心中了然,对着玄凌,我拿捏住宠妃的姿态,略带了几分娇嗔,道:“喜倒是十分欢喜,可若不是皇后娘娘提点,宴会之上皇上乍然宣布,这惊喜倒十足变成了惊吓,届时臣妾失了仪态事小,失了皇家气度可要算谁的?” 玄凌哈哈一笑,道:“朕的贤妃最是端方得体,怎会失仪?”又问:“朕的小八呢?如何没有瞧见?”皇后连忙笑道:“眼见这五月底的天了,知了也开始鸣叫。臣妾担心八皇儿受热,已吩咐先送回景春殿了。” 玄凌看着皇后道:“皇后有心了。”皇后眼角微湿,慌忙低垂了眼睑,低声道:“臣妾身为后宫皇子帝姬的嫡母,都是臣妾应该做的。”玄凌点了点头,道:“既如此,朕便与贤妃一道去长杨宫看看小八。” 皇后抿了抿唇角,又立刻笑开:“今儿是贤妃的好日子,皇上多陪陪她也是应该的。”玄凌目视我一眼,大踏步先行走了。我向皇后行了礼,不慌不忙的追随而去。 五月底的天,日头已经有了几分盛夏的架势,迎面扑过来的微风,也被烤炽的染上烘烘的热意。身着从一品夫人的盛装,在这熏人的太阳地里走过一遭儿,内里的贴身小衣已经有了几分湿意。 一路沉默的到了景春殿,玄凌去看小八,我径直进了内室换了一身装束。玄凌逗弄着睁着乌溜溜大眼的小八,向我道:“容儿怎么看着有几分不高兴的样子?”我徐徐摇着团扇,道:“早上皇后娘娘说您拟准备今日小八满月宴上册封臣妾为贤妃,臣妾只觉得再也没有更令人欢喜的了。然而,喜悦之后臣妾这心里却有几分惶惶不安。” “哦?”玄凌来了几分兴致,偏首看我:“怎么个惶惶不安法?”我蹙了蹙眉头,道:“论与皇上诗词相合,臣妾不如顺昭容。论知趣解语,为皇上分忧解难臣妾不如菀昭仪。论雍容端方臣妾不如惠妃。只不过仗着上天恩宠为皇上生下两位皇子,却得皇上如此恩遇,以贤妃位待臣妾,此时想来,臣妾如何不惶恐?” 玄凌拍拍我的手,道:“容儿多心了。她们有她们的好,容儿也有容儿的好,仅凭你为朕添了两个儿子这一点,朕也要厚待你。”他将小八高高举起,笑呵呵的道:“是不是啊,儿子?”小八张嘴咯咯的笑,口水顺着唇缝往下滴落。玄凌也不嫌他,亲自为他擦拭。 我叹道:“臣妾身为后妃,为皇室开枝散叶乃是臣妾本分,并不敢以此居功。然而一想到端妃敬妃侍奉皇上年久,又为皇上协理六宫分忧解烦,劳苦功高。臣妾却以区区末进之流越过端妃敬妃而得封贤妃,心内甚是惶恐难安。”我伏身跪下,道:“这话原不该臣妾来说,只是从乾元十二年起臣妾入宫端妃便是端妃。敬妃亦是乾元十四年得封,如今也有j□j年了,”说着,我抬起眼偷偷打量玄凌的神色,见他并无怒色才小心翼翼的续道:“皇上是否也提一提两位姐姐的位份?” 玄凌皱了眉,扶起我道:“容儿说的有理,端妃敬妃确实久侍宫闱,亦掌宫权为皇后分忧。只是今日是你和小八的大好日子,朕不想有人来分走你的风光。” 我见玄凌神色颇为意动,却来寻些小意温柔的话哄我,不由暗地撇了撇嘴,大方道:“臣妾受封贤妃,整个仪制需要皇后操劳。如今皇上既有意晋封端妃敬妃,何不与臣妾一道?一来算作四喜临门,博个彩头。二来也是皇上体恤皇后,不致皇后再三劳累的意思。”三来时隔十九年再封四妃,也能稍稍把话题从我和小八身上移开,不致使我们太过打眼。 玄凌假作思考,方握住我的手道:“容儿一向识大体,但到底有些委屈你了。”我略偏首,道:“并没有委屈,皇上顾念旧人臣妾心里也是高兴的。”望着乳母怀中玩累了酣睡的小八,我幽幽的叹了口气:“一晃眼十年时光已经飞逝,臣妾也从豆蔻年华的青春少女变成如今三个孩子的母亲了。” 玄凌将我揽在怀里,亲昵道:“容儿的风情,近年愈见成熟了。”我脸上一阵火热,怎么好端端的说到这上面来了?小八和乳母还在呢!慌乱的推了他一把嗔道:“皇上还是快快想想给端妃敬妃两位姐姐封个什么妃位好呢。” 玄凌遂敛了神色,问道:“依容儿看封个什么位份最恰当?”我张了张唇,暮然看见周源的身影出现在侧窗外,咽下到了嘴边的话,巧笑嫣兮的横了他一眼道:“横竖只要不封贤妃,臣妾才不管皇上爱封什么位份呢。”一壁说着,一壁带着小八下去,独留下玄凌一个人思索。 出了殿门,周源自然的跟在我身后半步,小声道:“甄衍已死,死士突围不成,服毒自杀了。”我一惊,悄声问:“尸体呢?可留下了破绽?”周源道:“主子安心,他去之前扮成先汝南王豢养的军士,如今外面只以为是为汝南王复仇来的。” 当初甄嬛妙计使甄衍假作不满宫中指婚薛氏,与薛氏闹得满城风雨,借机打入汝南王核心圈,以窃取机密。汝南王事败,甄衍可以说是功不可没。若论起憎恨甄家一族的,汝南王只怕是其中第一个。如今汝南王死忠为他报仇刺杀甄衍,动机上完全没有破绽。 我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一事:“当年甄衍为取信先汝南王,似乎养了一个风月出身的外室?听说甄家家败人亡也有这位外室的功劳呢。”周源道:“主子好记性,确实有这么一个女人,名唤顾佳仪。” 我眯了眯眼睛,道:“甄家既因她而败亡,未必不能再因她而洗清罪名。虽说甄衍已死,本宫却不能接受甄嬛哪怕一丝可能的洗清罪臣之女的身份,你可明白?”周源低头道:“奴才明白。” 我吩咐道:“既已明白,动作就快些。皇上素来对甄嬛宽和容忍,若甄嬛借着甄衍已死,不忍他背负骂名魂坠轮回唯由,请皇上彻查当年管家告发甄家的案子,咱们再动手就晚了。”“是。”周源躬了躬身,往另一个方向行去。 我不徐不疾的走着,端妃那日的话又在我耳边回响。仅仅使端妃敬妃得封正一品妃位,或者让予泽内敛了锋芒都只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若要彻底的蛰伏下来,高位、有子、恩宠三者之中我势必要放弃一个,那么我选择——放弃恩宠。 我一步一步慢慢的,稳稳当当的走着。以我的家世,本不够对朱家构成威胁,再放弃恩宠,不能影响皇帝决策行为,我在太后心中危险程度将会慢慢下降。然而也因为我微薄的家世,面对皇后那个面慈心狠的女人,放弃了恩宠,我将不能保证她会对我对我的儿子们作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 因此我的计划是放弃自身的恩宠,控制玄凌的偏爱。玄凌偏爱谁?——甄嬛。甄嬛有命门拿捏在我手上,有亡族破家之恨与皇后,再也没有比她更合适的选择了。她是《甄嬛传》既定的女主又如何?我杀了甄衍,破灭了甄家东山再起的可能。我即将杀了顾佳仪,甄家就永远是罪臣之家。眉庄与她形同陌路,温实初被我赶出宫门。我亲手折断了她飞腾的翅膀,教她只能做一个依附于帝王宠爱的宠妃,一个为我吸引太后和皇后目光与敌意的宠妃。 我暮然停住脚步,看着廊外随风摇曳的枝叶,有一瞬的恍惚出神。十年前的初秋,好似也这般热的天气,我初入京城,带着反抗命运的决绝与茫然。那个时候,甄嬛,甄家不论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心态,实际上确实是对我有恩的。可是如今,竟是我亲手毁了甄家,也将毁了甄嬛。 嘲讽的笑爬上我的嘴角,我大概就是东郭先生救的那条蛇吧。 喜儿赶到我身后:“主子,前面宴会已经开始了,皇上等您同去。”我收起脸上外露的情绪,冰冷着脸转身回去:“知道了。” 第七十六章 五月二十八日宫中皇八子满月宴之时,皇上为皇子取名予瀚,晋皇八子生母安氏为正一品贤妃,外祖母杨氏为正二品杨国夫人。晋端妃齐氏为正一品贵妃,追封其母何氏为正二品卫国夫人。晋敬妃冯氏为正一品德妃,其母徐氏为正二品宁国夫人。 空悬十九年之久的四妃之位突然之间四封其三,后宫朝野震动。三妃之中德妃抱养菀昭仪长女,贵妃抚养先襄妃独女,唯独一个我膝下有亲生二子,朝廷上善于投机之辈频频向安家示好,有靠拢之意。此乃后话,暂且不提。 小八满月宴过了三日,是我母亲和妹妹出宫之日。我拉着母亲和安岚殷殷嘱咐:“承蒙皇上皇后抬爱,封为正一品妃,正是显赫非常。然而安家根基浅薄,与贵妃德妃母家不能比拟。父亲又是那样的品性,我常日自省,竟发觉这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下,却是踩着刀尖上行走。一个不慎,只怕是……” 母亲连忙堵住我的嘴,嗔道:“娘娘和八皇子大好的日子,可不能胡乱说些什么死啊活啊的。”我紧紧握住母亲的手,眼中雾气翻腾,竭力稳住情绪,道:“母亲陪我在宫中住了这些日子,也知道这皇宫究竟是个什么样儿吃人的地界。如今我虽有三分颜色,也算得皇上宠爱,但我今年已经二十有六,任是再怎么护养,终不及十六七的鲜嫩。人皆说色衰而爱弛,眼下这样得皇上眷顾的日子,女儿也怕过不长久了!” 母亲闻言落下泪来,她从来觉着男人负心薄情,连安比槐那么芝麻粒儿都比不上的小官都能左拥右抱,更何况天下之主的皇上?又见我虽然位尊有子,却也处处小心谨慎,便是如此依然受到太后皇上打压警醒,更觉心中悲痛。 我见母亲落泪,思及我日日殚心竭虑,无人真心关怀体贴,再压抑不住委屈,与母亲抱头痛哭。等我们哭了一阵,安岚扶住母亲劝道:“长姐膝下有儿子一女,是有后福的。母亲方才还说是长姐和八皇子的大好日子,怎能如此哭泣?快将眼泪擦了,莫要咱们临别的时候反惹长姐伤心。” 母亲闻言,收了哀戚,又轻抚我的背脊,如同当年在安府平安无忧的一般。我擦了泪,勉力微笑道:“我知父亲素有大志,但是母亲也知道,非是我压着父亲的仕途,实在他才干平平。我表面看着风光,内里怎样,这三个月母亲也是看在眼里的。谨慎小心还来不及,怎敢放任父亲离京为官?更何况那官场上倾轧处处,我又是个不能干政的宫妃,若是有些什么,我就是有心救助也是不能。” 母亲寒声道:“安比槐肚子里有几滴墨水,几根肠子娘比你清楚,他那个样子,就是重回娘胎再生一回,也是扶不上墙的烂泥。你放心,有娘看着他,绝不会让他拉你的后腿。”心中暗暗沉思,计划回去再买几个美人给安比槐。 我点了点头,向安岚道:“瑾弟虽有志愿,只我们安家实在无人可堪支撑。他又是个有本事的,身为安家长子他不能不顾及安家将来。我是他长姐,却不敢随意委屈他的志愿,你替我传话给他,就说我给他十年时间,他若不能有所成就,就老老实实的回来科举出仕罢。” 安岚喜迎眉梢,不意我先前还打算放纵安瑾,这会儿却改了意愿,连连答应道:“合该如此,他身为安家长子,可不得顾着安家将来?” 我又道:“瑾弟是你弟弟,璜儿也是你弟弟,母亲常常夸他聪慧伶俐,眼下到了进学的年纪,你多为他打算一二——将来他若有些子成就,也是你我姐妹的福气。”安岚一怔,点了点头,古代女子多靠父兄,我虽尊贵,但只是宫妃,她若在夫家受了委屈,难不成我还能为她打上门去? 我见她听进去了,补充道:“你公公学富五车,不敢指望他能收璜儿为入室弟子,只平时指点一二,也够璜儿受用一生的了。”安岚会意道:“父亲耽于女色,妹妹唯恐教坏了弟弟,想常接他入府小住。” 我轻轻颔首,道:“璜儿年十岁,算的上半大小子了,你若接他去葛家,也稍稍避忌着后院。”安岚点头道:“我省得。” 说话间,卷丹进来提醒道:“时辰到了。”我募然湿红了眼圈,拉着母亲和安岚不肯放手。母亲也是万分不舍,然而宫规如此,不能违抗,只得狠下心肠带着安岚辞别。 母亲才走,我仍在分别的悲伤之中,喜儿忽然疾步进来小声道:“仪元殿传来消息,菀昭仪脱簪素服跪求皇上重审当年甄氏在汝南王事件中首鼠两端的冤案。”我心念一动,收敛了情绪,看来甄嬛已经得知甄衍殒命一事了——甄嬛姐妹困锁深宫,甄大人夫妻不在京城,才两三日就得知消息,其中必是清河王的功劳了。 清河王……我心里转了一圈,面上淡淡的道:“菀昭仪虽为甄氏女,然而甄家的案子事涉先汝南王谋逆一事,乃实实在在的前朝政事——后宫不得干政,太后知道了恐怕不豫。” 喜儿不以为然:“自菀昭仪回宫后,太后她老人家对她从无好脸色,如今又没有惠妃娘娘在太后面前缓和,换做奴婢,奴婢也愿意拼尽太后不喜,为家族翻案。一旦翻案成功,菀昭仪娘娘就不再是罪臣之女,凭着皇上的对她的宠爱,日后封妃封夫人也是指日可期。” 确实如此,所以顾佳仪前日遭遇有“变态”嗜好的恩客,已经殁了。“朝堂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纵使菀昭仪再得宠,皇上也未必会为红颜大动朝政。”即使皇上愿意,太后也不会乐意见到。停了停,我意味深长的道:“甄家以罪离京日久,菀昭仪身为深宫后妃如何对外面的消息如此通达?莫不是有人相助?” 喜儿锁眉深思,恍然露出笑容道:“菀昭仪以后妃之身干政,太后甚为不喜,若知晓了是谁在背后帮助昭仪娘娘,只怕也会迁怒。”我轻轻摇了摇头,太后虽是皇上亲母,利益一致,但立场上却有微妙的不同。清河王相助甄嬛,太后顶了天了最多从私情角度怀疑清河王帮扶甄嬛的动机。而换做玄凌,考虑到汝南王之乱中清河王不菲的表现,以及为甄家翻案引起的动荡,只会阴谋论怀疑清河王有不轨之心。 想罢,我道:“太后常年礼佛喜静,很不必拿这些糟心的事儿去烦扰她老人家。而咱们身为后宫一员,却也不能干政。你去寻周源,让他些微透露些意思给小文子,让皇上的人自己去查。”想了想,我补充道:“切记,咱们长杨宫一些些都不能沾上这个事儿。” 喜儿有些迷惘,仍没有多问,忠心的执行命令去了。 我眯缝着眼睛看着门外被骄阳烤炙的淹头搭脑的绿叶,心思转了一圈又一圈,最终化为一声轻叹,只希望经此一事,甄嬛和清河王好歹警醒些,不要这般大喇喇的在宫中传递消息,被其他人捉住端倪。——他们的私情,我希望只我一人知晓,如此才能站在制高点隐在幕后控制全局。 玄凌在男女之情上多有糊涂,然而做为一个君王,在军国大事之上却不会轻易被人左右。甄嬛在仪元殿外跪求了三天,玄凌能忍心她顶着烈日日日暴晒,也无意因她而动朝政。然而甄嬛作为从二品昭仪,素日多有帝宠,锦衣玉食堆出来的娇柔身躯如何经得住这般折腾?第三日正午就因中暑而昏厥。 心上人的昏厥还未来得及得到玄凌的心疼,就率先迎来了太后贬斥夺位的懿旨。六月一日,太后晓谕六宫,以甄氏侍宠骄矜,妄图后宫干政,祸乱朝纲为由,褫夺封号菀,降为正三品贵嫔,禁足未央宫。 彼时眉庄带着予润在我宫里小聚,闻得消息狠狠怔愣一瞬。她抬眸望我,嘴唇翕张,似有不忍。我心底叹息,到底是多年情分,她虽与甄嬛生分,却仍是不忍见到她这般落魄。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道:“甄贵嫔这次过于急躁了,甄衍过世,虽令人伤心,但她也不能这般明目张胆的的逼迫与皇上。” “逼迫?”眉庄淡然的面庞肃静的冷漠,轻哼道:“甄家落到今天这般境地不也是他一手造成的!”“嘘!”我嗔瞪了她一眼,轻声道:“眉姐姐慎言!”眉庄抿紧了唇,没有再出声。我见状,有些无奈的道:“天下无有犯错的帝王,甄贵嫔口口声声冤枉,祈求皇上重审当年甄家附逆的案子,作为甄贵嫔是为母家洗冤,乃人伦道义。可是需知,甄家贬斥流放乃是皇上亲旨明文下达,这般御前喊冤,岂不是明指着皇上说他昏聩断了冤案?这是其一。 又有,甄贵嫔以废妃回宫,盛天的隆宠。今日因母家的案子,烈日之下暴晒跪求,不顾皇上的为难,以自己身躯健康胁迫皇上,此举置皇上对她的情义与何地?帝王的脸面与何地?这是其二。只这两点足以消磨皇上的怜惜了。” 眉庄索然无味的道:“说到底,咱们这群妃嫔不过是可有可无的玩意儿。任你平时如何浓情蜜意,也敌不过他起身之后的翻脸无情。”我为她话里的轻贱之意蹙了蹙眉,张口欲辩,又想到她是个冷了心肠的,话到嘴边咽下,只道:“太后下了明旨,孝字当头,皇上无可违逆挽回的。但他与甄贵嫔多年情谊,见甄贵嫔落了这么个结果,必然怜惜之情大起,甄贵嫔所求,或有可为。” 眉庄听我如此分析,悄悄的松了口气。不防抬头见我戏谑的看着她,仿佛洞悉了她的心思一般,不由的微起了恼意,啐道:“谁要听这个?她能不能为甄家翻案,与我何干?”说罢,转身一心逗弄予润予瀚,绝口不提甄家之事。 我看她口是心非的样子微微一笑,总算有点活力劲儿了,不似四月份时那般死水波澜不兴的样子。只是有些改变也不能忽视,这一次甄嬛落难,她依然牵心,却不像以前那般急慌慌的殚精竭虑想方设法的帮助。这些思绪在心中转悠了一圈,便放下与她一起聊起了育儿经。 是夜,玄凌宿在景春殿,不免与我说起了甄嬛。我低垂着眉眼温顺的听着,道:“乾元十二年臣妾中选初进宫之前,是甄贵嫔邀请臣妾同居甄府。”玄凌听我讲起了从前,略抬了抬眉毛,颇有兴味的听着。“臣妾与甄贵嫔同起同居,免不了见过甄府其他人。甄大人饱学之士,甄夫人温和慈善,甄衍少年得意,甄贵嫔冰雪聪明,还有两位甄小姐,也是天真可爱。 甄大人为官数十载,步步高升,后院之中却只有一个甄夫人。甄家一子三女同母所出,嫡亲的兄姐姊妹,感情亲昵要好,臣妾当时,”我掩唇笑了一笑,“羡慕的几乎要妒忌了。” 玄凌展臂搂着我道:“容儿虽无嫡亲姊妹,但你那几个妹妹对你也算恭敬。”我点了点头:“臣妾几个妹妹是很不错。”停了停,叹息道:“当年甄嬛和睦安乐之像犹在眼前,如今却……”我觑了眼玄凌的神色,改口道:“佛说因果,若不是甄家男人种了前事因,何来今日果?甄家的案子,臣妾怎么理也理不清,只是可怜致宁,尚在襁褓之中父母远离,不得父母陪伴,如今又失怙丧母,失了庇护不说,恐怕这一生也只能做一个罪臣之子,战战兢兢,畏畏缩缩的潦倒一世。” 玄凌沉默不语,我又道:“说起来也是甄贵嫔的不是,她心急为兄长翻案,人之常情,谁人能说她的不是?只她不该大喇喇的跑去仪元殿跪着逼迫皇上,以后妃之身意图涉政。她若私底下好好的向皇上陈情,皇上还能硬着心肠不理?” 玄凌叹了一声,道:“嬛嬛曾向朕说过,朕着人调查。但甄衍已死,连佐证甄家罪名的那个青楼女子前两日也亡故了,这叫朕如何去查,如何为甄氏翻案?” 原来还有这一段,怪不得以甄嬛的恩宠聪慧,今日行事却这般没有章法。 我假作惊呼,脱口问道:“这么巧?!”玄凌摊手苦笑道:“就是这么巧。”我迟疑的问:“这其中莫不是有什么隐情?”玄凌道:“朕也这么想过,但那女子本是红尘卖笑之人,年老色衰,被老鸨荐给有嗜好之人……”他忽然顿住口,面上有些尴尬,这青楼里的肮脏事委实不该在我面前提起。 我红着脸,低了头,半晌不语。沉默了一刻,玄凌道:“嬛嬛这次确实妄为了,但是母后惩处的未免……”儿不言母之过,我本假装没有听见这话,忽然间想起乾元十五年甄嬛指点朝政的事,心中警醒,不愿再给甄嬛插手朝廷的机会,因接口道:“太后曾以武瞾比甄贵嫔,免不了时时警惕。这次甄贵嫔本意是为母家喊冤,但甄衍的案子事涉先汝南王谋逆一事,不能算作家事,亦不是简单的案子。难免太后多思。” 玄凌暗沉了眸子,淡淡道:“母后多心了。”我瞧他虽然这么说着,但已然上了心,遂不再多说。临了,他突兀的道:“日后若有机会,大赦天下,边让甄远道回京吧,如此,甄致宁也不算失了依靠。” 我心中一动,甄衍翻案不能,甄远道回京就是玄凌对甄嬛今日遭受的委屈的弥补了。但甄远道已老,政治经历上有洗不掉的污点,将来成就有限,不足畏惧。 然而,世上总有些事不按照人所设计的那般发展,我们现下只茫然不知。 第七十七章 甄嬛被太后禁足,不能在宫闱行走,然而皇上却是能去未央宫探视她的。距太后懿旨贬斥禁足第三日,李长亲去仪元殿禀报皇上,灵犀帝姬和五皇子夜里受凉,已是病了。 龙凤双生被玄凌视作吉祥之兆,且因其母甄嬛的缘故,多得玄凌眷顾。甫一听闻双生子病了,来不及细细过问,直直奔着未央宫去了。只是甄嬛手段不凡,未央宫被她治的铁桶一般,我无从得知她与皇上究竟说了些什么,只隐约知道随同她见驾的,有甄家第三个姑娘,闺名唤作甄玉娆。 玄凌从未央宫回来,立即着人重新调查当年甄家的案子。这番动作隐秘,若不是小文子私下告知,我亦不能知晓。 周源垂手恭敬立于我下首,道:“娘娘不必忧心,甄顾二人之事,未露丝毫痕迹。”我蹙着细眉,甄衍顾佳仪之死我并不曾担心,我所疑惑的,是玄凌突然改变的态度。“先前皇上留宿长杨宫时,曾明说甄家不能翻案,可是如今皇上怎么突然改了态度?” 甄嬛若有这般手段,为何先前又冒着太后的避讳去跪仪元殿?这其间种种实在不能不使人疑惑。“当年汝南王之乱中,立下大功的五位功臣之家,甄家衰败,洛家因曾为甄家求情,又因瑞嫔身怀龙嗣自缢,家破人亡。倪家因倪贵人陷害福嫔落胎亦不得皇上重用,如今只剩下黎家和管家,其中又以管家最为皇上信任重用。 可是,皇上今日彻查当年甄衍一案,思及管家在其中的作为,只怕也是得意不长久了。——只是,功臣之家或凋零或败落,难免令众大臣心寒啊。皇上难道丝毫不顾及?” 我冷眼旁观着,玄凌前番不欲为甄嬛大动朝纲,一则是缺乏为甄家翻案的证据,二则何尝不是不想寒了功臣的心? 周源难得说起了笑话:“温柔乡,英雄冢,纵使皇上功勋盖世,也抵挡不住美人梨花带雨。”我笑出声来,不以为意道:“公公说笑了,若果真如此,皇上怎么舍得甄贵嫔在烈日下暴晒了三日?” 周源意味深长的看着我:“未央宫可不唯独一个甄贵嫔。”我摇了摇象牙柄美人春睡图团扇,道:“可不就甄贵嫔一个?她回因孕回宫,皇上唯恐她被人怠慢讽笑,恩旨未央宫只为甄贵嫔一人而建,其余美人贵人等低阶妃嫔不得请住。” 说着,我突然一噎,想起我月子中,皇上怜惜甄嬛孤寂,恩旨甄家妹妹进宫陪伴的事情。因蹙眉望着周源道:“你是指甄家小姐?”周源点头道:“娘娘英明。”我执着团扇,扇柄敲击着紫檀木太师椅扶手,一下一下又一下。那甄家小姐自入宫起,只在第二日拜见了太后和皇后,之后一直蜗居未央宫,从不在宫闱内行走。即使以后宫风言风语的漫天流言,也不曾有涉及那两位姑娘的只言片语。 只是,这般容易更改了帝王意愿的姑娘,她的长处在哪里?或者说她凭借什么令玄凌愿意为她改了先前的主意,愿意为她大动朝纲? 我问周源:“是甄家哪一位小姐?”周源道:“是甄三小姐,闺名玉姚。”甄玉姚?我努力翻检记忆中曾在甄家小住的日子。那时候的甄三小姐不过是五六岁娃娃,只依稀听甄嬛提起过,她的眉眼与甄嬛有七八分相似。遂问道:“甄三小姐生的如何?” 周源眼中闪过一抹赞叹,恭敬道:“奴才曾听明淑仪提过一耳朵,说这位甄三小姐有五六分像甄贵嫔,却有七八分像曾经的傅婕妤。”——论相貌,所有人中以傅如吟最像纯元皇后,论歌喉以翠儿最为相似,论神韵,却要数甄嬛第一。 甄玉姚与甄嬛骨肉亲姐妹,小时候相像,长大后略有变化也是正常。难得的是她与傅如吟竟那么相似,是否证明,她亦像纯元皇后?若是如此,也就解释的了玄凌突然改变的态度,亦能解释甄嬛从不带她宫中游玩的心理。 想明白一切,我沉默的扇着团扇,良久方叹息道:“纯元皇后是皇上一生越不过的痴孽。”多少人,成也因她,败也因她。 周源默了一息,上前一步问道:“娘娘,咱们接下来……”我看了他一眼,悠然微笑道:“咱们什么也不做。甄顾之事,是咱们料敌先机,可一不可再。如今皇上亲自关注此事,咱们若再做些什么,难免露了痕迹。”停了停,我补充道:“甄家之事虽是前朝之事,但因起后宫之中。若是后宫中有什么流言蜚语,传到外面,你觉得外面那些御史言官怎么看待皇上因甄家女动用朝政?” 周源一惊,垂首道:“奴才愚钝,请娘娘教导。”我漫不经心的打着团扇,道:“管家女因甄贵嫔贬为末等更衣,好歹也还是后宫里的一个妃嫔,假使她知道了皇上为甄家女彻查当年甄家的案子,”我咬重“甄家女”三个字,充满暗示意味,“为了管家她自会想方设法传出消息。而管家在朝中经营了十数年,若得了消息,传给那些闲的发慌的御史言官们,他们会不会学着先贤血溅大殿的案列,奋勇谏言不可后宫干政?” 周源眸子暗沉了几分,委婉道:“此法虽能阻挠皇上重审甄家案子的进展,却不能阻挡。且若是皇上查到是咱们长杨宫透的消息,不仅对娘娘不利,还极有可能损了小文子。实乃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仅仅为了打压甄贵嫔实在不可取。” 我摇了摇头,竖起一根纤细白皙的手指,道:“一,本宫从未想阻挡皇上查审当年甄家的案子,本宫想的是罢了皇上为甄家翻案的可能,想甄贵嫔一生都背负着罪臣之女的名称。此事通过御史闹大,为的是即使皇上心里清楚甄家的冤案,但因着没有确切证据,又有言官压迫不能直接赦免甄家的罪名。 二,”我竖起右手中指,“宫中一直流言纷纷,皇上去了未央宫是后宫众目睽睽之下的。你只消在宫中散播皇上爱重甄贵嫔,不忍她受太后指责,亲往探视的流言。然后恰到好处的让管更衣知道皇上回去之后立即重审甄家案子的事情……” 周源会意的点头,接口道:“繁冗的流言之中,含有一两句不同的话,确实不令人注目。且若管更衣得了消息,事关管家,她是个聪明的,必不会外泄。” 我颔首,嘱咐道:“正是,后宫与前朝,万千牵绊,正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你警醒些,一旦确认管氏得了消息,立刻把尾巴收拾干净些。届时即便有人怀疑,也查不到咱们头上。” 周源躬身应是。我起身行到他身前亲手扶起他,道:“公公自本宫入宫起,一直为本宫兢兢业业至今,本宫俱都看在眼里。”顿了顿,我诚恳道:“如今本宫杀甄顾二人,挑拨御史言官,阻挡甄家翻案,其本质目的,不仅仅是打压甄贵嫔。” 我望着窗外仪元殿的方向,似自言自语又似推心置腹:“本宫今年二十有六,虽则容颜依然还算鲜妍,然而十多年的养尊处优,身在高位的杀伐决断,身周气质早已失了当年在后宫之中别具一格的小家碧玉,竟与端妃敬妃别无不同。而今本宫在皇上跟前的恩宠,不过是相伴十年培养的一点子温情,以及予泽和予瀚的面子。 本宫不比甄嬛,神似纯元皇后得皇上欢心;亦不比惠妃心如死水,对荣华富贵嗤之以鼻。明年是选秀之期,大批青春正好的秀女涌入京城,长此下去,我既无美貌吸引皇上,又无才能搏皇上欢心,失宠是早晚的事。” 我内里叹息,得宠--失宠是后宫女人必经的桥段,虽然我的恩宠长些,却也是不能久远。掩下些微的失落,我眼里有着对自身命运清醒的认知,以及接受命运后的淡然,“与其费尽心机强留那些注定要消失的恩宠,引得太后皇后忌惮,不如本宫自己放弃,弃车保帅。” 我看着周源,眼中盈满凛然不可侵犯的坚毅,犹如守护自己领土的母狼:“本宫的心愿,是保护本宫的孩子,予泽,予瀚,和睦健康平安的成长。至于其他,甚至本宫的性命,皆可牺牲!区区恩宠,何足挂齿。” 周源伏跪于地,叩首道:“娘娘的心愿,亦是奴才的心愿。”我搀起周源,温声道:“本宫设计甄家和甄贵嫔,其根本目的是除去甄贵嫔除了皇上以外的任何依靠。在这吃人的地界里,甄嬛想要生存,想要复仇,想要重复甄家的荣华,她唯一的能做的,只能做的,就是紧紧抓住帝王的恩宠。” 我笑了笑,嘴边的弧度最嘲讽的具现,“她越抓紧皇上的恩宠,就越能为本宫吸引太后皇后的敌意,越能控制和打压日后出现其他宠妃的可能。有什么比一个永远背负着罪臣之女名号的宠妃,因身份所限以致将来成就有限的宠妃更能令本宫放心?” 周源深深拜服:“娘娘睿智。” 网已织好,我只需耐心等待。 丢下甄嬛的事情,我准备去一趟锦冷宫面见华妃。曾经许多的计划,因我和予泽打算蛰伏,不得不改变,少不得也得知会一声华妃。 “你准备失宠?”华妃高高吊起眉梢,有些吃惊。“是。”我微笑颔首,一面仔细打量她。经久不见,她的气色竟较上次好了许多。虽然仍是华发满头,亦因没有护养皮肤松弛衰老,却因日子有了盼头而重新焕发了生机。 也是,她最恨的玄凌,茫然不知自己头顶绿油油一片,还喜滋滋的为别人养着孩子。她憎恨的皇后,嫉妒不贤残害后妃皇嗣的把柄在她手里捏着。就连太后,虽奈何不了她,但一旦将来皇后阴私之事事发,新帝登基,朱家自讨不了好。有什么能比令朱家覆灭更能报复殚心竭虑守护朱家的太后? “若我当初能有你这般清醒……”华妃怔怔的出了会神,道:“也罢,那个反复无情的男人不值当你眷念,失宠就失宠罢。”我颔首,道:“我今日寻你,是为了另一件要事。予泽年幼,是最该锋芒内敛的时候。因此,我想着咱们手中把握的那些关于皇后残害皇嗣的证明,暂时不能放出去。否则即便使皇后伤筋动骨,也不过是一时的痛快。于长远看来,皇长子因皇后地位不稳受连累,他底下的弟弟们也就过早曝光于后宫朝野之上。尤其是予泽,他是予漓之外最年长的,我又位分高,只怕要成为太后和朱家的靶子。” 华妃赞同道:“予漓占了嫡长的名分,太后既是他亲奶奶也是他姑奶奶,着实比二殿下亲密。只要皇后后位稳固,他在那些顽固的老朽们眼里就是理所当然的太子。哼,”她讽笑着续道:“只可惜玄凌到现在也不肯立太子,否则岂不名副其实?” 她停了停,转首向我,问道:“对于予漓你是个什么打算?就是咱们拿着皇后的把柄,也损不了他是玄凌嫡长子的事实。”我点头,确实,予漓的嫡长子名号,目前能吸引朝野上下的目光,使予泽掩于他的光芒之下平安长大,却也是占尽了大义的名分,使得他的地位与别个皇子龙孙不同。“我也不知,只模模糊糊有些念头,却自己也理不清。左右还有五六年的时间呢,到时形势有所变化也未可知。” 华妃自己思索了一阵,也不得其法,隧道:“只能如此。”说罢,她凝睇着我,道:“你特特来寻我,就是为的这事?”我颔首,道:“是。你是个急性子,前两年我未将皇后所为之事揭露,已招致你不满。如今又要漫漫无期的拖延下去,只怕你心里不快活。好歹来亲见你一回,解释与你听。” 华妃嗤笑道:“此一时彼一时,时移世易,今日不同往时,轻急缓重我还是知道的。”我会意的微笑,她从予泽身上看到了改变慕容一族命运的希望,内心之中的焦急憎恨,已经完全被慕容家的前途压下,是以能够忍耐仇人在她身边锦衣玉食的生活,能够忍受在冷宫凄凉寂寞的度日。 华妃看着我,带了几分试探:“你真不要那些恩宠了?”我愕然,哂笑道:“说不要了就真的不要了,这还能有假?”华妃道:“既如此,你那份恩宠与其便宜了旁人,不若留给我们自己人吧。”“谁?”我迎着华妃试探的目光问道,一面心思急速运转,思量与华妃相近的人。 华妃红唇微张,吐出两个字:“赤芍。”“余容娘子!”我脱口而出,继而蹙了蹙细眉,仔细想来那余容娘子与华妃确有几分相似,忍不住的就拿眼去打量她。华妃淡定的任我打量,眼中含悲道:“是,她本名慕容赤芍,是我亲妹。” 我沉默,不去问为何慕容赤芍更名赤芍,以宫女的身份接近玄凌——大抵不是为了复仇就是为了保命。华妃道:“我已是这样的境况,只可怜我那妹妹,灭门之时被忠仆藏匿宫中,置之死地才换来一线生机。只她恨毒了灭我慕容氏的玄凌,妄图以一己之身为慕容氏复仇,走了我的老路。” 她露出哀悯之色,带了几分祈求,道:“如今我慕容家全族性命皆压在二殿下身上,落子无悔。只盼你心宽,容赤芍在你身边端茶递水,若她将来能得一子半女倚为后半辈子的依靠,就是顶了天的福气了。” 我眨了眨眼睛,垂下眼睑,黑翘的睫毛掩饰了眼底闪过的流光。慕容家以残余势力投机予泽,换来将来慕容家重新出仕的可能,本是等价交换。如今旧事重提,却是要求一个有慕容家血统的皇子,佐为日后慕容家的依靠,却未免有些贪心。 倘若慕容赤芍当真生了皇子,慕容家的势力,到底是予泽的手中之物,还是继承了慕容家血统的皇子的?心念电转,我抬头微笑,道:“好。” 华妃见我同意,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身体也不动声色的放松下来。她言笑晏晏,显见心情极好,道:“前些日子,你和齐月宾冯若昭得封正一品妃,那一位,”她抬起下巴向西边去锦宫点了点,“动作频频。可见她表现的安分,亦不过是暂时的。” 胡蕴蓉?我想起一年前她在姬宁宫被冤屈时挺直的脊梁,为和睦低头的屈辱,仿佛看见那个一身傲气尊贵的女人。微眯起眼,天花之事不是她所为,她定不会忍受一辈子的冤屈。且事发后晋康翁主不曾入宫求情…… 华妃冲我点了点头,仿佛肯定了我心中所想:“一年的时间,足够晋康翁主查清天花的源头了,那位在耐着性子在冷宫里这么久,想来所图不小。宫里又有热闹可看了。” 后宫女人的图谋,一为子嗣,二为地位,三才是恩宠。胡蕴蓉生产和睦时被皇后动了手脚,子嗣一事上她不能有所建树,那么她想要的就是地位和恩宠了。“四妃之中还余有淑妃之位,现在看来,必是胡蕴蓉的囊中之物了。” 华妃摇头笑道:“贵淑贤德,淑妃虽为四妃之中仅次于贵妃的第二位,人家却未必看得上眼呢。”我疑惑的望向华妃,华妃淡定的扔出三个字:“皇贵妃。”我彻底怔愣。 第七十八章 乾元二十二年的六月少雨,日日骄阳当空,干燥、炙热以及没完没了的知了声,扰的宫中人心浮躁。