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魔王娇养指南》 第1章 她来了 黑云压城,北风卷地。 还不到傍晚,天就暗了。眼看乌云里头躲着闪电,黟城街上的行人飞快减少。酒铺插着的旗子被大风刮下地,滴溜溜滑出几丈远,路边的小黄狗追着吠了一路,突然又抬头望了望天,呜咽两声,转头夹着尾巴跑掉了。 只用了半个时辰,梁国北部的这座小城就黑如子夜。家家户户点亮灯火,有人声、有饭香,就是人间的味道。 一条暗巷里,却有人在亡命奔跑。 他气喘如牛,狂奔时犹不忘回头观望,紧按腹部的指缝间,有液体点滴落下,在地面炸开鲜红的水花。 跑得越久,体力流失越快。他的步履踉跄,脸色已经由苍白变作了铁青,喘息间全是铁腥气,幸好这时前方隐约露出一个园子,暗褐色的墙体垮出一个能容数人进出的大洞,里头杂草丛生,比人还高。 这是个荒园,占地面积不小,但很久很久都没人居住了,连建筑都塌掉一大半。曾被精心打理的花园,现在成了野草和藤蔓横生的荒地。 风吹过,到处都像有鬼影招摇。 这人不假思索跨进园子,拨草前行,走出四十来步,眼前豁然开朗。 前方是个池塘,高高的假山后头露出水榭一角,似乎保存完好。 他看看水榭,又望了望边上的楼宇,似是打算从榭顶借力跳过去。然而才迈开两步,不远处忽然传来轻微的?嗦声。 有活物穿行在草丛里,并且离他很近了! 这汉子脸色大变,正要抽出腰间长刀,却发现那声音由近及远,居然正在远离,速度还很快。 不是追兵? 他大步追过去,挥刀斩开草丛,正好看到一个灰色的影子蹿过,扑向墙上的狗洞。 这人想也不想,一把将它拎了起来—— 原来是个小童,大概七、般的巷子给甩掉了。 当然,不包括她。 眼看这小子越发往大街跑,周围的灯火也越来越多,她适时咳了一声,确保自己声音能钻入他耳中: “停下。” 他充耳不闻,也没受到惊吓,两条腿倒是迈得更快了些。 她的声音更加阴狠:“否则我吃了你。”小白眼儿狼,她可是为了救他才出手的。 他一下刹住脚步。 酒楼后巷里传来的动静已经消失了,可是先前的惨呼、叫骂和兵刃相击声,他可是听得清楚。他不知这女人底细,但她既能轻松收拾掉那两个黑衣人,那么说吃他也就真能吃了他。 他一直都知道,这个世界上有怪物。 “看来你还听得懂人话。”她哼了一声,“可知道方才那两人是谁?” 小乞丐摇头。 “可知道这东西是什么?”她往他胸口一指。 小乞丐低头,瞳孔骤然一缩: 方才被他掷出去的木铃铛项链,居然还在他脖子上挂着! 他顾着逃命,居然都未察觉这东西是何时回来的。 他摇了摇头。 果然是这样,红衣女子伸手拂了拂鬓角。她生得极美,即便是个漫不经心的动作也显风华天成。 “这是个祸害,分分钟就能取你性命,就像方才那两人一样。”说话间,她紧盯着这小鬼,想从他脸上看出害怕。不过他的表情没有变化,好似有些呆滞。“想摆脱它么?” 小乞丐终于点头。 “我可以帮你。” 第2章 威胁与利诱 她的心情终于转好,面色和缓下来,“这城里身份最高的人是谁?” 他怔怔看着她,不吱声,表情有两分呆滞。 莫不是个蠢物,只会凭本能行事?红衣女蹙起黛眉:“你不知道?” 依旧没有回应。 “城主府在哪里,你总知道了吧?”一座小城里身份地位最高的,不是城主就是豪绅了。这小乞丐是本地人氏,讨饭到七八岁还饿不死,必定对城里布局了若指掌,“带我去,我再给你一段解除咒。只要乖乖念出,这祸害就不会跟着你了。怎样,很简单罢?” 小乞丐侧头望着她,眼珠子转了转,又摇上头了。 她气结:“说话!光是摇头点头,鬼知道你什么意思!” 她不就是鬼吗?小乞丐低头看地面。她赤足而行,那双雪白小脚骨肉亭匀,挑不出一点瑕疵,可是足底离地面还有半寸,根本不曾接触。 她嫌脏。 除了鬼,什么生物能这样飘着走? 红衣女瞧见他的目光,就知道他发现了自己的异状,不由得轻哼一声,暗暗奇怪。今晚遇上这么一连串怪事,普通人都会吓得胆秃,这小鬼还能分神仔细去看她的脚,他是脑子缺根筋还是胆子太大? “我不是鬼……”她不耐烦了,掏出一挂铜钱,“行了,你去城主府走一趟,这钱就归你了,如何?”这是她方才顺手牵羊,从地上的死鬼身边摸来的。乞丐么,不是要钱就是要食,这小家伙还不得扑上来千恩万谢? 可是小乞丐眼都不眨,也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在她面前一晃即收起。 这是在告诉她,他有五两银子! 其实他有两锭这样的银子,是先前那汉子给他的。可他不想全拿出来现眼,万一被这女人全抢走怎么办? 红衣女一噎,终于看见他脸上流露出一点不屑。 尼玛,她居然被一个乞丐嫌弃! 她脸上浮起怒气,四周落下的雨点顿时斜斜往外飞去,像是一下都被推远。小乞丐见状,立刻蹿去路边的屋檐下站着,不让自己再挨浇了。 红衣女看他行止,就知道他是打算跟她好好“议价”了。才几息的功夫,这小子好似已经从方才亡命奔逃的紧张中脱离出来。 可她才刚刚醒转,没带着这些阿堵物,手边的钱银都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那两个黑衣人出来执行任务,身上带钱极少,凑起来居然还不到这小子手上的五两重! 活该黄泉路上当穷鬼。 “好吧,咱们来做一桩交易。”红衣女再度将他从头到尾打量一遍,“你把铃铛按我的要求送掉,我就请你上城里最好的馆子大吃一顿,山珍海味,你想吃什么就点什么。”见到小乞丐露出神往之色,她的声音变得更加魅¥¥惑,比起方才对付两个黑衣人时也不差了,“想想红烧鱼、酱肘子、九转肥肠、小豆凉糕,再来两杯果子露!这天气吃进肚里,怎一个爽字了得?” 她料定这小乞丐没听过真正的美味珍馐,只拣些最普通的菜式来打动他,果然说一道菜名就见他咽一下口水,于是嘴角终于浮起微笑来。 一顿饭就能收买,小孩子就是没见识。 “好啦,带路罢。”她的声音放得柔和,像山涧里的清泉,“我从不食言,答应你的一定就能做到。” 小乞丐仰头望着她。 他这年纪还辨不出她的美有多么惊心动魄,只知道她立在这样的滂沱大雨中,青丝与衣衫却不沾湿,应该是有很厉害的本事。 所以红衣女再度催问的时候,他终于张口开声了: “啊——” 声音又粗又哑,好比鸦啼,全无童音的清琅。 红衣女心中一跳,脸上却变了颜色:“你作什么!” 小乞丐又接连“啊”了两声,长短不一,却同样刺耳。 红衣女顿感眼前一黑。 “你是个哑巴!”她难以置信地瞪着他,凤眼一下瞪成了杏眼,“你怎么可以是个哑巴!” 是哑巴就念不出解除咒,不能切断他和铃铛之间的联系。那么她就、她就……摆脱不了这个臭小子! 小乞丐双手一摊,眼神无辜。 谁能愿意自己是哑巴? 她忍不住在巷子里踱了两圈,又想出个办法:“要不,立个契约也有同等效力。”一抬手,指尖就浮现一份文书。 纸面泛着淡淡的红光,小乞丐还能望见上面的字正在飞快生成。 他不懂神通,自然也不晓得这一手有多了不起。 “内容我已经拟好了。”她拈着契纸往他面前一推,“你只要签名画押就能生效。唔,画押知道么?就是盖个手印!” 这张纸看起来很贵,表面甚至有若隐若现的金纹,一定很值钱吧?小乞丐呆呆望着,甚至凑过去嗅了两下。 有一缕幽香,浅淡,但是好闻。 “作什么?”她忍不住一缩,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支毛笔,塞进他手里,“快签名!” 小乞丐抓着笔,抬手,在契纸上虚虚比划两下,突然冲她用力摇头。 “怎……”这回她只说出一个字就没了下文。 她望见他执笔的方式了,居然是握拳,就跟拿着小刀似地! 会写字的人,能这么执笔吗? “你不会写字?”她没控制好,声音都拔高了八度,“你竟然不认字?” 不等小矮子再摇首,她已经按住额头,胸口一阵阵发堵。一定是自己是睡太久了,刚醒来脑筋不灵活。这世道就连多数平民都不通文字,能去塾里上课的都有家底。这小子是个乞丐吔,吃都吃不饱,穿也穿不暖,哪有人会教他识文断字! 她一下气得笑了:“既不会说话,又不能写字,废物一样的,你还能干成什么事!”净知道给她添麻烦! 小乞丐抿了抿唇。这句话里有几个字,从前那个女人一边狠命揍他时也一边骂过无数回。 他眼中露出一点阴鸷,但转瞬即逝,连红衣女都未注意到。 自然她现在也没功夫去理会他的小情绪。眼下这情况真是妙极,他说不出也写不出解除咒,那么木铃铛就还会跟着他,她也……不得不跟着他! 即便从前最危难之时,她也没想过自己会跟着一个乞丐! 再想想,再想想,还会有办法的。 她暗暗深吸一口气,打了个响指,纸和笔都不见了。接着,她凑近小乞丐,而后伸手—— 还未碰到他,他就后跳一步,满面警惕。 “躲什么?我真想弄死你,一根手指就够了。” 小乞丐避得更远了,眼睛直勾勾盯着她——的手指。 她的确伸出了一根手指呵,嫩生生地,春葱一般。 从来没人会避她如同蛇蝎!红衣女呵呵一笑,强压下怒火:“过来,我看看你还有没可能说话。说不定能治好呢?” 他的病,能治? 小乞丐将信将疑,但是渴望占了上风,他还是慢慢挪了过来。 她有求于他,应该不至于现在就弄死他罢? 红衣女伸手在他脖子上摸索,感受到他肌肉紧绷,于是轻弹两下:“放松。” 他咽部有个疤,或许是从前受过伤。 小乞丐立觉一股清凉酥麻从她指尖传递过来,深入腠理、筋腱、骨骼,谈不上舒服,却绝对不难受。 稍顷,她缩回指尖,那股子古怪力量也不见了。 “声带受损,可以治好,但是要花点时间。” 小乞丐双眼一亮。他也能说话? 说到这里,红衣女心下叹气。换作从前,这种小事只是举手之劳;现在么,她却没有让他立地康复的能力,“先说好,我帮你治病,你把这只木铃铛按我的要求送人——” 小乞丐低头看着胸前的坠子,伸手摸了摸。这东西光滑趁手,并且有阵阵悸动传来,似乎它与他格外亲切。 这世上对他和颜悦色的人很少,想不到反而是个死物愿意跟他亲近。 眼前的红衣女每分每秒都想拿走铃铛,可为什么她不动手,只与他讨价还价呢? 明明她那么强大,先前两个黑衣人都死在她手里。 他沉思了几息,正好听见她最后一句话:“——我们各取所需。” 他用力摇头。 “这是什么意思!”红衣女气得伸手,直想一指头戳死他。天底下竟然有这么讨人厌的小鬼! 可是手伸到半路就停顿了,紧紧捏成了拳。 她无法伤害铃铛的主人,甚至不能用神通蛊¥¥惑他!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喧哗声,有一队衣甲鲜明的士兵从巷前奔过,神情肃穆。 紧接着,又是一队。 那是城守军,小乞丐甚至认出里头有几张熟面孔。 城里出事了? 联想起交给他木铃铛的汉子,他皱了皱眉。 “喂……”红衣女又唤他一声,然后就听到一阵古怪的声音: 咕噜——叽咕咕—— 响动不大,可她耳力太好,在喧哗的雨声中都能分辨出来。 小乞丐揉了揉肚子,脸上倒没什么异常。平常这个时候,他都窝在荒园里睡觉,今天遇上一连串意外,又穿行了大半个城市,肚里那一点儿存货早消耗光了。 但他已经习惯了忍饥挨饿。 “可怜呢,饿得这样厉害!”红衣女跃上墙头往远处眺望,“我看百丈外就有两家馆子灯火通明。生意这样好,想来厨子手艺很不错。” 她笑吟吟看着他,即便不经意,眼里也是一片波光潋滟:“你身上有钱,怎不去美美吃上一顿?头盘先切个香喷喷的烧鸡,保证咬下去就满口流油!” 听见“烧鸡”两字,小乞丐咕嘟咽了下口水,又挠了挠脖子,眼神直往那个方向飘。 他知道两家馆子位置,也吃过那里的东西——当然,不是正大光明走进去,而是在馆子的后巷和猫狗争抢残羹剩饭。 红衣女嘴角微扬。才几岁大的孩子,平时又没吃过好东西,她就不信这小鬼不心动。 然而一个臭要饭的突然有了钱,可不是什么好事。他敢上饭馆亮银子,店家八成把他当小贼报官。等他惹上更大麻烦,自然只好找她求助。到那时,她就要求解约! 不过,小乞丐定定往那里看了几眼,居然就转身走了。 走得干脆利落,毫不留恋。 “……你就不想吃顿饱饭?”她的口气已经有些艾怨。 小乞丐奔出数十步,才转头看了看她。 哪怕把嫌弃都写在脸上,她也依旧跟在他身边呢。难道? 他撒开手,大步前行,再不往她那里多瞧一眼。 红衣女轻抬莲步随他前行,风姿绰约,哪像他一迈腿就溅出满身泥点?但她脸上写满不悦,这会儿也懒得开口了。 一个人自说自话,实在没什么意思。 接下来一路沉默,只有雨声淅沥不绝。 对小乞丐来说,他的世界原本就是这样安静,只不过现在身边多了个看客。 …… 小半刻钟后,他们走进一条胡同。 和前面的暗巷不同,这里家家户户点亮灯火,显然都住着人。还有几条狗冲出来,对着小乞丐一通狂吠。 红衣女心情不佳,冲它们一瞪眼,这几条狗就嗷呜一声,夹着尾巴蹿回去了。 民宅门口经常有老人闲坐,不过今晚下雨,一个人都没有。尽管如此,小乞丐还是走到胡同底才绕个圈子,走去尾巷。 民宅的后门,多半朝这里开。 红衣女就见他悄悄溜到一扇黑门前,不知从哪里摸了个不大不小的石头丢进墙里。 “啪嗒”,石头击中正房屋瓦,在雨声中依旧清脆。 要是有人,这会儿就该出来看情况了,此谓投石问路。 然而过了十几息,门里一点动静都无。 小乞丐又扔了一回石子儿,还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这才观顾左右,然后爬墙翻了进去。 莫看他矮,身手比起猴儿一点不差。红衣女撇了撇嘴,暗道原来是个惯偷儿,翻墙已经翻得这么老练了。 门后就是个很小的院子,空地种上了青菜,然而菜花都开出了一掌多高也未采摘,显然主人离开有段时间了。 正屋都上了锁,小乞丐也没去费力撬开。不过红衣女从门缝里飘进去,到处转了转。 小乞丐望见这一幕,更确定她是鬼了。 第3章 不许吃! 而红衣女则下了个定论:这家主人大概是个小商贩,每隔几个月就得趟远门,于是被这个小滑头钻了空子。 巡视一遍回来,她发现小乞丐已经在后厨里生火,又座锅烧水。 他个头太矮,还要拿板凳垫足才够得到灶台。 趁着这段时间,他去后院里刨土挖出几个毛芋——这些块茎上头并没有长植物,因此她知道它们原本并不种在这片地里,只可能是小乞丐带来的。 这小子居然在别人家里偷藏食物?红衣女抚了抚下巴,看来他已经摸清了这家主人的规律,知道何时可以“借用”人家的房子。 挖取第四只毛芋时,地里突然蹿出一个黑影,闪电般往墙角跑去。 它快,小乞丐更快,两指一挟,就拎住尾巴将它倒提起来。 这东西挣扎不休,还一边吱吱叫唤。 “老鼠!”红衣女不由得倒退一步,满脸嫌厌,又见到小乞丐仔细打量着老鼠,那眼神和看毛芋并没有什么区别。 “不许你吃它!”太恶心了,尤其这老鼠又大又肥! 小乞丐瞅了几眼,就去厨房里找了个小竹笼子,将老鼠关了进去。这东西要偷吃他的毛芋,他就有权利吃掉它,这有什么不对?但他知道,城里的千金娇小姐们也很怕蛇蚁虫豸,尤其怕老鼠,哪一回见了都要跺着脚尖叫。 虽然他也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老鼠更怕她们。 一边想着,他动作不减利索,飞快给挖出来的小芋艿洗净泥巴。正好水也烧开了,他就上屉去蒸。 红衣女一直紧盯着他,唯恐他真去收拾那只老鼠。毕竟这小子看起来很久没沾荤腥了。 看着她如临大敌的模样,他伸手提起了竹笼子。 “不许吃!”她大惊失色,像是要打掉这个笼子,但是上前两步又顿住,“铃铛的主人,绝不许吃进这种东西!” 否则她一辈子都会犯恶心。 堂堂的铃铛主人居然要吃老鼠,这是什么天方夜谭?换在从前有人跟她这样说,她必要笑破肚皮。可是现在么,她笑都笑不出来! 他举着笼子朝她晃了晃,一边指着自己咽喉。 “作什么?” 小乞丐指了指她,又指了指自己的咽喉,“啊”了两声,最后又晃了一次笼子。 红衣女看懂了,俏面微变,然后换上一脸茫然。 他在威胁她,要是不帮他治好声带,他就吃掉这只老鼠? 这小要饭的居然敢威胁她! “什么意思?”她故意眨了眨眼,“光这么比划,我看不懂。” 臭小子,想得倒美。她就欺负他说不出话,怎滴? 小乞丐沉吟一下,反手打开锅盖,就要将吱吱叫的老鼠丢进滚水里。 “住手!”她尖叫一声扑上来,下意识要将他手上的竹笼拍掉。然而指尖还未触及,就被一股莫名的力量硬生生挡住。 那是契约之力。 铃铛既已认主,在自身安全不受威胁的情况下,她就不能跟铃铛主人对着干! 小乞丐把竹笼子往灶上又凑了凑,更近了。 红衣女胸口一阵起伏,费尽全力才能将怒气暂且压住:“行,我帮你治,只要你将这东西丢远!” 要的就是这句话。小乞丐目的达到,立刻将竹笼放到一边,又当着她的面,打来清水反复洗手,又搓了两遍皂角。 这即是说,他不会再碰老鼠了。 红衣女怒色稍霁,心里的火气却没消褪多少。她从前纵横天下,令多少生灵谈之色变,如今受制于人,竟被人间一个最低贱的小乞丐尽情拿捏。 想到气处,她一掌拍在案板上。 这案板底下的台子由红砖砌成,结实得很,被她这么一拍,也没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响声。 小乞丐望着这案板好半天,以为会像那些功夫在身的人劈板砖那样咣咣碎成几块。 然而,并没有。事实上,她一掌下去像拍在棉花上,没有半点儿声音回响。 好吧,他预计错误。小乞丐耸了耸肩,这个女人的出场方式太古怪,他还以为她很厉害呢。 他又去找东西了。 才翻出半包蔗糖,他胳膊肘不小心碰到案板,只听见“哗”一下低响,红砖台子就塌了。 坍塌得很彻底,都碎成齑粉,找不出半块好砖。 就仿佛这台子原本就是用细沙堆起来的一样,而红衣女那一拍只是重新将它们打回了原形。 小乞丐张着嘴,一下就合不拢了。好、好厉害!比胡财主家的护院大师傅还厉害,那人只能一下敲碎三块板砖呢。 红衣女幽幽道:“再惹我,我就将你也变作粉末!” 小乞丐缩了缩,眼里好似终于露出了畏惧之色,让她稍感满意。 这个时候,芋艿蒸熟了。 小乞丐取出食物,又将蔗糖撒在粗陶碟子里,然后给芋艿剥了半圈外皮,露出肥白圆短、形如鸡蛋的身段,再去蘸糖。 糖比一般调味品要贵上许多,并不是平民家中必备的食材。好在这家主人平时贩卖的货物里就有蔗糖,自家厨房里是不缺的。 他没有马上开吃,而是将芋艿递给了她。 红衣女挑起秀眉,有些意外:“给我的?” 小乞丐点头,又将芋艿往她面前凑了凑。 食物特有的香气一阵阵飘近,让她想起自己已经有很多很多年没吃过东西了。再看他脸上神情很诚恳,红衣女面色一阵阴晴不定,最后还是伸手接过。 罢了,她还能一直跟他对着干么?毕竟胳膊拧不过大腿,虽然他这“大腿”看起来细了些、短了些。 咬一口食物,咯吱作响。芋艿特有的粉糯混合着蔗糖的清甜,尽管单调了些,可是吃下肚里立刻就饱足感油然而生。 尽管没有荤腥,但这样热气腾腾的食物一样可以将胃肠哄骗得很好。 小乞丐也在大口啃芋,吃得很香,好像这是他在世上的最后一顿饭,甚至都无暇分心去看她。 两人吃着同样的食物,红衣女的目光就在他身上流连,若有所思。 这小家伙要挟她治病,知道她心中不忿,所以回头就请吃东西讨好她么?他才多大年纪,能有这种心机? 若真如此,那可就有趣了呢。 这一顿饭吃得各怀心思。红衣女用得秀气,只吃了一个,剩下的芋艿都被小乞丐包圆儿了。他又瘦又小,胃容量却着实惊人。 吃着吃着,他还伸手去挠脖子。红衣女注意到,他颈部不知何时冒出一小块红疹。 就这么快?方才她在暗巷给他检查声带时还没有呢。 吃饱以后,他又去菜地里刨出两个带土的芋艿,还把装着老鼠的竹笼顺便拎上。红衣女奇道:“你不在这里过夜?” 饭都在这里吃了,用的是人家的柴火清水和蔗糖,她不信这小子拉不下脸来睡觉。外头有凄风冷雨,又不太平,他好不容易找到个栖身之所。 小乞丐摇了摇头,循原路爬出围墙,悄悄遁走。 过不多时,就有一队士兵走进胡同,挨家挨户敲门。 所有人都被惊动了,睡眼惺忪出来开门:“兵爷,发生什么事了?” “城里有命案发生,凶嫌在逃!” 大家都吃了一惊。 这时住在商贩隔壁的家主人主动道:“哎呀,大刘十天前出门做生意去了,但我今晚好似听到他家传来一些响动,后院还有白烟飘起。” 几个士兵相视一眼,立刻就转身去了商贩家门口: “搜!” ¥¥¥¥¥ 红衣女就伫立在附近的牌楼上,居高临下,将巷子里的骚动尽收眼底。她叹了口气,这才飘然落去小乞丐身边。 他们走得及时,避过了兵祸,否则小乞丐要吃不完兜着走,或许就得求着她帮忙了。 他坚持不在商贩家过夜,是事先就预估到这样的危险吗? 小乞丐破旧的衣裳重新被雨水打得精湿。他的身形瘦小又狼狈,脑门儿上顶着一蓬乱发,无论放在哪里都是最不起眼的一个。 谁也不会在意他。 但红衣女终于觉得,有点意思了。 她也不着急了,慢悠悠开了口:“现在,你想上哪儿过夜?”黟城太小,可供流浪儿过夜的地方本就不多。这小鬼身体再强健,淋上一夜的雨也是够戗。 小乞丐没有反应,但他每一次拐弯都不犹豫,显然心里已经盘算好了。 就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一声高喝。 “喂,站住!” 巷口有个兵卫看到他了,转身走了过来。 小乞丐乖乖停住脚步。 这里快到闹市区,地形不如方才那片区域复杂。他人小腿短,在这里根本跑不过一个健壮的成年人。 红衣女“嘁”了一声:“倒是很听别人的话嘛。” 小乞丐理都不理。混在市井之中,什么时候能逃,什么时候得听话,他心知肚明。 那卫兵大步走来,看清他的模样,不由得一怔:“小家伙,是你?” 小乞丐点头,还冲他露齿一笑。 他的脸不算干净,但是两排小牙很白,这个笑容就显得很灿烂、很阳光,甚至还有两分……谄媚。 红衣女不由得一呆:看不出这小子还能讨好人,难不成方才在她面前都是装聋作哑? 不过这卫兵显然是认得他的,脸色缓和几分:“附近有可疑人物出没吗?你在这里,可曾听到什么异响?” 他是迳直走过来的,目光也只放在小乞丐身上,好像对孩子身边显眼十倍的红衣女视而不见。 小乞丐看看他,再看看红衣女,面露不解。城里要是出了乱子,首先被盘查的必定是他这种人。不过说到可疑人物,眼前这个女人不算么? 她抱臂轻哼:“只要我愿意,普通人是看不见我的。” 原来如此。小乞丐懂了,听说有人能看见鬼,有的却不能。不过方才她也吃芋艿了啊,鬼能吃东西吗? 卫兵狐疑道:“你在看什么?” 他冲着卫兵摇了摇头。 又露出那种无辜表情了,看起来自然不做作,可信度很高。红衣女啧啧两声,这小子装得好像。 卫兵知道他是哑巴,年纪又小,那桩案子和他应该扯不上关系,这时也只是顺口一问,就挥了挥手:“去吧去吧,这几天别惹事,不然你吃不完兜着走!” 小乞丐正要转身溜走,却见不远处的墙根有黑影一闪。 有人躲在那里! 卫兵也看见了,对他道了一句:“快走!”自己就大步追了过去。 那是一条短街,夜色里暗沉沉地,黑暗中像藏着能噬人的怪物。小乞丐往那个方向看了几眼,红衣女从他眸中望见了一点担忧。 看来这小子不仅认得那卫兵,平时还有些接触呢。 “你是该担心他。” 好一会儿,她才慢条斯理道,“再走两个拐角,前面埋伏着三个黑衣人。这兵头武艺普通,不会是他们对手。” 小乞丐一懔。 这女人虽然古怪,但到目前为止都没说过假话。何况她也没有理由骗他不是? 红衣女站在高墙上,往那个方向做了个眺望的姿势:“那些人杀气很重,不会留活口。你的朋友活不了多久了,怎么办呢?” 她一双妙目斜睨过来,满满都是笑意:“你现在开口求我,我就能保他安然无恙哦。只要你点头两下,我就当你同意了我的条件。” 所谓一力降十会。这小鬼再奸诈,遇上武力值远高于他的黑衣人也只有勉力逃生的份儿,遑论在人家手底下救人。 除了老老实实来求她出手,她都想不出这小家伙还有第二条路可走。 别挣扎了,来吧,乖乖向她求助吧! 她心情大好。 小乞丐目光闪动。 求她,无非是要他同意将木铃铛送去城主府吧?可他事先已经收了那汉子的钱。 若不求她,他还有什么法子救人?现在冲进去拖着兵头子往回走已经来不及了,八成会把自己当盘菜送给那些黑衣人。 对方最想抢的东西,就在他手上! 时间紧迫,他眼珠子滴溜溜转个不停,忽然瞄到了对面的一间商铺。 这铺子门脸儿很新,前不久才刷过漆,招牌也是描金的,老大的“祥桂堂”三个字很气派,就连围墙也比其他店面要高得多。 第4章 奇计 不过路旁的枣树生得高大,有两根树杈伸进他家了。 这条路上没人,小乞丐三下五除二爬上枣树,抓了几个青涩的果子就往铺子里丢。 这些铺子前边是做生意的门面,后边是堆货和养骡马、放大车的院落。 果子才落地,院里就响起了犬吠声,随后两条大狗从厩棚里蹿出来,冲着树上的小乞丐直叫唤。 啊哦,这次投石问路失败了。红衣女抱臂在树杈上坐下来,不准备插手。 有些铺子招贼的次数多了,就专门养狗当护卫,不仅比人可靠,还训练有素,不吃陌生人丢进来的食物。 这小子还下得去么? 小乞丐面不改色,像是早知道这铺子养狗。 这倒不奇怪,他在黟城长大,对这些铺面该如数家珍才是。红衣女就见他从腰间摘下一个竹笼打开,将里面的东西倒在了底下的院子里。 那只老鼠好不容易得了自由,不远处却有两条大狗。它刚一落地就一溜烟儿蹿向墙边,疯狂逃命去也。 两条大狗吠了一声,好生纠结。主人的确训练它们不吃外人给的食物,可这食物要是会动会跑会叫…… 好为难啊! 看看树上的人,再看看地上的老鼠,两条狗原地蹦了两下,实在按捺不住追赶活物的冲动,嗷嗷嗷撵耗子去了。 趁着狗拿耗子的功夫,小乞丐溜进了院子。 坐在树上的红衣女扶着自己额头,叹了口气。 似乎又失败了。 但这一次,她心境平和。 难不成失败次数多了,也能习惯成自然?这对她来说,可是好新奇的体验。 不过十几息功夫,狗还没追到耗子呢,底下那个小惯犯已经摸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手脚利落地重新爬回树上了。 …… 兵头拐过两个弯,果然遇上了埋伏。 黑衣人都有功夫在身,又是以三凌一。很快他就伤痕累累,最严重的一处开在右胸,怕是伤了肺部。 他用力呼喝。这附近有军队巡查,然而他的声音都被哗哗的雨声盖住,传不出多远。 对方的攻击也因此越发凌厉,显然不愿夜长梦多。 这些人必定就是今晚命案的凶手,可惜,他好似等不及救兵赶到了。兵头苦笑,随即后背上中了一刀。 就在这时,有几挂长长的红色物体从天而降,就落在他们周围,还带着细小的火星。 一连串巨响,震耳欲聋: “噼啪,噼里啪啦!” 场里正在打生打死的几个人都呆住了。 在地上又炸又跳地,不是鞭炮是什么?还是老字号祥桂堂的特制鞭炮,点上一挂就能炸上半炷香时间那么久! 这地上可足足有七、八挂之多,刺鼻的硝烟味儿立刻弥漫开来,硬生生把这个凄风冷雨的杀人夜变得像年三十那么热闹。 紧接着,附近的大门纷纷打开,几十人探出脑袋往这里看来——附近住着不少人家,鞭炮响上几声,家家户户都要开门出来瞧个究竟。 哪怕睡得再死,被这漫天响的炮仗声震一震,谁能不醒? 有孩子被直接吓哭了,于是那一户的婆娘怒气冲冲奔出来,给了个河东狮吼:“哪个杀千刀的,大半夜在这里放鞭炮!” 鞭炮声一响,黑衣人就知道此地不可久留,赶紧撇下兵头逃走。 附近的居民望见战斗现场和满身是血的兵头都吃了一惊,黟城才多大点儿地方,当地人互相都认得,于是立刻有人上来扶起他。 这里的响动实在太大,半个小城都听见了,军队也闻声赶来,问过情况后向着黑衣人撤退的方向直追过去。 兵头子被扶去屋里之前,往暗处看了一眼。 先前,那里好似站着一个矮小的身影。 ¥¥¥¥¥ 小乞丐从树顶爬下来,贴着墙根溜进了黑暗里,正好与匆匆赶来的城守军大队人马交错而过。 他打不过那三个黑衣人,可他知道祥桂堂的鞭炮一响,兵头儿就安全了。黑衣人肯定也发现鞭炮是从树上丢下来的,可那有什么关系,他们没瞧见他的模样。 红衣女跟在他身边,沉默了许久才问:“现在去哪儿?” 这小子真地只有八岁?满身的花招层出不穷。 她又忘了,他现在还不能“说”。小乞丐自然没什么反应,只是沿着主路往城西走去。 “看来,今晚的命案闹得很大,不知道死了什么人物。”她耳力极好,在牌楼上就听到了线索。 命案?小乞丐目光闪动,想起托付黑匣子给自己的汉子。其实两人从前就见过,可是以这汉子的身份,他的死还不足以惊动全城。 难道是…… 街上已经到处都是兵卫,连他都被盘查过两次。不过他年纪太小,没有行凶杀人的能力,所以兵卫们也只是例行公事,懒得在他身上多费唇舌。 不久之后,小乞丐顺利走进一座破旧的驿站。 这驿站早被废弃,骡马车辆皆无,但场地还在,甚至空地上还铺着稻草。 驿站门口石阶上蹲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衣衫比小乞丐还破烂,看来就知也是流浪的孤儿,然而体态壮实。 小乞丐刚刚走近,他伸出一条腿拦住门口,流里流气道:“哟,什么风把你吹到这里来了?” 他们不是一伙儿的。 小乞丐看了看场内,比了个睡觉的手势。 “怎么,你那破园子里的宝座睡得不舒服?”这小要饭的有怪癖,哪怕为此吃过大亏也没改过独来独往的性子。 小乞丐自然答不上来,但从怀里掏出两个圆溜溜的东西,在少年面前一晃。 那是两枚毛芋,还带着泥,很新鲜。 他下巴往驿站一呶,再把毛芋往少年眼前一推,意思很明显: 这是今晚的住宿费。 少年接过来掂了两下,嗯,有份量。拿人的手短,他脸色也好看了两分,缩腿又指着门内道:“马厩边上那位置给你。” 这里原本就宿着五六个乞丐,其中有一个大喇喇占据了小乞丐的半边铺位。后者抱着些稻草走过去,也没甚别的动作,就直勾勾盯着那人。 第5章 灭门 那人被他黑沉沉的目光看得后背发毛,赶紧往回一缩,让出位置。 红衣女捂住鼻子,靠在马厩的木板上,看他铺好稻草就躺下去了。 这里的味儿可不太好闻,哪有乞丐成天洗澡的?可是走进来她才后知后觉想起,小要饭的手脸看着虽然黑,可他身上什么气味都没有。 她低头,这小子神情舒缓下来,终于露出了疲惫的模样。他把自己蜷成一小小团就闭上了眼。 今晚发生了那么多事,他还真沉得住气,就没有一丁点稚龄童子的好奇心? 红衣女没有吱声。过不多时,她就察觉到孩子的呼吸变得匀长,但姿势却是一如既往的防备。 毕竟年纪太小,其他七八岁的童子这会儿还在长辈膝下玩耍,哪用体会这些世情疾苦? 雨声渐收,她听见矮棚后面有两个乞丐正在低声细气地交头接耳: “……就是马厩边那个小鬼?” “对,上次咬掉徐老三耳朵的就是他。徐家兄弟想去报仇,结果是瘸着回来的,打死不说过程。这小哑巴又疯又坏又狠,一次弄不死他,后面休想安生。从那以后,这里的人都不愿意惹他。” “就这么个小鬼?我一只手都捏死他了。” “干说不练,你去试啊!” 先前那人哼唧两声,没再多言。 红衣女听在耳中,只觉好笑。那小子不是个好东西,但跟疯可搭不上边。他年纪小,又有残疾,这就注定了他不合群,不但得不到旁人的照顾还要被冷眼相对。 都说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在这下九流的江湖,人若没有一点脾气和个性,恐怕早被欺负得渣都不剩了。 驿站还有半面破旗迎风招展。她立在旗柱顶上面向东方,衣袂翻飞,轻飘飘地好像要乘风而去。 黑暗当中,似乎有些事儿正在快速发酵。 “睡得倒挺香。”她瞥了底下的小乞丐一眼,轻声一笑,“今晚可不太平呢。” ¥¥¥¥¥ 小乞丐这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凌晨,红衣女见他面色潮红、呼吸急促,知道他染了风寒。其他童子若是这般,家人忙不迭就得去找大夫。不过再有两个时辰,他的体热又已消褪,一切恢复正常。 一场病来无影也去无踪,显出他生命力的顽强。 不过他到底是多睡了一会儿,一睁眼就见太阳升得老高—— 今儿是个大晴天,碧空如洗。如果他能跃到山上往下看,或许还会赞同麦田如画这一句。 小乞丐左右张望,没瞧见红衣女。 她离开了吗? 红衣女的消失,他不意外。他短短的几年生命中只有过客,所有人最后都会离去,这一位或许也不例外。可惜的是,她说过要治好他的嗓子。 看来只是说说而已。但他很想知道,能与人对话是种什么感觉。 乞丐的生活本就悠闲,他在地上躺了一小会儿也不急着起,众人的议论声却将他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 “城主府……血案……三十七条人命……” 他噌地一下坐起,全神贯注。 …… 一个时辰后,小乞丐站在城主府外。 来看热闹的人群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但城主府大门外有兵卫严加看守,他们只能在四丈外伸长脖子,边看边议。 众人所说的内容,和他方才听见的大同小异: 昨晚,一伙强人夜袭城主府,城主叶大人全家带仆役一共死了三十七人! 从昨晚起,署衙就排布兵力四处巡查,到今晨终于抓到几个贼人,此刻正在严加审讯! 黟城很小,平时最多听闻鸡鸣狗盗之事,这样的恶性大案却是从未有过,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街头巷尾都在热议。 小乞丐在城主府大门口看了好一会儿才离开。他进不去命案现场,但听说里面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惨状。 下手的凶徒有多么狠辣,他倒是亲自领教过。 他抚了抚自己胸口,木铃铛就掩在衣襟底下,别人看不见。但他明白,城主府的命案与这枚铃铛有关。 把黑匣递给他的汉子,就是城主的亲信! 但愿那些黑衣人不知道,他冒死携出的东西、害城主全家丧命的东西,眼下就在一个小哑巴身上。 小乞丐又想起了红衣女。她知道来龙去脉么? 她一直盼他将木铃铛交去城主府,现在这里被血洗,她的希望落空了。 一整个白天,黟城大街小巷都有军队穿梭往来的身影,到处风声鹤唳。 小乞丐又走去西城门,毫不意外地发现铁将军把门,城守军把人往回赶。 署衙查案,怕走了贼人,因此黟城全城封锁,谁都不得进出。 这下好了,他暂时去不了西郊的土地庙了。 转眼又到傍晚。 夕阳下山时,小乞丐去井边打水喝。刚一低头,地上就多了条长长的影子。 他定睛一看,原来是昨晚救下的兵头子。 这人一身便服,领口还露出包扎的白布。他的身板硬朗,虽然负伤多处但未中要害,是以脸色苍白了些,精神却很不错,右手还抱着一只白猫。 他站到小乞丐面前,以身体挡住其他路人视线,而后掏出一串铜钱、两块碎银子递过来:“谢谢你。我身上暂时只有这么多。” 他知道那几挂鞭炮是眼前人的手笔了,这孩子于他有救命之恩。 男孩毫不客气地收了,又看了看他手中的猫。 这是本地罕见的长毛白猫,杏眼直鼻,面相饱满。虽然还未完全长成,但领毛浓密而完整,体态雍容。 可惜,它身上到处都沾着树叶泥灰,脏兮兮地。 兵头儿道:“这是城主夫人豢养的宠物,昨晚被贼人踢了一脚。它原算作是灭门案的物证之一,不过检查出内脏被踢破了,恐怕活不过今晚。衙里留只死猫没用,上头令我带出处理。”说到这里,将猫儿往小乞丐面前一送,“这猫原是府里精养的,还有一身好肉,不若你拿去吧?” 白猫和肥兔子差不多重量,这孩子也不知多久没碰过荤腥,他就做个顺水人情吧。 第6章 找上门来 说话间,猫儿转过脑袋,果然是奄奄一息的模样,有气无力的叫声仍是娇滴滴地,难怪曾是城主夫人的心头宠。它一直眯着眼,这时勉强睁开,小乞丐就发现它琉璃般的眼睛有一只是黄色的,另一只却是蓝色。 他咽了下口水,把猫抱了过来。 “这猫据说很有灵性。”兵头儿揉了揉小乞丐的顶发,“归你了。” 他又叹了口气:“黟城发生了这等大事,署尹大人焦头烂额,从昨晚到今天都不敢合眼。听说很快有大人物要来了,我们也都战战兢兢,反倒不如你的日子过得坦然。”说罢转身走了。 入夜之前,小乞丐拿铜板换了两个粗面馒头,就着井水吃下肚,又奢侈了一把,买了个小糖人,把玩了许久才吃掉。 然后,他才往旧驿站走。这城里的栖身之地不多,每一块都有主人,非法入侵就是率先挑事。 哪怕是个弹丸小城,也有普通人看不见的规则在作祟。 不过这只猫怎么办?只要拿进驿站,恐怕不等天明就会被其他人抢去吃掉吧? 他边走边想办法,没留神自己正走过市集最后一段路程。 这是市集最靠近河边的部分,平时摊位就少,太阳下山以后,这里就静悄悄地一个人也没有。 城守军刚刚巡过这里,所以应该挺安全吧?然而耳边风声忽起,眼前即有人影一晃。 小乞丐立知不好,正要转身逃跑,却被人揪着后领直接提起。 对方还捂紧了他的嘴,而后随便找了家店铺削开门闩,反手把他丢了进去,再恶狠狠问:“东西呢?” 虽然杀气十足,但他压低了声音。 白猫掉在地上,虚弱得爬不起来,只得喵喵叫了两声。对方心细,把它也挪进铺里,免得引来路人注意。 这是家成衣店,无人值守。 现在小乞丐眼前站着两人,相貌服饰都只是平常,属于扔进人海里就再也寻不着那一类。 这些杀人凶徒恁快就找上门来了!小乞丐侧了侧头,脸上茫然,心里却转过无数念头。 “城主府的朱涣昨天交给你一样东西,你把它藏哪了?” 小乞丐心念电转,而后伸手指着一个方向,“啊”了两声。 这两人也知道哑巴说不了话,只得道:“带我们去。” 他小心绕过两人身边,正要往外走,其中一人突然抓过他的手,在他掌心盖了个红红的朱砂印。 “别想着逃跑。”这人冷笑,“有这引路咒,就算你溜去天涯海角,我们也不会跟丢。” “这玩意儿不错。”有个声音从他身后响起,空灵、清脆,悦耳,在冰冷的夜里却突兀得有两分瘆人。“拿来给我玩一玩。” 两人嚯然转身,见到一名红衣女子倚门而立。其中一人不及看她长相,就伸手去抓小乞丐: 这小子游鱼一般往门口蹿去,若被他跑了,他们又会有大麻烦。 不过他还未抓着男孩瘦小的胳膊,门边的女郎后发而先至,雪白软腻的小手重重按在他胸膛上,而后—— 穿了过去! 全程未见血光四溅。 若是屋里两人通晓阴阳,当会看见那倒霉蛋的魂魄居然直接被她推出身体之外,这时正飘在空中茫然无措。 小乞丐头都不回,抓紧时机溜出铺子,不忘顺手带上了门。 过了几息,他就听到铺子里传出一记奇怪的响动,清脆、急促,像竹子被砍断。 而后,那里头就归于平静。 小乞丐谨慎地隐在夜色中一动不动,做好了随时拔腿就跑的准备。 但紧接着就有个女声附在他耳边哼了一声:“小没良心的!” 他一回头,发现红衣女不知何时溜出铺子,就站在他身侧。“自己一个人跑了还带关门的!我要不是那两人对手怎办?” 小乞丐摊开手,掌心躺着一枚竹制的哨子。 这是他白天在小摊上买的,一旦在城里遇险就用力吹响。在眼下草木皆兵的黟城,他只要撑过几十息,城守军一定来得其快无比。 市集又安静下来。红衣女忽然抓着他的手,红唇凑近,往他掌心吹了口气。 印在他掌心那个鲜红的符印就化作了粉末,被她这么一吹就飞离手掌,很快消散在空气中。 “好了,他们追踪不到你了。” 话音未落,小乞丐就用力抽回手,速度快得像被烫伤。 漂亮的凤眸顿时瞪圆了:“怕个P啊,吃亏的是我好么?”他以为她喜欢触碰一个脏兮兮的臭要饭的?“我替你祛掉追踪标记,懂?” 在识货的人眼里,这一手本事了得。可是小乞丐才不理会,左右看了看才重新钻入铺里,发现袭击他的两个人躺在地上,没了气息。一个脑袋以不自然的角度扭曲,显然被拗断了脖子;另一个浑身都没有伤痕,不知红衣女是怎么杀掉他的。 “这是昨晚城主府灭门案的同伙。”红衣女掸了掸裙子,“现在才找上你,手脚可真慢。” 手脚快的是这小子,他正伸手在两个黑衣人身上到处乱搜,很快就摸出两枚金叶子、几锭碎银、两张面具、两块令牌,一盘钩索、一捧暗器,还有几个药瓶子。 剩下的,就是辨不出用途的玩意儿。 对于发死人财,小乞丐毫无心理负担。他快手快脚收好银子,面对余下的东西就犯了难: 杂碎太多收不完。这两人用来装东西的都是上好的鹿皮囊,他一个乞丐要是敢佩在身上,恐怕明早署衙就要抓他进班房。 “罢了,我先帮你收着。”红衣女伸手从物件上抚过,变戏法一样,地上的东西就全都不见了。 小乞丐大奇,瞪圆了眼往她袖子里打量不休。 终于有个小孩的样子了。她弯腰去抚地上的白猫。那猫在城主府受过重伤在先,方才又被掼在地上,这会儿出气多进气少,显然是救不活了。 “那府里都是俗人,反倒是这猫有些灵性,就这样死了可惜。” 猫儿似乎能听懂她的话,挣扎着向她喵呜两下,满是哀求。 第7章 借宿 她微微一笑:“我可以救你一命,可是你拿什么来报答我?” 白猫呜咽得更娇气了。 这猫儿竟然能听懂她的话么?唔,或许该反过来问,她能听懂猫儿的叫唤?小乞丐好奇。不过红衣女已经俯身抱起白猫,对他道,“走吧。” 小乞丐走出铺子,却站在原地不动,好似有些犹豫。 红衣女问他:“你不去昨晚借宿的驿站了?” 他摇了摇头,往身后铺子一指。红衣女知道他意在说,这些人已经摸清他的底细,很可能布置人手,就在驿站守株待兔。黟城就这么丁点大小,城主府案的凶嫌们只要有路子,不难打听到这娃儿平时就憩在荒园,因此他们穷追不舍的黑匣子最可能被他带走。 因此这两人一出现,他就觉得步履维艰,不知去何处过夜才好。 七、八岁的乞丐,全城就那么几个。对方既已经弄清他的身份和体貌特征,黟城还有哪里是安全的? 小乞丐踯躅了。 红衣女看着他脸上流露出少许不安,心头畅快。自木铃铛唤醒她以后,这小子做事总是有条不紊,情绪鲜少外露,却原来也有害怕的时候。 “你这模样,再走回街上又要召来杀身之祸。”她目光从整排店铺的门面上扫过,又指了指身后潺潺流淌的小河,“我倒有个主意。” 石板街到这里就下沉入水,方便妇人在河边浣洗衣物。 换在昨日,她一定会借机要挟小乞丐将木铃铛送出去。可是城主府遭此变故,她一时半会儿也未见到甚合适的托付人选,再说这小子煞是有趣,她不妨再多考察考察。 小乞丐忍不住挠了挠脑袋。 ¥¥¥¥¥ 入夜以后,天空又是乌云密布,星月都不见了。 刘诠刚刚伺候老娘用过晚饭,正在刷洗锅碗,就听见外头有人敲门。 他鳏居已久,与老母亲相依为命,这时候怎有人来找? 刘诠皱眉,顺手抄起厨房里的拨火棍走去前门。黟城这两天不太平,他也存着两分小心,可是木门一开,站在外头的居然是个撑着油纸伞的童子。 他看来只有七、八岁模样,收拾得很整齐,身上一件浅蓝撒银袄,料子很新。头发有些细软,也用同色绸带束在脑后。 这孩子眼睛很大,若非瘦得厉害,脸庞应该会更秀气。 虽然眼生,刘诠面对稚龄童子也下意识放轻了语调:“孩子,你找谁?” 男孩不说话,却露齿一笑。 牙很白很整齐,并且这个笑容有点儿熟悉。刘诠一怔,见他从身后吃力地抱起一只白猫,冲自己晃了一晃。 这猫儿,他下午才送给了…… “小哑巴?”刘诠脱口而出,上下打量个不停,眼里都是惊讶。 童子连连点头,比了个睡觉的姿势,又往刘诠门里一指。 这是要借宿? 刘诠并不犹豫,退开一步:“进来吧。”他感念这孩子的救命之恩,下午送出手的谢礼太少,正觉寒瘆。小小少年不过上门借宿,他没有推拒的理由,何况这孩子是干干净净来的。 男孩走进去,刘家的宅门就关上了,街上又恢复一片黑暗。 刘诠的娘亲已经更衣睡下,不便再会外客。于是他带着男孩走进厢房,先提了一壶热水进来,又点起烛灯:“你拾掇一新,竟是人模人样了。”从前这小子满身脏兮兮地,人人避之不及,谁能料到他洗净头面也是个秀气孩子? 男孩取出五文铜钱,放在桌上。 小鬼还挺讲究。刘诠把铜板推还给他:“不必,就当谢还你的恩情。”接着又道,“这空房是给我二弟留的,他返乡时才住。你先歇在这里,我去给你热饭。” 少年连连摆手,抚着肚子作打嗝状。 这意思就是他吃饱才过来的。刘诠也不坚持,交代他几句就要离开。不是他不好奇,可对方是个哑巴,两人怎有办法聊到一起去? 不过他才转身,忽然又道:“咦,那只猫呢?”男孩明明把白猫抱进来了,就这么一转眼功夫,它去哪儿了? 男孩做了几个手势,刘诠看不懂,也不当回事,只是耸了耸肩:“算了,你好好休息。” 他离开以后,男孩才站去床边,轻轻抚着被褥。料子有些硬,被上还打了几个补丁,但于他而言已像是天堂。 他都不记得,前一次睡在床上是什么时候了。 他并没有除衣躺下,而是在凳上坐好,长长舒了一口气。 在刘诠家里,他暂时安全了。 那些黑衣人的目标是“七八岁的小乞丐”,而他在河中洗了澡、换上铺子里顺出来的衣裳,从头到脚都焕然一新。 他就像个普通人家的孩子,如今再住到刘诠家中,任黑衣人搜遍全城也万不可能再寻到“那个”小乞丐了。 一道银光划过天际,紧接着轰隆两声,天地间又现大雨滂沱。 这个秋季,天气说变就变,还真是任性。 光线微暗,红衣女又出现在他身畔。 他回过头,指了指自己咽喉,眼神头一次这样清明地传达心声: 治好我。 他们之间有过约定。 不过他当乞丐时见过的人物形形色色,不讲信用的多了去。眼前这个女人,会守约吗? 红衣女在他面前坐下,面容转作严肃:“你的声带损伤放在别人那里是不难之症,神医束手。但在我这里么,算不上难事。” 男孩眼中顿时流露出渴望。 她才接下去道:“不过我刚刚醒来,力量不足,还需要你配合。” 这句话她说过好多次了,他要怎么做?男孩眨了眨眼。 红衣女指了指他的胸口:“这木铃铛有名字,称为‘天衡’。但你还是喊它木铃铛好了,现在它已经认你为主,那是我安身立命之所在——”眼看他不明白何谓“安身立命”,她讲得更通俗一些,“也即是说,木铃铛就是我的家。你戴着它,我从此也只能跟着你了。” 她的话里,多少有几分怅惘、几分唏嘘,又有几分认命的语气。 第8章 千岁 这么个小东西里头也能住人?男孩摸了摸木铃铛,又指了指自己。 相处两天,红衣女与他也培养出些许默契,居然看懂了,当下脸色微愠: “不行,那里是我的住处,活人可进不去。”她的居所可不欢迎外人! 男孩有些惋惜。要是他也能住进去就好了,从此再不用餐风露宿。不过听到她说“活人”,他下意识按了按她的胳膊,隔着衣袖。 软,热,有实体。 她不是鬼吗? “我不是鬼!”她看出他的想法,面现倨傲,“你好大胆子,敢将我跟低贱鬼物混为一谈!” 那是什么?男孩依旧不明。 红衣女看出他心中茫然,也不细加解释,只道:“你记着,能言语之后,要恭称我为千岁大人。” 她的名字叫“千岁”?好奇怪。男孩把这名字放在心里,点了点头。 “我昨日才醒转,正是力量最弱时。”外头雷声响起时,她正好说完了下面的话,“需要你去收集愿力,转化为我的力量,我才有法子施展神通,为你医治。” 说来也怪,外头滚雷轰隆,什么声响都被盖住,可是她的话每一字都能传入男孩耳中,清晰得很。 他目光转动,并未马上点头。 “愿力”是个什么玩意儿?收集过程中,会不会有危险? 尽管无比渴望能开口说话,但他一向远离危险,这也是他能活到现在的最重要原因之一。 “富贵险中求。”她悠悠道,“想治好病,就得付出代价。你偷窃别人财物,岂非也要冒着被抓住的风险?” “由来收益与风险并存。想要的东西越好,自然得冒更大的危险。”她并不着急,“你可以仔细考虑。若是没这个胆子,就早些将铃铛移交给别人罢。你不配为它的主人!” 说到最后一句,她凤眸微眯,有光芒流转,露出一点煞气。 男孩沉默了。 他安静如木头,连眼珠都不转动一下。不过千岁知道,他正在反复权衡。 “权衡”这个词用在一个,那也是浑身长满了窟窿眼儿,堵都堵不过来,谈什么‘不漏’?” 小乞丐呆呆望着她,千岁光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没听懂。 可是下面的话很重要,她磨了磨牙,挤出最大的耐心:“这世间不提善恶有报,只讲因果循环。你的一个行动,必然干扰到别的事物,比如那些黑衣人是来抢木铃铛的,但因为你凭空出现,所以他们现在一无所获。你出现,这件事就是因,他们拿不着木铃铛,这就是果。” 第9章 白灯笼 她看小乞丐听得认真,又给他打了个比方,“再比如你偷盗人家财物,有可能得手,也有可能被抓起来打个半死。那么你的偷窃就是因,由此产生的后果就可能有两个,可能好,可能坏。” 男孩脸上露出恍然神情。 “有因必有果,但是善行未必有善报,恶行未必有恶报,你好心做好事很可能导致坏的结果,你做坏事么,也可能反而有好的效应。所以这世间有因果存在,但自有其规律。” 说到这里,她不管男孩能不能听懂,伸手一指他脖子上的坠子:“然而规律和法则也不是万有的,偶尔也可以被打破,此谓失衡,也叫作有失天常。这枚木铃铛‘天衡’,它的最大作用就是能够感应到被扰乱的因果。如果你我可以适时出手做些修补或者调整,那么这段因果被补好了,可以继续运行了,由此产生的圆满业力同样也会被木铃铛感知、吸收,作为反馈给我们的报酬。” 她一口气说到这里,见男孩望着她出神,顿感挫败:“所以,你一丁点都没听懂对不对?” 男孩用力摇头。 真是秀才遇见兵,她怎么就遇上了这么个榆木脑袋!千岁肩膀耷拉下来,努力抑住狂暴的冲动,简明扼要来了一句:“附近如有任务能接,这木铃铛就会提示你;做完任务以后,你就可以收获力量了!”她按了按太阳穴,“我这样说,你能明白吗?” 这回男孩用力点头,给她一个大大的笑容。 懂了。早这么说,他早明白了嘛,这女人的嘴真笨。 就是接任务,做任务,收报酬嘛!死在荒园那个大汉就是这么干的,只不过他交代任务给男孩是先付钱,这个木铃铛是事后才肯给报酬。 唉,要给这小蠢蛋解释清楚可真费劲。千岁长长吁了一口气:“不过能干扰到因果的人或者生物,一般都不是善茬。所以——”她轻咳一声,“通常来说,我们要用上一点点……唔,无伤大雅的小手段才能完成任务。” 小手段?男孩直觉不会像听起来这么简单。 她凭窗而立,望着天上电蛇闪耀。风裹着雨拍在她脸上,她将衣襟收拢,又搓了搓自己胳膊。 男孩对这动作太熟悉了,他也常常做出。可是,她也会觉得冷吗? 千岁转身面对他:“接下来,你打算怎办?” 男孩目光晦暗,不觉得她诚心咨询他的意见。他是个哑巴,只能点头和摇头,哪可能亲口告诉她“怎么办”? 千岁笑靥如花:“那我就代你说了。虽然暂时躲过这些黑衣人,但你也看到他们寻不到你不罢休的决心。要是黟城继续封锁内外,你被他们找到只是时间问题。” 事实如此,他无异议。 “因此当务之急,是赶紧帮我恢复一点力量。这么一来,我们才有自保之法。” 这回她说出了“我们”。 男孩脸上难得露出茫然之色。她不是很厉害么,弹指杀人不费吹灰之力,怎么突然就连自保都难? 这个转折有点大。 千岁抱臂在前,不满道,“要我说几遍?我曾经身受重伤,沉睡了不知多久才苏醒过来,如今正是最虚弱的时候。” 男孩露出个恍然大悟的表情。这女人架子摆那么大,原来是外强中干,现在也没比他厉害多少嘛! 千岁瞧得心头火起,恶声恶气道:“你那是什么眼神?” 男孩却站了起来,朝她郑重地点了点头。 现在他已经准备和她同进退。无论这女人是不是真像她表现出来的那么虚弱,他都只能帮她。那么,真和假又有什么所谓? “想清楚了?”她神奇地看懂了,“那么抓紧时间吧,木铃铛的因果任务可遇而不可求,在这么个弹丸之地恐怕遇不上。我还有个办法……” 话未说完,男孩忽然抓起木铃铛,向她晃了晃。 这玩意儿忽然震动了,算不算是给他的提示?好像还能发热,熨得他手心暖乎乎地。 “怎么?”千岁不明其意,“我是说,弄不到愿力的话,我们还可以使用别的法子,先将我的……”话到这里,忽然咦了一声,眼露惊奇,“不会吧?” 男孩摊开手,那枚木铃铛不知从何时起闪着浅淡的绿光,上面的符字正在快速游走。 “……这东西该不会坏了吧?”非要这么打脸吗?她刚说了这小地方不太可能有任务,这玩意儿就狂闪,该不会是被封印太久故障了吧? 她话音刚落,符文就凝出一个名字,不再游移: 朱涣。 千岁:“……” 男孩侧了侧头。铃铛上面显示出来的,就是任务目标吗?可惜他不识字。 千岁把这个名字念了出来,然后问他:“你知道这是谁么?” 她只随口一问,没抱什么指望,哪知男孩用力点头。 是了,黟城就这么大点儿地方、这么点儿人,如果木铃铛要找的是本地人,这小要饭的多半会知道。 “行了,你带路吧。”她打了个呵欠,“顺便一说,目前我最多能只离开你三十丈距离,无法远行。后头若有需要,你得跟着我走。” 男孩懂了,她得跟着木铃铛走。 他出屋挪到墙边,蹬了蹬腿想爬上去。千岁拎着衣领将他提起来,一把扔到了墙头。 在她手里,他不会比一只麻雀崽更重。 男孩在墙上站直身体,往西看去,那里也是一片民宅。 他往那里一指。 “乌漆麻黑,谁知道你指的是哪一家。”千岁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唔,倒是有一扇门上挂着白灯笼,挺显眼的。” 男孩用力点头。 呃,“朱涣就住在那里?” 那家的门脸儿不大,黑木还显出两分破旧。檐下挂着两个白灯笼,按照本地习俗,那是家里有人新丧。 千岁高高兴兴地拍了拍手:“走吧,我们去会一会这个朱涣。” 男孩却扯了扯她的袖子,在她的注视下头一歪,眼一闭,嘴张开。 这样子真丑!她嫌弃道:“什么意思?” 男孩晃了晃木铃铛,又向着那家白灯笼一指。 “朱涣、白灯笼、死人……” 第10章 登门 他刚摆出的动作,代表的不是睡着,而是死去。千岁微微一惊,“你是说,朱涣已经死了,那户人家祭的就是他?” 男孩点头。 千岁不由得挑起眉头。“朱涣竟然已经死了!看这样子,头七都还没过完,木铃铛上怎么会出现一个死人的名字?” 这回男孩先指了指白灯笼,再双手托着木铃铛,做了一个戴回自己脖子上的动作。 千岁忍不住按了按眉心。这种良宵美景只该对月独酌,她为什么非得站在人家墙头上,和一个臭要饭的玩你猜我猜大家猜啊? 男孩有点着急,又重复做了这两个动作,只不过他这回嘟起嘴,无声地说了两个字: “朱涣。” 千岁从他口型看出来了:“他和木铃铛有关?” 男孩做了个手势,仿佛掌中有个四四方方的物事。 她不确定道:“盘子?” 他摇头。 “盒子……?”她最不擅长猜谜了! 然后他又做了个开盖、取物的动作。 “拿出东西?” 他再指了指胸前的木铃铛。 “拿出的是木铃铛?” 点头。 “你的木铃铛是从匣子里拿出来的。废话!我早知道那上头必定还打了封印。”她翻了个白眼,迳自推导,“但匣子和铃铛都和这家伙有关?” 他用力点头。 “他是因你而死?” 男孩摇头。不对,就算自己不出现,那人也难逃一死,这个锅他不背。 她不耐烦地呼出一口气。唉,猜得好累啊。她得赶紧把这小哑巴治好,否则今后都得靠着比比划划猜哑谜过日子了。 她可没有那么多时间好浪费! “他是城主府的人?”黟城就这么丁点大小,命案也就那么一桩,很容易猜到死人跟城主府凶案有关。 男孩向她竖起了拇指。 千岁沉默了几息:“这人……该不会就是把木铃铛交给你的倒霉鬼吧?” 话音刚落,她就望见男孩咧开嘴笑了。 这真是完美的推理啊,她忍不住自得了两秒,然后才沉下脸: 不对!就因这蠢材死得不是时候,才让木铃铛落到一个乞丐手里,让她破天荒要认一个八岁的小屁孩为主! “一个死人,为什么能牵动天机?嗯,莫不是因为木铃铛?”她眼珠子转了几下,“走吧,速战速决!” 男孩从墙头上直接跳了下去。在胡同里九拐八弯,飞快朝着白灯笼前进。这里的路况他很熟,绝没有走错一说。 他头也不回。方才她不是说过么,不能离开他三十丈外。他过去了,她也只好过去。 千岁自然也知道这一点,没奈何,只得飘了下去。 ¥¥¥¥¥ 白灯笼和刘诠家就隔着几户人家而已,男孩几次拐弯,就站到了人家家门口,笃笃叩响了黑木门。 这么晚了,胡同里没有其他行人。惨白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晃,平添两分凄清。 “谁啊?”门里有个女人出声,嗓子低哑,带着哭腔。 千岁皱了皱眉。她能感知到房子里现有两个活人,唔不对,是两个半。并且都是女子,其散发出来的怨气和执念,比周围的人家都要猛烈得多,并且哭个不休。 哑巴不会说话,千岁双手抱臂,也不打算吭声。男孩只得自己敲门,这回力气放轻,以免吓到屋里人。 他们耳力都不错,能听见里头有细小的脚步声凑近木门,然后就没了声响。 里面的人在权衡危险。在城主府命案发生之前,黟城是个相对安全的小城,街坊邻里互相认得;可现在么…… 里面的人犹豫着,男孩突然开了声。 他说不了话,只得“啊”了两下。夜里寂静,怪异的声音就传出去很远,门内人自然也听到了。 千岁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相处的时间不长,她总觉得这小子身上有种东西根本不该属于他,那便是尊严。哑巴说不了话,只能发出粗嘎难听的声音,所以他从来沉默,哪怕遇险也不肯这么丢脸。 现在,他居然愿意自曝其短。 过了好久,门才吱呀一声开了。 有个女人探出脑袋,望见外头没有强人,只站着一个小小少年。她神色木然:“你找谁?” 男孩指了指她身后的屋子,又做了个上香的手势。 他是来祭拜死者的。女人明白了,已经哭肿的眼睛又浮上一层水雾。男孩的模样看起来毫无威胁,但他在夜深人静之时突然出现在她家门口,这就透着不寻常。“你自己来的?你家大人呢?” 这孩子生得不错,就是有点儿黑又太瘦了。再说黟城就这么大点儿地方,她并不记得自己见过这么一个男娃。 男孩还未回话,拐角处就走出一个青衣女郎,对着他面露不满:“你果然偷跑来这里!明儿再登门拜访不好么,现今都这样晚了!”又侧首向屋子的女主人道歉,“真对不住。这是朱涣家么?” 这女子实在太美,便是黛眉微蹙也有万千风情,连同为女性的屋主都看得呆住,半天回不过神来。 男孩眨了眨眼,然后收到千岁偷偷丢过来的一记白眼。 他任的性,最后还不得她出面?千岁又唤了一声,女主人才如梦方醒,不自觉拂了一下鬓角:“亡夫正是朱涣。你,请问你是?” 眼前这女子貌比天仙,通身的气派更是贵不可言,令她自惭形秽。就是城主夫人生前也没有这种气度。 这样的人,怎会和她丈夫有交集? “半年前我们经过黟城,财物遭窃,是你丈夫路见不平替我们追回。”千岁张口就来,连草稿都不必打,“前些天再来黟城,本想登门道谢,哪知打听到这等噩耗……”说罢,幽幽叹了口气。 她面带戚戚。更重要的是,朱涣已经过世,家里又没甚财物,有什么值得别人惦记的东西?这么想着,朱家的女主人就往后退开一步:“请进。” 一大一小就进门了,跟在她身后往灵堂而去。 朱家和黟城里的普通人家并没甚不同,只是宅子比刘诠家稍大一些。从这里也能看出,朱涣生前是城主亲信,薪资要比刘诠更丰厚。 第11章 问前因 他死于两天前,署衙经过一番调查就吩咐朱家人收尸,如今停灵在家中已有十来个时辰了。 灵堂里一片素缟,案前烛光照亮了牌位。 男孩恭恭敬敬给朱涣上了一炷香。这人塞给他黑匣子,的确将他带入了纠葛的漩涡中,可是伴随着危险而来的,却是他以前从未奢望的机遇。 没有朱涣,他还是荒园里那个讨饭为生的小乞丐,往后还要继续忍受旁人的白眼和唾骂,或许还要做一辈子的哑巴。 冲着这一点,他也感激朱涣。 他身边的女郎上香可就不是那么心甘情愿了。呵,尊贵如千岁大人何时给凡人上过香?这死人真是好大的福份,九泉之下也该感激涕零! 她暗暗吸了口气,收拾自己心情,才换上一脸沉重:“徐夫人节哀。” 朱涣的妻子姓徐。她悄悄拭掉了眼泪:“您有心了,啊……怎么称呼?” “唤我千岁便可。” “千……”徐氏微怔,斟酌了下道,“原来是千姑娘。”说到这里,心里划过一个念头:如是姑娘,那么和眼前这七八岁大的孩子是什么关系? 不过她心绪沉重,哀伤满腹,并没有提问的心情。 什么千?她又不姓千。当然千岁不会计较这等小事:“敢问徐夫人,朱先生怎会遇害?” “外子前夜在城主府里当差,彻夜未归。天明时,我们就接到署衙报讯,说他、说他横死荒园,让我们前去认尸!”徐氏眼泪又下来了,“我不信,可是我和婆婆第一眼见到他,就再也没了侥幸……” 说到这里,她呜咽不能成言。 这哭声已经持续大半晚上了。朱涣死后,屋里两个女人都在哭,朱涣的老娘年纪大熬不住,这会儿已经睡着,只有徐氏还能秉烛守夜。 千岁听她哭得有些头疼,轻咳一声道:“好了,哭坏了身体怎办?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肚里的孩儿着想。” 话音刚落,徐氏蓦地抬头,眼里都是惊讶: “你,你怎知我有身孕?” 她怀孕刚刚两个月,身子不显,加上本地人都有怀孕不满三个月前不向外人明言的习惯,知道她怀上遗腹子的人真是少而又少。这女子头一回见她,怎就知晓? “何止?”千岁左手拇指、中指轻按两下,仿佛捏了个诀,“我还知道这胎是个男孩。恭喜你,朱家有后了。” 大夫给她号过喜脉,却没提生男生女。有点儿常识的人都清楚,没到分娩时,谁能说得准?是以徐氏将信将疑:“千姑娘,您到底是什么人?” “和朱涣有渊源的人。”千岁微微一笑,直截了当道,“徐夫人,你想不想给丈夫报仇?” 徐氏瞪圆了眼,一时连悲戚都忘了:“什么!” “这段时间,你最常想的就是官家能不能还你丈夫一个公道,可你又不信他们;你万念俱灰,有心寻死明志,随丈夫同赴九泉之下,偏又挂念肚里的孩子,希望为朱家留个后代。”千岁叹了口气,“这个晚上,你可是怨气冲天、愁肠百结哪。” “你怎么……”徐氏惊得目瞪口呆,好半晌都不能言语,喉头咯咯作响,却吱不出一声。 这些心理活动她根本都未说出口,只在脑海里反复酝酿,外人怎可能知晓? 除非这女子有鬼神之能! 想到这里,徐氏害怕得连退几大步,就要尖叫出声。 男孩见状,忍不住想去扶她手臂,助她镇定下来。可是徐氏身形晃了两下,下一个动作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她“扑通”一声,跪在了千岁面前! “仙姑!”其实她不太确定眼前来历不明的女子是神仙还是妖怪,但这么称呼着总不会有错,“求你为我家朱涣报仇!” 她想明白了,眼前这位必是奇人。徐氏恨自己一介女流,没有为夫雪恨的本事。甭管眼前这一位到底是什么身份,只要能替她复仇就行! 朱涣死了,家里都成了这样,还有什么让别人贪图的地方? 这是老天垂怜,派给她的机会。无论是福是祸,她都不能轻易放过。 千岁大大方方受她这一跪,也没觉得有甚不妥,只淡淡说了一句:“给我们倒杯热茶。进来这么久了,一口清水都没喝上。” 木铃铛只出现了朱涣的名字,并未说明怎样才算完成任务。这也很正常,一因可能致多果,谁说最后结果能有个标准答案?只要他们出手就行,如果切入得好,能抚顺这段因果,那就能多得报酬。 她进来朱涣的灵堂,也只是为了寻找更多线索罢了。朱涣这么个平凡无奇的小人物,为什么能引动天机?那只可能因为他送出了木铃铛。 难道说,原本这件宝贝会落进黑衣人手里,却因他交给小乞丐,从此改变了整个故事的走向? 千岁撇了撇嘴,若说想拨乱改正,那么最直截了当的法子就是杀了这小鬼,把铃铛再扔回给黑衣人。这段波折就可以当作没发生过。 但现在显然已不可能,这小要饭的和木铃铛绑定了,历史的轨迹已经发生偏移。所以他们能做的就是干脆顺势而为,把这段麻烦了结! 什么是反,什么是正,原路就是对的么,偏移就是错的么,谁能说得清楚? 徐氏连连道歉,赶紧站起来倒水斟茶,小心翼翼各捧了一盏给她和男孩:“家里没有好茶,还请两位莫怪。” 茶叶是金贵的东西,现今只有名门富贾用得起,平民家中所谓的“茶”,多半都是果茶、蔬茶,徐氏奉上来的是自制的秋葵茶,那是摘取新鲜的秋葵朝花晾晒而成,喝到嘴里有清淡的苦味,喉头乃有回甘。 男孩将整盏都喝完了,千岁却只抿了一口,在徐氏眼巴巴期盼的目光中说道:“官家怎么看待这次城主府血案?” 徐氏咽了下口水:“他们说,很可能是山贼悍匪所为。”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年前城主大人主持过两次剿匪,很是杀了不少山贼。署衙里的人推断,很可能是他们含恨报复。” 第12章 做选择 “你不信,一个字也不信。”这是肯定句而非疑问句,“为什么?” 徐氏是生长在深巷的妇人,对外面的世界有多少了解?凭什么认定署衙的推断一定是错的? “山贼哪有那么厉害?”徐氏干巴巴道,“否则剿匪不会那么容易。” 千岁笑了,把手中的茶盏放到桌上去,弯腰作势起身:“罢了,你守你的秘密,我走我的路。” 徐氏大急,冲上来想抓住她的手。可是千岁目光微凝,徐氏顿觉背后发寒,动都不敢再动一下,只得苦苦恳求:“仙姑别走,是小妇人错了!” 千岁掸了掸袖口:“不说实话,我就帮不了你;也莫要想在我面前撒谎,你道行不够。” 她比徐氏还要高出一头,这时以俯视的姿态盯住妇人,后者立刻就被她气势打压下去,嗫嚅道:“我,我亲弟弟就在毒牙山落草,每年都会回来。他们……不会伤害我丈夫!” 千岁长长“哦”了一声:“原来如此。” 原来城主府的手下,跟城外的山贼还有勾结呢。难怪徐氏这么笃定朱涣不是山贼所杀。 徐氏捂住自己的脸。 排除了山贼的嫌疑又如何?这也意味着她提不出有力证据,只会令自己越发痛苦,因为杀害丈夫的凶手还隐在暗处,根本没人能指认他们! 千岁看出她心中所想,声音放得很轻很轻:“我可以助你完成复仇,但是,有代价!” 徐氏毫不犹豫:“仙姑请说,只要能复仇,你要什么我都答应!” 千岁目光微动:“什么都行?” “什么都行!”徐氏抿紧了唇,眼神坚毅,“只要能为丈夫报仇!不过,我家中积蓄不多,未必能尽数支付。” “也许我要的不是钱呢,而是你最看重的东西。” 徐氏苦笑:“仙姑说笑了。外子蒙难,我心也死了,只想跟他一起去,哪里还能有什么看重的东西?” “那可说不定。”千岁目光在她肚皮上转了两圈,秀眉微挑。 徐氏被她看得遍体生寒,好似连小腹都隐隐作痛。她捂住肚皮,突然吓得心脏都要收缩了: 这女郎想要的,难不成是她肚里的孩子?她听说有些异士会把孕妇肚里的胎儿生生挖出来修炼邪术! 在她眼里,这美得胜过谪仙的女人立刻变成了红粉骷髅,能生吃活人那种!就连对方的轻声细语,都好像催命的旋律: “现在,你还说得出‘什么都行’这句话么?” 徐氏面如金纸,突然哭道:“不,求您不要取走我的孩子!” 千岁不为所动,还补了一句:“那你到底想要给丈夫复仇,还是想要保住胎儿?” 徐氏抽抽噎噎:“我、我都……” “可别告诉我你都想,这可太贪心了。”千岁望向灵堂,幽幽道,“你可听说过,世事难以两全?” 徐氏站在原地茫然失措。给丈夫报仇就要失掉孩子,想保住胎儿就要放弃捉拿凶手。放弃哪一样都让她心肝寸断,难道她真要做个抉断吗? 看她脸上神情,男孩忍不住站起,抓着千岁袖子用力摇晃。 “做什么?”青衣女郎不悦道,“大人谈事呢,小孩子乖乖坐好!”就要谈成了,这小子跳出来搅什么浑水! 男孩拉着她就往外走,同时伸手指着朱涣的牌位,又拍了拍自己胸口。 这个动作,是做给徐氏看的。 因为动作夸张,所以屋里两个女人都很清楚地领会他的意思: 这事情,包在我身上。 他只是个孩子,徐氏呆呆不敢相信,却又心存一点侥幸。他是和这个神秘的女人一起来,说不定也有些本事呢? 千岁的脸色沉了下去:“你别胡说八道!” 她嗔怒之下,忘了这家伙从来不“说”。 男孩还是坚决摇头。 千岁觑了徐氏一眼:“她还老想着寻死呢,那就是不要腹里的胎儿了。既然这样何妨废物利用,拿来给丈夫报仇有什么不可以?” 