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照圣朝》 楔子 惊蛰。 圣都。 元丰殿。 雪很大。没有一丝风。雪花缓缓地垂直落下。 红墙琉璃瓦的巍峨的宫殿,被厚厚的白雪掩映着,肃穆庄严。 两排明黄色的宫灯从南面渐渐拐了进来。 打着宫灯的仪仗很长。 仪仗渐渐走近了。 宫灯上写着“长秋”。 这是未央宫正殿长秋宫的仪仗。 这是皇后的仪仗。 常皇后姿态端庄地坐在銮舆中,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皇后娘娘来了。” “皇后娘娘来了。” 元丰殿里值守的内侍和宫女纷纷嘀咕着。 “皇后娘娘驾到!”还是看管鹿寨的钩盾令(1)春佗反应最快。春佗高声报唱。这是皇后驾到时应有的仪礼,但春佗有意提高声量,倒好像是为了让什么躲在黑暗处一些看不见的人知道似的。 隆武大帝今日后晌在御苑的鹿寨里赏梅花鹿的时候,忽然头昏得天旋地转、站立不住,于是被南宫卫士(2)和内侍悄悄地抬到了御苑西北角的偏殿——元丰殿。隆武大帝吩咐下来:只是小疾,不是什么大事,不得声张,除了宣召一位太医侍奉之外,不得告知任何人知晓。 隆武大帝还专门嘱咐:“尤其不要告诉皇后。大雪天的,不要去烦扰她。”但不知道为何,常皇后终究还是知晓了。 隆武大帝斜躺在大靠上悠悠地对常皇后说:“这些宫人们太不懂事了。我(3)不打紧的。哪个多舌的,又去烦扰告诉了你?这么大的雪,这么冷的天。我就怕你巴巴地往这边来。” 常皇后看来也是着急赶来的,脸上和头上一点妆容珠翠都没有,只是戴了一顶暖帽,披了一件紫色貂绒的厚厚的大氅。 常皇后没有回应皇帝,只是笑了笑,静静地脱下大氅,端端正正行了一个礼,然后慢慢跪到皇帝的大靠旁,笑着说:“怎么不打紧呢?龙体欠安,我听说你都站立不稳了,哪能是不打紧的?多亏了春佗机敏,差人来告知我。我可要好好赏这个春佗,我看他还是很晓事理的。”常皇后笑着开始给隆武大帝按摩头顶。隆武大帝也笑了,脸上的神情很放松。 这是大照圣朝的开国皇帝隆武大帝逄图俐和他的原配皇后常皇后。 十三年前,四十一岁的逄图俐作为大郜圣朝的卫尉卿 ,利用睿宗皇帝英年早逝、3岁的小皇帝周端和20岁的太后无力控制政局之机,毅然发动了雪夜政变,夺取了皇位,建立了新朝,国号大照,年号隆武。从那时起,逄图俐这个名字就再也没有人敢叫了。 逄图俐虽是篡位建国的皇帝,但却也是文治武功样样辉煌、官威民望都极高的一代明主。逄图俐以极其高超的政治智慧和丰富多变的周旋手腕,仅仅用了五年时间,就消弭了困扰大郜圣朝百年之久的一系列政治痼疾,又通过大力革新,成功建立了一整套与大郜圣朝以及此前更早的王朝们不同的政体,运转十分畅通。因此,大照圣朝虽然建国才十三年,但却是政通人和、上下一心,已经呈现出了盛世的景象。无论是在朝廷、官场还是民间,逄图俐一律都被尊称为隆武大帝。这种“大帝”的称谓,此前是从来没有过的。 无论什么人,在不怒自威、不苟言笑的隆武大帝面前都觉得束手束脚,但常皇后在隆武大帝跟前儿却很随意。常皇后是隆武大帝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童年小友,又是出身华贵的象廷郡王府的郡主,身份地位和感情基础都是别人所无法比拟的。在没有大臣和奴婢们的时候,常皇后就更加随意一些。 隆武大帝闭着眼睛,眉头紧锁,脸色显得有些暗红,嘴唇也很白,看上去很不舒服。隆武大帝呷了一小口药汤,慢慢说:“节气都到了惊蛰了,怎的还能下这么大的雪。圣都今年这天儿啊,可也真是怪了。今天的雪可真是大啊。我印象中,圣都很多年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了吧?” 常皇后用一方素净的白手帕轻轻擦了一下皇帝沾着药汤的嘴角,慢慢说:“是啊。我记得,上一次下这么大的雪,还是咱们老五出生的那一天。那场雪可真是大呀,足足下了七天。圣都毕竟处在偏北的地方,就是地气寒啊。哎,说起那场雪,要不是那场雪,咱们的老五也不会……” 常皇后口中的老五,是隆武大帝的第五个儿子,也是常皇后为隆武大帝生的第二个儿子,出生那一天,正赶上圣都突降百年不遇的大雪。这场大雪导致皇宫内外交通断绝,圣都内外消息封禁。逄图俐就是利用这个时机,断然发动了宫廷政变,逼迫小皇帝周端禅让退位。大雪给逄图俐带来了皇位,但也夺走了他刚出生的儿子。 就在逄图俐政变成功、自己忙于迅速清肃异己和控制反对势力的当晚,刚刚出生的第五个儿子不幸染上了风寒。本来风寒并不是什么要命的症候,几副汤药就足以治愈,但由于雪下得太大,圣都里行路实在艰难,又是政变之夜,处处封禁,等太医几经请示和周转赶到的时候,老五已经夭折了。这是常皇后和隆武大帝心里一直的心结。尤其是常皇后,虽然她完完全全地支持逄图俐,无论是逄图俐平日里想尽办法延揽各路势力,还是他在睿宗皇帝驾崩后预谋夺位自立,常皇后都全身心地理解和支持。但无论怎么说,逄图俐毕竟是夺了人家孤儿寡母的江山,而且还是自己旧主的江山,从道义上来说,这总有一个极大的缺憾,是无论如何说不过去的。常皇后虽然嘴上从来不说,但内心深处一直觉得,这是上天对逄图俐和自己的惩罚,心里也总有一个念头:“夺了一个孩子的江山,失去一个孩子的性命。这可能就是天道公平吧?”出于道德愧疚、畏惧天命的心理,常皇后一直小心呵护着被逼退位的小皇帝周端。逄图俐几次想要斩草除根,杀掉周端,都被常皇后以各种理由保护了下来。后来,为了保护好周端,常皇后恳求把周端从宫外接到皇后寝宫长秋宫西侧紧邻着的华祥宫居住,以便亲自照料周端的起居饮食,也防止周端被人所害。逄图俐最初坚决反对,但常皇后最终还是想办法劝服了他,理由也很堂正:“一来,周端毕竟是旧主,安置在宫外,难免过于寒酸,恐落人口实;二来,大郜圣朝的故旧仍旧还有很多,将周端养于宫外,难保那些故旧不希图通过拥立旧主复辟以谋取非分富贵,将周端养于宫内,名为尊崇旧主,实为圈禁幽闭,便于监视控制;三来,陛下自大照圣朝建国之初即崇尚倡行德政,将周端养于宫内,使其安享尊贵,正可以彰显陛下的如天之德。” 这一条一条的理由,一遍一遍的恳求,终于让逄图俐心动了。就这样,周端被封为“祥国公”,接到了华祥宫,在常皇后的照料下,不问世事,平安成长,如今已经十六岁了。但无论皇后如何补偿和愧疚,上天却似乎真的在惩罚隆武大帝,隆武大帝自登基以来再无生育。 “好了。这都是人各有命。说起来,老五总是和我们无缘。”隆武大帝坐了起来,因为起的有些猛了,脸都涨红了。隆武大帝用手擦了擦嘴上残存的药渍,又用舌头舔了舔嘴唇,接着说,“你跟我说过,老五生下来的时候肚脐上有一个红色的鹿形胎记,所以我们就在御苑里建了鹿寨。说来也怪了,我每次看见鹿苑的梅花鹿都觉得真是亲切啊。昨天,图攸为了给我赔不是,专门送来了一只白鹿。这个图攸啊,一味地讨好纵容宗室,公开地和我推行的弃郡国制、行郡守制的国策唱反调。近来,闹的越发不像话了,和几个外郡的郡王天天混在一起,不知道在干些什么勾当。宗室们,特别是那些分封郡王们对新国策抵触的很厉害。图攸作为唯一的亲王,又这么不晓事理,闹的我很心烦。前几日我狠狠训了他几次,他还跟我当场尥蹶子了。好歹,昨日图攸总算是想过来了,在我跟前嚎啕大哭,承认错误,还送来了这只白鹿。这个图攸啊,我真是没法说他。不过啊,他送来的这只白鹿,还着实是一只瑞兽,我也当真是喜欢。今天后晌啊,我一直在鹿寨赏玩这只白鹿,大概是在雪里面待的时间太长了,就有些头昏了,实在是不打紧的,你也不用担心忧虑。……我跟你说啊,那白鹿啊,通体是雪白的,但两对鹿角却是血红色,一双眼睛啊,黑得跟一对宝石似的。明天我让他们送到你的长秋宫里去养着。”隆武大帝所说的图攸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大照立国之后,封为了永诚亲王。 常皇后点了点头,说:“历朝历来尚白尚红,从未听过还有白体红角的梅花鹿。如此说来,那倒真是难得的瑞兽了。养在长秋宫里也好,你就不用老往鹿寨里跑。这里毕竟是偏殿,照料起来总是不周全。” 忽然,隆武大帝额头的青筋暴突起来,满脸涨得更红了,眼睛大大地瞪着,喉咙里发出低沉的痛苦的吼声。常皇后吓坏了,大声唤着太医,但却没有任何人应答。忽然,元丰殿外响起了密集的脚步声,因为下着雪,脚步声不明显,但却很整齐,听上去人应该很多。门被推开了,永诚亲王逄图攸一身戎装地走了进来,身后带着一群武将。隆武大帝一手抓着自己的喉咙,一手指着永诚亲王,费力地说着:“图攸你,图攸你,图攸……”隆武大帝发出了一声狂吼“啊……”,然后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常皇后抱紧了隆武大帝,惊恐地大声唤着太医,可是却没有任何太医进来,连元丰殿里的内侍和宫女也没有人进来。图攸仗着剑,冷冷地站立着,一动不动地看着隆武大帝,眼睛里毫无暖色。 图攸的左侧站着卫尉卿窦吉,窦吉走上前去验看一番,大声说道:“陛下驾崩了……”语气冷极了,丝毫不掩饰里面的兴奋。 图攸后面站着的光禄卿 雒渊概走上前去,面向常皇后说:“皇后娘娘,陛下是如何驾崩的?皇后娘娘可要做个见证啊。” 常皇后是在政局中打拼多年的人,朝局中的蛛丝马迹她无不尽知。今天发生了什么,她比谁都清楚,甚至比隆武大帝本人还要清楚。她早就提醒隆武大帝要提防永诚亲王逄图攸,但隆武大帝却始终不以为然,深信这个亲弟弟绝不会对自己有什么二心,直至最近,隆武大帝从各个渠道都了解到,逄图攸正在频繁地密会皇室亲贵和外地郡王,这才略有警觉,但一直未有任何实质的针对永诚亲王的行动。 常皇后心想,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常皇后心里已经明白过来了,毫无疑问,这是永诚亲王逄图攸杀兄篡位来了。 常皇后的心思极速地转动着:隆武大帝有一个太子和三个皇子,但逄图攸是太尉 ,又是威望素著的开国功勋亲王,既然能够带兵进入宫中御苑的元丰殿里来,那么,太子和皇子们肯定早就在其控制之下了。常皇后心里清楚,到了这个时候了,无论再做什么挣扎都是徒劳的,稍有不慎就会令逄图攸大开杀戒。自己被杀掉倒没有什么要紧的,但如果逄图攸杀掉了自己、然后把隆武大帝之死嫁祸到自己身上,继而污蔑太子和列位皇子,那隆武大帝的血脉将遭遇灭顶之灾。为了保护好隆武大帝的血脉,常皇后明白,现在必须忍耐,过了眼前的难关,再徐徐缓图未来。 常皇后的眼泪流了出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悲戚戚而又毫无犹豫地说:“陛下偶感风寒,不治而暴崩。” “暴崩?!”卫尉卿窦吉明显不满这种说法。 常皇后眼睛都没有抬一下,迅速调整说法:“陛下偶感风寒,久治不愈,今夜驾崩。” 光禄卿雒渊概说道:“好!隆武大帝偶感风寒,久治不愈,今夜驾崩。记档!还要记上,这是皇后娘娘亲眼所见,亲口所说。”这是在吩咐负责起居注的史官把隆武大帝驾崩之事记录在案,而且要写明是皇后所见、所说。光禄卿雒渊概接着说:“皇后娘娘,隆武大帝驾崩前,高喊永诚亲王之名,意思是让永成亲王承继大统。皇后娘娘,隆武大帝可是此意?” 常皇后毫不犹豫地说:“正是!” 光禄卿雒渊概大声说:“记档。此句也要注明为皇后娘娘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亲口所说。” 永诚亲王逄图攸浑身紧绷的肌肉都松弛下来。逄图攸长舒一口气,握在剑柄上的手松下来,慢慢地抚着短须,说道:“皇嫂快起来。皇兄不幸驾崩,还要请皇嫂主持国事,以安天下人心啊。” 常皇后再一次毫不犹豫地说:“我乃深宫妇人,岂敢干预国事。陛下……,先帝既有遗命,还请永诚亲王早日登基。国不可一如无君。”说完,常皇后竟然带头跪拜了下去,高呼万岁。 永诚亲王逄图攸本想再做作退让一番,但光禄卿雒渊概抢先一步跟着常皇后跪了下来,高呼道:“请陛下即刻入承大统,早定天下人心。万岁!” 元丰殿内外人等听得此声,全都跪了下来,山呼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音就像是雷霆一般,震得元丰殿直晃。 永诚亲王逄图攸长叹了口气,又看了一眼死去的隆武大帝和跪着的常皇后,慢慢踱到殿门口,拼命掩饰着兴奋,正色说道:“皇兄驾崩,实乃大照圣朝之大不幸!既然皇兄生前有旨意,那我只能勉力为之吧。” “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照圣朝在暴雪中迎来了第一位皇帝,又在暴雪中送走了第一位皇帝,迎来了第二位皇帝。 光禄卿雒渊概即刻拟旨,宣告天下。 永诚亲王逄图攸遵先帝遗旨继位,年号定为“崇景”。 大照圣朝的崇景时代就此开启了。 注: 1、钩盾令:宦官官职。主管近池苑囿游观之处。 2、南宫卫士:皇帝的禁卫军。 3、我:皇帝在最正式的典礼和诏书中自称朕,平日里都自称我、吾、予等。皇后、太后、诸侯王也都自称我。 第一章 迦南 迦南郡是大照圣朝最南边的郡。 迦南郡守的郡府设在泰罗多。 虽然刚刚过了惊蛰,但泰罗多天气已经很热了,铺天盖地的都是各式各样争奇斗艳的花卉。 每年的这个时候,迦南郡守融铸都要带着自己的儿子去泰罗多的林子里捕猎。这是他八年前到迦南郡任郡守之后养成的新喜好。泰罗多林木茂盛,最不缺的就是奇花异草和珍禽异兽,当然也不缺好的猎手。在泰罗多,几乎家家都有猎手。在春暖花开的好时节,挑选几个泰罗多最好的猎手,带着他们和自己的儿子们一同进林子里捕猎,这是融铸最喜欢做的事。 今天,融铸的心情格外好。他带着自己的三个儿子在泰罗多林子兜兜转转了一整天,出猎的收获颇丰,捕猎了好几车的各色猎物。融铸的大儿子融崖今年十六岁,生的十分伟岸雄壮,性格豪迈豁达,已经颇有男子汉的气概了。二儿子融雍十二岁,容貌俊秀,气量雅达,喜爱读书,终日手不释卷,就连到林子里打猎也是随身带了一箱子书,对那些难得一见的珍稀草木和飞禽走兽一概没有兴趣,只是专注地读着自己的书。小儿子融答奴还不满六岁,长得虎头虎脑,古灵精怪,灵秀异常,当然也最受融铸夫妇的宠爱,整个打猎的队伍里就是他最活跃,前前后后地跑,看到什么都要问一问,一整天都不知道疲惫。 “答奴,不要乱跑,别忘了给你阿姊摘花回去。”融铸大笑着对融答奴喊着。融答奴的阿姊,是融铸唯一的女儿,叫融湫,今年十四岁了。融湫最爱那些花花草草,一年四季收集各色花卉。每逢惊蛰之后的这个打猎季,融湫总是让融铸在进林子里打猎的时候顺便给她采摘那些难得一见的珍卉。 “我知道了,阿翁。”融答奴边跑边说。 其实,在林子里采摘珍卉这样的事,并不需要融答奴自己去做,一来他只喜欢那些活动的猎物,对这些花草毫无兴趣,二来他也不认得什么是珍卉,什么是普通花草,随手应付着摘了些花草,大多都是泰罗多里常见的草木,实在算不上什么珍卉。融崖早在出发进林子之前,就已经安排几个专门的猎户和兵曹来做这事:“今年的雨水好,林子里的花草生发的也多,你们多采些,给楸来看”。那几个猎户和兵曹已采摘了一大车,五颜六色,码放地齐齐整整,有几株绿蕊丹槿,是极其珍稀的奇珍,他们整株采挖出来,用湿土包住根,打算拿回去,让融湫在郡守府里移栽培育。给融湫的东西还不止是这些,融崖还在一丛茂盛的凤尾竹下面不小心捉到了一只小孔雀,融崖原本想扔掉它,但融答奴却喊着说要送给阿姊。融崖当然就爽朗地答应了。那只小孔雀也放到了堆放花草的大车上,蜷缩在绿蕊丹槿的旁边,瑟瑟发抖。 天色渐渐地晚了,夕阳已经开始下坠。融铸带领着融崖、融雍、融答奴和一干人等骑着马在森林里往郡府赶。 尿急的融答奴大声说了一句:“我要尿尿去。你们可谁也不许跟着我过来”。融答奴自己一下子跳下那匹小小的迦南驹,一溜烟跑到灌木丛里面去了。 “答奴尿尿都知道避着人了。这个小子。”融崖说。他的语气诙谐,但心里却还是有些不放心融答奴,眼睛一直盯着灌木丛。 忽然,融答奴大叫了一声“啊呀”! 融铸和融崖飞身下马,一个箭步冲进了灌木丛。融崖顺手从随从手里拿过来一把强弩。 等融铸和融崖冲进灌木丛,只见融答奴正惊恐地跌坐在地上,对面青色的大岩石上站着一只大花豹。花豹可能是被突然出现的融答奴给激怒了,正怒目圆睁地看着融答奴,等看到融铸和融崖带着这么些人也进来了,更是气恼,仰天长啸一声,一个纵身腾空而起,向融答奴飞扑过来。融答奴吓得捂住了眼睛,连声音都叫不出来了。 融答奴听得“扑通”一声,过了一会,那花豹竟然还没有压到自己身上来。融答奴慢慢睁开眼睛,发现那花豹已经趴到了他前面几尺的地方,猛地抽搐了几下,一动不动了。原来大花豹已经被融崖用强弩射死了。一支粗壮的弩箭射穿了花豹的喉咙,花豹立时毙命。 融崖仔细看了看花豹,说道:“父亲,这只花豹长得倒是漂亮呢。通体像天上的云一样洁白,花斑却是金色的。迦南的林子里,奇怪的东西还真是不少啊。”融崖大大咧咧地走到融答奴身边,一手把融答奴抱起来,扛到了肩上,然后边指挥随行兵曹收拾花豹,边打趣道: “答奴啊,你看你,还自己逞能要一个人单独去尿尿呢。不就是一只花豹么,你怎么把裤子都吓尿了。” “我才没有尿裤子。”融答奴在融崖的怀里挣扎着大叫起来,手脚并用地踢打融崖。融铸、融崖和随行的兵曹都哈哈大笑起来。忽然,融答奴的眼睛骨碌骨碌地转了几下,说:“嘘嘘嘘,别说话,别说话。你们听,什么声音。大哥,你快放我下来……”说完,从融崖的肩上蹦了下来。 岩石的后面果然发出一阵嘤嘤嘤嘤地叫声,像是一个婴儿。 一个兵曹顺着声音找过去,揪出来一只小花豹,小花豹和那只被射死的花豹一样,同样也是白底金斑。 “哦。这肯定是那个畜生刚刚产下的小崽子。嗬。这个小孽畜。”那个兵曹笑了几声,举起来就要摔死小花豹。 融答奴大喊道:“不要摔,不要摔,你不要摔死它。这还只是一只小花豹吗?它又没有咬我,你摔死它作甚么?!怪可怜的,快放了它吧。” 融崖笑着说:“是呀,这不是吓的答奴尿裤子的那一只,放了它吧。”兵曹们都哈哈地笑了。 融铸看了一眼小花豹,说:“答奴,阿翁知道你的善意。可是,这只花豹的母亲已经被射死了。你放了它,它也是活不了的。不如现在就摔死它,它还能少一些痛苦。” “那我留着,我用羚羊奶来喂它。”融答奴脱口而出。 融崖摸了一下融答奴的脑袋,亲了一下答奴,说道:“答奴,你可真够大胆的。还从来没有见过养花豹的,迦南的花豹可是最凶猛的野兽啊。等它长大了,可不光是要吓得你尿裤子,它可是要吃人的呀!” “我说过了,我没有尿裤子。再说了,这有什么的呢,不就是一只小花豹,它的牙还没有长出来呢。大哥,你可真是胆小啊,亏你还跟着阿翁打仗呢。哼!……阿翁,我求求你了。等我把它养的稍微大一点,就把它放回林子里来。阿翁啊,阿姊都有那么多花草了,还有了一只小孔雀,我还什么都没有呢!我想要这只小豹子,我想要这只小豹子。”融答奴抱着融铸的腿,晃悠着说。 融铸平时最宠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儿子,听融答奴如此坚持,实在不忍心拒绝他,于是伸手把融答奴抱到怀里,笑着说道:“答奴,难得你的这一片善心。你来养它呢,倒也不是不可以。不过,花豹可不是那么容易养活的。阿翁可以同意你来养它,但你要首先答应阿翁三件事。否则,阿翁是不会同意的,我们就放它在林子里算了。” “好的,好的,好的。我都答应阿翁。” “答奴,你可不要说大话呀。你已经是大孩子了,不能随便说话哟。你先听阿翁说。第一呢,你不能让它到处跑,免得它伤了人,虽然它还小,但毕竟是花豹,伤了人可不是闹着玩的。第二呢,你不会喂养猎物,所以得向老猎户们时时请教,不许把它养死了;第三呢,你养它个一两年,等它能自己捕食了,就立刻放它回林子里来。就这三点。你想想清楚,你能做到吗?” “我能我能我能。”融答奴撅着小嘴大声地说。还不等父亲反应,融答奴就一下跳了下来,跑过去抱起了那只小花豹。融答奴用头顶着花豹的小脑袋磨了一会,然后对着小花豹又是亲又是贴脸,爱不释手。小花豹软软的,像一只温顺的小猫,两眼呆呆地看着融答奴。 融答奴心里欢喜极了,眼睛看着那只小花豹的眼睛说:“喔噢,你可真漂亮、真是小啊,跟一只小猫似的。你不用害怕,等我把你喂大了,你就长大了,就变成大猫了。嗯呀!你就叫大猫吧。我的大猫,你可要乖乖听我的话呀。”说完,把小花豹紧紧搂在了怀里。 融雍看到了这只小花豹,喜欢得不得了,缠着父亲和大哥再给他找一只,融铸哈哈大笑道:“雍儿,小花豹是没有了。这样吧,我让将作(1)用我们射杀的花豹的骨头,给你做一只骨笔和一只骨笛吧?” 融雍喜出望外地说:“太好了,阿翁。”说完又去看他的书去了。读书写字和吹笛是融雍最喜欢做的事。阿翁说送给他骨笔和骨笛,这比送给他一只小花豹,更要让他感到高兴。 等回到郡府,融答奴已经迫不及待了,抱着自己的小花豹,招呼着随行兵曹带着给融湫采摘的一大车珍卉和那只小孔雀,急急忙忙往姐姐融湫住的院子里跑。 “阿姊,阿姊,你看,我给你摘了这么多好看的草。你看,还有一只小孔雀呢。大哥捉了他,本来要扔掉的,是我给阿姊求下来的。阿姊你看,你都还喜欢吗?”融答奴一边抚摸着自己的小花豹,一边指着那一车的珍卉和那只小孔雀说。 融湫看着满车的花草,开心的笑了。她尤其喜欢那只漂亮的小孔雀,小孔雀还没有完全长开,但已经非常漂亮了,一身五彩斑斓的雀翎闪闪发光,一双美丽的眼睛如两泓秋水。融湫抚摸着小孔雀说:“这些花儿也好,这只雀儿也好。真没想到,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雀儿。要不是答奴,大哥就要把这么漂亮的雀儿扔掉了。阿姊要谢谢答奴。”融湫又指着答奴怀里的小花豹说:“从哪里弄来的猫?谁家送来的?以前还从没见过这种样子的猫呢?个儿还挺大的呢。” “哈哈。阿姊,这可不是猫。这可是一只小花豹呢。它的阿母差点吃了我,被大哥一箭给射死了。本来一个兵曹差点要把它给摔死,可是我实在太喜欢它了,就把它求了下来。我答应阿翁,把它养大一点就把它放回林子里去,免得伤了人。阿姊,你来帮帮我吧,我们一起养它们吧,养你的小孔雀和我的小花豹,好不好,好不好?” “答奴,你一下子救了两只漂亮的小动物呢。答奴可真是善良的孩子。阿姊替这只小花豹也谢谢答奴。我们的小答奴这么善良,又这么勇敢,阿姊一定会和小答奴一起把小花豹给养活的呀。”融湫用手摸着答奴的脑袋,微笑着说。 融答奴把头靠在融湫的肩膀上,乐呵呵地说:“我就知道阿姊最疼答奴了。不过呢,阿姊,咱们可不能再叫它小花豹了。要是别人听见了它叫小花豹,会怕的。阿姊,你觉得它像猫,我也觉得它像猫呢。我早给它起好名字了,我就叫它大猫!我们就叫它大猫,好不好,阿姊?” “大猫?嗯,这个名字倒是贴切呢。别人听了也不觉得那么害怕。不过,答奴,你还是要多小心啊,不要让它咬着你,更不要带着它到处乱跑,千万别伤了别人。等大猫稍微长大一点,咱们就把它送回林子里去,好吗,答奴?” “答奴知道的,阿姊。阿翁也是这么跟答奴说的。” 新鲜的猎物做成了一桌子美味,融铸带着一家人有说有笑地吃完了饭,坐在一起听融答奴兴高采烈地讲打猎的趣事。 郡府家吏融二走了进来。融二行了个礼,恭敬地说:“老爷、夫人,大公子射杀的花豹已经解完了。老爷吩咐做的骨笔和骨笛,也都已经做好了,请老爷和夫人过目,看看做的这个样子行不行。”跟着融二进来的下人托上来一个盘子,一边放着骨笔,一边放着骨笛。 融铸在悠哉地吃茶,点了点头,没有理会。融铸夫人走上前来,拿起笔和笛子,看了一下,惊讶地说:“这可真是奇了。你们猎的这只花豹,骨头竟然是蓝色透明的,就跟蓝碧玺一样?这可和你们以前猎的花豹的骨头不一样呢。” 融崖说:“阿母,这是一只白底金斑的花豹,长得真是漂亮极了。没想到它的骨头也这么漂亮。迦南这个地方,奇怪的东西可真是多啊。”融崖是八岁跟随父母从圣都搬来迦南的,迦南与圣都是完全不同的气候,植被生灵也都差别很大,从搬来的时候那天开始,“迦南这个地方,奇怪的东西可真是多啊”,就成了融崖的口头禅。 融二接过话来说:“夫人,这只花豹的其他骨头也都是蓝色透明的。将作们先按老爷的吩咐做了这两个物件过来,请老爷过目。其他的骨头,匠人们正在分解清洗,等清洗干净了请夫人一并过目。小人斗胆说一句,依小人的见识,如此漂亮的物什儿,好像夫人的珠宝里也没有这么耀眼闪亮的呢,不如给夫人和小姐打磨几件珠翠,戴着玩儿吧?” 融夫人不置可否,放下骨笔和骨笛,说:“这确实是非常漂亮的东西。不过打磨珠翠么,还是再说吧。等你们把东西都收拾停当了,我再去看看。” 融雍早就等不及了,拿起骨笔和骨笛,转身跑了出去。 春天的迦南,已经很热了,吃撑了的融答奴依偎在父亲的怀里,被父亲轻轻揉着肚子,有点昏昏欲睡了。 这个时候,融雍又从外边走了出来,手里拿着骨笛,不太高兴地说道:“这只骨笛根本不响,你们是不是做错了。样子也怪怪的,我不要了。我还是喜欢我的竹笛。不过呢,那只骨笔,我倒是喜欢的紧。喏,融二。”说着把骨笛递给了融二。 融二仔细查看了下骨笛,没有发现什么不妥,不过还是赶紧说:“二公子莫生气。大概是将作们没有做好。时间确实也是太紧了些。明日我让将作们再修一修,保证修好这只骨笛就是了。” 融铸夫人拿过骨笛,检查了一下,说道:“不就是一只笛子吗,怎么会做不好?我看也没有什么不对啊,怎么会不响呢?这么漂亮的笛子,雍儿你都不要啊?我来试试。”说完拿起笛子,试吹起来。 竟然没有吹响! 融铸夫人仔细查看了骨笛,说道:“将作们做的,确实是没有不妥啊。怎么会不响?” 融答奴看大家都吹不响骨笛,觉得很奇怪,一下子来了精神,赶忙从融铸的怀里骨碌下来,拿起骨笛说:“我来试试,我来试试。”大家都笑笑,没有理他。 融答奴把骨笛放到嘴边,随意吹了一下。骨笛竟然发出了清灵悦耳的声音。大家都颇为惊讶,转过头来都看着融答奴。 融答奴兴奋极了:“我吹响了,我吹响了。你们看,你们看。” 融铸夫人和融雍又走过来,试着吹了几次,却依然还是怎么也吹不响。 融夫人笑了,拿着骨笛,说:“就像崖儿说的,迦南这个地方,奇怪的事情真的是多呀。看来,这只骨笛和咱们的小答奴才是有缘分的。雍儿,你就把骨笛让给答奴吧。” 融雍心里很别扭,但还是同意了,嘴上说:“我本来也不想要。答奴拿走就是了。” 融答奴把笛子插在腰带上,说:“这只骨笛也是我的了。谢谢阿母,谢谢二哥。我去喂大猫去喽。”蹦蹦跳跳地跑掉了。 注: 1、将作:工匠。 第二章 大猫 不过,融答奴的好心情很快就没有了。麻烦事来了。 大猫无论如何也不肯吃融答奴喂给它的羚羊奶。不光不吃,而且连看也不看融答奴一眼,闭着眼睛只管趴在那里,一动不动。融答奴急坏了,自己吆喝着找来好几个老猎户试了无数次,却总也还是不行。融答奴开始嫌弃仆人们送来的羚羊奶不新鲜了。仆人们换了新挤出来的羚羊奶,可大猫还是不吃。过了一会,又换了新挤出来的水牛奶,大猫也依然嘴都不张,躺在那里丝毫不动。 老猎户们都说:“答奴公子,从来没有人养得活花豹的。这是林子里最凶猛的野兽,不服人管教的。我们以前也活捉回来过花豹,可是,没有一个不是不吃东西最后饿死的。” 融答奴快要急哭了,找了融二来想办法。融二说:“大概老爷的担心是对的,这只小花豹是养不活了。三公子还是把它放了吧。” 融答奴极其地不情愿,但是他更不愿意活活看见大猫饿死,心里已经软下来了,打算同意融二的说法。等融二退下了,仆人们也都散去,各自做事去了。 融答奴还是有些不甘心,蹲坐在大猫身边,一边哄着大猫,一边自己又试了好几次,最后融答奴都和大猫躺在一起了,大猫却还是理都不理他。融答奴决定陪着大猫躺一会,明日就把它送走。 融答奴心里安慰着自己:“可能到了林子里,大猫自己就会找东西吃的吧。”融答奴侧躺在大猫身边,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熟睡的大猫。 融答奴躺的有些累了,翻了一下身,结果被腰间插着的那只骨笛硌了一下。融答奴抽出骨笛,晃了一晃,跟大猫说:“我的大猫,这是你阿母的骨头做的笛子,你看它多么漂亮呀。家里的其他人,谁都吹不响它,只有我能吹响。大猫,你说是不是很奇怪,很有意思?大猫,我明天就把你送回林子里去。我现在给你吹一支泰罗多山曲吧,给你送送行。好么,大猫?大猫,你可要记得想答奴呀。” 融答奴摸了摸大猫的脑袋,然后举起骨笛吹起了泰罗多山曲。融答奴吹出第一个音的时候,原本眯着眼睛一动不动的大猫猛地睁开了眼睛。大猫的眼睛里闪出晶莹的蓝光。融答奴有些吃惊地看着大猫,继续吹着山曲。融答奴吹完泰罗多山曲第一句的时候,大猫艰难地站了起来。融答奴感到有些震惊,也很高兴,于是继续吹,大猫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叫声,摇晃着靠近答奴,眼巴巴地盯着答奴。融答奴兴奋极了,不再吹骨笛,伸出手去抚摸大猫。可大猫支棱了几下耳朵,听不到笛声,又闭上了眼睛,继续趴到地上,又一动不动了。 融答奴明白,是骨笛的声音让大猫睁开眼睛并站了起来,于是赶紧又吹了起来,这次因为着急,索性没了什么曲调,只是一串一串的乱音。但大猫又猛地睁开眼睛,依旧盯着融答奴。 融答奴懂了。大猫喜欢这只笛子的声音,这只笛子只要一响,大猫就会睁开眼睛看自己,也会动起来,还会朝自己这边走。融答奴赶忙唤来廊下站着的一个仆人,自己吹笛,让那个仆人给大猫喂羚羊奶。 大猫眼睛一直盯着融答奴,竟然乖乖地吃了。 等喂完大猫吃完羚羊奶,融答奴已经兴奋地说不出话来。融答奴对着大猫一直不停地吹骨笛,有时候有曲调,有时候是乱吹,但大猫都专注地看着答奴。过了好一会,大猫轻轻叫了一声,走过去趴到了融答奴盘着的腿上,把小小的脑袋搭到了融答奴的肩膀上,伸出舌头,轻轻地舔着融答奴的脸。融答奴高兴极了,紧紧抱住大猫,眼睛里泪光闪闪地说:“这下子,你真是我的大猫了。我不用把你送回林子里去了。我的大猫。” 融答奴一会抱着大猫在郡府里跑来跑去,一会又把大猫放到地上,自己带着大猫到处乱转。融答奴带着大猫去看融湫,融湫正忙着在郡府花园里栽种那些从林子里挖来的绿蕊丹槿,那只小孔雀就站在融湫的旁边,融答奴就带着大猫去和小孔雀又玩了一会。夜深了,融湫把挖来的绿蕊丹槿都栽种完了,领着小孔雀,带着融答奴和大猫,把融答奴送回屋去睡觉。 融答奴把大猫抱到自己的床上,楼着大猫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融答奴还没有完全睡醒,但觉得脸上痒痒的。融答奴很不情愿地睁开眼睛,发现原来是大猫正在蹭他的脸。融答奴一把抱住大猫,用头抵住大猫的脑袋说道:“你这只坏大猫,以后我都睡不了懒觉了。” 融答奴不知道为什么,但好像就是从心底里面知道,大猫是想听骨笛的声音,所以放下大猫,又吹起了泰罗多山曲。大猫果然乖乖地歪到融答奴的身上,很高兴的样子,毛茸茸的身体一拱一拱地使劲往融答奴身上钻,好像唯恐离融答奴太远了似的,就像一个在母亲怀里撒娇的婴儿。 融答奴下床了,先是给大猫喂了一顿新鲜的羚羊奶,然后带着大猫去正厅陪阿翁阿母、大哥二哥和阿姊吃饭。 融湫看了一眼乖乖的大猫,微笑着说:“我们的小答奴真是好本领,就用了一晚上的工夫,就驯服了这只小花豹。连泰罗多的老猎户今天都说不可思议呢。” 融答奴昂着头,很骄傲的样子,说:“阿姊,它的名字叫大猫,不叫小花豹。” “对对对,”融湫笑着说,“阿姊都忘了,这是小答奴的大猫。昨夜我在栽种绿蕊丹槿,没有来得及问你,你是怎么驯服大猫的呢?” 融铸也觉得奇怪:“是呀,答奴。你知道吗,泰罗多最好的猎户,也从来没有人能够驯服花豹。‘不驯如豹’,迦南人都这么说那些不好打交道的人。” 融答奴一边大口嚼着早饭,一边嘟囔着说:“刚开始的时候,大猫也是不理我的。我给它吹骨笛,它就听我的了。你看,现在我都甩不掉大猫了。早上起床的时候,我还是被大猫舔醒的呢。” 融夫人若有所思地说:“这可能就是缘分吧。大猫的母亲因为要伤害答奴而被答奴的大哥杀了,但是大猫却因为答奴的善良得救了。这只骨笛我们都吹不响,只有答奴能够吹响。看来大猫和骨笛就该是我们答奴的。” 融二走了进来,脸上带着笑容,一进正厅,融二直接走向融夫人,说:“夫人,花豹已经解完了,也清洗完了,现在我抬进来,请夫人过目吧?好东西还真是不少啊。”融夫人点点头。 融二招呼了一声,一排下人各自托着东西进来了。 第一个仆人手里拿着一整张白底金斑的豹皮。融夫人说:“这可真是一件稀罕物件。白得这么脆生,金斑的金色又这么纯正。只是可惜了,迦南这么热,这件豹皮却是用不到啊。” 融铸说:“等下次进圣都的时候,我呈给陛下吧。圣都地气太寒,冬日又长,陛下常年征战,腿上有寒疾,应该会需要的。” 融夫人点点头,对着第一个仆人说:“晾干后,稍微清理炮制一下,收起来吧。圣都里将作大匠的手艺精巧至极,回头让他们自己去裁制。” 后面几个仆人托上来了一堆蓝色荧光的骨头。融夫人挨个看了看,都放下了,嘱咐他们先存放好,暂时没有想好用来做什么,叫他们先不用乱动。 最后一个仆人走过来的时候,融二自己接过来托盘,郑重地说:“夫人,您请看,这两个珠子是从那只花豹的眼睛里剖出来的。这可真是融二这辈子没有见过的奇事。那只的花豹的这两只眼睛外边包着一层薄薄的皮,剖开之后,竟得了这么两颗蓝色的珠子。请夫人过目。” 融夫人看着托盘里放着的两颗蓝色的珠子,不由得赞叹:“这可真是从未见过的啊。花豹的眼睛里竟然藏着这么漂亮的蓝珠。这两颗蓝珠可真是漂亮啊。以前你见过吗,老爷?” 融铸走上前来,也被两颗珠子吸引了:“这确是奇事了。泰罗多人捕杀的花豹也不算少,剖解得也很多,可从来没有听说有人在花豹的眼睛里剖出珠子来的。而且这两颗珠子也……” 不用融铸说,大家聚拢来的时候也都注意到了。这两颗珠子实在是太美了。它们的形状是没有一丝瑕疵的纯粹的圆,而且通体莹润。不过,这两颗珠子并不像花豹的骨头一样是透明的,珠子好像分了层,外边的一层是透明的,包在里面的好像是另一个更小的珠子似的。但也说不清楚,因为如果仔细看,珠子好像又不是分层而是一体的。最奇妙的是珠子的光。乍看的时候,珠子和此前看到的骨头是一个颜色,亮蓝色,闪着荧光。可是珠子的颜色又好像隐约在变动,蓝色是基色,不同的颜色轮闪着。但是同样的,也说不清楚,因为这些颜色变化很难捕捉,也很难辨别分明。 融铸拿起来,贴近了看了一眼:“不管怎么说吧,这都是漂亮的玩意儿。夫人,你让将作们给你做一对儿坠珠吧,或者放在卧房里把玩也行。” 融夫人却说:“算了。我就不用了。雍儿和答奴都有了物件,崖儿和湫也应该有吧。崖儿、湫,你们来,你们各自挑一个珠子,拿回去玩吧。” 融湫当真是喜欢,但并不伸手去挑珠子,只是说道:“谢谢阿母。” 融崖却并不喜欢这些东西,随随便便地说:“我就不要了。两个珠子都送给湫吧。湫,这样你就可以做一对儿首饰了。” 融夫人想了一下,说道:“崖儿,我看你还是也挑一个吧。一来,这只花豹是你射杀的,理应有你一份。另外,这只花豹看上去不是一只普通的花豹,你就看这两个珠子吧,我们何曾见过这么纯圆和光彩的宝物。所以,我想他们肯定是有些灵异之气的。就像你说的,迦南这个地方,奇怪的事情可真是多啊。你随身戴着,这个珠子肯定也会庇佑你的。” 看到融崖还是不太情愿,融夫人猜到,这是因为融崖生性阳刚威猛,怕戴着个珠子被伙伴们笑话,于是接着说:“湫,你做一个配珠,让你大哥挂在胸前的衣服里面,这样别人就看不出来了。再说了,崖儿,你先戴着,等你婚配了,可以给你未来的夫人啊。” 融崖点点头,说:“好的,阿母。”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传来一声高过一声的喊声:“你怎么可以拦我?快带我去见郡守大人。快带我去见郡守大人” 融铸心里有些不快了,心里想:“这是什么人,也太没有规矩了!”因此,慢慢踱到正门。 那人只穿着布衣,衣服已经很脏了,脸色也很不好看。大概是门上的兵曹觉得此人衣冠不整拦住了他,所以那人与兵曹发生了激烈的争执。看到郡守大人走了出来,门上的兵曹更加理直气壮地伸出手来,拦着那人。 融铸轻轻推开了门上兵曹伸出去的手臂,向前走到那人的跟前,一脸严肃地说:“急什么?!你是谁?在郡府门前这个样子成何体统?” 那人躬下身子,娴熟地行了礼,然后稍稍靠近融铸,贴近融铸小声地说道:“郡守大人,我是皇后娘娘派来的。隆武大帝驾崩了。永诚亲王继了位。皇后让我给您带来一封密信。可否借一步说话。” 融铸一下楞在了那里。 隆武大帝驾崩了?! 永诚亲王继位?! 隆武大帝怎么驾崩的?! 为什么不是太子逄稼继位?! 为什么没有圣旨诏告天下?! 圣都发生了什么?! 融铸稍微定了下神,赶紧领着那人来到后花园里的小书房,说:“这里很安全了。有事,你请尽管讲吧。” 那人没有说一句话,解开所有外边的衣服,把最里面的小衣也解开,从小衣里面的一个薄薄的夹层里拿出一张拇指大小的软皮,然后递给融铸。 那张软皮上写着:“攸杀帝篡位。速援。” 啊?! 永诚亲王可是隆武大帝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啊,这么多年来,隆武大帝对这个亲弟弟顾爱有加,永诚亲王对隆武大帝这个皇兄也是无比尊崇,怎么会是永诚亲王杀兄篡位?会不会是有人有意挑拨或者试探?融铸想,这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圣都的政风不像迦南郡这般简单。到底怎么回事?要不要问问这个人。融铸想,不能!言多必失!情况不明,多言一句,那怕说错一个字,很可能都会酿成巨祸! 但信使却并不容融铸细想:“信已送到。小人去了。” 融铸有一刹那,想杀掉这个信使,以绝后患。但一闪而过的仁慈,又让融铸的心软了下来。融铸皱着眉头轻轻一摆手,吩咐这个信使从后花园的角门出去,并嘱咐他莫再声张。融铸心想:“问之无益。杀之也无益。还是静观其变吧。” 还没等融铸走出书房,前院又响了起来,这一次声音更大了。“圣旨到,融铸接旨!”是一个内侍的尖利的声音。 融铸迅速来到前厅,看到千里迢迢来传旨的,是内侍春佗。融铸在圣都的时候,认得此内侍,但内侍迁转都很频繁,如今这个内侍成了什么职位了,融铸就一无所知了。融家其他人早就已经提前退到后院去了。融铸向春佗递上一个恭敬的眼色,然后跪了下去,说:“臣融铸接旨。” “郡守大人,您客气了。这里不是圣都,郡守大人不必如此客气。郡守大人快快起来吧。这是圣旨,请郡守大人自己看吧。”春佗很是客气,屈前几步,边说话边双手扶起了融铸。 融铸连道几声:“有劳黄门(1)了。”融铸接过来圣旨,两手一抱拳,把春佗请进了正厅。马上就有下人上来来给春佗上茶和点心。等春佗坐下来,端起茶盏慢慢饮茶,融铸才若无其事地打开圣旨。 圣旨很长,一共有几个意思: 一是隆武大帝因病驾崩;驾崩之时,常皇后侍奉在侧。 二是奉隆武大帝遗旨,永诚亲王继位,年号定为崇景;六十日大丧之后举行登基大典。 三是常皇后、太子逄稼及隆武大帝的其他三个儿子已经跪拜新君;其他宗亲也都跪拜了新君。 四是常皇后仍称为皇后,加尊号宣仁,称宣仁皇后,居所由未央宫改为奉德宫。 五是太子逄稼仍为太子。崇景皇帝明确诏告天下,自己万年之后,大照圣朝的皇位仍然传于太子逄稼。 六是鉴于国有大丧且边境不靖,为防邻国趁机骚扰,各郡国的郡王和各郡的郡守,一概不得移驻一兵一卒。若有违抗,杀无赦。 七是着各郡国郡王入京奔丧。郡王府诸位世子不得入京,在原地驻守。郡王入京不得带兵,仅允许携左都侯一人及卫士百人。限各位郡王于大丧三十日前到京。 八是着各郡守之嫡子入京,替父奔丧并守灵,各郡守留守在郡,一律不得轻动。各郡守之嫡子进京不得带兵。接到圣旨后,即刻随传旨的谒者(2)一同起身,返回圣都。 春佗特加说明,陛下派出四个宣旨特使,领着四路人马,各负责一个方向的郡国和郡,分头宣旨,为便于行事,每路人马先到离圣都最远的郡来宣旨,然后一路回京,并随行带回替父奔丧的其他郡守的嫡子。迦南郡这个方向上的郡国和郡是最多的,路途也最远,因此,为了不耽误大丧之期,明日一早就需要启程返回圣都。 这个内容如此丰富的圣旨,更加让融铸一头雾水了。 首先的一个难题就是:现在应该马上悼念先帝,还是应该祝福新君继位。如果是太子逄稼正常继位,那么,悼念先帝就是应有之义。但现在是隆武大帝的弟弟永诚亲王超乎常理地继位,圣都政局如此波诡云谲,自己现在所表现出来的态度很可能就决定了融铸一家未来的生死,不得不谨慎啊。尤其是,融铸是隆武大帝的旧臣,更是宠臣,而且融铸夫人还是是隆武大帝的常皇后的亲侄女。有这样的背景,融铸的所作所为、一言一行,就更加为新君所关注和猜忌。 第二个让人想不通的是对郡王和郡守的不同态度。逄图攸允许郡王入京而严禁郡守入京,明显就是信任郡王而提防郡守。郡守之嫡子入京,明面上的理由是替父奔丧,其实是扣做人质。这是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当然,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永诚亲王继位不合常理,太子逄稼未出任何变故,却凭空由皇帝的弟弟继承大统,而且理由只有一个,“奉先帝遗旨”,这就实在是说不上“名正言顺”了。而皇位继承,最怕的就是名不正言不顺,一旦各地郡守起兵反抗,那立刻就会天下大乱;如果这些郡守集中在圣都,一旦联手,圣都就是风云乍起、局面难以控制了。为稳定朝局,命各郡守驻守在原地,而命各郡守之嫡子到圣都里去替父奔丧,那么这些郡守们的举动就要大受牵制。通过这些手段来控制各地势力派郡守是可以理解的。但为何只下旨要求各郡的郡守留守并将嫡长子送往圣都为质,却要求郡王进京奔丧而世子留守呢?在大照圣朝里有两种地方政体,一种是世袭罔替的逄氏郡王主政的郡国,一种是不世袭的郡守主政的郡,郡国制与郡守制共存。要是说到兴兵作乱的能力和名分,那些逄氏宗亲的郡王们比郡守们更加有实力啊。这些逄氏宗亲的郡王聚集到圣都,一旦串联起来质问新君继位的法统,危害和杀伤力可比这些异姓郡守大得多了。难道是逄图攸因为担心郡守对他不效忠吗? 一时半会,融铸也理不出头绪了。融铸决定取中庸,说话表态都适可而止,且看春佗能否主动说出一些有用的信息来。融铸先是礼节性的平静地哀悼了隆武大帝,表示事起突然,让臣民措手不及,也万分痛惜。然后又询问了大丧事宜,得知大丧一切顺遂,融铸又表示了对新继位的崇景皇帝的极高赞许。当然,融铸少不了表态坚决拥护崇景皇帝。但是,从头到尾,春佗都似神游天外,除了反复强调“明晨即需返圣都”之外,一句实在的话也没有透露出来。 融铸看状,只好作罢,着人好生安置春佗及随行的南宫卫士 。等融铸将春佗和南宫卫士送入了专门的驿馆,融铸赶紧回到郡府后院,找融夫人商议。 融夫人倒是镇定,听完融铸详细的陈述后,慢慢说道:“现在什么也不知道,你哪里也去不了,只能静观其变了。皇后娘娘的密信不知真假,但无论真假,‘速援’一事都远远说不到,也绝不能贸然赶赴圣都。不过呢,有两件事情是极其可疑的,第一个,就是那信使既然是来送密信,为何敢在郡守府门口大声喧哗?第二个,皇后求援,为何不向紧邻圣都的象廷郡国里的我父王求援,反而要向距离圣都最远的迦南郡求援呢?” 融铸听了,点了点头,说:“我也是心中甚为起疑。” 融夫人紧接着说:“现在有明旨,郡守不得进京,这可是不能违抗的。我看,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崖儿明日就要起身进京,我得去给他收拾一下。等崖儿去了圣都,自然有消息传回来,事情慢慢就会明白了。到时候再作打算也不迟。” 融铸点点头,说:“夫人说的是。稳妥起见,我再去找玄阳教宗问问吧。” 注: 1、黄门:融铸不知道春佗的职位,故而笼统地尊称他为“黄门”。 2、谒者:传达旨意、引荐臣工觐见的近侍。这里泛指传旨的内侍。 第三章 玄阳教宗 玄阳教宗是白教的第五十六代教宗,住在迦南雪山山顶的白教教廷——白上宫。玄阳教宗今年已经九十六岁了,智慧通天彻地,掌握着白教秘密功法,在全国上下,是神一样的存在。玄阳教宗与融铸关系极好,常对融铸进行指点。迦南雪山就在泰罗多,但迦南雪山高万仞,而且上山下山的交通道路极不便利,就算是一些熟悉山路的猎户上去下来一趟也需要整整两日。好在玄阳教宗曾经交给融铸一盒龙涎香和一个白教专用的雪玉香炉,融铸如有急务,只需将龙涎香点燃置入雪玉香炉,玄阳教宗顶多两个时辰就可骑着他的白色神鹿到达。 融铸点起龙涎香并放入雪玉香炉,看着龙涎香的白烟直直地飘出了窗外,于是起身赶往驿馆,他打算陪同春佗一同进餐,以尽地主之谊。但等融铸到了驿馆,春佗却并未亲自现身,只是派一个南宫卫士出来说,春佗一路颠簸导致身子不适,就不与郡守大人一同进餐了。如此生硬地拒绝了融铸的盛情,在官场是很不常见的。但融铸倒也不愿强求,很平静地又折回郡府。等他到了郡府的时候,玄阳教宗已经骑着白色神鹿到了好一会了。 玄阳教宗须发雪白,仙风道骨,身上穿着纯白的教袍。融铸详细地介绍了春佗宣读的圣旨,但出于谨慎计,融铸没有说信使送来的那封信。玄阳教宗静静地听完,用手抚着雪白的长髯,说道:“融大人,你说的这些,我已经知晓了。这些倒不是什么大事,人来人往,帝位更替,本来就是世间的必然法则,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我更担心的是,恐怕天下要大乱了。” 融铸点头道:“圣都里的朝局如此翻动,确实不是大吉之象啊。” 玄阳教宗却摇了摇头说:“我的意思,并非单单指这个。我之所以说天下要大乱了,倒不是因为圣都里皇位发生了更替,也不是因为圣都里朝局的复杂诡谲,而是因为得到了更明确可怕的天兆。” 听到这个,融铸肃然而起了。 玄阳教宗继续说道:“白上宫修筑在迦南雪山山顶的雪池正中的岛上。近日,雪池的水位突然间下降了一半,原先澄澈的水质也变成了一片混沌的墨黑色。融大人,迦南雪山高耸入云,雪池是离天最近的地方,历来都是人间命数的影像,如果雪池水量充沛、水质澄明,则人间大治。反之,如果雪池水量不足、水质混浊,则人间混乱。水量越少,水质越黑,则大乱越严重、大乱时限也越长。据教廷经书的记载,上一次雪池水位下降、水质变黑,还是一千多年前百年大乱时发生的事情。” 融铸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叹气道:“哎!天命无常啊!隆武大帝好不容易开创的盛世基业,看来是保不住了。” 玄阳教宗没有接融铸的话,稍顿了一下,说道:“融大人,我今日原本也打算要来见一见你的。我明日也要暂时离开白上宫了。” “哦?难道陛下也下旨,要求教宗去圣都么?” “哦,这倒不是。圣都里有白教派驻的圣都主教,足以应对各种教务了。雪池的变化我已通过白教秘法告知了圣都主教,让他上奏朝廷了。我离开白上宫,是因为有更重要的事情。我要到北边去。雪池不仅仅是人间命数的影像,更是白教教宗心力和法力的影像。雪池的水量不足、水色墨黑,我的心力和法力也已不足,心智已经被扰乱了。我要去北边寻一块洁净的雪域静修。我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了,融大人。大乱之世,融大人要好自珍重啊。” “教宗也好自珍重。后会有期了。”融铸抱拳鞠躬道。 在送玄阳教宗出门的时候,融铸忽然间想起了射杀花豹的事情,花豹身上的奇特之处如此之多,是否也是一种预警,他想说与玄阳教宗听一听?但转念又想,这么一件小事情,与纷繁复杂的政局相比、与初见端倪的人间大乱相比,显得实在过于琐碎了。 融铸正在踌躇之际,玄阳教宗敏锐地看出了融铸的心事,便问道:“玄阳斗胆问一句,融大人可是还有什么事情想要说么?” “哦。倒不是大事。小事一桩,只是有些蹊跷。原想跟教宗请教的,只是事情太小了,我便有些犹豫。并不是我有何疑虑,也并不是我不和教宗托底,还望教宗莫怪啊。” “但说无妨。” “昨日,我与崖儿猎杀了一只花豹,通体雪白,斑点金黄,这是在迦南从来没有见过的。更奇的是,这只花豹的骨头是蓝色,有如蓝碧玺一般绚烂。还有花豹的眼睛,竟是两颗浑圆辉煌的蓝珠子。不知教宗可知晓这是什么花豹?这难道也是怪象灾祸的预兆吗?” 说完,融铸命人将雪豹解下来的皮毛、骨头、蓝珠都拿过来,请玄阳教宗过目。 玄阳教宗一一验看之后,抚着自己雪白的长髯说道:“融大人好福报啊。从外观来看,如果我猜的不错,这可并不是寻常的迦南花豹,而应该是迦南雪豹。迦南雪豹与海中的金龙、妫琉山的紫凰同为天地形成之初,造化特设的三大神兽,以彰显天地的造化之美。其中,海中金龙、妫琉紫凰从未现世,只在远古时有记载。迦南雪豹却于我教创立之初现世,并成为我教前五代立教教宗的坐骑。我教前五代立教教宗幻化而去之后,迦南雪豹也就消失了。从第六代教宗开始,世间再无人见到过迦南雪豹了。教宗的坐骑也就不再是迦南雪豹,而是改成了白色神鹿。我此前,只是在教廷经书上读到过迦南雪豹的记载和图画,并未亲眼见过。如果不是融大人射杀到一只,我原本以为迦南雪豹已经像海中金龙和妫琉紫凰一样遁隐不再现世了。只是玄阳觉得奇怪的是,迦南雪豹是世间至灵之物,有如神灵,灵异至极,白教经书记载了诸多迦南雪豹的神迹,迦南雪豹自带灵光护体,不惧一切刀兵水火。前五代教宗之所以能够备受推崇、后世历代教宗无法望其项背,与他们的坐骑,那只迦南雪豹是分不开的。如此神灵般的神兽,竟然能够被融大人和大公子射杀,也真是奇事一桩了。可见这只迦南雪豹必是与大人有一段奇缘啊。但迦南雪豹身上解下来的这么多奇异灵物,那是玄阳闻所未闻的。就连教廷的经书也无一字记载。” 听完玄阳教宗的话,融铸十分惭愧,连忙说:“既然迦南雪豹是白教前五代祖师的座下灵兽,那我处理的实在太过莽撞了,千不该万不该把迦南雪豹猎杀,更不该将它剖解而开。另外,这只迦南雪豹还产下了一只小迦南雪豹,原本打算让小儿答奴喂养的,如此看来,这甚为不妥,我即刻送与教宗。在教宗即将北上静修之前,我们得到了这一只小迦南雪豹,未尝不是为教宗所准备的。请教宗将它带走,让他助教宗一臂之力。等教宗将其养大,教宗可以把它收为座下坐骑了。看来,这是命中注定的。” 玄阳教宗笑了:“融大人不必愧疚。我已经说了,想来这两只迦南雪豹是与郡守有一段奇缘的。迦南雪豹是灵兽,只与有缘之人相遇。融大人的好意,玄阳领受了。不过,白教讲究缘分因果,迦南雪豹实在非我缘分所系,不敢愧领。” 融铸说:“那我就把他们送到教廷吧,如何处置,悉听教廷处置。” 玄阳教宗摆摆手道:“不必。想来灵兽再现,必有再现的道理。迦南雪豹既是灵兽,自然不可能随便让人射杀,也绝不可能轻易让幼子落入人手。因此,玄阳以为,这是上天赐予融大人的一段缘分,大人好生照料即可。至于这缘分是什么,玄阳法力有限,实在不敢妄断。大人,天予弗取,反受其咎。融大人还是顺其自然地好。当然了,还有一种可能,这可能并不是迦南雪豹,而只是一只白化的迦南花豹。如果是这样,那就一切都解释的通了。” 融铸无奈,只得点头。 送走了玄阳教宗,融铸回到后院。待融铸向融夫人把玄阳教宗的话原原本本复述一遍之后,融夫人说道:“这也是真是千古奇遇了。如果真如玄阳教宗所说,天下将要大乱。还有那两只雪豹,虽然玄阳教宗说,它们可能只是白化的迦南花豹,但我宁愿相信它们是真的迦南雪豹。或许,那两只迦南雪豹真是上天赐给我们的福物。明日崖儿就要去圣都了,我看正好带上一颗迦南雪豹眼睛里的灵珠吧,有此灵物庇佑,崖儿必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到了傍晚的时候,未等到融铸去驿馆,春佗就提前派人过来说:“春佗钩盾令身体不适仍未缓解,且有加重迹象。春佗钩盾令请卑职过来转告郡守大人,请郡守大人恕春佗钩盾令不能领受郡守的盛情美意了,春佗钩盾令打算就在驿馆早早歇息,郡守大人不必烦劳再到驿馆里去了,免得郡守大人白跑一趟,春佗钩盾令也会心下不安的。” 融铸拱手送走了来报信的南宫卫士。春佗的这个意思,其实正合了融铸的心愿。与那个春佗去驿馆里周旋相比,融铸更愿意在家里与家里人一起好好吃一顿饭,送一送明日即将启程赶赴圣都的融崖。 融崖忽然被召去圣都替父奔丧,既不能派人陪同,也未说明归期,家里人人都十分担心,家宴的氛围并不欢快。等到融湫把用青色璎珞编好的灵珠拿给融崖的时候,融夫人详细地跟家人说了玄阳教宗关于迦南雪豹的一番话,专门对融崖说:“崖儿,隆武大帝离奇驾崩、永诚亲王继位,圣都不比往日了。你这番去圣都,务必随身戴着这颗灵珠。希望这颗灵珠能够保佑你一切平安。你在圣都若有事,可以去找你外祖父象廷郡王。其他的人不要随便去找。” 然后对融湫说:“湫,你自己也要随身戴着。”又对融雍和融答奴说,“你们俩一个有骨笔,一个有骨笛,也都要保护好了。答奴,你还有大猫,好生看护好了,千万不要有差池,那或许真的是一只神兽。玄阳教宗不同意我们把它送给他,也不同意我们把它送给白教教廷,那我们就暂时留在郡府里。玄阳教宗说,迦南雪豹只与有缘人相遇,看来,大猫是和答奴有缘分的。答奴,你一定要把它喂养好了。等玄阳教宗从北边静修回来,咱们再把大猫还给教宗,看教宗如何处置。” 融崖、融湫、融雍都点了点头,融答奴没有完全听懂,但是也跟着点了点头。但有一些话,融答奴还是听懂了,他知道了,大猫不是花豹,而是神兽迦南雪豹,而且这只大猫和他是有缘的,阿母他要好生照顾大猫。融答奴暗暗下着决心,他一定要把大猫养好,等玄阳教宗回来的时候好还给教宗。 一家人少不了一番嘱咐和不舍。融铸最后对着几个孩子说:“好了。世道不安宁。玄阳教宗说,人间可能会有百年大乱。无论是崖儿在圣都,还是你们几个在泰罗多,都要多加小心,谨言慎行,切莫招惹是非。明白么?” 几个孩子都郑重地说:“孩儿明白。”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春佗就和南宫卫士们来到了郡府,带着融崖一起出发了。 第四章 琉川 迦南郡往北,紧挨着的是琉川郡。琉川郡郡府所在的地方就叫琉川。 春佗一行一踏入琉川的边境,就远远地看到琉川郡守华冲带着一大堆人马在那里恭候。华冲看见春佗,赶忙急行几步向前,端端正正地行过大礼之后,便拉着春佗的手,怯生生而又热情万分地说:“钩盾令大人鞍马劳顿。钩盾令大人鞍马劳顿。这个融铸,怎么也不给大人多配些兵曹随行,也好照钩盾令大人的起居。这些个南宫卫士,粗手大脚的,哪里能够做得了这些事?” 华冲的精明通达和热情周到,在整个大照,那是无人不知的。春佗只是御苑里头看管鹿寨的钩盾令,并无实际的权力,更谈不上什么大的影响,但华冲却每逢年节,总会遣人去给春佗赠送一份厚礼。每次华冲去圣都觐见,也总是与春佗好好酬酢一番。因此,华冲虽然是外地的郡守,却与春佗非常熟稔。 春佗皱着眉头摆摆手,一副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样子,然后大大咧咧地说:“郡守大人给我备了什么好酒了?我可要在琉川府好好歇歇脚。” 华冲一听高兴极了,赶忙说:“什么郡守不郡守的,钩盾令大人这就是见外了不是?每次我到圣都,都是钩盾令大人对我多加照料。我这个外郡人,在圣都里,两眼一抹黑的,全靠钩盾令大人照拂。我总想着找机会孝敬下钩盾令大人。你看,老天爷开恩,给了我这个机会了。今日,钩盾令大人难得到了琉川,一定要让我好好孝敬孝敬钩盾令大人啊。钩盾令大人如果不在我琉川郡内住上一个月,那我可真要斗胆,生一生钩盾令大人的气了。圣都里的人要是听说了,还以为我跟融铸那个老小子一样不懂事呢?有些多嘴多舌的,没准还会以为我华冲和钩盾令大人的交情变浅了。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情。” 华冲这一番做作极其到位,把春佗哄得十分得意。华冲这么纡尊降贵地说话,一是因为华冲做事就是这么周到,对谁都是这般春风化雨,每每让人如沐春风;二是因为华冲与春佗确有较深的私交;三是因为据华冲安插在圣都的眼线报说,春佗要被崇景皇帝大用了! 春佗摇了摇头说:“我倒是想啊。不过陛下有严令,中途不得停留,要尽快赶回圣都。”说完跟华冲交换了一个眼色,那是一种无需多言、各自神知的默契的眼神。 华冲:“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我明白,我明白。陛下那是一日也离不得钩盾令大人的。要不是这次传旨的任务紧要至极,陛下是绝不会放钩盾令大人出宫的。钩盾令大人这次出来都十多日了,我估计啊,陛下正惦记着钩盾令大人呢。我明白,我明白。可是啊,钩盾令大人,好歹半个月总是可以留的吧?华冲实在舍不得钩盾令大人走啊,钩盾令大人。” “嗨,这次啊,半日都留不得啊。” “哦!这………?” “不过,一顿饭么,我是无论怎么着也要讨来吃的。就是陛下知道了责罚我,我也一定要讨你这个天下第一豪富华郡守一顿好饭。你快说,给我备了什么珍馐?”春佗问。 “嗨。这哪里话说的,陛下哪里舍得责罚钩盾令大人。天底下谁不知道,陛下最信任钩盾令大人啊。钩盾令大人尽管放心,大帐中已经准备停当了。钩盾令大人,请!”边说着,边握住春佗的手,有说有笑地往大帐走。 融崖是迦南郡守的嫡子,又是从迦南郡远道而来,自然也是客人。华冲将春佗安置妥当,吩咐了人专门先好好陪同,然后才步出大帐,到了队伍的中间,亲自把融崖热情周到地接了过来。短短几步路的距离,华冲已经如一团热火一般把融崖的父亲、母亲、家人悉数问候到了。华冲一口一个“你父亲那个老顽固”“你母亲郡主殿下”“你父亲真是好命”,用一种特殊的亲热又不落俗套的语言,把融崖也哄的高高兴兴的,仿佛这个华冲郡守是自己相处多年、极为亲近的世交长辈一般。 等到正式开宴的时候,华冲把他的大公子华耘叫出来作陪。坐在主桌的只有四人,春佗、华冲、融崖、华耘。一番客套之后,华冲悄悄问春佗:“敢问钩盾令大人,犬子华耘一定要去圣都吗?” 春佗看了一眼华冲,苦笑道:“这话问的!华冲大人,你说呢?” 华冲说:“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我明白,我明白。” 春佗问:“大人不会还没有为华耘公子备好随行东西吧?!” 华冲说:“备好了,备好了。我明白,我明白。随时可以出发。哎。也是太匆忙了些。” 春佗知道,其实眼线四通八达的华冲早就知晓了旨意内容,也做好了所有准备。方才的客套是做出来的。只是华冲做作得太自然了,春佗虽然明明知道是假的,但依然很舒服。春佗心想:“这个华冲,就是到了圣都做个九卿,也绰绰有余啊。放在外郡,做这么个郡守,倒是委屈了他。” 酒足饭饱。春佗示意要出发了。华冲说:“烦请钩盾令大人稍等片刻。还有一事,需要请钩盾令大人定夺?” 春佗醉醺醺地说:“嗬!大人是不是喝糊涂了,不认识春佗了,怎的说话这般客气生分了。有事,大人尽管说。” 华冲凑到春佗耳边,小声说:“嘿嘿嘿嘿。钩盾令大人教训的是,教训的是。瞧瞧我这小酒量。我喝糊涂了,喝糊涂了。钩盾令大人莫怪啊,莫怪!是有这么个事哈。我呀,为陛下备了一样东西,是十个极品的琉川舞姬,全都调教了十年以上了,特意进献给陛下,供陛下消遣。陛下那般勤政,华冲还不知道么,华冲心疼啊。十个琉川舞姬,给陛下,消遣消遣,消遣消遣。” 琉川舞姬的貌美、舞技尤其是秘传的绝世床技是举世闻名的。而新继位的崇景皇帝逄图攸尤好此道,在女人身上颇下得了功夫。 春佗说:“大人倒是一番忠心侍主的诚心啊。我可以带着一起去圣都。不过呢,陛下要还是不要,我可就不敢打包票了。” 华冲说:“带上就好,带上就好。钩盾令大人只要带上就好啊。”看到周边无人,华冲低声道:“给钩盾令大人备的东西,不便与钩盾令大人同行,已经派人提前起行,往圣都赶了。五万两金,十车酒。那五万两金呢,倒不足为奇,钩盾令大人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肯定是不稀罕的。只是那酒确是上佳的好酒啊,是北边上谷郡酿酒世家的老酒匠按照新法私酿的葡萄酒。钩盾令见多识广,但只怕就是宫里头,也不见得有呢。送给钩盾令大人,尝尝鲜儿,尝尝鲜儿。”这是华冲的过人之处,故意将话反着说。事实上,酒就不说了,五万两金却是极重的礼,春佗不能不领情,一手抓住华冲的手说道:“大人费心了。华耘公子跟我同行,无论是在路上,还是在圣都,大人都尽管放心。圣都有何消息,我自会遣人告知大人的。陛下正是用人之际,大人早晚会有用武之地。珍重!”这话就说的很清楚了。华冲的目的完全达到了。 华冲会意了,连道:“嘿嘿嘿。有钩盾令大人在,华冲一百个一万个放心。多谢多谢!拜托拜托!”华冲目送着春佗带着南宫卫士、华耘、融崖走了,队伍的中间是五辆拉着十个琉川舞姬的华丽马车。队伍的最后是华冲派来护送春佗的五百个兵曹,一直护送着春佗离开琉川郡。 第五章 妫琉山 琉川郡再往北是妫水郡。琉川郡和妫水郡交接的地界是一大片高山,是琉川郡境内的琉川江和妫水郡境内的妫水河的发源地,因此叫作妫琉山。要从琉川郡进入妫水郡,就必须在妫琉山里走一段很长、很崎岖的山路。那妫水郡郡守可不似华冲那般周全,并未派人来迎候春佗。山路狭窄陡峭,拉着琉川舞姬的华丽马车走不动了。为了不误行期,春佗告诉十个琉川舞姬放弃那辆华丽马车,改为各自骑马前行。 十个琉川舞姬没有任何怨言地从马车上下来了。南宫卫士们都看得傻了眼。这十个琉川舞姬长得实在是太美了。领头的琉川舞姬叫凌姬,一下了那辆华丽马车,就娉娉婷婷、落落大方地走到春佗的面前,娴熟漂亮地行了个礼说:“凌姬和姐妹们全听钩盾令大人的吩咐。一路上给钩盾令大人、两位公子和各位将军们添麻烦了。” 看到这十个美人儿,别的人倒也罢了,华耘却是百爪挠心。华耘比融崖还要大俩月,正是阳气勃发的时候,虽然还没有娶亲,但华耘在琉川郡的时候却是一日不可无女子陪侍的,华耘的色名,在琉川郡十分有名。就在凌姬和春佗说话的功夫,华耘已经把十个美人儿都打量了一遍,最后眼睛停留在了一个没有盘发髻、简单梳了个长辫子的舞姬身上,心里开始打着长辫子舞姬的主意,身子都热了起来。 华耘之所以被勾的动情难忍,不单单是因为琉川舞姬的美貌。琉川舞姬除了容貌和舞技享有盛誉外,还有一项绝妙的好处,那就是天下无双的床笫秘技。琉川舞姬都是琉川乐府从全国各地网罗来的佳人,自小培养长大,经历严苛的训练,练就了仙女一般的舞技,更练就了妙诀人寰的床技。琉川舞姬专奉达官贵人之家,很多舞姬最后都成了宠妾,靠的决不仅仅是容貌和舞技,而是令人欲仙欲死的床技。 华耘是琉川郡的花王,经手的女子不计其数,其中就有很多琉川舞姬,对她们的本领是早有领教的。今天见到的这十个舞姬,是父亲千挑万选给刚刚继位的崇景皇帝准备的,但自己却此前从未见过。崇景皇帝做永诚亲王的时候,极其喜爱琉川舞姬,平日里养着无数顶级的琉川舞姬。这十个是从最顶尖的里面再精挑出来的,美貌自然不用多说了,那床笫秘技的妙处更是可想而知了。华耘心猿意马了。 月亮上来的时候,春佗命令队伍在一个山间平地上扎营,然后埋锅造饭。为了安全起见,十个琉川舞姬,每两人一个小军帐,被围在正中间。 半夜的时候,长辫子舞姬起身到营地之外的小林子里排溺,刚刚排完起身,后边突然冲出来了华耘,吓得长辫子舞姬差点失声叫出来,好在琉川舞姬的应变能力也是一流的,长辫子舞姬的手按住胸口,有点慌张地说:“公子好。公子,怎会在这里?”想到刚才自己在排溺,今天的月亮这么大,估计自己的身子肯定已经被华耘看到了,长辫子舞姬有些懊恼。 “姑娘好。我是华耘。琉川郡守是我的父亲。你叫什么名字?” “原来是华公子。婢子叫云姬。” “你们都是琉川乐府里出来的。我常常随我父亲去琉川乐府那里的。原来你的名字和我的名字是一样的,都带着一个“云”字。可见我们是有缘分的。云姬,你说呢?”华耘早就注意到舞姬驻扎的地方排溺不便利,要想排溺必须走到军营外边,因此一直在这里等着这些琉川舞姬来排溺,好借机下手。没想到,来的竟是自己最为中意的长辫子舞姬。刚才看云姬排溺的时候,看着云姬的身体和排溺的声音,华耘早就激动勃发,不能自持了。 “公子说笑了,婢子只是舞姬,怎敢与公子相提并论。公子保重,婢子告退了。”云姬转身就走,因为转身转得急,长辫子轻轻甩到了华耘的身上。被这长辫子一扫,华耘的性致更加高涨得不能遏制。华耘一把抓住云姬的手臂,说:“云姬,你是琉川舞姬,我是琉川郡守的公子,我们也算是旧相识。我着实是喜欢你,你以后跟我吧。我到了圣都就可以把你赎出来,你到我的府里来,我绝对不会亏待你的。到时候,你就再也不用受苦了。”边说着边把云姬拉到了怀里。 云姬猛地把华耘推开了,沉静地说:“公子,婢子是琉川郡进献给陛下的琉川舞姬。公子是没有办法赎买我们的。” “哦哦哦。那你就陪我一会吧。到了圣都,我也不会亏待你的。”华耘接着尝试抱住云姬。 云姬挣扎着,发出了嘤嘤的声音。这让华耘更加亢奋,一把抱住云姬,一边拿嘴来亲吻云姬,一边拿身体来蹭云姬。云姬吓坏了,但却不敢叫出来,只能死命挣扎。华耘已经完全失去理智了,把云姬推倒到草丛里,撩开小衣,冲了上来,云姬却依然不从。华耘无论如何不能得逞,气急败坏了,一把按住云姬,小声骂道:“你们是琉川舞姬,本来就要陪人睡的,我是郡守的贵胄公子,哪里辱没你了?”华耘抽出了匕首,吓唬着云姬,又一次扑了过来。 云姬一边推挡着华耘,一边强硬地哭着说:“婢子是进献给陛下的处子舞姬,公子是不能碰我的。” “处子舞姬?!那我更要试试了。”华耘兴奋地抖了一下。 “华公子,你在干什么?”一个声音传了过来。 是融崖。 “崖弟,你别管,我要和这个舞姬玩一玩。你要不要也一起来啊。这还是一个处子舞姬呢。”华耘历来都是和贵公子这么随意说话。 融崖说:“不行!华公子,我们不能这么做。这个舞姬不同意,我都看到了。你不要强迫她。而且这是供奉给陛下的琉川舞姬,我们碰不得。” 华耘有些吃惊,盯着融崖看了一会说:“兄弟,那你回军帐去。今天,我是一定要和这个处子舞姬玩玩的。我要给她开开 苞,啊哈!”华耘把云姬的裙子掀了起来,云姬吓得叫了出来。 融崖走上前去,抓住华耘的手臂,把他拉了起来,硬硬地说:“不行!” 融崖的手像铁夹子一样,又硬又紧,力道很大,华耘的性致迅速冷了下来。华耘是反应极快的人,心里明白今天的好事,无论如何是做不成了。华耘的性子很像他的父亲,转圜地极快,低头看了下自己的身体,说道:“嗨!都是我这没出息的玩意儿给闹的。兄弟别见笑,别见笑。”一边抱怨一路没有美人,一边整理着身体。云姬趁机转身跑了。 融崖放开了手,用手拍了一下华耘的腰说:“你小子,也太色急了,进献给陛下的琉川舞姬你也敢碰。你不怕惹祸啊?” 华耘把衣服收拾停当,拍着融崖的肩膀说:“兄长我是憋坏了,真是憋坏了。兄弟别见笑,别见笑。就当刚才什么都没发生啊。……你个家伙倒是耐得住啊。”华耘边说,边用手捏了捏融崖的裆部,然后大笑起来。 融崖看华耘这般洒脱,也拍拍华耘的肩膀,笑了一声说:“你小子。”两个人于是回账歇息,一夜无事。 大概是因为前几日下过大雨,妫琉山里的山路十分泥泞,路很难走,春佗一行走的很慢,到了第二天后晌,春佗还没有走出妫琉山。眼看着天渐渐地阴了起来,云很厚,完全遮住了太阳。山林里头没了日头,显得格外黑,就如夜间一般。就在这个时候,一声长哨,“?”地响了起来,紧接着四面都响起了“????”的长哨。 忽然,从山路两边的密林里忽然冲出来一群大象,大象的身上武装着短矛、短刀,这些武装过的大象冲入人群,一阵横冲直撞,把春佗一群人冲得七零八落,整个队伍在黑暗中开始恐慌。大象离开后,天上又开始落下密密麻麻的弓箭,有几个南宫卫士被射中倒地。 林子里传来了一群人“啊哦啊哦”的呼喊声音。 “遇到山贼了!”一个南宫卫士喊道。 黑暗中不断传来南宫卫士的哀嚎声。起初,这些南宫卫士还勉强能够维持队形,但随着黑暗中从天上落下的石块、弓箭越来越多,还有一些不知为何物的东西从黑暗中冲出来,猛力冲撞着队伍,很快的,南宫卫士们完全无法列队迎战了。 春佗是一辈子长于深宫的内侍,何曾见过这样可怖的阵仗?春佗看周围护卫自己的南宫卫士已经七零八落、自顾不暇,于是开始拼命往林子里逃跑。好在春佗尚有一丝勇气在,边跑边下令:“各自逃命!”受春佗的影响,整个队伍彻底崩溃,南宫卫士和舞姬、华耘、融崖开始往不同方向的林子里跑。 融崖自小在山林里长大,脚力很好,在密林里的辨识力也很好。他迅速做出判断,朝着一个方向逃去。跑了好长一段时间,终于完全听不到喊杀声了,融崖这才停下来。正在思忖怎么想办法和春佗等人接上头,猛听到后面几个男人在高喊:“抓住她!抓住她!嗷嗷嗷!” 转头一看,原来是几个山贼在追一个舞姬。 融崖抽出长剑迎战。 那舞姬已经快力竭了,看到融崖顿了一下,然后迅速跑到融崖的身后,气喘吁吁地靠着一棵大树停了下来,紧张地看着那几个山贼。 冲过来的几个山贼异常凶猛。看见拿着长剑而立的融崖,一句话都没说,举着长柄斧刀就砍了过来。融崖挥着长剑沉着迎战,渐渐占了上风。就在融崖与几个山贼酣斗的时候,又有一个山贼从远处追了上来,那山贼看双方打得插不上手,直接挥着长柄斧刀冲向了那个舞姬。 融崖看到了,但他一时没有办法抽身相救,只好闪身退出与那几个山贼的酣战,把长剑横着拿在手里,猛地将长剑掷了过来,戳穿了那个冲向舞姬的山贼,山贼立即倒地。就在这个当口,一把长柄斧刀砍了过来,融崖侧身躲闪,但已经有些迟了,长柄斧刀虽然没有砍中要害,但还是划到了融崖的大腿。融崖见到喷出的鲜血,斗志被点燃了,大声喊叫着夺过那个山贼的长柄斧刀,挥手砍下了那个山贼的脑袋。那山贼的脑袋滚到一边,但没有脑袋的身体依旧站着,腔中的血喷射出来,场面十分恐怖。其他几个山贼吓的僵愣在了那里。趁着这几个山贼发愣的间隙,融崖拉起那个舞姬开始狂跑。那几个山贼醒过神来,呼喊着从后面追了上来。 双方都在奋力奔跑着,忽然一声螺号声响起,几个山贼听到螺号声,转身飞奔着下山去了。融崖和那个琉川舞姬终于长舒一口气。 这个时候,天忽然下起了大雨。那个舞姬扶着融崖走进一个山洞,在洞口的地方坐下。雨越下越大,山洞里的水也越积越多。随着积水越来越多,舞姬扶着融崖不断往山洞里面挪,等挤过山洞尽头一个巨大岩石的缝隙的时候,山洞一下子豁亮了起来,变成了一个有着大圆顶的穹洞,穹洞很大,很高,高高的穹顶最顶端有一个大圆口,雨从大圆口上飘进来,落进了正对大圆口的一个冒着热气的温泉里,温泉的水不深,一侧连着一条小溪,小溪往山洞的另一个方向流去。 舞姬扶着融崖坐下来。融崖说:“我的腿被砍伤了,痛得厉害,一时半会走不了路了。你自己先去找春佗钩盾令和南宫卫士吧。找到他们后,告诉他们我在这里,他们自然会来接我的。” 那个舞姬苦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融崖呆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说:“哎呀。你看我,外边都是山贼,你一个琉川舞姬,自己出去是没有活路的。是我考虑不周了,见谅。那就等我的腿好了,我们再一起走吧。有劳你了,姑娘。” 那个舞姬说:“公子客气了。公子已经救过婢子两次了。应该是婢子谢公子才对。” “嗯?!” “昨晚公子在林子里从华耘公子手里救过婢子一次。我是云姬。” “哦。原来是你啊。你们十个舞姬,我看着都差不多的。” 雨变小了,穹顶洞口外的天上渐渐有了些微光。 云姬把散乱的头发重新扎成辫子,然后拿出一块帕子,说:“公子,婢子扶你到温泉边上,帮公子清洗一下吧,公子全身都是血。” 融崖想了一下说:“不妨事的。这都是那些山贼的血,我只是被一个斧刀划伤了,不妨事的。我一会自己洗吧。我想……,我想休息一会。”云姬又垂下眼去,没有说话,默默地抬起头,看了看穹洞顶上的那个大圆口。 已经是晚上了。但雨停了,月亮出来了。 融崖说:“云姬姑娘。我看,天色已经晚了,山路我们也都不熟悉,我们今天只能在这山洞里歇息了,明天天亮了再做打算吧。” 云姬点点头,把融崖身下和旁边收拾停当,扶着融崖躺下,说了一句:“公子早点歇息。有事,请公子随时吩咐婢子。”然后,自己找了一个角落,走过去躺下来,睡过去了。 过了一会,融崖侧身看了看角落里的云姬。云姬好像睡着了。融崖挪步到温泉边,轻轻地脱掉外衣,只留下贴身的小衣,开始用云姬给他的帕子擦拭身上的血迹。大腿上的伤口倒是不重。 云姬却并没有真的睡着,她躲在黑暗的角落里,借着穹顶洞口洒下来的微光,静静地看着融崖。融崖的容貌算不上特别英俊,但身体十分健壮精干,气质极其英武阳刚。虽然隔着一些距离,但温泉的热气氤氲着,山洞里开始飘荡着青年男子特有的气息。 大概是融崖救过自己两次的缘故,云姬心里很喜欢这个健壮的伟岸青年男子。融崖擦净了腿上的血,又开始用帕子擦洗自己的身子。穹洞里面,融崖的气息越来越浓重了,云姬忍不住轻轻地嗅了一下。云姬担心融崖发现她,紧张得浑身都发热发抖了。 融崖很快擦完了身子。云姬有些失落,她真希望融崖能多洗一会。融崖转过脸来看了一下云姬,云姬吓得赶紧闭上了眼睛。 融崖挪步到温泉一侧的小溪,开始简单涮洗外衣,涮洗完外衣,把衣服搭在一个石板上晾着,然后回到刚才的地方,侧身躺了下去。 等融崖鼾声渐起的时候,云姬悄悄地起身,蹑手蹑脚地来到温泉边,拿起了融崖擦身用过的帕子。云姬转脸看了一眼融崖,发现融崖睡的很沉,于是把融崖用过的帕子放到鼻子下面嗅了一下。帕子上,有血的味道,但是更有融崖特有的味道。一个大胆的念头涌了上来。云姬打算用这个有着融崖身体味道的手帕擦洗一下自己。 云姬转眼看了一眼融崖,再次确认融崖确实是在沉睡打鼾,这才轻手轻脚地脱掉衣服。云姬用右腿先试了下温泉的水深和水温。温泉的水刚好能到膝盖,水温刚刚好。云姬把两只腿站到温泉里。但云姬舍不得把帕子浸湿,她担心帕子浸湿之后就没有融崖的味道了。云姬蹲了下来,全身浸到温泉里,坐到了温泉地下平坦的石板上。等全身都泡得暖和柔软之后,云姬用手搓洗起身体来。 温泉的水温并不太高,但云姬出汗了。云姬坐的石板的某个地方大概有一个泉眼,一阵一阵地往外冒水,没有声音,但是有震动,云姬能够感觉得到这种震动。云姬被泉眼震得感觉有些异样了,水温好像变热了似的。云姬的气都快喘不过来了,她觉得大概是因为泡在水里时间太长的原因,于是站起来透一口气。一阵凉风吹过来,云姬打了个冷战,感觉很凉爽。 月亮这时候正好飘到了穹顶的大圆口处,从大圆口到温泉仿佛形成了一个光柱。云姬转过去看了一下融崖,完全看不见融崖,角落里黑透了,连融崖的身影都完全都看不见了,只是能听见融崖的鼾声。云姬往前凑了凑,想再次确认下融崖的位置,也再次确认下融崖是否真的睡着了。融崖的鼾声一下子又响起来了,而且声音好像更大了。 云姬心里想:“就算他醒来也没关系。我看不见他,他也看不见我。” 云姬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把手帕浸湿了,然后开始擦拭身子。一番擦拭之后,云姬觉得更热了。那种特殊的感觉,对于一个琉川舞姬来说并不陌生。云姬身体的热度不断升腾,好像整个温泉的热度都顺着脚底,沿着小腿、大腿,扩散到了全身。身体的热度逐渐攀升到了极致,然后忽然朝云姬的四肢和全身扩散开来,云姬情不自禁地“哼”了一下。 在完全黑暗的暗影角落里,其实融崖早已醒来。从云姬单腿迈入温泉试水的时候,融崖就被那清灵灵的水声惊醒了。那些鼾声只是融崖假装出来的。穹顶的月亮把温泉照的通明,月光下的云姬看不见黑暗角落里的融崖,可融崖却把月光下的云姬看得分明。云姬好像是站在光柱里,穹顶上面是个月亮,云姬的身体下面也是一个月亮。在两个月亮之间,云姬的胴 体在温泉里发着明亮温柔的清辉,蒸腾着缓缓摇动上升的热气。云姬神奇的曲线很柔和,小腹很平坦,腰窝弯了进去,弧度很大。云姬的两条腿笔直,像玉石一样闪着荧光。云姬的长辫子直垂到了腰下。随着云姬手的抖动,云姬的长辫子在背后轻微地晃动。 这幅画面比融崖夜里时常梦到的性致昂扬的春梦情景更要让融崖动情。融崖的小腹内仿佛点燃了一个火球,这火球不断的膨胀燃烧,使融崖彻底忘记了腿上的疼痛。云姬高高地扬起了头,长长的脖子形成了一道弧线,就像是一只美丽的孔雀。随着云姬的头扬起来,辫子从后背上悬空了。云姬的后背像一张拉满的弓一样弯曲着。云姬闷闷地发出了一声好像是从鼻子里发出来的轻轻的悠长的“嗯~”……这一声闷哼,就像是一个火种点燃了融崖小腹里面热球的引信,立刻引爆了小腹里的热球,热球炸裂了……… 第六章 七星伴月 妫琉山的天气真是诡异,晴雨瞬间就能转换。昨夜已经晴天了,现在却又开始下雨。穹顶上的大圆口里缓缓飘下来雨丝。 应该到了太阳出来的时辰了,可天却迟迟没有亮起来,穹洞里还是很昏暗。 融崖醒了过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外衣已经叠好了放在了他的腿边。融崖看了一下自己勃发的身体,赶紧穿上了外衣。另一侧的云姬好像早就醒了,正在重新梳自己的长辫子。 “公子睡的还好吗?”云姬梳好辫子,笑了一笑,先开了口。 “还好啊。我睡得挺沉的,一觉就到了现在……大概是太累了吧。”融崖感觉自己好像做了坏事一样,像是在解释,但更像是在掩饰。融崖站起来,试着走了几步,腿已经好多了,疼痛已经几乎感觉不到了,于是说:“我们走吧,去找春佗钩盾令他们去。不知道他们现在什么情形了。现在正好是下雨天,山贼应该也不会出来的。我们顺着山路走,走出妫琉山就应该好办了。” 云姬也站起身来,拿着手帕走了过来,说:“公子先擦擦脸吧。公子,以婢子之见,我们还是暂且先别走了。我们不熟悉妫琉山的山路,万一走迷路了,岂不是更麻烦么?而且公子的腿伤还没有完全好,要是淋了山雨,手边又没有草药,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不过公子说,下雨天里山贼不会出来倒确实有道理的,我到山洞口边上去找些吃的去。”说完,不等融崖说话,云姬就袅袅娜娜地走出山洞去了。 融崖楞了一会,呆呆地看着云姬出了山洞,出了一会神,这才走到温泉边,打算洗把脸。刚要把手帕浸湿,忽然意识到,这是昨天晚上云姬用来擦洗身子的帕子。融崖兴奋起来,想对着帕子做点什么,但云姬就在洞口,他担心洞口的云姬也许随时就会进来,因此不敢造次,赶紧把帕子揣到了怀里。 云姬很快就回来了,手里拿着些野果子,开心地说:“公子你看,妫琉山还当真是不错呢。现在都已经过了惊蛰了,可没想到这山洞口外边还有这么多的野果子。这都是去年熟透的野果子,挂在枝上有些干了,但吃起来还是很好的。公子先来尝尝吧。公子暂且先将就着些,等这阵雨停了,婢子再走远一点去找点别的吃的。现在下着雨,婢子还真是有些怕呢。” 野果子很好吃。但融崖的心思完全不在果子上。云姬身上的衣服被雨淋湿了,紧紧贴在身上,显出了云姬迷人的身段和曲线。融崖的脸很热,赶忙说道:“野果子终究是不解饿的,我去洞口打些猎物来吧。” “公子不要出去,雨还没有停,公子要小心你的伤口。” “不妨事的,我是和郡府里的兵曹们一同长大的,常常在迦南的林子里打猎,这点伤不算什么。”融崖逃也似的快速走了出去。但是不一会却又回来了,手里抱了一堆树枝。 “我生一堆火,你烤一烤衣服吧。你看你,出去找果子,把全身都淋湿了。” 云姬看着融崖,眼睛里放出了光辉。火慢慢点着了,但因为有水汽,开始的时候烟很浓重,很厚的烟顺着穹顶的洞口飘了出去。等火慢慢旺起来、烟渐渐少一些的时候,融崖又说:“你放心烤衣服吧,我出去打些小野兽,一时半会不会回来的。回来的时候我会在山洞口喊一声,不会直接进来的,你放心好了。” “公子不要走的太远了。毕竟腿伤还没有好。而且,……公子不在这里,婢子也挺怕的。”云姬有些害羞地说。 “哈哈。好的。我每隔一会儿,就到洞口喊一声,这样你就知道我在旁边,就不会害怕了,是不是?” “好的呀。谢谢公子。公子多小心。” 融崖出去了,云姬大胆地烤着衣服。不一会,融崖就在洞口喊一声,一会是“打了一只野兔”,一会是“打了一只狍子”,一会是“有些野核桃”,有时候也会说“我就在洞口啊”,有时候会说“雨停了”“雨又下来了”……。 在融崖不说话的时候,云姬就在心里盘算融崖现在正在干什么、下一句会说什么,心里总是不安稳。倒不是害怕,就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稳。在融崖喊话的时候,云姬的心就像被轻轻敲了一下一样,然后会回一声:“多小心”。等到回了几十声“多小心”的时候,云姬穿上已经烤干的衣服,终于忍不住了,对着洞口喊:“公子,婢子的衣服烤干了,公子可以进来了。” 融崖稍微停了一会,说:“好的,你……穿好衣服了吗?” “婢子穿好了,公子。” 融崖拎着一堆猎物回来了。看得出来,融崖是个好猎手。融崖又转身出去抱回来一些树枝。山洞里很热,融崖和云姬让火渐渐熄了。 融崖实在呆坐的尴尬,拿起一些猎物走到温泉出口的地方,开始去皮清洗。融崖的动作很熟练。他把整理干净的猎物的肉放在身后,把猎物的皮和内脏扔到溪水里让水冲走。穹洞里有了动物的血的味道,这让云姬想到了那条混合着血和融崖身体气息的帕子。云姬脸上一红,抱着腿坐在温泉边上,盯着融崖宽阔的背和娴熟的动作,看得渐渐的痴了。 当融崖把最后一只猎物收拾停当、把肉放在其他收拾完的猎物旁边的时候,云姬清灵灵地笑着说。“公子一定是个好猎手,打了这么多东西,又清洗的这么干净。这些猎物,够我们好几天吃的了吧?” “哈哈。迦南的泰罗多,家家户户都有猎户,我从小跟着父亲和泰罗多猎户们一起进林子里打猎,也算是老猎手了呢。这些猎物么,虽然没有泰罗多的那么肥美,但数量也够了。等我们吃完了这一些,我再去打一些回来好了。” 云姬很喜欢融崖讲他自己的事情,讲迦南,讲打猎,讲一切。 等重新生完火、烤了些猎物、吃完午饭的时候,穹洞里的树枝已经烧完了。融崖转身走出去,边走边说:“我去找些树枝,再找些果子来。”最后还不忘了说:“我还是会每隔一会在洞口喊一声的呀。” “婢子陪公子一起去吧,洞口的果子没有多少,我们可以走得远一些。”云姬说道。 “也好。” 俩人走出山洞,来到离山洞稍远一些的地方。 时值仲春,妫琉山正是繁花满山的绝美时节。 连日的雨水把整个妫琉山都好像清洗了一遍一样,山石和林木花草都透着清亮晶莹的光芒。林子中间穿插着一些崎岖不齐的石块,被雨水已经冲洗得一尘不染。两侧的林子里长满了苍翠粗壮的大树,这些大树的躯干都弯曲着,像是一条一条扭动着的巨龙。大树中间的山地和岩石间,长满了新冒出来的各种各样的嫩绿的蕨草,各式蕨草的不同形状的叶片卷曲着,朝着树叶中间透下来的阳光伸展。大树的躯干上和枝条上缠绕着古藤,古藤上也钻出了浅绿浅绿的嫩叶。有些古藤从一株大树连到了另一株大树,将林子里的一株株大树连成了一张嫩绿色的网。有些古藤上面已经开出了花朵,那是一些在迦南的林子里从未见过的花。这些花并不大,但却极其旺盛璀璨,而且颜色繁多。云姬顺手摘了一朵粉红色的小花,缀到了自己的辫稍上,然后用眼睛偷瞄了一下融崖。 融崖也正好在盯着云姬看,俩人对视了一会,同时笑了。融崖的笑,让云姬感觉很温暖。云姬的笑,让融崖觉得自己仿佛瞬间就长大了,使自己充满勇气和力量,使自己无所不能。融崖觉得自己一定要保护云姬。 云姬把辫子绕到身前,用手指着不远处他们躲雨的山洞说:“公子,你看,我们的那个山洞好像是妫琉山的最高峰。” 融崖顺着云姬指的方向望了过去。果然。他们躲雨的山洞被一些古藤挡住了,几乎完全看不出来是个洞口,山洞藏在一个巨大的椭圆形的山峰上,椭圆形的山峰傲然地矗立在那里,山峰的顶端伸出去一块岩石,看上去,整个山峰像是一个巨大的鸟头。 融崖说:“云姬姑娘,我们去那顶上看看吧。这里可真是太漂亮了,比我们迦南泰罗多的林子还要漂亮。” 椭圆山峰上长满了一些矮小的地柏,山路并不陡峭,融崖和云姬很快就到了山峰顶。 山峰顶上有一个圆形的大口。融崖走到圆形大口的边上,朝下看了一下,转眼对云姬说:“云姬姑娘,你看,下面就是那个温泉。这个洞口就是我们那个穹洞顶上的洞口。” 云姬走了过去,扶着融崖的手臂,轻轻向下探了探身,看到了正对着圆形大口的温泉。融崖感受着云姬的手的温度,有些出神。 云姬伸头望了一下下面的温泉,赶紧又缩回了身子,也缩回了放在融崖手臂上的手。 融崖愣了一小会,然后用手指了指那个向外伸出去的岩石,说:“我们去那里看看吧。” 平坦的岩石像是一个伸出去的小平台。融崖几步走到了岩石上。环顾四周,妫琉山尽入眼底。融崖被壮美的景象震撼了,转身对着云姬说:“云姬姑娘,你快过来瞧瞧,实在是太美了。” 云姬向前走了几步,俩手捂在胸口上,颤颤巍巍地停住了,声音颤抖地说:“公子,婢子,婢子害怕。” 融崖想了一下,跨步走过来,伸出手说:“来,你拉住我的手。” 云姬犹豫了一下,慢慢把手伸向了融崖,融崖握住云姬的手,朝着伸出去的岩石尽头走去。云姬走了几步,手使劲攥住融崖的手,另一只手也攥住融崖的手臂,身体贴着融崖的身体说:“云姬不敢再往前走了,云姬害怕。” 融崖攥紧云姬的手,说:“你闭上眼睛,跟着我走,这样你就不怕了。” 云姬看了一眼融崖,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 融崖领着云姬,慢慢朝岩石尽头走去,边走边说:“不用害怕,还有很长一段呢。”“不要害怕,步子不要太大。” 云姬感觉好像已经走了很长一段时间、很长一段距离,她的步子越来越小,迈的也越来越慢,她听见融崖说:“好了,不要走了。你别动,我扶你盘腿坐下来。”云姬用力地闭着眼睛,她感觉到了融崖的另一只手扶住了自己的肩膀,然后感觉到融崖轻轻按着她往下盘坐。 云姬顺着融崖的力道盘坐下来,她的手不敢松开融崖的手臂,两只手攥的更紧了。她觉得,融崖好像也坐了下来。她听到融崖说:“好了,你睁开眼睛吧。” 云姬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的前方竟然悬空了,吓得惊呼了一声“啊”,转身抱紧了融崖,把头埋到了融崖的肩上,说:“公子!好怕!” 融崖用另一只手握紧云姬的手臂,然后把云姬抓住的手臂抽出来,环到云姬的身后,搬住云姬的肩膀,让云姬靠到了自己身上,然后说:“别怕。有我在这里,别怕。你现在睁开眼睛看一看。” 云姬把身体又往融崖身上靠了靠,把脸抬起来,眯着眼睛慢慢睁开了一条小缝,紧张地盯着融崖看。 融崖也正在扭着头看着云姬。他们的鼻头几乎就要贴住了。融崖嗅到了云姬的芳香的气息。融崖看着云姬的明亮漆黑的眼睛,微笑了一下,冲着云姬轻轻点了点头,轻声说:“不用怕,放心。”然后眼神鼓励云姬扭头去看前面。 云姬也嗅到了融崖身体的气息,和昨夜帕子上的气息一模一样。云姬嗅着这气息,心里咯噔了一下,心里也并不那么害怕了。她感受了一下融崖紧紧抱着自己的手臂和自己靠着的融崖强壮的身体,又鼓了鼓气,慢慢转过了头。 她悬空在半空了。云姬感觉自己好像是飞了起来一样。云姬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盘旋在妫琉山上方的大鸟。她的心里彻底忘记了害怕。整个妫琉山尽收入眼帘。雨后的空气明净透亮,妫琉山的容颜清晰地展现在了眼前。 远处的山峦徐徐地绵延着,延伸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曲线蜿蜒的山峦像一抹由近至远、逐渐由浓变淡的黛墨染出的画。近处的山峰矗立着,白色的山岩和苍翠欲滴的松柏、娇嫩新绿的枝芽、色彩斑斓的山花相互映衬着。山峰之间的山谷里充满了蒸腾的水汽,这些水汽形成了各种各样不规则的云朵,山峦间的风催动着这些云朵在山谷里不断地变换移动。山峰之间,融崖和云姬的身边、头顶上,到处都飘着洁白的云朵,有的云朵好像触手就能碰到一样近。 天色已经晚了,红色的夕阳开始慢慢往远处山峰的后面下坠。等到大半个夕阳都藏到山峰后面的时候,夕阳那金色的余辉铺洒到了整个妫琉山,妫琉山的山谷里蒸腾的水汽、满天飘着的云朵,都仿佛镀上了一层金。另一边的天上,一轮圆月已经升起来了。月亮的身影还很淡很淡,缓缓地在云朵中间穿行着,时隐时现。 云姬忘记了一切,沉浸在这瑰丽奇美的景象中。 融崖也忘记了一切,全神贯注地盯着云姬,感受着她身体的温度,感受着她握着自己手臂的手上的力度,感受着云姬散发出来的若有似无的芳香气息。 就这样,他们俩一动不动地坐在一起…… 终于,夕阳完全落到了山的后面,天开始变暗了。 云姬兴奋地转过了脸,看着融崖的眼睛,俩人又对视着相互笑了。这一次互笑,让云姬和融崖觉得,仿佛俩人已经认识很久了,又仿佛俩人心意相通。 融崖看着云姬,轻轻的说:“云姬姑娘,我们下去吧,天马上就要黑了。” 这个时候,云姬才重新意识到,自己是坐在一块悬空出去的岩石上,心里又害怕起来。她试着扶着融崖站起来,可是腿吓得完全软了,一点力气也用不上。 “公子,婢子怕极了,腿软得站不起来。” 融崖笑了笑,一边扶着云姬,一边坐着直起身体,然后变成了蹲的姿势,他一只手伸到了云姬的背后,一只手伸到了云姬的双膝下,稍一用力,把云姬抱了起来。 云姬的一只手紧紧环绕住融崖的背,被融崖抱着,回到了圆形大口的旁边。 融崖把云姬放了下来,说:“好了,这下不用怕了。” 云姬抿着嘴笑了一下,说:“谢谢公子。” 融崖也笑了一下,说:“走吧,我们下去吧。天快要黑透了,我们就找不到下去的路了。” 回来的路上,云姬又顺手采摘了些野果。云姬手上的野果太多了,融崖于是把外衣的罩衣脱下,示意云姬用这个罩衣兜住这些野果子。云姬把野果子放进罩衣,开始打结系上,忽然罩衣里掉出来一条帕子。这是云姬的帕子。云姬把帕子捡起来,放到了自己的怀里。两个人的脸都红了起来。云姬脸红,是因为想到了昨晚的事情,这个帕子上明显还留着云姬自己的独特气味;融崖脸红,是因为自己忽然冒出来的几乎无法遏制的剧烈欲念。俩人尴尬地站着。 忽然,一道闪电亮了一下,紧接着一个响雷响了起来,天上又下起了雨。融崖拿过包着野果子的罩衣,俩人赶忙往山洞里跑。 天已经完全黑了。融崖在洞口捡了些树枝,在穹洞里重新生了一堆火,开始烤肉。这次是烤的是一只山鸡。烤山鸡的味道美味之极,但骨头却很多。 忽然,云姬扔掉正在吃着的山鸡,两只手捂着脖子,说:“有骨头卡住了,咳咳咳……” 大概骨头卡在了喉咙里很细的位置,云姬无论怎么咳也咳不出来,融崖用力拍着云姬的背,可就是无济于事。云姬已经憋得说不出话了,脸胀成了紫红色,眼睛突出来,昏了过去。 融崖赶紧抱起云姬,把云姬的身子朝上放平,躺到地上,把原本兜着野果子的罩衣叠成一个包,垫到云姬的脖子下面。融崖一手扶着云姬的头,一手按住云姬的肩膀,用自己的嘴用力封住云姬的嘴,猛地吸了一口气,同时轻拍了一下云姬的胸膛,把一块骨头吸了出来,吐到了一边。可云姬还是没有醒来。 融崖深吸了一口气,继续用嘴封住云姬的嘴,口对口向云姬的嘴里呼气,同时用一只手加了几成力道开始按压云姬的胸脯。 云姬身子一顿,终于睁开了眼。融崖在黑暗的穹洞里却没有看到,只是越来越卖力地呼气、按压,呼气、按压。云姬伸出双臂,紧紧抱住融崖,嘴唇生动地动了起来,舌头伸了过来。 融崖惊坏了,把嘴唇和云姬的嘴唇分开。融崖看不见云姬,在黑暗里用手摸着云姬的头发,关切地问:“云姬,你醒来了。你可算没事了。”云姬“嗯”了一声,一句话也没有说,闭上眼睛,又把嘴唇送了过来。 融崖开始还有些懵懂惊诧,但随着云姬嘴舌的蠕动,融崖也动起情来。融崖猛地抱紧云姬,用唇舌疯狂迎合着云姬的唇舌。两人紧紧地拥在一起,不顾一起地热吻。 天上的雨丝从穹顶上方的大圆口飘落进穹洞的温泉里,火堆里的火越烧越旺,穹洞里又渐渐亮了起来。 融崖与云姬久久地吻着,互相撕扯下对方的衣服,在火堆旁激烈地结合…… 云雨过后,云姬平躺在火堆旁的地上,把脸放在融崖另一条没有受伤的大腿上,脸色红润,闭着眼睛。融崖用手爱抚着云姬的脸说:“云姬,你知道吗?昨晚,在你洗澡的时候,我其实就偷偷看了你。” 云姬握住融崖的手,轻轻亲了一下,说:“公子,你知道吗?昨晚,在你洗澡的时候,其实,婢子也偷偷看了你。” “啊?好你个云姬。”融崖的手指滑过过云姬的脖颈。 云姬举起那帕子说:“我喜欢你的味道,公子。这帕子上有你的味道,很好闻,混合着你的血,好闻极了。”接着,云姬把脸在融崖的大腿上转了个方向,轻轻地上下蹭着融崖说:“你现在身上的气息也好闻,也有血的味道。那是我的血。” 融崖被云姬撩动了,抬起云姬的脸,疯狂地吻着。融崖用双手把云姬抬起来,自己也坐起来,然后用双手托住云姬,把脸贴近了云姬的胸膛,气喘吁吁地说:“云姬,你美极了,昨晚你在月光下美极了。云姬,你的身体就像是迦南雪山上圆润的山丘!你身上也很好闻,为什么会有兰花的香气……” 云姬的身体扭动着,两手抚着融崖的头,用手上下左右来回地摩擦着说:“公子,我们琉川舞姬都有不外传之秘技,每个琉川舞姬在情动之时,都会有一种……属于自己的特殊的香气……” 融崖吃惊地停了一下,双手抱起云姬,仔细检视着云姬的身体,探寻着兰花香气的来源。云姬的身体闪着诱人的光,融崖兴奋地颤抖了起来。他迷醉了,他把整个口鼻都紧紧贴到云姬的身上。兰花的香气更重了。融崖兴奋地浑身都僵直了。 这个时候,穹洞里忽然大亮起来。融崖抱着云姬停了下来。他抬头看了一眼,原来是雨停了,一轮满月又出现在穹顶顶上的大圆口。满月倒映到了温泉里,温泉里于是也出现了一只月亮,两个月亮上下遥相呼应着。月亮的周边环绕着七颗闪闪的星星。 “云姬,你看,月亮出来了,边上还有七颗星星。你看温泉里多亮,就跟白日一样。温泉里还有一个月亮,我们到温泉里的月亮上去吧,我要在月亮下面,好好看看你。” 融崖抱着云姬走进温泉,把云姬放下来,让云姬站到温泉里那个月亮的正中间。 云姬站到了月亮上面,看起来就像是个月亮女神。云姬兴奋而幸福地流出了泪,紧紧抱住融崖伟岸的身躯,用手上下摩挲着融崖的背说:“公子,云姬是卑贱的琉川舞姬。琉川舞姬是用来侍奉男人的。但是,琉川舞姬都是琉川乐府挑选出童女自小通过独门秘法修炼床技的,并不似那些娼妓一般。对于未出道的琉川舞姬,童贞比其他的一切一切都要重要。云姬卑贱,拥有的只有童贞和秘技。云姬刚才已经把童贞给了公子了,秘技还未曾施展。现在,婢子要站在月亮上,再把自己的秘技呈现给公子。这样,云姬就完全都是公子的了。” 融崖用力抱紧云姬,吻了一下云姬长长的脖子,说道:“云姬,你是我的第一个女人。不过男人的童贞并不怎么稀罕。我是要去圣都做陛下的质子的,手头什么都没有能够给你的,现在能给你的也只有我自己了。”这时候,融崖佩戴的璎珞里的灵珠在月光下闪动了一下。 灵珠的蓝光闪耀着,而且越来越亮,在灵珠那蓝色光辉的映照下,月亮和七星好像也全都沾染上了蓝色的光。在这一片蓝光之中,云姬的身体闪着女神一样圣洁的光芒。一股更加沁人心脾的兰花香浸润出来,冲进了融崖的鼻孔。…… 云姬开始运用琉川舞姬的秘技。融崖瞬间感到了一种奇妙的感觉。云姬又像昨晚一样,向后方用力扬起了头,脖子弯成了美丽的弧线。越过云姬的肩膀,融崖看到了云姬那长长的辫子,辫子和它水里的影子连在了一起。融崖想到了昨晚的景象,那辫子好像又一次成了融崖小腹里热球的引信,融崖感到自己的小腹、自己整个人、整个天地宇宙都要被引爆了,融崖抱紧云姬,全身收紧了,发出了巨龙般震天动地的长吼,那吼声把整个穹洞都震得晃动起来。云姬感到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把自己推到了天上的月亮,云姬用尽全部的气力,尽可能地弓起了背,让这股力量发散出去,这股力量冲出云姬的喉咙,发出高亢持久的鸣啸。 两人在巅峰时刻的吼叫和鸣啸相互缠绕、相互应和着,融崖颈上的灵珠瞬间绽放出绚烂无比的彩光,那彩光仿佛是烈日一般明亮,又像宝石一样焕彩,耀眼到仿佛把天上的月亮、七星都变成了太阳。月亮、七星、灵珠同时绽放出烈日般的光芒。紧接着,所有的光芒又都被灵珠吸走了,灵珠变成了一只极致闪亮的光点。这光点从灵珠飞入了云姬的体内,变成了无数带着蓝色光芒的星点,在云姬的体内散列开来,然后慢慢地、慢慢地暗淡下来,融化了,彻底地消失了…… 第七章 妫水 融崖和云姬紧紧贴在一起。融崖抱着云姬躺下来,俩人依旧紧紧地拥着。穹洞里充盈着云姬散发出的浓重的兰花香和融崖散发出的郁烈的麝香。 “我欢喜极了,云姬。我欢喜极了。我感觉不到我自己了,云姬。” “云姬也是。刚才公子把云姬送到月亮上去了。云姬飞到了月亮上去了。不是温泉里的那个月亮上,而是天上的那个月亮上。飞的比天上那个月亮还要高,还要远,飞的又慢、又快……” “云姬,我想融化在你的身体里面,永远不要出来,我永远不要出来……” “公子,你已经化在云姬里来了,公子。已经化在云姬的骨头里了,化到云姬的血液里了。云姬的每一个地方都有公子,公子在云姬的身体里永远也出不来了,想出也出不来了。”云姬睁开眼看了一眼穹顶的大圆口,发现七星已经消失了,说:“公子你看,月亮边上的七星都不知道去那里了,公子你看……”不光七星,月亮也暗淡地看不见了。身边的火堆灭了,穹洞里彻底黑了下来。 “我才不在乎什么七星呢,云姬。我只在乎你,我的云姬。就是现在,就是这样,永远也别变。我们永远不要走出山洞去,永远也别分开……别分开……” 云姬慢慢闭上眼睛,和着融崖的呼吸和渐起的鼾声,沉沉地睡去了…… 天光大亮了。 穹洞里也大亮了。 融崖和云姬醒来了。 融崖还是抱着云姬不放。融崖抱着云姬走到了温泉里,融崖靠着温泉的石壁坐着,让云姬慢慢地帮融崖擦洗。 在温泉里泡了好久,俩人才疲惫地走出来。他们已经饿坏了,打算出去找一些树枝,回来生火烤肉。 还没有走出洞口,忽然听见外边有隐隐约约的喊叫声,仔细听来,叫喊的是他俩的名字。 “融崖公子……” “云姬姑娘……” 融崖听出来了,是一队南宫卫士。 云姬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紧紧抱住融崖说:“公子,我们不要出去吧。不要出去吧。云姬害怕,云姬不想出去!”云姬的心在滴血。她很清楚,只要一出去,她和融崖面对的,就是另一番景象了。 融崖愣了一下,迅速冷静了下来。 融崖的脸色沉沉地暗淡了,融崖和云姬一样明白,一旦从这里出去,他们就不再是昨晚的融崖和云姬,而是变成皇帝的质子和皇帝的琉川舞姬了,俩人很难再有在一起的机会了。但融崖心里更清楚,他是融铸的儿子,是代表融铸和整个家族去圣都做质子的,融崖很无奈,比云姬更加无奈,他根本没有别的选择。 他抱紧了云姬,说:“云姬,恐怕我们还是要出去的。我是迦南郡守的嫡子,我是替父亲到圣都去奔丧的,实际上就是去圣都里做质子,我要是不出去,我父亲和全家就性命难保了。云姬,我对不起你,云姬,你是不是觉得我负了你了?” 云姬其实心里也是很明了的,融崖不像自己。自己只是一个没有任何其他牵挂的琉川舞姬,而融崖却是贵胄,有整个家族要去照顾。 云姬努力地踮起脚,忘情地亲吻着融崖的嘴唇,恨不能把融崖整个吞进自己的肚子离去,然后开始亲吻融崖的鼻头、眼睛、眉毛、额头、脸颊、下巴、脖颈、喉头、耳朵,云姬边亲吻着融崖的耳朵,边说:“公子,云姬明白你的苦楚。云姬并不怪公子。还好,我们一起去圣都,也都会待在圣都里。只要是在圣都里,就总会有见面的机会。” 融崖强忍着奔流的情感,深深亲吻了一下云姬的嘴唇,点点头说:“我们总还都在圣都,肯定会有见面的机会。云姬你要记住,你是融崖的云姬,无论你到了哪里,都只是融崖的云姬。我也只是云姬的融崖,我已经融化到你的身体里面去了,融化到你的骨头里去了,融化到你的血液里去了,融化到你每一个地方去了,想出也出不来了。”融崖再一次亲吻云姬,然后长吁一口气,静了静神,稳稳地踱步出去。 云姬赶忙说道:“公子,婢子是进献给皇帝的琉川舞姬,……我们出去的时候,还是要显得生分一些才好,切不可让他们知道了婢子已是公子的人了,否则会给公子带来大麻烦的……” “我知道,云姬。放心吧。” 融崖转身先走了出去,远远看见了几个南宫卫士,大声喊到:“我在这里。”稍微顿了下说,“还有一个琉川舞姬也在这里。” 这时候云姬才走了出来,站到离融崖远一些的地方,神情又恢复成了普通琉川舞姬的样子,低着头静静地站立着。 南宫卫士们聚拢过来了:“公子可还安好?可让我们这一番好找呀。” “我很好。春佗钩盾令、华耘公子和大家可还好么?” “都还好。那天啊,其实只是一群小的山贼,要不是我们被大象给冲散,春佗钩盾令又慌忙逃走了,一群小山贼是奈何不了我们南宫卫士的。公子,你没事就好了。钩盾令和华耘公子就在山下扎营等候着公子呢,妫水郡守也带了兵曹在护卫,一切都安好。” “很好。我们快去营地吧。” 到了营地,云姬去找凌姬和其他的舞姬,十个琉川舞姬在一起,少不了一番哭泣、诉说和相互安慰。 融崖来到春佗的主帐,看到春佗、华耘和一位年轻的郡守服饰的人正围坐着交谈,寻找融崖的南宫卫士早就向春佗他们通禀了找到融崖和云姬的经过。 见到融崖进来,春佗说:“融公子没事就好。前天遇到的只是一群山贼,谅他们也奈何不了我和南宫卫士。”春佗握着融崖的手,轻轻攥了一下。这是暗示融崖不要对外人说自己当时的狼狈。 融崖很省事地说:“钩盾令大人威武。我被大象和山贼给冲散了,一直找不到钩盾令大人和大家。害的钩盾令大人烦心了,也累得大家耽误行期了。融崖给钩盾令大人和大家赔罪了。” 华耘却是百般地关怀,上下反复打量检查融崖,又是用手上上下下地摸,问融崖身上有没有受伤,又是用手按按融崖的脸,问融崖在山上可曾饿着肚子。 等大家都坐定了,春佗对着那个年轻的郡守装束的人说:“赵大人,我们已经耽误了两日行期,恐怕要加快行程了,妫水郡我们就不多停留了。赵公子跟我一起,大人尽管放心就是。融公子已经安然回来了,恐怕,我们马上就要启程去圣都。赵郡守大人,后会有期了。” 这位年轻的郡守,原来妫水郡守赵洪。 赵洪不卑不亢地称是。 华耘很热情地走到赵洪郡守身边,轻轻一躬身,说道:“赵世叔,尽管放心就是了,家父多次跟小侄提起过世叔的才学,小侄早就对世叔万分敬仰,只是苦无机会当面向世叔请教。小侄与赵公子虽是初次见面,却是一见如故,十分投眼缘。看样子,小侄应该比赵公子痴长几岁,也算是赵公子的兄长了。小侄一定会照顾好赵公子的,一路上也好向赵公子多加请教,权当小侄通过赵公子间接向世叔请教了。世叔,不单单是我,就连融崖公子,小侄也可以打保票,肯定会视赵公子为自家兄弟、一路多加照看的。”说着,华耘向融崖使了一个眼色。这个时候,融崖才发现不远的地方坐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生的粉雕玉琢,异常俊美。 融崖朝着赵郡守稍一躬身,说:“世叔请放心。” 妫水郡守赵洪依然十分客气,谦逊平缓地说:“不敢,不敢。华郡守和华公子过誉了,赵某实在不敢当。犬子能够与钩盾令大人和两位公子同行,是他的造化。犬子年纪尚轻、涉世不深,若有诸多不懂事的地方,请钩盾令大人和两位公子多多海涵。允儿,你过来,给钩盾令大人和两位公子行个礼吧。” 赵允走了过来,行了一个全礼,嘴上说:“拜见钩盾令大人。拜见华公子。拜见融公子。” 春佗只是点点头。融崖也按照礼节规规矩矩地还了一个礼。华耘却很随和地上来扶起赵允,搀着他的手说:“赵公子,我们还是独尊钩盾令大人一人吧。咱们三个小孩子之间就不要客套了。我们以后就兄弟相称。敢问兄弟贵庚。” “我今年十四。” 华耘接着对赵允说:“我是琉川郡守家的华耘,十六岁,居长。这位是迦南郡守大人的长公子融崖,也是十六岁,比我小几个月。赵公子十四岁,就算我和融崖公子的小兄弟了呀。这下子,一路上我们就有伴了。我们三个互相搭把手,也可以更好地侍奉钩盾令大人,不是么?”华耘不知不觉地左一句右一句,把春佗给抬举尊崇得很是得意。 第八章 甘兹郡国 出了妫水郡再往北,就进入了甘兹郡国。 大照圣朝施行的是郡国与郡共存共治的政体。郡国与郡的行政体制差别很大。这也是大照圣朝所施行的独特的政治体制。 隆武大帝从大郜圣朝夺得帝位,深知大郜圣朝政治体制的弊端。大郜圣朝见过之初,开国皇帝周偨待臣下宽厚大度,反而对皇室族亲并不十分信任,因此建国之后,除了太子另当别论、尊荣无限之外,其他子嗣和皇室亲贵并未得到充足的实在恩赏:最得宠的皇子被封为最尊贵的亲王,留在中央朝廷担任要职;其他皇子封为爵位次于亲王的王,留在中央朝廷做闲散宗室,靠俸禄为生,并不参与国家政务;极少数几个追随周偨打天下的皇室亲贵封为爵位次于王的郡王,派往各郡国施政;亲王、王、郡王都是世袭罔替。其他皇室旁支最多封得公爵的虚荣,并无实际的权力和恩赏;相反的,一些功勋卓著的文臣武将,却获封郡王,同样派往各郡国施政,成为一国之君,也同样世袭罔替。 这种体制最初并无异样,因为这些第一代异姓郡王都是跟随开国皇帝周偨打天下的忠臣良将,久经考验、历尽磨难而终于随着皇帝得坐天下,对皇帝的忠诚是无可置疑的。但是经过世代演化,三世之后的异姓郡王对后世皇帝的忠贞和拥护就慢慢衰微了。实际上,就连一些皇室亲贵担任郡王的郡国,对皇帝的忠贞也值得怀疑。一个最明显的例证是,大郜圣朝统治的一百多年里,郡国起兵造反的情况多次发生,其中就不乏皇室成员担任郡王的郡国。到了大郜圣朝末代小皇帝周端的时候,大郜圣朝已经过了一百二十多年,帝位已传十一代,各郡国的郡王和皇帝的政治关系已经非常畸形变态,一是郡国朝贡给皇帝的东西越来越少,但郡国自有的财税却越来越多;二是皇帝权威日减、实力减弱,朝廷积贫积弱,皇帝的意图很难在郡国得到完全贯彻,但郡王和郡国的实力却越来越强,很多郡国自成体系,甚至擅自更改政治运转体制,不少郡国的政治运行、治理模式与开国时候设定的体制模式已经大相径庭;三是各郡国之间纷纷通婚,且有意避开与圣都里的周氏皇室的通婚,结果,各郡国之间的联系越来越紧密,但皇帝、皇室和中央朝廷却渐被孤立。所以,即便不是隆武大帝篡夺皇位,这些异姓郡王早晚也都会篡夺皇位的。这一点在大郜圣朝几乎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当时很多人都预测,异姓郡王要么公推一位领袖合力推翻周氏皇帝,然后建立新朝;要么天下大乱,诸侯们相互争夺,直接建立新的王朝,但总归离不开武力,也免不了生灵涂炭。因此,当隆武大帝通过雪夜政变,和平夺得皇位的时候,很多人并不感到意外,也并没有表示反对,相反,很多人为没有发生大规模的战争和大范围的杀戮而为天下人感到很幸运,拥戴隆武大帝的人也很多。 隆武大帝逄图俐能够夺得皇位并且能够坐稳,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逄图俐本人与异姓郡王息息相关。逄图俐的远祖是大郜圣朝开国皇帝最宠信的将领逄螣,建国之后,得封北陵郡王,北陵郡国就位于圣都的正北面,毗邻圣都,为各郡国之首。难能可贵的是,当其他异姓郡王心怀二心、造反此起彼伏的时候,历代北陵郡王却全都对皇帝忠心耿耿,对皇帝的朝贡按时足量,而且从不参与郡王造反之事,每次还都能尽心尽力地为皇帝平叛诸王造反协兵协饷。随着皇帝实力日渐衰微,面对郡王造反,皇帝已经越来越没有实力来剿灭叛军了,后来,皇帝索性直接请北陵郡王出面剿叛,皇帝反倒负责协兵协饷。尽管如此,历代北陵郡王却从不居功自傲,每次打败叛军、夺回叛乱的郡国,都将郡国完全归还皇帝,由皇帝宠信赐封其他人做郡王。这令皇帝十分感动。皇帝当然也投桃报李,将北陵郡国的疆域一再扩大。有一次,大郜圣朝的甘兹郡王起兵叛乱,逄图俐的爷爷逄刹出兵剿灭了甘兹郡国,那次剿叛十分惨烈,北陵郡王逄刹损失极其惨重,因此皇帝特开恩典,特准北陵郡王指定一子做甘兹郡王,世袭罔替。于是,逄图俐的爷爷逄刹指定逄图俐的叔父承特恩做了甘兹郡王,逄图俐的父亲则作为北陵郡国的世子承袭了北陵郡王的王位。这样,逄氏一族就有了两位郡王。 除此之外,隆武大帝的岳丈常德是地处圣都西北方的象廷郡国的象廷郡王。 到了逄图俐这一代,情况就有些复杂。逄图俐的父亲生有三子,嫡长子为逄图修,生下来就封了世子,等着承袭王位,而且逄图修颇有世家贵族的风采,威武雄壮、仪表堂堂、雅量高致、胆识过人,承袭王位也算得上是众望所归;逄图俐和弟弟逄图攸是一母所生,但母亲却是良娣(1),是没有继承权、也绝无可能挑战逄图修的庶出子。由于无缘承袭王位,于是逄图俐、逄图攸两人到圣都做起了南宫卫士,也就是皇帝的禁卫军。由于逄氏家族的历代忠贞,加上逄图俐因出身庶出子的屈辱而激发出来的上进心,当然也是逄图俐本人禀赋过人、天生帝王雄才,经过二十年的南宫卫士生涯,一步一步做到了卫尉卿,统领皇帝的整个禁卫军,逄图俐竟然逐渐成了圣都朝廷里隐隐然的领袖人物。逄氏家族的忠贞之名深入人心,逄图俐又极善周旋,几位皇帝丝毫未对逄图俐起疑心。谁知,睿宗皇帝英年早逝,幼子周端继位,世代忠谨的逄氏家族的逄图俐竟然果断发动雪夜政变,谋得皇位。逄图俐建立大照之后,当时已承袭北陵郡王王位的逄图修,以及逄图俐的叔父老甘兹郡王,逄图俐的岳丈象廷郡王常德,立即上书表示效忠大照和新君逄图俐,大照圣朝遂大局初定。 一来由于大郜的帝气早已衰微,诸异姓郡王早就不服大郜朝廷和周氏皇族的统辖,二来由于逄图俐勇武异常、威望素著,诸郡王以及其他朝廷重臣对其倾心已久,因此大照立国之后,很快稳定下来。那些异姓郡王陆续表态效忠大照和逄图俐,但逄图俐深知异姓郡王之害,为了逄氏子孙后代的江山永固,于是下定决心变更政体,铲除异姓郡王,遂联合逄氏各王、逄氏近亲宗室、岳丈象廷郡王常德及常氏宗亲,向那些异姓郡王毅然发起了削藩的攻势,明确要求取消异姓郡王的郡王封号。其中有些弱势郡王惧怕逄图俐的庞大势力,于是接受收编,主动放弃郡王的世袭封号,改称侯,举族迁到圣都,这些郡王虽然失去了郡国和王位,但也避免了被剿灭,只是从郡王变成了大照圣朝中央朝廷的要员,同样能够安享尊荣;而多数郡王却进行了激烈的反抗。只是,这些郡王大多是世袭亲贵出身,自小长于郡王府的深宫妇人之手,坐享其成、垂拱而治尚可,反抗老谋深算、身经百战的逄图俐却完全不是对手,因此,逄图俐只用了短短五年时间,就收服了所有异姓郡王,一举清除了导致大郜圣朝政局动乱、皇权势弱的政体痼疾。当然,这些郡王,有的是靠计谋和政治交换而收服的,有的则是通过激烈的武力剿灭的。那是血雨腥风的五年,也是英雄辈出、名臣辈出、名将辈出的五年。 在收服那些异姓郡王之后,逄图俐又对政体进行了进一步的修改: 一是精简王爵的封号。取消了“王”这一级的封号,王爵除了太子之外,只设“亲王”“郡王”两个爵位,其中“亲王”是王爵中的最高爵位,原则上只赐封皇帝自己的最受宠或最有功绩的皇子,但是实际上,逄图俐的皇子除了嫡长子逄稼被封为太子外,其余三个儿子都没有获封亲王,只是称为“皇子”。只有逄图攸,因为是逄图俐一母所生的亲弟弟,加之又是大照圣朝开国的第一元勋亲贵,因此破例封为亲王,居于中央朝廷,任太尉,是爵高位重的第一尊贵宗室。 郡王则分为两种,一种是跟随逄图俐打天下的大郜圣朝时期就得封的郡王,例如北陵郡王逄图修、老甘兹郡王、老象廷郡王等人,这些人依旧赐封郡王,封国就在原地,封号也丝毫不变。另一种是其他一些立有功勋的皇室,这些皇族郡王,被赐封到那些离圣都较近的被收服的原郡国。 二是试行郡守制。逄图俐将那些离圣都较远的郡国改行郡守制,不再分封郡王,而是将那些在建国和收服异姓郡王中涌现出来的名臣名将派往各郡任郡守,郡守的任命权统归皇帝,不得世袭;不仅不世袭,而且可以随时调换。但郡守的权力却与郡王几乎丝毫不差。只是进贡给中央政府和皇帝的财货、兵士等,不再称作“朝贡”,而改称“税赋”。 郡国的数量少于施行郡守制的郡的数量。由此可知,逄图俐对郡国制度的疑虑和对郡守制度的信任。 这种世袭的郡王与不世袭的郡守共存共治的崭新政体,运转得相当顺畅。得益于这种政体的稳定和高效,大照圣朝国力日强,民力日丰。这都归功于逄图俐的雄才大略、坚定意志和超高智慧,因此,逄图俐被臣民们万分拥戴而被尊称为“隆武大帝”,用“大帝”的名号,来区别于此前所有的皇帝。 迦南郡、琉川郡、妫水郡属于后一种情况。 而甘兹郡国就属于第一种情况。甘兹郡王逄世桓作为大照圣朝功勋卓著的开国郡王,尊荣无限。无论是先帝隆武大帝,还是原先的永诚亲王、现在的崇景皇帝,都对他礼遇有加,各种特恩、特赐层出不穷,所得的宠信和赏赐是别的郡王所远远无法比拟的,但凡甘兹郡王逄世桓有所请有所求,几乎无一例外会得到恩准。这些荣宠,就连隆武大帝的同父异母兄长、累世尊贵的北陵郡王逄图修也都望尘莫及。 春佗对此是一清二楚的。进入甘兹郡国之后,春佗即嘱咐南宫卫士,要低调行路,务必不要声张,也不要扰民,尽快行过甘兹郡国,回圣都复命。当然,春佗的话,说的却是很漂亮的,“不能让陛下等得太久”,丝毫不提是因为担心自己得不到礼遇的缘故。 但是春佗却大错特错了。 甘兹郡王逄世桓派出了郡国主管礼仪的长史甘鞠,专门在甘兹郡国国都甘原的边境等候。 长史甘鞠看到春佗,态度恭敬地说:“钩盾令大人 一路劳顿了。殿下命下官在此恭候钩盾令大人多时了。下官是甘兹郡国的长史甘鞠。” 春佗心里感到有些受宠若惊了。 但春佗想,自己毕竟是崇景皇帝派出的宣旨特使,职权类似于钦差大臣,必须的威仪无论如何是要端出来的。而且,春佗实在不知道甘兹郡王是出于何种用意,竟然对一个宫里的内侍如此礼遇。事情未明晰,春佗的心里着实泛着嘀咕。 春佗很稳重地下了马,对着长史甘鞠说:“殿下实在太抬爱了。春佗只是陛下的宣旨特使,郡王殿下如此礼遇,春佗不敢领受。有劳长史大人了。只是我们在妫琉山里头遇到了山贼,耽搁了几天。如今已经误了行期,不能在甘兹郡国里长待,恐怕要辜负殿下和长史大人的美意了。春佗与长史大人已经见面,见面即算是领了殿下的盛情了。我们在此饮几杯清茶,就此别过,如何?如此,长史大人也好向郡王殿下去复命。” 长史甘鞠并没有接话,只是十分客气地说:“钩盾令大人只怕要多耽搁些时辰。” 春佗有些气恼。虽说甘兹郡王历来备受尊崇,但无论如何没有强迫皇帝陛下的近侍与郡国的长史在这里费时周旋的道理。春佗的脸上有了恼色。春佗正要硬顶回去,只听长史甘鞠接着说:“殿下就在前面,正在等候钩盾令大人的大驾。钩盾令大人看能否拨冗赏脸?” 闻听此言,春佗更加震惊。堂堂甘兹郡王竟然来国都边境迎候自己一个钩盾令。非常之事必有非常之理,非常之理恐招致非常之祸。春佗刚才心底里泛起的受宠若惊和气恼的情绪全都被这非常的礼遇惊吓地无影无踪了,心里剩下的就只有紧张和担忧。但自己就在甘兹郡国,甘兹郡王就在前面,说什么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上一遭了。 “有劳长史大人带路。”春佗马上堆出了笑容。 很快就看到了甘兹郡王逄世桓的赫赫仪仗。穿过长长的仪仗卫士(2),春佗终于见到了逄世桓那特有的华丽军帐。逄世桓追随父王老甘兹郡王和隆武大帝征战多年,平日里很多出行习惯都与武将颇为相似,只是比一般的武将更加煊赫奢靡,也更加华丽气派。这军帐就是只有甘兹郡王才能享受的特殊军帐。说是军帐,其实还不如说是一座移动的宫殿。甘兹郡王的军帐搭建在高高的木台上。春佗走过一层一层的木质台阶,看到每一层台阶的两端都站着仪表堂堂的卫士 。到了军帐的门口,春佗发现,甘兹郡王军帐的前面正燃着昂贵的顶级熏香。紧挨着军帐的一周,站着三层衣着华美的执戟卫士。甘兹郡王的军帐是用迦南林子里特有的楠木所制,散发着特殊的馥郁优雅的气味。 春佗躬身进入军帐,里面更加让春佗大开眼界。军帐里的摆设完全是王府正厅的气派,一应设置全都是郡王的规制。军帐的正前方有一个高台,甘兹郡王逄世桓正端坐在上面,下面站着一些甘兹郡国里的文臣和武将。 春佗按照内廷的规矩,跪下来行礼:“奴婢叩见甘兹郡王殿下。” 甘兹郡王逄世桓浑厚的声音响了起来:“春佗不必多礼。起来说话吧。” 春佗站起身来,恭敬地侧立着,说道:“殿下折煞奴婢了。这不是奴婢该得的礼仪。奴婢怎么当得殿下来迎接。” “我说了,你不必多礼。赐座赐茶。”一个内侍搬了一个圆凳过来。 “谢殿下恩赏。”春佗挨着圆凳的边,坐了下来。一个宫女端来了一杯茶。 逄世桓一挥手,命军帐内的人都出去了。 “春佗,陛下跟我说过了。这次是你立了大功。所以我特意过来,也是谢谢你。” 这没头没脑、直率的有点莫名其妙的话,让春佗心里一紧。 “你是陛下宠信的人儿,如此拘谨作甚?我还能吃了你吗?”甘兹郡王走下了高抬,坐到了春佗旁边的靠椅上。春佗赶忙站了起来,甘兹郡王挥挥手说:“坐下,坐下。我就是想与你说说话。贴近点岂不是更便宜么,坐在那劳什子的高台上,那是唬外人看的,现在就你我两人,用不着这些虚礼。” 甘兹郡王比隆武大帝小十岁,今年四十四岁。因为年轻时在军营打熬得好筋骨,后来又安享富贵,因此保养得极好。也正因为在军营里常年厮混,因此性情也格外豁达亲和,并不是那种谨言慎行、仪容规整有礼的寻常宗亲装模作样的样子。 春佗又坐了下来,说:“殿下有何旨意,尽管吩咐,奴婢一定尽力去做,绝不辜负殿下的盛情。” 甘兹郡王大笑起来:“哈哈哈。春佗,你已经做了天底下最应该做的事了。我理应感谢你。不只是我,所有的逄氏郡王都应该感谢你。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春佗一听就明白了,这是指他协助逄图攸毒杀隆武大帝一事。看来,永诚亲王毒杀隆武大帝,也是得到了甘兹郡王的大力支持的。 近几年,隆武大帝的性情大变,开始对逄氏郡王猜忌反感起来,找了一些莫名其妙的理由,收回了好几个郡王的封号,这几个郡王有的被赐死,有的被降为侯爵,召回圣都,然后又将其所在郡国改行郡守制。一些旁系出身的逄氏郡王十分恐惧,担心哪一天隆武大帝把自己的封号也褫夺了,甚至还有可能引来杀身之祸,因此终日惶惶不安,渐渐地,就对隆武大帝颇为不满,心生怨恨。尽管如此,但隆武大帝对甘兹郡王却是无比信任的,尤其是与北陵郡王逄图修相比,隆武大帝更是明显地偏向着甘兹郡王逄世桓。春佗想,无论如何,隆武大帝都绝不会做出赐死甘兹郡王或者褫夺甘兹郡王封号的事情来。那为什么逄世桓如此痛恨隆武大帝?甘兹郡王逄世桓和崇景皇帝逄图攸又有何牵连?如此机密紧要之事,实在不是一个在御苑里看管鹿寨的钩盾令所能知道的。而且,这是皇室内部的事情,又是涉及到毒杀皇帝这样的秘闻,还是装糊涂最为稳妥。 逄世桓的性格舒朗粗放,看春佗装做一头雾水的模样,不以为然地说道:“你们做的所有的那些事情,我都知道,你还装什么糊涂?春佗,你原先是乾元宫里的黄门侍郎(3),但却因犯了偷盗之罪,被先帝鞭笞一顿,罚到鹿寨去看梅花鹿去了,这让你在宫里内侍们面前颜面尽失,做不起人来。你是不是就因此对先帝怀恨在心?” 春佗说:“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当然,你敢于毒杀先帝,并不完全是因为这个。永诚亲王,哦,不,陛下,允诺让你做乾元宫的中常侍(4),赐金五十万两,又恩荫你的子侄十人加爵,你才最终同意在白鹿的红角上做手脚,涂抹了‘九叶一花’剧毒,是这样吗?” 春佗紧张地看了下四周,不说话了。春佗已经明白了,崇景皇帝已经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甘兹郡王了,甚至很有可能,在这事情发生之前,甘兹郡王已经参与谋划和设计了。春佗心下有了判断:甘兹郡王是自己人。 “不过,春佗啊。你做此事,虽是为了私情和私欲,但却是有益于大照圣朝、有益于逄氏家族的公德。你这是为国除害。所以,你可千万不要心怀愧疚啊,春佗。”甘兹郡王站起来,神色阴沉地说,“陛下已经告诉我了,你是陛下最信任的内侍。既然如此,那我也就跟你说个明白,也便于你日后更好地服侍陛下。先帝是靠我们逄氏宗亲的支持才打下了天下,可是谁知道等他坐稳了乾元宫里的那个宝座,却要反过头了一个一个剪除我们这些逄氏郡王,反而重用那些异姓郡守。先帝近来还和丞相、御史大夫以及几个郡守商议,要废掉所有郡王,彻底废止郡国制,全面施行郡守制。就连我和北陵郡王这些嫡系宗亲,也都不能幸免。如果是这样,大照圣朝和大郜又有什么分别?哼,先帝老了,心智糊涂啦,也是被丞相他们给迷惑了!早年,我们拼尽全力追随他,清除异姓郡王,花了多少金钱精力,死了多少宗室亲贵,可到头来,怎么又倒回去了?先帝不向着我们,却向着那些外人。如果按照先帝这样的做法,大照早晚会重蹈大郜的覆辙,我们的子孙早晚会成为周端那样的下场。甚至连周端都不如,逄氏宗亲将会沦为庶民或者被灭族。如果是这样,我们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所以,我说,你春佗做的是公德,是为国除害啊!” 甘兹郡王把事情讲的如此透彻,春佗心里稍稍感到托底了一些。 “不过我今天来见你,倒不是完全为了此事。我是想问你几件事。让别人来问呢,我实在是不放心。这些问题事关重大,你要如实回答。” “殿下尽管吩咐,奴婢决不欺瞒殿下。” “第一件事,你去迦南郡宣旨的时候,见到融铸,可曾发现他有何异样吗?在迦南的时候,是否见到宫里的人或者象廷郡王的人?” “奴婢在迦南未曾见到宫里的人,至于象廷郡王的人,奴婢平日里与象廷郡王毫无接触,实在无法辨识。至于融铸有何异样,奴婢也没有看出来。不过嘛,奴婢也说不好,不见得说的就对。殿下,奴婢觉得融铸听到先帝驾崩的消息,好像并不十分震惊。” 甘兹郡王眼睛一闪,点了点头,然后说:“你刚才说的这一点很要紧。融铸是先帝担任卫尉卿时候就宠信的人,融铸夫人又是常皇后的侄女,因此,我们不能不对他有所防备。第二件事,你派人去看了迦南雪山上的雪池了,雪池里的水真的是水位下降、水色墨黑了吗?” “禀殿下,奴婢从圣都出发前,陛下单独给奴婢下了一个旨意,玄阳教宗给圣都主教传来消息,说是雪池的水位突降、水质转黑,圣都主教向陛下禀告了此事。因此,陛下命奴婢到迦南郡除了宣旨之外,还要去雪池,验明真伪。遵照陛下的旨意,到了迦南郡,奴婢传完旨之后,就拒掉了所有的应酬,自己去了雪池查看。玄阳教宗传来的信息千真万确。奴婢去验看的时候,雪池的水已经降到连原来的一半都没有了。我听白教教廷的人说,雪池里的水位还在一直往下降。至于水的颜色,则是真真切切的墨黑色。” “甘兹主教也跟我说了这件事情,我还不相信。听你一说,看来这是千真万确的了。真是晦气的怪事。还有第三件事,你在妫琉山里滞留了两日,这是为何?” “是因为奴婢在妫琉山遇到了山贼。奴婢无能,当时吓得逃跑了,随行的迦南郡守融铸的公子融崖走失了。我们在山里找了他两日才找到。而且那几日妫琉山上经常下雨,山路泥泞难行,这前后加起来,就比正常行路耽误了好几日行期。” “好。你在妫琉山滞留的几日里,有一日夜间,也就是满月的十五那一天,月亮周围出现了七星,而且忽然间亮如白昼,七彩耀天。我听报来的信说,当时妫琉山里还出现了龙啸凤鸣之声,响彻云霄,整个妫琉山都能听得到。这是否属实,你可曾亲见亲闻?” “满月那天,月亮和七星闪耀的天象,奴婢是亲见的。忽然之间有一刻,月亮和七星大放光彩、亮如白昼,也是属实的。至于龙啸凤鸣之声,一点不虚,奴婢当时就在妫琉上里,是亲耳听到的。龙啸凤鸣,响彻云霄。而且,殿下,月亮和七星亮如白昼之时,正是龙啸凤鸣之时。二者在时间上完全吻合。” “哦。这两个都是闻所未闻的祥瑞,而且两大祥瑞还同时呈现。这就是当今陛下上应天命的征兆了。这是大吉的征兆,足见陛下大义灭亲之举得到了上天认可。有这两个来自天上的祥瑞,那来自地上的雪池里的怪事也就不值一提了。我就放心了。”甘兹郡王长舒一口气,然后笑着说,“还有一件小事。听说琉川郡守华冲为陛下准备了十个绝色的琉川舞姬,是么?这个华冲倒是伶俐得很啊。” “是的。十个琉川舞姬,个个都是绝色。” “哦?!好了,春佗。我想知道的,就这么几件事情。我备了酒菜,你和随行和南宫卫士尽情享用吧。我就不陪你们了。稍候我去看一下这十个琉川舞姬,到底是什么样的绝色,华冲那老小子,竟然敢再大丧期间就呈献上去。要是果真有好的,我就去向陛下讨几个过来。琉川舞姬的秘技,那可是天下闻名哟。哈哈哈。不过,春佗啊,这些秘技,你可就无福消受喽,哈哈哈。” 春佗陪着逄世桓,也哈哈大笑起来。 春佗随着逄世桓走出军帐。帐外远处站立等候的臣属、随从、卫士都拥了过来,亦步亦趋地跟着甘兹郡王和春佗往阶下走。甘兹郡王摆了摆手,说:“我去春佗那里看一看,你们就不用跟着了。高岚跟着我就行了。” 一个高大英俊、衣着华贵的男子,从人群中走出来,说了一声“诺”,站立到了甘兹郡王的身后。这是甘兹郡王的左都侯高岚。 春佗说:“殿下,这里比不得王府里面,还是多跟着些卫士妥当。” “这是我自己的郡国。我难道还不放心么?即便有什么事,高岚一人足矣。”边说着,边大摇大摆地往前走。 高岚对旁边一个卫士说:“你去钩盾令大人那里,向管事的南宫卫士通禀一声,就说甘兹郡王殿下要去他们那里看一看,让他们预做准备。”那个卫士一躬身,旋即飞奔而去了。 等甘兹郡王一行到来的时候,华耘、融崖、赵允和南宫卫士令(5)已在列队迎候了。一看甘兹郡王到来,呼啦啦跪了一片: “恭迎殿下亲临!” “起来吧。我没有什么事情,就是过来看看你们。你们这一路辛苦了。这几位是?” 华耘抢先一步去上前来,说:“禀殿下,臣是琉川郡守华冲的儿子华耘,这位是迦南郡守融铸大人的儿子融崖,这位是妫水郡守赵洪大人的儿子赵允。今日未曾奢望,能够得见威名远播的开国功勋郡王甘兹郡王殿下。这真是我等晚辈的无上荣耀。”华耘的脸上洋溢着无比敬仰的表情。 “拜见殿下。”融崖和赵允也躬身行礼道。 甘兹郡王被华耘几句话哄得开心极了,哈哈大笑道:“华耘!你倒是挺像你父亲华冲的。虎父无犬子啊。华冲郡守可还好么?” “多谢殿下记挂。家父一切都好。家父常念叨,忘不了当年跟着殿下四方征战的那些日子。家父常说,现在囿于一郡不得脱身,不能日日侍奉殿下左右,实在是终生憾事。” “我相信,你父亲说的都是真心话。当年,我与你父亲不知一同杀伐过多少大战。你那时还小,不曾见过,不能理解你父亲的一片心啊。” “在下虽不曾亲见,但日日都听家父提及,因此早就对殿下万分敬仰神往。华耘只恨不能早生二十年,好追随殿下。” “哈哈哈。好小子!”甘兹郡王大大咧咧地拍着华耘的肩膀说,然后转过身来,看着融崖说:“你是融崖?你小的时候,我倒是见过你的。没想到一转眼长这么大了,生的好精壮。你父亲还好么?” “家父一切都好。承蒙殿下记挂,臣代家父叩谢殿下!”融崖说道。 “你父亲平日里都做些什么?民政多一些,还是军政多一些,还操练军士么?”甘兹郡王好似无心地问着。 “家父日常主要忙一些民政。迦南郡民风淳朴,军政上的事情不多。家父近几年也不怎么操练军士了,只是打猎的时候多。” “你父亲倒是挑了个好地方。我也想打猎,只是甘兹郡国没有好的林子。哎!还是打仗的时候好,四处都可以走一走。现在呢,安稳倒是安稳了,只是除了甘兹郡国和圣都,我哪里也去不了,想想真是无趣啊。”甘兹郡王也拍了拍融崖,然后转向赵允说:“你是赵洪的公子吧?” “臣赵允,拜见殿下。” “你父亲是雅士,是为数不多的文臣做了郡守的,十分难得。没想到,赵洪生了这么一个仙童一般俊俏的公子,你可真是生得一副好模样啊。原来都说北陵郡王是个活神仙的骨肉,今日见了你,我才知道,什么叫玉树临风、玉骨仙风啊。看来,赵洪还是好命啊。” 就这么说着话,他们已经步入了春佗的军营。春佗向前一步说:“殿下,您是进军帐里面先稍坐坐,还是直接去看……” “不坐了,直接去看琉川舞姬吧。”甘兹郡王痛快地说,然后转向华耘、融崖和赵允说,“你们几个小子,都跟我一起过去吧。南宫卫士们就不用去了,你们一个个都是粗人,别把那些琉川舞姬再给吓着了。” 于是春佗引着甘兹郡王,后面跟着高岚和几位公子,往琉川舞姬那边走去。为了迎候甘兹郡王,春佗带来的南宫卫士们已经神速地架起了一座简易大帐,大帐门口的南宫卫士看到甘兹郡王,高声道:“郡王殿下驾到!” 琉川舞姬都站在帐内,一边站了五个。等到大帐的帘子打开,甘兹郡王迈进来的时候,十个琉川舞姬齐齐跪了下去,说:“奴婢恭迎郡王殿下!”云姬站在左边五个的最里面,下跪的时候可能是用力过猛了,一条长辫子甩到了前面的地上,长长的一条拦在地上的红毯上,非常显眼。 逄世桓进来了。十个琉川舞姬都低着头,她们的脸面、身段,什么也看不着,只有最里面的琉川舞姬的一条长辫子拖在红毯上,引起了逄世桓的注意。他朝云姬的辫子径直走去,俯下身去,捡起长辫子的梢头,缓缓拉起辫子,说:“嗬!好长的辫子。你先起来吧。”然后随手松开了辫梢。云姬跟着站起来了。 云姬的脸慢慢露出来了,甘兹郡王心里“咯噔”一下。云姬因为辫子意外甩了出去、又被甘兹郡王捡了起来,脸已经羞得通红,就如情动之时的红晕一般明艳。云姬没有上妆,脸上泛着象牙一样的乳白色的釉光。云姬的头发没有梳发髻,只是梳了一条长辫子,头发黑亮顺滑,紧紧地贴在头上。头上没有戴任何珠翠。 这是一种逄世桓从未见过的素雅清淡的美。在这种素雅清淡的美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风韵和情致。逄世桓浑身都热了,春风得意、御女无数的他,已经多年没有这般怦然心动的感觉了。 逄世桓的眼睛里放出了兴奋的光彩,亲切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回禀殿下,婢子叫云姬。” “云姬……真好听的名字啊。”甘兹郡王忘情地说,眼睛紧紧盯住云姬。 春佗这时候说:“你们几个也都起来吧。殿下,请看,这就是华冲大人进献给陛下的十个琉川舞姬。”春佗看出甘兹郡王已然忘情,担心甘兹郡王若是性致起来、临幸了云姬,那可就无法对陛下交代了。因此,春佗如此举动和说话,实际上是变相提醒甘兹郡王,这十个琉川舞姬可是归陛下所有的,未经陛下允准,任何人不得触碰她们。 逄世桓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定了定神,转过身去,挨个端详那剩下的九个琉川舞姬。这九个琉川舞姬果然也都是绝色之人,单论样貌身段,哪个也不比云姬差,而且这九个琉川舞姬都略施了些粉黛,梳起了高高的发髻,发髻上还簪了碎花步摇,因此个个看起来都是灿若桃花、婀娜多姿。可是,在逄世桓的眼里,这九个琉川舞姬艳丽的风姿,反而更加衬托出云姬的超凡脱俗和清丽素雅来,云姬就像是在一大堆各色杂花里长出来的一朵圣洁的白莲花,亭亭玉立、濯然耀眼。在逄世桓看来,这九个琉川舞姬黯然失色了。甘兹郡王的目光绕了一大圈,最终还是回到了云姬的身上。 融崖也注意到了甘兹郡王的异动,甘兹郡王眼中的奇异神情,让融崖心中十分厌烦、愤怒,他的脸渐渐地涨红了。 但云姬却丝毫没有注意这些。她用眼睛的余光偷偷关注着融崖那伟岸挺拔的身躯,虽然她与融崖隔着一些距离,但云姬还是能够嗅得到融崖身上特有的阳气十足的气味,那是从融崖身上不同地方同时散发出来的混合在一起的迷人的气味。那是一种与其他人完全都不一样的气味。云姬心里十分确认这一点。大帐里的男人很多,但云姬细细地从中辨别着融崖的气味。融崖身上的气味与甘兹郡王、春佗、华耘、赵允、高岚都不相同,与世间其他男子身上的气味都不相同。那是融崖特有的气味,是云姬迷恋的气味。在甘兹郡王细细端详那九个琉川舞姬的时候,云姬又开始从融崖散发出来的各个身体部位混合的气味中,仔细地辨别哪一种味道来自融崖身体的哪一个部位。淡淡的果香味,那是融崖嘴里呼出的气息的味道;幽幽的楠木香味,那是融崖头发的味道;若有若无的桂木的香味,那是融崖腋下的味道;麝香……麝香……。那如有若无的麝香,让云姬想到了他俩在妫琉山穹洞里摄人心魂的忘我结合,云姬觉得自己的小腹坠胀着,无法遏制的情动了。 刚刚把目光转回到云姬的逄世桓,忽然发现云姬的脸上飞起了神秘的红晕,空气中弥漫出特殊的兰花香味。逄世桓被撩动的不能自持。他走上前去,直勾勾盯着云姬,看也不看别人,说:“春佗啊,这个琉川舞姬很好,我留下了。过几日,我也会到圣都,到时我向陛下当面请罪,并请陛下将她正式赐给我就是了。你们都出去吧,让云姬服侍我即可。”这是表示,他要马上临幸云姬。 云姬猛然一惊,被吓懵了。众人也都轻轻 “啊”了一声。这可是琉川郡守进献给皇帝的“贡品”,虽然皇帝尚未临幸她们,但名义上,她们已经是皇帝的“私产”了,甘兹郡王怎敢中间就截了去,供自己享用? 可是,谁也不敢开口。甘兹郡王逄世桓可不比别人。他是最受宠爱的郡王,先帝和当今陛下不知道赐给他过多少稀世珍宝、美女佳人。虽然他今日举动,确实属于恃宠而骄、目无王法,行为严重失当,可在场的人无人敢言。那华耘是琉璃蛋儿一样圆滑的人,绝不会为了一个琉川舞姬得罪甘兹郡王,而且华耘认为,自己如果阻止甘兹郡王现在临幸云姬,当今陛下不见得会因为自己的义举赏赐自己,甚至都不可能知道此事,就算有赏赐,那也是以后的事情,而当下,自己就有可能受到甘兹郡王的严厉惩处,华耘默默地往外走。赵允是个孩童,并不知晓男女之事,自然也不会言语。春佗是早已见惯了郡王们胡作非为的,何况还是这个荣宠无限的甘兹郡王逄世桓,自然也就不说话。高岚更不待言。凌姬和那几个琉川舞姬也默默地往外走。 “殿下万万不可!”忽然,融崖站出来说,声音很大。众人惊呆了,全都停住了脚步。云姬睁大眼睛看着融崖,眼神里洋溢着爱意、感激,更洋溢着欣慰。 逄世桓是我行我素惯了的,性致所至,从不抑制。自他懂得男女之间那世间极乐之事起,何曾在性致到来之际受过这等喝止。他先是惊了一下,转而变得有些恼怒。 “大胆!我的事,你这个小子,也敢管么?”逄世桓的语气并不严厉,用的是一种长辈训斥晚辈的口吻。他这是给融崖留了面子,希望他知难而退、适可而止。同时,逄世桓也不希望过分动怒,以免扫了自己的性致。而且,他知道,自己毕竟是僭越了,因此多多少少也有些心虚。 华耘和春佗上前来,拉着融崖往外走。可融崖却执拗地说:“殿下万万不可啊!她可是琉川郡守大人进献给皇帝陛下的琉川舞姬啊。还望殿下三思!” “我说过了,过几日,我自己去圣都向陛下讨了这个云姬来。陛下必会准了的。今日先行让她服侍就是了。这下行了吧,你个小子?” “不行!”融崖的口气很生硬。 “嗯?!”甘兹郡王被噎得满脸通红。 “殿下,现在正值大行皇帝的大丧之期,普天之下都在为先帝哀悼。陛下有旨,大丧期间,停止一切饮宴歌舞。就是寻常百姓家,也都在追思先帝,心有戚戚,停了一切婚嫁喜庆事宜。殿下是皇亲国戚,堂堂宗亲,怎可当众猥亵一个琉川舞姬?何况这个琉川舞姬还是进献给陛下的?在下期期以为不妥。为殿下名声计,为皇室颜面计,请殿下三思而行!” 融崖这番话说的已经非常重了。这相当于在众目睽睽之下扫了甘兹郡王的脸面。而且融崖说的这些道理是万万驳不倒的。甘兹郡王虽然可以凭着皇帝的无上宠信,先行临幸然后去向皇帝讨了这个琉川舞姬来,这可能也确实并不是什么难事,皇帝应该也不会拒绝,但是,如果有哪个御史将“大丧之际当众猥亵”的罪名安到甘兹郡王头上,那“大不敬”“僭越”“不知检点胡作非为”这些罪状,是万万推卸不掉的。到时候,即便皇帝不给什么严厉惩处,但这些丢尽脸面的罪状一旦公诸天下,作为地位最为尊贵的甘兹郡王,那脸面上可怎么挂的住? 逄世桓又气又恼又无奈,一时气急,竟不知如何训斥反驳融崖。 左都侯高岚适时走了过来,伸出手,握住融崖左手的前臂:“公子慎言。快快退下吧。”边说,边加了几成力道。 融崖心里只想着将云姬救出,已经什么都顾不了了。见左都侯高岚加了力气,伸出右手,也箍住了高岚的前臂。俩人不断加大力道,脖子上的青筋已经暴起来了。 左都侯高岚知道,僵持的时间越长,甘兹郡王就会越尴尬,必须当机立断,迅速把融崖带出军帐,尽快成全了甘兹郡王的好事。于是高岚撤下抓着融崖的那只手,顺手抽出了腰间的长剑,向融崖挥去。高岚此剑,并不是真的想要刺伤融崖,只是想用自己的剑风把融崖逼出帐外,一旦融崖出了军帐,自己马上和几个南宫卫士一起上手,把融崖强行带走。可融崖现在哪里虑得到这么深,他一心一意都只在云姬身上,看着高岚的剑挥了过来,立即也抽出了自己腰间的长剑反刺回来,这个反刺与高岚虚刺的一剑却是不同的,这是融崖万分情急之下刺出的一剑,力道和位置都是致命的。高岚一惊,迅速调转剑锋格挡。俩人就这样,在大帐内挥着剑打将起来。 在场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得说不出话来。云姬的眼里全是泪水,既是因为感激欣慰,更是因为担忧融崖的性命和安危。 被融崖和高岚这么一闹,逄世桓高昂的性致迅速地冷了下来。原先撩动得他情动不已的兰花香味也忽然间没了踪影,逄世桓自觉十分无趣,大呵一声:“够了!成何体统!高岚退下。” 逄世桓深悔,自己怎么被一个琉川舞姬迷得心神不宁,惹来这么一场没趣?他冷冷地看了一眼云姬,觉得这个舞姬似乎也并不像刚才那般能够魅惑自己了,然后目光转向昂首而立的融崖,心里深恨这个不晓事理的孩子。他疾步走到融崖面前,瞪着融崖说:“好大的胆子。竟敢在我面前拔剑放肆!” 融崖却丝毫不怯懦,仗剑而立。融崖英气逼人的脸通红,一对剑眉倒立,一双鹿目圆睁。这气势把色厉内荏的甘兹郡王也震慑了。 甘兹郡王狠狠瞪了融崖一眼,甩手而去:“哼!狗崽子就是狗崽子。老狗和母狗在那里干涉国事,狗崽子就敢干涉皇室家室。真是一家子下贱胚子!” “请殿下慎言!臣的父亲是朝廷任命的郡守,外祖父是象廷郡王,母亲是象廷郡国的郡主,并不是什么下贱胚子。如果臣有错,殿下尽管惩罚。但殿下绝不能无故辱没臣的父母!”融崖正在高涨的情绪中,丝毫不肯让步。融崖自小十分尊敬自己的父亲母亲,受外祖父象廷郡王和父亲融铸的影响,他历来视家族荣耀高于一切,如今听得甘兹郡王无端辱骂父母,怒气一时不可遏制。融崖心想,就是当下一死了之,也要与甘兹郡王争下这口气,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逄世桓并不惧怕融铸,但对象廷郡王却颇为忌惮,因此心下先软了下来,只是口气却不放松:“哼!到了圣都再与你见分晓!早晚把你们全都收拾了。高岚,走!哼!真是败兴!” 春佗走上来连连致歉,甘兹郡王停了下来,环顾四周说:“今日之事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吧。我为各位备了上好的酒菜,你们好自为之。圣都见吧。”说完,怒气冲冲地走了。 春佗回来了,但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吩咐凌姬:“看顾好你这几个琉川舞姬,不要到处乱跑,进圣都之前再也不要见什么人了,免得再生枝节。” 华耘和赵允拥着融崖走出大帐。华耘虽然什么也没说,但用手重重拍了几下融崖的背,眼睛里很是有些钦佩。这是华耘本人绝不可能有的胆量和勇气,这也是常人所不能有的胆量和勇气。华耘觉得,融崖日后必成大器,因此下定决心与融崖深交。 云姬也在凌姬的安慰下平静下来,其他的琉川舞姬们谁都没有敢说什么话。 甘兹郡王赐下的酒菜异常丰盛,但所有人都食之无味。简单吃了几口,春佗就与大家启程奔赴圣都了…… 注: 1、良娣:亲王、郡王的妾。亲王、郡王的妻妾分三个等级,分别为妃、良娣、孺人。 2、卫士:与南宫卫士不同。南宫卫士是皇帝的禁卫军。卫士是郡王的警卫人员。 3、黄门侍郎:宦官官职。层级较高。 4、中常侍:宦官最高长官。 5、南宫卫士令:卫尉的中高级军官。 第九章 圣都 圣都里一派繁华景象。 这是九朝古都,也是千年古都。经过一千多年的沉淀积累,加上九个王朝一代一代君主的不断翻修、扩建、完善,圣都的规制、规模、繁华,都远非其他郡国或郡所能比拟。 融崖出生在圣都,并在这里一直长到八岁,但自从八岁跟随父亲融铸离开圣都到了迦南郡以后,就再也没有来过圣都。而八岁以前的记忆,融崖已经很模糊了。因此,当春佗一行走进圣都南大门的时候,圣都的雄伟和繁华,令融崖目瞪口呆了。 一条笔直的大道从圣都的南门开始,向前笔直地延伸,一直往北延伸到很远的地方,连接到皇宫南门。皇宫与圣都南门离得太远,只能隐约可见的高大的红色宫墙、灿烂的琉璃瓦。大道两边种着排列整齐的粗壮笔直的龙柏。这是一种圣都特有的柏树,天生就带着贵气。龙柏的整体树形呈圆锥形,树干笔直,侧枝盘旋而上,像是一条一条缠绕在树干上的龙。大道两侧的龙柏都已经成林,从南往北望去,两排龙柏呈现出特殊的美感,威严、肃穆、规整。现在已是惊蛰之后二十几天了,正值仲春,但圣都偏北且处于大高原之上,因此地气颇寒,到处都还是冬末春初的景象,大多数花木还都没有一丝绿色,只有大道两侧的龙柏却是苍翠欲滴的。这些龙柏都是有着几百年树龄的巨木,极其高大茂盛,两侧的龙柏林把林子后面的一切都遮掩的严严实实。大道上整洁如镜,一尘不染,更加凸显了大道尽头那高耸的皇宫的威严。大道上有许多来往的人,穿着冬装。 华耘骑在马上,对融崖说:“崖弟,你以前来过圣都吗?” “我八岁以前是在圣都的。家父以前是先帝担任卫尉卿的时候的南宫卫士令 ,所以我是在圣都出生的。不过八岁之后我就随父亲到迦南郡去了,此后再也没有回来过。你来过吗?” “我每年都会随父亲进京来的。你呢,允。你这么小,估计是没有来过的吧?”华耘问道。 “耘哥哥,我没有来过。不过我不喜欢圣都,这里太冷了。也不好玩,到处只有树,没有花。人也穿的笨重,不漂亮。”赵允说话的声音十分动听,笑起来非常可爱。 华耘却说:“哈哈哈,允啊。圣都可是千年九朝之都。这些几百年的龙柏把圣都的真实样貌都遮住了。我可告诉你,圣都好玩的地方可多了。等我们安顿好了,哥哥带你去玩啊。你喜欢玩什么呢?” 赵允说:“我喜欢抚琴。听说圣都里抚琴的圣手不少,耘哥哥给我找几个琴师吧。” 华耘说:“抚琴有什么好玩的。不过,既然你喜欢,圣都的琴师很好找,到时候我到宫里乐坊去帮你找几个来就是了。” 华耘又转身对融崖说:“崖弟,你喜欢玩什么?千万别告诉我,你也喜欢抚琴,那可太没有意思了。而且,你这副威猛的样子,也实在不像是个喜欢抚琴的人呐。” “我没有特别喜欢的,只要能够操练剑术就可以了。” “果然是个没有意思的傻弟弟。你上次在林子里坏了我的好事,你可要在圣都里补偿我啊。圣都里最有名的月华楼,你一定要请我去。话说回来啊,崖弟,上次林子里我差点得手的那个云姬还真是美丽啊。不过她们很快就都是陛下的了,与我们无关喽……” 说到云姬,融崖的心里猛然跳了一下,也猛然痛了一下。从融崖和云姬离开穹洞、与春佗接上头之后,他们又走了快十天才到的圣都。期间除了甘兹郡王滋事时近距离见过云姬外,融崖一直没有机会亲近云姬。这十几天里,春佗担心再出差错,因此加强了管制,加了三倍警戒,晚上警戒的力度则更大。同时,凌姬对琉川舞姬的管制也更严了。每日,融崖和云姬只能隔着很远的距离偷偷互相看一看,但就连这互相偷偷的看一看,也是非常短暂、稍纵即逝的。警戒的南宫卫士太多了,华耘和赵允又时刻待在融崖的身边,稍有不慎就能被人发现。融崖每时每刻地思念云姬,尤其是看到月亮的时候,融崖总能想起穹洞里月亮上的云姬,想起穹洞里自己和云姬在一起的时候极致美妙的感受。融崖觉得自己长大了,云姬使自己成了一个真正的顶天立地的男人。 可是,就像华耘所说,“她们很快就都是陛下的了”。一想到自己的云姬很快就将归崇景皇帝所有,融崖就觉得像被人在心口扎了一刀一样,痛得难以呼吸。但融崖觉得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有时候融崖会想:“大概皇帝只是看云姬跳舞,而不会宠幸她们,毕竟她们是琉川舞姬。”有时候他又会想:“毕竟我们都在圣都,总有见面的机会。”但无论如何,这近十日的隔绝,是绝难忍受的。 “总要找些机会尽快见面才好。”融崖想。 见面的机会很快就来了。 春佗向皇帝复命之后,很快就回来了,并带回了皇帝的旨意。旨意是两道,一道是针对这些替父奔丧的各地郡守的嫡长子的:着各郡守嫡长子即刻赴太庙奔丧守灵,待六十日大丧结束后,再行安置。所有替父奔丧的郡守嫡长子都住在太庙以东的太学。 另一道旨意不是公开的,专门针对这些琉川郡守华冲送来的琉川舞姬:大丧期间,宫廷内外停止一切饮宴歌舞,新来的这些琉川舞姬暂住乐坊,学习宫廷礼仪,待六十日大丧结束后再行安置。 巧的是,太学与乐坊均在太庙以东,太学居南,乐坊居北,中间只隔了一个育林苑。 育林苑占地很大,是专门为皇宫培植珍稀花卉的地方,但也是太学和乐坊共用的地方。乐坊的乐工在育林苑各式花卉之间排演,太学的学生在育林苑里休憩。只不过,一般来说,乐坊的乐工大多在育林苑中间那汪名为珍卉泽的小湖的北侧,太学之人则大多在珍卉泽的南侧,双方互不干扰罢了。 南宫卫士将融崖、华耘、赵允和十个琉川舞姬一起带到太庙以东的甬道上。一个领头的南宫卫士对其他的南宫卫士说:“这就到地方了。甬道东面有三个门,南边这个是太学的门,你们几个将三位公子带到太学去,交给那里的值班博士就是了。北边那个是乐坊的门,你们几个将十位琉川舞姬带到乐坊去,交给值班的坊工就是了。不要走错了,中间的门是育林苑的门,和太学乐坊都通连着,送到那里去,可是没有人和你们交接的。三位公子、凌姬姑娘、各位姑娘,就此别过吧。一路照顾不周,请多多海涵。” 这几句话让融崖和云姬喜出望外。终于可以找机会见面了。 华耘表现的异常开心,搂着赵允说:“允,你看,我说去乐坊给你找琴师,没想到我们就住在乐坊的旁边,省了我好大的工夫呀。” 趁着这个间歇,融崖冲着云姬偷偷伸出三根手指,云姬明白这是“三更在育林苑相见”的意思,云姬幅度很小但是很明确地点了点头。两队人很快就分开了。 融崖、华耘、赵允三人拐进了太学。这是一个相当大的地方。正北是一个七楹的正殿,正南正西正北又有若干厢房。一个南宫卫士说:“三位公子,这是太学的博士们授课的地方——太学宫,公子们的住所还在东面。”南宫卫士领着三位公子穿过长长的太学宫的天井,穿过东墙上的一个月门,来到一个值所。那个南宫卫士接着说:“这就是三位公子和其他公子们要住的地方了,我去找值班的博士。”博士找来了,南宫卫士们和三位公子互相行礼后告别。 “我是今日的值班博士,桑中博士。三位公子应该是替父奔丧的郡守大人家的公子吧,烦请三位公子报一下家世和名讳。” 华耘、融崖、赵允各自报了家世和名讳,桑中博士说道:“好了,你们三位是最后赶到的三位公子,其他郡守家的公子比你们提前五六天都到了,现在都在太庙守灵呢。我来跟你们说一下守灵的规矩,然后领你们去你们住的学院。” 守灵的规矩很简单:白天,所有替父奔丧的郡守家的公子都要在太庙守灵,无一例外。从戌时开始算作晚班守灵,晚班守灵不再要求全部公子都在太庙,而是分成六班,分别在戌时、亥时、子时、丑时、寅时、卯时这六个夜间的时辰在太庙守灵,不守灵的其他公子回自己的学院休息。第二天辰时开始继续白天守灵。 其他已经到来的郡守家的公子们已经排好了晚上守灵的时辰,融崖、华耘、赵允来的最晚,因此分别编入其他人的守灵班次,从即日起开始值班守灵。 融崖心里想着三更与云姬在育林苑相会的约定,因此着急地问道:“桑中博士,我们排班的时辰可曾安排好了么?” 桑中博士说:“三位公子的排班时辰都已经排好了,在这里,你们请看。” 融崖拿起值班守灵的排班表,寻找自己的排班,排班表上写着“融崖:亥时”。 “还好!”融崖心里松了一口气。幸好不是子时。否则就要和云姬失约了。 赵允却一脸不高兴,只听得他说:“我是子时值守。子时是阴气最重的时辰,在太庙里守着驾崩的皇帝,实在是太怕人了。怎么办?” 华耘呵呵笑了两声说:“允,你还真是胆子小呢。我来和你换值好了。我是卯时值守。正好是晚间值守的六个时辰里面最后一个时辰,离子时最远,应该也是阴气最轻的时辰了吧?你看好不好?” 融崖松了一口气,如果赵允要求和他换值,融崖一时半刻还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这个华耘,虽然好色了点,但可真是急人所急的热心肠人。”融崖心里想。 “多谢耘哥哥。多谢耘哥哥。” 桑中博士乐得见他们各得其所,因此也就同意帮他们换值,把赵允的值守时间改为卯时,把华耘的值守时间改为子时,然后说:“好了,那我带你们去你们的学院。” 桑中博士边走边说:“太学在大郜圣朝的时候是一个偏宫,宫院规制不高,但房间却甚多。隆武大帝登基以来,提倡贵族子弟集中教养,于是专门把这所偏宫划出来,改为了太学。但此前太学里面的子弟都是圣都里亲王和其他皇室贵胄的世子、公子,他们只在太学宫里上学,并不住在这里,这么多的宫院一直都空着。这次守灵,列位郡守的嫡长子都来了,陛下下旨,为每位公子分派一个独立的宫院,称‘学院’,为便于管理,各位公子的学院名称就是公子们来的郡名。”说话间,来到了一所宫院,上面写着“迦南学院”,毫无疑问,这就是融崖的住所了。 桑中博士接着说:“融公子,这就是你的迦南学院了。请公子进去休息一下吧。陛下有旨,学院里一律不配宫女和内侍,只配童子一人、仆人两人。守灵期间,公子们的日常起居和值守排班等一切事务由太学的值班博士署理。值班博士的值所就是刚才公子们进来时月门里面那个地方。公子们如果有什么生活琐事可以请仆人们去做,如果有什么笔墨间的事情,可以遣童子来做。如果找值守博士,可以自己直接去值所,也可以遣童子来交涉。陛下还有严旨,大丧守灵期间,公子们一概不得擅自行动,不得离开太学,但可以去育林苑休憩散心。融公子,请进去吧。我还得带华公子和赵公子去琉川学院和妫水学院去。三位公子今日白日里可以尽管休息,今日白日就不值守了,三位公子从今日晚间开始值守。到时候,请公子们提前一刻到博士值所,会有南宫卫士带你们去太庙的。” 融崖一拱手说:“华公子,赵公子,就此别过了。” 华耘热情地说:“崖弟,你先进去,我一会就会来找你玩的。等我把允和自己安顿好了,我就带允来找你玩。” 赵允则优雅地笑着朝着融崖行了个礼。 目送华耘、赵允和桑中博士离开,融崖转身走进了迦南学院。 这是一所雅洁的小宫院。院子里什么都没有。正北是正房,东西各有两排厢房,进门的左右两侧还各有一个小屋。每个房屋都有前廊,各个房屋之间通过前廊来连接。融崖走到院子正中间,西厢房里走出来一个童子,大约十三四岁的样子,脸庞白净俊雅,身段高挑细长,躬身问道:“请问公子可是迦南郡守家的公子融崖公子么?” “我是融崖。” “拜见公子。我是公子的童子,叫普光。日后就专门服侍公子了。公子但凡有事,尽管差遣普光就是了。” 这时候,东厢房里走出来两个中年人,都是仆人的装束,态度十分恭敬,躬身行礼后,说:“还是普光的耳力好。公子恕罪,我们俩失礼了。我们是公子守灵期间的仆人,公子守灵期间,一应琐事尽管交给我们就行了。”两个中年人,一个干瘦,自己说叫黄大,另一个略胖,自己说叫胡夏。紧接着,黄大和胡夏就开始张罗着给融崖收拾房间,安排饭食。普光则领着融崖来到北面的正房,进了正厅,普光说:“公子,这就是迦南学院的正厅了,公子可以在这里会客,也可以在这里就餐。西面的暖阁是公子的卧房,东面的暖阁是公子的书房。我住在西厢房最北的一间,便于公子召唤。黄大和胡夏一起住在东厢房最南的一间,免得吵到公子。小厨房在黄大和胡夏的房间的后面。东西厢房还各有一个客房,但守灵期间公子不能留宿外客。院子里比较空,公子看需要添置些什么东西。公子想吃些什么、用些什么,尽管吩咐普光就是了。陛下有旨,公子们都是贵胄,远离父母来圣都守灵,务必优待。” 普光说话十分有条理。 “很好。其他的,我暂时没有什么要用的。院子里,空着很好,正好我可以用来练剑。你们就不要在院子里添置什么东西了。”融崖说,“对了,过一会,我有两位朋友可能要来。是两位郡守的公子。不知道他们在不在这里吃饭。” “好的公子,我去吩咐黄大和胡夏准备。我们先备下两位公子的饭食就是了。” “很好,普光。你下去吧。” 过了一会,融崖的随行行李也到了。行李里就是一些换洗衣物,普光十分妥当利落地把这些衣物都铺排存放清爽。 果然,华耘很快就带着赵允来了。赵允已经梳洗过,换上了一件漂亮的花衣,看上去更加俊秀了。 “崖弟,你看允,这么一收拾,更漂亮了。简直比那十个琉川舞姬还要动人,你要是在来的路上早一点换上这么一身花衣,哥哥我估计就不会一路上天天盯着那几个琉川舞姬,早就对你动心了。”华耘没有正形地说。 赵允没有说话,羞得红了脸。 华耘接着说:“允,不过我提醒你啊,这种花衣,你在这里穿穿也就得了,去太庙守灵的时候,可千万别穿。正值隆武大帝大丧期间,举国哀丧,都是要素净的孝衣的。穿这种花衣,可是大不敬的罪,你知道么?” 赵允感激地点点头,说:“谢谢耘哥哥。” 华耘又堆上了坏笑,说:“再说了,你穿这么一身俊俏的花衣出去,万一被哪个皇室宗亲看上了,要把你收了去,我可抢不过他们,我不是亏大了么?”赵允又羞得红了脸。 华耘接着喋喋不休:“这些学院怎么一个个都是一模一样的,真是没有什么意趣。我那个琉川学院,清苦的让人待不下去。我今天可是要在崖弟这里吃饭的。允也不许走。我可不想回去跟那三个陌生人一起待着,无聊透顶啊。还有一个多月啊,哪里也去不成,就白天黑夜的在这里守着,白天在太庙里守灵,晚上不是在太学里待着就是在太庙里值守。一个月啊,这可怎么消磨啊?允啊,我要找不到女子,肯定要去找你的,你可得准备着点啊,哈哈哈哈……” 幸好融崖已经做了一番安置,普光很快就带着黄大、胡夏端上来一桌子饭食。饭食倒是很精致,还配了酒,酒也很甘醇。但是,融崖却食不甘味,心里只想着晚上就要和云姬见面,急的有如猫挠。华耘却只管天南地北不停地说。吃完了饭,还要饮茶,迟迟不肯离开。 …… 第十章 乾元宫 乾元宫是皇宫里皇帝召见大臣的正宫。 就在融崖和华耘、赵允在太学的迦南学院吃饭饮茶的时候,崇景皇帝正在这里召见光禄卿雒渊概和主掌天象星历的大典星。 光禄卿雒渊概道:“陛下,雪池水位下降、水质变黑,怎么能和天下兴衰相互联系。陛下,白教日渐衰微了,在过去的几百年里,白教毫无建树,历代教宗也并没有显过什么过人的神迹,白教只是徒有其名、徒有其表罢了,疏衍主教转达来的玄阳教宗的话不能全信啊。而且,雪池再灵验,也是地上的征兆,倒是天象更值得注意。满月之日,月与七星同现,亮如白昼、七彩耀天,那可是普天之下无人不知、无人不见的;再加上妫琉山上出现的龙啸凤鸣,这些可都是明明白白、从未有过的大吉之兆啊。” 大典星反驳道:“陛下,光禄卿大人说的话没有道理。几千年来,雪池都是天下公认的人间命数的影像,怎么能说两者没有关系呢?至于月与七星同现、亮如白昼,那是从未有过的天象,史书中从未记载过。如此反常怪诞,怎么就能断定这是大吉之兆。至于什么龙啸凤鸣,更是道听途说之事。” 崇景皇帝摆了摆手说:“你们不要闹意气,大家一起来议议嘛。不过呢,妫琉山上龙啸凤鸣之事,那是春佗亲耳听到的,随行的南宫卫士们也都确认无误。他们都说,那声音响彻云霄啊。大典星,这些都是实实在在存在的,你还是要相信的,不要太过执拗。月与七星同现、亮如白昼嘛,虽然没有出现过,可总比月食这样的天象要好的多吧。我想,总归不是坏事呀。”崇景皇帝明显是相信吉兆一说的,但他还是替大典星圆了个场,“不过大典星说的雪池的事情,还是要信的。祖宗们留下来的,我们不能不信。雒渊概以后不要再妄议雪池了。至于雪池到底是什么情况,还是要再好好查一查。话说回来了,在这个当口,玄阳教宗怎么就消失了,就留了一句话,然后就彻底消失了?雒渊概,你传旨给圣都里的疏衍主教和白上宫的迭庐宗座(1),要他们务必尽快找到玄阳教宗,我要和他当面聊一聊雪池的事情。” 雒渊概心里想,崇景皇帝逄图攸就是这样一个没有决断、喜欢和稀泥的老好人,这与他的兄长隆武大帝那种雷厉风行、果决睿智的帝王气质,差的可真是太远了。 确实如此!崇景皇帝逄图攸的容貌、身量、气度,甚至连言谈举止的样子都很像隆武大帝逄图俐,但做起事情来却总是优柔寡断、不置可否、左右摇摆。逄图攸继位才不到一个月,这种性格缺点已经显露出来了,很多王公大臣都感到了这一点。不过对于光禄卿雒渊概来说,崇景皇帝的这个缺点,却正是他所需要的,也是他所乐见的。皇帝优柔,大臣才有决断施展的空间。如果皇帝是隆武大帝那样强势有主见的雄主,在他面前,王公大臣们和内侍奴仆毫无二致,那可不是雒渊概这样心怀屠龙术的人所想要的。 雒渊概心里嘲笑着逄图攸的优柔无能,接过话来说:“陛下英明。正如陛下所言,既然月食是灾祸的示警,而月如白昼是月食的反面,那自然就是福瑞的象征,更别说还有七星护月。大典星,你可别忘了,咱们的国号可是‘大照’,陛下的年号又是‘崇景’,月如白昼,七星闪耀,这不正合着大照和陛下的国运么?月如白昼,光照天下,正是说大照国祚绵长,说陛下的圣明光辉普照万方、泽被天下;七星闪耀,正是说陛下身边群贤毕至,这都是盛世的气象。这怎么还不是吉兆呢?” 作为主掌天象星历的大典星,他心里很清楚,奇怪的天象,从来就不是什么吉兆。反常既是妖,这是人所共知的事情。但是,光禄卿雒渊概有意把天象的吉凶和国号以及皇帝年号捆绑在一起,大典星就不敢再多说什么其他的话来辩驳了。 等大典星知趣地退下,逄图攸看着雒渊概说:“好了,来议一议正事吧。你说说如何安置皇嫂和先帝几个儿子吧。”逄图攸口中的皇嫂,就是隆武大帝的常皇后,也就是现在众人改称的宣仁皇后。 “喏,陛下。”雒渊概一侧身,正色说道:“臣的意思,还是要宣仁皇后离宫另居,嫂嫂叔叔同居皇宫,总也不是个说法吧。至于先帝的几个儿子嘛……还请陛下早做定夺。养虎遗患啊,陛下。为陛下计,为陛下的后世子孙千秋万代计,陛下一定要早下决断。” 雒渊概这是怂恿逄图攸幽禁宣仁皇后,同时处决先帝子嗣。 逄图攸皱着眉说:“皇嫂还是住在宫里吧,就在奉德宫里吧。奉德宫在宫里的东北角,离乾元宫这边还远着呢,不妨事的。先帝尸骨未寒,我若是将先帝的皇后谴出宫去住,宗室们会非议我的。至于太子逄稼么,也不能处置的太狠绝。我总是不忍心啊。太子逄稼是我看着长大的,比我才小五岁,我与他名为叔侄,但感情可不是一般叔侄能够比得了的。虽然先帝对不起我,对不起逄氏宗亲,但逄稼却是个至仁至孝的孩子,而且也没有什么异心。我继位之后,逄稼没有丝毫犹豫,就跟宣仁皇后一道带头表示了臣服,这也是朝局迅速稳定下来的原因之一呐。逄稼还多次说要放弃太子封号,请我将他改封为亲王或郡王,奏请我在自己的儿子中另择一子立为太子。逄稼做这些事,可都是情真意切啊。而且,你和图修、世桓他们催着我对先帝下手,我实际上是心有不忍的。不管怎么说,先帝都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兄长。不过呢,那都是情势所逼,我也没有办法,做了也就做了,勉为其难吧。不过,现在你们又要我处置逄稼和先帝其他子嗣,我可实在是不忍心。” 雒渊概知道,逄图攸的妇人之仁又来了。但这是没有办法的,逄图攸对这些逄氏宗亲确实是无比呵护。他在做永诚亲王的时候,别说是太子逄稼,就是其他旁支逄氏子孙,遇到大小难处,也都乐于找这位尊贵的亲王来求助,而且几乎全部都会得到他的帮助。这与隆武大帝对宗亲严厉管教、绝无偏私,形成了鲜明对比。当然,逄图攸的性格特点,或许也是一种无人能及的优点。例如,皇室宗亲们无一例外地乐于亲近永城亲王,甚至毫无异议地接受了他非正常次序的继位。逄图攸继位以后,几乎没有受到任何逄氏宗亲的非难或质疑。这是让雒渊概非常震惊和百思不得其解的。政变之前,他曾经设想过各种危机和应急措施,到了最后,竟然全都没有用上,朝局就稳定下来了。这不能不说是逄图攸自己的功劳。 虽然雒渊概对皇帝的妇人之仁无可奈何,但雒渊概却不想这么快就放弃,于是说得:“先帝其他三子呢。绝对不能尽留啊。陛下,逄稼暂且不说。其他三子,难保不会起拥立之心啊。” 这句话就打动皇帝了。因为逄图攸本人就是由于得到逄氏宗亲和几位在外郡王的拥立而非正常继位的。 皇帝软软地问:“那你看应该怎么处置呢?”皇帝这种软软的语调,与长相雄壮威武的外貌极不相称,但这种极不相称的软软的语调,正是逄图攸已经放弃自己立场的特殊信号。这是雒渊概长期与逄图攸接触,自己摸索出来的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 雒渊概冷冷的说:“全部鸩杀。臣来安排这一切。总是做的神不知鬼不觉就是了。” “此举欠妥。”逄图攸这次却很果决,“宣仁皇后和逄稼都在,他们可不是傻子。你怎么可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到时候,我背着一个鸩杀先帝皇子的罪名,还怎么面对天下臣民和逄氏宗亲?雒渊概啊,你一个文臣,不要总是这么斗鸡眼似的,整日里就知道杀、杀、杀,总要想些看得过去眼的办法吧?” 雒渊概听出来了,皇帝最后一句话,实际上是明确表示同意雒渊概想办法除掉先帝其余三子了,只是处理方式上还要商榷。说来说去,其实宗旨就是一条:不能让天下人怀疑到皇帝身上去。 雒渊概心里放心了,郎朗地说:“喏,臣明白!” “好。你去把北陵郡王、甘兹郡王他们叫进来吧。我们议一议政体的事情。” 秘密召见郡王,商议政体变更,才是今天下午逄图攸在乾元宫里要谈论的正题。 雒渊概带着几个郡王鱼贯而入。除了北陵郡王逄图修和甘兹郡王逄世桓,还有扶风郡王逄顷,丹朱郡王逄隆、海西郡王逄弩、上谷郡王逄宁。逄顷、逄隆、逄弩、逄宁这四位郡王,是隆武大帝立国之后新分封出去的逄氏宗亲郡王。 大照全国,除了这几个郡王之外,还有一个象廷郡王常基,也就是宣仁皇后的兄长、迦南郡守融铸的岳丈。今日,常基没有获邀出席朝政。 逄图攸先开了口:“这里都是咱们自家的郡王,没有外人。我们今天议一议政体的事情吧。” 在列的,除了象廷郡王一人外,其他所有郡王都在,所以,皇帝口里这个“外人”是谁,那就不言而喻了。 甘兹郡王逄世桓性子直,第一个开口说:“陛下,我看还是咱们此前多次商议的,取消什么劳什子的郡守制,恢复郡国制。不过呢,不能恢复到大郜圣朝的异姓郡王制度。异姓郡王是万万分封不得的。要分封郡王,就必须是分封逄氏宗亲,异姓绝对不得封王。” 这个宗旨其实是逄图攸此前和几位郡王商议过很多遍的,原本并无可议论的,只是逄图攸做事情就是这种风格,摇摆不定,拿不定主意,所以需要这几位宗亲郡王来帮他吃一颗定心丸。 北陵郡王逄图修一声不吭地坐着。他比隆武大帝还大三岁,比逄图攸大十六岁,如今已经是五十七岁的老郡王了,在逄氏诸王里是岁数最大的。加之,他是开国皇帝和当今皇帝的同父兄弟,而且北陵郡国的疆土最大,国力最强,因此,他在朝会或其他召见中历来都是最后一个发言,以示地位最为尊贵。除了最后发言,还有一个显示北陵郡王特殊身份地位的地方,那就是——白玉盏。北陵郡王生性极洁,饮食器皿皆只用白玉所制之物,如无白玉器皿,北陵郡王宁愿不食一物、不饮一滴水。如此挑剔怪癖,既是他天性使然,也是他从小长于豪奢考究的北陵郡王府所养成的娇贵习惯。对于这一点,隆武大帝和崇景皇帝都特加恩裳,特许他在御前使用白玉器皿。宫里还专门为北陵郡王准备了专供其一人使用的白玉器皿。这个荣宠,就连甘兹郡王逄世桓也无法享有。当然,这也是北陵郡王所受荣宠唯一超过甘兹郡王的地方。 扶风郡王逄顷,丹朱郡国逄隆、海西郡国逄弩、上谷郡国逄宁,依次表态支持甘兹郡王的建议。这时候,轮到北陵郡王来发言了。 北陵郡王逄图修轻抚了一下胸前的长髯,慢慢品了一口白玉盏里的茶,说道:“世桓说的都对。可是,这些新封的郡王怎么来选呢?封谁?” 北陵郡王问的这个问题,是一个谁也不敢插嘴的问题。这个问题一说出来,其他郡王都接不上话了。 雒渊概见场面有些冷,说道:“陛下,分封郡王,说到底是陛下和几位郡王殿下的家事。臣并非逄氏宗亲,不知当不当说话?” 逄图攸道:“既然让你来,自然是没有拿你当外人了,但说无妨。”事实上,雒渊概不光不是外人,还是一等一的皇亲国戚。他是逄图攸的皇后雒渊葳的亲哥哥,是正儿八经的国舅。而且雒氏家族是世代豪门,说起尊贵,他可一点也不比几位郡王差。最关键的是,他是当今皇帝最宠信的心腹。逄图攸对他,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 雒渊概看到在座的郡王都颔首点头,接着说道:“臣叩谢陛下和几位郡王殿下的恩典。依臣看,取消郡守制度,恢复分封郡王制度,这是既定宗旨,也是几位郡王殿下和王公大臣们拥戴陛下继位的初心。先帝万般皆好,只是心思太过难以捉摸,对于宗室尤其刻薄。到了晚年,愈加猜忌、厌恶宗室。因为一些区区琐事,就连续褫夺了几位郡王的封号,把那些分封郡国强行改成了郡守制。这几年,先帝更是变本加厉,竟然打算全面取消郡国制,剥夺全部分封郡王的封国和封号,就连北陵郡王殿下和甘兹郡王殿下这样的开国功勋郡王也要改封为亲王,移居圣都闲养起来。陛下在潜邸的时候,多次为自己的几位世子请封郡王,但是一个都没有获准,导致几位世子竟然形同庶人。这一来一去,郡王的数量就很凋零了,总共也就不超过十位,其中还有一位是常氏。”这也正是象廷郡王没有参与此次朝会的原因。 雒渊概舔了下嘴唇,稍顿了一下,接着说:“陛下多次向先帝力谏,为逄氏江山万万年计,应多封逄氏宗亲为郡王,多行郡国制,少行郡守制。但先帝却执迷不悟,对陛下口出恶语,私下里还表示出废黜永诚亲王之意。为了江山社稷、为了逄氏宗亲,几位郡王终于决定拥立陛下。”雒渊概非常识趣地省略了毒杀隆武大帝的过程。 雒渊概看着几位郡王都微微点头算是认可了自己的说法,于是接着说:“因此,将郡守制改行郡国制,是陛下决意要做的政体变更,这一点毋庸置疑。”这就是把大方向定了。“至于该分封谁去做郡王,臣以为,应当分为两类。” 这就说到了关键,各位郡王都直了直身子,认真地听着。 雒渊概说:“第一类,是陛下的皇子,除嫡长子逄秩以外,其他皇子均可封为郡王。”逄秩是雒皇后所生,是雒渊概的外甥,雒渊概把逄秩单独撇出来,是预备着逄秩以后要封为太子的打算。 “第二类,是陛下欣赏的有功勋的宗亲,这是恩出于上的恩典,非臣等所能置喙。”这一句是一语双关的,意思是暗示,自己作为臣子不能插嘴分封郡王之事,在座各位郡王同样也是皇帝的臣子,因此也没有权力插手封谁去当郡王。 雒渊概停了下来。雒渊概的话,将皇帝的儿子们都做了妥善布置,这无疑使得崇景皇帝很舒心。但在座的其他郡王却颇为不满。他们冒着灭门的风险,拥立逄图攸的了帝位,结果,所有的好处却都给了逄图攸一人,自己一无所得,这岂不是成了为他人做嫁衣裳? 雒渊概把握着节奏,等这几位郡王脸上都显露出很不满的表情的时候,才慢慢说:“还有一类,不过不是分封新郡王,而是扩大现存诸郡国的属地,也就是,将一些相邻的施行郡守制的郡,划归到相应的郡国去。这一类是专给几位在座的郡王殿下的。” 这一招十分高明,一方面封赏了在座郡王的拥立大功,另一方面却没有增加分封郡王的数量,这使得在座郡王们和逄图攸都不用再为分封何人为郡王而操心。郡王的数量越少,现有郡王的地位越尊贵,郡国疆土越大,现有郡王的实力越强。因此,在座郡王心里都很认同。 最为高明的一点,就连皇帝都还没有来得及考虑到,那就是,如此一来,分封郡王的数量大大减少,由于逄图攸诸皇子在分封郡王的排序中最靠前,因此新增的分封郡王几乎全部都是皇帝的儿子,其他逄氏宗亲获封的可能性就很小了,这样一来,逄图攸一脉的实力大大增强。 这几乎是两全其美、一举多得的上上策了。皇帝既可以满足逄氏宗亲恢复郡国制、取消郡守制的要求,又能够名正言顺地将权力独揽在自己手里,大大拓展皇帝手中的权力。这是深谋远虑的超高权谋。但雒渊概觉得,这个深层的意思,逄图攸可能是考虑不到的,但自己也没有必要去跟皇帝说。 各位郡王纷纷开口表示赞同。终于达成了皆大欢喜的结局。变更政体的大方向和总原则就这么定了,剩下的就是选人、分配封地的事。而这需要慢慢来谈,不是一时半会能够说清楚的。于是皇帝说道:“好了,天都黑下来了。大丧期间,不能饮宴歌舞,留你们几位郡王在宫里,也是白白拘住了你们。你们回王府去吧。”这些郡王在圣都里面都有自己的王府,他们乐得皇帝放他们出宫去,于是跪拜行礼之后,各自回府了。 雒渊概单独留了下来。 皇帝的兴致很好,对雒渊概说:“你把可以分封的宗亲列个清单,把可以转赐给几位郡王的地方也拟一个单子。这样,我们心里就有个数了。等你拟完了,我们再商议吧。我打算,大丧之后立即开始施行改良后的郡国制。在正式施行之前,先不要跟郡守们说,免得横生事端。那些个郡守,没有一个省油的灯。还好,你已经虑到了这一层,把他们的嫡长子全都弄到圣都里来了。投鼠忌器,谅他们也不会有什么过分的举动。你这一招啊,很高明啊。不过,还是要把这些郡守们安置好,他们都是先帝手上历练出来的能臣名将,劳苦功高啊。如果处置的太仓促或者素简了,也有些说不过去,会生出麻烦来的。起码的尊崇、名位,是一定要有的。另外,至于象廷郡王常基如何处置,今日未曾商议,你也一并考虑清楚吧。既然是取消异姓郡王,象廷郡王早晚也是要褫夺封号的,但他又不是寻常的异姓郡王,如何处置,还是要更为谨慎一些。宗旨呢,就是一条,不能把象廷郡王给逼反了。你记下了?” 雒渊概称是。这也是皇帝打算结束今天召见的暗示。 雒渊概觉得,逄图攸实在是窝囊,干什么事情都是这么前怕狼后怕虎,方才说的这几条,也是莫名其妙,不光是没有头绪,而且很多指令简直就是前后矛盾,无法操作。但雒渊概心里也很雀跃,有这样窝囊的皇帝,自己大权独揽的时候终于要来了。 皇帝站起来,笑了一下,说:“华冲进献了十个琉川舞姬。听春佗说,这十个琉川舞姬都还很是看的过眼。时值大丧,国家礼仪为重,我又是新继位的新君,名声要紧啊。所以,大丧期间,她们就不要进宫里来了,就在乐坊里待着吧。我抽个空,去乐坊看看她们吧。另外,我的那些药啊,你要快些配好。” 雒渊概笑着,没有应答。皇帝又说:“另外,让春佗做中常侍吧,在乾元宫里伺候。你们俩,一个在外边、一个在宫里,相互帮衬着,商量着,把最近几件事情处置好。” 皇帝竟然将一个内侍与自己相提并论,而且听皇帝的意思,似有要重用内侍参与朝政的意思,心里很不高兴。但他只是冷冷地应诺着,默默退下了…… 注: 1、宗座:白教中仅次于教宗的宗秩,类似于副教宗,掌管白教日常事务。 第十一章 育林苑 初到圣都的第一晚,华耘觉得实在是穷极无聊,他只愿意待在迦南学院,和融崖在一起,感觉才有些意思。他带着赵允在迦南学院里,一直磨着不想走,吃完饭就是喝茶,而且玩的花样极多。一会是不断地换茶喝、换点心吃;一会又去一件一件地验看融崖带来的衣物行李,说是衣物都太过俭朴,不适合在圣都这样的地方穿,盘算着给融崖如何添置几件;一会又拉着赵允憧憬大丧期满之后在圣都里的热闹生活,给赵允详细介绍圣都里的独特景致和月华楼里的花魁…… 融崖去太庙值守的时辰马上就要到了,普光进来提醒融崖,华耘这才带着赵允恋恋不舍地离开。走出迦南学院正厅们之前,华耘忽然一改没有正形的语调,板起脸来,异常郑重地说:“崖弟,你在太庙值守的时候要加着小心。圣都可不比外边那些郡,这里的每一个地方都藏着无数的机关窍门,天子脚下,可不是闹着玩的,政事世势十分复杂,远远超出你的想象。崖弟,别忘了甘兹郡王那件事。他也到圣都里来了。你可明白么?” 融崖点点头,没有说话,同时用手拍拍华耘的背,表示感谢。 送走了华耘和赵允,融崖照着桑中博士的说法,在差一刻到亥时的时候来到博士值所,与在那里等候的其他郡守的公子汇合,由一队南宫卫士带着,穿过太学宫的广场,到太庙去值守。 太庙有太常卿(1)总揽一应故事。事情并不多,也很简单,就是在隆武大帝的灵柩前跪着守灵,每隔半个时辰焚化一炉香。 太庙的规制很高,正殿后面的宫殿里供奉着逄氏列祖列宗的牌位,除了逄图俐的牌位外,从逄图俐的父亲开始往上十代都被追尊了帝号,每个追尊帝号的祖宗都有一个牌位,除此还有追尊的皇后,配享的先贤、大臣等等。供奉列祖列宗神位的大殿在正殿的后面,是一般人无缘见到的。 隆武大帝的灵柩停放在太庙的正殿。这个正殿,平时是专供皇帝皇后和祭祀的王公大臣休憩办公的地方,十分宽敞。由于隆武大帝的灵柩尚未下葬,因此他的神位尚未摆放进列祖列宗神位所在的大殿,而是立在正殿里灵柩的前面。 太庙内外一片素白。 晚间值守在太庙里的,除了几位郡守家的嫡子,还有一些逄氏宗亲,但融崖一个也不认识。其他几位郡守家的公子大约是比融崖早来了两天的缘故吧,与那些逄氏宗亲很熟悉的样子,他们跪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亲切地闲聊,时不时还有一些说笑声。这些值守的公子、宗亲的轻松随意,与停着皇帝灵柩的灵堂的庄严肃穆形成了鲜明对比。 夜间并没有人来拜祭。所谓值守,只是形式上必备的礼节和丧仪罢了。因为没有什么事情做,也没有什么人可以说话,而且融崖心里盼望着即将与云姬在育林苑里的私会,因此,在融崖看来,这一个时辰过的简直度日如年。 子时终于到了。华耘和几位郡守家的公子跟着一队南宫卫士进入了停着隆武大帝灵柩的太庙正殿。融崖与华耘交换了个眼神,华耘冲着融崖做了个鬼脸,咧着嘴笑了笑。融崖也冲着华耘笑了笑,然后跟着南宫卫士和几位公子出去了。 南宫卫士带着他们到了值所,与值所的博士交接清楚,转身离开。几位公子都困极,互相问安后,就分头回了各自的学院。 融崖与值所的值班博士说:“博士,我是迦南郡的融崖。今日我刚刚赶到圣都,对圣都还十分不适,有些想念迦南了。我现在毫无睡意,想去育林苑走一走好么?拜托博士能够通融通融!” 那个博士倒是儒雅通达的人,笑着说道:“融公子尽管去好了。育林苑本就是太学的休憩之所。只不过,现在已是子夜时分,育林苑里除了西北角的角门上有人值守外,空无一人。公子去育林苑一定要小心。育林苑里林木葱郁,道路并不清爽,公子切莫迷路了。对了,有一句话我得提醒公子,育林苑里栽植的奇花甚多,这些奇花很多都是有毒的。而且,越是艳丽绝美的花朵,所含的毒性也就越大。往年,总有淘气的新来的乐坊小乐工偷摘花朵而中毒的。公子一定要小心。还有,育林苑里,晚间并不点灯,公子回迦南学院拿一盏灯笼再去吧。” 融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深夜去育林苑竟然没有被阻拦,而且御林苑里深夜并没有人。这可真是天时地利人和。融崖谢过博士,赶紧跑回迦南学院取灯笼。普光和黄大、胡夏都还没有睡,正亮着一院子的灯,在等融崖回来。普光看到融崖迈进大门,急行几步,拿着一个大氅过来了:“公子来自迦南,那里的气候,四季温热,想来不适应圣都的寒气。披着大氅吧,别着凉了。” 融崖披上大氅,却没有进屋,跟普光说:“普光,我今日刚到圣都,确实百般不适,也甚是思念家乡父母家人,此时一点睡意也没有,你给我取一盏灯笼,我去育林苑走一走,散散心。” 普光迅速取来两盏灯笼,一盏给了融崖,一盏自己拿着,准备陪同融崖一起去育林苑。 融崖笑笑说:“普光啊,你不用去了。夜里寒,你和黄大、胡夏都早些休息吧,我自己去就行了,去去就回。” 普光没有坚持,点头称是,将融崖送出大门。 融崖飞一样地跑起来,出了月门往右拐,跑过一段小街,穿过另一个门,就赶到了育林苑。 今日没有月亮,育林苑里果然没有点灯,一片漆黑。 融崖打着灯笼,只能一直往北走,因为南宫卫士说过,乐坊在育林苑的北边。 育林苑里的林木甚多。现在已经是仲春,虽然圣都的地气寒,但春日的温暖已经开始露出端倪,而且育林苑很多地方都做了特殊设计,引来温泉营造出温热的小气候,所以育林苑里此时已经盛开了许多艳丽的花卉。幸亏值所的博士提醒过,要不然,融崖肯定会折上几支送给云姬。 顺着林木之间的土路,融崖一直往北走,边走边寻找是否有云姬。走了好一会,到了一个不算太大的小湖。绕过小湖,见到一大片奇石,各式各样的奇石堆积在一起。天气太黑了,奇石的形状看不甚清楚,但通过灯笼的光能够看到,有的已经搭成了假山,有的却还散落着。就在融崖打算越过奇石堆继续往北走的时候,听到了他最想听得声音:“公子,婢子在这里。” 这是云姬的声音。声音很小很小,但在寂静的夜里,融崖听的清清楚楚。融崖寻着声音找过去,原来云姬藏在了一个假山的山洞里。山洞的门口长了几株紫色的花朵,枝叶繁盛,花朵艳丽,几乎挡住了山洞这一侧的入口。 “这估计就是有剧毒的花呀”,融崖心里想着,侧着身子小心地躲着那些花朵,只让大氅轻轻刮过花朵,钻进了山洞。 灯笼的光映照着云姬。云姬的眼睛里闪着迷人的光彩。 融崖扔掉灯笼,冲上去,猛地抱起云姬,力气大的都要把云姬的骨头箍断了。 云姬踮起脚,双手捧着融崖的脸,一声都不说,眼睛里盈满了泪。融崖扔掉自己的大氅,钻进云姬的大氅里,然后抓起云姬放在自己脸上的手,重重地亲吻着,一边说道:“你这几日还好吗?我想死你了,云姬。你还好吗?” “云姬也想公子。婢子都还好。只是看不见你,婢子心里很慌。那甘兹郡王可曾对你做什么了吗?”云姬抱紧了融崖。 融崖把刚才扔到地上的灯笼捡起来,举到云姬的脸上,说:“没有,我并没有见到他。我很好。不说这些扫兴的话了。来,让我看看你,让我好好看看我的云姬。” 云姬却赶紧吹灭了灯笼的蜡烛,然后抱着融崖说:“小心被人看到。育林苑这么黑,假山上全是小洞,可是遮不住光的……” 黑暗中,融崖炽热的嘴唇贴了上来。 融崖双手捧着云姬的脸,嘴唇在云姬的脸上游走,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甚至是鼻孔。融崖把舌头钻进云姬的鼻孔里,又用嘴完全含住云姬的鼻子开始品咂,云姬的鼻孔里满满都是融崖的味道。这是云姬期盼已久的味道。 云姬把嘴唇迎了上来。两个人缠绕在了一起…… 激烈的云雨之后,云姬躺在融崖的怀里休息。过了好一会,云姬说:“公子,婢子必须要回去了。” “为什么,我们可以一直在这里待到天亮之前再回去。育林苑里什么人都没有。” “公子,婢子和凌姬姐姐住在一个房间,回去晚了,她会注意到的。我们只能明天再见了,公子。” 融崖紧紧地抱着云姬,紧紧地,越来越紧。 云姬轻轻拍了拍融崖的背,融崖慢慢地松开了。 云姬轻轻在融崖下巴上亲了一下,说:“婢子真得走了,公子。” “明天还是这个时候。” “明天还是这个时候。” “还是在这里。” “还是在这里。” “你也可以打个灯笼来。小心不要碰那些艳丽的花朵,那是有剧毒的。” “好的,公子。” 四周一片漆黑,融崖什么都看不见,只听见云姬窸窸窣窣地从另外一个洞口离开了。融崖又一次点着了灯笼,回到了迦南学院,沉沉地睡去了。 第二天的白天,王公大臣们到太庙里来拜祭。皇帝丧仪的环节非常繁琐,虽然有太常掾(2)的导引,但融崖还是有几次差点犯错。一个好心的太常掾发现了,提醒融崖说:“融公子,宫廷的礼仪很多,尤其是大型皇帝的丧仪,更是繁琐无比,而且一点也错不得。我看公子的样子,应该来圣都觐见的次数不多,对于宫廷的礼数也不是很熟悉。” 融崖不好意思的说:“大人说的是。还请大人多多指点。” 那个太常掾道:“公子客气了。不怕公子笑话,如果公子犯了错,我们也是要吃挂落的。我看,要不这么吧,在白天的时候,公子就不要跟着大家在正殿里拜祭了,人多眼杂,一旦犯了错可是躲不过去的。不如请公子到大院门外,专门迎接来拜祭的王公大臣们吧。按照规矩,迎候也是公子们应做的差事。大院门外迎候,礼节就少的多了,而且也不像大殿里头要求这么严格。只是大院门外比较寒冷,不像大殿里头这般温暖,所以是个要挨冻的差事呢。很多公子都不愿意去大院门外做事。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融崖感激地说:“求之不得,求之不得。我不怕冷,就怕犯错了,影响大家一起受责罚。我愿意去大院门外做事。多承关照。多谢大人!” 于是,融崖来到正殿前的大院门外,与其他几位公子一起,专司迎候前来拜祭的王公大臣。这些来拜祭的王公大臣们都是在大院门前下轿,先由太常掾接上,然后交给一位公子,由这位公子引领进正殿,在灵柩前行祭拜礼,然后由公子引领进正殿西暖阁,喝一杯太常(3)准备的茶,然后再回到大院门外上轿离开。 在这些不间断的迎候礼送的繁琐程序中,白天就这样忙忙碌碌地过去了。夜间亥时的值守依旧是无所事事。 值所里的博士更换了,融崖依旧用同样的理由征得了博士的同意,也依旧用同样的理由支开了普光和黄大、胡夏,在同一个时间来到了假山的山洞。依旧是黑暗中的缠绵。依旧是无限的美妙旖旎…… 融崖用大氅裹住自己,然后又裹住云姬,云姬的背朝向融崖。长时间的激烈缠绵,让云姬的浑身松软的几乎无法站立。 就在这个时候,山洞外面很远处飘过来两个人说话的声音。人声并不高。融崖紧紧裹住云姬,把云姬贴到自己身体上紧紧抱着。 那两个人声越来越近了。两个人停在了假山边上。 “刚才好像听到了这里有猫的叫声。” “可不是么。现在都仲春了,猫也开始不老实了。” 俩人都是公鸭嗓子,应该是两个内侍。 “别说猫了,那几个郡守的公子我看也已经耐不住了。有几个公子,已经开始托人帮他们找姑娘偷偷带到他们的书院里去了。他们那些有根的人就是好啊,时时刻刻都晓得如何逍遥。” “嗨,这些郡守的公子还是及早行乐吧,以后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别说郡守的公子,就是那些郡王殿下们,以后又能怎么样呢?有的,眼看着不是就要遭殃了么。” “是呀。就拿这个北陵郡王来说吧,那也是世代郡王出身,先帝和陛下的亲兄弟,还不是明日就要去见阎王爷了。” “你说说啊,春佗怎么如此大胆,敢这么对待北陵郡王。” “这算什么,春佗做的大胆的事多着呢。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要不然,春佗怎么能直接从鹿寨的钩盾令成了乾元宫的中常侍了呢?不过啊,这个北陵郡王也是罪有应得。他的先祖灭了那么多郡国、并了那么多疆土,害的多少宗室亲贵被阉入宫为奴,也真是造孽多端了。嗨,你看看我,又念叨起这些事情来了。咱俩都是没了根儿的人了,还管这些劳什子做什么。这些都不关你我的事了,富贵有命,天命无常,这都是命数里的,强求也没有什么用。咱们啊,还是照着春佗说的做,自己得些实实在在的富贵的好,其他的那些劳什子,谁还顾得上呢?咱们这些没有根的人啊,死了也见不上祖宗。” “嗨,说的也是呀。哎?我记得紫星罗兰就在这片假山附近啊。怎么找不到了呢?不会被人看着好看搬走了吧?” “不会的,大丧期间,宫里都不摆花,没有人进出这个育林苑的。再说了,谁这么大胆啊,连育林苑里头这些含着剧毒的花也敢搬走啊?!谁不知道育林苑里,越艳丽的花,越是毒性大啊。” “新来的那些琉川舞姬们可不知道紫星罗兰是剧毒啊。” “不可能,乐坊的乐工肯定会告诉她们的。你可别忘了,这是琉川郡守进献给陛下的绝色舞姬,要是被毒死掉一个,那些乐工还活不活了?再说了,那些琉川舞姬都是新近才来的人,谁这么野性,敢乱跑到育林苑里来?咱们再分头找找。” 一个人往山洞这边走来,灯笼的光几乎照进了山洞。融崖一手握在了剑柄上。 “在这里,在这里。我就记得他们是长在这里的么。你看。”洞口的这个人高声说道。另一个人也走了过来,两人放下灯笼,在山洞口忙活着,听上去好像是在摘什么东西。只听得一个人说:“小心着点,这花可是奇毒。用大绸巾包着摘,可千万别碰到那些蕊了。” “明日咱俩在西暖阁值守。千万可别忘了,这是给北陵郡王的,不要弄混了。你天天糊里糊涂的,可别犯浑啊。” “还是用白玉盏吗?” “那当然,北陵郡王只用白玉器具,宫里边谁不知道啊?春佗把北陵郡王饮茶的盘龙白玉盏已经拿到西暖阁了。明日把这紫星罗兰花蕊里的毒放入那盏茶里就是了。我可再给你说一遍,千万不要弄混了。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俩人灯笼的光渐渐暗淡、消失了。 再一次激烈缠绵之后,融崖用大氅包裹着云姬,俩人就这样抱着,一动不动。 融崖想着刚才听到的他们的对话,说:“没想到那个春佗这么毒辣,竟敢谋害北陵郡王。” “嗯。那个春佗今天还来乐坊了,说陛下这两天可能会过来 ,让我们好生准备。” “啊?!不是说大丧期间宫内外停止一切饮宴歌舞吗?” “春佗也这么说了。陛下不允许我们在大丧期间进宫,但陛下会自己到乐坊里来。春佗还专门跟凌姬说了,要我们到时候给陛下好好展示下琉川舞姬的风姿。” “他什么意思?难道是……” “春佗专门跟凌姬说了,陛下看完歌舞后,会在乐坊里稍事休息,让凌姬挑两个秘技最好的,到时候侍寝。春佗说的很直白,要秘技最好的,不要舞技最好的。” “哼!这个男不男女不女的春佗,果然没有一点人性!狗奴才!凌姬挑的是谁?难道是……是你么?” “不是。不是我。是凌姬她自己和蝶姬。” 融崖长舒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如果凌姬永远不挑你,那就好了。我们可以每天在这里幽会,也是很好的。” 云姬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然后收拾衣衫。俩人又温存了一会,各自离开了。 注: 1、太常卿:官职名。太常是九卿之一,掌宗庙事。太常卿是太常的最高长官。 2、太常掾:官职名。太常的中级官职。 3、太常:九卿之一,掌宗庙事。 第十二章 太庙 第二日恰好是大丧满月的日子,也是大丧正中间的日子。太庙里面来祭奠的人很多。 快到晌午的时候,融崖看到远处车马喧腾地来了一大队人马,仪仗很长,不像是普通的王公。太常官员高声报唱:“北陵郡王殿下驾到,乐起!”紧接着,太庙里响起了王公祭奠时专用的乐曲。 可迟迟见不到北陵郡王的车驾,只有一队一队的仪仗。等过了好一会了,才看见一顶华丽异常的大轿子缓缓过来了。三十二人抬的大娇,就像是一座移动的宫殿。大轿停下了,一对卫士和一对内侍走上前去,有的放脚凳,有的列队恭候。一个魁梧英俊、服饰华贵的卫士走到大轿门口,朗声说到:“殿下,太庙到了。” 轿子里没有声音,轿子的侧旁开了两扇门。原来这轿子并不是常规的软布或面部帘子围起来的,而是用上好的金丝楠木做的门窗。 紧接着从大轿子里走出来四对美丽的宫娥。四对宫娥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围着一模一样的白色貂绒做的护领,罩着一模一样的白色的十分合身的外衣,手里拿着一模一样的白色帕子,头上戴着一模一样的白色暖帽,佩戴着一模一样的白色的耳坠、戒指、发簪。这四对宫娥,就像是冰雪里雕刻出来的仙子一样,超凡脱俗,娴雅端庄。 四对宫娥过后,又出来两个童子。这两个童子也是一身纯洁的白色,就像两只仙鹤一样轻盈雅洁。 等四对宫娥、两个童子都站定了,才看见里面缓缓地迈出来北陵郡王逄图修。他穿着一身纯粹得没有一丁点瑕疵的白色、做工无与伦比的精致的服饰。融崖是个不甚讲究服饰的男子,但就连他这样的粗犷之人,也都能明显感到北陵郡王衣着的极致精美。仲春和煦明亮的阳光,照在北陵郡王披着的纯白无瑕的大氅上,大氅在日光的照耀下,显出不同的暗藏的花纹和图案,随着北陵郡王步幅的摆动,花纹和图案不断变化着。逄图修的相貌十分阔朗威仪,身量高挑,腰身挺拔,头上戴着白玉雕成的冠冕;头发灰白,一丝不苟,鬓角分明,有如刀裁。略长的椭圆脸庞,眼睛细长明亮,鼻梁高挺圆润,嘴唇方阔周正,耳朵圆长饱满。最妙的是他胸前那茂密的长髯,飘逸顺滑,随风轻摆。逄图修整个人顾盼神飞,仪态万方,无处不在的富贵气息里透着一种浑然天成的仙风道骨,加上北陵郡王身边的宫娥、童子、卫士,看上去简直就跟天神下凡一般。 融崖心里想着:“就连玄阳教宗,也没有这般的风采。怪不得母亲常说北陵郡王天生王侯风姿呢。” 太常掾早就跪了下去行了礼,起身后毕恭毕敬的笑着说:“殿下还是这般举世无双的风采。殿下请。迦南郡守融铸家的融崖公子导引殿下进去。” 逄图修微笑着,左手轻抚了一下胸前的美髯,并未说话,径直往前走去。融崖听到自己的名字,遂上来迎候引导,随口说了一句:“给殿下请安!” 北陵郡王用一种充满关爱的温暖眼神看着融崖,带着笑意,说道:“你就是崖儿啊。我与你父亲早年间在平叛的军营里相处得十分投缘。你母亲生你的时候,我还去看过你,一转眼你都这么大了。你父亲和母亲可还好吗?” “叩谢殿下挂念。臣的父母亲一切都好。常听他们念及您。臣母常常夸赞殿下的天生王侯风姿。” 逄图修拉起融崖的手轻轻拍了几下,然后以一种祖父般慈爱而又语重心长的口气说道:“你父亲是当世绝少的正人君子,崖儿你要多向你父亲学习。”北陵郡王说的这些话,都是常听到的客套话和说教,可是以北陵郡王特有的口吻和神态说出来,却让融崖感到十分温暖亲切、如沐春风。 融崖忽然想起昨晚在育林苑听两位内侍说的,春佗要加害北陵郡王。出于对北陵郡王一见如故的好感,还有对春佗差点安排云姬侍寝的仇恨,融崖决定告诉北陵郡王紫星罗兰剧毒的事情。无奈现在北陵郡王和融崖的身边簇拥着一群卫士、宫娥和童子,说话实在不便。 逄图修开始抬腿迈上太庙正殿的台阶,卫士们和其他随从人员不能上台阶,只能停在阶下。趁着北陵郡王一个人在台阶上拾级而上的时机,融崖低声说:“殿下一会多加小心,如果有人拿着盘龙白玉盏给殿下吃茶,殿下千万不要吃,里面有紫星罗兰的剧毒。” 北陵郡王神情丝毫没有变化,仿佛没有听见融崖说的这些话一样,但握着融崖的手加了几分力气。融崖明白,北陵郡王这是暗示他已经明白了。 几步就进了正殿,逄图修有条不紊地行完了程序繁冗的祭奠礼,然后随着融崖进入西暖阁。西暖阁里没有什么人,只有几个等着侍奉的内侍。一个内侍恭敬地迎了上来,行过礼之后,说道:“殿下请稍坐,奴婢给殿下去倒茶。” 融崖心里紧张起来,逄图修却没有任何异样,只是朝着那个内侍点点头表示同意。茶倒来了。但用的却不是白玉盏,而是一个金盏。融崖觉得很尴尬,也很奇怪,昨晚明明听的清清楚楚,今日等北陵郡王祭拜完到西暖阁时用白玉盏上茶,茶里放入紫星罗兰的剧毒。怎么会是金盏,那茶里还会有毒吗,北陵郡王会怎么处理呢?如果碗里没有毒,那北陵郡王又如何看待自己呢,他若是责怪自己莽撞不稳重倒还是其次的,如果指责自己在太庙正殿的西暖阁里污蔑内侍给郡王下毒,这可是挑拨皇室贵胄的重罪,那可就麻烦大了。 融崖头上有些冒汗,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声音从后面响了起来:“住手!混账东西,怎么如此不省事,怎能如此侍奉北陵郡王殿下?!” 这是昨晚那两人中一人的声音。融崖警觉起来,猛一转头,走来一个白面的内侍。 白面的内侍接着说:“殿下不要见怪,这是些刚进宫的不省事的奴婢,不大懂规矩。”狠狠瞪了一眼端着金盏的内侍,责怪道:“北陵郡王殿下是天下闻名的雅洁之人,从不用金银的器具,只用白玉做的餐饮茶具,就连先帝和当今陛下也专门为殿下备好了一整套专用的白玉盏,你们怎么能这么不懂事?真是该死。” 逄图修只是微笑,丝毫没有表示,左手轻抚着长髯,眼睛微微下垂,一眼也没有看融崖。 白面内侍斥退了端着金盏的内侍,冲着西暖阁里间儿说:“冬佗,用殿下专用的白玉盏给殿下上茶。”边说着,边殷勤的过来侍奉,嘴里轻轻地说:“殿下依旧好神采啊。怪不得先帝和当今陛下天天念叨殿下是神仙的风姿呢。殿下可真是天生贵胄的绝世神采啊。依奴婢看啊,刚刚那个狗才做事不周全,倒不像是因为不晓事,反倒像是因为看见殿下的身姿忘乎所以了呢!” 逄图修依旧只是轻轻一笑,轻轻说了一句:“不碍事。” 后面又出来一个内侍。用茶盘托着一定茶盏。 白玉盏!刻着盘龙的白玉盏! 白玉盏通体纯白晶莹如冰雪,盏壁极薄,外围雕着一条盘龙。那盘龙活灵活现,措置的十分巧妙:龙头上的角和龙的尾巴分别从白玉盏的两侧弯曲着突出来,正好形成了两个把手,龙的身段中间的两只龙爪错落着伸出白玉盏的下端,恰到好处地构成了白玉盏的底座,白玉盏的杯体呈现完美的花萼状,圆润流畅。 可是,融崖却丝毫没有心境欣赏这个白玉盏的玲珑精致。融崖盯着看了一眼白玉盏,又看了一眼北陵郡王。可是北陵郡王却只是垂着眼,依旧没有任何反应。白玉盏端了过来,白面内侍说:“天气冷得不得了。殿下一路过来,劳顿得紧了。别看现在都是仲春了,可咱圣都里的地气寒。大院门外太过空旷,风的力道还大着呢,就跟刀子似的,吹的人脸上生疼生疼的。殿下快喝杯茶,暖暖身子吧。”一边说,一边接过茶盘,递到逄图修面前。 逄图修轻抚了下长髯,说道:“先放在这里吧,我稍后再喝。” “喏。”白面内侍虽然口中答应着,但却并不把茶托放到几案上,仍旧托在手上,说道:“不过殿下趁热喝最好,放的久了,冷着喝下去,用您自己的五脏六腑去克化,可是最伤身的了。” “我知道了。”逄图修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融崖打算来解北陵郡王的围,于是走了上来,接过茶盘,说:“我来给殿下端着,你先下去吧。” 白面内侍稍微楞了一下,但马上平静下来,说:“不慌,不慌。殿下尽管安坐,一点不用着忙的。要是茶凉了,奴婢再进去给殿下换一杯热的就是了。总归是要饮一杯再离去的。但,奴婢打死也不敢给殿下饮了冷茶。” 白面内侍说“总归是要喝一杯再离去的”,是有缘由的。按照圣都里的规矩,丧礼期间,祭奠之后饮茶是为了去除厄运、换死为生,原本只是一个民间的习俗,久而久之却成了圣都里人人信之不疑的信念,大家都相信祭典之后若不饮茶将给自己和家人带来厄运,一般人家的丧礼,祭奠之后的这杯茶,是没有人敢不喝的。久而久之,这个习俗就被皇室所采纳,成了皇室礼仪之一。不过,皇帝大丧,祭奠之后饮茶就不光是图个吉利这么简单的事情了,而是皇家威仪所系、关系重大的规程,王公大臣、皇子、后妃,如果在大行皇帝灵柩前祭奠完了之后不饮茶,就是严重的失仪,将要被参劾、革职、申斥。逄图修是身份尊贵的皇兄,而且又历来讲究仪礼周全、礼节一丝不苟的世家贵族气派,如果在隆武大帝大丧期间,内侍一直礼让却无缘无故拒不饮茶,那是既无法解释、也无法理解的咄咄怪事,势必引来朝野的猜忌和非议。 白面内侍和逄图修默默僵持着,场面渐渐的就有些尴尬了。就在这时候,甘兹郡王逄世桓走了进来,身旁跟着一个五六岁的孩童,生的十分俊俏可爱。逄世桓和融崖四目相对了一下,双双挪开了眼睛。逄图修与逄世桓是熟透了的堂兄弟,两人简单致了礼,逄世桓转脸对那个孩童说:“循儿,快来见过叔祖父。”然后转身对逄图修说:“王兄,这是我那个大世子给我生的小孙子,叫逄循。” 逄循十分听话,像个小大人似的,有模有样地行了礼,然后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逄图修,过了一小会,忽然奶声奶气地说道:“叔祖父,你是神仙么?” 逄图修哈哈大笑了:“好循儿,好孙儿!别人恭维我也就算了,你这般小的年纪,也如此说,叔祖父我倒是不能不相信了。哈哈哈。世桓啊,循儿倒是有你小时候的模样,这长相脾性与你十分相似啊。世桓好福气,你后继有人啦。我还真是喜欢这个小孙儿了呢。”说着把逄循抱了过来。 这时候,给逄世桓和逄循的茶也递上来了,是两个御用的上好的金盏。逄世桓顺手端起来喝掉。逄循看了看两只金盏,又看了看融崖手里托盘里放着的白玉盏,说:“我不要这只金盏,我要这只缠着龙的玉盏。” 逄世桓笑着说:“你个小东西,好大的胆子。这是你叔祖父专用的白玉盏,岂是你个小毛崽子能够擅用的。快喝了这金盏里的茶。不得无礼。小心我回去打你屁股。” 逄循撅着嘴说:“我不嘛,我不嘛。叔祖父是神仙,又这么喜欢循儿,肯定会同意我用这只白玉盏的。” 逄世桓平日里最娇惯这个小孙儿,只要逄循提出想要什么,逄世桓就是找遍天下,也会想方设法替他找到。加上逄世桓与逄图修熟稔至极,于是逄世桓想请逄图修开个特例,赏逄循使用这只白玉盏,于是,摆摆手苦笑着说:“王兄啊,你看你看,没办法没办法,哈哈哈。这个循儿,嗨!哈哈哈。” 融崖注意到,北陵郡王的眼波快速流转了一下,但转瞬就恢复了正常。逄图修笑着说:“咱们是一家人,不妨事的。难得循儿和叔祖父喜欢相同的东西,看来我们祖孙俩是有缘分的。循儿,你尽管饮用就是。” 逄循一听这话,一下子从逄图修的怀里挣脱下来,还没等融崖反应过来,就急忙端起白玉盏,一仰头喝了下去。融崖震惊万分,没想到情况在瞬息之间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融崖等着逄循的反应…… 可是,什么反应也没有! 融崖十分庆幸,看来白玉盏里没有做手脚,这个小逄循不会有事了;同时,融崖也感到十分尴尬,刚才向北陵郡王秘密通报的消息竟然是假的。 就在逄循饮茶的时候,逄图修端起那只原本给逄循的金盏,左手按着长髯,仰头喝了下去。 逄世桓说:“循儿,快谢过叔祖父。你叔祖父从不用金银器具,只用白玉盏。为了你个小东西,今日破天荒地破了例了。” 逄循十分懂事地扑上来,给逄图修行了个大礼,说道:“循儿叩谢叔祖父恩典。叔祖父,循儿想求叔祖父个事儿,但又怕叔祖父不答应。” 逄图修故意逗着逄循,说:“叔祖父要看循儿求的是什么事情喽。循儿要是不乖,叔祖父可是不会答应的。” 逄循抱着逄图修的大腿,摇晃着说:“神仙叔祖父,循儿最乖了,最听叔祖父的话了。叔祖父,求求你,把这只刻着龙的白玉盏也给了循儿吧。循儿好喜欢。求求你了,神仙叔祖父。” 逄图修哈哈大笑道:“好孙儿!这算得了什么。难得我的循儿喜欢,尽管拿去就是。叔祖父回头再派人给你送去一整套白玉器具,如何?” 循儿高兴坏了,抱着白玉盏跳起来,大声说:“叔祖父就是活神仙,就是活神仙。” 又稍坐了一会,北陵郡王和甘兹郡王都站起身,踱出西暖阁,然后拱手告别,分别由不同的郡守家的公子导引着,往外走去。 “还好,甘兹郡王并未当众发难。”融崖心里庆幸地想。 而面对北陵郡王,融崖心里却颇为尴尬。融崖导引着北陵郡王往他的大轿那边走,不知该说些什么,默默送北陵郡王到了大轿前,行过礼,送北陵郡王登上大轿离去,心事重重地又站到大院门前,迎候着其他王公宗亲。 后晌的时候,象廷郡王常基来祭奠了。象廷郡国地处西北,与夷狄杂处,多高山茂林之地,因此马贼、流寇、夷人侵扰甚多,相应的,战事也甚多。象廷郡国再往西就是一片茫茫荒漠,除了商旅的驼队,无人敢穿越这“死亡之海”,穿越荒漠的商旅驼队大多在象廷郡国内歇脚,备货备粮,象廷郡国里来往人等极其复杂,治安警戒也就十分紧要。正因如此,象廷郡王虽然也是累世郡王的世家贵胄出身,但却自幼长于军旅之中,与夷狄商旅之人常年厮混,成年之后又多方征战,打熬的一副好身躯,性情豪迈豁达,虽然已经六十多岁了,但却将养的极好。融崖站在大院门外远远看去,外祖父象廷郡王常基的身材高大挺拔,虎背熊腰,异常威武,一头纯白的银发利利落落地束在威武庄严的王冠内,身上是西北人常穿的毛氅,一条长长的佩剑斜在腰间,迈着稳重的四方步,像一座小山一样往这边走来。象廷郡王的随从并不太多,但都是雄壮的西北军士打扮,走路虎虎生风。这是与北陵郡王的极致讲究和仙风道骨截然不同的另一种雄壮风韵,也是融崖所熟悉和更加喜爱的。 融崖远远地迎了上去,跪下行礼道:“大父(1)好。我是融崖。” 常基看着融崖,稍微呆了一下,然后忽然一把揪起了融崖。融崖也是初长成的男子了,可在象廷郡王常基的手里,却就像是一只轻盈的小羊羔。常基俩手举了举融崖,哈哈大笑地说道:“你母亲来信说你长的像我。我看,也不是十分像么,你看你,瘦弱的跟个小鸡子似的。你爹在迦南郡湿热的林子里,都给热气熏蔫儿了吧,怎么把我的崖儿养成这个样子了。你裤裆里那个小鸡子儿要是也这么瘦,你娶了媳妇人家可要埋怨你哟。哈哈哈哈。”融崖心里暖暖的,他自小就最爱这个大说大笑、雄狮一般的外公。融崖紧紧缠着外公的粗壮手臂说:“大母(2)好么。舅舅们好么?” “都好,都好。你临行时,你父母亲可好,我的那俩小外孙和湫,可还好?” “都很好。都很好。” “你怎的这般瘦弱,崖儿?” 象廷郡王常基身旁一个黑衣卫士插话说:“殿下,天底下谁能像您这样天生神力啊。融崖公子已经是十分伟岸雄壮了,我们这些卫士都不及他呢。殿下您看,融崖公子除了身量不如您壮硕,那眉目、举止,哪一点不是和您一模一样的?”然后转向融崖,说:“融崖公子,我是霍旌。” “啊。你是霍旌大哥?你怎的变了样子,我都认不出来了。” “哈哈。公子已经八九年没有见过霍旌了吧?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我还没你现在的年纪大呢。”霍旌微笑着说道。 “你霍旌大哥已经是大父的左都侯了。你要向他多多请教。”象廷郡王常基笑着说。 “都是殿下厚爱提携。”霍旌一躬身说。 “崖儿,你在太学里住的可舒心么?哦,雒渊概对你们的那些安顿我已完全知晓了。你们都被监视了,你可明白么?”象廷郡王常基就是这么雄浑而又精细的人,一切细微之处,他都能准确掌握。这与他示以外人的豪迈狂放是完全不同的。 “我在太学里一切都好,大父请放心。” “很好。现在是大丧期间。今日又是大丧满月之日,太庙里来来往往的人太多了。你是替你父亲来守灵的,职责重大,我就不在这里与你多说了。大丧期间你也不能离开太学和太庙,你若有事,遣那个童子普光来告诉霍旌就行。普光和那两个仆人是我偷偷帮你安插进去的,否则雒渊概他们给你安排的就都是他们自己的眼线。对普光他们,你尽管放心就是了。” “谢谢大父。” “大父再跟你说一句最紧要的话:现在圣都里政局风云变幻,朝局万分复杂,你在圣都期间,不要乱说乱走乱动,千万不要惹上祸端。还有一个月,大丧就过去了,到时候你再到大父这里来住,我自有安排。” 象廷郡王常基摆一摆手,没有让融崖导引他进去祭奠,而是另指了一位公子来导引他。刚进入太庙不一会的工夫,象廷郡王就祭奠结束,匆匆而去了。 象廷郡王的到来,让融崖心里感到很踏实。这是他从迦南郡起身以来,第一次感到这么踏实…… 一天很快就过去了。 注: 1、大父:祖父或外祖父。 2、大母:祖母或外祖母。 第十三章 育林苑·家世 亥时之后,融崖和云姬如期在育林苑假山的山洞里幽会。但是两人今日都有心事,只是柔情地温存着。融崖用大氅包裹着云姬,云姬把头放在融崖的胸膛上,俩人静静地说着话。 融崖说:“你还记得昨日我们在这里听到外边两人说的话吗?” 云姬说:“哪一句?” “就是说春佗要在北陵郡王的白玉盏里放紫星罗兰的事情。” “记得啊。怎么了?出事了么,北陵郡王?” “这倒没有。不过,我今天犯了一个大错。今日北陵郡王来太庙祭奠,正好由我负责引导迎候他。北陵郡王见到我之后,就说与我父亲母亲交好,而且北陵郡王对我特别亲切和善,我心头一热,就把昨晚听到的事情告诉他了,提醒他要多加小心。可是,谁知道,那白玉盏里面根本就没有放什么毒。我实在是太冒失了。我好懊恼。” “哦?大概他们没有找到机会下手吧。北陵郡王喝了那白玉盏的茶,没有中毒,是么?” “北陵郡王倒没有喝。” “嗯?什么意思?” “哦,是这样的。北陵郡王并没有喝白玉盏里的茶,但是甘兹郡王的小孙子逄循,十分喜欢那个白玉盏,闹着要用白玉盏喝茶,北陵郡王于是就将白玉盏里的茶赏赐给逄循喝了。但那个逄循,喝完之后,竟然丝毫也没有什么事。你说我是不是太冒失了点?” “也不能这么说吧。事情也可以往好处想啊。公子你想啊,逄循喝了茶之后,没事总是比有事要好的多吧。公子肯定也不希望逄循中毒,是不是?” “这肯定是的。” “公子之所以懊恼,是不是因为你担心不北陵郡王会嫌弃你行事莽撞、有欠稳重,是不是?” “是的,不过不光是这个担心,我还有别的担心。我是担心,那些内侍都是陛下宫里的奴仆,我说他们给北陵郡王下毒,其实就是将陛下也隐含在里面了。我与北陵郡王并不熟稔,但北陵郡王和陛下确实亲兄弟啊。疏不间亲啊。何况还是皇室宗亲之间的事情。我担心,如果北陵郡王指责我离间他与皇帝的兄弟情义,那我的罪可就大了,还可能会连累我的父亲。” “北陵郡王既然当时没有指责你,想来应该不会有事的。”云姬说道。融崖细细一想,也确是如此的,一下子就释然了,融崖开始与云姬亲昵,但云姬却感到万分疲乏,无论如何也调不起情绪。融崖感到了云姬的异样,停了下来,轻轻吻着云姬的鼻头说:“云姬,今天你是没有性致么?” 云姬自己也很愧疚:“公子,婢子是不是扫了公子的兴了?今日婢子疲乏的很。公子稍等一会,云姬很快就可以了。” 融崖笑了一下,抱紧了云姬道:“我的傻云姬呀,你今日身子疲乏,我们轻轻抱着就很好啊,不一定要怎么样啊。我可不是华耘那小子啊。我能抱着你,看到你,嗅到你的气息,这就很好了。” 云姬感动至极,说:“公子待云姬可真好。云姬要是能够每日都与公子在一起就好了。” 融崖搂紧了云姬,说:“肯定会的,云姬,肯定会的。” 云姬把头靠在融崖的肩上,接着说:“婢子今日排演,几次差点昏厥过去呢。” “啊?怎么会这样?是不是我前几日的力道太过霸道,害的你疲累了?还是因为山洞里面太冷,你着凉了?” “公子无论怎样,云姬都是真心喜欢的。我猜,可能是有些着凉了吧。嗯,对的,大概是着凉了。” 融崖把大氅裹得更严实了一些,说:“那我们就这么抱着说说话好么?” 云姬点点头。 “你跟我讲讲你们琉川舞姬的事情吧。琉川舞姬怎么会那么著名呢。我在迦南的时候,常听兵曹们说起琉川舞姬,每次说起来,那些兵曹都流口水啊。关于你们琉川舞姬的传说很多呢。” “哦?有什么传说呢?我猜,大概都是关于秘技的吧。” “嗯。是的。话都不好听,我不想说。” “说来听听啊,婢子也想听听你们怎么说我们琉川舞姬的。” “那我说了,你可不许生气。” “婢子不生气。” “比如,有人说,训练一个琉川舞姬,要耗损一百个精壮男子,最后训练到能够让男子一触即溃,就算出师了,是么?”融崖问道。 “这倒是没有的。琉川舞姬都是选用处子来训练的,直至训练出师,都不许破身的。” “不破身,怎么能练习秘技的呢?” “这就是琉川舞姬的秘密技法了。其实,说破了,道理也十分的简单。琉川舞姬每日排演的舞技,其实就是秘技的修习基本功法。这和修习武功的道理是一样的。” “哦,原来是这样。就这么简单么?” “当然,教习师傅还要辅之以别的功法。那个说起来就很复杂了,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的,回头婢子再相信跟公子介绍。公子还听过别的传说么?” 融崖又说了几个怪异的传说,也都被云姬一一否定过了。 融崖说:“看来,琉川舞姬也没有太特别的地方呀。” “要说特别的地方,倒还是有的。” “那说来听听啊。” “比如,琉川舞姬是不能受孕生子的。” “啊?这是为何?” “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婢子也不是很明了。听教习师傅说,大概是琉川舞姬的修习功法所致的。总之,琉川舞姬不能受孕生子。所以,公子,云姬即便与公子日日在一起,云姬也不能给公子生养孩子。那么,公子,……如果,云姬是说如果,如果公子日后能与云姬日日在一起,但云姬不能为公子生养,公子还会像现在这般待婢子么?” “又说傻话了。当然会啊。”融崖用额头轻轻顶了一下云姬的额头。 “公子真好。公子,你也说说你吧,婢子还只是知道公子是迦南郡融郡守的嫡长子,其他的都一概不知呢。” “我的父亲是迦南郡郡守,母亲是象廷郡王的郡主,也是先帝皇后常皇后的侄女。今日在太庙,我还见到了大父象廷郡王。他今天到太庙里来祭奠。我有两位弟弟,二弟叫融雍,三弟叫融答奴。有一个妹妹,叫融湫,和你差不多大。” “他们一定都很可爱吧。融湫小姐一定很美丽贤淑吧。出身这么高贵,真是一个女子的福气。像我们琉川舞姬,个个出身都非常卑微,一辈子无论如何都是无法登堂入室的。云姬的出身就很卑微,父母亲在婢子三岁的时候就因为瘟疫去世了,家里一个人都没有了。云姬是在贩卖奴隶的集市上被琉川舞姬的教习师傅看到后买下来的。” 云姬缓缓地讲着,融崖听着很不是滋味,心疼地安慰道:“我一定找到机会,云姬,相信我,我一定找到机会,把你从宫里弄出来,咱们日日在一起。到时候,我就再不让你受苦了。相信我,好么?” “婢子相信公子。” “云姬,别叫我公子了好么?你也别自称婢子了好么?” “那云姬叫你什么?又自称什么呢?” “你就自称‘我’,不是很好么?你就叫我崖,嗯,不好,还是显得生疏。叫我崖哥?也不好。……对了,你叫我融郎吧?就跟那些寻常百姓家的夫妻一样,好不好?” “可是我们没有拜堂,我怎么叫你融郎?” “那还不简单,我们现在就在这里拜堂。”说着,融崖拉起云姬的手,一起走出山洞,看着天上一弯细细的月亮说,“看,云姬,月亮,我们的第一次,就是在月亮上合二为一的。现在,我们在月亮的下面拜堂好了。”说着拉着云姬跪了下来。俩人学着别人家婚嫁时的样子,行了三拜之礼,然后回到山洞里,又一次抱到了一起。这一次,融崖竟然没有感到欲念,只有满心的爱意。 融崖说:“云姬,我们拜过堂了,这里就是我们的洞房。我就是你的郎君。” 云姬说:“我们每一次在一起,都是山洞里。在妫琉山也是山洞,在这里也是山洞。” 俩人又消磨了些时光,才恋恋不舍地分开,各自回去。 融崖躺在床上,嗅着浸染了云姬淡淡兰花香的手指,睡去了…… 第十四章 太学·廷尉 融崖晨起后,总是在吃饭前先演练几套剑术或者拳脚功夫,这是自小跟随父亲融铸在军营里养成的特殊习惯。 迦南书院的院子空无一物,正合着融崖的心意。 几套拳脚剑术下来,融崖已经是大汗淋漓了。普光早已经在走廊下看着融崖习练,等待着给融崖盥洗更衣了。融崖把剑插回到鞘里。这个动作竟然让融崖想到了自己与云姬在一起的时候,身体竟有了反应。 普光走过来,先是递上一条大巾,然后带着融崖去沐浴。之所以去沐浴,不单单是因为融崖练武出了汗,更是因为去太庙为先帝守灵必须要沐浴更衣。从院子里走到沐浴的屋子里有一段距离,衣服与身体的摩擦,让融崖更加勃发。融崖在普光面前脱完衣服,走进浴盆,状况仍未消退。融崖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普光笑了,说道:“公子的阳气好重。大丧期间,在太学里拘着不能出去,每日里的拘束也太多,公子是不是想女人了?” 融崖爽朗地笑了一声,低头看了一眼,说:“嗨,这不争气的东西。”融崖忽然想,这句话可真像是华耘的口吻。融崖撇了一下嘴。 普光接着说:“听说好几位成年了的公子都快守不住戒律了呢。还有人去博士那里送礼物,央求放他们出去一两个时辰。公子们都是血气阳刚的年纪,这倒是也是难免的。在太学里拘上一个多月,想来确实是难熬的。” 象廷郡王昨日跟融崖交代过,普光是他专门安排给融崖的,因此融崖对普光十分信任,说道:“普光,你年纪尚小,这些男女的事情倒也是懂得挺多的。” 普光一边给融崖搓洗,一边说:“普光也已经十四岁了呀,公子。” 融崖说:“哦。倒也是开始明白男女之事的年纪。你可曾有过女子,普光?” 普光说:“也有过的。” “你喜欢与女子在一起么?” “还好吧。公子呢?” “我也有过。男人有了女人,才能称得上男人。有了自己喜欢的女子,才能算是一个幸运的男人。” “看来,公子一定是幸运的男人。” “是的。哈哈哈。” 洗漱完,吃完饭,更完衣,融崖准备离开迦南学院到博士值所跟其他公子一起去太庙。正准备出发,忽然听得外面响起一阵脚步声,紧接着进来一队南宫卫士,领头的南宫卫士说:“公子,失敬了。廷尉(1)大人下令,请公子今日不必去太庙守灵了。请公子跟我们到太学宫里走一遭。廷尉大人要问公子的话。” 融崖心下有些紧张,猜度着,这是所为何事?是北陵郡王告了自己的状?还是他和云姬的事情败露了?思来想去,他和云姬的事情,完全不可能有人知晓,唯一一次有可能被撞破,就是那两个内侍寻找紫星罗兰那一次,但最终还是没有正面撞上。因此,融崖想,还是北陵郡王去陛下那里告自己状的可能性更大,毕竟他们是同父所生的至亲骨肉兄弟啊。融崖深悔自己的莽撞。 融崖一躬身道:“好。我进屋更换一身衣裳,马上就出来。”转身带着普光到了正厅,融崖贴近普光的耳朵说:“普光,此事暂时不用告诉象廷郡王,待事情明了后再说,以免扰乱了象廷郡王的心神。我不在期间,你见机行事就是了。”普光默默点了点点头。 融崖走出正厅,跟着南宫卫士到了太学宫。太学宫里早已有一群人在那里等着,有的是文臣的装束,有的是南宫卫士,有的则是内侍,还有前几天值守的几个博士。 廷尉杜贡端坐在太学宫正中间。其他的人分列在两边。 杜贡开口说话了:“融崖,我是廷尉杜贡。奉旨,今日有些话要来问你,你要如实作答。” “喏,廷尉大人!” “融崖,你每日晚间在太庙值守是何时?” “亥时。” “你从哪一日开始在晚间值守的?” “三日前。三日前,我刚到圣都,从那日晚间开始值守。” “你值守几时结束?” “亥时结束。子时开始时,下一班值守的就来了,我们交接之后,我的值守就结束了。” “夜间值守结束之后,你去了哪里?” 融崖心想:糟糕。既然廷尉如此问话,看来并非是北陵郡王告了自己的状。估计是他和云姬的事情败露了。云姬说过,她和凌姬同室而居,凌姬是万分警醒机敏之人,这几日云姬屡次夜间外出而且昨日还差些昏倒,保不齐这个凌姬就会起疑心、然后严厉排查。云姬原本是处子,只要凌姬验身,就会一目了然。而且每次俩人在一起,融崖在忘情之时,总会有些揪抓的动作,难免会在云姬身体上留有印记。如果是这样,云姬的处境就很危险了。云姬是没有根基的琉川舞姬,而且归皇帝所有,如果背地里偷情,罪状可就重了。 融崖的心里急速地转着:到底是应该死不承认呢?还是应该说是自己强迫的云姬,从而为云姬减轻罪责?要么就索性承认两人两情相悦,恳求廷尉大人奏请陛下法外开恩,成全了他们的美事? 可是,廷尉杜贡没有工夫等融崖胡思乱想,见融崖迟迟不答话,追问道:“融崖,我正在问你,你亥时值守之后去了哪里?你要如实作答。” 融崖看到旁边站着的几个博士,心想:这几个博士是前几晚值守的博士,每次自己去育林苑和从育林苑回来,这几个博士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去育林苑的事情,无论如何是欺瞒不过去的。因此说道:“这几晚,南宫卫士把我从太庙送到太学值所,与值班博士交接后,我就去了育林苑,之后回迦南学院。” “去育林苑做甚?” “去散心。我初来圣都,十分思念父母家人,以致晚间无法入眠。因此,每日从太庙值守回来,我都会与值班博士请示后去育林苑散散心。” “只是去育林苑散心么?” “是。” “如何散心?” 融崖阒然心惊了一下,“如何散心”这个问题,更是明白地表明,他和云姬的事情败露了。 “就是走一走,看一看育林苑的珍稀花卉。” “育林苑里并不点灯,如何看育林苑的花卉?” “我每次去育林苑都打一盏灯笼。” “都见到些什么花卉?” “具体花卉的名字,我并不识得。” “一种都不识得么?” “不识得。” “你可知花卉的秉性?” “不知。”但融崖忽然想起了桑中博士的话,于是补充道:“只是知道越艳丽的花,毒性越大。” “嗯!” “除了看花,还做什么?” “其他也不做什么特别的事情,就是来来回回闲逛一下。” “育林苑里遍植珍卉,大木葱郁,晚上又没有点灯,路都是很难走的,你能够找得到路?” “育林苑的路很乱,我也并不识得什么路,只是乱走罢了。” “确定只是乱走么?没有明确的路线和去处么?” “是的。我八岁以前在圣都,但从来没有来过太学,此后就离开圣都去迦南郡了。这是我八岁之后第一次回到圣都,也是生平第一次到太学和育林苑,白日里一直在太庙守灵,不曾在白日里去过育林苑,因此并不识得路。这几日是月末月初,夜里又没有月光,所以,在育林苑里只是乱走,并没有固定的路线。” “每次可有固定的去处?” 融崖心想,情形已经大致明了了,肯定是他和云姬的事情败露了。如果不出意外,下一个问题,就要问和谁在一起了。在刚才这一问一答之间,融崖也慢慢琢磨出了头绪,哪怕存在一丝侥幸,只要不被明确问到私情,融崖就绝对不能主动承认他和云姬的私情。即便被问到了,也要予以否认。如果融崖主动承认私情,那么云姬立马就得被处死。因为现在是在大行皇帝停灵的大丧期间,就连当今陛下崇景皇帝尚且停止一切饮宴歌舞,作为皇帝的琉川舞姬,云姬竟然敢跟守灵的公子在太庙附近私通,这是罪不可恕的大不敬之罪。融崖虽然同罪,但他是贵胄公子,同罪但却不同罚,罪责另当别论,重则流放、轻则训斥,就算是有更重的罪责,但总能有转圜的余地,也总能免于一死;可是云姬就不同了,这次的十个琉川舞姬,是琉川郡守私下进贡给皇帝的“贡品”,无论皇帝是否接纳宠幸,这十个琉川舞姬都是皇帝私有的奴婢,如何处置,只听皇帝一人旨意。云姬在大丧期间犯下这么严重的大不敬之罪,皇帝即便出于自己的脸面,也会立即处死她的。只有融崖拒不承认,云姬才有一丝生存的希望。而一旦融崖承认,云姬立时就得毙命。 厘清了这些头绪,融崖心里就从容得多了,脑袋也清爽机敏多了,因此,听到被问“每次可有固定的去处”的时候,融崖说:“没有。育林苑的路尚且找不到,更谈不上有固定的去处。” 廷尉杜贡稍微停了一下,示意书记官清楚地记下来。 然后问道:“在育林苑期间,可曾与什么人见面?” 融崖想,终于问到了最关键的问题了,还好在被问到这个问题之前,他已经想清楚了利害关系,因此毫不犹豫地说:“没有。都是一人闲逛的,未曾遇到任何人。” 廷尉杜贡说:“好了。我的话问完了。”然后对两边陪坐的人说,“各位大人、各位黄门,可还有什么话么?” 诸位都回说没有。廷尉杜贡说:“好。问话就此结束。” 融崖心想,暂时应该没有事情了,待回去之后,探访一下云姬乐坊那边的情况,再做下一步打算。 可是融崖的判断错了,廷尉杜贡说道:“将融崖暂时关入若卢诏狱(2) 。待我等向陛下汇报后,再行定罪处置。” 若卢诏狱?!无非就是偷情而已,处置怎会如此严厉?!融崖乍听的一瞬间有些震惊,但迅速就冷静下来,如此处置,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毕竟是大丧之中守灵的公子与皇帝的琉川舞姬私通,以大不敬之罪先行打入若卢诏狱也确属应当。融崖想,看来在若卢诏狱里受几天罪,是在所难免了。现在,融崖只是希望云姬不要出事,不要轻易松口承认偷情,只要能够暂时保得住性命,待融崖从若卢诏狱平安出来之后,再做打算也不迟。 一队南宫卫士进来,把融崖带下去了。 注: 1、廷尉:官职名,九卿之一,负责法律事务。 2、若卢诏狱:关押犯了严重刑事罪责的王公大臣的监狱。 第十五章 乐坊·祝鼓 这几日,乐坊里的人很少。 其实,乐坊里的乐工原本就不多。这是由于隆武大帝个人的原因。隆武大帝自年幼即因庶出身份所带来的屈辱而催生了大志,对一切享乐之事皆无兴趣,后来到圣都做了南宫卫士,然后逐步升迁,南宫卫士令、公车司令、卫尉丞直至卫尉卿,一直都是全心全意地投入在圣都的政治活动中,全部精力都花在拉拢朝中权贵上。称帝之后,先是取消异姓郡王,花了五年时间,之后又开始苦心积虑地筹谋巩固皇权、取消逄氏郡王,所以一直没有心思欣赏宴乐歌舞。受皇帝的影响,后宫里也多倡行俭朴清净。因此,乐坊只在大型典礼上演奏必需的乐曲,其他场合概不出席,相应的,乐工自然也就很少。久而久之,乐坊的人数越来越少,水平也越来越差,无论是规模还是技艺,乐坊的乐工甚至都无法和郡王府里养着的乐工相比拟。 时值大丧,乐坊里的乐工,除了留守几个来值班,其他的要全班值守在太庙的正殿里,一刻不停地演奏大丧专用的乐曲。因此,原本就不大兴旺的乐坊,这几日的人比平时更加的少。 云姬今日格外地高兴,走路都轻盈起来。自从昨晚与融崖在假山那里拜过堂之后,她就觉得自己从一个毫无根基的琉川舞姬成了有家的人了。虽然那个拜堂没有任何人在场,甚至都不算是真正的拜堂,只是融崖临时起意的一个举动,但在云姬看来,那个拜堂就是真正的拜堂,这使得她与以前不一样了,使她成了融崖真正的妻子,而不仅是一个与融崖偷情的琉川舞姬。 不过,云姬依然是觉得疲累,虽然昨夜没有与融崖在山洞里面激烈缠绵,但是云姬还是觉得疲累。大概是受寒还没有完全康复的缘故,也可能是因为凌姬每日半夜去与融崖幽会、夜间休息不佳的缘故,今日排演时,云姬虽然强撑着,但几次都险些摔倒。 在中午吃饭的时候,凌姬过来了,说:“云儿,你这几日怎么了,怎么总是出差错,昨天有好几次差点晕倒,今日又几次险些摔倒,你是不是生病了?” 云姬点点头,说:“是的,凌姐姐。我大概是受寒了。我是第一次到圣都,圣都的寒气太重了,比琉川郡里冷的太多了。” 凌姬说:“圣都地气确实寒。春佗说,不定哪天,陛下就要来乐坊看我们跳舞,你可不要病倒了。既然受了寒,你今日就不用排演了,回屋去,多歇息歇息吧。你去找值班乐工说一声,请他带你去乐坊的厨房找些生姜,熬一锅热热的姜汤,喝上一大碗,捂着被子出身汗,明天就会好了。多熬一些,晚间回去,我也想烧热了喝上一些。圣都的寒气实在是太重了,我也有些快撑不住了。我可不敢病倒。要是在陛下面前丢了丑,我们的罪过可就大了。” 云姬谢过凌姬,简单吃过午饭,回屋休息去了。等到美美地睡了一觉,醒来时正是后晌太阳最暖的时候。云姬想,正好可以趁着外边暖和,去找值班乐工带着去熬些姜汤去。 今日值班的乐工是个精壮的鼓手,二十七八岁的样子,见到云姬过来寻求帮忙,显得十分开心,痛快地答应了云姬,起身便带着云姬往后面的厨房里走,而且十分健谈,边走边说:“你们十个琉川舞姬,长得可真是好看啊。我看,就连先帝和当今陛下后宫里的娘娘和宫女们,也没有你们这么好看呢。” 云姬笑了笑说:“乐工大人,您真是说笑了。我们怎么能跟娘娘们比呢” 那乐工笑笑说:“嗨。你才真是说笑了,乐工里面哪有什么大人?我姓祝,是乐工里的司鼓,大家都叫我祝鼓,你也叫我祝鼓好了。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云姬。祝鼓大人。” “云姬,这名字也好听的很呢。我祝鼓,可不是什么大人呀。我比你应该大的多了,你叫我祝鼓大哥算了,如何?能够被琉川舞姬叫大哥,也是一件荣耀的事情啊。”祝鼓说。 “祝鼓大哥真的是说笑了。”云姬看祝鼓着实是个实在人,说着话,自己也就慢慢放松下来,“我以前听说,琉川舞姬只在王公大臣的家里才养着的,陛下从来不召琉川舞姬进宫献舞。想来宫里的舞姬肯定是有如天仙一般吧?她们的舞技也绝非我们这些凡俗的琉川舞姬所能比拟的吧?” 祝鼓笑了,说:“云姬妹妹,先帝的时候,宫里头别说琉川舞姬了,无论什么舞姬都是没有的。你来的这几日,没有发现么,乐坊里没有舞姬,只有乐工。” 云姬想了一下,还真是没有发现其他的舞姬,道:“还真是如此,莫非给陛下献舞的不是乐坊里的舞姬,是宫里的宫女或者是其他的什么人么?” 祝鼓又笑了,说:“云姬妹妹,既不是宫女,也不是什么其他的人,实际上,什么人也没有。因为先帝并不喜欢歌舞,也不喜欢宴乐,除了正式典礼,其他时候从不召乐坊侍奉的。”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宫里面天天都是歌舞不断的呢,原来是这么清净的。真是没有想到。” “不过呢,以后的情形,肯定是要变了。” “为何?” “因为当今陛下极爱歌舞啊。当今陛下在藩邸的时候,养了很多一流的乐工和舞姬呢。” “藩邸在哪里?怎么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地名?” 祝鼓愣了一下,呵呵笑了,说:“哎呀呀。你看我,都忘了你是刚到圣都来的了。藩邸,并不是一个地方的名字,而是指当今陛下做永诚亲王的时候住的王府。” 云姬也笑了:“原来是这样啊。我可真是孤陋寡闻,让祝鼓大哥见笑了。多谢祝鼓大哥教导。” “云姬妹妹,你也太客气了。我还没有说完。当今陛下不是一般的喜爱歌舞,简直不可一日无歌舞。陛下在藩邸的时候,夜夜都要宴饮歌舞,有的时候通宵达旦。这是圣都里人尽皆知的事情。陛下继位了,宫里的规矩肯定是要变的。你和其他几位琉川舞姬,以后肯定要得宠了。可是,我们的日子却要难过了。” “这是为何啊?陛下喜爱歌舞,祝鼓大哥和各位乐工岂不是马上也要有用武之地了么?怎么反而说日子要难过了呢?” “因为乐坊里的乐工只会演奏典礼上的雅乐,外边饮宴上用的那些靡靡之音,我们几乎是一概不知的。而且陛下在藩邸的乐工和舞姬,各个都是一流的,我们这些乐坊的乐工,跟他们一比,简直就跟呆子一样,完全无法比拟。你看吧,大丧过后,我们很可能就要被清退出乐坊了。以后,要想混口饭吃,都难了呀。” “不会的,祝鼓大哥。” “你日后得宠了,可要照顾祝鼓大哥哟。” “祝鼓大哥又说笑了。不过,祝鼓大哥说陛下喜爱歌舞,我倒是也有耳闻的。陛下说,大丧期间不能饮宴歌舞,我们也不能进宫,但陛下自己要亲自来乐坊验看我们的舞呢。” “你看你看,我没有说错吧?你们琉川舞姬的好日子眼见着就要来了。云姬妹妹,那你更得多喝一些姜汤了,快些好起来,得宠不得宠的,先另说着,可别在陛下跟前儿出了岔子。御前失仪,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说话间,就到了乐坊的厨房。这是一间很简陋的低矮的小房子。俩人找了些生姜,生起火,开始熬姜汤。这时候,进来另一个乐工,看见两人,问道:“祝鼓,你们在做什么呢?” “你小子轮班回来了?饿坏了吧。快吃些东西,我看蒸屉里还有些糕。”祝鼓十分热心肠,边说着,边去给来人倒了一杯茶,接着说,“云姬姑娘受寒了。我和云姬姑娘来熬些姜汤。喝些热姜汤,出出汗,很快就会好起来了。” “啊。祝鼓大哥有劳了。祝鼓大哥就是这么爱助人。”来人接过祝鼓给他倒的茶,又看着云姬,说,“你是琉川舞姬吧,云姬姑娘。” 云姬轻轻说:“是的,乐工大人。” 来人却没有像祝鼓一样,声明乐工并不是什么大人,只是接着说:“你们琉川舞姬的好日子可要到来了,先帝不爱歌舞,活的寡淡无味。当今陛下可是极爱歌舞的人,而且还喜欢美人儿。你们十个新来的琉川舞姬,将会成为第一批进宫的琉川舞姬。等大丧一过,你们十个可就要飞上枝头做凤凰喽。” 云姬心想:看来,当今陛下果真是喜爱歌舞啊。人人都这么说。 祝鼓笑笑说:“哪里要等到大丧之后啊。云姬姑娘刚才说,陛下很快就要来乐坊验看琉川舞姬的舞技了。所以,云姬姑娘才要多喝些姜汤,尽快好起来啊,免得到时候出了什么岔子。” 来人稍微顿了一下,然后说:“哦,是这样啊。云姬姑娘,你说陛下要来乐坊,是什么时候得到的旨意?” “我们到圣都的第二天,春佗就来传过旨意了,只是没有定下哪一天过来。”云姬边照看着火炉边说。锅里的水已经烧开一会了,云姬说完,把姜汤倒到一个陶罐里,准备拿回房间里喝。同时,又把剩下的姜汤倒到另一个陶罐里,准备留在厨房,等凌姬回来的时候热一下再喝。 “那就怪不得你这么着急了,云姬姑娘。”来人说,“不过,你现在不用这么着急,我估计,陛下这几日是来不了乐坊了。” “这是为何?”还没等云姬姑娘问出口,祝鼓就先开了口。 “我听说宫里出了绝大的丑闻,惹得陛下震怒,准备亲自查办这个大案。所以,一时半会儿是不会来的了。” 云姬心里高兴极了,“最好,陛下永远不要来就好了”,云姬心里这样想着,然后拿起陶罐准备走了。 祝鼓也跟着云姬往回走。来的乐工拿起蒸屉里的糕,一边嚼着,一边嘟囔着说:“你说这些郡守家的公子,怎么个个不是省油的灯,不好好守灵,掺和宫里的事情做什么呢,这不是活够了么?” 云姬已经迈出了厨房的门,可祝鼓却停下来了,说道:“好兄弟,你别说这些半截话好不好,快告诉我,到底宫里出了什么事情?哪家的公子出的事情?你快说完,我们好快些回去,云姬姑娘还要趁热喝了姜汤将息呢。不管陛下来不来,云姬姑娘的身子骨还是要尽快养好起来的。” “到底是什么事情,我也不甚清楚。只是听说,是宫里出的绝大的丑闻,导致陛下颜面尽失,以致勃然大怒。今日里,已经派了好多人去了育林苑,把整个育林苑都封禁了,不许任何人进出,说是要翻找什么证据。虽然大家都没有说是什么事情,但我猜测,既然是宫里出的丑闻,那么除了后妃偷汉子,还能有什么别的事情能够让陛下‘颜面尽失’?!南宫卫士已经抓到那个犯事儿的公子下到若卢诏狱去了。你看,前后连起来,细细想一想,这不就是明摆着的事情么,肯定就是这位公子在育林苑里和哪个后妃偷情了。” “你说的,确实是在理呢。那是谁家的公子啊?胆子可是真够大的。”祝鼓问。 “是迦南郡守的公子融崖。” “砰”的一声,云姬的姜汤掉到了地上。云姬当场晕倒了。 云姬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没有了祝鼓,只有凌姬在一旁照料。看到云姬睁开了眼睛,凌姬赶紧过来,说道:“云儿,你总算醒过来了,可急死我了。都怪我不周到,早知道你病的这般厉害,我就不让你一个人去熬姜汤了。我应该自己回来,替你去拿那劳什子的姜汤。现在,你看看,害得你晕倒在厨房里。幸亏有祝鼓大哥帮忙把你背回来,又让人去把我找了回来。否则,要是出点什么事情,那可怎么好?云儿,你现在可觉得好一些了么?” 云姬却并不答话,眼睛直勾勾看着天上。凌姬端着一碗姜汤说:“云儿,你不用太担心。热热地喝一些姜汤,身子暖过来,出一身透汗,明日再休息一日,后天就会好起来了。应当误不了为陛下献舞的。要是陛下来的时候,你还没有完全好过来,这一次你就暂时不用去给陛下献舞了。我去跟春佗好好求上一求,我们先演一出九个人的舞。我想,春佗看在我们和他一起来到圣都的老交情上,肯定是会通融的。” 云姬依旧没有接话,眼神慢慢转到凌姬脸上,盯着看了一会,忽然一下子嚎啕大哭起来,抱着凌姬,哭的浑身都颤抖。 凌姬觉得莫名其妙。云姬平日里是最温柔稳重的舞姬,无论出了什么事情,都未曾这般失态过。云姬的这般表情、如此痛苦,肯定是有什么别的事情,绝不可能是因为身子不适、担心不能向陛下献舞。凌姬把热姜汤放下,扶着云姬的肩膀,然后又捧起云姬的脸,问道:“云儿,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了?” 云姬与凌姬平日里的感情极好,一来是因为凌姬颇有大姐的风范和胸怀,对各位琉川舞姬都很是照顾关爱,尤其是对出身悲苦的云姬给予了很多关照,二来是因为云姬性情温顺、天资聪慧又极其低调平和,平日里从不与姐妹们争风吃醋或踩高就低,在一些棘手的问题上还颇能替凌姬出些主意,所以,云姬与凌姬俩人最为要好,几乎形影不离。在琉川乐府一同长大的两位姑娘,就像一对双生子儿一样。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云姬在得知融崖因与自己的私情被发现而打入若卢诏狱之后,才更加的懊恼。一方面,融崖被打入若卢诏狱,让她肝肠寸断;另一方面,自己作为陛下的琉川舞姬,与融崖偷情,那么凌姬作为这十个琉川舞姬的首领,肯定也要被牵连受罚,自己死不足惜,可是连累了自己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两个人,一个是自己深爱、全身心托付的融崖,一个是与自己相依为命、且与此事毫无瓜葛的凌姬,云姬觉得自己是真的作孽了。事到如今,云姬决定,必须要向凌姬和盘托出了,一来讨个主意,二来让凌姬早做准备,是逃走还是周旋,早些知晓情况就能早些筹谋盘算,总比藏着掖着、事到临头才知道要好得多。 “凌姐姐,我有罪。我连累了别人。我有罪。”然后,云姬一五一十地把她和融崖相遇的经过以及与融崖在育林苑的幽会全部告诉了凌姬,最后说:“凌姐姐,现在融崖公子已经被打入若卢诏狱了,听说陛下因为此事大为震怒。我想,过不了多久,南宫卫士的人就要来抓我来了。我自己死不足惜,可是连累了融崖公子和姐姐,我有罪过。” 凌姬却颇为冷静,坐正了身子,说道:“云儿,其实,我早就已经知道你破了身子了。你不用问我是如何做到的,对于我这样的琉川舞姬的领首来说,这是起码的本事。你和融崖公子从妫琉山林子里出来的时候,我从你身上散发出的气味和你的举止仪态来判断,当时就看出来了。后来你每夜子时就偷偷出去,一两个时辰之后才回来,每次回来,你身上特有的兰花香气就异常浓重,而且还有明显的男人的气味,所以我就更加确定了你是在跟人幽会了。从你在路上偷偷看融崖的眼神里,还有时间和机会来判断,我也猜到了那个人肯定就是融崖公子。” 云姬想说话,凌姬按了一下云姬的肩膀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想问我为什么不制止你,是么?云儿,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你的秉性我是最为了解的。如果不是真的情投意合,你绝不可能委身于人。尤其对于我们琉川舞姬,处子之身是最为珍贵的东西。我之所以没有制止你,是不忍心把你们拆开,想尽量成全你。这么些年了,我见过这么多琉川舞姬,没有一个过的像个人儿的,哪里又谈得上遇到真心相爱的人?!世人看我们,都是像看牲畜一样,甚至连牲畜都不如。就算那些最后嫁作别人妾室的前辈和姐姐们,哪里能有一个过的舒心?我们自己虽然最珍视我们的处子之身,可是最缺的却是一个珍视我们的处子之身、拿我们当个真正的人的知心人。所以,我虽然早已经看出来你和融崖公子有了私情,也失了处子之身。但看到你每日幸福的样子和流着光彩的眼睛,姐姐是发自内心替你高兴的。我原本想着,等大丧结束了,融崖公子返回迦南,咱们进宫侍奉陛下,你们自然也就分开了。左右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索性让你快乐一些罢。没想到,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竟然出了这样的变故……” 云姬听了凌姬的解释,心里无比地感激,但对融崖和凌姬安全的担心却毫无消减,说道:“凌姐姐,云儿能够遇到姐姐,是上天给云儿的眷顾。姐姐,现在融崖公子因为我出了事情,姐姐也可能受到连累,这可如何是好?姐姐,我心里乱的很,恳请姐姐帮云儿想个办法,只要能救出融崖公子,能够让姐姐安然无恙,云儿就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说着,云姬在榻上跪下来,匍匐拜了下去。 凌姬急忙扶起云姬,抚着云姬的长辫子说道:“云儿,你先不要着急,先听我说,看有没有道理。我刚才只是说我早已知道了你和融崖公子的事情。可是至于你说的融崖公子因为和你的私情而下的若卢诏狱。这种说法,我却是觉得好像说不通啊。” “嗯?” “你想啊,如果融崖公子是因为和你的私情而犯的事情,那么你们的事情是如何被发现的呢?” “姐姐,融崖公子每日住在太学里面,人多眼杂,又是每日夜间亥时值守之后到育林苑,难保没有人看到他的行踪而举报他呀。” “举报他什么呢?” “举报他与陛下的琉川舞姬私通啊。” “可是为什么没有来抓捕你呢?这种男女私情的事情,即便要坐实罪名,也要男女双方都要承认罪状才可以啊。要抓捕下狱,岂能只抓捕男方,女方却迟迟不抓捕的道理?而且论身份,你是琉川舞姬,而融崖公子是郡守家的公子,岂有先抓捕郡守家公子然后抓捕琉川舞姬的道理?” “那会不会是因为举报融崖公子的人并不知道我是琉川舞姬,把我误认为是宫里的后妃了?刚才一个乐工还说,宫里的丑闻,又是让陛下觉得颜面尽失的丑闻,除了后妃与人私通没有别的可能。” “这也是说不通的。如果没有现场捉奸,岂能确定通奸的女方就是一个后妃?等男女双方分开之后,就算是被人举报,如果男女双方死不承认,岂能随便定通奸这样的大罪?如果是融崖公子确因被认定与后妃通奸而被捕,除非是……” “除非是什么……” “除非是融崖公子在太庙值守期间,与某个去太庙祭奠的后妃发生了不可告人之事。” “这是不可能的,姐姐,融崖公子并不是色急之人,绝不会做这样对不起云姬的事情的。”云姬说道。 “我当然也不相信融崖公子是这样莽撞色急和薄情之人。可是,云儿,这可也说不准啊。云儿啊,人心可是说不准的啊。尤其是那些男人们的心,……” 云姬忽然想起了那个乐工说过的封禁育林苑搜查之事,急急忙忙地说:“而且,那个乐工说,陛下已经封禁了育林苑,正在那里搜查证据,不许任何人进出育林苑。” “哦。