仿佛配合这天气似的,朝堂上亦是波澜叠起。先是有小吏上疏痛陈管家强占良田,迫使百姓家破人亡。后有御史谏言甄氏后妃干政,列出乾元十四年至今甄氏插手朝政种种,恳请皇上勿为女色所惑,严惩奸妃。 前一件事,除了管更衣,后妃皆是作壁上观。而后一件,却在后宫之中引起巨大反响。诗韵春风满面的飘进来,很有些幸灾乐祸:“那甄氏回宫之后猖狂得意,不仅生了龙凤双胎,还老树开花独揽盛宠,如今更是妄想插手朝政,被御史言官弹劾,看她日后是个什么下场!” 我微蹙了眉,我本意不过是借御史弹劾甄嬛以压制玄凌赦免甄家的可能,如今这般声势浩大,显见不止管家一家在背后使力。诗韵未见我答话,不由唤道:“娘娘!”我蹙紧了眉,道:“甄贵嫔为母家伸冤,虽牵涉朝政,但亦是人伦孝道。古往今来,多少后妃都以种种手段借帝王宠爱提拔全护自己娘家。怎么到了甄贵嫔这里,这些御史就像叮着裂了缝的鸡蛋似的,咬紧了甄贵嫔干政?” 诗韵“嗨”了一声,不以为意的道:“臣妾还当娘娘在思索什么呢,原来是这事。娘娘自己都说了后妃荣宠与家族休憩相干,依臣妾看啊,是甄贵嫔平日霸着雨露太多了,吃的撑了。”我嗔怒的瞪了一眼诗韵,斥道:“越发的没了规矩,什么脏的臭的张嘴就来。什么叫做吃的撑了!” 诗韵笑嘻嘻的道:“可不是臣妾胡说。娘娘你想啊,皇上的宠爱就像一张大饼,甄贵嫔一个吃了一大半,剩给其余后妃的那一点点,”她伸出右手,拇指在小指上掐出一点点距离,“都不够分的。现如今好容易有了个由头,那些吃不饱的后妃自然要唆使身后的娘家,帮助打压甄贵嫔。若是没了甄贵嫔,大饼重新划分,娘娘大度,总会分口吃的给咱们,岂不比现在饿得发慌的强?” 她说着,叹了口气,十分惋惜的道:“可惜臣妾父兄官位太小,又没有交好的言官,不然这个热闹臣妾也十分想凑一凑的。” 我恍然,原来如此,管家挑起言官讽谏甄嬛,不过是为那群后妃做了先驱。只是,事情愈闹愈大也绝非我所愿。自古稍微有些进取之心的帝王,都十分在意自己的名声,绝不愿似周幽王一般背上美色误国的污名。这般情况下,牺牲的从来都是女人。然而甄嬛还不能死。 心头思绪电转,面上我不动声色的安抚诗韵:“你与本宫和甄贵嫔是同一年入宫,皇上对甄贵嫔的情分如何,你一直看在眼里。这趟浑水,你还是莫涉及的好。”我瞅着诗韵不以为意的撇嘴,警醒她道:“当年慕容家失败,华妃墙倒众人推,那些叫嚣最狠的,是个什么下场?” 诗韵激灵灵一个寒战,襄妃没了性命,华妃贴身宫女出身的乔选侍被撤了绿头牌,永不能侍寝。我瞧见她听进去了,道:“若是那些言官所谏属实,皇上是为了甄贵嫔动管家,可见甄贵嫔的恩宠,犹在当年华妃之上。她眼下瞧着处境危险,但有皇上护着,实则再安全不过。你若乐意看她笑话,只管看着,切勿动手。” 诗韵福了一礼道:“是。”想了想很是不忿的道:“难道咱们就任由她那般猖狂?”我微阖上眼,数着手里的佛珠,道:“你今年年岁几何?”诗韵一怔,面色微赧,道:“二十有七。”我带了些许叹息,道:“是了,你今年二十七,本宫二十六,皆青春已逝了。明年是选秀之期,又要有许多尽态极妍的女子入宫。” 衰老,是后宫女人最恐惧的问题,因为它带来的是恩宠的坟墓,荣耀的衰落。诗韵垂了眼睑,脸色微黯,宫殿之上一时寂静无声。 不知沉寂了多久,我道:“乾元十三年起,你与本宫相互扶持着一路走来,也算是历经风雨陷阱。这两年事多,本宫许久未与你说说心里话。今天咱们也敞开着说一说。如今本宫为贤妃,已是封无可再封,必将止步于此。你是从一品的淑仪,前头还有再进一步的可能。因此你对恩宠热络些,也是人之常情。” 诗韵张嘴欲辩,我摆了摆手,继续道:“本宫并非是说你错了,你没有做错。这个紫奥城阶级森严,这里面的人入了名利场,除了棠梨宫的那位,谁敢说自己不想进一步做那人上人?本宫想,所以本宫现在是贤妃,你想,所以你是淑仪。可是,诗韵啊,时不我待,女人的青春从不能久远。以色侍君者,色衰而爱弛。咱们都老了。” 诗韵眼眶微红,倔强的看着我道:“咱们陪了他十年,凭什么他身边鲜花依旧,咱们却人老珠黄,被弃如敝屣?我不服!” 我沉默,轻声一字一句道:“本宫也不服,可是本宫不得不服!他是君王,我们是妃嫔,我们只能认命。”诗韵心头悲凉,泪水不自禁的滑了下来。我轻叹一声,我们到了这个年纪,重要的不是恩宠地位,是心态的转变。我们得认识并接受我们将来的日渐失宠的处境。 “贵妃德妃早年失宠,膝下帝姬皆是抱养。既没有恩宠依恃,也没有皇子撑腰,她们却做的了正一品妃,掌的了六宫大权,凭她多得宠,谁敢在她们跟前放肆?!”诗韵疑惑的抬起泪眼看我,我微微笑着,慢慢道:“后宫晋升,非恩宠一途。贵妃德妃皆是以资历晋升,你既有资历,又有子女,恩宠也不差,相较于贵妃德妃不知强了多少。那恩宠,你若想要,便去争吧。只你对予泓诗蕊万不可轻忽,他们才真正是你后半生的依靠。” 诗韵擦了泪,低头应道:“是。”我闭上眼,道:“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诗韵福了一礼,道:“臣妾告退。” 诗韵走后,一直安静侍立我身后的周源出身道:“娘娘今日为何与明娘娘说这许多?”我睁开眼,怔怔道:“诗韵得失心太重了。”得失心重便耐不得寂寞,耐不得寂寞便会出各种状况,积累不了资历。 “曾经伴在本宫身边的人,眉庄清冷寂寞的仿佛带发修行,甄嬛与我仇不共天,映月与我离心离意,唯独一个诗韵,还依稀是当初爱憎分明的模样。本宫争斗了一生,谋划了一世,不想临到了了,却连个说知心话的人也寻不到。但凡她一天还与本宫同心,本宫便少不得提点她一天。” 周源不再就此多说,只道:“前朝反应剧烈,甄贵嫔恐怕讨不了好。”说到政事,我收拾起一切脆弱的情绪,眼眸登时清明:“未必,端看皇上是个什么态度。皇上若加紧收罗管家罪证,速速处置了,再捡那娘家蹦跶的勤快的后妃打压警告一番,甄贵嫔必然安然无恙。” 周源道:“便是安然无恙,甄贵嫔在前朝的风评也落不了好,倒连累了五皇子。”有个妄图涉政的母妃,五皇子必将受到朝中大臣的抵触。我微笑,此番过后,甄嬛再得玄凌心意,也碰不得朝政了。 后续发展却又叠起了个浪头,打湿了六王玄清的衣裳,引出后来几番波折。 玄凌在朝上表明欲要问罪管家的态度,而后关于管家受贿索贿,结党营私,从政严苛,霸占良田等十数庄罪孽,条理清晰,证据充足的纷纷涌至玄凌御案之上。玄凌大怒,着羽林卫缉拿管路,管家妻女皆投进大牢。 玄凌一面着大理寺查审管家,一面暗暗疑心这些罪证怎么在如此短的时间里被收集的如此整齐,并上报到御前,好似有人提前预知他要动管家一般。 这一日玄凌下朝,面上怒气冲冲的往长杨宫来。小钱子匆匆来报,我已做好接驾的准备,谁知到了宫门口,玄凌转身进了贵妃的瑶华宫。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皇上怒气而来,却进了别人的宫殿。卷丹山丹惴惴不安的拿眼角偷觑着我,小心翼翼的服侍。我亦有些莫名,然而贵妃与我有盟约,若有不妥,她少不得知会我一二。遂放下心来,吩咐道:“替本宫换回常服吧。”卷丹山丹见我与平时无异,安下心服侍。 临到了夜里,我吩咐喜儿点亮烛台,拿了一本史书,默默等待。亥时一刻,贵妃带着如意秘密过来。她笑道:“贤妃莫不是掐指会算,竟等着本宫。”我放下书,见礼道:“我知姐姐最心疼妹妹,今日皇上那般行事,姐姐晚上少不得要来安慰妹妹。” 贵妃与我相视一笑,携手同坐在榻上。她示意如意退下,我也目视喜儿。等侍候的宫人都下去了,她方端肃了神色道:“皇上去我那里,却是因六王。”“清河王?”我蹙了蹙眉,心中已经有些明白了。 “是,”贵妃沉吟着,道:“管家诸多大不敬的罪名,都是六王一手收集,经过他人之手,捅到皇上御前的。”我了然,看来甄嬛被御史弹劾,首先着急的不是玄凌而是玄清。纳闷的问道:“这是前朝之事,怎么皇上巴巴的跑到姐姐那儿与姐姐说?” 贵妃摇头道:“不只是前朝之事,我听着皇上的意思,恍惚甄贵嫔兄长之死是六王知会的她。如今又这般迅速的拿出管家罪证……”我接口贵妃未尽之意,道:“皇上怀疑六王别有用心?”贵妃面上表情淡淡,补充道:“也是怀疑甄贵嫔与六王之间有什么勾结。” 我心头重重一跳,勉强笑着道:“不会的罢?甄贵嫔与六王不过是在宫里宴会时才能见得几面,若这也算是勾结,咱们也不能例外。”贵妃听我居然为甄贵嫔开脱,不禁拿眼往我身上看来,一面道:“其中究竟如何,你我皆不知。只因皇后素与甄贵嫔有嫌隙,而德妃与她亲厚,你又与她有些说不清的牵扯,方叫本宫仔细留心。” 我知贵妃心中起了疑窦,叹气道:“前年甄贵嫔声势浩大回宫,人皆道她得宠。如今她在前朝被言官攻讦,在后宫被帝王疑心,件件都是要命的事。——君王心思莫测,只苦了我们这些宫妃。”贵妃沉默以对,这话颇有些兔死狐悲的意味,方将方才一丝异样圆了些。 甄嬛与玄凌的私情虽然隐秘,但玄凌用心去查,必然能捉住蛛丝马迹。因此翌日一大早,我就将消息透露给眉庄。甄嬛如此处境,以眉庄的心性,定然不忍心她陷入死路,必会着人传递消息。至于甄嬛得到消息后如何应对,我自问操心不了那许多。 因着玄凌对甄嬛的疑心,竟对言官攻讦甄嬛采取无视或者说是放任的态度。当管家以受贿索贿等罪名,成年男子斩首,女子没为官婢,余者流放之后,朝廷上劝谏皇上处置奸妃的呼声却越来越大。 风霜交迫之下,甄嬛脱簪素服,长跪太庙,自请贬为庶人,离宫而去。玄凌拂准。太后亦被朝堂呼声惊醒,欲将双生子抱与皇后抚养,以免“教坏了哀家的孙孙”。甄嬛知道后,直奔仪元殿,几次哭死过去,哀泣道:“臣妾虽有私心,不过是为了兄长九泉之下瞑目。虽是牵涉朝堂,却是为了母家鸣冤。譬如告御状,臣妾申诉母家的冤枉,并不曾为了权势对管家喊打喊杀。 皇上,臣妾是您的妃子,但正因此臣妾就不能学民间受到冤屈一般人家在御前喊冤了吗?臣妾陈述臣妾母家的冤屈,皇上受理大理寺审查,怎么就成了臣妾干政?”她磕了一个头,满心委屈,面色苍白,身形颤颤几欲晕倒,“承蒙皇上垂怜,接臣妾回宫。臣妾知机会来之不易,是皇上在太后跟前鼎力促成。自回宫后,臣妾处处小心,臣妾身怀双生子,身子较其他人大,她们便明里暗里的污蔑臣妾清白。臣妾心想待皇儿出生之日便一切真相大白,因此即使臣妾心里熬油一般的难受,也只能忍了。 皇儿出身之后,管氏又污臣妾不洁,皇后逼迫皇儿滴血验亲。臣妾恨得几不能生啖管氏之肉,为了后宫安宁,臣妾再次忍了。又有二殿下天花一事,事事直指臣妾,幸得皇上护佑,证明臣妾清白,只是也教臣妾与贤妃娘娘姐妹反目。皇上!”她伏在地上哀哀痛哭,其悲凉使闻着伤心见者落泪,“御史言官对臣妾的攻讦,不只是污蔑臣妾的清白品性,更是要臣妾的命啊!求皇上看在臣妾对皇上的一片痴心,看在臣妾侍奉皇上多年的份上,贬臣妾为庶人,迁出宫去,任臣妾自生自灭吧!” 玄凌动容,亲手扶起甄嬛。皇后抱养双生子之事,暂时没了下文。 我听着小钱子绘声绘色仿佛亲见般的描述,心里并不快活。既然甄嬛不够心狠,那么我再做一次恶人吧。“小钱子,你密切关注甄三小姐的动向。她若出了未央宫,立即来报本宫。” 第七十九章 这一日大早,太阳刚刚升起。我带着予瀚牵着和睦,轻车从简的一群人在上林苑散步玩耍。和睦是三四岁贪玩的时候,又胆大,松了我的手在j□j里跑跑停停乐的咯咯直笑。那花瓣草叶上,尽是斑斑点点映着日光的露珠儿。碰着和睦的衣裙,就洇湿了她的衣裳。 夏日的清早上,清风徐徐,还有点凉意。我担心她湿了衣裳,寒气入体,追在她身后,一叠声的唤她出来,一面又吩咐她乳母去抱她。哪想和睦越发的得了趣味,矮下身子在花枝间穿来钻去,滑溜的泥鳅一般。我无法,只得吩咐卷丹山丹一起去捉她。 好容易和睦让乳母抱到我跟前,我伸手去探她的衣裳,衣摆尽湿了。我没好气的戳她的额头,嗔道:“小淘气鬼儿。”和睦望着我直笑,张开双臂,甜甜的唤道:“母妃,抱!”我心肠募然柔软,想起那日华妃与我说的胡蕴蓉动作频频的消息,恐怕眼前这小人儿是唤不长久我母妃了。 将和睦抱入怀里,一行人往长杨宫行去,忽然前面开路的小钱子呼喝一声:“前方何人?贤妃娘娘在此,还不速速避退!”我展眼望去,却是一个闺中女孩打扮的姑娘,看服饰似乎不是宫女。 那女孩见我望来,知道回避不得,跪地道:“民女是未央宫甄贵嫔的妹妹,因早上清闲,就来上林苑散散心,不想冲撞了贤妃娘娘,请娘娘恕罪。”我抱着和睦上前几步,温声道:“快请起。原来是甄小姐,这却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 喜儿上前抱走了和睦,我看着面前亭亭玉立的少女,乌压压的黑发,略嫌浓黑却掩藏着英气的眉,一身鸭绒黄的百褶裙,俏生生的立着。她的容貌,确实与傅如吟有七八分的相似,然而更出彩的是她的一双眼睛,灵动,坚毅,沉稳,有少女的天真,也有经历甄家由繁盛转为衰败过程而造就的通达与乐观。 我不由的在心底暗暗喝彩,单只这一双眼睛,不仅强似那空心美人许多,就连甄嬛也是比不上她的鲜艳与明丽——难怪甄嬛原来总是藏着她,玄凌若见了她,只怕再也放不下了。 我亲和的微笑着,带着几分客气,道:“你是甄三小姐吧,当初本宫在甄府小住时,你还是这一点点高。”我伸手比划了一个及腰的高度,唏嘘道:“十年不见,当初的小丫头竟出落成今日这般的好颜色。” 甄玉娆面色不变,落落大方的恭维我道:“娘娘较之当年亦多了份雍容与尊贵,却是民女攀比不得的。”她说着,幅了福身,“民女还未恭贺娘娘喜添贵子。” 我微微一笑,这甄玉娆不卑不亢,态度透着十足的生疏。然而我与甄嬛关系不睦,宫内人尽周知。今日遇见甄府小姐,寒暄几句是人情,太过热络了反倒要引人疑心。因此,我略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了她对我的恭维,笑道:“和睦这丫头贪玩,教露水沾湿了衣裳,本宫急着回长杨宫给她换身衣群,就不留三小姐久叙了。” 甄玉娆幅了福身,退到路边道:“娘娘,请。”我带着一行人继续往长杨宫行去,临擦身而过时,我轻声道:“三小姐若是信本宫,就尽量不要在宫内行走,尤其是——皇上跟前。”甄玉娆满头雾水,目送我离去。 走出了甄玉娆的视线,喜儿嘟嘟囔囔的问我:“娘娘怎么好心去提醒她?”我轻笑,道:“本宫哪里是要提醒她。”不过是要在她心里种下一粒怀疑的种子,我按下话头,随口问着喜儿:“你觉着甄三小姐是不是个聪明人?” 喜儿有几分不情愿,仍是道:“甄家的女人还没有傻的。”我赞同的点头,叹道:“可惜,聪明的人从来疑心重些。”既然甄玉娆已经见过玄凌,以她的聪慧,不可能没有察觉玄凌对她的不同。先前她或许会认为是因她容貌姣好,又有玄凌对甄嬛的移情作用。今日我这般不着头脑的忽然“建议”了一番,联系之前甄嬛约束着她在未央宫的行为,不怕她不会多心。 只是这些还不够,我沉吟着,吩咐小钱子道:“你留心着,甄三小姐一路回未央宫的途中,可遇见了什么人。”小钱子侧弓着身子,道:“奴才记下了。” 回到宫里,刚为和睦洗了澡,小钱子禀报道:“因是大清早,甄三小姐选的路又僻静,只遇见了杨芬仪。”“杨芬仪?”我细想了一刻,才从记忆中挖掘出了这个人。她是乾元十六年与映月同一批入宫的秀女,初入宫时颇为得宠,只是到了今日,依然只是一个小小的从四品芬仪。 我道:“这杨芬仪素日低调的很,姐妹这么多年,我竟不记得她的什么事迹。你再为本宫打听打听,她品性如何?素日为人如何?才情又如何?若是个可堪造就的,本宫这长杨宫自顺昭容和明淑仪迁宫后,可是清冷了不少。” 小钱子听出我言下之意,心中思量了一回,道:“主子放心,奴才一定连芬仪小主有多少头发丝儿都给您打听清楚。”这样促狭的回话,我绷不住乐了,打趣道:“你若真探听清楚杨芬义有多少根头发,本宫的库房就随你进去挑一件。”小钱子一揖到地,做出惊喜非常的样子来,大声道:“奴才谢主子厚赏!”那语气,仿佛他已经进了库房似的。 及到了傍晚,小钱子果真带着详尽的资料回来。我看着手中杨芬仪的资料,样貌、才情、品行、家世,每一样在这人才辈出的后宫之中,都稍嫌普通。但令我满意的,是她在得宠时能不恃宠而骄,失宠后能安分度日,这样的一份淡然。 我下了决定。 翌日向皇后请安,我和杨芬仪在上林苑“巧遇”。诗韵不明白我为何邀杨芬仪同行,却也默不作声了服从了我的安排。我们三人从烈日炎炎聊到各式图案的团扇,从胭脂水粉聊到各种针线的女红,一路上杨芬仪陪尽小心,惴惴不安的揣测我待她和颜悦色的原因。 我微笑的看着,嘴里漫无目的的说着苏绣,直到抵达皇后的昭明殿,我才漫不经心一般的问:“听说芬仪昨日遇见了甄三小姐?”杨芬仪身形一顿,小小的吸了口气,谨慎道:“是。昨日嫔妾在上林苑游玩,偶然巧遇甄三小姐。” 我摇了摇团扇,突然换了个话题:“自明淑仪和顺昭容升为一宫主位并迁宫后,本宫的长杨宫就清冷了不少。”我看着杨芬仪,带着几许暗示几许意味深长,“长日漫漫,本宫想找几个姐妹临近住着,也好一起打发悠闲光阴。” 杨芬仪脸上显出几分激动,眼眸深处却更加小心谨慎,赔笑道:“娘娘选中的人必然都是好的。”我点头,道:“自然,本宫宫里还有两位皇子一位帝姬,不得不谨慎。”我突兀的又跳了话题,道:“听说,甄三小姐生的极好?” 杨芬仪握着帕子的手握紧又放松,摸不着我的用意,嘴唇翕张不知如何应对。我见状一笑而过,与诗韵一道先走了。诗韵也是一头雾水,她不关心我的计划,只问:“娘娘真的要邀请杨芬仪与娘娘同住?”我颔首,道:“她若是个聪明的,本宫便提拔她些又何妨?” 诗韵就劝阻道:“娘娘宫里如今就是娘娘一人,又有皇子帝姬住着,旬日皇上过去,也只是找您,您又何必招些牛鬼蛇神之类的过去分宠?再者,即便娘娘想笼络皇上,明年就是选秀之期,届时娘娘挑些年轻貌美的,也算是一点子助力。” “无妨,”我停了停,道:“东西六宫,除了未央宫只本宫的长杨宫没有低位妃嫔。那未央宫是皇上恩眷特许只甄贵嫔一人独居,我等皆是比不得。前些时候你和本宫先后有孕,为谨慎起见,皇后也未曾塞来什么人。如今我即已出月,又没有别的借口推诿,倒不如本宫自己先挑个合心意的住进来,省的旁人说本宫恃宠生娇。” 说着,已经进了昭明殿内,诗韵只得将劝阻的话吞下。后宫众妃出了仍在禁闭的甄嬛,皆已到齐,皇后方在宫人的簇拥下登上凤座。按例的请安,聊天,听众人你来我往的挖苦讥讽,我微合着眼,随意的摇着团扇。 忽然,翠儿指着我手中的团扇,捂嘴笑着向贵妃道:“到底贤妃娘娘与贵妃娘娘姐妹情深,连所用的团扇都是一模一样的呢。”殿中众人一时噤声,俱都往我们手上看来。我偏首去看贵妃,她手中执着一把美人赏花图案团扇,那美人无论神情,姿势,衣着颜色果然与我手中这把美人扑蝶图案团扇相似。 贵妃视殿中众人神色于无物,自若的摇着团扇,道:“物有相同,人有相似罢了,不过一个小玩意儿,值不当翠婕妤特意说嘴。”我亦是微笑:“臣妾倾慕贵妃姐姐人品久矣,如今拿了把和贵妃姐姐相似的扇子,心中却恨它不够相同,不能让臣妾学贵妃姐姐风姿一二。”说罢,我转首向着翠儿言笑晏晏,“只是翠婕妤的规矩要学一学了,贵妃姐姐为尊,本宫为次,翠婕妤下次提及贵妃姐姐与本宫之时,记得需先称呼贵妃姐姐,否则你那句‘姐妹情深’,就不知晓是你尊卑不分还是指本宫心存妄念了。” 翠儿面色微白,强笑着道:“是,嫔妾谨记贤妃娘娘教诲。”众人见我和贵妃联手打压了翠婕妤,立时连连附和。有人说谁和谁的衣裳是一个样式,谁和谁眉眼相似。我只微笑听着,有意无意的忽视杨芬仪隐晦投到我身上的视线。 众人说的兴起,杨芬仪摇了摇唇,略提高了声音:“姐妹相似不足为奇,到底是同一个父亲。然而嫔妾昨日遇见的甄三小姐,却是像足了傅婕妤。”这话一出,她好似立刻觉察出不对,惴惴不安的一双眼睛往我看来。 众妃见我冷凝了脸色,皆道傅如吟与我有仇,不该这般提起。但是联想到当初傅如吟独一无二的圣宠,心下各自盘算不休。 皇后知道傅如吟伏诛的真相,且讳莫如深。此刻听杨芬仪贸贸然提及,立刻呵斥道:“什么有的没的胡咀一通!尔等身为后妃,当自重自身德行,为天下妇人表率,休要取笑他人相貌!”皇后发怒,众妃诚惶诚恐的起身道:“臣妾(嫔妾)谨记皇后教导。” 皇后也无意因这事多教训导,挥手示意众人落座。然而众人到底惦记着方才的事,谈性不浓。皇后逡巡一眼,向我道:“听说贤妃有意招募后妃迁居长杨宫?”此话一出,后妃皆竖起了耳朵,一眨不眨的望着我和皇后。 我不意外皇后知道此事,毕竟我是在昭明殿宫门前和诗韵杨芬仪说及此事,遂点头道:“是。先时臣妾怀着予瀚,皇上皇后体恤,明淑仪搬走后也不曾让旁的妃嫔住进来。只如今臣妾已经出了月,且贵妃姐姐和德妃姐姐宫里尚有旁的小主,臣妾不敢例外。” 皇后赞许道:“贤妃的规矩总是不错的,这样,便让翠婕妤搬去你的宫殿吧,有你言传身教,想来翠婕妤的规矩将来也能够入目了。”我暮然冰冷了眸子,我与翠儿的嫌隙,后宫皆知。方才翠儿才冒犯我,皇后此时这般说,正是明晃晃的打我的脸。 德妃见我默不应声,唯恐我当面与皇后闹起来,连忙打圆场道:“知道皇后偏疼翠婕妤,只翠婕妤已是从三品的位份,将来再进一步就是贵嫔,能主一宫事物,岂不是又要搬迁?就当皇后心疼她,省的她这番折腾。” 皇后目视翠儿,翠儿上前笑道:“谢德妃娘娘体恤,不过贤妃娘娘是嫔妾旧主,又与嫔妾有些误会在。嫔妾如今只愿能同往日一般,朝夕侍奉在贤妃娘娘身侧,能稍许解释一二。”我冷哼道:“不必,本宫受不起。” 皇后仿佛没有听见一般,自顾道:“咱们自家姐妹,哪有隔夜仇的道理?和和睦睦的,方是后宫相处之道。既然如今翠婕妤愿意受些委屈与贤妃和解,贤妃也该拿出正一品妃的大度来。”她说着,不容我拒绝的续道:“都说本宫偏疼翠婕妤,其实本宫待你们都是一样的。”她扫视四周,指着赤芍道:“那玉照宫没有主位,你今日也迁到长杨宫去吧。” 我怒极反笑,皇后这是纯恶心我呢!不说我与翠儿的旧怨,只是赤芍的为人我一向瞧不上,且她和翠儿都是宫女出身,其中不乏暗喻我出身寒门的事实。“既然皇后体恤,臣妾十分喜爱杨芬仪安静,不若皇后也将杨芬仪迁到臣妾宫里吧。” 皇后刚斥责了杨芬仪,我立刻要她住进我的宫里抬举她,也是反击的意思。哪想皇后浑不在意,铁了心要将翠儿塞到我的宫里,道:“既如此,本宫准了。”我脸色再也控制不住的沉了下来,狠狠瞪了一眼翠儿,我起身向皇后行礼道:“三位妹妹都要迁往臣妾宫里,臣妾需回去先行收拾,臣妾告退。”说罢,步履微急的转身就走。 回了景春殿,我紧绷的脸色放松下来,吩咐小钱子道:“关于甄三小姐的事情,你多留意着。若有必要,不妨推波助澜一番。”又吩咐宝鹃:“翠婕妤、杨芬仪和余容娘子奉皇后之命迁往长杨宫居住,你捡那离景春殿最远的,给翠婕妤挑一栋宫殿,你亲自带人收拾妥当。至于杨芬仪和余容娘子,别让她们住了明淑仪和顺昭容曾经的宫殿就行。” 喜儿不忿道:“娘娘何不将翠婕妤撵走?难道就容翠婕妤在您眼皮子底下招摇?”我摇了摇头,道:“翠儿如今心思莫测,本宫是不敢她住在本宫地盘上的。只是要撵她,现在却也不是时候。” 下午,关于甄玉娆与傅如吟相似的消息,漫天遍野的布满了后宫每一个角落,即使是未央宫也不例外。甄玉娆是个聪明的人,我上次的那番话,她虽不明其意,也记在了心底。佐以流言,不禁令她怀疑了许多。在甄嬛那里问不出答案之后,她悄悄的寻了侍候玄凌三十几年之久的李长。 七天之后的六月中旬,酷热的天气挡不住甄玉娆落水被玄凌救起,一路招招摇摇抱进了未央宫的消息。翌日,甄玉娆封熹嫔,甄贵嫔解禁封昭仪,朝堂之上叫嚣最狠的言官被玄凌责骂,后宫有干系的后妃被玄凌罚禁足或罚奉,不一而足。 景春殿内,我与杨芬仪赤芍小聚,听赤芍含酸的议论甄玉娆落水:“她那么大一个人了,好好的走路,怎么就靠近了湖边?而且天气这么炎热,太液池边怎么会长有青苔?便是真的落水,怎么就那么恰好遇见了皇上?真真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 杨芬仪细声劝道:“熹嫔落水几乎没了性命,至今仍然晕迷,太医也还在未央宫救治呢。余容妹妹切莫胡说。”赤芍咬了咬牙,恨声道:“若非如此,皇上也不会一路抱着她去了未央宫,更不会被甄昭仪逼迫皇上封她为嫔,亏她还是未出嫁的闺阁女子,这般不要脸面,真是好算计!” 第八十章 甄玉娆落水为玄凌所救,且一路抱回了未央宫,为着她的闺誉,无论她心底如何的不愿意,终究在清醒后的第三天傍晚被凤鸾春恩车接去了仪元殿东室。玄凌待甄玉娆不薄,侍寝后的第二天,晋她为熹容华,赐住未央宫永宝堂。 这般殊宠后妃们暗地里难免酸楚怨气,然而想到太后对甄嬛一贯的不待见,以及傅如吟的前车之鉴,都竭力按捺着,等待太后或者皇后的表态。 皇后一贯端着贤惠的假面,对待甄玉娆如同先前的傅如吟一般,百般纵容,且时不时在后妃有酸言酸语时为她开脱,愈发惹得后宫对甄玉娆敌视。而太后又是另一种态度,仿佛对甄玉娆视而不见,不曾对玄凌过于宠爱甄玉娆有只言片语的不满。 诗韵对此很不理解,向我抱怨道:“不过三五天的时间,那熹容华就从一客居民女一跃而成正四品容华,晋升之快前所未有,即便是当初的甄昭仪或者后来的傅婕妤亦没有如此殊荣。这也就罢了,皇上宠爱哪一个妃子,也没有咱们说嘴的。只不过皇上为了她在朝堂上责骂了好几位言官,又贬斥责了几位宫妃,这般作为,太后她老人家怎么就视而不见?” 我伸出十指让喜儿为我细细涂上凤仙花汁,听见诗韵的疑惑,心中哂笑,纯元皇后是玄凌跨不过的情障,无论甄嬛、傅如吟或者现在的甄玉娆,他对她们再怎么恩宠也是可以理解的。至于太后,玄凌毕竟是她亲生的骨肉,由她一手成全造成现在的业果,她不是不心疼。 所以面对玄凌对她们几人稍微出格的恩宠时,她选择视而不见的纵容。譬如当年她让甄嬛抄写经文,以示亲近。譬如当初再怎么厌恶傅如吟专宠,亦容许她嚣张多时。若非甄嬛与皇后结下不解的仇恨,若非傅如吟危及到玄凌的健康,她或许会以最大的容忍度容忍她们二人。 然而这些内情说起来牵扯太多,我没有直接回答诗韵的问题,而是道:“前朝言官讽谏甄昭仪,表面上看一切因管家与甄家恩怨而起,实际上却是后宫与甄昭仪,太后与皇上之间的一场角力。” 诗韵愈发的疑惑了:“后宫与甄昭仪之间的角力,臣妾模糊有些明白,然而太后与皇上……”我微微一笑:“后宫之主是谁?皇后?但是皇后是太后的内侄女。那些妃嫔的小动作,你以为太后看不出来吗?她不作为采取默认的态度,是为了借此提高皇上的警惕心,彻底断了甄昭仪插手朝政的可能。” 想到前朝声势浩大的言官谏言,素来安稳度日的欣妃都被逼插了一手,我暗叹一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一心断了甄家翻案的可能,以及阻碍甄嬛将来涉政,费尽心机,却不想到头来却是太后稳坐钓鱼台。 “说是甄昭仪后妃干政,但实际上管家罚没抄家哪一项罪名是与甄家有丝毫干连的?管家覆灭之后,甄家可因此得了什么益处?这般结果,说是甄昭仪干政,未免牵强。当然,皇上彻查管家的导火索是甄昭仪的恳求,但是太后已经罚了她不是吗?” 甄氏长跪仪元殿逼迫玄凌查案,太后夺甄嬛封号,贬低位份,禁足未央宫,一因一果之间,此事算是了了。后来言官谏言,立证不足,所以太后只是放出风声要抱养双生子,若不是玄凌态度暧昧,甄嬛也不用面临那么大的危机。 “既然甄昭仪干政的罪名不成立,那么事态发展到此也该结束了。熹容华的出现,不过是尽早催促皇上下了决断罢了。” 诗韵得到了答案,却似乎并不高兴。临别时,她忽然问我:“若是熹容华没有出现,”她咬了咬唇,“臣妾是指她没有入皇上的后宫,那么皇上会及时护住甄昭仪,严惩那些言官吗?”“会的。”我沉默许久,无力的吐出两个字。是的,玄凌最终会护住甄嬛,但是那时甄嬛会被言官逼迫到什么样落魄的境地,亦或者她还能不能继续抚养她的孩子,都是未知。 诗韵明白我话里的无力,不敢深问。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熹容华侍寝第五天,甄昭仪贴身宫女浣碧向玄凌坦诚与六王玄清两情相悦,请出宫服侍玄清。玄凌招玄清入宫相询,以玄清贴身珍藏的浣碧小象为定情信物,确认了浣碧与玄凌互相爱慕。 甄昭仪籍此欲收浣碧为义妹,嫁与玄清为侧妃,遭到太后激烈反对。但玄清亲自进宫向太后呈情,求娶浣碧。太后无法,以迎娶沛国公嫡女尤静娴为正妃为条件,松口答允。 我闻知此事时并不意外,甄嬛已经牺牲了她嫡亲的妹妹甄玉娆,才换得她的解困。她若不趁此机会彻底洗清玄凌的疑心,就枉负了她女中诸葛的美名。至于爱情——我嗤笑一声,在甄家的安危,甄嬛自身的安危,以及甄玉娆的牺牲下,容不得甄嬛慢慢纠缠风花雪夜了。 周源闲暇时与我说起此事,推测我最近对甄嬛的态度,请示道:“娘娘可要从中阻拦?一旦浣碧嫁与六王,甄昭仪身后就有了皇室宗亲的撑腰了。” 我思索了片刻,道:“难道浣碧嫁不成六王,六王就不扶持甄昭仪了吗?不过是由暗处转为明处罢了。”周源想到五皇子的生父,不由默然。我端坐在太师椅上,面色微吟:“至于六王,有先汝南王事迹在前,皇上对他的手足们防备心不浅。而且单单一个清河王就能代表整个皇室宗亲了?”我想起已经成年的九王玄汾,计上心头。 周源垂首道:“娘娘说的是,到底浣碧只是侧妃。”我点了点头,道:“眼下最要紧的不是甄氏,而是那位怕是要出冷宫了。”我眺望着西方,甄嬛重封昭仪,浣碧将嫁与六王,熹容华短短四五天晋位正四品,甄氏如此风光盛宠,胡蕴蓉还按捺得住吗? 果然,七月初日头最毒辣的一天正午,晋康翁主带着随从一路啼哭着去了姬宁宫。不多时,太后传召了玄凌皇后,之后又使人来传我。 我将予瀚托付给诗韵,带着和睦一起乘着车辇到了姬宁宫。故作感受不到殿内凝重的气氛,向太后玄凌皇后见礼毕,我牵着和睦微笑向晋康翁主道:“一早听说今日翁主姑姑难得进了宫,就想带着和睦来见她外婆呢。只是您一直在太后这里盘桓,本宫倒不敢打扰太后和您的清净了。” 晋康翁主见了和睦,眼泪淌的愈发凶狠,一把将她拉入怀里抱住,心肝肉的不停叫唤起来:“可怜我的儿!生母无端端被冤屈,连带你受了这样大的委屈!若不是贤妃娘娘贤德,你还不知要如何被人糟践呢!” 我登时手足无措,不安的望向太后和玄凌,表情愤怒中有些迷惑,强笑着上前劝道:“翁主姑姑如何这样说?和睦是我大周的帝姬,太后皇上皇后一向爱重,本宫亦是含在口里怕化了的,怎么有人敢糟践与她?莫非是不要命了?翁主姑姑这样说,真叫本宫无地自容了。” 晋康翁主连忙擦了擦泪道:“贤妃娘娘误会了,您对和睦如何,臣妾都是看在眼里的,真真是比亲生的还亲。臣妾只是,”她拿帕子拭了拭眼角,泪水立刻洇湿了一块明显的痕迹,“伤心的糊涂了。蕴蓉自从进了宫,侍奉皇上,尊敬皇后,在太后跟前尽孝,殚心竭力,无有不妥。纵使她年轻不经事,犯过小错,皇上罚她也是她该受的。但是,但是……”晋康翁主呜呜咽咽的泣泪不止。 我越发莫名其妙,拿眼请示玄凌。玄凌尴尬的咳嗽了一声,瞪着皇后。皇后脸色微白,手中的帕子拽的死紧。收到玄凌的瞪视,她不得不强打起精神,移到晋康翁主跟前劝道:“表姑姑快别哭了,蕴蓉表妹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本宫和皇上心里怜惜的很。本宫已经使人去接表妹出来,待会母女相见,表姑姑哭的眼睛红肿岂不是让表妹担心?”一面说着,一面递上了帕子。 晋康翁主心里恨毒了皇后,她右手一拦,挡住了皇后拿着帕子的手,扭过身子,侧身对着皇后道:“臣妾卑微,怎敢让皇后为臣妾拭泪?没的说臣妾倚老卖老,不敬皇后,罚没臣妾诰封,禁足府中,无诏不得出呢!” 皇后脸色有一刻的僵硬,然而胡蕴蓉被冤屈一事,确实是皇室理亏,她深吸了一口气,硬撑出笑脸道:“瞧表姑姑说的,本宫虽是皇后,亦是您的表侄儿媳妇,做晚辈的孝敬长辈,您如何受不得?”她瞧着晋康翁主只不理她,停了停,又道:“说到底终归是本宫的不是,不曾明察秋毫,教蕴蓉表妹受了这么大的冤屈。您要是怨,只管怨着本宫,任是打是骂本宫都是该受的。只是表妹还在冷宫里,您瞧是不是……” 晋康翁主不接她的话茬,只哭道:“臣妾哪里敢心生怨怼?怪只怪我那闺女管教不了下人,怪她嘴硬不会讨巧,终究是她命苦!” 皇后已经伏低做小,晋康翁主只不依不饶,我拿捏着时机,适时插言道:“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说到了胡贵人?