徐氏嚇得身形一晃,双手护着肚皮连连道:“我要孩子,我要生下来!”声音出乎意料地尖厉,睡在隔壁的婆婆被惊动,咳嗽了两声。 男孩朝她笑了笑,然后就往外走。 他离开了,千岁也留不下来,她忿忿叹了口气,转身出了灵堂。 宅子立刻就安静下来。 听着男孩的脚步声远去,然后是木门关闭的声音,徐氏伫立原地半晌,才艰难迈步,往外头走去。 脚步沉重,像是灌了铅。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草丛中又有秋虫啾鸣。 徐氏不知道那奇怪的一大一小所为何来,他们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除了留下一段莫名其妙的对话,似乎对局势没有任何改变。 然而神奇的是,自己变了。 她不想死了,她有孩子。 ¥¥¥¥¥ 走出朱家,千岁用力戳了戳男孩的胸口:“不懂装懂,小P孩你还想不想攒起愿力了!” 她的指头正好点在木铃铛上,然后—— 穿了过去,仿若无物。 千岁沉着脸收手,心里暗叹。真是可笑,对她来说这东西没有实体,能够让她栖身,却无法直接触碰。 男孩一手指着朱家的大门,一手拽出脖子上的木铃铛,对她连晃两下。 千岁冷笑:“你动了恻隐之心?” “恻隐”是什么东西?男孩歪了歪头,不解。 “就是同情心!”千岁负手而行,抬腿就踢飞了路面上一颗石子儿,正好打在别人家大门上,咚地一声。“光知道同情,没有手段怎么行?你知道么,在你叩响朱家大门之前,她已经往厨房梁上挂好绳圈,打算上吊自尽了。” 男孩吃了一惊。 “既然是朱涣引动天机,我们又不能逆转前因,那么与他有关的人、事都要尽量妥善处理。假使你替徐氏报了仇,她夙愿一了,在人间再无挂念,于是两腿一蹬下黄泉去了,那么这事就可能办得不算完满,到手的愿力就太少了。你费了恁大力气,却没争取到木铃铛的报酬最大化。那真真叫作事倍功半!” 第13章 好心 男孩直勾勾盯着她,目光沉沉。所以,她并不是真想剜出徐氏肚里的胎儿,只是吓唬人家? 千岁哼了一声又道:“你们人类执念太深,只能看得清自己所失,鲜能记起自己所得。” 执念是什么? “或因求不得,或因不甘心,或因放不下,而坚持太过,那就是执念。”她知道男孩理解不了这个概念,拍了拍他的心口位置,“化开她的执念,她才不会寻死。现在,懂了么?” 男孩似懂非懂。 千岁明白自己说的这些,对一个八岁孩子而言太过艰深。可是她也没料过,木铃铛这等天下至宝会落在一个小乞丐手中! 这算是什么狗P的天意? 吱呀,被石子儿踢中的那扇门打开了,有个老太婆躲在里面探头探脑。她看见男孩微微一怔,眼里透着谨慎,却没有出声询问,很快又关闭门扉。 这一路走来,也遇上了两三行人,都是这条巷子里的住户。大家行色匆匆,都是低头快走。 城主府的命案,就像是盘旋在人们头顶上的阴影,挥之不去。这个弹丸小城的居民,心头恐慌难消。 千岁默默感受这种氛围,一边对男孩道:“你换了这身装束,见过的人也越来越多,他们难免起疑。唯今之计,要尽快做完木铃铛的任务,离开黟城。” 小城里来了个生面孔的男孩,在熟人社会,这种讯息也会快速传播。在黟城耽搁越久,那伙黑衣人得到风声的概率也就越大,他们迟早会把他和当时的小乞丐关联起来。 到得那时,或许就是杀身之祸。 “现在,你想好怎么替朱涣报仇了么?” 男孩默然。方法哪是那么容易想的,他们在暗,对方也在暗。 快要走到巷口,两人却停下脚步。 前面就是南大街了。平日里街上没几个人,现在却灯火通明,卫兵来回巡弋。 命案发生以后,全城警戒,夜里有宵禁。先前在居民巷里也就罢了,现在男孩可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过主街去。 他没有合适的身份。 男孩看向千岁,眼里有询问。这女人神通广大,就没办法助他瞒天过海吗? 千岁难得秒懂他的眼神,摊了摊手:“换在全盛时,帮你潜行不过举手之劳;可现在么,没有余力。” 也就是说,不成了。 男孩想了想,转身就往回走。 “去哪?” 他揉了揉眼,比了个睡觉的手势。 千岁:“……”这小子心可真大。 罢了,夜已过半,今晚就到这里罢,再折腾就天亮了。 两人折回刘诠家。千岁提着他翻过围墙,穿堂入室,没有惊动任何人。 屋里只有一张床。 男孩看了看她,睡觉么? “你睡吧。”千岁走到角落,抱起那只奄奄一息的白猫,“我还有事要做。” 毕竟年幼,男孩其实已经很乏了。他躺到床上,才打了个呵欠就睁不开眼。 沉入梦乡之前,他望见猫儿被放到桌面上,千岁抚着它,指尖发出一点柔和的微光。 那光照亮了她的眉眼,软化了她的凌厉,让她看上去像慈眉善目、救苦救难的神明。 当然男孩知道,这只是假象。他隐约觉得奇怪:花力气去救助一只猫,这女人有那么好心? 然后,他就睡着了。 …… 次日天晴,阳光明媚。 刘诠特地出门买了早点,也有男孩一份儿。 芝麻烧饼和羊杂汤。 刘诠的老娘牙口不好,羊杂自然是咬不动的。老太婆一边喝着豆浆,一边打量男孩。才睡过一觉,家里突然就多了个孩子,真是古怪。 刘诠笑呵呵对她道:“还记得肇县的老王?” “那个老鳏夫?很多年没听你提起了。” “就是他,娘记性真好。”刘诠夸了一句,紧接着就道,“他要出趟远门办差,时间挺久,就把儿子暂时寄到咱家来。” 老太婆哦了一声:“昨个儿怎没听你说起?”这么一碗羊杂汤就要十文,刘诠平时哪里舍得买,如今竟然特地出门给他打上一碗。 别人投注过来的眼神,男孩从来视若无睹,只是闷头用饭。 刘诠嘿嘿一笑,摸了摸自己脑袋。不是他喜欢撒谎,可是老娘最讨厌满街跑的小乞丐,他们不仅讨饭还偷钱。 “害羞还是不会说话?”再不讨喜的孩子,进门总要叫人吧?可这男娃从头到尾一声不吭。 刘诠吞吐两下:“这孩子,嗓子有点儿麻烦。” 原来他领了个小哑巴回家,难怪先前不敢说。老太婆瞪他一眼,才问男孩,“好吃么?” 这孩子也太吓人了,比巴掌还大的烧饼,十几次呼吸的功夫就能啃完。她和儿子才说了几句话啊,男娃就吞了三个大烧饼。 他只顾着喝羊杂汤,抽空点了点头。 热乎乎的鲜汤,香喷喷的饼子,他从没吃过这样的好东西! 一张嘴好像都不太够用。 老太婆把盘子里最后一个烧饼也夹进他的碗里,“长身体的时候,要多吃点。” 他毫不客气,拿起来就啃。过去几年的流浪生活教会他,吃东西千万不能矜持,否则就要饿肚子。 吃过早饭,老太婆就拐着杖去院子晒太阳了。 男孩正舔着指头上的芝麻粒儿,刘诠就凑过来低声道:“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孩子动作一顿,刘诠就赶紧摆手:“我不是催你走啊。反正你在城里举目无亲,不如认我作义父,今后就住在我家如何?” 他早年丧妻,膝下无子,如今年纪大了,家里又无余财,城里的女人未必看得上他。不如收养这个孩子,家中可享天伦之乐,他自己也算真正报答人家的救命之恩。 男孩没有吱声,像在考虑。 院里,老太婆唤他。刘诠笑道:“你慢慢想,不用急着回复。”说罢,站起来走了出去。 他的老娘就站在院门边上,把他招到身边才低声问:“这孩子要在咱家住上多久?” “少则几日,多则两三月吧。”刘诠打算先应付掉这一关再说,“你也知道,出趟远门回家,哪有那么准时。” 第14章 猫 “不懂甚礼数,又是个哑巴!”老太婆哎了一声,“你看别家的孩子,小嘴都可甜哪,这个就像闷瓜……” 话未说完,墙上突然掉下一样东西,“咚”一声就砸在她身上。 眼前一花,老太婆吓得往后一仰,幸好刘诠眼疾手快扶住她。 两人定睛一瞧,跳下来的竟然是一只白猫,长得油光水滑,浑身一丝杂色都没有。它跳下来时还踢了老太婆一脚。 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这一脚准准地蹬在她心口上,然后就昂着头一路小跑,旁若无人地消失在屋后。 两人这才反应过来。 猫儿不大,劲儿不小,老太婆被蹬得胸口直发堵,好半天才缓上一口气,不由得骂了一声:“吓我一跳,哪来的死猫!” 刘诠却觉得这猫看起来很眼熟——不就是先前他送给小乞丐那只么?昨儿还奄奄一息,真就要变成死猫,怎地今日突然生龙活虎? 好生邪门。 ¥¥¥¥¥ 午后天光正好,男孩沿着主街往北走。 他今日换过一身青布衣裳,后背还负着一只竹篓。这篓子是他从刘诠家的厨房里借来的。黟城有许多孩子都这副装扮出门,帮助父母或者东家添购物件,因此他在人群里并不起眼。 再往北走就是主城区,路上行人越来越多,有些行色匆匆,直往北门赶去。 “听说北边城门开了,快快,说不定能出去了。” “我这批货在黟城压了两天,再耽搁下去保不齐要坏了!” 北城门开了?男孩脚尖一转,也往北门而去。和收集愿力比起来,当务之急是尽快逃离黟城。 他离北门很近,赶过去也不过一炷香功夫。然而紧赶慢赶终于赶到,城门方向却被挤得水泄不通,前方隐约还传来吵闹声,像是起了冲突。 他身边的人都在翘首观望,然后窃窃私语。 怎么回事? 过不多时,千岁的声音就传入他耳中:“城门开了,但不给百姓通行。有几个汉子着急出城,和城守军起了冲突。” 为什么?男孩知道她耳力惊人,听见几十丈外的动静只是小菜一碟。 “开城门是因为……”千岁还在整理听见的讯息,“有大人物驾临,城里的头面人物都要列队相迎以示隆重。” 正说话间,前方有马蹄声得得,像有人马进城。紧接着男孩前方的人墙就像拍上岸的浪潮一般往后飞快退去! 若非他见机得快,这会儿大概已经被人踩在脚下了。 城守军飞快在人群中辟出一条道儿来,护送百余骑兵通过。男孩踮起脚尖匆匆一瞥,望见最前头那人骑着大白马,享受着前呼后拥,往署衙去了。 边上的黟城居民都在议论,一时倒没顾得上发火: “陪在边上的不是署尹大人吗?” “还有刘大官人,还有徐老爷!” 徐老爷是当地首屈一指的富户,黟城的粮食铺子基本都是他家开的。 “看来上头派来的大官了不得,不然怎么能劳动他们出迎?” 众人提及的署尹,男孩也望见了,他的确陪在新来的大人物身边,可是脸色难看得紧。 很快,城门重新关上了。城守军再次强调全城仍在戒严期,然后疏散了人群。 走不成了,男孩往城门方向望去最后一眼,转身折返回去,只得仍按原来计划行事。可在这时,千岁忽然“咦”了一声,像是兴致勃勃。 “我找到好东西了呢,这次说不定能有额外进账,不错不错!” …… 几个时辰后。 男孩刚刚踏进榕街,就有个软绵绵、暖乎乎的东西按在他后背上。他转头,正好看见一只毛茸茸的白爪子搭在他肩膀上。同时,千岁的声音也在他耳边响起:“停,看向你右边。” 男孩往右转头,看见一栋宅子。 “就在这里。”听起来她很满意,“我感应到了。很好,东西不错。” 男孩看了两眼,不敢多逗留,迈步继续往前走。 这地方,他可进不去。现在怎办? 身后那东西又缩回篓里,他还能听到千岁的指点:“在这附近找家客栈住下来,要离目标越近越好。” 这是黟城最热闹的地段之一,住宿可不便宜。 男孩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装,很普通,像是平民家的孩子。 他很满意,于是拐弯,换了条岔路,然后迳直走进了最靠内侧的一家客栈。它不是临街第一排,但后院距离男孩重点关注的那套宅子不到三丈远。 他走进大堂,坐下,悄悄摸了摸四四方方的榉木桌子。这套桌椅有些年头了,表面掉了点漆,桌角还粘着两颗饭粒。 其实他吃过这家的饭菜,味道不错,但从来不是正大光明坐在这种桌子上享用。 客人不多,跑堂的伙计很及时地凑过来:“小哥儿,就你一个人?” 男孩点头。他不再破衣烂衫,就不会被撵出去。 八岁的孩子自己上馆子,这事儿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但伙计看他眼生,不由得多问一句:“你家大人呢?” 男孩无声张了张口,又指着自己咽喉。这毛病有时也给他省了不少事,至少人家不会再刨根问底——反正问也问不出什么来。 伙计懂了,这孩子是个哑巴。城里有哪一户人家的孩子是哑巴吗,他怎么不记得? 男孩手里抓着一锭碎银子,在他面前晃了晃,成功将他唤回了神:“哦,小哥儿要吃点什么?” 这种客栈可供打尖也可供住店,他指着墙上的木牌子道:“我们店里的砂锅吊子、素炒三丝和五香熏鱼都是招牌……” 他话未说完,男孩就点头了。 再配一盆米饭,这顿午饭就完美解决。 一个男孩踞案大嚼,这副场景未免吸睛。掌柜站在台子后头吸着旱烟,一边道:“这是谁家的孩子,莫不是跟家人走丢?”一副饿死鬼投胎的模样。 男孩将砂锅里最后一小块猪心丁也拣起来吃了,这才擦了擦嘴走过来,把碎银子放在柜台上。 掌柜给他找了零钱,男孩却不收,而是指了指掌柜身后的木格子。 第15章 必须得漂亮! 这暗示很明显,并不难猜:“你要住店?几晚?” 男孩竖起一根指头,把钱尽数推还到掌柜面前。 黟城物价不贵,这些钱够住上五、六天了,男孩却只要求一晚。掌柜看他来路不明,本有些犹豫,可是转念一想,八岁的孩子能干什么坏事来?无非就是进店偷东西。现在店里客人稀少,总共也只有两房,他只要派伙计把这孩子看牢,那便无虞。 官家的确要求,店里来了生面孔就得上报。可是这小家伙只有八岁,那是不可能跟城主府的惨案扯上关系。只要他家大人找来了,但凡是个生面孔,他马上就差人去报官。 再说了,这是个小哑巴,就算官家提去问也问不出东西来。若是他跟家人走散了,店里收留他也算做了善事,毕竟城主府惨案的元凶还没抓到,夜里的街道并不安全。 掌柜这么想着,也就心安理得地收了钱,向伙计招手:“你带他去客房。” 说来也巧,掌柜提防男孩偷窃财物,把他安排在最偏远的客房,远离其他客人。这恰好就遂了他的意愿,因为几丈开外就是那一栋大宅的高墙。 伙计送上热水就离开了。 男孩把背后的竹篓放下,又将手里的油纸包打开,摊在桌面。 熏鱼的香味儿顿时弥漫开来。 篓盖一动,随即掉开,白猫从里头钻出来,轻盈跳到桌上,鼻头不自觉轻嗅两下。 男孩将油纸包往它面前推去。 猫儿侧了侧头,他却听到千岁的声音:“给我的?” “不对!给猫的。”她马上意识到自己口误,飞快纠正,“你没碰过吧?”他要是敢让她吃自己的剩菜,看她不抓花他的脸! 男孩赶紧摇头。熏鱼的确很香,但他从头到尾都没碰一下。 他见过那些富家子的作派,出门用饭还要自带餐具,讲究得不得了。千岁这么贵气,想必更加斤斤计较。 “算你识相。”她不饿,但这只猫饿了,它已经两天没有进食。 白猫叼起一块熏鱼,小心吃了起来。它的品相很好,吃相也很秀气,细白的小牙咬在棕红色的鱼块上,发出咯啦咯啦的爆裂声。 味道不错。白猫一边啃鱼,一边眯起了眼,长长的尾巴轻轻拍打桌面。 男孩就趴在桌边看它进食。 毫无疑问,千岁附到这只猫身上了。他没忘记她昨晚说过,白天只能以灵体出现,这就很不方便了。因此她给自己找了一副临时的躯壳,以方便光天化日之下行动。 按她的话说,这副身躯必须灵巧、不引人注意,并且不具备威胁性,至少在别人眼里看来是这样;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必须得漂亮,才能勉强配得上她千岁大人的身份! 所以,这只白猫成了首选。 他有好多好多问题想问她,苦于开不了口。这么想着,男孩看它吃饭却觉得手越来越痒。 那白毛看着是又干净又绵密又细软,不懂得摸起来是什么感觉。 猫儿吃得正欢,他忍不住轻轻抚了它一下。 真是好软好顺好滑,比他昨天傍晚在成衣店里摸到的水貂皮还舒服! 这么想着,他又摸了摸。 白猫突然转头瞪他,滚圆的杏眼里全是怒色,口里咝咝响声,像是下一秒就要跃起攻击。 谁给他的胆子,敢用那双讨饭的手来碰她! 男孩飞快缩手,安静地看它吃鱼,再也不敢逾矩。 白猫瞄他一眼,转过了身,毛茸茸的尾巴“啪”一下打在他胳膊上。 “太咸了,给我倒水!” ¥¥¥¥¥ 一转眼,天就黑了。 客人来了又走,大厅里热火朝天了两个时辰,终于慢慢变空。掌柜和伙计闲聊,都在感叹这一天又过完了,然而城主府惨案的元凶还未落网。 从街上越来越严密的军力来看,署衙着急了。 这次大案万众瞩目、不同以往,城门已经关了三天,压力越来越大。黟城毕竟还要对外通联,人们还要出外讨生计,不可能一直锁城下去。 可是凶手还逍遥法外。 能犯下这种恶性大案的不是普通人,所以署衙一点儿抓人来顶缸的念头都没有。就因此事牵涉到地方高官,又闹得人人皆知,才必须要秉公办理。 “署衙那帮子人,现在焦头烂额呢。这事儿只要再悬着几天,就要惊动上面了。” “这回也是怪了,一点儿线索都没找到。” 掌柜摆了摆手:“我在署衙的朋友说,昨晚市集那里又出现两具尸体,都是生面孔。” “外乡人?” “是啊,而且城守军盘查外地人两、三天了,压根儿没见过这两个。他们是直到死了才被发现。”掌柜压低声音,神秘道,“身上还配着武器,很可能就是凶手那一伙儿的。” “他们又是被谁杀掉的?” “那就不清楚了。”这事儿从头到尾都笼罩着阴云和不祥。 两人正在窃窃私语,却见临窗的座儿有个男孩吃好了,走过来会钞。 掌柜一边结账一边问他:“小哥儿,你家人还没找来?” 他摇了摇头。 “可要我帮你报官?” 他又摇了摇头,面色平和,并没有一般孩子的惊惶。 然后,他就回房去了。 掌柜悄悄提点伙计:“这孩子有些古怪,你今晚多盯着他点儿。” 伙计领命去了。 这个晚上月明星稀,是个好天气,四下里的响动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住店的客人事儿多,伙计半夜起来三、四趟,见男孩的客房紧闭。床就挨着墙,他经过时,都可以听见里面均匀的呼吸声。 一点异常都没有。他摇了摇头,掌柜年纪大了,就喜欢疑神疑鬼。 ¥¥¥¥¥ 月过中天,黟城署尹杨奇行还在挑灯阅卷。下人知道他这两天上火厉害,眼睛通红、满嘴起泡,一晚上给他送了两次冰镇的莲子百合羹。 秋风已经带上凉意,可心头的闷火还需要沁骨的冰水才能稍稍压止。 他扔下手里的案情卷宗,揉了揉干涩的眼,数不清是第几次叹气了。 第16章 不速之客 城主府惨案并不复杂,而是空白。 关于这案子的文书只有薄薄的六页纸,对于一桩当地的惊天大案来说,这也太少了。死去的几个凶手身上并没有明显的标识,然而肌体强韧,掌中都有薄茧,仵作认为他们生前都是高手。 既是高手,好歹自矜身份啊,为什么要到他们这种鸟不生蛋的乡下小地方来行凶? 更糟糕的是,他们应该还有同党潜在城里,数量不明,位置不明,甚至目的不明。黟城人惊叹于凶手的残忍,但更担忧自己的安全。有这么一伙杀人不眨眼的凶手藏在黟城,谁不是寝食难安? 更糟糕的是,王廷居然派出来安抚使! 今儿白天,黟城大开北城门迎接的,就是这一位。 黟城地处梁国北部,是个偏远小城,离大都有八百多里地。城主府大案才发生两天,消息绝无可能那么快就传去大都。 就算城主府案惨烈,可这件事儿从头到尾都透着诡异。历来只有天灾及边境用兵,王廷才会特遣安抚使出办。小小黟城何德何能劳动使节他老人家纡尊降贵走上这么一趟? 可是安抚使居然就到了。 那就只能说明,安抚使早就上路往这里而来。 这位安抚使进署衙之后就责他办案不力,着他三日之内必须擒拿凶手归案,并且表示自己要坐镇黟城,亲自督办! 三日。 杨奇行挠得头皮都要破了,这是要逼死他的节奏啊。可怜他在这位置上已经熬了八年,前些日子上头还给他透了消息,明年之前王廷很可能一纸命令颁下来,升他去州府做事。 终于要离开这鸟不生蛋的乡下穷地方,杨奇行甚至都觉得这个秋天的风里都透着香气,哪知好事还没上门,噩耗倒先来了! 他忍不住又揪了揪头发,这是烦闷时的习惯动作,结果薅下来好几根。 他已经两天没有睡觉了,到此时也仍是了无困意。 “罢了!”他拍了拍桌子,决定再沉下心来好好翻找线索,“来人!” 不过在此之前,他需要再来一碗冰镇莲子羹才能压下嘴里的苦味儿。 屋外无人应答。 杨奇行又喊了一声,然而外头还是静悄悄地。 守在外头的下人哪去了,莫不是敢偷懒睡觉? 杨奇行只得自己起身,打算出门训斥几句。 他心头憋着一股火气,也恨不得找人出出气。不过他还未走出两步,忽有一阵大风刮过,窗户咣当一声洞开。 凉风扑面,吹得他头发都乱了。 杨奇行黑着脸正要去关窗,不经意一回头,突然呆住。 门边不知何时倚着一个红衣女郎,对着他巧笑嫣然。 杨奇行是读书人,熟知赞颂女子容貌的华丽词藻,什么国色天香,什么沉鱼落雁,他从来都觉太过。可是只有见到了眼前这个女人,他才知道那些词汇的苍白无力,世上真就有这样的美人! 哪怕她的手笼在袖中,只露出纤指如笋尖,哪怕是她侧首睥睨,下颌扬起一点润巧的曲线,都精致得无以复加。 她美得不像真人,无论再看多少眼都有种奇异的疏离感,仿佛本身并不存在于现世。然而就是这种古怪的感觉,要勾着人去亲近她,讨她一点青睐。 只一眼,他就觉得这两天积累的燥气再也压不住,一阵阵从心底涌上来。 她款款前行,走到他面前才轻启红唇:“杨奇行?”竟是毫不客气地直呼他本名。 杨奇行目瞪口呆看了她好一会儿,才勉强回过神来:“你、你是谁,夜闯官宅可是……” 这女人邪气得紧,竟可以不经意间夺人心志。他既然清醒,也就警惕地后退两步,高声喝道:“来人!” 门外静悄悄地,一如既往。 千岁懒洋洋道:“就算你吼破嗓子,也没人会来。我若是你,就想着节省时间,提高效率。” 话音未落,窗子突然自行关上,还啪嗒一声落了闩。 “杨大人可是渴了?”她和颜悦色,“先喝上一口莲子羹润润喉吧。” 手中传来一阵冰凉,杨奇行低头,赫然发现自己手里捏着满满一盅莲子百合羹! 瓷碗里头还冒着阵阵白气,像是添加的冰块刚刚从窖里凿出来。 这真是,活见了鬼。 原来这漂亮女人也是异士。杨奇行暗暗咽了下口水,色厉内荏:“你想作甚!我可是黟城署尹,大梁国堂堂的……” 红衣女直接打断了他:“帮你抓城主府案的凶手。” 杨奇行呆住:“什么?” “我说,我可以给你指条明路,让你抓人交差。”只要涉及生意,她可以变得无比有耐心。 对于这个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女人,杨奇行没有半分相信,但他得承认,她的话勾中了他的心事:“你知道凶手是谁?” “比这更好。”她微微一笑,“我知道怎样找到他们。” 杨奇行打量她的目光带着审视:“你到底是谁,和凶手有甚关系!” “他们挡到我的路了。”她不再多说,“转回正题,你到底想不想缉凶归案?那位安抚使大人,今天可没给你好脸吧?” 想起安抚使今日在一众手下面前指着他的鼻子大骂,半点儿也不给脸,杨奇行的脸色又变得铁青。高高在上的安抚使大人怎需要给他这种小官留脸面? 解决不好这桩麻烦,杨奇行苦等了八年的升职就要泡汤了。升官要趁早,他今年已经三十七了,错过这次机会,恐怕这一辈子也是成就有限! “为什么帮我?”这点还是问清楚的好。 “我想跟杨大人做一桩买卖。”她笑了笑,一字一句道,“我可以提供城主府血案真凶的潜藏地址,作为报酬,我要你腰间那枚蝠字玉佩。” 他腰带上系着一枚青色玉佩,形状是雕作蝙蝠,取“福”字谐音。 杨奇行下意识伸手抚了一下玉佩,入手比常玉更温润。这是家传宝物,祖父当年无意中救下一名异士,对方以玉佩相赠,言它能解百毒、驱厄咒。 第17章 选择 有没有那么神奇的功效,杨奇行不清楚,但他知道一点:有玉佩在身,即便在盛夏的郊野,他也从来不受蚊虫叮咬。 并有一回,妻子胎像不稳,尤其夜梦中常被惊吓,醒来就见了红,屡次险些小产。杨奇行前后请了几个大夫都无用,杨母成天絮叨这是命犯太岁。于是杨奇行灵机一动,将玉佩交予妻子挂戴,结果就一切顺遂,几个月后得了大胖小子。 杨奇行冷着脸道:“你知道凶手下落,那与他们必有关联。本官从不与嫌犯做交易!” 千岁既不惊讶也不劝说,只问他:“杨大人,你确定?” “确定。”杨奇行高声道,“你老实供出,我会酌情宽大处理!如想再使些诡计……” 千岁笑眯眯站了起来,仿佛没听见他后头这句话: “好,那么我就不再耽误杨大人的时间。如果你改变主意,只要在署衙正大门外挂上红灯笼即可。但你要记着,这桩交易对外保密。杨大人如果对外泄露半个字,杨家和黟城都会有泼天的祸事!” 与此同时,书斋的门自行打开,千岁拂衣而去。 她这动作行云流水一般,杨奇行有心追出去,但不知怎地,手脚总是慢头脑好几拍。他才站起来,正好望见那个曼妙的身影跨出门槛,晚风吹起她的衣袂,让她看起来像是要乘风而行。 紧接着,门“咣当”一声又关闭了。 杨奇行追上几步,抬手就去推门。原本外头是满天星辰,不过他这里才把门扉推开,就有一个黑影迎面扑来,迅快无伦,他只见到一点寒光,似乎是爪牙的锋锐。 杨奇行惊叫一声,往后一仰,却是呼地一下坐了起来。 咦? 他首先看到的不是木门和外头的景色,而是天花板上的横梁。 然后他才发现,现在不是深夜,屋子里的光线充足,外头甚至传来了啾啾鸟鸣。 杨奇行低头,发现自己坐在书桌后头,颈部酸痛,案上的卷宗有被压过的痕迹。 他在这里坐到睡着? 昨晚经历的那些,漂亮但古怪的红衣女人,她开出来的令他心动的条件,都只是大梦一场? 杨奇行按了按自己发胀的头皮。大概是来自上峰的压力,以及几个昼夜的废寝忘食让他生出了幻觉? 他叹了口气,只觉可惜。 要是真能找到城主府案凶手的藏身之处就好了,他现在所有困境都可以嚯然而解。 正思忖间,管家叩门的声音在外头响起: “大人,您醒了么?老夫人有请。” 杨奇行闭了闭眼,压下心里的暴躁:“我要洗漱。” 只有离开黟城,他才能摆脱这些麻烦。可是三天内这桩案子要是办不成……不对,只剩下不到三十个时辰了。 他揉了好一会儿太阳穴才放下手,不经意看到桌角上摆着一盅莲子百合羹。 杨奇行的动作一下顿住了,好半晌才伸手端了过来,把它里里外外打量一番,像是这辈子头一次见过莲子羹。 满的,可惜已经不再冰凉。 但他清楚记得,下人昨晚一共只给自己送过两次莲子羹来着。 昨晚的事,都是真的? 他的脸色阴晴不定。 ¥¥¥¥¥ 时间倒拨回两个时辰之前。 这会儿刚到寅时,外头依旧黑沉沉地,还有一个时辰才到鸡鸣时分。 千岁才翻墙入室,蜷在床上的男孩就一下坐直,揉着眼看了过来。 这小子,很警觉嘛。 在男孩眼中,她是带着一身寒气回来的,连带着这个暖和的房间也一起降了温。 他仰着头,眼睛黑黝黝地,已经没有睡意。 办成了么?尽管他不清楚千岁为什么要去找署尹大人。 千岁看懂了。 “还没呢。”她淡定一笑,胸有成竹,“不过,杨奇行很快就会同意。” 同意?男孩茫然,她向署尹提了什么要求吗? 她按着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冰凉的茶水:“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就别无选择了。” 男孩侧了侧头。 “真有意思,徐氏和这位杨署尹的愿望居然相同,兜兜转转,最后还是要拿这伙人开刀不可。我这是一箭双雕,两笔好处一起拿。”千岁叹了口气,“再说不搞定他们,城门就打不开,你也出不去。” 她说到这里,见男孩眼神黑沉沉地,不禁好笑:“怕了?” 对方连城主一家都敢杀,他不过是个食不裹腹的孩子,想到不仅不能逃避,反而要正面刚上这伙人,心里打怵了吧? 男孩点头,神色反倒十分坦然,并无忸怩。 她哼了一声:“胆小鬼。” 男孩却不以为意。敌强我弱,畏惧是应该的。那些不怕死的人,坟头草早就比人还高了。 男孩突然指了指她,又伸出拳头做了个出击的动作,最后一摊手。 “聊天全靠猜,这日子得过到什么时候才算尽头?”千岁揉着眉心,“得赶紧将你治好……我,出击,为什么?” 她真聪明,这么快就能领会他的意思。男孩又点了点头。 “你问我,为什么不收拾掉这伙人?”千岁收起脸上的轻忽,神情变得郑重,“我也正要跟你交代,这事儿你一定要放在心上。” “我从前有神通在身,莫说捏死这么几只蝼蚁,就算灭掉大梁的半个都城都不在话下。但今时不同以往,我在木铃铛里沉睡太久,力量基本消耗殆尽。打个比方——”她拿起桌上的杯子,指着杯底的水滴道,“我的力量暂且就只有这么多。” 接着,她把水杯倒满:“只有待愿力重新积攒起来,如这杯中水,我才有余力施展本事。” 而后,她长长叹了口气,“小要饭的,你太不让我省心,这几个晚上,我一共替你杀掉了四个人,这都是很费力气的好么!” 这时男孩已经爬起来,坐到桌边,仰着头咕嘟咕嘟灌了一大杯水,所以完美避开了她的眼刀,也正好听到她说:“我们可以着手下一步了。” 下一步?是指想办法弄到杨奇行要的消息吗? 第18章 得胜王 “很快你就知道了。”她忽然凑近,两人之间的距离从一张桌子变成了区区五寸。 看着那张如花娇靥在眼前放大,男孩迅速向后弹开,不假思索。 千岁脸色微黑,微怒道:“躲什么,坐好了!我还能害你不成?”她看起来不是人美心善百鸟来朝么,这小鬼为什么老是畏她如蛇蝎? 男孩这才不动了,任她伸出纤长手指在他眼前一抹。“给你开开眼。” 不曾触到肌肤,可他仍觉一阵凉意沁骨,下意识闭眼。 “好了,睁开眼罢。”千岁说着,取出个玉葫芦甩了甩,像是要甩掉里面的水珠。但这时的男孩就能看见,有个灰白的影子被甩了出来,还未飘落地面就成了形。 他蓦地瞪圆了眼。 因为这个影子人模人样,他还认得那张脸——正是在成衣铺子里袭击他的两名黑衣人之一! 那两人,一个被扭断了脖子,一个全身无痕而死。他先前看不出千岁的手段,现在才知道她直接将人家的生魂摄了出来。 这魂魄甫被放出还有两分疑惑,见到男孩忍不住多瞧了两眼,突然咦了一声,伸手就去扼他脖颈! 他还记得自己生前的任务。 男孩没有避让,笃定千岁敢将这魂魄放出,就能确保它伤不着他。 果然魂魄双手直接从他身体穿过,没有触到一点实物。 “这、这……?”它狠狠吃了一惊,先望望自己双手,又看向自个儿全身,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人死以后,有些都不知道自己变成了鬼,还想按生前行事。”千岁这话既是给男孩科普,也是说给这鬼魂听的。 “我已经死了?”后者大惊,望向她的目光既有恐慌,又有希冀,如同溺水者抓住了稻草,“还能还阳吗?” “阴差很快会来将你勾走,我可不好挡人家道儿。” 对了,他记起来了,就是这女人杀了他,害他要下地狱!鬼魂的脸色慢慢变得狞恶,不过千岁又懒洋洋开了口:“但我能让阴差空跑一趟。你若不把城主府案的来龙去脉说清楚,我就让你魂飞魄散,连再入轮回、转世做人的机会都没有!”说罢,指尖亮出一点幽火。 那火焰的颜色艳红如血,与她雪白的肌肤形成鲜明对比。然而它才燃起,鬼魂就下意识飘开一丈远,面容扭曲,愤恨都变成了恐惧。 “这、这是什么!”它能感受到这撮小火苗传递过来的大恐惧,仿佛被它沾上身就是万劫不复的下场。这是自灵魂深处涌上来的颤栗,它只能心生畏怖。 “这便是炼狱中的红莲业火。只要你身负一点罪业,它就能烧得你形神俱灭。”千岁笑道,“我看看,先烧腿好呢,还是先化掉脑袋好?” 她一弹指,这点火焰就向着黑衣人的鬼魂飞了过来。 它大惊,飞快后退,可是退到墙根就再也退不得了。魂魄明明没有实体,却依旧没本事穿墙而过。 “你出不去的,这里布下一个小小阵法。”她好心解说,红莲业火离他越来越近。 男孩分明看到,业火还未加身,只是靠近而已,这鬼魂的身形就开始熔化,如同黄油遇上了明火。 它痛得嗷嗷直吼:“住手,住手!我说!” 红莲业火停下了,飘在半空中不动。“对鬼魂来说,妄语也是罪过。你只要有一字虚言,业火自会知晓!”千岁以手支颐,“现在来说说,你们是谁,为何袭击城主府?”说罢打了个响指,红莲火顿时暴涨半尺多高,把鬼魂吓了一跳。 它新亡不久,还保有生前的习惯,下意识做了个咽口水的动作才道:“我们、我们是得胜王的手下,如今战事不利,得胜王他老人家想要另辟蹊径,所以派我们到城主府来取走一件宝物。” 男孩目光下垂,落在自己胸口。衣襟里面藏着的木铃铛,就是这些人孜孜以求的宝物。真奇怪,这东西既是个铃铛,为什么不会响? “得胜王?”千岁抚着下巴,“这是哪一位呀?” 问完没听见回复,她微一抬头,发现鬼魂正望着她呆呆出神。 她容色极好,此时灯下看美人,更是肤泛宝光,满身的娇媚似乎都要溢出来。偏这是浑然天成,她根本不须做作,就能将人心神都吸引过去。那鬼魂先前气怒惊骇交加,还未注意到她的模样,这时稍抑心境,立觉目炫神移,竟忘了回话。 千岁不满地敲了敲桌子:“时间宝贵。” 这魂魄回过神来,立刻噤若寒蝉,不知道自己怎么敢这样作死。这女魔头眼都不眨就杀了他,他怎么还能看她看到流口水?真特么没骨气! “得胜王名为吴陵,二位都不曾听过么?”他暗暗称奇。这几年得胜王的大名早传遍整个梁国,就算边陲小镇也是妇孺皆知。 男孩没反应,千岁很诚实地摇了摇头。她都不知道自己沉睡了多久,更不用说外面的世界变成了什么模样。 鬼魂从头说起,两人才知道,黟城位于大梁北部,国君两年前暴毙,继位的少年天子只有十三岁,年纪太小,根基不稳,国内正好又遇上荒灾。君弱则臣强,时局又动荡,难免就有人心生二念。 这跳出来篡权的强人,就是老国君的弟弟,少年天子吴骁的叔叔得胜王。 得胜王拥兵自重,麾下又多奇人异士。他这么一造反,梁国顿时腥风血雨。 战争已经持续了两年之久,从都城到边关,不知有多少人被卷入。得胜王原本以为,打下王都、坐上宝座只要花小半年功夫。不过实际情况与他设想大相径庭,朝臣举事无力,然而小皇帝却有一个强大的母族可以依靠,将才琳琅,擅驭兵马,花了两年时间硬是扭转了颓势,反而将得胜王慢慢逼回自己领地。 吴陵眼见形势越发窘迫,遂想起一桩秘闻来。听说黟城藏有一件宝物,可助自己完成霸业,他这时已经宁可信其有,于是派出精锐来取。 千岁长长哦了一声:“什么宝物那般厉害?” 第19章 藏身之处 她在往自己脸上贴金吗?男孩抬目,正好与她带笑的眼神撞个正着。 “不知。我们这支队伍的首领说过,那物能逆转战局,助我王旗开得胜。那应该是个黑色的匣子,上面还贴着一张符箓。”鬼魂向男孩一指,“我们后来只找到空匣子,里面的东西被他拿走了。” 千岁顺手将烛心剪短:“抢东西就抢东西,为何要杀人?”如果得胜王要黑匣子,这些人抢走也就是了,为何还要杀掉城主满门? 鬼魂低声道:“首领下的命令,我只管服从。倒是从其他伙伴那里听说,这个城主与廷中的叶将军是本家,据闻还是叔侄关系,平素走得很近。叶将军杀掉我们许多人,或许、或许……” 原来得胜王在强取木铃铛的时候,还想着报复那姓叶的将军,因此将他侄儿满门都杀掉了。 千岁抚着额角:“这可不是一个聪明人该干的事。”小不忍则乱大谋。时局不利,得胜王还想着发泄自己一股邪火。在她看来,这人境界不过尔尔,“我看这得胜王也蹦跶不了多久。” “我王深信不疑,城主府里珍藏的那件宝贝必定可以助他逆转形势。” 千岁笑了:“那是当然。很可惜,那宝贝却未必看得上他。”话锋一转,“你的同伙,现在藏于何处?” 这人迟疑了。 “藏在城西……”话说到这里,飘在半空中的红莲业火突然暴涨。男孩稳坐原地毫无所感,鬼魂却觉四周气温一下飙高,自己如坠熔炉,像是掉入炽火炼狱。 “我方才说什么来着?”千岁啧啧两声,“撒谎会被烧死的。” 这人的魂体居然和活人一样被炙出一溜大水泡,发丝也焦黑一片,痛得连声怒吼。 “若非他们将你派出,你也不会死掉。”千岁眼都不眨地偷换概念,“都快要下地府受苦的人了,还要替他们保守秘密,嗯?” 最后一个字,吊得千回百转。那人微一恍惚,也知道她说得在理。上下、长幼、尊卑、秩序,那都是活人才讲究的。以后他们走他们的阳关道,他却要过奈何桥了,还用死守什么秘密? “我说!”他不假思索,“在城南担水巷的一处民宅里。” “民宅?”千岁奇道,“城守军快把整个黟城翻过来找了,怎没发现你们?” “那宅子的主人是我们的内应。” 千岁和男孩恍然。如今黟城已经锁城,内外都不得出,外来者只能歇在客栈里,又被士兵牢牢盯梢。黑衣人如果扮作客商住在驿馆,行动就很不方便。最好的选择,还是住在居民家中,由本地人为他们打掩护。 “内应姓甚名甚?” “不清楚,我也没见过。”鬼魂苦笑道,“我们只知道他有好几套宅子。我们原本隐在沽水街,后来那里官兵盘查得实在厉害,这才转移到担水巷。首领生性谨慎,今晚我俩有去无回,他为稳妥起见,必定要再换一个地方潜伏。恐怕你们现在赶去担水巷也是无用,人去楼空。” 两人互望一眼,都没甚要问的了。千岁望了望天色:“时辰正好,你去吧。”在鬼魂眼巴巴的企盼中,她又挥了挥手。它立刻觉出氛围一松,红莲业火和束缚这片天地的阵法不见了。 它往后飘去,穿墙而过,就此消失。 千岁慢慢道:“时间刚好。” 话音刚落,外头就刮起一阵阴风。秋夜都少不了大风作祟。可是男孩忍不住打个寒噤,唯觉这阵冷风才是刺骨冰寒,瘆人得很。 千岁看出他的不安,这种不安源于活人本能的畏惧:“阴差来了,又把那人的魂魄拘走了。” 所以时间刚刚好。 说完这些,她以手掩口打了个呵欠。 软袖滑下,赤金镯子更衬得她露出的一截藕臂欺霜赛雪。 美人就是美人,即便是这副萎靡模样,也是慵懒醉人足以入画。很可惜她眼前只是个不解风情的八岁男孩,虽然盯着她猛瞧,但目光其实落在手镯上了。 以他的眼光看来,这镯子成色很好啊,应该是十足赤金,很值钱! 但千岁不是不喜俗物么,为什么要戴这么明晃晃的镯子在手?他见过大户人家的千金,戴的镯子不是翡翠就是白玉。 千岁无视他的眼神:“困了,我得睡一会儿。在我休眠期间,你要仔细自己的小命。” 她伸手,指尖冒出一点红火,晃了两下,甚至不等风来就熄灭了。“喏,最后一点力量都用来支撑红莲业火了。要是再与人动手,保不准我会立刻陷入沉睡,再也顾不上你。”男孩望了望床铺。 千岁满脸嫌弃:“谁稀罕你那个脏兮兮的铺盖!”这小子也不掂量掂量,她能去睡乞丐的床? 说罢,她一头向男孩撞了过来。 后者下意识一个仰身,却见她身化红烟,钻入木铃铛里去了。 房间里一下子又安静下来。 他摩挲着木铃铛,呆坐着出神了很久。 ¥¥¥¥¥ 次日还是个大晴天。 男孩背起小竹篓,路上的行人越走越稀疏。 接连拐过两个弯,荒园赫然就在视野当中。 过去几个月,他都夜宿于此。从破墙看进去只见野草招摇,秋虫唧鸣,好似与平时并没有什么不同。 男孩却没有靠近,甚至东张西望都不曾,只是双目直视,一直走到最近的胡同口。 有一户在家门口摆出了糖炒栗子的小摊,香飘十里。 这会儿巳时已经过半,大伙儿吃过早饭到现在又有些饿了,正好买点糖炒栗子骗骗嘴。这一锅就快炒好,摊子前面已经排起了七、八人的队伍,算上小乞丐就有三个男孩儿了。 他一边排队,一边打量四周,目光不经意从左前方的酒楼扫过,发现临窗的位置有两人坐着,一边举杯一边说话,看似谈笑晏晏。 这是两张生面孔,他在城里从未见到过,基本能确定不是城守军。 男孩把这两人样貌记住就不敢多瞧了,很快转回脑袋,心中却依旧活络。现在还不到午时,没人会挑这个点钟吃饭喝酒,这两人却已经占上座了。 第20章 好险 最重要的是,这个位置正对着荒园,又算居高临下,很容易观察那里的动静。 联想昨日他在市集里遭遇的夜袭,不难看出那些黑衣人已经认定黑匣子里的宝物在他身上,并且查出他平时就住在荒园,因此来这里守株待兔了。 他只要靠近荒园,下场堪忧。千岁昨晚说得很清楚,她现在没什么力气帮他摆平麻烦,何况她白天只是灵体,比他还不如。 那么,现在他该怎么做?尾行这两人并不是个好办法,他们原就是凶案的逃犯,行事必定格外警觉,又在城里躲了几日都没被城守军发现,甩掉别人的本事也很厉害。他敢跟上去,大概不出一刻钟就会被发现吧? 听说练武的人,六识格外灵敏。 可就这样放过两人,他又不甘心。千岁要拿凶犯的藏身之处换取署尹的东西,他好不容易找着他们,不想轻易丢了这条线索。 怎办是好呢? 正思忖间,排队排到他了,糖炒栗子的香味一阵阵飘进鼻子里。听说这家人炒的栗子在黟城最好吃,但他从来没能吃上热乎乎的。 卖糖炒栗子的老头问:“栗子要多少?” 男孩笑得很羞涩,然后指了指案上的油纸包。 不敢跟陌生人说话的孩子,城里有不少,老头也不疑有它:“一包?” 他点头。 老头是个健谈的,一边包栗子一边逗他:“孩子,你打哪儿来啊?我看你有些眼生呢。”这男娃子长得精神,尤其眼睛有神采,可惜太瘦了,颧骨都突出。 不妙。 男孩低着头,接过栗子交了三文钱,扭头就走,没搭理老头。 他根本搭不上话。 楼上两人的耳力却好,隔着十来丈,街对面的动静却能听得清楚,这会儿就实实在在听见了“眼生”两个字。再低头一瞧,瞧见一个男孩的背影。 瘦瘦小小,看起来也不会超过十岁。 并且他还没吱声,只是拿起栗子匆匆要走。 “可疑。”一人低声道:“要不要跟上?” “走。” 他们在这里喝了半个早上的茶,也是冒了好大的风险。黟城严查陌生人,他们这两张脸可不能曝光太久。 越早完成任务越好。 男孩不敢回头,却能感觉到后头有两道视线集中在自己身上,带着探究和不怀好意。 说不上为什么,但他就是知道,自己被人盯上了! 怎么办?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他强忍住拔腿就跑的冲动。眼下他惹上的可不是抢人财物这种小事,楼上那两个,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狼! 正焦急间,肩头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这一下像直接拍在他心脏。小乞丐平时再沉著,这一刹那也吓得险些一蹦三尺高。 但不知为何,他硬生生忍住了,只是肩膀狠狠颤了两下。 抬头,眼前是一张熟悉的脸。 这人正冲他咧着嘴笑,一边道:“怎么跑这里来了?” 刘诠。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唯一知道他真实身份的人,正好走到了这里! 男孩不顾脸皮僵硬,朝他扯出一个笑容,扬了扬手上的油纸包。 身后卖糖炒栗子的老头见到刘诠即笑道:“大刘,你认得这孩子?” “认得。”刘诠答得爽快,仍按昨日自己递给老母的剧本念,“这是肇县老王家的孩子,他出远门了,托我照顾几日。” 老头子笑了,也不以为意:“我说呢,看着眼生,问话不答。” “他没来过黟城,害羞呢。”刘诠笑着抚了抚男孩的脑袋,“走吧,回家去,一会儿要吃午饭了。” 男孩偎在他身边,一大一小很快走远了。 酒楼两人本来作势要下楼,望见这一茬即面面相觑,又坐了下来。 他们要找的是个小乞丐,举目无亲,不是这种在本地有家有长辈的小鬼。 …… 男孩随刘诠走出十余丈,拐了个弯,这才觉出那两道如影随形的目光不见了。 他长长吁了口气,发现自己后背已经湿透。 好险能躲过一劫。 刘诠正在问他:“你昨晚跑去了哪里,我寻你好久,娘亲也问起多次。” 男孩抬首,眼里有几不可见的愧疚。 他说不了话,没法跟老太婆交代;他不会写字,不能留条子给刘诠。 所以他走出门以后,真就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刘诠也就是这么一问,这孩子除了点头和摇头,没办法给他答案。“走吧,回家吃饭。” 家? 听见这个字,男孩有几分恍惚,但是他返身看了一眼,眼神立刻清明。 那两人还在酒楼上,虽然现在已经瞧不见了。 他今日是算好了糖炒栗子出摊的时间才过来的。这家味道好,总有孩子排队,他混在队伍里并不显眼。再说卖糖炒栗子的张婶从来对人爱搭不理,一定对他没兴趣,话都不会多说一句。 可他料不到,今日张婶没来,反倒是她丈夫过来开摊。 就这么一个小小纰漏,险些就要了他的命。 男孩的眼神沉了沉。以后,他还要更加小心才行。 他抬头,看了刘诠一眼。自己得了人家的东西,对方一定不会善罢甘休。这几人只是奉命而来,只要自己不离开黟城,那个“得胜王”还会派出一波又一波人手,直到抢回木铃铛为止。 他这样的人,配在黟城有个家吗? …… 刘家开饭了。 两大一小,三个人,两道菜。 一盘小葱拌豆腐,一大盆包菜炒土豆。 刘诠在城守军里只是个兵头子,每月薪饷不多,家里逢年过节才有肉。 但男孩努力扒拉着碗里的糙米饭,吃得很香。 老太婆看得直哼:“个头不大,饭量倒不小。” 刘诠倒是乐呵呵:“孩子能吃身子就好,这年纪的男孩都这么能吃。” 饭桌是唠家常的地方,老太婆就开始问署衙里的事。她老了,剩下的乐趣不多,又没有孙子可抱,从儿子这里听到的一星半点,转头就是她在老姐妹那里炫耀的本钱。 刘诠也不避讳,有问必答。反正,他也接触不到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男孩低头吃饭,不耽误一字一字都听进耳里。 第21章 逼供 上头派来的安抚使,今天又把署尹大人喊过去,耳提面命。刘诠职微,不知道安抚使都说了什么,不过杨大人走出来时脸色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据说紧接着还摔碎了一只茶杯。 今日,全署衙的人都知道安抚使给出的三日期限了,不仅杨大人日子不好过,公差们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老太婆脸色也不好:“要是抓不到凶手,会不会连累到你?” 刘诠微微苦笑:“倒不至于革职,或许会挨板子罚薪吧,毕竟是这样的大事,又在安抚使督办下。” 男孩默默听着,想起千岁昨晚说过的话: “快了。” 饭后,男孩取出糖炒栗子放到桌上。刚才埋在灶里了,现在还热乎着呢。 老太婆吃了两个,刘诠却在油纸包上拈起一根猫毛。 看样子,这娃娃真把那只猫养活了。 …… 在刘家打盹两个时辰,太阳都西斜了,男孩进了一趟后厨,才抖擞精神出门。 他去的方向,是居民相对较少的城西。 黟城内有一条小河。现在正值枯水期,河缩成了溪,河床裸露着,桥墩底下就多出了大片空间。 岸边芦苇疯长,男孩知道自己该站在什么位置不会惊动别人,他隔着草丛往桥墩底下看了几眼。 桥下升着塘火,有个衣衫破烂的家伙背对他坐着,空气里传来食物的诱人香气。 男孩抬头嗅了嗅,是烤鸡。 他又仔细看了几眼,确认那人身边还放着一副卤猪蹄,这才脱去上衣,掏出一个纸包,取里面的东西抹黑了手、脸和身子。 这是刘家灶底的锅灰。 火焰的哔剥声和溪水的潺潺声,掩盖了他的响动,桥下那人毫无所觉。 把自己一通抹黑,男孩又将头发捣得乱蓬蓬地,这才兔子一般蹿了出去! 他的动作快极。 那人就听见草丛里簌簌一响,才刚要回头,就被人揪着头发重重按在地上。 紧接着,一件硬物抵住了他的喉咙。 男孩冲过来时,首先抬腿踢掉了他手中拨火的长树枝,接着就将尖尖的锥子顶住他的脖侧。 他杀过鸡,也杀过其他小动物,知道脖子里面有气管,只要割断了,无论是人还是动物都会死。 这一套动作迅雷不及掩耳,那人还未反应过来即已完成。愕然间,他和男孩看了个对眼。 小、小乞丐?! 他下意识挣扎,又抬手想打掉锥子,结果小乞丐锥尖往前一送,他就觉出脖子上一阵刺痛,似乎有液体流下。 “别、别!”哪怕是个七八岁的小孩子,拿着这种锐器也能把他的动脉和喉管扎破。啊真该死,这小子从哪里拣来的锥子!“我不动,我不动!” 小乞丐的另一只手就按在他眼皮上,用力按了两下,令他倍感压力。 就算能打掉锥子,眼睛也会被戳瞎,男人赶紧缩回了手。 男孩的眼睛黑洞洞地,盛满戾气。这人对他的眼神并不陌生,但小乞丐拿着锥子抵住他的要害时,他还是被看得后背一阵阵发寒。 男孩伸手,熟练地在他身上一阵掏摸,摸出来几锭大银,每锭都是五两。 甚至这人怀里还有两颗小小的金豆子。 男孩的眼神,立刻变得更加狠厉。 若说先前还有怀疑,那么现在他的猜想已经被坐实。 眼前这人外号叫做棒子,也是叫花子,平时守着城里那个破旧的驿站。谁想进去住都得给钱。还有两、三个小乞丐也在他手下做事,无论讨饭和盗窃,所得都要分他一半。 从前棒子也想“管”他,但吃了两三回亏之后,也就死了这条心。 男孩眯了眯眼,把金豆在棒子面前抛掂两下,锥子又刺进两分。 棒子立刻痛得直叫唤:“哎哟别扎我,你到底想干什么?” 男孩指了指烧鸡和猪蹄,又晃了晃金豆,最后指向自己。 火上的肥鸡已经烤熟,油脂滴下来嗤嗤作响。这鸡还能说是棒子偷的,那么猪蹄呢?这卤成暗金色泽的烂猪蹄,八成是广芳楼出品,市价要二十文一只。 棒子比他原先还穷,哪来的钱买猪蹄? “你要就拿走。”棒子目光四下乱飞,不敢与他对视。 男孩往前一捅! 锥尖又刺进去半厘,血流得更急了。 棒子吃痛,更看清他眼里的腾腾杀气,心脏给吓得突突直跳:“停,停,我都告诉你!” 他知道这小子从来都是个狠的,再说这些小乞丐别看年纪不大,偷抢骗样样都会,远不似普通孩童单纯,就算这小子杀人,他也不会觉得奇怪。 他只希望,挨宰的别是自己。 男孩没有放松,手上青筋都冒了出来。 他的力气在成年人那里不值一提,这次成功只不过是动作太快,对方没有防备而已。要是被棒子逮着机会翻盘,他一定完蛋。 棒子咽了下口水:“前天有人找我,问荒园平时都有谁去,又给了我钱。我就……” 他就说了。 并且对方还许诺,一旦小乞丐露面就速去通知他,必有重酬。 果然是这家伙卖了他,男孩张口,无声问了一个字: “谁?” 这个口型并不难辨认。棒子既然开了口,也就干脆全交代了:“刘财主,是城东柳丁胡同的刘财主。” 男孩的目光变得幽深。 他当然知道刘财主,这个人在黟城和临近的几座县城都有首饰和成衣铺子,并且家底丰厚,在城外有水田有庄子,还养了四五个小妾。偏偏他的正房是个母老虎,为免麻烦,他将自己妾室分开安置。 简单来说,刘财主有钱有地有房子。 昨晚那个鬼魂说过,黑衣人在黟城的内应有好几处宅子,又供得起他们吃喝。照这样看来,倒不像棒子信口胡诌。 棒子小声道:“你放开我,我保证今后也不找你麻烦……” 话音未落,头上一痛,眼前就黑了。 却是男孩顺手拣起河床上一块圆溜溜的石头,拍在他太阳穴上,直接将他砸晕过去。 这一下响声很大,男孩下手也是极狠,棒子的脑门被砸得凹进去一块,血肉模糊。 第22章 醒来 男孩浑不将他的死活放在心上,连探一探鼻息都不曾。 他丢下染血的石头,取布条绑住棒子双手,再蒙住他眼睛,这才仔细将他身上的钱财洗劫一空。 反正这些都是棒子出卖他换得的,他收得心安理得。 男孩跳进溪水,把脸上和身上的锅灰都洗净,这才蹬上岸来,重新穿好衣裳、整理头面。 一转眼,他又是平民小少年的模样了。 不慌不忙做完这些,男孩转身要走。不过还未踱出桥底的阴影,他又折返回来,小心包走了烧鸡和猪蹄。 好东西,可不能浪费了。 …… 他收拾棒子手脚利索,前后用不到一炷香功夫,所以返回刘家时也才到日落时分,正好赶上晚饭。 晚上加菜。 老太婆看着桌上的肥鸡和蹄膀,笑得眼都眯成了缝:“这孩子真懂事。”中午送糖炒栗子,晚上就送肥荤了,老王家的孩子真有眼力价儿。 刘诠心知古怪,但没有明说,饭后到男孩房间里坐了坐。 “今晚的吃食,不是你偷来的罢?” 男孩毫不犹豫摇头。 刘诠还不放心:“也不是用偷来的钱买的罢?”他知道这些城里谋生的孤儿,手脚时常不干净。 男孩再度摇头,眼底写着坦荡。 刘诠这才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以后也不要再做那些营生,我家养得起你。” 男孩冲他咧嘴一笑,笑容格外灿烂。谁也不能将他和下午那个凶狠的、砸坏别人脑袋的小乞丐联系在一起。 刘诠这才起身,去给老娘打水了。 男孩晚饭时特地留下一整只鸡腿,这时就打开竹篓的盖子往里看,猫儿在篓底蜷成一团,睡得正香,像一张铺开的白毛软毡。 男孩把鸡腿伸进去,晃动两下。 香气连他都闻着了,猫儿动了一动,却没有醒来,只是把自己盘得更紧。 男孩默默看了它好一会儿,伸手偷偷摸了两下,这才轻手轻脚盖上篓盖。 这是他的猫儿了,他的。 ¥¥¥¥¥ 接下去整整十个时辰,他都窝在刘家寸步不离。 外出都是情非得已,刘家住进一个孩子的消息很快也会传遍街坊。尤其刘诠丧妻多年,大家都会好奇这孩子是打哪蹦出来的。 兵头子吃饭时更沉默了,脸色也凝重。安抚使给出的三日期限快到了,毫无进展的署衙和城守军都不好过。 这几天都是吃饱喝足,男孩气色明显转好。这个时候,白猫醒了。 它跳出竹篓,弓着背伸了个懒腰,优雅得像是舞蹈。 猫儿看了看天色,阳光稍微西倾,这是未时了? “我睡了多久?” 男孩伸出两根指头。睡得够沉的,昨日带着她上街乱转,中途还打伤一人,她居然都没醒。 美美睡了两天,千岁自觉爽气很多,透支力量带来的疲乏感大大缓解。 “你这两天做什么了?” 话才出口,她就后悔了。问哑巴这种问题,她果然还没睡醒。话说她跟着这小子才几天功夫啊,怎么已经觉得像过完一辈子那么漫长? 她赶紧轻咳一声,圆圆的杏眼斜睨着男孩:“我休养元气,你该不会也跟着偷懒吧?” 他摇了摇头。 “查到有用的线索没?” 男孩把竹篓往她面前一推,意思是——“走”。 千岁:“……” 她才刚出来舒展一下筋骨,这就要一头又扎回去吗? “急什么,我好饿。”严格来说,是她附身的这只猫饿了。小动物也是肉##身凡胎,两天未进食,肚皮早就瘪了,“吃的呢,赶紧弄来!” 这会儿刚过未时,还没到晚饭点钟,找刘家要吃的未免有些不当不正。但千岁自然不管这些。 男孩抬腿就往后厨走,弯腰在灶里摸了一会儿,摸出三个鸡蛋,一只白薯。 他从中午开始就焐着了,这会儿犹有温度。 白猫低头嗅了嗅白薯,嗤之以鼻:“好意思给我吃这个?你见过猫吃白薯么?” 男孩立刻将白薯抓回自己面前,把鸡蛋划拉给她。 “快点剥。”白猫举爪,真想直接按在他脸上,“你看这双手能剥鸡蛋吗?” 那不是手。男孩看了一眼,猫前掌毛茸茸地,白得像雪,偏偏爪垫是鲜嫩无比的粉红色,看起来居然让他很有,呃,很有食欲。 要能抓过来用力揉两下就好了,手感一定很棒。不过他也知道这么做的下场,多半是小粉嫩肉垫里噌一下冒出五只小锉刀! 他快手快脚把鸡蛋子儿剥好,喂白猫吃了。 猫嘴虽小,三个鸡蛋,也不过是几口的事。 猫儿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角,却抖了抖身上的毛:“走吧,正事要紧。”它跳入自己的小窝,男孩把竹篓背在身上,走了出去。 天公作美,一整日都在下雨,不大也不小。路上行人来去匆匆,没心思去看别的。男孩戴上雨笠,把自己遮挡得更不引人注目。 目的地,是一家商铺。 白猫顶开篓盖,望见铺面的名字: 刘记旺铺。 是一家成衣铺子,但档次要比男孩前几天遇袭的市集高得多。 雨不停,他也不能在街上干站着,于是脚跟一转,溜进了斜对面一家点心店,东看看西望望,像这个年纪的孩子那样满眼好奇,花了两刻钟选了两盒绿豆糕,一盒杏仁小桃酥。 结账时,有辆马车停到对面去,很快又开走了。 他把点心放进背篓,一溜烟儿跟了上去。 千岁的声音穿透雨声传入他耳中:“你怎知道这人这时会出来?”他说的线索,跟这刘记有关? 男孩自然不答。 但他听破驿站的小乞丐说过,每月十五日这天,刘财主都会到成衣铺子来盘账,据说还会收银子。如果赶在他上马车之前伸手,刘财主不介意破费几文。当然,前提是账目没令他心烦。 雨天,马车不敢驶得太快。但男孩毕竟人小腿短,很快就被越拉越远。千岁催促他:“快点,再快点。你这腿脚真快好好练一练了。这么慢,遇事连逃命的机会都没有!” 其实,在同龄人当中,他跑得已经算是飞快了。 第23章 摸上门 幸好他们运气不错。在彻底从男孩视野中消失之前,马车停下来了。 就停在一家酒楼门口,而后刘财主走下来,施施然走上二楼。 这一片,都是食肆。 男孩走进暗巷,找了个隐蔽的角落蹲了下来,一动不动。头上屋檐挡不尽雨水,风好像从巷子深处吹来,带偏了雨点,也将他衣服一点一点打湿。 他漫不在乎。过去无数个下雨的夜晚,他都是这么过来的。孩童最惧怕的孤独和寒冷,他早就习惯与之为伍。 天黑得很快,街市开始点灯,男孩选择的位置很好,始终藏匿在黑暗当中。 他安静得像一尊雕像。 又过不久,风雨并没有减小,拍在他身上的雨点却明显变少了。接着脖颈上有物轻拂,柔软丝滑。 男孩微一侧首,就望见千岁站在身边,姿容如仙。风先经过她身边,将月白色的袖角吹起,轻轻扑在他脖子上。 天黑了,千岁变回了本体。 她抱臂而立,居高临下对他道:“你说的线索,就是坐着马车过来喝酒吃菜的那个生意人?” 男孩点头。 “躲在这里吹风挨浇有用?真是蠢得要死。”她看他的目光就像在笑话他不成器,“在这里等着。” 说罢,她就走出巷子,往酒楼而行。 这会儿,酒楼的人应该能看见她罢?男孩望见门口的伙计满眼惊艳,吭哧半天说不出半个字。 她翩然上楼去了。 男孩在原地又等了一个多时辰。在他消灭了整盒绿豆糕以后,千岁才提着一只篮子下楼,在行人的注目礼当中走向远处,很快消失在雨里。 脚麻了,他换了只脚支撑身体。再抬头,千岁已经站在眼前。 他对此毫不惊讶。木铃铛在他身上,她就走不了多远,方才不过是做做样子给城里人看。 “你盯着的那人是黟城的土财主,姓刘,他在楼上与几个商人喝酒谈生意。”千岁上去一趟,基本掌握了自己需要的情报,“酒喝得差不多,他这会儿该下来了。方才他交代酒楼又做了六个菜,要打包带走,并且跟同桌的商人解释说,准备带给第三房小妾做宵夜。” “骗鬼哪,撒谎的水准太差!”她不屑一笑,“这家酒楼的招牌据说是烤猪蹄。你见过哪个女人会捧着整只大蹄膀啃个不停?” 男孩立刻想起了刘老太婆。女人不吃蹄膀吗,可她啃得很香啊。 想到这里,他看了看千岁的手,空的。方才下楼,她明明提着一个篮子。 “出来了。”她往前一指。 刘财主和几个商人一起下楼,都是酒足饭饱的模样。互相道别后,他手里拎着两个大食盒,登上了迎面而来的马车。 “走吧。”千岁笑道,“咱去瞧瞧刘财主的三姨娘有多漂亮、多能吃。” ¥¥¥¥¥ 快到宵禁时间了,男孩走在路上容易被士兵拦问。千岁索性将他提在手里,登人家屋顶如履平地,甚至走得比底下刘财主的马车还快。 ……好像没他什么事了。趁这功夫,男孩又摸了块绿豆糕出来吃,千岁白他一眼:“馋嘴的小鬼容易被拐卖哦。” 她好像怎么看他都不顺眼。 男孩不理她。他倒是想被拐卖,至少有人管吃管喝饿不死了。 马车得得跑了几里,才在一条巷口停住。刘财主走下来,车夫给他撑着伞走到一户人家门口,敲了敲门。 来应门的是个丫鬟,刘财主就把车夫打发走了。 他进去以后,门上还传来了落锁声。 “一、二、三……”千岁却数开了,“连这刘胖子在内,宅子里有八个人。两个是女人,还有五个气血特别旺盛,都是练家子。” 刘财主来疼爱自己的三姨娘,为什么宅子里还会有这么多男人?千岁抚了抚下巴,对男孩道:“里面这些人六识敏锐,你靠近了就瞒不过他们。我可以给你施障眼法,但时效只能持续一炷香,你不要发出异响。另外,你的心跳和呼吸都必须放缓。” 男孩点头。 于是千岁在他身边轻按几下,他就觉得周围景物微微扭曲一下,旋即恢复正常。随后她递来一个指肚大小的圆球:“吞下。” 圆球很软,还有一点甜味,但吞入以后,腹中立刻升起一股寒气行遍四肢。 很快,他全身都冻僵了,连心跳和呼吸都变得格外微弱而缓慢。 可奇怪的是,他的神志依旧清醒,五感也保有敏锐,对外界的一切接收无误。 “放心,我不会害你性命。”千岁这才拎着他靠近刘宅。 走不出三五步,她就往前一指。 男孩顺着她纤指方向看去,却见高低错落的斗拱阴影下,居然藏着一个人! 这人全身黑衣,又定在那里一动不动。若非千岁指明,恐怕男孩走到近前都未必发现。 他吃了一惊,心里却有些欢喜。 想来这就是暗哨了。从前棒子那一伙人翻进人家偷东西,也想找他在外边放哨望风。 刘财主虽有钱,却不算什么大人物,他三姨娘的房顶上为什么要藏着暗哨? 可见,棒子给出的情报不假,城主府案的凶手真可能潜在宅里! 话说他昨日险些替棒子脑瓜开瓢,却不担心这人给刘财主打小报告。一个商贾出钱打听一个八岁乞丐的下落,这事本身就透着蹊跷,时局又敏¥¥感,要是刘财主知道自己的秘密被棒子泄给别人听,首先就会找他麻烦。 棒子不是个蠢人。 千岁看见暗哨,也忍不住微微一笑,显然和他想到一起去了。 底下传来动静。 刘财主已经进到院里,即有两个男人迎上,跟他一起走入侧边厢房。 窗户关得很紧,男孩看不见里面情形,只知窗缝里透出一点灯光。 里面有人。 刘财主在这屋里呆了二十余息才走出来,两手空空。 两个大食盒,都留在屋里了。 院里有个男人跃上屋顶,压低声音对暗哨道:“轮班,头儿让你下去吃宵夜。” 暗哨点头。 很快屋里就传来细微动静,那是倒水吃喝的声音。男孩听不见,千岁却是一清二楚的。她甚至听到里面有人低声交谈: 第24章 真凶 “拿开,喝酒误事!眼下这情形,再容不得出错。” “这姓刘的可信么?那么重要的东西,真会落在一个要饭的身上?” 先前那人似有所感,突然沉声喝道:“噤声!” 旁人对他信服,这一句之后,厢房内就安静下来,连箸盏之声都不见了,落针可闻。 千岁站在原地不动,只是移开了自己的目光,不再注视厢房。 她虽在隐身状态,但有些人灵识敏锐,有些异士甚至能看破她的伪装,这时也要小心些。 男孩身体僵直,只有眼珠能动。千岁就伸手挡住他的目光,不让他看向厢房。 院子里静悄悄地,不远处的主屋里传来男女窃窃之声。 好一会儿,那首领才道:“没事了。” 厢房里其他人才放松下来,重又喝酒吃菜。 有个人问出了大家的心声:“那宝物真能帮着我王得胜?” 听到这里,千岁已无再逗留的必要。她带着男孩直接往几丈开外的主屋去了,足底甚至连多余的水花都未溅起。 主屋里,是一男一女对话。 “今天可有异常?”这是刘财主的声音,“城守军来过没?” “没有。”怯怯的女声响起,在向他哭诉,“老爷,妾身、妾身怕得紧。这些人什么时候才走啊?” 这便是三姨娘了,千岁唇角轻扬。把五个气血方刚的大男人藏在妾室宅中,刘财主还真不怕自己头上多点绿。 刘财主安抚她道:“快了,快了,你且再忍耐几日。” 三姨娘又诉了几句苦,才低声道:“老爷答应给我娘家的水田……” “给,一定给。”刘财主笑道,“你这几日着实辛苦,还要应付上门的兵差,我给你翻倍。” 三姨娘的声音里满满都是心花怒放。 他们腻腻地说着小话,千岁懒得再听男女之事,悄然转身走了。 屋顶上的暗哨对她的来去,一无所知。 她现在力量薄弱,杀不了这么多人,但藏匿隐身的本事却没有退步。 她一口气奔出数里之外,才将男孩放了下来:“你倒有几分本事,真找着了他们的藏身之处,省去我不少麻烦。”该夸就要夸,她一向赏罚分明。这回连睡两日,超过了预期,她还以为自己醒来就要疲于寻找线索。哪知这小子也能自己办成。 很好。 “现在你瞧瞧那里。”她向着斜对面一指,“时间上刚刚好呢。” 这附近建筑的轮廓,看着很是眼熟。男孩顺着她手指方向望见了两头把门的大石狮子,一下认出来了。 这是署衙的正大门。 此刻,门上正有一盏红灯笼随风招摇。 他昨日也走过一趟,还没有这东西呢。 千岁笑吟吟地,心情很好:“看来,署尹大人终于下定决心。” 她对杨奇行说过,只要改变主意愿做交易,就在署衙门口挂上红灯笼。这里是整个黟城的闹市区,每天不知有多少人走过、看到,他不可能籍此追踪她的下落。 “明天就是安抚使给出的最后期限。”疑犯如石沉大海,署尹大人无可奈何,只得孤注一掷,“终于要有第一笔报酬进账了。” 这时雨已经停了,男孩望望灯笼再望望她,不知她打算几时行动。千岁像是听见他的心声,耸了耸肩:“不急,还早呢。若是现在去找杨奇行,恐怕不止一人等着我们。”说到这里,左右张望一下,将他提到了一座偏僻角楼的顶层。 千岁刚跃进来,就有一群蝙蝠被惊动,扑扇着翅膀往外飞。 她反应极快,大袖一卷,就有一股无形劲风将它们都打了下来,落在地面上生死不知。 这里离官家太近了,夜里蝙蝠群惊飞,恐怕引来有心人的注意。 千岁将男孩放下就嫌恶地捂住了鼻子。这里年久失修又少人光顾,地上积着厚厚一层灰。 她一抬手,不知从哪里取出一块布匹塞给他:“铺到地上。” 这是一块上好的提花缎,借着微光都能看出上面的纹路精细。男孩犹豫了一下,总觉得它零落尘土里是暴殄天物,千岁却已不耐烦了:“快点!” 那个篮子,她又提在手里了。男孩眼尖,快手快脚铺好了餐布,没有扬起多少尘土。 倒是机灵,千岁将篮子递给他:“布菜。” 篮子里,果然是酒楼的好饭好菜,到现在犹有余温。 四个菜美形美色,最抢眼的就是那只烤得香喷喷、金澄澄的烘猪蹄,油脂混合着香料的味道沁入心脾,就变成了勾人的馋虫。 他记得,这是酒楼的招牌菜。 “这是用苹果木烤出来的,撒了来自西边儿的香料,这么一只就要六钱银子。” 她越是解说,男孩越是咽口水,然后瞟了她好几眼。 “吃啊,客气啥?”千岁自去取了箸,挟其他菜享用,“这次办差办得好,赏你的。” 下一秒,他就抓起猪蹄,大口大口啃了起来。 表皮香酥,肉烂筋软,吃在嘴里连变好几种味道。他从棒子手里抢过来的那只猪蹄,和大酒楼的根本不在一个档次! 千岁看他大块朵颐的模样,不由得摇了摇头。反观她吃饭的样子,秀气、端庄、安静,男孩见过的大家闺秀里,没一个及得上她。 看他啃完了蹄膀又去挟菜,千岁笑眯眯问他:“好吃么?” 男孩当然点头。 “比你的绿豆糕和桃酥好吃吧?” 他莫名其妙,这是什么意思? ¥¥¥¥¥ 雨停了,黟城署尹杨奇行望着屋檐淌下的水珠出神,一滴又一滴。 从红衣女来过以后,他又连着两晚睡不着觉,现在眼里布满血丝,却了无睡意。 她看见红灯笼没有,还来不来了? 杨奇行往门外看了一眼。 那女人满身邪气,他思来想去,还是请来一个八卦镜悬在门上。据说这面八卦镜在古寺里被供养了三百多年,效力强大。有它镇守,魑魅魍魉都不能近。 他又利用职权之便,调来一支三十人的精锐队伍驻守杨宅,只是现在众人都潜伏起来了。 第25章 谢谢了啊 杨奇行想到,女子能知城主府案凶手的藏匿之地,这说明她很可能就是凶犯同伙。他这样对付她也没甚不妥。 若真能逮住她,前两天谈起的那笔报酬,理所当然就不必支付了。 想到这里,他眉毛跳了两下,又是好生矛盾。 这都快到子时了,她怎么还不现身?没看见署衙门口挂出的红灯笼,还是因为杨宅被重重围护,所以进不来? 她若不现身,他明日怎么交差? 还是说,他得睡着觉才能见到她?可他现在丁点儿睡意也无,怎么办? 杨奇行坐下又站起,这样反复几次,才终于下定决心,咬牙摘下了门上的八卦镜。 又过了很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屋檐上最后一滴雨水落下,悄无声息地润进土里。 天都快亮了,她还没来。 杨奇行笑了,起先只是哧哧两声,越到后来笑声越发洪亮,满满都是苦涩和自嘲。 他真是被猪油蒙了心,才会相信有那么一个女人能帮他! 可是笑声未歇,即有一个女声打断了他:“杨大人半夜好兴致。” 声音低柔婉转,在夜风中轻轻晕开,魅##惑人心。 杨奇行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认得这个声音,她真地来了? 他豁然转身,见到一袭红衣俏影,就坐在八仙桌边。 他走近两步,呐呐道:“你来了?” 千岁笑了笑:“杨大人这里是龙潭虎穴了,想进来可不容易。” 