这倒是一条有力的理由。可是,我就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陛下没有先派人来捉你,反而去先捉了融崖公子。听乐工的意思,融崖公子已经打入若卢诏狱了,而我们这里却是风平浪静的,这无论如何说不通啊。” “这……,有没有可能只是举报了融崖公子与琉川舞姬通奸,并没有明确说是我呢?” “那就应该把所有琉川舞姬全部抓捕,一一拷问查实啊?要不,还有一种最坏的可能……” “什么最坏的可能……,姐姐” “可能陛下就是打算要严厉惩处融崖,当然是因为别的原因,最有可能的,是因为融崖父亲融铸郡守的原因,例如陛下可能要罢免或惩治融铸郡守。这样的事情是很有可能发生的。如果是这样的话,陛下可能就会先从融崖下手,然后逐渐深入到融铸。如果是这种情形的话,可能陛下只是抓住融崖半夜到育林苑的把柄,然后利用这个把柄,随便安插一个私通的罪名,就定了融崖的罪。也就是说,陛下只是想要抓捕融崖公子,而抓捕他的罪名却并不重要。否则无论如何说不通,为什么融崖公子被抓而你却安然无恙。所以,很有可能,你俩的私情并未暴露出来,融崖只是陷入了更大的朝局的纷争中去了,因此陛下要寻机惩处他,而你和融崖公子幽会的育林苑恰恰是融崖公子在圣都唯一可能查出把柄的地方而已。” 云姬这个时候也慢慢冷静了下来了,觉得凌姬的所有疑虑和分析都是有道理的,不过还是有一点疑惑:“姐姐这种说法,确实差不多可以说得过去了。可就算是这样,也还是不能解释为什么我没有被抓捕而只是融崖公子被抓捕了呀?” 凌姬站了起来,眉头皱着说:“云儿,这正是最麻烦的事情。如果真如我的猜测,是最坏的可能,你没有被抓捕的唯一的原因,就是你的身份!你是琉川舞姬,说到底,身份是卑贱的;而且我们现在尚未侍奉过陛下,还不能算作是陛下的‘人’,只能算是琉川郡守进献给陛下的‘贡品’。所以,如果以融崖公子和你私通之名来定融崖公子的罪,那罪名顶多只是‘不检点’‘不恭敬’之类的罪名,对融崖公子的处罚并不会太重,当然,对你就不一样了,那是要立时毙命的。而如果把私通的罪名安插在一个后妃头上,哪怕只是一个宫里的宫女,那融崖公子的罪名可就是‘大丧期间秽乱后宫’,那可就是要杀头的不赦之罪了。至于那个被污蔑的通奸的宫女么,随便找一个宫女打死,然后把罪状安在她的头上,也就死无对证了。如此,你才丝毫没有被波及。这也才是你没有被抓捕,而只有融崖公子被抓捕的原因。” 云姬感觉恍然大悟了,确实只有如此,才能解释得通所有的问题。凌姬毕竟是见多识广、思虑甚深的领首,小小一点线索,就能够抽丝剥茧、层层探究到朝局中去。可是,如果真是这样,融崖公子就更加危险了,云姬说:“凌姐姐,如果这样的话,融崖公子岂不是就性命不保了。云儿宁愿是我和融崖公子的事被捉住,云儿宁愿自己被处死,也不愿意融崖公子出事。我是不是可以主动去承认我和融崖公子在育林苑的私情,如此就可以救了融崖公子的命了?” 凌姬苦笑着说:“我的傻云儿,如果陛下是因为朝局之事要寻机惩治融崖和融铸郡守,那岂是你一个小小的琉川舞姬所能救的下来的。你去承认私情,一点都无济于事。陛下完全可以把你悄无声息地处死,然后依旧按照原先的打算惩治融崖公子。到时候,你的性命就白白地丢了,而且,很有可能,我和其他八位姐妹的性命也就丢了。当然,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所作所为完全没有意义,对融崖公子毫无助益。涉及到朝局变动,别说是你了,就是融铸郡守本人,可能也是完全没有办法的。你可明白我的意思,云儿?” 云姬几乎绝望了。在云姬看来,凌姬的解释使得情形完全清晰了,可是同时也表明,融崖的处境比自己设想的更为危急。云姬意识到,这可是在圣都啊,圣都里的朝局,风云翻滚危险四伏,复杂诡谲的程度是一般人难以想象的。云姬历来对这些朝局之类的事情毫无兴趣。如果不是凌姬今日的解说,云姬对这些事情,既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过,甚至都没有办法去完全听懂。但是,从道理上来说,凌姬的解释是完全驳不倒的。云姬束手无策了,只能掩面长泣。 凌姬说:“我们现在只能静观其变。如果融崖公子为了自保把你给供出来,承认是和你在育林苑私会偷情,而不是和宫里的什么人。那时候,你依然还是无法逃脱。但是,现在说这些,都无济于事,我们能做的,只能是等着。明白么,云儿。” 云姬完全信服了凌姬的话,毫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在内心深处,云姬宁愿融崖把自己供出来,这样她就可以和融崖一同面对危局,如果融崖难逃一死,那自己也愿意和融崖一同赴死。对于和融崖一起死,云姬不仅不觉得害怕,还有一种神圣的使命感和仪式感。但就像凌姬说的,现在说这些、想这些,都无济于事…… 第十六章 甘兹郡王府·突变 昨天,甘兹郡王府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大事情。 逄世桓与逄循从太庙祭奠完之后,即回到圣都里备用的甘兹郡王府。一天无事。 逄循的习惯,每到子时前后都要起床小解一次。可都快到丑时了,逄循都未呼叫乳母和宫女前来侍奉。乳母有些担心,起身前往逄循的床上查看,可看到的,却是逄循已经完全冷掉了的小尸体。乳母赶紧呼喊太医来抢救。可是,哪里能够抢救的过来。 等逄世桓赶到的时候,太医、乳母、宫女、卫士已经跪了一屋子,太医宣布逄循小世子已经夭折了。甘兹郡王哪能接受得了这个?他万分珍爱这个小孙儿,自从逄循出生,就一刻不离的养在身边。这逄循不仅生的俊俏灵秀,而且极其聪慧可人,见者无人不爱。更为可人的是,逄循的相貌、脾性,与逄世桓自己孩童之时几乎毫无二致,因此甘兹郡王一直将其视为掌上珍宝和日后承袭王位之人。 甘兹郡王抱着逄循的小尸体,彻夜痛哭。 关于此次国丧,崇景皇帝下了明旨,各郡王本人前来圣都奔丧,但各郡王之子一律在所在郡国值守,所以甘兹郡王的大世子、逄循的父亲逄麓以及其他世子都不在身边。守着爱孙逄循冰冷的小尸体,又没有世子在身边排解,甘兹郡王急火攻心,几次昏厥,几度欲寻短见、随逄循而去。 众人轮番劝解,全然无效。 甘兹郡王逄世桓的左都侯(1)高岚说:“殿下务必要冷静下来。小世子不幸夭折,实在令人万分心痛。可是殿下,如果殿下也跟着小世子去了,那很多事情就永远也搞不明白了。当务之急,我们是要查明白小世子的死因。”逄世桓听言一愣。 高岚接着说:“小世子与殿下十分相像,历来体格强健,从不生病,怎么会突然之间在睡梦中就夭折了?小世子去的不明不白,这个死因不查清楚,殿下难道甘心吗?别说是殿下,就是卑职们,也都绝不能甘心。如果殿下不给小世子一个说法,小世子岂能瞑目!此外,还有一件大事,那就是甘兹郡国的国事。殿下如果在圣都追随小世子去了,那么王妃、夫人们还有大世子和诸位世子,该如何是好?现在正值大丧期间,朝局又如此晦暗不明,难保不会有人趁机夺了甘兹郡国的郡王王位啊。如果是那样的话,先王辛苦打下的基业,岂不是要拱手让与他人了么?殿下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总之,还请殿下以大局为重,先查明小世子的死因,隆重安葬小世子,待大丧之后回到郡国,再图其他。恳请殿下三思!” 逄世桓一意求死原本就只是急火攻心才做出的过激之举,现在被左都侯高岚一番剖析,很快就冷静下来。逄循的死因确实是蹊跷,无论如何,一定要查明。于是,逄世桓立即下令立即找太医来验尸。 太医们一听是甘兹郡王的爱孙逄循离奇暴亡,全都觉得事关重大,谁也不敢轻易应承,于是公推出最高长官太医令前往甘兹郡王府验看。在甘兹郡王和一干人等的众目睽睽之下,太医令自然十分尽心,不仅查看了逄循的皮肤、毛发、眼底、口舌,还专门取来银针验看了血液。经过一番详细的查验,太医令明白无误地禀告甘兹郡王,逄循的尸体未发现任何异样,既无任何病症,亦无任何外伤,更无任何中毒迹象,因此断定逄循应当是在睡梦中自然死去。太医令安慰甘兹郡王道:“殿下节哀。从小世子的身体来看,小世子并未遭遇痛苦。如此说了,这也算是寿终正寝了。小世子是大福之人。想那世人,无论多么富贵,要想求得这最后一刻安然平静而去,都是极难之事。这都是殿下累世厚德所换来的绝大的福报。万请殿下切莫悲伤过度。” 听到太医令的定论和安慰,逄世桓的心情平复多了,虽然依然痛彻心扉、流泪不止,但已能冷静视事。 逄世桓对左都侯高岚说:“现在正值大丧之际,我不得离开圣都返回郡国,你派出一队得力卫士,护送循儿先回甘兹郡国吧。”想到逄循生前的诸般好处,逄世桓又是一阵老泪纵横。 丑时末,按照皇室惯例,左都侯高岚派人请来宗正(2)的宗正丞逄烈和少府(2)的少府丞管遄 ,一来请管遄记录逄循夭折的情况,二来请逄烈代表逄氏宗亲率先向甘兹郡王致以哀悼并协助办理丧事。这些都是礼节性的事情,只是走个过场而已,可偏偏这个过场生出了枝节。 来的这个少府丞管遄是太医世家出身,原本是个太医,医术极好,尤通药理,同时又极善钻营攀附,因此竟然一步一步从一个普通太医升迁到了少府丞,专管皇帝衣食住行等各类贴身杂事以及皇室的礼尚往来之事。少府丞管遄在验看逄循尸首的时候,不经意间发现逄循的耳后有几颗很不明显的小紫点,心下起疑,为了向甘兹郡王表忠心,因此向甘兹郡王表示:“启禀殿下。下官验看之时,发现小世子的耳后有几颗小紫点,看来十分蹊跷。下官斗胆,能否恳请殿下允准,脱掉小世子的衣服,再行仔细验看全身?” 逄世桓一听,立即允准。少府丞管遄一验看,果然发现了问题,逄循的耳后、腋下、掌心、脚底、会阴、肛门周围,都发现了几颗类似的小紫点。 少府丞管遄说:“殿下,从验看的情况看,小世子好像是中了紫星罗兰奇毒。敢问昨日小世子可是吃喝了什么东西了么?可否验看一下小世子昨日用过的餐具和吃剩的吃食?” 逄世桓一听逄循有可能中毒而亡,怒火中烧,立即找来庖厨和洗漱下人查证。庖厨和洗漱下人禀报:“王府里有规矩,每日吃剩的吃食全部都要处理掉。小世子昨日吃喝的东西,早就已经全部倒掉了。” 逄世桓大喊“废物”,吼到:“那就把循儿用过的餐具杯筷全都找来查证。” 立即有人把昨日逄循用过的餐具杯筷全都找了来。逄循自出生以来,就由甘兹郡王亲自养在身边,一应吃食饮用的器具均与甘兹郡王一模一样,祖孙二人总是同饮同食。而甘兹郡王起居豪奢,因此,转眼间,昨日所用器具几乎堆成了一座小山。 就在等着庖厨和洗漱下人收拾餐饮器具的空当,少府丞管遄说:“殿下,请容臣为殿下介绍一下这个紫星罗兰。紫星罗兰是世间奇花,也是奇毒,它的毒来自紫星罗兰盛开的鲜花中的新鲜蕊蜜。这些蕊蜜无需任何炮制,直接使用即可产生极强的毒性,只需要将蕊蜜触碰一下水或食物,食用之后就可让人毙命,因此下毒也就极容易。而且,验看紫星罗兰之毒十分困难,银针之类的寻常验毒器具和办法都无法查验出来。只有一个办法可以验看。紫星罗兰的蕊蜜遇到白矾,就会呈现出莹亮的紫色,十分好辨识。因此,现在需要将这些饮食器具都投入白矾水,如器具上发现莹亮的紫色,那么小世子中了紫星罗兰之毒,就确认无误了。” 逄世桓于是马上命人去取白矾和水缸,很快就化开了一缸白矾水。 左都侯高岚说:“殿下,昨日小世子用过的餐饮器具和白矾水都已经备好了。” “好,开始验看。”甘兹郡王下令。 所有人屏住了呼吸。少府丞管遄亲自一一验看。 可是,所有器具上并未出现莹亮的紫色。庖厨和洗漱下人长舒了一口气。 可左都侯高岚还有疑虑,问道:“少府丞大人,昨日所用的所有器具都已经认真清洗过了,即便小世子中了紫星罗兰的毒,恐怕也早已经被洗掉了吧?” 这也是甘兹郡王和其他人都想问的问题。 “不会的。”少府丞管遄斩钉截铁地说,“紫星罗兰的蕊蜜是清洗不掉的,无论什么东西,一经沾染,就永远无法消失。就算是水煮、火烧、搁置千年,一碰到白矾水,都会呈现出莹亮的紫色。这是全部的器具么,会不会有遗漏的器具?” 庖厨赶紧说:“昨日小世子使用过的器具全部在这里了。而且,为了周全起见,不光是昨日使用的器具,王府里所有的餐饮器具都拿到这里来了。” 其他的庖厨和洗漱下人彻底放下了心。 逄世桓看了一眼少府丞管遄,眼神里闪过一丝厌恶的神情。 管遄深悔自己不该多言,慌乱之下随口问了一句:“小世子昨日有没有到王府外面去吃过什么东西?” 逄世桓忽然想起昨日逄循还在太庙喝了一盏茶:“昨日,我带着循儿前往太庙祭奠先帝,在西暖阁喝了一盏祭茶。” 少府丞管遄一皱眉,太庙里的茶盏都归宫里掌管,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够验看的。但管遄转念一想,既然太庙茶盏不能验看,所以自己的怀疑和建议也并不能完全算是莽撞,于是心里稍微轻松下来,慢慢说:“太庙的茶盏,可就无法验看了。” “不!可以验看。”逄世桓道。 管遄又是一惊:如果甘兹郡王上奏陛下,要求查验太庙茶盏,那提出验看建议的自己,岂不是会被陛下所深恨?! 管遄道:“殿下息怒。太庙是社稷重地,似乎还是不要轻易查看的吧?而且,大丧期间,太庙里使用的茶盏数不胜数,无从查起啊,殿下。如果大张旗鼓,恐怕陛下也不会同意吧?!” “不!不用去太庙验看,更不用大张旗鼓。循儿昨日在太庙饮祭茶,使用的并不是寻常的茶盏,而是北陵郡王专用的盘龙白玉盏。循儿因为十分喜爱那只白玉盏,当时就向北陵郡王讨了回来,现在就在王府里。” 逄世桓转向左都侯高岚,道:“高岚,你去把循儿昨日向北陵郡王讨来的那个白玉盏快快取来。” “喏。”高岚应了一声,转身离去,很快,就用茶托托着白玉盏回来了。 少府丞管遄拿起那只精致无比的盘龙白玉盏,轻轻放入了白矾水的水缸。 白玉盏上,慢慢显出莹亮的紫色。 众人惊呆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少府丞管遄的话被验证了。逄循小世子死于紫星罗兰奇毒。可是,左都侯高岚依然有疑问:“少府丞大人,卑职尚有一个疑问。” “请讲。”少府丞管遄此刻大为放松,轻轻说道。 “小世子和殿下是昨日前晌去的太庙,小世子也是前晌在太庙里饮的祭茶。小世子跟着殿下从太庙回来的时候,甚么事也没有,而且一直到晚间歇息,也无任何异样啊。少府丞大人如何能够确定,小世子是中了紫星罗兰之毒呢?” “正是如此,这又如何解释?”甘兹郡王问道。 “殿下,左都侯,这还要从紫星罗兰的发毒机理独特来解释。紫星罗兰蕊毒只在特定时间发作。如果是在白天,即便服下再多的紫星罗兰的蕊蜜都不会毒发,也不会有任何异样。只有等到子时阴气之时,而且还必须是满天星斗之时,它的毒才会发作。也就是说只有在月末月初、月小星多的晴夜才会发毒。一旦发作,立时毙命,身体除了在几处隐秘之处有一些不明显的紫点之外,毫无其他征兆。由于是夜间毒发,又几乎没有中毒迹象,因此一般人很难发现,甚至都不会去怀疑。” 这样一来,所有的疑团就都解开了。逄世桓想到自己的小孙儿竟死于非命,顿时嚎啕大哭起来。左都侯高岚说道:“殿下,现在还不是悲痛的时候。小世子是被毒杀的。这个杀身之仇,卑职就算粉身碎骨,也一定要报!当务之急,是不是应该拘捕所有嫌疑人等,认真盘问?如果时间一长,罪人逃脱,一切都不好办了。” 逄世桓深以为是,强忍着擦了泪水。 少府丞管遄说:“还有一事,或许对查找下毒之人有助益。这也与紫星罗兰的秉性相关的。紫星罗兰属于极其珍稀的奇花,此花只在冬日里的岩石上盛开,极少人能够遇到;而且,紫星罗兰蕊蜜并不是永远都有剧毒。只有盛开时候的紫星罗兰的鲜蕊才能产生剧毒,毒性只能保持六个时辰,一旦过了六个时辰,蕊蜜的毒性就会完全消失,并且变成珍贵的大补壮阳之药。” “按照少府丞大人的说法,那么毒杀小世子所用的紫星罗兰肯定就在圣都?”左都侯高岚问道。 “只可能在圣都!”少府丞管遄说。 “可是如此珍稀的奇花,怎么会出现在圣都?圣都什么地方会有紫星罗兰?”左都侯高岚问道。 “只有一个地方有。那就是太庙以东的育林苑!”少府丞管遄说。 “少府丞大人又是如何得知?”左都侯高岚追问着。 “说来也是巧了。但这……”少府丞管遄疑惑地看了看一院子的人。 “你们全部退下,不许人近前。高岚留下。”甘兹郡王说。 众人退下了。宗正丞逄烈也退下了。此事出在甘兹郡王府,而且还涉及到了太庙、育林苑等皇室宫院,可见这是涉及皇室的极大丑闻。宗正丞逄烈乐得早日脱身,以免引起麻烦。 待得众人全部退下,少府丞管遄说:“殿下,左都侯,事情是这样的。陛下继位之后,心悸不止,与此同时,竟然得了严重的不举之症,已完全无法人道。太医们配了无数的药,都没有任何效果。为此陛下大发雷霆。后来光禄卿雒渊概大人找到臣,说是有一味秘药可以一试,并请下官亲自上手配置。此秘药中均是珍稀药材,其中最重要的一味药材,就有紫星罗兰蕊蜜,当然是失去毒性的蕊蜜。但这些珍稀药材不是一时半会能够凑齐的,于是派人分头寻找。总算幸运,很快就找到了这紫星罗兰。但由于紫星罗兰的毒性,因此不能养在宫内,而是养在了育林苑人迹罕至的奇石林里。正因如此,臣才能够详细了解紫星罗兰的奇特秉性,也知道圣都里的育林苑里种有紫星罗兰。” 左都侯高岚说:“这可真是上天的旨意,不能让小世子白白遇害。殿下,您看如何措置。” “你来措置即可。我现在心绪甚乱。” 高岚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逄世桓明白,这是要少府丞管遄退下的意思。那少府丞管遄是何等机巧,还没有等逄世桓开口,就说道:“殿下,臣先行告退了,有何吩咐,随时差人来告知一声,臣随叫随到。只是陛下突患隐疾一事,万望殿下保密。” 逄世桓道:“这个你尽管放心。少府丞大人,你替我查出了循儿的死因。我必有重谢。” 少府丞管遄诺诺着,快速退下了。 “殿下,您可否即刻进宫面见陛下,请几道特旨?”高岚问。 这是很有见地的主张。因为所有事情都涉及皇宫,如无特旨,逄世桓什么都做不了。 “这有何难?我即刻就可进宫请特旨。你要哪些特旨?” “第一道特旨,立即封禁育林苑,不许任何人进出。同时,特准殿下的卫士与陛下的南宫卫士一道,进育林苑搜查。” “可以!” “第二道特旨,立即拘禁育林苑周边人等。特准殿下的卫士和南宫卫士一起盘问,昨日进出育林苑的情形。” “可以!” “第三道特旨,立即拘禁昨日太庙值守在西暖阁的内侍,也特准殿下的卫士和南宫卫士一起盘问。” “可以!”甘兹郡王说,“不光是那几个内侍,还有融铸的那个儿子融崖,当时循儿就是从他手里接过来的白玉盏!” “殿下英明!”高岚说,“还有一道特旨,暂时封锁小世子被毒杀的消息,不得告知外人。” “这是为何?”甘兹郡王问。 “因为白玉盏是北陵郡王的专用器具,这件事情和北陵郡王有何瓜葛尚不得知。而且事情还涉及陛下配置秘药一事,因此,也需为尊者讳。还有一点,就是光禄卿雒渊概……事情可能并不是那么简单啊,殿下。” 甘兹郡王这下完全清醒了。 俩人又商议一番,甘兹郡王急急忙忙进宫去了。 注: 1、左都侯:武官官职名。郡王们的卫士长。 2、宗正和少府均为九卿之一。宗正主管皇室宗室事务,多为记录;宗正丞为宗正第二等的长官,次于宗正卿。少府主管皇室钱财和皇帝衣食住行等;少府丞是少府第二等的长官,次于少府卿。 第十七章 乾元宫·东阙 宗正丞逄烈从甘兹郡王府出来之后,一刻也不敢耽误,立即赶往皇宫。宗正丞的职权是掌管皇室宗室事务,非八面玲珑之人无法胜任。现任宗正丞逄烈就是个心思极其玲珑的人,对逄氏宗室们的脾性所知甚深。逄烈早就知道,这个甘兹郡王逄世桓对逄循的宠爱无以复加,是早已默定的未来继承王位的不二人选。如今,逄循竟然在太庙饮了毒茶而暴亡,这对于甘兹郡王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他绝对不会善罢甘休。按照甘兹郡王的脾性以及他与崇景皇帝陛下的亲近程度,估计天一大亮就要进宫面见皇帝,为逄循讨要说法。逄烈分析,自己已经知晓此事,且当面见证了管遄验毒的全过程,因此,无论如何,自己也要在宫门打开之前进宫,提前向皇帝禀报此事,绝不能让甘兹郡王抢了先,否则,自己这个宗正丞的位置恐怕是保不住了。 但是,卫戍宫门的南宫卫士却极执拗,无论宗正丞逄烈如何央求,南宫卫士就是不肯开门。 “宗正丞大人,您是知道的。当今陛下即位以来,对皇宫卫戍加强了警备,宫门下钥期间,没有陛下的圣旨,不管是谁,我们都不得放进宫去。就是我们的顶头上司,卫尉卿大人,也绝不可无诏擅入。上一次,光禄卿雒渊概大人有急事要进宫,几个南宫卫士觉得光禄卿大人是皇后娘娘的兄长,就破例放了行,结果事后全部被陛下斩杀。所以,您看,宗正丞大人,我们怎么敢放您进宫啊?这可是会要了我们的命的啊!请宗正丞大人体谅我们这些南宫卫士。” “各位小将军啊,你们说的这些,我作为宗正丞,岂能不知道?只是,今日我确有万分紧急之事,必须立即进宫面奏陛下。晚了,恐有大灾祸啊。” “宗正丞大人,您这就是不体谅我们这些南宫卫士了。我刚才都说了,我们如果把放您进去了,回头都要被斩杀。说一句您不爱听的话,宗正丞大人的面子难道还能比得上光禄卿雒渊概大人吗?宗正丞大人要禀报的事情,难道比光禄卿大人的事情更加紧急吗?大人还是等一等吧,再过个把时辰,宫门就开了。”南宫卫士的话是在理的:宗正丞只负责宗室事务,一般无甚急务、要务,耽搁上一天半天的,也都无关紧要。 逄烈有些急恼了:“我可提醒你们,今天的事情干系重大,绝非寻常事务,而是涉及皇室宗亲的重大事务。你们几个南宫卫士要是误了事,陛下要是怪罪下来,那可不是玩儿的。” “宗正丞大人,您来禀报,自然是皇室事务。皇室事务,可不是我们这些南宫卫士敢过问的。不过,还是那句话,无论出了什么事情,没有陛下的圣旨,我们绝不擅开宫门。” 宗正丞逄烈虽然心急,但是心里非常明白,绝对不能把甘兹郡王之孙在太庙被毒杀这样扯不清楚的惊天皇室丑闻告诉这些南宫卫士。南宫卫士人多嘴杂,万一传了出去,如果惹得陛下或者甘兹郡王不高兴,那可就是要掉脑袋的大事。正踌躇间,忽然想起大丧期间太庙里有值守的内侍,这些内侍是可以持腰牌进出皇宫的。意识到此,宗正丞逄烈马上折身,赶往太庙。 在太庙里果然看到了很多值守的内侍。宗正丞逄烈由于掌管皇室事务,平日里与一些内侍甚是熟稔。找到几个熟悉的内侍,宗正丞逄烈心里松了一口气,说道:“可算找到几位黄门了。麻烦哪位黄门进宫跟中常侍大人禀告一声,就说我有紧急事务上奏陛下。” 可是几位内侍却并不应承,纷纷说道:“宗正丞大人,着实是对您不住了。按说,依咱们的交情,这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要是搁在往日里,这都没的说的。可是现在却是大丧期间,与往日里的情形是很不同的。在太庙里守着大行皇帝,是我们这些做奴婢的职责所系,我们可是不敢擅离职守啊。宗正丞大人,您再等上个把时辰,宫门就开了,到时候宗正丞大人再进宫上奏,岂不是更好么。咱们也两相便宜啊?您说,是也不是,宗正丞大人?” 宗正丞逄烈万万没有想到,在这些平日里熟透了的内侍这里竟然也碰了钉子。尽管逄烈连番苦苦劝说,这几个内侍就是不愿意做任何通融,丝毫没有松口的迹象。僵持了一会,这几位内侍不仅不通融,还扯起了公鸭嗓子,与逄烈大声地争吵起来。 宗正丞逄烈心里是有打算的:自己如果没有亲眼见到甘兹郡王府的事情,那也就算了,无奈自己是亲眼所见的少府丞管遄验毒、推理全过程,虽说是甘兹郡王家里的事情,但是事情涉及到了太庙,万一牵扯出什么皇宫里的事情,那可就是令陛下颜面尽失的惊天丑闻了。当今陛下是极好脸面之人,除了这样的丑闻,他这个亲临甘兹郡王府现场的宗正丞,若是躲在一边,上报不及时,无论如何都会被处置。只有及早上奏,才是脱身免责的唯一可能。眼看着天就亮了,再不把消息送进宫去,可能就来不及了。 宗正丞逄烈万般无奈,长叹一声,大声说道:“各位黄门啊,我就跟你们说了吧。今日凌晨,皇室出了大事,不仅事涉皇室,还牵扯到了陛下的宫里,搞不好,很可能就是宫里绝大的丑闻。如果处置不当,陛下可能要丢了颜面啊。到时候,各位黄门啊,咱们可都是要吃挂落哟!” 几位内侍惊呆了。半夜三更的,皇室里能出什么惊天大丑闻。乐棚里的乐工们听到这几句话,也都惊呆了,本来还都睡眼惺忪的,一下子都精神起来,支棱着耳朵听宗正丞的话。 太庙里值守的内侍们再也不敢怠慢了,立刻有一个内侍进宫禀告了中常侍春佗。春佗派专人将宗正丞逄烈带进了乾元宫。这个时辰,崇景皇帝还没有起床。因为自己继位以后忽然莫名其妙地患上了不举隐疾,无法临幸后妃,崇景皇帝最近索性就住在乾元宫的东阙里,而不去任何后宫的妃嫔那里歇息,免得看着后妃们心烦。 “宗正丞大人,出了什么大事?又是丑闻,又是陛下丢了颜面的,这些话,宗正丞大人可不要随便说呀。陛下继位不久,最听不得这些话!”春佗先给了宗正丞逄烈一个下马威。 “中常侍大人,如果不是出了大事,我就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贸然闯宫门啊。”宗正丞逄烈说。 “那你说吧,什么事情?” “中常侍大人,甘兹郡王的小世子逄循昨夜暴亡了……” “哦!这也算个事吗?宗正丞大人,你是办老了事情的老人儿了,怎么还如此慌乱呢?!大行皇帝的灵柩还在太庙里停着呢,国有大丧,事情也没有急迫到哪里去。国家有章程,照着办就是了。一个郡王家故去了一个小孙子,虽说是有些惋惜,可是,再怎么着,也盖不过先帝的大丧吧。记录在案、按既定章程办就是了,用得着急急忙忙地夜扣宫门么?” “中常侍大人,您说的对。如果只是寻常夭折一个小孙子,那倒确实是算不上急务。可是逄循的暴亡却绝非寻常。”宗正丞逄烈说,“中常侍大人,逄循是被毒死的,而且与宫里大有干系。一是逄循中的是紫星罗兰奇毒,而据少府丞管遄说,这紫星罗兰只在圣都的育林苑里才有;二是逄循中毒的地方在太庙西暖阁,是在昨日前晌饮祭茶的时候中的毒;三是紫星罗兰之毒是下在北陵郡王专用的白玉盏里面的,逄循当时向北陵郡王讨了那盏茶,这才中了毒。中常侍大人您看,这事是不是与宫里大有干系?是不是应该夜扣宫门上奏陛下和中常侍大人您呢?” 春佗听到一半的时候,已经心惊肉跳了。这是他亲自安排的毒杀北陵郡王的秘密行动,原先设定的非常精妙,环环相扣,绝无偏差,怎么偏偏就跑出来一个什么甘兹郡王的小孙子逄循,而且偏偏怎么就向北陵郡王讨了那白玉盏里的茶来饮?!这下好了,北陵郡王没有毒杀掉,却错杀了一个甘兹郡王的小孙子,而且还被查出来了是在太庙中了紫星罗兰之毒。春佗意识到:局势已经失控! 但春佗却表现得十分平静:“哦?没想到,竟有这样离奇的怪事。可是,这又是如何被查出的呢?你先从头细细说来我听听。陛下还在歇息,稍候才会起床。” “中常侍大人,事情是这样的……”宗正丞逄烈详细地向春佗介绍了事情原委,尤其是少府丞管遄亲自验毒一节,说的甚为细致。 春佗听完之后,更加心惊,说道:“宗正丞大人,此事关系非小,请大人稍候,我立即去禀告陛下。我估计,陛下可能会召见你,请大人再理一理头绪,陛下召见的时候,一定要说清爽了。”说完,春佗转身进了乾元宫东阙。 只听得东阙里一声狂吼,接着就是摔了茶杯的声音。春佗小跑出来,隔着好远对宗正丞逄烈招手,请他到东阙里觐见皇帝。 宗正丞逄烈被引入东阙,崇景皇帝盘坐在床上,没有梳洗,一脸怒容,一言不发。 春佗先开了口:“陛下息怒,小心伤了身子。先听听宗正丞逄烈大人怎么说吧。”然后转向逄烈,说道:“宗正丞大人,请将刚才所说再细细禀告陛下吧。” “陛下,这事当真是奇事一桩。”于是,宗正丞逄烈又从头到尾将事情复述了一边,只是更加清晰有条理,也更加详细,包括少府丞管遄如何主动请缨、如何医术精湛、如何在最后屏退所有人与甘兹郡王秘语等等,都详细做了说明,最后说道,“陛下,微臣觉得,此事涉及宫里面,又牵扯了两位郡王殿下,深恐此事处置不当会有损陛下圣名,故而在宫门未开之时冒死扣宫,惊扰了陛下,违抗了陛下严旨。臣举止失措,不成体统,请陛下严惩。”说完这些话之后,宗正丞逄烈的身上竟然已经湿透了。他不知道刚刚继位的崇景皇帝会作何指示,生死荣辱都在未定之天。 “你处理得很得体,起来吧,逄烈。”逄图攸说,说完伸手要了一条热毛巾,边擦着脸边说:“你作为宗正丞,宗室里这些事情本就归你掌管,你能遇事先想着我,想着宫里的颜面,这就很好。这事发生在太庙里,还死了人,而且牵扯了北陵郡王和甘兹郡王这两位开国功勋王爷,绝不是寻常宗室小事。现在正值先帝大丧之际,更是应该高度审慎处置。逄烈啊,你很好。起来回话吧。春佗,赐座。” 等宗正丞逄烈小心翼翼地坐定。逄图攸接着说:“太庙里发生了毒杀宗室的大案,这可真是闻所未闻的丑闻。只是这中间的关节太多,一时半会,光凭你的这些说辞,什么头绪也还都理不清楚。我估计,用不了多久,世桓也要扣宫门了。春佗啊,你去传旨南宫卫士,如果甘兹郡王来了,不要阻拦,放他进来就是。另外,春佗,你速派人去告诉雒渊概,让他也立刻到乾元宫里来,今日估计是消停不了了。逄烈,你先回去吧,此事事关重大,我会指派宗正卿(1)办理此事,你暂时就不用插手了,下去吧。你跟我说的这些话,一个字也不要泄露出去!春佗,让人进来帮我梳洗吧。” “臣遵旨!” “奴婢遵旨!” 春佗和宗正丞逄烈退下,各自散去了。 逄烈心里为今天冒险扣宫而得到皇帝的认可而无比得意,希冀着即将到来的新君的信任、荣宠、赏赐和满门的富贵。 春佗去传达皇帝的两个旨意,心里焦急如焚。自己暗杀北陵郡王的计谋竟然没有得逞。他原本以为此事万无一失,从昨日前晌到现在,他一直都信心十足,只等着今晨有人报来北陵郡王深夜暴薨的丧训。紫星罗兰之毒奇妙无比,时间地点也都谋划的毫无差错,春佗原以为绝不可能有人能够发现北陵郡王死于紫星罗兰。可是,自己的计谋竟然没有得逞,不仅没有得逞,还错杀了甘兹郡王的孙儿逄循;不仅错杀了逄循,而且使用紫星罗兰之毒的事情也败露了;不仅败露了,而且还将案发之地锁定在了太庙西暖阁里面,锁定在了育林苑,锁定在了北陵郡王专用的白玉盏。春佗感到奇怪的是,为什么从昨日前晌到现在,他指派去办理此事的秋佗和冬佗未曾来向自己禀报此事?春佗深悔自己太过大意了,早知如此,应该昨日就找来冬佗和秋佗确认行动是否无误,否则,也不会像现在这般被动。等春佗派人去给光禄卿雒渊概传旨之后,又专门派了一个小黄门(2)去找秋佗冬佗速来乾元宫宫门外见他,一刻不得耽搁。过了一会,那个小黄门回来了,但却并没有秋佗和冬佗跟着,春佗着急地问:“秋佗、冬佗呢?他们在磨蹭什么,怎么还不过来?” “中常侍大人,秋佗、冬佗两位不见了。太庙里、宫里都没有见到他俩。我打听了一下,秋陀、冬佗从昨日中午起,就忽然失踪了。” 春佗大惊失色。看来是秋佗、冬佗自知行动失败,畏罪潜逃了! 可是春佗并没有工夫思索太多,因为光禄卿雒渊概已经来了。 光禄卿雒渊概一脸的不高兴:“何事如此惊慌啊,春佗。” 春佗将光禄卿雒渊概引到一个左右无人的宫门角落里说:“大人,大事不好了。昨日的事情没有成。” “哦?!北陵郡王没有毒发?” “没有毒发。因为他压根就没有喝白玉盏里的茶。” “哼!这个老狐狸,又逃过一关。我们再作打算吧。大丧最后一日,他还是会来祭奠的,到时候再动手也不迟。权且让这个老匹夫再多活一个月。” “大人啊,事情麻烦了!北陵郡王没有喝白玉盏的茶,可是甘兹郡王的小孙儿逄循因为喜爱那只白玉盏,因此向北陵郡王讨了那一盏茶,喝了。刚刚报来消息,逄循已经死了!” “啊?!”光禄卿雒渊概惊讶地说,稍一思忖,旋即恢复了平静:“不过也不必惊慌,紫星罗兰的毒,他们是发现不了的。再说了,我们早晚是要向甘兹郡王动手的,先断他一个孙儿,扰乱他的心神,也未尝不可。” 春佗连连摇头,说:“大人啊大人,请大人听我先把话说完。大人,今日丑时初,逄循死去,原本已经无事。丑时末,宗正丞逄烈和少府丞管遄依例去甘兹郡王府里记档、吊唁,您知道的,这个少府丞管遄是个太医世家、深通医理,当场就怀疑逄循中了紫星罗兰奇毒,并立即做了验看,一步一步查验过来,最后敲定,逄循所中紫星罗兰的毒是下在太庙祭茶时候的白玉盏里面的。所以,太庙西暖阁、宫里、育林苑,现在都难逃干系了。大人!” 光禄卿雒渊概心里一紧:“这下可就麻烦了。” 雒渊概眉头紧皱,怒目对着春佗说:“你怎么弄的,北陵郡王没有使用白玉盏,逄循用了白玉盏,这事发生在昨日前晌,当时就已经知道事情未成,为何迟至今日才来告知我?” “大人,我也是刚刚才得知的啊。我原本以为大人的计策万无一失,因此昨日根本就没有想到需要确认此事。这是我的疏忽。” “那你派去做这事情的人是干什么吃的,也不知道向你禀报么?” “大人,我派去做这事情的秋佗和冬佗,原本做事十分得力谨慎,可是从昨日中午竟然就突然失踪了。我猜,十有八九,他们俩是畏罪潜逃了。” “啊?!坏了!”光禄卿雒渊概脸都吓黄了,仿佛全身的血一下子被吸干了一样,皱着眉头说:“如果他俩把消息泄露出去,一切就都暴露了。春佗,无论如何,你要找到这两个人。找到之后,立即杀掉。” “可是,大人,我没有人手可派啊。” 光禄卿雒渊概顿了一下,点点头说:“也是。此事还是我去做吧。现在的当务之急是三个。第一个是堵住育林苑花匠和育林令(7)的嘴。秋佗和冬佗现在消失了,在找到他们之前,事情随时都可能会有变化,为万全计,秋佗和冬佗子夜进育林苑的事,绝对不能说出去。这件事你去办。” “喏。育林令是我安插的人,大人尽管放心。” “第二个,就是迅速找到这两个内侍,并且除掉他们。这个我去办。” “第三个么,就相当棘手了。少府丞管遄配置秘药的事,是我去安排的。据我猜测,这些事,管遄八成已经告诉甘兹郡王了。哎!万没想到,岔子出在他的身上,我也是大意了,他现在是少府丞,宗室里出了丧事,是要去验看并致吊的。嗨!当时假借配药之名送入紫星罗兰,我就该找那个废物太医令来做的。哎!因小失大、因小失大啊!现在不说这个了。当然,最麻烦的还不在刚才说的这些。”光禄卿雒渊概眉头皱得更紧了,慢慢说,“最麻烦的还是在北陵郡王那里。白玉盏是北陵郡王专用的。毒下在白玉盏里。就是瞎子也能看出来,这次毒杀,针对的是北陵郡王。所以,北陵郡王一旦知道这件事情,必然疑心四起。请少府丞管遄配药的是我,掌管太庙西暖阁内侍值守之人是你,所以你我都难逃干系。因此,必须找到一个替罪之人,否则北陵郡王和甘兹郡王肯定会揪住你我不放。那样的话,可就真的是麻烦了。” 这时候,有一个南宫卫士急速跑来报信,甘兹郡王已进入复盎门,很快就要到乾元宫了。 现在还没有天亮,光禄卿雒渊概按理说是不应该出现在宫里的,因此,春佗将雒渊概安置到了乾元宫的北阙,暂时躲避休息。然后,春佗回到东阙,禀告道:“陛下,光禄卿大人已经到了,奴婢把他安置到北阙了。甘兹郡王也马上就要到了。” 逄图攸已经梳洗完毕,一言不发地点了一点头 逄世桓满脸通红、两眼肿胀地进入了东阙,一看到逄图攸,扑通跪下,重重地磕了三个头,趴在地上不起来。逄图攸赶忙说:“世桓,你这是做甚?都是至亲骨肉,你这是做甚嘛?天还没亮你就扣宫进来,还行这么大的礼,想来是有甚么事情?” “陛下!请陛下为臣做主!”说完,又行了一个大礼,然后跪在地上,嚎啕痛哭起来。 逄图攸屈身扶起逄世桓,将他引入座,说道:“世桓,你这是怎么了嘛?有什么事,尽管说就是了。我待宗亲如何,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况是你的事?” “陛下,臣的小孙儿逄循被人毒死了。” “啊?!”逄世桓故作震惊,惊慌地问道:“这这这,怎会如此?何时之事?” 逄世桓流着泪,从头到尾将事情讲述了一遍。当然,皇帝患隐疾一事,他明智地省略了。除此之外,无一遗漏。 逄图攸竟然也流泪了,满脸戚容地紧紧拉着逄世桓的手臂,痛心地说:“可怜了我的好侄孙儿逄循噢。前几日我见他,真是喜欢得紧,没想到竟然为歹人所害。世桓,此事一定要严查到底,绝不能让歹人逍遥法外。世桓你放心,我一定会替咱们的循儿讨回公道。”皇帝的悲恸又一次触动了逄世桓,逄世桓再一次老泪纵横。 看着掩面长泣的逄世桓,逄图攸却迅速恢复了平静,说:“世桓,循儿着实可怜。你是我的至亲骨肉,是开国功勋郡王,我不能亏待你。我下一道恩旨,追封逄循为“敦悯郡王”,特准许以郡王之礼下葬。你看如何?” 听得此言,逄世桓心下稍安,侧身行礼道:“臣叩谢陛下隆恩。” 逄图攸说:“世桓啊,你先节哀。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查明案情,查出真凶。世桓,你可有什么主张?尽管说来,我全部照准。一切以便利查案为要!” 甘兹郡王站起身来,再次跪下,朗声说道:“叩谢陛下隆恩。臣无以为报,惟肝脑涂地、粉身碎骨,以报陛下天恩!臣斗胆,恳请陛下下几道特旨。” “你说。” “第一道,恳请陛下下旨,立即封禁育林苑,不许任何人进出,并恳请陛下特准臣的卫士与南宫卫士一道,进育林苑搜查。” “准了!” “第二道,恳请陛下下旨,立即拘禁育林苑周边相关人等,并恳请陛下特准臣的卫士和南宫卫士一起,盘问前日进出育林苑的情形。” “准了!” “第三道,恳请陛下立即拘禁前日值守在太庙西暖阁的内侍和逄循饮毒茶之时在西暖阁的融铸公子融崖,并特准臣的卫士和南宫卫士一起盘问。” “嗯?怎么还有融崖牵扯在里面?” “禀陛下,循儿当时就是从融崖手里接过来的白玉盏。” “哦。那倒是应该查查融崖。不过想来也不会有事的。但是,查一查总是无妨。好了,准了。” “还请一道,恳请陛下下旨,暂时封锁循儿被毒杀的消息,以免外人过分揣度和利用。” 甘兹郡王这最后一道特旨,其实也是逄图攸心里所想的。事情牵涉到了北陵郡王,没有查明之前,最好不要让北陵郡王知晓此事,否则,两个郡王都来这里哭诉,皇帝就左支右绌了。 逄图攸毫不迟疑地说:“准了。春佗,你去传前三道旨意。”然后转向甘兹郡王,说:“世桓,现在知道此事的人,除了我和春佗,其他都是去你府里的太医、宗正丞和少府丞,还有你王府的人,第四道特旨你自己去传吧。另外,我还要给你一道特旨:着廷尉杜贡会同宗正卿、少府卿(3)、黄门侍郎(4)、卫尉卿,还有那个少府丞管遄,一同秘密审理此案。事情嘛,就发生在太庙里,真凶难道还能跑到哪里去?!所以,今日就要有个说法。一经查明,立即奏我。我今日晚些时候要听杜贡回奏。世桓啊,你先回王府吧。节哀啊!事已至此,你的身子骨要紧。相信我,我定会给你一个说法的。我也定会还我的好侄孙儿一个公道。” “臣叩谢陛下天恩。” 甘兹郡王逄世桓退下了。 春佗将光禄卿雒渊概引入东阙,然后退下去传旨去了。 刚才,雒渊概在北阙也没有闲着。他是逄图攸的亲信,逄图攸继位才一个月,宫里已经形成了新例:乾元宫北阙专供光禄卿雒渊概使用。有时候,逄图攸在乾元宫前殿召见臣工、办理朝政,雒渊概就带着极少几个光禄勋(5)的亲信在北阙里办事,随时听候前殿里皇帝的差遣。就在甘兹郡王逄世桓在东阙哭诉请旨的时候,雒渊概已经差人把该安顿分派的事情,一件一件,全都办完了。 东阙里,逄图攸眉头紧皱,死死盯着雒渊概。雒渊概了跪下去,俯身长拜道:“臣该死。事情没有办利落。请陛下发落。” 这几句自责的话一说,逄图攸优柔的性子就又来了。他的眉头舒展了一下,脸上的怒容也消去了一半,长叹一口气,说:“哎……你呀,你呀!让我说你什么好啊?”脸上是一幅又无奈、又悔恨、又不忍的神态。 “臣死罪!” “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你起来吧。事到如今,就不用太过追究你自己的罪责了。想一想下一步该怎么办吧!” “叩谢陛下隆恩。”雒渊概站起身来,神态已经恢复了往日镇定自若的样子,缓缓说道:“陛下,都是臣措置不当,让陛下烦忧了。” “我都说过了,不要再追究了。说说下一步怎么办吧。” “陛下,臣以为,现在的关节不在甘兹郡王这里,而在北陵郡王。毒,下在白玉盏,明摆着是对着北陵郡王去的。甘兹郡王那边,并不难办。逄循是意外而亡,只要找到下毒的人,凌迟处死,让甘兹郡王解了恨,也就没有什么事情了。可是,北陵郡王却知道,他才是毒杀的对象,而事情又发生在太庙,如果撕掳不清楚,陛下就会被北陵郡王深深怀恨。这是臣死罪之所在。” 逄图攸点点头,说:“你既已思虑到了这一步,那么情形就不至于坏到哪里去。你接着说吧。” “喏,陛下。当务之急要处理的几件事,臣已经措置妥当了。陛下暂不用烦忧。现在的难点有两个。第一个难点是,昨日春佗派去安置此事的秋佗和冬佗竟然消失了。他们是昨日中午消失的,当时逄循尚未毒发,事情也并未败露。所以,我和春佗揣测,秋佗和冬佗很有可能是因为事情办砸了,害怕受罚而逃跑的。臣担心的是,他俩如果被什么人给抓住了,一经拷打全部说出来,事情一暴露,我们和北陵郡王就彻底撕破脸了。因此,刚才臣派了光禄勋的人和南宫卫士去秘密搜查秋佗冬佗。大丧期间,如果没有圣旨,谁都无法进出圣都,因此,这俩人肯定还在圣都。臣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他俩找出来。” “好。找到之后,立即杀掉。” “喏,陛下。第二个难点,我们要另找一个替罪羊。” “替罪羊?还另找?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以前就安排了一个替罪羊?” “陛下,此前,臣与春佗推演,如果毒杀行动顺利得手,北陵郡王深夜暴薨,没人发现他是中了紫星罗兰之毒,那就万事大吉;万一北陵郡王身边之人觉察他是中了紫星罗兰之毒,那就必然会引起诸位郡王对陛下极大的猜忌,从而引发朝局动荡,为防万一,为保万全,必须预设一个万一毒杀被发觉、臣等可以抛出来的替罪羊。这个替罪羊要有下毒的动机,更要有下毒的机会,所以,必须具备三个条件,一是要与北陵郡王有大仇,二是要在太庙值守,三是要知道配置秘药以及秘药所需的紫星罗兰放置之处。而,秋佗和冬佗,就是臣与春佗精心找来的替罪羊。” “哦?!可是,我有一点就不明白了。秋佗和冬佗是我身边的内侍,知道我病了、需要配置秘药、秘药放置在何处并不难;让他们去太庙值守更不是什么难事。可秋佗和冬佗和北陵郡王能有什么深仇大恨,仇恨到可以让他们冒着凌迟处死的风险,下毒杀掉北陵郡王?” “陛下有所不知。这要从秋佗和冬佗的出身说起。秋佗和冬佗原本出身高贵,是大郜圣朝时河源郡国的嫡系宗室,是时任河源郡王的两个侄子。四十年前,河源郡王起兵造反。仁祖淳皇帝(6),代天子出兵讨伐,一举灭了河源郡王之叛。此后,河源郡王全家受到严遣,四岁以上之人全被处死,四岁以下幼男阉割之后入宫为奴,四岁以下幼女没入官妓。秋佗和冬佗当时都不足两岁,于是就阉割后进宫做了内侍。” “哦!原来如此。这个事情呢,我多少知道一点。河源郡王事败之后,河源郡国就并入了北陵郡国,这一点我倒是知道的。但对河源郡王一家的处置,我当时年纪还很小,确实一点也不知道。可秋佗和冬佗怎会知道此事的?” “原本并不知道。在此次行动之前,春佗特意将此事告诉了秋佗和冬佗。” “告知他们此事,是为了让秋佗和冬佗仇恨北陵郡王?那他们岂不是也仇恨起我和先帝来了?我和先帝也是北陵后裔啊” “陛下放心。臣与春佗只是要找个说得过去的由头而已,并不是真的要催生出他们对逄氏宗室们的仇恨,否则,陛下的安危也要大受影响了。再说,那秋佗和冬佗于襁褓之时就被阉割进宫为奴了,身上早就没有了丝毫阳气。他们听说此事之后,只是慨叹命运无常,并无复仇之意。此外,除了告知他们的出身,臣还允诺秋佗和冬佗,事成之后特许他们在宫外各找一个子侄,冠以他们从前河源郡王宗室的姓氏,也算是替已故的河源郡王续上香火吧。他们对此竟然毫无兴趣,只是说什么‘假的就是假的,又不是自己肚子里养出来的,续不续得上的也无关紧要吧’。由此可见,他们对出身、血脉之类的事情,确乎毫不关心了。后来,臣与春佗允诺了他们巨额财货,这好歹是让他们动了心。” “很好。可是,秋佗和冬佗现在都凭空失踪了,这可如何是好?” “如果能够找得到他们,那一切都好说。他们事败之后畏罪潜逃,反而更加坐实了他们下毒这一罪状。一旦抓住,立时处死。这样,死无对证,也就说得过去了。怕就怕这俩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不是照样可以将下毒之罪安到他们身上么?有何不可?” “臣担心的是,如果把罪责推到他俩身上,明诏一旦公之天下,逼的这俩人毫无活路,反而会迫使他们去北陵郡王或者甘兹郡王那里道出实情,以图活命。这样的话,大局就彻底被搅乱了。” “那如何是好?” “当务之急,一是布下天罗地网,尽快找到秋佗冬佗;二是再踅摸一个替罪羊。只是,这个替罪羊,实在是不好找啊。” “哎!你呀。”逄图攸埋怨道,“你速去处置此事吧。做好准备,万一北陵郡王那边揪住不放,你这里又找不到应对之策,那就提前行动吧,明着来,也未尝不可,这都是早晚要做的事。北陵郡国的属地太广,留着他,总是个祸害。大郜圣朝靠着列位北陵郡王的军力,平息了列国的叛乱;先帝靠着北陵郡王的强援,以区区卫尉卿的身份,就推翻了大郜圣朝;我不也是……,总之,北陵郡王一定要除掉,北陵郡国也一定要拆分,我的江山,绝不能再出现任何一个强势郡王!你好好筹谋一下吧。” “臣遵旨!” “好了,你退下吧。”逄图攸转身正要离去,忽又停住了,说:“对了,你让春佗清理一下宫里的内侍,凡是出身于郡国灭国之后被阉割入宫为奴的内侍,一律查清,无论其本人是否知晓,均不得在宫内做事。尤其是河源郡国灭国之后被阉割入宫为奴的河源郡王宗室出身的内侍,更要单独放置、严加防范。” “臣遵旨!臣考虑不周,留着这些人在身边,确是陛下安危的极大隐患。” “你说的这些,并不是我所考虑的。我是想,等捉到了秋佗、冬佗,将这些出身于河源郡王宗室的内侍,连同秋佗、冬佗,一并交给北陵郡王处置。做戏嘛,总要做的像一些才行。像你与春佗那般行事,浮皮潦草,漏洞百出,早晚还不是祸害么?” “陛下英明睿断!臣遵旨!”光禄卿雒渊概跪了下来,紧张地背上几乎都湿透了。这倒不是因为他受了皇帝的责怪,而是因为,他第一次感到,这个崇景皇帝可能绝非自己原先想的那般优柔和易于操控,与此前的永诚亲王相比,有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这些变化来的很突然,但好像又早有预兆;看上去微不足道,甚至说不清到底是有还是没有发生这些变化,但雒渊概却又隐约觉得这些变化极其剧烈,自己为此而感到害怕。到底害怕在哪里?为什么害怕?雒渊概说不上来。 “大概是乾元宫那个宝座所带来的光环吧。”雒渊概有时候会这样安慰自己,但雒渊概自己心里也暗示自己:一定要倍加小心侍奉了…… 针对逄循被毒杀的秘密审查,一步一步地开始了。 第一步是封禁育林苑并寻找紫星罗兰。在少府丞管遄的带领下,甘兹郡王府的卫士和南宫卫士们细细搜罗了育林苑的每一个角落,终于在一片奇石林的一个山洞口找到了几株紫星罗兰。而且,整个育林苑只有这里有紫星罗兰。管遄他们找到的时候,这几株紫星罗兰的花朵已被摘下了,只剩下花蒂尚在。管遄从花蒂的干枯程度断定,花朵应该在两三天前被摘走了。这就与逄循被害时间基本吻合上了。 第二步是拘禁所有育林苑周边相关人员。育林苑有西南北三个门,分别对应着三类人。西门,涉及育林苑的花匠,统由育林令 掌管。南门与太学相连,涉及太学里的人,最近太学无课,只有从各郡来的替父守灵暂居的公子,太学由祭酒(8)掌管,但大丧期间无课,因此祭酒之责暂由值班博士掌管;北门与乐坊相连,涉及乐工,由协律都尉(9)掌管。于是, 廷尉杜贡把育林令、值班博士、协律都尉都找了来,一一细细盘查。 育林令禀报:“大丧期间,宫里的娘娘们那里并不摆花,所以育林苑的花匠都在苑内,从未有人离开,也未有什么人从育林苑的西门进入过育林苑。” 协律都尉禀报:“近日除了留几个值班乐工,其他乐工都在太庙值守,未看见有乐工从育林苑北门进入育林苑。暂居在乐坊的十个琉川舞姬也很安分,从不乱行乱动。” 太学里最近几日的值班博士都说,只有融崖公子每日结束亥时值守后,也就是在子时进入育林苑,一两个时辰之后才会回来,其他公子和博士从未进入过育林苑。 第三步是拘捕前日值守在太庙西暖阁的内侍。结果,当日值守在西暖阁的内侍中,有两人不知所踪,也就是秋佗和冬佗。其余内侍全部收押,打入若卢诏狱待审。同时,全城搜捕秋佗和冬佗。 第四步是拘捕并审问融崖。经过审问,廷尉杜贡认为,融崖的答话疑点重重。于是,杜贡与其他会审官员共同商议后,当机立断将融崖打入若卢诏狱。 第五步是搜查融崖暂住的迦南学院。将融崖所用之物交由少府丞管遄一一验看。管遄将融崖的大氅投入白矾水之时,大氅的一角发出莹亮的紫色。管遄断定,这就是紫星罗兰的蕊蜜。童子普光以及两个仆人黄大、胡夏也都供认不讳,融崖从太庙值守回来之后,会去育林苑散心,待一两个时辰才会回来。 第六步是继续细查融崖。一是检查融崖的身体。结果,将融崖的手浸入白矾水的时候,也发出莹亮的紫色,只是很淡。二是拿着融崖的靴子比对育林苑中的脚印。育林苑中到处都是泥土,因此融崖在育林苑留下的脚印甚多。经过比对验看,发现育林苑里融崖脚印的路线十分集中,除了个别脚印略显散乱之外,其他脚印都是按照同一路线行进,目的地是同一个地方——奇石林,也就是紫星罗兰的所在地。 至此,几乎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融崖。 廷尉杜贡心里大感轻松:有了这些证据,足以断定融崖就是下毒的凶手,也就可以向皇帝回奏了。 注: 1、宗正卿:官职名,宗正是九卿之一,主管皇室的宗室事务,皇帝、亲王、郡王等宗室以及外戚男女的姻亲等都有宗正来记录。宗正的最高长官叫宗正卿。 2、小黄门:宦官官职名,层级较低。 3、少府卿:官职名。少府是九卿之一,主管皇室的钱财和皇帝的衣食住行等事务。少府的最高长官叫少府卿。 4、黄门侍郎:宦官官职。层级较高。 5、光禄勋:九卿之一,主管宫廷内的警卫事务。实际权力不止于此,皇帝的智囊班子也集中在这里。 6、仁祖淳皇帝:隆武大帝和崇景皇帝的父亲,老北陵郡王。隆武大帝登基之后,追尊祖上,将其父追封为仁祖淳皇帝。 7、育林令:宦官官职。掌管育林苑事宜。 8、祭酒:官职名。隶属于九卿之一的太常。太常掌管宗庙事,是九卿之首,机构复杂,编制庞大。祭酒主教育。 9、协律都尉:官职名。隶属于少府,掌管乐坊、乐律等。 第十八章 乾元宫·前殿 乾元宫前殿里一片肃杀,气氛冰冷至了极点。 逄图攸眉头紧锁,低垂着眼眉,一言不发。 光禄卿雒渊概跪在左侧。廷尉杜贡、宗正卿、少府卿、少府丞、黄门侍郎、卫尉卿等静静地跪在右侧。但没有甘兹郡王府的人。 逄图攸第一个开了口:“太庙里竟然能发生这样诡谲的事?!我的脸面往哪里搁?你们一个一个都是干什么吃的?整日里,就知道在我眼前儿晃来晃去?!先帝的灵柩还在太庙停着呢!国家大丧期间,你们就敢如此懈怠,差事做的如此疏漏不堪。光天化日里,竟然害的甘兹郡王家的逄循在太庙里头被下了毒?这让我有何颜面去面对甘兹郡王和列位宗亲,有何颜面去面对大行皇帝和列祖列宗?” 皇帝的语速很慢,声音不大,但语气十分严厉,而且还带着深深的自责。 只有光禄卿雒渊概听得出来,这是皇帝在做戏。但皇帝的戏,做的太高明了,就连雒渊概,也有那么一个瞬间,恍惚间觉得这是皇帝的真情流露。只有到了“又有何颜面面对大行皇帝”这一句的时候,雒渊概才意识到,皇帝确确实实是在做戏。就在这意识流转之间,雒渊概对皇帝的认识更深了一层,甚至开始感到一丝惧怕。 大臣们把头趴得更低了,纷纷说道:“陛下息怒。臣罪该万死!” “罪该万死?!万死又有何助益?!你们的罪,我先不予追究,看你们审理的是不是清爽,要是办成个无头案,久拖不决,我决不轻饶!”皇帝这个下马威的意思很明显,就是要廷尉杜贡和一干人等,想尽办法尽快结案。皇帝接着说: “廷尉,你先跟我说说你们秘密审理的情形吧。你们哪,一定要把头绪给梳理清楚了,然后再去告知甘兹郡王。没有查清楚的事情,不要妄议。查清楚的事情,也不要欺瞒。不要一会子这个样,一会子又是那个样,搅得甘兹郡王不得安生。”这句话,明面上是关心甘兹郡王,实际上是暗地里又下了一个旨意,那就是要一次定谳,不要节外生枝,更不要捕风捉影。 廷尉杜贡在地上磕了一个头,朗声说:“是,陛下。今日,臣奉旨,会同宗正卿、少府卿、卫尉卿、少府丞、黄门侍郎以及甘兹郡王府的左都侯高岚,带着南宫卫士、甘兹郡王府的卫士等,进行了全面审查。就现场证据和各方口供来看,几乎可以肯定,融崖就是凶手。” “杜贡!你说话要动脑子,要审慎!这是牵扯到甘兹郡王府的人命案,是大案,一旦定谳,就是要处死的大罪。融铸是朝廷的股肱之臣,家风淳朴厚重,举世皆知。融崖这小子,我在他小时候也经常见,绝不像是能下这么狠的杀手的孩子?!”皇帝慢慢饮了一口茶,接着说,“而且,这件事情,可不单单是涉及到甘兹郡王一个郡王啊,毒是下到白玉盏里面的!白玉盏是谁专用的?还用我提醒你们么?!啊?!所以,下毒之人杀人的目标,到底是谁,尚还在两可之间!起码是会让人心生怀疑吧!你要把这些细小的关节之处都搞清楚、弄明白!不要糊糊涂涂,让别人问出毛病!明白么,杜贡?”皇帝的话虽然说的貌似着三不着两的,但其实这些话里的意思却很明白:第一,证据要确凿,让人无可辩驳;第二,涉及的范围要尽量小,既然甘兹郡王的孙儿被毒杀了,那就只集中在甘兹郡王一家身上,不要牵扯到北陵郡王。 可是,要同时做到这两点,谈何容易啊。光是做到第一点,已经千难万难了,何况还有后面这一点。廷尉杜贡感到十分为难,但是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说一步了。 于是,杜贡咽了一口吐沫,硬着头皮说:“陛下英明,臣明白了。臣不敢辜负陛下的托付,会同各位大人,认认真真做了盘查。现在来看,证据是充分的。这几日,包括前日夜里,进出育林苑的人,只有融崖一人,这是其一。融崖前几日在育林苑的行走路线,全都指向紫星罗兰所在的奇石林,而且只有这一条路线,这是其二。融崖的大氅上和手上都沾染了紫星罗兰,这是其三。融崖自己十分清楚,育林苑里头,越艳丽的花,毒性越大,这是其四。逄循小世子在太庙西暖阁,是从融崖手上接过的白玉盏,这是其五。臣等以为,有这五条理由,足以证明,融崖就是凶手。” 这五条证据,确实是非常充分了。但逄图攸却并未表示认可,依然皱着眉头,低垂着眼眉,似乎并不满意。光禄卿雒渊概明白,这是因为,光证明融崖下毒杀死了逄循还远远不够,还要有证据证明,融崖毒杀的目标就是甘兹郡王,而不是北陵郡王。只有证明了这一点,才能将北陵郡王的疑惑打掉。否则,即便将融崖明正典刑,也仅能消弭甘兹郡王的恨意,而不能消除北陵郡王的疑惑。这不是皇帝想要的结果。 逄图攸不便明说这层意思,于是光禄卿雒渊概必须出面了。他稍顿了一下说:“杜大人,从您所说的这些证据来看,确实算是足够了。可是,还有一条,没有说明白。那就是动机。动机呢?融崖为什么要杀害甘兹郡王的孙儿呢?难道融崖与甘兹郡王有什么深仇大恨么?” 廷尉杜贡心想:果然没有搪塞过去,终于还是问到了这个褃节儿。 这个问题,杜贡暂时确实还回答不了。但光禄卿雒渊概所说的话,让杜贡茅塞顿开:只要证明融崖与甘兹郡王有仇,融崖杀人的动机就找到了,这样就不会牵扯到北陵郡王。 想通了这一点,廷尉杜贡就知道怎么应答了。他一顿首,说道:“陛下,恕臣等无能,暂时还没有找到融崖毒杀甘兹郡王王孙的动机。恳请陛下,再给臣几个时辰。臣以为,融崖冒着如此大的风险,公然毒杀甘兹郡王的爱孙,想来必是与甘兹郡王有什么深仇大恨。至于是何仇恨,臣保证,今晚一定会查出来奏明陛下!” 对于杜贡的这个回答,皇帝很满意。光禄卿雒渊概转头看了一下皇帝,皇帝的眉头舒展开来,神情也放松了下来,嘴角甚至还轻微扬了扬。 逄图攸说道:“杜贡,你好生去料理此案吧。再给你一晚时间。如果到时候,这案子还办的不周全,我必惟你是问。明日一早,宫门一开,你就进来回奏。你下去后,把这些情形也去告知甘兹郡王一声。好了,你们都下去吧。光禄卿留下。” 廷尉杜贡他们都退出去了。 逄图攸看了一眼雒渊概,轻松地说:“这个案子已经结了!” 雒渊概有些莫名其妙,刚刚皇帝还催促杜贡去寻找融崖的动机呢,说的那么煞有介事的,怎么一转眼的工夫,皇帝自己却说案子已经结了?雒渊概稍一迟疑,说道:“臣愚钝,请陛下明示。” 逄图攸笑了笑,呷了一口茶,说:“这个融崖与那甘兹郡王是有嫌隙的。” 皇帝踱下来,示意雒渊概陪着自己往外走,出了前殿的侧门,皇帝就转向后面,往东阙那边走去,边走边说:“春佗跟我说,他带着融崖和其他几个郡守的公子回圣都的路上,世桓在甘兹郡国里见过他们一次。世桓看上了华冲进献给我的一个琉川舞姬。你也知道世桓的秉性,他要是来了性致,可是什么都顾不了的。加上又仗着我宠着他,更是肆无忌惮。因此,他当时就想临幸那个琉川舞姬。在场的人,无一敢言,只有这个融崖跳出来制止他。你想,世桓是跋扈任性惯了的,何曾受过这等委屈,何况还是他那胯下之物的委屈?世桓当时就大发淫威。他的左都侯替他出头,结果和融崖起了武力冲突。一番折腾,世桓也就没了性致,但又不能失了郡王殿下的颜面,所以说了几句疯话,辱骂了融崖的双亲。融铸和象廷郡王的家风你也是知道的,刚烈勇武,宁折不弯!那融崖当场就顶撞了回去,把世桓给气得够呛。但世桓自知理亏啊,众目睽睽的,他也没有什么办法,当场撂下狠话,说是要到圣都里来收拾融崖。所以啊,你看,这不是平白无故地送了咱们一个台阶么?” 雒渊概大喜过望,说道:“甘兹郡王这个性致来的真是太妙了。有了这个嫌隙,融崖毒杀甘兹郡王就有了理由。虽然不是那么充分,但也可以说的过去了。廷尉定谳的时候,可以说融崖既记恨甘兹郡王无端辱骂其父母,又惧怕甘兹郡王在圣都里挟私报复,于是痛下杀手。这样的话,融崖的毒杀,仅仅是针对甘兹郡王,北陵郡王那边就完全排除出去了。甚至秋佗冬佗两个内侍也都可以被开脱出来了。” “正是如此啊。但是,融崖和世桓之间的这个过节,不能由我说出来,要由世桓自己说出来。所以,刚才我才让杜贡去向世桓通报案情审理情况。想那杜贡不至于是个呆子吧?不会到了甘兹郡王府,连顺道问一问他与融崖有何过节都不晓得吧?” “圣明无过陛下。” “但是,秋佗冬佗找不到,总归是极大的隐患。你千万莫要松懈,务必要尽快找到。” “喏。等明晨廷尉来向陛下回奏案情、定谳之后,臣就对外放风,好让那秋佗冬佗放下心来,尽快回来。” 逄图攸点点头,然后说:“不过,这两个内侍逃走这件事情的缘由,你也要暗示杜贡,让他在定谳的时候一定说清爽了。秋佗和冬佗,他们不是什么‘畏罪潜逃’,而是由于担心被‘无端牵连’才逃走的。这其中的差别,你可明白么?” “臣明白。关于他们逃走的时间,也要改一改,不能再说什么‘从昨日中午就没见到’,而要说成‘听到逄循在太庙被毒杀的消息之后就再也没有见到’。陛下您看,这样措置可还妥当?” “很好很好。你去告诉春佗一声吧,这事让他务必要安顿好。” “喏。” “这一关呢,就算是过去了。可是削除北陵郡王一事,还是不能放松。北陵郡王一日不除,我在圣都里头一日不得安枕。只是,紫星罗兰这个办法,不能再用了。你好好筹划一下,看下一步该怎么办。等我这几日腾出空来,再好好琢磨琢磨。等融崖这个案子彻底完结了,我们专门议一次。兹事体大。” “喏。还有几件事,一个是分封郡王的名录以及分封郡国的清单;二是恢复郡国制度之后,原先那些郡守们的安置;三是牵制各郡王的羁縻之法。届时,臣一并向陛下回奏。” “很好。对了,那秘药,何时能够配好?” “陛下,臣让少府丞管遄尽快研制,请陛下稍安勿躁。” “哼!说起那个管遄,我就心里别扭!没想到他竟然如此多嘴,我的隐疾,估计他也已经告诉世桓了。不过啊,话说回来了,世桓比我还大三岁呢,他怎的倒是如此龙马精神!见到一个美色的琉川舞姬,竟能马上性起临幸,可真是天赋异禀啊。还有,华冲进献的那几个琉川舞姬,会是何种绝色?竟能让夜夜醉卧花丛的世桓当场不能自持?我当真是好奇啊!” “臣即刻就可以安排,请陛下召见、临幸她们。” “嗨。我现在这个样子,如何‘临幸’她们?嗯?!” “臣失言。” “嗨,你呀你呀!哎,也无妨。还是下下功夫,早些配好秘药吧!” “喏!” “好了,你下去吧。” “喏,陛下!” 第十九章 乾元宫·廷尉 其实不用廷尉杜贡来禀报案情进展,左都侯高岚早就把情况一五一十禀告了甘兹郡王。 逄世桓怒不可遏:“不杀融崖竖子,我誓不为人!” “殿下息怒。相信陛下肯定会为殿下和小世子做主的。” “哼。我不光要杀了融崖,还要杀光融铸一家老小。我要用融家全家的鲜血,祭奠我的好孙儿。”说着,逄世桓又嚎啕痛哭起来,边哭边说:“也怪我疏忽,若不是我执意带循儿去太庙,也不会让他小小年纪就遭此毒手。”说着又是连番自责。 廷尉杜贡来了,将白日里的审理情形详细禀告了一遍,又引得甘兹郡王一场大哭。杜贡和高岚苦苦相劝,甘兹郡王才稍稍好转。 杜贡趁机问道:“殿下,下官有一事不明,望殿下明示?” “你尽管说就是了。”逄世桓说。 “殿下,那融崖与殿下有何深仇大恨,竟致其对小世子痛下如此狠毒之杀手?殿下可否明示?” “这?”甘兹郡王有些犹豫,眼神游移地扫过左都侯高岚。此事是隐情,事关自己的颜面,更事关皇家体统,如果实话实说,实在有些难为情,而且也可能引起很大的麻烦。 高岚的心里转的更快,于是说道:“殿下,事到如今,卑职以为,还是向廷尉大人道出实情吧。如果不把融崖与殿下之间的嫌隙说明白,那么融崖杀人的动机就不充分。如此一来,恐怕此案就很难定谳了。” 廷尉杜贡由衷敬佩左都侯高岚的思虑深远,于是道:“正是如此,正是如此。左都侯智慧无双,左都侯智慧无双。” 逄世桓顿了一下,说道:“哎!事到如今,也顾不得我这张老脸了。杜大人啊,说起来,都是我那胯下之货,惹出来的祸端啊。”于是将他与融崖那一段恩怨,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杜贡。 听完甘兹郡王的解说,杜贡虽然表面上表现的十分诧异和紧张,但心里边却实实在在大舒了一口气。甘兹郡王与融崖之间的这个嫌隙过节并不算什么深仇大恨,但却足以为此案提供定谳所必须的作案动机。有了这一过节,此案就算是可以圆满地办结了。至此,他到甘兹郡王府里来的目的就全部达到了。杜贡又与甘兹郡王稍事周旋了一会,很快起身告辞了。 第二日宫门刚开,廷尉杜贡就赶到了皇宫。南宫卫士早就得到旨意,杜贡一到,就将其引入了乾元宫前殿。崇景皇帝已经坐在御座上了,下面站着光禄卿雒渊概。 廷尉杜贡跪下俯身行了礼。 逄图攸看了一下杜贡,问:“起来说话吧。案子办的如何了?” 杜贡难掩兴奋地说:“陛下,昨日,臣奉旨去甘兹郡王府通禀案情,顺道就问了甘兹郡王殿下,他与融崖有何仇恨。没想到甘兹郡王自己向臣透露了一个隐情……” 等杜贡如实回奏完,逄图攸说:“看来,融崖的杀人动机也是有的。如此,这个案子是否可以定谳了,杜贡?” “启奏陛下,该案可以定谳了。” “可还有什么遗漏的地方么?” “这?倒是有一个地方尚存疑点,不过也并不打紧,臣以为,似乎是可以忽略的……” 没想到,逄图攸厉声打断了杜贡的话:“什么疑点?疑点尚存,你还说什么‘并不打紧’,什么‘似可忽略’?你觉得,这么糊里糊涂的,就可以定谳了?!办案子,就要办成死案,你这般推诿,终是遗患。你不要忘了,这是皇室事务,岂容得你这般麻痹?你就是过的了我这一关,过的了其他郡王那些关口么?” “陛下训斥的是。陛下训斥的是。请陛下息怒。是臣疏漏了。启奏陛下,目前尚存的疑点是,案发当时在太庙西暖阁值守的两位内侍——秋佗和冬佗,从案发当天中午就消失了。这事透着蹊跷,也无法解释。秋佗和冬佗迄今尚未找到,臣对此还不敢妄下评断,不过这应该也不影响定谳。” “糊涂,怎的不影响?这两个内侍若没有事情,为何会无故消失?如果这两个内侍才真凶,那融崖岂不是就被冤枉了,他可是象廷郡王的外孙、迦南郡守的嫡长子!另外,秋佗冬佗这两个奴才是我身边使唤的人。所以,他们俩与此事的牵扯,你一定要给我撕掳清楚,个中利害,你可晓得么?”逄图攸目光幽幽地盯着杜贡,带着期待。 杜贡猛然警醒了:是呀,秋佗冬佗是陛下宫里的人。如果不把秋佗冬佗从案子里面撇出来,皇帝本人就会被别人猜疑。这一点,自己此前竟然没有料到?!自己还是多年的讼官,可真是糊涂啊!但秋佗和冬佗又确确实实没有捉到,这该如何评断呢?杜贡愣在了那里,无言以对,瞬间满身大汗。 光禄卿雒渊概见杜贡竟然如此不开窍,就上来解围道:“杜大人,秋佗和冬佗是中常侍春佗的人。要不,请中常侍春佗出来,杜大人有事可以问一问他?” 逄图攸没有等杜贡回答就直接说道:“光禄卿此言甚是。春佗,你过来!” 春佗早就站在后面等着了,这时候疾步出来,先行了个礼,趴在地上说:“奴婢死罪。没有管好手底下这帮奴婢,给陛下和各位大人添乱了。秋佗和冬佗,历来是谨慎小心的,事发第二天,也就是甘兹郡王进宫上奏案情和请特旨查办的那一天,这俩奴婢听说在他们值守西暖阁的时候,甘兹郡王府的小世子在那里误饮毒茶身亡,之后就不知道跑到那里去了。奴婢这几日一直在和南宫卫士们寻找他们的身影,迄今尚未找到啊。奴婢死罪!请陛下赐罪。” 皇帝没有说话,光禄卿雒渊概也没有说话,俩人都看着杜贡。这一次,杜贡还算是机敏,听出了春佗话中传递出来的重要关节,他顿了一下,问道:“烦请中常侍大人再说一次,秋佗和冬佗是从何时开始不知所踪的?” “杜大人,秋佗和冬佗是在甘兹郡王进宫上奏案情并请完旨,他们得知案情之后失踪的,也就是事发第二天消失的。” 杜贡诧异地问道:“不对啊,中常侍大人。太庙值守的内侍和宫里的内侍都说,自从事发当天中午,秋佗和冬佗就不见了呀?” “廷尉大人,宫里内侍们的职责都是很分明的。大丧期间,太庙之人都在太庙里面值守,并不知道宫里之事。宫里之人呢,整日里都在宫里做事,也不知道太庙和其他地方之事。秋佗和冬佗是奴婢用的最顺手最得力的内侍,因此承担的差事也重,两边都要跑一跑。他们那一日从太庙回来后,我又差他们去办了别的差使。第二天的早上,秋佗和冬佗还和我一同侍奉过陛下,而且也在乾元宫迎候过光禄卿大人呢?” “正是如此。”逄图攸和雒渊概都说。 皇帝和光禄卿都出来作证。廷尉杜贡就没有什么可再问的了。 廷尉杜贡轻松地舒了一口气说:“陛下。这两位内侍想来并无嫌疑。” 逄图攸道:“你为何如此肯定?” 杜贡道:“如果是这两位内侍下的毒,那他们为了逃命,事发当天中午就会畏罪潜逃,又岂会等到第二天。他们等到第二天甘兹郡王进宫禀告之后才逃跑,说明他们是从甘兹郡王口中得知的太庙之事,而并不是自己下毒。因此,臣料定他们与此案并无干系。从他们逃走的时间可以断定,两位内侍应该不是‘畏罪潜逃’,而是担心被此案株连而逃,毕竟他们俩在案发之时在太庙值守啊。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值守之地出了问题,值守内侍全都要株连。太庙一案是涉及郡王宗室的人命案,值守内侍自然难逃一死。这都是成法,他们自然知道,因此也就自然畏惧,并因此而逃走。虽然两位内侍私自逃跑同样也犯了宫禁,但对本案却并无影响。如此,陛下,臣以为,此案完全可以定谳了。” 逄图攸点点头,说:“杜贡啊,你办事还算是有章法,思虑也还算得上周全。很好,你下去吧,把刚才说的这些,理一理清楚。罪状么,你们要拟好。这是弑杀皇室的大罪,决不可轻判。明白么?” “臣遵旨!” “同时呢,这个融崖,出身与别个郡守的公子还略有不同,他的外祖父是象廷郡王,你在定罪的时候也要斟酌着些,不可太过孟浪。”逄图攸的心软病又来了。可这一次,光禄卿雒渊概却没有此前听到逄图攸大发妇人之仁时自己心里产生的那种鄙视,这一次,雒渊概心里隐隐觉得,皇帝可能不单是妇人之仁这么简单,但到底皇帝有何考虑,自己又暂时还无从得知。 “好了。你下去拟好条陈。一会,我会把甘兹郡王叫来,到时候你来说一说这些情况,算是给甘兹郡王一个初步的交代。你下去吧。” “遵旨!”廷尉杜贡心满意足地出去了。 光禄卿雒渊概依旧留了下来。 逄图攸斜靠着,语气轻松的说:“此案总算是了结了。北陵郡王那里,要不要也去说上一说,以免他起了疑心?” 雒渊概不以为然,但语气却十分恭敬的说:“臣愚见,似乎不用。等此案完全定谳了,北陵郡王也就一清二楚了。如果在定谳之前去说,反而显得咱们心虚。定谳之后去说,又更加画蛇添足,莫名的引人怀疑。若无其事的,该怎么着还怎么着,才显得问心无愧。若是北陵郡王问起,我们再去应对,似也不迟。” 逄图攸点点头,说道:“确是这么个理儿。不过,这个北陵郡王,可不是好糊弄的,你要多加小心。我想,无论怎么着,他都会起疑心的。” “陛下圣明!” “你一会和甘兹郡王一起进来,就把这个案子定了吧。” “陛下,臣以为,此事还不能如此简单处理。” “哦,你是何意?” “陛下,正如您刚才所说,融崖可是象廷郡王的外孙啊。给融崖定罪,恐怕还要费些周折。一来,朝廷有‘议贵’之法。融崖虽然不是宗室子弟,但他是开国功勋郡王的外孙,又是郡守和郡国郡主的嫡子,因此也算是顶级的‘显贵’了,不能不遵照‘议贵’之法来‘议一议’。二来呢,象廷郡王常基这俩月正在圣都,丝毫不让他知晓,就把他的外孙定了死罪,在他那边,似乎也说不过去吧?” “我不是没有虑到这一层。只是那象廷郡王非比寻常。那气吞山河的气势,我每次见了他,总是心里不舒畅。如果让他知道了自己的外孙要因罪处死,依照他的秉性,就是举全郡国之力来造反,也绝不会让他的外孙束手就擒的。而且,他的妹妹还是宣仁皇后,单这一层关系,就会引出多少扯不清的麻烦。本来先帝一脉如何处置,我就还没有想好,如果牵扯上象廷郡王这个倔老头子和宣仁皇后,那不是更麻烦了么?” “陛下,臣斗胆说一句,麻烦归麻烦,但这个麻烦,却无论如何避不过去啊。如果不让象廷郡王参与‘议贵’,就算是全部逄氏宗亲共同给融崖定了罪,那象廷郡王不还是一样不予认可么?如果宣仁皇后再掺和进来,那事情就会更麻烦,涉及到的可就不单单是宗室案件了,而是朝局稳定和人心向背。所以,臣的愚见,最简单的办法,还是让象廷郡王一同参与议贵。证据一条一条都摆在那里,谅他象廷郡王也不会有何过分的举动。而且,臣以为,让象廷郡王和甘兹郡王在朝堂上争上一争,让他们之间的嫌隙拉的更大一些,也未尝不可啊?” 光禄卿雒渊概说的话,逄图攸都听进去了,尤其是最后一句话,彻底打动了逄图攸。郡王之间的关系如果太过密切,那对皇帝本人就会构成很大的威胁。反之,如果郡王之间嫌隙颇深、互相龃龉,那皇帝本人就可以居中调停,各个击破,分别控制。 逄图攸点了点头,说:“你说的对。那就让象廷郡王也一同来议一议吧。我辰时要去太庙,和皇后一起去祭奠先帝。你让他们巳时来乾元宫吧。” “喏,陛下。” “你下去吧,除了刚才说的几个人,还应该叫些什么人来,你自己斟酌着办。” “喏!” 第二十章 象廷郡王 象廷郡王在圣都的郡王府相较于其他郡王在圣都的郡王府算是十分简陋的。这一来是因为历代象廷郡王都常年与军旅在一起,对这些日常享乐颇不在乎,二来是因为象廷郡国是西北边陲郡国,财力并不充足,无力建造太奢华的王府,别说是圣都里这座备用的郡王府,就是象廷郡国里常居常用的象廷郡王府,也并不奢华,除了规制颇高之外,陈设布置都十分俭朴。 俭朴的象廷郡王府里,从昨日晚间起,就灯火通明。 象廷郡王常基彻夜未眠。他已获知融崖打入若卢诏狱一事了,昨夜与左都侯霍旌商议推演了整整一整夜。这是昨日戌时末,融崖的童子普光急匆匆过来禀报的。 昨日辰时,南宫卫士将融崖从迦南学院带走之后,普光遵照融崖的指示,一直守在迦南学院,静等下一步消息,未敢轻举妄动。 可是整整一天过去了,除了南宫卫士中间又来了一次,拿走了融崖公子所有的物件,又问了融崖每日子时是否去育林苑之外,再无其他消息。 稳重的普光有些着慌了,猜度着应该尽快将此事禀报象廷郡王,以防出现什么不测。但手头掌握的信息实在太少,就是去见了象廷郡王,也禀报不了什么太有用的信息。 普光想到了华耘。这几日戌时前后,华耘总是和赵允到迦南学院来同融崖一起吃晚饭,吃完之后又一起喝茶闲聊,每次都是直到融崖起身去值守,华耘才一步三回头地带着赵允离开。普光虽然年纪不大,但察言观色、体察人心的功夫却十分老道,从华耘的言谈举止,普光明显地感觉到,华耘是在有意结纳笼络融崖。而且,普光觉得,华耘虽然言语放浪、举止轻佻,但实际上华耘的为人处世却无比周全,即便是他时不时地调戏赵允,也总能让赵允心情大好而不是感到尴尬。关键是,华耘那顾盼神飞的眼神里面,深深隐藏着一种笃定和坚韧,甚至隐藏着一种常人无所觉察的正直和担当,当然,还有毫不隐藏的,对融崖的高度认可。尽管只有短短几天,但普光认定,华耘是值得信任的。因此,普光决定,当此万分紧急、又无从下手之际,应该去华耘那里打探一下消息。 戌时过了一会了,华耘却还没有像往常一样,带着赵允到迦南学院里来。普光断定,华耘肯定已经知道融崖出事了。这更加笃定了普光去找华耘的决心。 为了保密起见,普光没有打灯笼,借着微弱的月光找到琉川学院。琉川学院的门紧闭着,里面什么声音都没有。普光打算敲门,但刚刚举起手来,忽然意识到,如果融崖出了事情,自己作为融崖的童子,肯定会引人猜忌,如果扣门而入,一是可能被琉川学院的童子拒绝,而一旦被拒绝,再行进入就难了;二是可能引起周边学院里其他公子的注意,这可能会对华耘、也对融崖,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为了自己行事方便,也为了不给华耘带来麻烦,普光决定翻墙而入。 这些学院,原本都是宫室,墙都很高。普光一个飞身,轻松跃上琉川学院的院墙。琉川学院的布局和迦南学院一模一样,所不同的是院子里摆上了不少新奇漂亮的东西,有的是摆件,有的是行礼,有的是盆景,有的是屏风,等等等等。一个不大的院子,已经琳琅满目了。 普光看到,琉川学院的正厅和东西厢房都亮着灯。普光飞身到正厅的屋脊上在飞檐的角落里藏了起来。普光听到正厅里一位童子的声音说道:“公子,赵公子,两位公子今日可还去迦南学院用餐么?” “不去了。我们今日在这里用餐。让我们看一看你们的手艺吧。允,你想吃些什么?”这是华耘的声音。 “我还是吃冰草。今日,我也没有什么胃口。”是赵允的声音。 “那你下去做吧。给赵公子上他自己的冰草,给我做的东西,也清淡一些,我们都没有什么胃口。”华耘说。 “是,公子。”那个童子出来,走进东面厢房,与里面两位仆人忙活起来。 普光知道,这个童子和那两个仆人是光禄卿雒渊概安插在这里监视华耘的三个眼线。为了安全周密起见,他与华耘的见面和对话,必须躲开这三个人。至于那个赵允,现在来看,是没有办法避开的了。普光以极快极轻的步法翻身下来然后闪入正厅。华耘和赵允几乎没有看到正厅的门有什么变化,普光的身影就显了出来。赵允差点叫出来,被华耘一把捂住了嘴。 普光又将身子闪到华耘和赵允的身边,轻声说:“华公子,融崖公子今晨被一些南宫卫士带走了,迄今未归,也未带回任何消息。我觉得公子肯定是出事了。两位公子是我们公子的至交。情急之下,普光只能来找两位公子了。如果有冒犯之处,还请两位公子海涵。斗胆请问,两位公子可有我们公子的消息?还望两位公子能够告诉普光。普光在这里代我们公子谢过两位公子了?”说着竟然叩拜了下去。 华耘和赵允都没有说话。 普光接着说:“请两位公子相信普光。各个学院的童子和仆人都是光禄卿雒渊概安插进来的眼线。但普光却不是。个中缘由,一时半会,普光也说不清楚,但是请两位公子相信普光就是。普光也不求两位公子说什么越界的话,只求两位公子告诉普光,我们家公子到底怎么了?” 华耘的脸上显出一种从未有过的镇定和从容,他先是拍了拍赵允,把他搂到怀里,示意他不要害怕,然后转脸对着普光说:“普光,你说的这些我早已知晓了。我也早已看出你不是光禄卿安插进来的眼线,虽然不知道你到底是何人,但坚信你是融崖公子和我们能够信任的人。你很好,能够想到来找我,而且还能想到秘密地进来,处置的很妥当。此处你不宜久留,我择要跟你说一下。融崖公子已被打入若卢诏狱。具体罪名,我也不知晓。但估计很可能与甘兹郡王有关。今日,南宫卫士们来抓捕昨日值守在太庙西暖阁的内侍,期间一直在询问融崖,当时并不知何事;晚间回来的时候,向值班的桑中博士打听了一下,才知道,甘兹郡王的小孙儿逄循世子在太庙西暖阁里饮用了含有紫星罗兰奇毒的茶,今晨已经暴亡了。而当时在西暖阁的只有融崖公子和那几个值守的内侍。我估计这两者之间应该有关联,但并不完全确定。陛下已经下旨秘密严查。我与赵公子今日一直都在太庙守灵,并无其他更多的消息。我劝你,尽快去告知融崖公子的外祖父象廷郡王,他应该能够打探到更多消息,应该也会有更多办法。” “谢过赵公子。赵公子大恩大德,普光永世难忘。普光告辞了。” “很好。”华耘稳重地表示。 普光又极快极轻地闪出了正厅,一个垫脚,飞身翻出了琉川学院。 普光不敢一刻耽搁。普光想,融崖被捕了,自己如果向值班博士恳请出门,很可能不会被允准,甚至很可能也被拘捕控制起来,因此索性几个飞身,翻越太学的高墙,火速赶往象廷郡王府。普光找到霍旌,请霍旌把自己带到象廷郡王面前。 象廷郡王听完普光的禀报,说:“还有别的消息么?” “没有了,殿下。” “融崖这几日可有什么异常?”象廷郡王问道。 “融崖公子自从来了太学之后,每日夜间亥时去太庙值守晚班,值守结束之后,也就是子时,公子都会去育林苑,待上一两个时辰。” “哦?他去那里做什么?” “公子没有跟我说过。不过我从公子脸上的神情、公子身体上和公子换下的小衣上的气味猜测,公子很有可能是去育林苑与什么女子幽会去了。” “嗯?!”象廷郡王皱着眉头哼了一声。 霍旌插话问道:“融崖公子会不会是与宫里的什么女子有情,被捉奸了?这可是犯忌讳的。” “不可能。”象廷郡王决然地说,“他是我象廷郡王的外孙,就算犯了这样的过错,哪能一声都不告诉我,就会打入若卢诏狱里去?我想,还是华耘公子判断的对,此事很可能与甘兹郡王的小孙儿逄循中毒暴亡有关。逄循是在太庙西暖阁饮的毒茶,而当时崖儿正在太庙前导引,这一点我们也都是亲见的。所以,很可能崖儿和甘兹郡王在西暖阁共处过。可是,我不明白,就算是共处,崖儿也不会去给逄循下毒啊。那甘兹郡王怎么会和崖儿攀扯上关联的呢?崖儿自八岁起就离开圣都到迦南去了,和甘兹郡王绝无可能有关联啊?”象廷郡王深锁着眉头,陷入思索。 稍停了一会,象廷郡王说:“普光,你要是没有更多的讯息,先回太学去吧。如果有新消息,就出来告诉霍旌;如果没有消息,轻易就不要出来了,以免引起麻烦。” “是,殿下。普光告辞了。”普光转身离开了。 象廷郡王看了一眼霍旌,说:“哎!我在太庙的时候,还专门提醒过崖儿要多加小心,没想到他还是陷入到圣都这个烂泥污里来了。” 象廷郡王又安排了几个卫士去四面打探消息。一夜过去了,出去打探消息的卫士陆续回来了,结果,除了确认甘兹郡王的孙儿逄循暴亡但又秘不发丧外,竟是一无所获。象廷郡王和左都侯霍旌毫无头绪。 左都侯霍旌看着外边逐渐升起来的太阳,满眼通红地说:“这事蹊跷啊,殿下。就算是融崖公子犯了什么事,根据朝廷议贵的规矩,总是要让殿下知晓的。现在融崖公子下到若卢诏狱都一整天了,还没有丝毫消息传过来!而且,甘兹郡王平日里最爱这个逄循,逄循死了,怎的还要秘不发丧,连个来报丧的也没有?” 象廷郡王揉着太阳穴,一脸疲惫地应和着:“是啊,霍旌,‘反常就是妖’。可是,我们知道的情况实在是太少了,怎么推演也推不顺畅。暂时,我们还不能轻举妄动。我隐隐然觉得,这可能是一场大战啊,霍旌。” 霍旌深有同感,重重地点了点头。 辰时到了,这是象廷郡王几十年来一成不变的梳洗时辰。从象廷郡王记事开始,这个晨起梳洗的时辰从来都是不差分毫。宫女们托着各式的梳洗物件儿鱼贯而入,仔细地侍奉象廷郡王梳洗。象廷郡王指了指霍旌,宫女们明白这是让霍旌也一同梳洗的指示,于是又给霍旌拿来一方热巾和一碗漱口茶。霍旌自少年初长成就跟随象廷郡王,俩人在名义上是王臣,但实际上情同父子,有时候彻夜议事,俩人晨起就会一同梳洗,象廷郡王府的人对此都习以为常了。待象廷郡王和霍旌梳洗完毕,侍奉的宫女一起退了出去。另一队宫女端着各色食盒进来,一样一样地摆到了桌上。霍旌侍奉着象廷郡王用早膳。 这时候,外面传来宣旨内侍的报唱:“象廷郡王接旨!” 象廷郡王慢慢起身,走到前厅,跪下道:“臣常基接旨!” 来宣旨的竟然是中常侍春佗:“殿下快起来。奴婢是来传一道口谕的,殿下站着听宣就是了。”春佗边说边双手扶起了象廷郡王,说,“陛下有旨:着象廷郡王巳时进宫,到乾元宫议事。” 象廷郡王像一座小山一样站在春佗面前,这让春佗感到了沉重的压迫感。象廷郡王微微颔首,然后慢慢踱到摆着早膳的食案边坐下,说道:“给中常侍赐座、看茶。” 春佗躬身道:“春佗谢过殿下。” 象廷郡王不慌不忙地继续用早膳,边吃边道“中常侍,今日去议些什么事啊?这么一大早,竟然劳烦中常侍亲自来我这里跑一趟,陛下应该是有什么大事吧,嗯?” “殿下,容奴婢多个嘴,说句不该说的话吧。奴婢觉得,恐怕不是好事啊。” “哦?怎么了呢?” “事情具体的来龙去脉,奴婢也说不清爽。奴婢虽然侍奉在陛下身边儿,可是这些政事国务,奴婢可不敢随便听,更不敢随便说。不过,今天这事与殿下所关不小,奴婢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说什么都要犯一次忌讳,提前禀告殿下。不管有用没用吧,好歹让殿下多少做些准备。殿下,今日宫门一开,廷尉杜贡大人就进来向陛下奏事,奴婢远远听见,好像是融崖公子犯了什么事,要定谳了。今日陛下把殿下召进宫,估计是要议贵。除了殿下,还叫了甘兹郡王、宗正卿、少府卿、少府丞,还有光禄卿雒渊概大人。” “哦?!有劳中常侍了。老夫承情之至。可是,我那崖儿自小就十分规矩懂事,他初入圣都还没有几天,能否犯下何事?再说了,他不是每日都待在太学和太庙里么,哪里有犯事的机会?” “哎呀,殿下。这么细的关节,奴婢可就真是一点也不知道了。殿下,巳时很快就到了,还请殿下早些起身吧。等殿下进了宫,自然也就知道了。奴婢得回去伺候陛下了。请殿下恕罪。奴婢告退!” 象廷郡王稍一欠身,就算是送过了。春佗躬身退了出去。霍旌已安置了人给春佗一个布袋,里面装着些金叶子。春佗没有拒绝,也没有致谢,接过来,一拱手,离去了。 看着春佗离去的背影,象廷郡王发了一会呆,待回过神来,转脸看了一眼霍旌,说:“竟然是春佗来传旨,这也是非常之事。霍旌,此事必有大蹊跷!” “殿下说的是。殿下,时辰快到了,该起身进宫了。大轿已经备好了。” “好,进宫!今日议贵,我尽量拖住他们不要定谳。等我回来,我们再作商议。” “喏!” 第二十一章 乾元宫前殿·激辩 象廷郡王来到乾元宫前殿的时候发现,已经有不少人比他早到了。光禄卿雒渊概、廷尉杜贡、宗正卿、少府卿,还有少府丞管遄都在前殿里候着皇帝。 象廷郡王稳步跨入前殿,其他人都过来行礼道:“下官拜见殿下。” 象廷郡王朗朗地说:“免礼吧,各位大人。” 话还没有说完,后面又走来了甘兹郡王。甘兹郡王进入前殿时,看到象廷郡王竟然也在这里,略有些吃惊,但随即拉着脸说:“王兄,你也来啦。” 象廷郡王微微一笑,没有应答。 “下官拜见殿下。” “免礼。”与象廷郡王的随和不同,甘兹郡王逄世桓的口气里带着疏离。 原本,象廷郡王和甘兹郡王都是爽朗豪迈一路的豪门世家子弟,又都喜谈兵事,往常这两个郡王聚在一起,是一刻不停地大谈特谈的。今日,两人各有心事,相互不知如何开口。其他都是朝廷里的大臣,平日里本就谨言慎行,见两位郡王都不开口,他们当然也就更不敢开口。满殿的人,竟全都是默然而立,没有一句话。乾元宫前殿里,冷得都要凝固了。 还好,这尴尬的僵持很快就过去了。皇帝来了。 “陛下驾到。” “万岁!”正殿里的人都跪了下来。 逄图攸慢慢坐下来,说道:“平身吧。春佗,快给象廷郡王和甘兹郡王赐座。这是两位上了年纪的郡王了,怎么能这么长时间站着?!你是办老了事情的,怎的这么不晓事理?!” 春佗应诺着,指挥两位内侍搬来了两个座椅。这其实并不能够怪春佗无礼,隆武大帝威仪甚隆,从不会在召见时给郡王、宗亲和大臣赐座。春佗觉得,崇景皇帝对宗室们优容至极,与隆武大帝截然不同,看来这原来不赐座的老规矩以后是要改掉了。 象廷郡王和甘兹郡王也有些吃惊,这是从未有过的礼遇。内侍把座椅摆好了,他们却不敢坐,只是躬身道:“臣不敢!” “有什么敢不敢的?象廷郡王都是六十好几的人了,甘兹郡王也快五十了,都是有了年纪的老宗亲了。今日么,既是政事,但更是家事。你们不用拘礼,坐着就是了。”逄图攸摆摆手说道。 象廷郡王和甘兹郡王都略微顿了一下。赐座虽然超出了常规礼遇,按理说应该固辞,但这是皇帝的恩赐,更是皇帝的旨意,是绝不能违背的,因此道:“谢陛下隆恩。”说完,轻轻地坐到了座椅上。象廷郡王高大的身子一下子矮下去了一块,殿里站着的其他人心里顿时觉得轻松了许多。逄图攸本人,心里也轻松了许多,说道:“今日,叫几位过来呢,是有一件要紧的事。我刚才也说了,是政事,但更是家事。此事关系到甘兹郡王和象廷郡王,所以我把两位郡王都叫过来,把宗正、少府都叫来了。光禄卿与此事,虽然并无什么关联,但正好过来做个居中调停。我还是那句话,都是自家的事,大家商量着来。廷尉,你先说说吧。” “喏,陛下。”杜贡说:“象廷郡王殿下,甘兹郡王殿下,各位大人,事情是这样的:前日午时初,甘兹郡王殿下带着王孙逄循到太庙祭奠。祭奠完到西暖阁饮祭茶时,遇到了北陵郡王,逄循因喜爱北陵郡王专用的白玉盏,于是向北陵郡王讨了那只白玉盏并饮用了白玉盏里的茶,还讨要了那只白玉盏,之后回到郡王府。子时末,逄循被乳母发现,已经故去了。丑时末,依惯例,宗正丞逄烈、少府丞管遄到甘兹郡王府记档并致悼,少府丞管遄出身太医世家,在验看逄循尸体时发现异样,怀疑是中了紫星罗兰奇毒,于是恳请甘兹郡王准其验毒。经甘兹郡王允准,少府丞管遄详细验看,确认逄循确是中了紫星罗兰奇毒。此后,少府丞管遄主持查验了甘兹郡王府里逄循曾经使用过的所有餐饮器具,未发现有紫星罗兰之毒;又查看了逄循在太庙里饮茶所用的白玉盏,发现沾有紫星罗兰之毒。之后,甘兹郡王向陛下奏报了此事,并请了几道特旨,特准廷尉、宗正、少府、卫尉、甘兹郡王府卫士与南宫卫士一同审理此案。经各方查证,所有证据都表明,融崖是下毒之人。” 象廷郡王心中一沉,但未言一字,脸上也未有任何异样。倒是甘兹郡王已经泪流满面了,但碍于皇帝和象廷郡王在场,没有出声。 逄图攸看了一下两人,对着廷尉杜贡说:“杜贡啊,融崖是贵戚,不光是迦南郡守的公子,还是象廷郡王的外孙,也是宣仁皇后的侄孙。你们如果查证不足,我决不轻饶你们。”说完看了一眼象廷郡王,象廷郡王上身稍稍一躬,算是谢过皇帝的好意。可逄图攸目光扫过甘兹郡王的时候,发现甘兹郡王脸上略有一些不快。 “喏,陛下。陛下亲自垂询此案,而且牵涉两大开国功勋郡王,臣绝不敢掉以轻心。但各方证据确实表明,融崖就是下毒之人。证据有二。其一,案发之时,在西暖阁里面的,除了甘兹郡王、北陵郡王、逄循外,只有宫内几位内侍和融崖,而且逄循正是从融崖手中接过的白玉盏。其二,紫星罗兰之毒只存于盛开鲜花的蕊中,且毒性只能保持六个时辰,六个时辰后毒性即彻底消失,也就是说,只有采摘紫星罗兰鲜花之蕊并在六个时辰内下毒方能产生毒效。大丧期间,圣都严禁进出,所以,毒死逄循的紫星罗兰只可能存在于圣都。紫星罗兰属极罕见的奇珍,据查,圣都内也仅在育林苑内有几株紫星罗兰。经查,事发前的几日,除融崖外,无人进出育林苑。融崖每日亥时在太庙值守后都要去育林苑逗留一两个时辰才回迦南学院。经比对脚印,融崖每日行走路线都颇为集中,全都指向紫星罗兰所在的奇石林。已查明,奇石林里紫星罗兰的鲜花都被全部摘掉了。经少府丞管遄查验,融崖的大氅和手上都沾有紫星罗兰之蕊蜜。根据上述查验实证,臣与宗正卿、少府卿、少府丞、卫尉卿均认定,融崖即是下毒之人。臣以为,此案可以定谳了。只是,融崖属于贵戚,根据朝廷的规矩成法,定谳之前,应予‘议贵’。” 廷尉杜贡说完后向前躬了躬身。杜贡所说的证据非常充分,道理也无可挑剔。但是,此案关联之人都是身份高贵的功勋郡王,现在又都在场,因此在场的大臣们谁都不敢轻易表态。 逄图攸低垂着眼帘,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光禄卿雒渊概和其他几位大臣都目光淡淡地盯着廷尉杜贡,一言不发。甘兹郡王抽泣着,因为不能哭出声,脸已经憋得通红了。 象廷郡王眉头越皱越紧,眼睛向下盯着自己脚下的金砖,手不时地抚一下雪白浓密的长髯,也是一言不发。 光禄卿雒渊概觉得,这种时候,自己必须得出来说话了,因为崇景皇帝在开始的时候已经明明白白地说过了,他是来“居中调停”的。 雒渊概问:“廷尉大人,你还有别的要向陛下和两位郡王殿下回奏的么?” “光禄卿大人,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了。陛下,象廷郡王殿下,甘兹郡王殿下,案情总体情况就是臣刚才回奏的这些。所有查问都已记档,所有实证都已封存入库。陛下,两位殿下,各位大人,随时可以调阅、查看。另外,鉴于紫星罗兰的秉性特殊,而这些秉性与此案进展密切相关,臣恳请,由少府丞管遄介绍一下紫星罗兰的秉性。” 光禄卿雒渊概看了一眼皇帝,逄图攸点了点头,说:“这是应有之义。管遄啊,你说说吧。” “喏。”少府丞管遄应了一声,迈上前来,条理清楚地详细解说紫星罗兰的秉性。 等他说完,雒渊概说:“宗正卿大人,少府卿大人,卫尉卿大人,各位大人可还有什么要说,要问的么?” 各位大臣都这么说:“廷尉大人已回奏的十分齐备,并无其他多说多问的。” 光禄卿雒渊概看了皇帝一眼。 逄图攸抬起眼,一脸悲戚地说:“这是万万想不到的事情。那小逄循我是见过的,十分喜爱。实在是……哎!”说着,竟然流出眼泪来,春佗见状赶紧拿着一方热巾,边递给皇帝边说:“万望陛下节哀。陛下为了逄循小世子已经痛哭几次了,昨天一日都未曾进食,昨夜又为此哀痛而无法入眠。陛下节哀,龙体要紧啊。”春佗不说这话皇帝还好一些,春佗这话一说完,皇帝竟然哭出了声音,长叹一声,说: “哎……!咱们逄氏一族,这是怎么了?逄氏宗亲,本来就人丁不甚兴旺,最近又接连遭遇大丧,先是先帝毫无征兆地驾崩,留下了这么重的担子让我来担着。现在又是我最喜爱的逄循暴亡。列祖列宗啊,难道是图攸做错了什么吗?如果是图攸做错了什么,请列祖列宗惩罚图攸一人,不要再惩罚逄氏子孙了吧。呜呜呜……” 皇帝这一番话,来的如此突然,话又说的如此沉重,座椅上的两位郡王赶紧站起来,和站着的几位大臣,呼啦啦跪了一大片,拜在地下,说:“陛下节哀。”“陛下节哀。” 雒渊概叩了一个头,说道:“陛下如此自责,让臣等何以自处?主辱臣死,臣等甘愿受罚。” 跪在地下的人都附和道:“臣等甘愿受罚。请陛下节哀!” “请陛下节哀。” 皇帝这突如其来的痛哭和自责,让原本满心悲痛的甘兹郡王竟然也止住了哭,跪在地上说:“陛下节哀。有陛下如此厚爱,逄循也不算枉来这人间一遭。万请陛下节哀。说到底,都是逄循福薄。臣甘愿受罚,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大丧期间来叨扰陛下。请陛下赐罪!”说完,朝着宝座上的崇景皇帝叩了一个重重的头。 春佗换上来一个新的热巾,然后用手给崇景皇帝慢慢揉着后背,轻轻地为皇帝顺着气。过了好一阵子,逄图攸的哭才止住,用一条干巾擦了一把脸,叹息道:“哎………你们呢,也都知道我的脾性,从来都是袒护宗室,珍爱宗室子弟,一点也听不得宗室子弟夭折之事。更何况还是……”说着又要哭起来。 逄世桓又重重嗑了一个头,说:“陛下节哀。若陛下因逄循一事,过度伤悲而伤及龙体,臣甘愿一死。” 甘兹郡王如此表态,一是因为他与崇景皇帝平日里就相交极厚,皇帝破例赐予逄循超常哀荣,而且今日又如此动情,使逄世桓备受感动;但更主要的原因是,甘兹郡王想通过自己的自责与谦让,来逼迫象廷郡王,让象廷郡王也能做出类似表态,希望常基能够为了皇帝龙体计,为了皇室宗室稳定大局计,顾全大局,莫要因徇私情而一味纠缠拖延。 光禄卿雒渊概一眼就看明白了甘兹郡王的用心,于是用余光看着象廷郡王,盼着象廷郡王说话。 可是,象廷郡王常基仍然只是默默跪着,不发一言。 逄图攸扫了一下跪着的几个人,稍等了一会,说:“你们还是起来说话。两位郡王还是坐下。我说到伤心之处,又想到先帝,有些失态了。你们,就不要过度自责了。不管怎么说吧,今天议的这个事,是宗亲们之间的事,说到底呢,还是自家人的家室。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嘛。总之,就是一定要公公道道的。你们有什么话,在我跟前儿,尽管说、尽管问就是了。” 皇帝这话,说的就不明白了。在场的人,全都有些摸不到头绪。皇帝到底是倾向于严惩融崖来给甘兹郡王一个“公道”呢,还是轻罚融崖来顾及宗亲们“一家人”的颜面呢?就连一向自诩深知圣意的光禄卿雒渊概,也没有完全体察到皇帝的真实用意。但此时此刻,他又不得不说话,于是试探地问道: “甘兹郡王殿下,您有何主张?对如何处置融崖,您可有想法?” 逄世桓看了一眼雒渊概,又把脸转向皇帝,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如何处置融崖,臣谨遵圣训,绝无异议。” 这话说的就很滑头。先说了“国法、家规”,那肯定就是要置融崖于必死之地;后面又说“谨遵圣训”,就是表示如果皇帝法外开恩,他也“绝无异议”。话虽然说的很漂亮,似乎把人情给了皇帝,但隐含的意思也很明确,如果皇帝法外开恩,甘兹郡王虽然“绝无异议”,但他的内心里却不见得完全认同和服气。这就相当于把球又踢还给了皇帝。 逄图攸很不明显地皱了一下眉。雒渊概敏锐地捕捉到了,于是赶紧又转而问象廷郡王常基: “象廷郡王殿下,您是融崖的外祖父,根据朝廷议贵的规矩成法,疑犯亲属可以参与议贵和定谳。融崖的双亲都远在迦南,一时半会还到不了圣都,您作为融崖的外祖父,可以参与议贵和定谳。您对此案可有何看法?” 象廷郡王没有看雒渊概。他慢慢抬起眼睛,两手按在大腿上,神色镇定地看着崇景皇帝,一字一句地说道:“陛下,如果融崖确实是犯了如此大罪,那是他自己罪有应得,臣决不偏袒,听凭国法家规对他处置,臣绝不敢有半句怨言。臣相信,融铸也不敢有何怨言。这是臣与融铸教子无法,有负陛下重托,臣与融铸不仅不会有怨言,还要请陛下赐罪。” 甘兹郡王逄世桓想,常基这就算是明确表态了。逄世桓松了一口气,廷尉杜贡也松了一口气,心想,此案终于可以定谳了。 可逄图攸和雒渊概却听出了话外的意思,象廷郡王常基说的是“如果融崖犯了如此大罪”,那么言外之意很明显,还有“如果融崖没有犯罪”这一种情况。 果然,就在逄世桓差点脱口说出“王兄处事公允,令人钦佩”之际,常基转脸看了一下廷尉,又把脸转向崇景皇帝,说道:“不过,廷尉大人刚才所言,似乎还有不少漏洞。臣不知当问不当问?” “你尽管问就是。廷尉,你要如实作答。”逄图攸毫不犹豫地说。 “喏,陛下。”廷尉杜贡应道,然后转向象廷郡王说:“殿下请问。” “好。刚才你说,事发时,除了融崖,还有几个内侍也在现场。那么,这几个内侍你可曾一一查证?他们都没有嫌疑么?”常基问道。 雒渊概心想:这个象廷郡王看似粗犷,没想到,竟这般体察入微,一下子就抓住了案情审理的关键环节。 “禀象廷郡王殿下。当时在场的共有五个内侍,其中三个已一一查证,均无嫌疑。另外两个……,秋佗和冬佗,已经失踪了,下官还没有捉到他们。” “哦?这两个内侍为何失踪,何时失踪?他们可有嫌疑?” “他们为何失踪尚不得知。嫌疑之处也暂未找到。但从常理推断,他们应该不是下毒之人。” “如何推断得知?” “下官是从他们失踪的时间来推断得知的。他们是在事发第二日甘兹郡王殿下进宫禀告逄循小世子被毒身亡之后,才失踪的。下官以为,假如他们是下毒之人,应该是事发当天就畏罪潜逃,怎会等到第二日甘兹郡王殿下进宫禀报之后才逃亡?因此,下官推断,他们并不是下毒之人,也并不是畏罪潜逃,只是在听说逄循于太庙之中饮毒茶而亡后,担心被牵连而逃走。” “谁能证明他们是事发第二日失踪的?” “事发当日,中常侍春佗大人还分派过他们其他差事。第二日晨,他们还和中常侍春佗大人一同侍奉了陛下,也与中常侍大人一同迎候过光禄卿大人。” 常基看向了春佗和光禄卿雒渊概,春佗和雒渊概一起说道:“确实如此。”但,皇帝并未说话。不过,虽然皇帝并未说话,但在此情此景之下,不说话,其实就是默认。 常基右手抚了一下长髯,稍一思忖,说:“廷尉大人,你的推断皆为臆断,并非实证。有此疑点,怎么能匆忙定谳呢?是不是应该找到这两个内侍,审查清楚再做定论呢。” 廷尉杜贡不敢说话了。这确实是此案最大的一个漏洞。无论如何,这是不能搪塞过去的。杜贡脸色尴尬地应道:“殿下,审案,除了实据实证,推断也是手段之一。只要推断合理,亦可以作为审案的依据。” 常基抚着长髯的手停了下来,放到大腿上,看着廷尉杜贡,正色道:“廷尉大人说的好。确如廷尉大人所言,只要推断合理,亦不妨作为审案的依据。可是廷尉大人的推断,恰恰并不合理!” 杜贡前后推演过无数次该案的前后,自认为推断合理、毫无破绽和可疑之处,原本还打算利用此案审理在新继位的皇帝面前博一个好的观感,没想到竟然被象廷郡王如此抢白,心里十分不服气,红着脸说:“下官愚钝,请殿下明示!”杜贡说话的语气已经颇有些生硬了。 常基却不紧不慢地说:“方才少府丞大人说了,这逄循所中之毒为紫星罗兰奇毒,发毒机理十分诡异,如果不是少府丞大人深通医理且恰好代表宗室前去吊唁,试问谁能够发现逄循是中毒而亡?廷尉大人也说了,就连太医令也未验看出来逄循的真正死因,反而认为逄循是寿终正寝。廷尉大人说,推断也可以作为审案依据,那老夫也来推断一下。假如秋佗和冬佗是下毒之人,他们自然也会对紫星罗兰奇毒的诡异发毒机理十分了解,因此自认并不会有人发现逄循为中毒身亡,有此侥幸心理,自然也就不用逃走。直到第二日甘兹郡王进宫向陛下禀明,他们发现下毒之事已然被人知晓,于是畏罪潜逃。敢问廷尉大人,老夫这种推断是不是也是合理的?” 逄图攸、雒渊概心中大惊。象廷郡王的这个推断确实也是合理推断,甚至可以说,是比廷尉杜贡的那种推断更合理的一种推断。逄图攸和雒渊概因为身处此案之中,心中关切的都是如何解除北陵郡王的疑惑,因此未能客观深析,所做的推演也就有所遗漏。而遗漏掉的这一种推断,却恰恰是最为关键的。 廷尉杜贡也被象廷郡王的推断震慑了,象廷郡王的这种推断,杜贡确未曾想过。象廷郡王一说出来,杜贡就觉得,此种推断确实也是合理推断,杜贡是资深的廷尉吏员出身,向来推崇断案公正,于是惭愧地说:“殿下之推断确也是合理推断。下官思虑不周,请殿下恕罪。臣思虑不周,请陛下恕罪。” 如此一来,正殿里的众人就说不下去了。原本,逄图攸和雒渊概、杜贡以为今天只是议贵、定谳,没想到,象廷郡王的一番简单推理,使此案变得更加复杂。这几乎是将此前定论全部推翻了。只要秋佗和冬佗找不到,难么,此案决不能够定谳。 这是一种谁都没有想到过的情形,就连机智善断的雒渊概也不知如何应对。 这时候,逄图攸不得不出来说话了,他指着雒渊概,语气很硬地说道:“光禄卿,象廷郡王所言甚是。你会同卫尉卿窦吉,多加派些南宫卫士出去,务必尽快找到秋佗、冬佗。不必局限在圣都里面。不惜一切代价,就是搜遍大照圣朝每一个角落,也一定要把这俩奴婢给我找出来。” 皇帝认可了象廷郡王的说法。而且皇帝的话外之意也很明显,找不到这秋佗和冬佗,案子就无法定谳。逄世桓的眉头皱了起来。 常基朝着皇帝顿了顿头,抚了一下长髯,接着说:“还有两事,不知廷尉大人是否也审理过了?” “请,请殿下明示。”廷尉杜贡心里有些打鼓。 “第一,白玉盏是北陵郡王专用的,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毒是下在白玉盏里面的,那么下毒之人要毒杀的,不应该是北陵郡王么?第二,如果融崖是下毒之人,那无论他要毒杀的是北陵郡王还是逄循,那总要有杀人动机吧。可融崖八岁就离开圣都随其父前往迦南郡去了,此次是八年来首次进入圣都。据我所知,他与北陵郡王、甘兹郡王、逄循都并无任何仇怨。这无怨无仇的,融崖为何要毒杀他们?嗯?” 光禄卿雒渊概开始真心地佩服起这个象廷郡王来了。象廷郡王提到的这几个问题,全部都是此案关键所在,也正是他与皇帝这几日苦心孤诣谋划、设计、补救的地方。 杜贡听到是这两个问题,心里放松了下来,娓娓道: “殿下这两个疑虑,其实是一个疑虑,也就是疑犯的杀人动机。请听下官详细禀告。殿下大概不知,融崖公子恰恰与甘兹郡王有一段嫌隙。” “哦?”常基十分惊讶,道,“融崖随春佗直接从迦南到了圣都,之后就一直在太学和太庙里,哪里来的什么嫌隙?” “殿下莫急,请听下官陈述。这段嫌隙,原本就是新近发生之事,也正是发生在融崖来圣都的路途之上,故而殿下不得而知。”廷尉杜贡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他的用意很明显,因为这涉及到甘兹郡王逄世桓的颜面。 逄世桓的脸腾地红了,这是自己的一段丑事,实在不愿意提及。尤其是现在还有皇帝在,当众说出自己差点强行临幸郡守进献给皇帝的琉川舞姬,即便不会获罪,那也是十分难为情的事情。但逄世桓心里明白,如果不把这段纠葛说清楚,象廷郡王断难同意定谳,而且情势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自己也不能当众阻拦廷尉说出此事,于是红着脸说道:“廷尉大人,你尽管说就是了。不必有所避讳。” “喏。那下官就直言不讳了,有得罪处,请殿下谅解。”廷尉看到甘兹郡王红着脸点了点头,接着转向象廷郡王说:“殿下,融崖跟随中常侍春佗大人到达甘兹郡国时,甘兹郡王殿下曾去春佗营中查看琉川郡守进献给陛下的十个琉川舞姬,当时,甘兹郡王殿下想临幸其中一位琉川舞姬,但被融崖所劝阻,融崖还因此而与甘兹郡王的左都侯高岚发生了冲突。甘兹郡王一怒之下辱骂了融崖公子的双亲和家族,激怒了融崖,融崖当众顶撞了甘兹郡王,甘兹郡王一气之下说了狠话,声称到了圣都就要收拾融崖。殿下,这是一段新事,也是一段秘闻,因此,下官揣度,殿下可能不知此事。” 常基的眉头紧紧锁在了一起,目光凌厉地看向了甘兹郡王逄世桓。逄世桓起身,朝着崇景皇帝跪了下去,头一碰地,说道:“陛下,臣举止不检点,有损陛下天颜,也有愧陛下对臣的隆恩。臣罪该万死,请陛下严惩。” 逄世桓摇了摇头,慢慢说:“今日先不说这个。宗正卿,你记下此事,日后再说。今日专说逄循一案的案情吧。廷尉,你接着说。” “喏,陛下。正因融崖与甘兹郡王殿下有此突发过节,融崖对甘兹郡王一来心怀仇恨,二来心生畏惧,担心甘兹郡王殿下在圣都出手惩处他,因此就出手毒杀了逄循,以报复甘兹郡王。所以,融崖心中想要毒杀的人就是甘兹郡王或者逄循,并不是北陵郡王。至于毒下到了白玉盏里面,那应当只是偶然之事。如果当时北陵郡王不在西暖阁,那毒就会下到其他茶盏里去。还有一个细节证据,也能证明融崖公子的嫌疑。据当时值守在西暖阁的内侍交代,最初端着白玉盏的人是秋佗,但后来融崖公子主动上来接过了白玉盏,此后,逄循小世子就是从融崖公子手中拿走的白玉盏而后饮了白玉盏中之茶。所以,从时间上来说,融崖公子也是甚为可疑的。而从物证上来说,融崖公子的身上手上确实都沾着紫星罗兰的蕊毒。” 象廷郡王常基不说话了。融崖与郡王的这段新仇,是他此前绝没有想到之事。融崖的脾性他还是知晓的。融崖与象廷郡王本人十分相像,对家族荣耀和双亲尊严最为看重,如果不是甘兹郡王这样尊贵身份的人而是其他人当众辱骂他的双亲和家世,融崖肯定会当场将其痛打一顿,甚至杀死。从常理来说,融崖为此而毒杀甘兹郡王的爱孙逄循,虽然略有些过激,但也还算能够说的过去。而且,象廷郡王已经八年没有见过融崖了,融崖到底变成了个什么品性的孩子,象廷郡王也并不是十分托底。 光禄卿雒渊概看着常基问道:“殿下可还有其他问题么?” 常基思索了一会,摇头道:“没有了。” 雒渊概又转向逄世桓问道:“殿下可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逄世桓又一次跪下来,朝着皇帝叩首道:“臣犯了大不敬之罪,甘愿受陛下严惩。但融崖因此而毒杀臣的孙儿逄循,实在是罪大恶极,也请陛下做主。” 这就是要逼迫皇帝来表态了。逄图攸看了一眼雒渊概。 雒渊概迅速将眼神从皇帝身上移了过来,对甘兹郡王说:“这两件事情之间虽然有因果牵连,但从断案定谳来说,却是两件事情。刚才陛下已有明旨,甘兹郡王对琉川舞姬所犯之罪,由宗正卿记录,日后另议。融崖毒杀逄循一事,应予单独处置,二者不能混为一谈。” 常基直了直身子,说:“光禄卿此言差矣。” 雒渊概一惊,自己所说的话实际上有些偏袒融崖,但象廷郡王为何却跳出来对自己予以质疑?! 常基道:“两个涉案的关键内侍尚未归案,似乎还不能就定论说‘融崖毒杀逄循’吧?光禄卿大人慎言!” 象廷郡王一说完,大家都明白了:融崖此案绝不可能轻松定谳,象廷郡王绝不会轻易认输。在场的所有人,心里都紧了一下。 雒渊概反应很快,说:“殿下说的是。下官失言了。” 连雒渊概也被象廷郡王抓住了话里的把柄而予以申斥,大家都看的出来,今日的朝议没法再继续下去了。 逄图攸说:“今日议的很迟了,一时半会怕也议不出什么来。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秋佗冬佗。光禄卿,你会同卫尉卿窦吉,全力查办此事,务于今明两日找到秋佗、冬佗。你们都下去吧。” “喏。”众人行完礼退出了前殿,各自离去了。 雒渊概和春佗留了下来。 逄图攸道:“没想到这个象廷郡王如此心细如发。原本我还想,这些郡王里边,最麻烦的是北陵郡王那边不好交代,真是没有想到,象廷郡王也这么难缠啊。看来,这几个功勋郡王是必须要清理掉的,否则早晚都是我们的心腹大患。秋佗、冬佗的事,你俩怎么看呢?光禄卿,你老实跟我说,秋佗和冬佗今明两日能够找到么?” “陛下,臣无能。臣已经尽全力搜捕秋佗冬佗了,圣都里,能搜的地方已经全部搜过了,依然毫无线索。依臣看,今明两日断难找到秋佗冬佗。依臣的判断,秋佗、冬佗很可能已经通过什么渠道逃出圣都了。” 春佗跪了下来:“奴婢有罪。都是奴婢做事不周全。” 逄图攸叹了一口气,说:“好了。说这些都没有什么用了。现在看来,如果秋佗冬佗找不到,象廷郡王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这个案子也就绝无可能立即定谳。案子不能定谳,北陵郡王那边的隐患和疑虑也就解除不掉。大丧很快就要过去了。大丧会后,我还想尽快推行新政,要平衡处理的方面很多,也很麻烦。如果北陵郡王和我之间存了这么一个大疙瘩,可不是办法啊!” 雒渊概眼睛转了一下,说道:“陛下,此案必须尽快定谳,否则,一旦北陵郡王、甘兹郡王两位郡王心怀不满,那陛下在圣都就是南北受敌,不得清净了。”这确是逄图攸本人最为担心的:如果圣都紧邻的南北两个郡国与自己不一条心,那皇位就坐不稳,哪里还谈的到什么大政和雄心。 雒渊概看皇帝点了点头,接着说:“事到如今,恐怕只有一个办法了。当机立断,不如找两个替死鬼,把他们杀掉,毁掉容颜,对外就说是秋佗冬佗死了,如何?” 春佗顿首道:“确实只有这么一个办法了。” 逄图攸半天没有说话,站起来来来回回踱了几步,说:“也只能这么办了。哎,只要秋佗冬佗不再出现就好。” 第二十二章 北陵郡王 从乾元宫回来后,象廷郡王、甘兹郡王两个王府都异常慌乱。 象廷郡王与左都侯霍旌反复推演,可惜始终毫无头绪。派出去的人都回来了,也都毫无新新消息。 甘兹郡王与左都侯高岚则十分愤怒,证据确凿无误,象廷郡王却一味无理取闹,揪住两个无关紧要的失踪的内侍做文章,导致此案迟迟不能定谳。 快到傍晚的时候,光禄卿雒渊概各遣了一个虎贲中郎将(1)分别到象廷郡王府和甘兹郡王府通报:秋佗和冬佗已经找到了。虎贲中郎将说:南宫卫士扩大了搜查范围,直至圣都以外周边之地,结果发现,两个内侍已经逃出了圣都,但在圣都外林子里遇到了野狼,被野狼咬断喉咙,并把脑袋和内脏都吃了。两具尸体已经抬回来了。两人的脑袋已经无法辨认,但中常侍春佗亲自验看,从服饰、身量、玉佩等细节看,确认就是秋佗冬佗。确认身份之后,廷尉杜贡立即请少府丞管遄前去验看了秋佗冬佗的所有衣物与身体,结果并未在俩人的身上和衣服上发现紫星罗兰之蕊蜜。 前来通报的虎贲中郎将还带来了一道圣旨:“明日巳时,着殿下进宫,继续研议逄循被杀一案。” 送走了虎贲中郎将,象廷郡王常基皱着眉头看着左都侯霍旌,摇头道:“崖儿看来是保不住了。这是毒杀宗室的大罪,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依律,应当凌迟处死。所谓议贵,也就是换一个死法而已。哎。我明日只能全力争一争了。” 霍旌无言以对。 常基又道:“嗨!这孩子,怎么能够这般鲁莽。我只怕融铸也要为此而吃挂落啊。甘兹郡王可绝非是能够善罢甘休之人啊。更何况,陛下现在还……”常基欲言又止。 霍旌垂着头,说:“只是卑职看融崖公子,无论如何也不似能够做出这种事情之人啊。” “哎………” 俩人正在感慨,王府的卫士带进来一个白衣白冠白裘的俊仆,一看而知,是北陵郡王府里来的人。那仆人走到象廷郡王面前,端正地行完礼,说:“殿下,北陵郡王殿下说,十分思念殿下,希望今日与殿下一叙。但大丧期间,不能饮宴,请殿下晚膳后到北陵郡王府茶叙。” 象廷郡王苦笑道:“替我谢过你家北陵郡王殿下。只是,我今日心绪不佳,实在无心去与你家北陵郡王茶叙。你回去,就跟你家殿下说,象廷郡王府里出了大事,我实在无法脱身。日后,我再去向北陵郡王当面赔罪。” 那俊仆微笑着,没有离去,说道:“殿下,我们殿下让小的给您一张短笺。请殿下看过短笺后再定夺。”说着递上来一个用蜡封起来的短笺。 常基漫不经心地打开短笺,不耐烦地瞥了一眼。就这一瞥,眼睛里马上闪出光来,然后把短笺递给霍旌,霍旌的眼睛里也闪出光来。 常基大声道:“备轿,去北陵郡王府。除了霍旌,其他人一律不用跟随。” 北陵郡王逄图修送来的短笺上写着:“秋佗冬佗。” 北陵郡王府是圣都里规制最高的郡王王府,建在圣都西北角。而象廷郡王府恰好建在圣都西南角。等象廷郡王常基斜穿过整个圣都到达北陵郡王府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常基下了轿,带着霍旌,走进了北陵郡王府。奇怪的是,一向灯火辉煌的北陵郡王府的门外竟然没有点灯。 常基和霍旌迈入正门,发现门内也没有迎候的仪仗和宫女,只有一个白甲白袍的卫士走上前,行礼之后说道:“有劳殿下,请殿下随卑职这边走。我们殿下在后面等候。” 这一切,与北陵郡王逄图修那起居豪奢、不厌其烦讲究繁文缛节的一贯风格,都大相径庭。 常基看了一眼霍旌,然后转脸冲这个白甲白袍的卫士点了点头。跟着这个卫士,绕过王府的正殿,穿过一条长长的游廊,来到后花园。沿着后花园里一条蜿蜒小河,穿过了一片大大的竹林和一条长长的龙柏过道,折过一片假山,常基的眼前呈现出一个大湖,湖边停着一艘玉白色的小龙舟,龙舟上站着四个同样白甲白袍的卫士。四个卫士执篙执桨而立,像是四个天神一般。 引着象廷郡王进来的那个卫士指着龙舟说:“殿下,我们殿下在湖中间的无心坞候着殿下。有劳殿下和左都侯大人登舟。卑职就送殿下和左都侯大人到这儿了。” 霍旌说:“有劳了。”然后扶着象廷郡王登上了龙舟。龙舟不算大,中间有一个加了飞檐的小厅。小厅内仅一桌四椅。桌上摆着香炉,香炉里面燃着说不出名字的好闻的熏香。 待常基和霍旌进入小厅坐定,四个白甲白袍的卫士从龙舟的四个角同时发力,龙舟平稳而快速地开始在湖面上滑行。 湖面上升腾着浓浓的雾气,四周什么都看不见。龙舟穿行在这些雾气中间,就像穿行在云朵之中,令人觉得仙气自生。不一会的工夫,龙舟缓缓地减速,最后停了下来。 站在龙舟前方左角的卫士进入小厅,行了个礼,说道:“殿下,无心坞到了。有劳殿下和左都侯大人下船吧。” 霍旌扶着常基走出小厅,步下龙舟。连接着龙舟的是一个小栈道,栈道的两侧站满了白甲白袍的卫士,这些卫士手里都拿着银白色的戟,头上戴着白盔,白盔上的白羽白缨随风飘动。小龙舟和栈道连接的地方站着一个高大英俊的白甲白袍卫士。 那卫士走上前来,单膝跪地行礼说:“殿下,卑职是北陵郡王的左都侯珲方,殿下指派卑职在此恭候殿下。有劳殿下了。” 常基点了点头,跟着珲方往前走。 走下栈道,看到前方一片林子中间掩映着一个明灿灿的圆顶的小宫殿。小宫殿周围栽植着各色植株花卉,周边点满了灯,照的整个小岛有如白昼一般,但周边空无一人。绕过一大片茂密艳丽的植株,到了小宫殿的门口。小宫殿的门,紧紧地闭着。 珲方说:“殿下,我们殿下就在里面,有请殿下。我们殿下与殿下有要事密商。有劳霍旌将军与卑职守在门外。得罪了,左都侯。” 常基向霍旌点了点头,霍旌一顿头,转向珲方说:“客气了,左都侯。” 常基转身推门而入。 门的后面,紧挨着的是一个大屏风。屏风上是用淡墨氲染而成的仙苑图。 绕过大屏风,常基的眼睛被一片明亮的光刺了一下,禁不住闭了一下眼睛,等慢慢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了亮如白昼的一个圆厅,圆厅的正中间地上有一个小圆圈,圆圈里站着仙人一般的北陵郡王逄图修。逄图修没有戴冠,只是用一根龙形的白玉簪子束着发。一袭白袍拖到了地上。在灯光的照影下,逄图修整个人熠熠生辉,比仙苑图上画的仙人还要脱俗雅致。 逄图修从小圆圈里走出来,趋前几步,双手一抱,说道:“有劳王兄了。不便远迎,还望王兄海涵。”然后右手握住常基的手,边走边说:“来,王兄,请坐。” 常基端详着逄图修,苦笑道:“神仙啊,你倒是越活越快活了,唉。我可真是羡慕你啊。唉……” 常基坐了下来。大厅内没有其他人。逄图修竟然自己动手烧水煮茶。常基看着他,脸上有些疑惑。逄图修抬了一下手,说:“王兄安坐即可。今日不用他们伺候。”边说边为象廷郡王倒了一盏茶。那茶盏是北陵郡王专用的白玉盏,不过不是盘龙白玉盏,而是飞马白玉盏。马首高高昂起,形成了一个把手。四条腾空飞奔的马腿,巧妙地构成了四个支腿。 常基双手接过飞马白玉盏,说道:“有劳神仙了。”然后盯着飞马白玉盏,双眼呆呆地说:“白玉盏啊,白玉盏。嗨哟……神仙啊,你给我递的那个短笺,说……” 逄图修用手轻轻按了一下常基的前臂,说:“王兄,不急。先品茶。” “神仙啊,我是……” “稍安勿躁,王兄。稍等等。我们再等一人到了再说。” 常基略惊了一下,问道:“还有一人?” “正是,正是。王兄啊,品茶。” 常基无奈,只能客随主便了,他端起飞马白玉盏,漫不经心地嘬了一小口,舌尖尝到了一种从未品尝过的清香滑软。常基禁不住说:“啊。果然好茶。神仙,这是从哪里得的?我竟从未饮过。” “哈哈。这是我自己采摘,自己制的茶。” “北陵郡国地处圣都以北,地气比圣都还要寒冷得多,竟然还能种茶?神仙莫要骗我啊,欺负我是粗人么?” “北陵郡国哪里能种的了茶?这种茶并不是产自普通的茶树,而是北陵郡国东部与上谷郡国交界的云顶雪山上特产的一种云顶雪菊的蕊,我叫它‘雪蕊’。一年,我这里也只能制得这雪蕊不足一两。” 常基听到“蕊”这个字,立即想到了紫星罗兰的蕊蜜,说道:“又是什么花蕊!嗨,神仙你看……” “唉。王兄,你又来了。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嘛。这雪蕊茶,最是清心败火的。我们都上了岁数了,最戒急躁。” 常基只得摇头苦笑。 俩人正品着雪蕊,忽听得外边传来一阵脚步声。之后,门开了。象廷郡王和北陵郡王都站了起来。一个人慢慢踱着绕过了屏风,马上单手遮住眼睛,说:“好亮的灯!” 竟然是甘兹郡王逄世桓! 常基转眼看着逄图修。逄图修用手轻轻拍了一下常基的手臂。 逄世桓说:“神仙哥哥啊,你这是点的什么灯啊,怎的这般亮?”边说着,边慢慢放下了遮着眼睛的手,一双眼睛细细地眯着,然后才慢慢睁开,先看了一眼北陵郡王,正要开口说话,忽然发现旁边竟然还站着象廷郡王常基,惊道:“象……?!怎的,这……” 北陵郡王走上前,伸手握住甘兹郡王的手,说道:“世桓啊,来。”然后,逄图修同样请逄世桓坐下,也同样为他倒了一个飞马白玉盏盛着的雪蕊。象廷郡王和甘兹郡王俩人都颇感尴尬,互相之间竟然未置一词,只是端起飞马白玉盏,想要通过饮茶来掩饰尴尬。 逄世桓看见那白玉盏,眼圈顿时红了,嘴里嘟囔着:“白玉盏,唉……”脸上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世桓啊。你到了,咱们就开宗明义吧。” 逄图修自己在座椅上坐下,眼睛先看着甘兹郡王说:“世桓啊,循儿夭折,我已知晓了。如何夭折的,我也已经知晓了。你先节哀。” 逄世桓的老泪一下子流了下来。常基的心里则感到十分愧疚。这是自己的外孙做的孽,害得甘兹郡王老年丧孙、如此悲戚。但象廷郡王极不善于应对这类情形,于是只能频频饮茶以掩盖愧疚。正在思索着如何安慰甘兹郡王并致歉的时候,只听得逄图修又说: “不过呢,世桓,你一意严惩融崖,却是严重失当的。” 常基抓住此话的时机,站起身来,对着甘兹郡王长躬一身,说道:“这都是融崖那个小畜生自己作孽,罪有应得。融崖那小畜生,但凭甘兹郡王发落,老夫绝不姑息,绝无异议。杀人偿命,这都是应有之义。老夫教孙无方,甘受甘兹郡王责罚。”说完,已是满脸胀的通红。 逄世桓见状,也不好说什么,只是一只手掩面长泣,一只手连连摆手。 逄图修一手伏案,站了起来,先把象廷郡王扶着坐下,又替甘兹郡王拿过来一方热巾,然后回到座椅上坐下,缓缓说道:“两位,事情可并不像你们想的那般简单啊。” 逄图修转向象廷郡王,问道:“王兄啊,你在乾元宫上也参加朝议了,廷尉杜贡通禀了案情,你就没有什么疑问么?” 象廷郡王因为已经知道了前后所有经过,而且唯一的漏洞——两位失踪的内侍,也已经找到了,因此说道:“神仙,这确实是老夫外孙融崖犯下的罪孽。多谢你的盛情调停了。这是他自己做的孽,他自己罪有应得,老夫不会偏袒他的。” 逄图修又转向甘兹郡王,问道:“世桓,那你,就没有什么疑问么?” 甘兹郡王用热巾擦了一下脸上的泪水,先是朝着北陵郡王双手一抱以示感谢,然后转脸对着象廷郡王说:“王兄大义灭亲,世桓实在佩服之至。融崖是王兄的嫡亲外孙,世桓本应该网开一面,只是融崖也太狠毒了些,怎能毒杀了我的孙儿,逄循他才是个孩童啊。是,从根上说,是我不对,可他也应该对着我来啊,为什么毒害我的孙儿?他怎能下得了如此狠的毒手?” 逄图修抚了一下长髯说道:“世桓啊,你先不要如此激动。” 逄图修饮了一盏茶,又起身给两位郡王和自己斟满茶,接着对着象廷郡王说:“王兄啊,你当真没有什么疑问?” “神仙,老夫确实没有疑问了。证据确凿,辩无可辩。” “哈哈哈。王兄啊。那你在乾元宫里,就没有对什么地方表示过疑惑么?” “当时倒是有的,有两个案发之时在场的内侍失踪了,一直未找到。当时,老夫对此颇有疑惑。但今日已在圣都城外找到这两个内侍的尸首,他们逃到了圣都以外,在林子里被野狼咬死了。” “确认是他们么?” “春佗已经确认过了,确是那两位内侍。” “样貌也确认过了?” “他们被野狼吃了脑袋和脏腑,样貌已经无从辨认了,但春佗从身量等细节,已经予以确认了,就是他们。” 逄图修没有马上接话,而是举起案上的一个玉杵,敲了一下案上的一个纯白色的铜磬。铜磬发出清越悠扬的响声。 只听门外响起了左都侯珲方的声音:“殿下!” “把他们带进来吧。” 门开了,三个人影从屏风后走出来,一个是珲方,另两个是两个内侍。两个内侍一进来,马上跪了下来,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逄图修看了象廷郡王和甘兹郡王一眼,问道:“王兄,世桓,你们可知这两个奴婢是谁么?” 常基摇了摇头,逄世桓盯着那个白面内侍看了一会,说:“这一个好似有些面熟。” 逄图修瞥了一眼那两个内侍,冷冷地问道:“你们俩自己说吧,你们是谁。” 那白面内侍先开了口,说:“奴婢是秋佗。” 另一个内侍跟着说:“奴婢是冬佗。” “啊?!”常基和逄世桓都惊讶地叫出声音来。俩人对视了一下,常基问道:“他们不是已经……?这是怎么回事?” 逄图修抬了抬手,请象廷郡王和甘兹郡王稍安勿躁,然后对着秋佗和冬佗说:“你们俩自己说吧。” 冬佗趴在地上没有动,秋佗跪着直了直身子说:“奴婢罪该万死。事情是这样的:春佗命我们从育林苑摘取紫星罗兰之鲜花,摘出花蕊,并把蕊蜜涂抹到北陵郡王殿下专用的盘龙白玉盏中,将这只盘龙白玉盏存于太庙西暖阁茶房。春佗命我们,当北陵郡王殿下在太庙祭奠后到西暖阁饮祭茶之时,请北陵郡王殿下用涂抹了紫星罗兰蕊蜜的盘龙白玉盏饮茶,确保北陵郡王饮下。谁知,甘兹郡王殿下的小世子逄循半路冒了出来,说是喜欢那只盘龙白玉盏,央求北陵郡王殿下允准他使用那只盘龙白玉盏饮茶,北陵郡王欣然同意了逄循小世子的恳求。逄循小世子用盘龙白玉盏饮完茶之后,还向北陵郡王索要了那只白玉盏,北陵郡王也当即允准了。奴婢与冬佗一看事情出了如此大的变故,担心被春佗处罚,所以就逃跑了。几位殿下可能不知道,这个春佗手段十分狠辣,奴婢们没有办好差使,肯定是要被毒打致死的。事情就是这样。奴婢们犯了大罪,甘受殿下责罚。” “王兄,世桓,你们俩可还有什么疑问么?” 常基站起来,对着秋佗和冬佗,先开口说:“白玉盏是你俩准备的,毒杀北陵郡王的差使也是春佗交给你俩去做的,那白玉盏又怎会到了融崖手里?” 秋陀说:“殿下,白玉盏原本是奴婢端着的,但当时北陵郡王没有立即饮下,打算稍后再饮,融崖公子是北陵郡王的导引,于是就顺势把白玉盏接了过去。后来逄循小世子也是从融崖公子手中拿到的白玉盏。” 常基点了点头,又问道:“不对啊。那毒既然是你们下的,事发当时你们已经知晓差使没有办好,出了变故,难道当时你们没有想到春佗要毒害你们么,为何等到第二日甘兹郡王进宫向陛下奏报之后才逃走呢,难道你们还心存侥幸?” 秋陀和冬佗互相看了一下,秋陀有些疑惑地说:“殿下,奴婢与冬佗并非逃走的呀。北陵郡王殿下和甘兹郡王殿下离开太庙后不久,奴婢们即被人叫出了太庙,然后就被人掳走了。此后就不知道宫里发生什么了?” “嗯?!你被掳走是何时?”常基更加疑惑了。 “当日午时。” 逄图修这时候也站了起来,说道:“逄循饮完白玉盏的茶之后,我发现这俩奴婢神色莫名的慌张,那冬佗竟然两腿颤抖地几乎站立不住。我当时觉得蹊跷,但并未打算怎样。离开太庙上轿之后,我将此事顺口告知了我的左都侯珲方。珲方觉得,这俩奴婢恐是有非常之事,我回忆了一下在太庙的情形,这秋陀当时紧着催促我饮那白玉盏的茶,确实大大超出常理,只是在西暖阁时并未在意。于是,我就命珲方带人将这俩奴婢诱出太庙并掳了来。时间么,当是在午时末。” “确是午时末。”北陵郡王的左都侯珲方应道。 “啊?”常基和逄世桓同时惊讶道。 左都侯珲方接着说:“这俩奴婢是十足的软货,我刚把他们擒来,他们就招供了,说是原本打算毒杀我们殿下,没想到被逄循小世子抢先喝下去了。” 逄图修接着话茬说:“我当时,其实并不相信这俩奴婢说的鬼话,原本打算把他俩一杀了之。但珲方劝我,为保万全,还是暂时关押起来再看看。第二日,竟果然传来逄循孙儿夭折的消息。我这才相信了这俩奴婢所说之事。只是事情实在诡谲,局势晦暗不明,因此我当时决定暂不告知世桓,让珲方派人密切关注动向,然后待机而动。没想到,事情越来越复杂,竟然牵扯进了融崖。最奇之处是,融崖毒杀逄循的证据竟然莫名其妙地如此充足,一条一条全都合得住。还好王兄在御前出面质询,指出了漏洞和疑问,才没有当场定谳。我原本想再等一等,看是不是会有转机。可是,今日傍晚,宫里忽然传来秋陀冬佗身亡毁容的消息。我觉得,事情不能再隐瞒了,不能不把实情告知二位。否则,你们两位莫名结怨,自此成为世仇,而且也会平白无故地冤杀融崖。” 常基忽然想起了春佗和雒渊概说过的秋佗冬佗失踪时间的话,于是问道:“明明是案发当日中午他俩就失踪了,可为什么雒渊概和春佗却合伙作证说他俩是第二天上午才消失的呢,而且陛下也……” 逄图修打断了他,说道:“王兄莫急,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世桓应当也要问这个问题。稍后我与你们再议此事。王兄啊,你应当还有问题要问这俩奴婢吧?你先问完,然后咱们再议别的。” 常基想了想,对着秋佗和冬佗说:“春佗有没有告诉你们,为何要毒杀北陵郡王?” 秋陀说:“春佗未曾说过。” 常基眉头紧锁着,没有再问什么问题。 逄图修转脸问甘兹郡王:“世桓,你可还有问题?” “我,我,我,容我再想一想,我一时还想不出什么要问的。” “那好了。珲方,你先带他们俩下去吧,好生看管。” “喏!”珲方带着他们转身而去了。 逄图修看了看象廷郡王和甘兹郡王,问道:“王兄,世桓啊,我先让这俩奴婢下去,咱们先说说体己话。”逄图修踱了几步,又整理了一通茶具,然后才慢慢悠悠的说:“你们方才问,为何春佗和雒渊概要作证,说这俩奴婢是第二天逃亡的,是么?” 俩人都点了点头。常基加了一句:“我记得,当时春佗说,这俩奴婢和他一起,在第二日晨起时还一起侍奉了陛下。而且,陛下当时并未予否认啊……” 经象廷郡王提醒,逄世桓也惊觉了这一点,轻轻点了点头。 逄图修冷笑一声,说:“哼!这就是整个事件最奇之关节……” 甘兹郡王惊讶道:“王兄是说……,可怎么会……?” 逄图修摇了摇头,神情落寞地说:“我与那春佗,能有什么怨仇?他怎会平白无故地布下如此奇局,处心积虑地秘密毒杀我?” 逄图修缓缓站起来,慢慢踱着步说:“你们好好想一想,雒渊概和春佗为何要编造说这俩奴婢是第二日世桓你去向陛下奏报后才逃走的?”然后转向象廷郡王道:“王兄,你在御前说这俩奴婢找不到就不能定谳,此后,南宫卫士当天就在圣都外找到了这俩奴婢的‘替身’,而且春佗还出来确认说,那两个在圣都外林子里被野狼咬死并毁容的内侍,就是秋佗和冬佗?春佗为何要扯这些慌呢?雒渊概为何也要扯这个慌呢?陛下又为什么纵容他们呢?” 常基和逄世桓如有所思,也若有所得,但却都没有说话。 逄图修又给他们添了些茶,苦笑一声说道:“原因其实很简单。因为他们真正想毒杀的人是我。为了秘密地毒杀我,他们铺排的可真是周密啊。前前后后这一整套的铺排,可不是寻常人能够想得到的,更不是寻常人能够做得到的。用那紫星罗兰奇毒,可谓是高明至极啊。世桓啊,如果不是那个少府丞管遄恰好深通医理又恰好近日正在使用紫星罗兰,谁能够看得出循儿是中了紫星罗兰之毒?如果不是循儿年幼懵懂,谁又会向我索要那白玉盏?假如不是循儿意外出现并饮用了白玉盏的茶,而是我自己饮用了白玉盏的茶,那白玉盏就会留在太庙里,切莫说我年事已高,子夜暴毙也并非奇事,就算是有人恰巧发现我死于紫星罗兰之毒,又哪里能够查得出来我是在太庙里中的毒?听闻,那紫星罗兰之毒毒性奇异,不是满天繁星的月末月初子夜时分也不会毒发,而大丧三十日正好是月初,我们这些郡王和宗室肯定会去太庙祭奠、饮茶。紫星罗兰恰好又是少府丞管遄为陛下配秘药所必须的药材,而这药材又恰好在月末之时才秘密送到了育林苑。这一步一步、一环一环,设计的完美无缺,衔接的浑然天成,即便有些环节出了纰漏,也绝不会被人发现真相。只是谁也没有想到逄循出现了,错饮了白玉盏。更没有想到融崖莫名其妙掺和其中。更巧的是,融崖的所作所为,还一步一步都与案情完美契合。最最巧的是,融崖恰与世桓有嫌隙。于是融崖就被他们利用,当了他们的替罪羊。而循儿,也阴差阳错地替我遭了这无妄之灾。” 逄世桓站起来,使劲跺了一脚,大声说道:“哎!我那可怜的孙儿啊……而且,我还差些冤杀了融崖,哎……” 逄图修示意甘兹郡王坐下,接着说道:“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追悔都没有什么用了。今日,我把你们请过来,向你们讲清楚这些关节,一个是为的你们不要平白生了嫌隙,错杀了融崖。” 逄世桓不等逄图修说完,起身向常基双手抱拳道:“王兄啊,是世桓莽撞了,差些冤杀了融崖。我在这里赔罪了。明日一早我就去向陛下陈明缘由,赶紧放了融崖。至于融铸那边,我自会去致歉的。” 常基微笑了一下,却没有接话,而是转过脸来,对着逄图修说:“神仙啊,你应该还有其他的话吧?” 逄图修又坐了下来,饮了一盏茶,缓缓说道:“世桓啊,你想要去向陛下陈明缘由?你好糊涂啊,世桓!你不要忘了,陛下是和雒渊概、春佗一同为秋佗冬佗做了伪的……” 常基和甘兹郡王逄世桓又一次沉默了。 逄图修说:“你们既不敢说,那么,还是我来替你们说吧。实际上,毒杀我,本就是陛下同意了的。” 逄世桓的脸憋得通红了,他有一肚子的话想说,但又不敢说。常基不是逄氏宗亲,更是不敢轻易评论。 逄图修接着说:“至于陛下为什么要毒杀我,今日咱们暂且不谈。我说什么,你们心里都是有疑虑的。你们再等几日看看。据我猜测,大丧结束之前,陛下必会制定钳制诸郡王的政策。到时候,咱们再来商议此事也不迟。” 常基和逄世桓点了点头。 逄图修又说:“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明日陛下召见,如何给融崖定罪。融崖固然无罪,是被冤枉和利用的。但是,如果你们拿出实据证明融崖无罪,那就是证明了陛下作伪,而且揭穿了陛下和雒渊概、春佗一同毒杀我的阴谋。这样一来,不光融崖的命救不了,就是你们自己,恐怕也难逃被杀的命运。” 常基首先点了点头说:“确是如此。” 逄世桓思索了一会,也说道:“确如王兄所言。那该如何是好?” 逄图修说:“我的意思是,只能装糊涂,将错就错!宗旨呢,是两条,一条是保住融崖的命。第二条呢,不要引起陛下的猜忌。我有个主意,你们先看看行不行。按律,杀害宗室,应处凌迟,就算是议贵,也无法免死,恩典再大,也就是赐自尽。但也有例外,如果被害人自家不再追究或者有意宽免,那就可以另当别论。但是,这个例外,世桓你却不能用。为什么呢?因为循儿是世桓你的心头肉。这一点,宗室里头无人不知。这几日,你为循儿报仇而必置融崖于死地的决心,也是人尽皆知。你若是忽然完全转换态度,别说是陛下和雒渊概他们,就是宗室里的其他人和廷尉杜贡他们,也难免起疑。所以,融崖要受点委屈,罪还是要担一点的。只是不能是死罪,也不能是下狱坐监,最好是流放。这样的话,我们在路上就可以做些手脚,融崖也就无事了。你们说,可是这个道理?” 常基想,事情也只能这么办,于是说道:“确是这个理。” 逄世桓已经知道融崖无罪,自然也就不会再死咬融崖,于是说道:“确是。” 逄图修接着说:“既然王兄和世桓认可我的愚见,那么,明日,王兄,你就咬住世桓之大不敬是全部事件的起因,坚称融崖只是行为过激,并非蓄意谋杀,罪不至死。世桓啊,你呢,就主动认个罪,毕竟是大丧期间当众猥亵嘛,又当众辱骂了融崖家族,真要细究起来,你的罪也轻不了,所以你可以顺势同意王兄所请,同意不处死融崖,改为流放。你们看,如此可好。” 常基和逄世桓略一思忖,都说:“事到如今,也只有如此了。” 逄图修站起来说:“那就好了。明日的事,你们自己去御前处置。今夜,我还要差人去见一下融崖。” “哦?见崖儿作甚?”常基问道。 “王兄啊,依律,定谳之前,还要嫌犯认罪、画押啊。融崖对这些事情的前后关节毫不知情,忽然被问认罪,岂能服膺画押?到时候,一旦融崖叫起屈来,那可就又麻烦了。” 常基点头道:“还是神仙思虑周全。正该如此才妥当。” 逄图修说:“去若卢诏狱里见融崖,你们俩去都不合适,也没有什么门路。还是我来处置吧。不过,王兄啊,我需要你一个信物,能够让融崖一见就相信我,否则融崖岂会相信我一个外人?” 常基想了一下,北陵郡王所言确是句句在理,如果空口白牙地去让融崖莫名其妙地认罪画押,融崖是绝不会同意的。于是他摘下腰间的团龙玉佩,说:“这是我随身携带、须臾不离的团龙玉佩,崖儿小时候在我身边时十分喜爱,日日把玩,叫这块玉佩‘大白’,他离开圣都前往迦南时,我还特意送了他一个一模一样的团龙玉佩,他自己起名叫‘小白’。你把这个‘大白’拿去,他自然就会明白了。另外,敢问神仙,谁将去若卢诏狱里见崖儿?” “我的左都侯,珲方。” “能否借纸笔一用?” “这边请。” 圆厅里的纸笔都是现成的,常基走过去,执笔写下:“崖儿,尔深陷一桩奇案,所关甚重,所关亦甚多,暂无法述尽。只管听从珲方所言,认罪画押即可,切勿多言。予自有措置。阅后即毁。” 逄图修看了一看,说道:“这就万分妥当了。王兄,世桓,我们各自行动吧。时候不早了,我就不多留你们了。最后,我还有一句话,要与王兄和世桓说。圣都里风云乍起了,咱们都要谨慎行事啊。大丧结束之前,陛下必然会举行朝会,商议新政举措,到时候我们就知道咱们这位陛下到底要做些什么了。珍重啊,珍重!” “珍重,珍重!”常基和逄世桓匆匆离去。 等左都侯珲方送走两位郡王回到大厅,逄图修说:“珲方,你拿着象廷郡王这块团龙玉佩‘大白’、这张笺,再带上我的王印,去若卢诏狱见一下融崖,跟他说几件事情。第一,你先把这几日的情形详细跟他说一遍,让他心中有数。第二,跟他说一下,此案涉及朝局,十分复杂,请他先把罪名认下来,我与他外祖父象廷郡王商议好了,保他性命无虞,结案之后,我们自会安顿好他,到时候我们再细细跟他解释;第三个,最关键,你告诉他,当日他在太庙导引我时,提醒我有人在白玉盏下毒杀害我,这一节,千万不可告诉任何人,否则,……否则,他的双亲和外祖父都难逃一死。” “喏。”珲方拿过象廷郡王的团龙玉佩、短笺和北陵郡王的王印去了。 逄图修走出大屋,走到栈道边上,望着雾气缭绕的大湖,呆呆地看了很久很久…… 左都侯珲方在若卢诏狱里有自己的秘密渠道和眼线,通过这些渠道和眼线的安排,珲方顺利进入若卢诏狱,在一个牢房里见到了融崖。 左都侯珲方首先说明来意。融崖起先疑心四起,但珲方旋即出示了象廷郡王的团龙玉佩、亲书短笺和北陵郡王的王印。融崖感到十分震惊。那团龙玉佩他是识得的,象廷郡王曾经说过,这玉佩是象廷郡王的母亲送给他的护身符,象廷郡王一直随身携带,从不示于外人,融崖小时候常伴象廷郡王身边时,日日把玩、爱不释手,叫作“大白”,因此极为熟悉。这倒也还算了,最郑重的是那北陵郡王的王印,王印可是北陵郡王王权的象征和行使一切权力的印信,持有此印可以在北陵郡国内为所欲为,包括调兵遣将,甚至是杀人,北陵郡王能够派人拿来王印,足见其诚意。当然,还有象廷郡王自己亲书的短笺。这些都让融崖不得不充分信任这个左都侯珲方。 珲方按照北陵郡王的旨意,一一与融崖做了解释。融崖此时方才明白自己是为何被打入若卢诏狱。他一面感慨圣都朝局之复杂、人心之险恶,一面为云姬和自己的私情没有暴露而庆幸,如此一来,云姬就绝无危险了。 融崖痛快地答应了珲方的建议,同意按照北陵郡王和象廷郡王商定的方针,认罪、画押。 象廷郡王回王府后,终于算是舒了一口气。他知道了融崖是无辜的,这使他颇为欣慰;融崖能够保住一条命,他也倍感幸运。但同时,他对圣都的朝局、崇景皇帝的政治倾向、列位诸侯王盘根错节的关系,感到十分厌烦、也十分担忧。他与左都侯霍旌细细商定了第二日朝议时的说辞,郁郁地睡去了。 甘兹郡王则大感伤怀。自己最爱的孙儿不明不白地代人受害惨死,而且此仇还不能得报。那两个直接下毒的杀人凶手不能处死,这倒也还罢了,那下毒的背后纵容或指使之人,竟然是自己冒着全家人性命一手扶持上去的崇景皇帝逄图攸。而且,北陵郡王话里透露出的讯息更为可怖,这个一直以来以宽仁德厚示人的永诚亲王、崇景皇帝逄图攸,在毒杀自己同父异母的兄长时,布局之周密、手段之高超、用意之狠毒,令人不寒而栗。如果说,崇景皇帝毒杀隆武大帝是形势所迫、且有被列位郡王胁迫的嫌疑,那这一次设计毒杀北陵郡王则是崇景皇帝自己小圈子密谋之事。崇景皇帝此举所为何来,让甘兹郡王百思不得其解。正如北陵郡王所说,“圣都里风云乍起了”,自己作为荣宠最盛的开国功勋郡王,何以自处,又会有何风险?甘兹郡王的心寒透了。他守在逄循那个小巧的灵柩前,苦苦思索了一整夜。 注: 1、虎贲中郎将:官职名。光禄勋中的高层官员。是光禄卿的下属。 第二十三章 灵台 灵台是建于圣都东北角一座小山丘上的观星台。 平常只有灵台侍诏(1)带着几个掾属在这里观星。 大丧期间,灵台侍诏照理应该在圣都城里值守,随时听候皇帝的召见,并协助大典星支应大丧所需要的评测时辰等一应故事。因此,灵台里如今空无一人,既没有点灯,也没有生火。为了便于观星,灵台的屋顶建的很高,而且没有任何遮挡,四面也没有什么墙,只有区分天空区域的不同网格横梁和二十四根大理石做的梁柱。寒风从这些梁柱中间呼啸而过,灵台里的气氛很是怖人。 一个穿着黑色貂绒大氅的人站在灵台正中间。这人用大氅的帽子裹住了头,仰着头看着天上的星斗,一动不动。 一个人影从灵台的台阶上急匆匆地赶了上来。 在这深夜里,俩人都没有拿灯笼。也没有任何人跟着。 赶过来的那人走进灵台正中间的人,喘着粗气说:“丞相,我来迟了。南宫卫士们盯的太紧,我周转了好几次,才将他们甩开,没有被他们尾随,请丞相恕罪。” 原来是丞相洪统和御史大夫廖峡。 丞相洪统没有动,过了一会,才说:“这一个多月,我们连动也不敢动。大丧一月之期已经过了,图攸的位子坐稳了,南宫卫士们的监禁也松弛多了。而且,他们现在正由雒渊概和窦吉带着,秘密监视北陵郡王、甘兹郡王、象廷郡王他们。否则,你我绝不可能这么轻易就摆脱他们。” 御史大夫廖峡慢慢平息了呼吸,说:“丞相说的是。丞相,这一个月来,您可还好么?” 丞相洪统叹了口气,说:“哎!隆武大帝死的这么不明不白,图攸继位的这么莫名其妙,我怎么能够过的好呢?皇后娘娘、太子殿下也都闭门谢客,咱们是一点消息都不知道啊。图攸和雒渊概他们把咱们控制德就跟铁桶一般,连一丝风都进出不了。说句实话,咱们已经一败涂地了。您觉得呢,廖大夫?” “丞相说的极是。图攸的手段可真是让我大感意外。从隆武大帝驾崩之夜起,这一步一步、一环一环,一点漏洞都没有,我们和百官、外边的郡守们,连个面都见不上,一片纸都递不进来。现在想要翻盘,是绝无可能了。” “哎!皇后娘娘和我早就提醒过隆武大帝,一定要警惕图攸,可他就是不听。隆武大帝英明一世,临了竟然在图攸身上犯了糊涂。聚九州之铁,不能铸此大错啊。图攸的心机和手段,绝不在隆武大帝之下。这么些年,他隐藏的太好了,也运作的太好了。逄氏宗亲们几乎全都被他笼络住了,文武百官里也多有他的亲信。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图攸就完全掌控了局面。现在,他文有雒渊概,武有窦吉;内有逄氏宗亲,外有逄氏郡王;明里有隆武大帝的临终遗诏和宗亲们的拥戴,暗里扣留着太子殿下、皇后娘娘和各位郡守的嫡子。图攸现在已经是胜券在握了。” “丞相,咱们就这么认输了么?” “廖大夫,咱们不认输,又能怎样?现在,咱们人出不去,话也出不去,外边的郡守们更是动都不敢动。你倒是说说,咱们手里有什么牌可以打?” “丞相,难道咱们就这么眼睁睁看着隆武大帝打下的江山,拱手让给图攸和雒渊概这俩无耻竖子么?” “廖大夫,隆武大帝的江山,可不是咱们拱手让给他们,是他们自己夺过去得,而且现在已经牢牢的握在手里了。” “陛下啊!”廖峡郁闷悲痛的情绪再也无法遏制,掩面长泣起来。 洪统挪动了一下脚,然后开始顺着二十四根梁柱慢慢地走,廖峡一边抽泣一边跟随着。 洪统走到一个正对着皇宫的梁柱时,兀自站住了。他盯着巍峨的皇宫,眯着眼睛说:“眼下,咱们是输了,可往后看,咱们还没有输。” 廖峡闻言猛地止住了哭,盯着洪统说:“丞相,莫非提前有了什么措置?!” “我倒没有什么特殊的措置。不过隆武大帝英明神武,他强力施行郡守制的那几个郡,委任的郡守都是自己人,对隆武大帝忠心耿耿。这些年来,图攸主要在逄氏宗亲、逄氏郡王和圣都里的臣子们身上下功夫,可是对那些外边的郡守们,他却几乎没有什么影响力。现在,虽然图攸他们暂时掌控了局面,但我料定他们不敢对太子殿下和皇后娘娘有何举措。” “可这些郡守们的儿子都在圣都里被图攸他们控制着啊。图攸他们就算是动手杀了太子殿下和皇后娘娘,那些郡守投鼠忌器,难道还能起兵造反么?” “为了太子殿下和皇后娘娘,那些郡守可能不会起兵造反,可要是为了皇位,那些郡守可就什么都敢做了。” “皇位?丞相的意思是说,这些郡守们要自立为帝么?” “正是!廖大夫,这些郡守的本事如何,想必你也是心里知道的。他们都是追随隆武大帝打江山的名臣名将,哪一个不是独当一面的将才、帅才?他们都在各郡经营了这么些年了,要钱粮有钱粮,要兵将有兵将,又是战场上一刀一枪打出来的,比那些郡王们可是要难对付的多了。隆武大帝生前,虽然打算全面推行郡守制,但同时也对郡守们的权力过大忧心忡忡,一直在思忖羁縻之法。” “丞相,隆武大帝控制这些郡守,还是绰绰有余的吧?” “廖大夫说的是。不过,隆武大帝担心的不是现在,而是以后,他担心他的子孙们没有他自己那般的威仪和手段,羁縻不住这些郡守们。如果再碰到主少国疑的时候,这些郡守们就是极大的祸患了?现在呢,这些都说不上了。隆武大帝突然驾崩,局势已经大变。对于图攸他们来说,这些郡守,现在就是极大的祸患。以前有隆武大帝在,这些郡守,既不想也不敢造反;隆武大帝暴崩,图攸莫名继位,他们其实已经有了造反的口实,但是只要有太子殿下和皇后娘娘在,这天下,从名义上来说就还是隆武大帝的天下,他们也就没有了起兵造反的由头。如果图攸他们胆敢杀了太子殿下和皇后娘娘,就相当于给了他们举起义旗起兵造反的最佳口实。图攸他们啊,在圣都里耍弄些权术阴谋还可以,可要是真刀真枪地打,他们可就差得远喽。打仗,靠图攸那一套假仁假义,是绝对不行的,靠那几个坐享其成的逄氏宗亲和郡王们,更是不行。这一点,图攸知道,雒渊概、窦吉他们也知道。所以,图攸为了自己的皇位坐的稳,绝不敢对太子和皇后娘娘怎样。” “丞相见的深,见的是。” “据老夫来看,图攸用的是假仁假义、无为示弱那一套来笼络的宗亲和郡王。那些逄氏宗亲和郡王们,之所以拥戴图攸,据我猜测,无非是两条原因。一个是图攸肯定承诺他们不取消郡王制,另一个么,是因为图攸看上去更好控制!图攸在皇位稳固之前,他那一套假仁假义和优柔宽仁,还得接着演下去,否则,那些逄氏宗亲和郡王们里里外外联起手来,立时就可以把他推翻。所以,老夫断定,图攸为了扮演仁义和宽厚,绝不敢换上另一副面孔,贸然举起屠刀来屠戮太子殿下和皇后娘娘。说到底,宽仁厚德、优柔寡断,是图攸最大的武器。” “丞相所言甚是。只要太子殿下和皇后娘娘还在,咱们就还没有输到底。” “正是!所以当务之急,就是竭尽全力保住太子殿下和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是见惯了风雨之人,从隆武大帝驾崩之后图攸对外释放的消息来看,皇后娘娘当夜就做出了判断,所以第一个站出来拥戴了图攸,而且还拒绝见其他皇子,这都是英明之举。太子殿下也是久经历练之人,所以隆武大帝驾崩后,紧跟着皇后娘娘也表态效忠图攸,同样的,他也深居宫内,不见外臣。我现在只担心………” “丞相担心什么?” “一个是象廷郡王和融铸他们俩,他们俩不仅是隆武大帝的亲信,更是皇后娘娘的亲属,是外戚,现在融崖又卷入了逄循中毒一案,一旦雒渊概那帮蠢货处置不周,老夫担心他们俩会有过激之举。一个在西北、一个在南边,这要是闹了起来,那局势可就失去控制了。好在呢,象廷郡王和融铸都是深谋远虑之人,所以老夫这个担心只有一成。另一个担心呢,才是老夫最忧虑的,老夫担心北陵郡王可能会兴风作浪。” “他能有什么作为,天天求仙问道的。” “有些事你不太明了。咱们北边这个北陵郡王啊,可不是个良善的人啊。这么些年,他怕隆武大帝忌惮他的权势和疆土,因此装神弄鬼的,又是修道,又是修仙,其实玩儿的也是图攸的那一套,只是没有想到图攸捷足先登、弑君自立了。北陵郡王这些年,伪装的也够辛苦了,以前他是慑于隆武大帝才不敢怎样,可对图攸,他可就没什么好忌惮的了。这么些年,他在北陵郡国内一边广施仁政、与民休息,另一边整兵经武、厉兵秣马,可是没有闲着啊。现在正是上下猜忌、内外不协的最佳时机,而且北陵郡王也是快六十的人了,再不动手,此生再无机会登龙。从另一角度来看,以雒渊概的为人和心胸,他早晚会腾出手来彻底清算北陵郡王这个眼中钉的。一边是皇位的巨大诱惑,一边是被清算的巨大风险,这么一拉一逼,北陵郡王想不做乱都难啊。而他搅乱朝局的切口只有一个,那就是怂恿其他郡守拥立太子殿下。这才是我最担忧的。” “那咱们该怎么办?” “咱们的宗旨就是一条,那就是保住太子殿下和皇后娘娘。只要他们俩在,咱们就什么都不怕。现在北陵郡王要的就是个‘乱’,他好趁乱而起。咱们呢,从维护太子殿下和皇后娘娘的安危角度来看,现在反而和图攸是一致的。北陵郡王想要乱,咱们偏偏要稳。不光要稳,还要顺着图攸来。否则,如果咱们和图攸之间有了分歧,北陵郡王马上就会趁虚而入。” “丞相说的是。具体应该怎们办,请丞相明示。” “咱们要跟随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一道,全面让步。大丧期间,我们告病在家,谢绝一切访客;大丧之后,图攸登基之前,咱俩致仕。” 廖峡略一思索,叹了口气,说:“唉!也只好如此了。我与丞相共进退。” “好。大丧之后,图攸准了我们致仕之后,咱们立刻还乡,赶回郡里去。如此,一来呢比待在圣都里更安全,二来呢,咱们和郡守们一起,也更容易铺排各种事项。” “丞相大人所言甚是!”忽然,一个内侍的声音从灵台的台阶下传了过来。 洪统和廖峡猛然一惊,都伸手抽出了腰间的佩剑。此次会面,洪统特意交代廖峡,一定要只身秘密前往,不能带任何随从。现在出了如此状况,洪统和廖峡只能拔剑自保了。 一个戴着黑色斗篷的人从灵台下面直接飞跃上来。洪统和廖峡做出了搏击的架势。廖峡一弯手臂,一直袖箭飞向了来人的心脏位置。来人没有躲闪,只是伸出右手,就像摘一朵花一样,轻而易举地就接住了袖箭。 来人说道:“两位大人不用慌张。我是须泼焉。” “大长秋(2)大人。失敬了。”廖峡说。 须泼焉是宣仁皇后的大长秋。须泼焉自宣仁皇后在象廷郡国做郡主时就侍奉她,是老象廷郡王为保护最宠爱的郡主而为她特意精选的身怀绝技之人,也是宣仁皇后的第一亲信之人。 “不敢。”须泼焉把袖箭还给了廖峡,然后向洪统和廖峡分别行了一个礼说,“洪丞相,廖大人,还望不要怪须泼焉尾随两位大人和偷听两位大人议事。只是局势危殆,须泼焉遵皇后娘娘懿旨,不得不谨慎行事。还望恕罪。” 洪统还了一个礼,眼里泛上了泪花,语带哽咽地说:“娘娘可好?太子殿下可好?” 须泼焉说:“娘娘一切都好。但太子殿下那边,我还不曾去过,未能亲眼见到殿下,不敢妄言。不过听宫里的内侍们说,太子殿下深居宫内,不见外臣。有此可见,太子殿下应该也未做什么过激之举。” 廖峡把袖箭又放回袖内,也还了一个礼,说:“大长秋大人是如何从宫里出来的?奉德宫估计肯定早被南宫卫士层层包围了吧?” “奉德宫岂止是被南宫卫士层层包围了,就连皇后娘娘身边的内侍和宫女也全都换了,皇后娘娘身边只留了我一个人。不过那几堵宫墙么,还是难不倒我须泼焉的。” 洪统环顾了一下四周,说:“大长秋大人既然能够出宫来,那肯定也能去太子殿下的宫里去,可大长秋大人为何又说未曾当面见过殿下呢?” “洪丞相所言甚是。如果我想去,长乐宫那些宫墙和南宫卫士,也是难不倒我的。只是皇后娘娘有旨,不许须泼焉去见太子殿下。” “这是为何?”廖峡惊问道。 “娘娘说,她相信太子殿下必会妥善处置一起事务的。” “知子莫若母啊。皇后娘娘圣明!”洪统由衷地说。 须泼焉点点头,接着说:“皇后娘娘还说了,洪丞相和廖大夫是自己人,老诚谋国,必会择机相见商议对策的,但绝不会在城内。因此,皇后娘娘交代,让我待两位大人出城来之时,再与两位大人相见。” 洪统笑了一声,说:“看来大长秋大人还是信不过老夫和廖大夫啊,所以才在灵台下先听听我们是何主张是么?” 须泼焉也笑了:“洪丞相误会须泼焉了。我方才是替两位大人剪了几条尾巴。” “啊?!没想到我还是被南宫卫士盯上了,险些坏了大事。”廖峡懊恼的说。 “廖大夫并未被盯上。”须泼焉说。 洪统一惊,说:“老夫被南宫卫士盯上了?不可能啊,老夫是从密道中出来的,老夫一路行来,完全没有南宫卫士盯梢啊。” “洪丞相,您确实没有被南宫卫士盯上。雒渊概和窦吉带出来的南宫卫士,确实没有本事盯上丞相。” “那还能是谁?” “北陵郡王派出的卫士!” “啊?!他这么快就动手了?”廖峡惊叹道。 “两位大人请看。这是那些人身上的。”须泼焉从怀里拿出十几个腰牌,都是北陵郡王军内特有的玉质腰牌。 洪统皱着眉说:“最可怕的是,北陵郡王的卫士竟然比南宫卫士还要高明。老夫是从密道中出来的,竟还是被他们给盯上了。” 须泼焉说:“隆武大帝一直对北陵郡王不放心,早就私下里派出了大量绣衣使者(3)严密监控他。隆武大帝秘密指定由我来统领这些绣衣使者,因此我对他们的行踪了如指掌。也多亏了这些绣衣使者,否则,雒渊概他们现在管控的如此严密,咱们就成了瞎子和聋子了。” 洪统点了点头,然后看着须泼焉说:“大长秋大人,皇后娘娘派出大长秋大人,可是要跟老夫和廖大夫说什么话么?” 须泼焉笑了笑说:“皇后娘娘要说的话,就是刚才洪丞相说的那些话。皇后娘娘请洪丞相和廖大人不要做无谓之举,大丧期间,不要与太子、其他皇子、象廷郡王、外地郡守们串联,大丧之后请两位大人致仕返乡。皇后娘娘还有两句话,命我一定要只字不错地转告两位大人,并请两位大人牢记,一句是‘稍安勿躁’,第二句是‘拥戴新君’。” 听到皇后娘娘和自己的判断是一致的,洪统和廖峡大大松了一口气。 须泼焉紧接着问:“两位大人还有什么要我转奏娘娘的么?” 洪统和廖峡心里飞速地思索着,但却想不起应该说些什么,最后洪统说:“圣明无过皇后娘娘。请大长秋大人转奏娘娘,臣等定当遵照皇后娘娘懿旨,告老还乡,恭候娘娘懿旨。” 须泼焉说:“好!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宫了。两位大人也早些回吧。恕我直言,大丧期间,两位大人还是不要再见面了吧。今日若不是我恰好要见两位大人,估计两位大人已经被北陵郡王拿住把柄了。咱们后会有期了。” “大长秋大人所言甚是。请娘娘和大长秋大人多多保重。后会有期了。” “后会有期!” 注: 1、灵台侍诏:官职名,负责观察星月运行。是大典星的下属。 2、大长秋:官职名。掌皇后事务。 3、绣衣使者:密探。 第二十四章 乐坊·凌姬 自从得知融崖被打入若卢诏狱并由凌姬剖析事情之利弊之后,云姬就一直头晕目眩、卧床不起了。凌姬知道她的心事,便与其他几个琉川舞姬说:“云儿受了风寒,不能见风,只能卧床。” 其他几个琉川舞姬担心被传上风寒,不敢过来看望云姬。云姬终日在床上猜测,融崖现在怎样了,融崖会不会被杀死,融崖死了自己如何求死。云姬终日不食一餐,头晕得更厉害了。 凌姬每日亲自照料云姬,自知无法劝解,也就默默无话。但凌姬拿出自己的一些值钱的首饰珠宝,私下重托了几个好说话的乐工,请他们帮忙打听融崖的消息。可什么有用的消息也没有等来。 到了这日晚间,凌姬重托的一个乐工趁着晚间换值的工夫回来了,悄悄找到凌姬,说:“凌姬姑娘,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吧。我听太庙的人都在传,说融崖公子的罪已经确认无误了。具体的情形我也不甚清晰,只是听说,融崖公子毒杀了甘兹郡王的孙儿,证据确凿无误。陛下明日巳时要召见几位郡王和廷尉大人他们,估计明日就要定谳了。” “啊?毒杀甘兹郡王的孙儿?!” “是的,太庙里的几位公子说,人证物证都齐全了。” “可有人说过,会定个什么罪么?”凌姬急忙问道。 “几位公子说,杀害宗室,依律应处凌迟,但融崖公子是贵戚,可能会议贵。” “什么是‘议贵’?” “议贵就是宗室贵戚犯罪之后可以适当减罪。” “原来如此。那会减到什么样子?” “那几位公子说,无论如何议贵,融崖公子总免不了一死。重的话,就是斩首,轻的话,就是赐自尽。” “啊?!可是,他可是迦南郡守的公子啊。这也不能免死么?” “哎呀呀,凌姬姑娘啊,他可不光是迦南郡守的公子哟,他还是象廷郡王的外孙呢,也是先帝皇后——宣仁皇后的侄外孙。听那几位公子说,象廷郡王都出面了,和甘兹郡王在御前都闹翻了。可是依然没有用啊。你想啊,凌姬姑娘。他毒杀的可是甘兹郡王的孙儿啊。甘兹郡王是谁,你可知道?甘兹郡王可是先帝和当今陛下的堂兄弟啊,是五服以内的嫡亲的宗室,是大照圣朝的开国功勋郡王啊。而且啊,甘兹郡王的荣宠是在所有郡王里面排首位的,就连先帝和当今陛下的同父兄长北陵郡王,都无法和甘兹郡王相比呢。再说了,毒杀了人家的小孙儿,融崖公子的心,也太过狠毒了些儿了吧。所以啊,虽然说是要议贵,但象廷郡王毕竟不是逄氏宗亲的郡王,杀的又是最受宠的甘兹郡王的小孙儿,能不能减刑也还真是不好说呢。几位公子说,陛下也出面了,可也没有用。嗨!就是减刑,还不是一个死么。杀人偿命,融崖公子也是罪有应得……” “啊,这……这……如此说来,融崖公子岂不是明日就要被杀了?” “这倒不是。那几位公子说,依律,大丧期间不处决人,融崖公子起码能够活到大丧之后。” “哦……” “你倒是对融崖公子非常上心呢,凌姬姑娘。” “哦……嗨……,我们十个琉川舞姬是和融崖公子一同来的圣都,一路上,融崖公子不嫌我们地位卑贱,对我们颇为照顾,所以,我们都很感激融崖公子,其他倒也没有什么……” “你们琉川舞姬,还是没有见识啊。知人知面不知心。融崖公子竟然狠得下心来毒杀一个小孩子,可见他不是一个好人。而且,你们十个琉川舞姬如此美貌,你怎知他不是有别的什么想法呢……” “是的,是的。乐工大人说的是,说的是。谢谢乐工大人。” 凌姬回到她和云姬住的地方,看着躺在床上的云姬,不知道该不该跟云姬说自己打探到的消息。 云姬自己却先开了口:“凌姐姐,你别瞒了吧,你是不是知道融崖公子的什么消息了?” “啊?你为何如此问我?” “云儿与姐姐一同长大,日日都在一起,姐姐一颦一笑,云儿都能心领神会。姐姐今日一从外边回来,就是这般苦楚为难、欲言又止的样子,必是有了什么不好的消息了。姐姐尽管告诉我就是了。” 凌姬看云姬已经看穿了她的心思,狠了很心,说道:“云儿,我说与你了,你可不要着急。” “姐姐尽管说就是了。” “云儿,融崖公子的罪已经定下来了。” “何罪?” “云儿,我们都猜错了。融崖公子并不是被污蔑与宫里的什么人偷情……,他,他,他毒杀了甘兹郡王的孙儿了……” “啊?!”云姬的血好像一下子被抽干了。过了好久,才慢慢悠悠地说:“他还是因为我。他肯定是因为甘兹郡王非礼我,所以动了仇杀之心……” 凌姬点了点头,说:“我猜也是的,不管怎么说,融崖公子还真是至情至性之人……” “凌姐姐,杀了甘兹郡王的孙儿,会判个什么罪?” “这……云儿,在太庙值守的乐工听几位公子说,明日陛下就要主持定谳了,估计……估计,融崖公子要被处死了……” 云姬惊地瞪大了眼睛,问道:“不会啊,不会啊。融崖公子是贵戚。他可是象廷郡王的外孙,是迦南郡守的公子啊……” “你别急,云儿。听我说。我听说,象廷郡王确实出面了,但是融崖公子杀的,是陛下最宠爱的甘兹郡王的孙儿,象廷郡王在御前和甘兹郡王闹翻了,可也还是无济于事。总之,太庙里的几位公子说,融崖公子恐怕……,恐怕……,肯定是要,被处死了……” 云姬听得此言,一口鲜血直接喷涌出来,立时昏厥了过去。凌姬赶紧给她灌汤,然后用手在云姬胸前轻轻地揉摩顺气。过了好一会,云姬慢慢睁开了眼睛,两眼直呆呆地盯着房梁,一句话也没有,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云儿,云儿,你别急,别急……”凌姬语无伦次地说。 云姬忽然笑了。凌姬眼睁睁地看着云姬,不知道她这是怎么了。 云姬坐了起来,两眼看着凌姬,说:“凌姐姐,云儿和融崖公子注定是不能在一起的。融崖公子要被处死了。这样也好。这样也很好。等他去了,云儿也随公子一起去。我们活着不能长相厮守,等我们死了,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这样也很好。”云姬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一点惧意和悲戚都没有,反倒是一副很知足的神情。 凌姬知道,云姬这是抱定了必死的决心了。 凌姬被吓哭了,抱着云姬,痛哭道:“云儿,你不要吓姐姐。你不要吓姐姐。总会有办法的,总会有办法的……” 但其实,凌姬只是嘴上这么说,心里一点主意都没有。 云姬反而更加镇定了,她用手抱了一下凌姬,轻轻摇了摇头,说:“姐姐啊,连象廷郡王出面都无济于事。我们能够有什么办法?!我们只是琉川舞姬。什么都没有,什么人都不认识,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姐姐不用安慰云儿,云儿已经想明白了,云儿不害怕……” “琉川舞姬”!云姬说出的这四个字,一下子让凌姬心里闪过了一个主意,她捧着云姬的脸说:“云儿,云儿,我们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呢?我们是琉川舞姬啊,我们有秘技……” 云姬又笑了笑,有气无力地说:“那又有什么用?不过我现在也不在乎有没有用了……” 凌姬擦了擦自己的泪,语气恢复了平静坚定,用手扶住云姬的肩膀,看着云姬,慢慢说:“云儿,你听我说,琉川舞姬的秘技当然有用。云儿,你别忘了,我们可是陛下的琉川舞姬,陛下也说了,要让我们侍奉他。到时候,我就让你去服侍陛下。云儿,只要得到了陛下的宠爱,你再去恳求陛下,兴许陛下一时高兴,就能宽免了融崖的死罪……”凌姬不知道自己说的可不可行,但她心里能够想到的办法,只有这一条。 云姬想了一下,又苦笑着拿起凌姬的手,说:“凌姐姐,你是不是急糊涂了?刚才你还说过,明日,陛下就要亲自主持定谳了,咱们哪里有时间去侍奉他?” “不,云儿。我们还有机会。乐工还听公子们说,大丧期间不处决人,融崖公子就算是被判斩立决,也必须等到大丧之后才能行刑。也就是说,我们至少还有二十几日的时间。云儿,你说是不是?” 云姬心动了,眼睛里有了亮光,看着凌姬的眼睛,说道:“凌姐姐,你可别骗我……” “云儿,我怎会骗你?但我就是有几个担心……” “姐姐有何担心?” “我担心你一心只在融崖公子身上,不愿意委身侍奉陛下……” “凌姐姐,只要能够救下融崖公子,我做什么都愿意……” “就算是你愿意,但你心里有了融崖,对陛下必然抵触。如此一来,我们的秘技不能完全发挥出来,那我们和一般的女子就没有差别。我记得华冲郡守曾经说过,当今陛下可是阅女无数、天赋异禀的男子,光是琉川舞姬,他就不知道临幸过多少。你若不能出类拔萃、超拔于其他女子之上,陛下即便临幸了你,对你的宠爱也不可能达到言听计从的地步。如果是那样,同样也是无济于事,万万救不下融崖公子的。何况,你看你这现在的身子……” 云姬深吸了一口气说:“凌姐姐,你放心,为了救融崖公子,云姬怎么敢不竭尽全力呢?我这就开始吃饭……” “那就好。这样,这几日,我找个由头,去见下春佗。请他帮帮忙,尽快让陛下来乐坊看我们,就说是我们排好了特意专门献给陛下的吉舞。到时候由你来侍奉陛下。可是,云儿,你可要先养好身子啊。”说完,端过来一碗祝鼓大哥送过来的肉糜。 云姬点了点头,接过了凌姬递过来的肉糜。 …… 第二十五章 玲珑花溪 午时三刻的时候,卫尉卿窦吉遣人进宫告诉窦昭仪,说是他们的母亲窦太夫人因为圣都这几日天气骤冷骤热而染上了风寒,高烧几日不退,几近昏迷了。窦太夫人思女之情甚切,昏迷中一直念叨窦昭仪的乳名“玲珑”,窦吉希望窦昭仪找个时间回窦府探望一下母亲。 窦昭仪是出了名的孝女,原来在永诚亲王府做良娣的时候,每隔一日就要回窦府侍奉窦太夫人起居饮食。自从逄图攸继位、自己随同雒皇后进宫成了昭仪之后,一来由于宫规森严、不似在王府时那般自在,二来由于先帝大丧、新君后妃均需终日守宫守丧,因此,窦昭仪破天荒的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回窦府侍奉母亲了。 闻得母亲染上了风寒,窦昭仪急急忙忙赶往长秋宫觐见雒皇后,希望雒皇后能够准她回窦府半日,探视并侍奉母亲。她平日待雒皇后十分勤谨周到,雒皇后待她也异于其他嫔妃。果然,她一禀完,雒皇后立即允准了她的请求,并特准她在窦府过夜,侍奉母亲左右,以尽孝道,还派出了太医令亲自前往窦府诊治。窦昭仪万分感激,从长秋宫辞出来,一路流泪着赶回了窦府。 等她赶到窦府的时候,太医令已经诊了脉,又验看了此前几天的脉案和方子,回说:“娘娘,太夫人的病不碍事,只是病来的太急,此前几天又不断的换太医,一个太医一个方子,不同太医开出来的方子里的药有些都是冲着的,有些方子的药性又互相辅助、迭次加强,太夫人是有春秋的人了,这么一来二往,身体就有些吃不消了。不过,终归不是大病,也不需要什么特殊的医治。臣给太夫人开两剂汤药,不间断的吃,十日之内保证就可以大安了。” 窦昭仪悬着的心总算下来了,送走了太医令,赶忙进来看望母亲。时间正在午后小憩的时分,窦太夫人朝内躺在榻上,身上盖着一层貂绒大被。窦昭仪轻轻走到母亲榻前,把手轻轻放到母亲后颈上,试试母亲的体温。窦太夫人却转过身来了。 窦昭仪盯着母亲的脸细细的看,脸色还算红润,可见没有什么大碍了,可毕竟已经受了好几日的罪,窦昭仪还是流下了泪,说:“阿母受苦了。玲珑不孝,没有侍奉阿母。” 窦太夫人还没有来的及说话,窦吉从外边走了进来,边走边问:“娘娘回来了么?” 一个侍女说:“回来了,正在里边陪着太夫人呢。” 窦昭仪站起来,等窦吉快走近的时候,怒目道:“兄长,你也太不尽心了,怎么弄了那么一帮着三不着两的太医给母亲诊治,险些出了大差错。要不是……” 窦吉走近窦昭仪,笑着说:“不妨事不妨事的。” 窦昭仪大感诧异,呵斥道:“你怎么如此说话?阿母得病,你怎敢如此大意?!” 窦太夫人笑着说:“玲珑,你过来,不要责怪你兄长。我原本也没有什么病。” 窦昭仪更加疑惑不解了,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一脸轻松的窦吉。 窦吉说:“娘娘不要担心。我是有要事想与你商议,但大丧期间我也不能直接进宫觐见,于是想出了这么个下策。” “可是那些脉案和方子呢?!”窦昭仪问。 “那都是找人随手写的,免得被人瞧出来。”窦吉说。 “你好糊涂啊。”窦昭仪叹道:“方才是太医令,他肯定能够看出其中的蹊跷之处的。雒皇后疑心很重。我费了这么些年的工夫,日日隐忍,才换得她的信任和优容。若是被她知道了,还不知道她会作何感想呢?!” 窦吉说:“是我疏忽了。不过此事干系重大。我实在是太过心焦了,因此考虑不够周全。” 窦太夫人从榻上下来。窦昭仪仔细验看了一番,确认母亲确没有生病,这才转过身来问:“你有何事找我?至于如此急躁,如此没有章法么?” 窦吉说:“这里不便说这事,我们去花溪吧?” 窦吉所说的花溪,全名叫做“玲珑花溪”,是专为窦昭仪所建的一个水榭。这关系到窦氏一族奇迹般发迹的一段往事。当初,窦玲珑的父亲只是一名普通匠人,家境贫寒,窦玲珑出生之时,一位仙游的道人正好路过,为刚出生的女婴卜了一卦,大惊道:“此女有鸾凤之命。窦氏一门日后将因此女而发迹。但此女生性木讷,心地柔善但却机敏不足,当以‘玲珑’名之以补其短;此外,此女属木命,但却缺水,临水为此女建一水榭,即可确保周全。”窦昭仪的父亲囊中羞涩,无力修建水榭,但恰好窦家寒舍就建在一处溪水之侧,于是窦昭仪的父亲亲自动手,建了一个简陋的小亭子,权做水榭。此后,窦家逐渐发迹。窦玲珑的父亲因为给逄图俐修筑府邸而受到逄图俐赏识,家境逐渐好转,玲珑也到逄图俐府中做了逄图例的夫人象廷郡主常夫人的侍女。一日,逄图攸偶遇玲珑,大爱玲珑的美丽端庄、娴静少言,于是向兄长和嫂嫂求情,将玲珑娶入府中成了侧室。窦玲珑因颇识大体、不争风吃醋而颇受逄图攸宠爱,就连妒性很大的逄图攸的正室雒渊葳也对玲珑十分喜爱、礼遇有加。再之后,逄图俐立国为君,逄图攸成了永诚亲王,玲珑就成了仅次于王妃雒渊葳的良娣。与玲珑受宠同步的,她的家人也颇受逄图俐、逄图攸两兄弟的照顾呵护。只是窦玲珑的父亲福泽不够、寿限不长,倒是窦玲珑的兄长窦吉,一路从南宫卫士,做到南宫卫士令,南宫卫士丞,等逄图俐做了皇帝之后的第五年,在逄图攸的力荐之下,竟然成了九卿之一的卫尉卿。窦氏一门也就飞黄腾达,正式成了新贵。窦太夫人和窦吉始终不忘当年窦玲珑出生之时那道人所言,于是在窦吉成了卫尉卿、建了规制恢弘的窦府之后,专门在后花园引入活水,造了一方大池,并在池北建了一个水榭,命名为“玲珑花溪”。玲珑花溪虽然号称是一个水榭,但经过这些年的不断扩建和修缮,早已不是一座普通的水榭、而是一座规制颇高的华厦了。对窦氏一族来说,玲珑花溪还不单单是一座华厦,而是简直无异于一个庇佑全族富贵的神龛,是一个时时洒扫清洁、年年巨资修缮、除了窦昭仪本人从无别人敢使用的神圣幽静之所在。 因此,当窦吉说要去玲珑花溪时,窦昭仪知道,窦吉要说的,必是极其机密、万万不可为外人知道之事。 窦昭仪拜别了母亲,随着窦吉赶往玲珑花溪。窦吉屏退了所有人,独自一人带着窦昭仪来到玲珑花溪。当窦昭仪跟着窦吉到了玲珑花溪正厅的时候,窦昭仪发现,正厅里已经点上了火炉,厅内温暖如春。由此可见,窦吉是早就做好准备了。 窦吉请窦昭仪上坐,自己动手给窦昭仪斟上热茶,然后说:“玲珑,陛下继位了,你可有何想法?” 窦昭仪皱着眉头说:“我能有何想法?我现在是昭仪,你现在是卫尉卿。咱们窦氏一族还想有什么奢望呢。兄长,我早就跟你说过,知足常乐,知足常乐。千万不要有什么非分之想,否则是要招惹祸端的。” “你说的都对。我不是问你和我,我是问你对穆儿有何想。” “穆儿?他是陛下的亲儿子,陛下还能亏待他么?陛下和皇后娘娘都经常说,穆儿是陛下所有子嗣里最有福相,也是教养的最好的。穆儿已经是天家骨肉至亲至贵的皇子了,有陛下和皇后娘娘的关爱,我还能有何想法?” “妹妹啊。你总是这般与人为善!皇后?还关爱?你若是不多加小心,将来诛杀穆儿的必是这个雒皇后。” “胡说!你越来越不像话了。皇后娘娘这些年对咱们怎么样,你自己没点儿心数么?!我不容你对皇后娘娘这般不恭敬。以后,你不要在这么胡吣!” “你不信是么?” “皇后娘娘自从我进逄府就对我多加关爱。虽然她对别的嫔妃略有些刻薄,可是对我却另眼相看,对穆儿也是格外疼爱有加。你平白无故地把我哄回府,又跟我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若是被皇后知道了,我们可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了。你不要再跟我说这些了。以后也决不允许你再如此胡说。我要回宫了。” 窦昭仪站起来,迈开步子就要走。 窦吉赶忙说:“你先稍等,听我说完。” 窦昭仪停了下来,没有转头看窦吉,而是看了看门外,确保无人偷听,才说:“你若是再说疯话,我再不会见你!而且,我会奏请陛下和皇后娘娘,免了你的一切职务,回家养老去吧!” “好好好!可是你也要想让我把话说完啊。我先问你一个事情,你可知道,陛下将要立谁为太子么?” “自然是立秩儿啊。他是嫡长子。你问这个做什么?这个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关系可大太了!陛下今日与我私下说,他不打算立逄秩为太子。” “啊?为何?皇后娘娘知道此事么?” “应该不知道。连雒渊概也还不知道呢。陛下说,雒渊概和皇后娘娘天天想着让他立秩儿为太子,他心里很烦。” “这是天大的事,你可别掺和。” “不是我要去掺和,是陛下跟我提的啊。你可万万想不到,陛下跟我说他想要立谁为太子。” 窦昭仪心里一惊。如果陛下不立嫡长子做太子那么紧随其后的,第一顺位就是自己的儿子逄穆,难道陛下想立逄穆做太子?一想到这个,窦昭仪心里并没有丝毫高兴,而是充满了担忧。她紧紧皱着眉头,略有些慌张的说:“这样的事,你不要胡乱猜想,也不要胡说。轻言废立这种事情,要是出了差错,就是谁也保不了你。到时候,别说是你,就是我和穆儿也会吃挂落的。” 窦吉笑着说:“哎呀。你不必慌张。陛下并未打算立穆儿。” 窦昭仪心里放松下来。但隐隐然地,她又感到有些失落。她的眉头舒展开,说道:“那他打算立哪位皇子呢?” “哪位皇子都不立。” “嗯?!你看你,又要说疯话了,是不是?哪有不立太子的?!” “陛下不是不立太子,而是打算保留逄稼的太子之位。” “嗨。原来是这个。这是在陛下继位的圣旨中早就说过的。莫说是我,天下人谁不知道?可是明眼人心里也都清楚,这不过是陛下的权宜之计而已。陛下早晚会将太子之位传给逄秩的。这是毋庸置疑的。” “我原先也是如此想的。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今日陛下跟我说,他是真的要保留逄稼的太子之位。” “为何?将皇位传给别人的儿子,这也有些太匪夷所思了吧。” “陛下有他自己的想法啊。陛下说,他觉得逄秩并无人君之相,而且又是心智不全之人,实在不堪为君。如果立他为太子,国祚恐不长久。” “这是陛下跟你亲口说的?” “千真万确。” “可还有别的人听到?” “没有。当时只有我与陛下两人。就连春佗也不在。” “可是陛下为何要与你说这些?” “嗯?” “我是想问,如此机密的事情,陛下为何要与你说?” “我也没有想明白,所以把你叫来,商议一下。” “陛下还与你说了些什么?” “别的都是朝政之事。陛下说让我做太尉,替他掌管天下兵马。他还打算让雒渊概做丞相。但陛下也说,他担心雒渊概揽权自重,担心雒氏家族太过强盛,所以让我替他多分分忧。” 窦昭仪眉头紧锁,低头沉思着,没有说一句话。 在这窦府里,虽然窦吉是一家之主,但上上下下都知道,真正的主心骨是窦昭仪。从窦玲珑八九岁逐渐晓事之后,她就表现出了异于常人的沉着与周到,为人处事远远超出这个比她年长的窦吉。等窦玲珑进入逄图俐府中成了常夫人的侍女之后,眼界、规矩、心机、手段逐渐与日俱增。待到她嫁给逄图攸成了妾、继而成了良娣之后,更是成了窦府里说一不二的神一样的人物。 窦昭仪低头深思,窦吉就不敢说话叨扰他了。 过了许久,窦昭仪盯着窦吉又问:“陛下可曾提到穆儿和我?” “提到了穆儿。” “如何说的。” “他说穆儿是所有这些皇子里面教养的最好的。只是欠些历练。” “陛下可还曾提到过别的皇子?” “还提到了逄科。” “怎么说的?” “陛下说,逄科也是可造之材,人品、才气俱佳。其实啊,陛下不光说到了他们三位皇子,陛下还一口气评点了其他几位皇子,说是这些皇子各有各的长处。但所有皇子都有一个不足,就是欠缺历练。” “他还说了些什么?” “其他就没有了。” 窦昭仪又不说话了。她站起来,在地上慢慢地踱来踱去,一会摇头,一会皱眉。过了一会,她走向窦吉,问:“你当时是如何说的?” “我觉得此事事关重大,不便表态。所以一句话也没有说。” 窦昭仪点了点头,说:“很好。这样就对了。今日,陛下是在试探你啊。” “试探我什么?” “试探你,看你是不是有野心。是不是像雒渊概一心想让逄秩当太子那样,挖空心思让穆儿当太子。你若是今日接话,替穆儿说话,陛下就再不会信任你了。我和穆儿的荣宠也就走到头了。” “为何?雒渊概的心思,我们都知道,陛下也知道,可是陛下不是还是一样信任雒渊概么?” “那可不一样。逄秩是皇后的嫡长子,当太子是应有之义。雒渊概这么想并不是非分之想。可你却不一样,我只是昭仪,穆儿是庶子,而不是嫡子,你若是想推他做太子,那就是野心,是非分之想,就会生出无数的祸端来。” “那我今日未曾应答,看来是很妥当的,是不是?” “很妥当。陛下一直视你为憨直可信的厚道人,与他对雒渊概的看法是截然相反的。而这也是你受宠的最大原因。你今日不应答,做的很好。” 窦吉很难在窦昭仪这里得到赞赏,今日连着几次被窦昭仪说妥当、很好,窦吉心里很欢喜。 窦昭仪又说:“兄长,日后陛下若再与你说这些事情,你打算如何说?” “我还是不应答就是了。” “不,不,不!你若仍是不应答,陛下就会疑心你了。第一次问你,你不应答,是你生性憨直,没有思索清楚。以后问你,你若仍是不应答,就说明你心里有了想法,而且是不同于常理的想法。常理是什么,常理就是逄秩当太子。不同于常理是什么,那就是你想让穆儿当太子。真要是那样,陛下就会对你疏远了。” “可是陛下已经说了,逄秩不宜立为太子。他如果在皇子里挑选一个来做太子,穆儿无论年齿还是才华,肯定都是最适宜的啊。玲珑,你难道不觉得平时陛下也是更偏爱穆儿一些么?” “平时是平时。那时候他只是个亲王,但现在他是皇帝了,想法就不一样了。历朝历代,夺嫡引起了多少祸端,陛下不能不有所警惕啊。如果逄秩是个心智健全之人,那还好说。可偏偏逄秩是那个样子。而且,陛下还是越过逄稼、兄终弟及得的皇位,这又是一个不一样的地方。陛下不能不有所顾及啊。” “那我应该怎么说啊?” “陛下怎么说,你就怎么说。现在陛下不是说他打算保留逄稼的太子名位么。那你也这么说。你就说‘陛下如何说,臣便如何做’。切不可说立陛下的儿子为太子的话。” “我明白了。你放心就是了。” “还有啊。从现在开始,你要对雒渊概比平日里更加恭谨,切不可因为你成了三公之一的太尉而对雒渊概倨傲。你和我,对雒皇后还有对逄秩,也都要更加恭敬。要让他们觉得,我们已经认定了,陛下以后肯定会将皇位传给逄秩的。我们是衷心臣服于逄秩和雒皇后的。你也是衷心服膺雒渊概的。” “这个我也能够做得到。不过我是真不喜欢那个雒渊概,他在陛下面前都敢指手画脚的,实在是太张狂了。他那个妹妹,雒皇后更是如此,幸亏她对妹妹还算友善,否则,我可决不放过他们。” 窦昭仪皱着眉头说:“兄长,我说了你不知多少回了。我们是什么出身?雒渊概和雒皇后是什么出身?你我心里都应该有数啊。我们拿什么和他们比呢?我们什么都没有。你现在虽然是卫尉卿,日后还将会是太尉,但上面可都有雒渊概呢。你的卫尉里的南宫卫士,一大半都是听雒渊概的调遣的吧?”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晓。可是那个雒渊概懂什么带兵?!他一天仗都没有打过。我可是追随隆武大帝和陛下南征北战的。要论带兵,他可差得远了。” “哼!兄长,雒渊概是不擅长带兵,但是他擅长计谋啊。在圣都里,可不比在战场上,你带兵打仗的那一套,可没有雒渊概那一套管用啊。要不然,为什么陛下一遇到政事,就要去问雒渊概呢?” 窦吉有些赌气的拧着脸。窦昭仪最不喜欢窦吉的这个执拗的性子,可今日所说之事关系太大了,窦昭仪必须把其中的利害仔仔细细说清楚,否则窦吉很可能会闯出祸端来。 窦昭仪笑着说:“兄长,要论兵法,论军事才干,满朝文武,哪一个能比得过你?我和穆儿能够在陛下跟前得宠,还不是靠着兄长在外边给陛下撑着的缘故么?”这是一句严重不属实的恭维,窦吉的庸懦无能是天下皆知的,王公大臣们私下里都把窦吉戏称作“窦草包”。可窦吉听了窦昭仪的夸奖,依然很高兴,脸上泛起了好看一点的颜色。窦昭仪接着说:“这些我和穆儿都知道,心里跟明镜似的。可是,兄长啊,现在情势可大不一样了。陛下跟你说的那些话,虽然是在试探你,但同时也是在暗示你啊。” “暗示我什么?” “陛下暗示你,他要在自己的儿子中间择贤而立一个太子,而不是根据法统立逄秩为太子。至于立逄稼么,那都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就是个缓兵之计而已,是目前的一个障眼法。穆儿、逄科还有其他那些皇子,是一视同仁的。谁能拔得头筹、得立太子,全凭陛下一人的决断。” “你是说穆儿也可能做太子么?” “不是穆儿,只要是陛下的血脉,都可能做太子。” “逄秩也有可能么?” “陛下不是已经说了么,他不可能立为太子。” “他既然不可能立为太子,那咱们为什么还要对雒渊概和雒皇后他们那般恭谨?那不是瞎耽误工夫、白受罪么?” “正因为逄秩不可能立为太子,咱们才要对他们更加恭谨。这一点比什么都紧要,这不是我们过的好不好的问题,是我们能不能活的问题。” “玲珑,你说的也太严重了吧。” “严重?!你且先听我说一说。虽然陛下已经下定决心不立逄秩为太子,可是雒渊概和雒皇后却绝不这么认为,陛下为了笼络雒渊概和雒皇后,也绝不会告诉他们真实的想法。在雒渊概和雒皇后看来,太子之位以及日后的皇位都铁定是逄秩的。如果我们对他们不够恭谨,甚至倨傲,立时就会触犯他们,他们一个是光禄卿、未来的丞相,一个是皇后,我们眼下就要吃亏,这个呢,倒还不太要紧。更要紧的是,我们对他们的态度如果不够恭谨,很可能把陛下的真实想法暴露出来,为陛下添乱,给咱们自己添乱。这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以后的事了,但是却最紧要,也最可怕。总有一天,陛下不立逄秩为太子的事会暴露出来。到时候,咱们就面临着一个非常复杂的局面,雒渊概和雒皇后怎会善罢甘休,为了夺回太子之位,他们大开杀戒都是很有可能的,我们犯不着去当这个冤大头。咱们对雒渊概和雒皇后越好、越忠心,到了那个时候,咱们的风险就越小,穆儿顺利成为太子的可能性也就越大。” 窦吉终于明白了。他点了点头,说:“我明白了。为了穆儿,我对那个匹夫恭谨一点算什么。等穆儿继位了,我可就是国舅了。哈哈哈。”这是窦吉的真性情,也是他的真心话。窦昭仪知道,窦吉虽然生性率真愚鲁,但对家人却十分友善亲爱,尤其是对自己和逄穆,更是呵护有加。这也是窦吉的可爱之处。 窦昭仪接着说:“你能明白就好。这是生死攸关的大事,你务必高度重视啊。” “你放心好了。” “照陛下和你说的那些话来看,穆儿最大的对手不是逄秩,更不是那个逄稼,而是逄科啊。” “逄科?他天天修习白教那一套东西,五迷三道的,我看他也没有人君之相。” “你这话可就差了。你别忘了,他的母妃孟婕妤,可是持莲代牧啊。在圣都白教教众心里,她这个持莲代牧比圣都主教还要尊贵和神圣。而且,逄科的师傅是疏衍主教。疏衍主教可不是寻常人哟。他是圣都主教,最善交际,你看他,和圣都里的王公大臣们哪一个不是熟稔至极啊。而且疏衍还掌控这大典星他们,他们可以假托天象、星象来劝说陛下,这可是我们比不了的。更别说白教的那些神奇秘法了。而且逄科那孩子,有过人之处,处事沉静、心地仁厚,这些都是穆儿所比不了的。” 窦吉边听边点头,道:“疏衍确实是不太好对付。其实,你知道么,持莲代牧刚嫁给陛下的时候,陛下对她和疏衍之间非同寻常的深厚情谊颇为怀疑,遣人一直秘密访查,谁知道查了几年下来,俩人竟是清白如水的关系。我真盼着他们之间能够有点奸情。要是他们有把柄在我手里,那就好了。” “那些个事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让持莲代牧和逄科得到陛下的宠爱。持莲代牧虽然已经人老珠黄,可是影响太大了,威望也高,在那些教众的心里,持莲代牧的威望比雒皇后都要高得多,更何况是我了。不过,对付他们是个慢活,咱们得慢慢来,急不得。如何做,咱们以后再慢慢商议吧。” 窦吉点点头,接着问道:“那其他那几个皇子呢?” 窦昭仪说:“那几个皇子资质远不如穆儿和逄科,而且他们的母妃多是从外郡来的,当时都是各郡郡王、郡守进献来的美人,家族实力有限,应该没有什么可能当太子。不过,小心一点总是好的,你做了太尉之后,绣衣使者可要牢牢把在手里。有了绣衣使者,就不愁找不到他们的把柄。” 窦吉连声应诺着。 窦昭仪和窦吉从玲珑花溪出来,拜别母亲,就回宫去了。 窦昭仪回宫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长秋宫见雒皇后。 窦昭仪一见到雒皇后立即拜倒在地,这让雒皇后颇为惊讶,赶紧上来扶起窦昭仪,问道:“玲珑,你怎么了?难道……” 窦昭仪一脸羞愧,低着头说:“娘娘。妾请娘娘置妾的兄长欺瞒之罪。” 雒皇后问:“这话怎么说的?” 窦昭仪说:“这都是妾的那个兄长太过糊涂。禀娘娘,妾的阿母并未病重,略感了些风寒是有的,但并不甚严重。妾自从随娘娘进宫之后,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回窦府侍奉了,因此妾的阿母几次念叨妾,说是想念妾了。妾的那个兄长是个至孝之人,为了把我诳回去,结果就夸大了妾的阿母的病情。这是欺枉的大罪。请娘娘治罪。” 雒皇后将窦昭仪扶着坐下,说:“我当什么事情呢。就这么个事,值得你也这般兴师动众的么?回府探视太夫人,那是尽孝道。你兄长也是一片至孝之心。你可不要冤屈了他。我知道你是个孝女,时时都要侍奉太夫人的。我已准你在府里过夜了,怎么又急急忙忙回来了?” “妾的兄长欺枉了娘娘。妾于心不安,无论如何不能错上加错在府里过夜。如果是那样的话,那妾就真是有意欺枉娘娘了。妾出身卑微,全凭娘娘一路爱护照看才有今日,妾决不做欺枉娘娘、有负娘娘之事。” 窦皇后很欢喜听到窦昭仪这一番话,因此语气里充满了关爱地说:“你呀,就是这般谨慎。我与你的情分岂是别个比的了的。你的阿母与我的阿母无异。我母亲故去的早,因此每次看到你回府去照顾太夫人,我都心里热乎乎的。孝是百德之首。一个人如果不孝,那就更谈不上忠了。我们现在搬进宫来了,你日后还是尽管和以前一样回府就是了。这是我特准的,你尽管放心就是。” “妾叩谢娘娘隆恩。” “你快回宫歇息吧。这一大半天来回周转,也怪累的。明日我们再叙吧。” “喏。” 窦昭仪离去了。大长秋柳傩扶着雒皇后从座位上站起来。雒皇后看着远去的窦昭仪,对柳傩说:“窦昭仪倒是老实。我真是没有想到她会过来跟我原原本本承认她的兄长作假。” 柳傩说:“娘娘,恕奴婢多嘴。奴婢倒觉得,窦昭仪谨慎的有些过头了。反常即是妖。娘娘还是要多警惕着她一点。多亏娘娘派出太医令以看病为由一探真假,否则咱们就被窦吉给骗了。另外,派出去的南宫卫士说,窦吉和窦昭仪在玲珑花溪密谈了许久。如果只是太夫人想念她,哪里用得着他们去玲珑花溪密谈?” 雒皇后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第二十六章 圣都白上院 白教在迦南雪山顶上的教廷叫白上宫,在各郡或郡国的派出宗所叫白上院。圣都白上院在圣都正北的茂岭。 茂岭是一个不甚高的小丘陵,但因为茂岭上长满了树龄千年的古松柏,草木旺盛,溪水丰茂,因此被称为茂岭。白上院就筑在茂岭山顶一处水潭的边上。这个水潭叫溪源,是圣都所有水源的源头,溪源极深,据说与大海相通。 逄图攸的孟婕妤笃信白教,每月总要带着自己的儿子逄科到白上院来清修五日。 孟婕妤原本是白教教职。二十年前,孟婕妤是圣都白上院的一名代牧(1),教名持莲,人称持莲代牧。持莲代牧人如其名,貌美如荷,圣洁如莲。持莲代牧在白上院只管一件事,就是给那些到白上院祷告的信众们在焚香礼拜时吟唱教曲。那一日,当时还担任南宫卫士令的逄图攸来白上院替自己刚满周岁的大儿子逄秩祈福,持莲代牧恰好为其吟唱教曲。持莲代牧的玉音一起,那清亮雅洁、气韵悠长的歌声让深通音律的逄图攸大为震惊,好奇地抬头看吟唱的代牧,这一看不要紧,持莲代牧的玉容让阅女无数的逄图攸惊为天人。那是一种与寻常女子完全不同的圣洁之美。于是,逄图攸苦求当时担任卫尉卿的兄长逄图俐出面,由逄图俐亲自向圣都主教替他去求亲,终于将持莲代牧娶为侧室,并恢复俗家之姓——孟。嫁给逄图攸后,持莲代牧当年就为逄图攸生下一子,也就是逄科,如今已经二十岁了。持莲代牧则追随逄图攸一起,一路扶摇直上,由孟夫人到孟孺人,直至现在的孟婕妤。 由于和白教这种极深的渊源,持莲代牧一直保持着对白教的虔诚信仰,而且在白教教内仍保留着持莲的教名。持莲代牧还利用逄图攸的强大势力,对圣都白上院以及一众教友多予照拂。因此,持莲代牧在圣都白上院以及圣都白教教众中威望很高,圣都白上院屡次恳请在教内提升持莲代牧的宗秩,随着持莲代牧跟随逄图攸地位变化而出现的地位提升,先后申请将持莲代牧晋秩为持莲监牧、持莲司铎、持莲主教,对此,圣都主教和白教教廷的宗座(2)也都已经首肯,但持莲代牧本人却坚决不同意,坚称自己早已入俗且为人妻人母,不宜担任教内神职,更不宜晋秩为高等神职,以免引起教务混乱。但圣都白上院和圣都白教教众对持莲代牧爱之甚深,尤其是受过持莲代牧恩惠的教众和民众更是视之为神,因此这种恳请总是不能断绝,且有愈演愈烈之势。后来,圣都主教出了个主意,他建议持莲代牧仍旧保持还俗前的宗秩,仍称代牧,但在教内享受礼同圣都主教的尊崇和待遇。持莲代牧无奈,只好勉强同意如此措置。于是,持莲代牧成了圣都白教教徒心中一个圣母一般的存在,民间多有为持莲代牧偷偷建祠膜拜的。对于这些,持莲代牧只得顺其自然,不便予以强制禁止。 不仅如此,持莲代牧还将自己的儿子逄科也逐渐影响成为了白教的虔诚信徒。白教经典,几乎成了逄科的开蒙书籍,逄科倒背如流,随着年龄的增长,逄科对白教教理的理解也越来越深,最后,经持莲代牧引荐,逄科拜了当时的司铎、如今的圣都主教疏衍为师,成为了修为甚高的俗家弟子,疏衍主教赐给逄科一个教名,叫丘顼,宗秩也是代牧,但由于持莲代牧的崇高地位,加上逄科的高深修为,教内都不称呼逄科为丘顼代牧,而是尊称他为“丘顼子”。 持莲代牧和丘顼子在圣都白上院都有自己独立的修所,分别叫做持莲修所和丘顼修所,持莲修所位于白上院的西北角,丘顼修所位于东南角。每次来白上院清修,母子二人除了在白上院正殿共同燃香礼拜之外,其余时间都是在自己的修室里独自静修。 自从逄图攸继位之后,自雒渊葳而下的诸位夫人、侧夫人,虽然在大丧期间还未曾正式册封,但名分已经初定,持莲代牧晋封婕妤,地位仅次于雒皇后和窦昭仪,逄科也由一名亲王府里的普通世子一跃而成为最亲贵的皇子。与之相应的,持莲代牧和丘顼子的地位更加独特和尊崇了。这一日,正是他们到白上院清修的日子,也是逄图攸继位之后,他们首次到白上院清修。疏衍主教早已吩咐了司铎和众多监牧、代牧,仔细洒扫持莲修所和丘顼修所,恭候两位的带来。 巳时一刻,孟婕妤和逄科到了。与以往持莲代牧和丘顼子轻车简从的风格不同,今日,他们的大轿已经换成了后妃、皇子专用的大轿,前后也都跟随着相应的南宫卫士、内侍、宫女,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转入了白上院的大山门,在正殿前停下来了。 一位宫女扶着孟婕妤走了下来。孟婕妤已过三十五岁,但由于她原本就是天生丽质、圣洁如玉的胚子,加上这二十年的养尊处优,特别是常年的精研教理,因此保养的极好,不同于寻常贵妇人那般俗艳臃肿,倒是有一种兼具仙子与贵人风范的特殊气质。孟婕妤依然是平时清修时穿的一身白素教袍,只是由于大丧的缘故头上没有带任何配饰,头上盘了一个普通的发髻。一身清素雅洁的服饰和发饰,让孟婕妤更加望之如天人了。 疏衍主教主动迎了上来。疏衍主教与逄图攸同岁,今年四十一岁。他与孟婕妤自小从白上院长大,与孟婕妤情同兄妹。疏衍悟性很高,且极善与皇室权贵们周旋,因此宗秩不断晋升,孟婕妤当年做代牧的时候,年纪轻轻的疏衍已升任司铎;孟婕妤嫁给逄图攸之后,疏衍顺势与逄图俐、逄图攸建立了联系,成了逄图俐和逄图攸的座上宾。大照圣朝立国之后的第五年,在逄图攸的斡旋和隆武大帝的旨意帮助下,白教教廷里的教宗、宗座和列位枢机主教们最终同意,破例晋封年轻的疏衍接任圣都主教。疏衍就成了白教所有主教(3)之中地位最尊的主教,不仅超越了所有的郡一级的主教,而且也超越了所有枢机主教,是白教中仅次于教宗、宗座的二号人物。当然,疏衍也是所有主教中,年纪最轻的主教。 疏衍主教最令人瞩目的,还不是他的年轻,而是他那天人一般的美姿容。北陵郡王最引以为傲的是自己的仙风道骨和华贵姿容,历来以此为傲、睥睨世人,但唯独在疏衍主教面前甘拜下风,自己也承认,“世间竟有疏衍这样的天人之姿,自己自愧不如”。 疏衍主教瘦高身量,身子挺拔如山中松柏,举止清雅如竹林清风,一张略长的圆脸有如玉琢一般,饱满俊雅,一双细长的丹凤眼如古水深潭般宁静悠远,两道细长的新月长眉直入鬓角,有如雨后的远山一样悦目,配上胸前那五绺漆黑飘逸的长髯,真如画中走出的仙人一般俊美飘逸。 “疏衍恭迎娘娘。”疏衍躬身行礼道。 孟婕妤没有看疏衍,而是朝着疏衍后面的司铎和监牧、代牧们行了个教礼,缓缓地说:“日后,只要陛下和皇后娘娘不在身边,你们还是称呼我持莲代牧。不用改口。主教大人,也不必行礼。我教最重教礼和宗秩,不能坏了规矩。我原本不愿意带这么多人来的,可皇后娘娘说,陛下继位为君,我们一举一动都是皇家威仪所关,不能过于轻率,仪仗和护卫都要全套出行,实在是叨扰了,还望疏衍主教和各位教友多多海涵。” 疏衍主教笑道:“不敢不敢。” 这时候逄科也走了过来。未等疏衍主教开口说话,孟婕妤先说道:“只有教友的时候,你们也仍旧称逄科为丘顼子吧。丘顼子对疏衍主教仍执弟子礼,对其他教友执平礼吧。” 逄科赶忙向疏衍主教行礼道:“丘顼拜见疏衍主教。” 疏衍微微一笑算是还了礼,然后转向孟婕妤问道:“持莲代牧和丘顼子还是按平常的规矩一样,先在正殿里焚香祷告,然后各回修所清修么?这一次还是清修五日么?” 孟婕妤轻轻摇了摇头,说:“这一次,住不了那么长了。现在还是大丧期间。上个月是新丧,又加上皇后娘娘带我们往宫里搬家,也就没有来。这个月呢,虽说还是大丧期间,但宫里都安顿好了,所以我和丘顼子就奏请皇后娘娘特准,到白上院来清修一日。丘顼子明日还要去太庙祭奠,我也要随皇后娘娘操持一些宫务,因此午饭之后就要回去。” “疏衍明白了。那就先到正殿焚香祷告,然后各回修所清修片刻吧?” “丘顼子如此安顿是可以的。”孟婕妤说,“我就不回修所了,正殿焚香祷告后,我到溪源边上散散心吧。” “疏衍明白了。” 于是,孟婕妤和疏衍主教在最前面,逄科紧随其后,后面跟着一行人,慢慢往正殿里走。 焚香祷告完,疏衍走向逄科,道:“丘顼子,我向宗座借来了一本孤本经书,是白教第五代教宗担任教宗前亲书的清修心得。丘顼子可有兴趣一读?” 逄科说:“这是圣物,我怕是不能过目吧?” “丘顼子过谦了。宗座对你的修为十分赞赏,一直想请你前往教廷精研典藏经书,并与你论经传法呢。再说,这本孤本经书,我原本就是替你从宗座处借的。” “有劳主教。”逄科一躬身道。 “走吧,我随你去丘顼修所去。”疏衍道。 “主教请留步。”孟婕妤说,“我已两月未来白上院清修,有些修习上的不通之处想向主教请教。此次,我们只能略待一两个时辰,等下月我们来清修时主教再与丘顼子论经吧。这次,可否请主教先开导一下我?” “持莲代牧言重了。是疏衍会错了意。方才,持莲代牧说要去溪源散心,疏衍还以为,持莲代牧不想别人随同。” “这倒不是。我只是刚入宫禁,又遇大丧,待的有些憋闷,因此想去溪源散心。由此可见,我还是修为太浅。还请主教多加教导。” “不敢不敢。”疏衍主教微笑着说,把一个司铎唤过来,道:“你带丘顼子去修所。好生侍奉丘顼子。经书我就放在丘顼修所书案上的楠木盒子里。” 逄科对着孟婕妤和疏衍主教说:“母亲,主教大人,我先退下了。” 送走了逄科,疏衍主教带着孟婕妤和随行的南宫卫士、内侍、宫女们去溪源。 溪源虽说是个水潭,但规模却不小,实际上是个直径数百丈的小湖。到了溪源岸边,孟婕妤对着后面的随行人员说:“我和主教大人要研议教理,不能受人打扰。我和主教大人,就在溪源岸上走一走。你们在这里远远地护卫着就行,不用随身伺候。” “喏。” 孟婕妤转身走向了环绕溪源一周的木栈道。木栈道内栽植着平枝栒子等矮灌木,都只有半人高,为的是不遮掩木栈道上的人观看溪源的视线。清明刚过,平枝栒子、雪茜、五彩南天竹、山矾海桐、红叶小檗、林奈、忍冬、石楠等都抽出了新芽,有的嫩绿、有的淡红、有的略紫,五彩斑斓,映着溪源波平如镜的潭水和水中倒影的白云,甚是喜人。 孟婕妤和疏衍主教走到离南宫卫士们十丈开外的地方时,在一株茂盛的忍冬前停了下来。这种忍冬大概已经有几十年的树龄了,经过了精心的修剪,老干虬枝横生着,枝条上挂满了去年结的忍冬果,红艳欲滴。孟婕妤盯着忍冬看了好一阵,幽幽地说:“忍冬!这名字起的可真是好啊。忍冬!好一个‘忍’字!” 疏衍主教不明白孟婕妤是何意思,轻声问道:“持莲,你怎么了?”语气充满柔情。 “怎么了?疏衍,我怎么了,你还不知道么?” “我当然明白。” “其实你不明白。我们女人不像你们男人们,在外边有施展手脚的地方,你们一搅和到政事、教务之中,转眼就把我们女人给忘了。我们女人们可不是这样,终日待在深宅里,什么人也见不着,就是过多少年,也是忘不掉的。若不是陛下当年横生枝节……” “持莲,我们每月还能相会五日,总比见不到面要好吧。” “哼!你贵为主教了,日后很可能还要做宗座。这是你天天想的吧?我可能还说错了,估计宗座都小了,你可能天天想的是要当教宗吧?疏衍教宗?!”孟婕妤知道,疏衍对教宗权威的向往,远远超出对自己的男女私情。 疏衍没有否认,他平视着溪源,语气坚决地说:“你说的很对。确实如此。我现在是最年轻的主教,又是主教中地位最尊的圣都主教,早晚有一天,我会成为教宗的。” 孟婕妤眼神里闪过了一丝厌恶,但旋即恢复了平静,她叹了口气道:“原来的时候,或许确有这种可能。但现在的情势,你是绝不可能当上教宗了。” “哦,为何?” “因为图攸继位做了皇帝了。” “你这话,我就不懂了。我与陛下相交甚好,他继位不是更有助于我接任教宗么?” “你与陛下交好?!我问你,你与陛下因何交好呢?” 疏衍主教的脸瞬时红了,眼神里也有些慌乱。 孟婕妤有些动气,但她强行平复了一下,接着说道:“陛下之所以与你交好,还不是因为我么?”疏衍没有否认,只是默默低下了头。孟婕妤稍稍摇了摇头,道,“可我今日不想与你说这些。我想说的是,因为有我,所以你与陛下交好,但也正是因为我,你不可能当上教宗!” 疏衍惊恐道:“难道陛下知道了……” “这倒没有。而且,我之所以说你因为我而当不上教宗,与陛下也没有关系。” “持莲,你是何意?”疏衍主教已经完全无法理解孟婕妤所说了,慌张地问道。 孟婕妤冷笑了一声,说:“你看,我说的不差吧。什么事能让天下闻名的疏衍主教如此慌乱?除了能不能接任教宗,估计再不会有第二件事情了吧?!就算是我和科儿的生死,也不能让你如此动容吧?!” “怎么可能?你和科儿是我最看重的人,这,你还不知道么?你若是连这个都疑我,那我岂不是要冤死。当年得知你怀了身孕,我就提议我们从白上院逃走,过平常人的日子。可谁知道,逄图攸他看上了你,强行把你要了去。后来你生下科儿,我再提议咱们带着科儿一起逃走。可你说,逄图攸和逄图俐的势力非同小可,我们如果逃走,逄图攸绝不会善罢甘休,就是搜边天涯海角,他也会寻到我们,除掉我们和科儿。为了科儿的安危着想,是你决意隐忍,留在逄府。如今,你怎能如此冤屈我呢,持莲?” 孟婕妤想起了往事,眼里泛起了泪光,她略带歉意的说:“好了。是我说的重了。你不要往心里去。我们这些白教里的神职,都是些无家无根的可怜人。要是咱们不相互爱重,那这世上就没有什么人再爱重咱们了。” “你说的对啊。我也正是因为这个,才拼命地在宗秩上攀爬。只要我做了教宗,你和科儿就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到时候,我把科儿也调到教廷里来,以他的贵胄身份和精神修为,在我之后接任教宗是理所当然的事。这么些年,你让科儿跟我精研白教经典,为的难道不是这个么?” “你说的根本不对。那是你自己的盘算,可不是我的盘算。我让科儿跟你精研经典,可不是为了让他当教宗。我是为了能跟你多在一起,毕竟你们是亲父子,虽然名义上不能相认,但我还是希望你们能多待在一起,好成全你们的父子之情。”孟婕妤说的很动情,眼里的泪也流了下来。 疏衍主教看了看远处的南宫卫士们,然后看着孟婕妤说:“这些我都知道,我都知道。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孟婕妤没有擦眼泪,任由风把眼泪吹干。她举手拢了一下鬓发,说:“不过我今日来,并不是与你说这些的。你方才说等你做了教宗,我们娘俩就不用担惊受怕了。我原先也是这样想的,但是现在,这已经不可能了。你已经不可能当上教宗。”孟婕妤转身开始继续往前走,边走边说,“疏衍,方才我也说了。如果陛下只是永诚亲王,你接任教宗,几乎就是没有任何悬念的。但现在他继位做了皇帝,你接任教宗的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了。” “方才我们正要说这个,又打断了。你说的这些个道理,我就不能懂了。现在图攸做了皇帝,一言九鼎,我接任教宗不是更稳当了么?” 孟婕妤冷笑了一声,说:“疏衍,我说你的那些话,你还不服气。你也是静修几十年的圣都主教了,又是深谙人心的圆融之人,按理说早就智慧通达、世事洞明了,可有些摆在眼前的道理,你却看不出来。你可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的眼里只盯着教宗的位子,心里只装着皇帝。其他的你就看不到了。‘心不正,眸子眊焉’。你是当局者迷啦。” 疏衍并没有动气,而是回说道:“我算什么智慧通达、世事洞明啊?!持莲,你才是智慧通达、世事洞明的圣女,如果你不是女子,教宗之位,必是你的。” “我可不稀罕什么教宗之位。装神弄鬼的,我看着都觉得累。”孟婕妤瞥了一眼无地自容、手足无措的疏衍,自己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暖意,说:“疏衍,你并不是没有做教宗的资质和心智。只是因为我和科儿的缘故,你现在就当不了了。” “持莲,你就快直说了吧。” “疏衍,你光看到图攸做了皇帝,权势更大了,影响也更大了。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他的儿子们中间,也是要有一个来继承大统做皇帝的啊。” “持莲,你是想让科儿做皇帝?因此我就当不上教宗了么?” “并非如此。不是我想让科儿当皇帝。而是有人想让自己的儿子当皇帝。疏衍,雒渊葳和雒渊概她们兄妹俩肯定要力推逄秩做太子、然后承继大统的。窦玲珑和窦吉兄妹,肯定也想推逄穆做太子。图攸做了皇帝,所有的情势就和图攸做亲王的时候决然不同了。图攸做亲王,他的嫡长世子理所应当地承继他的王位,继续做第二代永诚亲王,其他的儿子们要么获封郡王,要么获封公侯,不管怎么说,都是能够永葆富贵的皇室贵胄,相互之间差别不是很大。可是现在,图攸做了皇帝,他的儿子中间就要有一个来继承大统,也做皇帝,其他的儿子们就成了他的臣子。君臣分际,那可是天壤之别的差距啊。乾元宫里那个座位,所有的皇子都想要啊。就算皇子们不想要,皇子们的母后母妃们也想要啊。太后,太妃,这两者之间的差距比皇帝和臣子之间的差距还要大。” “这和我做教宗又有什么关系?” “这其中的关系可大了。以前图攸是亲王,他可以力荐你接任教宗,别的人也不会有什么异议。但现在他成了皇帝,你想,雒渊葳她们会看着你做教宗么?谁不知道我和科儿与你关系甚密。你想一想,你若是做了教宗,以你与科儿的师徒情分以及你与我兄妹般的情谊,肯定会力推逄科继位。你如果以白教教宗之尊强力推动,以白教的巨大影响力,科儿就最有可能做太子。到时候,即便是其他皇子做了太子甚至登基为帝,但是,只要你这个白教教宗振臂一呼,天下亿万白教教徒教众立时就会群起响应,反对他们,推翻他们,那都是须臾之间就可能做到的事。所以,你要是做了教宗,那就是为她们的儿子做太子、做皇帝,种了一根最大的刺。你想,他们谁会同意你做教宗呢?” “可是,这几千年来,白教教宗和主教们,从不介入政治啊!” “你说的很对。可是,这几千年来,也从没有那个女代牧成了嫔妃还生了皇子,皇子还是虔诚的白教教徒啊!” 疏衍恍然大悟了,不禁轻声的说了一声“哎呀”! 孟婕妤接着说:“你是知道的,几千年来,很少有圣都主教继任教宗,原因就是圣都主教因为常年浸淫在圣都,因此与皇室、王公大臣、朝廷朝政多多少少都有瓜葛,如果圣都主教继任教宗,那白教很容易卷入朝政风波,进而影响白教的神性与超脱。隆武大帝立国以来,皇帝对白教的控制越来越严,但禁绝白教介入朝政的宗旨却更加明确。到时候,只要雒渊概他们拿出这个大帽子来。你想一想,图攸就算和你再交好,他还敢让你做教宗么?另外,你的野心之大、能力之强,图攸、雒渊概、窦吉他们谁看不出来?你若是成了教宗,对他们自己也是一个巨大的威胁挑战。你说是不是啊,疏衍主教大人?” 疏衍的脑袋上冒出了汗。孟婕妤所言句句属实。照此说来,他继任教宗已经绝无可能了。 孟婕妤瞥了一眼他那高冠下流出来的汗水,很轻微地翘了一下嘴角,然后又停了下来,顺手摘了一串平枝栒子,端详了一会,说:“再说了,疏衍,你这些年游走于各位王公大臣和权贵宗亲之间,介入朝政的还少么?以前图攸是亲王,他因你善于游说,可以为他所用,因此待你如上宾,尊崇礼敬你。可如今他做了皇帝,你想想看,他还会愿意看到你这么个人在他眼皮子地下继续做这些事么?就是图攸容得下你,雒渊概和雒渊葳容得下你么,窦吉容得下你么?众口铄金,到时候,别说是继任教宗,我估计你连性命都怕是难保啊。” 疏衍主教已经脸色惨白、汗流浃背了。这么些年修行所得的万事不动心的修为,刹那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而这正是孟婕妤最想看到的。她对疏衍主教的了解深入骨髓。疏衍主教,虽然看上去悠然世外、仙风道骨,但其实内心里对权力十分热衷。自从她嫁给逄图攸做了侧室,疏衍就再未与她有过身体的接触。孟婕妤知道,疏衍并不是嫌弃她的身子受了别的男人的玷污,而是不愿意冒险得罪逄图攸,尤其不敢得罪是逄图攸背后的逄图俐。正因如此,虽然孟婕妤以持莲代牧的身份每月出入白上院,但逄图攸却从不怀疑疏衍,因为逄图攸秘密派出来监视他们俩的南宫卫士们从未发现疏衍与持莲代牧有任何私情。 孟婕妤知道,她的一番话,已经把疏衍内心炽热的追逐教宗宝座之火彻底浇灭了。 疏衍主教低垂着头,眼睛呆呆地盯着平枝栒子那弯弯绕绕的枝条,眼睛里没有一丝生气,往日顾盼神飞的神仙姿容完全消失了,仿佛一下子老了二十岁,就连神情也显得猥琐起来。 孟婕妤拿着手里的那根平枝栒子的枝条,转身又开始往前走。她把平枝栒子枝条送到鼻下轻轻嗅了一下,说:“嗯,好清香。” 疏衍主教依旧低垂着头,了无生趣地往前踱步。步子很沉,仿佛一个耄耋老人。 孟婕妤笑着说:“不过呢,你当教宗,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只是,要好好周旋一番。只要周旋的好,你不光能做教宗,你还能做国师,成为白教几千年以来最有权势的教宗。我相信,以你的能力,疏衍教宗的权威和功绩可以直追五大开山教宗。你自己也会成为万众敬仰的中兴教宗!” 疏衍主教摇着头,沙哑地说:“绝无可能了。我哪里有实力和雒渊概、窦吉他们去斗啊。” 孟婕妤笑出了声,说:“呵呵。你又忘了,你有我啊。” 孟婕妤这是一句与前面说的话十分矛盾的话,她方才还说正是因为她,疏衍才做不了教宗,现在又说是因为她,疏衍才可以做教宗。疏衍主教没用接话,嘴角一抬,不以为然地冷笑了一下。 孟婕妤看着疏衍主教的冷笑,紧紧地皱了一下眉,冷冷地说:“或者,说的更明白一点。你有科儿啊。” 疏衍主教思忖了一会,然后猛然抬起头,脸上泛上了红晕,说:“你的意思是……” 孟婕妤知道,疏衍明白了自己的意思,道:“对。疏衍,你的无上智慧终于回来了。你可以全力辅佐科儿继位。只要科儿继位,成了皇帝,以他和你的师徒情深,必会力推你继任教宗。假如他到时候心有犹豫,我就可以将你们父子的身份向他亮明。骨肉亲情,至亲父子,又是最信任的恩师,他不让你继任又让谁继任呢?到那个时候,皇帝是你的儿子,又是追随你学法的徒儿,你还担心不能畅行其志么?疏衍,你想一想,白教几千年来,哪一个教宗能够比得上你?到了那个时候,你这个白教的中兴教宗、至尊教宗,跑都跑不掉啊。” 孟婕妤说完,径直走到前面,在一株吐露出花苞的单瓣黄刺玫边上站住了,仔细地看着鹅黄色的小花瓣。她不用看疏衍的脸色就知道,疏衍主教必定恢复了生气,重新成为那个美姿容的仙人了。 果然,疏衍主教用极其轻快地步伐跟了上来,语气坚定明快地说:“为了你和科儿的安危和前程,我就是拼尽全力,也在所不辞。” 孟婕妤为疏衍主教的虚伪与做作感到恶心。她都怀疑,当时自己是如何看上这么个伪君子、假神仙的。不过,孟婕妤没有表现出来,而是忧心忡忡的说:“要做到这一点,岂是那么容易的?” “事无可不为,关键看我们自己的筹谋和运作。你可别忘了,我是圣都主教,你是教众视之为神的持莲代牧。我们有千千万万的教众啊!” “可是,科儿的前面还有逄秩、逄穆。我毕竟是代牧出身,与他们背后的雒家、窦家的外戚势力是没有办法比的。” “但你不是寻常的代牧,你是持莲代牧。这就有很多的文章可做。何况,我还是圣都主教。这更是雒渊概和窦吉所不能比的。” “你说的都对。我也想到了。可是,这事情急不得。要想做成,就得做到两点。” “哪两点?” “恰好是我们看到的两种草木,一个是忍冬,一个是栒子。第一条,就是要忍,不能冒进,也不能冒尖。逄秩和逄穆在咱们的前面,雒家和窦家肯定会去争的,我们最好坐山观虎斗。第二条呢,就是栒子——循子,要完全循着科儿所需去筹谋,暂时要放弃你对教宗的追求。在科儿继位之前,你绝不能追逐教宗之位,就算是图攸明确让你继任教宗,你也要坚决力辞。在科儿继位之前,你就算是当上教宗,也绝不可能坐稳。疏衍,你说,我说的对么?” “持莲,你说的对。我们就按这个宗旨办。我才四十岁,再等二十年,我也不着急。”疏衍主教的眼睛里放出了焕彩的光辉。 孟婕妤心中又是一阵厌烦,疏衍主教的心里只有自己的教宗之位,说来说去,都是围绕着教宗的位子在思考。可孟婕妤转念一想,正是因为疏衍主教的自私和权欲,自己才能操控和利用他,来为逄科夺嫡。 孟婕妤舒展了一下眉头,说:“好吧。今天先把大宗旨定下来,大丧之后咱们再细细筹谋吧。”边说边往回走。 疏衍主教跟着,低头思考了一会,说:“当务之急,是不能让图攸册立自己的儿子做太子。好在他在继位之初已经明诏天下了,要保留逄稼的太子之位。这就有了极好的基础了。我进宫之时,寻机再用天道星象坚定他这一想法,要他暂时不要册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这些话,我来说最为适宜。” 孟婕妤较快了脚步,神清气爽地说:“疏衍,你果然是智慧无双的上师之姿。须臾之间就想好了对策。就这么办吧。咱们要做的事还有很多呢,你慢慢想。我们娘俩的性命和前程,可全靠你了,疏衍。” 疏衍主教正在兴头上,完全没有听出孟婕妤最后一句话是在重复自己,也没有听出孟婕妤语气中明显的揶揄,只是用力点了点头说:“持莲,相信我,我肯定会竭尽全力的。相信我!” 孟婕妤根本没有理会疏衍主教,早就快速地走到大前面去了。 注: 1、代牧:白教神职人员。最低等神职。一些有地位或有修为的俗家弟子也可称之为代牧。 2、宗座:白教教职。仅次于教宗,职同副教宗,负责白教教廷和全教日常工作。 3、主教:白教内有两种主教。一种是在白教教廷内任职的枢机主教,掌管全教某一领域的教务;另一种是在一郡之内掌管教务的郡国主教或郡主教,如圣都主教、甘兹主教、迦南主教等,掌管一郡之内的所有教务。其中地位最高的是圣都主教,在全教之中的地位仅次于教宗和宗座,高于其他所有枢机主教和一郡主教。 第二十七章 乾元宫·定谳 逄图攸睡了一个好觉。 昨日,春佗和雒渊概处理完假扮秋佗和冬佗的内侍之事后,逄图攸觉得,此事终于结束了。这事原本是出了一个极大的失误,但没想到会带来意外的收获。一是使甘兹郡王和象廷郡王之间有了巨大的嫌隙,二是使融崖之父融铸与甘兹郡王之间有了深仇大恨,且再也无法弥合。虽然北陵郡王暂时还没有被除掉,但其他两个功勋郡王之间、功勋郡王与最具实力威望的郡守之间产生了嫌隙,也算是一个很大的收获。甚至,在历来崇尚平衡牵制各方的逄图攸看来,除掉北陵郡王与成功挑起各个实力派之间的矛盾相比,后者更有价值。因此,现在的结果比成功毒杀北陵郡王,还要令逄图攸满意。 逄图攸还明显感觉到,光禄卿雒渊概对自己的态度也在慢慢转变。原先,雒渊概在自己面前总是摆出一副说一不二的样子和口吻,通过这几日共同处理融崖一案,雒渊概的眼神里明显有了惧意,也多了些许敬意,这让逄图攸的信心大增。其实,隆武大帝在世的时候,逄图攸虽然十分敬佩隆武大帝的雄才伟略和大开大合,但对于隆武大帝羁縻皇室宗室和王公大臣的手段,他却颇不以为然。在他看来,隆武大帝一味强势、严厉,缺乏柔性暖化和感情笼络,所造成的结果就是,宗室和王公大臣们无一不敬畏隆武大帝,却同样也无一喜欢他。逄图攸认为,作为领袖,被臣民喜欢比被臣民敬畏更重要。被喜欢,是一种私人的情感,所以更持久。被敬畏则是一种公事的感受,没有力量。而赢得别人的喜欢,正是逄图攸最大的长处,这个长处无人能及。这也正是他能够得到宗室一致拥戴、越过太子逄基顺利继位而不被质疑的根本原因。 他还在昨日深夜,带着窦吉一人,由绣衣使者护卫,秘密出宫并接见了丞相洪统。洪统是隆武大帝最亲信的心腹大臣,对隆武大帝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忠诚。不仅如此,洪统的政治智慧和政治手段也是超凡的,隆武大帝之所以能够一路扶摇直上,从一个庶出的郡王世子,直至成为万民拥戴的隆武大帝,直至后来削藩、改制等等,都与洪统的运筹、谋划、操作息息相关。洪统自隆武大帝立国开始就担任丞相一职,十三年来,已经积累了巨大的人脉优势和政治号召力,在朝廷大臣和外郡郡王郡守看来,洪统的命令与隆武大帝的圣旨几乎毫无二致。逄图攸继位之后,最忌惮的是两个人,一个是宣仁皇后,另一个就是丞相洪统。宣仁皇后颇识大体,当夜就带头拥戴跪拜了自己;而洪统却始终没有表态,一直托病不出。逄图攸一直等着洪统自己归顺,但洪统却一直没有丝毫表态。 昨夜,逄图攸实在忍不住了,于是决定亲自去丞相府探视洪统。丞相府里一片寂静,毫无隆武大帝在世之时的繁荣和忙碌。逄图攸原本打算使出浑身解数来争取洪统归顺自己,只要洪统归顺自己,就象征着朝廷内外各大政治势力都基本归顺了自己,自己辛苦得来的皇位就基本上能够坐稳了。当然,他同时也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洪统执意不归顺,就寻个理由,秘密地处死他,以防养虎遗患。 谁知道,洪统一见到逄图攸就立即表示归顺。不仅如此,洪统还允诺通过书信劝朝中大臣和各地郡守都一一归顺。这是逄图攸万万没有想到的结果,一度令逄图攸心生警惕,觉得这其中必有诈人之处或什么阴谋。但洪统的坦诚陈述逐渐解开自己的疑虑。更重要的是,洪统深刻分析了隆武大帝施政的思路、成绩、隐患。洪统认为,隆武大帝看到了郡国制的弊端,也敏锐的发现了郡守制的优点,削藩改制是英明的,但推行的速度有些过于急躁,导致举国上下都不太适应,而且隆武大帝本人对于郡守制的缺点还认识不足。洪统对隆武大帝的施政并不完全认同,对于郡王宗室的反扑早有预料。与此同时,洪统也毫不客气地预测并批评了自己打算施行的尽废郡守制、全面恢复郡国制的新政思路。对于皇帝的想法、苦衷,洪统做了全面的推演和分析,竟然全部符合事实。除了洪统神准的推断和鞭辟入里的分析之外,最能打动皇帝的是洪统的一段话,洪统说:“恕臣莽撞,如果臣猜测不错,陛下大概就是靠允诺诸位郡王宗室恢复郡国制才得到的拥戴吧?但是,臣以为,陛下恢复郡国旧制之时,就是大照亡国之始。”这令逄图攸惊出一身冷汗,他完全认可洪统的分析,也马上承认洪统所言句句属实。逄图攸痛快承认了错误,并向洪统询问应对之策。洪统拿出自己早就书就的新政纲领,这份纲领既保全了逄图攸已经提出来的“复郡国”的面子,但在“复郡国”的里子里却铺排了郡守制的精髓,取名叫做“新郡国制”。据洪统的介绍,“新郡国制”,兼具郡国制与郡守制的优点而却兼去其弊,堪称完美体制。逄图攸诚恳的邀请洪统继续担任自己的丞相,并允诺自己肯定会向隆武大帝信任洪统一样继续信任洪统。但洪统建议,为了保证皇帝能够尽快建立新朝气象并聚拢权威,自己最好致仕。逄图攸坚决不同意洪统致仕,甚至一揖到地,恳请洪统留任。洪统称,自己不担任丞相,也是为了当今朝政推行顺畅,自己此前是隆武大帝的丞相,全力支持并推行隆武大帝的郡守制,现在又转而推行“新郡国制”,这会令朝廷的威望下降,还会令新政推行不畅。但逄图攸慰留洪统的诚意很足,无论洪统如何解说,他都决不允许洪统致仕离去。最后,双方相互妥协并达成一致,洪统名义上致仕返乡,但实际上却秘密留在圣都,做皇帝的秘密参议,但完全躲在幕后,决不让第二个人知道。洪统的意外归顺和同意秘密辅佐,让逄图攸的信心完全建立起来了。在逄图攸看来,洪统是自己治理国家最需要的人才,这一点就连雒渊概也比不了。逄图攸认为,雒渊概虽然善于计谋,手段也花样翻出,但却并具备雄才大略,对于国家大政方针却没有什么有价值的建言,而且雒氏家族庞大的势力和盘根错节的关系网,让逄图攸深感不安。但洪统却不一样,他久处中枢顶端,参与了隆武大帝立国、削藩、改制的全过程,对于国家的大小事情、大小制度、大小人事,几乎无一不知,是真正的老诚谋国之人。最难得的,是洪统的“秘密辅佐”,如此一来,洪统的所有智谋都将完全转化为自己的主张,洪统自己的影响力也都完全叠加到了自己身上,这就使得洪统所有的计策都比雒渊概更加没有私心,与此同时,洪统贡献到自己身上的智慧,将使自己变得更加英明神武,这对于打压雒渊概不断上升的威权、尽快树立皇帝自己的帝王权威,十分有帮助。逄图攸投桃报李,爽快的向洪统承诺,一定会重用洪统的子嗣族人,一旦时机成熟,还将重新请洪统出山执政。洪统对此未置异议。 总之,继位之后一个多月的诸多变化,使得逄图攸坚信,自己这个皇帝肯定会比隆武大帝做的更好、更成功、更得臣心民心。早晚有一天,臣民们也会称呼自己“崇景大帝”,甚至给自己冠以一个比“大帝”更雄壮的尊号。他对此越来越深信不疑。 辰时末,光禄卿雒渊概、廷尉杜贡、宗正卿、少府卿、卫尉卿等几位大臣陆续赶到了乾元宫前殿,在那里候着皇帝。 巳时到了,象廷郡王常基和甘兹郡王逄世桓先后踱入乾元宫前殿,分列在东西两侧。 “陛下驾到!”春佗报唱的声音响起来了。 “万岁!” “平身吧。给象廷郡王和甘兹郡王看座、看茶。”逄图攸还没有坐下就命令道。 果然不出春佗上一次所料,皇帝又给两位郡王赐座了。 等常基和逄世桓坐下,逄图攸开口道:“昨日,南宫卫士在圣都外找到了秋佗和冬佗。这两个奴婢逃出圣都,结果在林子里被狼咬死了,脸和脏腑都被吃掉了。好在春佗机敏,通过诸多细节,确认了他们就是秋佗和冬佗。哼!这些奴婢啊,既然没有犯罪,我岂会无故加罪给他们。他们私自逃出宫禁,依律,仍旧是个死罪,如此说来,他们也算是死有余辜了。”逄图攸拉拉杂杂地扯了这么一大篇,主旨就是一条,那就是这俩奴婢没有下毒,他们的罪只是在于无故逃出宫禁。雒渊概听出来这个意思。当然,象廷郡王常基和甘兹郡王逄世桓也听出了这个意思。 看大家都没有接话,逄图攸问道:“象廷郡王,你可还有什么疑问么?” “臣没有疑问了。” 对于常基的这个答复,逄图攸和雒渊概早已预料到了。常基是个信守诺言之人,昨日他已说过,只要证据确凿,他就决不偏袒。既然两个内侍已经找到,常基唯一的疑虑也解除了,他自然不会再纠缠。 逄图攸点点头,对着大殿扫视一圈,接着说:“那好。我今日把大家叫来,就是想今日把这个案子定谳。该如何定罪,廷尉,你给大家说一说吧。” “喏。”廷尉杜贡从东侧一列向前趋几步走出来,躬身回奏道:“依律:杀害宗室是十恶不赦的大罪,应处凌迟极刑。融崖是贵戚,依律,应予议贵。虽是议贵,但也绝免不了一死。因此,今日要议的是,如不判凌迟,那该判什么死罪,斩立决、腰斩、绞,还是赐自尽?” “廷尉大人且慢。”象廷郡王一挺身站起来,大声说道:“陛下,臣有异议。” “你说。你坐下说,坐下说。”皇帝道。 “陛下,融崖下毒导致逄循身亡,证据确凿,臣对此已无异议。不过,方才廷尉说,逄循之罪难免一死,臣却不敢苟同。”说完,稍顿了一下,这是在等皇帝恩准他继续往下说。 “你尽管说就是了。”皇帝的口气中没有丝毫犹豫,仿佛是完全赞同象廷郡王的意见一样。 “谢陛下。臣有两点理由。第一,融崖此举实属事出有因。甘兹郡王在大丧期间当众猥亵舞姬,说是丧心病狂、目无君上,绝不过分,不管是依律,还是依皇室宗规,这都是大不敬之大罪。融崖出于义愤,对甘兹郡王之猥亵予以劝阻,堪称义举。甘兹郡王作为亲贵和长辈,不能做到闻过则喜也就算了,竟然还当众羞辱融崖的双亲和家族。臣的这个外孙,臣是知道的。融崖虽然不才,但却是至孝至性之人,听闻有人羞辱他的双亲和家族,岂能气平,又岂能忍得住?加之融崖毕竟年幼,尚在舞象之年 ,血气方刚、容易冲动。这才做出下毒之事。因此,融崖此举,虽是报复,但却并非‘挟私报复’,而是因‘义愤’而起。第二,融崖本意并非杀死逄循。融崖自幼长在军营,并不通晓医理,当然也并不知晓紫星罗兰的毒性之烈和秉性之奇。别说是融崖,就是宫里的太医令也并不知晓这些。因此,臣敢拿身家性命担保,融崖只是想用紫星罗兰的毒,小惩一下甘兹郡王,未成想此毒如此剧烈,因此才酿成巨祸,并引起这一连串的猜忌。融崖下毒之举,着实可恨,但终究不能算是蓄意谋杀,只能算是误杀,而且还是情有可原,具备将功赎罪的理由。综上,臣以为,融崖之罪并不在十恶不赦之列。议贵,首先应免其死罪。” 这是逄图攸和雒渊概没有想到的变故。象廷郡王常基从来都是言出必行的,决不出尔反尔、不守信诺。昨日,他已说过,只要找到两个内侍并确认无罪,他就对朝廷处罚融崖“决无异议”,没想到今日竟然先发制人,说了这么两条道理出来。而且,这两条道理竟是任谁也驳不倒的! 雒渊概转念一想,象廷郡王此举倒是也是人之常情。从私情来说,爱孙心切,人人共有,像象廷郡王这般性情炽烈、极重情谊之人,面对外孙将被处死,有此大反常态之举,也并不算格外奇怪。这些并不是雒渊概最担心的,他最担心,如果甘兹郡王不依不饶,坚持要处死融崖,而象廷郡王又据理力争,那么此案恐怕一时半会就无法定谳。这是皇帝和雒渊概绝对不想看到的事。但如何应对和调解,雒渊概毫无头绪。 这时候,逄图攸看了一眼甘兹郡王,说:“世桓啊,你可有何要说的么?” 逄世桓呆了一小会,慢慢从座椅上站起来,扑通一声跪到地上,郑重地叩了一个头,带着哭腔说道:“陛下,臣有罪,请陛下严惩臣大不敬之罪。方才象廷郡王所言,句句在理。昨夜,臣深夜反思,无比懊恼,这大概就是报应轮回。当时,臣若不是被那琉川舞姬妖冶柔媚勾摄地倏忽之间不能自持,也不会发生后面这些巨变。总归,还是臣修身不够、德行欠缺的缘故。臣当众猥亵、大不敬于前,口出狂言、辱骂融崖于后,实为罪上加罪,也确是所有事情之起因。因此,融崖之所为,虽为必杀之罪,但也确有可恕之由。臣赞同象廷郡王的主张,愿意不再追究融崖之死罪。只是,臣虽罪不可恕,但臣的孙儿何辜,正当幼龄竟遭杀身之祸。议贵,免了融崖死罪,臣无异议,但若议贵判融崖无罪,臣宁死不服!” 听闻此言,雒渊概悬着的心终于算是落下去了。从道理上来讲,甘兹郡王的表态,雒渊概也是能够理解的:如果象廷郡王揪住他不放,一来,融崖一案可能久拖不决,而案子一日不决,逄循的仇就一日不得报,这是甘兹郡王所绝不能容忍的;二来,如果此案持续发酵,甘兹郡王在大丧期间猥亵舞姬的罪状就会暴露,朝廷舆论风向就会发生很大的变化,朝廷正直之士可能会对甘兹郡王的大不敬进行正式弹劾,到时候,就算皇帝再有意袒护,但因涉及到隆武大帝的身后之事,为国家礼制计、为皇帝自身清誉计,皇帝都不得不给甘兹郡王一个处分,处分大小倒无所谓,只是有此处分,将使甘兹郡王的脸面上挂不住,最得宠的宗亲郡王在先帝大丧期间狎姬而受罚,这可是要计入宗室档案的,还很有可能计入大照的正史典籍,有了这么一笔,甘兹郡王和他的后人都将为人所鄙视,这也是甘兹郡王所绝不能接受的。雒渊概认为,甘兹郡王此举不失为识时务的做法。 逄图攸看了一眼雒渊概,然后转向廷尉杜贡说:“廷尉,你看,象廷郡王和甘兹郡王都这么说了,依律,该如何定融崖的罪?” “陛下。杀人案,原本就是按照‘不究则不查不罚’的原则来办理。既然甘兹郡王殿下同意不追究融崖的死罪,那融崖自然死罪可免,议贵的范围也就宽泛得多了。依律,可以收监、充军或流放。” 逄图攸看常基和逄世桓都不再提出异议,于是点点头,对杜贡说:“杜贡啊,你是廷尉,你有何主张?” “陛下,臣的意思,可将融崖收监,一来以示严惩,二来可对其好生管教,收一收性子。” “臣有异议。”逄世桓大声道:“陛下,若是只将融崖处以收监,实在太轻了。一遇特赦,融崖马上就能放出来。臣恳请,判融崖流放。” 逄图攸没有说话。廷尉杜贡也没有说话。雒渊概这时候又不得不出面了,他转向常基,问道:“象廷郡王殿下,您对甘兹郡王殿下此议可有异议?” 常基忽然流出了眼泪,摇晃着从座椅上起来,跪下道:“臣叩谢陛下不杀融崖之恩。融崖虽是情有可原,又是无心之失,可毕竟是杀了宗室之人,还是一个无辜的小孩子,这个罪,无论如何也不小了,陛下和甘兹郡王能够免他一死,臣已心满意足。把融崖处之以流放,臣无异议。”说完,拜了下去。 雒渊概再一次大感意外。象廷郡王和甘兹郡王竟然这么容易就达成了一致!事情兜转变化如此之迅速,结案定谳如此之顺利,大大超出了他和皇帝的预料。他原以为今日将是一场硬仗,事先推演了无数种情况,没想到哪一种情况也没有出现,仗也没有打起来,转眼间,事情就尘埃落定了。当然,这是一件好事。对雒渊概来说,最重要的是尽快定谳,此案定谳越快,牵扯越少,对皇帝和自己的风险越小,至于融崖是处死还是免死,是收监还是流放,则都并不重要。雒渊概心里彻底放松下来了。 逄图攸心里也放松下来了,他看了一眼廷尉杜贡,没有说话。杜贡明白了皇帝的眼神,干干脆脆地跪了下来,说:“陛下,臣以为,此案可以定谳了。稍候,臣会去找融崖认罪画押。人证、物证俱全,又有陛下的法外开恩,算是罚的很轻了。臣料定融崖不会拒不认罪的。臣建议,此案定谳的结论是:融崖因故误杀逄循,拟判流放三叶岛。大丧之后即施行。”杜贡的定谳结论虽然只有很少的字,但藏着很多机巧,兼顾了各方关切,这充分体现了杜贡的才干,逄图攸心下甚慰。 杜贡所说的三叶岛是东海里的一个大群岛。三叶岛盛产黄金,是朝廷采挖黄金之主要场地,是朝廷金融命脉所系,历来都是专署专治专采专运,管理极严。采金所需人力甚多,为保万全,三叶岛采取了一种特殊的军政体制,除了独立编制的三叶都护府负责防务和行政外,还多用案犯以充采金之劳力,是朝廷流放人犯的首选之地。 至此,案子终于定谳了。 逄图攸暗暗长舒了一口气,说:“这个案子呢,这就算是定谳了。关于此案本身,我就不再说什么了,你们都是全程参与了审案和定谳的,到底怎么回事,你们心里都很明了。我今天想说一说此案背后的一些事。宗正卿,你回头把此案卷宗整理出来,拟定几条宗室戒律,附在后面,下发给各宗室认真研读。宗正要定期考课。” 逄图攸从御座上站起来,慢慢踱了下来,走到殿内王公大臣中间,挨个看了一下大家,然后说:“你们大概觉得奇怪,我为何要这么兴师动众地亲自审理此案,又如此大张旗鼓地让宗正卿去做那些事情。为何呢?因为此案的根子在宗室贵戚,在你们和你们子孙的行为不端。大丧期间,竟有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发生,要是传了出去,外人会怎们看我们?他们会笑话我们这些宗亲的。大照圣朝立国才十三年啊,宗室和贵戚们怎么就都堕落腐化成了这个样子?!这是大丧期间,是隆武大帝的大丧期间啊!世桓啊,你们怎么就这么不知道检点,又是当众猥亵,又是泄恨下毒,你们这都是在做什么呢?!你们这是在自掘坟墓!前朝呢,大郜的国祚不长,一百来年。可我现在看大照宗室和贵戚们的所做所为,我们大照恐怕是连百年的国祚也不会有,再牢固的基业,也经不起你们折腾!你们都是王公、贵戚,朝廷柱石,先帝和我最信任的人,可你们看看你们做的这些个事情吧!嗯?!难道不该自己感到羞愧么,难道不该好好自省自警么?宗正卿,你去通知各宗室,大丧期间,谁要是敢再惹事,给先帝和我丢了颜面,我决不姑息轻饶。” “陛下圣明!”“陛下圣明!”众人都跪了下来。 随后,廷尉杜贡和宗正卿一同去了若卢诏狱,向融崖说明审案经过和议贵结论,杜贡特意说明了陛下、两位郡王和各位大臣们出于仁心、破例免了融崖一死,提醒融崖如此定谳之难得,暗示融崖不要做无谓之抗争、尽快认罪画押。出乎杜贡意料的是,融崖丝毫没有犹豫,也没有说任何话,认罪画押了。 常基回到王府,命左都侯霍旌,将事情经过简单写成特制的笺,用象廷郡国特产的云鸽即刻送给迦南郡守融铸夫妇。云鸽其实并不是鸽,而是一种只产于象廷郡国的特殊品种的隼,体型较一般的隼略小,飞得极高极快,一日可行八千里,且极有灵性,驯服后可用于传信,准确无误而又迅捷,百里之地须臾可至,绝无偏差,故被称作“云鸽”。由于云鸽稀少,且极难驯服,象廷郡王府又垄断了云鸽和云鸽驯师,并严禁民间使用,云鸽遂成为象廷郡王府和象廷军的专用之物,其他郡国甚至圣都均无此物。这也是象廷大军人数虽少但却战力极强的法宝之一。由于融铸是象廷郡王的女婿,因此象廷郡王特赐其两只,以便于他们之间交通信息。送完了信,象廷郡王已无他事,只能按照北陵郡王的说法,静等着大丧结束前,皇帝公布新朝政纲。 逄世桓,则依然是满心伤感,但却又无可奈何,几天的功夫,仿佛老了几十岁,原来甘兹郡王的英姿飒爽和豪迈豁朗已经消失无影了。 第二十八章 御花园 在乾元宫里处置完融崖一案,皇帝心绪大好。等众人都离开了,他带着光禄卿雒渊概和春佗到御花园里散心。皇帝走了一会,觉得有些热,把外边披着的大氅脱掉了。 “陛下,您要珍重龙体,天儿还冷得很呢。”雒渊概说。 “不碍事的。这都仲春了,再过二十来天都要立夏了。我的身子骨强健的很哪。”逄图攸笑着说:“这个案子,总算是定谳了。我看他们俩的样子,应该也都没有什么怨言了吧。北陵郡王那边怎么样?” “陛下,北陵郡王那边这几日十分平静,并无异样。” “你不要掉以轻心。我那个王兄与众人不同。你别看他天天仙风道骨、优哉游哉的样子,其实心里面想的深的很。等廷尉和宗正卿他们拟好了定谳文书,你找人去给各宗室全都送一份,这样呢,好让北陵郡王详细知悉事情的经过。要不然,以他的心思周密,必然会发现漏洞。” 雒渊概恍然大悟,原来方才皇帝针对宗室贵戚们说的那些诫勉之语,命令宗正卿整理定谳案卷分送各宗室,其实还隐藏着这个目的,名义上是整顿宗室作风,实际是只是为了让北陵郡王知悉案情经过。这个手法堂堂正正,又浑然不觉。这虽然是一件小事,但皇帝的这个心思,用意之深、手段之不着痕迹,实在是高明之至。这个崇景皇帝,看来真的不是此前那个永诚亲王时候的逄图攸了。 雒渊概小心伺候着。皇帝忽然问道:“对了,分封郡王的宗室名录,你拟的怎么样了?” “臣已拟好了。” “很好,今日晚间你递上来,我先看一看。” “喏。” 逄图攸看着远处,说:“一下子分封出去这么多郡王,不予以钳制,那是绝对不行的。前朝的教训,那都是前车之鉴,历历在目啊。那个时候,皇帝和朝廷的窘境,你和我都是见识了的。说心里话,先帝削藩,包括隆武后期,先帝打算全面推行郡守制度,我在心底里,其实是完全赞同的。” 雒渊概大惊失色。皇帝的这番心思,此前竟然一点都没有透露出来过。当时,雒渊概、几位郡王、其他宗室,之所以拥戴永诚亲王而反对隆武大帝,就是因为隆武大帝一意削藩、对宗室亲贵日益刻薄,而永诚亲王逄图攸力主保留郡国制度并优容厚待宗室。彼时的永诚亲王逄图攸还为此而和隆武大帝闹翻。怎么此时此刻,皇帝又说自己赞同隆武大帝削藩的主张了呢?如果这样,那逄图攸得位的权力基础岂不是荡然无存?如此说来,几日前皇帝与几位郡王拟定的恢复郡国制的国策是不是要推翻?可皇帝明明刚才又问到了分封郡王名录一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雒渊概心里又惊又乱又害怕,不敢多说一个字,默默地跟着往前走。 逄图攸注意到了雒渊概惊慌失措的神情,失笑地说:“你不用奇怪。我如此说,并不是要改变既定的恢复郡国制的新国策。不过么,不能恢复到前朝大郜时期异姓郡王的郡国制度,也不能恢复到北陵郡王和甘兹郡王他们想要的那种分封郡国完全独立于朝廷的制度。” 雒渊概还是不明了皇帝的心思,停了下来,鞠躬道:“臣愚钝。请陛下明示。” “你是豪门世家出生,一直在圣都中枢,没有在分封郡国里待过,不大明白郡国制度的真正意味。你知道么,北陵郡王和甘兹郡王在他们的郡国里,和我在圣都里毫无区别。为什么呢?因为郡国里的人、事、军、财诸权,全都由郡王一人执掌,朝廷对他们根本无权过问。只要他们不作乱,朝廷就不能对他们怎么着。我虽然名义上是皇帝,可并不是一人独尊,这天下,我是和这些郡王们一同分享的。” “陛下圣明烛照,非臣所能见识。” “更可怖的是,这些分封出去的宗室郡王,比那些异姓郡王更不可信。”逄图攸摇着头说。 “哦?”这是雒渊概没有思考过的问题。 逄图攸披上大氅,在一块向阳的大石上坐了下来,看着远处高耸入云的乾元宫的飞檐说:“试问天底下谁不想去坐乾元宫里那个御座?地位越尊崇,离那御座越近,心里对那个御座的执念就越不能遏制。这些宗亲一旦分封出去做了郡王,离皇位,可就只有一步之遥了。他们血统又正,位分又高,对皇位的寄望比那些异姓郡王更炽、更旺。如果不加钳制,诸王必定会兴兵作乱。我想啊,不用等到三四代之后,我在位期间,估计这些宗室分封出去的郡王就等不及喽。” “陛下,这……过虑了吧?”雒渊概大着胆子说。 “哼!”逄图攸用手指了指雒渊概,笑着说道:“过虑?你呀!这些宗室拥立我继了大位,个个都以为自己有拥立的大功,理应受到巨大的封赏。我就是分封他们做郡王,给他们的郡国扩展疆土,他们又岂会心生感激?尤其是北陵和甘兹,他们本来就是位分最尊的开国功勋郡王,我就是再给他们并进去更多疆土,他们心里又岂能泛得起一丁点波澜?对于他们来说,坐在郡王的王位上,心里想的,就是乾元宫那个位置了。” 崇景皇帝的长处就是深知人心,在做永诚亲王的时候,就是用这深知人心、设身处地的宽仁,把那些宗室们搓拢地服服帖帖。当时,雒渊概和那些宗亲们只是觉得永诚亲王宽厚,甚至有些妇人之仁,但现在想来,那何尝不是永诚亲王深思熟虑之后、有意为之的策略呢? 但关于皇帝刚才说的宗室比异姓郡王更不可靠的判断,雒渊概却不能完全接受,于是说道:“可是这些宗亲总比那些外姓的郡守要可靠一些吧?” 逄图攸舒出一口气,接着说:“这个么,我说不好。我没有和那些郡守们厮守过,自己也没有做过郡守,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但郡守制,起码有两点是可取的。第一呢,就是任命权归朝廷,权操于上,一道圣旨,郡守就免掉了,这比那些世袭罔替的郡王,操控起来就方便多了。第二呢,施行郡守制的那些地方,税赋交上来的也多,进贡的东西也好,这是那些郡国所万万不能比的。但你说的也很对,他们毕竟都是外人。而且,这些郡守原来的时候都是名臣名将,是真刀真枪从死人堆里滚出来的,个个都是全挂子的本事,放他们在一个郡里大权独揽,他们要是犯上作乱,比那些富贵堆里长起来的宗室分封郡王们,可是难对付多了。所以,我对那些郡守呢,总归也是觉得不甚放心。” “陛下圣明。那该如何是好呢?”雒渊概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今日所见之皇帝,可能才是逄图攸的真实样子,此前的永诚亲王大约只是逄图攸可以扮演的一个角色而已。雒渊概打叠起全部的精神,倾听着皇帝的政见。此前二三十年,雒渊概从未听到过逄图攸认真议论过任何政事。在此前的雒渊概看来,逄图攸,就是跟着时任卫尉卿的逄图俐的附庸,就是在隆武大帝的优容之下纵情声色的永诚亲王。可自从逄图攸继位之后,雒渊概越来越觉得,自己可能大错特错了。雒渊概觉得,皇帝的本心藏的太深了,深到根本无法探究,就连自己这个时时刻刻常伴左右的核心智囊,都未曾探究到万分之一。这让雒渊概无比畏惧,是一种从心底里发出来的不可战胜的畏惧,比对隆武大帝那种威仪隆盛的畏惧更甚、更不可化解。 逄图攸脸上泛着光彩,笑着说:“我想了个法子。把这两个制度结合起来。” “陛下的意思,还是施行郡国郡守共存共治么?臣愚昧,那岂不是和先帝刚建国时的国策一样了么?” “不。不是共存、共治。是共存,但分治。”皇帝摊开两个手,然后合在一起,道,“我的意思是,将郡国制和郡守制,合二为一。每一个郡既有郡王,又有朝廷任命的郡守,这就是共存。”皇帝举起左手道:“祭祀、军事之权,归郡王执掌;”举起右手道,“行政、财政之权,归郡守执掌。这就是分治。”逄图攸两只手晃动着说:“郡王、郡守互不统辖,都对朝廷负责。如此,郡王有位有兵却无权无财;郡守有权有财却无位无兵。而且,郡王、郡守共处一郡,必然矛盾丛生。如此,朝廷就可以居中协调,左右逢源,予取予求。” 崇景皇帝一番话,让雒渊概醍醐灌顶了。雒渊概一撩前襟,跪了下来,说道:“陛下高瞻远瞩。圣明无过陛下。陛下,圣明啊!圣明啊,陛下!臣心悦诚服,心悦诚服。陛下,臣敢断言,郡王郡守共存分治之法一经施行,用不了十年,崇景盛世必然来临。臣为天下臣民幸。臣为天下苍生贺。臣为陛下,贺!”这是雒渊概发自心底说的话。雒渊概没有想到,逄图攸此前一直声色犬马、醉卧花丛,对政体这些深邃的考虑是从何而来的?雒渊概自诩是极有天赋之人,日日思索权术之道、理政之法,但逄图攸关于政体设计这般睿智的政治措置,雒渊概自己是万万无法想得到的。雒渊概对皇帝的敬畏更进了一层,同时,雒渊概也被皇帝无与伦比的圣明激发地雄心万丈了。 逄图攸扶起雒渊概,满脸兴奋地说:“哈哈哈哈。你起来吧。还是我方才说的,很多事情你并没有经历过,因此体悟就不深。我天天与那些郡王们在一起,他们的心思啊,我最知道。你嘛,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么。”皇帝差一点就顺口说出来,即便是他自己,也是继位之后,坐到乾元宫正殿御座之上之后,在乾元宫东阙里深夜辗转难眠、万重高压之下,才想破的这些道理。逄图攸原本还不是很明确,这个“新郡国制”是不是真的可行,但看到心机颇深的雒渊概真心诚意地恭维颂圣,他终于完全的自信了。 逄图攸站起来,环顾了一下四周,心情很好地说:“圣都里啊,地气还是太寒,这都仲春,快到立夏了,御花园里可还是没有什么可看的。” 雒渊概心里也很兴奋,憧憬着大刀阔斧的新政和指日可待的盛世,那将是在他的筹谋和推动下开展的新政,也将是他协助皇帝开创的盛世。雒渊概笑着,回道:“陛下,大丧期间,宫里不能摆花。但育林苑里有温泉水暖着地气,珍卉很多,陛下移步,到育林苑里赏赏花吧。” “育林苑就不去了。我去看看那些琉川舞姬吧。” “陛下,啊…可是,那秘药,臣还没有配好……臣有罪……” “无妨。我今日心里痛快。案子办的漂亮,政事也有了头绪,我心里松快。今日就是去看看她们,让她们给我跳跳舞就行了。琉川舞姬么,人家的看家本事还是‘舞’哟。哈哈哈。也不要声张,其他人都不用跟着,也不用宣协律都尉去侍奉,让他们好生待在太庙里吧,先帝的大丧要紧。让太庙里大丧上的乐工过来侍奉,不光是不吉利,这要是让外人知道了,还不知道会传出什么好话来呢。就你和春佗,带一队南宫卫士随行就够了。反正啊,都是在宫里,出不了什么事。”