臣妾听的愈发糊涂了。” 玄凌又咳嗽了一声,无端的有些心虚。太后先是安抚晋康翁主道:“蕴蓉受的委屈,哀家都明白,必不叫她白受这一遭冤屈。”然后转首向我道:“去岁宝哥儿感染天花,追其根底,并不是昌淑妃做的。” 我心里一动,昌是胡蕴蓉的封号,太后口里的昌淑妃必然指得就是胡蕴蓉了。从从二品一跃而至正一品,我心里惊讶太后的大方,面上却赫然变色,道:“那可追查清楚到底是谁做的?”太后眉峰微皱,扫了我一眼,盯着晋康翁主,缓慢而清晰的道:“并不曾追查到,只是已经有了线索,想来离真相大白不远矣。” 晋康翁主低着头,装作看不见太后的视线,呜呜哭泣着。太后闭了闭眼,吩咐玄凌道:“蕴蓉的事,到底是皇上粗忽了。蕴蓉虽是你的妃子,但亦是你的表妹。国法之外,尚有人情。你向你表姑妈赔个不是,再以淑妃之礼亲迎蕴蓉回宫吧。” 玄凌知道此事他必须先低头,然而太后说他以侄子的身份向表姑妈致歉,乃是家礼,并不很驳他的脸面。因此他略站了站,大踏步走至晋康翁主跟前,作揖道:“侄儿给表姑妈赔不是了。” 晋康翁主早在玄凌行至她跟前时已经起身,忙忙避开,口中连道“不敢”。太后见状,道:“蕴蓉是你亲女,近一年不见,只怕你想念的慌。难得你进宫,去探一探她吧。——三日后正是黄道吉日,等皇上安排好了,自会亲自迎蕴蓉回宫。” 皇上九五至尊已经向晋康翁主道了歉,晋康翁主也不敢再闹。她安静的立着听太后吩咐,眼眶湿红。太后疲乏的挥了挥手,道:“你先去吧。”打发走了晋康翁主,太后向我道:“你放心,宝哥儿是哀家亲孙,天花的事哀家定会查个清楚明白。”她怜惜的目光停留在和睦的脸上,道:“可怜哀家的孙孙,千娇玉贵的,哪里经过这等阵仗,莫要吓坏了。贤妃你先带着和睦回去长杨宫罢。” 我闻言,只得咽下满腹的话,抱着和睦行礼下去了。和睦尚在懵懂之间,不知今日发生的事与她有多么大的关联。她窝在我的怀里,小小的打了个呵欠,闭上眼慢慢睡了。 我乘在轿辇上,反复思索姬宁宫发生的事情。太后唤我来的目的显而易见,她老人家要以淑妃位待胡蕴蓉,并将胡蕴蓉接回宫,就必须与我这个苦主的母亲打声招呼。然而这仅仅只是告知,却剥夺了我知情权的作为,一方面令我十分恼怒,一方面又有着不得不屈从的屈辱。 我深吸了一口气,胡蕴蓉的目标从来只有一个。如今她忍辱负重在冷宫里隐忍了一年之久,我同华妃一般,可不认为区区一个正一品的淑妃就能满足她的胃口。正一品之上,还有超品的皇贵妃之位啊。我眯了眯眼睛,比起两个朱家女人牢牢掌握后宫大权,我不介意帮扶胡蕴蓉一把坐上那副后的位置。 回到景春殿,将和睦交给乳母,我唤来周源道:“当年汝南王谋逆一案中立下大功的甄、管、黎、倪、洛五家,硕果仅存的只有黎家了。”周源不知我怎么忽然提起那五家,莫名其妙的道:“是,甄氏没落,倪氏不得皇上重用,只一个黎家如今也是战战兢兢。” 我道:“你说,若是倪氏知道倪贵人根本不曾陷害福嫔落胎,而是替人背了黑锅,你觉得倪氏会是个什么反应?”周源迅速反应过来,道:“倪氏一族精明狡诈,善于钻迎,若非被后宫阴私牵连,亦不会这么多年不进反退。”我颔首,补充道:“还有黎氏,本来稳当的皇子外戚做不成了,舍进宫的姑娘也算是凭白的牺牲,这口恶气,只怕也难以咽下。” 周源上前一步,小声道:“娘娘是想……”我站起身,声音带着一丝冷意:“胡蕴蓉是个眼里揉不得沙的,以她骄傲的性子,纵然是为皇后背了黑锅,碍着太后,她不敢全部掀了,但在冷宫的一年她总不会生生的忍了。” 周源皱眉道:“难道胡贵人敢将天花的真相揭开?她就不顾忌太后?”我脸色铁青,拳握的右手手心被指甲刺痛而不觉察,这种明知真相却不能复仇,反而要忍受他人歪曲和愚弄的愤怒和怨恨在胸腔里沸腾:“她自是不敢的!但是咱们贤明大度的好皇后难道只做了这一桩残害皇嗣的恶事了吗?你莫忘了,胡蕴蓉不能再生是谁做的手脚!” 周源感受到我的怒气,追问道:“娘娘有把握胡贵人会在这个关头提出来?”我冷笑一声,道:“胡蕴蓉心比天高,虽然太后有意以淑妃之位补偿她顺带堵住她的嘴,但只怕她是瞧不上的。这个时候,她要与太后谈判,皇后在天花一事上的罪证就是她最大的底牌,也是她不能公布的底牌。若要逼太后让步,她少不得还要拿出别的皇后祸害她的证据,最有力的便是那件事了。” 周源立刻追上我的思路道:“便是胡贵人一时想不起来,咱们也可以‘提醒’一二。然后娘娘趁此机会爆发出倪贵人的冤屈和福嫔落胎的真相,三件事本质为一体,再佐以去岁宫中盛传的流言,以及李贵人刺杀皇后一事,皇后残害皇嗣子嗣之名只怕洗不掉了。” 我眼中迸出一抹森冷的幽光,咬牙道:“甄家、管家、洛家之事已经伤了功臣的心,这一次,皇上如何还敢置功臣的委屈于不顾?如何敢庇护他蛇蝎心肠的皇后?”我恨皇后害我孩儿性命,更恨太后一味庇护凶手,胡蕴蓉想要威胁朱家女人在后宫的地位,我定然鼎力相助。 怨怒之余,我并未被仇恨冲昏头脑,殷殷嘱咐周源道:“倪贵人和福嫔的事,咱们手上证据充足。只是你请托华妃,把证据辗转送到倪贵人和福嫔手上。让她们请胡蕴蓉出面,只告诉她们太后有意封胡贵人为皇贵妃,皇贵妃必然不会坐视后宫姐妹蒙受屈辱而不理会。” 皇贵妃位同副后,自古皇后在位时便只能闲置。如今放出风声,胡蕴蓉要做皇贵妃,后妃们自然会以为皇贵妃要借着新官上任三把火与皇后斗出个上下左右。而胡蕴蓉想要攒足足够的把柄和太后谈判,自然也不会放过这次机会。 我心中冷笑数声,我不管太后、皇后、胡蕴蓉或者其他人心中是个什么盘算,只要胡蕴蓉与倪贵人福嫔有了联系,我自有办法让她们不能“私了”! 第八十一章 七月初六,天空澄澈干净的一丝云彩也无,碧汪汪的犹如一块无暇的美玉。两列身着红色喜庆内监服侍的宫人,吹奏着乐器从燕禧殿一路吹打着往最西边荒凉的去锦宫而去。玄凌明黄赤金打造的御辇被两列宫女内监拥在中央,稍后几步一座空空的轿辇,却是正一品妃使用的样式。 后宫妃嫔无论大小盛装华服都集中在皇后的昭明殿之内,明明这许多人聚在一处,又各怀心思,昭明殿里却是静的落针可闻。我坐在贵妃下首,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对手中的茶盏生出的莫大的兴趣。 静默了许久,皇后环视一周,缓缓开口道:“虽是为了迎接胡淑妃回宫,你们却也不必如此拘束。”她抬首望了望外面的天色,道:“去锦宫距本宫的凤仪宫偏远的很,一时三刻是到不了的。这样燥热的天气,难为你们顶着热气特特跑一趟。剪秋,去将本宫去岁珍藏的冬雪取出,为各位妹妹们沏一壶女儿茶来。” 翠婕妤闻言笑道:“那冬雪可是皇后娘娘去年冬日,在朝阳初升之时,收集的腊梅花瓣上的那一点冰雪积累而成的?”皇后笑道:“正是。”翠婕妤惊讶的微张檀口,道:“那可是嫔妾们有口福了。嫔妾听说腊梅花瓣上的冰雪不仅较一般的雪更为沁凉,还蕴含着一股幽幽淡淡的梅花香气,喝一口满口余香呢。” 立时便有机灵的妃嫔接口赞道:“还有那女儿茶,更是了不得。嫔妾少时尚在闺中,曾听嫔妾曾祖说过,进贡的女儿茶毕是由韶华之年的少女斋戒沐浴三日之后,上山亲手采摘。而摘下来的芽茶不能立刻放入竹楼之中,须得先放入少女怀中积得一定数量才可。” 诗韵是个直爽的性子,这几日因胡蕴蓉高调复出而心生郁气,她见翠婕妤向皇后讨好献媚,出声讥笑道:“倒是臣妾看走了眼,与翠妹妹认识十一二年了,竟不知翠妹妹如此博学多才。臣妾却是个粗鄙不识好歹的,只觉得这茶滋味不错,竟说不出它的好来!” 诗韵父亲受她恩泽,已被玄凌提拔为正五品的地方要员,是正经的官家小姐。而翠儿却是实打实的宫女出身,她这般讽刺,早有聪明的拿着帕子掩住嘴角的讽笑了。翠儿羞恼的咬了咬唇,抿嘴不再吭声。 皇后见好不容挑起的气氛被诗韵泼了冷水,她微蹙了眉,视线落到我身上,温声问道:“怎不见贤妃将和睦带来?帝姬是胡淑妃亲女,母女经年分离,纵使骨肉生疏了,但无论人情法度,都该过来才是。” 当初胡蕴蓉被指以天花陷害予泽,和睦是胡蕴蓉请求交与我抚养,今日却来说什么“骨肉生疏”,显得是我不教她母女相聚,离间其母女亲情!我面上露出气恼之色,起身行礼道:“和睦今晨起身时身子略有不爽,臣妾担心她受了暑气,便不敢将她带来。” 皇后以一种理解中夹带着不赞同的语气,轻声训斥道:“贤妃和和睦母女情深,本宫是知道的。但是胡淑仪毕竟是和睦亲母,如此重大时刻,即使贤妃心里不痛快,却也不该拦着和睦,阻她母女相见才是。终究胡淑仪已经回来了,日后和睦总该跟着她生母过日子才是。” 我气极反笑,慢慢道:“皇后娘娘教训的是,臣妾受教了。只是淑妃姐姐受了那样大的委屈,她又是千娇玉贵的的人儿,在那冷宫里住了一年,不晓得今日可赶得来向娘娘请安。” 皇后听我若有所指的话脸色微变,视线直直朝我眼中刺来。我恭敬的站着,看着殿中徐徐燃烧的香道:“差不多应该有人来禀告了。” 我话音刚落,皇后宫中的内监总领江福海满头大汗的进来禀报道:“启禀皇后娘娘,去锦宫传来消息,胡淑妃娘娘昨夜寒气入体,已然病了。太医说需卧床静养,不能见风。是以,是以……” 后宫众妃哗然,不敢相信胡蕴蓉晋封了正一品淑妃还敢这样拿乔大胆,不肯乖乖受封向皇后见礼。我心中冷笑,胡蕴蓉想要的还未得到,怎肯乖乖就范?我向皇后行了一礼,道:“既然淑妃姐姐今日不能来了,臣妾宫里还有予瀚和和睦需要臣妾照顾,臣妾告退。” 我一打头,贵妃和德妃也顺势告辞。不过一刻,熙熙攘攘的昭明殿只剩下握紧了拳头的皇后和惴惴不安侍立在侧的翠婕妤。 回到景春殿,我想了想,备了一份厚礼遣喜儿和和睦身边伺候的大宫女红宜往去锦宫探视胡蕴蓉。回来的路上,喜儿和红宜“巧遇”因陷害福嫔落胎而被打入冷宫的祥贵人。 胡蕴蓉的“生病”是向太后表示不满足的开始,晋康翁主得知女儿病了后,立刻赶到姬宁宫絮絮叨叨的向太后哭诉胡蕴蓉在冷宫里过的如何清苦,如何被人冷嘲热讽,扰得太后不甚其烦。 皇后端足了贤惠的样子,在胡蕴蓉“寒气入体”的半个月里,日日派人到去锦宫嘘寒问暖,各种赏赐温补的草药流水般不断的搬去。好容易胡蕴蓉“病愈”了,皇后亲往去锦宫探问胡蕴蓉归期。 胡蕴蓉倒是客客气气的请了皇后进去,只是皇后前脚刚走,后脚立刻传出胡蕴蓉“病势加重”的消息。晋康翁主再一次哭啼着入宫,只这一次她没有找太后抱怨胡蕴蓉受的委屈,而是直接寻了玄凌,曝出皇后在胡蕴蓉生产和睦时,做了手脚,断了胡蕴蓉子孙缘的秘事。 彼时,我正抱着予瀚,在小书房里看予泽握着和睦的手教她写字。小钱子传来消息时,我并没有刻意避讳予泽。我看见予泽听到消息后,卓然生辉的眼睛,心底暗叹。我坐在书桌后,摆出严肃的面孔,道:“去岁胡淑妃被指以天花害你,皇上剥夺了她的封号,降为贵人,贬居去锦宫。今月胡淑妃沉冤得雪,太后亲口封她为淑妃,命皇上亲迎她回宫,却被胡淑妃以病婉拒。你从中看见了什么?” 予泽见我摆出这幅架势,知我有话要教导他,连忙垂手恭敬的立着,思索着道:“太后让胡母妃受了委屈,如今的淑妃之位不过是补偿而已。而胡母妃沉冤得雪,”他眼中燃起希翼,“必是掌握了真凶的把柄,那么父皇若是知晓了……”他说着,自觉的不可能,眼底希望泯灭,喃喃道:“太后一直知道真相,却选择蒙蔽父皇,这一次定也不会教父皇知晓。” 我点了点头,引导道:“太后不使皇上知道,而胡淑妃确实掌握着证据不肯放手,你以为胡淑妃目的在于何处?”予泽冥思苦想:“太后是皇后的亲姑母,皇后是朱家的女儿,太后要护着皇后,而胡母妃却拿捏着威胁皇后地位的证据,难道胡母妃不怕太后灭口?毕竟太后已经舍弃过胡母妃一次。” 我赞许的点了点头,他小小年纪能想到这些已经不错了:“胡淑妃可以在后宫倾轧中被贬斥甚至死亡,却不能死在太后或者皇后的手中。因为她的母亲她的娘家是朱家也不能轻忽的势力。但是这也只是在胡淑妃不威胁到朱家根本利益的前提之下,否则,以太后曾经的作为,神不知鬼不觉的杀一个皇上的妃子,她还是能做到的。” 予泽疑惑的问道:“母妃既然能分析到这一层,胡母妃自然也是清楚的。既然如此胡母妃为什么要死握着证据不放?”我看着他低头苦思,安静的啜了一口茶水,不再提醒。 不知过了多久,予泽一脸兴奋的抬起头来,道:“是了!那些证据,胡母妃不能公布,那么就只剩下一个作用,就是挟持!胡母妃挟持着那些证据做什么?或者她想要什么?”予泽越想越清楚,忽然瞪大了眼,望着我道:“太后已经允了胡母妃淑妃的位子,难道胡母妃还嫌不够?!” 我真的惊讶了,不想他一会子就能想透了这一层!掩下吃惊,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肯定道:“淑妃之上,还有皇贵妃。”予泽面露吃惊之色,转而黯淡,道:“不论胡母妃想要什么,总归孩儿那一次生死垂危,不在太后和皇后以及胡母妃的眼里心里,这一次胡母妃沉冤得雪,就不知孩儿的案子要推哪一位母妃出来做这个替罪羊或者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我心中暮然一疼,蹲下身来平视着予泽的眼睛,承诺道:“母妃虽然因为各种缘由,暂时不能手刃仇人。但是你给母妃五年时间,五年之后,母妃叫那个女人为她所作所为付出血的代价!” 予泽露出一抹微笑,道:“儿子知道。”我摸了摸他的头顶,站起身牵着他向外走去:“你是皇子,论理这些后宫女人间的争斗不该你用心分析。只是你这一生都是要生活在这皇城里的,女人间的手段心计你可以不知道,但是不能不明白。” 予泽道:“儿子明白,儿子现在还小,宫妃争斗中自有母妃保护。日后儿子成年,自有嫡妻打理。儿子只不用被这些手段心计迷惑就成。”我见他明白,心里放下心来,全副心力转移到胡蕴蓉的事情上去。 七月二十三日,胡蕴蓉和倪贵人福嫔在去锦宫相谈甚欢。我微微一笑,暗中联络贵妃,设计倪氏和黎氏夫人递牌子入宫探视。两位夫人探视女儿的过程中,听见隐蔽角落里喁喁私语的小宫女们八卦出皇后暗害福嫔落胎之事。 两位夫人心中存了疑惑,见到女儿之时不免逼问出真相。恰逢玄凌审查皇后以药害胡蕴蓉不孕一事,两位夫人见机,联手赶到太后跟前哭诉。我担忧太后手段老辣,将两位夫人糊弄出宫,立刻悄然将消息通过小文子的嘴传到玄凌跟前。 玄凌惊疑不定,联想到曾经煊煊赫赫李贵人刺杀皇后一事,起驾前望姬宁宫。 玄凌的到来,使姬宁宫的形势愈加复杂。祥贵人到底是被贬居冷宫之人,虽然玄凌念在倪氏是功臣之家的份上允许倪夫人一年两次探视,但倪夫人终究不敢过于放肆。而黎夫人虽有心为女儿鸣不平,究竟事隔多年,当时许多人证物证随着时间流逝业已模糊。加之皇后身为一国之母,慢说手上证据不足,便是铁证如山,也无有外命妇以下犯上状告皇后的道理。 然而两位夫人倒也乖觉,虽不敢指名道姓,然而口口声声的哭诉中,尽是些似是而非引人疑心的话语。也因此太后纵是想要为皇后辩驳也不可能,毕竟当初的事,她心里清楚是皇后一手所为,即便现在年久,皇上真的用心去查未必查不出什么蛛丝马迹。 好容易打发走两位夫人,太后看着玄凌黑沉的面色,知道大势已去。胡蕴蓉被害绝育,本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联系上福嫔小产,祥贵人背黑锅的旧案,就显得皇后嫉妒不贤,打压妃嫔残害皇嗣。 姬宁宫发生的事情细节如何我不尽得知,两位夫人走后,太后与玄凌说了些什么我亦不知,甚至仪元殿里并没有追查当年案子的意图,我却不觉得失望。查了如何,不查又如何?事关皇后声誉,除非倪黎两位夫人和晋康翁主实属污蔑,否则当年的旧案不能查也不该查。 翌日请安之时,我看见皇后忽然变得衰老了一些的面容,心中笑容绽放。确实,玄凌没有换掉皇后的打算,也因此没有去追查当年的真相,但是皇后汲汲营营二十多年来在玄凌心目中树立的贤惠温婉的形象已经崩塌。没有了年轻的容貌,没有了玄凌的信任,面对甄氏和胡蕴蓉咄咄逼人的恩宠,太后的斥责失望,除了这一个位子,朱宜修,你还有什么? 我心底蠢蠢欲动,想趁着这个机会一口气夺掉皇后掌理六宫的大权。然而经过福嫔祥贵人的事,太后已经起了疑心。此时此刻,万不可随意动作,以静制动方是上策。 八月初一,太后降下懿旨,册贵人胡氏为正一品淑妃,保留封号“昌”以示恩宠,其一切待遇按皇贵妃份例。祥贵人倪氏,久侍宫闱,封正三品祥贵嫔。福嫔黎氏,久侍宫闱,封正三品福贵嫔。 胡蕴蓉知道因祥贵嫔和福贵嫔的事,使皇后失了玄凌的信任,太后心中不痛快。心虚之下,不敢再有所强求,于八月初三,以皇贵妃的仪仗重归燕禧殿。纷纷扰扰一个月之久的天花冤案一事,就此告结。 诗韵、杨芬义和赤芍得知结果之后,一时之间既庆幸胡蕴蓉并未真的晋封皇贵妃,又嫉妒于她享受皇贵妃的待遇,心情纠结。几个人叹了一回昌淑妃有个好母亲之后,就将此事搁下,毕胡蕴蓉的身世她们羡慕不来,反倒兴致勃勃说起了福贵嫔和祥贵嫔突然之间的晋封。 我瞧着她们议论的有趣,各种猜测层出不穷,啼笑皆非之余,提点道:“祥贵嫔和福贵嫔到底是功臣之女,如今功臣之家大多凋零,皇上不得不稍作安抚。”而另一方面,却是太后拿这正三品的贵嫔之位补偿她二人受的委屈,亦是堵住她们的嘴,不教她们将晋封的缘由外泄。 诗韵有时候总是一针见血,我话音刚落,她立刻接道:“这些个臣妾却是不懂的,然而祥贵嫔原不过是正六品的贵人,福贵嫔却是正五品的嫔。且这两位之间还有杀子的仇恨,如今竟同时因同样的理由晋封,却没有个上下尊卑,只怕这二位日后也要是纷争不断哪!” 确实,纵然现今杀子的仇恨不存在了,但是疙瘩总是在的。祥贵嫔一贯精明不肯吃亏,从前得意时就对福贵嫔多有排挤,而福贵嫔也因落胎对祥贵人多年来存下心结,如今二人地位相当,又是同时晋封,嫌隙早生。太后使的好离间计! 想到此,我不由暗暗叹息,其实不只祥贵嫔与福贵嫔,贵妃、我、德妃三人与胡蕴蓉亦是如此。同为正一品妃,上下分为贵淑贤德,按理淑妃要称贵妃一声姐姐,然而胡蕴蓉虽是淑妃,却享受着皇贵妃的待遇,认真计较下来竟是比贵妃还要尊贵一二分,相形之下,贵、贤、德三妃却较淑妃低了半头。 贵妃和德妃也就罢了,她们素来不爱争权,心里不爽,只远着些胡蕴蓉便是。反而我是最难做的,不仅胡蕴蓉被贬是因予泽而起,我亦抚养了和睦一年。和睦正是三四岁忘性大的时候,先前胡蕴蓉迁居冷宫,和睦的乳娘麽麽们皆以为胡蕴蓉复出无望,而我位份尊贵又有亲子可以依靠,竟不曾在和睦面前提起胡蕴蓉,以致和睦只知养母不知生母。只这两点,不知胡蕴蓉心里要如何嘀咕。 如此一来,太后便将胡蕴蓉从四妃之中孤立开来,又教她与我结下嫌隙。皇后虽然失了玄凌信任,总算底下四妃互相牵制,一时之间对她威胁不起。心中想的透彻,愈发的对太后忌惮起来。好在大小甄氏联手占了玄凌大半恩宠,胡蕴蓉占了最高妃位,皇后失了玄凌信任,等待天花事情了结,我便可以失宠沉寂下去了。 第八十二章 八月初五,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太后宣召玄凌皇后胡蕴蓉与我齐聚姬宁宫。我知是为天花之事,临出宫门时,暗暗握紧了拳头,后宫诸妃皇后以下再也没有比胡蕴蓉更尊贵的了,胡蕴蓉已经洗清冤屈,不知太后她们还可以推谁出来顶罪? 姬宁宫里檀香淡淡,太后闭眼端坐上首,无声的拨弄着佛珠,环境静谧的有些肃静。我福了一礼,不敢打扰,悄声一旁站着。片刻,宫人们拥簇着盛装装扮的皇后过来,她依然端着和煦的微笑,仿若没事人一般与我招呼。 我悬心天花之事,无意与她纠缠,敷衍了一会,胡蕴蓉伴着玄凌一起到了。我瞧见皇后的脸色有一瞬的狠厉,转瞬又是温和端庄的模样,迎上前去见了礼。几人厮见完毕,太后发话道:“将人带上来吧。” 我有些紧张,衣袖里的拳头拽紧,一瞬不瞬的盯着大门处。太后宫里的内侍引着两个穿着葛布衣的村汉进来。其中一个五十岁左右的老汉,微驮着背,露出的双手皮肤粗糙呈褐色,指甲扁大粗厚,缝隙里还有一层黑色的泥渍。另一个年轻人,也是黑褐的皮肤,脸上是土地里刨食练出来的质朴憨厚的神情。 这二人拘束的厉害,给人一种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的无措感觉。刚进得门,离太后玄凌还有三丈远就扑通两声跪地,颤抖着道:“小民给太后皇上皇后娘娘,各位娘娘请安。”玄凌威严道:“免礼。” 那两人显然没见过这种场面,又扣了个头,跪着不知道起身。旁边有内监欲上来搀扶,玄凌微皱了眉,挥一挥手,开口问了一些农桑之事。这二人主要以老汉作答,那年轻人在一旁稍微补充。只他二人一口乡音,我要及努力的分辨才能勉强听懂几分。过得几句,这老汉虽然答得坑坑巴巴,我仗着上辈子农村姑娘的出身,也已明晓,他二人确实是地地道道的农村人。 玄凌问了几句,见他们都答得上,就问起他们临村两年前出天花一事。许是经过层层盘问,那老汉答的利索也详尽:“王家坳虽说与老汉住的李家村是邻村,但实际上也隔着十三里的乡路。且他们住在山里头,山林里多是野猪等伤人的孽畜,听说还有狼出没。因此他们很少出山,咱们村里的人也很少过去。 前年的时候,忽然听说王家坳里发了天花,咱们村里吓得厉害,那东西沾染上一村的人都没得命了。咱里正下了死命令,不许人过去,也不许那边的人过来。成天的派了十好几个青壮汉子守着村口,还立即派人禀报了县老爷。 县老爷派了官兵大爷过来核查,确实是害了天花,就派了一帮子官兵将那片山林团团围绕起来。本来县老爷如此处置了就没事了,可咱们村与王家坳世代通婚,咱们村嫁过去的一个闺女不知怎的竟脱了困,抱着孩子躲在离咱们村不远的小山头一个山洞里。过不了多久就被守村的汉子们发现,报给了里正。里正心软,想着到底是咱们村出去的人,那王家坳听说为了不让天花传染,一村的人都给烧了。 那闺女哭求的可怜,又形容可怖,她住在山头上只要咱们不上山也碍不着咱们什么,因此里正就给了她一条活路。让她继续住在山洞里,每天远远的丢给她一小袋的糙米。也是她命大,带着孩子就这样硬生生的挺了过来。只她到底感染过天花,咱们村里不敢让她住到村里来,她也感激村里大恩,硬咬着牙带着孩子在山里找食养活娘儿俩。 本来日子就这样过了,去年的时候村里来了两个骑马的人,说是寻亲的,奔着王家坳就去了。可是那王家坳早被一把火烧的干净,全村上下就那闺女娘儿俩活着,还能寻着什么?那二人去了三五几日便空手回来。他人而寻不得人也不走,就借住在咱们村里,寻日里无事就跟咱村里人唠嗑,拐弯抹角的打听王家坳的事情。 咱们村里正是个见多识广的,估摸着他二人寻亲是假,却不知他们到底要做些什么。只吩咐小民等管牢了嘴巴,不能教两口黄汤惯昏了脑子。只是咱们村里有个泼皮诨名唤作二癞子,家无恒产又游手好闲,被那二人塞了一个大银锭子就什么都说了。 那天夜里狗叫的厉害,小民们还以为村里进狼了,举着火把四处寻找,竟然找到了那闺女娘儿俩的尸首。那尸身上划痕处处,好好的人给划的破烂不堪。”他说到此,很是唏嘘了一番,“里正立时带了好几个壮小伙去寻那借宿的二人,却已经被他们跑了。” 我听到此处,明白那二人必是幕后之人派去寻找天花痘毒的人了。有心想要追问,碍于男女大防,只能忍声等待在屏风后面。玄凌问道:“既然死了人,你等可报了官?”那老汉连忙答道:“报了,报了。天一亮就派人去了县衙。县老爷派了仵作过来验的尸。” 玄凌道:“带仵作上来。”稍一刻有内监引着一个衙门小吏服饰的人进来,那人叩拜道:“小臣给太后请安,给皇上请安,给各位娘娘请安!”玄凌道:“抬起头来,那老汉,当日过去验尸的可是他?” 那老汉仔细打量了片刻,道:“是。”玄凌向那仵作道:“你说说当日情形。”那仵作道:“当日李家村来人报案,说是有村民被歹人杀害。县太爷着小臣前去验尸,小臣当即收拾了东西跟村民去了。死者名唤李英,张宝,为母子。身上多处划痕,致命原因却是被划破了喉管窒息而死。” “皇上,”我再也忍不住,插言道:“臣妾听说,取患过天花之人身上的痘痂,研成粉使人贴身携带便能令携带之人同样患上天花。那奸人杀害李氏母子,必是为了取她们身上的痘痂!否则一刀就能致命,如何还要在他们身上划了伤痕?” 玄凌点头,问那老汉道:“若是你等再遇见那二人,可能指证出来?”老汉道:“能,能。那二人在村里住了六七日,老汉记得熟了。”玄凌又道:“带上来。”门外早有人待命,闻言几个强壮的粗使内监推搡了三个被绑缚的人上来。那三人形容不堪,衣衫绽破映着血痕,显然是动了刑法的。 玄凌向那老汉道:“你仔细看看,那二人可在其中?”老汉得命,仍不敢起身,膝行着上前,指着右边二人道:“这二人便是那凶犯。”玄凌暴喝一声,道:“你等去那李家村所为何事?!那天花痘毒后来又给了谁?!” 那二人被晋康翁主捉住后,关了小半年与世隔绝,近日辗转到了皇宫又连续受刑,那年轻些的人熬不住,连连磕头道:“皇上饶命,小人都招了,都招了。是……”忽然他身侧跪着的那个同伙猛然暴起,夺了仵作束发的银簪一下子j□j了那人的喉咙。 那人不意同伙暴起杀人,喉咙里咕咕噜噜还在说话。鲜红的血液顺着他粗短的脖子流淌,他才反应过来似的,捂住脖子不敢置信的瞪大眼。这一突变发生在眨眼之间,小文子最先回神,尖声呼喝道:“有刺客!护驾护驾!”一面横身抢上前一步,挡在玄凌身前。 那人身后的粗使内监见势不妙,合身扑将上前,两个人一处将那行凶的汉子按住。那人也不挣扎,再次被拽着头发强迫着抬起头来时,嘴巴张开掉出半截血肉,竟是自己咬断了舌头! 一时,大门处涌入一队禁卫军,团团将几人按压在地。那被刺破喉咙的,呼吸不畅,已经躺在地上抽搐,显是进气少出气多了。皇后和胡蕴蓉目睹着血糊糊的一团,惊叫连连,作势险些晕厥过去。 玄凌也不禁蹙了眉,挥手道:“拖下去。”我心中着急,若这二人被拖了下去,那岂不是线索又要断了?再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扑出来跪求道:“且慢!皇上,那天花痘毒的事情还未查清,此刻叫他们下去,岂不是又断了线索?” 玄凌定定看着我,目光幽深触不到底。他轻叹了一声,柔声道:“你也见了,一个显见是活不成了,一个咬断了舌头,成了哑巴,这如何审的下去?”我坚定道:“说不得话,还有手可以写字,手断了,还有脚!” 玄凌道:“这场面污秽血腥,母后年纪大了,受不得惊吓。”我转首看见太后镇定的阖眼念佛,面色不变,恳求道:“皇上,予泽是臣妾的命根子,他高热不断,身上长满痘痂命悬一线的样子臣妾一辈子也忘不了!皇上,那幕后凶手今天就可以以天花暗害皇嗣,谁知她明天又能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予泽身为皇子,身边重重守护,也不能得安全,显见这后宫里还有他们的帮凶。太后皇上皇后俱都生活在宫里,为太后皇上皇后安全起见,也不能忽视啊!” 皇后见我咄咄紧逼,皇上只不允,强撑着出来安抚道:“使二皇子感染天花的,是干涸后的痘浆,而不是粉末状的痘痂。这其中或许痘毒不是出自李家村也未可知。只是眼下那凶徒御前就敢行凶,可见是个心狠手辣之人。为太后皇上安全,还是先拖下去吧。” 我执意不允,冷笑连连道:“民间有偏方,以牛痘痘痂粉末吹入孩童鼻孔诱发天花以防治天花,或许这人痘亦有此功效也未可知。那幕后之人心黑手辣,生恐本宫的皇儿不能一次毙命,另安排人使其感染天花,然后再生割患者痘浆用来害人亦未可知!” 皇后脸色一变,不由的望向太后。太后只数着佛珠不曾理会她。皇后身躯微颤,不再作声。胡蕴蓉此刻也娇笑着道:“天下哪有那么巧的事?王家坳才因天花灭村,就有人来寻,之后二殿下就感染了天花?表哥这事不能不查啊。” 玄凌忽然一顿茶杯,茶杯与案几相撞发出一声脆响。他怒气勃发,喝道:“都退下去!”我猛然抬头,不敢相信他就这样放弃追查,唤道:“皇上!”玄凌闭了闭眼,在抬头,他望着我,目光复杂处暗含着一丝歉疚:“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我心头暮然间被泼了一盆凉水,脑中一个声音不断的回荡:“他知道,他竟然知道,他一直知道是皇后做的!”我僵硬着目光从殿上诸人身上转过,太后一直数着佛珠的手被定住,皇后脸色惨白,身躯摇摇欲坠。胡蕴蓉也是一脸惊愕,继而是狂喜,之后却面色复杂的咬住了嘴唇。我木然的翕张着嘴唇,讷讷的质问:“皇上,予泽是您的亲子啊!” 玄凌沉默,良久,他起身过来向我伸出一只手。我下意识的避退,他停滞了一滞,收回手,道:“皇后身体不适,以后就安心养病吧。至于宫务,就交给贵淑贤德四妃共同襄理罢。”随着玄凌的话,殿内几人俱都明白玄凌真的知道幕后真凶是谁。皇后再也站立不住,跪倒在地。 我木呆呆的跪着,木呆呆的看着玄凌远去,木呆呆的起身,被喜儿山丹卷丹半抱半扶的弄回了景春殿。我觉得我就像一个小丑一般,我的那些隐忍,那些憎恨,那些殚精竭虑想要揭发幕后真凶的急切,都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笑话。玄凌他知道是皇后做的,他什么时候知道的呢?我木呆呆的想着,不论他什么时候知道的,他默不作声的,看着我们大家上串下跳,已经做出了要保住他的皇后的决定。而胡蕴蓉,我,予泽都可以无所谓。 一连几日,我躺在景春殿里,不去向皇后请安,不去向玄凌邀宠,不去关心后宫动态。喜儿担忧我想不开,见天的把予瀚抱到我跟前来。予泽大约也知晓了结果,假装不在意的微笑着陪我。 诗韵杨芬义赤芍她们见我忽然打破了十年如一日的恪守的宫规,纷纷过来表示关心。便是翠儿这几日也停下了频频的小动作,变得老实起来。 又过了十几日,安璜忽然进宫报丧,安比槐竟然过世了。我愕然,安比槐一直没病没灾的怎么好好的就过世了?安璜示意我摒退伺候的宫人,通红着一张脸坑坑巴巴的叙述。原来那日我母亲回家后,为我父亲寻了两匹上等的扬州瘦马。安比槐本来就是色中饿鬼,早就被掏空了身子,如今年纪又大了,还不知道收敛,终于死在了女人的肚皮上。 安比槐死的不光彩,但身为子女该有的孝道还是需要尽的。我脱下华服,素衣披发向玄凌上疏,愿为父守孝三年。玄凌看着我,叹息道:“容儿你还不肯原谅朕是不是?朕知你对害了予泽的人深恶痛绝,但是后宫与前朝息息相关,牵一发而动全身。且朱家一门三后,在朝中盘根错节,暂不能动。” 我深深的埋下头去,木木的道:“朱家是太后的娘家,纯元皇后的母家,臣妾怎敢妄想皇上为了臣妾一己私怨惹得朝堂动荡?臣妾不敢,予泽也不敢。臣妾父亲如今殁了,臣妾身为人女,不能在父亲膝下承欢尽孝,心中羞愧难安,求皇上准许臣妾为父亲守孝三年,聊表臣妾孝心。” 玄凌不答,反而道:“朕知道,予泽一事上叫你们母子受了委屈。朕准备封予泽为楚王,享郡王待遇。赐你封号‘湘’,以示恩宠。”“皇上!”我伏地叩首,道:“求皇上收回成命,大殿下身为皇上嫡长子,还未有晋封,予泽不敢率先。” 玄凌伸手搀扶我道:“朕只是为了弥补予泽一二,与予漓并不相干。”我侧身避开玄凌的手,仍旧跪地道:“可是太后怎么想?皇后怎么想?外面的大臣们怎么想?大皇子身为嫡长子,若无大错,将来就是太子。皇上果真要弥补予泽,就请不要令他兄弟生了嫌隙,关系疏远。” 玄凌皱眉道:“也罢,那就封予漓为齐王,享郡王待遇。”他想了想,道:“予沵过了年也四岁了,就与他兄长一样封为晋王罢。”我嘲讽的掀起嘴角,便是临时起意,也不忘记平衡之术,这便是帝王。我低垂下头,叩谢道:“臣妾替皇儿谢皇上封赏。” 玄凌瞧我面无表情的模样,道:“朕已下旨追封安比槐为二等承恩伯,由你弟弟安瑾袭爵。你是皇妃,虽与安比槐是父女,但君先于臣,你既有孝心,便以日代月,守足二十七日便好。”我低头木然应是。 玄凌见状,叹了一口气,道:“你先回去冷静一番也好,这个月你不必向皇后请安了。”我站起身默默行礼后退出。 第八十三章 刚从仪元殿回到长杨宫,正撞见昌淑妃来要人。她一身银红鎏金边华服,发髻正中唯有皇后和皇贵妃可佩戴的九尾凤钗在日光下耀耀生辉。她脸上现着明艳的笑,精心描画的眉眼微眨,华贵中透着一点点娇俏,朱唇微启:“本宫听说安大人已经过世,十分惋惜,贤妃妹妹还请节哀。” 我面色不变,上前幅了福身,看着她身上鲜艳的颜色道:“淑妃姐姐是从哪里游玩过来?只是皇上已经允了本宫为父守孝二十七日,长杨宫即日起关闭宫门守丧,还请姐姐绕道,否则冲撞了姐姐倒是本宫的不是了。” 