这话一出,杨奇行就知道自己的布置都被她看透,尬得轻咳一声:“那群凶犯,还在黟城么?” “还在。”她给了正面回答,“杨大人可是想好了?” “想好了。”杨奇行觉得嗓子有点干,咳了两下还是涩涩地,“我和你做这笔买卖!” “下定主意了?” “是。” “拿来吧?”她摊开素手,指尖俏皮地勾了两下。 杨奇行轻咳一声:“你先告诉我……” “现在是署尹大人有求于我呢。”千岁笑着打断了他。 杨奇行一噎。既然都到这一步了,他虽不甘心,也只得将腰间玉佩解下,放到桌上。 千岁笑咪咪地收起玉佩,又指着八卦镜道:“你留着这个也是无用,不如一起给了我吧?” 杨奇行呆滞,好一会儿才递了过去。 千岁心情大好,赠了几句好话:“天快亮了,杨大人可以准备派兵围剿了。这群人昼伏夜出,白天抓捕是最好不过。” 在杨奇行期盼的眼神中,她缓缓接下去道: “城主府案凶手藏匿的位置,就在……” …… 清晨,城东骚乱,城守军突然围剿一处民宅。 附近的居民吓坏了,他们不仅听到喝骂声,兵刃相击声,甚至还有爆炸带来的巨大响动。 这场混乱整整持续了两刻钟才平静下来,然而宅子起火,直接烧成了一片灰烬。 黟城很小,这事儿长了脚一般地飞快传播。 该不会是?大家议论纷纷。 果然午时刚过,署衙就在门口贴出公告: 城主府案凶手落网,即将受审。 整个黟城都沸腾了。 就连刚刚从街上遛了一圈回来的刘老太婆,也激动得对着家里的小哑巴碎碎念叨,仿佛自己听见的是千真万确的第一手消息。 紧接着,刘诠也回来了,对自己的老娘道:“凶手一共五人,三个战死,一个烧死,幸好还留下一个活口。” “幸好,幸好,我们今后不用再提心吊胆了。”刘老太婆抚了抚心口,“诠儿你也参加了围剿吧?” “不曾。”刘诠苦笑一声,“我身上伤未好全,行动不利索,没能捞到这次功劳。” 老太婆未免可惜。 刘诠却道:“那几名黑衣人实力高强,光靠城守军未必能留得下他们。幸好署尹大人求来了安抚使手下的精锐参剿,这才能够一网打尽。不过安抚使这回也折了二十来人,若论功劳,他要占去大头。” 老太婆大吃一惊:“你们二三百人去抓五个人,还死了二十多个?” “死了三十七人,伤十八人。”刘诠摇头,“这几人难对付得紧,尤其首领。” 男孩就在一旁,边听边帮老太婆剥豆子,面不改色。 一盘剥完,他就放进厨房。刘诠也跟进来了,悄声问他:“你昨晚又出去了?”这孩子原是乞丐,性子散漫,跟野猫似的,不像普通孩童那么着家。 男孩并不遮掩,反而冲他一笑。 他笑得那么坦荡,刘诠只得拍了拍他的肩膀:“今后要注意安全,幸好凶犯已经落网。” 听出他的关心,男孩的笑容微黯。 这一顿午饭是等到刘诠回来才开的,也接近未时末了,不过三人都吃得很尽兴。 饭后,刘诠又出去了,老太婆要小睡片刻,男孩则回到厢房收拾东西。 他身无长物,除了一个背篓和一只猫,没有什么可以带走的了。 不过清点随身财物时,他就对着布囊里的钱发呆。 这里面有几块散碎银子,还有三片金叶子。就一个叫花子而言,这实打实是一笔巨款。 可问题在于—— 最大的那块碎银不见了! 这些天根本没人近他的身,何况那块碎银子昨晚他还见到过,足足有二两呢。 男孩立刻转身,瞪着矮几上的白猫。 它正在清理爪子,专心致志,一个眼神都懒得给他。 就像一只真正的猫。 男孩将碎银子全摊到它面前,拿手指了指。 猫儿不为所动。 他一把揪住了白猫的尾巴。 毛茸茸地,不仅手感好,还有两分暖热。 猫儿吃了一惊,一巴掌挥了过来。尖利的爪子弹出,像五把小小的匕首。 敢碰她,谁借给他的胆子?哪怕她现在是只猫都不行! 男孩却已经松开手。他不知掏空过多少人的口袋,缩手比伸手还快,动作迅快轻巧,猫儿这一下居然生就没抓着。 他重新敲了敲桌子,力道放得很重。千岁看清他想问的是:银子呢? 她哼了一声,猫尾巴在桌上扫来扫去:“花掉啦。昨晚你吃了什么,自个儿不记得吗?” 男孩立刻想起铺在提花缎上的那一顿好菜,尤其是香喷喷的大蹄膀,直到现在还回味无穷。可是—— 她这是花他的钱来“奖赏”他么? 他谢谢了啊! 第26章 事了拂衣去 黑黝黝的眸光里头一回带上怒气,千岁瞧得明白,下意识避开他的目光:“买东西自然就要付钱,难不成去偷?” 男孩指了指银子,又指了指自己。 钱是他的。 她要花钱,为什么不花自己的? 他从来都将自己和别人的疆界划得很清楚。 猫儿原本竖直的耳朵压得很低,这代表它在生气:“我身上怎会放这种阿堵物?”几子太矮,加上白猫的身高,也没办法睥睨他。猫儿索性跳到床架子上,居高临下傲慢道,“花你的钱,是给你脸面!你知道有多少人捧着金山银海,跪着来求过我么?”吃他的、用他的,是他三生有幸。 男孩也明白了: 千岁大人没钱。 他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郁火才消褪下去。钱都花了,现在再训斥她有什么用? 胸口忽然传来一阵暖热,男孩微一分神,从衣襟里掏出木铃铛托在手心。 木铃铛焕发着淡淡绿光,在两人眼皮子底下,原本像是镌在铃铛上的“朱涣”两个字渐渐消解于无形。 任务完成了吗?他看得眼都不眨一下。 铃铛的莲花口里飞出一道金光,罩在猫咪身上,一闪而过。 她快活地抖了抖毛,惬意地眯起了眼。 这真是久违了的力量啊!虽然份量太少太少,只能维系她不再重新陷入沉睡,不过嘛,聊胜于无。 总有聚沙成塔的那一天。 在正事儿面前,方才的争吵算什么?她可以转眼就忘。 “这一段因果修补完毕,木铃铛会将由此产生的业力转化为我们用得上的力量。”每到分赃环节,千岁的心情总是很好,“于我是愿力。”她指了指琉璃灯,再指了指男孩,“于你么,你是人类,应该用的是真力了。” 果然铃铛的莲花口里又漫出一点青光。 “作为木铃铛主人,你所有的力量都可以交给它保管。你现在没有修为,根本还用不上。” 男孩眼里闪过一丝失望。其实他想问,如果他不当个异人,这力量对他有什么用? 可他问不出口。 千岁正在指点他,“想托管力量,你只要在心里默念一声‘暂存’。” 男孩依法施为,莲花口中的青光立刻消失了,木铃铛又变得平平无奇,仿佛手工摆件。 “在解约之前,此物与你心意相通。无论存取真力,都只须默念即可。” 经过这么一打岔,方才的梁子就算揭过去了。男孩收拾衣物,然后对着白猫举高竹篓。 时间不多,他们得走了。 这就算是给她台阶下了,猫儿知道自己有那么一丁点理亏,也打算见好就收,于是一纵身,轻盈地跳进篓里去。 男孩背好了竹篓,才走出两步,忽然又折返回来,在矮几上放下一片金叶子。 这么小小一片,就足够刘家两人一整年吃喝不愁。 他站在屋里环顾四周,又摸了摸自己睡过的床,这才抓起斗笠离开了刘家。 雨后新晴,小院的角落里,地缝中有棵嫩芽悄悄冒了出来,无人发现。 男孩再也没有回头。 ¥¥¥¥¥ 杨奇行今日格外畅快,无论是迎来送往的官员,还是路上的百姓,都在恭喜他擒获了城主府案的真凶。 他满面红光,前几日的积郁早不知被扫进哪个角落。他才处理了几件公事,外头来报: 安抚使有请。 杨奇行下意识摸了摸腰间,原本系在那里的玉佩已然不见。 他站在原地叹了口气,怅然若失。 这一切都像梦境,除了他失去的东西千真万确。 外头又催了一声,他才大步走了出去。 站在都城来的大官面前,杨奇行终于不用再忐忑难安了。 安抚使脸上也难得挂上笑容,好言夸奖他几句,才问道:“你是怎生查到凶犯就藏在姓刘的私宅中?”还从他这里借走人手围剿,可见是十分确定犯人位置。 杨奇行很是恭敬:“黟城乃弹丸之地,这群外乡人犯下滔天血案还能遁匿无踪,避过城守军耳目,必有内应。甚至住处都很可能是私宅。”刘财主把那几人安置在妾室住处,但凡有城守军上门盘查,都有女人掩护应付。 “那你怎知谁是内奸?” “那妾室和婢女,从城主府案之后就没出过门;刘财主每日还派人送去疏菜瓜果,份量很大,不似两个女人可以吃完。” “就这样?”安抚使抚着下巴,“这些可都不明显。” “重任之下,就是一点蛛丝马迹也不该错过。”杨奇行面上答得诚恳,心里却打定主意,不将实情托出。 凶手四死一伤,活着的那个还没机会下狱,安抚使就迫不及待地提走了。这不合刑律,但官大一级压死人,他也不好反对。 这个案子扑朔迷离,从城主全家被杀到安抚使突然到来,杨奇行只觉另有真相。但是很显然,安抚使没打算让他知道。 既然如此,他就不该横生枝节,把这案子办得越简单越好。 安抚使呵了一声,大概也懒得再作考究,挥手就让他退下了。 杨奇行离开时,正好见到一人急匆匆走来,与他错身而过。 那是安抚使的亲信。 …… 安抚使正在喝茶:“犯人招了没?” “招了!”亲信的声音紧促,“可是他说,宝物不在他们手中!” 茶盏重重落在桌上,安抚使的声音都拔高了:“什么!” “城主府的人临死前将宝物转移走了,他们一直寻找,否则也不必留到现在。” “被转走了?”安抚使目光一转,勃然作色,“糟糕,持有宝物的人说不定还在城里!你去通知署尹,让他重新关闭城门,越快越好!” “是。”这人飞快去了。 安抚使再也坐不住,爬起来踱了好几圈,才又挥手招来一人,吩咐几句。 谁也没注意到,横梁上倒吊着一只极小极小的蜘蛛。丝线垂下来,离底下的人不到一丈远。 …… 这天夜里,城守军又出动了,像是寻人。 黟城灯火通明,居民都在交头接耳: 这是又怎么了? 城主府案不是已经告破吗,现在又要查什么了,莫非有漏网之鱼? 第27章 不舍 刘诠身上的伤口发炎了,不必参加夜巡,可以回家休养。可是老太婆看他脸色沉郁,没有半点笑容。 “怎么了?”她呐呐开口,“外头又要抓谁?”还能不能消停了! “不知道。”刘诠摇头,服侍老娘洗了手脚就寝。 他走去厢房,发了半天呆。 不到傍晚,署衙又发布搜人的新命令,目标是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哑巴,很可能是乞丐”。 刘诠今日回家,发现男孩不见了,桌上却多了金子。他就是再迟钝,也能觉出不对。 一个小乞丐,哪来的巨款? 一个小乞丐,哪里能劳动署衙颁令,大张旗鼓地全城搜捕? 他还听说,那命令其实是安抚使下达的。 这个八岁的孩子,和命案、和安抚使,到底有什么关联? 刘诠想了很久都没有头绪,但他心中有个念头格外清晰:决不能让别人知道,小乞丐这几日一直住在他家! 否则,他刘家就有窝藏逃犯之罪。 幸好,男孩出现的时间太短,仅有的几次出入不是在大清早就是深夜,没什么人知道他曾在刘家寄居过。 想到这里,他就暗自庆幸不曾将真相告诉老娘。否则她哪天与人闲聊时不小心说漏了嘴,两人都吃不完兜着走。 那孩子走得及时,并且也不可能再回来了。这件事,就偷偷烂在他心底吧。 而在黟城的另一边,城里的异动也惊扰了家有丧事的徐氏。 中午,街上就传来消息,城主府案告破,凶手被捉拿归案,四死一伤。 朱涣大仇得报!徐氏和婆婆当场哭得天昏地暗。 短短几天之内,大悲大恸大喜,实是教人难受得紧。 可是婆媳俩还未平复下来,入夜以后城守军又挨家挨户上门盘查,要找个七八岁大的孩子,那还是个哑巴,不会说话。 徐氏立刻想起三天前找上门的红衣女,她处处透着古怪,想跟自己做一笔交易,身边还带着一个孩子。 那孩子看年纪也就是七、八岁,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倒是朝她笑过。那时她以为男孩太腼腆,可现在回想,莫不是本来就说不了话? 徐氏不蠢,红衣女上门在先,丈夫大仇得报在后,前后差不了几天。并且她也没忘了男孩曾经拍着胸脯跟她打包票,说这事儿一定能办成! 若说这中间没有关联,她是不信的。 既然如此,这孩子就于她、于朱家有大恩,她怎么能一转身就把他卖给官兵? 再说了,徐氏下意识回头看了看婆婆,寡妇门前是非多,她们最应该明哲保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 其实这天傍晚,男孩离开刘诠家就直奔城西门而去,路上半点时间也没有耽误。 直觉告诉他,这时不走,后患无穷。 午时过完,城门开。 黟城封锁了五六天,急着出城办事的人早就排成了长队,城门刚开,男孩就混在拥挤的人群里,顺顺当当出了城。 城主府惨案已经告破,又是出城,城守卫压根儿没必要仔细盘查。 走在官道儿上,白猫忽然从竹篓里伸出前掌,扑了扑他的后背:“找个隐蔽的地方,快!有样东西你得听一听。” 她声音严肃,男孩不假思索就往路边的树林拐去,直入数十丈才停下来。 他刚卸下背篓,白猫就跳了出来,拨了拨篓盖。 竹盖上,趴着一只巴掌大的蜘蛛,肚皮滚圆,背上的图案天然就是一个鬼面,看起来狞恶又凶狠。 “这是鬼面巢蛛,有子母同心的天赋。三十里之内,子蛛听见的声音都可以传递到母蛛这里来。”说罢,千岁拍了拍这只肥硕的母蜘蛛。 它还呆在原地不动,只是肚腹振动如波纹。下一瞬,有个陌生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去通知署尹,让他重新关闭城门,越快越好!” 男孩顿时抬首,目光闪动。黟城又要关闭城门了,就因为这人一声令下? 听他言语间带着上位者的傲慢,身份比杨奇行高出不知多少。所以,现在是王廷派来的安抚使在说话? 他好奇地看了白猫一眼,不知道千岁用了什么法子将这种古怪的蜘蛛放到安抚使身边去。 难道是看红灯笼啃猪蹄的那个晚上? 千岁不能离开他太远,而那一晚是他离署衙最近的时候了。 不过她和杨奇行做交易,安抚使就是不好绕过的一关。她想摸清他的底细,这也在情理之中。 另一个声音应:“是!” 幸好,幸好他们早一步出城了。 鬼面巢蛛安静下来。 男孩以为这次窃听已经结束。然而过了一小会儿,安抚使又喝了一声:“下来!” 这一回,他的吩咐可就让千岁的面色都凝重起来: “昔年高祖特地将重宝送离京都,藏在这无人想得起的偏远小城,交由叶家代为保管。如果叶家生变,守不住这件宝物,只要将它送去城西土地庙,自然有人接应。” 面对最得力的心腹,安抚使显然不介意说得详细些。 城西?千岁听到这里,忍不住抬头眺望城门。 这小子就是从西门出城的,那是有意还是无意? 她心思何等剔透,一转眼就想明白了:“你答应过朱涣,要把项链送去城西的土地庙?” 男孩想了想。当时的情形是朱涣不容分说塞给他银子和黑匣,又拿自己的命替他断后,尽管从头到尾都没有征询他这当事人的同意……不过,既然银子在他手里、千岁还帮他花掉了一部分,那也算是答应了朱涣吧? 所以他点了点头,把不舍隐藏在眼底。 千岁顿时笑了,声若银铃:“你早些告诉我多好!”她太欢喜了,连自己的语病都未觉出。 真棒,她不用和这小要饭的绑定在一起了。快些治好他的哑巴,他就能解除与木铃铛的契约。 这等至宝落在他手里,真是暴殄天物! 现在她也知梁国的情况了,这安抚使要追回木铃铛进献于天子。一国之君的能量不知比乞丐大上多少倍,应该能更轻易帮她完成目标! 第28章 换一种活法 这才是正道,这才是常理! 木铃铛的哪一任主人不是雄才大略?这回,也不应当例外。 那厢安抚使也没闲着:“吩咐下去,除了关闭城门之外,再派六路人马搜索附近官道,以防那个小乞丐携宝逃出。” 他提审了城主府案的凶犯,对方在尝尽酷刑之后,除了认罪之外更是招供宝物线索。于是安抚使也知道,现在梁国天子都惦记的宝物很可能就落在一个小要饭手里了。 这群黑衣人连城主都杀得,手段、智谋自不必说,却连派两三回人手都没能逮住小乞丐。 “这个小东西,恐怕有些不简单。”安抚使的声音越发低沉,“我怀疑,他是借用了宝物的力量才能一次又一次逃出生天。” 男孩微微动容。这人厉害,说得如同亲见。 “大人,您的意思?”他的心腹在请示。 “传话去城西土地庙,无论谁送来那件宝物——”安抚使的声音满满都是戾气, “——杀!” 心腹领命而去。 鬼面巢蛛转述的声音到此为止了。 小树林里,一人一猫相顾无言。 男孩沉着脸,就此打消去土地庙送东西的念头。 千岁的笑脸也垮了下来,悻悻道了一句:“算了。”对方既然铁了心要小哑巴的命,就不会给他说话的机会,当然,他也不会说话。他要是死了,她又要被关禁闭好久。 可惜啊,她的大好机会就要这么轻轻放过。“看来我得另外物色人选。” 这个安抚使,真是蠢得要死! 男孩瞄着她,眼带好奇。 他一直有个疑问挂在心头。千岁这么不待见他,为什么还要一次又一次帮他,索性让他死在黑衣人手里不是更好?她也能如愿换了主人。 千岁读懂了他的眼神,轻嗤一声:“你的小命当然不值一钱。可是……如果你和木铃铛的契约不是主动解除,而是因为你身亡而强制中止的话。”说到这里,她忍不住磨了磨牙,眼里都是怨恨,“它会封闭百年,才能够再度认主!我可没有那么多时间耗下去——喂,你那是什么眼神?” 男孩恍然大悟。 难怪千岁一边嫌弃他,一边还要护着他、看紧他的小命,原是因为他若在解除契约前死掉的话,她又要被封印百年了。 她一定有段非凡的过去,如今却被困在木铃铛里,不得不和他同呼吸共命运。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猫儿的后颈以示安慰。 入手的绵软细密,让他忍不住多抚了两下。其实听完安抚使的话,他心里更多的反倒是庆幸。人家要杀他,他就不用去土地庙了,可以心安理得将木铃铛留在自己身边。事易时移,这并不算辜负朱涣的嘱托。 木铃铛和千岁的存在,在他面前打开了一扇大门,门那一端好似有无尽可能。 那些可能,将他原本的懵懂生活反衬得黯淡无光。 他年纪尚小,不识“野心”二字,却明白自己有机会换一种活法了。 这个机会千载难逢,他不想失去。 白猫打了个冷颤,待要挠他,他又缩回了手。 “不许碰我!”她余怒未消。 男孩却指了指自己咽喉,飞快转移话题。第一笔愿力已经赚到了,千岁何时开始给他治病? “别急。”她正眼都不瞧他,既然抓不了人,她就在树上磨了磨爪子,“你的嗓子是一天之内哑掉的吗?” 他摇头,忘了猫已在篓里。但千岁似乎能看见他的动作:“那么,也不是一天就能治好。” 其实男孩的本意是,他从懂事起嗓子就坏了,再往前的事就记不得了。 千岁却催促他:“快走吧,安抚使已经派出人手来逮你了。” 一个八岁的哑巴,他的体貌和特征太过显眼了,要么走得飞快,要么离开官道,否则很快会被追上。 可要是抄乡间小道,一是走得慢,二是不安全。千岁低头看了看他,嫌弃道:“腿这么短,跑是跑不快了,得找个代步的。唔,你会骑马么?” 男孩摇了摇头。 他虽然在旧驿站里住过几天,却连马都没摸过,谈何会骑? 白猫舔舔爪子:“走,弄匹马去。” 荒郊野地,上哪里弄马?就算黟城市集,一匹驽马的价格也要好几两银子。 一人一猫对望一眼,都有了答案。 林子在半山坡,从这里能眺望出城的队伍。男孩眯眼往城门方向看去,忽然伸手一指。 千岁有点意外:“这么快就挑好目标了?” 效率挺高的嘛。 她望见男孩所指的队伍由七、八骑组成,护卫着中间两辆马车。马上的骑士都是精壮汉子,看起来身手矫健。至于两辆马车,覆着灰绿色的门帘。 “看起来,难度也不低啊。”这小子,为什么不找老弱病残下手?成功机率还能大一点。 男孩忽然对着她一笑,笑容里满是讨好和……算计。 猫儿浑身的白毛都竖了起来,感觉到深深的恶意。 “你要做什么!” …… 黟城富商徐老爷六岁的幺儿扒着车窗往外看,眼里都是兴¥¥奋。 父亲早答应过送他去祖母庄子上玩耍,只是黟城意外封闭了好些天。今日开城,他去父亲那里撒娇几声,就有车队护送他出门了。 徐老爷今日只派小儿子的乳母和贴身丫鬟同往。车队前后都是徐家的护院,庄子离这里又不到二十里,儿子往来不知多少趟了,安全得很。 车子走得又慢又稳。乳母刚喂了一块莲花酥到他嘴里,车顶篷突然“咚”地一声,凹陷一个形状。 有重物掉落,该不会是劫道的贼人? 乳娘手一抖,莲花酥掉了,徐少爷却探头往窗外看去。 “少爷使不得,危险!” 徐少爷一把打掉她的手,不耐烦道:“闭嘴!” 他探头得早,亲眼望见一只白猫从车顶上跳了下来,蹲在官道边上的草丛里舔爪子。它身上的毛发雪白又整齐,每一根都至少有寸许长,在斜阳照耀下甚至还映出浅淡的金光。 这猫儿真漂亮!徐少爷圆瞪双眼,伸手一指:“捉住它!” 第29章 座骑到手 跟在车马边上的护院应了声“是”,立刻驱马撵了过去。 徐少爷赶紧又补充一句:“要活的!”那么漂亮的长毛,可不能弄坏了! 猫儿吓得转身就跑。护院连连应了两声,连人带马消失在长草丛里。 车队继续前行,并不停下等待。徐少爷想要的东西,自然会有人送到庄子里去。 …… 护院追去路边,只见猫儿跑在前头,只留给他一根小旗杆似的尾巴。 这小猫好快。 幸好它也笨,跑得很直溜儿,他若是策马直追,不用十几步就能赶上。护院没有犹疑,一夹马腹,跟着猫儿蹿进了树林里。 他看见白白的影子在前方闪动,时近时远。 可是跟了十几息以后,猫儿不见了。 跟丢了?护院不死心,毕竟得不好东西的徐少爷,脾气向来不怎么好。他策马在原附近转了几圈,一无所获。 正觉沮丧,耳边忽然传来轻微的叫唤,像孩儿撒娇。 护院循声看去,大喜: 方才遍寻不着的猫儿,原来爬在一株小树的树杈上,位置还没他高,一双圆溜溜的杏眼好奇地盯着他。 那眼神清澈,独不见畏惧和谨慎。 护院大喜,正要接近,猫儿见马儿抬腿,顿时吓得一缩,作了个准备逃跑的姿势。 “别跑,别跑!”一人加一马,看起来的确是庞然大物。护院慢慢下马,以减轻它的疑虑,“乖猫儿,到我这里来……” 他口中唤得轻柔,一边慢慢向它走近,半屈着身子。 猫儿晃了一下尾巴,侧头看着他,似乎对他的行为很感兴趣,但并不逃跑。 护院的心,放下了一点。 看来这猫也是家养的,不知为何落在这里,否则怎不怕人? 他走得很近了,终于离猫不到三尺距离。 白猫缩着身子,喵喵叫了两声,似乎亲近又似乎害怕。这人慢动作伸手,想将它抱起来。 一旦抱住,他必定不会再放开。 猫似乎很温驯,双方更近了,三尺、两尺…… 可就在他指尖快要触到猫毛时,白猫动了。 护院只觉眼前闪过一道白影,快得来不及反应,左眼上就是一阵火辣辣的剧痛! 他下意识退开一步,一手捂着眼睛吼出声来。 他竟然躲不开一只猫的攻击。 指缝间有液体流下,那该死的猫,抓坏了他的眼睛! 草丛里忽然传来一声细响,扑簌,像是鸟儿飞起,但被他的长嚎掩盖。 护院没听见,但紧接着后脑一痛,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扑通,高个儿护院倒地不起。 在他身后,男孩看看昏迷不醒的男人,再看看自己手中沾血的石头。 石头很大也很沉,他要双手才能托举。 呃,最近给人开瓢的次数有点频繁,这项技能好像更熟练了。 但与收拾乞丐头棒子不同,男孩丢下石头以后还伸手探了探护院的鼻息。 嗯,有气儿。并且他眼珠完好,只是眼皮被抓伤。 “谁给你的胆子,敢把我扔出去当诱饵!”白猫滚圆的杏眼里堆满怒气,“再有下一次,我挠死你!” 男孩看着那个护院脸上整整齐齐的几道抓伤,忍不住缩了缩,猫爪子是真尖锐啊。多亏她不知道,这位徐小少爷是黟城的混世魔王,平时最喜欢虐待小动物,拔毛倒吊都算是轻的了。看见她这么漂亮的猫,徐少爷能忍住手痒就怪了,一定会派人追上来。 这些因由,就烂在他肚子里吧,否则他的脸皮保不住了。 事不宜迟,他转身向着护院的座骑走去。黑马不适应生人气息,打着响鼻往后退了两步,满眼警惕。 男孩停住脚步,跟马儿对望。 白猫从他身边轻盈跑过,丢下一句嘲笑:“怕了?” 他咽了下口水,并不掩饰自己的忐忑。他从没骑过马,对一个八岁孩子而言,这生物很巨大了。 白猫跑到马儿面前,对着它喵了两下,声音轻柔。 男孩很确定高头大马是听不懂猫语的,但黑马居然垂下脑袋,飞快地平静下来。 它望向白猫的眼神,还带着一丝恐惧和敬畏。 “还用我三催四请么?”千岁不耐烦了,“快点上马,我们没空继续磨迹!” 男孩抓着缰绳就往马背上爬。 没骑过马,不代表没见过别人怎么骑马,但马儿太高,他人又小,尝试了三、四次才勉强爬到马背上,却踩不着脚蹬子。 千岁笑道:“抓好马鞍,坐稳走喽——!” 实际上,白猫一声长叫,敏捷跳到了马股上。 猫爪一拍,黑马就撒开四蹄奔跑起来。 男孩下意识抱住马脖子,只怕自己被颠下去。马行如风,林中的树枝抽在他脸上,一下就是好几道血凛子。 这只小弱鸡,嘿!白猫籍他挡住自己,一边安坐马背,一边舒舒服服地欣赏他的狼狈。 活该,谁让他方才将她提起来,用力砸到徐少爷的车顶上?这叫现世报,来得快。 她看得痛快了,才好心提醒:“你快把马勒死了……勒得越紧,它跑得越快。” 狂奔了数十丈,险些撞树好几回,男孩终于缓过一口气,发现骑马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可怕。 再说他长于奔跑,腿力很好,可以紧紧夹住马腹。 终于,又被两根树枝教训过后,他慢慢放开手,揪住了缰绳。 白猫在他身后打了个呵欠。 这小子学得好快啊,看来是等不到他摔得四仰八岔的画面了,不好玩,太不好玩。 一刻钟以后,男孩控马的本领有了长足的进度,他试着掉转马头往北部而去。 安抚使派人出城寻他,土地庙在西边,所以西边的官道一定是搜索的重中之重,他要尽快远离。 这里是黟城近郊,没有什么大型猛兽,时常还能找到林中兽径,那是人类和野兽踩出来的小路。 男孩偶尔抬头看看天色。阳光透过密林洒落地面,只有星点光斑。 他是未时才出城的,又伏击又抢马,又狂奔了小半个时辰,这会儿阳光已经西斜,距离天黑不久了。 黑夜会增加安抚使的军队搜索他的难度。 第30章 可爱 千岁也在后头叮嘱他:“今晚就宿在野外,别去驿站。”黟城里的军令,驿站会很快得到消息。如果他走在官道上,驿站还能向官家提供线索。 男孩路过一条小溪,灌了整皮囊的清水,但没在这里停留,而是策马远远离开了。 在野外,夜晚的水边不安全。 最后,他找到一处避风的山坳,准备露宿。太阳仅残的一点余晖,也消失在山后头了。 大黑马刚刚停下,草丛里居然跳出一只兔子,哧溜就往外就跑! 大肥兔!男孩瞪大眼,跳下马就想去追。 可他今天是头一回骑马,又踩不着马蹬,只能靠自己的腿力夹住马腹保持平衡。驰骋了个把时辰下来,双腿早就又酸又麻,这时下马,扑通一下就跪了。 “咚”,兔子听到后头重物落地声,逃得更快了。 就在这时,一双雪白的柔荑伸来,将兔子一下抱起。 兔子惊慌蹬腿,但女郎抚了抚兔子脑袋上的软毛,它居然就安静下来,不再挣扎。 虽然三瓣嘴还动个不停。 千岁抱着兔子站在男孩面前,一袭红衣,眉开眼笑:“免礼!” 那一下摔跪,他正好朝向她。 男孩不顾疼痛,飞快爬起,拍了拍双腿。 千岁轻呼一声:“你受伤啦。”声音里却全无心疼之意。 从马上掉下来,他没摔断腿已是万幸,但走路已经不太利索。 她的声音里哪有半分真心?男孩也不为意。这一回是他疏忽了,骑马都没摔着,反倒是下马险些摔个狗啃泥。 他见到肉食在前,就忘了危险,下次不会了。 他看了看千岁,那双小手几乎和怀里的兔子一样白。这千金小姐并没有亲力亲为的意思,所以他只好忍着痛,一瘸一拐找来石块架了个围塘,又去收集树枝树叶。 可是前几日下雨,深山的树叶还潮湿,不容易点燃。 他想了想,又去刮取木棉树上的棉絮,这才点起了一捧营火。 深秋的夜晚寒凉,在效区尤其需要火焰的光暖。千岁也情不自禁靠近,顺手拍断两根圆木,递给他一根:“坐吧。” 把圆木当凳子坐好,男孩才从怀里取出两个馕饼,看她一眼,又多取一个,然后烘在火边。他心细,下午虽然急着出城,也没忘了买好干粮再上路。 男孩看着千岁怀里的兔子,咽了下口水。 “看什么看?”她白他一眼,把兔子抱得更紧了,还捏了捏它的长耳朵,“兔儿多可爱啊,你为什么要吃兔儿?” ¥¥¥¥¥ 千岁不喜生水,这才纡尊降贵出手,砍下一截毛竹,取竹筒架火烧水。 男孩卷起裤腿,正在处理伤势。方才从马上掉下来,腿先着地,他用手撑着。万幸腿没摔折,但是双手都擦破了,膝盖更是疼得厉害。 他用清水简单地冲洗伤口,将树叶和泥砾都冲掉,露出底下看起来红紫可怖的伤口。 千岁在一边看着,信手往不远处指了指:“这是牛膝草,这是三七……”顺口点出三、四种草药来,“去取来捣烂敷治伤口,可以快速止血,又治跌扑肿痛。” 男孩依言都去采来,在她掏空的竹节里捣烂了草药,敷到伤口上。 下一瞬,他的脸部肌肉狠狠抽搐了一下。 痛,痛得匪夷所思。 那感觉,就好似有人拿着七、八根钢针在他血肉里一阵翻搅! 千岁看他额上冷汗涔涔,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不由得同情地叹了口气:“药性是冲了一点……忍忍吧,谁让你运气不好,这附近找不见止痛的草药。” 她真不是故意的?男孩看也不看她,闭上眼默默忍耐。 好一会儿,痛感才慢慢降低。他抱臂坐在圆木上,许久不动。 这时水烧开了,咕嘟作响,和跳动的火焰、金黄的馕饼,以及围坐火边的两个人构成了一个独立的小世界。 有只狼獾子夜行,不小心闯入进来,盯着火焰大吃一惊,却又对火上的东西垂涎不已,小眼睛滴溜转个不停。 要是这里只有男孩一个人,说不定它就直接开抢了。 找死!千岁瞪它一眼,美眸中杀气四溢,狼獾打了个寒噤,夹着尾巴掉头就溜。 这东西好战难捉,肉质又酸臭,谁也不想吃它。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火边已经烤着好肉了——洗剥干净的兔子被串在树枝上,在塘火的烘烤下焕出金红的色泽,油脂一点一点沁出来,闪着诱人的光。 就连千岁都咬着唇想,这兔子果然比看上去更肥。 “可以吃啦,再烤就老了。” 男孩取下烤全兔,虽然被烫得呲牙咧嘴,还是勉强将兔子撕成两半。 烤得恰到好处的肥兔,轻轻一撕就皮肉分离、焦香四溢。 男孩抓起兔腿,一口肉、一口饼,吃得不亦乐乎,毫不顾及形象。奔波大半日,唯有美食可以解忧。 千岁却要讲究得多,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把小银刀,剔骨切肉,把肥嫩的兔肉塞进馕饼里,这才小口小口吃起来。 皮酥肉嫩,肥而不腻,火候倒是刚好。她看了男孩一眼,没料到这小子烧烤的功夫还真不错。想来他在荒园、桥底没少烤过食物,颇有心得。不过她还要埋汰一句:“只放了盐巴,味道太单一。须得再加些辣粉、孜然才香。” 兔肉烘烤前只抹了两遍盐巴,对于讲究的千岁大人来说,调味自然是大大不够。 男孩听若罔闻,继续吃得津津有味。他把兔肉啃得一丝儿不剩,末了还舔了舔手指,意犹未尽。 千岁皱眉:“脏死了,你这习惯真要不得。”把水囊丢过去,监督他反复洗手,直到手上一点儿油脂都不留。 男孩忽然指了指自己咽喉。如今她已经拿到愿力了,该开始给他治嗓子了吧? “别急。”她却不紧不慢,“没听过病去如抽丝?我的愿力还没有那么丰沛,动动手指就能治好你。” 男孩目光一闪,没忽略了“丰沛”二字。也就是说,只要她的力量足够,是可以一下子就治好他的? 第31章 琉璃灯 “眼下只能以药力为主,神通为辅。除了每日子时治疗之外,还要灵药温养。如此七日,药到病除。” 七天!男孩的眼睛亮了,只要七天,他就能像正常孩子一样开口说话。 “你并非先天残缺,还记得嗓子怎么坏的么?”千岁上一次探查病情时,就发现他喉中有伤,声带被毁。 他摇了摇头,面色平淡。 “无妨。”她轻描淡写,“以后白天吃药,晚上施术。明日起就找个药铺子抓药煎服。” 男孩当然不会有异议。他今日又是担惊受怕,又是长途奔波,方才还受了伤,早就困得狠了,这会儿在地面铺好那卷提花缎布,翻了个身就睡着了。 “猪一样的,好吃好睡。”听他鼻息越发均匀,千岁轻哼一声,目光却移到他腿上去,甚至走近了伸手轻按两下。 果然不出她所料,肿起来了。草药生效也要时间,若是明天还这样子,他就不能骑马赶路。 林子里安静下来。千岁伸手,掌心缓缓浮现一只琉璃灯,其形如菡萏,将绽而未绽,维妙维肖,可惜颜色灰白黯淡,像是褪尽铅华,表面更有无数裂纹自下而上延伸,仿佛下一秒就会碎裂。 那裂纹大小不一,深浅不一,深深碍着千岁的眼。 她端详半天,叹了口气,取出得自杨奇行的玉佩和八卦镜,直接投了进去! “嗤嗤”两声轻响,两样东西不见了,琉璃灯底部却冒出一小团火焰。芯焰太小,虽然还在燃烧,却是颤巍不定,看起来可怜极了,像是随时都会被风吹熄。 然而这盏灯终于是亮起来了,由内而外焕出光芒。虽然晕黄浅淡,甚至比不上烛火明亮。 从无到有,她终于踏出了这一步。 她竟是将杨奇行珍视的玉佩和八卦镜,都当作了琉璃灯的燃料。 千岁与人间的修行者不同,其他人都将力量贮于丹田,她却存在这只玻璃灯中。 这盏灯里,存着她的愿力、她的修为。 据说,它也曾华彩灼灼,光芒万丈。 这会儿,千岁面上已经没有往日的咄咄逼人,眉眼间覆上一层沉重。她缓慢磨挲着琉璃灯表面出神,感受灯身传来血肉相连的楔合。 “我们还有时间,希望来得及。”她对宝灯喃喃自语。灯光一明一暗,似是对她的回复。 睡着的男孩,忽然咕哝一声,翻了个身。 千岁望了他两眼,忽然走过去拎开他裤腿,纤纤玉指泛出浅淡金光,在他两边膝盖上分别轻按几下。“便宜你了。” 男孩即便在熟睡中,也能觉出伤处传来的清凉舒适之感,原本紧蹙的眉头不由得放松下来。 膝盖的红肿,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褪下去。 琉璃灯才刚刚亮起,她就透支了一点力量,替他医治伤口。 千岁一瞬不瞬瞧着,又掐指算了算时间,发现一切如常,这小子并未像前几次两人肌肤相触时那样冒出红疹。 她懂了,轻轻“切”了一声。 就以这时,草丛里忽然簌簌一响。 千岁指尖的琉璃灯一下消失,她缓缓转过头去。 ¥¥¥¥¥ 天还没亮,男孩醒来,身体沾了露水有点沉重,但腿上的疼痛却减轻许多。 他试着屈膝,好像不咋疼了,只是创口看起来还有点吓人。 草药那么好用? “你倒是睡得香。”声音从左上方传来。男孩一抬头,就望见千岁倚坐在树枝上,纤长的双腿一荡一荡地。 他走上两步,差点被个软物绊倒。低头一看,地上赫然躺着一具狼尸! 这狼好大,看着比他还要重得多。 男孩摸了摸脑门儿,背上有两分寒气。多亏千岁守夜,否则他早变作这头黑狼的夜宵了。 “今日份的肉食有了。” “……”狼要吃他,她却想着吃狼。她这是将他当成了诱饵? 男孩取出自己贴身的小刀,认命地准备割肉。黑狼死去两个时辰了,尸体开始僵硬,不那么好下手。 可是刀尖还未碰到狼尸,千岁已经晃到他面前,一把捉住了他的右手腕。 他飞快缩腕,如被蜂螯。 千岁对他的异常视若无睹:“乱来。你这样,会坏了一张好皮子。”这头黑狼油光水滑,她昨日用了点巧劲,瞄准它的双眼打了个对穿,这才没伤着一身皮毛。臭小子倒是大开大阖,一上来就要钝刀割肉。 她伸手抓起狼尸,下一秒,它就不见了。 男孩眼睁睁看着这一幕,想起前几日她手里的食盒也是这样出现又消失。 她一定是将东西藏去某个看不见的地方了。 不过,她早可以这样做,也早可以剥了狼皮,为什么偏偏要把狼尸搁置到清晨? 难道是为了让他看上一眼? 不可能的,他一转眼就将这念头抛去九霄云外。 女人,真是莫名其妙。 “想死就往前多走两步。” 男孩刚迈开两步,听见她这么说,足下就顿住了,一动不动。千岁虽然毒舌,但她神通广大,而且很少出错。 她这才微微一笑:“再往前是个陷阱,用来捕大型猎物的。挖得很深也很用心,可以将你连人带马都陷进去。” 她可没有那么无聊,这里地处荒野,陷阱八成是猎人用来抓捕虎、熊等大型猎物的。 他遵从她的指引,小心翼翼牵着马避开陷阱。 就在这时,赤红的金线从叶缝中透过,千丝万缕,照在地面。 日出东方了。 就这么一眯眼的功夫,千岁不见了。竹篓里倒跳出一只白猫,不紧不慢踱了几步,在晨曦里弓着背伸了个懒腰。 …… 这个白天,男孩基本都在马背上度过。除非必要的休整,否则他一直策马往西北方向而去。 安抚使下令追查他的行踪,黟城附近的村镇就那么几个。他若敢逗留,被抓住的机率大增。 与千岁商量以后,他就决定整个白天都用来赶路,以期比追兵更快一步。 走得越远,越是安全。 入夜以后,千岁就能以人形出现,足以应付更多危险。 可是走出不到六、七里地,忽闻前方喧哗。 白猫从竹篓里探出来,按着他的肩膀:“往前往下看。” 男孩依言看去,不由得一惊。 第32章 撞破 这里山走蛇形,盘曲蜿蜒,他一低头就看到对面半山腰上,有两支队伍正在激烈厮杀! 一方有五十余人,护着十几辆大车且战且退,队伍后方有男有女,皆是面带惊恐;另一方人数不到三十个,皆是精壮汉子,撵着前头的车队穷追不舍。男孩亲眼看到其中一人灰巾包头,接连砍翻了一对男女。 劫道! 他自小在黟城长大,从未离开城池,但在南来北往的人们口中也曾听过外头的险恶。此情此境,像极了人们谈之色变的山匪劫道。 天很亮,千岁现在是只猫,而他只有几岁。 男孩迅速评估眼前形势,果断掉转马头,半点都不曾犹豫。山匪的注意力都被前方的肥羊吸引,他又立在阴暗的树影里,只要快速离开,谁也不会注意到他曾经来过。 可惜,天不从人愿。 有个女客被匪徒追砍,与车队分离。大刀落下,她一抬头恰见二十丈外有一人一马隐在林中,与山匪不似一伙儿。危急关头,她都来不及细看对方长相,本能地向他伸手尖叫:“救我,求你救我!” 身后匪徒一刀剁掉她半个脑袋,鲜血喷溅而出,凄厉的呼声戛然而止。 但她的呼声已然惊动对方,山匪群目光齐刷刷看过来,就见林中有一匹快马奔行,在树影的掩护下越逃越远。 匪群中有人沉声道:“老八,杀了他!” 砍死女客的匪徒应了一声,抓起染血的长刀,跳上自己的马就追了过去。 …… 男孩策马狂奔,不久听见身后蹄声密集,鼓点一般敲在他心口上。 追兵撵上来了。 这结果并不意外,他初学骑马仅仅一天,怎比得上山里来去如风的强盗骑术娴熟? 白猫从背篓里冒出头来看了一眼,坐实了他的想法:“最多再有三十息,他就能赶上你。” 男孩无暇分神。 在陌生的山林中全力策马已经耗去他全部注意力,这里地形复杂,只要稍有不慎,就是人仰马翻的惨烈后果。 咦,等等,人仰马翻? 他眼中有精光闪过,忽然抓着缰绳,调转方向。 白猫大奇:“你做什么?”他这么一变向,与后骑的距离反而变小。山匪要追上他就更容易了。 后面那人面露喜色,显然以为他惊慌过度、看岔了方向。 可是木铃铛跟随新主人的时间虽然不长,千岁却已经见过男孩多次涉险,知道他鲜少自乱阵脚、忙中出错。 这是很珍贵的品质。 “你得跑快点了。”在白猫视野里,匪徒越来越近了,“我都能看到他牙缝里的韭菜,啧,恶心死了!” 男孩自然没法回答。 千岁趴在他肩膀上往前看,发现景物越发熟悉: 这不就是清晨时的来路? 再往前,就是昨晚的露营地了。 千岁忽然明白他要做什么了,心情也放松下来。 身后的追兵,离男孩已经不足两个马身。这么短的距离,对一个骑术精良的成年男子来说,只要转眼功夫就可以跨越。 他最喜欢砍人脑袋了。山匪老八手里执起长刀,尖端兀自有鲜血滴落。 只要一刀下去,这个小小的麻烦就结束了。他跟了这么久,早看出前面的骑士身材矮瘦不似成人。这个时候,他可没功夫考虑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为什么会独自骑马出现在荒郊野岭。 他即将挥刀的前一秒,男孩背后的竹篓里突然刷地冒出一个白影,精准地砸在马股上。 他甚至能听见那一声“咚”响。 也不知是吃痛还是受惊,反正黑马长嘶一声,四蹄离地,突然一个长跳! 马上的男孩,当然跟着一起腾云驾雾,随马儿往前跃出了两丈有余。 他骑马经验匮乏,本来这一下就会被直接甩出去。幸好他早有准备,蓦地低头伏在马背上,双腿夹紧马腹,双手牢牢抱住了黑马的脖子。 在这瞬间,他和黑马宛若一体,只觉马身一震,强大的坠力传来。 然而仅仅不到两息,他安然落地。 方才马儿起跳时,他也同时缩头,山匪雪亮的刀光就从他脑后掠过,险而又险,但最终没见着血光。 一缕黑发被斩下,飘飞出去很远。 紧接着,山匪就觉身下一空,地面一陷,居然连人带马沉了下去! 有陷阱!这该死的空地上居然有陷阱。 念头还未转完,他就听见爱马的痛嘶之声。 这陷阱是用来捕熊的,除了范围很大、入地两丈以外,底部还安插了削尖的竹棍。马儿摔进去,身上就被捅出七、八个窟窿眼儿,鲜血泉涌,眼见得是不活了。 男孩飞马跃过陷阱,一边狠狠喘气,一边转过马头,小心翼翼往地下看。 山匪老八也正好抬头,跟他撞了个对视。这悍匪身材瘦小,运气又好,马儿虽死,但尖利的竹棍子一根也没捅伤他。 男孩在心底默默地道一声可惜。 两人四目相对。山匪的脸皮因杀气和怒气而扭曲,男孩连人带马都背着光,眼里就是黑沉沉一片。 陷阱很深,四周又滑不溜手,山匪一时爬不上来,对着男孩正要破口大骂,却见上头光线一亮,而后是马蹄声得得,迅速远去。 那骑马的小鬼跑了。 老八唾了一口沫子,连道晦气,只能坐等同伴救援。今日打劫遭人撞破,短时间内这片区域是不能再来了。 可惜了这么好的一片狩猎场。 ¥¥¥¥¥ 摆脱了山匪,男孩趁着天色明亮继续赶路。 空山之中,只闻马蹄声清脆。 千岁忽然道:“起雾了。”她顺便瞄了男孩一眼,发现他手腕已经红肿,起了细小的疹子。唔,就是日出前被她抓住的右手腕。 想必是痒的,因为他下意识去挠。 山林中不知何时飘起雾汽,如同笼起白纱,将山野变成了朦胧一片。男孩回望来路,大山 不再清晰,只勉强留存一个轮廓。 再过片刻,就什么也望不见了。 为了避免自己迷路,男孩虽然不走官道,但一直沿着水路前行。 这般走了小半天之后,他才离开了浓雾的范围。 第33章 买不起 前方人类活动的痕迹越来越明显,刚到申时,他就看见了大片农田。 路越来越宽,越来越好走,行人也越发多了。 他毕竟只是个八岁孩子,在荒郊野外呆了一整天以后,仍然希望回归熟悉的人类社会。 也是男孩运气好,他最后遇到一个县城,就在太阳落下的方向。 这个县城名为平谷,距离黟城有四十多里远。 安抚使的人马,应该不会那么快找到这里来。 尽管饥肠辘辘,男孩也没有直扑饭庄,而是首先找着了当地招牌最大最亮的药行,将一张药方子拍在了店伙计面前。 太阳都落山了,他要赶在人家打烊之前配齐药物,开始医治自己! 那伙计先看到跟在他身后走进来的千岁,张大嘴半天合不拢;等到好不容易回过神来低头去看药方,又是半晌不能言语。 那药方上密密麻麻,都是蝇头小楷。 “怎么?”千岁挑眉,“你这儿没有?” “这个……”被这样的大美人盯着,伙计压力山大。她黛眉微蹙,他心里立刻就是一慌,竟然不忍教她失望,“姑娘,方子上的药材,店里都有,就是有几样年份够不到。比如这上头写着百年份血参,小店目前最好的也只有三十年份,其他的……” 千岁嘴角一撇:“你这堂子好大的招牌,却没甚好货,我到别处买去。”余光扫过男孩希冀的神情,不由得撇了撇嘴。考虑到这里是穷乡僻壤,她没开口问五百年人参已经很给面子了,哪知道…… 美人的无礼是可以被原谅的,伙计的态度依旧很不错:“抱歉得很,我们是县里最大的药行。这里没有的药材,其他铺子也不会有了。” “是么,那么哪里能有?” 她只是顺口一问,哪知伙计打了个哈哈赔笑脸。 千岁眯起眼,总觉得他话里有话。她微微前倾,直视他的眼睛:“我诚心诚意,你何不说与我知?” 她瞳中有微光闪动,仿佛天上的星子都被摘下来、揉碎了,浸在她温柔无限的眼波当中。这伙计看着看着就入了迷,一时恍惚了自己。 等到他的眼神变得空洞,千岁直截了当开问:“哪里能弄到上百年份的药参?” 伙计张了张嘴,没吱声。 千岁的声音变得加倍温柔:“你早知答案,好好想想。” 伙计眼珠子呆滞地转动一下:“县里没有,木婆婆那里或许有。” 这名字有些奇怪。千岁和男孩互望了一眼:“木婆婆在哪?” “不知道。” 千岁换了个问题:“她是哪家药行的?” “她不在县里的药行。” 这下子,两人都来了兴趣:“那你怎知她那里有好药材?” “城东的黄老太爷身体不大好,一直从我们这里购入丹参、灵芝等贵重药材。但从去年年初开始,黄家就不来了。掌柜少了个大客户,急得很,悄悄找他家下人打听,才知道黄老爷的药材改从木婆婆那里购入。” 千岁目光微闪:“这木婆婆什么来历?唔,她的药材有多好?” “听说木婆婆每隔三个月都会派人送药去黄家。黄老太爷用的方子没变,改收木婆婆的药材以后,气色大为好转,现今红光满面。” 有点意思。千岁的眼睛亮了:“木婆婆下次给黄宅派药是何时?” “不知道。” 她抚着下巴问:“你们没打听过这个木婆婆的来历?” “有,打听不着。”伙计本来神色木然,这时突然打了个寒颤,“邻县有药行不甘心,派人跟踪,结果再也没回来。掌柜的报官,可是没两天以后,那伙计的尸首就在山里找到了,是被熊咬死的。大家都道邪门,再没人敢去找。” 千岁笑了:“最后一个问题,黄老太爷住哪?” “城东黄家大宅,最大那一户。” 正说话间,药行来了几个客人。千岁不好再多问,悄悄打个响指,伙计就如梦方醒。 他看了看眼前的一大一小,好像忘了刚才的问答:“两位,方子上的药材还买么?” “都按最好的来,算个价给我。” 伙计应了一声,埋头算了十几息:“九十七两银子。” “那就……” 男孩眼角一跳,轻轻扯了扯千岁的袖子。 她一低头,就看见他朝她摇头,于是后面的“包起来”三个字就咽了回去。 “姑娘?”这可是一笔大单。 千岁不情不愿问道:“怎会这么贵?”从前她什么时候为钱发过愁?一定是被这小穷鬼过了穷气,现在竟然锱铢必较了! “您要了两颗虎胆!这也是店里所有存货了。此物难得,单颗就要二十两银子,您也知道一头老虎只有一个胆。”伙计好似算得有理有据,“再说铁皮石斛……” “好了,知道了。”千岁打断了他,“你先给我包点金疮药,要最好的。”男孩腿上的伤还没痊愈。 见伙计盯着她发呆,她不耐烦了:“去啊!” 伙计赶紧照办。 千岁拿起药付好钱,头也不回就带着男孩走了。 伙计望着一大一小的背影发呆,好一会儿忽然明白过来: 这女子姿容如仙,看起来贵不可言,又在店里颐指气使,原来连买药钱都凑不齐! 没钱买什么虎胆,买什么百年人参? 再说她那张药方。他抓过的方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就算不是大夫也能看出照这方子煎出来的一定是虎狼之药,正常人补不胜补,其中又有好几味药性根本相冲,真地吃下肚要反受其害。 他一边腹诽,一边依旧狠盯着那个婀娜的身影。这样的美人前所未见,多瞧一眼就多占一眼的便宜哪。 …… 走出药行,千岁板着脸:“没钱?” 男孩点头。他的钱基本得自黑衣人,扣去留给刘诠的金叶子,现在他的全部资产就是两片金叶子加几块散碎银子,全部折合成银两,还不到三十两。 他算术欠学,但还是能明白三十两和九十多两之间有一道巨大的鸿沟。 那些药,他买不起。 第34章 官兵和强盗 从前他在黟城,常常听说吃药吃到倾家荡产的,城西有个生意人原来家财万贯,也不知生了什么怪病,四处求医开方吃药也不见好,拖不上几个月就家徒四壁,连家里的姨娘都打发走了。 现在男孩知道了,天底下的药是无底洞,千岁开出的这一副要价百两,随随便便就能在黟城买套宅子! 说起来也真是好笑,从前他有上顿没下顿,兜里不曾超过五个铜板也照样活得好好儿的;现在他身怀从未有过的巨款,却比任何时候都缺钱! 千岁斜睨着药行,美眸里闪动着不怀好意的光。 谁说一定要用钱买? 可是男孩看懂了,晃了晃她的袖角。 千岁抽回袖子,满脸嫌恶:“脏死了,你摸了一天的马汗没洗手!”见他还定定看着她,只得没好气回应他,“知道了,他家药材又不好,我们放它一马就是。” 这小子才不是滥好心,只是害怕安抚使派来的追兵才不想节外生枝、引人注意吧? “城里还有一个地方药材更好,可现在上门不合适。”她看了看天色,“走罢,先逛一逛解决了晚饭再说。” 她得替男孩办事,显形更方便,可是走在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都向她投注目礼,还有两个不知死活地上来搭讪。最后千岁也嫌烦了,干脆纱巾覆面,这才得了清静。 县城不大,两人没踱出多远就走进市集,顺便把狼皮卖了。那头狼死了一天,皮肉早又软了,好剥得很。 上好完整、油光水滑、不带半个孔眼的黑狼皮,也才卖了一两三钱银子。 赚钱原来这样难。 所以男孩带着她去吃五文钱一碗的豆角焖面时,千岁虽然拉长了脸,却破天荒地没有异议。 汤头好,面筋道,那海碗比她脸庞还大。 男孩看着她,眼里闪过好奇。听说神仙不思凡食,光喝水都能活,她为什么吃得比他还凶? 心里虽然这么想着,他还是打手势让店家往千岁的面里多加一大份肉丝,又舀了一勺辣子,准备放进自己碗里。 千岁低头吃面条,看也不看他,这时突然道:“吃辣伤喉咙。” 是呢,他马上要治疗旧疾。男孩默默放开了辣子,正好听见邻桌的客人在讨论时局。这个小城地处偏远,梁国虽然内斗激烈,但是战火还未燃到这里,南方也有不少国民携家带口逃难来此。 “打了一年多的仗,地都荒了,粮还都被征走。夏天遇上水患,人是活不下去了,我们只能逃过来。” 听众莫不同情。有个本地人叹了口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们这里不打仗但也不太平,这三、四年来,毒牙山土匪啸聚山林、杀人如麻,甚至敢冲击村县。” 外来者奇道:“当地署衙就不管么?” “想管,管不了。他们来去如风,等官家接到消息,山匪早都逃走了。”那人苦笑一声,“他们老巢在毒牙山,那是两州交界、三城交汇之地,哪一边的官署都无权管辖。” 男孩默默吃面,想起路上那一伙杀人的强盗,大白天劫道又不留活口,果然称得上嚣张跋扈,视官家如无物。 “既知老巢所在,只要派兵围剿即可。” “哪有这般轻巧?”城里人直摇头,“毒牙山号称十万大山,便是几千人往山里一躲,也是无人能追。最要命的是那里终年云遮雾绕,常生毒瘴,官署派兵剿过两次,竟然折了大半人手。死者家属大闹公堂,后面官家也不敢再轻易动员出剿了。” 闻者只觉匪夷所思。山匪对抗官家,反而是后者吃了大亏,当真是天下奇闻。 正说话间,不远处传来蹄声如雷,往这里而来。 很快,三匹快马就出现在众人视野当中,骑士都穿着青红衣裳。 男孩看了一眼,面色微变,赶紧低下头去 那是官差。 马头上还插着一根红羽,标明他们执行的公务十万火急。这三人策马冲过闹市,一边还要大喝以提醒行人:“让开,都让开,公家办差!” 这个焖面摊子就在街边。转眼间,三骑就冲到近前。 是来搜他的?男孩左手在桌底攥成了拳头,对方好快的手脚。 千岁视若无睹,照旧挟起几根面条,轻轻吹气。 她的动作不急不徐,让男孩焦躁的心也跟着沉静下来。是呵,有什么了不起,大不了杀人、逃跑! 就在他起心动念之间,三骑越过这个摊子,毫不停留地往前飞奔。 男孩悄悄松了口气,转头看千岁,她面色如常,压根儿不把这桩危险放在心上。 马蹄溅起的泥水落在旁人衣上,那个倒霉蛋抱怨不已的同时,其他人也在窃窃私语:“这几名差爷瞧着眼生得很,恐怕是外来的。” “瞧他们去的方向,好似是官署。” “去官署?天都快黑啦!” “人家要递送十万火急的公务,还分什么白天黑夜?” 有人乐观道:“莫不是为剿匪而来?” 不管他人怎说,男孩把最后一根面条扒拉进嘴,飞快站起来结账。 千岁跟在他身边,走到无人处才悄声道:“那几名官差就算现在不抓你,恐怕也是为你而来,此地不宜久留。” 男孩点头。 这三骑都是外来的,又从南门进入,往北边的官署而去。唔,算起来黟城就在平谷县的南边儿呢,因此这几名官差大概率从黟城出发奔向这里,赶在天色完全黑下来之前传令到位。 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任务,必须尽快交代呢? 自然就是安抚使肩上担着的那一桩任务了。山匪在本地肆虐是常态,怎需要加急? 追兵这么快就赶上来了。 恐怕明儿一早,平谷县也要像黟城那样,全境搜捕一个八岁的小哑巴了。 男孩和千岁对望一眼,都觉不妙。安抚使并不知道他就在平谷县,只能采取广撒网的策略,恐怕附近大小城镇都被他派人传令。这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仅以动员的规模之深广,足可见他对于男孩手中宝物志在必得的决心。 第35章 明智的选择? 千岁往城东一指:“事急从权。”看男孩没有吱声,她顿了一顿,“办成之后,我们尽快离开平谷县。离黟城越远,你就越安全。等到你能开口说话,此事再不足惧。”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对,男孩只能赞同。 当下两人就往东而行。 天色渐晚,县城开始亮灯,但这一晚月黑风高,灯光照不到的地方依旧是暗沉沉地,五丈开外的东西都看不清楚。 千岁却很喜欢这样的天气:“天公作美哪。” 黄宅真不难找,整个平谷县东边最大的一处庭院就是他家的。高墙在秋夜里展露沉默的曲线,将县城十分之一的地盘都围了起来。 这就是他们的目标。 想治好男孩的旧疾,那几味又贵又重要的药材就必不可少。他们对木婆婆一点兴趣也没有,只想在黄宅里打个秋风然后走人。 即便是千岁,这时候也微微犯了难:“里头地方大,你得进去仔细找找。” 黄宅不似黟城署尹杨奇行的房子那么小。千岁不能远离木铃铛活动,如果男孩只是站在墙外,她就不能自由探索这座大宅。 男孩一听,就要动手翻墙。他又瘦又矮,但动作比猴儿还灵活,比眼前再高一倍的墙,他也能轻松翻过去。 千岁挡住了他:“不可冒进。”带着他走出几丈远,而后从地上拣起一块石子,丢在墙头。 只见墙上有红光一闪,那石头啪地一下被弹了出去! “整面高墙都设下禁制。有人想翻入,就是这个下场。”千岁拉着他隐入黑暗,“那姓黄的家财万贯,宅子又大,怕人上门来偷,就想了这么个法子防盗。你且等着——” 果然过了十几息就有杂乱的脚步声传来。偏门那里奔过来几个壮汉,站在墙角四下张望。 两人早就隐在暗中。路面上静悄悄地,汉子们望见巷子深处钻出来一只橘猫,都松了口气:“又是个畜牲捣乱!三天两头这么折腾人。” 他们怏怏回去了。 男孩望着千岁,她有高来高去的本事,带自己进去也只是小菜一碟吧? 千岁忽然轻轻咦了一声:“有人来了。” 她拎起木铃铛的主人就顺着高墙往北走。男孩只觉耳畔风声呼呼,不多时就抵达黄宅的偏门。 她将他拎到最近的大树上,藏好。 和所有大宅的偏门一样,黄宅再气派,偏门也就是对开的两扇而已。现在门外静悄悄一片,鬼影都没一个。 偏偏千岁笑吟吟道:“还有你的熟人。” 在平谷县,他还有熟人? 这个念头还未转完,男孩就看见黑暗里走出一高一矮两名汉子。 矮的那个身上背着包袱,左右张望一下,确认四下无人才伸手去磕响门环。高个儿跟在他身后。 敲门声很轻。三长,三短,交替进行。 借着微光看清矮个子的脸,男孩瞳孔骤然一缩。 千岁说得无错,这的确就是他的“熟人”,昨日还挥着刀要杀他。 这个人,赫然就是山匪老八! 男孩不由得怔住。 毒牙山上杀人如麻的悍匪,为什么会找上平谷县最有钱的黄老爷? 这事情的走向,越来越诡异了。 老八敲响铜环,只候了五息不到,黄宅的偏门就开了,有个老头子探出脑袋打量他:“你们找谁?” 他年纪很大了,但只一介布衣,当然不可能是黄老太爷。男孩只看了一眼,基本断定这是看门的老头。 山匪老八面对他时,全无昨日杀人的凶焰,只笑道:“我替木婆婆送药。” “木婆婆”三字入耳,千岁都忍不住皱了一下眉。 老头子神色微松:“怎么现在才来?”天都黑了。 “几十里山路走下来,哪能那么凑巧,就赶在天黑之前到?” 老头也知道野外多变数,哦了一声:“药呢?” 男孩听他问得直截了当,显然这不是木婆婆第一次派人上门。 双方甚至约好了接头的暗号。 山匪老八解下背上的包袱递给他,一边道:“人参年份不足,要迟个几日才能送来;其他的都在这里了。” 老门房接过包袱说了句“等着”,咣当一声关上了门。 高个儿忍不住道:“吴哥,这老头好生无礼。” 原来老八姓吴。 他没好气道:“无妨,赶紧把事儿办完最重要。”从男孩的角度俯视下去,轻易就能发现吴老八的眼神一阵闪烁,显然不满对方的态度。黄氏这样的富豪之家,对来历不明的人总是心存忌惮的,哪怕两人是木婆婆派来的,可是身上的戾气却是盖都盖不住。 这种人,老头子哪敢放进门来? 吴老八两人下意识去打量黄家的墙头。他是杀人越货的一把好手,也没少去县、村里打家劫舍,看一眼围墙高度,就知道自己能翻过去。 可他们到底有任务在身,这时只能压下满心邪念,安静等候。 好在过不多时,偏门吱呀一声又开了。老头子手里捏着一只布囊递过来:“这里的小金锭折合银两刚好是二百两,你数数。老爷的人参用完了,你们加紧送来,再得剩下的八十两。” 吴老八接过,果然打开来数了数。 数目正确,他点了一下头,转身就走。高个儿赶紧跟上。尽管附近住家稀少,但这里同样不是久留之地。 男孩盯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卖药材的木婆婆,杀人如麻的山匪,还有富甲一方的黄老太爷,看起来风马牛不相及的三者居然串连到一起。 他只觉自己似乎又陷入了麻烦的漩涡。别忘了,外头还有个安抚使对他穷追不舍。 千岁附在他耳边低声道:“接下来,你打算怎办?潜入黄宅还是跟上这个老八?” 她吐气如兰,男孩耳朵痒得很,下意识扭头躲过才指了指即将消失在拐角的吴老八两人。 他选择山匪。 千岁笑了:“明智的选择。”拎起他就跟了上去。 男孩的选择看似冒险,实则是当下最可行的路子。吴老八说,人参几日后才能送到,这就意味着黄宅里的人参已被用光,他再费力气潜进去,也集不全治病所需的药材。 第36章 悬赏 可他又等不起,安抚使的搜查令很可能隔天就开始生效。 那么,他就只剩下了“寻找木婆婆”这么一个选择,既能快速离开平谷县,又有机会获取更多药材。 木婆婆的行踪,就着落在吴老八身上。 不过这家伙拐了几个弯,却走进了本地招牌最大也最亮的一家客栈,要了一间房。 千岁不由得失笑:“是了,我怎么忘记城门已经下钥?”天黑之后,县城都要紧闭大门,御危险于外,次日鸡鸣时分才会开门放行。“我们也歇一晚吧。” 男孩果然上前,却不选这家客栈。他脚尖一转,迳自去往隔壁另一家驿馆。这只是二层小楼,大门还掉漆落皮,跟吴老八入住的那家根本没得比。 千岁:“……喂,我要住那间。”这小抠门! 男孩却拽着她的袖子,将她拖进驿馆。掌柜问话,他就定定望向了千岁。 既知安抚使的命令已经传到这里,他就不能曝露自己是哑巴的事实。 被他目光灼灼盯住,千岁满腹牢骚都憋了回去,说出口的话莫名其妙就成了:“掌柜,一间上房!” 她在“上房”两字上加重语气。不让她住好客栈也就罢了,那些贩夫走卒呆过的地方,她连碰都不想碰! 男孩没有异议。今晚要盯梢,目标还是杀人无算的山匪,他顶多能睡三个时辰,就不想花钱在无谓的享受。手里的钱不多,每一分都要用在刀刃上。 ¥¥¥¥¥ 鸡鸣时分,吴老八就睁眼了。他长长伸了个懒腰,用力将高个子摇醒:“王定,起来,要回去了。” 昨晚做了个好梦,他不记得具体内容,但依稀梦见一个大美人对着他笑,比九天仙女还漂亮。所以他醒来以后神清气爽,昨日被陷阱暗算坠马的阴郁基本一扫而空。 这一伸手,他才发现自己指缝里夹杂不少黑泥。再回头看床,也落着一些泥点。 他打水洗净了手,也未放在心上。昨儿来回赶了百十里路,手上沾点灰怎么了? 有任务在身,他们可没闲心坐下来用早点,只是牵出马,在路边买了几个热气腾腾的大包子对付一口。 马儿在客栈得到最精心的照料,梳好皮毛,喂足了草料。 王定嚼得口齿不清,突然指着街对面:“咦,那里在贴公告,会不会是昨天我们……” 吴老八用力“嘘”了一声,对准他脑后狠狠就是一巴掌:“胡说八道什么!” 这新入行的小子也太莽撞了,张口就来!不看看这里是人来人往的大街,被有心人听去怎办? 他可真不想带这么个累赘在身边,可是上头有规定,给木婆婆跑腿必须两人同行,这样互相督促,以免单人携款逃走。 毕竟,每一笔交易的数额都足够隐姓埋名起来吃喝十年的。 王定“哦”了一声,赶紧切换了个话题:“吴哥,你半夜还出去啦?我起来撒尿时没见到你哩。” 吴老八没好气瞥他一眼:“你睡迷糊了吧?” 昨晚是睡得挺香,王定想了想,也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昨天山匪劫了货还灭了口,按理说官署不该那么快就接到消息发告示。不过吴老八心里还是打了个突,钻进看热闹的人群里。 墙上多了一张新画像,从发式和脸型来看,这回被通缉的对象,年纪是空前地小啊。知道围观的百姓里没几人识字,官差贴好画像就大喝两声:“通缉八岁哑童一名,喉间有旧疾,报讯者可得纹银五十两,直接扭送署衙者可得纹银百两!” 围观人群轰地一声议论开了。哪怕是臭名昭著的山匪,单个赏金也没有这样高!这孩子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了? 吴老八却盯着画像直皱眉。这画工很是一般,基本只绘出两只眼睛一张嘴,街上哪个人不长这样?这是黟城的绘师根据安抚使的要求画的,他又没实际看过小哑巴长什么样,只能充当一回灵魂画手。 不过吴老八很不爽,这张画莫名让他联想起昨天挖坑让他跳的那个小鬼。爱马没了,还被同伴耻笑大半天。若有机会再见,他一定把这小杂##种肠子都掏出来! “走吧。”他拽着王定离开人堆。无论告示上通缉的是谁,山匪在城里都要十足小心才行,事情既已办完,那就快点出城。 城门已开,他们很顺利地离开了平谷县。 …… 吴老八走得太快,又不曾回头,于是没有望见男孩背着竹篓,从隔壁驿馆走了出来,这时就站在街对面。 白猫探出脑袋,把他的肩头当支架,看得津津有味:“啧,你终于被通缉了,那位安抚使的动作有点慢。” 他比了个数铜板的动作,意思是“多少钱”? “嗯?”千岁这才反应过来,“找到你的下落、通风报讯就有五十两呢;如果把你抓去上交,那就翻倍,奖赏整整一百两!” 她的声音夸张,幸好只有他能听见。 五十两!男孩也是一怔,他全身上下加起来都没这么多。 摸摸兜里那两个钱,真恨不得把自己卖了啊。 他和吴老八原本是同一个方向,可是快到东城门时愣是脚尖一停,将马儿绑在了饮马槽边。 城门后方多设这类石槽,以便远客的骡马解渴。 这里还有专人看管,男孩塞了五个铜板给他。一个八岁的孩子自己牵马过来,这幕并不常见,对方本来张口要问,被他的铜板堵了回去。 悬赏告示才刚贴上去,多数人还不知道。男孩可不能再等下去了,必须火速离开,否则多的是人排队等着逮他。 男孩迳直向北走去。并且这条路还有点儿熟悉。 千岁提醒他:“别放吴老八离开太远。我放在他身上的东西有距离限制,超过十几里就跟不住了。” 他暗估了一下时间,来得及,只要手脚利索点,当下加快了脚步。 拐不出几个弯,眼前赫然就是黄宅的黄色大门了。 作为平谷县首富、方圆五百里排得进前五的土豪,黄家的门脸儿气派得紧,檐枋底下雀替精美,门楣之上砖雕细镂,比周围的建筑都要要高出整整一筹不止。 第37章 打劫,光天化日之下 男孩过来之前,顺便在地上抓起两、三块石头,原打算照准了正大门砸上去的。不过他走到这里,才发现黄宅的大门居然开了,从里面走出一老一少。 老的约莫六十多岁,看起来面皮白净,但气色却不太好,走几步路就咳了两回;小的只是个总角女童,最多不过十岁,穿着桃红的小袄裙,杏眼溜圆,脸蛋娇嫩微鼓,像庙里头的玉童子。 这一老携着一小出来,衣着锦绣,后面跟着七八个仆从,毕恭毕敬。 门口停着一辆马车,显然候着这两位。男孩看见黄宅洞开的大门,再见到他们的样貌和着装,不消说也知道他们应是这宅里身份最尊贵的人。 那老头子,约莫就是黄老太爷了。男孩不是本地人,不知道黄氏成员,但想来能被他牵着的小姑娘,不是孙女儿就是曾孙女。 很好,真是瞌睡了就有人来送枕头,男孩嘴角微扬,不过笑容还未扯开就已淡去。 黄老太爷牵着曾孙女的小手就要上车,黄怡盈一低头,露出脖子上明晃晃的黄金锁。这黄金锁雕花镂空,制得十分精巧,份量又不会压坏孩子稚嫩的肩颈。这么大的姑娘,很少再戴金锁,不过这是亡母生前所赠,黄怡盈始终贴身佩戴。 就在这时,身边好似掠过一阵风。她还来不及看清楚,有个身影就欺到面前,她只觉颈上一疼、一空—— 黄金锁被抢走了! 女童失声尖叫,强盗却已经转身飞奔。 竟然在家门口遭抢,黄老太爷没空细想就发令:“抓住他!” 大伙儿都看见了,光天化日之下抢劫本地大财主的,居然是个稚龄童子! 黄老太爷身后的护院生得高壮,只消冲前两步就直接揪住男孩的衣领,一手将他提起,另一手夺下黄金锁,还给黄老太爷。 为了给老爷出气,护院照准男孩反手就是一巴掌,用的力道极大。若是打中,至少能抽飞他两、三颗牙。 不过应付这种事,男孩经验丰富,及时抬臂护住头面。于是那一掌就抽在他胳膊上。 “啪”一声,红肿一片。 “哪里来的小贼,惊吓了我的孙女,定不能饶!”黄老太爷这才回过神来,怒气冲冲道,“拗断他一只手,送官!” 这年头,小偷被断手再正常不过。 护院闻声就去抓男孩的胳膊。这样细瘦如柴棍的,他单手就能拗断。男孩却焦急地张开嘴,连连“啊”了两声。 咦,居然还是个哑巴。 黄怡盈害怕听见那一声咔嚓,又看见孩黑黝黝的眼里写满恐惧,突然出声道:“别伤他。” 护院的动作顿时停下。小小姐的话,他不敢不听。 “他必定是饿得狠了。”黄怡盈仰着头,细声细气对黄老太爷道,“祖父,您别怪他。” 最疼爱的孙女开口提要求,声音又娇又糯,黄老太爷的心一下就软了,沉着脸一挥袖子:“罢了,放他走。”是他思虑不周,孙女还幼小,他怎能在她面前动用私刑? 男孩正想转身,黄怡盈却摸出自己粉红色的小荷包,掏出两钱碎银子递了过去:“给你。” 她居然还要给他钱? 她的小手嫩生生的,眼看就要碰到他的掌心。 男孩那只手下意识一缩,动作突兀,像是要避开蜂针。 他孙女儿手上有毒吗?黄老太爷看得眼气,正想再赏他一巴掌。哪知这小鬼一把薅过银子,也不知鞠躬道谢,低头就跑。 即便这种时候,他也格外留心,没让自己碰着女娃娃的手指头。 他迅捷如脱兔,一溜烟儿消失在墙角。旁人见了,都道这小子好灵便的腿脚。 黄老太爷恼火,重重哼了一声:“看样子还是个惯偷,阿盈这么好心,却是喂了白眼儿狼。” 黄宅大门开在闹市,方才这一场也不知引来多少人驻足围观,都在窃窃私语,赞黄家小小姐慈善心肠。 有几个从前街走来的路人听了,纷纷都道:“那小贼还是个哑巴吗?噫呀,该不会是官署悬赏通缉的那个吧?” 观众大惊,赶紧问起,有十来人一听见“纹银五十两”这几字,撒腿就往小贼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 那哪里是个人,分明是会跑会跳的一百两银子! 小扒手居然是被通缉的要犯?刚刚坐进马车的黄老太爷也吃了一惊。黄家财大气粗,自然不缺这五十一百的,但他和官家时常来往,这个人情是要卖的,于是毫不犹豫就对身后的仆从道:“去,速速将这消息报给官署。” 黄怡盈也知道什么是逃犯,这时就巴着窗口往男孩消失的方向看去:“他跟我差不多大,犯下什么事会被通缉?” “官署发令,那就是有他的罪过。”