皇帝的心情看上去好极了。春佗和雒渊概明白,皇帝这是不想大张旗鼓,免得声张出去,为人所非议。 第二十九章 乐坊·凤鸣阁 虽说皇帝不让声张,但春佗还是先遣了一队小黄门飞速先去乐坊做些必要的准备。 这队小黄门到了乐坊后又分成三个小队。一队去乐坊正殿凤鸣阁铺设座位,准备茶点吃食、点香燃炉;第二队去凤鸣阁后面的鸾台,铺设被褥,以备皇帝临时起意临幸琉川舞姬;第三队只一个小黄门,向凌姬通报皇帝陛下即将驾临赏舞的旨意。 凌姬听闻,又惊又喜。自从昨夜她和云姬商定通过侍奉皇帝来营救融崖之后,凌姬一直在思忖如何重托春佗,把皇帝尽快领到乐坊里来。凌姬万万没想到,第二天皇帝自己竟然就来了。凌姬急忙让琉川舞姬们梳妆,准备跳舞用的器具。乐坊里没有其他的乐工,而且来传话的小黄门说了,陛下特旨不让太庙里的乐工回来侍奉。凌姬找了一下,发现现在乐坊里只有值守的祝鼓,于是凌姬跟祝鼓说明皇帝要来、请祝鼓击鼓配乐的请求,说:“祝鼓大哥,还请多多关照了。” 祝鼓倒是一脸兴奋,说:“好呀,我在乐坊这么些年,还从来没有单独为陛下敲过鼓呢。你看,我早说过的吧,这都是沾了你们琉川舞姬的光呀,凌姬姑娘。”两个人又挑定了几只鼓曲,凌姬跟祝鼓说了一些需要注意的地方,然后就赶回住的地方找云姬。 “啊?!凌姐姐,怎么这么快?”云姬惊讶道。 “这不是正好么?这可真是天遂人愿。你看,融崖公子还是福大命大啊。下面就看你的了,云儿。行不行的,我们也就只有这一次机会了。” “云儿明白,凌姐姐。”云姬说完就赶紧开始梳洗上妆,边梳妆边说:“请凌姐姐帮我梳发髻。” 凌姬摇了摇头说:“今日你就不用梳发髻了,就梳这个长辫子。今日陛下有旨,不召乐工侍奉,乐坊里只有鼓手祝鼓一人,今日伴乐只有鼓曲。你就留着辫子吧,今日,你来领舞,这样更能够引起陛下的注意。” “多谢姐姐。” 凌姬说完,急匆匆的走了。 等到云姬梳妆完,赶到凤鸣阁的时候,其他九位琉川舞姬和祝鼓早就已经跪在凤鸣阁的台阶下候着皇帝了。云姬赶紧往最后一个位置走去,凌姬一把拉住云姬,说:“你就跪在我旁边。”云姬明白,凌姬这是想方设法要让云姬引起皇帝的注意。等云姬刚刚跪下,就听见远处传来一声声的报唱:“陛下驾到。”“陛下驾到。” 一队南宫卫士走了过来,之后是四对内侍和四对宫女。南宫卫士们都没有执戟,而是带着佩刀,可见他们不是负责皇帝仪仗的南宫卫士,而是负责皇帝警戒的南宫卫士。崇景皇帝的步辇慢慢抬了过来,春佗和雒渊概在步辇的两侧陪走着。 步辇没有在凤鸣阁的台阶下停,径直抬到了凤鸣阁的殿内。皇帝缓缓走下步辇,坐到了凤鸣阁殿内正中条案的后面。紧接着,几个内侍和宫女端来了茶点吃食。崇景皇帝看了一下四周,香炉已经点上了,熏香的轻烟袅袅地从香炉里升腾出来。殿内各个角落的大暖炉里也已经燃上了木炭,火烧的很旺,殿内的温度慢慢升上来了。崇景皇帝对春佗说:“春佗,跟你说了,不要声张,怎么还是这般铺排?” 春佗明白皇帝的担心在哪里,笑着说:“奴婢没有惊动任何人,都是派咱们乾元宫里的奴婢过来办的。也没有宣协律都尉和乐工。” 逄图攸点点头,指了指雒渊概,说:“给光禄卿赐座。”等雒渊概坐下,逄图攸道:“宣她们进来吧。” “宣琉川舞姬进殿!” 凌姬领头,云姬次之,祝鼓殿后,十一个人鱼贯而入。进入凤鸣阁后,凌姬站在中间,其余的琉川舞姬分列在她的两边,祝鼓站在琉川舞姬的右后面,齐齐跪下去,行礼道:“婢子叩见陛下。万岁!” “起来吧。”逄图攸语气和缓地说。 “谢陛下。”十一个人站了起来,但却都低着头。 春佗看了一眼皇帝,朝着琉川舞姬们说:“你们抬起头来。” 十个琉川舞姬抬起了头。 崇景皇帝的眼睛瞬间就亮了。果然是十个绝色美人。崇景皇帝自长成以来,不知拥有过多少女人,除了王妃雒渊葳是为了与雒家联姻而娶、姿色中等之外,其他的良娣、孺人、夫人(1)都是从各地遴选的上等的美人,而且他极爱饮宴歌舞,王府里养着一大帮子歌姬、舞姬,个个都是容姿极美的女子,其中也不乏琉川舞姬,就连永诚亲王府中的宫女,也都是姿色上佳的。逄图攸身体极其康健,阳气充沛,天赋异禀,宠幸过的女子数不胜数。尽管如此,这十个琉川舞姬的美貌还是让他眼前一亮。 这十个琉川舞姬,身高一模一样,身量也颇为相似,大约是常年练习舞技的缘故,腰身极瘦极软,站立的样子不似常人那般直挺挺的,而是略带柔美的曲线。他们的脖子都很长,衬托着玉琢一样纯洁的脸。她们的气质娴雅淑静,绝不似平日里寻常的舞姬歌姬那般媚气外露,这些琉川舞姬的身上,甚至还带着一种贵气和仙气。但她们又与那些寻常人家未经人事的处子少女不同,她们虽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但好像每一个毛孔每一根毛发都散发着灵动的妩媚气息,那是一种让你不能不去凝视、不能不去尽力追逐捕捉的气息。 逄图攸发现,除了有一个琉川舞姬梳着长辫子以外,其他九个琉川舞姬都束着高椎髻,高椎髻上插着特制的银质步摇,步摇下垂的银质穗子做成了秋海棠花的样子,垂着很多小小的粉红色的花瓣,这些花瓣其实是轻巧精致的银铃,稍有清风吹过或者琉川舞姬身子稍有晃动,银质秋海棠状的步摇就发出哗啦啦的清越悦耳的声音。十个琉川舞姬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那是琉川舞姬特有的淡粉色舞衣,舞衣紧紧地贴着身子,十个琉川舞姬那玲珑有致的身段完全展露了出来。她们的腰间垂着浅紫色的流苏,流苏下面缀满了悬着的银质圆铃铛。 这是阅女无数的逄图攸此前从未见过的梳妆和着装,也是他从未领略过的美色。他怦然心动了。皇帝看着领头的凌姬说:“你是领头的?叫什么名字啊?” “禀陛下。婢子叫凌姬。”凌姬的声音比那秋海棠花状的步摇发出来的哗啦啦的声音还要清越动人。 “很好。你们几个都很好。学艺多少年了?” “禀陛下。婢子们都是三岁以前就进琉川乐府学艺的。最少的也已经学艺十二年了。” “那看来是有些绝活儿了?” “陛下谬赞了。婢子们只是学了些村野舞姿,只怕入不了陛下的眼。” “你不必过谦。琉川舞姬可不是浪得虚名的。我以前在潜邸的时候,王府里有一些琉川舞姬,那是其他舞姬所不能比的。你们是华冲专门进献来的,想必更是不一样了。只是,今日,我没有召乐工回来伺候,你们能做何舞?” “禀陛下。乐坊里正好有一个司鼓,如果陛下恩准,婢子们就为陛下献上一支专为陛下继位编排的吉舞,《凤来朝》?” “哦?只用一个司鼓,你们就能起舞么?这个新花样,我可是从未听过。” “禀陛下。其实,不单单是一个司鼓,就是一管洞箫、一支古琴或者一支笙,只要有一个乐工、一种器乐,婢子们都能成舞。甚至,即便没有任何器乐,婢子们不用任何乐工伴乐,同样也能起舞。” “那可真是闻所未闻的奇事了。起舞竟然可以不用伴乐。那好吧,这里叫凤鸣阁,你们的吉舞名字又叫《凤来朝》,可见还是有些缘分。那你们就先舞《凤来朝》吧。”逄图攸很喜欢这支舞所取的吉利名字,这预示着自己是真龙天子,吸引了凤凰来朝。而且,他很喜欢这个大方得体的凌姬。 “请陛下稍候。”凌姬叩拜了一下,然后朝祝鼓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去司鼓了。 祝鼓和另外九个琉川舞姬也跪下来叩拜完,然后十一个人一起退到殿内东侧的大屏风后面。那是乐工演乐和舞姬更衣的地方。 一个干脆的鼓点响了一下。这是宣布,琉川舞姬的舞,开始了。 忽然,屏风后面响起了一声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发出来的鸣叫,那是一种类似于笙管发出来的声音,但是更加纯粹清冽,也更加柔美悠扬。这是凌姬的口技。逄图攸是此中高手,他知道,这声鸣叫是一个提醒,意思是凤凰要来了。 一声鼓声响了起来。隔了一小会,又是一声鼓声。鼓声渐渐地越来越密。鼓声很轻,像是荷塘里雨滴落到荷叶上的声音。雨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密。忽然,一声清扬的鸟鸣声长长地发了出来。 只见一个舞姬从屏风后出来了。那舞姬稍稍仰着头,高椎髻侧擎着,一只手反扣在腰后,一只手举起来侧扭到耳旁,胯轻轻地往前顶,踏着鼓点,以一种从未见过的舞步和节奏滑行。头上的步摇发出哗啦啦哗啦啦的声音。 紧接着第二个琉川舞姬也出来了,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第七个第八个第九个。凌姬是第五个出来的,也就是在九个琉川舞姬的正中间。等九个琉川舞姬都出来,鼓点更加密集了起来,节奏不断地变化着。 忽然,鼓点停了,九个舞姬同时将一条腿弯曲着抬高到胯间,同时将胯更加突出来,两只手臂高举起,做成葫芦的形状笼在高椎髻旁边,脖子也快速地向一侧顿了一下,整个大厅里,响起了无处不在的哗啦啦哗啦啦哗啦啦的铃声,那铃声层次分明又步调一致,像是从一个器乐上发出的,但又像是从无数个器乐中同时发出的。那声音清灵如山涧的泉水,高洁如晴夜的朗月,爽脆而悠扬。整个殿内每一个细小的角落仿佛都被这铃声覆盖了。 “好!”逄图攸情不自禁地击节叫好。 紧接着,这九个琉川舞姬和着鼓点,不断地变幻舞姿。那都是逄图攸从未见过的舞姿。九个琉川舞姬的舞姿,产生了一连串仿佛是幻觉的效果。有时候,满眼里都成了淡粉色,就像是春日里绚烂的繁华;有时候,满眼里都成了玲珑的曲线,就像是画里面一群飘逸轻盈的仙子;有时候,满眼里都成了晶莹美丽的面孔,就像是一个个等待关爱的小精灵;有时候,满眼里又都成了亮晶晶的眼睛,就像是秋夜里漫天的星星。 还有那奇妙的声音。虽然除了一支鼓,什么伴乐也没有,但在场的人都感觉,整个殿内乐声充盈饱满,仿佛每一个角落都有乐声,每一个乐声都有节奏。慢慢地,鼓声和铃声已经完全分不出来了,仿佛合成了一种奇妙的虚幻境界中的声响。逄图攸深深地沉醉了。 忽然,所有的声音都停止了。就连那轻盈的银质秋海棠步摇都好似被什么凝固住了一样,一点声响都没有。大殿里静的出奇了。逄图攸的呼吸都屏住了,自己就像是从云端往下掉一样失落。 这时候,屏风后面走出来了又一个舞姬——云姬。云姬没有露出脸,背对着皇帝。一支长长的辫子下垂至腰下,辫梢上拴着一对儿垂下去的银铃。鼓声又响了起来。云姬随着鼓点往前滑行。云姬的头丝毫没有动,但那长辫子却自己形成了一段波浪,像是平静的大湖上荡漾起来的涟漪。随着那涟漪荡漾的越来越快,幅度越来越大,辫梢上垂着的银铃的声音也越来越响。那是一种与其他琉川舞姬的银铃不同的声音,声音很纯,没有一丝杂质掺在里面;声音也很轻,好像是一种来自于自己耳朵里的声音,仿佛一不小心那声音就听不到了一样,但那声音又明明白白地就在那里。 云姬滑行到了殿中央,但还是没有转过头。云姬轻轻舒展开手臂,用一种柔软的弧线往外伸着,手指又细又长,拈成了一朵玉兰花的形状。云姬的腰侧着,头不断地后仰,腰不断地弯曲。辫梢上的银铃眼看着就要碰到殿中铺设的金砖上去了。忽然,云姬的头猛的大幅后仰了一下,银铃与金砖碰撞出了哗铃叮咚的乐音。逄图攸觉得,那哗铃叮咚的声音好像敲击到了自己的心尖上。同时,其他九个云姬也抖动了一下腰肢,扭晃了一下脖子,步摇、铃声、鼓声同时都响了起来。 云姬弓着的身子开始翻转,那辫子一圈一圈地缠绕到了云姬的脖子上。最后,垂着银铃的辫梢正好转到了云姬的唇边。云姬张开口,轻巧地咬住了辫梢。云姬一个卧云盘在了地上。嘴里含着辫梢,一对银铃垂在喉间。云姬从卧云的姿势慢慢的站了起来,快要站直了的时候,变化了一个手臂的姿势和脖子倾斜的方向,脸正对着皇帝停了下来,眼睑低垂,嘴角微翘。 逄图攸已经意乱神迷了,他想亲自上去拿掉那个辫梢,好好看看这个长辫子的琉川舞姬到底长得是何模样。 凌姬又发出了一声清脆悠扬的凤鸣。 伴随着这一声凤鸣,云姬的嘴松开了辫梢,辫梢上的银铃垂了下去,弹了一下云姬的前胸,转了一个小圈,垂到了云姬乳间。云姬抬起了眼睑,眼睛里散发着七彩斑斓的光,仿佛有一颗宝石嵌在了眼睛里。 逄图攸感到自己的心,随着那银铃在云姬胸前的跳动,猛然地,少跳了一下。 云姬对着皇帝很不明显地笑了一下。 忽然鼓点一阵紧似一阵起来。随着这鼓点,云姬开始站立着转圈,云姬的头侧仰着,长长的脖子弯着,前胸高挺着,那长辫子与身体形成了一个角。所有的步摇银穗、银铃都不响了。整个大殿里只剩下了鼓点声。鼓点越来越密,云姬的身子转得越来越快。云姬仿佛不见了,只有一个粉色的云朵从殿中升了起来。一声干脆响亮的鼓声传来,九个琉川舞姬同时发出了清扬的凤鸣。 在这一声鼓声和一群凤鸣中,云姬旋转的身体真的飞了起来,云姬以一种凤舞九天的姿态停在了空中,然后又以一种飞天的姿态轻轻落到了地上。辫子垂在腰间,一对银铃一动不动,毫无声响。 鼓声停了。步摇银穗子停了。所有琉川舞姬的银铃停了。 大殿里没有一丁点声音。 云姬的脸高高侧仰着,像是一枝圣洁的莲花。 逄图攸目瞪口呆了。雒渊概和春佗也都目瞪口呆。 过了好一阵子,逄图攸才回过神来,眼睛直直盯着云姬说:“好。很好。你很好。” 逄图攸被撩拨的性致高涨,浑身都发着热,但下身却毫无反应。逄图攸拼尽全力调动着胯下,可下身依然无动于衷。他口渴极了,端起茶盏,一仰头喝了个精光。他用眼睛的余光扫了一下雒渊概,深恨这个雒渊概没有及时配好秘药。他在御花园里的好情绪完全消失了。他懊恼至极,但他不想在这个凤凰一般的舞姬面前动怒,于是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禀陛下,婢子叫云姬。” “云姬!云姬!”逄图攸品咂着这名字。过了一会,他的性致冷却了一些。他今天的情绪很好,他不想被这无处发泄的欲念扰了自己的好情绪,这十个琉川舞姬都是他的,来日方长。等配好了秘药,再来临幸云姬也不迟。 逄图攸又饮了一口茶,站了起来,慢慢走了下来,深情地看了一眼云姬,然后转向了凌姬。云姬心里一沉,看来自己没有能够获得皇帝的喜爱,她和凌姬的计谋落空了。 逄图攸走到凌姬面前,笑了笑说:“很好,凌姬。你们都很好。今日我先看这一支舞吧。乐坊里的乐工技艺不行。等大丧之后,我把王府里的乐工叫来,让他为你们伴乐,你们再好好给我献上几支舞。今日就到这里吧,你们好生休息。春佗,你下旨给协律都尉,让他把这十位琉川舞姬安顿好。你再给每一位舞姬配拨两名宫女侍奉。” 春佗连连称诺。 十位琉川舞姬跪了下来,嘤嘤道:“婢子叩谢陛下隆恩。” 逄图攸扶起凌姬,说:“你起来。”然后又朝其他几位琉川舞姬抬了抬手,说:“你们也都起来吧。”说着就要往外走,忽然他想起了甘兹郡王,于是随口问凌姬:“凌姬啊,当时在甘兹郡国,甘兹郡王是看上的你们哪一个?” “禀陛下。甘兹郡王殿下……当时看上的是云姬。” “哦!”逄图攸惊叹了一声,心下想,这个逄世桓,果然眼光不差。这一想,他就有些舍不得走了,又折回来,走到云姬跟前,用手把长辫子拉到手里,抚着长辫子说:“云姬,你多大了?” “禀陛下,婢子今年十六。”云姬因为刚才跳舞的缘故,有些气喘,而且她病了两天,身子原本就弱,因此气喘的就更加厉害。 逄图攸禁不住嗅着云姬呼出的迷人气息,深情地品味着,又不再说话了。 云姬知道,这是一次难得机会,必须要抓住。可是她不知道应该怎样去做。她只知道,琉川舞姬的秘技里,有一条非常重要,就是琉川舞姬情动之时散发出来的独特香气。她集中心神开始想念她和融崖在一起的种种情景。 云姬想着这些,身子热了起来。她的脸上飞起了红云,胸膛也开始因为情动而起伏,一股兰花香气散发出来。 逄图攸忽然嗅到了一股神秘的兰香。那兰香仿佛沁入了他的五脏六腑和每一个毛孔,从每一条血脉往他的身体里冲。兰香越来越浓郁了,他奇迹般的勃发了。逄图攸觉得,就是在自己精力最为充沛的少年时期,身体也未曾这般充胀过。 他挥了挥手,急匆匆地说:“你们都下去吧。春佗,这里可有歇息的地方?” 春佗明白,皇帝要临幸云姬! 注: 1、良娣、孺人、夫人:亲王、郡王的妾。亲王、郡王的妻妾分三个等级,分别为妃、良娣、孺人。 第三十章 乐坊·鸾台 雒渊概和其他九个琉川舞姬、祝鼓还有南宫卫士、内侍宫女统统退了出去。 春佗引着皇帝和云姬从凤鸣阁的后门出去,穿过一个游廊,来到鸾台。“陛下请!里面都布置好了。” 逄图攸牵着云姬的手,浑身都已经紧绷了。 云姬怕极了。她怕皇帝陛下临幸她,这样她将不再单单是融崖的纯洁的云姬了;可是她更怕皇帝不临幸他,这样她将失去营救融崖的唯一的机会。 鸾台的门关上了。鸾台里面温暖如春。鸾台的西侧是一张巨大的楠木榻,上面已经铺上了绣着金龙的被褥。 逄图攸涨红了脸,把云姬的脸捧了起来。皇帝直勾勾地看着云姬,把嘴贴到云姬的嘴上,贪婪地吻了起来。云姬没有退路了,她闭上眼睛,把皇帝想象成融崖,张开嘴,迎合着皇帝。 逄图攸浑身都要烧起来了,他迫不及待地脱掉所有衣服,摘掉暖帽扔到了地上,一把抱起云姬,一步一步走向楠木榻。云姬依旧闭着眼睛。在她的心里,她现在就是和融崖在一起,抱着她的就是融崖。崇景皇帝把云姬放到了楠木榻上,轻柔但是快速地一件一件脱掉了云姬的衣服。逄图攸鼻子里的兰香更加浓郁了。这兰香就像催情剂一样。随着皇帝的动作,云姬抱紧皇帝,双手环绕到皇帝背后,迅速用自己右手上的一个长指甲划破了左手的一个手指,鲜血冒出来,云姬右手抱住皇帝,左手伸到下面,趁机把左手指头上的血滴到自己身子下面绣着金龙的被褥上…… 云姬几乎使用出了学到过的全部秘技功法。皇帝感到了一种平生从未体验过的舒爽,皇帝亢奋地浑身都红透了。最后时刻,皇帝摘下自己头上的发簪扔在一边,头发全都披散了下来,看上去像一只发情的雄狮,皇帝的脸都变了形,眼睛紧紧地闭着,所有力量都集中到一点。忽然,皇帝的手紧紧抱住云姬,同时用尽浑身所有的气力,皇帝浑身激烈地痉挛着,身子僵硬的像一个石像,喉咙里发出夏日巨雷一样的轰鸣吼叫声“呜噢……” …… 逄图攸四肢伸展着躺在楠木榻上,他的胸膛上下起伏着,嘴巴大大地张开,喘着粗气。他的头埋在浓密的披散开的头发里。他闭着眼睛,简直不敢相信方才的感受。他现在感觉自己站到了云巅之上,他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无往不利,这是一种从心底里发出来、深入到血液骨髓的自信和力量,与他的帝位毫无关联,他就是觉得自己可以,可以征服一切…… 云姬拿起一床明黄色的暖被,舒展开来,替皇帝盖上。暖被碰到皇帝的时候,皇帝一把将那暖被扯掉,然后用右手把云姬拉过来,紧紧搂在了怀里。皇帝把左手放到云姬的脸上,慢慢摩挲…… 过了许久,逄图攸的身体慢慢凉了,把云姬也抱的更紧了。逄图攸睁开眼睛,眼睛里带着一种奇异的光彩,他把眼睛转向云姬的脸,嘴角轻轻一扬,温柔的说道:“云姬,你是我的云姬了。我很欢喜。” 云姬绯红的脸也笑了一下,但她还是闭着眼睛。云姬把脸放到了皇帝的胸膛上,右手环绕住皇帝的肩膀和手臂,左手摩挲着皇帝的腰,轻轻地说:“云姬本就是陛下的云姬。” “对。云姬,你说的对。你生来就注定是我的云姬。”逄图攸用手抚摸着云姬的长辫子,把辫子拿到自己的眼前,又放到鼻子上深深地嗅了一下。 逄图攸拥着云姬坐起身来,看见了被褥上的血迹,轻轻笑了一下,然后亲吻了一下云姬,说:“你随我进宫。” “谢陛下。” 逄图攸把暖被揪过来,包到云姬的身子上。然后冲着门外喊:“春佗进来。” “喏,陛下。”春佗脆脆地应道。 春佗含着笑进来了。方才,皇帝与云姬在鸾台内的激烈结合,春佗在鸾台门外听的清清楚楚。皇帝的隐疾不治而愈,春佗觉得此刻他自己比皇帝自己还要更加高兴。 “春佗,带着云姬,随我进宫。你把云姬安置好,安置到一所独立的宫院吧。不过呢,要离皇后她们都远一些。” 春佗明白,这表明皇帝是真心地宠爱云姬。因为雒皇后是个妒妇。皇帝在潜邸做永诚亲王的时候,极好声色,夜夜都要多女侍寝,即便出征或者出巡在外也决不空床,而雒渊葳因为姿色有限,并不能尽得宠爱。雒渊葳作为王妃,妒意很深,对永诚亲王喜欢的良娣、孺人 、夫人以及宫女、舞姬、歌姬,极其严苛,甚至常有受宠的宫女或歌舞姬因为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而被她活活打死。但逄图攸为人宽厚,且自己对女子涉猎甚广,一来为了礼遇豪门世家出身的雒渊葳王妃,二来也对那些宫女歌舞姬并不甚珍惜,因此从不对雒渊葳的作为假以辞色。逄图攸继位后,雒渊葳从王妃顺位成了皇后,那些良娣、孺人分别顺位成了昭仪、婕妤、美人。雒皇后为了便于掌控这些昭仪、婕妤、美人,把她们全都安置在自己居住的未央宫周边,也就是皇宫的西侧诸宫。皇帝特意下旨,把云姬安排得离皇后远一些,实在是为了保护好这个云姬。 春佗想,既然是要求离皇后她们远一些,皇后她们住在西侧诸宫,那自然就是要把云姬安顿在东侧诸宫了。春佗心里盘算着东侧诸宫的布局,心里已经有了主意。春佗想,当今陛下摘花无数,夜夜醉卧花丛,对一个女子如此珍爱,还真是头一次听说。春佗觉得,这个云姬当真是个有福之人,日后恐怕是要独获专宠了。 春佗退了出来。逄图攸又把云姬搂在怀里爱抚了一阵,才意犹未尽地说:“云姬,来日方长,此处鸾台,铺设实在太过简陋。我们回宫吧,好么?”语气里,宠溺无限。 “婢子谨遵陛下圣谕。” “这是宫里教你的宫规吧?真是寡淡无趣的很呢。以后,你不用按照这个宫规来应诺,简单说一个‘诺’,就好了。行不行?”逄图攸用手刮了一下云姬的鼻子。 云姬清清灵灵地说:“诺!” “哈哈哈。乖!”逄图攸神采飞扬起来。 云姬伺候皇帝更衣。云姬在想,要不要趁着皇帝现在正在兴头上,赶紧跟皇帝说了融崖的事呢。云姬几次话到嘴边,又都强忍着止住了。云姬觉得,现在还不是最佳的时机,皇帝才宠幸了自己一次,还不知对自己有何观感,如果贸然求情,很容易弄巧成拙,反正还有快一个月的时间,另择时机也并不迟。 逄图攸一颗心此时此刻全都在云姬身上,看云姬几次欲言又止,又面有戚色,关切地问道:“云姬,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尽管告诉我就是了,一切有我给你做主。” 云姬灵机一动,说道:“陛下,婢子年纪尚幼,涉世不深,自己一人恐不能侍奉好陛下。婢子的姐姐凌姬,为人练达,舞技也远在婢子之上。婢子自幼便与凌姬姐姐一同长大,情同姐妹,须臾不离。婢子斗胆恳求陛下,可否将凌姬一同召入宫中,让婢子与凌姬一同侍奉陛下?” “哈哈哈。原来是这个事。这有何难?你放心就是了,我来安置。” 逄图攸和云姬的衣服穿好了,逄图攸牵着云姬的手,一同走出鸾台。皇帝觉得,整个世界都更加明亮了,情不自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皇帝看了一眼春佗,说:“把凌姬也一同带到宫中,与云姬安顿在一起。我现在先把云姬带到乾元宫东阙去,凌姬先在乐坊安顿一下剩下的琉川舞姬。傍晚前你把她们的宫院收拾停当,然后把云姬和凌姬今日晚间都接过去。” “喏。” 逄图攸带着云姬来到前面的凤鸣阁,顾盼神飞地看了一眼雒渊概,说:“光禄卿,你回光禄勋吧,不用回乾元宫里去了。” 逄图攸看了一眼凌姬,笑了一下,然后牵着云姬的手,径直走向步辇,道:“回乾元宫。” 第三十一章 乾元宫·东阙 春佗先是回到乾元宫,把皇帝和云姬在东阙安顿好,然后再返回乐坊,向凌姬传达皇帝的旨意。 凌姬内心高兴之极,她和云姬的打算总算是初步成功了。春佗随身带来了十六位宫女,分拨给了剩下的八位琉川舞姬。春佗把八位琉川舞姬安顿到乐坊东侧一排单独的宫院群,下了明令,不许乐坊其他人随便进出。 一切停当了,春佗跟凌姬说:“凌姬姑娘,你把八位琉川舞姬再好生安顿一下。你把你和云姬姑娘的随身物什收拾好,晚间的时候我再差人来接你进宫。” “喏,中常侍大人。”凌姬应诺着,春佗转身离开了。 凌姬心想,自己要随云姬进宫侍奉皇帝,皇帝会如何措置自己和云姬虽然尚不可全知,但云姬已承雨露,万万不会再出宫到乐坊里来,自己随云姬一同侍奉皇帝,也断然不会再住到乐坊里来,因此必须再指定一位琉川舞姬做领首。 凌姬向八位琉川舞姬说明了一下皇帝对云姬和自己的旨意,然后说:“姐妹们,咱们一同从琉川乐府出来,到了圣都。从此之后,咱们十个姐妹就是一家人了。圣都不比琉川乐府,也不比琉川郡,这里是天子脚下,万事都要小心谨慎,咱们十个姐妹日后一定要互相照料啊。咱们都是陛下的琉川舞姬,总是有出头之日的。你们看,云姬妹妹已经得到陛下的临幸,进宫侍奉了。姐姐也要进宫侍奉陛下和云姬妹妹。一入宫门深似海,我和云姬轻易都出不了宫了。你们八位在宫外,要好生照料自己。我既然要进宫,所以咱们还得找一个姐妹来做你们八个人的领首。你们看,谁来做这个领首合适?” 八位琉川舞姬同声道:“一切听凭凌姐姐吩咐。” “那好。既然你们说听我的,那我就指定蝶姬来做你们的领首。蝶姬在你们中间岁数最长,处事也最为公允。你们看,如何?” “姐姐如此安排甚好。”八位琉川舞姬纷纷说。 “那好了,你们去东边的宫院里安顿下来吧。咱们姐妹很快就会再见的。蝶姬,你要照看好这些妹妹们。”凌姬与她们八位琉川舞姬,一一执手话别,依依惜别,互告珍重。 蝶姬带着八位琉川舞姬走了。 凌姬赶回住处,开始收拾她和云姬的东西。 这时候,祝鼓进来了,祝鼓很兴奋,看着凌姬说:“谢谢凌姬姑娘,今日祝鼓能够得以单独侍奉陛下,全是沾了凌姬姑娘的光呀。日后,凌姬姑娘和云姬姑娘就要飞上枝头做凤凰了,不知道祝鼓还有没有这个荣幸,再见到凌姬姑娘和云姬姑娘,再为姑娘们司鼓。” 凌姬停了下来,请祝鼓坐下,又为祝鼓倒了一盏茶,笑着说:“我们要谢谢祝鼓大哥才是。今日,祝鼓大哥的鼓,敲的当真是妙极。” “凌姬姑娘,你们的舞跳的才真是妙极。从未见过这么曼妙绝伦的舞姿。”祝鼓大哥憨笑着说。 “祝鼓大哥过誉了。日后还要请祝鼓大哥多多照料呢。” “不敢,不敢。凌姬姑娘,司鼓是乐坊里最不起眼的乐种,比起司琴、司笛、司笙这些乐种,司鼓简直可以说是可有可无了呢。日后,祝鼓我见到凌姬姑娘和云姬姑娘还有其他几位姑娘,估计是很难了。” “怎么会,祝鼓大哥。不看重司鼓,这就是皇室雅乐之所以索然无味的原因,也是民间乐人总是不得要领的地方。我们十位琉川舞姬,万万少不得司鼓的。祝鼓大哥放心就是,日后,凌姬和各位姐妹们,肯定还要多烦劳祝鼓大哥。” “那可真是太好了。祝鼓我日后就算有靠山了呢。”祝鼓喝了一口茶,憨憨地说。凌姬又拜托祝鼓多照料剩下的八位琉川舞姬,祝鼓也痛快地答应下来…… 春佗回到皇宫,径直去了东侧诸宫查看。皇宫东侧的大宫殿主要有三大宫,最南端是与乾元宫并列的长乐宫,长乐宫又称“东宫”,规制甚高,规模甚大,既是皇太后的寝宫,也是太子的寝宫;最北端是奉德宫,现在是宣仁皇后的寝宫;中间是永信宫,原本是给各嫔妃的寝宫,但因雒皇后甚妒,将嫔妃全都集中到了未央宫所在的西侧诸宫,因此永信宫完全空了出来。春佗心里设想的安置云姬和凌姬的地方就在永信宫。 春佗打开永信宫的宫门走了进去,永信宫的宫殿甚多,林木旺盛,一些宫殿原本是为昭仪、婕妤(1)等位分较高的嫔妃准备的,因此宫殿的规制也甚高。春佗想,除皇后外,后妃定制十四等: 第一等昭仪;第二等婕妤;第三等娙娥;第四等容华;第五等美人;第六等八子;第七等充依;第八等七子;第九等良人;第十等长使;第十一等少使;第十二等五官;第十三等顺常;第十四等无涓、共和、娱灵、保林、良使、夜者;云姬初承雨露,所封位分,最高也不会超越第七等的充依,因此找一个充依规制的宫殿,是最为妥当的。一一验看过去,春佗相中了永信宫最南端的飞羽殿,飞羽殿的东侧是第十四等娱灵这些妃嫔规制的柏梁台,正好可以安置未承雨露的凌姬。春佗指派得力的内侍迅速洒扫铺设。宫里的陈设都是现成的,安顿起来十分便宜。安顿好了这一切,春佗回乾元宫复命了。 乾元宫东阙里,云姬已经脱下了琉川舞姬的舞衣,换上了日常起居穿的常服。春佗进来时,云姬正在侍奉皇帝批阅奏章。云姬的动作很轻很柔,斟茶、磨墨、递笔、送巾、擦汗,无论做什么差事,都像是在跳舞,美丽极了。皇帝的兴致极好,时不时还考校云姬一些奏章上的词或者事情。如果云姬答对了,皇帝就冲云姬会心地笑笑,云姬也冲着皇帝轻轻地笑笑;如果云姬答错了或者回说不晓得,皇帝就耐心地给云姬解释。遇到云姬不识得的字,皇帝还书把手地教云姬书写几遍。 逄图攸从未享受过这样的情景和舒心。他觉得,云姬与此前他宠幸过的所有女子都不一样。此前那些女子美则美矣、媚则媚矣,无论多么出色,他都觉得,她们不过是满足自己胯下的玩物,性头上来时百般宠溺,性头一过则弃之如敝履。但这个云姬却不一样,除了她给自己带来的身体上的极致舒爽之外,更难得的是,他觉得这个云姬就像是从自己心里长出来的一个人似的,无论是长相、身量、气韵、神态、声音,尤其是身体散发出来的兰香,都完全契合自己的喜好,而且契合地刚刚好,好像再多一点就过多了、再少一点就过少了似的。他自己心里明白,这种感受肯定不是一时的。而且,他自己也不愿意让这种感受只是一时的,他希望这是永远都持续下去的一种感觉。他已经年过四十一,历经花丛二十多年而仅得云姬一人,他倍加珍爱。 春佗行礼道:“陛下,奴婢都安顿好了。乐坊里的八位琉川舞姬安置在了乐坊里单独划拨出的宫院,每位琉川舞姬配的两名宫女也派过去了。奴婢方才去巡看了一下东侧各宫,奴婢觉得将云姬和凌姬安置到长乐宫和奉德宫之间的永信宫最为适宜。” “永信宫。嗯,很好。永信宫里的那一座?” “禀陛下,奴婢一间一间看过了,为云姬姑娘挑了永信宫最南端的飞羽殿。飞羽殿东侧紧挨的柏梁台,可以安置凌姬。”春佗说。 “飞羽殿是那个等次的嫔妃的规制?” “禀陛下,飞羽殿是第七等充依的规制,柏梁台是第十四等娱灵的规制。” 逄图攸没有说话,把奏章和笔放了下来。眼睛看着门外,过了一会才说:“春佗啊,看来你也就是只能看管鹿寨的才具啊!” 春佗满心以为皇帝会夸赞自己布置的妥帖,没想到换来了这么一句近乎痛斥的评语。春佗惊恐地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用头用力地磕着金砖,带着哭腔说:“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奴婢愚钝,奴婢愚钝。奴婢马上去重新安置。” “你打算如何安置?” “禀陛下,永信宫里规制最高的是明光宫,是第一等昭仪的规制,奴婢打算请云姬娘娘入住明光宫。” 春佗的心思极快,皇帝如此破格恩赏云姬,自己只有先按最高的规制来安置才最为妥帖,如果安置的规制又一次低于皇帝的预期,那自己真的要马上回去看管鹿寨了。同时,既然规制如此之高,再直呼云姬之名也就不合适了,可是云姬又没有获封,因此春佗急中生智,就称呼她“云姬娘娘”了。 “嗯,这个安置还算是妥帖。”逄图攸看了一眼云姬,接着说:“不过嘛,那里就不要叫什么明光宫了,改名叫英露宫吧。‘英英白云,露彼菅茅’嘛。” “是,陛下。”春佗吓的出了一身透汗。 “现在是大丧期间,不能立即加封云姬。你们先按娙娥的规制来伺候云姬吧。至于凌姬吗,先按娱灵的位分安置吧。”皇帝的意思这很明确了,大丧之后,云姬要加封为娙娥,凌姬则要加封为娱灵。娙娥是第三等的嫔妃,位分仅次于皇后、昭仪、婕妤。半日前还只是琉川舞姬的云姬,一下子竟然擢升到了爵比关内侯的娙娥的高等妃位,皇帝对云姬的宠爱可见一斑了。 “奴婢给娙娥娘娘贺喜了。”春佗非常识趣地给云姬叩了一个头。 “不敢。”云姬低着头说。 “哈哈哈。”逄图攸爽朗地笑了。他站起来,边踱步边说:“春佗,你去传旨给光禄卿,我原打算今日晚间与他议事的。但我今日有些乏了,晚间就不见他了,叫他明日巳时之后再来吧。另外,我今日就在英露宫用膳,也在英露宫安歇。” “喏。” 春佗躬身退出去,然后飞奔到永信宫,亲自带着一大批内侍,开始大张旗鼓地快速布置明光宫,同时,吩咐御膳房将皇帝的晚膳布到明光宫。春佗反复叮嘱,“要按照陛下加封昭仪时赐宴的规制布设晚膳。”春佗还叮嘱:“晚膳的规制越一点都没有关系,千万不能规制不足!出了差错,一个不剩,全部打死。”这些太官令(2)听闻,哪个敢偷懒,打叠起全部精神,精心准备了一桌色香味上佳的盛宴。 傍晚时分,除了明光宫的牌匾一时半会还无法换成英露宫之外,其他的一应物事全部安置好了。春佗差人去将凌姬接来,安顿到明光宫东侧紧邻着的渐台,然后回到乾元宫,来迎接皇帝和云姬。 注: 1、昭仪、婕妤:嫔妃的等级。 2、太官令:皇宫里的厨人,也称作庖人。 第三十二章 明光宫 明光宫 逄图攸和云姬同乘一台步辇,从乾元宫出发,缓缓来到了仍然挂着明光宫牌匾的英露宫。 正是华灯初上的时辰,可英露宫里却没有点灯,黑漆漆的一大片。逄图攸牵着云姬的手走下步辇,看着一大片黑乎乎的宫殿,眉头皱了起来,正要冲春佗发作,春佗却笑着说:“陛下,娘娘,今日是陛下和娘娘大喜的日子。奴婢斗胆做了些小布置,请陛下和娘娘稍候。” 说完,春佗举起双手,用力地拍了三下。 忽然,英露宫的灯瞬间全都亮了起来。与宫里其他地方点的明黄色的灯不同,英露宫里全部点上了红灯。这些红灯笼挂得到处都是,宫墙上、柱子上、飞檐下、花丛边、游廊里,红成了一片。除了这些红灯笼,英露宫中的树木花卉上都挂满了寓意吉祥的各式小彩灯。英露宫的地面铺上了红毯。整个英露宫璀璨地都有些耀眼了。 逄图攸眼前一亮,高兴地看着云姬。云姬不施粉黛的素颜被这火树银花映成了灿烂的彩霞。他又一次心动了。 春佗带着身边的内侍全都一起跪了下来,郑重地行了几个大礼,说道:“今日并非娘娘册封的正日子,原本不该安置这些个物什。可是奴婢们打心底里为陛下欢喜,也为娘娘欢喜。这么些天来,陛下里里外外、日日夜夜地为国操劳,从来也没见到个笑脸,奴婢们心里焦急万分,明里暗里不知道试了多少办法,可总也见不着一丁点成效。奴婢们背地里都祈求苍天和列位祖宗给大照赐下一位能够博得陛下欢颜的福星。谁成想,苍天和列位祖宗,这么快就显了灵,派了娘娘来了。这可不是想不到的福气么?!奴婢们打心眼里高兴。多亏娘娘,竟然让陛下这般开怀。奴婢特为陛下龙马精神贺,为娘娘入主英露宫贺,为大照国祚绵长贺!”说完又重重磕了三个头。 这一番话说的逄图攸心花怒放了。他虽然已经得到了云姬,但总觉得云姬颇为拘禁,对自己也还略有些生分,正想着如何哄一哄她,再把她的心暖化过来。春佗这番安置、这番措辞,别出心裁又十分得体,云姬明显的很高兴。逄图攸的脸上放出了华彩。云姬看到皇帝那满脸的欢喜,自己也抿嘴笑了。 逄图攸更加高兴了,抬起一只手指着春佗,佯做生气道:“春佗大胆,大丧还没过去呢,你就放这么些个红灯笼在?!小心你的脑袋。” 春佗知道,这是皇帝在逗笑,于是配合着,装作很紧张的样子说:“都是奴婢心思不周全,看到陛下和娘娘龙凤呈祥、琴瑟和鸣,一时高兴地昏了头,竟然忘了这个茬了。不过今日是陛下和娘娘的好日子,也是日月同辉的大吉之日,想来陛下和娘娘也不会处罚奴婢的。奴婢不为别的,就为能看到陛下和娘娘永结同心、笑颜永驻、早诞龙子。如果陛下和娘娘一定要处罚奴婢,奴婢也绝无怨言,但恳请陛下和娘娘再留奴婢的狗命一日,一日也就足够了……” 逄图攸和云姬等着春佗继续往下说,谁知他竟然忽然停住,一言不发地傻跪在那里。逄图攸也知道,春佗是在做戏,于是笑着道:“你个狗奴婢,为何还要我们多留你一日?你好好给我说清楚,如果说的不好,一刻也留不得你。”满殿的人也都等着春佗的这个包袱怎么抖。 春佗还是装出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脸色都好像有些白了,不过眼神里是在抖机灵的样子。春佗哆哆嗦嗦地说:“奴婢们斗胆求陛下和娘娘多留奴婢们一日,还不是,还不是,嗨!奴婢们就斗胆说了吧,还不是,为了向陛下和娘娘讨一杯今日龙凤合欢的喜酒么?” 春佗的说辞并怎么稀奇,难得的是春佗这一番做作十分逗笑。 “哈哈哈哈哈。”逄图攸仰天大笑起来。就连满腹心事的云姬也被春佗的机智给逗笑了。逄图攸看到云姬的笑颜,心里熨帖极了。他一手拉起春佗,用手轻轻拍着他的脸说:“好春佗,好狗才。从哪里生出来这么一张刁嘴。难得你说的机敏。既然如此,我今日就赏你这个脸面,赏你和英露宫里所有的人放怀饮酒,让你们喜酒喝个够!”英露宫里笑成了一片。 逄图攸牵着云姬的手,慢慢走进了英露宫的宫门,宫门里站着两大排人,右面的一排全都是内侍,左面的一排全都是宫女,内侍宫女的数量、品级完全是按照娙娥的品秩来配置的。逄图攸又牵着云姬的手缓缓步入了正殿,正殿里的铺排更是喜气洋洋、奢华异常。逄图攸环顾四周,很满意地说:“安置的不错。你们还算是晓事。传膳吧。” 只见一个一个穿着花服的内侍,手捧着黑底红漆、画着龙凤呈祥图样的食盒鱼贯而入了。菜样十分精致,食材都是宫中特有的奇珍,图样都是龙凤呈祥、日月同辉这样的吉庆样子。 看着内侍们上菜的空当,春佗问道:“陛下,凌姬姑娘已经安置到东侧的渐台了,今日可要召她同来侍奉陛下和娘娘用膳么?”春佗特意没有称呼凌姬为“娘娘”,以此来凸显云姬的特殊地位。 “不用了。今日是我与云姬的日子。凌姬就不用来了。你给她赐一桌菜过去,不要亏待了她。” “陛下尽管放心,都已经安排妥当了。” 春佗拿过来一个琉璃瓶,琉璃瓶里盛满了鲜红色的酒水,春佗说:“陛下,这是上谷郡国特供来的葡萄酒,色红如丹,味美如饴。名字叫做‘露华浓’。奴婢想着,这酒的颜色喜庆,名字也雅驯,难得的是,名字里正应着英露宫的宫号,也应着今日龙凤情浓的情景,这可真是天时地利人和的事儿了,所以,奴婢觉着,陛下和娘娘今日就饮此酒如何?” “嗯,很好,很好。就饮这露华浓。” 逄图攸的兴致很高,但因为兴致并不在酒食,所以与云姬饮完了春佗准备的三大琉璃瓶露华浓后,就传旨伺候就寝。 春佗带着宫女们收拾完,慢慢退出去了。 正殿的暖炉里点着金木炭,温暖如春。逄图攸觉得身上很热,自己脱掉了外面罩着的长袍,又满饮了一大杯茶水,自始至终,眼神都没有离开云姬。 云姬看得出来,皇帝是真心喜欢自己,一举一动都明显看得出来对自己的宠溺。云姬打算,今夜看看是否有机会跟皇帝说一下融崖之事。拿定这个主意,云姬决定全心全意伺候皇帝,先是一件一件脱了皇帝的衣服,倒了一盏茶,放到卧榻旁侧的案上,然后端来一盆热水,拿来几个软帕子,放在枕边。 逄图攸看着她走来走去,看到那几个帕子的时候,笑道:“云姬,你拿这么些帕子来,是打算和我大战么?”说着伸手把云姬拢入怀中。 云姬的脸泛上红晕,看上去艳如桃花。云姬趁势倒入皇帝的怀中,两臂拢住皇帝的腰身,轻轻地说:“陛下,您对婢子也太好了。婢子只是一个地位卑微的琉川舞姬而已,不值得陛下如此对待婢子。” 皇帝捧起云姬的脸,正色道:“云姬,从今往后,你不要在我面前自称婢子了,也不要像那些妃嫔一样自称臣妾或妾,你就叫自己云姬,好不好?我喜欢你这个名字。我也会叫你云姬的,好不好?”逄图攸的语气很轻柔,仿佛是在恳求云姬一样。 云姬看着皇帝深情款款的眼神,觉得皇帝好似变了一个人一样,神态、语气,都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云姬点点头说:“云姬叩谢陛下的恩典。” 皇帝吻了一下云姬的眉毛,然后又吻了一下云姬的脸颊,笑着说:“云姬,你知道我为什么把这明光宫更名为‘英露宫’么?” “云姬不知道。”云姬看着皇帝的眼睛说。 “诗有云:英英白云,露彼菅茅。这句诗让我想起了你的名字,也让我想起了我们在一起的时候。” 云姬害羞地笑了,问道:“这句诗,云字倒是有的,哪里能想得到……别的呢?” “因为‘露彼菅茅’啊。” “奴婢愚钝,请陛下教导奴婢。” “哈哈哈。教导这个词用的很是妥帖。‘英英白云,露彼菅茅’的意思你可知道么?” “奴婢听他们有时候会唱诵这首诗,略知道些意思,但不完全明白,怕说不好。” “无妨,你说说我听听,看你说的对不对。” “奴婢怕陛下会笑话奴婢。” “哈哈哈哈。我怎会笑话你?你尽管说就是。” “是不是,轻明莹亮的云雾,沾湿了菅草和丝茅的意思呢?奴婢说的不好,是不是太粗陋无知了,陛下?” 逄图攸捏了一下云姬的鼻头,道:“你个云姬,还说自己不知道。你的解释,完全正确呢。像是在太学里学出来的一样。” 云姬大胆直视着皇帝的眼睛,问道:“那这句诗和……有什么关系呢?” “和‘什么’有什么关系?”逄图攸把脸凑近云姬的脸,轻轻哈着气说。 云姬羞的避开皇帝的眼神,咬着下嘴唇,低声道:“陛下知道的。” 逄图攸把嘴凑到云姬的耳边,道:“我今日与你在鸾台的时候,你的春水把我们俩的毛发全都湿透了,这可不正是‘英英白云,露彼菅茅’么?” 云姬“啊呀”了一声,咧嘴一笑,羞红了脸钻到了皇帝的怀里。 皇帝也微笑着,抱紧了云姬,问道:“云姬,为何你的身上会有兰花的香气,这是为何?你用了什么特制的香料了么?” “云姬没有使用香料。这香气,是琉川舞姬独门秘技的一部分。陛下,每一位顶级琉川舞姬,都拥有与众不同的独特气息。这种气息在情动之时才会散发。兰花香气,大概就是奴婢的独特香气吧?” “为什么说大概呢?” “因为云姬此前是处子舞姬,从未破身情动过,所以并不知道会散发何种香气啊。” “哦。原来如此。”逄图攸摆弄着云姬的长辫子,接着说,“这香气真是好闻。很有意思的是,我动的越厉害,这香气越浓郁。让我不能自已。我被你魅惑了,云姬。” 云姬一惊,赶忙道:“云姬错了。” 逄图攸微笑道:“我喜欢被你魅惑。如果这也是错,我要你一直‘错下去’。” 云姬又红着脸俯到皇帝的怀中。 逄图攸道:“为什么我动的越厉害,香气越浓郁?” 云姬道:“我听教习师傅和姐姐们说,这香气随琉川舞姬的心性而动,琉川舞姬情动才能散发,情动越深,香气越浓。” 逄图攸惊呆了一会,慢慢捧起云姬的脸,道:“这么说,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是动情了,是么,而且,动情还,还很深?” “自然是如此,陛下。” “为何?” “云姬说出来,陛下可不许笑话云姬。” “快说。” “陛下与云姬心里渴望和中意的男子,几乎一模一样。云姬看到陛下的第一眼,简直不敢相信,这世上竟然还真有这样的男子。” 逄图攸彻底呆了,望着云姬看了好久,才道:“你说的可是真的么,云姬?” 云姬有些害怕了,正色道:“云姬绝不敢欺瞒陛下。” 逄图攸眼睛都潮湿了,兴奋而略带遗憾的说:“为什么你说‘几乎’,可见,我还是和你心中中意的男子有些不一样的地方,还不是你最中意的情郎。” 云姬大胆用手碰了一下皇帝的龙形发簪,道:“唯一不一样的地方是这里。” 逄图攸道:“嗯?什么意思?发饰?” 云姬又用手轻抚着皇帝的胡须,道:“不,不是发饰。是地位。陛下是万民之主,是真龙天子,是圣君主上。云姬就是再大胆,也从不敢奢望这一点,只有最幸运的女子才能服侍陛下,别说是服侍陛下,就是见上陛下一眼,那也是需要修行多少世,才能修来的福报!云姬是地位卑微的琉川舞姬,怎敢有这样的奢望?!除此之外,陛下的样貌、气质、韵味,都与云姬心中最中意的男子,一模一样。” 逄图攸脸上的笑,忽然间僵住了。云姬吓了一跳,赶忙停住正在抚弄皇帝胡须的手,紧张道:“云姬说错话了,僭越了。请陛下降罪!” 逄图攸的脸轻轻抽搐了一下,摇了摇头,道:“我被你说的话惊到了,把你吓到了吧?都是我的错。你不要慌张。”云姬长舒一口气,逄图攸用手扶住云姬的下巴,慢慢摩挲着云姬的脸庞和鬓发,过了一会才道:“你方才说的话,正是我心里想说的话。你和我心中最中意的女子,也是一模一样。样貌、气质、韵味,对了,味道,一模一样,毫无二致,就连你和我说话时候的样子,也都和我心中最中意的女子一模一样。在没有遇到你之前,我自己都没有想过最中意的女子什么样子。在遇到你之后,我才意识到,你就是我心中最中意的女子。所以,听到你方才说的那些话,我仿佛听到是我自己在说一样。你说是不是很神奇?” 云姬抽泣起来,泪轻轻滑下脸庞。 逄图攸捧着云姬的脸,道:“怎么了?我又吓到你了?” 云姬边哭边摇头道:“不。云姬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幸运的。云姬自小就是苦命人,没有父母亲人,地位卑微,又是身份独特的琉川舞姬,世人多以特殊眼光来看我们。就连贩夫走卒也瞧不起我们,私下拿我们来打趣说笑,拿我们当做玩物、器具,甚至连玩物和器具都不如。所以,云姬从没有想过能够遇到真正心疼云姬的男子。何况陛下还是人主!陛下对云姬真是太好了。云姬就是现在死了,也值了。” 逄图攸把云姬紧紧抱在怀里,道:“你放心。从此往后,再也没有人敢瞧不起你了。你是我的女人,是皇帝的女人,是英露宫的主人。我再也不会让你受一定丁点苦。我要让世间所有人都景仰崇敬你。” 云姬抱紧皇帝,道:“云姬不要这些。” “那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云姬道:“云姬只要陛下安康平顺。有陛下在,云姬就什么也不怕,什么也不要。” 逄图攸浑身抖了一下,热血沸腾了。 俩人拥抱亲密了许久,逄图攸道:“那你的香气是从身体的哪个地方散发出来的呢?” 云姬凝视着皇帝的眼睛,她努力把皇帝看成融崖,抿着嘴极轻极轻地说道:“听教习师傅和姐姐们说,琉川舞姬的香气,来自于,来自于……。” 逄图攸问道:“来自于哪里?” 云姬的脸红透了,贴近皇帝的耳朵,轻轻说了几个字。 “啊?”皇帝的身体迅速地变得滚烫,喘着粗气说:“那可真是闻所未闻,我倒要来寻找寻找,验看验看。”边说着,边把云姬抱到榻上,解开了云姬的衣服。 逄图攸细致轻柔的找寻、验看着。云姬闭上了眼睛。 逄图攸被云姬散发出来的兰香沁醉了。他把鼻子凑得更近了些,那兰花的香气更加浓郁,而且还带着迷人的潮湿气息,就像是盛开的深谷幽兰被春雨浇过之后,花瓣上残留下来的雨滴的气息。他临幸过的女子不计其数,可从没有哪个女子身上散发出这种极其清雅而又极其魅惑的气息。与今日在鸾台里的时候一样,每次嗅到这气息,他就感到好像体内注入了一股热气,这热气催动着全身的力气往身体某个地方涌,几次深深地吸入之后,他的身体已经膨胀到极致…… 这一次的比鸾台那一次的时间更长,云姬竭尽全力地再一次使用出所有的秘技。逄图攸的感受无与伦比,他的激情一点一点地堆积,很快到达了巅峰,他感到自己在下一瞬间马上就要喷发,但他在巅峰上持续一个时辰了却依然在不断冲锋而没有喷发。这是一种绝妙的快感。皇帝感到自己每一刻都在巅峰,每次到了即将要喷发的临界,云姬的体内总能产生一种逆向的气力,把皇帝无法抑制的喷发轻轻给挡回去,他在这种极度舒爽的巅峰快感上停留的时间很长很长,他使出所有的办法和力气去追逐那近在前方、即将到来的喷发,可那喷发却始终处于将至未至的临界时刻。这种感受至为玄妙,给了他无限的冲锋动力,也给了他无穷的力量,让他能够持续不断地去奋力追逐。逄图攸感到自己就快要窒息了,他又一次感到自己无所不能的力量和所向披靡的勇气,他肆意驰骋着,一边耕耘,一边痴迷地看着云姬那超乎迷离的眼神和近于癫狂的扭动。云姬一次又一次地战栗和僵直,战栗和僵直的频率越来越密,幅度越来越大。皇帝感到,云姬的身体时刻发生着变化,让他无从捉摸,他像一个初经人事的少年一样变得毫无控制力,一切都是新颖的感受,一切都让他无比憧憬和惊奇,他只能使出全身的力气去追赶、去探索、去配合。他感到,浑身每个毛孔都打开了,整个肉身好似完全消失,甚至意识也几乎消失了,他什么都无法感知,也什么都无法思考,只剩下巅峰快感和追逐最高层次快感的欲念是他唯一的存在和唯一的追求,这种唯一性带来了他此生从未曾体验过的极致通透的智慧领悟和无穷巨大的肉体力量。逄图攸感到,自己的呼吸完全停止,身体完全松弛又完全绷紧,他和云姬合二为一了,他和整个世界合二为一了。就在这个时候,他感到有一种神奇的牵引力,牵动着他自己和云姬,也牵动着他和整个世界骤缩成了一个极小极小的点,然后,这个极小极小的点又以一种极快速度“轰”地一下炸裂了,炸裂成了一个更大更光明更美好的新世界。他觉得,这个新世界是他创造的,是他和云姬一同创造的,一同在极致感受下创造的。他还感到,他自己被炸成了无数的、小到不能再小的微末颗粒,每一个微末颗粒都处在最极致的欢喜状态,那种欢喜是一种比纯粹更纯粹、比光明更光明、比唯一更唯一的玄妙灵异的状态,除此之外,什么也不存在,什么也没有…… 时间仿佛过了许久许久。逄图攸感到,时间好像是从宇宙混沌之时走到了现在,好像过了亿万年、甚至比亿万年还要长,是一种无法计量和言说的时间长度,他感到自己被炸裂的微末颗粒又重新聚合成了一个新的肉身和意识。他觉得自己重生了。他处在一种极度清醒又极度模糊、极度柔弱无力又极度气力充沛的状态。他费力地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了斜偎在自己满是汗水的怀里的云姬的长辫子,他慢慢抬起手臂,把长辫子缠到自己脖子上,他觉得如果他不这样做,云姬就要飞走了。他不能让她飞走,他要把全世界都给她,甚至是那个乾元宫的御座,只要云姬不飞走,只要云姬说她想要,他什么都愿意做,什么都愿意给…… 逄图攸气力悬浮着说:“云姬,你说,你要什么,我全都给你。” 云姬平息了一下呼吸,觉得拯救融崖的机会终于来了,云姬鼓了鼓勇气,说:“云姬想……” 逄图攸打断云姬,道:“对了,云姬,你先等会再说。我先告诉你一件事情吧。在你来圣都的路上,把你从甘兹郡王手里救下来的那个小子,融铸家的那个小子,叫融崖吧?原本犯了毒杀宗室的死罪,今日我免了他的死罪了。这可真是善有善报啊,我刚免了他的死罪,就在乐坊碰到了你,可见我这个事情做的合乎天意啊。云姬啊,我的好云姬……云姬……”逄图攸还没说完,就重重地睡过去。 皇帝的话,好像把云姬浑身的血都被抽干了似的,云姬的心就像一个脆弱的水晶从万人高空掉到了坚硬的岩石上,摔得粉碎…… 云姬把半个身子从皇帝的怀中挪了下来,蜷缩成一个团,再蜷缩,再蜷缩,再蜷缩…… 第三十三章 乾元宫·议分封 逄图攸第二日起迟了。 云姬却早就起来了。看到皇帝起来,云姬和春佗带着几位宫女侍奉皇帝梳洗。 逄图攸的脸上泛着红光,好似年轻了十岁,眼睛里有着少年才会有那种光彩。逄图攸看到,云姬的脸色却冷冷的,一点光彩和血色都没有,笑着说:“云姬啊,昨日我是不是太不疼惜你了?你看我的云姬,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了。” 云姬抿嘴笑了一下。逄图攸觉得,云姬的羞赧比其他神态都更加有韵味。春佗则凑过来说:“陛下龙马精神。奴婢说句不恭敬的话,昨日隔着好远还能听到陛下龙马精神的声音呢。这是咱们大照的福音呢。” 逄图攸哈哈大笑了,道:“好你个春佗,真是长了一张好利嘴。” 逄图攸与云姬用完早膳,对春佗说:“走,去乾元宫。雒渊概应该已经到了。”云姬依旧冷冷的,轻轻一抿嘴,然后蹲下给皇帝行礼。逄图攸一手将云姬扶起来,盯着看了一会云姬的脸,用手轻轻拍了一下云姬的脸颊,轻轻地说:“你初经人事,昨日是我不好,让你太过劳累了。你不要生气,好不好?你好生将息着,想用什么,想吃什么,就只管跟奴婢们说。宫里的奴婢,谁要是不听话,要是不顺手,只管换掉。不过呢,大丧期间,你先别出宫门,等大丧完了,我给你个说法,你才好出去。懂吗,云姬?” 云姬又是轻轻一抿嘴,冷冷地说道:“喏,陛下。” 逄图攸看了云姬一眼,戴上冠,依依不舍地走了,边走边对春佗说:“告诉值守英露宫的南宫卫士,没有我的允准,无论谁都不许进入英露宫,无一例外。另外,英露宫的正殿改名叫做漪兰殿。” “喏。奴婢明白。” 到了乾元宫前殿,果然如逄图攸所料,光禄卿雒渊概早已到了,正在北阙理事。逄图攸说:“传光禄卿进来吧。” 雒渊概进入前殿行完礼,有意抬头看了一眼皇帝。皇帝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精神焕发。雒渊概不敢相信,一个琉川舞姬,就算再怎么美艳动人、再怎么懂得床笫之间的魅惑之术,怎么能一下子就治好了皇帝突发的顽固隐疾?雒渊概担心,只怕这个云姬日后要专宠了。他为皇帝不再有隐疾困扰而高兴,他再也不用为那极难配置的秘药去劳神费力了。但他也为自己的妹妹、皇后雒渊葳担心,本来她就容姿平平、圣眷不隆,如此一来,更得独守空房了。更令雒渊概大的还不是皇后不受宠,而是皇后的善妒。皇帝刚继位,日后还不知道会再充实进后宫多少嫔妃,如果皇后一味妒忌、刻薄,圣眷就别指望了,估计就连皇后的位子能不能保得住,都很难说。而且,逄图攸的性情,与此前当亲王的时候决然不同,虽然依然示人以宽和仁厚,甚至经常絮叨琐碎,但心里的思虑其实很深很深,就连那些雒渊概原来一直以为是絮叨琐碎的话,如今细细想来,其实都有很深的意思和所指的。总之,这个逄图攸决不能等闲视之,更不能哄弄和利用。雒渊概觉得,自己此前的盘算都太过乐观,自己太过自大,今后,必须调整精神,重新审视和侍奉这位新君。 逄图攸的神情十分轻快,看着雒渊概说:“分封郡王的宗室名单,你拟好了么?” “拟好了。请陛下过目。”雒渊概恭敬地举着一本奏章。春佗走下来,取过奏章,回去呈给了皇帝。 逄图攸看了一眼,发现分封的都是自己的皇子,有些纳闷,问:“为何要把我的皇子都分封出去?分封几个出去,倒也无妨,但这么多皇子都分封出去了,圣都里岂不是都空了么?” 皇帝这话说的隐晦,但雒渊概听的很明白,皇帝百年之后,总归是要把大位传给自己儿子的,这么多都分封到外郡去了,皇帝怎么来考校他们,而且圣都里的事瞬息万变,万一宫廷中事起肘腋之间,皇子们都在外郡,朝局走向、皇位更迭,那就很难把控了。总而言之,雒渊概明白,皇帝的思虑是在继位人。 “陛下,臣昨日聆听圣训之后,醍醐灌顶。顺着陛下的圣谕,臣有些想法,今日想奏与陛下。” “你说就是了,今日说话怎么还如此兜转起来了?”逄图攸笑着说道。 “谢陛下。陛下昨日所说的郡国郡守共存分治的政体,是开天辟地的大创举,是空前绝后的英明设计。臣不胜佩服之至。昨日,臣领会思索了一夜,也仍是只得皮毛,未得真髓。但有一点,臣是肯定的,改行郡国郡守共存分治之制后,不出十年,天下必将大治。而且,郡王郡守同处一地而又分权互制,无论是谁,都绝无可能再起兵作乱了。陛下的基业可保万年、万万年!” 逄图攸点了点头,他认为雒渊概的领会很到位,示意雒渊概接着说下去。 雒渊概又顿了下首,说道:“大照的基业确实是稳固无虞了。但臣以为,还有一件事,必须要做。如果这件事不做,还不能确保陛下自己的基业万年万万年。”这话说的有些前后矛盾,也有些饶舌,逄图攸没有听明白。 雒渊概道:“这就是,一定要确保帝位在陛下一脉中永续传承。”这一下,逄图攸终于明白了,只听雒渊概接着说道,“郡王郡守分治之制,足以确保大照基业万年永存,但还不足以确保帝位在陛下一脉永续传承。遴选继位人,还需要其他的制度来保障。难处在于,既要确保帝系纯粹,提防旁系觊觎,又要确保人选优良,足以统揽天下。这就是个两难。” “两难?怎么说?” “陛下。如果要确保帝系纯粹,提防旁系觊觎,就必须把陛下中意的皇子或太子时时刻刻守在陛下身边,无论出现任何风吹草动或突发事件,陛下都能从容措置,将皇位传承控制在手里。” 逄图攸觉得雒渊概思虑很好,但说话却有不少忌讳,所以说的不透彻,于是鼓励道:“你尽管放开说就是了。你说的这个事情,事关大照和帝系传承,不要有什么忌讳。你方才说的这一条,我听明白了,万一出现皇帝暴崩或者宫廷政变,如果圣都里没有皇子,那皇位就不能保证在皇帝一脉传承了,是不是?” 雒渊概出了一身冷汗,既是害怕,也是欣慰,皇帝愿意跟自己谈的这么深,就说明皇帝对自己的信任仍是无以复加的,但与此同时,这些话里谈及的都是帝位传袭的不吉之语,难免会引起皇帝的反感。但事已至此,形势所迫,已经没有回头路,于是,雒渊概道:“圣明无过陛下。臣正是此意。” 逄图攸道:“你想的这一点很好,很紧要。你不必避讳什么,放开说就是。只要有利于朝政,我无所不从。这一点,你尽管放心。” 雒渊概道:“喏,陛下!但如果把陛下中意的皇子们一直留在圣都,养尊处优,问题也比较大。一代两代之内,倒还看不出什么来,但三代之后,这些皇子们,长于深宫妇人之手,文武皆弛,民事不通,很难培养出有为君主,这也是历代王朝国祚不长、国力渐弱的根由啊。” 逄图攸点点头道:“你说的很对。” 雒渊概接着说:“陛下,而且,如果这么多皇子全都集中在圣都,难保不出事端啊。”雒渊概这话说的很谨慎,措辞也十分考究。因为隆武大帝和崇景皇帝本人都是通过宫廷政变得到的皇位。如果话说的太过了,皇帝就会心生反感,但如果说的不到位,皇帝又未必能警醒。 雒渊概看皇帝眼神里并无反感之意,接着说:“所以,索性,不如将大多数皇子分封到郡国里去,只将太子和未成年的小皇子留在圣都。如此做法有几个好处。一来呢,圣都里只要太子和未成年的小皇子,这样,太子就能够在圣都里专心学习政事,而且身边没有其他成年皇子的干扰,不用为争宠之类的事情费神,同时,未成年的小皇子也可以专心由陛下和娘娘们在宫内教养,确保平安长大、教养无虞。二来呢,成年的皇子分封到各郡国,与各郡守共同执掌一郡的军政事务,这样就避免了皇子常年居于圣都养尊处优、一无是处。万一太子有变故,陛下可以从这些分封到各郡国的皇子中间择优遴选,被选中之人必是经久历练之贤王、能王,而非养于深宫妇人之手、世事不知的闲散皇子。也就是说,如果太子堪当大任,就由太子自然接位,如果万一太子无德无才或无福早夭,同样可以确保皇位传于有才有德之郡王。总之,权操于上,且可选范围大大扩展,人选才德大大提升。” 逄图攸十分欣慰,这是雒渊概举一反三,一夜之间捉摸出来的新政体中的新举措,于是说道:“甚好。此举甚好。” 雒渊概受到鼓励,眼神里冒出了兴奋的光彩,接着说:“这都是陛下圣明烛照、启发臣下,臣下的偶得。陛下,臣还有一个想法,恭请圣裁。” “你说。” “臣以为,应当逐渐取消分封郡王‘世袭罔替’的特权。” “这个变化可太大了,如此一来,那些郡王岂不是和郡守们一样了么?我估计,那些郡王们万万不会答应的。” “陛下,取消分封郡王世袭罔替的特权,可以分成几步来走,或者说是对不同的郡王采取不同的步骤。第一种,是那些开国功勋郡王。这类郡王的数量极少,只有北陵郡王、甘兹郡王和象廷郡王三个郡王。这三个郡王的世袭特权得一步一步取消,急不得。对于他们,暂时保留他们王位世袭罔替的特权。待陛下完全掌控政局之后再逐渐褫夺他们的特权。第二种,是那些先帝建国之后分封的逄氏郡王。对于他们,可以直接取消他们郡王世袭罔替的特权,第一代郡王亡故之后,世子改封为国公,至于如何安置,则由陛下届时视情而定。” “恐怕他们不会轻易就范吧?” “陛下,这些建国之后新封的逄氏郡王根基甚浅,即便心有不满,也不敢作乱,何况,还有陛下的郡国郡守共存分治之法在牵制他们。如果他们作乱,那陛下正好可以一举拿下这些郡国,重新分封给自己的皇子。第三种,就是即将分封出去的这些新封郡王,他们都是新封的王位,恩出于上,是否‘世袭罔替’,全凭陛下之意,谅他们也不会有异议。这些即将新封出去的郡王也一样,是一代而止、不可世袭的郡王。如此一来,再过数十年,天下所有郡王就都是陛下一脉后裔了。而且全都是一代而止、不得世袭的王位。一旦郡王薨没,陛下就可以另行择取皇子或者得力的宗室,分封新郡王,这可是无上的恩赏,。获封之人必然对陛下的无比忠贞和感激。陛下的威德将日渐隆盛。” 逄图攸点头,深表赞同,如此分类施策、逐渐变更,确实十分高明。雒渊概唯恐皇帝理解不到位,接着解释道:“如此做法,可做到一举两得。名义上,恢复了郡国制,满足了逄氏宗亲们的愿望。可实际上,取消郡王世袭特权,这些郡王们虽然名为郡王,但实际上成了终身制的郡守,更容易操控,朝廷再也不用担心外郡作乱。” 逄图攸说:“甚好。甚好。你思虑的甚为妥当。可是,还有两个疑问。第一个,天子如果没有这么多的子嗣,该分封谁呢?” “陛下思虑周全,臣不胜钦服之至。陛下龙马精神,福泽深厚,子嗣众多,当代并无此忧。但日后君王,可能不见得有陛下这般福泽。万一天子自己的子嗣人数不够,就可以从自己欣赏的子侄辈里面挑选。反正都是一代而止,并无太大隐患。” “也只能如此了。第二个疑问,这些分封郡王总是要有些超拔的恩赏吧,否则,他们岂不是和那些郡守,毫无二致么?这就不能凸显逄氏宗亲的尊贵了。” “陛下,这些郡王,虽然剥夺了世袭特权,但仍保留诸多特权。一是可以终身担任郡王,如无大过,不予褫夺替换,而郡守可以随时更换,这是一个最大的区别。二是保留郡王们的一切仪仗和爵禄,甚至可以在现有仪仗和爵禄之上再提高规制,也就是给予足够的虚荣与实利。三是确定郡王与郡守的名分。郡王与郡守同城而居,一般情况下不得共同理事,以防王、守勾结;但一旦有急务需要共同理事,则郡王作为天子的代表而处于君位,郡守处于臣位。” “如此就甚为妥当了。你方才说的一点至关重要。这些分封出去的郡王,是作为天子的代表去郡国的,也就是代天子署理郡事,这和此前施行的那种郡国完全独立、郡王在郡国形同天子的制度,是决然不同的。这一点,一定要说清楚。这是法理,是宪制,也是根本。” “圣明莫过陛下。” “如此至为妥当。只是,新分封的郡王都是我的子嗣,恐怕也是太过了一些,总要说得过去才好。” “陛下放心,还有一人,早晚也是要分封出去的。有此一人,就足以起到平衡各方意见的效用了。” “谁?” “现在的太子——逄稼。”雒渊概特意强调逄稼是“现在的”太子,言外之意很明显,逄稼早晚会变得不是太子。 “他?我此前已有明诏,保留逄稼的太子名位。明诏颁行天下才刚刚过去一个月,我就出尔反尔,可不行啊。” “陛下放心。据臣所知,宣仁皇后和逄稼太子近日惶惶不可终日,逄稼太子已经屡次向陛下求情,请陛下另择自己的皇子为太子,自己改封亲王或郡王。陛下虽然一直留中不理,但逄稼的心思很坚决。臣估计,不日还会有逄稼的上书。” “这要做的足够像样子才行。逄稼的上书,我是不会一次就准了他的。这件事,你要运筹的周全一些,不要让天下人说我的闲话。” “喏,陛下。”此前,逄图攸每次下达不要让人说他闲话这样的旨意,雒渊概都觉得他是妇人之仁,心下十分不以为然,但现在不同了,雒渊概觉得这是皇帝明确的旨意,有明确所指,因此必须认真对待,决不能含糊。 雒渊概略一思索,说:“陛下,臣以为,可以说,暂将逄稼改封郡王,就藩养病。” “很好。再加上一句,待逄稼身体康复之后,再恢复其太子的位分。这一条要对天下人事先说清楚。” “喏。”雒渊概为刚才自己的自作聪明大为懊恼。如此处置,皇后的儿子,也就是自己的外甥,逄秩就不能马上封为太子。但木已成舟,已无可挽回,只能慢慢图之。而且,雒渊概知道,所谓“再恢复逄稼太子位分”的说法,只是皇帝哄骗天下人的障眼法,太子一位是绝不可能再回到隆武大帝一脉的,皇帝的皇子被封为太子只是早晚的事情而已。但这个太子是不是逄秩,那可就说不好了。 逄图攸注意到雒渊概脸上的懊恼之气,略一思索,说道:“逄秩是皇嫡长子,和别的皇子还是要有所区别。我看,我看,就不要分封出去了,封为亲王,就留在圣都吧,以示尊崇。但逄秩不要住在宫内,就让他,住在我原来的王府吧。” 雒渊概松了一口气。有了如此处置,逄秩的位分就超出了其他皇子,实际上是没有太子名分的太子,也就是备选太子的身份,被封为太子只是择机册立之事。 雒渊概的担心消失了,思路又变得敏捷起来,说:“至于先帝的其他皇子,臣也会‘处置’妥当的。” 逄图攸没有做任何表示,而是转而问道:“还有一个象廷郡王,如何处置好呢?” “陛下,象廷郡王比较难办。他是大郜时期遗留下来的老牌子郡王,又是宣仁皇后的亲哥哥,要论拥立先帝建国的功劳和平息诸王叛乱的功绩,象廷郡王恐怕比北陵郡王和甘兹郡王还更大一些。而且象廷郡王对先帝和陛下、对皇室都极其忠贞,所以,他虽然不是逄氏宗亲,但逄氏宗亲们好像也从来没有把他看作是外人。当然了,甘兹郡王是个例外,他是一直都觉得象廷郡王是异类的。” “这是个麻烦事。他的功绩很大,又是外戚,说起来也可以算是宗亲了。不过一大堆逄氏宗亲的分封诸王里面,冒出来一个常氏郡王,总归是感觉这新政意犹未尽似的。千百年之后,逄氏子孙们总会非议我的。这个问题,如果我不去解决,我的子孙们就更难解决。我不想把这个难题留给后人。” “陛下,臣有个想法,不知能否一试?能不能将象廷郡王赐姓逄?” 赐外姓人以皇室独有的“逄”姓,这是天子给予臣子极大的荣宠,很少能够发生。但是,天子将一个外姓诸侯王赐姓“逄”,能不能算作是荣宠,那就另当别论了。郡王地位尊崇无比,象廷郡王的“常”氏一族,更是几百年荣宠不衰的豪门望族,虽然地处西北一隅,象廷郡国的国力并不算最为强盛,但毕竟是几百年的基业,一代一代累计下来,那也是很可观了。将这么一个豪门世族改姓“逄”,象廷郡王一族并不见得会感恩。这是不言而喻的困扰,所以皇帝并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雒渊概看了一眼皇帝,接着说:“陛下,赐姓的范围可以只限定在象廷郡王常基一脉:自常基而始,常基的嫡系子孙从此改姓逄,成为皇室宗亲。同时,常基的列祖们并不追赐,这样常氏的宗庙就可以保留下来了。为了保证常氏宗庙香火不断,从常基开始,常基嫡系子孙每一代都是兼祧着,既是常氏的嫡亲血脉,也是皇族逄氏的宗亲。除此之外,常氏其他族人依旧姓常。” 逄图攸终于点了点头,说:“好。反正早晚也是要取消他们世袭王位的特权的。这也算是权宜之计吧。”他站起来,说:“最麻烦的还是北陵郡王。他的疆土最大,在前朝的时候并入了好几个临近的郡国,又与圣都紧邻,在北边对圣都形成了包围之势。北陵郡王身份特殊,是不能轻易褫夺的世袭罔替郡王,先帝在的时候就对他颇为忌惮,因此才特别礼遇甘兹郡王,以此来打压北陵郡王。现在,我的处境更难了。他和甘兹郡王对我有拥立大功,我必须得扩大他们两个郡国的疆土,这就真是难上加难了。” “陛下,臣以为,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只能从长计议了。不光是北陵郡王,甘兹郡王也不好应付。不过,臣以为,可以在‘世袭’两个字上做手脚。也就是说,保留他们世袭的特权,但是不再施行只有嫡长子有权世袭的单子世袭制度,而是施行‘多子世袭’制。” “多子世袭?” “对。允许这两位世袭郡王‘视情’把疆土进行分割,然后分封给更多的子嗣,无论嫡庶长幼,分封给谁、分封多少、疆土多大,一切听凭郡王的意愿。这样一来,他们的子嗣之间立刻就会矛盾骤起,这些世子们会想尽办法逼迫着两位郡王把郡国一分再分地进行分封。臣预计,不出两代,北陵郡王和甘兹郡王的郡国就会分割成零星的小国、甚至小城。如此一来,令人生怖的北陵、甘兹两大郡国就变成了无足轻重的小城郭,虽然都有世袭特权,但都并不足虑,陛下到时候再取消他们的世袭特权,就容易的多了。” “此法甚佳。甚好,甚好!此法也可以适用于象廷郡国。如此一来,不出三十年,郡国之弊可以除尽矣!朕心甚慰!甚慰朕心呐!” “这都是陛下圣明天纵。依臣看,北陵郡王已经快六十的人了,甘兹郡王和常基又子嗣众多,用不了三十年,顶多十年,世袭郡国之忧可除矣。陛下正是春秋鼎盛的年纪,身体如此康健,再添子嗣也是指日间事。这是臣民之福、天下之福、大照之福。”雒渊概这是一语双关,他希望能够用“身体康健”“在添子嗣“这样的话,引得皇帝自己来说一说云姬的事情。 果然,皇帝愉快地笑了:“这倒是的。我觉得,现在好像比做亲王的时候,更年轻了似的。以前啊,总听人说北陵郡王是活神仙,他那种拘束自己、抑制人欲换回来的那点子‘仙气’,我还真是不稀罕呐。对了。昨日那个云姬很不错,我已让她暂住到了明光宫,大丧之后再加封吧。” 说到这里,逄图攸忽然想起了什么,皱了一下眉头,瞥了一眼雒渊概说:“你一会去看一下皇后吧。你去告诉她,让她给我省点心吧。我整日里忙得浑身都乏透了,还经常听到她在后宫里刻薄妃嫔的事情,烦极了。后宫里乱糟糟的,我实在是糟心。后宫,后宫,那是我的家啊,我希望,还是要清净为上,不要生事。现在,不比在王府的时候,她还是要有一些母仪天下的气度呀。否则,嫔妃们、臣民们怎么能够对她服膺?!刚才说的那个云姬是可怜人出身,你叫皇后不要为难她。否则……”逄图攸停下来了。 皇帝这段话说的已经很重了,专门说要让皇后“有母仪天下的气度”,言外之意就是,那么如果没有这气度,结果可想而知,那就很可能要废后。雒渊概知道,皇帝极好女色,乐于此道,更精于此道,此前一直隐忍雒渊葳的妒意和刻薄,那是顾及到雒氏特殊雄厚的家世,可是现在,他已经成了皇帝,君臣分际有如天地之别,原来他需要顾忌的这一切,现在都变得不值一提了。如果皇后一意孤行,仍旧妒意丛生、不与嫔妃们善处,惹出了祸端,后果将不堪设想。 第三十四章 长秋宫·雒皇后 从乾元宫里辞别出来,雒渊概径直去了皇后的未央宫。 未央宫其实是一个供后妃们居住的宫殿群,并不像乾元宫那样是供皇帝召见臣工使用的单体宫殿。未央宫有一个未央殿,那是皇后在元旦、中秋、万寿等节日里接受王公大臣和嫔妃们朝贺的地方,规制极高,但日常很少使用。 前殿的后面紧挨着的是未央宫的正宫,叫长秋宫,是皇后的寝宫,也是皇后处理后宫事务的官署所在。负责皇后各种事务的内侍叫做大长秋,是后宫内侍里面地位非常尊崇的人,与侍奉皇帝的中常侍等级相同,而且由于皇后掌管后宫,因此在后宫里,大长秋的权势威仪比中常侍更盛。 雒渊概走到长秋宫宫门的时候,雒皇后新任命的大长秋柳傩恰好在宫门外分派太庙祭奠的事宜,看到雒渊概过来了,赶忙几步小跑过来,郑重行礼道:“奴婢拜见国舅爷。皇后娘娘今日刚刚还念叨您了,说‘兄长可是好久不见了呢,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您看,可巧,您这就来了。这不是骨肉连心是什么呢?”大长秋柳傩模仿着皇后的语态说着。但雒渊概太了解这个妹妹了,皇后可能确实提到了自己,但肯定是抱怨自己的话,心下忽然变的很烦。雒渊葳的坏脾气是圣都里人尽皆知的。在闺中之时,仗着雒氏家族的雄厚实力和累世富贵,从不把世人放在眼里,行事颇异于常人。待得嫁给逄图攸后,尤其是生了孩子之后,性情进一步变化,时时处处要求雒渊概为其母子出谋划策、巩固地位。但雒渊概是逄图攸的亲信,而非单单是雒渊葳的兄长和私人,因此雒渊概总是尽量躲着雒渊葳。雒渊葳对此颇多怨言。 雒渊概皱着眉头进了长秋宫,到了门口的时候,忽然听得里面吼叫道:“你们都是瞎子么,还是聋子,啊?!青天白日地,从外边忽然就搬进来这么一个狐狸精,你们一个一个竟然什么都不知道?啊?!养你们有什么用?连个家门都看不住了么?啊?!” 雒渊概想,皇后看来又在发作内侍和宫女了。 只听得一个女人的声音:“皇后娘娘息怒,皇后娘娘的凤体要紧。臣妾们终日侍奉娘娘,实在不知道东边发生了些什么啊。”这是窦昭仪的声音。此后,又有几个女人的声音劝说、辩解着。雒渊概惊觉,挨训的并不是内侍宫女,而是窦昭仪、孟婕妤和其他嫔妃。雒渊概更烦了。 “凤体?我早点死了,你们岂不是更快意么?不过,你们也不要盼着我死了,你们好搬到长秋宫里来。我跟你们说了吧,你们趁早死了这条心吧。就是我死了,长秋宫里这个位子也还轮不到你们呢!那个狐媚精,才来了半天,就搬到明光宫里去了。听说还治好了陛下的隐疾。整个后宫的宝物和珍馐都要搬到明光宫里去了。明光宫还被陛下亲自赐了新名字。嗨!越说越烦了!你说,你们不是废物是什么呢?” 雒皇后的声音很尖利,雒渊概觉得刺耳极了,可是没有办法,皇帝下旨要他开导皇后,他无论多么不情愿,也是必须要进去的。而且,此事不单单是皇后一人荣宠所系,更关系到雒氏家族全体荣宠存亡,可不是闹着玩的。 雒渊概有意咳嗽了一声,大长秋柳傩十分识趣地高声报唱:“皇后娘娘,国舅爷来了。” “你们先退下吧,回头我们再说。看着点家。乐坊里还有八九个呢,别再让其他狐狸精进来了,明白吗,你们,啊?!”雒皇后的怒气还是没有消。 “喏,皇后娘娘。臣妾告退。” 一阵珠翠叮咚的声音之后,雒皇后在里面说:“哥哥进来吧。” 雒渊概踱了进来,皇后正端坐在正中的条案后面。皇后已经三十六岁了,姿容并不算甚美,但那威严阔朗的器宇却不是寻常女子所能比拟的,一双长丹凤眼地斜立着,一对又长又细的眉毛倒斜着插入额头的鬓发,肤色白皙,嘴巴很小,好像永远都在用着力气似的。头上戴着白色珠花,一根很长的凤尾状的步摇斜插在皇后浓密的黑发中间。雒皇后自幼喜好黑色,身上穿着镶了紫边的黑衣。 “臣叩见……” “不用了,哥哥。你快坐下。咱们兄妹自己人,做这些虚礼干什么?这里又没有外人。柳傩,看茶。”雒皇后是个说话办事十分泼辣的女子。 雒渊概苦笑着说:“皇后啊,现在不比在原来王府的时候了,陛下继位了,君臣的名分是一定要讲的。今日没有外臣倒也罢了,如果今日有外臣在,臣如果礼数不到,要是有人拿出一个‘不臣之心’的罪状,很有可能就把臣给告倒了。” 雒皇后不以为然地笑了,吃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说:“哥哥说的也太严重了吧。谁不知道,哥哥是陛下的左右手,离了哥哥,陛下可是一天也……” “皇后慎言!慎言呐,皇后!”雒渊概大声斥道:“皇后啊皇后,你就听哥哥一句话吧。陛下继位了。现在情势不同了。你万万不可以再任性了。”雒渊概环顾了一下四周,看到有几个来来往往的宫女内侍,于是暂时停住了。 雒皇后说:“你们都退下吧。柳傩,你也退下。” 等殿中只剩下皇后和雒渊概之后,雒渊概说:“妹妹,你可知道,陛下并不是像我们以前所认为的那个样子。陛下看上去宽厚仁德,实际上思虑极深,继位一个月以来,无论是处理宗室事务还是处理朝廷政务,都完完全全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有些政务上的事情,哥哥也没有陛下思虑的周全、长远。这几日我看他召见臣工,处理棘手事务,我觉得,他可能比先帝更加善于权术,对政治的认识也更深,至于搓拢臣工、笼络人心,那更是先帝所比不了的。” 雒皇后的脸色变了,一副很厌烦的样子,说:“哥哥,我就见不得你们男人这个样子,当真是活的没有意思。难道这短短几天的工夫,陛下还能突然变了个人么?他不是那个只知道给宗室求情、饮宴歌舞、拈花惹草的人了么?” 雒渊概摇了摇头说:“你错了,妹妹。我原先也是这样认为的。但现在才意识到,我们都大错特错了。” 雒皇后“哼”了一声,以示鄙视雒渊概。 雒渊概也不理会,只是说道:“我就问你一个事,如果陛下是寻常之辈,怎么可能继位之后得到全体宗室的一致拥立?就连宣仁皇后和太子也毫不犹豫地拥戴他?你可别忘了,先帝可是隆武大帝啊,他可不是寻常皇帝啊。” 雒皇后的脸色好看了一些,思索了一会,轻轻点了点头。 雒渊概趁机道:“朝廷的政事呢,我就不跟你细说了。我就说说你自己的事情吧。你在后宫里的作为,可是一定要改一改啊!” “哥哥什么意思?” “妹妹。我们都是一母同胞的兄妹,我什么意思,你自己还不清楚么?既然你问了,我就索性跟你明说了吧,今日我之所以来长秋宫,是陛下命我专门来的。” “他命你来做什么?” “命我来作什么?!命我来告诉你,让你要有母仪天下的气度。陛下说了,他希望后宫清净。你这还不明白么?” “哼!好啊。一登上皇位,就嫌我碍事了?!”雒皇后的脸都气黄了,脸猛的一扭,长长的凤尾步摇摆动了起来,叹了一口气,道,“哥哥。陛下在王府的时候,平日里那些作为,我看了也就看了,也没有怎么样他啊!陛下是什么样子的人,我还不知道么?!我自知自己容貌有限,从未寄望能够独得他的专宠。可是,哥哥,陛下的血脉要紧啊,他原先整日里泡在那些妖媚之人中间,万一有了龙种,我是养还是不养?要是不养,那是他的种。可要是养呢,逄氏脸面和高贵血统还要不要啊?” “妹妹啊妹妹。你怎么还是这般言之凿凿?陛下的资质你又不是不知,每夜若无侍寝,他就燥热的恨不得肝肺俱裂。这是他天赋异禀,是上天赐予的,岂是你一己之力能改的过来的?既然你改不了,就不要说这些血统不血统的话来唬自己、唬别人了。你可不要忘了,先帝和陛下都是北陵郡王府的良娣所生的庶子,先帝和陛下平生最恨别人提什么血统、嫡庶之类的话了。” 雒皇后没有话了,只是气呼呼地扭着头看着门外,过了一会才扭过头来,说:“我今日正要让柳傩去找你来问问呢。你天天在陛下身边,怎的让他与那什么琉川舞姬勾搭上了?你不是说陛下继位以来就患了隐疾么,怎的昨日忽然又去乐坊宠幸了那个下贱的琉川舞姬?陛下以前也不是没有养过那些琉川舞姬啊,至于被迷惑到立即加封的程度么?哼!琉川舞姬?!一个一个都是不下蛋的鸡,光有些狐媚惑主那些个本事罢了。陛下玩一玩也就算了,昨夜怎的还带回宫里来了,还让她住进了昭仪规制的明光宫?!” 雒渊概叹了一口气说:“妹妹。她只是一个无根无基的琉川舞姬嘛,你管她作甚?你刚才不是也说了么,她们都是不下蛋……,都是无法生养的。昨日的十个琉川舞姬,是琉川郡守华冲精挑细选出来进献来的,自然是非比寻常了。陛下隐疾好不容易痊愈了,这不是皇室的好事么?再说了,陛下继位以来这么多烦心事,这一个月的憋闷,总得有个人来承受和纾解吧?不过话说回来,昨日那个琉川舞姬倒是好运气,正好赶上这个当口。那个琉川舞姬正在受宠的兴头上,我看陛下对她甚是宠爱,大丧之后很可能获封一个上五位的位分。你可千万不要去招惹她。陛下刚刚继位,正在各个方面找机会立威呢,你别成了出头鸟!懂么,渊葳?” 雒皇后终于服软了,道:“我懂的,哥哥。我只是气不过罢了。今日,我去明光宫,想去瞧一瞧,谁知道看守的南宫卫士竟然跟我说,陛下有明旨,没有他的圣旨,谁也不得进入明光宫。我可是后宫之主啊,明光宫难道成了宫中之宫了么?这皇宫里要有三个主子了么?奉德宫里那一个不明不白的皇后还没有搞清爽,明光宫里又多出了一个。” 雒皇后说到了宣仁皇后,雒渊概趁机说:“妹妹不用着急。我们把逄秩赶紧扶上太子之位,那才是最为紧要的事情。那个琉川舞姬生不出孩子来,你管她作甚?陛下夜间总要有人侍寝的,由她来侍寝,我们还省点心,无非就是陛下多宠爱一些罢了?若是其他妃嫔侍寝,万一有了聪颖壮硕的皇子,更是麻烦。只要逄秩能够接位,你就是皇太后了,那才是最要紧的事情,那才是头一等的尊贵。你说呢?” 雒皇后缓过一口气来,悠悠说道:“哥哥说的是,只是奉德殿那一位和长乐宫里那一位什么时候才能弄走呢?”雒皇后自从进宫之日起,就一直想把宣仁皇后和太子逄稼迁出宫去,并一直催促雒渊概让皇帝尽快把太子之位封给自己的儿子逄秩。 雒渊概说:“陛下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做事情都是要看宗室的态度的。逄稼的太子之位不是马上就能免掉的,你莫要着急。今日我已与陛下商议了,等逄稼上书请辞太子之位后,即将他改封为郡王,放出去。” “我不关心逄稼改封郡王还是改封什么,我只关心秩儿能不能封为太子。”雒皇后没有好气地说。 雒渊概正好抓住了时机,说:“妹妹,你这句话说到点子上了。你既然知道利害之所在,那更应该宽容对待后宫嫔妃以笼络后宫人心。如果你要是苛待后宫,弄不好,把陛下惹翻了,秩儿就万难获封太子,就算获封太子,如果你的后位危殆,他的太子之位也保不住啊。秩儿的资质你知道,靠他自己是不行的,他要想获封太子,还是要走‘子以母贵’这条路啊,还是要靠嫡长子这个法统身份啊。” 这就让雒皇后颇为动容了。他对自己的荣宠早已经心灰意冷了,陛下夜夜都要人服侍,从不空床,但却从不临幸自己,她对此早就不抱任何希望,一心只在逄秩身上。逄图攸做永诚亲王的时候,她作为王妃,一心想的是让逄秩承继王位,免受其他世子的影响。逄图攸继位以后,她一心想的是让逄秩当上太子,入承大统,到时候,她就是皇太后了,什么皇帝荣宠啊、临幸啊,都比不上儿子当皇帝、自己做皇太后那种荣耀。 雒皇后语气软了下来,稍顿了一会,又说:“陛下子嗣甚多,秩儿并不是最受宠的,更不是资质最好的。万一陛下不选秩儿做太子,或者就算是当了太子但不得陛下宠信,被废也是迟早之事,到那时候,我们的心思可就白花了。我之所以天天烦闷,根由就在这里啊,哥哥。” 雒渊概自信满满地笑了,说:“妹妹,我早就布置妥当了。今日陛下已经同意了我的主张,只把逄秩和未成年皇子留在圣都,其余成年皇子都要分封出去做分封郡王。这样,圣都里就没有什么皇子可以和秩儿争了。” “当真么?陛下同意了?” “那是自然!”雒渊概轻松地笑着说。 “多亏哥哥筹谋得力,否则秩儿真的可能争不过那些狐媚子生出来的野东西呢。”雒皇后终于露出了笑脸。 “你看你,又来了。都是陛下的龙种,怎么能说是‘野东西’呢?你一定要时时刻刻母仪天下,保住后位,赢得宫内宫外人心。只有这样,母以子贵,作为嫡长子的秩儿才能顺利当上太子,并坐稳太子之位。你若还是一味刻薄,恐怕……” “我知道,我知道,我一定注意就是了,哥哥。只要秩儿能当上太子,我做什么都可以。母仪天下?!哼!皇后算什么母仪天下,当了皇太后,那才是真的母仪天下!” “慎言!慎言!陛下春秋鼎盛,你就盼着当太后。你这不是盼着陛下驾崩么?若是被人听见了,这也是要命的事啊。慎言,慎言啊,妹妹。一言不当,终生追悔莫及啊。” “好了,好了,哥哥。我知道了。此后,我再不会提这些事情就是了。”雒皇后心情大好,爽快地挥了挥手,冲着外边喊:“柳傩,你进来。” 柳傩应了一声,推门进来了,雒皇后接着说:“你把北陵王妃送来的银狐大氅拿来交给光禄卿。哥哥,那银狐大氅十分稀有,是用银狐腋下方寸大小的皮毛缝制而成的,温暖轻便异常,你拿回去给母亲吧。”这就是变相地下逐客令了。雒渊概拿了银狐大氅,辞了出来。 第三十五章 渐台·云姬 明光宫的牌匾已经摘下来了,但英露宫的牌匾,将作大匠(1)还需些时日才能制好,于是,春佗别出心裁,把一块雕了凤舞九天的上好楠木立在英露宫的宫门口,用镂着龙凤呈祥暗纹的绸缎缀成了三个大字“英露宫”,悬在那块楠木上,权当作是英露宫的牌匾。这种布置,让英露宫看起来更加华贵,地位更加突出。 可是,云姬却一丝也高兴不起来。 自从皇帝晨起离开之后,云姬就呆坐着,默默地垂泪。派来侍奉她的内侍和宫女,昨夜看到皇帝如此宠爱云姬、俩人又通天彻地了一整夜,原本人人满心欢喜,以为自己摊上了一个好主子,眼见着是富贵在望了。可是没想到一到晨起,皇帝走后,云姬就呆坐垂泪。英露宫的内侍和宫女们都吓坏了。皇帝对云姬的宠爱那是谁都能够看得明明白白的,那种宠爱在后宫内绝无仅有。但现在,云姬莫名地这么郁郁寡欢,若是皇帝追究起来,这些内侍和宫女很可能就在劫难逃了。眼见到手的富贵一下子就化为了乌有,而且很有可能转化成灾祸,内侍和宫女们实在不甘心,决定派出一个首领,去劝慰云姬。 英露宫的内侍首领叫海傩,已被春佗任命为“英露令”。海傩是个三十多岁的内侍,生的俊秀如女子,脾性也十分温柔细致,极懂人情世故,是春佗千挑万选来侍奉云姬的。内侍和宫女去找海傩劝慰云姬,海傩笑笑说:“你们呐,真的是没有见识。我想断然不会有事的。”海傩说完就慢条斯理地开始饮茶,不打算往下说了。 “您老倒是说说,怎么就不会有事了?让小的们也明白明白啊。这是小的们的身家性命啊。您老是陛下和中常侍大人的大红人,自然见多识广、心知肚明、有人撑腰的,小的们哪里见过什么什么阵仗啊。求求您老行行好,给小的们一个明白话吧?” 海傩造作了一番,才慢吞吞的道:“我是个没根的人,男女之间的事情么,怕是说不好呢。别没来由的胡吣一番,回头来再被证明说错了,反被你们这些小辈笑话。算了吧,算了吧。再看看再看看。” 这更把一干人等说的心如火烧了,都道:“您老就快说了吧。小的们现在急的连死的心都有了。您老必是有大主意的,求求您,就给小的们说道说道吧。对错不说,也算是您老给小的开导开导。小的们记您老一辈子的好。” 海傩环顾了一屋子的人,脸上泛除了骄傲的光芒,道:“嗨。我也顾不得丢人现眼了。就胡说一通吧。不管对错。你们就当是听闲话好了。” “求您老快说才是。” 海傩道:“昨夜,你们也全都听到了,那动静,啧啧啧,陛下和云姬可是折腾了一整夜啊。我怕是因为这个吧?” 一个年轻的内侍道:“您老不是说笑吧?宫里边,那个嫔妃不盼着能和陛下这么‘折腾’啊?咱们娘娘怎么可能因为这个伤心落泪呢。” 海傩讪笑了一下,虽然没有说话,但脸上的表情明白写着不屑。 一个稍微年长一点的内侍道:“你个小毛崽子懂什么?你才进宫今天啊?靠着给春佗溜过几天沟子,你就上了天了?海傩大人必有海傩大人的道理,哪是你能领会得了的?海傩大人,您老千万别生气,大人不记小人过,别和这小毛崽子一般见识,好不好呢?” “嗨,咱们都是在英露宫一个锅里搅勺的,有什么气不气的呢?”海傩故作大度的说,一边接过其他内侍和宫女递过来的茶水、点心,一边更加自在从容的说:“这小子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照理说呢,这是天大的好事情,宫里的娘娘们哪个不是盼天盼地,恨不得能受这么一遭‘折腾’呢。可是,咱们娘娘刚进宫,哪里懂得这些,又哪里受到了呢?” 一屋子的人都静等着,没有人敢质疑,也没有人敢说话了。海傩很满意,笑着道:“天底下谁不知道,当今陛下是个天赋异禀的伟男。可咱们娘娘还是个处子,哪里受得了陛下那疾风骤雨般的驰骋。我估计啊,嘿嘿,十有八九,娘娘可能是初承雨露,嫩花不堪摧折,嘿嘿,有些伤着了呢。” 一屋子的人除了年轻内侍是未经人事的宫女,没有一个人完全听得懂,但谁也不敢再问一句话。海傩看到众人不解又惧怕的脸色,略微有些不尽兴。 还好,那位稍年长的内侍接着道:“海傩大人,您老行行好吧。要是娘娘就这么呆坐垂泪,我们这十几条小命,估计都得丢了呀?” 海傩决定见好就收了,道:“我去试试好了。不过,我得提前跟你们打个招呼。这个呢,实在算不得什么要紧的事情。你们见的少,自然心里面急得慌。可是,千万不要大惊小怪的,要是嘴里没个深浅,一不小心给说出去了,小心白白让别的宫的人笑话你们没见识。再说了,这是陛下的私事,也是万万说不得的。 你们明白么?” “您老放心就是。您老的话,在咱们英露宫里,比娘娘的话,还好使呢。” 海傩兴奋的脸都要变形了,嘴上却说:“不许瞎说,宫里边,咱就听陛下和娘娘俩人的。你这么僭越,是要作死么?” “大人听陛下和娘娘的,我们听大人的。这也是规矩不是?” 海傩满意极了,边道“也是也是”,边嬉笑着、满不在乎地进了漪兰殿。 这是海傩有意为之的,一方面是借机立威,一方面是掩人耳目。其实,他看得清楚,云姬绝不可能是因为初承雨露、不堪摧折的缘故而呆坐垂泪,其中必有内情。不过,他担心,若是那些内侍和宫女出去乱嚼舌根,被别的人抓住把柄,很有可能酿成事端,因此必须先把众人的嘴给堵住。 可是进了漪兰殿,他就不用在这么造作了。他立即换上一副悲戚的样子,怯生生地走到云姬跟前儿,扑通一声跪下来说:“奴婢们就要被处死了,临死了,来看看娘娘。我们虽然只伺候了娘娘一夜,但着实佩服娘娘的为人,也见识了娘娘的天颜。奴婢们也算是开了眼了,来人间走了一遭,竟然见到了仙子一样的人儿。不过我们福薄,马上就要被处死了。特此来和娘娘告个别。恭祝娘娘诸事顺遂,早诞龙子。” 云姬毫无生趣地看了海傩一眼,她为自己走错的这一步懊恼至极,对周围的一切都毫不关心。云姬心想,她把自己的身子给了皇帝,原本是为了救融崖公子,谁成想融崖公子竟然在自己献身之前就脱离了险境。现在她已进入深宫,得到了皇帝的宠爱,出都出不去,就算是出去了,自己哪里还有脸面用这个身子去见融崖,为此,云姬心中已了无生趣。但是海傩说他们就要被处死了,看样子,他们被处死好像还和自己有些关联似的。这倒是要问上一问,虽然自己不想活了,但也不能因为自己的缘故,白白害了这十几条人命。 “为何要被处死?” “陛下待娘娘就跟待仙子一般珍爱,今日离开英露宫前还专门嘱咐奴婢们要好生照看娘娘。可娘娘如此郁郁,陛下见了,必会要了我们的狗命的。” 云姬心里好厌烦:原来是这个缘故,这个海傩伶俐得过头了,于是说道:“你言过其实了。不会这样的。” “娘娘刚进宫,不知道宫里的规矩有多大。倘若陛下没有下过旨,那什么都好说。我们就是惹娘娘不高兴了,也不过是受一顿责罚罢了。可若是陛下下过旨,我们没有做好,惹得娘娘垂泪,那就要视作抗旨不遵,是必死无疑的。”这句话说的半真半假,但哄骗刚进宫的云姬是足够了。 云姬觉得海傩说的有些道理,心下就有些不忍,说道:“这怪不得你们,是我自己心里不痛快。陛下他不会责怪你们的。” “我的好娘娘啊。您哪里知道这宫里的规矩。陛下来了,看到娘娘不开心,都不用陛下自己下旨。中常侍大人看到陛下一个不满的眼神,一声令下,眨眼的工夫,就会让南宫卫士们要了我们的命。娘娘就是好心为我们开脱,无奈娘娘见不到这些啊。总之,我们就是难逃一死了。所以来觐见下娘娘,一来再看看娘娘神仙的容颜,二来咱们主仆一场也是缘分,来和娘娘告个别。”说着,竟悲戚戚地流下泪来。 云姬完全相信了他的话,暂时忘记了自己的烦恼,问道:“那可如何是好?” 这就是有了活话了。海傩擦了一下泪,说:“娘娘只要高兴起来,就是救了奴婢的命了。” 可是,云姬怎么开心的起来。 云姬苦笑着说:“这却是当下最难的事情。” “也不难啊,娘娘。娘娘喜欢什么,绫罗绸缎、珠宝玉翠,尽管说出来,奴婢去少府里要就是了。陛下说了,只要娘娘喜欢,就是天上的月亮,陛下也要给娘娘取下来。” 云姬心里苦极了,她想和融崖在一起,她想回到那个干净的身子,这些都做得到么?她摇了摇头,说:“我什么也不想要。” 这可真是海傩没有想到的。云姬说到底,终归是个琉川舞姬,是地位很卑贱的女子,哪有出身如此卑贱的人不爱珠宝玉翠的。海傩进来之前自觉肯定是能够劝得开云姬的,没想到云姬竟然不爱这些。事情一下子就难办了。 “那,那,那可如何是好?”海傩有些慌神了,随口说道:“那娘娘有没有想见的什么人?奴婢请了旨把他们叫来就是了。” 云姬想见的人就只有融崖,除此之外别无他人。云姬又摇了摇头。 惊慌失措中,海傩想到了自己去隔壁渐台安置的凌姬姑娘,说:“娘娘,要不,娘娘去隔壁的渐台看看凌姬姑娘吧。陛下把凌姬也接进宫了。昨日,还是奴婢去安置的凌姬姑娘呢。” 云姬心里并不想见凌姬。献身陛下来救融崖的主意,就是凌姬出的。虽然凌姬的初衷是救出融崖,但毕竟她的判断大错特错了,导致云姬走出一步不可挽救的错棋。云姬并不想责怪凌姬,可是心里又实在撂不下这个心结。云姬只想求死,自己一个被玷污了的身子,已经绝无颜面再去见融崖。本来自己也是孑然一身的,死了反倒是干净。云姬打定了主意,今日就了结了自己。她原不想再见凌姬,但经海傩这么一提,云姬的心就软了一些,毕竟与凌姬姐妹一场,临死之前告个别也是应该的。于是,云姬点了点头,说:“也好。那我去看看凌姬姐姐吧。” 对于海傩来说,这可是得了至宝了。海傩从地上弹起来,冲着门外大喊:“快点伺候起来,娘娘要去渐台看望凌姬姑娘。”几个内侍和宫女早就等在门外了,听到叫声立刻推门进来,准备梳洗伺候。 云姬皱了下眉头,说:“不用伺候。我就这样子去就行了。你们也不用跟着。” 海傩满脸堆笑着上来,说:“娘娘这是心疼我们,可我们哪里舍得让娘娘一人出宫呢。这也不是规矩啊。娘娘放心,我们把娘娘送到渐台里面,就在门口候着,娘娘有什么需要了,呼喊我们一声。这也是咱们英露宫的场面不是么?” 云姬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一点也没有梳妆,素颜出门了。 出了英露宫的门往东一拐,隔了不到十丈,就是渐台。渐台里没有南宫卫士,只有零星的几个内侍和宫女。渐台是一个很小的偏殿,只有一小排很低的房子,院落中除了一口井之外,什么也没有。云姬信步走进渐台的房内。凌姬正在那里和两个宫女认真收拾新送进来的东西。 云姬看了一眼海傩一群人,说:“你们都到宫门外边等着。”然后又指着凌姬的几个宫女,说:“凌姐姐,让他们和院子的人也都出去吧。” 凌姬说:“你们都出去吧,到宫门外边候着吧。” “是。”海傩带着英露宫的人和渐台的人都出去了。 凌姬笑着说:“你看你,娘娘的架势已经摆上了。”说完,抓住云姬的手坐了下来。又看了一眼外边,确认没有任何人了,低声问道:“你昨夜没有跟陛下为融崖公子求情吧?” 云姬低垂着眼帘轻轻摇了摇头。 凌姬右手拍了拍自己的心口,吁出一口气,说:“谢天谢地。我昨夜担心了一夜,担心你一急之下就贸然向陛下去求情去了。还好,还好。这事可急不得,左右我们还有一二十天的时间。” 云姬却冷冷地说:“不用去求情了。” “为何?” “在陛下宠幸我之前,融崖公子已经免除死罪了,改判为流放了。” “啊?!”凌姬惊地瞪大了眼睛,盯着看了一会云姬,然后抽泣着抱起了云姬,说:“都怪姐姐,都怪姐姐,姐姐害了你。都是姐姐害了你。呜……” 云姬也哭了出来,但还是平静地说:“这都是人各有命。我与融崖公子本就是没有缘分的。有那几日的相处,我也就心满意足了。我现在的身子不干净了,更没有什么可以牵挂的了。今日就是要来与姐姐告个别,咱们姐妹一场,临了了,总要见上一面。姐姐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今日一别,来世再见了。如果姐姐能够再见到融崖公子,替我给他问个好,就说云姬福薄,今生不能侍奉融崖公子,等来世再报融崖公子的恩情。”云姬说的很平静,泪也止住了。 凌姬知道,云姬这一次是下定决心要自尽殉情了。 凌姬心里很乱,但又不知道如何开解云姬。云姬已经献身给皇帝,这是无论如何没有办法挽回的。事情已成定局,这一次绝无通融余地。凌姬慌极了,只是一直搓着手,站起来,又坐下,站起来,又坐下。 云姬站起来,跪下去。凌姬无论如何拉扯,云姬也决不起来,云姬一句话也没有,端端正正磕了十三个头。由于一夜未眠,磕完这十三个头,云姬的脸色都白了。云姬气喘吁吁地说:“姐姐,咱们姐妹十三年,妹妹幸得姐姐眷顾照料。妹妹什么也没有,这十三个头,就算是妹妹感谢姐姐这十三年来的养育和照料了。姐姐,咱们就此别过!” 云姬说完,猛地站了起来,转身就要往外走。大概是站的太快,身子又太虚,云姬竟然昏倒在地。 凌姬不敢呼喊宫门外的人进来,自己扶着云姬躺到了自己的榻上。用热巾敷了脸,又灌了几口汤,云姬依旧只是昏迷不醒。凌姬是领首的琉川舞姬,日常应急的本领很多,对医理也颇为了解,平日里姐妹们有什么不适,一般都由她来诊脉开方。凌姬拿起云姬的手臂为云姬号脉。云姬除了身体虚弱倒是没有其他的症候,但是她的脉象…… 慢慢地,云姬睁开了眼睛。 凌姬迫不及待地问:“云儿,你的月信 平日里都是哪几日?” 云姬被问的莫名其妙,眨着眼睛不说话。 凌姬慌张地说:“你快说!” 云姬有气无力地说:“下旬第三日前后。” “上月至今可曾来了月信?” “没有。” “你每次月信来的日子准么?变动大么?” “从无差错。” 凌姬睁大眼睛,凝望着云姬,一字一字地说:“云儿,根据脉象,你……应该是……怀孕了!” 云姬苦笑了一下,说:“姐姐,你不用哄我。我知道,咱们姐妹最知心,也最要好,你舍不得我死。我明白,姐姐这是变着法儿地劝我不要轻生,于是才编出这样的话来哄我的。这是姐姐的好意。” 凌姬说:“哎呀,好糊涂啊,我的云儿。我哄你作甚?喜脉是很容易辨认的脉象,绝不会出错。再说了,我就算能哄得了你一时,能哄得了你一辈子么?” 云姬依然不相信,说:“姐姐,你可别忘了。我们是琉川舞姬啊,琉川舞姬是不能生养的。” 凌姬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稳稳当当地说:“其实并不是这样的。这世间万事万物,哪里有什么完全绝对之事?!万事皆有例外。别说是我们这些正当生养年纪的适龄女子,就是那七八十岁已经断了月信几十年的干瘪老妪,有的还能生养,更何况是我们?只是,我们琉川舞姬因为常年修习秘技,受孕极难罢了。你与融崖公子情投意合,又都正当年,受孕是完全可能的。” “可是世人都说琉川舞姬不能生养啊。就是以前那些前辈们,也没有听说过有谁生养过啊?” “关于琉川舞姬不能生养的传闻,原本就是琉川乐府有意夸大、散布出去的瞎话。这些瞎话,是哄骗那些达官贵人的家眷的,为的是让她们不要太过仇视琉川舞姬而不让他们进门。你想啊,以琉川舞姬人尽皆知的床笫秘技,哪家的家眷敢让她们的夫君收纳琉川舞姬进府?” 云姬半信半疑,说:“这是融崖公子的孩子?” “傻云儿,那还能是谁的?你总共有过两个男子,一个融崖公子,一个陛下。陛下是昨日才临幸的你,所以这孩子绝无可能是陛下的。这孩子,只可能是融崖公子的。” “那,我……”云姬的心里像压了一块石头,不知道说什么好,也不知道该如何把这口气吐出来,憋闷地快要窒息了。 “云儿。你的脉象,我绝对不会看错。这是两条命的事情,姐姐决不信口开河。云儿啊,你听我说,你要记住,你现在不是你自己了,你现在是两条命了,而且另一条是融崖公子的骨血。为了这个,你又怎么能够随意轻生呢?你舍得么?” “我……我……啊……”云姬抱住凌姬放声大哭起来。 过了一会,云姬哭得透了,才由凌姬扶着坐起来。她依然有些不敢相信,总担心凌姬是否诊错了脉象。但她心里实在又热切地盼着这是真的,如果她怀了融崖的骨血,那她和融崖的情谊起码有了一个结果,虽然她与融崖无法长相厮守,但如果能有一个孩子,那也是对她与融崖这段缘分一个很大的慰藉。云姬顿时觉得生活有了希望,她暂时放弃了轻生念头,决定再等一等,如果真如凌姬所说自己怀孕了,那她拼尽全力,也要为融崖、也为自己,保住这点骨血。 凌姬说:“云姬。我们现在是要把这孩子好好地保住,然后生下来。云姬,你算是有福的人啊。幸亏你已得到了陛下的临幸,否则,这孩子怀的不明不白,乐坊是断断不允许你生下来的。” 云姬方才头脑混沌,没有细想,如此,经凌姬一说,意识到了事情的关窍,说道:“姐姐是说,我们要假装这孩子是陛下的?” “不假装是陛下的,又能如何……” “这?……” “你别忘了,你已经得到了陛下超常的恩宠,大丧之后很可能就封妃了,你是绝对不可能再走出这后宫半步了。你不把孩子当成陛下的,还能当成谁的呢?若不如此,这孩子只有死路一条,你也只有死路一条。我知道你并不想让这孩子认别人做父亲,姐姐我何尝想要如此。可是,我们只有这一条路能走啊。” 云姬完全明白了。此生此世,如果想要这孩子活下去,不光是云姬自己,就连这孩子,也都只能是陛下的了。 云姬是个外柔内刚、决绝坚韧的姑娘,一旦打定了主意,就会一往无前。经过凌姬的点拨,云姬已经大体知道如何做了。她现在觉得,自己好好活下去,是一种很神圣的使命。云姬神色平静地说:“姐姐,我们应该怎么做?请姐姐救救这孩子。” 凌姬说:“云儿,不要说傻话。这孩子以后也是我的孩子。我们现在要做的,当然是要想方设法让你自己和孩子活下去。所以呢,你要特别注意几件事。第一,半个月以内不要召太医,否则被诊出喜脉,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的。这半个月内诊脉的事,就由我来做就是了。第二,尽量不要让皇帝看出异样来,所以你还得正常侍寝。但是,你侍寝的时候不要太用力,秘技也不要再用了。一个月之后,我们就请太医诊脉,太医确定了喜脉,皇帝就不会再临幸你了。第一关也就算过去了。第三呢,最为关键,也最难,为了能够让孩子活得下去、活得好,你可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让陛下宠爱你啊。我听说当今的雒皇后是个妒妇,对后宫嫔妃无比刻毒。如果没有皇帝的宠爱和保护,在这后宫里,你与这孩子都不好活啊。第四,你我绝不能跟任何人说起此事,包括那八个琉川舞姬的姐妹,否则,别说是你和这孩子,就是融崖公子也绝对性命难保。我说的这些,你可明白么,云儿?” “我明白了,姐姐。”云姬坚定地说,云姬想到方才一一寻死,道:“姐姐,云儿是不是太自私了?” “嗯?” “若是云儿真的为融崖公子殉情而死了,那姐姐和其他八个姐妹肯定也要被牵连处死了。云儿知道错了。求姐姐原谅妹妹。也求姐姐日后多提点妹妹。” 凌姬扶着云姬起身,微微笑道:“你若是寻了短见,我自己也就不活了。我在这世上无牵无挂的,只有你一个亲人。你若没了,我决不独活。” 凌姬说话的声音很轻微,但语气却很坚决,让云姬很感动,俩人相互搀扶着,手紧紧握在一起,云姬道:“姐姐,我们可要好好活。” 凌姬道:“对,好好活。” 云姬收拾妥帖,从凌姬的渐台走了出来。海傩小心翼翼地陪侍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云姬,揣摩着云姬的郁郁心绪是否已经化开。云姬没有看海傩,看着前面高耸的宫殿的飞檐,说:“海傩,你不用偷偷看,也不用担心。你好生伺候着,我决不亏待你。咱们英露宫,从现在开始,都要在这后宫里,好好的活……” 注: 1、将作大匠:主管治宫室。 第三十六章 象廷郡王 象廷郡王的左都侯霍旌送出去的云鸽把信送到融铸的手里,又带着融铸的回信回来了。 云鸽是很灵异的神物。它在象廷郡王府上一直高高地盘旋,等到象廷郡王身旁只剩下霍旌一人时,才猛地从天上冲下来,站到了象廷郡王的脚下。 霍旌解下云鸽左腿上绑着的细帛。打开一看,竟然空无一字。 象廷郡王和霍旌对视了一下:这是最高机密的信。 象廷郡王和融铸有秘密交通信息的方法。如果出现了空白的细帛,那就是必须在密室里用特殊研制的药水涂抹才能看到的最高机密。 他们屏退了左右一切人等,来到密室。 霍旌小心翼翼地将细帛摊在桌子上,然后取出特殊配方研制的药水,轻轻抹到细帛上,细帛上的字迹渐渐显露出来,有两大段。 第一段写的是:“崖案至妥当。然愚以为,北陵甘兹不宜深交。北陵绝非敢私捕内侍之人,所言漏洞甚多。崖案必有隐情,惟待崖出狱后方可知。北陵言下之意,似有私救崖儿之意。万望勿听其言。如私救崖,则崖永不见天日。北陵居心叵测。务令崖安心赴三叶岛。自有安排。” 这一段的意思很明白了。融铸认可了象廷郡王对融崖一案的处理,但却不赞成象廷郡王和北陵郡王、甘兹郡王搅和在一起。对于北陵郡王说的那些个原因,融铸深不以为然,怀疑另有隐情。融铸听出了北陵郡王有设法私自营救融崖的意思,表示坚决反对,因为,如果将融崖私自营救出去,那融崖就成了逃犯,再也无法光明正大的生存了。这是很有道理的见解。象廷郡王和霍旌觉得应予接受。 第二段写的是:“有密使自圣都来,自称为皇后娘娘所遣。密信云‘攸杀帝篡位。速援。’如属实,则北陵甘兹必亦参与弑君。攸貌似宽厚,实则阴鸷,多行小人之道,绝非英主。望父大丧后速返国。另,此密信绝非皇后之举,恐有大阴谋。望珍重。密使一事,原不欲告父,然崖案蹊跷之处甚多,似与密信所言之事有关。北陵所为甚反常,恐亦与此事有关,宜警惕。” 象廷郡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仔细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好几遍,每一个字都好像长到了自己的心里面,这才命霍旌把细帛付之一炬。 细帛是特制的,一遇到火,立刻化为青烟,消失无踪了。 象廷郡王站在那里出神。过了许久,才转过头来对着霍旌说:“你怎么看这第二段?” 霍旌说:“殿下。如果皇后要送密信,首先应该送到离圣都最近的殿下这里来啊,怎么会送到千里之外的迦南去?因此,卑职赞同郡守大人的看法,此信绝非皇后所送。至于是不是陛下杀了隆武大帝,卑职就说不好了。倘若是真的,那又有谁会知道此事呢?就算是知道此事,谁又会伪造皇后的身份来送这封密信呢?” 象廷郡王说:“此信绝非皇后所为。这一点我也是赞同的。至于弑君么,融铸以为,如果弑君是真的,那么北陵和甘兹也参与其中。这倒是思虑极深的见解啊,我都有点无法解透他的看法。北陵与先帝、今上、甘兹都并不和睦,怎会与他们合谋弑君呢。他们又有什么共同的目的呢?另外,融铸怀疑,北陵在此事中涉足较深。这一点,我也是赞同的。北陵在融崖一案之中所言、所为,确实十分蹊跷。当时,我只是想把崖儿救出来,因此并未细想,现在想起来,北陵做这些,所为何来?甘兹可是和今上更为密切啊。疏不间亲的道理,北陵难道不知道吗?北陵大费周折做这些事,能够得到什么呢?”象廷郡王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于霍旌商议。 霍旌说:“殿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无论怎样,圣都现在都确为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大丧之后,我们还是尽快离开圣都,返回郡国吧。” 象廷郡王点了点头,皱着眉头说:“我还担心,如果真的是图攸杀帝篡位,那皇后和太子可就岌岌可危了。我来圣都已经一个多月了,皇后竟然没有单独召见。我与皇后只在太庙里大祭的时候见过几次面,虽然看不出皇后有什么异常来,但迟迟不召见,这是此前从未有过的,而且又是先帝驾崩这样的大事,皇后怎会不召见呢?太子么,我历来和他联络也不多,不召见倒也不足为奇。” 象廷郡王坐了下来,盯着上方看了半天,慢悠悠的说:“这么一说,那还真是处处透着邪啊。先帝龙体十分康健,又不好酒色,从无病症,怎会突然暴毙。先帝驾崩,怎会不传位给太子,而是传位给了弟弟。先帝传位给亲弟弟,皇后和太子竟然一声不吭,还带头拥戴。这两条呢,我此前已看出有蹊跷。可是图攸继位之后,竟然颁发明诏,说是保留太子名位云云,此前我倒没觉得什么,但现在看来,倒都像故意做给别人看似的。还有啊,先帝驾崩这样的大丧,竟然只允许郡王进圣都,而坚决禁止郡守们来圣都,还要求郡守的嫡子来圣都替父奔丧,这明显是在提防郡守们,而且是将郡守们的嫡子作为人质,图攸为何对郡守们如此高度防备呢?” 象廷郡王想了一会,又说道:“还有一个很奇怪的事情。图攸好像事事都不问丞相,反倒是光禄卿雒渊概永远跟在图攸身边。虽然雒渊概是图攸的妻兄,但撇开丞相、专宠光禄卿,这也真是很怪异啊。” 过了一会,象廷郡王又说:“还有那个春佗,直接就从看管鹿寨的钩盾令,擢升成了内侍的最高长官中常侍了,而且就在乾元宫值守。倒像是他和图攸一直就很熟稔,而且图攸极其赞赏信任他似的。” 象廷郡王猛地一惊,说:“还有一个说不通的地方。如果图攸是和北陵甘兹他们一同弑君篡位的,那他为什么又要反过头来设下那么周密的圈套,秘密毒杀北陵郡王呢?图攸在乾元宫里可是不惜公然为秋佗冬佗说谎啊。而北陵对图攸也是一肚子的不满啊。一边是联手弑君篡位,一边又互相猜忌下黑手。这可真是看不懂啊。” 象廷郡王又说:“北陵那日说的一句话,当时,我并未在意,现在想来,应该是大有文章。他说,且看陛下的政纲,就知道陛下到底怎么想的了。这些和政纲难道还有什么关系?” 象廷郡王和霍旌在密室里商议了很久很久,但终究是盲人摸象,问题找了一大堆,思路却是一点也没有。 最后,霍旌说:“殿下,当下咱们什么也做不了。还是静观其变吧。” 象廷郡王点了点头,说:“只能如此了。你传令给王府的所有人,大丧期间,未经你我的允许,谁也不许私出王府。” 第三十七章 奉德宫 逄稼终于可以见到自己的母后了。自从先帝驾崩之后,宣仁皇后就下了懿旨,大丧期间,暂不接见先帝诸子,就连太子逄稼也不例外。逄稼在太庙祭奠的时候,只能远远地看着自己的母后,可是宣仁皇后连看都不看逄稼一眼。逄稼知道,这是非常异样的情形。母后虽然对自己非常严格,但是也非常慈爱,绝不是现在的这个样子。不过,父皇暴崩,叔父继位,宣仁皇后率先表态拥戴,这一切举动也都是非常异样的情形。非常之势,必有非常之举,逄稼外表平静,内心无比焦急地等待着事情出现一些变化。 今日,宣仁皇后忽然派一个内侍来传懿旨,命逄稼到奉德宫见她。逄稼即刻就启程赶往奉德宫,他有一肚子的话要跟母后说。 “母后长生无极。母后这几日可还安好?儿臣……” “稼,你在太庙守灵可还好么?每日值守,身子可还撑得住?”宣仁皇后打断了逄稼的话,问了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之所以说莫名其妙,是因为逄稼作为太子,并不需要真的每日在太庙里守灵,所谓守灵,只是名义上的,逄稼只需按时祭拜就行,并不需要每日值守。逄稼是极为谨慎的人,敏锐地发现了宣仁皇后话中的异常。宣仁皇后历来说话办事条理清晰,今日如此大反常态,必是有缘故的。 “儿臣还好。”逄稼简单的回说道。 “那就好。你父皇因病驾崩了。陛下是你父皇临终前指定的继位人,也是你父皇早就默定的继位人,只是不便于对外人说罢了。你们兄弟们都要衷心拥护陛下,为陛下分忧,你是先帝的嫡长子,要带好头,你懂么,稼?”这话问的也莫名其妙。父皇如何驾崩、永诚亲王为何继位是已经明发诏书、昭告天下的国事,天下无人不知,自己这个太子怎能不知?虽然逄稼深知其中必有大的变故,但皇位更迭是国家最敏感的政事,稍有不慎,就会灭家灭族,所以,逄稼一听到先帝指定叔父继位,母后毫不犹豫地表态拥护,他立刻也表示了拥戴。现在又忽然问这么一句,自然是多此一举,当然,也必是另有缘故。 逄稼不敢多说,但也不敢不说,如果这个问题不回答,那就表示不赞成宣仁皇后所说的衷心拥护当今陛下,那可是视同谋逆的灭门之罪。于是,逄稼简单说了一句:“喏,母后。儿臣一定和弟弟们竭诚辅佐陛下。” “那就好。”宣仁皇后淡淡地说道。 逄稼敏锐地发觉,宣仁皇后已经说了两个“那就好”了。“那就好”这三个字,细细品味一下,隐含着一种表示放心了的意思。逄稼明白了,这是母后在暗示自己,不要让她“不放心”,要朝着拥戴新君的方向来说话。逄稼意识到,母后这也是在暗示,奉德宫里有人在监视监听他们说话。 其实,宣仁皇后这是过于谨慎了。她即便不做任何暗示,逄稼也早已猜到,今日母子见面和对话,肯定会有人监视、监听的。 逄稼思索着要说一句什么特殊的话,好让母后明白,自己已经领会了她的意思,想了一会,说道:“母后,这几日天寒,儿臣昨日晚间觉得冷,又有些嘴馋,就着人煮了几个羊头,味美之极,儿臣贪吃了好些,到现在还没有克化开呢,肚子里胀的着实难耐。母后这里可有些浓茶?儿臣讨母后一杯浓茶,来消消淤食吧?” “你呀,这么大了,怎的还如此贪吃?”宣仁皇后慈祥地笑了,对着门外的宫女们说:“煮些茶来。煮得浓一些。” 宣仁皇后明白了,逄稼已经听懂了自己的暗示。逄稼刚才也说了一句暗语。隆武大帝生于北陵,受其生母的影响,最喜食水煮羊头,每日必不可少。逄稼却极其厌食羊头,但却从不敢跟人说自己厌食羊头,以免引起隆武大帝不快。他厌食羊头,是只有宣仁皇后一人知道的小秘密。 母子二人暗语传递都到位了,于是开始放心地说正事。 宣仁皇后说:“稼,我有一件事情要说与你。陛下继位后,除了我与你,你父皇的嫔妃都已迁至离宫了。陛下仁慈宽厚,让你我依然住在宫内。我是后宫妇人,住在宫内,倒也无妨。可你,终究是男子,现在各宫里住的都是你的婶娘辈的,你若还是住在长乐宫,就不大合适了吧?” “母后说的极是。儿臣也觉得自己住在宫内十分不妥当。” “那就好。稼,你可知道,你之所以能够住在宫内,是因为你太子的特殊位分。陛下宽仁,执意要保留你太子的名分,还打算万年之后将大位传给你。你对此,可有何主张么?” “母后,儿臣正想与母后说一说此事。母后,儿臣实在不宜担当太子的重任,儿臣已经多次恳请陛下改封儿臣一个别的位分,然后在陛下诸子中择贤另立太子,可陛下就是不恩准。” “陛下自小便最疼爱你。你父皇刚刚驾崩,陛下哀思过重,把对你父皇的哀思都转加到你身上来了。这是陛下仁厚。可是,你作为陛下的子侄,心里可不能糊涂啊。稼,你心里要想清爽了。” “母后说的是。儿臣打算不断地上书陈情,奏请陛下恩准儿臣的所请。儿臣想请母后也跟陛下关说关说。” “很好。我会去的。那你想奏请陛下改封你个什么位分?” “儿臣谨遵陛下旨意,不敢妄议。” “稼,你很晓事。但,改封的事,可不是妄议。你自请改封,陛下即便恩准了你的所请,也必会问你自己的想法,所以你自己还是要先想清楚。” 宣仁皇后的意思很明确,这是要逄稼自己先说出一个意向来,一来表明逄稼自己是决意放弃太子名位,二来是自己做好打算,趁着放弃太子名位,与皇帝做一个交换,换来一个妥当的处置。 逄稼心里也很清楚,与皇帝要的这个处置,首要的当然是要安全,要能够保住自己的性命。但这个问题太过复杂,逄稼心中苦苦思索过多次,迄今仍未想清楚,哪个处置能够让自己这个先帝嫡长子、“前太子”安全?!怀璧其罪,无论他是什么位分、他在圣都什么地方,他这个先帝嫡长子、“前太子”的特殊身份都不可能让他“安全”。 “儿臣愚钝,请母后指点。” “好。稼,你是你父皇的嫡长子,又做过太子,因此改封的位分不会太低,要么是封为亲王,要么是封为郡王。我的意思啊,亲王地位太尊,是陛下赐予那些于社稷有特出功勋之宗室的恩赏。稼,你于社稷无尺寸之功,德不配位,并非福音,因此呢,亲王之位,非你所应得,你就不要奢望了吧。” “喏,母后教训的是。” “依我之见,你还是奏请陛下分封你作郡王最为妥当。陛下已经跟我说了,打算推行新的政体,大丧之后,除了太子和未成年的皇子,其他皇子都会封到各地去做郡王。你是陛下的子侄,与陛下诸子无异,到地方上去做郡王,是最为适宜的。你久在圣都,性子都拘得敛住了,身子也越来越弱,正好趁机去郡国,好好松快松快,将息一下身子,你看好么?” 宣仁皇后话里面传递出来的意思,逄稼一听就明白了。第一,到郡国里去,比待在圣都里,要安全的多。第二,皇帝把自己打算施行的新政都已告诉了宣仁皇后,可见已与宣仁皇后谈过自己的事情了。第三,加封亲王,位分过高,皇帝的戒备无法解除,莫如封为郡王,离圣都远,离皇位也就远了,这样更能让皇帝放过自己。有了这三层意思,逄稼心里已完全明白,知道如何应付现在的局面了。 “儿臣谢母后指点迷津。如此甚好,儿臣立即照此上书陛下。” “还有两件事情,我要说与你。第一呢,是政事。陛下特意嘱咐,他欲行新政之事,此时尚未定论,只是说与我一人知晓了,我今日因要与你商议改封之事,才破例告诉了你,你出去不要告于他人,否则,泄露了陛下的新政,妨碍了陛下的大业,那可是大罪。第二呢,是咱们家的家事。我出宫不便,又是大丧期间,更不宜抛头露面。我们娘俩见上一面也不容易。我今日要嘱咐你一些家事:你要约束好你的那些兄弟们。他们呢,从小长于深宫,于政事民情毫无经验。虽然陛下仁厚,对他们颇为照料,保留了他们原来皇子的称谓和尊荣,但他们作为陛下的臣子和子侄,岂能安享这些非分的称谓和尊荣,这是极其不适宜的。他们与你不同,你曾做过太子,陛下又格外关照,改封的位分太低了,陛下是不会允准的,因此可以奏请改封为郡王;但你的那些兄弟们没有这个顾及,不能与陛下的皇子们相提并论,既不要再称作‘皇子’,也千万不要奢望着封王,他们安心地做个闲散宗室、安享富贵就是了。你父皇刚刚驾崩,尸骨未寒,让他们千万不要生事,平日里的怪癖都要改一改,否则,宗室们和王公大臣们都会笑话你父皇和我教子无方的。一旦惹出事端,我也保不了你们。不过呢,这些话,你等大丧之后再去说与他们听。大丧期间,你好生在长乐宫里待着,不要见你的这些兄弟,也不要见那些外臣,就是你的舅舅们也都不要见。你明白么,稼?” “儿臣明白。儿臣谨遵母后懿旨。请母后放心。” “那就好。你下去吧。”宣仁皇后说着,慢慢站了起来,但是没有走动,只是远远看着逄稼,盯着看了好一会,才接着说:“圣都里太冷,你身子弱,要多保重,懂吗?”宣仁皇后的眼里隐隐含着泪光,但她努力压抑着,终究没有让泪流下来。 逄稼也压抑着心里的苦楚,跪下来朝着母后叩了一个头,口气异常平静地说:“母后也要善加珍重。儿臣告退了。母后长生无极!”逄稼直起身子,与宣仁皇后又稍稍对视了一会,无声地退下了。 宣仁皇后端起茶盏轻轻地啜了一会,等逄稼走远了,冷冷说道:“光禄卿大人,你可以出来了吧?” 雒渊概从大屏风后面走了出来,端端正正行了一个礼,慢慢地说:“皇后娘娘深明大义,措置周全,臣无比钦服。” “光禄卿大人,你也看到了,逄稼是真心地不想再做太子了,这是他的真心,希望陛下能够体谅他,务必免了逄稼的太子之位吧。另外呢,希望光禄卿大人能够与陛下好好关说一下,就像方才我与逄稼说的那样,恳请陛下不要封逄稼做位分最高的亲王,还是让他去边陲郡国做个分封郡王吧。光禄卿大人,你是明白人,以逄稼的这个身份,如果封为亲王留在圣都,总会有那些小人心怀叵测地设法拥立复辟,这对陛下、对新太子、对逄稼本人,对大照社稷,都是不好的。望陛下和光禄卿大人能够理解我和逄稼的一番忠心和苦心。” “臣一定跟陛下转达皇后娘娘的意思。” “刚才我与逄稼说的关于他的那些兄弟的事,也烦请你代我转奏陛下,恳请陛下免了他们皇子的称号,也不要封给他们王位,让他们做些闲散宗室就很好了。恳请陛下严加管教他们。我教子无方,他们都被我骄纵坏了,平日里就不大讲规矩。他们如有做的不恰当的,恳请陛下严厉惩戒他们。” “皇后娘娘过谦了。先帝的列位皇子,都是教养极佳的。不过,皇后娘娘方才的话,臣也一定只字不漏地回奏给陛下。” “那我谢过光禄卿大人了。” “臣不敢,不敢。” “还有一事,我想请光禄卿大人代向陛下转奏。” “皇后娘娘请讲。” “那个周端啊,一直是跟我长起来的。我的意思呢,暂时让他住到奉德宫里来,不要让他在宫里其他地方呆着,更不要放他到宫外去,一个前朝末帝、旧主,处置不好,就是绝大的麻烦。一来呢,他已经快十七了,在宫里其他地方呆着,到处都是些嫔妃,实在不大像话。二来呢,他在别的地方,我也不放心。他的身份特殊,万一出点什么差错,有损陛下宽仁厚德的圣名。让他到奉德宫里来,我为陛下看管他,似乎更加妥帖一些。还是那句话,在我这里待着,宫外的那些旧臣们就不会有拥立周端复辟之心了。你说呢,光禄卿大人。” “喏,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深谋远虑,对周端末帝的措置,臣万分服膺。娘娘放心,臣一定会向陛下转奏的。” “好,那我代周端,也谢谢光禄卿大人了。” “臣惶恐,不敢,不敢。娘娘如果没有其他事,臣就告退了。” “光禄卿大人走好。” “皇后娘娘长生无极。” …… 第三十八章 娙娥 圣都里终于有了一段平静的日子。 逄稼接连上了十道奏章,恳请崇景皇帝将其改封为郡王,并特意申请到最边远的郡国去。崇景皇帝每一次都痛哭流涕地予以否决。但逄稼的言辞,却一道比一道恳切,第十道奏章上来的时候,崇景皇帝虽然依然严词拒绝,但已经松了口了,同意大丧后第一次朝会上与臣工们共同商议。此后,光禄卿雒渊概又进行了一番摸底联络,结果,几乎所有大臣都表示,陛下应恩准逄稼太子所请。这又一次验证了雒渊概此前的看法,崇景皇帝绝非庸碌之辈,这么多王公大臣竟然众口一词地支持免除逄稼太子之位,足可见崇景皇帝笼络人心的功力之深。在隆武大帝巨大声望笼罩之下,崇景皇帝还能如此得人望,绝非易事,因此更显得匪夷所思。 只是,丞相洪统风寒甚重、御史大夫廖峡突发背痈,均无法见客,也未发表意见,有消息称,丞相洪统和御史大夫廖峡已有了倦政之意,可能要告老 了。 几位来圣都的郡王们也都比较舒心。大丧最后几天,祭奠的礼仪甚多,不过各种封禁也慢慢放松了,几位大胆的郡王,竟然开始偷偷在王府里饮宴。只有象廷郡王、北陵郡王、甘兹郡王依旧闭门谢客。 象廷郡王闭门谢客的原因非常堂正。隆武大帝的皇后是象廷郡王常基的妹妹,象廷郡王是国舅,在大丧期间闭门谢客,也是理所应当。而且,就其本心来说,象廷郡王本来就不喜交际,闭门谢客正好落得清净。因此,象廷郡王府真正是门可罗雀。但这些都是明面上的理由,实际上,象廷郡王自从收到云鸽带来的融铸之信以后,一直躲在王府里和左都侯霍旌商议如何从圣都安全脱身。 北陵郡王闭门谢客是大家能够预料的,也是他在圣都之时的惯常做法。北陵郡王是神仙一样的秉性。大丧以来,北陵郡王一到圣都就对外宣称,自己修道正在关键时刻,因此除了太庙大祭之时不得不去以外,其他时间一概在王府内闭关修道,谁也不见。 甘兹郡王闭门谢客的理由,则是不问可知的。爱孙逄循夭折,甘兹郡王伤心欲绝,终日以泪洗面、郁郁寡欢。由于毒杀逄循的融崖最后没有被判极刑,王公大臣们纷纷猜测,甘兹郡王必会因未能为爱孙报仇而心有郁结,因此,虽然甘兹郡王也宣称闭门谢客,但甘兹郡王府里却是终日车马煊赫、人头攒动,来甘兹郡王府悼念逄循、慰藉甘兹郡王的人,络绎不绝。甘兹郡王对这些访客,择其要客略微见一见、陪一陪,对于其余的大部分,都推脱身子不适干脆不见了,全都委托高岚代为陪同。来往的那些个人,说来说去都是那些话,什么“节哀顺变”,什么“天妒英才”,毫无价值,也索然无味。不过,北陵郡王的左都侯珲方却带来了一个令甘兹郡王大感意外的消息:他在甘兹郡国曾经想要临幸的云姬竟然忽然得到皇帝的宠幸,直接搬进皇宫,住到了昭仪规制的明光宫,崇景皇帝还亲自将明光宫的名字改为英露宫,正殿改名为漪兰殿,据说,云姬的封号将在大丧后颁赐。 甘兹郡王听闻这些,心里五味杂陈:他心里鄙视逄图攸的假仁假义。逄图攸在乾元宫里振振有词,对宗室不守规矩痛心疾首并严厉训斥,一转眼却去宠幸一个刚刚进贡来的琉川舞姬,而且这个琉川舞姬还恰恰正是自己曾经想要临幸、并引发后面一连串事件的那一个。另外,他觉得很奇怪,逄图攸不是从继位之后就患上隐疾了么,听少府丞管遄所言,皇帝的隐疾应该十分严重啊,怎么忽然又痊愈了?当然,甘兹郡王心里还隐隐然有些惧意,那个云姬,魅惑的让自己难以自持,并因此而使自己与融崖莫名结怨,之后才引出了那一大堆麻烦事,如今她进宫获得宠幸,住进了昭仪规制的宫殿,日后会不会恃宠而骄来报复自己?更让甘兹郡王担心的是,逄图攸是嗜色如命之人,嗜色之人皆视自己的女人为禁脔,那么他会不会因为自己曾对云姬动过心思而有了心结? 甘兹郡王对这些统统都说不准。此次进圣都之前,甘兹郡王原本因成功推倒隆武大帝并拥立崇景皇帝而心情极为舒畅。可在圣都这一个多月里,不仅痛失爱孙,而且还在后宫和皇帝那里种上了一根刺。甘兹郡王觉得此行实在是无比晦气,心里厌倦之极,只盼着早早离去。 心情最为舒畅的当然是逄图攸。他与雒渊概反复推演设计了一套全新的政体,并对这套新政体十分得意。逄图攸心里坚定认为,这套新政体能够解决困扰此前所有王朝的政治痼疾,既能实现隆武大帝奋力追求的遏制分封郡王权力、防止郡王叛乱的心愿,同时也能满足宗室勋贵们苛求王位的热衷之心。最为难得的是,这套政体还成功解决了继位人的遴选和替补问题,从皇帝的角度来说,能够更好地教养皇子、历练太子,一旦太子有变或难堪大任,有足够的选择空间来择贤另立;从太子的角度来说,太子在圣都内没有成年的皇子掣肘、攀比、谋害,可以安心学习政务、历练才干。逄图攸认为,这些好处叠加起来,可以使大照圣朝的皇位在自己一脉永续传承以至千年万年万万年。他憧憬着,不出十年,无论是自己的政治控制能力,还是自己在整个帝国的威望,都肯定能够超越隆武大帝,那时候,自己就可以被称为“崇景大帝”或者一个更加响亮的前无古人的尊号了。 除了这个,最令皇帝感到得意和欣慰的,是得到了一位可心的美人——云姬。皇帝喜爱云姬的一切。他感到自己好像又变回成了那个初经人事、好奇心极重的少年,像是变成了第一次遇到心上人的年轻男子,他时时刻刻地思念云姬,每夜都在变换着各种方式探究着云姬,他又变得不知疲倦了,只不过他的所有精力都用在云姬一个人的身上,对后宫其他女子,一概没有兴趣。云姬的一颦一笑他都记在心上。他不仅深深地爱着云姬,也深深地迷恋着云姬,甚至深深地感激着云姬。自从有了云姬,他觉得自己有了无穷无尽的力量,这使他觉得自己无所不能,觉得他能够掌控一切。 何况还有他自己的大好日子——登基大典。虽然他已继位称帝,可是他还没有举行正式的登基大典。 大典星经过认真测算,认为两个月大丧之后第二日是至为吉祥的黄道吉日,可以举行登基大典。逄图攸盼望着那一天的到来。他永远也忘不了隆武大帝登基大典那一天的情景。乾元宫里跪满了王公大臣,南宫卫士们各个穿戴得犹如天神下凡,跪拜之礼时“万岁”“万岁”“万岁”的接连不断的呼声,响彻于整个天地之间,乾元宫的前殿都要被这呼声震塌了。从那时候起,他就暗暗立志,今生今世不做皇帝就枉为男儿。为此,他自己一个人认真分析了隆武大帝的缺陷和忌讳,然后自己又一个人设计了自己的形象和行为。针对隆武大帝威严严厉、刚正不阿的秉性,他刻意地宽厚仁德、乐善好施,为的是与隆武大帝形成鲜明对比,借机拉拢逄氏宗室和列位臣工;针对隆武大帝疑虑甚深、嗜权如命的秉性,他刻意地隐忍谦卑、纵情声色,为的是防止隆武大帝猜忌和打压自己。这些想法,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包括雒皇后,包括雒渊概。 经过十三年的努力,他终于成功了,推翻了人人敬畏的隆武大帝,并很快控制了所有局面,登上了心心念念十三年的帝位。 他发誓,一定要把登基大典安排好。 他盼望着那一天的到来。那是一生只有一次的至尊体验。 他盼望着那一天的到来。他打算,他要在那一天正式册封云姬为娙娥。 他盼望着那一天的到来。他打算,他要在那一天正式公布自己的新政。 那是属于他逄图攸的一天,属于崇景皇帝的一天。 这一天终于到了。 登基大典的前一天,逄图攸依旧住在了英露宫漪兰殿。他带着极度的兴奋,与云姬激烈了半夜。第二天,天还没有亮,逄图攸就醒了,他热烈地吻醒了正在熟睡的云姬,并叫进来中常侍春佗。 皇帝搂着云姬,说:“春佗,去传旨,正式册封云姬为娙娥。” 云姬没有说话,只是抱紧了皇帝。皇帝深深地亲吻了云姬一会,忍耐着勃发的胀痛和瘙痒,毅然下床了。 春佗和宫女们都穿戴一新。春佗招呼着宫女们给皇帝更衣,春佗看着皇帝勃发昂扬的身体,用手指了指说:“啧啧啧。陛下,您瞧瞧这好兆头。龙抬头喽。咱们崇景朝啊,龙抬头喽。咱们陛下啊,龙抬头喽。” 宫女们和外边站着的内侍们也都很知趣,此起彼伏地高喊:“龙抬头喽。龙抬头喽。” 春佗这马屁拍的极其恰当。逄图攸高兴地哈哈大笑,一一犒赏了英露宫的所有内侍和宫女。这一下,更是皆大欢喜。英露宫内上上下下都是笑逐颜开的样子。皇帝十分欢喜,从梳洗更衣到进早膳,一直都是心情舒畅,笑容满面。等进完早膳,漱了口,皇帝长舒一口气,深情地说:“云姬啊,我喜欢你的这个英露宫。这里才有崇景朝应有的样子。我喜欢这里。”云姬笑了,没有说话,转身把皇帝的冠冕拿了过来。 皇帝穿戴齐整,走出了漪兰殿。 早就有太常卿带着一大队太常官员在英露宫门口等着了。宫门外的南宫卫士都穿上了花服,银底五彩的花服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不光光是这些南宫卫士,还有所有的内侍、宫女、太常官员,全都是穿着各色各样的花衣,远远望去,就像是花团锦簇的绣房。 逄图攸的心情好极了,轻快地登上步辇,缓缓地往乾元宫走。 根据大典星的推算,皇帝登基的吉时是巳时三刻。皇帝的步辇先来到乾元宫东阙,稍事休息。巳时二刻,太常卿、太常丞、礼官大夫在东阙外跪请皇帝起身,前往前殿接受朝贺。 逄图攸登上登基专用的大辇。大辇抬起来了,皇帝觉得大辇稳如大山,丝毫没有晃动。他觉得这预示着他的崇景朝一定会一切顺遂。皇帝周身通泰。 皇帝的大辇来到前殿正门。礼官大夫高声报唱:“登基大典,起!” 登基典乐响起来了。这是一种在常人听来索然无味的典礼大乐,但逄图攸听来却觉得优美无比,雍曼的大乐衬托得自己像天帝一般。他走下大辇,随着大乐的节奏迈着步子前行。 前殿的广场上,“哗”地一下跪下了整整一个广场的臣子。 他继续前进,开始一步一步地登上铺满红毯的丹墀。两侧执戟的南宫卫士单膝跪地,手里的戟直立着,闪着凛冽的光芒。 逄图攸终于走到了丹墀顶部的平台,平台上已经摆上了气势恢宏的条案。那是纯金打造、塑了龙形的条案,金光闪闪,耀眼夺目。 逄图攸慢慢坐了下来。 太常卿跪着高喊:“趋!” “哗”! 所有人开始行跪拜大礼。 “万岁”“万岁”“万岁”的声音震耳欲聋,延绵不绝。 逄图攸坐在条案后面。他想让这一刻停下来。他想让这一刻永远地停下来。 在这一刻,他想到了云姬。他真想让云姬过来,坐在自己的身边,和他一起体会这种无上的荣光与尊贵。 可是,慢慢走上来的却是雒皇后。雒皇后上了大妆。逄图攸觉得,这大妆让雒渊葳更加丑陋庸俗了。他不想让雒渊葳破坏自己今日绝佳的好心情。雒皇后行完礼,退下了。 之后就是更为冗长的仪礼:授玺、上寿、颁诏、封后、大赦;祭拜天地、祭拜太庙、祭拜社稷、大宴群臣。 这一整套典仪下来,逄图攸已经累坏了,也喝醉了。他被抬进了皇后未央宫中的长秋宫。逄图攸醉的不省人事,躺在皇后榻上一动不动。这是逄图攸这么多年来第一次重新睡在雒渊葳的榻上。 雒渊葳屏退了内侍和宫女,坐在榻前,默默地看着皇帝英武的脸庞和雄壮的身躯,不觉流下了眼泪。 这是自己的夫君,可是这却是只在别的女人榻上威猛驰骋的男人。坊间都流传着自己夫君在床笫之间的天赋异禀和雄壮威猛,可那是属于别的女人的,自己只在年轻时体验过自己夫君的身体。 皇帝醉了。雒渊葳决定要冒一次险,趁着皇帝彻底醉了,她要与皇帝重新在一起。这可能是她此生唯一一次机会了,她不想错过。如果不是今日皇帝登基大典,依礼制,皇帝必须夜宿中宫,逄图攸估计永远也不会睡到自己的榻上。如果不是皇帝今日恰好喝醉了,他也绝不可能与自己亲热。天赋异禀的皇帝和姿容不丽、人老珠黄的皇后,这是一对多么奇怪的组合。 她小心翼翼地脱光了皇帝的衣服,也脱光了自己的衣服。皇帝平躺在榻上,皇后欣赏着皇帝这具熟悉又陌生的躯体。皇帝的身躯依然伟岸。皇帝的体格十分魁梧,四肢健壮如虎,虽已年过四十,但浑身依然硬如岩石。皇帝的体毛很重,胸膛上、腹部、腿上、手臂上全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黑毛,像一头熟睡的雄狮。大概是喝了酒出了很多汗的缘故,皇帝的身上散发着浓重的男人气息。皇后盯着皇帝的身体看了许久。久未云雨的皇后感到自己深埋在体内的欲望被皇帝的身躯唤醒了。皇后开始在皇帝的身上游走,皇帝一动不动。皇后更加放开了胆子。皇帝依旧软如死肉,没有一丝生气。 雒皇后并没有气馁,她不想轻易放弃这次机会。她继续变换花样。 终于,皇帝动了。皇帝哼了一声,慢慢翻了个身子,用右手环绕着抱紧了皇后。皇后先是有些惊讶,但紧接着就成了高兴和亢奋。她为自己今夜的勇气和坚持得到回应而感到欣慰。她加大了缠绕的力度,用腿缠住皇帝的腰。可是,皇帝依然疲软。她有些不耐烦了。 忽然,皇帝的手臂猛地用了一下力,把她贴到自己怀里,搂抱得更紧了。皇帝的左手在皇后的身体上游走了一会。皇后兴奋地扭动着。 皇帝皇帝把手指放到了鼻子下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皇帝的这个举动让皇后无比感动,眼睛里一下盈满了泪水,皇后换了下姿势,打算让皇帝现在进入自己。就在这个时候,皇帝把鼻子下的手指甩了出去,厌倦地说:“你不是云姬,不是云姬……”皇帝迅速软了下去…… 皇后眼睛里溢满的泪,轻轻流了出来,泪珠顺着皇后眼角的细纹慢慢滑下脸庞。 皇后的脸从艳红瞬间变成了惨白,细长的丹凤眼瞪的圆圆的,眉头紧紧的皱着,眼睛里充满了委屈的光。 渐渐地,皇后的眉头打开了,眼睛也眯了起来,恢复了丹凤眼的细长形状。皇后的脸恢复了平静,甚至比平时更加平静;皇后的眼神也恢复了平静,同样的,也比平时更加平静。但那超常的平静里,透出了万年冰山一样凛冽入骨的冰冷…… 第三十九章 新政 第二日晨起,逄图攸睁开眼睛,猛然发现自己竟睡在皇后的榻上。他十分不快,但旋即意识到,昨日是登基大典,自己必须夜宿长秋宫,以示龙凤呈祥。 皇后早就已经起来了,卸掉了大妆,而且一点也没有上妆,就那么完完全全地素颜着。皇后也换掉了昨日穿的缀满了凤凰刺绣的华贵礼服,穿上了皇后平日里喜欢的黑色常服。 皇帝看了皇后一眼,觉得皇后如此装扮,比浓妆艳抹的庸俗样子还要略好看几分,于是对着皇后抿嘴笑了笑。皇后也淡淡地笑了笑,然后开始动手替皇帝梳洗更衣,与皇帝一起进早膳。 破天荒的,皇后今日的话格外少。皇帝心下有些不忍了,拍拍皇后的手说:“今日是我登基后第一个朝会,我该走了。你兄长,还有逄秩,都会有封赏的。你放心好了。你现在是后宫之主,要好好的,知道么?”皇帝的语气很温柔。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对女人说话,无论喜不喜爱,都是言语温柔如水,让人听了如饮甘露。 皇后点了点头,说:“喏,陛下尽管放心就是了。” 逄图攸笑了笑,说:“我去乾元宫了,得空再来看你。” 皇后的清净态度和不聒噪,让皇帝原本因为没有宿到英露宫而烦躁的心绪一下子又好了起来。 皇帝的步辇升了起来,皇帝的心绪更加好了。皇帝靠在步辇上,看着越来越近的高耸的乾元宫前殿的飞檐,会心地笑了。 此刻,逄图攸深信不疑,崇景朝的宏伟大业即将全面开启。 今日朝会异常重要,但议程只有一项:确立新政,颁发新政诏书。得益于雒渊概的成功斡旋,王公大臣们在朝会召开之前已就所有议题达成一致。朝会只是象征性地举行了很短的时间,就在一片颂圣之声中结束了。 朝会议定的事项,以诏书的形式,一项一项地颁发下来: 第一道诏书是变更大照圣朝现行政体。兼取郡国制与郡守制之利而去其弊,将郡国郡守并存并治之法,变更为郡国郡守并存分治之法。各郡恢复郡国之名。郡国之内,郡王与郡守并存,分别执掌不同职权。祭祀、军事之权归郡王执掌,行政、财政之权归郡守执掌。郡王、郡守均为代皇帝到各郡国理政之臣属,即便郡王也非所在郡国之君。郡王、郡守互不隶属,分别向皇帝负责。郡王郡守不共同理事,如遇紧急事务确需共同理事,以郡王为上、郡守为下,但不行君臣之礼。对于那些原来施行郡国制的诸郡国,朝廷新委派郡守前往,与原郡王并存分治,原属于郡王的行政、财政等权力划拨给郡守。对于那些原来施行郡守制的郡,复名为郡国,皇帝另封一位郡王前往,原属于郡守的祭祀、军事等权力划拨给郡王。现在分封在郡国的郡王和已在任的郡守,均不变动,仍在原地任郡王或郡守。所有郡王均终身担任郡王,非有大过不予褫夺或更替封国。郡守则由朝廷随时委任、免职或更换任职地点。此外,所有郡国的国都所在地,不再称国都,改称郡府。所有郡王王宫不再称王宫,改称郡王府。 第二道诏书是关于郡王世袭罔替特权的。除北陵郡王、甘兹郡王、象廷郡王这三位开国功勋郡王享有世袭罔替特权之外,其他郡王一律不享有世袭罔替特权。这些无世袭罔替特权的郡王薨后,由皇帝另行分封其他宗亲就任郡王,新郡王赴国后,原郡王族人全部迁回圣都。 第三道诏书是关于郡王姓氏的。所有郡王均须为逄氏宗亲。为此,特赐象廷郡王常基及其嫡系子孙改姓“逄”,常氏其他族人仍旧保持原姓。逄基及其嫡系子孙兼祧常氏宗庙和逄氏宗庙。 第四道诏书是关于北陵郡国、甘兹郡国、扶风郡国、丹朱郡国、海西郡国逄弩、上谷郡国的疆土的。因上述列位开国功勋郡王迭有大功,特准将与诸郡国相邻的部分疆土分别并入诸郡国。 第五道诏书是关于北陵郡王、甘兹郡王、象廷郡王在其各自郡国内享有分封特权的。鉴于北陵郡王、甘兹郡王、象廷郡王的特殊功勋,特加恩,准许此三郡王在其郡国内行使分封权,并改单子继承制为多子继承制,即,此三郡王可将其郡国划分成若干更小的郡国,并分封给自己的子嗣,不受嫡庶长幼之限。此法视为皇帝特恩。但如何分划疆土以及分封给谁,全凭此三郡王之意。三郡王需事前奏报皇帝,经皇帝恩准并分封完成后,即建立新的郡国、郡王。除了承袭此三郡王王位的世子外,新封出去的郡国无世袭罔替之权,薨后,由此三郡王另行在其子嗣中择贤另立。但,新划出去的郡国的郡守由朝廷委任。 第六道诏书是关于皇子教养的。改革此前一直施行的所有皇子均居于圣都的教养传统。除太子外,所有皇子全部分封到郡国做郡王。太子在圣都随皇帝学习理政;分封郡王满十六岁后即到所封郡国与郡守共理一郡之政,十六岁以下未成年的皇子由各自生母在宫内抚养,只担任所封郡国郡王之名,不理事,所辖之祭祀、兵事由郡内各有司署理,直报朝廷。所有分封出去的郡王,同样无世袭特权。 第七道诏书是关于皇太子逄稼和隆武大帝的其他几位儿子的。皇太子逄稼屡次自请将爵位降至郡王,出郡边远郡国。众宗亲亦奏请陛下准其所请。陛下一意慰留太子,但太子之意甚坚,以至终日痛哭流涕、心悸不止,直至昏厥,陛下不忍太子为此殒命,亦恐逄稼有过激之举,遂勉强准其所请。暂将逄稼改封迦南郡王,出郡迦南。待逄稼身体康复后,再恢复太子名位。隆武大帝其他三儿不再称“皇子”,改称“侯”,分别为逄程(三十岁),封为启侯;逄秀(二十四岁),封为留侯;逄秦(二十岁),封为沃侯;逄程、逄秀、逄秦,仍居圣都,待逄稼恢复太子名位后,另行赐封。 第八道诏书是关于皇子逄秩的。皇后之子逄秩封为嘉荣亲王。原来的永诚亲王府,改为嘉荣亲王府。 第八道诏书是关于几位公卿人选的。丞相洪统和御史大夫廖峡老疾缠身,自请致仕,准其所请。光禄卿雒渊概任丞相,廷尉杜贡任御史大夫,宗正丞逄烈升任光禄卿。崇景皇帝继位后一直空悬的太尉一职,由卫尉卿窦吉接任。其他九卿官职任命若干。 第九道诏书是关于郡王、郡守、宗室之子集中教养的。考虑到各郡开化程度差异较大,为保证郡王和郡守嫡子的教养不受影响,特施行集中教养制度。一是太学教养制度。各地郡王、郡守择十六岁以下八岁以上之子一人,入太学,与在圣都诸未成年皇子一同教养。如嫡长子适龄,着嫡长子入太学。如嫡长子年满十六岁,另择适龄嫡子入太学。如无嫡子适龄,着其他儿子替补,以此类推。如所有子嗣未年满八岁,则暂不派子嗣入圣都。二是卫士历练制度。如郡王、郡守中所有儿子均已超出十六岁,则由其择一子担任南宫卫士或北宫卫士相应官职,护卫皇帝,卫戍圣都。 如此一来,大照圣朝第二代皇帝崇景皇帝的新政开始全面施行了。 经过疆土的重新划分,全国共划分为了十七个郡国,分别是北陵郡国、象廷郡国、上谷郡国、海西郡国、肃丽郡国、锘铢郡国、扶风郡国、甘兹郡国、丹朱郡国、淄源郡国、章庐郡国、妫水郡国、湫水郡国、云中郡国、琉川郡国、兰德郡国、迦南郡国。 在众多新贵中,最受瞩目的是诸王,共分为几大类: 第一类,亲王:嘉荣亲王逄秩,二十三岁,崇景皇帝与雒皇后嫡长子。 第二类,世袭罔替郡王:北陵郡王逄图修、甘兹郡王逄世桓、象廷郡王逄基(原名常基)。 第三类,隆武大帝时期册封的不可世袭的郡王:扶风郡王逄顷(四十九岁),丹朱郡国逄隆(五十一岁)、海西郡国逄弩(六十岁)、上谷郡国逄宁(五十五岁)。 第四类,崇景皇帝新封的不可世袭的郡王:迦南郡王逄稼;肃丽郡王逄穆,湫水郡王逄科,兰德郡王逄稔,琉川郡王逄称,锘铢郡王逄稽,章庐郡王逄种,云中郡王逄积,妫水郡王逄简,淄源郡王逄稊。其中,迦南郡王逄稼为先帝之子,三十六岁。其余新封郡王均为崇景皇帝皇子,肃丽郡王逄穆二十一岁,湫水郡王逄科二十岁,兰德郡王逄稔十九岁,琉川郡王逄称十八岁,锘铢郡王逄稽十七岁,章庐郡王逄种十六岁,云中郡王逄积十六岁,妫水郡王逄简十五岁,淄源郡王逄稊十三岁。由于妫水郡王和淄源郡王尚不满十六岁,因此暂不赴郡国,而是在太学集中教养。 朝会之后,圣都里少不了一番觥筹交错。新分封的郡王们准备前往郡国赴任,升迁的三公九卿准备开始履新,更多的大臣开始走门路,希望到各郡国去任郡守。圣都里出现了超乎寻常的热闹与繁华。 第四十章 无心坞 就在圣都一片热闹与繁华中,甘兹郡王和象廷郡王又于深夜被请到了北陵郡王府的无心坞。 北陵郡王依旧是自己煮茶,亲自为甘兹郡王和象廷郡王斟茶,煮的茶也仍旧是雪蕊,用的盏也仍旧是飞马白玉盏。等斟完了第一盏茶,北陵郡王慢慢啜了一口,对着象廷郡王道:“王兄啊,现在我们真正成了一家人了。”然后转向甘兹郡王道:“世桓啊,你说是不是?” “正是,世桓见过两位王兄。”甘兹郡王神情颇为落寞,说道。 “哈哈哈。我也来见过王兄。”北陵郡王两手一抱,对着象廷郡王逄基道。 “嗨。这……,这都是陛下的隆恩。我实在愧不敢当,但又不能拒绝。唉……” 北陵郡王又回到了煮茶的红泥炉旁,边侍弄着茶,边说:“隆恩?王兄,你当真如此想的么?” 象廷郡王端起飞马白玉盏,轻轻啜了一口,没有说话。 北陵郡王又看了一眼甘兹郡王,问道:“世桓,你如何看呢?” 逄世桓两手扶在腿上,摇了摇头,说:“赐姓,这事儿呢,倒确实是陛下的一片好心啊,也是陛下的苦心啊。先帝时就坚决反对异姓王,但王兄功勋卓著、又是有大功于大照立国的外戚,自然也就另当别论。但自隆武五年之后,除王兄外,所有异姓郡王悉数剪除或收服了,全天下都是逄氏郡王,仅王兄一个异姓郡王,确实也未免太过扎眼了些,对王兄的后裔也不见得是好事。现在赐姓逄,就没有这个问题了。而且还是兼祧两个宗室。所以呢,我以为,这倒确实是个大的恩典,足见陛下的仁德呢。” 象廷郡王没有抬头,也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只是点了点头,说:“确实如此。” 逄世桓站了起来,走向逄图修,看着北陵郡王手里的陶钵,说:“不过呢……”言犹未尽,逄世桓在北陵郡王身旁坐了下来,顺手拿起盛着雪蕊的白玉盒,仔细地看着。 逄图修笑着说:“世桓啊,你现在性子倒是稳了,话都不愿意说透了么?” 逄世桓苦笑了一声,说:“王兄取笑我了。在圣都这段日子,磋磨的我也够了。循儿走了,之后又发生了如此多的事情,我也看得越来越明白了。原先,父王在世之日,常跟我说生在王室,并非幸事,要我多自珍重、谨言慎行。当时,我从未有何感触,只觉得父王是庸人自扰、胆小怕事。可是,现在看来,父王真是有先见之明啊。” 逄图修盯着逄世桓看了一会,叹气道:“嗨!世桓啊,你不愿意说,那还是为兄来说吧。陛下的新政诏书已经下了,虽然新政很多,但统合起来看,可不是一般的新朝初立都做的那种徒有其表的新政啊。” 逄基和逄世桓都没有说话。俩人一对视,旋即把眼神都挪开了。 逄图修见两人不愿接话,接着说:“表面上,全面恢复郡国制,可实际上,却是全面削减郡王的权力,一条一条可都是对着咱们这些郡王啊。首先,当然就是郡王郡守并存但分治的新政体,这与先帝时的郡王郡守并存并治只有一字之差,可是却有天壤之别啊。如此一来,虽然各郡国都恢复了郡王设置,可是权力呢,却一分为二。而且郡守由朝廷委任,郡王、郡守互不隶属,我们这些郡王其实就是半个郡王了。”逄图修站起来,为旁边的逄世桓添了一盏茶,又走过去为逄基添了茶,然后回到红泥炉旁边,接着说: “第二条呢,除了咱们仨,其他郡王的世袭罔替特权全部取消了,如此一来,那些一代而终的郡王,其实是终身郡守而已。我们仨看似是特例,保留了世袭罔替特权,但他的下一条可比这第二条还要狠毒啊,就是郡国内再分封。王兄,世桓啊,你们都是子嗣甚多之人,你们那些儿子们如果要是和你们要封地和王位,你们能够不给他们么?如果不给,那马上就是祸起萧墙、家族内乱啊。可要是给了呢,马上就是国土四分五裂。就这一条,比剥夺我们的世袭罔替特权,还要阴狠。光这些还不算,还要集中教养,说白了,那不就是质子么。咱们这位崇景皇帝,对咱们这些宗亲们可是提防的紧哟。” 逄世桓说:“这肯定都是那个雒渊概出的主意,陛下对宗室们还是仁厚的,要不然,我们也不会……”话说到这里,赶紧打住了。他意识到,逄基没有参与毒杀隆武大帝,有些话是不能当着他说的。 “仁厚?哼!”逄图修道,“世桓啊。仁厚?咱们这个皇帝,可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啊。你可知道,为何你能够得到先帝和他的无上荣宠么?我是他们的亲兄长,可是天底下谁不知道你比我更得宠?这个问题你就从来没有想过?先帝就不说了,他对我们这些宗亲,历来就不甚信任,待我们也严厉。可是当今陛下可是宗室里出了名的乐善好施、有求必应啊,可为何独独对我这个亲兄长不冷不热的?” 逄世桓这时候大摇其头,摆了摆手说:“王兄啊,这个事情我倒是知道的。先帝和陛下的母亲原是良娣,他们为庶出,对你这个嫡出的兄长不甚友善,这也是人之常情嘛,说不到仁厚不仁厚的吧?” 逄世桓的心里其实还有一层更深的担忧。他担心这位自己拼着全家几百口性命推上皇位的皇帝,真的是一个不仁厚的君主,那自己可就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逄图修不以为然地说:“世桓此言差矣。先帝的雄心和斗志,源自于庶出的身份,这是人尽皆知的。先帝称帝之前,确有很深的嫡庶心结,但对我却是真心友善的,这与众人的理解大大不同。先帝登基称帝之后,才日渐疏远我这个亲兄长,亲近起你这个堂兄弟来了。这就有文章在里边了。” 逄世桓道:“哦?” 逄图修道:“为什么呢?因为北陵郡国疆土最辽阔,实力最强,威望最高,对先帝皇位的威胁也最大。先帝登基之后,之所以要超常规地礼尊你这个堂兄弟,以及保留王兄象廷郡王的王位,都是为了牵制平衡我这个北陵郡王啊。而当今陛下,更是思虑甚深之人,有的事情呢,你们可能知道,有的事情呢,你们是完全不知道。当今陛下的运筹帷幄和隐忍决绝,决不在先帝之下。否则,仅凭嫡庶心结,怎会设下迷局毒杀我,然后又以帝王之尊,公然为两位内侍作伪。不怕王兄和世桓笑话,我天天寻仙问道,你们以为我真的是悠然世外啊,如果我不如此,恐怕早就死于非命了。” 逄基和逄世桓默然了,两个人都低垂着眼,不置一词。 逄图修哑然失笑,看了一眼象廷郡王,又看了一眼甘兹郡王,笑道:“哈哈哈哈,你们以为只有我自己受猜忌和受毒害么。你们想想,现在,其他郡王都是没有世袭特权、一代而终的郡王,只有我们三个是世袭罔替的郡王,这个世袭罔替,里面藏了多大的风险?虽然有了郡国内再分封的新举,似乎可以解除世袭罔替郡王的风险,可我敢断言,陛下和雒渊概不会等到那个时候的,不出十年,等他们把其他的郡国都收服妥帖,把新政理顺了,就会腾出手来对付我们三位了。” 逄世桓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但逄基依然毫无反应。北陵郡王给逄基斟满茶,盯着他说:“王兄。陛下将逄稼分封到迦南郡国去,你可知道为何?” “哦。我不甚了解。不过逄稼一直上书恳请陛下免除他的太子之位……” “王兄,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为什么陛下把逄稼封到迦南去。迦南郡守融铸可是先帝的亲信啊,更是逄稼的亲戚啊。如此措置,不是与郡王郡守并存分治的初衷相违背么?” 逄基眉毛上挑了一下。这确是大有蹊跷的措置。逄稼与融铸,是绝不会互相牵制、相互制衡的,如此一来,迦南郡国岂不是成了郡王郡守一心的独立王国了?一旦逄稼与融铸联手,一个有着先帝嫡长子、原太子的身份,一个有着极高的威望和军事才干,后面还有象廷郡王的遥相呼应,那后果可就很难预料了。 逄基不禁抬起手,抚起自己的胡须来。 北陵郡王接着说:“而且,陛下还明诏天下,说要待太子身体康复之后,再恢复他的太子名位。与此同时,当然也是相呼应的,逄秩没有立为太子,而是封为了嘉荣亲王。你们想,这难道是因为皇帝在假仁假义地做样子给天下人看么?” 逄基抚着胡须的手停下来了:“陛下这么做,不是做样子给天下人看,还能是什么呢?!” 逄图修也抚了几下自己的长髯,说:“如果你们这么想,那就太小看咱们这位崇景皇帝喽。” 他快步走向红泥炉,朝着外面看了一会,然后转过身来,异常决绝地说:“如果我所料不错,不出一年,逄稼和融铸,将会被一锅端掉。还有那些先帝的其他子嗣,也都将无一幸免,全部被杀。”北陵郡王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情、语气和姿容变得杀气腾腾、威严十足,与平日里那种仙风道骨、悠然世外的气度完全不同。 逄基猛地站了起来。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更担心的是,北陵郡王为何要与他说这些。毕竟他与北陵郡王相交并不算深,性情也并不相投。“交浅言深”,这可是大忌啊。他觉得,北陵郡王绝非是出于好心来提醒他的,他想尽快离开北陵郡王府。 逄图修看出了逄基的异常,笑了一下说:“今日我所言,是否属实,咱们拭目以待吧。王兄,世桓啊,我今日与两位推心置腹,就是希望两位能够有个准备,以防万一。两位如有需要,北陵郡国与我愿举全国之力,予以响应。” 逄基心里一沉,这是要相约造反啊。 逄世桓也有些吃惊。虽然他心里对北陵郡王所说已经基本认可,但他现在毕竟还是最受宠信的郡王,皇帝并未对他有何异常的表示。北陵郡王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似乎说的有些过了。 逄图修看着逄基说:“王兄啊,当务之急,我们还是应该打算一下,如何将融崖救下来。” “承情之至。不过,神仙啊,我这个外孙能够捡回一条命,全凭神仙你的出手相救,能够判流放三叶岛,我已知足。融铸是个谨慎行事之人,必不会同意你我私自救融崖的。我看还是让他去三叶岛待一段时间吧。之所以发生这些事情,与他自己飞扬浮躁的性情也是分不开的。去三叶岛上磨一磨性子,对他有利无害。谢过神仙了。” 逄图修的眼角不自觉扬了一下,紧接着,长舒了一口气,说:“那也好。好吧,王兄,世桓,今日我该说的都说完了。希望两位好自为之。咱们各自珍重罢。”北陵郡王的手抱成拳,举了起来。 象廷郡王和甘兹郡王也抱一抱拳,行礼告辞了。 象廷郡王特意将逄图修所说之事写成密信,用云鸽给融铸送了过去,不到半天工夫,融铸就用云鸽捎回了回信,信的内容很简单,只有两句话,第一句是:“北陵居心叵测,但所言似不虚。”第二句是:“雪池之水已不足三成,色已至浓黑。” 第四十一章 英露·漪兰 登基大典之后的第一天,逄图攸是在兴奋和忙碌中渡过的。前晌举行朝会,确立新政,之后签发一大堆新政诏书。后晌接见一拨一拨前来拜贺和谢恩的王公大臣。他一直忙到了酉时末刻,还没有忙完。 忽然,中常侍春佗慌慌张地跑进来,说:“陛下,云娙娥昏倒了。” 逄图攸心悸了一下:昨日冷落了云姬了。昨日是登基大典,依礼制,他必须住到皇后的长秋宫里去,这是礼仪所关,也是国运所关,他是断然不能更改的。他还喝醉了,竟然忘记了去告知云姬一声。云姬是个有事藏在心里的人,这几日脸色就颇为不好,又加上自己自从临幸云姬之后,每日都睡在英露宫,夜夜都要与云姬缠绵许久,比那新婚夫妇还要如胶似漆、难舍难分,想那云姬必是不堪摧折兼之忧思过度所致。 逄图攸猛地起身,说:“去英露宫。传太医。不,传太医令。” 皇帝的步辇都快飞起来了,皇帝还在催促:“再快点、再快点。” 步辇还没有停稳,逄图攸就一步迈了下来,快步冲进了英露宫漪兰殿。云姬躺在榻上,已经醒转过来了,但脸色苍白,身体十分虚弱,已经有几个太医诊过脉了,但因皇帝传了太医令,所以几个太医不敢随意奏报,只是跪在漪兰殿门口,等着太医令来拿大主意。 皇帝坐到云姬榻上,拉起云姬的手,说:“你怎的如此不小心?怎的还昏倒了。昨日我登基大典,须睡在长秋宫里,我恰好又喝醉了,忘了遣人来告诉你一声,你不要多心。” 云姬的手使劲捏了捏皇帝的手,笑着说:“陛下取笑云姬了。云姬不会多心的。再说,春佗已经亲自来跟臣妾说过了。” 皇帝把嘴贴近云姬的耳朵,轻轻说:“那必是前几日,我与你下手太重了,是不是?” 云姬把头靠在了皇帝脖子上,双手抱住了皇帝,没有说话。 太医令进来了,行完礼,把榻上的帘子合上,只让云姬伸出一只手来诊脉。 只有一小会的工夫,太医令就站起来了,出去与几个太医商议了几句,然后笑吟吟地进来,利利索索地跪下,直起身子,朗声说到:“臣恭贺陛下,恭贺娙娥娘娘。据臣等诊断,娘娘有了身孕了。只是时日尚少,还不足三个月。” 逄图攸高兴地猛然站了起来,俯下身子,侧脸看着太医令:“当真?” “千真万确。” “好好好。春佗,赏。太医令、太医,全都赏。英露宫上上下下全都赏。哈哈哈哈。云姬啊,你真是好争气啊。” “不过,”太医令有些不合时宜地插话说:“娘娘胎象不稳,似有滑胎迹象。臣斗胆,请陛下和娘娘………务必要……节劳!” 这是太医令的避讳之语,意思是要禁绝房事。 逄图攸点了点头,冲着云姬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说:“好。”然后冲着太医令说:“从即日起,你全权负责云娙娥安胎一事,只要母子平安,云娙娥诞下皇子之后,我重赏你。如果有任何闪失,我唯你是问!” “喏,陛下!”太医令退下了。 逄图攸亲自俯身把云姬扶着躺下,然后又坐到榻上,温柔地说:“都怪我,性头上太烈了,差点伤了我们的孩儿。你好生歇着。我每日来陪你进膳,然后就去别的宫里歇息。”云姬点点头。皇帝又凑到她的耳朵旁,说:“我不敢睡在你这里,要不然,我夜里可是忍不住啊。” 云姬侧过脸去,抿着嘴笑了。 果然,皇帝在英露宫里进过晚膳,陪着云姬坐了一会,恋恋不舍地走了。 圣都里残存的最后一丝寒气终于退去了。 立夏之后的暖风终于吹了起来。 这一日,北陵郡王、甘兹郡王、象廷郡王各自启程返国了。 这一日,融崖从若卢诏狱里出来了,在一干人等的押送下,启程赶往流放之地——三叶岛。在圣都外的长亭,象廷郡王的左都侯霍旌来见了一下融崖,嘱咐融崖安心在三叶岛待着,不要惹是生非,象廷郡王和融铸自有安排。 送走了霍旌,融崖站在长亭边,深情地凝望着远处的圣都。融崖努力辨别着,哪一座飞檐是乐坊的,哪一片绿色是来自育林苑。融崖想象着,乐坊的哪个角落里有他的云姬。在若卢诏狱里的每时每刻,融崖都在思念云姬、担心云姬,在他认罪画押之后,对云姬的担心消失了,剩下的,只有无尽的思念。这种无尽的思念,堆积在融崖的心里,塞满了融崖身体里的每一处角落,压抑的融崖快要疯掉了。他没有任何人可以问,他也不敢问任何人。融崖现在是戴罪之身,要赶往三叶岛,在离开圣都之前,他没有机会去乐坊看望云姬,云姬更不可能来送他。融崖只期盼云姬能够一切安好,等着自己从三叶岛回来,尽快回来…… 这一日,英露宫里的牌匾做好了。海傩指挥着将作大匠忙前忙后,小心翼翼地挂上了两个大牌匾。等牌匾挂好,海傩兴高采烈地进到漪兰殿里,恭请云姬——云娙娥,到院子里验看。云姬轻轻起身,在凌姬和宫女的搀扶下,迈着小步子,一步一步挪出了漪兰殿,来到院子的正中间。云姬缓缓转过身,抬头向上望过去。 云姬看到,在立夏时节那明媚日光的映照下,刻着“英露宫”和“漪兰殿”的两块牌匾,熠熠生辉…… 第四十二章 圣都·长亭 圣都。 郊外。 长亭。 融崖送走了象廷郡王的左都侯霍旌,站在长亭边,深情地凝望着远处圣都里高耸入云的皇宫飞檐,心中烦闷无比。 押送融崖的是廷尉派出的十名曹掾,领头的是牛卒史。方才,霍旌来的时候,给了牛卒史一百两金,给了其他九名曹掾各五十两金,拜托他们一路好生照顾融崖,不要为难融崖。这么多黄金,是牛卒史和其他九名曹掾几辈子也赚不到的巨财。牛卒史和九名曹掾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押送一个流放的犯人,竟然一下就从生活困顿的低等曹掾,一跃而成了富家翁。牛卒史和九名曹掾的心里都十分欢喜,对待融崖自然也就十分客气。牛卒史看融崖呆呆望着圣都皇宫,迟迟没有起身的意思,于是堆着笑小心说道:“融公子,我们是不是该启程了?公子啊,已经立夏了,热气都上来了。咱们早晚多行路,日间少行路,免得中暑哟。” 融崖没有看牛卒史,只是点点头,深情望了一眼圣都,垂头跟着牛卒史一起走下了长亭的石阶。刚行了几步路,忽听得后面一阵奔跑的马蹄声。 “崖弟且慢。” 竟然是华耘的声音。融崖觉得奇怪,此刻听到华耘的声音,竟然比见到霍旌,更加让自己觉得亲切。 融崖停下脚步,转过身,只见华耘和赵允各自骑着一匹马,朝着这边飞奔过来。 华耘跳下马,顺手扶着赵允下马,然后走到融崖身边,用手拍了拍融崖,没有立刻跟他说话,而是转向牛卒史他们,躬身道:“各位将军,我是琉川郡守家的华耘。我与融崖公子一同来的圣都,相交甚好。各位将军都知道,融崖公子马上就要远赴三叶岛去了。我想与融崖公子略略说上几句话,喝上几杯水酒,为融崖公子送个行。可否请各位将军行个方便?这是给各位将军备的一点盘缠,天气热,请各位将军路上吃茶。有劳各位将军了?”边说着,边给牛卒史递上一个锦缎包袱。 牛卒史打开锦缎包袱,发现里面还有一个粗布包袱,打开那粗包袱,里面竟也是一包黄金,从重量来看,绝不比左都侯霍旌给的少。 牛卒史马上就笑逐颜开了,与几位曹掾互看一下,点头道:“华公子客气了。不急不急,天气还早的很呢。十几天的路程,不在乎这一时半刻的。华公子真是仗义之人,对融公子如此重情重义,让小的们也都很感动。华公子尽管与融公子送行就是。我们就在远处等着。不急不急。”牛卒史带着九名曹掾走到离长亭较远的一个地方站着,专心地和九名曹掾分包袱里的黄金。 华耘这才转回身来,拉住融崖的手往长亭里走,边走边对赵允说:“允,去把酒拿过来。” 赵允笑了笑,走到马旁边,从马背上取下一个琉璃瓶和三个陶碗。 华耘示意赵允把酒斟满,然后拉着融崖坐下来,郑重其事地说:“崖弟,我华耘敬佩你的勇气和为人。自打你冒险从甘兹郡王手下救出那个琉川舞姬开始,我华耘就认定了你这个兄弟。崖弟,来。来,允,你也端起来。今日,我与允来为崖弟送送行。请崖弟记住一句话,无论崖弟你做了甚么,无论崖弟你去了那里,我和允都认定你是个大英雄,都认定了你这个兄弟。” 融崖内心十分感动。此前,由于华耘曾想强暴云姬且平日里总是一副没有正形的样子,因此,虽然华耘一直对融崖颇为热情,但融崖却对华耘却并不太接受。今日,自己已成流放之刑徒,但华耘却依然如此这般热情坦诚,而且比平日里的做派还要更加郑重,就好像华耘一下子长大了十几岁一样。这份情谊,不能不令融崖动容。 融崖端起陶碗,与华耘和赵允碰了一下,仰起头来一饮而尽,说:“耘兄,允,融崖承情之至、感激不尽。” 赵允又为三人各倒了一碗酒。 华耘端起陶碗道:“崖弟,你可能还不知道。陛下施行了新政,大照要大变天了。新政具体的情形一言难尽,朝廷连着下了很多道明诏,大多与我等无甚关联,你在路上会很快就慢慢知晓的。我捡紧要的和你说先说说。和咱们相关的就是一个, ‘集中教养’,外郡郡王和郡守的儿子要选派一人到圣都里来教养或历练。我和允都会留在圣都,我到卫尉里去做南宫卫士,护卫陛下。允留在太学里,和郡王郡守王公贵戚们的嫡子们集中教养。总之,我和允会留在圣都里。崖弟,我们在圣都里等你回来。来,干!”融崖点头,但没有说话。 三人一同举起陶碗,仰头一饮而尽。 第三碗酒又倒满了。 华耘端起陶碗说:“根据集中教养新制,每个郡守郡王家都要派一个儿子来圣都,首选八至十六岁的嫡子来。崖弟既然要离开圣都,那估计尊大人还得派另一位融家兄弟过来。崖弟,你尽管放心,我华耘一定会像待自己的亲兄弟一样来照看他的。来!” 融崖道声“多谢”。 三人又又一饮而尽。 三碗酒喝完,华耘说:“崖弟,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此时此地,也不是畅谈的时候和地方。还是那句话,无论你做了甚么,我们都认你是个大英雄,都认你这个兄弟。”边说边把华耘领到自己骑来的那匹马旁边,说:“崖弟,你带着这匹马一起走,路途遥远,你总能用得到。这里有一千两黄金,你路上也肯定用得着。” 融崖一拱手道:“耘兄,这太多了,你太破费了。” “嗨!这些财货之物,算得了什么。咱们兄弟之间,别说这个。崖弟别与我华耘客气。” 华耘拍了拍融崖的肩膀,然后牵着马,领着融崖走到牛卒史他们跟前,说道:“各位将军,融崖公子腿脚不便,我想送他一匹马,免得他行路太慢,耽搁了各位将军归来的行程。各位将军看,是否能够行这个方便?华耘我拜托各位将军了,不胜感激之至。”说完,又是一个长躬在地。 牛卒史堆着笑说:“华公子好义气。小人们也不是不近人情的人。多谢华公子盛情了。如此更好,如此更好。有了这匹马,融公子行路也方便,我们也方便,这样就不会平白地耽搁行期了。” “多谢各位将军。”华耘道。 华耘转过身来,含着泪看着融崖,伸出双臂,扑到融崖身上,与融崖紧紧抱在一起,同时用手重重拍着融崖的背。过了一会,华耘松开手臂,扶着融崖上了马,然后把赵允扶上另一匹马,自己跨上赵允骑着的那匹马,坐在赵允后面,继续往前走,两匹马并辔而行着。这是要打算再送一程。 牛卒史非常识趣,带着其他九名曹掾往前快走几步,与融崖、华耘和赵允骑着的两匹马有意拉开一段距离。 华耘双手伸到赵允身前,牵着马缰,边走边说:“崖弟,三叶岛是采金之地,人员混杂,崖弟是贵胄出身,到了那里,可务必要多加珍重。” “耘兄放心。我自有在军旅长大,估计应该能够适应三叶岛。” “崖弟总是要小心为上。对了,崖弟,不知尊大人会派哪位融家兄弟来圣都集中教养?” “应该会是我的二弟融雍,今年刚刚十二岁。” “好。这位雍弟可有何喜好?我好提早做些预备。” “耘兄不必客气。雍与我性情大相径庭,喜静不喜动。除了读书,其他一无所好。耘兄不必太费周章。” 华耘没有接话,只是点了点头,说着一些闲话陪着融崖行了一段路,走到一个岔路口,华耘勒了一下马缰,“吁”的一声喝住马,打算与融崖作别。 华耘把手臂从赵允身前拿回来,两手一拱道:“崖弟,有我在这里,你尽管对雍弟放心。我和允就送到这里了。我们等你回来。后会有期,崖弟。” “后会有期,崖哥哥。”赵允说。 融崖也拱了拱手,说道:“后会有期。” 融崖一抬头,正好瞥见远处圣都里鳞次栉比的皇宫飞檐,心下若有所思,不自禁地皱了皱眉。他不敢去想云姬在宫里受到了什么待遇。但他又忍不住去想,云姬在宫里在做什么,皇帝对她做了什么。 华耘正在调转马头,用余光看到融崖皱眉,以为融崖是因当下处境不佳而有些灰心,于是一边调转马头一边说:“崖弟不必灰心丧气。人生处处皆有转机。崖弟当下的处境只是一时之困。尺水之阔,一跃可过。再说了,崖弟是贵胄出身,很快就会时来运转的。别说像崖弟这样的贵胄公子,就是那十个跟我们一起进圣都的琉川舞姬,好运要是来了,那是任谁也挡不住的。一眨眼的工夫,说变也就变了。” 融崖猛地抬了一下眉毛。 华耘的马头调转过来了,他调整了一下手里马缰的长度和位置,又伸手仔细抻了抻赵允被磋磨的皱起的衣袖,对着融崖说:“崖弟,你可能还不知道吧。那个差点被我霸王硬上弓、又差点被甘兹郡王临幸、被你救下的云姬,已经被陛下临幸了,而且极受陛下宠爱,已经直接被封为娙娥,住进昭仪规制的英露宫了……” 融崖的身体像是被雷击中了,一动不动地僵直在了马背上。 融崖再一次抬起头,呆呆地望着远处圣都里的皇宫飞檐,眼睛里瞬间盈满了泪水,皇宫飞檐以及整个圣都,模糊了…… 第四十三章 肃丽郡国 融崖赶往三叶岛的路线很简单:从圣都出发,一路往西,穿过海西郡国、肃丽郡国,到达肃丽郡国的郡府所在地郇邑,牛卒史将融崖交给肃丽郡国的督邮掾 ,再由督邮掾派人送至海边码头,码头上有三叶都护府的尉曹掾史 负责接收融崖,然后有三叶都护府的船送至三叶岛。 由于霍旌和华耘给了足量的黄金,牛卒史和九位曹掾一路上对融崖倒确实十分关照,不仅没有任何刑拘器具和催促苛责,而且还主动照顾融崖的起居,神态也颇为恭敬客气,公子长、公子短亲切的叫着。在一些不明就里的人看来,融崖绝不像是流放三叶岛的人犯,倒更像是带着十个侍从出行的贵公子。 可是这一切,对于融崖来说,都毫无意义。自从华耘告诉他云姬已被皇帝临幸且晋封为娙娥之后,融崖就觉得心肝俱裂、万念俱灰了。他每日毫无表情地骑在华耘送给他的那批马上,一句话都没有。牛卒史让走就走、让停就停、让吃就吃、让睡就睡。有一天,牛卒史发现融崖骑的马上放着一大袋子黄金,眼睛都馋的冒了火,每日在融崖耳朵边聒噪,话里话外索要着这一袋子黄金。为了清净,融崖索性将一整袋子黄金都给了牛卒史,只对牛卒史提了一个要求,“让我清静清静”。这一来,牛卒史和九位曹掾伺候的更加殷勤周到了,同时,乐得离融崖远一点,十个人每日凑在一起,共同盘算着拿着这些黄金回到圣都之后如何做些小买卖、如何购地建屋、如何娶妻纳妾,满心欢喜的憧憬着富裕生活。 而融崖则自己一个人待着,每日都拼命回味与云姬在一起的每一个细节,回味云姬那特有的兰花香味。每当回味的情动不已、难以自持时,他又忽然想到云姬已经被皇帝临幸了。他想,云姬必定是把皇帝侍奉的十分得意,否则怎么可能由一个琉川舞姬一下子就拔擢晋封成了娙娥?他想拒绝想象云姬和皇帝在一起的情景,可是他又忍不住去想。有时候他在回味与云姬在一起的情景的时候,忽然就会把自己想象成了皇帝,原本是他和云姬融合的美好回味,瞬间就会变成皇帝与云姬惊天动地的激烈结合,每当这个时候,他就愤懑不已。 他痛恨华耘的父亲华冲,要不是他,云姬也不会成为皇帝的胯下之玩物。但他又感激华冲,要不是他,他也不会与云姬相遇。 他痛恨自己,如果当时他趁着山贼冲散他们的时候,带着云姬从妫琉山私奔,从此隐姓埋名、浪迹江湖,此时他和云姬已经是无忧无虑的神仙眷侣了。他恨自己优柔寡断。 他最痛恨的,是逄图攸。如果不是逄图攸好色,华冲怎么会想到进献琉川舞姬?如果不是逄图攸好色,怎么可能会在大丧期间就宠幸一个琉川舞姬?他想象逄图攸的手抚摸云姬的身体,想象逄图攸和云姬无限制的亲密。他害怕逄图攸对云姬不好,害怕对云姬太粗鲁甚至伤害云姬。但是,他更害怕逄图攸对云姬太好,害怕逄图攸像自己一样宠溺、迷恋云姬,害怕逄图攸与云姬情投意合。后面一种害怕,使他更为难受。融崖觉得,什么男人会不爱云姬呢?什么男人会不去宠溺云姬呢?如果逄图攸竭尽全力去宠爱云姬,云姬很可能沉溺于逄图攸那无所不能、荣光无限的爱里面,很快就把自己忘掉。 他有时候甚至会痛恨云姬。云姬为什么不能拒绝逄图攸。随便找个理由,云姬都能拒绝逄图攸,生病了啊,月信来了啊,甚至可以把自己打扮得丑一些,秉性表现的别扭一些,不要让自己那么美、那么柔顺可人、那么芳香清丽。融崖觉得,云姬总是能找到理由来拒绝逄图攸的,但云姬竟然没有。他为此而痛恨云姬。但每当他痛恨云姬的想法冒出来的时候,他都在心底里鄙视自己。他鄙视自己是个无耻的懦夫,竟然指责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他鄙视自己是个卑鄙的小人,竟然质疑对自己献出宝贵童贞的女子。然后,他就更加思念云姬,更加怀念云姬的各种好、各种美、各种芳香。 融崖每日每夜、每时每刻都沉浸在这种混乱情绪交杂的情绪里。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是什么情绪,有什么想法。渐渐的,他觉得自己彻底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和活下去的勇气。 就这么浑浑噩噩、神魂颠倒地走了好几天。在一个炎热的傍晚,正当融崖沉浸在这种混沌的状态之中时,牛卒史满脸堆笑的过来了:“公子啊,咱们从圣都里出发已经五天了,今天终于走出海西郡国了。公子啊,再往西走就是肃丽郡了,哦,不,现在叫肃丽郡国了。到了肃丽郡国,咱们再走几日,到了郡府所在地,小的们就把公子交给那里的督邮掾 ,咱们就算是到地方了。”融崖连看都不看牛卒史一眼,也没有任何表示,只是一个劲地出神发呆。 牛卒史倒是也不生气,他觉得,大概这就是勋贵子弟们应有的气质吧,于是自顾自地接着说:“公子啊,您看,前面就是四方县了。这个四方县啊,是海西郡国、肃丽郡国、北陵郡国、上谷郡国四个郡国交界之地,所以叫四方县。咱们今日就在四方县歇息。出了这个山谷,就是四方县。今日的日头有些大,天也有些热,辛苦公子了。有劳公子再劳顿一小会,马上咱们就可住店歇脚了。” 融崖依然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牛卒史这几日早已习惯了融崖的冷漠,不等融崖有何指示,牛卒史冲着其他曹掾说:“接着走。快一点,咱们马上就到四方县了。兄弟们再加把劲啊。快些走,咱们好快些回圣都享福去啊。”其他九个曹掾发出一阵一阵哈哈的大笑。 “啊!”忽然,一个曹掾发出一声惨叫。牛卒史惊的猛然转头看,那个曹掾喉咙上中了一箭,倒地毙命了。 “有歹人!快躲起来。”牛卒史高声喊着,一把将融崖从马上拽下来,拉着就往山谷里的大岩石后面跑。 融崖低着头跟着跑。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也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是在跑,还是在走;是在马上,还是在地上? 一阵箭雨过来了,又有两个曹掾中箭倒地身亡。 三支箭都是直穿喉咙。 牛卒史心想,箭法如此精准,可不是一般的歹人。 “应敌!”牛卒史抽出自己的长剑,高声命令着剩下的六个曹掾。 箭雨没有接着下来。 但从山谷顶上垂下来十几条绳索。 紧接着,沿着绳索,滑下来十几个蒙面人。这十几个蒙面人身手都极其矫健,一看而知,不是寻常歹人,而是训练有素的军士。 隔着大石头,牛卒史对着十几个蒙面军士高声喊道:“各位将军,我们是朝廷廷尉派来押送人犯去三叶岛的曹掾,与各位将军都是公中之人。各位将军怕是搞错了吧,咱们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冲撞一家人了。” “哼!你倒是不客气。谁他妈和你是一家人。”一个蒙面军士道,“杀!一个不留,全部杀掉!” 十几个蒙面军士提着剑应声冲了过来。 牛卒史见势不好,大喊一声“应敌”,带着几位曹掾拼杀过来。融崖抬头看了一下双方的厮杀,没要丝毫表情地又低下了头。融崖想,厮杀吧,最好把他自己也杀掉,这样他就不用每日这般痛苦了。 牛卒史和几位曹掾远远不是那些蒙面军士的对手。 转眼间,又有三位曹掾被砍倒。 几个军士举着剑朝融崖走来。融崖闭上眼睛,坐到了地上,盼着这几个军士把自己杀掉。 “住手!”一个浑厚的声音从山谷的出口方向响了起来。 话音刚落,一阵来自山谷出口的箭雨射了过来,逼退了蒙面军士。紧接着就是一阵马蹄声。 那十几个军士互相看了一眼,一个军士喝道:“撤!快撤!不要露了身份!” 十几个军士像飞起来了一般,两手攀着绳索,两脚蹬在山谷石壁上,飞速地往山谷上飞去。 一个军士稍微慢了几步,被套索套住拉了下来,迅速被捆绑住,被布塞住了嘴。 山谷出口的人都骑着马冲过来了,骑在马上的人搭起了弓,朝着石壁上攀援的蒙面军士一阵猛射,可已经来不及了,蒙面军士们已经消失了。 一个英俊高大的男子骑在马上慢慢走过来,道:“把融崖公子和几位曹掾全部撤到山谷出口以外的平地上去。就地扎营,不进四方县。” “喏!”马上的人应道。 一个人下马,走到融崖身边,轻轻扶起融崖,搀扶着融崖,走到英俊高大男子的马前面。 融崖仍旧是垂着头。 “融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融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慢慢抬起头。 珲方! 北陵郡王的左都侯珲方! 这让原本浑浑噩噩的融崖,稍微感到了一丝惊讶。 就是这个左都侯珲方手持象廷郡王的团龙玉佩、手书短笺和北陵郡王的王印,到若卢诏狱里来,告诉融崖逄循被毒杀一案的诡谲过程。在融崖看来,北陵郡王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左都侯珲方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今日,左都侯珲方又一次救了自己。 尽管从融崖内心深处来讲,他并不想被救,而是更情愿被杀死。但两次救命之恩,是无论如何不能不表示感谢的。他打起了一些精神,脸上挤出一丝笑,双手抱拳,一躬身道:“融崖感激左都侯救命之恩。感激不尽。” 左都侯珲方从马上跳下来,双手抱拳道:“公子客气了。”说完,一躬身还礼。 融崖又躬身回了一个礼,但脑子里还是混沌的,他不知道应该再说些什么。 珲方走上前,一手握住融崖的手说:“公子,我们到前方军帐中再细细说来。这里是山谷谷底,地势太危险。”不等融崖回应,珲方就对着几个军士道:“回帐。” 融崖被扶上了一匹马,跟着珲方骑出山谷。山谷外边一片豁亮,走了不一会,见到一块石碑,上面写着“界碑”。界碑是个四棱柱状的石碑,每一个棱柱上都写着一个郡国的名字。 珲方带着融崖和其他人等,朝着界碑“北陵郡国”的一面骑马而去。走了一炷香的工夫,来到一小片军帐。军帐外军士们森然而立。军帐的布置整齐肃静。军帐外围的下风口正在埋锅造饭。 珲方骑着马带着融崖来到中帐,对其余几个军士说:“你们带几位曹掾去旁边军帐歇息吧,伺候好饭食。” “喏!”几个军士带着牛卒史他们走了。 珲方翻身下马,走过来扶着融崖也下了马。 融崖两腿发飘,感觉都快站不住了。 珲方没有说话,扶着融崖走进中帐。中帐内站着两排军士,见到珲方进来,动作整齐划一地行了礼。珲方说:“你们把酒食摆好,就都出去吧。没有我的军令,任何人不得进入中帐。中帐一丈之内,也不得有任何人警戒走动。违者,立斩!” “喏。”两排军士齐齐地转过身去,走出中帐。 帐外响起了密密麻麻的脚步声。几个军士送来饭食和两坛酒,对着珲方行了个礼,转身迅速离去了。过了一小会,帐外完全安静下来。 珲方扶着融崖在食案的上首坐下,自己做到融崖的左侧。 珲方单手拎起来一坛酒,手臂一歪给融崖和自己面前的碗里倒满了酒。酒快速倒下,溅湿了半个食案。珲方放下酒坛,双手举起碗,对着融崖道:“公子,来。这里是北陵郡国的地界。卑职先敬公子一碗,算是一尽地主之谊。” 融崖冷冷地举起碗,道:“承情之至。” 珲方的头轻轻一点,一仰头把酒干了。 融崖也一饮而尽。 珲方又为俩人倒满酒,举起碗说:“方才,在山谷里,公子受惊了。这一碗,算是替公子压惊!干!” 俩人又一仰头,饮完了。 珲方再次倒满酒,但没有马上举起碗,而是一个拳头猛地捶了一下食案,震的食案上的酒碗都弹了起来,也把融崖震的一惊。珲方叹了口气说:“哎!公子受了天大的冤屈。卑职为公子不平!这一碗,卑职自己干了!” 融崖看了一眼珲方,心头一热,道:“不妨事。多谢北陵郡王殿下和左都侯在圣都里的救命之恩。也多谢左都侯方才的救命之恩。” 珲方的眉梢轻轻挑动了一下,前臂放在食案上,眉头紧皱地看着融崖说:“珲方不敢领受公子的谢意。如果公子要谢今日之事,还得谢我们殿下。” 融崖心下略有些诧异,但旋即说道:“那是自然。左都侯是北陵郡王的爱将。我自然也要多谢北陵郡王殿下!” 珲方摆了摆手说:“公子会意差了。珲方并非此意。珲方之所以说公子应该感谢我们殿下,是因为我们殿下早已料到公子此行会有此劫。” 融崖混混沌沌道:“四国交界之地,倒也确实是山贼众多。” “嗨!珲方没有说清楚,害的公子又会错意了。”珲方站起来,道,“公子,我们殿下早已料到,公子此行途中必会半路遭人截杀。但并非山贼。方才在山谷之中截杀公子和几位曹掾的,并非什么山贼,而是南宫卫士。是陛下派来的南宫卫士。” 这是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融崖混沌的脑袋里好像一下子清醒了许多,直起身子来,问道:“不会吧?陛下,他,为何要截杀我?” 珲方没有说话,健步走向帐外,高喊道:“把那个混账带进来。” “喏!” 珲方重新走进来坐了下。紧接着几个军士把那个捉住的蒙面人押了上来。蒙面人蒙在脸上的黑布已经取下来了,嘴里塞着布团,虽然被押着,但浑身扭动着,丝毫不服输,拼命试着挣脱押他的几个军士。一个军士抬起腿,朝着蒙面人猛踹一脚,那蒙面人跪到了地上。 珲方缓缓走到蒙面人前,伸手取出了那人口中的布团。 大概是珲方英武神俊的气势震慑住了那人,那人抬头看了一眼珲方,垂头丧气地低下头,不再挣扎了。 珲方对着那几个押人进来的军士说:“你们下去吧,退到中帐一丈以外,没有我的军令,不得靠近。” 那几个军士惊讶道:“左都侯将军,使不得,这个歹人身手了得,也不老实。卑职们要在这里看着他,免得他伤了左都侯。” 珲方哈哈大笑了几声,说:“我若是连他都收拾不了,哪还有资格带你们这群猴崽子。给我下去!” 那几个军士略一思忖,一挺身道:“喏。” 等那几个军士走出中帐,珲方唰地一下抽出了自己的长剑,举起长剑,伸向了那人的咽喉。 珲方手腕一抖,长剑挥出了一道犀利的白光。 顺着这道白光,那人身上捆绑着的绳索都划断了。那人挣脱着,把身上的绳索段全都抖了下来。 珲方却一脸轻松地把长剑又潇洒地插回了腰里的剑鞘。然后看也不看那人一眼,来回踱着步子说:“明人不做暗事,我是北陵郡国的左都侯珲方。没有想到啊,你们南宫卫士的身手现在都这么差了么?这中帐里的兵器,你随便挑,我徒手与你搏斗,只要你能赢我一招一式,我便毫发无伤地把你放走。请吧!” 那人被珲方的气势完全震慑住了,竟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只是直勾勾地看着珲方。 珲方哼了一声,说:“我谅你也不敢动。”然后走到食案边,给自己的碗里倒满酒,又从一叠碗中拿出一个,也倒满酒,双手举着两个碗走到那人旁边,说:“我看你的身手还算不错,算得上一条汉子。可是你整日只是跟着卫尉卿窦吉那个废物,能练出什么好功夫?!来,你先喝了这一碗酒。”说完,竟然兀自首先仰起头喝光了。 那人不明所以,哆哆嗦嗦地接过酒碗,却是不敢动弹。 珲方看着那人的眼睛,说:“南宫卫士被窦吉那厮带的,现在胆小的连碗酒也不敢喝了么?窦吉果然是个废物,把你们一个一个练的,连个女人也不如!哼!枉我还觉得你是一个壮士!” 那人被这么激了一下,两眼一瞪,双手举起碗,一饮而尽。 珲方冷笑了一下,说:“这还像点样子。”说完又拿起食案上的酒坛子,给那人和自己又倒满了酒。 如此这般,珲方与那人一口气连喝了三碗酒。 那人脸色都已经红透了,可珲方还是丝毫没有变化。 珲方举起酒坛,狠狠摔到了地上,然后对着那人说:“我原本可以直接杀掉你。我知道,你们南宫卫士,别的本事没有,誓死效忠这点子事还是很看重的。所以,我留着你也毫无用处。可是,我看你这猴崽子身手倒还可以,也有些刚性,合着我珲方的脾性。所以,我放你一条生路。再说,你这年纪,也是一家子的生计所系。我若杀掉你,就是断了你家老小的生路了。我珲方虽然是在沙场上滚刀枪的人,可我却不愿这么不明不白的杀人。你们干的那些勾当,我当真是瞧不上。哼!你滚吧!就当今日没有发生过这些事。” 那人完全傻眼了。这是他完全没有想到的。那人低垂下了头,转身往外走去。 “慢!”珲方喊了一声,那人警惕地转过身来,看着珲方,做出了防御的姿势,珲方冷笑一声,说:“我珲方既然说了放你走,就绝不会反悔。我想跟你说的是,你没有完成杀掉融崖公子的差事,你回去绝对是死路一条。你自己好生想一想,是不是这个理。你若是看得起珲方,就跟我到北陵郡国去,我差人将你家人一并接到北陵郡国,保你一家无虞。以你的身手和秉性,不出三年,我保你做到游击。这不比在圣都里跟着窦吉那厮做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好么?” 那人低着头想了一会,然后抬起头,跪在地上说:“左都侯所言句句属实。卑职没有做好差事,回去必是死路一条。幸得左都侯不弃,别的卑职一概不求,只求左都侯能够将圣都里卑职的老母妻儿接到北陵郡国,否则,他们在圣都里也会被株连的。左都侯若能出手相救,卑职感激不尽,愿为左都侯效犬马之劳。” 珲方上前扶起那人,说:“好!好!好!好壮士!我就知道我没有看错你。你跟着我,一起侍奉北陵郡王殿下,那才真是一代明主。我珲方不用你效什么犬马之劳。你们要杀的这个融崖公子,背负着天大的冤屈,可是你们的主子却还派你们来刺杀他,真他妈的天理难容!我不要你做别的,就要你亲口告诉融公子,你得到的是什么命令,从谁那里得到的命令!” 那人毫不犹豫地向前趋了一步,单膝跪地道:“融公子,卑职与其他十四位蒙面人,都是卫尉南宫卫士,陛下和雒渊概丞相指派我们来四方县的山谷里杀掉公子,然后将公子和那十个曹掾全部,全部烧掉,一丝痕迹也不留。” 融崖惊地站了起来。 珲方追问道:“他们可曾说过,为何要杀掉融崖公子?” 那人摇头道:“这个么,卑职就不知了。陛下和雒丞相也未告知。” “那为何要烧掉融崖公子和十个曹掾?在哪里烧?” “我们得到的指令是,一定要伪造成被山火烧掉的样子。” “你可还有什么其他要说的么?” “其他的,卑职确实一概不知了。” “好。”珲方走出中帐,指着一张外一个军士,说,“你过来!” 那军士几步跑进了中帐,珲方指着跪在地上的人说:“把此人就安置在我的中帐,做我的亲兵,直接跟我回九原 。你找几个得力的人,去把此人在圣都的家人全都接到九原去,置房置地,好生安顿。如何接洽他的家人,你下去与他交接。务必办好,不得有任何差池。” “喏!” 那人跟着军士下去了。 融崖看得都呆了。他为此人所说的陛下和雒渊概丞相想要杀掉并烧掉自己的真相所震惊,更为左都侯珲方九转回环的收拢人心的手段所震惊。 珲方大大咧咧地回来,重新斟满了两碗酒,说:“融公子,卑职方才不恭敬了,请公子见谅。这些混账南宫卫士,别的本事没学会,跟着窦吉那个蠢猪倒是学到了死忠这一条。我若不用点手段,他就是死了也不会跟我们说出真相的。来,干了!”珲方一饮而尽。 融崖没有饮酒,而是看着珲方说:“左都侯,我只是不明白。陛下和雒丞相为何要如此待我?另外,方才左都侯说北陵郡王殿下早已料到我有此劫。只是,北陵郡王殿下是如何料到的呢?” 珲方说:“一言难尽啊,融公子。”珲方一拍食案,站了起来,道:“融公子,逄循中毒一案的真相,我在若卢诏狱里已与你尽数说过了。今日就不再赘述了。陛下和丞相之所以要杀你,还要烧掉以毁灭证据,与此案是有直接关联的。公子不要忘了,那毒是陛下、春佗、丞相他们密谋放到白玉盏里的,而白玉盏是我们殿下专用的。所以,他们真正要杀的人,不是逄循,而是我们殿下。上天庇佑我们的殿下,幸亏公子从秋佗手里接过白玉盏,这才使得秋佗未能催促我们殿下饮下毒茶,当然也就让陛下和丞相他们的阴谋落了空,但事情已经出了,所以他们索性就将公子当成了替死鬼。为此,陛下和丞相他们对你深恨不已,但又不能明说,只能派人秘密地处决了公子,以此来解他们的心头之恨。至于为什么要毒杀我们殿下,那就十分复杂了。公子,你可知道,陛下是如何继位的么?” 融崖想了想说:“我记得诏书上说,隆武大帝临终前指定由陛下继位。” 珲方冷笑了一下,说:“公子真是方正之人。公子可曾听过史书上可有哪位皇帝让弟弟继位而不让自己儿子继位的?” “我见识有限,但史书记载的兄终弟及的先例,也还是有的呀。” “兄终弟及确实是有的,但那是在皇帝没有亲生儿子情形之下的无奈之举。公子是熟读史书的,您想一想,哪一次兄终弟及不是带来无尽的纷争和纠葛,历朝历代因为兄终弟及而一蹶不振、最终覆亡的例子还少么?隆武大帝是何人啊,他可是前无古人的圣主,怎会犯这样的错误呢?而且太子的贤德天下人人皆知,陛下此前的庸碌恶名更是天下人人皆知,隆武大帝怎会越过威望素著的贤良太子,指定一位沉迷声色的庸王继位呢?” “那,那他是如何继位的?”融崖警觉到,自己没有称呼皇帝为“陛下”,而是直接称呼为“他”。这在此前,是完全无法想象的无礼举动。 珲方义愤填膺了,道:“哼!他是纠集一些宗亲和内侍发动宫廷政变,毒杀了隆武大帝,篡夺而来的皇位。” “啊?!” “他毒杀隆武大帝的全过程,我们殿下都有与闻,只是苦于势单力薄,又被他和雒渊概严密监视控制,所以无能为力,只能从众。”珲方喝了一口酒接着说:“我们殿下是他的亲哥哥,对他的心性和为人最了解。公子被改判流放之后,我们殿下就预计到,他为人阴鸷歹毒、睚眦必报,他毒杀我们殿下的大计被你无端搅黄,而且阴差阳错没有能够将你明正典刑,心中的愤懑和怨恨无以复加,必会遣人将你秘密杀害。于是,我们殿下这才遣我带着一队军士秘密暗中保护公子。我当时还觉得殿下可能是过虑了。万万没想到,真的被我们殿下料中了。哎!” 融崖心里瞬间堆满了愤恨。一是愤恨逄图攸如此灭绝人伦,竟为了夺取皇位毒杀自己的亲兄长;二是愤恨逄图攸如此颠倒黑白,竟为了心中不快就置自己于死地;三是愤恨逄图攸如此颟顸卑劣,大丧期间临幸云姬,并将云姬封为娙娥,使得自己和云姬从此再无机会相聚。 多重的愤恨让融崖的脸涨红起来。 珲方接着说:“公子。恕卑职说一句不该说的。公子虽然逃过了眼前一劫,但此生再无活路。陛下但凡起了杀你之心,早晚都是要实现的。而且,如果他知道公子逃得一命,绝不会善罢甘休,要么再次设圈套让公子钻进去,之后再给公子明正典刑,要么继续派出军士追杀公子。总之,任谁也救不了公子,而且,到时候,公子的家人可能都会吃挂落。” 融崖道:“请左都侯指点!” “融公子客气了。我们殿下的意思,公子如果想要求一条活路,保证家人免受牵连,只能此次将计就计,显示自己已经死在了路上,然后隐姓埋名生存下去。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我们殿下还说了,愿意公子到北陵郡国来,以公子的才华,北陵郡王必不会亏待公子。当今陛下得位不正,早晚都会惹得天怒人怨,到时候,北陵郡王举起义旗,天下必群起相应,到时候,公子的大仇方能得报,公子的真实身份也才能重新恢复。公子意下如何?” 融崖被说动了,出于对逄图攸无比的憎恨和厌恶,以及出于对于北陵郡王的天然好感,融崖决定接受珲方的建议。 融崖双手抱拳,道:“左都侯,崖何德何能,能够得到郡王殿下和左都侯的厚爱。左都侯方才所言甚是,崖深以为然。除此之外,崖别无生路。北陵郡王殿下能够收留崖,崖感激不尽。如北陵郡王不弃,崖愿追随北陵郡王殿下麾下,为殿下伸张正义略尽绵薄之力。” 珲方兴奋地满脸泛着红光,双手扶着融崖的手臂,说:“好。好。好。公子一世英豪,果然是果敢决断之人。不瞒公子,我们殿下早就看上了公子的英豪之气。曾多次与卑职说过,融公子龙骧虎步、器宇阔朗,有大贵之相,日后必有一番大功业。既然公子不嫌弃北陵苦寒,我们即刻启程,返回九原,觐见殿下。届时,我们殿下自有安排。” 融崖说:“崖悉听左都侯安排。” 珲方走出中帐,叫进来了一个军士,吩咐道:“将带来的几个曹掾全部射杀,然后扔进山谷,一把火烧掉。” 融崖大感惊讶,忙上前说:“左都侯,牛卒史他们并无过错,一路上对崖也颇为照料,放他们一条生路吧?” 珲方坚定地说:“公子莫管此事。这几个曹掾已经认出了我们是北陵郡王麾下的军士,如果回到圣都,必然会将此事告知陛下和雒渊概,到时候,我们就都麻烦了。只有杀掉并烧毁,才能渡过此关。不仅如此,其他十几位逃走的蒙面南宫卫士,我也着人前去捉拿了,捉住后全部弄到四方县山谷中烧死,场面么,就做成是山火失去控制、把他们自己也都烧死了的样子。”珲方对着进来的军士说:“你速去办理此事。办完后,我们连夜启程,返回九原。” “喏!”那军士下去了。 融崖觉得珲方如此处置实在太过残忍,但觉得珲方所说又确在理,因此缄默不语了。 第二日,珲方带着融崖和一个小队出发了。 “公子,我们顺道去趟云顶雪山。云顶雪山上有一种特殊的菊花,叫云顶雪菊,我们殿下用这云顶雪菊的蕊制茶,名字叫‘雪蕊’。现下正是云顶雪菊盛开的季节。殿下嘱咐卑职顺道去采摘这些云顶雪菊的蕊。” “好的。殿下真是好雅兴。”融崖说。 “咱们殿下雅兴的地方可多着呢。哈哈哈。” 珲方带着这队人马折向西北方向,朝着云顶雪山,出发了。 第四十四章 云顶雪山 云顶雪山位于北陵郡国和上谷郡国交界之地,地处北陵郡国西北方向。经过几日行程,珲方和融崖终于到了云顶雪山。几日来,融崖对珲方有了更多了解。珲方此人,治军甚严,但也爱兵如子。尽管珲方岁数并不甚大,但在军中威望极高,军令如山,珲方军中军士行走坐卧、安营扎寨都极有章法,不错半步。这让就在军旅的融崖颇为敬佩。与此同时,经珲方的介绍,融崖也进一步了解了北陵郡王。珲方说,北陵郡王奉行以德治国,治理北陵郡国和驾驭群臣的所依靠仰仗的并不是手腕和利益,而是北陵郡王个人所具有的超高德行。北陵郡王待人至善至孝,治国至宽至仁,御下至信至爱。北陵郡国内,一应政务皆交由国相治理,一应军务均交由中尉治理,其他事务也都各付有司,北陵郡王本人从不过分插手。由于北陵郡王仁义为本的理念和宽仁大度的风格,臣下均衷心拥戴北陵郡王,臣民百姓也都安居乐业,富庶安乐。一个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北陵郡国地处大照圣朝的最北部,天气严寒,物产并不丰富,尤其是粮食生产十分有限,郡国内百姓生活所需粮米稻谷、菜蔬绵绸皆需从其他郡国进口,路途遥远、商贾好利,所有必需品到达北陵郡国都要比原价高出高几倍,历代北陵郡王对此均无良策,百姓深以为苦。当今北陵郡王殿下承袭王位之后,采用了一条仁政,他每年从其私帑中拨出巨款作善资,以贴补百姓生活所需。因此,尽管北陵郡国物产之贫在各郡国中居于首位,但北陵郡国百姓生活之富裕便利却也在各郡国中居于首位。除此之外,北陵郡王还是一个乐善好施、助人为乐的贤君,就如融崖这样被皇帝和朝廷污蔑欺凌的臣子将士,多有投奔北陵郡王然后隐姓埋名之后飞黄腾达的。珲方说,北陵郡王对逄图攸倒行逆施、草菅人命的恶行十分反感,这也是北陵郡王决计要救出融崖的本心。 融崖原本就对北陵郡王颇有好感,逄循中毒一案得了北陵郡王之力方才得救,四方县山谷中又得北陵郡王之力方才免死,加之珲方的介绍,融崖更加坚定地要追随北陵郡王共同从事正义之举,替天行道,铲除奸佞邪恶。唯一的遗憾是,融崖需要隐姓埋名,暂时不能与父母弟妹们交通信息。还好,珲方承诺,待局势稍微稳定下来、逄图攸的本性渐为天下所知、天下乱象呈现之后,融崖即可择机恢复姓名并与家人团聚。融崖想,虽然自己暴死的假讯息会让家人心痛一段时间,但总比自己连累家人要好的多。 有了这样的认同,融崖一路上与珲方相与的十分融洽,同食同寝同行,几日下来,俩人已情同兄弟。 经过快一日的攀登,珲方、融崖一行人马行至云顶雪山的半山腰。云顶雪山高七千仞,兼之又地处大照圣朝的北部,因此终年积雪,寒冷无比,半山往上已属极寒之地。已经天近傍晚,虽然太阳依然光灿,但身体的感觉已是异常寒冷,山风也吹了起来,人马几乎寸步难行。 珲方指挥道:“就地扎营。多燃些篝火。各帐不要挨的太远。明日晨起,太阳热起来后再出发上山。” “喏!”身边的军士应答着。军令迅速传达下去,人马很快扎下营帐,升起篝火。 珲方与融崖走入中帐。中帐中已生起炭火,温暖如春,食案上也摆上了吃食酒水。虽然是在军中,但珲方的起居饮食却极为考究奢靡,半点也不含糊。这是珲方行军给融崖的另一个突出感受。 “公子,请!” “左都侯,请!” “公子,明日傍晚,我们就能到达云顶雪山之巅了。” “就是取雪菊的地方吧?这个季节怎会有菊花?” 珲方笑道:“公子有所不知。咱们殿下是个雅致的人,饮食里边最喜饮茶、制茶,最喜用稀奇草木研制新茶。这‘雪蕊’茶是咱们殿下最引以为傲的杰作。” “这么苦寒的地方,竟然能长出草木来?” “是啊。这云顶雪山虽是极寒之地,却生长着一种神奇的雪菊,每年小满前后盛开。这雪菊花素如雪、香味清芳,咱们殿下就取这雪菊之蕊用极复杂的工艺,炮制成茶,名曰‘雪蕊’。那是人间至雅至纯至贵之茶,每年所产还不足一两。我曾有幸品过一次,那滋味终身难忘。” 融崖对饮茶之事不甚了解,笑道:“北陵郡王殿下和左都侯都是风雅之士。我是个粗人,自有在迦南长大,野惯了,真是自愧不如。到了九原,倒是要请左都侯不吝赐教了,免得在殿下前边失礼。” “哈哈哈。公子客气了。我也是粗人。咱们殿下那才是神仙一般的风雅呢。殿下在起居饮食上的讲究甚多,大多都与世人不大一样。我原先觉得,那些吃啊、喝啊、用啊,有何趣味,后来在殿下的教导之下,我方才知道其中诀窍。到了九原,公子尽管多到我府上来就是,殿下赏了我好些好玩意儿呢。” “承情之至。”融崖开始向往即将在北陵九原开始的崭新生活了。 “公子可曾娶亲?” “尚未娶亲。” “可曾有过女子?” “哦!有过一个……” “哈哈。那公子肯定知道男女之间的况味了。咱们九原啊,别的不敢说,女子确实顶尖的好。冰天雪地出美人哟。公子到了九原,就可以夜夜醉卧花丛、尽享其中美味了。那昏君逄图攸号称天赋异禀、采花无数,量他也没有怎么真正见识过北陵女子的妙处。” “哦。他和隆武大帝不是北陵郡国长大的么?” “公子有所不知。他和隆武大帝都是老北陵郡王府的良娣所生,是庶出子,在北陵境内和王府里颇受冷落。隆武大帝自幼便有大志,自觉绝难承袭王位,在北陵也无法施展,因此下了大决心,自少年初长成就到圣都做了前朝大郜的南宫卫士,这才一步一步登上的帝位。那逄图攸,孩童时就跟着隆武大帝到了圣都,因此并未在北陵待过,也就不甚知道北陵女子的诸般好处。哈哈哈,公子,到了九原,我先送你几个女子。要是说的这个,你可真得向我多请教喽。哈哈。” 融崖笑而不答。 珲方道:“听说逄图攸最近得了一个琉川舞姬,一上手就离不开,宠爱至极,竟然直接封了娙娥。哼!这就足见他在女人方面没有什么见识。那些琉川舞姬算得了什么,只不过有些粗野的秘技来魅惑俗人罢了。还是咱们北陵女子纯净绝妙,那冰火两重天的味道,啧啧,那逄图攸又岂能知道?!” 融崖的心痛得滴血。不过这几日来,他已学会了调节自己的心绪,每当想到云姬被皇帝占有之时,就快速地用其他话题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于是,融崖道:“左都侯,我有一事想请教左都侯,但碍于皇室秘闻,一直觉得不便开口……” “嗨,我们都是一家人了,有何不便开口的。公子尽管问就是。” “左都侯,陛下是隆武大帝的亲弟弟,我听说,他自幼边跟着隆武大帝,是隆武大帝教养长大,一手扶持起来的,而且是隆武大帝最宠信的宗亲,地位崇高、待遇优隆,隆武大帝对他言听计从,他自己几乎就是无所不能、予取予求。他为何要毒杀隆武大帝呢?” “嗨!我猜,左右不过是为了权位吧。我听咱们殿下说,逄图攸做永诚亲王的时候,屡次为几个儿子请封郡王,结果次次被隆武大帝拒绝,最后一次因为逄图攸言辞激烈、御前失仪,隆武大帝严厉训斥了他,并私下打算废黜他亲王的王位。结果风声不知怎的走漏出去,被逄图攸知道了。逄图攸急恼恐惧之下,勾连几个同样被隆武大帝冷落的宗亲,收买鹿寨钩盾令春佗,发动了一场宫廷政变。逄图攸以认错为由,进献给隆武大帝一只珍稀白鹿,春佗在这只白鹿角上涂抹上九叶一花剧毒,隆武大帝在鹿寨赏鹿时触碰了涂有九叶一花剧毒的鹿角,当夜就毒发身亡了。” “真是人心叵测。这可是亲兄弟啊。” “嗨,公子啊。皇权啊,那可是人间至贵之权,历朝历代,为了皇权,别说是兄弟了,就是父子、母子,互相残害的,也不在少数吧?” “可我听说,隆武大帝英明神武,世人无不仰慕,就连远在迦南的山野村夫们,也都念诵隆武大帝的好,可想而知,隆武大帝在王公大臣们中间,肯定更有威望。那些宗亲和大臣们怎能接受当今陛下的胡作非为呢?先帝可是隆武大帝啊,而且先帝可是有太子的啊!” “公子说的很对。逄图攸毒杀隆武大帝,倒是得到了宗亲一致拥戴,他继位之后,朝局竟也还算平稳。” “这是为何?” “我听咱们殿下多次说过,这大概是因为隆武大帝的政体触怒了宗亲,导致他在宗亲里众叛亲离了。” “政体?” “对。隆武大帝打算削藩,也就是废除郡国制,将所有分封郡王全部迁至圣都做闲散宗室,然后改行郡守制,也就是迦南那样的政体。这导致甘兹郡王这些分封郡王和其他逄氏宗亲的一致反对,甘兹郡王就纠集了一干郡王和宗亲,共同毒杀了隆武大帝,拥戴了逄图攸。” “哦,原来如此。” “啊哦……,没想到今日如此困倦,公子,咱们今日就饮酒到此,早日歇息如何?改日再聊!” “啊,确实。左都侯不说,我还没有觉得。真是困倦无比。咱们早些歇息吧。” 两人分别走到中帐两个对角,穿着衣服盖上大毛被,沉沉睡去。 “公子!公子!” 融崖觉得头痛欲裂,耳朵里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皱着眉头挣扎着睁开了双眼。 “啊,公子终于醒来了。” 周围却是一个人都不认识! 不是他和珲方所用的中帐! 周围人未着军士甲胄,而是行路便衣! 腰间挂着长剑!!! 融崖一下弹跳起来,顺手抽出长剑,双眼快速扫过周围的人。 “身手还不错。”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看来融铸那小子还行!” 融崖将剑斜置到胸前,做出防守姿势,然后急速转过身来。 “这守御也还算过关。”那个声音又说道。 融崖定睛一看,啊?!竟然是……“啊!舅父……怎么是舅父?!这是……” 原来,说话之人是象廷郡王的大世子、融崖之母的大兄长常统,现在因赐姓逄,改名为逄统了。 “你个小崽子,过来让舅父看看。”逄统大世子已经四十三岁了,长的很有象廷郡王逄基的雄风,十分威武壮硕。他走过来端详了一会融崖,捏着融崖的肩膀道:“哈,父王跟我说,你和他长得十分相像,我听了还不太相信。今日一见,你与你大父长的不是相像,而是一模一样,只是你更瘦弱些罢了。哈哈哈。我自己生的那几个崽子,也没你这么像你大父。哈哈哈哈。” “融崖拜见舅父。” “你起来吧。今日不能与你多说。我且问你,你可知我为何会在这里么?” “正要请教舅父。” “崖儿,你险些被人利用。我问你,你为何要跟着珲方去九原?” “舅父,陛下派人在四方县截杀我。幸亏北陵郡王早一步料到,派左都侯珲方一路跟踪保护,才使我免于一死。北陵郡王和左都侯与我说,陛下因我坏了他毒杀北陵郡王的大计而深恨我,欲置我于死地,若我不死,早晚会连累父母家人。因此北陵郡王和左都侯建议,让我暂且隐姓埋名去北陵郡国躲一阵子,之后再择机报仇。” “你小子,这么轻易就相信珲方的话了?” “我原本也有些怀疑,但左都侯在救我之时,活捉了一个截杀我的蒙面人。经左都侯搓拢收服,那人承认是陛下和雒渊概丞相派来截杀我的南宫卫士。” “嗨!你个傻孩子啊。你想,山谷中截杀你的那么多人,珲方只活捉了一个人。假如那些人都是南宫卫士,那些逃走的蒙面人回到圣都难道不会跟皇帝和雒渊概说,你已经被救了么?如此一来,你就成了逃匿囚徒,岂不是会更加拖累你的父母?我的傻崖儿,对不对?” 融崖道:“左都侯也想到了这一点,他已派人去捉拿剩余的几个蒙面人了。” “嗨!你呀!你是被那个珲方和北陵郡王带到套子里面去,所以陷了进去,总也跳不出来。”逄统大世子牵着融崖的手坐下。 融崖有些懵懂,没有完全听懂,道:“舅父是说他们不会去捉拿剩余蒙面人么?还是说他们根本捉拿不住?还是?” 逄统大世子道:“我的傻孩子,还在迷糊着呢。他们根本就不会去捉拿。” “为何?” “因为那些蒙面人,原本就不是什么南宫卫士!” “啊!?舅父,这?” “把他们带上来!” 一队卫士押着一群黑衣人和一个穿着北陵郡国甲胄的兵士进来了,穿着北陵郡国甲胄的,是那个被珲方活捉并收服的南宫卫士。 “这就是那个被左都侯收服的南宫卫士……”融崖指着说。 逄统没有接他的话,径直对那几个人说:“你们自己说吧,你们是谁?” 一个黑衣人说道:“英雄,小人们全都招过了。小人们全招了。只求英雄不要伤害小人的家人和族人。” 逄统揪住这个人的脑袋,说道:“老子让你再说一遍。只要你说实话,我保证不伤害你的家人和族人。江湖上也是讲道义的,不是么?” “是是是。英雄说的是。小人全部都招。小人是北陵郡王麾下的卫士,是左都侯珲方手下的校尉。” 融崖惊讶地站了起来,说:“什么?你们不是南宫卫士么?” “公子。在山谷中截杀公子的,都是左都侯珲方手下的校尉。” 逄统不耐烦地说:“少啰嗦,一次说清楚。说不清楚,先斩杀你。” “是是是。英雄莫急,英雄莫急,容小人细细分说。事情是这样的。左都侯珲方命我们着黑衣、蒙黑巾,在山谷中假装截杀公子,然后他出现,营救公子。他还命一人故意慢行一步,被他捉住,和他一起做戏,装作被他收拢的样子,然后对公子说我们是皇帝陛下和丞相雒渊概大人派来专程截杀公子的南宫卫士。” “这?!”融崖已经被这转来转去的情形彻底搞昏了。 逄统走向那个穿着北陵郡国甲胄的人说:“他们说的可属实么?” 那人扭着头,一言不发。 逄统哈哈大笑道:“看来你还是不知道老子的厉害啊。”然后对着几个黑衣人说,“你们跟他说说吧,老子怎么收拾你们的。” 一个黑衣人战战兢兢地说:“你快招了吧。这位英雄拷问我们的时候,我们原先也咬着牙不说,结果这位英雄先是剜了一个兄弟的眼睛,看我们仍旧不招,又将另一个兄弟的舌头剪成了十块;我们仍旧不招,结果,结果,他竟然将另外一个兄弟的下体用铁锤砸成肉泥,又用烧红的钢针刺入一个兄弟的谷道。还有其他的酷刑,比咱们卫尉里的那些秘刑还要狠,那情形,实在是,实在是太可怖了。这还不算,这位英雄说,如果我们不招,他不光要杀光我们的家人,还要将我们五服以内的族人全部杀掉。你快些招了吧。” 穿着北陵郡国甲胄的人的脸色越来越白,听到最后,已经一点血色都没有了,垂着头道:“英雄,方才他们所说句句属实。融公子,你所见的那些,皆是左都侯珲方嘱咐小人与他一起做的戏,那是专门做给公子看的。” 逄统斜躺到座位上,喝着一碗酒,说:“珲方为何要这么做?” “左都侯并未告知小人原因。” “哼!不招是吧,你倒是块硬骨头?哈,来啊。把他的舌头切成十片,耳朵里面灌上铅水,然后用烙铁把下体烙平。”逄统冷笑着说。一个军士走了上来。 那人拼命在地上碰头道:“小人所言,句句属实。小人确实不知左都侯为何要如此措置。他持有北陵郡王的虎符,在北陵郡国和北陵军旅内享有特命全权,小人们只能完全听命于他,实在无权过问、也不敢过问原因啊。英雄明鉴,英雄明鉴,英雄明鉴呐。” 逄统对着那个军士摇了摇手,说:“暂且放他一命吧。”然后从椅子上下来,对着另外几个黑衣人说:“你们几个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没有了,小人知道的也只有这些了。英雄饶命。” “当真没有?” “当真没有!” “我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如果日后我发现你们有一字的隐瞒,再无第二次活命的机会。快说!” “真的再无其他可说的。我们知道的,都已经跟英雄说了。我们只是低等军士,连左都侯的面都很难见到。其他的,真的不知道了。” “当真?” “小的们愿拿全家全族的性命担保。” “那就好。”逄统转脸看着自己的一排军士,道,“拖下去,全部斩杀。扔下悬崖。” “啊?!英雄要言而有信啊,英雄说过,只要我们说实话,英雄就放过我们一马的。”几个黑衣人哭号道。 “哼!你们不光良心不好,耳朵也不好使。老子说的是放过你们的家人和族人,可没有说过要放过你们。拖下去!”逄统冷峻地说。 “喏。”军士们带着哭天喊地的几个人下去了。 “舅父,……” “崖儿,你不要管。”逄统拉着融崖坐下,说:“今日时间有限,我就不与你多说了。你大父在圣都之时,就觉得北陵郡王举止可疑。北陵郡王曾经提议,由他与你大父一同在你去流放之地的路上私救你,被你大父拒绝了。哦。这个事呢,你父亲也是知道的,他也提醒你大父要警惕北陵郡王。你大父担心北陵郡王在路上私自行动,于是派我亲自私下跟踪保护你。你可注意啊,真正暗中跟踪保护你的,可是你的大父和舅父,可不是什么北陵郡王和珲方!你在山谷遇袭之时,我就在附近,正要出手,没想到珲方出现了。他佯做抓住了一个蒙面人,而我是真的抓住了其他所有的黑衣人,用了些私刑,才逼他们招供。没想到啊,真如你大父所料,这个北陵郡王当真是居心叵测啊。” “那舅父把珲方他们都杀了么?” “是的。一个不剩,全部弄死了。我用毒气把他们全部熏倒,闷死,然后全部用雪掩埋住,做成了遭遇雪崩被埋的样子。” “啊?!” “崖儿,你莫要妇人之仁。如果我放走了参与此事的任何一人,你都只有死路一条。不光你自己,还有你父母和大父一族,全部都成了北陵郡王的敌人。北陵郡王肯定会想方设法置我们于死地的。只有伪造成他们是在雪山上被雪崩压死,北陵郡王才能放你一马。” “可北陵郡王在圣都里毕竟救过我一命啊。” “他救过你一命,这倒不假。可是,至于他为什么要出手救你,我们尚不得而知。尤其是救你之后,他又设的这些局,背后必有不可告人的阴谋和秘密。你大父、父亲和我,我们都百思不得其解啊。救你救的莫名其妙,后面这一些连环套,更是莫名其妙。” 融崖想了想,说:“舅父,他救我,倒是也不为无因。我有一夜在育林苑,无意中听到两个内侍说要在太庙中使用白玉盏下毒毒杀他、于是在太庙迎候引导北陵郡王时,就告诉了他,因此他才没有饮下那白玉盏之毒茶,后来逄循恰好向他索要了那只白玉盏,他才躲过一劫。他救我,想来是因为这个吧。” “哦,还有这么一档子事,我却是头一次听说。你大父知道么?” “不知,我没有告诉大父。此事,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珲方当时到若卢诏狱中向我转述大父、北陵郡王决定时,专门嘱咐我,我在太庙跟北陵郡王说有人要用白玉盏来毒杀他一事,千万不要向任何人提起,否则,大父、我父亲他们都难逃一死。” “哦?!这个嘛,就没那么简单了。”逄统思忖了片刻说,“北陵郡王从保护自己免受陛下猜忌的角度,倒也说得通。这个么,就涉及到朝政的事了,眼下还说不上,回头再说罢。崖儿,你这几日与珲方在一起,可曾听他说过其他事么?” “珲方与我说过一件奇事。珲方说,隆武大帝是陛下和甘兹郡王以及其他郡王宗亲们共同密谋毒杀的,他们收买了春佗,在一只白鹿的角上涂抹了一种什么剧毒,进献给隆武大帝,隆武大帝触碰鹿角,然后中毒而死了。” 逄统目瞪口呆了,停了好一会,才问:“珲方可曾告诉你,陛下他们为何要毒杀隆武大帝?” “珲方说,是因为隆武大帝的政体,隆武大帝打算取消郡国制,改行郡守制。还有,陛下为自己的儿子请封郡王,隆武大帝不同意,还打算废黜他原来的亲王王位。所以他们就共同毒杀了隆武大帝。” 逄统猛的站了起来。背着手踱了一会,说:“崖儿,你这个消息非常要紧。我要即刻赶回象廷郡国禀告你大父。如果珲方所说都是真的,那可就……”逄统又踱了一会,说:“陛下虽冤枉了你,判你流放三叶岛,但他并未派人截杀你,他也没有任何必要派人截杀你。因为对陛下来说,截杀你,对他一点好处都没有,相反,还会与象廷郡国以及融氏一族结怨。所以,这一点你尽管放心。你大父和你父亲的意思是,你仍旧还是要去三叶岛服刑。如果你半路逃脱,从此之后你就再也不能光明正大活着了,而且你大父和父母一族都要受到牵连。你险些犯了大错啊,崖儿。” 融崖听到仍旧要去三叶岛,有些不情愿,神情冷漠地低下了头。 逄统搂着融崖的肩膀说:“崖儿,你要听话。你不经意间,卷入了复杂的朝局纷争,其中的关节甚多,一时半会说不清楚,也不是你这个年纪所能理解的了的。你尽管去三叶岛就是,这是没有办法更改的。你大父、你父亲和我会想办法尽快把你弄回来的。你懂么?” 融崖尽管仍旧是不情愿,但还是痛快地点了点头。 逄统拍拍融崖的肩膀,道:“好孩子。你小小年纪,没想到竟然受了这么多磋磨。你只管照着原来的路线,去肃丽郡国的郡府郇邑就是了,到了那里你就说,路上遇到山贼,把押送你的十个曹掾全部被杀了,你自己侥幸逃脱,然后自己赶到的郇邑。” 融崖点点头,问道:“舅父,那北陵郡王那边怎么办?” “这个你不要担心。珲方以及其他所有参与此事、知晓此事之人已经全部被舅父处置掉了,而且做成了被雪崩活埋的假象。你尽管放心。北陵郡王并不知道珲方与你接触过,所以也就不知道他与你说过什么。你要注意,无论跟谁,都不要说你见过珲方。” “是,舅父。” “还有,更不要同任何人说珲方与你说的那些话。” “是,舅父。” “崖儿,你自己去三叶岛,你大父终究还是极不放心,让我给你带来一个人,陪你一同去三叶岛。” “哦,谁?” “普光。” “是普光?” “对。普光武功卓绝,办事周全,深明事理,有他保护着你,我们就放心多了。你到了郇邑,跟那些交接的督邮掾、尉曹掾史就说,普光是你的童仆就是了。普光自会去给他们送些金银来收买他们的。” 当夜,融崖就在逄统中帐旁边的军帐中歇息,普光已提前在那里候着他了。第二日,融崖与普光各自骑着一匹马,离开逄统奔赴肃丽郡国的郡府郇邑去了。逄统则快马加鞭,连日赶回象廷郡国。 第四十五章 迦南郡国·逄稼 在小满节气的时候,泰罗多已经是满眼浓绿的盛夏光景。 融铸紧张的准备着迎接即将到来的前太子、现在已改封为迦南郡王的逄稼。除了逄稼的大世子逄徵留在圣都外,其他家人将全部跟随逄稼来泰罗多。 迦南郡王府是现成的。前朝的迦南郡王王宫仍然保留着,只是自从隆武大帝将迦南郡国改为迦南郡之后,王宫已经封存十几年没有用过了。 融铸所在的郡守府其实是原先迦南郡王时期的国相府,迦南改行郡守制后,国相府稍事修整,改为了郡守府。 自从融铸接到大照圣朝将要施行新政、逄稼将要担任迦南郡王等一系列诏书之后,他就开始着手准备相关工作。一是送融雍奔赴圣都,与其他贵胄子弟集中教养。由于融崖的前车之鉴,融铸千叮咛万嘱咐,要融雍务必谨慎小心、莫再出错,尤其是专门嘱咐融雍,切莫与皇室有何牵扯,尽量避而远之。在融铸和夫人的满心忧虑之下,融雍平静地离开了泰罗多,在二十位家兵的陪护下,赶赴圣都。二是开始清盘分割军事、行政官吏,以待逄稼来后与其进行交接。除此之外,还有一项重要工作,就是组织郡守府里的人开始着手修葺封存十几年的原迦南郡王王宫。虽然草木林园已经乱草丛生、破败不堪,但迦南郡王王宫的大框架依旧坚固无比,融铸郡守府上上下下齐动手,终于把新的迦南郡王府整理出来了。正门上挂上了新刻制的“迦南郡王府”的牌匾。 小满这一天的傍晚,正当融铸带着夫人、融湫、融答奴吃晚饭的时候,忽然门外来了一小队卫士和一个内侍,那内侍没有报唱,而是十分客气地直接走进融铸的正厅,一行礼道:“郡守大人,奴婢替迦南郡王殿下前来打个前站。殿下一路十分顺利,未在一地停留一刻,预计将于明日正午前后赶到泰罗多。殿下明令,朝廷已施行新政,郡王与郡守共存分治,一般情形之下不得共同治事,因此,明日殿下到达之时,除郡守大人一人之外,郡国里的其他官吏军士,均不得出城迎接。殿下还有命令,郡守大人您也不得列仪仗迎候,届时,奴婢和这一队卫士随着郡守大人去城外迎候即可。” 融铸略有些吃惊了,说:“新政似并未禁止郡守带领同僚出城迎候郡王吧。这是礼仪所关,如果迎候过于简陋,有失天家颜面吧?” “郡守大人,殿下说了,总以俭朴低调为最佳。殿下说了,还望郡守大人体谅殿下的苦衷。” “哦,言重了言重了。下官遵照郡王殿下的意思来办就是了。” “那就最好了。奴婢提前来,也是要提前布置安顿一下殿下将要入住的王府。殿下也有明令,一应陈设,不得奢华,够用就行。” “好。下官已提前做些布置。这就着人带几位去迦南郡王府验看。” 于是,融铸派出都尉(1)陪同内侍和几位卫士前往验看王府。之所以派出都尉,是因为都尉是郡守的属官,是郡守之外的最高武官,根据郡王郡守共存分治之法,迦南郡王就任之后,军事之权就划归郡王所有了,因此都尉也就随之成了郡王的属官,陪同验看王府,自然也是职权范围内之事。 第二日巳时末,融铸与内侍、那队卫士赶到了泰罗多城门外迎候。等候不多时,一队人慢慢地行过来了。 这也是没有仪仗的队伍,只有两排骑马的卫士、两排内侍、两排宫女,中间是几座大轿,最后是一长串拉着大箱子的马车。 “迦南郡王殿下驾到。”卫士们快抵达城门的时候,一个内侍高喊道。紧接着,队伍都停了下来,逄稼从一座大轿中走出来,快走几步扶起跪在地上的融铸,说:“融郡守不必客气,朝廷有关于新政的明诏,郡王与郡守并不是君臣,融郡守万万不可行如此大礼。” “殿下,殿下一切可好?”融铸有些哽咽。融铸是隆武大帝最宠信的臣子,兼之又是宣仁皇后的侄女婿,因此与隆武大帝一家十分勤谨,与逄稼自然也就是十分熟稔。逄稼是至为宽仁之人,忽然之间,隆武大帝暴崩,逄稼由太子改封郡王,其间坎坷与磨难,是常人所不能理解的。融铸既怀念隆武大帝,又为逄稼的遭遇感到委屈和不解,同时又想到自己的大儿子融崖的蒙受的冤屈,还有命运未卜的融雍,心中百感交集,真想嚎啕大哭一场来释放愤懑。 但逄稼却双手用力握了一下融铸的双臂,微笑着说:“我很好,我很好。一切都好!”这是一种特殊的语言暗示。既表明目前并无什么大碍,同时也表明目前并不适宜深入交谈。 融铸立即控制住了情绪,换了个语气说:“殿下这一路鞍马劳顿,但看上去好似精神还很好。王妃和各位世子们一路可还适应么?” 逄稼笑笑说:“我也是鞍马上过来的人,这一路心里倒是还更畅快些。只是王妃他们颇为劳顿。这样吧,今日我们就此别过吧,我回王府打点打点,也早些歇息。明日我要行祭祀大礼,到时候我们再见吧?” 融铸看了一眼逄稼,点头道:“一切听从殿下吩咐。殿下和王妃、各位世子们早些安顿歇息也好。下官就不叨扰殿下了。” 逄稼拱手告别,旋即转身登上了大轿,奔迦南王府去了。 第二日是迦南郡王到任之后的第一次大祭祀。此前,融铸已经着宗师(2)把一切都安顿好了。 祭祀非同小可,是事关皇室尊严、社稷法统的大事,照例,郡国内的郡守、郡丞、都尉、长史、功曹史、五官掾、掾史等五百石以上的官吏都要参加。 祭祀定在辰时正,以取“日出之中,社稷永继”之意。 到了祭祀的时刻,逄稼带着融铸和所有参加祭祀的官员,冠冕堂堂地来到了宗祠,仪典丝毫不差地完成了祭祀大典。 融铸作为与郡王共存分治的最高行政长官,一直紧紧挨着逄稼,他希冀着逄稼能给自己一些私密话,哪怕是有个暗示的联络眼神也行。 可是,逄稼却丝毫没有反应,也没有任何一句话。逄稼除了例行地与宗师交谈了几句并询问了宗祠的管理情况之外,再无其他话。 祭祀结束,逄稼乘着大轿离开了。但迦南郡王府的郎中令(3)何泸留了下来,代传逄稼的王令:请融铸与原郡守府下属官员明日到迦南郡王府办理交接。 于是,第二日,融铸又带着一应官吏到了迦南郡王府,简要介绍了迦南郡国的疆土、区域、民风、物产等情况,又将原属于郡守管辖的都尉及其他军职交接给了逄稼。 逄稼除了应尽的礼节之外,仍旧是没有一句话。 融铸心下有些着急了。他需要与逄稼交谈,深入了解圣都里的情况。但是,他更清楚,逄稼是极其敏感的人物,在逄稼的身边不知安插着多少个皇帝和雒渊概的眼线,稍有不慎,逄稼就可能死无葬身之地。逄稼之所以如此审慎,实是为了生存。 就在这一片焦急等待又无可奈何之际,一日晚间,当融铸屏退左右,正在书房中心不在焉地读书时,一只云鸽朝着他缓缓地飞落了过来。 这是象廷郡王送信来了。 云鸽腿上带来的帛上没有字。这是最高级别的密信。融铸来到密室,将帛上涂抹了秘制药水之后,让人惊骇的字迹显示出来: “北陵遣人假扮南宫卫士于崖赴三叶岛途中截杀崖,又遣其左都侯珲方救崖,同时令假扮南宫卫士之人谎称其为皇帝、雒渊概派遣。珲方劝崖潜逃并隐姓埋名于北陵,崖险入套。现已脱险。予已遣人护送崖赴三叶岛。珲方另告崖,先帝乃图攸携甘兹等郡王宗亲毒杀之。逄稼赴迦南,万望谨慎。另,崖曾提醒北陵,有人要在太庙白玉盏中下毒,但北陵并未提醒甘兹,事后又专门嘱咐崖勿告知他人。” 这封信虽然短,但里面的信息太多太重要了。 融铸觉得,必须要尽快与逄稼深谈一次。 第二日,融铸遣家吏融二赴迦南郡王府与郎中令何泸说,融铸从明日开始,将携子融答奴到泰罗多林子里打猎三天,欲邀请迦南郡王一同前往,不知迦南郡王是否愿往。 逄稼同意了。但是也有王令:打猎为私家活动,不得劳动官署之人。融铸只带家吏与家丁,逄稼自己也只携带内侍与卫士。明日巳时末出发。 第二日巳时,融铸带着融答奴、五十家丁、五个老猎户,逄稼带着二世子逄泽、郎中令何泸、十位内侍、五十卫士,一同出发前往泰罗多森林。 “这是你家的老三吧,叫什么名字?融崖、融雍、融湫我都是见过的,这个可是第一次见啊。”逄稼与融铸并排着骑着马,看着融铸边上骑着迦南矮马的融答奴说。 融答奴没有说话,只是眼睛睁的圆圆的,盯着逄稼身旁另一个骑着迦南矮马的逄泽看。 “殿下,这是臣子答奴。答奴是我到迦南之后来才出生的,今年才六岁,所以殿下不曾见过他。” “哦,六岁。那答奴比泽儿还小一岁。泽儿,你去,和答奴一起走吧,好好说说话。” “喏,父王。”逄泽调转马头,十分听话地走到答奴身边,说:“我是逄泽。” “我是融答奴。” “你的名字真奇怪啊,为什么叫答奴?我从来没有听有人叫这样的名字。真是奇怪!”逄泽疑惑地问。 逄稼皱眉道:“泽儿,不得无礼。”逄泽沮丧地地下了头。 融铸笑着说:“殿下,不怪小世子觉得答奴的名字奇怪。答奴,原本就是迦南土话,是长寿的意思。小世子从圣都里来,未曾听过迦南土话,因此觉得奇怪,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融铸替逄泽解了围。逄泽终于露出了笑脸,看父王也不再责怪自己无礼,于是和答奴骑着迦南矮马跑到一边玩去了。 逄稼看着逄泽和答奴,笑着说道:“这个名字的寓意倒是好。长寿!嗯!哦,对了,你怎么喜欢上打猎了?我记得你在圣都的时候,可没有这个喜好啊。” “殿下好记性。这是到迦南来之后才有的习惯。殿下,迦南的林子很多,地气又暖,一年四季草木旺盛,因此林子里的野兽极多。这迦南里,几乎家家户户都会打猎,而且人人都喜欢打猎。殿下现在到了迦南,不出一年,保管也会喜欢上打猎的。” “出来走一走,倒是比待在宫里和王府里轻快的多了。你到迦南之后还练兵吗?” “练的少了。迦南民风淳朴,教化未开,百姓人人笃信白教,喜过清净良善的生活,加上迦南气候适宜、物产又多,老百姓家家生活都比较富足,犯上作乱的情况很少。我到迦南这八年多,未发生过一起刑案,平日里头,就连偷盗这样的事情也很少发生。” “这可真是人间乐土啊。父皇当年派你到这里来,足见对你偏爱有加啊。” “先帝的隆恩,臣终生铭记。不过,先帝派我到这里来,初衷还不是让我来将养休息,而是要我看着白教教廷。” “哦?白教教廷?为了一个白教教廷,父皇竟然把第一等将才派了过了。难道白教教廷有何异动么?此前,我怎么从未听过类似的奏报?也从未听父皇提起过?” “这倒也没有。不过,白教近年来发展极快。在迦南就不用说了,由于白教教廷在迦南泰罗多,所以迦南人几乎人人信奉白教。历任教宗在迦南人心中的威望,有如天神一般,历代皇帝都难以企及。就算是先帝,在迦南,也无法与玄阳教宗相提并论。白教内有不外传的秘法,教宗的教令能够瞬间传至各郡国的主教,白教内令行禁止、绝无违拗。白教传法至今,已经有五十六代教宗之多,绵延上千年,影响极大。先帝担心,白教一旦作乱,朝廷可能无力应对。所以,先帝将我派到这里来,并不是剿乱,而是摸底查证,预做准备。” “这么严重?你在迦南八年之久,可发现这些迹象?” “我到迦南来之后,特意与玄阳教宗深交,对玄阳教宗颇为了解。依我看,玄阳教宗是道德高洁之人,并无任何作乱之心。但我也逐渐发现,白教确实威力巨大,万一哪一任教宗德行不足、野心太大,作起乱来,那是极其恐怖的。所以,白教是否有威胁,与教宗个人有极大的关系。” “那可有羁縻之法?” “这个很难。以迦南为例吧,官府若是想强力打压白教势力,先别说这种打压能不能奏效,光是老百姓的反对和抵制,就让官府寸步难行。前朝曾有几代迦南郡王,想要打压白教和教宗,提高郡王权威,可结果,遭到百姓的普遍抵制,到最后连赋税都很难收上来。我在迦南这八年,一直尊崇教宗,优容百姓信教的习俗,就连答奴这个名字,我也是请玄阳教宗给取的。大概正是如此吧,百姓们对我倒还认可,施政起来颇为顺手。这也是我不再怎么练兵的原因之一了。” “哦。堵不如疏,疏不如化。你这种治郡之法,确是高明之至的。” “殿下过奖了。” “你这么一提,我倒也觉得有些感受。圣都主教疏衍,好似就很有一些野心。先帝在时,并不怎么待见这个圣都主教疏衍,但他却常常出入亲王、宗室、大臣们的府邸,在他们中间影响很大。而且朝廷的大典星,就是疏衍的弟子。他们的影响力有此可见一斑了。如果他们想作乱,不用太费力,直接请大典星以天象之名向朝廷上书,由此带来的麻烦就很大。” “殿下见微知著,国之大幸。白教之忧……” “慎言!我只是一郡郡王,哪里能管得了那么多。今日我们闲聊至此,我才说起圣都之事。日后,我们说话都要注意了,不要再提朝廷之事、圣都之事,甚至就连郡内政事、军事,也都不要讨论。我也学一学打猎,做个闲散宗室一样,做个潇洒之人,将养几年身子吧。” “是,殿下。方才是我失言了。” “无妨!晚间如何歇息?” “迦南林子里面草木繁盛,晚上蛇虫太多,我们都是住在树屋上。” “何为树屋?” “就是在大树的枝上搭盖小帐篷,于树上歇息。” “树上歇息?那岂能安全平稳?” “殿下有所不知,迦南林子里的榉木,树干极大,比圣都里那些百年龙柏还要大十倍二十倍不止,这些榉木带有香味,能够避开蛇虫,是晚间歇息最佳场所。” “那我可真向往之至了。一个树屋能住几人?”逄稼说完,看着融铸。 融铸看到了逄稼的眼神,但没有直接看着逄稼的眼睛,笑了笑说:“最大的能放两人。殿下一人独居一个大树屋。” 逄稼转开了眼睛,说:“如此甚好。” 融铸又说:“答奴陪同小世子同住一个大树屋,也好相互照应。” 逄稼没有说话,微笑着点了点头。 注: 1、都尉:郡国之中的属官,主管武事。 2、宗师:郡国中掌管宗室宗庙事务的官吏。 3、郎中令:郡王府内侍的最高长官。 第四十六章 泰罗多森林·树屋 泰罗多森林里到处都是逄稼以前没有见过的榉木。这些榉木,细的也需要二十人以上才能环抱,那些最为粗大的榉木,甚至要三四十人方能环抱过来。这些榉木的枝条离地面却并不太高。枝条扁平着,宽度看上去能够正好放置上一个小军帐。榉木的树叶并不多,但每张树叶都十分宽大,直径足有一丈左右。树叶呈现心形,叶脉淡绿色,叶片深绿色。这些树叶稀稀拉拉地交错着生长。 地上到处都长着一些奇形怪状、五颜六色的植物。这些植物形状之古怪、颜色之艳丽,全都是逄稼此前未曾见过的,也是逄稼此前难以想象的。 “泰罗多森林里的这些草木,比育林苑里的珍卉还要漂亮。要是送到育林苑里去,可都算得上是一等一的珍卉了。”逄稼环顾着四周,惊叹道。 “殿下,圣都里地气太寒,是长不了这些草木的。这几日,咱们先在泰罗多森林里打猎,殿下先看一看。这些其实还不算什么,等到夏至之后,我再陪殿下去迦南雪山上看看,从山底到山顶,草木变化极大,那里才是让人大开眼界呢。” “甚好。我原本也正打算去教廷看看的。久闻教廷的圣洁脱俗,我是一直神往不已。” “夏至之后吧。这倒是不着急的。” “好。” 时间已至午时,融铸安顿家丁和老猎户在周围简单捕猎了一些猎物,烧火造饭,简单与逄稼一行人开始吃午饭。 融答奴却牵着逄泽的手说:“世子,答奴带你去看个大朋友吧。” “去看什么,答奴?” “去了你就知道了。” 在融铸队伍的最后面,有一个用布盖着的大箱子一样的东西,融答奴牵着逄泽的手,带着家吏融二来到大箱子跟前。 融答奴说:“融二,你打开吧。” “是,三公子。” 融二走上前去,一用力,扯开了那块大布。 那是一个铁制的笼子,笼子里站着一只白色金斑的小豹子。 “你看,这是我的大猫。”融答奴指着那小豹子说。 “哇哦,答奴,它可真是漂亮啊。” “打开吧,融二。”融答奴说。 融二应诺着,打开了笼子。 大猫一下子窜出来,扑到了融答奴的身边,前爪搭到融答奴肩上,用舌头蹭融答奴的脸,嘴里发出“吘哦”“吘哦”的叫声。 融答奴用手抚着大猫的脑袋说:“大猫,委屈你了,让你在笼子里待了半天。可是不能让城里的人看到你,免得他们害怕。” 逄泽伸出手,想要摸一摸大猫的脑袋。 大猫忽然转过头,冲着逄泽张开嘴,露出已经长了几个月的利齿,凶猛地吼叫起来。大猫弓在地上,对着逄泽做出攻击的样子。 逄泽吓的后退着坐在地上,哇地一下哭了出来。 融答奴大声喊道:“大猫,坐下。” 那怒目圆睁的大猫,立刻转过了脸,神情委屈地看着融答奴,一步一步地退到答奴的身后,乖乖地坐了下来。 融二和融答奴扶起逄泽,答奴说:“小世子,大猫是迦南雪豹,不是一般的豹子和野兽。它谁的话都不听,也不许别人碰它。你以后可要小心啊。” 逄泽抽泣着说:“那,那它为什么要听你的话?你比我还小一岁呢。长得也没有我高啊。” 融答奴抱住逄泽说:“小世子,大猫是我在这泰罗多森林里救下来的,也是我用羚羊奶把它喂它的,它当然听我的啊。” 逄泽擦干了眼泪,说:“答奴,我也想要一只这样的大猫。你帮我再找一只吧,怎么样?” 融答奴眼睛咕噜了一下,说:“好啊。那你可要和我在泰罗多森林里好好找找了。我可不确定咱俩还能不能找到这么一只大猫啊。” 逄泽高兴地抱住融答奴,说:“谢谢你,答奴。只要你答应帮我找就好。” 融答奴用脑袋碰了碰逄泽,然后牵着逄泽的手,走到大猫的跟前,眼睛看着大猫的眼睛,用手指着逄泽,对大猫说:“大猫,这是我的朋友,以后你不许欺负他,知道么?” 大猫好像听懂了融答奴的话一样,用力点了点头,然后站起身来,走向了逄泽。逄泽吓得快速躲到融答奴的身后,俩手紧紧抱住融答奴。 融答奴说:“没事的,你放心就是了。大猫不会再欺负你了。”然后转向大猫说:“大猫,你是想上来亲亲小世子的脸是不是?” 大猫又点了点头。 融答奴对着逄泽说:“你看。大猫只是想亲亲你,它亲过你之后,就再不会欺负你了。你就成了大猫的朋友了。” 逄泽半信半疑地站在那里。 融答奴又对着大猫说:“小世子还是有些害怕你,你不要亲他的脸,亲亲他的手好了。” 大猫点点头,慢慢走上来,伸出舌头亲了亲逄泽的手。 逄泽的脸上露出了兴奋的神态,大声喊着说:“大猫亲我了,大猫亲我了。大猫把我当成它的朋友了。” 融答奴举起自己的小手,像一个小大人一样,说:“但是,你还是不能摸它,大猫不让别人摸它。如果你要是摸它,它会生气咬你的。” “那你能让它允许我摸它么?” “不行。我也不行。我一直试着让它允许阿姐摸摸它,可是它从来就没有同意过。你自己要小心哦。” 逄稼有些失落,嘟囔着说:“真没意思,我还是要有一只自己的大猫,一只更好更大更漂亮的大猫。” 融答奴这时候走过来,用手摸着大猫的脑袋,说:“大猫,你过来,我喂你吃奶。” 一个家丁端上来五大盆刚挤出来的羚羊奶。 融答奴指着羚羊奶,对大猫说:“来,大猫,快吃吧。”大猫扑到羚羊奶的大盆边,头埋进大盆里,舔食起来。 逄泽笑着说:“大猫,怎么还吃奶啊。它不是应该吃别的野兽么?” “大猫还没有长大啊。它才两三个月啊。”融答奴用手抚着大猫的尾巴说。 “哼!那我要找一只比你的大猫更大更凶猛的大猫。” “好啊。那我的大猫就有伴了。” “我要是有了大猫,就让它打败你的大猫。” “为什么呢?为什么不能让它们俩做朋友呢?” “我的大猫一定要比你的厉害才行。” “那好吧。你的更厉害就更厉害吧。我也希望我们能给你找到一只大猫。” 大猫瞬间吃完了五大盆羚羊奶,然后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着融答奴。融答奴对着融二说:“融二,大猫没有吃饱,再给它几盆羚羊奶吧。” 融二为难地说 :“三公子,带来的几只羚羊已经挤干了奶了,傍晚之前不会有奶了。” 融答奴蹲下来,用头顶住大猫的脑袋,说:“大猫,对不起,答奴没有给你带够羚羊。你现在没有奶可以吃了。你委屈委屈,饿会肚子,咱们晚上再吃奶好不好?” 大猫点点头,伸出舌头舔了舔答奴的脸颊。 融答奴和逄泽带着大猫回来的时候,逄稼和融铸已经开始吃饭了。 融铸看到大猫过来,赶忙说:“答奴,你告诉大猫,不要伤害殿下。” 融答奴说:“好的,阿翁。”然后转向大猫说:“大猫,这是迦南郡王殿下,你不要伤害他。知道吗?”大猫点点头,绕着逄稼走了一圈,然后回到了融答奴的身边。 逄稼说:“这只豹子可真是漂亮啊。此前,可从未听说有这种白底金斑的豹子呢。” 融铸说:“殿下,这是迦南雪豹。据玄阳教宗所说,这是一种瑞兽,白教前五代教宗的坐骑都是迦南雪豹,后来就绝迹了。惊蛰之后那几天,我到泰罗多森林里来打猎,猎杀了一只迦南雪豹,答奴捡到了这只小迦南雪豹,答奴喜欢它,就养了下来。说来也是怪事,这只小迦南雪豹,只听答奴的话,只吃答奴喂的奶,和答奴形影不离,别的人一概不能碰它。我们都叫它大猫。” 逄稼看着大猫和融答奴说:“那可真是一种奇遇。大猫是灵兽。可见,答奴肯定是个有灵气和福气的孩子。” “父王,郡守大人,我也想要一只大猫。”逄泽撅着嘴说。 逄稼和融铸对视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 逄稼说:“泽儿,这是灵兽,岂是想要就能要的?” 融铸却说:“殿下,小世子,不用着急。泰罗多森林里,神奇灵异的东西很多。这几天我们在这里打猎,小世子肯定能找到更好玩的东西。答奴,你和小世子快过来吃点东西吧。吃完我们好开始进林子打猎。” 逄泽开心的笑了,牵着融答奴的手有说有笑地吃起来。大猫把脑袋放在融答奴的腿上,闭着眼睛睡觉。吃完饭,逄稼、融铸和大家稍事休息了一会,继续往森林里走,正式开始打猎。 泰罗多森林极广袤。沿着迦南的海岸线一直绵延。泰罗多地处迦南的中间,就在泰罗多森林的北侧建城。从泰罗多横穿泰罗多森林,即便是最有经验的猎户,也需要十几天的时间。越往森林中间走,奇珍异兽就越多,可是危险也越大。 融铸此行,目的并非真正的打猎,而是秘密深谈,因此所谓打猎也就是浅尝辄止而已。即便如此,半天的收获也已经是非常丰厚了。一队人马,不费吹灰之力,就猎杀了熊十头,野猪二十二头,鹿三十二只,野兔野鸡不计其数。 最欣喜的是逄泽。他为了能够找到另一只大猫,跟着老猎户们到处搜罗,可是哪里找得到。但意外的,老猎户在林子里猎到了一只迦南大麋鹿,送给了逄泽。 可逄泽起初并不喜欢这只迦南大麋鹿,说:“这么大的麋鹿,可真是不好玩。我还是想要大猫。” 老猎户说:“小世子有所不知啊。这迦南大麋鹿可也是奇珍异兽啊。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见得到,能得到的呢。” 另一个老猎户上来,说:“小世子您看。这迦南大麋鹿体型高大,比普通麋鹿要大出去许多。这迦南大麋鹿,行路不知疲倦,不论是山地、高原、沙漠、沼泽,都如履平地,而且奔跑速度极快,步伐极稳,还可以连续不眠不休、不吃不喝,体力速度均不受影响。小世子啊,您知道这迦南大麋鹿能活多久么? “嗯,能活五十年?” “不对。小世子再猜?” “一百年?” “也不对。小世子,这迦南大麋鹿寿命极长,可以活五百岁而不见衰老,而且岁数越大、秉性越好。这迦南大麋鹿的色彩一生经历四次变化,二十五岁之前为灰色,二十五岁成年。二十五岁至一百岁颜色逐渐变深直至成为纯黑色;一百岁至二百岁,由纯黑色逐渐变成深紫。两百岁时进入“神龄”,通体骤然变为雪白色。咱们至高无上的教宗的坐骑——白色神鹿,就是两百岁之后进入‘神龄’的迦南大麋鹿。四百岁时,颜色变为粉色,直至死去。小世子,最难能可贵的是,这迦南大麋鹿极易驯服,只要骑上它,捉住鹿角,就驯服了它。可同时呢,这迦南大麋鹿对待它的主人又忠贞不二,它这一辈子只认第一个骑他的人作主人。一旦有了第一个主人,其他的人是碰不得它的。” 逄泽开始对迦南大麋鹿感兴趣了,看了一眼大猫,逄泽又说:“那这迦南大麋鹿少见么?” 一个老猎户说:“迦南大麋鹿是泰罗多森林里十分少见的异兽。咱们迦南人啊,每次捕获了迦南大麋鹿,都舍不得骑它,而是作为奇珍异兽,进贡给圣都里的皇帝陛下或者呈送给迦南雪山顶上的至高无上的教宗。小世子,您看看,您若是不想要这迦南大麋鹿,小的们就把它送到圣都去进贡给皇帝陛下,或者送到迦南雪山顶上,去给至高无上的教宗了。” 听老猎户说完,逄泽走向了那只迦南大麋鹿。 这只迦南大麋鹿,通体紫色,据此判断应当是快两百岁了,体型高大健硕,一双鹿角极漂亮,一双黑亮如宝石的眼睛水汪汪地看着逄泽。逄泽喜欢上了这只迦南大麋鹿,于是高喊着:“我要这只迦南大麋鹿了。” 一个老猎户说:“那就请小世子骑上它吧。小世子骑上它之后,它这一生就只认小世子一人,再不允许其他人骑它了。” 几个王府的卫士过来,把逄泽举到了迦南大麋鹿的背上。 迦南大麋鹿的背平阔微凹,正适合骑坐。逄泽坐上去的时候,那迦南大麋鹿并不反抗,而是轻轻地摇晃着自己那一双漂亮的大鹿角。 一个老猎户说:“小世子,快攥住它的大鹿角,这样它就是小世子的了。” 逄泽双手紧紧攥住了大鹿角。迦南大麋鹿轻轻抬起了头,调整了几下身姿,让逄泽坐的更舒服一些,然后忽然快速地飞奔起来。 逄泽没有感到丝毫晃动,仿佛是一眨眼的功夫,逄稼和融铸还没有回过神来,迦南大麋鹿已经跑了一个大圈,回来了。 那老猎户说:“小世子,它现在是你的了。” 逄泽欢喜至极,骑在鹿背上,一手扶着鹿角,一脸骄傲地看着融答奴说:“答奴,你看,我也有自己的伙伴了。答奴,你的那个叫大猫,我的这个,要叫天马。天马,天马,这是我的天马。” 那迦南大麋鹿似乎听懂了他的话,仰起头,发出了悠扬的鹿鸣。 融答奴抚着大猫的脑袋,看着高高在上的逄泽和昂首而立的天马,说:“小世子,太好了。你的天马太好了,刚才跑的那么快,就像是飞起来了一样。我真为你高兴。” 逄泽指着大猫说:“答奴,你看你的大猫,那么小,还只会喝奶呢。我的天马已经快两百岁了。” 融答奴低下了头,蹲下来,把脑袋贴住大猫的脑袋,小声说:“我的大猫还小呢。它会慢慢长大的,会慢慢长大的。” 晚饭是在一片欢声笑语中渡过的。 融铸从郡守府里带来了夫人自酿的野果子酒。 融铸和逄稼分别下了指令:今日除了晚间值守的十个郡守府的家丁和十个迦南郡王府的卫士,其他人都可以开怀畅饮。 吃着新猎来的美味的野味,喝着甜美的野果子酒,郡守府的家丁和王府里的卫士们吃喝的很尽兴。 逄泽舍不得离开他新得的天马。那天马确实是深通人性,自从逄泽骑上它,就开始形影不离地跟着逄泽,逄泽从天马上下来,它也是寸步不离地跟着逄泽。最后,逄泽干脆直接就骑在天马上面不下来。逄泽骑着天马,两手扶在天马漂亮的那对大角上,威风凛凛地到处走。逄泽的晚饭,也是骑在天马上吃的。 在天马旁边,融答奴依旧抱着自己的大猫,自己吃着家丁送来的烤肉,看着大猫舔食羚羊奶。大猫的饭量越来越大了,五大盆羚羊奶一会的工夫又吃光了。 逄泽看着融答奴那瘦弱如羊羔的大猫,又看了看自己这头雄壮巍峨的天马,觉得自己的天马比大猫威风多了,心中十分得意。 而逄稼,终于见识了什么叫做树屋。 树屋,其实就是搭建在榉木上的小军帐。融铸吩咐融二将自己的树屋和逄稼的树屋搭建在同一棵榉木相邻的两个分枝上,将融答奴和逄泽安置在另一棵榉木上的同一个树屋里。值守的二十个人在这两棵树外的一丈开外,围成一个圈。 等到篝火渐渐暗下去的时候,融铸来到了逄稼的树屋。 融铸带着哭腔说:“殿下,您和皇后娘娘受苦了。臣有负先帝重托,罪该万死。” 逄稼的语气却很平静,说:“融铸,你不要这么说。事起肘腋之间,又是雪夜突发,别说远在千里之外的你,就是圣都里近在咫尺的母后、我本人,还有丞相、御史大夫他们,也都无可奈何。你不要过于自责。” 融铸抽泣了几声,语气逐渐恢复了正常,接着说:“殿下,臣早就向先帝和皇后娘娘陈说过,永诚亲王外似仁厚,实则奸诈无比,他平日里虽然看上去夜夜饮宴歌舞、宠幸女子,背地里却时时刻刻拉拢各地郡王和宗亲,加上那个雒渊概和窦吉,他们所谋之事,不问可知。只是先帝终究没有相信臣说的话啊。” “你错了,父皇对永诚亲王也早就起了疑惑之心,驾崩前几个月,曾经商议要废黜他亲王的封号,改封到郡国去,只是没有来得及实施,就驾崩了。” “先帝驾崩之事,颇为蹊跷,殿下在圣都可知道详细实情?” “我当时不在父皇身边,因此也并不是完全知道。先帝驾崩当夜正在下大雪。第二日凌晨,宫里就有人来告诉我先帝驾崩了,而且说的很清楚,是因病驾崩,母后亲见;指定永诚亲王继位,也是母后亲见亲闻。此后,我就被实际监禁起来了。母后也下懿旨,不召见任何外臣,包括我。自先帝驾崩之后,母后只召见了我一次,而且明确暗示我当时有人在监听监视,因此母后跟我说的也只是要拥护当今陛下、坚决辞掉太子名分、请求改封为郡王之事。除此之外,我就再无任何消息了。” “那象廷郡王没有在圣都做些什么吗?” “没有做。也不应该做。象廷郡王历来与我联系甚少。父皇驾崩之后又有这么多离奇的事情,象廷郡王静观其变是最妥帖的做法。” “殿下说的是。臣也这样认为。臣想问的是,象廷郡王有没有托人给殿下捎过什么口信?” “没有。当时,我被监禁在长乐宫里,他送口信进来是很危险的。” “臣明白。那在殿下来迦南的路上,象廷郡王也没有托人给殿下送过什么消息么?” “也没有。我来的一路上,虽然不像在长乐宫的时候那般危急,但也并不安全。