昌淑妃听我如此不客气的驱逐,柳眉微竖就要发怒,嘴唇翕张了一番到底忍下,赔笑道:“瞧我,甫一听到消息,还不知道你要如何伤心呢,急慌慌的立刻就来了,连身衣裳都不晓得换。是姐姐的不是,贤妃妹妹还请勿要见怪。”她说着,屈膝福了一礼。 我先前在仪元殿应付玄凌,已是疲倦的很。此刻见她惺惺作态,忽然就觉得没有意思,直接点破她的来意,道:“本宫受太后懿旨,抚养和睦。她虽不是本宫亲生的,这一年三百六十多日日夜夜的相处,本宫却真的把她当做亲子疼爱。虽然你如今复起又做了正一品的淑妃,按情理和睦应回归你处。但本宫不舍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却是没有太后或者皇上的旨意,本宫也不敢自己拿主意,否则就是违旨不尊。” 昌淑妃面色微变,有些难看。我不去管她,径自说下去:“本宫父亲殁了,为生养之恩,本宫自请为父守孝。可是和睦到底是你的骨血,血统尊贵不比予泽予瀚是我安家的外孙,却是没有为我安家戴孝的道理。你今日来接,我心里纵是不舍也是知道她该随着你去的。只是到底是太后懿旨,少不得要禀报了太后。” 昌淑妃立刻道:“本宫这就去请旨。”我点了点头,“本宫回去收拾和睦的衣衫用具,你带着旨意来接吧。”昌淑妃赧颜,福了一礼带着她的仪仗奔去仪元殿。 我回到景春殿,宝莺小钱子等人已经在收拾了,不该守孝出现的东西全部收入库房,殿中帐幔俱都换为静肃的深蓝色,宝莺跟在我身后解释道:“周公公的意思,宫里到底不比外面。且如今太后上了年纪,素日常宣太医,更是需要避讳些。因此除了殿外两个白灯笼,殿里一律少用白色。” 我往予瀚的偏殿行去,一壁颔首道:“周公公是个妥帖的。”又吩咐她:“待会昌淑妃要来接和睦,你带人去帮和睦收拾。”宝莺一怔,道:“是,奴婢这就去。”我道:“和睦身边的人,她原来带来的是哪几个,就让她带回去哪几个。至于那些金银珠宝之类的,本宫为她积攒的,她外婆送的,生日得的,太后皇上皇后赏的,你细细列了账册,一样不少的都给她带上。总是母女一场,你再从我库房里挑几件难得的,将来给她添妆。”宝莺屈膝应是。 到了予瀚的宫室,看见予泽抱着予瀚逗哄,紧绷的精神稍缓,心底压抑的郁气稍稍泄了些许。予泽抱着予瀚迎上来道:“母妃回来了?因外公殁了,太傅特意放了儿子七天假,为外公守孝。” 我抱起予瀚亲了亲,看着予泽道:“难为你了,这七天必须茹素穿缟,也不能四处去走走。”予泽道:“为外公守孝,乃是人伦孝道,是儿子该做的。正好儿子也可趁此机会好好陪伴母妃。”我“嗯”了一声,道:“待会你淑母妃要来接和睦回去,你与和睦素日兄妹情深,就去道个别吧。” 予泽抿了抿唇,道:“是,儿子去看看和睦妹妹。”他踮起脚拍拍我怀中予瀚的小手,严肃着脸道:“弟弟替为兄陪着母妃,为兄去去就来。”我看着他一本正经的小大人样,不由弯了唇角。予泽看见我唇畔的笑容,嘴角也翘起了些弧度。 翌日,朝堂之上玄凌果然宣布封大皇子予漓为齐王,二皇子予泽为楚王,三皇子予沵为晋王,并下令开始建造王府。追封贤妃之父安比槐为二等承恩伯,因安比槐长子未及时赶回来,家中只剩下老弱妇孺,便恩旨礼部协助办理丧事。 安瑾未归,安璜年幼,安岚外嫁女夫婿不在身边不好插手娘家事,因此整个安家竟落在安璜十一岁小儿身上。且安比槐活着的时候,只知晓声色犬马,整日里窝在内宅调脂弄粉,连个可以在旁指点帮扶安璜的知交好友都没有。反倒是安瑾在外结交的一个挚友,不顾避讳上下帮村着。 予泽顾着我的颜面,生恐礼部那群势利的眼高手低,四处要钱。便时不时的出宫,以楚王身份到安家走一走,以示关注。五天之后,安瑾跑死了三匹马日夜兼程回来,予泽才松散一些。 守过了头七,安比槐下葬,京城各府看在我和予泽的面上,不论亲疏,面上都来凭悼一番,竟也不算冷落。其中晋康翁主、沈家、齐家、马家等妃嫔娘家都有人过来。 安比槐风光大葬后,安瑾上疏感谢皇恩,并请立安璜为承恩伯。玄凌惊讶,宣召入宫问话。不知安瑾与玄凌谈了些什么,玄凌竟是允了。 等安瑾从仪元殿过来景春殿,我看着这个十多年不见陌生的血缘关系上的弟弟,问道:“承恩伯虽是外戚,也可承袭五代,保你三代子孙荣华,你当真想清楚了?”安瑾恭敬的答道:“弟弟心愿,长姐是知道的,十年之内,弟弟必会做出些成绩。至于子孙,若是不肖,有了爵位反倒更不肖,若是有能耐,有无有爵位又有何不同?” 我见他心意坚决,道:“父亲几代单传,无有兄弟。如今父亲殁了,你是安家长子,如何敢不扛起安家大梁?本宫知你心有大志,奈何璜儿年幼,又无叔伯帮衬,你要他如何顶门立户?你志不在此,承恩伯的爵位你瞧不进眼,但是安家的责任你却不能不接!” 安瑾沉默了一刻,忽然道:“弟弟虽人不在京中,却也有知交一二是京城根子下成长起来的。是以京中的事情,弟弟入京不久,也知道些许。”他顿了顿,目视四周。我挥手,退下众宫人,只留下周源宝莺。 安瑾等众人都退了,道:“弟弟曾与二殿下交谈几次,殿下敏而好学过目能诵,虽受年纪限制,也有些观点,令弟弟不得不叹服。然而京城官宦之家都说楚王殿下才学平庸。”我抬眼打量安瑾,他面容平静,既无发现秘密的兴奋也无对秘密的揣测琢磨,仿佛这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安瑾对我打量的目光视而不见,以一种不紧不慢的语调温声说着:“自古帝王之家,来来去去总免不了那些事情。楚王殿下在皇子中行二,论长幼只在齐王殿下之下,论嫡庶,齐王殿下到底与皇后隔着血脉。弟弟这几年在外游学,虽不成材,但眼力自认还是得了老师一二分真传。楚王殿下,”他弯起嘴角,露出一个笑容,“人虽小,志向却不小。” 我心中震惊,手上无意识抓紧椅子扶手。竭力绷住表情,淡淡道:“到了本宫这个境地,有些事身不由己。纵然你不想去争去抢,也不得不争抢。更何况……”我盯紧了安瑾,声音突兀的低沉,“予泽素有大志。” 安瑾听到我承认这等翻天之事,依然不动如松。他甚至脸颊上的肌肉也如方才一般轻松,不见一丝抽动。他静默了片刻,道:“长姐可知,以我安家的状况,现今及之后一二十年内,对楚王殿下毫无助益的可能。” 我颔首,道:“本宫入宫至今,不曾得家族丝毫助益,但本宫依然得了贤妃之位。”安瑾垂眉,客气道:“都是弟弟们不够能耐,不能襄助长姐。”我摆了摆手,心平气和的道:“家族虽不曾助本宫,但亦没有拖累过本宫。你和璜儿都是好的,本宫心里知道。” 安瑾微微一笑,继续道:“今上目前膝下八子,齐王殿下为嫡长子,身后站着朱家和汤家①。朱家一门三后,太后依然健在。汤家也是百年著姓大族。晋王殿下母家江家,江尚书掌管吏部,乃实权重臣,且江家在地方势力盘根错节,不容小觑。 四殿下早产身体孱弱,估计是无可能的。五殿下母妃和姨母俱是皇上宠妃,熹容华一朝侍寝,晋位正四品容华,乃后宫前所未有的荣耀。六殿下母家不显,殿下也还年幼,未来如何,暂不可知。七殿下母妃深得太后喜爱,其外公沈自山掌山东军权,且有军功在身。 八位皇子之中,齐王、晋王、七殿下、五殿下皆有可能。楚王殿下母家不显,中庸藏拙,唯二的优势便是年纪略长晋王殿下六七岁以及长姐身居贤妃之位。但是皇上正值青壮之年,待皇子们成年之后,这点年岁优势便算不得优势了。而长姐的贤妃位虽高,将来昌淑妃或许有子亦未可知。还有那甄昭仪和熹容华十年后亦不可知她们是什么位分。” 我听安瑾三五几句便将几个皇子优势分析的一清二楚,心内惊讶他的才具,越发起了令他承袭承恩伯的心思。面上不显,依然淡淡的道:“你分析的不错,只是五殿下和七殿下断无继位的可能。” 安瑾平静的表情绷不住了,他身形微颤抬头望我。不一刻,他深吸了口气,不来追问,只道:“若果真如此,楚王殿下倒有一二可能。”我接下去道:“强强相争,渔翁得利。”安瑾笑着拱手道:“长姐睿智。齐王、楚王、晋王三位殿下同时封王,虽同是郡王等级,但晋王母家太显赫,年岁又幼小,便显得格外恩宠。” 我见安瑾思路清晰,又似乎不畏惧我和予泽惊天的谋划,有心与他分析,因道:“本宫不管皇后和齐王是什么感受,现下父亲殁了,本宫打算为父守孝三年。”安瑾垂首道:“不论将来如何,楚王殿下只十岁,那些谋划成算,还得殿下平安成长才行。” 蛰伏以为成长计,这是必须的选择。 我见安瑾通透,再一次劝道:“本宫入宫之初,你只是十岁小儿,如今你年已十六,再过四年就能加冠。便留在京城吧,本宫和安家都需要你。” 安瑾低头苦笑,道:“正因为长姐和殿下的志向,弟弟越发不能留京了。夺嫡之路,走了就没有退路。若有万一,弟弟总要为安家留一条血脉,这是其一。其二,弟弟在外交游广阔,结识不少有志之士,将来殿下开府,总能挑选一二入眼的纳入班底。其三,弟弟生性懒怠,不适合官场。但是璜儿却真真是个做官的料子,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其四,璜儿年幼,若承了伯爵位,长姐母家更为不显,也是藏拙的意思。” 我微合着眼,道:“你当真一点点也不愿意?”安瑾道:“牛不吃草,还请长姐勿要强按头。”也罢,安瑾虽然有才干,但罔顾他意愿强留反不为美。我无奈的接受现实,道:“皇上那里你怎么说的?”安瑾道:“父母在不远游,安瑾离家求学十年,此为一过。因学业而不能见老父最后一面,反将丧事交付于十一岁幼弟,此为第二过。安瑾无颜继承家业,已开宗祠将璜弟记为嫡子,理应嫡子承袭父亲爵位。” 我见安瑾将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再无二话,道:“你既拟定了主意,便按你的意思来吧。” ①予漓生母悫妃名汤静言 第八十四章 二十七日的时间眨眼便过,我除下沉重的孝服,摘下景春殿宫门上两盏白灯笼,宫侍们忙着殿里内外仔细洒扫除尘。除服的第三日玄凌驾临景春殿,我一身素蓝色交领长衫,挽着寻常的坠马髻,取一两点珍珠点缀,些微做出装扮的样子,素面朝天的接驾。 玄凌大踏步进来时,见我一身素淡的打扮,伸出欲搀扶我的手顿住,继而若无其事的收回背在身后,道:“二十七日时间已过,容儿作何仍是这般素净?”我微垂着头,恭敬而冷淡的道:“盛夏炎炎,臣妾不喜奢华。” 玄凌看着我面无表情的模样,沉默了一息,道:“容儿还在怨朕?”我低了头,淡淡的道:“臣妾不敢,皇上有皇上的考量,不欲朝堂后宫动荡。臣妾有臣妾的情感,只觉得无颜面对予泽。” 玄凌走进了我,伸手来抬我的下颔,带了些调笑道:“这话酸楚,可不是在怨朕?”我未及他的手碰到我的肌肤,就已偏过头去,道:“臣妾不敢。”玄凌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他深沉的看了我一眼,语气已有些不悦道:“是‘不敢’,不是不怨。” 我退后一步,离开他的身边,手指微动,默数佛珠。玄凌见我默认的作态,面露不悦。他深吸了一口气,忍怒道:“容儿,朕虽是天子,但天子也有无奈的时候。予泽一事上,是朕对不住你们母子,但是朱家一门三后,是朕母家,且朕登基时,他们立下汗马功劳。朕……” 我听玄凌亲口说出“对不住”的话,知道这已是他的极限,继续僵持下去,只会见弃与他。当下湿红了眼圈打断他道:“臣妾明白。”我轻轻吸气,刻意露出抽泣的声音,哀哀道:“怪只怪臣妾生了皇上第二子,只怪予泽他功课强了大皇子许多。” 玄凌见我示弱,举臂将我拦在怀里,道:“是朕的不是。若非朕那么信任她,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我伏在玄凌怀里,眼泪滴滴掉落在他颈子里,哽咽道:“皇上,臣妾心里好恨!她也抚养着皇子,予泽也唤她一声母后,她难道就不知道天下父母心?就这样的狠心,忍心来害臣妾的孩儿!” 玄凌环着我,低声道:“皇后不贤,朕厌之。只是废后乃家国大事,等闲不能轻易提及。”我闻言推开玄凌,凄楚的笑道:“臣妾明白,皇后为一国之母,膝下抚养大皇子予漓为嫡子,若是废后,妻子不是妻子,嫡子不是嫡子,国之本动摇。臣妾岂不明白?用不着皇上再三再四的来说。”说罢,举袖掩面不肯再视玄凌。 玄凌扶着我道:“容儿既然明白……”我已经清醒认识到玄凌的凉薄,不等他话说完,截住他话头道:“臣妾即使明白,也难消她杀我子之恨!”玄凌皱眉道:“终归她是皇后,你是贤妃,你总是要敬着她。” “敬?”我含泪冷笑,“臣妾还不够尊敬她?日日风雨无阻朝夕问安,她头风发作,臣妾亲侍汤药。她夸臣妾一句女红好,臣妾巴巴的为她做一双鞋。臣妾伴驾十余年来,皇上可曾听臣妾对皇后有半分不敬?可曾听臣妾在皇上面前说皇后半句的不是?可是到头来呢?她竟然不顾后宫几千口人的安危,胆大妄为的引进天花痘毒只为害臣妾皇儿。她难道不知道予泽朝夕陪伴太后的么?难道不知道臣妾日日都与予泽相见的么? 臣妾敬她?她朱宜修何德何能!” 玄凌揽着我叹息道:“容儿……”我咬了咬唇,偏过头,道:“皇上的难处臣妾知道。只是臣妾委实再做不出恭敬的模样。臣妾现在一闭上眼睛,就想起予泽满身痘疱高热不退的模样,臣妾心里就……”我捂住胸口,哽咽难以言说,缓了口气,我继续道:“相见争不如不见,皇上和太后想必也不愿意臣妾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错事。如今臣妾父亲新丧,臣妾愿为父亲守孝三年,还望皇上成全。” 玄凌沉默半晌,叹道:“也罢,你既拿定了主意,朕便依了你。你需要什么?朕让小文子给你送来。”我行礼谢过,道:“倒没有什么缺的。只一件,杨芬义、余容娘子、翠婕妤原是欢欢喜喜的迁入臣妾的长杨宫,没想到不仅没讨到巧,反倒连累她们随臣妾吃了一个月的素斋。” 玄凌拧眉道:“翠婕妤?你不是一向不喜欢她的吗?”我低敛了眉目道:“是皇后放到臣妾宫里的。”玄凌眉头拧的更紧了,道:“罢,你不喜欢她,朕让她搬出去罢。”我道:“皇后才将她迁入臣妾宫中,皇上即刻便要让她搬走,那些个不知道就里的,还道臣妾在皇上面前搬弄了什么是非呢。” 玄凌闻言奇道:“难不成你愿意留着她?”我横了他一眼,道:“怎么会?只是臣妾与皇后之间的事,牵连不到她。总算她侍奉皇上这么多年,皇上不若升一升她的位份,也好正大光明的让她搬走。” 玄凌思索了一刻,道:“也好,就封翠婕妤为翠贵嫔,赐住玉照宫撷绮殿。杨芬义晋为正四品容华,余容娘子晋为余容美人。”我福了一礼道:“臣妾代翠贵嫔、杨容华及余容美人谢皇上恩典。” 玄凌伸手扶起我,道:“既要守孝,容儿也要多注意身体。”我低声应是。玄凌握了握我的手,带着随侍的宫人起驾回宫。 我与皇后结下血仇,避居长杨宫不出。后宫之中热闹依旧,皇后失去玄凌信任,贵、淑、德三妃共同执掌宫务。大小甄氏联手占去玄凌大半宠爱。这一年的冬天,清河王侧王妃甄氏玉隐联络其他两位王府推荐美人入宫,岐山王府推罗氏封瑃常在,清河王府推祝氏为羽常在,平阳王府推江氏为瑛常在,居玉屏宫,两月后均进贵人,余容美人晋为余容贵人。 乾元二十二年的冬天,格外的寒冷。这一日大雪弥漫,纷纷扬扬的几乎迷蒙了人的视线。久不相见的贵妃却在这样罕有人外出的天气里,突然来了我的景春殿。 殿里,我和贵妃隔着茶几盘坐炕上。贵妃端着茶盏,轻轻拨弄着茶叶,笑道:“你这殿里竟清冷了许多,莫不是真的冷透了心?”我刚要应是,抬起的视线正对上贵妃似笑非笑的眸,莫名的我直觉贵妃此刻随意的态度下隐着几分郑重。我愣了愣,咽下到了嘴边的敷衍,答道:“天花的事,你知道了吧?”贵妃点了点头,我苦笑着,续道:“我与皇后结仇,恨,太后和皇上不喜,不恨,只会更令他们忌惮,倒不如避开。” 贵妃戏谑,道:“你倒是避得了清静,前面宠妃甄氏,实权的淑妃都与皇后有隙,一个还能笑着和皇后斡旋,一个却是咄咄逼人的紧。”“哦?”我颇感兴趣的抬了抬眉毛:“甄昭仪与淑妃联合起来了?” 贵妃淡淡的摆了摆衣袖,道:“看着样子,似乎有意。”我见贵妃对她们联手不以为意的样子,叹道:“可惜,太后还在。”贵妃低声赞同道:“是啊,太后还在,皇后总是倒不了的。”她突兀的转了话锋:“你只是为了避开皇后?” 我怔愣了一刻,不明白她怎么突然的打破沙锅问到底了,七分认真三分试探的道:“姐姐曾经说过,妹妹是这后宫里最福泽深厚的,有子,高位,恩宠。后来我仔细思考过,后宫之中除了太后,谁能比皇后更称得上福泽深厚?妹妹惶恐,经过天花一事,深知水满则溢的道理。妹妹这里水满了,少不得就要泼出去些许。” 贵妃眼眸含笑,道:“譬如——恩宠?”我颔首道:“是。”贵妃叹道:“我素知你心思缜密,是个用计的高手,却不知你亦是这般的果断,说不要就不要了。想来,这般时候放弃恩宠,也是你算好的?” 我缓缓摇头:“我虽有心放弃恩宠,却没有打算在这种情况下。”不由暗叹一声,我费尽心机算尽甄嬛和甄玉娆依附玄凌恩宠,胡蕴蓉复起威胁皇后地位,却不想终了却是在摊明了与皇后结仇的情况下避宠,正所谓人算不如天算。 贵妃沉思一刻,道:“不管你原来如何计划,你的心性果断却是不得不教我佩服。”她试探着问我:“我听说,最近二殿下的功课一落千丈,纵是熬夜苦读,也追赶不上大殿下的进度。”我微微一笑,道:“大殿下年长予泽五六岁,功课上自是较予泽强些。左右予泽也不用考功名,学书不过为了修身齐家罢了。” 贵妃听罢,若有所指的道:“战国时齐国齐威王励精图治之后,谁能想到他之前竟是个耽于酒色的昏君?①”我爱读史,自然知晓贵妃是指予泽“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当下不再出声表态。 贵妃也不深究,只道:“经过天花一事,不论太后原来如何喜欢二殿下,只怕也要落下心结。然而二殿下也不好主动与太后生疏,你可想到什么法子了?”我心念一动,道:“我亦为此烦扰许久,不知姐姐可有良策?” 贵妃微笑道:“你觉得二殿下若是‘弃笔投戎’如何?”弃笔投戎?我心念闪动,我与皇后结仇,还能以守孝为借口避居景春殿。而予泽身为皇子,无论如何是避不开太后皇上和皇后的。我倒是不担心予泽被皇后再次害了性命去,毕竟有天花事件的前车之鉴,一旦予泽殒命,首当其冲的嫌疑人就是皇后。我所忧虑的,却是予泽年纪幼小,可塑性很强,唯恐他被太后养成浮夸纨绔的性子。 若是能习武学兵,也是隐晦的向太后和玄凌表明,予泽的志向是做一个掌军的王爷,而非生了与予漓一争长短的心思。且兵书之上,多是权谋之术。我虽不读兵书,却也知晓在我前世那个时代,非常推崇将兵法引申到商场角逐,为人处世等方面。十分有益。 贵妃见我慎重思考,也不打搅,慢慢啜饮了一口茶水。我思量已定,看着贵妃悠闲的态度,不禁暗自揣测她此番前来的真实目的。面上仍是温煦的笑着,道:“也不指望他将来能有多大成就,至不济习武好歹还能强身健体。”我说着,起身向贵妃郑重行了一礼,道:“多谢姐姐提点。” 贵妃放下茶杯双手来扶我,笑道:“妹妹是个最剔透不过的,我也不过是白说几句。”她望着我,笑意盈盈的好似在谈论天气一般的随意,道:“我记得二殿下好似还未选伴读吧?妹妹瞧我娘家侄儿齐武安如何?” 我掩在袖中的手一抖,缠在手腕上的佛珠串相互碰撞发出细碎的声音,不由抬首愕然的看着贵妃。贵妃好似不曾查觉我的失态,语气和缓的详细道来:“武安是我大堂兄的嫡长子,现年十五岁。三岁上就开始摸抢,至今已有十二载。”她略带了些惋惜,补充道:“可惜我父在世时仅有我一女,不曾有子,否则我的亲侄儿更合适些。” 我平了平心跳,虽不知贵妃用意何在,到底知晓机会难得,遂道:“堂侄儿不也是姐姐的侄儿?都是一样的。予泽既要学武,身边能得一位齐家的儿郎相伴,正是他的机缘。只是……皇上一直不曾提起伴读之事,妹妹恐怕……” 贵妃平静的将茶盏搁到茶几上,淡淡的道:“国事烦扰,皇上或者一时忘了。只是来年二殿下就已十一岁,却是拖不得的。皇上委本宫以协理宫务,本宫少不得要提醒一二。”我笑道:“既如此,妹妹这厢替予泽多谢姐姐了。” 贵妃握住我的手不让我福下身去,道:“我那堂兄是个武夫,武安随了他的父亲,都是粗人。他日后若有什么冒犯之处,还请妹妹和二殿下多担待些。”我微笑:“瞧姐姐说的,他们小孩子在一处正是要打打闹闹的才显得交情好呢。不是说不打不相识吗?” 贵妃与我相视一笑,道:“很是。” 送走了贵妃,我抖擞了精神问一直侍奉在侧的周源,道:“贵妃来的突然,却不知她今天的目的何在?”周源思考了许久,方道:“奴才有个猜测,娘娘或可听听。”他背负着手,绕了几步,抬首向我道:“娘娘可知贵妃身世?” 我微拧了细眉,思索道:“贵妃乃开国武将齐家之后,父亲为先帝时大将军齐不迟,母亲早逝。当年齐将军出征在即,是当今太后将贵妃接入宫中抚养,只可惜,古来征战几人回,贵妃未能等到齐将军得胜还朝。” 周源叹道:“史说乱世出英雄,却没有说治世之时英雄如何。齐家开国之后,人才辈出,代代从军,军功彪炳,也因此一直把持着大周军权。”他说到这里,我脑海中闪过“功高震主”几字,心情募得沉重。 周源停了停,道:“自齐将军战场埋骨之后,齐家就有了没落的趋势。至今二十余载,世人只知先汝南王军权在握,却不知原来建国齐家军。”我默默的消化了一会,若有所思的道:“你的意思是,贵妃将齐武安送到予泽身边,是一场政治投机?若是将来予泽登基,齐家有了从龙之功,不说恢复昔日荣光,至少也能遏制现在的颓势。可是,若是予泽失败了呢?岂不是整个齐家都被牵连?” 周源不明“投机”是何意,亦能听明白我的意思。他道:“娘娘想左了,贵妃并未将整个齐家压在二殿下身上。”我一愣,不由道:“齐武安为齐家现在主枝的嫡长子,他做了予泽的伴读,岂不是代表整个齐家站在予泽这一边?” 周源摇头道:“齐少爷是齐少爷,齐家是齐家,虽然他是齐家嫡长子,但他一天不是世子或者齐家宗族族长,他就一天不能代表齐家。”我有些迷糊,又好像有些明白。自我穿越到现在,安家本身亲眷稀少,家庭复杂也是因安比槐好色的缘故。因此对古代最重要的宗族家族制体系并不十分了解。 周源详细解释道:“若事有万一,齐家舍弃的不过是一个嫡长子,他们纵然不能得新帝信任,却也能全身而退。反之,假若事成,齐家就可以顺势请封嫡长子为世子,更为紧密的将齐家与殿下捆绑在一起。” 我听得目瞪口呆,结舌道:“可齐武安毕竟是齐家嫡长子啊!”周源点头道:“这是贵妃的诚意。大周律法,嫡子承袭家业,因此嫡长子非同一般家族弟子,即使其他嫡子也不可相比。贵妃将齐少爷送到二殿下身边,足可表明诚意。” 我犹不明白:“可若事败,齐家当真能舍弃嫡长子?”嫡长子不仅仅是一个称呼,他们受到的教育,享受的资源,承担的责任都需要家族倾一族之力精细调养,这般舍弃,岂不是浪费整个宗族一二十年的资源精力? 周源颔首道:“他们享受家族给予的荣耀,就必须承担这份荣耀带来的责任。”我心头微凛,深深的被这种宗族家族制震撼。良久,我方道:“贵妃为何选择了予泽?”连安瑾都知晓,予漓和予沵继承大统的希望大于予泽,为何她会选择予泽?尤其在我与皇后的仇恨摊明,引得太后和皇后忌惮的现在? 周源低头道:“奴才不知。”我偏首望向窗外纷飞的大雪,怔怔出神。 第八十五章 乾元二十四年的早春,在予泽在校场上挥洒热汗中悄然溜走。四月初,人间芳菲天,予泽兴冲冲的的扎进景春殿,兴致盎然的与我说起玄凌要为他挑选伴读之事。我含笑听着,问他:“你想挑个什么样的?” 予泽双眼明亮,道:“不瞒母妃,儿子确实有看上的人才。父皇允儿子挑选两位伴读,其中一位儿子觉得小舅舅不错,另一位儿子却是看上了镇国公家的嫡三子叶恒。叶恒年纪与儿子相仿,且听说颇得老国公重视。” 予泽口中的小舅舅,指的是我娘家小兄弟承袭了承恩伯爵位的安璜。我略一思索,便知他选择安璜的原因,心中一片温软,拉着予泽的手温声道:“你想要提拔母妃娘家的心思,母妃知道。只是母妃问你,你可知为何历来皇子挑选伴读都是一件重大的事?” 予泽点头道:“伴读日日陪伴皇子,情分不同寻常,将来出仕之后大多成为皇子心腹之人。因此,历代皇子挑选伴读,首重家世,其次人品,再次才学,为的乃是拉拢伴读身后的家族,结为皇子势力。” 我颔首道:“安家是你外家,不论璜儿做不做你的伴读,将来都是你的人,因此你挑他为伴读自然不是拉拢他,而是为了一起长大的情分,将来能够委以重任,母妃猜的可对?”予泽微红了脸,轻轻点头,补充道:“外公大丧时,儿子与小舅舅相处几日,小舅舅才思敏捷,年纪虽小,行事颇有章法,儿子很是心喜。”。 我轻笑,抚了抚他的头顶:“但是安家如今只有你舅舅们两个男儿,一个无心仕途,一个虽承袭爵位,却还是十二岁男童。璜儿若做了你的伴读,并不能为你带来助益。”予泽严肃了脸道:“儿子清楚。只是安家是儿子外家,只得一个小舅舅略有出息,儿子不能不提携。” “呵呵,”我心里高兴,不由笑出声来,道:“正是因为安家是你外家,你还担心将来没有机会提携他吗?却不必急于眼下一时。只是眼下你我势单力孤,挑选伴读是你唯一正大光明拉拢势力的时候,丁点不能浪费。” 予泽垂着眼睑思索半晌,道:“儿子受教了,那么母妃认为剩下一个选谁?”我喝了口茶,不急着答话,反而问起叶恒:“镇国公叶家乃开国功臣之后,老国公于先帝有救驾大功。你看上的叶恒可是他家的?” 予泽道:“是,叶恒是老国公长子之子。”我道:“老国公历经两朝,叶家始终颇得皇上信任。母妃不过是寒门出身,你觉得老国公舍得将他最喜欢的嫡孙送到你的身边?”予泽皱眉,淡淡的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父皇下旨,他叶家敢不奉旨?” 我哂笑,看着他背负小手,一副俾睨天下的皇子傲气,也不直接说他错了,只道:“有道是法外还有人情,老国公与皇上二十多年君臣相得,他若进言恳求,皇上也不好寒了老臣的心。”予泽有些不悦,抿紧了唇兀自思量,道:“若是换了三皇弟,叶家就肯了?” 我皱眉,看来予沵封王引起了予泽忌惮,轻斥道:“什么话!予沵是你弟弟,你作何计较?母妃素日教你兄友弟恭,你难不成全部忘了?!”予泽倔强的看着我,道:“六皇弟不过小了三皇弟一岁,却不能封王!” 这是在说玄凌偏心予沵了,明明年纪相近却封了予沵不封其他人。我沉着脸,道:“你父皇做事,从不乏深意。你不仔细参详,却来迁怒你三皇弟,你便是这样肤浅的看事?”予泽咬紧牙根,低头不语。 到底是年幼的孩子,父亲形象正是在他们心中高大无所不能的时候,心底渴慕父亲宠爱。我深吸了一口气,不再斥责他,转回了话题,道:“假若换了予沵,老国公也未必肯答应。果真要论起来,你兄弟八个中,叶恒唯一可能的是做你大皇兄的伴读。” 予泽抬头面无表情的问:“因为大皇兄嫡长的身份?”我肯定道:“是,你大皇兄占了大义的名分。”予泽蹙眉道:“既如此,那叶恒不要也罢。” 我听出予泽话里对叶家的不喜,知道叶家的态度可能刺到予泽的骄傲,也不再提,建议道:“与其费尽心机去拉拢那些拉拢不得的,不如全心巩固已有的。”予泽不明所以道:“请母妃指教。” 我起身,行到窗边,望着外面盎然的春意,道:“母妃素与贵妃交好,去岁寒冬,贵妃曾与母妃说过,愿将齐家嫡长子齐武安做你伴读,不知你意下如何?”予泽紧蹙的眉头展开,道:“嫡长子么?儿子倒是很愿意结识这位齐武安。” 我微笑道:“好,还有一位,母妃想问问你惠母妃的意见。”“沈家?”予泽露出些微吃惊之色,犹豫道:“惠母妃育有七皇弟,沈家恐怕不愿意让嫡枝子弟到儿子身边。”我看着予泽,温和而郑重的道:“此事母妃自有章程。只是予泽,你七弟与你旁的兄弟们不同,他是你惠母妃的孩儿,你待他需得格外亲厚些才不负你惠母妃对你的百般照拂。” 予泽答应道:“母妃放心,儿子待予润同予瀚是一样的。”我摸了摸他的头,老调重弹道:“你弟弟们年幼,你要好好与他们相处。兄友弟恭,你父皇才会高兴。至于予沵,”我停了停,哂笑道,“大体上与你待你其他兄弟们一般就可以,倒不必刻意亲近。” 我即避居景春殿,就需有避世的样子。穿缁衣,食素斋,建佛堂,焚香礼佛。不在宫中行走,不插手宫中事物,不关心皇上行踪,不见宫中妃嫔。这般作为,少不得被玄凌冷落。我的景春殿,从车马烦扰的热闹之所,一个冬天之后就变得冷落凄清。后宫之众,唯有眉庄和诗韵偶尔会过来探视我。 予泽离去第二日,眉庄带着予润过来。我做完早课,唯恐檀香熏着幼儿,沐浴之后方出来见客。眉庄与我交情匪浅,也不在意我怠慢,自己带着予润和予瀚一处逗弄。见我散发青衣的出来,迎上来微嗔道:“你何必自苦如此?若非身在皇宫,我还道你是哪一座庙里带发修行的姑子呢。” 我闻言微笑,心道可不得如此,否则太后岂肯轻易放过我?伸出沐浴后犹带热气的手指轻抚予润面颊,道:“几日不见,润儿似乎又长了好些?”眉庄也不纠缠,接着话头道:“可不是,这个年纪的婴儿,见风就长。” 我抱起予瀚,与眉庄坐在一处,开始闲话家常。说了几句,我突然问道:“听闻太后自寒冬之后,常有身子不爽?”眉庄微拧了眉,有些担忧的道:“是啊,太后早年被寒气伤了身子落下病根,这么多年一到冬天就要发病。只是去岁寒冬发作的格外厉害些。”我紧了紧予瀚,道:“太后到了这个岁数,也不奇怪,总要精心将养着。” 眉庄微微颔首。我话锋一转,道:“自昌淑妃上位,与贵妃、德妃共掌宫务,皇后倒是清闲了许多。太后凤体不适,皇后少不得要在病榻前侍奉汤药。”眉庄环视一周,见随侍的都是心腹,方语带安慰的道:“皇后倒来了几次姬宁宫,只是太后不见,说身边有竹息姑姑和我伺候就足够了。” 我闻言唇角微翘,看样子,不论太后是心里不喜皇后抑或是碍于玄凌不得不做出的态度,短期内是不准备恢复皇后六宫大权了。眉庄看着我的样子,面上带着忧心,道:“陵容你自请为父守孝三年,但是三年之后呢?你总不能一直这样青灯古佛啊。” 予瀚伸出胖藕般的肉胳膊抓住我的十指,笑出几颗小米牙,我低头在他小肉手上轻轻咬了一口,逗得他咯咯直笑。我抱紧了他扭动的小身子,道:“眉姐姐放心,我心里自有盘算。”胡蕴蓉甫一出冷宫,封淑妃,享皇贵妃待遇,掌六宫大权,十分得意。而那厢皇后不但失了玄凌信任,还失了掌宫大权,此消彼长之下,不用三年,胡蕴蓉的野心必然克制不住。 我眯起眼睛,等不及太后薨逝了,一旦她身体露出破败之象,废后之事不可再晚。只是想要寻得玄凌必须废后的理由却是一件大大的难事。 眉庄听我如此说,便露出一个笑容,道:“你总是谋定而后动,我是一直猜不透你的想法的。只一件,用得着我的,可不能和我客气。”我闻言笑出声来:“我正有一件事想要求你呢,你自己倒先说了。”眉庄嗔了我一眼,道:“好啊,原来在这等着我呢,说罢,什么事?” 我将予瀚交给喜儿抱走,正色道:“皇上在为予泽挑选伴读,只是京城里各方势力盘根错节,我是不敢将那些心里不知道谋算些什么的人放在予泽身边。但是我娘家你也知道,没有能顶立门户的人,因此想求眉姐姐家里一位年纪相仿的小子,来做予泽的伴读。” 眉庄脸色微凛,一双妙目直直向我看来。我坦然自若的回视。眉庄深吸一口气,道:“陵容,你可是打算……”我没有否认,只道:“眉姐姐知道我如今的状况,我与皇后有杀子之仇,熟话说杀子之仇不共戴天,现今有皇上镇着,我还能保得一条性命。倘若他日予漓登基,皇后作为予漓嫡母和生母,必要晋为皇太后,届时不止我,予泽和予瀚……”我握紧眉庄的手,一字一顿的道:“我、不、得、不。” 眉庄倒抽一口凉气,脸色大变。沉默半晌,她苍白着脸,强自镇定道:“兹事体大,我需请示家族。”我知答应征求家族意见已是眉庄的极限,不敢再逼迫,起身郑重福了一礼,道:“不论事情成不成,陵容都谢谢姐姐。” 眉庄微颤着扶起我道:“若是,我是说万一,将来不是予泽……”我断然打断她的话,道:“若非予泽,也断不能是予漓!”眉庄道:“你有把握?”我坦诚道:“不敢欺瞒姐姐,这种大事谁也没有十成把握。但是我有七成把握,不让予漓登基。”事实上,我一成把握也无,只是这个时候万不能漏了自家底气。 眉庄道:“如此,七日后我给你答复。” 不知眉庄如何与沈家沟通,七日后予泽身边多了一个唤作沈璧山的十三岁男童。自此我和贵妃、眉庄三人紧密捆绑在一处,予泽身后也稍微集结了些势力。 四月中旬,伴读之事落幕后,我老实的安静下来,不再有所动作。 乾元二十三年间后宫势力重新洗牌成功,以甄嬛为首的甄氏宠妃与昌淑妃渐有联合的趋势,相处融洽,贵妃德妃因昌淑妃揽权而彼此疏远,依着各自的生存之道各自低调避世。八月初,昌淑妃为拉拢人心,在甄昭仪的建议下,向玄凌进言请大封六宫。 八月初七,玄凌下旨贵淑贤德四妃享双倍俸禄,贵妃、淑妃、德妃协理六宫。