黄老爷趁机教育她,“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世上就有许多人,远不像外表看上去那么可怜无辜。”说罢又咳了两声。 黄怡盈乖巧地帮祖父捶背,脑海里兀自记得那小贼,不对,是那小通缉犯转过墙角的一瞬间,背篓里冒出一只白猫的脑袋。 什么人做坏事还要背着一只猫呢? …… 男孩在市井中跑得飞快。 他个子矮小、步伐灵便,在人群中左蹿右突,竟把那许多成年的追兵越甩越远。 众人望见他埋头奔逃的姿势,脑海里都浮起一个词: 过街老鼠。 有几个汉子本想大吼一声“拦住他,他是通缉犯”,可是转念一想,这小贼若是被别人捉住,那么领赏的也是别人,自己何苦给他人做嫁衣裳? 是以他们居然沉默着,一声不吭。 男孩行事之前已经估算好了路程,飞快拐过两个弯,就到了城门的饮马槽旁,一把扯下了大黑马的缰绳,飞身骑了上去! 也许是事出紧急,这套动作一气呵成。除非是知他根底的千岁,否则旁人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这孩子前一日才刚学会骑马。 这阵仗也惊到周围,不少人转头来看。努力调转马头的男孩更是听到杂乱零散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时间不够了,怎办? ----军情速递--- 承蒙大家厚爱,《大魔王》过完今晚24点(2019.6.1)就上架了,同时开启系列活动,可催更,可赚起点币,届时看单章^_^ 2019年6月,我们要争新人月票榜,亲手中的每一票都格外重要,水云恳求您将它投给《大魔王》。入V首章在上架开通以后,也就是6月1日0:30之前就会发布。 第38章 动手脚 时间不够。 男孩咬了咬牙,忽然从皮囊里抓出两把铜板,向着四面挥洒出去! 天上掉钱了。 周边行人立刻弯腰低头去拣,如同路中间的石头,挡住了后面赶来的追兵。 那几人一时越不过喧嚷吵闹的人群,只能看着男孩顺利转过马头,轻快往城门而去。 “拦住他!”眼看小贼离城门只有一步之遥,这几人再顾不上私心,只得放声嘶喊,“他是官署通缉犯,快拦下他!” 男孩闻声提速。 骤听呐喊,城门守卫一怔,定睛看去,马上的骑士竟然还不到十岁。 这么小的孩子,会是通缉犯? 这念头一闪而过,他们出来阻拦的动作就慢了半拍。 城门将关而未关,城守将拦而未拦,男孩用力一磕马腹,这一人一骑就飞也似地冲过关卡,如同离弦之箭。 他从众人视野里消失时,城门扬起的尘埃还未落定。 …… 黟城的头号通缉犯、那个八岁的哑巴疑似出现在平谷县! 安抚使的手下正在平谷官署,于是这消息一眨眼就由迅鹰送往黟城。 天上飞的,终归比地上跑的要快得多。所以仅仅过了个把时辰,安抚使沈顾就接到了传书。 “小通缉犯”骑马逃出城去,满大街都是目击者,指认那是个生面孔;甚至平谷县德高望重的乡绅黄老太爷也亲自出来作证,说那小鬼是哑巴,看年纪不会超过十岁。 既然是王廷钦拿的要犯,平谷县已经派人追了上去。 安抚使正在剥一只橘子,接过传书只看了两眼,就腾地站了起来:“备马!” 他的马是宝驹,就算从这里赶去平谷县也要不了多少时间。何况飞讯上已经标明了小贼奔逃的方向乃是往东南而去,他现在动身,很快就能与追兵汇合作一处。 一个稚龄童子居然避过了沿路上的围追堵截,悄悄抵达了平谷县。沈顾一边率众飞奔,一边沉吟,莫不是他身怀宝物之功? 不,不对,那可谈不上“悄悄”。这小鬼先前既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躲过官兵追捕,为什么不闷声离开,反倒在逃出平谷县之前还要当街行抢? 光天化日之下,那可有上百目击证人。 就好像他生怕旁人不知道他的行踪。 沈顾皱了皱眉。对方只是个八岁的孩子,从前又以行乞为生,能有这种见识、这种本事? 能有这种心机? 他是不是想太多了?沈顾吁了口气,心里有两分烦躁。北面还有军机大事,等着他去处理。他在黟城已经耽搁了太久。 …… 出了县城往东南走,就是毒牙山的方向了。 太阳渐渐高升,路上的行人也越来越越多。吴老八却觉得自己的座骑有些不对劲。 这马儿被牵出客栈的马厩时还精神奕奕,这会儿却越跑越慢,像是腿脚发软。 再走上几里地,吴老八的座骑突然失了前蹄,踉跄倒地。 多亏他反应极快,一下跃离马背,这才没有被压伤。 “这是怎么了?” 马儿在地上划拉蹄子,却站不起来。吴老八只好俯下身去检查。 王定策马往回奔了几步,忽然指着地面道:“吴哥,你的马儿拉稀了。” 草地上有一泡马粪,很稀。再返回几十步,还有。 吴老八眯着眼,这时头一个念头就是“有人动手脚”。 可他拿树枝去拨拉两下,都是未消化的草料和黄豆,也没见到巴豆和其他可疑泻物的痕迹。 他的爱马死在陷阱里了,这一匹是临时换过的,习性不甚清楚。何况良马本就比驽马娇气些,要精养,偶发病害也不稀奇。 再说,如果有人对他们下手,为什么只暗算他的马,王定的座骑却没事? 病马站都站不起来,自不能再载他前行。吴老八只得与王定共乘一骑。这是阳关道,人来人往,他胆子再大也不能在这里杀人夺马。 两个壮汉的份量不轻,又弃了官道,这匹马的行进速度立刻就慢了下来。 吴老八生性又谨慎,虽然也不认定此事有诡,但想着小心能驶万年船,于是指使王定多绕了几程山路,直到确定后头果真没有追兵,这才放心往既定方向而去。 这样一来,就多花了许多时间。他二人再顺着羊肠小路再走上小半天,山林越发幽僻,连天光都透不进来。 人迹罕至,只有兽径。到这里就没法骑马了,两人牵着座骑穿过一个又一个山头。吴老八依旧时常要观望来路,检查后方是否有人跟踪。 “吴哥,返回寨子好像不是这条路。”王定问过不止一次。 “我们不回寨里。”吴老八嗯了一声,终于肯回答他了,“要把钱和人送去木婆婆那里。” 王定觉出有点怪:“……人?” “就是你。”吴老八瞥他一眼,“老大吩咐过,以后你就在木婆婆那里打下手。” 王定吃惊,过了好一会儿才哦了一声。谁让他是新人,没有说不的权利。 “还有多远啊?”马儿都要走累了。 “快了。” 王定抬头看了看太阳,估算方位:“这该是往寨子后边儿走?木婆婆住在毒牙山的……后山?”这样说来,木婆婆的住处和山匪们还保持着一点点距离。 “她老人家要求的。”吴老八不耐烦了,“你跟着走就是,哪来那么多废话!” “这地方阴森森地。”王定左顾右盼,望见山涧和密林里飘荡的白雾,“总觉得好似有人暗中窥探。” “那就对了。”吴老八嗤笑一声,“木婆婆神得很,不管谁进入毒牙山,她都会知晓。” 一旦他们靠近,雾汽立刻后退,如有灵性。“这是什么?” “毒瘴,吸进去就要烂心烂肺。”王定脸上变色,不过吴老八紧接着就指了指他腰间青色的木牌子,“别怕,有这东西在,能保你不受毒瘴所伤。” 两匹马身上,也挂着这样的青木牌子。 再往山里走,瘴烟更浓了,在阳光照耀下都不会消散,甚至呈现出淡淡的粉红色。 很美,却很致命。 第39章 肥料 “一旦外敌入侵,这毒瘴就会飘来前山。有它相护,官兵也拿我们毒牙山没办法。”吴老八嘿了一声,得意洋洋,“从前官署请来异士消除毒瘴,那异士反倒把自己性命搭进去了。” 两人又走了一个多时辰,眼前豁然开朗: 浓密的山林到此戛然而止,目力尽处皆是绿草如茵。 这是一片平坦的河谷,四周皆被群山环绕。 王定看得目瞪口呆。毒牙山号称穷山恶水,谁知腹地之中居然还藏着这么一个桃源? 又可以策马前行了。 两人骑马沿河奔行了小半刻钟,前方终于出现一处庄园。这也是整片河谷水草最丰美之地,因此绿地上还有成群的牲畜。 蓝天、白云,成群的羊和鹿在撒欢儿奔跑。 王定心旷神怡,喃喃道:“能住在这里,一定过着神仙日子!”他本身就是平谷县人,却从不知道这地方的存在。 “别高兴得太早。”吴老八冷笑一声,涵义不明,又指着数百丈外山峰,“翻过那座山脊,又都是深山老林了,外人不得进入,自然不知道此中另有天地。” 说话间,两人已经奔近那座庄园,映入眼帘的又是另一番景象,王定也终于明白木婆婆为何要独居于此了: 眼前赫然是欣欣向荣的大片药田! 时值深秋,即便在这样的深山里也是草木凋零。可是这田里依旧含青带绿,明明是草药,可是开起来姹紫嫣红的花朵,居然不输给富贵人家的百花园! 若说有甚不同,就是药田上方有淡淡红烟弥漫。先前王定在山里见识过桃花瘴了,这烟雾的颜色与之相仿佛,然而人走进去就会觉出不同。烟气中似乎有淡淡馨香,吸一口就沁人心脾,身上三万六千个毛孔一起舒展。 人参、黄精、何首乌……以及王定不认得的无数种药草,都在茁壮成长。时令,季节,在这片飘荡着淡淡桃花烟的田里好像都失去了威力。最诡异的是,百余丈外的林地依旧是黄叶飘零、半山枫红,与这里的春意盎然形成强烈反差。 春、秋之间,泾渭分明。 王定眼角余光甚至看到一个淡黄色的影子在草丛里一闪而过,有脑袋有四足,形如小马,就是不到巴掌大小。“那、那是什么?”那可绝不是田鼠! “是成了形的芝马。”吱呀,庄园木门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老太太,“并非只有人参成了形才会满山跑的。” 她鹤发童颜、满面红光,身形有些富态,但光从面貌判断不出年纪,像是四十许,又像六十余。 她手中拄着的拐杖也与普通老人不同,似是好几股藤蔓拧合在一起形成,上圆下尖,色作棕褐,像陈年大树的树皮,可两人分明看到上头还长着绿油油的树叶—— 是的,甚至还有柔嫩的小芽。 吴老八大步迎了上去。 在王定面前天不怕地不怕的狠人,面对木婆婆展现出前所未有的恭敬,连装着金子的皮囊也是双手奉上:“平谷县黄老爷交付的二百两在此。等人参送到,他还会付清余下的八十两。” 如果男孩在此,就能确认这些自封山大王的匪人的确是替木婆婆跑腿了。 木婆婆随手接过,然后转头打量着王定:“这就是新配给我的人?” 她笑眯眯地,王定后背却好没来由地涌上一股寒意,定了定神才回答:“是,木婆婆好。” “看着还挺机灵,进来吧。”木婆婆转身进门,一边喃喃道,“希望别像前一个人。” 两人跟着进去。 那头芝马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绕着木婆婆腿脚跑了两圈,似在撒娇。木婆婆拍了拍它的脑袋,像对待小狗一般,这才解下腰间的钥匙,往边上的粮仓一指:“时辰到了。新人,你去提两个肥料出来。” 王定赶紧应了一声,双手接过钥匙。 粮仓有铁锁把门,他快手快脚开锁、推门,往里看了一眼。 然后,他就愣住了。 这粮仓里头,居然没有粮食,一粒也没有。 地上倒是铺着几摞稻草,稻草上头有十余人或坐或躺,横七竖八,皆是面容萎靡。 王定认出,这里有几张熟面孔。 前日山匪们打劫一支车队,当场砍死了几个硬骨头,然后把剩下的活人都带走了。随后王定负责押运财物,不清楚他们被解去了哪里。 现在,他知道了。 依此推断,这粮仓里的其他人大概也是撞在山匪手里的倒霉鬼吧? 骤见仓门打开,这些人都是一惊,有的急急后缩,露出惊恐之色,显然认出眼前人就是穷凶极恶的匪徒;有的当即跪倒,苦苦哀求:“大王饶命啊!行行好,出去以后我们绝不乱说!” 王定不理会,左顾右盼,也没看见地上堆有什么肥料。 老太婆记错了吗? 木婆婆还未吭声,吴老八就抢着道:“愣着干嘛,提两个人出来!” 提两个……人? 所以,人=肥料?王定一下明白了,随便选了一男一女,揪住后襟就提出了粮仓。 吴老八重新锁门。 王定轻松将人提到木婆婆面前,按跪下去任她发落。见这小子力气大、好使唤,木婆婆满意地看了他一眼:“按住了,别让他们乱动。” 被提过来的女子吓得身如筛糠,抖个不停;男子则是面如土色,不住求饶。 趁着他开口说话的功夫,木婆婆举起拐杖,以不符合年龄的敏捷动作,一下将杖尖捅进他嘴里! 女人则吓得放声尖叫。 那拐杖底部尖利得像锥子,木婆婆选取的角度又刁钻,这么一捅之下,直接就从男子的口腔捅到了腹部。 但他还活着。 这等剧痛根本不能用言语形容,当然男人也说不出话,只是一个劲儿翻着白眼,身体抖得像被钉在砧板上的活鱼。 紧接着,他的肌体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缩。原本微鼓的肚皮、还算充盈的面颊,都速度干瘪,然后是四肢、脖颈…… 看着这男子瘪得像个风干的橘子,饶是王定、吴老八这样杀人不眨眼的角色,在一边依旧看得毛骨悚然。 我们上架啦,催更开始…… 又到六一,各位宝宝节日快乐^_^ 承蒙亲们厚爱,《大魔王娇养指南》今日上架,从此又要陪大家走过悠长时光。 其实关于这本书的构思,从《宁小闲御神录》写到中段就有了,每每想起就觉热血沸腾,恨不得早早提笔。可是直到第一本书写完,水云也不敢动笔。 太难了。 哪怕刚刚写完《宁小闲御神录》,水云也没有把握将这个故事完美地呈现出来。 它始终存在,但遥不可及。 直到写完第二本书《保卫国师大人》,再一次砥砺了自己的笔锋、开阔了自己的视野,又收获了那么多的经验与教训,水云才觉得: 嗯,可以尝试了。 所以,就有了这本书,《大魔王娇养指南》。 这会是一个让你耳目一新的故事,或者说,许多故事。 敏锐的亲们或许已经发现,这本书无论从故事背景、人物特性、写作手法还是叙述方式,都与前作大相径庭。 这是水云的小小野心,希望自己唯一的套路,就是勇猛精进,永远执著于精彩本身。 为此,水云仍会付出十二分努力,战战兢兢不敢有半点松懈。 可是《大魔王》还太柔嫩,如新苗初生,想在强敌环伺的局面下兀自茁壮成长实在太难。水云恳请大家,给予它更多支持、更多鼓励与鞭策。 希望在我们的共同娇养之下,它能真正成长为叱咤风云的大魔王。 初战就在2019年的6月,我们要争取新人月票榜,水云需要大家手中的每一张月票。 此外,存稿君已经脂膏满溢,托水云给大家带句话: “肥了,宰我!宰我!” 咳,因此本书在整个6月都开启催更模式,打赏每满50000点币即加一更(单次10000点以上可众筹),来自起点网、QQ阅读、红袖、潇湘、小说阅读网的打赏都计入在内,加更时间由水云尽快安排。 新的征程已经开始,望诸君与千岁同行。 爱你们,么么哒! 第40章 追兵(加更1) 原本棕褐的拐杖镀上一层暗红,像血的颜色,又像它喝饱了人血。 王定总觉得,它有生命。 果然,杖上的绿芽迅速生长,居然还开出一朵粉嫩的小花。 木婆婆这才慢悠悠将拐杖抽回。 那人立刻倒地、气息全无,看上去就像风干了数十年的干尸,甚至连头发都白了。 就连王定这样的门外汉,也能看出木婆婆一定用上了邪法,将这人的生命力悉数抽取,一滴不剩。他下意识咽了下口水。 咕噜,声音有点大。 木婆婆看他一眼,指了指地上的女人:“把她扶好。” 然后如法炮制。 女人方才见着同伴的惨状,已经两眼一闭昏迷过去,倒省了死前的诸多痛苦。 很快地,拐杖上开出了第二朵小花。 木婆婆随意一指地上两人:“处理掉。现在,它们的养分比黄沙还不如。” 等王定将两具尸体抛远再返回,木婆婆已经走到药田正中央,然后举起拐杖,用力扎在土壤当中。 吸蕴在木杖纹理之中的暗红往下游移,通过杖尖传递到土壤之中。 杖下的土地很快变红,但颜色很浅。 紧接着,淡淡的水雾从土壤里散逸出来,飘荡在整片药田上空。 王定这才明白,空气中的桃粉雾气,原来是这样形成的! 经此施为,那雾更加绮丽朦胧,将河水与田野都罩在一片粉红梦境之中,这应是怀###春少女最喜欢的颜色。可它的来源,竟是这样可怖不堪! 雾气翻滚,地上光秃秃的一畦顷刻间冒出了嫩生生的小芽。 就这么一转眼的功夫,木婆婆先前播下的草药种子就生根破土了。 王定看得有些恍惚,原来她是将人类血肉之中的精华当作肥料,释给这片药田。难怪木婆婆手里的药材齐全、年份又足,他认出田里有种草药名作蛛形草,原本应该生长在天寒地冻的峭壁之间,难以采摘,价格也因此居高不下。但在木婆婆的药田里,它们竟像大白菜一样排列于方寸之间,井然有序。 凡此种种,都令他对这个古怪的老女人起敬畏之心。 ¥¥¥¥¥ 沈顾率精锐赶到毒牙山外围时,平谷县的官军已经候在这里。见到大头兵后背衣衫湿掉一大片,他就知道官兵也才抵达不久。 “人呢?” 不等县尉开口,沈顾的心腹上前禀报:“大人,目标进入毒牙山,有专人跟进。”他们留在这里等着沈顾。 “走。”他一点时间也不想浪费。 路上,心腹向他通报了更多情况:“那男孩曾经赤手抢下黄家小姐黄怡盈的金锁,青戌嗅过上面的气味,确认他曾经围着黄宅外墙走过几个来回。”青戌是一头犬妖,嗅觉比普通同类出色十倍不止,“东城门后方的饮马人确认,他曾把座骑寄在那里,不到一刻钟又赶回来,上马飞奔出城。为了阻拦追兵,他还往街市中间撒了几次铜钱。” 沈顾沉吟:“也即是说,他已在平谷县里呆上一整天,直到离开前才去抢劫黄怡盈的金锁?” “正是。” “他能往街心撒钱,说明他头脑清楚,并没有发疯。”沈顾沉着脸,不太开心。这小鬼从前在黟城只是个乞丐,还是哑巴,怎么越来越能作妖?“查清楚他在黄家外头做什么没有?” 心腹摇头。 小乞丐的行为,看上去很像江洋大盗在劫富之前踩盘子。随后的行径也证明,他的确出手抢劫了。但沈顾知道,真相没有这么简单。 黄家有什么东西,值得这个逃亡在外的小子冒着曝露身份的危险也要觊觎? “还有什么线索?” “昨日傍晚,他还去过平谷县的春晖药行。” 这答案出乎沈顾意料:“他受了伤?” “药行的伙计说,不像。但他给出一张方子想抓药,上面罗列各种珍稀名贵药物。”心腹又补充一句,“价值近百两,他这样的乞丐根本买不起,所以就走了。” “这家春晖药行,包括平谷县其他药行,今天可曾丢失药材?”买不起就可能下手偷,那小乞丐还是个惯偷呢。 “至今还未到药行报失。” 沈顾另寻了重点:“药方呢?给我看看。” 心腹递过一张纸:“那伙计记不全,纸上只写下不到一半。有数味药物大补又对冲,份量又猛,真吃下肚就成虎狼之药,治不好病,反而要命。” 真想害人可以买药制毒,何必花费重金整得这么麻烦? 沈顾皱紧的眉头半天都松不开。心腹又递上一条:“并且,那小乞丐并非独自一人前去药行。” 安抚使大人精神一振:“什么?”好极,这是同伙露面了吗? “我们查上春晖药行时,那伙计并没将这小乞丐和通缉犯想在一起,只因昨晚他和一个漂亮的红衣女子同进药行,并且问答都由女子完成,男童全程默不吱声。” 沈顾眼中光芒闪动:“你唤他去绘像了?”能多一条线索就是好事。 “去了。但他反复说她有天人之貌,这辈子从未见过那么好看的女人。可真要他描绘鼻子眼睛什么形状,他却又说不出来。” 沈顾骂了一声:“废物!”这种小地方的药行伙计能有什么见识?随便哪一位京都的贵女露面,对他来说都是“天人”了吧?这话本身没有参考意义。 “这两人还曾入住黄宅西墙外侧、三条街外的凤来驿馆。掌柜的也证实,曾有美人带男童入住。但她话不多,交过钱又是直接上楼,掌柜也记不清她的样貌。” 他的口供,和药行伙计竟然出奇地一致。 他们都记不清、说不出她的具体模样。 美人?这天下美人何其多,要让他从何查起?沈顾犯了难,但他很快又想到,今日男孩是一人骑马离城,这个红衣美人却不见踪影。 她会不会还留在县城、来不及离去? 想到这里,他立刻传令下去:“着平谷县官署严查,务必将她找出。” 现在众人所走的还是官道。 【官方活动】亲,《大魔王娇养指南》给你派发起点币了^_^ 千盼万盼,终于盼来《大魔王娇养指南》六一当天上架。除了存稿君支持暴力催更,起点官方也为本书提供实打实的点币赞助,每人都可以争取。 划重点:带标头【魔王特供】发帖。 以下两个主题,亲们任选其一,在大魔王点点圈(书评区)进行发帖,参赛帖子需要添加【魔王特供】为开头的标题,我们最后以楼主获得的点赞数依次评选,并预设了二十个名额进行奖励,量大普惠,请快快执笔^_^ 时间: 2019年6月1日-6月30日20时。 参赛帖子话题选择: 1.自由长评。 2.情景对话。请发挥想象力描写一段有趣的对话互动,可以是男女主之间,可以是作者和角色之间,也可以是你和存稿君之间,只要有趣,随心所想。(脑洞大比拼) 奖励预设: 一等奖 1名(帖子获点赞数第1的楼主) 8000点币 二等奖 2名(帖子获点赞数第2,3的楼主)6000点币 三等奖 7名(帖子获点赞数第4-10的楼主) 1500点币 优秀奖 10名(帖子获点赞数第11-20的楼主)1000点币 备注:若一名书友发表多个参赛帖,最后只选取最高点赞的帖子作为奖励依据。楼主点赞数低于10的帖子不参加评选。 关于参赛帖子标题,这里举个栗子,栗子本栗子: 【魔王特供】欢乐儿童节 【魔王特供】小乞丐的撸猫日常 【魔王特供】大魔王我爱你三千遍 特别声明:一名书友可以参与多个圈子活动,但是当月只能在一个圈子内获奖,第二次及以上的获奖资格将会取消,奖励顺延给下一名书友。发帖内容请文明用语,违规者取消资格。 本活动最终解释权归《大魔王娇养指南》所有。 第41章 谜团(加更2) 沈顾的宝马有日行千里之能,毒牙山又在平谷县东南方向,这也缩短了他的路程。因此,他从黟城赶到这里也才刚到午时,官道上有的是行商和车队,都能证明前不久有个男孩骑着黑马奔过。 八岁的孩子独自策马飞奔,这景象素不多见,大家印象都很深刻。 沈顾已经见怪不怪了,懒得去想小乞丐什么时候又多get到一项骑马新技能。 他赶上了最后一段官道,然后,线索就指向了小路。 那线索明显得很,就是路边的风铃木树枝上挂着一小截布条。深秋的风铃木满树黄花,枝子上却挂着明晃晃的蓝布,当真打眼。 更何况这片树林就在一家驿站边上,驿站里都有目击证人。 沈顾心头恚怒、脸色铁青:这小子是为了戏弄追兵,才故意留下这么明显的线索吗? 心腹没等来他的命令,只得提问:“大人?” “追!”都走到这里,能不往下追?“都打起精神。” 拐进小径,林子越来越密,山路越来越难走,队伍的行进速度理所当然地慢了下来。沈顾麾下有擅于追踪的高手,这时就发现目标带着他们兜圈子,绕了好几程冤枉路。 沈顾没有放弃,只提醒众人留意四周。 山路已经崎岖得没法骑马了。沈顾带人走上一个多时辰,头顶上忽然传来飞禽拍翅的啪啪声,随后有一头迅鹰朝他们扑来。 黟城来信了。 心腹从鹰腿上取下信纸,递给沈顾,后者看了几眼,目光开始闪烁。 他的手下效率还是很高的,花了几个时辰就查明白了。这些地方豪绅么,手底多少有些不干净,但黄家本身没有大问题。只是在接受问讯时,平谷县三家最大的药行都提起,姓黄的老乡绅这几年身体欠妥,原本都缠绵病榻,一直要靠着名贵好药疗养。可是从去年开始,他不再去平谷县药行,而是从一个名作“木婆婆”的人那里买药。 并且那人提供的药材效果极好,这么两年滋养下来,他都可以正常出门了。 小乞丐昨晚接近黄宅,与这有关么? 谜团倒是越来越多了:“药行也没人知道木婆婆是何方人士?”这字条上说,药行此前从未听说过木婆婆其人,面也没见着。 这就怪了。这些铺子在平谷县经营数年到数十年不等,附近的采药人和药农都认识了八¥¥九不离十。这个圈子人数本来就少,彼此知根知底,怎会有个圈外人横空出世,一出手还都是极品好药? 平谷县尉在边上等候许久,这时终有机会进言:“沈大人,我们已经深入毒牙山,前方就核心区,近些年很少有人进去过。” 这个时候,沈顾要重视当地人的意见:“你走过这条路?” “走过。”县尉的脸色不太好看,“山匪老巢就建在毒牙山深处。” “你是说,我们现在正朝着山匪的老巢走?”山路的确是越发崎岖了,前人走过的痕迹也不明显。这里鸟鸣山幽,树木密得不见天,的确已经是深山老林。 县尉抬头看天:“从方向上来说,极似。毒牙山深处时有毒瘴飘出,山匪以此为屏障。我们奉命剿过两次,均未成功,还折过、折过不少人手。” “瘴气?”沈顾朝前一指,“就像那样?” 五十丈开外,密林中有丝丝缕缕雾气飘荡。 深山多雾,本不足为奇。然而这雾气居然色作浅粉,在当前昏暗的光线下不仅妖冶,甚至还有两分诡异。 “正是!”县尉肃容道,“前两回剿匪路上都遇着瘴气,此毒中人立晕,不及时救离即死。伤者搬回去后,缠绵病榻数日,多半最后也是全身浮肿而死,药石无效。” “我们请来五百里内最有名的张家天师,也没能驱走这些毒瘴。”他面色凝重,“大人,前行要三思啊。”安抚使若在平谷县地界出事,这责任他担不起。 沈顾嗯了一声,转头唤了一声:“左深左先生可在?” 他带来的精锐中,就有一人越众而出。这是个长衫文士,年在四旬左右,面白无须,身材微微发福。 沈顾对待他,比对待县尉要客气得多:“请左先生去会一会那毒瘴。” 左深颌首,转身往飘飘忽忽的粉雾走去。 他一走近,粉瘴立刻围上,那份迫不及待,仿佛本身就有生命。 左深身周则立刻泛起一层浅淡的青光,将粉瘴都隔离在外。后者似是不甘,前后左右的瘴气一阵翻滚,都聚拢过来。雾气的颜色立刻变深了,并且也有丝丝缕缕往众人这里飘来,好似知道他们和左深是一伙儿的。 左深执出一只小小的黄铜钟在手,轻轻摇了两下。“叮呤”声中,身周的青光大振。 任谁都看出,他给法术加码了,可见这毒雾实是有些厉害。不过钟声响起,浓雾也像得了讯号,争先恐后朝他扑来,像是嗅着了血腥味儿的鲨群。 沈顾大感怀疑:“毒瘴如此厉害,那小子竟能平安无事过去?”县兵都能被毒倒,左先生这样的能人也要花费好一番功夫才能豁免毒伤,那小乞丐何德何能不倒毙在这里? 负责追踪那人紧声道:“痕迹确实往这里延伸。”最重要的是,前方山涧,两侧绝壁,除非他们要抓的男孩变成鸟儿飞上去,否则就只能往这里头走。 立在沈顾身侧的县尉,忍不住咽了下口水。从他这角度看去,左深被笼罩在一团猎猎红粉当中,连人影都快看不清了。他没见识过这么浓厚的毒瘴,从前飘来荡去的些许雾气,就将县兵都弄死弄残了大半。 可见,这位左先生比起官署上回请来的异士要厉害得多了。 他这里赞叹,左先生却有些麻烦了。 粉雾一团团扑在他的护身罡气上,只有他自己知道,罡气层发出嗤嗤微响——这粉雾好强烈的腐蚀性! 最糟糕的是,他手里的铜钟,原本光滑的表面也泛出了铜绿,那锈迹越发放大,仅仅十个呼吸的功夫,就扩散到整个铜钟! 第42章 前狼后虎(加更3) 它的模样,就像埋在地底数百年才被挖起,青绿斑驳。 一向那么趁手的法器,居然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废在名不见经传的深山里!左先生面色阴沉,暗暗肉痛。 不过他的当务之急,是想出新的办法推拒这些浓雾。毕竟他要护住的不仅是自己,还有身后的安抚使和百余官兵。 沈顾请他跟在自己身边,就是为了应付这些奇物怪事。 是以他丢下快要变成古董的铜钟,左手掐诀,中指指尖就燃起一小撮红火! 火焰只有豆大,比铜钟还不起眼,可它出现以后,原本想要挤进来的粉雾就停止了钻营。左深咬破舌尖,往火焰上再喷一口鲜血,那火苗“唿”地一声蹿高,瘴气顿时四下退避,再也不敢靠近! 左深当即大步走了回来。 他所过之处,粉雾立即退散。 平谷县的官兵都识得毒瘴的恶名,眼见他有法子克之,都是大喜过望。不过左深飞快指挥他们排成方阵,将沈顾等人都护在中间,而后位于方阵四角的县兵要点燃火把。 待得火把燃起,他就往火焰上喷一口鲜血,粉雾这才不敢靠近。 “先就这样赶路吧,动作要快。我以心头血辅助本命真火,这才能暂退毒瘴,势必不能长久。”左深面色凝重对沈顾道,“瘴气这么厉害,山匪也不可能成天呆在里头。匪巢必然在通风无瘴之处,我们通过瘴区再另行设法。” 即便是他这样的异士,心头血也是有限,每一滴都金贵得很,现在却要用来护这百来号人平安。沈顾也知道他损耗极大,当下催着队伍快速前进。 自然这支队伍也没有放松戒备。 ¥¥¥¥¥ “官兵大队人马已经跟上来了。”白猫从树上轻盈地跳下来,精准落在男孩背着的竹篓里,“这段距离保持得很好,想赶上我们,最少要半个多时辰。” 她所经之处,粉雾依旧悠然飘荡,浑然没有对待沈顾等人的穷凶极恶。事实上,男孩在这里同样行走自如,雾气飘到他身周三尺之外,就再也没办法靠近了。 他时常会不自觉去摸胸口的木铃铛。瘴毒恶名在外,方才进山时他还有两分犹疑,千岁却指着木铃铛保他无事:“有它在,这瘴气拿你无法,只管放心就是。” 白猫舒舒服服窝在竹篓里,看着他汗如雨下。这段山路特别难爬,连他都要手脚并用。那匹大黑马更是在瘴区外就被放走了,男孩没忘了摘掉它身上的鞍辔。 木铃铛能保主人无恙,这匹马却不好说。 徒步走上这么远,对他的体力是个巨大的挑战。幸好他也要时常停下来,等着后面的官兵追上,这才有了歇息的时间。 千岁的判断很重要,他侧头,用口型无声问她:“你确定?” “当然确定。”千岁轻哼一声,“我留下一点小玩意儿,能提醒我他们已经走入了瘴区里,并且还在前进,可见瘴气并没有难倒他们。” “可见那位安抚使大人派出高手了。唔——”她顿了一顿,悠悠道,“说不定,他亲自赶过来了,对你可真是上心。”平谷县官兵早拿毒牙山迷瘴无计可施,现在却能长驱直入,只可能是请了足够强力的外援。 平谷县方圆二百里内最强力的官方力量,大概就是坐镇黟城的安抚使了吧? 那位安抚使上心的不是他,而是木铃铛吧?男孩抬手擦了擦汗,稍稍放心。 追兵顽强跟进,他的计划就算成功了一小半。 要是官兵没能追进毒牙山,或者没能顺利走入瘴区,他就得打道回府。否则光凭他和千岁两人,一个稚龄童子,一个法力衰微,想从山匪和来历不明的木婆婆手里抢东西,简直是痴人说梦。 还好,那位安抚使大人果然厉害。 这一段石林总算爬完了,前方又是山路,男孩松了口气。从这里就看出人为的痕迹了,因为眼前这座光秃秃的石山上本没有路,但在半山腰上硬是被开出了一条小道,居然还修得甚是平整。 深山老林里,能这么干的大概只有山匪了吧? 他正要迈开步子,千岁突然道:“慢着,往东边山峰上看,那里有人。” 东边二十余丈外的山峰也是这座石山的延伸,更高,更陡,山尖上长着几棵松树。男孩凝目看去,才发现山尖上因地制宜搭起一个瞭望站,里面似乎有人影一晃。 哨兵! 这地方易守难攻、居高临下,是设哨塔瞭望的好地点。 并且这哨塔隐藏在树影当中,若非千岁提醒,他断然不会发现。 男孩停下来,向白猫竖起一根手指,然后又竖起一根。 这意思很明确,是在问她:哨兵有几人? 千岁这样bug一样好用的存在,他怎么舍得不用? 她只能翻了个白眼:“只有一个人啦。你也知道,这里通向匪窝后山,又有毒瘴把守,山匪无必要在这里安排多人放哨。” 前两次平谷县官兵铩羽而归,给了山匪极大的信心,对后山的警戒自然也就减弱。 对男孩来说,这算是坏消息当中的好消息了。现在太阳还没下山,他一个孩子可对付不了两名成年匪徒。 千岁也自好奇:“你打算怎办?”即便哨兵只有一名,男孩也不好对付。他面前这段山路修在光秃秃的大石山上,哨兵从东边的瞭望塔上一眼就可以看见,全程无遮无拦。想从人家眼皮子底下溜过去,绝无可能。 见男孩沉吟,千岁提醒他:“要用上障眼法么?可以逃过他的耳目,但我的力量太少,用一点就少一点,后头你若遇上危险,我未必都能帮上忙。” 他这趟进山可是冒着奇险,无论是木婆婆、山匪还是官兵,后头都可能危及他的性命。因此,他不能轻易动用千岁的力量。 易地而处,千岁都替他觉得累。眼前这场景就是骑虎难下,后面有官兵穷追不舍,走不了回头路,前方这一程山路又插翅难飞。 第43章 冒险 不过男孩看起来并不气馁。他回头定定看向来路,安静得好像在发呆;然后,他又望向东边的哨塔。 那里,偶尔有人影闪动一下,是哨兵偶尔踱步。 在那里呆上大半天,是人都会觉得又累又无聊吧? 思考时,男孩一直坐在大石上,借机恢复体力。千岁一直等着他的决定,却见他拿出水囊喝了两小口清水,紧接着又抓出半个油饼,三下五除二全啃下肚去。 “……”这小子没有被难住吗? 男孩吃喝完毕,收好东西,重新背起竹篓,然后—— 然后就大步朝着石山迈进! “喂!”千岁很是失望,“你想了半天,只想出个强闯的办法吗?”她还想看看这小鬼又有甚奇思妙想呢。 男孩走得很快,不出几息就已经踏上了那条坦荡的山路。前后左右上下,都是空荡荡地。 当然,他也立刻就曝露在哨兵的视野之中! 这人原本倚着山石躲在背风处,双腿跷在木板上,嘴里叼半块红薯,好不惬意。毕竟再有半个时辰,就有人来跟他换岗了,他不必继续在这里吃风。 但就在这时,对面秃石山的半山腰上,突然出现了一个矮小的身影。 哨兵用力揉了揉眼。 没看错,确实有人走上去了,还是个不足十岁的男孩! 他下意识握紧袖子里的东西,忽然犯了难。 哨兵的责任是发现敌踪之后上报并且阻拦。如果是平谷县的官兵闯来,他会毫不犹豫地发放讯号给前山。 可是,眼下就一个小鬼,也值得他这样兴师动众吗?万一误放讯号,老大会剥掉他一层皮! 他犹豫一下,特地等了十来息,仍只见到那个身影在山路上孤独前行。荒山野岭,外头又有瘴毒为屏障,怎可能有小孩子独身一人走到这里? 敌人该不会是埋伏在林地当中罢,只拿这小子当诱饵? 哨兵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一直不敢妄动。 这段明晃晃的山路只有二百丈,他再犹豫下去,那小鬼转眼就能走完。 哨兵想了想,取过家伙什,很干脆地弯弓搭箭。 射死他,就知道敌人有没有后手了。 不过这距离实是有些远了。能够百步穿杨就是优秀选手,现在哨塔和石山相距二十余丈(近七十米),山风猛烈又时常变向,他并没有多少把握。 “嗖”,第一箭离弦,射偏了。 男孩被惊动,由走变跑,顺手取下背后的竹篓挡住自己。 第二箭出。 中了,但是射在竹篓上。 男孩但觉竹篓上传来巨大推力,险些脱手。奔忙中目光微转,看见一截铁箭头透篓而出。 呃,好险,这人臂力不小。 男孩有些担心,篓子都被扎穿,不知里头的千岁怎样了。她那么神通广大,这会儿虽是猫身,但应该也是安然无恙……吧? 他这么想着,可自己都危在旦夕,哪有功夫开篓检查? 很快,第三箭来了,擦着他的小腿射到了地面上。 男孩腿上一阵火辣辣地疼。 但也就在这时,他安全地冲过了这段山路,一头扎进了石山边上的丛林里! “该死!”瞭望塔上的哨兵气得一拍大腿,提起长刀,三步并两步冲了下去。 两山有石桥相连,只要这小子找对路就能摸到哨塔底下。再说他担负瞭望之职,断然不能放这么个来历不明的小东西过去,必须亲手除掉这个麻烦。 哨兵对这里地形了若指掌,钻入林中轻易就发现那个疾奔的身影。他抄近道追去,冲着对方后背就是一刀劈下! 对这小子身份,他存有疑虑。最好的办法就是一击毙命! 但这男孩虽然小胳膊小腿,动作却相当灵活,间不容发之际就地抱头一滚,轻轻巧巧避开了这一刀,反而向哨兵腿上抱来! 后者吃了一惊,伸手就去揪他脖子,不过一下没揪着,反而抓住了男孩背上的竹篓。 竹盖子掉了,篓里蹿出一道白影,直扑他面门! 哨兵大骇,哪还顾得男孩,挥刀去劈这白影。哪知它速度快逾闪电,刀锋未至,他自己脸上倒先一阵剧痛。 白猫爪钩弹出,仿佛十只小匕首,齐刷刷在他脸上抓出十几道伤口,鲜血淋漓。 而后,它跳到一边去了。 哨兵痛得大叫两声才睁开眼,见到男孩就站在三丈开外,也不逃跑,就盯着他看。 “你死定了!”哨兵怒吼,举刀上前。 然而古怪的是,他忽然觉得呼吸有些急促,脑海里又有些昏钝,仿佛过去七八日都不曾有一顿好眠,眼下最想做的事就是躺到地上安安生生做个美梦。 走不出两步,刀就落在地上。 无论他怎样用力,双腿还是支撑不住身体。 扑通。在够着男孩之前,他先跪倒下去,呼吸一下比一下紧促。 眼前飘着淡淡的白雾,雾气充斥着好闻的甜香…… “瘴毒!”他眼里写满了惊恐。这症状他在毒牙山里没少见过,无论人类还是动物,中了瘴毒的情景都不外如是。“为什么!” 可他为什么会中毒,他明明有…… 哨兵的目光落在男孩抬起的手上,突然凝住了: 这小鬼手里,晃着一面木牌,正是先前佩在他腰间那一枚。 趁着方才白猫抓脸,这小子偷走了他的护身木牌! 这木牌得自木婆婆,是毒牙山的通行证。没有它,谁也避不开瘴毒。 他想伸手抢回木牌,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男孩谨慎地后退一步,坐倒,看着他在地上慢慢地咽了气。 直到哨兵不动,他才丢下腰牌,上前往人身上踢了两脚。 “不用看了,他死了!”白猫跳到男孩面前,就差张牙舞爪,“你给我说清楚,刚才拿我去挡箭是什么意思!” 千岁大人当然无惧刀箭,可是白猫的身躯多娇嫩啊,他怎么敢! 男孩想“说”,但是说不清楚,只能朝她摊手。他不是拿白猫去挡箭,而是拿竹篓去挡……要穿过那段山路,无论怎样筹备都是冒险,他能想到最趁手的盾牌就是竹篓了。 他也想跟她商量啊,奈何发不了声。 第44章 白日烟火 他也没办法告诉她,见到白猫矫健跳出,他真心松了一口气。 对不住,他无声道。 白猫看懂了这个口型,甩了甩尾巴,哼了一声,转头不愿看他。说到底,这小子只把和木铃铛和她当作工具来使,关键时刻可以弃之保命。 其实,她还挺欣赏的。 男孩却把地上的哨兵翻过来,然后伸手在他身上掏摸起来。 二两碎银子,三个葱饼,一只酒囊,还有些乱七八糟的杂物。 站岗时不该喝酒,这家伙明显是违反了禁令。 男孩第一时间把银子和葱饼收起,然后从杂物里翻出三只烟花筒。 这三只烟花筒大小、款式都不同,一只裹着红纸,一只裹着黄纸,还有一只裹着白纸。 深山里的强盗不会没事儿放烟花玩。这三只烟花筒,只能是用来发讯号知会前山的。 男孩拿起了火褶子。 这小子竟然是打算放出讯号吗?千岁心想,难怪他拒绝了自己的障眼法提议,原来他计划的不仅仅是跨过那一程山路而已。他甘愿以身犯险,想着借用哨兵手中的器具调动山匪,给后头的官兵添堵。 他们的计划从一开始就不周全,也没有办法周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男孩虽然成功接近了毒牙山核心区域,但怎么搅起山匪、木婆婆和官兵之间的火花,却是一直没有腹案。 这个哨塔的意外出现,乃是绝好的机会! 想到这里,千岁还是忍不住靠过来了,拿猫爪子拍了拍烟花筒:“不同颜色代表了不同的涵义。你打算放出哪一只?”她是大人有大量,不跟他计较!再说跟这家伙生气有什么用?只能气坏自己,反正他从头到尾只会一声不吭。 一旦遭遇意外,瞭望塔上的哨兵要根据实际情况选用不同的烟花筒。可男孩和千岁都不知道这几只筒背后的涵义,该怎么选呢? 男孩用实际行动回答了她的问题—— 他爬上瞭望塔点上火,把红黄两支烟花筒都送上了天。 不得不说,这几支烟花质量真是过硬,笔直上天,高处开花,砰砰两声炸出了漫天的火树银花。 这时天色渐晚,天幕黯淡,烟火就显得格外明亮。更不用说伴随而来的还有巨大响声,当真是睡着了也能把你炸醒。 两支烟火齐上天,土匪窝一定知道后山出了乱子,大乱子。 这就已经足够。 “好久不曾欣赏人间烟火了,还挺好看的。”千岁笑吟吟道,“你还不走?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他们在秃石山搅出这么大动静,无论官兵还是山匪,都会加快步伐。 不须她再催促,男孩背起竹篓就走。 翻过秃石山,瞭望塔下方的谷地里还系着一匹棕马,正在悠闲吃草。男孩看见它背上绑着木牌,因此知道它是哨兵的座骑。 从这里到前后山都还有一段距离,他不可能徒背往返。 马儿见到生人有些抵触,但有千岁在场,它很快就被安抚(命令?),顺从地任男孩调整脚蹬长度、爬上马背。 …… 前进不知多久,男孩终于走出密林。 眼前是一片开阔绿地。浓雾到这里就没有了,申时末的阳光过分温柔,给草尖都打上一点金光。 穷山恶水的尽头,是如诗如画。 男孩却没功夫欣赏。 一路上,他都把竹篓改背到自己胸前,这会儿先解了篓子,才趴去溪边痛痛快快牛饮一番。 而后,男孩一p股坐到岸边的大石上,直喘粗气。 他才八岁,尽管生性坚韧,体力也远优于寻常孩童,但连赶几十里山路还是几乎不可能的挑战。 千岁都不知道他是怎样坚持下来的,冲着这一点,又高看他一眼。 白猫从篓子里跳出来,飞快爬上一棵大树,动作轻灵优雅、活力充沛——它一路都被男孩背着,哪有什么体力消耗,这会儿精神得很哩。 高处的树冠亦很浓密,换作旁人,大概只能看到无尽的枝叶。可在千岁眼里却不是这样。 它蹲坐在树梢上,甚至还侧耳倾听了一小会儿,这才从树上跳回男孩身边,笑着道:“这山林的主人去送见面礼了。别急,你还可以再歇上一会儿。”先前放出的烟火动静太大,山匪不聋也不瞎,早有动作。 其实不必她说,他也非歇不可。 他已经完全脱力,两条腿都跟灌了铅似地,一步也迈不动了。男孩这辈子都没这么累过,待喘息稍定,就动手褪了自己裤子。 千岁就在一旁瞧着,罕见地没有出声嗔怪。 这种日常动作,现在做起来却极端费劲。他呲牙咧嘴地褪了裤子,千岁就望见他大腿内侧又红又肿,皮肤都被磨烂。血也沾到裤子上,这会儿已经干涸,伤口和布料都黏在一起。倘若用力,肉都被撕下来,所以他的动作才格外小心。 尽管这样,他还是疼得额上直冒汗。 “你从前没骑过马。”刚说完,千岁就知道自己道了一句废话。这小子遇上她以后,才有骑马的福气好么?只不过马鞍很硬,初学者骑得久了,免不了被磨破腿。他还一口气咬牙骑了两天,两条腿没废掉就已经是奇迹。 他合不拢腿,走起路来就像螃蟹。看着男孩在水边艰难地擦拭伤口、洗掉血迹,白猫从竹篓里叼出两根细如牙签的人参细须,叮嘱他:“嚼烂了,放在嘴里含着,能补元气。” 他累得快要虚脱,正用得着这东西。不过,哪来的呢? 千岁看穿他的眼神,没好气道:“这是吴老八的私藏。他给黄老头子送人参,自己偷摘了两根细须子,反正老头儿也发现不了。”然后就落到她手里了。 男孩把人参须子咬到嘴里,又取出金疮药敷在腿上。伤口传来的清凉感,让他忍不住长长舒了一口气。 先前强撑一口气赶路,现在坐下来,才觉浑身僵直,连动一动手指都费劲儿。 但他明白,接下来才是这次冒险旅程的重头戏。现在他要做的,就是抓紧时间养精蓄锐。 ¥¥¥¥¥ 山谷之中。 望着木婆婆给药田施法,王定向吴老八身边迈近,低声道:“原本伺候木婆婆的人是谁,去哪里了?”他记得刚才木婆婆说他是“新人”,有新自然就有旧。 吴老八侧了侧头,同样声如蚊蚋:“你方才抛尸的坑里,有几具尸体?” 第45章 内讧(加更1) 王定想了想:“七具。” “木婆婆通常一次只杀两人。” 王定呆住,心下发寒,耳中听到吴老八接下去道:“多出来那一具,就是你的前任了。木婆婆向来节俭。”她不会浪费人类的血肉精华。 这时木婆婆拔出拐杖向前几步,伸手抚了抚地上一株人参叶子:“后天清晨,它的年份就该够了。你替我再跑一趟,将它送去给黄老爷。” 这满园子也不知有多少天材地宝,百年份的人参置于其中真是一点儿也不出挑。可是黄老爷出的钱,也就够买它的。 吴老八应了一声,才小心翼翼道:“不过平谷县这几日搜捕通缉犯,风声很紧……”虽然官家要抓的不是他,但他是山匪他心虚啊!全城严捕,可别误中他这辆副车。 话未说完,木婆婆就打断了他的话:“搜捕的是你们?” 王定赶紧否认:“不是……”虽然山匪的确都在通缉之列,但这次平谷县大张旗鼓真不是为他们。 “那他们为什么冲毒牙山而来?” 两个山匪互视一眼,都很吃惊:“什么,官兵又进山了?” 吴老八更是多问一句:“什么时候的事?” “几个时辰之前。”木婆婆一字一句道,“现在他们闯过香瘴林,离这里已经不远。”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人数不少,行进速度很快。” 她本尊站在毒牙山腹地,竟连刚刚迈进山区的官兵人数都清楚! 木婆婆把自己布下的瘴气美名曰“香瘴”,却不会改变它毒杀生灵的本质。何况两名山匪没有漏听,她说的是“闯过”而非“闯进”,也即是说,闯入者顺利通过瘴区却还安然无恙。每天进入毒牙山地界的散人也不知有多少,附近山民也常来采药。可是能通过毒瘴带的…… 毒瘴也是毒牙山匪窝最重要的屏障,由不得他二人不骇然。 吴老八知道木婆婆了得,一旦有大量生人集群闯入毒牙山,那可瞒不过她的耳目。他神情转作严肃,立即道:“事关重大,我要回山禀报。” 话音刚落,西边的天空突然爆出焰火,灿烂又奔放。 三人一齐抬头看去。王定脸上变色:“敌袭!官兵快要赶到后山了!” 吴老八的脸色却在阴沉中还有一点迷惘:“怎么是双色同出?”他是匪窝里的老人了,毒牙山向来是这么个规矩,根据来犯的敌人数量不同,哨兵会放出不同颜色的烟花。 现在双色上天,说明什么? 无论如何,这只能代表情况更加恶化吧? 风儿从外头吹来,树叶沙沙作响。吴老八转身就要走,却听木婆婆的语气变得更奇怪,“我的宝贝们说,哨兵被人杀掉了。摘下他腰牌的人,大概只有这么高!”顺手比划一下。 她能感知到佩戴腰牌的人,但那凶手大概只是拿起木牌掂了掂,并没有挂到自己身上,所以她收集来的资料有限得紧。 还不到她胸口高度?那只能是——“孩子么?” 想到“孩子”两字,吴老八脑海里突然嗡地一响,莫名联想起平谷县主街上张贴出的通缉令。官家为什么要捉拿一个孩子?这事虽然反常,到底与自己无关,当时他根本懒得多想。 木婆婆颌首,宛如亲见:“嗯,好似还骑马。” 不仅是个孩子,还骑着马……吴老八脑海里闪过一个身影,不禁失声轻呼:“难道是他!”莫不是那个设计挖坑害他的小鬼?那小子看起来的确就是不到十岁的年纪,与通缉令上的要求相类。 世上怎可能有这等巧合?可是一个稚龄童子原本就不该独自出现在荒山僻岭,一个八岁男孩原本也不该有那等荣幸被官署通缉。 问题来了:这个小鬼一个人溜进毒牙山做什么?还有,那天他撞见山匪劫道,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 吴老八心里乱成了一团麻:“您看见他往哪里去了么?” 木婆婆摇头:“他的人气太弱,像是被某物遮掩,若非方才与哨兵冲突,我很难感知到他。” 吴老八赶紧道:“我去回禀当家的。” 木婆婆却伸拐拦住了他,一边从他刚刚递过来的皮囊里掏小金锭,一边道:“你取一百银两,帮我再买些牲畜。” 吴老八着急,没口子答应,可是木婆婆的手才伸进皮囊里掏摸几下,脸色就变了。 等她缩腕翻掌,手心里只有两块小石子儿,哪来什么小金锭? 木婆婆看他的眼神,一下变成阴森森地:“我的二百两呢?”她反转皮囊抖了两下,几块石子儿咚咚落在地上,掉进药丛里。 除此之外,囊里空空如也。 吴老八这一惊也是非同小可,下意识道:“怎会、我收的分明是金子……”他还当着黄宅老门房面前数过的,也不过是几个小小金锭,怎地木婆婆倒出来的竟是石头? 难道是王定动了手脚?昨晚他睡得很熟,而这小子半夜起来过。想到这里,吴老八望向王定的眼中就带出了狠戾之色,偏巧后者见势不妙已然出声:“你二位慢慢算账,我先回山禀报敌情。” “站住!”他这么一抬腿,吴老八心中就坐实了七分,“是不是你调包了金子!”那可是二百两,难保这小子不起坏心。 王定一愣:“胡说八道!我连你的金子藏在哪里都不知。” 吴老八揪住他衣襟:“搜身!” 王定神情转作恍然:“对了,我想起来了,你昨夜不睡觉偷溜出去,再回来时满身是泥,就是趁机去偷埋金子吧?” 吴老八大怒,木婆婆多疑,无论王定说得对错,她是一定会怀疑他了。想到这里,他阴声道:“你含血喷人!”亮出长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捅他五下,每一下都正中胸腹要害! 两人离得太近,王定一下都未躲过去,几口气吸不上来,倒地抽搐不已。 木婆婆看得连连摇头:“别浪费啊。”言罢伸出了木杖。 她吸取王定仅存的生命力之时,吴老八头也不回冲向自己座骑,翻身上马,就向着前山奔去。 第46章 乱局(加更2) 他和这老太婆打过好几次交道,知道她根本不在乎真相,也不管谁的对错。反正银子没了,他和王定就都活不成,何必把宝贵的逃命时间浪费在费口舌解释上? “想逃?”眼看他策马远离,木婆婆蹒跚上前几步,也不追赶,只是抬起拐杖重重拄在地面。 山谷里莫名刮起一阵小风,将浓重的粉烟朝他吹去。 马行如风,这毕竟只是修辞。无论吴老八怎样鞭策自己的座骑,风儿还是轻轻巧巧就赶上他,将这一人一马都裹挟在粉红如梦境的雾气之中。 吴老八顿觉口鼻吸进一阵香甜,紧接着五脏六腑却膨胀得仿佛要裂开。他手脚突然没了力气,仰天喷出一口鲜血就一头栽下马去。 通常来说,他腰间挂着的木牌可以保护他不受桃花瘴的伤害。然而这牌子得自木婆婆,她有一万种办法令它失效。 咔嚓,咔嚓,吴老八听见两声脆响。 第一声是马儿摔断了前腿——新换的这一匹,竟然也和他的爱马一样,没能逃过马失前蹄的厄运。 第二声,是他从疾奔的马背上掉下来,在石头上摔断了脖子。 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他突然记起昨晚的美梦。 是的,每一个细节都记了起来。 昨晚那个貌如天仙的女子不请自来,站到他的床边,带着任何人都无法拒绝的微笑,询问毒牙山的匪巢和木婆婆。古怪的是,吴老八平时自诩警觉,那时竟然呆呆望着她,有问必答,知无不言。 得到了自己想知道的答案,漂亮女子很是满意,最后向他提了一个要求: “把金子给我好不好?”她的声音更温柔、更熨贴,“然后去马厩后头挖些石子儿,和金子等重就行。” 电光石火之间,吴老八一下都明白了: 王定竟然没有说错,调包金子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难怪他今晨醒来指缝有垢,榻上有泥。 他下意识望向自己手指,可惜眼皮越来越沉重…… 映入眼帘的最后一样东西,是双穿着绣花鞋的小脚。 木婆婆的绣花鞋。 吴老八突然想笑。他曾把多少人送到木婆婆杖下,他也记不清了。 现在,轮到他自己了。 …… 木婆婆心满意足地收回长杖时,远处有两骑飞驰而来,停在药田外围。 马上只有一名山匪,他手里还牵着另一匹大马:“木婆婆,官兵来犯,我们头儿有请!” 地上还躺着一具干尸,他没空细看——木婆婆的地盘上,哪天没有这种东西? 保护毒牙山的瘴毒就是木婆婆一手安排,她与山匪的关系自然密切,方才又见到天上烟火,知道事态紧急,于是颌首:“走吧。” 方才见她翻手云、覆手雨,杀人于谈笑,这会儿爬上马背却吃力得很,还要山匪帮忙才勉强乘了上去。 ¥¥¥¥¥ 密林之中,沈顾加快了脚步:“那小子有意引我们来此,或许就是想借着毒瘴除掉追兵以绝后患。你们都注意些,这很可能就是陷阱!” 众人都轰然应了一声。 沈顾的心腹谏言:“这小乞丐和山匪一样不畏瘴毒,难不成他们原本就是一伙儿的?如此,引我们入山就说得通了,这里是他的老巢。” 他的话有理,也符合当下情境。沈顾从这里往外想开,心中却更加惊疑不定:“如果这乞丐与山匪本是一伙儿,他从黟城叶家那里拿到宝物,当真只是凑巧吗?难道说……”他转眼就否认了自己的荒谬想法,“不,不对。这些山匪只是乡野盗患,绝无可能与得胜王扯上关系,否则那宝物在黟城就由得胜王手下拿走了,为什么会落到这乞丐手里,为什么得胜王手下会追杀他?” 这许多线索纠结在一起,理不断,剪还断。 心腹见他脸色不好,压低了声音道:“或许问题都出在那件宝物身上?大人,您可知道它的实际用途?” 沈顾横了他一眼,有责怪之意,心腹赶紧闭上了嘴。 这个问题,沈顾怎会没想过?可天子只交代他将黟城叶家代管的王室宝物带回,至多就是描述一下那物的外形特征,让他不至于带错。至于这件东西的真实用法,皇帝可是只字未提! 甚至沈顾略微出言试探,都被责回。天子只道,那物神异,寻常人根本无福受用。 沈顾这时心里也艾怨得很,可是为人臣下又有甚办法?只能自己想破脑袋。 每过一刻钟,火把都会变得黯淡,桃雾就趁机侵来,须得左先生再一口心头血喷出,才有驱散之功。这么来过几回,他的神情也有些儿萎顿了。 这里的小径时隐时现,错非在场有擅于追踪的高手,多数人恐怕是注意不到隐在枝叶底下的些许人迹。这种痕迹,光靠小乞丐一个人是踩不出来的。 那就说明,他们的确找到了山匪进出毒牙山的秘密通道。 路,并没有选错。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天空突然炸出团团烟火。 青红黄三色,把整片天空都占满。 深山老林里,竟然也能见到这样的火树银花。 沈顾的心腹失声道:“不好!” 这里离山匪窝应该很近了,三撮烟火讯号上天,敌人很快就来。 沈顾的脸色也黑如锅底,咬牙道:“该死,他们果然是一伙的!”小乞丐特地将追兵引入瘴林,现在又发讯报告方位,还不足以说明他和山匪乃是蛇鼠一窝? 这可有些棘手了。 小乞丐孤身一人就已经滑如泥鳅,现在又有山匪当作靠山。堂堂安抚使大人手下还有十万兵马时,当然不会将一窝强盗看在眼里,可是现在…… 现在他站在人家的地盘上。 “全员加快速度!”沈顾命令发下去,不带丝毫侥幸,“做好迎战准备!” 前方的烟花至少说明,他们没跟错方向。不是么? 这时众人已经走到密林深处,周围都是见过或者不曾见过的植物。随着时间推移,林子里的光线更暗了,众人时常就被脚下的树根绊个趔趄。 透过枝叶小得可怜的缝隙,就能发现,上头的天真是快要黑了。 第47章 快挖!(加更3) 天时地利人和,没一样掌握在官兵手里。沈顾知道,接下来这场仗不好打了。 果然,小半个时辰以后,走在最外围的县兵结结实实摔了一跤。他以为自己又被树根绊倒,爬起来拍拍p股,刚要骂句脏话,绊倒他的树根忽然动了! 它竟然蛇也似地缠上来,勒住他的腰部,一下拖去了十几丈开外! 这人长长的尖叫声方起,周围的同伴就纷纷呼喝: “小心,地上有东西!” “有埋伏!” “别被它缠住!” 沈顾自然也注意到地上的异常,第一时间下令:“清理掉,快。” “不是怪物,是树!”他身边的左先生沉声道,“这里的树主动袭人,宜用火攻!” 他目力远胜常人,这就看出拖拽官兵的不是巨蟒或者其他怪物,而是身边垂柳一般的长树枝。这些树枝柔软又有韧性,很像传说中的食人柳。 那东西以活物的血肉为食,树枝能分泌毒素,让猎物行动变得迟缓。 左先生没想到,这种西疆怪物会在梁国的山中出现。 官兵手中飞快点起了火把,周围的幢幢鬼影果然飞快往后缩去。 不过就在这时,一支长箭带着风声嗖然而至,直接钉在一名县兵胸口上。 幽暗的森林里,出现了其他不速之客。 “敌袭!” 话音刚落,箭如雨至,而敌人依旧隐藏在密林之中。 沈顾知道,山匪赶到了。 左深压低声量,喝了一声:“护好大人!”在这样的密林当中,危险可能来自任何角落,周围的亲兵立刻将沈顾围了个水泄不通。 “冲过去!”沈顾一声令下,“杀!” 不冲出这里,他连小乞丐的影子都摸不着。 ¥¥¥¥¥ 木婆婆两人离开以后,谷地边缘才冒出一人一骑,飞快往药田蹿来。 白猫趴在竹篓边缘,似乎能嗅到药田里的草药香,兴¥¥奋得两眼放光:“快,快点!” 男孩面无表情,下巴肌肉却绷得很紧。 他在咬牙苦撑。腿内侧上药不久,短时间内不会痊愈,现在又骑快马,再次磨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然而此行最关键的时刻已经到来,再苦再痛都只能强行忍住。 眼前景象比他和千岁预料中还要好: 珍贵的药田居然无人值守! 奔到药田边缘,他不待马儿停稳就跃了下来,将竹篓提在手中,大步冲进田里。 “这里这里!”白猫早就找到位置,这时围着两片嫩叶子不停打转,“这是五百年人参,快挖!” 五百年?男孩眼睛也亮了。千岁给他制药只需要百年人参,如果用上五百年份的,药效会不会翻上好几倍?他二话不说,抽出哨兵的长刀就去刨土。 “喂,你把须子挖断了!”看他拨火棍一般的动作,千岁只想抬爪捂脸,“小心点成不,你挖的是最珍贵的药材,不是大白菜!一根须子都不能断,都不能漏!” 树老根多,人参也一样。男孩不是专业采药人,天色又暗,黑灯瞎火根本看不清楚。 再说时间紧迫,根本容不得慢工出细活儿。 在千岁暴殄天物的叹气声中,他也只得快手快脚将这株人参刨了起来,中间掉落根须无数。 男孩的心也在滴血啊,这可是五百年份的人参,每根须子都值好多银子! 为了加快进度,千岁替他从田埂上找出一柄药锄。此物形如鹤嘴,挖取草药比长刀好用多了。 “把边上那株黄精挖了!”说完这句话,白猫就去找其他药材了。 时间紧,任务重,男孩只得走过去动手。 刚刚下锄,他就觉出身后有风声响起,像是重物破空。 他逃命经验丰富,立知不妙,当下一个翻身,向侧边滚去。 果然紧接着就是“卟”一声闷响,他原先蹲着的土埂被砸得凹陷进去。 男孩定睛细瞧,身后不知何时立着一人多高的褐色怪物。它像猿猴一般有脑袋、四肢、躯干,可是不长毛发,体表覆盖着粗糙皲裂的……树皮? 他要是没看错,这怪物脑门儿上还长着一株小草。 男孩退开两步,转身就跑,怪物拔腿就追。它四脚着地,奔跑起来也像猿猴,身体却很轻盈。 它没有眼睛,但在眼眶部位却燃着两团深红的火焰。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男孩总觉得这家伙看待他的眼神是苦大仇深。 他带着这东西在田里兜了大半圈。 也亏得他身手灵活,直觉又准得惊人,每每快被木猿扑倒就临时变向。换作旁人,早被摁倒七、八回了。 但即便如此,他也是屡屡遇险,狼狈不堪。 正好他奔到农庄门口,边上就摆着一辆独轮小车,车边摆着一支长草耙。 这是很常见的耙草农具,铁制,耙脊很长。 男孩见到它,目光一闪。千岁不知跑去了哪里,再说她现在是只猫,帮不上忙。 脑后生风,说明怪物已经冲到近处,他必须自救。 下一秒,他就停住前蹿之势,蹲下身子,一脚踩在草耙的齿梳上! 原本靠在独轮车上的耙脊转过一百二十度,朝着男孩兜头撞来。 不过他一下伏去地面,耙脊就没打中他,只是笔直朝他身后捅了过去。 “哧”地一声,它扎中了某样东西。 男孩飞快往前跳开,再回头,果然见到铁耙脊从木头怪物前胸进、后背出,捅了个对穿! 他应该是安全了,男孩松了口气。 不过这怪物摇摇摆摆又站了起来,转身朝着他继续前进。 他顿觉头皮发麻。 被戳中要害,这东西也不会死掉吗? 不过身上带着这么一支长草耙,怪物的行动力大减,男孩要躲开它倒是简单得多。 就在这时,近处有白影一闪,猫儿叼着一样东西出现了。 不等男孩反应,她就跳上竹篓,将一样东西丢进篓里、合上盖子,这才看向不断迫近的怪物:“咦,木猿?” 男孩能感觉到篓里有东西在动,但他无暇分神。扎在木猿身上的长草耙显眼得很,千岁不可能看不见,暗赞这小子有点急智。 第48章 解救 千岁笑道:“应是此地主人布下的木傀儡,一旦有外人涉足,它就会活过来保护药田。” 难怪木婆婆放心离去,不用放人在这里值守,原来她有比人更可靠的帮手。 “应付得不错,但你没打中它的要害。” 男孩不解。穿胸而过,这还不算击中要害吗? “不过这样更好。木傀儡一死,主人必定知晓。”千岁嘿了一声,“你也不想木婆婆这时候赶回来吧?” 说话间,夕阳最后一丝余晖也消失在地平线下。 白猫钻入篓中,一缕红烟却从男孩身边飘过,在一丛蓬勃生长的刺五加后面变成了娇娆的女郎。 木猿却目不斜视,继续追着男孩跑。“这东西没有灵智,会一直追你至死才切换目标。” 这怪物被草耙拖累,男孩躲避起来并不吃力。可问题在于,木猿的速度再慢,他也不可能蹲到地上,全心全意去挖草药。 然而治病所需的草药,还缺二十多味呢! 这个时候,男孩却听见了微弱的呼救声。 “求你……救我们……” “这里……” 他辨识一下方向,最后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粮仓。 粮仓的窗户又小又高,这时却挤着两张面孔,还有两只手伸出来,冲着他挥舞不休。 粮仓里关着人类? 是了,都说毒牙山匪徒下手狠辣,从不留活口,其实大活人都被他们劫到这里来了。男孩犹豫一下,还是抬腿往粮仓走去。 被关押者原本噤若寒蝉,但他们从未见过这个孩子,又见他从那只巨大的木猿手里逃得性命,于是心中燃起了希望,呼救的声音也更大了。 千岁见他转向,很是不满:“喂,需要再提醒你一次,我们时间紧迫吗?” 男孩看了她一眼,脚步并没有停下。她的耳力更灵敏,大概早就听见呼救声吧? 他一意孤行,千岁只得跟着走过来,冷冷道:“一会儿不管来的是山匪还是官兵,你都是死路一条!” 有木猿跟在后头,男孩没法子停下脚步,只能指了指粮仓,又指了指药田。 “什么意思?” 他指着粮仓做了个开门的动作,然后蹲下来比划着采药。 木傀儡追上来之前,他就跳开了。不过这就足矣,千岁看懂了。 倒也是个办法!她目光一亮,迳自走到粮仓门口,对着小窗道:“里面的人听着。” “在,在,我们在!” “姑娘行行好,放我们出去,那妖婆杀人不眨眼!” 她一走近、一开声,粮仓里的人们就哭喊连连。在这里担惊受怕两日,又见到同伴一个接一个被杀,现在好不容易来了救兵,众人都要痛哭流涕了。 “安静!”千岁皱眉,声音不大,却压过眼前的声浪,“否则我转身就走。” 粮仓里顿时安静,只有妇人刻意压抑的抽泣声。 “要放你们出来,可以。”千岁的声音一字一字传入众人耳中,“作为交换,我要你们出来之后替我采尽那块田里的药草。”说罢,向不远处一指。 那块地里的草药年份最久、药效最好,种类也极丰富,除了男孩配药所需,还有大量珍稀药物。 救命之恩只要采药就能抵清?被关押的一众平民都是没口子答应,无一人说不。 当下千岁随手拧碎了铁锁,吱呀一声开了门。 被关在里头的十来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皆是欢呼一声就往外跑,过半都对千岁施礼谢恩。 “不必,我们只是各取所需。晚些会有官兵到来,救你们出去。”她很干脆地一指药田,“挖吧。” 听说官兵将至,囚徒们脸上都是又喜又疑。有人干巴巴问:“姑娘,官兵真会来?”毒牙山匪患不是一天两天的气候,十里八乡都拿他们没办法,官署从前都铩羽而归,这一回真能指望他们解救自己? “离这儿已经不到二十里。”咳,她说的是直线距离,“等一等自能见分晓,反正你们也走不出山谷。”末了,她催促一句,“我时间不多,你们还不快点挖?” 山谷的诡异,还有眼前红衣女子的离奇出现,将众人都镇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纵然心存疑虑,多数也取了器具走向她指定的药田。 田间有丝丝缕缕红雾飘荡,千岁和男孩不惧,普通人却承受不起。好在催发一轮药材之后,其浓度已变得格外稀薄。千岁掐了个唤风诀,不费多少力气就将它们都吹散了。 短时间内,红雾不会飘回田里。 就在这时,有两人忽然拔腿就往外跑,不多时就跑出药田,往河谷边缘而去。 好不容易出来了,他们可不会坐以待毙,将性命安危都系在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身上! 千岁淡淡看去一眼,放任不管,由着他们越跑越远。还有一人抓着妻子的手,凝声道:“我们快走!” 妻子为难地看了千岁一眼,她丈夫催促道:“别犯蠢,你真要替这个古怪的女人挖什么草药?” 妻子期期艾艾:“若是官兵找过来了……” “若是她撒谎呢!” 这声音极小,千岁却回过头,幽幽道:“我不说谎。” 夫妻没料到她耳朵这么尖,脸上讪然,又见千岁一边理着自己袖子一边道:“谷地边缘有毒雾飘荡,你们走不出去的。老实呆在这里等待救援才有生机,否则这两人就是你们的前车之鉴。” 众人一惊,顿时想起毒牙山种种传说。这时天快黑了,远处的林地都笼在阴沉中,谁也看不见林中飘荡的雾气。 像是印证她的话,原本往后方林地发力狂奔的两个人,速度不知何时慢了下来,又往前走了几步就开始摇摇晃晃,最后一头栽倒,再也没有爬起。 众人骇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脚上像生了根。千岁嘁了一声,指着田地不耐烦了:“快点!”这帮人太磨迹了,她和男孩真没多少时间。 要不是因为怕偷溜走的人太多,耽误了采药,她原本一个字都懒得跟他们解释。 第49章 第二个任务 千岁方才掐诀唤风的场景,好几人都看在眼里,知道这位姑娘有法力在身,不由得将她看作了救命的稻草,眼下定了定神,蹲下去就开始挖草药。 千岁指挥几个女人入庄点火把出来照明。 这块药畦面积在整片田地里最小,种养的却是最好的草药。这里没有专业药农,大家心头慌乱、天色又暗,挖起来未免草率了些,品相都不一定能保持完好,若是拿去药行卖,价格大概会被狠狠压下。 千岁却不在乎。 这里的灵草通通都是宝贝,就算男孩使不上,她也自有妙用。 男孩带着木猿,再一次跑过她身边。千岁说得没错,这东西又蠢又倔,认定一个人就绝不改向,哪怕田里蹲着十来个平民大喇喇偷草药,它在没杀掉男孩之前也绝不会切换目标。 看着这古怪一幕,那十余人都是惊诧不已。但凡哪个手上慢下来了,千岁都会出言督促一番。 她施施然负手而行,十指不沾田泥,却指使别人干活,还要求干得又快又好。 男孩却实在很累了,步伐越来越沉重。他见到众人都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于是指了指农田,又指了指千岁,那意思很明显了:既然时间宝贵,她为什么自己不挖? 千岁对他的了解与日俱增,也不知自己为什么看个手势就能秒懂,只是哼了一声:“我作为天衡器灵,不可主动偷盗、劫掠,除非你遇险或有任务要求。” 木婆婆没有主动来招惹她或男孩,她就不能主动去偷取人家的东西。这是法则对她的限制,否则她要达成自己的目标可就太容易了。 正好木猿经过农庄木门前,千岁飞起一脚踢在草耙的铁柄上。 她姿容如仙,做出这动作也飘逸出尘,好看得紧,草耙却带着木猿一起飞了出去,“夺”地一声,九个耙齿钉死在木门上。 这木门的质量倒当真是好,任木猿怎样挣扎,它都没坏掉。 田里的人见状,更不敢起贰心。 男孩终得间隙休息,他一p股坐倒在地,喘息不已,脑中却在努力回想。好像、似乎、在过去这些天中,千岁真地没有出手偷过东西。 也就是说,采药只能靠他和药田里这帮人了,难怪她肯慈悲搭救。 “歇着吧。”千岁拍了拍裙子,难得和颜悦色,“趁着有人帮你采药,赶紧恢复精力,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畦里的药,正在飞快减少。毕竟都是罕见的奇花异草,不可能像韭菜种得那么密集。先前那对犹豫过逃跑的夫妻凑过来,小心翼翼问千岁:“姑、仙姑,我们还要等上多久啊?” “快了。”千岁看着囊中的草药越来越多,心情自然也越来越好,破例给了她一个笑脸,“等他们杀完山里的强盗。” “如果官兵不来,您能救我们出去吗?”这才是问话的重点。妻子悄悄指了指药畦最远处的一个身影,“妖婆子今天把那个女人的丈夫变成一具干尸,听说她动不动就杀人。您行行好,我们不想落到那个下场!” 顺着她手指方向看过去,千岁和男孩都望见地上蹲着一个女人,面容木讷,动作僵硬,丢了魂儿一般。 她亲眼见着丈夫死在自己面前。 千岁皱眉,可是还未说话,男孩忽然抓住了她的袖子,将她扯到一边。 “怎么?”她没好气道,“心又软了?” 男孩将木铃铛抓出衣襟,摊在掌心给她看。 原本茶褐色的小木件,这时却泛着浅浅黄光。