在路上送信,也不是什么明智之举。再说了,象廷郡王作为异姓郡王,在圣都并无人脉网络,经营有限,估计他也不会有更多的消息。” “臣明白了。臣有一事,必须要想殿下禀报。” “你说。” “象廷郡王从北陵郡王左都侯珲方口中获知,先帝是永诚亲王勾结甘兹郡王、其他几位郡王和宗亲们,一同毒杀的。” 逄稼并未表现出惊讶,而是继续平静地说:“这个不用从北陵郡王那里获知,其实,我也已经猜到了。先帝体健如虎,怎会忽然‘因病’驾崩。就算因病驾崩,也不可能临终前指定永诚亲王继位。从崇景皇帝继位后颁发的一道一道诏书也能看出来,一切都是不正常的。只是,我没有想到,永诚亲王竟然如此深得人望,郡王宗亲们、文武大臣们竟然一边倒地拥戴他。” “殿下,这就是臣多次跟先帝提及的,永诚亲王外似仁厚,实则奸诈,他深知人心,极懂得利用人的欲望来控制人,也极会掩饰伪装。不过,据珲方说,郡王宗亲们之所以支持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先帝打算取消郡国制而全面施行郡守制,触及了郡王宗亲们的利益,导致他们群起背叛先帝,转而拥立永诚亲王。” “这倒是说的通的。你看崇景皇帝登基之后施行的新政,明显有讨好宗亲们的意思。但新政里还是有伏笔的,皇帝既然深知人心,不会不知道郡王宗亲们对皇位的觊觎之心。所以,明面上虽然恢复了郡国制,但实际上已经与原来的郡国有了很大差别,这些郡王们其实就是终身的郡守而已,权力呢,还要和郡守们对半分开。这位崇景皇帝,可真不是原来那个只知道夜夜笙歌的永诚亲王啊。” “殿下,皇后娘娘还在圣都的奉德宫里被皇帝监禁着,危险万分。我们总要想点办法才行。” “融铸,其实不光是母后,你想想,你我不是更危险么?” “是的。天下谁不知道,我融铸是先帝的亲信,又与皇后娘娘和殿下有亲戚之谊。可当今陛下仍然把殿下分封到迦南来,无非就是找个理由,把咱们一锅端了吧。” “正是如此。” “殿下,我们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崇景皇帝十分在意维护自己的仁厚形象,所以,我预计,短期内,我们还不会有危险。但早晚都会有危险的。你想啊,崇景皇帝说,要等我身体康复之后再恢复我的太子名位。这就暗示,我是必须要死的。只有我死了,他才能够名正言顺地册封自己的儿子当太子啊。但他为了自己的颜面,暂时还不会对我下手。只是雒渊概和雒皇后这两个人不好对付,我担心他们可能会等不及,私下对我们动手。” “殿下是说,逄秩未封太子一事么?” “正是。不光是未封太子。而且逄秩并不受崇景皇帝的宠爱。雒皇后就更加不受宠爱。如果逄秩不能继位,那雒渊概、雒皇后,他们的一切算计就都落空了。融铸,你要注意,雒渊概之所以要淌弑君夺位这趟浑水,为的可不是当今陛下。他押的宝,是逄秩。他是打的要做执政、要摄政这个大心思。” “那陛下难道没有察觉?” “正如你所说,崇景皇帝最大的过人之处,就是深知人心,而且极会操控利用人的私欲。我断定他对此一清二楚。他一方面不封逄秩做太子,另一方面又把他封为位分最高的亲王,稍高于其他的皇子。崇景皇帝是要吊着雒渊概和皇后的胃口。因为,对于他来说,当务之急不是立太子,也不是杀我,而是另一件更大的事情。” “请殿下明示。” “他要全身心地对付北陵郡王。” “殿下圣明烛照。犬子崖儿之所以受冤屈,也与此事有关。崖儿说,他曾经提前提醒北陵郡王,有人要在太庙白玉盏中下毒害他,可北陵郡王却并未提醒甘兹郡王,害的逄循毒发身亡。事后,北陵郡王还特意嘱咐崖儿,不要告知其他人。” 逄稼依然十分冷静:“融崖之事,我也略知一二。这是圣都里的一桩趣闻、也是奇闻,几乎无人不知了。不过,里面几个重要关节,我当时就觉得怀疑,白玉盏可是北陵郡王专用的器具,在那里面下毒,明摆着是要毒害北陵郡王啊。事情又发生在太庙里内侍们伺候的地方,那么谁要毒害北陵郡王,就显而易见了。至于融崖为了一个甘兹郡王的咒骂而下毒云云,我是丝毫不信的。只是他们那些人都深陷其中,互相在做局,也互相在欺骗,弄的他们自己也都相信了。哎,当局者迷啊。” “殿下英明。殿下,现在朝局如此复杂,殿下、皇后娘娘的处境如此危急,我们应该如何应对?” “最关键的是三个事情。第一个是让崇景皇帝放松对我们的警惕。这个警惕彻底消除,是不可能的,只能是最大限度地降低吧。第二个是要笼络住雒渊概和雒皇后,要让他们知道,我们和他们是一伙的。第三个,就是要保护好我们的子嗣。” “殿下想必已经有所布置了,请殿下明示。” “我想了几个办法,你斟酌斟酌,是否可行。第一个呢,我们要完全遵照皇帝的旨意,一项一项,毫无保留地推行各项新政,而且每一项都要做到最好,做彻底。” “这个不难。臣可以做到。” “第二个呢,我们要足额按时上缴赋税,甚至是超额上缴。这一条和上一条是连在一起的,为的是展现皇帝新政的成效。当然,也是为了向皇帝表示衷心。” “这个也不难。臣可以做到。” “第三个呢,是针对雒皇后和雒渊概的。我想呢,让融湫嫁给一位皇子?当然,这个皇子必须是雒皇后的。” “殿下是说逄秩么?” “不。雒皇后只生了一个儿子逄秩,早已婚配生子多年了。嫁给逄秩,太委屈融湫了,而且融湫是贵胄之女,怎能嫁作侧室,这于礼法不合,皇帝绝不敢允准。你们可能都不知道,雒皇后虽然只生了一个儿子,但她还收养了一个儿子,叫逄简,是永诚亲王宠幸一位宫娥所生,那宫娥难产而死,雒皇后就收养了这个逄简,雒皇后待他视如己出,十分宠爱。那逄简如今已十五岁了,生的一表人才。我的意思,让融湫嫁给逄简。这样,一来呢,逄简出生卑微,绝没有继位的可能,皇帝不会疑心我们企图拥立他的儿子继位来邀宠。二来呢,逄简毕竟是雒皇后所养,我们可以借机笼络雒皇后和雒渊概。只要给我们五六年的时间,在迦南缓口气,到时候,我们再做打算。” “一切谨遵殿下旨意。” “我还有一个想法。” “殿下请讲。” “那是以防万一的举措。假如皇帝和雒渊概对你我动手,我们的家人子嗣可能都很难保全。在圣都里的两个孩子能不能保得住,只能听天由命了。但泽儿和答奴,我们却可以早做布置,给他们谋一个安身之所,起码保全他们的性命。”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哪里能有这样的安身之所?” “我来之前,一直苦苦思索,未有良方。今日你一番话,让我茅塞顿开。” “哦?请殿下明示。” “我们可以把泽儿和答奴送到白教教廷去,请玄阳教宗来教养,让他们俩成为白教弟子。一来学习些白教秘法,万一我能够重回圣都执政,白教总也是一大隐患,有他们了解其中的内情和秘法,到时候咱们动起手来,也便利些。” “殿下真是深谋远虑。” “那都是说说而已,也只是‘万一’之事。之所以让他们去白教教廷,最主要的,还是为了让他们能够保住一条性命啊。” “只是,玄阳教宗已经去北境极寒之地玄修去了,并不在教廷。” “哦?!”逄稼稍顿了一会,说:“这倒是关系也不算太大。你可还识得教廷中的其他人?” “臣识得教廷中的宗座和几位枢机主教。” “那就好。这事宜早不宜迟。尽快把他们俩送过去吧。” “喏,殿下。臣建议在夏至之时,殿下亲自把他们俩送过去,顺道去看一下白教教廷。” “很好。” “目前,我们能做的,也就这些了。你说呢,融铸?” “臣以为,似乎还可以联系一下象廷郡王。” “明面上还是要少来往。象廷郡王虽然不像北陵郡王那么受皇帝的猜忌,但他毕竟也是世袭罔替的郡王,这个‘世袭罔替’,就是崇景皇帝心里的刺。不过呢,暗地里,可以交通信息。毕竟象廷郡王是我们自己的人。而且,我们手里自己的人,也就只剩下象廷郡王一个人了。” “殿下,北陵郡王和当今陛下既然有嫌隙,殿下没有想过要利用一下这个嫌隙么?” “万万不可。北陵郡王心机极深。如果我们与他联手,马上就会遭到崇景皇帝的灭门屠杀。就算我们侥幸和北陵郡王侥幸赢了崇景皇帝,那北陵郡王也绝不会和我们共享天下的,我们到头来还是会落得一个灭门屠杀。所以,无论何种情况之下,我们都不能和北陵郡王联手。不过嘛,虽然不联手,但是我们可以利用一把北陵郡王。” “如何利用?请殿下明示。” “据我预计,他自己很快就会来和我们联系的。到时候,我们必须明确但委婉地拒绝他们。不仅要拒绝他们,而且要向皇帝原原本本地密奏北陵郡王与我们联络之事。只有如此,我们才能有存活的可能。” “殿下圣明!” “融铸,我们的路很难走啊。” “是,殿下。臣一定竭尽全力,力保殿下。” “这个都还说不上。圣都里的风雨少不了。皇帝他们现在还没有时间来对付我们。这是我们的机会,一定要把握住。” “是,殿下!” “好了,你回去休息吧。明日,也不用再打猎了,直接回泰罗多吧。” “喏!” “以后我们尽量不要在泰罗多城里见面或商议,有事情还是到林子里来吧。” “喏!” 不远处的另一个榉木的树屋里住着融答奴和逄泽。 可是,融答奴等融二他们都退到一丈之外的护卫圈之后,对逄泽说:“小世子,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父王不让我下去,说下面有蛇虫。” “我们不下去,就在这榉木上。走。” 融答奴牵着逄泽的手,走出了树屋。 树屋外边一片漆黑。逄泽说:“这么黑,我有些怕呢。答奴,我们还是进树屋睡觉吧。” 融答奴手上加了点力气,用力攥了攥逄泽,说:“别急,马上就有光了。” 果然,融答奴的话刚说完,榉木的根部就发出两道亮光来,照的整个榉木都白亮如昼。 “太亮了,不要让阿翁他么看见。”融答奴说。 那两道亮光应声暗了下去。光亮正好能够让融答奴和逄泽隐约看得清榉木上方的枝丫和大叶子。 逄泽说:“答奴,谁在下面?” “小世子,没有人在下面。这是大猫在下面。” “大猫还会点灯么?” “这不是灯,这是大猫的眼睛。” “大猫的眼睛能够发光?” “是呀。” “它怎么知道能听得懂我们想要这些光?你又没有跟它说话。” “我不用跟它说话,我想什么,大猫都知道。” “哇哦,大猫还会些什么本事?” “大猫会的可多了。以后我慢慢给你看。” “可是你的大猫不能让你骑,还是没有我的天马好。” “你的天马是很好,小世子。可是我的大猫也很好啊。哎呀,快走,我带你去看好玩的。” 顺着大猫发出的两道微光,融答奴牵着逄泽的手,攀着枝丫往上爬。榉木的枝丫平坦宽阔,两个人像攀登台阶一样轻松地来到了榉木的顶端。榉木的顶端上有两个巨大的叶子,那叶子比一个成人还要长,就像是两个小床。融答奴先躺到一个叶子上面,头朝着叶柄的方向,脚伸向叶尖的方向,然后跟逄泽说:“你快到另一个叶子上去,像我这样躺着。” 逄泽照做了。 融答奴用手拍一拍大叶子的柄,那叶子竟然慢慢卷曲了起来,把融答奴包起来,只把答奴的脑袋露在外边。逄泽盯着看得目瞪口呆了。 融答奴把双手从叶子里抽出来,放在叶子的外边。然后转头对逄泽说:“快,你也拍拍你那个叶柄,把你也卷起来。我们今晚就睡在这叶子里,好不好?” 逄泽边回答“好好好,太好了”,边赶紧用手拍了拍那边的叶柄。 可是逄泽的叶子却没有卷起来。 逄泽觉得自己的力气用的不够大,又用力拍了拍自己叶子的叶柄。 可是叶柄还是纹丝不动。 逄泽说:“答奴,我的叶子为什么不动,这片叶子是不是死掉了?” “不会啊。榉木上不会有死叶子的。”融答奴从自己的叶子里爬出来,走到逄泽那片叶子的地方,用手拍了拍逄泽的叶柄,那也叶柄缓缓地卷了起来。 逄泽也把双手放在外边,高兴的说:“答奴,哇哦,我也有自己的叶子小屋了。答奴,我们就在这里睡吧。” 融答奴回到自己的叶子躺下来,说:“嗯,小世子,我们就睡在这里。” “你在泰罗多的城里,每天夜里也这么睡么,睡在叶子里?” “我有时候会睡到叶子里。泰罗多城里也有很多的大榉木。但你不要告诉别人,这是咱俩的小秘密,好不好,小世子?要是阿翁阿母知道了,他们就不让我们出来睡了。” “行,这是咱俩的小秘密。” “小世子,你等一会,我给你看会发光的彩雀儿。” 融答奴的话刚说完,从林子里忽然飞出来一些闪着光的小点,这些小点越飞越近,等到快飞到融答奴和逄泽的大叶子,逄泽才看出来,原来这是一只一只的小雀,这些小雀的头上长着一只长长的翎,翎的顶端是一个翎眼,每一只雀头上的翎眼都闪着不同颜色的光。逄泽和融答奴的身边聚集了几百只闪着七彩光芒的小雀儿。逄泽觉得自己好像是飞到了漫天星斗的天上。 融答奴指着一只翎眼上闪着金光的雀儿,说:“你去让小世子好好看看。” 那只闪着金光的雀儿扑闪着翅膀,飞到了逄泽的面前,然后轻轻落到了裹着逄泽的叶子上。 逄泽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雀儿。那雀儿的翎眼闪着金色的光,浑身的羽毛也是灿灿的金色,翅膀上的大羽是七彩的,七彩交错着,尾巴是长长的十几只细翎子,细翎子也是七彩的。 这只金雀儿飞走了,又过来了几只其他颜色的雀儿,每只雀儿的翅膀上的大羽和尾巴上的细翎子都是七彩的,身上的羽毛和头上的翎眼却是同一种颜色。 逄泽伸手想捉住一只好好看看,可他还没有伸手,这些雀儿就飞走了。 融答奴又说:“小世子,你看。”融答奴的手比划着。 随着融答奴手的变动,几百只小雀儿,在叶子的周围开始不断的变化样子,一会排成一条长长直直的线,一直延伸到很远,像是一条闪着亮光的风筝的线;一会又排成几个大小不一样的圆圈,大圆中套着小圆;一会排成七边形,一会排成三角形,一会排成散开,一会又聚起来像是一个闪亮的镜子。 融答奴的手一抖,这些雀儿瞬间飞走消失了。 逄泽嚷着说:“答奴,答奴,我再看一会,我再看一会。” 融答奴说:“小世子,阿翁那边已经没有声音了,我们别被他们发现了。改天,答奴再带你看别的好玩的。你不是要一直在泰罗多住下去么?” 逄泽看了看不远处下面他父王那边的两个树屋,果然已经没有了声音,于是小声说:“是的,答奴,我要在这里一直住下去了。这里比圣都里好,圣都里我每天都在宫里住着,什么也见不着,只有那些讨厌的内侍和宫女。” “那就太好了。小世子,我可以每天去找你玩么?泰罗多好玩的东西可多了。” “好啊好啊,答奴,你一定要每天来找我玩,把你会的这些本事都教给我。答奴,我问你,你是从哪里学的这些好玩的本事?你要告诉我,不要向我隐瞒。” “我不会向你隐瞒的,小世子。可是,我没有从哪里学这些本事。我不骗你的,小世子。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和大猫是一样的。我不会骗你的。在我们泰罗多,好猎户特别特别多,好多猎户还会捕猎和驯兽,有的最好的猎户还能驯狮子、驯老虎,但他们驯兽的办法都特别可怕。可是,小世子,你知道么,我不用驯他们,他们就听我的话。这些小鸟啊、小兽啊,都听我的话,那些马儿啊、熊啊、狗儿啊,也都听我的话。我只要想和他们说话,他们就会来和我说话。其实,小世子,都不用说话,他们就都能知道我在想什么。他们都听我的话。” “你好厉害啊,答奴。答奴,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和天马一样。答奴,你从小就会这些么?是因为你出生在泰罗多么,我听父王说,这里的人都会打猎。” “在泰罗多,人人都会打猎。我小时候也不会这些,但是我有了大猫之后,我就会这些了。” “那我现在有了天马了,是不是也能学会这些了呢?我的天马比你的大猫厉害多了。” “肯定会的吧,小世子。你的天马已经快两百岁了,长得那么大,那么漂亮。小世子,你肯定也能学会这些了。到时候,我们可以一起玩的,就更多了。是不是,小世子?” “你说的对,答奴。我的天马那么厉害,我会的,肯定比你会的更多、更好。” “肯定会的,小世子。我们快睡吧。我困了。大猫也困了。” “你怎么知道大猫也困了?” “我就是知道啊。大猫想睡觉了,大猫也想让我睡觉了。我不睡,它是不会睡的。” “你这么和大猫这么要好。它想什么你都可以知道。可是,我却不知道我的天马在想什么,怎么办?” “天马肯定也想睡觉了,小世子。你刚认识你的天马,以后你肯定就能知道天马在想什么了。” “哦……我和我的天马,肯定比你和你的大猫,更要好。” “嗯……” 第四十七章 长秋宫·雒皇后 自从逄图攸登基大典之后,尤其是云娙娥受孕的消息传出来之后,雒皇后已经秘密召见丞相雒渊概十几次了。 但今天,却是雒渊概第一次主动求见雒皇后。 大长秋柳傩把雒渊概引到长秋宫正殿,吩咐内侍和宫女给雒渊概摆上茶水点心,照例带着其他内侍和宫女全都退出殿外。 “兄长,我们也商议过多次了,秩儿晋封太子一事,总还是要先定个宗旨吧。就这么一直拖着,可不是什么办法呀。不怕兄长笑话,我这个皇后,实际上也就是摆了个样子罢了。陛下绝不会再宠幸长秋宫了。要想靠我这个皇后来让逄秩凭什么‘子以母贵’晋封太子,那是断断不可能的!” “娘娘,臣还是那句话,陛下自有他自己的心思和决断,臣现在还不能尽知陛下立储到底是如何的心思,我们还是不能轻举妄动啊。立太子之事,稍有不慎,就要身死族灭啊。” “兄长,这还有什么不‘尽知’的。普天之下,谁不知道陛下肯定要立自己的儿子做太子,然后继承大统啊?” “话虽是这么说,可是,娘娘,陛下的秉性,我们难道还不知道么?!陛下要的是宗室归心、天下归心,稍微差那么一点,陛下都不能容忍。陛下的明诏已经说了,逄稼只是暂时改封郡王、赴迦南调息身体,等到身体康复之后,陛下仍旧是要复他的太子名位的。” “这都是陛下在作伪啊。兄长连这个都看不出来么?作伪的事情,我们管它做什么?!” “是,这是陛下在作伪。可是,这‘作伪’,已经昭告天下了,天下人人尽知,可就不是简单的作伪了。只要逄稼还健在,这个太子的名位只能空着,绝不可能落到秩儿的头上。” “兄长既然明白这个道理,那兄长为什么不想个办法,除掉这个逄稼呢?!” “娘娘,现在逄稼已经是笼中鸟了,臣要想除掉逄稼,易如反掌。可是,除掉逄稼,却是对我们极大的不利啊。” “哦?兄长此话怎讲?” “娘娘,臣问娘娘一句话,娘娘觉得,逄秩晋封太子的最大障碍是谁?” “这还用问么,自然是逄稼啊。兄长刚才也说,只要逄稼还健在,这个太子的名位只能空着。” “臣暂且不说娘娘说的对还是不对。臣再问娘娘一句话,假如臣除掉了逄稼,那陛下会封谁为太子呢?” “自然是逄秩啊。” “娘娘大错特错了。陛下的意图很明显,为了显示陛下一秉大公,陛下现在做出来的样子,是受先帝遗命、勉为其难被迫代为执政的姿态。这种姿态,几年之内都不会变更。如果在这期间,逄稼死了,陛下仍旧会从先帝一脉中择一子立为太子的,绝不可能封秩儿做太子。” “怎么可能?逄程、逄秀、逄秦他们不是都已经封了侯了么?连个郡王都不是,怎么能够直接晋封为太子?” “娘娘好好想一想,陛下明诏里写的很明白,等恢复了逄稼的太子名位,先帝的这些子嗣要另行封赏。言外之意,先帝的子嗣目前的封号都是暂时的,真正的封号要等到‘另行封赏’之后才能确定。” “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照兄长如此说来,那岂不是只有等先帝的这些子嗣还有这些子嗣的子嗣们全都死绝了,秩儿才能晋封太子么?这也太荒唐了!” “娘娘莫要着慌。臣和娘娘心里都知道,这些都是陛下作伪给天下人看的。这一点,臣知道,娘娘知道,郡王、宗亲们也都知道。” “那陛下如此掩耳盗铃,所为何来?这作伪,也太明显,也太拙劣了吧!” “娘娘此言差矣。陛下有陛下自己更深的心思。” “兄长,你又来了。我怎的没有看出他有什么深的心思?我看,无非就是犹疑罢了。” “娘娘慎言。自从陛下登基之后,臣一直在想,陛下为何不另立太子,而是虚悬着,声称要留给逄稼。这是明眼人一下就能看出来的作伪,可陛下为何要如此用心地去作这个伪呢?娘娘,臣多次跟娘娘说过,陛下的心思极深,他如此措置太子,绝不是作伪这么简单的。” “不是为了作伪,那又是所为何来?兄长可曾想明白?” “臣先再问娘娘一句话吧。依娘娘来看,陛下眼下的当务之急是什么,最大的敌人是谁?” “依我看,他的当务之急,自然是稳固自己的皇位。最大的敌人自然是宣仁皇后和逄稼他们一家子。这一家子不除尽,他这个皇位就坐不安心。逄稼他们,毕竟是隆武大帝的血脉啊。” “娘娘英明。臣赞同娘娘的第一个判断,陛下的当务之急是稳固自己的皇位。但臣斗胆,不敢赞同娘娘的第二个判断?” “哦?!他最大的敌人难道不是宣仁皇后他们一家子?!还能有谁?” “娘娘,陛下是何等人物,郡王、宗亲、文武大臣们全都已经表态支持陛下了,他根本用不着再去顾及先帝的血脉。如果他现在执意要立自己的皇子为太子,臣断定,郡王、宗亲和文武大臣们不会有任何反对声音的。请娘娘细细地想一想,陛下雪夜之后骤然继位,这么超出常理的事情,天底下有谁说过一个‘不’字?娘娘可不要忘了,这个天下,可是隆武大帝一手打下来的,王公大臣们哪一个不是对隆武大帝畏之如狮虎、敬之如神灵?可陛下竟然能够一夜之间就把局势翻转过来,而且迅速稳定了下来,这是何等的手段?这绝非你我所能想象的呀,娘娘。” “那么,陛下是为了什么呢?既然现在天下都已经归心了,陛下如此做作,为的是什么呢?自己的江山不传给自己的儿子,做作这些,有什么用呢?” “娘娘方才所言,有一个词是关键,那就是‘归心’。陛下之所以如此做作退让,就是因为天下尚未完全‘归心’。天下不敢说‘不’字是一回事,天下‘归心’、从心底里说一个‘是’字,却是千难万难之事。” “兄长绕来绕去,我实在有些听不明白了。” “娘娘。陛下想的不是现在,而是将来。他要的不光是自己能够当皇帝,也不是自己的子嗣能够当皇帝,而是自己和以后的子嗣能够当的安安稳稳,毫无隐患。臣简单来说吧,陛下心头担忧的是三个:一个是北陵郡王的势力太大,已成尾大不掉之势,迟早都是祸患。第二个是心里拥护先帝和逄稼他们、但是嘴上不敢说的那些人,一有风吹草动,这些人绝不会善罢甘休,肯定会跳出来拥立逄稼他们。第三个是他推行的郡王郡守共存分治的新政能不能顺利施行,效果会不会很好。其他的事情,陛下都是胸有成竹的,只有这三个事情,陛下心里没有底。” “可是,这和立谁当太子,又有什么关系呢?早立太子,早定国本,早断了那些人的念想,不是更好、也更稳当些么?” “娘娘,这里面的关系可大了。先来看北陵郡王。娘娘可能还不知道,就在先帝大丧期间,陛下和臣就已经着手要除掉北陵郡王了,融崖毒杀逄循一案,其实原本我们是打算毒杀北陵郡王的,只是阴差阳错地被逄循讨去了那杯毒茶,又阴差阳错地被那个融崖掺和进来,最后总算是哄弄过去了。但北陵郡王估计已经有所察觉了。陛下除掉北陵郡王的决心也是极其坚决的。陛下和北陵郡王虽然面子上还维持着,可心里面已经撕破脸。可是,除掉北陵郡王,陛下又没有任何理由。从北陵郡王这边来说,他要想推翻陛下、寻一条活路,必须要找一些同盟,可是象廷郡王历来悠然于朝局之外,甘兹郡王又颇得陛下的宠信,其他那些郡王,不是拥戴陛下推翻先帝而继位的功臣,就是陛下自己的皇子,绝不会与北陵郡王一条心来反陛下。算来算去,北陵郡王只有一个人能够用,那就是逄稼。” “逄稼?” “对,正是逄稼!陛下之所以留着逄稼,还声称要重新将太子之位封给逄稼,目的就是让北陵郡王和逄稼联手,这样陛下就师出有名了。到时候,陛下大军一动,号令一出,北陵郡王和逄稼就一石二鸟地解决了。北陵郡王一去,陛下的心头大患就没有了,而且还顺带着解决了逄稼和先帝的其他子嗣。陛下仁义在先,逄稼不仁在后,天下人对先帝血脉的寄望也就彻底断了。” 雒皇后心头被说动了,思忖了一会,问道:“可是,万一他们不勾结,陛下的打算不是就落空了么?” 雒渊概哈哈大笑起来,说:“娘娘放心,北陵郡王开始行动了。只是逄稼会不会同意北陵郡王,那就不好说了。逄稼跟着先帝历练了这么多年,绝非等闲之辈。陛下之所以明诏天下要给他留着太子名位,实际上也是为了在逄稼心里种一棵刺,让他对帝位心存热切的盼望。” “兄长这么一说,我大体就明白一些了。真是看不出来啊,陛下还能下这么大的心思。以前,我还以为……,嗨!” “娘娘,即便陛下如愿除掉了北陵郡王和先帝一脉,臣以为,陛下依然不会立秩儿做太子。” “哦?!” “娘娘,这是因为,陛下的心里还有一件大事,就是新政!陛下推行新政,只能靠那些分封出去的郡王。如果陛下册立秩儿为太子,那么,那些封了郡王的皇子们,绝不会安心推行陛下的新政,因为无论他们推行的如何好,大位都与他们无关。陛下不立太子的第二个原因,就是为了要拿着太子的名位来吊各位皇子的胃口,让他们拼尽全力施行新政,以此来博取陛下的宠信。娘娘,这可是最高明的权术啊,事上还有什么诱饵比皇位更加诱人呢?” “那逄秩,岂不是毫无希望了?他现在只有一个虚名的亲王头衔,无兵无权,如何和那些分封出去的郡王们争宠?” “娘娘,秩儿就是去争,也决计争不过他们。就算是陛下做好了一切准备,要在自己的儿子里挑一个立为太子,就现在这个情形来看,也绝不可能是秩儿。” “为何?因为我不得宠吗?兄长如此说,岂不是长他人志气么?!” “娘娘息怒,咱们这是在分析时局,可不是闹意气的时候。臣先说一句悖逆的话,要是说得宠,娘娘不是最得宠的后妃,秩儿更不是最得宠的皇子。臣冷眼来看,陛下对其他几位分封出去的皇子的宠爱,远在秩儿之上啊。要是说才具德行,秩儿更是无法与分封出去的几位皇子相比。” 雒皇后虽然不愿意承认,但逄秩智短才疏,她自己是十分清楚的。雒渊概所说,确是实情。雒皇后无奈地说:“那我们该怎么办呢?” “娘娘,臣的意思是几条。第一个呢,是要争取足够的时间。在秩儿没有绝对优势拿到太子之位之前,我们要力保逄稼的性命。只要逄稼在,陛下就不会贸然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有时间来扭转局面,赢得圣心。而且,只要太子之位虚悬,陛下其他皇子就会心存觊觎之心,相互之间就会明刀暗枪地较量,我们正好可以趁机坐收渔翁之利。所以说,逄稼不单单是陛下的诱饵,更是我们的棋子。就这一点来说,我们和陛下是相同的。” 雒皇后点了点头。 雒渊概接着说:“第二个呢,要是比才具,秩儿那是万万比不过那些分封出去的郡王皇子的。那些分封郡王各自镇守一郡,大权在握,只要他们稍微用心,畅行新政,多缴赋税,陛下对他们的宠爱就势必会与日俱增。这一点,我们的劣势很明显,而且也没有好的办法补救。所以,我们只能在‘德行’上下功夫。秩儿唯一的优势,就是居于圣都,离陛下最近。所以,所谓‘德行’,其实就是一个字,那就是‘孝’。秩儿只要一心一意对陛下尽臣子、儿子的孝心就是了。秩儿虽然才具一般,但做到这一点,他还是能够胜任的。当然,这需要娘娘亲自地督导。总之,‘孝’这一点,是其他分封出去的皇子所万万不能比拟的,也是唯一一个我们占着优势的地方。而且,尽孝,也是守拙,那些分封出去的皇子抢着表露才具,相互之间自然敌视。所以,秩儿固守一个‘孝’字,不光是扬长避短的不得已而为之的策略,更是以退为进的主动谋划之智举。” 雒皇后终于露出了笑脸,说:“兄长可算说了一个让我舒心的话。” 雒渊概也笑了,接着说:“可是秩儿毕竟年纪轻,我担心,秩儿的手腕总归还是太嫩。再说了,光是秩儿在‘孝’字上做文章,顶多是不让陛下反感,要想得到他的宠信、扭转他对秩儿的观感,那却还差的远呢。所以,‘德行’的功夫,最主要的,还是得由娘娘来做。” “我?!我就是想做,可也得有机会靠近陛下才行啊。兄长此言,实在是说的荒谬了。” “娘娘莫急。娘娘虽然不能靠近陛下,但是娘娘却掌管后宫啊。秩儿的功夫下在‘孝’上,而娘娘呢,功夫却要下在‘顺’上,也就是要完完全全顺着陛下的心意,让陛下在后宫里舒心、痛快。所以,娘娘千万不能再善妒,更不要刻薄嫔妃了。娘娘想啊,那些分封出去的皇子们一旦争斗起来,后宫里面这些皇子的母妃们会闲着么?用不了多久,后宫里立刻就会狼烟四起。恕臣直言,如果娘娘还是一味地善妒、刻薄,那娘娘就优势尽失了,秩儿也就大势尽去矣。” “我有什么优势?我只不过是一个失宠的皇后罢了。” “娘娘此言差矣。娘娘最大的优势,就是位居中宫啊。皇后身份,就是娘娘的优势。咱们既然知道了那些昭仪、婕妤们会为了自己的儿子拼死搏斗,娘娘作为后宫之主,岂不是正好可以居中调停、超拔其上啊?” “居中调停、超拔其上,倒是不难做到,可是这能有什么用呢?陛下难道会因为我居中调停、超拔其上而宠信长秋宫和秩儿嘛?!” “娘娘说的对,光做这些,显然是不够的。臣恳请娘娘做的,也不单单是这些事情。臣恳请娘娘做的,是另一件事。这件事,其他的嫔妃们心里万万不想做,而且她们就是想做,也万万没有能力做得到。只有娘娘,作为后宫之主的皇后,才有能力做得到、做的得体。” “什么?” “保护云娙娥!” “啊?!原来是那个狐媚子。我为何要去保护她?!一个不下蛋的母鸡——琉川舞姬,竟然还怀了身孕,这可真是万万没有想到的。我恨不能将她剥皮抽筋!” “娘娘想剥她的皮抽她的筋,其他的嫔妃更想剥她的皮抽她的筋。可是,娘娘想一想,所为‘顺’,就是要顺着陛下的心意。后宫里面,陛下最大的心意是什么,就是这云娙娥。云娙娥可是陛下的心上人啊。我看陛下对她的宠爱,绝不是一时兴起所致,也绝非色媚之宠,陛下是真心宠爱云娙娥,那种宠爱并非一般的男女之情。云娙娥的专宠,已经是事所必然了,任谁也挡不住。娘娘想啊,其他的嫔妃为了邀宠、更为了给自己的儿子邀宠,怎么能够放得过那个专宠的云娙娥。更何况,云娙娥还有了身孕,其他的嫔妃更会将她视为眼中钉。臣预计,后宫里那些害人的烂泥污伎俩,昭仪、婕妤她们会一样不少地全抖搂出来使到云娙娥身上。在这种时候,娘娘如果反其道而行之,陛下会怎么看娘娘呢?皇后心里要想明白,作为皇后,色媚并不是最重要的,德行优容才是最重要的。所谓德行优容,在后宫里,不就是要喜陛下之所喜、优容陛下畅行其志吗。如果娘娘还能再进一步,在各位嫔妃都敌视、毒害云娙娥之时,娘娘替陛下呵护、珍爱云娙娥,直至与云娙娥结为同盟,那皇后就是和陛下一条心啊。如此一来,即便陛下夜夜睡在英露宫,但心里却是记着娘娘的好。云娙娥自然也会替娘娘吹枕边风的。到那时候,娘娘可就真是母仪天下、呼风唤雨了。” “兄长说的确是颇有道理。可是,云娙娥万一要是生个皇子,陛下又如此宠爱她,保不齐就会封她的儿子做太子啊。” “娘娘,先不说云娙娥生的是儿子还是女儿,就算是生个儿子,也断没有马上封为太子的道理。还是臣那句话,太子的名位,是陛下留着,吊那些分封郡王的皇子的胃口的,短期内不会轻易放出去的。娘娘不必为此操心。退一万步讲,就算是云娙娥生的是个儿子而且长成之后颇为得宠,那也是十六年以后的事情了。十六年的时间,咱们的铺排预备应该也足够了。而且,娘娘尽管放心,臣以为,根本不用咱们出手,那些分封郡王的皇子和他们的母妃们,自然会出手对付云娙娥和她的孩子的。” 雒皇后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 雒渊概接着说:“娘娘如果决定要如此措置,那臣恳请娘娘,务必要真心善待云娙娥啊。娘娘,云娙娥的安危,以及云娙娥肚子里孩子的安危,可直接关系到秩儿的太子之位啊。臣以为,其他嫔妃越是敌视云娙娥和她的孩子,越是挖空心思毒害云娙娥和她的孩子,那娘娘和秩儿的机会就越多。娘娘对云娙娥越好、越真心,娘娘越是善待珍爱云娙娥和她的孩子,秩儿的太子之位来的就越快。娘娘拯救保护云娙娥和她的孩子的次数越多,秩儿的太子之位就越稳当。娘娘,您意下如何?” 雒皇后站起来踱步思量了很久,终于认可了雒渊概的分析,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舒展开眉头,说:“兄长放心。我的脾性,你是知道的。一旦心里认定了的事情,我会万死不辞。其实啊,我早些年,善妒、刻薄,那是因为我对陛下还留有一份感情上的念想,现在呢,这点念想,已经一丝也没有了。我现在所有的心思都在秩儿身上。兄长尽管好好看着就是了,我必会对那云娙娥万分珍爱和保护的。” “娘娘英明。臣还要恳请娘娘做一件非常人所能做的大事。” “何事?” “臣恳请娘娘对宣仁皇后也要网开一面,而且要宽待宣仁皇后。” “这又是为何?” “娘娘,逄稼是必死无疑的,这一点毋庸置疑。娘娘尽管放心。而且,臣恳请娘娘宽待宣仁皇后,也并不是因为逄稼,而是因为宣仁皇后的娘家。娘娘不要忘了,宣仁皇后不光是先帝的皇后、逄稼的母亲,还是象廷郡王的妹妹。象廷郡王虽然历来悠然于朝局之外,可陛下如此对待先帝和逄稼,象廷郡王肯定是心有不满的。对于陛下如何待先帝和逄稼,娘娘管不着、也用不着管。可是,娘娘却可以对宣仁皇后优容一点、厚待一点,如此,与陛下形成对比,娘娘就可以趁机收拢象廷郡王。娘娘,秩儿如果成功夺得太子之位并继位为君,那他早晚都是要靠这些郡王来扶持的,多得一个盟友,总比多得一个敌人要好。现在放眼全天下,我们能够拉拢的郡王就只有象廷郡王一个人了。如果娘娘优容宽待宣仁皇后,那么象廷郡王,还有那个融铸,也就都会感念娘娘的恩德。如此一来,我们的胜算就会再加一成。而且,这是别的嫔妃们所万万想不到、也万万没有能力做到的。因此,也是娘娘出人意料的大手笔,当然,也需要娘娘出人意料的大胸怀和出人意料的大决断。” “兄长放心,这个我也可以做到。宣仁皇后这个嫂嫂,本来就与我没有什么利害关系,而且平日里,她对我也颇为照顾。我宽待她就是了。还是那句话,只要有助于秩儿上位,我万死不辞。” “娘娘圣明!如此一来,秩儿夺得太子之位,就是迟早的事了。娘娘等着瞧吧,陛下那几个分封出去的皇子,很快就要斗得头破血流了。娘娘,眼下还有一个事情,臣要禀报娘娘。” “兄长请说。” “融铸近日来信,为自己十四岁的女儿融湫求亲。臣斗胆,请娘娘猜一猜,融铸为他的女儿求的是哪一门亲。” “这倒是个稀罕事。他求的,难道是兄长家的那个儿子?” “不是。娘娘决计想不到,他求的,是娘娘宫里的逄简。” “简儿?!” “正是!” “可是,简儿虽然由我抚养长大,但毕竟是侍女所生,出身卑微,即便日后封为郡王,也是弱势郡王,没有大族可以依靠的。融铸出身豪门贵胄,怎会如此放低身段,委屈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弱势郡王?” “娘娘,臣料定,他在这个关口提出这门亲事,正是因为他看重娘娘的秩儿。” “这个弯子绕的大了,他求亲的是简儿,怎么扯到秩儿身上去了?” “娘娘啊,融铸是何等英武之人?融铸此举,还不是因为看出了秩儿日后要继位、娘娘日后要成为太后么?子以母贵,娘娘若是做了太后,由娘娘养大的简儿自然也就从最弱势的皇子成了最亲贵的宗亲,情势地位就大不一样了。而且,现在,逄稼岌岌可危,先帝一脉大势已去,融铸这也是改换门庭的识时务之举。” “那兄长之意呢?” “臣的意思,娘娘应该顺水推舟,做了这个人情。有了这门亲事,娘娘和融铸、象廷郡王、宣仁皇后的情谊,也就更进了一层。咱们的胜算,自然也就再增加一成。” “也好。简儿眼看着已经十五岁了,倒也正好到了婚配的年纪了。简儿虽是侍女所生,出身不高,但毕竟由我自小养在身边,从心里来说,我待他和秩儿,其实并没有什么差别。有这么一层呢,简儿也不算是辱没了融铸家的女儿。反过来说,这个融铸家的女儿,出身倒是不错的,也没有委屈了简儿。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你看着去办吧。” “娘娘圣明。” 第四十八章 枍诣宫·避暑 夏日的闷热让后宫的嫔妃们十分难耐。 逄图攸继位之后,根据仪礼,原本应该等到正式登基大典之时才册封皇后及其以下的列位嫔妃,但逄图攸出于笼络雒渊概以及雒氏家族的考虑,在继位之后第二天即打破惯例,册封了雒渊葳和其他的良娣、孺人、夫人、家人子,这些原本是永诚亲王王妃、良娣、孺人、夫人、家人子的贵妇人,跟着逄图攸和雒渊葳搬进了皇宫,分别晋封为了皇后、昭仪、婕妤、娙娥等妃号。皇后和所有初入皇宫的嫔妃,全部住在长秋宫所在的西侧诸宫。由于逄图攸妾室甚多,这么多嫔妃住在西侧诸宫,西侧诸宫就显得很拥挤了。 这些新封的嫔妃们,原先在永诚亲王府的时候,跟随永诚亲王四处饮宴游乐惯了,每逢入夏,都要随着永诚亲王到他的终南别业中去避暑消夏。如今进了宫,虽然地位更加尊崇,但一切行动却都不再自在,终日蜗居在高墙林立的深宫里、不得四处游乐,这对她们来说,无异于圈禁。这是她们进宫之后的第一个夏日,溽热、逼仄的深宫,让她们觉得更加不自在了。 雒皇后对此深有同感,于是专门上奏逄图攸,恳求逄图攸准许她带着一应嫔妃赴圣都西北、湖溪环绕、林木葱茏、清爽风凉的别宫,建章宫,避暑消夏。雒皇后在奏章中特意提到,云娙娥甫有身孕,不便挪动,为保云娙娥母子平安,特准云娙娥不随同前往建章宫,仍留居英露宫,保胎安身。 逄图攸收到雒皇后奏章后,十分欣慰,也颇感惊讶,立即允准了,并着中常侍春佗与大长秋柳傩共同做好各项准备,一应物事务必齐备,不得有亏。皇帝还特别批奏:皇后此举,用心仁慈,措置周全,朕心甚慰。 得到逄图攸恩准后,雒皇后带着一应嫔妃第二日就搬到了建章宫。 建章宫筑于圣都西北。营造宫室之前,原是一片林湖溪地,占地极广,大河小溪横穿其中,巨泽星潭点缀其间,陆地上则是巨木参天、林草丰美的密林。圣都虽然地处偏北,但夏日却出奇的溽热难耐。几百年前,当时的皇帝为躲避皇宫酷暑闷热,开始在此地临湖临溪营造零零星星的避暑宫室。原本这些避暑宫室是历代皇帝分别建造的,并无整体规划,因此散落在各湖溪旁侧,但经过几百年精心经营,这里已渐渐成了蔚为壮观的宫殿群了。在大郜时期,皇帝开始有心整合各处宫室,最终连缀、修整、完善之后,赐名建章宫。 雒皇后一行人在午时正刻到达建章宫。由于一路颠簸,轿内闷热,虽然轿内都摆了冰盆,但雒皇后和嫔妃们却仍是大汗淋漓、苦不堪言。 一进入建章宫的龙柏甬道,凉凉的水汽就从四面隐隐袭来。随着一行人进入建章宫越来越深入,雒皇后和嫔妃们逐渐开始感到一阵沁人心脾的清凉舒爽。 中常侍春佗和大长秋柳傩按照嫔妃的品秩安排了宫室: 雒皇后住在太液池正北的枍诣宫。 窦昭仪住在铜池正西的骀荡宫。 孟婕妤住在铜池正东的飒娑宫。 黎娙娥住在铜池正南的天梁宫。 童容华住在凉风台旁边的鼓簧宫。 公孙容华住在孤树池以北的合欢宫。 池美人住在承露盘旁边的兰林宫。 陆美人住在发越宫。 这些都是亲生儿子分封了郡王的嫔妃,地位自然略高一些。除此之外,其余的那些八子、充依、七子、良人、长使、少使、五官、顺常、无涓等位分更低的嫔妃,则居住在奇华殿、疏圃殿、函德殿、唐中殿、井干楼等地。 由于逄图攸有特旨,而且中常侍春佗也参与了筹备,所有嫔妃的宫室都配置的十分妥帖。 车马停下来了,柳傩传下雒皇后的懿旨:“一路颠簸疲惫,各嫔妃不必前来跪拜行礼,先各回各宫,安置歇息。戊时初刻,至枍诣宫觐见皇后并一同饮宴。饮宴时,无需大妆正服,一切以清凉简便为宜。” 这是讲究礼仪的雒皇后从未下过的恩旨。嫔妃们大感意外,虽然感念雒皇后这出人意料的宽仁,但因对雒皇后的严苛深有体会,心中对雒皇后的畏惧已经深入骨髓,因此,戊时未到,所有嫔妃依然还是梳妆齐备,大妆正服,集齐在枍诣宫正殿门外,恭敬地等候雒皇后驾临开宴。 戊时初刻,雒皇后准时从枍诣宫正殿侧门走进来了。柳傩高声报唱:“皇后娘娘驾到。” 所有嫔妃跪下来,行着大礼道:“皇后娘娘长生无极。” 雒皇后站在正殿的台阶上,扫了一眼跪着的嫔妃,竟然全部都是堂堂正正的大妆、正服,脸上颇为不高兴,外头看着柳傩道:“柳傩,你是不是没有说清楚我的意思,不是要大家不用这么大妆正服的么?” 柳傩没有说话,只是垂着头。 窦昭仪道:“娘娘莫要怪大长秋。大长秋传了娘娘的旨意了。但妾们以为,虽然这里是别宫,但长幼尊卑的大规矩不能丢了。” 雒皇后笑了,道:“看来我是错怪了柳傩了。”柳傩的头低的更低了,但脸上带着笑。雒皇后又道:“柳傩啊,这么热的天,你以后不要动不动就高声报唱。这里不是宫里,用不着那么大的规矩。”然后转过身来,对着匍匐跪着的嫔妃们说:“你们快都起来吧。” 这语气也是此前闻所未闻的体贴。众嫔妃满心疑惑地站起来,偷偷用眼睛盯着雒皇后看。雒皇后果然是一身素服,没有上妆,头上也没有簪花,盘了一个松散的发髻。如果不是身形略微发福,兼之气质高贵,单从这服饰和发饰来看,与一个低等宫娥几乎毫无二致。 雒皇后笑着说:“来,都进来吧。虽说这里比宫里凉快些,但现在总归还是在夏日里头。你们看那日头,辣的很,现在还没下去呢。”边说边转身进了枍诣宫,径直走到前方正中的食案边坐下来。 窦昭仪和孟婕妤各站一侧打着头,带着两排嫔妃,迈着细碎步子,快速地跟了进来,全都站定后,窦昭仪和孟婕妤互相看了一眼,然后默契地整理衣衫,准备再次跪下行礼。 雒皇后却抢先说话了:“算了算了。这里只有咱们自己人,不用这些虚礼了。你们快都坐下吧。难得咱们出来松快松快。自从进了宫,拘得我都快憋闷出病来了。各宫的掌事快回去把你们主子们的清凉便服拿来。你们我这里更衣。你们穿成这个样子,我看着都觉得热。等更衣的时候,索性把脸上的大妆也洗了。爽爽利利的,咱们姐妹们吃饭消暑。” “奴婢谢皇后娘娘恩典。” 在众人更衣梳洗完的时候,柳傩开始指挥着内侍和宫女们一盘一盘地往上端瓜果茶饮。那些瓜果、茶饮、器具,样样都十分精致华美,显然是用了心思的。这些都是此前在雒皇后宫里从未见过的。雒皇后待下极严苛,也无趣味,极少饮宴,即便是大节时不得不为之的礼仪,每一次都是庄重有余而趣味不足,雒皇后自己从来都是不苟言笑甚至还时时对众人的服饰举止吹毛求疵。因此,众嫔妃无不以赴皇后的饮宴为苦事。宴人之人不友善,被宴之人不放松,每次饮宴无不草草结束、不欢而散。这在雒皇后那里都是常事,所以众人从不觉得稀奇。 正因如此,今日饮宴的一切就更加显得不寻常。大家都不说话,低着头,也不敢乱动。 雒皇后苦笑了一下,说:“今日,趁着我们姊妹们一起,陛下又不在身边,也没有那些劳什子的宫务烦扰。咱们自己松快松快,说说体己话吧。” “是,娘娘。” 雒皇后又苦笑了一下,道:“妹妹们,这些年,我把你们拘束管制的太紧了,让妹妹们受苦了。” 皇后如此自责,绝不是什么好的征兆。从窦昭仪开始,所有嫔妃马上站了起来,一阵慌乱,有的说“娘娘言重了”,有的说“折煞奴婢了”,有的品秩低的嫔妃甚至战战兢兢地说“奴婢该死,又惹娘娘生气了。” 雒皇后也站了起来,端起案上的金盏,发现是凉茶,于是爽快地说:“柳傩,给我换樽酒来。” 见惯了雒皇后颐指气使样子的柳傩看得有些呆了。听雒皇后说完之后,站在那里呆呆的僵着,没有应声。 更令人惊讶的是,雒皇后竟然没有对柳傩动怒,而是微笑着,侧了侧身,调侃道:“大长秋大人啊,给我换樽酒来吧。”语气颇为诙谐,没有一丝一毫气恼。 柳傩愣了一下,但很快意识到皇后并未生气,因此十分识趣地堆笑着,语态轻松地说:“娘娘折煞奴婢,折煞奴婢了。请娘娘恕罪。奴婢方才有些出神了。请娘娘恕罪。请问娘娘今日想饮什么酒?” “有什么酒?” “娘娘,今日的酒有三种,有上谷郡国贡来的新法酿制的葡萄酒,有湫水郡国贡来的米酒,还有迦南郡国贡来的野果酒。都用大冰镇着放在偏殿呢。” “很好。就给我来迦南郡国贡来的野果酒吧。在各位娘娘的食案上把三种酒都摆上,让大家随意取用吧。”雒皇后看着众嫔妃都还兀自站着,于是又笑了,说:“你们都坐下,都坐下呀。” “喏。” 三种酒用三种不同的容器盛着。迦南郡国的野果酒用的是迦南郡国特有的紫竹筒,湫水郡国的米酒用的是湫水郡国特有的白陶双耳壶,上谷郡国的葡萄酒用的是琉璃瓶。相应的,饮用这三种酒的也是不同的器皿,野果酒配的是绿竹根雕樽,米酒配的是白陶凤尾樽,葡萄酒用的翡翠牡丹樽。 雒皇后示意柳傩给自己跟前的绿竹根雕樽里倒满果酒,然后吩咐柳傩张罗着给众嫔妃跟前三种不同的樽里都倒满酒。雒皇后环顾了一下众嫔妃,说道:“你们喜欢喝什么酒,随便取用就是。今日,我们要学着陛下平日里饮宴的样子,开怀畅饮。我今日也有些话要说。我先把话说在前面,你们不要动不动就起来赔罪、谢恩,咱们就这么都坐着,好好说说话。今天,咱们就不讲那些大规矩了。” 所有的人都心里不安起来。雒皇后如此反常,实在让人心里不托底。 雒皇后正襟危坐,说:“咱们都是姊妹,一同服侍陛下,一同抚育陛下的子嗣,是一家人。实话实说,这些年,我待你们太苛了些。” 坐在末座的低等嫔妃们又有几个人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雒皇后看了她们一眼,摇头苦笑道:“你看看,都是我平日里的严苛把妹妹们都吓着了。不管我说些什么,你们都心生恐惧。总之,还是我的不是啊。哎!” 那几个站起来的低等嫔妃吓的马上趋前跪了下来,但是却不知道应该跟雒皇后说些什么,只是不停地叩头。 雒皇后用手按了按食案,说:“你们快起来吧。快坐下。我都说过了,今日,咱们自己说说话,说说体己话。咱们都好好坐着,好不好?窦昭仪?孟婕妤?你们俩说说?” 窦昭仪略直了一下身子,说道:“谨遵娘娘训示。妾等叩谢娘娘隆恩。” 孟婕妤也说:“妾等谨遵娘娘训示。” 雒皇后看到那几个低等嫔妃起身坐下,说道:“咱们都是多年的姊妹了,时间长的,像窦昭仪、孟婕妤你们,都已经二十几年了;年岁少的,也有四五年了。我的秉性,你们都是最了解的。你们就是嘴上不说,我自己心里也是清楚的。过去这些年啊,我待你们,是严苛有余、宽仁不足了。这些年,你们都受苦了。来,这第一樽,我敬你们。” 窦昭仪是皇后以下地位最尊的嫔妃,这么特殊的时刻,她就不得不出面说话了,窦昭仪起身道:“娘娘太过自责了。妾等深感不安,不能不说几句话了。别人不了解娘娘,妾是从十四岁就进府服侍陛下和娘娘的,受娘娘的照拂也最多,自认也是最了解娘娘的。妾刚进王府之时,年幼无知,不知犯过多少过错,可娘娘从未对妾有过一词一句的指责,每每还要回护妾,这些恩德,妾永生难忘。妾还记得,穆儿出生之时,妾难产,腹痛了两日,娘娘就在榻前握着妾的手,不眠不休地在妾身边陪了妾两日两夜。穆儿出生、妾脱险的那一刻,娘娘高兴地搂着妾嚎啕大哭,然后娘娘就因为过度劳累而昏厥了。娘娘,这些事儿,才是见着您那至善至爱的本性的。妾今日冒死说一句悖逆的话,过去这些年,王府里的狐媚子越来越多,若不是娘娘持家严谨、御下有道,咱们王府里还不知道会乱成个什么样子。娘娘屡次教导妾们,妾深知娘娘的纯良本心和用心良苦,娘娘的谨饬,不为了别的,为的是陛下一脉的血统纯正,也是为了陛下的声望啊。” 窦昭仪这番话,说到雒皇后心里去了,也戳中了雒皇后心里的软处和痛处,等窦昭仪说完,雒皇后竟然已经热泪盈眶了,她看着窦昭仪,点了点头说:“窦昭仪确实是深知我的。可是外边的人,却不这么想啊。总觉得我善妒、苛刻。善妒这一条呢,咱们先不说。不过呢,苛刻这一条啊,我多少还是确实占着一点,让大家吃了不少苦头,这也是属实的。来,你们都举起樽来,我们共饮一樽。” 雒皇后举起绿竹根雕樽,仰头饮完了整整一樽野果酒,野果酒清甜凛冽,雒皇后精神为之一振,说道:“果然是好酒,这夏日里饮来,十分舒爽。你们也都尝尝。” 众嫔妃赶忙举起案上的绿竹根雕樽,将里面的野果酒一饮而尽。 柳傩带着宫女又给雒皇后和大家倒上了第二杯野果酒。 雒皇后接着说:“方才窦昭仪说,我持家谨饬,为的是陛下一脉的血统纯正。这是深知我心的肺腑之言。不管你们信与不信,我自问,这些年来,我的一切所为,为的确实都是这一条。我自认呢,这些年,我为陛下守护血脉,做的也还算尽职。现在,情势不一样了。陛下登基,施行了新政,妹妹们十六岁以上的儿子们都封了郡王,到郡国去为陛下镇守一方去了。这一来呢,说明啊,我这些年的心血没有白费,咱们的这些儿子们呐,都还算是争气,没有枉费我这个母后这么些年的一片苦心啊。来,这第二杯,为咱们的儿子们!” 众嫔妃又随着雒皇后仰头饮下了第二杯。第三杯斟满了。 雒皇后站了起来,端着自己的绿竹根雕樽,走下来,从窦昭仪开始,慢慢走着,一个一个地把嫔妃们看了一遍,然后走回到食案前,转过身来说:“妹妹们,你看你们,和我一样,儿子养大了,自己也老了。你们看,就连岁数最小的陆美人,眼角也已经有皱纹了。我记得,陆美人刚进王府那会,就跟玉雕出来的一样。你看看现在,也是见老啦。妹妹们,咱们做女人的,说到底,还不都是为了自己的儿子们吗?!现在他们一个一个都有了着落,我们也就没什么牵挂了。原先呢,有他们在咱们身边,闹闹哄哄的,也没觉得怎么着。现在,他们一个一个都到郡国里去了,宫里边就剩下咱们老姊妹自己了。那天,积儿来向我辞行,要去云中郡国去做郡王,走的时候,真是让我大发感慨啊。咱们呢,都老啦!也该享享清福喽。这第三樽啊,为的是咱们以后的日子。以后啊,咱们姊妹们啊,就这么松松快快地处着。没有外人的时候啊,那些大规矩呢,就不要再讲了。就像方才窦昭仪说的,我以前的风采啊,你们可还真是没见过啊。我在我们雒府的时候,也是明艳灿烂的少女啊,可不像你们平日里见的那般凶神恶煞。哈哈哈。妹妹们都是知晓我的秉性的。我呢,是爱憎分明、直来直去的性子,从来不知掩饰,也不会虚与委蛇那一套。今日,我是和你们说了掏心窝子的话了。我既是如此说了,那我也必会如此去做。来日方长,你们就拭目以待吧。来!” 众嫔妃仰头干了第三樽。冰镇过的酒,甘甜清爽,一樽饮下,那舒爽直浸入了每个人的肝肺心脾。但,更让她们觉得舒爽的,是雒皇后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变化。雒皇后说的对,她是直来直去的性子,从不虚伪做作。而且,雒皇后今日所言,于情于理也是完全说得通的。 众嫔妃都觉得,自己苦熬了这么多年,现在终于可以过几天舒心日子了。虽然雒皇后为何如此巨变,原因尚不明朗,但众嫔妃都相信,雒皇后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动辄训斥辱骂嫔妃的妒妇了。 雒皇后三樽之后,众嫔妃开始壮着胆子去给雒皇后献酒。 第一个走上去的是窦昭仪,窦昭仪举着一个翡翠牡丹樽,里面盛着鲜红欲滴的上谷郡国的葡萄酒,窦昭仪在靠近雒皇后食案的地方半蹲着行了个礼,说:“妾特用这翡翠牡丹樽敬娘娘一樽,谨为娘娘母仪天下贺!” 雒皇后看着窦昭仪,满脸堆笑地站起来。缓缓走上前,看着窦昭仪,跟柳傩说:“柳傩,给我也斟一樽这葡萄酒上来。” 雒皇后扶住窦昭仪的前臂,窦昭仪紧张地都有些发抖。 窦昭仪一低头说:“娘娘,妾劝娘娘莫饮太多冰镇的酒。娘娘脾胃虚寒,不宜多饮冰镇之物。不若,娘娘饮些温酒罢?” 雒皇后单手扶住窦昭仪,另一只手举起来伸向了窦昭仪的耳垂,说:“妹妹,我记得你刚进府的时候,陛下看着你的一对儿大圆耳垂说,你是有后福的人。果不其然,你是咱们姊妹里,唯一给陛下生了两个儿子的人。穆儿也是这些孩儿里面教养的最好的。你以后有福了。” 窦昭仪脸上飞起了红晕。她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是逄穆,已经二十一岁,教养极好,文武全才;小儿子逄稊,十一岁,还有一个十四岁的女儿,已经封了馥皊公主,是逄图攸唯一的女儿。尤其是那逄穆,极得逄图攸的喜爱,自小又跟随舅舅窦吉习学兵法,因此在逄图攸的一众儿子中最为出挑。馥皊公主则是逄图攸的掌上明珠,所得宠爱远远超过其他所有皇子。 虽然皇后嘉奖看上去确实出自真心,但窦昭仪却不敢居功,含着泪对皇后说:“娘娘,穆儿生性鲁钝福薄,若不是娘娘的福德和庇佑,他估计没出生就去了。他虽是从我肠子里爬出来的,可他的命确实娘娘给的。还有,自从穆儿出生以来,一应物事,哪一样不是娘娘亲自给他安顿照料的,娘娘对他的养育之恩远胜妾啊。他若是还有些可用之处,那也都是娘娘亲自教导的好。” 雒皇后点了点头,端过柳傩递上来的翡翠牡丹樽,摸了一下樽,说:“柳傩,昭仪已经说了,我脾胃虚寒,劝我不要饮冰酒,这是昭仪的一片孝心,我不能不体谅她的孝心。你给我换一樽温的葡萄酒来吧。”然后看了看窦昭仪,又看了看众嫔妃,说:“今日,我心里欢喜的很。我就和你们玩个新花样。你们尽管用你们喜爱的酒来敬我,我呢,也用你们喜欢的酒来回应,不过你们用冰酒,我用温酒。如何?咱们处了这么些年了,你们可都没有见识过我的海量吧。哈哈哈。” 看得出来,雒皇后是真的高兴了。有她的带动,枍诣宫里的氛围很快就热络起来了。众嫔妃纷纷上前敬酒,一些大胆的年轻嫔妃,还主动替雒皇后挡酒。一些酒量浅的嫔妃,已经脸色红润、摇摇欲坠了,可雒皇后还是顾盼神飞、毫无醉意。 最后一道菜,蒸秋葵端上来了。雒皇后轻轻夹了一颗秋葵,轻咬了一口,然后举起她喜爱的野果酒,站了起来,说:“妹妹们。今日,我还有一个主意要说与你们听。立秋时,咱们回宫后,你们不必再随我住在西宫这边了,根据品秩,你们都挪到该去的宫里去吧。到时候,由春佗和柳傩给你们安顿就是了。” 众嫔妃们又呆住了。因为这个旨意,实在是不知道应该怎样应答。如果说“谢娘娘恩典”,那就显得好似不愿意与皇后共同居住在西侧诸宫似的。如果说“妾愿住在西宫,陪侍娘娘左右”,那又显得好似不识抬举,而且也太过造作,对不起皇后这一片真诚。 雒皇后笑着说:“你们不必多心。原本我们姊妹们就该各居各宫,当初进宫,我是担心妹妹们初入宫禁,不晓得宫里的规矩,给陛下惹麻烦,让外人笑话咱们。现在,姊妹们已经进宫三个月多了,该知道规矩的也都知道的差不多了,没有必要再挤在一起了。咱们散着住,孩儿们从郡国回来看望你们也都便利些。而且,我自己也住的宽敞松快些,不是吗?你们都挨着我住,我也憋闷的很呐。哈哈哈哈。” “喏。” “好了,今天天也晚了。我们共饮了这一樽,你们各自回去安歇吧。” “喏!” 第四十九章 骀荡宫 铜池的西、东、南面分别住着窦昭仪、孟婕妤、黎娙娥。 这一日,大雨滂沱。雒皇后忽然起意,邀请众嫔妃去铜池中间的勺台赏雨。 铜池是一汪占地不小的湖。勺台是铜池正中间的湖心岛。之所以叫做勺台,是因为铜池中间遍植了很多名贵的荷花。那荷叶貌似勺,故取其形似,名之曰勺台。勺台正中间筑了小高台,高台上修了一个规模颇大的亭子,叫濯亭,濯亭四面敞阔,视野无碍,一来便于通风,二来便于居于亭内赏荷。 通往勺台并无路可行,只能乘坐画舫前往。 大长秋柳傩传下旨意,各宫可于午时稍事歇息,申时初刻集齐,赏荷。酉时正,准时在濯亭开宴。雒皇后特意再一次嘱咐,各宫嫔妃不必上妆,一切以简便舒适为宜。 这几日,各宫嫔妃悄悄旁观雒皇后,发现雒皇后确实是性情大变了,不仅不再随意辱骂责怪各宫嫔妃,而且时不时还会颁下些赏赐。更让人想不到的是,雒皇后这几日还走访了各宫,每到嫔妃们所住的宫院,都要细细验看询问一番,对于一些不便利的处置,当即就命柳傩进行整改完善。各宫嫔妃都有些受宠若惊,也不大敢相信,一个人的脾性可以瞬间就改过来,因此,虽然雒皇后表现的十分友善,但各宫都还是小心谨慎的伺候着,唯恐犯了什么忌讳。 未时正,雒皇后乘坐着大轿,冒着大雨,来到铜池之西的骀荡宫,也就是窦昭仪的宫院。 进了骀荡宫,雒皇后并没有让随行的柳傩报唱,而是下了大轿,沿着骀荡宫的游廊,自己安步当车地来到了窦昭仪的寝宫。 窦昭仪早已歇完午觉,正在寝宫的正殿里,带着几个绣女在绣花。绣花是窦昭仪的爱好,虽然自己早已是身份高贵的妇人,绝无必要再亲自绣花,但窦昭仪却似修行一般,每日都找些时间来绣花,而且绣的极为认真,也极为考究。隆武大帝在世之时,隆武大帝本人和常皇后的日常用品,如枕头、勒额等,很多都是窦昭仪所绣,当然,逄图攸和雒皇后使用的日常用品中,窦昭仪绣制的就更多。 窦昭仪和几个绣女绣的专心,加上外边大雨滂沱,雒皇后进入正殿的时候,窦昭仪和几个绣女竟然都没有发现。 雒皇后轻轻走到窦昭仪的绣架旁,笑着说:“你还是这么巧的手!” 窦昭仪抬起头来,发现竟然是雒皇后,手下一抖,绣花针扎到了自己的手。窦昭仪顾不得手上的疼痛,猛地身来,神情慌张地准备行礼,嘴上忙道:“妾失仪了。请娘娘治罪。” 雒皇后一把扶住窦昭仪,用手拍着窦昭仪的手,说:“你呀,我前几天的话,你以为我是说着玩儿的呀。我都说了,咱们姊妹之间,不要再行这些大规矩了。你是昭仪,形同副后,要是总是这般端着,你后面她们那些小的,就更放不开啦。” 窦昭仪没有接话。 雒皇后看了一下四周的绣女,问道:“你们这是在绣什么呢?大雨天也不歇着?” 窦昭仪说:“妾带着他们,给稊儿绣一些衣裳和书包,好让他去太学。” 雒皇后失笑道:“你不光给陛下和我绣制,就连稊儿上学的衣裳和书包,也要绣啊?你现在贵为昭仪了,这些小绣品,就让尚衣 给做几身不是更便利么?她们是不是不太听话,你说给我,我来给稊儿配置就是了。大雨的天儿,殿里这么暗,小心伤了你的眼睛。” 窦昭仪感动地眼睛湿润了,说道:“谢娘娘的恩典。尚衣的衣衫,用料华贵,而且用的是满绣。稊儿不爱那些满绣的衣裳,喜欢穿只绣边角的素衣,说是穿着这些素衣更舒适一些。所以,稊儿的衣衫大多都是妾带着这些绣女们自己绣自己裁制。让娘娘见笑了。” 雒皇后点了点头说:“稊儿是有大志向的孩子,不像有些个皇子,就知道耍闹游玩。我这几年啊,倒是疏漏你了,你给稊儿亲自绣制衣衫,我竟然毫不知晓。” 窦昭仪赶紧说:“娘娘言重了。这都是小事,哪能劳烦娘娘呢。” “我们都上了年岁了。我看啊,以后,就连我的用品,你也不要绣了。你就陪我好好说说话,多轻省。” 窦昭仪眼睛又湿润了,道:“妾的手艺退步了,惹娘娘厌弃了么?” 雒皇后笑道:“你看你。我是疼你啊。” “妾知道娘娘疼我。可妾自从十四岁就跟了娘娘,给娘娘绣用品绣惯了。娘娘用妾的绣品也绣惯了。让别人绣,妾实在是不放心。娘娘是从不讲究日常用度的大气人,穿别人绣的衣服、用别人的绣品,就是不舒服,妾断定娘娘也绝不会说的。娘娘只会委屈自己。妾看着心疼。求娘娘不要厌弃妾的手艺粗鄙,还是用妾的绣品吧。” “好好好。我接着用就是了。不过你也答应我,以后这么黑的天儿,你不准再绣了。好不好?” “是。谢娘娘恩典。” “咱们得好好将养自个儿的身子骨啊。”雒皇后环顾了一下四周,对其他的宫女道:“你们都出去吧。我和昭仪说说话。正殿周围不要留人。没有我的懿旨,不得入内。” “喏。”柳傩和其他内侍、宫女、绣女都出去了。 窦昭仪想了一想,说:“娘娘,骀荡宫后院栽植了一院子的紫薇,正开的盛呢。娘娘最喜欢雨打叶子的声音,要不妾服侍娘娘挪步,去后院赏紫薇、听雨声,如何?” 雒皇后欢喜道:“难得你这么细心,我的事,无论大小,都记得这么清爽。走吧,去瞧瞧你的紫薇。” 窦昭仪转身端了一盘瓜果,然后躬身带着雒皇后来到后院小花园。 骀荡宫是建章宫里规制仅次于枍诣宫的宫院,后面的小花园颇为精致可观。除了错落有致的盛开着的紫薇外,小花园里还栽植了各色的其他花木。尤其是小花园正中间有一大棚老干虬枝的百年藤萝,甚为壮观,虽然此时已过了盛花期,但那绿叶之间仍有不少怒放的花朵,肥绿瘦紫地措配着,与那些摇曳的紫薇和遍地的夏花遥相呼应,让整个小花园灵气十足。 窦昭仪引着雒皇后来到骀荡宫后院游廊正中间突出来的一个圆形小房檐下,将瓜果盘放到食桌上,掏出帕子擦拭了几下石凳并铺在石凳上,边扶着雒皇后坐下边说:“娘娘请坐。娘娘身子怕凉,雨天里这石凳还是有些凉。娘娘别嫌弃,暂且坐在妾这方帕子上。”然后自己坐到了旁侧的石凳上。 雒皇后坐在石凳上,转脸看着满园的浓绿丰艳,听着雨滴打在树叶、花瓣上的清脆悦耳的声音,发了好一会呆。直到一道闪电闪过、紧接着响了一个离地面很近的雷,雒皇后才惊醒。雒皇后翘起嘴角略笑了一下,眼光柔和地看着窦昭仪,正色道:“你这个院子当真是不错,让我想起了我在雒府时候的花园,想着想着就出神了。哦,咱们说说话。我想啊,这几日,你肯定是纳闷坏了吧,你是不是想不明白,我为何会性情大变,是么?” 窦昭仪深知雒皇后的为人。你若是与雒皇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即便说错了,雒皇后也不会怪罪你;你若是与雒皇后支支吾吾、虚与委蛇,你即便说的再有道理,雒皇后的心里也十分反感。窦昭仪明白,雒皇后心里喜欢的是“真正的贴心人”,而不是“唯唯诺诺的奴才”。 窦昭仪没有立刻答话,而是先认认真真剥了一颗荔枝双手递给雒皇后,然后才顿了下头,说:“娘娘圣明。不瞒娘娘说,这几日,来妾这里打探消息的嫔妃们可真是不少。她们都打算从我这里探点话出去,话里话外的,其实都是在打探娘娘的想法。我没有得娘娘的旨意,什么也没敢跟她们说。不怕娘娘生气,妾随侍娘娘二十多年了,自认也是深知娘娘的旨意的了,可这几日,妾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娘娘,这么些年了,您顶住这么大的压力,奉行谨饬之道,强力治理王府,千难万难,总算维护了陛下血脉的纯正。如今,咱们进了宫,陛下的秉性,娘娘是深知的,以后,还不知道会有多少不干净的狐媚子会被弄进宫里来。依妾的见识,原以为娘娘肯定会更加谨饬方正的治理宫务,可万万没有想到,娘娘不但没有加紧宫法,怎么反倒还松弛了?娘娘一直没有召见妾,妾也没有敢贸然去觐见娘娘,请娘娘恕罪。” 雒皇后边听边吃了那颗荔枝,笑笑说:“好甜。”抽出自己的帕子,轻轻擦了下嘴,接着说道,“你能如此坦诚地跟我说这些话,可见咱们姊妹间的情谊是真深。我今天专门到你这里来一趟,也是为了跟你说一说我心里头的话。有些话呢,我也就只能跟你说一说。跟她们说的多了,怕她们到处胡吣。说的深浅也不好把握。说的深了呢,又怕她们妄自猜度、生了异心;说的浅了呢,又没有什么用处。我想来想去啊,还是先跟你说一说。平日里她们都畏我如虎,她们和你呢,却更亲近些。所以,我先跟你说清楚,你先明白了我的心迹,然后再斟酌着告诉她们,这样更妥当一些。不管怎么着吧,这是陛下的千秋大业,咱们可得一块做好了。” 窦昭仪愣了一下,略微惊讶的问道:“娘娘要说的是什么事?从未见娘娘如此郑重过。” 雒皇后拍了拍窦昭仪的手,说:“你是个省事的。所以我一直待你如亲姊妹,你待我也真是没说的。这些呢,你心里有数,我心里更有数。这些年,我受的苦,受的难,别个不知道,你是件件都清清楚楚的。你知道我的苦、知道我的难,可是,妹妹啊,你却未必知道陛下的苦和难啊。” 窦昭仪一头雾水了。在窦昭仪看来,逄图攸就是一个优哉游哉的富家翁,只是莫名其妙继位当了皇帝而已。就连窦昭仪的兄长,窦吉,都时常私下里跟窦昭仪说,陛下一无所长,只是靠着一味仁厚换来的皇位。在窦昭仪看来,这么一位皇帝,除了坐拥江山、安享富贵之外,还会做什么,又能有什么苦和难呢? 一阵风吹过,雨更大了。小花园里的一切花木都看不清楚了,只有一片模糊的浓绿和星星点点的色彩。雒皇后转过头去,看着小花园里幻彩朦胧的奇特雨景,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妹妹啊。你可知道,陛下此次登基,并未立太子么?” 窦昭仪点点头说:“妾知道。不过,妾以为,这太子之位,早晚都是咱们嘉荣亲王的。陛下只是碍于迦南郡王是先帝嫡长子又曾经做过太子,为了面子上过得去,所以要做做样子,挡挡世人的耳目罢了。娘娘切不要为此担忧啊。” 雒皇后苦笑了一下,说:“妹妹啊。我就知道你会如此去想。连你都这么想,可想而知,其他的人估计也是这么想的。” “娘娘,难道陛下不是这么想的么?” “不是。如果陛下是如此想的,那陛下就不是陛下了,他就只是一个永诚亲王。” “娘娘,请娘娘明示。” “我猜啊,你们都以为,陛下的仁厚是做出来的。可是你们可知道,陛下之所以能够继位,靠的就是这‘仁厚’二字啊。有的话呢,我猜窦吉肯定也跟你说过的。陛下因为‘仁厚’,才得到了逄氏宗亲和郡王们的拥戴,因此才能平稳继位、登基。否则,陛下越过太子逄稼,以皇弟的身份出乎意料的继位,这是大大超出宗法的,无论如何不能得到逄氏宗亲和郡王们的认可。就算得到了宗亲和郡王们的认可,那朝局也不可能稳定下来。宗亲和郡王们就是认准了陛下是个‘仁厚’之君,因此才衷心拥戴他继位为君的啊。往好听了说,宗亲和郡王们是觉得陛下仁厚,说白了,他们还不就是觉得陛下好操控么?” “娘娘……”窦昭仪警惕地四周看了看,示意雒皇后慎言。 雒皇后拉住窦昭仪的手,眼睛盯着窦昭仪,说:“没事,这里没有什么人。我的秉性他们不是不知,若是偷听,立刻就会打死。你放心就是了。妹妹,这‘仁厚’二字,让陛下得了皇位,可也把陛下给捆绑住了。不管陛下的‘仁厚’是真是假,退一万步说吧,就算陛下的仁厚真的是做作出来的,那陛下也必须还得接着做作下去。否则,宗亲和郡王们一旦联手反了,陛下的皇位可是就难保了。” “不会吧,娘娘?!娘娘是不是过虑了?!” “过虑?”雒皇后摇摇头,接着说:“妹妹,陛下的皇位,现在看上去坐的稳稳的,那实际上呢,危机四伏啊。第一个,就是那些宗亲们都盯着陛下,陛下但凡有什么不顺着他们的地方,他们就有可能联手反制陛下。光是那个北陵郡王就能搅得天翻地覆。甘兹郡王的孙儿逄循被毒杀身亡一案,期间的牵连甚多,我听雒渊概说,北陵郡王、甘兹郡王、象廷郡王都对陛下颇不满意,北陵郡王更是躲在后面兴风作浪,让陛下四处受敌,陛下深以为苦。第二个,那些在先帝时候做郡守的人,都是先帝的嫡系心腹,对先帝忠贞不二,陛下越过逄稼继位为君,他们嘴上不说,心里是决计不会服气的。咱们陛下啊,和隆武大帝文武全才全挂子本事可不一样,咱们陛下可是以饮宴歌舞、醉卧花丛著称的闲散亲王啊。” 窦昭仪点了点头,说:“不瞒娘娘说,穆儿也曾跟妾说过这些事情。” 雒皇后自己拿起一颗荔枝,窦昭仪抢着要给她剥,雒皇后摆摆手,道:“我自己来就行。咱们穆儿说什么了?” “穆儿说,陛下刚刚继位为君,除了分封出去的皇子郡王,其他郡王和郡守其实都靠不太住,现在是陛下的祸患,以后就是嘉荣亲王继位后的祸患。” 雒皇后轻轻点头,道:“穆儿很晓事,这个见地也深,真是不枉了陛下和咱们姊妹疼他。所以啊,陛下要提防着那些个郡王,所以才分封儿子出去做郡王,为的还不就是要平衡那些原先的郡王么?陛下还要提防和安抚那些个郡守,所以就仍旧预留逄稼来做太子。只要太子是给逄稼留着的,那些忠于先帝的郡守们,就暂且还不会反。” “那陛下为什么还要同意迦南郡王辞去太子之位而去做郡王呢?” “妹妹,逄稼对陛下有成见,总是觉得陛下夺了他的皇位,而且总是觉得陛下要害他似的。所以他就屡屡上奏陛下,请辞太子之位,最后竟然以死相逼。其实他哪里知道,陛下最怕的就是这个逄稼出事,如果逄稼出事,那些郡守们立刻就会打出拥戴先帝子嗣继位的旗号,起兵造反。” “那陛下难道就真的要把皇位再传给先帝的子嗣么?” “这个当然也决计不会!但陛下需要时间来筹谋。在这个筹谋的时间里,逄稼绝不能出事,这是其一。第二个呢,就是咱们的这些孩儿们出去,一定要做出政绩来,不光要做出政绩来,还要把那些先帝委任的郡守们都震慑住、比下去,然后逐渐替换成陛下的心腹。只有这样,陛下的皇位才能坐的牢靠,陛下万年之后,皇位才会传到咱们自家的孩儿这里来。” “圣明无过娘娘。妾总算是明白些了。可妾怎么把这些话说给其他的嫔妃们听呢?” “方才这些话呢,是我说给你一个人听的,为的是让你明白其中的关节。切不可说与别人知道。你要告诉那些嫔妃的呢,就两点,一则呢,是我看陛下继位以来夙夜在公、无比劳顿,实在不忍陛下再为后宫之事烦心,因此决意更张,奉行清净柔善的掌宫之道。二则呢,陛下新政刚开始推行,需要咱们自己的孩儿们在外边替陛下看好家,给陛下争个脸,我作为孩儿们的嫡母、母后,别的做不了,替他们看顾好他们的娘亲,免得他们在外边不放心,这一点,我还是做的到的。” “妾明白了,妾一定把娘娘的这两层意思跟各宫都说圆了、说好了。妾也跟穆儿再嘱咐嘱咐,让他替娘娘也争口气,早点让嘉荣亲王荣登太子之位。娘娘尽管放心。” “妹妹,你说错了。这太子之位,陛下是决计不会传给秩儿的。” “娘娘莫要烦忧,这是明摆着的事。子以母贵,您是嘉荣亲王的生母,是皇后,太子自然是嘉荣亲王的。而且,陛下特意将他封为位分最高的亲王留在圣都,而不是分封出去做郡王,明摆着就是要让他在身边习学政事,也是特意将嘉荣亲王超拔于其他皇子之上。娘娘放心,妾和穆儿都是衷心拥护娘娘和嘉荣亲王的。” 雒皇后眼里忽然泛起了泪花,语带悲戚的说:“我又何尝不愿意让自己生的儿子当上太子呢,可是,哎……”雒皇后止住了话,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态。 窦昭仪不敢接话,只是用手不断地擦拭着潲到石桌上的雨水。 雒皇后用帕子擦了下泪,说:“妹妹啊。这真是难言之隐,不过其实也是人尽皆知的事情。秩儿的心智有些迟滞,异于常人。无论是读书、做事,总是慢许多。不怕妹妹笑话,如今秩儿已经二十三岁了,认的字儿还不到一千个,还比不上一个开蒙一年的孩童。秩儿心智迟缓,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迟缓到何种程度,却没有人真正清楚。就连你,我最亲近、信任的人,也都不知道,其他人就更不知道了。不过,陛下是清清楚楚的。” 这是窦昭仪闻所未闻的秘闻甚至是丑闻,而且是雒皇后和嘉荣亲王的秘闻和丑闻,窦昭仪吓的连话也不敢说了。 雒皇后看了一眼窦昭仪一脸肃穆的样子,笑着说:“你不用害怕,我既然对你说了,自然就是不想向你隐瞒。也没什么可隐瞒的。妹妹想啊,陛下为什么不宠爱秩儿,也不把秩儿分封出去镇守一郡、推行新政?就是因为陛下深知秩儿的心智不全、不堪大用,放出去做郡王,实在是不能放心啊。之所以封他做亲王,无非就是因为他嫡长子的特殊地位而已。这也是陛下‘仁厚’之所在。若秩儿是隆武大帝的儿子,早就冷落到一边做闲散宗室去了。” “娘娘言重了。嘉荣亲王是福德绵长之人,日后必是一代明君。” “你不必宽慰我。我是什么样的秉性,你是最了解的。我一生争强好胜,从不轻易认输。可偏偏在两件事情上长不上志气。一个就是自己不能得到夫君的宠爱。这个呢,一来是因为我姿容不美,二来呢也是因为他那个秉性,这个也就不说了。二个呢就是生了个儿子心智不全,不成器。原先啊,陛下做永诚亲王,我盼着秩儿啊能够承袭亲王的爵位,做个一辈子没有烦忧、富贵终老的亲贵,这个也用不着什么心智,安享富贵也就是了。可现在不同了,陛下做了皇帝,以秩儿的心智,他若是做了太子、继位为君,那就影响到国运了,早晚会被臣子们所弑杀推翻的。这几百上千年来,哪一朝哪一代不是如此啊。我对这一点啊,看得很透,也想了很久。那一天,我看着先帝的灵柩从太庙里抬起来,用大扛抬着去陵寝,忽然之间我就想明白了。秩儿既然命不该为君,若是强行为君,那就是他的祸端,也是我的祸端。你说我是何苦来哉?为了秩儿,也为了我自己,我决定还是放手吧。一想通了这一点,那就什么都想通了。自己生的儿子既然不成器,可总归有孩儿是要成器和继位的。我作为皇后,该怎么做才是最好的,那不就是一下子就明了了么。我今日对你们友善一些,对那些孩儿们帮衬一下,日后,我和秩儿的日子就好过一些。反之,那我们可能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窦昭仪的心思玲珑剔透,她深知,此时此刻,绝对不能顺着雒皇后的话往下说,即便雒皇后说的都是真心话,自己也绝不能认可她的话,否则,自己才真的会“死无葬身之地”。 窦昭仪脸色凝重地站了起来,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叩了一个头说:“娘娘。妾万死不敢认同娘娘方才说的话。娘娘方才所说的资质,都是寻常的资质。那些资质,是用来评价臣子的,怎可用来评价帝王。德配于天,即可为君。这是命数,也是宗法所系,是万万不可更改的。妾叩请娘娘切莫再如此评价嘉荣亲王了。娘娘如此评价嘉荣亲王,恐怕会让其他的嫔妃和皇子们徒生觊觎皇位之心啊。望娘娘三思。” 雒皇后扶起窦昭仪,说:“你能虑得到这一层,这就很好。我呢,也有此担心。但秩儿的资质,我这个当娘的,心里比谁都清楚。我的主意也决计不会更改了,我绝不为秩儿去争这个太子之位,也决不允许秩儿和我的兄长去替他争太子之位。这个意思,我会跟秩儿说清楚的,劝他不要做非分之想。秩儿这个孩子啊,你们都不了解,他因为心智不全,因此玩心极重,你就是让他去当这个太子,他要是知道有那么多规矩拘着他、那么多政事烦扰他,自己也绝不愿意去当。我也会去说与我那个兄长,不要让他去争。这是为了秩儿好,更是为了我的兄长和雒氏一族好。我相信,只要我和兄长不去替秩儿争,秩儿自己是绝想不到去争这个太子之位的。” 窦昭仪依旧不敢说话。 雒皇后指着一个荔枝说:“说的我怪口渴的。劳烦妹妹再给姊姊剥一颗荔枝吧。” “喏。” 雒皇后微笑着说:“秩儿不做太子,陛下肯定会从现在分封出去做郡王的这些儿子中挑选一个来继承大统的。” 窦昭仪的手抖了一下,刚剥了一半的荔枝忽然掉到了地上。窦昭仪神色慌张的说:“娘娘恕罪,这小花园里的过堂风好厉害,吹的妾都有些着慌了。”说完重新从瓜果盘里拿了一颗荔枝,重新剥了起来。 雒皇后摆摆手说:“算了,别剥了吧,时辰也快到了,咱们快去勺台赏荷花吧。别让她们等久了。” “喏。”窦昭仪双眼低垂着,随着雒皇后站起来,扶着雒皇后缓缓往前走。 雒皇后歪着头,边看着小花园里的雨景,边说:“从我的本心来说,我是愿意陛下选穆儿来做太子,毕竟咱们姊妹之间是知根知底的。穆儿的心性也仁厚,如果他做了太子、日后继承大统,肯定会对秩儿友善的。我这个当娘的,心里最担心的,就是我死后秩儿如何过活。只要穆儿做太子,我就算是放心了。不过呢,我可劝你一句,咱们暂时还不要替穆儿去争。咱们放开手,让他安心做好郡王份内的事,就是帮他的忙了。现在还不是时候。陛下在这些郡王里头遴选太子,最早也得是十年以后的事情了。你别替他刻意去争,小心帮了他的倒忙。他要是有什么需要咱们做的,咱们就帮把手,他要是自己不说,咱们也不要去自作主张地做。穆儿的心智远在咱们这些妇人之上。再说了,皇位的事,可不是闹着玩的。” “喏。”窦昭仪利利索索地回答道。这是她今日与雒皇后独对之中,回答最为干净利索的一次。 第五十章 勺台 雒皇后和窦昭仪分开后,各自乘坐自己的画舫,先后前往勺台。等雒皇后抵达的时候,窦昭仪、孟婕妤和其他嫔妃都已到了,都由贴身宫女打着油伞在勺台的栈道上候着。等雒皇后下了画舫,窦昭仪打头,嘴里说着“皇后娘娘长生无极”,齐齐的就要跪下身子去行礼。 雒皇后摆摆手,说:“快免礼吧。这么大的雨,你们原本不用在这里候着的。随时盛夏,但建章宫里的凉气比宫里头要重得多,小心你们淋湿了,回去了着凉。我的意思是咱们趁着这么一场消暑的好雨,好好在这勺台上乐一乐。”说完转头对柳傩说,“你怎么传的旨,怎么让这么多娘娘在雨里淋着?她们若是着凉了,小心我剥了你的皮!” 柳傩知道,这是雒皇后在卖人情,于是很知趣地说:“娘娘息怒。奴婢没有办好差事。害的各位娘娘们在这里淋了雨。奴婢罪该万死,请娘娘重重责罚奴婢。” 窦昭仪都道:“娘娘息怒。不关大长秋的事,是妾们坚持要在这里候着娘娘的。” 雒皇后边走边说:“看你倒是有个好人缘,我就不罚你了。不过,总是你传旨不明白,做事不扎实,虽然娘娘们替你求情,但账还是要算在你头上的。这一次暂且记下,不罚你。若是下一次再这么不尽心,我决不轻饶。” “喏。”柳傩应道。柳傩是心思玲珑的人,但对雒皇后这一番做派却颇不理解。但窦昭仪却是清楚的,雒皇后这是下定决心要收拢住这些嫔妃。 雒皇后和所有嫔妃走到了勺台正中间的濯亭。濯亭已经很多年没有修缮过了。隆武大帝不喜奢华,自从继位之后,这里就再没有修缮过,因此,濯亭那楠木的顶梁和亭柱已显得颇为陈旧。雒皇后站在濯亭里面最尊贵的正中间位置,望着铜池里的雨荷美景。雨很大,仿佛在亭子和铜池之间挂了几层纱做的帘子。铜池里无边的的莲叶漫卷开去,与远处的湖水、天空似乎连在了一起。正是荷花开的最盛的时节,无数的荷花擎在连天的荷叶中间,有的正在绽放,有的正在含苞,一支支错落地随着风摇曳。 雒皇后的情绪好极了,她的目光从铜池挪回来,环顾了一下略有些破旧的濯亭,说:“这个亭子虽说是显得旧了些,倒却比那些雕梁画栋的新鲜楼宇更有韵味似的。要是这亭子里头都是新修成的,太过艳丽,反倒夺了这些雨荷清素的景致了。你们快坐吧。” 窦昭仪道:“娘娘的情趣是最雅的。妾记得有一年,就是大照立国那一年,咱们府里头的梅花开的盛极了,又赶上下起出奇大的雪。娘娘带着我和孟婕妤他们,踏雪寻梅,还储了好些雪,用来煮茶。当时娘娘说‘瑞雪赵丰年’,必有大喜事。果不其然,不几天,大照就立国了。又是雅致,又是神奇。可从大照立国之后,府里的事儿越来越忙,十几年没有跟着娘娘好好乐一乐了。今儿正好赶上这么好的雨,这么没的景致,娘娘又这么好的兴致,妾们可要等娘娘的好花样呢。” 雒皇后笑着对柳傩说:“柳傩,你今日弄了些什么花样给我们玩?” 柳傩满脸堆笑地说:“娘娘。难得今日这一场好雨,奴婢们想着,请娘娘和各位娘娘们一同听着曲儿,赏雨、赏荷,听雨、听曲,可好?” 雒皇后看了一眼窦昭仪和孟婕妤,慢慢品咂着道:“赏雨、赏荷,听雨,听曲?这倒是个新鲜样子,听上去还不错。只是,柳傩,你倒是给我们备了些什么好曲儿呢?” “娘娘,奴婢带来了乐工,是司箫和司筝。” “只有洞箫和筝这么两种乐工?”雒皇后问道,明显有些不满。 柳傩明白,这是雒皇后不晓乐理的缘故所致。这么大的雨,又是在木亭子里,如果伴乐的乐种太多,掺杂在雨滴敲击在木头上的声音,一堆声音杂在一起,乱糟糟的,那可是什么也听不出来的,只会让人觉得心烦。只有一两种清雅的伴乐,才显得雅致,也才和雨中赏荷的意境相吻合。但这么个理由是不能跟雒皇后直接回奏的,否则就成了当众嘲笑雒皇后不懂乐理了。 柳傩笑着说:“这是奴婢的过失。往常,娘娘并不喜歌舞,因此奴婢这次只带了司箫和司筝来了建章宫。奴婢措置不周,扰了娘娘的雅致,请娘娘治罪。” 雒皇后微笑着,道:“你看你这个柳傩!我们好好的赏雨、赏荷,你这一转眼的功夫已经请了两次罪了。你这不是扫兴是什么呀?”一副轻松调侃的口气。 柳傩和众嫔妃都笑了。 雒皇后看着柳傩说:“不过呢,这原也不该怪罪你。我原来确实是不喜歌舞。你没有大费周章的措置乐工,也说明了你做事还算勤谨用心,我哪里会寻你的错处。不过啊,以后可是不同喽,我们这些当娘的,孩儿们都去郡国里做郡王,替陛下镇守郡国去了,就剩下我们这么一堆妇人,待在圣都的宫里头,能有什么乐事?可不就剩下赏赏歌舞,吃吃喝喝了么。柳傩啊,以后啊,你把陛下原先在潜邸里养着的那些好的乐工啊、歌舞伎啊,一样一样的,都演给我们看看。我们几个,为陛下生养了这么一堆好孩儿,现在可是要轮到我们也跟着陛下享享清福喽。”雒皇后的语气很慈祥,不像是个皇后,倒像是个大户人家不理家务的慈祥老太太似的。 柳傩和众嫔妃又随着大笑起来。 窦昭仪笑着说:“娘娘,依妾的见识啊,您倒是应该体谅大长秋的一番忠心呢。娘娘,您喜欢听雨打花叶的声音,妾们和这些奴婢们都是深知的。以前在王府里和宫里,哪能有这么好的雨和这么好的荷。大长秋对娘娘的忠心和勤谨,是无人能比的。我猜啊,大长秋必是为了让娘娘能清清静静地好好听听这雨打荷叶的妙音呢?是不是啊,大长秋?” 柳傩没有接话,只是微笑着朝着窦昭仪恭顺的弯了弯腰。 “这倒是难得了你的一番忠心。”雒皇后盯着柳傩说,“那就成全了你的忠心,暂且不奏乐了吧。我们一起,先来听听这雨打荷叶的声音吧。” 雒皇后的话音刚落,濯亭里就一下子没有了任何声音。只有雨滴打在万千荷叶上的声音。 这确是雒皇后此前从未听过的绝妙佳音。雒皇后酷爱听雨滴敲打花叶的声音,因此在她居住的地方,遍植了各种花木,就为了让她能够在雨中聆听这种美妙的声音。雒皇后自己也经常在雨中到各家花园去倾听雨声,并以此为人间至乐。她几乎听过雨滴打在各类花木叶子上的声音,也几乎在圣都的各家王公大臣、豪门巨贾的花园中倾听过雨打花叶的声音,她闭着眼睛都能辨别的出雨滴是打在哪种花木的叶子上。可是,今日的这种雨声却是雒皇后从未听过的。密匝的夏雨倾泼到烟波浩渺的铜池中那万千厚实的荷叶上,整个天地间仿佛有无数的乐工在演奏不同的乐器,形成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奇妙效果。 雒皇后最喜欢一阵小风吹过之后雨滴落下的节奏被吹乱然后落到荷叶上声音的微妙变化。每当这个时候,雒皇后总是觉得自己好像成了这茫茫宇宙之中唯一的生灵,自己也变成了一颗雨滴,从天上畅快的飘洒下来,利落地落到一片美丽的叶片上,然后顺着叶脉滑落下去。这种泼洒自如和酣畅淋漓,让雒皇后觉得自己掌控了整个世界。这种感觉无比美妙。 对于雒皇后来说,今日雨打在荷叶上的声音比任何乐音都要悦耳百倍千倍。她闭上眼睛,进入了一种冥思的状态。她顺着雨滴落在荷叶上声音的微妙变化和节奏的细微差别,感觉自己变成了一缕无色的清烟,渗入了每一个人的心里,体察到每个人心里的变化。她渗入窦昭仪的心里,细细观察着窦昭仪的隐忍。她渗入孟婕妤的心里,冷冷地看着孟婕妤的野心。她逐一渗入其他嫔妃的心里,发现有的嫔妃正在向往着未来安享尊荣的的美好日子,有的嫔妃拿自己的儿子与其他的皇子进行方方面面的比较。她发现,尽管嫔妃们想的千差万别,但有一条是共同的,所有的嫔妃在心里最深处都渴望着自己的儿子能当太子、然后继承大统成为至尊皇帝。她还发现,尽管所有的嫔妃都对自己毕恭毕敬,但她们却都对逄秩十分鄙视,全都认为她们自己的儿子比逄秩强百倍千倍万倍万万倍,认为她们自己的儿子早晚会超越逄秩、成为陛下选中的太子。以前,她对这些嫔妃的此类想法十分厌恶、提防,甚至憎恨,但如今,当她再一次体察到这些嫔妃心里的万分鄙视和莫名自信的时候,心里却感到无比的熨帖。 当然,她还感觉到,所有的嫔妃都对静坐在这里听雨感到十足的无聊。 她睁开眼睛,看到每一个嫔妃做作出来的满足和欣赏的表情,微微地笑了,说:“好了。听雨,对我来说是一件乐事,对你们来说,却是一件枯燥的苦差事。我们还是找些其他的乐子吧。柳傩,你安排了些什么好玩儿的么?” “娘娘,奴婢们带了些夏日里清暑去热的莲子茶和各色吃食。请娘娘和各位娘娘们品尝。” “茶点?这可有什么好玩的?有什么耍的乐子没有?”雒皇后笑着问道。 这可是破天荒的头一次。雒皇后一贯严厉苛刻,何曾和大家一同耍过?柳傩愣在了那里,任他再识趣,也猜不到雒皇后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到底是怎么想的。 雒皇后说:“好了。你个柳傩啊,越来越呆了。还是我来跟你们说一个法儿,咱们来耍吧。”所有人都看着雒皇后,她们实在想不到,这么一个古板刻薄的人,能有什么好玩的耍法? 雒皇后轻摇着团扇说:“我记得我未出阁在雒府的时候啊,每到立夏啊、中秋、立春这些大节,我的祖母啊,就带着我们府里的女眷们、小女孩子家家的,一起玩传龙。你们可知道传龙么?” 传龙是家家都玩的耍法,哪里能有不晓得的道理,但在座的嫔妃们却都摇了摇头,以示皇后的这个提议十分新奇有趣。陆美人还用手支起了头,眼睛痴痴的望着雒皇后,摆出一副迫不及待想要听下去的样子。 雒皇后果然很起兴,兴致很好接的说:“其实这个传龙啊,十分简单,家家户户都玩的。咱们啊,找一个玩意儿,一个人一个人地往下传,旁边呢要有一个奏乐的,奏乐的人呐得蒙上眼睛,可以随意停止奏乐。奏乐停的时候,玩意儿传到谁的手里,谁就要给我们来一个乐子。要么呢,给大家讲一个好玩的笑话,要么呢,给大家唱个曲儿,实在不行啊,就讲个小趣闻也行。反正就是博大家一乐就行。这都是雒府里我们那些小姑娘子们消磨时光的耍法,今日,咱们也耍一耍这传龙如何?” 窦昭仪说:“这个耍法倒是新奇。不过啊,妾怕啊,妾们都是些笨嘴拙舌的,今日恐怕是要在娘娘跟前儿丢丑了。” 雒皇后笑了一下说:“这都无妨。左右就是个消遣嘛。这么些年,我也难得和你们一起这么乐呵乐呵。以后,我们姊妹们日日厮守的日子可长着呢,还是要多找些乐子来耍才是啊。要不然,天天大眼儿瞪小眼儿的,你们不烦我,我也要厌烦了你们的。” 这又是惹得大家一阵大笑。 柳傩上前来说,“娘娘,今日让他们吹奏洞箫还是弹筝?” “我不懂这些。孟婕妤,你是行家,你来定吧。” 孟婕妤站起来,略行了个礼说:“承蒙娘娘赏妾这么个大彩头。妾觉得,这夏雨敲打荷叶的声音美极了,如果能够佐之以叮咚玲珑的筝调,好像还更相配一些。妾也不甚懂,一切还请娘娘定夺。” “就依你。奏筝吧。那传个什么玩意儿呢?” “不如就传一支没有开的花苞吧。”窦昭仪指着铜池里一池子的荷花说。 “窦昭仪果然机智。此法甚好,也甚雅致。”雒皇后高兴的说。 一个宫女撑着伞,走到岸边,折来了一枝粉色的花苞。 雒皇后接过那宫女递上来的花苞,端详了一会儿,又轻轻嗅了一下,说:“好清香啊,晚膳的时候,你们多摘一些花苞来,用冰水镇一镇,吃起来是很爽口的。”柳傩应诺了一声“喏”。 雒皇后说:“开始奏乐吧。” 柳傩一抬手,在不远处正在候着的一个司筝立即弹起了筝曲。 雒皇后将那枝花苞传给左手侧的窦昭仪,窦昭仪接过来,不紧不慢的继续往下传着。接到花苞的嫔妃,全都忙不迭的把花苞往下传。公孙容华再往下递的时候,没有拿好,花苞掉到了池美人的腿上,竟然把池美人吓的惊呼起来,好像那只花苞是一条会咬人的小蛇一般。池美人惊呼完,神情紧张地看着雒皇后,唯恐自己的失仪惹的雒皇后不高兴了。那憨态可掬的样子十分可爱,雒皇后看着,哈哈大笑起来着说:“池美人,快往下传,小心停在你手里。”池美人放下心,红着脸、大笑着把花苞往下传。 花苞传到孟婕妤的时候,筝曲忽然停了下来。 孟婕妤握着花苞,急急忙忙往雒皇后这边递。雒皇后摆着说:“孟婕妤,你可别害我。这是你的。你可要给我们说个好玩的,逗我们一乐了。”雒皇后的神态是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子,惹得大家又是一阵大笑。 孟婕妤一手擎着花苞,一手掩着嘴,笑的憋红了脸,说道:“娘娘,妾哪里会说什么笑话,求娘娘千万要开恩,绕了妾这一遭吧。这一遭,就算咱们试行好不好。妾们心里边慌张的很,第一遭没有玩儿好,这一遭就不作数了。行不行啊?” 雒皇后笑着道:“你可别问我,你问问她们答不答应。” 孟婕妤把荷花枝斜放在怀里,躬身道:“昭仪娘娘,救救我。妹妹们,救救我吧。” 窦昭仪道:“我们若是救了你,我们自己可就要遭殃了。妹妹好歹就说上一个吧。这个忙,我们可是不敢帮的。” 孟婕妤看上去真的是有些惊慌了。 窦昭仪笑着对雒皇后道:“娘娘,您瞧瞧。孟婕妤手里擎着这枝莲花,姿容多么美。可不正应了她的教名持莲了么。” 众嫔妃也想起来了,孟婕妤教号正是“持莲代牧”。 雒皇后也想起来了,于是说道:“持莲代牧,你看看,这可不是缘分么。你的教好是持莲,恰好现在手持莲花,这么应景的事儿,上哪里能够寻得到啊。你若是不把我们逗乐了,我们今日可是不能放过你的。” 孟婕妤笃信白教,是个十分谨饬的女子,平日里端谨贤淑惯了,确实不懂得说什么笑话,于是涨红了脸说:“娘娘恕罪啊,妾着实不会说笑话。求娘娘千万绕过妾这一遭吧。求求娘娘了。” 雒皇后也不气恼,笑着说:“你平日里若是求我,我从来没有一个不依着你的。但今日这一回,却是办不到的。若是放过你,后面的妹妹们也都要求我放过,咱们这传龙可就耍不下去了。” 孟婕妤着实是为难了。 窦昭仪瞥了一眼孟婕妤,对雒皇后说:“娘娘,妾倒是有个主意。只是不知道孟婕妤愿不愿意。” 雒皇后说:“你先说来听听。” 窦昭仪说:“娘娘,何不请持莲代牧为娘娘献歌一曲呢?陛下当年可是说过,持莲代牧容若青莲、声如凤鸣啊。我们都是福薄的,从来还没有听过呢。今儿,我们就沾沾娘娘的光,听一听持莲代牧的凤鸣吧?” 孟婕妤的脸上闪过了一丝尴尬。她最不喜别人提及自己当年曾在白上院做讴者的过往。这么些年来,她以乐善好施之故,成了信众敬仰的持莲代牧。大家几乎已经忘记了,她最初打动陛下的,却是她的歌声。 雒皇后转眼看了一下孟婕妤,说:“窦昭仪的记性倒是好。窦昭仪不提,我都快要忘了。孟婕妤,哦,不,持莲代牧,我也从未听过你唱曲儿呢。” 皇后如此说,孟婕妤就不好再推辞了。她的脸恢复了笑容,说:“既然皇后娘娘和窦昭仪如此说,那妾就献丑了。妾已是多年未开口了,如若丢了丑,还望皇后娘娘和各位姊妹们海涵。” 窦昭仪说:“我们沾了皇后娘娘的光了,今天可要大饱耳福了。” 其他嫔妃也都频频点头。 孟婕妤看了一眼水中的荷花,然后转过头来,看着雒皇后说:“娘娘,今日娘娘带妾们在这里雨中赏荷,妾就唱一个应景儿的吧,《江南可采莲》,可好?!” “甚好,甚好。”雒皇后点头道。 孟婕妤朝着司箫说:“只用一管洞箫就可以了。”说完朝着司箫点了点头,示意司箫开始演奏。 悠扬的洞箫吹起来了。《江南可采莲》是一只舒缓轻快的民间小调,曲子婉转而灵动,就像是一个撑着小船在湖面上采莲的少女。孟婕妤开口唱道: “江南可采莲, 莲叶何田田。 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 鱼戏莲叶西, 鱼戏莲叶南, 鱼戏莲叶北。” 孟婕妤的嗓音清亮悠扬,与洞箫的声音、雨声、雨打荷叶声仿佛融为了一体。雒皇后对音律不甚知晓,但依然被孟婕妤的声音所深深地吸引了。 雒皇后发现,孟婕妤唱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眼神不经意间扫过窦昭仪,孟婕妤的眼神里带着深深的幽怨。 窦昭仪却好似没有发觉,第一个说道:“持莲代牧不愧是持莲代牧,这歌声真的是绝了。就好像从那天上飘下来的一样。”窦昭仪摇着团扇,说完看向了其他的嫔妃。 其他的嫔妃也都点头道:“确实如此。” 孟婕妤看着雒皇后说:“娘娘,妾献丑了。” 雒皇后笑道:“我今儿真是开心。你们也都知道,我的秉性异于常人,喜听雨声,却不喜歌舞,原来咱们王府里平日里奏的那些曲子,我是闻之如乱弹一般的难听。可今日听了孟婕妤的曲儿,我才算明白什么是天籁之音了。方才,窦昭仪说的可真是一点都不错,这是从天上飘下来的声音。孟婕妤,你这可是珠玉在前了,后面的姊妹们,可是要为难了。” 孟婕妤朝着雒皇后一点头说:“娘娘过奖了。妾拙笨的很,娘娘见笑了。” 窦昭仪说:“今日啊,咱们还差着一个呢,要是英露宫的云娙娥在这里就好了。一个是云娙娥的天之之舞,一个是孟婕妤的天籁之音,那可真是人间至美至雅的无上乐事了。” 孟婕妤觉得奇怪,一向谨言慎行的窦昭仪,今日为何如此失态,先是动议让自己一个堂堂婕妤在众人面前唱曲儿,现在竟然将自己与一个下贱的琉川舞姬相提并论。孟婕妤脸上闪过一丝不快,但却低着头抿了一口茶没有说话。雒皇后也低头饮了一口茶没有说话。 柳傩敏锐地捕捉到了孟婕妤的不快和雒皇后的沉默。他知道,雒皇后最不喜这个琉川舞姬出身、得了皇帝专宠的云娙娥,而孟婕妤和其他嫔妃,心里也十分瞧不起这个出身卑微、靠媚术邀宠的云娙娥,于是上来凑趣道:“奴婢斗胆说一句,窦昭仪这话可是说的差了,那云娙娥怎么能够和孟婕妤相比呢?” 窦昭仪和孟婕妤都没有什么反应。窦昭仪取了一块茶点送到嘴边轻轻咬了一口,孟婕妤依旧只是低着头饮了一口茶。 雒皇后看了一眼窦昭仪,又看了一眼孟婕妤,放下手中的茶盏,冷冷地看着柳傩问道:“柳傩,你为何如此说?” “娘娘,今日都是娘娘自己的人,一个外人也没有,就恕奴婢斗胆多一句嘴。那个云娙娥再怎么受宠,终究不过是一个琉川舞姬的出身罢了,靠的都是见不得人的秘技和媚术,终究是上不得台面的呀!”柳傩深信,他的这句话,必能得到雒皇后的其他嫔妃的一致认可。他说完后故意垂下了头,等着雒皇后赏他个什么东西。 雒皇后却猛地拿起茶盏,猛的扔到柳傩脸上,厉声道:“狗奴才,好大的胆子,胆敢贬低陛下的嫔妃?!” 柳傩猝不及防,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刻意逢迎竟然惹恼了雒皇后。但他心里深信不疑,雒皇后从心里头必是认可自己的,也是赞赏自己如此贬低云娙娥的,因为方才他说的话是当众说出了雒皇后想说而不便说的话,给雒皇后出了一口恶气,于是他不以为然地跪下,说:“娘娘息怒。奴婢失言了。”他觉得皇后今日心绪颇佳,顶多就是骂几也就没事了,于是又嬉皮笑脸的说:“不过呢,奴婢看她那狐媚子样,料她也长久不了呢。” 可雒皇后却是不依不饶:“大胆,还敢胡吣!失言?你是失心疯!我已多次传旨,陛下继位后国事烦扰,宫内各姊妹要和谐相处,不可生出风波,给陛下添乱。你竟然对这些旨意置若罔闻。你平日里在各宫娘娘们跟前作威作福,我早有耳闻,只是念你有些苦劳,一直容忍你。自到了建章宫,我又再次明下旨意,你仍旧如故,侍奉各位娘娘,毫不尽心,屡有疏漏,但这些呢,也还算是可恕之罪。可你今日竟然当众诋毁陛下的嫔妃。我若不严惩你,这后宫以后就无法无天了!” 柳傩这才有些怕了,他担心自己真的被雒皇后狠狠责罚一顿板子,那脸面上可就实在下不来了,以后在宫里可就做不起人了。于是柳傩重重地磕了几个头,说:“娘娘息怒,娘娘恕罪,奴婢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求娘娘绕过奴婢这一回吧。求娘娘绕过奴婢这一会吧。” 雒皇后唤过来一个在濯亭边上护卫着的南宫卫士,说:“把柳傩带出建章宫,立刻杖杀,以儆效尤。” “啊!”所有嫔妃都惊呼了起来。这是大家万万没有想到的变故。柳傩从逄图攸获封亲王之后就一直跟随侍奉雒皇后,深得雒皇后信任倚重,雒皇后随逄图攸进宫之后,将柳傩带入宫中并委任为掌管皇后一切事务的大长秋,使得柳傩一下子成了内侍之中地位仅次于中常侍的二号人物。可现在,因为这么几句话,皇后竟然就要立刻杖杀柳傩。 孟婕妤见状马上起身,率先跪了下来,其他嫔妃也跟着跪了下来。孟婕妤说:“娘娘息怒。大长秋一时糊涂,说错了话。娘娘看在大长秋常年侍奉娘娘、劳苦功高的份上,饶了大长秋这一回吧。” 窦昭仪和其他嫔妃也替大长秋求情,说:“求娘娘饶了大长秋这一回吧。” 雒皇后却冷冷地说道:“妹妹们,我们姊妹这么些年,我虽然待你们严苛一些,可咱们姊妹间的情谊却是真挚深厚的,说到底,我们都是一家人,都是陛下的妻妾,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可就是因为有柳傩这样搬弄是非、踩高就低的卑贱奴才,经常在我们之间挑拨离间、搬弄是非,才弄得我们之间越来越生分。妹妹们,咱们才是一家人,而且是陛下的后妃,是天家!柳傩算是什么东西,竟敢用如此恶毒的话来贬低陛下的云娙娥。要是留着这样的奴才在身边,咱们姊妹们之间怎么能安稳度日?!后宫里头怎么能清净?!咱们的孩儿在外边,又岂能安心为陛下做事?!你们不必替他求情,这是他咎由自取。南宫卫士,快把他拉下去,带到建章宫外,立刻杖毙。不要让他在建章宫里,污了我的地方!” 所有的嫔妃都不敢说话。 柳傩被两个南宫卫士架着往外走,大声求饶:“娘娘饶命,娘娘饶命。饶了奴婢一条狗命吧。奴婢再也不敢了……” 可雒皇后看都没有看柳傩一眼。 她站了起来,扶起窦昭仪和孟婕妤,然后对着其他的嫔妃说:“你们也都起来吧。今日我们的好心绪,都被这狗奴才给搅没了。可惜了这场好雨和这汪好荷了。不过,柳傩也算是死的值了,今日正好借他的狗头,杀一儆百!你们也都看到了,我决不允许日后再有人挑拨我们姊妹之间的情谊。我还是那句话,现在情势不同了,我们要体谅陛下的难处,体谅我们那些在外郡镇守的孩儿的难处,切不可在宫内招惹事端、搬弄是非,让陛下分心、让孩儿们操心。再有类似情状,我绝不轻饶。” “喏。”嫔妃们低着头说。 雒皇后叹了一口气说:“哎!我这几日的好心绪,完全被这狗奴才给搅了。” 窦昭仪和孟婕妤带着嫔妃们赶紧俯身叩头道:“娘娘息怒。娘娘息怒。” 雒皇后说:“你们快起来。快起来。杀一个柳傩不是什么大事。我就是担心,你们因此而觉得我仍旧还是以前那样对你们严苛。那我的一片心就全都枉费了。陛下的后宫里,就永无宁日了。”雒皇后说着,竟然眼里有了泪。 窦昭仪瞅着雒皇后用手帕拭泪的空档说:“娘娘尽管宽心。娘娘的一片苦心,妾们都明明白白看在心里。娘娘都是为了陛下的江山社稷,为了陛下能够安心国事、不受烦忧。妾们虽然愚钝,但对娘娘的良苦用心都看得清清楚楚的,也都领会了。妾们决不辜负娘娘!如违背娘娘的心意,甘受娘娘责罚。” “妾们决不辜负娘娘!”孟婕妤和各位嫔妃们也都叩头说。 “那就好。你们起来吧。今日先散了吧。回枍诣宫。” “喏。” 雒皇后神情黯淡,在内侍和宫女的簇拥下走向画舫,乘船离去了。 第五十一章 迦南学院 太学里一下子热闹起来了。 各地郡王、郡守还有圣都宗室、贵胄的子弟们汇聚一堂。 除了逄稼之外,其他皇子郡王的儿子都尚不满八岁,因此也就不需要将儿子派往太学里集中教养。逄稼的子嗣不多,大世子逄徵十三岁,入太学教养,小世子逄泽随其前往迦南郡国。 如此一来,太学里就有了四类人: 第一类是皇子,十五岁的妫水郡王逄简和十三岁的淄源郡王逄稊。 第二类是分封郡王的儿子。只有一个,那就是迦南郡王逄稼的儿子逄徵,今年十三岁;其余分封郡王均无适龄儿子,情况又分成两种。一是逄图攸的皇子分封出去的那些郡王,年纪尚轻,所有世子都不满八岁,因此无世子入太学。二是北陵郡王逄图修、甘兹郡王逄世桓、象廷郡王逄基、扶风郡王逄顷,丹朱郡国逄隆、海西郡国逄弩、上谷郡国逄宁这些年纪颇长的郡王,恰好他们也无适龄儿子入太学,因此都只派儿子做南宫卫士或北宫卫士相应官职。 第三类是宗室的适龄子嗣。 第四类是郡守的儿子。十七郡国郡守中有九个郡守没有适龄儿子入太学,而是派儿子做南宫卫士或北宫卫士相应官职,其余八个郡国郡守均有适龄儿子入太学。 相应的,这四类人的居住之地也就各不相同: 第一类皇子居住在皇宫内,有各自生母抚养照料。 第二类分封郡王的儿子,只有迦南郡王逄稼之子逄徵一人,他是前太子的儿子,身份特殊,雒皇后专门奏请逄图攸,特准逄徵居住在奉德宫,由其皇祖母宣仁皇后抚养照料。 第三类是宗室子弟,居住在圣都内各自家中,由其家人抚养照料。 第四类就是八个郡国郡守的儿子,居住在以各郡名称命名的学院里面。 太学学院的管教之法比大丧时期放松了许多。各郡守之子虽然仍旧居住在学院里,但进出之法放松了,各郡守之子可以自由出入,既可以在外留宿,也可以在学院内接待甚至留宿客人,只是事先须向值守博士报备而已。而且,各学院内的一个童子和两个仆人也可以自行带来安置,以便于照料各郡守儿子的起居。 融雍来的时候带了自己的书童珲奴,还带了一个仆人茄奴和一个家丁剌奴,茄奴负责照料融雍的饮食起居,剌奴则负责照料融雍的护卫。融雍到达迦南学院的时候正是傍晚,迎接他的是华耘、华耧和赵允。 华耘带了几个南宫卫士和自己的几个仆人,先是吩咐这些人帮融雍带来的珲奴、茄奴和剌奴打点收拾着学院内的一切,然后走上前来,十分热情地说:“好兄弟,你可到了。可把哥哥等坏了。快来歇息歇息。”融雍十分诧异,此人怎的连自己是谁都不说明,就如此安置和亲热,看上去好似和自己很熟悉一般。 华耘牵着融雍的手,边走边说:“我是华耘,家父是琉川郡守华冲;这是赵允,是妫水郡守家的公子。我们是你大哥融崖的知己好友。我们与崖公子一同来的圣都,又是一同进的太学,相互之间十分友爱。你大哥在这迦南学宫的时候,我与赵允每日都在这里与你大哥厮混到深夜才离开。你大哥离开圣都的时候同我说过,融世叔应该会将你送来太学教养。从那时起,我就天天盼着你早点来了。哦,这是华耧,是我的二弟。允、耧都与你一起,将在太学集中教养。我在卫尉任职。” 华耘这一大串话没有间歇似的说了出来。这种交往方式,是融雍此前从未见识过的。要是严格说起来,华耘的这种方式,颇有违常规礼节,但融雍却丝毫不觉得有何不适,相反的,他被华耘这大反常规的寒暄方式所温暖着,他对这华耘有一种亲近感,他觉得,这华耘比融崖对自己还要体贴周到。 他趁着华耘稍微停顿的工夫,说道:“融雍见过两位华公子,见过赵公子。感谢华公子的盛情和接待。也替家兄感谢华公子和赵公子。” 华耘大笑着说:“兄弟太客气了。兄弟你今年贵庚?” “我今年十二岁。” “那你就是最小的。我十六岁,允十四岁,耧十三岁。你是最小的。自然就是我们的小弟了。日后,我们兄弟相称即可。你叫我耘哥哥就是了,我听着很欢喜的。”华耘说完朝着赵允使了个颜色。 赵允微笑着说:“见过雍弟!” 华耧也接着说:“见过雍弟!” 融雍微笑了一下说:“见过三位兄长。见过耘哥哥、允哥哥、耧哥哥。” 华耘大笑道:“好好好。如此甚好。雍,你可比你那大笨牛似的大哥好多了。你那大哥,比我小几个月,就是不肯叫我一声耘哥哥,不是叫我华公子,就是叫我华兄、耘兄,我听的别扭的很。你看,你叫我一声耘哥哥,多好,我心里舒坦的很。日后,我肯定好好疼你。哈哈。” 融雍觉得心里十分温暖。他原先以为,圣都里举目无亲又波诡云谲,自己的大哥融崖又在圣都莫名其妙的陷入了一个官司并因此流放到了三叶岛,他是带着十足的戒备之心来的,也并没有准备交什么朋友,只求平安度日、不要惹祸就好。可到迦南学院的第一日,华耘给自己的感觉极好。那不是寻常的寒暄、客气所能带来的感受。那是一种发自心底里的亲近和信任。融雍虽然年纪不大,但对识人、断事却已经有自己的一套决断方式。他迅速的认定,华耘是可以信赖的人。尽管可以信赖到何种程度,还需要日后慢慢考验,但绝对不会是敌人。 融雍有些书生的气质,并不怎么爱说话。因此,无论华耘如何说,融雍也只是微笑着。赵允却颇为殷勤,一会调试桌椅,一会检查床铺,等一切都检查妥当了,华耘带来的几个家丁仆人已经抬了一桌子菜上来了。 华耘说:“雍,你今日刚刚到圣都。我这就算是略尽地主之谊吧。也算是给你接风洗尘吧。” “多谢耘哥哥。” “又跟我客气上了。雍啊,日后你与我相处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我不是喜欢那些虚头巴脑的客套之人。我只要认定了你是我的兄弟,就会对你全身心的好,也不喜欢讲什么礼数。你在我这里也不用有什么拘束的地方,尽管随性而为就行。你说是不是,允?” 赵允点点头,说:“千真万确。”赵允正在变声,声调听上去怪怪的,但赵允的神态非常潇洒,也极漂亮,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超凡脱俗,带着特有的灵气、贵气和仙气。 倒是华耘的亲弟弟华耧颇为拘束,不苟言笑、正襟危坐。 融雍依旧只是微笑着,跟着华耘坐到食案旁边。 这真是一桌子珍馐,而且都是融雍未曾见过的菜品和样式。华耘拿起食案上一个透明琉璃瓶说:“雍,你一定要尝一尝这个。这个是上谷郡国特产的葡萄酒,是新近研制的一种酿法酿造出来的,异常甘冽美味。只有宫里边才有一些,市面上是得不着的。” “多谢耘哥哥。我也带了一些我阿母自制的果酒,请耘哥哥、允哥哥、耧哥哥品尝一下如何?” 华耘高兴极了,说:“太好了太好了。你看,我早看出来了,你比你大哥有情趣多了。那个呆瓜,来的时候也不知道给我们带些果酒尝尝。还是雍有意思。不过啊,我有个主意,今日呢,咱们先饮这葡萄酒,我今日带来的这些下酒菜,是家父在琉川反复试验选出来,特意配这葡萄酒的。你先尝一尝这个。明日,我们再来,你做一桌子迦南菜,配你的果酒,岂不是更妙?否则,这桌子菜,怕是和你的果酒不相配,就可惜了你的果酒了。” “这样也好。那耘哥哥、允哥哥、耧哥哥,明日可要来啊。我让茄奴备一桌子迦南菜,也算是我正式拜见各位哥哥。”融雍的兴致也很好。 “一言为定。不光明日,后日我们还要去允那里,让他给我们做一桌子妫水菜,让我们尝尝。那妫水河鲜可是人间至美之味啊。” “一言为定。”赵允说,然后赵允指着一桌子的菜说:“耘哥哥偏心,我与你相识几个月了,也没见你请我吃这么一桌子好菜。雍弟才刚来,你就这么偏宠他。我和耧日后怕是只能到雍弟这里来解馋了。” 华耘放声大笑起来,说:“哈哈哈。你个坏小子,现在也学的如此刁蛮了。看来真是近墨者黑啊,都被我带坏了。哈哈哈。”一边大笑一边说:“雍,来,尝尝这个,这是妫琉山特产的翠雀的雀胗。” “雀胗?”融雍问道。 “就是翠雀的肚,就像鸡胗一样。”赵允说,“雍弟,你知道么,翠雀只有拳头一般大小,你想雀胗得有多小。而且翠雀并不常见,捕猎也十分艰难。就这一盘雀胗,少说也需要两百只翠雀。这可是宫里都未必见得着的珍馐。在你来之前,我是连见都没有见过的。你说耘哥哥是不是偏宠你?” 融雍笑着说:“谢谢耘哥哥厚爱。允哥哥,你快来先尝一尝这雀胗。” 华耘指了指华耧,示意让华耧给大家倒酒,然后笑着说:“雍,你不用听允的。他是在说笑呢。允不食荤腥,只食清煮的菜蔬瓜果和各色鲜花。要不然,我早就请他吃遍天下美食了。”赵允笑了笑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果然,桌子上有一半都是纯素的菜品,色彩清亮艳丽,样式十分精美,还有一个小竹篮,里面放着各色的鲜花。显然,这是华耘专为赵允准备的。 华耘拿起另一双筷子,给赵允夹了一串淡粉色的鲜花,放到赵允的跟前,说:“你尝尝这个,这是湫水山兰花。”然后又转向融雍说:“雍,你看,允就是个小祖宗,吃的东西比那神仙吃的还要稀奇一些,我这当哥哥的不容易啊,天南海北的给他踅摸能吃的鲜花。要不然把允饿着了,或者饿的丑了,不知道天底下会有多女子为此而恨我呢?吃的东西稀奇也就罢了,咱们这位小祖宗用的东西也稀奇。煮饭用的炊具、吃饭用的餐具都不能沾荤腥。一沾荤腥,你就是清洗多少遍,他也是能够闻的出来的。这么漂亮的一个小子,没想到长了一个狗鼻子。哈哈哈。你瞧,这就是我专为他夹菜用的筷子。” 赵允却并不气恼,若无其事的拈起那串兰花,轻轻尝了一朵,说:“好清香的花。怎么一点土腥气都没有,和寻常的花可是一点都不一样呢。” “为了给你培育出这湫水山兰,我的功夫可是下的大了去了。我用粗陶瓮,装了湫水山上山溪中的粗砂,配上湫水山上的山砾,掺上湫水山上的腐叶土,配比成兰砂,然后将湫水山兰栽植在这粗陶瓮中,着人小心运送到圣都。为了不让这兰花沾染上俗气和土腥气,我专门求了疏衍主教大人,将这些粗陶瓮摆在白上院的溪源边上,只用溪源里的水来浇灌。要不然,这湫水郡国里的山兰怎们能在圣都里成活,又怎么能够生的如此没有土腥气呢?” 赵允脸上放出了光彩,一副很有面子的样子。他没有言谢,只是笑着看了看华耘,然后又若无其事的开始吃那串兰花,吃到嘴里慢慢品咂着,旁若无人的样子。 华耘看赵允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态,于是笑着对融雍说:“雍,你不用理他。允被我给惯坏了。在我跟前儿,天天就跟活祖宗一样。哈哈。随他去吧。他吃的那些个玩意,咱还真是享受不了。” 虽然这么说,但华耘着实是关心赵允,又把竹篮里的一个浅绿色的花小心剔掉花蒂和花枝,又把那花外边的一层老瓣摘掉,然后把花瓣和花蕊放到赵允跟前的一个玉碗之中,玉碗中盛着半碗水,水略呈琥珀色。那些花瓣花蕊在那水中飘着。赵允却并不吃这碗浅绿色的花,仍旧只是专心的吃他的兰花。 华耘放下筷子,又拿起另一双筷子,给融雍夹了一筷子别的菜,说:“你尝尝这个,这是用迦南林子里野猪的肋骨肉做的酥肉,野猪是迦南的,但做法是琉川的做法。” 等尝过了几道菜,华耘举起琉璃酒樽说:“来,雍,请满饮此杯。谨为融崖一切平安!” “谢谢耘哥哥。”融雍和赵允、华耧一起,双手举起樽,一仰头喝干了。 华耘放下酒樽,自己夹了一都雀胗吃掉,说:“雍,我还真是想念你那个呆瓜大哥啊。崖弟是我见过最正直勇猛的男子,一身正气、刚正不阿,他若是到了战场上,绝对是令敌军闻之丧胆的名将。若是他为将帅,我宁愿为他执鞭坠镫、侍奉左右。只可惜……,嗨,这圣都里啊。”华耘说的很动情,眼睛里泛上了泪花。赵允的神情也暗淡下来,把手里的兰枝放到了竹篮里。 融雍想到了大哥的遭遇,有些动情,但是没有流泪。 华耘举起酒樽,说:“怪我怪我。把大家的好兴致都扫了。我们原先是为雍接风洗尘的,都被那呆瓜崖弟给搅和了,哈。来,这第二杯,单为雍洗尘。” 这时候,华耘带来的仆人端上了一个大盘子,放到了食案的正中间。华耘说:“来,这才是今日的主菜。” 大盘子里是一只整红了的巨蟹。盘子旁边放着几只大钳子。华耘说:“你们猜这是从哪里来的?雍,你是从迦南来的,迦南那里海货甚多,你也必是见多识广的。你猜猜,这是什么?” 融雍仔细看了一下那巨蟹,比寻常的海蟹大了不止两倍,而且那海蟹的蟹壳上有一个奇特的花纹,像是一只盘旋的飞龙。迦南是临海之地,海岸线很长,而且又是极南之地,因此海货十分丰盛。融雍家里的日常饮食,一半是林子里的野味,一般就是海货。但融雍却从未见过这样的海蟹。于是,融雍说:“这是海蟹,但我从未见过这么大的海蟹,也从未见过有这种花纹的海蟹。” 华耘笑着说:“哈哈。这是三叶岛的飞龙蟹。体型极大,今日我们吃的这一只,算是很小的了。不过,这飞龙蟹的味道极其鲜美,不过只有活着的时候吃,才是美味,如果等着飞龙蟹死去了,它的肉就有毒性了。” “我怎的从未见过三叶岛的海货呢?”赵允问。 “这原是有个缘故的。”华耘说,“三叶岛距离大陆十分遥远,而且环绕三叶岛有几道特殊的洋流,走向十分奇特,规律也很难掌握,只有三叶岛当地的土著才能摸得清楚。而三叶岛土著几乎从不与大陆通商,我们能够见得到的只有三叶岛的黄金而已,那还是三叶都护府开采炼制的。所以,大陆居民根本无法见到三叶岛的海货。” “那你是如何得到的呢?”赵允问道。 “自从我知道崖弟要去往三叶岛之后,我就求家父务必与三叶岛那边联系上,一则方便我与崖弟互通信息,二则方便我给崖弟送些日常使用的东西过去。那个呆瓜,哪里会照料自己呢。三叶岛远在天涯海角,身边没有什么贴心的人,岛上又都是些都护府的兵士和土著。我担心他会在那个地方受罪。恰好家父在三叶都护府有些友人,于是家父就与他们加强了联系,经常给他们送一些大陆的稀罕玩意。那些三叶都护府的人也经常送一些三叶岛上的特产。家父知道我是思念崖弟,于是把三叶岛的这些特产尽数都送到我这里了。”华耘用大钳子夹断了飞龙蟹的一只脚,取出雪白的蟹肉,递给融雍,说:“雍,你尝尝。自从崖弟去了三叶岛,我就吩咐我的庖人在我每日的餐食里必须加上一个三叶岛的海货。这只飞龙蟹是今日才送到的。” 融雍着实被华耘的情谊所打动了。这是一种比亲生兄弟还要深厚的情谊。融崖只在圣都待过几天,与这华耘相处最多不过十几日,没想到两人就有了如此深的交情。华耘的待友之道,也实在是大异常人。着人打探三叶岛的消息也就算了,华耘竟然还因为思念融崖而每日都要增加一道三叶岛的饭食。融雍的心里很温暖。 赵允却并不关心这些,他说:“这么远的路,飞龙蟹是怎么活着过来的呢?” “他们用一辆大水车,装了一车海水,把飞龙蟹养在里面带过来的。” “那这飞龙蟹,可比那雀胗还要昂贵了。”赵允说。 “允,没想到你也是一个俗人。这是市面上没有的,因此,也就没有价钱。没有价钱,也就不能说昂贵不昂贵了。”华耘说。 融雍站起来躬身道:“耘哥哥,允哥哥说的是对的,这是最昂贵的。比任何食材、宝物都要昂贵。这是耘哥哥对家兄的深厚情谊。家兄如若知道,在三叶岛必是十分温暖欣慰的。我替家兄感谢耘哥哥。”这不是融雍的客套,而是有感而发的真实的情感。 华耘拉着融雍坐下,沮丧的说:“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做这些没有用的。当日崖弟案发之时,我们都困在太庙和太学里,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坐等,我一点忙都没有帮上。现在做的这些,都是没有用的,也不值一提。”华耘的口吻很沉重,但是又很洒脱。这尤为让融雍感动不已。华耘将那只飞龙蟹拆解开,转身先去洗净了手,然后才回来。 华耘说:“来,这第三杯,敬咱们兄弟四人。难得咱们能够在圣都里相遇。这可是难得的缘分。不过,这圣都里不比咱们以前在的郡里,圣都里局势复杂,绝非我等能够理解。日后我们行事都要小心谨慎。你们如果碰到什么情势,务必要仔细斟酌然后再说、再做。我的意思,如果碰到事情呢,我们可以碰一碰,共同商议一下。四个人的心思总比一个人的心思要好用、齐全一些。来,为了咱们在圣都的相遇,满饮此樽。” 等饮完了这一樽,四人就开始相互敬酒。席间又说了好些家乡的见闻等等。华耘看时候渐晚了,于是说:“好了。今日有些晚了。按说呢,我们应该在迦南学院里玩个通晓的,只是今日雍第一日到圣都,一路劳顿,必是疲乏的很了。我们今日暂且到此吧。明日再来叨扰雍,吃你的迦南菜,喝你的果酒。” 融雍送华耘、赵允、华耧出门的时候,华耘专门嘱咐:“我住在圣都自己的府中。雍,你若是在这里住腻了,尽管去我的府上住就是了。那里什么都齐全,也自在些。不比在这太学里这般拘束。允隔三差五就要去我府上住的。我已在府中为你布置了一个院子,一应设置都是用的迦南的物事,你去的时候再看看,需要添置什么咱们再添置,总之就是要收拾的妥帖舒服就是了。”融雍再次致谢,然后送走了华耘。赵允和华耧因为饮了酒,这一夜他们就没有去华府,而是各自回妫水学院和琉川学院歇息去了。 赵允和华耧没有去华府,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华耘值守的时辰由午间换成了晨起,他明日晨起之时要进宫去卫戍值守,因此没有时间照顾赵允和华耧。 第五十二章 英露宫 卯时末刻,华耘准时带着一队南宫卫士来到英露宫换值。 逄图攸因为云娙娥来自琉川,是琉川郡守华冲进献,因此,特命华耘为卫戍英露宫的南宫卫士,并且担任领首的南宫卫士令。 华耘原本有些抵触。自己毕竟曾经犯过糊涂,险些猥亵了云姬。但后来华冲专门来信嘱咐,命华耘务必照顾好云姬。华冲专门说,云姬没有家人,也没有任何后台势力,自己和华耘就是云姬的家人,华耘要向侍奉自己的亲姐姐一样侍奉云姬。云姬但凡有任何需要,华耘一定要想尽一切办法替云姬解决。为了便利华耘替云姬做事,华冲专门给华耘配备了十个得力的仆人和十个武艺高超的家丁,还专门给了华耘二十万金,要他便宜行事。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一个目的,帮助云姬在宫内立足,确保云姬以及云姬肚内皇子的安危。 华耘对父亲如此措置的目的完全了然于心。这是父亲十分有远见的布局。有了这一层的考虑,华耘这才释放心结,一心一意地在英露宫外值守。不过,这么多天过去了,华耘从未见到过云姬。因为逄图攸有命,为了确保云姬孕期的安全,没有逄图攸的允准,任何人不得进入英露宫。云姬在宫内唯一识得的人就是凌姬,而凌姬每日一早就到英露宫来侍奉了,因此,云姬自己并不需要出宫。如此一来,华耘与云姬就没有见面的机会了。为了谨慎起见,华耘打算不主动求见云娙娥,以免引起云娙娥的反感,一怒之下把自己打发到别的地方去,那他要再想见云娙娥就很难了。 不过,华耘每日都能见到逄图攸。逄图攸对云姬的宠爱非比寻常,每日必宿在英露宫,一日三餐里面,除了午膳是在乾元宫东阙进膳,早膳和晚膳都是要在英露宫里进膳的。自从华耘被派到英露宫里值守之后,没有一日例外。 除了逄图攸和凌姬,每一日,少府都有送给云姬的新奇物件,都是各地郡王或郡守进献给逄图攸,逄图攸又转赐给云娙娥的。有时候是一架极大的红珊瑚,说是迦南郡王进献来的;有时候是一些精巧的绫罗,说是湫水郡王进献来的。只有华冲,除了进献给逄图攸,也进献给云娙娥礼物,而且进献的礼物在郡王和郡守里面也最多、最好。华冲总能寻到一些精巧稀奇的物件进献给逄图攸和云娙娥。 华耘从未进入过英露宫,英露宫的英露令海傩经常笑吟吟地出来办事,有时候送少府的人出宫,回来的时候总是嘟囔:“英露宫里都快要摆不下这些宝物了。”华耘经常见海傩拿着一些东西出宫,但每次都有云姬特许其持物出宫的腰牌或批条。华耘猜测,这大概是云姬赏赐海傩的赏物,但也有可能是海傩自己偷东西出宫。但华耘心里知道,这是自己不能过问的敏感情节。无论是哪一种情形,自己过问都很不合适,只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华耘在英露宫外值守,不时来来回回走动,巡逻各处警戒。辰时初刻,逄图攸从英露宫出来,乘步辇去乾元宫了。华耘百无聊赖的来回走着。天气很热,华耘一身漂亮的戎装几乎都快要湿透了。华耘想着,晚间要去迦南学院与融雍他们吃迦南菜、喝果酒,他应该带些冰过去,把果酒冰镇透了,才更好喝一些。想着那冰镇果酒的甜美口味,华耘感到好像浑身都略微清凉了一些。 正在想着这些,华耘看到凌姬走了过来。凌姬开口道:“华公子,久违了。现在应该叫华令君了吧?” “不敢。华耘拜见娱灵娘娘。” “华公子,云娙娥娘娘有请!” “啊?!哦!喏!”华耘失声道,这突如其来的安置,让华耘有些措手不及。 在凌姬的引领下,华耘第一次走进了英露宫。 英露宫奢华异常,但又清雅异常。英露宫的院子里摆满了各色的奇珍异宝,那一架极大的红珊瑚,是稀世珍宝,竟被摆在了院子里一处极不起眼的角落。其他一些珍宝,就连起居豪奢的华耘都没有见过听过。只是院子正中间摆着一个假山,假山的中间貌似有一个小山洞,假山上栽植了一些珍稀花卉。华耘没有看出这个假山有何奇异之处,思忖着,这假山大概有不为人知的妙处吧,否则怎能摆放在英露宫院子正中间,显见的是比其他的珍宝更加珍贵。 不容华耘多看多想,凌姬已经带着他进入英露宫漪兰殿。 云姬正在漪兰殿内绣小鞋子。 “南宫卫士令华耘叩见娘娘。”华耘一拜到底。 “起来吧,华公子。我们姐妹几个都是从琉川郡来的,说起来,咱们都是一家人,不要见外。来啊,给华公子看座看茶。” “谢娘娘。” 华耘轻轻坐下,不敢抬头直视云姬。但通过余光,华耘发现,云姬丝毫没有变样子,大概是月份还小的缘故,身段也看不出怀孕的样子。 “华公子,请饮茶。”云姬开口道。 “谢娘娘。” “华公子太拘谨了。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娘娘尽管吩咐。娘娘但有吩咐,臣就是赴汤蹈火也替娘娘办成。”华耘趁机说道。 “这些都说不上。我们姐妹是从琉川出来的,是华郡守进献给陛下的。如果没有华郡守,也没有我们姐妹的今日。做人得记恩,我们姐妹永远也忘不了华郡守的恩情。我们一路多得华公子的护送和照料,这些,我们也是不会忘的。” “娘娘言重了。这都是娘娘天生大贵之命,家父与臣不敢贪天之功。至于臣的护送照料,更是谈不上了。如果家父和臣有什么做的不对的,照顾不周的,还望娘娘治罪。”华耘趁机表明了自己的心迹。那一段糊涂事,是绝不能明说的。华耘这番表态,算是相当得体了。只要云姬能够表态宽恕华耘,这一个过节就算是过去了。 “华公子太客气了。华郡守的为人,我们姊妹都是清楚的。我们在琉川时,华郡守从未为难过我们,倒是不时贴补和照料,让我们十分感动。不过,我今日要说的还不是这些。”华耘心里一惊,云姬单单说了父亲的好处,而没有夸赞自己,难道是要追究那一段糊涂事了么? 只听云姬说道:“我想说的是。如今我们姊妹进宫来了,虽然身份上有了变化,可是我们和琉川的情谊是没有变的。我们这些琉川舞姬,来自天南海北,原都是没有家的苦命人,多亏琉川郡和琉川乐府收留我们,才让我们免受饥寒之苦。我们能有今日之尊,全凭琉川郡和琉川乐府的照料。这是我们姊妹的真心话。因此,在我们姊妹们心里,我们的家就是琉川,华郡守既是我们的父母官,又是我们的引路人,因此就是我们的家人,也是我们唯一的家人。只是,我们琉川舞姬出身卑微,将华郡守视为家人,实在是有些高攀了。” 华耘心下颇为激动,他一下子站起身来,躬身道:“娘娘折煞臣了。娘娘能有如此恩典,是家父和臣一家的荣幸。” “你坐下。既是一家人,就不说两家话了。我有一个想法,实在不知是否妥当,想听听你的意思。” “臣不敢。请娘娘吩咐。” “我想认了华郡守为义父,认你做义弟,如何?” 这简直是天大的恩典和喜讯。华耘高兴的涨红了脸,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呆呆的望着云姬。华耘直视着云姬的脸,云姬的脸上散发着奇异的光辉,像是一尊降临时间的神灵。 云姬笑道:“看样子,我还是高攀了。华公子必是觉得不妥当了。” 华耘惊慌失措的站起来,说:“臣失仪了。娘娘这是给家父和臣的天大的恩典。臣万万不曾想到,臣竟有如此福分,不胜感慨、惶恐。” 华耘是心思十分玲珑之人,他边说着,边跪下一叩头道:“臣弟华耘拜见娙娥娘娘姊姊。” 云姬小声的笑了一下,走过来扶起了华耘,说:“你这个绕口令说的,亏你好口舌!好兄弟。快起来。如此一来,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你也别娙娥娘娘姊姊了,直接叫姊姊,不是更亲么?” “谢姊姊。臣弟只是逗姊姊一个乐子罢了。求姊姊不要嫌臣弟唐突。” 云姬转过身去,走到座位处坐了下来,接着说:“其实,我与华氏认亲,是陛下的意思。” “哦?!” “我早已知道陛下将你安置在英露宫外值守了,只是我们之间身份不明了,实在不便于相见。昨日,陛下问起我是否见过你,我回说没有,并说出缘由,陛下当即建议,我拜华郡守为义父,认你为义弟。陛下说,华郡守是国之柱石,出身豪门世家,身份华贵。如此一来,我也就是有家的人了。这都是陛下的隆恩。也是我云姬的荣幸。” “姊姊言重了。这是华氏一族的无上荣典。” “一家人,就不要说荣典这样生分的话了。我与你接触虽然不多,但一眼可知,你是洒脱之人。宫里头禁忌多,我整日烦闷的很,你日后还是要洒脱一些才好呢,陪姊姊解解闷罢,好不好呢?” “姊……姊姊。”华耘本就是极洒脱之人,云姬如此表态,他再无扭捏的必要。心结一打开,华耘就自如的多了。华耘笑着说:“不瞒姊姊说,父亲其实早已安顿我了,要我将你当做亲生姊姊一样看待,命我好生侍奉姊姊,还专门派了专人给我,专职负责姊姊交办的事务。只是此前姊姊并未明言,宫禁之地,我实在不敢贸然闯宫叩拜。今日有了陛下和姊姊的旨意了,以后就名正言顺了。姊姊无论有何需要,尽管吩咐我就是了。阿翁在圣都华府中已措置周全了。姊姊尽管放心就是。” 云姬点点头说:“华郡守的周全,那是不用说的,我心里都知道。眼下也还想不到有什么需要的。不过你这小外甥就要出生了,以后用你的地方,肯定少不了。一家人,来日方长,不急在一时一刻的。” “姊姊说的是。不过,姊姊既说是一家人,是不是也应该叫阿翁,而不是华郡守了呢?”华耘用一副略有些调皮的亲近语调说。 “这个还不急。陛下已经说了,要召华郡守来圣都陛见,一来陛下想听一听琉川的政风、民风,二来,陛下要亲自安排一个认亲典礼。陛下说,只有如此,方显得郑重。” 这也是华耘万万没有想到的恩典。有皇帝亲自安排认亲典礼,那父亲实际上就成了皇帝亲封的皇亲贵族,这是比加官进爵更令人惊喜的天恩。华耘道:“陛下真是厚德如天。姊姊真是有福之人,能得圣君恩宠!”这其实是一句有些不太得体的话,但以华耘那特有的亲切口吻说出来,又丝毫不让人觉得有何不妥。这是华耘特有的长处。 云姬点点头道:“确是如此。陛下待我确是厚德如天。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们也要为陛下好好做事,为陛下多分忧才是。” “姊姊放心。” “好。今日,我也有些乏了,我们就说到这儿吧。日后相见的时候还很多,不在一时。你这几日不必当差了,回府去安顿一下认亲典礼之事。到时候,我少不了要去华府的。陛下昨晚已经命人去琉川宣旨了,请华郡守即刻入京陛见。” “姊姊放心,我一定会安顿妥当的。” 第五十三章 至味 华耘怀着极度的兴奋赶回华府,先是写了一封长信,将事情原委详细说了一遍,甚至将自己曾经在路上差点将云姬强暴一节也原原本本说了出来,信的最后是请示父亲应该如何安排认亲大典一事。华耘派出一个家丁,命其以最快的速度赶回琉川郡国,将信交于父亲,并将父亲的命令,以最快的速度带回来。这个家丁旋风一般的消失了。之后,华耘便无事可做。华耘细细查看了一遍华府,对哪里需要整修、哪里需要添置器具、哪些花木需要修剪,心里先有了一个大体的盘算。等到这一切都做完,华耘带着两桶冰,一身轻松地来太学,招呼上赵允和华耧,到迦南学院去赴宴。 到了迦南学院,融雍正在指挥着人做事。这些人,只有珲奴茄奴剌奴是迦南学院的,其余十几个人竟都是华耘提前派过来帮忙的。 融雍今日特意穿了一件迦南土著服装,珲奴茄奴剌奴也都是穿着迦南土著服装,学院里的挂件、摆设也都添置了一些迦南的特色。华耘一走进迦南学院就注意到了这一点,说:“雍可真是用心。这可真是一场迦南盛宴了。雍,你比你那个呆瓜大哥真是强上百倍千倍。”华耘虽然如此说,但融雍知道,华耘的心里肯定又思念融崖了。 华耘一手搂过融雍。这种不同于常人的寒暄方式,意外的让融雍心里十分受用。融雍笑着说:“三位哥哥过来,我没有什么好招待的。今日做的都是迦南寻常菜蔬,十分简陋,还请三位哥哥不要见怪才是。” 华耘拍拍融雍的肩膀说:“寻常菜品才能见到迦南的真味。寻常菜品才好呢。我倒要看看,你那个呆瓜大哥是吃什么饭食长大的,怎么养出来的那一身正气。等我有了孩儿,也要让他吃那些东西。琉川的东西不行,太软,吃的男儿都没有男儿气概。”华耘看向东厢房,指着一个自己派过来的仆人问:“给赵公子准备的那些菜品可妥当了?” “公子放心,全都妥当了。”那仆人说。 华耘点点头,变客为主,带着三位小兄弟走进了正厅。 珲奴带着茄奴进来了。珲奴手里提着一只陶壶,说:“各位公子,这是我们公子为各位公子准备的迦南草茶,是用迦南特产的六十四味草本药材煎制而成的,用来避暑去火是最好的。都是迦南的村野之物,请各位公子不要见怪。如果各位公子喝不习惯,小的再去换别的茶来。” 华耘没有直接答话,而是对着融雍说:“雍啊,你怎么调教的珲奴这么好的童子,又有规矩,又办事机敏,又言语亲切。我怎的寻不着这么好的童子。你小子,好手段啊!” 这话说的珲奴十分熨帖,忙不迭的说:“华公子错爱了。小的没有见过世面,第一次随我们公子出远门,日后要是有做的不周到的,还请华公子多多指教。” 华耘摆摆手说:“说不上说不上。我和你们公子是一家人。你以后啊抽空到我府上,教教我的那些童子和仆人们。用你们公子调教你的那些好手段,好好调教调教他们,让他们也见见世面才是。雍啊,你可不要吝啬啊,到时候你可不要不准他过去啊。” 融雍知道,这是华耘在奉承自己和珲奴,于是道:“耘哥哥哪里的话。只要耘哥哥看得上,尽管唤珲奴过去就是了。耘哥哥也说了,我们是一家人,珲奴是我的童子,也是耘哥哥的童子,珲奴过去侍奉耘哥哥也是应当应分的。” 华耘一下子放声大笑起来,说:“哈哈哈。太好了太好了。今天我可真是欢喜,一下子又多了一个这么好的童子。你看吧,我早说过,你比你那个呆瓜大哥好一百倍。哈哈哈。珲奴,等着啊,等我哪天接你到我府上去。” 珲奴笑了笑,没有说话,挨个为各位公子倒茶。 厅里瞬间洋溢着一股奇异的清香。 赵允先说道:“好清雅的香气。” 华耘接话道:“允,你还说我偏爱雍。你难道不是偏爱雍吗?我给了你多少好茶,也从未得到过你一个‘清雅’的评价。你说你是不是偏爱雍?” 赵允笑着说:“我就是偏爱雍啊。雍这般静雅,哪像你一样,每日就知道浑说不停,大说大笑的,就跟个泼猴一般。”说完又自顾自的品起草茶来。 华耘也不生气,用手指点着赵允,眼睛看着融雍说:“你看看,你看看,我这是养了个什么小祖宗。这也太没良心了!我对我自己都没有对这小祖宗这么好。还是不落个好。我算是看出来了,允这小子就喜欢你们哥俩。这也是怪了,你们哥俩怎的能教养的如此好呢?自带一种与众不同的高贵气质,让人不能不爱。” 这也是在恭维融雍。融雍笑道:“耘哥哥,我日后是不是也可以像允哥哥这么恃宠而骄?如果可以,那可真是太幸福了。” 华耘看看赵允,又看看融雍,哈哈大笑起来。赵允和融雍也开怀大笑。华耧很拘谨的笑着,时不时出去检查菜品准备的如何、或是查看冰镇的酒是否冰好了,没有一刻闲坐的时候。 那草茶确是有消暑的奇效,几盏草茶喝完,大家都觉得两腋生风,好似从身体里面产生了一阵一阵的清凉气息,然后这清凉气息沁入骨髓,让人不仅顿感清凉无限、食欲大开。 华耘盯着茶盏,说:“怪不得允说这茶好,果然是仙茶。有了此茶,以后夏日再也不难熬了。你们不知道,南宫卫士们不怕打仗行军,就怕值守宫禁,大日头底下,穿的大马金刀的,里三层外三层的裹着,那滋味真是不好受。雍,你能不能多多的给我几箱,我给宫里边值守的南宫卫士们带一些过去。” “你倒是挺爱护属下的。”赵允笑道。 融雍看大家都很喜欢这草茶,心里颇为欢喜,道:“耘哥哥要多少有多少,这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我再让阿翁他们给我多送些过来,给耘哥哥、云哥哥、耧哥哥和各位哥哥的家里都送一些。耘哥哥,迦南地处最南,避暑去火的法子很多,我让阿翁他们多弄一些过来,给耘哥哥和宫里值守的南宫卫士们使用。” “好兄弟。”华耘一点也没有客气。可是这种不客气的一句“好兄弟”,让融雍觉得如沐春风、十分自在。 菜一样一样的摆上来了。食材、色泽和样式果然都很普通。华耘像是个主人一样,招呼大家坐到食案旁。 华耧拿着冰镇在冰桶里的竹筒给大家倒果酒的时候,华耘说:“我先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吧。云娙娥娘娘要认家父为父了,我也成了云娙娥娘娘的义弟。过几日,陛下还要亲自安排认亲大典。家父不日就要来圣都陛见。” 融雍和华耧都不知道云娙娥是谁,他们甚至不知道娙娥是什么意思,因此也不太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赵允看出了两人的懵懂,于是说:“云娙娥是陛下最宠爱的妃子,是华世叔进献给陛下的琉川舞姬。陛下的宠妃认华世叔做义父,这是难得的恩典。耘哥哥,那今日我们可要好好醉上一醉。日后,你就是皇亲了,有了陛下和云娙娥这么个姊夫和姊姊,可就不认得我和雍这两个弟弟了。” 华耘伸手刮了一下赵允的鼻头,道:“你个淘气鬼。皇家的玩笑怎能随便开?以后不许浑说。”然后道:“不过,允说的今日好好醉一醉,倒是应该的。我这几日不用进宫值守,你们这几日都到华府去陪我睡。反正这几日太学里还没有开课。” 酒都斟满了。华耘说:“雍,今日你是主,我们听你招呼。” “耘哥哥,只要耘哥哥在,我们就都听耘哥哥招呼。” “哈哈哈。那好吧。”华耘当仁不让,举起竹杯道,“来,今日是个大喜的日子。雍为我们操持了这么一桌子迦南美味,还有这迦南果酒,我们要不醉不归。这第一杯,我们遥敬远在迦南的雍的家人们,也是我的家人们。来,谨为融世叔和融夫人寿!” 果酒下肚,竟是极其冰爽怡人的甘甜,华耘赞叹道:“这可真是人间至味。如此美味,我们怎么此前从未见过。我也算是尝遍天下美酒的人了,从未喝过如此美味的酒。”这不是华耘在奉承,因为赵允、华耧也都有同感。 华耧说:“确实如此。家父也是爱酒之人,我们兄弟也饮过无数美酒,从未饮过着这种酒。” 赵允也说:“确实是甘甜异常,而且毫不甜腻。” 融雍笑笑说:“难得哥哥们喜爱。不瞒各位哥哥们,这果酒是家母自己酿制的。” “啊?!那这,这也太珍贵了。我们如此随意饮来,可不成了暴殄天物了么,太不恭敬了。”华耘说。 “耘哥哥客气了。哥哥们尽管开怀畅饮。迦南四季野果不断,家母常年酿制各类果酒,每年不知要送出去多少这些果酒。难得哥哥们如此喜欢,我若是说与家母,家母不知有多高兴呢。” “那可不行,我们四个小酒鬼,光顾着自己痛快了,劳累了她老人家,那我们岂不是不孝了么?”华耘这是将自己视为融夫人的儿子来说的这些话。融雍听了很受用,赶忙道:“耘哥哥切莫客气。家母酿这些果酒原是为了做一桩善事,哥哥们多饮此酒,也是成全了家母的一片慈悲心。” “哦?雍,你快说来听听,是如何一桩善事呢?”华耘问。 “各位哥哥,这原是有个由头的。”融雍直了直身子,端坐着,姿态十分端庄,隐隐然有一身正气的融崖的影子。融雍道:“迦南人生性淳朴勤劳,但开化不够,商贾意思淡薄,因此生活虽然勉强自足,但却并不富足。迦南男子喜爱打猎,并多以此为生。迦南的女子除了耕种,就是采摘野果,但都不用来交易,也就无法贴补家用。哥哥们都知道的,迦南地处极难,又是沿海地带,气候温暖多水,极利各类野果的生长,因此一年四季野果不断。为此,我母亲对外宣称喜爱酿造果酒,愿从泰罗多民众手中大量收购野果,希望以此带动迦南女子学会商贾之道,久而久之就能够让迦南女子们将迦南的物产售卖出去,一则开化当地商贾意识,二则贴补百姓自家的家用。家父对此也很赞同,还专门贴出了告示。开始几年,来卖野果的很少,那些善良的泰罗多女子每日送来大量的野果,但从不收取分文。有的还是在晚上偷偷送到郡守府门前的。后来,家母只能对外再宣称,送野果来的人必须到郡守府里领取银子,否则,如果有人送野果再不收取钱财或偷偷送来,她宁愿此生不饮果酒,也再不酿果酒了。就这样,泰罗多的女子们才慢慢变更过来,被迫接受郡守府给的钱财。这些年过去了,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向家母售卖野果,泰罗多的女子们也越来越开化。现在帮着家母酿酒的女子已有几百人了。有的人学会酿酒之术后,家母就让她们自己去经营一个酒坊,然后到世面上售卖。家母的果酒却从不上市,只在四时祭祀、大酺之日免费发放给百姓饮用。所以,耘哥哥,你看,是不是我们饮的越多,越是成全了家母的一片慈悲心呢?” 华耘感动的说:“真是时时处处皆为学问。我们一直以为,只有安邦济民才是慈悲心,今日才知道,原来只要有善心,任何事都可以体现慈悲心。来,我们为有这样慈悲为怀的母亲,干!” 华耘又道:“只是,华氏商队在泰罗多也有分社,为何从未见他们给我们带回来过这些果酒。” 融雍道:“酿造果酒的规模还很小,目前为止,除了家母之外,也就有几十个人学会了酿酒。而且果酒颇为混浊,算不上清澈凛冽的上等酒。因此,耘哥哥尚未见过这些酒。” 华耘未接话,边点头,边夹起一块清水煮的肉。华耘受其父华冲的影响,生活起居十分考究,尤其是饮食,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所食之物不仅要好吃,还要好看,因此每日里他的庖厨终日忙个不停,就是为了将各类食材做出最美味、最美丽的状态。华耘从未吃过清水煮的肉。如果是在别的地方,华耘宁可饿肚子,也绝不会动一筷子这类简陋的食物。但这是在融雍这里做客,华耘不能太过任性,因此才礼节性的夹起肉送到了嘴里,强忍着咀嚼起来。 华耘忽然停住了,眼睛睁的大大的,嘴停止了咀嚼。 融雍紧张的问道:“耘哥哥,是这肉不好吃么?耘哥哥快些吐出来吧,这是迦南的做法,耘哥哥可能吃不惯的。都怪我,不该只按迦南的口味来做的。”语气十分懊恼。 但华耘用力摆着手又摇着头,嘴里发出“嗯嗯嗯”的声音。他的嘴又开始慢慢地咀嚼起来。融雍说:“耘哥哥,你不要强求自己,快些吐出来吧。我吩咐他们再做些别的口味的来。” 华耘咀嚼着,然后慢慢吞咽进去,两眼闭上,说道:“此味只应天上有。我这么些年竟是白活了。这清水煮的肉,没想到竟如此美味?” 融雍长舒一口气,两眼看着华耘,道:“耘哥哥,你当真不是讨厌这味道么?” 华耘扬起眉梢,说:“雍,讨厌?怎么会讨厌?我随家父尝遍天下美食,可从未吃过如此美味的食物。这是什么肉,怎会如此美味?” “这就是普通的鸡肉啊。” “这是从迦南带来的鸡肉么?” “耘哥哥说笑了。这就是圣都市面上出售的普通鸡肉啊。” “这绝不可能。家养鸡和各类山鸡,我都吃过,怎么会如此美味?” “这真的是普通的鸡肉啊。耘哥哥,我怎么会骗你呢?”融雍笑着说。 华耧眼波一转,道:“烹饪的时候是放什么特殊的味料了么?” “对对对,耧问的好,是不是放入了什么味料?”华耘说。 “这我还真是不晓得。我把茄奴唤过来问一下。” 在一旁侍奉着的珲奴转身出去,把茄奴叫了过来。 茄奴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人,生的十分憨厚,是那种典型的迦南人的长相,皮肤黝黑,眼窝深陷,个头也不高,但五官清朗,一望而知是朴素善良之人。 华耘不等融雍开口,自己问道:“茄奴啊,你是有什么神仙妙手,怎能将鸡肉做出这等美味来?如果不是你家公子告诉我这是普通鸡肉,打死我都不会相信的。你有何诀窍,快快说来,否则,我是绝不会放过你的。” 茄奴用手抓了一下头发,瓮声瓮气的说:“公子说笑了。也没有啥。都是我们迦南的土做法。” “啥土做法?” “我们迦南人做饭,喜欢在不同的食材里添加一些不同的味料。这些味料,有的是用海货做的,有的是用草木做的,还有一些是用花蕊做的。公子方才吃的这个,味料就是用海肠晒干后磨成的粉。小的以为,大概就是因为这个,所以味道不一样吧?” “那其他的这些菜也都加了不同的味料么?”华耘问。 “是的,公子。不过每一个加的不太相同。”茄奴说。 华耘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鱼汤里的鱼。看样子只是寻常的一只鲫鱼,但味道却鲜美至极。华耘问:“这可是一只鲫鱼?这里放的什么?” 茄奴说:“这个最简单。先用迦南青柠的汁水淋在鲫鱼上面,腌制半个时辰。上笼蒸之前,先用迦南山茶果油轻轻煎一下,然后加水煮一个时辰,就好了。” 华耘又吃了一个马蹄,那马蹄颜色偏暗,看上去好似不新鲜了一样,但味道却无比清爽宜人,口感也无比爽脆。“这是什么马蹄?我从未吃过这种味道的马蹄,也是腌制的么?” “这就是圣都里市面上卖的新鲜马蹄。小的用我们夫人酿酒剩下的果泥醪糟兑上水,小火煮一个时辰,然后放凉就是了。鲜马蹄煮熟了会更脆一些,但是要掌握好火候。” 华耘又把其他的菜一一尝了一遍,也把做法和加的味料都问了一边。果然,每一道菜里都加了不同的味料,而这些味料都是迦南特有,但也迦南的家常之物,有些甚至就是在山野之中、海边岩石上随处可见的东西。 华耘问道:“茄奴啊,在你们迦南,家家户户都是这么做饭的么?” 茄奴说:“是啊。不过,这都是寻常百姓家的饭食做法。达官贵人家里可不是这么吃饭的。他们都是按照圣都的做法来烧饭烧菜,庖厨都是从圣都带过去的,用的味料也都是十分考究的味料。这些寻常可见的粗野味料,都是我们小民们自己发明、自己用的,达官贵人家可不会使用。” “可是,那你怎么会在融郡守家里呢?” “我们郡守大人与别的达官贵人不同。我们郡守大人虽然是圣都里来的大人物,但是一到泰罗多,就变成了我们迦南人,变成了我们地地道道的泰罗多人。郡守大人平日不办公务的时候,都是穿我们泰罗多人的土服,而且会说迦南话,还时常带着泰罗多的猎人去泰罗多林子里狩猎。每个月,我们郡守大人还要去海边巡视,和海边的渔民们一同出海。我们大公子就是狩猎的高手,也是弄海的好手,那些老猎户、老渔民都比不过我们大公子呢。现在,我们郡守大人已经长的和我们迦南人一样黑了。我们府里吃的东西也是我们当地的饭食,用的食材、味料,还有饭食的做法、餐具,全都是我们泰罗多当地寻常可见的东西。我们夫人也是如此。而且啊,我们夫人还带着泰罗多的女子们一起酿酒呢。在我们泰罗多,谁家没有喝过我们夫人酿的酒啊。那才真是人间美味呢。夫人还教我们泰罗多的妇人们酿果酒,让她们拿出去卖钱,现在这些学会酿酒的泰罗多的女子们可了不得了,后面有我们夫人撑腰,手里又有钱,可是不好管了呢。哈哈。我们郡守大人府里用的庖厨都是从当地穷苦人家雇来的。我们这些穷苦人,没有什么好手艺,也没见过大世面,实在没有什么好孝敬我们郡守大人和夫人的,只能把各家各户在家调味的这些土办法搜罗了来,一个一个地孝敬给郡守大人、夫人、公子和小姐。这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让华公子、赵公子见笑了。” 华耘出了一会神,道:“我今日真是长了见识了。” 等茄奴下去,华耘盯着这一桌子毫不起眼的菜,摇着头说:“没想到我这十六年,真是白活了。琉川与迦南近在咫尺,我怎会如此没有见识呢?” 融雍见华耘如此欣赏这桌菜,十分欢喜,说道:“耘哥哥若是喜欢,我让茄奴日日做给哥哥吃。” 华耘说:“雍啊,我说我白活了,可不单单是说这菜的做法啊,更是说融世叔和融夫人的为官之道、做人之道。这才是至高明、至仁慈的施政。今日,我可总算是明白了,为什么你那个呆瓜大哥和你,会教养的如此之好。原来是融世叔和融夫人的言传身教。真是让我羡慕!来,雍,允,耧,我们再为融世叔和融夫人的仁慈智慧,干!” 等饮完这一樽,华耧才拿起筷子品尝那些菜肴。等第一筷子菜送入嘴中,华耧终于明白,原来华耘方才并不是有意恭维融雍,那菜的美味确是妙绝人寰的。但华耧在华耘跟前很拘谨,因此并未有何太激动的表现,只是不断的夹菜,细细的品味和享受。 华耘看着赵允,问:“你看你,天天不食人间烟火,享受不到这人间至味了吧?” 赵允笑着说:“我明日请茄奴给我的这些菜里添加一些味料试试就是喽。方才你说这些菜美味的时候,我还并不太相信。但看到耧的神情,我才相信茄奴的手段有多高明了。” 大家转向华耧,华耧正在大口咀嚼着一只鸡翅,一副十分享受、旁如无人的样子,鸡翅的汤汁沾了一脸,把大家逗的哈哈大笑。 这一顿饭吃的就很尽兴了。 华耘虽然酒量甚大,但一来菜品美味、果酒芬芳,二来云娙娥与自家认了亲、俩人的心结也打开了,因此一直喝到半夜,饮的很是过量。 华耘执意要三人都去华府陪自己,但融雍因为还有些内务要处置,于是留在了迦南学院,赵允和华耧则扶着华耘回到华府。在回来的路上,经过夏风的吹拂,华耘醉的更厉害了,已经不省人事,像一滩烂泥一样趴在赵允的身上。 进入华府,快到卧房的时候,华耘因不耐颠簸,趴在赵允身上大吐了几口,弄的自己和赵允身上都是污秽之物。赵允却也并不嫌弃,和华耧扶着华耘进了卧房。华府的仆人们打来了温水,要给华耘和赵允清洗。 赵允说:“你们出去吧,我自己清洗,不习惯别人伺候我洗漱。这样吧,我顺道也把你们公子清洗一下就是了,你们不用在这里伺候。我今晚就和你们公子在这里挤一挤吧。我换洗的衣衫没有随身带着,你们告诉跟着我的人,明晨把我的衣衫给我送来吧。” 华耧知道,华耘与赵允情如兄弟,从不见外,既然赵允如此说,他也就不再客套,连说几声“有劳”,就带着仆人们离开了。 赵允先将自己沾满污秽的衣衫褪去,轻轻擦拭了一边,然后将华耘的衣衫也全部褪去,看着华耘的身体发了好一会呆。赵允出完神,用绸巾仔细开始清洗华耘的身体。华耘的身体散发着一种特殊的气息,这气息扰的赵允心神不宁,胸膛里好像塞满了东西一样憋闷。赵允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想一直帮华耘清洗下去。 忽然,华耘喉咙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嗯”。昏睡中的华耘一把拽过只穿着小衣的赵允,一把撕下赵允的小衣,摸索着硬闯进了赵允的身体…… 赵允很痛,但没有反抗…… 第五十四章 赵允 第二日,太阳已经很高了,华耘才睁开眼睛。他发现,自己和赵允赤身裸体的抱在一起,赵允大概早就醒了,正躺在自己的怀里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自己。华耘意识到了什么,猛的坐了起来。 华耘的心里很乱,不知道该说些是什么。 赵允也坐了起来,看着华耘说:“我发现,你长的还是蛮好看的。” 华耘发现,赵允的语气里有一种特殊的意味。那是一种女子被男子在身体上征服之后特有的意味。但是赵允正在变声期的嗓音又明明白白的显示他是一个男子。这种混杂的感觉,让华耘觉得很奇怪。 华耘冷静了一下,转脸看着赵允的眼睛,赵允的眼睛里好像蒙上了一层水雾,又迷离又明亮。华耘说:“允,昨晚我是不是,我是不是,我是不是……进去了?” 赵允有些害羞,脸红着说:“嗯!” “啊?!我,我,我,允,我不是有意的。我昨晚喝的实在太多了,实在太多了。” “没事的。”赵允歪着头说。 “你,那里疼不疼?” “有点吧。”赵允点头说。 “我一会请医官来替你擦些药。” “不用的。” “我我我。我是混蛋。我是混蛋。允,你不要觉得我,那个,那个……” “我说了没事的。我挺喜欢的。” “啊?!” 赵允将脸贴到华耘的胸膛说,双手搂住华耘的腰,小声说:“这样挺好的。耘哥哥,我告诉你,其实昨夜,我心里挺欢喜的。” 华耘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大错事。他昨夜酒后乱性,完全失去了意识,在性致来时,估计把赵允当成了女子。但赵允当时却是清醒的,他不仅没有阻拦自己,而且还颇欢喜。华耘是久经情场之人,这时候联想到赵允平日里的一些举动,尤其是赵允看自己时的眼神,突然意识到,赵允肯定是有龙阳之好。以前,华耘出于好奇,也曾品弄过一些男宠,但内心并不喜欢,只是图个热闹和新奇罢了。他看赵允今日的神情,心下断定,赵允肯定是对自己动了真情的。 这就非常难办。要是自己强行拒绝赵允的情意,先别说昨夜之事是因自己乱性而起、始乱终弃的举动令人不齿,单是赵允这面子上,也是断断下不来的。但如果不明说,那就是给赵允了一个错误的信号和预期,赵允会越陷越深、不能自拔。两害相权取其轻,华耘为了赵允的长远着想,决定委婉的跟赵允说明。 华耘装作很轻松的拍拍赵允,然后起身,从榻旁的条案上随便拿起自己的一件衣衫穿了上去。华耘四处看了一看,发现没有赵允的干净衣衫,只有一件满是污秽的昨日穿着的花衣。 赵允笑着说:“我的仆人们还没有给我送来衣衫呢。”夏日天热,赵允就这么光着身子坐在榻上。华耘发现,赵允的身子已经初长成了。这更坚定了他一定要与赵允说清楚的决心。因为,如果赵允现在还只是一个童稚,那昨夜他与赵允做的事以及赵允的反应,都还很可能只是赵允的懵懂无知。但赵允已经长成,那从他昨夜清醒时候的顺从和今日事后欢喜的神情和对自己的神态来看,赵允无疑就是有龙阳之好的男子,而华耘并无此好,绝不能让赵允一片深情都枉费在自己身上,这将害了赵允一生。 华耘深吸一口气,给自己加了一把劲,看着赵允说:“允,我想与你好好说说昨夜之事。” “你真的好啰嗦。我已经说过没事了。而且我也很欢喜你和我这个样子啊。不过以后你不要喝的这么醉,也不要这么烈。” “允,我真的是要好好和你说说这个事情了。” “不用说啊。我日后多住在你这里就是了呀。” “不不不。允,你误会了。我是说,我们以后再也不能这样做了。” “为什么?你不喜欢我么?” “我当然喜欢你。” “那不就得了。我也喜欢你。我们在一起不是很好么?我们昨夜不是很好么?我们以后天天如此不是很好么?” “允,你听我说,都怪我不好。我昨晚喝醉了,完全不省人事了,所以才对你做了那件事。我若是清醒的时候,绝不会伤害你的。” “你没有伤害我啊。我说过了,我很欢喜你那样做啊。” “不不不,你误会我了。我的意思是说,我并不想对你那样。以后我们也不要那样了。” “你什么意思?”赵允心里咯噔一下。 “我的意思是,允,你要知道,我是喜欢你的,但不是那种喜欢,你知道吗?这种事情,都是男人和女人才能做的事情,我们俩都是男子,是不能做这种事情的。” “那你昨晚为什么要对我做?” “我昨晚真的是喝醉了,不省人事了,你知道的。我估计,我估计,我是错把你当成女子了,所以才……” “你别说了,我就问你一句,你,你喜不喜欢和我昨夜做的事?” “我,我,我不喜欢。但你要知道,这并不是说我不喜欢你,我……” “够了。”赵允吼道,“你不要废话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赵允跳下榻来,开始穿衣服,穿那件昨夜被华耘吐了一身污秽的花衣。 华耘走上前来,一把抓住赵允的手,说:“不要穿这件。你不要生气。你平日里这么爱干净,不要……” 赵允看都不看他,站在那里轻轻地说:“松手!”语气极是寒冷,华耘吓的赶紧松开手,赵允边理衣服边说,“我爱干净,可我竟然和你这么脏的人一起相处了这么久,而且还把我自己的身子给了你。你脏!可是我比你更脏。不仅脏,我还很贱,是世间最贱的人。” “别别别,我求你别这么说自己。允,我求求你。你怎么骂我,我都接受,我都承认。但求你不要这么骂自己。” “够了吧你。你这一套假把戏,就不要在我跟前演了。我平日里天天看你在别人面前弄这一些虚情假意的做作,我见得还少么?你就少跟我这里做作了。我真是蠢,早就看出来了,你是始乱终弃的人,早就应该离你远一点。没想到还是着了你的道。我恨自己,我恨自己。” “允,我对你是真心的。你也看得出来,我何曾对别人如此好过,就是对耧,我也不曾如此用心。别说别人了,我就是对我自己也没有这么用心。我拿你当我的亲弟弟看,比亲弟弟还亲。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你就是喜欢,就是想去疼你,照顾你。” “够了。你喜欢谁?你只是喜欢你自己而已。昨夜你对我那样,是因为你喜欢你自己,你要你自己舒服。今天醒来,你怕我缠上你,还是为了你自己。” “允,我是真心喜欢你的。我们只要不做昨晚的事情,我们就是世间最好的朋友。世间任何的女子,都无法跟你相比。” “够了够了够了。我不是女子!你这个混蛋。你昨夜就是将我当成一个女子的替代品,才会……我再也不要见到你了。我觉得恶心。” 赵允冲了出去。赵允的仆人早已在华府前院候着了,看到赵允穿着脏衣服出来,赶紧跑上来说:“公子,都怪小的腿脚太慢,来晚了,害的公子……” 赵允吼道:“闭嘴。回太学!” 仆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也不敢问。他从来没有见赵允发过如此大的脾气。赵允冲进自己的马车,掩面长泣。他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碎了,每一块骨头都寒透了,连血液也寒透了。那是一种绝望至极的寒心。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赵允就对华耘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情感,那不是朋友之间的情感,赵允只要见不到华耘,就会想念他,想他在做什么,想念他身上特有的气味,想念他待人处事的特有方式,每夜睡觉前,是赵允最思念华耘的时候。他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情感,他只是想与华耘亲近,但并不知道如何亲近。直到昨夜,当华耘进入自己的时候,赵允终于明白了,这就是他想要的,他要和华耘融为一体。昨夜,当华耘疾风骤雨般激烈的完事之后,赵允一夜没有睡。他仔细端详着华耘,端详着他的面庞,端详着他的身体,端详着他的身体在自己的触摸下发生的每一个微小的变化。他还仔细辨别他的气味,不同地方的气味。华耘的一切,他都喜欢,没有一处不喜欢。他喜欢华耘比喜欢自己更甚。他觉得自己真幸福,自从懂事以来从未体会过这种幸福。他想,他什么都不想要,只想要华耘。只要能和华耘在一起,做什么都行,去哪里都行。只要能够和华耘在一起,他宁愿放弃贵胄的身份和尊荣,去做一个普通的百姓,甚至是乞丐。他觉得,只要能够在华耘在一起,他就什么都不想要了。他觉得,华耘肯定也是如此想的,否则,以华耘的花心,怎么会独独对自己如此上心。尤其是昨夜,华耘在自己体内驰骋的时候,神情是那么享受和投入,巅峰的时候的吼叫是那么的忘情。他们是相互心仪的。赵允觉得此生再无别的追求。可是忽然之间,天崩地裂了,华耘竟然说自己并不想跟自己做那些事情。近几个月来,华耘对自己的照顾和关爱,一下子变得异常虚假,好像华耘自从认识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昨晚猥亵自己一次,之后就抛弃自己。华耘将自己看做女人一样,把自己像玩弄女人一样玩弄了。华耘成了赵允心中最丑陋最卑劣的人。 赵允觉得自己从天上重重的摔到了地上,从宜人的温水中直接投入到了刺骨的冰水,他感知不到周边的一切了,什么肮脏的污秽、颠沛的马车、喧嚣的街道,一切的一切,他都感受不到了。他觉得自己都不存在了,同时,自己简直根本没有必要存在了。 第五十五章 天漠 到了妫水学院的时候,赵允连衣服都没有换下来就躲进了自己的卧房里,放声大哭。最后,赵允不再痛哭。他走进沐浴用的木桶里,用力的清洗着自己。他忍着剧痛,把自己被华耘侵入的地方狠狠洗刷,都冲刷出了鲜血。那是一种钻心的疼痛,但这种痛仍然无法和他心里的那种痛相比。 赵允的眼睛里充满了愤恨和冷漠,甚至连愤恨和冷漠都越来越淡,剩下的只有绝望和虚无。赵允此生从未受过这样的屈辱,他打算用尽所用的力量去报复华耘对自己做的奇耻大辱,付出一切也在所不惜。 赵允每次心里难受的时候,都要抚琴,只有抚琴才能纾解自己心里的苦闷和烦恼。这是他从小养成的特殊习惯。 此时正是正午时分,正是吃午饭和歇午觉的时候,可他既不想吃饭,也不想睡觉,只想去抚琴。他吩咐自己的童子带着自己那把名贵的琴,来到太学的休憩之所育林苑。 育林苑里的花木甚多,而且多为名贵珍稀物种。在这万物繁盛的夏日,这些名贵的花木竞相绽放着、伸展着,整个育林苑里弥漫着各种各样的花草的香气。赵允不喜欢这种繁盛,这种繁盛和自己内心里的凄凉和痛苦形成了鲜明对比,好像加重了自己的凄凉和痛苦。他在育林苑里漫无目的的走着。育林苑里没有一处地方合自己的心意。他更加烦闷了,他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和他作对。 忽然,当他折过一片山石的时候,眼前忽然呈现出一大片沙地。沙地特意堆成了沙漠的样子,只是规模比真正的沙漠要小的多。入口的地方立着一个大石碑,上面写着“天漠”。天漠里零星的种着一些倔强生长的仙人掌类植物。这些仙人掌的形状极其怪诞,仿佛专门长出来嘲笑这个无情可笑的世界一样。他带着童子在天漠里走着,鞋子里灌满了沙子。他索性脱掉自己的鞋子,赤着脚走路。在天漠正中间,栽植着一类极粗壮的树木,躯干粗圆,足有三四人环抱那么粗,可是树木却并不太高,大约只有二十几尺的样子。树冠是一种短小粗壮的小分枝。这些小分枝只有一层,上面密密麻麻的长着一种浅紫色的大叶子。这些大叶子和树干一起,构成了一个奇怪的伞型。这是赵允以前从未见过的是树种。这树木突兀粗壮的树干,让赵允马上想起了华耘那勃发的身体。他转身想要离开,可是他发现那树干上竟然有一个一个的小斑点,那小斑点是美丽的椭圆状,这让赵允想起自己已经快要哭干了的泪。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觉得这个荒芜的小沙漠,这个形状怪诞、颜色艳丽的树木和这泪滴般的斑点,简直和自己的心境完美的吻合起来了。 他让童子放下自己的琴案、琴、水罐、茶盏,在树干下面铺上坐垫,然后对童子说:“你回去吧。晚饭前来接我就行。” “是,公子。还焚香吗?”童子问。 “不用了。这里不适合焚香。我就在这里坐一坐,你们都不用过来照料。” “是,公子。不过夏日里的日头太晒,公子一定要小心不要中暑了。” “知道了。你回去吧。” 童子躬身离开了。 赵允并没有马上抚琴,而是先把头靠在那粗壮的树干上,用头顶住一个椭圆的泪滴斑点。他闭上眼睛,他好像觉得这树干,就是华耘。他恨这树干,但是他又不愿意离开这树干。他对自己的无用而懊恼无比。他方才还深恨华耘的绝情,但现在看到这树干,又情不自禁的想念起华耘来。他用手抚摸着树干,仿佛是在抚摸华耘的身体。他回想起昨夜替华耘清洗身体时候的感觉,他喜欢那种感觉。他更喜欢华耘进入自己并在自己体内肆意驰骋时的感觉,那是一种两人合二为一、亲密无间的感觉。虽然他当时的身体很痛,也很异样,但那种痛以及华耘身体运动的韵律,让他觉得很安全。 可是,这些感觉,以后再也不会有了。华耘已经把话说的很明白了。华耘与自己不同。华耘只是在醉酒中把自己误当成了一个女子才对自己做那些事情的,而他自己却明明白白知道他和华耘同是男子,他当时也明明白白知道他们是在做什么。这是有根本的不同的。他与华耘是根本不同的。 一想到这些,他的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憋闷的简直无法呼吸。他不是因为不能和华耘再做那些事情而憋闷痛苦,他是因为再也不能与华耘有那种无比的亲密和融为一体的感觉而痛苦。 可是这些又都是无法挽回的。他自己清楚这一点。华耘对自己说的话,华耘当时决绝的表情都告诉了自己这一点。华耘说到昨晚事情的时候,眼神里有一种无法掩饰的厌恶。这让赵允尤其不能接受。他宁愿华耘骗他一段时间,好让自己那种美好的亲密感觉能够持续长一点时间,哪怕是让他带着这种感觉渡过今天一天也行。哪怕只有一天。可是华耘却没有。华耘一睁开眼睛就对自己绝情的说了那些话,让他彻底对华耘死心。这就是华耘的目的。华耘这么圆融的人,今天能够把话说的如此绝情,可见他的决心,也可见他对昨晚发生事情的厌恶程度。他一想到,自己被华耘厌恶,因为他们的亲密而被华耘厌恶,他就更加的懊恼和痛苦。 赵允的心绪进入了一种无法言说的状态。他从树干那里离开,忍着后面的刺痛,慢慢坐到了琴案的后面。在他的眼里是一副奇绝的景致。夏日的蓝天上飘着层层的白云,大概是要下雨了,这些白云在迅速的行动,远处是一片乌黑。风起来了,但是没有卷起沙子,只是吹的这诡异的树上面的叶子噗噗作响,好像是在流泪的声音。赵允将手放在琴弦上,随着自己的心绪抚起琴来。 赵允的所有感情都付诸琴弦。他自己已经确认了的对华耘的爱意和依赖;他昨夜为华耘清洗时候的心动,他与华耘融为一体时的畅快淋漓和巅峰至爽,他一度产生的今生与华耘厮守终生的托付感,他心底里生出来的愿意为华耘做一切事情的献身感,之后,他的感情就变成了深深的幽怨,被华耘决绝拒绝之后的幽怨、愤恨、绝望、仇恨,之后又是一种复杂的纠结和无奈。 这些情感层次清晰的展现出来,最后又完全纠集在一起集中爆发出来。赵允的琴弦在他的手下焕发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威力,仿佛琴弦和自己的心连在了一起,琴弦有了生命,有了一种至高的灵气和智慧,能够读懂自己的心绪,梳理出自己心绪的层次,然后抽丝剥茧的抒发出来。赵允觉得,自己内心里最隐秘的地方,那些自己从不愿意承认的小角落,琴弦也能看得到、读得懂、说得出,他感觉自己被完全的看透了,被琴弦完全看透了,琴弦不是通过自己的抚弄而发出的声音,而是琴弦控制了自己的手然后自己发出的声音。他为此而感到害怕,害怕自己完全的没有任何隐藏的展露出来。但他也为此而感到庆幸,他终于有了一个真正的知音,琴弦成了自己的知音,是一种最深最真的知音。他不愿意停止,但他又不得不停止,因为琴弦要停止了,琴弦已经把自己的心绪完全抒发出来了,再多一个音都是重复和累赘。赵允怅然若失的坐在那里,沉浸在人琴合一的状态中。他盯着自己的琴,简直不能相信,刚才的曲子是自己弹出来的。就是最高明的琴师也绝弹不出这么精绝的琴曲。 忽然,这树干发出了人的声音: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 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尔卜尔筮,体无咎言。以尔车来,以我贿迁。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这是《诗经》里的《氓》,写的是女子思念男子的感情,恰恰准确的反映了自己现在的这种情感。树干发出的声音十分悦耳,像是一个清雅高洁的青年男子的声音。赵允转过身,惊讶的张大了嘴,静静地听完树的吟诵。这是一棵会说话的树。他打算回去之后立刻告诉华耘,然后让华耘来看看这棵会说话的树。他忽然意识到,他不能告诉华耘,他再也不会跟华耘说话了。他恨华耘。 “你,你怎么会说人话呢?你怎么还会吟诵《诗经》?” “我吟诵的可是你的心声么?”那树说道。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你先说是与不是?” “是!”赵允觉得,这是一棵神树。自己没有必要向一棵神树撒谎。 “那就好。你的琴弹的很好,只是指法太硬,还需要再柔和一点。如果你的手法再柔和一点,方才的曲子就会更有味道。和你的心绪才更吻合。” “你一棵树,难道也懂得琴么?” “你的琴难道不是用树做的么?我如果没有听错,你的琴是用古桐木所做的,而且是百年以上的古桐木干枯之后所制。这不就是用我们树做成的么?” “是的。你是一棵树,知道这些也并不稀奇。”赵允慢慢走近那棵树,轻轻的伸出手,尝试着伸向树干,想要触摸一下那树,看看他为什么会说话。 树又说道:“果然如此。你的琴虽然名贵,但是却不适合弹这首曲子。” 赵允知道这课树肯定发现了自己想要触摸它,于是吓的收回了手,问道:“为何?哪里不合适了?” “你是一个少年,方才琴曲里说的也是一个少年的情感,怎么能够用这么老朽的古桐木制的琴来演奏呢?” “那应该用什么材质的琴?” “你这曲子,用琴来奏,压根就是不适宜的。” “你一棵树,懂什么曲子?这曲子是我自己谱的,我愿意如何奏就如何奏,愿意用什么奏就用什么奏,我说适宜就是适宜的。你一棵树,虽然成了精,但怎能知道我们人是怎么想的。” “这可不见的吧。你如此喜欢音律,为何不问我,我觉得用什么器乐来演奏最适宜呢?” “你自己都说出来了。你倒是说呀,我这曲子用什么演奏才适宜?” “用洞箫。” “胡说!琴是百器之王者,没有琴奏不了的曲子。” “你是被那些庸俗的乐师给教坏了。任何一种器乐都有自己的缺陷。你方才奏的这首曲子,恰好就是琴的缺陷,是琴力所不能到达的。因此,再高明的琴师也无法弹出你方才曲子里蕴含的最真实的意味。” “你可真是一棵讨厌的树。你光说有什么用,反正眼下也没有洞箫,更没有司箫,谁能证明你说的是对是错。” “我可以啊。” “你是一棵树,怎么会吹洞箫?!你还是一个会骗人的树精。是一个惹人厌的树精。” “洞箫难道不是树做的么,竹子也是树啊。” 赵允明白了,它可能真的是树神,要不然怎么能知道这些东西呢? “那你吹来我听听。你光说有什么用。” 那树略微停了一下,然后发出了洞箫的声音。洞箫的音调和自己方才抚琴的音调完全一样,只是箫音幽咽低回,像是叹息,又像是在控诉;像是充满爱意,又像是满怀仇恨。赵允完全沉浸在洞箫的声音之中。这洞箫之曲不仅说出了自己的心绪,而且好似把整个天地都囊括其中,先是让自己的心绪化为整个天地,让一切爱意、幽怨、仇恨、纠结、思念、盼望一一呈现出来,然后纠集在一起爆发。这箫曲好似又将天地化为了自己的心绪,赵允感觉自己就是天地,他见到了至高至远的地方,他甚至见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又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后,他脱掉了自己的皮囊,成为了整个天地,这箫曲让自己成了神灵。赵允的所有哀怨都消失不见了。这种感觉无比奇妙。 洞箫的声音停了。一曲终了,赵允不得不承认,这树说的是对的,洞箫果然更能反映自己的心绪,而且还引导了自己的心绪。可是这洞箫明明没有更改自己的曲调。正因为如此,赵允才更加觉得,这棵神树说的是对的。 赵允看着这神树,说:“你说的是对的。我信了。” “那就好。” “你为什么用箫音来开导我,让我不再难受了?” “因为我不愿意看到你难受啊。” “可是你是一棵树呀。你怎么能够知道我们人是怎么想的呢?再说了,你怎么能够吹洞箫的呢?你又不是竹子,怎么会发出竹子做的洞箫的声音?你们神树都可以这么做么?” 那树没有说话。 赵允有些着急,催着问:“你快说呀,你快说呀。” 那树说道:“因为我不是一棵树。” 声音结束后,那树的后面走出了一个人。 这吓了赵允一跳。他后退几步,眼睁睁的看着这个男子。这是一个玉树临风的男子。年龄应该比自己略大一些,身材颀长。这男子穿着素衣,一身长袍垂地,没有束腰带。他的头上没有戴冠,扎了一个简单的发髻,用一只碧绿色的竹形的玉簪子簪住,下面的头发披散在肩上。最妙的是这人的长相,他的脸庞英俊的让人难以相信。这是一种与赵允自己绝世的美貌截然相反的一种英俊,是那种青年男子才有的融合了少年气息与成年男子气息的混合起来的英俊。他的眉眼五官并不算是奇绝的标致,甚至还不如华耘的五官漂亮,但是这些五官拼在一起,放在他的脸上,却呈现出一种的无与伦比的和谐。这种和谐产生的美感比那种标致五官产生的美感更加让人震撼,仿佛这张脸就是为了向世人证明和谐之美远大于精巧之美一样。 还有那人的神情。他的神情让人无法捉摸,他的眼睛似乎在看着赵允,但是好像又没有在看赵允。 赵允分不清楚,他是个人,还是个树神的化身。 “你是不是人?”赵允脱口而出。 那人笑了,走到赵允前面。那人比赵允高出了快一个头,他稍微弯了弯腰,凑到赵允跟前,说:“你看看我,是不是人?” 赵允有些害怕,但还是大着胆子摸了一下那人的脸,然后缩回来,说:“你应该是人吧。我祖母跟我讲过,人的身体是热的,而精怪的身体是冷的。” “你还见过精怪呢?”那人笑着说。 “我没有。可是我听我祖母讲过。很多深山里都有精怪啊。就像刚才的树神,妫琉山上就有很多呢。” “哦,是吗?都有些什么树神?” “都是些千年以上的大树化成的树神,在我们妫水,很多人都到妫琉山上去祭拜树神。” “你祭拜过吗?” “我随我父亲去看过别人祭拜,可是我自己没有祭拜过。” “那你还听过什么其他的精怪么?” “有啊。听说海里边有龙,三叶岛的祖先们都看到过的。还有,听说北陵郡国那里有雪怪。迦南雪山上的精怪就更多了。你没有听过么?”赵允觉得自己很奇怪,从没有见过这个人,也不知道这人是谁,自己竟然和他说了这么多话。自己可是一个话很少的人啊。就是和华耘,也没有这么多的话。赵允又想到了华耘,赵允为此而憎恨自己。 “我也听过一些。回头我们可以好好讲一讲精怪。我可是见过真的精怪的。”那人说。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好像一个小少年,眼睛里放着狡黠的光芒。 赵允被他的样子逗笑了,说:“你骗人的。你怎么能见过精怪呢?我才不信。” “可是你说的那些精怪,我却都信了。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呢?” “因为,因为,我不知道。”赵允被问的有些气馁了。 “嗬,你害羞了。”那人笑着说,“你长的可是真漂亮啊。我还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小孩子。你是谁家的小孩子?” “我不是小孩子,我都已经十四岁了。”赵允用他那正在换声期特有的声音说。赵允故意挺了挺胸膛,但是那人太高了,自己的气势被比了下来。 那人倒是体贴,自己往下蹲了一下,说:“你看,你现在和我一样高了,不用再挺胸膛了。” 赵允觉得这人很有意思,于是看着这人的眼睛,笑了笑。 那人接着说:“你还没说你是谁家的小孩子呢。哦,不,不是小孩子,是公子吧?” “家父是妫水郡守。” “原来是赵郡守的公子。你叫赵允吧?”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是树神啊。”那人歪着头逗着赵允说。 赵允忽然想起了刚才这人躲在树后面扮作树神骗自己的事,于是撅着嘴说:“你为什么要装作树神来骗我。你是大人了,怎们能够骗人呢。你长的这般好看,不应该是个会骗人的人。” “你可真是会夸赞人啊。不过,我可没有骗你啊,是你把我当做树神了的。” “就算是,你也不应该躲在树后面跟我说话。你说是不是?” “好吧,我向你道歉。” “好吧,我接受了。”赵允倒是毫不客气。 “可实际上,我躲在树后面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你可不要强词夺理!” “我怕我一出来,我的洞箫就不能帮你解脱烦恼了。人都是乐声的累赘,一旦乐声附着在一个人的形象上,乐声就失去了他最本真的灵气。你想,我若是先出来,你还会专心听我的洞箫吗?你大概只会对我这个人万分好奇吧?” 赵允点点头,说:“你说的也是挺有道理的。我要谢谢你的洞箫。还有你吟诵的《氓》。” “不知道我把你的曲子解的对还是不对?” “很对。比我自己解的还要透彻。” “谢谢你的夸赞。你的琴抚的也很好。” “你方才还说我抚的不够好呢,现在又来安慰我。不过,你安慰我,我还是挺高兴的。” “我不是安慰你啊。你真的抚的很好的。难得的是你抚琴很用情,这比什么技法都要更加高明。不过,从指法来说,你用的是南方流行的指法,指法偏硬而曲调偏软,不能发挥琴的长处。抚琴的顶尖高手都在圣都。我回头给你推荐几个,让他们再指点指点你,你的琴技就更加完美了。” “谢谢你。你的洞箫吹的也真好。和我的曲调一模一样,可是却能够单凭气息的调整,就把我给开导出来了。这真是神乎其技了。我以前是不喜欢洞箫的,觉得洞箫的声音没有古琴这般有灵气。” “每一种器乐都是有灵气的,别说是洞箫,就是那鼓,只要奏的好,也是动人心神的。而且,就像我方才说的,每一种器乐都有自己的缺陷,这种缺陷无论用哪什么技法都无法弥补,只能用另一种器乐来弥补。” “你说的真好。那我问你,洞箫的缺陷是什么呢?” “洞箫的长处是便于抒发悲怨之情,因此,缺陷也是如此,洞箫在表达欢快和乐观上就力所不能了。” “可你方才却用洞箫开导了我?这又如何解释呢?” “你问的很好。悲怨之情,也分很多种。有的是绝望悲怨,有的是愤恨的悲怨,有的却是满怀希望的悲怨,如果是前两种,洞箫是无能为力的。你的是满怀希望的悲怨,所以洞箫正好可以起到导引的作用,通过悲怨幽咽之音催生出你自己内心的希望出来。所以,说到底,不是我的洞箫开导了你,而是你自己开导了你。” 赵允想了想,说:“你说的真是太好了。” 那人笑了笑。笑容很有感染力,赵允看到这人的笑,仿佛所有的烦恼都没有了。 赵允说:“他们说我长的好看。可是我觉得,你长的才真是好看呢。” 那人很高兴的样子,说:“谢谢你的夸赞。我们初次见面,但也算是知音了吧。圣都里虽然通晓音律的顶尖高手很多,但却寻不到知音。所以,我得谢谢你,让我找到知音。” “我也谢谢你,你也是我的知音。” “我们不光是知音,而且我们还很有缘分。” “是啊,我们很有缘分。如果我今日不来这里,我们就见不着面了。” “你今日不来这里,我们也会见面的。而且日后可能还会经常见面。”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是逄简。” “你是……妫水郡王殿下?” “正是。” “拜见郡王殿下。”赵允万万没有想到,这名男子就是新分封的妫水郡王逄简,陛下的儿子。 “你不必客气,陛下新政说了,我们不是君臣关系。而且我们年龄相仿,若是没有外人的时候,你也不要叫我郡王殿下,就叫我简吧。” “这不大合适吧。你是皇子啊……” “有什么不合适的呢?我们算是朋友了么?” “算是了吧。我们不是已经成了知音了么?”赵允说。 逄简又笑了起来,说:“你说话可真有意思。” “你说话也很有意思。” “那就好啊。以后你就叫我简吧。我就叫你允。这样不是很好么。” “也行吧。听你的好了。” “一言为定。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看样子要下雨了。” 果然,远处已经翻滚过来了厚厚的黑云层,一场大雨正在酝酿。风也大了起来。 就在这时候,远处跑过来一队人,走近了才发现是几个内侍和几个南宫卫士,他们抬着一个步辇。领头的内侍跪下来,说:“殿下,可找到殿下了。天快下雨了,可急坏奴婢了。” 逄简看了一眼赵允,笑了一下,然后对着内侍和南宫卫士说:“你们急什么,我自己会回去的。跟你们说过了,不要到这里来打扰我。”逄简的语气里没有气恼,但是有一种天然的不可抗拒的威严。 “殿下息怒。奴婢岂敢来打扰殿下。是皇后娘娘回宫了!” “母后不是去建章宫消暑了么?” “今日回宫了。娘娘一进长秋宫就要见殿下,所以奴婢才才斗胆过来打扰殿下的。请殿下息怒。” “既是母后召见,你自然应该来的。这不怪你。走,回宫。”逄简弯下腰来说:“我要回宫了,改日我们再聊好不好?” “喏,殿下。”赵允道。 逄简直起腰,指着抬步辇的几个内侍说:“你们用步辇将赵公子送回太学去。我自己走回宫,这样还快一些。” “喏!” “不……,好吧。谢殿下!”赵允语无伦次的说。 第五十六章 长秋宫 雒皇后轻车简从的回宫来了。 在回宫的路上,逄简问内侍道:“母后为何从建章宫回来了,不是说等暑气过去之后再回来么?” 内侍答道:“殿下,皇后娘娘这次也是紧急回来的,说是陛下封赏了皇后娘娘,皇后娘娘特意回来谢恩的。” “哦?父皇封赏了母后什么?” “陛下赏了一百车冰、十柄玉如意、十把团扇。” “都是些寻常的东西啊。母后专为这些封赏回宫的么” “要是单说这些赏物倒是寻常的,平日里陛下也常常封赏这些,原也并不稀奇。但是听说这次封赏时候,陛下的口谕让皇后娘娘欢喜,陛下说‘皇后母仪天下,懿德昭显,着封赏,以资嘉扬。’ “哦?”逄简觉得有些稀奇。雒皇后的善妒是十分出名的,对待后妃历来都是十分严厉刻薄,原先在王府的时候,府中女子全都对她畏之如虎。这种“懿德昭显”的评价,是从未有过的。但皇后是把自己养大的母后,有些话自己是不能问出口的。 那内侍十分伶俐,已看出了逄简心中的疑问,于是说道:“奴婢打听了一下,说是皇后娘娘在建章宫做了两件大事。第一件大事是与各宫娘娘们大宴同乐,而且皇后下了懿旨,明令各宫清净为上,一来是让陛下清心、不为后宫之事分心,二来是让在外的郡王皇子们对母妃们安心,从而专心治理郡务,为陛下分忧。第二件大事是杖杀了大长秋柳傩。” “啊?为何杖杀柳傩?” “奴婢听说,是因为柳傩口出狂言,当众贬损云娙娥的出身。皇后娘娘当场震怒,立即杖杀了柳傩,并下了懿旨,各宫同为陛下的嫔妃,为陛下颜面和皇家威严计,不得互相贬损伤害,特杖杀柳傩以儆效尤。正是因为这两件事,一则以和,一则以严,既清肃了宫纪,又和睦了各宫,陛下十分欣慰,听中常侍那边传来的消息说,陛下听说之后,连说‘朕心甚慰,甚慰朕心’,竟是从未有过的欢喜。此后就有了上面奴婢禀过的封赏和口谕。皇后娘娘就是为此而回宫来的。” “这倒确实是难得的封赏和嘉奖。”逄简说道。逄简对那个柳傩素无好感。柳傩是从王府的时候就一直侍奉雒皇后的内侍。平日里,依仗着此前的王妃、现在的雒皇后的宠信,假借雒皇后的威仪和家规森严,对其他的嫔妃和皇子都极其倨傲。就连对逄简,柳傩也颇不恭敬,尤其是逄秩在场的时候,柳傩一定要寻个什么机会,有时候是一件小事,有时候是莫名其妙的一些理由,来显示逄秩的聪慧懂事,并批评影射自己的蠢笨。这一点,就连雒皇后都看不过眼,屡次因此而训斥柳傩,要他对逄简一视同仁,不可寻衅滋事。那柳傩在雒皇后跟前倒是老实了很多,不再敢公开造次,但背地里却更加变本加厉,不仅素无好的脸色,在一些起居饮食上也敢动小手脚来克扣为难逄简。不仅如此,柳傩还公然对其他的内侍和宫女说,逄简是侍女所生,出身卑贱,骨子里就是下贱胚子,不配得到内侍和宫女的服侍云云。那些内侍和宫女慑于柳傩的威权,也就不敢在柳傩眼皮子底下待逄简太友善。所幸的是,雒皇后对逄简十分宠爱,而且显见的十分器重,大多数时候,雒皇后待逄简比待逄秩更为关爱和慈祥。雒皇后常常因为逄秩的鲁钝而大为光火,暴跳如雷、厉声责骂的事时常发生,但却从未对逄简动过一次气。逄简自己也十分争气,不仅生的十分英俊潇洒,而且教养的十分出色,文武双全,气度贤雅,心胸阔朗,而且对雒皇后百般孝顺。由于雒皇后与逄简的母子情深,加上逄简御下慈爱有方,这才压制了柳傩的恶意,但柳傩依然稍有机会就会使坏。逄简倒从不与柳傩计较,一来柳傩是雒皇后最宠信的内侍,二来他也犯不上与一个内侍去计较什么,但逄简内心对柳傩的厌恶和反感是不用说的。听说雒皇后为了清肃宫纪而杖杀了柳傩,逄简心中觉得很是畅快。 “儿臣拜见母后。母后长生无极”逄简潇洒的行了礼。 “我的儿,快过来,这几天不见,可把娘想坏了。前几日又是溽热,又是下雨的,你在宫里过的可还好?”雒皇后把逄简搂到怀里关爱的说。其实逄简已经比雒皇后高出一个头还要多了,但雒皇后还是一副宠溺小孩子的神情,那是一种发自真心的母亲的爱意。逄简稍稍弓了弓身子,仔细看着雒皇后说:“母后怎的还消瘦了一些,建章宫里不是应该凉爽一些么?” “建章宫里倒是比宫里边凉爽的多,只是我在那里实在过的不安生,饮食都不甚畅快。” “是谁惹母后生气了么?” “倒也没有。除了那个柳傩之外,别的人倒没有什么。我是担心宫里边的事情,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宫里没有主事的嫔妃,总也不是办法。云娙娥正有着身孕,我也担心宫里边照顾不周到。万一出了事情,那可不是好玩的。你父皇和先帝从大照立国之后再未添子嗣,天底下说闲话的很多。我盼着云娙娥能够争争气,给你父皇添一个小皇子,那么天底下人的嘴也就堵住了。” 雒皇后说她为云娙娥怀有身孕、怕有人照顾不周,逄简心下颇不以为然,那云娙娥是皇帝陛下宠爱至极的女子,英露宫如无逄图攸的圣谕,任何人不得进入,现在宫里宫外,争着孝敬云娙娥的人大有人在,实在不需要皇后再为此多操心。而且雒皇后的善妒,谁人不知,她怎么会突然对一个专宠的云娙娥网开一面呢? 但雒皇后说的希望云娙娥能够为逄图攸陛下诞下一个小皇子,他倒是相信的。这是一个已经不是秘密的秘密了。自从隆武大帝受禅得位建立大照圣朝以来,隆武大帝和逄图攸都未能增添男嗣。十三年来,隆武大帝和逄图攸不知用了多少方法,却总也不能如愿。隆武大帝倒还罢了,他不喜女色,子嗣不多倒也并不奇怪。可逄图攸却是床榻上的猛虎,每日都要宠幸女子,而且建国之初到现在的十三年里,正是逄图攸二十八岁至四十一岁的生育黄金年龄,可奇怪的是,逄图攸也再未添男嗣。时间一长,谣言就起来了,民间盛传,这都是因为隆武大帝得位不正,夺了人家孤儿寡母的江山,受了上天的报应的结果。隆武大帝在位之时,由于隆武大帝的威望,这些谣言虽然盛传,但多作为奇谈和饭后谈资来闲说一说,可隆武大帝驾崩、逄图攸继位之后,由于逄图攸新继位、德政未施、威望不足,因此这谣言竟有不可遏制之势。一种最可怕的谣言终于在这种氛围之内传出来了,说是“逄氏无子,国祚不长”。这就是影响很坏的谣言了。但谣言之所以恐怖,在于无法纠察和遏制,“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若是做的太过,老百姓的嘴里是说不出什么好话来的。到了那个时候,无论你做多少仁政善举,都无法扭转皇室和朝廷在民众中的威望,那就极为麻烦了。 让人懊恼的是,逄图攸继位之后,竟然换上了隐疾。原先夜夜御女不止的一个人,忽然之间变得不举,不能人道了。这就进一步验证了民谣的准确。尤其是逄循被毒杀一案之后,逄图攸突患隐疾一事终于还是传了出来。这一下可不得了,民谣传的更凶了。就在这个时候,云姬的出现奇迹般医好了逄图攸的隐疾,并顺利怀上了身孕,这无异于久旱之逢甘霖,大大的纾解了逄图攸的尴尬。所以,逄图攸对云姬的超常宠爱,除了感情上的因素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云姬受宠以及云姬有孕,牵扯到了皇室声誉、皇帝威严和朝政走向。如果云姬能够顺利诞下皇子,那不仅能让谣言不攻自破,而且让逄图攸一定程度上超越了隆武大帝。因为隆武大帝在位十三年却无法新添男嗣,而逄图攸刚一继位就诞下皇子,这不正说明逄图攸才是上天更为青睐的真龙天子么? 尽管如此,但皇后忽然对云娙娥表达出如此超常的善意,还是大大出于逄简的预料。 但逄简不便就此表态,只是懂事的点了点头。 雒皇后和逄简都落座了。雒皇后对内侍和宫女说:“你们都出去吧,我们娘俩要说会体己话。你们都离的远一些,没有我的懿旨,任何人不得靠近。” “喏。” 等所有的内侍和宫女都出去,雒皇后郑重其事的跟逄简说:“我的儿,我今日回来,一来是谢恩,二来呢也是跟你说一件事情。” “母后请吩咐。” 雒皇后点点头,说:“你是懂事很早的孩子,明白事理、通晓世情比寻常的孩子要早的多。我想,你大概正在怀疑,我为何要突然变了秉性是不是?” 逄简笑了笑,说:“是的,母后。”这就是逄简最为难得的过人之处,他从不作伪,但却能以最令人舒适的方式表达出来。他的直言,不仅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而且会让人感到很亲近。尤其是逄简和雒皇后,更是从不作伪,每次都会直言相告,即便是雒皇后的短处和错处,逄简也从不讳言,例如雒皇后的善妒和刻薄,逄简虽然从不主动提及,但每次雒皇后在没人的时候和他提起来,逄简总是规劝雒皇后,除了严格之外,更应该施以仁厚,方能收得人心。令人惊奇的是,雒皇后从不觉得受了违逆,相反的,还对逄简更加宠爱和器重。今日,雒皇后摒除一切人等,单独说此事,明显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说,逄简当然更不会作伪了。这是母子之间的惯常做法,更是母子之间最真挚深沉的情感和信任。 “我也是没有办法。你可知道,你父皇眼下的处境很难。别的就不说了,单是这个不在皇子中选立太子,而是虚悬着替逄稼留着太子之位,背后就有无数的纠葛。其实逄稼绝无再做太子的可能。你父皇之所以如此做,除了安抚众人人心的方面,还有一层,就是秩实在是不堪立为储君。我的心思,你都是知道的,别的我都可以不管,但是你和秩,一定要安顿好。否则我就是死,也不能瞑目。可是,秩又是那个样子,咱们娘俩说句贴心话,他实在没有人君之相啊。可是,没有人君之相又如何?如果我们不把他推到太子之位,而是让别的皇子继承了皇位,咱们娘们儿,可就连活路也没有了,只有死路一条。这一点,你可明白么,我的儿?” “儿子明白。皇位之争,历朝历代都是充满了刀光剑影的。夺嫡争储,比战场上的杀伐,一点都不差,而且更残忍。”逄简云淡风轻的说。这也是逄简的超凡之处,他对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但又好似什么都不在乎,而且能够保持一种脱俗的仙道之气。那是一种举重若轻的独特气质,绝非常人所能比拟。 “我的儿,你见的很深。正是如此。所以,咱们娘们得去争。可是不能用‘争’的方式去‘争’,而是用‘不争’的方式去‘争’。” “请母后明示。这一层太深了,儿子见不到了。” “好儿子。你还太小了。能够见到上面那些道理,已经很难为你了。我今日跟你说一说,你就懂了。现在你父皇将皇子们都分封出去做了郡王,朝政上的考虑,咱们就不说了,还有一层很深的意思在里面,就是要考校这些皇子们的本事,然后择贤而立太子。” “那秩哥哥是圣都里的嘉荣亲王,虽然名为习学政事,其实毫无自主裁量的权力,所以不占优势,是么,母后?” “难为我的儿,你能见到了这一点。正是如此。所以,咱们如果比政绩,那是万万比不过那些分封郡王的。那咱们比什么呢,只能比德行。一个是为娘的德行,那就是善待嫔妃、善待皇子,让你父皇省心。一个是秩的德行,那就是对你父皇全尽孝道,用尽他处于圣都、离你父皇近的优势。还有一个就是你的德行。你现在十五了,还要在太学里教养一年,才能放出去做郡王,这一年里,你和那些郡王、宗室、郡守的儿子们在一起,可一定要把他们笼络好了。这是其他的皇子们谁都比不了的。你明白么,我的儿?” “儿子明白,母后放心就是了。这都是秩哥哥以后要用得到的,是民望。是么,母后?” “正是。对外呢,我们不能让人看出我们要为你秩哥哥争这个太子的位置。我之所以要改变秉性,厚待那些嫔妃,其实不是厚待她们,而是放松对她们的管制,让她们自己之间争斗起来。我们呢,不和她们争斗。最关键的就是一条,那就是要让你父皇重新宠信我们。所以,只要你父皇推行的,我们就去做,你父皇喜欢的,我们也要喜欢,还要替他去呵护好。” “所以,母后也要对云娙娥还有她的孩儿好,是么?” “好孩子,就是这个道理。你也要对云娙娥好,你明白么?” “我明白,母后。” “就是这些。就像你说的,这是比战场上的杀伐更残酷的,我们娘们都不能掉以轻心,要全力以赴啊。你在外边收拢那些太学的贵胄子弟,需要什么东西,尽管跟我说就是。” “儿子明白,母后。母后说的这些,儿臣觉得,就是一句话‘争是不争,不争是争’。” “‘争是不争,不争是争’。”雒皇后细细咂摸着这句话,说道:“这话说的,比你舅父说的还要到位。就是这个道理。再没有比我的儿说的这句话精准的了。” “母后,儿子有一个想法,不知道合不合适。” “你说来听听。” “儿臣想搬到太学里去住,和他们住的近一些,似乎也更加便利一些。” 雒皇后想了一下,说:“这样也好。你若是住在我这边,让他们过来聚饮,也总是不方便。还是住到太学那边去更便利些。不过呢,你两边都住着,每日回来让我看看你。打小,你还从未离开过我呢。” “母后放心。” 这时候,一个内侍在外边报唱:“娘娘,娘娘。” 雒皇后有些恼火,道:“大胆,不是说不许你们靠近了么?!” 内侍说:“娘娘息怒,陛下马上就要过来了。已经出了乾元宫了。中常侍先遣了一个小黄门过来通禀,说是怕娘娘措置不及。” 雒皇后稍一愣神,然后说:“慌什么,你去吩咐下面预备就是了。”然后对着逄简说,“我的儿,你先下去吧。好生歇息,读书不要太累,知道么?” “谢母后,母后也好生安歇。儿子退下了。”逄简的寝宫就在长秋宫的后面,从长秋宫后门出去便是。 逄简刚离开一小会,逄图攸红光满面的就到了。 他一把扶起正要行礼的雒皇后,说:“不用行礼了。这么热的天儿,你又赶回来做什么?” “妾得了陛下的封赏,不能不赶回来谢恩。” “哈哈。你呀。我赏你那些,是让你消暑纳凉的,没想到害你跑这么一大趟。”逄图攸脱下长袍,坐到正座上,举起茶盏中的凉茶,一饮而尽,说:“你这倒是有好凉茶,怎么如此爽口,这一盏下去,好像五脏六腑和全身的骨头都给浸润的清凉起来了。” “难得陛下喜欢。妾让人给陛下拿一些过去。这是融铸夫人进献来的迦南凉茶。她知道我脾胃虚寒畏凉畏酸,偏偏又是火大的底子,最是苦夏,所以特意进献了这迦南的草本凉茶。没想到,倒是真的好用。不光消暑去湿,而且还调理了脾胃,妾才刚开始饮,已经离不开了。今日特意献上来,让陛下尝尝。” 逄图攸很少宠幸雒皇后。俩人说这么多话,真是破天荒的事情了。但奇怪的是,逄图攸感到,好似他和皇后之间没有任何隔阂似的。皇后的神态也很自若。逄图攸盯着雒皇后看,发现她没有施任何粉黛,头上除了一根白玉簪子,一点珠翠都没有戴,这和皇后喜好大妆正服的习惯大相径庭了。 “你怎么没有施粉黛,也没有戴珠翠?宫里打造的不好是么?我让他们专门再给你打一些,进上来。”逄图攸体贴的说。逄图攸在女人身上真是耐心十足,也很有手段,光是这一句平淡无奇的话,已经让雒皇后脸上飞起了红晕,幸福感十足了。 雒皇后笑着说:“谢陛下的恩赏。不过妾可是要驳陛下的面子一回了。不是妾觉得他们的珠翠打的不好。只是妾现在忽然变得不爱那些珠翠了。大概是上了年纪了吧,连那些粉黛和华服也都不再喜爱了。真是年龄不饶人啊。” “嗬!我还没说自己老呢。你倒是先说起老来了。”逄图攸边说边又饮了一盏凉茶,忽然道:“你治理后宫,做的很好。”这就是切入正题了。 “陛下谬赞了。这都是妾应该做的。以前妾做的不好,都是承蒙陛下多担待。” “不。你以前有你的苦衷。这我知道。我也做的不好,冷落了你了。”逄图攸温柔的说。 “陛下言重了。”雒皇后又为逄图攸添了一盏凉茶,道:“妾看陛下进宫之后,劳累的过度了,这才几个月的功夫,陛下都有些见老了。” “哎。一大摊子的事。真是忙也忙不完啊。你这几日在建章宫里做的事、下的懿旨,我都知道了。很好,很妥当。”逄图攸又把话题拉了回来。 雒皇后没有再说什么,因为她做的事情、下的懿旨本就是有意传给逄图攸的。雒皇后很平淡的笑了笑,说:“妾这次回宫,倒也不完全是为了谢恩。还有一件事情,妾实在不放心。” “哦?什么事?” “云娙娥的事。” “云娙娥什么事?”逄图攸有些尴尬,也有些紧张,他担心雒皇后会发难。 “宫里头脏东西多,脏手段也多。云娙娥是没有根基的可怜人出身,没有家世的扶持,虽说有陛下的恩宠,可在这皇宫里,深宫妇人们的嫉妒心和脏手段,杀伤力是很吓人的。不瞒陛下,妾之所以把各宫都带到建章宫里去,就是为了把他们引到别的地方去,免得他们对云娙娥动手脚。这是陛下的血脉,更关系到皇室威严和朝政,妾不敢掉以轻心。” 逄图攸大为感动。这番心思,他是真的没有想到。他对云娙娥极为宠爱呵护,可也没能想的如此周全,措置的如此巧妙。当然,他的心里对皇后的措置有些不以为然,他已经下了明旨,没有圣谕,谁也不许进英露宫,为的就是防止有人毒害云娙娥。皇后的此举略显得有些多余了。但这是皇后的一片善心,自己绝不能反驳。因此,逄图攸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雒皇后却识破了逄图攸的心思,笑着说:“陛下大概觉得妾多此一举吧。”逄图攸被说破了,不好意思的摇头笑了笑。 “妇人们的心思和手段,陛下是不能体察的。虽然陛下下了明旨,但漏洞还多的很啊。别的不说吧,就是各郡王、郡守们进献来的贡品,里面可做手脚的地方就很多。” “哦?那里能做什么手脚?” “妾举个例子,陛下可是常常将各地进献来的宝物赐给云娙娥?” 逄图攸点了点头。 “那就是了。这些宝物,都是稀世珍宝,那都是些不常见的玩意,里边有什么花活、动过什么手脚,寻常人谁能看得出来?这些宝物赏赐的又多,万一出了事,那是查都查不出来的。那些对付女人的东西,都是滑胎之类的不寻常的香料、木料、药材,就是让太医们去查,也是很难查出来的。陛下可还记得,逄循一案中的紫星罗兰么?” 逄图攸心下一惊,这确是自己没有想到过的事情,于是说道:“难得你想的如此周全,我确实是未曾想到。这些日子我赐给云娙娥的东西可不少。那些东西里有没有被动过手脚,还真是难说。我立刻命人把东西都拿出来,免得出了事情。” “陛下,妾觉得似不宜如此处置。” “哦?说来听听。” “陛下,一来呢,妾以为那些东西应该没有什么问题。这都是那些郡王和郡守们进献给陛下,陛下又转赐给云娙娥的,应该不会有事。但日子久了可就不同了,各地郡王和郡守们慢慢就会知道陛下常常将他们进献来的东西转赐云娙娥,他们之中万一有人起了歹心,下起手来可就非常容易了。但眼下这些东西应该并无太大危险。二来呢,陛下忽然将所赐赏物全部撤出,恐让人产生疑虑。先别说那云娙娥可能会多心,就是那帮见风使舵的内侍、宫女和外臣们,也难保不会胡思乱想。这对云娙娥都是很不利的。” 这又是皇后比自己想的周全的一点。虽然逄图攸不知道皇后为何如此,但逄图攸不能不为皇后的真切的关心所动容。 “你费心了。难为你想的如此周全。我也算是个细心的了,可也万万没有想到这么多,这么细。大概就是为了这个,你才顶着这么大的日头赶回来跟我说。小心中暑了。你吩咐了别人来做就是了,何必自己跑这一趟呢。” “这可不是小事。希望祖宗们保佑,保佑云娙娥给陛下诞下皇子。这样那些乱七八糟的话,也就再也没有了。” 皇后这么一说,逄图攸心里大感欣慰。这确是现在大照圣朝面临的一个巨大的危机。皇后能够为此而放下小女子的情绪来关爱照顾云娙娥,这就是一个皇后应该有的母仪天下的气度和胸怀。另外,逄图攸也大感释然,皇后出于这种心思来关爱云娙娥,即便不是完全出于真心,但也可以确保皇后不是在作伪。 “很好。你很好。这是为了江山社稷绵延的大事。你是皇后,做这些事很得体。”逄图攸看着皇后,几番欲言又止的样子。 皇后自己笑了,说:“陛下,必是拿着妾的这些举动与以前进行比较了吧?” 逄图攸被说穿了心事,尴尬的笑了几声,说:“都怪我,以前错怪你了。” 皇后摇了摇头,说:“陛下并未错怪妾。妾以前确是严苛治家的。但现在不同了,陛下不单单是一家之主,更是一国之君。陛下做亲王的时候,妾想的是让王府里干干净净的,左右都是咱们自己的家,严苛一点,总是没有坏处的。但现在陛下继位了,妾就不能以治家之道来管理后宫了。后宫的各宫嫔妃连着外边的分封郡王,而分封郡王们又干系到陛下新政的施行,这可就不是家事了。如果妾还是像以前那样一味严苛,岂不是给陛下添乱,为朝廷添乱么?!‘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妾还是懂的。” 这一番心迹表白的很透彻。皇后既承认了以前的严苛,也解释了现在的变化。逄图攸不由的点点头。 皇后又说:“妾的兄长时常跟妾说起陛下的深谋远虑和现在施政的难处,妾别的做不了,替陛下照料好后宫,还是能够做的。陛下尽管放心就是了。秩儿是个没有福气的,天资愚钝,但咱们那么多孩儿,总归会有几个是有出息的。” 逄图攸彻底的释然了。皇后这话虽然没有点破,但也已经完全说明白了。一来,皇后暗示自己,雒渊概已经将自己的想法和对皇后的寄望都转达到了,而且皇后自己也理解的很透彻。二来,皇后暗示自己,连她自己都觉得逄秩资质有限,不宜立为太子。 这第二点尤为关键。这说明,皇后完全明白了逄图攸虚悬太子之位、对外宣称日后仍旧传位给逄稼的真实想法,也赞同在分封出去的郡王中遴选一位作为太子。这也就更能印证皇后秉性和处事风格的急剧变化。皇后的变化,未尝不是为了给自己和逄秩留一条后路的明智之举。虽然皇后的此举,是有私心的,但从客观上来说,却是有利于社稷的善举,因此也可以说是一片公心。最主要的是,皇后的动机明了之后,她的这些举动就显得更加合理,也更让人放心。 逄图攸是极易洞察人心的,因此也最重视人心的微妙变化。有了对皇后的这些认识和判断,逄图攸彻底的放下心来了,于是畅快的又饮了一盏凉茶,说:“好。很好。宫里有你,外朝有你兄长,我就毫无忧愁了。”逄图攸本想说,宫里的事就由皇后全权负责,但又觉得此话说的太多余。皇后本来就是后宫之主,要是这话说出来,岂不是画蛇添足的表示自己此前对皇后不放心么。但皇后的一片赤诚和真心,自己不能不有所表示,于是逄图攸换了个说法,说:“云娙娥那边,你多去看一看,我政务繁忙,照顾不到。总之,先让她平安生产下来,咱们看看,她到底是不是一个有福的。”这话说的巧妙极了,一则允许皇后管理英露宫,二则表示自己并不专宠云娙娥,三则表示现在对云娙娥优渥主要是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而不是为了云娙娥本人。这就把皇后的面子全照顾到了。 皇后心里很明白,于是说道:“妾叩谢陛下的信任。英露宫现在是干系甚重的地方。妾会时不时去照拂一下,但还是留着陛下的圣谕,不要让人随便进去的好。一旦开了禁,那可就不好管了。” “你来定吧。我就不管了。”逄图攸很洒脱的说。 “妾还有一事,要禀于陛下。请陛下允准。” “你说。” “简现在已经十五了,明年就要成婚。总住在宫里也不是个样子,我想能不能让他住到太学那边去?一来方便习学教养,二来也免得有人说闲话。” “这个你定就好了。不过,自家儿子,别人也不会说什么闲话的。让他两边都兼顾着吧,也别在外边,跟那些郡守家的孩子学野了。简是难得的好孩子。你教养的很好。简的亲娘是个没福的,走的早,明年他的婚事你就多操操心,等他成婚后,就去妫水做郡王吧。” “是。”皇后简短的回应道。 第五十七章 妫水学院 赵允乘着逄简赐的步辇回到妫水学院后不久,天就下起了暴雨。天色渐渐的黑了上来。赵允百无聊赖的踱来踱去,一会走到游廊里,远远看着院子里自己养的那一大缸妫水彩鱼。一会走到童子的西厢房里,看童子正在做些什么。一会又走回正厅,重新摆上琴案,打算再抚一次今天在天漠里抚的那支曲子。可是那曲子哪里还能想的起来。而且,赵允自己的心绪也变了,与在天漠时候的心绪完全不同了。就这么混沌着,转眼到了酉时末。 赵允这一天过的一波三折。早起时候的幸福,陡然变成了绝望和愤恨,然后在育林苑的天漠里又遇到了妫水郡王逄简,并通过逄简的箫声奇迹般的变好了。这真是赵允自懂事以来过的最跌宕的一天。赵允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但他喜欢现在这种奇怪的感觉。 赵允趴在窗前,望着妫水学院里滂沱的雨,呆呆出神。 雨下的大极了。院子里的一切都十分模糊。屋檐上流下一串一串的雨水,就像是从屋顶垂下的一张明珠串成的珠帘。赵允的脑袋里飞速转着,一会是华耘,一会是逄简。 赵允回想起他和逄简的相遇和对话。他喜欢他和逄简的对话。逄简说的对,他们俩是难得的知音。虽然俩人才刚刚认识,但通过琴和箫,俩人做到了心心相通。这多少缓解了他对华耘的愤恨。 但赵允明白自己的心。他喜欢华耘。赵允的童子已经禀报了,说华耘今日来妫水学院好几次,但童子没敢告诉华耘,赵允在育林苑里。童子说,不知道华耘晚上还会不会来。 赵允心里很纠结。他不想见到华耘。但当他听到华耘已经来了好几次的时候,心里又有些窃喜。他不希望现在和华耘面对面,但是心底里又热烈的盼着华耘能够来。因为,他已经一整天没有见到华耘了。这种既想见到又不想见到的感觉,很奇怪。 一个闪电闪过,紧接着就是一声巨大的响雷。 妫水学院的门口响起了敲门声。那是门环叩打的声音。 “华耘,肯定是华耘来了!”赵允想。他心里有些兴奋。他想冲华耘大发一顿脾气。他要看看华耘到底会怎么说。“也许他会改变主意的。毕竟我是赵允啊。”赵允心里想。赵允躲进卧房,他要做出不想见华耘,也不原谅华耘的样子来。 童子去开门去了。 赵允听到,华耘已经进来了。华耘走的不紧不慢。“他这个混蛋,倒是悠游自在,把我晾了一整天,害我怄了一肚子气,他倒不着急,走路还这么不紧不慢的。”赵允趴在枕头上,耳朵紧紧地追踪着华耘的脚步和声响。 “你怎么了?身子不舒服么?是不是淋了雨?”竟然不是华耘的声音。 赵允抬起头来。是逄简! 赵允从榻上跳下来,神色慌张的说:“殿下,抱歉,有失远迎。我不知道是你,殿下。” “不是说过了么,你不要叫我殿下,叫我简好了。” “好吧,简。抱歉。童子怎么没有通报?!” “我跟他说不要通报的。没有必要兴师动众的,是不是,允?”逄简笑着说。 赵允清理了一下头发和衣衫,点点头,说:“你怎么来了?” 逄简眉毛挑了一下,笑着问道:“你不欢迎我是不是?” “不不不。你误会我了。我的意思是,现在这雨这么大,你怎么冒雨就来了呢?”赵允竟然脸红了。 逄简从怀里拿出一个长长的丝绸卷轴,说:“我是来给你送这个的。” “这是什么?” “你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逄简说。 赵允接过丝绸卷轴,慢慢打开,惊呆了。 这竟是今日自己作的那首曲子的曲谱。 “你怎么能够记得住的?我自己方才想再抚一遍,都记不全了。”赵允惊讶的问道。 “你的曲子写的如此好,我怎能忘的了呢?” “谢谢殿下,哦,不,简……”赵允说。 赵允将丝绸卷轴收起,小心的放到一个锦盒里,然后转身将逄简带到正厅,请逄简坐下,并吩咐门外的童子上茶。 童子已经知道这位访客是妫水郡王逄简,侍奉格外用心。 “殿下,这是我们公子最喜爱的妫琉山上特产的妫琉金萱,请殿下尝尝。”童子说。 “妫琉金萱,好有意思的名字。我怎的没有听过有这种茶呢?”逄简看着精致的茶盏里盛着的淡金色的茶汤,问道。 童子地上一碟茶点道:“禀殿下,这是用妫琉山上一棵古茶树的叶子焙制的。是我们公子自己焙制的,所以在世面上是买不到的。” “好多嘴的牍井。你先下去吧。”赵允看着童子说。童子做了个鬼脸,放下茶壶,给逄简和赵允鞠了个躬,退下了。 “牍井?是你给童子取的这个名字么?” “嗯。” “你为童子取的名字都这么别致。牍井?这俩字怎么写法?”逄简看着赵允问道。 “案牍的牍,水井的井。山野村夫的野名字,殿下见笑了。我都是胡乱取的,没有章法的。”赵允说。 “牍井。真的很别致。就像你这金萱茶一样。我先来尝一尝。”逄简将茶盏送至嘴边,轻轻啜了一口,细细的品着。 “好香的茶。你这金萱茶怎么没有一丝叶青的味道?是怎么煮的?”逄简点着头问道。 “你也懂茶的么?”赵允盯着逄简问。 “我喜欢茶。各地进献的茶我都喜欢。但你这茶味道很独特,不像是寻常的茶叶。” “这是我自制的茶。制茶的方法也是我自创的。”赵允有些骄傲的说。以前华耘也喝过他的金萱,就没有表现出逄简这般的惊喜。华耘只喜欢喝酒。赵允又情不自禁的想起了华耘。 “怎么制的?能告诉我吗?” “当然可以啊。这是妫琉山一株树龄数百岁的古茶树上产的叶片。其他地方的茶,采摘的时候讲究明前茶,可是这可古茶树却很独特,它发芽很晚,一直要到立夏了才会发芽,而且每年很准时,无论天气冷暖,它只在立夏这一天发芽,而且一日就抽芽长大。” “这倒是闻所未闻,还有定时发芽、瞬间长老的茶树。” “最奇的还不是它的发芽呢。” “是什么,允?” “是它的开花。” “怎么个奇法?” “它每年只在霜降这一天准时开花,花开之时,满树金黄,璀璨耀眼。” “怪不得这茶如此清香怡人。” “不是的。虽然它很神奇,但它的叶片却不能制茶。” “为什么?” “这茶树的叶片如果按寻常的煮茶法来煮,就会异常苦涩,当地茶师试验了很多煮法,可是无论如何烹煮,都无法煮出茶的香气,只有满嘴的苦涩,就像是苦涩的普通树叶一样。”赵允说到这里,不再说话了,脸上呈现出一副异常骄傲的样子。 逄简看着赵允的样子,笑着说:“但是你却能让它变成茶,是么?” 赵允点点头,说:“正是这样的。你猜我是怎么做的,简?”逄简注意到,这是赵允第一次情不自禁叫自己“简”。 逄简问:“你是怎么做的呢?” “我用红泥做成焙炉,下面是火膛,中间隔着厚厚的一层红泥,上面是一个半圆形的泥盆,然后将立夏这一天的正午时分的嫩芽取下来,直接放到泥盆里,在火膛里点上妫琉山的桧木、桂木、香樟木的枯枝,用文火把这些茶叶叶片烘干。文火不能见到烟,也不能见到火光,只能稍稍有点火气。要焙九天九夜。火不能太大了,太大了叶片就焦了。火也不能太小,太小了,叶片就去不掉涩味。” “好复杂的制茶法。” “这还算复杂啊?这只是第一道工序。” “啊?难道还要烘焙吗?” “不能烘焙了,再烘焙茶叶就碎裂了。”赵允说,“下一步是最为关键的。这茶树的花要开整整一个月才会谢掉。要用谢掉的花,一定要是谢掉的花哦,不能是盛开的花。用谢掉的花,和烘干的茶叶一起,放在大笼屉上轻轻的蒸,要将花全部蒸融化掉。然后再将蒸湿了的茶叶自然风干。这样,金萱就做成了。”赵允两眼睁的好大,像是一只可爱的小鹿。 “为什么不用鲜花,而要用谢掉的花?” “鲜花是用不成的。这茶树的花开着的时候,香气很奇怪,浓郁但却不宜人。只有从树上谢掉之后,才有一种清雅的淡香气,但谢掉的花,香气很短,不会超过一个时辰。超过一个时辰,谢掉的花就毫无味道了。把这些初谢不到一个时辰的花,蒸融化到茶叶里,才能有这金萱的特殊香味。” “没想到你还是制茶高手。你小小年纪,竟能研制出这么复杂高深的制茶法。我想,那些制茶的老匠人,也没有你的手艺高超吧?”逄简说。 “其实,”赵允用手挠着耳朵,羞答答的说,“其实不是我自创的,是妫琉山的松岩道人发明的。我只是随他一起边看边学边玩而已。” “松岩道人,那可是仙人。你竟然认识松岩道人?” “嗯。我小的时候,有一次正好他到府上去找我阿翁。松岩道人说,我天生妖性极重,需随他一同修习十几年,方能去除妖性。所以,我自幼便随松岩道人到妫琉山里仙修去了,每月只能回府住一天。” “妖性?什么是妖性?” “嘿嘿,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太调皮吧。” “看来你是松岩道人的仙童了?” “我只是他的徒儿,他有自己的仙童。” “怪不得你与别人不同,身上有一股仙气,原来是松岩道人的高徒。” “不敢。简,你过奖了。你才真是身上有一股仙气呢。” “我羡慕你,允。我哪里都没有去过,一直都在圣都里待着。” “圣都里也很好啊。你能见到那么多顶级乐师。” “这倒是的。” “你多大了?”赵允问。 “我今年十五岁。” “你才十五岁,可为什么你看上去比我大这么多。我还以为你是一个大哥哥。原来是一个小哥哥。”赵允惊呼道。 “哈哈。小哥哥。这个称呼很有意思,很有允的意味。” “那你明年是不是就可以到妫水郡国去了?” “是的。我成婚之后就去。” “到时候,我带你去妫琉山里玩吧。我们一起去找松岩道人。” “好啊。谢谢你,允。” “谢谢你才对,简。” “谢我什么?” “谢谢你今天冒着这么大的雨专门来给我送琴谱。” “我今天来,其实还有别的事,允。” “什么事?” “我也要住到妫水学院里来了。” “啊?你要来和我一起住?” “你欢迎我么,允?” “嗯,当然欢迎啊。我在圣都里一个伴儿也没有。我当然欢迎你啊。只是这妫水学院也太小了些。不过,到时候,我可以住到西厢去,那里还有一个客房。”赵允高兴的说。逄简看得出来,赵允是真的喜欢让自己过来住。 “谢谢你,允。不过,你不用到西厢去住。” “不行,我不能让你住到厢房去。你是郡王殿下。” “我也不用住到厢房去。” “难道你要和我一起住么?”赵允呼扇着眼睛说。 “也不用。我们搬到另一个妫水学院去住。父皇和母后已经恩准了,将太学东北角的大偏殿改为新的妫水学院,我们俩都住到那里去。” “哦。好吧。听你的。什么时候搬?” “三日后就搬。” “这么快啊。我的东西还没有收拾。” “不用你收拾。我让长秋宫的内侍来帮你收拾就是了。” “到了那里,我还能带着牍井么?他是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的,虽然多嘴淘气一点,但还是很懂事、很能干的。”赵允一本正经的说,一副唯恐逄简不同意的样子。 “哈哈哈。当然可以啊,另外两个仆人也可以带过去。” “那就好了。谢谢你,简。”赵允很高兴。但是,赵允又有些失落,万一华耘明日来找自己,找不到,那可怎么办啊。他现在已经彻底原谅华耘了。 “我得走了,允。长秋宫快下钥了。我这几日要去嘉荣亲王府里陪我王兄,不能来看你了。等我们三日后搬到新的妫水学院,你再跟我讲妫水郡国的事情,好么?”逄简笑着问。 “好啊。”赵允笑着说。 逄简站了起来,赵允发现,逄简原来是穿着木屐来的。那是一双精致无比的木屐,样子就是自己喜欢的样子,甚至那双木屐简直就跟自己的木屐一模一样。 雨下的更大了。 逄简乘着大轿走了。 赵允看着逄简的背影和倾斜而下的大雨,出神了很久。 这真是奇怪的经历啊。刚刚和逄简认识,竟然马上就要和他一起住到一个新的妫水学院去了。 赵允仍旧趴在床边,听着雨声,想着妫琉山的瀑布和溪流,想着松岩道人的童子煮的美味的灵菇汤,松岩道人出行用的仙鹤,想着逄简说的话,睡着了。 一声响雷把赵允震醒了。他的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披上了一张大方巾。他抬起被压的有些发麻的胳臂,晃动了几下,看了看外边还在下的雨,无精打采的从窗台前的条案上下来,转身准备回卧房睡觉。 一转身,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浑身湿透、神情狼狈的人。 华耘! 赵允的气血瞬间全都涌到了脸上。可赵允的心里却有些高兴。他以为华耘不会来了,还为此生了一会闷气。可是令人高兴的是,华耘终于还是来了。他都淋湿了,全身都淋湿了。他想替华耘擦擦身上的雨水。 赵允把头扭过去,眼泪流了下来。 “还生气吗?”华耘轻轻的问。 “别问我。”赵允赌气说道。 “好啦。允。我都看出来了。你都不生我的气了,是不是?你看,你嘴角都笑起来了。”华耘的话像是一个浪子,可是语气却像是在哀求。赵允真是没有办法,他拿华耘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滚开。我再也不想见你。”赵允把身上的大方巾扔在地上。大步走向正厅的门,指着门说,“出去!永远不要让我见到你。” 华耘却没有理会赵允,弯腰捡起地上的大方巾,说:“你看你。睡觉为什么不到榻上去。圣都的地气很寒的,不像咱们妫水和琉川,小心着凉了。到时候哭鼻子,我可不管你。” 赵允心里高兴极了,他就是希望华耘这样跟自己说话。华耘不理会自己,不顺着自己懊恼的情绪,比华耘接自己的话、顺着自己懊恼的情绪,更让他感到高兴和幸福。 赵允看着华耘,不再说话了。他想听华耘怎么跟他说。 华耘走上来,低垂着头,像一个犯了错的小孩子,说:“允。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一个流氓?”华耘的眼神很狡黠,但是也很可爱。 赵允仰着头说:“你说呢?” “我是我是我是。我是一个流氓。”华耘忙不迭的说。语速极快。 赵允噗嗤笑了。但旋即收起了笑容。 华耘把赵允搂入怀里,赵允挣扎着想把华耘推开。但华耘死死抓住,就是不松开。赵允不挣扎了,抱着华耘大哭起来。 华耘没有安慰赵允,也没有说任何话。 赵允止住了哭,盯着华耘说:“你现在知道了,我与你是不一样的。你是不是瞧不起我了?” 华耘做了个鬼脸,说:“你都已经是我的人了,我怎会瞧不起你?” 赵允又被逗笑了,他用手擦了一把鼻涕,故意抹到华耘身上,说:“你也不要我,我也娶不了媳妇儿。我好可怜。” “谁说我不要你了。我养你一辈子。”华耘说。 “滚蛋吧你。谁要你养我一辈子?”赵允坐了下来,说:“我现在生气呢。” “我错了,允。” “没事了,我已经原谅你了。这样也挺好的。” 华耘不知道赵允是怎么想的,转移话题道:“我看你在天漠上和谁呀,谈的那么尽兴?” “你怎么知道我在天漠的?” “我到处找不到你,都快急疯了。牍井看我可怜,就告诉我了。” “这个多嘴的牍井。” “我要是找不到你,我会急死的。” “得了吧你。” “真的呀,允。” “哦。好吧。” “什么叫‘哦,好吧’?” “就是不想理你呗。嘿嘿。” “你还没告诉我呢,天漠里和你说话的是谁?” “是妫水郡王殿下逄简。” “是妫水郡王殿下?你怎么会认识他的?” “我不认识他。就是在那个天漠上才认识的。” “哦。” “我明日要和他住到一起去了。” “啊?什么跟什么啊这是?我虽然不是……,那个什么,可你也不要这样吧?” “什么呀?!你脑子里能不能想点别的东西啊?他是妫水郡王,从明日开始也要住到妫水学院里来了。不过不是这里,是陛下和皇后娘娘另辟了一个偏殿做新的妫水学院。我自然也要过去一起住的。” “哦。吓死我了。这倒是好事。妫水郡王明年就会到妫水郡国去了。你与他一起,是有好处的。” “他挺有意思的,还懂音律,还懂茶。比你有意思。” “不可能!胡说八道!怎么可能比我有意思?这世上怎么可能有比我有意思的人?”华耘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 赵允看着他,嘿嘿笑了。 这是一种放手之后的轻松。赵允知道,华耘和他是不一样的。赵允原本深恨华耘,但经过一天的兜转,赵允已经完全想明白:这是不能强求的。有了今日的交锋,赵允也算明白了华耘的心意。他虽然失望,但却更加不愿意失去华耘。 “你以后做我的兄长吧?”赵允含着泪说。 “我本来就是你的耘哥哥啊。” “不。不是耘哥哥,是兄长。是像亲兄弟一样的那种兄长,你懂么?” “嗯。我懂。你会不会很难受,允。” “你说呢?!” “如果你要是非得愿意和我那样,我也是可以的。只要你别不理我,我做什么都愿意。” 赵允哭了出来,他抱住华耘,说:“好了。有你这句话就好了。我不会要求你和我怎样了。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你是我的兄长了,从今天开始。” “我为什么不太愿意当你的兄长呢?感觉好像生疏了一样!”华耘抚着赵允的头说。 “你就别逗弄我了。小心我要和你那样。” “原来你是小淫魔呀。”华耘笑着说。 “你才是淫魔。”赵允推开华耘,用手指着华耘说:“你虽然是我的兄长,可我还是要叫你耘哥哥的。” “你叫我什么都行。直接叫我淫魔也行。” “我可不叫你淫魔。我要叫你淫魔,好像向全天下宣示,我已经被你那个什么了一样。” “你说的也是。” “油嘴滑舌。” “我以后不叫华耘了,就叫滑舌吧。” “呵呵呵呵呵。”赵允发出了他特有的傻笑。 “你会找到一个疼你爱你的人的,和我一样疼你爱你,但同时和你一样,和我又不一样。”华耘眼里也泛上了泪花。他有些心疼赵允。他今天早上看到赵允飞奔出去的时候,心里后悔极了。只要赵允喜欢,他和他就算是那样,又能如何?他后悔自己不应该伤害赵允。他决定以后再也不伤害赵允了。 “我觉得我也会找到的。” “到时候你要告诉我,我帮你看看,他是不是靠得住。” “嗯。” “你原谅我了么?” “没有。” “真的没有原谅我么?” “真的。” “好。那我就放心了。” “呵呵呵呵。”又是赵允的特有的傻笑。笑声很洒脱,没有一丝纠结。笑声也很纯粹,没有一丝杂质。那是一种通灵般的笑声,让人心疼,也让人忘记一切,忘记男女,忘记一切,只有通透和欢乐。这是只有赵允才能发出来的傻笑。 在赵允这傻笑里,华耘忽然感觉,赵允好像一下子长大了。 第五十八章 迦南雪山 逄图攸和雒皇后同意了融铸关于将融湫嫁给逄简的请求,并确定于明年逄简十六岁生日当天,在圣都为逄简和融湫举行婚礼,婚后即派逄简赴妫水郡国就藩,到时候,融湫则以新封王妃的身份,陪同逄简一同前往。 喜讯传来,逄稼和融铸大感舒心,也倍感放松。 与此同时,圣都里还陆续传来了其他的好消息。逄图攸、雒皇后、雒渊概、窦吉等圣都里最有权势的人,也是逄稼和融铸最忌惮的政敌,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竟然不约而同的都主张善待隆武大帝之遗孀及子嗣。起初的时候,逄稼和融铸还以为逄图攸及其亲信在耍什么花招,但越来越多的迹象表明,这一切都是真的,起码短期来看,这都是真的,逄稼和融铸暂无生命之忧了。这是逄稼和融铸所万万没有想到的意外收获。 有了如此一番惊喜的变化和圣都里的舒心措置,逄稼和融铸心境大好。于是,决定趁机去白教教廷白上宫一趟,一来,实地勘探一下,探一探这神秘强大的白教教廷的真实情况和实力,二来,送逄泽和融答奴去白教教廷见习。这是因为,朝局瞬息万变,当前暂无性命之忧,但并不代表永远没有。毕竟自己是隆武大帝一派,终归是当今皇帝所深深忌惮的。逄稼和融铸觉得,为防有朝一日万一出现重大灾难性变故,应当预做准备,以便为两个家族留下根苗。所以,名为见习,实为避难。 可是,同一个郡国的郡王、郡守一同出行,这在逄图攸的新政之下,明显是非常犯忌讳之事。于是,逄稼和融铸以迦南郡王和迦南郡守的名义,堂堂正正的联名,将此举旨在探听白教真实实力、防止其尾大不掉之战略考虑和相关安排,明明白白地奏请逄图攸,请其裁夺。其中,奏章还专门请示,请朝廷派出得力大员,作为皇帝钦差专使,一同赴白上宫拜谒。这一个细节是为了消除朝廷的猜忌,实际上是主动申请皇帝派钦差监视此次拜谒。 奏章送出后,逄稼和融铸的心情十分焦灼。他们担心,如果皇帝因此起了疑心,那可真是弄巧成拙、画蛇添足了,把刚刚营造出来的好好一个局面给打破了。如果真是如此,那可真是愚蠢之极。 在焦急的等待中,圣都终于有了正式回复。出乎意料的,逄图攸慨然允准了逄稼和融铸的奏请。皇帝还对逄稼和融铸的深谋远虑、施政果敢大加褒奖。 更让人出乎意料的是,朝廷派来的钦差专使,竟不是朝中权贵,也不是皇室宗亲,而是与朝政几乎毫不沾边的圣都主教疏衍。疏衍主教同宣旨特使一同到达的泰罗多。 还有出乎意料的是,朝廷竟然为此事下了明发天下的明诏。诏书中说,白教立教以来,教人以善以忍,频出大德,教化有功,为表新君之诚挚,皇帝陛下特遣特命全权大臣前往拜谒教廷。在名义上,迦南郡王逄稼是特命全权大臣,为正使;迦南郡守融铸为副使;圣都主教疏衍则为佐使。明诏中还明言,此次拜谒实为皇帝陛下之善心宏愿,务必“郑重”“煊赫”。 这一来,拜谒白上宫的仪仗就很可观了。一个是尊贵无比的迦南郡国郡王,一个是威望素著的迦南郡国的郡守,一个是白教中地位仅次于教宗、宗座的特殊尊崇的主教。郡国里军政两大最高首脑,再加上一个皇帝从圣都里派出的钦差专使。三人分乘着三座大轿,逄稼最前、融铸中间、疏衍最后,前后围拢着三百王府卫士、二百郡府府兵、一百圣都白上院的教职随从,另有内侍、宫女、家丁若干,一行人声势浩大地出发了。 然而,最威风的却不是逄稼、融铸、疏衍这三位,而是骑着天马的小世子逄泽。 天马果然是珍奇异兽,自从被逄泽首骑之后,就与逄泽形影不离。天马极通灵性,不仅能够听得懂逄泽的一切指令,而且能够自动选择最迅捷和平坦的道路。逄泽自从有了天马之后,最兴奋的事情就是骑着天马到校场去驰骋,天马的行速极快,校场和马厩里最快的战马也无法与天马相比。而且天马长的极漂亮,由于逄稼家教甚严,不许逄泽四处招摇,所以逄泽骑着天马在街面上走的机会很少,只有祭祀的时候,逄稼才允许逄泽破例骑天马前往。但就是这次数不多的几次,已经让逄泽成了泰罗多城里最耀眼的明星。从此之后,人人都在议论小世子逄泽和他的天马。泰罗多的百姓笃信白教,迦南大麋鹿又是白教教宗的坐骑,所以很多老百姓视逄泽为天使,每日来给逄泽和天马送贡品的百姓络绎不绝。逄泽心里颇为骄傲。 但逄稼却十分担心,如此招摇,万一让圣都里不怀好意的人拿来指责,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事。因此,他在得到圣都一系列好消息之后,决定立即将逄泽和融答奴一起送到白上宫去见习。 行进路上歇脚进餐的时候,逄稼问道:“疏衍主教,贵教是个什么宗秩系统。此前我在圣都之时,倒真是没有关注过。还望主教大人不吝赐教。” “殿下客气了。敝教的宗秩分为七级。最高就是教宗,掌管教内一切事务,不过,一般不管琐碎小事。第二级是宗座,形同副教宗,主管教廷和全教的日常事务。第三级是枢机主教,在教廷内任职,协助教宗和宗座,分管某一类事务。第四级是郡国主教,主管一郡之内教务。第五级是司铎,掌管一县教务,或协助主教分管某一项事务。第六级是监牧,掌管一个宗所,或协助司铎分管更细一层的事务。第七级是代牧,就是见习教徒和教职。一些俗家弟子也多称为代牧。” “那看来,泽儿和答奴,日后就要被称作代牧了?”逄稼笑着问。 “是的,殿下。” “枢机主教和郡国主教,同为主教,那么枢机主教和郡国主教的权威,谁更大一些呢?”逄稼问。 “这就要因人而异、因事而异了。一般来说,枢机主教的权威更高一些,毕竟是在教廷里任职,枢机主教的年龄一般也比郡国主教更大,因为枢机主教大多都是从那些资历深、威望高、教务掌理有功的郡国主教中遴选出来的。但也有一个例外,就是圣都主教。圣都主教虽然类似于郡国主教,并不在教廷任职,但圣都主教却靠近朝廷,因此,地位比枢机主教和郡国主教都要略高一点,在白教中历来被视为仅次于宗座的教职。但这都不是明文规定的,只是惯例和习惯而已。” “疏衍主教如此年轻就能担任圣都主教,真是年轻有为啊。”逄稼说。 “不敢不敢,疏衍还差的远了。” “你不必过谦。你的道行和德行都是有目共睹的。我在圣都的时候,经常听到你的善行,这很好。”逄稼说道。他是做了十三年太子的人,语气中天然的流露出一种为国为民的情怀和语调。当然,这语调虽然听上去十分亲切,但也是高高在上、居高临下的口吻,逄稼简单吃了几口,又问道:“疏衍主教,请问,贵教是如何引导和教化教徒的?” 这是疏衍主教最得意的地方,他虽然教理的修为不高,但却极善引导和教化教徒。疏衍说道:“殿下,敝教引导和教化教徒的方式也是因人而异的,有的高明灵动一些,有的则低劣生硬一些,不过并无成法。白教从远古就有了,已经数千年了,教理很复杂,大多数教职,包括我们这些主教们,几乎无人能够穷究其理,有的老主教,不问教中琐事,终其一生精研教理,所学也不过区区冰山一角。不过,对于我们这些传教的教职人员来说,宗旨只有一条,那就是劝人向善、舍弃欲念、以待来生。有了这一条宗旨,引导和教化就是顺势而动、因人而动的事情了。” 这并不是逄稼想要问的,逄稼接着说:“疏衍主教好修为,圣都的教众们团结的很好,我听闻,好像还有一些互相救助的办法,很有成效啊。我在圣都的时候发现,一些朝廷和官府办不到的事情,圣都白上院一声教令,教众们就自动遵从、从未违逆。有此可见,疏衍主教的道行之深了。如果每个郡国主教都有疏衍主教这般的修为,那国家大治就指日可待了,朝廷施政也就容易的多了。对了,每个郡国主教都有疏衍主教在教众中这么高的权威么?” 这一下子挠到了疏衍的痒处,他呵呵笑道:“殿下过奖了。疏衍只是将教理尽量简化、将教众往善处引导而已。不过大多数郡国主教的引导功夫都不尽如人意。白教这些年来教众逐渐流失,和这些主教们的失职有很大的关系。我听说,像有的主教在辖区内,就连教职的口粮都很难募集齐全,更别说发展教众和宣扬教理了。白教之所以还能够维持,靠的还是这上千年来的积淀。” “如果疏衍主教能够当上教宗就好了,那白教肯定能够大放异彩,为朝廷为百姓多做些事情。” 疏衍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 逄稼接着说:“孟婕妤娘娘和湫水郡王的修为也很高吧?”湫水郡王就是孟婕妤的儿子逄科,教名丘顼子。 疏衍道:“孟婕妤娘娘的地位在圣都是至高无上的。疏衍都无法和孟婕妤娘娘相比。孟婕妤娘娘是神灵天纵,非常人所能比。湫水郡王对教理的精研,已经到了很高的境界,就连宗座大人都对湫水郡王的修为大加赞赏。常常托人从教廷里给湫水郡王送一些孤本的经书。” 逄稼说:“难为湫水郡王小小年纪竟有如此高的修为。真是可惜了,湫水郡王现在忙于治理郡务,估计精研教理的时候就少了。” 疏衍笑道:“倒也两不耽误。疏衍这些年在圣都里,有一个体会,教务和政务是相通的,如果教理悟的深,教务管的好,教众引导的顺畅,那治理政务就是不在话下的。尤其是湫水郡王,以他在教众中的威望,估计在湫水郡国,白教教众可能会更加服膺他而不是湫水主教。所以,他在湫水郡国施政,肯定会顺利的多。相同的道理,政务通达了,教理也可以理解的更深。”疏衍主教说的很投入。 逄稼和融铸不经意间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说:“疏衍主教真是深入浅出、通达无碍的大宗师了。我断定,日后,疏衍主教必将是贵教的教宗。” 疏衍的脸有些红,摆手道:“疏衍岂敢奢望教宗之位。疏衍只求能够在圣都为教众为朝廷做些事情,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逄稼的目的基本达到了。疏衍善于在各方之间周旋,这一点,逄稼在圣都时就早有耳闻。只是当时他贵为太子,常年或居于深宫,或习学政事,与疏衍并无接触。通过这一次难得的机会,他发现了疏衍的权力欲和对教宗职位的热烈渴望。与此同时,他也进一步了解了白教的组织架构和运作机理。白教还有一些秘不示人的秘法,但只有一些高级教职才掌握。而疏衍在教理、秘法方面的欠缺,那也是几乎人尽可知的不是秘密的秘密。这是疏衍的短处,因此,逄稼也就懒得去问了。问了,疏衍也不明了,还白白让疏衍感到难堪,这就完全没有必要了。 而且,逄稼和融铸都决定,要好好利用疏衍主教。 “陛下这次特旨委派疏衍主教前来教廷,足见陛下对白教的重视,也足见陛下对疏衍主教的器重啊。”逄稼说。 “殿下谬赞了。不瞒殿下说,这次陛下特派疏衍前来教廷,主要还是来看一看雪池的情况。玄阳教宗去北境玄修去了。陛下对雪池水位下降和水质变黑一事,实在不放心,于是特遣疏衍来看一看。” 逄稼注意到了,疏衍故意没有提宗座。宗座是位同副教宗的教职,玄阳教宗不在教廷,宗座其实就是代理教宗。疏衍的话里隐藏的意思,一是皇帝不信任宗座,二是自己比宗座的修为更高。 “这确是一件蹊跷事。此次我们一同去教廷白上宫,正好可以好好一探究竟。事关国运民情,不可以掉以轻心啊。”逄稼说。 “殿下所言甚是。”疏衍道,“陛下新政刚刚推行,尤其关注民情民意的变化。雪池的异变,已经在教众中产生了不好的影响。陛下为此十分忧心。” 逄稼皱着眉说:“我们这些在郡国理政的臣子,一定要把陛下的新政推行好,做出实绩来,让老百姓都能得到实惠。只有这样,才能抵消雪池异变带来的不好影响。此外,你是白教中最为陛下赏识和器重的主教,也是威望最高的主教,还望疏衍主教也能发挥白教作用,好好引导一下教众。” “殿下这一片忠心为主的心,疏衍一定向陛下转达。”疏衍道,然后用手抚着自己的五绺长髯,说:“疏衍只是圣都主教,圣都教众的事,疏衍一定尽心尽力,决不辜负陛下和殿下的期许。只是圣都之外,疏衍就无能为力了。” 逄稼想,疏衍对人心的揣度可比对教理的领悟,迅捷敏锐的多了,疏衍看出了自己想要借助他向陛下表忠心的意思,于是爽快的答应下来,但与此同时也提出了自己的诉求,那就是希望能够扩大自己在白教中的作用。他现在已经是白教中的三号人物圣都主教了,因此他的诉求也很明确,那就是做宗座或者教宗。但逄稼自己目前只是一个身份敏感的前太子、迦南郡王,说话的力道和影响力,实在是有限的很,如果自己替疏衍说话,不光不会有正面作用,而且很有可能会产生负面效果。所以逄稼对疏衍希望自己做什么,一时拿不定主意。但疏衍既然已经说到了这里,他也就只能接话应对,于是说道:“疏衍主教心系天下百姓福祉的善心,让我十分感动。如果疏衍主教能够更上一层楼,统领全国的教众,那白教必将为教化民众、施行善政做出更大助益。那可就真是天下百姓的福音了。如果我能为疏衍主教做些什么,请疏衍主教尽管言语就是,我必竭尽所能。” 这话已经近乎交易。但事已至此,逄稼实在没有别的办法。疏衍实际上暂时还想不到逄稼能够为自己做什么,方才所说的话,只是他惯常行事奉行的事必有回音、行善必求报的作风使然。逄稼如此明白无误的说出来,让疏衍颇感惊讶,但也颇感欣慰,他觉得,逄稼是个可资利用的人。逄稼虽然现在处境危急,身份敏感,但毕竟是迦南郡王,是白教教廷所在地的郡王,总有一天,是能够用的上的。最关键的是,疏衍想到了他和孟婕妤此前商议过的策略,那就是尽量拖住皇帝暂时不要立皇帝自己的儿子为太子,以此来为他们的儿子逄科争取时间,考虑到皇帝反复诏告天下下要保留逄稼的太子之位,因此暂时维护逄稼对疏衍是最优选择,于是说道:“疏衍多谢殿下的美意。陛下早有明诏,待殿下身体康复之后还会恢复殿下的太子之位。日后,殿下但有旨意,疏衍一定万死不辞。” 这一句话,听上去好像并不得体,因为涉及到了太子之位的问题。但仔细想一想,这话却十分得体,既没有违背陛下的旨意,又表明了对逄稼的拥戴,还回应了逄稼提出的交易条件。就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表明双方的交易就此达成。但交易什么、如何交易,那都是以后的事。当下,有了这个基础,双方心里就再无任何牵绊。于是,一行人共同吃了一顿舒心的便餐,接着上路了。 第五十九章 白上宫 迦南雪山是世间第一奇山。迦南雪山有举世闻名的三奇。 第一奇是高。迦南雪山,山高万仞有余。 第二奇是神。也就是迦南雪山顶的雪池。几千年来,雪池都是人间兴衰、朝政清浊的神奇镜像。普天之下,历朝历代,全都对此深信不疑。 第三奇就是美。由于迦南雪山高耸如云,从迦南雪山底到山顶存在着若干种气候,一个雪山之上呈现出不同的绝美精致。山底,是典型的迦南雨林景象,与泰罗多树林毫无二致。随着山势增高,气候逐渐变凉,景致也开始脱离雨林的样子,呈现出北方的样子来。到山顶的时候,已经是终年积雪的北境一般的风光了。最奇绝的是,从山腰到山顶,奇石、奇木、奇兽、奇水,层出不穷,仿佛是与人间完全不同的另一个超凡世界。 从登山开始,逄泽就兴致很好。他的天马表现出极其优异的攀爬、行路能力。无论是何种路况,天马都如履平地。逄泽经常骑着天马远远跑到队伍最前面,然后再折回来,有时候摘一些奇异的花朵拿回来送给父王逄稼,有时候捡一些好吃的果子回来送给融答奴。 融答奴好高兴。他看见逄泽如此开心,他自己就很高兴;他感到逄泽待自己如此友爱,心里更高兴。还有一点高兴的是,随着攀爬的越来越高,他的大猫好像越来越兴奋,也越来越懂事,大猫眼睛里的亮彩越来越亮。融答奴原本觉得大猫的眼睛是纯黑色的,可是随着爬的越来越高,大猫的眼睛开始逐渐显露出亮蓝色,隐约似乎还有其他的颜色。 “大概是山上的天越来越蓝的缘故吧。”融答奴想。 疏衍主教早就注意到了逄泽的天马和融答奴的大猫。这两种瑞兽在白教中地位非凡。天马是迦南特产的大麋鹿,而高龄入神的迦南大麋鹿是除前五代教宗之外的其他历任教宗的指定坐骑,只不过,天马尚未进入通体雪白、性能通神的最佳年龄。 而更难得的是融答奴的大猫。这是一只迦南雪豹。迦南雪豹是世间至灵之物,是白教前五代教宗的坐骑,但前五代教宗之后,迦南雪豹就彻底隐遁了,此后上千年再未现世。疏衍主教自忖,自己一定是白教的中兴教宗,自信肯定会如同前五代教宗一样,得到上天的特殊眷顾。如今,迦南雪豹重新出现,更加印证了疏衍主教的想法。他认为,这只被无知的融答奴称之为“大猫”的迦南雪豹,肯定是上天赐予自己的瑞兽,这预示着自己就是白教中兴的至尊教宗。每每想到这一点,疏衍主教都异常兴奋,忍不住要多看几眼大猫。 一行人快到山顶的时候,疏衍主教远远看着正在与融答奴玩耍的大猫,跟逄稼、融铸说:“这迦南雪豹是敝教极看重的神兽,也是人间至灵圣物,是前五代教宗的坐骑。自从五代教宗之后,上千年来,人世间再无缘见到迦南雪豹本尊。如今,迦南雪豹竟然再次现世,实在让人惊喜之至。疏衍斗胆揣测,这想必是上天垂怜敝教,有意点化敝教实现中兴啊。迦南雪豹能够现世在融郡守大人家中,又与答奴公子有这一番奇遇,想来融郡守大人必是有大福报的人呢。今日,托殿下和融大人的福,疏衍能够见到迦南雪豹,真是疏衍的无上荣幸,荣幸之至。” 通过这几日的互相摸底,逄稼和融铸已经知道疏衍之野心,明白了疏衍对教宗大位和巨大权力的极度热衷。融铸用余光与逄稼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毫不犹豫道:“疏衍主教大人,这迦南雪豹本就是贵教圣物。这大猫误闯入我府,估计正是在我府中等候有缘人。依我来看,大猫等候的,恐怕正是疏衍主教大人您啊。” “融郡守说笑了。疏衍安能有此福分和修为。这迦南雪豹是教宗的坐骑,疏衍不敢僭越。” 逄稼笑着说:“疏衍主教过谦了。这大猫现在年纪尚幼,正好可以由疏衍主教大人来喂养。再等上几年,疏衍主教荣膺教宗之位之时,大猫不是正好长大可以做疏衍主教的坐骑了么。这不是有缘,又是什么呢?方才融大人所说甚是在理。我与融大人等,说到底还是凡夫俗子,是凡人。迦南雪豹这等至灵的圣物,原本也不是我等可消受的。这大猫,必是在融府等候疏衍主教啊。由此可再次印证,疏衍主教必是教宗的不二人选。这也是天意使然。” 疏衍兴奋的满脸冒光了,说:“殿下过奖了。疏衍岂敢岂敢。” 融铸说:“疏衍主教大人,殿下所言甚是。自从大猫来到我府,我就一直思索为何会有此段奇遇,我等凡夫俗子竟然能够与迦南雪豹这般的至灵圣物相遇。今日看来,正如殿下所言,正是上天的预兆和安排。冥冥之中,自有天定。请疏衍主教大人莫再推辞了吧。” 疏衍还要推辞,逄稼说:“疏衍主教,我看,你就不要再推辞了。教宗的产生与朝廷的官员任命或郡王分封是不一样的,需要全国主教的大推选,虽然朝廷或者陛下有些影响力,但终归是不能直接介入的。恕我直言,虽然疏衍主教功德无量,修为至高,但毕竟年轻尚轻。我看历任的教宗,数百年来,荣膺教宗之位的时候,就没有低于八十岁的,说到底,教宗还是要讲一点资历,也要讲一点威望的。但是如果疏衍主教能够有迦南雪豹作为坐骑,那就不一样了。白教中谁不知道迦南雪豹的典故呢?仅凭这一点,疏衍主教在大推选中的胜算就能占到六成。疏衍主教是有大抱负、要造福天下百姓的圣贤,如果能够尽早成为教宗,这可真是天下百姓的福分啊。所以,为了天下百姓福祉,疏衍主教就不要再推辞了吧。” 这些话打动了疏衍,疏衍双手一拱说:“殿下,融郡守,疏衍谢过两位的盛情。既然如此,疏衍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殿下、融郡守请放心,如果疏衍真有那般造化,决不辜负殿下和融郡守的期许。殿下和融郡守如有何驱使,尽管说与疏衍,疏衍在圣都尚有些影响,一定替殿下和融郡守竭尽全力。” 逄稼很喜欢疏衍这种明明白白进行交易的秉性,省掉了很多中间的麻烦事,于是道:“我与融郡守并无其他奢望,只求能够在迦南平安度日,除此之外再无他求。” “殿下尽管放心。我此次回圣都,必会向陛下陈明利害,以天象吉凶来打动陛下。总之,一定保全殿下和融郡守就是了。”疏衍心中狂喜。 “谢过疏衍主教。教宗大推选是很复杂的事情,疏衍主教要铺排安顿的事情千头万绪,我与融铸都在迦南,虽然能量有限,但迦南毕竟是教廷所在地,疏衍主教但凡有需要我们协助的,尽管开口。于公于私,我们都会全力支持疏衍主教。” “谢过殿下。”疏衍情不自禁的朝大猫望去。大猫正在舔食路边的积雪,融答奴则正在爱抚大猫的背,疏衍转头对融铸说:“答奴公子与大猫的感情甚笃,我将大猫带走,恐怕答奴公子会不舍吧?” 融铸笑笑说:“疏衍主教大人不用担心。这大猫原本就不应由答奴所有,疏衍主教大人带走,实属物归原主,也只有疏衍主教大人带走,大猫才能物尽其用。答奴还是小孩子,只是玩心重罢了。我回头再送给答奴一个别的宠物,他也就不会想要大猫了。” “疏衍谢过融郡守了。” …… 一行人到达白上宫的时候,宗座迭庐正带着教廷各主教、司铎等高级教职在宫门口迎候。迭庐宗座已七十多岁,身体康健,面色红润,发须灰白,神态安详富态,是与玄阳教宗的神采略有不同的另一种风范。 看着逄稼、融铸、疏衍走过来,迭庐宗座行了个教礼,说道:“白教教廷不胜荣光,迭庐率教廷全体,恭迎迦南郡王殿下,恭迎融郡守,欢迎疏衍回教廷。” “有劳迭庐宗座。”逄稼说。 “有劳迭庐宗座大人和各位主教大人。”融郡守说。 “疏衍见过宗座,见过各位主教!”疏衍说。 迭庐宗座将一行人迎入白上宫。 白上宫建造于雪池旁边,规模甚为弘大,占地之广、宫室之多甚至超过了圣都里的皇宫。白教尚白尚素,白上宫全部都是用白玉为砖、白琉璃为瓦、白水晶为梁柱建造而成的。在迦南雪山万年积雪的映照下闪着圣洁的光辉。 白上宫的正殿里供奉着白教的最高神——白帝。 进入正殿,逄稼和迭庐宗座领首,一同拜了白帝,之后进入偏殿的会客厅。 逄稼落座后道:“久闻白上宫的无上风采,一直渴望前来瞻仰朝拜。这是我三十几年来的一个夙愿。今日前来,白上宫果然名不虚传。” 迭庐宗座的脸上祥和而温润,笑道:“殿下过誉了。白上宫能有今日的规模,得益于上千年来亿万教众的供养和朝廷的礼遇恩赏。殿下今日莅临白上宫,是白上宫的无上荣耀。” “迭庐宗座言重了。陛下隆恩,分封我为迦南郡王,日后还望能有机会多向迭庐宗座请教。迭庐宗座是大德大圣的修为,还望不吝赐教。” “不敢。当世的大德大圣只有玄阳教宗。迭庐虽然忝居宗座之位,实则修为有限,大多精力都花在教务琐事上了,在教理、教法等地方,修为远不及在座的各位枢机主教。如果殿下有兴趣,迭庐愿率各位枢机主教随时与殿下请教。这将是白上宫的荣耀。”迭庐笑道。疏衍敏锐的察觉,迭庐宗座故意没有提自己,而是只说到了“在座的各位枢机主教”。但这是迭庐宗座的宗所,自己虽然心有不满,但却不敢造次,只得忍耐下来。 逄稼也察觉了这一点,于是将话题岔开,说:“我既到了迦南郡国,想来还是与贵教颇有缘分的。我此生就在迦南郡国替陛下镇守了,所以也愿为教廷和白上宫做些事情。迭庐宗座如有需要,尽管开口,我与融郡守必将竭尽全力。” “迭庐代白上宫,谢过殿下和融郡守的盛情。以后讨教的地方还会很多。”迭庐道。逄稼发现,迭庐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但神态憨厚可亲,不似疏衍那般虚假市侩。 “今日我到访白上宫,还有一事相求,想要劳烦迭庐宗座了。” “殿下请吩咐。” “我与融郡守都十分崇信贵教的教理,但政务繁忙,无法舍却万千俗务来白上宫修行,因此,想将我二人的两名幼子托付给迭庐宗座,请迭庐宗座管教指点一二,不知宗座是否方便?” “管教指点实在不敢当。殿下和融郡守有此心愿,对白上宫又如此信任,迭庐感激不尽,一定尽心竭力照顾好世子和公子。” “谢过迭庐宗座。还望迭庐宗座严加管教此二子。如能向迭庐宗座学得万一,那也是此二子的大造化了。” “殿下言重了。既然如此,那就委屈世子和公子随迭庐一同修习如何?” “多谢迭庐宗座。这可真是此二子的无上荣光了。泽儿,答奴,你们过来,拜过迭庐宗座。” “拜见迭庐宗座。”逄泽和融答奴叩头道。 逄稼指着他俩分别说:“这个是小儿逄泽,今年八岁;这个是融郡守的公子融答奴,今年七岁。日后就拜托迭庐宗座了。” 迭庐宗座看着逄稼和融答奴出了很长一回神,脸上有些惊讶的神色,但随即恢复了平静,说:“世子和公子都非凡体,日后必有大修为。不过世子和公子都是贵胄之身,为了便宜行事,世子和公子就不另起教名了吧,依照宗秩惯例,就叫逄泽代牧和答奴代牧吧?殿下意下如何?” “全凭迭庐宗座措置。我与融郡守还有一事相求,万望迭庐宗座能够俯允。” “殿下请讲。” “我与融郡守将此二子交由迭庐宗座托管,初心是希望此二子能够多受一些历练,多修习一些智慧。因此,此二子日后在白上宫,还望迭庐宗座将他们视为普通教徒,千万不要给他们特殊待遇。迭庐宗座若能如此,我和融郡守不胜感激。” “迭庐明白。请殿下和融郡守放心。”迭庐笑着说。 “感激不尽。”“感激不尽”逄稼和融铸说道。 逄稼接着说:“迭庐宗座,小儿与融公子之事,是我与融郡守拜托迭庐宗座的私事。此次,我与融郡守专程拜访白上宫和迭庐宗座,还有一件公事。” “可是雪池水况?”迭庐宗座问道。 “正是雪池。雪池是人间兴衰的镜像。现在民间盛传雪池呈现乱象,人心颇有不稳之势。长此以往,恐非福音。可否劳烦迭庐宗座,领我们去看一看?” “这是迭庐分内之事。白教教廷白上宫上千年来一直担负着监测雪池水况并向朝廷禀报的任务。雪池水况的变化,牵动着人心,确不是寻常之事。殿下和融郡守亲自前来,足以可见雪池水况已经在民间产生了绝大的影响。疏衍,你从圣都专程前来,想必也是为了此事吧?” 疏衍首次被迭庐宗座提及,心下有些慌乱,但旋即恢复了平静,说:“宗座明鉴,疏衍此来正是受陛下之命,验看雪池水况的。” “陛下圣明。”迭庐宗座行了个教礼说,“殿下,融郡守,请随我来。” 雪池就在白上宫的正前方。可迭庐宗座却并不往前方走,而是带着逄稼一行人往白上宫的后面走,来到一座高塔的底下。 迭庐宗座说:“殿下、融郡守,这是揽镜塔,是专为观测雪池水况而建的。请殿下、融郡守、疏衍随我上来。揽镜塔是绝密之所,教内除教宗和宗座之外,其他主教及以下均不得入内。殿下和融郡守的随从恐不能同行了。” 逄稼说:“遵照教规来吧。” “多谢殿下。”迭庐说。 “宗座,既是如此,疏衍也就不打破教规了。我在塔下恭候即可。”疏衍尴尬的笑着。 迭庐看了一眼疏衍,说:“疏衍,你是陛下特派的特使,专为查验雪池水况而来,不能按照常规教规来看待。圣旨高于教规教令,这也是教规中早已写明了的。” 疏衍笑了笑说:“是,谨遵宗座教令。” 迭庐带着逄稼、融铸、疏衍进入塔内,然后关上塔门。揽镜塔的台阶建在塔内,螺旋而上。 逄稼随着迭庐宗座拾级而上来到塔顶,走出塔顶小门。逄稼正在惊叹揽镜塔顶的绝妙风光和清晰可见的雪池,忽然听到疏衍主教“哎呀”一声。转头望去,疏衍主教正手扶塔顶小门,双眼紧闭,浑身摇晃不止。 疏衍主教声带颤抖的说:“请殿下、宗座恕罪,疏衍天生恐高,每逢登高,都摇晃不止,不能自持。今日,恐,恐不能陪同殿下、宗座和融郡守一同验看了。”说完,疏衍主教身体摇晃的几近要摔倒,于是索性蹲到了地上,五绺飘逸的长髯拖到了地上。此刻的疏衍,猥琐至极,与平日里他阔朗而仙逸的神态大相径庭。 迭庐宗座说:“那你下去吧。”语气里带着鄙夷。 逄稼说:“疏衍主教,不必在意,就请到塔下吧。” 疏衍一脸羞愧地说“惭愧惭愧,见笑见笑。”但眼睛依旧不敢睁开。融铸见状,走过去扶着疏衍,将他送入塔内,然后才重新走出来,关上了塔顶小门。 迭庐宗座手指前方说:“殿下、融郡守,请看。” 其实,不用迭庐宗座指方向。那一片漆黑的雪池就在白上宫的正前方,十分显眼。 迭庐宗座说:“殿下,融郡守,可知道雪池的来历么?” 逄稼说:“我只听过传说,雪池是上天赐予的一汪神水,用来映照人间兴衰的。但它的来历,我却是不知。融郡守,你可知道?” 融铸说:“我也并不知它的来历。迦南百姓都是虔诚的白教教众,从不敢妄议雪池的。我也只是知道它的神奇之处,但并不知道它的来历。” 迭庐宗座说:“雪池的来历只有教宗、宗座这两个宗秩的人口口相传,从不示外。因此,世人并不知雪池的来历。” 逄稼和融铸没有接话,迭庐宗座接着说:“这雪池是数千年前一颗天外飞石砸出的一个天坑。殿下,融郡守,请看,这雪池像是什么?” 逄稼和融铸仔细端详了一会,逄稼摇了摇头,融铸却说:“倒是与大照圣朝的疆域图有几分相像。” 迭庐宗座爽朗的笑道:“融郡守好眼力。” “宗座过奖了。我与隆武大帝常年征战,每日里看的都是疆域图,因此就略识得一些。” “殿下,融郡守,现在雪池的水已经不足一半了,当雪池之水盈满之时,其轮廓与圣朝的疆域图毫无二致。” 逄稼说:“这可真是灵异之事了。” “殿下,雪池之所以灵异,还不止如此。雪池地处迦南雪山之巅,四周毫无水源,但雪池之水却源源不断,这是第二个奇异之处。雪池不仅能够映照人间兴衰,还能预言帝王的更迭,这是第三个奇异之处。” “啊?!”逄稼失声道,“迭庐宗座慎言。帝王的更迭,岂是我等臣子可以妄议的。如果陛下知晓此事,恐不利于白教啊。” “殿下所言甚是。也真是因为如此,历代教宗和宗座都严守这个秘密,就连雪池的形状也秘不告人。历代教宗和宗座们知道,如果这两个秘密为朝廷知道,一则白教将失去立身之地,还有可能面临灭顶之灾;二则,一些不法之徒可能利用雪池来做文章。不瞒殿下和融郡守,方才疏衍主教之所以不能在这塔顶站立直视,虽然有他晕高的痼疾,但更是因为这实非他所应该知道之事。这揽镜塔是经过历代教宗施以秘法护卫了的,非有缘之人,绝不能登顶。” “那方才宗座为何主动邀请疏衍上来呢?”融铸问。 “殿下,融郡守,疏衍虽为我教中人,但却并不守教规,犯律之处甚多,单单是介入朝政这一条,就绝不能为我教所容。他能蹿升至圣都主教,一来因为因缘际会,二来是当今陛下在做永诚亲王的时候极力促成,玄阳教宗虽心里不同意,但也没有办法。我主动邀请疏衍上来,是为了警示他不要对教宗之位有非分之想,当然,也是为了向各位枢机主教明示,疏衍绝非教宗之才。殿下和融郡守可能不知,这些年,疏衍可没有在教廷少下功夫。塔下的枢机主教中,很多已经被疏衍收买了。” 逄稼和融铸没有接话。关于疏衍的权欲,他们已经知晓。而且,疏衍对教宗之位的渴望,毕竟是白教教内之事,自己不便插手。此外,疏衍的权欲正是自己想要利用的地方,若不是他对教宗的非分之想,自己又岂能利用疏衍? 逄稼稍顿之后说:“多谢迭庐宗座坦诚相告。迭庐宗座,这雪池的奥秘,是白教至高绝密,就连疏衍主教这样的圣都主教都无法知晓,恕我直言,迭庐宗座为何要告知我俩呢?” 这也正是融铸心中想要问的话。 迭庐宗座的笑容消失了,神色暗淡的说:“殿下问的好。这才是今日我邀请殿下和融郡守上来的真正原因。殿下可知雪池之水是何时下降、水色变黑的么?” 逄稼摇头道:“请迭庐宗座明示。” “是隆武大帝驾崩前一日。当日,玄阳教宗与我上塔,原本也并不是为了监测雪池,而是为了观星玄修。但忽然之间,雪池之水由至清变成墨色,水位也瞬间下降了很多。这与寻常的帝王更迭时水况的变化差别很大,因此玄阳教宗当时就预言,隆武大帝恐有大祸。果然,第二天由圣都白上院通过秘法传来隆武大帝驾崩的消息。此后,雪池之水持续下降,水色越越变越黑,玄阳教宗说,这是人间大乱的征兆,而且玄阳教宗自己感到心神不宁,于是到北境玄修去了。当然与我还通过秘法相联系。昨日,玄阳教宗传来教令,一是请两位上塔并将雪池之秘相告;二是让我告诉殿下和融郡守,隆武大帝是当今陛下所毒杀。玄阳教宗明示,之所以将这两件事情告知殿下和融郡守,是想让殿下和融郡守明白,大乱之世已经到来,请殿下和融郡守务必好自为之,早做准备。” 逄稼脸上毫无表情,没有说一句话。融铸知道,逄稼是极其谨慎之人,迭庐宗座的话,是真是假先不说,光是涉及到隆武大帝和当今陛下这一点,就已经足够敏感和危险,如果表态不慎,很有可能招惹杀身之祸。而且,逄稼与玄阳教宗素无往来,玄阳教宗如此对待逄稼,也颇为可疑。 迭庐宗座接着说:“殿下,融郡守,敝教的教义之一,就是绝不能牵涉朝政,玄阳教宗为何要传来这么两条教令,我并不知晓,我只是遵照教令原原本本的转述而已。” 融铸为了转开话题,接话道:“宗座,玄阳教宗如今在何处玄修?” “玄阳教宗并未告诉我他在何处玄修,只是说在北境。” “那大约是在北陵郡国境内了。”融铸说。 “可能吧。”迭庐宗座说。 话说到这里,就实在没有可继续往下说的了。 逄稼觉得此地也并非可久留之地,于是说:“好了,看到雪池的水况,我和融郡守此行的目的就算达到了。郡王与郡守同时出行,泰罗多里的政务和军务就都搁下了。虽说有了陛下的恩准,但我们也不便在此多逗留。今日,我们就回去了。来日方长,我与融郡守都在泰罗多,往后来的机会还很多。两位小子,就要拜托迭庐宗座了。” “请殿下和融郡守尽管放心。” 等三位从塔上下来,疏衍的尴尬早已消退了,原有的神采也已经恢复,正在与几位枢机主教亲密的交谈。 逄稼说:“疏衍主教,我们已经查看了雪池水况,要立即赶回泰罗多向陛下回奏。请问,你是与我们同行还是要在白上宫多待几日?” 疏衍主教对迭庐宗座颇有些忌惮,而且迭庐宗座明知道自己晕高,还要执意让自己登塔,这明摆着是让自己出丑难堪。宗座位同副教宗,权威甚高,如果自己还待在白上宫,还会受什么难堪,那就很难说了。于是,疏衍主教说:“疏衍随殿下和融郡守一同下山吧,我也要尽快赶回圣都向陛下复命。” 枢机主教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万万没有想到,一行人辛辛苦苦来到白上宫,竟然连一顿饭都没有吃就要急着赶回去。但宗座在场,没有表态,迦南郡王逄稼和疏衍都说了要下山,那就再无可商议和挽留的了。 融铸在逄稼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逄稼点点头,融铸朝着迭庐宗座和疏衍主教、其他枢机主教一拱手,先离开了。 迭庐宗座为首,枢机主教和其他教职人员随后,慢慢地走到白上宫的正门外,欢送逄稼一行。 这时候,融铸和几位疏衍主教从圣都里带来的教职,押着一个铁笼子过来了。铁笼子里是大猫。这是准备要将大猫送给疏衍带回圣都的。大猫在铁笼子里来回转圈,东张西望,十分慌张。 迭庐宗座看着大猫,说:“这就是答奴代牧养的迦南雪豹吧。迭庐早有耳闻,今日终于得见。这迦南雪豹是敝教圣物,我辈能够在有生之年得以亲见,也是福缘匪浅了。” 逄稼和融铸原本并不想说大猫送与疏衍主教一事,以免引得疏衍主教再次尴尬,但迭庐宗座主动说起,他们就不得不做一番解释了,融铸道:“宗座。小儿答奴何德何能能够擅养圣物,前段时间只是代养罢了。这迦南雪豹与疏衍主教甚为有缘,疏衍主教将把这迦南雪豹带回圣都去了。” 迭庐宗座很明显地皱了皱眉头,但却没有说话。有几位枢机主教用一种羡慕的眼神看着疏衍。神奇的是,大猫也望着疏衍,一动不动地盯着看。几位枢机主教开始小声嘀咕着什么。疏衍看着安静下来的大猫,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脸上泛出兴奋的光彩。 逄稼和融铸与迭庐宗座郑重的告别,带着几百随从发动了。 铁笼子里的大猫又开始了躁动,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哼叫声。 这时候,一声哭叫声从白上宫里传了出来:“把我的大猫还给我,还给我。”紧接着冲出来了融答奴。融答奴大哭着,跑向大猫,边跑边喊:“大猫,大猫。” 大猫从铁笼子里站了起来,看着融答奴。 疏衍使了个眼色,过来两个圣都白上院的代牧,拦住了融答奴,但哪里能够拦得住,融答奴拼命要闯过两个代牧,其中一个代牧索性抱起了融答奴。 融铸说:“答奴,大猫本来就是白教圣物。不是你能养的。现在让疏衍主教大人带回圣都,大猫会长的更好的。” 融答奴大哭着说:“不不不。阿爹说的不对。大猫不吃别人的喂的东西。要是我不在,大猫会饿死的。” 融铸脸红了,对着那个抱着融答奴的代牧说,“快把他抱回白上宫里面去。” 那代牧闻言,抱紧融答奴开始往白上宫跑。融答奴哭叫着:“大猫,你快出来,你快出来。”融答奴哭叫不止,声音已经撕裂了,逄稼和迭庐宗座听得有些动容。那代牧伸出一只手捂住融答奴的嘴。融答奴开始在那代牧的怀里拼命挣扎,由于被勒得太紧,答奴的脸已经憋的通红。 忽然,铁笼子里的大猫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吼叫,那是一种如巨雷轰鸣般的声音。众人都被这吼叫镇住了。那代牧也吓的停下了脚步。大猫忽然变大了几倍,瞬间变大的身体将铁笼子撑的粉碎,大猫从铁笼子的架子上跳下来,先是冲向疏衍主教,一口咬下了疏衍的左手,然后贴近疏衍的头大叫三声,疏衍又疼又惊,立刻昏死过去。 大猫转身,快速奔向抱着融答奴的代牧,那代牧吓的松了手,融答奴落到地上,打了个滚,叫着“大猫大猫”跑向大猫,抱住了大猫。大猫伸出舌头舔着融答奴的脸,然后俯下身子,用头将融答奴拱上自己背。大猫驮着融答奴,缓缓登上了白上宫门口的台阶,转过身来,面向众人傲然而立。融答奴骑在大猫上,胳膊紧紧抱住大猫的脖子,唯恐大猫跑掉一样,脸上笑着嘟囔着:“大猫大猫。”眼角还带着泪…… 第六十章 三叶岛 融崖从肃丽郡国的港口,乘坐三叶都护府的大船,在经过五天五夜才到了三叶岛。之所以用了这么长时间,除了因为三叶岛与陆地相隔甚远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大船的航线很奇怪,大船并不是直线航行,而是沿着一些曲线航行,有的时候还会转几个大圈之后再航行。 大船上除了十个三叶都护府的兵士之外,其余二十人都是三叶岛土著。这些三叶岛土著除了身材瘦小、皮肤偏褐色外,语言、举止、礼仪都与大陆居民完全一样。大船上领首的兵士说:“从大陆到三叶岛的洋流非常复杂,船只如果直行,肯定会被洋流带跑的。这些洋流,只有三叶岛土著才能识得,因此大船上的船员都是三叶岛土著。” 等到了三叶岛,三叶都护府的兵士将融崖和普光带到了三叶都护车辳的府中。 车辳的府邸建造的金碧辉煌,风格与大陆居民的府邸大为不同。府邸没有飞檐和屋顶,而是建成了椭圆状,整个府邸也没有院墙,一个一个椭圆状的房屋错落着,就像是一堆巨鸟蛋。 车辳正好在府中。融崖刚要跪下行礼,车辳就走上前来,两手紧紧抓住融崖,仔细端详着说:“你小子,长得怎和你父亲一点不像,倒是和你外祖父象廷郡王殿下十分相像。”看样子,车辳和融铸、象廷郡王都很熟悉。车辳也就三十岁左右的样子,相貌雄壮,精神抖擞,很是年轻英武。 车辳拍拍融崖的肩膀,说:“崖儿,我与你父亲是拜过把子的兄弟。你是我的子侄啊。你可知道么?” “小侄确实不知。小侄拜过叔父。” “嗯。很好。我原来常年跟着你父亲,追随隆武大帝四处征战,日日都在一起的。五年前,你父亲向隆武大帝恳求,将我派到这里来任三叶都护,替陛下看管大照的金源之地。你要来三叶岛的事,你父亲已经派人来跟我说过了。你到了这里,你就尽管放心好了。你就住在我的府上,随我办事。” 车辳转头对几个兵士说:“传我的令,融崖从今日起就是三叶都护百夫长,掌管都护府与三叶岛土著的交涉事宜。在我的府上,融崖与我,以及你们与融崖之间,行家礼,你们称呼他公子就是了,与我自己的儿子一模一样。到了都护府和外边,你们该怎么称呼他就怎么称呼他就是了。不过有一条,谁要是因融崖是流放至此的而对他有丝毫不恭敬,杀无赦!” “喏。”那几个兵士说。 车辳看着普光,问道:“这是谁?” 融崖道:“叔父,这是我外祖父遣来陪护在下的随从,叫普光。” “好。普光就随你办事。职务你自己看着给就是了,不用禀告我。”车辳边说边整理衣袖,说,“你今日来的正好,我午后要去另两个岛巡视,你先稍事休息,吃完午饭后随我一同去。” “喏。” 车辳离去了,说是要去都护府料理一下军务,午后回来一起出发。 这是车辳的私人府邸。车辳派了两个仆人服侍融崖。两个仆人都是三叶岛土著,一个叫鲁谷,一个叫摩笃,都是二十多岁的样子。 鲁谷的话更多一些,摩笃却很沉默。 鲁谷领着融崖到了车辳给自己准备的屋舍。同样的,这个屋舍也是椭圆状。鲁谷道:“公子,我与摩笃就住在这个中圆后面的两个小圆里,您如果有事,喊一声,我们就过来了。我们再给普光也在附近找一个小圆住下。” “什么叫中圆,小圆?”融崖问。 鲁谷道:“就是房子。” “哦,为什么叫‘圆’?” 鲁谷道:“是这样的,公子。岛上的屋舍与陆洲上的很不一样。” “陆洲?” “哦,我们称呼公子来的地方叫陆洲。” “哦。” 鲁谷接着道:“岛上的海风很大,为了抵抗海风,屋舍全都建成圆形,所以叫做‘圆’。圆分为三种,第一种是大圆,就是都护府官署的正厅、都护大人府上的正厅。第二种是中圆,也就都护大人和夫人们住的地方,也是都护丞大人等大人们住的地方。第三种是小圆,是我们下人和兵丁们住的地方。” “好吧。普光住的不要离我太远。” “放心吧,公子,鲁谷会安顿好普光的。”鲁谷说。 摩笃却只是埋头干活,不说一句话,眼睛也不往这边看一眼。 午饭就在融崖的中圆里吃。融崖让普光、鲁谷、摩笃和自己一起吃饭,为的是趁着吃饭,了解一下三叶岛的情况。午饭是一桌子从未见过的海味,味道极其鲜美。融崖常年在迦南长大,随着父亲融铸多次到迦南海边,随渔民出海,几乎吃过所有迦南的海味,但从未品尝过如此鲜美的海味。 “好鲜美的海味。”融崖用竹签子挑着一个粉色螺肉,边吃边说,“我是在迦南长大的,也是吃过无数海味的人了,怎么从未见过这些海味?这些海味如此鲜美,为何不卖到陆洲去?” “公子,三叶岛信奉大龙教,大龙教的教义不允许我们与陆洲做生意。”鲁谷道。 “这是为何?” “大龙教的大巫师达泊萨说,从海里捕猎的海货,只能供三叶岛本岛上的人来食用,不得拿这些海货来与非岛民做交易。否则,三叶岛附近的海货会灭绝的,三叶岛上的人也会饿死的。” “那都护府也不捕来到陆洲去卖么?” “都护府不会捕捞海货。” “这有何难的?连我都会捕捞海货的。” “三叶岛的海货,只能到距离三叶岛比较远的洋流中捕捞。临近三叶岛的地方是没有海货的,就连海贝也没有。只有土著岛民才有本事到洋流中去捕捞。大龙教也不允许岛民将捕捞的办法教给外人。而且,就算我们想教给外人,也不可能的,因为只有达泊萨自己知道如何在洋流中捕捞的奥秘,而他是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我在陆洲上从未见过三叶岛的海货呢。”融崖说。 普光吃不惯海货,只吃了一大碗甜美的稻米。那大米的颗粒却比寻常稻米大两倍,通体晶莹透明,口感极佳。鲁谷见普光吃的香,于是介绍说:“这是海椰米,是不是与陆洲的稻米不同?” 普光说:“比陆洲的稻米可是美味多了。” 鲁谷呵呵笑着说:“这其实不是稻米,是海椰草的果实。三叶岛的岛民都吃这个做主食。小孩子出生之后,都是吃海椰米的米汤的,那可是比母乳还要养人呢。” 普光看着融崖说:“没想到三叶岛是这么一个地方,和我们想的可完全不一样啊。” 鲁谷又笑了,说:“公子、普光,午后我们随都护大人去巡岛,你们好好看看我们三叶岛吧。我随大船去过陆洲几次接人,也在陆洲的几个郡国待过一段时间,陆洲可真是没意思啊。公子,你看,三叶都护府的兵士,都是世兵,世世代代都在三叶岛戍边,哪里有愿意回去的?” “那么那些流放而来的犯人呢?”融崖问。 “那些流放而来的犯人在南岛。他们吃的都是陆洲运来的稻米。达泊萨不允许我们将岛上的东西给他们吃。都护府对他们的管制也很严厉,他们从上岛到离岛,从未见过三叶岛的真实样子。午后我们随都护大人巡岛的时候,公子就全明白了。” “那你跟我说说三叶岛的情况吧。”融崖道。 鲁谷点头道:“好的,公子。三叶岛是三个不同的岛,分别叫南岛、北岛、东岛。我们这个岛是北岛,也就是三叶都护府所在的岛,犯人们都在南岛,还有一个岛是东岛。三叶土著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在北岛,也就是我们在的这个岛,叫作北民,北民都已受了都护府的教化,与都护府已融为一体,双方相与的很好;还有一部分岛民在东岛,叫东民,他们不愿意接收都护府的教化,与都护府关系也不好,只有一些易货往来。这些年,东民越来越少了,很多都跑到了北岛来,成了北民了。” “为什么呢?” “因为东民的生活苦,东民过着以前的岛民的那种日子。北民的生活光景却要好的多,都护府也给了我们很多有用的东西。越来越多年轻的东民都跑到北岛来了。公子日后去与东民交涉时,可要多加小心,东民们都是没有教化的野岛民,都很执拗的。不过达泊萨在东岛,她不是野岛民,是神灵。” “三叶岛上有多少人?” “北岛上有大约两万多人吧,都护府和家眷一万多,土著一万多;东民只有五千多人;南岛上的流放犯人有三千多人。” “那三个岛这么不同,相处的还好么?” “南岛上的犯人们由都护府的兵士管控,与我们平日里没有什么往来。北岛和东岛只有一些易货往来,除此之外没有往来。” “易货?” “是的。达泊萨在东岛,和东民们一起,过着以前岛民的日子。但三个岛上,只有北岛上能够长出海椰米。东岛上的东民们又只吃海椰米,所以只能和北岛上的人交换。东岛上虽然不产海椰米,但却会捕捞海货,这是因为达泊萨在东岛,也只带着东民捕捞海货,并不带着北民捕捞海货。所以,东岛上的东民只有海货但没有海椰米,北岛上的北民只有海椰米而没有海货。这样一来,东岛需要北岛上的海椰米,北岛需要东岛的海货,两个岛就是这样易货的。除了易货,两个岛不大来往的。东民不愿意来北岛,嫌北民们过的是都护府的生活,而不是三叶岛的生活。北民不敢去东岛,怕被达泊萨教训,也怕被东民们耻笑。” “哦。”融崖已经被鲁谷饶舌般的介绍给说糊涂了,于是只能这样应付着说。 这顿美味的午饭吃的很舒心。午后小憩了一会,车辳就遣兵士来请融崖过去,随他一起巡岛去了。 车辳的旗舰很宽大,像是大海上的一座小岛一样。车辳在旗舰的前方摆了食案,正在饮茶。融崖行了礼,车辳摆摆手,让融崖坐到了自己的身边。 “来,小子,尝尝这茶,这三叶岛的吃食比大陆上的好吃的多,可是,就是没有茶。我这些茶,都是着人从大陆带上来的,都是些顶级好茶。你尝尝吧。” “谢叔父。” “你外祖父、父亲可还好么?”车辳边饮茶,边问道。 “都还好,多谢叔父记挂。” 车辳点着头,道:“我十几岁就跟着你父亲在卫尉做南宫卫士,后来又与你父亲一同跟着隆武大帝打天下、平叛乱、削藩王,在一个军帐中生活了十几年。你小时候,我还见过你呢,不过那时候你还是是个小毛崽子,才这么大一点。哈哈哈。转眼间,你已经这么大了。时间过的真快啊。我都很多年没有见你父亲和外祖父了。” 海风吹在脸上,融崖觉得很惬意,让他想起了自己在迦南随父亲出海时候的场景。车辳的亲切和热情,也让他心里很温暖。 “融崖,你父亲与我说了你在圣都的事了。圣都里啊,就是这么污糟。哎,不说了。你到了三叶岛这里,就不用担心了,这里与陆洲是不同的,与圣都更是不一样。这里虽是流放地,但比圣都里可是要干净的多了。尤其是三叶岛岛民,虽然执拗一些,不受教化,但心里是很干净的,比陆洲上的人、比圣都里那些勋贵们,干净的多了。慢慢你就知道了。对了,听说雪池的水现在连一半都没有了,水色也变成了墨黑色,天下看来是要大乱了。你父亲说,让你在这里多待几年,躲一躲风头,也多历练历练。” “是。” “不过你父亲多少有些失算了,他以为三叶岛上是很困顿艰辛的,其实岛上的日子可比在陆洲舒服多了。我在这岛上待了五年,是再也不想回去了。你可能不知道吧,历任三叶都护都是在岛上干到死的。原来我还不明白,到了这里,才知道是为什么,是那些都护们不愿意回陆洲了。哈哈哈。” 车辳边饮茶边道:“不过,三叶岛上的情况很复杂。三个岛各不相同,也几乎从不往来。这都是以前三叶都护府种下的恶果,一时半会还改不过来。我决心把这个情况给扭转过来,不过很难做。我们慢慢做吧,总会好起来的。我们边巡岛边慢慢说。”车辳抬起头,用手指着前方道:“你看,南岛到了。” 南岛近在咫尺了。远远望去,南岛是一个荒岛,一点绿色都没有,岛上有一座接一座的山丘,山丘都呈现火红色。南岛有一个规制弘大的港口,港口上整齐的停放着一些货船。 “卑职叩见都护大人。”车辳站立在船头,港口栈道上迎候的兵士一齐跪了下去。 车辳说:“起来吧。”说完,带着融崖下了船。 栈道上迎候着的领头的,是一个四十多岁雄壮的将佐,走上前来,笑嘻嘻的说:“都护大人,这位就是融公子吧?” “正是。”车辳说,“崖儿,你过来,这是三叶都护丞,褚蓠。” “卑职见过都护丞大人。” “融公子不必客气。我们都护大人可把你给盼来了。自从知道了你要来的消息,都护大人每日都要到北岛的断崖上去等候你。你要是再不来,我们都护大人可就要亲自去肃丽郡国的港口接你去了。”褚蓠都护丞说着回了一个礼,然后故意放下脸来说:“他要走几天也好,我们也好松快松快,你看他,一刻也不停歇,可把我们给拘坏了。连偷喝个酒,我们也是不敢的。” “哈哈哈哈。好你个褚蓠,我何时少了你的酒喝了。你给我送茶叶,我给你送好酒,这可是咱们说好了的。今日我巡岛,晚上要住到东岛去,你随我来,我们与东民们大醉一场。我今天可是给东岛带了不少新酿的好酒呢。”车辳大笑着说。 褚蓠与车辳并排走着,大摆着手道:“都护大人饶了褚蓠吧,我可不愿意到那个野人岛上去。一丝教化也没有。我还是等大人明日回北岛的时候再去讨大人的酒喝吧。” “你呀。”车辳大步流星的边走边道:“还是这么敌视东民。他们是这里的原住民,达泊萨又在东岛,你如此敌视,小心酿成祸端。” 褚蓠笑着说:“我就替大人看管好南岛的采金场就是了。我可不去招惹他们。达泊萨是妖人,我也惹不起。羁縻达泊萨的事,大人自己去做吧。” 车辳笑着摇摇头说:“你这个褚蓠。达泊萨掌握着南岛金脉走向的秘密,离了达泊萨,我们怎么给朝廷输送黄金?” “大人说的都对。但卑职实在受不了南岛的野蛮气息。尤其是达泊萨那不可一世的样子。海货也不能多捕捞,黄金也不能多开采。弄的我们束手束脚的,异常憋闷。” “这三叶岛原本就是人家达泊萨和这些三叶岛原住民的。我们才是外来人,以前都护府们的施政多有不妥之处,我们要尽力纠正过来。”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褚蓠一脸为难的样子,转过脸来对着融崖说:“融公子,你看,大人又要开始念经了。絮絮叨叨的没个完结,你以后跟着都护大人,可要受苦了。” 这一番说笑,又把大家逗的大笑。 车辳带着众人来到了采金场。这采金场建在一圈山丘之中的低洼之处,占地很大,几千人的采金场面,十分壮观。但看上去,那些采金的犯人并不是很辛苦,秩序也井井有条。 车辳指着前方对融崖道:“融崖,你看,这就是采金场。三叶岛上的采金场,不同于大陆采金场里的劳作那般辛苦。这里的金脉,达泊萨完全都知道,也只有达泊萨知道,由达泊萨指引,采金场的劳工就免了勘探这一环节。而且这里的金石品味极高,提炼方法也与大陆采金场提炼方法大不一样,工艺十分简单。褚蓠,你给融崖说一说吧。” 褚蓠说:“喏。融公子,这三叶岛的金石,含金量极高,且杂质很单一,只用将北岛特产的海椰米的秸秆沤烂的水,就可以淘尽杂质。这正是一物降一物。所以这里采金场的劳工并不费力。只是都护府要对他们严加管制而已,除此之外,他们比在大陆劳作还要轻省的多。” 车辳说:“这些流放的犯人,全部都是平民百姓作奸犯科之后罚到这里来的。从未有贵胄子弟前来。融崖,你的案子特殊,陛下特恩将你流放至此,初心并不是要让你受苦,只是要对你严加管教、约束你的心性而已,这一点你要明了。正因如此,我才不让你到这里来劳作,而是在都护府做百夫长,掌管与各岛交涉之事。你要好生习学这岛上的风俗、制度和营生,不要辜负了陛下的一片苦心。” 融崖说:“喏。” 车辳在采金场兜转了一圈,验看了劳工们的饭食、住处,又验看了采金场的库存、账本,一个时辰之后就告别褚蓠,登船离开了。 坐在船头,融崖问道:“叔父,卑职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叔父。” “但说无妨。” “谢叔父,既然达泊萨与都护府的关系不和睦,他为什么要将掌握的金脉走向奥秘告诉都护府呢?” 车辳命人更换了船头的茶水,慢慢吃着茶点道:“这就说来话长了。三叶岛土著其实并不将黄金视作什么贵重的东西,只是淘弄干净后,祭祀神龙用。几百年前,三叶岛盛产黄金的秘密被陆洲朝廷知悉,于是多次派出庞大舰队试探航线,终于有一次,一支舰队因偶然的海上大风突破了洋流登上了三叶岛。原本舰队与土著并无冲突,土著对舰队十分热情。但这只舰队的任务是霸占金源,于是舰队开始预谋独占金源,与土著发生了激烈冲突。朝廷的舰队武器精良,兵士训练有素,这些淳朴的土著哪里是对手,舰队大肆杀戮,土著节节败退。经过战斗,舰队占领了北岛和南岛,土著退守到东岛。土著退出南岛后,舰队却无论如何开采不出金石,后来才知道,只有大巫师达泊萨一人知道金脉的走向。于是舰队被迫停止杀戮,开始与达泊萨、三叶岛土著和解。达泊萨宁死不从,带领土著固守东岛,宁愿只吃自己捕捞的海货,也决不与舰队和解,更别说交易了。可是,土著不吃海椰米,只吃海货,不出一个月,就开始患一种恶癣,奇痒无比。为了土著们的性命,达泊萨被迫同意与舰队和解,舰队将北岛出产的海椰米和南岛出产的黄金,拿出一部分送与东岛,达泊萨则定期告诉舰队南岛上的金脉。后来双方又不断斗争、妥协,直至达到一种相对均衡的状态。再后来,朝廷在这里建了三叶都护府,派驻了常驻军,世代戍守三叶岛,其实就是北岛,北岛也渐渐繁盛起来,一些岛民喜爱北岛上更加开化便利的生活,于是越来越多的岛民从东岛转到北岛,与都护府兵士们融合了。可现在,仍有五千多土著固守原来的生活方式,拒绝接受北岛的教化。达泊萨就是这固守原来生活方式的人之一。所以这种平衡就无法打破。历任三叶都护都采用强硬的对抗之道来对待岛民,只是由于达泊萨掌握金脉的秘密,所以不敢对达泊萨和东岛进行屠杀。我上任以来,力主与东岛和解,所以才开始了巡岛制度,每旬最后一日,我都会到南岛和东岛去看看,巡视南岛是早已有之的规矩,巡视东岛却是我的首创,为的就是和东岛渐渐和解。巡视的晚上,我还要在东岛与达泊萨和东民们聚饮。五年多了,现在已经有些效果,起码我个人和东民、达泊萨的关系还是不错的。只是都护府和东民对峙了几百年,达泊萨和东民对都护府的成见很深,现在虽然略有改观,但也只是对我个人略有善意而已,对其他的都护府的人依然敌意甚深,就连对那些转移到北岛去接受教化、与都护府融合的土著,他们也是很敌视的。所以啊,这件事急不得,得慢慢来,几百年的积怨,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化解的。方才你也看到了,像褚蓠都护丞这样的人,在都护府里并不在少数哟。” “大人,我看褚都护丞,好似与大人很知己似的。” “褚蓠都护丞对我还是颇为尊敬的。只是他对东民们很不友善。” 第六十一章 东岛 说话间,眼前浮现出一个浓绿色的大岛。这就是东岛了。 东岛并无港口,也无栈道。船在一片沙滩上停了下来。 沙滩上并无一人迎候。车辳只带着融崖、普光、鲁谷、摩笃下了船,其余人等都在船上过夜。 车辳说:“鲁谷和摩笃虽然也到北岛来生活了,但与东民们都很友善,这些年来,一直协助我与东民来往。我派他们俩去服侍你,不单单是为了服侍你的起居,更是为了让他们带你和东民们尽快建立感情。” “是,叔父。”融崖说。 车辳明显的已经轻车熟路,在密林里拐来拐去,来到一个大平地,上面密密麻麻的排着上百个小圆。 “这是酋长所在的部落。”车辳道,“东岛上有好几个部落,酋长的部落人最多,其他的部落都听酋长和达泊萨的号令。达泊萨不在部落里居住,她住在神龙窟。今日我们见不到达泊萨。以后总有机会见的。” 车辳走进酋长的部落,一些在外边劳作的东民笑着与车辳打招呼。这些土著都穿着粗糙的麻布一样的衣服,头发简单束在脑后,男子的头发扎成一根马尾,女子的头发编成一根辫子。车辳走到了一个小圆门口,直接推门进去了。 “努妬酋长好。”车辳吼道。 “哎呀,我的好兄弟来了。车辳都护好。”努妬酋长大笑着站起来说。努妬酋长是个五十开外的老人,浑身黝黑,脸色油亮,身量不高,但却很粗壮威武。 “努妬酋长,我又找你来喝酒来了。”车辳说。 “知道你要来,我早将椰酒备好喽。”努妬酋长说。 “努妬酋长,这是融崖,是我的侄儿,日后就要跟着我在三叶岛上混吃了。这是融崖的随从普光。日后我再来,都要带着他们来。如果我有事来不了,就派融崖和普光单独来。你可要吃喝管够啊。”车辳说。 “见过酋长。”融崖和普光说。 努妬酋长看了看融崖和普光,没有应答,只是笑了笑,然后接着对车辳说:“车辳兄弟,你猜,达泊萨今日带着我们猎到个什么?” “看你这么高兴的样子,肯定是猎到了一头蓝鲸了。” “哈哈哈哈哈。车辳兄弟啊,你都快成了我们东民了。你怎能猜出是条蓝鲸?” “只有猎到蓝鲸,你才不会和我要大陆的烈酒,而是只喝岛上的椰酒。”车辳和怒妬酋长对视着哈哈大笑起来。 车辳边笑边说:“黄金我也带来了。你猎到了蓝鲸,一会也要去神龙窟祭祀神龙吧。你找人到岸边的船上去取吧。我就这么几个人,可没力气给你带过来。” 努妬酋长与车辳拥抱起来,又是一顿大笑。 “好。走,我们喝酒去,然后一起去祭祀神龙。”努妬酋长拉着车辳的手,走出小圆,然后走出部落,来到一个山峰脚下的空地上。 空地上已经点起了篝火,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香味。 空地的正前方有一个小高台。从小高台的两端往外延伸的地方,摆着一些石桌石案。石桌石案旁边已经坐满了人。车辳和努妬酋长在小高台左侧的石桌上坐下来。努妬酋长的女儿努格古达走过来说,“阿爸,可以开始了么?” 努妬酋长高声说:“开始!” 努格古达对旁边的一个青年说:“摩噶,开始吧。” 那个叫摩噶的年轻人拿起一只长海螺号,“呜呜呜”的吹了起来。 只听得在场的所有人都开始“呜呜呜”的叫起来。努格古达跑到广场中心篝火的旁边。海螺号和所有人“呜呜呜”的声音停下来了。一阵鼓声响起来。几个身着粗麻裙子的姑娘从人群中走出来,这些姑娘和努格古达一样,头上都插着一只艳丽的大花。这些姑娘围着篝火,和着鼓点跳起舞。 鲁谷贴近融崖的耳朵,大声道:“公子,你看,努格古达是努妬酋长的女儿,也是东岛最美丽的姑娘。”努格古达皮肤偏褐色,光洁莹亮,眉目清秀,身段丰满婀娜。融崖点点头,也贴近鲁谷的耳朵道:“确实很美丽。” 鲁谷又道:“不过公子不能追求努格古达了,她已经是摩噶看中的女人了。摩噶是摩部的首领,也是达泊萨选定的徒弟,日后是要做达泊萨的。” 融崖心里想起了远在圣都的云姬,心中一阵烦闷,于是转移话题道:“这岛上还有很多部落么?” 鲁谷说:“有十几个部落,最大的部落就是努妬酋长所在的努部。此外还有摩噶所在的摩部,摩笃也是摩部的。当然,还有鲁谷所在的鲁部。还有其他几个部落。” 融崖又问:“那达泊萨今天会出来吗?” “会啊。今天是要祭祀神龙的,达泊萨肯定会出来的。” 努格古达带着姑娘们在跳舞,几个青年小伙子给石桌前坐着的各部首领们端上了用椰壳盛着的浓汤。 融崖看车辳和努妬酋长大声的说笑着,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俩人都将椰壳内盛着的浓汤一饮而尽,之后又喝光了另一只椰壳中盛着的椰酒,然后手挽手仰天大笑。 融崖尝了一口浓汤,汤味甘美异常,忍不住道:“好美味的汤,这是用什么熬成的?” 鲁谷道:“公子,这是用蓝鲸的鳔熬制的。” 融崖一饮而尽,端起另一只椰壳里的酒,与鲁谷等人一一碰了一下,一饮而尽。鲁谷道:“公子,这叫椰酒,是用三叶岛独有的椰子的椰肉、椰汁一同酿制的。没有陆洲的米酒和烈酒那样有力道,但是,要是吃蓝鲸的肉,这却是最好的配酒,比陆洲的米酒和烈酒都要好。” 融崖道:“哦?这倒是为何?酒还是要烈一点,才有劲道!” 鲁谷道:“陆洲的酒,太烈,容易把蓝鲸的美味给遮住了。” 平心而论,融崖更喜欢陆洲的烈酒,总觉得椰酒太绵柔。但是,椰酒的甘冽甜美的味道,却让融崖想起了母亲酿制的迦南果酒。融崖喜欢这种味道和感觉。 努格古达和姑娘们跳完一支舞,篝火烧的更旺了。努妬酋长站起来,大声道:“感谢神龙,赐予我们丰饶的三叶岛;感谢神龙,赐予我们充足的食物和甜水;感谢神龙,赐予我们无所不知的达泊萨。在达泊萨的带领下,神龙又赐予了我们一头蓝鲸。来,让我们用神龙赐予我们的椰酒,一同庆贺吧!” “呜呜呜呜。”海螺号和东民们的吼叫又想起来了。 用蓝鲸做好的各色食物都抬了上来。现场的氛围达到了高潮。 摩噶牵着努格古达的手,悄悄溜走了。 一个摩族老人踉跄着走上来,在努妬酋长的面前,摇晃着一个盛着椰酒的椰壳,醉醺醺的说:“努妬酋长,努族的族长、我们三叶岛的首领,我敬你。我老了,不知道努妬酋长能不能喝下一个不能出海了的老废物敬你的椰酒。” 努妬酋长站起来,先是双手扶着摩族老人的手臂,让老人坐到自己身边,然后用手环抱住老人,亲切道:“老阿爹,我努妬是您老看着长大的,您不用称呼我酋长、族长、首领,就叫我努妬好不好。我小时候,您叫我螺肉蛋蛋,您要愿意,就还叫我螺肉蛋蛋吧。老阿爹,来,我敬您。您和我们的老阿爹、老阿妈们,都是咱们三叶岛的最珍贵的财宝,比南岛上的黄金还要珍贵。我们这些后辈,肯定会谨遵您老的训示的。” 鲁谷贴近融崖道:“三叶岛崇尚敬老,老人是最受尊重的。” 摩族老人推开了努妬酋长的椰壳,两眼满含热泪的说:“努妬酋长,我还是要叫你酋长,这是三叶岛的规矩,我不能没有规矩。努妬酋长,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也是我最敬佩的人。努妬酋长,我觉得你什么都好,无论你做什么,我都坚决拥护你,谁要是敢在我面前说你一个‘不’字儿,我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决不会轻饶他。” 努妬酋长端起椰壳,仰面喝干了椰酒,说:“谢谢老阿爹的爱护。努妬别的本事没有,一定会保护好咱们岛民的。请老阿爹放心。” 摩族老人已经泪流满面了,哽咽着说:“你说这话,我相信你,努妬酋长。可是,努妬酋长,我有一句话,憋在心里很久了,今日是神龙赐予蓝鲸的大好的日子,我原本不该说,可是我已经这么老了,椰酒都已经喝不到第五碗就要醉倒了,神龙已经在召唤我回去了。我知道,我将不久于人世。在我去见神龙之前,我一定要跟努妬酋长说这句话。” 摩族老人嚎啕起来,哭的很凄惨,慢慢的,整个广场上的人都安静了下来。努妬酋长看了一眼车辳,然后转脸看着摩族老人,道:“老阿爹,今天是咱们的欢庆日,还要祭神龙。等族人们都欢庆完了,祭完了神龙,我专门听老阿爹教导,您老看,如何?” 摩族老人站起来,弓着腰,颤颤巍巍的说:“努妬酋长,我一定要在大家都在的时候说。背后说人坏话,不是我们三叶岛人应该做的,那是都护府里的人爱做的事。我们三叶岛人看不上,做不出来。努妬酋长,你要是不同意我今天说出来,我今天就死在你面前。”摩族老人的脸涨红了,身体摇晃的更厉害了。 车辳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快。 努妬酋长双手扶着摩族老人,说:“老阿爹,有话您尽管说就是了。努妬好好听着。您不要着急,也不要生气。” 摩族老人转身面向广场上的人,说:“努妬酋长,请您看一看,现在我们东岛上的东民,就剩下五千多人了,一半以上都是像我一样的老人。年轻人不懂事,都偷偷跑到北岛去了。就连我那个孙子摩笃,都跑到北岛去,给都护府的人做仆役去了。” 融崖身边的摩笃羞红了脸,默默地下了头。鲁谷伸出手臂,抱紧了摩笃的臂膀。 摩族老人接着说:“三叶岛是神龙赐予我们三叶岛人的,可是,现在三叶岛还是我们的么?就连供奉神龙的黄金,也要靠都护府的施舍。再过几年,东民们就没有了,都成了北民了,到那时候,谁来供养神龙,谁来供养达泊萨?” 努妬酋长的脸色变了。这其实也是他一直所忧虑的,但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就连努妬酋长自己,也觉得北岛上的生活更加便利,起码治病的手段就比东岛上的土办法好用的多。有时候小孩子生了病,东岛上的人只能看着小孩子死去,而北岛上的郎中只要一副汤药,小孩子就能好转,这让很多年轻的父母亲十分崇拜,也是很多初为父母的年轻人立志转移到北岛上去的最大的原因。如果不是达泊萨还在东岛上,号召大家过以前岛民的生活,估计东岛上早就空无一人了。努妬酋长觉得,现在的车辳都护比以前的都护们都好,车辳喜欢东岛上的生活,也热爱东岛上的东民。努妬酋长能够从车辳的眼神中看出来,能够从车辳每次来都直接推门而入、与自己说说笑笑、在路上与东民们打招呼的样子中看出来。努妬酋长觉得,只要车辳在,东岛会变得越来越好,年轻人也会慢慢回来的。努妬酋长有这个雄心和信心。但是现在这个场合,说这些是不适宜的。摩族老人说的这些话,代表了很多东民、尤其是东民老人的心声,只是他们不敢说而已。努妬酋长不能当众让一个老人下不来台。 摩族老人说:“以前的时候,老酋长们不允许都护府的都护和兵士们随意上岛,更不允许他们到神龙窟这里来。那时候,我们的岛上没有外人,年轻族人们偷跑的很少。可是,努妬酋长,自从你允许车辳都护上岛,还允许他到神龙窟来随着我们一起祭神龙之后,岛上的人心就乱了,年轻人再也待不住了。努妬酋长,你说,是不是?” 这是对努妬酋长的直接发难,努妬酋长自己却很难辩解。他觉得很冤枉,与车辳都护交好,是他冒着很大风险走出的一步,但也是深思熟虑走出的一步,他希望能够把东岛上的生活慢慢改一改,让东岛和北岛的差距慢慢变小,这样年轻人们就不会都跑去北岛了,但是这需要时间慢慢改变。自从车辳来的五年多,情况已经在改善了,车辳都护每次带来的黄金、海椰米比原来的时候多多了,每次还要带很多陆洲的酒、食物、药品,还有捕猎用的铁器,东民们都很喜欢,也都很需要。这些都是东民们亲眼看到、体会到的,可摩族老人就是如此执拗。努妬酋长决定不说话,让摩族老人好好发泄一下就算了。来日方长,时间长了,东民们自会体察到自己的用心良苦的。 谁知道,摩族老人接着说:“这些年,我们的海椰米、黄金是多了,可是那些没有用的东西也多了,岛上的女人,不再喜欢岛上的饰物,开始喜欢北民们捎来的陆洲来的东西了,也不愿意嫁给岛上的男人,只愿意嫁到北岛去。东岛上的男人也喜欢北民捎来的烈酒和铁剑,更喜欢北岛上的女人。努妬酋长,这样下去,神龙的子孙如何在东岛上繁衍啊?” 努妬酋长的脸上终于呈现出了不快,但依旧隐忍着。努妬酋长想:“摩噶这小子去哪里了?这个时候也不出来?” 摩噶刚和努格古达在林子里亲热完回来。努格古达去水泉洗澡去了,摩噶站在人群后,静静地听摩族老人在哭诉,一直没有出面劝阻。努妬族长环顾了一下四周,在人群的后面、一棵大椰子树下面看到了摩噶,狠狠瞪了一眼摩噶。 摩噶快速跑上来,拉住摩族老人说 :“老阿祖,您老别说了。努妬酋长都是为了我们好。您别再说了。” 摩族老人看到摩噶上来,怒目而视说:“摩噶,你还来劝我?!我说的这些话,都是你私下里和我们说的,你怎么能这样?!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你还是不是我们摩族人?我为你羞耻!” 摩噶红了脸,说:“老阿祖,我求求您了,您老就别说了。这是祭神龙的时候,您老就别说了。” 摩族老人一把推开摩噶,大吼道:“摩噶你滚开!你别跟我说祭神龙。你刚才干什么去了?还不是和努格古达到林子里去相好了么?你和努妬酋长的女儿好上了,就不要摩族的祖宗了?!” 摩族又上来几个中年人,扶着骂骂咧咧的摩族老人往下走。 这时候,广场上的小高台上想起了铃铛的声音,大家抬头望去,原来是达泊萨来了。 达泊萨梳着两个辫子,一个是像男人那样的松散的马尾,一个是像女人那样的辫了起来。达泊萨已经老的直不起腰了,头发雪白,满脸都是皱纹。她身上穿着海鱼皮做成的花衣,手里拄着一根白色的法杖,法杖上挂着一些铃铛。达泊萨站在小高台上一动不动,她谁也没有看,只是仰头看着天空,神色很凝重。 努妬酋长带头,全都跪了下来。车辳和融崖他们也都跪了下来。 努妬酋长说道:“恭迎达泊萨。” “恭迎达泊萨。”所有的人都这么说。 达泊萨往前走了几步,环顾了一下所有在场的人,在融崖和普光的身上停了一会,皱了皱眉头,用一种尖利的老年女人的声音说:“开始吧。” “开祭!”努妬酋长大声道。 几个中年人抬着一些东西上来了。一条几丈长的鱼脊骨,一颗一颗巨大的牙齿,还有几大筐金灿灿的大金坨子。 “那是蓝鲸的脊骨和牙齿。”鲁谷跟融崖小声说。 鱼脊骨、牙齿和黄金都摆到了小高台上。 达泊萨走上前,用法杖轻轻点了点蓝鲸脊骨,整个脊骨迅速燃烧起来,发出海蓝色的光,但没有一丝烟,那火就是火,是一种纯粹的亮光。达泊萨用法杖将那些巨大的牙齿一颗一颗全都拨到那海蓝色的火光中,每一个牙齿进入火光的时候,那火就增加一种颜色,等到所有的牙齿都进入火光的时候,火光发出绚烂的各种颜色的光彩,那些色彩是从未见过的色彩。光火越来越旺了,映照的整个广场都亮了起来。 达泊萨走进那几大筐大金坨子,同样用自己的法杖将那些筐都拨到火光中。达泊萨那老迈的身躯竟然能够轻松的拨动那些几个人才能搬动的盛着大金坨子的筐,这让融崖十分震惊。 火光原本的色彩迅速的旋转,将金坨子都包裹起来,那些金坨子在焕彩的火光旋风中无法落地,迅速的融化成了一个纯圆的球体。火光的颜色从焕彩变成了一种纯粹的金色。大金球缓缓的掉到脊骨上,脊骨迅速收缩,变成了一团透明的亮光,包裹住了大金球。大金球落到了高台的正中间,闪着奇异的耀眼的光。 达泊萨再次用法杖拨动大金球,大金球腾空飞起,落到了高台后面一个藤条编织的网袋中。 原来那是一个巨大的类似于投石器一样的东西。 摩噶带着几个青年男子上来,摩噶调试着投石器,等一切就绪了,朝达泊萨恭敬的点了点头。 达泊萨忽然发出了一声高亢嘹亮的吼叫,之后就发出一连串奇异的叫声。那叫声响彻云霄。好似没有曲调,但又有独有的韵律在里面。达泊萨高高举起法杖。天空中月亮和星星的光辉仿佛都被吸到了法杖上,法杖和天上的月亮星星都连在了一起,无数条亮线投射到法杖上。达泊萨转动法杖,将这些光线引到大金球上。大金球再次燃烧起来,亮的像是一个小太阳。 达泊萨把法杖立起来,用力戳到了地上。嘴里的曲调变成了一声高亢单一长长的“喔”。 努妬酋长和所有人将两个手臂交叉起来放到了胸前,恭敬的盯着那个大金球。 摩噶和几个青年男子猛的拉动投石器前臂的粗大绳索。投石器的机关发动了,几声咯咯之后,投石器忽然快速的撬动起来,大金球从网袋中飞出,在天空中画出一个漂亮的明亮的弧线,准确的落入了山顶。 鲁谷说:“公子,那是一个火山口。里面住着神龙。” 过了一小会,火山口里发出了一声低沉的轰鸣。 “神龙万岁。神龙万岁。神龙万岁。”达泊萨也跪下来了。所有的人高呼着。 第六十二章 车辳 摩族老人的哭诉,让车辳十分担忧。回到北岛之后,车辳与融崖在车辳的私人府邸一起吃饭的时候,两人讨论起了这个事情。 “那天那个摩族老人说的话,其实反映了很多东民的心声。前面那些都护府里的人做的孽太多了,一朝一夕很难改变东民们对都护府的敌意。而且那个摩族老人说的也很在理。现在东岛上的人逃离到北岛来的很多。我听努妬酋长说,达泊萨对此很担忧。达泊萨是金脉的控制人,如果达泊萨对我们不满,我们的采金场就出大事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大人,都护府建立了有几百年了,难道就一直没有掌握金脉的走向吗?朝廷里头勘探金脉的人应该有很多啊。”融崖问道。 “从第一任都护开始,都护府就开始记录采金的地点。几百年下来,光是采金的记录就堆了几个仓库,仍旧丝毫没有头绪。你可知道,这实在是太神奇了。有时候同一个地点,明明已经采完金了,但达泊萨说里面有黄金,里面就真的有黄金。多少都护刚来的时候都不服气,从大陆带了无数探矿大师、舆地师,可没有一个能说准。所以,都护府虽然仍旧在记录采金的地点,但也只是走个过场、被迫记录而已,他们心里,对自己探明金脉已经彻底放弃了,完全只能依靠达泊萨的指点。” “达泊萨就不愿意到北岛来么?” “达泊萨是要住在神龙窟的。就是那天我们参加祭神龙时候的那个地方。所以,那天那个摩族老人说的问题,我也一直担心,如果东岛上的人越来越少,那达泊萨就没有人照料了。照料达泊萨倒还是其次的,达泊萨的传人才是关键。达泊萨只从居住在东岛上的虔诚的信奉大龙教的东民中选择传人,而且选择的程序十分严苛繁琐,如果东岛上的人越来越少,达泊萨可能就不选传人了。要是那样,三叶岛上的金脉走向就再也无人知道了。三叶岛实际上就名存实亡了。” “东岛上的东民们真的不接受北岛的生活方式么?”融崖问。 “你这个问题问的很好。东民们并不是完全不接受北岛的生活方式。他们最反对的,一个是北岛上奉行的陆洲的教化方式,第二个是东岛的东民们都搬到北岛来生活。至于其他的,他们其实已经慢慢接受北岛的方式了。就像那天那个摩族老人说,像大陆的烈酒、铁器、医药、饰品、文字,他们都很欢迎。而且,努妬酋长已经开始转变了,他也尝试着不断改变东岛的生活方式,让年轻人能够留在东岛,这样,就不会有那个老人说的危机了。” 这是需要久久为功的慢活,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 车辳打开一个巨大的贝壳,将里面的蚌肉取出来,递给融崖,说:“你尝尝这个,味道鲜美的很。哎。要是能够派出一些年轻人回去,和东民们生活在一起,在不知不觉中慢慢改变东岛人的想法就好了。只是都护府的人都不愿意过去,也不敢过去;转移到北岛来的东民,原本就是要脱离东岛的生活方式的,所以更不愿意重新回去过苦日子。” 融崖想了一下,说:“叔父派我去吧。我去东岛上和东民们一起生活。我不怕苦。” 车辳摇头道:“你不行。你去那里,我可不放心。那些东民们野的很,可不是你能对付的了的。” 融崖笑着说:“叔父尽管放心。我是在迦南长大的,时常随父亲到海边去巡海,与迦南渔民熟悉的很。我看东岛上东民的民风和迦南海边的渔民们也差不多。我从八岁开始就到迦南了,要论出海的功夫,我比迦南海边那些老渔民还要娴熟。另外,迦南泰罗多的猎户们,也都是这样的民风。我看着东民们,心底里还觉得挺亲切的。何况,我还有普光陪着,叔父放心就是了。” 车辳想了很久,点点头道:“要是这么说,倒是可以一试。除了你之外,还真是没有其他人合适了。我看达泊萨和努妬酋长都对你很友好。你已经参加过一次东民祭神龙了。东民们最看重祭神龙,一同祭过神龙,就可以看做是东民的朋友。这样吧,你带上普光,再把鲁谷和摩笃都带上。其他的人就暂时不要带了,免得引起东民的反感。你去呢,就住在努妬酋长的小圆里。先住上一阵子试试,不行就回来。有努妬酋长在,你的安危起码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喏。” “你这次去,先不要带太多东西。老东民们反感北岛给他们往回稍东西,他们觉得这些东西会扰乱了人心。你就跟着努妬酋长到各部落里都走一走,好好听一听他们是怎么想的,看看我们能给他们解决些什么难处。然后咱们再决定下一步怎么办。暂时不要轻举妄动。你懂吗?” “喏。大人尽管放心。” “还有,东岛上的东民极重感情,只要你真心和他们交朋友,他们就接纳你。千万不要和他们耍小心眼、动心思。只要你有一次耍弄他们,你就再也无法在东岛立足了。” “这和泰罗多猎户、迦南渔民们也是很类似的。总之,和他们交心就对了。” “对对对。就是说要和他们交心。”车辳道,“一定要尊重东民们信奉的神龙和达泊萨,千万不要说冒犯神龙和达泊萨的话,更不要和达泊萨起冲突。即便你不信奉神龙,也千万不要说‘没有神龙’这样的话。你要是在神龙和达泊萨上犯了错,那就不是能不能够在东岛立足的事情了,东民们会把你杀了的。” “我明白的,叔父。这就像在迦南,千万不能冒犯白教和教宗一样。这一点,东民和迦南的老猎户、渔民们也是很像的。” “正是如此。融崖,如果不是你,我还真是挑不出一个合适的人去东岛。前段时间,我都打算自己去常驻半年了,但采金场那边又实在离不开人。幸亏你来了。融崖,你若是能够改变东民们的态度,那可真是善莫大焉了,到时候,我给你向朝廷请功。” “多谢叔父。” “另外,你小子倒是好人缘。琉川郡守华冲和他家的华耘经常打听你的消息,还给你带了不少东西,回头我让普光来取回去。我已与他们通上了信儿,你若是有什么想与他们说的,跟我说一声就行。” “谢叔父。”融崖道,“三叶岛如此遥远,没想到华郡守还有华耘还能和这里联络上。” 车辳道:“这都是华氏商队的功劳。他们全天下行商,几乎没有他们到不了的地方。三叶岛上的海货,估计大陆上,也只有华冲他们家能够品尝一二,除此之外,就连皇帝陛下也是尝不到的。” 融崖又想到了云姬,心里很烦闷。他盼望着去东岛,到了东岛,他听不到朝廷的消息,就不会再想念云姬了。 第二次巡岛的时候,车辳就把融崖、普光、鲁谷、摩笃四人交给了努妬酋长,让他们跟着努妬酋长和东民们学习大龙教的真义,了解东民们生活的精髓。 车辳派出年轻人来学习大龙教,这一招换来了东民们的普遍好感。从来都是东民们逃离东岛、去北岛生活,哪怕是在北岛做仆人,他们也不愿意回到东岛来。这一次却截然相反了,一个都护府的百夫长,听说还是一个郡守的公子,竟然带着一个随从和两个早就跑到北岛去的岛民,来到东岛常驻,什么东西都没有带,明显就是要完全按照东岛的习俗来生活。而且还说要学习大龙教的真义和东民们生活的精髓,看样子,是真的打算按照东民们的习俗来生活了。东民们一下子觉得脸上很有光彩。 “你看吧,他们早晚会发现三叶岛的好处的。”人们见面的时候都这么说。 摩族老人大闹祭神龙现场带来的一些负面情绪和不稳定心态逐渐消失了。 努妬酋长把融崖他们四人安置在自己小圆的附近。每人一个小圆。四个小圆和努格古达的小圆围绕在努妬酋长小圆的周围,每日与努妬酋长一同吃饭,也一同劳作。 融崖发现,东岛上的生活真是非常的惬意。东岛实际上是一系列小岛构成的一个群岛,这些小岛中间由低矮的山脉相连。各个部落居住在不同的小岛上,居住的地方也差异很大,有些更靠近海边,有些在密林深处,有些在水潭周围,有些在果树林周围。不同的部落有不同的出产,所有的部落虽然分散而居,但是却是共产共享,所有出产的东西都不是由一个部落独自享有,而是要在整个东岛上平均分配。当然,部落的规模有大有小。努妬酋长所在的努部,承担着出海捕猎海货的牵头责任,规模最大,因为他们捕猎的海货是东岛上的主要食物来源。当然,所有的部落里也都有人要跟随努部出海捕猎海货,只是不同部落的主业不同,各自有所侧重罢了。 努妬酋长所在的努部在最靠近海的密林边缘地带。鲁谷所属的鲁部,在一片火山岩浆冷却后形成的平地上,平地上生长着不同的果树和菜蔬,祭神龙时饮用的椰酒,就是这个鲁部部落酿制的。岛上的气候温热多雨,种植果树和菜蔬需要的人力很少,因此鲁部的人也最少。 摩笃、摩噶所在的摩部是东岛上的第二大部落,居住的小岛上有一个星罗密布的淡水湖群,摩部就住在淡水湖群的周围。这个淡水湖群有上百个小的淡水湖,零星分布着,像是天上的星星一样,因此叫天星汪。天星汪是东岛上唯一的淡水水源,因此东民们对天星汪的保护和看管尤为重视,摩部的人数自然也就相对较多。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融崖发现自己很喜欢东民们。他看到东民们的淳朴的样子和质朴的生活,一下子想到了迦南,想到了自己的家。很快的,融崖就和东民们打成了一片。东岛上的各个部落都争抢着邀请融崖去他们的部落里做客。在东岛上,捕猎的海货、海椰米、种植的果蔬等等劳作而来的东西,是要在全岛上每个人之间进行均分的,因此,每个部落里吃的东西都几乎一模一样,但是各个部落住的地方不一样,煮饭用的一些作料也不太一样,还有每个部落的舞蹈也不太一样。所以,同样的食材,却是不同的味道,也是不同的氛围。 融崖很喜欢这种生活。普光也很喜欢。融崖和各部落里的人一起饮酒跳舞的时候,普光总会与各部落里的人一同劳作,也一同聊天。 不光是感情上,融崖和普光很快和东民们很快打成一片。融崖和普光还解决了一个长期以来困扰东民们的一个大问题,那就是便秘。第一个发现这个问题的是融崖。在东岛住了一个月之后,融崖发现自己开始便秘,于是请普光给自己开一些食疗的方子。 普光说:“公子,这个病是东岛上的一个普遍问题。” “你怎么知道的?” “我每日与他们一起劳作聊天,听岛上的人说的。他们好像人人都有便秘的毛病。” 融崖感到很奇怪,问:“这是为什么?” 普光说:“我知道这个情况后,仔细看了他们的饮食,我觉得是海货和海椰米的缘故。” 融崖道:“这是怎么说?” 普光说:“我试过几次。如果我只吃海货和其他水果菜蔬而不吃海椰米,或者只吃海椰米和其他水果菜蔬而不吃海货,就不会便秘。但如果同时吃海货和海椰米,不出三天,就会便秘。” 融崖想了想,道:“但是海货和海椰米,都是东民们离不开的食物啊。” 普光道:“正是如此。三叶岛岛民世代都受这个病的困扰。就连移居到北岛的北民,也大都有这个病。只有在北岛居住几代之后,生活习惯被都护府同化之后的岛民,才会逐渐缓解。所以,东民们说,这种毛病是从祖先那里就留下来的。东民们叫这种病叫做祖疾。” “你是精通医理的,能不能想一想办法?” “我已经开始在岛上找能够治这个毛病的草药了。一般来说,一个地方的食物引起的疾病,总能在本地找到医治这种毛病的另一种东西,这就是一物降一物。所以,随公子和努妬酋长巡岛的时候,我会仔细辨认一下岛上的草木,试尝草药。” 融崖道:“普光,这件事非常重要。我们到东岛上来,虽然东民们对我们很友善客气,但总是将我们视作客人,而不是自己人,一些核心差事,也不让我们去做。如果你能找到医治祖疾的草药,解决世代困扰岛民的疾苦,我们和岛民就能再进一步,岛民可能就会将我们视为自己人。” 普光道:“我明白。” 可是一个多月过去了,普光几乎尝遍了岛上所有的草木树叶果实,仍然一无所获。融崖有些焦急上火了。 普光道:“公子莫急。草药的研制,一般要经过世世代代的尝试才能成功,急也急不得的。公子请想,岛民世代受祖疾的折磨,历代达泊萨肯定也想过无数办法,岛民们也尝试过无数草木药石,仍然没有办法。所以我猜想,三叶岛上可能根本就没有医治祖疾的草木。要不然,达泊萨和东民们早就找到这种办法了。” 融崖道:“那可如何是好?难不成,我们也要像移居到北岛上的岛民一样,改成都护府的饮食习惯吗?如果是那样,我们在东岛就会成为异类的,根本融不进来。” 融崖的话,提醒了普光,普光道:“公子,刚才您说的话让我想到了一件事。我听鲁谷和摩笃说,移居到北岛上的岛民几代之后就能治好祖疾,其中必有机巧之处。公子可否准我几日假?我回北岛去看一看?” 融崖道:“好。没问题。你尽管在北岛查看就是,务必找到根由。” 普光离开东岛了十几天,才回来。 融崖问:“找到原因了么?” 普光笑道:“其实十分简单,我竟然忽略了。” 融崖道:“你快说。” 普光道:“公子,我回北岛之后,又连续试吃海货和海椰米,发现海货和海椰米共同研磨打碎混合之后却有一些克冲的地方,再掺上唾液,半个时辰之后就会郁结板结,这就是为什么会有祖疾的原因。这和牧民们、行商商人们因为饮食原因而导致的便秘是一模一样的。” “你找到医治的草药了吗?” “对于这种便秘,当然可以用通便之药,但却并不是长久之计,长期服药,对身体元阳也耗损的太厉害了。” “总不能不治吧?”融崖着急的问。 “不是不治,是用不着用药来治,应该用食疗。 “食疗?” “对,食疗。公子上一次的话提醒了我。我回北岛之后,就细细查看了移居北岛的岛民的情况,发现了诀窍。刚刚移居到北岛后的岛民,对于都护府的其他习惯都能愉快的接受,但却接受不了茶叶。因为岛民们嗜甜、嗜鲜,极厌恶苦味,所以一般要到几代之后,才能受都护府的影响,开始慢慢习惯饮茶。同时,习惯饮茶的岛民,祖疾也就好了。这就是为什么移居到北岛的岛民在几代之后才逐渐缓解祖疾的原因。但是,岛民们都不懂陆洲的医术,从没有发现这个问题。” “你是说茶叶能医治祖疾?” 普光道:“这还只是我的推测。不过,应该八九不离十。” 融崖道:“这个好办,我们可以一步一步来尝试。你和我先开始试,如果有效,再请努妬酋长一家来试。只要努妬酋长接受了,在东岛推行,就容易的多了。” 普光道:“好的,公子。可是茶叶的来源是个问题。岛民有数千人,这么多茶叶用量,如何解决呢?” 融崖道:“我相信车都护肯定能想得到办法的。全岛都接受茶叶,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当务之急,是先验证茶叶是不是能够医治祖疾。你需要什么茶叶?” 普光道:“粗茶。” “什么是粗茶?” “就是象廷郡国里那些行商们或者草原牧民们随身携带的劣质茶饼、茶坨。” 融崖想了想道:“更好一些的茶叶,能够行吗?北岛那边,我看就是兵士们饮的茶叶也都是不错的茶,好像没有你说的这种粗茶。” 普光道:“只要是茶叶,应该都会有效。不过粗茶最好。粗茶是给行商的人和牧民们食用的,长途运输,长期储存,而且不加保护,通过风化、雨淋、霉变,已经类似于炮制过的药物了,药效最好。而且,粗茶的苦味也淡的多,对于东民来说更容易接受。” 融崖想了想,说:“那好。我先去跟车都护求一些北岛上的茶来,先试一试。如果真的管用,那我再求车都护派人回陆洲的时候,运些粗茶回来。这不是什么难事。我想,车都护肯定会答应的。” 车辳来巡视东岛的时候,融崖跟车辳说起了这件事。为谨慎起见,融崖并没有说是用茶叶来试着治疗祖疾,只是说自己想念大陆的茶味。车辳自然是有求必应了,听融崖说完,就一口答应下来。第三天,就着人送来了用瓷罐装的好茶,是湫水郡国的好茶,名字叫做“上叶”。 融崖和普光试用后,一天之后,果然“茶到病除”。普光说:“这‘上叶’是茶中极品。在大陆,就是勋贵之家,也是把‘上叶’当做珍藏品来对待的,轻易舍不得饮用。我们俩却用来治疗祖疾。真是暴殄天物了。” 融崖笑道:“这些‘上叶’给那些勋贵饮用,也就是锦上添花罢了。在这里,确实救人疾苦的,是雪中送炭。这‘上叶’成了治疗祖疾的第一批药茶,它可比在勋贵之家的作用大的多了。想必就是‘上叶’自己,也会为此感到高兴的。” 接下来,就是第二步,融崖和普光赶紧将茶叶推荐给了努妬酋长一家。 努妬酋长像过节一样,等候着这种叫做‘上叶’的汤水。他们觉得,融崖郑重推荐的,肯定是极其美味的饮品。 但努妬酋长一家人全都失望了。他们都不喜欢这种树叶汤,每个人饮了一小口,就皱起了眉。 努格古达性子急,直接吐了出来,说:“什么坏东西啊,这么苦?比达泊萨给的石药还要苦。傻子才会喝这种东西呢。” 努妬酋长也说:“是呀。这东西,这么苦,可没有大陆的烈酒好喝。崖小子,你们怎么会喜欢喝这么苦的药汤?” 融崖笑着说:“在陆洲,几乎家家户户都要喝这个的。柴米油盐酱醋茶,茶是日常必需品啊。” 努格古达撅着嘴说:“可见,陆洲上也不是什么都好的。这种东西,就太难喝了。” 融崖笑道:“努妬酋长,我求你们先喝几天试一试。我先不说为什么让你们喝。几天之后,我再揭开谜底。请酋长相信我。到时候,我保证大家都会喜欢上的。” 努格古达死也不再喝第二次。努妬酋长和夫人因为疼爱融崖,所以强忍着喝了几天,连续喝到第五天的时候,努妬酋长的祖疾好转了,当然,他自己并不知道是茶叶的功效。 融崖问道:“努妬酋长,茶叶好喝么?” 努妬酋长撇撇嘴说:“实话实说,可真是太难喝了。我的舌头都快苦的麻掉了。” 融崖笑着问:“努妬酋长,那你的祖疾是不是好些了。” 努妬酋长笑着说:“这倒是的。还没有到断食的时候,可我的祖疾竟然就好多了。这可真是神龙庇佑。” 融崖笑道:“确实是神龙庇佑。努妬酋长,那我问你,酋长夫人的祖疾是不是也好多了?” 努妬酋长说:“是的。她也跟我说了。这可真是神龙庇佑我们家。” 融崖笑道:“努妬酋长。我们是要感谢神龙庇佑。神龙给我们送来了茶叶。我告诉你吧,努妬酋长,这都是茶叶的功效。” 努妬酋长问道:“你怎么知道?” 融崖说:“因为我和普光也患上了祖疾,十分难忍。普光尝试用茶叶来治疗,结果就治好了。普光告诉我,东民们都有祖疾,所以,我才向酋长推荐了茶叶啊。您看,茶叶确实是能够治疗祖疾的吧?” 努妬酋长将信将疑:“这是三叶岛的祖疾,是祖先们留下来的。这是神龙的旨意,可能你说的只是巧合而已。” 融崖道:“酋长,您可以再找几个努部兄弟来试一试啊。” 努妬酋长点头认可,找来几位最听话的中年人,请他们和自己一起试饮这种树叶汤。努妬酋长很直率,说的也很明确:“这是为了治疗祖疾。是崖小子的主意。” 几位中年人虽然嘟囔着“祖疾怎么可能治好呢”,但还是很听话的跟着努妬酋长一起试饮。 试饮的几天里,融崖明显感觉到,这几个试饮的努部兄弟,十分痛苦,见到自己和普光,满口都是抱怨。融崖和普光都没有解释。 五六天之后,这些试饮也都成功了。试饮的努部兄弟们高兴的发现,他们的祖疾也治好了。 努妬酋长很高兴,对几位试饮的努部兄弟说:“这是好东西,是神龙赐予我们的。努部不能独享,要分享给整个东岛的东民们。” 努妬酋长又对融崖说:“好小子,有了这个树叶汤,东民们世世代代的祖疾就能治愈了。以前,我们都是通过一两个月断食一次来治祖疾的。这下可好了,你可立了大功了,臭小子。” 得到了努妬酋长的认可,融崖高兴极了,说:“酋长,我先去跟车都护说一声。要供应全岛的东民们,茶叶需要的量很大。这得需要都护府从陆洲多运些过来才行。” 努妬酋长说:“我亲自去跟车辳兄弟说去。他是我们东岛的兄弟。” 车辳对于努妬酋长提出的这个要求不仅满口答应,而且十分高兴,说:“努妬酋长,我真高兴,我终于能给东民们做一点事了。” 努妬酋长说:“这都是融崖和普光这俩小子的功劳。” 车辳对融崖和普光十分满意,说:“融崖,你立了大功了。你说,要我怎么赏你?” 融崖说:“我不要什么赏。如果车都护要赏我,就赏我多在东岛住几年,不要急着让我回北岛去,我喜欢东岛,喜欢东民。” 车辳和努妬酋长哈哈哈大笑。 大量的粗茶很快就来了。 努妬酋长和夫人还有最初试饮茶叶的努部兄弟开始教授东民们煮茶、喝茶,并跟大家解释了,喝茶能够治疗岛上世世代代的祖疾。可是,熬煮的粗茶味道太苦涩了,吃惯了鲜美香甜食物的东民们都不能接受,虽然当面答应自己会慢慢习惯喝茶,但努妬酋长和努妬酋长夫人走之后,就再也不喝一口。努妬酋长没有办法,开始将努格古达、融崖、普光、最初试饮茶叶的努部兄弟们分别派到不同部落,去强制推行喝茶。 融崖在各个部落,几乎是苦苦哀求,才求得部落的一些东民勉强坚持了几天。很快,喝茶的好处显现出来了。坚持了几天的东民们的祖疾果然大为好转了。于是,这种被东民叫做“苦汤”、起初极为厌恶的粗茶,慢慢推行开了。 东民们开始爱上了这种“苦汤”,而且再也离不开了。 奇妙“苦汤”的到来,使得融崖成了人见人爱的小伙子,无论走到哪一个部落,都被当做恩人来接待。就连那些仇恨都护府、最初不喜欢融崖的老东民们,也开始喜欢融崖了。 而且,因为“苦汤”,东民们开始渐渐的不那么排斥都护府和陆洲来的东西了。一些老东民开始尝试车辳都护送来的烈酒,一些年轻的男子开始使用车辳都护送来的铁器,一些年轻的女子开始使用车辳夫人们送来的漂亮的饰品。而且,再也没有人对东民使用都护府的东西而有微词了。 趁着这样的好趋势,融崖索性让普光进一步帮助东民们解决治病问题。东民们的医术非常落后,没有专门的郎中,岛民们凭借经验,用海砂或者草木树叶治病,但疗效很差,即便是达泊萨,也不善于治病。一些很小的疾病,常常因为救治不及时或者救治不得当而要了东民们的命。尤其是一些小儿病、老年病、突发病,致死率尤其高。 融崖和努妬酋长在努部最清净干爽的地方,修建了一圈小圆,建起了一个专供普光为东民诊病的医馆。这些小圆中,有的是普光坐诊为东民诊病的,有的用来储存融崖请车辳从陆洲采购的草药,有的则供那些行动不便的生病岛民、小孩子、老人家在治病的时候临时居住。前来诊病的人越来越多,普光既要诊病,又要照料,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于是请努格古达和努部的几个年轻人加入到医馆里一起来帮忙,又从各个部落分别挑了一些聪明好学的年轻人一起来,一边学习医术,一边照料生病的岛民。 此外,融崖和努妬酋长定期出去巡岛的时候,普光也一起去,但普光并不再巡视各部落生产情况,而是出诊各部落,查看各部落族民的健康,同时,勘察、寻找东岛可供使用的草木,以便于就地取材,研制新药。很快,融崖和努妬酋长建起的这个医馆,就成了东岛上人人敬重的地方。 此后,为了使东岛做到茶叶的自给自足,融崖又请车辳从陆洲引种来一批茶树苗,开始在东岛最高的山峰高岭上试种茶树。 除此之外,融崖还改良了东岛上的武器,尤其是弓箭,大大提高了弓箭的射程和准头。东民们除了出海之外,又开始在各个小岛上捕猎野物。 久而久之,融崖成了东民们心中的恩人,也成了很多东岛年轻人心中的英雄。最难得的是,融崖成为了东民心中真正的“东民”。 第六十三章 天星汪(一) 鲁谷和摩笃与东岛的人很熟悉,不光是因为他们祖先就是东岛岛民的缘故,还因为他们原先负责都护府与东岛的往来,主要是将北岛出产的海椰米等送到东岛来,然后在从东岛将一些海货送回北岛上的都护府。 “那你岂不是一年来一次就够了。”融崖曾经问鲁谷,“稻米一年也就才成熟一次。” “不,公子,海椰米是一个月一熟的。”鲁谷说,“海椰米不是稻米。北岛上吃的稻米,我是见过的,我听北岛上都护府的人说,稻米是一年一熟的。但海椰米不是。” 一个月一熟的稻米!融崖真是闻所未闻。 有一次,努妬酋长带着融崖、普光、鲁谷、摩笃去巡视鲁部。普光一到鲁部,就去族民聚居的地方出诊去了。 努妬酋长道:“崖小子,你现在已经是东民了。我要带你去看一个东岛上秘密的地方。” “东岛上还有秘密的地方?” “对啊。就是我们试种海椰米的地方。” 终于,融崖见到了海椰米。 原来,海椰米既不是椰子,也不是稻米,而是一种巨大的蒲草。蒲草的叶子像椰子树的叶子,而结出的果实像是变大数倍的稻米。海椰米每个月都会抽穗子然后开一种淡黄色的串花,花朵没有任何香味,第二天就凋谢了,然后结果,果实很快成熟。海椰米的果实从花朵一落下、果子一结出来就可以食用,未完全成熟的时候像是脆甜的水果,等到海椰米的果实完全变黄变硬之后,就成了稻米的模样,脱去果壳果皮晒干,然后稍加蒸煮,就成了美味无比、软糯香甜的海椰米。 鲁部的族长鲁尼道:“努妬酋长,海椰米的长势很好,也都开花结果,只是所有的果子依然都是空的,没有果实,产不出海椰米。” 努妬酋长问:“所有地块里的海椰米都没有长出果实吗?” “所有的地块都一样。” 努妬酋长皱眉道:“难道一棵海椰米也没有结出果实?一粒果实也没有?” “没有。一棵也没有。一粒也没有。所有的果子我们都看了。一粒一粒都查看过了。”鲁尼沮丧道。 “那下个月再试试吧。对了,达泊萨怎么说的?” “达泊萨说,神龙不想让东岛里长出海椰米。她还说,如果东岛里长出海椰米,三叶岛就要毁灭。”鲁尼垂头丧气的说。 融崖看得出来,鲁尼并不愿意相信达泊萨所说的。 融崖也看得出来,努妬酋长不相信达泊萨说的,否则,努妬酋长就不会让鲁部试种海椰米了。 努妬酋长没有说话。在离开鲁部去往其他部落巡视的路上,努妬酋长对融崖说:“崖小子,其实,我们一直都在试种海椰米。海椰米是东民的必需品,是离不了了。你知道么,如果只吃海货,不吃海椰米,岛民就会长恶癣。你再看看那些南岛上采金的流放犯人,他们只吃陆洲来的食物,吃不到海货,但他们就没有任何问题,不用吃海椰米就能健康无碍。可我们东民不行,不吃海椰米就长恶癣。达泊萨说这是神龙的旨意。神龙创造了三叶岛岛民,就把美味的海货和甜美的海椰米也一同赐予给了三叶岛岛民,我们与海货、海椰米是一体的。可是,东岛上却不产海椰米。这也是我们受制于都护府的根由。为了摆脱都护府,我们试种海椰米已经几百年了,可是,从未成功过。” 融崖道:“谢谢酋长带我来看海椰米。这肯定是东岛的大秘密。谢谢酋长信任我。” 努妬酋长拍拍融崖的肩膀说:“这其实不是什么秘密,北岛上的都护府也知道我们在试种。就像北岛上的都护府一直都在寻找金脉走向一样,我们也都知道。虽然不是什么秘密,但我们从来没有带别人来这里看过。我带你来这个地方,是因为,你已经成为东民了。东民们都信任你,也都喜欢你。” 融崖很高兴,想到了鲁尼族长说的话,融崖道:“谢谢努妬酋长。刚才鲁尼族长说的达泊萨的那些话,可能是对的,东岛上,还是不要长出海椰米的好。” “为什么呢?”努妬酋长站住脚步,惊讶地盯着融崖问。 融崖说:“东岛上不要长出海椰米。都护府也不要找到金脉的走向。如果东岛长出海椰米,或者都护府找到金脉,双方之间相互牵制的关系就要被打破,很可能就要开始大屠杀,到那时候,三叶岛真的要毁灭了。” 努妬酋长笑道:“你小子倒是好脑筋。这个道理我们也是懂的。不过你说对了一半。三叶岛的岛民们崇尚和平,并不爱杀戮,就是捕猎海货也都是按照岛民所需适量捕猎的,决不超量捕猎,所以也决不和岛外进行贸易。因此,东民们即便在东岛上种植成功了海椰米,也不会对都护府进行大屠杀的。不过,都护府如果找到了金脉走向,那肯定就会对东岛进行大屠杀。但是,你放心,就算再过一万年,都护府也绝对找不到金脉。” “这是为何?再隐秘的金脉,也总有找得到的时候。而且,南岛就那么大点的地方,都护府找到金脉,是迟早的事。” “南岛虽然很小,但都护府是永远也找不到金脉的。因为三叶岛金脉是活脉。” “活脉?什么是活脉?” “就是随时变动的金脉。变动的规律,只有达泊萨一人掌握。” “万一达泊萨忽然出了意外,那三叶岛的金脉岂不是就无人能知了?”融崖问道。 “如果达泊萨突然出了意外,那确实就是你说的这样,三叶岛的金脉就无人能知了。但是达泊萨住在神龙窟,有神龙护体,没有人能够伤害得了达泊萨。而且达泊萨能够预见自己的生死,在自己死之前,会将辨别金脉的奥秘告诉她选定的传人。” “那这个传人如果和都护府勾结起来怎么办?” “你又问了一个好问题。如果真是那样,东岛就要遭殃了。我们都相信达泊萨不会选这么一个人的。神龙绝不会挑选这样一个人来成为达泊萨。”努妬酋长坚决的说。但融崖很担心。 这一天,努妬酋长要去巡视天星汪。正要出门的时候,鲁族族长鲁尼派人来请努妬酋长,说鲁族新酿的椰酒马上要出酒了,请努妬酋长前去主持出酒仪式。出酒,是岛上的大事,努妬酋长不得不去。但巡视天星汪也是一件大事,而且是岛上最为机密的事情之一,努妬酋长从未让融崖跟自己去过天星汪。 努妬酋长沉思了一会,决定让努格古达带着融崖、普光、鲁谷、摩笃代他去巡视天星汪。 努格古达撅嘴道:“天星汪是圣地。我才不要带都护府的人和北民去天星汪呢。” 努妬酋长道:“为什么?融崖可是和其他的都护府人不同的,他已经是东民了。就连达泊萨也认可融崖了。” “你看他们,梳着发髻,穿着这么怪的衣服。摩族的老阿爹们会笑话我的。”努格古达说。 努妬酋长夫人说:“啊呀。我都忘了,我们的小努格古达以后是要嫁到摩族去的呀。出嫁之前,可是不能让人家笑话我们小努格古达的哟。”努妬酋长夫人长相慈祥,身材微胖,是一个典型东民的长相。 融崖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着装和发饰,他不好意思的说:“努妬酋长,夫人,努格古达,请你们原谅我,我到东岛来之后,光顾着到各部落喝酒和做事了,忘了我的这身装束了。” 努格古达做了个鬼脸,学着融崖的强调说:“请你们原谅我。请你们原谅我。我们原谅你什么啊,你本来就是都护府的人,又不是我们东民,你难道还会扎起头发,穿上我们的衣服么?” 努妬酋长夫人轻轻打了一下努格古达,说:“淘气!崖小子是个好孩子,现在已经是我们东民了。不许你这么说崖小子。” 融崖说:“夫人,努格古达说的对,我是应该换成东民们的装束的。麻烦夫人给我和普光把发髻改成东民的头发吧?也麻烦给我们俩找两身东民的衣服吧?” 努格古达古灵精怪的看着融崖说:“我是逗你玩的,你可别当真啊。你要是改成东民的装束和发式,小心你回到北岛后,连个媳妇都讨不到。哈哈哈。” 努妬酋长笑了几声,道:“崖小子,你没有必要改成东民的装束。你不要强求自己。你来的这些日子,我们东民也看出来了,你是个好孩子,和车都护一样,都是和我们东民一条心的人,和其他都护府的人不一样。而且,你现在就是不换衣服和发式,大家也把你当做东民。你不用换,现在这个样子就很好。努格古达是逗你玩的。” 融崖说:“努妬酋长,我喜欢东岛,喜欢东民,喜欢东民们的装束。东岛让我想起了我的家乡迦南,东民和迦南人是一样的。我喜欢东民。请把我变成和东民一样的样子吧。” 努妬酋长夫人开心的走过来,道:“努妬,你看你,崖小子是好孩子,他第一次来,我就说了,崖小子是好孩子。崖小子住在咱们的小圆里,也是咱们的孩儿。崖小子既然喜欢,我就来帮他梳头发。就像给我自己的孩儿梳头发一样。”边说边笑着走过来。 努妬酋长笑道:“那好吧。我们马上就要增加两个东民了。东岛上很久没有增加人了。谢谢你,崖小子。” 融崖咧嘴笑了笑。努妬酋长夫人很认真的帮融崖和普光扎起了东民的发式,又给俩人找来两身东民的衣服,还给融崖和普光带上两串小贝壳做的项链,一边端详着,一边说:“崖小子,光小子,你们俩先凑活着穿,我这两天再给你们做几身合身的衣服。努妬,你看,我这俩儿子俊不俊?” 努妬酋长看着融崖,欣慰的点了点头。 努妬酋长夫人用手轻轻拉了一下融崖的头发,说道:“崖小子,在东民,只有阿妈才给自己的儿子扎头发,以后你和光小子就是我的儿子了。你愿意做我的儿子吗?” 融崖马上跪到地上,兴奋的道:“阿妈,我愿意。阿爸,阿妈,以后我融崖就是你们的儿子了。普光也是你们的儿子了。拜见阿爸阿妈。” “拜见阿爸阿妈。”普光说道。 努妬酋长夫人开心的流出了眼泪,她抱着融崖和普光,说:“崖小子,光小子,阿妈的好儿子。阿妈可算有儿子了,可算有儿子了。努妬,你快过来,这是我们的儿子。” 努妬酋长走过来,用手抚着融崖刚刚扎好的头发,含泪道:“崖小子,光小子,阿爸的好儿子。” 努格古达指着融崖,呵呵笑道:“崖小子,你看你多傻。哈哈哈。一会,摩噶肯定会笑死的。” 努妬酋长夫人过来揪住努格古达的辫子,说:“你个没羞没臊的姑娘,还没嫁过去呢,就天天嘴里都是摩噶了。崖小子也是你能叫的么。这是你哥哥,你个没规矩的丫头。” 努格古达把辫子夺过来撅着嘴说:“阿妈,你偏心,有了儿子就不疼我了。” 努妬酋长夫人和努妬酋长哈哈大笑起来。 第六十三章 天星汪(二) 在赶往摩族天星汪的路上,努格古达看着融崖说:“崖小子,你能改成我们的装束,我其实挺开心的。” 融崖说:“阿妈说了,你不能叫我崖小子。你要叫我哥哥。” “可我就喜欢叫你崖小子,怎么办?” “那好吧。只要你喜欢。” “你知道我为什么开心吗?” “为什么?” “因为以前的时候,只有我们东民离开东岛到北岛去,改成都护府人装束变成北民的,从来没有北民回来再变回东民的,更别说都护府的人了。你是第一个这么做的人。阿爸和阿妈很开心,我看得出来。我也很开心。” “你开心就好。” 天星汪很快就到了。 “我最喜欢到天星汪里来了。”努格古达对摩族的一位长老说,“这里实在太漂亮了,是东岛上最漂亮的地方。” 努格古达说的是对的。天星汪一共有一百多个淡水潭,这些水潭的大小和形状完全一样。每个水潭都呈圆形,直径两丈左右。整个天星汪区域是一个大大的圆形的纯白色的光滑的岩石,水潭镶嵌其中。那些岩石像玉石一样晶莹。水潭之间都是一些凹进去的沟渠。神奇的是,这些水潭都呈现出不同的颜色,整个天星汪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用不同的宝石镶嵌而成的玉器。 天星汪区域的外围是一片茂密的椰林。徐徐的椰风从椰林吹来,带着椰树的清香,裹挟着天星汪的清凉,让人顿感舒爽。 努格古达长舒一口气,说:“我真羡慕摩族族人,可以在这么漂亮的地方住。” “努格古达,你不用着急啊,你很快就要嫁到我们这里来了。”摩族的长老说。众人哈哈大笑着。岛上的人都知道努格古达和摩族的族长摩噶相爱,两人夜夜在密林中幽会,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了。 努格古达脸红了,问道:“摩噶呢?” “摩噶族长出海了。” “出海了?出海做什么?今天又不是达泊萨带大家去捕捞的日子,他出海做什么?” “我们也不知道,摩噶族长经常一个人出海。我们猜,摩噶族长大概是去海里给努格古达采大珍珠去了。”长老笑着说。 摩噶最近确实给努格古达送了不少大珍珠。努格古达摸着脖子上带着的一颗珍珠,幸福的笑了。摩噶不在族里,努格古达就辞别了摩族的长老,自己带着融崖他们去巡视天星汪。 努格古达指着天星汪对融崖说:“崖小子,你看,这是东岛的水源地。这些水潭都连着海底,每个水潭都有不同的颜色。达泊萨说,这个天星汪是三叶岛火山喷发的时候天然形成的,是神龙赐予三叶岛的水源地。” “努格古达,这些颜色是哪里来的,可真是好看啊。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颜色。”融崖说。 “这些颜色就是水潭里面岩壁的颜色啊。这些水潭的岩壁上都有不同的颜色。映照出来,就是这个样子。他们的水却是清澈无色的。”努格古达又指着水潭中间的凹槽说,“你看,这些水潭中间的凹槽,也是天然形成的。这些水槽将整个天星汪连了起来。” 融崖看向天星汪,在各个水潭中间,全都是这样的凹槽走向一个伸出来的凹槽,有几个大的凹槽连着外边,一直延伸到密林里。努格古达指着这些延伸出去的凹槽说:“你看,这些凹槽把水通向不同的方向,每个方向的终点都是一个瀑布和水泉。东岛上每一个部落都临这一个瀑布和水泉。” “这可真是太神奇了,努格古达。” “还有更神奇的。”努格古达说,“并不是所有这些水潭里的水都是淡水。只有一部分是淡水,其他都是苦咸的海水。” “那这海水和淡水混合起来,可怎么能喝呢?”融崖问。 “这就是神奇的地方啊,崖小子。” 努格古达指着天星汪说,“你看,并不是所有水潭的水都能溢出来的。这一百多个水潭,只有几个水潭里的水是淡水,其他都是海水。只有这些淡水的水潭的水才能涨满,溢出来,海水水潭的水都是不满的,也就溢不出来,就是下大雨,这些海水的水也溢不出来。所以,凹槽里的水永远都是淡水。” 融崖和普光已经听得目瞪口呆了:“我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事情。那北岛和南岛上的淡水也是天星汪里的水么?” “是的。达泊萨说,三叶岛上的淡水,都是和天星汪相连的。这都是神龙赐予我们的。” “看起来,神龙可能真的是存在啊。”融崖脱口而出。 努格古达没有责怪融崖对神龙的质疑,笑着说:“崖小子,你以后说话可要小心,要是让别人听到你说这样的话,你在东岛就再也待不下去了。尤其是摩噶,他是达泊萨的徒弟,更听不得这些。” “好的,努格古达。我知道错了,再也不会这么说了。”融崖诚恳的说。 “没关系。你是刚到三叶岛来的人,不知道神龙的来历,也并不奇怪。那些在三叶岛世代居住的人,就连那些都护府的世代兵士,都是相信神龙的。你在这岛上住到时间长了,慢慢的也就会知道神龙的神迹了。不过,只有达泊萨能够和神龙对话,能够知道神龙的旨意。我们都得听达泊萨的。” “努格古达,那你们见过神龙吗?” “这倒是没有见过。达泊萨说,只有第一代达泊萨见过神龙。之后,神龙就隐迹到深海去了。” 努格古达说,“神龙的故事很多很多。你以后慢慢的听罢。” “好。” “明日,达泊萨要带阿爸他们去捕贝。你敢不敢去看啊。” “那些贝也用的着去捕吗?我在迦南出海的时候,贝都是在海边上随便捡的,是不需要捕的。”融崖说。 “崖小子,这里可不是你们迦南。这是三叶岛。三叶岛附近是没有任何海货的,只有海水。所有的海货要到洋流中去捕捞。” “连贝也要去洋流中去捕捞吗?” “别说是贝了,就是那些海草,也都要到洋流中去捕捞。” “这是为什么?” “达泊萨说,很早以前,三叶岛周围都是美味的海货,取之不尽。可是后来,岛民们变得越来越贪婪,浪费的海货也越来越多。神龙一怒之下,就把三叶岛附近的所有海货全部赶到了洋流中,三叶岛附近再也没有海货了,连海草都不长。三叶岛的人只有到洋流中才能捕捞到海货。到哪里捕捞,捕捞什么海货,捕捞多少,都是神龙决定的。神龙只告诉他的使者达泊萨。每一次我们捕的东西,都只够三叶岛人刚刚吃饱,一点都不多,一点也不少。” “那每次捕捞的这些海货,也够北岛上都护府里的人和北民们吃的吗?” “够啊。我们每次捕捞出来,都是按人头分好,留下东民们自己的,其他的都是要送给北岛的。” “南岛上的犯人们也够吃吗?” “他们不吃海货。他们只吃陆洲来的东西。我听说,都护府不允许他们吃海货。大概是怕海货太好吃,他们赖在这里不走吧。哈哈。” “你说的大概对吧。努格古达,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想问问你。” “什么事,崖小子?” “你说只有达泊萨知道去哪里捕捞海货和怎么捕捞海货,其他人都不知道,对吗?”融崖问。 “对啊。是这样的啊。”努格古达仰着头说,有些莫名其妙为什么融崖会问这个问题。 “那摩噶为什么能独自出海去捕捞大珍珠呢?大珍珠不是在海贝里的吗,这不应该也是在洋流中才能捕捞的到的吗?” “当然啊,只能在洋流里捕捞啊。可是,摩噶是达泊萨的徒弟啊,崖小子。你怎么这么傻啊,崖小子。呵呵呵。”努格古达咯咯笑着说。 “哦。那你以后就是无所不知的达泊萨的夫人了。达泊萨就是我的妹夫了。真好!” “哎呀,你讨厌,崖小子。原来在这里挖坑等着我。”努格古达揪着融崖的头发,高声的叫喊着。但看的出来,努格古达很高兴,“你还没有说,你敢不敢去出海呢?” “那有什么不敢的?只是,我是都护府的人。努妬酋长别的事都允许我做,就是不允许我跟着达泊萨和他去出海捕猎。我都求过他很多次了,可他就是不答应。” 努格古达笑着说:“你可真是死脑筋,崖小子。我既然这么问你,自然是阿爹已经同意你去了呀。要不然,今天,阿妈怎么会给你和普光梳头发呢。只有自己的阿妈才会给孩子梳头发。” 融崖说:“真的么?我真的可以去出海捕猎了吗?” 努格古达说:“我干嘛要骗你呢?” 融崖大笑道:“你到时候看看吧,好好看看我在海上的好手段。” 努格古达大笑着说:“你就吹牛吧。你在海上,阿爹和摩噶才是最好的。” 融崖笑道:“对了,摩噶。我又忘了,你是摩噶的人了。” 努格古达追打着融崖。 第六十四章 洋流·捕贝 出海,到洋流中去捕猎,是东岛最重要的劳作,努部是主力,但其他所有部落都要派人参加。 一大早,家家户户已经做好了丰盛的早饭,请出海的人们饱饱吃上一顿,然后陆陆续续赶到海边,等候努妬酋长。 努妬酋长带着努格古达、融崖、普光、鲁谷、摩笃最后出现了。 融崖发现,海岸上已经停了上百个渔船。渔船都是用巨大的椰树树干凿成的。普光是在象廷郡国长大的,从未见过海,水性极差,因此不随大家出海。 努妬酋长和努格古达、融崖登上了一个椰树渔船。 努妬酋长喊:“登船。”所有的人三人一组,纷纷登上了椰树渔船。 “达泊萨不来么?”融崖问努格古达。 “崖小子可真笨啊。达泊萨不来,咱们怎么捕捞呢?”努格古达咯咯笑着说,“你看,那不是达泊萨么?” 融崖顺着努格古达手指的方向看去。 远处,达泊萨正坐在一只巨大的海龟上。那海龟正在镇定自若的往这边走来,步伐很慢,但速度却出奇得快。 那海龟比五六只椰树渔船排起来还要大。 “这么大的海龟啊。”融崖禁不住问。 “不要胡说,崖小子。这不是海龟,这是达泊萨的坐骑——神鳌。”努格古达打了一下融崖的胳臂说。 “神鳌也真是太大了。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海…,哦,神鳌。” “神鳌已经几千岁了。第一代达泊萨见到了神龙,皈依成神龙的使者之后,神龙就将神鳌赐给了达泊萨,作为世世代代达泊萨的坐骑。” 说话间,达泊萨和神鳌已经来到了海边。 达泊萨盘腿坐在神鳌的背上,看了一下所有的椰树渔船,小声说:“出海。” 达泊萨的声音刚落地,海水就涨了上来,将所有的椰树渔船托起,椰树渔船都漂了起来。 神鳌迈着慢慢的步子,走入海水,一直往海里面走,最终漂浮了起来。神鳌就像是一座小海岛一样漂浮着。达泊萨稳稳的盘腿坐在上面。 神鳌在海里移动着,椰树渔船一字排开,跟在神鳌的后面。 达泊萨一句话也不说,用法杖敲敲神鳌的壳,神鳌加快了漂移的速度。椰树渔船也都加快速度跟了上来。东岛渐渐远去、变小、消失了。 达泊萨举起法杖,嘴里念念有词,并不断调整法杖的方向。过了一小会,达泊萨放下法杖,嘴里也停了下来。 努妬酋长笑着说:“围船!” 努妬酋长带着融崖和努格古达将自己的椰树渔船划到神鳌正前方一百丈左右的地方停下来。其他的椰树渔船依次连下去,最终所有的椰树渔船围成了一个圆圈,将达泊萨围在了正中间。 达泊萨嘴里发出了一声长啸。 椰树渔船围成的大圆圈里的海水立刻涌动起来。 每一个椰树渔船都拿出了一个灰色的渔网。努格古达也拿出了渔网。可是那渔网却很小,也就三四尺长的样子。融崖很奇怪,这么小的渔网,怎们能在海里捕捞? 努格古达看出了融崖的诧异,笑着说:“崖小子,你看着。” 努妬酋长高喊:“下网。” 大家把小渔网都撒向了海里。小渔网进入水之后忽然开始变大。椰树渔船围成的大圆圈里好像都被渔网填满了。渔网渐渐沉下去不见了。融崖发现,这些渔网都没有绳索和椰树渔船相连,每个椰树渔船都把渔网丢到了海里。 “这是什么捕捞的方法。你们怎么不拉住渔网的绳索,那些渔网难道会自己回来么?”融崖问道。 “他们不会自己回来。但是他们会自己回去。”努格古达笑着说。 “回去,回哪里去?” “回东岛啊。” “怎么回去?” “我不是说了么,崖小子,他们自己回去啊。” 融崖听得一头雾水。 努妬酋长笑着说:“努格古达,你又淘气了,不许这么戏耍你哥哥。崖小子,捕贝是最简单的,我们把渔网撒到洋流里,神龙会把这些渔网都带回东岛的。” 融崖半信半疑,但是不敢说什么话,只是说:“对了,努格古达,那渔网怎么会变大的呢?” “那渔网是用蓝鲸的肠子做成的,干了之后就收缩,遇到海水就涨大几百倍。我们的渔网都是这样的。” “那神龙真是太眷顾东岛了。在迦南,出海可是件很难的事情啊。经常有渔民出海捕捞丧命的。” “神龙当然眷顾我们啊。我们是神龙的子孙啊,崖小子。”努格古达说。 “那我们的捕捞就这么结束了么?” “对啊,你还想怎么呢?” “哦。”融崖很有些失落 ,他是出海捕捞的好手,原本想一展身手的,没想到,东岛的出海捕捞如此简单。 “崖小子,捕贝是最容易的。明日我们还要来捕鲨,那就不是这么容易的事情了。”努妬酋长说。 “捕鲨?” “对啊。你在迦南捕过鲨鱼么?”努格古达问。 “没有。迦南没有鲨鱼。不过有海豚。” “我们这里也有海豚,不过海豚不能捕杀。”努格古达说。 “为什么不能捕杀海豚?” “达泊萨说的,海豚是神龙的随从,是协助我们捕捞的神圣使者,我们不能捕杀海豚。”努格古达说,“每次我们捕鲨,海豚都要出现来帮助我们。你以后可要记住了,不要伤害海豚。” “好吧,我记住了。” 椰树渔船围成的大圆圈里的水渐渐平静下来了。达泊萨一言不发,神鳌调转方向,开始回程。所有的椰树渔船又重新排成一字,跟在神鳌和达泊萨后面。 回来的路上,努妬酋长问道:“努格古达,摩噶今天又没有出海。他去做什么了?” “我也不知道,阿爸。我晚上回去问问他。” “你让他明天出海来。明天捕鲨,需要人手。” “好的,阿爸。” 神鳌登上了海岸,所有的椰树渔船也都靠了岸。在最后一个椰树渔船停靠下来的时候,海水又迅速地退了下去。直到退了十丈多的时候,一排装满了大海贝的渔网露了出来。 神鳌载着达泊萨,沿着海岸线慢慢的迈着步子,但是速度极快的消失了。 融崖从未见过这么大的贝壳,也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贝壳。贝壳的形状千姿百态,贝壳上的颜色尤其美丽,那些颜色就像是天星汪里的那些颜色一样,仿佛不是人间应该有的颜色。 努妬酋长说:“好了,各族都让人来取吧。每人一只海贝,剩下的堆在海边,明日捕鲨完了,让北岛的人来取走他们的。” “这些贝壳这么大,大家怎么把它们拿回家啊?”融崖看着堆积如山、体型巨大的贝壳问努格古达。 “你看。”努格古达指着远远走来的各族族人。领头的是摩噶。 “你去哪里了,摩噶,今天怎么没有出海?”努妬酋长问。 “努妬酋长,请您责罚我。我昨晚喝酒喝多了,今日晨起没有起来。”摩噶挠着头说。 “哦。你个小子,明日捕鲨,不要再迟到了。” “是,努妬酋长。”摩噶朝着努格古达做了个鬼脸。 “快去启贝吧。”努妬酋长说。 “好嘞。”摩噶手里拿着一个细长弯曲的鱼骨一样的东西。 “那是启贝龙骨。”努格古达说,“专门用来启贝的。” “‘龙骨’。它是用龙的骨头做的么?” “是的。” “那看来,龙也会死吗?” “应该会吧,不然,怎么会有龙骨呢。达泊萨的法杖也是用龙骨做成的。不过我们谁也没有见过神龙。也没有人敢问这个问题。你以后不要跟别人说这个话。” “哦。我知道了。谢谢努格古达。努格古达,那什么叫启贝?”融崖说。 “你看呀。”努格古达指着摩噶说。 在摩噶的带领下,一群年轻人走近堆的像小山一样的一个一个装满了大贝壳的渔网。一个年轻人拉动了渔网收口处的一个机关,渔网瞬间松开了,里面的大贝壳滑落出来,摊平在沙滩。摩噶在整个沙滩里慢慢的走着,不时走近看一看,然后摇摇头又离开,接着到处寻找。 “摩噶是在找首贝。”努格古达说。 “什么是首贝?” “首贝就是这次捕捞的海贝中的首领。只要撬开首贝,其他的海贝就自己打开了。” “哪种贝是首贝?” “首贝并不是一种固定种类的贝,每次捕捞的海贝里的首贝都是不一样的。只有达泊萨才能知道哪一种是首贝。达泊萨年纪大了,前几年把这个本事教给了摩噶。” 摩噶终于停在了一个体型并不太大的海螺旁边,高兴的说:“找到首贝了。” 人群里发出欢呼声。摩噶用启贝龙骨抵住螺旋形贝壳的顶尖的钮处,嘴里嘟囔了一句话,那螺旋形贝壳的开口处立即滑出了一块完整的螺肉。 “那是启贝咒。”努格古达两眼一眨不眨的盯着摩噶,语气十分骄傲的说。 紧接着,海滩上的海贝都自动吐出了贝肉。人群里的欢呼声更高了。 努妬酋长说:“崖小子,你去把首贝的肉送给达泊萨去。你现在是我的儿子了,也是神龙的子孙了。神龙的子孙都要服侍达泊萨。今日,就你去吧。记住,无论达泊萨说什么,你都不能反驳。达泊萨的一切要求,你都要满足。” “我都需要做些什么?”融崖问道。 “你到了之后,达泊萨会告诉你的。大多数时候,达泊萨不会跟你说话的。达泊萨也不用开火,她只吃生的海货。” “好的,努妬酋长。” “送到神龙窟就是了。但你不要进神龙窟。你就在神龙窟洞口等着达泊萨。达泊萨自己会出来的。” 融崖用椰棕编的网袋装着首贝的肉,穿在一条树枝上,扛在肩上,到了神龙窟。神龙窟是个大山洞,就在祭神龙的小广场的后面。 等了一小会,达泊萨出来了。 达泊萨没有拿法杖,两眼盯着融崖,一言不发。 融崖有些紧张,低着头说:“达泊萨,努妬酋长让我给您送首贝来了。” 达泊萨没有说话,依然看着融崖。 “达泊萨,我是融崖,我是三叶都护府来的。但是我现在就住在东岛,已经是努妬酋长的儿子了。您需要我做些什么,请您吩咐。”融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和达泊萨说这些话。他心里很慌张。 “我知道。”达泊萨说。 “达泊萨,你需要我做些什么?” 达泊萨又不说话了。仍旧盯着融崖仔细的看。 达泊萨走近融崖,围着融崖走了一圈,然后盯着融崖脖子上戴的灵珠璎珞,好久都没有说话。 融崖摘下灵珠璎珞,递给达泊萨。 达泊萨看了一眼融崖,说:“这不是达泊萨的。这是你的。” 融崖发现,达泊萨的眼睛是蓝色的,闪着灵珠一样的光辉。 “哦。”融崖说。 “你把首贝切好,放在椰壳里就行了。”达泊萨说。 “好的,达泊萨。”融崖走到神龙窟洞口的一个石头条案上,条案上放着刀具和椰壳。融崖拿起刀,将首贝的肉仔细切开,然后放到十几个椰壳里。 “你不要回北岛去,更不要到南岛去,你的灾祸在南岛。你是东岛的人,你是东民。你就待在东岛。”达泊萨低着头,走进了神龙窟。 融崖等着达泊萨的指令,不知道自己下一步应该做什么。 “你回去吧。”达泊萨在神龙窟里说。 第六十五章 捕鲨 第二日早晨,等融崖跟着努妬酋长来到海边的时候,发现昨天捕捞的海贝的贝壳全都不见了,一大堆贝肉堆在海边的一块大岩石上。 “贝壳呢?”融崖问。 “神龙已经把贝壳取走了。”努格古达说。 “嗯?!” “昨晚的海潮已经把贝壳都取回去了。”努格古达说。努格古达说话心不在焉,四处张望。 “你是在找摩噶吧?摩噶在那边。”融崖指着从另一个方向来的一群人,领头的是摩噶。 努格古达说:“你讨厌,崖小子。”但同时脸上绽开了笑容。 捕鲨与捕贝不一样,并不需要渔网,但却需要鲸镖。鲸镖是用蓝鲸的骨头做成的,坚硬无比,锐利如钢。每一支鲸镖长约四五尺。每人肩上扛着十只鲸镖,陆续赶到了海边。 出海的程序和昨日一样。 只是到了捕猎的海域,达泊萨确定了捕猎地点后,所有的椰树渔船并不是围成一个圈,而是一字排开,努妬酋长的椰树渔船在正中间,达泊萨和神鳌停在所有船的后面。 达泊萨高声念着咒语。顿时,船队前面的海域里游过来一大群海豚。 “不知道今天海豚们会挑谁来逗鲨。”努格古达说着看向摩噶。 “逗鲨?”融崖问。 “对。这些海豚是来帮助我们捕鲨的。最主要的就是逗鲨。逗鲨就是把鲨鱼引逗地从海里腾空起来,然后我们就用鲸镖来射杀鲨鱼。”努格古达说。 “那你说的‘挑谁’是什么意思?” “这些海豚里,有一只海豚王,海豚王带领海豚们逗鲨。但每一次,海豚王都会挑一个人来骑在自己身上。被选中的这个人,也是神龙挑中的。”努格古达侧着头看着摩噶说,“大部分时候,海豚王都会挑中摩噶。” 船队前方的海域里,无数只海豚在游动、跳跃。忽然,所有的海豚都不再游动跳跃,在水里静静的呆着,只把脑袋露在外边。 这时候,一只体型明显更大的海豚从海里飞跃出来,发出了清凉的叫声。 “海豚王。”努格古达说。 海豚王在海里跃起、潜入、跃起、潜入了好几次,然后朝船队游过来。所有人看向了摩噶。摩噶的脸上浮上了笑容,开始放下手中的东西,准备入水了。 可海豚王在船队前来回游动了一趟,却并没有在摩噶的椰树渔船前停下来,而是停在了努妬酋长的椰树渔船前。 “阿爸,海豚王挑中了你。”努格古达说。 “不,海豚王挑中的是融崖。”努妬酋长说。 果然,海豚王的头从水里露出来,盯着融崖,嘴里发出独特的叫声。 融崖不敢相信海豚王挑中的是自己,他看着努妬酋长。努妬酋长笑着说:“海豚王挑中了你,你下水吧。” 融崖还是不敢相信,他转过脸去,看了一下坐在神鳌上,高高在上的达泊萨。达泊萨冲他点了点头。 “你下水去,骑在海豚王上面,双手抓住海豚王的背鳍。海豚王会告诉你怎么做的。”努妬酋长说。 “竟然是他!”“为什么不是摩噶?”船队里有人开始议论。 融崖脱掉外衣,跳入了水中。 融崖在迦南的时候,常随父亲去海边和渔民们一起出海。要论起出海的技术和水性,就连一些老渔民也望尘莫及。可是,今天是要骑在海豚上面逗鲨,这是融崖以前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过的事情。融崖心里有些紧张。 海豚王看到融崖跳入水中,高兴的叫了几声,然后围着融崖飞快的游着。海豚王放慢速度,轻轻游到融崖身边,把长长的嘴伸到融崖的脸上,轻轻的蹭来蹭去。 融崖以前在迦南也在海里和海豚游过泳,他伸出两臂,环抱住海豚王的头,把脸在海豚的头上来回蹭。 海豚王变了一下身体的方向,在融崖前方的水里斜立着,背鳍露了出来。融崖游上前,双手抓住海豚王的背鳍,双腿紧紧盘住海豚的身体。融崖发现,海豚王背鳍的位置比普通海豚的背鳍更加靠前。 海豚王从水里浮了上来,融崖的身体也从水里浮了上来。他奇怪,海豚王的身上光滑无比,但自己骑在海豚王的身上却如吸在了上面一样,扎实稳定。海豚王驮着融崖在海里来回的游动。有时候游的飞快,有时候又半潜入水中,只把融崖的头露在水面上。有的时候又侧立起身体,让融崖的身体半悬空在空中。 融崖紧张极了,随着海豚王不同的游姿,不断调整着自己的姿势。 海豚王发出一连串短促的叫声。 “海豚王要潜水了,你紧紧抓住背鳍。”努妬酋长喊道。 融崖紧紧抱住背鳍,深吸了一口气。 海豚王抖动了下身体,猛的潜入水中。 融崖被带入了水中。海豚王不断的下潜,融崖感到身上的水压越来越大。海豚王带着融崖又浮了上来,融崖长长换了一口气。 海豚王又发出一声长长的叫声。 “海豚王要跳水了。”努妬酋长喊道。 海豚王在水里冲了几个浪,猛然扎入水中,然后快速的上游,冲出水面,跃升了起来。出水的一刻,融崖感觉自己像是被冲撞了一下,身体一歪,从海豚王上滑了下来。 船队里发出一声嘘声。那是摩噶发出的嘘声。努妬酋长狠狠瞪了一眼摩噶,然后对融崖说:“崖小子,不要着急。骑着海豚王跳水是最难过的一关,海豚王上冲的时候,你身体前倾,把身体贴到海豚王的身上。” “好勒。”融崖自己潜入水中,然后浮出水面,在水中做了几个翻滚,重新适应了一下海水。他感觉自己又回到了迦南。 他自己游向了海豚王。海豚王好像在冲融崖微笑,再一次发出了长长的叫声。 融崖骑到海豚王身上,轻轻亲吻了一下海豚王的背。 这一次,从海豚王下潜的时候,融崖就把身体贴近了海豚的背,身体的阻力明显减小了。海豚王飞速上冲的时候,融崖把整个身体紧紧贴住海豚王的背,一只手臂将整个背鳍都抱住,另一只手臂环抱住海豚王的身体,腿也全力夹住海豚王的身体。 海豚王跃出了水面。融崖身体有些晃动,但这次没有滑落下来。海豚王在空中划出一个长长的缓缓的弧线,当它开始下落的时候,融崖再一次将身体贴近了海豚王的身体,然后猛吸一口气。 海豚王再一次扎入水中,这一次下潜的更深,并且以一种更快的速度开始上冲,冲出水面,飞跃到了一个更高的高度,划出的弧度也开始变陡。 “海豚王是在教我如何潜水和跳水。”融崖心里想。 几个来回,融崖觉得自己和海豚王变成了一体。 海豚王在水中安静了一会,发出了几声短促的叫声和一声超常的叫声。 “这是要来一次大跳水了。”融崖想。 果然,海豚王再一次潜入了海里,下潜的速度很快,深度也很深。然后以一种更快的速度上冲。海豚王高高的跃出水面。融崖觉得自己飞了起来,整个船队都在自己的身下,就连神鳌和达泊萨也在自己的身下。他看到了整个海域。融崖兴奋的大喊起来“哦哦哦哦”。 海豚王在空中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然后近乎垂直的冲了下来。融崖的身体几乎和海豚王脱离开了,融崖用手臂拼命抱住海豚王的背鳍。海豚王扎入水中。船队里发出一阵欢呼声。 海豚王浮出水面。融崖骑着海豚王,一只手轻轻抚着背鳍。 海豚王从船队的一端慢慢游到了另一端,船队里的欢呼声一直不断。海豚王游过摩噶的椰树渔船的时候,融崖发现摩噶的脸上一丝笑也没有。 海豚王转过船队,快速游到达泊萨和神鳌的身边。 神鳌把鳌头埋到水里,嘴里吸满水,抬起头来,冲着海豚王和融崖喷了出来。海豚王高兴的高声叫着,游过去用长长的嘴蹭神鳌低下来的鳌头。 达泊萨竟然笑了一下,对着融崖说:“神鳌和海豚王喜欢你。神龙也喜欢你。” 船队又发出了欢呼声:“神龙万岁,神龙万岁。” 达泊萨举起法杖,冲着船队前方的海域指了一下。 海豚王驮着融崖从水下穿过船队,来到船队前面的海上,嘴里发出一连串复杂的叫声。其他的海豚高声应和着。 海豚王深潜入水,又高高的跃起,最后划出一条长长的曲线,扎入了海豚们的中间。海豚们四散开去。 海豚王不时的从水中冲高跃起,然后发出叫声,其他的海豚应声做出各种应和,队形也不断的调整,有时候集体跳出,有时候又集体潜入,有时候又交错着潜入或跳出。 终于,远处慢慢游过来一队鲨鱼。 努妬酋长高声喊着:“准备鲸镖。” 各个椰树渔船上的人,手里都举起了一只鲸镖。 海豚王潜入水中,围着鲨鱼群飞速的游动,鲨鱼群乱了起来。海豚王发出一声嘹亮的叫声,一只粉色的海豚高声叫着潜入水中,然后从鲨鱼群中间跃起,划出一条弧线,发出一声调皮的叫声,又落入了鲨鱼群外。 “摩噶……”努妬酋长命令。 “摩缇塔塔。”摩噶高喊着。这是摩族的吉祥咒语,也是命令所有摩族人准备出击的口令。 一只鲨鱼顺着粉色海豚跃起的弧线从鲨鱼群中跃起。 “摩缇塔塔。”摩噶叫着。十几只鲸镖朝着鲨鱼飞了过去。原来这些鲸镖上都有近乎透明的细细长长的绳索,鲸镖飞出去,绳索却还握在手里。 摩噶的鲸镖戳穿了鲨鱼的身体,还有其他五六只鲸镖射中了鲨鱼。船队里响起了欢呼声。摩噶和摩族人拉动绳索,收回了鲸镖。那只被射中的鲨鱼立时毙命,横着漂浮海上,血水在海水中蔓延开来。鲨鱼群更加躁动了。 海豚王仍在围着鲨鱼群游动,每次发出不同的叫声,然后都有一只海豚像粉色海豚一样潜入水中,从鲨鱼群中跃出,划出一条弧线,然后落到鲨鱼群外边。努妬酋长这时候就会发出指令,命令一个部落的人一起发出鲸镖,这个部落也都喊着自己的吉祥咒语,一起发射鲸镖。但有的部落能够轻松射中,有的部落却无法命中。 最精彩的是努族的射击。海豚王连续发出一长串叫声,有十几只海豚同时潜入水中逗弄鲨鱼,十几只鲨鱼同时跃跳起来。 “努缇塔塔。”努族的人高喊着射出鲸镖。 努族人像是事先商量好了一样,一个船上的人射向同一个鲨鱼,几乎所有的努族人都射中了。努妬酋长一人独中一只鲨鱼。船队发出连续不断的欢呼声:“神龙万岁,神龙万岁”“努缇塔塔”“努缇塔塔”。 努格古达大笑着帮努妬酋长往回拉绳索。 海上漂浮的鲨鱼越来越多。水中的鲨鱼越来越少了。 达泊萨举起法杖,发出了一声长啸。海豚们四散开。海豚王驮着融崖,停止了游动,开始发出一长串叫声。水中剩下的鲨鱼飞速的游走、消失了。 漂浮着的鲨鱼开始朝着东岛的方向自己移动。 努妬酋长对着融崖说:“崖小子,你可以上来了,让海豚王和海豚们也回去吧。” 可是海豚王却并没有将融崖送到努妬酋长的椰树渔船。 海豚王潜入水中,穿过船队,来到达泊萨和神鳌跟前,对着神鳌和达泊萨发出各种各样的叫声。 神鳌仰起头,发出一声短促的啸声。 达泊萨咯咯咯的笑了,像是一个调皮的小孩子,等笑完了,达泊萨说:“海豚王喜欢融崖,要送融崖回东岛。” 船队里发出一阵议论。“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啊。” “摩噶也从来没有被海豚王送回去过。” “海豚王从来不靠近东岛啊。” 达泊萨没有再说话,驾着神鳌开始往回走。海豚王则跟在神鳌的旁边。其他的海豚没有跟着,只是集体发出悦耳的叫声。 努妬酋长没有说话,微笑地带着整个船队跟着神鳌和海豚王。 努格古达看了一眼摩噶,摩噶神情很沮丧。 等到快到浅海的时候,海豚王发出了一声极长极尖的叫声。 海豚王发出低回的叫声,久久不肯离去。融崖伸出手抚摸着海豚王的嘴和头。海豚王游到努妬酋长的椰树渔船边,融崖亲吻了一下海豚王的脑袋,从海豚王的背上站起来,跃入了努妬酋长的椰树渔船。海豚王急促的叫着,深情的望着融崖。 达泊萨继续前行,神鳌开始上岸。努妬酋长的椰树渔船也靠了岸,融崖下了船,远远的看着海豚王。海豚王长啸一声,然后转身朝深海游去,不时的高高飞出水面,看向融崖的方向,发出悦耳的叫声。 射杀的鲨鱼已经被洋流冲到了海岸上。 达泊萨在神鳌的背上站了起来,朗声说:“我老了,需要人照顾了,神龙让我从你们中间挑选一个年轻人来照顾我。你们谁愿意?” 所有的年轻人都高喊:“我愿意,我愿意。”摩噶的声音最大,最坚定。 达泊萨闭着眼睛,念念有词,道:“神龙的旨意已经有了。” 摩噶向前稍微挪动了一步,脸上是志在必得的表情。努格古达紧紧握着摩噶的手,脸都兴奋的红了。 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达泊萨。 达泊萨睁开眼睛,又重新盘腿坐下,说:“神龙的旨意,由努部的融崖来照顾我。” 人群中一片哗然。 “为什么不是摩噶?” “为什么是一个都护府的人。” 也有人说:“崖小子还是很不错的。” “再不错,也是外人。” 达泊萨用法杖敲击了一下神鳌的背,大家都安静下来了。 达泊萨说:“神龙还有一个旨意:东岛最近不安静,为了岛民的安全,派出海豚王,帮助融崖来巡视东岛附近海域。” 融崖已经惊呆的说不出话来了。达泊萨扔下来一个小骨哨,示意融崖捡起来。 小骨哨一头宽、一头窄。达泊萨说:“你每天都要去巡视东岛周边海域,你要去巡岛的时候,你就吹窄的这个口,海豚王就会很快出现在身边。你就可以骑着海豚王去巡岛了。你在岛上遇到什么外敌的时候,你就吹宽的这个口,就可以召集全岛的人集合起来,共同抵御外敌。你先试一下。” 融崖吹了一下窄的口,声音小到几乎完全听不到。 达泊萨说:“这是只有海豚王才能够听到的声音。你不用担心。” 融崖又吹了一下宽的口,骨哨发出了和达泊萨长啸一模一样的声音。达泊萨说:“努妬,你们都好好听一听,记住这个声音。一旦听到这个声音,就立刻集合。” 努妬酋长说:“是,达泊萨。” 达泊萨说:“融崖,东岛的安危现在就交到你手上了。” 摩噶高声喊道:“达泊萨,东岛的安危怎么能够交到一个都护府的人手里呢?” 人群里有人附和着:“是呀。” 达泊萨闭上了眼睛,悠悠的说:“这是神龙的旨意。你们敢违抗神龙的旨意么?” 人群里的声音淡下去了。 摩噶嘟囔着:“达泊萨真是老糊涂了。” 摩噶浑身都在颤抖。努格古达使劲捏了一下摩噶的手。 达泊萨没有理会摩噶,说:“融崖,你每日三餐前来神龙窟就可以了,其他的不用你管。我有事会找你的。” “是,达泊萨。”融崖不知道说什么好。 第六十六章 东岛·巡岛 自从达泊萨让融崖照顾自己并负责巡视东岛之后,融崖在东岛更加地受人尊敬,他在东岛的日子过的越来越惬意。 虽然达泊萨指示融崖来照顾自己,但实际上达泊萨对融崖没有任何要求。根据三叶岛的习俗,达泊萨的地位最为尊崇。所有岛民愿意服侍达泊萨,但达泊萨并不随便接受岛民的服侍,也不允许岛民进献贡品之类的供奉之物。达泊萨的饮食以及其他生活所需,却只由酋长夫人一人负责制作。 每天,融崖从努妬酋长夫人手里拿过精心制作好的供奉给达泊萨的食物,送到神龙窟的前面去,轻轻禀报一声:“达泊萨,努妬酋长夫人的饭做好了,请您吃饭吧。”听到达泊萨在神龙窟里轻轻回一句“好,我知道了。你回去吧。”融崖马上就可以离开。其他时候,达泊萨不需要、也不允许融崖到神龙窟附近来。所以,除了特殊的出海捕猎的时候,融崖虽然被明确指定来服侍达泊萨,但其实连达泊萨的面都见不到。 服侍达泊萨,神秘而轻松。而每天骑着海豚王巡视东岛,辛苦却极其惬意。 融崖参照父亲治军巡查的办法,每日分成三次巡视东岛。 第一次是日出的时候。 融崖因为长期随着父亲在军旅中生活,早就养成了早起的习惯。每天太阳还没有出来,融崖就起床梳洗。努妬酋长夫人起的也很早,她要给全家准备早饭,最重要的是,她要给达泊萨准备早饭。 “崖小子真是个勤快的小子。每天和我起的一样早。”努妬酋长夫人经常跟努妬酋长和其他东民们说。 融崖不喜欢从沙滩处出海,那里有很多捕捞到的海货的残留物。融崖总是先去给达泊萨送早饭,然后再来到离神龙窟不远的一个断崖处跳入海中。海豚王早早就会等在那里。融崖巡岛的时候,只穿一件短的鱼皮短裙。 海豚王驮着融崖,缓缓绕岛一圈。太阳出来的那一刻,整个海面都会亮起来,仿佛每个浪尖都坠上了一颗闪闪发光的宝石。 随着太阳越来越高,岛上也渐渐响起各种声音,那是东民们起床劳作的声音。 第二次巡岛是在傍晚,太阳落山之前。 融崖先去给达泊萨送晚饭,然后去巡岛。 海上的傍晚,格外美丽。 夕阳西下,霞光满天,海上仿佛点起了无数的小火星。 傍晚的海面总是有些不平静。海风比较大,海浪也比较高。 融崖借助海风和海浪,骑着海豚王,快速冲浪。 每次路过试种茶树的高岭,融崖总是和海豚王一起,发起高亢的叫声。融崖喊:“有茶喽。”试种茶树的是鲁部的人,他们高兴的回答道:“有苦汤喽。神龙保佑你。”东民们就是这么固执而可爱,无论融崖高喊多少次,东民们还是坚持像刚开始的时候那样,将“茶”叫做“苦汤”。 融崖喜欢东民们这种可爱的固执。 第三次巡岛是在深夜。海上的夜色迷人极了。这是融崖最喜欢的时刻。 有时候,天上圆月当空。融崖骑着海豚王游很久,一直到离东岛很远、四面全是大海、看不见一点陆地的地方。融崖让海豚王游到圆月在海中的倒影中。他就骑在海豚王背上。融崖会在海豚王背上睡一觉,等他醒来的时候,往往分不清他到底是在天上的月亮上,还是在海面上。这个时候,融崖总是会想起云姬,想起他和云姬在妫琉山山洞里的那个奇妙的晚上,想起他和云姬在一起的为数不多的绝妙时光。 有时候,天上繁星漫天。海面平静的没有一丝波纹,四周也没有一丁点声音。天空和海面仿佛融为了一体,天上的星星和海里的星星共同将天地装点成了一个封闭的、闪亮的神秘空间。这种时候,融崖喜欢躺在海豚王背上,或者让海豚王慢慢的游,或者让海豚王静止在水中。融崖融化在了天地之间。在完全没有月亮的晚上,那种景象最为奇妙,他感觉自己仿佛来到了最高的天空上,仿佛来到了群星中间。他觉得自己像飞翔了起来、漂浮在了天空中,俯瞰着整个世界。 有时候,一轮浅浅的弯月飞上来。海豚王似乎明白融崖的情趣,会悄悄游到弯月的倒影里,让融崖处于弯月的弯曲处,融崖感到自己就像是骑着月亮一样。 有时候,海上会下起雨,尤其是大暴雨的时候,融崖就会骑着海豚王冲浪,在风浪中、在暴雨中,穿梭、冲刺、飞腾,雨水和海水混合着,融崖分不清自己是在海中,还是在雨中,是在悬空,还是在海里,融崖大声的叫喊着。他和海豚王融为一体,变成了一条海中的蛟龙。 东岛的一侧,有一座高高耸起的平顶山峰。融崖觉得,这平顶山峰和妫琉山极其相像。这让他每次路过平顶山峰时,都会又一次想起云姬。但是,融崖不敢在平顶山峰下面的海面上停留太长时间。因为,靠近那高高耸起的平顶山峰的海中,是一个巨大而湍急的旋涡。海豚王每次都是小心翼翼的避开那个旋涡,在里旋涡很远的地方活动,然后快速游过。这是融崖觉得不踏实。这也是他巡岛过程中唯一不喜欢的地方。 几个月过去了,融崖在巡岛时发现,摩噶时不时会独自一人驾着椰树渔船出海。出于巡岛的责任,融崖觉得应该跟着去看看摩噶出海做什么。但与此同时,出于尊重摩噶的考虑,融崖每次都只是骑着海豚王远远的跟着,直至摩噶离开东岛很远才不再跟游。融崖暗暗想,摩噶大概是去给他心爱的姑娘,努格古达,捕贝珠去了。因为摩噶常常送给努格古达漂亮的珍珠。 但努格古达却越来越不高兴了。而摩噶深夜偷偷出海的次数也越来越多。“摩噶有达泊萨教授的捕猎术,他肯定是去别的海域捕贝捉珠,然后去讨好努格古达。”融崖常常想。融崖决定不把这件事说破,免得摩噶和努格古达难堪。当然,融崖不说破这件事,还因为摩噶对自己有着明显的敌意。 在一次捕鲨后东岛欢快的聚饮上,努格古达破天荒的没有带着姑娘们跳舞,而是躲在一个角落里,不停的喝酒,直至喝醉。努格古达一身酒气的俯在融崖肩膀上,一边大哭一边抱怨:“崖小子,崖小子,摩噶这个家伙可能不喜欢我了。他肯定是不喜欢我了。” 融崖觉得努格古达很好笑。女孩子真是很奇怪。摩噶明明很用心,不辞辛劳的深夜去海里捕珠来讨好努格古达,但努格古达却仍然不高兴。融崖觉得努格古达有些无理取闹,也有些同情摩噶。但年轻男女之间的事情,是谁也说不清的,自己还是置身事外的好,免得摩噶对自己更加敌视。融崖笑道:“你个小努格古达。摩噶很好的呀。我看,我看,……,我看他对你很上心啊。” “没有的,崖小子。没有的。” “你可不要无理取闹啊,努格古达。” “我没有啊,崖小子。他真的变了。真的变了。” 融崖用手拍拍努格古达的脑袋,说:“你这小脑袋瓜里天天想什么呢呀?你为什么说他变了?我看啊,他变得对你是越来越上心了呢。” “你不要安慰我了,崖小子。不用安慰我的。”努格古达痛哭起来。 “我不是安慰你啊,格古达。”融崖不忍看到努格古达伤心欲绝,决定还是把摩噶深夜出海捕贝捉珠的事说出来,“格古达,摩噶这小子经常深夜里出海呢。他去干什么,你肯定是知道的吧?” “你看,崖小子。连你都知道他经常深夜出去!你看,你看,你看呀!” “你既然知道他为了你深夜出去,那怎么还这么生气啊?你是不是太淘气了,格古达?” “你怎么这么笨啊,崖小子。我发觉他晚上总是自己出去,可是我哪里知道他去了哪里啊?我无论怎么找也找不到他。他肯定是有别的女孩子了。” 融崖道:“格古达呀格古达,你这个淘气的格古达。摩噶那小子深夜出海,肯定是去捕贝捉珠去了呗。他不是常常给你送珍珠么,东民们谁不知道啊?” 努格古达抹了一把泪,道:“他送我的可不是三叶岛附近的珍珠啊。我根本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 “哦?!” “而且,崖小子啊,那个摩噶也没有‘常常’给我送珍珠啊。摩噶他,他其实,已经,已经很久,没有和我,那个,没有来,来,找过我了。很久没来了。摩噶他肯定是变了,肯定是变了,肯定是变了。”努格古达重复着各种抱怨的话,睡过去了。 努格古达哭诉和抱怨的这些话,让融崖终于开始对摩噶起了疑心。融崖决定,下一次再碰到摩噶深夜偷偷出海的时候,一定要跟上去,好好查看查看,这个摩噶到底干什么去了。 第六十七章 摩噶 在一个弯月如钩、星光粼粼、略有海风的深夜,摩噶又一次驾着椰树渔船,静悄悄出海了。 大概是因为有海风、洋流不顺的缘故,摩噶驾驶的椰树渔船速度很慢,比达泊萨带着大家出海渔猎时的速度,要慢很多很多。摩噶费力的摇着橹,起先是摇单橹,但椰树渔船的速度上不来,而且方向也很难把握,摩噶索性改成了摇双橹,椰树渔船这才行进的顺利些。 渐渐的,东岛看不见了。四周一片汪洋。风也小了不少。 摩噶的椰树渔船速度终于能够快起来了。摩噶的劲头很足。 融崖骑在海豚王背上,紧紧贴住海豚王的身子。融崖让海豚王适当下潜地深一点,他和海豚王只把头露在水外边。配合着摩噶的椰树渔船的速度,海豚王游的很慢、很静,和摩噶的椰树渔船始终保持着稳定的距离。 天上虽然有弯月和星星,但也有些云朵,因此海上的光线不太好好,这让追踪摩噶有些困难。有时候,忽然之间,云遮住了月亮,于是,摩噶就像消失了一样,融崖完全看不见他了。这时候,不用融崖有任何指令,海豚王自己就会快速向前游出去一段,直到让融崖重新看到摩噶。摩噶的警惕性很高。有好几次,海豚王游动的时候,撞击出了水花,惊动了摩噶。摩噶猛地停下手中的橹,紧张的四处张望。海豚王会立即悄悄沉入水中,将自己和融崖隐藏起来,只留融崖半个脑袋在外边以便呼吸。摩噶反复查看,确认四周无人,重新摇橹前行。海豚王这才重新浮出水面,继续追踪。 大约离开东岛半个多时辰后,前方忽然出现一艘大船。大船上点着灯笼和火把。融崖看得出来,那是都护府特有的大船。大船上挂着旗子,写着大大的“褚”字。不用问了,这肯定是都护丞褚蓠的坐舰。 摩噶快速的划向褚蓠都护丞的坐舰,直到在船下的海面上停下来。 摩噶对着大船上的都护府兵大声喊道:“喂,我是摩噶。我要见你们都护丞大人。我们约好了的。” 那都护府兵仿佛认识摩噶,亲切道:“知道的,知道的,摩噶大人。都护丞大人也等你很久了。大人还以为你今天来不了了呢,大人刚刚还吩咐,再等半个时辰,摩噶大人要是不来,我们就回去了!”那府兵边说着,边放下了攀爬上船的绳梯。 摩噶快速爬上大船,道:“你们这一次停船的地方也太远了。今天有海风,摇的我好不辛苦啊。” 那都护府兵没有理会摩噶,缓缓把绳梯收上去,道:“摩噶大人好。这都是都护丞大人的指令,大人说以后还要停的离东岛再远一些呢。摩噶大人,都护丞大人正在等你。还在老地方,快些去吧。都护丞大人等的快起急了。都护丞大人的脾气,摩噶大人是知道的,他可是不愿意等别人的。再晚些,我们可都要跟着摩噶大人挨训的。” 摩噶没有出声,点点头离开了。融崖骑在海豚王身上躲在船的背面,借着船上的灯笼和火把的光,融崖远远看到,摩噶走进大船中间隆起来的船舱。 融崖疑心大起:“摩噶怎么会和都护丞褚蓠有接触?而且听府兵的口气,摩噶和褚蓠仿佛还很熟悉似的。” 融崖决定,一定要上去一探究竟。海豚王环绕大船游了一周,发现船上没有任何可以攀爬的地方。 融崖拍拍海豚王,轻轻说:“我想上去看一看,你把我送上去,就像捕鲨的时候,我们跃出水面一样,明白么,海豚王?” 海豚王点点头。 融崖转到灯光照不到的一侧,轻轻拍拍海豚王的脑袋,说道:“就从这里上去。” 海豚王点点头,迅速游出一段距离,深深地下潜下去,然后掉头向上,急速游动,冲出水面,准确的腾空到大船边沿,融崖抓住大船边沿,爬到甲板上。海豚王跳入水中,发出一声明显的撞击水面的声音。 一个值守的都护府兵立刻警觉,大声问道:“谁?” 海豚王发出一声尖利的叫声。 另一个都护府兵说:“不过是只海豚而已。这里是深海,除了我们,还能有什么其他人。你看你那个样子,还‘谁’,真是笑死人了。” 那个府兵摇头笑道:“也是。这个鬼地方。嘿嘿。” 融崖匍匐在甲板上,等府兵没有了声音才悄悄弓着腰站起来。融崖发现,大船上守卫不多,除了方才摩噶上船的地方,其他地方并没有安置守卫的府兵。大船中间有一个很大的舱,舱上有许多扇窗户,里面灯火辉煌,像一个小宫殿一样。 融崖轻轻靠近中舱,贴在窗户上窥探舱内。 摩噶正在和褚蓠饮酒。旁边有一个文书一样的府兵在写着什么东西。 褚蓠道:“我知道了。你做的很好,摩噶啊。你很不错,摩噶。” 摩噶心不在焉,心急的望着四周,仿佛在找什么东西或者等什么人一样。 褚蓠笑道:“好你个小子。你是不是又想要陆洲的女人了?你看你个色急的样子,连我的美酒都顾不上喝了。哈哈哈。” 摩噶不好意思的挠着头。 褚蓠大笑道:“哈哈哈。你放心就是了。我褚蓠怎么会少了你摩噶想要的女人呢。来啊。”地板上的舱板打开了,一阵丁玲玲的笑声从下面传出来,紧接着出来几个美艳女子。 摩噶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这些女子,气息开始不均匀的起伏。 褚蓠说:“摩噶啊,你看看,这是我从琉川郡国新买来的琉川舞姬。琉川舞姬是陆洲上最会侍奉男人的女人。这些琉川舞姬比上次你用的那几个女子,可还要有意思的多哪。哈哈哈。你小子今天可是好福气哟。” 琉川舞姬,这四个字又让融崖想起了云姬。 摩噶的眼睛在几个琉川舞姬身上热烈的游动。 褚蓠指着其中一个略带青涩的女子说:“你过来,好好陪陪摩噶大人吧。” 那个女子行个礼,带着一种媚媚的笑,径直走向摩噶,边说“摩噶大人好”边帮摩噶开始倒酒、夹菜。剩下的几个女子则走向褚蓠,簇拥着坐了下来,有的倒酒,有的捶腿,有的捏肩。还有两个女子,挪步到中舱中间,一个拿起竹笛吹奏,另一个随着笛声翩翩起舞。 褚蓠十分享受,大说大笑着。 摩噶一心只在那个略带青涩的琉川舞姬身上,双手在那琉川舞姬身上游走,不一会的功夫,已经满脸通红、气喘吁吁了。 褚蓠道:“摩噶,你小子也太猴急了吧。既然如此,那好吧,我们现在就下去吧。”说着,领着那些琉川舞姬还有摩噶往中舱下面走去。融崖知道,中舱的下面就是卧舱。 很快,卧舱里传来了奇怪的声音。 褚蓠尽兴后,就没有声音了。 甲板上的都护府兵开始骂骂咧咧。 摩噶不停的叫喊着,过了许久,摩噶兴奋的大声吼叫起来。 过了一会,只听一个兵士道:“摩噶大人,都护丞大人已经睡下了。我们要回南岛了。您看……” 摩噶顿了一下,懒懒地道:“我马上就下船。还是按老规矩吧,后天我再来。后天我会早点来的。另外,如果都护丞大人想要我明天来,我明天也可以来的。” 那个兵士道:“好。等都护丞大人醒来后,我跟他禀报。如果都护丞大人有新指令,我着人跟摩噶大人再说。如果没有新的指令,请摩噶大人还是按照老规矩,后天的时候再来吧。” 摩噶出来了。 船头守卫的都护府兵说:“摩噶大人今天好尽兴啊。我们兄弟们可都听到了哟。哈哈哈。琉川舞姬的滋味,很不错吧?啊??哈哈哈。摩噶大人好福气哟。” 摩噶没有应声,而是一直回头望着中舱里送他出来的那个略带青涩的琉川舞姬。摩噶恋恋不舍的从绳梯爬下船。 等摩噶下了船,大船开始掉头航行。趁着兵士都歇下了。融崖重新跳入海中,骑上海豚王,并快速追上摩噶。 回程的时候,摩噶的船划的很慢。但摩噶的兴致很好,还哼唱着东岛上的小曲儿。 此后一段时间,摩噶每隔一天就会深夜出海,与褚蓠在大船上会面。每一次,也都有女子相陪。陪褚蓠的女子总是在换,而陪摩噶的,却始终是融崖第一次上船时见到的那个青涩的琉川舞姬。 融崖注意到,摩噶确实很少去努部找努格古达。就连东民们最看重的出海捕猎,摩噶也常常请假,即便有的时候摩噶勉强跟着出海,也往往心不在焉。 融崖不知道,应不应该将这个事情告诉努格古达。有好几次,融崖的话已经到了嘴边,但都没有说出去。 尽管没有告诉努格古达,但融崖却在第一次发现摩噶与褚蓠会面之后,就将他发现的摩噶这些举动,都如实告诉了达泊萨。达泊萨阴沉着脸,只说了一句“谁也不要告诉,也不要让摩噶发现你,继续跟着他”,然后就再也没有其他任何指令了。 融崖不知道达泊萨是什么意思,但每次跟踪摩噶后,都把跟踪时看到的情况,原原本本如实都报告给达泊萨。达泊萨没有表态,只是皱的眉头越来越紧,只是反复嘱咐融崖:“这个消息,谁也不要告诉。努妬、努格古达,还有车辳,谁都不要告诉。”融崖连连称是。 第六十八章 妫水学院(一) 赵允随着逄简搬入了新的妫水学院。 新的妫水学院在太学的东北角,是一处规制颇高的偏宫,有六个独立的宫院。 雒皇后特旨,允许逄简自己布置妫水学院。逄简做事,正如他的名字“简”,崇尚俭朴雅洁,不喜繁琐奢华。因此,新的妫水学院除了换了以前的几个牌匾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妫水学院》的牌匾挂在偏宫外边的正门口。逄简当然住在中间的正殿,正殿原来的牌匾已经摘下,换上了《勤学殿》的匾额,这个稍显通俗而不够雅驯的名字,是逄图攸亲赐的,宫里的人都知道,皇帝陛下之所以亲赐牌匾,并不是对逄简有何特殊的恩赏或喜爱,而是因为近日雒皇后表现特佳,皇帝陛下为了嘉奖雒皇后,因此对雒皇后养大的逄简予以特殊赏赐。逄简的寝宫并不在正殿,而是在正殿后面的宫院,这宫院还没有名字。 逄简和赵允走入这个宫院的时候,问赵允:“这个宫院不起名字了吧就,简洁一点更好,是不是?”逄简言语温润,像一个大哥哥。 “简,我觉得有个名字更好呢。”赵允侧着头看着逄简说。赵允自己觉得很奇怪:逄简是雒皇后养大的皇子,是妫水郡王,地位尊崇,可赵允却并不觉得逄简高高在上或者与自己疏远,相反,他觉得逄简很可亲,说话也更随意一些。 “好啊,听你的,好了。”逄简说,“那就起个名字好了,你。” “我起?”赵允撅着嘴说,“这可是你的寝宫,我可不敢起。这不是僭越了么?” “你起一个,我同意了,就算是我起的了。这样不算僭越了就。”逄简很坚持。 赵允盯着逄简,傻笑着说:“你脑袋可是真好使啊,为什么你对什么问题都能想的这么明白?” “这算拍我马屁吗,允?” “算是吧。可我是真心的。真心话,还算拍马屁吗?” “不算吧,应该。” “我发现你说话很有意思,简。” “怎么有意思了,你说。” “你喜欢倒着说话,我发现。” “允,你也开始倒着说话了。” 两人大笑起来。 “看你傻笑的样子,多可爱。”逄简用手刮着赵允的鼻头说,“别光顾着傻笑啊,快帮我起个名字啊。起好了,我有奖励啊。” “这算是妫水郡王赏赐给我的赏物吗?我是不是要谢恩?!”赵允调皮的说。 “新政早说了,我们不是君臣关系。我可不想和你是君臣关系。” “嗯,我也不想。我是不是又僭越了。”赵允故意装作很害怕的样子说。 “是,有那么一点。” “你会不会处罚我?” “会!” “啊?!” “罚你给我弹个曲子。” “嘻嘻。好吧。如果我要是起好了,你怎么奖励我?” “你先起一个我听听。你可不要辱没了松岩道人的仙誉哦。”逄简撇着嘴说。 “哇哦,原来郡王殿下也会撇嘴啊。好稀奇。” “郡王殿下还会吃饭呢,还会喝酒呢,稀奇不稀奇?”逄简故意惊讶的说。 “太稀奇了。真是没有想到。”赵允歪着头,稍停了一会,说:“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但是不太敢,怕尊贵的郡王殿下责罚我,但是不问又太憋的慌了。今天正好说到这了,我能不能斗胆问一问?” 逄简看着赵允,发现赵允神色十分珍重,于是停下脚步,问:“你问吧,允。” “我想问的是,”赵允皱着眉头,看着逄简,说,“郡王殿下如厕吗?”说完,看着逄简的眼睛,哈哈大笑起来,笑的弯了腰。 “好你个允,也太顽皮,太恶心了,今天一顿好酒,都被你恶心的喝不下了。”逄简虽然这么说,但是也开怀大笑起来。 赵允发现,逄简笑起来很好看。 赵允笑的肚子都疼了,索性坐到了宫院角落龙柏下的石凳上。 俩人笑完,赵允忽然举起手说,“我想到了一个好名字。” “我不相信你了。你是个小促狭鬼。” “真的真的,简,我真的觉得不错。” 逄简看着赵允,微笑着不说话,是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 “你听不听啊?”赵允撅着嘴问。 “说来听听吧。” “就叫‘简院’,如何?”赵允眼睛眨着问道。 逄简顿了一下,点着头说:“嗯,当真不错。我还以为你又要来一个恶作剧。没想到真的起了一个好名字啊。” “怎么奖励我?”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俩人简单看了一下简院,然后去看赵允住的宫院。赵允住的地方在正殿的东侧,从简院过去,需要穿过一个小花园。 “这小花园可真是漂亮啊。”赵允说。 这小花园虽然面积不甚大,但草木栽植的却甚为用心,一个小小的花园,竟然还有一个小水潭,连接简院和赵允住所的是一个楠木做成的水上回廊。回廊的正中间是一个小亭子。 逄简和赵允站在亭子上,认真欣赏着这个小花园。 水潭中并没有栽植一般的荷花或睡莲,水面十分清洁素净。只有几个角落里长着一种细长的蒲草一样的植物。水潭的一周都是参差不齐的石头,石头不甚名贵,也未打磨,但这样的措置正好营造了一种独有的野趣。石头上面随意攀援着爬藤蔷薇,爬藤蔷薇看上去也是随意栽植的,不同的颜色混杂着,并不像宫里花园或是大宅官式花园那样修剪的整整齐齐,但这种随意,让人望之生喜,也觉得轻松惬意。四周的墙上爬满了凌霄。此外,花园里还种着一些别的花木,都是看似随意生长着,间歇之处都是一些并不稀有的野草。搭配在一起,这个小花园呈现出一种无法名状的和谐感。 “简,我喜欢这里。我喜欢这个花园。这让我想起了妫琉山上的林子。”赵允说。 “哦?妫琉山上的林子里也是这样的么?” “妫琉山上的林子可比这里还要漂亮千百倍。山上什么样的花都有,比什么花园都要漂亮。” “我真是想去看一看。” “等你到妫水郡国去做郡王,我带你去就是了。” “嗯。”逄简拉起赵允的手,说,“走吧,先去看看你的住处。” 赵允的住处比原来的妫水学院大多了,规制也高多了。 “这里太好了吧,比雍的迦南学院好太多了。雍来了,我会不好意思的。” “雍是融雍吗?” “是啊。” 逄简的脸红了一下。 赵允指着逄简说:“哎呀,我差点忘了。你明年就要娶融雍的姊姊为王妃了。雍就是你的内弟了。你这个姊夫是不是害怕见到内弟?”赵允的口气里充满了幸灾乐祸的意味。 “有点吧。”逄简直言。 “还算你诚实。” “不过,今晚我们就能见到他了。”逄简说。 “为什么?” “我请融雍到咱们妫水学院来做客啊。” “今晚吗?” “对啊。” “你可要做好准备啊,简。” “哦?!做什么准备?” “饭食啊,酒水啊。” “我让太官令(1)来准备的,应该不会太差。” “那可不一定哦。”赵允仰着眉毛说。 “融雍口味很刁么?” “不是的。雍很随和。但是雍的仆人做饭好吃极了,酒也好喝极了。”赵允歪着头说。 “你吃过?” “我没有。我不吃他们的饭食。但是耘哥哥吃过之后,直说那是他吃过最好吃的饭食和酒水。耘哥哥可是尝遍天下美食的人啊。” “耘哥哥?是华耘吗?” “是啊。” “你们好像很熟悉。” “还行吧。”赵允说。 “那我今晚也把他叫来吧?” “行啊。他很有意思的,就是有些油嘴滑舌,你可不要嫌弃他。” “不会的。”逄简检查完四处的布置,说,“你这里也应该取个名字。” “什么名字啊?” “你给我住的地方取了个名字,我也给你这里取一个吧?礼尚往来嘛。” “说来听听啊。你要是起的不好,我可是要笑话你的。” “允院,如何?” “允院……嗯,还行。正好,和你的简院还挺搭对的。我很喜欢,不会笑话你了。” “那就好。要是这样的话,那么第三个宫院的名字我也起好了,就叫宁院。” “什么第三个宫院?”赵允问道。 “哦。窦太尉的侄公子,窦福宁,也要住到这里来。”逄简说。 “他是妫水郡国的人么,简?” “不是。他是窦太尉的侄公子,就在圣都里。” “那他为什么要和我们一起住到妫水学院里来?”赵允有些不高兴。 “窦太尉是窦昭仪娘娘的兄长,所以窦福宁也是昭仪娘娘的侄儿,是贵戚。原本,窦福宁并不需要住到太学里来,但窦福宁实在调皮,自幼不服管教,昭仪娘娘和窦太尉都管不了他。只有我的话,他还听的进去一点。所以,昭仪娘娘恳求母后,希望窦福宁和我在太学里住在一起,好有个照应,也让我管束着他一些。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母后就允准了。太抱歉了,允,我提前没有跟你商量。” “哦,没事的。这个窦公子怎么样,人好相与么?” “很好相与啊。他呀,长的比你还要俊俏,不过也比你更淘气。岁数和你一样大。”逄简说。 “长的比我还要俊俏,那长的有你好看么?”赵允调皮的问。 “嗯,我想想,好像没有。” “没羞没臊啊你,简。哈哈哈。” “进来,看看我给你的奖励。” “这么快奖励就到了啊。你是早就准备好了吧,简?送我礼物就直说呗,还拐弯抹角的。” “嗯。你先看看。” 注: 太官令:御厨,也叫庖人。 第六十八章 妫水学院(二) 逄简领着赵允进入允院的正厅,正厅左侧放置了一个精致的琴案。琴案上放着一把琴,用玄色的丝绸盖着。 “你是送了我一把琴么?” “你去看看吧。” 赵允走上前去,轻轻揭开玄色丝绸。 一把样子很丑的琴出现在眼前。琴身是一种不知名的木头,很多地方甚至已经出现了朽漏的迹象,琴身的形状很不规整,不是寻常琴的样子。 赵允有些诧异。逄简是十分讲究的皇子,又极为通晓乐理,绝不会送自己一把劣质的琴。这把琴相貌如此特殊,必有一番来历。 “简,你快说吧,这把琴有什么来历。” “允啊,你可真是一个鬼精灵,你怎么知道这把琴有来历的?” “你可是一个精致高雅之人啊,而且我也不是太讨人厌吧。你不会送允一个烂木头做的琴啊,肯定会送我最珍贵的东西,对么,简?” “好吧,你这马屁拍的越来越娴熟了。”逄简走到琴的前面,说,“我先不给你讲它的来历,你先听听它的音质。” 赵允双手随意抚弄了几个音。 那琴发出的声音让赵允十分震惊。那是一种通透至极、灵秀至极、纯粹至极的声音。那声音仿佛能够打开人身上的每一个关节和郁结之处,将心中所有的庸俗之气全部涤除。那声音仿佛不是通过耳朵听来,而像是直接进入了人的心里。赵允只是抚弄了几个单音,但就这几个单音却好像组成了一首简单的乐曲。琴本身的音质,能够让所用从这琴上发出的声音成为高妙的乐音。 赵允见过很多名琴,但从未听过这样的声音。 “这是什么来历的琴,简,我从未见过这么好的琴。有了这琴,人的琴艺都不重要了。琴的音质本身,就是最高明的乐音和琴艺。这是琴师的艺冢。” “你的用词总是这么精绝。就像你的书童‘牍井’一样。‘艺冢’,没有比这名字更精绝的词了。” “求求你了,简,快告诉我这把琴的来历吧。我求求你了。” “我可以告诉你,但你今晚可要给我好好抚琴几首啊!” “别说今晚,我天天都可以给你抚琴。你想听多少都可以。快告诉我吧。”赵允开始哀求。 “你这小孩子的脾性很可爱。可是,我们马上就要和融雍他们去饮宴了,我们饮宴的时候,我再给你讲好不好?有趣的事情,和大家一起分享,是不是就会变得更有趣一些?到时候你给大家也讲一讲斫琴的技艺,是不是也可以增添一些饮宴的谈资呢?” 赵允心里急的猫挠一样,但还是说:“好吧。那就听你的好了。” 逄简用手摸了一下赵允的脑袋,然后牵起赵允的手,指着卧房,笑着说:“允,你再到那里去看看。” 逄简领着赵允来到正厅西端的卧房。 卧房里的摆设让赵允大吃一惊。 “这是我的松巢。”赵允高兴的叫着,“你怎么知道我以前在妫琉山里住在松巢?” “牍井告诉我的啊。” “这个多嘴的牍井。”赵允傻笑着,看着逄简说,“谢谢你,简,这些东西都很难找到的吧?” 卧房里摆设的这些东西确实极难找到。 松巢是赵允在妫琉山随松岩道人修道之时住的精舍。松巢原本是妫琉山上一个小溶洞,其中的钟乳石全都呈现出松树的姿态,而溶洞的洞口又恰有两株千年古松,因此特为嗜松如命的松岩道人所钟爱,并将这溶洞亲自命名为“松巢”。赵允跟随松岩道人进入妫琉山修道之后,松岩道人将松巢送给赵允,作了赵允的修行精舍。松巢内的一应物事都是妫琉山古松柏所斫成,形状与溶洞内的钟乳石交相辉映,古朴精巧而又雅趣无穷。 卧房里的一切,都与松巢里的摆设一一对应,虽然形制并不完全一致,但已十分神似。几株玉松雕刻代替了松形的钟乳石,床榻、桌案、书案都是松柏之木做成的,形状与松巢里的摆设形状类似。最绝的是卧房的房门和墙壁、地板,特意用汉白玉铺设了,而且汉白玉都保留了原来的形状,没有雕琢,整体看起来,活脱脱就是另一个松巢了。 赵允感动极了,呼扇着两个大眼睛,笑眯眯对逄简道:“简,你真厉害,怎么能一夜之间就造了一个松巢。松岩道人告诉我,我在妫琉山的松巢,是几百万年的天地造化之功。你比天地还厉害,简直就是造物主了。” “这个马屁可真是太受用了。松岩道人要是知道自己的徒儿如此会拍马屁,不知道是会高兴,还是会难过。” “拍马屁怎么了。只要是真性情,马屁也都是人间至理啊。” “你这个道理倒是与众不同。这也是松岩道人教的么?” “松岩道人虽是世外仙人,但却极通人情世故。他主张,顺应真性情,方得大自在。他与那些寻常修仙之人压抑性情的做法,是大大不同的。松岩道人可从不装神弄鬼的。” “那可真是难得。怪不得你能够如此纯洁可爱,原是因为松岩道人的关系。我对松岩道人更加仰慕了,真希望快些到妫水郡国去。” “我也希望你能快些去,到时候带你去妫琉山,痛痛快快玩一玩。” 这时候,一个内侍进来了,躬身行礼道:“殿下,勤学殿里的客人们都快到齐了。” “窦福宁也到了么?” “也到了。正在和华公子、融公子坐着饮茶呢。” “好,我们马上过去。”逄简转脸对赵允说,“好了,允,我们也走吧,今天是咱们妫水学院设的宴,我们是主人,去会会新朋友。” 等逄简和赵允到了勤学殿正厅的时候,客人们正在闲聊。客人不多,只有融雍、华耘和一个不认识的华服少年。不问可知,那华服少年就是窦昭仪、窦太尉的侄儿窦福宁了。 融雍和华耘身边都没有跟童子或仆人,但窦福宁身后却跟着四个俊仆,贵胄子弟的派头和排场非常足。 窦福宁果然是生的俊秀异常,那张瓜子脸的五官仿佛是用画笔画上去的一样精致、巧妙。一双细长的丹凤眼顾盼生辉,一只小巧精致的鼻子和一只花瓣一样娇艳的小嘴把整张脸衬的超乎想象的具有少年的稚气。大约是因为窦太尉出身武将的缘故,窦福宁的身上穿着一副少年武将的装束,腰间挂着一柄长剑,浑身散发出一种英武练达的气质。 窦福宁扶着佩剑的剑柄走上前,对着逄简说:“简哥儿,你也太托大了。明知道有贵客要来,你还姗姗来迟。小心我去皇后娘娘那里告你的状去。” 逄简微笑着说:“我和允去四处查看妫水学院,所以来的迟了。怠慢你了。怠慢了,华公子,融公子。” “见过殿下。”华耘和融雍说。 窦福宁并不怎么理会他人,冲逄简做了个鬼脸,转脸看着赵允,说:“你怎的生的这样俊秀,都快比我还俊俏了。你是赵允么?” 赵允噗嗤笑了。第一次见到有人自夸俊俏如此不加掩饰。 “你笑起来更俊秀了。我把你讨来做了我的夫人吧?”窦福宁道。 赵允有些不高兴了。自从他与华耘那一次之后,他对别人将自己看作女子或者比作女子,非常反感。正在琢磨如何反击这个窦福宁,窦福宁却上来拉住赵允的手臂,笑着对逄简说:“简哥儿,我喜欢赵公子,以后我住在妫水学院就有和我玩的了。要是天天对着你,可真是烦闷至死了。”这几句自来熟的话,瞬间又让赵允没了脾气。赵允露出了一丝微笑,说:“窦公子谬赞,你才真是英武俊秀啊。” “那当然,皇后娘娘也夸我有英武之气呢。”窦福宁骄傲的说。看得出来,这个窦福宁和雒皇后很是熟悉,而且似乎也颇得雒皇后的宠爱。 逄简怕怠慢了另两位客人,于是插话道:“好了,你们俩就不要互相夸赞了。日后我们在一起的日子还长着呢。”逄简走到华耘和融雍的前面,拱手道:“怠慢两位公子了。” 融雍郑重的说道:“殿下言重了。” 华耘却嬉皮笑脸,说:“殿下言重了。方才我们粗粗看了一下新的妫水学院,可比以前赵允那个地方好的多了。赵允这小子倒是有福气,赶上这么一位好郡王。什么时候,殿下把华耘调到这里来做南宫卫士吧。华耘也好日日得见殿下的郡王风采,窦公子的英武之姿,赵公子的俊秀之美。” 窦福宁呵呵笑了几声,说:“华耘,你倒是伶俐的很。一句话啊,把我们仨人都夸了。”这句话把大家都逗笑了。 逄简说:“来来来,我们入席吧。我让太官令备了一些简餐,我们一起消消暑,聊聊天如何?” “‘简’餐?简哥儿,你倒是时刻不忘你自己的名字啊。招待客人都用‘简餐’。”窦福宁调皮的说。 这是一个十分僭越的玩笑。逄简贵为郡王、皇子,名讳岂是可以随便让人拿来玩笑的。融雍心下十分纳罕,这窦福宁也太恃宠而骄了些。可逄简却并不气恼,只是笑一笑,也不应答,抬抬手吩咐内侍们上菜。 窦福宁却又不干了:“简哥儿,你也太抠门了。大热天儿的,就让我们在这大殿里吃啊。会热死的,简哥儿。” 这又是一个十分僭越的要求。窦福宁虽然是窦昭仪的侄儿,但逄简可是皇帝陛下的亲儿子,又是雒皇后亲自养大的,身份异常贵重。皇子宴请,已经很赏脸了,哪里还能挑三拣四的。融雍更加不解了。 逄简依旧不气恼,看着窦福宁,用一种近乎央求的口气说:“福宁啊,那我们在这大殿中多放几盆冰好不好,我着人去宫里立即多取一些来?” “不好,不好。有了冰盆,屋子里的凉气就太硬了,不舒服。而且这大殿常年不用,已略有些霉味了,在这里吃饭,实在是倒胃口。”在融雍看来,窦福宁简直有些无理取闹了。 逄简苦笑着,看看赵允。 第六十八章 妫水学院(三) 赵允灵机一动,道:“殿下,我倒是有个主意,只是有些麻烦。” 窦福宁说:“你先说来听听啊。” 逄简点点头说:“你尽管说吧,允。” 赵允道:“妫水学院的东北角有一个小花园,临水而建,有楠木回廊,有凉亭,景致很看得过去。要不我们去那里如何?” 还没等逄简回答,窦福宁抢先说:“临水而建,太好了。窦府里就有一个水榭,也是临水而建。夏日里,在那里消暑,是最最好的。简哥儿,你看你,有这样的好地方还藏着掖着,真是够小气的。还是允大度可爱。”窦府里的水榭就是玲珑花溪,是窦府专为窦昭仪所建的。 逄简笑着点点头,道:“允这个主意确是好。江佗,你先去布置一下,记得要防蚊蝇,不要点寻常的蚊香,福宁公子闻不得寻常蚊香,就点皇后娘娘宫里用的檀香来驱蚊。”江佗是逄简的内侍首领。 窦福宁脸上露出了笑容。 于是一行人又转移到了小花园。 “这个小花园比窦府的花溪还要漂亮。”窦福宁沿着楠木回廊来回的折返,从不同的角度欣赏着这个小花园,“没想到宫里边还有这么漂亮的地方,我竟然从来没有来过,也没有听人说起过。” 逄简说:“这里已经多年没有人住了,这些爬藤蔷薇和水草都是自然生长的,你看都已经枝蔓乱生了,还没来得及修建,等修剪后就会更好看了。” “现在这样子最好看。”窦福宁和赵允异口同声的说。 “啊?!你俩倒是心思一致。你看你俩,生的就跟双生子一样。”华耘笑着说。 “果然是。”逄简也发现,窦福宁和赵允身量仿佛,容貌也很相像,只是气质略有不同,窦福宁略带英雄气,而赵允略带仙道气,但总归都属于俊秀一路的,“福宁和允果然是像亲兄弟一样。” 窦福宁问赵允:“允,你多大了?” “十四岁。” “几月生的?” “八月。” “几日?” “初六。” “简哥儿,你讨厌。你故意把我的生辰告诉允。允,你太淘气了,竟敢来戏耍我。” “你也是十四岁,八月初六出生?”这是逄简在问赵允。逄简朝着窦福宁苦笑一下,示意自己并没有跟赵允透露窦福宁的生辰。 “是啊。”赵允说。 逄简大笑,道:“这可真是天意。允,福宁和你同年同月同日生!” “啊。哈哈哈。”大家全都拍手叫绝。 这是难得的巧事。两人不仅相貌相仿,而且竟是同年同月同日生。 窦福宁高兴的不能自已了,拉着赵允,问:“你是几时生的?” “丑时初。” “不可能,你不可能是丑时出生的。”窦福宁语气坚定的说。 逄简觉得很奇怪,问:“福宁,你怎的知道允不是丑时出生的?” “他绝不可能是丑时出生的,他这么俊俏,怎么可能是丑时出生?” 原来是一个俏皮话。这个俏皮话说的精巧自然,把大家都逗的大笑,也都击掌叫好。 窦福宁自己笑的乐弯了腰,边笑边说:“我是卯时末生的。你不可能是丑时生的。我也不管你是哪个时辰生的,总之,你要叫我哥哥,以后你就叫我福宁哥哥,我就叫你允弟弟吧。” 这是个十分霸道的理由,窦福宁明明比赵允小几个时辰,却偏偏让赵允叫他哥哥。 逄简看着赵允,笑着摊摊手,表示他也很无奈,对于窦福宁的霸道理由无能为力。 “福宁哥哥。”赵允倒是爽快,他喜欢窦福宁的这个性子。窦福宁大说大笑、直抒胸臆,正是松岩道人所推崇的真性情,也是赵允所喜欢的。 “允弟弟。” 气氛一下子被窦福宁和赵允俩人兄弟倒置的举动给哄抬的热络起来。冷盘都端上来了,大家纷纷落座。窦福宁争吵着与赵允坐在一起,俩人窃窃私语着,不时相互逗的哈哈大笑。 这时候,夕阳开始下坠。金色的余晖洒下来。一阵夏风吹过,园中的爬藤蔷薇舒曼出来的枝条随风轻摇,水面泛起一阵阵轻波涟漪。天上的白云映在水潭中,配上水潭边缘倒映出来的爬藤蔷薇,水潭仿佛变成了一幅绝美的画卷。 江佗上来,问:“殿下,今日饮些什么酒?” “有什么酒?” “皇后娘娘赐了肃丽郡国的清酒。已经在冰桶里镇了半日了。” “那就用肃丽郡国的清酒好了。上菜吧。” “喏。” 清酒是用素陶瓶封好的。江佗用托盘呈上了五个素陶瓶。素陶瓶上都凝结着水珠,那是在冰桶中冰镇之后的效果。 江佗给每人跟前放了一个素陶瓶。饮酒用的是素陶酒盅,而不是樽。“这是饮肃丽清酒专用的肃丽素陶盅。”江佗说。 逄简说:“这是肃丽郡王进贡给陛下和皇后娘娘、昭仪娘娘的清酒,是用粟米酿制的一种新酒。皇后娘娘觉得饮之清爽去暑,所以特赐给我们今日饮用。咱们今日难得一聚,又是凉亭聚饮这样雅致的事,索性,咱们就自在些,不用内侍来侍奉倒酒,我们自斟自饮,让他们远远的候着,如何?” “这样甚是雅致。”窦福宁说。 逄简带着大家,分别将自己跟前的素陶盅里倒上清酒。清酒颜色偏淡黄,一入酒盅,就散发出一种粟米特有的清香。 逄简点点头,举起素陶盅,说:“来,第一盅,先谢过皇后娘娘的恩赏。皇后娘娘长生无极。” “皇后娘娘长生无极。” 众人举起素陶盅一饮而尽。 甘冽的清酒,含有粟米的稻谷清香,略带苦味儿。但饮完之后,舌底忽生凉风,从唇齿到腹胃都顿感清凉干爽,溽热的夏日之气顿时消散。 “这酒的口感像茶一样,先苦后甘,回甘无穷。”华耘品咂着舌头说。 “华公子所言甚是。”逄简点头道。 众人也都纷纷表示赞同。华耘接着道:“饮入腹中的清凉之感,却像是迦南果酒一般。” “哦?!”窦福宁说,“皇后娘娘一直夸赞迦南果酒的好处,我还不以为然,华公子,你饮过迦南果酒,真的那么好么?” “迦南果酒,是世间一等一的美酒。迦南果酒的故事,更是世间一等一的大善事。”华耘说。 “不敢不敢。耘哥哥谬赞了。”融雍知道,华耘是在引着自己出来说话。他因为逄简是自己未来的姊夫,因此颇有些拘束。华耘有意做些铺垫,好让融雍能够多说些话。 这俩人的对话,让大家莫名其妙。于是,华耘趁机将融铸夫人的善举讲述了一遍。众人深表佩服。 逄简略沉思了一会说:“善政良政,原来都是在这些日常琐事和细枝末节之中的。融夫人的善举,好过无数地方官吏的施政。” 窦福宁偏着头说:“你倒是马屁拍的早啊,简哥儿。这还没成亲,就先在融雍公子面前拍上未来岳母的马屁了。小心我去告诉皇后娘娘,这可真是娶了媳妇忘了娘了。” 这可了不得了,一桌人没有不大笑的。赵允还是小孩子的心性,笑的扑到了逄简的怀里。华耘笑的坐不住,站起来,扶着亭子的柱子直咳嗽。融雍开始的时候还有些拘谨,这一个笑话说出来,也按着桌子开怀大笑起来。 端菜上来的一个小内侍,笑的直颤,汁水洒到了托盘上。 逄简抚着赵允的头发,另一只手指着窦福宁说:“皇后娘娘和昭仪娘娘把你这小子给宠坏了,养了这么一张利嘴,哈哈哈哈。” 第一个端上来的菜却是一个纯素的菜。 “这是给允的。”逄简说。 赵允有些惊讶,他并没有跟逄简说过自己的饮食习惯。但他转念就明白了,肯定又是牍井告诉逄简的。 逄简看着大家说:“允是松岩道人的高徒,饮食习惯与常人不同,不食荤腥,所以我们大家都让着他吧。”逄简专门转向窦福宁说,“福宁,你是允的兄长,可不许吃醋,你要让着允,明白么?” “简哥儿,你怎的这么偏心。我也要吃允的菜。”窦福宁说。 逄简无奈的摇摇头,看着赵允说:“怎么样,把你的菜拨出来一小盘,让福宁尝尝吧?”逄简之所以这样,是担心如果窦福宁与赵允共用一个盛器,赵允会嫌弃窦福宁。 赵允却说:“不用拨啊。我和福宁哥哥共用一个盛器就行啊。” 窦福宁说:“我用一双专门的筷子,只夹允弟弟的菜。再用另一双筷子,和你们这些俗人一起夹菜。这样我就雅俗共赏了。” “原来我们是俗人。你有了允弟弟,就不顾我们这些人了。”逄简说。 窦福宁取过江佗递上来的一双筷子说:“允弟弟是松岩道人的高徒,自然就是仙童了。我们和仙童比,难道不都是俗人么?” 华耘接过话来说:“我认识允这么长时间了,日日都在一起,竟然没有听说过允是松岩道人的高徒。而且,我与允一起吃过这么多次饭,从未被他许可与他同食。看来,在允的心里,我们也是俗人,只有跟殿下和窦公子这样的雅士,才能一吐心扉、同桌同食了。”边说边摇头,是一副非常失望的样子。这又逗的大家一阵大笑。 赵允牵着窦福宁的手说:“我和福宁是双生子啊,怎会和你一样呢?你本来就是俗人啊。” 逄简给华耘斟了一盅酒,又给融雍斟了一盅酒,道:“我们不用管他们俩,他们现在是分别了十四年的双生子,一对仙童,在这里偶遇、相认了,哪里还顾得上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来,我们自己饮酒。” “多谢殿下。”“多谢殿下。”华耘和融雍说。 第六十八章 妫水学院(四) 逄简对着华耘说:“华公子,你现在在哪里值守?” “在英露宫。” “是云娙娥那里。”逄简说。云娙娥的出身很特殊,现在又是宫里很敏感的人物,逄简不想往下说这话题,于是说:“很好。雍,你在迦南的时候平日里都读些什么书?” “史书居多,但经书不大看。” “这很好。你是郡守家的公子,以后是要协助朝廷理政的,多看一些史书比多看一些经书要实用一些。以史为鉴,可以学习理政之道。不过呢,经书也有经书的好处,经书、史书如果能够相互辅佐、相互补充,那是最好的。” “请殿下指教。”融雍谦恭的说。 “指教谈不上,我们聊一聊。我打个比方吧。经书里讲的是道理,好比是本源,史书里讲的是事例,好比是枝叶。如果本源丰饶通透,枝叶自然能够繁盛。从史入经,是由表及里,由枝叶到本源,入门很快,但有的时候难免琐碎,广而不深,碰到不熟悉的情况,处理起来容易无所适从;从经入史,是由本及末,由本源到枝叶,入门很慢,但一通百通,但有的时候难免太过学究,深而不广,为人处事容易太过教条。总之,两者各有优劣,最好不要偏废。如能两相兼济,那就能如鱼得水,事半功倍。所以,两者并无根本上的差别,就看如何调剂和运用了。运用之妙,在乎一心。不知太学里开课之后会如何讲学。只是希望他们不要太刻板就好了。” 融雍对逄简这一番深入浅出的见解十分钦服,于是说道:“殿下真是满腹经纶,日后还请多多指教。” “不敢。我看书很杂,经书、史书、兵书、乐书,甚至一些制器、播种、医药这样的书,我也都看。只是钻研的都不深,浮光掠影罢了。” “哦?殿下为何要看那些制器播种医药之书?”融雍好奇的问。 “我们日后都是要居于庙堂、为朝廷办事的人,如无大的变故,今生恐没有机会去做些制器、播种、医药之类的事情,但庙堂决算、朝廷一言一行,最后都要落到制器、播种、医药等等百工之事上面。如果我们的施政闭门造车、任意妄为,那下面的百姓就要遭殃了。雍,你是熟读史书的,前朝大郜立国之初,也颇有大朝的气象,但后来却渐渐不得民心,之所以如此,除了大郜政治体制的缺陷之外,还有一条,就是朝廷的政策不得民心,难以在百姓中由衷的得到贯彻。朝廷不为百姓着想,百姓自然就离心离德。大照隆武大帝之所以无往而不胜,被尊为‘大帝’,除了英武天纵之外,隆武大帝大力推行百姓拥护的良政,也是根本缘由之一。耘,方才你说的融夫人和融郡守在迦南的善政良法,也都是直接体现在百工之事上而不是那些条陈雅言之上的。我是皇子,接触百工的机会就更是绝无仅有了,因此,我有意多看些那些方面的书,也算是弥补一下缺陷吧。就是那些兵书,我也是抱着这些目的来看的,以后带兵打仗的机会是不太可能有的。大郜的时候,皇族宗亲和各郡国郡王们的子嗣们因为不了解百姓疾苦而闹出的笑话,不绝于书。对于我们,那不单单是一些笑话,更是警示啊。” 逄简说这些话的时候,神色十分沉着冷静,所表现出的神态远远不是一个少年的样子,倒像是一个久历政事、忧国忧民的智慧长者。 “殿下高瞻远瞩。”华耘由衷的赞叹道,“来,雍、允、窦公子,让我们为殿下的高瞻远瞩,共饮此酒!” “过誉了,华公子。” “殿下,如果朝堂之上、各郡王之中,都是像殿下这样一心为国、全心为民之士,那崇景盛世就指日可待了。”华耘说。 华耘这话说的极其得体,既捧高了逄简,又呼应了皇帝,更表达了自己对逄简的无限仰慕钦叹。逄简听了很受用,就连融雍也觉得,华耘的话正是自己想说的。 华耘又说:“这几日,华耘我大开眼界了。原先的时候,我在琉川,眼界极小,心胸极小,见识也极有限,但不怕殿下和各位公子笑话,当时我自视却甚高,总是觉得治国理政无非就是垂拱而治、选人用人、人事两相宜就可以了,从未认真读书,也未关心过民生疾苦,自忖着凭自己的聪明才智,日后超越父亲,做封疆大吏、位列三公都不在话下。因此对一切都没有敬畏之心。十六年来,都是浑浑噩噩的过日子,举止也难免放浪形骸。前几日,我与雍深谈,得知融夫人的利民善政和融郡守的治郡良法,始有眼界顿开之感。今日听殿下教诲,更有醍醐灌顶之感。治理天下,当真是一门高深的大学问。现在看来,我竟是那井底之蛙,十六年的日子全都白过了。只是可惜,我已年满十六岁,不能在太学陪同殿下和各位公子一同进学,只能在卫尉担任南宫卫士。真希望我能小上几岁,在太学里向殿下和各位公子多学习学习。” 逄简再次举起素陶盅,与华耘和融雍仰面饮下,对华耘道:“你方才所说之事,又有何难?太学里的博士们授课,也只是略加指点,并不是像开蒙的师傅一样字字句句雕琢讲授,而是开列书目,由我们自行阅读,太学宫里只是由博士们答疑和我们自己讨论罢了。太学宫里的课,每日顶多一两个时辰,其他时候都是自己在学院里习学。你若是有意,可以常到妫水学院里来,我们多讨论讨论,可以相互借鉴学习。另外,你说你没有读书,日子白过了,却是过谦了。你没有沉迷经史书籍,未尝是件坏事,我看你人情练达,言语得体,举止潇洒,这些就都是我和雍所远远不及的,恐怕就是那些朝廷老臣也未必及得上你。正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与经史书籍上那些死的文字相比,人情世故是一门更大的学问。说到底,治国理政,国和政都是虚无缥缈的,治的、理的,可都是人啊。” “我华耘何其有幸,竟能得遇殿下这样的贤王。如蒙殿下不弃,华耘愿日日来妫水学院里向殿下讨教。不过,殿下对我实在是过誉了。我实不敢当。我不过是在妫水的市井中厮混的久了,见过一些市井的伎俩,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下里巴人的玩意,没有见过大世面。以后还请殿下多多指点才是。” “华公子不必过谦。下里巴人、阳春白雪,本来就是一体,只是表达形式不同罢了。就说那些朝廷的政策吧,如果一味只是追求阳春白雪,而不能和下里巴人呼应吻合,那就是无用的废政,甚至很有可能成为害民的坏政。倒是那些与下里巴人紧密相连的,看上去虽然不那么阳春白雪,但却能得到百姓的拥护。只有这样,才能上下一心、威力无穷。朝廷也才能顺畅施政,得民拥护。” “妫水百姓有殿下这样的郡王,真是妫水百姓的福音。我若有幸,愿跟随殿下到妫水去闯一番事业。”华耘说。华耘的语气很有感染力。华耘和逄简总共没有说多少话,此前又没有认识。放在旁人身上,华耘这话说的就很有些假意,但华耘的魅力在于,只要他认起真来,就极容易让人引起同感或获得别人的认同。逄简、融雍、赵允都被他所吸引了。 窦福宁却说:“华公子,你怎的如此不晓事理?” 大家一怔,难道窦福宁要发难么?! 窦福宁说:“妫水郡王殿下今日宴请我们来,是为了跟融雍公子打探一下融湫小姐的底细,人家是来了解未来的王妃来了。没想到都被你抢了。再说了,我还想跟着简哥儿去妫水郡国呢,你得排到我后面啊。简哥儿,你那郡国里有什么官职,先给我,再给华公子。可得有个先来后到啊。” 他那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诙谐感,早把大家给逗的前仰后合了。他自己却兀自不停的说。 酒饮的差不多了,天也黑透了。江佗已经着人在回廊、亭子和水潭一周挂上、摆上了灯笼。灯笼的光映在水潭中,整个花园玲珑剔透。晚风清凉宜人。气氛十分舒爽。 逄简对窦福宁说:“福宁,我和允的住处都起了名字,叫做简院、允院,你住的那个宫院,就叫宁院吧?” “不好听。‘宁院’,这名字听上去怎么这么拧巴。就跟‘宁愿’一样。实在和我通透圆融的灵气不相配啊。” 窦福宁的急智真是无人能敌,大家都笑了。 “那你想叫什么?”赵允问。 “叫福院不好么?方才,简哥儿说了啊,下里巴人的东西才好呢。福院这名字,听上去多么下里巴人啊,多么上下一心、威力无穷啊。”窦福宁学着逄简的语气说。 众人又是笑成一片。 “你正经起一个名字吧。”逄简说。 “就叫福院。我多听简哥儿的话啊,下里巴人,就下里巴人。就叫福院了。”窦福宁笑着说。 “那好吧。听你的。”逄简说,“我们下里巴人有了,也得有点阳春白雪吧。允,你用艺冢给大家抚一首曲子吧。” “好啊。”赵允说,说完就去净手去了。 第六十八章 妫水学院(五) 江佗将艺冢和琴案、琴凳搬了过来。 赵允看了一下四周,说“这么好的景致,就不用琴案了。你帮我拿到对岸那块石头上去,我就在那里抚琴好了。” 对岸恰好有一块稍大的平坦的石头,略微探入了水潭。赵允走上去,盘腿坐下,将琴放到自己的腿上。 逄简隔着水潭说:“江佗,你在赵公子身边多燃一些香。水边的蚊蝇最多。允,你自己小心一点,不要抚琴的时候忘情了掉下来。” 一切妥当。 赵允开始抚琴。 幽静的夜里,四周万籁俱静。艺冢的琴声从水潭对面飘过来。赵允弹的是《空谷幽兰》。这是一首人人都知晓的普通琴曲,旋律耳熟而详,但赵允用艺冢弹出来,《空谷幽兰》却呈现出不同的风姿。那琴的音色本身就构成了乐曲,乐曲反而成了一种载体,仿佛乐曲的旋律只是为了从不同的角度来展现琴的音色一样。 水波潋滟和灯笼映照下,赵允仿佛一个从天外飞来的仙子一样,安然的端坐在水潭边的石头上,从容淡定的抚着艺冢。所有的人都看痴了、听痴了。 一曲终了,大家久久没有回过神来。江佗举着艺冢随着赵允回到了座位上,大家才缓过劲了。 “我已经忘了你弹的是《空谷幽兰》了。我方才,好像都不知道你在弹什么,只是听到了乐音。不,不是乐音,是天上飘下来的圣音。”窦福宁痴痴地说,“允,你真是世外仙人。” “福宁哥哥,这都是艺冢的魔力。艺冢的音质和音效我真是从未在别的琴上见到过。简,你是不是要跟我说说这艺冢的来历了?” “好吧。琴,大家肯定都不陌生的。但我敢打赌,你们绝猜不到这把琴的木质是何种树种。” “桐木?”“不是。” “杉木?”“不是。” “柳木?”“不是。” “水曲柳?”“不是。” “柏木?”“不是。” “椴木?”“不是。” 赵允都有些着急了,说:“做琴的木头,就这几种,难道艺冢还能是别的木头么?” 逄简用手摸了一下赵允的脑袋,说:“对,就是别的木头,是湫樟木。” 赵允大摇其头,说:“不不不不,绝不可能。湫樟木木质蠢笨闭塞,怎能用来做琴,怎能发出如此灵异的声音。我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过用湫樟木做琴的。” “允,那你先说说你都用过和见过何种材质的琴,它们又有何特质?” “好吧。我用的琴主要是松琴和桐琴,但其他材质的琴也略知一二。斫琴的材质主要是松、杉、柳、水曲柳、紫椴、香柏、桐。先说以松斫琴吧。松岩道人最喜松树,因此特选千年古松枯干之后的好木来做琴。以松斫琴,琴音松透,适合修道之人抚弄,材质颜色因松木品种不同而有不同。还有以杉木斫琴。南方山中的古老杉木,也是斫琴的良材,南方琴师就独喜杉木斫琴,尤喜用古墓中的败杉来斫琴,杉琴色呈浅黄,纹理直,结构粗,琴音清透。再有以柳木斫琴,色稍白,古材则呈黄褐色,纹理细直,柳木之琴,琴音清亮而厚,散、泛、按均佳,泛音尤其清爽灵敏。百年以上的水曲柳也可以斫琴,色黄褐,有花纹光泽,成琴后琴音宏大凝重。还有可以紫椴斫琴,色黄棕色,纹理细腻而软,木纹有绢丝光泽,琴音清润圆厚。香柏也可以斫琴,色黄红,纹理直或斜,结构细,香气浓重,但柏木属阴才,少见于制琴,琴音有金石韵,音清润,但稍欠松透。最常见的、也是最佳的斫琴之材是桐木,桐木之琴,琴音质润厚古朴,有金石韵。世间之琴,绝没有超出这些材质的了。可是这艺冢却独揽了以上材质的所有优点,奇、古、透、润、静、圆、匀、清、芳,几乎占全了。以我的微弱功力和浅薄见识,完全发现不了它的不足在哪里。我原先觉得,它的样子真是太丑陋了。可是当我听完它的音质之后,我现在竟觉得它的样子并不是丑陋,而是超凡脱俗。” “那你看我超凡脱俗不?”窦福宁问。 “哈哈哈。福宁哥哥当然是超凡脱俗的了。”赵允说。 “完了完了。我和艺冢一样了,也是丑陋的,丑陋的都超凡脱俗了。” 逄简笑了几声,说:“福宁,不要捣乱。我们正在说艺冢的来历呢。” “对对对,你快说呀。”赵允催着。 “这艺冢确是由湫樟木所制。这艺冢制材的树种虽然普通,但经历却大不普通。相传五百年前,从象廷郡国沙漠之外的神秘国度索迷答剌来了一个索迷答剌商队,其中一位叫古拉诺的紫眼睛的年轻人,在湫水郡国的湫水潭边,认识了当地一位美丽的妙龄少女湫。湫是一个斫琴师的女儿,而古拉诺仰慕中土的文化,更是嗜琴如命,两人相爱并私定终身。终于还是到了索迷答剌商队要离开的时候,索迷答剌商队规矩甚大,必须全部集体出行,不得单独行动或在当地滞留不归,更不能未经国内大统领同意而将外人带入国内,因此古拉诺只能随商队离开,暂时与湫分离,古拉诺允诺回国后恳请大统领允准他迎娶湫,然后就回来接湫过去。在两人离别之际,湫除了送给古拉诺一把琴之外,还别出心裁送给古拉诺一包湫水郡国特有的湫樟树种,希望古拉诺在他索迷答剌的家中栽植湫樟,以解古拉诺相思之苦。那古拉诺其实正是大统领的小儿子,回国之后受到大统领的严厉呵斥,大统领拒绝了古拉诺的请求,而且从此严禁古拉诺再随商队出国。古拉诺在家中栽种了湫樟树种,但却只长出并成活了一苗。古拉诺相思不止,日日守着湫樟抚琴,最终郁结成疾,三年之后去世,临终前恳求大统领将其与琴埋于那湫樟之下,请商队到湫水郡国时,告诉湫自己已经去世,不要再等他了。后来,湫从索迷答剌商队的口中得知此事,悲痛欲绝,投湫水潭殉情。你们都知道,那湫樟树的花朵是纯白色的。但古拉诺种下的那棵湫樟和湫水潭边的一棵湫樟却独独开紫花,就像是古拉诺眼睛的颜色。这两棵紫花湫樟成了索迷答剌商队的神树和图腾。五百年后,两棵紫花湫樟同时被雷击中并焚坏,分别只剩下一段焦木。索迷答剌国的紫花湫樟的焦木上天然生成一个“湫”字,而湫水郡国湫水潭的紫花湫樟焦木上天然生成一个“古”字。索迷答剌人因为古拉诺仰慕中土文化,因此将带“湫”字的紫花湫樟焦木从索迷答剌带到湫水郡国,与“古”字焦木合在一起,并请斫琴大师旷楚将这两段焦木斫为两把琴,并留给了旷楚,也就永远留在了湫水郡国,满足了两人的心愿。旷楚原本以为这两把琴只是做成个琴的样子以成全故人,但万没想到这两把琴竟是无双神器,音质远非世间名琴所可比拟。” 众人都听痴了。可窦福宁却说:“这是杜撰的。” 逄简摇摇头说:“福宁啊,这可不是杜撰的啊,这是发生在湫水郡国的真事。旷楚前些日子在湫水郡国刚刚过世,临终前将这两把琴进献给了湫水郡王,希望能够在皇室中善加保存,以留给后世。湫水郡王不敢独享,于是进献给了父皇。父皇因为我喜爱音律,于是将这两把琴又转赐给了我。” 窦福宁一副大不以为然的样子说:“原来是逄科进献来的,那这故事就更值得商榷了。逄科和他母亲,天天就知道装神弄鬼的,我才不相信他呢!” 逄简正色道:“福宁,不许胡说。这和婕妤娘娘有何牵扯,以后再不许如此说话。” 窦福宁吐了吐舌头,转脸问赵允:“好吧,简哥儿。允弟弟,你信这故事是真的吗?” 赵允点头道:“嗯,我愿意相信这是真的。我不知道湫水郡王殿下是何秉性,但这琴就明明白白摆在这里,它的音质非凡是无论如何无法否定的。这世间无奇不有,若是没有超常的奇遇,怎会能够让湫樟木发出这么奇异美妙的琴音呢。”赵允忽然想到什么,转脸问逄简:“那这一把艺冢,是‘湫’字焦木,还是‘古’字焦木?另一把在哪里?” “你们猜猜。”逄简看着大家说。 众人都摇头。赵允刚要开口猜这一把是“湫”字焦木。谁知窦福宁撇着嘴说:“哎呀,这个谁能猜到?!简哥儿,你就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们吧。” “这是‘湫’字焦木和‘古’字焦木的合琴。父皇将这两把琴赐给我之后,我就请圣都斫琴上师花徵将两把琴合二为一,合成了一把琴。这样‘湫’字焦木和‘古’字焦木就再也不用分开了。湫和古拉诺再也不用分开了。” 赵允两眼怔怔的看着逄简,热烈盈眶的说:“简,我替湫和古拉诺谢谢你。是你,让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华耘举起素陶盅,说:“殿下真是至情至性之人。于细微之处,更见殿下的真性情和大胸怀。殿下日后必是想民之所想、急民之所急的一代贤王。华耘为湫和古拉诺的痴情有殿下的成全而幸!为妫水百姓有殿下的仁义而幸!来!”说完双手一举,然后仰面饮完。 逄简也举起素陶盅,一饮而尽,说:“华公子谬赞了。不过,方才你说的一点,我甚是赞同,为政就是成全百姓。这与成全两人的痴情是一样的道理。来,我们为艺冢,共饮一盅。” 赵允特别兴奋,站起身你来,直接举起素陶瓶一饮而尽,脸上立时泛起红晕,赵允看了看艺冢,又转眼对逄简说:“简,我不想叫这琴为艺冢了,这个名字不贴切,我想给它换个名字,我想叫它湫古。好不好?” 逄简扶着晃晃悠悠的赵允,笑着说:“允,这琴是你的了,你愿意叫它什么,就叫它什么。” “好,那我就叫它湫古,以后,它就是我的湫古了。”赵允走上前,抱着湫古说,“‘湫’和‘古’字在哪里?我想看一看。” “我把原来两张琴合在一起的时候,把‘湫’字和‘古’字对着封存在里面了,这样这两个字也就不用再分开了。湫和古拉诺生前没有一同生活,我想他们现在肯定不愿意别人去打扰他们吧。” “你真好,简。”赵允说。 华耘也说:“殿下真是有情有义之人。” 融雍也点点头表示赞许。融雍心里在想,自己姊姊融湫的芳名里也有一个“湫”字,看来逄简与自己姊姊之间确是缘分匪浅的。 窦福宁撅着嘴说:“简哥儿你偏心。” “怎么了?”逄简问。 “你把这么好的琴都给了允了,却什么也没有给我。我不高兴。” “你刚才还说不相信这琴的故事,现在又开始吃醋了。”逄简说。 “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我不管,反正你也要给我一个礼物。你快说,你给我个什么礼物?” “我一时半会还想不起来,你想要什么?” “嗯……我一时半会也想不起来,要不先算你欠我的,等我想起来你再给我。”窦福宁抿着嘴,说道。 “好吧,福宁。” 月色很美,一轮圆月悬在半空,与水潭中的圆月遥相呼应。 “这里可真美啊,比玲珑花溪还要惬意。”窦福宁喝的有点醉了,歪在逄简的肩上,一手拉着赵允,一手指着那水潭说。 果然是月色撩人,风景别致。 “我给这花园起了个名字,你们听听好不好?”窦福宁叫嚷着。 众人齐声说好。 窦福宁站起来,站在亭子外,扯下一只蔷薇花枝,说:“叫‘薇枝映月池’,如何?” 华耘首先说好。 逄简却说:“这么拗口做什么,而且也太直白了。让你多读读《诗》,你却从不听话。现在露怯了吧?” 窦福宁不干了,转过身来,将那枝蔷薇硬硬簪到逄简头上,说:“你厉害,你来说说,这里叫什么好?” 逄简呵呵笑着说:“让允来取吧,他擅长此道。” “不行。”窦福宁醉醺醺的说,“允都已经给那琴取了名字了。你不能这般偏心。” 众人大笑。逄简说:“那让融雍公子来取吧,他可是饱读史书的,必有佳句。” 融雍却说:“殿下,我实在不擅此道。还是请殿下和窦公子来吧。” 华耘哈哈大笑,说:“你们都如此谦恭,还是我来取吧。”众人都看着他。华耘认认真真的思索一会,若有所悟的说:“我看啊,叫做‘漂亮池’,最妥当不过了。哈哈哈哈。” 原来是一个玩笑,这一下子把窦福宁都笑的岔了气,边咳嗽着边说:“你这个华耘,要是把我笑死了,小心简哥儿拨了你的皮。哈哈哈。可是笑死我了,‘漂亮池’,你还不如叫‘好看池’‘舒服池’呢。哈哈哈。罚你明日和我一起宴请大家。今天还要罚你喝光一整个素陶瓶的清酒。哈哈哈,笑死我了。” 华耘大笑着举起一个素陶瓶,说:“今日开心,再喝一瓶又如何?” “算了。”逄简说,“明日皇后娘娘要去英露宫探望云娙娥娘娘。你不要喝醉了。” “啊?!”华耘瞬间从兴奋中清醒过来。他对雒皇后的善妒早有耳闻,雒皇后要亲临探视英露宫,绝非什么好事。而且,皇帝陛下已经早有明旨,没有陛下的旨意,任何人不得进出英露宫。但当着逄简的面,这话却是不好说出口的。 逄简说:“今日已经很尽兴了。明日太学也要开课了,今日不宜太晚。我们再饮一杯吧。改日再聚。” 第六十九章 英露宫(一) 雒皇后的仪驾超乎寻常的精简,除了皇帝陛下身旁的中常侍春佗、新委任的大长秋槐傩、皇后平日里服侍得力的几个贴身内侍和宫女外,只有一个太府丞管遄。 雒皇后抵达英露宫的时候,没有提前派人来通禀,一行几人静悄悄的过来。等雒皇后的步辇拐入英露宫前面的甬道时,华耘方才看见。步辇已经近在咫尺,春佗已经开始朝华耘使眼色。这个时候,华耘无论如何已经来不及进英露宫向云姬通报了。 实际上,也无需通报。 因为大长秋槐傩看到英露宫门口的华耘,快步跑过来,道:“华令君,请不要报唱。” 华耘心里有些吃不准。雒皇后此番到访英露宫究竟是何目的?皇帝陛下昨日夜里史无前例的主动下旨宿在了长秋宫,今晨,雒皇后又突然造访英露宫。华耘心里开始有些害怕。 面容威严有余、亲切不足、浑身素净、几乎完全素颜的雒皇后走近了,雒皇后独有的恢弘器宇,让华耘更加心生畏惧,毕恭毕敬的行礼道:“臣华耘叩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长生无极。” 雒皇后很不明显的笑了一下,道:“起来吧。你是云娙娥的弟弟,也算是皇亲,我们是一家人了。以后,没有外臣的时候,你不用这么行大礼,行家礼也就是了。” 华耘心里更加紧张了。堂堂皇后,而且是妒名昭显在外的雒皇后,竟然如此大反常态的平易近人。“反常即是妖”。这恐怕不是什么好兆头。 华耘恭敬道:“臣不敢。君臣之礼,臣万万不敢废。” “你这个孩子呀。早前,我还听说你小子世事练达、人情周全呢?!今日一见,怎的竟也是这么冥顽不灵的?!君臣之礼是礼,这没有错。可是,家人之礼,难道就不是礼啦?!快点起来吧,我以后仰仗你的地方还多着哩。”雒皇后示意春佗去扶起华耘。 华耘也算是急智无双的少年才俊,自诩从来都是临危不乱、善于应急。可今日这样的突发场景,他实在是没有预料到,更是无从应对。英露宫里是自己奉旨护卫的云娙娥,而且皇帝下过严旨,非其本人圣谕,旁人一概不得入内。可雒皇后毕竟是后宫之主。万一雒皇后硬闯英露宫,那他应该怎么办才好?如果他放雒皇后进去,那就是违抗皇帝的圣旨,必要受皇帝的重罚,而且万一雒皇后进去对云娙娥有何不善之举,发生什么不测之事,不仅自己这条命万万保不住,恐怕就连华氏家族也都要跟着遭殃。可如果他阻拦雒皇后进英露宫,那么,雒皇后以国母之尊,立时就可以命人将他当场打死。 华耘百思不得其解,慌急万分,头上冒出了汗。 春佗好像看出了华耘的为难,笑着道:“华令君,陛下昨夜口谕,请皇后娘娘今晨莅临英露宫,替陛下看望云娙娥娘娘。你可是要好生护卫着呀。” “喏!”华耘朗声道,但心里仍忐忑不安。 “云娙娥醒着呢么?”这是雒皇后在问。 “臣尚未进英露宫。平日里,云娙娥娘娘这个时辰应该已经醒了。”华耘说。 “那这么着吧。你先进去悄悄地瞧一瞧,千万不要声张,也不要大声通禀。云娙娥如果醒着,你就跟她说我来瞧瞧她,不用她出来行礼,在正殿里候着就是了。如果她没有醒着呢,我就先去旁边的宫里看看,等她醒了,我再过来。云娙娥现在是有身子的人,千万不要惊着她,也不要劳累着她。你可懂么,华耘?” 华耘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外间传闻极其善妒刻薄的雒皇后说的话。皇后的威仪,是仅次于皇帝的。雒皇后的威严,更是朝野皆知。可她今日竟如此迁就一个出身卑微的娙娥,雒皇后所为何来? 无论华耘如何讶异,但前有春佗传的皇帝陛下的口谕,现在又有雒皇后自己表达的迁就和恩典,帝后两重威严,华耘是万万不敢违抗的,甚至都不能多问一句。于是,华耘简单应了一个“喏”,转身进了英露宫。 云娙娥正在英露宫的正殿漪兰殿里,和凌姬、蝶姬一同说闲话。凌姬早已封了娱灵,可从未侍寝。蝶姬和其他几位琉川舞姬,自从凤鸣阁一次献舞后,也再未得到皇帝宣召。奉皇帝的恩旨,只要云娙娥同意,九个随同云姬来京的琉川舞姬,都可以进出英露宫,以解云娙娥思乡之苦。 华耘简单行礼,道:“姊姊,雒皇后来了。” “啊?!”凌姬和蝶姬先失声叫了起来。 凌姬道:“这可如何是好?让不让她进来?”她们对雒皇后的善妒是早有耳闻的,而且听皇帝的意思,之所以对英露宫实施类似于封禁的特殊管制,主要的,也是提防着雒皇后的恶意挑衅。现在她主动上门来访,虽说有皇帝陛下的严旨,但雒皇后若是搬出皇后之尊硬闯英露宫,侍卫们怕是也难拦得住。 可是,云姬却甚为平静,微笑着看着华耘,示意华耘接着说。 “中常侍春佗大人说,是陛下昨夜特准皇后娘娘来的,说是请皇后娘娘替陛下来看望姊姊。”华耘道,“而且,依臣弟看来,皇后娘娘态度倒是十分谦恭,不像是有什么恶意。” 凌姬道:“何以见得‘谦恭’?又何意见得她没有恶意?” 华耘道:“皇后娘娘说,如果姊姊醒着,就告诉姊姊一声,但姊姊不用出外迎候,只在正厅候着就行。如果姊姊还未醒来,就不要惊动姊姊,她先到别的宫里去看一看,等姊姊醒了,她再过来。” 云姬站起来,道:“陛下曾跟我提起过,说皇后娘娘对我甚为关心,还说皇后娘娘最近颇识大体。陛下特准皇后娘娘这几日来看望我。我只是没想到,皇后娘娘这么快就来了。” 凌姬皱眉沉思,蝶姬没有什么表示。 云姬道:“不用担心。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担心也无益。皇后来了,我还是要去迎候的,否则就是失仪,太不得体了。走,扶我出去迎候皇后吧。” 云姬带着华耘、凌姬、蝶姬走出漪兰殿,款款来到英露宫大门外,看见雒皇后正在侧着身子和春佗指点着附近的几所宫殿。 “妾不知皇后娘娘驾临,有失远迎,请皇后娘娘治罪。”云姬边说边跪下。凌姬和蝶姬跟着跪下。 雒皇后转过脸,快速走过来,扶起云姬,说:“快起来,快起来。你是有身子的人,行这么大的礼做什么?你们几个也都起来吧。” 雒皇后拉着云姬的手,边往英露宫里走边说:“走,我们进去再说。外边的日头大,别晒着了。华耘,你个小子,怎么当的弟弟?我不是特意嘱咐你了么,你怎的当的差,连你姊姊都拦不住么?” 雒皇后虽然指责自己,但华耘听出雒皇后语气里透着十足的轻松和亲切,知道她并非真的怪罪自己,于是道:“娘娘恕罪。臣没有办好差事,请娘娘责罚。” 云姬道:“娘娘息怒。娘娘的恩旨,华耘如实宣给妾了。是妾自己执意要出来迎候娘娘的。还请娘娘勿怪华耘。” 雒皇后拍拍云姬的手,道“你呀。”然后转过脸去看着华耘道:“以后当差,你可要更上点心,要不然,我可不放心将英露宫的卫戍重任交给你。明白么?”雒皇后边走边说。 雒皇后的一只手臂竟然托扶着云姬。云姬感到浑身紧张不自在。 进入漪兰殿,雒皇后当仁不让的坐到主座上,说:“你们都坐吧。这两位是?” “禀皇后娘娘,这是凌姬,这是蝶姬,是同妾一同来圣都的琉川舞姬。” “拜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长生无极。”凌姬和蝶姬跪下行礼道。 “你们都很好。你们起来吧,也坐下,一起说话。”雒皇后说,“华耘,你也别在那里杵着,过来,坐过来吧。你现在也是小国舅了。这里没有外人,你随便些就是了。不要这么拘着,让我们看着怪难受的。” “喏。谢皇后娘娘恩典。”华耘爽利的笑道,快速走过来,大大方方坐下。 雒皇后看着门外,说:“槐傩,请少府丞进来。”少府丞是外臣,没有旨意,不能随意进入后宫,因此方才没有跟着雒皇后进来。 “臣拜见皇后娘娘,拜见娙娥娘娘。”少府丞进来后,行礼道。 雒皇后没有让管遄起来,而是正色道:“管遄啊,你是医道世家出身,是出了名的精通医理。我听说,隆武大帝大丧期间,甘兹郡王孙儿逄循被毒杀一案,奇的很,之所以能够得破,都是得益于你的慧眼,是么?” 云姬想到融崖,心里一阵酸楚。 只见那管遄颇为骄傲的说:“娘娘谬赞。臣祖上世代为医,所以臣略懂医道。融崖一案,是臣恰好撞到,臣只是略尽绵薄之力而已。奇案得破,都是仰赖陛下的天纵英明和睿断果敢。” “你也不必过谦。我听陛下说过你的医术。太医令和太医们的医术都是程式化的本事,小病小灾的可以,到了裉节上,一点用也没有。圣都里很多王公大臣家都受过你医术的帮助。你是好手段,更是好功德。” 管遄这一次没有谦让,只是欠欠身,表示感谢,但脸上放出了兴奋的光,这是无论如何掩饰不住的。 雒皇后道:“我现在有一桩天大的重任,想要委派给你。只是,不知道,你敢不敢接?” 第六十九章 英露宫(二) 管遄平生从不怕揽事,更不怕麻烦,但凡达官贵人在医术方面有求于他,他每次都是有求必应、尽心尽力,极有担当。得益于此,他才能超乎寻常的被拔擢为太府丞。何况,现在是一国之母、颇为强势的雒皇后主动要给自己派差事,这样的机会,管遄绝不会放过。 管遄正色道:“蒙皇后娘娘不弃,臣不胜荣幸之至。只要娘娘放心让臣来办,臣一定竭尽平生所学,报答娘娘的信任和恩典。” “好。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我现在委派你的事,事关陛下龙嗣,干系极大。委派别人,我实在是不能放心。唯有你亲自上手,我才可略略宽心一些。你可知道是何事么?” “臣驽钝,斗胆猜一猜。请问娘娘,委派臣的,可是事关云娙娥娘娘的身孕?” “正是。” “臣明白了。臣一定日日前来请脉,确保娙娥娘娘顺利诞下龙子。”管遄心里一阵窃喜。妇产一道,正是管氏一族最擅长的。云娙娥现在最为受宠,只要自己保住龙子,皇帝陛下肯定会重重恩赏自己的。 可没想到雒皇后却摇摇头说:“请脉?若是这些寻常保胎的事情,我哪里会劳动你神医管遄的大驾呢?我跟你明说吧,这宫里头怪事多,人的心思也多,保不齐就有那不长眼的,昧了良心,会做些脏事情。我说的,你可明白么?不用我明说吧?” 这是一个棘手的问题,在后宫里,牵扯着皇帝的嫔妃和皇子,是皇家最私密的所在,后宫之事,绝不容一个外臣来评判。而且雒皇后的意思很明确,就是指后宫里嫔妃之间互相戕害子嗣那些事。这是后宫秘闻的秘中之秘,更是碰都碰不得的绝对禁区。因此,管遄没有敢说话。 雒皇后说:“我委派你的差事,没有别的,就是方才说的这些事儿。云娙娥有孕期间,别的事情,你就暂时不用再管了。你只需管一件事情,就是云娙娥还有她腹中龙子的安危。在此期间,云娙娥的所有饮食、用具、赏赐和所有进出英露宫的人等,你都要细细查验,千万不要让那些脏东西靠近云娙娥。至于具体如何去做,我就不管了,你自己便宜行事就是。但就是两点,第一要确保云娙娥和腹中胎儿绝对安全,第二要确保云娙娥行动举止不受过多的拘束影响。只要云娙娥诞下龙子,我必奏请陛下厚厚赏赐你。但如果期间有任何差池,我,诛你九族!你明白么?” 雒皇后最后一句话,吓的管遄心下一惊。诛九族,是最重的惩罚,非十恶不赦的谋逆之罪,不判如此重刑。雒皇后的严厉措辞,让管遄原本那一颗热辣辣的功名之心瞬间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心里想的只有全心全意保住龙胎,确保不出任何差池。 “喏。臣就是肝脑涂地,也决不辜负皇后娘娘之的信任。” “好。我相信你,管遄。你是个伶俐人,我很知道你。陛下在做永诚亲王的时候,就屡次夸赞你晓事。我记得,窦昭仪当年产子难产,找了多少太医、稳婆都不行,差点母子俱殒,最后还是你妙手回春,保住了窦昭仪,也保住了陛下的龙嗣。我对你很是感激。这一次我还是找你来,由你来全权负责云娙娥的安危。” “喏!” “管遄啊,你的心思呢,我知道。你是个上进的人,不像其他贵胄那样不学无术、不思进取。你不想在少府里边儿天天伺候人,想换个地方,对不对?” 管遄没有接话,头一碰地,算是认可了皇后的话。 雒皇后道:“我今日,就跟你明说了,你只要能够做好这个差事,我奏请陛下,升调你去光禄勋。” 雒皇后完全说中了管遄的心思。少府都是些侍奉人的差事,少府丞虽然已经很尊贵,但毕竟不是人人敬仰的朝廷柱石。光禄勋就不一样了,名义上掌管宫廷护卫,实际上是皇帝的智囊机构,是真正靠近皇帝身边的心腹大臣,能够日日参与朝廷枢要。自己现在是少府丞,如果调去光禄勋,最少能够做个光禄丞。以自己的办事能力,尤其是自己在人情世故上的通达,升任光禄卿也是指日可待的。到了那个时候,自己就是位列九卿的头等勋贵了。 管遄扎扎实实磕了几个头,道:“臣遵旨!” “好了,你先下去吧。从即刻起,你就开始当差吧。” “喏。”管遄一脸兴奋的走了。 送走了管遄,云姬他们依然还是没有放松下来,举止都很拘禁。凌姬和蝶姬忙不迭的端茶、倒水、送瓜果、上点心,一刻也不停闲,内侍和宫女们也是忙成一片。 雒皇后默默看了一会,笑了,抬抬手,道:“我看英露宫里的人,倒还是配的很不错,都很尽心,也很得力。好了,你们都不用在这里伺候了。凌姬和蝶姬留下来,陪侍着我们几个就足够了。”这句话里的“你们”,指的自然是漪兰殿里其他的内侍和宫女了。 众人应诺着离去。漪兰殿里一下子清净下来。雒皇后微笑着盯着云姬,和蔼地问道:“云娙娥,你今年有多大了?让我猜猜。十七岁,有么?” “禀告娘娘,妾今年十六。” “哦。我倒是猜的差不离儿。二八妙龄哟,正是女孩子家最美的年纪啊。你们知道么,我也是像云娙娥这么大岁数的时候嫁给陛下的。想起来,这些事儿,还就跟昨天发生的似的。”雒皇后说话间不自觉的抬头拢了龙自己的鬓角,又道:“时光真是快啊。一眨眼的功夫,我就已经老成这个样子了。” 华耘接话道:“皇后娘娘正春秋鼎盛,哪里谈的上一个‘老’字呢?臣自幼常听臣的父亲赞叹皇后娘娘的飒爽气概和绝美姿容。” “哦?令尊华冲郡守是怎么说我的?你倒是说来我听听。” “臣的父亲常跟臣说,当年,皇后娘娘在雒府未出阁的时候,不爱红妆,却爱骑装,当时是圣都里无人不知、无人不爱的骑装美人。臣的父亲还说,皇后娘娘智谋无双,品味高洁,性情素雅,不爱寻常女红之事,却常有超人的谋断,一些超凡的见识和谋断,令一些朝臣、武将也常常自愧不如。就连隆武大帝当年也说,娘娘若是生为男儿,必是国之栋梁、富贵无人能及,只可惜生成了一个女子。臣斗胆说一句,隆武大帝聪明睿断,却在这事上大大的误判了。”华耘停了下来。 雒皇后疑惑的问:“你为何这么说?” 云姬、凌姬、蝶姬一阵紧张,云姬竟然当着雒皇后的面,公开质疑几近于神的隆武大帝对雒皇后的赞赏。这简直就是公然的挑衅了。即便雒皇后今日是有意示好,这种行为也太过放肆无礼了。 华耘道:“娘娘现在是一国之母,是最尊贵之人。哪里是那些什么国之栋梁的男子,所能比得了的。所以,臣斗胆说,隆武大帝误判了。” 众人一阵轻松。原来,华耘是说了一句轻巧的俏皮话。 雒皇后笑道:“令尊倒是挺念旧的。你与令尊很相像,很懂事理。脑瓜子、嘴皮子,都很是来得。这很好。” “谢娘娘褒奖。” 雒皇后又道:“你姊姊云娙娥现在有孕在身,这事非同小可。你既有这份机灵,我就特准你,可以常来英露宫里头,多来陪陪你姊姊,讲一些外头有趣的故事儿,给她解解闷。” 华耘道:“谢娘娘恩典。臣一定把外头最有趣的事儿说来给娙娥娘娘听。娘娘尽管放心。” 雒皇后微微摆摆手道:“这不是最重要的事儿。顶顶要紧的,不再这些玩笑、故事儿上头,而在护卫上。你是护卫你姊姊的南宫卫士令,你务必要护卫好你姊姊,不要让外边那些脏东西进来,你明白么?” “喏。臣谨遵皇后娘娘懿旨。”华耘说。 “那就好。” 华耘见雒皇后没有马上说下去,其他人也都不敢张口,于是壮着胆子道:“皇后娘娘方才说起臣的父亲念旧,倒让臣想起父亲曾说过的一件娘娘的奇伟之事,令臣对娘娘万分仰慕。” 雒皇后略有些惊讶,道:“什么事?还是奇伟之事?” “臣的父亲说,当年,皇后娘娘明艳动人、智谋无双,兼之方士们都说娘娘是天生大贵之相,于是圣都里的皇室亲贵、各郡国郡王们纷纷到雒府求亲。可皇后娘娘谁都没有看上,声称,当世雄杰只逄世兄弟。当时的老甘兹郡王、如今甘兹郡王的父王,误以为皇后娘娘看重的是他的世子,于是遣人来求亲,没想到被皇后娘娘一口回绝,令所有贵胄大为惊诧。最后,娘娘竟然嫁给了当时还只是南宫卫士令、常陪皇后娘娘骑马出游的当今陛下。时人以为笑谈,都说皇后娘娘看走了眼。未成想,果然隆武大帝和当今陛下应天命,得了天下。臣的父亲常说,娘娘是千年一出的女中尧舜,这实在是国家之福。” 第六十九章 英露宫(三) 这是雒皇后待字闺中时的一些趣闻。华耘所言,倒也句句属实。这是,这都是几十年前的旧事,就连雒皇后自己,也都早已忘记,今日被华耘重新提起,往日时光又浮现出来,雒皇后仿佛瞬间年轻了许多,脸上也泛上了光彩,笑道:“你这小猴儿崽子,记性倒是好。这些陈年旧事,我自己都快忘了,难得你倒是说的清清爽爽的。只是,令尊未曾与你说全,有些枝节,你令尊有意省略掉了。” 大家都疑惑的看着雒皇后。 华耘揣摩着雒皇后的表情和意图,决然道:“恳请娘娘快给臣讲讲吧。想来,必是一桩有意思的事儿。” 雒皇后用手整了一下衣襟前摆,爽朗一笑,道:“当年,你父亲还托人到雒府来求过亲呢。这一节,他应该未曾说与你吧?” “啊?!这个,确实未曾说起过。”华耘惊讶的说。 雒皇后笑着对云姬说:“你看,你父亲在自己儿子面前,还挺会给自己留面子的,你说是不是?哈哈哈。” 云姬和众人都笑了起来。这是一种放松的笑。在雒皇后和华耘一来一去的对话中,大家都渐渐放松下来,虽然对雒皇后此访之目的尚不明了,但雒皇后的善意却是明白无误表达出来了。 雒皇后也笑了,又道:“你们年纪小,又在外郡,圣都里的事可能不大知道。华郡守说的,倒也是实情。我没出阁以前,确是有些好名声的。只是出阁之后,反倒落得了一个妒妇名声,名声就不太好了。哈哈哈。华耘这小猴儿崽子,净挑好听的说,后面的这些就不敢说了。我猜,你们都没少听到说我善妒、严苛的事儿吧。”雒皇后的语气很轻松,也很坦荡,虽是自嘲,却透着一股达观的韵味。 尽管如此,这话却不能顺着往下接。于是,华耘做出一脸纳闷的样子,说:“这话,臣倒是没有听过。臣只是听臣父和圣都里都说,永诚亲王府内外不同,王府正是有了娘娘的治御之道,才颇有圣者气象。也正因如此,陛下和娘娘的皇子们,以嘉荣亲王为首,个个都是人中龙凤、国家英才,臣的父亲和圣都里头的贵胄人家,人人都说,这都得益于娘娘的治家有方。” 这话很隐晦,也极高明。“内外有别”,恰恰是雒皇后最引以为傲的评语。 所谓“外”,指的是逄图攸的荒唐举动。 所谓“内”,指的是雒皇后的治家有方。 这两件事都是世人公认的事情。但很少有人敢放在一起比较。 而“内外有别”,却极为高明的做到了这一点。 这句话,非常委婉的说出了逄图攸在做永诚亲王时的纵情声色,但更非常高明的将皇后对内严厉说成了“圣者气象”,最精巧的高明之处在于“以嘉荣亲王为首”这句话,不仅称赞了所有皇子教养之成功,将此功归于雒皇后,而且还突出嘉荣亲王逄秩的领头地位。短短的四个字,就把雒皇后衬托赞颂的无以复加的睿断贤淑。 果然,雒皇后听了之后微笑着轻轻点头,道:“陛下的几个皇子,教养的确还算是不错的。不过,我的严厉,也是属实的。这一点呢,我也从来不避讳。而且,我对陛下龙嗣一事,尤为严厉,甚至是苛刻。我们随着陛下还在王府潜邸的时候,府里的良娣、孺人、夫人,无论谁怀上陛下的龙胎,我都是亲自照料看管。这二十多年来,陛下的龙嗣,从未有一个夭折,也从未有一个教养不良。除了我自己生的那个资质不足、不太中用以外,其余的皇子,都还算是给我们争气。” 华耘趁机递话道:“娘娘最后这句话,臣实在不敢苟同。” 雒皇后惊讶道:“哦?难道你觉得,有哪个皇子的德行有亏么?今日,这里没有一个外人,孩子啊,你尽管跟我说。想来,我天天在王府里、宫里头待着,外头的诸多事情,有些觉察不到,也总是有的。孩子,你若是听到什么、看到什么不好的事儿了,尽管跟我说就是,我决计会保全你的。这是事关皇家颜面甚至是存续的大事,我比会重谢你。你尽管放开胆子说。”雒皇后的语气十分恳切。 华耘一笑,道:“都怪臣没有说清楚,惹得娘娘误会了。臣罪过,请娘娘恕罪,也请娘娘先宽心。臣的意思,不是说哪位皇子德行有亏。所有的皇子都是人中之龙,这都是有目共睹的。” “那你说的什么意思?”雒皇后扶着膝盖,有些纳罕。 “臣对娘娘方才对嘉荣亲王的那一句评语,实不敢苟同。” “嗨,你这孩子,原来是说逄秩啊。他的资质确有些愚鲁,这也是人人尽知的。我自己从不忌讳。你也不用忌讳的。” “臣的父亲曾与臣说起过嘉荣亲王,有过一句评判。臣以为至为妥当。” “哦?他怎么说的呢?” “臣的父亲说,嘉荣亲王有天赐至德,非仁主不能有此气象。” 逄秩天赋愚钝、心智迟缓,以“天赐至德”赞之,又以“仁主”期许之,不仅巧妙避开了他明显的缺陷,而且隐隐然有一种“上天令其心智不足,正是为了赐其至美之德性,以至德君临天下”的意思在内。于是,原来的缺憾,瞬间变成了无与伦比的天赋。这个评断,真正真是见着功力了。 雒皇后点头道:“嘉荣亲王在德上,倒确实也是能够立得住的。”她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盯着华耘看了一会儿,带出来一个不起眼的微笑和点头,然后转向云姬道,“嗨,怎么说着说着,说到那里去了。咱们不说逄秩兄弟那几个混小子了。方才一直在说龙嗣,我今日来看你,一是来看看新入宫的你,二来呢,也是为了跟你说说龙嗣之事。有些事儿啊,你不知道,外头的人呢大多不知道,知道的呢,也不敢跟你说。所以,还得我来跟你说明白一些,好让你心里也明白明白。咱们都是陛下的后妃,这些事情都还是要心里明白,多上心,多努力。” 云姬道:“请娘娘训示。” “训示说不上。云姬啊,咱们大照自立国以来,十三年了,先帝隆武大帝和当今陛下再无男嗣。可是,先帝隆武大帝和当今陛下都是正值盛年的精壮男子,而且后宫里头也充实。所以,皇家没有男嗣,慢慢的也就成了一个怪事。天底下纷纷攘攘,说闲话的不少,有些话还很难听。” 雒皇后整理了下衣襟,又啜了口茶,摇头道:“大概也有些前朝的遗老遗少从中搅和、作乱,最近几年啊,皇家男嗣一事逐渐被世人,们与大照立国的法统以及国祚联系起来了。皇家的事啊,无论大小,只要是付诸悠悠众口,那就都是大事了。长此以往,势必影响民心,继而影响国运。隆武大帝为此下了不少功夫,可仍旧一无所获。陛下刚刚登基,又是壮龄,若是能够得一龙子,就可以消弭民间的谣言了。所以,云娙娥,你一定要争争气,为陛下诞下一个龙子来。这个功劳,绝不亚于攻城略地!到时候,我奏请陛下,册封你为昭仪。” 云娙娥的心思很快,想的也很深沉,皇后虽然说的光明正大,但她的真实想法并不明了,当此之时,千万不可以冒失,自保、低调才是上上之策,于是欠身道:“妾叩谢皇后娘娘隆恩和期许。妾从一个卑贱的琉川舞姬,骤升为娙娥之高位,已然诚惶诚恐,实在不敢再奢望其他。只求能够长长久久的侍奉皇后娘娘左右,妾就心满意足了。” 雒皇后明白云姬的“你若是真能为陛下诞下龙子,那就足以证明你是个有大福报的,一切都是你应得的。你不必过谦。还有啊,以后呢,你也不要再在外人跟前强调你是琉川舞姬的出身了。前几日,我杖杀了跟随我多年的大长秋柳傩,你们可知是为何么?” 云姬、凌姬、蝶姬摇摇头道:“妾不知。” 雒皇后皱眉道:“就是因为那个狗奴才当众贬损你的出身。这是我绝不能容忍的。” 云姬马上道:“妾叩谢娘娘的保全之恩。娘娘如天厚德,妾永生难忘。” 雒皇后道:“这可不单单是为了你一人的尊严,更是为了龙嗣的尊严,说到底,都是为了陛下的尊严。龙嗣,事关天家之颜面,事关民心、朝政,一点都马虎不得。陛下和我之所以让你认华冲郡守为父,也是出于这个考虑。我们的意思,你可还能领会么?” “妾永世不忘陛下和皇后娘娘的隆恩。”云姬眼圈湿润了。 “咱们是一家人,你不必客气。我跟你说心里话,我历来都反感狐媚惑主之人。你刚进宫的时候,因为你琉川舞姬的身份,我曾经十分反感,曾力主把你逐出宫去。但后来,我就慢慢的改了主意。一来呢,我看陛下是真心爱重你,有了你的慰藉,陛下在繁忙国事之余终于有了个宽心放松的地方。这一点上,我和其他的嫔妃,都远不及你。二来,你到底是个有福的,很快就为陛下怀上了龙嗣。这可是大功劳。我这才放下对你的成见,向陛下恳求来照料你孕期的起居安全。我今日一来,发现你容貌端丽清雅,举止雍容,竟是自带天生高贵之气,就连那些贵戚出身的女子,也未必有你这样从容雍容的气度。因此,我断定,你绝非狐媚之人。就是凌姬和蝶姬,也都是端庄一路的好孩子。这就很好。我以前啊,终究还是太武断了,差点误了你。”雒皇后笑着,语气里透着真诚的愧疚。 雒皇后起身走到云姬身旁,一只手抚着云姬的脸,亲切道:“我今日来啊,原本是为了护卫龙嗣的,没想到竟与你一见如故,心下实在是喜欢。我比你大二十岁,虽因共同服侍陛下而有姐妹的名分,但其实啊,是两代人,我们都可以做母女了。我膝下无女,最喜欢你这样的小女孩子家。日后你但凡有事,尽管找我就是。从此之后,再无任何人敢欺负你了。我也会常来看你的。只是我颇无趣,你可别嫌我这个老太婆烦闷啰嗦就是啊。” 云姬露出了小孩子才有的微笑,含着眼泪道:“皇后娘娘至尊至贵凤体,若是不嫌弃云姬,妾高兴还来不及呢。”云姬自幼长在琉川乐府,从未体会过母女之情、享受过母爱。所以,雒皇后一句“都可以做母女了”一下子戳中了她的痛处。她原先对雒皇后的戒备和畏惧一扫而光,这个别人嘴中的妒妇,有一种非寻常女子所能拥有的直率。雒皇后并没有像寻常妇人那样嘘寒问暖、柔情蜜意,语气多端正清冷,有时候甚至透着严厉硬朗,但云姬却觉得这个样子更加可亲、可爱。云姬想,这大概就是母女之情的感觉吧。 雒皇后说:“云姬啊,你父亲华冲我估计也快要到圣都了。到时候,你们认亲的大典,不能马虎。陛下和我都会去的。这是你的大事,更是皇家的大事。陛下和我一定会为你做主的。” 云姬道:“妾叩谢陛下和娘娘恩典。” 雒皇后又对华耘道:“华耘啊,你们华府这一次务必要把大典办的风风光光的,千万不要辱没了云娙娥的身份。华氏是大照第一巨富,钱财不是问题,关键是你们华氏的态度。我方才也说了,这不是你们华氏一家的事情,而是事关皇家颜面和民心朝政的大事。其中的关碍,你可明白么?” 华耘朗声道:“喏。臣明白。娘娘放心,华氏上下,决不辜负陛下和娘娘的信任。” “那就好!我信得过华冲,也信得过你!云娙娥,我将其他的嫔妃都支到建章宫去避暑去了,现在宫里就你我两人和宣仁皇后。你可以随便出去走一走,不用担心。也不要老是龟缩在英露宫里,憋闷久了,人会憋出病来的。你尽管四处走走,到处去散散心。华耘,云娙娥要是出去,你要好生侍奉,出一点差错,我可饶不了你。” “喏。皇后娘娘放心。”云姬道。 “谢皇后娘娘恩典。”华耘道。 “秋分之后,其他嫔妃就会都回来。到时候,你也不用太担心。我的秉性,她们早已深知,我最不能容忍的,就是使黑用脏那些事,尤其是在龙嗣身上动手脚,我是决计不会容忍的。一旦发现,严惩不贷。我在王府的时候,下令杖杀过一些女子。外头不知道真相的,都说我是因妒而杀,实际上都是误解我了。我杖杀那些女子,全都是因为那些女子受人指使、妄图毒害龙嗣的缘故。除了这个原因,我从未因为其他原因杖杀过任何一个女子。虽然我自己落下了个善妒擅杀的恶名,但好歹起到了优胜劣汰、震慑宫纪的作用,现在这些嫔妃,都还比较听话,也还算是宽厚的,应该不会有什么脏事发生。但是,咱们也不能掉以轻心。这里毕竟是后宫,与外头还不大一样。这人啊,一到了宫里,心绪就大变了。总之,云姬,你自己要多加小心。” “是。妾谨遵皇后娘娘懿旨。” 雒皇后站起身,拉着云姬的手说:“好了。我在你这里待的时候也够长的了。你是有身子的人,又是大热的天儿,不能这么劳累着。我还要去看望宣仁皇后,我先走了,改天再来看你。” 云姬想去送雒皇后,被雒皇后坚决的止住了:“你不用和我多礼。你只要给陛下平平安安地诞下一个龙子,比什么虚礼都强。以后我还来的多呢,你都不用这么多礼,自在一些才好。好么?” “喏。谢皇后娘娘恩典。” 华耘殷勤的送雒皇后步出英露宫。管遄早已等在英露宫的宫门外,见到雒皇后和华耘有说有笑的出来,利利索索行个礼,恭敬道:“遵照皇后娘娘懿旨,臣已经初步布置妥当了。特来禀告皇后娘娘。” “你倒是麻利,说来我听听,你怎么个布置法。” 管遄递上一个名单,说:“皇后娘娘请看,这是臣列出的值守英露宫的人选。其中,不光有少府的人,还有臣从管氏宗族里找来的几个医道高超的族人。臣给这些人全都排好了班次,十二个时辰分成两班,轮班值守在英露宫,确保英露宫时时刻刻都有医官值守。” “那你自己做什么呢?只是坐纛揽总么?” “臣不敢如此偷懒。臣自己领首,就值守在宫外值所,十二个时辰都在值。” 雒皇后点点头,道:“这就很妥帖了。难为你想的如此周到,还要亲自值守。辛苦你了。这是天大的事,只有这样,我才放心些。现在的布置很好了。不过,凡事不管事先筹谋的多么细致周全,总还是会发生突发状况。所以,你们还是要想的更细一些,时刻不要放松警惕。我还是那句话,这是天大的事。你是玲珑剔透的人儿,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臣明白娘娘的深谋远虑。” “很好,很好。总之,你一定要尽心。其他的话我就不再多说了。我只等云娙娥诞下龙子的那一刻,再来大大地封赏你。若有什么突发事件,你可以直接到长秋宫里来禀报我。” “喏。”管遄极爽利的应诺着。 第七十章 奉德宫(一) 雒皇后从建章宫回宫的当天曾下旨,宫内宫外均要礼尊优待宣仁皇后。此后,还先后下了两道懿旨,一是特命中常侍春佗亲自前往奉德宫请示宣仁皇后,根据宣仁皇后的旨意来增添奉德宫的陈设布置。二是特命中常侍春佗晓谕宫内有司人等,宣仁皇后一应用度,要参照皇太后的规制,一丝不得怠慢。雒皇后还有口谕:春佗要亲自监理此事,确保无虞,若有纰漏,必将严惩之。 可是,雒皇后自从进入奉德宫的大宫门,一路徐徐行来,竟发现奉德宫里处处仍旧十分简陋。显见的,春佗并未按照自己的旨意侍奉宣仁皇后。 雒皇后一路上都没有说什么话,径直来到奉德宫正殿。 宣仁皇后带着逄稼之子逄徵、前朝大郜末帝周端,早已在正殿外等候着了。 由于逄图攸继位之初的各种权衡考量,隆武大帝之常皇后未晋封太后的尊号,明旨仍称其为皇后,仅加尊号“宣仁”,称之为“宣仁皇后”。于是,大照就出现了史无前例的两个皇后并存的特殊局面。 今日,是两位皇后的首次见面。两人到底该持什么礼节,尊卑如何分际,行礼如何措置,没有任何人知道,典籍中亦无记载。况且,雒皇后前往奉德宫会见宣仁皇后,也没有提前知会任何人,只是今日在英露宫才第一次提及。因此,春佗甚至没有时间请太常里深知典故、一丝不苟的宗礼卿们研究一番,当然也就更谈不上提前布置和周知了。等到雒皇后和宣仁皇后相互看到对方的时候,春佗才意识到,今日见面的礼数和规矩还没有定下来。 只见雒皇后快速从步辇上下来,态度颇为恭敬地快步趋前,率先一躬身,略一施礼道:“皇嫂安好。” 先行礼者为卑,先受礼者为尊。雒皇后主动自降身价,将宣仁皇后置于更尊崇的地位。这让春佗颇为惊讶。 巧妙的是,雒皇后无论是使用的礼数,还是口中所说的“敬语”,处处用的都是贵胄家中侍嫂之礼,而非宫中后妃之间的君臣或平辈之礼,这一方面说明,两者并无君臣的分际,只有家中叙长幼的家礼。如此一来,宣仁皇后为尊,但并不处君位,雒皇后谦恭为卑,但却并不处于臣位。乍看上去,雒皇后似乎在礼数上还略占了些便宜,但是若考虑到现下雒皇后与宣仁皇后之间有如天壤之别的处境,春佗等人都敏锐的意识到,这个礼数,完完全全是为宣仁皇后着想的。这委实是雒皇后在礼尊宣仁皇后。 宣仁皇后也意识到这一点,于是也按照家礼的规矩,还了一个家礼,但口中却并未以“弟妹”来回应“皇嫂”,而是恭恭敬敬地回道:“皇后安好。” 宣仁皇后的还礼,也颇见功夫。以家礼还之,是表示领受了雒皇后的善意,也颇显得亲切。同时,称之为皇后,而非弟妹,则表示,一来,认可和接受逄图攸的帝位和雒渊葳的后位,表达了自己对新朝的拥戴;二来,称之为皇后,则是认可雒皇后在宫中的权威和地位。当然,宣仁皇后称呼雒皇后为“皇后”,而不是“皇后娘娘”,则表示两者之间的平等关系。如此一来,就方方面面都照顾到了。 雒皇后拉住宣仁皇后的手,颇有深意的对视了一会,却没有说话,然后眼睛挪开,望着周端道:“这是祥国公吧?” 宣仁皇后道:“正是周端。” 雒皇后感叹道:“时间真快啊。祥国公已经这么大了。今年应该十六了吧?” “臣见过皇后娘娘。”周端道。 周端是前朝大郜末帝,三岁时禅让逊位于隆武大帝逄图俐,大郜终结,大照立国。逊位后,处境曾十分危险,几度险些被害,后幸为宣仁皇后保护,封为“祥国公”,由宣仁皇后亲自在宫中抚养长大,除了随着宣仁皇后偶尔接见贵戚外,很少会见外臣。就连常常进宫的原来的永诚亲王王妃、现在的雒皇后,也很少见到周端。隆武大帝驾崩后,宣仁皇后改居奉德宫,请旨后,也把周端带到了奉德宫。周端今年十六岁,相貌颇佳,虽然身量不高,但气度雍容华贵,自带一番天生的龙子凤孙的器宇,只是脸色很冷,没有一丝笑容。 雒皇后又转脸看着逄徵,说:“徵儿有好些日子不见了,又窜高了一大截儿。徵儿长的不像你的父亲,倒颇有你皇祖父隆武大帝的遗风。怪不得民间常说‘隔代传’呢,一点不假。毕竟都是龙子凤孙啊,果然与众不同。” “皇后娘娘过奖了。臣见过皇后娘娘。”逄徵相貌算不上英俊,但形体雄壮、仪态威仪,十三岁的一个小少年,骨肉、五官还未完全舒展开,嘴上才刚刚长出一层软软的绒毛,但他那眉宇之间的神采和举手投足的气度,不仅颇有成年男子的稳重样子,而且雍容、阔朗,大有隆武大帝的风采,绝非寻常少年可比。而且,逄徵虽与周端同样都不苟言笑,但逄徵给人的感觉是不怒自威的威仪刚劲,不似周端那般阴鸷寒冷。 雒皇后点点头,道:“你们俩都免礼吧。你们都先退下吧,我与宣仁皇后有些体己话要说。” “是,皇后娘娘。”周端和逄秩退下了。 雒皇后与宣仁皇后边走边道:“皇嫂功德无量,这些年,为了周端这孩子,也是煞费苦心了。另外,没想到徵儿生的如此威仪。我此前见过他几次,都还是几年前的事了,现在可是大变样了。” 隆武大帝驾崩之前,宣仁皇后与雒皇后私交相当不错,这主要是因为宣仁皇后当时对雒皇后颇为照拂关爱。逄图攸喜于猎艳,雒渊葳常独守空房,自己苦闷犹豫,旁人也多在背后冷言冷语,而宣仁皇后常常召雒渊葳进宫,聊一聊家常琐事,给雒渊葳开导舒心,各地进贡来的珍奇玩意儿,宣仁皇后也常转赐给雒渊葳。而且,宣仁皇后比雒渊葳大十几岁,形同长姐,兼之宣仁皇后宽厚仁德,因此雒渊葳心里十分尊敬这位极具威望权势的皇嫂。逄图攸刚继位之后,打破惯例,立即册封雒渊葳为皇后,雒渊葳初登皇后宝座,为了自己新封皇后的威仪,更为了亲生儿子逄秩的太子之位,因此为人处事的心态有些急功近利,曾经因宣仁皇后与她在宫中同为皇后而心中颇为不满,且在私下对宣仁皇后颇多贬损。随着这些日子来雒皇后心态的逐渐转变,她对这个曾经对自己颇多关爱的宣仁皇后,就很有些愧意了。 进入正殿后,在座位排序上,雒皇后和宣仁皇后开始有了分歧。俩人都主张由对方居于上座。但最终还是雒皇后执意甚坚占了上风,而且在宣仁皇后耳边轻声道:“皇嫂请坐,我还有别的主张。”于是,雒皇后强推着宣仁皇后坐到上座,自己陪坐在次座。 俩人落座后,雒皇后转脸对外边道:“春佗进来。” 春佗进来行了礼,等候问话。 “春佗,我前些日子有旨意,命你好生照料宣仁皇后娘娘和奉德宫,一应用度参照皇太后规制。可我这一路看来,奉德宫怎么还是这般简陋,旨意是点着你的名字下给你的,你是总领宫内事务的中常侍,你到底是怎么当的差?我的话都当了耳旁风了?!” “皇后娘娘息怒。皇后娘娘息怒。都是奴婢做事不周。奴婢马上重新布置奉德宫。” 宣仁皇后想要说话,出来为春佗解围。可雒皇后使了个眼色,又轻轻摆手,止住了。 雒皇后接着对春佗道:“你知道错了就好。你可知这是什么罪么?” 春佗笑道:“悉听娘娘发落。”春佗以为,雒皇后只是在宣仁皇后面前做个样子而已。毕竟,雒皇后对宣仁皇后的不满,宫里头早就人尽皆知了。春佗断定,雒皇后绝不会处分自己。 雒皇后看春佗竟有些不以为然的傲慢样子,稍微顿了一会,道:“这是抗旨,也是大不敬的罪过。无论是抗旨,还是大不敬,处罚都是一样的。”雒皇后又看了眼春佗,春佗仍旧在那里笑着,似乎雒皇后说的只是一个笑话而已,雒皇后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停了好一会儿,等到春佗觉得气氛有些凝重、稍稍抬眼看了一下的当口儿,雒皇后才张口道:“按律,当斩!” 雒皇后的声调不高,但语气冰冷而坚决,说完之后,雒皇后戛然而止了。 春佗吓出了一身汗。春佗因为参与了毒杀隆武大帝一事,因此在宣仁皇后面前和隆武大帝子嗣跟前总是觉得心里有鬼,因此总是刻意躲避与宣仁皇后等人有关联。雒皇后下的礼尊宣仁皇后的旨意,他原以为只是雒皇后的做作之举,是做给别人看的花活样子,因此压根就没有落实一丁点。而且,他分析以为,宣仁皇后在奉德宫,名为尊奉,实同幽闭,虽然加了“宣仁”的尊号,但实际上形同废后,随时随地都可能丢掉性命,哪里还谈得上什么尊奉和“参照太后规制”的用度?他万万没想到雒皇后竟会为此发难。从规矩上来说,雒皇后说的很对,宣仁皇后贵为皇后,明旨又说了“参照太后规制”礼尊,因此,宣仁皇后所应享受的规制、仪典、用度皆有明文规定,春佗不按规矩礼尊宣仁皇后,已经是大不敬的大罪;而雒皇后下旨后,春佗不予落实,这就是抗旨。无论哪一条,都是可以问罪斩首的大罪。 第七十章 奉德宫(二) 雒皇后的威仪,春佗素来知晓。当年在永诚亲王府的时候,有一个宠姬颇得逄图攸的喜爱,只是因为对还有子嗣的孟婕妤语出不敬,就被当时的王妃雒渊葳当场下令杖毙。逄图攸虽然惋惜,但雒渊葳依律而行,因此也只能徒叹奈何。如今,雒皇后已经是后宫之主,威仪更胜从前,前些日子在建章宫就因一件小事而杖杀了雒皇后自己最宠信的大长秋柳傩,而且,近日皇帝对她颇为赞赏,昨日史无前例的主动夜宿长秋宫,又特旨准她今日进入英露宫视事,其中必大有蹊跷。雒皇后从来都是雷厉风行,令行禁止,杀伐果断不逊于领兵之将帅,她要是现在当即问罪,自己立时就得毙命。 春佗浑身颤抖着跪下来,哆哆嗦嗦的说:“奴婢知罪,奴婢知罪,请皇后娘娘息怒。奴婢以后再也不敢了。” 雒皇后脸上一丝暖色也没有,高声叫道:“哼!你还想有‘以后’?!南宫卫士,进来!” 一队南宫卫士进来了。雒皇后对着春佗道:“春佗,你也不用求饶。我的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你求了,也终是无用。今日,我若不杀你,日后,这后宫里头就没有规矩了。南宫卫士,将春佗推出去,即刻杖毙。” 春佗“啊”的一声,吓瘫在地。南宫卫士上前,拖起春佗就往外走。春佗惊的连求饶都忘了。 “且慢。”宣仁皇后道。南宫卫士们应声停了下来。 宣仁皇后看着雒皇后,说:“皇后息怒,这事儿,其实并不怪春佗的。我的秉性,你还不知道么,历来喜欢简素一点。先帝驾崩之后,我就更是如此了。春佗自己多次来请示,我都说没有什么需要添置的。春佗也多次差人来送过东西,我也都退回去了。皇后错怪春佗了。” 雒皇后笑道:“皇嫂仁厚!春佗历来都是没规矩的奴婢。他踩高就低那一套,我是早就知道的。” 宣仁皇后道:“这一次,却并不怪他。皇后饶过他吧?” 雒皇后点头道:“不过,既然皇嫂为他求情,我就饶他不死,留他一条狗命。” 春佗听得此言,积压在胸中的一口气才喘上来。春佗跪着前行几步,语带哭腔道:“奴婢叩谢两位娘娘不杀之恩。” 雒皇后看也不看春佗,冷语道:“春佗,宣仁皇后喜欢简素归简素,但皇后该有的规制,简素也要有简素的威仪。奉德宫这么破烂,终归是你做事不周,说到底,还是因为你自己心术不正。因此,你死罪可免,可活罪难逃。南宫卫士,拖出去,重重的打二十板子,并晓谕宫内,以儆效尤。另外,罚你一年俸禄。按规矩呢,你犯了大不敬和抗旨的罪过,绝无可能继续侍奉陛下。但,既然宣仁皇后亲自出面替你求情,那就着你戴罪立功,暂留在乾元宫继续侍奉,日后若再有半点差池,定斩不饶。你自己心里想明白了,暂时留你在陛下身边,可不是什么你常常自己标榜的‘陛下离不开’这样的鬼话,而是因为宣仁皇后替你求情。一来,你要牢记宣仁皇后的恩情;二来,你日后要时时刻刻自省自警。再有类似情由,严惩不贷,绝无活命的可能!” “喏!喏!喏!”春佗道,浑身已经湿透了。 春佗被南宫卫士拖下去了。 几个宫女端上来茶和点心。 雒皇后对宣仁皇后说:“皇嫂,可否屏退左右,我们说说话?” 这是要与宣仁皇后说机密之事的架势。 宣仁皇后笑着点点头,示意殿内其他人全都退出去。 “皇后啊,谢谢你刚才为我做的这些。”宣仁皇后笑着说,“有你一番措置,奉德宫以后的日子就好过了。有劳了!” 雒皇后没有马上接话,而是低着头沉默了一会,说:“皇嫂,我们妯娌,从前都是无话不谈的。有些话,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就直说了吧。隆武大帝在世的时候,图攸和我,多得哥哥、嫂嫂的照拂,我对此永世不忘。他们俩兄弟之间的事,我多多少少已经知道了一些。想来,皇嫂肯定更是了然于胸。不管怎么说,总归是图攸对不起隆武大帝和皇嫂就是了。” 雒皇后这话说的非常直白,实际上承认了逄图攸弑帝篡位的事实。有了这样的开场白,后面的话就没有必要藏着掖着了。 宣仁皇后眼圈湿润了,但是没有说话。因为说多了无益。事实已经如此,说了又能有何助益? 雒皇后接着道:“皇嫂,他们兄弟俩之间的事,那是男人之间的事,是朝廷的事,我们这些妇人们,实在管不了。而且,现在局面已经成了这样了,咱们作为妇道人家,也做不了什么,无论做什么都是无益的。皇嫂说,我说的可在理么?” 宣仁皇后不知道雒皇后要说什么,于是说道:“皇后不要这么说。天命有道。朝代、皇位的轮替和更迭,都是上天的旨意,不是人力所能控制的,我们不必执拗。上天选谁做天子,自有上天的道理。我们顺应天道,是最明智的。天命难违啊。当年,周端逊位、先帝登基,是上天的旨意;如今,先帝驾崩、陛下登基,也是上天的旨意。对么?” “可毕竟,我们图攸做了对不起先帝的事……” “皇后切莫再如此说了。我说了,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上天的旨意。皇后啊,你说这些话,对你,对我,对陛下,对逄氏子孙和大照,都绝无半点好处。” 雒皇后原以为自己的开诚布公会引得宣仁皇后动情,之后的话就好续了。可没有想到宣仁皇后竟然如此冷静的驳回,她看着宣仁皇后,神情颇为尴尬,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宣仁皇后笑说:“皇后,你今日来我这里,想必是有什么事吧?若是皇后再说前面那些话,那恕我不能奉陪了。我年纪太大了,实在不能久坐。” 雒皇后苦笑道:“皇嫂说的是。我今日来,原也不是想与皇嫂说那些个劳什子的。我想,与皇嫂说一说心里话。” “好啊。说点私房话,那倒是可以的。”宣仁皇后根本不相信雒皇后今日来奉德宫是为了说私房话,但是以两人现在的处境差距,宣仁皇后不能不这么支应着。 “谢过皇嫂。我想与皇嫂说的,是家事。” “家事?” “对,家事。咱俩都是妇人,都是做娘的,各自的心思,各自都知道。我今日来,就是为了你的儿子和我的儿子。”雒皇后正色道。雒皇后的坦率直白,让宣仁皇后略有些震惊,但旋即又觉得颇为欣慰,俩人如此谈话,就轻松多了,也通透多了。而且宣仁皇后直觉判断,这可能是自己和逄稼等隆武大帝血脉保住性命的唯一机会,自己绝不能错过。 于是,宣仁皇后正色道:“好。” 雒皇后用眼色示意了一下周围,说:“皇嫂这奉德宫里太闷热了,奉德宫后面可有凉爽些的地方么?” 雒皇后的意思,宣仁皇后心照不宣。自己是极其敏感的任务,而奉德宫是极其敏感的地方,不知有多少人往这里安插了眼线卧底。这些眼线卧底里,大多是逄图攸和雒渊概、窦吉等人安插的。因此,雒皇后有此明确的提醒和表态,让宣仁皇后感到很高兴。这足以说明,雒皇后想要说的事情,就连逄图攸和雒渊概、窦吉也不能与闻。也就是说,雒皇后这笔大“买卖”只与自己做。而且,这也足以说明,在有些问题上,雒皇后和逄图攸、雒渊概、窦吉之间存在着分歧,而且很可能是绝无可能弥合的根本分歧。如此一来,自己和逄稼的生存空间大大增加了。因此,宣仁皇后决定配合雒皇后。 “皇后所言极是。奉德宫废弃多年,年久失修,湿气热气霉气很重。加上前几日连日的大雨,这宫里头的湿气和热气越发的重了,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散去呢。” “确实湿热难忍。皇嫂知道我的,最是怕热怕湿的底子。可有凉爽一些的地方?” “奉德宫后边倒是有个园子,花木葱茏,水流潺潺,颇为荫凉。要不,咱们去那里消暑,如何呢?” “甚好甚好。没想到皇嫂这里还有这样好的所在。长秋宫里实在是寡味的很呢。那咱么,走吧?” 到了园子里,雒皇后才知道,这哪里是什么“好的所在”,也明白了宣仁皇后所说的“花木葱茏”是何真意。原来是一个废弃多年、未经整修的花园。这花园的规制倒是很大,看上去只是比御花园略小一些。园中栽植的花木,还能看得出原先措置设计的精致和用心,只是因为多年未加修葺,花木已经长的很高很盛了,枝丫甚繁甚乱。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丛极盛的斑竹绵延的很长、很广,竹子蔓生着,有着未经修剪、自由舒展的野味。除此之外,一些不知名的野葛藤条攀爬的到处都是,使这个花园显得格外破旧萧条。 远远的,听到叮咚哗啦的水声,是溪流的声音,听水声,仿佛还有个小瀑布。 雒皇后道:“皇嫂,你这园子倒是有些韵味,只是年久失修罢了。看上去,规制也还很高,应该不是寻常嫔妃的宫院,不知是何来历?” “皇后好眼力,这原是大郜太宗皇帝退位之后,做太上皇时隐居的地方。” “就是自称‘无咎老人’的大郜第二代皇帝,太宗文皇帝,德嘉皇帝么?”雒皇后问。大郜第二代皇帝庙号文宗,谥“文”,年号德嘉。 宣仁皇后说:“正是。这德嘉皇帝是承平之主,更是有福的君主。盛年登基,身体康健,在位日久,安享盛世,民望颇高,国力丰厚,因此起居奢华无比。自中年开始,就想着日后要做太上皇,因此耗费内帑巨资累年营造奉德宫,因此,这奉德宫的规制颇高,四处的设计也极为精巧。就拿这个奉德宫的小园子来说吧,这里的花木、假山、水系、道路、小品等等,看上去好像都是漫不经心,其实都是从各郡国进贡而来的稀世珍品,再经由大郜当时的造园圣手精心设计而成,在园中的措置位置也都极为考究。最巧的是,这园中还有一个独立的水系,是利用一个天然的泉眼,因势而成的。皇后,请看。” 第七十章 奉德宫(三) 顺着宣仁皇后手的方向,雒皇后看到一汪略有些规模的小池,池的一侧立着一座怪石嶙峋、巧雅别致的假山。一条瀑布从那假山顶上泼泻而下。一座长长的弧度柔缓的木质拱桥,飞跨在池水之上,与那假山遥对着。拱桥的本色似是红色的,但红漆已经斑驳,红色的色调也已经很淡。木质拱桥的姿态极美,仿佛一条悬置的彩虹。拱桥的正中间立着一座精致清丽的小亭,与假山上的小瀑布正正的对着。 雒皇后道:“真是别有洞天啊。竟不知宫里头还有这么个所在。这座桥真美啊,看上去怎么如此的超凡脱俗。” 宣仁皇后道:“皇后好眼力。这是长虹桥,是当年德嘉皇帝专为自己最宠爱的虹婕妤所造。虹婕妤平生最喜粉色,衣物、饰品、妆容,都以粉色为主。因此,德嘉皇帝将这长虹桥也造成了粉色。现在,这粉色已看不出本色了,只是形制还能看出来。尽管没有了原来的粉色,单从形制来看,这长虹桥也当真是精巧用心的设计啊。若是配上原本的粉色,那这桥就更是无与伦比了。” 雒皇后点点头,道:“怪不得这残红看上去这么浅,原来它的本色是粉。粉色略显轻佻,因此,皇宫、王府之中极少使用粉色装饰。德嘉皇帝竟在这深宫里面造了这么一座粉色的长虹桥。由此可见他对虹婕妤的宠爱之深了。想那虹婕妤,必是十分幸福的吧?” 宣仁皇后笑着,摇头说:“虹婕妤是绝世美人,而且才华横溢,是德嘉皇帝晚年得的一个可心人儿,极得德嘉皇帝宠爱。只是,虹婕妤太美太伶俐了,遭了上天的忌,进宫只有一年,就薨了。德嘉皇帝当年之所以无心朝政,执意退位做太上皇,与整日思念虹婕妤有关。” 雒皇后叹气道:“哎。德嘉皇帝倒是个多情之人。在这些帝王中,我看,德嘉皇帝倒是绝无仅有的。我此前竟没有听过这位德嘉皇帝的这件轶事呢。” 宣仁皇后牵着雒皇后的手,笑道:“你自小就性格舒朗、豪迈,从不喜这些儿女情长、家长里短的故事,怎会留意这些皇家情事的典故呢?而且,奉德宫自德嘉皇帝驾崩之后就无人再住,这长虹桥早就被人遗忘了。皇后,我们去长虹桥上的凉亭上看一看吧。这院子的绝妙之处,其实都在凉亭里。” 宣仁皇后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长虹桥上的凉亭。雒皇后立即会意了,宣仁皇后是想到长虹桥上去,以避开周围人的监视,于是转头说:“槐傩,你带着人就在这里等着吧。我与宣仁皇后去长虹桥上去瞧瞧。你们都不要跟着,免得扰了我俩的兴致。” “喏。”槐傩和众人应诺着。 果然“绝妙之处都在凉亭里”。立在凉亭中,才发现瀑布的前面形成了一条彩虹。那是瀑布飞溅起的水汽在日光的映照下形成的。 宣仁皇后手指着彩虹道:“皇后你看,这瀑布下的岩石的交错是匠人们精心设计的,为的就是能让瀑布落下时飞溅起水汽,形成彩虹。而且,这彩虹只有在这座小凉亭中才能看得到。” 雒皇后没有接话,看了一眼远处的槐傩等人,道:“好了,皇嫂。这里安全了。我们可以自在说话了吧?” 雒皇后的急不可待,让宣仁皇后失笑了,于是笑道:“你说吧。” “皇嫂,我想与你说说逄稼和逄秩之事。” “皇后啊,他们堂兄弟之间能有什么事可说的。我猜,你想说的,应该是太子之位的事吧?” 雒皇后怔了一下,哑然失笑,道:“正是。皇嫂啊,咱们俩都是坦率之人,我就明说了吧。不瞒皇嫂,现在,朝廷里头,向图攸进言,主张处死逄稼等先帝子嗣、另立图攸之子为太子的人,大有人在。” 雒皇后说到这里,有意停下来,看了一下宣仁皇后。但宣仁皇后却笑着没有说一个字,表情甚至都没有出现任何变动。 雒皇后心里咯噔一下,尴尬的笑了一下,道:“皇嫂啊,当年,隆武大帝立国之初,众臣全都主张处死周端,就连大郜的一些勋贵宗室和遗老遗少,也做如此主张。最后,还是皇嫂,以一己之力,硬是保住了周端的性命。对此,我实在是深表钦佩。想想今日之局势,我也想效仿皇嫂当年所做的善举,为保住皇嫂和先帝一脉略尽绵薄。” 宣仁皇后依然没有任何表情,微笑着说:“拥立大功,是难得的富贵机会。一旦拥立成功,那就是几世几代的荣华富贵啊。大臣们、甚至宗室们,私下向陛下进言尽灭先帝一脉,我能够想得到,也并不意外。另外,陛下在宗室和大臣中素有人望,这一点比先帝要做的好,大臣和宗室们如此建言,我想想,他们应该也确是为了陛下的大业,他们并非单单是为了自己的一己私利。还有,为大照社稷计,为长治久安计,立陛下皇子为太子都是应有之义。这一点,我和稼都很清楚,也决计不会恋栈的。稼之所以执意辞掉太子之位,出郡迦南,为的也是这个。只有如此,陛下才能够在现在的诸皇子中择贤而立。” 雒皇后又是一愣,道:“但陛下已有明旨,日后还要复了逄稼的太子之位,将帝位复归隆武大帝一系。” 宣仁皇后笑道:“皇后啊,这些话,像你这般聪明睿智之人,难道也会相信么?” “是,皇嫂说的是。咱们俩之间不虚言。这些话呢,我是不信。就是天下人,估计也全都不信。可是,我想说的,不是咱们信不信这些话,而是这些话会对逄稼兄弟们和皇嫂产生什么影响。” 宣仁皇后稍稍愣了一下,缓缓道:“那倒是要请皇后指教指教了。” “嗨,皇嫂。我有什么好指教的。皇嫂是见惯大风云的人,什么政争宫斗没有见识过,这里边的那些个弯弯绕,谁能比您更清楚啊?图攸为逄稼虚悬着太子之位,我们能够看出其中的奥秘,那些嫔妃们和皇子们,人人也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图攸如此措置,对社稷而言,自然是有好处的,这样能够激励各位皇子们的斗志,以此来全力推行陛下的新政;但图攸如此做,对你和我而言,对于我们这些做娘的,就是天大的噩耗。皇嫂,您说,是也不是这个理儿?” 宣仁皇后的微笑终于散去了,眯着眼睛点头道:“皇后果然是大胸襟的人,对朝政之奥妙,洞悉的一清二楚。你说的很对,虚悬着太子之位,对朝政大有助益,但对稼和秩,却极为不利。一来呢,陛下不立秩儿为太子、要择贤另立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估计其他皇子都对太子之位跃跃欲试了。二来呢,稼成了所有皇子的眼中钉,他们要想当上太子,肯定会首先除掉稼的。” 雒皇后意识到,宣仁皇后终于动心了,松了一口气,道:“睿断无过皇嫂。不过,有一点,皇嫂说的还不够透彻。” 宣仁皇后道:“哦?” 雒皇后道:“其他皇子要想当太子,要除掉的,可不光光是逄稼啊。他们肯定还要除掉秩儿啊。秩儿是嫡长子,如无大过,断然不能越过他来另立其他皇子为太子。图攸这一招,简直就是要置逄稼和秩儿于必死之地啊。图攸啊。万万没有想到,一继位,就性情大变了。他可也是太狠了些啊!”雒皇后眼中显示出难得一见的失望和沮丧。 宣仁皇后正色道:“既然皇后说到这里了,我有一句诛心的话,今日想说与你。” “皇嫂尽管讲。” “先帝看上去严厉无情,实则重情重义;陛下看上去圆融宽厚,实则毫无情义。陛下的圆融宽厚,全是他驾驭群臣和宗室的手段而已,陛下深沉阴鸷的狠哪。你说,对么?” 雒皇后道:“皇嫂说的极是。正因如此,我对图攸已毫无期许。皇嫂,当下的局势,秩儿和逄稼是休戚相关的了。为了保住我们孩儿的性命,我愿与皇嫂结盟。现在,我们的对手是一致的,就是其他的皇子和他们的母妃们,当然还有背后支持他们的。他们既想要逄稼的命,更想要秩儿的命。” 宣仁皇后皱眉道:“而且,逄稼和秩儿在明,他们却在暗。” “对对对。所以,咱们的局势很危急啊,皇嫂。咱们必须携手结盟,共克时艰!否则,逄稼、秩儿随时都有可能死于非命。” 宣仁皇后苦笑了一下,道:“我现在的处境,无异于笼中之鸟。皇后,可有什么好主意?” 雒皇后捏了一下宣仁皇后的手臂,语气坚定的道:“我的想法是,由我和雒渊概来出面,全力保住逄稼性命。反过来,由皇嫂来帮我,替秩儿争到太子之位。只要秩儿继位了,我担保皇嫂和逄稼以及先帝一脉永享富贵,永无性命之忧。” 这是赤裸裸的交易。宣仁皇后不敢贸然同意,毕竟自己现在形同幽闭,手里几乎没有任何牌。 第七十章 奉德宫(四) 宣仁皇后苦笑道:“承蒙皇后看重。可嫂嫂我手里无兵无卒、无权无势,拿什么来与你结盟啊?” “皇嫂说的差了。我要借重的,也不是皇嫂的兵卒、权势。” “那是什么?” “皇嫂的声望!” “声望?!皇后这是什么意思呢,还请明说?” “皇嫂,先帝是千古一帝,是空前绝后的隆武‘大帝’,威望是无与伦比的。天下十七郡国和众多三公九卿里,尊崇隆武大帝和皇嫂的人还大有人在啊。只是,现在他们囿于形势所迫,隐忍不发而已。” “皇后,你不会是想借助他们的力量逼宫吧?你可别忘了,现在是郡王郡守共治的制度,郡守们手里可是没有兵啊。就算他们有兵,我和稼也绝无号召他们起兵造反逼宫的能力。至于什么‘尊崇’,那都是虚无缥缈的。皇后方才不是也说了么,就是这些贵胄甚至是宗室,主张要杀了稼啊。” 雒皇后摇头道:“皇嫂误会我了。咱们俩妇道人家,哪里会起兵逼宫那些事情。不过,皇嫂方才说到郡王郡守共治的制度,我想借助的就是这个制度。皇嫂你知道的,图攸自己虽然才智有限、德行有缺,但几个儿子却教养的都很好。那些分封出去做郡王的这些皇子,还有未成年的俩皇子,都是一等一的人中龙凤,他们在郡王的任上,肯定会施展手脚、畅行陛下新政。我估计,他们都会政绩斐然的,陛下也肯定会对他们都非常满意的。但正因如此,他们夺嫡的野心也必然会越来越炽热。私底下的小动作以及夺嫡的举动,一样都不会少。别看他们现在还年纪不大,性子也都还算柔和,至多用不了五年,他们都会成为夺嫡的恶狼。还有宫里的这些嫔妃,更不是等闲之辈。” 宣仁皇后插话道:“皇后说的很在理。可问题是,我们该怎么做呢?” 雒皇后又向前贴近了些许,身子几乎贴到了宣仁皇后身上。她眼睛直直盯着宣仁皇后,语气坚定的说:“宫里头,我来对付!但分封出去的郡王,就需请皇嫂出手来帮忙对付了。” 宣仁皇后苦笑道:“需要我做什么?另外,以我现在的处境,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雒皇后轻轻拍了下宣仁皇后的手臂,身子往后退了一点,道:“皇嫂的处境,我还能不知道么。其实,也不需要皇嫂做什么特别的事,现在来看,只是请皇嫂秘密下令给那些在皇子郡王的郡国里的郡守们,留心监视皇子郡王们的所作所为,暗中搜集郡王们结党营私的证据就好了。我们需要提防的,就是那些新分封出去的皇子们,并不是先帝册封的那些宗室老郡王。” 宣仁皇后皱眉道:“恐怕,这……” 雒皇后瞥了一眼远处,身子前倾一点,道:“皇嫂,先听我说完。皇子郡王的郡国,和先帝册封的宗亲郡王的郡国有一个很大的差别。图攸登基后,新分封的皇子郡王对应的那些郡国,无一例外,全都是先帝此前推行郡守制的郡,而这些郡守们都是先帝精挑细选的最心腹、最信任的嫡系亲信,对皇嫂当然也是言听计从。” 宣仁皇后苦笑道:“那我也不能让他们去监视郡王吧?” 雒皇后道:“皇嫂无需顾忌。由他们去监视、牵制皇子郡王们的举动,防止皇子们结党谋逆,原本就是陛下实施郡王郡守共治的初衷之一。我们,只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皇嫂所要做的,只是要求他们除了向陛下报告郡王们的举动外,还要时不时向皇嫂说一声。这事,就算是被陛下知道了,我们也可以说是为了陛下分忧。” 宣仁皇后慢慢摇着头,道:“这恐怕行不通啊?一来呢,我幽闭宫中,既没有渠道,也没有实力,对那些郡守们发号施令?二来呢,在我这里安插眼线的人不知有多少,我的一举一动都被监视着,谨小慎微还怕保不住性命,插手朝政,还是让郡守们去监视皇子郡王!就算我们能够侥幸没被发现,可我也难保那些郡守们不会去举报我啊。不论哪种情况,一旦被发现或被举报,那我和稼以及先帝的其他子嗣,立时就会被处死。我这不是自寻死路么?” 雒皇后依然不放弃,道:“幽闭宫中是暂时的。解除幽闭,也不是没有办法。这件事,褃节儿在陛下那儿。这事,我来替皇嫂解围。我自有办法。” 宣仁皇后道:“谢过皇后了。即便如此,我也是不敢啊。这么多眼线,防不胜防啊。还有那些郡守们,我对他们也毫无把握。” 雒皇后神态轻松了一些,笑道:“奉德宫中的眼线一事,皇嫂也大可不必担心。如果需要皇嫂出面发出指令,我自会另行安排场合,就像是饮宴、歌舞、出行等等,由我来安排,自然可以将那些眼线们阻拦在外。具体情况么,咱们到时候再说,随机应变罢了。另外,至于郡守们的忠诚,皇嫂似也不必担心,所有的事儿,不需要皇嫂亲自出面,咱们另择别人来出面。” “谁能出面?” “洪统和廖峡。” 宣仁皇后一惊,道:“洪统和廖峡?他们不是已经致仕了么?” “他们确实已经致仕了。但是,他们的心思明白的很,对逄稼和皇嫂的忠心也足的很。他们拼死都会护佑逄稼和皇嫂的。甚至,他们的计谋也很周全。”雒皇后稍停了下,看了一眼小彩虹,又转过头来看着宣仁皇后,笑道:“皇嫂啊,须泼焉不是早就和他们会过面了么?” 宣仁皇后心下一惊,须泼焉密会洪统、廖峡一事,做的极为隐蔽,须泼焉武功高强,回来后说,他已经把盯梢的北陵郡王的人都杀了。那么,雒皇后又是如何得知的? 雒皇后笑道:“皇嫂不必担心。须泼焉和绣衣使者的事,图攸和雒渊概他们早就知道了。只是须泼焉和绣衣使者在先帝驾崩之后已经不再行动,因此图攸和雒渊概也就未再追究。而且,须泼焉和绣衣使者原先秘密监视、提防的是北陵郡王,而北陵郡王同样也是陛下和雒渊概最为提防的,自然也就不用追究了。” 宣仁皇后叹道:“陛下和雒丞相可真是好手段啊。” 雒皇后笑了笑,道:“皇嫂啊,图攸预谋夺取帝位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只是先帝未曾发觉罢了。或者说,先帝是过分宠溺图攸了。为了夺取帝位,图攸和雒渊概早就布下了监视权贵宗室的天罗地网了,否则,图攸怎么可能对先帝、皇嫂、王公大臣的举动、好恶了如执掌、一一对阵下药呢?先帝派出须泼焉和绣衣使者去监视北陵郡王。同时,图攸和雒渊概也派出了自己的人,去监视了须泼焉和绣衣使者。” 宣仁皇后忽然意识到什么,猛一抬眼,道:“洪统和廖峡私底下对当今陛下没有说过什么,没有说过什么不该说的吧?” “皇嫂尽管放心,这倒没有。洪统和廖峡是历经风云的老臣了,他们对局势的把握很老成。他们现在唯一的念想就是保住逄稼和皇嫂的性命。为此,他们愿意拥戴图攸,并帮助图攸推行新政。如果他们有谋逆不臣之心,我也就不敢挑选他们来为我们做事了。” 宣仁皇后松了一口气,说:“那就好。可是洪统和廖峡已经回乡了呀。”洪统是湫水郡国人,廖峡是肃丽郡国人。根据朝廷的规矩,俩人致仕后都已经回乡去了。 “是的。但洪统和廖峡的人脉网络还在。尤其是洪统,据雒渊概说,先帝任命的各位郡守,一直都与洪统有书信、使者往来。只不过,洪统很明智,对各位郡守的指令很清晰,那就是‘衷心拥戴陛下,不得拥立迦南郡王’。陛下对此很满意,也很欣慰。” “那我们如何与他们联系?”宣仁皇后问道。 雒皇后意识到,宣仁皇后能够有此疑问,表明她已经同意与洪统、廖峡一起,帮助雒皇后了,于是轻松地说:“这就要用到须泼焉和绣衣使者了。” 宣仁皇后道:“嗯?须泼焉和绣衣使者不是已经被雒丞相和陛下发觉了么?” 雒皇后摇头道:“陛下和雒渊概的控制力其实很有限,主要还是在圣都里。所以,须泼焉和绣衣使者如果在圣都里行动,陛下和雒渊概全都能够了如指掌。但一旦出了圣都,他们俩就鞭长莫及了。” 宣仁皇后沉思片刻,道:“可原来的那一批绣衣使者毕竟已经暴露了,再使用他们可就不方便了。一时半会的,到哪里去找一批新的绣衣使者呢?” “这正是我要借助的,皇嫂手里的另一股力量。” “哦?什么?” “象廷郡王。” 雒皇后想要利用象廷郡王,这是宣仁皇后在开始的时候就想到了的,所以雒皇后说出来,宣仁皇后并不惊讶,说道:“怎么个借助法?还请皇后明言。” 第七十章 奉德宫(五) “皇嫂和须泼焉都是从象廷郡国出来的,象廷郡国的军力,天下无人能敌,所以,我想请象廷郡王协助须泼焉新挑选一批绣衣使者,供我们驱使。当然了,日后我们需要借助象廷郡王的地方不只是这些还有很多别的,到时候再说。” 宣仁皇后点头道:“这不是什么难事。我让须泼焉去找逄基说就是了。” 雒皇后道:“谢皇嫂。” “皇后,我有一事,想请教皇后。” “皇嫂请讲。” “皇后此来,可曾与雒丞相商议过?为秩儿谋取太子之位,也符合雒丞相的利益啊。想必,他也会全力支持吧?” “我来这里见皇嫂,与雒渊概商议过,雒渊概也赞同我这样做的。他也会全力扶持秩儿上位,但他做他的,我们做我们的,这两条线各有各的好处。我对雒渊概也并不是完全放心,毕竟他们不是我们这些做亲娘的啊。” “皇后既然如此坦诚,我有一句话,不得不先提醒你。” “皇嫂,请指教。” “皇后如果想要秩儿成功登上太子的宝座,一定要劝雒丞相,切莫揽权自重啊。陛下是心思很深的人,对权力控制,看得比什么都重。如果雒丞相过分揽权,陛下和雒丞相的矛盾势必无法调和。到时候,秩儿的太子之位就决计得不到了。” “皇嫂见的极是。我来见皇嫂一事,雒渊概是知道的。让我优待皇嫂,保住逄稼,共同推秩儿上位,雒渊概也都是赞成的。但是,我与皇嫂担心的一模一样,我担心雒渊概权欲过重,早晚会因为擅权与陛下生分了。可是,皇嫂啊,我即便跟雒渊概说,让他不要揽权,他也绝不会听。毕竟,他不是秩儿的亲娘啊。说到底,我和秩儿都是雒渊概的棋子而已。所谓什么兄妹啊、舅甥啊,在权力面前,就什么都不是了。图攸和先帝不就是……到时候,秩儿就真的万劫不复了。另外,以雒渊概的心性,就算他口头答应不揽权自重,我料他也决计做不到。” 宣仁皇后道:“倒也确是如此。正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难为皇后了。” 雒皇后道:“嗨,不说这些了。总之,我的心里明镜似的,皇嫂不必担心。所以,我来奉德宫,雒渊概是知情的。