册惠妃沈眉庄为惠宁夫人,欣妃吕盈风为欣敏夫人,昭仪甄嬛为菀妃,昭容江映月为顺妃,淑仪马诗韵为明妃,贵嫔黎氏为福淑容,贵嫔倪氏为祥修仪,贵嫔翠儿为翠修容,容华甄玉娆为熹贵嫔,容华杨梦笙为杨婕妤,小仪叶澜依为滟嫔,余容贵人荣赤芍为荣嫔。 八月十七,追赠悫妃汤静言为恭悫贤妃,淳嫔方淳意为淳悯妃,襄贵嫔曹琴默为襄穆妃。本该八月底开始的选秀因大封后宫的盛举,推延到来年三月。 因皇后式微,而翠儿在一年内连续晋封,一跃而成从二品妃,得到皇后重视。翠儿在搬出长杨宫之后,又开始频频出入昭明殿。而后宫之中,大封后宫的喜悦一直延续到二十三年的年尾,竟成了最为平静祥和的一年。 乾元二十四年的春节,宗室皇族齐聚夜宴,后妃们除身体不适的,也大都被邀请侍宴。我独自一人呆在清冷的佛堂,跪在普度众生的观音像之下,合十祈福。却不想,这样本该寂静的景春殿,突兀的闯进了一个故人。 翠修容身着宫女服侍,披着兜帽斗篷,形容鬼祟的被喜儿引进小佛堂。我阖着眼,等心经默念完一段落,方回首目视翠儿,道:“你深夜来此,所为何事?” 翠儿神色惊慌,眼瞳却亮如狼子,诡异的令人心慌,她急切而兴奋的道:“臣妾有要事禀告娘娘,还请娘娘屏蔽左右。”我不敢相信翠儿,到底留下了一个喜儿。翠儿也不在意,径自道:“臣妾几多年做小伏低,今日终教我知晓了朱宜修阴私!”她兴奋的身体微微哆嗦,语气癫狂:“皇后杀了皇后,朱宜修杀了纯元!” 第八十六章 乾元二十四年的早春,还有些料峭的寒意。前几日刚下了一场连绵的大雪,将整个京城裹进银白的世界。然而后宫却避不得寒冷,熙熙攘攘的忙碌起来。上自皇后昌淑妃贵妃德妃,下至洒扫的粗使宫人,纷纷为即将到来的选秀准备动作。 玄凌因得了熹贵嫔,又有去年王府进献的三位贵人,今春不准备大肆扩张后宫。今年选秀的主要是为皇亲宗室中其他适龄青年挑选妻室。皇长子予漓今年已有十八,到了娶妃的年龄。平阳王玄汾更是二十有四。旁人家的男子,到了这个年岁的,孩子几乎会叫爹了,而平阳王却因太后玄凌有意无意的疏忽,至今未娶。 除却玄凌的打算,后宫众人亦是各自盘算不休。 朱家为予漓择定了朱氏嫡系女儿,现年十四岁的皇后侄女朱茜葳,以进一步紧密予漓与朱家的关系。但玄凌将选秀之事全权委托给昌淑妃、贵妃、德妃三人,皇后竟不能插手,因此新年之后皇后对贵、淑、德三妃态度亲热了许多。 昌淑妃也有谋划,整个乾元二十三年她手握掌宫大权,宫女内监们见到她比对皇后还恭敬几分,好不得意。然而今年开春之后,她也有了二十六岁的年纪,在这姹紫嫣红争春斗艳的后宫,也到了容颜衰败凋零的时候。她在晋康翁主的协助下,相中了隋国公夫人养女许怡人,准备趁主持选秀的机会,进献给玄凌,以此固宠。 还有顺妃,她膝下抚养六皇子,位分也算尊贵,然而恩宠却一直平平。江家这次从家族旁枝中,千挑万选了一名年仅十六岁青春正好的姑娘,想要送进宫来与顺妃互相帮村。 种种情况,大抵如是。 进了三月,距离殿选仅剩半个月。宫妃们上下走动的愈发频繁,我也遣喜儿悄悄送了一张纸条与贵妃,嘱托她两件事。其一协助皇后确保朱氏茜葳选为长皇子妃,将予漓牢牢捆缚在朱氏的大船上。其二,为国子监祭酒葛文侪之女葛昭保媒,嫁与平阳王玄汾为正妃。 喜儿迟疑着请示:“娘娘有意拉拢平阳王,但葛祭酒只是个从四品官员,并无实权,他家女儿做平阳王妃,是否身份上……”我呷了一口茶水,淡淡道:“葛祭酒官职不显,但平阳王至今也只是个光头王爷。正好门当户对。” 玄汾虽是天潢贵胄,奈何玄凌对他的兄弟们向来忌惮。玄汾及冠至今三年,不曾上朝办事,不过是个只享受亲王俸禄的无权王爷罢了。葛祭酒虽不是权臣,但朝中官员小半原是他门下学生,在官场中影响力深厚。他的女儿配玄汾,一来葛昭身世不显,不会引起玄凌注意。二来葛昭是葛祭酒亲自教养,学识丰厚,举止有度,不算埋没了玄汾。 贵妃一贯利落,接到我的纸条后,趁着顺陈贤太妃向太后请安的机会,与顺陈贤太妃定下口头约定。又在选秀前夕,请顺陈贤太妃向太后请旨,内定下葛昭为平阳王妃。 及到了三月十六日,纷纷扰扰一天后,一切尘埃落定。朱氏指与予漓,来年及笄后大婚。葛昭指与玄汾,今秋九月大婚。许氏入后宫,封怡嫔。另有与甄嬛纯元肖似的卫氏、姜氏分别封为正六品的贵人和从六品的美人,顺妃族妹江英莎封安贵人。 玄凌新得美人伴在身边,宠妃熹贵嫔在选秀之后传出喜脉,清河王妃尤静娴随后也诊出身孕。仿佛喜事也爱凑热闹似的,四月中旬,荣嫔曝出有孕,及到了六月,菀妃亦查出怀了身孕。 只是太后不喜甄氏姐妹,以熹贵嫔入宫后晋升太快,不利后宫安稳为由,否决了玄凌想封熹贵嫔为熹昭仪的意图,开了怀孕不予晋封的先例。之后荣嫔、菀妃有孕,皆因此不得晋封。 菀妃熹贵嫔姐妹先后有孕,昌淑仪似乎有意抱养其中之一。只是不知怎的,谋事不密,传的满宫上下纷纷扬扬。昌淑仪也是个干脆的性子,索性直接向玄凌痛哭自己身体被坏之苦,祈求玄凌念在她侍奉一场的情份上,让她抱养一个孩子,以免年老无依。 后妃抱养皇子,本事后宫常有之事。只是菀妃熹贵嫔为宠妃,昌淑妃名为淑妃实为皇贵妃,且握有掌宫大权。实权副后意图抱养宠妃之子,事情立即变得敏感非常。加之玄凌已经为予漓赐婚,朝堂之上请立予漓为太子的呼声再起。 恰在此时,北方军报,赫赫蠢蠢欲动,似乎有意南下。平阳王玄汾觑机上疏请旨,愿为先驱,为君王镇守西北。玄凌却恐玄汾拥兵自重,以他婚期将近为由,不准。 周源请来予泽时,我在佛堂捡佛豆。予泽向观音进了一炷香,跪在我身边静等。我专心致志,直到那柱香燃完,才回首道:“你对北方战事如何看?”予泽似乎早已思考过这个问题,此刻听我问起,不假思索道:“自乾元二十年年末,赫赫就屡有犯我边疆之事。只是一来,当时父皇正对西南用兵,二来才刚刚处理了先汝南王谋逆之事,j□j乏术,不曾理会他们。且赫赫小动作频频,却不曾真的起兵进犯,所以事情没了下文。” “哦?”我捡佛豆的手指一顿,望向予泽道:“你认为赫赫不会挥兵南下侵我大周?”予泽眉头微皱,脸色肃然,否定道:“不,相反,儿子认为北方战事这两年内就会爆发。”我右手一颤,手心捏着的豆子蹦跳着四处散落,强自镇定道:“怎么说?” 予泽沉浸在思绪里,未查觉我神色有异,道:“儿子曾与武安、璧山查阅过赫赫历史风俗。赫赫自古生活在北方草原之上,逐水草而居,牧牛羊为生。草原虽然辽阔,春夏秋犹可,丰年的时候水草肥美。但若时令不好,寒冬之际,多有饿殍。赫赫百姓放羊牧马,随季节迁徙,几乎个个都是马背上长大的。战事将起之时,拿上刀箭,就是天生的骑兵。是我大周兵士不及。 儿子和武安璧山查阅资料,发现赫赫这一代可汗年纪五十有四。那赫赫,化外之民,不知长幼,不懂尊卑,只以实力为尊。儿子有个大胆猜测,赫赫迟迟不进犯我大周,是否是在内斗?——头狼总是最强壮的那一匹,可汗年老力衰,但他的儿子们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怎肯臣服在老狼身下?” 我心头惶惶,问予泽:“那么,他们现在已经推举出新可汗了?”予泽缓缓摇头,道:“儿子不知。只是赫赫沉寂了三四年了,此时又来扰边,想来是有了结果。可惜儿子年少,不能参与军国大事,否则也不必在此胡乱揣测。” 予泽说罢,抬眼望着我道:“母妃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您一向对国事不上心的。”我心绪不宁,索性不再捡豆子,起身和予泽坐下,道:“一直听说赫赫要起兵,却一直没有动静。本宫还道今年与往年一样,雷声大雨点小,准备让你去北方军营里转转,多见识些人事。听你这么分析,还是罢了。” 予泽却起了疑心:“母妃疼儿子如予瀚一般,恨不得放在手心里护着的。儿子平常耍把大刀,还要将儿子拎到跟前好一通嘱咐。怎么会想让儿子去那千里之外,母妃看不到的军营去?母妃莫不是瞒着儿子什么?” 我无意识的数着佛珠,一时拿捏不定主意到底要不要和予泽明说。予泽安静的坐着,泰然自若的品着茶水。佛堂缭绕的檀香袅袅盘旋升起,充斥这座佛堂每一处角落。予泽不急不缓的声音在这寂静的佛堂响起,还未变声的童音中,无端显出一种稳重:“若是与儿子有关,还请母妃明示。” 我想起他方才头头是道的分析,拿定主意,含糊道:“今年之内,后宫将有大动作,或许会牵涉中宫。”予泽眼睛霎时瞪大,皇宫的孩子对于后宫争斗更敏感于朝堂政治,他下意识的压低了声音,却因吃惊而显得声音尖锐:“中宫?” 话方出口,他立即意识到自己失态,深呼吸了几次,勉强平稳了情绪。情绪平稳后的予泽,变得更为敏锐:“母妃要送儿子去军营,正是要避开这事?”他不等我点头,继续道:“能让母妃忍心送儿子去千里之外的军营,此事定然不小,莫非皇后会因此事后位不稳?” 我从来知道他敏锐,却不想他一刻之内竟会猜出这许多,心里感叹着,却不敢再说,只点了点头。玄凌在纯元的事情上,从来糊涂。他若知晓朱宜修杀了纯元,有九成以上可能会立即废后。朱宜修变成废后,那么予漓的地位就会尴尬无比。 嫡子不是嫡子,妻子不是妻子,国之本动荡。而且太后仍然活着,她若不肯放弃予漓,谁也不知这位亲手扶着玄凌登上皇位的太后,会做出什么。而我,与皇后仇深似海,膝下抚育两子,位居贤妃,正好足够分量做她表明态度立场的祭刀人。我若死了,予泽予瀚失了庇护,皇后到时会放过他们吗? 当然,这是最坏的情况,未必会发生,但也不是不可能发生。若真有万一,予泽不在宫中,或许能逃得一命。 这一夜,我辗转反复,北方若兴起兵事,刀剑无眼,我是万万不敢将十二岁的予泽送上战场。然而我又不能放弃这次将朱宜修扳倒的机会,我以守孝为借口避居景春宫,如今已经过去二十二个月。再有五个月,我无论如何也是要出孝的。到时避无可避,朱宜修也不会放过我。 翌日清晨,太阳还未升起。予泽早早来到我的寝宫之中,望着我道:“昨日儿子震惊的有些糊涂了,竟忘记询问母妃,那事情中,母妃是否也有参与?”我拥着被子坐着,沉默以对。予泽了然,微笑道:“母妃曾说过,五年之内要为儿子复仇。” 他撩起衣摆,跪在我床前道:“儿子愿往北方军营,请母妃成全。”我大惊,掀被起身扶他道:“胡咀什么!快起来。”予泽不依,直直的跪着道:“母妃容禀,儿子想了一夜,以前未曾明白的事情,也似乎明白些了。” 他停了停,似乎在组织语言:“母妃曾让儿子分析过昌母妃挟天花之事邀位皇贵妃。之后昌母妃如愿,得享皇贵妃待遇。而昌母妃洗清冤屈之后,儿子被害之事却无端端没了后续。好似儿子这个皇子差点感染天花死掉一事,从未发生过一般。 儿子记得,昌母妃封淑妃位之后,太后祖母曾召母妃入姬宁宫,母妃回来之后神思不属,之后一连几天不肯见父皇,儿子却突然被封了楚王。”他咧嘴笑了笑,有些自嘲有些愤怒有些黯淡的失望,“是父皇知道了真相吧,所以才能将案子恍若无事般的抹下。母妃请为外公守孝,也是为了避开太后皇后和父皇,是不是?” 他不需要我回答,收起脸上脆弱的情绪,挺直脊梁道:“母妃和贵母妃让儿子习武的苦心儿子明白,如今朝堂之上请立皇兄为太子的呼声越来越高,儿子不如趁此机会请求父皇允儿子去北方军营。是避嫌,也是向太后和父皇表明儿子的志愿,愿为将军,替父皇守一方疆土平安。 如此,太后和父皇念在儿子对皇兄没有威胁的份上,或许不会苛待母妃,母妃也不必像现在这般清苦度日。”。 我心中酸楚,垂下泪来,双手扶起予泽道:“好孩子,你小小年纪何必想这许多?左右本宫和你父皇十多年的情分,他总不会看着本宫出事。只是日子过得清苦些,却也没有生命安危。那北方,若是动起刀兵之事,你又在那里,岂不是要了本宫的命了?此事休要再提!” 太后是个老谋成算的,就是容不得我,也会护着玄凌的血脉。万一事有不密,被太后发现我在废后一事中的谋划,也危及不到予泽予瀚身上。且眉庄与我多年挚友,倘若万一我过身了,总会拼尽全力护住我的孩儿。 如此思量着,我擦了泪,坚决否定予泽的请命,又唤来小顺子菊清两个,叮嘱他们看牢了予泽,不准做出什么事情来。 然而予泽出乎我意外的固执。与我谈话第三天,他学着玄汾上疏详陈赫赫不轨之心,并大胆预测接下来的一二年间赫赫必要起兵进犯我大周。奏折结尾,他殷殷诚恳的自请去北方为父分忧。洋洋洒洒二十多页的细致入微的分析,不仅震惊了玄凌,还惊动了太后。 玄凌接到奏折的当天下午,立即传唤予泽到御书房问话。我接到菊清的密报,又气又急,恨不能立时赶到御书房将予泽揪出来狠狠揍一顿。怎奈我在守孝之中,忌讳在后宫行走。玄凌和予泽谈了一个下午,还留了予泽用饭。好容易盼着予泽从御书房出来了,却被太后请了去留宿在了姬宁宫。 翌日清晨,玄凌携予泽上朝,与朝堂大臣当庭辩论赫赫南下的可能。只是大周京城安逸多年,唯一对西南用兵也是为了收复失地,根本不相信会有周边蛮夷胆敢进犯大周。且赫赫几次蠢蠢欲动,几次不了了之,犹如狼来了的故事一般,大臣们根本没拿赫赫这次动作当回事。更有依附朱家的小官吏,当场讥讽予泽“黄口小儿,信口雌黄,危言耸听!”。 然而玄凌带着予泽上朝已经很能表明一些东西,等辩论结束之后,他哈哈大笑着宣布道:“好了!众卿家的意思朕已经明了。楚王!你既坚信赫赫下,那么朕给你五万精兵,你替朕守住雁鸣关!若是赫赫不曾南下,你就在关外风吹日晒个三五年,吃得满口黄沙,也好叫你改了这轻狂的性子。” 他说到后来,面含微笑,语带骄傲,现出父子情深的一面,仿佛就是父亲惩罚骄狂自大的儿子一般。朝中哪个不是人精?玄凌的话一出,各人立即盘算了个清楚。此时正值朝廷请立太子的时候,皇上此刻调离楚王出京,明显是没有立楚王的心思。而给他五万精兵,镇守雁鸣关却是给楚王另一条出路,让他做将军王爷。因此不论朱家或者江家,满朝上下高呼皇上英明,竟对一个十二岁的娃娃掌兵没有任何意见。 我虽然不懂政治,但是我了解玄凌。当我听闻玄凌只给予泽五万精兵,并让予泽领兵之时,我即刻明白,玄凌并不相信予泽的分析,不认为赫赫会挥兵南下。他却打发予泽去关外的雁鸣关,我心头一阵冰凉,玄凌竟是从无意立予泽为继承人。 玄凌要让予泽离京,少不得要知会我一声。我心头寒冷,只是问他:“假若赫赫当真挥兵南下,皇上准备如何安排予泽?”若赫赫南下,予泽是雁鸣关身份最高者,掌握兵权,年纪幼小,又无可以依恃的势力,一旦兵败,谁能比他更合适当那承担罪责的替罪羊?到时候,谁会想起予泽在乾元二十四年曾上疏提醒过各位? 玄凌双手握着我的手,道:“朕知道你舍不得予泽,埋怨朕狠心,让他小小年纪就离京去守边关。只是予泽是朕的儿子,他与皇后有那样的过节,朕让他离京,实意是保全他。他本身有这样的意向,待他在雁鸣关呆上三五年,朕也好赋予他重任,替朕掌握天下兵权,做个实权的王爷。” 我几乎要冷笑了,好一番父爱!我固执的问道:“假若赫赫南下呢?”玄凌微有些不悦,蹙眉道:“容儿你怎么就不明白朕的心思?予泽是朕的儿子,朕岂不为他好?只消他平平安安的在雁鸣关呆在几年,就是白捡的功劳。将来封亲王也尽在其中。” 我不依不饶,道:“臣妾不在乎予泽将来是郡王还是亲王,臣妾只要他平安就好。臣妾请问皇上,万一,万一赫赫果真狼烟南下,您打算如何安排予泽?”玄凌松了我的手,沉下脸道:“妇人之见!予泽之事朕意已定,不需再提。”他说罢,挥一挥衣袖,转身离去。 我双腿一软,摇晃着向后倒去。我三次追问,他避而不答,显见是不曾考虑过赫赫起兵时予泽的后果。喜儿站在我的身后,见我身躯摇晃,赶紧将我抱在怀里,细声安慰道:“娘娘放心,赫赫怎敢侵犯我大周?殿下天潢贵胄,定会平安归来的。” 我恍若未闻,死死盯着玄凌远去的背影,眼眶湿润。眼见他头也不回的离去,我咬紧牙根,努力站直身体,强自忍下泪意。 予泽北去镇守雁鸣关,齐武安、沈璧山自请追随。齐沈两家不放心自家子孙安危,各自在予泽五万精兵中安插上千嫡系精兵。齐家更是费尽心机,将分家一位颇有战功的将领,安排做了副首领。 临别前一夜,予泽宿在景春殿,我拉着他的手絮絮叨叨的叮嘱:“去了北地,衣食住行不比在宫内精细优良,你千万要忍着,不要嫌弃怒骂。你虽是皇子,却也不能给众位将士高高在上的映像,否则他们怎么与你同心?实在忍不住了,母妃给了小顺子六万两银票,你吩咐他去买。不够了,母妃再想法子给你送去。 你到了雁鸣关,不要想着争权。该是谁掌理民生就是谁掌理民生,该是谁掌兵就是谁掌兵。你不要胡乱插手,遇事要多看多听多想,要少说少做。做决定时要和齐将军有商有量的来,不要刚强独断。他年长你二三十岁,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要多,见过的事比见过的人还多,不听长者言是要吃亏的。 还有齐家沈家的俩小子,跟着你去那荒凉之地,虽你是君他们是臣,这番情义也实在难得。在外面你不要摆你皇子的架子,要拿他们当亲兄弟,千万莫做那些伤人心的事,知不是道?……” 我没完没了的絮叨,恨不得将我能想到的事情拿把刀全部雕刻在他脑子里,让他一时一刻不能忘记。予泽面带微笑听着,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连连点头道:“母妃放心,儿子省的。” 可是我如何放心的了?我挣命生下的骨肉,放在手心里呵护了十几年的血脉,小小年纪就晓得体贴母亲的儿子,如今要远离我去那战场之上。我越说越乱,越没了章法,几乎忍不住要哭泣起来。总算我还记得不能使予泽离在别之际还要牵挂我,强忍着打发他去休息。 翌日清晨他向我请安问别,我唯恐自己阵前抢了他回来,狠下心去不与他见面送别。予泽在我佛堂门外跪下,狠狠磕了三个头。我在门内含泪听着,这孩子这么用力难道脑门子不疼么?予泽在门外沉默了很久,道:“母妃保重,儿子去了。” 我泪流满面,还要忍着不能哭出声音,只咬得下唇滑下一丝血痕。我听着紫奥城门前声势威赫的鼓鸣送别之声,蓄满泪水的眼睛凶狠的抬起,一字一字咬牙切齿念道:“朱、宜、修!” 第八十七章 寂无人声的深夜,我一身深色披风,带着喜儿悄没声息的掩进瑶华宫。贵妃业已等待多时,此时见到我丝毫未有意外之色:“发生了什么事,竟要你深夜来见我?”我脱下闷热的披风,拭了拭额上细密的汗珠,道:“是一件大事。” 我将翠儿的话详细复述了一遍,贵妃越听眉头蹙的越紧,久久不发话。我耐心的等待,并不催促。茶几上的红烛燃的烛芯渐长了,我拔下头上的头上的银簪,轻轻拨弄。 贵妃似乎被渐亮的烛光唤醒,凝重的道:“皇后初入宫时,太后和皇上曾经承诺过她,一旦她产下皇子,就封她为后。然而正当皇后有孕之时,皇上却突然娶了她姐姐即纯元皇后为元后。不仅如此,纯元皇后多才多艺,秉性善良,与皇上十分恩爱。皇上自娶了她,除了昭明殿,很少去其他妃嫔宫殿过夜,自然也冷落了皇后。或许就是那时埋下了祸根罢。” 我低敛着眉目,看着手腕上缠绕的佛珠串,低声道:“以皇后如今的心性,我相信她确实下得了狠手谋害亲姐性命。”贵妃叹息一声,道:“此事确实是皇上对不住皇后。”她偏首望着我,漆黑的瞳孔在烛光的映衬下仿佛一潭幽深不见底的潭水,“你既然年初的时候就已知晓,为何等到现在?” 我习惯性的数着佛珠,淡淡的道:“自然是等待时机了。”贵妃微笑:“那么时机已经到了?”我颔首,阖上双目,面上表情平静无波,连声音也十分平淡:“菀妃和熹贵嫔姐妹先后有孕,昌淑妃有意抱养其中一个,熙熙嚷嚷到众所周知。可是太后和皇上却一直没有表态,既不说允也不说不允。” 贵妃起了些兴致,向我的方向微微倾身,道:“皇上素来喜爱菀妃姐妹两个,熹贵嫔是头一胎,他自是不舍得熹贵嫔母子骨肉分离。而菀妃已经有一个胧月被德妃抱养,皇上亦心疼她骨肉分离之苦。” 我睁开眼看着贵妃微笑,接着道:“然而菀妃熹贵嫔姐妹太过于得宠,皇上一月间竟有大半月都是要往未央宫去。且菀妃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妃,若甄氏女再育有两个皇嗣,太后就要担心甄氏女借此机会做大,以致后宫不稳。” 贵妃对上我的眼睛,续道:“菀妃本就不得太后欢心,太后自是不愿意看她得势的。昌淑妃要抱养菀妃姐妹的孩子,或者不是太后乐意见到,却也算正中她的下怀。然而,太后和皇上却是意见不合了。” 我与贵妃相视一笑,默契十足。我叹道:“昌淑妃位高权重,她的孩子就是这后宫里仅次于予漓的最尊贵者了。太后或者不乐意见到。然而生母养母都在,一方是生育之恩,血脉相连。一方是养育之恩,亲情羁绊。到时候因着皇子,昌淑妃和菀妃肯定不能和睦。”因此,即使太后不乐意见到,却也默许昌淑妃的行为。我微拧了眉,心中对太后的忌惮愈发深厚。 贵妃亦有感叹:“太后在后宫权谋里浸淫了一生,其眼光之深远是你我所不及。”她停了停,望向我道:“你的时机指的便是这个?” 我哂笑,道:“太后纵是目光深远又如何?她与皇后关系不密,皇后当局者迷,未必能体会到太后的一番苦心。如今的情况,皇后只会看见事情暧昧不明,却要担心昌淑妃当真抱养了菀妃之子,威胁她中宫之位呢!” 贵妃若有所思的望着我道:“你是说……”我站起身,走到窗边望向昭明殿的方向,声音里含着浓浓的讥讽厌恶:“皇后失了皇上信任,丢了掌宫大全,还有一个野心勃勃的昌淑妃位同副后。她之所以还能安静的呆在凤仪宫,不过是因为四妃之中三妃无子,而有子的我也已失宠。 一旦昌淑妃抱养了菀妃的儿子,予漓又迟迟不得皇上立为太子,她哪里还能坐得住?”我转身向贵妃笑的意味深长:“而我们的好皇后,对于使妃嫔落胎之事,可是熟练的很呢!” 贵妃领会了我的意思,道:“菀妃或者熹贵嫔失了孩子,昌淑妃不能抱养皇子,正是同仇敌忾的时候。只是有予泽的事迹在前,皇上或者不会将皇后怎样。而我们恰到时机的将皇后害死纯元的事情透露一二……” 我点头道:“不用我们动手,昌淑妃和菀妃自会将事情办好。”我握住贵妃在盛夏里犹有些冰凉的手,道:“姐姐,这其中有些关节之处却是要麻烦你。皇后和纯元皇后到底是血亲姐妹,若无确实证据,皇上如何会信?而我和菀妃、昌淑妃入宫较晚,不能领略纯元皇后风采。皇后谋害纯元皇后之事,只能请姐姐取证了。” 贵妃肃容应下,道:“那碗红花,我至今想起来,仍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痛苦。如今的事,是她朱宜修自己种下的苦果,但是我却十分乐意亲手喂她将苦果咽下。” 从瑶华宫出来时,已经到了下半夜。喜儿一路沉默的护着我回到景春殿,终于忍不住问道:“娘娘如何肯定皇后会出手害菀妃熹贵嫔?毕竟她才经历二殿下的事,失了皇上的信任,正是要谨言慎行的时候。且小孩子成长本就不易,即便菀妃熹贵嫔生下的是皇子,将来动手的时机多着呢,也不急着眼下这一时半刻。” 我脚步略顿了顿,皇后确实是个能忍的性子。她熬败了华妃,忍受的了甄嬛,更是硬生生忍到予泽九岁上展露头角才来害他。此时她妒火中烧,或许也能忍下。“无妨,皇后若是忍住不动手,还有荣嫔。”赤芍的身体一直由方海调理,方海是我的人,自是我想要赤芍如何就能如何的了。可惜,赤芍落胎不如菀妃熹贵嫔落胎来的效果强烈。 喜儿手一颤,低下头去不敢再问。 七月中,贵妃集齐了皇后谋害纯元的手段。八月末,荣嫔小产落下一个成型的男胎,一病不起。九月初,清河王妃尤氏中毒,小产下一身带青斑的成型男胎,母子同时殒命。沛国公夫人指责侧妃玉隐心肠歹毒,残害清河王子嗣并王妃。隐妃得清河王庇护,方逃过此劫。宫中贵妃得到消息后,趁机将皇后谋害纯元皇后的猜测,透露些许给了德妃。 十月,玄凌将新得的珊瑚赐予菀妃,菀妃邀请后宫众妃共赏。席间,菀妃腹痛,请皇后搀扶其入内宫。后,菀妃落胎昏迷不醒。太医卫临指菀妃落胎乃是被人痛击腹部所致。两日后,菀妃清醒,直言质问皇后为何大力锤击她的腹部害她孩儿。皇后以菀妃比武瞾,暗指菀妃自己杀害自己孩儿嫁祸皇后。 胧月帝姬忽然嚎啕大哭,佐证看见皇后捶打菀妃腹部,致使菀妃下.身流血。玄凌大怒,将皇后禁足。 皇后禁足第三日,昌淑妃菀妃共同请见御驾,呈上人证,指责皇后以芭蕉杏仁茶谋害纯元皇后。玄凌大惊,弗信。恰在此时,荣嫔赤芍不顾小月后亏损的身子,跪在仪元殿外大声喊冤。声称自她有孕后,皇后诱导她日日服食寒凉的杏仁茶才导致她小产。 隐妃此时亦在宫中,言道当日清河王妃中毒落下的胎儿身上青斑遍布,皆是因中毒之故。与当年纯元皇后小产落下的胎儿一般无二。玄凌将信将疑,传太医卫临、方海、章弥共同核查荣嫔呈上的杏仁茶以及探讨芭蕉、杏仁对孕妇的害处。 三位太医皆道芭蕉性凉味甘,有破瘀消肿之效。虽不比红花之类效果明显,但若长期蒸食,药性侵染食物,亦可使人伤人。章弥品了品荣嫔呈上的杏仁茶,道:“这杏仁茶乃是使用苦杏仁烹制而非甜杏仁。这苦杏仁经过反复泡制,虽无毒性,但孕妇不宜多食。”玄凌怒红了双目,大喝一声,令人将皇后带来对质。昌淑妃趁机进言道:“皇后谋害李贵人胎儿,致使其疯癫刺杀皇后;谋害福淑容胎儿嫁祸祥修仪;引天花痘毒谋害楚王;种种罪孽罄竹难书。但皇后虽为中宫,自己一人怎么能做下种种大事?必是她身边人助纣为虐,还请皇上下旨,缉拿皇后身边亲信绘春、绣夏、剪秋、染冬、江福海,投入慎型司,严刑拷问!”玄凌咬紧牙根,腮肉鼓起,道:“准! 人非铁齿铜骨,如何熬得过皮开肉绽之苦?昌淑妃更是着人透露皇后因谋害纯元皇后一事,被皇上废了的流言误导。五人之中,除剪秋咬舌自尽,其余四人竹筒倒豆子一般将皇后历来恶行条条数清。 谋害纯元皇后;引诱悫贤妃①以夹竹桃汁害恬嫔②落胎,一石二鸟,顺利抱养大皇子予漓;以覆有青苔的鹅卵石设计湘贤妃,且在湘贤妃生产之时,以安息香欲害她难产,并嫁祸杜良娣;设计福淑容落胎,并嫁祸祥修仪;派人勒死瑞嫔③,伪装成上吊自杀……如此种种,罪恶斑斑。 玄凌怒不可遏,在听到皇后亲口承认谋害纯元皇后之后,当场拟旨便要废了皇后。随着皇后同来仪元殿的翠贵嫔听到要废后,身体一抖,顿时瘫软在地。昌淑妃眼利,立刻发觉不妥,威辞逼吓下,翠贵嫔涕泪满面,哆嗦着招出一桩陈年旧案。 原来当初的傅婕妤蛊惑皇上的五石散,乃是皇后亲手调配,经过翠贵嫔的手亲手给的傅如吟。皇后喊冤不认,奈何翠贵嫔一字一句句句严丝合缝,且皇后擅长制药是众所周知。翠贵嫔惊慌之下,立下重誓,明言她若有一字虚假,五雷轰顶,死后永入畜生道,生生世世不得为人。 玄凌怒得双目中几欲垂下血来,立刻要杖杀皇后。 青烟袅袅的佛堂之中,周源的声音苍老而缓慢:“这紧急时刻,太后却突然驾到。以纯元皇后临终时的遗愿:好好善待她的妹妹朱宜修,提醒皇上不可违背他曾答应过的诺言。又道朱门不可出废后,强硬的驳夺了皇上废后的旨意。” 一种深入骨髓的失望攀爬上我的脊梁,我跪坐佛前默声念经,直到翻滚的心绪平稳,才叹息一声道:“到底皇后是朱家女。”周源默然,道:“虽不能废后,皇上下旨将皇后圈禁昭明殿,只给贵人待遇,无诏不得外出。且皇上当着昌淑妃、贵妃、德妃等诸位娘娘面前,亲口道他与朱宜修,死生不复见。” 我冷漠道:“那又如何?她依然是皇后,予漓依然是嫡长子。”周源劝慰道:“皇后招了皇上厌恶,如今也只是占了一个名分。齐王殿下本不是皇后所出,如今皇后失势,他的地位更显尴尬。朝堂上请立齐王殿下为太子的呼声,也都销声匿迹了。” “罢了,”我向菩萨拜了拜,起身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慢慢来吧。”周源伸出手让我搀扶,我将右手搭在他小臂上,道:“公公已经花甲的年纪了,本宫还要累你和小顺子两地分离。” 周源微低着头,道:“小顺子能跟着殿下服侍,是他的福气。且殿下与娘娘亦是两地分离,娘娘的心同奴才的是一样的。”我站在门外,眺望北方,喃喃道:“也不知予泽在外过的好不好,吃的好不好。天气渐冷了,他可晓得添衣?” 周源扶着我静静的站着,望着北方也在出神。不过一刻,小钱子奔来禀报道:“昌淑妃娘娘遣人来问娘娘,出了十月,娘娘已守满孝二十七月,景春殿可有什么要添置的?并请示娘娘,娘娘出孝乃是大事,昌淑妃娘娘已经准备好果酒等宴席所用之物,拟备娘娘出孝之后为娘娘开宴迎接娘娘重入后宫。” 我哂笑,道:“皇后禁足,昌淑妃越发得势了。”周源亦道:“如今后宫中昌淑妃位分最尊贵,难免要展一展女主人的风范。”“女主人?”我将尾音拖长而微微上扬,显出一种调侃的味道,却并未继续说下去,只道:“你告诉来人,就说本宫十分感激昌淑妃一片好心,只是二殿下人在北方军营,本宫这个做母亲的心中牵挂的厉害,需要日日在佛前念经百遍,方能心安。至于那宴席,却不必了。” 小钱子低头道:“是。”我吩咐道:“你且慢些走,荣嫔小产亏了身子,还四处奔劳,你去请宝莺挑些滋补的上好物什带着随本宫去探视她。”小钱子躬身应下,倒退着下去了。周源轻声安慰道:“荣嫔年轻性急,身子还没有彻底调理好,就急慌慌的怀上龙嗣。这也就罢了,精心保养着也能平安生产。偏她心思多,整日疑心这个怀疑那个,思虑过重,才会落下男胎,却是可惜了。” 我扯了扯嘴角,道:“是啊,荣嫔到底年轻,还不够稳重。”说完场面话,我忽然感叹道:“公公,你陪着本宫从一个小小选侍一步步走到今天,那时本宫最大的心愿,不过是求一子伴身,平安终老后宫。谁能想到当年一个从七品的选侍能做到今天的贤妃?可是,”我怔怔的看着我的那一双手,白皙、细腻,芊芊十指嫩如水葱。“这双手上沾满的罪孽,是无论如何也洗不清了。” 赤芍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周源老态龙钟,常年弓着的背脊有些微驼的样子,他半眯着双眼,眼角的皱纹深长,道:“这紫奥城里,从来活下来的,没有半个干净的人。娘娘只是不例外罢了。” 不例外?我怔了怔,看见喜儿小钱子已经在旁边等候多时。我收回飘荡的思绪,挺直脊梁,又是那个高高在上的贤妃。“走吧。” 第八十八章 “你才小月,如何这么不经心,去了仪元殿?”我柔声说着赤芍,带着几分斥责,“皇后是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竟需要你去揭发皇后的阴私?你便是嫌活的腻了,也要为你姐姐想一想,她费尽心机是为了谁?残喘至今又为的谁?” 赤芍倔强的表情渐渐软化,淌下泪来,哽咽道:“嫔妾一直谨慎,实在这次机会难得。而嫔妾又……又小产下一个男胎,如何肯不借此机会中伤朱宜修?也算是为姐姐略出一口恶气。” “糊涂!”我沉下脸,斥道:“皇后之事,昌淑妃和菀妃已是十拿九稳了,哪里需要你去裹乱?若那杏仁茶当真是你日日喝的,你去揭发,至多是个大不敬的罪名。但你明明没有饮用,却是诬告!你可知假若皇上没有被怒火冲昏头脑,当场问取人证,你拿什么来作证?还有那昌淑妃和菀妃岂是好相与的?若被她们发现不妥,拿捏了把柄,你日后可还想安生?!” 赤芍伏在枕上呜呜哭泣,伤心中带着十分的绝望。我心念微动,不由望向赤芍的婢女彩晶。彩晶也红了双眼,小声道:“方太医说小主落胎伤了身子,已是不能再育了!”我大惊,立刻吩咐小钱子传方海来见。 方海正在偏殿为赤芍熬药,听闻我传唤,过来禀报道:“荣嫔小主本是六个月的身孕,胎儿已经长全了手脚。这般时候落胎,能保全一条性命已是万幸,至于以后再孕一事……”方海迟疑了一下,低头道:“机缘渺茫。” 我问道:“再没有别的法子可以医治?”方海摇头道:“这,实在非人力能为。”我闻言蹙紧了眉,望着一直啼哭不休的赤芍,思考半晌,轻声道:“你不能生,却非不能做母亲。”赤芍手指微颤,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望着我。“将来若有机缘,如贵妃德妃一般,抱养一个也可。” 赤芍狠狠一抖,握住我的手,哀求道:“一切全托付给娘娘了!”我拍拍她的手道:“眼下你仔细调养身体要紧。才小产的人,可不能落泪。”赤芍胡乱擦了泪水,道:“是,嫔妾记下了。”我起身,道:“那么你好好休息罢,本宫先回去了。” 赤芍趴伏在床上,叩首道:“嫔妾恭送娘娘。”我连忙扶着她躺倒,语重心长的道:“皇后被皇上厌恶圈禁,你诬告她一事,或者不会有起伏,但太后她老人家还活着,为万全起见,你就专心养病吧。至于恩宠,总比不过性命重要,你可明白?” 赤芍一怔,咬牙道:“嫔妾明白。他那样薄情负幸之人,怎值得嫔妾惦念!”我点头道:“你明白就好。好生歇着吧。” 我的担忧并非无根无据。太后回到姬宁宫后,立刻对扳倒皇后的众妃展开调查。皇后被圈禁的当天夜里,翠贵嫔被发现畏罪自杀。