如果千岁能够碰触,当会觉出它发热的同时还会颤动。 最重要的是,木铃表面的符文散开了,最后重组成简简单单三个字: 木婆婆。 她和男孩互视一眼,都瞧见了对方眼里的惊讶。木婆婆的存在,是干扰了一段因果,还是妨碍了天机的运行? 千岁想了想,轻轻唔了一声:“大概是这样罢。”说完,伸手从男孩眼前抚过。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并未接触到他的肌肤,然而男孩眼中的景象立刻大不同了: 药田和农庄里,赫然有众多幽魂游荡! 它们要么面色木然,要么嘤嘤哭泣,要么怒目圆睁。 傍晚丧夫的那个女人正在低头采药,浑不知身边就立着一个男子魂魄,正伸手抚着她的头发,面色哀伤。 那大概就是她死去的丈夫,如今天人两隔。 男孩愕然,但并不害怕,毕竟短短几天里已经眼界大开。他只是没料到,白天看起来仙境一般的河谷药田,晚上竟成了幽冥世界。 放眼看去,游荡在此的幽魂,至少超过了五百之数! 难怪入夜之后他就觉得寒气逼人,原来不仅仅是夜风冷硬之故。他比了比眼前的景象,虽然心里早有答案,却还是要向千岁确认。 她点了点头:“不错,这些人生前都被木婆婆所杀,血肉精华拿来浇灌了奇花异草,魂魄却被困在这个丧葬之地,不得解脱!” 旁边那对夫妻听了,脸色都骇得发白,颤声道:“鬼,这里有鬼?” 千岁听若不闻,接下去解说:“这里地形有些儿特殊,阴差不至,它们又遭横死,满心怨懑。现在就已经怨气冲天了,若是放任不管,再过上十年八年,这里要成死阴绝地。此谓天理不容,木铃铛才有反应。” 说到这里,她压低声量在男孩耳边道:“这任务十有七八是要干掉木婆婆。奖励虽然丰厚,但你也可以自由选择做或者不做。草药已经到手,我们进毒牙山的目标就已经完成,可以下山给你配药了。” 男孩沉默,心中飞快评估。 木铃铛给出的任务,做与不做,取决于难度与成功率。的确他们现在可以转身就走,保全自己。可是…… 从另一个角度考虑,他们到底有没有做掉木婆婆的可能?木铃铛上有黄光闪动,说明给出的报酬可观。 眼下,其实是千载难逢的时机。 千岁耐心等待他的回复。这个决定对于孱弱的孩子来说,并不容易做出,男孩考虑了三五息,对着她摊了摊手。 第50章 骗子?(加更1) “没有决定?” 男孩摇头。木铃铛给出的奖励听起来很诱人,但再丰厚的奖赏也要有命去花。此事,要且行且看。 千岁笑骂他一句“胆小鬼”,然后道:“那就试一试罢。” 她踱回去,给了众人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替天行道乃是我辈份内之事,我们会尽力为大家杀掉那个老妖婆!” 说得比唱得还好听,男孩忍不住捂了下脸。 得了这样明确的答复,众人又惊又喜,鞠躬道谢不绝于屡,谁都没注意到千岁偷换了概念。 众人不知他们作甚,但有了盼头,也不再磨洋工,手上的活计加快许多,不多时就将畦里的草药采摘完毕,交给千岁。 她看男孩气息变得匀长,胸膛也不再快速起伏,知道他已经恢复些许精力,于是道:“有什么想法?” 男孩从竹篓里取出一样东西,在她面前晃了晃。 是他从死掉的哨兵那里搜来的烟火,最后一支。 千岁笑了:“是个办法。” 男孩接过火把,于是黑暗的天空中很快炸出一抷银花,又大又亮,将整个农庄都照得犹如白昼。 这么耀眼的烟火,数十里可见。 她随后就将众人聚到一起,指着粮仓道:“你们先回仓。一会儿自然有人开门放你们出去。” “什么……” “我们不想回去!我们都帮你采了药……” 众人大惊,这女子放他们从粮仓出来就是为了替她采药吗?现在草药采收完毕,他们没有利用价值了,她又想赶他们回去? 结果千岁只说了一句话,他们就闭上了嘴: “妖婆子马上要回来找我俩算账。要是让她看见你们凿坏她心爱的药田,你们以为她不会迁怒?” 有人忍不住分辩:“我们是替你采药……” “你和她说去啊?”千岁冷笑,环顾众人,“再说毒雾马上要飘回来,你们不要命了?” 先前死在雾里那两人的惨状历历在目,人们害怕了,先前说话的夫妻期期艾艾:“仙姑,您、您真能救我们一命?” “再磨蹭下去,可就不一定了。”千岁懒洋洋道,“好心指你们一条生路,想死的只管站在这里。”要不是顾虑这些人碍事,她怎么会浪费宝贵的时间做口舌之争? 平民一步三回头地走回粮仓了。 咣当一声,仓门落了锁。 众人:“……”心里越来越不踏实了。 男孩锁好粮仓,一回头就见到千岁靠近农庄外门。被钉在门上的木猿还对着他龇牙咧嘴,千岁轻轻巧巧跳到它脑门儿上俯下身子,素手一伸,纤纤指尖直接从木傀儡的眼窝捣了进去! 白嫩嫩的小手缩回来时,还抓着一样东西。男孩看得分明,那是一小块木头,跟橘子差不多大小。 紧接着,它那两撮的深红小火苗就消失了,像被捂灭的烛火。 木猿突然停止一切动作,原地僵住不动。 命核被取走,它就只是一件死物。 千岁取出小银刀,向着男孩晃了一晃。她背着粮仓而立,手又笼在袖中,男孩看不清后续动作,只见到木屑簌簌而落,被她踢起几抷土埋了。 也就几十个呼吸的功夫,千岁重新亮出木猿的命核,那东西全然变了模样。千岁将它挂到粮仓的锁头上去,拍了拍手退后两步欣赏:“草药到手,这是给木婆婆的回礼。”说罢拎起男孩的后领,笑吟吟道,“走了。” 木猿失能,作为主人的木婆婆一定心生感应,就看她多久能赶回这里了。 顷刻间,两人的身影就消失在田野边缘。 再过一会儿,马儿得得得自己跑了回来,却不见了马背上的乘客。 粮仓里的众人见了,都是大惊失色: 说好的决战木婆婆呢,说好了的兵会来呢?这两个生得人模人样,把他们锁进粮仓后却头也不回地走了,难不成只是骗子? 粮仓的窗口很小,里头的人看不见门锁。那女子说的“给木婆婆的回礼”,又是什么东西? ¥¥¥¥¥ 密林深处,血流成河。 安抚使沈顾带来的官军和山匪短兵相接,挺过了初期的混乱之后,很快占到上风。 尽管对方配合着食人柳发动偷袭,又稳据地利之便,然而沈顾这次带出门的能人各有神通,比如其中一人身高七尺,刀枪不入,第一波冲锋时就充当肉盾吸引前方的全部攻击,直接撞入山匪群,打乱了对方阵脚。 有他们相助,官兵快速压进,鏖战半个时辰之后成功通过了最狭窄的山隘。 无险可守,山匪败作一盘散沙,四分五裂去了。 结局已无悬念,只看最后能清剿多少山匪。 对于眼下情景,沈顾毫不惊讶。地方官拔之不去的眼中钉,对亲自督战的安抚使来说,不过是挥手就能打散的乌合之众。 毕竟只是一帮草莽,哪里是王廷高人的对手? 沈顾捂住自己左肩。 他身体健壮但不谙神通,方才虽被手下护在正中,依旧不小心着了敌人道儿。树上不声不响垂下来一条蛇形藤蔓,突然将他肩膀洞穿! 这时敌军溃退,他们奋起直追,心里已然稍有松懈,不及先前机警。对方选在这时反手偷袭,时机拿捏得非常恰当,看起来还打着擒贼先擒王的主意。 护在他身侧的矮瘦汉子一把削断藤蔓,又给沈顾止血。但安抚使大人的伤口发青发黑,显然藤蔓上附有剧毒。 左深凑过来喂了主子一颗青丸:“先抑住毒性。” 矮瘦汉子恨恨不已:“那个老虔婆不好对付,不然早就打散这帮软脚虾!” 左深也道:“那老婆子几番被打中要害,都无大碍。” 山匪是一帮壮年男子,里面却混着个微微富态的老太婆,那是再显眼不过。再说这婆子始终立在山匪头子身后吟唱不休,周围的大树就被她变作一个又一个傀儡。 若非有这些傀儡抵住攻击,山匪的溃退还应再快一些。安抚使带来的人深谙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可是先后七八记攻击和神通都打在她身上,这婆子还能上蹿下跳给他们添堵,这就不太正常了。 第51章 两边都失算(加更2) 山匪虽然溃逃,但毒牙山这么大,最后也不知有多少漏网之鱼。再说,沈顾进山是为剿匪而来么?那小哑巴至今还不知下落! 沈顾只觉伤口抽搐、眼皮直跳,浑身忽冷又忽热。这是毒性发作的征兆,左深的解毒丸好像起效甚微。他有些气短,转头交代几句,身边的矮瘦汉子就突然提气大喝:“山匪头子听好,立刻将王廷通缉的重犯交出,再奉上树毒解药,今日就饶你们不杀!” 山林里人声稀疏,飞快闪远:“我们都是通缉犯,你说的是哪个?”能进山的,哪个手上没几条人命? “我家大人乃王廷钦派安抚使沈顾,奉圣令缉拿八岁哑童一名。便是今日攻不下毒牙山,明日、后日就会有大军进山。尔等快快交人交药,休要心存侥幸!” 他提起真气,声音在夜色中远远传出,山匪都是一惊。 难怪今日的官军特别凶悍难打,混在里面的异士一看就知不是本地人,原来是王廷派来的?山匪头子被手下护在中间撤退,一边嘶哑道:“你找错地方了,我们这里根本没有八岁孩子。”毒牙山是土匪窝,可不是慈善堂,为什么官兵会进山来找孩子? 他直视前方,并没有发现身边的老太婆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精光。 小鬼?这些官军进山就为搜一个小鬼吗,这句话,先前她已经听过了,唔,从已经死掉的吴老八那里! 所以,那个杀掉山匪哨兵的小鬼,和眼前的官军根本不是一伙儿的? “有或没有,我说了算。”沈顾却很强势,“都站住,投降不杀!”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小哑巴行的是借刀杀人之计,可是这群山里的土匪妄自尊大,若不被打散打服,怎么肯乖乖听话? 山匪们跑得更快了。就在这时,东边的夜空突然炸出了漫天银花。 黑漆漆的天空突然亮如白昼,谁也不能忽视。 烟火? 被这异象惊扰,双方都下意识放慢脚步,仰头去看。 并且流蹿的山匪们知道,那方向可是后山,难不成有人站在木婆婆的园子里放讯号? 官军入侵,谁会留在后山,手里还拿着警讯用的烟火? “木婆婆……”山匪头子正要讯问老婆子,可是一转头,身边空空如也。“人呢?!” 跟在沈顾身边的矮瘦汉子耳力格外惊人,能听见千丈之内的虫鸣,这时就凑到安抚使耳边一字一句汇报:“山匪里头有人称呼那个老太婆为木婆婆,但她现在不见了。” 沈顾这一惊,才叫非同小可。 木婆婆! 平谷县那几家药行的口供里,就有“木婆婆”这三个字。 小哑巴去过药行,也在黄宅附近晃荡,最后进了毒牙山,这里有个木婆婆。 药行的人说过,黄老头的好药都从木婆婆那里来。 这几件事看起来毫无关联,也始终让他理不出头绪。可是方才山匪头子说出“木婆婆”三个字的时候,突然就有一样东西将它们都串在了一起: 药材。 男孩最开始去药行照方抓药,可是药行伙计也说了,他们要的百年人参,店里没有。药行、黄老头、木婆婆,这三者之间若说有什么关联,那就是他们手里都有药材。 会不会那小子去黄宅外头蹲点,就是为了偷些药材?而黄老头的药材来自木婆婆,木婆婆住在深山,所以…… 沈顾突然抬头,冲着一名山匪俘虏问道:“烟花讯号从哪里来?” “后山的药田。”俘虏补充一句,“那里是木婆婆的领地,我们平时不得进入。” 沈顾头脑晕眩,眼前一阵阵发黑,但依旧下令官军继续围剿山匪,自己则带着一众手下转向后山去了。 问了几名山匪,都没有藤毒的解药,他就只能寄希望于木婆婆。再说,那小鬼此刻大概也在药田吧? ¥¥¥¥¥ 被山匪掳来的平民留在粮仓里,都有些无精打采。有个男人一直巴在粮仓的小窗上往外瞧,突然惊呼一声:“妖婆回来了!” 即便有人打着盹,这时也吓醒了,一脸惊惶失措。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一点开锁的声音,而后木门咣当一下洞开! 木婆婆就站在门口,脸上原本的慈祥都化作了扭曲:“谁偷走我的草药!” 众人呆若木鸡。 她另一只手紧紧攥着一根红线,上面挂着的坠子随着她的动作不停晃动而焕出浅淡的红光。 赶到时,粮仓大门紧锁,而这枚坠子就缠在锁头上,由不得她不注意。 她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木猿的心核。木婆婆能点木化精,但要让傀儡保持与她的心意相通,还得要这一枚木头心核不可。 可现在,心核不仅被剜出来了,还被雕成了这个古怪的形状! 那一畦精心养护的,年份最久、品质最好的草药,被人拔了个精光!哪怕来路上已有心理准备,木婆婆也怒得眼里喷火。她举起拐杖,往地上重重一拄:“谁看见了,说!不然你们都得死!” 这才有人战战兢兢道:“有个女人带着小孩过来挖走了草药,还说,还说……” 木婆婆脸色铁青:“说什么?” “说给你回礼了。”他们才没那么傻,只字不提自己出来当过帮凶。 这是赤果果的挑衅!木婆婆几乎要把坠子捏断:“那两人什么模样?” “女人着红衣,很漂亮;男孩大概七八岁左右,很瘦。” 木婆婆眼珠子转动两下:“男孩说过话吗?” 众人回想,好一会儿才嗫嚅道:“好、好像没有,话都是红衣女郎说的。” 把官兵引进山的小通缉犯,跑来偷走她的草药? 不,不对!木婆婆明白了。那该死的小鬼利用官兵将她引开,这才好下手偷盗。 “他们逃去哪里?” 平民小心翼翼一指,木婆婆就走出粮仓,大步冲入药田。最好的奇花异草被挖走了,但剩下的品相上佳者也是她的心血,不能平白浪费。 她收取草药并不像人类那么麻烦,还要靠药锄来挖,只需伸手从植株上掠过,它们就不见了。 第52章 剁手(加更3) 她收取草药并不像人类那么麻烦,还要靠药锄来挖,只需伸手从植株上掠过,它们就不见了。 时间紧迫,木婆婆只能择优选取。 她没有第一时间去追那两个小贼,只因她对眼前的局势看得很清楚: 无论官军挺进毒牙山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个土匪窝是完蛋了。树倒猢狲散,这儿也不再是她久留之地。 她该卷起铺盖,另觅住处了。 只不过木婆婆的身手远不像练家子那么矫健,才挖了几株,药田边缘就出现了对手的影子。 她一眼认出,来者都是官军当中的强人,方才她还跟其中几个交过手。 这么快就找来了!木婆婆脸上变色,赶紧去牵座骑缰绳,准备翻身上马。不过对方人未至、箭先到,耳畔嗖嗖两声,就有一支箭深深扎进她的后心。 木婆婆被带得一个踉跄,但依旧爬上座骑,策马狂奔。 随着马行颠簸,那箭矢就在她后背一晃一翘。 “绝对射透了她的心脏!”矮瘦汉子咬牙道,“老太婆怎么跟没事人似的。”方才密林之战,他们已经在老太婆身上开了好几个洞,算上现在一箭穿心,她早该坚持不住才对。 “交出解药,饶你不死!”汉子大吼一声,孰料老太婆听了之后,抽马抽得更狠了。 沈顾奔到这里,嘴唇已经乌黑。他吩咐其他人继续追击,自己停下来稍事休息。 他身后大汉才搬来一块大石供他安坐,粮仓里就奔出十余名男女,连声呼救,一看便知是平民。 “去,问个清楚。”沈顾无力地闭了闭眼,自有手下过去拦问。 几十息后,手下回转禀报:“这些平民由山匪劫来,木婆婆每一两日都会杀人。今日突然有妇孺至,将他们放出替自己挖取灵草,而后又将他们关回粮仓,说是……晚点我们就会过来解救。” “还有呢?”沈顾心跳难止,越发气短。 “那两人采了草药,还留下回礼给木婆婆。”心腹快速道,“是一条红绳项链,坠子是个小饰物,好像铃铛形状。” 铃铛?沈顾一下睁开了眼:“把所有人都调来后山,木婆婆和那对男女,一个也不能放……” 毒气攻心,最后一个“跑”字还未吐出,他迳直晕了过去。 …… 左深率其他人围追堵截,但木婆婆还是奔入林中。 她似是很轻,马儿跑得比追兵要快。 不过在她遁入林中之前,那矮瘦汉子最后射出一箭,正中木婆婆手里的拐杖。她被箭力带得一歪,直接从马上摔了下来。 “中了!”众人欢呼不已,纵马入林。不提秘宝,就是安抚使的解药也着落在这老太婆身上,此刻救人如救火。 今晚的月色本不明朗,林中密叶浓密,四下里就是幽暗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木婆婆呢? 众人擎着火把分散寻找,也不见她的身影。这里头就有犬妖青戌,它化出原形四处嗅寻,乃是一头大过牛犊的青色巨犬。可是它绕着这片山地转来转去,都无线索。左深皱眉:“你的嗅觉不是一向最灵?” 却答:“除了你们,这里根本没有人味儿。” 矮瘦汉子赶到木婆婆落马的地方站定:“她在这里滚下马,还受了伤,你也嗅不到么?” 青戌摇头:“根本没有血气,这几滴的药味儿倒是很浓。” 地上没有血迹,只有两三点淡青色的水珠,与草地本身的颜色融为一体。 这就是木婆婆受伤流出来的血?左深恍然:“那老太婆不是人!你能否遁着气味追踪?” “不成,水珠就这么几滴。” 众人无法,只得分作几组,以此为中心细细搜索。 …… 人越急迫,时间过得越快。 一转眼,半宿过去,木婆婆依旧下落不明。 当然,在他们面前从未出现过的男孩和红衣女郎,同样不见踪影,安抚使沈顾却已经昏迷。 左深沾着半身露水赶回来时,见他满脸黑气,除了原本俊秀的脸庞,手脚也都已浮肿。 “解不掉?”他问沈顾从府中带出的医师,“边上就有那么多草药!” 木婆婆的药田里还有大半灵草茁壮生长呢,品种这样齐全,医师却配不出解药吗? 医师额上早都是汗珠:“毒性猛恶得很,有两种是我从未见过。最糟糕的是至少有三、四种剧毒混在一起,互相激促却又互相抑制,大人这才能活着。若是我解掉其中一种,其他毒物立刻就会要了他的命!” 沈顾一众手下的脸色都难看得紧。 安抚使身负王廷重任,可不仅是寻找黟城宝物那么简单。他要是死在这里,在场所有人大概都得给他陪葬。 医师咬了咬牙:“大人命悬一线,唯今只有一法——我可以施针将毒素都集中到他手上。只要齐腕斩断,毒素对身体的侵蚀就能减小,多拖延些时日,总能试到解毒药物。” 沈顾此刻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再不设法就要不治而亡。可他性情何等高傲,若是今后少掉一只手…… 左深下了半天决心,终于点了点头。 ¥¥¥¥¥ 早在木婆婆转回药田之前,男孩和千岁就已经撤退。 他们走得很干脆,进出河谷的小路只有两条,一条通往前山,也是官军赶来的方向,那是一定不能走的;另一条路从河谷东侧通往山脚,也是格外难行。 男孩想选东路,千岁摇头否决:“你腿上有伤,马术又太差,跑不过后面的追兵。”怕是天不亮就被追上了。 那怎么是好? 千岁往前一指:“去那里。” 她所指之处,是谷地边缘的千仞绝峰,男孩仰首都看不见它的尽头。此峰至少高百余丈,光秃秃如玉笏直冲天际,四壁陡立,人力根本难以攀爬。 毒牙山到了这一段,像这样高高低低的山头也不知有多少个。那上面可是绝地,脑子正常的都不会往上爬。 可是千岁偏就选定了这里。她笑吟吟道:“我助你上去。莫怕,抱紧我就好。” 第53章 以逸待劳 男孩从来没什么表情,闻言却露出了满脸别扭。 他果然很排斥啊。千岁嘴角弯起的弧度更大:“快点,我听到马蹄声往这里来了。” 男孩上前两步,不情不愿抱住了她的腰部,那从里到外抗拒的姿势就仿佛手里抱着的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千岁从来最厌恶别人的触碰,可是看他的模样更抵触,她就开心了。 “抱紧点。”她拍了拍他的脑袋,“掉下来保准摔成肉饼,到时可别怪我。” 千岁的腰细如杨柳,也像杨柳那么有韧性。不过男孩年纪尚小,对此全无感知,闻言只能用力收紧双手。 下一秒,他就觉出自己垂直向上,腾云驾雾一般。 他悄眼看去,千岁正在向上攀援,红衣飘飘,风姿绝美,那动作不知比猿猴灵活多少,速度也不知比猿猴快上多少。 若是他也有这样的本事就好了。 也就是十余息功夫,千岁就爬过了百多丈高度,直接站到了峰头。 只有立在这里,才会发现峰顶其实风化成几块大石,其中两块不知多久之前就掉了下去,因此峰顶上就有一块十丈见方的内凹空地,上头又覆几棵矮松树。 仅从峰底眺望,是绝对发现不了个中玄机。 进到这里,男孩终于放松,一p股坐到地上再爬不起来。 腿内侧的擦伤更严重了,偏偏他还忍着这样的伤势又奔波了大半天,就算是铁人,这会儿也动弹不得。 千岁却立在峰顶,籍着夜色的掩护往下看。 “底下有星星点点的火把,应是官兵正在搜寻我们和木婆婆。”她满意一笑,“放心罢,这地方他们上不来。” 就算安抚使想破脑袋,也猜不到他们非但没有下山,反而往上走了。 她慢慢踱回来,一伸手,掌心缓缓浮出一盏琉璃灯。 它飘在半空中一动不动,其中有豆大一点金火,将精致的灯身照得时明时暗。男孩看见了灯上的裂纹,抬头等着千岁解释。 她淡淡道:“这是我的本命法宝,灯在人在,灯灭人亡。”说罢从袖中取出几味药材,顺手投入灯中。 这些药材都得自木婆婆的药田,年份久、质量好、药性完足,然而投进去的瞬间就不见了踪影。 那点豆焰“忽”一下暴涨半寸,颜色变作了赤红。 足足小半刻钟后,灯中的异象才消失,火焰重新缩回去,又转成金色。 千岁伸手入灯,取出一小块黑乎乎的药渣,吩咐男孩取清水调和。三两下,它就溶成了一碗油膏,异香扑鼻,光是嗅上一嗅就让人心旷神怡。 “这药擅治外创,比金疮药效果好上十倍不止。”她背过身去,不看他,“你且试试效果。” 难得千岁这么体贴,男孩褪去外裤,取水囊倒水清洗伤口,这才将油膏均匀敷了上去。 腿内侧早被磨得血肉模糊,无时不刻都是火辣辣的疼痛。可是药膏刚刚敷上,伤处就传来一阵清凉舒适,连痛楚都缓解了大半。 他忍不住吁出一口长气。 千岁等他整装完毕,才转过身来,恰见他伸手去摸琉璃灯。 她挑了挑眉,这盏精巧的小灯“呼”地一下飞出一尺外,恰好躲开他的魔爪。 “这东西也是你能碰的?” 男孩满面好奇,瞬也不瞬盯着它,显然免疫她声音中的不屑。 “它能吞噬天材地宝及一切有灵气之物,以助自身成长。帮你炼一点药物,是大材小用了。” 男孩不知道什么是有灵气之物,但天材地宝一听就很贵重。 也就是说,这个东西特别败家喽? 他立刻失了兴趣,回头翻找背篓,从里面掏出两个捆得扎实的油纸包。 打开来,里面是两头肥得流油的烧鸡,这是男孩头一天晚上在平谷县老字号买来的。尽管已经凉了,它们也依旧是皮滑肉烂、脂香扑鼻。 男孩早就又饿又累,抱着烧鸡就啃了起来,毫无形象可言。 “饿死鬼投胎么?”千岁一边鄙视他,一边慢条斯理撕下鸡肉,吃相比他文雅十倍不止。 等她吃完,男孩已经蜷在地上睡着了。 他实在太累了,这两天的任务强度已经将一个八岁男孩的体力透支了一次又一次。 千岁撇了撇嘴,走到大石上坐好,观望底下的密林中偶尔出现的点点灯火。 夜色愈来愈深沉了。看来,他们还未抓到木婆婆啊。 ¥¥¥¥¥ 男孩这一觉安安稳稳地睡到大天亮,才爬起来伸了个懒腰。 到底是生机旺盛,睡上一觉就解了大半乏气。千岁制的药膏又好,疼痛早就止住。他在阳光下观察伤口,发现患处居然已经结痂。 这个女人可真有本事。男孩对于她能治好自己的哑病,又多了三分信心。 他才站起,坐在崖边的白猫就有所感,转过头来哟了一声:“厉害,这一觉就睡足两天。” 男孩吃了一惊。眼下天光正亮,看着是正午了,他都觉得自己起晚了,没料到竟然已到了第三天正午! 他立刻想起密林里的山匪和官军,当然重中之重是木婆婆。 她在哪里? 千岁看出他心中所想,轻哼道:“大部分山匪都被清剿,只走掉几尾漏网之鱼;官兵在底下接着又搜了两天,这会儿正准备撤退。”她以手支颐,“我下去走了几趟,看见那位安抚使断了一只手还昏迷不醒。” 所以?男孩等着答案。沈顾昏迷,这对他来说是个好消息,至少短时间内安抚使大人不会撵在他身后追得那么紧了。 “所以他们没逮住木婆婆,这群没用的东西。”千岁摇了摇头,“最后还得我们来办。” 两个时辰后,官军终于离开毒牙山后山。两人耐心等了好一会儿,确认他们并没有杀个回马枪,这才返回地面。 安抚使情况不妙,他的手下不敢在山里耽搁太久。何况,抓到的山匪、解救的平民,都需要带下山处置。 …… 随着人类的远去,被打扰了几天的山林终又恢复平静。 又过两个时辰,密林中有棵小树忽然动了。 第54章 怨木灵 它居然把枝叶蜷起,树干则越来越矮,越来越粗,像是被看不见的大手压缩一般。 再然后,它就渐渐分出了头部与四肢,再接着就是五官…… 约莫几十息后,小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体态微微发福的老妇人。 木婆婆。 倘若沈顾和左深等人望见这一幕,就会明白她坠马之后一直就呆在原地未动,只是身化树木,瞒过了追兵的感知,甚至连犬妖都嗅不出端倪。 木婆婆叹了口气,在这里经营两年,到头来都化作了泡影。 马儿被官兵牵走,她只得蹒跚往东而行。 毒牙山是不能呆了,她要再觅个安身之所,另起炉灶。不过没有了山匪这么趁手的工具,她上哪里才能轻轻松松地积攒血食呢? 木婆婆边走边思考,不知不觉日头西沉,她却不显疲态。 眼前又是一片林中空地,她正要走过去,忽有所感,正要迈出的步子就缩了回来。 “谁!” 木婆婆阴沉的声音回荡在空地上方:“出来!” 对面的黑暗里,慢慢走出一个红衣女子。 她姿容绝世、身材高挑,俯视木婆婆时,就带出强烈的压迫感。 尽管素未谋面,木婆婆却一下子认出她了,语气也像这夜色里的密林一般阴森:“你好大的胆子,偷了我的草药,还敢站到我面前来!” “那点儿草药哪里够用?”红衣女郎上下打量着她,目光奇特,“还得你来凑数。” 木婆婆警惕地后退两步:“你怎么找到我的?”就连那些官兵都寻不到她的踪迹。 千岁纤指往她身侧一点:“你老是吃人,身后总跟着不少怨灵,自己不知道么?” 她或许找不见木婆婆本人,但这些黑暗里的幽魂对她来说,就像灯塔一样耀眼。她怎么可能跟错? 木婆婆也知道被自己吃掉的死者会变作怨灵,但她从未放在心上,这时只是低呵一声,木杖在地上轻轻一点,周围林木突然拧动树枝,鞭子一般朝着千岁抽了过来。 千岁一闪身就避开了,可是木婆婆的身形突然拉长了,左手一抬,向她抓了过来。 就这么两个呼吸的功夫,她突然长高了三尺有余,扫过来的左手越拉越长,最后竟然带着呼呼风声。 这哪里还是手臂,分明就是海碗口粗的木头,势大力沉。 千岁一下就倒飞出去,像是被扫中,不过中间身形一折,轻飘飘落在林地中央。“果然是‘木’婆婆。”她眼里带着深思。那老妇人已经变了形,通身是木质的纹理,比起人类,反倒更像先前药田里的木猿。 “你气血强大,必定美味。”木婆婆咭咭笑了,“婆婆会好好享用,一丝一毫也不浪费。” 她变形之后,动作比先前灵敏许多,也凶狠许多。千岁不与她正面抗击,只是一边躲避一边观察,身形如弱柳扶风,煞是好看。 现出原形之后,木婆婆身上有好几处疤疖,从形状看都是外力所伤,尤其腹部、胸口皆有洞穿,但现在已经愈合。 这老太婆的愈合能力,比很多大妖怪都厉害。千岁这么思忖,口中却道:“你是怨木灵?” 木婆婆的攻击稍稍一顿,旋即笑道:“有意思,你比上回进山的异士还聪明些。”这就是承认了,“不过你可真不该出来。”偌大的山林就是她的主场,红衣女能在这里讨到什么好? 后面这几句,千岁听若不闻,只皱眉道:“即便你是怨木灵,吃掉的人也太多了些,有违天和。” 木婆婆顿时怒气勃发,更有横扫千钧之势:“就许你们这些蠢物日夜嚼吃草木,反过来就是有违天和?这算哪门子天理!” “你自己心知肚明。”千岁抿了抿唇,“否则为何藏在深山之中,不敢出去见人?连弄些活人和禽畜,也要通过山匪。嘿,你口口声声厌憎活人,事事却都离不了人类。”无论是与山匪为伍,还是跟平谷县里的黄家做药材买卖,都是跟人打交道来着。 木婆婆嘿嘿冷笑。 千岁又避过她一记重击,但足下的青草更是突然疯长,飞快将她足胫缠住。 转眼间,她就被缠了个踉跄。她下意识扶住了旁边的树干,可是按着的地方突然凹陷,令她娇躯都向侧边歪去。 左右伸过来的树枝变得柔软,飞快将她双手都捆了起来。 一层,又一层。 不知不觉,两人已经退到空地边缘,她身后又是大树了,可以为木婆婆所驱动。 千岁用力挣扎,软枝却像绳索般将她越捆越牢。 木婆婆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确认她当真脱困不得,这才松了口气:“我还道你有甚了不起的本事,不过尔尔。”眼神往林子里逡巡,“你那同伴呢?” 千岁不语。 木婆婆今日心情不好,并没有多少耐性:“罢了,先吃了你再去寻他。”说罢慢慢走上前去,抬起木杖,就往千岁檀口扎去。 这是她吸取活人气血的途径,不知练过多少次,动作无比纯熟。无论人类嘴巴闭得有多紧,她都能撬开。 不过杖尖还未触着对方,左侧反而微有风声,紧接着就是一块石头砸在木婆婆后肩上。 石头选得好,有棱有角,砸在普通人身上大概都会血流不止,但在木婆婆后肩连个印子都没留下。 她微微侧头,见到一棵马尾松的树影当中站着一个男孩,瘦弱,脸小,眼睛大。 这就是引来官兵围剿毒牙山的小通缉犯,也是搅坏她药田的元凶?木婆婆笑了,原本正愁他不知所踪:“你能送上门是最好不过。” 男孩掏出半截人参,朝她晃了两下。 木婆婆眼力很好,一下就能看出人参被啃了几口,上面还留着明晃晃的牙印。 这是药田里最好的灵草之一!小贼可恨,敢用赃物挑衅她。 木婆婆眼里一下冒出火光,又提着木杖在地上轻轻一敲。 男孩身边的大树得令,树影歪斜,立刻对准他伸出了不怀好意的枝条。 推荐基友好书,绝对值得一看 (标题由基友自拟,表脸^_^) 要问娘子哪家强, 青溪巷东萧小娘! 谢显用整个身体在拒绝:娘子请自重,本官并非心悦于你。 萧宝信却分明听到风在吼马在啸,他的心里在咆哮:要亲亲,要抱抱,要举高高! 这是一个盛世美颜,能听到别人心声的凶娘子和口嫌体直、欲拒还迎的病娇相公你退我进,你追我赶、你上以以以以及我下的故事! 咳,这也是水云好基友宋御的连载文《我家娘子猛于虎》,字数已过百万,文风轻松愉快逗乐,已有三本完结好文,坑品有保证,大家踊跃入坑吧~~ 第55章 你也不是人(加更1) 但他早有准备,从背后掏出一把点燃的青草,对准树枝用力喷出一口水汽。 “噗——” 粗壮的树枝呼地一下着了火,缩得比来时更快。 从男孩口里喷出来的,赫然是一大口酒水。 他还顺手将着火的青草抛向木婆婆,做完这个动作就撒丫子往小溪边跑,头也不回。 夏季这里是一条小河,秋冬缺水才缩成溪流,因此他脚下都是平整的石头,没什么草叶。 木婆婆擅驭植物,他就是看出这一点才往草木少的地方跑。 木婆婆哼了一声,还想有所动作,忽感左前方有个阴影一闪而过。她立觉不妙,大步后退。 可是眼前红影如附骨之蛆,一下就逼近她面门! 也不知千岁使了什么手脚,从重重束缚中脱身而出,空气中立刻划过一道银光,杀气凛然! 木婆婆手里握着木杖,却没拿它来抵挡对方进攻,反而第一时间抱住它,一个转身—— 她竟想用自己的身躯,护住这支木杖! 可惜,木婆婆的动作终是慢了一步。 她刚刚回身,空气中就响起“咯”的一声。 很钝,很细微,但在静谧的夜里听起来,已经足够清晰。 她手里的木杖,被千岁一下削断了杖头。 木婆婆的动作顿住了,不敢置信般转头盯住千岁:“你、你怎么知道我是……” 原本就已经被拉长的五官迅速变得模糊,她开始绷不住人形了。 “障眼法罢了。”千岁站定,那一缕银光收入袖子,谁也看不见了,“这木杖才是你的本体!” 无论是山匪、沈顾还是左深等人见到拄着拐杖的木婆婆,都以为她是妖怪,自然攻击都会招呼到她身上,却没能打中本体。 所以木婆婆各种受伤还能迅速逃跑。 然而这个老妇人却是个假象,只不过是林木化成。真正大啖活人血肉的,乃是她手里握着的长杖! 木婆婆盯着千岁,好像终于恍然大悟:“你,你也不是人!” 千岁给了她一个完美微笑。木婆婆杀人无算,和她四目相对却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对方的眼神,就像毒蛇要扑击兔子。 她正想求饶,千岁已经不耐烦了,伸手抄过那支断头木杖,“嘎吧”一声,将剩下的部分又拗成了两截。 那动作利索,仿佛她折断的不是害人无数的怨木灵,而是烧火的木柴。 老妇人一声尖叫,声音充满了不甘。 失去怨木灵法力的加持,她站在原地,很快又变回了一株小树,树杈上还挂着一个包袱。 “过来。”千岁向男孩勾了勾手指,“擅自跑出来,谁给你的胆子?”这小子搁在怨木灵面前就是盘菜,还是开胃菜。 不用她多招呼,男孩跑过来踩熄了地上的火苗,又拣了木婆婆留下的包袱,抬头一瞬不瞬盯着她。 他当然清楚方才的危险,这妖怪吃人无数,连官兵都拿它没辙,他当然没有胜算。 “……别给我装无辜。”千岁没好气道,“你以为我对付不了她?” 男孩赶紧摇头。 他只是给千岁多争取一点时间罢了。这儿是深山密林,要是没有千岁相助,只凭他自己根本走不出去。 正因为他清楚眼前的局势,这个险才一定要冒。 千岁的目光落到手中的木杖上。被拗断以后,这东西表面上浮动的那一层血光就不见了。“这怨木灵没甚了不起,换在从前,我一根手指就碾死它了。”她叹了口气,有些怅惘,“但现在我们积攒的力量太宝贵,不能轻易浪费,须得一击奏效。否则我就没有余力替你治病了,懂么?” 男孩轻轻颌首,抚了抚木杖。这东西像是死物,触手冰冷,杖头上还有一个窟窿眼儿。 先前安抚使手下的矮瘦汉子射出一箭,好巧不巧打中这里,木婆婆才会掉下马去。 “它还没死。”千岁伸手,琉璃灯自她眼前缓缓浮现,“可曾闻‘枯木逢春’?若是弃它不管,不出十日,它还会重新发芽,变作三只怨木灵。” 亦即是说,想完成木铃铛的任务,就得彻底了结怨木灵。男孩明白了,拎起两截木头轻轻放进琉璃灯中。 还是与先前一样,灯里火焰暴涨,木杖就不见了。 另一截杖身连着杖头,更短一些,被千岁留了下来:“质地不错,看看能做什么趁手的法器。” 她伸手在男孩眼前一抹,于是他就望见空荡荡的林地里原来站着十余鬼魂,此时向着他们恭敬行礼,随后身形慢慢化作虚无。 “木婆婆”已死,他们心愿得偿,不必再受困于此。 几乎是与此同时,男孩觉出胸口发热。他掏出木铃铛放在掌心,发现那上头“木婆婆”三个字缓慢消失。 这一段因果,就此了结。 铃铛的莲花口却渗出一点金光,冲着千岁飞去。 她指了指琉璃灯,金光就投入灯中。 男孩总觉得,灯中的火苗好似旺盛了那么一丁点儿。 “今回任务难度更大,所以木铃铛收集到的愿力明显增多了呢。对了上回忘记告诉你,木铃铛闪烁的光芒颜色越深,证明难度越大,相应地,给出的奖励也会越多。” 男孩紧紧攥着木铃铛,目光不像面容那么平静。这时浮在半空中的琉璃灯变回了原本的金色,火焰依旧只有豆大,但光芒明亮而温暖。 不知是不是错觉,好似绿豆长成了赤小豆的大小。 千岁惬意地舒了口气。男孩或许未注意到,但她自个儿清楚,在吞噬了怨木灵之后,琉璃灯上最细微的一条裂缝,变浅了那么一点点。 虽然只有微不足道的一点点。 这头怨木灵已经有些道行了,对她来说是补品。将它的灵气据为己有之后,琉璃灯就可以修补自身。 算上木铃铛摊派给她的报酬,这次杀掉木婆婆的行动是双丰收啊。 哦不,不对,还漏算了一样:木婆婆的遗产。 男孩打开包袱,发现里面有十几件珠宝,却连一锭银子也没有。最漂亮的是指头大的珍珠,光滑圆润,有三颗之多,价值最低的反而是两只金锞子。 第56章 以后(加更2) 看来木婆婆卷走了所有细软打算跑路,却让他截胡占了大便宜。男孩长长吁了一口气,果然是富贵险中求啊。 千岁其实不太满足:“木婆婆开启的这一段因果并不复杂,我们获得的报酬有限。今后……” 说到这里,突然住了口。 她治好这小子的哑病,两人就该分道扬镳了,还谈什么“今后”? 男孩静静看着她,也不知是不是等着她的下文。 千岁皱眉,突然有些不悦:“走吧,我带你离山。方才幽魂给我们指路,从这里往东北走应该可以看到人烟。” 木婆婆已死,瘴气也悄然消散,眼下飘荡在林间的都是普通的白雾。 男孩的马,两前天落在木婆婆的药田了,这会儿早不知去向。千岁干脆拎起他抬步就往高处跃去。 她嫌地面障碍物太多,足尖轻点树梢,每一次跳跃都有十余丈远,竟然快逾奔马。 男孩就觉耳边风声呼呼,未等他看清,脚下的层层树海都在向后飞驰。 千岁今晚得了愿力又补了琉璃灯,也大方起来,舍得用些赶路的神通,都在树尖岩壁上行走。前方明明是万丈沟壑,她也是不躲不闪纵身跃起,流星一般划过深渊。那一身红裙在风中烈烈飞舞,袖角不知多少次拍在男孩脸上。 他脸都要被打红了,忽上忽下的眩晕感也激得他昏昏欲吐,只好伸手遮住头面。千岁低头见到他紧紧闭眼,不由得好笑:“睁开眼啊,你以为这般景致谁都有幸见识么?”她所经之处,不是树梢就在绝壑,都说无限风光在险峰,其他凡人只能蜗行地面,终生都未必见识到这种风景。 男孩咬牙挺过了初期的不适,才敢打开一条眼缝,这一看,就再也舍不得闭眼了。 今夜月光如水。层林尽染,都是温柔的颜色。 晚风吹拂,树海簌簌作响,中间又有无数秋虫和声。 他忍不住悄悄抬首去看千岁,见她步履从容,风姿飘逸,并不将眼前这一切当回事。 大概,她平日里早都看惯了吧? 男孩不由得想起木铃铛里储存的那一点青光。千岁管它叫做真力,是人类所用。他也是人,今后是不是也用得上真力? 如果能用上,他也能如她今夜这般,自由驰骋于大千世界么? 劲风扑面,千岁却见到他睁着眼呆呆出神,半天都不转一下眼珠子,也不知想些什么。今晚对付木婆婆时,他不按计划擅自露面,她就存心要给这小子一点教训,有时直接从数百丈险峰直接跳进谷底,那滋味儿比蹦极还酸爽。凡人恐高,被这么拎着上蹿下跳,多半要把隔夜饭都吐出来。 她得让他知道,木铃铛的主人别的事都可以不管,首先要看紧自己那条小命,要是不小心挂了,她又得被困在铃铛里,几十年不见天日。 可他这么快就适应她的步伐,千岁未免有些无趣。 她撇了撇嘴,想起男孩冲出来挑衅木婆婆,终归也是为她担忧。 罢了,她大人有大量,不跟他过多计较。 ¥¥¥¥¥ 在丛山峻岭中奔驰了几十里,前方地势开始平坦,林木渐渐稀疏。 再走上十余里,就有人类的痕迹了,最明显的便是山林里露出蜿蜒道路。 有路,很快就会有田野和人家。 果然这路很快就连上了官道,偶尔也能见到行走的人马。 很晚了,赶夜路的人不多。 可是在荒山野岭露宿两天,每一个人类看起来都那么可爱,每一盏灯看起来都那么温暖。 男孩忽然扯着千岁的袖子,往下一指。 官道边上有几栋建筑,灯火通明。 “驿站?”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当然只有驿站。 千岁见左右无人,这才轻轻跃到地面上,将他放下来一起行走。 这里的驿站都是梁国官方所设,按规定是三十里一驿。除了给来往百姓和客商提供食宿之外,驿站最重要的职能是精饲马匹,这样官员或信差递送加急公文时才有座骑可换。 驿站大门外还立着一根木头柱子,上面挂着一个面具,重用红紫漆,五官狰狞如鬼脸。 千岁只看一眼就笑了:“原来立威柱这习俗至今未变。” 几天之前,男孩还从未出过黟城,当然不知道什么叫“立威柱”。千岁给他解说道:“驿站多设在人气稀薄的乡野,常在门外立下这么一根柱子,上面挂起强大妖怪或者异士的信牌,以他们的气息吓退魑魅精怪,使其不能靠近。” 说到这里,她就推门进站,要了一间客房。 夜已深沉,也不知值守的驿卒是看她看得呆住还是精神不济,递来房牌才问道:“马儿可要洗刷?” 千岁和男孩互视一眼,才想起这个问题。 是啊,这里前后都无人烟,若说他们徒步而来,未免惹人疑心了。千岁咬着唇,低声道:“我们姐弟的马车,半道儿上就被抢了。劫匪还想灭口,我们趁乱逃出来的。”说罢,往西南方向一指。 驿卒了然:“毒牙山?” 千岁点了点头。这样的美人脸上犹有余悸,说不出的惹人怜爱,驿卒看了好一会儿才找着自己想说的话:“节哀。沿官道再往东走十五里就到锦绣城,你可以去那里报官。” 千岁谢过他,带着男孩自去房间。 对方圆二百里内的州县来说,毒牙山上的土匪窝就是背上的芒刺、身上的脓疮,有些行客不仅被劫财,命都丢在深山里,附近的官署却根本不知这桩命案。 这在当地已是常态,所以驿卒听闻之后并不吃惊,只觉这对姐弟运气当真不错,还能死里逃生。 有丛山峻岭阻隔,毒牙山匪窝已被端掉的消息还没有那么快传到这里来。驿卒也为她美貌倾倒,都未去深想这两人既然逃自山林,为何片叶不沾,也不显狼狈? 这里的服务可没有普通客栈那么周到,男孩从驿站后头的深井里打来半桶清水,放在千岁面前。取井水是个技术活儿,他人小力弱,最多也就拎得动半桶。 第57章 有违天和 千岁摆手拒绝了,她自有术法能保持身体洁净。 男孩这才用清水擦洗身子,又换过新的衣裳。 乞丐也能这么爱干净?怪事。她在一边看得啧啧称奇,结果男孩的目光扫过来,她只好悻悻背转过身,不看了。 这小鬼好似不愿在她面前袒身。 既然这样,她也不打算告诉他,自己能扩开神念,不须用上眼睛也能把他看个一清二楚。 再说,这么p大点孩子有什么可瞧的? 男孩换好衣裳,就下楼觅食去了。 驿站无论何时都可能有客上门,不似城里的酒楼按三餐时间提供食物。这里的厨房菜式很少,但提供糙米红薯粥,各式小咸菜,还有热乎乎的包子馒头。 男孩带着银子下去,上来时举着一个大托盘,里面是两海碗的红薯粥,两个咸鸭蛋,一盘腌萝卜,还有两个肉火烧。 他睡了整整两天,又帮着千岁对付木婆婆,这时早饿得前心贴后背,恨不得啃掉半头牛。再说千岁虽然看起来纤巧,但他总觉得这女人其实也很能吃。 果然千岁见了他端上来的东西,虽然嫌弃一句“糙得很”,但也坐下来举箸了。 粥米很糙,但胜在热乎,三更半夜吃上一碗,也能哄腹里一片饱足。 火烧的个头就惊人了,每个都抵得上她巴掌大,里头夹上卤煮到软烂的大肥肉和猪下水,咬上一口就满嘴滋油。 千岁只尝了一口就嫌油水太大,丢在桌上,自己舀着粥,斯斯文文地喝。 结果男孩啃完自己的火烧,稀里呼噜再喝掉半碗粥,又目光灼灼看向桌上那个。 “比猪还能吃。”千岁看他两腮撑得鼓鼓地,像偷油的小老鼠,有心再埋汰他,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只把自己碰过的那一小圈饼子撕掉,将剩下的递给他。 这个火烧,男孩吃进的速度明显放慢,称得上细嚼慢咽。 末了,他收拾了碗箸,又擦嘴洗手,将一切收拾妥当,这才重新坐到千岁面前,不错眼地盯着她瞧。 千岁分明看出他眼里写满了渴望,偏还要歪着头问他:“瞪我干什么?大半夜地不去睡觉?” 男孩指了指自己咽喉,着急治伤。 他分明记得千岁说过,药物齐全以后,子时治伤,午时喝药。算算时间,现在也快要子时了。 “猴急。”千岁笑骂道,“明日还要进城配齐药物,才能给你制成膏剂。木婆婆那里弄来的好药,用来煎服太可惜了。” 男孩脸上不免流露些许失望。 “一天也等不得么?”她嗤了一声,“加入这等好药,康复时间可以缩短到三天。” 时间大大缩短!男孩咧开嘴,笑了。 再有几天,他就能说话了!男孩摸了摸自己脖子,抑不住地欢喜。 千岁反倒打了个呵欠:“你不睡了?”小孩子不都嗜睡吗? 男孩摇头。喜讯在前,哪里还睡得着觉? 不过这么干坐着也不是办法,于是他掏出怨木灵留下的半截杖身,放在桌上轻轻抚了两下。 千岁这时已经不大会错认他的眼神,尤其在他满脸求知欲的前提下。 她拿起木杖在手中把玩:“想知道什么,关于怨木灵?” 男孩点头。 这些怪物的出现打开了他的视野,又一次提醒他,原来自己生活在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你可知道木灵?”千岁这提问也没指望他能答上,“即是由草木化成的精怪灵物。他们所在之地,草木生长都会格外旺盛。” “这当中又有一小撮木灵,开启灵智之后就有了情感,会对进食草木为生的动物与人类产生怨恨之情,这就是怨木灵了。像木婆婆这样的怨木灵,甚至以生灵血肉为食,才能增长自身道行。”千岁指了指暖瓶,“倒水。” 男孩很殷勤地给她倒上一杯清水。 千岁慢条斯理啜了一口,才接下去道: “她的药田也是如此,木婆婆吸取活人血肉精华,反哺回田。她杀的人越多,田里的草药长得越好。”她冷笑一声,“否则药材的生长按时、按地,一株千年人参就真地要长够一千年,才会有与之匹配的药效,怎可能这样反常地速成?” 男孩想起那片欣欣向荣的药田,想起那些被精心培养的药草,原来它们的茁壮成长,都是用人类的血肉去浇灌。 “人吃牛羊,牛羊吃草,此谓天理;木婆婆要反其道行之,那就是有违天和,偏她又吃人吃得停不下嘴。因此当你靠近那些枉死者的埋骨之地,木铃铛就会感知天意,要求你纠正这一段因果。” 千岁笑道:“这头怨木灵还有些小聪明,知道自己行走速度太慢,光凭一己之力杀人太难太慢,居然想出跟山匪结盟合作的办法,还跟山下的凡人做交易。” 她曾在夜里“造访”吴老八,从他嘴里撬出许多秘密。他在毒牙山多年,深得匪首信任,否则也不会被派去城里办事。千岁和男孩从他那里了解到,木婆婆和山匪的合作始自两年前,她用瘴毒保护山林,帮助山匪们抵御官兵进攻。而作为交换,山匪要将劫掠过来的活人交给她食用,平时还要替她跑腿。 这其中很重要的一项内容,就是山匪要帮木婆婆卖药。 怨木灵的一大麻烦就是移动不便,让她往返毒牙山和人类城池实在有些为难,所以许多活计交给山匪去做。木婆婆的道行越深,对生命精华的渴求越强烈,那已经不是吃掉几个人就能满足的,她需要大量血食。 血食,当然不止是人类。 山匪的主业是抢人劫财,哪可能成天价去帮她抢什么牲畜,再说这行径也太显眼了。怨木灵的灵智已开,也知道这种手段不现实,于是想出了卖药换银子,再拿银子去买大量牲畜的办法。 这是正经买***较不会引人注目。 催生灵草对于怨木灵来说,只是小菜一碟。她和黄老太爷这样的地方富豪交易,卖出少许药材就能换得源源不绝的银子。 第58章 还愿 事实上,与木婆婆做交易的可不止是黄老太爷。附近五乡四县都有地方豪绅喜欢从木婆婆那里买药。 当然,这些人并不知道她的真面目。 她还交给吴老八一枚聚灵珠,那是以怨木灵的本体炼就,可以对着毫无抵抗之力的生物使用,将其血肉精华快速提取出来。 有了聚灵珠,山匪就不必巴巴赶着大群牛羊上山,只需要将灌满了血肉精华的聚灵珠带给她就行。 男孩听到这里,蘸了水在桌上写了个扭曲的“人”字。 他没念过书,但这个字实在太简单,他看过不止一遍,不难记住。 然后他对着桌上的“人”字做了个张嘴去咬的姿势。 千岁噗哧一声笑了。他这动作也太滑稽了。 “咬人?”她反应过来,喃喃自语,“吃人?我真厉害,这都能猜对。” 她看明白了,男孩想问的是,木婆婆明明可以吃牲畜为生,为什么非要吃人不可?若是她不吃人,好像也不会惹来杀身之祸吧? 千岁眨了眨眼,笑嘻嘻道:“因为好吃呀。” 男孩:“……”这回他是真地无言以对。 “人也可以吃鸡鸭牛羊度日,为什么非要吃熊掌鱼翅、燕窝鲍鱼?”千岁耸了耸肩,“同理,木婆婆也只是觉得人的味道更好,说不定是肉质细腻无膻味儿。但凡是掌握了生杀大权的,都以为自己想杀什么就能杀什么,想吃什么就能吃什么,木婆婆也不例外罢了。” 这话说完,她就发现男孩目光灼灼望着她。 “干什么?” 他很想问,她是不是吃过人肉,否则怎能形容得这样生动。然而这么复杂的问题,他问不出口。 赶紧治好哑病吧。男孩喝掉一杯水,就爬上床抖搂被子。 夜了,该睡了,明天还要早起。 在他沉入梦乡时,千岁身边也缓缓浮出琉璃灯。她抚摩着灯身上的裂纹,半晌才悠悠叹了口气。 她从前丢过半条命,原本趁手的本命法器也完全损毁,不得已才重新换过这盏琉璃灯,打算将它作为本命法器培养。 这只不起眼的小灯也曾有过威能无限、名动天下的高光时刻,破落后被她意外所得,一直列为收藏。如今,倒是和她一样黯淡了。 也不知要到猴年马月才能将这盏灯补完。 换过本命法器,就意味着她的修行路径与从前完全不同。至少要到这盏灯修好了,她的境界才有望提升。 灯中的豆焰比原先明亮了一点点,看着不再像转眼即熄的模样了。这点火焰代表的是她攒存的愿力,愿力越丰沛,灯火就燃烧得越猛烈。 千岁望着这点星星之火,再看看床上熟睡的男孩,下意识揉了揉太阳穴。她的路,好像还长着呢。 她轻手轻脚走出客房,找到驿卒要求买马。 汉子满脸为难:“驿站里的马儿,都是跑加急用的。”南来北往的急令经过这里,信差就要换上最好的马儿继续驰骋。 千岁默默又加上一块银子。 驿卒立刻想了起来:“噢,姑娘要是急用,我自个儿有马,可以卖给你。” 她笑靥如花:“那就谢谢了啊。” “您、您客气。”驿卒被闪花了眼,说话都有点结巴,“谁出门在外还没有急用的时候?” …… 次日天不亮,这对“姐弟”就在驿卒眼皮底下骑马离开了,往锦绣城而去。 等到太阳升起以后,马背上就只剩下一个人了。 官道上的行人越来越多,这条路也显得越来越安全。 还不到巳时,他就抵达锦绣城。 这里的城门并没有特设关卡,他顺利通过,然后就近找了一家药行抓药。 治疗哑病的大部分药物已经到手,只差几味简单的,千岁都写在纸上了。男孩只要递方抓药,连开声都不必,就将最后几味药物如斑蝥、过山风都配齐了。 药行伙计看到方子上的猛毒之药虽然有些吃惊,倒也没多说什么,抓药收钱。 男孩从药行走出来,就去菜场买了半只熟鸡,掰出碎肉喂给饥肠辘辘的白猫。 做完这些,就到晌午了。 他沿菜场往北走,找到入口有一株银杏的巷子钻了进去,走过三户人家的木门,最后在第四户门口停了下来,轻叩门扉。 应门的是个六旬开外的老头,圆脸糟鼻,只开一条门缝从里看人:“谁啊?” 男孩看他那张脸就知道自己没找错人,于是递了一个油纸包过去。 “给我的?”老头一脸莫名其妙接过,先看他一眼才低头去拆包。 油纸包里,躺着一枚木刻树叶,还有两枚货真价实的金叶子! 他吃了一惊,看看这两样东西,又看看男孩,声音突然提高:“老八让你送过来的?” 男孩点头。 老头把油纸包往他手里重重一塞,回身咣当一声关上了门。 男孩在原地愣了几息,才听见老头的声音从门后传来,中气十足:“还给他!再告诉他,老子到死都不收他的东西!” “啧啧,连亲爹都不待见他。”白猫从竹篓里露出脑袋看热闹。 老头声音太大,左邻右舍都被惊动。男孩无意在此多留,遂将油纸包重新捆好,后退几步,抬腕将纸包直接扔进了院门背后。 一声闷响,紧接着是一声惨叫: “哎哟!” 砸到人了?男孩脚底抹油,在老头重新开门出来骂人之前,飞也似地溜掉了。 这家人姓吴,老头是山匪吴老八的父亲。 在平谷县,千岁夜里造访吴老八,很顺利地拿走了他卖药换来的金子。吴老八以为自己做梦,当时还顺嘴提了个条件: 他要给自己住在锦绣城的父亲送点钱。 吴老头其实只有一子一女,但儿子在族中排第八,才有了这个称号。吴老八自小就是泼皮浪荡,十八岁那年杀了两个人,被锦绣城通缉,没找到出路,只好去毒牙山落草为寇。 出事后,他的母亲活活气死,即将出阁的小妹遭对方退婚。 彼时身在毒牙山的吴老八知悉此事大怒,又趁着夜色摸回城里,在退婚的男方家中大开杀戒。 第59章 治伤(加更1) 全家上下三十口人,竟然被他杀掉了七个。 吴老八再一次逃出锦绣城,其父从此也恨他入骨,跟他断绝了关系。 其后二十年间,吴老八没有再回过锦绣城。 吴老头中年丧妻,女儿受儿子声名所累,只得远嫁,因此老头子孤身一人,晚年凄凉。吴老八多次托人送些财物给他,都被拒绝。这回见到千岁,也不知怎地,他又重提这个要求。 受法则所限,千岁对于他人财物不能不告自取,只得点头,离开毒牙山之后就要求男孩替她履约。 “你是木铃铛的主人,我答应过的事,你也要做到。男子汉大丈夫嘛,就要言而有信。”白猫伸出白爪子按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待你长大,对此定有更深体会。” 男孩面无表情,冲她摊开了手掌,晃了晃。 “干嘛?”白猫只当看不懂,将爪子交到他手里,“要帮我修指甲么?” 他想问,既然她答应的条件他得办到,那么她收来的钱财,是不是也该归他所有? 这个女人可是从吴老八那里,卷来了好多金叶子! 可他讲不出口。 男孩沉默着,抓着白猫的前爪用力一捏。 软乎乎地,手感真好。 拽了两下没拽动,白猫生气了,弹出爪子挠了他一下。 一下而已,力道把握得很好,没有破皮。 ¥¥¥¥¥ 思来想去,男孩这一夜没有宿在锦绣城,而是继续赶夜路往东北而去。 千岁昨晚在驿站打听过了,再走上七、八天,就能离开梁国地界。 安抚使对木铃铛的锲而不舍,反映出梁国天子的志在必得,是以沈顾虽然重伤昏迷,但笼罩男孩的危机并没有散去。 早点离开梁国疆域,他才安全。 抱着这样的警惕,他今晚也是露宿山林。东北方向上赶夜路的行人越来越多,况且他还有千岁相护,心中并不打怵。 找好山洞,升好营火,做完一番清理,他在千岁面前正襟危坐。 “放松。”千岁见他咽喉动了两下,显然在咽口水,不由得好笑。 男孩做了个深呼吸。 终于到了治疗的时刻,说不紧张是骗人的。 看她纤纤玉指离自己越来越近,男孩突然闭上了眼,于是没望见她指尖透出的一点红光。 而后,他就觉出喉间微凉,那触感格外柔软。 紧接着又有一点酥麻从她指尖传递过来,仿佛穿透了他的咽喉,直抵深处。 约莫是五息之后,她缩回指尖,道一声“好了”。 这就治疗完毕?男孩睁眼,怎是无感? “你以为会疼得死去活来么?”前不久有新愿力入账,千岁施术并不显得吃力,“不过明早起身就会发痒,接下去几日会越来越痒。那是康复的前兆,你可要忍住了。” 男孩认真点了点头。自己最擅长的一件事,就是忍耐了。过去这么多年张口无言,受尽欺侮,他也忍过来了。 而后千岁再度唤出琉璃灯,将配好的药材按顺序一味接一味投了进去。 每扔进一样,豆焰都会“嗤”地蹿高一下。千岁耐心地等它消化完毕,才去投喂下一样。男孩在一边瞧着,隐约觉得这火焰好似很快活。 上次投进怨木灵,千岁说琉璃灯能噬其灵气为己用,那么这些药材呢? 这些药材都是木婆婆的珍藏,年头最足的有上千年份了,琉璃灯吃进去,是不是也能修补自身? 所谓的“天材地宝”,这些稀有草药也算数吧? 全部二十二味药物投完,千岁又等上整整一个时辰,才取了个木勺从芯火下方刮出药泥来,其色如墨,凝而不固,见了空气就绽出扑鼻的药香。 两人坐在山洞里,恰好有阵凉风进来打了个旋儿,把药香带了出去。于是外头的草丛里立刻簌簌作响。 千岁凤目圆睁,厉声道:“咄,肃静!” 她这么一瞪眼,威势立显。外头的响动立马消失,连风儿都不再呜呜。 四下里,又是万簌俱静。 那是什么?男孩望着她。 千岁漫不在乎道:“不过是一些山精野怪闻香而来,不成气候。”琉璃灯中炼出的药泥,材料与炼制手法俱佳,无论附近生物有没有灵智,都会天然地渴望吃掉它。 待药泥冷却,男孩再拿出购自锦绣城的上等荔枝蜜,与药泥细细搅拌,即成膏剂。 “成了,以后每日午时服用五勺,哦不,十勺,你的嗓子就该好了。”千岁一手执银刀,一手抓着怨木灵留下的半截木头削了进来。“膏方比起药汤,药效要更胜一筹,兼收治疗与滋补之效。木婆婆的草药灵气十足,如此制作才不可惜。” 她手上动作很快,木屑簌簌而落。男孩记得她在木婆婆的河谷里雕刻木铃铛,只用了几十息就做出个维妙维肖的仿制品,不由得大感兴趣,这会儿就凑过来,想看看她又做什么。 千岁却将木头一收,对他呶了呶嘴:“睡觉去!明儿一早还得赶路。” 男孩挠了挠脖子。不用等到明天,他现在就开始痒了,不过痒在皮肉—— 千岁碰过的地方,又起红疹了。 他合身而卧,面朝石壁,不想让千岁看见脖子上正在浮起的红疹。 这是怪病,但他不想找她治。 ¥¥¥¥¥ 次日天不亮,男孩就醒了—— 被痒醒的。 皮肤表面的红疹已经消褪,取而代之的是肌肉里面透出来的痒意。抓又抓不到,挠又挠不着,难过得紧。 可是千岁说,这是康复之兆,他必须忍着。 男孩背上竹篓,篓里装上猫,继续赶路。 再往东北走上三十里,就到了下一个城池。 这是个小城,然而门口设了关卡,守卫至少有七、八人之多。 男孩远远看着,择机绕路走开了。 无论城门是因为什么缘由设卡盘查,他都不能再靠近了。并且他还观察到,守卫拦下的都是带孩子的行客,一通盘问才放行。 这还不明显么? 黟城事件才过去几天来着?两地之间又隔着偌大的毒牙山,消息传导不便,因此安抚使的指令延迟多日才送达。 第60章 拔刺 想到这里,男孩不禁庆幸昨晚不曾留宿锦绣城,否则今早恐怕出不了城门。 谨慎起见,接下来都不能入城夜宿了,最好也不要走官道。 荒山野岭可不是那么好呆的,他叹了口气。今晨还在深山里遇见了黑熊,它想把他当盘中餐,多亏马儿跑得快。 午后,他去溪边打来清水,配服膏剂。 一股子香甜沁脾入腹,强行将难以忍受的痒意硬生生压了下去,换来难言的清爽。 终于从折磨中解脱出来,男孩松了一口气,悄悄打开竹篓看了猫儿一眼。 它盘成一个白球,睡得正香,好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 但他明白,千岁炼制膏剂时,特地加入了止痒的药物。 他轻手轻脚背起竹篓,又上路了。 …… 过了不知多久,白猫动了动鼻子,从沉睡中醒来。 她露出一排小尖牙,懒懒打了个呵欠,第一眼透过枝叶间隙看见西斜的太阳,第二眼则看见了空地上燃起的营火,以及架在火边的烤鱼串。 她就是被香气唤醒的。 串在树枝上的六条鱼儿,最大的有一掌长,经过了仔细的掏腮去鳞,鱼皮已经被烤硬,上面还有可疑的粉末,异香扑鼻。 她知道,那是男孩从锦绣城里买来的香料。 猫儿从竹篓里跳出来,先伸了个懒腰,再找棵小树蹭蹭爪子,这才施施然往火边走:“你还有时间捉鱼?”还一口气捉了六条,这小子玩得不亦乐乎啦? 捕鱼是件很费功夫的事,他忙着赶路,当然没有多少时间可以逗留。不过今日经过溪畔,他就动了心。 深秋,林溪的水位下降,河床就被石块和泥砂分隔成大大小小的水洼。他路过的这一段流速极缓,泥砂淤积,形成了几口层层叠叠的天然池塘。 溪水清澈,男孩一眼看见躲在石缝里的鱼儿悠闲的身影。 这里的鱼最大,然而塘子有两丈见方,水深至少三尺,石头多,溪鱼灵活出没于石隙,根本没法子徒手抓捕。 怎么办好?想起睡在篓里的白猫,他观察一下地形,眉头就舒展开来。 男孩想出的法子也很简单:排水。 这口天然的池塘上方,突出的岩石将大部分溪水阻隔,只漏了个磨盘大小的缺口。他先刨来泥砂,将这缺口完全堵住,于是河水另找泄口,被导流去其他地方。 他再跳入池里,摸起两块石头使出狗刨大法,在最低处刨开了一个泄水口。 这底下都是细软的溪砂,很容易就被挖开。 水位立刻开始下降,口子越大,池中的水泄得越快。 也就是一刻钟的功夫,池里的溪水见了底,再灵活的鱼儿也只能在浅水里来回扑腾,男孩一捞一个准。 当然,这些他都说不出口,白猫也没指望他回答问题,只是专心致志地盯着烤鱼:“熟啦熟啦!” 火候刚好,男孩取下三串烤鱼,插在白猫前方的沙地上,让它大块朵颐。 撕开鱼皮,一股白汽撺掇着香味儿扑出来。溪鱼最是鲜嫩,也没有河鱼的土腥味儿,只要抹上盐巴,再洒一点香料,那就是难得的人间美味。 一人一猫都吃得不亦乐乎。 受以往习惯左右,男孩吃东西向来风卷残云。他啃完两条鱼,忽然见到白猫停止进食,垂着脑袋发出了奇怪的声音。 像是咳嗽,又像打喷嚏。每发出一声,它都要抖缩一下。 怎么了? 男孩赶紧趴下去看个端倪。 与此同时,白猫也抬头瞪着他,波纹状的漂亮眸子里满满都是怒气:“鲠着我了!” 啊,啥? 他一时没听明白,白猫又咳了两下,千岁的声音传出来,像是咬牙切齿:“鱼刺……鲠住了!”鱼太香,猫咪又太饿,一不留神就…… 男孩慢慢咧嘴,但在白猫恶狠狠的注视下,那弧度硬是没敢上扬。 敢笑?敢笑一定挠花你的脸! 他只能轻咳一声,凑近过去,示意猫儿张嘴。 千岁满心不爽。 把嘴张那么大给人看,可太不矜持了,她可是尊贵的千岁大人!哪怕现在是只猫。 可是猫爪远及不上人手灵活,她自己掏不出那根该死的鱼刺! 好气哦,她吃那么快作甚! 男孩看出了她的气恼,轻轻抚了抚猫脑袋以示安慰。白猫陷在低落的情绪当中,也顾不上计较他的无礼。 受疼痛驱使,她还是乖乖张开了嘴。 男孩凑近它不足半尺,借着天光仔细观察。 “看到没?”她的声音闷闷不乐,“快点给我拔出来。” 看到了,就在一水儿漂亮的小白牙后方,有一根鱼刺深深扎进了口腔壁,看着就疼啊。 那鱼刺挺粗的,应该是溪鱼的主刺,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它没有当真扎进喉管深处,否则就是大麻烦。 男孩忍不住摇了摇头。 你这当猫的,也太不专业了。 千岁暴躁了:“不好拔吗?” 徒手肯定是拔不出来的。男孩想了想,从囊里取出锥子。这是他从黟城带来的防身之物,没想到这时派上用场。 锥头被磨得很细很尖,最重要的是,由于原本是用来钻孔的,所以锥上带有一个小小的、内凹的倒勾,以作穿线之用。 现在男孩要做的,就是用倒勾卡住鱼刺,拔出来。 办法易想,可是操作起来却有难度。那一排尖牙太碍事,再说林中光线不佳。 幸好他的手很稳。 “好了没?”白猫催促他。 “……” 她还得这么傻傻张大嘴多久?“喂,你能不能快点?” “……” “出来没,你别磨蹭了,爽快点!” “……” “你还是不是男人了?啊——疼!” 男孩缩回手,锥尖勾着一根极细的鱼刺。 终于拔出来了!白猫松了口气,吧嗒两下嘴,舔到了一点点血腥味儿,以及鱼腥味。 男孩瞬也不瞬看着她,千岁突然想起,刚才这小子凑那么近,是不是也闻到了腥味儿了? 啊,真该死,真丢脸! 她越想越暴躁,一股怒火都撒在他身上:“谁让你烤鱼了!这鱼刺太多,根本不合吃!” 第61章 发声 树枝上还串着两条鱼。 男孩挨了骂也不为意,收起锥子,拿起一条鱼继续吃了起来。 白猫离他两丈远才坐下来,拿后背对着他,舔着爪子洗脸。 一阵小风从火边吹来,好香啊。 她还没吃饱呢。 白猫赌气地闭上眼,准备再睡一会儿。 可是没过多久,鱼香味儿就越来越浓,也越来越……近? 她忍不住抽了抽鼻子,眼睛睁开一条缝儿,就见一块雪白的鱼肉在鼻前晃动。 这臭小子太坏心,明知道她不敢吃还来逗她。 白猫一掌将男孩的胳膊推远,但是用力不大,并没有把鱼肉拍掉。 他不死心,又凑了过来。 猫儿干脆翻了个身,脑袋朝着另一个方向。 身后终于消停了。 过了小半刻钟,白猫悄悄往火边瞟去一眼,正好看见男孩把吃剩的鱼骨头扔进火堆里。 ……哼! 她咂吧一下嘴,继续睡觉。 这一回睡的时间更长,然后—— 然后鱼香味儿又飘过来了,敏锐的胡须也被轻轻扰动。 白猫一骨碌爬起来,看见面前放着一只木碗,碗里是焦香的鱼皮、雪白的鱼肉。 剔得干干净净,半根刺儿都没有。 她打量的这会儿功夫,男孩把碗往她跟前又推进半尺,意思很明白: 吃吧,去了刺儿的。 千岁很想一掌打翻他的破碗,可是鱼肉真地香,而她还没吃饱。 猫儿以审视的目光盯着男孩,确认他眼神澄清,没有调侃也没有促狭,这才低头吃了起来。 嗯,真香。 男孩放她慢慢吃鱼,自己收拾好东西,又浇熄了营火。 该上路了。 ¥¥¥¥¥ 白天埋头赶路,晚上露营睡觉。在这样的节奏里,时间过得飞快。 一转眼,三天过去了。 男孩对路过的城池敬而远之,但是沿途经过村落时,他会买些豆子和草料照顾马儿,顺便给自己和千岁买些干粮。 农家烙的大饼冷却以后,丢在人脑袋上可以砸出血。男孩啃得下,千岁却不能将就,所以他还得再买些肉脯鱼鲞,泡水煮软了再喂猫。 千岁那天吃过鱼肉,才后知后觉想起来,这莫非是他的讨饭专用碗?! 从来没人敢拿用过的餐具给她,何况还是个乞丐的。 可是埋汰的话到了嘴边,又被她咽了回去。 算了。 一个男孩牵着高头大马,独自翻山越岭,身边再有点儿钱,很容易就让人心生歹念。他自小就不是娇生惯养,也知晓人心叵测,因此从来都找村里的老人或者寡妇家买东西,对年富力强的村人敬而远之,并且注意财不露白。 可即便处处小心,麻烦也还是找上门来。 这天他在一个小村里买了红薯干,离开时后面就跟上两条尾巴。 那是村里的一对儿兄弟。 白猫趴在他肩头,漫不经心道:“他们想要你的马,还有……我。” 驿站的快马与农田里的耕马不同,可以卖出好价钱。方才白猫从篓里露出脑袋透气,也被人家看见了。 异种的长毛白猫,浑身没有一丝杂色,城里的贵妇和千金们肯定喜欢。这种稀罕玩意儿,说不定能卖得比马还贵。 男孩回看来路上那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眼里闪过一丝冷光。 半个时辰以后。 这一人一猫一马从密林里钻了出来,精神抖擞地继续赶路,原本跟在身后的那两条尾巴不见了。 …… 太阳下山,折磨男孩三天的痒意也终于完全消失。 千岁在他咽喉上捏了半天,终于满意地缩手:“应是无恙了,出个声我听听?”他一直小心保养,这三天都没发过声。 “啊——” 张了张嘴,男孩自己呆住了。虽是单音节,但声音温和连贯,不再是原来嘶哑不堪的破锣嗓子。 声音,他的声音好了! 他的嗓子不哑了。 他可以说话了! 男孩的下巴一下绷紧,努力睁圆了眼,才没让那一抹湿意漫出眼眶。 渴望了多少年,他的梦想终于成真! 他终于快要变成正常人了! “这才哪到哪儿?”千岁兜头就是一盆冷水,毫不留情,“像个乌鸦叫就算说话?得字正腔圆才算数。” 别人的话,他听过无数,可是等到自己要张嘴说出,哪有那么容易? 从男孩有记忆开始,自己就是哑巴,因此从未做过发声练习。 然而开声吐字其实是很复杂的咽部肌肉活动,口齿、唇舌、咽部、气流,都要天衣无缝地配合,才能说得字正腔圆。 他得像一两岁的孩子那样,牙牙学语。 …… 又过去一天,千岁表示,自己快要抓狂了! 只要醒着,男孩几乎一刻不停地练习说话,偏偏这么短的时间又学不好,只能发出各种各样奇怪的声音。 无论变成猫还是人,她都嫌弃地离远,留他一个人自言自语。 可恨她的听力太好,又不能真地一遁三千里,二三十丈范围内,他说的每个音节都能清晰飘进她的耳中。 受不了魔音穿脑,她每天都在疯狂地挠树! 打磨爪子那尖锐的咝啦声,都比他的发音悦耳啊! 终于这天傍晚,男孩一瞬不瞬望着她,口中缓缓吐出一个成型的音节: “千……” “嗯?”白猫一下竖起耳朵。 有点小激动是怎么肥事? “千……” “唤名要唤全,这是礼貌!”她拍拍他的腮帮子以示鼓励,“后面那个字呢?” 男孩沉默一会儿,又努力道: “千……千……” “千千……”“岁”字的发音有点难。 “我不叫千千!”白猫朝他露出小尖牙,“别叫这么亲(和)热,我们没那么熟!” “千千!” “……”这小子看着还挺机灵的,可真是没有语言天赋啊。 “随便你了。”她无可奈何,“你记着,我们不可能永远在野外行走。你早一天学会说话,就早一天脱离危险!”她向着东边转了转脑袋,“最多再有三天,我们就会走到梁国边界。你认为,那里不会设下关卡吗?” 男孩一怔。这些,她先前并没有说过。可是,不能像绕过城池一样绕过去么? 第62章 瞒天过海(加更) 千岁几天前就从驿卒那里打探清楚了,只是一直压下不提:“梁国与其东部的拢沙界以翠澜江为分界线。那条大江水量丰沛,非行船不足以通过。” 这才叫天堑。男孩面上露出凝重之色。 千岁一字一句道:“想要过河、想要逃出梁国地盘,就必须由渡口乘船摆渡,那是你最容易被抓住的地方。” 男孩点了点头,懂了。 “余下时间不多,在渡船之前,你要把话练熟了。” ¥¥¥¥¥ 两天半之后,翠澜江畔,清凌渡口。 梁国与拢沙界来往甚为密切。除了汛期之外,翠澜江的江面平缓,水情也不复杂,因此每日都有数百艘大小船只往返两岸,运送人货,称得上繁忙。 