但雒渊概只知道我来这里安抚皇嫂,至于我与皇嫂结盟,雒渊概却毫不知情,我也绝不会跟他提起。日后,象廷郡王、须泼焉、洪统、廖峡与我们之间的事,我更不会告知雒渊概。” “皇后能够如此,甚好。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机密谨慎,才是王道啊。皇后,你这两年更加进益了。这实在是很好。” 雒皇后笑着,又望见了那道美丽的彩虹,忽然想到了云娙娥,道:“对了,皇嫂,我们手里还有一张牌,那就是云娙娥。她是陛下最宠爱的女子。但她是琉川舞姬出身,毫无背景。由于她渐有专宠后宫的趋势,宫中其他嫔妃对其嫉恨入骨,我料定她在宫中会非常的孤立。这正是我们可以利用的。我想,咱们尽力拉拢住她,一来通过她向陛下进言,陛下可能还能听得进去一些。二来呢,别的嫔妃仇恨云娙娥,而我们却善待云娙娥,陛下也会大感欣慰的。皇嫂看,这样如何?” 宣仁皇后看着雒皇后,仿佛不太认识她似的,说道:“难为你了,皇后。真是难为你了。”这句话里的意味就深了。宣仁皇后知道雒皇后是耿直不弯、直率透明的性子,以前从不会做这些委曲求全的事情。她的善妒、专横,宣仁皇后是深知的。宣仁皇后也同样知道,雒皇后如今所做的一切改变和隐忍,都是为了自己的儿子逄秩。这一点,与自己完全一样。这是一位母亲的本能。仅此一点,就足以令她们俩人成为盟友。 宣仁皇后看到雒皇后眼里湿润了,于是岔开道:“你这一招,很高明。难为你能想得这么周全。笼络云娙娥,需要我做些什么呢?” “云娙娥在英露宫,与皇嫂的奉德宫紧挨着。代我奏请陛下解了皇嫂的幽禁之后,希望皇嫂能够就近多加看顾和笼络云娙娥。具体怎么去做,咱们以后再边走边看。云娙娥有了身孕了,为了大照社稷,更是为了咱们自己,咱们都应该善待她,并保住她腹中孩儿的性命。” 宣仁皇后明白雒皇后的意思,于是说道:“好。我知道了。” “另外,我已奏请陛下,特命云娙娥入华氏一族,认华冲为父。如此一来,我们又可以趁机羁縻住华冲。再加上明年就要去妫水郡国做郡王的逄简,咱们手里的牌就更多了,胜算也就大多了。” 宣仁皇后很认可雒皇后的措置,道:“很好。不过,绝不能掉以轻心。皇位更迭,瞬息万变,难以预料。可不是谁的势力大,谁的胜算就大的呀。一个很小的漏洞,就可能酿成巨祸、巨变。”说到这里,宣仁皇后不再细说了。因为,隆武大帝推翻大郜末帝周端、建立大照,以及逄图攸毒杀隆武大帝得到帝位,都是靠的“漏洞”,而不是堂堂正正的法统。 雒皇后心照不宣的点点头。 宣仁皇后又道:“皇后啊,还有一件事,我想提醒皇后。咱们的时间,可不是太多啊。” 雒皇后道:“皇嫂说的极是。我也是这么想的。我预计,咱们的时间,最多不过四五年的光景。等陛下完全控制住局面,其他分封郡王政绩昭彰之时,逄稼和秩儿也就都保不住了。因此,我们一定要在这个局势到来之前,就扭转现在的不利局面。局势危殆,时不我待啊,皇嫂!” 宣仁皇后稍顿一会,又道:“皇后说,要提防陛下别的皇子和逄秩夺嫡,我看,倒也不必全部出击。从眼下来看,逄秩最大的敌手是逄穆和逄科,其他的皇子郡王们都还羽翼未丰,母家的外戚势力也远远不够。逄穆和逄科就不一样了。逄穆自不必言了,他的舅舅是太尉窦吉,也是深得陛下信任的,某种程度上来说,与能谋善断的雒丞相相比,陛下可能更宠信耿直少文的窦吉。而窦昭仪处处隐忍、心机颇深,也极善于拉拢人心。如果逄穆和窦昭仪想要夺嫡,着实需要皇后下些功夫来应对啊。而逄科,虽然没有强大的外戚支撑,但他和他母亲孟婕妤的背后是强大的白教。孟婕妤在白教里具有神一般的地位,是备受推崇的持莲代牧。我听闻,白教教徒中还有为孟婕妤造生祠或者塑神像祭奠的,这样的威望,可就非同一般了,远非窦昭仪能比,就是你我,也难望其项背。再加上逄科的师傅是圣都主教疏衍,疏衍可是一个心思极为玲珑的人哟,他常年在圣都权贵中钻头觅缝,权欲极重,手段也高明,先帝在世时就对疏衍颇为反感提防,只是碍于当今陛下的面子才一直未发作。逄科他自己的白教修为也甚高,还被尊奉为丘顼子。所以,逄科也是一个劲敌。除了逄穆和逄科二人,其他几个皇子,虽然教养的也不差,但毕竟母家势力单薄,自身的力量也有限,年轻又小,一时半会恐怕还对逄秩形不成太大的威胁。” “皇嫂所言甚是。逄穆和逄科这两个孩子,教养的确实极为出色。逄穆文武双全,礼贤下士,小小年纪,已经颇有智谋和决断之力了,窦吉虽然能力差一些,但毕竟是太尉,掌管全国兵马调动,而窦昭仪绝非俗流,要是论隐忍周全、深谋远虑,我和窦昭仪比都差的远了,在嫔妃中的人望,我也无法与窦昭仪相比。那逄科,要是单论个人,比逄穆是略弱一些,他不喜俗务政务,更喜钻研白教教理经典,但孟婕妤和疏衍却是智慧通达、权欲极重之人,在白教教众中更是一呼百应的首领,如果有朝一日,他们大张旗鼓的号召教众造反,圣都里的教众大多会群起相应。现在玄阳教宗又不知所踪,连个能够钳制他们的人都没有。” 宣仁皇后点头道:“确实如此。好在肃丽郡守呼岬和湫水郡守匡戎都是忠谨持重之人,手段也甚多。逄穆在肃丽、逄科在湫水,不会有何过分的作为的。” 雒皇后看着宣仁皇后笑着说:“我倒是希望他们俩在肃丽和湫水能够有些‘过分’的作为。” 宣仁皇后立刻明白了雒皇后的心思,哑然失笑,稍顿一会,道:“方才一瞬间,我恍惚间将你当成先帝了,仿佛先帝又在跟我商议政事似的。心里想的,也都是约束这些郡王的法子,竟忘了我们俩现在是一起的了。让皇后见笑了。” “皇嫂言重了。说到这个啊,我是真心羡慕皇嫂。先帝对皇嫂敬爱有加,敬字也还罢了,难得的,是一个‘爱’字。有了这个‘爱’字,就一切都有了,信任、宠幸、荣光,一切都会随之而来。没有这个‘爱’字,其他的一切都是虚妄,家也就不称其为家了。先帝在世时,我最喜欢到皇嫂处来,就是因为在皇嫂处,我能感受到皇嫂和先帝营造出来的那种‘家’的感觉,先帝对皇嫂的信任和宠爱,我作为旁人,一眼就能看得出来。那种和谐、温馨,真是羡煞旁人啊。”雒皇后的口气里满是遗憾。 宣仁皇后笑道:“你若是不嫌弃,随时还可以来奉德宫啊。我们妯娌说说话儿。只是,现在我这里也已经没有家的感觉了,恐怕会让你失望呢。” 雒皇后苦笑道:“嗨。这人呢,一当了皇帝,一进了皇宫,就全都变了。我感觉,图攸继位之后,就跟变了个人一样,变得一点都不认识了。” 宣仁皇后点点头说:“其实,陛下一直就是如此。他是最擅长借力打力的人,平衡牵制之术用的无比娴熟,对人心的揣摩和控制简直有如神授。这是他的福报,也是你的福报,你要好好珍惜。你看,北陵郡王、甘兹郡王这都是多么桀骜不驯的老牌子郡王,都被陛下磋磨的服服帖帖的。先帝在这方面,可就差的太远了。” “先帝是真正的男儿。对外杀伐果断,对内温润宽仁,我们做女人的,要是能嫁给先帝这样的男子,那真是不知修了多少世才修来的福报啊。”雒皇后这是发自肺腑的话。雒皇后这些话,也让宣仁皇后意识到,雒皇后已对逄图攸完全绝望、毫无私情了。人一旦无情,那就很难战胜。于是,宣仁皇后打算完全接受雒皇后这个盟友。 “先帝的长处在于弘大,缺陷也正在于此,最后殒命也在于此。陛下的长处在幽微之处,缺陷同样也在于此。皇后啊,陛下太多疑了,你日后可要多加小心啊。” “是,皇嫂。我明白。为了秩儿,我什么都愿意做,什么苦都愿意受。” “我相信你,皇后。因为,我,也和你一样。” 这场交易,就此达成。 雒皇后举起右手,说:“我愿对天起誓,若违背今日之盟,天诛地灭。” 宣仁皇后也举起右手说:“若违此盟,天诛地灭。” 俩人的手轻轻合在了一起。 第七十一章 华府(一) 琉川郡守华冲终于抵达圣都。 华冲这次进圣都,由于使命特殊,自忖需要布置打点的地方甚多,因此带的钱财、宝物极多,足足用了一百辆装着各色宝物的大马车。华冲是极为细心谨慎之人,担心一百辆宝车进圣都,会引起旁人非议,因此,特将一百辆宝车分成二十个车队,每个车队五辆宝车,分成20批次,先后进京。他自己则轻车简从,一身便衣,只带了十位家丁,未提前告知华耘、华耧和其他任何人,悄悄的来了。 华冲抵达圣都里的华府时,华耧正在太学上课,只有华耘在府中。华耘禀赋异常,极好声色,虽然尚未成亲,但却每日绝无空床,每日若不御女,浑身便万般难受,仿佛那骨头都箍住了一般别扭。昨夜,华耘与同样担任南宫卫士的几位其他郡守家的公子饮宴,颇为尽兴,一直闹到很晚方才歇下,于是今日就醒的迟了。睁眼之后,欲念炽烈难耐,便叫进一位自己颇为钟爱、常陪侍自己的美艳侍女,在卧房里缠绵。 华冲走入华耘居住的院子,一只脚刚迈入院门,便听到华耘与那侍女激烈缠绵的声音。两人应当正在得趣的时候,声音嘹亮而肆意。华耘的随身近仆,川裕,是个十分机灵的少年,与华耘同岁,生的也十分俊俏健壮,听得华耘与侍女的声音,正在抓耳挠腮的心痒难受、盘算着夜间找自己的相好幽会一番,神飞九天之际,忽然看见华冲慢悠悠走进来,顿时吓的手足无措,吓的连“老爷”也未叫出口,转身就打算高声提醒正在得趣的华耘。 川裕尚未张口,华冲猛的一瞪眼,低声呵道:“闭嘴!不要吓着他!要是落下什么病,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他的这点子秉性,我难道还不知么?!你害怕什么?我先四处看看。等他完事了,叫他到书房等我。” 川裕吓的满头大汗,低声应道:“喏。老爷。” 华冲转身离开,走到院门外还特意嘱咐:“川裕啊,你千万不要催促他。等他性致完全退却、自己起床后,你再告诉他我到了就行。” “喏。老爷。”川裕应道。 这就是华冲的过人之处。他对人心之掌握,玲珑透彻至极。换做其他的父亲,看到自己儿子白日里这么荒唐,铁定是要一番训斥的。但华冲却并不如此。华耘自从少年初长成并初尝云雨之乐以后,便沉迷此道,再也无法离开女子。华冲对此,表现的十分达观,明确表示,自己允许华耘随性而为,但只提出一个要求,华耘绝不可狎流娼野妓,免得惹上不干净的病,除此之外,别无他求,任由华耘之意愿。有了华冲的应允,华耘从此便再无约束。说来也怪,华耘虽然色名在外,但却并未因此而沦落为贵胄子弟中常见的那种不学无术、一无是处的浪荡少年,反而在行为处事方面颇为进益,见者无不赞赏有加,在贵胄中的口碑还是很好的。 这就是华冲教育华耘的功劳。一般人家教养子女,讲究一个“管”字,而华冲教养子女,奉行的却是一个“顺”字,也就是顺其自然、因势利导、决不强求。 华耘生性机敏、灵巧,但不喜读书。于是,华冲就带着华耘出入各类交际场所,遍识各色人等。华冲时常教导华耘,“看人莫看出身,处事莫图当下”,所有人都要一视同仁,所有事都不能只图眼前利益。华耘对此颇有天赋,慢慢的,就识得华冲处世之道的真味。现在,无论是宗室亲贵还是寻常文武官员,甚至是贩夫走卒或者低级兵弁,华冲和华耘都能流畅自如的与他们高谈阔论,甚至称兄道弟。无论是在琉川,还是在圣都,华耘所到之处,总能迅速打开局面,赢得一众朋友。华耘虽然才刚刚十六岁,但人情世故已经非常熟稔且多有过人之处,别说是同龄人,就是一些资深长者也望尘莫及。 而华冲的次子华耧却与华耘截然相反。华耧心机深沉、不喜交际,于是,华冲就延揽天下名师,教其读书。华耧在读书方面进益颇大,十分老成持重,自珍自爱,颇有贵胄风范和君子气度。 在寻常人来看,做父亲的,肯定会更加看重华耧。但华冲却别出心裁,对华耘大为赞赏和宠爱,着意培养教导,对华耧却不甚上心。 一番酣畅后又稍事休息,华耘终于磨磨蹭蹭的梳洗干净,一身轻快地推门而出。 看见川裕在院内焦急万分、张口要说话的样子,华耘意气风发地抢着说:“呜哇,这小妮子真是越来越有味道,越来越厉害了,这番大战,若不是我打点精神,差点敌不过她提前败下阵来。不过,方才一战,真是舒爽无比。最后的时候,这小妮子都快把我的根儿掏出去了。过瘾过瘾。川裕,方才你在外边,听的耐不住了吧。哈哈哈哈。你看你这个没出息的样儿,脸都憋红了。别急别急,我今日放你半天假,去找你那相好的去吧。快去,把你档里头那玩意儿料理清爽了,再回来。嘿嘿嘿。我晚间值守,白天就在府里盘点宝车,也没有别的事。你去吧。” 川裕这才能够插进话来,急道:“少爷啊少爷,川裕差点给吓死。川裕还去料理啥裤裆里的玩意儿呀。” “怎么了?” “老爷到了,方才到了院门,听到少爷在里面那个什么,就先离去了,说等少爷完事了再去书房找他。” “老爷子生气了?” “没有。老爷怕吓着少爷,专门嘱咐小的,等少爷性致退了、自己起床后,再跟少爷禀说。” “那就是了么。你看你吓的这个样子,至于么。老爷子的秉性,你还不知道么?!好了,我这去书房。你先去叫那小妮子起床回她屋里休息去,然后你再到书房来伺候。我告诉你,方才,我为了对付她,使出了绝招,她现在可能连路都走不利索了,哈哈哈。”华耘大笑着离去了,竟是毫不在意的神情。 华府的书房别出心裁的建在后花园溪流环绕的一片竹林之中。进出竹林的路,只有一座架在溪流上的小石桥。 华耘到的时候,华冲正在书房中给下人们分派任务。 华耘语气轻松的扑向华冲,道:“阿翁。阿翁为何不提前告知我们一声,我们好去城外迎候。华耧去太学了。” 华冲一手揽过华耘,爱抚着华耘的肩膀,笑道:“我看,倒是长的更壮了些。这就很好,很好。”华冲只字未提方才撞见华耘与侍女缠绵之事。 华冲转脸对下人们说:“你们把茶水留在这里,都下去吧。我与华耘有要事密谈。你们去把住小桥入口,不许任何人进来。出去守着吧。” “喏!” 待所有人离去后,华耘正色道:“阿翁,孩儿险些犯了大错,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来圣都的路上调戏云姬。请阿翁责罚。” 华冲摆摆手道:“不碍事的。你忘了我常常跟你说的了?人与人之间,‘打上’交道比什么都重要。无论这‘交道’是如何‘打上’的,有的时候是饮宴,有的时候是请托办事,有的时候却是误解仇怨。无论是何根由,都无妨,只要打上交道就好。若不是你调戏了她,她怎会想到要利用你这点子愧疚之心呢?无论如何,她只是一个琉川舞姬的出身,虽然现在已是云娙娥,但终归还是出身卑微。她这样的出身,认我为父,认入华氏,心里难免会有些怯懦的。但有了你此前的调戏这一过节,她的心里就释然多了。这里面的窍门和关节,你可能够明白么?”华冲总是如此反常规。 “阿翁说的是。孩儿浅陋了。阿翁说的,可是以前常教导孩儿的,‘帮助别人不难,难的是让被帮之人心里不觉得难为情’么?” “很好,很好。就是这个道理。为人处世啊,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让别人的心里有疙瘩。帮别人忙的时候,尤其如此。你可一定要记住,大恩,即是大仇!帮的忙越大,恩情越大,‘仇怨’就越深。所以,你此前调戏了她,她就总觉得我们欠了她的,这样,她再认我为父,她就能够心里坦然。否则,她若心里存个疙瘩,咱们这个亲戚攀的就是祸害了。” “孩儿明白了。” 华冲苦笑一声,摇头道:“不过,话说回来,咱们摊上这个亲戚,原本就是祸害!” 华耘颇为惊讶,问道:“阿翁以前不是还让孩儿想尽办法攀附上云姬么?现在,陛下亲自允准她认阿翁为父,正好合了阿翁的心意。这不是天大的喜事么?阿翁怎的又说是祸害?!” “我的儿,这件事,你想的还是太浅了。以前我说的让你‘攀附’,攀附么,自然就是暗的。但现在是认亲,还是陛下指定的认亲,所以当然就是明的。一明,一暗,这就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了。” 华耘懵懂了,道:“请阿翁指点,孩儿听不太明白。” 第七十一章 华府(二) 华冲示意让华耘给自己倒些茶水,慢慢啜了一口,道:“皇室里的事,复杂的很哟。而后宫里头的事儿,最是错综复杂,这里头的水,可深的很啊!云娙娥得到陛下的宠爱,而且听上去还是专宠、独宠,那么,所有的嫔妃就会都恨她。她受陛下的宠爱越深,其他嫔妃对她的恨的也就越深。如果真是得了陛下的专宠、独宠,那她与其他嫔妃就是你死我活的大仇怨,任谁都化解不了。后宫里面嫔妃之间的争宠,表面上争的是陛下的宠爱,可事情决没有那么简单。后宫里头,哪里有什么男女之间的情、爱、宠啊,难上去争的是陛下的宠爱,实际上,争的是乾元宫里的那个九五至尊的皇位呐!我以前让你攀附云娙娥,那是背地里的攀附。而我们同时还背地里攀附结交了其他的嫔妃和贵戚。所以,如果是背地里攀附云娙娥,我们就能够只得攀附之益而不受其弊。而且,我已经是封疆大吏的郡守了,华氏一族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我们攀附云娙娥,不过是为了能够让云娙娥为我所用,锦上添花而已。但一旦认了亲,那就是公开的,陛下亲自指定,明诏天下。这样一来,我们就成了云娙娥的棋子。为什么呢?因为云娙娥的背后有陛下的宠爱,我们万万得罪不起,只能任云娙娥摆布。所以,现在我们反而为云娙娥所用、所制了。你说,认亲这事,不就是万分麻烦了么?因为一个琉川舞姬,我们平白无故的和所有嫔妃都成了仇人。嫔妃,可不简单啊!她们不光是陛下的嫔妃,更牵扯着背后的势力。嫔妃的背后是谁?是皇子,是外戚,是宗室,是亲贵,是豪门世族。我们与云娙娥认亲之后,日后无论哪个皇子做了皇帝,我们都不会得到宠信!哎!我自从得到这个信儿,一直就在思索破解之道,这么些天过去了,竟是一无所获!哎!祸害啊,祸害!” 华冲一番话,是华耘此前从未想过的。华冲一筹莫展的模样,华耘此前也从未见到过。 华耘脑筋转的极快,略一沉思,说道:“阿翁先莫急。儿子以为,事情也不见得这么悲观呢。我们也不是没有破解之道。” “哦?” “阿翁,既然所有嫔妃都视我们为敌,所有皇子登上皇位都不会宠信华氏,那我们索性把他们全都抛开,全心辅佐云娙娥好了。”华耘又为华冲斟满一盏茶,接着说道,“若是云娙娥能够顺利诞下皇子,那我们就拼尽全力去拥立云娙娥之子,将他推上皇帝的宝座。这不就得了么?” 华冲脸上顿时变色,道:“休得胡言!岂可轻言拥立幼主之事?拥立幼主,史书上胜少败多。若是成了,短期内倒是能够一本万利,但等到幼主长成亲政,拥立的功臣大多都要被清算。若是拥立败了,那就是世世代代不得翻身啊。为父什么事都敢做,就是不敢涉足拥立幼主这样的蠢事。以咱们华氏的财富,只要我们不牵涉皇位拥立之事,无论谁当皇帝,我们都可以永保禄位。即便我们不能位极人臣,但也足以世代富贵。拥立幼主,实在是得不偿失!” 华耘生平第一次感到父亲的畏惧和苦恼。平日里无限风光、游刃有余的父亲不见了。 华耘又道:“阿翁,事已至此,我们好像也没有什么其他退路了吧?阿翁不必气馁。正所谓‘福祸相依’。世事兜转,瞬间即可迁移,那是谁也无法逆料的。” “现在,我们也只能做如此之想了。嫔妃里,别的人也就罢了,只是雒皇后难以羁縻。她是举世皆知的妒妇,现在云娙娥如此受宠,她拿云娙娥没有办法,却可以指使雒丞相来收拾我们。这可真是难办啊?但我若是刻意投靠雒丞相,不仅会得罪窦太尉,更会引得陛下的猜忌。前思后想,竟是毫无破解之法。哎!真是苦恼!早知如此,我当初绝不会进献这十个琉川舞姬!真是自寻烦恼,自寻烦恼啊。” 华冲说道雒皇后,提醒了华耘,于是道:“阿翁,雒皇后好似并非世人所说的那个样子。前几日,雒皇后到英露宫里来看过一次云娙娥,对云娙娥颇为照料关爱。我料想当时阿翁应该正在路上,因此未遣人给阿翁送信详述其中经过。” “哦?!竟还有这等事?你快快讲来。要讲的尽量详细,一个细节也不要错过。越细越好。注意,不要说你自己的观感和揣测,只需陈述事情经过就好了。” “是。”华耘于是将雒皇后如何到的英露宫,说了哪些话,做了哪些布置,一一复述一遍。 华冲又补充问了几个问题,之后陷入了长时间的深思。 一壶茶喝光了。华耘出去,走出竹林,跨过小桥添了一壶茶回来,华冲才从沉思中出来,道:“反常必是妖。雒皇后如此一反常态,骤行非常之事,必有其非常之所图。依你之见,她如此反常地善待云娙娥,又对你如此莫名友善,到底所为何来?” 华耘一时毫无思路,道:“孩儿愚钝,请阿翁指教。” 华冲一扬眉毛,道:“如果我猜的不错,雒皇后要开始为自己的儿子嘉荣亲王逄秩,谋取太子之位了!” “啊?!阿翁,陛下早晚还不是要立嘉荣亲王为太子么?他是皇后所生的嫡长子,身份贵重无比,根据法统,理当是逄秩殿下继位,其他皇子难道还能越过他去不成?虽然现在陛下说要等迦南郡王身体康复之后就恢复他的太子之位,将帝位复归隆武大帝一系,但明眼人都知道,这只是临时的障眼法,帝位肯定会传给陛下自己的皇子的。如果帝位传给陛下的皇子,那肯定就是嫡长子逄秩殿下。雒皇后用的着去争么?” “有一点,你说的是对的,陛下肯定会将帝位传给自己的儿子,绝不会复归隆武大帝一系。但是,这个得到帝位的儿子,是不是嘉荣亲王逄秩,却并不一定啊。” “皇家法统在那里摆着,难道还有变数么?阿翁为何有此疑问?请阿翁指教。” 华冲拍拍华耘的肩膀,又摸一摸华耘的脑袋,笑道:“耘儿,我经常跟你说的,琢磨一个人如何做事,最重要的是什么?” “阿翁经常教导孩儿,最重要的是‘设身处地’。阿翁常说,无论是与人交际来往,与人当面交谈,还是分析一个人做事,只要能够做到完完全全的设身处地,就会无往不胜!” 华冲点头,道:“很好。那么,现在,我来问你,假如你是陛下,自己的兄长隆武大帝突然驾崩,原本属于自己侄子、久居太子之位的逄稼的皇位,落到你的头上,你打破法统继位为君,你心里最怕的,是什么呢?” 华耘快速答道:“最怕世人怀疑自己得位不正,怕世人质疑自己的法统。” “非也,非也!做皇帝的人,虽然也要在意世人的观点,但却并不需要惧怕世人的观点。你再好好琢磨琢磨。我再提醒你一句,陛下是从隆武大帝手中继承皇位的。我问你,隆武大帝是何等人物?” 华耘道:“是开天辟地、空前绝后的大帝,是万民敬仰的圣君啊。” 华冲继续摇头,道:“不不不!耘儿啊,你现在还没有完全设身处地。你要完全放下你自己,设想你现在就是陛下他本人。你现在,不是你自己华耘,也不是王公大臣、贵胄宗室,而是隆武大帝的亲弟弟,是一个一直纵情声色、安享富贵,高居太尉之职却几乎从不过问政事的永诚亲王!你再想想,你骤然得了皇位,作为一个已经成为皇帝的人,你最怕的,会是什么?” 华耘灵光一现,道:“最怕皇位不稳。” “很好,很好。但还不够透彻。我再问你,为何怕皇位不稳?” 华耘边整理思路边说:“因为担心隆武大帝的心腹亲信。这些人都是跟随隆武大帝打天下的能臣良将,也是隆武大帝不拘一格,从低级将佐、低等文官中打破常规提拔上来的,这些人对隆武大帝忠心耿耿。陛下出人意料的越过既有太子、以皇弟身份继位,这些隆武大帝的心腹亲信就会不服。一来,他们对陛下继位之法统不正不服;二来,可能对陛下执政之能力和平素的威望不服。” “很好,这就有点意思了。你方才能够说出这些人,找的很准确。就是这些隆武大帝的心腹亲信。但光是这些心腹亲信‘不服’,还不足以让陛下‘怕’。你再想想,陛下‘怕’他们什么?” “怕他们拥立原来的太子、现今的迦南郡王逄稼么?” “不!这不是根本的。” 华耘已经思路堵塞了。华耘的长处是人情世故通达无碍,但他毕竟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而且对朝廷最高政治活动不甚熟悉,因此,他诚实的说:“孩儿愚钝,请阿翁指教。” 第七十一章 华府(三) 华耘笑道:“你能想到这里,已经很不错了。我来跟你说说吧。陛下最怕的,根本上来说,是这些心腹大臣造反,尤其是那些外郡的郡守们造反。当初,隆武大帝经天纬地,敏锐的洞察了郡王制的缺陷,于是试行郡守制,而且极为成功。但郡守制度也有很大的缺陷,就是职权太大,无法制衡。郡守,实际相当于是有任期的郡王,除了不能世袭之外,手中掌握的军政大权,与郡王们几乎毫无二致。而且隆武大帝任命的郡守,个个都是人中龙凤,文事武事全挂子本事,绝非那些世袭的宗室郡王们所能比拟的。如果是在隆武大帝治下,凭借隆武大帝的极高威望极高和高超手段,这些郡守们就无人敢做非分之想;或者,如果是隆武大帝的太子逄稼继位,按照国家的法统,名正言顺继位,这些郡守也不敢做非分之想。但现在不同了,一来呢,陛下继位并不‘名正言顺’,二来呢,陛下在做永诚亲王的时候一直都是一个纵情声色的闲逸亲王,能力颇受质疑。耘儿,现在你再设身处地一次,假设你现在是隆武大帝的心腹亲信,是一郡的郡守,你会做什么?” “我会,我会指责陛下继位不正,然后树起拥立迦南郡王殿下的义旗,起兵造反!”华耘说。 “很好。很好。很好。孺子可教!”华冲高兴的站了起来,饮下一盅茶,道:“正是如此。我再跟你说的透彻一些,你就更明白了。隆武大帝推行的郡守制,与郡王制度相比,肯定是大有进步的。倘若隆武大帝享位长久,将各郡郡守每隔几年就轮换几次,然后再设置其他一些官职来牵制郡守或者分掉郡守的一些职权,那郡守制度就会逐渐完善起来。可惜,隆武大帝享国日短,仅仅十余年,这些事情,要么是他没有意识到,要么是意识到了,但没有来得及做。现在在任的这些郡守,你要注意,我说的是那些隆武大帝时期任命的郡守,而不是陛下登基之后新任命的那些郡守。这些郡守,大多都是一郡设立之初就到任的首任郡守,实际上与开国郡王无益,在一郡之内都是令行禁止、威望极高。你在琉川长大,平日里为父在琉川的样子,你是日日都能见到的,可与陛下在圣都里有什么差异么?几乎毫无二致。这些,你应该都有切身体会。正因如此,陛下继位,最为忌惮的就是这些大权在握、威望素著的郡守,于是,陛下就采取了几步棋。第一步,就是宣称为逄稼保留太子之位,这实际上相当于对世人宣布,他自己只是代行皇帝之权,万年之后,终还要将帝位还给隆武大帝一系。这样呢,就堵住了各郡郡守拥立逄稼的嘴。第二步,就是采用郡王郡守共治的新政,而派出去的郡王,都是他自己的儿子。目的呢,就是用这些皇子郡王来制衡、分权郡守,防止郡守起兵造反。这两步棋都很高明,尤其是第二步棋,无论是从阻止郡守造反的角度,还是从推行新政的角度,都实在高明之至。有了这两步棋,陛下的皇位算是暂时稳固了。” 华耘敏锐的察觉到了“暂时”两个字,问道:“阿翁,为何用了‘暂时’两个字?” “正是‘暂时’。陛下的郡王郡守共治制度,带来的稳固局面,只是‘暂时’的,危害却是潜在的,也是更为可怕的。只是不知道,陛下和雒渊概他们有没有预先想到。” 华耘第一次与自己的阿翁这么正经、深入的谈论政事,而且还是核心政事,华耘兴趣盎然,急问道:“请阿翁教导孩儿。” “嗯。你能对这些政事感兴趣,很好。陛下新推行的郡王郡守制,最大的危害有两个。一是对原有的那些宗室郡王们造成了致命伤害。像北陵郡王、象廷郡王、甘兹郡王这些老牌子的郡王,他们都是累世的贵族王室,大权独揽惯了,何曾受过一个郡守来牵制的窝囊气。还有那些隆武大帝册封的宗室郡王,同样也是如此。而且,陛下削除非皇子郡王世袭特权的决心很明显。郡王,却没有世袭特权,这个郡王做的就没有什么意味了。总之,这些宗室郡王们,肯定会极力抵抗新政,靠几个郡守,是扭转不了这个局面的。第二个,新政激起了皇子之间对嫡位的争夺,而郡王郡守共治之法,更是致乱之源。” “可是,阿翁,郡王郡守共治的要义,不是分权和相互制衡么。分封郡王们虽然掌握着军权,但是财权却在郡守手里。没有钱,郡王们如何造反呢?” “皇子们如果都像原来一样,养在圣都,安享富贵,那都还好说,就算是争夺皇位,那也不过是深宫政变,不会天下大乱,但现在,这些皇子都到郡国里做郡王去了,手里掌握着实实在在的权力,现在的情况之下,他们争夺皇位,除了深宫里嫔妃在陛下身边的争夺之外,还有各皇子在郡国里的比拼,他们都会卯足了劲推行陛下的新政。从表面来看呢,这有利于陛下推行新政、政令畅通、收拢权威,是大好事,但实际上呢,却种下了诸皇子纷争的恶种。分封郡王皇子之间的相互攻讦,很快就要开始了。” 看到华耘点头,华冲接着说道:“对于那些非皇子出身的分封郡王,像北陵郡王、甘兹郡王他们,陛下新委任到这些郡国里的郡守们,为了自己在陛下那里得宠,肯定会全心全意地制衡郡王。可是,对于那些皇子出身的郡王们,情况却又是不同。为什么呢?因为他们是皇子,是皇子就意味着他们有资格当太子、当皇帝,所以,只要这些皇子郡王们有夺嫡之心,肯定会礼贤下士地优待与他们共治的郡守的;而只要这些郡守们有位极人臣的野心,也肯定会力推与自己一国共事的皇子郡王继位为君。如此一来,各郡,既有具备继位资格的皇子,又有文武全才、野心勃勃的郡守,资格、能力、野心都具备,那天下还不会四分五裂么?如果再加上北陵郡王他们那些老牌子郡王的搅和,只怕陛下到时候,就是想做个守成之主,都难啊。” 华耘点了点头。华冲问道:“现在你再设身处地一次,假如你是分封郡王皇子,你会如何去争夺皇位呢?” “如果是我,我就会在郡国内联合郡守,在皇宫里联合自己的母妃,全力争夺皇位。这关系到君臣分际,一君一臣,那可是天壤之别。而且,这些皇子郡王都是没有世袭罔替特权的一代郡王,若是甘为人臣,那么子孙就会越来越衰微,直至没落。为子孙计,他们也会拼命夺嫡的。” “对。你能如此想,那些皇子和嫔妃们更会如此想。尤其是当下,逄秩心智发育慢于常人,逄秩和雒皇后都不受宠,其他郡王皇子争夺帝位成功的可能性也就又增加了几成。其中,肃丽郡王和湫水郡王,他们都是势力强大、背景深厚的郡王,也都教养极佳,所封郡国又是既富又强的强势郡国,因此,肯定少不了要和逄秩去抢夺一番。我告诉你哈,就连琉川郡王逄称这样没有强大背景支持的弱势郡王,也开始向我频频示好了,拉拢我的意思很明确。” “孩儿受教了。” “耘儿,现在回到我们最开始说的事儿。你现在再想一想,为何雒皇后会拉拢云娙娥啊?” “雒皇后拉拢云娙娥和华氏,是为了帮逄秩殿下争夺嫡位么?” “正是,正是!雒皇后和逄秩除了名分上占着优势之外,无论从资质、能力还是实际权力来看,都丝毫不占上风。” “可是,阿翁,逄秩殿下可是唯一的亲王啊,比其他的分封郡王都要尊贵啊。” “耘儿,逄秩封了嘉荣亲王,表面上看,比那些分封郡王皇子更为尊贵,但实际上呢?无权、无兵、无臣!只是徒有一个虚名罢了。名义上,陛下还说让逄秩在他身边习学政事,好像是着意栽培。但这都是虚无缥缈的,不是实的。所谓习学,其实就是将逄秩虚悬起来,形同礼尊架空。说白了,逄秩除了有个亲王的空名头,其实就是一个毫无用处的闲散宗室而已。所有这一切,雒皇后都洞若观火。但是,她手里却什么牌也没有。她和逄秩,窝在圣都里头,根本做不出什么政绩来,也就只能在博取陛下信任这一条道上,下点功夫。也正因如此,雒皇后才放下心中的嫉妒和怨恨,向云娙娥示好。耘儿,你现在再设身处地想一下,雒皇后拉拢云娙娥有何好处?” “孩儿以为,至少有两个好处。第一个,云娙娥是陛下的宠妃,雒皇后示好云娙娥,其实就是示好陛下,陛下就会更加敬重雒皇后。第二个,云娙娥怀有身孕,雒皇后保护云娙娥,其实就是保护龙嗣,这可以为雒皇后赢得识大体的好名声,这也是有助于嘉荣亲王夺嫡的。” “很好。还有么?” “其他的么,孩儿一时就想不起来更多了,请阿翁指教。” 第七十一章 华府(四) 华冲站起来,踱步道:“至少还有两个好处。第一个,云娙娥就算诞下皇子,但也年纪尚幼,不可能立为太子。我估计,雒皇后现在示好云娙娥并保护龙嗣,日后还会抬高云娙娥母子,以此来压制其他皇子。对于,雒皇后来说,这么做,暂时只有好处,而毫无后顾之忧。第二个,她让云娙娥认我为父,实际上就是将我们华氏全族拉到她的阵营里去了,她明明知道,我肯定能够控制得住琉川郡王,所以说,拉住了我和华氏,也就可以保证琉川郡王在她的掌控之中。当然,我说的这两个好处,是枝叶,你说的那两个好处,才是根本。” “阿翁,那我们应该怎么办?” “耘儿,你先说说你的看法。你再设身处想一想,假如你是为父,你应该怎么做?” 华耘略沉思片刻,缓缓道:“将云娙娥认作女儿,这是陛下和雒皇后的旨意,是万万不能推辞的。所以,孩儿以为,将云娙娥认作女儿之后,阿翁可以佯装不明白雒皇后的意思,不与雒皇后、嘉荣亲王亲近,而是像以往一样,继续在各位皇子之间游走,以防其他皇子仇恨华氏。” 华冲一皱眉,摇头道:“我的儿啊,你大错特错了。我们现在已经站到了雒皇后和逄秩的战车上去了,想跑也跑不掉。雒皇后对云娙娥和华氏示好,别的皇子和嫔妃,立刻就心领神会了。就算我们佯做不懂,继续在各方之间周旋,但别的皇子仍会把我们当做是雒皇后和逄秩的人。反过来讲,雒皇后既然放下身段来拉拢我们,如果我们不与她合流,那么雒皇后马上就会放弃我们,她和雒渊概很快就会对我们下手,以他们的权势,他们随便找个什么理由,我们华氏就会举族而亡,你我都会死无葬身之地。虽然我们还有云娙娥这层关系,但云娙娥毕竟还羽翼未丰,在陛下那里周旋、在后宫中运作的那些手段心机,她还差的远着呢。” “那我们就甘于沦为雒皇后利用和支使的棋子么?” “不,耘儿。有个道理你要明白。利用和被利用,你不要看的太绝对。你是利用别人,还是别人利用你,要看你自己的目的有没有达到。假如你的目的没有达到,仅仅是别人的目的达到了,那你就是被利用了。假如你的目的达到了,别人的目的也达到了,那你们就是互相利用,是双赢结果。而假如你的目的达到了,别人的目的未达到,那你就是在利用别人。我们做事,最好是看上去别人利用了我们,但实际上是双赢。既不能我们被纯粹利用,也不能我们纯粹只利用别人。这个道理,你懂么?” “我懂了,阿翁。可这件事,我们怎么做呢?” “眼下呢,我们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虽然我现在还没有十足的必胜把握,局势也还在晦暗不明,但我们也并非全输。我们虽然与其他皇子渐行渐远,但我们却赢得了陛下、雒皇后、雒丞相、云娙娥,这比多少皇子都要有用,对于这些,我们要充分利用,有三层诀窍。第一层,陛下和雒皇后不是要我认云娙娥为女么,我们就大张旗鼓、高高兴兴的认,而且还要名正言顺的照顾和保护云娙娥,这样,我们就和陛下捆绑在一起了。这图的是短期,有陛下的恩宠,我们眼前的利益就都能轻易达到。第二层,雒皇后不是想拉我们帮她和逄秩夺嫡么,我们就甘之如饴的去做,无非就是我在琉川控制、监视逄科,你在圣都协助雒皇后和逄秩做事而已。这图的是中期,有雒丞相和雒皇后的照拂,为父、你、华耧以及华氏一族,各方面的铺排和准备就能逐渐到位。第三层,是最最关键的,图的是长期,是根本。陛下才四十一岁,正是春秋鼎盛的年纪,以陛下的身体状况,少说也能在位三十年。所以,我们的眼光要看到三十年以后,看到陛下的继位人。我们力推逄秩是不错的,可是他有没有可能继位却在未定之天。陛下的心思,我们猜不着,而上天的旨意,我们更猜不着。我们也不用去猜,我们尽力去推就是了。可是,我们还要预备着,万一逄秩上位失败,我们应该怎们办。我们要找到逄秩的替代人。假如云娙娥肚子争气,能够诞下龙子,那最好不过,云娙娥的龙子就是逄秩的替代人,我们暗地里帮助云娙娥母子夺嫡,不过不能明着来。如果云娙娥诞下公主,那就比较麻烦,我们还要找一个替代人。这个替代人,可不好找啊。肃丽郡王逄穆和妫水郡王逄科都是根基很深的人,他们身边早已形成党羽,轮不到我们去攀附。琉川郡王逄称呢,他母亲童荣华的家世太普通,扶持他,胜算不大,风险太大了。其他的分封郡王都隔的太远,运作起来很麻烦,搞不好就会引火烧身。” “那些老牌子郡王呢?”华耘问。 华冲道:“不行。那些老牌子郡王是陛下的心头大患。你从陛下登基后颁布的新政就能看出来,陛下对他们疑虑很深,想尽办法牵制羁縻他们。别看现在他们关系亲密无间,等那些分封郡王皇子在各郡国做出业绩来的时候,陛下稳固了权力,陛下肯定会腾出手来收拾那些老牌子郡王的。我们绝不能淌入老郡王们的浑水里去。” 华耘灵光一闪,道:“阿翁,我想到了一人,或许可以。” “谁?” “妫水郡王逄简。” 华冲右手拍了下自己的额头,说:“哎呀。为父竟然把他给忘了。这可真是灯下黑。耘儿,你很好,很好,脑筋转的比为父要快。妫水郡王逄简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他出身卑微,母亲为宫女,且早逝,没有外戚支持,但同样的,他也没有外戚的牵绊,而且因为出身卑微,在列位皇子中最不为人关注。最关键的是,他是雒皇后一手养大的。我听说,雒皇后与他情同亲生母子,雒皇后待他比待逄秩还要宠爱和用心。我们与逄简交好,依旧还是在雒皇后的阵营里。这可真是一通百通的上上之策。耘儿,你常年不在圣都,对朝政颇为隔阂,与皇室也并不熟悉,但却能够想到这么深的一层,着实是难能可贵。这几个月,你大进益了。”华冲的眼中满是赞扬和欣慰。 “阿翁过奖了。孩儿还差的远着呢。只是赶巧,妫水郡王也进入太学集中教养,陛下和雒皇后恩准他就住在太学的妫水学院里。孩儿恰好与妫水郡守赵洪大人家的公子赵允相与的很好。妫水郡王几次饮宴都邀了孩儿,孩儿与他才有缘结交。方才阿翁一说,孩儿正好也就想到了他。” 华冲道:“原来如此。你们能够相识,这也是天意啊。妫水郡王逄简身份特殊,而且雒皇后管教很严,一向深居简出,外边儿对这位庶出的皇子颇为陌生。为父从未见过他,也未听人评价过他本人如何。你觉得,这个妫水郡王,资质如何?” “阿翁。依孩儿之见,妫水郡王殿下为人风雅豁达,长相极佳,气质尤为出众,既有仙道之灵气,更有王者之贵气,非寻常人等所能比拟。而且,妫水郡王逄简年纪虽然才十五岁,比孩儿还要小一岁,但对治国理政、读书习学、治民治事都有很深的见解,孩儿对他十分钦服,从他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 “哦?!你对他评价如此之高?” “阿翁。这都是孩儿的愚见,不一定准。阿翁如有兴趣,孩儿改日请他到府里来一趟如何。阿翁可以当面相一相这个妫水郡王。” “我相信你的判断。等认亲结束之后,你就请他到府里来,我看一看也好。另外,那个妫水郡守赵洪家的公子,为人如何呢?” “他的名字叫赵允,是松岩道人的高徒,资质上佳,极为聪颖,容貌甚美,但孩儿看他在政事、交际方面无甚兴趣,只是喜欢音律,日后当不会在政事上有何作为。”华耘有意没有说赵允的龙阳之好。他觉得,这是朋友之间的秘密,不应该告之于他人,即便这个人是自己的父亲。 “那个妫水郡守赵洪,本来就是个奇怪人。他的年纪比较轻,从未带过兵或主管过什么事,是隆武大帝的谋士出身。我们这些郡守,都是常年追随在隆武大帝身边厮混的,可与那赵洪却都不熟悉。以前隆武大帝在外打仗的时候,赵洪都是单独一个军帐,就在隆武大帝的中帐旁边。而且赵洪每日只与隆武大帝见面商议,从不参与大家群议。但隆武大帝对他极为器重,立国之后,排在谋士第一,一般小事从不烦扰赵洪,但所有大事全都咨询赵洪,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后来隆武大帝试行郡守制,从功臣中选人派出去任郡守,赵洪是唯一一个谋士出身的郡守,其他谋士都留在圣都侍读。做了郡守之后,赵洪在妫水的施政也很低调,政绩并不太突出,可隆武大帝依旧对他十分欣赏,每年的赏赐极多,在所有的郡守中,最受宠信的,第一个是迦南郡守融铸,第二个就是这个赵洪。为父一直百思不得其解。想来这赵洪必是有常人不知的过人之处吧。但无论如何,既然妫水郡王逄简是可以扶持的皇子,那我以后也要可以去与赵洪结交起来。好在妫水、琉川只有一山之隔,交往起来是极为便利的。” 第七十一章 华府(五) “阿翁,孩儿在圣都,听到了迦南郡守融铸大人和融夫人的一些施政故事,孩儿受教匪浅。尤其是融铸大人的两位公子,教养的极好,大公子融崖为人正直淳朴、伟岸大度,二公子融雍落落大方、少年老成,与孩儿都相与的很好。” “融铸郡守的施政,我也听说了一些。确有独到之处。这是融铸他的性格使然,为父还真学不来。融铸追随隆武大帝在卫尉做南宫卫士、南宫卫士令的时候,与那些低级兵弁们就打成一片,关系甚好,后来追谁隆武大帝收服各地异姓郡王,与随军的将士们也是如此,所以融铸的兵虽然不是最精良的,手下也并无太多良将,但却总是无往不胜,靠的就是融铸个人的独特魅力。这无论做什么事情啊,只要上下一心,就没有赢不了的事。隆武大帝对融铸最为宠信,这也是原因之一。宣仁皇后还特意将自己的亲侄女嫁给融铸,可见融铸受宠之深。只是,迦南郡王逄稼是必死之人,融铸现在和他捆绑在一起,日后也难逃一死了。耘儿,你可知道陛下为何要将逄稼分封到迦南去么?” “不是说为了到迦南温热地区养病的么?” 华冲摇头道:“这都是借口。让他到迦南去,是为了让他和融铸在一起,等到陛下想要除掉逄稼、另立自己的皇子为太子的时候,好一并除掉他俩。他俩只要有任何结党营私的迹象,都会被陛下身边的人揪住不放的。” “孩儿明白了。真是可惜了融铸大人家的两位公子。” 华冲道:“不过,你日后仍可以继续和他们结交,这都没有什么。你与融崖看来是真的友情甚笃,没想到你在圣都时间不长,竟然还能结识这么一位挚友。你为他做的那些事情,为父都甚感欣慰。如果融崖真的是可造之材,日后必能为我所用。你要记住,无论这人当下处境如何、家世如何,只要资质超卓,早晚都能派上用场。即便日后逄稼和融铸一起被陛下除掉,那融崖也可以为我们所收留和使用,落魄之时收留他,他更会忠心不二。” “孩儿还有一个想法,不知对不对。” “哦?你说来听听。” “阿翁,孩儿最近在妫水郡王和融雍公子的开导之下,开始研读一些史书。孩儿发现,政事真是变化无常,皇位更迭更是难以预料,似乎冥冥之中真的有一种神力在控制着一切。因此,孩儿想,迦南郡王逄稼未必就会被除掉,未来的帝位也不见得就一定会为陛下的皇子所得。天命无常,说不准,迦南郡王或者隆武大帝其他皇子时来运转,重新夺回帝位,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这种可能性极小,但与此同时,一旦押宝成功,收益也就极大。我们是不是要预做铺垫,万一迦南郡王果然能最终上位,我们就是最大的赢家。” 华冲看着华耘久久未说话。过了好一阵子,华冲说:“耘儿,你真的是大进益了。你说的这一层,连为父都从未想到过。经你如此一说,为父竟是茅塞顿开。隆武大帝一脉并非完全消失。宫里头有宣仁皇后,圣都里、各郡国里也大有怀念隆武大帝恩情、拥戴迦南郡王的人在呢。迦南郡王本人太过敏感,我们不便去结交,但融铸却稍微要便利一些。如此说来,你尽可以和他的公子们去深交。我也要调整一下对待融铸的策略。只不过,我们都要做的巧妙些,切莫给别人留下口实。毕竟,迦南郡王逄稼眼下还只是一只待宰羔羊,随时可能殒命。” “是,阿翁。” “如此一来,我们就是在下一盘大棋,同时预设了很多条线,而且各有明线和暗线。隆武大帝和陛下,两边我们都下了注,只不过,陛下这边是明线,隆武大帝一系、也就是迦南郡王那边是暗线;陛下的嫔妃里,我们在雒皇后和云娙娥两边也都下了注,只不过,云娙娥是明线,雒皇后是暗线;陛下的皇子里,也就是日后的皇位中,我们也两边下了注,嘉荣亲王逄秩是明线,妫水郡王逄简是暗线,当然,如果云娙娥诞下皇子,那云娙娥的这个皇子也可以算作一条暗线,不过我们绝不能轻碰这一条暗线。有了这些明线、暗线的铺排,华氏总算是能够躲过一个大劫了。” “阿翁英明。” “嗨。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如果不是我们被雒皇后拉下水,为父决计不会参与到皇位争夺之中的。你方才说正在研读史书,这很好。你看多了史书就能知道,皇位争夺那都是朝廷和国家势力大盘整的时候,不知多少显贵家族从云中跌落泥中,世代无法翻身。能够借助皇位争夺而跃升的家族,是少之又少的,而且即便一时显贵,也很难长久。为何呢?因为皇位争夺,胜出的只有一人,而输掉的是一大群人,为了一个人而得罪一大群人,实在不是明智之选啊。耘儿,你在圣都中要更加谨慎小心,千万不要踩高就低,那些不在我们明线和暗线中的亲贵,你也要殷勤的结纳,不要得罪了他们。懂么?” “是,阿翁。” “好了,耘儿,今日谈的很深。这些话,你对谁也不要提起,就是对耧儿也不要说半个字。这是关系我们华氏身家性命的大事。稍有一丁点不谨慎,我们就可能被灭族。为父原先秉持的,都是圆融处世之道,一般不介入政争之中。现在,既然我们被雒皇后拉入了夺嫡之争,那我们就顺势而为吧。” “是,阿翁。” 第七十二章 长秋宫(一) 云娙娥认亲大典出了变更。 不过这变故是一个好变更。 至少从规制上来说,是一个好的变更。 根据常理,云娙娥认亲典礼,肯定是在华府举行,逄图攸和雒皇后出席,共同见证云娙娥认亲华氏,典仪应该也很简单,无非就是献茶、改口、改姓、叩拜、饮宴。因为云娙娥只是一个嫔妃,规制不可能过高。 但雒皇后提出了异议。她说,云娙娥在陛下继位之初即怀上龙嗣,这是上天对陛下的认可,也是陛下上应天命、下顺黎民的最好写照,是上上之吉,因此应对云娙娥有超常规的奖赏。此外,云娙娥所怀龙嗣,月份尚小,不宜大动周折,当下正值酷暑,尤其不宜宫内宫外的来回折腾,以防出现不测。因此,雒皇后亲自奏请皇帝陛下,要将认亲典礼安排在长秋宫,雒皇后亲自安顿,并由宗正卿亲自主持。 逄图攸当然一口允准。这是大大的好事,一方面奖赏了云娙娥的大功,另一方面抬高了云娙娥及其腹中龙嗣的地位,最主要的,省掉了云娙娥宫内宫外迁转的麻烦和风险。逄图攸对雒皇后的识大体大为欣慰,一天之中三次赐雒皇后宝物以示嘉奖,而且还特恩准嘉荣亲王逄秩列席典仪,名义也非常堂皇,说是让嘉荣亲王“习学宫中大典”。 典仪的头一天,逄图攸再一次夜宿长秋宫。 可是,逄图攸到了,雒皇后却并不在宫中。 逄图攸饮了一会凉茶,雒皇后才急匆匆赶回宫中。 一进门就行礼道:“妾不知陛下驾临,有失远迎了。” 雒皇后穿的很家常,一身装束很素洁,头发束了一个极简洁的发髻,只簪了一根形态别致自然的竹木簪子。 逄图攸扶起雒皇后,笑道:“你看你,怎的越来越简素了。现在索性连簪子都是竹木的了。”雒皇后笑笑不语,逄图攸继续道:“不过么,你的气质原非寻常女子可比,那些金玉华饰反倒遮住了你的本色。所以,虽然穿的如此简素,但反倒更显得你身份高贵、气宇非凡。很好呢,我看这个样子。我真喜欢你现在这样子,让我不禁想起你未出阁时的光景。那时候,我们常常去骑马,就你和我,不带一个随从,在你们雒家的大林子里头捕猎,然后就地烤肉吃。我拆解分切,你支火架肉。我最喜欢吃你烤的鹿肉了。那时的时光可真好。” 逄图攸的语气诚恳,眼神也很温柔,看样子是发自内心的说法。雒皇后略一迟疑、迷离,但很快就又恢复了常态,笑道:“谢陛下的褒奖。我记得,在咱们王府的时候,陛下每次猎了鹿回来,还总让庖人烤着吃,妾自己还给陛下烤过几次,但陛下总说味道不对。” 逄图攸道:“嗨!一到了府里,拘在屋檐下,一大堆人围着,哪里有以前就咱们俩人在大林子里头的那种味道啊,周围全是大树、野花,就咱俩人,自己动手,就跟山野人家那个样子。那滋味,别提多妙了。”雒皇后浅笑着,自己动手来给逄图攸斟茶。 逄图攸望着雒皇后头上的竹木簪子,觉得形制独特,不似匠人们所制,于是问道:“你这簪子倒是别致,不像是宫里将作们的手艺。” 雒皇后扶了一下簪子,道:“陛下好眼力。这竹木簪子是迦南郡守夫人送给妾的。她知道妾近来喜欢简素的装束,所以特意进贡了些迦南特产的小玩意儿进来,有这种迦南人用的粗制饰品,也有迦南人自制的粗布,还有一些迦南人的吃食什么的。我都受用的很,只是粗陋不雅驯,我都是私底下自己用的。今天不知道陛下要来,所以穿戴了这些东西。陛下见笑了。” 第七十二章 长秋宫(二) 逄图攸接过雒皇后拨的一颗荔枝,笑道:“没有啊,我觉得很好呢。很好看。穿到你的身上,别有一番韵味。对了,你们两亲家,倒是来往的密切,倒像是一对老亲戚似的。” 雒皇后替逄图攸轻柔地擦拭胡须上的荔枝枝叶,又道:“陛下忘啦?妾原本就与迦南郡守夫人熟识的呀。当年她在象廷王府做小郡主、未出阁的时候,常随老象廷郡王来圣都陛见。老象廷郡王又与雒氏相熟。妾在未服侍陛下前,行事荒唐,喜欢骑射,谁料想,小郡主在象廷郡国也是这般性情。所以,我们俩最是谈的来的。小郡主那时候还常来找我比试骑射呢。呵呵呵。现在想起来,都觉得挺有意思的。” 逄图攸惊讶道:“哦?!融铸竟然也娶了一个这么阔朗的夫人啊。我们都是好福气啊!哈哈哈。看来我们这门亲事,做的可真是适宜呢。”这是逄图攸在暗地里夸赞雒皇后。雒皇后听了很高兴。逄图攸又吃了一颗荔枝,又问道:“你们俩,谁技高一筹呢?” 雒皇后问:“陛下是指骑射,还是择夫婿?若是骑射,小郡主是从象廷郡国里的骑射圣手那里学出来的,又常年在崇武的象廷郡国待着,论骑射,那自然远在妾之上。但若是说择夫婿么……” “择夫婿又是如何呢?” “若论择夫婿,天下女子谁有妾的好福气?” 逄图攸噗嗤笑了出来,嘴里的荔枝汁喷到了胡子上,大笑道:“我可真是喜欢你这样的性子。多少年,都没有见过了!我还记得,我当初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就是在校场。你骑了一匹西边儿进贡来的一匹宝马,那马是枣红色的,你穿着一身纯白的简素骑装。那马,红的透亮;而你,白的耀眼。那独步天下的英姿一下子就把我给迷住了。所以,我就千方百计的找机会陪你骑马出行、外出狩猎。你穿着这些简素的衣服,就让我想起你当年穿骑装时的英姿。渊葳啊,你自从生了逄秩之后,就再未有那样的英姿了。真是可惜。对了,你那时候骑马,我陪的时候最多,怎么不知你与象廷小郡主比试的事?” 雒皇后给逄图攸添了些凉茶,笑着说:“妾自知不如小郡主的骑射功夫,所以都是偷偷与她比试的。哪敢在陛下面前与她比试,妾那不成了自取其辱么。不瞒陛下说,妾第一眼看到陛下,就知道陛下日后必为天下之主。所以,哪能让小郡主把妾给比下去了呢。万一陛下相中了小郡主,妾那可怎么办啊。”雒皇后脸上泛起害羞的红晕。 逄图攸则兴奋道:“哦?!我当时只是一个南宫卫士令而已,又是庶出,身世可比不上那些王公贵族的子弟。论做事么,实话实说,我也并不出色。你怎的看出我日后必为天下之主的?” 雒皇后歪着头,抿着嘴道:“这个吧,妾还真是说不上来,怎么说也说不真切。反正吧,就是一种感觉吧。陛下身上有一种隐隐的气质,这种气质,绝非寻常男子所能有。那是帝王才有的气质,是天生的帝王气质!” 逄图攸竟显露出一丝沮丧的神情,摇头道:“二哥那才真是天生的帝王气质呢。他从做普通的南宫卫士时,就与众不同,王公大臣、勋贵宗室,无不慑于他的气度。等二哥登基为君之后,被尊奉为隆武大帝之后,那种充盈天地的帝王气概更是显露无疑。别说别的臣工,就连我,见了他,也总像觐见天神一般,心里总也是发怯。二哥那才是天生的帝王气质呢。我和他比,还是要稍逊一筹的。这一点,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渊葳啊,你未出阁时,曾放出豪言,非当世大英雄不嫁!你说实话,假如当世二哥当时尚未娶亲,你能在二哥和我中间挑,你会挑谁?” “当然是陛下。” “哦?这是为何呢?你是立志只嫁当世大英雄的。我自认,要论英雄气概,我是绝比不了二哥的。以前,我常听圣都里的人说,当初你能嫁给我,看重的其实是二哥的神威,我是沾了二哥的光了。”逄图攸笑着,直勾勾看着雒皇后。 雒皇后也笑了,坦然道:“先帝确实人中之龙。先帝做卫尉卿的时候,圣都里人人都说卫尉卿是人中龙凤,是大贵之相。方才陛下也说了,自从妾嫁给陛下,圣都里就开始传闻,说妾嫁给陛下,看重的是二哥的神威。后来,二哥果然得位立国,建立大照,功绩非凡,还被人尊称空前绝后的‘大帝’,陛下也被封为永诚亲王,也是唯一的亲王爵位,排在宗室第一、贵胄第一,宠信无两。于是,上面这种传闻也就更盛了,都说妾果然是有识人之慧。再等到陛下继承大统,妾成了大照的皇后,传闻就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信了。但其实,世人多庸碌之辈,他们都大错特错了。 逄图攸道:“这是怎么说的呢?我倒是听不懂了。” 雒皇后敛起笑容,正视着逄图攸,道:“妾当初所看中的,并非隆武大帝的神威,而正是陛下!” “哦?!这倒是新鲜了,这还是我头一次听说。这也不合常理啊,渊葳。”逄图攸自己拿起一串荔枝。 雒皇后先按住逄图攸的手,道:“再吃就要上火了。陛下是大火的底子,一日四颗,已经够多的了。还是吃几个冰湃的李子吧。”一边说,一边用帕子擦冰盘中的李子,递过来一个,逄图攸吃了一口,道:“嗬,还真甜真爽口。” 雒皇后这才道:“妾说的,绝非虚言,也非阿谀。以前二哥在世的时候,妾不敢说,担心会对陛下带来祸害。现在陛下继位了,妾才斗胆说出来。当初,妾身边的闺中密友甚至侍女们都知道此事。当时,妾就常跟他们说,逄氏三兄弟,老大有福无威,老二有威无福,老三有福有威,真正有大福报的必是老三,老三之福报,天下无人能比。” 逄图攸道:“这就有点意思了。大哥么,承继王爵,安享尊荣,无甚作为,说是有福、无威,倒也贴切。二哥可是咱们大照的开国皇帝啊,福威双至,谁人能及啊。你为何说他是无福呢?” 雒皇后道:“妾以为,二哥虽然英武非常,但只是上天为陛下得享天下所做的铺垫而已。这天下,上天其实是要赐予陛下的。” “此话怎讲?你是深知我,也是深知二哥的。二哥那种大开大合、经天纬地之才,我是断断没有的。” “隆武大帝和陛下,都是天生的人主,这一点毋庸置疑。不过,依妾来看,隆武大帝是疾风骤雨,用于开国,再恰当不过,但并非长久之计,也非最上等的帝王之材质。而陛下是春风化雨,这才是顺天应民的长久之计,是最上等的帝王材质。打江山是一回事,但坐江山却是另一回事。立国当然千难万难,但立国之后能不能坐得住、坐得稳,那才真正能看得出上天的旨意。就这一点来说,隆武大帝可远比不上陛下。别的先不说,就光说子嗣一事吧,隆武大帝立国之后再无子嗣,以致朝野谣言四起。但陛下刚刚继位,上天就赐来龙嗣,消弭了无处不在又无处可寻的谣言,这难道不就是明证么?其他的么,要论在贵胄、宗室中的民望,隆武大帝更是比不上陛下了。” 逄图攸大有知音之感,拉起雒皇后的手说:“渊葳,你说的这些,甚慰我心!我心甚慰!我历来相信你的眼光。今日这一番话,我更坚信了你的眼光了。正好,有一件天大的事儿,我找不到人商议,反反复复琢磨,我也没有头绪,憋闷难耐。今日,正好来听听你的看法吧。” 雒皇后一歪头笑道:“何事能让陛下如此难断?若是国事,妾可是不敢与闻的。” 逄图攸正色道:“是国事……” “那妾可就……” “但更是家事!” “哦?陛下……” 逄图攸拉过雒皇后的手,道:“你来说说,咱们的这些孩儿们,谁是个有福的?” 原来是要问应当选谁当太子! 雒皇后突然警醒了:这是十分关键的一句话,其中暗含机锋。 单从说话的前后语境来看,好像是逄图攸因赞赏雒皇后识人之智而征求她关于选立太子的意见,实际上,逄图攸是用此话来试探皇后。雒皇后近期转变巨大、今日又如此抬高皇帝,本心到底如何,逄图攸十分怀疑。 此事,如果雒皇后说逄秩宜乎立为太子,那雒皇后此前的一切努力将全部付诸东流。逄图攸近日来的温情和特恩,也将随即彻底消逝,而且永无转圜之机。 雒皇后深知这话的分量,极速思索着如何应对,迟迟未敢开口。 逄图攸摊开双手,笑着说:“你不用有什么顾忌。我只是一时兴起,与你随便聊一聊而已。我们日后再说吧,日后再说。” 雒皇后立即跪下,叩首道:“妾有罪。请陛下治罪。” 第七十二章 长秋宫(三) 逄图攸一惊,慌忙道:“这是怎么说的,你?你看你,你快起来!这是怎么说的,嗨?这么大热的天儿,快起来,快起来。” 雒皇后眼里已经有了泪,啜泣道:“妾忝为陛下的正妻、大照的皇后,却未能给陛下诞下聪颖之龙子,也未能给大照教养出深肖陛下的皇子。妾万分愧疚,日夜自责,深感对不起陛下,对不起大照列祖列宗!” 雒皇后竟然伏地痛哭起来。 逄图攸起身,将雒皇后扶起,关切的说:“你看你,咱们好好说话,你这么着做什么呀??还行这么大的礼。你看,哭的脸都红了!大热的天儿,小心哭坏了身子!”等雒皇后稍微安抚下来,逄图攸又道:“这些年来,圣都里头,谁不说你是贤妻良母?!谁不夸赞你把咱们的孩儿们教导的个个出色?你怎么这般苛责自己呢,嗯?!” 雒皇后深呼了几口气,道:“陛下啊,咱们自己的孩儿,咱们自己心里还不清楚么。依妾看,这些个孩儿,没有一个得了陛下的真传。这些年,妾之所以不惜顶着妒妇刻薄的名声来严厉治家,就是因为觉得这些孩儿天分不足、教养不够,不能承继陛下的大业呀!”说着,又动了真气,胸前不断起伏。 逄图攸拍拍雒皇后的手,缓缓道:“你呀,对自己也太苛责了!圣都里,人人都说咱们家的孩儿们教养的极好啊。几个年长的就不说 了,就是那最年幼的简儿和稊儿,也都是人中龙凤啊。你不必太苛责,不必太苛责。” “陛下,咱们这些孩儿,总有这里那里的不足,难有一个完全称心如意的。老大秩儿吧,心智迟缓,心计上差了些,实在是难堪大任,好歹呢,在‘德’上,颇有陛下之风姿,总还算是个厚德宽仁的孩儿。其他的孩儿呢,个个倒也聪颖干练,也确实颇有龙凤之姿,品德也都不错,但好似都单薄了一些,至于哪里单薄呢,妾却总也说不清爽,总之呢,就是都感觉差那么点意思!” 逄图攸自己给雒皇后倒了盏茶,道:“我看,这些孩儿倒是都好。秩儿的德行孝心都好,这是我最欣慰的,他是忠孝天成,这是任何人都比不了的。做人主的,聪明不聪明,不是最主要的。作为人主,不可能时时、事事都比臣子精明,真要是时时事事都比臣子精明,反倒是不好。所以,你对秩儿,也不用过虑,更不要贬损!其他的皇子么,岁数都还小,还没定性呢。你说的很对,他们就是‘单薄’了一点。我把他们全都放出去,就是想看看他们的才干和德行。要不然,就像大郜的那些宗室子弟一样,从出生就薨逝,全都在圣都里窝着,那可不行。人的德行、才干,不经点大风雨、大历练,是看不真切的。” “陛下仁厚!恕妾斗胆说一句,妾觉得,咱们现在的这些孩儿们,从秩儿到稊儿,没有一个像是有大福报的样子。不瞒陛下,妾如今只盼着,咱们的云娙娥能够争争气,给陛下和大照诞下一个如意龙子来。我看着,云娙娥别看年轻,倒真像是个有福的呢。” “嗨!那还是没影儿的呢!谁知道她能给咱们生个什么呀?生男生女尚不得知呢,别的更谈不上了。就算她侥幸生个龙子,可我今年都四十一了,哪里能够等这么久?!日后继承大统的,终究还是要在现在咱们这些孩儿里面挑的。”逄图攸这话说的很巧妙,一方面,把云娙娥推到自己和雒皇后的对立面,从而显得自己和雒皇后更为亲近,二来把云娙娥腹中孩儿排除在继位候选人之外。虽然逄图攸说的轻描淡写似的,但雒皇后心里知道,这是逄图攸对云娙娥的保护。逄图攸越是如此,越说明他心里对云娙娥腹中孩儿的期许之高。 于是,雒皇后接话道:“陛下这话,妾可不敢苟同了。陛下正是春秋鼎盛的壮年,享国必能长长久久,陛下尽可以慢慢等、慢慢挑。还是那句话,妾看云娙娥的相貌啊、说话啊、行事啊,认定她必是个有大福报的女子!正因如此,妾才对她格外上心呵护。不怕陛下笑话,妾的秉性,陛下是最了解的,最看不得狐媚子人儿。在没有见云娙娥之前,妾对这个琉川舞姬出身的孩子,心里是很厌烦的。可自从上次一见,竟大有好感,不仅有好感,还颇有亲切之感,仿佛这孩子就是妾的女儿一般。妾和她说话,也顺溜,也舒畅。妾看着她,心里就是喜欢。陛下您说,这不是难得的缘分么?又加上云娙娥怀上了龙嗣,这可是关系到陛下万年基业的天大的事,妾可真是万万不敢马虎呀。妾看云娙娥受宠如此之深,估计她日后还要为诞下更多孩儿呢。陛下日后挑选的余地,可大着呢!” 逄图攸眼睛一亮,笑道:“嗨,再说吧,再说。” “这确也急不得。陛下有足够的时间好好看、慢慢挑。妾别的做不了,给陛下看顾好、教养好他们,是完全做得到的,也是妾份内的事啊。现在的当务之急,还是得呵护好云娙娥,让她顺利诞下龙子。方才,妾出去,就是去督促管遄,一一验看明日典礼所用一应事物了,免得有什么东西克冲了云娙娥。” 逄图攸道:“怪不得你不在宫里头。这些琐事,让大长秋带着其他内侍们去做就是了,你还用得着自己上手么?还有啊,你让管遄去全权负责云娙娥的安全,甚为高明!你费心了!我听说,那管遄极为上心,连家都不回了。你看,咱们总要赏他点什么,以资嘉奖吧。” “陛下,妾以为,现在嘉奖他,好像还不到时候吧。” “哦?怎么说?” “陛下,管遄是心气很高的人,心思都在官职禄位上。若是赏他赏的轻了,金银财宝什么的,他也不稀罕。若是赏的重了呢,分派给他的差事,他还没做成,实在没有这样的规矩,而且看上去,好像咱们求着他似的,这就不成体统了。妾觉得,不如,现在暂时什么都不赏!先让他吊着一口气也好,免得他懈怠。等他保的云娙娥顺利诞下龙子,母子平安,那他的功劳可就大了。到时候再好好嘉奖他,也不迟。” 逄图攸点头道:“你说的也对!那就这样吧,暂时不赏他。不过,你记着这件事,别到时候咱们一高兴,把管遄再给忘了。” “喏。陛下放心就是了,妾记下了。” “还有,你前些日子惩处了春佗。这事儿,做的也很好。你善待宣仁皇后和奉德宫,此举很得体。现在,朝廷上下,对此都颇为赞赏。都说皇后要母仪天下,母仪天下!什么叫母仪天下啊?你这就叫母仪天下。很好,很好!” “陛下过奖了。陛下说到这里了,妾有一事请旨。明日云娙娥的认亲典礼,可否请宣仁皇后也一同出席?” 逄图攸略一沉思,说:“行啊。这事你定就行。” “妾谢过陛下。” 逄图攸的心情很好,夜间歇下之后,想要临幸雒皇后,可是无论如何努力,终还不举。雒皇后颇为体贴,用帕子给逄图攸擦着汗,道:“陛下国事也太劳累了,登基这些日子一来,身子耗损的太厉害了,这可不行!陛下还是要多歇息。” 逄图攸摇头道:“倒也不是劳累的事儿。我继位之后突患的隐疾,其实一直还未痊愈。” 这是雒皇后没有想到的,惊道:“啊?!不是听说,自从云娙娥侍寝之后,陛下的隐疾就不治而愈了么?” “没有。不怕你笑话,也不怕你气恼,我与云娙娥在一起的时候尚可行房,与其他嫔妃时却仍是不能够。” “想来,大概是因为云娙娥是琉川舞姬、身上有秘技的缘故罢?” “也不是。凌姬同样也是琉川舞姬,几次侍寝,我却也仍是不行。” “那可真是怪了。”雒皇后端来茶水,道,“妾斗胆再问一句,那云娙娥,并不是美艳绝伦的相貌啊,她可是有何特殊的地方么?” “也说不上她有何特殊的地方。只是,只是,只是她身上有一种兰花的幽香,每次闻到,我都不能自已。除此之外,倒也没有什么其他特别的。” “那这样吧,妾在其他嫔妃宫里都多摆一些兰花,以助陛下性致。另外,是不是找人想法子配些药来?这可不是为了别的,都是为了要多生龙嗣啊。” “你看着办吧。我现在心思也不在这上头。朝廷的事千头万绪,要忙活的事,一桩接一桩,没有一刻得闲的时候。我现在才算是明白,二哥在位之时为何每日烦忧了。自从继位以来,每日一睁开眼,就是一脑门子官司在那里等着。就算是夜里,也始终不得安眠。嗨,做皇帝可真是苦差事!” “陛下现在推行了郡王郡守共治的制度,各郡国里做郡王的,咱们自己的孩儿居多,事情应该会顺手一些吧?妾日常听闻,大家都说新法甚好,万无一失,都盼着崇景盛世的到来呢!” “这还都说不上呢,都得等着再看看。咱们的孩儿虽然年纪不大,但一来忠心,二来做事也很看得过去,我都很放心。我最担心的,是图修他们这几个老牌子郡王。我前前后后,褫夺了他们好些特权,那都是他们的命啊,不知他们会如何应对。” “这又要说到添子嗣的事儿了。要是咱们自己的孩儿能够再多一些,那可就好了。如果各郡国的郡王都是咱们自己的孩儿,陛下就不用再这么担心了。” “哎!这都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早些歇息吧。” “喏。” 第七十三章 长秋宫·认亲(一) 根据大典星的推演,云姬的认亲大典,时间定在巳时初刻开始。 此前,无论是宗正成规还是史籍典册,并无嫔妃认外臣为父之先例。因此,今日大典的仪轨由宗正临时议定而成。按照宗正议定的仪轨,大典一项一项的铺排开来: 辰时末刻,逄图攸带着雒皇后、宣仁皇后共同进入长秋宫正殿。逄图攸自然坐在正中间。雒皇后谦逊,将宣仁皇后安排在右侧,以示尊崇,虽然宣仁皇后百般推辞,但雒皇后执意甚坚,最后还是逄图攸出来调解,说道:“好了,皇嫂。长幼有序,皇嫂居右,也可以向世人彰显皇家的礼仪。皇嫂还是不要再推辞了吧。” 听闻如此,宣仁皇后道:“谢陛下。谢皇后。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这才缓缓落座。雒皇后则居左。 巳时初刻,云姬从长秋宫正门进入,向逄图攸、雒皇后、宣仁皇后分别行礼。这算是君臣正义。然后,逄图攸赐座,云娙娥的座位在宣仁皇后之下,也在右侧。 之后,嘉荣亲王逄秩进殿,给逄图攸、雒皇后、宣仁皇后、云娙娥分别行礼后,站立到逄图攸身后侍奉。云姬发现,传闻中资质愚鲁的嘉荣亲王看上去与印象中颟顸蠢笨的样子大相径庭。嘉荣亲王逄秩姿容甚佳,体型丰润匀称,一张长圆脸,五官颇为精致,言语悦耳,礼节周到,举止雅驯,看起来十分可亲可敬。人人都说嘉荣亲王心智比常人迟缓,可云姬却一丝也看不出来。 之后,宗正卿高声报唱:“宣华冲、华耘进殿。”于是,华冲、华耘进入长秋宫,向逄图攸、雒皇后、宣仁皇后、云娙娥、嘉荣亲王逄秩等人行君臣大礼。 之后,逄图攸道:“赐座。”也就是赐座华冲、华耘。华冲的座位居左,在雒皇后的下首稍远处,华耘也有一个座位,在华冲座位下首。 到此为止,行的都是君臣之间的礼仪。 从此刻开始,进入行家礼的环节,也就是认亲大典的环节。宗正卿开始主持大典。 宗正卿报唱:“云娙娥娘娘跪拜,献茶,改口……” 云娙娥起身,跪拜华冲,献茶,改口道:“父亲。” 宗正卿又报唱:“华冲授家牌……” 然后华冲赠给云娙娥一个玉质名牌,这是华氏的宗牒。名牌上书“华云姬。”这表示,云姬正式进入华氏宗族。 再然后,在宗正卿的主持下,云姬与华耘行平辈礼,互称“姊姊”“弟弟”,这就算是进入华冲的家门。 之后,华冲、华耘、云姬,共同再向逄图攸、雒皇后、宣仁皇后行礼,叩谢逄图攸、雒皇后大恩。这算是认亲之后,阖家谢恩。 之后就是华冲献礼和皇帝皇后的赐赏环节。 华冲进献的礼物很重,光是礼单就厚厚一沓。逄图攸和雒皇后的赐赏,就颇为简洁克制。少不了,华冲又是一番谢恩。 宣仁皇后单独赐赏,赐赏的东西也很克制,比皇帝皇后赐赏的赏物再低一档。 至此,就算是大礼终成。整个大礼,仪轨简洁,但不失皇家风范,兼顾了云娙娥不能大动的身体状况和皇室大典所必须的场面。逄图攸和雒皇后很满意。 接下来就是皇帝和雒皇后在长秋宫。 赐宴时,长秋宫内原有的座位并不变动,而是在每个座位前面各添加一个食案。同时,在云娙娥的下首添置一座一案,那是嘉荣亲王逄秩的位子。 午时初刻正式开宴。 逄图攸首先开口,笑道:“现在好了。大家都是一家人了。现在,大家可以松快一些了,千万不要拘着。” “谢陛下。”众人都道。 逄图攸首先动筷,他只是挑拣着吃了几口果子酥,以示开席。片刻后,逄图攸道:“华冲啊,你到琉川,也有八九年的时间了吧?” 华冲道:“是,陛下。臣到琉川任郡守,已经快满九年了。大照立国后,时任琉川郡王归顺的很早,琉川郡国改行郡守制也很早,所以,臣去琉川做郡守,比其他郡的郡守要早一些时日。” 逄图攸道:“是啊。我记得,隆武四年仲夏,时任琉川郡王主动放弃郡国后举家迁到圣都来,先帝还是派我去圣都城外郊迎的呢。转眼都过去快九年了。时间过的可真快啊。你倒是越来越健旺了,看不出一点老相。” 华冲道:“陛下真好记性。自从去了琉川,臣进圣都的时候就少了,侍奉陛下的时候也少了,臣深以为憾。臣还记得,陛下当时率军收服叛乱的肃丽郡国的事情。那都是十几年以前的事情了,陛下的风采,历历在目。” 逄图攸笑道:“嗨,我哪里懂什么行军打仗啊。我就是坐纛而已,都是你们这些将帅们用兵如神。肃丽郡国那个地方,易守难攻,收服他们可真是不容易。先帝在的时候常说,肃丽一役是削藩大战的定盘星,肃丽一平,其他的异姓郡王也就都不在话下,陆陆续续归顺了。” 逄图攸说这话时,雒皇后忍不住看了一眼华冲,正好华冲也在往雒皇后这边看,两人眼神一碰,各自转开了。 华冲道:“是。这都是托陛下的福,大军才能旗开得胜。” 逄图攸没有接话,而是问道:“我那个小子,逄称到琉川去了些时日了,他做的如何?” 华冲道:“琉川郡王殿下龙凤之姿,风度翩翩,治军颇有章法。殿下虽然出郡琉川的时候不长,但在琉川各界,已经颇有佳名了。这都是琉川百姓们的福气。臣代琉川百姓,叩谢陛下隆恩。” 逄图攸笑道:“你不用抬高他。他还小着呢,治军能有什么章法?你是真刀真枪打出来的正牌子将帅出身,能看得上他那两下子么?当然,也不光是逄称了,最近新分封出去的那几个皇子啊,都还未完全长成,我就担心他们在郡国里胡作非为,坏了国家大事。你们这些做郡守的,虽然与郡王们职有分掌,但你们这些郡守们都是国家柱石,老诚谋国啊,你们看着该提点的,还是要提点一些他们那帮小孩子。我就怕他们仗着自己是皇子,在郡国里胡作非为。你一定要记得啊,你们并不是君臣!有什么话,尽管可以跟我说。” 华冲道:“喏。陛下。臣谨遵圣训。臣若是有何看法,一定第一时间上奏陛下,请陛下圣裁。” 逄图攸点头道:“很好。华冲啊,这要是算起来啊,你还是新政施行以来,我第一个接见的郡守呢。今日大典之后,你就在圣都里多待些日子,和我说一说新政在琉川施行的情况。我以前没有做过郡守,并不知晓先帝施行郡守制的郡里到底是何情况。郡王制、郡守制、郡王郡守分治制,到底谁优谁劣,我心里其实还不是完全托底。” 这涉及到了新旧两朝政治优劣的比较,是必须要明确表态的时候。华冲想,虽然宣仁皇后在场,不宜批评先帝政策,但皇帝如此说话,自己如不明确表态,立时就会惹下大祸。好在新政施行尚短,有些话尽可以说的周全一些。而说话周全,恰是华冲最大的特长。 华冲笑道:“郡王制自不必说了,弊端是很深的。陛下对此深知。臣还记得陛下带着臣等收服湫水郡国的时候,看到湫水郡王生活糜烂、百姓困苦、大军不堪一击、灭国之后湫水郡王痛哭流涕的时候,陛下当时说‘湫水郡王慵惰怯懦令人不齿,郡王制之弊可见一斑’。陛下这话还得到了先帝隆武大帝的嘉奖。至于郡守制,臣做了九年郡守,对郡守制也算是略知一二。臣以为,郡守制大大优于郡王制,但也不是没有缺陷。郡守若有异心,其祸更在郡王制的郡王之上。” “这倒是新鲜的说法,说来听听。” “郡王制下的分封郡王们大多长于深宫、世袭而来,因此大多为慵惰怯懦之辈,所以更好收服,而郡守们就不一样了。郡守们若是久居一郡,大权在握、威望又高,一旦作乱,极难收服,危害也更大。” “你说的很有道理。那现在施行的郡王郡守共治之法如何?” “陛下的郡王郡守共治之法,能够尽去郡守制之弊,尽得郡守制之利,实在是治世之良法,非陛下这等深悉人心之圣主不能为之。臣以为,不出五年,大照就将迎来大盛世。臣特为陛下圣明贺!为天下臣民幸得明君贺!” 逄图攸与众人微笑着饮了一樽酒。 逄图攸心情颇佳,道:“嗬。好清爽的酒!一口下去,全身的热气都消散了。这是何酒?以前竟从没有见过。” 雒皇后道:“陛下,这是迦南郡王逄稼和迦南郡守融铸特供来的,是迦南特产的果酒。” “果酒?此前竟从未饮过这酒。这酒可真是消暑佳品啊。” 雒皇后道:“这都是迦南郡王逄稼的一片孝心。他知道陛下身子的底子是极阳之体,生性怕热,因此特供了这消暑果酒来。难得的是,迦南郡王自己亲身反复试了几个月,发现身体没有任何异样、脾胃也未受寒凉,这才敢进贡来的。进贡的时候还专门嘱咐,先请宫里的太医令先验看验看,然后再进给陛下饮用。这孩子,真是忠心可嘉啊。” 第七十三章 长秋宫·认亲(二) 逄图攸道:“难得这孩子了。皇嫂啊,先帝与皇嫂真是好福气,教养的如此好的孩子。稼儿的德行之美、操守之好、识人之明,都是有如天降神人。这真是咱们大照的福音。我和皇后的那些孩儿们,没一个能有稼儿这般完美无缺的。皇后,你还是要多向皇嫂多多请教才是啊。” 雒皇后道:“陛下说的是。妾一定多向皇嫂请教。皇嫂,请多多指教。” 宣仁皇后道:“陛下和皇后过谦了,对稼也实在是过誉了。稼生性懦弱,先帝在时就对他极为不满,常说他没有人君之相,非有大福之人,恐其不能守住大照的江山,几次动念想要另择一子另立太子,但无奈其余诸子更不如意。稼虽有意弥补纠正,自己也颇为卖力,只是天命如此,无论如何均强求不得。妾以为,这大概也是先帝临终前指定陛下继位的根本缘由。这说到底啊,都怪妾太过优容他们,把几个孩子都娇惯坏了。皇后治家,立足一个‘严’字,就比妾高明的多了。就说嘉荣亲王吧,忠孝天成、气度雍容、仁德宽厚,颇有陛下的风采。这是陛下和皇后的大福报,更是咱们大照的大福报。当然了,这都是陛下和皇后悉心教养的结果。妾深表钦服。” 宣仁皇后这段话,极见功力,也极为周全。无论是逄图攸,还是雒皇后,听了之后,心里都十分满意。 雒皇后笑着欠欠身,拱手道:“皇嫂对秩儿过誉了。” 宣仁皇后道:“皇后不必过谦。先帝在时,在众多皇侄之中夸赞最多的,就是嘉荣亲王,常说嘉荣亲王至忠至孝、舍小智而有大慧。” 逄图攸点头道:“先帝对秩儿,确是颇为偏爱。我有时候嫌秩儿愚鲁、进学太慢,先帝还严厉斥责我糊涂。先帝说,秩儿是大慧之人,不能以寻常之理来看待。皇嫂对秩儿也颇多照顾。我想,许是秩儿为我的长子,先帝和皇嫂对他格外看重罢。”逄图攸手指点了点逄秩,道:“秩儿,你近来都在做些什么?” 嘉荣亲王逄秩略一欠身,道:“父皇,儿臣每日抄录父皇训导儿臣的话,然后请少傅帮忙编纂加注。” “哦?编纂加注?编纂加注做什么?”逄图攸轻轻问道。 “儿臣以为,儿臣的几位弟弟分封在外,虽然已经成年,但毕竟年纪尚轻,不能每日聆听父皇圣训,实为憾事。儿臣有幸,蒙父皇圣恩,能够常侍父皇左右,常听父皇圣训。儿臣愚鲁,不敢将父皇的圣训据为己有,因此想把儿臣所听到的父皇圣训编纂起来,然后请少傅稍加注解,然后定期递给各位弟弟们,请他们也能知道父皇的心意。如此一来,弟弟们虽然人在外郡,但也如何陪侍在父皇身边一样,日日得聆圣训。另外,他们推行其父皇的新政来,也能更加符合父皇的心意。” “哈。很好。这倒是一个好主意,也是大功一件。你倒是别出心裁。我问你,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么?”逄图攸盯着逄秩,幽幽问道。 逄秩坦然一笑,道:“儿臣没有这样的急智。这都是简弟想出来的,并建议由儿臣来施行。儿臣觉得这个主意甚好,所以就采纳了。不知道做的对不对,请父皇教诲。” “你做的很好。嗬嗬,你这孩子倒是实诚,没有把这个功劳揽在自己怀里。很好,很好。”说话间,逄图攸忽然想到,窦吉近日向自己密奏,说逄秩经常在王府中饮宴,宴请的多是各郡守派往圣都集中教养或者做南宫卫士的儿子,而逄简多陪同在侧,协同料理周全。窦吉称,逄秩正在雒渊概和雒皇后的谋划下,极力拉拢收买各郡郡守,以图储君之位。逄图攸原本并不以为然,但今日看雒皇后的表现和逄秩的所为,忽然认为窦吉的分析很有道理,于是疑心大起,转而说道:“皇后啊,咱们的简儿今年多大了?” “十五了,陛下。” “哦,十五了!十五岁,也不算小了。原本我说呢,等明年他满十六岁,娶完亲后,再去妫水郡国就藩。但我看简儿比别的孩儿早熟,小小年纪,说话办事已经很像样子了,理事很是清爽老成。不如,不如,让他今年就去吧,免得在圣都里蹉跎。”逄图攸瞥了一眼震惊的雒皇后,接着道:“我的意思啊,中秋之后,简儿就完婚,完婚之后就去妫水。妫水郡守赵洪的政绩一直也不出色,正好让简儿就藩去看看,也算是督一督赵洪吧。皇后,你意下如何呀?” 雒皇后敏锐的觉察到,逄图攸已经对她和逄秩、逄简都起了疑心了,因此才会有如此突然的决定。当此之时,更不能犹疑,否则将更使逄图攸反感,于是毫不迟疑的笑道:“妾谨遵陛下旨意。早去历练也好,可以早为陛下分忧。” “嗯。既然如此,那就这么办吧。”逄图攸笑道,然后看着云娙娥说:“嗨,你看我们,说着说着就说偏了。今日是你的好日子,没想到被我们几个都抢了风头。让你受冷落了。” 云娙娥微微一笑道:“陛下言重了。妾听着陛下、娘娘们说话,很是受教。妾出身贫苦,自小又有家人,此前从未听过这些皇室对话,也没有见过一家人这么和和美美的说话。” 逄图攸哈哈大笑道:“和和美美,好,好,好,说的很好。一家子,就是这么和和美美的才好呢。另外啊,从今日起,你可就不能再说是出身贫苦喽!你可是华氏之女啊。云姬啊,你虽是来自琉川,可却不一定知道你这个父亲啊。在大照的一众郡守里头,嗨,别说是郡守了,就是把圣都里的王公贵戚宗室们都算上,你父亲的起居豪奢也是稳稳排第一的。还有你这个弟弟华耘,也是活的极潇洒的。你现在是天下第一豪富之家的出身了,哪里能说是出身贫苦呢,对不对啊,哈哈哈哈。” 皇帝这个话风就好似不太对了。华冲和华耘都心里一紧。 华冲立刻道:“臣行事不谨,过度奢靡,有负陛下信任。臣知罪,臣知罪。” 华耘道:“臣知罪。” 逄图攸摆手道:“嗨嗨嗨。你们可不要多心啊。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还是那个话,现在咱们是一家人了,说话可以随意些,和和美美的,比什么都强!我的秉性,你们还不知道么?我从不主张过分苛责自己与家人,也不主张过度禁欲自虐。华冲啊,你为什么能起居豪奢,我是知道的。你虽然起居豪奢,但你所用的,都是华氏一族行商赚来的钱,是你自家的私前,你从不动用官府的半文公帑。我说的,可对么?” 华冲心下稍安,道:“圣明无过陛下!诚如陛下所言,臣日常起居所用之钱,皆是华氏行商赚来的私家钱。臣从未动用过官中一文钱。” 逄图攸神色忽然变得很严肃,缓缓道:“我对你这种做法,就三个字的评价。” 这是事关前途的评价。华冲极为紧张,心想此次恐怕会受责。 结果,逄图攸道:“那就是:好!好!好!天下郡守和所有臣工,如果都如你华冲这般做官、做事,公私分明,那天下就不会有贪腐,天下大治也就不会远了。华冲啊,你脑子活络,治理琉川之所以颇有成效,恰恰是因为你的这个‘活’字。我明白跟你说,我很欣赏你的治郡之法。”逄图攸看着雒皇后道,“皇后啊,琉川那个地方,你可能没有去过吧?” 雒皇后摇头道:“妾确实没有去过琉川。” 逄图攸又转向宣仁皇后,笑着问道:“皇嫂去过琉川么?” 宣仁皇后道:“确未去过。” 逄图攸道:“那看来只有云姬熟悉琉川了。但即便如此,恐怕云姬也不知道琉川的历史吧?”逄图攸看着云姬,眼神里充满宠溺。 云姬道:“陛下,妾虽长在琉川,但几乎未出过琉川乐府的门,所以,对琉川也并不熟悉,此前,也未听人详细说过琉川的历史,只是听乐府里的人都说,琉川富庶的很呢,陛下。” “哈哈。那好,那我就跟你们都说一说琉川吧。琉川那个地方啊,虽与妫水一山之隔,但两者的禀赋却是天壤之别。妫水土地肥沃富饶,物产丰美,但仅仅一山之隔的琉川呢,却土地贫瘠,物产稀缺,老百姓过的很苦。琉川的老祖宗们被迫出走故土、四处行商,以此来谋得一口饭吃。因此啊,琉川历来就有重商之风俗。一代一代下来,琉川因行商而日渐富庶,成了天下首屈一指的富庶之地。”众人正在纳闷皇帝为何突然讲起琉川的历史来了,逄图攸稍顿一下,转向华冲道:“而你们华氏呢,恰恰就长于行商,还是天下第一行商。所以说啊,先帝派你去琉川,真是有识人之明啊。这就是人事两相宜啊。” “圣明无过陛下。不瞒陛下,其实在私底下,很有些人对臣豪奢无度的做法不以为然呢。” 第七十三章 长秋宫·认亲(三) 逄图攸笑着问道:“那你自己怎么看呢?” 华冲道:“臣以为,臣是琉川郡守,就应该因地制宜来治理琉川。琉川人重商,也重享受,起根由其实是因为琉川除此之外,别无其他活路。因此,如果臣生活过分俭朴,将与琉川民风格格不入。如此一来,臣自己虽可以落得一个清廉,但却将置琉川百姓于死地。因此,臣一直以为,琉川郡守,如持俭戒奢,看似无私,其实大私;看似有德,其实无德。臣一直以为‘小私无碍大公’,但却从不敢对人说起,唯恐为世人所不容。因此,今日听得陛下对臣的评语,臣大有知遇之感。”华冲的眼里竟有了泪,声音也有些颤,毕恭毕敬拱手道:“臣愿肝脑涂地,以报陛下如天之恩。” 逄图攸笑道:“华冲啊,言重了你。施政么,本来就是要因地制宜、因人制宜的,如果生搬硬套,就不美了。华冲啊,你治郡,还是很有功绩的。” 华冲觉得皇帝的话里好像有隐含着的一层意思,于是接话道:“谢陛下。臣治家不严,请陛下责罚。” 逄图攸顿了一下,大笑道:“你看你,脑筋倒是转的快。你说你自己治家不严,可是指的华耘么?” 华冲道:“陛下圣明。犬子无状,声明不佳,都是臣治家不严之过,请陛下责罚。” 逄图攸大笑道:“责罚?责罚什么啊?!我觉得华耘这孩子很好啊。皇后、云姬也都跟我说,华耘很好啊,很晓事。你说华耘声明不佳,我大体能猜到你说的是什么。”逄图攸手指着华耘,问道:“华耘啊,听说你小小年纪,却阳气甚重、天赋异禀,每夜均要御女,是么?” 华耘又羞又急,惭愧的满脸通红,不知如何作答,只得答道:“臣无状,臣知错了。请陛下重重责罚。” 逄图攸道:“嗨。你这孩子,这么拘谨作甚?我没有说过要责罚你啊。再说,我为何要责罚你呢?”逄图攸示意华冲和华耘放轻松些,道:“食色,性也。男女之事,源自天赐,何错之有啊?!华耘啊,我看你十分灵光,做事也圆融周全,我很喜欢。你今年多大了?” “臣今年十六岁。” “成婚了么?” “还没有。”华耘道。 逄图攸又转向华冲,道:“你们可给儿子说下亲事了?” 华冲道:“不敢欺瞒陛下,曾经说过。” 逄图攸道:“嗯?!说过?说‘过’是什么意思?现在又退婚了?” 华冲道:“原本曾与前朝大郜荆国公家说过亲,后来就……” “哦。我明白了。”逄图攸道。逄图攸看云姬颇为懵懂,解释道:“荆国公是大郜嫡系宗室,亲贵的很,在大郜末帝周端禅让逊位后,阖家殉国了。是忠臣啊。” 事涉前朝宗室,大家就不敢插嘴了。逄图攸于是道:“华氏能够与荆国公这样的忠臣之家结亲,是缘分,也是福报,你实在没有什么好忌讳的。荆国公既然阖家殉国了,那原先的这门亲事自然也就算是过去了。应该再给华耘说一门亲啊,十六岁了,可不算小啦。”逄图攸想了一会,看着雒皇后道:“皇后啊,咱们的馥皊多大了,快十五了吧?”馥皊指的是窦昭仪所生的一位公主,也是逄图攸唯一的一位公主。 雒皇后道:“是的,陛下。馥皊十四了。” 逄图攸道:“十四,也不小了。你天天跟我说要给她找一个好人家,我一直也没找到中意的。咱们馥皊公主啊,就是个鬼精灵,天不怕、地不怕的,连我都不怕,当真是不好找夫家啊。我看啊,只有华耘这小子,才能制得住她,否则,她无论嫁给谁,都会是一对怨偶。你觉得呢?” 这是突如其来的变故,远远超出了雒皇后的预料,但雒皇后完全来不及思索,只能道:“陛下圣明。” 雒皇后颇有些惊讶,但更感失望。馥皊公主是窦昭仪所生。自己原先打算收拢华冲进入自己的阵营,但逄图攸的这个建议,一下子就让窦昭仪、窦吉与华氏走到一起去了。雒皇后想:“今天,恐怕是漏出什么破绽,引得逄图攸疑心四起了。” 逄图攸兴致很高,看着云姬说:“你看,今日都是你们华家的喜事。你弟弟要做驸马了。我的意思,中秋之后就让他们成亲,你看好不好?” 云姬微笑道:“谢陛下和皇后娘娘隆恩。妾谨遵陛下和皇后娘娘旨意。” 逄图攸转脸看着华冲,笑道:“我还忘了问你的意思了。我的馥皊公主下嫁华耘,不辱没你们华氏吧?这可是我唯一的一个公主啊。” 华冲、华耘立即跪倒在地。华冲叩头道:“臣叩谢陛下天恩。能够迎娶馥皊公主殿下,是华氏全族的荣耀!臣叩谢陛下天恩。” 逄图攸笑道:“好了。今天是双喜临门了。不过,我在乾元宫里还有好些人要见。我就先去了。皇后,皇嫂,你们可千万不要散啊,好好聚一聚。”说着起身离去了。 逄图攸一走,这筵席也就寡淡的很了,兼之又有宣仁皇后在座,可谈的话也就更少。宣仁皇后意识到了逄图攸心绪的变化和大家的尴尬,为了避嫌,道:“奉德宫里也有些事,我也先去了。你们好好聚。” 雒皇后见状,道:“云娙娥,华郡守,陛下和宣仁皇后都提前离席了,我们也终席吧。以后都是一家人了,聚的时候还多的很。云娙娥有身子的人,也不能久坐。今日就到此吧,好么?” “喏。皇后娘娘长生无极。”云娙娥和华冲、华耘道。 雒皇后点点头,道:“秩儿,你与华耘一起去送云娙娥回宫,要确保万无一失。” “是,母后。”“喏!”逄秩和华耘分别道。 华冲道:“皇后娘娘,臣方才还有些礼单未报完,可否容臣稍后与娘娘再详细禀报一下。” 雒皇后道:“好。华郡守先留下吧。云娙娥,你路上小心。我回头再去看你。” 云娙娥道:“谢皇后娘娘。” 众人离去。华冲留了下来,但却迟迟不说话。 雒皇后于是屏退左右,道:“华冲啊,你可是要与我说什么话么?” 华冲道:“娘娘,臣叩谢娘娘隆恩。臣谨遵娘娘懿旨。请娘娘放心。” 乍听上去,这是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但就是这话,让雒皇后知道,华冲确实是个伶俐人,他已经知道了自己对他的期望了。但问题是,逄图攸已察觉了自己的动向,而且当机立断采取了行动,华耘即将迎娶窦昭仪所生的馥皊公主。如此一来,华氏与窦氏成了直接的联姻,关系要比自己亲近的多了。有此突发变故,华冲还能不能完全予以信任,可就不好说了。因此,雒皇后装作没有听懂华冲的话,垂头不语。 华冲看雒皇后心下迟疑,于是索性道:“臣斗胆说一句话,请娘娘恕罪。” “你尽管说吧。” “娘娘今日,实在是有些性急了。” 雒皇后依旧不愿表态,眼睛直直的看着华冲。 华冲见状,叹了一口气,道:“娘娘的心思,臣都明白。臣与娘娘是一条心思,立储是国本,绝不可以轻率。臣坚定的站在娘娘这一边,全力拥立嘉荣亲王为太子。” 雒皇后脸上放松了下来,但佯装饮茶,仍旧不表态。这是雒皇后想要华冲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为的是听一听华冲坚定支持嘉荣亲王上位的理由是否充分,以此来判断华冲的话是否值得信任。毕竟,华冲是出了名的琉璃球、面面光,是天下第一等的圆滑,又是出身行商世家,极善做交易,若是拥立逄秩这场交易于华氏不利,华冲是绝不会犯险拥立的。 华冲是何等聪明的人,对雒皇后的心思十分明了,于是坦率道:“娘娘的疑心大可不必。请娘娘相信臣的话。于公,于私,臣都与娘娘是一体的。于私,恕臣斗胆说句不自量力的僭越的话,臣自少年之时便爱慕娘娘,之所以爱慕,是因为臣深信,这世间无人能与娘娘的器宇、智慧相匹敌,这是天下无两的魅力,更是天下无两的实力。有此干系,臣视嘉荣亲王总比其他皇子更亲近一层,当然也更信任一层;于公呢,自古以来,立嫡立长是国之福,立庶立幼是国之祸源,史上因越过嫡长子改立庶幼而引起的动乱,历历在目。为大照长治久安计,臣亦主张应立嘉荣亲王为太子。正因如此,方才,臣才竭力陈说嘉荣亲王的超拔之处。只是,臣无能,臣的分寸没有把握好,方才做的,有些过了,引起了陛下的猜忌。但请娘娘放心,尽管陛下将窦昭仪亲生的馥皊公主赐婚犬子华耘,但臣绝不会因此更改对娘娘和嘉荣亲王的初心,绝不会去支持窦昭仪的逄穆。” 华冲这话说的也算是很到位了,雒皇后轻叹了一口气,说:“平心而论,窦昭仪亲生的逄穆,也确是天资过人,嘉荣亲王无论如何是不能与他相比的。你现在成了窦昭仪的亲家了,做事也是身不由己,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也都能理解。” 第七十三章 长秋宫·认亲(四) “娘娘说的是。馥皊公主嫁给犬子华耘,对臣而言,确实是个极大的麻烦。这是明面上的亲谊,窦氏肯定会极力拉拢臣的,而臣也不可能明着与窦氏作对。但臣以为,窦昭仪之子实在不宜立为太子。” “哦?为何如此说?刚才我已经说了,逄穆这孩子,在诸皇子中也是拔尖的人才了。” “娘娘。肃丽郡王殿下教养出色,这话确实不假。但他背后的窦氏,却是他的累赘,是他夺嫡的最大软肋。娘娘您最知道的,他们窦氏一族之贪婪,几乎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当然,这也是有缘由的。窦氏一族,出身匠人,累世卑微,祖上从无显贵,全凭窦昭仪一己之力,才将窦吉等窦氏族人从庶民中一步一步拔擢起来。如今,窦吉已位列三公,窦氏族人也多有显贵之人,俨然豪门大族。但是,以窦吉为首的窦氏一族之昏庸、贪婪,举国皆知。不是臣瞧不起他们,实在是他们原本的出身太卑微了,一朝权在手,哪能不尽全力去贪?!臣听说过许多窦吉和窦氏族人的劣迹和笑话,说他们‘贪’,那都是客气的了,他们的作为,有时候和明着去‘抢’实在是没有什么区别。这些事儿,想必,娘娘肯定也多有所闻吧。” 雒皇后点头道:“这倒是属实。不过窦昭仪十分谨饬。只是,窦昭仪虽谨饬,但她的族人们实在是不大争气。毕竟是暴发户,难免的。” “娘娘这是宅心仁厚。臣以为,窦昭仪貌似谨饬,其实都是在陛下和娘娘面前可以做出来的样子罢了。窦吉和窦氏族人的贪婪无耻,窦昭仪肯定是心知肚明的。她之所以不去制止,实际上还是私心作祟。娘娘试想,窦昭仪出身卑微,如果娘家之人个个穷困潦倒,她如何做得起人,又如何能在窦氏一族享有超高威望?而如果她的娘家之人能够个个拔擢出来,那于她本人、于她的子嗣,可都是有利无弊的大好事啊。圣都里谁人不知,窦吉的府中有一个‘玲珑花溪’,说是一个水榭,其实是窦家为窦昭仪立的一座生祠。窦昭仪若是真正的谨饬,又岂会纵容窦吉等人如此作为,又安能对玲珑花溪甘之如饴?退一万步讲,窦吉等窦氏族人索要的官职、爵位、俸禄,窦氏族人在外郡抢夺的田产资财,哪一步不需要窦昭仪出面向陛下和娘娘索要,哪一步不需要窦昭仪在背后的支持和庇佑呢?” “你说的倒是确有道理。你这么一说吧,我细细想来,这些年,窦昭仪可是真没有少为窦家人谋官谋爵啊。” “其实,以娘娘的睿智,估计早就对窦昭仪有所警惕,只是娘娘心胸豁达、心怀慈悲,因此对窦昭仪网开一面罢了。” 雒皇后点点头,没有说话。 华冲道:“娘娘试想,现在窦昭仪只是一名昭仪,窦吉就已如此毫无顾忌。若有朝一日肃丽郡王逄穆成了太子、日后再继位,到时候窦昭仪成为太后,窦吉和窦氏一族会成为什么样子?这绝非国家之福!实际上,也绝非窦氏之福。为什么呢?因为正所谓物极必反,到时候,窦氏虽能嚣张一时,但如此枉顾颜面和规矩的暴发户,没有不败落的。到了那败落的时候,很可能就是全族覆灭,跌的粉身碎骨。历朝历代,外戚嚣张的,即便是那些豪门大族出身的外戚,没有一个有好下场的,何况还是窦氏这种根基甚浅的暴发户外戚?臣虽愚钝,但也明白看人看事要着眼长远的道理,更明白什么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所以,尽管馥皊公主将嫁给犬子华耘,但臣决不敢攀附窦昭仪和窦氏,也决不敢支持窦昭仪之子夺嫡,以免‘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华郡守,你这话说的很实在。你看的,也很准。不瞒你说啊,他们窦氏已经开始动起夺嫡的心思了。” “娘娘,臣愚见,可能不光是窦氏,孟婕妤应该也没闲着吧?” 雒皇后一惊,正色道:“好你个华冲。你虽远在琉川外郡,倒是事事看得清爽。你是如何知道孟婕妤也在酝酿夺嫡的呢?” “娘娘,华氏世代行商,号称天下第一行商,行商所到之处,皆是眼线,因此,华氏的眼线遍及天下各地。不怕娘娘责罚,这些眼线原本都是为了行商方便,纯粹为了赚钱的,但于臣而言,却是了解各地政情的绝好渠道。娘娘,日后,这些华氏行商之眼线,都为娘娘所调遣。孟婕妤的事,臣正是听华氏行商眼线说的。他们说,疏衍主教与孟婕妤频繁与白教教廷一些枢机主教、还有其他郡国的主教联络,联络何事,不问可知。此外,孟婕妤已命疏衍主教利用白教渠道,高价采购稀世珍宝,打算以白教的名义,炮制祥瑞进贡陛下。” “哼!孟婕妤和疏衍,总还是上不了台面的货色!” “娘娘见的是。不过,孟婕妤和疏衍主教背后是白教,我们也不得不防啊。” 雒皇后点点头,道:“华冲啊,你实打实地跟我说,依你看,嘉荣亲王有几成胜算?” “娘娘,恕臣斗胆直言,臣以为,嘉荣亲王与其他皇子相比较,一丝一毫的胜算也没有。” 雒皇后的脸一下子白了,停顿了好一会,才失落地说:“你这是何意?” “娘娘,嘉荣亲王有三大劣势,而且都是致命劣势,且三大劣势均无法逆转,也就是说,没有‘救’。” “嗯?!你说来听听。”雒皇后的口气已经失落到极致,但明显仍在隐忍着。 但一向以为人处世圆融周全的华冲却对雒皇后的神情视而不见,自顾自的说道:“第一个劣势是,嘉荣亲王心智略迟缓,而其他皇子均天子聪颖异常。这是天赋劣势,无法逆转。” “这倒是的。哎,他的这个心智啊,也不知是随了谁。” 华冲没有接话,而是接着道:“第二个劣势是,嘉荣亲王背后的外戚太强大。娘娘知道,雒氏家族累世豪门,系天下数一数二的世家,势力之大、影响之深,就连逄氏皇族也难以望其项背。皇后娘娘和雒丞相又都是聪明睿断、举世无双的人中龙凤。这原本是好事。但如果再说到咱们的陛下,那这就是大大的坏事了。为什么呢?因为外戚过于强大,恐对陛下的权威造成威胁。娘娘可别忘了,陛下是极为多疑之人,加上又是刚刚继位,正急于收拢权威,岂能容忍雒丞相一手遮天,又岂会容许雒氏家族左右朝政?!退一万步讲,即便等到陛下皇位坐稳之后,陛下估计也不愿意立嘉荣亲王为太子!娘娘请想,如果立嘉荣亲王为太子,那么,王公大臣对雒丞相及其雒氏家族,就会更加攀附,陛下正是春秋鼎盛的壮年,怎能容许这等事情发生?!而其他皇子的外戚均家世平平,不会对陛下造成威胁。这是家族劣势,也无法逆转。” 雒皇后皱着眉头,点点头道:“这一条,你说的也对。陛下多疑,对豪门世家忌讳的很哪。” 华冲又道:“第三大劣势是,嘉荣亲王目前的地位太虚无,虽然名义上是地位最尊之亲王,但其实呢,殿下的手中无权、无兵、无财,殿下既不治政事,也无属下臣僚,实际是虚名亲王,毫无用处,其实是地位最尊贵的闲散宗室而已。而其他皇子就不同了,他们一个一个都是一郡之王,手里头有权、有兵、有财,无论做什么都更为方便。假如这些皇子郡王们善加笼络其辖内的郡守及其他属官属将,那就更是文臣武将皆齐备了。这是地位劣势,现在来看,也决计不能逆转。” 这三条“决计不能逆转”说的都极为在理,一条也驳不倒,一条也补救不了。雒皇后听完,脸色已经彻底变成了铁青,过了好一阵子,才用一种既无限失望又不想认输的口气,口气很硬地道:“如此说来,嘉荣亲王看来就是绝无胜算之可能了?那咱们还在这里瞎盘算什么呢?” 华冲一躬身,道:“娘娘莫急。臣方才说的只是,‘与其他皇子比,嘉荣亲王一丝一毫的胜算也没有’。但这并不是说,嘉荣亲王就毫无胜算。” 雒皇后纳罕道:“这是何意呢?嘉荣亲王他不与其他皇子们比,还能和谁比?你的意思难道是说,嘉荣亲王要与迦南郡王逄稼去比么,或者是去和隆武大帝的子嗣们去比么?陛下倒确是下了明旨,日后还要将帝位复归隆武大帝一系的。” “不。不。不。娘娘何等睿智,难道还不明白你陛下玩的这个障眼法么?陛下说帝位最终还要复归隆武大帝一系,天下之人无人相信。臣的意思是,如果是嘉荣亲王拿‘自己’与其他皇子比,是绝无胜算的。臣斗胆揣测,娘娘的主意是在打‘德’的主意是么?” “正是。除了比这个,他在别的上,哪一条也比不了啊。” “娘娘,恕臣直言,臣以为,比‘德’,是大错特错的策略。娘娘啊,光靠一个“德”字,无论如何不能赢得圣心。一来,其他皇子在“德”上,表现也并不差。娘娘想啊,如果其他皇子有夺嫡之心,怎会在‘德’上漏出破绽?二来,那些皇子都在郡国里做郡王,就算‘德’上有些许瑕疵,可是,那些郡国都山高皇帝远的,陛下也不能尽知。倒是嘉荣亲王,天天守在陛下身边儿,一举一动全都为陛下所掌握。天天见面啊,好处不见得看得到,但毛病却格外显眼。三来,陛下是何等睿智之人?是最能深悉人心的人啊,娘娘之心思、嘉荣亲王之作为,哪里能够逃得过陛下的法眼?!‘忠孝’,原本是美德,可是一旦掺杂上夺嫡的私欲,就大大的变味了,会让陛下格外反感。因此,臣以为,在‘德’上头下功夫,是不妥当的,终归徒劳无益。” 雒皇后的心思完全被华冲看透了,而且也完全否定了。雒皇后万分沮丧,再也无法隐忍情绪,于是大口吞咽了一口茶水,悻悻地道:“真是越说越没有希望了。哎!终归还是逄秩自己不争气,哼!” 华冲道:“娘娘息怒。臣以为,嘉荣亲王不是不能和别的皇子们去比,但是,不应该拿‘自己’去比。” “不拿‘自己’比,拿什么比啊?” 华冲笑道:“娘娘啊。不比自己,比儿子!” “比儿子?你是说‘皇孙’?!” “对。所谓比儿子,也就是比‘皇孙’。娘娘您换位想一想,从陛下的角度来看,要是在自己众多的儿子中间挑一个合适的来做太子,实际上也实在是一件天大的难事。根据法统常理,自然是嫡长子最好。可是,嫡长子嘉荣亲王又有上述诸多不能逆转的劣势,其中的哪一条都令陛下如鲠在喉,所以嘉荣亲王肯定不是他最心仪的。可是其他的皇子呢,又一个一个都势均力敌,人人都是人中之龙,选谁不选谁,实在是难下决心。就算是哪位郡王皇子表现极其卓异,可一旦将其立为太子,嘉荣亲王暂且不说,可其他的郡王皇子哪一个会服气?!到了那个时候,陛下立时就是危机四伏、祸起萧墙!而如果请陛下着眼于皇孙,好处就很多了。” 雒皇后脸色好看了一些,急忙问道:“有何好处?你快说说。” 华冲道:“第一个好处,陛下眼下正值春秋鼎盛,又是刚刚登基,臣揣测,陛下的内心里并不愿早立太子。因为一旦立下太子,朝臣们自然就会提前投奔太子麾下,以图未来之泼天富贵,那么陛下的权威就会受到极大之挑战。而着眼皇孙呢,目前的诸位皇孙年纪都还很小,陛下就尽可以慢慢看,慢慢挑,慢慢培养,如此一来,就有很长一段时间不用立太子,而且陛下的心里,自然也就不会有什么疑忌。第二个好处,陛下若能挑一个好皇孙,可以保证大照至少三代盛世。这是有利于大照社稷的智举,陛下绝无拒绝之理由。第三个好处,是给陛下一个台阶,就像臣方才所说,如果能立嫡长子,陛下肯定还是愿意立嫡长子的,这样就能堵住众臣众宗亲的悠悠众口,省掉很多的麻烦。所以,假如嘉荣亲王的某位世子生性聪颖、福相圆满,能够颇得陛下宠爱,那么,陛下为了隔代指认自己心仪的皇孙,‘以孙定子’,也是顺理成章的。如此一来,岂不是一举多得的好事么?” 雒皇后醍醐灌顶了,站立起身道:“华冲啊,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受教!受教!” “娘娘过奖,折煞臣了。关键之关键,还是要嘉荣亲王能够教养出超凡脱俗的好世子来,而且这世子还要能够为陛下所知悉、所独宠。” 雒皇后脸上泛起了笑,啜了一口茶,道:“你可能不知道,逄秩虽然自己生性愚鲁,心智迟缓,但却是个有后福的。他的妃嫔们为他生的一众好世子。尤其是大世子逄清,今年已七岁了,生的小老虎一般壮实,而且极为聪颖乖巧,颇得陛下钟爱,在王府的时候,陛下每日都要抱着逗玩。而其他皇子,要么还未生世子,要么世子年纪尚小,都不为陛下所熟悉的。” 华冲笑道:“娘娘您看。什么叫天意?这就是天意啊。在皇孙这一点上,其他分封郡王的皇子,是万万比不上嘉荣亲王的。嘉荣亲王年纪最长,大世子在皇孙中也是最年长的,也最为陛下所熟;而且更为难得的是,嘉荣亲王就在圣都,大世子有日日常伴陛下左右之便利。老百姓们都说隔代亲,也说君子抱孙不抱子。陛下初登大宝,国事繁重,若有大世子环绕膝下,想必也是陛下所喜之事。根据新政的集中教养制度,其他分封皇子的世子要等到八岁后才能进圣都入太学集中教养,但那都是若干年以后的事情了,而且就算是等长到八岁的时候进京了,一个八岁初长成的少年忽然出现在陛下眼前,与陛下之感情,也绝不是陛下从小抱大、看大的大世子所能比拟的。娘娘啊,有了这个天赐的好皇孙,嘉荣亲王的胜算,就大大增加了。” 雒皇后真正高兴起来了,停了一会,忽然悟到了什么,于是道:“可是,那总也得有个人提醒一下陛下才行吧。要不然,陛下自己恐怕想不到‘以孙定子’这么档子事吧?” “娘娘,这个千万急不得。今日之失,就是因为急于求成。‘以孙定子’之策略,千万不能再犯这个错了。娘娘,这事情,讲究的就是一个‘水到渠成’,而且绝不能有人刻意提醒,否则,其他分封郡王皇子若是获悉,肯定纷纷将世子送入宫来‘尽孝’,那么嘉荣亲王的优势就又消失殆尽了。到了那个时候,嘉荣亲王就真是一败涂地了,再无任何转圜余地。” “你提醒的很对。我险些又犯了性子急的毛病。” “娘娘睿智天成,哪里轮得到臣来提醒。” “你不必过谦。华冲,你今日所献之策,是无人能比之大功。待功成之日,我必重重赏你。” “谢娘娘恩典。臣不求娘娘重赏,只求娘娘顺心畅意。说到底,这天下,不是先帝的天下,也不是陛下的天下,”华冲一字一顿,以一种特有的神采和语气,仰起头来道:“是娘娘您的天下!” 雒皇后脸上飞起了红晕,那是一个女人被别的男人由衷赞赏时才会有的红晕。这红晕,让雒皇后显得像个少女。 第七十四章 华府(二)沙鹅 “您方才只说喜欢福宁的秉性,可是却没说喜欢殿下、融公子、赵允的秉性。你不喜欢他们几个的秉性么?” 华冲仰天大笑,众人也跟着笑了。 华冲道:“老夫真是开心。华耘在圣都这几个月,竟然能够结交各位俊杰。老夫甚感欣慰。殿下、几位公子,如果各位不嫌老夫老迈聒噪,老夫今日与大家一同吃酒如何?” 逄简道:“求之不得。” 其他几位也都附和道:“求之不得。” 旋即开宴。一队净雅清丽的婢女轻盈而迅速的陆续呈上佳肴。 华府的筵席,果然琳琅满目。不仅菜品稀奇,就是盛器也极为雅致。其中有些特殊的食材,就连贵为皇子的逄简也未曾见过。华冲的起居豪奢是天下闻名的,但这么一桌子奢华的菜品,仍然大大超出了逄简的想象。 当然,不出意外的,华耘早已安顿了庖厨,为赵允单独准备了一些精洁雅致的素宴。但看赵允专用的素宴的样式形色,仿佛比正宴还更要上心一些。 逄简、融雍、赵允都颇讲究礼节,吃东西都是浅尝辄止,风度维持的很好。只有窦福宁,每一个菜肴端上来,他都要问上半天,食材是什么,怎么做的,盛器什么讲究,唠唠叨叨每个安闲的时刻。好在华冲十分健谈,对这些食材、盛器、做法都颇为熟悉,加之又格外热情好客,而且好像还特别喜欢窦福宁,因此不厌其烦的一一为窦福宁解释。 逄简则暗自庆幸,幸亏有窦福宁在场,否则,这么一群少年,与年长许多的华郡守同食,实在不知道谈些什么,尴尬是免不了的。 忽然,几个华服俊仆抬上来一个底部燃着文火的陶锅。领首的仆人轻轻打开陶锅的盖子,热情蒸腾氤氲,满屋子充盈着浓郁的香味。 “好香啊。这是什么啊?”窦福宁深吸一口气道。 华冲笑道:“请大家先尝一尝。然后请大家都猜猜看,这是用何食材做的。” 虽然有热气,但陶锅里头依然能够看得清爽。那陶锅里是用清水炖煮的肉,看上去倒是毫无稀奇之处。看样子,与鸡肉类似,但入口却美味鲜嫩无比,是从未品尝过的味道。 “我先猜,我先猜。这肯定不是鸡肉!”窦福宁抢着说。 “这是山雉?”窦福宁道。 华冲摇摇头。 “野鸭?”窦福宁道。 华冲摇摇头。 “兔肉?”窦福宁道。 华冲依旧摇摇头。 “简哥儿,你快猜一猜,这是什么肉。”窦福宁急道。 逄简笑着摇摇头,说:“华郡守,这确是难猜。敢问,这是何食材做的?看样子,似乎是禽类,但入口,怎的如此美味,难道是加了什么特殊的佐料么?” 窦福宁急道:“对对对。肯定是加了什么特殊的佐料了。雍就善用佐料,将普通食材做的无比美味。是么,华郡守?是加了佐料了么?” 华冲摇头道:“这里什么佐料都没有加,除了少许的盐之外,完全是用清水炖煮的。” 窦福宁道:“华郡守,您就快说吧。我都快急死了。” 华冲大笑道:“好吧,好吧。老夫也就不卖关子了。这是象廷郡国以西的沙漠中一种特殊的天鹅,叫沙鹅。” “沙鹅?此前竟然从未听过还有这么一种天鹅。”逄简道。 窦福宁也道:“沙鹅?好怪的名字。” “对。这就叫沙鹅。”华冲吩咐仆人为每人再盛一碗汤,然后道:“这沙鹅是天鹅的一种变种。从样子来看,与天鹅几乎毫无二致,只是体型要比寻常天鹅要小一半。虽然,沙鹅与天鹅虽然样子很像,但习性大异。普通天鹅喜水,而沙鹅喜干,且需是极干,因此只能在沙漠中存活,吃的也都是沙中之物。由于秉性怪异,沙鹅之数极少,且极难遇到。只有行商之人穿越沙漠时,才能偶然得见。而且,沙鹅性情极机敏,即便有人侥幸遇到,也很难将沙鹅捕获。正因如此,世人几乎都未听过、更未见过沙鹅。” 窦福宁歪头问道:“那您是如何知道沙鹅,又是如何得到沙鹅的呢?” 华冲道:“华氏一族世代行商,与西边域外来的索迷答剌商队颇多往来。这只沙鹅,正是索迷答剌通过华氏商队送给老夫的礼物。今日,老夫也是沾了殿下与各位公子的光了,方才能有机会品尝这美味。不瞒各位,这其实也仅是老夫平生第三次品尝沙鹅。第一次品尝,老夫尚是孩童,是老祖公从索迷答剌商队那里得的。第二次品尝,还是在华耘未出生以前的事情了。今天是第三次。” 逄简道:“华氏商队行商的足迹遍及天下,沿途所见所闻颇多。怪不得两位华公子见识广博、性情豁达了,是我们这些囿于一郡一城之人所不能有的福报啊。” 华冲道:“殿下过谦了,实在是过谦了。殿下之学识、见地,华耘一直赞不绝口。殿下小小年纪,就能有如此修为和见识,日后前途无量啊。” “华郡守过奖了。”逄简道:“我与华公子是相互学习。我的见识还很浅,而且都是从书上得来的,或者从少傅那里听来的,从没有亲身实践过,都是些纸上谈兵罢了。日后,还要请华郡守和华公子多多指教。” 华冲道:“殿下过谦了,过谦了。殿下很快就要有大展宏图、尽抒壮志的机会了。殿下可能还不知道。陛下已经有旨意了,打算请殿下提前到妫水郡国去。” “提前?”逄简眉毛一抬,问道,“怎么个提前法儿呢?不是说明年成婚后就藩么?” 华冲道:“陛下说,殿下不必等到年满十六岁了,中秋节之后即择机前往妫水就藩。未满十六即受命就藩,这是陛下对殿下的无比器重和信任啊,殿下。老夫恭喜殿下,贺喜殿下。” 逄简对此竟一无所知,心下一惊,道:“华郡守,我确实不知父皇这个旨意。敢问华郡守,这是从何处听来的消息?” 华冲笑道:“今日上午认亲典礼上,老夫亲耳听到陛下如此说的。华耘当时也在场。” 华耘点头道:“是的,殿下。陛下当时确有此旨意。” 逄简心下又是一惊:父皇为何忽然改变主意,让自己提前去郡国?非常之举必有非常之原因。但这是皇室自家的事情,甚至很有可能是秘闻,此时此地,人多口杂,是不宜讨论这种皇室事宜的。心中无论有何疑虑,都只能回宫之后再去问皇后娘娘。 于是,逄简笑道:“谢谢华郡守告知此事。父皇如此决定,想来必有父皇的深谋远虑。不日应该就有父皇的明旨了吧。倘若果如华郡守所言,我将提前到妫水郡国就藩,那到时候,更得向华郡守请教治郡之策了。华郡守能够将人多地少、禀赋贫瘠的琉川苦郡,治理成百姓富庶、税赋充足、文事繁盛的天下美郡,实在是难能可贵,令人佩服。父皇就常说,华郡守是天下首屈一指的治世能臣。妫水与琉川一山之隔,日后还要请华郡守多多指教。还望华郡守不吝赐教。” “不敢不敢。”华冲道:“都是陛下隆恩浩荡,琉川才能由一个贫瘠没落之小郡成为富庶安宁大郡。老夫岂敢贪天之功啊。殿下将到妫水郡国就藩,妫水的郡守赵洪赵大人,是天下第一谋士和能臣雅士,殿下有赵大人辅佐,必能如虎添翼、一飞冲天。妫水郡国的百姓有福了!” 逄简轻轻摇头道:“根据新政,郡王与郡守共治,但并非君臣,我与赵大人同为陛下的臣子,在妫水,只是共治而已。”逄简这句话,是对着华冲所说的“赵大人辅佐”这一句话去的,因为华冲这一句“辅佐”与新政的总之是相违背的。 逄简这句话虽然简单,但却颇为高明。一是表现出极高的政治敏锐性,及时纠正了华冲的错误言论,确保自己政治立场正确,也表明了自己坚定拥护新政的决心。二是表现出了极高的个人修养和极佳的风度。他没有直接否定华冲,而是点到为止,如此,则最大限度保全了华冲的颜面。尤其是在华耘、华耧都在场的情形之下,这一点尤为重要。三是表现出了极高的警惕性。当下,由于太子之位虚悬,因此朝野议论纷纷,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列位皇子,找寻找攀附拥立意图富贵的机会。如果只是安心做一个寻常郡王而没有登龙的巨大野心,是不需要什么谋士、能臣来辅佐的。 华冲领会了逄简的睿智和好意,豁达的一笑,用手轻拍着额头道:“嗨嗨嗨。罪过,罪过,老夫都老糊涂了,实在是老糊涂喽,对新政之宗旨,又忘记了,嗨嗨嗨。哈哈哈。来,今日是家宴,咱们莫论国事,莫论国事吧。来,我们开怀饮酒。各位,来尝尝这用上谷新法所酿制的酒。” 第七十四章 华府(三)论酒 川裕领着几个仆人端上来几只玉碗。那玉碗雕成了盛开的马蹄莲的形状,碗璧极薄,碗的一侧雕了一只蝴蝶状的把手,仿佛那蝴蝶刚刚落到花上,正在嗅那马蹄莲一般,样子别致,望之忘俗。 “好漂亮的玉碗。”窦福宁惊叹道。 川裕又捧上来一个长长的椭圆形玉瓶,往每人前面的玉碗里道满了酒。一股清爽的果香扑鼻而来。那酒与玉碗相得益彰,酒的清透之气与玉的晶莹剔透完美融合,在烛光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超凡脱俗的光辉,众人将玉碗举起来,那酒在玉碗中荡漾着,仿佛是一泓幽明澄净的秋水。 “来,各位,请品尝一下此酒。”华冲道。 入口更是奇异。这酒看似性柔,但却极烈,似乎与白酒无异。 “好辣。”窦福宁道:“这分明是白酒。华郡守,您这酒可太烈了,太烈了。”边说边吐舌头,大口大口饮茶来冲淡口中的辣味。 逄简品咂着,摇头道:“不,这应该不是白酒。白酒,多多少少都会有粮食的糟气。但这酒,却毫无糟气,反而果香浓烈。入口初尝时虽辣,但入喉之后,却极为柔滑,瞬间沁润五脏六腑。回味么,也甚甘。一口饮完,满口生香,周身爽泰清凉。福宁啊,你小口喝,不要大口吞咽,再好好品一品,看我说的对不对。” 窦福宁再饮一口,果如逄简所言,虽然酒劲颇大,但确实是满口果香,入腹清凉,于是道:“果然是有果子的香气和味道。那这是不是果酒?” 融雍微笑道:“应该也不是果酒。这酒虽然有果香,但是却没有甜味,酒劲也颇大。我见识有限,但此前喝过的果酒,都有明显的果子的甜味,酒劲也不会这么大。而且,这酒澄澈透亮,无色无浊。而普通果酒,由于酿造工艺的原因,难免都会有些混浊,也难免带有果料原本的颜色。” 赵允眨眼道:“莫非是果酒与白酒勾兑而成的?松岩道人自己就喜欢用不同的酒来勾兑新酒。” 窦福宁道:“哦,对对对,对对对。肯定是果酒与白酒混合而成的,还是允最聪明。” 华耘看了一眼华冲,然后笑道:“不,允,这不是果酒和白酒勾兑而成的。” 窦福宁沮丧道:“哎呀,你看你们。快说吧,快说吧。急死人了都快。” 华冲爽朗一笑,道:“好吧,既然窦公子这么说了,老夫也就不卖关子了。这其实是,葡萄酒…” 窦福宁又仔细瞧了瞧那酒,又轻轻啜了一口,细细品咂完,摇头道:“不对啊,不对啊。这怎么会是葡萄酒?上谷郡国贡来的葡萄酒,可不是这个样子的呀。葡萄酒也不是这么个味儿啊。”众人纷纷附和。 华冲道:“这确是葡萄酒,不过不是我们平日里饮用的那种寻常酿法酿制出来的葡萄酒。诸位应该知道上谷的酿酒世家董家吧?”众人又道“知道”。华冲道,“董家世代酿制葡萄酒。近些年,董家出了一个酿酒天才,名叫董菅。这董菅承继董家世代酿酒绝技,同时又极爱新法新酿。董菅博采众酒品各酿法之长,推陈出新,发明了好多种新奇酿造法,以葡萄为原料,以其他酿酒之法反复试验,发明出了不少惊艳世人的酒品。” 逄简道:“董家么,天下人都是知道的。这个董菅,也有所耳闻。但他新法酿造之酒,此前只见过上谷贡来的绿醪,此外再未见过有何新酒。华郡守手,董菅新创不少惊艳世人的酒品,实在是未曾耳闻啊。” 华冲笑道:“这原是有个缘故的。使用新酿造之法酿出来的新旧品,一来产量极低,不在世面流通。二来新酿之法尚不完备,酒的品质和味道变化极大,老夫猜想,上谷郡王尚不敢贸然进贡。绿醪新品,是董菅少年时即创制的新酒,酿法已颇成熟,因此上谷才敢进贡。大概,我想,应该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逄简道:“华郡守所言有理,受教了。” 窦福宁道:“那今日这酒叫什么名字呢?又是一个什么新的酿法?” 华冲道:“今日我们所饮之酒,是董菅近年新创,制法极讲究,实在是酒中之酒,堪称酒中上仙啊。妙不可言哪。” 窦福宁好奇道:“怎么个讲究法呢?又为什么叫它酒中之酒?又怎么能说是妙不可言啊。” 华冲道:“这酒,借鉴白酒之酿法,将已经酿成的葡萄酒,也就是我们平时所见的寻常葡萄酒,反复蒸馏提纯而成。其法是,用葡萄酒入甑,蒸令气上,用器承取滴露,三蒸三制,方能入珍贵奇香。而且,这酒虽借鉴白酒之酿法,却不用糟做引子,因此丝毫没有‘糟气’,而能尽留葡萄之果香。此外,此法所用之炉形、蒸器、火温、滤器等等,均为董菅特制、特法,规矩极大,使用极难,都是绝密不外传之法。这都是大体的制法,再具体的制作细节,老夫就不得而知了。” 逄简道:“这可真是人间琼浆玉液。怪不得叫做酒中之酒,妙不可言了。这董菅倒是真肯用心思啊。”逄简又道,“若非华郡守,我们岂能饮得如此珍贵的天下美味。来,让我们共同敬华郡守一杯。” 众人共同举杯致谢,华冲连连称“不敢不敢。” 窦福宁满饮几杯,道:“华郡守啊,你怎的这般好福气。连宫里都没有这样的琼浆玉液,这样的酒中之酒,而你却竟然能够得到。” 逄简忽然正色道:“福宁,不得无礼,休得胡言。” 窦福宁原本只是无心的随口之问,但实际上却将华冲陷入了一个危险的窘境。皇宫都无缘品尝这美酒,而华郡守作为臣子却能品尝到。这事要是说小,不过是饮酒之琐事、小事,确也不值一提;但如果有人揪住此事大做文章,问一个“僭越”的罪名,也是合乎礼法规矩的。正因如此,逄简才正色呵止窦福宁。 但窦福宁哪里懂得这些,被逄简喊的一头雾水,疑惑的看着逄简,道:“怎么了我?简哥儿,难道你以前曾饮过此酒么?” 窦福宁的单纯,反而将逄简问得一时无言以对。 华冲出来解围,哈哈大笑道:“哈哈哈。窦公子真是天真无邪,实在是可爱至极,可爱至极啊。老夫谢过殿下回护老夫的好意。不过,窦公子的疑问,原本就是自然而然所应产生的疑问,也无妨的。老夫能够得到此酒,原本确是有些特殊机缘。耘儿啊,你给殿下和各位公子讲一讲吧。” “是。”华耘道,“殿下,各位公子,葡萄原本是索迷答剌特产的果子,葡萄酒也是索迷答剌特产的酒品。由于索迷答剌地处极西之地,地理上天然与我国隔绝,一座无边大漠,只有索迷答剌之人能来我国,而我国之人却无法西去索迷答剌;而且索迷答剌国家制度诡谲神秘,不允许我国之人随其商队跨越沙漠进入其境内,因此,索迷答剌与我国只能通过索迷答剌商队单线渠道来联系。那葡萄与葡萄酒正是随着索迷答剌商队进入了我国。这是几百年以前的事情了。由于华氏商队与索迷答剌商队商事活动往来密切,因此也就最先接触到了葡萄和葡萄酒。最初的时候,华氏商队只是作为索迷答剌商队的下家,帮助其销售索迷答剌国内酿制并运来的葡萄酒,后来,索米答剌商队将葡萄种苗引入我国,送给华氏商队,华氏商队于是逐渐开始在全国各地试种葡萄并试酿葡萄酒。只是,葡萄这种果树,虽然生性顽强,极易成活,但优质葡萄对土地、风雨的要求却十分苛刻,要想种出能够酿制上好葡萄酒的优质或顶级葡萄,却是非常困难。华氏自种自酿的葡萄酒,种法、酿法虽然都得了索迷答剌酿酒师的真传,但由于土地、风雨不适宜,种出的葡萄风味不佳,酿造的葡萄酒当然也就品质不佳,味道与那些索迷答剌国内酿制的葡萄酒,差的很远。一百多年前,华氏商队终于在上谷郡国寻找到了能够种植顶级葡萄的上佳之地,用上谷葡萄酿制的葡萄酒,也终于能与索迷答剌葡萄酒相媲美。殿下,各位公子,现在各地的葡萄和葡萄酒,实际上全都是华氏商队的产业。正因如此,家父才能首先品尝得到各种试酿初成的新酒。” “原来如此。”众人道。 窦福宁道:“华耘,你可真是好运气。天下什么好东西你都能够得到。以后,我要是想要什么稀罕东西,直接找你要,是不是就可以了呢?” 华耘道:“那是自然。你尽管开口就是了,我尽量去办。” 华冲笑道:“殿下,各位公子,华氏商队做的,原本就是一些行商之事,说到底,都是一些小买卖,但因为四处行商周游,所以找寻一些稀奇的小玩意儿,是再便利不过了。殿下和各位公子但有所需,尽管开口就是了。” 第七十四章 华府(四)论商 逄简心下却想:“华氏商队遍布全国,实力如此雄厚,实难控制,若是作乱,那可真正是王朝的一大隐患。” 于是,在旁人忙着品尝美酒的时候,逄简问道:“华郡守,我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华郡守。” 华冲道:“殿下客气了,客气了。殿下,请指教。” 逄简道:“华郡守客气了,不敢谈指教。我想知道的是,华氏行商遍布全国,所辖之事如此繁杂,所辖之人如此庞杂,如何进行管理呢?我最近正在研究比对历代王朝与我朝治理之法,对管理之道颇感兴趣,也有很多疑惑。方才听华郡守和华公子说话,我想,华氏商队兴盛数百年,不仅不衰,而且越来越兴旺发达,其中,必有过人的管理之道。因此想向华郡守请教。” 华冲一拱手道:“殿下对华氏过奖了。华氏只是行商而已,所行都是小道,不值一提。不过,殿下见微知著,由商道而思治国之道,真是思虑深远的少年天才。殿下与犬子华耘岁数不相上下,华耘如今还只晓得酒色之美,对于殿下所说的管理之美,他还远远思虑不及呢。老夫惭愧惭愧。” 华耘被父亲如此当众批评揭短,不仅羞红了脸。 逄简忙道:“华郡守过谦了。华公子的通达智慧,非常人所能及,我等自愧不如,仰慕的很哪。” 华冲道:“殿下过奖了。华耘那点子资质,实在是鲁钝的很。日后还要殿下多多提点指教。” 逄简道:“不敢不敢。” 华耘对着逄简拱手道:“请殿下多多指教。” 相互抬举客气完,华冲饮一口茶,清清嗓子,说:“华氏商道虽属小道,但殿下既然问起,那老夫就献丑了。殿下方才所说的管理之道,确乎是至关重要之大道。小到一个三口之家,中到一个商队,大到整个国家,都离不开管理之道。国家的管理之道,是大道,老夫不懂,也不敢置喙,那是关乎天下治乱的大事,非上智、上贤之人不能知悉,也非臣下所能乱言。殿下所问的华氏商队的管理之道,虽是小道,但也是华氏商队的制胜之法,原本也是不能外泄之机密,但既然殿下问及,老夫一定知无不言。” 逄简忙道:“华郡守,没想到此事涉及华氏商队之机密。我实在是太唐突了。还请华郡守不要怪罪。就当我没有问过吧。” 华冲笑道:“殿下哪里的话。旁人问及,老夫不会说的。但殿下乃人中龙凤,又天资聪慧绝人,老人愿说与殿下。” 逄简道:“华郡守抬爱了,我实在不敢当。华郡守说的是,商队管理之道,乃商队的核心机密,关系到华氏一族的族运,实非我等外人所应知悉。还请华郡守不要怪罪。是我孟浪了。我们还是谈些别的吧。” 华冲道:“殿下不用客气。老夫愿说与殿下,是有原因的。一来,道理归道理,但操作起来,却是另外一回事,懂得了道理,却不见得能够操作成功。打个比方吧,那些经典著作中说的美轮美奂的治国之道、驭人之术,那些文人们全都能倒背如流,可是谁能靠这些道理去治国、去驭人?知与行,实在是两回事。二来呢,老夫心下实在仰慕殿下的雄姿和天分,愿将华氏商队的管理之法说与殿下,以助殿下参究治国理政之术。说到底,无论是一个家、一个商队、一个国,管理的核心要义都是一样的,那就人心,只是表现形式不同罢了。老夫将华氏商队管理之法说与殿下,若能对殿下参究大道有所助益,那华氏商队的功业就大了。三来呢,殿下英明天纵,老夫有个私心,想请殿下做个评判,帮忙看一看,华氏商队的管理之法可还有提升改进的地方。不知殿下,能否赐教?” 华冲这一番话,既真诚,又高明,让逄简心里十分熨帖。 逄简道:“多谢华郡守。愿向华郡守讨教。” 华冲道:“谢过殿下。那老夫就班门弄斧,给殿下和各位公子讲一讲华氏商队的管理之法。” 华冲啜了一口茶,道:“华氏远祖,是世居诺铢郡国的普通人,累世清苦。四百年前,一场瘟疫在诺铢郡国盛行,人口凋零,华氏祖宗被迫迁徙到临近的象廷郡国,但象廷郡国土地贫瘠,耕作收成有限,活计十分艰难。但是,象廷郡国因为地理原因,来往的商队甚多,百姓虽拙于耕种,但却长于经商。华氏祖宗于是被迫开始做一些小生意,以养家糊口。最初时,华氏祖宗只有一间小门店,靠着节俭、谨慎、好客,慢慢做大;有了若干家门店和几只小商队之后,又靠着机敏、睿断、勤奋、勇敢,继续做大;直至一百多年前,华氏商队才开始成为举世闻名的大商队,在一些行业,渐成垄断之势,直至今日。老夫看华氏商队的几百年历史和历代族长的家训,对商队管理之法略有心得。在老夫看来,商队之管理,大致也要因时而变、因势而变,不能因循。不同规模的生意,管理的对象不同,管理的要义也大相径庭。” 华冲停了下来,慢慢的开始饮茶。 逄简道:“事无定法、因应而动,确实是世间最高的智慧和法则。只是我们年岁尚轻,历练不足,体会实在不深,还望华郡守指点一二。” 华冲笑笑道:“殿下太过自谦了。殿下如此年轻,就能思虑到管理之道,实在是天人之姿,老夫宾服之至。正如殿下所说,商事管理,也无定法,也需因应而动。老夫就举一个例子吧,就从规模不同、管理要义也应不同来说吧。对于小门店来讲,管理的对象是自己,客人都是面对面的,因此管理的要义是节俭、谨慎、好客,大约那些勤俭持家、不贪小便宜的小商铺,没有做不好的,如果过于奢华冒进,则不能长久;对于中等生意和商队来说,管理的对象不再是人,而成为了商机,管理的要义相应的变成了判断,也就是要找准商机、果断出手。而对于全国规模的超大型商队来说,管理的对象就成了人心,管理的要义就是要洞悉人情世故。” 逄简道:“华郡守高见。但我们还是不甚明了,可否请华郡守再细说说?” “殿下英明。生意的本质是交易。小生意,就是小交易,规模小、距离近、周期短,所以需要节俭勤谨。中等生意,就是中等交易,规模较大、距离拉长、周期拉长,但是根基不厚,风险很大,所以需要判断商机,有的时候,一个商机判断失误,就可能导致整个家族的生意落入深渊、一蹶不振。但是小生意和中等生意,都说不到管理人心上面去,因为所驱使之人相对有限。而大生意却不同,大生意就是大交易,但不是物与物的交易,而是人心与人心的交易。像华氏这样庞大的商队,实际操作商事运转和人员管理的几乎都不是华氏族人,而是外聘之人,商事业务全部都由这些外聘之人来负责,华氏族人几乎都是坐享其成。所以,所谓大生意的管理之法,其实就是管理这些外聘之人的办法。老夫的体会是,外聘之人与华氏东家的初衷是相违背的,东家的初衷是什么?少花钱、多赚钱,只要盈利足够多就行。但外聘之人却并不如此想。他们想的是什么?是多花钱、多流水。说到底,就是摊子要铺的足够大,流水要足够多、足够快,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够在运营之中谋取工钱之外的非分之力。” 逄简道:“这倒是可以理解。毕竟那些外聘之人的工钱是有限的,无论盈利多少,所赚的大头肯定是要给东家的,盈利抽成所得远没有从运营之中做手脚来的便捷。” 华冲点头道:“殿下英明。” 逄简道:“那要如何应对呢?” 华冲道:“应对之道,就是要设身处地的去设计权责分工。华氏的做法,一是尽量放权,一应运营之事和运营决策全部由外聘之人负责,华氏族人概不插手;二是请外聘之人适当入股,一事一议,所有外聘之人集体入股,入股两成。三是分成倒置。殿下,一般的商队,东家与管事大多都有分成,但殿下可知,他们是东家占大头,还是管事占大头。 逄简道:“自然是东家占大头,管事占小头,喽啰拿工钱啊。” 华冲道:“殿下英明。正是如此,但殿下可知,华氏商队的分成,谁占大头,谁占小头,谁拿工钱?” 窦福宁插嘴道:“难道还能让你们这些大东家拿小头、拿工钱不成么?” 华冲笑道:“窦公子一语道破天机了。哈哈。正如窦公子所言,华氏商队的做法与他们迥异。东家占小头,管事和喽啰占大头,没有人拿工钱。” 逄简道:“这倒是闻所未闻之事。” 华冲道:“这种管理之法,目的是利用人心所欲、提防人心所恶。华氏商队总体来看是很庞大的,但其实是由无数独立小商队集合而成的。殿下和各位公子,请再猜一猜,分成之时,东家占几成,管事和喽啰占几成?” 逄简道:“前面华郡守已经说过了,占股的比例,东家是八,外聘之人是二;难道分成的时候,东家占二,外聘之人占八?” 华冲道:“不。东家占一,外聘之人占九。” 逄简道:“那岂不是外聘之人所获超过东家?” 华冲道:“正是。所以华氏商队的管事都是巨富。” 逄简道:“那如何羁縻这些管事?他们一旦羽翼丰满之后,还甘愿受华氏的操控么?” 华冲道:“殿下问的好。方才,老夫说的是只是从激励角度来做的制度布置。如果从羁縻角度来做布置,则还需要其他的更细的安排。但总的来说,华氏商队遍布全国各地,寻常的管事即便本事再大,一般而言,也绝不敢轻易脱离华氏商队。这一方面是因为,华氏出资多、获利少,管事们无论是到别的商队去还是自己独立去做,都不能有这么好的安置;另一方面是因为,华氏商队有自己的支撑系统,例如信息交通等,这些有助于管事们决策和运营,离开了这个支撑系统,他们做起事来就困难的多了。还有一个就是严厉的惩罚制度。一朝背叛华氏,永世不得再入,就连他们的后人,也绝不能再入华氏商队。” 第七十四章 华府(五)秘论赐婚 逄简略一思忖,道:“想来,华氏商队还有很多类似的制度设计吧?” 华冲道:“是的,殿下。殿下如有兴趣,老夫可以再择时间,向殿下一一禀明。但所有的制度设计,核心要义都是一条,那就是‘设身处地’。做小买卖的时候,卖家要站在买家的角度想事做事;中等生意的时候,要站在其他竞争者的角度想事做事;做大生意的时候,要站到外聘之人的角度想事做事。总而言之,就是一条‘顺应人心’。” 逄简道:“多谢华郡守。我受教了。今日华郡守所说,虽然只是华氏商队的管理之道,但其实和治国理政之道,也是相通的。治国理政,根子上治理的民心,但借助的是万千臣工之手,因此治理的也就是臣工之心。这和华氏商队的管理之道,并无二致。” 华冲道:“殿下能够见微知著、举一反三,大照幸甚!” 逄简没有接话,而是恭维道:“华郡守能够深入浅出地将这些商道秘法交给我们这些外人,实在感激不尽。我想,正是因为华郡守的融通智慧和独特家教,才能教养出华公子这般好的心性。我当真是自愧不如的。” 华冲道:“殿下过奖了。” 华耘站起来道:“殿下过奖了。华耘愧不敢当。” 逄简笑道:“可惜华公子眼下只能待在圣都,否则,我真想请华公子随我到妫水去做事。” 华冲道:“如果能够随殿下到妫水去,那可真是华耘的福分和造化。殿下如果有心,此事也并不难成行。根据新政,老夫只要有一子留在圣都即可。华耧正值学龄,正好在太学集中教养。华耘原并不必留在圣都的。” 华耘也道:“华耘愿追随殿下去妫水郡国。” 逄简摇手道:“多谢华郡守和华公子美意。现在还谈不到这些。一切都要等父皇旨意明确之后再说吧。” 这是逄简明智谨慎的举动。一个未成年的郡王,还未到郡国去就任,就开始拉拢其他郡郡守的公子,如果被人说一个“居心叵测”,是很难辩解清楚的。 华冲大笑道:“今日真是尽兴。老夫生平从未有如此开怀的时刻。老夫斗胆说一句,尽管殿下年纪尚轻,老夫与殿下也只是初相识,但老夫竟然有路逢知己的快慰。哈哈。老夫敬殿下和各位公子一杯。” 赵允和窦福宁却已经不胜酒力了。俩人早已换了清暑的果酒。 华冲又道:“殿下和各位公子可能还不知道,今日还有一件喜事。陛下隆恩,已经给犬子华耘赐了婚。陛下特旨,中秋之后就要完婚。” 窦福宁呵呵大笑道:“哈哈哈。果然是喜事。华耘,你要成亲了。新娘子是谁?快告诉我。来,我先恭喜你。到时候,我可是要和允去给你闹洞房的,哈哈哈。太开心了。”说着就来给华耘敬酒。 华耘傻笑着,一饮而尽。 窦福宁笑道:“你别光顾着喝酒啊?快告诉我,新娘子是哪家的姑娘?快告诉我,我看我认不认识。华耘啊,你要是娶一个丑女,那可怎么办啊?哈哈哈哈。” 华耘依旧只是傻笑,没有应答。窦福宁回到座位上,与赵允低声说笑。 逄简问华耘:“这是大好的喜事。敢问是哪家的姑娘?必是勋贵之家。” 华耘笑道:“是馥皊公主。” 逄简楞了一下,问华耘:“谁?” 华耘用手挠着头,不好意思的说:“是陛下唯一的公主,窦昭仪娘娘所生的馥皊公主。” 窦福宁有些发愣。 赵允道:“你看你,听到耘哥哥要做驸马了,羡慕了是不是?你看你长的这么俊,等你十六了,陛下肯定也会给你赐一个公主的。” 窦福宁已经喝高了,笑道:“这,这……” 逄简走到窦福宁跟前道:“你看你,今日一高兴,竟喝的这么多。你决不可再喝了。我先遣人送你回妫水学院休息如何?” 窦福宁看上去确实醉了,满脸醉的红透了,于是稍微摇晃着起身道:“也好,也好。我先回去也好。”窦福宁面向华冲,躬身道:“华郡守,晚生不胜酒力,有些支撑不住,要先回去了。各位公子,抱歉抱歉,我先走一步了。” 华冲道:“无妨无妨。华耘你去送一下。” 窦福宁道:“不用不用。华郡守不必客气。我自己走就可以了。”窦福宁执意要自己走。 逄简道:“华郡守,华公子,让窦公子自己走吧,无妨的。” 说话间,上来两位跟随窦福宁的俊仆,扶着窦福宁离开了。 赵允道:“福宁哥哥的酒量很小的,今日确实喝的多了,也喝的有些急了。” “是啊。”逄简道:“让华郡守见笑了。” 华冲笑道:“哪里的话。在咱们自己家里,这样随意些才更好。你们也不要客气,放开量,若是饮醉了,就在华府里歇下,明日再回去也不迟的。” 逄简道:“华郡守,今日已经很尽兴了。明日太学里还有课,我们也不宜叨扰的太晚了。来,最后,我们再共同敬华郡守一樽,也为华公子贺。” 华冲道:“不急吧,殿下。” 逄简道:“来日方长,华公子与馥皊公主的婚事也很近了,我们日后相与的机会还很多。改日再叨扰华郡守。来!” 逄简执意要走,华冲也不便强留。共同饮下一樽酒,又简单寒暄了几句。逄简带着融雍、赵允也离开了。 待众人离开后,华冲将华耘领入书房。 华冲道:“耘儿,今日陛下为何给你赐婚,你可知道?” 华耘有些醉了,混沌道:“孩儿不知。大概是陛下为了赏赐云娙娥吧?” 华冲摇头道:“陛下对雒皇后的心思洞若观火。我们与雒皇后今日表现的有些太着急了。陛下担心我们与雒皇后联盟,因此将窦昭仪所生的公主赐予你。” 华耘的酒瞬间就醒了,用一条湿巾擦过脸,道:“孩儿醉酒了,方才有些心不在焉,险些误了大事。” 华冲道:“不妨事的。耘儿,你可知道窦昭仪的底细么?窦昭仪家世原本十分低微,其父是一匠人。后来靠着窦昭仪的受宠,窦家才一步步发达起来,其兄窦吉靠着攀附陛下,而且生性憨直,深得陛下信任,逐渐迁转,现在竟然成了三公之一的太尉,与雒渊概平起平坐了。这窦昭仪手段十分了得,短短十几年的时间,窦家不知多少人受到窦昭仪提携而成为高官,窦家一跃成为豪门大族。另外,雒皇后极其善妒,对其他嫔妃十分严苛,唯独对这个窦昭仪百般信任呵护。窦昭仪的厉害可见一斑。窦昭仪所生,一个是逄穆,龙凤之姿,性格豁达沉稳,颇有王者之相,资质与威望,远胜于雒皇后所生的逄秩。此外还有今年十三岁的逄稊和十四岁的馥皊公主。在陛下后妃中子嗣最多。还有一点,就是陛下的心性。陛下心性多疑,绝不会容忍雒氏一族继续做大,因此必然会寻找一个氏族来平衡雒氏家族,窦氏就是最佳人选。你可知为何?” “是因为窦氏出身卑微,比累世豪门的雒氏更好控制。” “这只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窦氏一族全部都是陛下一手提拔起来的,因此对陛下的拥戴和忠心是毋庸置疑的。窦氏一族背后的实际操控人是窦昭仪,但明面上的族长是窦吉,而那窦吉是个憨直之人,心机不深,对陛下极为忠贞,几乎到了甘为奴才的地步。有这么一个族长,陛下自然更亲近窦氏一族。今日,陛下将窦昭仪所生的馥皊公主赐予你,目的是很明确的,一来是给雒皇后一个警告,让她适可而止;二来是给我们一个警告,不要与雒皇后和雒渊概他们站到一个阵营里去。现在,一方面,是雒皇后频频示好,极力拉拢;另一方面是陛下出手干预,通过赐婚来削弱我们与雒氏的关联。耘儿,你说,在现在的情形之下,我们应该如何自处?” “孩儿以为,我们应该装糊涂。两边都在拉拢我们,我们正好可以各不得罪,既示好雒氏一族,更可以因为姻亲的缘故与窦氏亲近。” “不!这绝对不行。耘儿,世上没有万全之策。皇位之事,也绝不可能有两边下注的好事。如果我们两边下注,就是自寻死路,一来呢,雒氏决不允许我们与窦氏走的亲近,虽然有陛下的赐婚,但我们仍然必须与窦氏保持距离,否则我们立时就有灭顶之灾。二来呢,陛下也决不允许我们两边下注,甚至不允许我们下注,只要我们下注,陛下就会出手来清算华氏。你可知为何?” “孩儿现在头脑不清醒,请阿翁指教。” “耘儿,还是我以前教你的。你要设身处地。假如你是陛下,你会允许一个臣子攀附皇子,并拥立皇子成为储君继位么?陛下才四十一岁啊。正是春秋鼎盛的时候,怎么能够容忍这些呢?” “阿翁,那我们只能置身事外了么?” “不。目前的情形,我们是无论如何都脱不了身了。” “阿翁,那我们应该如何做?” 第七十四章 华府(六)论逄简 “耘儿,我们此前商议的计策,看来是要再调整调整了。雒氏、窦氏,我们现在都得罪不起,也就都只能若即若离,但逄秩、逄穆,我们都不拥立,甚至不能和他们走动。我们可以暗中支持另一个人。” “妫水郡王逄简?” “对。” “可是,阿翁,逄简可是雒皇后养大的啊。” “耘儿,自从上次你跟我说逄简之后,我即派人去打探了逄简的底细,得知了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众人都知道,逄简的母亲是一个侍女,出身卑微,因难产逄简而死,之后逄简由雒皇后一手养大,视如己出。但实际上,并非如此。” “哦?” “耘儿,雒皇后生的逄秩自小就十分愚钝,雒皇后和雒渊概十分担忧,后来一位侍女意外怀上了时任永诚亲王的子嗣,并顺利诞下男孩。这男孩出生之时,天空现出五彩祥云,世人皆以为奇,断定此子日后大贵。雒皇后与雒渊概于是秘密将那侍女处死,对外宣称侍女死于难产,并将此子据为己有,以做逄秩的备选。这个男孩就是逄简。” “阿翁这消息可准确么?” “千真万确。实际上,不光为父知道此事,窦吉他们也知道此事。而且,就连逄简,也知道此事。” “啊?从他说起雒皇后的神情来看,可是一点也看不出来。” “耘儿,这就是逄简的过人之处啊。你看他今日所为,句句话都小心谨慎,但又谦恭有礼,毫无破绽。逄简之隐忍,大异常人。非常之举,必有非常之目的。逄简对杀母之仇都能完全隐忍,还有什么不能做到的呢。这就是为君的潜质。所以,我们可以暗中支持逄简。” “阿翁今日同意逄简所说的,让我跟他一起去妫水,也是因为这个么?” “耘儿,逄简是何等谨慎之人,他今日竟然当众说出延揽你的话来,他的目的你可知道?” 华耘摇头道:“孩儿实在不知。” 华冲道:“逄简看出了我们打算攀附雒皇后的心思,因此,顺势对我们加以延揽。他明面上是支持逄秩,实际上都是在为自己打算。后来,听说陛下将窦昭仪的馥皊公主赐予你之后,立即失态,并急着离开,也是因为如此。” 华耘略一思忖道:“阿翁,那我们是不是要进一步向逄简明明白白的表明心迹?” 华冲笑道:“孺子可教。你稍后马上就去妫水学院,向逄简表明心迹,跟他明说,华氏一族明明白白支持一个人,就是逄简。他若问你为何,你就说……”华冲低着头踱了几步,然后转身坚定的说,“你就说,华氏是生意人的底子,做了四百多年的生意了,现在要做天下第一等的大生意。” “如此直白么?” “对。就是如此直白才行。逄简太聪明了,不要和他绕弯子。” “好,孩儿马上就去。” “还有,如果有必要,可以告诉逄简,我们已经知道了他的家世和他生母殒命的真相。” “是。” “此外,耘儿,你要记住。逄简也只是我们的一个备选。对我们而言,他还算不是天下第一等的生意。” “那谁是?” “云娙娥!你务必要全力保护好云娙娥,如果她能产下龙子,那才真是天下第一等的生意。” 华耘一怔,转身离去了。 第七十五章 妫水学院(一)馥皊公主 赵允从华府急匆匆出来后,坐到了逄简的大轿上。融雍则坐着自己的小娇单行。 赵允微醺着问:“福宁哥哥怎的喝的如此醉,你为什么不让我们一起陪他回来?” 逄简用手拍拍赵允的头,递过去一杯清水,道:“你还真是一个小傻子,自己都快喝醉了,还关心别人。你是不是头很晕?” 赵允道:“还好吧。我喝的很少。福宁哥哥可是醉的厉害了。” 逄简又捏了捏赵允的脸,说:“你这个小傻子。福宁其实并没有喝醉。” 赵允道:“我看他喝醉了,脸都红透了。而且你方才不是说他喝醉了,还提前送他回去了?” 逄简道:“他脸红,不是因为喝醉了。” “那是因为什么?” “是因为华耘被陛下赐婚了。” 赵允脑袋里闪过一丝念头,难道窦福宁也喜欢上华耘了。窦福宁长相俊美,性情活泼,又喜欢黏人,保不齐也是……而且窦福宁与自己如此要好,也很有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 逄简盯着赵允忽晴忽暗的神情,问道:“你怎么不问我,窦福宁为何会因为华耘被陛下赐婚而脸红?” 赵允讪讪道:“不是因为他喜欢华耘么?!” 逄简楞了一会,盯着赵允出了一会神,道:“你个小脑袋瓜里,天天想的什么呀?当然不是。” 赵允道:“那是因为什么呢?” “是因为他根本不是窦福宁。” “他是谁?” “她就是窦昭仪娘娘所生的馥皊公主。” 赵允两目圆睁,嘴里嘟囔着:“这这这,什么啊都是……” 逄简道:“馥皊公主自幼生性好动,喜做男儿装扮,性情也似男孩子。为了这个,窦昭仪娘娘不知教训过她多少次,给她换了无数的宫女和教习嬷嬷,可总也改不过来。而且,父皇极其喜欢馥皊公主的男儿装扮和男儿性格,总是说只有馥皊公主的心性深得他的心意。久而久之,大家也就习以为常了。馥皊公主从不服管教,但却从小听我的话。有时候窦昭仪娘娘管教不了馥皊公主,就会让我去管,每次都奏效。所以馥皊公主每日里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最多,因此,在母后身边的日子也就更多。母后因为膝下无女,对她十分宠爱,经常说馥皊公主不像是窦昭仪的女儿,倒像是她自己生的女儿。这大约是因为母后未出阁之时也喜欢骑射的缘故吧。总之,大家都宠着馥皊公主,而馥皊公主只听我的话。我到妫水学院之后,她也闹着要随我来,母后和窦昭仪娘娘无奈,只能答应,于是她就女扮男装住到咱们妫水学院里来了。她平日里经常逗弄华耘,现在马上就要嫁给华耘了,而且在今日她还在自己的公公面前,大说大笑的。你说她会不会害羞啊?” 赵允傻笑起来,道:“好有意思的馥皊公主啊。”然后拉下脸道:“可是你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你可以私下偷偷告诉我啊,免得我在公主面前失礼。” 逄简用手刮了一下赵允的鼻头说:“馥皊第一次见你就特别喜欢你,专门央求我不要告诉你她的公主身份,担心你知道她是公主后会疏远她。所以,我就只能骗你一次啦。你不会生气吧,允?” 赵允傻笑道:“不会啊。这还挺好玩的呢。” 逄简用手轻轻摩挲着赵允的头发。 “殿下,到妫水学院了,先去哪里?”侍卫问道。 “先去看看福宁哥哥,哦,不馥皊公主吧?”赵允呼扇着眼睛,看着逄简说。 逄简对着赵允笑了笑,对大轿外的侍卫说:“去福院!” 福院里站满了侍卫、内侍和宫女。 一个南宫卫士令装束的人上前来,道:“殿下,奉皇后娘娘懿旨,接馥皊公主回宫。可是馥皊公主闹着不走……” 逄简平静的说:“你们稍候,我进去说一说。”然后带着赵允进入了福院的正殿。 馥皊公主正一个人坐在那里生闷气,看到逄简进来,委屈的大哭起来,趴到逄简的肩上,边哭边说:“父皇为何要这样对我,事先也不告诉我一声,就把我嫁出去了。我不要出嫁,我谁也不嫁。” 逄简拍着馥皊公主的背,说:“好了,别哭了。净说傻话,哪有不出嫁的公主。快坐下。” 馥皊公主倒是听劝,用手擦了擦泪,气呼呼的坐下来,用手指着赵允说:“允,你是不是都已经知道了。” 赵允笑道:“我知道了,公主殿下。”语气中是调侃。 馥皊公主咧嘴,道:“你看你看,我早知道你个小东西会这样。现在你肯定在笑话我了,是不是,是不是?” 赵允道:“没有啊。我更加喜欢你了,公主殿下。” “不许叫我公主殿下。我讨厌你叫我殿下。” “那我叫你什么啊?我叫华耘叫耘哥哥,难道以后要叫你嫂子么?这就僭越了,我可不敢。”赵允傻笑着问道。 馥皊公主上前来,用手捏住赵允的脸,轻轻拧了一下,道:“你看你这小东西这张利嘴。我讨厌死你了。以后别跟我提华耘。你还叫我哥哥。叫我馥皊哥哥。” 赵允看了一眼逄简,问道:“行么?简?” 逄简无奈的说:“可以啊。不过有外人的时候还是要叫公主殿下。就我们几个的时候,可以叫馥皊哥哥。哎呀,好奇怪的名字。我都快错乱了。” 赵允道:“耘哥哥和雍在的时候,也能叫馥皊哥哥么?” 馥皊公主道:“当然。必须叫。” 逄简看馥皊公主已经不再生气,于是慢慢道:“馥皊,你马上就要嫁人了,不能再和我们厮混在一起了。母后和昭仪娘娘接你回宫,是为了你好。你要是留在这里,父皇、母后、昭仪娘娘还有华郡守的脸上都没有光彩。” 馥皊公主气鼓鼓的道:“我才不管他们。父皇也太霸道了些。” 逄简道:“不得胡言。再说了,你不管他们,也不管我和允了么?” 馥皊公主道:“我怎么不管你们了?” 逄简道:“你若是住在妫水学院,将置我和允于十分尴尬的境地,众人都要指责我们俩不懂礼法了。你可明白?”这话说的已经很通透了。馥皊公主果然泄了气,嘟囔着道:“我错了,简哥儿。” 逄简走上前,拍拍馥皊公主的手。馥皊公主又垂下泪来,轻声道:“我只是舍不得离开你和允。我愿意和你们呆在一起。” 逄简道:“这有何难?我可以带着允进宫去看你。” 馥皊公主皱眉道:“可中秋之后,我就要下嫁了。出嫁之后,再见一眼可就难了。而且,中秋之后,简哥儿就要去妫水郡国了。要见一面不是难于登天了么?” 逄简略一思忖道:“傻丫头,这也不难。等你下嫁了,你去求求父皇,求他把你和华耘派到妫水郡国去,不就行了么?” 馥皊公主问道:“父皇会答应么?” 逄简道:“父皇那么疼你,肯定会的。” 馥皊公主看着赵允,道:“可是允却回不去啊,我们三个还是不能待在一起。” 赵允笑着说:“我长到十六岁,也可以回妫水啊,到时候我阿翁再派一个兄弟来替我就是了呀。” 馥皊公主破涕为笑道:“一言为定。到了妫水,我们肯定比在这里更自在些吧。” 逄简道:“那是自然。馥皊,我知道你是最乖的了,现在最应该做什么,你可知道么?” 馥皊公主垂下头,说:“我知道,是回宫。” 逄简道:“乖,馥皊。你赶紧回宫。明日我就带允回宫去看你,可好?” 馥皊公主道:“好吧。那我收拾收拾。” 逄简笑道:“别耍花招,收拾的事,你何曾干过?再说了,你要是自己收拾,那跟着你的宫女和内侍,还活不活了,非得被母后和昭仪娘娘杖毙不可。你别闹了,现在,马上,回宫。” 说完,逄简牵着馥皊公主的手,把馥皊公主送出正殿,交给领头的南宫卫士令,命道:“小心侍奉着,直接将公主殿下送回昭仪娘娘的寝宫。不得有差!” “喏。”南宫卫士、内侍、宫女簇拥着馥皊公主上了轿,馥皊公主恋恋不舍的走了。 第七十五章 妫水学院(二)第一等生意 逄简命南宫卫士和内侍们远远的跟着、停在允院之外,他一个人送赵允回到允院松巢。 赵允直直的看着逄简,问道:“简,中秋之后,你也要走了?”眼神澄澈,仿佛一只林中的小鹿。 “是啊,允。如果华郡守所说都是真的,中秋之后,我就要到妫水郡国去了。”逄简点头道。 赵允眼神有些暗淡下来,轻轻道:“那么,华郡守所说会不会是假的呢?” 逄简用手刮一下赵允的鼻头,道:“应该不会的。我想,华郡守说的,应该都是真的。” 赵允道:“哦。真的就真的吧。那么,简,我随你一同去妫水吧?好不好呢?” 逄简笑道:“当然好啊。等你满十六岁之后,就可以回到妫水郡国来啊。” 赵允头一歪,道:“不!我不想那么晚才去。我想中秋之后就随你一同到妫水郡国去!一起去。” “为什么呢?” “我不想离开你。我不想一个人在圣都里待着。”赵允撅着嘴,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嘟囔着说,眼睛里泛上了泪花。 逄简看着赵允,呆了好一会儿,等赵允的泪珠再也控制不住,从脸颊上滚落下来的时候,逄简用手轻轻把赵允的泪拭掉,两手捧着赵允的脸,说:“允,我也不想离开你,也不想把你一个人放在圣都里。” 赵允破涕为笑了,道:“那你去求求陛下和皇后娘娘吧,把我带回妫水郡国去。” 逄简脸上露出了难色,道:“这却是不行的。” 赵允道:“这是为何?陛下和皇后娘娘那么宠爱你。” 逄简轻轻拍拍赵允的小脸,道:“你不懂的。这和宠爱不宠爱没有关系,这是政治,是朝政。允啊,郡王郡守分权共治,是父皇新政中最重要的要素,而郡王郡守分权共治之法,最最提防的就是郡王与郡守联手。如果我去向父皇和母后恳求将你带回妫水郡国,不仅不能成功,相反的,还很有可能会引起父皇的疑心,到时候,你不仅不能回到妫水,还很有可能连累令尊大人被朝廷调到别的郡国去做郡守,到时候,我们再见面,可就更难了。” 赵允又垂下泪来,道:“那可怎么办呢?那可怎么办呀?这样的话,是不是就没有办法了呀?” 逄简道:“你别急啊。也不是没有办法。不过,这事,恐怕只能劳烦你自己出面去做了。允。你愿意为这事,去撒个慌么?” 赵允一抹泪,道:“只要能和你一起去妫水,我愿意,我愿意啊。撒个慌算什么呢?!” 逄简道:“那好。我来给你出个主意。你飞书令尊大人,就说圣都地气太寒,你身体极为不适,苦楚难耐,需回妫水养病。” 赵允略想了一会儿,道:“简,还是你有办法。我今日就给家父写信。” 逄简敲了一下赵允的额头,道:“你可真是个小毛孩子。这毛手毛脚、急急燥燥的劲头儿,何时才能改掉呢。” 赵允傻笑着,呼唤着童子进来给自己研墨布纸。 逄简道:“你先写着,我先回去了。馥皊公主回宫去了,我还有些善后的事要去处理。” 赵允坐在书案前,头也不抬道:“嗯。”是一种熟稔极了的口吻。 逄简回到简院时,发现有一个从雒皇后处来的内侍正在等他。那内侍见逄简进来,趋前行礼道:“殿下,皇后娘娘有旨,请殿下明日一早去长秋宫一趟。” 逄简道:“好。我知道了。你回去代我回复娘娘,我明日一早便去。”说完,逄简忽然想到什么,顿了一会,问道:“娘娘何时差你前来传旨的?” 那内侍道:“殿下,娘娘是晚膳前命奴婢来传旨的。娘娘说,如果殿下不在妫水学院,也不用刻意急着去找,等殿下回来再传旨不迟。娘娘特意嘱咐,不要声张,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想念殿下了,想叙叙话。” 逄简道:“好了,你回去吧。我知道了。我明日一早就去长秋宫,侍奉皇后娘娘用早膳。” “喏。” 逄简心里明白了,雒皇后既遣人来找自己,但又不让内侍去别的地方寻他,而且还特意嘱咐说不是什么大事。但是,不是什么大事,为什么让这内侍一直等在这里?所以,雒皇后所说,只是为了掩人耳目。真实的意思只有一个:有大事发生了。逄简想:应该就是自己在中秋之后就要提前成婚、提前到妫水就藩的事情吧。 逄简是自律很严格的人,往常,这个时候他已经开始沐浴,准备睡下了。可今日发生的事太多,所得之信息又不全,逄简脑子里暂时理不出头绪,一时半会也毫无睡意,因此决定,去妫水学院里那个的小花园去散散心。 刚要出门,一个内侍进来禀报:“殿下,华耘公子求见。” 逄简很纳闷,方才刚刚在华府里饮过酒、相互别过,现在已是深夜时分,华耘又急着赶到妫水学院里来做什么?不过,既然华耘人已来了,而且是刚刚在人家府中畅饮的朋友,因此绝没有将其拒之门外的道理,于是道:“那就让华公子进来吧。” 逄简踱到廊下等候。 华耘从门外走来。 月色如水,逄简站在院中的廊下,长身而立,脸上的皮肤散发出玉一般莹润的淡淡的光辉。逄简的脸上挂着笑,那是一种令人感到亲近但又绝不敢亵渎的高贵庄严的微笑,神秘、轻盈而有力量。 华耘是个惯于说笑、也善于说笑的人,但每次在逄简身边,却总感到有一种无形的压力。这种压力来自何方,华耘却总也琢磨不清楚。不过,华耘自己感到奇怪的是,逄简给自己造成的这种压力感,并不让他觉得厌烦,相反,这种压力反而让自己内心有一种十分安宁牢靠的舒适感。这种感受很奇妙。 “有失远迎了,华公子。”逄简道。 华耘疾步向前,简单行了礼,道:“见过殿下。深夜叨扰殿下,实在是有要事相谈。” 华耘的回说竟然如此直接。 逄简发现,华耘的神色异常庄重,确是有要紧事要商谈的模样。逄简道:“来,咱们到殿内来谈。” 华耘有些为难,踟躇了一小会,小声道:“殿下,此事事关重大。可否到允院后面的小花园里谈?” 华耘这话里面大有文章。这话表明,华耘就连对简院里的内侍和宫女们都不放心。再往深了说,华耘其实就是对皇帝和雒皇后不放心。华耘要说的话,是只能对逄简一个人说的最绝密的要紧话。可是,他又能和自己说些什么呢?他们之间能有什么绝密的要紧话呢。逄简犹豫了一小会,忽然有所顿悟,于是道:“好吧。咱们走吧。我也正要去那里散散心。” 逄简对着门外站立的南宫卫士道:“殿内太热了,我和华公子饮多了酒,身上燥的很,我们去小花园散散酒,你们不用跟着了。华公子护卫我就可以了。” 南宫卫士有些为难,嗫喏着没有应答。 逄简洒脱的笑道:“华公子也是南宫卫士,而且是高品秩的南宫卫士,你们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华耘接话道:“华耘定不辱使命,护卫好殿下。” 南宫卫士犹豫着,琢磨了一会,最后还是轻声道:“喏。” 小花园里清风微抚、花木幽香,已经颇有几分初秋的意思了。逄简与华耘俩人像往常聚饮时一样,来到木质回廊中间、水池之上的那个小亭子里。 逄简先道:“圣都里的地气寒,暑气消散的快,秋天来的早,比南边凉的早一些。你看,站在这水池之上,现在都觉得有些清冷了。” 华耘道:“是。在琉川和妫水,这时节还溽热的很呢。” 逄简四周环顾了一下,看着华耘道:“华公子,咱们言归正传。你如此谨慎小心,想必是有至关重要的事要与我说吧?在你说之前,我可要先提醒你,圣都里,时时、处处都有各种各样的眼线,说话务必要万分谨慎,不该说的,一定不要随便说。好么?” 逄简的口气很冷,但也极其坚定,让华耘不禁一惊。他要说的话,事关皇位更迭、储君之争,是最最机密要紧的。华耘猜测,逄简可能已经猜到了他要说什么了,因此出言提醒并禁止。但当前华氏被雒氏和窦氏以及皇帝齐齐拉入了争储的旋涡,处境极为危急,父亲命自己深夜来向逄简表明心迹是万般无奈之下、经过深思熟虑所做出的决定,自己绝不能有辱使命。 华耘下定决心,无论逄简如何反对,今日一定要说,而且与其绕圈子,不如直接说明白!于是,他走上前去,贴在逄简耳边,道:“现下,储位之争渐入白热,华氏一族深陷其中,但都是被动之举。家父决定,如殿下不弃,华氏全族将全力辅佐殿下上位。” 逄简脸上没有丝毫变化,稍思索了一会,然后用低到极致的声音说:“为何你们选择辅佐我?” 华耘低声道:“因为我们若辅佐其他任何人,华氏皆无活路。” 逄简一怔,道:“嗯?说不通!” 华耘脑筋飞转,沉思片刻道:“家父说,华氏是生意人的底子,做了四百多年的寻常生意了,现在,要做天下第一等的大生意!” 逄简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表情。他立在亭子中间,盯着水池沉思了许久许久。 华耘颇为识趣,一声不吭的站在旁边静静候着。 忽然,逄简低声问了一句:“你们还知道些什么?” 华耘意识到,这是获取逄简信任的关键一句,甚至是唯一迅速获取逄简信任的机会。 华耘往前又凑了一步,嘴巴紧紧贴住逄简的耳朵,一字一顿的说道:“殿下生母殒命的真相。” 逄简的耳朵抽动了一下,眉毛也上挑了一下。 逄简转过脸来,鼻头几乎抵住了华耘的鼻头,说道:“我知道了。回头再说。夜很深了,我们回去吧。” “喏。” 俩人再无一句话,快速离开花园。 第七十五章 妫水学院(三)松巢 送走了华耘,逄简的心情大好,他没有回简院,而是慢慢踱到了允院正殿。 赵允的童子牍井正在正房的廊下打瞌睡。逄简走近时,牍井才惊醒。 逄简示意牍井不要出声,轻声说:“你回去睡吧,我今日睡在这里,与你们公子聊一聊你们妫水。” “喏。殿下有何吩咐,轻声唤牍井即可。”牍井轻声道。 逄简微笑着点点头,然后走近松巢的门口,推门进去。 赵允正在松巢里的一个大木桶里沐浴,听到了门转动的声音,拖着长腔,懒洋洋的说:“牍井,你又淘气了。我在沐浴,你不要来扰我。等我沐浴完了,我会叫你的。你不要淘气!” 没有人回声。 赵允又道:“好你个牍井啊,我跟你说话,你都敢不回了。” 依旧没有声音。 赵允的脖子离开木桶边缘,转过脸来。 竟是逄简! 赵允惊讶道:“简,简,啊,怎么是你?你怎么来了?” 逄简盯着赵允道:“我担心你饮酒太多了,过来瞧瞧你。没想到你在沐浴。是不是打扰你了?” “没有没有。我这幅样子,实在是太失礼了。牍井这个狗东西,跑到哪里去了,也不通报一声。” “不怪牍井。是我让他不要通报的。我让他回去睡觉去了。” “啊?!” 逄简走近木桶,道:“你是怕没人伺候你么?有我在啊。” “简,那怎么行?侍奉沐浴是牍井那个狗才的事情,怎么能让殿下来呢?” “没事的。也谈不上侍奉啊。我和你共浴如何?” “啊?!”赵允的脸羞红了。 “哦,那就算了。你是松岩道人的高徒,想来是不会同我这等俗人一同沐浴的。是我冒昧了,允,真是对不起。” 赵允忙道:“哦,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怎么会是那个意思呢。简。那好吧。那么你就来吧。我只是,我只是从没与人共浴过。不过要是你来共浴的话,我倒还是很愿意的。”赵允的声音越来越小。 逄简笑着,脱掉衣服,迈入木桶。 赵允不知道应该看哪里,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逄简道:“我今夜就睡在你的松巢里,好不好?” 赵允道:“啊?!好啊。好啊。太好了。哦。挺好的啊。” 逄简笑笑说:“你看你,紧张什么。你给我讲讲妫水郡国的事儿吧。” …… 第七十六章 长秋宫·逄简(一) 第二日,逄简一早起身,赶往长秋宫觐见雒皇后。 槐傩早在宫门外迎候:“殿下,皇后娘娘已经起身了。皇后娘娘说,殿下必是早早就要来的,让奴婢到宫门外来候着殿下。真是母子连心,殿下果然一早就过来了。” 逄简笑道:“母后可还好么?” 槐傩跟着逄简,边走边说:“皇后娘娘甚好。只是昨日认亲典礼结束后,似乎是凉酒饮的多了,后晌就没有出门。” 逄简没有说话。 进得殿中,行完礼,雒皇后对众人道:“你们出去吧。我们娘俩说会话,任何人不得靠近。” 众人离开后,逄简亲自给雒皇后更换了茶盅,并布置着点心。 雒皇后拉住逄简的手,道:“我的儿,昨日在云娙娥认亲典礼上,我犯了个错。我的心太急了,在认亲典礼上,众人都说秩儿的好话,引得你父皇起了疑心,你父皇当场就做了俩决定,一个是命你中秋节之后就赴妫水郡国做郡王,第二个是将馥皊赐婚给了华耘。我的心很乱,昨日又不敢立即把你寻来商议,一夜都不曾安眠。” 逄简道:“母后不用担忧。这两件事情,我都已经知晓了。昨夜,华冲大人在府里宴请儿子,还有融铸大人的公子融雍,赵洪大人的公子赵允,还有馥皊,不过馥皊当时女扮男装,化名窦福宁。在筵席上,华冲大人就告知儿子这两件事了。儿子回到妫水学院后,见到了母后派去的内侍,知道了母后的懿旨,也猜到了母后的担忧,所以今日一大早就过来了。儿子就知道,母后昨日肯定没能安眠。” 雒皇后道:“难为我的儿了。你可真是知道娘的心意。你哥哥要是有你一成的灵秀,我这心里也不用这么急了。昨日,我确实是失策了。我太轻看了你父皇的心思了,我也不该轻易就和宣仁皇后、华冲他们托底。他们虽然昨日向着咱们说话,但陛下的心意已经表明了,显见的,陛下是不会将你哥哥立为太子了。难保他们不会倒戈一击啊。还累得你也要提前到郡国去,离圣都那么远,娘可怎么照顾你?”雒皇后前面说逄秩的事的时候,眼神里虽然有懊恼,但更多的是冷静和理性。后面说到逄简要到妫水郡国去的时候,眼里却满是关爱,一句话说完,眼泪已经滚落下来。 逄简在雒皇后的身前蹲下来,仰着头看着雒皇后,道:“母后不用担心,儿子已经十五了,早就可以出去替母后和秩哥哥开疆拓土了,母后不用担心儿子。儿子担心的是,儿子走后,母后身边没有人照顾了。儿子实在担心的很。秩哥哥现在王府里别居,宫里边没有母后自己的人儿,母后有了事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了。” 雒皇后更加动情了,鼻头扇动着,双手拢住逄简,搂到怀里,说:“我的儿。你正说中了我的心事。等你到了妫水,我连个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了。你那个舅舅,一心想的就是揽权、雒氏,哪里像你一样,处处替为娘和你那不争气的哥哥想。” 逄简道:“母后,妫水郡国和圣都相聚并不太远,中间只隔了一个甘兹郡国。儿子会常常回来看母后和秩哥哥的。” 雒皇后道:“难为你的孝心,我的儿。不过,我今天要跟你说的是,你千万不可常常回圣都里来。不要为了照看为娘,耽误了你的大事。” 逄简道:“母后,为何如此说?” 雒皇后道:“你父皇的疑心甚重,最忌讳就是臣下结党。我跟你说句话,你要记在心上,你父皇之所以能够得到皇位,靠的就是私下结党,所以他最忌讳的就是这个,最擅长的也是这个。一切结党的营生和手段都逃不过你父皇的法眼。儿啊,你父皇的新政,最核心的要义就是平衡分权,郡王郡守共治是平衡分权,你哥哥和各位分封郡王分别位于圣都和郡国里,也是平衡分权,暂时不立太子更是为了平衡分权。同样是因为这些,你父皇才突然下旨让你提前到妫水郡国去,我估计你在圣都替你哥哥结识各地郡守的公子,应该有人告知了你父皇,引起了他的猜忌。而我拉拢华氏一族的意图也太明显了些,估计也被你父皇识破了,所以就临时起意,将馥皊赐婚给了华耘。你父皇这是担心你帮你哥哥,也担心华氏与我们结盟,所以用窦氏来平衡我们啊。” 逄简道:“母后不用忧心,来日方长。我们第一击受挫,也不是什么坏事。起码我们知道了父皇所忌。而且,最有利的是,父皇昨日临时起意下的这些旨意,这两日肯定就会全天下都知道了。如此一来,所有人都会认定秩哥哥立储无望,父皇心中另有所属。首先,那些臣子们肯定要望风转向,去投靠其他皇子;其次,其他皇子肯定也会闻风而动,跃跃欲试。如果儿子猜的不错,中秋节上,各位皇子就会上演争宠的好戏码。母后,原本,秩哥哥是处在最前面的,最为人忌,也最为人所关注,父皇天天盯着,臣工天天盯着,皇子也天天盯着,再完美的人也给找出瑕疵来了,而且别的皇子都在暗处,秩哥哥自己在明处,是以一敌多,我们的处境极为被动。现在反而好了,大家都不再关注秩哥哥,其他皇子全都冲到了前面,秩哥哥躲在了暗处,而其他皇子都闯到了明处,我们的处境大大的改观了。其他皇子都是分封在郡国的郡王,就算他们做的再好,总有人比他们更好,心思更精巧,他们貌似各占一国,各有依托,其实全都处于完全一致的境地,地位、心思、功绩都不可能有太大的差别。只有秩哥哥,超拔其上,与众不同。母后,只要我们运作得当,在各位皇子之间平衡牵制,抱定此前定下的宗旨,秩哥哥就稳操胜券了。” 雒皇后仿佛不认识逄简了,盯着他看了很久,道:“我的儿,真是难为我的儿了。这么深的见解,为娘一夜不眠都没有捉摸出来。难为你这小小年纪,就有这般见识。你今日所说,比前几日与我所说的,更加透彻。而且抱定的宗旨又是一以贯之的。儿啊,我的好儿子。”雒皇后将逄简抱入怀中。 逄简温情的说:“母后千万不要太过劳心。秩哥哥是有大福报的人,母后千万莫急。” 雒皇后轻轻抚着逄简的头发,道:“儿啊,要说大福报,为娘认定,你父皇所有儿子里,你是最有大福报的人。你出生的时候,天上出现了五彩祥云,久久不去啊。圣都里人人都见到了。你生出来的时候,生的那叫一个好啊。先帝特意来看你,一见就惊讶的不得了,说‘图攸家这小子不得了,是大贵之相’。从小,你就与别的孩子不同,不喜欢那些孩子们玩的玩意,再就是,不管是多么顽劣的孩子,在你跟前儿都跟驯服了的小猫似的听话,你的那些哥哥们,个个都敬你爱你,就连那个性子最野、谁的话也不听的馥皊,也是独独就听你的话。你说这不是天生的么?所以我说,你是最有大福报的人。只是你那亲生的娘啊命不好,去的早,见不着你长大成人了。” 逄简道:“儿子多亏有母后的照拂爱护,才能长大成人。母后就是儿子的亲娘。” 雒皇后抱紧了逄简,道:“儿啊,你的孝心,娘知道。今天啊,娘不是跟你说这个。咱们娘俩,也用不着说这个。都怪我,一下子想起你那早去的娘了,才挑起了这么个话头,让我的儿伤心了。娘今日要跟你说些别的事。” 第七十六章 长秋宫·逄简(二) 逄简站起来,雒皇后示意他坐下,道“儿啊。娘的心,从不对你隐瞒。娘的心思呢,你也最清楚。原先,在王府里,我没什么好操心的,因为你哥哥肯定能承袭王位,至于其他的儿子们,出去做郡王也行,做赋闲在家的闲散宗室也行,与你哥哥并无竞争关系,因此我并不关心,只要他们成才,不给你父皇丢脸就够了。可你父皇登基之后,情形就大为不同了。我的心思变了,其他皇子们的心思也变了。原本的兄弟,变成了天底下最相互仇视的敌人。为什么呢?因为乾元宫里那个位子,关系到的是君臣分际,天壤之别。所以原本,我打算不惜一切替你哥哥争上一争。为此,还让你也替我分忧,替你哥哥去笼络郡守的公子们。经过这段时间的磋磨,我想明白了。你父皇不是寻常的人,他的心思太深、心机太重了,咱们怎么能够算计得过他?就像你说的,争是不争。在你父皇跟前,咱们争是争不来的。而且,你哥哥的资质,实在是太差啊。这是谁也没有办法的事。你不用劝我,这是你的孝心,我知道。但你哥哥的资质,我也清楚。现在呢,娘想跟你说,你到妫水郡国之后,不用再一切想着你哥哥了,甚至一点也不要想着你哥哥,如果他是个有福气的,你父皇自然会传位给他。但这种可能性太小了。你是上天赐予咱们逄家的大贵之人。对此,我一直深信不疑。虽然你娘去的早,这是一件憾事。但我说句我的儿可能会怨我的话,娘有时候又觉得自己挺幸运的,你亲娘走的早,老天能够开恩,让我把你抚养长大,这是娘的福报,也是咱娘俩的缘分。你现在要去妫水了,不要被你哥哥拖累了。最主要的是,不要犯了你父皇的忌讳。你在妫水尽管放开手脚做,和其他的那些郡王们比一比。你哥哥如果不能得圣心,那就让你来做太子,继承皇位。” 逄简跪下来,道“母后,儿子绝不做这样的事,绝不与秩哥哥抢夺皇位。儿子一辈子辅佐秩哥哥。” 雒皇后扶起逄简,道“我的儿。你和你哥哥,谁做太子,继位当皇帝,都是很好的。你们都是娘的儿子,娘心里都一样高兴。以前,咱们娘俩想辅佐你哥哥上位,那是因为他年长,又有你舅舅和雒氏家族支持。但其实仔细想一想,这都是执念。你舅舅和庞大的雒氏家族,反而可能是你哥哥的负累。你的资质远胜你哥哥,而且没有你舅舅和雒氏家族的牵绊,更能得你父皇的圣心,上位的可能性更大。儿啊,娘想明白了。明面上呢,娘还要为你哥哥去争,去谋划,但私底下,娘要更多地为你去争。让你哥哥立在前面,是咱们的明线,能够成功呢,当然也很好;你呢,在妫水,在后面,是咱们的暗线,躲在暗处和其他皇子们去争一争。从娘的本心来说,你们俩是一样的,谁成功了,我都高兴。从事情本身来说呢,儿啊,你成功的可能性更大,但你的助力太少,娘就要多用些功夫。你到了妫水,有何需要,尽管差人来告诉我,我全力帮你措置就是了。再细的事情呢,暂时还说不到,得等到你到了妫水,看看情况再说。” 逄简静静听着,被雒皇后的真诚打动了,望着雒皇后,一句话也没有。 雒皇后慈祥的笑了,道“娘也是有福的,有俩儿子。一个占着名分,一个占着天分。你在外边,比你哥哥的处境更难,你要加倍小心,也要加倍努力。” 逄简道“母后放心。” 雒皇后点点头,道“好了,说了这一早晨了,我都饿了。咱们娘俩一起进早膳吧。” “是,母后。” 第七十七章 奉德宫(一) 认亲典礼的第二天,就在雒皇后和逄简共进早膳、秘密部署完日后安排之后,雒皇后以探望为名,又一次造访奉德宫。 照例,宣仁皇后仍旧领着雒皇后来到花园中的长虹桥密谈。 雒皇后望着长虹桥对面的小瀑布,没有说话。 宣仁皇后先开了口,道“皇后啊,我们昨日有些太心急了。咱们出师不利啊,陛下警觉了。” 雒皇后点点头,道“哎,是啊。真是万万没有想到,图攸竟然如此警惕,做事如此决绝果断。和以前的图攸,判若两人了啊。”雒皇后的神情竟然十分冷静、平淡,这让宣仁皇后大感意外。 宣仁皇后道“我早提醒过你的,图攸绝非常人。我们不能掉以轻心。初战受挫,咱们日后,务必要倍加当心了。” 雒皇后微笑道“来日方长。倒也不在这一时之得失。对么,皇嫂?”雒皇后看上去颇有信心似的。 宣仁皇后更觉诧异,道“皇后果真是大进益了。我昨日还有些心焦呢。没想到你竟这般冷静。当真是难得,难得啊。我自愧不如了。” 雒皇后失笑道“皇嫂见笑了。这还不都是被逼的么?事已至此,我们就算是急死,又有什么用呢?” 宣仁皇后道“这倒是的。可是,下一步,你有何打算么?” 雒皇后摇头道“现在,也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吧。我毫无头绪。皇嫂可有高见么?” 宣仁皇后道“我也是一头雾水。图攸昨日一举,实在是高明,轻轻松松就解除了华冲与你的结盟。我还想不出来什么有用的大主意,不过,有一条,我自忖着,想的还是很明白的。”宣仁皇后顿住,看着雒皇后。 雒皇后道“请皇嫂指教。” 宣仁皇后拉住雒皇后的手,道“我们现在没有别的什么助力,唯一可能帮咱们的就是云娙娥。咱们一定要笼络住云娙娥。她是没有根基的人,虽与华氏认了亲,但华氏的势力毕竟远在宫外,势力到不了深宫,在这深宫里头,华氏根本罩不住她。而你我在宫里,离她近,到底还是行事更便利一些。我想,只要能够照拂好云娙娥,得到她的真心拥戴,在图攸那里,我们就算是没有输。我甚至觉得,云娙娥若能成为我们的盟友,比华冲,其实更有力道!皇后,你说呢?” 雒皇后深以为然,心下想,宣仁皇后毕竟久经阵仗,见解果然比常人更深一层。自昨日受挫以来,雒皇后除了沮丧之外,一心想的都是如何通过逄秩和逄简这两个儿子来打一个翻身仗,虽与逄简解析了一通,心中略有松快,但内心里其实已经快要放弃了。但经宣仁皇后这么一番另辟蹊径的点拨,雒皇后的心中又重新泛起一丝希望。 宣仁皇后接着说“皇后啊,你方才说,来日方长。来日方长这个词,用的很到位啊。确实是‘来日方长’啊。也必须得‘来日方长’。图攸春秋鼎盛,身子骨又极健朗,是猛虎一般的身子底子,瞧他的样子,在位二十年甚至更长时间,是完全可期的。我们,千万别再急!也不能急!” 雒皇后用力点点头,道“皇嫂见的深,见的是。我受教了。” 宣仁皇后抚着雒皇后的手,道“咱们妯娌,谈不上什么受教不受教的。说白了,你与我,现在都处于弱势,甚至是任人宰割。说起太子之位来,经过昨天一番变动,逄穆、逄科这哥俩,现在倒是不声不响的处于上风了。” 雒皇后道“让他们去争去吧。我们正好趁机躲一躲。” 宣仁皇后用力捏了捏雒皇后的手,道“你能如此想,甚好。正是要‘躲’。正所谓‘后其身而身先’啊。” 雒皇后感到心中豁然开朗了,道“皇嫂真是英明。好一个‘后其身而身先’啊。” 宣仁皇后道“其实啊,凡事有利必有弊。换个心思想一想,坏事就是好事。我在想,现在秩儿不得宠,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他是极宽厚的性子,只要你这个当娘的不去逼迫他,秩儿绝不会去做掐尖争宠的事情。所以啊,不如索性就让他的几个兄弟,逄穆、逄科他们,去争一争、抢一抢,好好露露脸。咱们全都躲到后面去。这对秩儿,不是挺好的?” 雒皇后道“我听皇嫂的。躲一躲,也歇一歇吧。” 宣仁皇后道“正是如此。自从陛下登基之后,你在前面冲的太厉害,无论如何都是掩饰不住的,别人虽然心里不说,其实都看的真真切切的,而图攸更是看的清清楚楚的。如此一来,反倒是不美。现在有了这次挫折,正好顺水推舟、就坡下驴,你再做出示弱、不争的样子,别人看上去权当是你彻底被打垮了,放弃了。这不是很好么?” 这又是宣仁皇后高明的地方。这一层,雒皇后更是万万没有想到。自从雒皇后决定替逄秩争储并改变行事风格一来,雒皇后一直觉得自己做的十分高明。但经过这次挫折,雒皇后才忽然明白过来,其实人人都不是傻子,虽然自己口口声声说不去替逄秩争储,但其实谁的心里也不会相信。一来,自己是争强好胜的性子,断不会忽然之间就转了性,变成谦让、不争的性格。二来,皇位的诱惑,任谁也无法抵挡拒绝,无论雒皇后如何表态,她和逄秩都是其他人的眼中钉,她越做作推让,别人就越警惕。就像昨夜逄简所说,她和逄秩在明,而其他嫔妃和皇子在暗,处境十分不妙。宣仁皇后说的很对,经此挫折,自己顺势再做出推让的样子,就自然的多了。 雒皇后笑道“不瞒皇嫂,我虽然面儿上不说,心里其实焦急的很呢。经皇嫂这么一说,心里才总算是松快多了。” 宣仁皇后道“这也是人之常情。皇位的事,谁又能真正放的开呢?而且对于秩儿和你来说,皇位的事,不单单是荣辱之事,而是生死之事,更是马虎不得啊。” 雒皇后抿着嘴,由衷的点了点头。 宣仁皇后又道“简儿马上就要到妫水郡国去了。我料想,必是你安排简儿也替秩儿去运作筹谋了,引起图攸的疑心的缘故吧?否则,简儿那孩子历来机敏深沉,绝不会让图攸起什么疑心的。” 第七十八章 三叶岛·褚蓠 车辳都护又来东岛上巡岛了。 车辳都护来巡岛,原本并不稀奇。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车辳都护这一次来,带来了一向敌视东岛的都护丞褚蓠。 车辳和褚蓠两个人,肩并肩来到努妬酋长居住的小圆。 努妬酋长像往常一样热情,只是对首次造访东岛的褚蓠有些疑惑。褚蓠对于东岛的敌视从不掩饰。因此,努妬酋长对于褚蓠早就有所耳闻。这么一个人,忽然造访东岛,努妬酋长不能不有所怀疑。 车辳抱住努妬酋长说:“努妬酋长,这是都护府的都护丞褚蓠。这个老小子啊是个死脑筋,以前啊听了老府兵的蛊惑,打死也不愿意来咱们东岛。现在好了,这家伙终于算是开窍了,愿意来和东岛的东民们交朋友。你看,我把他给咱们东岛带来了。这老小子别看死犟,但心眼实,可是个好兄弟。努妬酋长,你不会不欢迎他吧?” 努妬酋长伸出双臂,道:“东岛欢迎你,褚蓠兄弟。” 褚蓠也伸出双臂。努妬酋长热情的抱住褚蓠。但热情里面透露着疏离和疑惑。 褚蓠爽朗笑道:“早就听车辳都护大人说过努妬酋长,幸会幸会。我是个糊涂人,努妬酋长,您可别怪我。褚蓠已知错了,任凭努妬酋长惩罚。” 褚蓠的坦率、直接、爽朗,让努妬酋长十分受用。努妬酋长笑道:“我看你褚蓠兄弟,也是个爽朗豁达的汉子嘛。你为何不早点来东岛?” 褚蓠笑道:“都是我褚蓠的错。车都护一直在开导我。我一直转不过弯儿来。死脑筋死脑筋啊。” 努妬酋长道:“后来怎么开窍了,褚蓠兄弟?” 褚蓠道:“这还得说是融崖那小子的功劳。后来,我看融崖那小子在东岛的作为,终于明白过来了。他娘的,我褚蓠,可不能让一个没开过苞的毛头小子融崖给比下去了。哈哈哈。”褚蓠说完,走过来,猛拍着融崖的肩膀,道:“你个臭小子,真不愧是象廷郡王的外孙、融铸郡守的儿子。好样的。没给咱们都护府丢人。怪不得车都护疼你。我褚蓠也佩服你呢。” 融崖笑着,没有说话。 努妬酋长非常高兴。褚蓠这个人,他是早就知道的。车辳曾多次跟他说过,褚蓠是都护府里头抵制东岛最为坚决的人,是都护府里头反东岛一派的首领。如果褚蓠能够转变对东岛的态度,与东岛和平友善相处,这无疑是东岛的福音,努妬酋长这些年来的努力就算基本成功了。 努妬酋长点点头,笑道:“褚蓠兄弟啊,既然来到了我们东岛,那你就是我们东民的客人。今晚,你可不能走啊。今日刚刚捕猎的好海货,还有新酿的上好椰酒。你可不要害怕喝醉,提前逃走哟!” 褚蓠浑身一抖,一拍肚子,道:“我早就听说东岛的椰酒配海货是人间美味。以前啊,都是为了这张不值钱的脸面哟,一直不愿意来东岛。今天我来了,就要吃个够、喝个够。我可是好酒量、好肚皮,努妬酋长,只怕你打的海货不够,酿的椰酒也不够呢。” 努妬酋长一手握住车辳,一手握住褚蓠,笑着说:“好兄弟,好兄弟。车辳都护,褚蓠都护丞,都是我们东民的好兄弟。” 褚蓠看着车辳,道:“车都护,我褚蓠今天到了东岛了,想借着努妬酋长的面子,说一句僭越的话,不知道车都护允准不允准?” 车辳微笑道:“到了东岛,就都得听努妬酋长的。你得问问努妬酋长啊。” 努妬酋长道:“有话尽管说。咱们东岛上啊,不讲究什么僭越不僭越的。” 褚蓠大声笑道:“那就好。努妬酋长,有你给我撑腰,我可是要说些舒心的话了。” 努妬酋长道:“褚都护丞尽管说。” 褚蓠忽然皱起眉头,大声道:“到了东岛,还有他娘的什么都护、都护丞,这些劳什子玩意儿都是骗鬼的!我以后到东岛来,可不要再称呼什么都护长都护短的了,我要直呼车辳的名字,像东岛上的兄弟们一样!”说完,故意做个鬼脸看着车辳道:“都护大人,我说这些话,你不会生气惩罚我吧。” 褚蓠是在故意说笑,他那种前面骄傲、后面畏惧的样子,实在扮的可爱又可笑,努妬酋长和车辳相拥大笑,就连融崖和普光也笑出声来。 车辳道:“这样才好,这样才好啊。到了东岛都是兄弟,没有什么都护、都护丞。努妬酋长,你不知道。褚蓠是我的好兄弟,与我贴心的很,也是我们都护府的活猴儿啊,上上下下,没有不喜欢他的。除了以前不认可东岛,其他可是一点毛病也没有啊。” 褚蓠故意拉下脸来,道:“车辳,你给我说明白,你这一遍一遍的揭人的短,到底还有完没完了?你还让不让我和努妬酋长喝酒了。你现在给我说明白。我现在有努妬酋长给我撑腰,我可不怕你!哼!” 众人又是大笑。 努妬酋长说:“真是太好了,真是太好了。今天我太高兴了,一下子又多了一个好兄弟。今天是个大喜的好日子。走,让我们去好好贺一贺。我都闻到海货和椰酒的香味儿了。” 褚蓠访岛的消息,很快就在东岛传开了。过来聚餐的人,兴致都很高。篝火烧的格外旺。努格古达带着东岛的姑娘们跳了很多支舞。努妬酋长、还有很多部落的族长都喝醉了。 褚蓠的性格豪迈无比,而且食量甚丰、酒量甚大,言谈举止较之车辳,都更像是东民。褚蓠并不忌讳此前曾经敌视东民。凡有东民提起此事,褚蓠都坦然承认并诚恳的道歉,到了后来,褚蓠索性自己先提起自己此前的错误态度并主动道歉,而且还通过豪饮来表示歉意。 褚蓠反复跟人说:“我就是此前仇视东岛的褚蓠啊。”“原先讨厌东岛的褚蓠啊。”“犯了大错的褚蓠啊。”东民们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褚蓠,前来给褚蓠敬酒的东民络绎不绝。褚蓠对于来敬酒者全都来着不拒,大说大笑之后全部都一饮而尽。而且,隔不了多久,褚蓠就马上走到给自己敬酒的东民身边,回敬过去,而且是以东民们最喜欢的拼酒的方式。 褚蓠几乎记错了所有人的名字,也记错了所有部落的名字,但大家都不在乎,褚蓠也不在乎,听着褚蓠叫错自己的名字和自己部落的名字,反而令各个部落的族长和族人们分外高兴。这几乎成了当晚最有意思的游戏。不断有人重新走上来,考校褚蓠自己是谁、自己的部落叫什么名字。憨直可爱的褚蓠索性胡乱猜一猜,引得大家全都哄堂大笑,以此来助兴。褚蓠每叫错一次,就自罚一大碗酒。那豪迈真诚的样子,让大家都很高兴。 让融崖颇为震惊的是,褚蓠并不忌讳和摩噶的熟悉关系。摩噶上来敬酒时,褚蓠直呼摩噶:“老朋友,老朋友。”还向努妬酋长道:“摩噶这小伙子很不错。和我相与的好着哩。”俩人公开豪饮、说笑,甚至谈论女人情事。 融崖问努妬酋长:“摩噶好像和褚蓠大人很熟悉的样子啊。” 努妬酋长道:“摩噶一直都专门负责与北岛、南岛的都护府联系,与褚蓠自然也就比较熟悉一些。此前褚蓠敌视东岛,只有摩噶和他还能说得上话。褚蓠现在能有这样的改变,和摩噶分不开啊。” 融崖有些后悔此前怀疑和跟踪摩噶了。 褚蓠还专门敬了融崖:“好你个臭小子。有你的。老车跟我说了,你这几个月在这里做的事,当真是了不起。真有你的。短短几个月,就赢得了东民的心。臭小子,你做的,当真是对的。我褚蓠服气你。要不是你,我一辈子也不会到东岛来的。臭小子,你替咱们都护府,立了大功了。我不是吹牛,我褚蓠既然不再仇视东岛,都护府任何人都不敢仇视东岛了。以后三个岛,就重新和睦了。从此之后,三叶岛真的就是三叶岛了。这对朝廷,也是天大的好事。来,就为了这个,我褚蓠敬你。” “谢都护丞大人,大人谬赞了。” 褚蓠拍拍融崖的屁股,道:“你小子倒是好福气,有这么个好地方待着,回头再找一个东岛的姑娘,你就更自在了,哈哈。我看那个格古达姑娘就很不错啊。哈哈哈哈。到时候,你可就是东岛的驸马了。哈哈哈。东岛真是好啊,可真是好地方啊。东民们可真是好啊。” 褚蓠最后喝的烂醉如泥,被抬到一个单独的小圆,由普光亲自照顾安歇。 这一次东岛的大聚饮,达泊萨并没有出场。 虽然聚饮很尽兴,但融崖仍然要在晚上去巡岛。这是达泊萨交代的任务,每一天都不能懈怠。 聚饮结束后,融崖在出海巡岛前,专门去看望了达泊萨,跟达泊萨详细说了今天褚蓠访岛和聚饮时的情景。 融崖自责道:“达泊萨,看来是我错了。我错怪了褚蓠和摩噶。当初,真不该一直跟踪摩噶。请达泊萨责罚我。” 达泊萨抬头看有一眼融崖,说:“你忘了么,是我让你跟着摩噶的?!以后,你还要继续跟踪摩噶。继续好好巡岛。”之后,达泊萨就又没有什么别的指示了。 第七十九章 三叶岛·德枝和法农 第二天直到了中午时分,褚蓠才醒来。醒来就是大说大笑,直呼没有喝好、吃好,嘲笑努妬酋长小气。 褚蓠和车辳,陪着努妬酋长美美吃了一顿东岛的特色午饭。期间,褚蓠大发感慨:“哎!都是我褚蓠太固执,太糊涂了。终究还是我见的世面少,不晓事理,这才醒悟的太晚了。此前,车都护天天开导我,我就是不开窍,还嫌车都护啰嗦。东民们的脾性,真是太和我褚蓠的胃口了。若是我早些开窍,不知道会过的多快活。” 车辳笑道:“你现在醒悟也还不迟啊。往后你到东岛来享乐的日子还长着呢。” 褚蓠摇头道:“我褚蓠算个什么,自己的享乐不值一提的。我最愧疚的是,都是因为我,三个岛之间的关系才会长期这么紧张。辜负了都护大人的良政美意。让东民兄弟们白白受了这么多苦。我真后悔。” 车辳笑道:“你个褚蓠,昨天不是你自己说的么,到了东岛上,就没有都护、都护丞这些劳什子了。今天,怎么你自己又反悔了。” 褚蓠道:“大人,那都是昨日初登岛的疯话,是为了逗大人和努妬酋长一笑的。我褚蓠怎么会是那般不晓事的愚人?!大人莫怪啊。我褚蓠是真心佩服你了。大人真是高瞻远瞩,宽容厚德。我褚蓠自愧不如。” 车辳道:“越说越生分了!这可不像你褚蓠的为人啊!” 努妬酋长道:“就是。到了岛上,大家就都是兄弟了。千万莫要生分!” 褚蓠笑道:“不过,我褚蓠也不是孬种,我也是知错就改的真汉子!以后一定好好配合大人,和东岛友善相处,绝不会再敌视东岛了。大人和努妬酋长瞧我褚蓠的就是了,我说到做到。咱可不能被融崖这小子给比下去了。” 车辳道:“很好。我早就知道,你是开通明智的好兄弟。” 褚蓠转对努妬酋长说:“努妬酋长,你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尽管开口就是。我长期在南岛,并不在北岛。可是我告诉你啊,酋长老兄,都护大人是统管大事的,可这来来回回的船队,却是归我褚蓠直接调度。不瞒两位老兄,我呀,除了给朝廷输送黄金,自己也私底下和陆洲各郡国有些私下的联系,走私点黄金和奇货,给岛上的兄弟们赚点零花钱、买些女人来找乐子。所以啊,在南岛上,我可是有不少的好东西呢。”褚蓠指一指车辳,对着努妬酋长,故意压低声音道,“有的东西,就连都护大人那里都没有呢。” “你个老小子。小心我哪天到南岛上,都给你都翻出来。”车辳笑道。 “我藏的可严实着呢,哼!”褚蓠故意做着鬼脸说道。 一众人哈哈大笑,气氛十分融洽。 褚蓠正色道:“大人,努妬酋长。我有个建议。我看这样好不好,我也派俩人过来,和融崖、普光一样,在东岛常驻下来。一来呢,我看普光在这里行医救人,实在忙的不成样子,人都已经快瘦的脱形了。二来呢,岛上有些什么需要我们做的,也可以让我派的这两个常驻的人随时回来,跟都护大人和我说,南岛离东岛毕竟比北岛离东岛还更近一些,有的事情,我能做主的,也就顺手都做了,免得再跑到北岛去麻烦都护大人。此前都是摩噶深更半夜来来回回的跑,也怪累人的。派俩人过来帮忙,岂不是两相便宜?以后有需要,再派更多的人过来。如何?” 车辳笑道:“努妬酋长怎么看?依我看呢,这个办法倒是好的很。” 努妬酋长道:“多谢褚蓠兄弟。褚蓠兄弟和车辳兄弟如此友善,我还有什么好说的?欢迎派人到东岛来常驻。” 褚蓠又道:“听说东岛在种茶?” 努妬酋长道:“是啊。苦汤正好能医治祖疾。车辳兄弟给我们弄了些茶树苗。我们打算在岛上自己种苦汤叶子。” 褚蓠道:“种茶可不是易事,制茶更是不易。要想种活茶树、制成茶叶,还是得需要茶农啊,你们自己怕是鼓捣不成啊。” 车辳道:“种茶有何难的?” 褚蓠笑道:“大人领兵是把好手,农作的事上却是生疏的很啊。我到三叶岛之前,在陆洲时,专管采买、运输等事务,因此对这些还略知一二。种茶、制茶,大概是农事中最复杂的活计了。别说是咱们,就是农户中的老把式,也很难直接上手种茶、制茶啊。大人你想想,陆洲上产茶的地方也就那么几处而已。若是种茶制茶容易,那岂不是处处都能做这个活计了么?老百姓哪里还用去买茶,自己种、自己制不就得了么?” 车辳道:“倒是这么个理啊。那怎么办?” 努妬酋长也道:“是啊,东民们现在可离不了苦汤啊。现在苦汤的用量越来越大,全都靠车辳兄弟接济总也不是办法,总归还是能够在岛上自给才最便利啊。” 褚蓠道:“这也不是什么难事。这样吧,我到陆洲的产茶地湫水郡国去找一个茶农来,让他过来帮助东岛种茶。” 车辳道:“索性多找几个茶农来算了。” 褚蓠道:“一个足矣。这岛上能不能种活茶树,还在两可之间呢。而且现在试种的量,估计也大不到哪里去。等种活之后,再多找些茶农不迟。此外,东岛毕竟与陆洲大不相同,太多的陆洲生人上岛,我也不太放心。” 车辳道:“所言甚是。” 褚蓠道:“除了茶农,我再从府兵里找一个懂医术的郎中上岛常驻,可以在这里帮助普光行医。普光需要什么草药、器具,让他回来跟我说一声,我找人去办了来就是了。这样如何?” 努妬酋长道:“试种茶树和普光医馆,正好都需要人呢。褚蓠兄弟的考虑都很周到,都很周到。” 车辳很满意,但故意说道:“好你个褚蓠,看不出你还是个细心的汉子啊。你才来了一次,就把我这个东岛的老朋友比下去了。以后,不许你再跟我来东岛了。” 褚蓠装作着急的样子,对着努妬酋长道:“酋长老兄,你看看,你看看,这可还当着您老的面儿呢。我们都护大人就开始收拾我了。”然后又故意悄悄跟大家说,“你们可不知道,我们这个都护大人可抠门呢,平时把我拘束死了,我还不愿意和他一起来东岛呢。我下次啊,自己过来。反正我离得近,我还有船。到时候,你们再看看我褚蓠的好酒量。”褚蓠边说边怕打自己的大肚子。 众人大笑。 车辳把褚蓠拉着坐下,把努妬酋长也拉入怀里,欣慰的说:“好兄弟,好兄弟。三叶岛终于和平了。” 努妬酋长先是笑着,然后默默流出了眼泪。 没过多久,褚蓠派的两位常驻东岛的人就上岛来了。一个是年轻的军医,名字叫德枝;另一个年纪大一些,是刚从陆洲找来的茶农,叫法农,据说是制茶世家出身,种茶、制茶的手艺好的很。努妬酋长将德枝交付普光,协助普光一道行医救人;将法农交付摩噶,由摩噶将法农带到高岭,负责试种茶树。努妬酋长专门嘱咐摩噶,因为高岭距离摩部最近,因此就由摩部和摩噶来负责就近照顾法农。 一段时间过去了,德枝和法农很快融入了东岛。德枝是军中郎中,医术明显不如普光,但做事十分利落,而且极善与人相处,无论是前来看病的人,还是他和普光出诊时看过的病人,只要跟德枝接触一次,就对德枝赞不绝口。德枝做事很细致,时常在夜间休息的时候,前去探访新近治愈的岛民,要么补一些药,要么叮嘱几句,要么调整下饮食,要么简单做些护理。普光省掉很多心,甚至有时候都可以抽出时间陪着努妬酋长和融崖巡岛了。 更加年长的法农则相对更加老实一些,不喜欢说话,只是埋头干活,而且做活特别不惜力气。高岭此前种下去的茶树,由于东民经验不足、照料不当,长势很不好,大有全都枯死的迹象。法农到来后,一棵一棵重新定株,一一调理照料。在调理照料的过程中,法农特意把种茶的诀窍也毫无保留的传授给高岭上试种茶树的东民。 努妬酋长原本打算再请车辳从陆洲引进一批茶树,但结果法农却说不必了,法农说:“高岭土地有限,现有茶树已经够用了。我自有办法。” 原来,法农采用压枝、分株等技术,将茶树的数量一下子增加了很多倍。高岭上种遍了茶树。这些茶树长势越来越好,终于,法农道:“高岭是能够种活茶树的。” “我们终于可以有自己的苦汤了。”东民们都这么说。 这让努妬酋长和东民们十分崇拜法农,也十分感激法农。 在一次巡视高岭的时候,努妬酋长问法农:“法农兄弟,感谢您让高岭种活了苦汤树。可是,咱们岛上这些苦汤树,什么时候可以做出苦汤来?” 法农憨憨地说:“努妬酋长,现在这些茶树的叶子就可以制茶。” 努妬酋长小心扶着茶树的细嫩枝条道:“可这还都是一些小嫩苗子。再说,这么老的叶子也可以制苦汤的么。” 法农道:“老茶树、新茶树,嫩叶子、老叶子,都是可以制茶的,只不过工艺不同、口味不同罢了。在陆洲,上好的茶叶都用嫩叶子制成,但那是为了贵人家品鉴用的。百姓家消食用的粗茶都是用老叶子制成。咱们东民种茶,原本就是为了治疗祖疾的,这些老叶子制成的粗茶,比那些嫩叶子制成的茶,其实还更适宜一些。不过,等这些茶树都长大一点,明年吧,新发出来的嫩叶子也可以用来做一些品质更好的茶叶。” 努妬酋长很高兴,道:“粗茶就好,粗茶就好。我喝着,粗茶的苦味,好像还比那些上好的茶叶的苦味,更淡一下,更好入口。我们东民普遍更喜欢粗茶。反而对车辳兄弟送的‘上叶’不大接受的了呢。” 法农道:“粗茶都是经过发酵过的,所以苦味比‘上叶’要淡的多。正因为发酵过,因此消食通便的功效才更好,也更利于治疗祖疾啊。” “那就好,那就好。那么,法农兄弟,咱们东岛是不是今年就能有第一批自己的苦汤了?” 法农说:“按道理说,是的。不过,努妬酋长,我建议,今年先少量制一点,也算是咱们东岛开始产茶的标志。不过,不要制的太多。这些茶树,刚刚缓过劲来,元气还没有养好,过多采摘叶子,他们就长不好了。所以,今年咱们先少量制一点,行不行?” 努妬酋长说:“行行行。全听你的,法农兄弟。好兄弟,我们全听你的!” 第八十章 三叶岛·法农 三叶岛的北岛、南岛、东岛之间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和谐。 东岛上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繁荣和谐景象。 车辳都护依旧是一旬来一次。而新近和东岛和解并建立友好关系的褚蓠则来的更勤,出手也更加阔绰,有时候是稀奇的吃食,有时候是珍贵的药材,有时候是一整船的茶叶或者一整船的茶树。 开始的时候,褚蓠总是将带来的东西分成几个档次,比如茶叶吧,褚蓠会将最上等的茶叶送给达泊萨和努妬酋长,将次一等的茶叶送给各部落族长或长老,其他普通茶叶送给寻常岛民。其他吃食、药材等等也是如此。终于有一次,努妬酋长在喝酒的时候告诉褚蓠:“褚蓠兄弟,感谢你的厚爱和细心。不过,东岛的习俗,岛民之间是不分级的,除了独尊达泊萨之外,其余岛民一律平等。所以,褚蓠兄弟下次再送东西来的时候,可以省掉分等次的功夫了。否则,褚蓠兄弟辛苦分成的等次,到了岛上之后,我们还是要在全体岛民中平均分开。” 褚蓠惊道:“努妬酋长啊,酋长和族长们为岛民们奔波劳累,吃的苦更多,理应得到更多啊。这难道不是多劳多得的天理么?” 努妬酋长道:“褚蓠兄弟啊,我们都是神龙的子孙。酋长、族长、长老,都是因为身体强壮、善于捕猎生产才被选出来当酋长、族长、长老的。神龙赐予了我们强壮的身体和捕猎的本事,这已经是最大的奖赏了,我们不需要比别的岛民获得更多。如果酋长、族长、长老们因为多劳动、多付出就多获得,那整个东岛很快就会分成三六九等,居于上位的酋长、族长、长老们就会只为自己和自己小家庭着想,其他那些生的弱小的岛民就会沦为奴隶。这可不是神龙想要看到的。这也是为什么神龙要控制着洋流中海货的产出的原因。如果酋长、族长、长老们多得一点,那就要有人少得一点,就会有人挨饿。这可不行啊。” 褚蓠说:“可是这些东西是我褚蓠送来的啊。” 努妬酋长道:“我感谢褚蓠兄弟的厚爱。可是,只要到了东岛上,无论什么东西,都是要均分的。这一点,绝不能改变。” 褚蓠沉默了很久,努妬酋长以为褚蓠不高兴了,谁知道,褚蓠大发感慨道:“努妬酋长,我褚蓠真是长了见识了。你说的太有道理了,在陆洲上,为什么人要分成三六九等,归根到底还是因为私心。富有天下的人有私心,王公贵族、大臣、将军有私心。这才导致天下纷争不断啊。远的不说,就这三叶岛之间,之所以对抗数百年,还不是因为朝廷要三叶岛的黄金、三叶都护府要立功吗?如果没有这些私心,三叶岛哪里会有这几百年的灾祸?在朝廷没有到来之前,三叶岛肯定是人间天堂吧?” 努妬酋长点头道:“达泊萨说,在没有朝廷的人来之前,三叶岛从来没有争执,酋长、族长、长老们都是公推出来的贤人和能人,岛民们也都没有过高诉求。神龙对三叶岛很庇佑,出产也丰饶。可是自从有了三叶都护府,别说是三叶都护府和岛民之间的对抗,就是岛民内部之间也开始严重分化,也就产生了北民、东民这两股岛民。东民们之所以固守以前的生活方式,是因为我们坚信,三叶岛早晚会回到以前那种没有纷争的状态的。” 褚蓠出神的说:“我也很向往。努妬酋长,我们一起努力,让这一天早点到来。只要摆脱了朝廷对黄金的索取,再把三叶都护府整编了,咱们三叶岛就能回到以前那个样子了。我相信,这一天很快就要到来了。到时候,我就不走了,就住在三叶岛,做一个岛民。” 努妬酋长有些动情,连喝了好几碗酒。褚蓠接着说:“我每次到东岛来,都不愿意回到南岛去。这才是人应该有的样子啊。” 有了这一次交谈,努妬酋长和褚蓠的关系更加紧密了。这些话,就连车辳也没有说过。三叶都护府的人,从来没有人这么说过。这让努妬酋长既感激、又兴奋。努妬酋长想,如果能够在自己当酋长的时候,将三叶岛恢复到以前的样子,那自己就无愧于三叶岛岛民,无愧于达泊萨,也无愧于神龙了。 努妬酋长和褚蓠更加密切的往来,褚蓠来东岛的次数越来越多,在东岛住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最让努妬酋长和东民们感动的是,褚蓠每一次来,不仅都带着大量的礼物,而且从不带第二个人来。德枝说,褚蓠都护丞是起居奢华的将军,在南岛,光是服侍他的人就一大群,但每次到东岛来,褚蓠却从不带人来侍奉,自己也是穿着朴素的衣服,像一个东民一样。 褚蓠自己说:“我喜欢东岛,喜欢东民。我如果带人上来,我就又成了都护府的都护丞了。我既到了东岛,就要做一个彻彻底底的东民。” 有一次,法农回南岛办事回来的时候,带回来一个让东民万分惊讶的事情,褚蓠不知道什么原因,在南岛一口气杀了四十个都护府兵,有些还是百夫长。 褚蓠再次来岛的时候,努妬酋长趁着酒劲问了此事:“褚蓠兄弟,听说你在南岛杀了四十个人。这是为何啊?在三叶岛,人是从来不能杀人的。这让东民们都很害怕。” 褚蓠起先并不愿说理由,可是看到努妬酋长确实因为此事有点和自己疏远的感觉,最后被迫说道:“努妬酋长兄弟。事情是这样的。自从我经常来东岛之后,南岛上的都护府兵们就议论纷纷,尽管我百般解释,他们仍旧顽固的反对。我杀的这四十个都护府兵,不为别的,是因为他们公然辱骂神龙教,辱骂神龙。这是我绝对不能容忍的。但我杀了人,如果努妬酋长和东民兄弟们,觉得我手上沾了人的血就不干净,就不再接纳我了,我也认了。” 努妬酋长听完热泪盈眶了。他万万没有想到,褚蓠竟然已经开始护卫神龙的权威,并因此而杀人了。这充分表明了褚蓠的诚意和决心。为了表示东岛的诚意,努妬酋长决定派摩噶作为东岛的使者,往来于东岛和南岛之间,互通有无,并帮助褚蓠化解都护府兵对东岛的误解。 这一切,融崖都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也高兴的如实向达泊萨进行了报告。达泊萨仍旧不发一言。 融崖觉得一切都变得那么美好,每次来给达泊萨送食物,说的话也越来越多,虽然达泊萨几乎什么话也不说,但融崖就是想跟达泊萨说这些好听的话,他想让达泊萨高兴。 直到有一天,融崖又在喋喋不休的说南岛、北岛、东岛之间的和睦关系,说褚蓠的各种豪爽洒脱闹出来的笑话,达泊萨忽然插话道:“你去过高岭么?” 融崖说:“我跟着努妬酋长去过几次。” “那里有什么?” “那里有茶树啊,有法农,有试种茶树的东民。” “那里能看到什么?” “茶树啊,海啊。” 达泊萨抬起头,盯着融崖问:“除了这些呢,能看到岛上的什么?” 融崖说:“能看到岛上好些东西。比如,能看到天星汪。” 达泊萨又说:“法农和德枝一般多长时间回去一次?” 融崖说:“回去的时间不是固定的。大体和达泊萨去帮他们采金的时间差不多。一般在达泊萨去采金之后的一两天。” 达泊萨说:“下次德枝和法农回南岛,你让海豚王将他在海中击昏,查看一下他们身上有什么。”融崖很惊讶,达泊萨为什么下达这样的指令。但融崖不敢问,也不敢质疑,只能完全服从达泊萨的旨意。 很快,法农又要回南岛,说是要请褚蓠帮忙采购一些制茶的器具。摩噶负责送法农回南岛。 根据达泊萨的吩咐,融崖骑着海豚王一直远远跟在后面,等到离东岛较远的时候,融崖吩咐海豚王将摩噶和法农设法击昏。 海豚王轻轻发出了一种若有似无的声音。很快,海面上游来一群翻腾雀跃的海豚。这些海豚好似没有看到驾船的摩噶和法农,混乱拥挤中,将摩噶的椰树渔船掀翻,又将摩噶和法农拍昏过去。 融崖将摩噶和法农重新安置到船上,认真搜查摩噶和法农的衣服。摩噶的衣服就是鱼皮群,里面什么都没有。法农的衣服也很简单,但从里面搜到一张图,上面画着一群小圆点,有些小圆点下面标着符号。融崖不敢停留,马上回程交给达泊萨,同时请海豚们看住摩噶和法农,如果在他回来之前,摩噶和法农醒来,就再一次将他们击昏,直到自己回来为止。 达泊萨看了一眼法农的那张图,眉头紧紧皱了起来,说:“你再把这图放到法农身上,然后回来吧,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就行了。” 融崖什么也不敢问,重新回到海中,将图放回法农身上,悄悄离开了现场。 第八十一章 圣都·中秋(一) 隆武大帝在世时,对于皇子要求极严格,对于晋封王号很谨慎,除了嫡长子逄稼依据礼法封为太子外,其余诸子均无封号,只是根据排序成为“皇子”,如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隆武大帝驾崩后,逄图攸很快就给诸子册封了封号。除逄稼由太子改封为迦南郡王外,其余三子均封为侯。其中,次子逄程,三十岁,封启侯;三子逄秀,二十四岁,封留侯;四子逄秦,二十岁,封沃侯。逄程、逄秀、逄秦这三子均已婚配生子。逄图攸为体现优待先帝诸子,因此也分别给他们封赏了单独的豪华府邸,礼遇颇为优容。 封号有了,礼遇也优容,但是逄程、逄秀、逄秦的日子却并不畅快。自隆武大帝驾崩、逄稼出郡迦南之后,逄程、逄秀、逄秦过了几个月的煎熬期,日日不得安眠,甚至连出府也颇受管制。从天之骄子的皇子到近乎监禁的先帝儿子,人情冷暖让他们几近崩溃。 正在三人快要绝望之时,逄图攸忽然颁下圣旨,准许三人自由行动,还允许三人不时入宫,向宣仁皇后请安。开始的时候,三人还颇为拘禁警惕,不敢如何行动,但日子久了,皇帝和雒皇后的赏赐不时下来,宣仁皇后得了象廷郡王的贡物也不时转赐给他们,他们的心逐渐放了下来。后来又听说逄图攸、雒皇后时常去奉德宫与宣仁皇后茶叙、餐叙,圣都里的氛围日渐宽松起来,逄程、逄秀、逄秦终于完全放松下来,虽然心里总还是偶尔会冒出从皇子骤降为侯的失落感,但好歹是保住了性命。时间略久之后,他们对闲散宗室那种特有的松快、富贵、自在,也渐渐觉得享受起来。 作为隆武大帝次子的逄程,一贯豁达洒脱,无心政治,因此转变也最快,他经常对逄秀和逄秦两位弟弟说:“毕竟,乾元宫里那个皇位原本也没有我们哥儿几个的份儿。以前父皇在的时候,那个位置铁定是大郎的。现在父皇不在了,那个位置就更与我们无缘了。左右,我们都是闲散宗室的宿命。现在这个样子,挺好的。”逄秀和逄秦对此也极为认同。 临近中秋时,逄图攸再次派春佗来逄程的启侯府颁恩旨,特允许逄程在中秋之夜召集逄秀、逄秦两家全家老少在启侯府聚饮、过节。同时,逄图攸和雒皇后还赐了许多过节用的礼物,都是顶好的上用之物。 中秋节前一天,逄图攸又下恩旨,特允许迦南郡王逄稼之子逄徵,在中秋之夜前往启侯府,同三位叔叔一同过节。同时,圣旨说,皇帝和雒皇后特邀宣仁皇后留在宫中,同皇帝皇后、嫔妃们一同过节赏月。 如此看来,逄图攸宠爱先帝子嗣,已是明明白白的事了。宣仁皇后想,这虽是逄图攸的做作之举,但无论如何,他优待先帝诸子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这起码保证了先帝诸子的安全。宣仁皇后大感欣慰,逄程等人也十分快慰。逄程特派出专班筹备中秋之宴,准备好好过一个节,扫一扫此前的晦气。当然,谢恩的贡物也是万万含混不得的,逄程、逄秀、逄秦三兄弟将府中多年珍藏的奇宝都拿出来,陆陆续续送进了宫。逄图攸和雒皇后也十分高兴。天家团圆一心、和睦美好的氛围,让一些原本打算旁观皇室厮杀、从中谋取富贵的人,略感到一些失望。 中秋节到了。 圣都的地气寒,虽然时值中秋,但其实已经颇有些深秋的意味了,天气颇凉。因此,中秋节前两天,雒皇后请了圣旨之后,颁下懿旨,命令那些在建章宫避暑了一个夏天的嫔妃们统统回宫,一来共贺中秋佳节,以示皇室团圆和睦;二来回宫准备开始过冬。 由于雒皇后此前已有特旨,将原先蜗居在西侧诸宫的嫔妃分了一部分到东侧诸宫,而且特意进行了重新布置,因此,回宫的各位嫔妃人人换了新宫室、新家什摆设,整个皇宫里,人人笑逐颜开,气氛融洽欢快极了。 中秋节当天的安排也很别致暖心,逄图攸中午在乾元宫大宴群臣和宗室,晚上在御花园举行家宴。 由于诸位成年皇子、除嘉荣亲王逄秩在圣都外,其余均在分封郡国,为了避免给嫔妃伤感,雒皇后特旨,已经成家的嘉荣亲王逄秩和其他近支宗室均不必参加晚上的家宴,仅命未成年的妫水郡王逄简、淄源郡王逄稊还有馥皊公主出席家宴。雒皇后的口谕专门说:“这是陛下的意思。隆武大帝驾崩尚不满一年,陛下无心大摆家宴。稍微过一过就行了。” 虽说是“稍微过一过”,但宫里毕竟有宫里的规矩。为了过节,中常侍春佗和大长秋槐傩还是专门做了精心布置,宫里头四处都摆上了各式各样、颜色样式各异的名贵菊花。皇宫装点一新。月亮上来的时候,整个皇宫又点上了绚烂的彩灯。华灯初上,各宫的嫔妃在各自的内侍、宫女陪伴下,陆陆续续赶到御花园。 御花园灯火璀璨。 食案早已按照尊卑顺序布设好了。正北中间的位置摆了一个大条案,不问可知,是皇帝陛下的。皇帝条案的东西两侧各摆了一个条案,分别是雒皇后和宣仁皇后的。从雒皇后和宣仁皇后作为往下的东西两侧,依序摆着两遛条案。 窦昭仪和孟婕妤等人在内侍的引导下依次就坐。窦昭仪在东、孟婕妤在西,其余嫔妃根据品秩排列下去。此外,逄简、逄稊、馥皊公主陪侍在侧、并不入座。 “陛下驾到。” “皇后娘娘驾到。” “宣仁皇后娘娘驾到。” 内侍们高声报唱。 逄图攸领首,宣仁皇后居次,雒皇后随后,缓缓走了进来。 令众人大感诧异的是,一直颇为神秘、从未见过真容的云娙娥与雒皇后竟然联袂入场。云娙娥的身子已经显出来了。雒皇后亲切的握着云娙娥的手,仿佛亲姐妹一般有说有笑的踱了进来。 窦昭仪和孟婕妤各自领首,站起来,准备行礼。 逄图攸道:“大规矩都免了吧。今天就是咱们自家人呢,没有一个外人,没来由咱们自己拘着自己。” 窦昭仪和孟婕妤还有些犹豫,窦昭仪用询问的眼神盯着雒皇后,雒皇后心情极好的样子,笑道:“既然陛下赏赐,大家都免礼吧。而且,云娙娥还有孕在身,如果要行礼,她必是要随着你们一起的,那就不美了不是?另外,简、稊、馥皊,你们也到下首去坐着,不用站着侍奉,一同入席吧。今年不比往年,家里头人少,你们去坐着,显得还热闹些。” 窦昭仪和孟婕妤道:“谢陛下隆恩。谢皇后娘娘隆恩。” 逄简、逄稊、馥皊公主道:“谢父皇、母后恩典。” 逄图攸坐下去,伸出手,很随意的示意道:“都坐下吧。大规矩虽免了,但一会,酒可不能少饮。这是我们一家子搬到宫里来的第一个大节,不可以怠慢了。简、稊,你们今日也可以放开量饮酒。” 馥皊公主道:“那我呢?” 逄图攸笑道:“你个小丫头片子,都是要出嫁的大姑娘了,还是这么淘气。罚你坐到我这里来,给我斟酒。” 馥皊公主像小鹿一样,飞到了逄图攸身边,道:“谢父皇恩典。” 窦昭仪道:“都要出嫁了,还这么不讲规矩。” 逄图攸扶着馥皊的头发,笑笑不语。馥皊公主捏起一个小点心,尝了一口,道:“这个不错,父皇你尝尝。”然后塞到逄图攸嘴里。 逄图攸高兴的吃着,道:“果然不错。哼,真是便宜了华耘那小子。” 馥皊瞪着眼道:“不许提他。” 逄图攸和宣仁皇后、雒皇后对了对眼神,与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馥皊公主却自顾自的挑着点心吃,旁若无人。 宣仁皇后和雒皇后眼神一碰,然后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分别坐下去。 雒皇后说:“云娙娥身子不便,就挨着我坐了。你们不要和她比,她虽然年纪小、入宫晚,但正怀着龙嗣,非同小可。让云娙娥单独坐在那么远的地方,我实在不放心。”雒皇后的语气极为亲切真挚。 众妃道:“妾不敢。” 窦昭仪顺势道:“早闻陛下得了佳人,而且喜怀龙嗣。只是苦于一直不得相见。今日可算见着了,真的是端庄秀丽、气度雍容的绝代佳人。妾为陛下贺,为皇家子嗣绵延贺。” 其他嫔妃见状,也附和道:“为陛下贺,为皇家子嗣绵延贺。” 雒皇后爽朗的笑道:“这才有点过节的样子了。很好,很好。” 雒皇后在永诚亲王府的时候,当家作主惯了,经常不待逄图攸发话,就自行分派差事或者发布指令。逄图攸从不以为忤。逄图攸笑道:“确是很好。你们在建章宫避暑了一个夏天,我和皇后、皇嫂,连你们的面儿也见不着。我们忙的脚不沾地儿的,你们倒是逍遥。我看啊,你们的心倒是大的很啊。哈哈哈,今日过节,我要看看你们都准备了什么稀罕物孝敬我、皇后和皇嫂,若是差了,少不了灌你们酒。” <sript>haptererror;</sript> 第八十一章 圣都·中秋(二) 内侍、宫女们有条不紊地开始上酒菜、点心之物。都是过节的吃食,样子很喜庆,菜品、菜式也都很新奇。逄图攸与其兄隆武大帝逄图俐不同。隆武大帝性喜素朴,即便立国为帝之后,宫里的一应物事也都以简素为上。但逄图攸是奢靡惯了的,自从继位为君之后,虽然从未要求过宫里头添置什么或改变什么,但宫里头的这些内侍们都比修炼千年的狐妖还要灵敏,早就不经意间更换了宫里的做派。尤其是吃食、摆设等,无不极尽奢靡之能事。 这一件一件样式新奇、食材珍稀的菜肴端上来、摆上去,别的人倒也罢了,宣仁皇后却颇不习惯,想起隆武大帝时候宫里的简素简洁,又想到隆武大帝动荡奔波、从未追求个人享受的辛劳一生,宣仁皇后心里很伤感。但是,伤感归伤感,在这样的大节日里,宣仁皇后无论如何不能露出一丝一毫的真情绪,只能打点起所有精神,随着逄图攸一家“喜乐”。 雒皇后道:“槐傩,去给云娙娥拿一个楠木炭的小暖炉来,就拢在身边儿。” 云姬道:“谢皇后娘娘。妾并不觉得太冷,不用烦劳大长秋大吧。” 雒皇后笑道:“你从南边儿刚进京,不知道圣都里寒气的厉害。圣都不比琉川,地气寒的很哪。你现在坐着不觉得冷,用不了半个时辰,寒气就把你冰透了。这可是了不得的事。你听我的就是了。” 云姬道:“谢皇后娘娘隆恩。” 雒皇后道:“槐傩啊,你再拿一个薄大氅来,就是我日常穿的那一件,拿来给云娙娥披上。”此后,又是吩咐给云姬更换热汤羹,又是命人在云姬后面树屏风挡风。 窦昭仪看着,笑道:“皇后娘娘自从得了云娙娥妹妹,再也不疼我们了。原先妾还是个有面子的,总也得些皇后娘娘的赏赐。现在好了,大过节的,皇后娘娘连个月饼也不赏给妾了。云娙娥妹妹,姐姐今日想吃些好月饼,还望妹妹把皇后娘娘赏赐给你的那些好月饼,匀出些来,给姐姐尝尝,可好不好?” 窦昭仪历来不喜说笑,今日打破常规的一番逗弄,果然有了奇效,逄图攸、雒皇后都笑不可遏,就连宣仁皇后被逗笑了。 云娙娥掩着嘴笑道:“姐姐说笑了,妾不敢。” 雒皇后止住笑,指着窦昭仪,道:“玲珑啊,你个小没良心的,我哪一点少了你的了?过节的月饼啊、吃食啊、你喜欢的珍珠啊,昨日就差槐傩给你送到宫里预备好了。还有稊儿的、馥皊的,一点礼物都没少。没成想,得了你这么一顿埋怨。可见我这些年啊,算是白疼了你了。云娙娥是有孕的人,年纪又轻,你也要吃她的干醋。看我不罚你。来来来,罚你喝一樽大酒。你若是少喝一滴,我也是断断不依的。” 窦昭仪举起酒樽,一饮而尽,笑道:“娘娘这个罚,妾领了。方才都是妾有意说笑的,博陛下、皇后娘娘、宣仁皇后娘娘一个笑而已。献丑了。中秋佳节,妾谨为陛下、皇后娘娘、宣仁皇后娘娘、云娙娥妹妹,贺!娘娘,许久未见,当真是想念呢。”这最后一个“娘娘”,自然指的是雒皇后。这是她与雒皇后特殊亲近的关系使然。 雒皇后素来疼爱窦昭仪,看她如此,心生怜爱,道:“你看你,喝的这么急、这么多做什么?不许再这么喝酒了啊。小心喝多喝急了,心口又疼。我不过顺着你,逗你几句,你看你这实诚的心眼儿。快坐下,喝几口热汤羹,压一压酒。来啊,快给昭仪娘娘上一碗莼菜羹,要热热的,不要温吞吞的那种。” 窦昭仪很是欣慰,一行礼道:“谢娘娘隆恩。” 宣仁皇后看着满座都是逄图攸一家人的融融乐乐,想到崩逝不久的隆武大帝、远在迦南的逄稼、零落在圣都的诸子孙,寂寥落寞再一次袭上心来,但神态上,仍是丝毫不敢露出来。 可逄图攸是最能体察入微的人,用余光瞥见了宣仁皇后微妙的神情变化,于是道:“皇嫂啊,原本啊,我想请皇嫂和逄程他们哥儿几个去启侯府里头团聚的。只是,我自幼都是同先帝一处长着,自从我记事以来,所有节日都是和先帝一起过的,即便我成亲、分府别过之后,每逢节日,我也是要与先帝一起过的。从皇嫂嫁入逄家以来,所有节日,我便同皇嫂一同过,从未有过一个例外。先帝逝去不久。我,真是想念他。我有些私心,想同皇嫂一同过节,就跟往常一样。请皇嫂体谅图攸的这点心意吧?”逄图攸的语气很郑重,也很诚挚,让人听着暖心。他所说不虚。逄图攸自幼便跟随逄图俐来到圣都,此后便实质上由逄图俐养大,形同父子。逄图攸成婚立府之后,每逢节日,逄图攸仍旧会到逄图俐府里,陪同逄图俐一家过节,从没有一个节日是例外的。 宣仁皇后听了,竟有些动容。 这是逄图攸最为过人的本领。通过简简单单几句言语,他就能让人暂时忘却仇恨。 宣仁皇后道:“谢陛下隆恩。陛下是最重情义的。让逄程他们兄弟们自己闹腾去吧,他们是小辈的,我若是去了,他们反而会觉得拘束。我倒是乐意与陛下、皇后还有大家一同过节。只是担心陛下和皇后嫌我这个老婆子老迈、寡淡呢。” 逄图攸道:“皇嫂只要愿意,以后的节日,咱们还是一起过。” 宣仁皇后道:“谢陛下隆恩。” 逄图攸看着众嫔妃道:“往年啊,咱们都是一家子聚的齐齐的,一同陪着隆武大帝和皇嫂过节。新政实施后,穆儿、科儿这些成年的小辈儿,都到郡国去就藩做事去了,宫里头就空留了我们自己在这里,难免枯燥。咱们呢,还是要自己来找些乐子的吧。皇后啊,你们有什么好玩的玩意儿啊,都摆上来吧。” 雒皇后道:“陛下,我们几个妇道人家,哪里懂什么好玩的玩意儿?孩儿们都去做郡王了。这是陛下登基后的第一个大节日,想必孩儿们肯定给陛下准备了节日大礼。把孩儿们的献礼,一个一个呈上来,是不是也还有意思些?” 宣仁皇后点头道:“皇后果然好主意。” 逄图攸也道:“皇嫂所言甚是,皇后这个主意果然好。那就按皇后说的办吧。我看他们的折子,也都是进献了节礼的,只是还没有细看。正好,那就一个一个呈上来吧。让我看看这群小崽子,都给咱们送了些什么来。” 雒皇后冲着春佗点点头。春佗道:“各郡王献礼开始。传皇后娘娘懿旨,由各郡王生母,代郡王献礼。” 逄图攸朝着雒皇后微笑着轻轻颔首,表示赞许。因为春佗如此报唱,显见的,雒皇后已经提前做了布置,让郡王生母代郡王献礼,一来,母以子贵,郡王们的生母们脸上就会十分有光,一礼双送,省掉了嫔妃们准备礼物的烦乱;二来母亲替儿子献礼,更能充分贴切的将郡王们的心意给表达出来;三来,在中秋佳节之夜,由母代子献礼,尤显得其乐融融,阖家欢乐,很大程度上减缓了因为分封郡王远在外郡所带来的相思之苦,尤其是今年是分封郡王离开之后的第一年,这一点显的尤为重要。 春佗又道:“遵皇后娘娘懿旨,根据位分,由低到高献礼。请陆美人,代云中郡王献礼。” 云中郡王逄积年方十六,刚刚完婚。其生母陆美人年方而立,正是仪态万方、成熟俊丽的年纪。云中郡国在琉川以西的高原,因地势最高而被命名为“云中”。云中郡国人烟不多,赋税也不甚多,但却多产珍稀药材与矿石,是珍奇集聚的宝地,更是朝廷采铁采铜以造武器钱币的重地。 陆美人站起身来,端端行了一个礼,道:“陛下,皇后娘娘,宣仁皇后娘娘,各位姐姐。蒙陛下隆恩,积儿封在云中郡国。积儿赴国就藩以来,一切安好。为报陛下隆恩,积儿特寻得云中玉石一枚,供陛下赏玩。” 众人心下略有些纳闷。云中郡国盛产各类奇珍,远非其他郡国所能比。受封之后首次进献中秋节礼,逄积为何只进献一枚玉石?!这也显得忒小气了些吧? 逄图攸却道:“很好。积儿年少,才刚满十六,又是新婚,远赴高原之地,我心下实在是不忍。但云中是采挖铜铁的重地,关系到国家的兵器、农具、币钱,任务很重,地位非同小可,一般人在那里,我实在不放心。积儿生性坚韧顽强,体格强健,勇武果敢,只有放他这么一个人在那里,我才能略放心些。你和积儿多书信联系着,他在那边有什么要的,你尽管给我说。不要亏待了我们的积儿。他献的玉石我收下了。好孩子!” <sript>haptererror;</sript> 第八十一章 圣都·中秋(三) 可是,迟迟却不见陆美人上前来进献玉石。 雒皇后笑道:“陆美人,积儿进献的玉石呢?拿出来吧,让陛下看看吧。” 陆美人一蹲道:“陛下,娘娘,请恕罪。这玉石,有些大。妾携带不便。如果陛下和娘娘恩准,可否请妾的宫人们帮忙拿进来?” 逄图攸点点头,雒皇后道:“好,拿进来吧。” 春佗高声道:“着陆美人进宝。” 只见一队人像抬步辇一样,抬进来一个一人多高的物件,上面蒙着彩绸。 “这么大?莫非是原石?”一些嫔妃嘀咕道。 陆美人走到中庭,朝着逄图攸道:“陛下,这就是积儿所获玉石。这原还有个故事的。积儿到云中的第二日,有采挖匠人喜获一块天然玉石,整块玉通体洁白如雪,足有一人多高,世间罕见。” “哦。果然是奇珍。”众人惊叹。 陆美人道:“这玉石稀奇,倒也还罢了。最稀奇的还不是这玉石的纯粹和尺寸,而是这玉石蕴含的天意。” “天意?”有人小声道。也有人替陆美人担心。“天意”二字,事关国运,岂是一个小小的美人可以妄议的? 陆美人慢慢道:“对。这玉石的中间天然形成两个鲜红的大字。” 逄图攸慵懒的问道:“哦?!何字?” “崇景!” “哦?”众人惊呼道。 “崇景”是逄图攸的年号。如果陆美人所言属实,那可真是天降的巨大祥瑞。 逄图攸的脸上瞬间露出了万分喜悦的表情。 逄图攸、雒皇后都站起身来,雒皇后扶着逄图攸走到玉石跟前儿。 雒皇后道:“陆美人,快打开看看。” “喏。”陆美人应诺道,然后一抬手,向宫人示意打开彩绸。 扎束着的绸带松开了,彩绸缓缓落下。 一块略呈椭圆状的白色玉石立在了眼前。那玉石雪白莹亮,在月光下闪着光芒。可玉石上并无任何字样。 逄图攸和皇后都望向了陆美人。 陆美人又冲宫人们抬手示意了一下。 宫人们转动玉石,将玉石的背面调到了前面。 两个鲜红如血的大字赫然出现在眼前。虽然笔画粗细不等,布局杂乱,但“崇景”两字的样式却看的很分明。 逄图攸盯着玉石上的字,急问道:“这块玉石可曾雕琢修饰过?这颜色如此鲜红,是否涂抹上去的?” 陆美人道:“积儿信中专门说,此玉石浑然天生,玉石和玉石上的字,未有一丝雕琢之处。积儿说,这是上天恩赐陛下的大吉之祥瑞。”陆美人很聪明,没有说“陛下得天眷顾”“真龙天子”之类的话。因为逄图攸得位不正,最想听别人说这些话,但更忌讳别人说这种话,这是一种很奇怪和别扭的心理。 “陆美人好心机啊。”雒皇后不仅如此想。 尽管如此想,但雒皇后口中却道:“这可真是天降祥瑞,上天赐福陛下和大照。妾谨为陛下贺。为我大照千秋万代贺!” “为陛下贺!为大照千秋万代贺!”众嫔妃起身齐声道。 逄图攸十分兴奋。这是上天对他予以认可和赐福的最好证明。 逄图攸双手合十,对着上天祷告道:“图攸何德何能,能得上天如此眷顾。图攸一定尽心竭力,决不辜负上天的期许。”逄图攸觉得自己的心里很热,血也很热,他觉得自己的抱负一定能够实现,一定能够超越隆武大帝以及此前所有的皇帝。 逄图攸道:“来人,将此天石置于乾元宫正殿龙椅左侧,以供瞻仰。仔细着搬运,不要出了差错。”逄图攸转身,对着陆美人道:“陆美人啊,你生的积儿很好,很好。你也很好。‘崇景’天石降临在云中郡国,为积儿所得,这是大照圣朝的福音,是天下万千臣民的福音,更是你和积儿的福报。只是,积儿已是尊贵的分封郡王了,封无可封。我想想封你点什么呢?说起来,你也是跟随我十几年的老人儿了,服侍我和皇后历来勤谨,从未过失,风评极佳。为了嘉奖积儿的一片至孝至忠之心,也为了嘉奖你教子有方,今日一定要赏赐你些什么。”逄图攸说完,转头看着皇后。 在众人看来,这是征求皇后意思的表示,当然也是皇帝极其信任皇后的表现。但宣仁皇后心里却有更深的想法,“‘崇景’天石确是难得,也深得帝心,但这个功劳太大了,陆美人和逄积可能就此上位,超越其他皇子,骤然成为众人瞩目的一对母子。这不符合皇帝的平衡之术。因此皇帝向雒皇后使眼色,其实是抬出皇后来,明面上给皇后面子,其实是利用皇后的独尊地位,来平抑一下陆美人和逄积的这一个天赐的大功。” 众人都看着皇后,不知皇后会作何建议。雒皇后心里迅速盘算:皇帝的话其实已经说的很清楚了。首先,不封赏逄积,封赏陆美人。其次,是要由皇后来提出封赏建议。既然皇帝示意由皇后来提出赏赐的建议,可见并非是要封赏陆美人什么珍宝,而是要晋封陆美人的位分。这并不难理解。难办的是,给陆美人一个什么位分。美人之上,就是容华、娙娥、婕妤、昭仪、皇后;婕妤和以上,是绝无可能的,所以只有在容华和娙娥两个里面来挑。那么就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自己建议进陆美人为容华,皇帝如果觉得适当,就会允准,如果觉得不适当就会继续加恩,封其为娙娥,这是“恩自上出”的恩典,更是让皇帝自己来做这份恩情。这种措置是最为稳妥的。另一种可能就是直接建议将陆美人晋封为娙娥,皇帝断无否决此议、反而主张降为容华的可能,这样做的好处,一是由自己来做这份恩情,二是避免将皇帝牵扯其中。第二个好处尤为重要。雒皇后心里很清楚,皇帝封赏陆美人,是因为“崇景”天石这样的祥瑞而起,如果开此先例,那么天下将盛传“陛下喜祥瑞”这样的传言,从此之后,肯定就会祥瑞满天飞,而这将有损皇帝的英明,在史书上是会留下污点的。但雒皇后同时更清楚的是,皇帝现在就是喜欢祥瑞,甚至热切的盼着祥瑞,所以才一定要封赏陆美人。 这两种可能都说得过去,究竟应该如何措置?雒皇后一时半会实在想不清爽。但皇帝和大家都等在那里,不容雒皇后多想。于是,雒皇后决定一步一步来,一边试探皇帝的意思,一边思考应对之策。 雒皇后道:“陛下圣明。陆美人自从进了潜邸,侍奉陛下十分勤谨,确是妾的得力助手。尤其是教养逄积,更是十分尽心。更难的是,陆美人从不为母家求封求赐,陆美人侍奉陛下也有十七年了,可从未向陛下和妾求过什么封赏。以妾的愚见,陛下今日封赏陆美人,为的也是陆美人一直以来的勤谨、廉洁和教养之功吧。不知妾的理解,是否准确?” 宣仁皇后大为诧异。雒皇后此举高明至极。没想到,雒皇后自从入宫为皇后之后,进益竟然如此之快。每次见面,都有很大的进步。雒皇后刚才这一小段话,明明白白是为陛下正名了,也就是明说了,陛下封赏陆美人,并不是为了“崇景”天石的祥瑞,而是为了陆美人自己一直以来的诸多美德和善政。这一方面堵住了悠悠众口,防止了皇帝被人诟病“喜祥瑞”,另一方面也敲打了窦昭仪和孟婕妤等人,他们多多少少都为母家求过封赏,而且在日后的夺嫡之战中,这些嫔妃的母家也是参与的重要力量。在这里突出陆美人“廉洁”,真是一举多得的好招数。 当然了,雒皇后有了此问,也缓解了自己暂时想不明白应该给予什么封赏的窘境。 逄图攸也大感欣慰,神情十分赞赏的看着皇后道:“皇后所言极是。皇后所言甚慰我心。皇后啊,这也都是你管束有方。在圣都里,谁不说你治家有方、教子有方?这都是皇家之福啊。” 皇帝明为嘉奖皇后,实际上是在打马虎眼。但就是这“打马虎眼”让雒皇后心里彻底明白了,皇帝是不想亲自封赏陆美人,为什么呢?因为在座的都是嫔妃,稍后,很多嫔妃还要替儿子们献节礼。如果皇帝亲自晋封陆美人,那其他的嫔妃献礼,是不是也应该晋封呢?雨露若是不能均沾,大家心里必有不平。这是素来喜欢维持平衡的皇帝所不愿看到的。 于是,雒皇后识趣的说:“陛下过奖了。这都是陛下上应天命的福分,妾不敢贪功。陆美人美德昭彰、侍奉勤谨,妾以为,是否可以晋封陆美人的位分?” 这是雒皇后在给皇帝台阶下,果然,逄图攸心领神会,道:“你是后宫之主,你自己斟酌着办就行了。”说完,逄图攸就拉着馥皊的手,开始挑选食案上的点心,吃到好吃的就让馥皊拿下去给逄简和逄稊。 <sript>;</sript> 第八十一章 圣都·中秋(四) 雒皇后道:“自即日起,晋封陆美人为娙娥。”雒皇后的果决气度,体现的淋漓尽致了。若是别人,肯定还要继续请示皇帝的意思。但雒皇后自忖已经尽知皇帝的心意,所以用了这么一种看上去“独断专行”的处置方式。 一些嫔妃觉得诧异。但宣仁皇后、窦昭仪、孟婕妤都心下赞叹皇后的急智和睿断之能。 陆美人一拜在地,道:“谢陛下隆恩。谢皇后娘娘隆恩。”陆美人声音哽咽,伏在地上已经满面泪痕了。 陆美人因儿子进献祥瑞而越过美人、容华两个层级,直接晋封娙娥,让在座的嫔妃们都颇为眼热。 有了这么一个好的开头,大家都对后面的献宝颇为期待。但后面几位郡王进献的宝物,却都黯然失色了。但皇帝依然逐一进行了点评。 池美人代其子、十六岁的章庐郡王逄种进献的是十六匹纯白骏马。逄图攸道:“甚好。我是军旅上起来的,隆武大帝也是军旅上起来的。皇嫂宣仁皇后、皇后也都是长期浸染军旅文化的,我们这一代啊,身上都有军旅的气质。稼儿、秩儿他们这一代啊,就都弱一些了。”逄图攸说完,看了一眼宣仁皇后,宣仁皇后点头称是,道“陛下圣明”。逄图攸笑道:“章庐郡国历来是养马和训练骑兵的所在,作用非同一般。隆武大帝和我的这些子嗣中,就只有逄种对武事情有独钟,小小年纪,就颇有隆武大帝和我的风范了。此次中秋节献礼,他能进献骏马,可见他对我的期许已经心领神会。这就很好。让他在章庐多历练兵事上的本事。分封郡王本就是掌管兵事的。让他给大照练一支劲旅出来。春佗,将我一直佩戴的佩剑拿来,赏赐章庐郡王。”池美人没有得到晋封,颇有些失落的退下了。但皇帝的佩剑,是皇帝权力身份的象征,皇帝拿出佩剑赏赐逄种,这一点确认池美人心驰荡漾。 公孙容华代其子、十七岁的锘铢郡王逄稽进献的是一柄传说中的上古玄铁重剑,名曰“华离”。逄图攸道:“锘铢是古都,更是我族文明之发源地。属地虽小,但地位却非同寻常。锘铢的帝王之气虽然已经耗的差不多了,但祖先们的遗迹都在锘铢。我们逄氏一族虽然现在成了皇室,但历代都在北陵郡国这个高寒荒蛮之地,文明修养毕竟是差了一些。逄稽知书好礼,让他在锘铢浸染几年,也提振一下皇室的开化文明之风。”逄图攸朝着宣仁皇后和雒皇后道:“皇嫂,皇后,你们可知道这‘华离’的出处么?” 宣仁皇后和雒皇后摇头道:“请陛下指点。” 逄图攸道:“这是上古名将华离的佩剑,也是华离亲自利用一块玄铁铸造的重剑。传说这华离重剑能感应敌情,有敌迫近则铮铮作响,华离大将多次因此重剑而破敌立功。后随其主名之‘华离’,并陪葬华离大将。隆武大帝曾命锘铢郡守搜寻华离重剑。但华离之墓早已湮没,无处可寻,华离重剑也就一直没有找到。隆武大帝还深以为憾。不想为我儿所获。来人,将华离重剑供奉于太庙,以慰隆武大帝在天之灵。春佗,传旨,锘铢为我族文明发源之地,至关重要,准许锘铢郡王在诺铢郡国内修缮圣庙,供奉上古祖先。同时,准许锘铢郡王在诺铢郡国内加练一支圣庙护军,一来护卫圣庙,二来找寻上古祖先遗迹并善加维护。护军的人数和规制么,由锘铢郡王先自行酌定着办起来吧,以后等成形了,再慢慢研拟定制。”这就是准许锘铢郡王自行练兵了。公孙容华是个万事不争的老实人,对自己未能晋封并不感到失望,对儿子被准许练兵也并不感到兴奋,平平静静的谢恩退下了。 童荣华代其子、十八岁的琉川郡王逄称进献的是妫琉山仙鹤之羽做的一面羽扇。逄图攸道:“称儿去了琉川,妫琉山是仙山哪。妫琉山是凤栖之山,上古神鸟紫凰留下的神迹甚多。紫凰神鸟隐世之后,妫琉山特有的仙鹤就成了人间的至尊仙鸟,一直都是不老真仙松岩道人的坐骑和仙使,常人难得一见的。称儿竟能得到这几片仙鹤之羽,可见也是有仙缘之人,更是有大福之人啊。” 童荣华道:“陛下圣明。这几片仙鹤之羽正是松岩道人送给称儿的。” “哦?!松岩道人竟然现世了?当真是稀奇呢。称儿见到松岩道人的真容了么?”逄图攸问道 童荣华道:“这倒没有的。松岩道人并未现出真身,只是遣童子将这几支仙鹤之羽转送给称儿的。不过,松岩道人虽未现出真身,但却留下了一句话。” “什么话?” “松岩道人说:陛下与他是有缘分的,早晚会相见。” 逄图攸很高兴,道:“真是意想不到的仙缘。松岩道人是世外真仙,世人称其不老真仙,是享千年高手的仙人。前朝多少皇帝想见其一面皆求之不得。你们可能不知道吧,大郜德嘉皇帝自诩全福,派出多少寻仙特使到妫琉山寻访松岩道人,希望能够见上一见,指点长生之法,但却连松岩道人的童子都没有找到过,德嘉皇帝深以为憾,在建章宫里专门建了栖仙台,希望松岩道人降临,终也没有任何音信。没想到,我竟还有这样的仙缘。我心甚慰。” 童荣华道:“这都是陛下的福泽,是大照兴隆、崇景兴隆、陛下长生的大喜的征兆。” 逄图攸笑道:“哈哈哈。说的好,说的好。这不光是我的福报,这也是你们娘俩的福报啊。春佗,传旨,从内帑给琉川郡王拨银若干,供其在琉川郡国营造松岩仙宫,供奉松岩道人的神像。这笔拨银,以后每年延为定例,不得短缺、克扣、延缓。也就是说,松岩道人的仙宫供养全有内帑承担。营造之时,如松岩道人自己或遣人现世指点营造,则一切规制、用度等悉听松岩道人吩咐,如松岩道人不现世,则一切由琉川郡王自行决定。我有意日后择机出巡,到时候会专程去拜访仙宫的。另外,自即日起,特准松岩道人或其子弟公开在其他郡国营造仙宫,并特准其公开传道说法。松岩道人在各地一应营造、运营、传道、说法事务,统归琉川郡王管理。” 童荣华姿色平平,从未得宠,更从未争宠。对于皇帝的这道恩赐,并不明白其中的轻重深浅,也没有觉得稀奇,只是轻声谢了恩,退下去了。 但孟婕妤却深知其中的厉害,不禁心下一惊:“历代王朝对各类教门都管制甚严,除了白教因为起于上古,早已深入人心,因此实在无法强行遏制之外,其他教门莫不受到严密控制,全都处于地下状态,从未受到朝廷的公开认可。陛下今日之特恩,怕不是一时性起之举,恐有深意在其中。” 窦昭仪虽非白教众人,却比孟婕妤更加心知肚明。窦昭仪想:“看来,窦吉秘密进谏说白教恐尾大不掉的功夫已经做到家了。陛下此举,明显是为了平衡和抑制白教之势力。而从皇位争夺的角度来看,此举其实是敲打了孟婕妤、疏衍主教和逄科。陛下在选继位人上的倾向,看来并不在逄科这边儿。逄穆的可能性又进一步大增了。” 黎娙娥代其子、十九岁的兰德郡王逄稔进献的是一株六尺高的金色寿字样珊瑚。 逄图攸道:“稔儿在兰德可还适应么?那里可是沿海之地。稔儿在内地圣都出生长大,怕是不适应沿海的生活吧?” 黎娙娥道:“托陛下的洪福,稔儿在兰德很好。” 逄图攸道:“兰德是产盐之地,举国上下,九成以上的盐产于兰德,是国计民生的所在啊。食盐由兰德专供,是上千年来沿袭下来的,这几千年累积下来,就产生了很多的兰德巨富,因此,虽然物阜民丰,但民风却不甚淳朴,一来好奢靡攀比,二来好私斗用狠。稔儿行事果决,雷厉风行,要在兰德好好整顿一番,给我看看他的手段和本事。对了,稔儿进献的这株珊瑚,倒是稀奇的紧哪。以前,我常见红色的珊瑚,这金色的珊瑚,却是头一次见、头一次听说呢。” 黎娙娥道:“陛下圣明。稔儿来信说,这并不是常规渠道得来的金色珊瑚,是兰德几大盐商巨富共同进献给陛下的。” 逄图攸脸色一沉,道:“稔儿还小,不要跟下边那些俗吏们学这些坏习惯。盐商虽为巨富,可也是世世代代省吃俭用出来的,切不可任意搜刮。你把我这话传给稔儿,下不为例!”语气已经很严厉了。 现场有些尴尬。 雒皇后正要出面调和气氛,却听黎娙娥不紧不慢道:“陛下息怒,这是盐商们自愿进贡的,并不是搜刮而来的。” 逄图攸没有说话,但脸色更加难看。雒皇后有些坐不住了,心道:这黎娙娥真不懂事,竟然还要强行辩解! <sript>;</sript> 第八十一章 圣都·中秋(五) 黎娙娥却没有停下的意思,仿佛没有看明白皇帝的意思似的,接着说道:“正如陛下所言,稔儿来信说,兰德大盐商累世豪富,自成体系,向来不服朝廷、官府的管教,着实是不好挟制。稔儿初到兰德时,他们无一信服,处处刁难。后来,稔儿按照陛下所指示的,听任盐商所为,但又同时开设官办盐场,压低盐价,那些兰德大盐商才被收服妥帖,甘心听从陛下和朝廷的调度、协调。官办盐场的盐虽然产量不高,但是质量高、价位低,老百姓们无不称颂陛下圣明,将官办盐称为‘崇景盐’。通过几个官办盐场,就收复了桀骜不驯、自成体系的世代盐商,解决了盐务弊政,这都得益于陛下的英明决策。稔儿来信说,兰德盐商对陛下十分信服崇拜。金色珊瑚是远海岛礁特产的一种珍稀珊瑚,采办极难。即便是兰德巨富盐商,也难承受上等金色珊瑚之昂贵。谁知道,这些兰德巨富盐商因感念陛下圣德、表达甘为朝廷所制,竟然自愿地共同集资,打造了一支远洋出海船队,雇佣了一队上等渔民,历经千辛万苦,终于采办到了这寿字型的金色珊瑚,他们请稔儿代呈陛下,谨为陛下万寿无疆贺!” 逄图攸转怒为喜,笑道:“好,好,好。方才我还觉得这金色珊瑚太奢靡了些,而且还责怪稔儿搜刮盐商。经你一说,方才知道,这金色珊瑚原是因为稔儿推行新政得力之功。如此一来,是我错怪稔儿了。” 黎娙娥道:“父亲责怪儿子,永远也没有错。陛下也是一片爱民如子的公心,这是天下百姓的福音。只怪妾没有说清楚。“ 逄图攸道:“你不要自责。是我自己武断了。咱们的稔儿很好啊。稔儿不仅不能责怪,还要大大的奖赏。春佗,传旨,兰德郡国官办盐场利国利民,准许逄稔自主增设、运营官办盐场,而且,官办盐场所得收入,五成归兰德郡王府,专款用于挟制、调度私人盐商,任由其自由支配。” 黎娙娥是有野心的,也有意为儿子争一争储位。今日献宝,皇帝虽无名分赏赐,但却特准盐钱分成给逄稔,这也是极大的恩宠,而且还极为实惠。黎娙娥心满意足的退下了。 轮到了孟婕妤献宝。 孟婕妤款款起身,一行礼,道:“陛下,娘娘,宣仁皇后娘娘,科儿蒙陛下隆恩,得封湫水郡王。自从赴湫水郡国之后,科儿全力推行陛下的新政。科儿来信说,虽然新政推行不足一年,但新政的好处已经显露出来了。湫水郡国里,万民称颂陛下。此次适逢中秋节,湫水郡国喜获丰收。科儿生性淡薄、不喜浮华,特进贡给陛下两件节气礼物,一个是三头瑞穗,一个是万民伞。” 瑞穗也是祥瑞之一,但一般是双头瑞穗,三头瑞穗确是很少见,但也算不上什么绝世稀奇的东西。万民伞就更普通了。逄科进献的节礼,当真是“淡薄”极了。 但逄图攸却很高兴,道:“很好。科儿教养的很好,素来也不喜欢什么浮华的东西。他到了湫水,能专心政事,我很欣慰。尤其是,他能利用自己在白教中的特殊地位,政务教务两相促进,在教化百姓方面做的很好。这万民伞,原也并不稀奇,但科儿进献的这把万民伞却与众不同。一般的万民伞,都是当政者唆使百姓做作出来的假把式,哄骗上官和朝廷用的。但据湫水郡守匡戎奏称,这把万民伞是百姓自发制作的,绝无人为干涉,这就难得了。这把万民伞和方才稔儿进献的金色寿字珊瑚一样,都是民意,都很好。这都是科儿教化百姓的结果。很好,很好。春佗,传旨,湫水郡王历来精研白教教理,特准其在湫水郡国内以郡王、代牧双重身份,同时施政、传道。” 孟婕妤想要推辞,皇帝的旨意类似于允许逄科在湫水郡国内施行“政教合一”。这“政教合一”,曾经是白教历史上一位颇具野心的教宗,名为门若教宗,提出来的政见。这个门若教宗影响极大,门徒甚多,一些分封郡王甚至成为其忠心不二的弟子。受门若教宗的影响,这些笃信门若教宗的郡王在其郡国之内推行政教合一,但却因为白教影响发展太快、直接影响到王权甚至皇权,因此未过多久便被当时的朝廷严令禁绝。皇帝今日这道恩旨,几乎就是允许逄科在湫水郡国施行政教合一,当真是让孟婕妤纳闷至极。 此外,孟婕妤还担心,如果逄科推行不畅或者稍有差池,很可能让人抓住把柄,一顿猛打直至一蹶不振。但皇帝的恩旨已经下了,断无拒不接受的的道理,因此孟婕妤也只能说一声“谢陛下隆恩”了。 孟婕妤谢恩后,窦昭仪站起来,道:“陛下,娘娘,宣仁皇后娘娘,穆儿蒙陛下圣恩,得赐为肃丽郡王。穆儿不才,到了肃丽郡国之后,一心推行陛下的新政,尤其醉心农事。今日是中秋大节,也是陛下登基之后的第一个大节,穆儿感念陛下的隆恩,也想念皇后娘娘,特意着人做了一个月饼,进献陛下和皇后娘娘、宣仁娘娘。” “宣仁娘娘”这个称呼,是大家第一次听到。当然,也是第一次有人敢将“宣仁皇后”之中的“皇后”二字省略掉。若是放在别的地方或者放在别的人身上,这就是一个绝大的僭越和大不敬。 心思最细的是孟婕妤,孟婕妤心下道:“窦昭仪历来行事十分谨饬,从不越礼,更不会在称呼、敬称、封号这些要紧的地方犯错误。而且,窦昭仪曾长期侍奉宣仁皇后、也就是当时还是卫尉卿的常夫人,与后来成为皇后的常夫人的感情颇好。今日怎的如此一反常态,竟把‘皇后’二字都省略掉了?莫非是为了讨好陛下和雒皇后,而故意冷落甚至折损宣仁皇后的威仪和尊封?” 孟婕妤小心的看着皇帝、雒皇后,尤其是宣仁皇后的表情,她原料想,这三个人必会有一人不满窦昭仪的无礼。可事实让人大为惊讶,三个人都神情放松,而且都是以一种颇感赞赏的表情看着窦昭仪。孟婕妤恍然大悟了:“这个窦昭仪真是机巧玲珑啊。将宣仁皇后娘娘中间的皇后二字省略掉,真是一举多得的妙举。首先,皇帝自己就大感轻松了,一个皇帝,身边两个皇后,其中一个还是自己的皇嫂,臣子嫔妾们一口一个‘皇后娘娘,宣仁皇后娘娘’的并称着,那种滋味,相比十分奇怪。其次,雒皇后就更别提了,好不容易成了一国之母,结果宫里还住着另一个皇后,平日里不见面时,自己倒还能独尊,但一旦有别的人在,雒皇后就要与宣仁皇后并尊,而且还得礼让辈分上为嫂的宣仁皇后。其次,宣仁皇后作为先帝的皇后,如今仍要被称为皇后,心中的别扭也是不言而喻的。窦昭仪一声‘宣仁娘娘’,轻轻松松就化解了三人的尴尬。窦昭仪,当真是高人啊。” 从此之后,“宣仁娘娘”这个称谓,就慢慢散播和使用开了。 这都是稍纵即逝的心思,大家的兴趣还都在肃丽郡王进献的节礼上。方才,孟婕妤的节礼已经算是非常简素了,没想到年岁仅次于嘉荣亲王逄秩、同是也是最有人望的肃丽郡王逄穆,却是更加简素,仅仅进献了一个月饼。这个节礼,就连普通人家子辈呈封父亲的节礼都比不上。一些嫔妃心里感到莫名其妙,有的甚至开始小声嘀咕起来。 逄图攸笑了:“玲珑啊,咱们这穆儿倒是个实诚人啊。肃丽是产粮的重地,是国运所系,也是民生所系。粮食嘛,他倒是不缺的。给咱们进献月饼,倒是很应景呢。很好,很好。” 窦昭仪一招手,一个内侍出去了,很快就有几个人抬上来一个直径三尺有余的月饼。月饼放在一个精雕细琢的白玉架子上面。那白玉架子做成了白云的样式。月饼放在上面,仿佛是白云上面漂浮着的满月。 雒皇后道:“陛下,皇嫂,你们看,这个月饼,很漂亮呢。” 逄图攸道:“果然是别致。” 馥皊给逄图攸倒满茶,道:“哥哥这个月饼好看。求父皇赏给馥皊吧。” 逄图攸笑道:“你个小丫头,这是你哥哥进献的节礼,我们都连尝还没尝一口呢,你就想要过去啊?这样吧,等你下嫁华耘之后,华氏可是富可敌国的巨商,到时候你和华耘进献给我节礼,我若是高兴了,我再赏你这个月饼,如何?” 众人都笑了。 馥皊扑到逄图攸怀里,道:“父皇,讨厌啊你,你讨厌啊。不许你提华耘。不许提他!讨厌啊你。” 窦昭仪拉下脸来,道:“馥皊,不得无礼。” 逄图攸摆摆手,道:“无妨无妨。你不要拘着我的小馥皊。她这个样子,我才真正能够开怀啊。” <sript>;</sript> 第八十一章 圣都·中秋(六) 馥皊看着逄图攸的脸道:“父皇,你若是喜欢这个节礼,那真的是要赏我的呀。” “为何啊?” “哥哥只是进献了这个大月饼。这个白云玉架子却是我准备的啊。要是只有哥哥的大月饼,看上去,也实在是太村气了些吧。” 雒皇后笑了:“果然是馥皊的心思巧妙。陛下,依妾之见,陛下当真是要赏馥皊呢。” 逄图攸也笑了:“好吧。你想要什么?” 馥皊却道:“我还没想好。等我想好了,再请父皇赏我。到时候,父皇可不许耍赖。母后和各位娘娘可都听到了,都要给馥皊作证的。” 众人又是大笑起来。逄图攸把馥皊搂在怀里,哈哈大笑。 看得出来,皇帝是高兴极了。 窦昭仪却依旧没有退下,等皇帝和众人都平复下来,窦昭仪道:“陛下,皇后娘娘,宣仁娘娘,这个月饼虽然看上去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但却也有不寻常之处。穆儿特请妾向陛下奏明。” 孟婕妤心下道:“果然是有些花活儿在里面的。我料想窦昭仪母子也决不可能放过这次表现的机会!” 逄图攸道:“哦?看来还有讲究啊。你说来听听。” 窦昭仪道:“穆儿说,肃丽郡国是产粮重地,也是商贾往来购粮的枢纽要地。穆儿到肃丽郡国之后,精心钻研农事,通过肃丽郡国的农户还有往来商贾,陆陆续续集齐了天下121种主要谷物粮食和菜蔬瓜果的种子或果实。这个大月饼,就是用这121种不同的种子或果实做成的。穆儿说,此月饼叫做‘万谷’。他进献此‘万谷’,谨祝陛下开创的大照基业‘万古长青’,谨祝陛下万寿无疆。” 窦昭仪生性淡薄,从不说这些冠冕堂皇的漂亮话。可正因如此,今日说来这一段,才让人觉得十分动听和真诚。 逄图攸果然动容了,正襟危坐道:“穆儿果然不负我的期许。难得他的这一番心思。短短半年多的时间,穆儿就已经进益如此了。很好,很好。玲珑啊,穆儿这个实诚劲,倒是很像你啊。传旨,赏肃丽郡王白马四匹,用作仪仗。同时,肃丽郡国各县,分成五批,轮番免田赋一年。向百姓们说明,这次轮番免赋,是为了嘉奖肃丽郡王的忠孝之心和敬业之心。” 免田赋和赐白马,都是很大的恩典。免田赋就不用提了,百姓肯定会对逄穆感恩戴德,这将会使逄穆在肃丽郡国做起事来更加顺手。最为难得的是皇帝亲赐白马用作仪仗。白马仪仗是特殊尊贵的仪仗。因此,这就不单单是中秋节赏赐这么简单的事情了,中间有皇帝对逄穆的极大的认可和期待。这个赏赐,比稍早的时候晋封陆美人为娙娥,比对其他郡王的分封,都要隆重和意味深远。 雒皇后知道,这个赏赐明日就将传遍天下,王公大臣和宗室们又要大大的揣摩一番了。 雒皇后心道:“这些嫔妃一个一个倒是懂得藏拙,第一次大节,竟然能够忍住,没有一股脑的大献特献。但每个人的心思下的都太足了,貌似朴实无华,但其实都备好了一套说辞。这足以证明,这些分封郡王,无一例外,都有夺嫡之心。虽然大家都有封赏,陆美人甚至还一跃成为娙娥,但还要数窦昭仪母子最为聪明,不知不觉间拔得了头筹。” 正思忖着,忽然见宣仁皇后缓缓起身,道:“我也来凑个热闹吧?给陛下和皇后献个节礼。” 逄图攸慌道:“皇嫂,这可使不得。皇嫂快请坐,快请坐。” 宣仁皇后道:“陛下,蒙陛下隆恩,逄稼才能得以受封迦南郡王,并在迦南养病。托陛下的洪福,逄稼自从去迦南后,身体逐渐康复,据说已经开始长胖了。只是逄稼不才,尚不能全心治事,请陛下恕罪。” 