十月中,太后以年老寂寞为由,将和睦帝姬抱养到跟前。十月末,熹贵嫔在未央宫小产,落下一个成型的女婴。十一月,端妃以旧疾复发,推卸了协理六宫之事。德妃亦是深居简出。 “太后果然雷厉风行,”我一边抄写女戒,一边感叹道:“熹贵嫔这一胎没得不明不白,也不敢拿此事做文章烦扰皇上。”喜儿有些惴惴不安,惶惶道:“太后一向喜爱昌淑妃,竟也舍得令她母女骨肉相离。还有端妃、敬妃……奴婢一直以为太后和皇后不亲睦,却原来太后也会为皇后追根究底。娘娘,太后会不会查到咱们……” 我瞪了喜儿一眼,将她下面的话打住,道:“自乾元二十二年八月,本宫一直避居景春殿守孝,从未外出。昌淑妃和菀妃联手告发皇后阴私,与咱们却没什么干系。你素日的稳重哪里去了?作何这般心惊胆颤?” 喜儿低垂了头,不作声。我叹息一声,太后发怒,也难怪她害怕,伸手抚了抚她的头顶,道:“太后并非为了皇后追根究底,太后为的,是朱家在后宫的权威被众妃挑衅。”所以,除了诬告皇后以五石散害玄凌的翠贵嫔,太后处置的都是高位妃嫔。贵妃亦是明白这一点,所以选择放权蛰居。连我这个明面上没有丝毫牵扯的清修贤妃,也免不了被罚抄百遍女戒。太后是在藉此告诫我们,她朱成璧,当朝的太后,朱家的女人还掌控着整个后宫。 我见喜儿还有些惶恐,道:“今日不必你服侍,下去歇着吧。明日调理好了情绪,再过来伺候。”喜儿垂首退下。周源等喜儿下去了才道:“娘娘,太后已经疑心了贵妃,再这样追查下去,未必不会查到咱们身上来。” 我放下毛笔,略思索了一刻道:“未必。昌淑妃和菀妃在圈禁皇后一事中出了大力的,只是她二人毕竟年轻,不知当年真相。整个后宫之中,唯有资历最老的贵妃曾和纯元皇后及当时的贤贵妃相处过。太后会起疑贵妃实属正常。再者,后宫与皇后树敌者众,贵妃、昌淑妃、本宫、德妃、菀妃、福淑容等等。所谓法不责众,墙倒众人推,熹贵嫔已经不明不白的流产了,若再发生些什么,即使太后是皇上生母,皇上也未必忍得下去。 只是,你的顾虑也不是没有道理。这样吧,”我露出微笑,道:“皇后那些‘丰功伟绩’太后似乎还不曾阅览过,你想个法子将那些事详细的透给太后知晓,也好教太后知晓,她朱家出了个什么样的好女儿,她给她的儿子挑了个什么样的好媳妇。” 十一月下旬,太后忽然病势沉重,卧床不起。眉庄私下告诉我,太后本因皇后被皇上厌弃,急怒攻心,病势已是有恶化的趋势了。之后更是因查看绘春江福海等人的供状,当场晕厥,病情急转直下,危在旦夕。 十一月末,太后病中迷糊之际,一直含含糊糊的念叨着大皇子予漓的名字。玄凌下旨,着大皇子予漓和朱氏茜葳提前大婚,为太后冲喜。十二月十八日,齐王予漓完婚。 或许冲喜果真有效,或许太后的病情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沉重,予漓大婚那日,太后强撑着病体出席。彼时,我坐于贵妃下首,贵妃小声对我道:“太后还是没有放弃予漓。”我微笑着敬酒,道:“或许不是不放弃,而是为时晚矣。” 朱氏在予漓身上投注的太多,嫡子身份,十几年的养育之恩,朱家在朝堂上的帮扶,以及将嫡系女儿嫁他为妻。十多年的经营,朱家成功的将予漓与他们牢牢捆绑住,然而,他们或许没有想到,被捆绑住的,不只是予漓,还有他们自己。 我和贵妃对了一个彼此心知肚明的眼神,含笑饮下酒水。 予漓本是优柔寡断的性子,朱茜葳有心小意侍奉,新婚之后竟然也算恩爱。太后见状颇感欣慰,担心朱茜葳新入宫不适应,日日招她往姬宁宫陪伴,赏赐不断。 人的记忆是个微妙的东西。进入乾元二十五年后,昌淑妃独揽六宫大权,恩宠亦不算平常,春风得意之下,太后抱走和睦的深意渐渐被其遗忘。只是昌淑妃素来性子高傲,虽不会刻意折辱妃嫔,但亦要求低位妃嫔早晚问安。只她到底不是皇后,名不正言不顺,有不愿意屈从的妃嫔,顾忌她副后的权柄,两相折中之下,选择向贵妃、我、德妃三人请安。 贵妃德妃都是避世的态度,不愿沾染上这些惹昌淑妃不快,徒生是非。我本意也是学着贵妃万事不管的样子,继续窝在佛堂念经礼佛,奈何我守孝满二十七个月的当天,太后懿旨,赐我协理六宫之权,襄助昌淑妃掌理六宫。我心知太后之意,是让我与昌淑妃打擂台,以制衡。虽满心不愿,到底默许了这些妃嫔的做法。 许氏入宫后,借着昌淑妃的东风,一年之内连晋两次位份,已是正四品的容华。听说,昌淑妃正积极的请太医为她调理身体,争取能早日传来喜讯。由此可见,昌淑妃抱养皇子的心思一直不曾息止。及到了牡丹花开的四月,许氏终于查出怀有一个半月身孕。 我难得的带着予瀚在长杨宫小花园里散步,摘了一朵碗口大的“烟绒紫”,逗得小予瀚喷嚏连连。小钱子将消息报与我时,我轻挑了下细眉,道:“去岁宫里三位妹妹同年有孕,皇上不知有多高兴。只可惜,竟未有一位妹妹诞下龙嗣。如今怡容华有喜,倒能慰藉皇上一片伤心。”我偏首问小钱子,“可报给皇上知晓了?” 小钱子道:“昌淑妃娘娘亲自去了仪元殿禀报皇上,并为怡容华请封从三品婕妤。”我把玩着牡丹花的手微微顿了顿,眯起眼睛笑道:“昌淑妃待怡容华果真不薄。从三品,就差一点儿就能亲自抚养骨肉孩儿了。”我将花丢到地上,抱起予瀚回宫,吩咐小钱子道:“怡容华有喜,你去寻宝莺备两份礼,一份贺她得怀龙嗣之喜,一份贺她晋升之喜。你送礼的时候,顺路去趟棠梨宫,请示惠宁夫人,与棠梨宫的使者一起去道贺。” 眉庄若送了礼,同在姬宁宫侍奉太后的朱茜葳势必也会知道。我望着渐上中天的日头,喃喃自语道:“予漓已经成婚,庶母有孕,他合该也送一份礼才是。”小钱子恭敬的扶着我的手,垂首静听着。 等到小钱子从永昌宫回来,向我回复道:“奴才去棠梨宫里,正遇见齐王妃也在。不小心听见齐王妃问惠宁夫人一句:‘不过是一个从三品的婕妤有孕,怎敢劳动贤妃娘娘和夫人送这般厚重的礼?忒不知尊卑轻重了。’” 我轻声笑道:“齐王妃才新婚入宫不久,不知道也不奇怪。那怡婕妤的孩子,是为了昌淑妃怀的。本宫和惠宁夫人送这么厚的礼,也只是为了昌淑妃的面子罢了。”小钱子赔笑道:“惠宁夫人也是这般解释的。” “哦?”我心头微暖,眉庄果然知我。朱茜葳骄纵成性,胆大无谋,一直视太子之位为予漓囊中之物。自从在后宫行走以来,从一品夫人之下,从不见她拿正眼看人。一旦她知晓了昌淑妃有意抱养皇子,觊觎太子之位,那么谁能料到她会对怡婕妤做出什么事来? 不过,眉庄这么干脆的同我一起设套给朱茜葳,看来也是极不喜欢朱茜葳为人的。我想了一会,望着小钱子道:“这几日众妃嫔过来请安,本宫一直没有接见。——菀妃还一如既往的过来?” 小钱子愣了愣,马上回道:“是。二月初的时候,菀妃娘娘是一直去永昌宫请安的。不过自开春来,菀妃就转而来主子这里了。”我轻轻颔首,皇后一败,甄嬛和胡蕴蓉的结盟自然不能长久。现今她碍于胡蕴蓉的权势,有意投靠我也属正常。我淡淡道:“下次菀妃再来,你提醒本宫接见。” 小钱子迟疑着道:“这……乾元二十三年起,菀妃娘娘就和昌淑妃娘娘过从甚密,甚至去岁菀妃娘娘有孕时,还有意将孩子送给昌淑妃娘娘抚养。虽然此事因菀妃娘娘和熹贵嫔娘娘相继小月作罢,但菀妃娘娘城府深沉,实在不值得主子交往。” 我挥了挥手,道:“本宫自有打算,你无需操心,直管按本宫吩咐的做。”小钱子低头应道:“是。” 翌日众妃嫔请安时,我见了众人一面就吩咐众人散了。第三日说了几句话,第四日喝了一盏茶,第五日回应了几句甄嬛的搭讪,第六日与甄嬛对目微笑,第七日主动与甄嬛搭话……这般渐渐的一个多月,我偶尔会在众人散场之后,独留甄嬛一小会子。 五月初八,怡婕妤在上林苑散心,脚下不慎跌了一跤,正巧撞到了腹部。怡婕妤当场捂住小腹呼痛,被惊慌的宫人七手八脚的抬回了永昌宫。我甫一听到消息,事关龙嗣安危,顾不得换下青衣洗去檀香,匆匆忙忙的带人赶往永昌宫。 途中,一直关注朱茜葳动向的小钱子,恍若无事般的移到我轿辇旁边,耳语道:“今晨卯时末,齐王妃从娘家带来的婢女悦溪曾去过上林苑。”我轻轻点头,表示知道了。 及到了永昌宫,昌淑妃冰寒着一张俏脸,在怡婕妤的雪絮阁听太医汇报:“怡小主忧思过重,心绪不畅,本就是需要安胎药保胎。如今肚腹直接受到跌撞,下红不止。微臣……微臣无能,实在,实在回天乏术。” 正在此时,怡婕妤痛苦的呻.吟起来,用力揪起了棉被。她身边的宫女惊慌的呼道:“小主,小主……”一边抖着手掀开怡婕妤下身盖着的棉被一角,登时瞪大了眼,捂住嘴,泪水大颗大颗的掉下来。我侧眼一撇,恍惚看到了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立时默念经文。 昌淑妃看见那个宫女的反应,急躁的上前探看,知道再也挽回不了。急怒之下,伸手一挥,推倒那名侍女,向怡婕妤呵斥道:“没用的东西!”我抬首劝道:“当务之急,是追查此事究竟是意外还是人为。” 昌淑妃怒而转身,急冲冲的出去了。我走进怡婕妤的床榻,看着怡婕妤紧闭双眼泪流不止绝望的模样,道:“你安心养着,切莫多思。这个孩子大抵是与你无缘,只是你还年轻,来日方长,总还会有的。” 怡婕妤失血后苍白的嘴唇紧紧抿着,不肯出声。她身边的宫女见状连忙上前福礼道:“奴婢替我家小主多谢湘贤妃娘娘关心。我家小主初逢大难,伤心不已,怠慢之处还请湘贤妃娘娘见谅。”我道:“无妨,你仔细照看着你家小主,若有什么需要的,直接告诉本宫身边的小钱子公公。本宫先去前面看看昌淑妃姐姐审问的如何了。” “是,恭送湘贤妃娘娘。” 从怡婕妤的寝宫到前面的正殿,需要穿过一条曲折的回廊,小钱子与一个不起眼的普通内监低语了一阵子,匆匆赶回我身边小声道:“太后传召了齐王妃觐见,三刻钟后,姬宁宫传了太医。”我一怔,继而拿起帕子掩住嘴角的细小弧度。朱氏纵使一门三后,也抵不住子孙愚笨不堪。 雪絮阁正殿里,昌淑妃正在提审今日进出上林苑的一干妃嫔。只是上林苑乃皇家园林,奇花异草众多,喜爱去哪里逛逛的嫔妃实不在少数。还有那些进出经过的宫人们,审问起来实在工程浩大。 我老神在在的坐在次下首的位子上饮茶,等待姬宁宫传来太后病重的消息,将我从这无休止的提审中解脱出来。 巳时三刻,太后昏迷的消息传开,我和昌淑妃领着太医院所有太医,浩浩荡荡的一行人往姬宁宫行去。经过一整个下午的救治,太后终于病势稳住。我和昌淑妃开始安排后宫妃嫔轮流侍疾。 五月十二日,正是轮到我到姬宁宫侍疾的日子。我将予瀚托付给诗韵,早早到了姬宁宫,亲自喂食太后服药。我看着太后一夕苍老了十岁的容貌,唏嘘之余对这位太后的敬畏丝毫不减。恭恭敬敬的喂完药,我亲手拧干热帕子为太后擦拭嘴角。 小钱子慌慌张张的门口探头探脑,太后扫了一眼,虚弱的道:“那个内监似乎是你宫里的?”我看了眼小钱子,心里纳闷他今日如何失了体统规矩,一面回道:“是臣妾宫里的,一直不长进,上不得台面,让太后见笑了。” 太后拍拍我的手,道:“你太谦虚了,你一贯最是个会调.教人的,他那模样必是有什么急事寻你。”说完,直接吩咐竹息道:“你去替贤妃问问,到底是何急事,这般慌张?”我心中一跳,抬头望见太后幽深的双眸直直盯视着我。我勉强露出微笑,换下帕子浸入水中,向竹息道:“麻烦姑姑了。” 竹息无声的弯了弯,向小钱子走去。我留心听着那边动静,奈何距离有些远,已超出了我的听力范围。太后又在一边看着,我也不敢做些什么小动作。竹息出去了一刻,回来时脸色有些苍白,她力持镇定的望着我,道:“小钱子公公说八殿下哭闹不休,明妃遣人寻娘娘回去。” 我心头一紧,诗韵常来我宫中,予瀚与她十分熟悉,怎会哭闹不休?我不由的偏头望向太后,太后道:“既然是哀家的孙孙不妥,贤妃你还是快快回去看看罢。哀家这里还有竹息她们在呢。”我强笑着应付道:“定是予瀚那皮小子又顽皮了,臣妾回去看看就回来。” 才出了大门,小钱子一副天塌下来的哭丧脸,颤抖道:“主子,赫赫南下了!” 第八十九章 太后和竹息朝夕相伴过了一辈子,如何看不出竹息有所隐瞒?逼问之下,竹息无法,只得道出实情。虽然因为皇后,太后和予泽祖孙情分疏离,但予泽到底是在她跟前长大,现在身陷战场,太后甫一听闻,只觉得天旋地转,立时晕倒床上。好容易稳住的病情又出现反复。 那些后续我却是顾不得了。艰难的挺过初闻消息的魂飞魄散,我双腿虚软的倚靠在喜儿怀里,长长的指甲刺进掌心之中,划出浅浅的血痕。我咬紧牙关,强撑住镇定道:“本宫要去仪元殿求见皇上。” 喜儿和卷丹山丹听令,合力将我扶上轿辇,一行人急匆匆的往仪元殿赶去。玄凌正在御书房召见众大臣共商军情,我求而不得见。小文子点头哈腰的劝道:“皇上一时半会不能得空,贤妃娘娘还请移驾,这外头日头这么大,晒伤了娘娘可就是奴才们的罪过了,皇上也会心疼。” 我深吸一口气稳住语调,将颤抖不停的十指藏在袖子中,靠着喜儿的搀扶努力站直身体,道:“皇上在里面商讨军机大事,本宫不敢打扰。本宫就在此等候。请小文子公公进去替本宫看看,皇上还要多久?” 小文子看劝不住我,垮了脸叹一声,疾步往里面去了。日头渐渐爬上了中天又向西落,知了们热的声嘶力竭的鸣叫,一溜溜的小内侍们拿着网兜四处扑捉。我脸上的汗水已经浸化了妆,卷丹山丹不时的拿着沁凉的湿帕子为我擦拭。 我直直的站着,脑中已被热气熏成一团浆糊,眼前也一阵阵的发黑。我几乎要忘记了自己站在这里的目的,只是本能的固执的站着。小文子一趟趟的出来,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急,只是御书房里一如初始般的寂静。 终于,也不知我等了多久,御书房大门打开,十几位大臣鱼贯而出。我顾不得避让,直直奔着大门就进去了。玄凌在门口处迎着我一把握住我的手,看着我被晒的萎靡的脸,责备道:“你怎么如此固执,就不去那偏殿处等等?” 我耳中有微微的嗡鸣之声,听不清也不关心他说了些什么,只晓得抓住他的手急切而期盼的道:“皇上,皇上,您可派人去接予泽回来了?”玄凌牵着我的手引着我坐下,温和道:“瞧你满头大汗,先坐着歇一会。”他转头呵斥喜儿卷丹道:“你们怎么服侍的?还不快拧干帕子为你们主子擦脸!” 我抓紧了玄凌的手,声音因焦急而尖锐,大声问道:“皇上,您可派人去接予泽了?!”玄凌对上我充满脆弱的希翼的眼,沉默良久,轻叹一声,道:“容儿,予泽是朕的儿子,大周的皇子。” 我不管不顾,机械的继续问:“您可去接予泽了?”玄凌双手按住我的肩膀,顿了顿,沉重道:“朕不能。予泽在军中,代表的,是朕的颜面,是皇室的颜面,是大周的颜面!皇家决不能出临阵脱逃之辈。” 我脑中轰鸣一声,身体顿时软倒在靠椅之中。我想打掉玄凌扶在我肩上的手,我想大声的讥讽叫骂,我想掀凳子拍桌子逼着玄凌下旨,然而十多年在宫中的磋磨,已经淘净了我身上所有的冲动。不管我内心如何的疯狂,我只是本能的泣不成声,攀着玄凌颤抖着道:“四郎,予泽他,只有十三岁啊!” 玄凌面上露出痛苦之色,他握着我肩头的手愈发用力,沉声道:“朕知道,朕知道。但是予泽若是回京,北方军心势必涣散,赫赫便能长驱直入,我大周危矣。”我听他语气,知道接回予泽无望,心头剧痛之下,直挺挺向他栽倒。 再次醒来,我躺在景春殿寝宫的大床上。喜儿卷丹几个看我呆呆怔怔的模样,故技重施,将予瀚抱到我的床上。予瀚三岁稚儿,正值懵懂之际,不晓得他亲哥哥在战场搏命,见了我便露出乳牙,咯咯笑着在我身上爬上爬下。 我看着他口角留下的透明涎水,心中悲起,搂住他锁在怀里,眼泪顺着我的脸庞淌到他颈脖里。予瀚听到我哭泣,一时吓住,竟嚎啕着也大哭起来。一时间,整个景春殿里,只听得见我们母子俩的哭声。 等我发泄了情绪,再次昏睡起来,周源静坐在我床前,轻声道:“娘娘,殿下在战场,宫里的八殿下只能靠您了。”我收敛起所有情绪,强打起精神来,道:“本宫知道。本宫昏睡了几日?”周源道:“娘娘昏了半日,睡了一日,今天是五月十四。” 我心里算了算,道:“太后那里今天是惠宁夫人侍疾吧?”周源道:“娘娘那日离开姬宁宫,太后也得知了消息。心忧之下,呕出一口血来,已是病势沉重,昏迷三日不醒了。昌淑妃带着众位小主娘娘,都在姬宁宫里守着。”我红了眼圈,声音有些不稳,道:“予泽到底是太后跟前长大的。”深吸了一口气,道:“传喜儿卷丹山丹进来,服侍本宫更衣,本宫要去姬宁宫向太后请安。” 太后自乾元二十四年冬病了,一直不见好转。她到了年纪,又病的沉重,后宫众人心中皆埋了一片阴影。因此,即使姬宁宫里人群拥挤,都消无声息的幽灵一般,行动间只有微风没有声响。 我的到来吸引了一片或者幸灾乐祸,或者同情怜悯的眼神。我挺直脊柱,目不斜视的行至人群前方,与昌淑妃、贵妃、德妃相互见礼问安。昌淑妃略点点头,随意的问了一句:“贤妃,你的身体不要紧吧?” 我微微敛衽道:“已经无事了,这两日妹妹不在,多劳累姐姐了。”昌淑妃哼了一声,没有搭话。静默了一刻,贵妃走至我身边,轻声安慰道:“二殿下人在中军,几万将士保卫着,定会平安归来,你莫要太过担心。”我勉强向她露出微笑,并不想多说,只道:“谢谢贵妃姐姐宽慰。” 德妃见状,咽下安慰之辞,向昌淑妃建言道:“这么多姐妹在这里守着,只怕打扰了太医诊治。不如咱们四个每人带领几位嫔妃,轮流守着,昌淑妃姐姐也能空出手来打理六宫事物。”昌淑妃心意颇动,环视一周,道:“也好。那么今日本宫就与惠宁夫人、顺妃、熹贵嫔几人一起侍奉太后罢。” 我和贵妃、德妃彼此看了看,道:“那么,今日就辛苦昌淑妃了。”说完,带领其余妃嫔们散场。出了姬宁宫,我刻意放缓了脚步,菀妃果不出我意外的追了上来,福礼道:“臣妾给贤妃娘娘请安。” 我伸手虚扶,道:“请起,菀妃寻本宫可是有事?”菀妃上前几步,亲热的拐住我的胳膊,道:“臣妾多日不曾向娘娘请安,予涵和灵犀也想念八殿下了呢。”我露出微笑,道:“予瀚这两日一个人也无趣的紧,可见是需要年龄相近的兄姐一起玩耍。”菀妃接话道:“那么午后臣妾就带着予涵和灵犀来叨扰娘娘了。”我点了点头,道:“欢迎之至。” 睡过午觉,菀妃带着予瀚灵犀依约而至。我和她一起带着予涵灵犀予瀚三个小人儿在景春殿的后花园里做耍,看着他们几个跑来跑去的追逐嬉笑。我不引人注意的目视小钱子,小钱子轻轻点头,带着几个心腹之人四下散开。 我提高声音唤来予瀚,拿着手绢怜爱的为他擦拭额头上的汗水。菀妃亦是和槿汐一人一个帮着予涵和灵犀。予瀚好动,在我怀里窝了几息,就扭动着去够盘里的糕点。我捏了捏他的肥屁股,向菀妃道:“这皮小子若是有涵儿的一半安静,本宫就知足了。” 菀妃掩唇微笑,道:“孩子活泼些才好,臣妾总是担心涵儿太安静了。”我伸手帮予瀚拿了一块梅花糕,道:“这点涵儿倒像足了他父皇,皇上也是整日批阅奏折都不挪动的。”我偏过脸仔细打量予涵,笑道:“但是他这张脸,却是像了七.八分清河王。” 菀妃脸色微变,继而手中帕子微动,挡住予涵的脸为他拭汗,道:“是吗?臣妾和槿汐却觉得涵儿的眼睛十分相似皇上。”我将予瀚放下,随他自己去玩,道:“都说儿子长得像父亲,不过清河王和皇上本是兄弟,相貌上也有相似之处。涵儿像他叔父也有根由。”我看见甄嬛微不可查的舒了一口气,话锋一转道:“本宫这几日听到一则消息,菀妃可有兴趣听听?” 甄嬛似乎觉察到我来者不善,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道:“臣妾愿闻其详。”我漫不经心的捻起一枚果子,小口吃了,方道:“舒贵太妃自先帝驾崩后,自请出宫清修。她清修的所在地,却是与菀妃曾经呆过的甘露寺毗邻,正在甘露寺后山的安栖观。清河王惦记生母,在那一片不十分远的地方置了一座别院,名曰清凉台。本宫听到的消息,正是与此有关。” 我微笑着盯着甄嬛,眼中大含深意:“听说,乾元十八年秋起,清河王在那清凉台一直住到乾元二十年底,皇上命他去赫赫刺探军情。菀妃在甘露寺清修,可曾在哪里遇见过清河王?”甄嬛脸上的微笑几乎挂不住,她强撑着道:“臣妾一心修佛,两耳不闻窗外事,竟是头一回听说。不过,清河王虽是臣妾妹夫,臣妾也不好过多打听他的私事。” “哦?”我收回目光,看着花园中被予瀚追赶的予涵,轻声问道:“只是不知乾元二十二年,予沵手指被银针刺了一滴血,明妃自己到底知不知道。”甄嬛脸色大变,颤声道:“臣妾不知贤妃娘娘到底是何意思?!”她站起身,生硬的道:“时候不早了,请恕臣妾告退。”说罢,她就要离开。 我看着她走出三米远,才慢悠悠的在她身后道:“听说菀妃在甘露寺被尼姑欺辱,每日粗活重活不断。可是菀妃回宫之初,却十指纤纤,嫩如水葱。之后身怀双生子,却七个月早产。不知如果皇上再试一次滴血验亲,结果会是如何?” 甄嬛霍然转身,脸上愤怒惊慌之色闪过,她樱口微张,急促喘息。我含笑指了指身旁的空位,道:“时辰还早,菀妃不如再陪本宫聊聊?”甄嬛木然着神情一步步回来,坐在椅子上。我品着茶,静等她恢复情绪。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甄嬛沉着着面孔,抛去了虚伪做作问我:“你究竟想要我做什么?”我挑了挑眉,为她平复情绪之快而微微讶异,抚掌笑道:“菀妃果然是聪敏人,跟聪明人打交道就是这点好处,不用拐弯抹角。”我轻笑着,仿佛谈论天气一般的道:“本宫要昌淑妃死。” 甄嬛愕然的看着我,道:“我从不知,你野心这般大?”我几乎要哈哈大笑了,忍了很久才辛苦忍下,道:“彼此,菀妃不也是因为野心才选择回宫?”我挥了挥手,阻止甄嬛的辩解,“到底是为的什么,你心里清楚,何须拿那些情啊爱啊的糊弄自己?” 甄嬛低声道:“陵容,我与你相交十数年,竟从不曾了解你。”我道:“人心易变,本是如此。你的回答?”甄嬛咬牙道:“你既拿这件事要挟我,那么也是不想我活了?”我泰然自若的点头,承认道:“菀妃宠冠六宫,权谋心机不输男儿,本宫不得不防。” 甄嬛道:“事毕之后,你如何处置我的孩儿?”我道:“稚子无辜,他们好歹也是皇室血脉,如若能懵懂长大,本宫自然容得下他们。”甄嬛盯着我,恶狠狠的道:“我不信你。”我举起右手,五指向天,道:“黄天在上厚土在下,安陵容在此发誓,事了之后,甄嬛之子予涵灵犀一生不知其间真相,安陵容必护他们一世平安富贵。如违此誓,立遭横死,死后不入轮回,永沉十八层炼狱!” 甄嬛迫视着我,沉声道:“你拿予泽发誓,你若害我孩儿,就教予泽战死沙场!”我瞬时大怒,几乎克制不住一掌甩在她脸上。我冷笑着勾起嘴角,起身俯视着她道:“你需明白,你没有与本宫谈条件的资本。”我直起身,冷冷的盯着甄嬛,吩咐小钱子道:“小钱子去请清河王入宫,喜儿抱住予涵,随本宫前去仪元殿!” 槿汐发现事态不妙,扑出去想将予涵抢入怀中,却被卷丹山丹联手拦住。喜儿一把抱住予涵,站在我的身后。甄嬛失了冷静,扑将过来阻拦道:“陵容,陵容,你不能这么做!”我冷漠的注视着她,道:“本宫为何不能?昌淑妃无子,就让她继续得意几天何妨?先处置了你也是一样。” 甄嬛不敢置信的望着我,闭了闭眼,再睁开认命的道:“我明白了,我会取了昌淑妃的性命,求你放过涵儿和灵犀!”我嗤了一声,贴近甄嬛的耳朵道:“你是个聪明人,知道怎么做对大家都好。——甄玉娆可是一辈子都只能困锁在深宫之中呢。”甄嬛身形微颤,道:“我明白。”我吩咐喜儿放了予涵,带着予瀚转身回宫,丢下一句话扔给甄嬛:“本宫耐性有限,菀妃切莫轻易挑战!” 六月中,菀妃邀昌淑妃在太液池边谈话,池边柳条迎风飘荡,枝条上的柳絮便飘飘扬扬的旋转起舞,盈满一小片的天空。昌淑妃突发哮喘,喘不过气来,窒息而死。昌淑妃贴身侍女琼脂御前状告菀妃,指菀妃蓄意以柳絮引发昌淑妃哮喘。晋康翁主得知消息,进宫请求玄凌杀菀妃抵命。 北方战事不利,后宫太后昏迷,玄凌精疲力竭之下无力庇护,兼之证据确凿,菀妃也认了罪,遂赐下鸩酒白绫。菀妃上疏恳请玄凌,希望在死前,能见一见昔日姐妹,如今的惠宁夫人和湘贤妃。玄凌准许。 第 90 章 柔仪殿里灯火通明,熹贵嫔双眼通红,微抿起的唇角露出几分恨意。我在上首,眼观鼻鼻观心,端正的坐着。随着轻微的脚步声,眉庄湿红着眼撩起珠帘缓缓走出来。她向着我点了点头,低声唤道:“陵容。” 我默然起身,行至她身边,与她对视一眼,进了内殿。甄嬛坐在梳妆镜前,由槿汐服侍着梳头上妆。镜前,一个鎏银托盘上,一壶雪白瓷身的酒壶与它壶嘴下的一个小酒杯,以及叠的齐整的白绸格外打眼。 甄嬛看着铜镜,对映在铜镜里的我的影响道:“你来了。”我轻轻“嗯”了一声,走到她身边,从槿汐手里接过篦子,为她仔细的篦着头发。甄嬛端坐着,任我动作,她用一种平静的仿佛遇见老友的声音不疾不徐的道:“你可还记得你的承诺?” 我手上不停,淡淡的道:“记得。你走之后,予涵灵犀将会由熹贵嫔抚养,日后予涵长大之后,我会将他出继给清河王做嗣子。”甄嬛露出一丝笑意,璇而又自嘲一般的笑道:“人死灯灭,我走之后,如何还管的了身后事?你便是反悔了,我也不能拿你如何。” 我挑了挑眉,道:“你也不必激我。你向皇上呈情,让我和眉庄前来,必是也托付了眉庄。日后,我若真有违誓之行,总要顾及眉庄的感受。”甄嬛丝毫不见被我指出用意后的惊慌,她微拧起细眉,略带了些疑惑道:“论先后,是我先认识你,论交情,我曾接你入府小住。为何你对我就如此狠的下心来,对眉庄却百般维护?” 我道:“因为眉庄待我诚。”初入宫,眉庄视我为盟友,就以盟友待我。平时常有东西相赠,以为拉拢。更是在有孕之后,谋划为我争宠。自她假孕一事爆发,我为她执言被玄凌踹了一脚,眉庄就视我为友,就以挚友待我,处处维护,时时交心。 甄嬛轻挑细眉,道:“所以,你即使知道眉姐姐与温实初不清不楚,予润身世成谜,你也选择尽心维护?”我大惊,手中也是顿住。甄嬛从镜中窥视我的神色,笑道:“怎么?你很惊讶?眉姐姐与温实初都是我身边亲厚之人,他们之间的情愫我如何不曾察觉一二?眉姐姐莫名与我生疏后,我亦是费了大力气探查的。” 我想起李长,有些恍悟。放下篦子为她挑了一款以红宝石镶造而成的杏花簪子簪上,道:“情之一字最伤人。你是,眉庄也是。”甄嬛有些恍惚,柔和了眉眼,良久叹息一声,道:“所以,咱们三个人当中,唯有你是个真正聪明的,从不沾染情丝。” 我摇了摇头,道:“我亦是女人,何尝没有幻想过能得一知冷知热的人,互相扶持一生?”我想起遥远的地方,那个曾为我三次求亲,曾追着马车送别的黝黑汉子,心里淡淡飘起了几丝遗憾。“只是自我入宫起,我便知道,那个高高坐在皇位之上的男人,是我的相公,却不是我的良人。” “不是良人,不是良人,”甄嬛怔怔的念着,忽而笑了,却落下泪来,“我若有你半分明白,何至于今日!”我沉默的看着镜中她泪如雨下,甄嬛这一生,一直付错了情。一个是三宫六院花心风流的皇上,一个是她丈夫的弟弟。痴心错付。 甄嬛忽然转身,一把握住我的手,抬起满面泪痕的脸仰视着我,哀求道:“陵容,陵容,我请你放过清,求你!” 我沉默着,她的指甲划破了我手上的皮肤,只不肯应声。小文子推门进来道:“菀妃娘娘,时辰到了。”甄嬛死死抓住我的手,带着哭音的声音因急切而尖锐凄厉:“陵容!”我心有不忍,拂袖转身,几不可见的微微颔首。 甄嬛仿佛得到什么承诺一般,整个身体像卸下了什么重担一般,放松而舒畅的绽出微笑。她拿起酒壶斟了十分满的一杯酒,仰头缓缓喝了。她背对着我,自己对着镜子描画眉毛,道:“槿汐,将荷包呈给贤妃娘娘。” 槿汐半低着头,双手高举过头顶,呈上一个蓝底绣鸡冠花的荷包。我不解的望向甄嬛,甄嬛对镜照着,道:“多年情谊,这是我最后尽的一点心意了。”我拿过荷包,收于袖中。甄嬛体内剧毒已经发作,她口角淌下殷红的血迹。 甄嬛强撑住身体,在槿汐搀扶下躺倒床上,道:“本宫累了,你们都回吧。”她拉住槿汐的手,道:“好槿汐,是本宫连累你了。”槿汐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含泪笑道:“主子别说这样的话,什么连累不连累的,奴婢还想继续侍奉主子呢。” 我知甄嬛意愿,转身离开,不去见她穷途末路后的凄凉,尊敬她仅剩下的尊严。 明月升空,灯火阑珊,小文子推门而出,道:“菀妃甄氏薨逝,其婢崔槿汐殉主!”熹贵嫔一直强忍着的悲伤,爆发成嚎啕大哭。眉庄亦是哭倒在茯苓的怀里。整个未央宫沉浸在哭声的汪洋中。 我只觉的心里忽然有一种沉甸甸的分量,眼中干涩的厉害。怔怔的起身,走出未央宫,随意选了一个方向,漫无目的的游荡,仿若幽灵一般。不知走了多久,不知走到哪里,我抬头仰望清冷的圆月,枯坐一夜。 昌淑妃死后,极尽哀荣,玄凌下旨追封为昌荣皇贵妃,和睦帝姬封为和睦公主。停灵七七四十九日后风光葬入皇陵。对比之下,菀妃在晋康翁主等宗室压迫下,草草安葬。不得晋封,不得余荫庇护她留下的一双儿女。 六月,太后已经苏醒,只是太医私下嘱咐,要预备起后事。唯恐太后病势加重,昌淑妃之死被牢牢瞒住。后宫由我与贵妃、德妃共同掌理,予瀚灵犀由熹贵嫔抚养,和睦重回我的宫殿。北方,赫赫几次强攻雁鸣关,被众守城将士一次次打下。 我在甄嬛下葬后,打开她送我的荷包,里面只有两个字:时疫。甄嬛果不然不愧女中诸葛一称,若是能将时疫引到北方草原之后,以时疫极强的感染性,和北方稀缺的药材,贫瘠的医术,只怕赫赫立时元气大伤,不能再侵我大周。 我狂喜之下,几欲立即上疏玄凌,好早日迎接我的予泽回京。已经换好装束,人也踏上了前往仪元殿的路径上,我却忽然停住——以时疫极强的感染性,会不会祸及我北方十五万军士? 念头才起,我如被当头棒喝,所有喜悦迅速消散,只余下冰凉的手脚,和深深的恐惧。我深吸一口气稳住情绪,那时疫,宫里虽已有治愈之法,所用药草也不甚稀奇。只是当年宫中爆发时疫之初,一人染及一室,一室染及一屋,一屋染及一宫。短短几个月,上千条性命,顷刻消散。 而北方,有十五万将士,他们拼着性命保家卫国,拼着性命保护我的予泽。一旦爆发时疫,即使那些药材普通,一时之间,哪里能够筹集足够的药草和医师为他们救治?如若短时间内不能,那他们的性命……还有赫赫的百姓,他们又有何辜! 可是,予泽还在战场上啊! 喜儿小钱子见我表情变幻莫测,不敢打扰,只是命人四下散开为我护卫。我想起曾经目睹过的小文子感染时疫时的惨状,狠狠的深呼吸,闭了闭眼,下命道:“回宫!”纵使我心狠手辣计谋百出,纵使我手中鲜血人命不少,纵使我血脉骨肉在前线搏命,我也不能为一己之私,无视十数万条生灵性命。 妇人之仁也罢,假慈悲也好,我在佛前合十念经,心中主意已定。甄嬛,你的好意我已收到,只是我们终究,道不同。 六月中旬,予泽身边的小宁子经过半个月的奔赶,回到宫中。玄凌立即招我进仪元殿伴驾,我心里激动不已,盯着小宁子黑瘦的身子目不转睛。玄凌也为了北方战事足有一个月不曾好眠,殚精竭虑之下,双眼已经熬出血丝,并眼眶微微凹陷,面颊消瘦。此刻有了予泽的消息,也是关注非常。 小宁子虽然因连夜赶路疲惫不堪,也强打着精神回话:“殿下一切都好,齐济源将军英勇善战,行军布阵皆是精通。那些行军打战奴才也不甚懂,只是看见好几次,都是齐将军在城墙之上指挥,才打退了赫赫的进宫。” “战事爆发之初,齐将军曾建议将殿下送回来。只是殿下道:‘本王虽是皇子之尊,亦是奉皇命守城之将。大周危急时刻,怎敢独自潜逃,乱我军心?此事休要再提!’”小宁子打小跟着予泽,这几句话被他模仿的惟妙惟肖。 玄凌击掌喝道:“好!不愧是朕的儿子!”我却是哭道:“这破孩子,还不及本宫身腰高,逞什么英雄!”小宁子挠了挠脑袋,呵呵傻笑,道:“娘娘放心,殿下一直坐镇中军,很少上前线的。”我立刻敏感的捕捉到他的用词:“很少?就是上过了?” 小宁子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逼问之下只得道:“有两次实在危急,殿下拔剑立于城墙之上鼓舞过士气。”我听了一阵心惊肉跳,几乎哭死过去,口中喃喃不绝的哆嗦着埋怨道:“这破孩子,这破孩子……”我倏忽转身,向着玄凌捶打道:“都是你,都是你,还我的孩儿来!” 玄凌也有几分后怕,见我失态的连本宫都忘了自称,还当着奴才的面与他撒泼,惊愕之余颇有几分哭笑不得,只得牢牢拽住我的手腕,向死死低着头的小宁子道:“皇儿现下如何?可有受伤?” 小宁子道:“回皇上的话,并没有。”我霍然转头瞪着小宁子道:“你这奴才,可不准只报喜不报忧!”小宁子苦着脸道:“真的没有。”心里却记着予泽的嘱咐,不准将他被流矢射中臂膀的事告诉我。 玄凌得了予泽平安的消息,就将注意力转移到北方军情上面。小宁子一句一句的回答着,我就揪着帕子站在一旁听着,越听越怕,后背已被冷汗浸湿。