然而这一天,清凌渡口的运送效率却很低,原因简单: 官方在这里设下关卡,盘查往来客商。 翠澜江走货量巨大,但官方要搜查上船货物,尤其大件货物要挨个儿开箱、开桶检查,耗费大量时间。 甚至带着孩子的客人也被唤去盘查。 这可就耽误进度了,因为拖家带口的船客不在少数。 尽管怨声载道,但官兵依旧从严检查。 时间慢慢推移,天色渐暗,很快就到了傍晚的最后一渡。 夜里行船不安全,走完这一班,船老大就要休息了。 往渡口而来的几支商队接受检查,跟在两个胖商人身后的,是个牵着栗马的瘦小男孩,看年纪不超过十岁。 咦?兵头儿立刻警觉起来,这小鬼的形貌与上峰反复交代的被通缉人物很像啊! “你打哪儿来的?” 在他的注视下,男孩开了口,声音清朗:“云城。” 云城在拢沙界内,过了翠澜江还要走上二十余里。那里非梁国领土,难怪他的口音听起来不像本地人氏。 兵头子皱起眉头。查了一整天,好不容易遇到一个符合嫌犯特征的小鬼,结果却能说话。 他不死心,又问道:“就你一个人上船?”男童独自上路,还牵着一匹马?怎么看都有点可疑啊。 男孩摇头:“和我姐姐一起。” 兵头子左顾右盼:“那她人呢?” 男孩腼腆一笑,挠了挠头。 “笑什么?”兵头子冲他一瞪眼,“我的模样很好笑么?我问你姐姐人呢!” 男孩还未答话,就有一道女声自外头传进:“来了来了,在这里!” 紧接着人群一阵骚动,连几个汉子都被挤得东倒西歪。冲进来的却是个女子,迳直站到男孩身边,一边嘟囔道:“真是离开一会儿都不行!” 几个兵丁都打量着她。这女子一身细布青衣,身材窈窕,看背影极是勾人,脸上却蒙着同色面纱。 “几位兵爷,有什么问题?” 兵头子问她:“到梁国作甚?” “访亲,我二舅爷住在锦绣城。” 她脸上的面纱实在太乍眼,兵头子道:“把面纱摘了。” “不妥。” “哪里不妥!”兵头子留意起她了,“除非你是细作!” 青衣女子压低声量,只有几人听闻:“我从前脸面受伤,留了疤。” 兵头子哪里肯信:“摘了!不要让我说第三遍。” 特么算术这么差,明明是第二遍好么?青衣女心里吐槽,侧身挡住别人目光,一边伸手解开面纱,露出半脸。 几个兵丁一看之下,立觉毛骨悚然: 她鼻子很挺,脸形很好,然而左脸上果然有个杯口大的疮疤,颜色紫红,表面坑洼,皮肉依旧外翻,实是狞恶。 这么丑陋的一道旧疤太吸睛,旁人甚至不会注意她的五官如何。 “兵爷,可以戴回去了么?”她满脸陪笑。 这一笑,脸上肌肉扭曲,更丑了。几个兵丁看得隔夜饭都快吐出来,哪里还会阻止她飞快蒙回面纱? 丑成这样,少看一眼也好啊。 兵头子挥了挥手,不掩嫌恶:“过吧。” 一个丑女带弟弟过江,那孩子还能说话,已经不符合嫌犯特征了。唉,看来明儿还得来这里继续挨风吹日晒。 这对姐弟牵着马,快速上船。 翠澜江水深江宽,往来人货又多,所以航道上来来往往的多是三桅高帆的沙船。这种船载重量大,行驶稳当,连人带货带牲畜都能坐上。 两人安安分分坐着,直到开船了,才相视一笑。 最难的一关,过了。 练习说话并不容易,根据千岁预估,男孩至少要花半个月时间才能勉强掌握。然而他年纪太小,不能长时间留在野外,梁国的审查也会越来越严,他们必须尽快逃离这个国家。 这种情形下,她能想出的办法只有一个: 模拟渡口官兵的问题,让他尽快练熟十来几句特定的答案! 大量的、长时间的反复练习,可以让他说出来的特定字句更清晰。千岁更把自己安排在最后出场,脸上还用树胶和面粉调制了一个假疮疤,这样可以将官兵的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让男孩更容易过关。 其实,蒙混的关键在于男孩可以说话。 他一开口,偷溜过渡就成功了八成。 大船慢悠悠驶向对岸,两人心情都放松下来。千岁伸出纤纤玉指,在男孩额头上一戳:“为了你,我连面相都牺牲了!” 她是那么惊世骇俗的大美人,扮起丑来,同样也要惊世骇俗不可。 男孩咧嘴朝她一笑,牙很白。 但是很快地,他就笑不出来了:太阳下山以后,江面上风浪明显增大,驶出不到百丈,船身晃得有些厉害。 胸口一阵烦闷,直犯恶心。 头一回乘船,他晕船了。 千岁发现了,赶紧指着船舷道:“趴过去,不许吐在船里!”船上人多货多,本来味儿就不好闻,她缩在这里已经够委屈的了!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男孩果然依言趴到了船舷边。 这时江心一个大浪打来,船只猛然颠簸,边上坐着的胖妇人手上不禁一松,原本抱在怀里的女童“嗤溜”一下滑了出去。 她的脑袋,正对着底下四爪铁锚的尖角! 事发突然,胖妇人拦之不及,嘴里一声尖叫。 (《木婆婆》卷到此结束,下一章开启新篇) 第63章 云城 男孩还没呕出来,头脑昏沉,眼角余光见一物从身边滑过,本能地伸手一捞—— 他抓住了女童的小手。 不过这小家伙块头不大,份量却不轻,沉甸甸地像个小炮弹。男孩年小力弱,被她带得一起往下滑去。 紧接着,两人身体都是一轻——千岁适时出手,将他俩往上一提,拎小鸡仔一般丢到舷边,远离锚头。 她柳眉倒竖:“都病成这样,还不让人省心!” 这一下天旋地转是补刀,男孩立刻趴到舷边,吐了。 千岁火速挪去三尺开外,满面嫌弃。 那胖妇人终于回过神来,把孩子搂回怀里连声道谢:“谢谢姑娘,谢谢这位小少爷!” 她从怀里取出一小罐药油,递给男孩:“在额上抹一点,可以缓解晕动。” 男孩难受得紧,也不推拒,挖出一点药油涂在太阳穴上。鬓边一阵清凉,鼻中一股辛辣,烦闷感果然稍有缓解。 胖妇人找了个话头:“两位要去哪里?”怀里的女童约莫是三、四岁左右,眉清目秀,皮肤白皙,这时正睁着圆溜溜的大眼打量着眼前两人。 “云城。”千岁淡淡应了一句,闭目假寐。 她浑身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胖妇人干笑几声,不再言语。 ¥¥¥¥¥ 沙船驶到对岸,江畔已经亮起灯火。 随大流下了船,胖妇人抱着女童向两人打了个招呼,走了。 男孩做了一次深呼吸,空气冰冷清新,还带着江边特有的微湿水汽。 这是自由和安全的味道。 后面,再也没有追兵。 他坐在江边大石上缓了一刻钟,晕船的不适感终于消褪无踪。 马儿安然无恙,啃了几口草皮,千岁指着它笑道:“你还没这匹马皮实,它肯定也没乘过船。” 她站在他身边,毫不顾忌形象地伸了个懒腰,“走,找个好馆子大吃一顿!” 这些天吃住都在野外,每顿饭只有咸鱼和硬肉干,偶尔才能打两只野味,她嘴里都快淡出鸟了。 她也好想啃只大蹄膀啊,要炖得够肥、够软、够香,拿起来甩一甩就能皮肉分离,嚼在嘴里满口滋油那种! 男孩却摇了摇头,在她发脾气之前抢先道:“大城……好吃!随便点!” 城池够大,饭食才丰富、才好吃! 而且他说了,自助放题无限量! 千岁不气了,一把将他拎到马背上,用力一拍马股:“驾,快跑!” 马蹄得得响,穿过狭窄的江边渔市之后,栗马沿着主路加快了速度。 翠澜江东岸是沃野千里,连个小山包都不好找,道路亦是平坦笔直,绝不像大江西侧的山路那么崎岖难行。 所以两个时辰后,男孩就抵达了拢沙界最繁华的大城之一,云城。 夜幕早就降临,云城的西大门依旧灯火通明,有大量人马进出。 云城没有宵禁,是个标准的不夜城。 男孩初见十丈高的城门楼时,就震撼了一把,待走进西大门后,更是久久不能言语。 鳞次栉比的房屋、高低错落的建筑,在夜里只浓缩为厚重的黑影,显不出棱角和身段,可是透窗而出的灯光曝露了这个城市的繁华。 男孩往西大门一站,就能望见万家灯火,闪烁又恒久、璀璨却温柔,如同天上星河倒映人间。 也倒映在男孩眼中。 这个刹那,他屏住了呼吸。 许久,他才挤出一个音节,终于字正腔圆:“美!” “这就算美了?乡巴佬!”千岁嗤之以鼻,“你是没见过……” 话未说完,男孩后头的两个男子不耐烦道:“走不走了?不走别挡道儿!” 他刚进城门就站在原地发呆,挡住了其他人的路。 男孩这才如梦方醒,牵着马儿往前走去,青石板路面干净平整又宽敞,至少可以容下十马并驾。 就连马蹄踏在路面的滴跶声,都是那般清脆悦耳。 如果他不曾拿到木铃铛,如果他不曾一路逃亡,如果他不曾经历那许多危险,他会以为小小的黟城就是整个天下。 眼前这般盛景,甚至不会在他梦中出现。 “还没走到酒楼就开始流口水了?”千岁满面鄙视,“出息!” 男孩见识了这个城市的庞大壮观,她却嗅到了纸醉金迷的气味,就和从前呆过的许多大城一样。 哦对,还有饭菜的香气。 她轻轻嗅了两下,用力一拍男孩肩膀:“快走,我饿了!” 云城的主街很气派,名字更气派——天街。 这个城市规划得很方正,从西城门笔直往东,就通往整个云城的核心区域。因此街道两边的建筑越来越高、越来越精美,门面越来越气派。 就连檐下的灯笼,也是越来越明亮。 男孩正好经过一家酒楼,足有三层楼高,烫金的招牌在灯光下明晃晃地还能闪瞎人眼。 酒楼门口,门庭若市。 “福寿居。”千岁一字一字念出了招牌名,漂亮的凤眼眯成了月芽儿,“我们进去大吃一顿吧!” 她闻到味儿了,麻油、老酒,还有大火热锅快炒的烟气。 红尘浊世太无趣,也只有这一口值得她挂念啊。 就在她的满脸期待中,男孩牵着栗马从人家门脸儿前方走了过去。 得得,得得,毫不停留。 “喂!” 莫说停下脚步了,他头都不回。 千岁怒了,柳眉倒竖:“为什么不进去!”方才在翠澜江畔,他明明说了随便点随便吃! 男孩依旧惜字如金: “贵!” 在这吃顿饭,得烧掉多少银子啊?他们口袋里的钱有限,得紧着花。 “贵你妹!”千岁的纤纤玉指都快要戳到他鼻子上了,“你个小骗子!” 无论她怎样狂暴,男孩依旧坚定地往前走,路过一家又一家金碧辉煌的饭馆酒楼,但就是目不斜视。 这一走,就是好几里路。 千岁有心吃顿好的,可她无法远离木铃铛,也就只能被动跟在男孩左右。 终于,路两边的铺子越来越小,灯火也不再那般密集。 天街上最繁华的路段,已被他们抛在身后。 千岁坐在马背上沉着脸,一声不吭。 男孩始终留神观察四周,这时突然往侧前方一指:“次换。” 第64章 次换! 咬音不准,但千岁还是能听出他想说的是“吃饭”,俏面一下凝出寒霜来:“不去!” 男孩所指的方向甚至不是大道,而是次街。离街口不远处有家饭馆,铺面就是两扇门那么大,檐下挂着两串红灯笼。 灯笼上有字儿,连起来读就是: 春及堂。 名字不错,就是门脸儿太不起眼。 当然男孩不识几个大字,也认不得它的高雅。他选这里,只不过因为进出的客人很多,看得出生意兴隆。 这里远离主街,外乡客来得少,生意却还这么好,大概是本地人捧场。男孩知道,黟城也有许多熟客喜爱的饭馆都藏在偏街里弄,甚至只在自家小院摆三两张桌子,可偏是这样的苍蝇馆子一开就是几十年。 云城很大,可是男孩想,它也跳不出这个理儿吧? 春及堂可比黟城的苍蝇馆子更上档次,门脸儿不大却也端庄,走进去更觉内有乾坤。抄手游廊连着前面的小花园和后头的庭院,廊外是一口池塘。这季节的莲叶已经枯败,所以塘里种的是纸莎草,团团青绿中点缀着金黄,饶富野趣。 主楼虽然只有两层,但布置雅气,壁上常见字画。 春及堂不在寸土寸金的主街上,位置又有点儿偏僻,面积就能相对宽绰一点。 “两位这边儿请。”才进了门,伙计就热情迎客。满身尘土的栗马被牵去后院,自有人精心照料,男孩侧身一看,千岁也跟了过来。 她不想多生事端,仍以青纱蒙面,但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狠狠瞪着他,毫不掩饰地传达主人的愤怒。 她气还没消,但这小子已经进门了,她绝不能容忍他一个人进去大吃大喝! “您二位想坐哪儿……” 望着堂内的灯火通明,伙计还未介绍完,千岁已经打断他:“雅间!” 来都来了,说什么都要让这小子放点血! 伙计脸上笑容半丝儿不少:“哎哟,咱家地方小,没有雅间。临水的座儿可以么,那儿也安静。” 这馆子连雅间都没有!千岁更郁闷了。 这会儿已经过了正经饭点,走出的客人比来的多,连临水的好座儿也空出几套。千岁两人入座以后,伙计就来报菜单。 千岁眼珠一转,就挑贵的上。当家的不是说了么,随便点! 档次不够,那就价格来凑。 她那里跟伙计定菜,男孩一声不吭。千岁好似从他脸上看出几分纵容意味,心里更加不爽,忍不住又多点了两个。 最后,两人一共点了八道菜,连伙计都侧目。 “酒呢?”千岁不光用饭,还要喝酒。 “咱最出名的是梅仙酒,昨日才新到一批菊酿。” 千岁懒懒道:“这还没到冬天,喝什么梅酒?还是来个应景的吧。” 伙计下去了,男孩轻轻道:“这里……好次。” 千岁横他一眼:“你都没尝过,就知道好吃?”从前,她何曾来过这种低档地方? 不过看这厅里布设虽不显堂皇,也有几分雅趣,她心头的火气稍微降下一点。春及堂没有雅间,客人们聊到酣处难免纵于声色、高声谈笑,好在这里位置偏内,喧哗声就小了些。 一刻钟后,酒菜陆续上来。 首先上桌的是双色水晶冻,每只都是晶莹剔透,只有圆杯口大小,哪怕千岁这样的美人,小嘴一张也可以直接吞下一个。 冻分咸甜。甜冻是花朵形状,里面裹沾着糖桂花,入口化之,清新甘馥,蕴着八月桂独有的清香。 咸冻可就黑暗得多,此物呈灰白色,里面裹着整只沙荀。 荀是香草,然而所谓“沙荀”却是生长在滩涂里的沙虫。将它淘洗干净后制成冻,鲜嫩清脆,再佐以姜蒜醋酱,即是人间罕见风味。 有些人就好这一口,几日不食,浑身就不对劲儿。 这冻子明晃晃地,里面的沙荀一览无余,任谁都不会漏看。可是男孩施施然挟起一块,蘸了调料就放进嘴里,细嚼慢咽。 从他脸上可看不出半点异常,反倒有些享受。 千岁本想看他笑话,这会儿突然反应过来:哎呀,哪个臭要饭的能挑食?说不定他连蛇鼠都吃过,一条小小沙荀算什么? 想到老鼠,她突然就有点倒胃口。 男孩不知她为什么脸色阴晴不定,把碟子往她面前一推,诚恳道:“好次!”从前他以为,最好吃的不过就是红烧肉、就是大蹄膀,就是没烤焦的肥鸡,哪知天底下还有这许多绝味? 好像和千岁同行的每一天,他都能见识到新鲜物事。 千岁皮笑肉不笑:“好吃你就多吃啊。” 吓唬他不成,把自己恶心够戗,这叫什么事?话说两人相遇才不过几天,她怎么总是忘了他出身低微的事实? 千岁暗暗自嘲,抓过一边的酒壶自斟自饮。 酒里还蕴着淡淡花香。千岁连灌两盅,心火倒是浇下去一点。 男孩见她素白脖子一仰,就能干掉一盅,姿态豪爽有英气,不禁也有些蠢蠢欲动。 千岁一低头就发现他眼睛直勾勾盯着酒壶,不由好笑:“小p孩子,毛都没长齐还想喝酒?” 话是这样说,她还是唤来伙计,再添一只酒盅,亲自给他倒满:“来呀。” 男孩也学她的模样,一口闷干,结果一股辛辣从喉间蹿起,呛得他咳个不停,眼泪都掉出来了。 千岁噗哧一笑,心情终于稍见好转,向他一竖大拇指:“居然没吐出来,有潜力!” 男孩偷瞄一眼,见她俏靥如花,赶紧低头擦泪,肚皮里面火辣辣地也只好忍着。 热菜一道一道上来,色香味俱全。男孩早饿得狠了,这时风卷残云,胃里才慰贴一些。千岁反倒细酌慢品,吃出一派悠闲。 在这种公共场合,她一向都是仪态端方。再说这里的菜肴味道不错,却远未达到能令她惊艳的水准。 她的口味可是很刁钻的。 两人本就来得晚,等到菜过五味,店里的客人只剩下几桌,说话的声音也小了下来。 男孩终于能听到纸莎草堆里的虫鸣声了。 第65章 两个人,两碗面(加更) 他吃掉一只金丝虾球,才压低声量道:“有人……看你。” 千岁慢慢啜着酒水,悠然自得,并无被观瞻的不适。 有美人在座,这店里哪个客人不愿一饱眼福?之所以没人上来搭讪,实是因为千岁与众不同。别个美人饮酒,都是双颊染晕如桃,倍添风情;她则不然,虽是一等一的身量,一等一的样貌,可是越喝酒眸光越亮,那骨子里透出来的孤高、傲慢与慵懒越发压不住了,就好似大雪天里盛绽的寒梅,奔放却又清冷,热烈却又无情。 这样的气度,大概也只有坐在她面前的小子能免疫了。 就在这时,春及堂又来一名客人。 最多再有半个时辰,酒楼就该打烊了。这客人来得晚,周围的食客却纷纷跟他打起招呼:“苏大家来了。” “前些日子的《明园春晓》,可是好听得紧!” 这人含笑拱手回礼,同选了临水的座儿,就在男孩邻桌。 跑堂的凑过来,很熟稔问他:“苏先生,今儿晚了呀?”一边拿布巾把他的桌子搓得锃亮。 他笑得温和:“才下工。” 虽只三个字,声音格外清润醇厚,仿佛让微凉的秋夜都有了温度。 落了座,一抬头,这人就望见了千岁,不由得微微一怔。此等美人可不常见,但他也只是下意识多瞥两眼,就移开了目光。 男孩却仗着自己年纪小,肆无忌惮打量他。 这男人年纪约莫在二十三、四左右,长得真是漂亮,眉如远山,凤目狭长,嘴唇和女人一般红润,脸色却略显苍白,似是有些疲惫。微瘦的身形,给他在俊秀之外又添一点文弱。 放到野外去,这人大概活不过两天?不知为何,男孩脑海里突然蹦出这么个不相干的念头。 过不多时,伙计端着托盘来了,放上桌的却是一大一小,两碗素面。 这男人看着文弱,居然这么能吃?紧接着千岁就嗅到一股子清香,目光一转,落到那两碗面上。 可是开水过面,哪里会这么香? 千岁也是顶级的老饕,一闻之下就知道这是银丝素面,不由得笑道:“这碗面还见些功力,比我们吃的都要好。” 声音很低,只有面前的男孩才能听见。后者回头一看,只望见清汤寡水、素面朝天,顶多拌上小撮豆苗、一点葱花,都在汤水中半浮半沉。 这么寡淡的两碗面,千岁说比他现在吃的要好? 他这念头还未转完,后堂帘子一掀,有个女子走了出来,凑到苏大家桌前,坐了下去。 边上的食客就笑道:“石掌柜出来了。” 这女子朝他们笑了笑,大大方方打了个招呼。苏大家往她跟前放了小碗面,她则递了双箸还他:“今儿晚了?” 这问题,就和跑堂说的一模一样。 苏大家的回答可不一样:“盛情难却,又加了一场戏。” “今晚去了哪里?” “刘府。”他目光里有歉意,“抱歉,让你久等了。” 女子手上一顿,目光从他俊秀的面容上掠过,才轻轻“嗯”了一声:“无妨,用饭吧。” 当下两人默默吃面。 虽然不再言语,但这对男女之间的微妙气氛,在场所有人都感受得到。那是在日久天长的默契之外,又有一点别扭。 那女子面貌清秀,肤色不如苏大家白皙,但给人清爽纯净之感。千岁见她的第一印象,却是孱弱:这女人看着不过二十许人,正该是神气勃发之时,怎么气血亏损得如此厉害,倒像是上了年纪的老妪? 再吃上一会儿,那位苏大家忽然道:“有讯儿了,春宁大典半年后举办。” 石掌柜眼睛一亮,面上露出欣喜:“那可太好了。” “今年定要拔得头筹。”苏大家声线照旧温柔,却透出一股志在必得。他轻轻抬掌,握住了女人的手。 大庭广众之下,石掌柜面色微红,却听他继续道:“可是春宁大典向来只演新戏。” 石掌柜的笑容就微微一滞。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兰儿,玉桂堂想要出类拔萃就得有一个新本子。” 女子将鬓发掠到耳后去,慢慢抽回手:“这里人多,先吃面,回头再说。” “好。”苏大家笑了,目光却还盯在她脸上,“先吃面。” 一切正常。 很快,男孩眼前的盘子都见了底,跑堂伙计见了,暗暗乍舌:“这两位好厉害。”一对妇孺,竟比两个成年男子还能吃,说出去谁信? 不过他把惊奇都压在肚里,表面上却要走过去笑道:“咱家点心闻名云城,两位可愿一尝?” 又是千岁点头:“端上来吧。”还用问么,哪有女人不喜欢点心? 男孩不动声色,摸了摸肚皮。 好撑!恐怕连口酒都塞不进去了,可是好满足。 很快,点心上桌。这是两只鸡蛋大小的酥皮小包子,圆鼓鼓、金灿灿,模样小巧可爱,不知味道如何。 伙计说它“闻名云城”,想来是不差的。 可是千岁见到它,脸色忽然微沉:“这点心可有名号?” “啊,有。”伙计赶紧道,“叫作‘有容乃大’。” 千岁这下子连黛眉都拧起:“里面是水牛奶和红豆?” “……是啊,还有杧果。原来您知道?” 千岁嘴角一抽,把酥皮奶包往男孩面前一推:“给你吃。” 被点了名,男孩茫然抬头,看看她,再看看酥皮奶包。 他快撑死了,半口都吞不下了。再说,她既然不吃,为什么还要点? 这时苏大家两人也吃完了面,春及堂掌柜亲自端着空碗往后堂走,却被千岁叫住了:“石掌柜。” 女子停下来,和和气气道:“姑娘请说?” “‘有容乃大’,这道点心由谁所创?”千岁似是随口一问,但男孩熟悉她的眼神,能看出她这会儿很认真。 “相传曾是靖国的女皇帝喜用,云城这里很早流行开来,只不过我这里做得最好。”石掌柜笑容拳拳,“二位都不吃,可是有甚不妥?” “没什么。”千岁顿了下,多答一句,“我不爱红豆。”又转头对男孩道,“会钞!” 第66章 他的名字 她一个大人带孩子出来吃饭,最后居然让孩子买单。旁人多少觉得这一幕失和,可是千岁老神在在,哪里在乎? 男孩站起来,指着点心,同样认真说了一句:“打……包。” 花钱买来的东西,不吃多浪费! 这顿饭居然吃掉他二两银子!男孩手底捂紧钱包,但是保持面无表情,因为他知道,千岁就想看看他肉疼的模样。 ¥¥¥¥¥ 吃过饭,两人就投宿去附近的客栈。自然在男孩的坚持下,选的是物美价廉干净的一间房。 拉上房门,千岁就抱臂坐了下来: “既然已经离开梁国,我们就来好好谈一谈吧。”危险过去,总有些问题要解决。 男孩也坐下,两手扶桌一瞬不瞬看着她,模样乖巧得很。可是千岁知道,这都是假象。 她轻咳一声:“你的名字?” 男孩摇头,他已经习惯了肢体语言。 “说话!”千岁不耐烦,“不要光摇头。” “不……次道。” “不知道?”千岁好看的秀眉皱起,“你生下来就是乞丐吗?父母呢?” 这话可不好听,但男孩并不在乎,依旧答道:“母亲,去似。”他说话慢而吃力,只得伸出五根指头。 “五岁的时候去世了?”这是让她看手说话吗? 答对了。 “父亲做什么的?” 男孩摇头摇到一半,才想起说话:“不次道。” 千岁没问他父亲是死是活。这孩子显然是母亲带大的,至于父亲,不是死了就是抛妻弃子,否则怎会让儿子当乞丐?呵呵,没有多问的必要。 “那他,唔,那你姓什么,总知道吧?” 男孩终于点头:“燕。” “哪个燕(晏)?” 他还是一个字:“燕。” 千岁不顾形象翻了个白眼。是哦,这小子都不识字,能知道自己是哪个“燕”?话说,平民不识字的占了多数呢,他也不算太吃亏。 “好,从此你就姓燕,燕子的燕。”她一拍板,毫无心理负担地替人决定了姓氏,“还记得你的娘亲怎么称呼你?” “三儿。” 千岁奇道:“你还有哥哥姐姐?” 男孩摇头。 “既是独子,为什么喊‘三儿’?” 男孩一摊手。不是答不上,他是真地不知道。 “不管了。”大概他哥姐都死了吧?小孩子夭折,本来就很容易嘛,“以后叫你小三,如何?” “小三。”男孩没什么想法,点了点头。名字有什么关系,人还是他这么个人。 这两个字,他倒是飞快地字正腔圆哈? 千岁抚着下巴,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 最后她终于良心发现,一拍巴掌:“不妥,小名还是唤作三郎吧,大号以后另外想过。” 男孩没有异议。 “好了,现在来谈谈我们的事。”千岁身体前倾,以示严肃,“既然你已经可以说话,那么给木铃铛找到下一任合适的宿主以后,我们就解除协议吧。”她加重语气,“这个由我来找,我会尽快!” 当初她未和燕三郎解除协议的唯一原因,就是他不能亲口说出“解除”二字。现在这麻烦即将解决,她也该为自己以后打算了。 千岁又道:“你看,这么大一个云城,总会有卧虎藏龙之辈。” 她转动美眸的模样,格外专注,男孩看得眼都不眨一下,但没有接话。 “别装聋作哑。”千岁没好气道,“吱声!” 燕三郎咬了咬唇,罕见地露出几分犹豫之色,让千岁看得心底一沉,有不祥的预感。 果然他一字一句道:“不,解。” 大约他早就将这几个字在心底默念过一遍又一遍,这时说出来既不结巴,也不紧迫,倒像个正常的孩子了。 “喂,做人要知好歹!”千岁面沉如水,“我这些天待你如何,你心知肚明,别给我找麻烦!宝物有德者居之,木铃铛不是你这年纪的小鬼能受用得起的。” 男孩摇头,更坚定地说了一个字: “不!” 他是木铃铛的主人,也理应是千岁的主人。哪有仆人挑主人的道理? 再说她不能加害于他,哪怕再生气。只要他不松口,她也不能另寻他人。这道理,他明白得很。 千岁做了个深呼吸,强压下怒火,试图跟他讲理:“我还有自己的事务待办,很紧急,也很麻烦。” 燕三郎低声道:“我、陪你。”她可以陪他做各种任务,他当然也可以陪她完成自己的事。 “你还太小,也太弱。”千岁没有鄙视他的意思,因为这就是事实,“我没有那么多时间等你长大变强。” 他话还说不利索,她就着急跟他撇清关系,千岁知道自己心急了些,这时放柔声调道:“不必担心离开我之后,你会食不裹腹。云城里面有的是富豪,我们找一家人傻钱多又膝下无子的,将你弄过去给他们当儿子。今后你可以继承偌大家业,十辈子都吃喝不愁!” 男孩眼中并无向往。大财主家的独子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他见过,也羡慕过。 他也清楚她说得出就做得到,可他现在想要的,并不是这些。 千岁的到来,在他心上开了一道门,门外头是无尽的新世界。 它是那么多姿多彩,超乎他贫乏的想象。 现在,这道门已经合不上了。 “你知道‘一生顺遂、花用不尽’这四个字有多么难得?”千岁看到他的眼神就头疼不已,“多少玄门子弟耗尽平生,最终也及不上这样的凡人逍遥快活!” 男孩还是摇头,还是说“不”。 千岁用力叹了口气。他还太小,懵懵懂懂地,哪里知道有钱是福,平安是福?她说这么多,都是白费口舌,所以决定换个角度。 “你道成为木铃铛的主人是什么好运气?”晓之以利不行,那就迫之以弊吧!“你不想知道,它从前的主人都是什么下场么?” 男孩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想!” 为了加强效果,她抓起一只锡水杯在手,“咔吱”一声捏得扁扁地:“都死了!否则也轮不到你来捡起木铃铛!” 第67章 找先生 的确,他拿到木铃铛、放出千岁的时候,她好像已经被封印了很久呢。这就说明她的上一任主人惨遭横死。 千岁见他若有所思,心中暗喜,当下更加语重心长:“牵引天机的,最后难免也被天机牵引,惹来杀身之祸。木铃铛的主人从来得不到什么好下场。在卷入更多因果死翘翘之前,你不若早点脱身,在云城快快活活过日子,这才是聪明人。” 看她漂亮的红唇一张一合,燕三郎也佩服她的巧舌如簧。相处几日,他也看出千岁绝不是愿意哄人的性子,今日这般,是难为她了吧? 男孩沉默了很久,最后只说了三个字: “对不住。” 好说歹说,正说反说,他还是不肯!千岁气得一拍桌子,身化红烟,钻入木铃铛里去了。 燕三郎抓着链坠,小声唤了几句:“千……千!” “千千!” 房间空荡荡地,没人回应。 她连话都懒得跟他说了。 男孩在桌边呆坐许久,才吹熄灯火卧床睡觉。 ¥¥¥¥¥ 接下来两天,千岁都没有现出人形。即便在白天,猫儿也是成天躲在竹篓里闷头大睡,对他毫不理会,只在吃饭时醒过来。 反正这小子机灵,谁想卖了他,搞不到最后反而被他卖了。她只管生气就好,不用担心他的人身安危。 千岁躲起来一心捣鼓自己的琉璃灯,偶尔分神看看外界,知道燕三郎除了日以继夜地练习说话之外,好像还在四处溜跶。 他想作甚?这小子一向很有主意。 不过千岁很快就掐断了自己的好奇。不行,她还在气头上,不能给他好脸! 又过两天,男孩不再呆在客栈,而是搬进了一套民宅。 当然,所谓的“搬”,随身之物也只有一匹马,一个竹篓。 猫儿对陌生的环境总是很警觉,他刚把竹篓放到院子的石桌上,白猫就跳出来,沿着墙角到处巡视一番。 地方可真小,就是个一进院落。正中是院子,栽着一棵大枣树,树下摆一套桌椅供人乘凉,除了居室和厨房,就没啦。 房子有灰,看起来空置了一段时间,院子里还堆着不少杂物。白猫巡视两圈完毕,灰太大,激得她狠狠打了个喷嚏,于是她厌恶地跳到树上。 经过四天刻苦练习,男孩说话越来越流利,这比千岁原本预估的时间要短得多。“以后我们就住这里。”他指着正房道,“那个房间,给你。” 这房子是租来的,很便宜。他想在云城呆下去,长住客栈毕竟不是办法,一则贵,二则不方便。 猫儿看了房间一眼,不理他。 燕三郎也不计较,挽起袖子开始大扫除。 千岁极度好洁,想消除她的恶感,还得从这方面下手。 用了两个时辰,他才将里外打扫一遍,新家算是干净了。不过出门丢垃圾时,两个女人带着一个三四岁的孩子,从拐角处迎面走来。 这两大一小自然也看见他了。年长稍胖的女人“哎”了一声,惊喜道:“小哥儿,是你啊!” 燕三郎手上一顿,也认出了这三个人。 在翠澜江的客船上,他扯了女娃一把,没让他掉在锚尖上。 小女孩也笑眯眯冲着他喊:“哥哥。” 不待他答应,妇人就转头对着身边的女人道:“石掌柜,这位就是翠澜江上救了你家青儿的小哥。” 这女子眉眼清秀,面相温和,肤色微蜜,燕三郎在四天前也见过了。 春及堂的石掌柜。 石掌柜眼力很好,这时就惊奇道:“原来是你。呀,早知是我孩儿救命恩人,那顿饭就不该收钱。”说罢从荷包里取出银子,要还给他。 燕三郎摆手拒绝:“不用。”正经吃饭,就该正经花钱。 当然,如果他没钱就另算。 石掌柜给了两次,见他推得坚决也只好放弃,转头看了他身后的木门一眼:“你们租了李家的宅子?” 燕三郎点头。 也不知是不是从前沉默惯了,他仍然不太爱说话。 “我们就住在巷子对角。”石掌柜反手一指。燕三郎顺着那方向看去,果然见到一扇褐门,比他住的要大一点、气派一点,“对了,那日与你同来春及堂的漂亮姑娘是?” 他眼也不眨,答得从容:“我姐姐。” 石掌柜奇道:“就你们两人住在这里?”一个漂亮姑娘孤身带个孩子独居,这可不太安全哪。 燕三郎不说话,只是委婉地笑了笑。不安全?那是对翻墙进来的贼人而言吧。 这孩子,戒备心很重啊。石掌柜也不为意,热情道:“今后我们就是邻居,有什么事,你只管来敲门就成!” 燕三郎点头。他原本就不是喜欢与人攀谈的性子,这会儿就要往回走。 可是脚尖微动,他忽然想起一事,欲言又止。 石掌柜注意到了,温和道:“好孩子,怎么称呼你?” “燕。”男孩头一次自报家门,声音中就有些扬眉吐气,“燕三郎。” “三郎但说无妨。” 他挠了挠头,有些为难:“这附近可有学堂或讲塾?我想上学。”像云城这样的大城一定有学塾,说不定还有书院,但他初来乍到,不知私人学堂的口碑如何,最好还向当地人打听。 燕三郎考虑过很久,如果不和木铃铛解约,今后他一定要想办法修行,这才有自保之力。 他很爱惜自己性命。千岁的恐吓,他每个字都听在耳里,记在心中。 可是,如果大字都不识几个,还谈什么修行? 话音刚落,一旁的胖妇人就笑了,指着石掌柜道:“寻别人做什么?这儿不就有一位现成的女先生?” 咦?燕三郎眨了眨眼,石掌柜不是春及堂的东家么,怎么又变成了女先生? 石掌柜笑了,如春风化雨:“我家东院开了讲塾,有子弟七人。你若不弃,就到我这里来上学吧?” 燕三郎没有犹豫,很爽快地点了头:“明日就去。”去哪家塾堂不是学?有熟人还好照应。 石掌柜也很欢喜。正愁女儿的救命之恩无从报答,这孩子愿意给个机会,那是再好不过。 第68章 弄死它(加更1) 她拉着燕三郎又说了一会儿话,直到他有些心不在焉,这才定了次日讲习的时间,带着青儿作别。 “猫!”四岁的青儿忽然指着墙头,脆生生唤了一声。 几个人抬首,果然望见一只雪白的猫儿趴在墙头,也不知呆在那里多久了。 “真漂亮,还是鸳鸯眼儿。”石掌柜也注意到白猫的特别,“咦,是你的?” 猫轻蔑地看了他们一眼,跳进燕三郎的院子。 男孩点了点头,转身走了回去。 …… 次日是个好天气,燕三郎起了个大早,洗鱼淘米,给白猫熬了一锅香喷喷的小鱼粥。 猫儿还在睡觉,眼都不抬一下。 他洗净头面,换上一整套新衣新鞋。 要上学了,这辈子头一次上学。 男孩捏了捏手心,看了看正房床头那个白团子,确定她熟睡未醒,这才开门走了出去。 石掌柜的塾堂就在对面,离他住处不超过二十丈,白猫不需要由他随身背着,可以留在家中自由玩耍。 这也是他答应去石家讲塾的重要原因。 头一天上学,燕三郎带足了束脩。所谓礼不可废,钱不可少。他在黟城曾经偷听过两堂私课,先生发现以后,拿着扫帚将他赶得远远儿的。 不过,这回轮到女先生坚决拒收了。 石掌柜的宅子不小,布置简洁但雅气,很符合女先生的身份。燕三郎还听到一同上学的小伙伴议论,知道了石掌柜和苏大家的关系。 ¥¥¥¥¥ 一转眼,又是七天过去。 燕三郎估摸着千岁的火气应该消褪得差不多了,于是带回一个圆木盆,走进家门却到处都找不见白猫的身影。 丢了?他心里一急,随即想起她不能远离自己。 “千岁?” 他扬声唤了两下,在小小的宅子里转足了两圈,才听见外头的枣树上簌簌一声轻响。 走出去仔细瞅,果然枝叶掩映下有个白色身影。 “躲在这里作甚?” 千岁很不想搭理他,更不想打破连续十一天不说话的纪录,可是…… “屋里有老鼠!”她最讨厌老鼠!“你怎么能让那东西进屋!” 燕三郎很想说,不让老鼠进屋好像是猫的义务。“你是猫,哪有猫不会抓老鼠的?” “哪个二傻子规定猫一定要抓老鼠?”她拼命挠树表示愤怒,“你去,你快去啊!” 罢了,他摸了摸鼻子,很有眼力价地进屋捉鼠。李宅空置太久了,有几个不交钱就来借宿的小生物也很正常。 一刻钟以后,他拎着那个吱吱叫的东西走了出来。 “弄死它,丢出去!”白猫十个爪子抠着树干,险些炸毛。 燕三郎耸了耸肩膀,依言将老鼠丢出了屋子,但没有弄死。多亏这个小东西,千岁和他说话了。 作为感谢,他放它一条生路,并且考虑下次两人冷战的时候,再请它或者它的同类出场帮忙。 青儿刚好路过门口,好奇地问他:“三哥哥,你家猫儿怎么了,叫得好凄惨哪。” 燕三郎:“……” 回了院子,他往木盆里面灌满热水,再爬树去抱猫儿。 白猫一扭腰跳了开去:“干什么!” 吓人的老鼠不见了,她又重新神气活现。 “洗澡!”他一本正经,“你的尾巴很脏了。” 千岁也知道,可就是不想让这小子碰她。 燕三郎轻松祭出杀手锏:“我看老鼠也在正屋床上呆过……” 话未说完,白猫就朝他扑了下来。“闭嘴!” 他一把抱住那个娇娇软软的身子揣在怀里,挪下大树。 这白猫在黟城的城主府长大,自小就有仆妇服侍着洗澡,不似普通猫儿那么惧水。千岁甚至能察觉到,它对水洗并不算反感。 清水滑过皮毛,温度冷热适宜;燕三郎轻轻按摩它的脑袋,力道不轻不重。 白猫忽然觉得,被人这样服侍着好像也、也不错。 秋天的太阳不给力,燕三郎不敢给猫儿洗太久,赶紧拿巾子包着它进了后厨。 千岁这才发现灶里点着火,正在烧饭,也把厨房烘得暖洋洋地。燕三郎不知从哪里拿到一个软垫铺在稻草堆上,白猫立刻将它据为己有,懒洋洋趴了上去。 男孩搬了个马扎垫脚切菜,转头见它眯着眼,两只前掌在垫子上轻轻踩抓的模样,不由得问:“这猫儿本身的魂魄还在么?” 白猫这具身体原本是有主的,白天却为千岁所用,难道魂魄被她吃掉了?可是她的表现也太像……猫了。 “还在。”千岁连声音都是懒洋洋的,“我不占主导时,就归它所管,比如吃饭、喝水、清洗毛发这样的小事。” 所以说,猫儿还是自理生活,只是白天多了千岁这个不交租的房客而已。 燕三郎哦了一声。 厨房里又恢复了安静,只有柴火哔剥作响,以及锅里的水逐渐烧开的咕嘟声。 他原本就不擅言辞,现在又要逗白猫开口,只得没话找话。 “对了,石掌柜吃的那碗面,为什么比我们的菜还要好?” 这真是强行尬聊。千岁翻了翻眼皮,没有戳穿他。冷战了这么多天,她的火气也消得七七八八了。这小子要是始终不跟木铃铛解约,难道她要生一辈子的气吗? 艾玛,她忽然反应过来,“一辈子”这三个字是怎么蹦进她脑海里的? 太可怕了! 白猫忍不住打了个冷颤,燕三郎立刻将软垫往灶边又挪近一点。 罢了,看在他这么小意奉承的份儿上,她就大人有大量,解了他的惑吧。“那是银丝素面。” “所以?”不就是一碗清汤面吗,还是素的,哪有肥肉叉烧好吃? “呆子。”千岁看着他不以为然的表情笑了,“你以为那是清汤寡水?银丝素面的功夫都在汤里,那得拿猪排骨、鸡、鸭慢火炖上至少一个时辰,再将鸡肉剁成细茸,下锅吸附杂质。这样反复吸个四、五次,直到汤清如水、撇尽浮油,才能当作底汤拿来下面吃。” 原来这么麻烦?男孩看着灶上的锅仔陷入了沉思,人为什么要把“吃饭”变成这么复杂的事? 第69章 寡妇(加更2) “人间许多物事,远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猫儿伸了个懒腰,“小三啊,你该见识的东西还多着呢。” 说到见识,燕三郎立刻想起自己从春及堂带回来的那两只酥皮奶包,味道岂是用一个“好”字能形容的? 千岁说得不错,甜食令人心情愉悦。相伴这么多天,他也知道她爱吃甜,可为什么对这个“有容乃大”如此反感? 总觉得这里面有一桩故事。男孩有心问,但想起那天她阴沉的脸色,还是决定暂时不触这个霉头,以免破坏掉现在好不容易修复起来的关系。 反正今后时间还长着呢,有的是机会打探,对吧? “石掌柜全名是石星兰,云城本地人氏。”他突然开口聊起上学时听见的八卦,下一秒果然见到猫耳朵竖了起来,“春及堂原是石父所开,几年前她父母先后过世,家中又没兄长,石掌柜才继承了春及堂。” 猫儿翻了个身:“她原本就当女先生?有趣。”拢沙界风气比较开化,女人抛头露面去经商办事的并不少见。不过,教塾先生向来还是以男子居多。 燕三郎眨了眨眼:“其实石掌柜为苏大家量身写过好几出戏本子,每一台都火爆。后来她封了笔,才开起这个私塾。” “哦?”千岁来了兴趣,“她为什么封笔不写?” “说是身体不好。”米饭快熟了,男孩开锅炒菜。 以他身量挥舞长勺有些吃力,但他依旧认真。千岁嫌弃他做出来的东西不好吃,他也不以为意,毕竟从前没有多少机会下厨。 以后会好的,他坚信。 “她的身体确实很糟糕。”千岁若有所思,“气血损耗过度,想来寿命不长久。” 燕三郎微愕:“女先生快死了?” “倒也没那么快,至少还个七八年吧,那还得小心保养。”白猫打了个呵欠,“但她身体问题不断,就像——”她环顾四周,打了个比方,“就像这间屋子,先是年久失修,漏水塌墙,接着就是梁木腐朽,除非从里到外全部翻新,否则最后免不了化成废墟。只不过她命灶萎缩的速度更快,远超常人,石掌柜自己应该也有所感。” 燕三郎喃喃道:“治不了么?” “想得挺美。”千岁哼了两声,“照你这样说,什么病都能治,人人都能长生不老了。”白猫转头,窗外照进来的阳光恰好打在猫眼上,映出一片波光闪烁,“那个苏大家又是什么来头?” 燕三郎并未发现她在转移话题:“苏大家花名苏玉言,是云城名角,也是戏班子玉桂堂的老板兼台柱。” “他与石星兰是夫妻?” “不是。”燕三郎平日小心观察,“他并不住在石家。我见他去过几次,但青儿并不唤他作爹,而叫苏叔叔。青儿自己说,在他出生前两个月,亲爹就过世了。” “原来石星兰是寡妇。”千岁笑了,“这苏玉言却和人家纠缠不休,不知人言可畏么?”苏玉言下了班就去春及堂找掌柜吃面,那得多少双当场眼睛看着?再说跑堂的伙计对他那么熟稔,可见苏玉言不止去一次两次。 “学塾里其他人背后议论,也将他们凑作一对。”燕三郎眨了眨眼,“据说他们自小就是青梅竹马,后来苏家败落,苏玉言去了外地拜师学艺,这才离开云城。” “果然寡妇门前是非多。”千岁轻嗤一声,“要真是难舍难分,为何苏玉言不娶了她?” “那就不知。”他能打探得到的消息也就是这么多了,都是大路货。 说到这里,饭菜都出锅了。燕三郎拨了一半给白猫,自己才抄起竹箸吃了起来。 “做饭这么多天,一点进步也没有。”白猫嫌弃他。 男孩耸了耸肩,以风卷残云的速度消灭午饭。 …… 饭后,燕三郎开始练字。 他从石家归来,都要温习每日所学至深夜。虽然眼下定居云城,不像从前食不果腹,也不像逃亡时颠沛流离,可他心底压着一点紧迫,好像时间总是不够用。 他想在有限的时日里,习得更多本事。 入夜之后,千岁化出人形,去巷口买两块绿豆糕、一包五香瓜子解馋。外头就是两排铺子,虽然简陋,但卖什么的都有。燕三郎挑在附近居住,也是因为这里便利。 她正在付钱,前方袅袅行来一人,也是个熟面孔。 千岁一看,是石星兰。 石掌柜是买卖人,脸上笑意常在,先跟她打了个招呼:“千岁小姐。” 千岁唔了一声,想着这是小三的女先生,才勉强开了金口:“石掌柜。” 她的声音软滑如丝,偏又天生自带三分慵懒,从听者心田滑过,说不出的撩人。石星兰暗道一声厉害,停下脚步,下意识与她保持距离,笑容却不减少:“千岁和三郎还有亲人在城里么?” 这女子身上的压迫感,实在很强。 千岁言简意赅:“没了。” 石星兰其实好奇这对姐弟在云城如何营生,但这是人家私事,多问不妥。“三郎从前不曾习字?” “不曾。”千岁倒有些关注了,“怎么,他太笨不好教?” 她一抬眸扬眉,凌厉之气顿生。 “怎么会?”石星兰的笑容扩大了,“三郎天资极好,又是我见过最用功的孩子。这个年岁的男童多半喜欢玩耍,能像他这样沉心静气的太少。”看这位千岁小姐通身的气度,根本不像普通人,她的弟弟怎么从来不曾上过学? 也亏得燕三郎这半个多月吃好喝好,营养充足,连带着面色红润起来,连身板都壮实了一点。否则还像黟城时那么干枯瘦小,石星兰的疑心会更重。 的确,那小子都沉默寡言得像个小老头了。千岁微微一哂:“不算笨就好。”成天被她嫌弃,就算是个木头人也该多用功了。 石星兰觉出她已无话意,赶紧道:“是了,两日前三郎请我替他拟个表字,我言他年纪太小,他却不依。” 第70章 至少还有你 千岁不以为意:“取便取了,有甚关系?”从前男子二十,冠而字。现在世道混乱,没那么多讲究了,有些地方男子十六岁就有字。 燕小三想取个表字怎么了,不就比别人早个七八年? 这一家子可真古怪,燕三郎从不说自己本名,却要她取个表字。好在石星兰早有准备:“千岁小姐以为,‘时初’二字如何?” “燕时初?”千岁喃喃念了几遍,“挺好,我这就去知会他。” 她转身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一事,停下脚步,又打量石星兰两眼:“你的身体欠妥,为何还要开塾?” 石星兰微微吃惊:“千岁小姐会医?” “略知一二。”千岁难得自谦一回,就收了口。 对方显然在等着她的回答,石星兰只好道:“我教清儿一个是教,教一群孩子也是教。还能替她多找些朋友。”说到这里,下意识轻轻叹了口气。 没爹的孩子最容易被欺负。她当教塾先生亲自照看着,孩子就没有那么容易被排挤。 她的苦心,千岁当然不理解,也不想理解,只是点了点头:“你小心保养。” 石星兰苦笑道:“也不知我这身子,还能拖上多久。” 她果然知道自己不妥。 这时吱呀一声,千岁身后门开了,燕三郎走了出来,正想跟石星兰打招呼,却听见千岁清清楚楚道:“你还有七年。” 石星兰目光顿时呆滞。 她知道自己身体不好,只是随口一问。寻医无数,却从未有人如此准确地告诉她余寿还有几年! 这、这感觉也太不好了。 “你,你确定?”她忐忑之下,连尊称都忘了。 “差不离儿吧,只少不多。”千岁并不考虑别人的感受,只冲着燕三郎微微瞪眼,“进去。” 木门关闭,石星兰在原地站了一小会儿,才慢慢走出巷去。 …… 院内,燕三郎对千岁道:“太直接了,她并不想知道自己确切能活几年。” “不想知道,那还问我?”千岁不以为然,“你们人类真奇怪。” 男孩沉默几息,才问她:“你是什么?” 他并非问“你是什么人”,少了一个字,涵义大不同。 千岁笑了,在石桌边坐了下来:“我还道你能忍住不问呢。” 显然,他不能。这问题从拣到木铃铛开始,就盘踞在他心里了。 “我是阿修罗。”她拂了拂鬓发,将许多人闻之色变的名词就这么轻描淡写说了出来,“听过么?” 男孩摇头。在他的世界,从来没出现过这三个字。 “那便解释不清楚了。”实际上是她嫌麻烦,“轮回有六道,你我眼下所立的,是六道之一的人间道。另外有一道,就以阿修罗来命名,称阿修罗道。” 男孩懵懂。他虽聪明,阅历却不及此,只觉听起来似乎很厉害。可她如果真那么厉害,为什么会被困在木铃铛里面? 千岁也不多说,拍了拍他的脑袋:“待你长大一些,自然明白。对了,石星兰给你取了个表字,‘时初’。你要这个字做什么?” “当作本名。”他早看出千岁不打算给他好好取名,只能求助于外人。 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真是脑路清奇。” 燕三郎直勾勾盯着她:“她只剩七年寿命,你没有办法么?” 千岁以手支颐:“那是她的大限,不再缩短就是谢天谢地了。” 燕三郎沉默。与别的孩子不同,他对“无奈”这两个字理解至深。 千岁拿出瓜子当零嘴:“你对拢沙界了解多少?” 男孩正在磨墨,闻言手上动作一慢,摇了摇头。 他原本就是偏远小城里的乞丐,早年丧母,又从未离开过黟城,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 燕三郎能将自己的事儿安排得很明白,但说起家国大事,最多也就知道一句:他是梁国人。 千岁一边嗑瓜子,一边给他讲解。 这天下大小国家林立,国家之外还有势力,那就不独是人类建立了——除了人之外,此界还有妖物、精怪。为御此等怪力,人类当中就出现了玄门,玄门中人常被称作异士,身负各种神通,在朝在野,都有他们的身影。 野鸡路子就不必多说,民间多的是;而正规的玄门都在国内,由官方划下指定区域,作为其立身之所,并且拨专款供养,同时给予他们收取门徒的资格,但享受了权利自然也要履行义务,玄门负责向官方输送人才,解决各路疑难,国战时还要受王廷驱策以对抗外敌。 燕三郎听到这里就懂了:“就仿佛我们的官塾、书院?” “不错。”千岁点了点头,“都是官办,教授学识文华的,叫官塾、书院,教授神通法理的,就叫作玄门,不过很多时候二者相通、互相兼济。并且官方为防人祸,对正规玄门的收徒有严格限定,以控制异士数量。” 不过凡事都有例外,然而有些玄门实在强大,也能自立门户,拥有自己的行政地盘,称之为“界”。比如云城所在的拢沙界,就归拢沙宗所有。这个玄门超然物外,人间王国驱之不动。 千岁说完才耸了耸肩:“我沉睡了很久,但想来这个世界变化不大。” 燕三郎听到这些,格外认真:“怎样可以成为异士?”这话,他好久前就想问了。 “想修习神通?” 他摸着胸前的木铃铛,点了点头。想保住这个宝贝,他就一定要变得强大。 “我的神通与人类迥异,教不了你。”千岁伸出一根纤纤玉指,在桌上敲了好一会儿,“修行不易,除了功法要与你自身特性适配之外,还得有钱,有药,有法宝。这些,你都不具备。” 男孩目光闪动,并不气馁:“事在人为。” “哟,没几天就学会新词儿了呢。”千岁酸他一句,“要是那么容易心想事成,玄门里面也不会有大批庸碌无为之人了。” “我不怕,我有这个。”男孩抓着木铃铛在她面前一晃,“我还有你。” 第71章 招贼 “有什么有!”千岁板着脸道,“你当我是东西?” 男孩一咧嘴,聪明地避开了这个问题:“上哪里可以弄到功法?”饭要一口一口吃,麻烦也可以一件一件解决,先从寻找适合他的功法开始吧。后面的,慢慢再想办法。 “最优选择,是你加入玄门。眼前不就有个拢沙宗么?”千岁掰着指头给他计算利弊,“好处就是——拢沙宗有自己的地盘,可以明目张胆吸纳新血,又有一整套培训异士的方法。这样有长辈讲解,修行过程中可以少走许多弯路,并且淬体修行的灵药和法宝,或许都不用发愁了。这也是人类子弟步入修行的传统路径。” 不要小看系统的力量。玄门繁衍至今,多半都有一套成规,按步就班即可培育英才。 听起来的确很美,可是燕三郎知道她以打击他为乐,所以一定还有后话:“但是呢?” “但是按步就班的地方没有人情味儿,亦很容易因循守旧,不喜欢出格和惹麻烦的弟子。”千岁看了他两眼,“玄门喜欢挑选四至七岁的孩子,易于洗髓。就修行而言,你年纪偏大一点,恐怕入门这一关就不好过。”她也是刚知道这小子已经九岁了,只因从前营养不良,长得瘦小,看起来只有七八岁模样。 “再者,官宦权贵也往玄门中输送人才,或是后代,或是部曲。他们在玄门中成群结党,又有长辈相护,获取的资源更好。如你这样无依无靠的,进去了恐怕要吃点亏。” 燕三郎忍不住道:“拢沙宗也是如此?” “天下乌鸦一般黑。”千岁悠悠道,“玄门当中自然也出名师大家,立身清正、严明不阿。如靖国的陶文公娄师亮,学究天人,又立德立教于一身,不计较弟子富贵还是低微。但这样的名师毕竟不多见,你笃定自己有那运气遇上?若是在拢沙宗呆不下去偷跑,玄门对待叛徒的手段可是严苛得很。” 男孩不语,却把她提到的名字记在心里。千岁从来没有这样推崇过一个人。 “除了加入玄门,可还有别的选择?” “当然有。”千岁红唇轻扬,眸若新月,“那就是不依附于玄门,从此当个散人。这样一来,玄门的资源是享受不到了,可是天高海阔,不受那些闲气和拘束。” 燕三郎永远抓住重点:“散人怎么得功法?” “拿钱买啊。”千岁耸了耸肩,“没钱,或者再买不着就抢。没听过‘杀人越货来钱快’么?想想你身上的钱是怎么来的,这也是修行路上的风景。” 男孩身上的钱,多半都搜刮自死人。从黟城的得胜王手下,到毒牙山的木婆婆,都给他贡献了资金。否则现下他们哪有钱租房吃饭? “我能从哪里买?”男孩低声道,“或者,抢?” “云城作为拢沙界有数儿的大城,这里一定会有拍卖行。”千岁抚着细嫩的下巴,“城里时常有异士活动,所以拍卖行也会有供应给他们的宝贝,或许就有你想要的功法出售也未可知?” 燕三郎捏紧了拳头:“明日就去!” “去?”千岁嗤笑一声,“拿什么去,就凭你手里那两个钱吗?一本最基础的大路货心法,也是几十两银子起价,其他的更不必说。” 他们二人手里还有些钱,就普通人家过日子来说绰绰有余,可拿去修行就不够看的了。“我早说过了,想炼出一点名堂就要砸进大把银钱,非大富大贵之家供应不起。” 燕三郎看着她眼里淡淡的讥诮,忽然明白了: 她还希望他知难而退,让出木铃铛。 她想告诉他,修行这条路水太深,他走不起。 攥紧的拳头松开了,他恢复了平静:“明日放学,去看看。” 这小子,果然没有那么容易死心哪,千岁悠悠地叹了口气。罢了,等着他四处撞壁吧。 ¥¥¥¥¥ 燕三郎打听清楚了,云城有二十七家拍卖行,大多集中在南边。 他安家下来的第二天,就把栗马卖掉了。新家太小,再说普通人家养驴养骡,但不养这种需要精饲的健马。 所以坐马车从住处过去南城,至少要一个时辰。 不过次日放学以后,燕三郎没有立刻走成。因为他回家取竹篓时,刚进门儿,白猫就从树上跳到石桌上,而他听见了正房传来的动静。 屋里有人! 千岁既然在他身边,那么进屋的就是窃贼! 燕三郎一下警觉起来,从腰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抄起备在院门后的硬木柴,再将院门洞开,这才悄悄往正房走去,潜在门边。 他听见门里细微的说话声,下意识望了白猫一眼。 千岁示意他,有两个人。而后猫儿从他肩上一跃而起,跳到屋顶。 几息之后,屋门开了,有两个男人一先一后走出来,还一边窃窃抱怨:“这家也忒穷了,那个小娘皮还不在……” 话未说完,前方突然漫起一蓬白雾,接着眼前一阵刺痛! 石灰! 屋外居然躲着个人,还用上这么卑鄙的招式暗算他们! 这两人闭着眼惨叫出声,双手本能地四处挥舞,燕三郎冷静躲开,再一棍子抽在前方那人的太阳穴上! 他本就于偷鸡摸狗、入室作案很有心得,基本能料准两贼的反应。这一套连招下去,又快又准又狠,根本不像个九岁的孩子! 他的力量不能与成年男子相比,但集中于一点也煞是可观。那倒霉蛋太阳穴遭受重击,一下子七荤八素,走路都打飘。 扬过来的石灰多半被他挡住,同伴入眼较少,这时就想上来帮忙。哪知有个白影咚一下砸在他脸上,把他骇了一跳。 份量还挺沉的。 下一瞬,脸上传来一阵剧痛,尤其眼皮几乎要被挠烂了! 他“啊——”地一声大叫,比遭遇石灰洗眼的同伴嚎得还惨烈,抓起那个白影就往外扔。 可那白影速度极快,不等他伸手就弹了开去,甚至起跳前还最后重重挠了一把,踩了一脚。 第72章 真昏(加更) 而后,这两人就听见一个清脆的嗓音高声大喊:“走水啦——走水啦——” 这地方是不能呆了,两人眯着眼,模糊的目力发现前方好似大门洞开,于是踉踉跄跄往那里奔去,逃出门时还被绊了一跤,好不狼狈。 他们前脚刚出去,男孩后脚上来闩住了门,长长吁一口气。 巷子里骚动起来,还留在家里的邻居都跑了出来,到处询问:“哪里着火了,哪儿?” 男孩摸了摸鼻子,进屋去了。 方才那般情况下喊捉贼根本无用,旁人只会闭门不出。只有喊走水——这片民宅墙挨着墙,着了火可不得了——大伙儿才会出来看个究竟。 “家里招贼了。”燕三郎检查家里,发现四处都被翻箱倒柜,“这些泼皮这么快就摸上门来,他们一定知道屋子只有我们两人住。” 白猫舔了舔嘴,没接话茬。其实千岁知道,自燕三郎搬到这里居住,常有年轻男子在附近出没,都是来看她的,其中或许有人心生歹意。 他们这对姐弟是外乡人,住的屋子又这么小,一看就知道没甚背景,是最好下手的对象。 千岁气恼:“为何放他们离开?”这要是在晚上,她会让这两人恨不得自己没出生过。 “还有不怀好意的,看了他们的惨状就不会再来。”所以他才洞开院门,就是方便这二人逃走,“再说放倒之后要怎样处置?我不是云城人,不想和官署打交道。”人生地不熟,他本能地不想惹麻烦。 的确,若是将这两人打昏甚至打死了,处理后续是个麻烦。白猫一本正经道:“我可以将它们喂给琉璃灯,毁尸灭迹。” 男孩微怔:“这两人身上也有灵气?” “万物受天地滋养,都有灵气,不过是多与少的问题。”千岁嘿嘿一声,“凡人平时不值得吃,但为了你,我可以勉强吞下,呃,让琉璃灯吞下去。” 男孩“哦”了一声,仍不觉是个好办法。 千岁问他:“你怎么知道这两人不会上门报仇?” “他们不会。”燕三郎却很笃定,“我在黟城见多了这种人。” 邻居们都走出来,等了半天也没见着火警,于是念叨了两句又回去了。男孩趁机收拾房屋,扶起翻倒的家具,终于等到巷子里的骚动完全平息。 他打算出门了。 不过这个时候,外头响起了敲门声。 今天什么日子,家中来客不少啊?谅那两个小贼不敢折返,燕三郎趴在门缝看了一眼,就把门打开了。 站在外头的,是石星兰的女儿青儿,那张小脸耷拉着:“三哥哥,我能在你家呆一会儿吗?” “进来。”救命之恩加同窗之谊,燕三郎对他也很熟悉了,当下让他进院。 “出什么事了?” “苏叔叔和娘亲吵架了。”青儿嘟着嘴道,“我不想呆在家里。” 看起来那么恩爱的一对,也会吵架?千岁想起春及堂里两人对坐着吃面的场景。 燕三郎对此无感,抓了一把瓜子给青儿:“吃。” 青儿头一次进燕三郎的院子,左顾右盼,目光很快被站在石桌上的白猫吸引。 这猫儿太漂亮啦,两只眼睛还是不同颜色呢。他凑了过去,眼里都是渴望,瓜子也不吃了:“我能摸摸它吗?” 这个嘛?男孩挠了挠头,看见白猫正在舔爪子,漂亮的小脸面无表情,可是眼里透出点点杀气。 “她敢?”她的声音也在他耳边响起。 所以,标准答案是不能吧? “这猫儿脾气坏极,会抓人。” 青儿“啊”了一声,见到猫咪傲慢的模样也有些害怕:“它抓过三哥哥吗?” “抓过。”何止一次?只不过他没被抓破皮,不像方才被毁容的小贼那么倒霉。 青儿懂了:“所以上次猫儿惨叫,是你在训练它对不对?” 白猫的动作顿住了。 燕三郎:呀,不妙。 “谁惨叫了!”千岁的声音怒气冲冲,差点儿把他耳膜震破,“你快把这讨厌的小鬼撵走,不然我让她马上惨叫!” “青儿。”燕三郎赶紧将孩子带离石桌边,随口转移他注意力,“苏玉言怎么会和先生吵架?” “我也不知,方才还听苏叔叔说什么‘求你,这是最后一次’。” 话音刚落,燕三郎就听见千岁“嗤”地一声笑:“真荤。这事儿也吵得起来?” 昏什么?男孩不懂,就听青儿接着道:“苏叔叔最近常来,和娘亲关起房门说话。等他走后,娘亲总是一个人坐着,不高兴。” 燕三郎沉吟,回想自己最近几天上学,石星兰虽然温声细语一如既往,但眉间确实有几分忧色,显然心里存着疑难不得排解。 他陪孩子说了几句话,外头就传来了石星兰呼唤女儿的声音。 看来,苏玉言已经离开了。 燕三郎打开门,把青儿送了出去。 …… 经过这两桩插曲,燕三郎赶到城南已经是申时过半。 拍卖行由背后的各家商会主理,也不是成天都在拍卖东西。这会儿只有两家开放了场地。 “那家龙游商会招牌大,先从他家看起。”千岁建议道,“否则你从末次看到最好,价格只会越来越高,越来越让你沮丧。” 这是指点还是泼他冷水?不过男孩的确也这么做了。 这地方却是个“回”字形结构,影壁后头的天井连着游廊。龙游商会由私家大宅改建,绿树掩映下,每间厢房和耳房中售卖的品类都不相同,但有一点却是相同: 琳琅满目,叹为观止——至少对燕三郎这样的小土包子而已。 从这里就看出商会的心机:得逛上大半圈,把货物看个七八成,客人才能走到拍卖物件的正厅。 燕三郎看得目不暇接。单说前头的房间,那里面的柜子几乎顶天立地,每一格都只有雀儿巢大小,两个客人从他身边走过,他就听见一句:“龙游商会的灵药是强项。” 不多时,正厅到了。 这是商会最气派宽敞的一处,至少可容二百散客,并且二楼还有包房,帷幕低垂,给注重隐私的客人使用。 第73章 贵得不像话 只不过现在厅中只有二十余人,三三两两站着。供给拍卖的物件就摆在高台上,任人三百六十度无死角鉴赏。 商会并不只做异士的生意,现在拍卖的就是一件羊脂玉球莲纹挂坠,中间镂空可纳薰香,因其精工细造,有两人正在出价。 最后,它以一百五十两银子成交。 男孩听到这个价格,心下暗自估量。一件玉器玩物就能卖到这样的价格,这地方果然不是平民该来的。 下一件被摆上台的,是千年人参。那包装也是相当讲究,以玉盒盛装,每一根细须都用红线固定,甚至一开盒盖就有淡淡白汽氤氲而出。 燕三郎见到它也有些感慨。这种宝物也只有在大城里才容易买到,如果他当初在平谷县药行能弄到五百年人参,也不需要进山找木婆婆了。 方才从燕三郎身边经过的两人,这时有一个也站在他边上报出了价。 他与另外三、四人竞价,最后以七百两的价格拿下这株品相完好的老参。 七百两,这已经超过燕三郎加千岁两人手里现钱的总和。 这人回头,看见燕三郎直勾勾盯着他的人参瞧,不由得一笑:“小友,你好。” 燕三郎正在观察这株价值七百两的老参,闻言回了一笑,不好意思多看。 这老参不仅须尾俱全,额头上还顶着两粒扁圆的红果,看得出是相当新鲜了。他从木婆婆的药田偷走的人参也是这个年份,但当时天太黑、心太急,手太狠,挖出来的人参断须断腿,品相不好,那么能卖到几百两呢? 他这里正思忖,那名客人好奇地看着他。进拍卖行的平民不多,何况是这么小的孩子。 “我名端方,端方重义的端方。你想买什么?”不待他开口,端方就笑道,“莫怕,我只是好奇罢了。说不定我能给些意见?” 这人年纪看着也就二十出头,面白无须,笑起来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不过燕三郎识人久矣,不太凭长相度人心。 他微一犹豫。他相信千岁的眼光,但她毕竟不是人类,知道哪一类功法最适合他吗?并且自从端方冒出来后,她已经很久都不吱声了。 对眼前这个貌似热心的男人,燕三郎抱以警惕,但他参加拍卖会的目的倒真没什么不可告人的。 “功法。”他老老实实道,“我要修习神通。” 端方咦了一声,上下打量他两眼:“此前可曾习过哪一路心法?” 燕三郎摇头。 “你没有底子,也从未接触过神通。”端方有些惊讶,这居然就是个普通孩子,毫无根底可言。“资质还挺不错,从前家人怎不送你来玄门修行?”最好的入门年纪是六岁以下,这孩子超龄了。 燕三郎毫不犹豫道:“当时没钱。” 端方竟无言以对。 趴在竹篓里装睡的白猫:瞎说什么大实话。 端方咳了一声:“这次拍卖有几本基础法诀,我看过目录介绍,帮你过筛一下。《完满诀》要求骨缝还未密实就开始修习,那只适合五岁以下童子;《灵仙动》合水、风二系天赋,你看起来偏于金系,也不大适合……唔,有一本《峥嵘引》倒是不错,可以给你打下很扎实的基础。” 说到这里,他切换个话题:“修行不易,你何不加入玄门?可以少走许多弯路。拢沙宗是玄门当中少有的大派,各类子弟因材施教,出过许多人物。” 燕三郎记得千岁关于玄门的论述,摇了摇头:“太不自在。” 端方嘴角勾起,兴致盎然:“你这孩子才多大,就知道什么是‘自在’?”他就没见到几个人得过自在。 燕三郎直勾勾盯着台上的拍品,顺口道:“不必循规蹈矩就是自在。” 循规蹈矩,这几字是前日才学会的。有千岁跟在身边做反例,他对这个词的理解非常深刻。 这话说出来,端方就不笑了,仔细多看了他两眼:“有理,随你。” 这时台子上接连放出三件宝贝,都是异士所用。首先是一枚银钣指,据说受真力催动时能变作二尺见方的厚盾,刀剑水火不能伤。 第二件宝贝是一小瓶蛟血朱砂。朱砂的作用不必多言,掺了蛟血效果再上一层楼。端方摸着鼻子笑道:“也不知是什么蛟。” 神龙只存在于传说之中,从未有人亲见。倒是深山和汪洋中偶尔出现蛟、虬的身影,据闻这些都是龙属,有龙的血脉,因此以其血制砂,威力倍增。 只不过人参还有年份之说,这所谓的“蛟血”也不知道有多驳杂。可就是燕三郎食指长短这么一小瓶,还卖出了五百两的天价! 至于那只护身的盾形法器,最后被另一名异士以七百五十两的价格买走。 第三件拍品,则是端方刚才提到的《完满诀》。并非所有异士都是科班毕业,散人的后代很大机率也是散人,所以这本法诀最后卖到了二百两。 二百两听着不贵,其实只是买一张修行的初级门票。后面等着你烧钱的部分还数不胜数。 看到这里,燕三郎有些担忧:“那本《峥嵘引》,会卖到多少钱?” “比起《完满诀》也只贵不贱,毕竟适用范围更广些。” 燕三郎没有吱声。 进了龙游商会,他头一次感觉到手头的银子轻飘飘地没份量,否则怎地这里的人一拿出去就是几百上千两,眼都不带眨一下? 几百两他倒也拿得出来,可是有没有必要呢?都说财不露白,他这么个孩子在龙游商会里一掷千金,少不得引来不必要的关注。更别忘了,身边还坐着个敌友不明、来历不知的端方! 就在这时,台子上摆出了一部极厚的法诀,却不是端方提过的三门功法之一。 封皮很旧,上书龙飞凤舞几个大字:《饲龙诀》,起拍价三十两。 相比其他法诀,这也太便宜了,并且发卖师喊了几次,边上静悄悄地没人出价,只有几个声音稀稀落落:“怎么会是这本书?” 第74章 饲龙诀 “是啊,怎么也拿出来卖了?” 燕三郎不由得转头问端方:“这法诀不好?” “好什么?”端方连连摇头,“西魏大将军符烈力拔山河,建不世军功。他公开说过,这法部诀谁都可以练,自己就以《饲龙诀》为主心法。有他背书,这部法诀才跟着身价倍增,要命的是跟风修习的人不是练不动就是走火入魔,到符烈去世以后,基本很少有人再动这个念头。” “原因呢?” “听说炼出来的真力驳杂,不受控制。”端方耐心给他解说,“具体的我还不甚清楚,不过传说这心法有些邪异,一旦炼到前中期就连睡觉的功夫都没有,否则真力容易反噬己身。” 燕三郎背部突然传出几下推搡感,那是千岁透过竹篓摁了他两下,随后一缕细语传入耳中:“买下来。” 燕三郎目光微闪,忽然抬了抬手。 拍卖师站在那里好半天,正要将东西撤下,冷不丁有人捧场,赶紧道:“三十两,这位小哥出价三十两!” 其他人目光齐刷刷望过来,想看看是哪个人傻钱多的凯子。燕三郎提前低头,退了一步到端方身后,看见他面孔的人就很少。 拍卖师又喊了两声,走完了程序。待燕三郎交完了钱,厚厚的书册也递到他手里。 他随手翻了两页,嗯,好多不认识的字。 不对,说得太托大了,应该是有好多认得的字吔! 端方奇道:“你没听清我方才说的话?” “听清了。” “那你还买?挺有钱啊。” 燕三郎掀了掀嘴皮:“反正我也没钱买别的。” 端方默然。这小鬼的话,为什么总是让他无从接起? 燕三郎识字尚浅,翻了几页也没看明白,于是将它收入竹篓,打算回家以后再磨着千岁给自己解说。身边放着这么一尊大神不用,才叫暴殄天物。 倒是端方眼力好,又时刻关注他的举动。燕三郎放书入篓的动作虽然迅速,端方仍是一眼瞧见了躺在里面的白影,当下咦了一声:“猫?” 这小鬼孤身出门就算了,竹篓里还背着一只猫?看那猫儿的娇贵模样,绝非田间捉鼠的土猫可比,在云城也只有贵妇才养。这种富家子作派,什么时候也落到一个孩童身上了? “家里招贼了,留它在家不放心。”燕三郎撒起谎来,眼都不眨。 端方很会说话:“人没事就好。” “都好。”燕三郎淡淡道,“倒霉的是那两人。” 盖子合上,端方看不见猫,却抚了抚下巴:“是该带着走,这猫的身价比一套小院都贵了。不过这么温驯的,倒真少见。” 温驯吗?燕三郎还是头一回听见有人这样形容千岁。 两人谈话间,台子上又摆出不少物什,什么点不着的布帛,什么布阵用的材料……千奇百怪,燕三郎闻所未闻。但它们都有相同的一个特点: 贵。 他往外看,龙游商会的院子里已经亮起了六角绢纱灯,在长廊里一盏接一盏连成直线,很有气势。 天黑了,他该回去了。 里面的拍卖还在进行。燕三郎踏出商会门槛,轻轻吐出一口气。 跨出这道门,望见外头的车水马龙,他好像才回到了人间。 仅是一门之隔,外头是烟火红尘,平头百姓辛苦打拼,也不过为图温饱;里面是玄妙世界,人人挥金如土,想要问鼎天心。 都在这朗朗乾坤底下,人活出的模样却大不相同。 燕三郎本意多走几家拍卖行,不过在龙游商会就已经耽误多时,这会儿只好往回走。 端方还留在商会里,并没有跟出来,只是笑着同他道别。燕三郎雇了一辆车往家走,时不时 挑起窗帘,往斜后方看上几眼,瞧瞧后头有没有尾巴。 杀人越货又不是凡人独创,许多玄门大拿干起来别有心得。他只是个孩子,很容易成为别人下手的目标。 不过这趟运气很好,后头没人。 等他再坐正回来,余光瞟见红衣一角,就在二尺之外。 千岁半倚在厢壁上,窗外微光照进来,只勾出她身形曼妙,面庞却隐在黑暗里。“不用看了,没人跟上来。” “这个端方,很强么?” 千岁笑了:“这样说罢,木婆婆那样的角色,如是与他面对面较量,那么不是他的对手。” 对燕三郎来说,木婆婆已经是狠角色,若非她被梁国安抚使沈顾的得力手下重伤过,要捏死他好像并不难。 千岁看明白他心中所想:“怨木灵能将林木当作自己耳目,也有许多手段,但它行动迟缓,不易捕捉活物,否则何必要与山匪合作,你还未发觉么?” 她这么一说,燕三郎才想起木婆婆无论是去前山支援山匪,还是回后山卷走家当逃跑,好像都得乘马,远没有千岁倏忽来去的本事。 他点了点头。 燕三郎小小年纪,心思就比寻常成人还要深沉许多。但阅历和经验这两样东西来自实战,的确不是这个年纪的孩子可以拥有的。 “那即是说,在你眼里,端方也没有多厉害了?” “在我眼里,也没几个人称得上厉害。”千岁幽幽道,“但在你我有自保之力前,最好莫要与异士起冲突。我现在力量不足全盛时万一,他们若对你出手,我并无把握拦得住。” 燕三郎点头,把她的这份谨慎记在心里。 千岁从竹篓里拈出那本《饲龙诀》,翻开来一页页查看。燕三郎问她:“你让我买这本,是因为有木铃铛?” 千岁笑了笑:“是啊。待我仔细研究研究。” 云城的格局很方正,北边不是官家就是富豪,建筑多数高大气派;城南却很繁华,商号林立、市坊交错,鳞次栉比、高低参差的房屋看起来就很有人情味儿。 