逄图攸道:“皇嫂言重了。我让逄稼去迦南,原本就是让他去养病的,郡国里那些琐事杂务,都交给融铸他们去做好了。迦南民风淳朴,郡务原也比别的郡国也简单一些。这也是我分封他去迦南的初心啊。逄稼养好身体才是根本。” 宣仁皇后道:“谢陛下隆恩。逄稼虽然远在迦南,但时时不忘陛下的恩典。今日借中秋佳节之际,逄稼特进献一件稀世珍宝。” “稀世珍宝”这四个字,让大家都为之一振。要知道,宣仁皇后是郡王王府出身的高贵郡主,又做了十三年的皇后,见识极其广博。而且,前面已经有了上天降下的“崇景”天石,还能有什么宝物能够称之为“稀世珍宝”呢? 宣仁皇后稍一点头,须泼焉和周端走了进来,各捧了一个礼盒。须泼焉和周端齐齐跪下行礼报唱。 逄图攸道:“起来吧。这位是须泼焉。这位是?是祥国公吧?祥国公已经这么大了。我也多年没有见过你了。祥国公,你可真是生的好相貌啊。我看,就是北陵郡王和疏衍主教也不及你生的好呢。” 周端笑了一下,但神情却颇为冷淡,道:“谢陛下夸赞。” 周端历来如此,大家也都不觉得异样。但皇帝久不见周端,不了解周端的性情,因此心中有些不满,但与此同时,皇帝心里更多的却还是感慨。如果不是今日见到周端,皇帝早已经忘记周端十三年前也是皇帝了。没想到,世事几经辗转,如今俩人君臣易位。细细想来,真有恍如隔世之感。 当然,皇帝的心里还有无与伦比的优越感:“周端毕竟是长于深宫妇人之手的无知小儿啊。哪里能是隆武大帝和我的对手。而且大郜圣朝时,天下濒于离散崩溃的边缘,若是周端为帝,天下早就大乱了。大照代替大郜,逄氏代替周氏,是天意使然,更是天下百姓的福音。” 须臾之间,逄图攸的心思转了好几次,脸上的神情也变了好几次。大家都不知道皇帝在什么,正在纳闷,宣仁皇后道:“打开吧。” 须泼焉和周端各自打开了礼盒。 须泼焉的礼盒里叠放着一件皮草,白地金花。白色脆生生,金花亮闪闪。 周端的礼盒里放着几只亮蓝色的玉石。那些玉石形状很奇怪,既不规整,更谈不上美观,只是那亮蓝的颜色和光辉十分喜人,在中秋圆月的映照下,仿佛有一种特殊的魔力,好像能够把人的心思吸进去似的。 大家都有些纳闷,不知这两件所谓的“稀世珍宝”到底是何物。当然,也看不出这两样东西为何能被称之为“稀世珍宝”。 宣仁皇后道:“陛下,皇后,想来肯定听说过白教前五代教宗的坐骑迦南雪豹吧?” 逄图攸和雒皇后道:“那是自然。” 雒皇后忽然想到了疏衍主教在白上宫被咬伤的遭遇,于是说道:“迦南雪豹是白教至尊圣物,五代教宗之后再未现世。听说如今又现世了?前些日子,将疏衍主教咬伤的,是不是就是迦南雪豹?” 孟婕妤想到疏衍主教的惨状,眼里隐约有些泪光。 宣仁皇后道:“正是。陛下,皇后,今年年初,迦南郡守融铸狩猎之时射杀了一只花豹,之后即按照迦南狩猎风俗,对花豹进行了剖解。没想到,偶然路过的玄阳教宗确认,此花豹实乃迦南雪豹。” “啊?!”众人都发出惊讶和惋惜的声音。大家都听说了有一只疑似迦南雪豹的灵兽在白上宫咬伤疏衍主教的故事,但却并不知道此事的来由。 只有逄图攸神态平静。因为融铸已将事情的原委详细奏报过了。 宣仁皇后道:“请陛下恕罪,融铸不知此花豹为迦南雪豹。当时迦南雪豹正在袭击融铸的小儿子融答奴,情急之下,融铸的大儿子融崖就射杀了迦南雪豹。” 逄图攸眉头轻轻皱了一下,心下道:“又是这个融崖。当真是个不吉的祸患。” 云娙娥却感到心头一震抽搐:“许久没有听到有人呼唤融崖的名字了。”同时,云娙娥心里还有一些惊讶,自己好像都快忘记融崖了似的。 逄图攸摆手道:“不知者不罪。再说了,世人皆未见过迦南雪豹,而且当时又是情急之下。自家孩儿受袭,谁都会出手相救的。不妨事的。” 宣仁皇后道:“陛下仁厚。不过,这确实是十分可惜的。融铸当时剖解迦南雪豹,得到了迦南雪豹的骨头。没想到这些骨头竟是亮蓝色、晶莹剔透的,仿佛是上等碧玺的样子。逄稼到迦南之后,偶然得知此事,觉得这是绝世珍宝,也是灵物,因此决定进献给陛下。陛下,周端和须泼焉端着的,一个是迦南雪豹的白地金华皮毛,一个就是剖解出来的灵骨。” 孟婕妤双手合十,眼睛盯着灵骨和皮毛,默默念起白教的祝祷经文来。 逄图攸和雒皇后都站了起来,雒皇后道:“祥国公、须泼焉,你们俩近前一些来,好让陛下看得更清爽一些。” <sript>;</sript> 第八十一章 圣都·中秋(七) 那皮毛也就罢了。那灵骨确实当真喜人。 孟婕妤缓缓道:“宣仁娘娘,不过有一事,妾还不甚明了。” 宣仁皇后看着孟婕妤点点头,没有说话。这是示意她继续说下去的意思。 孟婕妤道:“白教经书记载,迦南雪豹是人间至灵之圣物,与海中金龙、妫琉紫凰并称。世间的水火、刀兵,都奈何不了迦南雪豹。前五代教宗的诸多圣迹都与迦南雪豹有关。玄阳教宗神通教理与教史,判断应当不会有错。可是,迦南雪豹怎会为融铸郡守大人的寻常兵器所射杀呢?这一点,与迦南雪豹的灵异,又大为不符啊。” 孟婕妤这话十分在理。皇帝和雒皇后都深有同感。皇帝甚至在想,最好这迦南雪豹是假的,否则,人间至灵之圣物刚刚重新现世就被射杀,当真不是什么吉兆。 宣仁皇后道:“孟婕妤说的极是。玄阳教宗当时也有此疑问。但教宗的解释是,融铸射杀迦南雪豹时,大约是迦南雪豹刚刚产下幼崽之后,应当正是在阴阳大乱之际,因此灵异之力不足,因此才被射杀的。” “还有幼崽?”孟婕妤道。这是孟婕妤在有意做作。这个幼崽,就是咬伤疏衍主教的那只迦南雪豹。孟婕妤如此做作,意在向众人显示,自己并未从疏衍主教处获悉相关信息。 “正是。”宣仁皇后道:“逄稼揣测,迦南雪豹是人间至灵圣物,在上古创世之时才现过世,五代教宗之后再未出现。如今,迦南雪豹能够再次现世,足以说明人间即将迎来盛世。迦南雪豹产下幼崽,正说明大照取代大郜正是天命所归、推陈出新。陛下继位之初,即有此圣灵瑞兆,实乃上天眷顾大照和陛下的明证。正是因为如此,逄稼才执意将老迦南雪豹的灵骨皮毛送入圣都,并将此事原原本本上奏陛下。请陛下圣裁。” 宣仁皇后这一番话,让皇帝心中不吉的疑虑彻底打消了。不仅如此,皇帝此刻的心情十分高兴。是啊,迦南雪豹早已隐世几千年,如今忽又现世,难道不是上天赐予的大吉之兆么?再加上妫琉山上的龙啸凤鸣,还有月与七星同现、亮如白昼的异象。桩桩件件都预兆着自己是真龙天子、一代圣主。 但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应答此话,正在思索,就听孟婕妤道:“宣仁娘娘,请问那小迦南雪豹现在何处?” 宣仁皇后道:“话说那小迦南雪豹,也真的是灵异至极。逄稼说,他原打算将小迦南雪豹一同进献给陛下,但那迦南雪豹无人能够靠近,而且每次有人想设伏将其捕获,小迦南雪豹就会提前消失、无处可寻。最终也未能如愿,只好作罢。更奇的是,那小迦南雪豹偏偏只听融铸那小儿子融答奴的话,哦,融答奴就是老迦南雪豹险些误伤的那个小孩子。听说那小迦南雪豹与融答奴同食同寝、形影不离,只有融答奴喂它,它才会进食。当真是奇怪的很啊。” 孟婕妤道:“这都是缘分啊。” 雒皇后也道:“这是强求不来的。迦南雪豹既是至灵的圣物,那自然有独特之处。想来融铸家的那个小孩子可能还是与白教有些圣缘呢。” 逄图攸道:“这些事情,逄稼和融铸都已经奏报我了。如今见到了迦南雪豹的遗骨和皮毛,也算是我等有福缘了。”逄图攸的口气中有希望尽快结束这些谈话的意味在。 于是,雒皇后接话道:“这个中秋过的可真是好。陛下,依妾来看,各位郡王进献的节礼都很好,难得的是,这些节礼都是大吉之兆。因此,妾谨为陛下贺,为大照贺!” “为陛下贺,为大照贺!”众嫔妃都贺道。 逄图攸很高兴,道:“好好好。很好。春佗下旨,将迦南雪豹的灵骨供奉在圣都白上院吧。” 接下来,就是轮番敬酒祝贺的环节。 从皇帝到嫔妃,每个人都心里舒畅,因此,敬起酒来,自然十分尽兴。一时之间,说不完的各式吉祥话,冷不丁的奇巧小掌故。火树银花的御花园更加欢快沸腾起来。 ?  <sript>;</sript> 第八十二章 突变(一) 御花园里喜气洋洋。 殷勤侍奉的春佗,忙的像个不停歇的陀螺。抽了一个空当,春佗站在一边稍事休息。忽然进来一个南宫卫士,跟春佗耳语几句,春佗急忙出去了。 不一会儿的功夫,春佗疾步走回御花园席间。虽然步履尚算平和,但神态明显有些紧张。 逄图攸正在被人服侍着加披厚大氅,一边披一边对雒皇后和其他嫔妃们道:“圣都里的寒气还真是厉害。方才还不觉得怎样,现在都觉得很冷了。你们也都加些衣裳,别受凉了。” 春佗贴近皇帝耳边说了句什么。 逄图攸的脸色顿时拉了下来,眼睛一瞪,厉声暴吼道:“混账!该死!” 众嫔妃顿时安静下来。 逄图攸沉静了一会,神色冷峻道:“夜深了,外头也起了凉风,云娙娥还有身孕,今日也算是很尽兴了。今儿就到此吧。槐傩啊,我给你一个差使,你亲自护送云娙娥回宫。其他嫔妃也都各自回宫吧。” 众嫔妃虽然心里纳闷,皇帝怎么忽然之间就不高兴了,但口中却不敢犹豫质疑,速速行礼道:“谢陛下。”然后陆续在内侍、宫女的簇拥下,各自离去回宫了。 逄图攸对着雒皇后和宣仁皇后说:“皇嫂,皇后,你们先别走,我有件急事要与你们说。 雒皇后和宣仁皇后面面相觑,不知何事,只得道:“喏。” 等其他嫔妃都退去了,逄图攸走到宣仁皇后身边,皱着眉头,仿佛是不好意思似的,说道:“皇嫂啊,刚刚春佗得了消息,说是启侯府里走了水。中秋大节的,我怕宫里头惊慌,所以方才先把云娙娥她们都遣回宫去了。剩下咱们,方便说话办事。” 宣仁皇后倒不怎么惊慌,微笑道:“圣都里秋冬大燥,中秋大节,家家户户又都点灯燃花,难免有些地方会走水。往年也多有这些事情。应当不碍事的。谢陛下关怀。妾代逄程请罪。逄程治家不严,在中秋大节里头惹出事端,让陛下烦忧,扰了陛下、皇后过节了。好好一个中秋节,方才园子里头多热闹,没想到被逄程给搅和了。请陛下恕罪。”宣仁皇后的语气十分轻松。听得出来,她虽是在请罪,但心里明白,逄图攸今日心情大好,绝不会因为这么一点小事而责罚启侯逄程。 宣仁皇后虽然轻松,但看皇帝的神情,却并不轻松。不光是不轻松,脸色还十分难看。 逄图攸几次欲言又止,“哎”了一声,挥一挥手,示意春佗禀报。 春佗上前,叩首道:“宣仁娘娘莫急。不过,启侯府的事儿可能不太简单。原本呢,一到过节,圣都里头有人家走水也不是什么大事,执金吾在各处关碍场所都有救火的预备。尤其是侯府里头,寻常走个水,更是不碍事。可是,这一次却大为不同,情况不妙。据南宫卫士来报,开始的时候,启侯府后厨走了水,但火势不大,一队北宫卫士带着灭火车眼见着就把火扑灭了。但谁知道,忽然之间,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火势瞬间大涨,现在整个启侯府已经全都烧起来了,火势极大,已经,已经不太好控制了。” 宣仁皇后心里一惊,有不祥之感,但脸上却一丝也看不出来,仍旧缓缓说道:“有北宫卫士在场,又有南宫卫士在,想来是不碍事的。之后把人救出来就行了。” 雒皇后听春佗说的不得要领,皱着眉头问道:“春佗,你先说些紧要的事。你可知道,现场办事的大臣是哪一个?现在正在如何处置?” 这就一下子问到了关键地方。宣仁皇后最想知道的也是这些内容,只是苦于自己地位特殊,如果直接问谁在办、怎么办的,就显得好像自己不信任皇帝似的,因此,宣仁皇后自己不便直接开口询问。 雒皇后这个问话,明显是代宣仁皇后来问的,当真是急人之所急,宣仁皇后十分领情。 春佗道:“原本是执金吾在办,后来火势太大,执金吾大人又请太尉大人派人来帮忙。现在,南宫卫士和北宫卫士一同在救火。” 雒皇后又问:“那火势到底怎么样了。你说‘不太好控制’,这到底是控制住了,还是没控制住?” 春佗道:“据方才来报信的南宫卫士说,火势暂时还没有控制住。”报信的南宫卫士还有一句话,“怕是扑不灭了”。但这话太重,春佗不敢说,于是说道:“不过,方才又增派了一大队人马,南宫卫士和北宫卫士们都在全力救火。” 雒皇后有些恼了:“春佗说话怎的如此啰嗦!那么人呢?逄程他们,出府了没有?安置到哪里了?” 春佗最怕他们问这个,低头嗫喏道:“府里的人都还没有救出来。” “啊?!”宣仁皇后和雒皇后同时失声叫出来。启侯甚为宽敞通达,就算骤然之间起了大火,可正在阖府过中秋,又不是深夜沉睡之时,侍奉的人又这么多,怎么可能到现在,人还没有出来呢? 雒皇后率先跪了下来,急忙道:“请陛下圣裁。” 逄图攸和宣仁皇后马上也明白了。雒皇后这是请逄图攸下紧急特旨,由皇帝陛下亲自督导,加派人马,急速救助。 <sript>;</sript> 第八十二章 突变(二) 逄图攸道:“春佗,速去下旨,着窦吉亲自料理此事。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救出启侯他们。你把我的旨意说清楚,启侯他们,一个都不能少,全都要给我救出来!” “喏!”春佗飞奔而走了。 逄图攸转向宣仁皇后的近侍须泼焉,道:“须泼焉,春佗和槐傩眼下都有差事,暂时都不在这里,就暂由你来调度这里的内侍和南宫卫士。” 须泼焉看了一眼宣仁皇后,宣仁皇后眼望远方,仿佛没有听到皇帝的话,更没有看到须泼焉请示的眼神。 须泼焉遂道:“喏。” 逄图攸道:“好。摆驾奉德宫高门殿。我们去高门殿的阁楼上看救火的情形。” 高门殿是皇宫里最高的楼阁,是最适宜观察火势和救火的地方。 须泼焉当仁不让的道:“喏。”然后指挥内侍和南宫卫士们,护卫着皇帝、雒皇后和宣仁皇后的步辇,往奉德宫高门殿急行。 须泼焉派出另外一队内侍和南宫卫士先行离去,收拾高门殿。等逄图攸他们到了高门殿的时候,一切都已准备就绪。 逄图攸、宣仁皇后、雒皇后陆续走下步辇,雒皇后走到宣仁皇后身边,搀扶着宣仁皇后。宣仁皇后已经心神大乱,顷刻之间,仿佛苍老了十岁,步履间已经有五十多岁寻常民间老妪的衰迈姿态了。 雒皇后的心里同样十分焦急。这场大火如果不能及时扑灭并把逄程他们救出来,那雒皇后和宣仁皇后达成的同盟,马上就要解体。原因则十分简单。这场大火针对隆武大帝一脉的目的太过明显了。雒皇后心里甚至都在怀疑,这场大火,是不是雒渊概太过心急而做的恶事。 大家虽然各自都很紧张,但嘴上却都没有任何一句话。 高门殿里建有一个三层楼阁。在须泼焉的服侍下,逄图攸与雒皇后、宣仁皇后一同,登上了楼阁的最高一层。 启侯府离皇宫不远,就在皇宫东北角附近。而奉德宫就在皇宫东北角,站在奉德宫高门殿上,启侯府的火势看得一清二楚。 火势之大,令逄图攸、雒皇后和宣仁皇后大感震惊。启侯府的大火几乎把整个圣都东北方向都照亮了。雒皇后甚至觉得自己的脸上好像都能感受得到启侯府的火热,但雒皇后不知道这感受到底是真实的还是仅仅一种错觉。 宣仁皇后完全乱了阵脚,周身的感觉都消失了,心里只想着逄程那几个孩儿能否安然逃出火场。 火势完全没有控制住,而且还有越来越大的迹象。 雒皇后嘟囔着:“列祖列宗庇佑,列祖列宗庇佑。人可千万不要有事。人可千万不要有事。” 雒皇后的祷告击中了宣仁皇后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宣仁皇后靠到雒皇后身上,已经几乎瘫软了。 逄图攸在楼阁走廊上来回踱步,指挥须泼焉道:“须泼焉,这里你不用管了,领一队南宫卫士去,专门负责通报火势情形。每隔一刻来报一次,除了火势,还要报救火情形。快去。” 须泼焉道:“喏。”然后转身,带着一队南宫卫士离去了。 逄图攸绕了一圈,转身看见周端,道:“周端啊,春佗他们三个都不在,这里就临时由你来调度南宫卫士和内侍吧。” 周端正要应诺,雒皇后插话道:“陛下啊,祥国公常年与皇嫂同住,深居简出,素来与南宫卫士和内侍们不熟悉,妾怕祥国公调度不了他们。不如,还是由妾来调度吧。陛下,觉得如何?” 雒皇后直勾勾看着皇帝。逄图攸立即就明白了:周端可是前朝大郜之废帝,对逼迫其禅让退位的大照逄氏,必然恨之入骨。如果他要有不臣之心,这个时候可能就是最方便下手的时刻。 逄图攸点点头,道:“也好。这样更便利些。” 雒皇后将宣仁皇后交给一个宫女侍奉,带着周端等人,转身下楼去了。 一个一个报信的南宫卫士来了。报来的都是晦暗不明的消息。有的说,火势虽然小了,但人还没有救出来;有的说,火势总体下去了,但却有往西、往南蔓延的态势;等等等等,不一而足,甚至互相矛盾,越听越让人着急。 终于有个好消息传来了,一个南宫卫士来报:“启侯府里逃出来几个在外间值守的仆人。这几个仆人说,启侯府后面的花园中间有一个规模颇大的湖,叫启池。启池周边遍植花木,离侯府房舍也颇远,据他猜测,现在火势正是最大的时候,侯府中的人无论如何都出不来,但只要躲到启池边上,绝不会有事。” 逄图攸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宣仁皇后,宣仁皇后点头道:“这倒是的。确是有一个启池,想来可以躲一躲。”神色间稍微放松了一些。 逄图攸道:“可是,从这里为何看不到这个启池?启侯府看上去好像全是火似的?” 宣仁皇后道:“可能是因为火势烧的太高了,挡住了启池的缘故吧。” 逄图攸终于长舒了一口气,道:“列祖列宗保佑。隆武大帝保佑。” 逄图攸端起案上摆着的茶水,送到嘴边想要喝,眼角却瞥见站在下边跟着雒皇后办事的周端,想了一下,还是放下了。 逄图攸口渴的厉害,但滴水不敢喝。不过,虽然口渴,但心里头却是慢慢放松了下来。火势正在往外围蔓延,但只要启池边上的人没事,那就万事大吉。逄图攸想:一定要重重惩处引起火灾的仆人,险些酿成大祸。如果启侯他们葬身火海,刚刚稳定下来的朝局可就麻烦了。幸亏有启池…… 忽然,启侯府方向传来两声震天响的爆炸声,启侯府外北侧和东侧的地方先后炸起两个巨大的火球,火球随之变成混乱而绚烂的庞大烟花。爆炸声不断传来,烟花飞入了启侯府。启侯府彻底被火淹没覆盖了,爆炸声连绵不断,烟花连绵不断,火势连绵不断…… 宣仁皇后就这么看着启侯府方向陆续不断的爆炸和越来越大的火势,静静的站着,毫无表情了。 爆炸伴随着绚烂无比的烟花,仿佛是在庆祝着什么。 原本就是满月的中秋明夜,在加上绚烂烟花的映衬,圣都里明亮至极、诡异至极…… 天光大亮的时候,太尉窦吉和执金吾锁均上来了。 窦吉一脸沮丧,跪下道:“陛下,臣无能。启侯府已经被烧平了……” 逄图攸立着眉毛,厉声问道:“少废话。我们就站在这里看着,还用你来跟我们说,启侯府已经烧平了么?快说,启侯他们在哪里?” 窦吉道:“启侯他们,他们……”窦吉虽然出身武官,但却生性懦弱,这个时候已经快瘫软了,话都说不利落了。 早已上楼来候着的雒皇后道:“锁均,你说。” 执金吾锁均道:“回禀陛下和娘娘,情形大坏。启侯、留侯、沃侯全家,全都葬身火海了,无一人活命。”说完一拜到底。 逄图攸瘫坐下去。 宣仁皇后脸瞬间变的煞白。雒皇后扶住宣仁皇后,道:“除了他们仨,还有逄徵呢。逄徵逃出来了么?”逄徵是逄稼的大世子,昨夜遵旨也在启侯府一同过节。 执金吾趴在地上,道:“逄徵大世子也没有救出来。” 逄图攸捡起案上放的一个盛着水的茶盏,猛的砸到窦吉头上,道:“你个废物!连个火都救不下来。废物!废物!” 窦吉深悉皇帝的心意。这句话,明面上是在发作窦吉,实际上是提醒窦吉,让窦吉讲明火灾的起因,更深一层的意思也很明确,无论窦吉知不知道火灾起因,最起码的一定要把皇帝的责任免除,免得让宣仁皇后疑心。 但宣仁皇后疑不疑心,天下人疑不疑心,那岂是窦吉几句话能够把握的了的。而且窦吉历来口拙,如此情形之下,更是说不清爽。好在窦吉心里转的快,一叩头道:“请陛下重重治罪。这火实在蹊跷,明明已经快扑灭了,却忽然又大了起来。臣赶到现场之时,火势已大,臣当时一心只在救火,未来得及查明火灾之起因。臣斗胆,请执金吾陈奏。” 逄图攸怒吼道:“废物!人都去了,火灾起因,又有什么用?” 执金吾锁均叩首道:“陛下息怒。太尉大人与臣救灾不力,甘愿受罚。只是,太尉大人所言极是,这火实在蹊跷。臣斗胆,请陛下听臣简要陈奏。” 皇帝没有发话。这就是默许的意思。 执金吾锁均道:“原本这火并不难救。虽然火势一起来就很大,但启侯府里房舍都是高轩大屋,格局宏阔,房舍之间相距甚远,而且还有一口大池,即便起火,侯府里的人,也总有躲避之法,只不过需要多候些时候就是了。火灭之后,启侯等人的尸体都集中在大池岸边,从这个情况来看,启侯等人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当时大家应该都在大池边躲避大火。但不幸的是,万万没有想到,几家不法商贩在启侯府北侧和东侧囤了几间仓库,私藏了很多烟花爆竹,还有一些散放火药,应当是中秋大节用来售卖的烟花爆竹。火势蔓延开去之后,最终点燃了这几处私藏的火药,引起连环爆炸,并将大量散装磷粉等易燃物体喷射到了侯府大池周边的树林,进而导致大池周边树林发了大火,终成不可救之势。臣等扑灭大火进入侯府的时候,几位侯爷及家人都已故去。看样子,几位侯爷及家人倒不是被火烧坏的,而是被烟呛坏的。因为时值中秋,侯府大池周边树林里的大木,尚有青湿之气,不能完全燃烧,因此产生了大量浓烟。致命的正是这些浓烟,而不是大火。” <sript>;</sript> 第八十三章 奉德宫·周端(一) 送走雒皇后,宣仁皇后锁上宫门,须泼焉扶着她回到床榻,宣仁皇后忽然昏厥过去。等她醒转过来,须泼焉和周端俩人正在榻前侍奉。 宣仁皇后感觉脑袋里都是空的了。她眼神散漫,拉着周端的手,反反复复念叨:“端,是图俐和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大郜。是图俐和我对不起你啊。图俐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十三年前雪夜逼迫你退位。这都是上天的报应啊,这都是报应,都是报应,报应。这全都是对图俐和我的报应,是对逄氏的报应。老天谁也不会放过的,谁也不会放过的。谁也逃不掉,逃不掉的。” 宣仁皇后的情绪激动,激动到连哭都哭不出来。她的声音冰冷而轻飘,仿佛是从一座巨大的冰雕里发出来的寒气,笼罩住了整个奉德宫。 须泼焉掌上缓缓用力,极力护住宣仁皇后的心神。 宣仁皇后却道:“须泼焉,你不用耗费你的真气。我没有事的。这些,其实,都是我早已预料到的。图俐是大郜的臣子,不该欺负大郜的小皇帝,不该啊。这都是上天的报应啊,都是上天的报应。报应不爽,报应不爽!只是,只是我没有想到,这报应竟来的如此之快,来的如此之决绝!” 须泼焉从未见过宣仁皇后这般模样过。他没有说话,只是垂泪。 周端则出奇的冷静。 宣仁皇后一只手握着周端的手,另一只手不停的摩挲周端的头,嘴里嘟囔着:“报应啊,报应。你天资聪慧,是众望所归的少年天子,如果不是图俐,待你成年亲政之后,肯定会成为一代英主的。” 周端冷冷的道:“娘娘,臣以为,这不是什么报应。这是!这肯定是人为纵火。” 宣仁皇后冷笑道:“端,你也不必来安慰我。此事,无论是谁所为,都是上天对图俐和我的报应,报应。” 周端道:“娘娘,朝代更替系于天命,任谁也奈何不得。大照代替大郜,正是天命所归。大郜的命数早就尽了。隆武大帝无非是顺势而为罢了。若不是隆武大帝,臣可能早就被其他异姓郡王给灭族了。历朝历代更迭,前代末帝没有不凄惨而死的,前代皇室没有不被尽数铲除的,但隆武大帝和娘娘却优待臣和臣的全家,娘娘还亲自照料臣长大成人。臣已经长大了,虽然生性愚钝,但一些大的道理都晓得。因此,臣从不记恨隆武大帝和娘娘,反而视隆武大帝和娘娘为养父、养母。” 宣仁皇后连连摆手。 周端道:“娘娘,臣今日想说的,倒不是这件事情。娘娘,昨夜之祸,绝不是什么上天的报应。实际上,就连隆武大帝的突然驾崩,也绝不是什么上天的报应。这些,可都是啊。” 宣仁皇后举起手,示意周端禁声。 须泼焉却放松的点了点头,意思是告诉宣仁皇后和周端,奉德宫的周边很安全,尽可以放开说话。 周端道:“其实不用臣说,娘娘也必知道,这起大祸,源自何人,源自何因。他得位不正,为绝后患,早晚都会走这一步的。”这里的“他”自然说的逄图攸。 宣仁皇后再也控制不住,终于滚下一双泪。 周端道:“情势已然如此,娘娘不必再过度伤心。伤心也无甚用处。臣担心的是,下一步,他可能会对迦南郡王动手!” 宣仁皇后也是最担心这一点,可是她丝毫没有防范之法。周端一句话,说到了她心里的最痛处,呜咽着大哭起来。 等宣仁皇后稍稍气平,周端接着道:“娘娘,依臣的见识,原先娘娘委曲求全待在宫里,顾及的是迦南郡王和几位侯爷,可现在,圣都里的几位侯爷和逄徵大世子都已经故去了,只有远在迦南的迦南郡王和逄泽小世子幸免于难。这都摆明了,他已经和咱们彻底撕破脸了。下一步,他要做什么,以娘娘之睿断,自然可以预知。臣以为,当此之时,娘娘如果继续留在宫里,恐怕反成了迦南郡王的顾忌和牵绊。娘娘若是被困在宫里头,其实就是人质啊,迦南郡王在外边儿,怕是只能任人宰割了!” 宣仁皇后轻声问道:“你的意思是,我们逃出宫去?可我们若是逃出宫去,那岂不是逼着逄稼只能造反了么?” 周端笑道:“娘娘,臣斗胆问您一句,假如迦南郡王不造反,他可还有其他活路?!” 周端此话说的在理。宣仁皇后其实也深知此理,但却下意识里不敢承认这个事实。此前,她还希望通过示好、示弱、联合雒皇后等手段,换取逄图攸绕过逄稼他们一命。但昨夜一场泼天大火,已经把她这些念想全部打消了。她现在好后悔。作为一个见惯了政治之险恶的人,她怎会有此侥幸心理?逄图俐和逄图攸两兄弟为了获取皇位所付出的超乎寻常的努力,她自己是亲见、亲历的。逄图攸之狠毒、阴险,比之逄图俐,有过之而无不及。她早就应该下决断,万万不该对逄图攸心存奢望。 宣仁皇后是个有大决断力的非凡女子。经过周端的安抚和劝说,她原本悲痛欲绝的心情顿时收了起来,开始为逄稼的生死进行大的筹谋了。 须泼焉历来都是不在这些场合发表见解的。他只是起身倒了两盏茶,一盏给宣仁皇后,一盏给周端。 宣仁皇后长长呼出一口气,自己理了一下发鬓,然后示意周端起身,说:“来,咱们坐着说话。”这就是要正式商讨大事的架势了。 须泼焉道:“娘娘,您与祥国公商议着。我去门口把守着,以防万一。” 宣仁皇后道:“不必了。以你的耳力,在这里也是一样的。你也一起来商议一下,这是大事,务求万全。” 须泼焉明白,宣仁皇后心里已经做好决断,要与逄图攸决裂。 周端道:“娘娘英明。当务之急是两件事,第一件事,当然是要尽快逃出宫去。第二件事,是传信给迦南郡王,一是告诉迦南郡王圣都里的局势,二是告诉迦南郡王您已逃出皇宫,三是明令迦南郡王起兵。” 宣仁皇后道:“这两件事是前后相继的。根本的,其实是一件事,就是逃出宫去。只要逃出宫去,第二件事也就自然好办了。”宣仁皇后看了一眼须泼焉。 周端明白,宣仁皇后这是寄希望于象廷郡王。 周端道:“娘娘可是打算前往象廷郡国,请象廷郡国和迦南郡国南北合力?” 宣仁皇后点点头,没有说话。 周端道:“娘娘的打算甚是英明。不过,臣还有一个娘娘万万想不到的好消息,要禀告娘娘。” 宣仁皇后一歪头,脸上是颇有些惊讶的样子。如此情势之下,哪里还谈得上什么好消息? 周端道:“娘娘,北陵郡王早就担心娘娘会有今日之祸,因此早已嘱咐臣,假如果然遭逢大祸,由我负责秘密带娘娘出宫。” 北陵郡王逄图修向来对周端以及周端的家人十分宽厚,常常以优待旧主之名,送周端和周端的家人一些东西。北陵郡王如此行事,对隆武大帝以及其他逄氏宗亲都是不避讳的。隆武大帝也不以为忤,毕竟北陵郡王的王爵和累世富贵都是大郜周氏诸帝恩赐的,而周端之母、曾经的大郜皇后、太后,又是北陵郡国大贵族出身,与北陵郡王颇为熟稔,因此北陵郡王顾念旧主之恩,也算是人之常情。而且“优待旧主”,原本也是隆武大帝的旨意,北陵郡王的所作所为,无论怎么说起来,都算得上是名正言顺、光明正大了。只不过,不少逄氏宗亲都觉得,北陵郡王此举,纯粹是“沽名钓誉”“矫揉造作”罢了。 但北陵郡王安排周端在关键时候来救自己出宫,却令宣仁皇后觉得实在是匪夷所思。周端见宣仁皇后脸上有疑惑之色,道:“娘娘,北陵郡王知道娘娘不肯轻信他,因此嘱咐臣,在风平浪静之时,不用告知娘娘,以免娘娘烦心;等到了大灾祸发生之时,才能说与娘娘听。” 宣仁皇后更加惊讶了。 周端道:“北陵郡王说,他之所以愿鼎力支持娘娘,有四大原因。第一,隆武大帝登基之后,屡次有人向隆武大帝建言,要求秘密杀掉北陵郡王,以免除隆武大帝庶出身份而造成的尴尬,但这些请求都被隆武大帝严词拒绝,娘娘也表示坚决反对,正是因为隆武大帝和娘娘的善心,才使得北陵郡王得以保存性命,这是私恩。第二,隆武大帝是上应天命、下应民意为君,为君十三载,天下大治,百姓服膺,政治清明,是千古一帝,逄图攸因一己之权欲,竟然毒杀隆武大帝而篡位,这是枉顾天命与民意,置天下和黎民于水火,这是公仇。第三,逄图攸登基之后,骤行新政,实际上是与所有宗亲为敌,他想慢慢剥夺宗亲郡王的权限,所有非其皇子出身的分封郡王对此都心如明镜,所以,只要娘娘振臂一呼,这些郡王都会群起相应,这是民意。第四,娘娘与迦南郡王是法统所系,如果不支持娘娘和迦南郡王,时间一长,等到逄图攸的位子稳固了,那就再无推翻图攸的机会,这是天时。” <sript>;</sript> 第八十三章 奉德宫·周端(二) 周端到底还是太年轻,这四条理由说的有些混乱,不是太成体系,用词也很不讲究,但意思却已经说的很是明白了。北陵郡王的四大理由,说了私恩、公仇、民意、天时。也就是说,北陵郡王愿意支持宣仁皇后和迦南郡王,是私心使然、公心使然、民心使然、天心使然,因此也是势所必然。 宣仁皇后算计了一下,假如起兵造反,迦南郡王、象廷郡王这两个是没有问题的,北陵郡王和其他几个非图攸皇子的分封郡王不太好说,但如果以逄图攸妄图褫夺各位宗亲郡王们的特权来离间他们,应该会有些作用。最为可用的是那些郡守们,虽然现在施行的是郡王郡守共治的新政,但那些新分封出去的皇子郡王们岁数尚小,就藩才不足一年,而那些同城而居的郡守却都是隆武大帝的嫡系亲信,更是经过多年历练的能员干吏,如果自己和迦南郡王、象廷郡王果真举起义旗,揭露逄图攸得位不正的真相,虽然不敢说所有郡守都能相应,但保守估计,一半的郡守起来相应还是有把握的。如此一来,局势马上就能翻转过来。 关键是,正如周端所言,除了起兵造反这一条道,自己和逄稼别无活路。就连象廷郡王,因与隆武大帝关联甚深,恐怕早晚都难逃被逄图攸屠戮的厄运。到了那个时候,不光隆武大帝的子嗣尽灭,常氏子孙也将无一幸免。 因此,周端所说,实为宣仁皇后唯一的选择。 可是,决心好下,执行却极难。别的先不说,当此之时,困守宫中,群狼环伺,哪里有机会能够逃得出去呢? 宣仁皇后叹气道:“难就难在,我们如何能逃出宫去呢?” 周端道:“娘娘不必担心。娘娘大概不知,这奉德宫里的大秘殿里,有一个出宫的秘道,直接通到圣都之外。” 宣仁皇后大惊:“哦?竟有此事?你是如何得知的?” 周端道:“娘娘,是这样的,大约是臣的先祖们料到了后世子孙不肖,终会有亡国的一天,因此,大郜立国之后大修前朝宫室之时,就在大秘殿下秘造了一个出宫秘道。这个秘道由历代皇帝皇后亲口传授给太子、太子妃,也就是下一任的皇帝、皇后,以备亡国之日逃命所用。隆武大帝与您,是大照的新君新后,因此自然也就不得而知。而臣之所以知道,正是臣当初登基时,臣的母亲告诉臣的。臣退位之后,一直保守这个秘密。隆武大帝驾崩后,臣与娘娘搬入奉德宫以后,臣已多次探访过这条秘道。秘道入口十分隐蔽,机关也机巧万分,里面空间甚大,出宫路径很便捷。大约仅有一个时辰就可以逃到圣都以外。” 宣仁皇后禁不住问:“你既早已知道这条秘道,那为何不早早逃出宫去,找你母亲,与你母亲一起远走高飞?” 周端的母亲,易后,是大郜最后一个皇后,也是最后一个太后,大郜亡国后,离宫幽居在建章宫西北的华安院里,被称为华安夫人。因为受到隆武大帝和宣仁皇后的特殊优待,生活颇为优容。原本被隆武大帝严密监禁在华安院,后来,由于宣仁皇后的恳求,隆武大帝解除了对华安夫人严防死守的幽禁,准予其出入自由,只是华安夫人因为儿子尚在宫中、实际上为人监禁,为周端安危计,因此十分谨慎,从不出“华安院”半步,也从不接应外客。这大概也正是隆武大帝最终决定给予其自由的原因吧。但正因为华安夫人有出入之自由,因此,宣仁皇后才会问,周端为何不利用秘道,与华安夫人逃出圣都,免受监禁之苦。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臣和臣的母亲能逃到哪里去?一旦逃出皇宫,就要开始亡命天涯、朝不保夕的日子了。臣与臣的母亲都未曾经过风雨,实在没有勇气迈出这一步。而且,而且,而且臣着实舍不得离开娘娘。臣坚信,有娘娘在,臣和臣的母亲就肯定会是安全的。”周端道。 这是实情。宣仁皇后就连在遭遇隆武大帝暴崩、幽闭奉德宫的艰难时刻,仍然忘不了照拂周端,这可不单单是因为宣仁皇后心存愧疚的原因,而是宣仁皇后与周端十三年来培养出来的类似于养母与养子之间的真情。 “我们逃出宫之后,你母亲怎么办?”宣仁皇后问。 “回禀娘娘,臣的母亲今夏,已经奏请陛下和雒皇后恩准,回北陵郡国省亲并避暑去了” 宣仁皇后恍然大悟,华安夫人原本就是北陵郡国之人。而且,她隐约觉得,华安夫人前往北陵郡国避暑,大概正是北陵郡王提前做好的布置。宣仁皇后虽素知北陵郡王的心机和志向,但没想到他竟然有如此见识和手段,真是看得深远、做得周全啊。 宣仁皇后点头道:“那就好。如此一来,我心里顾忌的,只剩下融铸的二儿子融雍了。如果不带走融雍,一来我实在于心不忍,二来,逄稼毕竟和融铸同处迦南,一旦起兵,我担心融铸会因融雍仍在圣都而束手束脚。” 周端道:“这个不难。算起来,融雍也是皇亲,几位长辈过世,理应来宫里问安。娘娘找个理由,召他进宫茶叙,只要能够让他进宫来,之后的事情就好办了。” 宣仁皇后摆手道:“这事万万急不得,千万不能做的太牵强。机会倒是现成的,就是得等一等。以我之见,图攸必会大办逄程他们的丧仪,如果我所料不错,今日晚些时候就会有恩旨下来。丧事期间,融雍总要拜祭,我总能和融雍见面的。到时候,我以思念故人之名命他进宫,也就顺理成章了。左右不过是这几日的事,咱们得再等一等。这样自然一些,你说呢,端?” 周端说:“如此甚好。娘娘圣明。娘娘仁慈。” 周端的意思很隐晦,“娘娘仁慈”这句话的意思是,宣仁皇后在此特殊悲痛艰难的时刻还能顾及融铸的家人,是仁慈之举。 宣仁皇后忽然问道:“对了,北陵郡王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周端道:“是臣告诉北陵郡王的。娘娘迁居奉德宫以后,北陵郡王多次告诉臣要保护好娘娘。臣见北陵郡王忠谨赤诚,可资利用,于是将秘道之事告诉了北陵郡王。此后,才有北陵郡王对臣嘱咐的那些话。” 宣仁皇后道:“那我们从这里逃出去,北陵郡王会接应我们?” 周端接着道:“是的,娘娘。自从臣告诉北陵郡王秘道之后,他就做了布置。北陵郡王在秘道出口处布下便衣兵士,常年值守,十二个时辰都有人在那里,等候娘娘。娘娘尽管放心。臣多次出去查看,便宜兵士们布置的很周全得力。” 宣仁皇后道:“如此甚好。” 之后又有一些细节上的布置。 一切都有了眉目,只等约来融雍,就可以出宫。 <sript>;</sript> 第八十四章 乾元宫(一) 乾元宫东阙里的气氛冷的要结冰了。 逄图攸已经不间断的咆哮了一个时辰。 春佗实在看不下去了,跪下重重磕头,哭着劝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息怒啊陛下。陛下昨天一整夜都没有合眼,哪里还能熬得住这么大的火气。干锅熬盛火,身体可怎么得了啊。龙体要紧,龙体要紧啊。陛下啊,陛下!” 逄图攸把茶盏掼到地上,指着跪在地上的雒渊概、窦吉大声吼道:“就这俩废物,如此孟浪、无能,早晚我也是被他们气死。今日死了,倒还利索些,爽快些,天下人还少骂我些!废物!废物!都是废物。” 雒渊概、窦吉追随逄图攸几十年,看着逄图攸从南宫卫士到南宫卫士令、南宫卫士丞、太尉、皇帝,从未见逄图攸发过如此大的火。窦吉此前参与救火,已在奉德宫高门殿的楼阁里与皇帝见过面了,也已被严厉训斥过,因而此时反倒倍感轻松,虽然也是匍匐在地,但心里并不恐惧,只是看着皇帝发作。窦吉甚至希望皇帝把火发的更大一些。因为他知道,启侯府着火,绝对不是偶然事故,肯定是有人有意为之。这个人,既要有意愿,更要有能力。要说到有意愿,那肯定是能够从中受益之人,隆武大帝子嗣灭尽的最大受益人,第一个就是嘉荣亲王逄秩,而逄秩的背后是雒渊概和雒皇后代表的雒氏家族。至于能力么,雒渊概贵为丞相,统理诸卿,做些这种布置,易如反掌。当然,窦吉自己也是既有意愿又有能力的人,但他自己知道没有出手,因此心里坦然,也乐得皇帝严查此事、严惩凶手。 相反的,雒渊概则不敢开口说话。雒渊概深知皇帝的脾气,目前他的火气还没有压下去,如果自己贸然出面劝慰或者弹压,不仅绝对安抚不住,而且很可能自己还因此而被皇帝的怒气所吞噬,一切都要等皇帝平息怒火之后再做计较。 逄图攸发作的终于差不多了,斜靠在座榻上喘粗气。春佗轻轻用手掌按摩着逄图攸的后背。过了许久,逄图攸的气才顺过来,呼吸渐渐平缓下来,脸色也恢复了正常,但仍旧是闭着眼睛,一口一口的饮茶。逄图攸确实是气坏了。 <sript>;</sript> 第八十四章 乾元宫(二) 雒渊概一叩头,道:“陛下,请陛下息怒,臣有事上奏。” 逄图攸皱了皱眉头,道:“有事上奏?!你还有什么话说?!嗯?!雒大丞相啊,好一个大丞相,好威风的大丞相,你可真是好威风啊!你是燮理阴阳的大丞相,干系重大。你把局势弄得大坏了,你懂不懂啊,大丞相?!”逄图攸虽然没有明说,但明显在怀疑雒渊概。 雒渊概道:“臣有罪,致君上烦忧,臣有罪。” 逄图攸摆手道:“别说废话,说些有用的。” 雒渊概道:“喏。陛下,从这场大火诸多细节来看,这绝非意外,必是。正如陛下所言,这场大火非同小可,关系到朝政走向,若处理不当,民心可能就大坏了。臣的意思,当务之急,是要找出纵火的真凶。” 逄图攸和窦吉都感到很奇怪,雒渊概竟然没有为自己辩解。 雒渊概的神态十分坦然,这使得逄图攸不禁在想:“莫非是皇后背着雒渊概做的这事?!但皇后不能指挥外朝,哪里能有这样的调度能力,而且皇后也没有这么狠的心啊。” 窦吉却在想:“老雒真是只千年老狐狸。又要有一番精妙的托辞了。” 雒渊概道:“陛下。启侯府大火,明显是有人故意为之。否则,怎么会在侯府北侧和东侧全都私藏了磷粉和烟花呢?一来,中秋虽为大节,但从宫里到豪门再到民间,从无大放烟花的惯例。这些烟花和磷粉绝不是用来售卖的。二来,宗室亲贵私宅附近不设商贾仓库,这两处肯定是有意布置私藏的。三来圣都秋季常刮东北风,将磷粉和烟花放置到侯府北侧和东侧,明显是预先选定的位置。此外,下手的时间,挑的也很高明,恰逢陛下特准先帝在京所有子嗣会于启侯府聚餐之时。这一招太毒辣了,一来,将先帝子嗣几乎一网打尽,二来,将这个脏水全都泼到陛下身上。陛下,恕臣直言。启侯府这一场大火,世人恐怕全都要怪罪到陛下身上了,若处置不当,则极难洗清。不过,这个‘怪罪’,不同人之间,也有绝大的不同。有的人,是因为不明就里,所以想当然的‘怪罪’。而有的人,则是有意‘怪罪’!” 逄图攸道:“净说些废话!我要你在这里说这些废话么?我连这个都不知道?!哼!这下好了,天下人都会怀疑我为了立自己的儿子做太子,做出这样禽兽不如的事情来!”逄图攸的火气又被点燃了。 雒渊概道:“陛下先息怒,容臣细细禀来。正如陛下所说,天下人难免会有这样的疑心。正因如此,所以一定要追查到真凶。如果查不到真凶,就会有人利用这一条来扰乱民心,朝局马上就会大乱。别的不说,象廷郡王、迦南郡王、先帝任命的各郡国之郡守,可能都会因此义愤填膺,并与朝廷、与陛下离心离德。而且若是有人着意操纵,这篇扰乱朝局的文章其实十分好做。只要把罪状加到陛下身上,那无论是宗室、亲贵、臣工、百姓,都会信以为真。为什么呢?因为没有真凶,而陛下辩无可辩!” 看到逄图攸又要发火,雒渊概抢着说:“这是臣要说的第一点,也就是为什么一定要找到真凶。臣要说的第二点是,真凶在哪里。这才是臣要说的最关键的问题。臣以为,真凶既然下手,那么一定经过了周密布置和巧妙掩饰,单纯从现场遗留线索、行凶嫌疑人等搜查,断然不会有结果。而且,这是牵扯朝局大势的大事,是绝大的政治阴谋,作案之人绝非常人,因此也绝不会留下任何把柄。既然不能通过证据来查找,那么,只能通过推理来找真凶。说白了,也就是靠‘猜’!” 这话说的就有些意思了。逄图攸明显听了进去,气平了一些,端起春佗递上来的汤水,大喝了一口。 雒渊概趁机道:“既然是推理找真凶,那就先看大的得失和利弊。臣以为,启侯府大火,表面上,陛下是最大的受益人,也正是因此,陛下才会成为世人心中最大的嫌疑人。而这,正是行凶者真正目的之所在,当然,也正是他的高明之所在。可这只是表面上看起来的样子,而实际上呢,陛下不仅不是受益人,反而是此案最大的受害者。为什么这么说呢?第一,陛下因此案而被世人所误解,不仅被误解,而且陛下不能做任何辩解,只能隐忍,因此,陛下之形象将因此大为受损。第二,因为此案,朝局人心将由此大乱,陛下执政、推行新政所面临的局势将更加复杂,要想做出治绩,简直是难如登天。第三,如果陛下要想逐渐消弭世人误解、挽回形象,那么短期内就绝不能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如此一来,一场大火,使得陛下的形象大坏、陛下的朝局大乱、陛下的后续难措置。对于一个天子来说,还有什么比这三点更可怕的呢?因此,臣说,陛下是最大的受害人。可是现在难就难在,宗室、亲贵、臣工和百姓们,一般看不到这些,也不愿意相信这些,他们只会一味认为,陛下就是行凶主使。” 窦吉忽然明白了:“这个老狐狸果然狡猾。他明面上是替陛下叫屈,其实是在替自己、雒皇后和逄秩解脱。大火的结果是陛下不能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也就是说逄秩不会受益。既然不会受益,逄秩之一党自然可以就此解脱了。”想到这里,窦吉猛然一惊,自己若再不表态,恐怕就要引起皇帝的猜忌,于是赶紧插话道:“雒丞相所言甚是。这场大火,帝系全员都要受损了。” 逄图攸用警惕的眼光看了一眼窦吉。 雒渊概心下暗自嘲笑窦吉愚蠢。窦吉一番表白,实在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自己送上门来让皇帝对窦吉、窦昭仪和逄穆起疑心。“全员”两字尤其愚蠢。即便皇帝一系受损,受损的也是皇帝和未来的太子和继位人,实在谈不上什么“全员”。窦吉说“全员”俩字,把他心底里打算替逄穆夺嫡的心思暴露无遗了。而且在雒渊概陈说到此的时候,窦吉情不自禁地接话,这种替自己辩白的目的也太明显,实在是愚蠢之极。 但此刻,雒渊概根本不在乎窦吉和逄穆一派,只想把事情说明白,把自己和逄秩、雒皇后彻底解脱出来。雒渊概接着道:“陛下是最大的受害人,自然有别人是最大的受益人。臣斗胆请问陛下,以陛下之圣见,谁是此案最大的受益人?还有,也敢问窦太尉一句,你认为,谁是此案最大的受益人?” 窦吉素来缺少急智,方才抢着表态说话,已是极限,对于雒渊概突然的追问,窦吉完全没有思路,只是对着皇帝一叩头说:“臣懵懂。臣恭聆陛下圣训。” 雒渊概忍不住又在心里嘲笑窦吉的颟顸、愚昧。 逄图攸已被雒渊概说服,心思朝着雒渊概的思路往下走:“是啊。雒渊概说的很对。现在的局势对自己和自己的子嗣十分不利。以雒渊概的机敏,应该不会出此下策。其他的皇子及其各自背后的支撑势力,即便有夺嫡的野心、有杀人的决断,但也很难有这般运筹操作的能力。有此能力的,只有窦吉、窦昭仪以及疏衍、孟婕妤这两个派系,也就是穆派和科派。但是,正如雒渊概所说,一场大火过后,以自己的秉性和行事风格,绝对不会在短期内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的,否则将会招致天下的共同声讨。逄穆和逄科还年轻,无非是他们背后势力的旗帜和招牌,逄穆背后的窦吉、窦昭仪,逄科背后的孟婕妤和疏衍主教,应该都是有这个判断力的啊。所以他们也不是受益人。那会是谁呢?但是,话又说回来,自己暂时不立太子,直接的受害人其实是逄秩。因为如果现在选立太子,逄秩作为嫡长子,必是不二人选。所以,除了逄秩明显受损之外,其他子嗣其实也应该算是某种程度上的受益人。” 逄图攸绕着东阙慢慢的踱步,心中越想越乱。逄图攸的长处在于揣摩人心,短处在于抽丝剥茧分析局势。以往,逄图攸遇到大事时筹谋的情形是,由雒渊概帮他分析局势、研定推进路径,然后逄图攸出面去周旋各方并操作完成。逄图攸深知自己的优缺点,于是踱到雒渊概的身边,扶起雒渊概道:“你起来说。”看看窦吉,说:“你也起来吧。”又示意春佗给两人上茶。 看着雒渊概轻轻啜了一口茶,逄图攸语气和缓的说:“我在气头上,脑子里一片空白,心神大乱了。你直接说吧。”雒渊概感到了皇帝对自己的信任,当然,也感到了皇帝对窦吉的极大蔑视。 第八十四章 乾元宫(三) 雒渊概道:“陛下过谦了。陛下宽仁厚德,忽逢宗族大祸,触动真情和恻隐了。正所谓关心则乱。这是其一。其二呢,臣以为,以陛下的智慧,早就已经推演出谁是最大受益人和嫌疑人了,只是不愿意承认那个人会对自己的亲兄弟动手罢了。” 雒渊概实在高明之至!这话说的天衣无缝,不知不觉间就成功地提醒了皇帝,而且让皇帝觉得这是皇帝自己推演出来的,免得皇帝对自己产生疑忌。 逄图攸果然立时恍然大悟,心想:“对啊,莫非是逄稼!” 窦吉倒是口快,道:“逄稼?!” 逄图攸没有说话,雒渊概接着道:“正是。” 逄图攸眯起了眼睛,朝着雒渊概点了点头。 雒渊概看到皇帝给予自己肯定,于是道:“圣明无过陛下。对于逄稼来说,此举起码有三大好处。第一,大火之后,陛下为了稳定朝局、扭转人心,必须要避嫌,因此也就必须全力确保逄稼的性命,如此一来,逄稼再无性命之忧,这就解了逄稼的当务之急。第二,逄稼分封到迦南边陲,如果时间一长,大家也就把他淡忘了,而逄稼原本并无尺寸之功,只是有一个隆武大帝太子的法统和虚名而已,这些虚名都会随着时间而淡去,只要陛下新政成功,王公大臣、天下百姓,都会服膺陛下,到时候,逄稼再无翻身机会。但经此一场大火,隆武大帝几乎灭门,瞬间就让逄稼得到了天下人的同情,更得到了天下人的关注,从此逄稼的头上就顶着一个受害人的委屈光环。与此同时,陛下却大失人心,两相比照,逄稼就占到了道义和感情的先机。第三,陛下的朝局动荡,新政推行不畅,治绩不彰,天下人就会怀念隆武大帝时期的盛世光景,这同样会让逄稼受益。一场大火,让逄稼从被动完全转为主动了。这一招,不得不说,实在是绝妙啊。” 逄图攸和窦吉都深以为然。逄图攸微微点头。 窦吉说:“只是有一点说不太通,逄稼素来仁厚,怎会突然变得这般冷血,对自己的兄弟动手?!” 雒渊概心里大骂窦吉愚蠢。当今陛下也素有仁厚的名声,同样也是毒杀了自己的亲兄长而继位为君的。窦吉此话,肯定会引起逄图攸的反感。 果然逄图攸没有接话,只是不经意的皱了皱眉头。 雒渊概出来为逄图攸解围:“太尉此言差矣。一来,逄稼自认为朝廷一定会杀他,以断绝先帝之嗣之隐患,自觉有性命之忧,必须要自救。二来,如果逄稼不能存活,那么逄程他们几个早晚也会被杀掉。谁杀他们都是一样,自己主动杀,还能有点好处,要是等别人来杀,那就是纯粹的屠戮了,毫无一点用处。三来,逄程他们几个毕竟不是与逄稼一母所生的亲兄弟啊,血脉上毕竟还是远了。” 雒渊概说出最后一条的时候顿时有些后悔,因为逄图攸和隆武大帝逄图俐,那可是一母所生的亲兄弟啊,可是逄图攸却依然下了狠手,如此说来,那岂不是暗示当今陛下比逄稼更为狠毒么?雒渊概深感后悔,也深切意识到言多必失的道理。 好在窦吉马上接话:“可是还有逄徵啊。那可是逄稼他自己的亲儿子啊。” 雒渊概道:“但是太尉不要忘了,准许逄徵前往启侯府过中秋,那可是陛下在中秋的前一天才下的恩旨啊,此前的恩旨只是准许逄程三兄弟聚饮过节,并未提及逄徵。逄稼远在迦南,我想,他下令动手的时候,应当并不知道逄徵会前往启侯府。而且,愚以为,就算逄稼知道逄徵前往启侯府,他依然会下令动手。为何呢?正如前面所说,如果逄稼不能扭转局面,逄徵也同样早晚都是死。为了保住逄稼一脉、也为了最终夺取帝位,逄徵只能牺牲掉。死了逄徵,逄稼可还有一个逄泽啊。” 逄图攸警醒道:“你以为,逄稼还会谋取皇位?” 雒渊概道:“陛下,不是臣以为逄稼会谋取皇位,而是逄稼肯定会谋取皇位。因为,他为了活下去,只能谋取皇位。否则,早晚还是一个死。” 这话十分到位,而且点到为止,颇为高明。 逄图攸点头认可了。 窦吉急道:“那可怎么办?既然逄稼早晚谋取皇位,那留着他早晚是个祸害,不如现在就杀了他。陛下,臣愿领一队人马,去迦南把他秘密做掉,永绝后患!” 逄图攸心头一亮,坦然道:“窦吉这话乍听有些鲁莽,但是细细一想,也不失为一个良策啊。既然如今局势已然大坏,不如将错就错,直接杀掉逄稼算了。快刀斩乱麻,长痛不如短痛啊。没了这个毒痈,我们做事还痛快些。人心么,总是可以慢慢养回来的。” 窦吉的意见得到皇帝认可,窦吉为此十分兴奋,连连道:“正是!正是呢!陛下,请相信臣,臣绝不辱使命。” 逄图攸很少有这么决断的时候。雒渊概知道,这是因为逄图攸现在的处境太被动了,因此急切的想要扭转局面,于是有些病急乱投医。 雒渊概道:“陛下圣明。依照当下的局势,趁着乱局,顺势杀掉逄稼是最好的。但要是从可行性上来说,臣以为,这可能无法做到。” 窦吉道:“为何不可?” 雒渊概道:“首先,明着下旨处死,是万万不行的,师出无名啊。而且,刚刚死了逄程他们,紧接着又赐死逄稼。这是要硬逼着天下人跟陛下离心离德啊。就算不会危及帝位,但史书上难免留下骂名,这无论如何是洗脱不掉的。其次,暗地里也不可行,逄稼在迦南,有融铸的保护,寻常人等恐怕很难靠近他。而且,现在逄程他们出了这样的大事,估计迦南早已开始戒备森严、严控出入、形同独立王国了。而且一旦派去的人失手被抓,严刑逼供之下,没有不招供的。到时候,人证、物证都在,就更加坐实了陛下杀人的罪名。真到了那个时候,陛下无论如何解释,都将无济于事,要是那几个老牌子郡王万一趁机而动,那可就真的是局势大坏、天下大乱了。” 雒渊概的话里隐含着对窦吉的不信任。但窦吉没有听出来。窦吉不以为然的道:“说来说去,其实就是一个逄稼,一个宣仁皇后,一个象廷郡王。其他的郡王都是皇室宗亲,一大半还都是陛下的亲儿子,剩下的也都是陛下的至亲骨肉。除掉逄稼,对大家都是有好处的。除掉他,总比留着他好。” 这话乍听很有道理,但实际上确实愚蠢至极。雒渊概不愿意去跟他解释,只是盯着皇帝看。 逄图攸倒是比较宽厚,没有责怪窦吉的无知,轻轻道:“窦吉,你说的原本没有错。但现在局势却允许这样做啊。” 逄图攸停了下来,瞥了一眼雒渊概,又道:“渊概啊,你跟窦吉细细说一说吧。现在这个局势,能够在一起拿大主意的,也就是咱们三个了。话尽可以敞开了说。现在总要和衷共济才好。” 逄图攸的话里反而对雒渊概提出了警示,当然也有一点批评的意思在里面。雒渊概听出来了,心里有些委屈,却无从辩解。就这稍微停顿迟疑的工夫,雒渊概的分寸把握的极好。时间很短,但足以让皇帝知道自己的为难,但神态上已经开始在回应皇帝了,从而避免了失仪的嫌疑。 逄图攸在这些关节上,历来是很通透和体贴的,看到雒渊概的样子,知道了他的想法,于是轻轻道:“你说的透彻一些。一来,说给窦吉听听,二来,也替我梳理梳理。我现在脑子里头乱的很啊,不清爽。” 雒渊概很晓事理的说:“陛下言重了。臣替太尉解说解说。这些都是陛下平日里教导臣和指示臣的,臣理解不够深,可能说不好,还请陛下不要怪罪。” 逄图攸有些不耐烦,不想再这么虚与委蛇,摆摆手道:“说吧。” 雒渊概道:“喏。”雒渊概朝着逄图攸一躬身行礼,然后转向窦吉,道:“太尉,现在的朝局有些复杂。先说说忠心。皇子郡王们,自然没的说,都是对陛下忠心耿耿的,咱们主要来说其他的郡王。除了太尉方才说的迦南郡王和象廷郡王以外,其他那些郡王虽然都是逄氏宗亲,但却并不都对陛下忠诚不二。首先,北陵郡王、甘兹郡王这两个老牌子郡王,因为先帝大丧期间融崖毒杀一案,已与陛下有些离心。新政施行后,针对他们的‘推恩’,使得他们的子嗣争相和他们要封地,使北陵、甘兹二王,不堪其扰,甚至感到岌岌可危,对陛下的反感也就可想而知。其次,先帝时期分封的那些逄氏宗亲郡王,因为被褫夺了世袭罔替的特权,跟陛下离心,也是毫无疑问的,只是他们就藩的时间还短,在郡国里头的威望还很有限,因此不敢兴风作浪罢了。” 窦吉点点头。 第八十四章 乾元宫(四) 雒渊概接着说:“咱们再来看看郡王们的势力。诸位皇子郡王就藩还不足一年,现在,一是仰仗陛下的威望,二是各位郡守们看不清形势,因此,皇子郡王们才能勉强在各自分封郡国里头与郡守并立,可是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咱们这些皇子郡王们,可都不是那些经久历练的郡守们的对手啊。总之,现在的朝局,并不稳固,之所以不稳固,正是因为各位逄氏郡王的缘故,有实力的不忠诚,忠诚的又没有实力。” 雒渊概朝着皇帝又一躬身。这是结束解说、向皇帝复命的意思。 逄图攸看了一眼雒渊概,又抬起眼睛看着远方,悠悠的说:“还有一层意思,你不敢说。窦吉啊,其实啊,朝廷里头,也并不是所有人都希望现在就除掉逄稼哟。” 这就是诛心之论了。 窦吉倒还好。雒渊概的脸色马上就不好看了。能够让如此持重的雒渊概变色,可见皇帝这话说的有多么重、多么诛心。但窦吉并不能完全理解其中的关节。而雒渊概既不好应话,更不好辩解。 逄图攸道:“窦吉啊,雒渊方才说的这些,你可明白了吧?” 窦吉道:“臣明白了。陛下苦楚如此,臣竟愚昧不知,还以为一片大好呢。臣无能,让陛下如此作难。臣该死。”窦吉哽咽起来。 雒渊概大惊!窦吉这话说的太漂亮了。就这么山野村夫般的几句大白话,把今天窦吉此前所犯的一切愚蠢错误,全都掩盖了。而且就这么几句话,使得窦吉所有的愚蠢和错误都升级成了忠诚和愚直。 “怪不得陛下一直宠爱窦吉啊。窦吉真是大智若愚啊。”雒渊概心里想。 想归想,但面子上的话却也是要说的,雒渊概随着窦吉道:“臣该死!” 逄图攸竟然笑了,道:“呵,你们俩倒是转圜的快啊。嗨!这也不算什么大事。你们俩不要太过沉重了。自古帝王称孤道寡,孤寡二字,可不就是自古所有帝王的宿命吗。难得我还有你们二位,既是忠臣,也是亲戚,更是朋友。这就很难得了。” 逄图攸开始攻心了。 窦吉动了情,跪下来道:“臣愿替陛下赴汤蹈火。陛下但有旨意,臣万死不辞。” 雒渊概又落后了,跪下来道:“臣万死不辞。”说完之后,又觉得自己愚蠢至极。他忽然意识到,方才连着说的两句话,竟都是在重复窦吉的话。 逄图攸道:“你们都起来吧。别那么大规矩,看着怪拘的慌的。咱们自己人,没有外人在的时候,都自在些,不用这么着。来,议一议下一步该怎么办吧!”说完看了一眼雒渊概,这是让雒渊概多出主意的意思。其实皇帝不用示意。因为,历来这种事情都是由雒渊概来出主意。 雒渊概起身,道:“陛下。假如我们认定是逄稼一派所为,那么大的头绪就算是理清楚了,大方向也算是定下来了。正所谓,敌之所欲,我之所恶;敌之所恶,我之所必行。现在就要来看,逄稼最想要什么。那么,他到底想要的,是什么呢?”最后一句,雒渊概放慢了语速,一字一顿。 窦吉当真开始思索起来,逄图攸却脱口而出:“乱。” 雒渊概道:“陛下圣明。逄稼要的,就是一个‘乱’啊。对于逄稼来说,大乱大得,小乱小得,不乱不得。那么,臣斗胆再问一句,逄稼想从‘乱’里得到什么呢?” 逄图攸道:“起兵的借口。” 雒渊概道:“圣明无过陛下。正是起兵的借口。换句话说,也就是‘名’。他要的就是个‘名义’。” 逄图攸沮丧的说:“那他现在已经如愿以偿了呀。现在,全天下都知道我要尽除先帝子嗣。逄稼把‘名义’都占尽了。我看,局势很难挽回了吧。” 雒渊概道:“陛下,恕臣不敢苟同。局势,应当还没有这么坏。” 这个“不敢苟同”是用不着“恕”的,不光不用“恕”,逄图攸反而十分欢喜听到雒渊概说“不敢苟同”。 雒渊概道:“逄稼最想要的‘乱’,他确实已经‘初步’得到了。但是,任何事总有漏洞,任何人也总有缺陷。逄稼总归还是有害怕的东西。敢问,当此之时,逄稼最怕的是什么?” 窦吉道:“最怕他的母亲,圣都里的宣仁皇后被杀吧。” 逄图攸没有理窦吉,而是斩钉截铁道:“自然最怕朝局稳定啊。” 雒渊概点头道:“陛下圣明。朝局不稳的根源,是臣民疑心陛下要尽除先帝一脉而立自己一脉为太子。所以,只要太子的事情一解决,臣民的疑心自然立即消弭,朝局自然也就稳定下来了。” 窦吉想:“难道雒渊概要建议立即晋封逄秩为太子么?”于是急道:“丞相,现在立陛下之子为太子,恐怕时机不太合适吧?!” 雒渊概道:“太尉高见,当然不合适!老夫也并没有说立陛下之子为太子啊?” 雒渊概顺带又将了窦吉一军。雒渊概的意思是,自己想的不是太子之事,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窦吉心心念念的却是夺嫡之事。 逄图攸没有理会他们之间的争吵,只是问道:“那你的意思是?” 雒渊概道:“臣的意思是,立即复立逄稼的太子之位。” 窦吉大声道:“这怎么可以?!” 但逄图攸和雒渊概都没有应话,东阙里安静下来。 逄图攸脸上呈现出一种十分罕见的神情,安静而忧伤。他微皱着眉头,低垂着眼睛,一动不动地思考着。 窦吉不敢说话。 雒渊概也不再说话。 春佗小心站着,轻微调整着呼吸,唯恐惊扰到皇帝。 逄图攸长出一口气,缓缓道:“敌之所恶,我之所必行。哎!”一副欲言又止、痛心疾首的样子,但语气显示,逄图攸应该已经接受了雒渊概的建议。 雒渊概趁机接话道:“陛下,只有复立逄稼为太子,才能堵住悠悠众口。虽然,我们又回到了先帝刚刚驾崩时候的局面,这大半年的功夫好似是白费了。但局势如此,我们只能顺势而为,不能强求,只有复立逄稼太子之位,才能防止局势继续恶化下去。至于以后么,等朝局稳定之后了再说不迟。只要新政推行顺畅,再过上几年,逄稼的生死,也就不那么重要了。总之,先让他挂着太子的虚名,替朝廷挡一挡风头吧。” 窦吉道:“丞相的意思是,先把逄稼弄回圣都,控制起来,同时稳定住局面。等朝局稳定了,再把他除掉?” 窦吉所言,确是雒渊概的意思,但这么露骨的事,大家应该心照不宣。窦吉这么一说出来,就显得很浅薄。但实际上,窦吉此言却并不浅薄。他并不是点破这个策略的实质,而是质疑这个策略的可行性。 窦吉道:“可是,逄稼怎么会这么傻呢?三个兄弟和自己的大世子已经被烧死了,自己还要为了一个‘太子’的虚名,跑到圣都里来送死?!而且丞相方才也说了,现在的局势对逄稼是最有利的,他只要固守迦南,就能尽收人心,一到了圣都,他可就是笼中之鸟了。当时,逄稼执意要离开圣都去迦南做郡王,为的就是保命。现在局势更加危急了,难道他反而还要回来吗?谁也不会这么愚吧?!” 这话说的很有道理。但逄图攸相信,雒渊概肯定还有应对之道。 果然,雒渊概道:“太尉所言甚是。不过,我们所希望达到的目的,并不是让逄稼回到圣都。” 窦吉道:“那是为了什么呢?总不能,给他一个太子的名分,同时还让他在迦南那边儿招摇吧?那样,岂不是更加不可控了?” 雒渊概道:“太尉刚才这话,有一个词用的很到位,就是‘名分’。方才陛下说了,逄稼最想要的,是利用乱局,找一个‘名义’来造反。那我们反其道而行之,索性就给他一个名分。如此一来,他的‘名义’就不那么光明正大了,号召力也就大大下降。也就是说,我们的目的并不是重新将逄稼召回圣都控制起来,而是为了让他赖以造反的‘名义’减几分力道。只要达到了这个目的,那么,他回不回到圣都,是不是直接被我们控制起来,就不那么重要了。” 逄图攸和窦吉都点了点头,逄图攸道:“也就是说,用一个虚的‘名分’,来化解他想要的实的‘名义’。以虚化实!” 雒渊概接着说:“陛下圣明烛照。当然,除了复立逄稼太子之位外,我们还要做些别的铺垫和配合。一是要厚葬逄程他们。臣建议,不如追封逄程、逄秀、逄秦、逄徵为郡王,并以郡王之礼厚葬。” 逄图攸道:“这个好说。准了。” 雒渊概点头,接着道:“二是要改封逄秩。逄秩现在是嘉荣亲王,位分在其他郡王之上、也在其他皇子之上,难免让人觉得陛下是有意培养逄秩为太子,从而更加坚定了世人觉得陛下要尽除先帝一脉的心思。所以,为了解除世人疑惑,应该将逄秩的封号下降,改封为郡王。封国么,既然逄稼回来做太子,那正好让逄秩去迦南做郡王。俩人位置对调一下。” 第八十四章 乾元宫(五) 这是窦吉万万没有想到的。雒渊概竟然主动放弃逄秩爵位上的优势,主动降为郡王。如此一来,在爵位上,逄秩就变得和别的皇子们一模一样了。而且,由于逄秩是从亲王降封为郡王,呈下降之势,因此,逄秩的位势实际上比其他皇子还更弱一些。 “穆儿更加有优势了。”窦吉想到。 逄图攸沉思了一会,道:“也好。秩儿留在圣都,挂着一个超拔所有皇子的亲王的尊贵封号,又是唯一的亲王,难免让人生出觊觎心。渊概啊,这一个建议好啊。你很好,很好,老诚谋国,一秉大公。这很好,很好。” 雒渊概道:“陛下过奖了。这都是做臣子的本分,臣万万担不起陛下的嘉奖。” 逄图攸笑了笑,没有说话,点一点头,示意雒渊概继续说下去。 雒渊概道:“陛下。顶重要的事,还有一个。那就是宣仁皇后。” 逄图攸问道:“哦?怎么的呢?” 雒渊概道:“宣仁皇后现在的态度十分关键。虽然逄稼是前太子,是先帝一脉名义上的首领,但实际上逄稼自身的影响比较有限。而且逄稼与各地郡王、先帝亲信们的关系也并不十分紧密。这是因为先帝威望甚高且壮年登基、春秋鼎盛,逄稼不敢与重臣过分结交、以防引起先帝猜忌。先帝一脉,实际上真正的枢纽是宣仁皇后。她可不是寻常人物啊。先帝在时,几乎所有大事,宣仁皇后都参与其中,她与先帝诸亲信大臣关系因此而都十分紧密。先帝威仪极重,脾气也甚大,臣子们都畏之如虎,但臣子们却对宣仁皇后颇为亲近,但凡有了错处,需要求情或者有些难办的事要请特旨,都会到宣仁皇后处关说求情,宣仁皇后也大都伸出援手,而且,凡宣仁皇后出面,先帝没有不准的。所以,先帝诸亲信,尤其是先帝委任的诸郡守们几乎都受过宣仁皇后的恩惠。正因如此,在先帝诸亲信心中,宣仁皇后和隆武大帝是享有同等尊崇地位的。” 逄图攸曾经长期做隆武大帝的弟弟、臣子,对宣仁皇后了解最深,因此对雒渊概所说深有感触,于是说道:“你说的很对。我是最了解皇嫂的。别说是臣子们,就是在宗亲里面,在我的这些后妃里头,皇嫂也都极有威望。我在宗亲里算是顶有人缘的了,但要是和皇嫂比,那还是差着点意思呢。先帝驾崩之后,朝局之所以能够迅速稳定下来,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皇嫂率先认可、拥戴我啊。” 雒渊概道:“陛下过谦了。说起在宗亲里的威望,任谁也无法和陛下相比拟。但宣仁皇后确实是人望甚高、人脉通达。更何况,宣仁皇后还是象廷郡国的郡主出身,是现在象廷郡王的亲妹妹。象廷郡王可是军力第一的郡国啊。所以,宣仁皇后这边,咱们一定要尽全力稳住。只要能够把宣仁皇后稳住,逄稼即便生出造反之心,恐怕也不会轻举妄动,一来他要顾及仍在圣都深宫里的宣仁皇后之安危,二来,没有宣仁皇后的协助,逄稼自己并没有那么大的力量。相反的,如果宣仁皇后这边咱们稳不住,万一宣仁皇后振臂一呼,举起造反大旗,那可就真是局势大坏。” 窦吉叹气道:“当初的时候,真应该连同她一起……” 雒渊概道:“当初有当初的情势。当初若是如此行事,朝局立时就会大乱。陛下留着宣仁皇后并给予尊崇,一则是陛下的宽厚本性使然,二则是为了稳固朝局的大智慧啊。” 窦吉没有反驳,只是顺着雒渊概道:“原来的时候,咱们可能还能把她勉强稳住。但一场中秋大火,烧掉了她三个儿子、一个嫡长孙、绝大多数孙辈,这明摆着是要将他们赶尽杀绝的势头。这可怎么去稳住她呀?!” 逄图攸道:“这也是我所担心的啊。而且,事到如今,情势非常,你们更不能来硬的。”这话是点拨窦吉的。 雒渊概道:“陛下圣明。眼下这个就是,如果候宣仁皇后再出点意外,那就更给了逄稼他们口实了。而且宣仁皇后一旦故去,一来逄稼在外再无任何顾忌,二来先帝诸位亲信也会大受打击,很可能转而一心支持逄稼,那时候,局势就更糟了。” 窦吉道:“那可如何是好呢?” 雒渊概道:“现在,局势晦暗不明,真凶难以找出来,陛下又不能解脱出来,宣仁皇后对咱们的疑虑肯定是有的。而且,一时半会,咱们也跟她说不清楚。想要去稳住她,那是决计稳不住的。只能把她给看管好,既不能让她逃出宫去,更不能让她自寻短见。宣仁皇后是有大见识、大决断的人,一旦她认清形势,觉得她死了对逄稼更有利,我相信,她肯定会义无反顾自杀以成全大事的。” 逄图攸道:“眼下,也只能看管好她了。这事你去办。”这是窦吉的份内之事,但皇帝手指的却是雒渊概。窦吉觉得有些尴尬。逄图攸看出窦吉的微妙变化,接着对雒渊概道:“你原来管着光禄卿,内廷的事情比较熟悉,做起事来方便些。”这就算是给窦吉解了围。 雒渊概道:“喏。” 逄图攸道:“总要叫逄稼回到圣都里来才好。否则,封了他太子,却让他孤悬在外,这总是一个大的遗患啊。” 雒渊概道:“臣倒是有个主意。很快,就要办逄程他们几个的丧事。中秋过后,妫水郡王又要迎娶融铸家的女儿,馥皊公主也要下嫁华冲家的儿子。陛下还要复立逄稼的太子之位。前有大丧,后有大喜,还有大封,都是国家大事。陛下可以特旨请皇子郡王以及迦南郡王逄稼进京,一来参加皇室丧仪喜事,二来参加逄稼复立太子的典仪,三来趁机述职。这三条理由都是堂堂正正的。如果逄稼胆敢不来,就是公开抗旨。陛下以绝大的诚意,复立其为太子,而他竟敢违逆圣旨,置国家大事于不顾。那时候,他自己谋求的那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名义’,号召力就会大大减弱,他的威信也就丧失的差不多了。” 窦吉道:“可是,我怕他,应该不会来的吧?” 雒渊概道:“老夫以为,他应该会来,而且必须让他来。为了让他来,就得先让他安心。所以还要请一道圣旨。”雒渊概看皇帝点头,接着道:“请陛下就中秋大火一事下几道圣旨。一来处罚有司。尤其是执金吾锁均,建议立即处死,以安宣仁皇后和天下百姓之心。”窦吉听的心头一紧:“啊,雒渊概要杀人了。”锁均也是豪门亲贵出身,而且,锁氏与雒氏一族关系甚密,两大族中常有儿女姻亲。这么特殊的地位和亲密的关系,雒渊概都没有任何顾忌,轻飘飘一句话,就把他给杀了。 雒渊概接着道:“二来严令卫尉加派人手,严密拱卫圣都、皇宫、宗室,尤其要增加护卫逄稼的南宫卫士。三来要说明白一点,朝廷之所以复立逄稼太子之位,实在是为了国本大计。臣建议,旨意里可以明说,若是太子不立,总有人妄图通过拥立之事以希图非常之富贵,这于国不利,于皇室稳定亦不利。通过这一点,正好可以把中秋大火的罪状巧妙转给旨意里说的那个‘有人’,这多多少少可以缓解一下陛下的压力。等局势稍微稳定下来了,咱们就可以围绕这个‘有人’做一做文章,逐渐解除陛下的嫌疑。到那个时候,局势才可以算是大安了。” 逄图攸道:“好吧。就这么办。旨意今日就要颁下。这个圣旨要抄个副本,送给宣仁皇后去看一看。这个时候,她还处在巨痛之中,我也不便直接去见她,我也不知道去跟她说些什么。暂时,我就不去奉德宫了,去了,见面也是尴尬。让皇后多去看看皇嫂吧,虽然也没什么用处,聊胜于无吧。” 雒渊概道:“陛下圣明。有这道圣旨,暂时来说,也就尽够了。正如陛下所言,陛下与宣仁皇后多说无益,而且还容易引起争执。一旦当面争执起来,撕破了脸,再要挽回,可就难了。当下,还是避免当面冲突的好。再说了,俗话说的好,眼不见、心不烦啊。” 窦吉的思路却在别的地方,道:“陛下,丞相,先帝委任的那些郡守,总是祸患,总要早些撤换掉的好。说来说去,虽然逄稼是祸首,但朝廷真正顾忌的却是那些先帝委任的郡守啊。不如尽快把他们都换掉。” 雒渊概立即道:“太尉说的是。撤换郡守是陛下早就打算要做的大事,只是咱们操作起来却不能心急。更换郡守关系更大,非同小可,需要徐徐图之,不能急于求成。起码现在,还不是时候。‘不为已甚’啊。太急切了,容易把那些郡守们逼反了。陛下原本打算明年立春之后,新政推行满一年、效果初现的时候,逐渐开始调换郡守。可是,忽然出了这么一场大火,现在这种形势下,人心不稳,不宜轻举妄动,这件事恐怕只能再往后延一延了,等局势稳住了再说不迟吧。” 逄图攸道:“撤换郡守的事,再说吧。那些郡守比分封郡王们还难缠呢。就这么办吧。好了,你们都退下吧。我好头痛,要歇息歇息。” 第八十五章 妫水学院·雒皇后(一) 局势特殊敏感,雒皇后想和雒渊概商议一下,但不敢将雒渊概叫到宫里来,左思右想,决定还是约在逄简的妫水学院见面。 雒皇后屏退左右,身边只剩下了雒渊概和逄简。 早些时候,雒渊概与逄图攸商定的圣旨已经颁下了。雒渊概又将皇帝的旨意向雒皇后详细解释了一遍。 但无论雒渊概如何巧舌如簧、善加疏导,可是对于雒皇后而言,几乎都无济于事是,因为在她看来,从逄秩夺嫡的角度来看,局势是真的已经大坏了。 雒皇后脸色难看至极。 逄图攸继位之前,雒渊概对自己的这个妹妹雒渊葳一直十分不满,认为她生性善妒、缺乏心机、没有耐性,不是共谋大事之人,可自从逄图攸登基大典之后,雒皇后的秉性竟然突然发生了绝大的变化,不仅把各处都周全的很好,而且竟然还重获圣宠,当真呈现出母仪天下的气度和国母的风采来。更不可思议的是,雒渊葳所表现出来的气度,仿佛远胜一个男子,在一些事情的处理上,就连雒渊概自己也自愧不如。正因如此,逄图攸登基半年多过去了,雒渊概不再敢像以前那般居高临下地以教导训斥的口气跟自己的这个妹妹说话了。 雒皇后盯着雒渊概道:“我再问你一遍,纵火到底是不是你们做的?”雒皇后口中的“你们”,自然指的是逄图攸和雒渊概。 雒渊概道:“皇后,臣说过很多遍了。这场大火,陛下是最大的受害者。陛下是深悉人心世情之主,怎么可能出此下策?” 皇后冷冷的看着雒渊概。雒渊概明白,这是皇后在质疑自己,于是苦笑道:“臣也断然不会如此愚蠢。陛下与秩儿是一体的。陛下若有所失,亦是秩儿之失啊。何况,当初,臣是力主通过力保逄稼来为秩儿争取时间的呀。” 无论雒渊概如何解释,雒皇后就是不相信他。但为什么不相信,她自己也说不清爽,只是心底里不信任雒渊概,总觉得他有别的动机来做此恶事。 雒皇后道:“秩儿现在已经不是亲王了,下一步怎么办呢?” 雒渊概不愿意在妫水学院这么一个不可靠的地方与皇后商议如此机密之事,于是道:“暂时只能走一步说一步了。当务之急,不是秩儿的事,而是陛下的事。先把朝局稳住,才能说到下一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啊。” 至于如何把朝局稳住,方才,雒渊概已经反复陈说过了。皇后虽然疑心,但也无可奈何,外朝的事,她一个深宫妇人,总觉得还是太隔膜,于是点点头,说道:“好吧。外朝的事,我也不愿意掺和,你们自己看着办就是。我们说说我的简儿的大婚之事吧,这个事儿,兄长还是要多费心啊。大丧之后接着办大婚,如何转承启合,是个大学问。千万别克冲了什么。这是简儿的大事,也是我这个当娘的最关心的事。你这个做舅舅的,又是大丞相,一定要多尽心。如果处理不好,看上去不吉利不说,恐怕会让百姓们说咱们家无情啊。刚烧死了一大家子,就热热闹闹娶媳妇儿、嫁女儿的,也确实是不大像样儿。本来就局势不好,到时候岂不是更加给别人话柄么?” 皇后这话说的到位。逄图攸、雒渊概因为心里全都想着力挽狂澜、扭转朝局人心,竟然忽略了丧喜同办这个事情可能带来的负面舆论。雒渊概诚恳的道:“娘娘英明。陛下与臣确实忽略了此事。” 皇后冷笑了一声,道:“哼!不是做娘的,你们谁能有这个心思?你们的心里,只有乾元宫那个宝座!哼!你们岂不知,皇家哪里有小事,一举一动都被人看着呢。” 雒渊概道:“娘娘息怒。这是臣的过失,臣的过失。娘娘方才所说,事关重大,容臣回去好好想一想,再向陛下和娘娘禀报。不过,丧事喜事连着办,麻烦的不是程序上的转承,而是名义上的托辞。臣与太常卿、宗正等好好寻一寻历朝历代的先例,我想总是能找得到的。历朝历代,类似的事情,应该也有不少了。” 雒皇后摇手道:“先例虽有,但也不要尽顾着那些先例来办。简儿是我的儿子,也就是嫡子,身份与别的皇子们总是不同的,与那些寻常宗室们更是不同。我见识少,从未见过那个朝代的皇后之子大婚要连着大丧一起办的。烦请你多费费心,名义上要找的冠冕些,别整那些寻常的‘冲喜’之类的玩意儿来搪塞我。你们初议后,先来跟我商量商量。若是草率搪塞,我可是万万不依的。” 雒渊概心思很快,道:“娘娘放心。臣一定尽心尽力。臣愚钝,眼下还没有想到完全的主意,不过有个现成的名头可以一用。” “什么名头?” “娘娘,除了丧事、大婚两家大事之外,还有复立太子的仪典,这是国家大事,万众瞩目的大喜,因此,也就可以借机来做做文章了。臣的意思,是不是这样说,用皇室娶亲、嫁女的大喜来为复立太子这样的国家大事营造氛围。毕竟,在寻常人看来,复立太子这样的大事,还是要比皇室婚丧嫁娶要重要一些的。总之,就是把丧喜同办的矛盾,从大婚与丧事的冲突,转移到复立太子与丧事的冲突上去。娘娘觉得如何?” 这确实是一个现成的理由,冠冕堂皇,也无可挑剔。皇后点头道:“那就好。宣仁皇后那边,你们打算怎么安抚呢?” 雒渊概道:“这是个大麻烦。陛下的意思是避着不见面,以防尴尬。同时,请娘娘多去奉德宫陪宣仁皇后说说话儿。臣也是这个意思。后晌的时候,臣已经着人将圣旨的副本呈送奉德宫了。暂时来看,似乎这么冷一冷更好一些。一时半会,咱们跟奉德宫是解释不清楚的。一切等逄稼回来复立太子之后再做商议吧。当务之急是先把她看管住,稳定住。臣以为,只要逄稼没事儿,奉德宫那边就不会有太大的波折。毕竟,……” 雒渊概原本想说“毕竟,逄程他们几个都不是她的亲生儿子”,但忽然想到逄简还在旁边站着呢,这话若是说出来,逄简必定不高兴,而且很可能立时就激怒极其宠爱逄简的雒皇后。因此,雒渊概警醒的收了口。 可雒皇后却追问道:“毕竟什么?”雒皇后有些不耐烦。 雒渊概改口道:“毕竟,我们现在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雒皇后最听不得雒渊概这种搪塞无奈的口吻,于是道:“兄长可还有别的要说的么?” 雒渊概道:“臣没有别的了。娘娘若是没有事,臣先告退了。” 雒皇后道:“好。简儿,送送你舅舅吧。” 逄简很轻的点头回应着,道:“是,母后。舅舅,请。” 逄简将雒渊概送至妫水学院的大门,雒渊概坐上一顶不起眼的小轿、悄悄走了。 逄简拐入原先馥皊公主居住的福院,接上一个穿着黑色斗篷并用斗篷上的大帽子遮着脸的人,回到简院。 “正好我也想找你来。没想到,你自己就来了。还是你最知道我的心思。”雒皇后道。 那人脱下斗篷和帽子,露出了脸。 竟然是琉川郡守华冲。 华冲道:“多蒙娘娘信任。臣揣测娘娘此刻肯定极为焦虑。因此斗胆请示妫水郡王殿下,能否容臣进宫与娘娘讲几句话。没想到,娘娘就允准了。娘娘思虑周全,原先,臣打算以进贡之名入宫。还是娘娘想的周全,安排到殿下这里来。还是这里更为妥当。臣险些失措,望娘娘见谅。” 这就是华冲,什么情况下,都可以通过说话,让对方舒服。 皇后果然笑了,道:“你过谦了。你能有这份心,我很欣慰。” 华冲神态潇洒但是语气轻松的说:“娘娘但有吩咐,臣赴汤蹈火。” 皇后连连摆手:“可不要再提‘火’字了。一场大火,把局势搞的大乱了。” 华冲道:“臣失言了,请娘娘恕罪。” 皇后道:“无妨。我只是被这场大火给吓坏了。不怕你笑话,我现在手足无措。圣旨已经下了,逄稼复立为太子,逄秩的王爵从亲王降为郡王,出郡迦南。这可真是想不到的大变故啊。” 华冲道:“娘娘,恕臣说一句灭绝人伦的话吧。现在这个局势,我看,对娘娘和嘉荣亲王,更为有利了呢。” 灭不灭绝人伦,皇后倒不太在乎,但说对自己和逄秩更为有利,皇后就要听听为什么了。“为何如此说呢?”皇后的语气显得并不惊讶,而且听上去还很温柔。 华冲道:“娘娘,臣斗胆,敢问娘娘一句,这半年多来,为了嘉荣亲王能够夺得储位,娘娘忍常人所不能忍,为常人所不能为,左支右绌,苦苦支撑运营,娘娘应对的是不是无比吃力?而效果,是不是却很不尽如人意呢?” 第八十五章 妫水学院·雒皇后(二) 皇后坦然道:“谁说不是啊。我和简儿为了那个不争气的逄秩,费尽了心力,可是到头来,局面却是一步一步的恶化。到了现在,已经是不可收拾的败局了。” 华冲道:“是不是败局,还在两可之间。臣以为,娘娘大可不必如此悲观。上一次,云娙娥认亲典仪上,陛下公开显示对娘娘和嘉荣亲王的提防,臣于事后就向娘娘禀报过,那并不是坏事。现在陛下将逄秩的王爵从亲王降为郡王,并且出郡迦南。臣以为,更不是坏事。” 皇后顿了一会,道:“你跟我好好说道说道。我的心里乱的很,扒拉不清爽这么深的事理了。” 华冲道:“娘娘过谦了。娘娘,自从陛下登基、诸皇子分封以来,嘉荣亲王一下子就成了众矢之的。娘娘无论做什么掩饰,无论如何忍让诸妃、诸皇子,都成效不大,诸妃诸皇子都把嘉荣亲王视作头号敌手,为什么呢?因为嘉荣亲王的特殊地位明明白白在那里摆着啊。他是唯一的亲王,而且是留在圣都里的唯一的成年皇子。陛下对嘉荣亲王的盛宠虽然不高,但嘉荣亲王那尊崇无二的地位摆在那里,对所有的皇子都是威胁啊。正因如此,娘娘的诸般艰苦努力才收效甚微。娘娘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皇后与逄简频频点头。 华冲接着道:“娘娘啊,现在嘉荣亲王改封为迦南郡王,局势反倒是好转了。一来,嘉荣亲王降为迦南郡王,与诸位皇子的爵位拉平,而且是降低爵位,是下降的态势,如此一来,其他皇子就不会死盯着殿下了。二来,逄稼复立为太子,一跃而成为众矢之的,这也大大降低了殿下的风险。三来,眼下的朝局波诡云谲、十分动荡,圣都里似乎并不安定,殿下出郡迦南,正好可以躲一躲。还有一点,是最为关键的。” 逄简亲自给华冲奉上一盏茶。华冲道:“有劳殿下。”然后接着说:“最后一点,也最为关键。上一次娘娘召见臣的时候,臣曾经说过,亲王的爵位虽然尊贵,但却不实用,而且日日在御前侍奉,容易生是非。现在,殿下出郡迦南,不仅牢牢握住迦南一郡,而且迦南北边就是臣所在的琉川,再往北就是妫水郡王殿下的妫水。如此一来,大照南部三郡全部都为娘娘所控。如果局势有变,若是有利于娘娘,也就罢了,三大郡国可以立时响应支持。万一局势不利于娘娘,到时候,三大郡国在外联手,娘娘和丞相在圣都内应,扭转乾坤,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是风险很高的建议,无异于公开讨论造反或政变。但同时,这也是至为贴心的建议,只有最心腹之人,方能如此。 听到这话,皇后的心这才松弛下来,端起茶盏,又用手指一指华冲面前的茶,说道:“你快饮些热茶吧。圣都里中秋之后就寒的很了。你是在琉川那边儿的温热天儿里安养惯了的,深夜过来,路上难免受风,快饮些热茶,别受了寒气。” 华冲笑道:“多谢娘娘和殿下。” 皇后饮完茶,道:“只可惜我那皇嫂,白白折了三个儿子、一个嫡长孙和一众孙儿。” 华冲听得出来,皇后虽然说的是同情的话,但语气却是很轻松的,是只有居高临下之人才能产生的那种悲天悯人的语气。 华冲道:“臣再说句没有人伦的话,这也是娘娘的所得。原本呢,因为这场大火,宣仁皇后很可能会疑心娘娘、嘉荣亲王或者雒丞相。但有了嘉荣亲王降爵为郡王,娘娘和宣仁皇后娘娘的关系就可以变得更加亲近了。现在,宣仁皇后谁都可能会去怀疑,但绝不会疑心娘娘了。” 皇后道:“这也确是奇怪事啊。到底是谁做的这些事情呢?这也太狠心了些。” 华冲道:“诚如娘娘所言,这事是无头案。谁都有嫌疑,但谁也洗脱不掉。陛下、窦氏、孟氏甚至其他诸妃诸皇子,都有嫌疑。唯独娘娘,因为嘉荣亲王降爵,现在反而被证明一身清白。这正说明,娘娘是天之所属,因此总能遇难成祥、逢凶化吉。” 华冲故意在恭维中都尽量只提雒皇后,而不突出逄秩。这些话,明面上是说给雒皇后听的,但实际上是在向逄简示好。逄简是心思玲珑的人,从华冲时不时递过来的眼神和华冲的建言里,已经听出了华冲的示好,在他看来,华冲是在雒皇后这里为自己悄悄的铺路。 与此同时,对于华冲的建言,雒皇后大感快慰。 华冲的过人本领,又一次取得了奇效。 雒皇后的疑虑解除了,于是轻飘飘的说:“也不知道这真凶能不能够找得到。” 华冲明白,雒皇后并不希望找到真凶,于是道:“估计真凶永远也找不到。如果真凶就是某位皇子或嫔妃,那陛下绝不允许找到真凶。如果真凶不是皇子或嫔妃,那陛下绝不可能找得到。总之,真凶是永远也找不到的。而且,陛下的当务之急可不是找到真凶,而是稳固朝局,防止出现大的变故。” “你觉得他稳的住么?” “不好说。现在的变数太多,陛下和朝廷在明处,敌人们都在暗处。陛下又是新君,对于各地、各有司,还不能完全弹压的住。当真是不好说啊。” “那若是稳不住,可怎么办啊?” “如果真是稳不住,那局势可就瞬息万变了。到时候咱们再说。等嘉荣亲王和妫水郡王两位殿下就藩之后,咱们手里就有了牌。那时候,咱们就不怕了。” 逄简明白,华冲的意思是,大不了“割据一方”。雒皇后却因为心神放松而没有听出华冲这层意思。雒皇后道:“那都是陛下和朝廷的事了。咱们走一步看一步吧。华郡守,他们俩就藩之后,你的琉川居中,还要你多从中沟通协调才是。郡王之间不能私下结交勾连,到时候就只能靠你了。” 华冲道:“娘娘放心就是了。这都是臣的本分。而且,事关娘娘的荣辱安危,臣怎敢不尽心竭力。娘娘尽管放心,妫水郡王以及嘉荣亲王都是人中之龙,一旦就藩,那就是龙入大海,娘娘这盘大棋也就活起来了。”华冲第一次,将逄简置于逄秩之前,而且用了“以及”,实际上暗含着逄秩较之逄简要等而下之的意思。 雒皇后没有听出这其中的小关节,小声笑了出来,道:“呵呵,你过奖了。你还是多帮衬他们着点,他们还是小孩子家家的,毕竟还是你的晚辈,见识的少,历练的少,还差的远着呢。好了,夜深了,你也谈的乏了,回府早些安歇吧。秩和简就藩之前,在圣都还有些日子,麻烦事少不了,还要请你和华耘多费些心啊。” “臣遵旨。皇后娘娘长生无极。” 第八十六章 奉德宫(一) 宣仁皇后和须泼焉在长虹桥上密谈。 须泼焉道:“娘娘,圣旨已经下了:殿下复立为太子,陛下召殿下进京,行复立太子的大典。这该如何是好?殿下应该遵旨还是托病暂缓?” 宣仁皇后一脸愁容,摇头道:“我也没有想好。须泼焉,你什么意思?” 须泼焉道:“娘娘。眼下的形势对我们很不利啊。逄图攸这一招很绝,他复立殿下为太子,圣旨里又写明,之所以复立太子,是因为太子之位虚悬会让人希图废立。就这一条,就把他自己摘的干干净净了。同时,他还加强了对奉德宫的监视。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呢?” 宣仁皇后道:“他对奉德宫的监视倒没什么,无非多几个人而已。秘道你已去看了,果真如周端所言么?” 须泼焉道:“千真万确。秘道那头开在圣都之外的密林,周围也确有北陵郡王安置的便衣军士,人数还不少。离开圣都和皇宫的布置,一切都很妥当。如果要是走,随时都可以。” 宣仁皇后道:“逄图攸追封逄程他们为郡王,并以郡王礼下葬。按照规矩,郡王的丧仪是一个月。这样,丧事的日子就比我们原先设定的长了许多。我们原先计划利用丧仪最后一日祭奠大礼之机,召融雍进宫叙谈,然后一同出宫,现在来看,时间上就必须要再往后拖一拖。” 须泼焉道:“是。有一个难题,就是殿下那边。逄图攸明令殿下进京。一旦殿下起身,那殿下就将完全在逄图攸的控制之中,到时候娘娘若是逃出宫去,殿下恐怕马上就会有祸。所以娘娘要想出宫,只能赶在殿下起身之前,最好赶在宣读圣旨的特使到达泰罗多之前。” 宣仁皇后道:“这倒是有道理。” 须泼焉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娘娘就不能等到丧仪最后一天再出宫,而必须尽快通过秘道出宫,出宫之后再通过云鸽给殿下报信,令其不要起身。” “如果是这样,就无异于公开宣布起兵造反啊。”宣仁皇后道,“可是现在的局势如此晦暗不明,逄稼要是贸然起兵,胜算不大吧。而且,我一旦逃出圣都,逄稼一旦抗旨,融雍就只有一死了。我总是不忍。” 须泼焉道:“娘娘,大局为重。现在是非常时刻,很难万全,可能就顾不上融郡守家的二郎了。” 第八十六章 奉德宫(二) 宣仁皇后道:“必要的时候,融雍可以不顾,但一旦迈出这一步,那就再也不能回头了。可是,中秋大火,虽然大家都心中质疑图攸是凶手,可毕竟没有真凭实据可以证明就是图攸所为。而且,现在图攸又复立逄稼为太子,明面上的文章也做的足,我们在这个时候举起反他的义旗,这义旗的劲道可就不大够了。我思来想去,胜算着实是不太大。而且,……”宣仁皇后停下来了。 须泼焉道:“娘娘是不是怀疑北陵郡王不可靠?” 宣仁皇后道:“是啊。我们如果待在宫里头,周端和北陵郡王这张牌,就还是有用的。可是一旦我和周端逃出宫去,到了北陵郡王手里,那可就不好说了啊。北陵郡王可不是寻常人等啊,他可是久怀登龙之志的啊。我到了他手里,就成了他推翻图攸、荣登九五至尊的棋子了,逄稼他们肯定也只能为其所制。” “娘娘。奴婢倒是以为,北陵郡王那边不会有问题。奴婢以为,即便娘娘和周端到了北陵郡王那里,北陵郡王也只能礼尊娘娘和殿下。而且,奴婢以为,北陵郡王即便想当皇帝,他也得一步一步来。他的第一步应当是推翻图攸。而他要想推翻图攸,绝不可能打出复辟大郜的旗帜,也不可能露出自己当皇帝的意思,而只能打出拥立隆武大帝太子的义旗。否则,天下人谁也不会追随他的。所以,娘娘到了北陵郡王那边儿,应当不会有什么太大的问题,殿下也不会为其所制。退一步讲,即便在那边儿有什么难处,但总比娘娘困在宫里,殿下回到圣境束手就擒来的要好的多啊。” 宣仁皇后想了想,道:“你说的很有道理。逄稼和我对北陵郡王来说,是个需要假借的名头,只要他还没有推翻图攸,逄稼和我就暂时不会有麻烦。而且,北陵郡王要想成功,还需要借助象廷郡王、融铸还有其他郡守的力量。虽然北陵郡王也不是善茬,但两害相权取其轻,他总比图攸强的多啊。而且,为了逄稼的安危计,绝不能让逄稼进京,也就是要逄稼抗旨,抗旨就是明明白白起兵,与图攸决裂。而要想让逄稼没有任何包袱去起兵,我就必须逃出宫去。而我要想逃出宫去,现在来看,也只能依靠周端和北陵郡王。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这就是义无反顾的决心了。 须泼焉道:“娘娘说的极是。娘娘当初真是深谋远虑,力排众议保住周端的性命,而且还善加笼络。在如今这性命攸关的关键时刻,娘娘的善心终于奏效了。当真是善有善报。” 宣仁皇后苦笑道:“须泼焉,我哪里是什么善心啊。先帝登基之后,我就再也不敢谈什么善心了。当初留住周端,你还不清楚我当时的初衷吗?!当初我当心大照初立,大郜旧臣环伺四周,我担心先帝会遇到政治上的麻烦。我原想着,若是先帝有朝一日遇到什么事端,有周端握在我们手里,我们就可以挟制外边那些大郜的旧臣。只是没想到先帝英明神武,很快就稳定住了政局,周端其实就没有什么用了。更没有想到先帝暴崩,最后反倒是我自己用上周端了。这都是阴差阳错的事情,实在谈不上什么善心。” 须泼焉道:“娘娘过谦了。” 宣仁皇后没有再往下接话,而是道:“须泼焉,你说,有没有可能,我们利用北陵郡王和周端预先设定的路线逃出圣都,然后转到象廷郡王那边去。我们到了象廷郡国,就不用受北陵郡王监禁和利用了。逄稼和融铸在南边,也更能放得开手脚。我一直在想这种可能性,你说说看。” 须泼焉道:“娘娘。绝无这种可能。北陵郡王是何人物?那也是人中龙凤啊,他的心思比女子还细,布局做事从无疏漏。就连先帝大丧七星罗兰毒杀案那般复杂的情势,他都能轻松化解,安全脱身。娘娘逃出圣都,北陵郡王绝不可能允许娘娘再逃到象廷郡国那边去。这几日我试探秘道时,一出秘道出口,就会被一众便衣军士看住,丝毫动弹不得。所以娘娘绝无可能从北陵郡王手中逃脱。而且……” 宣仁皇后看须泼焉有些欲言又止,道:“在我面前,你还有何顾及的?” 须泼焉道:“娘娘,奴婢确有绝大的顾虑。因为娘娘一旦落入了北陵郡王的手中,再想逃脱,可就难如上青天了。不过,从实用角度来说,奴婢觉得,娘娘安居北陵郡国,有助于太子殿下和象廷郡王殿下他们与北陵郡王的结盟关系。只要娘娘在北陵郡国一天,北陵郡王就不会疑心太子殿下和象廷郡王殿下与其结盟的坚固程度。这对于推翻逄图攸是有绝大好处的。只是,这种推理,置娘娘于万险之地,实非奴婢所该妄议,属僭越。奴婢实在该死。” 宣仁皇后道:“你啊。这么多年了,还是这般样子。你我名为主仆,实际上情同兄妹,在这圣都里、皇宫里,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了,哪里还谈得上那些个虚礼?你方才所说,十分在理,把我的思路也理清楚了。现在这种形势下,图攸一道圣旨,一是复立逄稼为太子,二是把大火的根由推到虚无缥缈的希图废立之人身上,他自己已洗刷干净。所以,单纯靠逄稼的旗号去反他,不足以号令天下,不能令天下人顺服。倒是北陵郡王,正好可以可以用一用。他深悉图攸毒杀先帝的真相,对图攸为君颇为不满,先帝大丧期间,他在七星罗兰毒杀一案中的所作所为,已完全可以印证这一点。其实,他早就对先帝和图攸以庶出之身份登基为君、反超他这个嫡出的世袭郡王,心怀不忿,这也是先帝和图攸一直对他提防冷落的根由。如果我能够到北陵郡国,让北陵郡王以皇兄身份向世人道出图攸弑兄篡位的真相,然后再把中秋大火也推到图攸身上。到那个时候,逄稼的义旗,就很有力道了。所以,须泼焉,你说的很对,从利用北陵郡王的角度来看,我去北陵郡国是很好的。甚至可以说,我去北陵郡国,是我们目前所能采取的最好的策略。” 须泼焉道:“娘娘英明。只是娘娘要身涉险境,奴婢心下实在不忍。只能须臾不离娘娘左右,拼死护住娘娘了。” 宣仁皇后道:“无妨。船到桥头自然直。再说了,在北陵郡国,我们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再说了,既然我们只能到北陵郡国去,那也就无需过分担忧,担忧毫无益处,咱们顺势而为吧。” 须泼焉道:“是。娘娘,当务之急是,是不是应当立即使用云鸽联络太子殿下,一来陈明娘娘已经下定决心与图攸对抗,二来阻止太子殿下进京?” 宣仁皇后顿了一顿,道:“我们来好好想想。大方向呢,方才我们已经说清楚了,只能是去北陵郡国。这样一来,如果我们不立即周知逄稼并阻止他进京,一旦宣旨特使到达迦南,他立刻就会落入图攸手中,到了那个时候,做什么可就都来不及了。” 须泼焉道:“娘娘所言极是。” 宣仁皇后道:“如此说来,我们只能尽快给他下指令了,也别等我逃出去之后再联络他了。我们逃出圣都之后,就落入北陵郡王之手,哪里去找云鸽啊?我看,还是你今日就出宫一次,到圣都的象廷郡王府去。那里有云鸽,而且在那里,你和他们几个联络起来也方便一些。一来呢,还是要与象廷郡王联系上,看看他的态度。二来呢,把我的意思先告诉逄稼和融铸,先听听他们俩的意思。” 须泼焉道:“是,娘娘。那奴婢今日就去办。云鸽一去一回,总也得一日的时间,事不宜迟,夜长梦多啊。” 宣仁皇后道:“虽然宜快不宜迟,但也不能太过心急。事缓则圆。现在北陵郡王那边态度很明确了,可总要逄稼和象廷郡王那边都同意,这事儿才能开始做。他们之中呢,逄稼又是重中之重,是最关键的。逄稼如果不认可或者不敢行动,那一切都是虚妄。所以,首先的,还是征求逄稼的意见。只要他同意,我就逃出宫去,到时候,象廷郡王也就只能和我们一起行动,因为他绝无置身事外的可能。” 须泼焉道:“奴婢明白了。奴婢先征求太子殿下的意见。等太子殿下回复了,回奏娘娘定夺后,再征求象廷郡王的意见。” 宣仁皇后道:“很好。给逄稼去信的时候,说的简略些。一个是说明逄程他们葬身火海一事,说一下现在局势之危急,第二个就是说我欲出宫与北陵联手反攸,看他是否同意并立即起兵。当然,图攸复立他为太子并命他进京一事也要说明。具体措辞你去雕琢。命他立即回信。还要跟他说明白,一定要赶在宣旨特使到达迦南之前,处理完所有的事。否则,就来不及了。” 须泼焉道:“明白。奴婢马上去办。” 宣仁皇后道:“好。一定要倍加小心。送出信之后,立即回宫来,免得被图攸他们发现破绽。他们对我们的监视又加强了。” 须泼焉道:“是,奴婢遵旨。请娘娘放心。” 第二卷 蓝瞳喜饶 第七十七章 奉德宫(二) 雒皇后坦诚的说“是的。是我太过心急了。此前,我让简儿搬到太学去,让他多结交外郡郡守的公子。我猜,必是图攸知道此事了。我现在后悔的紧呢。皇嫂,你是知道的。我与简儿比与秩儿还要亲近。我身边大小的事情,没有不与简儿商议的。简儿一走,我是真的没了左膀右臂了。” 宣仁皇后道“皇后不用自责。我觉得,你让简儿去结交外郡的公子们,倒是歪打正着的妙招呢。” 雒皇后道“哦?请皇嫂指教。” 宣仁皇后道“别的公子倒也罢了。妫水郡守赵洪的公子、琉川郡守华冲的公子华耘,对于简儿可是大有助益的。当然了,还有融雍那孩子。融雍以后就是简儿的妻弟了,又加上圣都里这几个月的交情,俩人以后联络交流起来就便利顺畅多了。”&lt;i&gt;&lt;/i&gt; 雒皇后还是不大明白,有些似懂非懂的样子。 宣仁皇后道“简儿是有大福报的人,也是有大才华、大抱负的人。这是我们都看得出来的。简儿到了妫水,必能一展才学,脱颖而出。但在我看来,这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简儿可以将中南诸郡国,迦南、琉川、妫水都收拢起来,收入自己的羽翼之下。” 雒皇后摇头道“这谈何容易啊。图攸如此警惕,岂容简儿在中南诸郡国收拢其他皇子郡王和郡国臣工?迦南郡国是咱们稼儿的地盘,又是简儿未来岳丈融铸做郡守的地方,还好说一些。但那琉川郡王逄称,已经十八岁了,比简儿还要大三岁,岂会听从简儿的摆布呢?” 宣仁皇后道“皇后此言差矣。图攸虽然子嗣众多,各个教养也还不错,但可并不是谁都能够问鼎皇位啊。图攸虽然疑心很重,不喜欢皇子与臣工结党,但是,图攸也得想清楚,如果他挑选的继位人,势力单薄,无力压服其他郡王和宗室,那皇位可是坐不稳的。所以,图攸虽然忌惮你和雒氏势力,但他也需要你和雒氏的势力。为了平衡你们雒氏的势力,他被迫扶持窦氏。但他同样也担心窦氏过于强大,因此才着力扶持疏衍主教和孟婕妤。如此一来,你们三方就形成了三足鼎立、互相牵制之势。任何一家都无法做到一家独大。”&lt;i&gt;&lt;/i&gt; “这就是我们面临的麻烦之处啊,皇嫂。” “也不见的就是麻烦之处。”宣仁皇后笑道,“你若是换一个角度来看,想法就不一样了。” “哦?请皇嫂指教。” “我料想,正是因为你们三方势力最大,所以,除了逄秩、逄穆、逄科,图攸绝不会在其他皇子中选继位人。” “为何呢?” “因为无论陛下选任何其他人,你们这三家都不会宾服,到时候,天下立时就会大乱。而陛下是绝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发生的。所以说,其他皇子虽然也很优秀,但却毫无继位之可能。无论陛下怎么挑,总也逃不过逄秩、逄穆、逄科这三个孩子。” “皇嫂高见啊,皇嫂。”&lt;i&gt;&lt;/i&gt; “皇后啊,你好好再寻思寻思,那琉川郡国,其实已经可以算是你的彀中之物了。” 雒皇后道“这怎么说的?光是一个华冲,怕是不顶事吧?” 宣仁皇后道“光是一个华冲是不顶事。但华冲加上逄称,就是老天赐给你的大礼了。” 雒皇后仍是不解的神情。宣仁皇后道“琉川郡王逄称,是童荣华所生。童荣华是毫无根基之人,家世清苦无比,虽然生了逄称,但依旧只能获封一个容华的中等妃位,平日里也并不怎么得宠。逄自己也不怎么得陛下的圣宠。而且,我料定,逄称自己和他的母妃童荣华,绝无争储之野心。同时,那琉川郡守华冲可是天下第一等滑头、同时也是天下第一等巨富,收拢人的功夫那是天下皆知的。如果我预测的不错,用不了几年,华冲就能把逄称和童荣华收拢的服服帖帖。而华冲已在昨日公开向你效忠了,以他的精明,想来必是已经做过清楚的权衡了。如此一来,华氏和琉川郡国岂不是已经能够为你所用了么?”&lt;i&gt;&lt;/i&gt; “话虽如此,可是图攸把窦昭仪的馥皊赐婚给了华耘啊。有了这层姻亲关系,窦昭仪和窦吉又岂会轻易放过华冲,我想他们肯定也会与华冲结盟的。再说了,图攸把馥皊赐婚给华耘,应该也是为了警告华冲,让他不要与我们走在一起啊。” 宣仁皇后笑道“皇后啊,你可真是得好好琢磨琢磨图攸的帝王心术哟。” 雒皇后一脸疑惑,道“请皇嫂明示。” 宣仁皇后道“图攸如此心思重的人,怎么会让掌管天下兵马的窦吉与富可帝国的华冲结盟呢?华冲何许人啊,心思至为玲珑之人。他难道不知道图攸是疑心甚重之人么?只怕他比我们看图攸都要看的通透呢。以我之见,如果图攸没有把馥皊赐婚给华耘,华冲还有可能选择逄穆,与窦氏结盟。恰恰因为图攸把馥皊赐给了华耘,华冲就绝不敢与窦氏过于亲近。”&lt;i&gt;&lt;/i&gt; “这又是何道理啊,皇嫂?” “皇后你想啊,陛下将馥皊赐予华耘,用的依旧是平衡掣肘的老手段。而华冲对此心领神会。陛下的心思是,通过这种措置,华冲既不敢与你过于亲近,也不敢与窦氏过于亲近,如此,图攸就可以对他彻底放心了。” “皇嫂高见。可是,皇嫂,华冲可还是云娙娥的父亲啊,他会不会全力辅佐云娙娥母子呢?” “云娙娥暂时还不成气候。华冲又岂能将宝押在她的身上。就算华冲想要扶持云娙娥,那也是多少年以后的事情了。首先呢,云娙娥能不能诞下皇子还在未定之天,其次呢,即便云娙娥诞下皇子,这皇子还得天资过人,深得圣心。再次呢,就算这皇子深得圣心,可也还得能够平安长大才行啊。总之,这些都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就当下来看,以华冲之聪明,首先,他绝不会支持窦氏的,至于支不支持你,还得看你的功夫。但这总算给你预留了机会。妫水与琉川一山之隔,妫琉山由妫水、琉川两郡国各治一半,我想,只要简儿有心结纳,你再用些力气,我们就总能找到机会把华冲拿下。只要能把华冲拿下,顺带着,琉川郡王逄称和童荣华也就拿下了。如此一来,中部三郡国就都在你的掌控之中了。”&lt;i&gt;&lt;/i&gt; 这又是雒皇后此前万万没有想到的。而且,宣仁皇后所说,字字在理。雒皇后重重的点了点头道“皇嫂实在见解高明。这是我完全无法想到的。多谢皇嫂指点。只是,……” “只是什么?” “皇嫂,只是,图攸疑心太重。简儿与琉川郡王、郡守结交,怕是会引起图攸的猜忌和反感。到时候,怕是又会弄巧成拙吧?” 宣仁皇后道“皇后不用忧心。简儿与琉川郡国郡王、郡守交好,在图攸那里也说得过去。现成的,就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雒皇后问道“何理由?!” 宣仁皇后道“北拒甘兹,南防迦南啊。在图攸心里,甘兹郡王和逄稼,一个是老牌子郡王,一个是前太子,始终都是心头之大患。妫水和琉川两郡若能交好,对于牵制甘兹和迦南,是绝大的助益。所以,简儿在妫水,大可以放开手脚。不仅可以放开手脚,还可以名正言顺地将他与琉川交往交好之事,明明白白禀告图攸。”&lt;i&gt;&lt;/i&gt; 雒皇后恍然大悟了,道“图攸当时同意简儿娶融郡守之女,莫非也有此心?” 宣仁皇后道“这就说不好了。不过,以图攸的心性,是有这种可能的。毕竟,简儿是你的儿子,可能图攸断定,简儿绝不会和逄稼那边联手的,因此用简儿来收拢融铸,以此孤立逄稼。” 雒皇后道“如此说来,简儿放出去,倒是一个大好事了。” 宣仁皇后道“确是一件大好事。简儿在妫水大有可为啊。” 雒皇后点头不语。 有了如此深入的交流,雒皇后大为放心了。宣仁皇后也大为放心。逄简、雒皇后如果有意笼络迦南郡王和迦南郡守,那么迦南郡王逄稼的性命,也就进一步有保证了。&lt;i&gt;&lt;/i&gt; 这是云娙娥认亲典礼之后第二天的事情。 此后,宣仁皇后实际上就被彻底解除了禁闭,不仅皇帝、雒皇后时常来奉德宫探望、饮宴,而且皇帝和雒皇后还特开恩典,准许外臣听宣仁皇后之召进宫。就连象廷郡王,也获准随时可以入宫觐见了。不过,象廷郡王在郡国内军务繁忙,极少到圣都里来,也就更谈不上入宫了,但从象廷郡国进贡来的贡品,终于可以有一部分送到奉德宫来了。须泼焉也恢复了宣仁皇后大总管的职务,只不过不再称呼“大长秋”,而改称为“奉德”,这是一个不是官职的官职,似乎是约定俗成按照“大长秋”命名规则而定的新官职,但与此同时又没有任何文书官印,实际上,只是一个尊称而已。 。 第八十三章 奉德宫·周端 一 送走雒皇后,宣仁皇后锁上宫门,须泼焉扶着她回到床榻,宣仁皇后忽然昏厥过去。等她醒转过来,须泼焉和周端俩人正在榻前侍奉。 宣仁皇后感觉脑袋里都是空的了。她眼神散漫,拉着周端的手,反反复复念叨“端,是图俐和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大郜。是图俐和我对不起你啊。图俐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十三年前雪夜逼迫你退位。这都是上天的报应啊,这都是报应,都是报应,报应。这全都是对图俐和我的报应,是对逄氏的报应。老天谁也不会放过的,谁也不会放过的。谁也逃不掉,逃不掉的。” 宣仁皇后的情绪激动,激动到连哭都哭不出来。她的声音冰冷而轻飘,仿佛是从一座巨大的冰雕里发出来的寒气,笼罩住了整个奉德宫。 须泼焉掌上缓缓用力,极力护住宣仁皇后的心神。 宣仁皇后却道“须泼焉,你不用耗费你的真气。我没有事的。这些,其实,都是我早已预料到的。图俐是大郜的臣子,不该欺负大郜的小皇帝,不该啊。这都是上天的报应啊,都是上天的报应。报应不爽,报应不爽!只是,只是我没有想到,这报应竟来的如此之快,来的如此之决绝!” 须泼焉从未见过宣仁皇后这般模样过。他没有说话,只是垂泪。 周端则出奇的冷静。 宣仁皇后一只手握着周端的手,另一只手不停的摩挲周端的头,嘴里嘟囔着“报应啊,报应。你天资聪慧,是众望所归的少年天子,如果不是图俐,待你成年亲政之后,肯定会成为一代英主的。” 周端冷冷的道“娘娘,臣以为,这不是什么报应。这是!这肯定是人为纵火。” 宣仁皇后冷笑道“端,你也不必来安慰我。此事,无论是谁所为,都是上天对图俐和我的报应,报应。” 周端道“娘娘,朝代更替系于天命,任谁也奈何不得。大照代替大郜,正是天命所归。大郜的命数早就尽了。隆武大帝无非是顺势而为罢了。若不是隆武大帝,臣可能早就被其他异姓郡王给灭族了。历朝历代更迭,前代末帝没有不凄惨而死的,前代皇室没有不被尽数铲除的,但隆武大帝和娘娘却优待臣和臣的全家,娘娘还亲自照料臣长大成人。臣已经长大了,虽然生性愚钝,但一些大的道理都晓得。因此,臣从不记恨隆武大帝和娘娘,反而视隆武大帝和娘娘为养父、养母。” 宣仁皇后连连摆手。 周端道“娘娘,臣今日想说的,倒不是这件事情。娘娘,昨夜之祸,绝不是什么上天的报应。实际上,就连隆武大帝的突然驾崩,也绝不是什么上天的报应。这些,可都是啊。” 宣仁皇后举起手,示意周端禁声。 须泼焉却放松的点了点头,意思是告诉宣仁皇后和周端,奉德宫的周边很安全,尽可以放开说话。 周端道“其实不用臣说,娘娘也必知道,这起大祸,源自何人,源自何因。他得位不正,为绝后患,早晚都会走这一步的。”这里的“他”自然说的逄图攸。 宣仁皇后再也控制不住,终于滚下一双泪。 周端道“情势已然如此,娘娘不必再过度伤心。伤心也无甚用处。臣担心的是,下一步,他可能会对迦南郡王动手!” 宣仁皇后也是最担心这一点,可是她丝毫没有防范之法。周端一句话,说到了她心里的最痛处,呜咽着大哭起来。 等宣仁皇后稍稍气平,周端接着道“娘娘,依臣的见识,原先娘娘委曲求全待在宫里,顾及的是迦南郡王和几位侯爷,可现在,圣都里的几位侯爷和逄徵大世子都已经故去了,只有远在迦南的迦南郡王和逄泽小世子幸免于难。这都摆明了,他已经和咱们彻底撕破脸了。下一步,他要做什么,以娘娘之睿断,自然可以预知。臣以为,当此之时,娘娘如果继续留在宫里,恐怕反成了迦南郡王的顾忌和牵绊。娘娘若是被困在宫里头,其实就是人质啊,迦南郡王在外边儿,怕是只能任人宰割了!” 宣仁皇后轻声问道“你的意思是,我们逃出宫去?可我们若是逃出宫去,那岂不是逼着逄稼只能造反了么?” 周端笑道“娘娘,臣斗胆问您一句,假如迦南郡王不造反,他可还有其他活路?!” 周端此话说的在理。宣仁皇后其实也深知此理,但却下意识里不敢承认这个事实。此前,她还希望通过示好、示弱、联合雒皇后等手段,换取逄图攸绕过逄稼他们一命。但昨夜一场泼天大火,已经把她这些念想全部打消了。她现在好后悔。作为一个见惯了政治之险恶的人,她怎会有此侥幸心理?逄图俐和逄图攸两兄弟为了获取皇位所付出的超乎寻常的努力,她自己是亲见、亲历的。逄图攸之狠毒、阴险,比之逄图俐,有过之而无不及。她早就应该下决断,万万不该对逄图攸心存奢望。 宣仁皇后是个有大决断力的非凡女子。经过周端的安抚和劝说,她原本悲痛欲绝的心情顿时收了起来,开始为逄稼的生死进行大的筹谋了。 须泼焉历来都是不在这些场合发表见解的。他只是起身倒了两盏茶,一盏给宣仁皇后,一盏给周端。 宣仁皇后长长呼出一口气,自己理了一下发鬓,然后示意周端起身,说“来,咱们坐着说话。”这就是要正式商讨大事的架势了。 须泼焉道“娘娘,您与祥国公商议着。我去门口把守着,以防万一。” 宣仁皇后道“不必了。以你的耳力,在这里也是一样的。你也一起来商议一下,这是大事,务求万全。” 须泼焉明白,宣仁皇后心里已经做好决断,要与逄图攸决裂。 周端道“娘娘英明。当务之急是两件事,第一件事,当然是要尽快逃出宫去。第二件事,是传信给迦南郡王,一是告诉迦南郡王圣都里的局势,二是告诉迦南郡王您已逃出皇宫,三是明令迦南郡王起兵。” 宣仁皇后道“这两件事是前后相继的。根本的,其实是一件事,就是逃出宫去。只要逃出宫去,第二件事也就自然好办了。”宣仁皇后看了一眼须泼焉。 周端明白,宣仁皇后这是寄希望于象廷郡王。 周端道“娘娘可是打算前往象廷郡国,请象廷郡国和迦南郡国南北合力?” 宣仁皇后点点头,没有说话。 周端道“娘娘的打算甚是英明。不过,臣还有一个娘娘万万想不到的好消息,要禀告娘娘。” 宣仁皇后一歪头,脸上是颇有些惊讶的样子。如此情势之下,哪里还谈得上什么好消息? 周端道“娘娘,北陵郡王早就担心娘娘会有今日之祸,因此早已嘱咐臣,假如果然遭逢大祸,由我负责秘密带娘娘出宫。” 北陵郡王逄图修向来对周端以及周端的家人十分宽厚,常常以优待旧主之名,送周端和周端的家人一些东西。北陵郡王如此行事,对隆武大帝以及其他逄氏宗亲都是不避讳的。隆武大帝也不以为忤,毕竟北陵郡王的王爵和累世富贵都是大郜周氏诸帝恩赐的,而周端之母、曾经的大郜皇后、太后,又是北陵郡国大贵族出身,与北陵郡王颇为熟稔,因此北陵郡王顾念旧主之恩,也算是人之常情。而且“优待旧主”,原本也是隆武大帝的旨意,北陵郡王的所作所为,无论怎么说起来,都算得上是名正言顺、光明正大了。只不过,不少逄氏宗亲都觉得,北陵郡王此举,纯粹是“沽名钓誉”“矫揉造作”罢了。 但北陵郡王安排周端在关键时候来救自己出宫,却令宣仁皇后觉得实在是匪夷所思。周端见宣仁皇后脸上有疑惑之色,道“娘娘,北陵郡王知道娘娘不肯轻信他,因此嘱咐臣,在风平浪静之时,不用告知娘娘,以免娘娘烦心;等到了大灾祸发生之时,才能说与娘娘听。” 宣仁皇后更加惊讶了。 周端道“北陵郡王说,他之所以愿鼎力支持娘娘,有四大原因。第一,隆武大帝登基之后,屡次有人向隆武大帝建言,要求秘密杀掉北陵郡王,以免除隆武大帝庶出身份而造成的尴尬,但这些请求都被隆武大帝严词拒绝,娘娘也表示坚决反对,正是因为隆武大帝和娘娘的善心,才使得北陵郡王得以保存性命,这是私恩。第二,隆武大帝是上应天命、下应民意为君,为君十三载,天下大治,百姓服膺,政治清明,是千古一帝,逄图攸因一己之权欲,竟然毒杀隆武大帝而篡位,这是枉顾天命与民意,置天下和黎民于水火,这是公仇。第三,逄图攸登基之后,骤行新政,实际上是与所有宗亲为敌,他想慢慢剥夺宗亲郡王的权限,所有非其皇子出身的分封郡王对此都心如明镜,所以,只要娘娘振臂一呼,这些郡王都会群起相应,这是民意。第四,娘娘与迦南郡王是法统所系,如果不支持娘娘和迦南郡王,时间一长,等到逄图攸的位子稳固了,那就再无推翻图攸的机会,这是天时。” 。 第八十四章 乾元宫 一 乾元宫东阙里的气氛冷的要结冰了。 逄图攸已经不间断的咆哮了一个时辰。 春佗实在看不下去了,跪下重重磕头,哭着劝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息怒啊陛下。陛下昨天一整夜都没有合眼,哪里还能熬得住这么大的火气。干锅熬盛火,身体可怎么得了啊。龙体要紧,龙体要紧啊。陛下啊,陛下!” 逄图攸把茶盏掼到地上,指着跪在地上的雒渊概、窦吉大声吼道“就这俩废物,如此孟浪、无能,早晚我也是被他们气死。今日死了,倒还利索些,爽快些,天下人还少骂我些!废物!废物!都是废物。” 雒渊概、窦吉追随逄图攸几十年,看着逄图攸从南宫卫士到南宫卫士令、南宫卫士丞、太尉、皇帝,从未见逄图攸发过如此大的火。窦吉此前参与救火,已在奉德宫高门殿的楼阁里与皇帝见过面了,也已被严厉训斥过,因而此时反倒倍感轻松,虽然也是匍匐在地,但心里并不恐惧,只是看着皇帝发作。窦吉甚至希望皇帝把火发的更大一些。因为他知道,启侯府着火,绝对不是偶然事故,肯定是有人有意为之。这个人,既要有意愿,更要有能力。要说到有意愿,那肯定是能够从中受益之人,隆武大帝子嗣灭尽的最大受益人,第一个就是嘉荣亲王逄秩,而逄秩的背后是雒渊概和雒皇后代表的雒氏家族。至于能力么,雒渊概贵为丞相,统理诸卿,做些这种布置,易如反掌。当然,窦吉自己也是既有意愿又有能力的人,但他自己知道没有出手,因此心里坦然,也乐得皇帝严查此事、严惩凶手。 相反的,雒渊概则不敢开口说话。雒渊概深知皇帝的脾气,目前他的火气还没有压下去,如果自己贸然出面劝慰或者弹压,不仅绝对安抚不住,而且很可能自己还因此而被皇帝的怒气所吞噬,一切都要等皇帝平息怒火之后再做计较。 逄图攸发作的终于差不多了,斜靠在座榻上喘粗气。春佗轻轻用手掌按摩着逄图攸的后背。过了许久,逄图攸的气才顺过来,呼吸渐渐平缓下来,脸色也恢复了正常,但仍旧是闭着眼睛,一口一口的饮茶。逄图攸确实是气坏了。 。 第八十七章 泰罗多·融铸 云鸽送来密信。逄稼读完,立即焚毁。 逄稼悲痛欲绝,同时也惊慌失措。这半年多来,自己和母亲以及融铸等人辛苦经营,原本以为局势已经大为改观,可为什么忽然之间就急转直下到了这种程度?所有兄弟家人和逄徵竟然全数被烧死。母亲竟然已经危急到宁愿与北陵郡王联手起兵的境地? 自从逄稼到迦南以来,出于审慎的考虑,一般情况下,他并不与融铸见面。如果非要讨论什么机密之事,那就约定到泰罗多密林里去打猎,在打猎途中商议,以此掩人耳目。但今日之事万分紧急,云鸽带来的信里又明令立即回复。因此,逄稼一刻不敢迟疑,也不再顾忌那么多,匆匆命人套上一顶内侍使用的普通小轿,不带任何随从,秘密从后院墙角门出去,飞速来到郡守府。 融铸治家很宽,郡守府的守备颇松。逄稼从后门进入郡守府,直入后院。 融铸正在后院看着融夫人点检融湫出嫁的嫁妆。 融夫人道“殿下好兴致。如此轻车简从就来了?有失远迎了。” 融铸却看出逄稼凝重的表情,道“殿下有事?” 逄稼脸色铁青,道“密室去谈。” 俩人速速辞别融夫人,转入密室。 融铸听完逄稼转述完信中内容,诧异的问“殿下确定这是娘娘来的信么?殿下是否有十足之把握?先帝驾崩之时,也曾有一个特使来跟我报信,说是娘娘送来的。但事后证明这是假借娘娘名义的假特使。当时如果臣轻信了那人,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殿下。” 逄稼道“你放心。此信千真万确。我与母后关于利用云鸽输送密信有约定,为了防止途中云鸽被人俘获或者母后被逼写信,母后给我的每封云鸽密信,除了隐字法之外,还特加了两层密,一是密码字法,信中书写之字,并不是信中真实的内容,而每一个字对应着另一个字,译制过来的字才是信的真实内容;二是特殊印章,是母后特有的密信印章。我今日收到的信,千真万确是母后所传,绝无差错。” 融铸道“臣明白了。可是有一个关节,臣觉得很是疑惑。图攸为何如此着急,要对逄程他们下手?这对他又有什么好处?这么明目张胆的在中秋大节里纵火,此前还屡下恩旨,天下谁不疑心陛下?这实在不像是他的行事风格。图攸虽然无能荒淫,但在揣摩人心上的功夫,那却是无人能及,我想,他怎会突然变了性子,如此鲁莽行事?” 逄稼道“这也是我所想不通的。母后信中也并未细说,也许是现在情况尚未摸清的缘故吧。但母后的决断已经下了,这却是千真万确的事。” 融铸道“会不会,这场大火并非图攸所为呢?” 逄稼道“现在这种情势,这场大火是谁所为,似乎也不太重要了吧?我们要尽快给母后回信才是。母后信中写明了,命我立即回信,想来圣都中的情形已是万分危急。” 融铸道“殿下稍安勿躁。这事急虽急,但再急也不在这一时半刻的。而且,这场大火是谁指使的,十分关键。如果是图攸所为,那我们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只有起兵反攸,否则绝无活路。但是,如果不是图攸所为,而是另有他人,那可就难说了。” 逄稼道“哦?怎么说?” 融铸道“除了图攸之外,雒渊概、窦吉、疏衍,这三人都有可能。他们的动机,就不用说了,这三人都是与皇子息息相关的人,也都急于推他们一派的皇子成为太子。虽然我们分别作了笼络,但那些羁縻之法的力道,实在是很弱的。至于实力么,他们三派,每一派都有在圣都周全布置一场大火的实力。” 逄稼想了一会,道“听你的意思,你坚信这场大火并非图攸所为么?” 融铸道“这倒也不是。图攸也并非完全没有嫌疑。圣都里局势瞬息万变,我们远在迦南,所知有限,臣不敢擅自揣摩。正常情况下,图攸应当不会如此鲁莽行事。但是如果朝局有我们所不知道的暗流或突变,那也保不齐他会突然行动。毕竟,此举一次就将先帝三个儿子全家和一个嫡长孙全部除掉了,近乎于灭门。对于图攸而言,此举虽险,也易招致非议,但他的收获也很大啊,从此之后,他的遗患只有殿下一人矣。但问题是,这件事情的疑点也很多啊,比如,他于大火发生之后,立即复立殿下为太子。这就很值得玩味。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殿下请想,如若这场大火是他指使,他怎么会立即复了殿下的太子之位呢?好像没有这个必要吧?” 逄稼略微平静了下来,道“复立我的太子之位并急召我进京,会不会是他掩人耳目的手法呢?” 融铸摇头道“应该不会吧。臣的意思是,如果他急于除掉先帝子嗣,那么既然已经走出了这么恶毒的第一步,那就无异于与殿下撕破了脸,直接硬碰硬的来杀就是了,完全没有必要复立殿下为太子。他只需一道圣旨,随便寻个理由,把殿下召回圣都、处置掉就可以了。就算不立即对殿下动手,那也完全可以将殿下闲置在迦南,过一段时间再动手,也未尝不可,总之,他是胜券在握的,完全没有必要这么做作一番。他现在将殿下复立为太子之后,日后若想再对殿下动手,可就难上加难了。因此,臣觉得,他这么急于复立殿下为太子,倒好像有什么苦衷似的。” 这话说的有些像是在给皇帝求情。逄稼有些不太高兴,但没有表现出来。尽管如此,融铸还是注意到了逄稼眼神的微妙变化,于是接着道“殿下,当然,这只是一种可能。臣也拿不太准,不敢说死了。臣是从咱们的立场来判断图攸的所为和这场大火的。臣所关心的是,假如这场大火不是图攸所为,而是雒渊概、窦吉、疏衍或者其他人所为,我们又该如何应对。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我们起兵,会有多大胜算。” 逄稼彻底冷静了下来。但他没有顺着融铸的思路往下想,而是想的更远。逄稼眯着眼睛,悠悠道“我倒是觉得,就算并非图攸纵火,而是雒渊概、窦吉、疏衍他们所为,其实,我们除了起兵,似乎也别无选择。” 逄稼看着融铸。融铸瞬间就警醒了,道“殿下圣明。臣明白了。无论是不是图攸动的手,纵火灭族这笔账,世人都会算到图攸身上。因此,图攸要么主动、要么被形势逼迫,最终都会坚定不移再择机对您动手。这大概也是动手之人早就洞悉的。如此说来,对于我们来说,面临的选择都是一样的。那就是起兵!” 逄稼点点头,道“正是如此。而且,如果此事乃雒渊概他们所为,图攸下手的动作甚至可能会更快。因为,他要防止再出现麻烦。宣旨特使一旦来到迦南,将我带上返京之路,我就置于其控制之中了。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再想翻身,可就难了。我离开迦南、启程返京之时,就是先帝一脉全数断绝之日。这应该就是母后如此焦急、命我立即复命的原因吧?” 融铸道“正是如此。” 逄稼道“只是母后居于深宫,处于图攸完全掌控之下,如果我们起兵,母后岂不是只有死路一条?” 融铸道“殿下,如果臣没有听错,娘娘信中是否说,娘娘打算与北陵郡王联手?” 逄稼道“正是。” 融铸沉思片刻,道“殿下,臣揣测,娘娘应该已经做了布置了,否则怎能说是与北陵郡王联手呢?另外,殿下您想啊,北陵郡王与先帝素来不睦,他有什么资格让咱们相信他并和他联手?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娘娘在他那里。至于娘娘为什么能够到北陵郡王那里,臣就无从而知了。反过来说,如果北陵郡王同意与殿下联手,那就绝不允许图攸加害娘娘。” 融铸的话,说的很绕,也没有什么头绪,但道理还是说明白了。逄稼琢磨了一会,道“还有一件事,你家二郎融雍还在圣都里呢。我们若是起兵,他也绝无生路。” 融铸没有任何犹豫,道“臣相信娘娘一定也已安排妥当。” 逄稼道“好,那我立即回奏母后。我们同意起兵!” 融铸道“殿下圣明。臣建议,殿下在回奏娘娘时,加上一条,请娘娘尽快脱身,脱身之后即告知殿下。待娘娘脱身之后,我们再起兵。我们有云鸽,消息传的总比图攸他们快一些。” 逄稼道“甚好。这样最周全。此外,是否要提醒母后,周知象廷郡王。或者我们要不要主动与象廷郡王联络一下。” 融铸道“臣以为,娘娘对此肯定也有布置了。我们嘛,暂时还是不与象廷郡王联络为好。现在的风暴眼,在圣都!局势千变万化、晦暗不明,一切行动似以娘娘为核心最为妥当。我们所知实在太过有限,如果此时与象廷郡王联络,就造成了令出多门,容易传递错误信息,也容易扰乱娘娘的部署。一切总要等娘娘安全脱身,咱们正式起兵、局势明朗之后,再行联络吧,殿下意下如何?” “如此甚好。就按你说的做吧。”逄稼说,“另外,我们要不要从现在开始做些提前的准备和布置。” 融铸道“殿下尽管放心。臣早就有了布置。自从得知先帝驾崩之日起,臣就已经开始在做布置了。” “哦?我竟毫不知晓。看你在泰罗多一直都悠游自在,没见你在军务上有何布置啊。” 融铸道“殿下恕罪。根据新政,军政分属郡王、郡守,军务之事原不归臣管。但臣一直担心,局势很可能会恶化,为保万全,臣秘密做了些布置。只要娘娘懿旨一下,迦南全体将士将全部听娘娘和殿下的号令。此外,臣还在海上秘密练了一支水军,实在不行,咱们就到海上去避祸。大照素无水军,只要到了海上,我们就是稳操胜券。当然,这是不得已才采取的下下策了。” 逄稼大为感动“很好很好。你费心了,融铸。没想到你思虑的如此长远周全。” 融铸道“殿下过奖了。这都是臣的本分而已。不瞒殿下,当时先帝派臣来迦南,除了秘查白教之外,还有一个任务,就是秘练一支水军。” 逄稼道“当初先帝为何要练这支水军?” 融铸道“当时是为了有朝一日去三叶岛。三叶岛历来独立,朝廷难以辖制,就连朝廷的大船都不能自行前往。先帝认为,金脉之地,不能孤悬海外,因此命臣秘练一支水军,待练熟之后,强征三叶岛,将其完全置于朝廷控制之下。” 逄稼道“原来如此。不知日后这支水军能不能派上用场。融铸啊,现在局势危急至此,幸亏有你这样的忠臣。一旦起兵,还需要你全权指挥啊。” 融铸道“到时候,臣与迦南将士全听殿下的旨意。北边还有象廷郡王,北陵郡王看样子,也可一用。娘娘一旦从圣都脱身,我们即可起兵。到时候,我们除了要在正面战场上与图攸作战,还要同时提防北陵郡王浑水摸鱼。北陵对帝位早有觊觎,先帝在时,他被迫隐忍,但先帝对他早有觉察和提防,仰仗先帝龙威,北陵才不敢有什么大的动作。此番天下大乱,他必不会甘于人下。所以,殿下与北陵联手,第一条宗旨,就是要所有号令统一于殿下一人。这一点,无论如何要与他先说明白。” 逄稼道“好!眼下,北陵郡王倒是我们的好助力。我的意思,由他来揭穿图攸篡位的真相,最为妥当。” 融铸道“正是如此。北陵郡王是最亲贵的宗室,由他来揭穿,最有说服力。” 逄稼道“嗨,局势变化太快了。一旦起兵,天下又要大乱。此次大乱,估计比父皇当时平定异姓郡王的时候还要混乱啊。” 融铸道“殿下圣明。乱世出明君。当此之时,正是殿下横空出世、拯救黎民于水火的良机,也是趁机为先帝报仇的良机啊。” 逄稼离去了。 融铸看着逄稼不紧不慢的步法和背影,心里感到有些害怕。因为从逄稼到来直至离去,逄稼对死去的三兄弟全家以及自己的大世子逄徵,竟然没有提到过一个字。 融铸想“这大概就是为人君者所必备的吧。或者,这大概就是逄稼的过人之处吧。” 。 第八十八章 奉德宫·周端(一) 在焦急的等待中,云鸽终于送来了逄稼表示首肯的密信。须泼焉从圣都里的象廷郡王府取到密信后,立即回奉德宫将密信呈给宣仁皇后。宣仁皇后终于放下心,决定立即采取行动。 宣仁皇后一边焚烧密信,一边对须泼焉说:“你速再出宫一趟,去象廷郡王府,通过云鸽与象廷郡王联系,告知他,我与逄稼的决定,请他预做准备。然后速速回宫,我们今日就与周端出宫。” 须泼焉与宣仁皇后再次确认了去函内容,飞速离去。 宣仁皇后唤来一个宫女,道:“你去把祥国公找来。不用到这里来,就去长虹桥见吧。我们娘俩去散散心。” 中秋之后的园子呈现出别样的味道。这是精心设计过的皇家庭院,栽植的树木花草都极为精密,讲究的就是一年四季皆可为景。秋日里,这园子反倒是比繁花似锦的春天和草木葱茏的夏日更加美丽。一些爬藤的叶子已经变成艳红色,与正在变色的红枫照应着,使得红色成为整个园子的基色。黄栌和槭树的叶子有一多半已经变黄了。还有一些常青的松柏残留着不多的绿色。星星点点的,好像是不经意似的,生长着一些菊花,花朵甚小,但是颜色颇丰。整个园子比春日里更加五彩斑斓。 一身素衣的宣仁皇后先到了长虹桥。 桥下的水池显得更加澄澈碧蓝,像是一个镶嵌在地面上的巨大的碧玺一般,闪着迷人的亮蓝色。阳光很好,撒在水池上,粼粼闪闪,使这汪秋水看上去有些灵异的样子。 大约是圣都秋季少雨的缘故,对面小瀑布的水流比夏日时明显小了一些,瀑布冲击岩石溅起的水汽映成的彩虹也变小了,但是与碧蓝小池辉映着,这条变小了的素,反倒比夏日时更显得精巧、雅致。 一阵秋风略过,小池起了波纹,粼粼的波光更密了。院子里各色的叶子哗啦啦的响,有些黄透了、红透了的老叶簌簌落下,有的落入了小池,像一张张小船一样,随着小池里的小波浪摇摇荡荡。小池里头有暗流,这些叶子游的很快,仿佛很着急似的,迅速划过桥底,顺着一条细细的小溪,流出去了。 小风送来了一阵阵的花香。那是小菊花发出的幽香。中间好像还夹杂着兰花一样的香气。宣仁皇后觉得奇怪,用目光到处搜寻。果然,在一处老木上,生着一从素兰,是野生的四季兰,纯白的花正开的盛,香气很馥郁。宣仁皇后禁不住深吸一口气,自言自语道:“真是一番好秋景。” 宣仁皇后自己都觉得很奇怪,此时此刻,国破家亡之际,自己的心里竟然没有慌乱,反倒是十分平静,还有心思细细品味这秋天的景致。宣仁皇后想,这大概就是人在经历了大悲之后迎来的超脱淡漠的心态吧。 正出神间,周端款款地来了。周端真是好神采,一举一动间,丝毫不见亡国之君的卑微和懦弱,反倒是贵气十足、从容淡定。玉树临风的气质,配上斑斓清爽的秋景,宣仁皇后远远看着都觉得养眼。 “娘娘,这桥上边儿风大,水汽又重,娘娘还是多穿些的好。”周端顺手递上来一个素色大氅。 “你费心了。”宣仁皇后说,“端,你看,这园子多漂亮,比夏日的时候还漂亮。我很喜欢这里。德嘉皇帝真是会享福。” “这个园子修建的时候正值德嘉盛世,国力正是最盛的时候,修的十分用心。真的是很美。”周端不知为何宣仁皇后突然对着园子发起感慨来,只能应和着。 宣仁皇后拉过周端的手,望着周端的眼睛,道:“端啊,你曾是大郜的皇帝,被图俐夺了皇位,降为了国公,终日过着近乎幽闭的日子,这些年,你受苦了。这都是图俐做下的孽。你心里恨毒了他了吧?是不是?是不是,你也恨毒了我?”宣仁皇后眼睛一红,流下泪来。 周端竟然笑了,道:“娘娘,臣心中绝无恨意。对先帝,臣多少还有些怨怼。但对娘娘,只有感恩。” 宣仁皇后道:“哎。原本无限大好的江山,竟被一个臣子篡夺了。原本无上的富贵尊崇,也跟着全都不见了,反倒是寄人篱下的过日子,朝不保夕的,你怎么能没有恨意呢?自从图俐驾崩以后,我对你的感受才有了切身的体会。那种恨意,是决计不能抹去的。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我到这个长虹桥来,这种感受就更加强烈。这里的景致越美、越宁静,这种感受就越强烈。” 周端道:“娘娘,隆武大帝立国的时候,臣才三岁,什么事也不晓得,因此从未有过贵为人主的记忆和感受。而且,臣自从晓事起,每日所见都是娘娘无微不至的呵护。因此,在臣的心中,娘娘更像是自己的母亲。臣与生母华安夫人,感情反倒是还更淡一些。” 宣仁皇后流着泪,把周端轻轻揽到怀里来。周端已经十六岁了,长得比宣仁皇后高了一大块,宣仁皇后想伸手抚摸周端的头,可是有些费力。周端懂事的下蹲了一下。 宣仁皇后破涕为笑,道:“孩子啊,我何尝不把你当做自己的亲儿子呢。逄稼他们,长的五六岁就被派去学宫里读书、习武,每日也难得一见。反倒是你,与我天天在一起。我原本有一个五郎,在那个雪夜夭折了。所以我常常把你当成我的五郎。端,你现在已经长大了。这半年多你又长高了许多。你看,我都已经很久没有摸你的头了,竟不知你已经长到这么高了呢。你快起来,这样蹲着多累啊。我没有把你照顾好。孩子,若你还是在皇帝的宝座上,你母亲华安夫人一定会比我照顾你照顾的更好的。这些年,你们娘俩受的这些苦难,都是图俐带来的恶果。如果不是图俐,你就是少年登基的富贵君王,华安夫人就是母仪天下的尊贵太后,等你成年之后亲了政、娶了皇后,母慈子孝、国泰民安,那才是真正的天家快乐啊。可是,因为图俐的一己私欲……,哎,现在这些都一去不复返了。端,我和图俐终归是对你不住。你心中有恨意,我都理解。” 周端亲热的挽住宣仁皇后的臂膀,紧紧靠在宣仁皇后身上,道:“这是娘娘的仁德和宽厚,又对臣偏爱,因此,才能有这样的想法。娘娘,臣虽然没有人主的记忆,但因为娘娘的庇护,臣这十三年见的也多了。隆武大帝何等威武英睿,可面对天下臣民、王公宗室,也还是时刻警惕,常常力不从心。要说起来,这皇帝,可真是天下第一等的苦差事。隆武大帝英明一世,最终竟被自己最宠信的亲弟弟所弑杀。臣作为前朝末帝,能够在娘娘和隆武大帝的怜爱之下得以全身,实属万幸。臣心满意足,臣心中十分感念。臣说一句僭越的话,自从隆武大帝驾崩之日起,臣就想好了,一定要竭尽全力保护和侍奉娘娘,要把娘娘当成臣的亲生母亲来对待,以报答娘娘的救命之恩和养育之恩。” 周端从未说过这么多话,也从未说过这么动情感性的话。宣仁皇后有些惊讶。她之所以在长虹桥上与周端说这么多,一来确是心中有很多感触,二来,主要还是为了在临走之前,将该说的话都说到,否则一到了北陵郡国,周端可就不仅仅是圣都里的祥国公、废帝了,他的地位很可能会超越自己,到时候再说这些话,就有些不是味道了。但宣仁皇后的话,好似被周端提前识破了一般,完全被周端化解了。宣仁皇后的真诚忏悔,远不如周端的深情感恩那么有力度。 宣仁皇后一时不知道如何应答,只能轻轻拍着周端的背。 而周端心里想的更多。北陵郡王这几日频繁传来旨意,要求周端一定要竭尽全力,务必坚定宣仁皇后离宫避祸的决心。 周端想了一下,叹了口气,悠悠说道:“而且,娘娘,臣原本就不应当做大郜的皇帝。” 宣仁皇后道:“端,你不要这么说。你原本就是大郜的皇帝,是根据法统,堂堂正正继位登基的天子。只是图攸夺了去而已。” 周端笑道:“娘娘,臣不是这个意思。臣的意思是说,臣原本就不是皇帝,或者说,臣原本就不配做皇帝。” 宣仁皇后一惊。 周端道:“娘娘,您知道么,臣原本就不是大郜皇室的子嗣。” 宣仁皇后目瞪口呆。 周端道:“娘娘,臣的母亲跟臣说,臣是她与北陵郡王的私生子。” 宣仁皇后失声叫出来“啊”。 周端道:“娘娘莫惊讶。这原本是臣出身的丑闻,臣原本不愿意说破,但娘娘一直对隆武大帝废郜立国心存郁结,终日不得展颜,臣实在不忍再见娘娘忧心。因此,臣今日必须向娘娘陈明原委。” 第八十八章 奉德宫·周端(二) 宣仁皇后一言不发、惊呆地看着周端,周端握了握宣仁皇后的手说:“华安夫人说,她出生于北陵郡国勋贵之家,易氏家族,与北陵郡王府世代交好,她自己自幼便与当今的北陵郡王相识。北陵郡王对其颇为照顾,但因北陵郡王年长其许多,因此两人原本只是情同兄妹而已。后来他嫁入皇宫,成为睿宗的王妃,继而成为了皇后。但生活却并不如意。睿宗体弱多病、黯弱无能,对其十分冷漠,母亲在宫中过的十分苦楚。还好,北陵郡王常常进京入宫陛见,要么是进贡些稀罕东西,要么只是简单的问安,一来二往,俩人渐渐有了私情,而后就有了臣。之后的事,娘娘都知道了,睿宗英年早逝,臣三岁继位,之后隆武大帝立国。娘娘,您常说因果报应,这才是因果报应。” 宣仁皇后这时候才呼出一口气,仿佛终于从巨大的惊讶中走了出来,询问道:“端,你是何时知道此事的?” 周端道:“不瞒娘娘说,臣在十一岁时,华安夫人就告知了臣这件事。” “那为何不早一点告诉我呢?” “臣的母亲不让臣告诉娘娘。她之所以如此,并非为了别的,是怕娘娘和隆武大帝瞧不起臣,不再呵护臣。这是她做母亲的一点私心,还望娘娘恕罪。” “端,这都说不上,说不上啊。华安夫人的心,我能理解。都是当娘的,她的心,我知道。她没有错,一点错都没有。” “谢娘娘的宽仁。这是绝大的丑闻,臣今日与娘娘说这些,是想说,隆武大帝立国,正是顺应天命,并非篡国。最主要的是,有了这一层关系,臣陪同娘娘到了北陵郡国之后,娘娘的安全就绝不会有问题。北陵郡王和华安夫人,都对娘娘当初力排众议并呵护臣长大成人,感激不尽。” 宣仁皇后摇头道:“这都说不上,说不上啊,端。幸亏有你与北陵郡王的周全布置,我们今日才能绝处逢生,寻得这么个出路。否则,图俐一脉可能就要全数尽灭了啊。” 周端道:“这都是娘娘和隆武大帝洪福齐天,才能遇难成祥、逢凶化吉。” 宣仁皇后感到了周端急切的劝说自己离开圣都和皇宫的心态,道:“北陵郡王可否与你说过,我们离开圣都,到达北陵郡国之后,他作何打算?” 周端道:“一切唯娘娘马首是瞻。” 宣仁皇后道:“这似乎就没有必要了吧。你是天下皆知的大郜皇帝,北陵郡王大可以打出复辟大郜的旗号来,大郜的遗老遗少还有很多,民间同情大郜的百姓也大有人在。大照立国以来,图俐、图攸再无男嗣,已经引起天下人对大照国运的质疑了。这个时候,只要北陵郡王公开宣示图俐立国的经过,再揭穿图攸弑兄夺位、中秋放火的劣迹,天下人心马上就能转向支持你。要是论实力,北陵郡王自己是实力最强、享国最久的老牌子郡王,北陵境内文武兼备、国库丰盈,若是执意拥立你为帝,我想胜算还是很大的。他为何反而要来支持我呢?” 周端道:“这些事,都是朝廷大事,臣原本并不感兴趣,也并不太明白其中的关联。不过,北陵郡王已经跟臣说过了,而且他要求臣在必要时,跟娘娘陈明原委。他说,大郜国运已经耗尽了,经过隆武大帝的励精图治,人心已经收拢到大照这边来了。这是天命使然,强求不得。至于臣,尴尬的出身暂且不说,单说对天下的号召,臣也是远远不行的。北陵郡王说,当下最主要的任务,是推翻图攸。而要推翻图攸,必须以隆武大帝的太子逄稼殿下为旗帜。除了太子殿下和娘娘之外,其他人,都绝无号召天下的力量。北陵郡王愿助太子殿下和娘娘一臂之力,使天下复归隆武大帝一脉,让大照帝位永葆纯正。” 宣仁皇后道:“那北陵郡王想要什么呢?” 周端道:“北陵郡王只想保留住世袭罔替的郡王爵位而已。他说,逄图攸的新政已经露出狰狞的面孔,新政就是要将郡王们尽除,这是他所不能容忍的。” 宣仁皇后点头道:“我懂了。北陵郡王的心思我明白了。他历来是忠贞的。那就依了北陵郡王的意思吧。我们尽快离开皇宫。” 周端喜道:“娘娘英明睿断。何时动身,请娘娘示下,臣好做好预备。” 宣仁皇后道:“今日子时初刻。” “啊?!这么快?!” “对。事不宜迟。可有困难么?” “嗯……没有。既然娘娘已经下了决心,那臣一定全力做好。” “辛苦你了,端。” “娘娘折煞臣了。” “端,这里是你生活了十六年的地方,一朝离去,你可留念么?”宣仁皇后忽然问了这么一句话,语气十分伤感。 “娘娘,宫里实是伤心之地。臣恨不能与娘娘立即离开这里。” “确是如此。那好,有劳你多费心。我们子时初刻在大秘殿聚合。” “娘娘打算带谁一起走?” “只须泼焉一人。你呢?” “臣一人不带。” “好。如何摆脱众人监禁?图攸已经加派了人手,我从正殿脱身也是不易。实在不行,只能靠须泼焉使用些武力了。”宣仁皇后道。 “不必,若使用武力,恐更加引人注目。娘娘不用劳心。正殿中有通往大秘殿的小秘道,臣已勘探清楚。娘娘可否以伤心过度、夜不能寐为由,在亥时正刻传召臣进正殿茶叙。到时候,臣带娘娘从正殿通过秘道到大秘殿,然后再离开。” “甚好。这奉德宫,没想到设计如此周全。多亏有你,端。” “娘娘谬赞了。这本就是大郜先祖为后世子孙预留的逃生之所,因此设计十分精巧。这也是隆武大帝在天之灵,庇佑着娘娘。” “好。那我们分头行动吧。” “是,娘娘。现在离子时还有些时辰,娘娘还是先休息休息,养养神。子时之后,我们就要马不停蹄的往北陵郡国赶路了,到时候会很辛苦的。” “好,难为你的孝心,端。” 周端用手使劲握了握宣仁皇后,眼神坚定的转身离开了。 天黑上来的时候,须泼焉终于回来了。 宣仁皇后正在园子里消食,在细密平坦的石子路上踱步。园子的两侧已经亮起了灯。因为是新近丧子的缘故,宫灯由黄色换成了淡绿色。 “娘娘。”须泼焉趋前行礼道。 宣仁皇后转身对陪侍的宫女道:“你们退下吧。我有须泼焉跟着就行了。你们回去收拾下,我一会回去就安歇。今日身子乏的厉害。你们备一碗参汤好了。” “喏。”宫女们行礼退去了。宣仁皇后素来喜欢由须泼焉一人陪着消食,宫女们司空见惯了。 一个宫女轻声问另一个宫女:“娘娘很少饮参汤,今日竟然破了例了。” 另一个宫女道:“娘娘这几日悲戚过度,耗神极大,而且睡眠甚少,气血耗损的厉害了。今日要参汤,可见娘娘确是乏极了。” 俩人神情都带着同情怜悯的样子,边摇头边快步走了。 “我乏透了。担心今日不能支撑住,让她们备碗参汤提提神。”宣仁皇后道,“子时初刻走吧。我跟周端已经说好了。亥时我召他来正殿茶叙,他带我们从正殿的小通道到大秘殿,然后从那里走。” 须泼焉皱着眉,低声道:“娘娘,象廷郡王的信儿回来了。” “他说什么?” “殿下信上说:‘万勿轻动。等我进京。’” “象廷郡王要进京。说什么时候了么?” “没有,娘娘。云鸽回来的很快。想来殿下并不在象廷郡国国都。我估计殿下应该已经在路上了。” “他是有什么顾忌么?信上没有说别的?” “娘娘,殿下的信上就只有这八个字。许是王爷不日就要进京,所以想等进京后再与娘娘细说吧。” “来不及了啊。我已经与周端说好了。子时初刻动身。” “娘娘,我们不等王爷进京了么?” “来不及了。等他进京,他也会被图攸控制住的。而且,再耽搁些日子,恐怕去迦南的宣旨特使就抵达泰罗多了。到时候,我们所有人都成了笼中之鸟,再无翻身机会。” “那怎么办,娘娘?” “先出宫去,然后再说。待在宫里,多一刻,就多一刻的危险。绝不能再耽搁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象廷郡王不在圣都,很多情形是不明了的。我们给他的信,也没有完全说透。这也不能怪他。” “都是奴婢办事不力。” “不。这更不能怪你。云鸽传信,篇幅有限,不能尽言,怎么能怪你?而且,我万没有想到象廷郡王会有犹豫。难道是因为他年纪大了,不愿涉险?” 须泼焉没有说话。 “管不了那么多了。我们先出宫,到时候,他就没有什么犹豫的余地了。”宣仁皇后心里对象廷郡王的犹疑,颇为反感和失望。 “是。”须泼焉认为宣仁皇后说的在理。 “我们什么也不用带。一来轻装上阵,负担轻,二来,也免得引起别人的注意。你先像往常以往,四处巡查一下,亥时来正殿候着就是了。” “喏。” “另外,周端对自己的身世,早就已经知晓了。方才我想在离开之前与他说破,没想到,他自己倒是先说出来了。” “哦?!娘娘,他有没有说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说十一岁时,华安夫人就已经跟他说了。” “十一岁?周端也是真是够能隐忍的。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五年的时间,都能忍的住。这也不是凡人所能为的了。” “亡国之君、阶下之囚,生存的如此艰难,也把他给练出来了。他这一点,倒是很像他的亲生父亲北陵郡王逄图修。”宣仁皇后道,“不过,现在来不及细究这些了,一切要等到了北陵郡国再说。我们从秘道一出来,你就立即用云鸽告知象廷郡王,让他原路返回,切勿进京。然后再用云鸽告知逄稼,我们已安然出宫,请他视情择机而动。” “喏。” 宣仁皇后每逢大事反而更有静气。虽然象廷郡王的态度让她颇有些恼怒,但她对局势大的走向已经有了把握,因此觉得象廷郡王的态度也无关紧要了。回到正殿等候的这段时间,宣仁皇后竟然睡着了。亥时初刻,须泼焉来到正殿,悄悄叫醒了宣仁皇后。 “你看我,竟然还睡着了。”宣仁皇后笑着说,语气一点也不紧迫,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也不会发生似的。 “娘娘真是好气度。奴婢的心里都有些发紧呢。”须泼焉由衷的说。 “嗨。我这一辈子,经历的事儿可太多了。比此刻更紧急的时候,多了去了。这算不得什么的。” “娘娘,周围一切都正常。大秘殿是偏殿,周围也没有南宫卫士值守。娘娘尽管放心。” “有你在,我没什么担心的。”宣仁皇后起身,稍微整理了一下头发,大声道:“来人。” 一个宫女进来了,“娘娘”。 “我实在是无法入眠。你去把祥国公召来,让他陪我在正殿聊会天儿吧。” “喏。” 宫女来叫周端的时候,周端还做作了一番,口里说着“好困”,然后在床上磨蹭了一小会,这才起身出门。 “你们都去歇息吧。”等宫女带着周端来到正殿,宣仁皇后道:“今夜,估计我也没有什么觉了。我脑袋里嗡嗡嗡直响,你们都去歇息吧,这里有须泼焉和周端陪着就好了。明日早膳,我想吃些鸡肉羹,肉少放一点,清淡一些,别的吃食一概不用进了,我实在没有胃口。你们下去吧。” 几位宫女和内侍都退下了。须泼焉出去稍微安顿了些琐事,顺便检查了一下正殿四周的情形。 “一切妥当了,娘娘。”须泼焉回来道。 “图攸他们安置的眼线呢?”宣仁皇后问道。 “都是些内侍、宫女和南宫卫士。南宫卫士都在宫墙以外。他们安排的值守内侍和宫女。一部分在偏殿候着,一部分在各处的通道口把守,他们主要是防止娘娘翻墙而出,绝想不到还有秘道的。今夜,没有娘娘的旨意,他们都不会进来的。娘娘放心就是了。” “好。”宣仁皇后道。 子时到了。 “动身吧。”宣仁皇后冷冷的说。 须泼焉和周端扶着宣仁皇后站起身来。周端的脸上泛着兴奋的红光,眼睛里散发出从未有过的光辉。 周端道:“秘道口就在娘娘的卧榻之后。开启秘道口小门,需要一个机关。请娘娘稍候。须泼焉大人,麻烦您来帮我一下。” 周端快步走到殿内北侧墙边,示意须泼焉和他一起把墙边一个檀木方桌搬开。殿内地砖大都是深黑色,只有方桌下有五块纯白的四方形汉白玉地砖,一块在正中间,其余四块分别紧挨着中间一块地砖的四个边,构成了一个粗壮的“十”字型。周端在正中间一块方砖上站定,用力跺了三脚,然后分别在西北南东四个方向上的白色地砖上各跺了三脚。这时候,卧榻之后的墙板“啪”的一声,向外弹开了一个小门。 周端上前扶住宣仁皇后,道:“娘娘,咱们走吧。” 宣仁皇后长舒一口气,坚定而轻声的说:“走!” 第八十九章 英露宫·象廷郡王(一) 周端在前面引路,宣仁皇后居中,须泼焉殿后。正当须泼焉最后迈进小门,闪身进去的时候,大殿外面传来一声尖利的声音:“口谕!请宣仁皇后娘娘接旨。” 竟然是春佗的声音。 周端吓的打了一个冷战。 须泼焉机警的看着宣仁皇后,用手势询问,是否要除掉春佗。 宣仁皇后略一沉思,又从门内闪了出来,轻轻拍着须泼焉道:“不可。这时候杀了他,我们绝不可能成功脱身。先看看是什么口谕再说。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的。” 周端颇为气恼,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但宣仁皇后已经下了令,他也无可奈何,只能随着宣仁皇后退出来。 须泼焉把小门重新关上,又把檀木方桌摆正。寝宫里又恢复了正常的样子。 这个时候,宣仁皇后才慵懒的问道:“谁啊?” 春佗的脚步已经到正殿门口了,恭恭敬敬回道:“深夜叨扰娘娘,还望娘娘恕罪。奴婢是春佗。陛下有口谕,烦请娘娘起身,接个旨吧。” 宣仁皇后从东侧卧房走出来,站定后,慢慢道:“既然是陛下有旨意,那你进来吧。” 春佗进门,行礼道:“娘娘千秋无极。” “免礼。” 春佗看到须泼焉和周端也在,道:“须泼焉大人和祥国公也在啊。” 宣仁皇后道:“我这几日实在无法安眠,每晚让须泼焉给我运功调理,让端儿在这里陪我说说体己话儿,才能面前入睡。方才刚刚睡着。对了,怎么这么晚了来传陛下的口谕。陛下有何旨意?”宣仁皇后神情十分镇定,是一种深夜被人扰了休息、略有些懊恼但又不失皇后体面的威严口气。 “娘娘难得有个觉儿,又让奴婢给搅了。奴婢罪该万死,请娘娘赐罪。”春佗道。 “无妨。你也是身不由己。宣旨吧。” “奴婢谢娘娘隆恩。”春佗挺直身子,道,“陛下有旨,请宣仁皇后即刻移驾英露宫。” 宣仁皇后心里一惊,脸上却笑着说:“哦?这就奇了。是英露宫?!是云娙娥的寝宫?!怎么,云娙娥宫里出什么事了么?为什么陛下会深夜传召我觐见呢?这可真是怪事了。” 春佗道:“到底是什么事儿,奴婢也不知晓。奴婢只是见象廷郡王进宫来了,眼下就在英露宫。” “象廷郡王?深夜入宫,还在英露宫?” “是的,娘娘。启禀娘娘,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今夜,原本陛下已在英露宫歇下,忽然,宫门的南宫卫士来报,象廷郡王紧急求见,而且说是十万火急,必须立即觐见陛下。娘娘,您也知道的,外头的王公大臣也都知道的,陛下对深夜扣宫这事儿极其忌讳,从无人敢在深夜扣宫求见的。而咱们象廷郡王殿下历来又是最稳重知礼的,从不越礼的。所以,若不是真有大事、急事,象廷郡王殿下绝不会深夜求见。为此,陛下特准象廷郡王殿下入英露宫觐见。象廷郡王殿下来后只说了几句话,陛下就立即命奴婢过来请娘娘过去。” 宣仁皇后想到了今日收到的象廷郡王回复的密信,心里开始急速运转分析,脸上露出了疑虑的神情。 春佗并不知道宣仁皇后心里在想什么,以为宣仁皇后想打探象廷郡王说了些什么,于是赶紧说道:“娘娘,奴婢无能,当时象廷郡王殿下跟陛下说话时,是贴近耳语的,奴婢离的稍远些,没有听到。万望娘娘恕罪。” 周端十分沮丧,出逃一事竟然功败垂成。 须泼焉道:“娘娘,夜深了,露重天寒,奴婢给您拿个薄毛大氅吧?虽然英露宫与奉德宫不过几步路,但宫里甬道里的夜风很大很硬,娘娘还是要小心些,别受了风、着了凉。奴婢跟娘娘过去。要不,请祥国公在这里稍候,这么一番折腾,娘娘今夜肯定更难安眠,估计等娘娘回来后,还是要祥国公陪着说话催眠的。娘娘以为如何?” 须泼焉这是在提醒宣仁皇后,一是应该奉诏去英露宫,二是自己会护卫宣仁皇后的安全,三是请周端在这里等着,如无意外,还要按原计划行事。 周端听完此话,觉得今夜仍有可能出逃,即便今夜不成,拖后一两日,总也是可以找到机会的,于是心里这才安宁下来。 “这样也好,”宣仁皇后也回过神了,说,“云娙娥还有着身孕,大氅不要拿太素净的,挑个暖色的。另外,再拿一枝桃木簪子,我身上有丧事,总是不吉的身子,别克冲了云娙娥。就拿,就拿那枝桃木做的凤尾簪吧。” “娘娘真是宽厚仁德,事事都想的周全。”春佗恭维道。 但须泼焉却知道,这是宣仁皇后在做必要的准备。这只凤尾木簪子,并非桃木簪子。宣仁皇后之所以铺排一大堆话,直接索要这只凤尾木簪,是因为这只簪子里藏有剧毒毒药。宣仁皇后这是在做准备,万一到了英露宫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宣仁皇后可能会当场服毒自杀。如此一来,逄稼再无后顾之忧,而且,宣仁皇后若在皇帝面前毒死,又可以为皇帝增加一条罪状,这也有利于逄稼起兵时收拢人心。 宣仁皇后对着春佗道:“你先稍坐片刻。我进去稍稍理一下头发。须泼焉进来伺候就行了。” 进入卧房,宣仁皇后贴近须泼焉,用极低的声音道:“在英露宫若有不测之事发生,我会当场自裁。你千万不要管我,一定要拼死闯出宫去,先用云鸽通知逄稼,然后自己也去迦南,不要回象廷郡国。” 须泼焉心里颇有悲壮苍凉、甚至是生离死别的感觉,但现在不是动情的时候,须泼焉强忍着,毫无表情的应道:“是,娘娘放心。” 因为逄图攸对深夜扣宫极为忌讳,加上又是象廷郡王这样实力雄厚的老牌子郡王,所以,英露宫戒备极为森严,警戒兵力加了好几倍,层层叠叠的南宫卫士把英露宫团团围住。宣仁皇后在路上发现,众多的南宫卫士还在全副武装的从各个方向涌出来,按照宫内警卫布置点,一个点位一个点位的补充着军力。宫里各个通道很快都布满了新赶来的南宫卫士。 宣仁皇后抵达英露宫门口的时候,看到华耘正好也到了。 “娘娘千秋无极。”华耘行礼道。 “免礼吧。” 英露宫的院内环绕着几圈卫士。 华耘随着宣仁皇后、春佗、须泼焉一起,进入英露宫的正殿——漪兰殿。 逄图攸正坐在主座上,象廷郡王也已经赐了座位,坐在下首的位置。云娙娥不在殿内。正殿通往寝宫的门紧闭着,看来,云娙娥应该在寝宫内歇息。 在旁边侍奉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凌姬,一个是蝶姬。凌姬负责在殿内贴身侍奉皇帝和象廷郡王,蝶姬在负责与殿外的宫女、内侍们联系,索要物什。 华耘疾步走向前,朝着皇帝简单行了礼,道:“陛下,已经全部安置妥当。” 众人行过礼,逄图攸道:“皇嫂到了,快上坐。须泼焉、春佗、蝶姬,你们都出去候着。春佗、须泼焉,你们两个精心看护把守着,漪兰殿附近不得有任何人靠近。殿内留着凌姬和华耘侍奉就够了。”须泼焉、春佗和蝶姬不敢久留,应声退下。 宣仁皇后心下一紧,默默衡量着殿内的局势:“华耘是云娙娥的弟弟,是皇帝新近收服的华氏家族族长华冲的嫡长子。凌姬是云娙娥的琉川舞姬同门姐妹,也是皇帝的低位嫔妃,因此也是皇帝这边儿的人。逄图攸将须泼焉和春佗一同支开了,假如象廷郡王的立场与逄图攸一样,那自己就完全孤立了。”宣仁皇后暗暗下着决心,“在这殿内角斗,自己绝无胜算,只能当场自裁。如此说来,幸亏须泼焉被支出殿外了。以须泼焉的功夫,逃出宫去,是没有问题的。以后的路,只能是逄稼一个人去走了。”心里定了宗旨,宣仁皇后整个人就镇定下来。 凌姬和华耘都十分伶俐。凌姬一声不吭,走上前来从须泼焉手中接过宣仁皇后手臂,然后轻轻托扶着,袅袅娜娜的把宣仁皇后扶到皇帝右侧下首的座位上坐下。 象廷郡王等人紧接着又向宣仁皇后行礼:“娘娘千秋无极。” 宣仁皇后只是抬了抬手,示意免礼,没有说话。她对殿内这些人的虚情假意非常反感,包括对低眉顺眼的象廷郡王、自己的亲兄长,同样也感到厌烦。生平第一次,她觉得自己有些愤世嫉俗。 逄图攸道:“皇嫂,深夜时分,把皇嫂请过来,实在是有必须立即处理的大事。这事关系到大照社稷。多拖延一刻,就有一刻的风险。哎,我万万没有想到,有人竟然在暗地里做了天大的铺排,想要与我决裂,与列祖列宗决裂。我担心,如果再晚一点,恐怕马上就要天下大乱。事不宜迟,为防夜长梦多,所以把皇嫂夤夜请过来,咱们当面做个决断。还望,还望,还望皇嫂见谅。” 第八十九章 英露宫·象廷郡王(二) 宣仁皇后感到一阵不可遏制的恶心,心里道:“图攸实在是太过虚假伪善了。既然要做了断,直接一点岂不是更好。非得要先说这么一套无聊的鬼话。听图攸的意思,我与周端出逃的计划,他应该已经尽数知道了。好图攸,好手段。” 宣仁皇后心想事情已经败露,再无虚与委蛇的必要,到了必须要决裂的时候了,而且必须以激烈的形式来决裂。因为,只有通过激烈的形式来决裂,才能明白无误的告诉殿外的须泼焉,让他下定决心,尽快脱身。但宣仁皇后是累世郡王府出身的高贵的世家郡主,自幼教养严格、举止端庄,就算如今处于盛怒之下,也决计做不出什么过于冲动激烈的举动。而且,宣仁皇后自己也想要看看,这逄图攸打算如何处置自己,自己的亲兄长象廷郡王又将有何表示。 宣仁皇后冷冷一笑,说:“陛下,请讲吧。” 逄图攸却不着急,啜了一口茶,慢慢道:“皇嫂,先帝历尽千险万苦,创下了咱们大照这一片辉煌的基业,实在是不容易啊。皇嫂,还有象廷郡王,你们都是全程参与大照建国的人,对其中的艰辛和危险,体会的要比我要深的多。创业难,可是,守业呢,那是更难啊。先帝先是取缔异姓郡王,然后又试行郡守制,他的初衷和做法,我都完全赞同。为什么?我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啊。我们是庶出,颇不受待见。自从我记事开始啊,就是先帝和皇嫂拉扯我、教养我。但凡先帝所说的事、想要做的事,我都绝无异议,全都去尽力施行和落实。隆武九年之后的这几年,先帝为了大照江山永固,打算全面取消郡王制,彻底推行实施郡守制。对于这个新政,几乎所有的分封郡王都心中龃龉、极力反对,但我,完全理解先帝的苦衷和深谋远虑,因此从无异议。对此,你们可能有很大误解,我今天趁机也要说说明白。皇嫂,象廷郡王,你们全都知道,我在隆武十年之后,曾经屡次奏请先帝,为我的几位儿子请封郡王,还为此与先帝闹了意气。但是,你们可能并不知道。那都是障眼法。是我与先帝预先设计,掩人耳目的。先帝的意思是,直接传递全面削藩的旨意,可能会引起宗室内的动荡,因此决定演一出杀鸡儆猴的大戏。于是,先由我来请封,先帝严厉打压我,以此来警示和弹压其他分封的宗室郡王。当然了,先帝告诉我,之所以如此,其实也是为了替先帝预留一个转圜的余地。所以,为儿子请封,并非我的本心。这其中的关节窍门,恐怕只有先帝一人知晓。先帝常说‘君不密则失臣’啊。即便皇嫂,先帝也不允许我告知您啊。后来,诸宗室郡王联手,一致反对削藩,明里暗里做了不少手脚。因为先帝与我预先布局的缘故,诸宗室郡王误以为我是反对先帝的,因此,我才有幸一直参与宗室郡王的谋划,而且隐隐然,还被他们奉为领袖。最开始的时候,这些反对削藩的预谋,并不成气候,只是那些宗室郡王时不时聚一聚、发发牢骚,并请请我出面劝说先帝而已。毕竟先帝是史无前例的隆武大帝啊,尊崇无限,威仪甚重,那些宗室郡王万万不敢造次。而且有我这个先帝的亲弟弟来领头,谅他们也翻不起什么浪来。那些宗室郡王只是反对削藩,并不反对先帝。先帝对此是颇有自信的。只是,我与先帝未曾想到,不知是何缘故,宗室郡王反对削藩,忽然之间就变了样子,从反削藩不反先帝忽然变成了反对先帝,而且是宗室郡王们一致反对先帝,并开始预谋实际行动,直至雪夜毒杀先帝,酿成了大祸。皇嫂是亲临毒杀现场的人。先帝其实是死于中毒,这一点,我对皇嫂并不讳言。对于象廷郡王么,今天既然我说到了这里,那我也不想向象廷郡王再隐瞒了。而且,若我猜的不错,象廷郡王,你对此应该也早有耳闻了吧。” 宣仁皇后瞬间滚下两行热泪。她为隆武大帝感到哀伤。隆武大帝驾崩之后,她虽然也常有哀伤,但因为局势危急,哀伤只是浅浅淡淡、若隐似现的,并不痛彻心扉。对于隆武大帝的死因,她早已知晓,但如今,皇帝亲口承认,英武无比、万民尊崇的隆武大帝确是被宗室郡王集体反对并设计毒杀而亡的。这对宣仁皇后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冲击。宣仁皇后心里一直以来仔细维护的坚强堤坝,一下子就垮塌了。当然,宣仁皇后之所以放情,也是因为她已经打算与皇帝当场决裂,因此再也不用掩饰情感了。 宣仁皇后觉得自己太累了,绷的太紧太苦了,她再也不用掩饰自己了。 凌姬慢慢走过来,递上来一个热帕子。宣仁皇后面无表情的接过来,敷到了自己的脸上,依然长泣着。 逄图攸道:“我说一句诛心的话吧。我大概早就被皇嫂认定是毒杀先帝的凶手了。先帝被毒杀时,皇嫂就在鹿苑现场,前后经过,不用我说。别说是皇嫂,就是我的皇后雒渊葳也深信,是我联络宗室郡王们毒杀了先帝。对于这些误解,我从未辩解,也无法辩解。为什么呢?因为从现场来看,我在先帝毒发身亡之后立即赶到了鹿苑。从结果来看,确实是我得了皇位啊。我无论怎么解释,你们也不会信的。皇嫂,是不是这样的?” 宣仁皇后心情重新平复了,她不想对皇帝这些莫名其妙的辩解做出回应。她没有做任何表示。象廷郡王也没有做任何表示。 逄图攸道:“可是,皇嫂,事实上,并非如此。” 宣仁皇后心里更加厌恶了:逄图攸现在胜券在握了,无非就是找个什么理由来处置自己和逄稼而已,还非得要在彻底胜利之前,来这么一整套的虚情假意。逄图攸就是这样的人,无论真假,都要把戏做的足足的。 逄图攸站了起来,没有理会坐着的宣仁皇后和象廷郡王,径直走到漪兰殿侧旁一个屏风旁。屏风是一个精致的绣品,绣的是江山烟雨图。逄图攸道:“江山,江山。你们如果要是问我,想不想坐江山、当皇帝。我明白告诉皇嫂和象廷郡王,我当然想。平心而论,要是论雄才大略,我远不如先帝。但要是论收服人心、平衡各方势力,我还是自信有些天赋的。打江山,需要先帝这样的英主;但坐江山,我自认,还是我自己更适合一些,更有利于大照的千秋万代、江山永固。” 宣仁皇后的泪彻底干了,心里恢复了理智。她完全不赞同皇帝所说的,但她也完全没有兴趣去和皇帝理论。 逄图攸接着道:“尽管如此,但我却绝不可能做出弑杀先帝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了。再说句诛心的话,我之所以能够在宗室里、王公大臣中间颇有些声望,靠的就是宽仁厚德啊。我登基之后,你们都觉得我原先的宽仁厚德是伪装出来的,是假的。可是,我想问问你们,四十多年了,我一直就是如此,四十多年的宽仁厚德,难道是能够伪装出来的么?” 宣仁皇后实在不想再听下去了,道:“好了,今天,咱们就别说这些了吧。有什么话,你就直接说好了。” 逄图攸皱眉道:“皇嫂,我恳请你听我说完,好不好?”逄图攸的口气中竟然有了哀求的语调。 宣仁皇后摇了摇头,道:“你说吧。” 逄图攸道:“不论皇嫂信还是不信,毒杀先帝一事,其实我事先并不知晓,也完全未曾主动参与。” 这是逄图攸在为自己辩解了。宣仁皇后抬起头,看着逄图攸。 逄图攸知道,宣仁皇后这是在质疑自己。因为,害死隆武大帝的那只鹿,就是自己进献来的。 逄图攸道:“我知道,皇嫂想说的是,那只鹿是我进献给先帝的,因此我难脱干系,是么?确实,那只鹿确实是我进献给先帝的祥瑞。但皇嫂可能不知,我是从哪里得到的那只鹿。”逄图攸走到象廷郡王身旁,又折回宣仁皇后身旁,道:“是图修给我的。” 北陵郡王?! “图修给了我那只鹿,说,‘陛下和皇后娘娘都喜欢鹿,这只鹿是稀世珍宝,陛下和皇后娘娘见到了必会非常高兴’。这在此前都是常有的事儿,图修那边进献的好玩意儿多了去了,这也不是头一回,而且还是先帝和皇嫂最喜欢的鹿,于是,我想也没想,就把那只鹿进献给了先帝和皇嫂。而且,我压根就没有见过那只鹿,是我派人直接从北陵郡王府接出来,然后送进宫去的。” 逄图攸仰着头回忆道:“那鹿送进去的第二天傍晚,也就是先帝驾崩的那天傍晚,我与雒渊概、窦吉被图修请到北陵郡王府饮宴。当时,在北陵郡王府参加饮宴的,除了我、雒渊概、窦吉之外,还有甘兹郡王逄世桓、扶风郡王逄顷、丹朱郡王逄隆、海西郡王逄弩、上谷郡王逄宁。也就是说,除了象廷郡王以外,其他所有郡王全部在场,或者说所有逄氏郡王全部到场。” 第八十九章 英露宫·象廷郡王(三) 逄图攸坐回去,啜了一口茶道:“逄氏宗亲郡王们聚饮,原本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尤其是自从先帝全面削藩的意图显露出来以后,逄氏宗亲郡王们聚饮、议政的时候就更多了。但所有逄氏宗亲郡王无一缺席的聚饮,那晚却是第一次。而且,以往,逄氏宗亲诸王一般在甘兹郡王府或者我的永诚亲王府里聚饮,其他郡王偶尔有之,北陵郡王召集诸王聚饮却从未有过,那晚是第一次。” 逄图攸又开始踱步,道:“开始聚饮之后,我看诸王全都心不在焉,原本以为是因削藩而起,因此也并未完全在意。饮宴途中,有内侍进来向北陵郡王低语几声。北陵郡王长出一口气,看着其他诸王,说了一句‘成了’。其他诸王大出一口气。随后,甘兹郡王跟我说,原来那只进献的鹿的角上涂抹了剧毒,为的就是毒杀隆武大帝。据宫内传来的消息,隆武大帝已经在鹿苑接触了鹿角,暴崩只在今夜。我与雒渊概、窦吉听闻此事,立即起身想要离去,进宫保护先帝。未成想,被诸王留住,并恳请我继位为君。可是,我怎能答应这个呢?无奈,北陵郡王说,鹿是我进献给隆武大帝的,隆武大帝因此暴崩,我自己难辞其咎。而且他说,我的永诚亲王府已被他们完全控制,如果我不同意继位为君,北陵郡王和宗室诸王将指责我毒杀隆武大帝,然后将我和王府里的所有人等全部斩杀。万般无奈,我与雒渊概、窦吉,这才勉强同意诸王所请。此后,就是皇嫂在鹿苑见到我、雒渊概和窦吉,然后就是我继位的事了。” 宣仁皇后震惊了,这是闻所未闻的惊天秘闻。隆武大帝已经驾崩大半年了,何以皇帝现在才向自己解释这一切呢? 逄图攸又一次猜中了宣仁皇后的心事,道:“皇嫂大概在想,我为何直到今日才告知你事情的真相是么?” 宣仁皇后轻轻点点头。 逄图攸道:“这里面有几个原因。第一个呢,隆武大帝暴崩,朝局动荡,我继位之初,北陵郡王和其他宗室郡王把我看的很紧,如果我在那个时候将真相说与皇嫂,那就是向宗室郡王们表明我与皇嫂站在一起,而与其他宗室诸王相抗衡,如此一来,我就可能重蹈先帝的覆辙,被宗室们推翻甚至杀害。所以,我是囿于形势,不敢将真相告知皇嫂和逄稼,只能一面保护你们,一面抓紧布局,以期尽快控制住局面。第二呢,当时那种复杂的情形,就算我与皇嫂说,皇嫂难道会相信我么?因此,多说实在无益,只能徒增麻烦。还有一点呢,就是我的私心了。既然上天把皇帝的座位给了我,那我就只能坦然领受,然后做一番作为,一来不辜负上天期许,二来不辜负臣民所盼,三来也不辜负先帝创业之苦。如果我立即告诉皇嫂,即便我们侥幸战胜了宗室郡王,那之后呢,皇位如何措置?难道我要让出皇位,回去做亲王么?我说句难听的话,我当了皇帝之后能够容得下皇嫂和逄稼,如果我退位之后回去继续做亲王,皇嫂和逄稼到时候却未必能够容得下我吧?” 这话说的很坦诚,公心、私心、担忧,都说的比较清楚了。但宣仁皇后却仍然有很多疑虑。 逄图攸看着宣仁皇后道:“皇嫂,您有什么疑虑,尽管来问。今晚,我既然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咱们就把话都说透彻,好不好?以后,以后,估计我们再无这样的机会了。” 宣仁皇后想:皇帝这是把话挑明了呀。一是今晚肯定会解决掉自己这个先帝的遗孀,二来呢,也算是让自己临死之前把事情问清楚,也算是死个明明白白。既然如此,那么自己也就不用有什么顾虑了,索性问个明白,也好死得瞑目。 “那好吧,”宣仁皇后平静的说,“既然陛下如此说,那我们就把话都说明白。妾确实有些疑虑,希望陛下解解惑。” “皇嫂尽管问就是了。” “第一个问题:方才陛下说,陛下原本并未打算毒杀先帝并取而代之,是其他宗室郡王们背着你谋划的这些事。妾的疑问是,他们既然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弑杀君父,而你并未参与其中,那么他们为何不在他们自己中间推选一位宗室来继位呢?北陵郡王和甘兹郡王都是资历较深、威望也较高的郡王啊?” “皇嫂问的好极了。先帝被毒杀驾崩当夜,我在北陵郡王府中被他们拥戴为君的时候,我也有此疑问,并当场问过他们这个问题。” “哦?!陛下当时也问过?”宣仁皇后问道。 “正是,皇嫂。”皇帝苦笑着摇摇头道,“我的秉性,皇嫂是深知的。我历来多疑,遇到事情总要思虑再三,没有十足把握,我决不轻动。忽然被他们强行拥戴为君,我的疑虑甚多。就像皇嫂所说,其他宗室郡王中间,也确有人主之选,北陵郡王、甘兹郡王都是可以的。当时甘兹郡王世桓出面向我进行了解释,他说:‘我们几个已经反复讨论过继位人选,但无一合适。第一,除了你永诚亲王以外,其他的宗室郡王全都年事较高了,不适合再继位为君,这不利于大照的稳定和长治久安。大照虽然已呈盛世端倪,但毕竟立国才13年,国基不稳,民心也不稳,逄氏宗室绝不能冒险。第二,除了你永诚亲王,其他宗室郡王的势力均限于一个郡国,在朝中并无太大影响力,因此谁也不敢继位为君,因为如果位子坐不稳,那么很快就会成为第二个隆武大帝。就连隆武大帝这样的雄主,都不能完全控制分封郡王,其他宗室就更别想了。而你永诚亲王却不一样,不仅在逄氏宗亲里威望极高,而且在其他郡王、郡守、朝臣、贵戚中都周旋得开,实在是不二人选。第三,隆武大帝虽然深夜中毒暴崩,但圣都之内和宫内戒备森严,除非掌握了核心的南宫卫士和军队,否则根本无法进宫掌控局面。这一点,其他郡王都没有实力,只有你永诚亲王掌握着太尉、光禄勋、卫尉,能够进宫控制局面,接掌政权。’这是世桓当时跟我解释的。” 宣仁皇后略一思忖道:“北陵郡王也具备这些实力啊。” 逄图攸笑道:“确实。我刚才说了,那些话是世桓‘当时’跟我说的,后来,有一次世桓进宫聚饮后醉酒了,他单独跟我说,北陵郡王曾积极谋求事成之后继位,但遭到了其他宗室郡王的一致反对。一来,北陵郡王是实力最强的分封郡王,而且是累世郡王嫡系一脉直接继承王位,十分高傲,历来对其他郡王颇为鄙视,也颇遭其他郡王的仇视和反感。二来内,北陵郡王心机颇深,虽然经常以修道之人的面貌示人,但宗室里面,大家都知道,北陵郡王谋略颇深,文武兼备,绝非易于控制之辈,一旦继位之后,其他郡王只能完全听命于他,形同奴婢,这也是其他郡王所不能容忍的。” 宣仁皇后抬头看了一眼逄图攸,逄图攸苦笑道:“世桓的话其实隐藏着一层意思,只是顾及我的颜面,未敢明言。宗室郡王们是因为觉得我易于操控,利于他们日后为所欲为,所以才拥戴我继位的。” 逄图攸这话说的也透彻极了,而且自贬如此,也算是极为真诚了。宣仁皇后觉得他说的确实有些道理,于是接着往下问道:“妾还有第二个问题,逄氏宗亲郡王们拥戴陛下继位,自然是极力反对先帝一脉继位了,可为什么陛下继位之后,却仍然保留了逄稼的太子之位呢,这不会招致其他宗室郡王的反对么?” “皇嫂见的是。这一点,遭到了其他郡王的反对,只有北陵郡王表示理解。我自己的考虑是,如果我继位之后,立即废黜逄稼的太子之位,那么天下人就会毫无疑问的把先帝之死联想到我的头上。日后无论我有多大的功绩,这一点在史书上、在人心中,都是不能更改的。这是我决计不能接受的。所以,我当时同意继位,有一个条件,就是一定要保留逄稼的太子之位。就这一点而言,我纯粹是为了自己的名声,完全是私心。我对此完全承认。北陵郡王大约是猜中了我的心思吧,当时力排众议,劝服了其他宗室郡王,同意了我这个继位的条件。” “那陛下原本打算日后如何处置逄稼呢。陛下不可能想一直保留逄稼的太子之位,然后陛下百年之后由他来继位吧?!” 逄图攸笑道:“这是绝不可能的。我既然继位了,那我肯定打算让帝位在我这一脉传承下去。但我当时打算将逄稼的太子之位保留五到十年。一来呢,保留逄稼的太子之位,以此安抚那些衷心拥护隆武大帝的郡守和朝臣,尽快稳定住局面,改变我和其他宗室郡王之间不平衡的地位。二来呢,我也实在不知道应该立哪一位皇子为太子。逄秩心智稍迟缓一些,雒氏宗族势力又过于强大,如果立嫡立长,我实在放心不下,但其他皇子都教养的很好,也各有优劣,选谁为太子,实在是为难。正好,让逄稼在太子之位上待的时间长一些,我可以借机考校一下这些皇子,也给我自己一个好好遴选和思考的时间。所以,即便日后逄稼出郡迦南为郡王了,我也一直没有立自己的皇子为太子,也是上面这些原因。当然,我原本的打算,等五到十年,朝局稳定了,我的帝位牢固了,威望上来之后,再寻个理由,废黜逄稼的太子之位,让他做个闲散而高贵的亲王,就在圣都里,一方面安享圣都里的富贵,另一方面也易于监视和控制。但我从来没有要除掉逄稼的想法。这一点我可以对天发誓,也对列祖列宗发誓。” 第八十九章 英露宫·象廷郡王(四) 宣仁皇后心里有些松动了。理性判断,皇帝所说,并无纰漏。宣仁皇后忽然想到了新政的一些动作,于是道:“陛下既然是其他宗室郡王拥戴为君的,那么为什么登基之后推行的新政里,推出了那么多限制宗室郡王特权的政策。陛下不担心这些宗室郡王反扑么?陛下推出新政的时候,继位才两个月啊,难道陛下那时候觉得自己已经控制了局面?” 逄图攸道:“皇嫂,我刚才也说了,要论雄才大略,我不如先帝;但要是论摆布人事、收拢人心,我自信还是有些手段的。虽然当时我继位才两个月,但是通过两个月大丧期间的布置和周旋,我自信已经完全控制了圣都里的宗室和朝臣,而且由于皇嫂、逄稼带头表示衷心,外边那些郡守也都慢慢表态效忠了。皇嫂,我可是追随先帝几十年的,那些朝臣和外头那些郡守,既是先帝的臣子,同时也是我的朋友啊。这一点,是北陵郡王他们所忽视了的。所以一待我继位之后,我就对这些郡守下了很大的功夫。此外,我之所以自信能够掌控他们,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逄图攸稍顿了一下,看着宣仁皇后说,“老丞相洪统和老御史大夫廖峡,当时已经私下表态,对我效忠了。他们指示在外的郡守,为了保证逄稼和皇嫂的安危,一定要拥戴新君,不要擅自妄动。内有宗室的拥戴,外有郡守的服膺,再加上皇嫂、逄稼、洪统、廖峡的效忠,我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宣仁皇后点了点头。 逄图攸又道:“而且大丧期间,还发生了一件事情,使得我与宗室郡王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迫使我不得不立即行动。”逄图攸看着象廷郡王,道,“这事,象廷郡王也参与其中,只是大概一直不明真相罢了。” 象廷郡王惊讶道:“是何事?请陛下明示。” 宣仁皇后对象廷郡王恭敬顺从的态度十分反感。她坚信,象廷郡王已经向皇帝投诚了。 逄图攸道:“就是太庙逄循中毒一案。” 这是大丧期间一件举世皆知的大案,宣仁皇后、象廷郡王全都知道。 逄图攸道:“这个大案,大家都知道。但事情的真相,却并不是大家最后看到的那个样子。我继位之后,与雒渊概、窦吉他们反复商议,又经老丞相洪统提醒,认识到当时我最大的敌人和执政的隐患,是北陵郡王。图修不除,帝位绝不可能稳固。因此,我决定利用大丧中间大祭典的机会,利用紫星罗兰奇毒药理,将其毒杀,以永绝后患。我们的打算是,只要北陵郡王除掉了,对付其他宗室郡王就不在话下,朝局就基本稳定下来了。可是,没有想到,事情中间竟然发生了那么大的变化,融铸家的大郎融崖竟然误打误撞其中,甘兹郡王世桓和他的小孙儿逄循也误闯其中,并阴差阳错的害死了逄循。这事,我原本以为雒渊概他们当时处理的很及时,也很妥当,北陵郡王应该没有察觉。但很快,雒渊概安插在北陵郡王身边的人就发现,北陵郡王当时就知道他自己才是我们想要毒杀的对象,逄循只是被误杀。如此一来,我与北陵郡王的关系实际上就是决裂了,而与甘兹郡王的关系也变得很微妙。此外,大丧期间,北陵郡王积极联络诸王,告知诸王说,我刚刚继位,就要毒杀拥立我继位的北陵郡王,足见我这个人心狠手辣,以此提醒诸王要警惕我。诸王对我颇为失望。所以,我当时已经处于非常严峻的形势之下,如果我不趁机动手,北陵郡王和其他宗室郡王也会对我动手。这就是我登基之初,立即推出新政,施行郡王郡守共治的大背景。此外,还有一个原因,从政策上来说,我刚才已经说了,我是认同先帝的政见的,世袭郡王制贻害无穷,要想大照长治久安,必须遏制郡王们的特权。” 皇帝所说的太庙逄循中毒一案,象廷郡王早就知道了真相。这个时候,他却只能装作不知。否则,会同时失去皇帝和宣仁皇后两个人的信任。 宣仁皇后细细想了半天,觉得皇帝所说,倒也没有什么破绽。但宣仁皇后还想知道另一件事,于是道:“陛下,妾还有一个问题,请陛下务必如实告诉妾。中秋大火,可是陛下所为?或者,可是陛下默许其他人所为?” 逄图攸脸涨红了,道:“皇嫂。我对天发誓,也对列祖列宗发誓,中秋大火,既非我所为,我也毫不知情。皇嫂请想一想,中秋一场大火,我可都是最大的受害人啊。中秋之前,朝局已经慢慢稳定下来了,新政推行也很顺利,宗亲郡王们也都很服帖。可是,一场中秋大火,把我此前的一切努力都烧干净了。我是何苦呢,为什么要做这么傻的事?” 逄图攸说的很动情,关键是,逄图攸说的很有道理。宣仁皇后也不相信逄图攸会如此鲁莽行事,这绝非逄图攸的行事风格。今日逄图攸一提醒,宣仁皇后也意识到,如果逄图攸的帝位不稳,那么雒渊概和窦吉也绝不会受益,因此也就排除了雒渊概和窦吉背着逄图攸私自放火的嫌疑。 宣仁皇后已经被逄图攸彻底说服了,图攸并非中秋大火的真凶。可为什么今夜把自己召来?宣仁皇后心下推理:“中秋大火虽非图攸所放,但一场大火让图攸十分被动。被形势所迫,只有快刀斩乱麻,趁机解决了我和逄稼,才是最佳选择。图攸能够在我死之前,跟我开诚布公的说这些,也算是他心存仁慈了。下一步,图攸大概就要解释为何要今夜杀我了吧。”宣仁皇后不想听他解释,因为解释毫无助益。宣仁皇后想,“图攸除掉自己之后,马上就会对逄稼动手。所以,应该尽快结束在这里的磨蹭,想办法让须泼焉快速脱身。” 宣仁皇后道:“好吧。妾没有其他问题要问了。陛下也不用再解释别的什么了。妾此前错怪陛下了,请陛下恕罪。陛下能够在妾死之前,跟妾说这些,妾感激不尽。现在,陛下要想除掉妾,妾能理解,这是形势所迫,陛下不得不为。所以,妾并不怪罪陛下。身为人主,很多时候就是这样身不由己。妾只是想问陛下,打算让我如何死法?”宣仁皇后盘算着,等皇帝说完之后,便高声叫喊,让须泼焉快逃走。 逄图攸惊讶的大睁着眼道:“皇嫂,皇嫂这是何意?” 宣仁皇后看着逄图攸那一本正经的表演,笑道:“陛下深夜召妾过来,难道不是要处死妾么?” 逄图攸“嗯”了一声,皱着眉头,显露出自己觉得宣仁皇后莫名其妙的表情。 宣仁皇后道:“陛下尽管动手就是了。妾绝无怨言。” 逄图攸摆手道:“这,这,这,皇嫂这是怎么说的?!” 宣仁皇后心下已经视死如归,因此对惯于表演掩饰的皇帝,竟然心里连反感都没有了,只是以一种居高临下的神情,看着皇帝。 逄图攸连连摆手,神情很沮丧的样子。 “娘娘错怪陛下了。”这是象廷郡王在说话。 宣仁皇后虽然能够对皇帝的作为释然,但对自己的亲兄长象廷郡王竟然与皇帝站在一起,秘密除掉自己,却绝不能释怀,因此听象廷郡王公然替皇帝说话,宣仁皇后想,象廷郡王大概已经把自己打算和北陵郡王联手,共同反抗皇帝的计划全都告诉皇帝了,这大概也是皇帝反复强调北陵郡王以及其他宗室郡王才是毒杀先帝的真凶的原因吧。宣仁皇后心下厌烦透了,但也懒得与他理论,只是十分厌恶的“哼”了一声。 象廷郡王笑道:“娘娘真的是错怪陛下了。陛下今日召娘娘前来,是因为臣找到了中秋大火的真凶。” 宣仁皇后一惊:“啊!” 象廷郡王道:“臣以为,中秋大火,事关朝局以及大照安危,是绝顶重要之事,因此,一经确认消息,立即就马不停蹄从象廷郡国赶来圣都,一进京就立即连夜扣宫求见陛下,向陛下禀报。陛下知道娘娘近日来一直忧心此事,因此听臣简单禀报完毕,一刻也未曾耽误,立刻就着春佗召娘娘前来,告知娘娘大火的真相,以解娘娘烦忧。” 宣仁皇后道:“仅此而已?!” 逄图攸道:“当然不能仅此而已。我们要为先帝报仇,为逄程他们报仇!” 宣仁皇后竟然完全错会了逄图攸的意思。 宣仁皇后心智有些乱了,颤抖着问象廷郡王:“你说,中秋大火是谁所为?” 象廷郡王看了一眼逄图攸,逄图攸道:“快,快,你快如实禀报宣仁皇后。” 象廷郡王一点头,道:“是,陛下。”象廷郡王转向宣仁皇后的方向,道:“娘娘,事情还要从大丧期间太庙逄循中毒一案说起。因为事涉臣的外孙融崖,因此一直关注逄循中毒一案。后来,蒙陛下开恩,融崖由死罪改为流放。融崖从圣都出发去三叶岛之后,臣觉得案件实在蹊跷,担心融崖为人所害,于是派了一支兵士暗中再前往三叶岛的路上保护融崖。未成想,路上果然出了岔子。北陵郡王竟然派人乔装成蒙面杀手,途中截杀融崖,同时又安排他的左都侯珲方假装救下融崖,并令那些蒙面杀手谎称是陛下派出的南宫卫士,杀融崖以泄恨。以此,误导融崖,想诱骗融崖逃至北陵郡国,为其效命,他也以此要挟融铸向其投靠。臣派出的人果断救下融崖,并尽数杀掉北陵郡王的左都侯珲方一行人等,这才使融崖安然脱身,前往三叶岛。但此后,臣就开始怀疑北陵郡王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于是派人秘密监视北陵郡王的一举一动。万万没有想到,北陵郡王竟然心机如此之深,野心如此之大,布局如此周密,手段如此狠辣。但由于北陵郡王一直未露出破绽,因此,臣未敢贸然上奏陛下,也未敢贸然上奏娘娘。” <sript>;</sript> 第八十九章 英露宫·象廷郡王(五) 象廷郡王所说的话,和中秋大火没有什么关系,于是宣仁皇后道:“你说的这些和中秋大火有何关系?难道你是说北陵郡王是大火的真凶?” 象廷郡王道:“正是!” 宣仁皇后惊道:“怎么会?” 象廷郡王道:“北陵郡王做的还远远不止这些。容臣慢慢向陛下和娘娘禀来。” “快给老郡王换热茶。”逄图攸吩咐凌姬道。 象廷郡王在座位上一欠身,道:“谢陛下。如陛下所言,虽然宗室郡王们反对隆武大帝削藩的政策,但因慑于隆武大帝的威仪,也顾及着隆武大帝亲封王爵的无上恩典,因此只是反对削藩政策,但并不反对隆武大帝本人,更不敢毒杀隆武大帝。而怂恿这一切发生变化的,正是北陵郡王。他暗中联络宗室郡王,通过煽风点火、威逼利诱等办法,让所有宗室郡王统统上钩,最终设计毒杀了隆武大帝。只是,他没有想到,事情虽然成了,但他却没有得到皇位。于是他就开始了下一步的部署。” 象廷郡王饮了一口茶,接着说:“他的第二步,就是挑起内乱。而当此之时,要想挑起内乱,最方便的就是在先帝暴崩以及太子逄稼这两个事情上做文章。于是他派出使者,谎称是宣仁皇后娘娘派出的密使,给融铸送信,称隆武大帝是陛下所杀,请融铸起兵。幸好融铸对陛下衷心耿耿,未曾上套。此后,北陵郡王仍不死心,利用逄循中毒一案,企图拉拢臣和融铸,又未得逞。逄稼出郡迦南后,北陵郡王不断派出说客前往泰罗多,希望挑拨逄稼与陛下的关系,但逄稼拥戴陛下的心意十分坚决,实际上,逄稼在泰罗多压根不与任何人接触,只是一味将养身子。北陵郡王眼看无望,于是生出毒计,利用中秋之夜逄程等聚饮之际,伪装成了火灾,将其尽数烧死。他之所以如此,就是希望将陛下逼上绝路,将娘娘和逄稼也逼上绝路,挑动陛下与娘娘和逄稼之间的冲突,之后制造皇室矛盾和乱局,他则从乱中牟利。” 宣仁皇后道:“你如何知道,中秋大火是北陵郡王所为的?你事先打探到了消息?那为何不制止。” “娘娘,臣无能。臣虽然遣人秘密监视北陵郡王,但并未于事先获悉北陵郡王密谋中秋大火之事。只是于事后,我派出的人跟踪到北陵郡王与华容夫人幽会,两人幽会之时,北陵郡王向华容夫人详述了中秋大火的前因后果,而且北陵郡王跟华容夫人说:‘有此大火,我登基有望矣。’臣听闻此事,又兼之打探到了其他消息,于是片刻不敢耽误,紧急进京陈奏陛下。” 北陵郡王与华容夫人有私情,宣仁皇后早已知晓,但逄图攸却并不知道。逄图攸惊叹道:“什么?图修与华容夫人幽会?你是说他们私通?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事情?” 象廷郡王道:“北陵郡王与大郜睿宗之易后、如今之华容夫人私通,那是自前朝时候就开始的事情。陛下,北陵郡王与睿宗易后、华容夫人私通,绝非小事,这牵涉到日后诸多大事。因为,这里面,有一个惊天秘密。” 宣仁皇后知道,象廷郡王想要说周端的出身。 逄图攸道:“什么惊天秘密?” “陛下,据臣这几个月密探所悉,周端并非大郜睿宗之子,而是北陵郡王与睿宗易后所生的私生子。” 逄图攸惊叹道:“啊!图修好大的胆子,真是色胆包天了。可恶!” 象廷郡王道:“陛下,北陵郡王与睿宗易后私通生子,确属大逆不道。但与北陵郡王此后所为相比,这才只是小巫见大巫。” “啊?!还有什么?”逄图攸问道。 “陛下,北陵郡王与睿宗易后私通生下周端之后,易后更加心仪北陵郡王,于是与睿宗的感情更加不睦,而睿宗对周端也颇为冷淡,虽然仅有周端一子,但却迟迟不立为太子,同时广纳宠妃,冀增子嗣。北陵郡王担心自己与易后私通之事被发现,更担心自己的亲生儿子周端无法继位,于是与易后密谋,毒杀了睿宗,进而顺利推周端继位。这就是睿宗英年早逝的真正原因。” 宣仁皇后对周端的身世早就知晓,但对北陵郡王联合易后毒杀大郜睿宗一事,却是首次听闻。 逄图攸则更是惊讶无比。 象廷郡王接着说:“北陵郡王的野心也绝非仅仅限于周端继位。他和易后的盘算是,逐步取代周端,自己称帝。第一步,由于周端年幼,无法理政,因此易后以周端之名,晋封北陵郡王为摄政王,位在诸王之上、皇帝之下,代行皇帝事;第二步,北陵郡王逐渐收拢权威,确立地位;第三步,周端禅位于北陵郡王,并认北陵郡王为父,改姓逄,封为太子;第四步,北陵郡王百年之后,周端以逄氏子孙之名再次继位。如此,则既兼顾了父子之情,又兼顾了父子之间帝位的传承。” 逄图攸眯着眼睛道:“好计谋啊,好手段。北陵郡王果然不是凡品,怪不得先帝一直对他百般警惕。” 象廷郡王道:“陛下圣明。北陵郡王的算计,原本万无一失。他内有易后、周端的支持,外有北陵郡国、甘兹郡国这两个圣都周边郡国的支持,只要逐步实施推行,帝位很快就是他的。” 逄图攸插话道:“我猜想,先帝和我,也是北陵郡王手中的棋子吧?” 象廷郡王道:“陛下圣明啊。北陵郡王曾经亲口说,当初,隆武大帝和陛下之所以能够在卫尉平步青云,尤其是睿宗最后两年,隆武大帝和陛下在圣都的权威与日俱增,除了隆武大帝和陛下英武天纵之外,还有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北陵郡王暗中有意力推。北陵郡王的打算是,他与易后在宫廷里面发动最关键的政变,圣都里由时任卫尉卿和卫尉丞的隆武大帝和陛下来周全护卫,圣都南北由北陵郡国和甘兹郡国两大逄氏郡国护卫,圣都以西又是与逄氏联姻的象廷郡国,以此保得万全。事成之后,北陵郡国一分为二,分别赐封给时任卫尉卿的隆武大帝和时任卫尉丞的陛下,以此换取支持。” “真是好算计啊,图修。先帝与我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我们竟然对此茫然不知。”逄图攸真心惊讶于北陵郡王的谋略。 象廷郡王道:“北陵郡王确实老谋深算。只是,北陵郡王万万没有想到,事情出了意想不到的变化。他和易后的算计还没有开始实施,隆武大帝就果断顺应天意,抢先一步登基为帝,创立了新朝——大照。而且,更没有想到的是,隆武大帝和陛下英明天纵,短短几年时间,就稳住了朝局,并开创了一代盛世。北陵郡王的一盘大棋,刚刚全面铺排开来,就被旁人摘了果子去。当然,他的皇帝美梦也就破碎了。也正因为如此,北陵郡王才恨毒了隆武大帝和陛下。” 逄图攸十分轻视的“哼”了一声。 象廷郡王道:“原本,北陵郡王再无机会。没想到隆武大帝登基不就,就开始全面削藩、推行郡守制度,使得逄氏宗亲郡王大为不满,这就给了北陵郡王绝好的可乘之机。于是,就有了后面的北陵郡王联络逄氏宗亲郡王毒杀隆武大帝以及此后的一系列事情。所以,说到底,这些事情,都由北陵郡王与睿宗易后私通产子而起。” 逄图攸又“哼”了一声,然后说:“这都是北陵郡王自己的野心所致。先帝在时,曾屡次跟我说起图修的卑鄙虚伪和野心膨胀。我看啊,他与睿宗易后私通,估计也非出于男女真情,而是出于阴谋的需要。图修啊,图修,真是没有想到。我也真是小看你了。” 大殿里安静了好一阵子,逄图攸才道,“如此说来,先帝创立大照,替代大郜,真正是顺应天命了。” “陛下,北陵郡王苦心经营,终于联络了诸王宗室,从反对削藩逐渐演化为了反对隆武大帝,北陵郡王原本以为这一次肯定万无一失,能够将皇位收入怀中,但没想到,诸王宗室竟然全部反对由其继位,反而公推陛下继位。北陵郡王再次落空,但仍旧没有死心。这几个月,臣零零星星打探来的消息显示,北陵郡王现在又在秘密联络各宗室郡王,想要推翻陛下。理由么,就是陛下新政要将分封郡王的特权剥夺殆尽。据臣所知,颇有些宗室郡王蠢蠢欲动,只是郡王郡守共治的新政推行十分顺利,各郡王都有郡守牵制着,所以他们还不敢轻举妄动。而且,新政成效颇彰,百姓都很拥戴,他们起兵,也没有充足理由。这也是北陵郡王中秋纵火的根本原因。他就是要借这场大火,把陛下的‘治’变成天下大乱,以此坚定各宗室郡王的决心。” 逄图攸道:“各宗室郡王难道全都支持图修?!” <sript>;</sript> 第八十九章 英露宫·象廷郡王(六) 象廷郡王道:“陛下,请恕臣无能。臣未能准确尽知各宗室郡王的态度。但臣揣测,这些宗室郡王因为被实质剥夺了郡王特权,或多或少都是反对新政而支持北陵郡王的。” 逄图攸眉头紧锁着。 宣仁皇后关心的却是别的事,气息不稳的问:“那周端在其中可曾起到什么作用?” 象廷郡王起身,跪下道:“陛下,娘娘。说到周端,臣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请奏。” 逄图攸道:“你这是做甚么?起来说话,起来说话。华耘,快扶起老郡王来。” 华耘上前扶起象廷郡王,象廷郡王道:“俗话说:疏不间亲。有些话,臣原本不该说的。但臣接下来要上奏之事,事关陛下、娘娘的安危,臣就不能不犯一次忌讳了。” 逄图攸道:“你不必忌讳,我们都是至亲的亲属,是一家人,有什么需要忌讳的呢。你尽管说就是了。”华耘敏锐的发现,皇帝的语气虽然急迫,但是情绪已经变得很轻松了。 象廷郡王道:“陛下和娘娘身边,藏有两个大奸之人。一个是春佗,一个是周端。” 周端是北陵郡王的私生子,想来已与北陵郡王有勾连,象廷郡王说他是奸人,是有情可原的。但春佗是逄图攸最亲信的内侍,受宠信的程度,只怕就连雒渊概和窦吉也都比不过。逄图攸没有表示质疑,只是抬眼看着象廷郡王。 象廷郡王道:“陛下,春佗是北陵郡王长期豢养的亲信和奸细,春佗虽然名义上与陛下亲密无间,实际上完全听命于北陵郡王。陛下方才所说原本打算在大丧大祭典之时毒杀北陵郡王,但是被融崖误闯其中才导致失败。可是,世间哪里会有这么巧的事情。据臣打探,毒杀北陵郡王的计划之所以失败,并非偶然。春佗事先早已向北陵郡王泄露了消息,因此北陵郡王才会拒绝饮用茶水。至于融崖和逄循,都是偶然误入而已。就算没有融崖和逄循,北陵郡王也绝对不会饮茶的。而融崖和逄循误入,恰好给了北陵郡王栽赃陛下,并趁机拉拢甘兹郡王和融铸的好机会。所以,北陵郡王当时只是将计就计。” 逄图攸的脸色变了。 象廷郡王道:“还有,隆武大帝的死因,其实也另有蹊跷。陛下说隆武大帝死于被毒杀,这确实没有错。但毒杀隆武大帝的,却并非鹿角之毒。” 逄图攸倒吸一口气,道:“那是什么?” 象廷郡王道:“是春佗给隆武大帝备的茶。”看到皇帝惊呆的表情,象廷郡王道:“所谓鹿角之毒,只是北陵郡王他们编造出来的,目的是嫁祸陛下、进而以此约束陛下。” 逄图攸一拍扶手,恶狠狠的道:“好一个春佗。” 宣仁皇后道:“那,那周端呢?” 象廷郡王道:“周端一直以来秘密给北陵郡王通报深宫内的消息。根据北陵郡王的计划,如果当夜春佗未能得手,就由周端伺机动手。当然,臣以为,北陵郡王肯定对周端还有别的布置。臣现在所疑惑的是,陛下继位之后,对春佗信任有加,春佗一直就在陛下身边侍奉,陛下的饮水起居全都由春佗全权负责,他要是想动手,随时都有机会,为何迟至今日仍不动手呢?” 逄图攸笑道:“这有何难理解的。图修要的是什么啊?他要的是皇位!最开始的时候,他预谋利用周端上位,被先帝抢了先,失败了。紧接着纠集宗室郡王们毒杀先帝,他又因为过于操切,没有布置周全,导致宗亲反对他本人继位,结果皇位意想不到的落到了我的头上,他又失败了。这一次,他绝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他如果命令春佗现在就杀了我,那皇位很可能还不是他的。你们想啊,从法统来说,有先太子逄稼,还有我的那几个皇子,他们都比北陵郡王更具有继承皇位的名分。从实力来说,有象廷郡王,有迦南郡王和迦南郡守融铸,此外,还有甘兹郡王、我的皇子郡王,哪一个也不会服膺他继位的。所以说,如果我现在死了,还不知道会便宜了谁,但绝不会是北陵郡王。他如果想要获取皇位,必须去除一个一个的障碍,以确保万无一失。而现在还远不到火候。” 逄图攸继续和象廷郡王分析北陵郡王的动机和举措。 宣仁皇后此时有些出神了,她深悔自己当初的妇人之仁,同时,她也在犹豫,要不要说出周端想要今夜领着自己从秘道出宫一事。仔细权衡利弊之后,宣仁皇后认为,当前自己和皇帝是站在一起的,而北陵郡王则是敌人,于是道:“妾忽然想到一件事,可以证明象廷郡王所言应该不虚。中秋大火之后这几日啊,周端在我身边一直游说,说是奉德宫内有一条秘道,要我顺着秘道逃出宫去,还怂恿我与北陵郡王联合,一起反抗陛下。妾因为一直在悲痛之中,原以为周端只是小孩子家家的瞎话,未予理睬,但现在想来,周端所说,应该是极其认真的,很有可能就是北陵郡王指使的。” 逄图攸的眉毛很不明显的一挑,但没有说话。 宣仁皇后道:“不瞒陛下,若不是今日陛下召妾过来说明这一切。周端若是再游说几天,妾难保不会被他说动,随他出宫去。真要那样,妾可就是犯了大错了。妾真是罪该万死,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当初把周端留下来。” 逄图攸道:“皇嫂千万不可如此说。皇嫂当年力主留下周端,也是为了先帝的威名着想,是深谋远虑的慈悲之举,更是智慧之举。至于这一次周端游说之事么,更怨不得皇嫂。这一年来,皇嫂迭遭大丧,实非常人所能耐受。周端逆贼,趁虚而入,若非皇嫂有过人的智慧和意志,换做其他人,可能早已就范了。皇嫂啊,值此大照生死存亡之际,象廷郡王及时出现,这难道不是上天之意,不是先帝在天之灵庇佑么?” 象廷郡王道:“这都是陛下仁心动天、得天庇佑所致。” 逄图攸稍顿了顿,道:“皇嫂,我想借你的须泼焉一用,可否?” 宣仁皇后道:“陛下是要……?” 逄图攸点点头,道:“对,立即处死春佗和周端。” 宣仁皇后赞同这种做法,果断的点点头,忽然想到了什么,道:“陛下,千万不可在这里。云娙娥正怀有龙嗣,不可遇不祥之事。不如,将春佗引至奉德宫,请须泼焉在那里,将春佗和周端一并处置了吧。” 逄图攸道:“皇嫂所言甚是。那现在是否请须泼焉进来?” 宣仁皇后道:“华耘,你去叫须泼焉进来。” 须泼焉脸色凝重的进来了,宣仁皇后注意到,须泼焉的脚下用着力气,时刻准备搏杀,于是道:“须泼焉,现在我给你一个旨意,你立即将春佗引至奉德宫,将其连同周端一起,立即处死。” 须泼焉没有表现出任何表情,但宣仁皇后通过他更加绷紧的双足上看得出来,须泼焉正在衡量这旨意是不是受了胁迫,也正在揣摩这旨意是不是有别的什么深意。宣仁皇后想了想道:“北陵郡王是害死先帝的真凶,也是中秋大火的真凶。春佗和周端是北陵郡王的帮凶,周端还是北陵郡王的私生子。今晚如不立即处死他们俩,日后必成陛下和我的心腹大患。你速速去办此事,要立即处死。不可让任何人知晓此事。” 这就是把话说明白了。须泼焉道:“喏。” 宣仁皇后道:“陛下,还请陛下给春佗下道旨意,请他去奉德宫办件事情。这样才好下手。” 逄图攸忽然道:“慢,慢。慢!春佗和周端,那是必须要除掉的。但是,皇嫂,象廷郡王,咱们再琢磨琢磨,是不是现在就要动手呢?” 象廷郡王和宣仁皇后陷入了沉默,他们都认为,此事宜早不宜迟,否则夜长梦多,容易生出祸患。尤其是宣仁皇后,尤其觉得应该立即处死周端,否则,她与周端密谋出宫、会同北陵郡王一同反对皇帝一事,早晚会成为她和皇帝之间的冲突点。 但逄图攸却并不这么想,道:“现在还不是杀他们的时候。” 象廷郡王道:“陛下,春佗必须除掉,否则日日侍奉陛下身边,隐患太大。” 逄图攸欣慰的看着象廷郡王,点头道:“你想的是我的安危,很好。可是,我想的却是大照的安危。如果现在我们除掉春佗和周端,那么就意味着我们和北陵郡王彻底决裂,这是逼着他造反啊。中秋大火之后,朝局出现了微妙的变化,我们现在还没有稳定住局面。一旦北陵郡王起兵,万一其他宗室郡王附和,马上就又是战祸四起,局面就又乱了。北陵郡王之流虽然并不值一提,我们剿灭他们只是早晚的事,但刀兵战事,毕竟不是国家之福,也不是百姓之福。能避免,还是避免的好。” 象廷郡王道:“无论如何,春佗从现在起,绝不能再在陛下身边贴身侍奉了。” 逄图攸道:“这也是另一个我担心的。北陵郡王安插了一个春佗,难保就没有安插其他眼线。他的手段阴狠坚韧,从前朝开始,就与深宫有染,可知他在这宫里已经深耕细作多年了。如果春佗和周端立即处死,虽然这两个明面上的奸细除掉了,但其他那些暗地里的奸细,却是防不胜防的。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春佗和周端,现在都不能除掉,至少不能由我们来除掉。同时,也不能让他们知道,我们已经察觉了北陵郡王的异动。”逄图攸说完,以询问的眼光看着宣仁皇后和象廷郡王。 宣仁皇后道:“陛下深谋远虑,妾深以为是。” 象廷郡王道:“陛下圣明。臣思虑不周,险些酿成大祸,请陛下赐罪。” 逄图攸笑道:“咱们一家人,不说这些客套话。象廷郡王,你今日立了大功了,有大功于皇室、于社稷。我和皇嫂一定要好好赏赐你。先帝在天之灵,也必会感谢你的。” 象廷郡王道:“陛下过奖了。” 宣仁皇后道:“陛下,象廷郡王有一句话说的很有道理。春佗再不宜在陛下身边贴身侍奉了。陛下务必想个周全的办法,支开春佗。至于周端么,可以让他继续呆在奉德宫,妾自有办法羁縻住他。” 逄图攸道:“不如这么吧,现成的有几个大差使,正好可以派春佗去。让他作为宣旨特使、奉迎特使、迎亲特使,去迦南,一是宣旨,二是奉迎逄稼进京,三是将融铸之女迎入圣都。然后,在去迦南的途中,找个机会,做个局,冒充几个山贼,把他做掉。如何?”” 宣仁皇后、象廷郡王都说“甚好,甚好”。 逄图攸道:“华耘,这差事就由你来做。一定要做漂亮了,懂么?” 华耘道:“喏。” 逄图攸又道:“象廷郡王,这种事,你是最擅长的,你也派支军士,协助华耘做成此事,如何?顺便呢,你这只军士作为秘密护卫军,护送逄稼入京,万万不能再出任何差池。” 象廷郡王道:“喏。” 逄图攸又朝着宣仁皇后道:“周端么,就交给皇嫂处置了。有劳皇嫂了。” 宣仁皇后道:“陛下请放心。” 逄图攸道:“皇嫂,现在,所有的问题,终于都搞清楚了。现在的问题是,咱们下一步该怎么办呢?” 宣仁皇后坚定的说道:“除掉北陵郡王!” 逄图攸道:“好!好!好!我也是此意。图修此贼不除,大照将永无宁日。只是,皇嫂啊,今日已经很晚了,我们各自回去歇息,明日再议如何?还有,今日之事,务必保密,决不可对外泄露一个字。皇嫂、象廷郡王,你们意下如何?” 象廷郡王点头道:“陛下圣明。” 宣仁皇后毫无睡意,而且还有很多细节,她想要当面和皇帝、象廷郡王撕掳清楚。但皇帝既然如此说了,她也只能同意,于是,宣仁皇后道:“陛下所言甚是。咱们,来日方长……” 第九十章 宣仁皇后(一) “娘娘,您可回来了。”周端将宣仁皇后迎入殿内,满脸焦急的问道,“臣一直担心,陛下会不会对您做什么。您可算安然回来了。咱们下一步如何做?今夜还走么?现在离天亮还有些时辰。应该还是来的及的。” 宣仁皇后抚着周端的头,关切的说:“难为你了,端。不过,我看,今日是走不成了。” 周端忙道:“那明日如何?” 宣仁皇后苦笑道:“明日也不成了。一时半会,咱们都还走不成。出宫的计划只能延后了。” “啊?!为何,娘娘?是您改了主意了么?” “没有,端。我恨不能现在就飞出这个肮脏的伤心之地,去北陵郡国与北陵郡王会合。但现在形势有了变化。图攸比我们早了一步,早已派人前往泰罗多,控制住逄稼和融铸了。”这是宣仁皇后灵机一动想到的理由。 “怎么可能?”周端惊道,“中秋大火也是刚刚发生的事,就算大火结束之后,陛下立即派人赶往泰罗多,现在也绝不可能达到泰罗多啊。娘娘莫被他们给骗了。他们肯定是拿这个理由来要挟娘娘的。” 宣仁皇后拉着周端的手,脸上露出无奈的样子,道:“你忘了么?这场大火,原本就是图攸他们预谋好了的。所以,他们在大火之前,早就已经布置得周周全全的了,那能等到大火之后才派人去泰罗多控制逄稼和融铸呢?我们还是落了后手啊,端。哎。可惜了北陵郡王和你的一片忠心。” 周端道:“这是方才陛下跟娘娘说的么?” 宣仁皇后道:“是啊。方才,图攸将我和象廷郡王深夜召去,啰啰嗦嗦说了半日,实际上说的就是这个事情。当然,他是隐晦的点明给我们的,并非明说他控制了泰罗多里的逄稼和融铸。而且,象廷郡王被他们哄骗到了圣都里,实际上也被图攸他们完全给控制住了。在这种情形下,我们还怎么能走的出去呢?你说是么,端?” 周端一时无语,脸上失望的表情十分明显,过了一会道:“是的。娘娘所言甚是。我们也不急于一时。娘娘,我们日后可要更加谨慎行事了。” 宣仁皇后看着周端,轻轻点点头,道:“对。我们看看情况,择机再动吧。我估计,图攸暂时还不敢对我怎么样。” 周端皱着眉头,点点头。 宣仁皇后道:“端,今夜无事了。你也回去歇着吧。我这里,有须泼焉侍奉就好了。我也乏透了。” 周端起身行礼道:“皇后娘娘千秋无极。臣告退。”周端遗憾无比的离开了。 宣仁皇后丝毫睡意也无。周端走后,宣仁皇后将逄图攸和象廷郡王今日所说的话原原本本跟须泼焉又陈述了一遍。 一向冷静无比的须泼焉惊呆了,说道:“奴婢与绣衣使者跟踪北陵郡王多年,竟然没有获悉一丝一毫这些信息。奴婢的信息有误,险些误导了娘娘,酿成大祸。奴婢有罪。” 宣仁皇后道:“嗳,哪里能够怪你呢?这一次,若不是象廷郡王起了疑心,派人到北陵郡国去秘密监视北陵郡王,又加上华安夫人去北陵郡国消暑,二人幽会,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些秘密的。你和绣衣使者主要在圣都里活动,而且是在大照立国之后才行动的,大郜时候的事情,你们怎么会知道呢?真是没有想到,图修的野心竟然这么大,手段竟然这么高。” 须泼焉想了一会儿,又道:“娘娘,奴婢有一个疑问。” “什么疑问?” “娘娘觉得,陛下和象廷郡王殿下说的都是真的么?他们说的这些,也太离奇了。有没有可能……” 须泼焉没有说完,但宣仁皇后完全明白他的意思。须泼焉是怀疑,逄图攸和象廷郡王有可能联手,共同编造了这么一个弥天大谎。 宣仁皇后接过须泼焉递过来的热参汤和点心,递给须泼焉一块糕点,示意他陪自己一起吃。宣仁皇后咬了一小口桂花酥,慢慢咀嚼着,没有说话。 吃完了一块桂花酥,宣仁皇后啜了一口参汤,道:“你说的很有道理。也不能完全排除这种可能。这些信息,全凭象廷郡王一人所说,除此之外再无第二个人能够证明。就算去质问北陵郡王,他也绝不会承认的。而图攸所说的那些话,原本就十分可疑。他说他无意于争夺皇位,这话,骗骗别人是可以的,却瞒不过我的眼睛。我早就提醒先帝警惕图攸,只是先帝不听我的罢了。但是,图攸说,当初他为他的几个世子请封郡王,是他与隆武大帝商量好的,这个倒是也有可能。否则,以隆武大帝的秉性,决不会允许自己最看重的亲弟弟、位分最尊的永诚亲王,公开做出违逆自己大政方针的事情来。” 须泼焉道:“确实。陛下和象廷郡王所说,都是无法验证之事。而所有这些话,都对陛下十分有利。不仅洗脱了他所有的嫌疑,而且还将将娘娘和太子殿下完全拉入了他的阵营。” 宣仁皇后道:“是的。这正是图攸和象廷郡王他们俩说的话,之所以值得怀疑的根源。这些话对图攸都太为有利了。若是事情太反常,就显得有些假。” 宣仁皇后又拈起一块松子酥,就着参汤,慢慢吃掉,道:“不过,如果结合他俩所说的话,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北陵郡王肯定主导并参与了毒杀隆武大帝。至于图攸是不是有意毒杀隆武大帝,反而就不那么重要了。或者这么说吧,隆武大帝被毒杀,可能有两条线,一条是北陵郡王主导的,一条是图攸主导的。两条线当时可能同时在推进,也同时起了作用。图攸和北陵郡王可能相互利用,共同促成了隆武大帝被毒杀。” 宣仁皇后喝光了一盏参汤,起身踱步,道:“不过,局势发展到现在,隆武大帝到底是被谁杀的,也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和谁联合,才能保住逄稼的命。” 须泼焉恍然大悟,道:“娘娘圣明。” 宣仁皇后道:“无论象廷郡王说的是真是假,有一条是肯定的。现在象廷郡王已经和图攸站在一起了。假如他所说是真,我们若起兵,象廷郡王绝不会答应。假如他所说是假,那就更表明他与图攸已完全合谋,也就更不会支持我们起兵。所以,从象廷郡王这边儿来看,我们与北陵郡王合谋起兵,是不可取的。” 须泼焉点头表示认可。 宣仁皇后又道:“另外,即便我们不顾及象廷郡王不与我们联合这个关节,单从我们起兵的名义来看,似乎也不可行。有了象廷郡王这一套说辞,图攸身上一点错处都没有了,反而成了替天行道、除恶扬善的救世主,而北陵郡王反而是罪大恶极。我们如果与北陵郡王联手,各地郡守、天下百姓,没有人会响应我们的。” 须泼焉道:“如此说来,我们决不能与北陵郡王联手了?那么,与陛下联手,就一定安全么?” 宣仁皇后皱眉道:“与图攸联手,也不一定安全。但肯定比与北陵郡王联手,要更加可行一些。现在啊,我们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跟图攸联手。” 须泼焉道:“如果太子殿下重入圣都,那娘娘和殿下就完全置于陛下控制之中。现在象廷郡王又与陛下联合了。到时候,娘娘和殿下岂不是处于任人宰割的境地?” 宣仁皇后点点头道:“是啊。现在的情形就是这样啊。现在,图攸有了象廷郡王提供的这些证据,就再也没有道义上的把柄了。即便他现在除掉逄稼和我,对他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影响。尤其是在北陵郡王包揽了所有罪恶的情况下,图攸完全可以把屠杀逄稼和我的罪名安到北陵郡王身上去。” “那可如何是好?娘娘和太子殿下就束手就擒吗?” “当然不行。逄稼和我之所以有危险,是因为他太子的位分。只要取消他太子的位分,将太子的位子让给图攸的皇子,那么逄稼也就安全了。可是难就难在,图攸在中秋大火之后,为了迅速扭转颓势,已经复了逄稼的位分。这事才刚刚发生,短期内绝不可能再更改了。” 须泼焉焦急万分:“太子殿下收到圣旨之后,马上就要进京了。到时候,一切可就定局了。” 须泼焉的话提醒了宣仁皇后,宣仁皇后道:“看来,只有一个办法了,我与图攸,明明白白地摊牌吧。” …… 刚刚进完早膳,华耘就到了奉德宫:“娘娘,陛下请您过去议事。” “去哪里?” “乾元宫。” “好。你与春佗何时出发?” “今日午后就出发。” “有劳你了。” “娘娘言重了。” 逄图攸在乾元宫东阙接见宣仁皇后。东阙里只有凌姬一人侍奉,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人。 宣仁皇后行礼后,逄图攸道:“皇嫂免礼。快坐吧。春佗今日午后就走了。我已经遣开他了。这里只有凌姬和华耘、须泼焉三人服侍。” 第九十章 宣仁皇后(二) 宣仁皇后点头道:“陛下圣明。” 逄图攸道:“今日之事,事关紧要。我只想与皇嫂一人密商。所以,象廷郡王和雒渊概他们,我就一个也没有传召入宫。他们毕竟都是外人,我总是对他们不放心。而且,今日我与皇嫂所说之事,只是咱们的家事,和他们也说不着。我如此措置,皇嫂以为妥当么?” “妥当至极。谨遵陛下圣谕。” 华耘站在一旁,静静看着皇帝说话。他惊讶的发现,皇帝的脸上呈现出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和从容,与此同时,皇帝的身上还呈现出了一种此前在他身上从未出现过的帝王气概。这种气概看不见、摸不着,但却明明白白的充斥在四周,皇帝的身上仿佛到处都充满了力量和光辉。 逄图攸不慌不忙的拈了一小块松子糕,慢慢咀嚼着,好像很喜欢那块松子糕的味道似的。等他完全咽下去了,又轻轻啜了一小口茶,用手缓缓擦拭着胡须,笑道:“如果我猜的不错,皇嫂现在心里最挂念的,应当是逄稼的安危吧?” 宣仁皇后对于逄图攸说话的直白率真感到很惊讶。宣仁皇后甚至逄图攸之为人,他对于世态人心揣摩得很透彻,但平时与人说话却总是非常委婉、柔和,即便双方意见相左,逄图攸也从不与人争执,即便对方是他的仇敌,逄图攸也决不当面给人难堪。方才这种如此直白率真的话,以前很难能够听他说起。 宣仁皇后一时语塞,没有应答。 逄图攸接着道:“皇嫂啊,我们今日可以敞开来好好谈一谈了。你若是有什么话想问、想说,可以尽管问、尽管说。我们开诚布公,这样都轻松些,好不好?” 宣仁皇后更加不知道怎么接话了。 逄图攸又道:“皇嫂,自从先帝驾崩,我意外继了位,我就一直心神不宁。虽然我继位做了皇帝,但我心里明镜儿似的,从皇嫂到逄稼,从列位臣工到黎民百姓,你们都将我看作是篡位自立的大奸巨恶。皇嫂,你是最知道我的,我最在意别人的评价。因此,对于众人的这种猜疑,我看得越清楚,心里头就越难受,但最苦楚的地方在于,我又无从辩解。这其中的纠结、剧痛,无人能够理解。平日里头,我在宫里头见人、办事,看上去有说有笑,好像志得意满的样子,但一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这肝儿上就像被人一片一片揪下去了一样,生生的疼。昨夜,象廷郡王一席话,才算是彻底解除了我心头的郁结。我这胸口里憋着的一口气,才算是长长的舒出来了。想必,象廷郡王的话,肯定也解开了皇嫂心里头一直以来对我的疑惑了吧?” 宣仁皇后想,既然逄图攸如此直白,那么与其虚与委蛇,不如直言相对,于是点头道:“正是。妾起初确实疑心陛下。是妾错怪了陛下,请陛下赐罪。” 逄图攸道:“无妨。我若是皇嫂,同样也会疑心的。不光会疑心,还会仇恨。这是人之常情。不过,现在终于好了,事情明了了。我们的心结,也就差不多都打开了。不过,我想,皇嫂应当还剩下一个心结没有打开,那就是逄稼的安危吧?” 宣仁皇后坦然的点头道:“正是。” 逄图攸道:“皇嫂啊,我今日也就明说了吧。我是不会允许逄稼继位为君的。这一点,想必皇嫂也心知肚明。我猜,也正因如此,皇嫂才心有郁结,担心我早晚会对逄稼下手是么?” 宣仁皇后有些不好意思,于是缓和道:“妾相信陛下不是这样的秉性,但陛下身边的人,却不好说了。” 逄图攸微笑道:“皇嫂这是给我留了面子了。大位传承,历来是皇室第一等大事,无论我什么秉性,都不可能含糊。别的人不用说,我自己,就决不允许逄稼继位。这是毋庸讳言的。” 宣仁皇后感到自己有些被动了。逄图攸自己把脸上的那个面具给撕掉了,而且撕掉的还这么彻底。这是从未有过的局面。毫无疑问,逄图攸完全控制住了谈话的节奏。 逄图攸道:“我执意保留逄稼的太子之位,原因么,我昨夜已经说清楚了。以后,我再找机会将逄稼降为郡王。但现在,以及以后一段时间,他仍是太子,这也是不会更改的。皇帝的旨意,怎么能够朝令夕改呢?对于这一点,皇嫂应该也能理解的吧?” 宣仁皇后点点头。 逄图攸道:“当然了,逄稼的太子之位保留一天,皇嫂就要担惊受怕一天,对我的猜疑也就保留一天。对于这一点,我也是完全能够想得到的。” 宣仁皇后又点点头。 逄图攸道:“我也知道,无论我做出何种保证,都没有用。皇嫂绝不会相信我的誓言和保证。是不是?” 宣仁皇后看逄图攸异常的坦白,觉得索性自己也别掩饰什么了,于是再次点点头。 逄图攸道:“我昨夜回来,琢磨了一宿,终于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要完全消除皇嫂对我的猜疑,是绝不可能的。别说现在逄稼还在太子之位上,就是日后逄稼不再为太子,皇嫂依旧还是会疑心我。所以,我不再冀望皇嫂对我完全信任。” 宣仁皇后一下子紧张起来,不知逄图攸要说什么、做什么。 逄图攸道:“虽然我不奢望皇嫂对我完全信任,但我仍然愿意尽量让皇嫂能够安心。所以,我决定,命逄稼以太子身份出郡迦南郡国,不必回到圣都。至于逄秩么,仍旧降为郡王爵位,不过,也别叫什么迦南郡王了,还是保持他亲王时候的封号不变,仍称作嘉荣郡王吧。他也不用去哪一个郡国,先做一个闲散郡王,留在圣都里吧。诸多成年皇子里头,总要有人在圣都里的,以防万一啊。” 宣仁皇后大为吃惊,这是她自己都不敢想的最佳结果。宣仁皇后热泪盈眶了,起身跪下道:“妾叩谢陛下隆恩。”这一次,是宣仁皇后发自内心的感恩。 逄图攸一抬手,凌姬和华耘上来,将宣仁皇后扶起。宣仁皇后因为近日情绪屡次大起大落,现在听到逄图攸这令人万分惊喜的决定,浑身仿佛被抽干了血一般,几乎瘫坐在座位上了,轻轻道:“陛下,逄稼以太子身份出郡迦南,总归要有个理由吧。否则,恐怕对陛下的圣名有累啊。”宣仁皇后这是真心的在为皇帝着想。 逄图攸笑道:“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么,那还是很容易的。一来呢,逄稼身体有寒症,尚未完全康复,需要在迦南继续调养。二来呢,新政施行以来,虽然颇有成效,但也有不少需要改进之处,因此,命逄稼以太子身份出郡迦南,尽查郡王郡守制的利弊,提出改进条陈。有这两条,也尽可以了。” 宣仁皇后稍微缓过了劲来,支撑着道:“陛下思虑周全,万无一失。妾感激不尽。只是,妾想知道,陛下何时……” 宣仁皇后有些张不开嘴了。 逄图攸道:“我明白皇嫂想要问什么。这件事嘛,火候要拿捏好。一个嘛,要等我清理完图修和那几个宗亲郡王,另一个嘛,还要新政见了成效再说。皇嫂最关心的是名头和说法,这个容易的很。世情人心,是很奇妙的东西啊。有时候,你想扭转它,它却纹丝不动;有时候,它却自己流转变化。关键啊,还是要水到渠成。只要时机合适,世情人心都会自己变动的。名头啊、说法啊,都是等而次之的事情。等到图修他们收拾利索和新政见了成效,一切就都好办的多了。到时候,朝廷以逄稼身体欠佳、难堪大任为由,将其再次降为迦南郡王,永远镇守迦南,然后在我的诸皇子中择贤立一个太子,就行了。这样,皇嫂尽可以放心了吧?” 逄图攸的话说的很直白,但也很透彻了。当然了,这些直白透彻的话里隐藏着逄图攸极度的自信。宣仁皇后第一次感到,自从昨夜说明白一切之后,图攸身上忽然有了一种无人能敌的从容。她发现,图攸的性格中有一种极其柔软但是同时也极其强韧的巨大张力。这种特质与隆武大帝那种恢弘勇猛的气质完全不同,但却同样的,都极有力量和巨大威慑力。这是昨晚之后,图攸身上才体现出来的,但是与图攸以往的性格特质和做事风格又前后一致。 宣仁皇后第一次觉得,图攸可能真的是很适合做皇帝。不知为何,这种感觉,让宣仁皇后觉得很放心。她觉得,极具帝王之姿的逄图攸绝对有智慧、有能力、有野心掌控局面,从而实现方才他所承诺和计划的一切。 有了这种感觉,宣仁皇后真正感到了松弛、踏实,当然也感到了真切的感激。她又一次热泪盈眶,抽泣道:“妾感佩陛下无上隆恩。妾与逄稼,一定竭尽所能,为陛下平定北陵郡王略尽绵薄。” 皇帝满脸都洋溢着自信的光彩,道:“哈哈哈,皇嫂啊,不止是平定北陵郡王!皇嫂,我要做的事情还很多。我要继承先帝遗志,全力推行新政,开创一个真正的盛世。一个大照的盛世。一个属于我逄图攸的崇景盛世。” 第九十一章 泰罗多(一)两道圣旨 逄稼在短短几天里,先后收到了两个圣旨。两个圣旨的意思有很大不同。 第一个圣旨是晋封逄稼为太子,并着其立即进京。宣旨特使带着一大队全副武装的南宫卫士,声称是为了沿途保护太子的安全。宣完旨意之后,宣旨特使带来的南宫卫士就和逄稼原先的护卫换了岗,全面接手太子逄稼的护卫工作,十二个时辰全程“护卫”逄稼。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皇帝派来监禁并监视逄稼的。迦南郡王府的人都气不过。可是,逄稼本人没有任何犹豫和拒绝,甚至没有气恼和恐慌,不慌不忙的领旨谢恩,不慌不忙的打点行装,准备带着王妃等人一同进京。逄稼与宣旨特使约定,三日后启程。 其实,逄稼之所以气定神闲,是因为他早已收到了宣仁皇后通过云鸽分几次送来的消息:在象廷郡王的帮助下,宣仁皇后和逄图攸已经弄清楚隆武大帝的死因和中秋大火的真凶,宣仁皇后与逄图攸达成政治和解,允许逄稼以太子身份出郡迦南,不必回圣都,名义上,命逄稼在迦南见习并督查新政推行情况,尤其是研究、见证郡王郡守共治之法的效力,实际上是皇帝允许逄稼在迦南避祸,以防不测。 果然,第一道圣旨之后的第三天清晨,也就是逄稼与宣旨特使约定启程赴圣都的那一天,正当第一道圣旨的宣旨特使和随行南宫卫士有条不紊的预备着离开泰罗多赶赴圣都的时候,第二道圣旨到了。 可是这一次却没有宣旨特使。宣旨特使是春佗,但春佗一行在妫琉山里又一次遇到了山贼,而这一次,春佗就没有上一次带着融崖赴圣都奔丧那一次那么幸运了。春佗和几个南宫卫士被山贼杀死,华耘和其他南宫卫士侥幸逃脱,最终达到泰罗多。 没有了宣旨特使,宣旨副使华耘理所当然的代行宣旨特使职权。 在迦南郡王府大门外,逄稼规规矩矩的行礼接旨。当然,是以太子的身份。 陪同太子一同接旨的,还有迦南郡守融铸。 华耘带来了两道圣旨。 第一道圣旨是关于逄稼太子的:陛下特恩,着逄稼以太子身份出郡迦南,一是全力推行郡王郡守共治之法,见习地方治理诸事,尽查新政诸法利弊,以期太子熟知政情民情,为日后治国理政做准备;二是着太子逄稼在迦南全心养病,以期利用迦南的温热气候,尽去逄稼久治不愈的寒症痼疾。当然,与此同时,华耘传了口谕:“前旨作废。”之所以只是口谕,自然是因为圣旨作废这样的事,实在有损朝廷权威和皇帝圣德,只能口谕,以防落到纸面上,为世人或后人诟病。 第二道圣旨是一个喜事,是关于融铸的:着迦南郡守融铸之女融湫,启程进京,与妫水郡王逄简于圣都完婚,之后与妫水郡王逄稼一同赴妫水郡国就藩。为大婚计,特准迦南郡守融铸携夫人、三郎融答奴一同赴圣都送亲。 两道圣旨上都沾上了血迹。那是春佗的血。 “太子殿下,快快请起。”华耘宣读完圣旨后,疾步趋上前去,利利索索的跪下来,给太子行礼。“臣,华耘,拜见太子殿下。” “不必客气。你是宣旨特使,形同钦差。体制所关,你不可过谦。”逄稼起身后,单手示意华耘起身。 华耘却道:“臣宣旨已毕,不敢以宣旨特使身份而僭越了君臣之礼。臣叩谢殿下。”说完起身,然后又朝着融铸道:“见过郡守大人。” 融铸道:“客气了,见过华特使。” 逄稼问道:“你是琉川郡守华冲的公子?” 华耘一拱手,道:“是的。臣父总是念及太子殿下的仁德智慧,说太子殿下是天生龙凤之姿、圣德之主。今日有幸得见太子,臣不胜荣幸之至。” 逄稼并不喜欢这样圆滑的话风和恭维,道:“令尊言过其实了。华耘啊,你倒是很有令尊的风采。而且,你比令尊更加潇洒、威武。” “太子殿下谬赞了。臣实不敢当。” 逄稼道:“华耘啊,你现在身份不同了。云娙娥现在是你的姊姊,你可是小国舅啊。而且,你即将尚馥皊公主为妻,很快就是驸马了。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馥皊公主可是陛下唯一的公主,是陛下、皇后娘娘、昭仪娘娘的掌上明珠。陛下隆恩,给你赐婚馥皊公主,可见对你以及你华氏一族十分看重。” “这都是陛下的圣恩和云娙娥娘娘的恩典。臣及华氏全族,感激不尽。臣愚钝,日后还请太子殿下多多教导提点。” “你过谦了。看你小小年纪,已经如此通达圆融,大有超越令尊华郡守的态势呢。这可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臣愧不敢当。” 华耘很知道分寸。融铸是融崖的父亲,华耘很想与融铸攀谈几句,但是太子逄稼在场,华耘就必须只能与太子对话,而不能随意转换到融铸身上去,否则就是大不敬。 逄稼无心过度周旋。华耘的背景十分复杂。首先,他是天下第一豪富之家华氏的嫡长孙,华氏家族豪奢极富,商队遍行天下,实力非凡;其次,云娙娥认入华氏,皇帝、雒皇后亲赐,云娙娥成为华冲之女、华耘之姊,这就是说,华耘是帝后共同亲封的国舅,这比一般嫔妃亲生兄弟那种国舅还要尊贵,当然,这也说明,华耘与皇帝、雒皇后关系非同一般;再次,华耘即将迎娶窦昭仪亲生的馥皊公主,因此,华耘与新兴大族窦氏也有牵连。还有一条,世人可能都忘记了,华耘之父华冲也是隆武大帝的亲信,靠着隆武大帝的宠信才做到琉川郡守的高位上。但是,现在,局势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机警圆融的华冲现在是何态度,背景复杂、与各方盘根错节的华耘又是什么立场,现在都还说不清楚。 另外,现在逄稼与宣仁皇后刚刚渡过了最为紧张的危险期,勉强算是保住了性命,但与皇帝的关系却仍在磨合期、试错期、敏感期,一切都应以低调、谨慎为上,千万不能与其他臣工过于亲近,否则又将引起皇帝的猜忌。 于是,逄稼道:“好了。你一路奔波,又遭遇了山贼,受了惊吓。这一路,辛苦你了!你也早些歇息去吧。我身子弱,不耐繁巨。未来几天,我就不与你见面了。融郡守,你代我尽一尽地主之谊吧。这是我的小亲戚,千万不能怠慢了。” 融铸道:“喏,太子殿下。臣遵命。” 融铸已经改换了称呼。根据新政,郡王与郡守并非君臣,因此逄稼为迦南郡王的时候,融铸从不敢自称“臣”,但现在逄稼重为太子,君臣之际也就分明了,融铸遂改为自称“臣”。 逄稼道:“好。你们走的时候,我就不送了。今日在王府里,就算是别过吧。你们二人一路顺风吧。” “谢太子殿下。” 逄稼笑道:“华耘啊,我还有些进献给陛下、皇后娘娘、还有宣仁皇后娘娘的贡品,麻烦你顺路帮我带回圣都去。” “太子殿下太客气了。这都是臣求之不得的事情。太子殿下还有有何吩咐,请尽管示下,臣一定竭尽全力把事情办周全。” “确实还有一件事。我为妫水郡王小逄简备了一些成婚的喜礼,也烦请你一道带回圣都吧。” 华耘开始的时候有些奇怪,这是给妫水郡王完婚备的喜礼,自然也就是给融湫的,逄稼为什么不直接给融铸,而是让自己来捎带呢?但转念之间,华耘就想明白了,这是逄稼为人谨慎小心所致。如果逄稼将喜礼直接给融铸,由融铸转交皇帝,那么就显得逄稼和融铸过于亲近,反而与皇帝更为疏远了,而且好像这礼物是给融湫和融铸、而不是给皇帝和妫水郡王的似的。这就很不得体,甚至很有些危险。而将喜礼由华耘转呈皇帝和妫水郡王,则表明逄稼与皇帝与妫水郡王是一体的,所以,宁愿让同行的华耘转呈,也不直接给融铸。这是心机玲珑的行事,也是谨慎自保的举动。 华耘道:“臣一定不辱使命,将太子殿下的喜礼一丝不差的进呈给陛下和妫水郡王。” “好。你们早些回去歇息吧。融铸,有劳你,今日为华耘接风洗尘吧。” “喏。”融铸干净爽利的答道。 “谢过太子殿下。”华耘道,“殿下,臣三日后就要离开泰罗多了。到时候不能面辞殿下了。今日就在此拜别殿下。恭祝殿下,万安。” “恭祝殿下,万安”,这是一句十分见功力的话。举世皆知,逄稼身份特殊,处境艰难。但如何在敬语中体现出自己对逄稼处境的理解、同时又表现出衷心的祝福,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如果说的过于露骨,不仅逄稼会感到尴尬,对于华耘自己也十分危险。而如果说的不到位,则味同嚼蜡、毫无意味,华耘一个“恭祝”一个“万安”,把该有的意思和情绪都表达的淋漓尽致了,有一种一切尽在不言中而又感同身受、甚为同情的意思在里面。 第九十一章 泰罗多(二)义父义母 逄稼颇感欣慰,但没有说什么话,只是微笑着点点头,一抬手,示意融铸和华耘退下了。 洗尘宴就放在当日的中午,这是体贴宣旨特使一行才做出的安排。中午一宴之后,午后和夜间,他们就可以尽情的歇息。洗尘宴是官面儿上的必须环节,由迦南郡守带着若干郡守府僚属,集体宴请宣旨特使及其随行人员。融铸不喜官场虚情那一套,因此只是出面尽到地主之谊、略敬了几樽酒,陪着简单吃了点东西,洗尘宴也就结束了。 到了傍晚的时候,郡守府的管事来到华耘一行驻在的驿站,拜见华耘道:“特使大人。郡守大人说,午宴时仓促,大家也都拘禁,没有让大家尽兴,十分遗憾。所以,晚饭安排了由郡丞大人出面,再为大家接风洗尘,希望各位能够开怀畅饮。” 华耘道:“郡守大人实在太客气了。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郡守府的管事又道:“郡守大人还说,想在郡守府单设一席家宴,单请华公子话家常。华公子不知能否赏光?” 这管事的很晓事。此前那一段话的时候,恭维华耘为“宣旨特使”,那是因事而称,虽然宣旨特使春佗被杀后,此行并无宣旨特使,但华耘代行宣旨特使职权,因此称之为“宣旨特使”,是一种尊称,并无不可。但到了请他赴融郡守家宴的时候,又称呼他为“华公子”,这就是将他视为琉川郡守华冲公子的身份来称呼的了,是出于私情的称呼,十分妥帖得体,也十分暖心。 而且,这家宴的布置也是说的过去的,甚至是公私两便宜的至当的安排。于公,华耘所宣旨意事关融铸嫁女,融铸出于感谢而设宴,是理所应当的。于私,华耘之父华冲与融铸同朝为臣,是平辈的同僚,华耘是晚辈,在家中设宴,算是以长辈身份宴请子侄辈,这是十分暖心的安排。而且,在家中设宴,宾主双方就都能自在一些。 对于华耘而言,这种安排尤其好,这当然是因为融崖的缘故。 华耘想,既然郡守大人说是“单请”自己,而且已经安排了郡丞大人宴请其他人等,所以,最好是自己独自前往最为妥帖。 于是华耘独自骑马来到郡守府。抵达郡守府的时候,融铸依照礼节亲自到府门口迎接,双方一番客气之后,融铸领着华耘来到客厅。华耘发现,客厅中的布置,果然是家宴的样子,餐饮器具布置的规模很小,看来人数不会太多。 融铸开口道:“华公子鞍马劳顿,今日请华公子来吃一顿便饭吧。大郎、二郎兄弟二人在圣都之时,多受华公子呵护,老夫十分感激。今日家宴,只有我与拙荆二人作陪,委屈华公子了。” 融铸夫妇二人全都出面,再无他人。这是最为亲密、也是最为隆重的家宴,华耘觉得受宠若惊。 华耘一躬身,道:“晚生何德何能,能得融世叔如此厚爱。” 融铸是一副军旅做派,朴素耿直,言简意赅,一只粗壮的大手扶住华耘的小臂,道:“华公子不必客气。老夫已经知道了,你与融崖颇为交好,融崖不才,犯下了大错,承蒙华公子不弃,还对他百般照顾。老夫十分感动。” 华耘听到融铸说到融崖,眼圈都红了,道:“崖弟高洁无瑕,是我辈楷模。晚生得遇崖弟,实属三生有幸,因此也倍加珍惜与崖弟的情谊。那些子虚乌有的罪名肯定都是受人诬陷的,只是晚生位卑,能力有限,不能替崖弟查清究竟,还崖弟的清白。”说着,竟然滚下泪来。 融铸看得出来,这不是华耘在有意做作,而是确有真情在里面的。这让融铸颇为惊讶。因为融崖与华耘相处,至多不过两个月,其中还有一个月融崖在狱中。这么短的时间,竟然培养了这么深的感情,让人不能不惊讶。另外,华耘之父华冲是一个极善做作的人,做作的功夫能够以假乱真,往往让人难辨真假,从今日白天里的短暂接触来看,华耘好像是颇得华冲真传,也是极善周旋的人。但华冲那一派的作假,在融铸这般真挚朴实的人眼里是丝毫无法掩饰的,久之令人生厌。难得的是,华耘对于融崖,却好似真的是兄弟情深。其实华耘说的也没有什么出奇的赞语,但他的真情是掩不住的。 融铸道:“犬子融崖能够得华公子为知己,是他的福分。” 陆陆续续的,仆人们已经把吃食摆的差不多了。这时候,融夫人出来了。 融夫人是象廷郡国嫡系郡主的出身,郡主的地位远高于郡守夫人的身份。因此,在官面上,大家见了融夫人,一般还是称呼她为“郡主”。 “晚生华耘,拜见郡主。”华耘跪拜在地。 融夫人道:“快起来吧。你与崖儿、雍儿都是至交,我们与令尊也是老知己了,不用如此客气的。”融夫人的教养好极了,但与其他出身高贵的公主、郡主所不同的是,融夫人言谈举止丝毫不拘禁约束,反倒是十分随意从容,仿佛是自家的姨母或者姑母似的,让人一见就倍感亲切。而且,融夫人容貌端庄美丽,一应穿戴却十分简略,与平民无益。 融夫人一出场,融铸的话就更少了,仿佛只是陪着融夫人宴请华耘一般。 融夫人示意华耘落座后道:“雍儿特意来信说,你十分喜爱迦南吃食?可是真的么?” 华耘道:“正是。雍弟有一次在迦南学院宴客,座中所食,看样子都不甚稀奇,但入口却极鲜美。从那时候起,晚生就喜欢上了迦南吃食,顿顿都离不开了。” 融夫人笑了,一边抬手示意仆人们斟酒,一边道:“这真是极难得的。一般富贵之家,都看不上迦南吃食,觉得迦南吃食太过粗鄙。你是世代豪奢之家出身的富贵公子,没想到还能吃得惯迦南土菜。难得,难得。现在是在咱们自己家里,你就随意些。你既与崖儿、雍儿情投意合,亲如兄弟,那你到了家里来,就不是宣旨特使,而是我们的家人了。” “谢谢郡主。那我可要大快朵颐了。哈哈哈”在这一刻,华耘仿佛是一个开怀的孩子一般,天真可爱,率性真诚。融夫人也很高兴,亲自给华耘夹菜,介绍每一道菜的名字和做法。华耘吃的津津有味,还时不时询问一些制作的细节。乍看上去,还以为是一个离家多年的孩子回到家中,与母亲对话的样子。 一盘不知名的迦南海螺吃完了,华耘意犹未尽,道:“郡主,您这一盘海螺简直是人间至味,晚生从未品尝过这样的美味。能不能再赏晚生一盘?嘿嘿。”华耘的表情就像是一个害羞的顽皮孩子在向母亲索要吃食一般。就连一贯严肃的融铸看了,也颇感温暖欣慰,大笑起来。 融夫人高兴极了,拿起帕子,擦了擦华耘脸上沾着的汁水,道:“你娘可真是有福气,生了这么一个晓事贴心的儿子,还不知道她有多幸福开心呢。你可不知,我生了三个儿子,却没有一个像你这样能和我贴心说话的。我可真是羡慕你娘。我要有这么个儿子,还不知道怎么疼你呢。” 华耘忽然起身,跪了下去,道:“郡主若不嫌弃,就收晚生做了儿子吧,晚生一定像孝敬自己的娘一样,孝敬您和融世叔。” 融夫人欢喜的直拍手,上前搂住华耘的头,轻轻抚着道:“那我可真是太有福气了。白捡了这么一个好孩儿。就这么说定了,我们就收你做义子,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孩儿了。” “义父大人在上,母亲大人在上,请受孩儿一拜!”华耘调整了一下跪姿,朝着融铸和融夫人的方向,按照家礼,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而且,华耘的话说的巧妙极了,对融铸和融夫人的称呼采取了不同的称呼方式。他按照礼节,称呼融铸为“义父”,因为毕竟融铸与华耘之父同为朝臣郡守,直接称呼其为“父亲”,则太过谄媚失礼。同时,他将原本应该称呼融夫人的“义母”直接改为了“母亲”,这是完全以家礼处理的意思,也是自己全身心喜欢融夫人一家的表示。这个小小的称呼上的调整令融夫人浑身舒泰。 融铸笑道:“很好很好。快起来,快起来。” 融夫人道:“我的儿,快起来。我欢喜的很呢,欢喜的很。” 华耘站起来,依偎到融夫人怀中,像个撒娇的大孩子一样,道:“孩儿欢喜极了。孩儿早就将崖弟、雍弟视作自家兄弟了,如今,真真正正成了自家兄弟了。” 融夫人拉着华耘坐到自己身边,道:“耘儿,你这次来,是有差事的,不能多逗留,在泰罗多也就几天的功夫。这几天,你索性就住在郡守府吧,娘好好让你尝一尝迦南土菜,好不好?” 第九十一章 泰罗多(三)关于逄简 华耘道:“孩儿求之不得,求之不得啊。母亲,孩儿就住在崖弟原来住的地方好不好?” 融夫人道:“有何不可。耘儿,这是你的家啊,你愿意住到哪里,就住到哪里啊。” 华耘道:“谢谢母亲大人。” 华耘边说边吃,道:“义父,母亲,您们可不知道,不单单是孩儿,就是妫水郡王殿下也都十分喜爱迦南吃食呢。自从妫水郡王殿下吃过一次迦南吃食之后,也是念念不忘、赞不绝口的。这一次,孩儿要多带些迦南的庖人回去,一些留在孩儿自己的府中,一些送给妫水郡王殿下,日后也好照顾王妃妹妹的饮食。” 这就是华耘的聪慧和体贴之处。华耘所说日后照顾融湫饮食云云,倒还在其次,难得的是他自然而然的将妫水郡王主动提了出来。华耘明白,此时此刻,融铸夫妇最想知道的,并不是融崖、融雍,而是融湫即将嫁给的妫水郡王逄简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但融铸夫妇作为长辈,更是作为臣子,是不应该主动开口询问皇子的情形的。尽管,这个皇子即将成为自己的女婿。当然,融铸夫妇之所以不敢直接开口询问,还因为他们和自己并不亲近,不敢贸然涉险过问。 华耘因此借机将话引到妫水郡王身上,以便于融铸夫妇接上话。融夫人看了一眼融铸,接着道:“难得妫水郡王也如此亲民。看来妫水郡王也是很容易相与的了。耘儿,你与他也颇为相熟么?” 华耘道:“孩儿与殿下一见如故。妫水郡王殿下虽然贵为皇子和郡王,但待人十分谦和,性格温润如玉,是极其好相与的一个人。” 融铸罕见的插话道:“如此说来,妫水郡王是个文弱书生一样的人了?” 华耘听的出来,融铸并不喜欢文弱书生。 “义父,这倒不是的。”华耘道:“都怪孩儿说的不清楚,害的义父误判了。义父,母亲,妫水郡王殿下格局瑰伟弘大,非常人所能比。而且,殿下品味高洁、雅量高致,是豪气、雅气、王气兼具的人中之龙。容貌十分英俊,而且颇有英气。那股子英气和崖弟倒是有些相像的。身量呢,比孩儿还要略高一些。有一句有点僭越之嫌的话,孩儿在义父和母亲前面前才敢说,家父曾经说过,陛下诸子虽然都非凡品,但妫水郡王却是其中最为出色的。融湫妹妹好福气呢。义父和母亲得了一个乘龙快婿。” 融夫人道:“陛下的皇子,确实教养的都很好。有一些,我们倒是见过的,只是妫水郡王殿下因为诸多缘故,从未见过面,以前甚至都没有怎么听过他呢。” 之所以如此,是有缘故的,最主要的是因为逄简的生母地位卑贱,所以逄简一直都十分低调,几乎不为外人所知。但这个缘故,融夫人是不便说的。 华耘接着道:“这也是妫水郡王最令人佩服的地方。妫水郡王为皇后娘娘抚养长大,在诸皇子中最为皇后娘娘所喜。宗室中人都知道,皇后娘娘对妫水郡王的宠爱,甚至远超皇后娘娘亲生的嘉荣郡王殿下。陛下对妫水郡王也极为宠爱,所获赏赐和嘉奖,远超其他皇子。但妫水郡王从不恃宠而骄。也正因如此,妫水郡王在陛下子嗣中虽然岁数是偏小的,但是威望却极高。” 融夫人道:“这倒是有些难得呢。”语气中隐藏着有些怀疑华耘言过其实。 华耘道:“比如说吧,窦昭仪娘娘生的馥皊公主,是陛下唯一的公主,自小就备受陛下、皇后娘娘、窦昭仪娘娘的宠爱,无人能够降服,就连陛下和皇后娘娘都拿她没有办法。但这个馥皊公主却唯独对妫水郡王言听计从。这个是孩儿亲眼所见的,绝无虚言。还有一点,就拿孩儿自己来说吧,孩儿年幼,虽然见识有限,但同龄人中,让孩儿宾服的,只有两人,第一是崖弟,第二就是妫水郡王殿下。” 融夫人欣慰的点着头,道:“哦。这就好,这就好。” 融铸道:“毕竟还是一个不满十六岁的孩子,马上就要就藩去妫水郡国,不知能不能胜任呢。”这是在问妫水郡王的才具了。 华耘道:“义父,孩儿以为,以妫水郡王殿下的才具,肯定能胜任的了的。殿下虽然年纪轻,但见识之宏远深邃、遇事之果决深沉,绝非他人所能比拟。孩儿有幸,能够经常与殿下见面并请教,殿下对政事、民情、史事,都颇为用心,而且也颇多真知灼见。家父也曾与殿下有过几次会面。家父认为,妫水郡王殿下的见识,就是那些资深朝臣恐怕也比不了呢。陛下英明,深知妫水郡王殿下,所以才打破十六岁才能就藩的规矩,让殿下不满十六岁即赴妫水就藩。这是陛下对殿下的恩典,由此也足见殿下才具之出众了。” 融铸微微点点头,道:“很好。” 华耘又详细说了些逄简的日常琐事和对一些政事的观点和看法,以此让融铸夫妇尽量充分的了解逄简。 融铸夫妇对华耘的晓事很感激,也很喜欢。逄简的事说的差不多了,融夫人道:“耘儿,你要娶馥皊公主为妻了。馥皊公主你可见过,是个什么样的姑娘?窦昭仪温良贤淑,想必馥皊公主也是很温柔体贴的。” 华耘笑了:“母亲,孩儿还真是见过馥皊公主呢。不过呢,公主可谈不上温柔体贴。”于是,华耘将馥皊公主如何女扮男装进入太学学习,性格如何顽皮爽直、不服管教的秉性,一一讲了一遍。 融夫人失笑道:“真是没有想到,窦昭仪会生出如此秉性的公主来。要是单看秉性,馥皊公主倒是更像是雒皇后的女儿呢。耘儿,你可知道,雒皇后未出阁的时候就是这样的秉性,那才真是飒爽英姿的迷人风姿呢。” 华耘道:“是啊,母亲。家父也曾跟孩儿说雒皇后未出阁的美谈。雒皇后还跟孩儿说过,家父年轻时还追求过皇后娘娘呢。” 融夫人笑而不答。她觉得,华耘此话正可以印证,雒皇后与华氏关系匪浅。 融夫人给华耘夹了一筷子菜,道:“馥皊公主如此秉性,那你日后可要小心了。不要做一个受气的驸马。” 华耘道:“母亲放心,孩儿不会的。大不了,孩儿让着她就是了。进了门就是自家人了,也没有什么高下的。” 融铸道:“耘儿的性子确是豁达开阔,很有男子汉的样子。能够生子如此,真是华郡守和华氏一族的福分。” 华耘道:“义父过奖了。孩儿与两位弟弟相比,还差得远着呢。崖弟就不说了,一身正气,英雄气概,孩儿情愿给他牵马坠蹬。就说雍弟吧,那份沉稳沈毅、学识渊博,就绝不是孩儿能够比的上的。孩儿是个猴儿性,就跟妫琉山里的金丝猴一般,一刻也不得安稳,有欠沉稳,见识也很浅薄,崖弟和雍弟最能制得住我,孩儿也情愿为他们所制。孩儿还有一位答奴弟弟吧,虽没有见过,也常听崖弟、雍弟谈起,也是灵秀异常的。义父、母亲不嫌弃孩儿愚钝,收孩儿为子,孩儿不知有多欢喜呢。” 融铸道:“你过谦了。令尊华郡守本就是极为圆融周全之人,他的通达聪慧已为常人所不能及,先帝和陛下都极为看重他这一点。我看你,资质还在令尊之上,这实在是太难得了。以后你与融崖、融雍他们成了兄弟。你们弟兄,以后还要多多相互帮扶着。” 华耘道:“孩儿谨遵义父教诲。孩儿缺点多的很呢,义父和母亲是因为偏爱孩儿,所以看孩儿什么都好。” 融夫人道:“我还真是偏爱你。你要是与那三兄弟一起长大,娘肯定是更疼你一点的。” 融铸和华耘都大笑起来。 融夫人道:“耘儿啊,你一路辛劳,今夜不宜耗的太晚了。今日早些歇息。好在你后面几日没有什么别的事,而且咱们还要一路赶赴圣都,咱们娘俩在一起的日子还长着呢。今日早些歇息,好么?” “好的,母亲。孩儿听您的。” “也好。”融铸说道。 华耘拜别融铸夫妇。融夫人着人侍奉华耘到融崖原来的住处歇息。 华耘出了客厅,一面命人将自己的日常使用之物搬到郡守府,并命一位南宫卫士前来,作为自己与南宫卫士之间的传令官;一面跟着郡守府的管事来到融崖原来的住处。 一路行来,华耘发现,郡守府占地很大,但是房屋设置十分简陋。四处都长满了迦南特有的植物,郁郁葱葱的,完全看不出现在已经是深秋时节的样子。融崖的住处紧挨着郡守府那个小小的花园,是一个幽静简素的小院子。 融崖的小院子和郡守府其他地方略有不同的是,小院子里几乎没有什么花木,院子里是一整块平整的练功场。小院子的廊下、屋檐上也没有任何装饰,光秃秃的,仿佛是一个军帐。 第九十一章 泰罗多(四)融崖居所 “这里果然是崖弟的住处,和崖弟一模一样。”华耘想。 郡守府的管事带着人布置着卧房和小客厅。 华耘道:“不用麻烦了,我就用融公子以前用过的被褥和器具就好了。我与融公子很熟的,你们不用见外。” 管事道:“华公子,这是您对我们下人的体贴,但可不是郡守府的待客之道啊。大人和夫人知道了,要骂我们的。” 华耘笑道:“不会的。你放心好了。我已经是郡守大人和夫人的义子了,和你们自家的公子是一样的。我说不用,就真的是不用。如果义父和母亲问起来,我去跟他们说。” 管事的是个爽快人,道:“拜谢公子。公子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我们就是了。” “你在厢房收拾一个床铺,让随我住进来的南宫卫士住在那里就行了。其他的什么都不需要了。” “喏,公子。有事您随时吩咐。” 管事和仆人们都是军旅的作风,没有什么多余的客套和虚礼,一躬身,都退了出去。 随行的南宫卫士很快就来了,拿来了华耘的衣包和其他用具。华耘是起居豪奢的贵胄公子,出行也毫不含糊,带的东西很多。那南宫卫士打算一一摆出来。 华耘道:“除了衣包,其他都不用打开,原封不动送回驿站吧。” “大人,这都是您日常使用离不了的东西啊。” “没关系。这里是我义父义母的家,也是我自己的家,这几日,我就遵照义父义母家的规矩和习惯生活,不用那么铺张。回头我们启程回圣都的路上,你也注意,这些东西都不要摆出来,一路上都按照我义父义母大人的习惯起居行路。这几日,你随郡守府管事他们去采购些东西。一是义父义母、王妃、答奴公子日常喜用的物件,全部按最好的采购。二是买二十个上等迦南庖人,然后遵照这些庖人的意思,采购各种迦南食材、味料、香料,庖人需要什么就买什么,务求买全。这些事情,你牵个头就行,具体的事情让随行来的华氏商队的领队去做,你说给他,他自然知道如何操作。买的这些东西,除了义父义母、王妃、答奴公子日常物件留一部分随行之外,其余物件全部由华氏商队走商道回去。” “喏。”南宫卫士离去了。 很快,融夫人又带着管事来了。 “母亲,您怎么来了?”华耘惊道。 “我来瞧瞧。崖儿生性喜好简素,我怕你住不惯。我来看看,要添些什么。” “多谢母亲挂念。孩儿就喜欢崖弟简素质朴的性子,这次来,就按崖弟日常使用的样子来住,我好好看看,崖弟是怎么能够教养的那般好的。现在这个样子就很好。孩儿有个私心。” “什么私心?” “孩儿想用崖弟的居所和习惯,好好熏陶一下孩儿,改一改我喜好奢华的坏习惯。” “好孩子。俭朴、奢华,那都是人自己的性子,没有优劣之分的。你是豪富之家长大起来的,自小就习惯了奢华起居的,忽然变成崖儿这样的,你会受苦的。实在不必如此。听话,好么?” “母亲若是疼爱孩儿,就让孩儿也像崖弟那个样子住吧。母亲是尊贵的象廷郡主,您都能适应简素的迦南生活,孩儿是粗鄙之人,更加能够适应了。” “好孩子。娘以前在象廷郡国的时候,也是简素惯了的。不像你从小就是巨富之家里成长起来的。