——那赫赫,都已攻打到雁鸣关城墙之下,战事只怕比小宁子述说的还要紧张。 玄凌反复问了半天,直到再也问不出什么。我立刻向玄凌要人,我还有许多关于予泽的细节需要仔细询问。玄凌大手一挥允了,我忙不迭的吩咐道:“卷丹,你快些回去准备热水热饭,可怜的孩子,这一路上怕是没有吃好呢!” 又向喜儿道:“你亲自去请贵妃姐姐和惠宁夫人去本宫的宫殿,就说小宁子回来了。”天下父母心,齐武安和沈璧山都在前线,贵妃和眉庄都是和我一样的心情。 回景春殿的路上,我拉着小宁子细细追问,几乎比得上审问犯人了。等小宁子沐浴之后,才狼吞虎咽了一碗饭,贵妃和眉庄联袂而来,又是新一轮审问。好容易熬过贵妃和眉庄,又被我打发着跟着小钱子带着礼物去齐沈两府拜访,以抚慰他们家中父母的担忧。 贵妃和眉庄皆回去准备带给娘家的东西,我坐在正殿里沉思,整理了衣裳,却又是去了仪元殿。玄凌见我去而复来,讶异的看着我道:“容儿?还有什么事?”我提起裙摆跪下,道:“朝廷之事,臣妾身为后宫实不该插嘴。只是,予泽人在战场之上,请皇上体谅臣妾这一片为母之心。” 玄凌扶起我道:“予泽安全无虞,你不必太过操心。”我红着眼睛唤道:“皇上,予泽只有十三岁啊!臣妾方才听到小宁子说他胆敢上那墙头上去,就心惊肉跳的几乎昏死过去!刀剑无眼,您教臣妾如何不担心!” 玄凌展臂揽着我,道:“朕知。”我轻轻的道:“您说予泽是皇子,一举一动代表天家颜面,不能临阵脱逃,臣妾明白。只是北方战事不甚顺利,赫赫都打到雁鸣关外了!万一雁鸣关失守,我上京就再无一处可以御敌之处,只能任凭那赫赫铁骑践踏!” 玄凌揽着我的手臂用力,勒的我肩膀微痛,我不动声色的伏在他胸前,道:“清河王在先汝南王之乱中,曾奉命夺汝南王军权,立下平乱功劳。臣妾不知别的,只觉得他既能夺下军权,必是对军务也熟悉的了。更何况他曾也去过赫赫刺探军情,对北方不是一无所知。如今皇上朝堂之上没有将士可用,而清河王恰好闲赋在家,您何不让清河王带领援军去支援北方?” 玄凌沉吟着道:“容儿,你知道,先汝南王就是因手拥兵权做大,威胁皇权。朕不想再出现第二个汝南王。”我从玄凌怀里起身,横了他一眼,道:“臣妾知道啊,但是予泽仍在前线,是您亲封的镇边大将。清河王去了,也不过是副将而已。且那里还有齐济源,擅长守城布阵,何虞被清河王篡了兵权?” 玄凌摇头道:“不妥,予泽年幼,而六弟到底是皇室中人,齐济源恐怕压制不住他。”“皇上,”我努力劝说,“赫赫大军南下,此乃国家存亡之际。雁鸣关坚守了一月有余,已是十分艰难。可是这六七月份,正是草原上水草肥美之时,那赫赫自是有充足的粮食储蓄,一时之间不会退兵。而这酷暑难当的日头,但凡我军出城狙击,就会被赫赫引入荒漠,继而因气候地形不适,只能损兵折将。 西北战事断断续续打了十余年了,却因被那山林瘴气阻碍,只收复八.九分的领土。剩下的那一二分也到了关键时候,不能收兵。还有乾元十五年的汝南王谋逆,亦是伤了大周的筋骨,良将名臣,十去六七。造成今日无人可用的局面。 臣妾读史书发现,每每大战之后,就是国库空虚之时。还有长江黄河治理河堤修河坝,各地天灾补贴,都是每年不能少的开支。现在北方又起兵事,十五万大军,国库能供得了多长时间?一个月?半年还是一年?那赫赫,却是修生养息了二十几年的啊!” 玄凌紧皱眉头,被我说中了烦心之事。我再接再厉道:“清河王去了北方,或许会掌握了兵权。但皇上处置的了一个汝南王,却处置不了一个清河王吗?况且,清河王若当真夺了兵权,属越俎代庖,皇上师出有名。” 玄凌摆手沉思道:“让朕想一想。”我咬了咬唇,最后鼓动了一句:“北方战事,结束得越早越对我大周有益。皇上三思。” 出了仪元殿,我被热烈的阳光刺眯了眼,伸袖挡在额前,亦挡住了我面上的神情。清河王,我是定要他死的。世上从没有不透风的墙,即使我杀昌淑妃、甄嬛选择的时机巧妙——太后重病昏迷,皇后困锁昭明殿,昌淑妃一死,后宫群龙无首,陷入混乱——但也不能保证不会透出一丝风声去。 一个亲王不顾一切的怒火,即使我贵为贤妃,诞育两位皇子,也承受不起。这是这个时代赋予男人的权利,是这个社会赋予皇室的权利,我挑战不起,也不敢挑战。所以,我选择将危险掐灭在萌芽状态。甄嬛也是知道的,所以她临终前恳求我放玄清一马。 可是,我并不会。 而杀一个亲王,最不动声色的法子,便是战场上刀剑无眼。最不会引人深究的法子,是嫁祸与帝王。一旦玄凌答应让他一直防备的兄弟领兵权,而这个兄弟却死在战场之上,大臣们想起先汝南王,就会认为是皇上容不下他的兄弟,借刀杀人。而帝王的阴私,不会有嫌命长的大臣们仔细打探。 现在万事俱备,只差玄凌点头了。 三日后,面对空虚的国库,玄凌最终选择召见了清河王。我接到消息,立刻让召小宁子在佛堂觐见。我递给他一个荷包,蓝色的底料上绣着红彤彤的鸡冠花,里面原本的“时疫”两字,被我换成了“杀,清”,并且附上一小包晶莹雪白的鹤顶红粉末。 六月十八日,清河王受封镇北将军,带三万精兵千万北方,协助楚王镇守雁鸣关。战马上,一身戎装的清河王不见丝毫壮志踌躇之色,倒是显得精神略有些恍惚。我远远的见了一眼,沉声嘱咐小宁子道:“你替本宫转告皇儿,让他平安归来,京中自有本宫为他镇守。”小宁子趴在地上叩了三个响头,道:“这是殿下吩咐奴才代殿下向娘娘问好,殿下说,请娘娘放心,他会回来陪娘娘守岁。” 我弯腰双手扶起小宁子,泪湿眼眶,道:“好,本宫等他回来过年。” 六月到十月,赫赫前后发动十三次大规模攻城战,其余小战不计其数。十月,秋高气爽,天干物燥,赫赫盘踞的草原之上,燃起五次大火,烧死牛羊上万。大火过处,寸草成灰,不留丝毫绿叶。 牛羊食草为生,赫赫百姓食肉为生。赫赫被几把大火烧几乎将草原烧尽,牛羊无草可食,十一月开始,陆续有牛羊饥饿而死。眼看寒冬将至,赫赫百姓却无过冬之粮,无御寒之衣,骁悍的马背上的民族,却在他们可汗的带领下,发起背水一战。 此一战,大周清河王陨落,雁鸣关几乎城破,十八万将士死伤十余万,其中四万人横尸战场,又陆续有重伤不治的兵士殒命,共计两万。赫赫轻骑八万骑,只余三万。战马的尸体与人的残肢遍覆战场,马与人的血染红了雁鸣关的城墙。大周惨胜。 虽是惨胜,赫赫却无再战之力,等这一年的寒冬过后,又要折损大半。自此赫赫元气大伤,今后几年内必不敢再犯我大周疆土。十二月二十一日,赫赫可汗摩格亲自上京乞合,楚王护送。 我在景春殿焦急踱步,时不时的向外张望。和睦牵着予瀚安静的陪在我身边站着。小钱子连滚带爬的跑进来到:“主子,主子,殿下回来了!”“真的?”我喜出望外,连忙往门外迎去。小钱子喘着粗气道:“不,不是。是才进紫奥城宫门,往,往皇上那里去了。” 我这一刻无比痛恨这繁琐的礼教规矩,为何我的孩儿征战归来,却不能首先来见我这个母亲! 玄凌留了予泽商谈了一整个上午外加半个下午。予泽出来之后,马不停蹄的赶往姬宁宫,又在姬宁宫盘亘了三四个时辰。回到景春殿时,夜幕已经降临。予泽的身影出现在宫门处,我眼中的泪水早已滑落。我颤抖着张开手,唤出许久没有唤过的他的乳名:“宝哥儿……” 予泽三步并作两步踏到我的跟前,噗通一声跪下叩首道:“不孝子回来了!”我不错眼的打量他,从他头顶到四肢,再到脚趾。又从脚趾到双腿,到腰腹,到发丝。心里情绪翻涌,又喜又恨,喜他平安归来,恨他贸然上城,激励士气。 我硬起心肠,拿手大力拍打他的背脊,骂道:“你这熊孩子,能耐了啊,敢上战场了啊!你还记得本宫吗?记得你弟弟妹妹吗?啊?!”予泽不动不避,任我打骂,他抱住我的双腿,小声安抚道:“儿子回来了,回来了。”我越打手中力道越小,终是忍不住抱住他失声痛哭。 战事爆发的这六个月又九日,我日日都在惶恐之中,唯恐他出现什么不测。夜夜噩梦,梦见他一身鲜血。终于,他终于回来了啊。 等到我稳住情绪,与予泽和睦予瀚坐到餐坐上时,予泽已经饿得狠了。我瞧他不用宫女服侍,一双筷子使的几不见影子,半刻钟不到,已狼吞虎咽下三碗饭,鼻中又酸涩起来。予泽见我和和睦予瀚呆呆的盯着他,难得羞红了脸,道:“在军中待惯了,整日和一帮子糙爷们在一起,动手慢了就没得吃了。” 我知他这说的还是挑的好的,那战火连天的,怎能够吃一顿安生饭?不由偏了脸,暗暗拭泪。和睦站起身,夹了一块香酥鸡腿送到予泽碗里,道:“二哥哥吃,在自家里,不用顾那些礼仪,二哥哥怎么舒服怎么来。” 予泽朝和睦咧嘴一笑,道:“和睦真贴心,不枉二哥哥疼你。哥哥得了个好玩意,明日送你。”予瀚也不落人后,过了一开始的陌生后,也颤巍巍的夹起另一只鸡腿往予泽碗里送,却半路掉进了汤里。直气的他啊啊大叫。 我微笑在看他们互动,只觉得这一刻间心里满满的都是溢出来的幸福。 予泽吃晚饭后沐浴时,我闯进他的浴室,却见他情急之下拿着帕子捂住要害部位,连声让我出去。我不为所动,大喇喇的道:“害什么羞?你早十三年前还不是你母妃为你洗的澡?”我靠近他,却见他右肩肩胛骨处一个箭伤,肋上三处刀伤,背上亦有一处。我捂住嘴,眼泪突兀的掉下来,我颤抖的抚上,哭道:“不是说没有上阵么?不是说一直在中军么?” 予泽见瞒不过我,只得诚实招来:“战场上,危急时刻,儿子身为皇子,虽年小力弱,也不得不出来鼓舞士气。虽儿子年幼不能杀敌,却也不能临阵不见人影。这些刀伤,是最后一战时,迫不得已上了战场留下的。母妃放心,军医给儿子使的,都是最好的金疮药,绝无后患。” 我听他说道军医,仿佛才回过神来似的,一叠声的要小钱子去传方海。予泽劝我不住,无奈的任由方海诊脉。一面以说笑的口吻道:“儿子身上不过三两小伤口,武安和璧山才是满身伤痕呢。不过也值,这次回来,这俩小子只怕要高升的,最小也得捞个中郎将当当。” 我恨恨瞪了他一眼,予泽发觉找错了话题,讪讪闭了嘴。及看到周围都是心腹之人,又道:“儿子此次能早日回京,多亏了一个人。母妃定然想不到。”我不理他,他只得自顾说下去:“那人是原先宫中太医,唤作温实初的。” 我讶异,道:“温实初?”予泽见我搭了话,笑道:“母妃果然认识他。他说他因为一些不便言说的事离开京城后,就游荡到了赫赫。赫赫是一个骁悍的民族,本看不惯温太医那样孱弱的中年男子,只是温太医医术实在高超,于医治牛羊疾病方面也颇有建树,大受赫赫欢迎。 这几年温太医游历草原,深入赫赫内部。那几把火,也是因温太医画出详细赫赫地形图,儿子和齐将军才能顺利遣军队潜进去放的。”他说着,忽然叹了一声,道:“可惜父皇不准,否则这等天时地利,我大军出动,或许会一举攻占下赫赫,将我大周的版图拉到草原之上。” 我正色道:“未必,北方严寒尤甚上京,这样的天气,将士们如何作战?且十八万大军,回朝的不过十二万,其中还有不少伤残军士,再也上不了战场。咱们大周虽胜了,却是惨胜。”予泽沉默。 我见他的脸色,莫名的有些心酸,移开话题道:“那位温太医可随你回京了?”予泽回神笑道:“没有。他说他为家国大义引大周兵士入草原,断了赫赫将来几年的生路,对不住赫赫百姓,想留在草原上,用残生为赫赫再尽一份心力。” 我点头,这样的事确实会是温实初那样温和仁善的人会做的。我挥手退下众人,悄声问予泽:“清河王他……”予泽道:“儿子接到母妃的荷包,只是毒杀皇室亲王是大事,尤其是战场之上。所以,儿子只能在战场上捕捉机会,总算不使母妃失望。” 我点了点头,道:“你做的很好。”予泽问道:“母妃为何定要取六皇叔性命?”我沉默良久,慢慢道:“为了保全你五皇弟。”予泽见我不肯多说,只以为清河王一直在暗中支持予涵,被我发觉后,为断予涵助力,才设计杀害清河。 乾元二十六年正月,楚王因镇守雁鸣关有功,封亲王。清河王追封忠勇清河王,清河王侧妃甄玉隐在得到清河王薨逝的消息后殉情自杀,以正妃礼,与尤静娴一起葬在玄清左右。齐济源封镇北伯,从二品振军大将军。齐武安封子爵,从五品游击将军。沈璧山封子爵,从五品游击将军。其余将士,各有不同,暂不细表。 二月十八,赫赫向大周称臣,玄凌嫁淑和帝姬和亲。大周每年给赫赫粮二十万旦,赫赫上贡大周战马五千匹。 二月二十,太后沉珂愈重,已是命在旦夕。 第 91 章 太后的病,起起伏伏熬了十余月,众人早已有了心理准备。玄凌处理朝事之余,每日三餐亲往姬宁宫侍奉汤药。我们这些妃嫔也日日在太后身边侍奉,予泽更是睡在太后床榻下,日夜尽孝。 如此五六日后,太后忽然来了精神,与玄凌说了半日的话,又抚着予泽的头顶摩挲了好一会子,打发我们散了。傍晚,西坠的夕阳的余光将世间万物染成一片鲜艳的红,和着早春的寒意,风穿过宫墙巷道的呜咽声,在人的心头压抑上一片沉重的不详感。 竹锦就是在这样诡异的天气下,紧张而惊慌的到了我的景春殿。我心里莫名的升起一种不妙的感觉,仍是客气的奉上茶水,问道:“姑姑怎么过来了?可是太后或者予泽那边有事?”竹锦笔挺的站着,只有一直微微抖动的袖口显出她的不安:“请娘娘屏退左右。” 我挑高了眉梢,心里的不妙感愈发浓重,竹锦从来是个遵守规矩的近乎刻板的人,怎么会一上来就要求我屏退周围的宫人?心里犹疑着,我相信她对予泽的忠心,挥了挥手,示意众人退下。 等到殿中只剩下我们两人,竹锦哆嗦着唇,脸上是十分艰难的挣扎的神色。我安静的等待,心里不断揣测她的来意。终于,竹锦眼中的光变得黯淡,眼神渐渐的空洞,她道:“奴婢今日侍奉太后,无意中听到太后与竹息姐姐说话,说,说,要赐娘娘一壶鹤顶红!”她说完,身子顿时像被抽了力气一般,委顿在地,面容也仿佛苍老了十岁。 我亦被这个消息震撼住,脚下踉跄几步,第一反应就是怀疑竹锦。但是她的表现,正是内心激烈斗争后,选择背叛太后的痛苦、无措、愧疚与迷惘。且她亲手将予泽从一个奶娃娃带到今日这般英气勃发的小少年,这等大事上,怎敢胡乱言语? “为什么?”我喃喃的自问也是询问竹锦,可是一片静默之中无人能够回答。良久,我内敛了情绪,力持镇定的道:“本宫身为正一品贤妃,育有皇子两位,为皇室开枝散叶有功,打理六宫事物兢兢业业身无过错。太后杀本宫,名不正言不顺。然,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若真到那个时候,纵是皇上有心维护,本宫也是违背不得。” 周源从屏风后走出来,看了一眼瘫软在地的竹锦,不避讳的道:“奴才略有些不同见解。”我挺直着背脊,闻言抬起眼角看着周源。周源弯着脊梁,双手笼在袖中,如平常一般,是一副镇定的模样:“如主子所说,主子入宫十三年来,孝顺太后,侍奉皇上,尊敬皇后,与各宫娘娘小主相处融洽。协理六宫事物以来,兢兢业业,从无不妥。更是膝下抚养两位皇子一位公主,太后着实寻不到娘娘的错处罪名。 既然没有罪名,太后要杀主子,就是事出无由。以太后一贯的手段,必不会光天化日之下下手。太后的大限就在这几日了,奴才大胆猜测,太后极可能会于薨逝当天让心腹手下呈上鹤顶红。到时,即使皇上爱重主子,两位殿下和公主维护主子,太后过身在前,皇上也不好使人追究。” 我脑中飞速运转,道:“你的意思是,只要那天本宫不在景春殿,或者说,只要本宫不遇上那个送毒酒的人,就能保得性命?”周源弯一弯腰,道:“是。” 现出一线生机,我紧绷的弦有些放松,几乎撑不住也要软倒。我定了定神,道:“本宫好歹也是正一品妃,太后要毒杀本宫,所使唤的人必是心腹。周源,你着人紧密盯着竹息,稍有异动立刻来报。”周源躬身领命。 亲手扶起竹锦,我端出感激的面孔,福下身膝盖几乎垂到地上,道:“姑姑今日大恩,本宫没齿不忘,若能侥幸活得性命,日后定有相报。”竹锦颤巍巍的扶我,掩面道:“娘娘言重了,奴婢恨不能立时忘了此事才好。” 我知她忠心了太后大半辈子,得太后维护信任这么多年,却在晚年做出背叛太后之事,心里苦涩难言。当下转移话题道:“姑姑照顾予泽十三年了,如今予泽立了战功,将来开府,还要姑姑多多为他费心。等姑姑年老之后,他定会为姑姑养老送终。” 竹锦听我提起予泽,眉目瞬间盈满慈爱,人也略显得精神了。她福了福身,道:“奴婢出来的久了,也该告辞了。”我点了点头,为了事情的保密性,没有送她出去。 就在竹锦泄密的当天夜里,戌时末,周源来禀竹息托着放着酒壶的托盘往长杨宫的方向来。我一身青衣,肃容起身道:“周源、宝莺、小钱子、喜儿、山丹、卷丹随本宫前去姬宁宫向太后请安。”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我取道上林苑,远远兜了一圈绕开竹息,带着一群心腹悄没声息的到了姬宁宫。彼时,姬宁宫已经落锁,不过守门的内侍见了是我,忙不迭的打开宫门。我阻止了前去通报的小内监,道:“且不必通报了,以免打搅太后休息。本宫过来看看,一会就走。” 因我掌理宫权,又日日过来侍疾,来的惯了,这些守门的内监们也不十分谨慎,放了我进去。来到殿门口,我向周源使了个眼色,周源会意的带着小钱子几人把守宫门。我平了平心跳,推门进去。 太后寝宫内,几支儿臂粗的蜡烛洒下一片昏黄的光线。托了白日太后遣散了侍疾的妃嫔的福,此刻殿内除了两个睡在屏风外的宫女,并无他人。我随意寻了个借口将二人打发出去,执了一柄烛台往太后床榻前行去。 太后正在睡中,呼吸浅的似有似无。我为她掖了掖被角,轻声唤道:“太后?太后?”太后眼皮动了动,慢慢的睁开眼睛,向我往来。几息之后,她仿佛才看清眼前人一般,惊讶道:“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一如既往的恭顺道:“臣妾来为太后侍疾。”太后脸色变了几变,道:“哀家这里用不着你伺候,你回去吧。”我摇了摇头,道:“臣妾不敢,臣妾害怕这会儿竹息姑姑还在臣妾宫里等候臣妾。”太后浑浊的眼里射出冷冽的光芒,如刀锋一般,刺的我肌肤生出微痛的错觉——完全不似将死之人。她虚弱的声音缓缓说来,带着一种时光沉淀后的从容,“你知道了?” 我偏了偏头,避开她的目光,道:“太后指的是鹤顶红?”太后此刻确认我知情无疑,怀疑的眼光不由自主的往几位竹子辈栖息的方向望去,“是谁?”。这是在问我是谁泄密了。我心念一动,也随着她的目光往姬宁宫西方看去,有意误导道:“太后别怪罪她们,毕竟太后自己日薄西山,可她们还活着,活人——”我带着恶意,轻轻的道:“总要为自己打算的。” 太后喘息忽然湍急,任谁知道自己信任了一辈子的忠婢,竟在自己临终之时背叛了自己,都会动气。我假意殷勤的为太后抚着胸口,语调平淡的刺激道:“太后还是勿要动气的好,虽说阎王要人三更死不会留人到五更,但您统共就剩下这几口气了,慢慢喘着总能拖个一刻钟半刻钟的苟活。” 太后到底是在后宫磋磨了一辈子的女人,几息之间,她就勉强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抬手将我为她顺气的手打开,冷笑道:“这便是后宫素有贤孝名声的贤妃?真该叫皇帝来看看你此刻要气死他母亲的面孔!” 我面色不变收回被打开的手,言笑晏晏的道:“臣妾自是孝顺的,只是臣妾还没有活够,太后不要臣妾活,那么臣妾只能让您死了。”我调整了一下坐姿,露出悠哉的神情慢慢的道:“您就剩那么点子力气,也省省别刻意大声说话,若能叫来人早该来了——臣妾既然已经到了这里,自然会有人帮臣妾做好完全的准备。” 此话听在太后耳朵里,却愈发肯定姬宁宫里有人与我里应外合。竹息远在景春殿,而此刻在姬宁宫的竹字辈个个都有嫌疑。太后顿显颓态,知道大势已去。我见太后不再强势,遂问出一直盘亘在心底的疑惑:“臣妾自问谨慎小心,不知何处得罪了太后,竟让太后临终时还牵挂着臣妾?” 太后抬起眼皮冷哼道:“你道哀家病倒在榻上,便以为哀家无有精力关注你那些蝇营狗苟了?确实,可是哀家也不用去关注,哀家只要知道获利最大的那个人是谁就行了!可怜哀家的容儿,还有那自以为聪明的菀妃,全都做了你这黄雀腹里的螳螂!”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心头豁然开朗,问题竟是出在这里!我轻笑一声,道:“果然姜是老的辣,臣妾自以为天衣无缝,却不曾看见这么大一处漏洞。也是,臣妾也不曾料到您竟然能苟延残喘这么久。只是,太后也别说的有多关爱昌荣皇贵妃似的,您不也曾推她做了皇后的替罪羊?这般为昌荣皇贵妃叫屈,您不担心到了地下她与您对掐?” 我顿了顿,质问道:“您杀臣妾,追根究底是因为予泽立下军功,您觉得他威胁到了齐王是不是?是因为臣妾与皇后有不解之仇,您担心臣妾得势之后对皇后不利是不是?”我看着太后平板的默认表情,心底为予泽叹息了一声,面上平淡的继续说着,“您说,若是齐王知道了当年悫妃犯的错,其实是皇后一手策划的,他会不会觉得朱家与他有杀母之仇?” 太后睁大了眼,瞪着我厉声喝道:“你敢!”我起身,抽出袖中的帕子,丢进太后的药碗里,拧着帕子的一角旋转,让帕子湿的更彻透一些。我拧着湿帕子回身道:“臣妾为什么不敢?臣妾还想知道,齐王知道是齐王妃谋害了怡婕妤的孩子后会是什么表情呢。”我一面说着,一面将湿帕子折叠覆在太后口鼻上。 对上太后惊骇欲绝的目光,我双手牢牢握住太后的双手,抿唇微笑道:“太后放心,臣妾怎敢做出毒害太后这样大逆不道的事?这帕上的汁水,不过是您日常服用的药,对您的身体有好处呢。只是这湿帕子,对人的呼吸略略有些影响,却也不是甚要紧的事。”——对平常之人自是不要紧,对呼吸本就艰难的太后来说无异于催命。“臣妾十分害怕,害怕您还能再苟延残喘个十个月呢。” 我一直扣着太后的手腕,直到她出气多进气少眼看着不行了,我才将帕子挪走。仔细收拾妥当,我换上一副焦急的情绪,慌张的唤道:“来人啊,来人啊!太后不好了,快请太医!”姬宁宫随着我的喊声,灯火通明。然而太后还是没有撑到太医过来,已然薨逝。 太后薨逝的消息长了翅膀一样,瞬间传遍后宫。我在众人赶到之前,将帕子交给了周源,并吩咐他处置竹息。贵妃、德妃第一时间赶到,下一个却是玄凌。我不等玄凌发问,率先迎上去哭倒在他身上,道:“臣妾想着,这一段时间太后这里夜间总有一位姐妹守夜,今日太后却遣散了臣妾们,臣妾心里不安,就过来看看。方才太后醒来,臣妾还服侍她喝了一点药。太后说累了想睡,臣妾为她擦拭嘴角后服侍她躺下。谁知,谁知……呜呜,谁知太后就这样一睡不起了呢!” 玄凌早有了心里准备,他面露哀荣,拍了拍我的肩,道:“幸苦容儿了,母后到了年纪……睡梦中去了,也算走的安详。”他环视了一周,道:“竹息姑姑呢?怎不见她人?”正在此时,小文子小跑着进来道:“启禀皇上,竹息姑姑已经殉主了!”玄凌面色沉重,道:“姑姑看着朕长大,想不到今日也离朕去了。” 贵妃见状,上前轻声劝慰道:“太后得此忠仆,路上也不至于孤单。皇上万金之躯,还请保重龙体为要。”我不着痕迹的看了眼小文子,小文子目不斜视的几不可见的点了点头。我松了口气,放下心来,向玄凌道:“皇上,太后的身后事……” 玄凌道:“就交给容儿和贵妃了。”他顿了顿,道:“朕想一个人再陪陪母后,你们退下吧。”我和贵妃德妃互视一眼,道:“是。” 乾元二十六年二月二十八日,太后崩,玄凌上谥号“昭成”为昭成孝肃和睿徽仁裕圣皇后,玄凌辍朝一月为太后守孝。 服丧期间,齐王予漓不知为何与齐王妃起了口角,并动手打了齐王妃。玄凌得知后大怒,将予漓斥责一通。其后,每个月齐王惯例的往凤仪宫请安的身影消失,倒是与汤家的来往愈发频繁。 五月十三日,因昌荣皇贵妃薨逝而拖延的怡婕妤小产一案重审。审案过程中,贵妃发现其间齐王妃有推脱不了的干系,大惊之下,上报玄凌。玄凌感念太后生养之恩,以及与纯元皇后的情义,下旨事情到此结束,为补偿,晋怡婕妤为怡贵嫔。并赐悫贤妃侄女汤静怡为予漓侧妃。 朱茜葳性子骄纵,原来与予漓新婚燕尔还能收敛一二,如今她最大的靠山太后薨逝,皇后圈禁昭明殿,予漓琵琶别抱,愤怒之下,哪里还能维持贤良的假面?日日闹腾不休。汤静怡却是个有手段的,她从不与朱茜葳正面抗衡,而是不断的提拔美貌宫婢为予漓侍妾,将王妃与侧妃的争斗,扩大成王妃与予漓妾室的争斗。由此,朱茜葳嫉妒不贤的恶名远扬,予漓愈发厌恶她了。 予泽却是蛰伏的上瘾了,予漓后院起火,他不仅没有火上浇油,反倒跑去与予漓情真意切的分析朱家与他的重要性,劝说予漓大度,给朱茜葳正妻体面,以免寒了朱家的心。但是正被朱茜葳闹得头疼的予漓哪里听的进去?更是心恨皇后歹毒害他生母,与朱家渐行渐远。 玄凌听闻后,对予漓失望不已,又厌烦天天听身边的人汇报予漓后院的各种争斗,遂与十月初一,下旨令齐王迁至宫外齐王府。至此,予漓失了圣心。予泽得知后,经过一夜的深思熟虑,亦向玄凌请旨,愿迁出宫居王府。玄凌准许。 皇子出宫安居,最是容易安插人手的时候。我手握掌宫大权,如何会放过这个机会?贵妃与我同心,德妃不待见皇后跟着迁怒到予漓。更兼予漓没有女性长辈操持,正妃与侧妃争斗的正热闹,也无心管理家事。安插人的事竟是进行的异常顺利。 忙完了予漓的事,我转过头又来忙碌起予泽。予泽端着茶盏悠闲的看着我和和睦在另一边物件堆里精挑细选药材布匹等等物什,苦笑道:“母妃,儿子不过是搬出宫去,又不是离了这上京城,何必弄得这么麻烦?” 我闻言就是一大通抱怨,道:“你也知道麻烦?为何还要做那兄弟情深的模样,自请出宫去?”予泽听了,更是苦笑连连,道:“素日母妃总是教儿子有爱手足,如今皇兄业已迁出宫,儿子身为弟弟理应紧随其后才是。且外面总是自由些,儿子做事也便宜。” “是是是,你总是有理!”我如何不知道开了府,他就能建立自己的班底?只是他出宫后总不及现在能早晚相见。但是雏鹰总要离开窠巢,儿子总会离开母亲的羽翼,如是想着,我却只觉得心酸难耐。转眼看他在一旁优哉游哉的没有半点离情,心里愈发不爽他,嗔道:“碍手碍脚的站在这里做什么,还不给本宫出去!” 到底和睦了解我,放下手中的活计抱住我的胳膊,撒娇道:“母妃别伤心,还有和睦和予瀚弟弟陪着您呢。再说以后二哥哥出了宫,您依然可以让他早晚来给您请安啊。他若不来,哼哼,看和睦饶不饶的了他!” 我心中温暖,抬手去抚她的头顶,忽然就惊觉她已经比我腰还高了。心里顿时更觉酸涩,再过几年她也要到了出嫁的年纪。眉庄进来时就看见一屋的忙乱不堪,以及站在物件堆里红了眼圈的我。眉庄取笑道:“哟,这是怎么了?谁给我们贤妃气受了?” 我连忙擦了擦眼角,道:“儿大不由娘,一时伤感罢了。”眉庄想起予润,也被我带起伤感,她捋了捋情绪,笑道:“总归他们平安康宁就好。”我点了点头,看着依偎在我身旁的和睦,道:“是,总要让他们平安康宁。” 第九十二章 我这边厢正在为予泽出宫建府而忙碌不堪,那边厢小文子有要事来报。我微讶,小文子虽是我的人,但他内监总领和玄凌心腹的身份太敏感。因此,这么多年,我与他的联系从来都是通过周源暗中进行。这一次的事情到底有多么重要,竟让他深夜秘密过来见我? 我揉了揉眉心,心情微有些凝重。小文子沉重着面孔进来,向我行礼后开门见山的道:“奴才深夜冒然求见,实是有天大的事向娘娘汇报。——今日中午,奴才碰巧撞见侍候皇上茶水的刘录往皇上要用的茶水里下药!” 我的心狠狠一跳,事关皇上龙体,果然是天大的事!我立即问道:“下的什么药?刘录是谁的人?可宣了太医?太医怎么说?要不要紧?”我一连串的话问完,才发觉不对。我盯着小文子慢慢的问道:“你既然撞见了他下药,为何没有立刻抓捕他,反而深夜来见本宫?”他若是抓捕了刘录,这么大的动静,我这个掌理宫务的贤妃应该得到消息才是。 小文子低了低头,道:“与其说是奴才碰巧撞见,不如说是刘录有意让奴才撞见。——刘录是冷宫那位的人。奴才甫一看见,还来不及反应,刘录反倒自己就说了。他给皇上下的,是五石散。” 华妃的人,我着实惊讶了。当年因傅如吟给玄凌服食五石散一事,太后曾亲自动手清理过仪元殿,各宫各路的眼线几乎被拔光殆尽。想不到华妃在冷宫呆了十余年后,玄凌身边仍有她埋的钉子,竟是这么多年都不曾失了忠心。 小文子时间紧迫,不得不出声打断我的沉思,道:“娘娘?”我抬起头,叹道:“皇上曾服食过五石散,已有了警惕心。可惜了这个内监,他大约是华妃最后一颗钉子吧。”小文子却摇了摇头,道:“傅婕妤给皇上服食的剂量大,所以能被察觉。而刘录给皇上下的份量却非常小,”他伸出手掌,尾指蓄了指甲,“大约就有奴才小指甲一指甲的量。” 我看着他约莫五毫米长的指甲,盛起药粉也确实不多。但吃五石散后,需吃寒食,饮热酒并大量运动方能将药力散发出来。若是药力没有发散,那一点点的药量也不会对人体造成什么损害,但若长年累月的积累下来…… 我抿了抿唇,心中犹豫不定。玄凌,玄凌,玄凌。我眼前画面纷飞,那些温情的相处,那些不经意的体贴,那些十多年的朝夕陪伴。他高高在上的赏赐,他拥着我抚摸我怀孕时凸起的肚腹,他在天花之时激烈的不舍,他在深夜时的柔情缱倦。 玄凌,玄凌…… 我眼前的画面定格在天花后续中,他庇护皇后的坚决;定格在赫赫南下时,他拒接予泽回京的决绝。我知他有他的立场,可是,我想起那年春节,予泽小小的身子挺立在我面前掷地有声的道:“终有一天,儿子要大周的文武百官在儿子脚下臣服;终有一天,儿子会站在紫奥城的高墙上接受黎明百姓的欢呼拥戴;终有一天,儿子要这天,这地,这青史,记住儿子的姓名,万事不灭!” 我——也有我的心愿立场。我合上眼,清冷的声音在这空旷且带着凉意的宫殿里震动而渐渐的飘散:“你虽是内监总管,但每日里事情繁冗,怎能处处顾及周到?他是茶水内监,茶水上的事一应他自己处理。” ——这就是默许的意思了。小文子一个激灵,立刻趴跪在地道:“奴才知道了。”我抬手虚扶,道:“竹息姑姑的事,还要多谢你帮忙。否则若被人发觉她死在姬宁宫外面,总会多生是非。”当初竹息在景春殿发现睡在我寝宫大床上的人不是我,就知事有泄密。当即准备返回姬宁宫,却被半路上迎来的周源和小钱子合力逮住往墙上碰死了。搬尸体回姬宁宫的路上,已有宫妃赶来,幸得小文子掩护,才能悄没声息的及时搬回去。 小文子应声道:“都是奴才该做的,当不得主子的谢。”我听他改了称呼,弯了弯唇畔,道:“你本是本宫身边的人,机缘巧合之下去服侍了皇上。待一切事情终结,你便回来吧,接替周源长杨宫总领内监一职。” 小文子面露喜色,叩首道:“奴才谢主子恩典!”我点了点头,挥手道:“你出来这么久了,先回去吧。”“是。”小文子爬起来,倒退着出去了。 我孤身一人坐在空荡的大殿上首,望着外面漆黑的夜色久久不能回神。玄凌…… 枯坐一夜,代价就是浑身僵硬。头昏脑涨之余,我仍然记得唤周源过来:“予漓虽与朱家起了嫌隙,疏远了很多。但只要朱家一天是予漓外家,是他岳父,朱家在朝堂之上,就只会支持他。 这次予漓迁府,本宫安插了不少人手进去。你吩咐下去,两年之内,本宫要朱茜葳的命!”一旦朱茜葳殒命,朱家没了继续出皇后的可能,他们与予漓的联系立刻断了大半。太后薨逝,皇后幽禁,朱家若是清醒,就该立刻抽身离开争储的这趟浑水。若不清醒,就会将朱茜葳的死迁怒到予漓身上,或许会与予漓反目成仇。 无论哪一种情况,都会损伤予漓的根基。 周源躬身道:“是。”重要的事情办完,我紧绷的精神瞬间松懈。一夜未眠的苦果汹涌来袭,太阳穴一阵阵的闷痛。我委顿在床榻上,嘴里还犹不自知的喃喃:“眉姐姐侍奉太后有功,理该再进一步了。空出来的夫人位,正好让给诗韵。……本宫身边的人只有她们了……” 十二月二十五日,我与贵妃联名上疏,请晋惠宁夫人为淑妃,明妃为明怡夫人。玄凌允。之后,玄凌下旨晋熹贵嫔为熹妃。 时间进入乾元二十七年,后宫几位小皇子中,予瀚成了个小霸王,与予润予泓三人横行后宫,调皮捣蛋无事不做。予沛因身子弱,被欣敏夫人娇养成一副文秀的性子,最爱跟在予瀚予润予泓三人身后打转,成为他们三人的狗头军师。予涵和灵犀却被熹贵嫔紧紧约束在未央宫,生恐被人害了她姐姐最后的血脉。 予沵倒是个好的,读书上进举一反三,进退有礼行事有矩,小小孩童业已传出几分贤名来。贵妃曾暗示过我,要不要打压一下。我置之一笑,予泽在宫外最爱往军营里跑,一副不理朝政的将军皇子样子。予瀚又是个霸王的性子,倒衬出予沵难得了。只是,他年纪委实小了点,八岁,那些贤名来得未免早了点。 贵妃见我无意,也随着我听之任之。 这一年,玄凌的后宫愈发壮大了,夜里甚少独眠。我想起五石散的壮阳效用,一面劝他节制,一面又放任那些宫妃提拔自己身边的宫女固宠的行为。——到了我这个高度,恩宠已是可有可无的东西了①。 二十七年年末,发生了一件大事。齐王妃朱茜葳中毒身亡,而种种证据指向齐王侧妃汤静怡。在朱家的威逼下,汤静怡自缢。