燕三郎趴在窗边观景,犹记得自己初至的第二天,在白昼望见这个气象万千的大城。 任何一个外乡人,在那一刻心底都会涌起赞叹和敬畏吧? 马车经过街角,他突然咦了一声。 “怎么?”千岁目光没离开法诀,随口一问。 第75章 春宁大典(加更) “我好似看见了苏玉言。”燕三郎揉了揉眼,“从街角的药铺子出来,手里还抓着两包药。” 那人低着头,但面貌俊秀,身段修长,实在很像苏玉言。尽管天色已黑,燕三郎只能借着路边的灯光辨认,不过他的眼力却是挟过不知多少人荷包练出来的,自信鲜少出错。 “那又怎么样?”千岁头也不抬,表明了对别人的事儿没兴趣,“还不许人有病了?” “他为什么跑到这里抓药?”燕三郎目光微转,“他的住处离石掌柜很近,到这里就远得很。” “或许这里才能买到他需要的药物。”千岁漫不经心,“又或许,他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跑来这里买药了。” 她说得对,这些关他什么事?燕三郎半躺下来,阖上了眼。 路还很远,他且小憩。反正千岁在夜里是人形,尽能护得了他的安全。 燕三郎也没说,他见到的苏玉言走得虽快,姿势却有些儿说不出的怪异。 ¥¥¥¥¥ 一层秋雨一层凉,再过不久就要入冬了。 一年一度的秋神祭就在眼前,云城人有吃秋饼的习俗。春及堂的桂味秋饼从午间卖到夜里,获利甚丰,石星兰都舍不得关门。 等到春及堂打烊时,外头下起了雨。石星兰虽然撑着油纸伞回去,到家时也湿了小半身。 刚进门,下人上前禀报:“苏先生在家里。” 石星兰微微一怔:“他还在?” “傍晚来的,一时未走,说要等您。” 这是非要见着她不可。石星兰脚步微顿,打发他道:“知道了,你们都下去。” 苏玉言在偏厅里候着她。木窗没有关紧,漏进来的风吹得屋里灯光时明时暗,只将坐在桌边的男人勾了个轮廓出来。 只那么个轮廓,也是清晰立体,仿佛巧手匠人塑就,能教女人心旌摇动,难以自已。 石星兰不禁停下脚步,怔怔望着他。他们自幼相识,又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就将一颗心都系在他身上,再也分不给别人半点呢? 她不记得了。 每见他一次,她都后悔自己当初为何不跟着他一起离开云城,又为何要违背两人的山盟海誓、屈从于父亲的迫嫁? 纵使她已经付出了代价,一次又一次。 “兰儿。”苏玉言留意到她的出现,站起来迎接,温热的掌将她小手包裹,“可是冻着了,手怎么这样凉?” “无妨。”石星兰垂眸,望见他的手指修长,根根如玉,精美得连女人都要嫉妒。便是这双手,能在戏台上划出最优美传神的指法。 可她又听长辈说过,指根太薄的人,用情也难精深。 这种话,她都是听过以后一笑作罢。 “很晚了,青儿呢?” “在这里陪了我许久,半个时辰前去睡了。”苏玉言嘴角轻抿,“你最近是躲着我?” 石星兰不语。 一阵风刮过,摇晃木窗。她顺势抽回手,踱去关了窗子。 他说她躲他,可他何尝不是特地来堵着她?春及堂的东家是个带孩子的寡妇,苏玉言平时想见她,不是去春及堂吃面就是光天化日底下来石家,又得挑塾里学生在的时候,还不是顾忌人言可畏? 今晚他却在石家逗留到深夜,那是铁了心非见到她不可。 石星兰叹了口气:“你认识的名流和高人那么多,找不到一个好本子?” “靖国女皇的平生事迹在拢沙界流传很广,我想用它排一出新戏。这些天,我看过了不下十五个本子。”苏玉言微微仰首,于是石星兰果然见到他眼角微微有些发红,只是在昏暗的灯光下并不明显,“没有一个,及得上你的!” 他又挨字儿重复了一句:“没有一个!” “我神虚体乏,不能再为你写戏本子了。”石星兰声音都有些嘶哑,“玉郎,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寻到……” “让我玉桂堂重新在云城站稳脚跟的本子,都是你写出来的!”苏玉言打断了她的话,向来温和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一点激动,“除了你,其他人我都信不过!” 石星兰不说话了。 苏玉言定了定神,缓和下来:“春宁大典是拢沙界内规格最高的曲苑斗艺,只有摘到桂冠,玉桂堂和你我才有翻身之能。这些,兰儿你都清楚,可是今年归云社演出好几台新戏,我去看过了其中两台,那真是……” 真是好。这几个字没说出来,石星兰就懂了。方圆三百里,归云社传承最久,招牌最亮,即便是苏玉言父亲在世、玉桂堂从前最风光的时候也没能赢过它。 在春宁大典夺冠,她知道这个男人的心结。 苏玉言执起石星兰双手,恳求道:“即便不为玉桂堂,只为你我。能助我们摆脱当下窘境的,只有春宁大典,只有拢沙宗!”他长长吸了一口气,“好兰儿,拜托了!” 石星兰微微张口,拒绝的话就在嘴边,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他这样的深情凝视,她从来都愿意赴汤蹈火来换。 然而现在她不是一个人了,她还有青儿要照顾。女儿不过四岁,她陪伴孩子的时间本来就不多。 最后她只能低声道:“容我想想。” “只写这最后一本。”苏玉言将她拥入怀里,轻轻吻住她的唇,“你的身子,以后我们一起慢慢调养可好?” 关乎靖国女皇的新本子吗?石星兰倚着他的胸膛,缓缓阖上眼: “好。” 这时屋里的灯终于燃灭一只,光线更加昏暗。 ¥¥¥¥¥ 大清早就有人敲门,送来一只精美木盒。 燕三郎打开,望见里面是四色点心。准确来说,是四只圆饼,皮薄而酥,上面印有“花好月圆”这几个红字。 这是春及堂送来的秋饼。他是青儿的救命恩人,受这节礼也不为过。 他拿刀切开,与白猫分而食之。结果猫儿啃了一小口就扭开头:“留到晚上给我吃。” “怎么,不好吃?”燕三郎又咬了一口饼,很香啊。 云城各大酒楼推出秋饼都使尽浑身解数,口味上年年都要翻陈出新。 第76章 一起上学 春及堂今年的四味秋饼分别以桂花、兰花、金雀花和茉莉为馅,称花神饼,皮酥而不腻,入口就化了,余味都是鲜花,清新香甜又爽口得紧。 “吃不出甜味。”白猫恹恹道,“还是夜里吃吧。” 猫是尝不见甜味的,她还得人形来! “晚上带你去看秋夜大祭。”燕三郎轻轻拍了拍猫头,安慰她道,“听说每年都热闹得紧,塾里讨论很多天了。” 菊有黄华寒露至,云城即办秋夜祭。拢沙界内最富饶的土地几乎都集中在云城周围,这时秋季收获的粮食已经入仓,农忙时节结束,人们要为这一年的辛苦而庆祝。与初秋时的金桂飘香、天高气爽不同,此时的云城已有了暮秋的肃杀之气,因为每年都有一批死囚秋后问斩,随后举行的秋夜大祭还有安抚亡魂之能。 这么年年岁岁沉淀下来,秋夜祭已经是云城最重大的节庆,仅次于新年。私塾里的孩子提前半个月就开始兴¥¥奋讨论了。 白猫洗完脸,恰好看见他收拾好书本准备出门,于是跳到他跟前:“带我同去。” “嗯?” “我要去石家逛逛。”千岁哼了一声,“成天呆在这里,无聊透了!”她不能远离燕三郎,他去塾里上学,她就只能在三十丈内逛悠。这么半个多月下来,她把附近的犄角旮旯都逛遍了,连哪里有老鼠洞都一清二楚! 想起老鼠,她又打了个寒噤。“带我去!” “好。”燕三郎没有异议。青儿喜欢他家的猫很久了,几次恳求他带猫咪过去。 …… 白猫的亮相,有轰动效应。 当她跳出竹篓时,塾里的孩子们课都顾不得上,叽叽喳喳围成了一圈。 小动物自来就讨喜,何况这只猫儿有洁白如雪、一丝不苟的毛发,优美流畅的身段,以及仿佛能泛出水波的双色异瞳? 女童们两眼放光,争先恐后挤上来,都伸出小手想摸一摸。 孩子们的热情让猫咪也吓了一跳,情不自禁往燕三郎那里靠去,被他伸手护在怀里:“别动,它咬人。” 男孩的嘴角悄悄弯起。他也说不清,这种莫名其妙的自豪感和喜悦是怎么回事。 这是他的猫儿喔,他的! 白猫也喵了一声,露出洁白但是弯而尖细的门牙,牙缝里咝咝作响。趁着童子们有些胆怯,它纵身一跃,跳到五尺多高的博古架上,悠闲地趴好。 这些小萝卜头上不来,它可以不被打扰。 孩子们摸不着它,就把注意力都集中到燕三郎身上,问出来的问题也是三句不离白猫。 最重要的一个问题: “猫儿叫什么名字呀?” “……”男孩被难倒了,他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他一抬头,对上千岁好整以暇的眼神。 嘿,她倒想看看他能取出什么好名字。要是难听,回去就挠烂他的被子、踢翻他的饭碗! 燕三郎瞬间感受到了来自千岁的满满恶意,下意识挠了挠头:“千……” “什么什么?” “千……千……”后面一时想不出来。 青儿笑嘻嘻道:“是叫芊芊吗?好听,好像人啊。它是母的?” 燕三郎含糊应了,抬眼去望千岁,发现她已经转过头打量厅内。 看起来,她对这个猫名还是满意的? 这时石星兰走进来,见孩子们都挤成一团、吵吵嚷嚷,不由得轻咳一声。 “先生来了!” 孩子们一哄而散,飞快坐好。 博古架上的白团子太显眼,石星兰不须抬头就能望见。她问燕三郎:“千岁小姐最近可好?” “很好。”还有闲心跑来石家凑热闹,能不好吗? 教授二十余日,石星兰对这学生也有一点了解,知道他用功刻苦但是沉默寡言。这话也不过是句问候语,问过便罢。燕三郎家里的情况有些特殊,那个美貌惊人的姐姐好似经常外出,放他一个孩子在家。这样对孩子不好,但她连千岁的影子都找不着,也无从约谈。 何况石星兰本身也有烦心事,不像从前那样多花心神在学生身上。 趁着女先生给学生上课,千岁悄悄跳下博古架,贴着墙根往外头溜去。她是只猫,谁也不会计较她私闯民宅。 石家原本就是商户,很有些家底儿,这栋宅子就是三进的大院。石星兰将前院的厢房辟为塾堂授课,猫儿沿着墙头溜过垂花门,钻进内宅去了。 宅子里人很少,雅致中又有两分空寂。千岁把每个角落都逛遍了,前后花了两个时辰。 等她回来时,早上的堂课也结束了,正好赶上孩子们收拾东西。 燕三郎把猫儿抱回家,又费好大功夫才挡住小伙伴热情往里踩踏的脚步。他关上院门,一回身就问千岁:“有何收获?” “什么?” “你特地去女先生家走了一趟。”总不会是心血来潮。何况他上课时,白猫从头到尾都未出现,显然是到处打探了。以千岁性情,突然想跟着他去塾堂,只能说另有所图。 “什么也没有。”白猫打了个呵欠,“怪就怪在这里了,前些日子,琉璃灯忽然亮了。” 燕三郎提起精神:“附近有宝贝?” 千岁的琉璃灯能感应到附近的宝物。它的眼界和主人一样高,能让它当作“宝物”的,必定不同凡响。 “琉璃灯很是渴望,那东西于它一定大有裨益。”白猫站起来走了两步,“当时能感应到,就在东北方向,但持续了短短几息。今天我也找不见那东西,一定是被封存起来了。呵,你等着,我一定把它弄到手!” 东北方向啊?燕三郎扭头看去。石星兰家就在那个方向,难怪千岁今日起念一游。“女先生只是普通人。” “普通人就没机会拥有异宝了吗?” 不等燕三郎说话,千岁就轻笑一声:“其实,还真是不配。匹夫怀璧,常有杀身之祸。”说这话时,猫儿眼是盯着燕三郎的,清波一般的眸光写着讥诮。 男孩下颌微微绷紧,而后道:“难怪木铃铛要限定你不可偷盗劫掠。” 第77章 一场清音一场醉 否则她这样的脾性配上这样的本事,天底下什么宝贝不敢去抢? “即便她一时半会儿死不了,那也要折福折寿。”白猫只作未闻,跳到树上挠了两下爪子,“你看石星兰,命都没剩下几年了,还舍不得扔掉那样东西。” 男孩沉默了一会儿,才往里走。千岁问他:“喂,做什么去?” “练字。” ¥¥¥¥¥ 入夜,华灯初上。 和其他孩子一样,燕三郎也换上新衣,一身浅紫绢面棉袍,再外罩一件绣银团花小马甲,皮帽上还缀了一块红珊瑚,提神又喜气。 长身体的时候吃好睡好,燕三郎不再给人瘦骨嶙峋的感觉。和初离黟城相比,他的脸蛋圆了一点,两腮充盈,个子又稍稍长高一点。虽然依旧不如富家子白皙,但嘴唇红润,双眉斜飞有神,目光远比一般孩童明亮而沉静,已可见到日后俊毅的影子。 千岁看他两眼,说了句“差强人意”。前两天,她还在他学具里发现了两块糖,那是塾堂里的女童偷偷塞给他的。 可这小子又不爱吃糖,收人家的东西干什么? 小小年纪,净不学好! “走吧。”她把灯笼往他手上一塞,开门当先走了出去。她今日穿著反而素淡,白禙青裙,乌亮的长发盘起来打了个堕马髻,只点一支半抱明珠的鸢尾发饰。淡紫色的花瓣是玛瑙雕就,堆簇如云,又精细得纹理都可以看见,衬着柔和的珠光,矜贵却不冷淡。 见燕三郎目光在自己头面上逡巡,千岁下意识抚了抚发髻: “好看么?” 燕三郎正色答道:“好看。” 她漂亮的凤眼顿时眯如月牙,却不知道这小子心里想的是: 这发饰比前几日龙游拍卖会上的羊脂白玉腰坠都好看,估计能卖个更高价。 出了门,提着灯笼的男孩就混入了灯光的长河,跟着人群往湖边移动。 秋夜祭,家家户户都会提着灯笼行至水边,名曰给游魂引路。到了湖畔溪边,又会发现水里也漂着一盏又一盏莲灯。 这一晚,豪门巨贾都会开放自家园林供平民游玩,但聚集了最多人的地方,永远都是城南的坠月湖。湖上有桥三十七座,串联各沙洲与大小岛屿。平日多数岛屿关闭,只供权贵赏玩,但在秋夜祭这一晚,平民畅行自如,无人前去阻拦。 当然,重头戏是月神庙前的庙会,以及庙后水上的秋祭大戏。 那戏台子孤立于水上,原是依附于湖礁所建,离岸不过两丈,却无桥可以通行,往来都靠划船。台上的伶角可以专心演戏,不受台前台下干扰。 富贵之家看戏就不必到岸边受挤,只须将画舫划近就好,安全又私密。自然,地位越尊崇,离戏台子也就越近。 燕三郎当然是立在岸上受挤的那一伙儿。庙会热闹,街道两侧都是各式摊贩,从花生糕、糖人儿、剪花馒头到四果汤、松子肉,吃的玩的应有尽有。 两人边走边吃,只恨少生了一张嘴。 千岁刚刚吃完一小块贡糖夹饼,赞叹道:“人类可真是会吃。” 燕三郎咬着一块麦芽糖,根本没空说话。 所谓贡糖就是四四方方的硬皮花生糖,干吃太甜,可是夹进刚刚出炉的热烧饼里,那味道立刻就来了个华丽转身。 饼子很小,只比铜钱大上一圈,横着挨上一刀,里面塞进酸甜口味的腌萝卜丝,再补上肉松、芫荽和土芥辣,最后以贡糖封入。这么小小一块,吃的时候就要张大嘴。嚼上一嚼,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虽是怪味,却让人一口上瘾。 不便宜,三个就要两文钱。 千岁满足地叹了口气,伸舌将指头上的芝麻舔掉。樱唇饱满,香舌柔润,指尖白嫩,那么孩子气的动作在她做出来,竟然靡魂得紧,惹得周围的男子暗咽口水。 也亏得她暗暗运起了护身罡气,否则这么摩肩接踵的地方,不知道要被人占去多少次便宜。 这时前方有人欢呼一句:“开戏了,开戏了!” 秋夜祭的重头戏开始了。 人群顿时向着湖畔疯狂涌动,甚至不须燕三郎他们往前推搡。 前方,锣鼓声起。 等到燕三郎千辛万苦挤到湖畔,开场戏已经演完了。他运气极佳,正好接上了正戏。 戏台灯火通明,立在湖畔好似遗世独立。有一人慢慢走出,青衣乌发,令台下的灯光都黯淡下去。 他的扮相俊美无俦。 他的身段柔韧优雅,云手盘腕,都是灵动。 他的嗓音圆润婉转,初似百灵天真,中间几度起落,最后又化作了荆棘鸟的哀殇。 他的眼神多情又似无情,让拂过身边的风,都变得缱绻温柔起来。 湖畔的喧哗早就消失,人人仰着头,看琼楼上那个身影青衫鼓荡、水袖飘舞,演绎一个浓烈又破碎的梦境。 他们只是隔岸观戏,看一场别人的悲欢离合,又记得那梦明明荒唐,最后竟忍不住潸然泪下。 直到歌声止歇、人影悄去,湖畔寂然无声,只余湖水拍岸,汩汩不绝于耳。 良久,掌声轰起,欢呼如雷。无数人尖声呐喊如排山倒海: “苏大家!” “苏玉言!” 燕三郎一直屏息看着,直到胸腔憋得狠了,才长长吐出一口气。边上的千岁也赞了一句:“妙也。” 能得她一声赞,当真不易。 边上听众,也是一阵阵欢喜赞叹,议论纷纷。 苏玉言退幕之后,后面连台好戏又呈上来。燕三郎本不习惯这么热闹的地方,听完了正戏要走,就听边上两个富商道:“这本子好新,前面荒唐后面凄清,放秋夜祭来用也是应景,我还头一回听。” “我听两三回了,说是春及堂的石大掌柜替他写的本子。” “这两人,嘿嘿。” 先前那人啧啧一声:“不过今年秋夜祭的正戏居然请玉桂堂而不是归云社来演,看来苏家在云城又重新站稳了脚跟,不容易啊。” “看这架式,玉桂堂定会参加明年的春宁大典。” 第78章 跟踪(加更) “我听说春宁大典只要新戏,经典的剧目一个都上不去。” 富商笑了:“这不是有石大才女在吗?她与苏玉言原是青梅竹马,苏玉言艺成归来要重振玉桂堂,石星兰怎么会袖手旁观?” 他同伴有意压低了音量:“我听说,苏玉言是有人力捧,才在短短两年内就成了名角!” “你看他方才在台上,那腰、那肩、那眉眼,比女人还漂亮,笑得又比女人还娇娆。入得了人家的眼,有甚奇怪?” 两人说着,相视一笑。 燕三郎不知他们为何发笑,只觉那笑声很有些狎昵,令人不喜。 他又往前走了半晌,脱出主道熙攘的人群以后,居然在一处拱桥边遇到了熟人: 石星兰和青儿,还有那个胖妇人。 还是青儿先看见他,挥手招呼。 千岁只好跟着燕三郎走过去,听他跟对方寒喧。 末了,男孩问对方:“还不回家么?”大祭和重头戏都完事,夜已深沉,人群很快就会散去。这对孤儿寡母还打算再多逗留么? “我们等他。” 千岁问了声:“谁?” 石星兰抿唇,脸色微红,胖妇人代她答道:“自然是等苏先生啊。他和石掌柜约定,唱完戏就陪他们母子游园。” 原来是有情人等着约会,那他们还杵在这里碍人眼做甚?燕三郎转头要走,却听千岁有意无意道:“石掌柜要替玉桂堂撰写参演春宁大典的新戏本么?” 石星兰奇道:“千岁小姐从何处听来?” “苏玉言在台上亮相一遭,底下就议论纷纷。”千岁抱臂道,“春宁大典又是什么?” “春宁大典是包括云城在内的七城曲苑斗艺,明年暮春举办,最有名的班子都会去。拔得了头筹的,才有资格去拢沙宗,为七年一度的天下盛会——弱水雅集开场献演。” 去天下最有名望的玄门之一,为一场天下盛会开演,这对于普通人来说,吸引力实在太大。 “原来如此。”千岁就当没看见石兰星眼底的愁绪,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就扯着燕三郎转身,“告辞。” 这位千岁小姐的性子实在明快利落。石星兰暗叹一口气,暗自羡慕,自己此生是做不到这样率性而为了。 夜色渐深,戏台那边的丝竹声不知何时消失了。这一处沙洲的行人慢慢减少。 人气弱了,寒风即起。 青儿手里的灯笼早就灭掉,这时狠狠打了个喷嚏。石星兰赶紧搂着她:“冷了?”她心里愧疚,自己想见情郎,却不该让孩子陪着一起在沙洲吹风。 青儿吸了吸鼻子,正要说无妨,胖嫂已经道:“都这样晚了,苏先生大概被什么事耽误,不会来了罢?孩子太小,不能再吹风啦。” “说得是,我们回去吧。”石星兰带着孩子往回走,临行前往戏台方向看了最后一眼,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他失约了,没来。 ¥¥¥¥¥ 燕三郎自外湖绕了个圈子,往城北而去。 这么走要绕远路,人少灯也少,许多路段都是黑灯瞎火。但燕三郎贪它清净,再说有千岁在侧,想打劫他们的人真得好好想一想。 夜风吹动长草,都像是埋伏着劫道儿的路匪。 不过燕三郎走完半程,也没遇到哪个不开眼的,眼前的路倒是越走越黑,远离了灯火阑珊。 身边只有湖水轻拍岸边的温柔声响,以及—— 以及千岁啃着麻酪的嘎吱声。 这是极具特色的地方小吃,外层花生酥,中层麦芽糖,里面则是秘法制成的蓬松胚心,咬一口,脆生生地直接蜜到了喉头。 燕三郎尝了一口就不吃了,太甜,剩下的都便宜了千岁。 今儿他才知道,她原来这么嗜甜。 这段曲折的湖岸没有别人,千岁吃起来可以不用端着架子——至于燕三郎,她早就懒得在他面前顾忌形象了。 她吃得正开心,水里忽然划过一叶轻舟,沿着湖岸往前而去。 燕三郎轻轻“咦”了一声:“那人是不是……” 不待他说完,千岁就给了个肯定的答案:“是。” 船头挂着一盏气死风灯,有船夫摇橹,舱里还坐着一个白衣人,俊秀如春树,然而面无表情。 尽管只是惊鸿一瞥,架不住船离岸边太近,燕三郎仍是把船客看得一清二楚。 苏玉言。 他顿时记起石星兰方才所言,这位玉桂堂的当家、云城风头无俩的名伶,明明要与她们母子来个湖上幽会。可是观此刻船行的方向,却是与石星兰背道而驰。 这时他与千岁正好路过两棵大树,垂落水面的树枝将他们遮得严严实实,岸上又是一片漆黑,是以船中人并未发现他们。 不过,苏玉言就算望见了,大概也不会放在心上吧?他面色淡漠,似有心事,又像是什么都未想,望水发呆。 燕三郎收回目光,并未多想。别人家的事,与他何关? 可是千岁呶着小嘴,眼珠子一转:“走,跟上去。” 为何?燕三郎以目光询问。 “好玩儿呀。”她理直气壮,“我今晚的热闹都未瞧够!”不说小孩子都爱凑热闹吗?为什么这小子吃了几个炸串、看完一场正戏,就急吼吼要往回走? 她都还未玩开心! 燕三郎无言以对,只能任她拎小鸡一样提起自己,沿着沙洲边缘飞快前行。 白天是他背着猫儿跑,晚上就反过来…… 船行静默,专拣无人处。观轻舟所行方向,竟是离岸越来越远。 苏玉言到底要去哪里?千岁更好奇了。 这样走了小半刻钟,他们一路趟水过桥,跟到了稽沙岛。这是离陆地最远的一个湖心岛,平素不向平民开放,不过今晚偶有游人,三三两两。 小船开到稽沙岛,居然并不停下,而是绕着岛屿走了大半圈。 千岁也只得跟了大半圈,最后在小岛背后的峭壁边找到了这叶轻舟的身影。 它并不孤单,因为这里还停着一艘画舫! 千岁轻轻咦了一声,兴趣盎然。 画舫很大,自上而下一共三层,至少能容二百人。 第79章 见面 灯光掩映,看得出舫上建筑精美,甚至上头还建了个小亭。 单就规格来说,它在今日划去戏台边上的画舫里也是数一数二的。 不过这艘大舫离岸边至少有二十余丈远,眼前湖水茫茫,他们怎样才能悄无声息地靠过去?并且以千岁目力,还能发现画舫外舷有人影来回晃动。 这艘船,居然还有人巡逻。 燕三郎扯了扯千岁的袖角:“太费劲,跟去不妥。”这时候就该回家洗洗睡了,窥探别人的隐私作甚? 好奇心这种东西,他最欠缺了。 “妥,怎么不妥?”千岁毫无诚意地敷衍他,眼珠一转,恰好见到树丛里惊起十来只大狐蝠。 这是蝙蝠当中最大的一种,身体虽轻,翼展却可超过五尺,以果实与蜜为食。 千岁凑近燕三郎,在他耳边低声笑道:“我们来玩个游戏吧,记着,你从头到尾都别出声。” 她吐气如兰,男孩不自在地扭头,企图离她远一点:“不玩行么?” “当然——不行!”话音刚落,她就将他整个人提起,向着半空掷了过去! 要知道,他脚底下可是离水十余丈的峭壁。 她这一掷,就是让他飞越悬崖!力道若是拿捏不好,他就会粉身碎骨。 身体腾云驾雾,失重感不由自主,但燕三郎人在半空依旧紧紧咬牙,一声不吭。 此时狐蝠群刚好盘旋到千岁头上。她拍了拍手,它们如受牵引,突然俯冲下来,一路低飞。 她轻轻巧巧一伸手,就够着了块头最大的那一只。 大狐蝠带着她往湖中飞去,模样毫不费力,仿佛身下吊着的不是一个成年女子,而是丛林里一根小小树枝。 待它飞出十丈左右,千岁一下松开了手。 此刻燕三郎已升到了抛物线的顶点,紧接着就做自由落体运动。他一口气还憋在肺里,身体忽然一轻,有人揽住了他的腰。 千岁跟来了。 燕三郎不知道她做了什么,两人下坠的速度忽然慢了下来,落到船顶的亭子时轻如二两棉花,连瓦片都未踩出声响。 “放缓呼吸,其他都交给我。”千岁细声叮嘱,而后提着他在画舫上游走,小心避开往来巡逻人士。 画舫二层,前半截灯火通明,隐有人声。 千岁翻过斗拱,寻一扇阴暗的木窗钻了进去。燕三郎只觉自己脚不沾地跟着她东游西走,最后她在黑暗当中停了下来,再次交代他:“按住鼻子,千万别吱声,就是打喷嚏也得给我忍着!” 说罢,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就照进二缕光线。 燕三郎这才发现,她悄无声息在木墙上戳了两个指头大小的洞口,外头的亮光就透了过来。 再转头,他才望见二人所立之处居然是个夹板,最多只有四尺宽,边上还无声无息倒着一人,显然是被千岁弄晕过去,人事不省。 这个狭小的夹层被用于堆放杂物,不太通风,气味可想而知。 看清自己所在,燕三郎下意识捂紧鼻子,否则真要打出喷嚏。他不由得佩服这女人,明明有洁癖,为了看一场莫名其妙的热闹,竟连夹层里这么大的灰尘都能忍了。 千岁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支黑色的蜡烛,点上。它的火焰居然也是黑的,连一尺外都无法照亮,冒出来的烟也是黑色的,但全无气味。 燕三郎看着它,心里只觉诡异。 “这是用东海的棘皮弹涂鱼鱼脂,混合它吐出来的黑泥制成。这种鱼潜在海底泥滩,最擅匿形。”千岁小声道,“这种烛烟能掩盖活人的气息。” 的确,蜡烛形成的烟气笼罩在两人身边,若有若无,却仿佛将他们与外界隔离开来。 燕三郎只是个九岁孩子,没有道行。千岁唯恐这里藏有高手,觉察到人气。 她在他耳边弹了两下,外头的声音一下就清晰起来。 他们一人守着一个小洞,往外窥看。 第一眼,就望见了苏玉言。 他好似天生就是个发光体。 他坐在舱房正中的圆桌旁,面对一桌酒菜。同座的还有另一名中年男子,看起来年过五旬,三角眼,但脸皮保养得好,腮边胡髭修剪整齐,身材微有些发福。 燕三郎听见苏玉言道:“不知陈大人邀我何来?今晚我还有要事在身……” 他说得低促,声音虽是一如既往的温润,却隐隐透出两分不快。 这人给苏玉言斟酒,像是没听见他的话,只顾自笑道:“苏大家今日的表演已臻炉火纯青之境,不枉我给了你这么好一个机会!” 夹层里的燕三郎和千岁对了一个眼色,均想起戏台前那两个富商所说的话。果然,苏玉言背后有人捧场,这才能抢了归云社的机会,在秋夜祭上首唱正戏。 这位“陈大人”又是谁?手笔真不小。 苏玉言也听出他话里的警示之意,陈大人既能捧他,也能踩他。眼见这人敬酒,他也只能抬杯一饮而尽,应了一句:“陈大人谬赞。” 他在这里如坐针毡,燕三郎隔着一堵墙都能感受到他的僵硬和急躁,偏生这位陈大人似无所觉,继续向苏玉言劝酒:“这第二杯,敬你在春宁大典上旗开得胜!” 苏玉言皱眉:“陈大人这杯酒敬得有些早了,春宁大典数月后才举行。” “以你功力,不难,不难!”陈大人呵呵一笑,“倒是参演的本子备好了么?排演也要数月时间吧?” 苏玉言默然。 陈大人明白了,摸着自己胡髭道:“春宁大典,这本子可太重要了。可要我替你寻人创作?我认得几位大家,都给归云社写过戏本子。” “我的本子要比归云社的更好,不能用那些人的。” 陈大人笑了,三角眼眯得更细:“你真劝得动石掌柜?可要我帮忙?” 这“帮忙”二字一出,苏玉言顿时色变:“你别动她!” “紧张什么?”陈大人伸掌,一下握住了苏玉言的手背,“我对她又没有兴趣,只不过要助你一臂之力而已……” 手背传来一股黏腻之感,苏玉言忍不下厌恶又不能与他翻脸,当即缩手去拾酒杯,又饮下了满满一杯。 第80章 头名 他喝得急,呛了些酒水在嗓子里,咳个不停。 陈大人立刻去拍他的背部:“慢点,慢点!又没人跟你抢酒喝。” 苏玉言推开他的手站了起来,声音哑了:“陈大人寻我来到底何事,请明言!”他本要赴石星兰之约,哪知才下戏台就被告知陈大人要见他,只得乘着对方派出的轻舟过来。 画舫、酒局、独处,他心里更感不妙。 “苏大家着急,那么我就直说了。”陈大人把手拢在袖里,眼神意味不明,“我这里真有个急事儿,要你亲自出马相助。” “你、你说。”苏玉方却连连皱眉,身体当中忽然升起的不适感,让他连敬称都忘了。 陈大人还未开口,内舱门一开,又有个人走了出来。 此人身高六尺,着一袭靛蓝锦袍,料子珍重。从燕三郎的角度看不着他的面庞,只瞧见他左手上套着一个白玉扳指。 这人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连陈大人在他面前好似都矮了半截。 他面对苏玉言负手而立,像是打量着这个人:“方才在戏台上独演的,就是他?确是好身段。” “是,他就是玉桂堂的台柱,苏玉言!”陈大人语气恭敬,一伸手将苏玉言推了过去,“好好服侍大人,自有你的好处。” 苏玉言只觉腹部有一股燥热蹿上,头晕脑胀,浑身却软绵绵地没有力气,当即大骇:“你、你给我下了……” “药”字还未说出来,蓝袍人就伸手捏住了他的下颌,缓缓抬起。 苏玉言奋力挣扎。 他也是个大男人,又在戏台上长期练习,气力比看上去更大。可这人手指竟如虎钳,他怎么掰都掰不动。 最糟糕的是,他自个儿的力气流逝飞快,两股战战,竟连站也快站不住了。 陈大人竟然给他下了这样的猛药! “果然是国色天香。”蓝袍人也笑了,“几年不来,云城竟有这等妙人。陈通判,你费心了。”他先前在台下看了戏,见猎心喜,才让陈大人将这名伶带了过来。现在手里的男人卸了妆,倒比台上更加漂亮,加上方才呛了酒,两颊红晕未褪,目光又渐迷离,竟是绝色。 陈大人笑得欢喜,好似他的赞扬十分难得:“哪里,哪里!他定会让您满意。” “你怎知道?你试过了?” 蓝袍人漫不经心,陈大人笑容却僵滞住:“不,不……” 好在蓝袍人也只是随口一说,抬手指了指内舱房。陈大人这才放了心,拍掌两下,“来人,扶进去!” 即有两名健仆领命走入,一左一右挟起苏玉言,把他往内舱房里带。 燕三郎看了千岁一眼,目光带着询问。 她摇了摇头,传音给他:“别人家的闲事,你少管。”当她的愿力不值钱吗,随用随有?再说这个蓝袍人,啧啧,点子扎手。 燕三郎翻了个白眼。既然知道是别人家闲事,她兴冲冲跑来扒墙角作甚? 那位名伶已经无力站立,只能任由他人摆布,但路过柱子时,却猛地扑去抱住,死不松手。 这一下动作很快。 千岁挑起眉,附在他耳边低声道:“我还道他想自尽。” 亮处的几人都吃了一惊,大概与她同样想法。 健仆要掰开苏玉言的手指,他却扭头对上蓝袍人,断断续续道:“我、我要春宁大典的头一名!否则,我宁可咬舌自尽!”他拼命晃去头脑中的昏沉,“若别人不动手脚,我凭本事就能夺冠,我、我也知道你办得到!” 这话就有些混乱了。陈通判脸色大变,向蓝袍人道:“大人,您不必……” 蓝袍人微一沉吟,却嗤笑一声:“那有何难?” 他一步一步向着苏玉言踱了过去:“你台上的功夫我已经见识过了,很好;现在,让我看看你其他方面的本事。若能让我满意,保管你如愿以偿。” 苏玉言头脑渐渐昏聩。他抓着最后一丝清明确认道:“此话当真?” “一言九鼎。” 苏玉言指节一点一点松开,健仆立刻将他架进内舱房。那蓝袍人施施然跟了进去。 陈通判立在后头巴巴道:“大人,这贱民的话,您不必放在心上!” 内舱房门吱呀一声关上,只有蓝袍人的声音传出来:“有何不可?只要他服侍得好。” 不久,千岁灵敏的耳力就捕捉到一点声音,不足为外人道也。 陈通判咽了几下口水,狠狠盯了舱门一眼,转身出去了。千岁吐了吐舌头,细声细气道:“走吧。” 舍得走了?燕三郎忍不住瞪她。他都快憋死了!在这古怪的烟雾里,好像连心跳都被迫放慢。 “非礼勿听。小孩子就不该听见这些!”她满脸都是“我为你好”的神情。 燕三郎懒得吐槽。 千岁抱着他原路返回。 这时画舫正好路过一片沙洲,千岁借着夜色和水里的长草掩护,拎起男孩无声无息地溜了下去。 画舫上,没人留意过有两个不速之客来了又走。 “答应给苏玉言争取春宁大典头名那人,是个异士,地位与修为不俗。”千岁轻声道,“要不是他把注意力都放在苏玉言身上,弹涂烟未必能瞒过他多久。” 燕三郎“哦”了一声。 千岁见他面无表情,不由得逗他:“你知道他二人正在做什么?” 一个九岁小鬼,能知道什么? 燕三郎一边甩着袖子上的水,一边应道:“知道啊。黟城张大户的公子就喜欢玩小相公。去年他买回家的小倌上吊死了。” 千岁:“……”好吧,她怎么又忘了这小子出身与众不同。黟城里有什么风吹草动,这帮要饭的最清楚不过。 想起这小子种种异常,普通孩子的天真烂漫在他身上完全不见,她忍不住问:“你不知自己生父是谁?” 他摇了摇头。 “母亲呢,又是做什么的?”怎会养出这样的孩子? 燕三郎不说话了。 他又变回从前那个小哑巴,千岁撬不开他的嘴,只得转移话题:“你是不是怪我没出手救下苏玉言?”她不会把愿力浪费在毫无瓜葛的普通人身上。 第81章 失望(加更) “不。”燕三郎摇头,“这是他自选的路,我们救不了他。” 千岁轻笑:“原来你已经看清楚了,那就好。善良单蠢的小孩子什么的,我最讨厌了。”掩口打了个呵欠,“你知晓了苏玉言的小秘密,现在打算怎办,去你的女先生那里告密吗?” 她轻颦浅笑,眼里光华流转,像蛊动人心的妖女,燕三郎却无所觉:“不去。” “小没良心的。”千岁忍不住伸指在他额头上一戳,“我看女先生对你挺好啊!” 燕三郎却有自己的主见:“我去告密,对女先生就是好了?”他看了千岁一眼,“你还记挂着琉璃灯探查出的宝物?”所以才想把这趟水搅浑吧? 浑水才好摸鱼。 “嗯哼。”千岁嘟哝一声,“琉璃灯饿了呢。”从怨木灵吸收来的那点儿灵气,早就消化殆尽。她都能感觉到琉璃灯的饥渴。 ¥¥¥¥¥ 次日,燕三郎照常去上学。 女先生面色憔悴,眼下青黑。虽然照常讲学,但她课间一度盯着博古架发呆,被学生唤了两声才回过神来。 燕三郎就住在她家十余丈外,千岁的耳目又灵便得紧,当然知道她走神的原因: 苏玉言不仅失约,并且一整晚都未传来音讯。她担心他的安危,托人去玉桂堂打听,得回的消息是苏玉言演出后就乘着小舟先走了。 谁接走了他? 这天申时末,阳光黯淡。燕三郎正在家中温习功课,趴在他边上打盹的白猫突然睁开了眼:“苏玉言来了。” 燕三郎手中毛笔一顿。 “我去看个热闹。”猫儿一骨碌爬起来,“快,带我凑近!” 她不能离开燕三郎太远,他只宅在这里的话,千岁根本够不着石家内宅。 他不理,依旧稳稳地写字。 猫儿叫嚣片刻,见他不为所动,顿时伸出小白爪子来拍他手中的毛笔。燕三郎没留神,本来工工整整的帖子上就多了一道歪七扭八的黑线。 “别闹!”燕三郎又取出另一张白纸。这张作业原本都快写完了,被她这么一拍,又得重做。 白猫继续努力,一下,两下…… 最后燕三郎无奈抬手,望着吊在胳膊下那个毛球:“行了,你赢了。” 白猫倒挂着,已经张嘴咬在他胳膊上,闻言立刻松口,跳回桌面上抖了抖毛:“快点。晚了就赶不上开场了。” 开场?她真当这是看戏?燕三郎看了看自己胳膊,皮肤上有几道斑驳的红痕,但是没有破皮,显然猫儿的咬力把握精准。被木铃铛限制,千岁不能真正地故意伤害他,刮破一层油皮也不行。 他摸了摸肚子,也觉得有点饿了,于是带上钱袋走出门,去石家后门对面的小胡同里要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茶。那小店面连招牌都没有,制出来的面茶却香飘十里,两文钱就有一大碗,要是不管饱还可以再加个萝卜煎饼。 据千岁说,石星兰的屋子离后门更近。 他才搬了个马扎坐下等面茶,身边的猫儿就不见了。他抬头去看,只望见一条急切晃动的白尾巴消失在石家的高墙之后。 …… 由于先前踩过盘子,千岁对石宅了然于心,这会儿就熟门熟路溜去后宅,一路上还看见下人低着头匆匆往外走的身影。 有戏!白猫精神抖擞,加快了脚步。 果然还没靠近偏厅,她就听见了石星兰的声音:“你昨晚去哪了?”她讲学时声音一贯温柔,这会儿却多了几分尖锐。 “临时有事,对不住了。今晚我一定补偿……”这是苏玉言的声音。千岁跳上墙头,就望见这对情人站在石家的偏厅。大概下人都被石星兰打发走了,这里没有别人。她在墙头找了个最好的角度、最好的位置,大摇大摆坐了下来——就和其他猫咪没有两样。 苏玉言原就生得唇红齿白,今日又换上一袭合身的文竹刺绣烟衫,愈显修长,站在那里就将庭院里盛绽的金桂与秋菊都比了下去。他本想去揽石星兰肩膀,后者却退开半步,面上露出奇异神色:“别碰我!” 苏玉言后半句话就被打断了,他低声一叹:“昨晚演出过后,盛情难却,去多喝了两杯。” 石星兰忽然冷笑:“又是通判大人请你去的?” 苏玉言欲言又止,然后道:“还有旁人。” 古星兰不发一语,围着他转了一圈。苏玉言总觉得她目光如刀,与平时的温柔似水全然不同,不由得惴惴:“兰儿,我带着偌大的玉桂堂,场面上的应酬就少不了,若没有通判大人捧场……” “我听说,通判有些特别的爱好,有人见他进出南风楼那种地方!”石星兰眯起眼看他,“你是怎么投其所好、让他捧场的?” 苏玉言愕然:“这是从何说起,兰儿不要听他人诽谤……” “天底下哪有不漏风的墙?”石星兰冷冷道,“你忘了我是开酒楼的,有些小道消息最是灵通。来馆子用饭的好几个老客直言,用美男子笼络我们的通判大人最是好用。他们看见我,眼里不是讥诮就是同情!” 苏玉言心里咯噔一响:原来她不是头回听闻。但他口中却要强辩:“众口铄金,都是空穴来风,怎可采信?” “好,那么你现在发个毒誓,你跟陈通判之间清清白白,未行过那些污垢之事!否则,你我都要七窍流血暴毙!” 苏玉言一把抓着她的小手,大惊道:“胡闹!这样的誓言也能说出口么?” 石星兰咬着牙,瞬也不瞬盯着他:“说啊!” 苏玉言哪里敢发这样的毒誓? 看他呐呐不能成言,石星兰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终于失望道:“你不敢!”无论外头传成了怎样的风雨,她心底总还有些侥幸,想着他不是那等容污纳垢之人,可以独善其身。 哪知,哪知,她根本没有那等好运气! 石星兰只觉心底原本完满的一块,突然塌陷。 她用力抽手,苏玉言却加了把劲,不让她挣脱:“兰儿,听我说……” 石星兰秀目发红,哭着叱骂:“松手,快松手!你、你真让我恶心!” 她泪如雨下,苏玉言干脆双手按着她的肩膀,安抚她道:“这只是权宜,待春宁大典后,陈通判那狗官就再也……” “啪”,耳光清脆,打断了他的话。 推荐好书 隆重推荐一部奇书,好看得上天入地难寻!收去保证不会后悔。 好了,开个玩笑。 水云的《保卫国师大人》已经重新修订过并全本放出,已完结,很肥,讲述菜鸟公主与敌国国师大人意外性命相连的故事。 追更《大魔王》期间,欢迎新入坑的亲们品阅,在书页详情里面点击作者“风行水云间”头像即可以找到了。 以下简介(文案): 如果他们也有朋友圈—— 大魔王:樯橹灰飞烟灭,这天下终究如我所愿。[千里江山图.jpg] 冯妙君:日常任务“阻挠冤家称霸天下“完成(1/1),今天又愉快地活下来了呢^0^明天也要继续加油保住冤家的小命,维他命就是保我命。 第82章 人前风光 声音太响,墙头上的猫都动了动耳朵。 苏玉言白净的脸颊上,迅速浮起红彤彤一个巴掌印。 他立在当场,久久不语。 石星兰这一记耳光不经大脑,打过之后自己也愣住了,好一会儿才拧身要走。苏玉言却将她掰了回来,正色道:“打也打了,气也出了,看着我!” 石星兰见他原本朦胧多情的眸子睁得很大,不禁冷笑:“怎么,你还理直气壮?” “此事是我对不起你,我认!”苏玉言吸了口气,“你打得好,打得该!然而我也有苦衷!” 他不待石星兰开口就接了下去:“你道归云社当年怎么压下玉桂堂,成为云城第一?无非也是这些人后的手段!我爹刚正,受人三番五次暗示也不肯低头,最后被明里暗里打压得再无翻身之力!你记得吗,他过世时,我家连最后一撮盐都没有!在他弥留之际,我答应过他,一定重振玉桂堂,拿到春宁大典的头名。你说,我怎么能重蹈他的覆辙!” 石星兰瞪圆了眼:“你带着玉桂堂老老实实排戏演戏,不去碰这些污垢之事,难道就圆不了伯父的遗愿?” “拿什么圆?”苏玉言呵呵一笑,“你经营春及堂,有父亲留下来忠心耿耿的手下相助,哪知人间正道是沧桑?”他顿了一顿,“可是正道实在……太难了。再说树欲静而风不止,你以为我避着陈通判这种人,他们就能放过我,就不会找上我?” 石星兰怔怔望着他。这张脸是那么清俊秀气,哪怕盛怒之中,哪怕被她掴完一巴掌微微浮肿,也依旧不减美颜。 他的美,男女通吃,怎会仅仅有女人动心? “我重返云城组建玉桂堂,才开台三次,就有达官贵商上门明示暗示;半年以后,陈通判就来了。”苏玉言闭了闭眼,“他是本州通判,在云城都可以只手遮天。他那一关过不去,玉桂堂就休想在云城立足!” 石星兰听得心乱如麻:“既如此,我们离开云城就是,不受这种人摆布!” “离开云城?说得恁也容易。”苏玉言轻笑出声,“当年我离开云城,想带你一起走,你同意了么?” 石星兰张了张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有满腔委屈,也有满腔痛苦,可是此时竟然无言以对。是啊,背井离乡哪里是嘴上说说那么容易? “何况姓陈的是通判,附近五城、方圆百里都在他掌控之下。”苏玉言黯然道,“我也动过去念,可是我们能有什么出路?无论去到哪里,他都在我们头上!” 他的眼里盈满痛苦,石星兰看着,心里梗得一阵阵地钝痛。她恨他出卖自己,却又怜他处境艰难。爱恨交织,让她思绪混作一股乱麻。 “如今玉桂堂在云城已经打开局面,你苏大家也是风头无俩。”她想了想,仍有些不信,“怎么还要听凭陈通判呼来喝去?” “兰儿。”苏玉言摇头,替她将垂下来的发丝拂到脑后去,“你这么纯良天真的女子,是怎样写出那些个阴谋诡计、荡气回肠的戏本子来?” 石星兰面色微变,但是苏玉言说者无意,只提了一嘴就接着道:“我在云城的名气再大又能怎样,在云城再受热捧又能怎样?” 俊美的面庞扭曲起来,他突然吃吃一笑:“在不知情的平头百姓那里,我声名大噪,看似风光无限,他们追捧我、送我礼物,还尊称我一句长袖善舞的大家;可是在那帮权贵眼里,我这样的戏子,不过只是个玩物!哈哈,不过是个妆扮漂亮的玩物,可以随意玩弄、肆意轻贱,随兴转送!” 人前风光,人后玩物。 想起这些年不足为人道来的遭遇,他的声音里只余深沉的悲凉:“他们只在我们身上找快活,何曾把我们当作人看?想怎样,便能怎样,要我们跪着,我们就不能站着。否则,他们捧得起玉桂堂,也能把它再摔个稀烂,就像当年对待我父亲那样!” 他遭遇过这些,而她竟然毫无所觉。石星兰望着他,愤怒时而涌上来,时而又转作了心疼。她身体本就不好,这会儿情绪激荡,眼前就一阵阵发黑。 “兰儿,你有本事,我有功力。”苏玉言并未觉出她的异常,他抓着石星兰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可是只凭这两样,还不够。你为伯父守孝三年,时间已过,你道我为何迟迟不提亲事?” 石星兰摇头。父亲三年半前去世,她的守孝期已过。苏玉言虽然与她交往甚密,却从未再提婚事。她知道自己八字太硬,母亲、丈夫、父亲都先后过世,婆家也因此逐她回来,连青儿都不肯接纳。 她不敢开口让苏玉言娶她,流言蜚语的压力,她都一个人默默扛了下来。 “我每日都想着娶你过门。”苏玉言喃喃道,“可是陈通判说过,我若是成婚,他就留你不得。我不能害你,便不敢娶。” 石星兰下意识捏紧了拳头,心中恨意如潮涌。 “别怕。”苏玉言压低声音,“我定会在春宁大典上夺下头名!只要能在拢沙宗的能人异士面前亮相,他一个通判就再不能奈我何!到得那时,我大可以明媒正娶,再不惧他的威胁。” 说到最末两句,他放柔了语调,满满都是憧憬。 “春宁大典?”石星兰闭着眼,仿佛梦呓,“一定要通过春宁大典么?” “是!”苏玉言斩钉截铁,“成败在此一搏!我们没有退路。” 他一低头,发现石星兰面如金纸,身形更是摇摇欲坠,不由得大吃一惊:“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石星兰摆了摆手。 苏玉言着急道:“怪我,今日不该说起这些。”石星兰身底不好,需要小心呵护。他将这些事情瞒着她,大半原因是自己说不出口,小半却也担忧她承受不起真相。 石星兰定了定神,勉强开口:“我身体不适,你先回去吧。” “兰儿……” 她推了他一把,语气虚弱但坚决:“走吧,让我静静。” 第83章 就怎样? 苏玉言知道她是良家子,日子过得单纯,今天听到的消息太过,需要花时间好好消化。他也不坚持留下,只唤人服侍她进屋休息,又低声:“好好休息,莫要胡思乱想。这些事情,我都想好了应付之法。” 石星兰任胖嫂搀着走了,头也不回。 苏玉言目送她纤弱的背影消失在后堂,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 ¥¥¥¥¥ 白猫溜出石家,燕三郎已经在胡同里干掉了两碗面茶,吃了两张大饼,见到她才站了起来,摸了摸肚子,长长舒一口气。 好饱。 “饭桶么?”千岁就看不上他这副模样,“都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你提前太早了吧?” “里面发生什么事?”燕三郎另有重点,“你进去很久了。” “你不是不管别人家闲事么?”她打了个呵欠,“那就别问。” 燕三郎果然不问了,一人一猫溜着墙根往回走。 到家,他就点上蜡烛,铺纸磨墨,准备将傍晚拉下的功课补回来。 白猫却围着他团团转:“喂,你是吃饱了,我还饿着呢。快给我做饭去!”哼哼,别以为她忘了,他在水缸里偷偷养了一大把白条鱼,还有几条光唇鱼,缸口还特地用瓦片遮起,就防着她偷抓吧? 这小子真把她当猫了?千岁大人这么讲究,会捞起生鱼就啃吗? 对了,缸里的白条虽小,可是加料裹粉下油锅一炸,那个外香内软、外脆内嫩,猫儿想想都要流口水呀。 “没空。”燕三郎眼都不眨,“做功课。” “做什么功课?”猫儿跳上桌,直接躺在他笔下的白纸上,几乎瘫成一个软体动物,“你们那位女先生明天开不开塾还不好说哩,你练得这么勤奋干嘛?” 燕三郎目光微动:“她出事了?” “是他们出事了。” “她和苏玉言?” “对。”白猫横躺着伸了个懒腰,“别想着套话,你还太嫩。” 结果她爪子还未缩回,燕三郎的毛笔就落了下来,笔尖蘸饱了墨,黑漆漆地。 “你敢?”白猫耳朵都向后竖起。他要是敢污染她这一身雪片似的白毛,她就…… 就…… 他好像没听见威胁,毫锋落下,轻轻碰着了两根猫毛。 白毛立刻被染黑。 “住手!”千岁气坏了,但一动也不敢动。墨汁可太难洗了,晚上她可以用术法洁净猫毛,可那要耗费愿力不是?攒起来有多难,她用出去就有多舍不得。 “说清来龙去脉。”燕三郎跟她谈条件,“我就不给你染毛,外加做饭去。” 猫儿哼哼唧唧,也只好同意。当下燕三郎就拿剪子小心将这两根墨毛剪掉,还她一身洁白无瑕,然后给她升火做鱼。 她在油锅边指点:“炸得酥一点,再酥一点,我喜欢吃脆的。” “要焦了。” “算了,那起锅吧。”好香啊。 吃完了五尾油炸小白条子,猫咪才心满意足,伸着爪子开始洗脸。 燕三郎也不催她,自顾自拿出算盘,噼里啪啦地拨弄起来。石星兰本身是做酒楼生意的,算盘功夫了得,因此也开算课。和其他私塾先生相比,这是优势,作为家长总希望孩子多学点本事。 这算盘有些年头了,还掉了点漆皮,是石星兰借他使用的。其他学生可没这便利,得由家长自备。 过不多时,他眼角的余光扫见一截红袖。 她歪在桌上,坐没坐形,笑吟吟道:“苏玉言对你们女先生坦白了呢。” 她娓娓道来。 男孩算盘还是打得飞快,珠子都未拨错一个。待她说完才问:“你打算怎办?” “不怎办啊。”千岁眨了眨眼,“与我何干?” “她手里有宝物。”燕三郎却不被她蒙蔽,“你会轻易放过?” “当然不会。”千岁眨了眨眼,“但这事儿好玩得紧,我想多看看,嗯,多看看。” 燕三郎看了她一眼。这位女魔头从来没什么耐性,之所以到现在还未对石星兰亮爪,只不过因为在己方两人都未受到对方威胁的情况下,她不能直接动手行抢而已。 这是木铃铛对她的约束。 但这女人有的是办法。“她与我有师徒之谊。”燕三郎想了想,还是交代千岁,“你莫伤她。” “知道了。”千岁怏怏道,“朱涣的妻子,你不让我对付,说他于你有恩;石星兰,你也不许我对付,说是于你有情。你事儿太多,早点跟木铃铛解约吧,我伺候不起!” 她说这话真地不心虚?燕三郎把她从头打量到脚。论事儿多,论事儿麻烦,有人能出其右? 就在这时,院门笃笃笃响了。 千岁眼皮都不抬一下:“石星兰家的小鬼头来了。” 燕三郎去开门,果然站在外头的是青儿,这孩子嘟着嘴道:“三哥哥,我找你玩儿。娘亲不适,我不敢扰她。” “好。” 其实燕三郎虽好,青儿最想和漂亮的白猫玩儿。但进来以后,他左顾右盼也没瞧见猫咪,屋子里空荡荡地。 “芊芊去哪了?” “出去玩耍了。” 青儿有点失望。 其实千岁就站在一丈开外,可是隐去了身形,显然不想应付人类的孩子。这种小生物成天叽叽喳喳,吵死人了!至于猫儿本猫,的确是趁她变回本体的功夫溜出去放风。 显然在这个时候,她没把燕三郎划归此类。 没有猫,青儿玩耍一会就犯困了。 就在这时,琉璃灯忽然自千岁身侧缓缓浮起,连燕三郎都能发现它的光芒比平时更亮了,一闪一闪地,就好似它格外起兴。 当然,青儿并无所觉。 千岁转头,朝着石宅的方向,眼里闪着渴望的光:“石星兰动用那样宝物了,她可真不怕死!我要去看一眼。” 她收敛了玩笑口吻,燕三郎知道她一本正经的时候,自己不能忤逆,于是也不多说什么,迳直站了起来。 “只能一眼。”夜深了,他不能长时间在石宅外头游荡,会引起有心人的注意。 这时胖嫂来接孩子,燕三郎拍了拍女童的肩膀:“青儿,我陪你走几步吧。” 第84章 运笔(加更) 石星兰喝了两碗热乎乎的补汤,又吃了药,脸色这才恢复一点,身子里透出的乏虚感稍解。 汤药都是石父的老友,云城最有名望的翟大夫悉心开具,嘱咐她必须按时服下,并且一定得静心养元。 “少动心力,切记,切记!”石星兰还记得白胡子大夫一脸痛心的模样。 她也很想这么做,可惜…… 青儿很乖,知道娘亲生了病就心情不好,也不闹她,用过饭以后到燕三郎家去串门子。三郎沉默寡言但很和善,石星兰对他放心。 胖嫂刚回来,看她往书房而行,下意识劝道:“小姐,这会儿很晚了,您身子不适……”怎么还敢秉烛夜战? “我自有分寸。”石星兰摆手,“你记得晚些再去接青儿回来。” 她拒绝胖嫂服侍,进了书房,在一片漆黑中坐了下来,静静出神。 苏玉言虽然离开了,但他下午所说的话,无时不刻回荡在她脑海里。 他说,夺冠春宁大典是他和玉桂堂,甚至是他和她唯一的出路;他也说,他已经想好了应对之法。 可是面对权势,他若有办法还能拖到今日?不过是安慰她罢了。 她想起从前的好时光,两小无猜,无忧无虑。 她也想起檀郎那一日站在水上的身姿,长袖善舞,灵动如仙,却悠悠然唱尽了世间情愁。他天生就属于那个舞台,天生就该精益求精、不被凡尘俗务所扰。 斯人如玉,不该蒙瑕。 石星兰长长吐出一口气,像是要将胸间郁浊都排遣出去。 她暗暗做了一个决定。 窗外吹进一阵小风,寒气从她身上卷过。石星兰打了个寒噤,站起来自行点起一盆银丝火炭,又将门窗尽数关紧。 在火炭的哔剥声中,书房迅速暖和起来。这种炭燃烧比较完全,即使闭着门窗,里面的人也不容易中毒。 石星兰围在盆边烤火,等双手变得暖热,才从床后的灰壁上抠出一块墙砖,把手伸进窟窿里,摸出来一个狭长的盒子。 盒子上面,嵌着六面铜符。 一般符箓都以上好黄纸制成,但这个盒子不同。每块铜符都打磨得比纸还薄,上面镌着阴文,个个都是天书一般的符咒,至少石星兰看不懂。 盒子入手冰凉。打开来的那一瞬间,整个书房的气温至少下降了十度。若非石星兰提前烧炭预暖,这屋子就跟冰窖没什么两样了。 盒子里,安安静静躺着一支毛笔。 这毛笔乍看之下也没甚特殊之处,笔管乌黑无光,毫锋极细,不知什么材质制成。可是笔管顶端却刻着几个叠在一起的人头,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俊有丑;有的面带微笑、有的痛哭流涕、有的横眉怒目、有的愁眉苦脸,俱是惟妙惟肖,如果放大了看,就仿佛活人一般。 从前石星兰见到这雕刻的第一眼,脑海里就蹦出了四个字: 众生百态。 她长长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决心一般,终于伸手拈起这支毛笔,轻轻将它握住! 而后,她在铺好的纸上写下了“靖国女王”这四个字,而后是一串生辰八字。 没有蘸墨,然而字从笔尖流淌而出,是血一般鲜红的颜色! 石星兰喃喃道:“我要知道靖国女王的生平,事无巨细,不可遗漏。” 她身边明明是空无一人,然而话音刚落,空气中就忽然响起细细切切的怪声,像是无数人在低声快语,男女老少的嗓音都有,但无论怎么听都听不清他们具体说了什么。 与此同时,屋中温度进一步下降,原本燃得正旺的火盆子一下失去热气,甚至火焰都变成了诡异的惨白色! 几息之后,火焰居然具现出一张又一张人脸,但它到底还在跳动,因为人脸模糊不清,只能勉强辨别他们的嘴一张一合,似在说话。 屋里家具表面渐渐凝出白霜,霜花儿向着屋子各个角落延伸,很快就将窗缝和门缝都冻住了。 这时,就算有人趴在外头窃听,也是什么都听不见了。 石星兰对这一切视若无睹,正在奋笔疾书。 她的姿势有些怪异,不似寻常人那样伏案,反而腰背挺得笔直,脸上神情冷漠得近乎麻木。 如果燕三郎在这里,大概会用一个词来形容她: 傀儡。 别人写字,都是意在笔先。她正相反,这会儿笔行如龙,倒好像是这支毛笔主导一切,她只不过是个握笔人。 笔下的字迹,也跟她平时的字迹完全不同,每一个都是最规整的模样,就算拿尺子来量,都量不出一点偏颇。 结了冰的屋子、麻木的女先生,工整的字迹、血一般的颜色…… 这诡异一幕也不知持续了多久,直到石星兰写满七大张纸,耳边的絮絮低语突然消失。 也就在那个瞬间,笔停了,一个字也没有多写。 屋里的寒气飞快褪却,门窗和家具上的霜花儿消失了,连炭盆子里的火焰都恢复了明黄色,热情跳动。 石星兰原本呆滞的眼珠动了动,小嘴一张,一缕鲜血溢出来,沿着下颌滴落胸前。 血的颜色很淡,像是稀释过好几次。 这口血吐出来,她眼里才恢复一点神采,而后大口大口吸气,像是先前一直都在屏息,缺氧太久。 这时石星兰面如败革,唇色发白,印堂反而发黑。她伸手在桌边按了几下,竟然不能借力站起。 她的精、气、神都不见了,便是这样动也不动坐着,都有一种深深的倦怠,恨不得一闭眼从此长睡不醒。 行就将木的老人,大概也是这样的感受吧?石星兰自嘲,抖着手收起纸页,又将毛笔放回盒子里,重新封好。 做完这个动作,她再也坚持不住,一下昏了过去。 …… 次日,燕三郎却没去成塾堂,因为女先生病了。 天不亮,千岁就听见石家里传来胖嫂的尖叫声。 不久,白胡子大夫揉着惺忪的睡眼,提着药箱子匆匆赶进石家。又过了不到一刻钟,胖嫂攥着方子奔去药房抓药。 第85章 代价 整个石家一片人仰马翻。到天色大亮,来上学的孩子们才接到消息: 女先生突发急病,塾课暂停。 青儿又急又怕,见了燕三郎就一个劲儿抹眼泪,问他:“娘亲一定会好起来罢?” “会。”燕三郎眼都不眨就撒谎。其实他昨晚带着千岁过来,魔女就发现石家书房里的异常,只是她不便突入,甚至都不好靠近。 “她那屋子里阴气极重,像是变成了鬼窟,与外界隔绝。我若是贸然靠近,恐怕跟里面的东西还要有一番纠缠。”她若在全盛期自然无惧,但现在愿力吃紧,千岁就讨厌无谓的争斗,“还有一点最古怪:我能感应到屋里居然还有一丝浩然正气,也不知哪里来的。” 这两样东西根本就很矛盾,却能同时出现在一个地方而不冲突。千岁有感,因此不愿轻举妄动,只晃了半炷香时间就随燕三郎回家了。 现在听这小子毫无诚意地安慰青儿,千岁悠悠道:“小骗子。石星兰要是还能活过半年,我就……” 他假装回身,悄悄问一句:“就怎样?” 其实她好像也不能怎样。“就把身上的钱都给你,一文不剩。” “那么你现在有多少钱?” 白猫不吱声了。想套出她的家底?哼哼,没门儿。 石家通往后宅的垂花门紧闭,外人一概不得进入,不过苏玉言很快闻讯而来,进入石星兰的闺房。 紧接着,千岁就听见他一声惊叫,声音里满满都是骇然。 起风了。 这是个大阴天,风吹在人身上,能把最后一点暖意都刮走。燕三郎路遇桂花树,只见满地落英缤纷,原本是鲜嫩的颜色,可惜吃了一早上的露水和脚印,已经零落成泥,不久就要归泯于尘土。 …… 石星兰大病三天,苏玉言也在她床头服侍三天。 他推掉一切大小事务,专心陪着石星兰,不顾这事儿传得满城风雨。就连陈通判派人找他,也吃了闭门羹。 石星兰醒过来的第一眼,就见到他呆坐床尾,满脸胡子拉渣,哪还有平日的飘逸如仙? 苏玉言见她睁眼,大喜过望,扑过来嘘寒问暖。 石星兰气若游丝:“我睡了几天?” “三天!”苏玉言眼睛通红,眼下却是一片黑青,“翟大夫都道你有五成机率醒不过来!还好,还好!” “会醒的。”她自知还有重任在身,不会就这样轻易离世。 苏玉言服侍她喝了一点温水,她本想伸手接杯,一低头却见自己手背形若枯槁,皮肉深深凹陷进去,青筋反而浮了起来,甚至皮肤表面镀上一层淡淡的斑点。 石星兰大惊:“我,我的手!” 苏玉言捂着她的手,低声道:“莫怕,你只是憔悴了些。” 心跳这样骤然加快,都令她难受无比。 石星兰得捂着胸口好半天,那种迫她窒息的虚弱才稍稍缓解。这时她又发现,鬓边垂下的发丝都带出了淡淡的花白,再不复先前乌亮。 “镜子。” 石星兰想拿桌边的镜子过来照一照,可是手才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 她不敢看。 苏玉言赶紧安慰她:“你先缓一缓精神,万事不急,嗯?”短短三天之内,她的变化剧烈至此,这绝不正常。 石星兰度过了初期的惊慌,也慢慢平静下来,微微阖眼道:“翟大夫怎么说?” “他说你的身体状况……”苏玉言放慢语速,斟酌了一下,“不太好,不能再用心力了。” “不太好?”石星兰反倒轻笑一声,“是油尽灯枯吧?” 的确,翟大夫用的就是这四个字,并且诊断石星兰五内衰竭,寿元将尽。 可是原因不明。 “你打算告诉我怎么回事么?”苏玉言苦笑,“若我未料错,可是与戏本子有关?” “我得了怪病,翟大夫也诊不出来。”石星兰依旧没有跟他说实话,“过度劳损心力,就会折寿。” 苏玉言呆住,好一会儿才道:“那么之前你替我写的那些本子……” 石星兰没吭声,只是笑了笑。 苏玉言懂了,痛心疾首:“你怎不早说!” 石星兰只道“无妨”。那时苏玉言初回云城,需要全新的好本子才能站稳脚跟。她爱他又愧对他,愿意为他付出,哪怕因此落下病根。 “大夫既然诊不出,我们就去寻访高人异士。”苏玉言顿时想起那晚内舱房里的蓝衣人,陈通判都要费尽心思笼络他、巴结他,这人一定有通天的本事,“他们如肯出手,你定能药到病除!” 石星兰一下睁眼:“你要去求那些人?”最后几字,咬音加重。 苏玉言薄唇紧抿。 “我这样拼命,就为了你和那些人撇清瓜葛、划清界限!”她的声音忍不住抬高起来,“你还不明白么,去求他们只是与虎谋皮,最后反被他们连皮带骨都吃得干净!” 她气急之下,连着一串咳嗽。苏玉言赶紧轻拍她的后背,安抚道:“好,好,不找他们!你也不要再为新本子费心,好好休养,我再找人写过就是。”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石星兰就累了,眼眸半闭,临睡过去前推了苏玉言两把:“你去忙吧。我既然醒了,就没事了。” 苏玉言的确有事,还是许多急事。一直陪到她入睡,他才起身离开。 …… 石星兰又睡过了小半天,再次醒来以后,精神恢复不少。 她取来镜子照了照,就在胖嫂胆颤心惊的注视下,她甚至露出一点笑容,再没有歇斯底里。 就这样吧。从她拿出那支毛笔开始,这结果就在她意料之中,不该后悔,也不该惊慌失措。 石星兰让胖嫂去书房取来那七页纸,后者有心劝她,却被她撵了出去。 就是这几张纸,几乎将她的命都夺了去。既如此,她就要将事情进行到底。 除了第一张最上方“靖国女王”那几个字较大,是她亲手所书之外,余下的蝇头小字铺满了纸面,整整七大张,字迹与她完全不同。 她拿起第一张,细细看了起来。 第86章 不该出现的名字 方才握笔的虽然是她,可是整个过程中,她都不知道笔下写出了什么。 这是正常程序。从前几回也都是这样,她得等到声音消失了、笔写完了,自己也回神了,才能回看纸面上的内容。 这上头记载的是大名鼎鼎的靖国女王生平,果然应了她的要求,“事无巨细”,一桩桩,一件件,以最简要的文字只述不评。 石星兰看得很认真。纵然每句话都是平铺直叙,文字背后却隐藏着一段又一段惊心动魄的故事,一次又一次诡谲复杂的人心算计。这些,都需要她从简扼的文字当中提要出来,重新渲染铺叙。 是的,石大才女的戏本子,都是这样写出来的。 戏中描写的每个故事,都植根于不为人知的事实。唯其如此,它才真实可信,才杂而不乱,才具备了撼动人心的力量。 靖国女王在世三十三年,在位十七年,是有为之主,可惜不得善终。这类帝王的一生浩瀚,要用有限的篇幅写出来,文字必定精简。石星兰要做的,就是撷其中精华,细写脍炙人口又有争议的部分,并且深度加工,才能折绘出最精彩的戏剧冲突。 那么多年前的帝王秘史,尽管被世人津津乐道,其实就连王宫贵族亦不能靠近真相,从来无人能像石星兰这样细梳因由,甚至许多见不得光的宫廷琐事都被掰开来、揉碎了,毫无保留地袒露在她眼皮底下。 夜色渐深,只看了不足三成也觉热血沸腾,心里反而安定下来: 靖国女王的履历太丰厚,故事太曲折。这个本子一定能写得精彩绝伦! 她闭上眼,将看过的内容反复揣摩,心里已经有了一点构想。 毕竟太过疲惫,她将纸页收起,很快沉沉睡去。 …… 女先生身体欠佳,春及堂交给专人打理,私塾也只能暂时停课。石星兰将这半年来的束脩都还给学生家长,大家也不好说什么。 燕三郎上门看望,石星兰卧病难起,没有见他。他虽然不到十岁,到底还是个男孩,不好进妇人家的深闺内宅。 青儿哭得眼都肿了。 安慰人实在不是燕三郎所长,他从竹篓里取出两件草药交给胖嫂:“这是姐姐弄来的好药,有生死人肉白骨之效,希望合女先生所用。” “哎呀,怎么好让你们破费!”胖嫂只当这对租住在李家小院的姐弟能有什么钱?还“生死人肉白骨”,怕不被信口开河的药行骗了。 燕三郎给得坚决。 到底是人家一番心意,胖嫂推托不过,只得代石星兰收了,然后命人推了一辆双轮小车出来。 车上堆满了书籍。 “石小姐知道你求学若渴,她身体有恙不能亲自教你,愿意将书房里的藏书都借给你看。” 燕三郎沉静的面容上有喜色掠过,难得嘴角弯了起来:“请代我谢过女先生。” 胖嫂指了指推车:“这些你先带回去,看完也就能认字认好一小半。那时,你再来石家的书房自己选书罢。” 燕三郎肃容道了声“是”,又交代一句:“若用我的人参,每次只要半寸长的一根细须就好,连煎三碗匀兑;用得多了,恐药力太强,反于先生有害。” 胖嫂笑咪咪地应了,心里不以为然。看他送来的东西,人参圆胖得很,头上还带点绿,哪像药店里摆着的那些有年头的老人参,一支支瘪得像九十来岁的老头子;另一包打卷又毛刺的青草药,看起来就更不起眼了。 说来也巧,燕三郎前脚刚踏出石宅大门,翟大夫后脚紧跟着进来给石星兰把脉。他看着石星兰从小长大,又是老友留下的孤女,自然要多加照拂。 号了脉,翟大夫走到偏厅开药,正好燕三郎赠送的药包还摆在桌上,胖嫂未来得及收起。 翟大夫看见了,轻咦一声,拿过来反复端详,一边问胖嫂:“你在哪家药行买来的?” “小姐的学生送来的,说是花了重金。孩子不会买东西,胡乱浪费钱。” 翟大夫看她一眼:“有眼无珠,这可是万金难买的好药!” “啊?” “这株人参年份过千,还是现采不久,大补元气。我都想不出云城哪家药行有这等新货。”翟大夫抚着人参就爱不释手了,在他这样的老医家眼里,这株好药比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还标致啊! “再看这万丈须。”他指着那一包毛卷的草药。 胖嫂压根儿没听过这名字。 翟大夫换了个说法:“也叫作铁皮枫斗,俗称救命仙草,专补五脏虚劳,用来治你家小姐的病,最是对症不过!”他掂了掂药包,“就这么小小一包,至少得黄金十两,品相药效还未必有这么好!” 胖嫂喜道:“哎呀,我听那孩子说,煎药只要半寸长的人参须子就够了。” “说得是。石小姐虚不胜补,用不得重药了。”翟大夫轻叹一声,“有这等好药,她还能再拖长一点时间。” 晚间石星兰醒来,听说燕三郎送来贵重药材,轻叹一口气:“这人情欠大发了,也不好还,你先送份点心过去吧。” 这对弟在她眼里更显神秘。不过这时候她已没有精力再分心,向胖嫂交代两句就拥被而起,去了书房,再度提笔撰写戏本。 写出靖国女皇生平之后,那支奇异的毛笔就被她束之高阁。 石星兰思如泉涌,直写了一个多时辰,这才停下来休息。她端起热茶喝了两口,把剩下的纸页又拿出来,继续阅读。 这都是靖国女皇不为人知的生平,中间牵扯到大量的人物、事件,若非石星兰对靖国历史有些研究,这会儿早就看得眼花缭乱了。 天快暗时,她终于翻到了倒数第二页。才读两行,有个名字蓦地跃入眼帘。 它出现得太突兀,石星兰下意识揉了揉眼,以为自己看错。 然而并没有,它的的确确就写在那里,白纸红字。并且她也知道,那支笔从不犯错。 她一下来了兴趣,可是越往下看,越是疑窦丛生。 怎会这样? 众所周知,靖国女皇的历史,距今都快过去一百年了。这个人,怎可能还…… 她放下纸页,陷入沉吟: 要不要试探一下呢? 第87章 讨一个报答(加更) 有心人发现,自秋夜祭起,石星兰几乎没有公开露面。但她发病那天石宅的异常已传遍街头巷尾,大家都说她染了恶疾。 这点倒真是没有说错。晚间燕三郎练字,千岁托着下巴日常嫌弃,而后忽然想了起来:“石星兰一夜之间就老了三十岁,她不敢见你,我可以画给你看。” “不必。”燕三郎头也不抬,“那物害她性命,你可有法子收来?” “害?”千岁不敢苟同,“那样东西,她也不是头一天用了,不知道要付出代价吗?既然她都知其中利害仍是心甘情愿,又怎么能叫作‘害’?” 燕三郎想了想:“你还想要那东西吧?” “想啊,可你知道我不能偷也不能抢。”千岁打了个呵欠,“若用其他手段,你又不赞同。” 这女人的手段太狠了些,石星兰如今奄奄一息,哪里经得起她折腾?“就没有温和些的法子?” “有。”千岁迸出这个字就不吱声了。着什么急?反正燕三郎短时间内并没有离开云城的打算,那宝贝迟早是她囊中之物。 燕三郎正要开口,耳中忽然听见一声异响,像是有人踩到了他暗插在墙上的碎瓦片。 然后就是重物落地的声音,伴随着“哎哟”一声。 又来了,还消停不到小半个月。燕三郎没有惊慌,顺手抄起一根麻绳,走向院子。 胖嫂拎着篮子来找燕三郎,正想伸手敲门,却听院子里好似一阵扑腾,像是扑抓鹌鹑的动静,不由得愕然。 再过一小会儿,燕三郎自己开了门,跟她打了声招呼。 胖嫂一探头就望见院里的地面上坐着个人,双手被缚在身后,正唉哟唉哟叫唤,那张脸肿得自己妈都不认得了。 胖嫂惊疑不定:“这,这是怎么了?” 坐地那人大叫:“救命啊,这两个要杀人……” 话音未落,千岁不知哪里变出个布条,将他嘴巴塞牢。 对上胖嫂惊愕的眼神,燕三郎一本正经解释道:“我不在家里杀人,这是偷鸡摸狗之辈自己送上门来。”这个词还是他今儿在书上新学的,现学现卖。