好孩子,听娘的话,别受苦,娘看着会难受的。” “母亲太小看孩儿了。”华耘抱住融夫人的手臂,撅着嘴道:“孩儿也是志在四方的好儿郎,日后还要随崖弟征战四方、为国效劳呢,绝不会娇生惯养的。母亲放心就是了。我看这里的摆设、韵味,我就喜欢的很。求母亲成全孩儿吧。孩儿见不着崖弟,心里想的不行。现在终于能够来到崖弟长大的地方。看着这个样子,在这里像崖弟平时那样起居,也算是与崖弟神交了。孩儿求之不得,欢喜还来不得呢。” 融夫人爱惜地抚着华耘的头,道:“好孩子,好孩子。我答应你就是了。好孩子,你怎的这般晓事?不过,你千万别强求自己,不要苦着自己了。迦南不比圣都,更比不了琉川郡守府那里,一切都很俭朴,有什么需要添的,想要吃的,尽管跟娘说,娘让他们去给你置办。” 华耘靠近融夫人道:“母亲放心就是了。这里是我自己的家啊,我可不会委屈自己的呢。孩儿知道,母亲这是宠溺孩儿。您放心,日后孩儿和母亲要吃要喝的时候多着呢。” 融夫人开心的笑了,转脸问道:“泡澡的水准备好了么?” 管事道:“准备好了。” 融夫人道:“好了,你一路辛苦的很,肯定疲乏坏了。你先泡泡澡。这是迦南特有的药浴,是专供多日在外狩猎的猎人用来解乏的,崖儿在家的时候,每天从演武场回来都要泡的。你也试一试如何?” 华耘道:“当然,当然。崖弟喜欢的,孩儿都要试一试。” “呵呵,好孩子。”融夫人道:“泡完澡,早些歇息。郡守府里玩的东西少,只有一个小花园。你要是闷了,可以到后面的小花园里转一转,明后日也可以去泰罗多的街上走一走、看一看。泰罗多与圣都、琉川都是很不同的。” “好的,母亲。母亲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好。” 迦南药浴的味道很淡,隐隐约约有些檀木的那种味道。华耘很喜欢。可能是真的累坏了,华耘躺在浴盆里,竟睡着了。直到那个南宫卫士回来,才将他叫醒。 “特使大人,特使大人,水都凉了。您还是到床上去歇息吧。” 融崖的床很硬,木板床上只铺了一个薄薄的草席。枕头是简单的木枕。华耘有些不适应,躺在床上来回翻滚。可能是在浴盆中睡了一小觉的缘故,也可能是融崖的木床太硬的缘故,还可能是月光明亮的有些耀眼的缘故,也可能是华耘近日无法释放激念的缘故,总之,华耘就是难以入眠。翻来覆去了半个时辰,华耘的脑袋在木枕上硌的有些酸疼,华耘更加清醒了,一丝睡意也没有。 “算了,还是去花园里转转吧。今日估计要无眠了。”华耘想。 郡守府的花园就在融崖住处的后面,并不太大。花木的栽植也不是很有章法,看得出来,这个花园并未经过设计,只是随意栽植了一些本地的寻常植物而已,但这些植物都长的极好,而且没有过多修剪。这与琉川郡守府华耘家中那个精心设计、雕琢修建的人工花园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但是却呈现出一种华府花园无法比拟的纯粹的美丽和活力。月光下,这些植物都肆意舒展着。这种活力让华耘很舒服。他更加思念融崖了。华耘很羡慕融崖,他想,自己要是能在这样轻松、自然的环境中长大就好了,如果是那样,自己会不会像融崖那样英武雄壮、一身正气。华耘有时候不喜欢自己的性子,他觉得自己太油滑、太世故,也太放纵自己。自从认识融崖之后,华耘几次下决心改一改自己的性子,像融崖那样行事,但一碰到事情,华耘就不受控制的按照以前的样子来做事,一碰到美丽女子,华耘也控制不住自己。几次努力之后,华耘最终还是无奈的放弃了。 华耘在小花园里慢慢踱步,来到一株高大的椰树下,想着就连这椰树都像融崖一样伟岸正直,怪不得融崖能够长成那般样子。华耘想:“此生成为崖弟那样的男儿,是彻底勿忘了。等我以后有了孩儿,就交给义父义母来教养,一定要让他们成为崖弟那个样子。” 华耘又有些想念赵允,也有些想念逄简,还有那个自己不想去想、但又忍不住想的馥皊公主。 忽然,花园一角的花丛中想起了泠泠淙淙的琴声。那是一种从未听过的声音。应该是弦乐,因为弹拨的迹象明显无疑。但声音又与普通的弦乐明显不同,每一个弦音的余韵很长,就像是笛箫等管乐一样,余韵悠扬绵长。琴声很缓慢,弹拨之声的爽脆与余韵之声的悠长完美配合,一声一声都往人的心里头钻,再映着如水的月光,让华耘竟然有些想家了。 “原来郡守府家里也有乐人。”华耘想。 出于好奇,更是出于百无聊赖的无奈,华耘悄悄走过去,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乐人在深夜花园里抚琴。 那是一丛细竹一样的灌木,灌木后面是一圈栅栏围住的小平地。平地上坐着一位女乐人,梳着简单的发辫,没有梳髻,也没有戴珠翠,甚至连一个木钗都没有戴。身上穿着简素的迦南样式的衣服,宽松而飘逸。女乐人的身前立着一架琴,琴是竖着的,呈弯月状,琴架揽在女乐人的怀里,琴架的上首卷曲起来,雕成了凤首,那凤首就悬在女乐人的头顶上。琴架的底端是一个琵琶状的音盒,呈细长椭圆状。十几根平行的琴弦从弯月状的琴架里由内而外、由短及长的立着。这个琴看起来就像是一只摆尾的凤凰一样。 第九十一章 泰罗多(五)偶遇融湫 那女乐人仿佛像是在帮那只凤凰梳理尾巴一样,轻轻拨弄着琴弦。最妙的是,那女乐人身旁立着一只小孔雀,月光下,小孔雀呈现蓝色,尾巴还没有长全。 女乐人大约十五六岁的样子,正是豆蔻初开的年纪,容貌和装扮并不甚美艳,但五官清丽可人,望之令人忘俗。 华耘已经禁欲多日,被这景象撩动的有些情动,想要向前试探。 女乐人弹琴弹的很投入,没有发现异常。但小孔雀却机警的发现了,走近女乐人,鸣叫了几声。孔雀的声音很难听,打破了月光下的美感。 “大胆,你怎么到花园来了?!”那女乐人道,声音很轻,但却颇为严厉。 “抱歉,我不知姑娘在此弹琴,误入花丛,扰了姑娘的雅兴了。”华耘发现,那女乐人的一双丹凤眼极美、极亮。 “你是谁?” “我是郡守大人和郡守夫人的义子。” “胡说。好大的胆子,竟然在郡守府里公然冒充。” “我没有冒充。你是乐人,大约不知道郡守家的事情。” “乐人?我是郡守大人的女儿。你老实交代,你是谁?” “啊?你是融湫,融湫妹妹?” “你这人真有意思。我怎么又成了你的妹妹?” “啊,是这样的。你大约不知道,还不知道。郡守大人和郡守夫人将我认作义子了。” 融湫不再说话,用一种疑惑的眼神看着华耘。华耘觉得,融湫像是月光下的一樽女神一样美丽端庄。华耘心中方才涌现出来的邪念消失的无影无踪了。“这是妫水郡王王妃啊。逄简好福气。”华耘心想。 但嘴上,华耘却说道:“融湫妹妹,哦,你看我,我都忘了介绍我自己了。我是华耘,是琉川郡守家的公子,是融崖、融雍的挚友,这次作为宣旨副使,也是迎亲副使,来迦南宣旨并迎亲的。因为我与融崖、融雍兄弟情深,郡守大人和夫人刚刚将我收为义子,还安排我这几日就住在融崖以前的住所里。” 融湫站了起来,是中等身量、苗条匀称的身材,轻轻一蹲道:“原来如此。湫见过兄长。方才冒昧,请兄长海涵。”融湫竟然相信了自己,这让华耘颇感意外。 华耘道:“妹妹客气了。是为兄冒昧了。夜闯花园,让妹妹受惊了。罪过罪过。”华耘又道,“不过,妹妹,我介绍了几句,你就相信我了。我若是个歹人,你就被我骗了。圣都里人心复杂,以后到了圣都,你可不能这样。” 融湫笑道:“多谢兄长提醒。我之所以信你,是因为雍来的信中常说起你。” “肯定没说我的好话吧,这小子。” “哪里呢,雍对你赞不绝口。说你对崖和雍都很照顾,对你很是感激。” “那还好。我还以为他要说我的坏话呢。” “怎么会呢?”融湫说道,“另外,看你的言谈,也绝不是什么歹人。” 华耘发现,融湫没有其他勋贵之家里的女子的忸怩气质,就像是这融府花园一样自然舒展而有活力,与自己说话也很从容。那是一种寻常女子身上难以见到的独特气质。华耘此前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 华耘觉得和融湫一见如故。大约是因为融湫即将成为逄简的王妃的缘故,华耘对融湫竟然没有什么邪念。但华耘很喜欢融湫的从容,想跟融湫多说说话,于是道:“湫妹妹,这是什么琴?我竟从来没有见过呢。” “这是箜篌。” “箜篌?真美的名字。声音也好听,比寻常的琴都要好听。” “你很懂琴么?” “嗨,我是一个粗鄙之人,哪里能够懂琴呢?不过经常随着大人们听就是了。从未听过这么雅致脱俗的音质。方才你弹的是什么曲子?以前也没有听过呢。” “算不得什么曲子。是我随意拨弄的。兄长见笑了。” “竟然是随意拨弄的。看来湫妹妹是弹琴的高手了。” “兄长取笑了。我可算不上高手。我只是喜欢弹箜篌而已。箜篌是迦南的土琴,我和母亲改造了一下,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的琴了。” “湫妹妹,你弹的真好。你的琴声让我刚才都有些想家了。” “你还说你不懂琴?!” “怎么呢,湫妹妹,为什么这么问?” “我刚才就是因为要离开泰罗多的家,嫁到妫水郡国去,不忍离家,才弹的琴。你看,可不就是思乡么?你还说你不懂琴?” “这么说,我还是听懂了,是么,湫妹妹?” “是的。我就是这个意思,兄长。” “雍叫我耘哥哥,你也叫我耘哥哥吧。当然只能私下里偷偷这么叫。很快,你就要成为妫水郡王王妃了。君臣之间礼仪分明,我可是不敢僭越的。” “新政不是说,郡王和郡守之间不是君臣关系么?” “你还懂新政啊,湫妹妹?” “我也不懂,只是常听父亲母亲他们说这些,慢慢也就知道一些,只是皮毛罢了,兄长见笑。” “你这么聪慧出众,无论你懂得什么,我都不觉得奇怪。” “你说话真有意思。”融湫掩嘴笑道。 华耘也笑了,他顺着方才说话谈到的妫水郡王殿下往下说,道:“妹妹你可是好福气呢。你知道呢,妫水郡王殿下可是人中龙凤啊,早晚都会一飞冲天的。湫妹妹,你好福气,寻了一个好夫婿。不光是好夫婿,而且是天下一等一的好夫婿。” 融湫竟然没有害羞。若是换做另一个女子,被别人公开谈论未来的夫婿,肯定会羞赧无比的躲开的。融湫歪歪头说:“耘哥哥,你和他很熟悉么?”“他”,自然指的是妫水郡王逄简。 “对呀。我很仰慕妫水郡王。我们日常也相与的很好。” “他一个什么样的人?”融湫的眼睛里闪着亮光。很明显,她对未来的夫婿是什么样的人,十分关心。 “妫水郡王殿下相貌十分英俊威武,学识渊博、胸怀宽宏,在一众皇子和宗室中很有威望,很得陛下和皇后娘娘的宠爱。而且,……” “而且什么,耘哥哥?” “而且,妫水郡王殿下品味高雅,尤其是深通乐理。这一点,是不是和湫妹妹很相像?” “哦?!是么?他也懂乐理。” “对呀。不仅仅是懂,妫水郡王殿下在乐理方面极有造诣,对琴、箫等极其精通,就连那些资深乐工都无法和殿下相比呢。妫水郡王殿下自己尤其善吹洞箫。我都是亲见的。你可要相信哥哥我啊。” “我相信你,耘哥哥。” “所以,等你到了圣都成为王妃,你们真正可以做到琴瑟和鸣。”这本是一句一语双关的话,好似男人之间的调戏之语,事涉床笫,但融湫尚未少年,对此并不明了,因此,只当是华耘指的是乐理,于是笑道:“我只是喜欢弹箜篌而已。箜篌是土乐,只怕是殿下看不上呢。”融湫被华耘说动了,对妫水郡王颇为心仪,开始担心妫水郡王看不上自己了。 华耘看出了融湫的心事,道:“湫妹妹太过自谦了。我虽是粗陋之人,不通乐理,但见得琴师、笛师等乐师也很多了,有些还是国手,可从未听过像湫妹妹这般好的琴艺。我与妫水郡王殿下有一个朋友,叫赵允,是抚琴的高手,是妫水郡守家的公子,是松岩道人的弟子,琴艺是受过仙人指点的。我看,就连赵允的琴艺,也没有湫妹妹这么好。” 融湫这一次有些害羞了,道:“耘哥哥,你过奖了。我从未跟老师学过,都是自学的。就连着琴的样式都是自己设计的。哪里能够和他们相比呢?” 华耘道:“琴艺,最讲究天赋,其实并不需要别人讲授。你看,那些传说中上古时期的乐师圣手,哪一步不是自学成才的?反而是那些跟着老师傅学艺的,弹弄出来的曲子,匠气很重,打动不了人。妫水郡王殿下最讲究乐随心走,最瞧不上那些匠气很重的乐手。相信我,妫水郡王殿下肯定会被你的箜篌所震撼的。” “真的?” “真的。”华耘道。融湫高兴的笑了,那是一种充满了希冀的笑。华耘看着融湫身边的花木,道:“这是什么花,好漂亮。从未见过呢。香气也好。” “这是绿蕊丹槿。” “真美的名字。就跟仙草的名字一样。” “耘哥哥,绿蕊丹槿本来就是仙草啊。这是一种很稀有的花卉。只有迦南泰罗多的森林中才有。就连泰罗多的老猎人,见过绿蕊丹槿的,也很少见呢。” “你是怎么得到它的呢?” “是父亲、大哥、答奴他们去林子里打猎的时候遇到的,他们就采挖出来送给了我,当时他们还和绿蕊丹槿一起,给我带回了青雀儿。” “青雀儿?”华耘其实已经猜到了,青雀儿就是那只小孔雀,但依旧装作不知道的样子来问。 “就是这只小孔雀啊。我给它取的名字叫‘青雀儿’。” 第九十一章 泰罗多(六)绿蕊丹槿 “可它明明是只蓝孔雀啊,为什么叫它‘青雀儿’呢?”华耘问道。 “这是泰罗多人的叫法。泰罗多人把蓝色叫做‘抹青’。所以,我叫它‘青雀儿’。” 华耘看了一眼青雀儿,道:“青雀儿可真灵异,我一走近,你还没有发觉,它就立即警觉了。” 融湫瞥了一眼青雀儿,道:“是呢。青雀儿是很聪明的。它高兴的时候,会随着我的箜篌声起舞,很可爱的。” 华耘道:“你方才的箜篌里有种隐约的哀伤,所以青雀儿就不跳舞了,是不是?青雀儿真是聪明。对了,你方才琴声里的哀伤,只是为了思乡么?” 融湫略惊讶了一下,笑道:“耘哥哥,你还说你不懂乐理。你看,我箜篌里的心思,都被你猜中了。” “我真的不懂乐理,但就是能听懂你的箜篌。这,大概就是知音吧。”华耘道,“不过,也可能我并没有真正听懂,而只是我‘猜中’了你的箜篌而已。妫水郡王殿下肯定更能听懂你的箜篌。你见了他,你就知道我所言不虚。他肯定会是你的箜篌知音的。” 融湫又笑笑,道:“我弹箜篌的时候,确是有些哀伤,不过,不光是因为我担心日后到了北边儿会思乡,还有一个原因,我喜欢的这些花儿、雀儿,都不能随我一同前往圣都和妫水,所以,我到了圣都,肯定会很孤单。我会想念它们的。我离开迦南的这几晚,在这里弹箜篌,也算是和他们告别了。这一告别,就不知道何时才能相见了呢。” 华耘惊讶道:“嗯?为什么呢?你是说绿蕊丹槿和青雀儿么?” “是啊。” “绿蕊丹槿和青雀儿,为什么不能随你一起呢?” “父亲不同意。他说我是前往圣都嫁给郡王殿下,带着这些花草、孔雀,不成体统,一来不郑重,二来也怕人笑话我太过娇惯。” “这怎么会呢?义父多虑了。” “还有一个原因,更为重要。此次随行的都是圣都里来的南宫卫士,大多都是北方男儿,怕是照顾不好这些迦南特有的花草、孔雀。就算是侥幸安然到了圣都和妫水,绿蕊丹槿和青雀儿怕是也适应不了北边的气候吧。如果因为照顾不周而折损了这些世间生灵,那就是暴殄天物,是造孽了。所以,我宁愿和它们分离,也不愿意让它们随我北去冒险。” 华耘道:“哈哈哈。湫妹妹,这有何难啊?交给我好了。” 融湫没有说话,只是疑惑的看着华耘。 华耘道:“你放心好了。我不会违逆义父的意思的。我用我们家的华氏商队帮你把绿蕊丹槿和青雀儿带到圣都,然后再带到妫水郡国去就是了。” 融湫略有些惊讶,稍停了一会,道:“谢谢耘哥哥。只是,这怕是很难呢,耘哥哥。青雀儿还好,毕竟是活物,皇宫里的珍兽里也有孔雀,我估计青雀儿能够活下来。只是这些绿蕊丹槿,却是无比娇贵。气候就不说了,光是它们生存的土壤就很难找到,只能用泰罗多森林里特有的千年落叶腐木土,才能将它们栽活。” “湫妹妹,你放心好了。华氏商队自会有办法。我保证把绿蕊丹槿安然送到就是了。华氏商队的办法多的是,别说是林子里的珍卉,就算是大海里的鲨鱼,他们也有办法送到圣都里去,并且让它们活得好好的。这事,包在我身上好了。” 融湫很高兴,可仍旧有些担心,道:“可是,父亲不愿让我随身带着它们,还有第一个原因啊。他是怕圣都里的人非议我们。” 华耘略一思忖,道:“这个也好办啊,湫妹妹。只是看你是不是相信我。” “我当然相信你啊,耘哥哥。” “那就好。我们这样办。你今天晚上就算是把绿蕊丹槿和青雀儿送给我了,只是我现在暂时放在你这里养几天。之后,等我们离开泰罗多之后,我就让华氏商队把‘我的’绿蕊丹槿和青雀儿带回圣都。注意啊,这是‘我的’绿蕊丹槿和青雀儿。等你和郡王殿下完婚出郡妫水郡国之后,我再把绿蕊丹槿和青雀儿送到妫水郡国去,就算是我这个当兄长的,送给妹妹和妹夫的新婚贺礼了。这样,不就成了么?” 融湫笑道:“这个法子,就跟小孩子过家家一样,就跟玩笑似的,不过,倒总算是能够说的过去的。”融湫抬起头,看着华耘,道:“谢谢耘哥哥,你可真有办法。”然后俯下身子,用手抱着青雀儿,道:“青雀儿,我们不用分开了,你高兴么?” 青雀儿轻轻鸣叫了几声。 华耘觉得孔雀儿的样子这般美丽,但叫声却很难听,为此感到惋惜。 融湫仿佛看透了华耘的表情,道:“耘哥哥,你是不是觉得,青雀儿的声音不好听?” 华耘笑道:“有点不太好听。哈哈。你怎的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呢?” 融湫笑道:“所有见过孔雀并听过孔雀叫声的人,都是这么想的。” “你不是这么想的么?” “我不这么想。” “那你怎么想,湫妹妹?” “我想,大概是孔雀太美丽了,所以老天就让它们的声音变得不动听。否则,孔雀就太完美了。太完美了,就不完美了。” 华耘笑道:“太完美了,就不完美了。湫妹妹,你这话说的真有意思,也真有道理。而且,这话说的,很像是妫水郡王殿下说的似的。” “是么?”融湫脸上很高兴。 “真的。妫水郡王殿下就经常说这种很有道理的话。这些话吧,你们若是不说,别人也想不到。但你们说了之后,就仿佛这些话是原本就在别人心里存放着的似的。让人听了醍醐灌顶,也再不能忘记。所以,你看,你们当真是佳偶,处处都匹配,是不是?你们真是让我很羡慕。” “耘哥哥这么好。肯定也给我娶了一个好嫂嫂。” 华耘竟然有些害羞了,道:“哪里哪里。我,我还没有成亲呢。不过陛下和皇后娘娘已经把馥皊公主赐婚给我了。到了圣都,我们会和你们同一天成婚的。” “原来嫂嫂是一位公主嫂嫂,肯定是温良贤淑的。耘哥哥好福气。” “哪里,哪里呢。” 墙外的更夫在打更了,是三更。 融湫笑着,看着害羞的华耘,过了一小会道:“耘哥哥,夜有些深了,都三更了。耘哥哥从圣都一路赶来,一定疲乏透了。我太不懂事了,缠着耘哥哥在这里说了这么久。耘哥哥早些歇息吧。” 华耘道:“没有没有,我不累的。” 融湫轻轻笑了一下,转身对青雀儿道:“叫一下朱溪。” 华耘不明白什么意思,只见青雀儿仰起头,发出了一声并不很大、但是很奇怪的叫声,跟方才的叫声截然不同。说不上好听,也说不上不好听。 融湫看华耘表情很诧异的样子,于是道:“青雀儿能够隔着很远的距离呼唤人。只有被它呼唤的人能够听懂。刚才它叫的是朱溪,是我的侍女。” 华耘道:“真是闻所未闻。简直不可思议。青雀儿真是一只灵雀儿。” “大哥经常说:迦南的怪事可真多啊。的确是。迦南里的灵异之物很多很多。” “那青雀儿以后会认识我么,它呼唤我,我能听得到、听得懂么?” 融湫点点头,说:“当然。”然后,低头对青雀儿说,“青雀儿,这是我的义兄,叫华耘,我叫他耘哥哥,还是馥皊公主的驸马,你记住了么?” 青雀儿的一双眼睛闪着灵光,轻轻点点头,然后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声音很轻很弱,但是,奇怪的是,华耘明明白白的感觉到,那就是青雀儿在叫他。 华耘道:“青雀儿,青雀儿在叫我。” 青雀儿抬着高傲的头,眼睛里闪着灵光,正视着华耘。 华耘觉得很神奇,圆睁着眼睛和嘴,与青雀儿对视。 一个侍女模样的人过来了,看了一眼华耘,惊道:“小姐……” 融湫轻轻一笑,道:“朱溪,无妨,你不用害怕。这是我的义兄,琉川郡守家的华耘公子。” “见过公子。” “见过朱溪姑娘。” 朱溪抿嘴一笑,缓缓地行了一个礼,然后走上前去,收拾箜篌和箜篌旁边的竹凳。 融湫道:“耘哥哥,我先回去了。晚安。” “晚安,湫妹妹。” 融湫带着朱溪和青雀儿,缓缓离去。 华耘回到融崖的住处,更加睡不着。他从来没有跟一个美丽年轻女子如此正正经经、安安静静的说过话。在他眼里,美丽而年轻的女子,只有一种亲近的可能,可以说的话也是那种只有一种场景下才能说的话。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其他的话可以说。可是,今天见到的这个融湫却不同。她和自己说了这么多话,这些话全都无关男女情事,更无任何亲近之举。自己竟然没有觉得乏味,也没有生出邪念,只有沟通无碍、如沐春风的感觉。这种舒畅通透的感觉,就像自己跟妫水郡王逄简在一起的时候一模一样。 “他们果然是一对佳偶。”华耘想着。转念,他又想起了圣都里的馥皊公主,想到了自己成婚后的生活…… 第九十二章 木神教大长老(一) 华耘竟然整夜未眠。这是华耘从未遇到过的事情。 太阳初起,华耘索性翻身起床。 虽然前所未有的失眠,但华耘的兴致却极好,洗漱清爽之后,先是去跟融铸和融夫人请早安。 “义父,母亲,孩儿白天要去驿站安顿那些随行的南宫卫士,免得他们在泰罗多惹出事端。所以,白天孩儿就不在府中陪义父和母亲了。晚饭前,孩儿一定赶回来,陪义父、母亲一同晚餐。” 融铸笑着点点头,道:“好,公务要紧。你去吧。” 融夫人却道:“一顿饭的功夫,有什么打紧的?你午饭还是回家里来吃的好。” 融铸插话道:“还是耘儿说的有理。带兵出行和带兵打仗是一样的,最紧要的,就是要身先士卒,与其同食、同居、同乐。这件事,还是听耘儿的吧。我们不要太娇惯着自家的孩儿。” 融夫人笑道:“好吧,好吧。这是你们爷俩的大道理。我是妇道人家,就听你们的就是了。” 华耘赶紧道:“母亲莫要担心,我晚餐前一定早些回来陪您。” “好孩子。” 华耘行礼离去。 华耘白天的任务很多。不过,他所说的去驿站安顿南宫卫士倒不是最最要紧的,因为他此次带出来的南宫卫士,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精兵,是大照最高水准的南宫卫士,训练有素,军纪极严,绝不会有所为的擅自行动、惹是生非的情形发生。即便华耘不发一令、不现身,这些南宫卫士也能照样运转正常。对于华耘来说,真正最要紧的是去华氏商队迦南商社,亲自安顿融湫交办的绿蕊丹槿和青雀儿搬家到圣都的事。 华氏商队在泰罗多的迦南商社,坐落在迦南郡王府的西北侧。在泰罗多商社里头负总责的,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社领,名字叫穆镶。 “迦南商社社领穆镶,拜见大公子。”穆镶向华耘行着大礼。 华氏商队的等级极其森严。华氏每一代的大族长作为华氏商队的最高首领,在商队内部、华氏家族里都享受着有如帝王般的尊崇和拥戴。尤其是华冲更为特殊。华氏在华冲之前,虽世代豪富,但并政治待遇,富则富矣,但显贵不足。华冲以一己之力,通过拥戴隆武大帝,而成为大照开国功臣,从而使整个华氏家族从一个商人家族一跃而成为了帝国的顶级贵胄之家,实现了由富而不贵到既富且贵的大跃升,因此,华冲在华氏商队中的地位,已经远远超出了一般意义上的大族长,威仪岂止是直逼帝王,甚至可以说是有如神灵一样的存在。现在,华耘作为下一代候任大族长和商队最高首领,在其父基础上更进一步,很快就将娶馥皊公主为妻,也就是说很快就将成为皇室成员,地位比华冲更加高贵,前途无量。因此,穆镶对其发自内心的毕恭毕敬。 华耘倒是不托大,而是亲切的说:“免礼吧,穆社领。我此次奉圣命从圣都到泰罗多来,一路上都有父亲派出的商队暗中随行和保护。想必,你早已经知道我此行的目的了吧。” “是的,大公子。暗中随行保护公子的商队已经告诉我了。另外,大公子昨夜下令采购的物品,我已全数备齐。大公子要不要亲自看一看?”穆镶十分勤谨,回话也很伶俐。 “很好。不用了,有你办事,我尽可以放心。我常听父亲夸赞你。你是哪一年进入华氏商队的?” “大公子,我是世代华氏商队的出身。从我的高祖父那一辈起,穆家就举家加入华氏商队了。” “很好。那就是老人儿了。那么,办事的规矩么,我就不多说了。有两条我再强调一下,我要的东西一定要备最好的,行路也要隐蔽。明白么?” “明白。” “还有一件事。一件顶重要的事,你看看,如何去办。” “大公子尽管吩咐。” “融郡守家的融湫小姐,也就是我来迎接、马上到圣都嫁给妫水郡王殿下做王妃的那个融湫小姐,她有几株珍卉,还有一只小孔雀,要送到圣都去。实际上,是先送到圣都,然后等妫水郡王殿下和王妃就藩妫水之后,再转送到妫水郡国。这事,是顶顶重要的事,你先自己琢磨琢磨,能办的好么?办不好也没关系,你明白告诉我,我让父亲再想办法,总之一定要把这事办成。但我提醒你,你千万别逞强,若是强撑着揽了这事却办不好,我就将你穆家尽数逐出商队!”华耘的语气虽然不硬,但却隐隐含着杀气。 “孔雀么,好说。斗胆请问大公子的是,王妃要运的是什么珍卉?” 华耘道:“是几株叫做什么绿蕊丹槿的花木。说是珍稀的很,也很娇贵。用土啊什么的,都很特殊。你听说过么?” “绿蕊丹槿?”穆镶诧异道。 “怎么了?你办不到?”华耘皱眉问道。 “不不不。” “那你为何这般神情?”华耘有些不高兴。 穆镶赶紧道:“大公子恕罪。我方才有些失态了。” “嗯?!” “大公子,我方才之所以失态,是因为绿蕊丹槿是一种特异的灵草。大公子,大族长将我派到泰罗多来,已经有很多年了,所以我对迦南和泰罗多的风土人情都还算是熟悉。迦南的奇怪事儿很多,灵异的事儿也很多。大公子方才所说的绿蕊丹槿,就是其中最灵异的事儿。” “灵异?”华耘问道,“怎么个‘灵异’法儿?” 穆镶道:“我听说,这绿蕊丹槿是泰罗多特有的灵草,是普通的丹槿灵修而成。据说历经千年灵修,方能成草。” “这是什么意思?我对那些花花草草的都不认识,你的话我听不明白。你说明白些。” “大公子,普通丹槿是寻常花木,属于矮灌木,软垂枝、赤蕊。极少数得天地眷顾的丹槿,能够汲取天地灵气,灵修千年不死而转性,成为高灌木,变成硬竹枝、绿蕊,因此才被称为绿蕊丹槿。这种千年灵修转性而成的灵草,极其罕见,也极其异灵,或者说,极其诡异。” “灵异、诡异?一株草,能有什么灵异、诡异之处?” “迦南这地界,怪事很多的。”穆镶道。穆镶这话,让华耘想到了融湫说的融崖的那句口头禅。穆镶道:“绿蕊丹槿是转性而来的千年灵草,因此也具有催动转性的独特功效。” 华耘道:“转性?什么意思?” “也就是雌雄转性。” “嗯?什么叫雌雄转性?”华耘道。 “寻常丹槿是雌雄异株的草木,但灵修千年成为绿蕊丹槿之后,就变成了雌雄同株。大约是由于绿蕊丹槿灵修千年、转性而成的缘故吧,它的千年宿根竟具有转性的灵力。如果食用了绿蕊丹槿千年宿根,男子就会变成女子,而女子则会变成男子。这就是雌雄转性。” 华耘笑道:“真是无稽之谈。这肯定都是泰罗多老猎人们杜撰出来的。我可不信。不过这个杜撰出来的故事儿,倒是挺有意思的。” 穆镶道:“公子啊,这可不是玩笑,是真有其事。” 华耘道:“老穆镶,没想到你行商多年,还会相信这般鬼话。哈哈哈。若是真有这般稀奇古怪之事,那我为何从未听别人说过呢?” 穆镶道:“公子,绿蕊丹槿是泰罗多独有的珍稀草木,在其他地方并不能存活,就连在泰罗多,也并不是到处都能存活,只能在泰罗多森林深处的灵气充沛之地,才能生存,因此也就十分罕见。” 华耘道:“就算罕见,也不对啊。世人大多都是重男轻女的,若是有那泰罗多人诞下了女孩儿,想要转成男孩儿,那么去泰罗多森林里找到绿蕊丹槿的宿根吃下去,不就可以如愿了。如果真是如此,那普天之下,希望将女孩子转成男孩子的多了去了,为何从未有人提起呢?” 穆镶道:“这原也有个缘故。一来呢,但凡要转性的,大多不愿让人知晓,所以即便食用绿蕊丹槿之果,也是暗中食用,唯恐外人知晓,哪能告诉外人?” 华耘点点头,道:“这倒是人之常情。可是,也不至于我从未听说过。” 穆镶道:“公子,这里面还有另一个缘故,实际上,寻常人等并不知道绿蕊丹槿转性特性。准确来说,只有迦南本地木神教大长老知道这个秘密。公子,您知道的,迦南老百姓全都信奉白教,除此之外,大约是因为迦南草木繁盛的缘故吧,民间还崇拜木神,也就是木神教。木神教比较松散,不像白教那么像样子,但木神教也有自己的首领,最高首领唤作大长老。大约是绿蕊丹槿转性禀赋太过怪异吧,这个秘密只有木神教大长老代代相传,决不可为外人道。因此,知道此事的人很少,每一代只有一人,也就是当世的木神教大长老。而且,要想实现转性的目的,还不单单是食用宿根就可以了,还要和同一株绿蕊丹槿的花果进行配比。如果不知道绿蕊丹槿宿根的特性,谁会去吃宿根呢?就算吃了宿根,如果不按照特定配比配食花果,也不会有什么怪异表现。这大概就是外界不知的原因吧。” 第九十二章 木神教大长老(二) “既然是木神教大长老代代相传的绝密,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莫非,你就是木神教大长老么?” “公子说笑了。我不是大长老,但我却认识大长老。木神教本代大长老叫做隆驰大长老,是我的至交好友。我曾用北陵郡国的特效药,治好了隆驰大长老的突发恶疾,救过他一命。因此,隆驰大长老视我为救命恩人,时常找我吃酒,也时常带我进林子里打猎,还经常给我讲一些怪异的迦南故事。绿蕊丹槿的事情,就是他在一次醉酒之后告诉我的。酒醒后,隆驰大长老因泄露了绿蕊丹槿秘密而后悔万分,嘱咐我千万不可为外人道。他说,一旦泄露为世人所知,就是造孽。” “造孽?怎么说?” 穆镶道:“绿蕊丹槿虽有转性之能,但转性所耗费的体力极多,很难成活。即便侥幸成活,转性之后,人也会变得十分羸弱,丧失生殖繁衍能力。隆驰大长老认为,世人普遍重男轻女,如果知道了绿蕊丹槿转性的禀赋,少不了有那些为了得到儿子而存着侥幸心里、让自家女儿转性为男子的无良之人。转性过程十分痛苦暂且不说,就是转性成功,也无生殖繁衍能力,徒有一个男子的虚名罢了,这不是害了小孩子家了么。此外,木神教大长老代代单口相传,也是教律所系,隆驰大长老违背了历代长老的戒律,心生恐惧,如果我再对外说出去,隆驰大长老担心会遭到历代大长老神位的天谴。” 华耘笑着道:“但你却还是告诉我了。” 穆镶道:“大公子是主家,怎么能以常人论处呢。” “我实在是不相信你说的这个怪事呢。木神教大长老单口相传,外人既不知道,也无从验证。到底是真是假,哪里能够知道呢?十有,是木神教大长老自己故弄玄虚编出来唬人的吧?”华耘有些不耐烦了,没想到自己在这里听穆镶啰里啰嗦讲了半天这些没用的瞎话,正要回到正题,却听穆镶道:“大公子,这件事,实实在在是有案例的。” “哦?你见过?” “是的。隆驰大长老当时之所以告诉我绿蕊丹槿的秘密,是因为当时我们正在泰罗多森林里打猎时恰好碰到了一株绿蕊丹槿。当晚,我们就在附近扎营歇息,隆驰大长老喝醉后,听我夸赞绿蕊丹槿之美,于是才告诉我的。当时我也不信,嘲笑隆驰大长老是说瞎话。隆驰大长老气不过,于是亲自挖出宿根,与绿蕊丹槿的花果配比研磨之后,强迫一只捕获的公野羊吃下。没想到,那公羊一夜哀鸣,第二天就变成了一只母羊。” “啊?!你亲眼所言?真的如此灵异?”华耘惊道。 “我是亲眼所见,亲眼验证,千真万确。大公子啊,绿蕊丹槿毕竟是千年灵修而成的稀世灵草啊,大公子。” 华耘道:“可有人转性的案例么?” “也有的,公子。” “你见过么?” “人转性,我倒是没有见过。但隆驰大长老跟我讲过转性的故事,大多都发生在迦南郡王王室。” 华耘一扬眉毛,问道:“为何都发生在迦南郡王王室之家?” 穆镶道:“这是隆驰大长老亲自告诉我的。大照之前的迦南郡王,是传承千年的老王室,期间,少不了有生不出儿子、无子承袭王位的迦南郡王。这些没有儿子的迦南郡王除了求助名医之外,就只能求助巫师。而木神教是迦南土生土长的教门,木神教大长老是迦南郡国里地位最尊崇的巫师,历代大长老与历代迦南郡王的关系都极为紧密。大概是出于这种感情,也大概大长老们出于对迦南郡王因无子继承王位的同情吧,一些大长老就通过绿蕊丹槿的灵力使一些初生的郡主转性成世子,长大之后再承袭王位。所以在迦南王室中,一直有一个秘传,说木神教大长老拥有逆转阴阳的力,这又反过来,使得历任大长老与迦南王室关系越来越紧密。话说回来,这些由郡主转性而成的世子、郡王,虽然能够与妇人行人道,但却均无任何子嗣,最后还是被迫过继其他宗室子弟来承袭王位。当然,这些大长老并没有告诉郡王们,他们是用什么方法将郡主转化为世子的。这些郡王更不会告诉别人,自己通过大长老将郡主转化为了世子。所以,绿蕊丹槿的秘密才能得以守住。” 华耘想了一会,道:“穆镶,你所说之事干系重大。你实话告诉我,你所言可当真?” 穆镶拱手道:“这些,全部都是隆驰大长老亲口告诉我的。他还曾对我说,这些由郡主转化来的郡王,因为其特殊出身,因此都是有特殊标记的,可查询的。” “哦?什么标记?” “在大照圣朝以前的朝代中,迦南王室千年一系,一直都是迦南原生贵族兰氏为王。兰氏兼信木神教和白教,因此,每一位迦南郡王薨逝后,除了要请白教的迦南主教来主持丧仪外,还要邀请木神教大长老主持修饰装置陵寝的神关。那些经过大长老帮助,由郡主转化来的郡王,有违逆天道、扭转阴阳的嫌疑,大长老为了弥补这个过失,就会在这些转化而来的郡王的陵寝的外殿正上方安置一面阴阳铜镜,以此协助这些转性的郡王们在死后回到自己的本性,回归天命。” “哦?你可亲自去查验过,果然有这样的陵寝吗?” “是的,大公子。我仔细查验过,总共有七位兰氏迦南郡王的陵寝外殿上有这种阴阳铜镜。我还专门查了迦南郡国国史,这些七位兰氏迦南郡王均无子嗣,寿命也不长,无一例外。” 华耘有些出神。 穆镶以为华耘还不相信自己说的话,接着道:“大公子,这些故事还都是以前的事情,其实,当世也有现成的例子。” “当世?” “大公子,隆驰大长老还跟我说过一个秘密,是他自己经手办理、帮助别人转性的。” 华耘醒过神来,忙问:“他用绿蕊丹槿替前朝迦南郡王转过性?” “他是替人转性过,不过不是替迦南郡王。” “替谁?” “替前朝大郜皇帝。” “啊?!”华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哪一位大郜皇帝?” “睿宗。也就是大郜末帝周端的父亲。” 华耘忽然想到了周端的身世,心道:“怪不得周端是北陵郡王和易后的私生子呢?原来睿宗皇帝不能生育啊。”口中却问道:“你说转性而来的人无法生育,可是,睿宗皇帝明明有后啊,周端不就是他的儿子么?” 穆镶哪里知道周端的真实身份,于是道:“这就是隆驰大长老一直弄不明白的事情。睿宗皇帝是他亲手转性而来的,但他却能生育出儿子。” 华耘道:“你说说,睿宗转性,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大公子,这是睿宗的父皇英宗皇帝时候的事。英宗皇帝身体康健,天赋异禀,一生风流,但一连生了二十七位公主,却无一男嗣。五十四岁时,英宗皇帝最宠爱的昭仪,也是时任迦南郡王的堂妹,兰昭仪,怀了身孕。英宗心里明白,他自己年事已高,兰昭仪此胎是他诞下龙子的最后机会,如果兰昭仪此胎仍是公主,那英宗皇帝只能从宗室中过继一个男子来继承皇位,大郜江山将从英宗一脉转到别的脉系去。由于此事干系重大,整个大郜周氏皇室都紧紧盯着兰昭仪的肚子。大郜其他周氏宗室于是开始跃跃欲试,不少宗室热盼着英宗无子、然后从自己一脉中过继一位男孩子承继大统。因此,宗室之间的明争暗斗极端激烈。而最痛苦的则是英宗皇帝,他若无子,英宗一脉将就此断绝。时任迦南郡王是在圣都长大的,同英宗皇帝一同长大,关系极好,为了帮助英宗皇帝,更是为了帮助自己的堂妹,当然了,也是为了巩固扩大兰氏在大郜圣朝的权势,秘密派出当时已担任大长老的隆驰,前往圣都候孕,如果兰昭仪顺利诞下皇子,那自然也就万事大吉。但如果兰昭仪不幸诞下公主,那就由隆驰大长老协助,将公主转化为皇子。”说到这里,穆镶停了下来。 “英宗的兰昭仪果然诞下了一位公主,是么?”华耘急急问道。 穆镶道:“正是。为了以防万一,也是为了便于操作,兰昭仪有意躲入圣都里的迦南郡王府邸秘密生产,在诞下公主的当夜,隆驰大长老将绿蕊丹槿宿根与花果配比成药,令小公主服下。第二日,公主如愿转化成了皇子,然后再对英宗宣布,昭仪突然产子。这个由公主转化来的皇子,就是后来继位为君的睿宗皇帝。按理说,睿宗是转性而来,应当没有生育能力。但不知道为何,睿宗皇帝竟然能够诞下子嗣,也就是末帝周端。这件事,让隆驰大长老一直想不明白。隆驰大长老说,这是唯一一例转性后仍能产子的案例。” 华耘心想:“有何想不明白的?周端原本就不是睿宗的儿子嘛。”但口中却道:“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万事万物,总是有例外的。这就是造物主之所以神奇的地方啊。” 穆镶道:“大公子说的是。” 华耘忽然想到了云娙娥,又想起了父亲说的希望云娙娥产下皇子、然后华氏扶持云娙娥之子争夺皇位这桩大买卖,于是道:“穆社领,隆驰大长老在大郜英宗的时候已经是大长老了,那么现在应该年事很高了吧,可还康健么?” 穆镶道:“大公子,隆驰大长老是壮年继任大长老,他继任大长老的时候才三十多岁,如今刚过花甲,自从上次突发恶疾、为我救治之后,极注重保养,如今,身体康健的很呢。” “那就好。我再给你一个任务,你务必让他去圣都一趟,父亲有些事可能会请他帮忙。至于什么事,我不说你也能想到,肯定是和绿蕊丹槿转性之说有关系的。至于邀请他去圣都的理由么,你自己去找一个。总之,务必让他立即启程。不要和我们同路,也不要与华氏商队同路。你带着他,秘密走,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无论他提什么条件,你都可以答应。” “是,大公子。” “说着说着,就把话给岔开了。还是我刚开始问你的事,把绿蕊丹槿和小孔雀安然送到圣都的事,你实话实说,你能办的到么?” “都是我疏忽,竟然把这件大公子交代的顶要紧的差事给忘了。大公子不用忧心,这是小事。我一定办好。” “穆镶,运送绿蕊丹槿和小孔雀,也要秘密走,而且不能和隆驰大长老一起走,到了圣都,直接送往华府。” “是,大公子。” 第九十三章 大猫(一) 华耘离开泰罗多的前一天晚上,见到了融答奴,也见到了大猫。 融答奴是骑在大猫上回到郡守府的。 一见到融铸和融夫人,大猫就趴了下来,融答奴顺势从大猫背上滑下来,嘴里一边喊着“阿翁、阿母”,一边飞奔着扑向融铸和融夫人。融夫人一把搂住答奴,道:“答奴,我的好答奴。你可回来了。” 这是融答奴自从去了白上宫之后第一次回家。 融答奴在融夫人怀中嬉闹,融夫人道:“答奴,你看,这是你的义兄,你快来见过义兄。” 融答奴安静下来,两只眼睛呼扇着,看着华耘,道:“答奴见过义兄。”语气里有些不情愿。 “我是华耘,答奴。我和你的大哥、二哥是在圣都里很好的朋友。”华耘笑着道。 融答奴点点头,说:“哦。我知道了。”然后转向融夫人道:“阿姊呢?” 融夫人道:“她在后院啊,一会儿一起吃饭。她很快就要做妫水郡王王妃了,不能随便出来见人。” 融答奴道:“哦。好吧。阿母,你看,我的大猫已经长大了。它真的是一只‘大猫’了。” 华耘惊讶的看着大猫。这就是传说中的圣灵,迦南雪豹。大猫的身体比寻常的雪豹大了两倍,十分壮硕威武。而且,大猫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奇特的灵异的蓝光。华耘甚至不敢直视大猫的眼睛,仿佛看得久一点,自己就要被吸进去了一般。而大猫,谁也不看,两只眼睛一直盯着融答奴。 融夫人顺着答奴的手,看着大猫,道:“我听你阿翁讲过了。我还不相信,大猫怎么可能一下子就变大了很多倍,世间哪有这样的怪事。现在虽然亲眼见了,我依然不敢相信这就是以前那只像小羊羔一样的大猫。大猫还听话么,答奴?” “听话呀,大猫当然听话呀,大猫最乖了,从来不乱跑,而且自从变大之后,大猫就开始什么都不再吃了。就连我喂它,它也不吃。” “哦?”融铸和融夫人都惊讶道。 “真的。大猫每天跟我在一起,一刻不分离,我从没见过大猫吃东西。我喂它,它也不吃了。我吹骨笛,它也不吃。但是,大猫也从不饿。” “你怎么知道它不饿呢?”融夫人笑着问道。 “我就是知道啊,大猫怎么想的,我都知道。你们知道么,它现在正在看着华耘义兄呢。” 华耘竟然有些紧张,尴尬的笑着说:“那大猫它喜欢我么?” “还行。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它不认识你。我也不认识你。我对你说不上喜欢不喜欢,所以大猫对你,也还说不上喜欢不喜欢。”融答奴说。 融夫人用手刮着融答奴的小脸蛋说:“你个小答奴,说话就跟绕口令似的。华耘是你阿翁和阿母的义子,也是你大哥、二哥、阿姊和你的义兄。你应该像对你大哥、二哥那样对你义兄。不能这么无礼,知道么?” 融答奴撅着嘴道:“哦,我知道了。”然后转向华耘,道:“义兄,答奴错了。可是,叫你义兄,怎么这么别扭呢。这个叫法好奇怪啊,以前从没有听人这么称呼别人的。” 众人都笑了。 华耘道:“你大哥二哥姊姊都叫我耘哥哥,你也叫我耘哥哥吧。” 融答奴嘟囔了几句“耘哥哥”,笑着说:“这个名字就多好了。我喜欢这个叫法。耘哥哥好,我是答奴。” “答奴好。” 吃饭的时候,融湫出现了,少不了和融答奴又是一阵亲热。 融湫对变大了的大猫很是惊讶,“真不敢相信,这竟然是大猫。” 可是,让融铸和融夫人惊讶的是,融湫竟然已经和华耘认识了。 融湫道:“耘哥哥初次住下的那一晚,我们就在花园里遇到了。当时,我正在弹箜篌,恰好耘哥哥走过来,我们就相识了。” 融夫人道:“这倒是好了。这可真是咱们一家人的缘分了。” 融答奴还像往常一样,靠在母亲怀里吃东西。 融铸忽然问道:“答奴,世子和你在白上宫还好么?” “还好啊。” “你们都学些什么啊?谁教你们?” “迭庐宗座教我们。我们学的东西可多了,有天象星座、江湖池海、鸟兽虫鱼,等等等等。我学的少,世子学的多。” 融铸和融夫人没有说话,融湫却道:“为什么你学的少,世子学的多。肯定是你没有世子那么聪明努力。” “才不是呢,姊姊。因为迭庐宗座教的很多东西,我都知道啊,不用迭庐宗座教,我也都知道。可是世子却不知道,所以他学的多。” 融夫人拍着融答奴的脑袋说:“答奴啊,不许胡说。这才几个月的功夫,你怎么还学会说大话了?迭庐宗座教的这些东西,连我们大人都不知道,你怎么能够不学而知呢?而且,世子比你还大一岁呢,进学也进的早,怎么可能你知道、反而他却不知道呢?” 融答奴不服气,把脑袋在母亲怀里蹭了蹭,道:“我真的没有骗你,阿母。迭庐宗座教的那些,都是很奇怪的东西,我虽然以前没有听过,但是大猫却全都知道,它知道,我也就知道了。迭庐宗座教的,有些还是错的呢。但是我没有当场指出来,怕迭庐宗座会生气。” 大家都笑了。融答奴这颠三倒四的说话方式,实在是可爱至极。 华耘道:“答奴弟弟,那你学会了什么呀,能给我们展示展示么,让我们也开开眼好不好?” 融湫也说:“是呀,答奴,阿姊也想看看你学的新本事呢。阿姊想看看我们的小答奴,是不是也像我们的大猫一样,一下子就长大了。” 融答奴说:“好呀。我学了好多东西呢,好多好多。比如,我现在就能知道,明天会是什么样的天气。” 华耘道:“这可太好了。答奴弟弟啊,你会的这个,眼下正好有用呢,我们原打算明日启程。答奴快帮帮忙,看看明日是什么天气,能不能如期启程。” 融答奴满不在乎的说:“明日清晨会有一场雨,一直下到中午,午后就晴天了。” 融铸、融夫人和融湫听完都笑了。华耘却不明白为何大家会发笑,疑惑的看着融夫人。 融夫人道:“耘儿啊,你才刚来迦南,迦南的气候你还不知道。迦南这个地方多雨,时不时就要下个小半天的雨,这是再正常不过的天气了。”华耘明白了,原来大家觉得融答奴是在耍滑头。 融答奴摇着脑袋,噘嘴道:“我可没有在耍滑头啊。” 融湫道:“我们没有说你在耍滑头啊,答奴。” 融答奴歪着头道:“你们虽然嘴上没有说,可是你们心里就是这么想的。我知道你们心里都在想什么。” 融湫又笑了,道:“答奴,那你再给我们展示一个别的本事吧。展示一个好玩的吧,好不好?” 融答奴想了一会道:“大猫想见见青雀儿。我把青雀儿叫来吧。” 融湫道:“我让朱溪去把青雀儿抱来。朱溪……” 融答奴道:“阿姊不是让我展示个本事么。朱溪去抱青雀儿,我就展示不了本事了。” 融湫没明白什么意思,问道:“什么意思啊,答奴。阿姊没有听明白。” 融答奴说:“我站在这里,自己就可以把青雀儿叫过来,让青雀儿自己飞过来,不用朱溪去抱它。” 融夫人道:“小答奴,你又在吹牛。我只知道青雀儿能唤人,还没听说有人能唤青雀儿的。” 融答奴转过身,双手抱住母亲的脖子,靠在肩膀上说:“阿母不信答奴,我把青雀儿现在就叫过来,让你们看看啊?” 说完,就没了什么动作。大家又都笑了,觉得融答奴在撒娇顽皮。 不一会儿的功夫,青雀儿果然自己飞了进来,先是飞到融湫身边,在融湫的腿上蹭了蹭脖子,又挪步到融答奴身边,蹭了蹭新长出来、还没有长齐整的雀翎子,然后环绕着扫视大家一圈,又飞出去,来到大猫身边。 大家这才有些惊讶了。 华耘道:“答奴,你可真是好本事。耘哥哥从未见过能够使唤鸟兽的人。答奴真是好本事。耘哥哥好生佩服你,答奴。” 融答奴眯着眼睛笑道:“嘻嘻,耘哥哥不用夸我。这其实都是大猫的本事,不是我自己的本事。不过,大猫会的本事,我也都会。” 融湫道:“那看来,你还真是学了不少本事呢,答奴。阿姊相信你了。” 融答奴道:“迭庐宗座教授给我们的本事和秘法越来越多了。所以,世子越来越不喜欢我。” 这又是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大家都没有弄明白融答奴是什么意思。 融湫问道:“这是为何呢,答奴?为何迭庐宗座教授的本事和秘法越来越多,世子就越来越不喜欢你了?” 融答奴说:“这是因为,迭庐宗座教授的东西只要说一遍,我就全都学会了,所以迭庐宗座教的就越来越多、越来越快,也越来越负责。可是,世子却学不太会,也学不全。世子经常跟他身边的侍卫们说,这是因为我的原因,他说我就爱逞能,不懂装懂,迭庐宗座以为我们都学会了,所以不断教授新的本事和秘法。世子觉得很累,而且他学的没有我学的好,他觉得很没有面子。所以,世子就不喜欢我。世子不喜欢我,还有一个原因呢。” 第九十三章 大猫(二) “什么原因啊,答奴?”融湫问道。 融答奴道:“因为白上宫里的人喜欢我的大猫,比喜欢他的天马更多一些,世子觉得更没有面子,因此更不喜欢我了。现在,世子就连他自己的天马都不太喜欢了,觉得他的天马没有我的大猫厉害,这让他很丢脸。我觉得,世子这个样子,是不好的。” 融铸急道:“答奴大胆。答奴啊,世子是太子殿下的嫡长子,你怎么能够非议世子呢?以后不许再这样了,你明白么?以后,你要让着世子一点,不要和他争。” 融答奴道:“可是世子比我还要大几岁了,我为什么反而要让着他呢?他做的事情是不对的,为什么我也要让着他呢?” “这…”融铸一时语塞。 融湫笑道:“答奴啊,你想啊,你有大猫的照拂,又有大猫帮你学习迭庐宗座教授的本事和秘法,是不是?” 融答奴道:“是啊,阿姊。是这样的啊。” 融湫道:“所以,你看你,是不是比世子要幸运的多呢?世子可是自己学习的啊,所以也就很辛苦。你虽然比世子小一点,但如果把大猫也算上,你是不是就比世子大了许多呢?” “可是大猫也才不到一岁啊。” “大猫可是千年灵兽啊,答奴。”融湫摸着融答奴的头,道,“这样算下来,你是不是就比世子大了好多好多?” “哇,上千岁啊。那我可比世子的岁数大多了。” “对啊,这样的话,你是不是就应该让着世子一点啊?” “这倒是的,阿姊。我明白了,阿姊。”融答奴又转向融铸,道:“我懂了,阿翁。我以后会让着世子的。” 融夫人道:“答奴啊,我们明日就要启程去圣都给你阿姊送亲了。你得和我们一起去,你能让大猫自己留在泰罗多的家里么?我们不能带着大猫去圣都啊。” 融答奴看了一眼大猫,又转头看着融夫人说:“可是大猫不愿意,它不愿意自己留在泰罗多的家里,它要和我一起去圣都,和我们一起去。” 融夫人道:“答奴啊,大猫不是最听你的话么?只要你告诉大猫,让它自己留在泰罗多的家里,它肯定会听你的呀。我们很快就会回来,用不了几天就回来了,好不好,答奴?” 融答奴说:“我跟大猫说了,可它就是不同意啊。阿母啊,大猫是不会和我分开的。” 融夫人望着融铸,道:“那可如何是好?陛下虽然已经知道了迦南雪豹之事,但并未降旨允许我们带着它一起进京啊。咱们自己未经请旨就贸然带过去,总是不太妥当吧。” 融铸也皱起了眉头。 华耘想起了皇帝在中秋节上听宣仁皇后讲迦南雪豹降生时候的神情,于是道:“义父,母亲,不用担忧。咱们这样行不行,我们先带着大猫启程,等临近圣都时,孩儿进宫去觐见陛下,请旨看如何安置大猫。陛下也是知道大猫的,而且对圣灵迦南雪豹很是神往,孩儿想,没准,陛下还想见见大猫呢。迦南雪豹可是盛世才会有的灵兽和祥瑞啊。” 华耘这话很有道理。融铸和融夫人都明白了,或许皇帝真的会希望让世人看到大猫。迦南雪豹的现世,正好可以说明,现在正值盛世,这对于收拢民心是很有帮助的。 融铸微笑着点点头,融夫人道:“耘儿说的有礼,我看,我们就带着大猫吧。” 融铸道:“不过,耘儿,我想,我们也不必等到临近圣都时再向陛下禀明请旨。我们可以先带着大猫出发,同时,你速遣一个南宫卫士八百里加急回去禀报陛下此事。如果陛下不同意我们带大猫同行,我们再将大猫遣回。这样可好?” 华耘道:“义父英明。这样再妥当不过了。孩儿今夜就着人立即启程,全速回京,向陛下禀明此事。” 融铸道:“有劳耘儿了。一会儿,由我来亲写一个奏章,把事情说清楚。你让南宫卫士代呈陛下就是了。” “是,义父。” 第二日是启程赴圣都的好日子。 清晨,天空就飘起了小雨,这是泰罗多常有的天气,一般下不了半个时辰,就停了。可是到了午时初刻的时候,雨却有渐渐越来越大的样子。华耘和融铸都有些担心,如果下起连阴雨,启程的时间就要大受影响了。 融铸道:“午后再看一看,要是雨还不停,那今天就别走了,索性改到明天好了。看样子,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下来了。就怕这雨是连阴雨。”华耘明白,融铸担心的并不是连阴雨不利于出行,而是觉得送亲的队伍启程遇到连阴雨,不吉利。但这是谁也管控不了的,华耘笑笑,没有说话。 融答奴却有些不高兴了,对着融铸和华耘道:“阿翁,耘哥哥,我昨天跟你们说了呀,这雨午后就会停的。你们为什么不相信答奴的话呢?” 融铸和华耘对视了一下,笑了,谁也没有把融答奴的话放在心上。 午时正刻的时候,狂风大作,雷电交加,天上迅速堆积起了浓厚的乌云,乌云像个黑幕一样完全笼盖住了大地,仿佛天地都要被这黑幕裹住了一般,雨下的更大了。 融铸对华耘道:“这么大的风雨,今日绝不可能成行了,明日再启程吧,耘儿,你去跟南宫卫士们说下。我去跟你母亲他们安顿一下。” 华耘倒是很高兴,他喜欢在郡守府住着,在这里住着有在家里一般温暖的感觉。 可是午时末刻,雷雨骤然停止了,狂风也转成了温凉可人的微风。未时初刻,乌云迅速散去,天大晴了。黑幕揭开,天地之间就像被清洗过一样,没有一丝尘埃,干净亮丽的晃人眼睛。 融铸笑着对融答奴道:“答奴,你果然是好本事。你看,这么大的风雨,午后一下子就停下来了,和你说的一模一样。” 华耘也道:“答奴,耘哥哥最相信你了。答奴啊,你说说,未来这几天,我们去圣都的路上,还会遇到风雨么?” 融答奴道:“不会了。阿姊出嫁的一路,都是极好的天气。” 这无论是孩童不经意间说的话,还是融答奴真的预测到了未来的天气,都是很吉利的话,也是很吉利的事,大家都大笑起来。 融铸一行立即启程。 队伍分成三部分:一是华耘和南宫卫士,为宣旨特使和护卫。二是融铸的家人,包括融铸、融夫人、融湫、融答奴。三是融湫的嫁妆,由融铸家的家丁护卫押送着。 贵胄之女出嫁,尤其是嫁入皇室、成为郡王王妃,这在任何一个地方都是一件大喜事。尤其是外郡贵胄之女嫁入圣都,更是风光无两的大事,一般来说,光是那些礼仪和仪仗,就很有看头。但凡遇到这种情况,老百姓都喜欢拥到街上去看热闹。所以,融铸启程之日,泰罗多热闹非凡。 雨后的泰罗多,格外清爽宜人。细石子和粗砂铺成的官道丝毫也不泥泞。华服整装的仪仗行过,丰盛喜庆的嫁妆行过,老百姓都在指指点点,有的羡慕,有的点评,大多数都在祝福。 融铸家人这一队缓缓行过来了。融铸骑着马,融夫人和融湫在马车里,融答奴则骑着大猫。 泰罗多的老猎人们与融铸很熟悉,而且泰罗多民风淳朴,历来并不受官礼的拘束,于是,一些老猎人对融铸道:“郡守大人,您什么时候回泰罗多来啊。我可是等着您回来,咱们一起去林子里打猎啊。您不会在圣都里当了丞相,就不回来了吧?” 其他那些猎人跟着起哄,道:“郡守大人要是当了丞相那才好呢,郡守大人对咱老百姓好啊,他可不像圣都里那些官老爷,高高在上、不接地气。老猎头,要是郡守大人当了丞相,你还不不得天天去圣都找郡守大人去办事啊。” “我才不去给郡守大人添麻烦呢。我倒是担心你呢,只怕你会让郡守大人给你在圣都里头讨一房漂亮媳妇儿呢?” 一路走来,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泰罗多的妇人们与融夫人也很熟悉。融夫人撩起马车的窗帘,与送行的妇人们告别。有些妇人很动情,流着泪,依依不舍。融夫人道:“图珲家的,渡榔家的,还有你们啊,别担心。我很快就回来了,我很快就回来了。你们不要停止酿果酒啊。” 妇人们说着动情的话。也有一些年轻的姑娘想看一眼未来的王妃。融湫很大方,索性打开窗帘,微笑着与街边的人们打招呼。 可是,这一切热闹,都比不过老百姓围观融答奴的热闹。 与仪仗队、郡守家人队伍里的着装都不同。融答奴穿着白教教服,骑着威武神圣的迦南雪豹。 一些老猎人和老妇人犹豫了一会,最终决定还是跪下来。他们跪拜的,是迦南雪豹,是大猫。 老猎人们对着身旁的人道:“这是答奴代牧。他骑的,就是白教前五代教宗的坐骑,迦南雪豹。” 第九十三章 大猫(三) “答奴代牧日后会不会成为教宗?” “教宗是选出来的。” “可是只有教宗才骑过迦南雪豹啊。而且是封神的前五代教宗。” “答奴代牧是上天选出来的。” “这都是天意。” 越来越多的人跪下来。 融铸赶紧道:“不可不可。乡亲们快快起来,快快起来,这可使不得。” 可是沿途的百姓已经几乎都跪下来了。 融铸无奈,只能加快行进速度,尽快离开泰罗多。 等到在泰罗多城外驿站歇脚的时候,融铸对华耘、融夫人和融答奴说:“这个样子可不行。答奴骑着大猫和我们同行,太扎眼了。这样子行路,用不了几天,各地的白教教徒就会得知迦南雪豹已经现世,我想,这些教徒肯定会在我们去圣都的官道上等候觐见的。如果都跟方才那样、下跪祝颂,实在是太不成体统了。这是万万不行的。” 华耘、融夫人也知道,这样子为什么是“万万不行的”。因为除了皇帝陛下出行,需要沿途百官百姓跪接跪送,其他任何人都得不到这样的待遇。如果因为大猫的缘故,沿途百姓纷纷给大猫和融答奴下跪行礼,虽然这是因为白教信仰的缘故,但传到皇帝和朝廷的耳朵里,这都是不得了的大事,是明显的“僭越”。“不行”是肯定“万万不行”的。但怎么个“行”法,却没有人能够想得到解决办法。因为融答奴必须去圣都,而大猫必须和融答奴在一起。 融夫人道:“实在不行,我们就不要走官道了。走偏僻一些的小道吧?” 融铸道:“不不不,这是不行的。若是平时进京,走偏僻小道倒也无妨,但此次我们是去圣都送亲的,是陛下皇子的郡王王妃。皇家礼仪所关,不是我们一家的私事。若是走偏僻小道,于礼不和,也不甚吉利。” 华耘道:“要不,我们分成两队,一队走官道,算是送亲队伍。一队走小道,由我带着几个南宫卫士或者几个家丁,陪着答奴走,最后在圣都汇合?官道和小道相距不要太远,只要同行同宿,应该问题不大。” 融铸道:“这是不行的。耘儿,你和南宫卫士是陛下派来专程护送王妃进京成婚的,不能为了答奴小子而分兵两处。若是分兵,万一这边出了纰漏,你无法向陛下交代。” 华耘忽然明白了,目前情势复杂、朝局动荡,融铸因此极为谨慎,任何有违礼制的做法,他都绝不会同意,以防对他、太子逄稼和皇帝之间刚刚稳定下来的关系产生不好的影响。 如此一来,无论如何找不到两全的办法。 这时候,融答奴自己说道:“阿翁,阿母,耘哥哥,我可以自己走别的路。” 在华耘看来,这是融答奴的小孩子的话。但对于融铸来说,自从今日天气突然变化、完全契合融答奴的预判之后,融铸开始认真听融答奴所说的这些听上去很奇怪的“孩子话”了。融铸道:“走别的路?什么路呢?” 融答奴道:“我可以走没有人看到的路啊。山上的路,大河上的路,密林里的路啊。就是那些没有人走过的路啊。从这里到圣都,这样的路有很多啊。” 融铸道:“没有人走过的路倒是不少。可是这样的路,就连我们的战马都走不了,你一个小孩子家家的,怎么能走的了呢?就算能走,我们怎么能让你自己去走呢?” 融答奴趴在大猫的背上,嘟着嘴说:“大猫什么路都能走的。别说是没有人的路了,就是雪池上面,大猫也是可以走的。有大猫在,你们都不用担心的。而且大猫走的很快,比你们的马走的都快得多,比逄泽代牧的天马走的也要快。而且,我不用你们照看啊。谁也伤害不了大猫和我的。在白上宫的时候,世子好几次令人猎杀大猫,大猫都把他们打败了。” 融铸惊道:“世子为什么要猎杀大猫?” 融答奴道:“因为他不喜欢大猫,他觉得大猫比他的天马更厉害,这让他很没有面子,所以他就不喜欢大猫。”融答奴抚着大猫的耳朵,说,“他还不喜欢我呢。他还派人来暗杀过我呢。只是被大猫发现了,他没有得逞而已。” 这一下,所有的人都惊呆了。但事关太子之子,没有人敢说话。 融铸道:“胡说!世子怎么会杀你呢?!” 融答奴道:“真的啊。而且还有好几次呢。有一次他命一个南宫卫士在我的羹里放了东西,大猫告诉我不要吃,结果一个小代牧误食了,当场就死了。还有一次,大猫带我去林子里玩,他命人躲在树上射杀我,只是大猫躲的很快、他们没有射杀得了我而已。” 融铸道:“为什么?” 融答奴道:“因为世子觉得,在白上宫,大家对我比对他更好。他老说,他是世子,而我只是郡守的儿子,是迦南出生的野孩子,大家应该更尊重他,而不是更尊重我。可是没有人听他的,也没有人喜欢他。大家都更喜欢我和大猫。” 融铸和融夫人对视一下,融铸道:“可他还是一个这么小的孩子啊。怎么能做得出这么狠毒的事情。为了虚荣心,去杀人?!答奴,你肯定弄错了。” 融答奴道:“我不会弄错的。大猫不会弄错的。” 融夫人没有答话,只是皱着眉摇了摇头。 融铸道:“答奴,迭庐宗座知道这些事情么?” 融答奴道:“不知道。迭庐宗座很忙,身体也不太好。我不想让迭庐宗座烦忧。我从没有告诉他这些事情。我和大猫自己就能够应付得了。” 融铸道:“你做的很对,答奴。这些话,再也不许跟任何人说了,你明白么?” 融答奴仰天躺在大猫背上,说:“我知道。世子还是小孩子,我不怪他的。我和大猫加起来,比他大上千岁呢。” 融铸和融夫人对于融答奴的豁达宽容很惊讶,当然,也很欣慰。 融铸摇头道:“我相信大猫的无上灵性和神力。可让你自己单独行路,这绝对是不行的。” 说来说去,还是一个不行。 融夫人道:“要不这样吧,我们还是一个队伍,还是官道行路,只是改成夜间行路,白天休息。” 融铸想了一会,道:“我看,也只能如此了。只是,耘儿和南宫卫士们要辛苦一些了。” 华耘道:“多谢义父关爱。我们都是军旅男儿,什么苦都能受得了。夜间行路算不得什么的,义父尽管放心好了。只是母亲、湫妹妹、答奴弟弟要辛苦了。” 融夫人道:“无妨的。” 于是,关于行路的事情终于定了下来,全队人马改成夜间行路。华耘派人去采购了些火把、灯笼,然后又调整了行军的队形。一行人昼伏夜出,往前赶路。 到了琉川郡国郡府琉川府的时候,琉川郡王逄称和琉川郡守华冲举行了盛大的欢迎宴会。宴会本身并无什么稀奇之处,只是,琉川郡王逄称和琉川郡守华冲之间的关系令人印象颇为深刻。 琉川郡王逄称刚刚十八岁,性格温顺可人,长相敦厚方正,礼仪周全端正,话很少。他和华冲同时出场,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在琉川,真正拿大主意的是华冲。但华冲的分寸拿捏的极好,一切安排,大到排序、座次,小到菜品、酒水,无一不当场征求逄称同意之后才施行。虽然逄图攸颁行新政之后朝廷早有明诏,在郡国内,郡王与郡守同城为臣,并非君臣关系,而且职权有分、各司其职、互不统领,但华冲还是恰到好处的营造出了一种逄称为上、自己为下的特殊氛围,逄称大有垂拱而治、尽享尊崇的优越感,而华冲则指挥若定、左右逢源、得体周到,场面十分融洽。 席面是琉川特有的琉川宴。因为是琉川郡王亲自出面设宴,因此按照郡王该有的礼仪和用度规矩,丝毫不逾矩,当然也丝毫不含糊。琉川宴的特点是菜品多而流程复杂,宴请结束时已经亥时初刻了。 华冲的礼仪又是出了名的格外周全。把琉川郡王逄称安然礼送离开之后,华冲又折回来,特意带着夜宵和小酒,到融铸一家下榻的驿馆,与融铸叙旧,并派人犒劳所有随行的南宫卫士。特别是因为华耘认了融铸夫妇做义父义母,华冲特别表示了感谢,格外又尽了几分心。 这些都是无法拒绝的热情和好意,尽管融铸在迎来送往这些事情上面已经十分克制和冷淡,但等华冲把这些都办妥帖了,已经是子时初刻。 华耘因为是宣旨特使,职责所系,干系重大,因此虽然到了自己家门口,也依然不能回家探望。 华冲热情周到的忙活完之后,悄悄遣人将华耘唤出,来到驿馆旁边的一座归华氏所有的精舍。 “你做的不错,耘儿。”华冲欣慰的说。 华耘脸上也颇有光彩,道:“这是孩儿第一次当差,着实紧张的很呢,阿翁。” 第九十三章 大猫(四) “答奴代牧日后会不会成为教宗?” “教宗是选出来的。” “可是只有教宗才骑过迦南雪豹啊。而且是封神的前五代教宗。” “答奴代牧是上天选出来的。” “这都是天意。” 越来越多的人跪下来。 融铸赶紧道:“不可不可。乡亲们快快起来,快快起来,这可使不得。” 可是沿途的百姓已经几乎都跪下来了。 融铸无奈,只能加快行进速度,尽快离开泰罗多。 等到在泰罗多城外驿站歇脚的时候,融铸对华耘、融夫人和融答奴说:“这个样子可不行。答奴骑着大猫和我们同行,太扎眼了。这样子行路,用不了几天,各地的白教教徒就会得知迦南雪豹已经现世,我想,这些教徒肯定会在我们去圣都的官道上等候觐见的。如果都跟方才那样、下跪祝颂,实在是太不成体统了。这是万万不行的。” 华耘、融夫人也知道,这样子为什么是“万万不行的”。因为除了皇帝陛下出行,需要沿途百官百姓跪接跪送,其他任何人都得不到这样的待遇。如果因为大猫的缘故,沿途百姓纷纷给大猫和融答奴下跪行礼,虽然这是因为白教信仰的缘故,但传到皇帝和朝廷的耳朵里,这都是不得了的大事,是明显的“僭越”。“不行”是肯定“万万不行”的。但怎么个“行”法,却没有人能够想得到解决办法。因为融答奴必须去圣都,而大猫必须和融答奴在一起。 融夫人道:“实在不行,我们就不要走官道了。走偏僻一些的小道吧?” 融铸道:“不不不,这是不行的。若是平时进京,走偏僻小道倒也无妨,但此次我们是去圣都送亲的,是陛下皇子的郡王王妃。皇家礼仪所关,不是我们一家的私事。若是走偏僻小道,于礼不和,也不甚吉利。” 华耘道:“要不,我们分成两队,一队走官道,算是送亲队伍。一队走小道,由我带着几个南宫卫士或者几个家丁,陪着答奴走,最后在圣都汇合?官道和小道相距不要太远,只要同行同宿,应该问题不大。” 融铸道:“这是不行的。耘儿,你和南宫卫士是陛下派来专程护送王妃进京成婚的,不能为了答奴小子而分兵两处。若是分兵,万一这边出了纰漏,你无法向陛下交代。” 华耘忽然明白了,目前情势复杂、朝局动荡,融铸因此极为谨慎,任何有违礼制的做法,他都绝不会同意,以防对他、太子逄稼和皇帝之间刚刚稳定下来的关系产生不好的影响。 如此一来,无论如何找不到两全的办法。 这时候,融答奴自己说道:“阿翁,阿母,耘哥哥,我可以自己走别的路。” 在华耘看来,这是融答奴的小孩子的话。但对于融铸来说,自从今日天气突然变化、完全契合融答奴的预判之后,融铸开始认真听融答奴所说的这些听上去很奇怪的“孩子话”了。融铸道:“走别的路?什么路呢?” 融答奴道:“我可以走没有人看到的路啊。山上的路,大河上的路,密林里的路啊。就是那些没有人走过的路啊。从这里到圣都,这样的路有很多啊。” 融铸道:“没有人走过的路倒是不少。可是这样的路,就连我们的战马都走不了,你一个小孩子家家的,怎么能走的了呢?就算能走,我们怎么能让你自己去走呢?” 融答奴趴在大猫的背上,嘟着嘴说:“大猫什么路都能走的。别说是没有人的路了,就是雪池上面,大猫也是可以走的。有大猫在,你们都不用担心的。而且大猫走的很快,比你们的马走的都快得多,比逄泽代牧的天马走的也要快。而且,我不用你们照看啊。谁也伤害不了大猫和我的。在白上宫的时候,世子好几次令人猎杀大猫,大猫都把他们打败了。” 融铸惊道:“世子为什么要猎杀大猫?” 融答奴道:“因为他不喜欢大猫,他觉得大猫比他的天马更厉害,这让他很没有面子,所以他就不喜欢大猫。”融答奴抚着大猫的耳朵,说,“他还不喜欢我呢。他还派人来暗杀过我呢。只是被大猫发现了,他没有得逞而已。” 这一下,所有的人都惊呆了。但事关太子之子,没有人敢说话。 融铸道:“胡说!世子怎么会杀你呢?!” 融答奴道:“真的啊。而且还有好几次呢。有一次他命一个南宫卫士在我的羹里放了东西,大猫告诉我不要吃,结果一个小代牧误食了,当场就死了。还有一次,大猫带我去林子里玩,他命人躲在树上射杀我,只是大猫躲的很快、他们没有射杀得了我而已。” 融铸道:“为什么?” 融答奴道:“因为世子觉得,在白上宫,大家对我比对他更好。他老说,他是世子,而我只是郡守的儿子,是迦南出生的野孩子,大家应该更尊重他,而不是更尊重我。可是没有人听他的,也没有人喜欢他。大家都更喜欢我和大猫。” 融铸和融夫人对视一下,融铸道:“可他还是一个这么小的孩子啊。怎么能做得出这么狠毒的事情。为了虚荣心,去杀人?!答奴,你肯定弄错了。” 融答奴道:“我不会弄错的。大猫不会弄错的。” 融夫人没有答话,只是皱着眉摇了摇头。 融铸道:“答奴,迭庐宗座知道这些事情么?” 融答奴道:“不知道。迭庐宗座很忙,身体也不太好。我不想让迭庐宗座烦忧。我从没有告诉他这些事情。我和大猫自己就能够应付得了。” 融铸道:“你做的很对,答奴。这些话,再也不许跟任何人说了,你明白么?” 融答奴仰天躺在大猫背上,说:“我知道。世子还是小孩子,我不怪他的。我和大猫加起来,比他大上千岁呢。” 融铸和融夫人对于融答奴的豁达宽容很惊讶,当然,也很欣慰。 融铸摇头道:“我相信大猫的无上灵性和神力。可让你自己单独行路,这绝对是不行的。” 说来说去,还是一个不行。 融夫人道:“要不这样吧,我们还是一个队伍,还是官道行路,只是改成夜间行路,白天休息。” 融铸想了一会,道:“我看,也只能如此了。只是,耘儿和南宫卫士们要辛苦一些了。” 华耘道:“多谢义父关爱。我们都是军旅男儿,什么苦都能受得了。夜间行路算不得什么的,义父尽管放心好了。只是母亲、湫妹妹、答奴弟弟要辛苦了。” 融夫人道:“无妨的。” 于是,关于行路的事情终于定了下来,全队人马改成夜间行路。华耘派人去采购了些火把、灯笼,然后又调整了行军的队形。一行人昼伏夜出,往前赶路。 到了琉川郡国郡府琉川府的时候,琉川郡王逄称和琉川郡守华冲举行了盛大的欢迎宴会。宴会本身并无什么稀奇之处,只是,琉川郡王逄称和琉川郡守华冲之间的关系令人印象颇为深刻。 琉川郡王逄称刚刚十八岁,性格温顺可人,长相敦厚方正,礼仪周全端正,话很少。他和华冲同时出场,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在琉川,真正拿大主意的是华冲。但华冲的分寸拿捏的极好,一切安排,大到排序、座次,小到菜品、酒水,无一不当场征求逄称同意之后才施行。虽然逄图攸颁行新政之后朝廷早有明诏,在郡国内,郡王与郡守同城为臣,并非君臣关系,而且职权有分、各司其职、互不统领,但华冲还是恰到好处的营造出了一种逄称为上、自己为下的特殊氛围,逄称大有垂拱而治、尽享尊崇的优越感,而华冲则指挥若定、左右逢源、得体周到,场面十分融洽。 席面是琉川特有的琉川宴。因为是琉川郡王亲自出面设宴,因此按照郡王该有的礼仪和用度规矩,丝毫不逾矩,当然也丝毫不含糊。琉川宴的特点是菜品多而流程复杂,宴请结束时已经亥时初刻了。 华冲的礼仪又是出了名的格外周全。把琉川郡王逄称安然礼送离开之后,华冲又折回来,特意带着夜宵和小酒,到融铸一家下榻的驿馆,与融铸叙旧,并派人犒劳所有随行的南宫卫士。特别是因为华耘认了融铸夫妇做义父义母,华冲特别表示了感谢,格外又尽了几分心。 这些都是无法拒绝的热情和好意,尽管融铸在迎来送往这些事情上面已经十分克制和冷淡,但等华冲把这些都办妥帖了,已经是子时初刻。 华耘因为是宣旨特使,职责所系,干系重大,因此虽然到了自己家门口,也依然不能回家探望。 华冲热情周到的忙活完之后,悄悄遣人将华耘唤出,来到驿馆旁边的一座归华氏所有的精舍。 “你做的不错,耘儿。”华冲欣慰的说。 华耘脸上也颇有光彩,道:“这是孩儿第一次当差,着实紧张的很呢,阿翁。” 第九十四章 圣都·大猫 华耘提前派出的南宫卫士很快就带回了皇帝的谕旨:允许融铸带着迦南雪豹进京。这就让融铸大感放松。 但由于带着嫁妆和仪仗,又是夜间行路、日间休息,因此融铸一行就比较缓慢,走了一个多月,才终于到了圣都城外。但关于如何进城,又有了麻烦事。送亲的队伍进圣都,是绝不可以夜间进城的,这不仅于礼制不合,而且也不甚吉利。但是如果在日间进城,大猫又过于引人注目,如果信奉白教的民众一时兴起,又当街行了跪拜大礼,那可就是大麻烦了。天子脚下的老百姓,光天化日的对一群臣子行跪拜大礼,这比在外郡发生类似事情,更是犯忌讳的大事。 融铸一筹莫展。华耘再次派出南宫卫士进宫,详细向皇帝陈明了事情经过,并请旨该如何措置。 皇帝很快又下了明旨:分成两个队伍进京。第一批是融铸夫妇和融湫的送亲队伍,由华耘护送进城,安置在融铸以前在圣都的旧府。旨意中说,融铸旧府已蒙雒皇后特恩,做了翻修和布置。 第二批是融答奴和大猫,由圣都白上院负责护送进城。旨意中明确指出,融答奴和迦南雪豹进城安排在白天,准许寻常百姓上街观摩,若有百姓礼拜,不得加以阻拦。融答奴和迦南雪豹进城之后,安置在圣都白上院。融答奴虽是融铸之子、融湫之弟、未来的小国舅,但因迦南雪豹的原因,因此,皇帝特下恩旨,着白上院妥善接待融答奴。迦南雪豹一应照料,全听融答奴调度。 在顺序上,上午,融铸的送亲队伍,按照官方礼仪程序进城;下午,融答奴和大猫,按照白教礼尊程序、以尊崇迦南雪豹的名义进城。 这是十分妥帖的措置。融铸颇感欣慰。 不出所料的,融答奴和大猫进城的时候,引起了巨大轰动。圣都是大照的都城,更是信息集散地。迦南雪豹进京的消息,自从融铸带着融答奴和大猫从泰罗多之日起,就逐渐传入圣都了。圣都的白教教众们对白教传奇圣物迦南雪豹翘首以盼,每日都徘徊在大道上等候。就是一些并不信奉白教的普通百姓,也对迦南雪豹的灵异神奇早有耳闻,因此也都十分盼望一睹迦南雪豹的面目。无论是出于信仰,还是出于猎奇,总之,圣都里对迦南雪豹的热情已经无以复加了。又加上皇帝特意下旨,准许百姓上街观摩,所以,等到融答奴骑着大猫进入圣都时候,龙柏大道两侧的热闹也就可想而知了。 北宫卫士们做了很好的布置,为了照顾白教信众的虔诚信仰,特意将人群分成两层,靠近龙柏大道内侧、也就是离迦南雪豹最近的区域全都留给了白教信众,并为此给参加观摩的信众分发了素色莲花,以与其他百姓相区分。 融答奴骑在大猫背上,缓缓走入圣都。 笔直宽阔的龙柏大道两侧,挤满了前来观摩的人群。 融答奴的前面是白上院安排的导引仪仗,有七横七纵四十九位身着素衣的代牧组成,每位导引代牧的手中都端着不同的白教吉祥物。融答奴和大猫紧随这四十九位代牧,身后又是白上院安排的护卫仪仗,也是七横七纵四十九位身着素衣的代牧,这些护卫代牧的手中都拿着不同的护教法器。 融答奴对这样的大场面并不陌生,也并不奇怪。他泰然自若的坐在大猫背上,若无其事的看着周围。 一位手持素色莲花的老者痛哭流涕道:“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看到迦南雪豹这样的圣灵。我就是现在死了,也值了。” 一位衣着华丽、看上去出身高贵的信众道:“七七仪仗,这是教宗才能有的仪仗啊。” “迦南雪豹是开山教宗的至灵坐骑,已经隐世上千年了。如今重新现世,享受这样的教礼,还不是应该的么?” “你看,骑在迦南雪豹上面的,那就是迦南来的那个小代牧吧?” “是啊。看上去也就不到十岁的样子。这个迦南来的小代牧,也是灵异呢。” “什么迦南代牧啊,他是融铸郡守家的三公子,叫融答奴,听说白上宫的宗座给他取的教名,就叫答奴代牧。” “答奴代牧。他以后不会成为教宗吧?” “这可说不好啊。我看答奴代牧,小小年纪,这么大的场面,竟然就能这般镇静,庄严的很呢。没准,以后就真的会成为教宗呢。” “我看答奴代牧,比疏衍主教还要庄严一些。” “疏衍主教可差的远了。听说,疏衍主教被迦南雪豹咬断了手臂,正在隐修。这就说明,疏衍主教不是教宗的命啊。” “怪不得疏衍主教好久都没有公开传法了。” “迦南雪豹现世,这是盛世的征兆啊。当今陛下看来真是真命天子呢。” “真的是啊。当今陛下是真命天子啊。” 这话逐渐传开,从教众里扩散开去,逐渐扩散到了外围的普通百姓,大家除了好奇的看着迦南雪豹和小小的融答奴,更多的是谈论着当今陛下的好命格,表达着对未来盛世的希冀渴望。 第九十五章 东阙·逄图攸(一) 乾元宫东阙。 窦吉正在与皇帝独对。 “陛下,”窦吉高兴的说,“迦南雪豹进城的时候,老百姓们的兴致很高。百姓们都说,迦南雪豹时隔千年重新现世,充分表明陛下是上天眷顾的真命天子,是即将开创盛世的盛世天子。” 逄图攸也很高兴,道:“华耘这小子,办事很是周全。这趟差事办的很妥帖。我看总要赏他些什么才好。” 窦吉不知道皇帝到底是什么心思,于是低头不语。 逄图攸道:“他们华氏是天下第一富商的出身,世代豪奢之家,肯定是什么也不缺了。我看,还是赏他一个爵位吧。” “赐爵”是十分郑重、也十分稀有的恩典,必须恩自上出。窦吉更不敢说话了。 逄图攸笑道:“窦吉,华耘可是要娶馥皊的。你想想,赐华耘一个什么爵位合适?不要委屈了馥皊才是啊。我就这么一个公主,可不能委屈了她。” 窦吉赶紧道:“陛下,赐爵是朝廷赐予臣下最大的恩典,应由陛下乾纲独断,臣不敢妄言。” 逄图攸道:“你个窦吉。”但逄图攸心里却很高兴,心道:“窦吉果然还是比雒渊概更懂事。” 逄图攸想了想,接着道:“我看,赐封一个公爵吧?” 窦吉惊讶万分。公爵是最高一等的爵位,只比郡王低一个等次,也是非宗室出身的臣子所能获得的最高奖赏。依照前朝惯例,赐封公爵十分谨慎,如无特殊功勋,很少封公。就连隆武大帝的几个儿子,在隆武大帝驾崩后,也才仅仅封了侯爵,没有能够获封公爵。现在,大照朝廷只有一个公爵,那就是被封为祥国公的大郜末帝周端。但周端是前朝末帝,是旧主,封为公爵,既是为了应有的礼尊,更是为了羁縻人心,非寻常臣子可以比拟。而华耘,毫无战功政绩,年纪轻轻就要获封公爵,恐怕要遭人非议。但这些话,窦吉却不敢说。 逄图攸却看出了窦吉的疑虑,“你是不是觉得,封的爵位太高了?” 窦吉点头道:“陛下。臣知道,这是陛下爱重华耘。不过,臣斗胆,臣以为,骤然封至高位,恐非华耘之福吧。” 逄图攸笑道:“怎么能说是‘骤然’呢?华耘是云娙娥的兄弟,对护卫和陪侍云娙娥十分尽心;中秋大火之后,宫里屡次有变,华耘护卫我和皇后、皇嫂、云娙娥等人十分得力。这些暂且不说了吧。此次作为宣旨副使前往泰罗多宣旨并迎亲入京,在春佗中途被杀后,毅然承担起宣旨特使的重任,而且在很多事情上,华耘的做法也很妥当,不仅把融铸一家笼络的极好,而且还把迦南雪豹这样的圣灵迎入圣都,一路做的都很妥当安然。从今日百姓的反应来看,迦南雪豹来京的功绩,不亚于当年削藩时拿下一个郡国啊。” 窦吉终于明白了,原来皇帝赐封华耘公爵,是因为迦南雪豹进京所带来的收拢人心的巨大功效。可是,赐封公爵,总要有个说的过去的理由啊。窦吉于是道:“陛下思虑深远,臣不胜钦服。不过,赐封华耘公爵,要用个什么理由呢?” 逄图攸笑道:“你个呆子啊。现成的不就是个理由么:护卫圣灵。这难道还站不住么?” 窦吉深悔自己的愚钝疏漏,皇帝已经说了是因为迦南雪豹的原因,自己竟然还要去问封爵的理由,果真是愚不可及。好在窦吉听皇帝的口气,并没有责怪的意思,于是道:“臣愚钝,臣愚钝。” 不一会,丞相雒渊概、御史大夫杜贡、光禄卿逄烈也都来了。 众人行过礼后,逄图攸道:“逄烈啊,甘兹郡王家的那些糟心事,你跟大家说说吧。” 逄烈是由掌管宗室事务的宗正丞晋升为光禄卿的,虽然当了光禄卿,但由于他与宗室们关系良好、威望甚高,因此一些极重要的宗室事务,逄图攸依然愿意咨询逄烈的意见。 第九十五章 东阙·逄图攸(二) 逄烈道:“是,陛下。各位大人,自从今夏以来,甘兹郡王家就在闹家务,几位世子争着要甘兹郡王分割甘兹郡国,但甘兹郡王又极力反对,所以父子之间就起了龃龉。前些日子,甘兹郡王过寿,几位世子竟然在寿宴上与甘兹郡王激烈争吵起来,有几位出言不逊、十分过分,甘兹郡王气火攻心,当场昏厥过去,此后就卧床不起了。可是,几位世子仍不消停,几番闹到甘兹郡王的病榻前。昨日,甘兹郡王那边传来消息,说是甘兹郡王病势沉重,恐怕是不行了,左右不过个把月的时光了。甘兹郡王自己上奏称,决不分割郡国,恳求仍由其大世子逄麓继承他的甘兹郡王王位。” 雒渊概、窦吉、杜贡无比诧异。 雒渊概道:“甘兹郡王年岁尚轻吧,身体一向康健,怎么就一病不起了?光是闹家务,也不至于吧?” 逄烈道:“甘兹郡王因逄循暴毙一事,精神颇受打击,自从太祖武皇帝大丧之后,就一蹶不振了,暮春的时候又中了一次风,入夏后,就颇有些下世的光景了。这也是几位世子急着要分封的原因。”太祖武皇帝,指的就是隆武大帝。近些日子,臣子们渐渐发觉,皇帝陛下不太喜欢再称呼先帝为“隆武大帝”,而是称之为“太祖武皇帝”。又是,这种称谓渐渐在朝堂上流行开来。虽然,大家私底下仍将先帝称之为“隆武大帝”,但在朝堂之上,或者奏折、公文之中,“隆武大帝”这个称呼已经消失了。 雒渊概道:“早就听闻甘兹郡王治家无方,没想到竟闹到这般田地。” 逄图攸叹道:“世桓素来自诩真男儿、大英雄,一世豪迈,一直都是世人眼中的大福之人。没想到晚景这样凄凉。现在看来,世桓是不起了,薨逝也就是近期的事。今日叫你们几个都来,是想议一议甘兹郡王的后事,王爵如何承袭,其他世子又如何处置。这可不是小事。你们都好好想一想,都说说吧。” 雒渊概道:“陛下圣明。这确实不是小事。新政之后,世袭罔替的郡王就剩下三位了,北陵郡王、象廷郡王、甘兹郡王。看样子,甘兹郡王很可能是第一位薨逝的世袭罔替郡王。因此,甘兹郡王王位的承袭以及其他几位世子的处置,对北陵郡王和象廷郡王两位世袭罔替郡王也就具有示范效应,不能等闲视之。” 逄图攸道:“逄烈啊,北陵、象廷,他们两个郡国内可有甘兹郡王家里类似的事情?” 逄烈道:“臣一直密切关注着北陵郡王、象廷郡王两位郡王家列位世子的动向。截至目前,都没有什么异动。北陵郡王、象廷郡王的几位世子并未提出过要求分割郡国以得王位的请求。” 逄图攸有些失望的看着雒渊概,笑道:“这两位倒是治家有方。” 雒渊概道:“两位郡王身体尚康健,短期来看,应该不会有类似事情发生。但毕竟也都是高龄的郡王了,臣预测,用不了多久,甘兹郡王家这些家务事,就会发生在北陵、象廷两个郡国。” 逄图攸道:“先说说甘兹郡王的后事吧。逄烈,你先说。” 逄烈道:“陛下,臣以为,应该允准甘兹郡王的奏请,仍由其大世子逄麓承袭甘兹郡王王爵,其他世子不予以分封。”逄烈就此打住了,没有说理由。 稍过了一会,逄图攸道:“杜贡,你说说。” 杜贡道:“臣以为,光禄卿所言甚是。臣附议。” “窦吉,你说。”逄图攸点名道。 “陛下,臣以为,应当利用此次甘兹郡王几位世子闹家务的机会,趁机把甘兹郡国就分了,分封几位世子为郡王。这样,圣都以南的隐患就消除了。”分割三大世袭罔替郡王的封国,以至彻底解决三大世袭罔替郡王的问题,这是逄图攸和几位心腹大臣心心念念的大政。窦吉想,他的这个建议应该会得到认可。 谁知道,雒渊概还没等皇帝点名,就说道:“陛下,臣以为,太尉之议不妥。”如此直白的反驳,语气毫不客气,在场所有人都有些惊讶。 雒渊概道:“太尉所议,是无法做到的。新政诏书里说的清清楚楚,北陵、象廷、甘兹三大郡国内如何分割、分封,悉听郡王自己的意见。如今,甘兹郡王的意见很明确啊,他反对分割分封,坚持仍由大世子一人承袭王位。朝廷不能出尔反尔,违背甘兹郡王的意思,直接插手甘兹郡国内部分割之事。如果朝廷强行分割甘兹郡国、分封诸位世子,恐怕会招致王公大臣们的猜忌啊。” 窦吉觉得很没有面子,反驳道:“丞相说的这些,我又何尝不知?可是,如果真的完全按照郡王们自己的意思来,那么分割三大郡国的目标,何年何月才能实现啊。丞相试想,如果你是郡王,你会同意将自己的郡国分割么?” 雒渊概道:“太尉大人,分割分封这件事,本来就急不得,切忌急功近利。要讲究水到渠成。强行分割甘兹郡国,北陵和象廷两大郡王就要起疑心,局势就很可能出现异动。” 窦吉道:“疑心?北陵郡王和象廷郡王早就起了疑心了吧。明诏早已颁行天下了,新政的意图,三大郡王都是心知肚明的。” 雒渊概道:“心知肚明归心知肚明。只要朝廷做事公允,他们也说不出什么来。但是如果我们强行分割郡国、分封诸世子,那会让其他两位郡王立时警惕起来,这就是授人以柄,朝廷就被动了。” “那我们怎么办呢?”窦吉有些急了。 “等。”雒渊概冷冷的说。 “等到什么时候?”窦吉道。 “等到合适的时候。”雒渊概道 窦吉还要争辩。 逄图攸道:“好了,好了。你们俩不要闹意气。你俩说的都有些道理。逄烈,你方才只说了建议,没有说理由,我想,你建议允准甘兹郡王所请,仍旧准许大世子逄麓承袭甘兹郡王王位,肯定是有理由的吧?” 逄烈道:“陛下圣明。方才,丞相和太尉两位大人说的都很有道理。臣之所以建议允准甘兹郡王所请,理由有两条:一条就是方才雒丞相所说的,面子上要过的去。当下,朝廷尽量还是要尊重郡王自己的意思,不宜强行分割分封。第二条呢,就是方才窦太尉所说的,要利用‘乱’局。目前,甘兹郡王家中的乱局还是隐蔽的,世人都不知道,因此,我们还需要推波助澜一下。臣的意思,趁着甘兹郡王仍在世,陛下以安慰甘兹郡王的名义,私下里允准其所请,准许大世子逄麓承袭王位,并将这个消息放出风去。如此一来,几位世子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而且会更加着急,闹的也就更厉害。宗室,有宗室的规矩,如果郡王家中闹的不可开交,有人提请宗正调解,宗正就可出面干预郡王家事。到时候,我们私下里怂恿甘兹郡王的一个世子向宗正申请调解,朝廷就可名正言顺的找个得力人过去,以调解之名,暗中用力,纵横捭阖,把甘兹国内的乱局之火烧到不可开交,促成分割分封也就是顺其自然的事了。” 逄烈这个主意就高明的多了,既实现了既定目标,又没有撕破脸面,而且话里话外,给雒渊概和窦吉都留足了面子。这让雒渊概和窦吉都大感意外。尤其对雒渊概的触动尤其大。雒渊概对于朝政,历来都是算无遗策、完全掌控,没想到今天在这么一个大问题上落了下风。 逄图攸笑了,道:“雒渊概、窦吉,你们俩看,逄烈所奏,可还可行么?” 窦吉道:“光禄卿所奏,比臣的建议高明周全。臣完全赞同,不胜钦佩之至。” 雒渊概也道:“臣也赞同。” 逄图攸道:“杜贡,你呢?” “臣赞同。” 逄图攸笑道:“你们说的都很有道理。逄烈说的这一条呢,原本也并无不可,是比较妥当的。不过,我觉得,你们想的都还不够深啊,也不够大胆。甘兹郡王家里闹的这么不像话,难道我们就不能再用一用这个乱局么?” 众人都没有明白皇帝的意思。 逄图攸道:“逄烈,我先问你,宗室里子嗣不孝顺,宗正可有家法规矩?” 逄烈道:“有。根据不孝的程度,有不同的处置办法,从轻到重,分别是:宗正训诫、下旨申斥、褫夺封号、宗室除名直至判罪,最重的,可以处死。” 逄图攸又问逄烈:“那逄麓可还孝顺么?” 逄烈道:“逄麓原本就是一个纨绔,无甚品行可言。甘兹郡王病倒之后,因为几个兄弟请封,逄麓就与几位兄弟彻底闹翻了。最近,又屡屡抱怨他的父王无能、不能保住封国疆域,几乎都不去榻前侍疾了。不光谈不上孝顺,在宗室里,真正可以算是最不孝顺的了。” 逄图攸道:“这不就齐了么?” 雒渊概恍然大悟了。 窦吉却一头雾水,问道:“臣愚钝,请陛下明示。” 逄图攸道:“你呀,脑子就是不开窍。既然甘兹郡王的子嗣如此不孝,那么我们岂不是更加省事了么。也不用去调停,也不用去推波助澜,就让他们去闹,闹到甘兹郡王薨逝,就给他们安一个‘争夺王爵以致其父暴薨’的大不孝罪。到时候,连分割分封都省了,直接治罪,褫夺所有封号,岂不是更加方便么?北陵、象廷,还有其他郡国,谁能说出一个‘不’字来?” 雒渊概、窦吉、杜贡、逄烈跪下,道:“陛下圣明。” 逄图攸道:“你们都起来吧。甘兹郡王好说,毕竟才传了两世,虽然圣眷很隆,但其实根基很浅,好对付。北陵郡王和象廷郡王才是大麻烦。你们要多想想办法才是啊。北陵、象廷两位治家有方,甘兹这种情况,绝不会出现的。” “是,陛下。” 逄图攸道:“好了,今天的事情就议到这里吧。逄烈啊,逄简和馥皊的两桩婚事,你要尽尽心。今年的糟心事太多,趁着这一娶一嫁,热闹热闹,冲一冲吧。” 逄烈道:“是,陛下。” 第九十六章 圣都白上院·疏衍主教 午饭后,逄图攸的兴致很好,带着雒渊概和窦吉、逄简、华耘,去白上院看迦南雪豹。皇帝在赞叹造物神奇之外,对融答奴的天真而又从容的独特气质十分喜爱。 逄图攸还特意顺道去看了躲在白上院隐修的疏衍主教。 疏衍主教自从在白上宫被大猫咬伤之后,意志极度消沉,甚至几度寻死,后来才慢慢回转,但仍是避不见人,只是躲在白上院里隐修。疏衍主教的修所在白上院的最深处,花木极盛,虽是深秋季节了,但修所内却并无外边的寒凉凋敝气息,反倒是各色树叶、秋花、果实,相互衬托着,显得既雅致又有生机。 逄图攸知道疏衍主教极好脸面,不愿以残疾之体见外人,于是特意嘱咐,除了华耘随侍之外,其他人全都留在外边,不得入内陪同。 疏衍主教知道皇帝今日突然起性,来看迦南雪豹,但万万没有想到皇帝会来看自己,因此并未提前梳洗准备。 逄图攸见到疏衍主教的萧索气象和颓废形容,非常惋惜,道:“疏衍啊,你是我所熟知的,怎的就自废如此了呢?” 疏衍主教只是垂泪。他与皇帝熟稔至极,因此并不十分拘禁做作。 逄图攸验看了疏衍主教被大猫咬伤的手,又仔细验看了疏衍主教消瘦过度的脸,道:“疏衍啊,你是神仙姿容的人。我知道,你失了一只手臂,觉得自己有了残疾,不再完美了。这肯定对你打击很大吧?” 疏衍主教仍是垂泪,哽咽着说:“陛下,还有,还有,其实,……” 逄图攸拍拍疏衍主教的肩膀,道:“我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疏衍啊,你不用说。你的苦楚,我都知道。你心里的节,不光是因为相貌,还因为教宗的宝座,是不是?” 疏衍主教一抖,没有接话。逄图攸道:“你是圣都主教,是年纪最轻、地位最高的主教,因此是最有前途、最有可能接任教宗的主教,可是竟然在白上宫被白教圣灵迦南雪豹给咬伤了。你觉得自己的威望会急转直下,会被教众们嫌弃,接任教宗再无希望,是不是?” 疏衍主教长叹一声,重重的点了点头,道:“陛下深知疏衍,深知疏衍……” 逄图攸道:“哼。疏衍,你不要让我小瞧了你!” 疏衍主教惊讶的瞪圆了眼睛。一向温言温语的皇帝怎的忽然换了如此严厉的口气。 逄图攸松开拉着疏衍主教的手,径直走到座位那里坐下来,道:“你这点磋磨算什么?!我实话告诉你,你原来尽管是圣都主教,可太过浮躁世故,虽然你自视甚高,但你的聪明都是小聪明,野心都写在你那张漂亮的皮囊上了。你在圣都王公大臣之中游走,尚还可以。先帝和我也都愿意用你所长。但你若是想靠这个来谋取教宗之位,却是差的远了。我实话告诉你,无论是资望、道行、手段,你都只能算是个二流主教。我原本打算随着年龄增长和阅历增长,你会逐渐改掉那些坏毛病,可是你竟然执迷不悟,利欲熏心到打算将迦南雪豹据为己有。这也还罢了,你失去了一只手臂,竟然就消沉堕落到如此地步!你躲在这里自怨自艾,难道手臂就长出来了?!教宗的宝座就自己跑到你这里来了?!” 皇帝的口气十分严厉,疏衍主教已经听呆了。就连护卫在侧的华耘也十分震惊,皇帝竟然态度急转直下如此。华耘担心皇帝太过激动,于是悄悄递上来一杯热茶。 逄图攸接过茶,看了一眼华耘,轻轻向华耘点点头,以示自己已明白华耘之意、让华耘无需担心。皇帝这个举动,让华耘觉得很暖心,有一种皇帝与自己同为一体的亲近感。 逄图攸缓了一口气,接着说:“疏衍,我今日问你一句话。你如实告诉我。你还想不想当上教宗?!” 疏衍主教脸上露出了十分尴尬的神情。华耘看得出来,疏衍主教内心的野心并未完全泯灭。 逄图攸道:“你若是放弃了当教宗的雄心,那我也不说什么了。我将你遣到湫水郡国去,那里气候温良、物产丰富,又有你的弟子逄科在那里做郡王,你去那里隐修养老去吧。我们此生再无什么太深的缘分!就当我瞎了眼,当初看错了疏衍了!” 疏衍主教立时留下了两行泪,绝望的以一种类似于瘫坐的样子跪了下来,低声的呜咽抽泣着。 逄图攸等了一小会,道:“但是,如果你还有想当教宗的雄心,你今日就明明白白跟我说。我,自会为你打算!” 疏衍主教瞬间静止下来了。 逄图攸道:“你说!” 疏衍主教端端正正跪下来,像一个官场中的臣子一样,规规矩矩行了跪拜大礼,道:“陛下,疏衍何德何能,蒙陛下如此厚爱器重。臣愚钝,但若臣能得晋教宗之位,愿用白教全教之力,襄助陛下。” 这是大反常态的情形,更是严重违背白教教理的表态。白教立教数千年,地位尊崇无二、长盛不衰,与朝廷政治一直都是近乎平等的并存着。根据白教教理传统,即便是代牧这一级的教职人员,见了皇帝,也不自称“臣”,而只以教名宗秩谦称;到了主教这一宗秩,则不再行跪拜之礼,只行教礼;至于教宗,则只是稍微躬身而已。 华耘对三教九流都十分熟悉,对各种礼节仪轨熟记在心,看到疏衍主教的异常举动,自然感到惊讶。但令华耘更惊讶的,还是皇帝揉搓人心、收服他人的高明手段,这让他甚为叹服。 逄图攸调整坐姿,端坐在座位上,两手松弛的扶着座位的两侧,神情慈祥。华耘觉得,此刻的皇帝,就像教宗一样,浑身散发着神圣的光芒。 逄图攸道:“疏衍,我先不用你襄助我如何如何。因为,我现在,还信不过你!但是,从根儿上来说,我是相信你的,我相信你的潜力。但是,你还要大大的磨砺磨砺。否则,别说是襄助我,就是竞争教宗之位,你也还远不够火候。你是知道的,白教自有白教的规矩,即便是皇帝,也不能插手教宗的选任。” 疏衍主教好像恢复了以往的神采,道:“陛下,事在人为。白教独立于朝廷,教宗几乎与皇帝并尊,这本身就是不对的。如陛下不弃,臣愿竭尽所能,推行白教革新,理顺白教与朝廷、教宗与君上的关系。臣现在什么也不想承诺,只求陛下给臣几年时间。臣若是做不出样子,别说是手臂,这颗脑袋,也请陛下一同拿了去。” 华耘觉得,疏衍主教一点也不像一个白教的教职人员,反倒是像一个地地道道的朝廷大员。在华耘的心中,以往那个神采飘逸、俊美贤雅的疏衍主教,永远消失了。 逄图攸笑道:“疏衍啊,我要你这个漂亮的脑袋做什么?我告诉你啊,你打算做的这个事情,是个大事情,顶顶重要的事。要从长计议,目前急不得。千万不能强行推动。这是涉及民心世情的根本大计,决不可鲁莽行事。你的心是好的,我完全能够理解。你的宗旨也是好的,我完全支持你去做。但事情嘛,总得一步一步来。揠苗助长,只会坏事。当务之急,不是教务改革。你要推行教务改革,总得等你当了教宗之后,才有机会放手去做,否则就会处处掣肘。眼前最急的,是恢复你在白教中的崇高地位和威望,然后才谈得上去竞争教宗之位。你说是不是啊,疏衍?” 疏衍主教脸上飞起了华彩,眼睛里也重新焕发了神光,一叩手道:“陛下英明天纵,臣不胜钦服。臣请陛下开示。” 逄图攸笑道:“圣都,你是不能再待下去了。你消沉了这几个月,谣言多的很哪。我跟你实说了吧,你这几个月的消沉,已经把你几十年积累的威望全部耗尽了。再呆在圣都里,毫无益处。” 疏衍主教脑袋急剧转动着,盘算着皇帝想让自己去哪里。 逄图攸道:“你要想当上教宗,还是要到白教的核心地区去。” 疏衍主教道:“白上宫?!”疏衍想,莫非皇帝想让自己去做宗座,还是只是去做一个枢机主教? “白上宫嘛,地位虽然崇高,但高居雪山之巅,其实并无实际权力。我看,你还是去迦南吧,做迦南主教。这有两大好处。一方面呢,有一个郡国的教务和教众握在手里,这是实实在在的权力,做起事来就方便的多。另一方面呢,白上宫就在迦南,你和白上宫离得近,可以慢慢做白上宫各位主教的工作,这是你最擅长的事情了。你说,这样好不好?” 疏衍主教十分满意,叩首道:“陛下圣明。臣一定竭尽所能,将迦南的教务治理好,不辜负陛下的重托。” 逄图攸道:“迦南的教务?疏衍,难道,你就真的只是做一个郡国主教的格局么?” 疏衍主教完全没有听明白皇帝的意思。迦南主教,不管迦南的教务,难道还要管迦南的政务么? 逄图攸道:“迦南是白教教廷所在,几乎人人信奉白教,垂拱而治就是了,教务有什么好管的?!我让你去迦南,希望你能用白教在迦南的特殊地位,在迦南的各个方面都要发挥些作用。例如,评估、督查郡王郡守共治的新政。你,懂了么,疏衍?” 疏衍主教瞬间醍醐灌顶,眼里泛起满足而惊喜的笑意,潇潇洒洒又行了一个礼,道:“臣明白了。请陛下放心。” 逄图攸知道,疏衍主教确实是明白了。 华耘也明白,疏衍主教确实是真明白了。华耘更明白,皇帝这个措置,至少实现了三重目标:一是彻彻底底收服了疏衍主教;二是预埋了一个日后竞争教宗的人选,这个人选一旦当选教宗,则完全听命于自己,会致力于将白教彻底驯化至朝廷控制之下;三是通过白教的力量,严密控制出郡迦南的太子逄稼,还有迦南郡守融铸。 逄图攸微笑着,一抬手,做出请疏衍主教起身的姿势,但没有真正出手,而是轻轻道:“起来吧,疏衍。你贵为圣都主教,这么跪着,像个臣子一样,好像不成体统吧。” 疏衍主教慢慢起身,恭敬道:“陛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臣,首先是陛下的臣子,然后才是白教的主教。君臣大义,是白教教理里头第一条应该明确的,此前,白教都遮遮掩掩、语焉不详,这也太没有规矩了。别说臣这个主教,就是教宗,也迈不过君臣大义去。” 逄图攸笑了笑,拍一拍疏衍主教的肩,没有说话,起身,离开了。 第九十七章 长秋宫·赐宴融铸(一) 从白上院回来,逄图攸心情大好,特召融铸夫妇携融雍、融答奴一同觐见,并赐宴长秋宫。旨意中特别说明,此次觐见只是叙话,聊一聊家事,不说公务;赐宴由皇帝和皇后一同赐宴,由妫水郡王逄简陪坐。另外,特许融答奴带迦南雪豹一同觐见,鉴于迦南雪豹与融答奴的特殊亲近关系,准许迦南雪豹进入长秋宫正殿。 此外,今日后晌逄图攸在白上院观看大猫时,雒皇后还在长秋宫召见了融湫。召见之后,雒皇后跟逄图攸说,融湫端庄华贵、气度娴雅、姿容秀丽,自己十分满意。 不过,由于皇室礼仪所关,融湫不能在结婚前与妫水郡王逄简见面,因此,此次赐宴,融湫就不得参加了。 华灯初上,从圣都融府出发的融铸夫妇、融雍与从白上院出发的融答奴和大猫在宫门口集合,一同进入长秋宫。 行礼结束,一一落座。 逄图攸笑逐颜开,道:“融铸啊,我们多少年没有见面了?” 融铸道:“陛下,臣有两年多没有见天颜了。” 逄图攸道:“是啊,你去年没有进京述职,今年圣都又迭遭大变,也没顾上让你来。今天,借着孩子们的喜事,总算是让我们重聚了。我好想念你啊。自从你离开圣都、赴迦南做郡守之后,这圣都里头,就难见到你这样正义凌然的贵胄了。” 融铸道:“陛下过奖了,臣愧不敢当。” 逄图攸又对融夫人道:“小郡主,咱们更是多年没见了。要是我没有记错,自从你随着融铸去了迦南,我们就再没有见面吧?”融夫人是宣仁皇后的亲侄女、现任象廷郡王的小女儿,逄图攸此前一直称呼她为“小郡主”。 融夫人笑道:“是的,陛下。算起了,也有八年多了。” 逄图攸道:“你倒是好神采,看上去,比八年前好像还少相了一点。” 雒皇后道:“真的是,迦南那个地方看来还真是养人。” 逄图攸道:“我听皇后说了,你们俩给我们教养了一个好儿媳啊。逄简是皇后的心头肉。逄简一直不大和外人见面,都是皇后养在身边的。我猜,对于逄简,你们大约不知道啊,我跟你们简单说说吧。逄简的生母是个没福气的,走的早。逄简倒是个有大福气的,由渊葳亲自带他长大。渊葳待他啊,比对哪一个皇子也疼爱。为了给他找一门好亲事,渊葳不知挑了多少个人家呢。我给逄简找了几户人家,渊葳她还不满意呢。哈哈哈哈。当了皇后之后,她就更挑剔了。直到挑到你们家姑娘,她才点头。刚刚她召见了融湫,她跟我说,满意的很哟。融铸啊,小郡主,逄简现在就在这里,这不,那个小子就是。你们俩瞧瞧,对你们这个女婿,可还满意么?”逄图攸的语气里,满是自豪。 融铸道:“妫水郡王殿下龙凤之姿。陛下和娘娘隆恩,臣一家感激不尽。” 逄图攸道:“咱们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你就不要客气了。皇后,你说是不是啊?” 雒皇后心情也很好,道:“是啊。融湫这孩子,真是不错。小郡主啊,我看,融湫大有你年轻时的风采呢,端庄大气的很呢。真是不错。我的简儿有福了。” 融夫人道:“皇后娘娘过奖了。融湫是跟着我们在迦南长大的,宫廷礼仪习学的少,还请娘娘多多调教。日后若有不知礼的地方,还望陛下和娘娘多多包涵,多多指教她才是。” 逄图攸大笑道:“皇后,你瞧瞧,你瞧瞧,咱们夸了半天自己的儿子,亲家公和亲家母倒是谦逊起来了。哈哈哈哈。” 大说大笑、插科打诨,是逄图攸惯常的性子,不过在继位之后,他就很少有这样开怀的时候了。看到逄图攸放松而又开怀的样子,雒皇后也很高兴。 筵席,是宫廷里头家宴的规格和菜品,没有什么铺排奢华的排场,但是布菜、酒水等都照顾了融铸一家的习惯,这让融铸一家感觉十分温暖。 席间,雒皇后谈到了迦南雪豹:“融铸,小郡主啊,这个小答奴竟与迦南雪豹有这么一番奇遇。这可真是谁也想不到的呢。陛下,您看,小答奴确实是器宇不凡。” 逄图攸点头道:“是啊,我看也是。”然后看着融答奴道,“小答奴啊,皇后在夸你呢,意思是说你是有大福气的人,你可明白么?” 融答奴的食案放在最末端,大猫就卧在他的身边不远处。融答奴对食案上摆着的正餐都不太感兴趣,只觉得宫里的点心还不错,样子很奇巧,味道也不错,于是挑拣着一种一种的看,一口一口的尝。听皇帝跟自己说话,融答奴放下点心,另一只手摸着大猫,泰然自若的仰着头,朗朗道:“臣知道,陛下和皇后娘娘是说臣和大猫么?” 雒皇后看上去很欢喜,笑道:“真是个小大人,真是太可爱了。” 逄图攸笑道:“是啊,小答奴。迦南雪豹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见到的呀,也不是什么人都能驯服的了的。白教前五代教宗之后,就再无教宗有缘以迦南雪豹为坐骑了,世间也没有人再有缘见到迦南雪豹。所以,你看,你是多么有福气的人啊。你好本事啊,小答奴。” 融答奴眨眨眼睛,嘟囔着小嘴,道:“哦。” 融铸道:“答奴,无礼!忘了教给你的觐见礼仪了?”然后对着皇帝和雒皇后道,“请陛下和娘娘恕罪,答奴在迦南出生、长大,野惯了,不知礼仪。请陛下和娘娘恕罪。” 逄图攸用手点着融铸,笑道:“你这个融铸啊,要我说你什么好。要是小孩子们都跟你似的,这么拘着,那才没有意思呢。我跟你说啊,我今天去白上院看过答奴和大猫了,我着实是喜欢小答奴天真烂漫的性子啊。我们家的孩儿,从出生就由师傅们教这教那,没有一个能够好好玩、好好说话。我一直就想有一个像答奴这样无拘无束的儿子,可一直不能如愿。我打小啊,都跟着太祖武皇帝,被他惯养着,是无拘无束惯了的,最见不得孩儿们受拘束。可是没办法,太祖武皇帝对我一直纵容,可是对下一代却管的很严,怕出不肖子孙啊。他的孩儿们,我的孩儿们,倒是都教养的好,就是很无趣,不像我小时候。所以,你可别拘着我们的小答奴啊。让他就这么着,无拘无束,自自在在的。小答奴啊,你别听你阿翁的,以后呢,你就像方才那样跟我说话,我很喜欢你这个样子。”融铸敏锐的发觉,逄图攸称呼先帝为“太祖武皇帝”而不是惯称的“隆武大帝”的尊号。 雒皇后也笑道:“融铸啊,小郡主啊,这可是陛下的真心话呢。因为我管教孩儿们严格,陛下还说过我好几回呢。要不是先帝当时护着我,陛下当初不知道会怎么样训斥我呢。” 逄图攸大笑道:“太祖武皇帝偏向渊葳,下旨嘉奖她治家有术,赏了一大堆好东西,却当面训斥我对孩儿们骄纵无方。哈哈哈。”这就是在聊家常、开玩笑的架势了。不过,一般情况下,即便是在宫里头、宗室之间,聊家常、开玩笑的时候,也不会一本正经的称呼“太祖武皇帝”这么正式的称呼。逄图攸如此称呼,点化、暗示融铸的意思就很明确了。融铸心领神会,日后,再不能称呼先帝为“隆武大帝”,而是要称之为“太祖武皇帝”了。 雒皇后道:“陛下说笑了。陛下,妾也着实喜欢答奴这个样子呢。陛下啊,若不是有大福气的人,断断不会与迦南雪豹这样的圣灵有这么深的缘分的。答奴啊,你知不知道,你和至尊圣灵迦南雪豹有如此深的缘分,可真是你的大造化啊。就连陛下和我,也羡慕你呢。” 融答奴想起迭庐宗座在自己离开白上宫时教给自己说的话,于是道:“陛下,娘娘,迦南雪豹是最灵异的圣物,可不是什么人、什么时候,都能见得到的。” 融铸又道:“答奴,放肆!” 逄图攸正要制止融铸,只听融答奴道:“大猫和臣相遇,不是因为臣的缘故,而是陛下的缘故。” 逄图攸道:“哦?为何是我的缘故呢,小答奴?” 融答奴不紧不慢的说:“迦南雪豹只在盛世才会现世。臣之所以能够得遇迦南雪豹,并不是臣有灵异之处,而是因为陛下是盛世天子,所以上天才让迦南雪豹重新现世。臣不过是陛下的一个小使者而已。” 融答奴毕竟还小,迭庐宗座教的一席话,融答奴说的颠三倒四的,但主旨意思说的非常明白了。 这让逄图攸大为高兴,也让融铸长舒了一口气。 逄图攸呆了一小会,然后哈哈大笑道:“好你个小答奴,好大的胆子,小小年纪,就敢评点起天子来了。还敢自封是天子的小使者。哈哈哈。不过,你这个评点,我很喜欢。你说的这些话,比那些大臣们天天对我说的恭维话都要让我高兴,比前些天儿中秋时候,各郡王进献来祥瑞和节礼,更让我高兴。童言无忌,因此童言最真。你能遇到迦南雪豹并与之结缘,可见你是一个灵童。希望如你这个灵童所言,我能做个盛世天子,让老百姓过几天好日子。你这个小使者,我准了。你就是我的小使者。” 雒皇后举起酒樽,道:“答奴是深通天意的灵童。他的话,自然有天意在其中。陛下,妾谨为陛下贺!为天下臣民贺!为大照,贺!” 雒皇后最后一个“贺”拖的很长。这这一声长长的“贺”之中,融铸等人也都举起酒樽一同唱贺。 逄图攸一饮而尽,极其畅快舒爽,脸上飞起了光彩,道:“融铸啊,我告诉你,我自己也有这个信心。新政施行快一年了,我看各地的奏报,推行的不错,开局很好。” 融铸道:“陛下说的是。仅从迦南一郡来看,新政之后,各项进项都大为增加,官吏、军士、老百姓,无不颂念陛下圣明。” 逄图攸没有接话,而是转而继续谈论融答奴,道:“融铸啊,我实在是太喜欢小答奴了。这小子,是天子的使者,也是上天的使者,是天使。小答奴是大照的福星啊。这虎头虎脑、灵秀烂漫、无拘无束的劲头,我是越看越喜欢。我看啊,小答奴和大猫就不要再去白上宫了,就留在圣都白上院吧。” 融铸心里一紧:皇帝这是打算将融答奴也扣为质子、留在圣都啊。但融铸绝不敢拒绝,于是朗声道:“谨遵圣谕。”声调很平,也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 但逄图攸是能够将人的情绪体察入微的人,对于融铸心中的怀疑和不满已经了如指掌了。逄图攸饮了一口酒,道:“不光是小答奴,还有你和小郡主,也都不要再回迦南了。一来呢,新政的事情太多,我身边实在需要你这样的忠臣干将,着实是离不开你,现在的三公九卿们,庸碌的很哪!二来呢,小郡主自小在象廷郡王府里头长大,娇贵万分,可自从跟了你,先是四处打仗,之后又辗转到迦南边陲之地,这么些年,跟着你东奔西走的,着实是吃了不少苦头,也该回到圣都享享福了。三来呢,逄稼还留在迦南,你若是仍旧留在迦南,总有人要说闲话,这总归对逄稼是不利的。至于原因么,我不说,你自己也是明明白白的。我这说的,可都是掏心窝子的话,一点虚假都没有。你看呢?” 这是融铸万万没有想到的巨大变故,但也是万万不能拒绝的恩典,于是起身顿首道:“臣遵旨。臣叩谢陛下隆恩。臣愿在陛下身边效犬马之劳。” 第九十七章 长秋宫·赐宴融铸(二) 逄图攸道:“你看你,又来了!快起来,快起来。”逄图攸连连摆手,道:“中秋大火,护卫失当,抢救不力,后续稽查也毫无头绪,若不是象廷郡王帮助,朝局就会因此大乱了。这都是执金吾的过失。你回到圣都里来,就先做执金吾吧。至于接任你的迦南郡守么,我再好好踅摸踅摸,这个郡守非同小可,寻常人等,胜任不了。” 执金吾执掌北宫卫士和圣都卫戍,与九卿并尊。这是对融铸大大的升迁和特殊的荣宠,于是融铸道:“臣叩谢陛下隆恩。” 逄图攸道:“执金吾的主业只是主管圣都事务,但我可不能让你太清闲了,你不能就管北宫卫士那点子事儿。这么清闲的差事,会把你一身好本事都浪费了。太祖武皇帝创下这么大一片基业,不容易,我们要全力守护好。现在朝廷正在推行新政,千头万绪,太需要你这样德才兼备、履历完备的人才了。所以啊,除了圣都事务,核心朝政,你也都要与闻。日后,若是有大的朝廷要事要议,我会召你同三公一同觐见议事。你刚从外郡回来,朝廷里头的事还得先熟悉熟悉,所以,职位不要一下子进的太快,一步一步来吧。” 融铸道:“臣才疏学浅,只恐有负陛下重托。” 逄图攸道:“你不用自谦。先帝以前就常夸赞说,你是疆臣里头的第一,先帝原本是打算内调你进圣都,是打算大用你的,只是先帝英年早逝。哎!不说这些了。这里头的头绪太多,日后我再跟你慢慢说。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咱们就不谈这些烦事了。” 融铸道:“是。” 逄图攸转头问雒皇后:“皇后啊,你喜不喜欢答奴这小子?” 雒皇后笑道:“妾着实是喜欢的紧呢。我看小答奴,就跟咱们简儿小时候似的,怎么看怎么喜欢。陛下将答奴留在圣都,妾正要叩谢陛下呢,如此一来,妾以后就可以常常见到答奴了。简儿成婚之后就要就藩妫水。陛下把答奴留在圣都,对于妾来说,当真是一个大大的恩典呢。” 逄图攸道:“我也很喜欢答奴,既然你也这么喜欢答奴,那我索性再给你和答奴一个恩典。” 雒皇后要起身谢恩,被逄图攸用手摁住了,道:“你不用谢恩。”然后转向融铸一家道:“我打算,将融答奴收为义子,赐姓逄,名字么,仍叫答奴好了。逄答奴列入皇子序列,赏郡王衔。至于封国么,暂时没有空出来的封国,等日后空出来了,再另行封赏。” 融铸大惊,立即起身下拜,道:“陛下,万万不可。答奴何德何能,能够得此殊荣。臣斗胆,请陛下收回成命。” 逄图攸道:“你敢抗旨?”不过,这话是笑着说的,语气也并不严厉。 融铸道:“臣不敢。” 逄图攸笑道:“既然如此,那你就痛快点,领旨谢恩吧。融铸啊,我把答奴认作义子,不单单是因为我和皇后喜欢这个孩子。这里头,牵扯到朝政,更牵扯到世道人心。你是做老了事情的,这一点应该知道吧?!另外,你从迦南一路行来,也看到迦南雪豹为答奴带来的声望和尊崇了,如果将答奴留在民间,仍旧只是你的儿子,这么高的声望和尊崇,对于你,对于你融氏一族,恐怕都不是什么好事。你说,对不对?” 皇帝这话说的很直白了。融铸瞬间明白了皇帝的用意。由于大猫的缘故,融答奴已被神化,而且随着知晓此事的人越来越多,融答奴“神”的地位将越来越稳固。皇帝将答奴认作义子,大猫和融答奴所带来的荣耀和神性光辉,就会转化为皇帝自己的荣耀和神性光辉,这无疑对皇帝威望和朝政稳定大有裨益。而对于融铸来说,最重要的是,答奴被神化之后,信众会不自觉地崇拜、跪拜答奴,如果答奴是自己一个臣子的儿子,那信众们的跪拜,就会引起其他人的猜忌,如果被人恶意炒作利用,融铸就会死无葬身之地。皇帝此举,也确实有保护融铸及其家族的考虑在里面。融铸一是出于无奈,二是出于对皇帝的感激,只能接受皇帝这个旨意,示意一家人一同跪下谢恩。 但融答奴还完全不明白怎么了,只是跟着跪下谢恩。 雒皇后起身走过去,道:“我的小答奴,快过来,让母后看看,你现在是我们的儿子了。” 融答奴撅着嘴看着融铸夫妇,不知道如何应答。 融夫人道:“答奴,从今往后,你就是陛下和皇后娘娘的儿子了。快点谢恩,这是陛下和皇后娘娘无上的恩德。”可是融答奴依旧还是不愿意叩头谢恩。 逄图攸赶紧道:“融铸,郡主,答奴虽然以后是皇子了,但仍旧也还是你们的儿子,这是天伦,就是皇帝皇后也不能剥夺。这一点,你尽可以放心。”逄图攸顿了一会,道:“融铸,郡主,答奴平日里怎么称呼你们?” 融铸道:“答奴按照泰罗多的习惯,称呼臣等阿翁、阿母。” 逄图攸道:“那日后,答奴还是称呼你们阿翁、阿母就是了。”然后笑着对答奴说,“答奴,还不快来拜见父皇、母后?” 融答奴仍旧倔强的跪着一动不动。 融夫人赶紧道:“答奴啊,这是陛下和皇后娘娘给你的恩典,更是陛下和皇后娘娘给你阿翁和阿母的恩典。答奴最乖了,快跪下行礼。” 可是,融答奴依然一动不动。 逄图攸和雒皇后有些尴尬了。 华耘看了一眼逄图攸,用眼神请示,是否可由自己上前劝说。逄图攸轻轻点点头。 华耘先是走到妫水郡王逄简身边耳语了几句。逄简点点头,跟着华耘走过去,将答奴领到融铸的前面,领着答奴一同跪下,华耘跪在旁边,对答奴说:“答奴啊,快跪下,跟着殿下一同行礼。”然后又贴近答奴的耳朵,悄悄说了几句话。 答奴睁大眼睛看着华耘道:“真的么?” 华耘道:“当然。耘哥哥什么时候骗过你啊。” 答奴嘻嘻笑起来,道:“那好吧。” 于是,逄简带着答奴,跟答奴说:“答奴,跟着我一起说哈。”然后转向皇帝皇后的方向,道:“儿臣拜见父皇、母后。” 答奴也道:“儿臣拜见父皇、母后。”声音很轻。 逄图攸和雒皇后哈哈大笑起来,雒皇后再次走过来,拉起答奴,搂入怀中,道:“我的答奴,我的儿。” 融夫人流下泪来,极力掩饰着自己复杂的情绪,胸口起伏着。 逄图攸又道:“你们快起来吧。融铸,郡主,现在咱们亲上加亲,更是一家人了。我知道,你们现在最担心融崖。但他所犯的是大罪,涉及甘兹郡王,轻易是不能赦免的。你们呢,也不要着急。再稍等等,最多三年,我保证把融崖给你们安然接回来就是了。” 融铸道:“臣不敢。融崖罪有应得。” 逄图攸摆摆手道:“融崖并没有最。逄循中毒那桩案子另有隐情。很多事情你都不知道,就连我也被蒙蔽其中。总之,一句话,融崖是冤枉的,实际上逄循中毒并不关他的事。但这其中的关节太多,一时半会说不清楚。只能暂时算一笔糊涂账,让融崖受些委屈,在三叶岛待几年吧。日后我再与你说融崖的事,里面的头绪多的很。总之呢,先等一等,你尽管放心就是了。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不说这些了,好不好?” 融铸道:“臣叩谢陛下隆恩。” 逄图攸道:“皇后啊,答奴的住处,还是安顿在宫里好,你说呢?” 雒皇后笑道:“那是自然。住到宫里来,我们也好照顾答奴。妾的意思,能不能让答奴住到长秋宫里来。妾来亲自照料他的起居。左右呢,小郡主以后也留在圣都里,进宫里来也很方便,到时候,我与小郡主一起照顾答奴,也是很便利的。” 逄图攸道:“这样很好。你是喜欢热闹的人,原来在王府的时候,都是孩儿们围着你,过惯了的。可现在大部分孩子都就藩到外郡去了,等到逄简出郡妫水、馥皊下嫁华耘之后,咱们身边就剩下一个逄稊,他还是在窦昭仪那边的时候更多些,你身边就没有说话的体己孩儿了。正好,答奴来了,能够填补上。这样很好,很好。不过,答奴可是要带着大猫一起住的,你不会害怕吧?” 雒皇后爽朗的笑了,道:“多谢陛下记挂妾。陛下呀,大猫是圣灵,能够住到长秋宫里来,妾求之不得呢。” 逄图攸道:“那就好,那就好。” 雒皇后道:“谢陛下。”然后转向融夫人,“小郡主啊,日后你可要每日进宫来,我们一起照看答奴。” 融夫人知道,这是雒皇后的恩德,是为了照顾自己思念融答奴的情绪而赐予的特殊恩典,于是含着泪笑道:“臣妾叩谢娘娘隆恩。” 雒皇后道:“你来了,也正好陪我说说话。” 融夫人道:“是。” 雒皇后道:“陛下,至于答奴进宫的日子,您看?” 逄图攸道:“不急于一时吧。我看,就等逄简和融湫成婚那一天吧。不过,册封郡王衔的旨意,今日立即就传下去。护卫和服侍的人今日都要到位。” 雒皇后道:“妾恭喜陛下,贺喜陛下。”语气有些诙谐,但也十分喜庆。 逄图攸道:“皇后怎么这么没头没脑的来了这么一句?” 雒皇后道:“人家融铸和郡主辛辛苦苦拉扯了这么俩好孩子,一天里头,全都成了陛下家的人儿了,这还不值得贺喜么?” 逄图攸哈哈大笑:“着实值得贺喜。” 这一顿饭吃的就很是融洽欢快了。 赐宴结束后,融铸一家退下。 第九十七章 长秋宫·赐宴融铸(三) 送走了融铸一家,逄图攸和雒皇后心情很好,坐在座位上说笑着。逄图攸忽然想起华耘劝服答奴行礼的事,于是看着华耘道:“华耘啊,你方才跟答奴说了些什么,答奴此前一直不行礼,你跟他说了几句,他就乖乖听你的了?” 华耘满脸堆着笑,看槐傩上前去扶起雒皇后,自己也走过去扶着皇帝,一边整理逄图攸的衣衫,一边喜气洋洋的说:“陛下,您可真是神了呢。” 逄图攸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用手重重的拍着华耘的屁股,道:“你个狗东西,真是越来越像你父亲了。这马屁,现在是随口就来啊。是你去劝服的答奴,现在反倒反过来说我神了。你今天若是圆不过这慌来,我可是不轻饶啊。我要,我要,那个,我要让馥皊去收拾你小子。” 雒皇后和槐傩都笑出了声,雒皇后道:“陛下,您就心疼下咱们这位驸马吧。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嘛。女婿拍一拍老泰山的马屁,也是人之常情吗,无非是想和老泰山多要几件嫁妆么。”众人又是大笑。 逄图攸道:“他们华氏是天下第一富商,哪里会希图咱们那点子嫁妆呢。华耘啊,你快给我说哈,圆不过来,我可不轻饶啊。” 华耘笑着对雒皇后说:“娘娘疼爱臣,臣感激不尽。不过,臣刚才这话,可真不是马屁呢。” 雒皇后道:“哦,怎么说?” 华耘道:“臣方才跟小殿下说的是,只要他愿意做陛下和娘娘的义子,那他的兄长融崖就能很快免罪,回到圣都里来。小殿下与融崖的兄弟情义很深,臣随小殿下来圣都的路上,小殿下经常问臣,融崖在圣都如何,在三叶岛过的如何如何,为什么犯了过错受到惩罚,什么时候能够回来陪他玩。所以,臣跟小殿下说了这个,他一听,自然就答应了。臣当时一急之下,想着先哄殿下行了礼就算了,万万没想到,陛下马上就跟融郡守和郡主说到了融崖的事情。娘娘啊,您说,陛下这可不是神了么?!” 雒皇后笑着点点头道:“原来如此。这女婿的马屁,看来拍的还是对的呢。看来,我们还真的是要赏你点什么才好呢。” 众人都笑,逄图攸却没有说话,皱着眉,一动不动站着,神情颇为严肃。 华耘是何等机灵的心思,看到皇帝的表情,赶紧跪下,叩头道:“臣死罪。臣未经陛下允准,就在小殿下那里信口开河、随意许诺。臣死罪、死罪。” 逄图攸惊了一下,盯着华耘看了一会,失笑道:“华耘啊,你可真是个猴崽子。你也太伶俐了些吧,嗯?!我方才只是因为琢磨着迦南郡守职缺人选的问题,不过出了一回神儿而已。没想到就被你小子看见了,你个机灵鬼,小猴崽子!快起来,快起来。你哪里能死罪?你若是死了,我那馥皊公主可怎么办呢?” 华耘傻笑着,站起身来,继续扶住逄图攸,道:“陛下不处置臣,是陛下的厚德和恩典,臣感激不尽。但臣确实未经陛下允准就私自向外人承诺,这是臣犯的明明白白的过失。臣有过错,如果臣不请罪,那就是大不敬。这是规矩。” 逄图攸点头道:“这就对了,这就对了。华耘啊,就是你刚刚说的,‘这是规矩’,规矩!做臣子的,不是不能根据情势而灵活裁夺,但无论情势如何紧急、裁夺如何灵活,首要的,都必须要有规矩。有了规矩,那就什么话就都好说。若是没有规矩,那就什么也说不过去。你很好啊,华耘啊。方才,皇后说,我们要赏你点什么才好。皇后说的很对,我确实是要赏你。” 雒皇后方才不过一句玩笑,她想,皇帝大概也是顺势而说的一个玩笑而已,因此只是笑笑不语。 华耘却急忙道:“谢陛下隆恩。谢皇后娘娘隆恩。” 逄图攸跟雒皇后道:“你看咱这女婿,精的什么似的,活脱脱就是另一个华冲啊。你悄悄他,一听我说要赏他,就忙不迭的巴巴谢恩,就跟我要赖账不赏他了似的。” 雒皇后抿嘴笑了。 逄图攸转向华耘道:“你这么精明,你猜猜看,我要赏你些什么?” 华耘抿嘴道:“臣方才是博陛下一笑而已。陛下已经将馥皊公主赏赐给臣了,臣已受恩深重,不敢再奢望获得别的赏赐了。” 雒皇后笑道:“你果然是一个晓事的。陛下就这么一个公主,馥皊是陛下名副其实的掌上明珠。平日里,陛下疼爱馥皊远超出其他的皇子们。圣都里多少王公贵戚来求亲,都被陛下婉拒了。你不知道你自己有多幸运呢,华耘。” 华耘叩头道:“臣叩谢陛下和娘娘隆恩。臣一定不辜负陛下和娘娘的恩典,一定会一生一世对公主殿下好的。” 逄图攸和雒皇后相视一笑,道:“我和皇后都相信你。否则也不会将我们的掌上明珠下嫁你。不过,说道赏赐你的事么,却是不能当成玩笑的。天子的话,岂能是玩笑?我说了要赏你,就肯定要赏你的。君无戏言。” 雒皇后微笑着,心想,馥皊公主的嫁妆已经准备好了,这一次是临时起意的赏赐,大概是宝剑、骏马之类的吧。 逄图攸道:“你们华氏是天下第一富豪之家,寻常的东西,赏你,你也不觉得稀奇。既然说是赏你么,自然要赏你些不一样的。” 逄图攸笑道:“你是阳气极重之人,这一点,我是深知的。我和皇后也不强求你一辈子就只有馥皊这一个女子。这就太苦了你了。日子久了,就是你强制隐忍下来,对你、对馥皊也都不是好事,反倒不美了。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再纳姬妾,这无妨。但无论如何,你心里要明白,你的正妻,我们的馥皊公主,是真正与你协理阴阳、共生共荣之人。无论你有多少女子,家里头、心里头、外头,主心骨都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你的正妻。你若是处理得好,就是你的大福气。你若是处理不好,那就是你的灾祸了。我同你一样,也是极阳体质之人,你的苦楚和无奈,我是知道的。你做的那些荒唐事,我都做过,而且与你相比,只多不少。但这些年来,我与皇后之间,一直都是心心相映的,无论发生什么事情,皇后都是我最信赖仰仗的人。所以,你看,不管怎么说吧,我还算是个有福的人吧。你说是不是呀,华耘。” 皇帝自揭短处来引导华耘,这是真正的贴心话。这也是真正的恩典,相当于皇帝亲自下旨允准华耘纳妾了。华耘重重行了礼,道:“陛下的隆恩,臣就是粉身碎骨,也无从报答。谢陛下的赏赐!” 逄图攸笑了笑,弓下身子来,道:“我看你呀,也是个有福气的小子。要不然,我绝不会将馥皊下嫁给你的。方才那一个,多少也算是一个恩典吧。除此之外,我索性再给你一个天大的恩典。” 逄图攸停住了。 雒皇后和华耘都看着他。“天大的恩典”,会是什么恩典? 逄图攸道:“你们华氏世代豪富,论到‘富’,你们已经算是富到极致了。你父亲的心思呢,就希望华氏子孙能得一个‘贵’字,使华氏脱去凡胎,成为顶级亲贵之家。他现在是一郡之守,你又是驸马,也算是亲贵了。但我知道,这些还不够,没有爵位的加持,就还算不上真正一等一的亲贵。因此,我就遂了你父亲的心愿,封你一个公爵。封号么,就是‘裕’吧。裕国公,如何?” 华耘傻住了。 雒皇后也怔了一下,但旋即回过神了,轻轻地笑道:“傻小子,高兴的忘了谢恩了?!陛下封你公爵了,这可是天大的恩典。” 华耘语无伦次的道:“这,这,这,臣,臣……” 逄图攸道:“不过,我可跟你说明白了,我晋封你为公爵,可不单单是因为你要迎娶我的馥皊公主,不是‘夫以妻贵’那一套。男人的荣光,还是要靠自己去挣来。我可不是滥赏的人呐。我封赏你,是因为你屡立大功。” 华耘怔了一下,道:“臣哪里有什么大功,实在承受不起陛下如此大的封赏。”其实,这句话也是雒皇后心里所疑惑的。公爵是非宗室臣子所能获得的最高爵位,而且一般只因军功而授,华耘无尺寸之功,何德何能获封公爵? 逄图攸道:“不。你的功绩无人能敌,而且,你的功绩还不止一件。妥善护卫答奴和大猫进京是一个;妥善处置春佗是一个;妥善笼络融铸一家是一个;妥善护卫云娙娥是一个。这几件事,每一个功绩,都不是寻常人能办得到的。而你,小小的年纪,却都能办的如此妥帖,很不容易。我封你一个公爵,你是受的起的。” 华耘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重重的叩头谢恩。头磕在地板上,砰砰直响。 逄图攸道:“哎,哎,哎。你这个华耘,给我磕这么重的头做什么呀?小心把脑袋再给磕坏了。我可不想有一个傻女婿哟。快起来,快起来当差啊。” 华耘仍旧重重磕了一个头,万分郑重道:“陛下,臣口拙,不知道该说是很么好。总之,您就看臣日后的所作所为就是了。臣若负了陛下的隆恩和期许,天诛地灭。” 逄图攸哈哈大笑起来,看着皇后,一手指着华耘,道:“皇后啊,你听听,你快听听,你看你这猴精一样的女婿吧。他说他自己‘口拙’。这简直是要笑死人了。” 雒皇后也笑了起来。逄图攸轻轻拍着华耘的脸颊,笑道:“你小子若是‘口拙’,天底下的人,就都成了哑巴啦。” 稍晚些时候,三道旨意一齐正式下发了: 一道是关于答奴的。答奴收为皇子,列入当今陛下皇子序列,赐姓逄,名仍为答奴。封郡王衔,入住长秋宫,由雒皇后亲自照料。在获得封国之前,臣子可暂称其为“答奴郡王”。 一道是关于华耘的。因华耘近期屡立奇功,封公爵,封号为“裕”。 一道是关于融铸的。任命融铸为执金吾,特赐与闻国事机要,位在九卿之上。 第九十八章 英露宫 华耘最近忙极了。 一是筹备自己和馥皊公主的婚礼。虽然华冲已经来到圣都,而且具体事宜都是由庞大的华氏家族来筹备操办,华耘其实并不需要做什么具体的事情,但他需要周旋于窦昭仪母家一族的各种各样的远近亲谊之间,还要周旋于各色逄氏宗室之间,这比筹备婚礼还要费神费力。 二是要帮助筹备妫水郡王逄简和融湫的婚礼。逄简是皇子,一应礼仪和用度、铺排自然有成法在,宗正、太常等九卿衙门,也都各有人负责,有的负责宗室之事,有的负责礼仪之事,有的负责护卫之事。这一边儿不需要华耘费心思。需要华耘费心的是融湫这一边。融铸新近升任执金吾,圣都里的事务无限庞杂,事无巨细都要由他来决断,每日里忙的都不能回家,融夫人虽然干练通达,但无奈她离开圣都的日子太久了,手底下的人手又少,所以做起事情来总是捉襟见肘、不能称心如意。华耘发现后,主动请缨,以“为义父、母亲分忧”的名头,以融铸夫妇义子、融湫义兄的身份,承担起融家这一边的筹办事宜。华耘之父华冲则更是豪迈,将华氏商队筹备华耘婚礼的人员分出去一半,由华耘亲自调度,协助融夫人张罗融湫出嫁事宜。另外,逄简婚礼当天,完成大婚典仪之后,就要带着新王妃离开皇宫,住到单独为其修建的圣都妫水郡王王府里去,所以华耘还要兼顾打点新王府的事情。华耘对自己婚礼的细节几乎毫不知晓,对于融湫出嫁的各种环节倒是了如指掌。逄图攸和雒皇后甚感欣慰,屡屡嘉奖。 三是要应酬圣都里来贺喜的少年勋贵。华耘获封裕国公,成为举国仅有的两名公爵之一,使得华氏一跃而成为高贵无比的豪门贵族,因此来华府贺喜的人络绎不绝。那些当朝的王公大臣,自有华冲应酬迎送。而那些王公大臣、外郡郡守家的贵公子们更是数不胜数,平时他们就与性格开朗幽默的华耘相与的极好,现在华耘骤升为公爵、又要马上迎娶当今陛下唯一的公主,显贵的迹象已经无法掩饰了,因此,无论是出于私情、还是出于实用的攀附目的,前来贺喜的少年勋贵都极多,氛围也极友好热烈,这些少年勋贵们,自然只能由华耘和华耧俩兄弟来迎候。这就又给华耘加了一份辛苦。 四是云娙娥生产事宜。这是华耘真正担心的事情。云娙娥的产期临近了。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华冲做了一系列布置。先是以云娙娥身体不适、需要琉川土法护理为由,安排了几个华冲自己最为亲近的侍女到云娙娥身边侍奉,然后又派出几个自己所控制的稳婆到云娙娥身边待产;最难的一点是安顿隆驰大长老,因为隆驰大长老绝无可能、也绝无任何理由可以进入深宫,因此也就无法操作使用绿蕊丹槿宿根,为此,华冲亲自出面,请隆驰大长老将绿蕊丹槿转性之法传授给华耘,因为华耘的本职就是护卫英露宫和云娙娥,因此出入宫禁十分方便。但隆驰大长老却严词拒绝,声称这是严禁外传之木神教秘法,绝不能外泄,否则将受到里前代大长老的神谴。最终,华冲下了大本钱,允诺给隆驰大长老本人三百万金的巨额赏金。三百万金,意味着隆驰大长老自此成为富可敌国的巨富,隆驰大长老和他的子孙们,数十代均可安享富贵了。这才使得隆驰大长老怦然心动,秘密将绿蕊丹槿转性之法传授给了华耘。与此同时,少府丞管遄日夜不停的守护在英露宫,照顾的极其细密严谨,唯恐出现任何意外。因此,必须让管遄在云娙娥生产之时适当远离寝宫,否则华耘就绝无可能使用绿蕊丹槿来转性。当然,还有凌姬和蝶姬,这两位琉川舞姬是云娙娥最信赖的姐妹,为了照顾云娙娥,凌姬和蝶姬已经日日夜夜不离云娙娥左右了,任何汤水吃食,凌姬和蝶姬都要亲自尝过、确保无毒之后,才能呈送云娙娥食用。因此,如何将这两个人疏解开,也要大费周折。这一切,因为都要发生在宫里,所以都由华耘亲自来操办。 在紧张的忙碌中,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婚礼的日子。那是冬至的头一天。 圣都里的冬天,十分寒冷。但这一天,却是风和日丽,出奇的暖和。 逄图攸昨夜仍旧宿在英露宫。早上起床的时候,听到云娙娥和凌姬、蝶姐在外边小声说话,于是道:“云姬,你们在说什么啊,这么开心?” 云姬和凌姬、蝶姬走进来,共同侍奉逄图攸起床更衣。逄图攸道:“云姬,你就不要动手了,让凌姬、蝶姬来好了。” 云姬点点头,笑着去取逄图攸喜欢喝的晨茶。 逄图攸道:“你们刚才在说什么呢?” 云姬道:“陛下,今日真是难得的好天气呢。一会您出去瞧瞧,暖和的就跟开了春似的。” 逄图攸转眼看了看窗外,道:“太阳倒是挺好的。暖和么?” 云姬道:“暖和极了。妾都出去走了一小圈了。” 逄图攸道:“这么冷的天儿,你可要小心点。” 云姬道:“不妨事的。管遄大人一直就在旁边跟着。他也说无妨,还说临产前多走动走动也是好的。而且,妾的身子热的很呢,一点也不觉得冷。大氅披在身上都觉得热,要不是管遄大人不让妾脱掉,妾早就脱掉了。” 逄图攸道:“你身子热,说明阳气重。阳气重,说明腹中肯定是个龙子。” 云姬道:“管遄大人也这么说呢。”看着逄图攸饮了一小口茶,又道:“不过,妾觉得,是个小公主也挺好的。皇子们都太辛苦了,小时候要进学、习武、修礼仪,长大了就要一个人到外郡去,一年也见不了一面。要是生个小公主,那就不同了。就跟馥皊公主似的,那可真是好啊。小时候自由自在的,长大了、出嫁了也是在圣都里,天天陪在咱们身边,不是也挺好的么,陛下?” 逄图攸穿好衣服,拉着云姬走过去,进早膳,边吃边说:“你这话是不错。我何尝不愿意咱们的孩儿留在咱们自己身边呢。可是,我们不是寻常百姓家的父母亲,甚至也不是寻常王公贵戚宗室家的父母亲,我们是天家,是皇帝、后妃,所以,我们生的孩儿,也就不单单是寻常百姓家的孩儿了。而且,你这一胎,与寻常后妃们怀的孩儿又大为不同。于公于私,这一胎,生个龙子都是最好的,甚至是必须的。你懂么?” 云姬点点头,道:“妾知道一点儿。” 逄图攸亲自帮云姬夹了一块松子酥,道:“这是华耘专门从迦南给我们带回来的迦南厨子做的松子酥,和宫里做的不是一个味儿,你尝尝。” 逄图攸是真心疼爱云姬,日常起居饮食种种细节,逄图攸总能想到云姬,这在其他女子身上是从未发生过的。雒皇后就曾说过:“陛下历来对女子十分体贴,但从未像对云姬这般样子。”云姬开始的时候有些不适应,但慢慢也就甘之如饴、视之为自然、泰然受之了。云姬的表现越是自然,逄图攸就越觉得舒心欢喜。在逄图攸看来,只有到英露宫里来,和云姬在一起,自己才活得像个真正意义上的男子和人,在其他地方,他只是皇帝而已。云姬接过松子酥,也没有谢恩,只是淡淡的说:“陛下,您也多吃一点东西。” 逄图攸拍拍云姬的小手,道:“以前我跟你说过很多次。大照立国之后,先帝与我再未诞下龙子,朝廷里、外郡里,还有民间百姓里,都在拿这件事情说事,都说这是因为先帝得位不正导致逄氏自此绝嗣,现在很多人都在说大照国祚不可能长久。所以,于公,我需要这一胎是个龙子,有了这个龙子,一切谣言就化为乌有了。只要你能替我生下个龙子,我立即封你为昭仪,位在窦昭仪前,形同副后!” 云姬道:“陛下给妾的宠爱已经够多了。妾对现在的地位心满意足。” 逄图攸没有接云姬的话,而是停下手中的筷子,双手握起云姬的手,道:“于私呢,你自己也需要一个儿子。你刚到宫里来,宫里的事,皇家的事,你还不甚明了。我跟你说啊,有一个儿子,你在所有的后妃里就立得住;如果只是一个公主,你就会低人一等。” 云姬哎了一声。 逄图攸道:“不高兴了?” 云姬轻轻摇摇头,道:“妾只是觉得,生个儿子也有生儿子的烦恼,我看那些嫔妃姐姐们,互相之间斗的就跟什么似的,实在是没有意思。”云姬抚着大肚子,轻轻站起来,靠到逄图攸身上,道:“妾虽然愚钝,但知道那些嫔妃姐姐和郡王们都在追求什么。妾不想追求那些东西,也不想肚子里的皇子长大了去追求那些东西。妾只想我们娘俩能够天天跟在陛下身边,侍奉陛下,像个寻常人家那样,平平安安的过日子。” 逄图攸听了很高兴,动情的说:“真的么,云姬?” 云姬点头道:“当然是真的了。妾自小就是没有家的人,知道没有家的苦楚。自从跟了陛下,妾才有了第一个家,知道了什么是安稳。这是陛下赐给妾的。妾希望永远陪在陛下身边,也希望肚子里的孩子能够永远陪在陛下身边,咱们一家人永远不分开。好吗,陛下?” 逄图攸嘟囔着:“咱们一家人。咱们一家人。云姬,从未有人跟我说过这么暖心的话。我只有在你这里,才能感到什么是‘一家人’。” 云姬紧紧靠在逄图攸的身上。逄图攸觉得云姬的身体很温暖。 第九十九章 大婚 “陛下,该起身了。”这是雪傩的声音。雪傩是逄图攸当亲王时的领班内侍,逄图攸进宫后,雪傩也进了宫,但是位在春佗之下,掌管逄图攸的文案和起居,春佗死后,雪傩替补上来,做了新的中常侍,成了新的内侍首领。 逄图攸搂了搂云姬,道:“今天喜庆的事情多的很。典礼不少,你多穿一些再过去,千万别着凉了。” 云姬从凌姬手里接过逄图攸的冠,替逄图攸戴上冠并帮他梳理飘带,道:“华耘都跟我说了,今儿是陛下大喜的日子。他说,陛下今天娶儿媳妇,还要嫁女儿,后晌还要将答奴和大猫接进宫来,是三喜临门呢。” 逄图攸哈哈大笑,道:“娶儿媳妇,嫁女儿。这些都是民间的词儿,你说的可真是有意思,比那些宗室里用的典仪词汇,实在是要有趣的多了。前晌是大婚典礼,原本也没有什么的,只不过,今天是皇子娶亲和公主出嫁同一天举行,太常说,这是史书上从没有过的事情,真正是奇闻盛典。关于典仪的规矩和议程,太常和宗正他们议了好长时间,吵的不可开交,官司一直打到皇后那边去,到最后才确定下来。吵归吵,但场面上热热闹闹的,倒是还有些意趣。后晌呢,是答奴和大猫进宫来。上一次大猫进宫来,我怕你见了大猫会害怕,所以没有让你去见。大猫是迦南雪豹,是白教的圣灵,上千年都没有现世了,是圣灵和祥瑞呢。今日后晌答奴和大猫进宫后,你一定要到长秋宫里来看看,沾一沾大猫的灵气,顺利诞下龙儿来。” 云姬笑道:“好吧。那大猫长的吓人么?” 逄图攸道:“不吓人。若是吓人,我就不会让你去见了。那是圣灵,自带圣洁之气,与寻常的圣灵迥异,你见了就知道了。” 云姬道:“嗯。陛下说的我都快等不及了。” 逄图攸边走边道:“好了,我先过去了,有些场面上的事儿,还要再过一过。你也不用着急,一个时辰后再过去就行了。今日是华耘的好日子,他就不能来护卫你了。不过你不用担心,我让管遄、凌姬、蝶姐陪着你过去。” 云姬轻轻“嗯”了一下。逄图攸用手捏一捏云姬的脸颊,离开了。 婚礼的场面很盛大,也很热闹。那些人儿,一个一个衣领辉煌、容光焕发,看了让人希望倍生。除了总理典仪的亲贵宗室和大臣之外,那些特意安排来担当大任的年轻人们尤其让人生羡,让整个婚礼场面洋溢着生机无限的气息。在妫水郡王逄简和融湫这一边,赵允是陪侍在逄简身边的礼伴,也是皇帝亲派的迎亲特使、导引大臣,融雍则是王妃融湫的送亲特使、导引大臣;在华耘和馥皊公主这边,华耧是迎亲特使和导引大臣,逄稊则是皇帝亲派的馥皊公主的送亲特使和导引大臣。此外,还有数不清的年轻宗亲、勋贵子弟充当各类典仪官、引导官。这种特殊安排,是太常和宗正的别出心裁,目的是为了让喜欢热闹的皇帝,看着喜庆和漂亮。果然,逄图攸极其高兴,连连表示,一定要重重赏赐参与此次典仪的臣工。 逄图攸、雒皇后、宣仁皇后以及所有嫔妃全都盛装出席。原本场面已经够喜庆热闹的了,等挺着大着肚子的云姬赶到的时候,大家更是借机纷纷贺喜皇帝,贺喜大照,场面达到了巅峰。 典礼结束后,进宫贺喜的宗亲们络绎不绝,一直到了天快黑下来,逄答奴和大猫才由一众人簇拥着进宫里来。 逄图攸和雒皇后、宣仁皇后都在长秋宫里等着。 过去的这段日子,皇宫里的教习师傅已经认真教授了逄答奴宫廷礼仪。一进长秋宫,逄答奴就照着学好的礼仪,跪拜、行礼,一本正经的,活活一个小大人儿。礼仪繁琐,但却是必不可少的典仪,皇帝和皇后都没有叫停。 一番仪礼结束,雒皇后早就快走过来,抱住逄答奴,“答奴答奴,我的儿我的儿”的叫个不停。 逄图攸跟中常侍雪傩说:“快去请云娙娥过来。今儿晚膳就在长秋宫。皇嫂也不要走了。咱们一起,迎接一下小答奴和大猫吧。”宣仁皇后笑一笑,点头不语。 逄图攸又道:“逄简已经搬到妫水郡王府去了,馥皊也到华府去了。今晚,他们两个府里头,都会热闹的不成样子。我和皇后是最喜欢热闹的,可是礼仪所关,我们今晚却不能过去凑这个热闹。我们心里都想着那边的盛景,都觉得痒痒的很呢。” 雒皇后和宣仁皇后笑了,宣仁皇后道:“陛下,咱们也在这里乐一乐。您收了这么好的一个儿子,还不应该好好贺一贺么?” 雒皇后道:“陛下和皇嫂说的是。妾这里已经安置好了,保准让陛下和皇嫂尽心就是了。” 逄图攸道:“哦?今天你安排了什么花样?我倒要先看看。” 雒皇后道:“陛下先别急。等云娙娥到了,也不迟啊。妾先喂小答奴吃点东西,一会热闹起来,别再饿着我的儿。”说着就搂着答奴坐下来吃东西。大猫远远跟着,等雒皇后和答奴坐下来,趴在地上乖乖的闭着眼睛睡觉。 宣仁皇后看着逄图攸道:“陛下,您看皇后今日高兴的样子。哈哈。我看着都欢喜的很哪。真好啊。” 逄图攸开怀大笑,道:“大喜大喜啊。今儿确实是大喜啊。大家都同喜,同喜啊。” 不一会,云娙娥就来了,已经换上了常服。 凌姬和蝶姬一边一个,扶着云娙娥慢慢进入长秋宫。云娙娥轻轻行礼,雒皇后和宣仁皇后都说:“免礼免礼。” 雒皇后拉着答奴站起身来,对云娙娥道:“这就是陛下的义子,答奴。答奴,快见过云娙娥娘娘。” 逄答奴看着云娙娥,笑了,说:“答奴拜见云娙娥娘娘。云娙娥娘娘长的真好看。” 满殿的人都被答奴的童言逗笑了。 雒皇后抱着逄答奴,道:“我的儿啊,你父皇说了,你是天使,你快说说,云娙娥娘娘肚子里,是个弟弟啊,还是个小妹妹啊?” 逄答奴傻笑着,呵呵道:“是个漂亮的小弟弟呢。” 满殿的人没有不哈哈大笑的。 逄图攸道:“好孩子,好孩子,这才真是大喜的日子该说的话呢。”然后转向云姬,道:“云姬啊,快来看看迦南雪豹,这是圣灵啊,是答奴的大猫。” 云娙娥由雪傩在前面带着、由凌姬和蝶姬搀扶着,慢慢走过来看大猫。 “好漂亮的豹子啊。”云姬不禁道。 雒皇后道:“这就是迦南雪豹,是白教圣物。盛世的象征啊。” 云娙娥不敢靠的太近,远远看着。忽然,大猫睁开了眼睛,眼睛里闪出耀眼的蓝光,直勾勾盯着云娙娥的肚子。 云娙娥肚子里的孩子猛的动了起来。云娙娥一阵阵腹痛。云娙娥强忍着,不想在这样大喜的日子里扫了大家的性。 雒皇后说:“凌姬,蝶姬,快扶云娙娥坐下,别站的时间太长了。” 云娙娥轻轻转过身,头上已经疼的冒了汗。 宣仁皇后看到了,道:“云娙娥,你怎么了?不舒服么?” 云娙娥实在支撑不住了,呻吟着说:“妾的腹中好痛,一阵一阵的痛。孩子在肚子里动的太厉害了。” 雒皇后回过神来,急道:“管遄快点进来侍候。” 管遄飞一样的跑了进来,看了一眼云姬,搭手号脉,跪下来说:“恭喜陛下、皇后娘娘、宣仁娘娘、娙娥娘娘。娙娥娘娘要临盆了。” 逄图攸猛的站起来,慌张道:“雪傩啊,管遄啊,速速将云娙娥送回英露宫。路上千万小心。” 云娙娥启程回宫之时,蝶姬按照此前华耘的吩咐,派出祝鼓,立刻前往华府告诉华耘,云娙娥要临盆了。这个祝鼓,就是云姬第一次觐见逄图攸时的司鼓,是云姬他们进京之后认识的唯一一个贴心人。云姬成为云娙娥之后,祝鼓也就一步步高升,最得云姬和凌姬的信任。 祝鼓赶到华府的时候,华府刚刚行完家礼、开始喜宴,华耘正在轮番敬客人们酒。 华耘和华冲一听祝鼓的消息,华冲当机立断道:“耘儿,你马上进宫。这里我来支应。” 华耘迅速冲入后院,按照隆驰大长教授的方法,配好绿蕊丹槿的宿根、花朵、果实,骑马飞奔进宫。华耘是有特旨可以随时进出宫禁的人,因此没有任何阻碍就到了英露宫。 管遄擅长医理、药学,保胎完全没有问题,但他却不擅长接生,因此,此时此刻,管遄只能立在殿外院子里候着,陪在殿内接生的,是华冲安排的稳婆、侍女,还有凌姬、蝶姬。 云姬生产并不顺利,疼的直叫,而肚子里的孩子动的出奇厉害,稳婆隔段时间就出来换水、换药。管遄在院子里急的直转圈。 华耘想了一下,急智道:“管大人,接生并非大人的专长,云娙娥临盆在即,又这么不舒畅,别是克冲了什么。为稳妥计,大人还是不要候在这里了,到英露宫外去吧,嗯,或者,大人就到渐台去暂歇吧。反正就在旁侧,没有几步路,真要有什么事,喊一声大人就是了。” “克冲”是宫内的大忌,也是最容易被人拿出来构陷别人的理由。华耘这话是为了管遄好,管遄一拱手,道:“承情之至,承情之至。我马上就去渐台候着,有事随时喊我,我须臾可至。” 华耘道:“有劳大人了。” 第一〇〇章 蓝瞳喜饶 英露宫里的内侍和宫女如今只能在殿外伺候,殿内只剩下稳婆、侍女、凌姬和蝶姬。华耘还需要将凌姬和蝶姬支开,理由是早就想好了的。 华耘在殿外将凌姬和蝶姬唤出来。凌姬和蝶姬历来稳重,但此时已经焦急万分了,凌姬道:“小国舅,您有什么事,快点说。云姬,不,云娙娥生的不顺畅,我们还要马上进去。您快说,快说。” 华耘故意停了一会。云姬又痛的大吼了一声,蝶姬的心都紧了一下,道:“公子呀,求您快一点啊。” 华耘说:“凌姬,蝶姬,有一句话,有些不大恭敬。我原本就打算在姊姊生产的时候跟两位说一说。没想到姊姊临盆如此突然。这都是宫外传的话,我原本并不相信,今日看到姊姊生产如此痛苦,觉得可能还是有些道理。只是,只是,这话不大好听啊。” 凌姬道:“小国舅,您快说吧。我都快急死了。” 华耘说:“坊间传闻,琉川舞姬是不能怀孕产子的。原因就是琉川舞姬因为秘法,修炼成了至阴之体,无法被阳气化开。陛下天赋异禀,是至阳的龙体,所以化开了姊姊的至阴之体。但是生产之时,你们两位侍奉在侧,而陛下因为礼仪所关不能在侧,阴气上升而阳气下降,所以姊姊才生不出来吧。稳婆们早有此担心。今日看姊姊生产如此之难,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我是病急乱投医,若是说错了,两位千万不要怪罪啊。” 凌姬和蝶姬迅速冷静下来。琉川舞姬不能受孕生子,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华耘所说的坊间传言,虽说有些荒诞,但确实也和琉川舞姬历来的声望十分吻合。而且看云姬生产的如此痛苦,好似也确实有些道理。凌姬没了主意,道:“那可怎么办呢?” 华耘说:“不如你们两位也到殿外来侍奉吧。不在身边,可能就会好一些吧。” 凌姬道:“那身边就剩下稳婆了。总要有个自己的人在里边看着吧。” 华耘道:“我也是至阳之体,又是姊姊的弟弟,我可以请旨进去。” 凌姬道:“也只能这么着了。你快去请旨。” 华耘唤过海傩,道:“麻烦你快去长秋宫请旨。就说,有传闻说,云娙娥是琉川舞姬,是至阴之体,要想受孕必须有至阳之体来化开,陛下天下皆知的至阳龙体,所以才使得云娙娥受孕。而生产之时,也需要至阳之体守护在侧才能顺利生产。现在云娙娥生产的很痛苦,胎儿剧烈活动,眼见是难产了,可见传闻不虚。宁可信其有不能信其无啊。但陛下是万万不能亲临的,而华耘也是至阳之体,又是云娙娥的弟弟,所以请旨,能否请华耘进殿护卫。所谓护卫,只是册立在殿内,借助一下阳气而已,不与云娙娥相见就是了。” 海傩转身飞奔去了。 长秋宫里也已经乱做一团了。逄图攸一个人在殿内踱步,雒皇后和宣仁皇后四只手握在一起。一刻钟来报一次消息,但一次比一次坏,“出血太多”“胎儿大动,但就是不下行”“臀位”“云娙娥剧痛难忍”,没有一条让人放心的消息。 逄图攸默念着“祖宗保佑”“祖宗保佑”“祖宗保佑”。 雒皇后和宣仁皇后两个都是过来人,知道其中的苦楚和危险,虽然口中一直说“不碍事的,必是不碍事的”,但在这大冷的天里,俩人头上都急出了汗。 就在这个时候,海傩进来禀报。 听完海傩的话,逄图攸看着雒皇后和宣仁皇后,道:“要不,还是我亲自过去吧。我是至阳龙体,肯定是可以护佑云姬生产的。” 雒皇后坚定的说:“不行,陛下。万万不可。江山社稷为重啊,陛下。”天子不临产房,否则将妨碍国运。这是宫里几千年来的说法,从无人敢逾越。雒皇后说的并没有错,逄图攸急的汗如雨下,一个劲儿跺脚。 雒皇后略想了想,道:“我看,华耘说的似乎可以试一试。陛下也说过,他是至阳之体嘛。而且,他是云姬的弟弟,又是护卫英露宫的南宫卫士令,护卫在侧,于公、于私也都说的过去。反正,只是借一借他的阳气而已,不用他贴身侍奉。陛下说呢?”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逄图攸道:“也好也好。只要能顺利生产,贴身侍奉也无妨?” 雒皇后道:“毕竟男女大妨。还是先别见面吧。海傩,你回去传旨,特准华耘进漪兰殿正殿助产,暂时不要进产房。若有别的情况,回头再说。你勤来报信儿。” 海傩得了旨意,迅速回去传旨。 于是,华耘如愿进入漪兰殿正殿内。可是,云娙娥仍旧是生产不顺利,难产的迹象已经很明显了,而且是最凶险的难产症状。稳婆们已经束手无策了,商量之后决定,还是给长秋宫那边如实禀报。 消息传到了长秋宫,通报的小内侍哆哆嗦嗦着说:“稳婆们说,是大凶。怕是不太好。” 逄图攸跌坐在座位上,喊道:“快传太医啊。快传太医!” 雒皇后疾步走到逄图攸身边,握住逄图攸的手,道:“陛下莫急。太医们不懂这些,都是些花样子罢了。宫里死在太医手里的后妃和龙嗣,历朝历代数不胜数。招呼他们进去,也无济于事。到时候,七嘴八舌乱出主意,只会更坏事。” “管遄呢?管遄是神医,必是可以的呀。”逄图攸道 “管遄也不成。他深通医理,但却恰恰不懂接生。”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逄图攸慌乱极了。 “我去吧。” 竟是逄答奴在说话。 雒皇后拢过答奴到怀里,道:“好孩子,难得你有这份心。不过,那是生小宝宝的事,你是帮不上忙的。”边说边抚着逄答奴的头。 逄答奴扬起小脸,道:“母后,我是带着大猫过去。大猫想过去。我知道,它能帮助云娙娥娘娘生小宝宝。” 雒皇后愣了,不明白逄答奴在说什么。 宣仁皇后道:“稳婆都报了大凶了。常规的法子肯定都不中用了。陛下,皇后,大猫是千年一遇的圣灵。上千年都不现世了,如今现世,又遇陛下相遇,想来必有上天特殊的旨意。妾的意思,倒不妨听答奴的,让他带着大猫过去瞧瞧,兴许会有用。” 雒皇后想了想,说:“陛下。上天在这个时候将大猫和答奴派到您的身边,可能真的是有天意。皇嫂说的对,让答奴和大猫去试试吧。” 逄图攸道:“好。” 逄答奴骑上大猫,大猫像飞起来了一样的奔出去,瞬间就赶到英露宫。大猫停了下来,眼睛盯着殿内,仰天长啸起来。 殿内的稳婆惊呆了。随着大猫的长啸,云姬的胎位渐渐正了过来,胎动也正常起来,很快胎儿的脑袋露了出来,云姬的腹痛也减轻了,转化成了正常生产的那种痛。 一个稳婆道:“谢天谢地。可算过险了。” 华耘问:“什么意思?什么叫过险?” “胎位正了,头已经露出来了。这就没有大问题了。” 华耘冲着殿外喊:“海傩,快去长秋宫报信,胎位正过来了,头已经露出来了,已经过险了。”华耘边说边摸了一下怀中的绿蕊丹槿宿根。如果生产的时间再长一点,绿蕊丹槿宿根的转性效力恐怕就要消失了。 长秋宫里长舒了一口气,逄图攸浑身颤抖着,想笑,但是却笑不出来。雒皇后哭了出来,道:“祖宗保佑。祖宗保佑。” 过险之后,云姬生产的时间很短,不到一刻钟,孩子就生出来了。 “生了。”一个稳婆高喊道。 殿外候着的太医、内侍、宫女都齐声报喜。但是宫殿里却没有哭声。所有人都又紧张的缩起了心,“莫非是死胎?”很多年长的内侍和宫女在心里这么嘀咕着。 华耘唤出一个稳婆,低声问道:“是个什么?”华耘早对这些稳婆下了指示,生出来之后,无论男女,先不给云姬看而是先给华耘验看,然后再做定夺。 那稳婆面露惊讶,结结巴巴道:“是个,是个……” 华耘眉头一皱:看来是个女婴。于是快速冲进产房。另一个稳婆抱着孩子,呆呆站在那里。 华耘掏出怀中的绿蕊丹槿宿根冲过去,看向那婴儿。 华耘惊呆了。 那婴儿分明是个男孩儿。只是,那婴儿的眼睛微微睁着,眼睛里放出耀眼的蓝光。婴儿一声也不哭,好像还带着笑似的。 云姬说:“抱来我看看。” 华耘赶紧将绿蕊丹槿宿根藏进怀中,示意稳婆抱过去。 稳婆道:“娘娘,您瞧瞧。这孩儿倒是壮实,就是眼睛的颜色有些怪。” 云姬看了一眼,笑着说:“是个男孩。陛下该高兴了。”云姬并不在乎孩子的眼睛是什么颜色。孩子活着,很健康。云姬很高兴。 大猫又发出一声长啸。那婴孩竟然明显的笑了。大猫的眼睛闪出了耀眼的蓝光。那婴孩的眼睛里的蓝光也闪耀的更亮了。但慢慢的,大猫和婴孩眼睛里的蓝光慢慢暗淡下去。婴孩的眼睛依旧呈现亮蓝色,但不再闪耀。 长秋宫里终于等来了喜讯,而且是“云娙娥顺利诞下龙子。母子平安”的大喜。 逄图攸坐在那里,失声痛哭起来。 雒皇后走过去,紧紧握住逄图攸的手。 雒皇后明白逄图攸心里的紧张。有了这个儿子,逄图攸终于名正言顺了。甚至在某种意义上来说,逄图攸已经超越了隆武大帝逄图俐,成了天意所属的真命天子。 宣仁皇后缓缓走过来,道:“陛下,皇后,咱们移步,去瞧瞧云娙娥和小皇子吧。” 根据宫里的规矩,孩子生出来后,皇帝就可以亲临探视了。 逄图攸、雒皇后、宣仁皇后一人一个步辇,急速地赶往英露宫。南宫卫士们抬着步辇都快飞起来了,逄图攸依旧只是一味地喊:“快点,快点。” 英露宫里一片喜庆。 逄答奴趴在大猫背上。大猫好像很高兴的样子,逄答奴懒洋洋的逗弄着大猫的耳朵。 管遄早从渐台过来了,华耘也早已从殿内出来。 院子里跪了一大片,齐声高喊:“恭喜陛下喜得龙子。” 逄图攸大声笑着说道:“大喜大喜,大喜大喜。同喜同喜,同喜同喜。哈哈哈。” 雒皇后也是一脸喜庆,一边应和着“大喜大喜”,一边过去搂过逄答奴,道:“好儿子,你立了大功了。”边说,边搂着逄答奴跟着逄图攸进入英露宫殿内。 稳婆抱起孩子,送到逄图攸跟前。逄图攸只是瞥了一眼襁褓中的孩子,然后径直走到榻前,握起云姬的手,温柔的说道:“你受苦了,云姬。礼制所关,我不能过来,你莫要怪我啊。” 云姬神态很安静,笑道:“我知道的,陛下。陛下,你看,不是一切都挺好的么。” 逄图攸说:“还痛么?” 云姬道:“不痛了,就是困。” 逄图攸说:“我们稍稍看看,放了心就走,你好好歇着。” 雒皇后和宣仁皇后一同来看过云姬,说了几句慰问的话。 安顿好云姬,逄图攸、雒皇后和宣仁皇后,一起来看小皇子。小皇子长的壮实极了。眼睛睁的更大了,闪着亮蓝色。 大家以为逄图攸可能会不高兴。皇室最讲究正统,眼睛是蓝色,无论如何不能说是正统,甚至还有些怪异。云姬坐着,轻声道:“陛下,这孩子一切都好,就是眼睛是蓝色的。是不是找太医给看看。” 但逄图攸却异常的高兴,道:“眼睛蓝怎么了。奇人必有奇相貌。这孩子是大照立国之后,两代皇帝里,第一个在宫里出生的孩子,又是迦南雪豹催生的,大猫也是蓝眼睛。这不正是天意么?大吉大利呢。我喜欢,我喜欢这个蓝瞳。” “蓝瞳?”众人都惊讶于皇帝对这个新出生的小皇子的独特称呼。 逄图攸亲了亲婴孩,道:“传旨:即日起,云姬晋封昭仪。小皇子赐名‘喜饶’,即日起,晋郡王衔。”逄图攸早就想好了云姬这个儿子的名字了。自从得了云姬之后,逄图攸感到自己总是喜乐丰饶,尤其是与云姬在一起的时候,自己感觉总是有使不完的力气。所以,逄图攸决定打破逄氏宗室为下一代取名所定好的规律,将这个特殊的皇子叫做“逄喜饶”。 “喜饶。” 逄图攸高兴极了,道:“喜饶,就叫喜饶。喜饶是我们家的蓝瞳大王。” “蓝瞳大王。” 逄图攸带着众人走出英露宫漪兰殿,看见了跪在殿外的管遄,道:“管遄,你做的很好。你对大照立下大功了。我要重重的赏你。雪傩,传旨:命管遄为迦南郡守。” 管遄兴奋地颤抖起来,道:“臣叩谢陛下隆恩。” 逄图攸接过华耘递过来的大氅,道:“管遄,喜饶刚出生,云昭仪的身子也需要调理。虽说命你为迦南郡守,但暂时还不能放你走。待喜饶满月之后,你再上任。” “是,陛下。” 逄图攸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看着华耘说:“今天也是你和馥皊大喜的日子。你姊姊这里大安了,你也赶紧回去吧,不要冷落了我的馥皊哟。” “是,陛下。” 这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这一天,是冬至。 第一〇一章 三叶岛·龙蛋(一) 东民们在达泊萨的带领下,又进行了一次轰轰烈烈、收获丰硕的捕鲨。 “今晚又是一场欢庆啊。” “不知道褚蓠兄弟来不来呢?” “应该来吧。” “才几天不见,真是想他啊。” “他总是分不清我和我兄弟。” “他连我和我叔叔都分不清呢。” “褚蓠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褚蓠也是个有情义的人。” “我倒是更喜欢车辳兄弟,看上去更憨厚一些。” “这俩兄弟,我都喜欢,不过心里头更亲近褚蓠一点。” “我也是。褚蓠更像是一个真正的东民。” …… 这一次,达泊萨一反常态,没有上岸之后立即离开,而是坐在神鳌上悄悄听着大家说话。过了许久,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注意到达泊萨没有离去,于是都不再说话,看着达泊萨。 达泊萨道:“我今天有话要说。” 努妬酋长和大家都说:“谨遵达泊萨教诲。” 达泊萨皱了皱眉头,说:“不是我的教诲,是神龙的旨意。” 努妬酋长等人都随之应和道:“神龙的旨意。谨遵神龙的旨意。” 达泊萨看着摩噶道:“摩噶,把你的启贝龙骨还给我吧。” 达泊萨道:“从今日起,摩噶就不再是我的徒弟了。” 众人惊呆了,有人开始嘀咕:“为什么会这样?” “摩噶怎么了?” “达泊萨不再信任摩噶了?” “不是达泊萨不信任,而是神龙不再信任摩噶了。” “哦,对哟,是神龙不再信任摩噶了。” “为什么会这样?” “不知道哟。” “摩噶这小子还不赖啊。” “是啊。不知道为什么呀。” 达泊萨没有理会东民们的讨论,闭着眼睛,用她特有的尖利的声音道:“以后,融崖就是我的徒弟,协助我侍奉神龙,传达神龙的旨意。融崖,你过去,把启贝龙骨拿回来。” 众人更为惊诧。摩噶的额头青筋暴起,看到融崖走过来,没好气的把启贝龙骨扔到融崖身上。 达泊萨眼神悠悠的看着:“你们都散了吧。融崖,你到神鳌上来,跟我走。” 融崖不敢违拗,看了一眼努妬酋长后,爬到了神鳌上。 神鳌驮着达泊萨和融崖沿着海滩飞快的走着,等到所有人都看不见的时候,神鳌转变了方向,折入密林,然后又从密林的另一端出来,穿过一群怪石林立的海滩,重新进入了海里。神鳌游到了平顶火山口悬崖下方的大漩涡。 神鳌一直往大漩涡的方向游去。 “达泊萨,大漩涡是很危险的。”融崖说。 “不要说话,我带你去一个地方。”达泊萨低声说。 融崖只好默不作声了,但心里十分担心。 大漩涡越来越近了,发出的声音震耳欲聋。大漩涡飞快的旋转着,所有的水流都被吸入大漩涡,连水流激荡产生的水滴都不能喷洒出来。融崖坐到了神鳌上。 神鳌到了大漩涡边缘,马上就要闯进大漩涡了。达泊萨大声念了一声咒语:“哈库图达纳拉。” 达泊萨话音一落,大漩涡旋转的速度瞬间明显变慢,但旋涡的四壁更加光滑。神鳌进入大漩涡。融崖坐在神鳌上,感受到大漩涡的巨大力量。神鳌开始顺着大漩涡旋转的方向旋转,旋转速度越来越快,融崖感觉自己快要从神鳌上飞出去了。达泊萨伸出手,拉住融崖的手。融雍感到一股神奇的力量从达泊萨手上传来,这股力量让他好像粘到了神鳌上面,甚至让他感觉自己仿佛就是神鳌的一部分一样。 神鳌来到旋涡最底部的尖顶处,尖顶处有一个圆形的洞口,进入洞口,穿过一个圆柱状的空隙,进入另一个旋转的旋涡,这个旋涡旋转的方向与刚才的旋涡旋转的方向是相反的,神鳌顺着旋涡旋转的方向慢慢升上来,随着上升的高度越来越高,旋转的速度也越来越慢,最后几乎停了下来,神鳌从旋涡中游出来,登上了岸。 这是一个巨大的山洞,神鳌那庞大的身躯在山洞里都显得很渺小。山洞的四壁都是岩石,四壁的形状就像方才海里两个旋涡一样,盘旋而上,顶端开着一个圆口。达泊萨用法杖敲了一下山洞的岩壁,岩壁瞬间亮起了亮如白昼的光芒。融崖发现,山洞的四壁闪着七彩亮光的,是无数璀璨的晶莹剔透的各色水晶石。 山洞璀璨耀眼,只有中间一条蜿蜒盘旋的巨龙岩质雕像毫无光彩。雕像的材质十分粗糙,很多地方都已经皴裂。不过这巨龙雕像的神态却很威武。巨龙的头高高扬起,龙口朝上,正对着山洞顶端的圆口怒张着。巨龙的尾巴翘起、卷着,里面包裹着一只半人高的龙蛋。龙蛋虽然看上去也是岩质,但却闪着微弱的光。 达泊萨从神鳌背上走下来,在巨龙雕塑前跪下来,郑重的行了几个礼,然后站起身,转向融崖道:“融崖,这是神龙。他选中了你,让我、海豚王、神鳌分别对你进行了确认,然后让我们把你带到这里。” “这是神龙?”融崖大感诧异。原来神龙就是一条龙形的雕塑。融崖心里略有些失望。 “是的。这就是神龙。不过,这是一条已经死去的神龙。”达泊萨说,神情很暗淡。 达泊萨放下法杖,在神鳌的脚下盘腿坐下,看了一眼神龙,转脸对融崖说:“还是让我先来给你讲一讲神龙的故事吧。” 融崖坐下来,达泊萨又仰望着巨龙雕塑,道:“神龙是上天创世之初,为了彰显造物之精巧,而赐给人间的至灵之物,他的神力主要在水中。神龙是水中之王,世间水域,无论大小,神龙都可前往,水中一切,都由神龙来掌管。自从这世界创立之初,就是如此。神龙也过的悠游自在。可是,几千年前,一只陨石坠落人间,在迦南雪山山顶砸出一只大陨坑。这陨石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能够将迦南雪山的水倒吸到这大陨坑中。神龙发现了这片水域的异样,前往巡视,但这片水域的底部是天外陨石,这块天外陨石力量是如此之大,以至于在水中悠游万世的神龙,竟然无法从地下水脉突破陨石而进入这片水域。这是骄傲的神龙所断断不能允许的。于是,神龙想到一个办法,他在海底大火山喷发的时候,潜入火山深处,用地心之火淬炼自己,希望以此使自己具有更强大的火性和攻击力,用龙火融化陨石,然后进入那片水域。谁知道,这地心之火的火性远远超出了神龙的神力。神龙被严重灼伤了。火山喷发结束后,形成了三叶岛。神龙受了重伤,被困在这个山洞,无法逃离。神龙自知无法恢复神力,再也无法离开这个山洞,于是用仅存的神力,将三叶岛变成一个世外之世、人间外的人间,然后召唤人类来到三叶岛,这就是三叶岛岛民的由来。神龙在三叶岛中选择一人做他的使者,传达他的旨意,这就是世世代代的达泊萨。通过达泊萨和岛民来护卫自己。当这一切安顿好之后,神龙用自己存留的火性将自己煅为一尊石龙,用自己仅存的神力诞下一颗龙蛋,并将自己的意志和些微神力封存在龙蛋里。你看,龙尾卷曲着保护在里面的,就是龙蛋。神龙封存在龙蛋里的意志指挥着三叶岛民采金,然后用采来的金从上面投下来,进入龙口,通过龙神,煅化成命力,以此来维持龙蛋的活力。同时,等待孵化龙蛋的时机的到来。” 达泊萨停了下来,眼睛看着融崖,说:“神龙,选中了你。” 融崖惊讶的看着达泊萨,说:“达泊萨,神龙为什么会选中我?我是从陆洲来的,此前并不是东民啊。” 达泊萨用手指着融崖戴着的灵珠,说:“神龙选中你,是因为你身上的这个。” “灵珠?”融崖说,“这是一只迦南雪豹的眼睛。” “迦南雪豹的眼睛?”达泊萨沉思了一会,然后呵呵笑道:“哦,那就对了。”达泊萨重新跪下,朝着上天的方向举起法杖,满含热泪的说:“感谢上天的宽恕,感谢上天的恩赐。” 融崖呆站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 达泊萨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然后缓缓站起来,对融崖说:“融崖,神龙当时虽然拼尽全力诞下了龙蛋,但由于神龙当时被地心之火灼伤的太严重了,神力很微弱,因此诞下的龙蛋并不是完全活化的,龙蛋诞下之时,一见风,就有一半岩化了。要想孵化它,首先就是要将它岩化的部分重新激活,使龙蛋重新完全活化。这却是极难的事,需要借助世间至灵之物的神力才能完成。这就需要机缘巧合的天意了。可是神龙是擅闯地心引来的祸端,可以说是上天对骄傲的神龙的惩罚,所以上天怎么可能轻易赐予至灵之物来激活龙蛋呢?而且,神龙自己并不知道,世间能有什么至灵之物可以有足够的神力激活这只龙蛋。神龙能做的,只能是在这里等待,等待上天的宽恕和恩赐。这就是为什么龙蛋诞下几千年,却至今未能孵化的原因。 第一〇一章 三叶岛·龙蛋(二) 达泊萨指了一下龙蛋,道:“半岩化的龙蛋不仅很难孵化,而且还在继续岩化,岩化的速度还很快,三叶岛纯金毕竟是人间之物,并非灵物,更谈不上是至灵之物,虽有一些神力,但神力很弱,只能延缓龙蛋的岩化速度,但却并不能停止岩化,更不能逆转岩化。你看,现在,龙蛋的绝大部分都已岩化了。神龙告诉我,龙蛋顶多还能坚持半年。半年之后,如果再不能激活,龙蛋将完全岩化,也就是说,龙蛋将彻底死去,再无孵化的可能,神龙也将彻底消失。” 达泊萨微笑着看着融崖,指着融崖脖子上挂的灵珠道“你这颗珠子,是迦南雪豹的眼睛。你应该知道,迦南雪豹是与神龙、紫凰并称的三大至灵之,它的眼睛,自然就是拥有神力的至灵之物啊。怪不得你第一次上岛上来,神龙就注意到了你,原来是正因为这颗灵珠啊。我想,神龙应该是想用你这颗灵珠来孵化龙蛋吧。” 达泊萨站起身,走近融崖,满含热泪道:“你愿意将这颗灵珠,送给神龙吗?” 融崖毫不迟疑的取下灵珠,递给达泊萨说:“达泊萨,我是三叶岛的岛民,是努妬酋长的儿子,是神龙的子孙。我愿意将灵珠送给神龙。” 达泊萨握住融崖的手,满脸流着泪,颤抖着说:“神龙说,谢谢你。” 融崖道:“这珠子本就不是我的。这是上天赐予神龙的。” 达泊萨微笑着,小心翼翼地取过融崖的灵珠,将灵珠放到法杖头上的凹窝里,嘴里默默念了一句咒语,然后用力挥出法杖。灵珠从法杖头上的凹窝中弹出,高高飞起,在山洞的螺旋峭壁上弹了一下,峭壁上的水晶石瞬间都闪亮起来,所有的光芒被吸引到了灵珠上,灵珠停在半空,被水晶石的光芒激发出灵异神奇的色彩光束。水晶石的光渐渐消失了,灵珠渐渐变成了一颗小小的太阳,发出的光从七彩斑斓慢慢变成了耀眼的纯白光,直至变成仿佛是无色的极亮之光。灵珠落入巨龙雕塑的口中,沿着巨龙雕塑的身体快速移动,最后以极快的速度撞击到龙蛋上。在撞击的一刹那,灵珠忽然绽放出一种淹没一切的光芒,整个山洞都被那光芒给充满了,周围一切都看不到了。融崖和达泊萨禁不住用手遮挡住眼睛。 光芒消失了。 融崖和达泊萨睁开眼睛。巨龙雕塑开始融化,融化成了细粉末,细粉末簌簌落下,堆成了一个沙堆。龙蛋安然卧在细粉末里,仍然是龙蛋,并没有孵化。 融崖道:“达泊萨,雕塑已经消失了,可是龙蛋却还没有孵化啊。是不是灵珠的神力还不够啊?” 达泊萨笑道:“不。灵珠的神力很强大,足够了。灵珠已经把岩化的龙蛋重新激活了。你看。” 融崖向龙蛋望去。龙蛋确实看上去已经不再是岩石了,但仍旧没有禽鸟蛋的样子,而是更像一颗铜铁制成的椭圆球。融崖仔细端详着龙蛋。椭圆龙蛋的流线均匀圆润的没有一丝瑕疵。龙蛋的表面不光滑,而是被一层暗纹包裹。那暗纹呈现整齐排列的麟甲状,每一片麟甲都清晰可见,每一片麟甲里面又都布满细密美丽的花纹。龙蛋的颜色最奇怪,仿佛是铜铁锈了之后日积月累而凝成的那种黑色。与此同时,龙蛋原本有的那种微弱的光,消失了。 融崖道:“这?” 达泊萨道:“灵珠的神力去除了龙蛋的岩化,使龙蛋完全活化了。”达泊萨仰头看着山洞顶端的圆口,道:“可是,这只是龙蛋孵化所需的第一步。融崖,你看,龙蛋的表层现在是黑的,这正是地心之火对神龙所造成的灼伤。神龙在隐去自己的神圣躯体、凝化为一颗龙蛋时,将灼伤之毒完全逼到龙蛋的表面,以方便日后治愈。要想治愈灼伤,必须要去世间的至寒水域,用至寒之水的寒冰之气去除龙蛋中依然残留的地心之火造成的灼伤之毒。等到至寒之水的寒冰之气治愈灼伤之后,龙蛋表面的这层黑色就会褪去,龙蛋就能呈现出本来的颜色。” “这样,龙蛋就可以孵化了吗?”融崖问。 “不,还差最后一步。”达泊萨道,“孵化龙蛋,还需要到世间最热的水域去,用至热之水的暖热之气来孵化。” 达泊萨又道:“而这至寒之水和至热之水,都必须是天然寒热,不能人为制造。这可就不好找了。” 融崖问道:“难道三叶岛上没有这样的地方吗,达泊萨?” 达泊萨摇头道:“没有。这样的地方,应该在陆洲上面。”达泊萨转头看向融崖,问道:“你知道陆洲哪里有这样的地方吗?” 融崖道:“陆洲上还真有这样的地方,达泊萨。” “在哪里?”达泊萨急切的问道。 “就在我的家乡迦南泰罗多。” “迦南泰罗多?” “是啊,达泊萨。在陆洲,人人都知道,世间最冷的水和世间最热的水,都在迦南泰罗多。”融崖道,“迦南是陆洲最南端的一个大岛,只有一条细长的山脉与陆洲相连,那里可是个神奇的地方啊,怪异的事情到处都有。就比如这水吧。迦南雪山之巅是世间离天最近的地方,那里有一个雪池,灵异异常,是世间最冷的水域。而泰罗多森林里的特罗泉,当地人又叫蝴蝶泉,是一个温泉,而且特罗泉的水与烧开的沸水无益,是世间最热的水域。” 达泊萨仰天道:“那可真的是天意了。你从迦南泰罗多来,带来迦南雪豹的眼睛,激活了即将彻底岩化的龙蛋。而迦南泰罗多又同时具有世间最冷的水和世间最热的水,用来孵化龙蛋。融崖,你就是上天派来孵化龙蛋的使者。” 融崖很高兴,问道:“那我们需要去迦南泰罗多么?” 达泊萨道:“是的。我们必须去迦南泰罗多。你去。我也去。” 融崖道:“可是,你是达泊萨,若是去了迦南泰罗多,就没有人带领东民们捕猎了。” 达泊萨道:“你能时时为东民们着想,我很高兴。神龙很高兴。你不用担心,龙蛋即将赴陆洲孵化,三叶岛周边的渔禁暂时就解除了。东民们渔猎不需要我的带领了。” “还有……”融崖想说,自己是流放至三叶岛的,没有朝廷的允准,自己是不能擅自离开三叶岛的。但融崖张不开嘴,他觉得,只要能帮助东民们孵化龙蛋,他愿意做任何事情。 达泊萨道:“你还有什么顾虑么?” 融崖说:“没事,达泊萨。我陪你一起去。” 达泊萨道:“好。明日,我就召集东民,对他们宣布,神龙暂时解除渔禁,同时我要带你闭关玄修,修习灵通神龙之法。” “是,达泊萨。”融崖道:“那我们还要带上普光么?” 达泊萨道:“带上吧。” “好的,达泊萨。” 第二日,达泊萨召集起所有东民,道:“神龙选定融崖做我的徒弟,我需要带着融崖闭关玄修灵通神龙之法,这需要一段日子。在此期间,神龙暂时解除三叶岛的渔禁,努妬可以带着大家在三叶岛周边自由渔猎。期间,你们也不要来找我,我是不会见你们的。” “融崖要修习灵通神龙之法,他是要下一代达泊萨么?”东民们都有这样的疑问。 努妬酋长问道:“达泊萨,您闭关玄修期间,褚蓠那边的产金之地,我们如何获知?您会派融崖出关来告诉我们么?” 达泊萨道:“我闭关期间,金脉暂时就关闭了,南岛暂时就不产金了。让他们等一等吧。” “是,达泊萨。”努妬酋长道:“那我每天还是按时给您和融崖送饭到神龙窟洞口。” “不用。”达泊萨道,“我们闭关期间,不食不饮。” “哦。”东民们惊叹。 努妬酋长又问道:“达泊萨,您闭关期间,北岛和南岛周边,也开放渔禁么?” 达泊萨道:“是的。” “啊?!”鲁族长老惊呼道,“达泊萨,如果北岛和南岛也能渔猎,那我们拿什么和他们交换海椰米啊?” “你们不用怕。”达泊萨道,“他们愿意和你们交换海椰米,不是因为你们给他们提供海货,而是因为你们告诉他们金脉走向。努妬,你去跟车辳、褚蓠说,我闭关期间,要他们照旧给你们海椰米。否则,等我出关,就再不告诉他们金脉走向。另外,我闭关期间,三叶岛周边的暗流也会消失,陆洲到三叶岛的海面将恢复成普通海域。” “是,达泊萨。”努妬酋长有些忧虑,如果没有了暗流,那陆洲岂不是随便可以入侵占领三叶岛,于是问道,“达泊萨,如果我们有急事要找您、请示神龙,我们怎么能找到您?” 达泊萨道:“你们找不到我,也不用到处找我。我相信你们可以自己解决所有问题。” “这……”努妬酋长很担心。 达泊萨道:“不用怕。陆洲那边如果入侵三叶岛,三叶岛的金脉将永远不会再开放。你们放心,陆洲那边为了金脉,也不会有什么举动的。这些你都跟车辳他们说清楚。不用怕,神龙会保佑你们的。” “是,是。”东民们应和道。 深夜来临之际,达泊萨带着融崖,坐上神鳌,朝着陆洲的方向,出发了。 第一〇二章 甘原·甘兹郡王之病(一) 甘兹郡国的郡府设在甘原,就在甘兹郡国偏北部,离圣都很近。一是拥有靠近京华帝都的地利,二是借助甘兹郡国的物产丰饶,甘原早就已经是非常繁华的所在了。 腊月是一年中最闲适的时节。农人们正在窝冬的最后一个月,所有耕种的活计都要等到立春甚至惊蛰之后才能陆陆续续启动,腊月里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认认真真地准备过年。家家户户都忙活着准备年货,一家有一家的过法,有的人家最重视杀猪宰羊,有的人家热衷于腊肉糟鸭,有的人家最喜爱蒸炸酱晒;一地也有一地的习俗,在甘原,家家户户都习惯在腊月二十八这一天去甘原城里采买最后一批年货,顺便穿的齐齐整整的逛一逛最热闹的年集。 于是,腊月二十八的甘原城里头也就很热闹了。各家商铺都摆出所有的好货吸引买主,也动用所有的伙计来招揽客人。大大小小的街道上都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上谷新酿的好葡萄酒,是董家新法酿的好酒哟。上用的哎,就连咱们甘兹郡王殿下可能还没尝过呢。”酒铺的伙计穿的花枝招展的,拉住一个壮硕青年男子道:“咱家还有迦南郡国产的果酒呢,是这几年世面上才新出来的特殊酒品,甘甜的很哪,女眷们最爱喝了,可是后劲儿却大的很。快些买回去,除夕之夜一盅一盅的把你那新媳妇儿灌醉喽,到时候你还不是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么,哈哈哈,明年家里头就可以添人丁啦。” “肃丽的好米好麦好粮食啊。”米店的老伙计手里端着一个分了很多格子的方形粮食盒子,指着其中一排摆着油亮崭新的米麦格子道,“那新肃丽郡王殿下别看年岁不大,倒还真是个有福气的,这不么,人家刚刚到肃丽郡国就藩,今年肃丽的米麦就是百年未有的大丰产呀。皇帝陛下最宠肃丽郡王,中秋大宴上又下恩旨,轮番减免了肃丽郡国各县的税赋。又是大丰产,又是大免税,肃丽的米麦价格真正是好的很,真的是物美价廉呀。” “云中郡国的好玉石珠宝。皇帝陛下喜得蓝瞳大王,宫里宫外都开始流行蓝色。咱们这里有正宗云中产的蓝珠儿,云昭仪娘娘佩戴同款啊。” “湫水郡国的绸布。最新的织法。皇帝陛下御赐云昭仪的暗花锦,日光下祥云纹,烛光下星月纹。独家专售,售完即止啊。” “妫琉山的顶级山货。” “三叶岛的海货。三叶岛洋流消失后上岸的第一批海货哟。人间珍馐,从未尝过的鲜味啊。” …… 与民间的热闹红火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甘兹郡王府里头因为逄世桓的重病而异常萧条。逄世桓是少年承袭王位的郡王,性情爽直豪迈,又是最得隆武大帝逄图俐和当今陛下逄图攸两代皇帝圣宠的第一号宗室亲贵,历来最喜欢热闹,往年的时候,一到中秋、春节这些重要年节,甘兹郡王王府门口都是车马喧腾、人声鼎沸,挤满了来来往往的贵客,有送礼的,有赴宴的,有打秋风的,有要官职的,王府里头管事的人无论哪个层级都极有面子,有的在王府外头大声指挥,有的在王府后院里暗自索贿,有的则趁着机会铺排自己的小私事儿。偌大的王府几百号人,没有一个地方、没有一个人是清闲的。可是,自从今年入冬以来,往年这时候应该早已热闹的有些不堪的王府却随着逄世桓日渐沉重的病情而越来越冷清了。这固然有逄世桓病重需要静养、访客不便前来拜访的原因,但更重要的却是因为逄世桓的世子与几位公子正在闹家务,旁人不愿意来趟这个浑水、免得惹上不必要的麻烦。到了腊月二十八民间正在大赶集这一天,甘兹郡王府简直门可罗雀了。 正午刚过,王府里的两个俊仆从侧门出来,其中一个手里端着一个盒子对另一个道:“大世子说今天就不回府了,就在这里伺候殿下汤药。我回去把世子换洗的衣物给交接了,你回去把画姬乔装一下带进王府去。”画姬是大世子逄麓新近宠爱上的一个美艳侍女。 “啊?!老王爷都已经这样了,大世子也太……” “禁声。主子的事,岂是我们奴婢们可以议论的,好好干好活计要紧。再说了,咱们主子算是顶孝顺的了,你看看其他人,连点人性也没有。” “我只是不明白,大世子什么女子没有尝过,怎么对这个画姬这么上心?看上去,一刻也离不开似的。” “那自然这个画姬是有些与众不同喽。” “哦?说来听听啊。大世子最宠你,你必是知道的。” “画姬这名字,是大世子给她起的,这个你总知道吧?” “知道啊。” “可你知为何么?” “这却是不知。” “说起来也算是一段有趣的轶事了。这侍女与大世子每次缠绵,若是能够得趣情动,她的身上就会泛上一种独特的红晕,大世子觉得那红晕‘线条蜿蜒,色分五重,神韵如画’,所以赐名她‘画姬’。大世子对这独特的红晕迷恋无比,每次与画姬缠绵,为了让画姬情动得趣,都要想尽办法去费力‘耕耘’,有时候甚至要吃药助性,可那画姬却是个极冷淡的人,十次里头倒有七八次无法情动,自然也就没有那如画的红晕了。越是如此,大世子越是着迷,越是要奋力搏击,倒好像是不服气似的。现在啊,大世子眼里哪里还有别人,一心一意都在画姬身上呢。” “说的人心里怪痒痒的。贵人们的心思真够难猜的,不喜欢那些香软的身子,倒喜欢什么劳什子红晕。那能有什么乐子可寻的?” “你个呆子。咱们世子什么女子没有经过手?你还说的什么‘香软的身子’,咱们世子什么香的、软的没有见过,早就腻歪了。现在都是找些没见过的、没玩过的,尤其是一时半会降服不了的,那才对他的胃口呢。” “怪不得四公子要去圣都里猎艳呢,还带回甘原来了。想必也是这个原因吧。” “那还不太一样。四公子刚刚知晓男女情事,正是烈焰高炽的时候,最喜欢花活繁多、手段新奇的女子。他带回来的那个叶遥,是圣都里头出了名的‘满床飞’,对付四公子这样的嫩雏儿,自然不在话下了。” “哎。咱们说笑归说笑。可按天伦,可真是不像话。老殿下正在病重的时候,几个儿子不是把玩红晕,就是弄‘满床飞’。说句不该说的,幸亏老殿下现在不清醒,若是清醒着,就算病不死,也得被他们这几个儿子活活气死。” “千万别提‘死’字!王府里头正忌讳这个呢。前儿,侍药宫女半夜撞见一只野猫,说了一句‘吓死我了’,恰好被王妃听见,王妃震怒,说是不吉利,硬是当场活活打死了那个宫女。” “这个我也知道,当真是冤枉了那个宫女。嗨!这人呢,可真说不上,有时候想想怪没意思的。那宫女虽是老殿下身边的人,但仗着长的俊俏,心比天还高,终于攀附上了二公子,偷偷摸摸的事儿做了不少,想必功夫下的估计也很够了,此前一直听说二公子打算把她正式讨过去,只是碍于老殿下病重,不便提及,只等着过了这一阵,再办好事。没成想,一只野猫就把她的命都送了。再说咱们老殿下吧,平日里,精壮的就跟猛虎一样,谁成想,才这么年轻就……” “嗨!” 这确实是谁也想不到的事情。逄世桓的病确实是“气”出来的。朝廷的“推恩令”施行之后,他的几位公子就开始和他要封地,他自然不会同意,于是家务事闹的越来越大。加上世子逄麓实无人主之相,平日里纨绔的很,为人很是促狭,又不大友爱兄弟,所以到了关键时候根本弹压不住几位兄弟。而逄世桓原本就是个银样镴枪头,看上去阔朗豪迈、大说大笑,可实际上色厉内荏、十分优柔,治家历来松软,在他身体康健的时候,家里尚能勉强唬的住,现在一下子倒下去、眼看着没有康复之望,而且“推恩”是朝廷明诏天下的旨意,名正言顺,几个儿子有恃无恐、毫无顾虑。每日里,几个儿子也都来探视,但并不是侍奉汤药、照顾起居,而是索要封地,骂骂咧咧、大声吵嚷都是常有的事儿。逄世桓生性风流、体健多产,子嗣很多,每天从早到晚,一个一个公子前来索要封地,话里话外、明着暗着地埋怨、指责,再加上这些公子们的生母、外戚们添油加醋,原本应该静养,可是根本静不下来,于是逄世桓的病就越“养”越重。皇帝派来的太医们会诊之后都说“不大好”“熬过冬春,或有转机”。太医的话都比较隐晦,但也有规律可寻,话虽没有明说,但大家都已经心照不宣:甘兹郡王快要下世了! 第一〇二章 甘原·甘兹郡王之病(二) 越是这个时候,几位公子争的就越丧心病狂。 逄世桓养病的地方在王府后花园里头的一个别院,叫“韵菡轩”,为的是躲清静。韵菡轩引一汪温泉的水,灌注到墙体和地板下面,营造出一方温室暖房,原是冬日里最适宜居住的所在,可就是在这温室暖房里头,逄世桓也还觉得冷,骨头缝里老是觉得有风。于是韵菡轩里又添了几盆炭火。宫女、内侍们都热的待不住,可逄世桓仍旧冷的发抖。 一直在旁侍奉的柳王妃和世子逄麓实在热的受不了,趁着逄世桓昏睡过去的当口,挪步到韵菡轩前殿去歇息、透气。 “你父王怕是不行了。我看也就这几天的事儿了。”柳王妃道。甘兹郡王的正妃柳氏,体态丰腴,仪态端庄,但眉目间却有一丝若隐若现的戾气,使她看上去颇为尖利。 “二郎他们怎么处置啊?父王这个样子,怕是理不了什么事了。” “哼!”柳王妃眉头皱的更紧了,望着逄世桓养病的后殿,不耐烦的说,“他就是这样一个软塌塌的性子。我那可怜的循儿被毒杀,凶手明明白白放在那里,他都不敢将其绳之以法。现在他这个样子了,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你还指望他能替你出头么?” “母亲说怎么办啊?” “现在看,只有一条路:让他再写遗折,跟陛下说明白,绝不允许分割甘兹郡国。” “父王的折子上了好几道了,也都说的明白决绝。可陛下也只是反复慰言‘好好养病’,到底是同意父王所请、还是同意二郎他们所请,一直并无明旨啊。母亲,‘推恩’可是朝廷明诏天下的旨意,是陛下登基后新政的重要举措之一,我听说陛下的决心很大的。我怕陛下不会同意父王所请吧?” “新政怎么了?‘推恩’又怎么了?颁布新政的明诏里说的清清楚楚,是不是‘推恩’,如何‘推恩’,悉由各郡王自行决定,那可不是那群王八羔子们想要封地就能给封地的!”柳王妃越说越有气,“他懂什么朝政啊,还不是雒渊概给出的主意么?!”这个他说的是皇帝,柳王妃继续道:“雒氏累世豪门,却无法封得王爵,雒渊概心里早就仇视世袭郡王们了。现在好了,正好打着新政的旗号,对郡王们痛下杀手。他这一招太狠了。本来就不剩几个世袭罔替的郡王了,‘推恩’一出,用不了多少年,这几个郡王的家里也就七零八落了。” 逄麓对朝政隔膜的很,有些接不上话,于是把话题转回来,道:“陛下一直没有恩准父王所请,这恐怕不是什么好兆头吧?虽然雒渊概有自己的小九九,但我看就是陛下,对待咱们宗室们也并不友善,好像故意为难咱们似的,说不定,他正巴不得二郎他们申请‘推恩’呢,这样正好把咱们甘兹给分了。二郎他们背后,说不定就是陛下呢。没有他的怂恿纵容,谁敢?” “你这些话,又是听北边儿说的吧。”柳王妃道。“北边”指的是北陵郡王逄图修。 “儿子觉得他们说的都很有道理呢。”逄麓皱眉道,“原先我也不信。陛下做亲王的时候,对待咱们宗室,那是多么宽厚仁德啊。可是,等他一登基,就满不是那么回事了。先帝苛待宗室,但还只是严厉些,可陛下却好像是一心刁难宗室。就像母亲说的一样,一个‘推恩’的旨意,几个老牌子宗室郡王家里,就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样子了。” 柳王妃动了气,提高声音,声色俱厉道:“北边儿不是什么好人,你不要和他们天天搅和在一起。若是受了他们的蛊惑,着了他们的道儿,那可是不得了的事。你不要天天阴阳怪气的说酸话儿。” 逄麓嘀咕道:“你不是刚刚也说朝廷和陛下的不是么?!” “你!”柳王妃语塞了,气的脸通红,但却无从辩驳。因为她确实经常说朝廷和皇帝的不是。她的抱怨另有一番道理。此前,她被称为“王后”,虽非“皇后”这个“后”那么尊贵、母仪天下,但在甘兹郡国以内,她却是“一国之母”,也是无与伦比、高高在上的“后”,而且就算觐见圣都里的“皇后”,她也隐隐然有一种“几乎可以平起平坐”的感觉,底气很硬。但新政要求,郡王之正妻不再称“后”,改称“王妃”,如此一来,她这个“王妃”的心里就觉得很不对味了。 逄麓看母亲动了真气、开始一个劲儿的咳嗽,心下不忍,道:“儿子错了,请母亲千万不要生气。千错万错都是儿子无能,弹压不住二郎他们。母亲千万不要生气。” 可柳王妃却气难平,一句话也没有,脸色铁青。贴身侍女忙上来替柳王妃捶背顺气,可柳王妃依旧没有转圜的样子,闭着眼睛,看也不看逄麓一眼。 逄麓忙道:“母亲啊,现在父王这个样子,眼看着咱们国内就要出大事,母亲千万别和儿子一般见识,还得保重身子,主持大局啊。要是母亲出了什么事,国内可真要一乱到底了。” 这是逄麓深悉其母秉性的表现。这还要从柳王妃的出身说起。柳王妃出身于大郜时期原湫水郡国王室柳氏的旁支,虽也算是王室宗室,但从其祖父时起,由于经营不善、人才匮乏,家道已开始中落,其父更加颟顸糊涂,几个兄弟也不太争气,眼看着绝无中兴之可能。后来,逄氏骤起,逄世桓之父获封甘兹郡王王爵,且与北陵郡王南北呼应,逄氏俨然第一豪门。原湫水郡国王室柳氏为了交好逄氏,遂决定从宗室之中遴选贵女,嫁与当时甘兹郡王的世子逄世桓。可是,柳氏王室是传承数百年的老王室,宗室之人极其看重门第,娶媳嫁女,首推累世王室的老宗室,最瞧不起“暴发户”。新封的甘兹郡王虽是新贵,但仍为柳氏王室宗室们所瞧不起。而彼时的柳迎儿,出落的十分美丽且精明强干、十分好强,为了拯救其没落的家族、也为了替自己争一口气,柳迎儿遂力排众议,同意嫁往甘兹,一时成为柳氏王室的笑柄。很快,老甘兹郡王薨逝,世子逄世桓承袭王位,柳迎儿就成了响当当的甘兹郡王王后。再后来,逄世桓的堂兄逄图俐建立大照,在宗室之中最宠信逄世桓,她也就成了诸郡国中最“硬气”的王后。尤其是,逄世桓看上去豪迈疏朗,其实骨子里只占一个“疏”字,对内对外都不怎么上道,也不怎么上心,于是柳迎儿正好独揽家政之大权,成为甘兹郡国宗室之中实质上的主心骨。 所以,逄麓上面一番话,其实正合柳王妃争强好胜的本心。果然,柳王妃深吸一口气,然后慢慢呼出来,睁开了眼。 逄麓忙道:“母亲饶了儿子吧。您老人家的身子骨要紧。” 柳王妃拍拍贴身侍女的手,道:“行了。我顺过气来了。你给我倒一盅茶来,口干的要命。”然后转脸看着逄麓道,“你呀。早就跟你说,要留心朝政,留心朝政,可你就是不听,天天就知道跟着那些宗室纨绔们瞎玩儿。你是要承袭王位的,以后甘兹都要靠你治理,宗室们都要靠你来辖制。你父王就是毁在‘玩’上,国事荒废的厉害。如今看来,不管是国事,就是家里的事,他也没弄清楚。二郎他们请封之祸,根由都在你父王自己身上。这些,你都知道么?” 逄麓不爱听这些,心里也不服气,他常说的一句话是“陛下以前可是第一纨绔,现在照样当皇帝”,但现在这个情势下,无论他心里再怎么不服气,嘴上却是要服软的,于是道:“儿子明白。” “你不明白!”柳王妃仿佛又上了气,贴身侍女连忙将茶递上来。柳王妃明白侍女的好心,微笑着又拍拍侍女的手,然后又转向逄麓,拉下脸道:“你根本就不明白!北边儿天天怂恿你说那些大逆不道的话,你却蒙在鼓里、甘为其用。你还说你明白?” 逄麓想要争辩几句,但最终还是忍住了。虽然面儿上忍住了,但眼神里却掩饰不住自己的真实情绪。柳王妃道:“哼。我谅你也不会服气。别的我就不说了,我就问你。北边儿天天在你身边说这说那,可北边的几位公子,可曾闹家务了么?他们要求‘推恩’了么?” 逄麓猛的一惊,北陵郡国内,从未听说过几位公子要求“推恩”分割郡国的事情,遂道:“这倒没有。”但他仍是不太甘心马上认错,又道,“可能,可能是因为王叔身子骨还康健着吧。一旦王叔到了父王这个时候,难保几位公子……” 柳王妃道:“这不是根由所在。就算北陵郡王倒下了,他们哥几个也不会这么闹的。北陵那边儿,希图的可不是‘推恩’这个事啊。” 第一〇二章 甘原·甘兹郡王之病(三) “那是什么呢?”逄麓问道。 柳王妃道:“我一个深宫妇人,对朝政哪里能够尽知呢?我只是感觉而已,北陵郡王绝非甘于人臣之人。至于他想干什么,我也说不清爽,但绝不会仅仅限于北陵郡国一国之内。他治家,那是一把好手,几位公子都是一条心。说起来,可真是让人羡慕啊。我没有那样的好命,哎。” “母亲也别气馁。我看北边也没什么好羡慕的。别看面子上头他们万众一心的,其实背地里的事儿谁又能知道呢。儿子就听说,王叔不大宠爱王妃,北陵王妃一直未能生出嫡子,每日里苦的跟什么似的,终日以泪洗面。父王独宠母亲,对母亲言听计从的,北陵王妃她哪有母亲的日子舒坦呢?” 这话说的就很中听了。柳王妃果然笑了,道:“北陵王妃确是可怜人。” 有了这个台阶,话就好接了。逄麓道:“母亲,北陵王叔没有嫡子,等他百年之后,肯定要由一个庶出子来承袭王位,可是到底谁来承袭,就是个绝大的问题。所以儿子觉得,别看现在他们好似都不争不抢的,其实背地里不定打的什么主意呢。咱们现在虽然难,二郎他们闹的是凶了一点,可毕竟我是嫡长子,法统所在,谁也说不出什么来。只要父王不松口,我的这个王位谁也夺不去。退一万步讲,就算陛下有心分割甘兹,恐怕也不能得逞。” 柳王妃侧脸看着逄麓,道:“这几句话说的倒是在理。看来,你也不是天天就知道玩儿,心里还是琢磨正事的。” 逄麓得了表扬,心里很畅快,道:“母亲,宗室子弟,虽然纨绔了些,但也并不是一无是处,而且也总有出色的人才。我说句不该说的吧,宗室子弟们,天天最关心的,就是继承家产、承袭爵位这些事,所以对与此相关的事就格外关心,见识、手段都是很了得的。儿子这几年,也不是白混的,学了不少本事,而且,也交了不少好朋友呢。” 柳王妃觉得逄麓说话的样子很浅薄,说的话也透着邪气,但今天却不想再批评他,于是应付道:“那就好。现在是特殊时期,你要多注意言行,别让人说出什么来了。等承袭了王位,大权独揽,名分一定,以后就是另一番光景了,到时候,咱们就能松口气,我也就不用这么操心了。” 逄麓道:“是,母亲。儿子一定注意,母亲尽管放心。” 柳王妃道:“当务之急,还是要劝解二郎他们啊。你父王眼看着就不行了,这个当口,他们要是还这么闹下去,朝廷里掌权的现在都是雒渊概那几个居心叵测的人,内乱一起,容易被人利用,恐怕是要出大问题啊。到时候,就算你承袭了王位,如果他们到圣都里头举着‘推恩’的旗帜在御前撞钟、叫天屈,雒渊概他们若是有心纵容他们,那可就麻烦了。” 逄麓道:“母亲必是有良策的。母亲尽管吩咐就是了,儿子一定照办。” 柳王妃道:“我现在也是苦无良策啊。我若是有良策,岂会让他们闹成现在这个样子呢?!” 柳王妃没有主意,逄麓就更加手足无措了。母子二人再次陷入沉默。柳王妃心里烦闷,方才又动了气,精神就有些委顿,于是闭着眼睛养神。逄麓枯坐在那里,心里想着昨天听来的新花样,打算晚上好好用在画姬身上,希望能够让画姬得趣、现出神秘红晕。 过了一会,王妃的内侍首领走了进来,道:“王妃,世子,圣都里来了宣旨特使,说是有陛下的圣旨。” 柳王妃和逄麓都一惊。逄麓道:“莫非是陛下有了明旨?” 柳王妃略一沉思,没有接逄麓的话,而是转向内侍道:“我们到正厅去接旨。”内侍首领道:“宣旨特使知道咱们殿下有恙,格外体谅,来的时候就说不用在正厅接旨,他到养病的地方来传旨就是,此刻就在殿外了。” 柳王妃忙道:“快请进来。” 圣都来的宣旨特使也是一个内侍,进得殿内,并无多余的客套,只道:“有旨意。请甘兹郡王逄世桓接旨。” 柳王妃道:“甘兹郡王殿下重疾在身,已无法起身,也无法言语,恐不能自己前来接旨了。”边说边垂泪。 宣旨特使道:“无妨。这一点,陛下也有明旨,若是甘兹郡王不便接旨,也不用强求,请王妃或世子接旨也是一样的。” 柳王妃道:“谢陛下隆恩。也谢过特使大人了。” 柳王妃与逄麓跪下接旨。 宣旨特使道:“甘兹郡王有大功于社稷,突罹重疾,至今未愈,朕心甚忧。特赐朕常持如意一柄,如朕亲临。另着管遄前往侍疾。” 柳王妃和逄麓都大感意外。意外的不是皇帝亲赐常持如意,这虽是“殊恩”,但毕竟算不得多大的恩典。但着管遄前来侍疾,那就是不得了的恩典了。一来,管遄因侍奉云昭仪顺利生产而立下大功,已任命为迦南郡守,只等喜饶小郡王满月、云昭仪大安之后即可赴任。所以,管遄虽是从医道上起来的,但却已跻身封疆大吏,成为一等一的勋贵,地位非比往日,除了皇帝,其他人等已“用不起”这样华贵的郎中。二来,更重要的是,由于皇帝极其宠爱新晋昭仪的云姬和新出生的喜饶小郡王,因此特命管遄于宫中继续照料,据传,云昭仪和喜饶的日常饮食、起居、作息等等全部细节,均有管遄负责照料。当此之时,皇帝竟然舍得让管遄离开云昭仪母子身边、到甘原来给甘兹郡王看病,这份恩情,就真正是“天恩”了。三来,甘兹郡王久治不愈,柳王妃早就想请管遄来帮忙医治,但苦于上述两个原因而无法开口。皇帝此举,真正是想人之所想、急人之所急了。 因此,柳王妃颇为感恩,于是发自肺腑的叩谢道:“谢陛下隆恩。” 宣完圣旨,宣旨特使就卸下了方才端着的架子,恭恭敬敬给王妃和世子行完礼,道:“陛下为了殿下的病,焦心的很。日日夜夜念叨不停。管遄大人原本是要侍奉云昭仪娘娘和喜饶郡王的,但陛下实在担心殿下的病情,所以特准管遄前来侍疾、开方,希望能够药到病除。” 柳王妃道:“陛下的隆恩如天之厚。也有劳特使大人一路劳顿。给特使大人备了些薄礼,直接送到驿馆吧。王府里头这段时间忙乱的很,招待不周,礼物也薄,还请特使大人不要责怪。” 宣旨特使笑道:“王妃客气了。奴婢恭敬不如从命,多谢王妃美意。” 柳王妃道:“有劳特使大人了。不知管遄大人安在啊?” 宣旨特使道:“就在王府门外。管遄大人说,未得殿下和王妃允准,暂不敢入内来。” 柳王妃道:“这是哪里话?!逄麓,速去迎接管遄大人。” 宣旨特使道:“那奴婢就退下了,不叨扰王妃和世子了。” 柳王妃道:“逄麓,送送特使大人。” 管遄很快就由逄麓引着走进来了。他原本就与权贵宗室及其家眷们很熟,今天又是奉特旨来“救命”的,双方自然格外热情非常。 柳王妃亲自走到殿外迎接,道:“管遄大人亲临鄙国,有失远迎了,还望管遄大人勿怪。” 管遄是何等伶俐的人,在权贵宗室跟前惯于伏低做小,看到柳王妃亲迎又是如此客气的语气,急忙做出受宠若惊的样子,端端正正行了礼,道:“折煞在下了。折煞在下了。” 柳王妃赶忙扶起管遄,道:“快起来,快起来,万万使不得。咱们都是熟透了的,哪能行这么大的礼?这不就是见外了么?” 管遄道:“应该的,应该的。” 柳王妃道:“管遄大人重任在肩,实在不敢劳动大人大驾。我实在感到不安啊。”这个“重任”指的是侍奉云姬和喜饶。但以朝廷重臣的身份侍奉后宫嫔妃坐月子,说出来总不是个体面的事情,所以柳王妃特意不明言,只是一带而过。这就是很体贴的表示。 管遄对于柳王妃在人情上的通达和周到很承情,忙道:“这都是陛下的隆恩。原本在下是在侍奉云昭仪和喜饶殿下的,但陛下为了殿下的病情实在日夜难安,因此特遣在下来给殿下请脉开方。” 有了管遄自己铺设的台阶,柳王妃就可以堂而皇之的问候云昭仪母子了,因此道:“陛下的隆恩如天之厚。大人的高谊,我们感之不尽。大人,云昭仪和喜饶郡王,可还好吧?” 管遄道:“好的很。好的很。”管遄知道,这个时候,柳王妃最关心的是甘兹郡王的病情,最想的是请自己尽快给甘兹郡王请脉,其他都是虚情。但碍于自己现在封疆大吏的身份,深通世故的柳王妃无法主动启齿,因此,请脉一事就只能自己主动提起了,于是道:“殿下的病怎么样呢?还请王妃先说一说,我好心里有个底。有些话,殿下面前恐不能尽言吧。” 第一〇二章 甘原·甘兹郡王之病(四) 柳王妃道:“我们殿下的病,哎,实在是每况愈下了,太医虽然没有明说,但我们也都听出来了,怕是不中用了,左右不过拖日子罢了。不怕大人笑话,我和逄麓已经开始给我们殿下预备后世了,心里头早已放弃了。未成想今天能见到大人,大人是仁心圣手,我们殿下总算有救了。”边说边垂下泪来。 管遄道:“王妃言重了。殿下和在下的交情,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一定竭尽毕生所学,为殿下和王妃解忧。殿下是有大福的人,身子的底子又好,一定会康复的。王妃莫要焦急。国中的情形,在下多少知道一些,一切还要王妃主持大局呀。王妃千万要珍重。”这句话就显出管遄洞悉世态人心的上乘功夫了。 果然,一句话说完,柳王妃就收了泪,用热巾擦了擦脸,道:“大人从圣都赶来,一路鞍马劳顿,今日先歇息歇息,明日再看不迟。” 管遄忙道:“多谢王妃体谅。不过,歇息就不必了吧。云昭仪娘娘和喜饶郡王那边儿的差事在下还担着呢,所以还得赶紧回圣都去。在下还是现在直接去觐见殿下吧。请脉看病要紧。” 柳王妃道:“那就有劳大人了。”于是和逄麓带着管遄来到后院的温室暖房。 韵菡轩设计的极为精巧,如果不是因为多添置了几盆炭火而过热,室内真的是温暖如春,而且由于专门的设计,室内通风良好,气韵流畅但又丝毫觉不到风行的轨迹,置身其中,真的是通透和畅。 逄世桓躺在榻上,已经瘦的脱了形,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了。柳王妃走上前去,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道:“殿下,陛下隆恩,特意派了管遄大人来给你诊病来了。你睁开眼睛看一看吧。” 逄世桓完全没有反应。侍从在侧、日夜不离的左都侯高岚道:“王妃、世子、大人,殿下刚刚睡着。根据这几天的情形,殿下一睡总要两三个时辰的样子,一时半恐怕唤醒不过来。您看……”高岚的意思是请示,需不需要上点参汤之类的,把甘兹郡王灌醒。原本高大英俊的左都侯高岚因为这几个月日夜不离的贴身侍奉,已经瘦了好几圈,形容憔悴,风采大减。 柳王妃转身看着管遄,道:“大人,你看……” 管遄忙道:“不必叫醒殿下。病中之人,最需好的睡眠,千万打搅不得。殿下尽管睡着,在下给殿下诊脉就可以了。” 柳王妃道:“大人不需要问些话么?” 管遄道:“不用。脉上都有。脉比话好。” 柳王妃起身,道:“大人,请。” 管遄一躬身,坐到榻前。 甘兹郡王的脸色差极了,黄的一点血色也没有。原本猛虎一般的壮硕躯体小了一半,平躺在榻上,像一个干瘪的枯木似的。甘兹郡王张着大嘴喘气,口气中带着一丝甜丝丝的怪味。 管遄搭手号脉,变换了好几个位置,眉头越皱越紧,神情越来越严肃。 柳王妃和逄麓眼巴巴看着管遄,心里凉了一大半。因为管遄是举世公认的神医,几乎有着起死回生的神力妙法,常常能够将一些濒死之人神奇地治愈,圣都里的亲贵、宗室中多有得他之力延命增寿的。而且,管遄诊病以“快”著称,号脉往往只在须臾之间,从未有过长时间诊脉而没有结论的时候。看他眼下这越来越踌躇的样子,柳王妃和逄麓都判断,甘兹郡王怕是真的难以回天了,好在两人对此早有预期,而且心思都在和兄弟们闹家务上,因此能够忍住悲恸、未曾垂泪。 这是柳王妃和逄麓的心思。而管遄真正的愁,其实并不是因为甘兹郡王病势太沉、难以救治。事实上,恰恰相反,管遄一搭脉就已诊断完了。甘兹郡王的病,病势来的快,身子倒下的也快,下世的征兆几乎一应俱全,在寻常郎中看来,确实是已到最后关头、难以救治、顶多拖日子而已。但在管遄这样的绝代圣手来看,甘兹郡王之病其实绝不是必死之症。甘兹郡王的病因,并非躯体硬伤等外因所致,也非背痈等疑难内因而起,而是源自“生了大气”而导致的异常憋闷、肝气郁结。甘兹郡王自出生就是贵胄,一辈子舒朗痛快惯了的,忽然之间犯了肝郁重症,寻常汤药手段绝难化解。说白了就是“心病”。治疗“心病”,最常见的思路当然是用“心药”来医,但这却恰恰是目前最难办到的。而且治疗心病的“心药”往往都很难得到,否则,如果病人的心结很容易了却,病人也就不会得“心病”了。因此寻常郎中对付“心病”往往以“顺气”“通郁”为主,但药石的功力不能治根,效果大多不好。 而治疗“心病”,却是管遄的独家绝技。这一方面是因为他出身于世代神医之家的管氏,独有一套外人不知的秘法、妙方,但最重要的却是他自己的钻营和努力。这里边儿有一个浅显易懂却常为人忽视的道理:寻常百姓,每日为生计所迫,续命糊口尚且难以做到,心绪没有一天痛快的,偶有乐事已是天赐之福,所以,他们虽然时有烦心之事,但能够烦到得“心病”的,却十分罕见,即便得了“心病”,因为家境艰难,因此也不为人重视。恰恰是那些富贵闲人们,尤其是那些世家出身的宗室贵胄,自小未遇烦难,一辈子闲适、痛快,若遇较大变故,或失却皇帝宠信,或家中出了不孝子孙,或不得钟爱之人,往往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因此而得上“心病”,且极难治愈。管遄自少年时便志存高远,一心只在攀附权贵、扶摇直上,所以早早洞悉了这个“富贵病”现象,于是遍查古方,又请教了族中大佬,再加上自己的超高悟性和着意用力,独创了一套与传统“顺气”路子大相径庭的疗法,多年来不断完善,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了。近几年,管遄经手的“心病”,几乎都是药到病除,从未失手过。管遄能够普遍得到权贵宗室们的喜爱,和他治疗心病的独门秘法不无关系。 甘兹郡王的病虽重,但还没有到不治之症的程度。他是极健壮的底子,从病倒到现在,除了日渐萎顿、食欲不振、气息渐弱之外,身体并无非死不可的大症候。管遄认为,这一切的根由在“食欲不振”,进食若是少,精神自然委顿,如果再加上用药不当,或者乱补,或者乱泻,用不了一个月,气息自然减弱,看上去就是要下世的景象。在这个时候,如果再一味“顺气”“通淤”,无异于在茫茫大海的破船上凿了一个大洞,只会加速病人衰落、直至必死。 管遄对于医好甘兹郡王的病,有着十足的把握。但正因如此,他才无限烦忧。因为,皇帝将他从侍奉云昭仪和喜饶郡王的身边调离,前来为甘兹郡王诊病,是有指令的。但这个指令,让管遄摸不着头脑。 逄图攸召见他时,除了要他代为慰问甘兹郡王之外,似乎不经意、又似乎是有意的,淡淡说了一句“恐怕世桓现在还死不了吧”。管遄觉得皇帝这话大有文章,但无论如何不能参透,当然也不能直接请示皇帝这句话是何意。 为此,他专门拜见并请教了丞相雒渊概。雒渊概说:“这有什么不好解的。陛下这句话的旨意很明确啊:甘兹郡王现在还死不了。否则,也不会把你从云昭仪和喜饶殿下身边调离出京啊。所以,你这次去,一定要用尽毕生之所学,务必想尽一切办法医好甘兹郡王。”为了让管遄更加明了,雒渊概专门又解释道:“这关系到朝局。新政千头万绪,虽已显现成效,但毕竟尚未稳固。现在朝局依然扑朔迷离,一切的一切,都要以‘稳’为前提。甘兹郡王若是此时薨逝了,他的几个儿子必会大闹、特闹,到时候,陛下新政里的‘推恩令’就会成众矢之的,引发意想不到的大麻烦,进而导致新政这个大局受阻。这是陛下所不想看到的。只要甘兹郡王康复过来,这个乱局自然也就迎刃而解了。到时候,朝廷无论是措置甘兹的家务事,还是其他的新政事务,也就从容的多。若是甘兹郡王现在就薨逝了,那可就麻烦了。朝廷里头,现在糊涂的人不少,乱出主意的人很多。但朝政是个大棋局,每项举措、每个臣子都是棋子,每个棋子之间又都是相互关联的,寻常人等哪里能够看得明白?你明白人,刚刚位列封疆,陛下和朝廷里头都在盯着你看呢,你可得一步一步都走对喽,千万别犯糊涂。这一次奉旨去甘兹侍疾,就是你第一次接受考验。” 对于雒丞相的开诚布公,管遄感激不尽。 第一〇二章 甘原·甘兹郡王之病(五) 听了雒丞相的话,管遄心中大亮,自忖已经完全明白了圣心,也更加激发了上进之心,暗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展示一下起死回生的绝技,让皇帝陛下、雒丞相和整个朝廷,看看自己的医术,更要看看自己在政治上的修为。 考虑到甘兹郡王是嫡亲的宗室,为稳妥计,当然也是因为管遄与熟悉宗室事务、现在已荣升光禄卿的逄烈极为亲密的交情,管遄又专程去拜见了逄烈,顺道无意间也请教逄烈关于皇帝陛下那句话的意思。谁料想,逄烈给出的解释,却与雒渊概截然相反。逄烈道:“陛下让你去,那都是为了面子上的事罢了。毕竟甘兹郡王是嫡亲的皇室宗亲,又一直独得圣宠、圣眷优隆。陛下历来都优待宗室,因此肯定要表示表示对他有一些特殊的恩典。你刚刚位列封疆,又在宫里值守,这个时候派你去走这一趟,算是很够意思了,陛下的情谊也就完全尽到了,这样呢,谁也说不出什么来。但是,你看问题,绝不能只看到这一层,一定要看得更深才行。现在,甘兹郡王的生死以及他们一家子的事儿,已经不单单是甘兹郡王一家之事,甚至也不单单是皇室宗室内部之事,实际上,可是关系着朝政的走向啊!我跟你明说了吧,陛下想要趁着甘兹郡王那边儿闹家务事,揪住世子和几位公子不孝之过,借宗室家法之名,严惩他们一家,一举褫夺甘兹郡王一脉的世袭王位。”管遄听闻大为惊讶,惊呼“啊…”。逄烈道:“你可不要惊讶。当今陛下可是位不世出之雄主,雄才大略绝不亚于先帝隆武大帝。在削藩这个问题上,今上与先帝其实是一个主意。削藩是应有之义,只是早晚的事罢了。我知道,你是觉得陛下还保留了甘兹他们几位老郡王的世袭罔替特权。但请你想一想,这么一位雄主,怎么会允许在圣都近侧还有一个世袭大郡国呢?保留世袭罔替的特权,不过就是权宜之计罢了。削藩这种事儿,急不得,推的急了,逼反了那些世袭郡王们,局面就大坏了,这就是先帝隆武大帝失去宗室支持的根由。今上绝不会在这个问题上再犯错,因此决定一步一步来,伺机而动,各个击破。如今,甘兹郡王眼看着要薨逝,儿子们又这么不孝顺,这不正是天赐良机么?此前,陛下已经召集我们几个秘密议过了,决意要在甘兹郡王薨逝后,以诸子不孝为名,将诸子降封,褫夺世袭王位。你在品一品陛下的话,‘恐怕甘兹郡王现在还死不了吧’,你好好琢磨琢磨,这里面明显是嫌甘兹郡王死的慢啊。派你这么一个圣手去,当然是让你尽快了结他呀。之所以派你去,是因为这种事,也只能你去,这都是因为陛下信任你。一是信任你的悟性,陛下深信你必能体谅他的苦心。二是信任你的医术,陛下深信你能做的漂漂亮亮、毫无破绽。所以,你此去,万万不可卖弄医术医好了甘兹郡王。要是医好了他,陛下的部署就被你打乱了。而你辜负了陛下的信任,从此也就万劫不复了。” 逄烈与雒渊概两人的意见竟然完全相反,但却都有道理、谁也驳不倒谁。而皇帝的那一句“恐怕世桓现在还死不了吧”,真正是大有歧义啊。这个“死不了”,是说皇帝不希望他死呢,还是皇帝希望他死而他却死不了呢?这两个意思可是真正大相径庭了。而且,雒渊概和逄烈俩人都是皇帝的心腹重臣,一个是追随皇帝几十年的嫡系亲信、国舅、当今的大丞相,一个是拥立皇帝有功、在宗室中极有威望的现任光禄卿,两人对皇帝的真实想法都不可谓不深知。吊诡之处在于,两人对皇帝同一句话竟然有着完全相反的理解。最让管遄害怕的是,这两人的分歧,表面上看是对皇帝那句话的理解有所不同,但实际上体现出来他们两人对于朝政走向、对于皇帝施政理念的理解不同,再深一层,这体现的其实是他们两人的政见不同。一个主张“稳”住宗亲郡王,一个主张趁“乱”削藩。那么,皇帝自己的意思是什么样的呢?削藩看来是肯定的,要不然也不会有“推恩令”,但问题是怎么削、如何削、什么时候削,这一点,皇帝从未有过明确表示。从雒渊概和逄烈两人态度来看,朝廷核心权贵中对此的意见目前尚有分歧。这种分歧现在就集中体现为甘兹郡王身上。自己现在卷入其中,若是处理不好,很可能得罪其中一派甚至两派全都得罪,而且还很可能会得罪皇帝。如果真是那样,那么自己辛辛苦苦这么多年来的艰辛努力,顷刻之间就会付诸东流。 管遄一边号脉、一边苦苦思索,不经意间,号脉的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一个侍女的脚步声警醒了管遄。管遄用余光发现,柳王妃和世子逄麓正在看着自己,他不能再假装号脉了。于是,他抬起手臂,小心翼翼的将甘兹郡王的手放回去、盖好,然后强忍住心神,慢慢踱出温室,来到前厅。一则由于温室过热,一则由于苦无应对良策、心中焦急,管遄浑身都被汗湿透了。 柳王妃道:“有劳大人了。温室里头太热了,害的大人出了这么一身大汗。天气还寒着呢,别着了凉。大人先更衣、落落汗吧。”自己家人生命危在旦夕,却仍能替别人考虑的如此周全,柳王妃这份人情很让管遄感动。 管遄道:“多谢王妃体谅。不过不碍事的。还是先说殿下的病吧。”这是医者的本分,管遄如此表态,很是得体。但柳王妃却很坚持,道:“大人的心,殿下和我们都铭记在心。不过,大人还要回宫去侍奉,若是着了凉、身子不适了,那就不好了。殿下已经病了这么久了,也不差在这一时半会的。大人尽管更衣就是。” 盛情难却,管遄道:“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谢过王妃,谢过世子。” “来啊。”柳王妃道,“就在这里侍奉大人更衣,不要再挪到别的屋子里去了。外边的风还很硬,这么一身透汗,要是一遇到冷风,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你们侍奉好了,务必等大人的汗褪尽之后,再侍奉大人更衣,不要在身子还湿漉漉的时候就往上套。若是大人着了风寒,我决不轻饶你们。” “喏。” “不必……”管遄忙道。但柳王妃轻轻一摆手道:“大人不要推辞了。就在这里换,不用着急。我与逄麓正好到王府前头去瞧一瞧,家里的事还有很多等着办。大人不急的,好好在这里歇一歇,咱们吃饭的时候再见面谈吧。” 管遄正在愁没有思路,不知如何开出诊断和方子,因此乐得有这么一段继续思考斟酌的时间,于是道:“王妃真是大慈悲的心怀,在下钦佩之至。”这就是同意了。 柳王妃带着逄麓离开。 随着管遄前来的侍从们送进来一个衣包,管遄对柳王妃留下来的几个宫女和内侍道:“多谢王妃美意。不过我不大习惯让人侍奉更衣。还要烦请各位在这里自便,我到侧厅去更衣,很快就回来了。” “多谢大人。”领头的一个内侍道:“大人直接从屏风后进入西侧厅就行了,这是相连着的。不用再从外边儿拐过去。” “多谢提醒。” 管遄的侍从三七随他拐到西侧厅。三七是管氏旁支一个没落衰败之家里的小儿子,虽然家境不佳,但却天赋聪颖,因此自小就为管遄相中,带在身边,充当侍从、书童,同时也是医术上的徒弟。三七也很争气而且极为忠诚,侍奉管遄尽心尽力,里里外外打点的服服帖帖、顺顺当当的。而且三七有一点深得管遄真传,那就是察言观色的本事。所以,十几年下来,三七慢慢成了管遄最贴心的忠仆,也是最得力的助手,俩人几乎无话不谈的。 三七先检查了西侧厅的窗户都关严实,一是确保没有漏风进来,二是确保周边安全、没有耳目窃听,然后一件一件将管遄湿透的衣服往下脱,一边脱衣服、一边擦拭汗水。管遄心头烦闷,毫无思路,有一搭没一搭地问道:“有什么有意思的事吗?”这句话是他与三七之间用惯了一句话,意思并不是让三七给他讲一些有趣的事情来解闷,而是问三七有没有获悉有价值的信息供他参考。 三七小声道:“听圣都里的宗室们盛传,甘兹郡王的儿子们不孝顺,眼看着老爷子不行了,都想通过‘推恩令’来分割甘兹郡国获得封地。王妃和世子当然坚决反对。两边斗得不可开交,一直打到陛下那边儿了。可是陛下一直没有表态。” 这些消息,管遄早已知道,觉得很无聊,但他觉得毫无思路,所以也并不叫停三七,只让他继续说下去,权当是听着解一解烦闷罢了,于是随口问道:“闹分家的几个公子中间,有没有领头的呢?” 三七道:“倒是没有听说谁在领头,几个公子虽有点各自为战的样子,但无一例外都与世子对着干,所以倒是显得世子孤立、其他公子们众志成城似的。反正只要有一个公子得了封地,其他公子就绝不可能空手而回。” 管遄道:“那几个公子中间,谁闹的最凶?” 第一〇二章 甘原·甘兹郡王之病(六) 三七道:“都挺凶的。甘兹郡王是最得宠的宗亲郡王,在圣都宗室中、亲贵中最吃的开。几位公子各有自己的智囊,在圣都里也各有自己的门路,现在正拼命联络各方权贵为自己说话呢。其中,四公子的路子最野,听说是与北陵郡王家走的很近,得了北陵郡王的助力。不过,我也听说,世子还有其他几位公子也都与北陵郡王家走的挺近的。所以,谁闹的最凶,实在是说不上。” 管遄又道:“宗室里头,大家平时议论,觉得最后会怎样呢?大家觉得,是世子会赢,还是几位公子如愿以偿?” 三起道:“这就众说纷纭了,说什么的都有。大约也和每个人的境遇、地位有关系的。” “怎么说呢?” “比方说,宗室里各家的嫡长子,自然更希望世子能够赢,毕竟地位都是嫡长子,最提防别人和他抢家产的。而宗室里各家的非嫡非长的公子,自然更希望几位公子能赢,如此他们就有了和嫡长子分家的先例了。” “有道理。”管遄心里更无头绪了,“如此看来,这场家务事,当真是难办啊。现在闹的这么凶,万一要是闹出大笑话来,可怎么收场啊。” 三七压低声音道:“我看,几位公子过的倒依旧还是挺逍遥的。前几天,我听窦太尉家的二管家说,甘兹郡王殿下的四公子近来迷上了红熏馆的叶遥姑娘,堂堂一个最亲贵的宗室贵胄,也不知道是动了哪一根情筋,竟被一个算不上角色的叶遥给迷的七魂丢了六窍,把个叶遥宠的上了天,恨不能把王府里的宝物全都送给叶遥似的。前几天,四公子竟将甘兹郡王殿下亲用的一顶大轿送给叶遥使用,一个窑姐儿,乘着郡王殿下的大轿公然在街上招摇,一时成了笑谈。更巧的是,这个叶遥姑娘原是窦太尉家大管家的老相好,大管家真金白银的养了多少日子了,正是又熟又爱又不腻、最有味道、最热络得放不下的当口,没想到这叶遥姑娘一朝被四公子宠上,立即就变了性儿,一心又扑到四公子身上了,同时,叶遥也成了四公子的禁脔,大管家连叶遥的面儿都见不上,现在叶遥索性完全不知所踪,已经音信全无了。” 管遄笑道:“窦太尉家的大管家我是知道的,他是太尉的发小,最受太尉宠信,架子比九卿还大,颐指气使惯了,何曾受过这样的气?!又是事关体面的‘情事’,这一气,小不了。”然后指一指后面暖房的方向,贴近三七的耳朵,轻声笑道:“估计也得来一场‘心病’。” 三七笑着回应道:“听他们家二管家的意思,大管家好像还挺看得开,没有闹意气。” 管遄惊讶道:“这上面的事情也忍得下去。这个大管家是个人物呢。” 三七道:“谁说不是呢。我们听说了,也都惊讶的不行,都说是不敢相信,还有的说‘大管家怕是强行忍着呢,档里头的事,谁能忍的下?!二管家你莫急,等大管家气死了,你就是大管家了。’” 管遄道:“你们这帮猴崽子。” 三七道:“二管家说,‘那还早着呢’。原来啊,他们大管家想的远着呢,因此并不着急。” 管遄道:“争风吃醋的事,还能‘想的远着呢’。这太抬举他了吧?” 三七贴到管遄的耳边,轻声道:“二管家后来才跟我偷偷说明白,他们大管家哪里能够咽得下这口气呀,他专门去找窦太尉哭诉,让太尉给他出头。窦太尉被他磨的没有法儿,就给他托了底,安慰他道‘别急,让他先欢实几天吧。他们家正在闹分家的家务事,但他们的家务事闹的还不够大。朝廷就等他们闹的再大些,闹到不可开交、泯灭人伦,朝廷就以‘不孝’之名褫夺他们那一支的王爵,将他们举族变为庶人,到时候,你的情仇不也就报了么?!左右不过个把月的事儿。现在就怕甘兹郡王早死或者康复,那就便宜了四公子那小子了。’” 原来如此!皇帝要的,不是“不死”,也不是“立即死”,而是“稍晚一点再死”。这一下子,就全明白了。 管遄用力一拍三七的手臂,笑道:“你小子,立了大功了你!” 三七不明就里,楞在那里。 管遄道:“快帮我更衣,我现在去见王妃和世子。” 三七道:“您的汗还没有落下去呢,不急吧?” 管遄道:“嗨!这点子汗算什么要紧的事呢?擦一擦就可以了。咱们快快去见了王妃和世子,开了方子,咱们好回圣都去复命啊。云昭仪和喜饶殿下还在那里等着呢。” 柳王妃和世子正在前厅处理日常家务。王府内侍过来禀报,说管遄大人已经到了门外了,柳王妃连忙起身,走到门外,看到管遄,一边说“有劳有劳”,一边头也不扭的呵斥随着管遄过来的几位内侍“也不拦着大人,一身透汗,外边这么冷,着了凉可怎么好啊。” 管遄忙道:“多谢王妃,多谢王妃。不碍事的。汗已经干了,王妃不用担心。” “那也不急着过来。咱们吃饭的时候谈就是了。一路鞍马劳顿,大人总要休息休息。虽说大人身子康健,但也得爱惜自己啊。” “承蒙关爱,实在感激不尽。不过,眼下还是殿下的病更要紧。恕在下直言,殿下的病不是一般的严重啊,怕是……,实在是抱歉。”这一句是管遄在给自己做必要的铺垫,也是为了此前给甘兹郡王诊病的太医们一个台阶下。否则,“治别人所不能治”的下场,除了得到被诊治病人的感激之外,更多的是此前未能替人诊好病的郎中的仇恨和嫉妒,同行如仇家,何况还是陷别人于无能之名的这种情况?管遄这等精明的人,绝不会干这样的事。更主要的,管遄通过三七方才说的那番话,已经完全理清了思路,也自忖已经完全弄明白了皇帝陛下“甘兹郡王现在还死不了”的真实含义了:“现在”还不能死,是因为家务事还闹的不够大,因为如果他“现在”就死了,那朝廷就只能以调停的姿态出现;但他也不能康复,如果康复,那他几个儿子闹着索要封地的事情就会被压下来,朝廷也不能畅行削藩的旨意。因此,“现在”,甘兹郡王必须得活着,但也不能康复,也就是说要“不死”“不活”,留着一口气,等到家务事闹到足够大了、朝廷能够以严惩不肖子孙的姿态出面之时,他就应当必须死了。皇帝让他这个绝世圣手前来,就是要将甘兹郡王的“生”与“死”完全控制在手里。这件事的难点不在于生、也不在于死,而在于随心所遇:想要让他“生”,他就能“生”,想要让他“死”,他就马上得死,而且这些都要做的天衣无缝、毫无破绽。 这正是管遄最拿手的手段。他在给一些极贵的亲贵宗室诊病的时候,为了能保持与这些亲贵宗室的长期联系,总是在用药上留一手,使病人不能尽除其病、或者留一点算不上严重但又必须长期治疗的后遗症,以便于他能够经常与这些亲贵宗室接触、亲近,等到这些亲贵宗室对他完全信任了,再出手将其病彻底根治、并转为食疗保养,从而进一步加深与其的感情。通过这些手段,他才得以在圣都亲贵宗室中左右逢源、人人信任。由于他医术的出神入化、大异于常人,他的这些见不得人的小手段、小心思,从未败露过,也从无有人怀疑过他。 柳王妃原本就已经彻底失去希望了,对管遄的话并不惊讶,于是道:“哎,这都是天数,是殿下的命数。大人千万不要自责。大人这么大老远跑过来,殿下若是知道了,也必是感激不尽了。只是他平日里与大人最亲近友好的,大人这一来,他竟无缘与大人相见,恐怕此生再无见面的机会了。他若知道了,倒是必会为此而伤感的。”说着又开始垂泪。 管遄道:“王妃莫急,莫急。现在还到不了这么坏的程度。” 柳王妃听管遄话里有活口,惊讶道:“大人方才不是说……” 管遄叹道:“嗨!都怪我没有说清楚,害的王妃这般着急,罪过、罪过!” 柳王妃道:“大人的意思,莫非殿下还有救?” 管遄道:“有救!这个王妃一定放心。” “我的天爷!”柳王妃这一回是动了真情了,大出一口气,瞬间已是满脸的泪。不过,柳王妃很快就深吸几口气,慢慢平息了下来,道:“大人的救命之恩,殿下和我,还有我们王府上下,终生难忘。等殿下康复了,必有重谢。多谢大人,多谢大人啊。” 管遄忙道:“王妃言重了。殿下的病,有救是有救,但也只是能够救过一口气来而已,若想要康复,确实难于登天啊。殿下的病已经病入骨髓了,我竭尽全力,也只能保得殿下一个月内无虞,过了这个月,那就要看天数了。” 逄麓的脸上露出失望的神情。柳王妃却十分满意似的,笑道:“这一个月的命也是大人送给殿下的。我们已经很感激了。此前的太医们都说也就在这一两天。大人能够再替殿下续命一个月,已是捡回来的一个月的命了。况且,大人圣手仁心,加上天数难以预测,一个月后,说不定殿下能够在大人的救治之下转危为安,也未可知呢。” 管遄道:“就是这个话啊。什么都有可能,殿下吉人天相,又是极健壮的身子底子,一个月后出现奇迹,也不是不可能的。不过医家不敢说‘万一’,所以在下方才不敢这么说罢了。王妃说的,实实在在是在理的。” 这一下,就连逄麓也脸上泛上了喜色。 接下来就是开方子,说医嘱。其他的倒还罢了,管遄专门嘱咐:“后面那间屋子,殿下养病的那一间,实在是太热了。殿下现在是虚透了的身子,哪能经得住这么熏蒸啊。就是身子康健的人,在里面待几天,也会虚脱出事的。” 柳王妃道:“此前,殿下只觉得冷,所以挪到了后面那件暖房,殿下还是觉得冷,所以又不断加火炉子。大人既如此说,我马上把殿下挪出来。” 管遄道:“挪出来倒不必的。殿下极弱极虚,经不起大挪大动。而且,那间暖房用来在冬日里养病是最好不过的了。只需将火炉尽数撤掉就行了。” 柳王妃道:“行。马上就办。只是,殿下直喊冷,应该怎么办呢?” 管遄道:“无妨。我这个方子里有特效药,今日中午、晚间服下后,明日殿下就不会再喊冷了。王妃尽管放心。” 柳王妃道:“大人真正是神医啊。真真是感激不尽。” 管遄道:“殿下和王妃一直对在下关爱有加,管遄敢不尽心?” 柳王妃道:“哎。只是殿下还是个命薄的,若是殿下在圣都里,还能常常劳烦大人。可惜是在郡国里头病倒的,轻易挪动不得,见一次大人可就难了。” 管遄想:若是能够到圣都里头,完全置于自己控制之内,操控甘兹郡王的生死就更容易了。只是这话却不能自己来说,否则传到皇帝耳朵里或者雒渊概他们的耳朵里,自己就是无事生非、自作聪明了。于是道:“若是能够日日见面,自是最好。” 柳王妃抓住话头,敏锐的听出管遄的话里有活口,于是道:“若是这一个月之内,殿下身体康复情况不错,可否能够搬到圣都里去呢?” 管遄道:“这要看殿下的情况了。主要就是看进食。如果殿下十日之后,能够觉得腹中饥饿、主动索要吃食,那就是元气开始恢复了。这时候再养上十天,能够主动下地走动了,倒是可以试一试用殿下的那辆行军用的大车,慢慢赶路。只是千万急不得,不能颠簸,一定要稳如平地才行。” 柳王妃道:“这个不难。殿下那辆大车是特制的,稳得与平地上毫无二致。” 管遄道:“还要做好保温。千万不能着凉见风。” 柳王妃道:“这个也不难。” 管遄道:“这都是王妃信任在下,才想让殿下到圣都里头去。其实在下倒觉得,还是让殿下静养为好,不必到圣都跑这一趟的。”这句话就颇见管遄的功力了。他的意思,在柳王妃听来,似乎是因为他觉得甘兹郡王命数快到了、因此不必受这一遭辛苦,这就回应了前面说的“一个月之后就难说了”。但他的真实想法却并不是说给柳王妃听的。他料定柳王妃出于“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肯定会冒险送甘兹郡王到圣都去的。所以,他这话是说给皇帝、雒渊概他们听的。万一皇帝、雒渊概不愿看到甘兹郡王到圣都,那他方才那番说辞已足以替自己开脱了。 果然,柳王妃道:“无妨。若是殿下果真有所好转,能够进食、走动,到时候试一试也好。反正已经这个样子了。” 管遄道:“一切听王妃的调度。” 柳王妃道:“大人能够在这里待几天呢?” 管遄道:“今日午后便要启程回去了。” 柳王妃道:“这么急啊。好歹要过了今天,明日再走吧。如此赶路,大人也太辛苦了。” 管遄道:“喜饶殿下那边还离不了人。陛下对小殿下疼爱的不行,每日除了上朝,每时每刻都要陪着小殿下。一举一动都牵动着陛下的心。一有哭闹、翻身、进食不香,陛下都要问的清清楚楚。陛下又信不过其他太医,一应细节都要问在下,由在下来操持。所以,实在是抱歉啊,王妃,殿下如此境况,在下原本应该日日夜夜伺候的,可是实在是王命在身,身不由己啊。” 柳王妃道:“言重了,言重了。既是如此,那我也不强留大人了。只是大人回去路上一定要休息好,千万别太劳累了。” 管遄道:“多谢多谢。那就,就此别过了。王妃保重。世子保重。” “大人保重。” “大人保重。” 第一〇三章 圣都·甘兹郡王入京(一) 管遄回到圣都第一件事,当然是立即觐见皇帝。 逄图攸下旨,就在英露宫漪兰殿召见。皇帝如此安排有两个意思。 第一个意思,这是一次非正式召见,而是比较秘密的私下召见。否则,一般来说,只要是安排在宫里的正式的召见,都会安排在乾元宫。只有秘密的召见,才安排在其他宫殿。这也因人而异。在隆武大帝时期,非正式的召见次数很少,而且有资格获得非正式召见的臣子也仅仅是掌管宗室事务的宗正或者是最受宠信的永诚亲王逄图攸、迦南郡守融铸等极少数人,而且非正式召见的地方只有一个,即长秋宫,其他地方从无安排过召见臣子。逄图攸登基后,情况发生了较大的变化。一是非正式召见的次数大大增加,几乎每隔几日就会有非正式召见。二是获得非正式召见资格的臣子范围大为扩大,除了丞相雒渊概、太尉窦吉等一大批深受信任的之外,三公九卿、郡王郡守、边关大将、勋贵子弟等等,很多人都接受过非正式召见。三是地方也杂。有的安排在乾元宫东阙,有的安排在御花园,有的安排在臣子的家里,有的安排在长秋宫或漪兰殿。 第二个意思,管遄深受皇帝信任。逄图攸虽然安排非正式召见的地方很多,但只有最亲近、最受信任的大臣才有资格“漪兰殿觐见”。逄图攸登基一年来,只有雒渊概、窦吉、象廷郡王逄基、琉川郡守华冲这四位获此殊荣。此前,管遄因全权负责云姬孕期护理事宜,因此经常在英露宫漪兰殿见到皇帝并向其禀报云姬情况,但这并非“漪兰殿觐见”,只是在漪兰殿依例回禀而已。得知自己将在漪兰殿觐见皇帝,管遄心里颇为兴奋。这足以证明,自己已经成为皇帝心中最亲近的臣子了。 第三个意思,则是为了照顾云姬。管遄目前仍然担负着照料云姬和喜饶的重任。皇帝的意思很明确,管遄觐见之后马上就开始在英露宫值守。 “辛苦你了,管遄。”逄图攸和颜悦色道,“这一趟一去一回才两天时间。虽说甘原离圣都很近,但两天跑一个来回,你也够辛苦了。我听说,你是骑马去的,都没有坐车?” “谢陛下。”管遄道,“娘娘和小殿下的差事要紧,臣不敢在路上耽搁。早去早回,免得陛下为娘娘和小殿下担忧。” 逄图攸道:“很好。你这份忠心,很好。我知道,你因为连夜骑马,大腿上都磨出血来了。你不是武将出身,毕竟还是骑不惯马。” “臣无能,骑马出血,实在无状,失了朝廷的颜面。请陛下治罪。” “哈哈。你个管遄!你不仅没有失了朝廷的颜面,恰恰相反,你替我很争了面子。臣子们若是都像你这么办差,那天下大治也就指日可待了。”逄图攸一抬手示意管遄起身,道,“世桓的病怎么样了?” 管遄道:“启禀陛下。甘兹郡王殿下的病,病势很重,但其实并不要紧。” 逄图攸眉毛一抬,道:“其他太医们不是都说‘不行了’么?” 管遄道:“启禀陛下。甘兹郡王殿下的病,看上去非常重,其实不是要命的症候。从病理上来说,甘兹郡王殿下的一切症候的根源是‘不思饮食’,只要能够进食,慢慢就好了。不过,寻常的太医,都把这病看的太复杂了,按照治疗心病的‘疏郁’路子,其实就是泻,所以越治越坏。” 逄图攸眼神里有些不悦,问道:“你能把他治好?” “能。” 逄图攸的眉头微微皱起来,没有说话。 管遄道:“但臣不敢把他治好。” 逄图攸一抬眼,“嗯?”了一声。 管遄道:“启禀陛下。臣知道,甘兹郡王殿下的病牵连着朝政,臣怕这趟差事办不好,所以在赴甘原之前,分别去拜见了丞相大人和光禄卿大人,专程请教这趟差该如何办。” “雒渊概和逄烈?!他们怎么说的?” “两位大人的意见,竟然大相径庭。” “哦?!” “丞相大人的意思是,目前,新政正在吃劲儿的时候,朝廷最需要的是‘稳’,最怕的是‘乱’,而甘兹郡王殿下的病恰恰关系到朝政之稳。他若是最近薨逝,甘兹必乱,朝局也会受到绝大的影响,这不利于新政推行。因此,丞相大人指示,一定要确保医好甘兹郡王殿下。” “那逄烈怎么说的?”逄图攸眉头皱的更深了。 管遄道:“光禄卿大人的意见与丞相大人的意见,截然相反。光禄卿大人认为,最大的朝政是‘削藩’,但这需要借口,也就是需要一点‘乱’的事儿。甘兹郡王殿下病重且诸公子大闹分封,正好给了朝廷‘削藩’的借口,是难得的机会。若是甘兹郡王殿下薨逝,那么朝廷就可以趁‘乱’削藩。但若是甘兹郡王殿下康复了,那么这个机会就消逝而去了。因此,为大局计,甘兹郡王不能康复,而且必须尽快薨逝。所以,光禄卿大人指示臣,此去甘原,不是‘治好’,而是‘治死’。” 逄图攸斜靠着,面无表情的说:“倒真是南辕北辙啊。” 管遄不明白这个“南辕北辙”是说雒渊概与逄烈两人之间南辕北辙,还是说这两人与皇帝陛下本人的旨意南辕北辙。管遄没有敢接话。 逄图攸悠悠看着管遄,问道:“那你最后听了谁的呢?” 管遄道:“启禀陛下。臣以为,这个事太过重大了,而两位朝廷重臣的意见又如此天壤之别。臣谁的意见也没有全听,各自听一半,给甘兹郡王治了个‘不死’‘不活’,也就是暂时不丧命,但是也不能完全康复。” “你既然觉得此事重大且朝廷的意图不明,为何不来问我呢?” “陛下,臣愚以为,陛下若是想明示臣,必会明示的。陛下没有明示臣,臣绝不敢、也绝不能贸然去问,否则,就是臣僭越。” 逄图攸道:“你就不怕领会错了圣心,把差事办坏了?” 管遄道:“臣最怕有负圣恩,所以仔细分析了两位大人的意见。臣愚以为,虽然丞相大人和光禄卿大人的意见相左,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甘兹郡王殿下的病对于朝政而言至关重要。俩人的区别在于,丞相大人要‘稳’,所以甘兹郡王殿下死不得;光禄卿大人要‘乱’,所以甘兹郡王殿下必须死。但臣以为,到底是要‘稳’还是‘乱’,甘兹郡王殿下到底是要‘速死’还是‘康复’,最应该听的,不是丞相大人的,也不是光禄卿大人的,而是陛下您的。不,不是最应该听,而是只应该听,朝政之事,无论大小,都应该只听陛下您一个人的。” 逄图攸盯着管遄看了一阵,过了好久,才道:“那世桓的病?” 管遄道:“臣给甘兹郡王殿下开了方子,可保他一时无虞,足以续命,但也只是保证‘不死’而已,只要臣不出手,仍然是谁也治不好他。只要,只要陛下需要,臣只要调整一下方子,甘兹郡王殿下不出两日即可下世,而且绝无任何破绽。” 逄图攸轻轻道:“很好。管遄,你很好。” 管遄敏锐的察觉到,皇帝的话虽然是赞赏,但话里同样有隐忧,甚至有一丝恐惧,是一种对于管遄竟然拥有能够“操人生死于无形”的巨大能量的一种恐惧。 这一点,他早就预料到了,而且也想的很明白:如果皇帝提到这一点,那就予以应对;如果皇帝不提,即便他的话里有这一层意思,但只要他不明说,自己就装作不明了。因为,这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又要把事情做好,又要不让皇帝产生疑心和担忧,这样两全其美的事实在是没有的。 于是,管遄道:“臣幸逢明主,受恩深重,不胜惶恐。臣无以为报,惟有尽心尽力、全心全意的侍主,方能报答陛下隆恩于万一。” 管遄虽然没有解释任何话,但有这么一句话,人情通达的皇帝已经心知肚明了。 逄图攸道:“你说的很好。朕心甚慰,甚为朕心哪!臣子侍奉君主,做到‘忠’,不难。因为君臣分际在哪里,无论是出于怕、还是出于敬,抑或是出于功利之心,臣子忠心侍主,都并不太难。但难的是全心全意!有时候啊,臣子不全心全意侍主,是因为才具不够、领悟不到位,这个呢,虽然可气,但还有情可原,起码是能够宽恕吧。但有的时候,臣子不全心全意侍主,是因为心怀鬼胎、另有算计,那就罪无可恕了。你说你要全心全意侍主。我很欣慰,要看你日后的表现。若你果真能够如此,我决不亏待你。” 管遄道:“谢陛下。” 逄图攸道:“你这次处理世桓诊病一事。初心就很不错。遇到两位重臣意见不统一,你能够跳出窠臼、另辟蹊径,这很好。”逄图攸笑了,呷了一口茶,道,“不过么,你却是多虑了。” 管遄惊出了一身汗:难道自己处置的失当了?! 逄图攸发觉了管遄神情的变化,摆手道:“你不用惊慌。我不是说你做事做的不对。你这件事,做的很妥当,我很满意。我的意思是,其实,对于世桓是死是活,是现在死还是以后死,是朝廷让他死,还是他自己死,都无所谓。他不过就是一个无关轻重的世袭郡王而已,分量很有限的,远未到影响朝政走向的地步。不过么,你的措置确实是很妥当,对于朝廷措置,很有益处。你能如此用心,又如此忠心,这才是我最欣慰的。管遄啊,你是有大才的人。你要好自珍重,用心政事,日后,我用你的地方还会很多。你懂么?” 管遄兴奋的脸都红了,道:“臣叩谢陛下天恩。臣决不辜负陛下的信任和期许。” 逄图攸道:“好啦。你一刻不停的走了两天,也乏透了。今日早些歇息吧。” 管遄道:“谢陛下。不过,陛下的恩情,臣却不敢领受。昭仪娘娘和小殿下那边,臣已经两天半没有诊过平安脉了,臣实在不能放心。请陛下恩准,允许臣现在给昭仪娘娘和小殿下诊诊脉。” 逄图攸道:“难得你的忠心和勤谨。那就准了吧。” 第一〇三章 圣都·甘兹郡王入京(二) 管遄成了一时无两的风云人物。 一来,他精心照料云昭仪和喜饶小郡王,云昭仪产后迅速恢复,还没等到喜饶小郡王满月,云昭仪就已经光彩照人了,而且那时一种有别于生产之前少女青涩之光的另一种更加迷人的光彩。更令人惊奇的是喜饶小郡王。养的跟小老虎似的,胖墩墩、圆滚滚的,刚出满月,看上去已经像是出了百天的孩子似的,一双亮蓝色的眼睛已经很清亮了,就跟蓝色碧玺似的,看着就让人喜欢。也不爱哭闹,仿佛很懂事的样子。只要一看见逄图攸,小嘴就一抿一抿的,好像是在笑,喜的逄图攸每天都不想离开英露宫半步。 说起来喜饶养的壮实,还引出了一个典故。由于喜饶天生一双亮蓝的眼睛,因此宫里的人都叫他“蓝瞳大王”,但当然都是偷偷叫,有一次,两个内侍在英露宫的院子里聊天,说“咱们蓝瞳大王长的跟陛下一模一样的,就跟小老虎似的壮实”,恰被皇帝听到了。按律,奴婢们私下给嫔妃或者皇子起绰号,是“以下犯上”的大不敬,就是不被杖毙,也会被打板子、立即逐出宫去,俩内侍吓的魂不附体。可是万万没想到,皇帝竟然出其不意的没有惩罚他们,不仅没有惩罚,而且还很喜欢“蓝瞳大王”这个名字,连道“好好好”,还跟云姬说:“刚才你宫里两个奴婢叫喜饶‘蓝瞳大王’,说‘蓝瞳大王’长的跟我一模一样。蓝瞳大王这个名字,我觉得挺好听的。老百姓家的小孩子,取个好听好记的小名字,一个是图好养活,一个是自家人叫起来显得亲。蓝瞳大王,这个小名字,我听着就挺高兴的。我看就允许他们以后叫喜饶蓝瞳大王吧?你觉得呢?”皇帝这么好的兴致,云姬自然没有不同意的道理,笑着道:“陛下觉得好,我也觉得挺好的。我常常听到他们偷偷叫喜饶蓝瞳大王,我还真是觉得挺好听的呢。”这下就定了。宫里很快就传开了,皇帝陛下特许宫里头的人称呼喜饶殿下为“蓝瞳大王”。不出几天,宫里宫外就都一样了,“蓝瞳大王”的名号就此开始流行。 但此后生产毕竟不是什么扭转生死的稀奇事,只是因为生产之人地位特殊,因此才显得格外引人注目而已。但另一件事就不一样了,那就是甘兹郡王逄世桓的病。经过管遄开的方子,已被诸位太医确定为“不行了”的甘兹郡王竟然起死回生,渐渐好转了,虽然仍属重病之中,但已经可以略进肉糜等食物,半个多月后,竟然可以在人的搀扶之下下地走路了。整个圣都为之震惊。管遄“天下第一圣手”的名头从此再也无人敢于挑战了。就连那些被管遄比的相形见绌的太医们,也都心悦诚服,不仅没有生出“同行如仇家”的嫉妒心和仇恨心,反而对管遄大加赞赏,纷纷攀附,想要拜入门下学艺。当然,这些太医们姿态如此谦逊,除了管遄确实医术出神入化之外,还因为管遄获得了皇帝陛下的格外恩宠,作为候任在京的新任迦南郡守,竟然已经可以与雒渊概、窦吉、逄烈、融铸等人一样,参与核心政事的讨论了。管遄的圣眷之隆,令人惊叹。 这一天,管遄正在宫里值所中接见几个上门来以求教之名、行攀附之实的年轻太医。这几个年轻太医毕竟稚嫩,拍马屁的话说的极其生硬,管遄听的正烦,但又不能在脸上显出来,只能耐着性子苦苦应付。这时,得到皇帝陛下特准,可随时进出宫的管遄近随侍从三七进来道:“大人,有急事。”说完用眼睛瞥几位年轻太医。这几个太医忙道:“打扰打扰。回头我们再向大人讨教。”管遄笑盈盈地回说:“好说好说。” 三七道:“柳王妃派人来说,甘兹郡王已经可以主动索食了,而且也可以下地走动了。柳王妃想请教大人,甘兹郡王是否可以进京来,这样便于请大人就近诊治?” 管遄道:“这倒是个麻烦事了。” 三七没有说话,但眼睛里带着疑问。 于是,管遄道:“给他诊治到不是什么麻烦事。可蓝瞳大王刚刚满月,陛下原来说过,等蓝瞳大王满月后,我就可以去泰罗多就任迦南郡守了。可若是甘兹郡王来京,我可就走不了了。” 三七笑道:“大人,您是想去做郡守想的痴了。我看哪,陛下如此看重蓝瞳大王,最快也得等到蓝瞳大王百天之后才会放您走呢。” 管遄呆了一下,旋即大笑,道:“妙妙妙!果然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三七啊,你可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啊。哈哈哈。你说的没有一点错。”管遄又忽然想到皇帝酝酿对付甘兹郡王一系的事,虽然皇帝上一次说他不在乎甘兹郡王是死是活,但管遄明明白白看得出来,皇帝就是希望将甘兹郡王何时死完全控制在手里,如此想来,就算没有喜饶之事,皇帝也不会放管遄走的,因为只有他能够将甘兹郡王的生死完全操控在手且无人能够察觉。但这一点,却是不能说与三七听的,于是道:“好了,我知道了。你先回去。我晚些时候再给你信儿。” 三七道:“是,大人。柳王妃那边急的跟什么似的。我先回去把他们稳住。” 管遄道:“对。你让他们不要着急。就说我还在宫里值守,需要等下了值才能回信。什么实在信儿也不要跟他们说。” 三七道:“好嘞,您放心就是了。” 三七走后,管遄立刻去乾元宫求见皇帝,说是需要“独对”。 逄图攸正在东阙批折子,听了管遄的求见,于是遣散内侍、只留了一个雪傩在旁伺候,单独召见了管遄。 “有什么急事么?”逄图攸放下笔,问道:“我晚膳前肯定回英露宫的。你这么急,什么事啊?不是英露宫里出什么事了吧?” “没有没有。娘娘和小殿下好的很。”管遄是个谨慎人,纵然大家都叫喜饶为蓝瞳大王,管遄在人前,尤其是在皇帝和云昭仪面前,依然毕恭毕敬的称之为小殿下。 “那是什么事呢?” “陛下,是甘兹郡王那边的事儿。”管遄道,“甘兹郡王王妃派人来说,甘兹郡王已经能够主动索食了,也能够下地走路了。所以,他们想问问,能不能把甘兹郡王送到圣都里来,以便于臣就近诊治。” “求生啊,倒也是人之常情。你怎么看呢?” “臣的愚见,甘兹郡王到圣都里来,似乎更好控制一点。他若是在甘原,总是有变数。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一山更比一山高。万一他们在甘原碰到咱们不知道的医者,趁势把他给治好了。那朝廷趁机削藩的大政,可就错失一次天赐良机了。到了圣都就不一样了。只要他进入圣都,就只会请我诊脉开方,那时候,就万无一失了。” 逄图攸道:“很好。那就让他进京来吧。” “陛下圣明。” “可也不能再拖太久了。”逄图攸道,“顶多再有三个月。” “臣明白。请陛下放心就是。” “你这一边我很放心。我不放心的是世桓那几个公子那边。”逄图攸摇着头,道:“逄麓是个怂包,那几个公子原本还有些血性的,如今看来也不行。事关分封大事,怎么也没见闹出个样子来啊。” 自从管遄与逄图攸说透甘兹郡王之病之后,逄图攸在处理甘兹内乱这件事情上就只信任管遄了。逄图攸认为,在几位最受信任的大臣中,雒渊概太有主意、难以操控,逄烈对于朝政略显生疏、总是对圣意揣摩不到位,窦吉忠心有余、能力不足且喜欢蛮干,融铸性情刚正不阿且有先帝隆武大帝一脉色彩、不能完全信任,其他九卿更是不足以谋,只有这个新贵管遄,虽说是靠医道起家的,但一来颇具悟性、一点就透,二来背景不厚、易于辖制,是一个可共谋、共商的人才。因此,在讨论甘兹郡王一事的时候,逄图攸就不再有任何遮掩了。 管遄略一思索道:“陛下,其实这也不难。几位公子闹家务的气焰有所下降,根由还是因为甘兹郡王的身体在好转。以甘兹郡王王妃的精明强干,必会趁势向大家宣布,甘兹郡王身体已经无大碍、康复在即了。几位公子并不知真假,自然知难而退,再图别法。所以,要想破这个局,臣只要私下跟他们说,甘兹郡王只是暂时好转、但其病已深入骨髓、命不久矣,臣料定他们会立即重新闹起来。” 逄图攸轻轻点点头,旋即又道:“闹起来不难。真要是我们想的,要把世桓给气死。怕也是不容易。” “这个也不难。甘兹郡王的身子虚透了,现在只是刚刚调起来一口气而已。只需要寻个几位公子都在的场合,找个合适的人把几位公子的气儿挑起来,高声言语几句,臣以医治为由给甘兹郡王下一根银针,泻掉他的底气,不出半个时辰,他就会薨逝。这样,是不是就很像那么回事了?” “好好好。就这么办。”逄图攸道,“快让他进京。让他的世子逄麓和几位公子都来。然后,这个事就交给你全权处理。回头,我在让逄烈去宗室里走动走动,提前说一说他那几个不孝子的劣行,做一做铺垫。” “陛下圣明。” “哦,对了。”逄图攸道,“你安心现在圣都里待着。一来还有甘兹那边的事,离不开你。二来,英露宫那边也离不开你。还有一条么,我在想,最好你还是在圣都里待着,有些事,还是和你商量起来,我更放心。我看九卿里有什么好的职位可以给你的,暂时呢,倒是都还占着呢。你不用急。先把手头的事做好了。这件事,你先谁都不要说,先机密一些好,懂吗?” 这是天大的喜事。管遄道:“谢陛下隆恩。”近来,管遄与皇帝已逐渐亲近,再多的客套话就没有必要了。 逄图攸道:“这都是你自己挣来的。好好干吧。” “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