汤家与朱家结仇。予漓也因心爱的侧妃亡命,而与朱家的嫌隙愈深。朱家犹自不觉,在提议选一朱家女嫁予漓为继室遭拒后,与予漓的关系降入冰点。 我听到消息,派小钱子带着祭礼替我去了一趟齐王府,就不再关注予漓。汤家是予漓血缘上的外家,朱家是予漓礼法上的外家,现下两家结下深仇,而朱家与予漓嫌隙渐深却未能及时弥补,在予漓本身偏心汤家的情况下,汤家自会竭力阻拦予漓一切与朱家和好如初的打算。 没了朱家的支持,本身才干平庸的予漓,除了一个嫡长子身份,如何能让玄凌将江山托付?而,历史上,有几个皇帝是嫡子出身?玄凌自己就不是。 外无外患内无隐忧,时间就过的特别快。乾元二十八年,云南省大旱。因朝廷才刚平定西南没有几年,民心不稳,玄凌格外重视此事,欲派大臣前往赈灾。但是西南夷族犹有负隅顽抗者,加之山遥路远,林间毒瘴重重,整个朝廷竟无一人肯应声。 眼看朝会陷入冷场,予泽出列道:“儿臣愿往。”玄凌大悦,当即应准,并下旨五日内出发。 我得到消息,免不了一阵担忧。予泽大约也知道,下朝后直奔景春殿与我说起此事:“母妃放心,大舅舅正在云南,儿子去了,也不算摸吓。且原先儿子因身有军功②,回京之后不好四处结交大臣,只能在军营里摔打③。这次差事若是办好了,正是儿子进入朝政的最佳踏脚板。” 我听他这么说,知道他主意已定,无可更改。仍然劝道:“你这几年虽见了些人和事,但是军事与政治是两回事。此次赈灾非同小可,你年岁小,又没有经验,那地方上的官员狡猾奸诈如狐,你如何能办得好?” 予泽弯起嘴角,道:“儿子是年小阅历不足,但儿子身边的人岂是吃白饭的?大舅舅荐给儿子的那两个却是有些能耐的。大舅舅在西南三年,教化百姓千百,儿子去了,他少不得也得帮衬些许。”他停了停,道:“正是要与母妃商议,小舅舅袭了承恩伯,却断了科举之路。儿子想此次也带上他,算作历练,将来入了朝堂也有好处。” 予泽素来有些大男子主意,也不爱和我说些朝政的事。我听他如此说,就知他已拿定了主意,不过是与我知会一声罢了。我无奈,只得道:“那么,你将方海也带上吧。他的医术很是不错。”予泽站起身听了,道:“是。” 五月二十六,予泽及工部侍郎杜衡离京前往云南,齐武安和沈璧山带军护送。随同一起去的,还有年仅十五岁的安璜,却真是一队娃娃军了。 七月,朝臣再次请立太子。只是这次却没有人点名道姓的要求请立予漓,盖因朱家与予漓不睦已是上京众所周知之事。当是时,知礼有贤名的予沵进入大家视野。亦有人属意予泽,但却在少数。 玄凌今已四十有一,立继承人的事容不得他再推拖。玄凌沉默两三日后,召予沵御书房问话,随后渐渐表现出对予沵与其他皇子不同的喜爱来。还欲晋顺妃位份,只是四妃二夫人之位已满,此事不了了之。 群臣见玄凌表现出态度,不再逼迫。立储一事渐渐消散。 贵妃和眉庄与我说起此事,都为予泽表示担心。我镇定微笑,予泽渐已成势,予沵仍是黄口小儿。一旦玄凌提早驾崩,那皇位究竟是谁登上去还两说。但是盟友还是需要安抚的,我道:“皇上还在壮年,”我意有所指的向赤芍点了点头,她的贴身宫婢上个月查出怀有一个半月的身孕,“这两年后宫里接连出生了两位帝姬,还有三位孕妇,可见皇上身体康健。他择一年纪幼小的皇子,也是能慢慢精心教养的缘故。但是——”我刻意停顿了一下,假作别有用心的道:“皇子长于后宫之中,这到及冠还有十二个年头,谁也不能保证他最终长成什么样子。——皇上到底没有明文下旨立予沵为皇太子呢。” 我一直等待着五石散慢慢破坏玄凌的身体,却不料,熹妃做出了一件大事。 七月十八,太平行宫避暑,玄凌招熹妃侍寝之时突然剧烈喘息着险些晕厥,太医院太医云集熹嫔行宫居所宜芙馆。当我与贵妃德妃得到消息急匆匆赶来时,熹妃一身凛然之气站在玄凌跟前,玄凌却气息凌乱而怒气滔天的半躺在床上,床边一滩散发着刺鼻难闻的呕吐物,以及呕吐物边上一群趴伏在地上的太医。 我和贵妃对视一眼,看见彼此眼中的紧张。此时,熹妃开口道:“既已事发,我别无话说。要杀要剐随你。”玄凌额上青筋突突跳动,他强忍了又忍,道:“朕自问对你不薄,不但给你恩宠地位,连一颗心都掏给了你。你就是这样对朕?恨不得要杀了朕?” 熹妃冷笑一声,道:“恩宠?地位?这难道是臣妾想要的吗?心?你给的究竟是我,还是纯元皇后?!”玄凌脸色暮然一沉,低声而平静的十分危险的道:“你知道了?”熹妃情绪激动起来,她的身体微微颤抖,低垂着头:“我的姐姐,菀妃,皇上您还记得她吗?呵!想来您是不记得了。她十六岁入宫,为了您斗倒慕容家,却遭您厌弃打发出宫清修。诞下双生子却被您怀疑贞洁。一心一意爱慕着您,却轻易被您赐下鸩酒白绫。”她霍然抬起头,疾步上前几步逼近玄凌迫问道:“您却拿她当做纯元皇后的影子,让她一生都活在纯元皇后的阴影之下!” “您爱我?”她轻轻问着,拔下发上纯金打造的喜鹊登枝簪,将簪子尖锐的柄部对准自己娇艳白皙的脸颊,“还是爱这张脸?”她手中突然用力,鲜艳的红从她脸上淌下,赫然划开一条皮肉翻开的深深的伤痕! 熹妃仿佛没有痛觉一样,她将皮开肉绽的脸递到玄凌眼前,语调与表情是那么的愉悦而含情脉脉:“皇上您看呀,这是纯元皇后的脸呢。”她在另一半的脸上也划下一条从眼角到下颔的伤痕,鲜血飞溅到玄凌的脸上,畅快且恶意的笑着:“皇上,臣妾像不像纯元?” 玄凌被她疯狂的行径惊愕住,连声道:“来人!熹妃疯了,给朕拖下去!”几个小内监匆匆进来靠近熹妃,却被熹妃一个眼神定住。她回过头,看着玄凌,神情冰冷而仇恨的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皇上为了一张相似纯元皇后的脸,害了我与姐姐,不知道地底下,纯元皇后会因此遭受什么样毁容灭迹的折磨!” “大胆!”玄凌暴怒,呵斥道:“熹妃甄氏诋毁皇后,着褫夺封号位份,降为庶人,赐鸩酒!”熹妃冷笑连连道:“不必了!”她挥袖转身,却是从门前疾步冲来大力碰死在玄凌床前!头骨碎裂中,鲜血和着白色的脑浆缓缓溢出。熹妃昔日娇俏的容颜,如今伤痕遍布。一双美目瞪大死死盯着玄凌,不肯瞑目。 我和贵妃心中一寒齐齐打了个激灵。玄凌亦是惊吓住,连声呼喝道:“你们都是死的不成!还不快将庶人甄氏的尸体拖出去!”几个内监这才醒过神来,慌手慌脚的将熹妃抬起。玄凌重重喘了几口粗气,恶狠狠的补充道:“将甄氏丢入焚化炉,挫骨扬灰!” 我激灵灵一个冷颤,眼观鼻鼻观心不敢抬头去看现在玄凌是个什么表情。我和贵妃德妃没有吭声,章弥却是避不开去,他颤抖着连连叩首道:“皇上息怒,您才中了毒,还请勿要动怒!”玄凌恶狠狠的盯着章弥,许久之后才闭上双眼,挥了挥手。 我和贵妃会意,留下太医带着一群宫人回去审问。熹妃毒杀皇上,兹事体大,那些奴才们也不用我们逼问,个个忙不迭的招供。却原来熹妃偶然间得知樱桃与河虾同食会使人中毒,便刻意的引诱玄凌多吃,以致玄凌中毒。那些呕吐物,便是太医赶来后催吐的。 我和贵妃面面相觑,不料一向宠冠后宫的熹妃竟然毒害皇上。德妃试探着道:“或许熹妃是为了菀妃复仇?”贵妃想了一想,道:“或许是,只是她不该只想着复仇而不顾菀妃留下的一双皇子帝姬。”小钱子闻言上前道:“启禀主子,贵妃娘娘,德妃娘娘,奴才刚才得知,淑妃娘娘已将五皇子和灵犀帝姬接走了。” 我道:“淑妃与菀妃交情匪浅,如今熹妃去了,又是这个缘故,后宫里敢抚养予涵灵犀的妃子几乎没有了。”贵妃道:“既如此,五皇子和帝姬就交予淑妃抚养吧。”德妃念在胧月的份上,亦点头同意。 处置了予涵灵犀的归宿问题,我们三人皆沉默下来。想起那个风华斐然的熹妃就这样红颜薄命,各自暗自叹息。良久,贵妃道:“皇上下令贬熹妃为庶人,称呼上可要注意了。”我和德妃点头,静坐了一刻,各自散了。 此次中毒,大伤了玄凌元气。加之他有几近一年半时间的纵欲,病愈后身体迅速垮了。身体好转之后,玄凌下令处死熹妃亲近宫女内监,其中赫然包括他曾经的心腹李长。然而因淑妃谏言,玄凌竟没有追究抄斩甄家,甄致宁得以幸存,只是以后五代内皆不得为官入仕。且,玄凌多了一个梦魇的毛病,每每深夜中,总会梦见纯元皇后满脸可怖伤疤的景象。 玄凌由此愈发厌恶一个人独处,不顾太医清心寡欲静养的建议,强行留宿妃嫔宫殿,偶尔还会服食春.药助兴。这般折腾,即使每日大量温补药汤进补着,太医的调理药方吃着,玄凌的身体依然不可挽回的衰败着。 衰败的身体愈发扛不住药力的侵蚀,连续两年多日日摄取五石散,后果渐渐显现。玄凌白日里时常精神恍惚,且暴躁易怒,脾气诡谲。十月,仪元殿伺候的宫人被乱棍打死十人,一人重伤。为玄凌调理身体的太医被斩首一人,家人没为官奴。朝廷大臣亦常有被玄凌痛批责骂的。 在玄凌酷苛暴虐之下,虽有太医诊断出玄凌乃是服食五石散造成如此症状,却为了保住身家性命,而缄默不言。十一月二十九,离京半年前去云南赈灾的予泽回京。通过免役税,无偿提供禾苗,挖地下水,蓄水库等手段,百姓总算在秋季收回一些粮食,过冬已不是问题。 予泽办差回京,玄凌大力嘉奖,赏赐之物源源不断的搬入楚王府。予泽更是获取参与早朝议事的资格。 乾元二十九年至三十年,玄凌的身体愈发坏了。在不服食烈性春.药的情况下,他已无力驾驽妃嫔。玄凌自己大约也知道,虽然他一如既往的喜爱予沵,但流连在予泽身上的目光也逐渐增多。予泽依然故我的孝顺玄凌,友爱手足,踏实办差。不讨好,不逢迎,甚至在一些贪腐事情上也会与大臣当庭辩论,下手不留情面。 三十年三月初七,玄凌下旨晋我为皇贵妃,晋欣敏夫人为贤妃,并定于五月举办已经六年没有举办的选秀之事。玄凌的旨意下的突兀,众人敏感的察觉到什么,我和予泽身边的逢迎谄媚之辈愈多。 贵妃满面春风的来向我道喜:“齐王失了圣心,至今仍是郡王爵位。予沵才十一岁不到选妃的年纪。本宫猜测,皇上前脚晋你为皇贵妃,后脚就下旨选秀,只怕是为了予泽挑选几门得力的亲事。” 予泽虽是亲王,但他的外家着实不能助益他。玄凌为他挑选得力亲事的用意显而易见,是要亲手为他缔结势力。且皇贵妃位同副后,在皇后仍然活着的时候封我为皇贵妃,其用心不说而知。 我微笑着打趣:“同喜,同喜。”贵妃想起齐武安与予泽的关系,与我会心一笑。三十年这一场选秀,虽然是我主持,但予泽的亲事却是玄凌亲手挑选,宰相关浩卿嫡长女关梦笙为予泽正妃,户部尚书胡达书嫡次女胡颜,镇国公嫡幺女叶芜菁为予泽侧妃。 关梦笙与予泽大婚定在金秋十月,两位侧妃定在来年开春三月。皇子大婚,一般有一年以上的准备时间,相比之下,予泽的婚事却显得仓促了。想来也是玄凌担心他撑不到那个时候罢。 六月起,玄凌开始修身养性,旬日无事,来我宫中的时间慢慢增加延长。我与玄凌相伴多年,知他并不是突然醒悟出对我有了情感,乃是做出给我恩宠体面的样子与众妃与大臣看。我顺着他的心意,每每做出一副温情的寻常人家的温馨待他。 十月初七,予泽大婚前一夜,玄凌睡梦中被梦魇惊住大声呼喊不止。我连忙摇醒他,唤道:“皇上,皇上?”玄凌惊醒,定睛看了看我。我起身欲唤人进来伺候,玄凌却随手拿睡衣袖擦了擦汗,拉住我道:“不必麻烦了,容儿,咱们说说话。” 我温顺的依了他,躺平在他身旁道:“好,皇上要与臣妾说什么?”玄凌侧身向我,调笑道:“怎么,朕老了,你就不唤朕四郎了?”我想起年轻时候那夜的促狭,微有些赧颜,低低唤了一声“四郎”。玄凌大声的“哎”了一声,竟羞得我微红了脸。 我感叹道:“唤了皇上这么多年的皇上,臣妾已经习惯了。再换了别的称呼,十分不适。”玄凌有片刻的惆怅,他怔了会神,伸手握住我的手,道:“也不知怎的,今夜朕就想再听人唤朕一声四郎。” 我感受到他曾经干燥温暖的手,如今变得冰凉而皮肤松弛,心里也有些怔然。偏首去望玄凌,他满头的黑发在昏黄的烛火下竟闪出点点的银光。他曾遇到过爱的人,也遇到了喜欢过的人,曾与人两情相悦过,也被人倾慕爱恋过,可是如今,那些真心唤过他“四郎”的女子俱都已然被时光湮没。只留下他,在行将就木之前的一个深夜,以调笑的口吻,要身边的人再唤他一声“四郎”。 或许是夜太深,或许是烛光太暗昧,我冷硬的心肠一阵阵的柔软,不由自主的反握住他的手,真诚的唤道:“四郎。”玄凌被这一声“四郎”愉悦到,他追忆起往日时光:“那是许久以前了,朕还记得,你以为朕睡着了,在朕身边絮絮叨叨的说要与朕一起慢慢变老。如今,朕已经老了,”他抬手轻抚我乌压的黑发,叹息道:“你却依然年轻。” 那夜的事,我们彼此知道对方知道,却不曾捅破过。他此时提起,我坦然的握住他的手放在我的眼角,道:“臣妾也老了,四郎摸摸,是不是已经生了鱼尾纹?”玄凌在我脸上摸了摸道:“是,你也老了,予泽已经那么大了,我们都老了。” 我亦生出些情绪,道:“是呀,明日予泽就大婚了,再一年,臣妾就要抱孙孙了,四郎也要做祖父了。”玄凌微笑着摇头道:“朕恐怕等不到那个时候了。”我一惊,正要说话,却被玄凌掩住了嘴,“嘘,听朕说完。国赖长君,予漓资质平庸,分不清轻重缓急,与朱家离心。予沵以下又太年幼。予泽虽年岁也不够大,但他上过战场御过敌,去过地方赈过灾,做事颇有灵性,见事也有见地,亦友爱手足。他在军营里打熬了强健的身子骨,也熬过了天花,这天下交给他朕放心。” “美中不足的,除了予泽年岁不够大,就是你娘家不显。因此,朕不得不让他娶关浩卿的闺女。关浩卿此人,经历两朝,城府深沉,手段百出。朕担心予泽一时驾驭不了他,以致后族挟制皇权。因此朕给他挑了胡达书的女儿。自古文无第一,文人相轻,有胡达书牵制着,关浩卿总要收敛些。文武不同道,朕挑镇国公的女儿,一是帮助予泽拉拢勋贵,二则是在予泽后宫里达到制衡文武的目的。” “朕去了之后,你在宫里,万不可让关氏女与胡氏女交好结盟,必要时候可以舍去其一。至于叶氏女你倒是可以多亲近些,叶家家教不错,都是直率的人不擅弄权生事。只是予泽本是军营里呆过,得了军心。除了镇国公家的闺女,倒不必再纳军权战功之家的女儿,以免扬武抑文——须知,治天下还是要靠文人的。” “予泽到底年纪轻,偶尔会冲劲有余而顾虑不全。朕在位三十年,平定西南,诛汝南王,战赫赫兵事不断,因此国库不盈。予泽素有壮志,但我大周需要的是修生养息而经不起继续作战。你是他母亲,可需要在一旁盯着提点些。” “予泽的兄弟中,除了小九④还小,看不出品性。其余几个里,予沛予泓予润才干可参政议事,予瀚可掌兵权。至于予漓、予沵和予涵,享亲王虚爵便是,不用掌实权。朕对不起贵妃,温仪你替朕就嫁到京里,避免她母女分离。胧月可嫁西南和亲,和睦灵犀可远嫁,诗蕊依着你自己来。” 我静静的听着他的絮叨,眼角湿润,有些温温热热的东西不断淌过我的眼角,湿了我的枕巾。玄凌这些话,分明是交代后事了。 十月初八,予泽大婚。玄凌下旨立予泽为皇太子,一个月后上告太庙。太子大婚后,玄凌令太子监国,自己全心调养身体。十一月,玄凌下旨令晋王予沵迁到宫外晋王府。 乾元三十一年三月,太子迎娶侧妃胡氏叶氏。四月,玄凌下旨封吏部尚书为太子太傅,去吏部尚书之职。户部尚书胡达书封吏部尚书,加封太子少傅。齐济源封太尉,加封太子太保。 四月十七日申时末,荣贵嫔前往仪元殿请见玄凌,同行者有一位白发苍苍的四十许年岁妇人。玄凌接见。酉时初,小文子满头大汗的急切求见我:“主子,您快去仪元殿,慕容氏图谋不轨,直欲逼死皇上!” 我低垂下眼睑慢慢品了一口茶水,作为后宫最高位的掌权者,我自然知道华妃去见了玄凌,也大约知道她去见玄凌所为何事。但我与华妃有约在先,且眼下大势虽已奠定,但予泽到底还没有登上那个位子,纵使我心中纠结犹豫,亦不敢稍有动作,唯恐坏了大事。 小文子见我模样,知我不欲前去阻止。顿时急的直拍大腿道:“奴才的主子喂!皇上这两日正在思量,准备下遗旨让顺妃殉葬!”“什么!”我手一抖,几滴茶水溅出。我顾不得擦拭,直直站起身子。玄凌曾属意予沵,朝廷内外后宫上下皆知。我只以为他让予沵享亲王虚爵,罢了免江尚书的吏部尚书之位,就是保存予沵的全部手段。竟不曾想,他竟然要从根子上断了江家的奢望! 顺妃一死,等于江家断了一条重要臂膀。没有人与他们宫里内外呼应,待得两三年后,予沵虽然成长,但予泽也会坐稳江山,大局已定。若是顺妃活着,宫里有顺妃支撑,宫外有江家使力,即使不能立即翻天,也能迫使予泽在初即位威信不高的时候,让予沵获得实权。一旦他得到实权,便又是一个汝南王! 瞬间想通一切纠葛,我立即举步要往仪元殿而去。小文子周源等人纷纷跟上,然而行到殿门之处,我抬起的那只脚却怎么也放不下去。予泽大婚前夕玄凌与我说的话一直在我脑中回荡:“……胧月可嫁西南和亲,和睦灵犀可远嫁……” 和睦灵犀可远嫁…… 和睦可远嫁…… 我一直以来非常困惑,胡蕴蓉虽然高傲的有些刁蛮,但玄凌待她自初始就与一般妃嫔不同,允许她口口声声的唤他“表哥”,那是由亲戚情分带来的亲近。胡蕴蓉的死,更是死的无辜。为何对于她留下来的唯一一个血脉和睦,玄凌却安排她远嫁?——连温仪都可以因贵妃的缘故嫁到京里,为何和睦不能? 一个猜测渐渐的浮上我的心头,让我不可自抑的微微颤抖。 予漓是嫡子,予泽是庶子,玄凌意欲予泽承位,但相比于予漓,予泽到底显得名不够正。幸好予漓的嫡子身份也不够实在,也幸好朱家与予漓离心离德。但尽管如此,予漓仍然因他嫡子身份不能掌实权。 予沵则因玄凌曾有意栽培,因他外家势大,也不能掌实权。那么外家为罪臣的予涵呢?为何他也不得掌实权?为何与他同母所出的两位姐妹,也必须远嫁?难道仅仅因熹妃临终前下毒谋害了玄凌被玄凌迁怒? 呵!我自嘲的一笑,玄凌为他每一位子女在他身后的前程都精心安排,如何会因为一个女人而真正怪罪自己的儿子?!我搭上喜儿的手,让她扶着我回去。 太后能猜到的事,玄凌执掌大周三十年之久,岂会猜不到? 小文子见我面色不对,不敢问话催促,频频以眼色暗示周源。周源靠近我请示道:“主子,仪元殿……”我摆了摆手,道:“公公,不是本宫不去,是本宫不能去啊。”我让甄嬛杀了胡蕴蓉,渔翁得利,玄凌大约已经知晓了吧?他不说,是因为立予泽为皇太子是迫在眉睫的大事,比去纠结那些争斗阴私更为重要吧?他安排予涵不掌大权,安排胧月和睦灵犀远嫁,是担心他们将来得知自己母亲身死真相,与我成仇,被我谋害吧? 我问小文子:“华妃与皇上说了什么,你竟说她直欲逼死皇上?”小文子迟疑着,小跑上前,附在我耳边道:“慕容氏说五殿下与灵犀帝姬不是皇上的血脉!”果然,以华妃对玄凌的仇恨之心,怎么舍得放弃这个能在他病榻前气死他的把柄? 所以,我不能去啊!谁能保证,华妃不会招出我?谁能保证,玄凌他不知道我与华妃暗中勾连!我咬紧牙根,狠心道:“小文子,你速速回去,如果皇上立储旨意变动,立刻给本宫封锁仪元殿!”小文子惊骇莫名,但见我神色,不敢深问,狠狠叩了一个头,转身奔走。 小钱子几人见气氛紧张,个个低头屏息。唯独周源约莫听到一点,此刻上前跪下道:“请主子做好万全准备。”我通红着眼瞪着周源,呼吸瞬间急促。予涵灵犀的事,涉及玄凌身为一个帝王的尊严体面。若是玄凌知道我早就知晓,却选择视而不见隐而不发,愤怒之下做出换储,杀我性命之事,亦未必没有可能。 周源说的“完全准备”,却是要我先下手为强了。我狠狠的闭上眼,话从齿缝里一个字一个字的逼出:“密切关注仪元殿,若事有变,本宫亲去。”亲去取玄凌性命。周源得到想要的话,带着宝莺走了。 我坐在正殿里,一直在等待。焦虑惶恐中,我竟分辨不清自己究竟在等待什么?是在等待玄凌驾崩的消息,还是在等待我亲去动手的那一刻? 酉时末,紫奥城丧钟响,乾元帝玄凌驾崩。乾元帝终年四十四岁,在位三十一年。生平掰倒摄政王,收复西南失地,铲除逆王汝南王,抵御赫赫南下,功绩斐然。谥曰圣神章武孝皇帝,庙号宪宗。 玄凌临终后,我去见他最后一面。他脸颊枯瘦干黄,是长久受病痛折磨的后果。他瞳孔涣散的双眼瞪大,久久不肯阖上。我看着在他床头边哈哈大笑笑的舒畅快意的华妃,轻声问她:“你如愿了?”说罢,我不再理会她,徒步往宫外走去。身后,隐隐约约传来女人苍老嘶哑的痛哭声。 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恨有多深,爱亦有多深。 我仰起脸,泪水从我眼角滑下。 乾元三十一年四月十八日,予泽登基称帝,号承乾,是年为承乾元年。皇后朱宜修封母后皇太后,皇贵妃安陵容封圣母皇太后,贵妃封为端康贵太妃,淑妃为惠宁淑太妃,贤妃为欣敏贤太妃,德妃为和敬德太妃,明怡夫人为明怡太妃,顺妃为顺安太妃。 同一日,母后皇太后朱氏自缢,因乾元帝曾有口谕,死生不与朱宜修相见,因而朱宜修葬在皇陵玄凌墓穴旁边,未能与他同穴而葬。 ————————全文完——————— 番外 予泽篇 朕登基当日,母后皇太后朱氏自缢。江氏联合朱氏趁机发难,攻讦朕登基名不正言不顺,皇太后因此以性命警醒众朝臣。朕冷眼瞧着江氏与朱氏,仿佛看两个跳梁小丑。那朱氏,目光短浅胸无计谋,若想继续做后族,皇兄威高望众之时,怎的尽拖后腿?如今大势已定,却出来跳脚。 还有那江氏,是觉着顺安太妃在宫里的日子太顺畅了么?还是觉着三皇弟晋王的位子坐的太稳了?朕心中冷哼,但是现在还不到时候,等到时候…… 却不想,竟是母后先招朕问话。母后素来是个聪敏内秀之人,见朕一直隐忍避让,就知朕计划一网打尽。她数着佛珠,半阖着双目,缓缓的道:“你是皇帝了,哀家后宫女流之辈不能插手朝政。只是哀家有一句话,哀家说说,你随意听听。 哀家在这后宫半生,只看见过你父皇隐忍过慕容氏。你如今的作为,竟有七分相似。予沵也就罢了,予漓这么些年对你如何,你心中自知。他对那位子,有念想,也属正常。只你登基这些日子,他苦闷烦郁,却不曾真的有不臣之心。” 朕自然知晓。大皇兄庸碌,也自知他自己无甚大才。见朕登基,不去忧愁自己身家性命,反去烦闷他与皇位失之交臂。朕看在眼里,不觉可笑。如此一想,倒对皇兄的警惕心淡去几分,应诺道:“皇兄一日无不臣之心,朕便容他一日。”母后似乎松了一口气,露出微笑。 朕心中疑惑,母后与大皇兄素无来往,如此保他,竟是像对父皇心怀愧疚似的。联想起那日父皇去的突兀,母后严肃的面孔,朕打散掉好奇心。不管那日发生了什么,终究都是过去的事了。 母后请朕坐下,道:“你登基这些日子,也该立后了。”想起关浩卿,朕沉了沉眸色,笑道:“正要请教母后,关氏自然封皇后,胡氏和叶氏却是封个什么位分好?”母后微笑,道:“你父皇为你选胡氏,乃是为了制衡关氏。便封她为贵妃吧,贵妃为皇后之下最尊贵者,胡氏又心高气傲,难免不服关氏。那叶氏,”母后想了想,“可封为贤妃,哀家当年也是贤妃。” 朕眉梢微挑,叶氏?她的性情倒是不错。遂道:“也好,儿子国事繁忙,不能时时陪伴母后。叶氏爽朗,可侍奉在母后身侧,替朕向母后尽孝一二。”母后颔首应允,如此,便将叶氏从关氏胡氏争斗中摘出。 翌日朝堂之上,朕将手中握着的关于朱氏结党营私受贿索贿等十数项罪名公诸于众,罚没朱氏家产,一应男女众人,瞧在父皇与太皇太后祖母的份上,除主犯杀头,其余全部贬为庶民,责令迁出上京,五代以内,不可出仕为官。 随即,朕下旨,要为父皇守孝三年。三年内不举宴享乐,不亲近女色,不食肉糜。 三年的时间可以发生很多事,比如小九继予瀚之后成了后宫的小霸王,比如朕封的原父皇华妃慕容氏皙华太妃薨,比如朕加冠,比如朕在葛祭酒的帮助下提拔大批基层官员,比如朕在皇叔玄汾、姨夫张靖国的帮助下威望日重,比如朕做了父亲…… 小顺子趁着朕换折子批阅的间隙,禀报道:“皇上,方才太后身边的小文子公公传话,说太后请皇上过去一叙。”朕搁下朱红御笔,起身活动了下筋骨,道:“母后是为了关家?”小顺子低头道:“奴才听说,皇后曾去太后宫里请安,出来时,眼圈红肿。” 这奴才,愈发谨慎狡猾了,做事一板一眼,不妄加判断。朕踢了他一脚,道:“还愣着作甚?还不备驾。”小顺子佯装被踹痛了,龇牙咧嘴的去了。 到了姬宁宫,母后开门见山的道:“皇上准备如何对付关家?”关浩卿这几年愈发得势,朕初登基的那两年,奏折都是先送到他的书案前才再到朕的面前。其余妄自尊大不敬皇权之处,细叙起来,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朕忍他很久了,自是不肯再忍:“朕自登基,不曾诛过族,底下朝臣们都道朕是个不敢见血的。” 母后沉默,数着佛珠。那是她思考时的习惯动作。良久,她轻叹一声,道:“你诛了关氏,皇后也就罢了,你让皓儿如何自处?”皓儿是朕第一个孩子,也是目前唯一一个。当年朕娶了关氏,因关浩卿之故,一直令关氏服用避子汤。却不料关氏胆大至此,悄悄买通麽麽,倒了避子汤,怀了龙嗣,生下皓儿。 朕厌恶关氏心机深沉,也不喜不被朕期望的皓儿,当日关氏生产根本不愿意去见她。却是母后抱了刚刚生下来只有三斤左右的皓儿,并为他取名皓,希望他能如“五六老叟,庞眉皓发”般长寿。 此刻,朕想起当日母后抱来给朕瞧的那一个浑身通红,皮肤皱巴巴,老鼠般大小的婴儿,也陷入沉默。——他到底是朕的嫡子。 母后的声音在朕耳边响起,“皓儿刚出生的时候,还没有你两个巴掌大。哀家一直忧心他站不住。如今三年过去了,他也长的白白壮壮,甚为健康。前几日他还一心一意练了‘父皇’两字想要搏你欢心。”她看了朕一眼,带着些斥责,“你竟狠心,夸也不肯夸一句半句。” 朕想起那两个歪歪扭扭的“父皇”两字,不由皱起眉头,道:“丝毫不见风骨,不过勉强能认出来罢了。”母后瞪眼,嗔怪道:“皓儿才多大呀,三岁的小不点儿。你三岁的时候还不识字呢!” 果真如此,朕讪讪的摸了摸鼻子。母后语重心长道:“皇后与你少年结缡,除了皓儿一事上违了你的意招了你的厌,其余打理六宫事务着实没有大错。她在后宫处处忍让胡氏,也屡屡劝谏关相,以致父女离心。这么些年,她过的不容易。” 朕眼前掠过关氏偶尔悲伤的眼神,较之大婚之时瘦削许多的身躯,不由心底叹息一声。她是朕的发妻元后,为人敦厚宽和,温柔体贴,少年相伴,如何不令朕动心?只是,奈何她是关家女…… “予泽,”母后唤出曾经称呼,那时候朕只是一个普通的皇子,母后也只是一位贤妃,“你从小就立下志向,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并奋勇不断的朝着志向奔走。哀家知道你容不下关相,只是哀家问你,你到底还要不要皓儿,要不要皇后?” 朕心中一沉,正在张口,却被母后拦住:“你不要急着回答,先去看看皓儿,看看皇后再说。如若你不要他们,哀家是你亲母,也只能当哀家没有皓儿这个孙孙!” 朕站起身,道:“是。”出了姬宁宫,望着满天繁星怔怔发愣。小顺子轻手轻脚的过来,将披风为朕披上,道:“皇上,天冷小心寒风。”朕系上披风,顺口问小顺子:“你觉得皇后怎样?”“这,”小顺子面露难色,道:“主子们的事,奴才不敢造次。但皇上问起……奴才曾听奴才师父提过一耳朵,纯元皇太后仙逝后,先帝一生都在寻找纯元皇后的影子。当年的甄氏姐妹就是因为与纯元皇太后容貌相似,方能得宠那么多年。” “哦?”朕起了些兴趣,当年菀妃和熹贵嫔有多得宠,朕也亲眼见过。“你是说皇后可媲美纯元皇太后?”小顺子笑起来,道:“奴才可不是这个意思。纯元皇太后多才多艺,尤以惊鸿舞为最。皇后娘娘却以诗书见长。若真要论起来,”小顺子抬眼觑朕神色,小心翼翼的开口:“纯元皇太后犹如九天仙女,皇后娘娘却是大家主母,无可相比。” 九天仙女吗?仙女可不适合呆在凡尘俗世,所以她才红颜早逝!皇后……朕沉吟着,踹了一脚小顺子,道:“遮遮掩掩的,有什么话不能直接说?”小顺子苦着脸揉了揉被踹到的小腿,道:“奴才的意思是,皇后娘娘虽不似纯元皇太后一般完美,但她到底是皇上您的原配嫡妻。” 原配嫡妻……“走,去看看皇后。” 昭明殿,各路宫人各司其职,安稳平静的一如之前。关氏果然手段不错,在关家风雨飘摇之际依然能约束宫人不受关家颓败的影响。按下欲要通报的宫人,朕带着小顺子往皇后所在而去。 小书房外,皇后温柔慈爱的声音传来:“皓儿,该就寝了。”皓儿奶声奶气的声音道:“母后,孩儿再写一刻钟。”皇后劝阻道:“好孩子,你今夜睡晚了,明早就该起不来了。你明早还要向太后请安,可忘记了?”皓儿道:“孩儿没有忘记,孩儿已经吩咐了小德子明儿早唤儿子起床。” “是呀,”皇后不徐不缓的道,“可是你睡的没有平常时候多,到时候被太后发觉了,岂不是要担心?”皓儿迟疑道:“孩儿不想太后祖母担心。”皇后似乎笑了笑,夸道:“乖,你今日睡的好了,明日早上还能继续练字。你瞧瞧,是不是你早上写的,要比你现在写得好?” 里面传来翻阅纸张的声音,皓儿惊呼道:“真的啊!”又焦急的带着些委屈,道:“这是为什么?”皇后安抚道:“那是因为你现在累了,精神不如早上集中。等明天早上你起来,又能写的好了。” 朕听到此,推门进去。皇后和皓儿听到声响,望过来,惊讶道:“臣妾(儿臣)给皇上(父皇)请安。”朕随意的道:“免礼。”一边往小书桌旁走去。皓儿顿时急的小胖脸微红,企图用他圆滚滚的身子挡住。朕大手一挥,直接将那叠纸拿在手里翻阅,竟满满一页页的都是“父皇”两字。朕心里突兀的重重跳了一下,有些震动。 皓儿红了眼圈,低头不敢看朕,哽咽道:“儿子写的不好,父皇等儿子写的好了再看。”朕想起方才母后说的话,第一次一把抱起眼前这个小胖墩,道:“练了几日?”皓儿被朕的动作吓住,继而惊喜的看了一眼皇后,咧出一口小细牙,努力挺直小胸脯,大声道:“练了五日了!” 朕看他小胖脸上还挂着两滴泪,伸手为他擦去,道:“又哭又笑,竟是个小花猫一般。”皓儿脸上通红,一头扎进朕的怀里不肯再抬头。朕抱着他,心里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觉。想要再多抱一会,想要教他写字,想要教他骑马射箭,想要看他长大成才。 这便是所谓的父子天j□j。 皇后在一旁微笑的看着,直到时辰不早了,才上前道:“皇上,时候不早了。”朕将皓儿交给他的母乳,见他渴望的眨巴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朕,不由自主的就道:“朕今夜歇在昭明殿。”皓儿咧出小细牙,大声道:“孩儿明早给父皇请安!” 朕上前拍了拍他的头,道:“去睡吧。”皓儿歇息后,朕与皇后也安寝了,皇后一如新婚时一般侍奉朕更衣就寝,不多问一个字,不多说一句话,仿佛没有这三年的隔阂,没有朝廷上的厮杀。 第二日上朝前,朕忍不住问道:“皇后,你不为你父亲求情?”皇后柔柔笑开,缓缓道:“他是臣妾父亲,您是臣妾丈夫。臣妾受关家供养,身为关家女儿,臣妾不能为家族出力。臣妾受天下人尊敬,身为皇后不能为皇上分忧。忠孝难两全,到了那一日,臣妾唯有以身相殉,方不负对家父的孝心,不负对皇上的忠心。” 她跪下,道:“臣妾不放心的,唯有皓儿。太后身份尊贵,臣妾去后,不敢妄想太后亲自抚养皓儿。只求皇上让惠宁淑母妃抚养,保皓儿一生平安康宁。臣妾愿自请去皇后之位!” 朕盯着她,这个女人,她不是在使苦肉计,不是在表演,她是真心的。真心以性命去填关家对皇家的冒犯不敬。是真心愿去皇后之位,保皓儿平安。 朕转身,淡淡道:“起驾,上朝。” 早朝过后,朕招关相御书房议事,直接给他两个选择。其一,他告老还乡,其余关氏核心子弟和门生下放地方。什么时候可以入京为官,由朕决定。其二,关氏抄家灭族,未满十五岁男丁流放西南,女人没为官奴。 如今朕权势日重,关相被权力冲昏的头脑也不能不清醒。他颤巍巍的跪趴下,叩首道:“老臣,谢皇上不杀之恩!”这便是选择告老还乡了。也是,谁人不惜命? 接下来几日,朕有些郁郁不乐。任谁被人压在头上欺辱经年,却在有能力之时不能铲除而不感到憋屈?母后大约也知道,常指使了皓儿过来纠缠朕。自那日在昭明殿抱了这个小胖墩,朕体内的父爱似乎觉醒,竟也十分享受他的崇拜亲近。 母后身边离了皓儿,日日约了惠宁淑母妃、端康贵太妃、明怡太妃等老姐妹摸马吊打叶子牌。皇后、贤妃也常常去凑份子,好不热闹。倒是母后偶尔郁郁,竟是觉得皇弟们都大了,老姐妹们要随着儿子出宫享晚福去,日后宫中要寂寞了。 朕得知后哂笑不已。恰好温仪姐姐因为父皇守孝耽搁了佳期,胧月、和睦等妹妹们也到了华年,该要许人了。索性将这些事情都交由母后去操心吧,忙碌起来就没有功夫去想这些有的没的。且忙完了姐姐妹妹们,朕不是还有七个弟弟吗?个个都还是脱缰的野马,没有女人束缚着。 至于老三……朕眯起了眼,且再看几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