“半个月来,家里发生第二起了。” 千岁在院子里设下的阵法很是巧妙,翻墙进来的人都会狠狠摔在地上,吸一口迷烟,四肢无力,到头来还以为是自己失了手。 云城里隐着不少异士,千岁也不想引来无谓的注意,便没有设置刚性的、拒绝人进入的阵法。 胖嫂了然,骂了一声:“这些泼皮无赖!我去帮你们报官。” 燕三郎姐弟住在这里,姐姐太漂亮,弟弟又还年幼,看着没什么倚靠,止不住贼人和浪荡子的打探。要不是他们警觉,今晚指不定要遭遇什么。 燕三郎微微皱眉,他们身份尴尬,报了官反而麻烦。 胖嫂话音刚落,千岁走了出来:“何姑怎么来了?” 胖嫂本名姓何,这才想起来意,赶紧递过篮子道:“今天新收进一批上好的麦芽糖,春及堂做成龙须酥,掌柜的要我拿来给你们尝尝鲜。刘大厨专工点心,他的手艺在云城很有名气。” 千岁嗜甜,燕三郎早就知道,接过篮子道了声谢。千岁却明白,胖嫂必是知道那两味药材的真正价值才多此一举,以表明石星兰承了这份情。她回身指了指地上的贼人:“这人着实难办,我们并非云城人氏,不进本地户帐。官署查起,不好应对。”她叹了口气,目光却瞟着胖嫂,“这要是有人担保,入个临时的户帐就好了。” 所谓户帐,即是户籍。根据拢沙界本地条例,外来暂住人员得本地居民担保,可以登记短期的户证,这样便算是有了身份,行事方便得多。燕三郎是逃到云城来的,手里本来就没有凭证,在这儿又是人生地不熟。他既已租了房子,那就不知道被多少双眼睛盯着,住个十天半月倒也罢了,要想长住,早晚得去官署那里挂个名不可。 他是黑户,又无人担保。这回千岁抓着机会,要借机解决掉这个大麻烦。 胖嫂“啊”了一声:“那我回去,跟小姐说说。”这种大事,她可做不了主。担保的流程不难走,问题在于,作为担保人是要承担责任的。 千岁这才颌首一笑。 她笑起来就如百花盛绽,胖嫂一怔,不敢多看,道一句“我先去报官”就转身走了,心里暗道,莫怪这家不太平。 四天以后,石星兰蒙起面纱,亲自带着千岁和燕三郎走了一趟署衙。 过程很顺利,石星兰只称他们是石家的远房亲戚,父母双丧来投奔自己。这年头,谁没有几个远方的穷亲戚?因为北面的战争持续了三年之久,云城时有逃难过来的流民,手里多半没有户证。云城愿意接纳这样的人口,只要有本城人担保。 千岁还顺便把自己的名字登记成了燕千穗。 返程时,石星兰坐在马车里,目光却放在这对姐弟身上流连不停。 千岁状甚亲昵地摸了摸燕三郎的脑门儿,一边笑道:“我脸上长了花儿么?”解决了户籍问题,她心情大好。 办好了籍帐,他们也算在云城有了立家的身份。旁人对于“石家远亲”的说法不会有甚异议,一来他们住得离石星兰确实很近,二来燕三郎在塾里常受女先生关照,这也是有目共睹。 既然有本地的石家照应,原本对千岁姐弟不怀好意的人就要掂量掂量了。 真有人摸上门,千岁和燕三郎不惧,然而被贼惦记终归不是好事。石星兰帮他们解决了这个麻烦,千岁才觉得自己送出去的药材值当了。 石星兰目光微垂:“千岁小姐如仙芝玉树,世间少有,教人越看越是喜欢。” 千岁掩口笑道:“不愧是石大才女,说话都这般动听。”袖子掩着小嘴,只露出几根纤指,玉笋一般。 燕三郎怪异地看了她一眼。这般矜持,可不像千岁平时。 “那得说两句不动听的。”石星兰靠着锦垫,“千岁小姐这几日很忙呀,可是遇上甚问题?” 第88章 提点 那天胖嫂回来转达燕三郎姐弟的请求,石星兰一口答应。换在从前,她或许还会因为担保责任犹豫一番,可现在她已知自己来日无多,在乎的东西就少了。 问题来了:两个白天,千岁都抽不出时间走一趟署衙。 这事儿不难保,就是得本人到场。 最后实在无法,石星兰才找人托关系,约在酉时末去办理上籍的事儿。这会儿天色已暗,车里点起油灯,灯下看美人,眼前笑靥如花的女子就有两分不真实。 石星兰心里细数自己与千岁有限的几次见面,好似从来不曾在白天进行。便是上回塾里富商的孩子与燕三郎起冲突,对方家的大人来了三四个,燕三郎也还是形单影只,称姐姐外出不在。 为什么不在?千岁是做什么的,为何白天从不着家? 一溜儿问题从石星兰脑海里滚过。他们能不能成为她的助力呢,如果…… 千岁叹了口气:“有点儿。” 石星兰也不细问,另切换一个话题:“千岁小姐看看,我还剩多久性命?” 这话说出来,燕三郎立刻抬眼望向她。千岁却漫不经心道:“比原来短了。” “有多短?” “你确定自己想知道?”千岁似笑非笑,“人生在世,有时难得糊涂。”凡人就是如此,一旦知道了自己的死期,那么余下时光只剩惶惶不可终日。 石星兰抿了抿唇:“我想知道。”向死而生虽可怖,可她早有心理准备,不是么? 反正籍帐已经办完了,千岁耸了耸肩:“不到半年吧,看你怎样保养。” 饶是早有心理准备,石星兰依旧被这个期限震撼了半天。 原来自己活不过半年了。 燕三郎扯了扯千岁的袖子,后者撇了撇嘴:“干嘛?她自己想知道的。”病人要是一力要求,大夫也会把死期相告,她这做法有甚不妥? 良久,石星兰才回过神来,苦笑一声:“千岁小姐乃异士也,今晚见我,居然不觉惊讶。我病倒后,青儿见到我都被吓哭。”她虽然薄纱覆面,但露在外头的脸、手皮肤都如老妪,这是瞒不过人的,千岁见了居然面不改色,连半点惊讶都欠奉。 千岁淡淡道:“你可是不信?” “我信。”石星兰的态度却是出奇地诚恳。 她对一个陌生人如此,千岁也觉有些古怪,看她两眼忽然道:“你给玉桂堂的新戏本,写好了?” 想起和苏玉言的纠葛,石星兰眼中平添两分复杂:“你怎知道?” “玉桂堂的本子,都是先生写的。”这回是燕三郎接口。其实严格来说,这话的表述应该是玉桂堂最出名的几台戏,本子都是石星兰写的。平日百姓们还能欣赏玉桂堂的许多戏目,那就不须劳动到石星兰。“春宁大典那么重要,苏大家一定会来求先生的。” 石星兰望着窗外倒驰的灯火,漫声道:“是啊,这个本子快要写好了。” 她忽然有些迷惘,假如苏玉言重返云城振兴玉桂堂时,她没有想方设法替他站稳脚跟,让他大红大紫入了贵人的眼,两人还会不会陷入此时的僵局? 如是那样,她就还有大把的青春年岁可活,可陪他辛苦打拼。日子虽难,谁说能两人就不幸福? 世事难料。 “如果我是你。”千岁清润的声音传进她耳中,“我会多写一版。” 石星兰心中一动,转头看她:“何解?” “防人之心不可无。” 油灯不亮,千岁的美眸仿佛在幽暗中闪着光。那光芒让石星兰怵然一惊,心里一下子通透了。 这时马车停了下来。 到家了。 胖嫂上来搀扶石星兰,后者走下车之前,郑重对千岁说了一声: “多谢。” 她听进去了。 待她身影消失,千岁才向燕三郎哼了一声:“这下你满意了吧?” 燕三郎咧了咧嘴,从竹篓里取出一把干净的枣子递给她。 “我算看出来了,你这位女先生太单蠢,若没那件宝物相助,她根本写不出波澜曲折的戏本。”她顺手取枣,放进嘴里。 香甜的汁水在舌尖爆开。 秋天过半,家里那棵枣树结的果子终于熟了,燕三郎经常上树摘枣。 她吃了两个,突然想起来,臭小子拿这个当作给她的奖赏吗? 呸! 她照燕三郎脑门儿上就是一记爆栗。 男孩抱着脑袋,想不懂送她枣儿吃为甚还要挨打? 馋虫被勾起来了,千岁慢悠悠往家走,又在巷口买了几个麻圆儿。这玩意儿香酥可口,里面裹着红糖和芝麻,姑娘们的嘴再小也能一口一个。卖点心的小哥看她看得晕陶陶的,找钱时都不知道自己多找了两个铜板。 两个铜板也是钱啊。千岁把铜板在手里抛掂几下,等到回过神时不由得唾弃自己: 从什么时候起,这么一点点阿堵物就能让她笑逐颜开了? 真可怕,她一定是被小要饭的传染了!想当年…… 算了,好汉不提当年勇。 钱啊钱,真是穷人的脊梁骨。 她一边检讨,一边抚着下巴想道,燕三郎定居云城以后,一直忙于学课,好似都顾不上赚钱的营生。 哼,不务正业。 云城物价高,他们手里的钱越花越少,单是一本《饲龙诀》就去了几十两银子呢。 哎呀,还是得督促他赚钱去。 她吃完两个麻枣,一进门就看见燕三郎拿出那本《饲龙诀》摆在桌上,挨页翻看。 他的眼神凝重,翻动的速度却快得异常。 “看得懂?”她随手把剩下的麻圆儿扔到他面前。 “看不懂。”燕三郎神情严肃,“很多字不懂,很多字看懂却不知其义。” 哦?她摆好了架式,准备笑话他:“哪个字不懂,说出来让我乐呵乐呵。” “这两个字。”他指着书中一处。这本法诀都泛黄卷边了,看起来有些年头,好在书里几十个蠹洞都没有影响阅读。 千岁一看,这两字是“天枢”。她轻声念了出来,问他:“这有何难?” “这是何意?”他看了好多回。 第89章 从医 她顺道看了上下文就往窗外的夜空一指:“天枢,为北斗九星之一。” 燕三郎哗啦啦翻了十余页,又指着两字:“那么这也是天枢?” “对啊。” “天枢主虐振寒,热盛狂言这是什么意思?星星还知道冷热吗?” 千岁噗嗤一声笑了:“你倒是会找生词。此天枢非彼天枢,这是你身上的穴道,在脐中旁开两寸。”说道,飞快伸指在他腹侧一点。 一股子酸劲儿传来,燕三郎赶紧躲开:“一是天上星辰,一是身上穴位?” “对。”千岁顺口道,“于星辰,那是阳明之魂神也;于穴道,那是你胃经气血充盈,从而进入大肠经,也即是进入了更高的天部,所以称天枢。” 这话说完,屋里一阵长久的沉默。 “呵呵……”千岁嘴角微撇,这场景似乎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可笑啊?“你只识了几个字,又从石星兰那里知道一星半点典故,称得上根基全无,想看懂这本书太难。”她扬了扬法诀,“便是玄门里的正规子弟,也要在恩师教诲下逐字解析,才能悟懂。所以我说过,拜入山门是最便捷的法子。” 她只看燕三郎眼神,就知他要说什么了,抢先一步道:“别想让我教你,那是做梦!” 燕三郎目光微黯。 但她紧接着又道:“当然,我们也可以做个交易。”说到这里就微微笑开,露出上下两排皓齿。 她的牙很白也很整齐,让他想起了白猫的那一嘴小尖牙。 燕三郎不接话,她只好自顾自往下说:“你答应我,待我寻到更好的宿主时就与木铃铛解约,那么我自当教会你这套法诀。”她笑吟吟道,“这诀并不好练,旁人常会走火入魔,我可以助你规避之。如何?” 燕三郎毫不犹豫地摇头。 “考虑一下又有何妨?”千岁显出了耐心,“木铃铛是烫手山芋,你早晚会知道的。今后道行日益精进,你也不再需要我了呢。” 燕三郎坚定道:“不解约。这些我都可以学。” 千岁慢慢抱臂,把头扭去一边:“随你。”死心眼儿,抱着个宝贝就不撒手了,真是臭要饭本性! 现在燕三郎也明白,光会识文断字是不够的。他想了想:“想习得这些,要从哪里入手?” 千岁冷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学艺不精,就自身难保;我若死了,你又要被封印很长一段时间。”燕三郎弹了弹胸前的木铃铛,“你也不想再被关上几十年吧?” 威胁她?千岁目光不善,纤长的指尖在桌上轻轻叩动。 这小子,真知道她的命门在哪里。 好一会儿,她才不情不愿开了口:“你先从经脉学起吧。不能理解自身,谈什么修行进阶?”她身子前倾,小手抵着下巴,“我看你去药堂当个学徒不错,还能开些薪水。” “经脉?”燕三郎倒是沉吟道,“我有更好的选择。” “哪儿?”她好奇道,“你那些同窗家中,好像就有开药堂子的?” “翟大夫。”燕三郎显然有自己的考量,“他是云城内德高望重的大夫,住处离这里不远。并且他和石先生的父亲是世交,这个忙,石先生帮得上。” 千岁不说话了。 燕三郎追问一句:“如何?” 她是拦不住这小子了,也罢。“他给开月钱不?” “会给的。” 当天下午,燕三郎在石宅内遇到上门诊治的翟大夫,石星兰替他做了引荐。 翟大夫见过他送给石家的珍贵药草,对他也很感兴趣,于是爽快收下了这个学徒。 以后天不亮,燕三郎都要去翟大夫家读医经、拣药物、学辩证,有时跟着拎箱出诊。 …… 前后七天,石星兰就写好了新戏本,交给苏玉言。 苏玉言动容,但知这是石星兰心血,也不再矫情。他虽非异士,但隐隐能察觉石星兰身上发生的剧变与戏本有关。 既如此,他更不能辜负她。 整个玉桂堂都被动员起来,推掉许多邀约,全心投入新戏的创排。 陈通判派人以各种名目招见苏玉言三次,都被他推掉。玉桂堂参演春宁大典之事已定,蓝衣人又允诺帮他夺冠,他现在已不想再跟陈通判虚以委蛇。 那段屈辱的历史,就是扎在他心中的一根刺。 出乎他意料的是,陈通判被拒绝了三次也没有勃然大怒,只是后头不再派人来了。 事出反常,苏玉言闲暇时忍不住心中惴惴。但他实在太忙了,提心吊胆几次防范都未见到陈通判出招,他也就慢慢放下戒备,将全身心都投入新戏。 ¥¥¥¥¥ 一转眼到了新年前后,戏班子放假三日。 苏玉言陪着石星兰在院子里走动。这会儿外头天寒地冻,正是云城一年中最冷的时节,清晨还飘了小雪,他不敢带她出门游玩。 他一抬头,却见墙脊上趴着一只白猫,姿态闲惬,整齐的长毛几乎和墙上的白雪混成一色。 “这猫儿又来了。”苏玉言时常在石家进出,没少和这只猫打照面。 “这猫只跟着三郎走,比狗儿都粘人。”石星兰笑道:“青儿从来摸不着它,却喜欢得紧。” “总觉得这猫儿能听懂你我说话。” “或许吧。这世上有妖怪。”他二人从小相识到大,苏玉言虽然看着一切如常,但石星兰总觉得他有些心事,“《问天下》排演不顺么?” 《问天下》便是玉桂堂的新戏。 “无妨。” 石星兰捏了捏他的手。苏玉言每到心绪不佳,总喜欢长声叹气。他今儿就叹了好几次回。 “今日才接到消息,归云社排的新戏也是靖国女皇。”苏玉言说开了,也不再掩饰自己的烦恼,“怎可能这样巧!” 石星兰一下被吸引了全部注意力:“他们排演哪一段?” “还未打探出来。”苏玉言深吸一口气,“但想来也就是最脍炙人口的那一段,青门平叛、冠冕加身。” 这一段历史最曲折,于戏剧表现上最有张力。当然很重要的是,经过了近百年的流传和添油加醋,人们对它最熟悉,天然就有亲切感,只要巧妙编排,很容易出彩。 第90章 陈通判的手段(加更) 可是归云社向来是玉桂堂最强劲的对手,如果它和玉桂堂“撞戏”,对观众来说台面上当然更好看,可是对戏班而言,这就是赤刀见红的血拼! 到时候要考较的,是功力,是新意,甚至取胜因素里还包括了戏班的出场顺序、观众心情。 不可掌握的因素太多了。 石星兰闻言放下心来:“我们不止于此,定能让他们相形见绌。”如果只演绎那一段人人都听说过的历史,她何必以生命为代价,求助于秘宝? 苏玉言眉头依旧紧皱:“我担心班里有人走漏消息。”参加春宁大典的班子,每家的新戏都是严格保密。万一让对手知道了底细…… 石星兰明白他的顾虑:“你是说,陈通判?” “极有可能是他。”苏玉言给亭中石椅铺上披风,才扶着石星兰坐下,“我拒绝他多回,他或以此为报复。” 陈通判在云城势力深固、党羽众多,要买通玉桂堂里的人并非难事。如果他将资料泄给归云社,玉桂堂可就十足被动了。 石星兰沉思半响,才同他低低说了几句话。 苏玉言点头:“好,便这么办。” 这时一阵疾风吹过,刮走了石星兰的面纱。那张苍颓的面庞就曝露在苏玉言的视野中,再无遮挡。 “别看!”她急急举手遮面,声带哀求。 她已经变得又老又丑,站在玉郎身边,就像桃树下不起眼的花泥。 “怕什么?”苏玉言轻轻抓下她的手,目光瞬也不瞬,“你病倒昏迷时,我天天都盯着呢。” 石星兰无言以对。他在她床前陪伴三天,面对的就是这张脸,难道不生去意? “在我心中,再没一个女人比你更美。” 石星兰眼里顿时有泪淌下,一滴,两滴,还未落地就凝成了冰。 天上又飘起了小雪。 屋脊上的白猫抖了抖耳朵,站起来一溜烟儿往外跑。牙都快被酸倒了,她可是只猫啊,该吃猫粮而不是狗粮。 话说燕三郎好像买到了甚好料?真香啊,她从这里都闻到味儿了。 ¥¥¥¥¥ 事实证明,苏玉言对陈通判的了解还远远不够。 彼时春分已过,距离春宁大典只剩八天了。经过了足足三个多月的筹备,苏玉言对新戏的排演甚是满意。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这一日清晨,玉桂堂众人收拾行囊。春宁大典在七十里外的苍山脚下举行,各路戏班都要提早抵达,先熟悉场地,再排演练手。再说戏班在各地流动演出乃是常态,他们早都习惯。 石星兰不顾身体抱恙,亲来送行。 经过翟大夫精心调养,石星兰的病情好像稳定下来,脸上的笑容也一天比一天更多。可只有她自己明白,这副身子是一天比一天虚弱了。 她无时不刻都感觉到生命力的流逝,如抽茧剥丝,虽然缓慢却不可逆转。 现在,她清楚那些行将就木的老人最后的感受: 大限将至,以及望见了终点却不能对人明言的恐慌和孤独。 但她面对苏玉言时,依旧轻声细语,并且要笑着祝他旗开得胜。苏玉言和玉桂堂的未来,成败都在此一举。 “怎么跑来了?”苏玉言握起她的手,“放心,好消息会比我更早回来!” 话音刚落,玉桂堂有个年轻后生跌跌撞撞跑进来,冲着苏玉言惊慌道:“不好了,刘哥被衙役拿链子勾走了。” “怎么!”苏玉言面色大变:“什么名目!” “前几日柳家命案的奸夫被抓归案,供出这几天都藏在刘哥家中。现在官署拿走刘哥,要治他窝藏杀人犯的罪过!” 苏玉言精心排戏,两耳不闻窗外事,这时就皱眉:“什么命案?” 另一名伶人解释道:“六尺巷柳家的媳妇王氏与外男私通,合力杀掉丈夫。事情败露以后王氏被捕,奸夫逃蹿,这时大概抓到了。” 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刘哥和姓柳、姓王的都无瓜葛,怎可能窝藏罪犯,偏偏还在这个关口?” “必定是弄错了,滥捕好人。” “我们都要出发了,少了刘哥怎么行?”后生仔眼巴巴望着苏玉言,“您和官署关系好,能不能将他提前保出来?” 那伶人就反驳:“不成的,咱们都要离开云城,官署会以为刘哥畏罪潜逃了。” 苏玉言面色铁青,和石星兰互望一眼,都看见对方眼里的愤怒与担忧。 他撇下众人,将石星兰单独带去堆放器物的耳房,终忍不住一拳击在壁上,怒气冲冲:“该死的狗官!” 能在关键时刻干出这种缺德事的,除了陈通判还能有谁?“刘成远饰娄师亮,戏份很大。没有他,这出戏要怎么演!” 除了苏玉言本人,就数刘向远的戏份最重。现在他被羁走,说是受审,鬼知道要被关多久! 等他出来,春宁大典大概早过了吧? 他这一拳击在几面橙旗上,石星兰吓了一跳,赶紧抓过他的手检查,发现上面没留下明显伤痕才松了口气:“快要开演了,这双手要完好无损,可不能留疤。”苏玉言唱作俱佳,一双手更是精美如玉雕,动作起来不知有多美观。要是手受伤了,观感一定大打折扣。 “我就知道,他不会轻易放过我!”苏玉言苦笑:“若是刘向远去不成苍山,这出戏……”这出戏都没法子演,他还在乎手做什么? 是他大意了,怎么放松了警惕,忘记陈通判这人的奸恶心性?那厮隐忍了三个月,不早不晚,就选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出手,要将玉桂堂直接击垮! 苏玉言强忍胸口泛上来的恶心,低声道:“兰儿,你先回去,我会再设法。” 石星兰望着他,眼里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你要去求陈通判?” 苏玉言薄唇都抿成一条直线,好一会儿才道:“他抓走刘向远,就是要迫我去求他。” “他迫你,你就去?”石星兰冷笑,“你这时去了,他会怎么侮……羞辱你?!”她只要想到陈通判对她心上人做过的那些事,就寒毛立竖。 第91章 各有对策 苏玉言早就惹怒了陈通判,对方正等着他上门,能轻易饶得了他? “忍一时之气。”苏玉言也在说服自己,“等我们从春宁大典上夺冠……” “你还信他?”石星兰忍不住打断他的话,心底涌上一阵悲哀。 苏玉言向来比她聪明、比她世故,可惜,牵扯上利益之后,他也看不清前路了。“无论你怎样求他,他都一定让你输在春宁大典上!你现在去百般示好,不过自取其辱!”说到激动处,咳个不停。 玉桂堂要是败走春宁大典,苏玉言就再也逃不出他陈通判的掌心,届时,还不是任他要搓圆就搓圆,要搓扁就搓扁! 所以,刘向远是一定不会被放出来的,至少在春宁大典之前不会。 苏玉言不说话了,轻轻帮她拍着后背。 他心里最后的侥幸,被这几句话击得支离破碎。 石星兰望着他这副模样,心底也是难过得很,这时就低声道:“我还有一法。” 苏玉言目光顿时亮了:“什么办法!”这等关头,就是死马也可以当成活马医。 “其实,我写了不止一个本子。”石星兰微微笑开,眼里满是柔光,“其中有一版是靖国女皇临终的自刎戏,那会儿已经没有娄师亮了。你可以将刘向远的戏份剔除,把前戏转接到这一版上,也很连贯,并且独角戏居多。” 独角戏多,意味着配合导致的失误更少,毕竟留给玉桂堂重新排戏的时间太短。苏玉言最擅长的便是这种,他先是一喜,继而一忧:“女皇的最后下场谁也没能亲见,一直是众说纷纭。如果这场戏不足以令人信服……”春宁大典的观众,身份、地位、眼界、眼光都不同以往,不像普通平民看戏图个乐呵,触碰这种秘辛固然能在题材上抢分,可要是遭人反感,最重要的印象分反而大打折扣。 “放心。我寻到真正的靖国秘史,上面详细记载了女皇末路,每个字都是真的!”石星兰眨了眨眼,“其实我更喜欢这一版的本子呢。” 靖国女皇壮志未酬、英年早逝,她是带着无尽的不甘与留恋离开这个世界。石星兰看到她的结局时泪流满面,仿佛在这故去百年的女皇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 苏玉言一把将她拥入怀里,喃喃道:“好兰儿,要是没有你,我该怎办是好!” 石星兰眼里一片酸涩,但她很快将泪意憋了回去:“随我回家拿本子吧。”说这话时,她心底闪过千岁和燕三郎的身影。要是没有这两人提醒,这会儿她和苏玉言就该束手无策了。 “再不要去找陈通判了。”她额外叮嘱一句。 “拿到本子,玉桂堂的人马就马上出发。”苏玉言沉声道,“赶到苍山以后,至少还有六天时间,可寻一地秘密排演。陈通判的手,伸不到那里去。” 他们要火速离开,再不给陈通判刁难他的机会。 苏玉言搀着石星兰出去,胖嫂就候在外头,赶紧服侍两人上了马车,往石宅走去。 玉桂堂在城南,离石家还有一个多时辰的车程。苏玉言临行前交代众人尽快收拾,午时前在城东门集合。 时间宝贵,他再耽误不起了。 ¥¥¥¥¥ 今日翟大夫家中有事,放燕三郎半天假。 他还想多睡一会儿,但白猫一早就闹着要吃鱼丸,并且指定要脆丸张的招牌丸子。 猫都喜欢吃鱼,但这只尤其娇贵,又不耐烦剔刺,所以想了个偷懒的办法。 张家出品的丸子,除了比别家贵一倍以外没有别的毛病。与无良商家以次充好、多放面粉不同,张家脆丸所用的原料地道,用的是云城外湖特有的脆鲩鱼,鱼肉剔骨剁成泥,还要用木棰反复敲打上劲,棰够一个时辰,这样制出来的丸子才会弹牙爽口。 雪白的丸子在清泱泱的鱼汤里滚上两滚,再撒两颗嫩绿的葱花儿…… 这时男孩已经拎着鱼丸往回走,白猫在他肩上用力踩了两下:“快点回家,我饿了。” 软软的肉垫摁在肩膀上,力道如同按摩,燕三郎头也不回:“很舒服,继续。” 白猫想挠他脸,爪子伸到一半缩了回来,鼻子头动了两下:“好浓的烟臭味儿,哪家着火了?”猫鼻子灵得很,这可不是煮饭烧柴的气味儿。 燕三郎皱眉。一人一猫已经快到家了,拐个弯会先经过石宅门口。 再往前走几步,千岁又道:“石宅里面乱成一团。唔,我听见有人喊‘走水’。” 燕三郎顿时大步飞奔。 果然转过弯角,他望见石宅上方冒出浓浓一股子黑烟。到得这样近,连他都能嗅到浓浓的焦臭味儿。 他想也不想就从小门钻进。守门人也去提桶汲水了,没人管他。 燕三郎对石宅的布局亦很熟悉,这时照着烟柱升起的方向冲去,心却往下沉:“看这方向,有两处着火。” 石家在云城只是中等商户,宅子算不得很大。他冲入垂花门,照着千岁的指示进入内宅搜寻。中间又有许多人来回奔跑,提水灭火。石家下人基本都认得燕三郎,这会儿也无心阻拦他。 着火的有两处,一是书房,二是石星兰的闺房。黑烟从门窗里滚滚而出。清水浇上去,火势也不见减弱。 怎会这样巧,石家别的地方都没事儿,单就女先生的宿处和书房着火了?燕三郎想起藏在这里的东西,问千岁:“我该上哪里去找?” “书房。” 燕三郎当即舍下石星兰的闺房不顾,往庭院更深处冲去。 奔出七八丈,他就伸手拦下一名家丁。 这人手里提着满桶水被拦下,正要把眼前的小鬼拨开,却见燕三郎脱下外衣,一下浸进桶里,不由得怔了一下:“你干什么!” “抢救!”燕三郎三下五除二把整件衣服浸湿,重新盖回自己身上,再拿袖子捂住口鼻,一回身就往火里冲! “喂!”家丁大惊,“兀那小鬼,你不要命了!” 第92章 柳暗花明 燕三郎充耳不闻,一低头就钻进石星兰的书房。 上下左右都是滚滚浓烟,遮挡了视线,烈火灼灼,快要把衣服烤干。 他坚持不了很久。 “东西藏在哪里?” 身后的竹篓突然一轻,他透过烟尘和火影,望见一个白影落了地,飞快往前蹿去。 “跟我来。” …… “走水啦!” 苏玉言两人乘坐的马车快到家,忽然听见前方有人大喊。他一惊撩帘,就望见了前方天空竖直升起的黑色烟柱! “糟了!”苏玉言心里沉得像压下大石,“兰儿,你的本子放在哪里?” 石星兰身形摇摇欲坠:“就、就在书房……”声音嘶哑,再说不下去。自家位置自家清楚,她的书房走水了。 火势这么猛烈,本子还有幸理? 怎么办? 苏玉言抓着她的手:“可有副本?” 石星兰茫然摇头,心底空空落落。戏本子繁复,断不是区区两三天就能重写的。现在怎么办? 她花了好几个月、呕心沥血写就的本子,就这样付之一炬? 苏玉言的努力、她的企望,就被这样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气怒冲心,石星兰喷出一口血,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兰儿!”苏玉言一把抱住她,目眦欲裂,冲着胖嫂大吼,“快请翟大夫!” 哪有这等巧法?石星兰才跟他说新本子放在家里,转眼她的书房就着了大火! 陈通判,定是这狗官! 自己忍气吞声,想着息事宁人,然而陈通判变本加厉,三番四次出手,如今还妨害了石星兰的性命。 苏玉言握紧拳头,心里只一个念头: 跟他同归于尽! …… 西厢房。 原本的住处毁了,昏迷的石星兰只能暂时被安顿在这里。翟大夫也气喘吁吁赶来,给她送服了救心的药物。 火已经灭了。石星兰的住处是独一栋,而书房后面就是高高的山墙,火势并没有蔓延波及其他建筑。 可是这两处地方都被烧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焦木残垣、袅袅焦臭。 原因查明了,木柱上有泼洒过桐油的痕迹,难怪水浇不灭。 这是人为纵火。 石家报了官,这时也终于从人仰马翻的状态里平静下来,尤幸青儿无碍,只是受了惊吓。但是有个家丁说,他看见一个男孩冲入了着火的书房,没有再出来。 这话将大伙儿吓得不轻。可是在残垣里翻了半天,也没找见尸骨。 是他眼花,还是骇人的高温将活人烧成了焦灰? 众心惶惶,下人们都在等着石星兰醒来,发号指令。 苏玉言独坐在书房前,也不顾地面脏乱。 他望着被烧得发白的残木,脸如金纸。 希望屡次萌芽却又屡次被掐断,这痛苦和绝望都快将他生生逼疯。 陈通判欺他太甚。 春宁大典既然去不得,他也没甚好怕的了。 苏玉言摸了摸藏在靴子里的小匕首。这东西,也该派上用场了吧? 戏路已断,爱人将逝。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好害怕,还有什么好牵挂? 就在这时,肩头被人轻拍一下。 苏玉言回头,望见男孩的脸。 是石星兰的学生、白猫的主人燕三郎,就住在这附近。苏玉言认得他,见他小脸被烟熏得乌黑,下意识拿了个青帕子给他:“火起时,你在?” 燕三郎点头。 “可瞧见是谁放的火?” 不等燕三郎回答,苏玉言又自嘲一笑:“罢了,我已知道是谁。” 他满身意兴阑珊,燕三郎却在左顾右盼。 很好,周围鬼影都没一个。至于瞧热闹的街坊邻居,这会儿都被隔在高墙之外指指点点,谁也看不到这里来。 苏玉言正抱着头,全无形象地坐在地上,却见眼前凭空多出三个本子。 最上面那本,封皮上的字迹是他格外熟悉的娟秀: 《红颜碎》。 苏玉言呆住了,瞪圆了凤眼,好一会儿才颤声道:“这、这是……” 一向清润的嗓子发干,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是兰儿的本子?”他的视线顺着本子往上延,看见了燕三郎的胳膊,“你,你抢救出来了?” 燕三郎微微一笑,点头。 他的脸被熏黑,显得牙越发白了。 可是在苏玉言眼里,这孩子真是怎么看怎么可爱。他接过话本,一把将他搂进怀里。 他有千言万语,可是喉间噎住竟不能言。那把清丽婉转的嗓子,这会儿竟然涩得片语难出。 “多谢!”最后,他只化出这两个字,声音里透出了哽咽。 “喵呜”一声,白猫冒出竹篓,不耐烦地拨开他的手。 这时胖嫂从后头匆匆走来:“苏先生,小姐醒了。” 苏玉言擦了擦眼角:“就来。” …… 石星兰这回并未昏迷太久,醒来以后,脸色甚至好看许多,居然有了微微的血色。 她一睁眼,就见到守在床头的女儿和苏玉言。最重要的两个人都在身边,她恍惚间竟觉圆满,似是此生无憾。 但她很快清醒过来,心头那一点欢喜荡然无存。 苏玉言和她说了会儿话,被她赶了两回,于是在巳时末驱车往东。 现在赶去城东和玉桂堂的人马会合,还来得及。 石星兰搂紧了女儿,和青儿絮絮低语,说些母女之间的小话,脸上甚至带着笑容。 这些天来,她自以为将身后事都安排妥当。可是这一次醒来,她前所未有地感受到自己大限在前,和女儿在一起的时间,怎么过不够。 一个时辰后,护送他前往的壮仆返回来报告:“苏先生和玉桂堂班子会合,顺利出了城门。” 石星兰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陈通判该是万万没料到这一场大火之后,苏玉言还能拿到新戏本,这会儿现作反应也来不及阻止了。 出了云城,苏玉言和玉桂堂就安全了。 她油尽灯枯,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当即又不可自控地陷入沉睡。 这一觉,迳直睡到第二天下午。 官署已经派人来验过灾情了,石星兰重症未醒,是胖嫂去应付了官差。 石星兰听了,眼都不眨一下。 反正,火也是陈通判派人放的,所谓贼喊捉贼,这么验一验只是走个过场。 第93章 天机(加更) 并且带头过来的衙役还送来了上峰的慰问,说道署尹家的幼子曾在石星兰的塾里上过学,听说石宅走水,署尹派人送来三色礼品给她压惊。 石星兰心里冷笑,她给署尹的幼子上课,的确有这回事,但时间只持续了两天半。到了第三天,他就请到了德高望重的西席,把孩子带回去教了。 说有情分,她不信,这分明得自陈通判的授意。 那姓陈的派人放完了火,又来她面前耀武扬威,希望她连病带气一命呜乎。 这天傍晚,她又意外接到了苏玉言传来的消息: 内奸抓到了。 原来玉桂堂里有人看到,苏玉言和石星兰密议时,学徒小六凑近过耳房,事后又不见了踪影。 苏玉言恨毒了陈通判,待戏班出了城就开始彻查此事。小六到底年纪小,被同伴抖出来后没架住盘问,很快就招了。 陈通判要他偷听玉桂堂里的动静,通风报讯。 他听见苏、石二人要回石宅取本子的消息,一转头就卖给陈通判,得了五两大银。陈通判这才能赶在两人回宅之前,先一步纵火。 石星兰听了,并没有问起告密人的下场,戏班里的人出身行伍、混迹江湖,自有一套奖惩的办法。再说玉桂堂此刻正走在野外,要知山林之中多事故,什么意外都可能发生。 青儿被胖嫂带出去了,屋里没有别人,石星兰慢慢攥紧了拳头。 苏玉言的前途、她的心血,险些就坏在这五两银子上。她想起陈通判,心里的恨意熊熊燃烧,再也遏不住了。 她这辈子软弱和善,连只鸡都未杀过,但现在…… 她从未这么恨过一个人,恨入了骨、恨入了髓!心底有个声音反复窃窃私语,不停地怂恿她: 弄死他,反正你也活不久了,跟他同归于尽! 石星兰把胖嫂喊了进来,让她组织人手翻找废墟,去寻一只笔匣,再拿两张纸。 她原本担心火势太猛,那支怪笔也付之一炬。不过事实证明她多心了,胖嫂很快将那只匣子抱进来给她。 它还是完好无损,一点烟熏火燎的痕迹都没有。 “出去吧。”她挥退胖嫂,平心静气好一会儿,才打开匣子。 寒气扑面而来,那支笔默默躺在匣中,像是嘲笑她先前立下的决心。 她每次用过之后感受到身体的衰败,都决意再不碰这支笔了,然而事实很打脸,她总是会想起它的好处,很快又破功了。 只要牵涉到苏玉言,她就不能像平常一样冷静。 石星兰做了两次深呼吸,才执起这支笔,手指却在发抖。 她快要连提笔的力气都没了,她也不清楚自己余下的生命还够不够再书写一回。 夕阳最后一缕余晖照在窗纸上,是血一般的艳红。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看见太阳下一次升起。 可是陈通判那个人该死,无论什么代价,她也要拖着他一起下地狱! 她人微力薄,这是她唯一的复仇之法。 石星兰咬着牙,在纸上写下了陈通判的姓名,随后添上其生辰八字。 她几乎握不住笔,就这么简单几个字,都花了很长时间才写完。 这个生辰,是她费了好大力气才打听到的。 红彤彤的字迹一出,房里气温骤降,冥冥中又响起了那些奇怪的人声…… 她咬牙道:“我要他死,现在、立刻,无论用什么办法!” 人声停顿一下,紧接着又开始了,这回夹杂着叽叽的笑意。 石星兰听懂了。与从前不同,它们要她继续落笔,写下希望陈通判死亡的时间。 她要他死,他就会死吗?石星兰不明白,但渴望着一试。 她屏住呼吸,慢慢写下了“卒于”,然后是年,月…… 这回与从前都不同,一笔一划都极费劲,像是有只看不见的手生拽着这支毛笔,不让她顺利写字。 后面的日子和时辰还未着墨,却闻咣当一声,门被撞开,外头冲进来一人,厉声喝道:“住手!” 她怔怔看去,发现燕三郎竟然站在门口,目光紧盯着她手中那支笔:“快放下,以你性命怕是撑不到写完!” 他这不算撒谎,“怕是”的意思就是“保不准”。可是在这当口儿,头脑昏沉的石星兰哪里分得清楚他话里的这点小小机关? “可是……” 在燕三郎看来,她的身形笼罩在一片黑气当中。那些古怪的黑色烟气蠢蠢欲动,时而变幻形状,也像做出各种表情的人脸。 他甚至能感觉到对方的不怀好意。 “别靠近!”千岁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太阳下山,阴气渐起,会助长这些东西的怨气。你要是被它们沾上,可不好办!” 他声音压得极低:“这是鬼怪?” “不。” 就在石星兰眼皮底下,千岁从燕三郎背后走了出来,不急不徐告诉两人,“这支笔替你请动的,是三尸虫!” 太阳下山了,她又可以人形出现。 这女子大步而来,绯衣翻飞,雪肤红唇,令昏暗的室内一下子亮堂起来。那张扬又凌厉的面庞撞入眼帘,石星兰瞳孔下意识收缩。 “三尸虫”这几个字太吓人,她听入耳中,昏沉的头脑反倒一清。 围绕在石星兰身边的阴影不乐意了,向着门口飘荡。一旦扩散开来,它就现出了张牙舞爪的本来面貌。 “退后!”千岁一步跨到燕三郎前方,叮嘱他一声,身边浮起琉璃灯。 橘色的灯光虽然微弱,照在阴影身上却能发出嗤一声响,像泼上了滚油。它们一下子退缩回去,不愿被光芒照见,只守候在暗处蠢蠢欲动。 余下一点阴影,聚在石星兰耳边絮絮叨叨,想把她的心神再诓回来。 “还想蛊惑人心?”千岁口中轻咄一声,声音清脆如刀芒,把石星兰从昏噩中强行拔出一点。 她用上了神通,这一声虽不响亮,对智昏的人而言却如暮鼓晨钟。 唉,她宝贵的愿力啊! 千岁肉疼。 可是有舍才有得,这单买卖其实很划算呢—— 燕三郎今天被翟大夫派来石家的小厨房煎药,可是桑枝才进炉,他胸口的木铃铛就开始震动,散发出一阵暖意。 他掏出木铃铛,看见它泛出了淡淡的绿光。 天机又被牵动! 铃铛上的符文游走,很快聚合成一个名字,燕三郎再熟悉不过了: 石星兰。 第94章 劝服 这一回打乱因果的,居然是女先生!男孩吃了一惊,扔下手里的活计,拔腿就往石星兰的院子里跑。 虽然他暂不清楚为何前一回石星兰动用宝物并没有干扰天机,这回却能触动木铃铛。不过还好,他赶上了。 只要阻止石星兰,这次任务应该就算是成功了。 有业力进账的激励,千岁当然抖擞精神,要把这一票干好。她踏前两步,飞快解说:“人身上藏三尸虫,也称三尸神。往常寄居人体,定时向幽冥汇报司命,诉人罪过错愆,巴不得人早死。他们知道寄主身上一切功过是非,这会儿正引诱你拿命去复仇,不愿我们来破坏。” 燕三郎乖乖站在她身后,一动不动。难怪千岁上次不愿阻止石星兰用笔,这些东西一看就是不好对付的模样。还好石星兰手上那两张纸,字迹艳红得可怕,他透过黑雾都能看清。 他听见千岁继续道: “你写的可是陈通判的人名?若要他死,不须你做如此牺牲。” 石星兰怔怔道:“不需要吗?” 千岁一针见血:“你的寿命不足半月,无论你想写什么,都不够用。你罗列的罪状不足,他也一样不会伏法。” 石星兰果然犹豫了。 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燕三郎算不得危言耸听。赌上一条命还是弄不死陈通判的话,她也不想立刻就死。 “你为苏玉言费尽心血,就不想等来他的捷报?”千岁厉声道,“你不想再陪女儿多些时日?” 此话说出,石星兰手一松,毛笔就掉在了床上。 千岁的言语如大锤,精准地砸在她的心坎上,也把她脑海里的迷雾一下驱开,让她彻底恢复了清明。 是啊,她还等着玉郎载誉而归,想看他荣归故里。 她还想与女儿再叙天伦,哪怕多一天、多一时辰都好啊。 怒气突然消失了,心底的渴望涌了上来。 她现在还不想死、不能死。 毛笔脱手,西厢房里的阴影和冰寒一下都不见了,像是它们从不曾存在。 屋外地里的小虫,好像又唧唧叫了起来。风儿轻柔,从燕三郎撞开的房门吹进来,拂动床幔。 这个夜晚又恢复了平静,那支笔滚在被单上,毫毛染上的血色凭空消失,笔尖变得纤尘不染。 石星兰把它收回匣子里,才往后靠在床头。 她神情疲惫,眼神却明亮。燕三郎知道,她不再被三尸虫蒙蔽,已然恢复了神智。 他走了过去,轻声道:“这些三尸虫一直鼓惑你使用它吧?” 石星兰仔细回想,许久才点了点头。她每次使用这支笔都出于主观意愿,但……的确是用过一次以后,再也离不开了。 她看着眼前这对姐弟,心里的疑惑几乎要鼓溢出来,尤其是燕三郎。她细细将他从头打量到脚,仿佛第一次见到他,而后若有所思:“我把本子放在书房,理应无人知晓才对。” 就算陈通判派人烧她的房子,也是在闺房和书房一起放火,说明他并不知道戏本子的确切收藏位置,只能交代歹徒在她最常活动的范围引火。 这一招的确很毒,精准地打中她的死穴。寻常人放书的地方,无非也就是这两处。 可是燕三郎赶到时,火势已经凶猛,屋内满是浓烟,他怎能精确地找出这几个戏本子? 除非——“你早就知道存放位置?” 燕三郎嘴唇动了动,目光沉静。 他不知道,可是千岁知道。这魔女甚至还潜进石星兰的书房,津津有味地将新戏本看了个遍,回来也不转述,只是埋汰几句:“哎呀,太狗血。” 她不能先出手盗人财物,可是看看不拿走又不犯法,是吧? 然而这话说不出口,他只能默认。 石星兰紧盯着他:“你、你们到底是谁?”这男孩的沉默异于常人,也不符合他这个年纪。她看了看立在一边的千岁,这女子的美貌无人能及,但性情更加古怪。 她现在清醒了,知道害怕了,尤其她又想起七页纸上看到过的历史。 那不是故事,不是演义,是真真切切曾经发生的往事。 千岁也在看着她,居高临下:“刚刚救下你、又帮助苏玉言拿到戏本的人。” 这话不太客气,但石星兰马上反应过来,带上了一点愧色:“恕我失言。你和三郎的大恩,我们何以为报?”这一回要是没有眼前这对姐弟救场,她和苏玉言都万劫不复了。可是本能地,她知道千岁并不是施恩不望报的人。 “上道儿。”千岁打了个响指,笑吟吟道,“我也不要别的,你把那支笔给我就行。” “你要它?”石星兰显然没想到是这个答案,但看了手中匣子一眼又恍然,“原来如此。可是这东西很邪气,不是什么宝贝。” “比它更邪气的东西,我也见过不知多少。”千岁踏前两步,素手一招,“如何?” “拿去吧。”石星兰苦笑,把匣子往前一递,没有藏私的打算,“反正我也没机会再用上它了。” 千岁接过,喜孜孜地拿在手里把玩:“这铜符造得倒是细致。”随后打开匣子,把毛笔取出,尤其伸手抚了抚笔管顶端的那几个人头雕刻,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哦,原来是这样。” 匣盒打开,刺人的寒气训跟着溢出来。石星兰原本是执笔者还无所觉,现在却狠狠打了个喷嚏。燕三郎拽了拽千岁的袖子:“不吃就收起来。” 千岁斜眼睨着他,拉长了语调:“哟,真体贴。”但也依言“啪”一声合上盖子。匣子在她手中一转,就不知去了哪里。 这会儿虽然已到暮春,可是石星兰体虚怕冷,不止身上穿得厚,屋角还放着一个火盆。 燕三郎见她唇色青紫,于是走过去往火盆里添了一块炭。 很快,屋里的气温又恢复了正常偏热。石星兰看着他的举动,轻叹一声:“三郎确是个体贴的孩子。” 燕三郎直起身子,切换了话题:“这支笔怎会落在先生手里?” 第95章 任务没完成 “三尸虫反复告诫我,幽冥中事不得告人,否则听者都会有血光之灾,我也因此不曾告诉玉郎。”石星兰小心翼翼道,“你们……” “我们不怕业力纠缠。”千岁已经坐了下来,此刻微眯着眼,雍容闲惬,仿佛成竹在胸。不知怎地,这副神情让石星兰想起了那只白猫。“你只管道来。” 石星兰的秘密都被这二人所知,也就言无不尽了:“五年前我乘船渡过翠澜江,船夫从江面上救起来一人,当时看着满身伤口,船客都以为他死透了,哪知小半天就活转过来。到岸以后,这人就下船了,从此再未看见他。” 石星兰一口气说到这里,小喘几下:“那天傍晚投宿,我就发现行囊里莫名多了一只笔匣,匣上还贴着黄铜片,很漂亮也很奇异。握住那支笔的瞬间,我就知道它的用途了。” “原来我只要在纸上写出人名和生辰八字,这支笔就能将此人生平都写给我知。”石星兰咬了咬唇,“可是对应地,它也要吸走我的生命力作为报酬。” 燕三郎了然:“你拿它来帮助苏玉言。” “是的。得了这支笔以后,我一直小心收好,不敢使用,直到玉郎回到云城。”石星兰轻叹一声,“我与他曾有海誓山盟,言此生非他不嫁,否则不得善终。可是他家道中落,不得不远走他乡。临行前,他索我私奔,我……我没有去。” “那时我从未出过云城,不知怎地心中害怕,不敢随他而去。玉郎走了,我爹给我指了一门亲事,后来……”她幽幽道,“后来就有了青儿。” “我原以为此生就这样平静过完。可是丈夫和父亲相继离世,夫家逐我出门,而玉郎又在一年后回到云城,准备重振玉桂堂。”石星兰闭目,一行泪珠沿颌而下,“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就知道自己错了。” 她以为年少时的恋情已经随风,却未料到只是被自己葬在心底最深处。 “玉郎对我很好,对青儿也很好,我的心思又活络了,自己根本压不下去。”石星兰低声道,“玉郎打算振兴玉桂堂,可是班子的根底早就散了,老玉桂堂的几出拿手好戏又被别的戏班子演烂。他四处找好本子,却始终不能满意。” 燕三郎点了点头:“你用那支笔帮他了。” “是的。”石星兰苦笑,“我曾对不住他,就一定要帮他。我用那支怪笔找出了几段秘史,或者诡谲曲折,或者慷慨激昂,或者光怪陆离……然后再拿着这些不为人知的资料去编写话本。外人都道我凭空创造,却不知这些发生过的现实远比想象还要惊人。” “代价,就是我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石星兰喃喃道,“反正我也快死了,不怕说这些羞人的话给你们听。虽然这支笔很古怪,我也被那些三、三尸虫蛊惑,可我从不后悔帮助玉郎,只是觉得自己愧对青儿。她年纪还小,我却陪不了她长大。”她轻轻一叹,“每思及此,辗转难眠。可是,世事安得两全?” 在爱女和爱郎之间,她要怎么挑?这其中的痛苦和愧疚,锥心刺骨,外人怎能明了? 燕三郎沉默无言。 他本来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石星兰说得累了,静静歇了一会儿才看向千岁,却欲言又止,像是有甚顾虑。 燕三郎目光微动,也不深问,只道:“苏大家此去苍山,有几成把握夺冠?” “如果玉桂堂能把新本子吃透——”石星兰想了想,“六成吧。” 这机率已经很高了,能够被推选参加春宁大典的都是名班名角,苏玉言想力挫群雄难度很大。 这时院子外头传来敲门声——方才冲进来时,燕三郎没忘顺手关门——胖嫂的声音响了起来:“小姐,你还好么?” 眼看着夜色深沉,石星兰眼眸半闭,显然不胜疲惫,燕三郎也就借机告辞了。不过才走到院子外头,翟大夫就气冲冲迈着虎步过来了:“你煎药煎到哪里去了?” “……抱歉。”呀,忘了!燕三郎挠了挠头,冲他露出赧然一笑。 “还敢笑?壶都烧裂了。”翟大夫对这小徒弟可不会客气,翘着胡子道,“损失从你工钱里扣,还不知道东家要不要计较药钱!” “……” ¥¥¥¥¥ 回到家中,千岁见他面色沉重,并不展颜,不由得奇道:“作什么摆这副脸色?今晚双丰收,不得好好庆祝一番?听说谢元楼推出好几个新菜,口碑不俗,我们去尝尝如何?” 她心情太好了,怎么看燕三郎都觉顺眼,于是拍拍胸口多添了一句:“我请客!” 燕三郎顺口回了句:“我要吃豹胎烧鹿筋。” “……限五两银子以内。”千岁横眉冷对,“如今我们入不敷出,哪敢这样随便花钱?你也不好好争气,多赚些银子。”从前那种挥金如土,到哪里都有人巴巴送钱上门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唉,人穷志短。 燕三郎掏出木铃铛:“任务还未完成。” 千岁吃了一惊:“什么?”定睛看去,果然木铃铛上面“石星兰”三个字并未消失。那么他们就还拿不到报酬。 “我们明明已经阻止石星兰使用那支笔了,为何会这样?” 千岁想了想,纠正他道:“之前前石星兰动用这支笔查阅靖国女皇往事,并没有牵动天机。也就是说,那行为并不算扰乱因果。”说到这里,她的思路更流畅,“她如果只查前人秘史,虽然寻问于幽冥,到底都是已经发生的旧事。” “但是这一回,她打算直接杀人。”燕三郎顺着她的话往下说,“这世上的恩怨仇杀还少么,为何别人害命皆可,她想杀陈通判,木铃铛上就会出现她的名字?”这世上每天都有阴谋,每天都有人丧命,为何木铃铛不吱声? 千岁从怀里掏出那只笔匣,在手里反复摩挲,目光闪动,想了好一会儿才道:“若不是陈通判有古怪,就是你这位女先生所用的方式有悖天常。” 第96章 投喂(加更) 说完这句,千岁就陷入沉吟,不再吭声。 燕三郎立觉不对,仔细打量着她:“你要如何处置这支笔?”琉璃灯早就表露出对它的垂涎,现在好不容易毛笔入手,可千岁并没有马上用它喂灯。 换个角度想,能让玻璃灯这么饥渴的宝物,本身也有不俗之处。 千岁抓着笔杆子,语气幽幽:“或许于我有用呢?”有些过去的问题,她也想弄明白。 燕三郎拽住她的袖子,正色道:“这东西会消蚀人心。” “我只想问几件陈年旧事。放心,我可不是石星兰。”千岁说罢,打开匣盖,一把抓起那支毛笔。 周遭气温跟着下降,屋里立刻响起了阴森的人声低语,像是在跟千岁交谈。 现在燕三郎知道,那是三尸神的声音。他瞬也不瞬盯着千岁,见她面色如常,才稍稍放心。是啊,石星兰是普通人类才会被惑住,千岁么—— 她冷笑一声:“你们算什么东西,也敢要走我的寿命?” 果然,三尸神也向她开出了“无所不知”的条件,可是她说“你们”是何意,三尸神不止一个? 飞舞在她周边的阴影絮絮低语,听得千岁脸色越来越难看。燕三郎忍不住问道:“它们说什么?” “它们说,这是规矩。想从它们这里打探到情报,就要付出代价,我也不能例外!”千岁冷笑,“这点花言巧语,也配在我面前卖弄?” 这些怪物,也想收走千岁的生命力?燕三郎抗声道:“那些旧事很重要?” 这个问题,让千岁沉思良久,才轻轻摇头:“谈不上,就是有些不甘心。”微弱的烛火前,她眸光低垂,掩去了其中情绪。这样陌生的一面,让燕三郎更加意识到,这个魔女过去必定曾有一段秘史鲜为人知。 “那便放手。”他坚定道,“此物于我们无利有害!” 千岁抚着下巴:“留着它,或许某一天能派上用场?”三尸虫虽然讨厌,但它的确知道别人的小秘密,这在以后要是运用得好…… “无论什么秘密,都不值得你我以生命为价。”燕三郎斩钉截铁,“这支笔,也不足以倚重。”石星兰的下场,他看得一清二楚。一旦用上了这支笔,后面就很难戒掉了。 人就是这样,一旦可以倚靠现成的外力,以后就再也不会自寻他路。 “好吧。”尽管有些小不甘心,千岁还是撇了撇嘴,“听你的。” 下一瞬,琉璃灯就在她身边绽放微光。 它看起来有点小激动,豆焰都冒得老高;原本围在千岁身边的阴影呼啦一下缩回了毛笔周围,发出难听的尖叫。 “呵呵,现在说不要,已经晚了。”千岁轻嗤一声,顺手将春秋笔投进了玻璃灯中。 燕三郎依稀听见一声惨叫,声音尖锐而细小,若有若无。 阴影不见了,断笔自投入玻璃灯之后也不见了,只有焰芯嗤嗤暴涨一寸,颜色也在不停变幻,一会儿是淡蓝,一会儿是幽绿,一会儿又成了苍白。 “这东西不太好啃。”千岁观察着琉璃灯,“恐怕琉璃灯得消化上一段时间了。” 她脸上微泛红晕,露出了饱我足之色。琉璃灯是她的本命法器,二者祸福相依,它的强大,同样也会令她变得强大。 燕三郎也在盯着瞧。对琉璃灯,他充满了好奇,但千岁从来不肯给他细讲:“灯火会变色。”上次那只祸害旅人的怨木灵,在他看来已经很厉害了,可是玻璃灯只用了几息的功夫就消化完毕。以此推断,这支毛笔应该是更高等阶的宝物,才能让玻璃灯饱足许久。 “当然了。”千岁伸手在灯上弹了两下,“那是幽冥之物,琉璃灯格外喜欢,在消化时也会跟着变色。” 到得这时,燕三郎才觉胸口又传来暖意。 他取出木铃铛一看,上面的字迹逐渐消失,而后又是一点金光从铃铛的莲花口飞出,落进千岁的琉璃灯中,另一点青光出来冒了个头,照样蕴进铃铛里。 “原来要将毛笔销毁,才算完成任务。”燕三郎若有所思“为什么?” “此物不属于人间,也不该由活人持有。” “它到底是什么?”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何直到它被彻底摧毁,这一轮因果才算补完? 金光飞入琉璃灯,千岁闭上眼,享受愿力增强的爽悦:“你可听说过春秋轮回笔?” 燕三郎摇头。这名字好似很牛掰的样子,但他从未听过。 “生死簿呢?” “听过。传说是阎王爷手里的本子,专门记人生死功过。”他在黟城没念过书,但时常躲在茶楼里听人说书,各种野史秩闻信手拈来。他怕死得很,“生死簿”这名字他听过一回就再也忘不掉。 “对啊,有本子当然也得有笔,不然阎王爷也写不了字。”千岁在他脑门上打了个爆栗,“这支笔,就是春秋轮回笔!” 燕三郎用力擦了擦脑门儿:“阎罗王也能弄丢笔吗?” “这世上的意外超乎你想象,我都能出现,春秋笔为何不行?何况这东西也不止是阎罗所用,它还有一个名称叫做‘判官笔’。”说到这里,她轻咳一声,“三尸神自人降生以后就寄居人体,直到这人死掉。在黄泉之下,三尸神也会如实向执笔人报告魂魄生平,这才好评定死者生前的是非功过。否则由着死魂自己说,那和人间断案有什么区别?多的是冤假错案。” 燕三郎依旧是一下抓住重点:“春秋笔唤来的,不是石星兰自己身上的三尸神吧?” “当然不是,它们的宿主已死,本体都在幽冥,附在笔上的不过是几个小小投影。笔断了,它们也没办法兴风作浪。”千岁抚着灯壁。她心情很好,这会儿有问必答,“那支笔的原主来自地府,三尸神自会老实向它报告。可是幽冥之物本不该由活人掌管,若是强行使用,少不得要折寿,此谓天理不容。三尸神更希望人早死,自会不停推波助澜,引诱你再去用它。” 第97章 捷径 燕三郎沉声道:“无人可以抵抗这种又惑么?”自行代入(诱)。 千岁低低叹了口气:“当你终于找到一个有效又速成的法门,并且尝到了甜头。其他办法,你都不会再去尝试了。”她收起了玻璃灯,“莫说石星兰,你看看苏玉言,即便他没有春秋笔,不也同样找到了重振玉桂堂的捷径?” 燕三郎想起了陈通判。 “走这种路要付出的代价,就是除此之外无路可走。”她走到窗边,望着皎洁月光,声音清浅。 燕三郎总觉得,她话里有话。 他拿到了木铃铛,算不算走了捷径? 以后除了这条捷径,他是不是再也走不了别的路了? 以及,他要付出的代价是什么? 他相信,即便千岁知道答案也不会告诉他。 他又擦了擦脑门,被千岁弹过的地方,起了一点点红疹。“你未回答,为何石星兰最后一次使用春秋笔会引动木铃铛?” “因为她想用这支笔直接杀人呀。”千岁凤眼睁圆了,似乎惊诧于他的提问,“她用刀砍、用绳子勒死陈通判,天地都无所谓,每年这么死掉的人也不晓得有多少;可是她用春秋笔直接点人死期,那就是阎罗判官才能做的事。这种越俎代庖还不能引动天机的话,你告诉我还有什么可以?” “她要是写下陈通判的死期,他就一定会死么?” “这才是春秋笔的正经用途,阎王要你三更死,不过大笔一挥的事。你以为它是用来窥人隐私的么?”千岁拍了拍燕三郎的肩膀,“别怕,它对普通人有效。你快要成为异士了,这东西若没有生死簿配合,效力放在你我身上都会大减。” “为何?” 他的问题可真多。 “你开始修行,寿数时常就会变化,已经不全由它们把控了。”千岁说到这里已经烦了,“行了行了,吃饭去。再晚点儿,谢元楼都要关门了!” ¥¥¥¥¥ 时间就在石星兰的焦虑、千岁的悠闲中慢慢流逝。 苏玉言的消息隔三岔五就从苍山传来。春宁大典由拢沙宗承办,一切事务都由这个玄门处理,陈通判的手果然伸不进去。 是以玉桂堂的吃、住、排演一直都很顺利。 苏玉言不仅虐众,本人更是一连三日不眠不休,专心吃透自己的新戏本子。一出好戏不光有形,还得有魂。他得嚼烂了、悟透了,这才能将石星兰的心血演绎出来。 所有人都感受到他志在必得的决心。 石星兰原本担忧他疲惫过度影响发挥,不过三天前苏玉言发来的最后一个消息说,他会在大典之前休息整日,她这才放心。 终于,十日过去。 春季多雨,云城一连下了好多天的雨,而石星兰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十五、六个时辰都不见醒。燕三郎作为可以进入内宅探望她的少数人,也发现她脸上死气沉沉,尤其睡着时很久都不见胸膛起伏一下。 哪怕翟大夫用最好的药吊着,她的目光也日渐浑浊。这时候她只能吃流质食物,因为连咀嚼米饭的力气都没有了。 翟大夫私底下直叹气:“撑不过十日了。”胖嫂哭着去准备后事。 青儿年幼,从小又在母亲荫庇下长大,不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但家里愁云惨雾,她也闷闷不乐。 燕三郎惯不会安慰人,在这样气氛里只能保持沉默。 这一天雨过天晴,他正在替翟大夫抄药方子,白猫趴在一边的桌上睡觉,老头子快步走进来,脸上难得挂出喜色:“捷报!玉桂堂夺冠了!快,抱我药箱来。” 苏玉言果然拿下了头名?燕三郎站起来擦了擦手,和翟大夫一起去了石宅。 石星兰原本正在昏睡,也不知是否心有灵犀,这会儿悠悠醒了过来。正好胖嫂拿着那一纸信笺快步走入,石星兰目光移到燕三郎身上,声音微弱道:“三郎,读给我听好么?” “不负卿卿所托,言于春宁大典折桂,幸甚!兰儿见信时,玉桂堂已赴雅集献演,不日即返。言归心似箭,恨不得插翅飞回,共叙欢情。” 燕三郎读得字正腔圆,石星兰目光却渐迷离,面庞泛起点点晕红,看起来精神健旺了不少。 人逢喜事精神爽,她这样病入膏肓的也不例外。 “好,真好。”石星兰嘴角泛起轻松的笑意,对胖嫂道,“中午给我加一碗粥。”胖嫂欢欢喜喜地应了。 青儿守在床边,这时蹭到她怀里。石星兰抚着女儿柔软的头发,那张漂亮的小脸,她怎么看也看不够。 许久,她在他额上印下一吻:“出去玩会儿吧。” 青儿内急,迈着小短腿就出去了。 石星兰望着儿子背景,深深叹了口气。 燕三郎退出来时,白猫在他肩膀上踩了几下:“五天。” “嗯?” 千岁很肯定道:“你的女先生,寿命最多还有五天。这还是她想见苏玉言,有信念支撑。” “……翟大夫说还能有个九日左右。”燕三郎脚下一顿。 千岁怒:“你是信他,还是信我?” “你。”他的回答毫不犹豫,这才让她心情转晴。 “不知道苏玉言能不能赶得及回来。”见上石星兰最后一面。 …… 事实证明,好事偏要多磨,人间意外常在。 接下来这三天里,玉桂堂在春宁大典上夺冠的消息长了脚一般传遍云城,街头巷尾都在热议。 天空落雨,人们就挤在茶楼酒肆里高谈阔论。平民的生活太平淡,难得有这样的趣闻可以调剂,就像往白粥里加一勺糖,吊上点儿甜味。 春宁大典是拢沙界内的大事,往年归云社也夺过一、两次头名,但玉桂堂还是首回竞功。“我们苏大家往台上一站,活脱脱就是一百年前的靖国女皇,那身段仪态,那铁马金革,啧啧……”云城人说起来都是与有荣焉,仿佛自己也上台演过。 此外,王氏通情杀夫案也已经审理完毕,玉桂堂伶角儿刘向远被判定与本案无关,因此无罪释放。 第98章 风波乍起 千岁听说以后就笑道:“当然要放了。陈通判拘他就是要坏玉桂堂的好事。结果苏玉言不受他要胁,玉桂堂还在春宁大典上折桂,陈通判再强留这人坐牢也没用。” 就在这满城热烈中,石星兰从那日接到玉桂堂喜讯之后,一连昏迷了两天。 翟大夫细细把脉,最后摇头:“急转直下,急转直下啊!” 果然不足五天之数,燕三郎对千岁的判断服气了。 事态的发展也和石星兰的病情一样,突然急转直下: 她没有等来玉桂堂的凯旋而归,反而是另一拨人突然闯进石宅。 这会儿乃是申时,突然有人敲开了石家的大门,紧接着有十来名衙役大步闯进,冲着迎上来的胖嫂劈头就问:“石星兰何在?” 胖嫂懵了:“小、小姐正在内院养病……” 为首的役头子扭头喝了一句:“拘出来!” 手下人立刻散开,往石宅深处走去。 胖嫂脸上变色:“使不得啊,我家小姐病情危重,经不起这么折腾!” 役头子横了她一眼:“没你的事,她就是死,我也得把她拘走。” 胖嫂无法,只得差人去寻翟大夫。 这一群如狼似虎的满院乱走,整个石宅都被激得鸡飞狗跳。过了许久,其他衙役才来禀报:“在内厢房找到一女,这院子里的人都指认,但我们不能肯定那就是石星兰。” “怎么?” “石星兰今年二十二岁,但厢房里却是个老妪。” 役头子却见他们两手空空:“怎么不带过来?” 手下面有难色:“她一动不动,脸色又难看,真像死了一般。” 役头子想了想:“去看看。” 他走进厢房,见到石星兰,也吓了一跳:“这是石掌柜?!”他在春及堂用过饭,见过石星兰的模样,那可是个温孰秀致的美人,万万不是床上这副模样! 他斜睨着身边的胖嫂,满眼都是不信任:“你说这是石星兰?诓骗官家可是要坐牢的!” “哪儿敢啊?”胖嫂都快要叫屈了,“我家小姐生病很久了,左邻右舍都清楚。”她把声音压低再压低,“大夫说,这病……”后话不提,只摇了摇头。 石星兰双目紧闭,果然是满脸虚弱和病气。役头子看得心里有点发毛,却还咳一声道:“得罪了,职责所在。”转头对手下道,“去,把她包起来带走。” 翟大夫正好跨过门槛,闻言立刻跟一句:“使不得!” “翟大夫?”役头子认得这位名满云城的圣手,对他也客气得多。 “她已在弥留之际,经不起颠簸了。你再去动她,那是催命!”翟大夫见他满面为难,又多加一句,“她若是半路上没了,你也不好向上峰交代吧?” “就这么点儿路都不能走?” 翟大夫斩钉截铁:“就是这么点儿路都不能走!” 役头子挠了挠下巴。上头要他带回一个活的石星兰,人要是死在押运途中,他就吃不完兜着走。看她那风一吹就掉魂的模样,果然不像是经得起折腾的。 翟大夫低声道:“石小姐温淑,又卧病数月之久。她能犯什么事,要被抓进衙里去?” “我也不知,是拢沙宗下令,要带她回去问话。” 这话说完,跟在翟大夫后头的男孩立刻抬首望了役头子一眼,他没看见,只是继续道:“我这也是奉命行事。玄门那位大人,现今还在衙里等着呢。” 拢沙宗的异士都亲自来了?翟大夫一惊,旋即道:“不若你将实情回禀,由他自作决定。这样,你就不必担这风险。” 役头子也觉这是好办法,吩咐手下驻守石宅,自己转身走了。 石家众人面面相觑,都是又惊又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对云城的百姓来说,拢沙宗就像天边的云团一般高不可及,偏偏有一天,云团砸下来了,还直接砸在自己脑门儿上…… 燕三郎往墙边退开几步,与其他人都拉开距离,声若蚊蚋:“拢沙宗的异士此时出现,莫不为春秋笔而来?”他最担心的,便是这个。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千岁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春宁大典就是拢沙宗所办,我看是苏玉言惹来的糟心事儿。趁着现在麻烦没上身,我们开溜吧?” 木铃铛的任务也做了,春秋笔也被她吃了,他们也没必要一定留在云城,不若溜之大吉。 燕三郎没问出“你罩不住我?”这么幼稚的问题。哪怕千岁的力量恢复得再好,拢沙宗配在这个世界上拥有领地,就说明它足够强大而且门人足够多。 跟它硬碰硬,不划算。 他嗯了一声,转身就往外走。这种时候,也没人会特意关注一个孩子的举动。衙役守着石宅大门,他可以去园子边上翻墙出去。 燕三郎想得很明白,这种时候明哲保身最重要。至于石星兰,她寿元已尽,也不会因为他留下来而多活几息。 有些悼念,放在心底就好。何况,他也不是她临终前最想见的人。 不过他还没走出院门,外头就传进一阵骚动,紧接着就有一人在众衙役簇拥下走了进来。 燕三郎只得停下脚步。 他一眼看见役头子也在人群里,不由得皱了皱眉: 这也太快了吧。他还没走出去,对方就把人请过来了? 他却不知,役头子才出了石宅大门,就遇见拢沙宗的高人也往这里走,竟是等不及了。 此人一身皂色长袍,眼如铜铃,身材五短,若非被衙差众星捧月一般围着,谁也看不出这是个异士。 他进来,目光当场扫视一圈:“人呢?” 役头子赶紧带路:“胡大人,请这里来!”把他往厢房里引。余下衙役从内院开始把门,五步一岗,燕三郎就不好走了。 这位胡大人见到石星兰的模样,脸色一沉,待伸手摸了她的脉搏以后,眉头皱得更厉害了:“怎么快死了?”他本以为差事很容易,哪知道这线索居然没两天好活。 他唤过翟大夫:“何时起病得这样重?” 第99章 逼问(加更) “约莫是三个月前。” “我听说这女子不过二十二岁?”胡大人眼里有怀疑,“发生什么事,让她浑身精气尽失、衰老至此?” 翟大夫听到这里,就知道他是有本事的,能一口道破石星兰的症结。“不清楚,似是一夕之间突然发病。原本石小姐身子就很弱,却也没有这样古怪。” “这不是发病。”胡大人冷冷道,“这是浑身精气血都被吸干净了。云城里最近可有阴鬼邪秽杀人?” 役头子赶紧回了一句:“没有,没有,一切太平,只最近有一起通煎杀夫案。”(自行代入奸字) “那就是她招惹了不该碰的东西!”胡大人说完这句话,就对翟大夫道,“你施针,将她活气都激出来。” 翟大夫当即色变:“这?这几针下去,她固然能醒,却恐要命丧当场。”石星兰的性命就像风中残烛,随时会被一下吹灭。他这一施针就会压榨出她生命潜能,她还有不死之理? “她本就活不长,早死晚死个一天半天,有什么紧要?”胡大人并不把这当回事,“快些,不然我换个大夫来动手。” 翟大夫无法,只得动手施针,换个大夫还不如他自己来。 他医术了得,几针下去,石星兰就悠悠醒转过来,脸上甚至带点红润。可翟大夫等人明白,这不过是回光返照,心下均自黯然。 石星兰的目光仍然涣散,开口就道:“玉郎……” 胡大人抓紧时间提问:“玉桂堂的新戏本子,是你写的?” 燕三郎心里咯噔一声响,果然,这不请自来的麻烦跟玉桂堂、跟戏本子有关。 石星兰气若游丝:“是,玉郎人呢?”她还未完全清醒,“你是?” “拢沙宗,胡成礼。”胡大人言简意骇,“苏玉言眼下被押在衙里。他能不能安好,你能不能见他,都取决于你接下来答的话。” 玉郎被押?石星兰愕然睁大了眼。他不是领着玉桂堂去拢沙宗举办的雅集上献演么,本该是风光无俩,怎么会突然被押下? 胡大人也知她说话耗力气,这时就快言快语把前事交代一番: “玉桂堂的新戏博得满堂彩,人人都说好看,但宗主交代我来问清楚,这本子是怎么写出来的?” 他也在雅集上看了,也觉得好。可是玉桂堂演完之后,拢沙宗的山主却把整个戏班留了下来,问出一个大伙儿始料未及的问题: 本子是谁写的。 苏玉言没有回答,玉桂堂其他人却三下五除二供出了石星兰。毕竟这不是什么秘闻,苏大家演石星兰的本子出名,这事儿在云城随便抓个人来问都清楚。 宗主问出以后,立刻就指派胡成礼走一趟云城。 石星兰的声音,低得后排的人都听不见:“查找……古籍。” 胡大人挑眉:“靖国女皇自刎时,身边不过三人。这三人都绝无可能将当时情况说与外人知。其中一人过不两年就死了,再有一个是靖国女皇常用的大太监,死在七十三年前。那么知情者只剩一人,并且对这段往事三缄其口,住得离云城又远。可是石星兰你所写的戏本子,上面把靖国女皇临终时说出的每句话都写得清清楚楚。再经玉桂堂这么一演,整个拢沙界都知道了。” 石星兰弱声道:“既然只有一人知道,拢沙宗的宗主又怎、怎知我写的不是凭空杜撰?戏本子原就、原就要加工。” 流传在外的戏本子,哪有几个是真正循历史人物言行来做的?不夸张不美化不修饰,民众哪里会喜欢? “莫以为你快死了,我就拿你无法。”胡大人眼里闪过一抹厉色:“你跟我贫嘴,倒霉受苦的不是你,而是苏玉言,明白了么?” 显然,他对苏玉言和石星兰之间的关系做过事先研究。 果然石星兰抿了抿唇。 她心底也是一团乱麻。原本她写出的戏本子根本不是这一段秘史,只不过归云社和玉桂堂撞了题材,她才拿出了后备的《红颜碎》,本意只为苏玉言救场。 哪知世上偏有这种巧事,她涉及的历史太过隐秘,当世几乎没人知晓——可是石星兰使用春秋笔追溯往事时,哪里晓得其中还有这层利害关系?她想知道什么,春秋笔都会告诉她;她根本不曾意识到的东西,春秋笔又怎么会刻意提醒? 阴差阳错,她竟然将自己和苏玉言都陷入了十足被动的局面。 怎么办,她要供出春秋笔的秘密吗?可这样一来,势必要牵连燕三郎姐弟。 这两人来历不明,排起亲疏远近,在她心目中和苏玉言自然不能比。如果说,供出他俩就能免苏玉言于飞来横祸,那么—— 石星兰眼前阵阵发黑,脑袋就不受控制地垂下去,守在一边的翟大夫惊道:“不好!” 她生命力太微弱,即便施针激发,也持续不了多久。 石星兰小声道:“我有两个请求。” 胡大人也真怕她一口气提不上来就死了,心道跟将死之人计较什么:“你说。” “苏玉言与此事无关,你放他走,并且拢沙宗和云城官署从此都不为难玉桂堂。” 胡大人毫不犹豫就应了:“行。” 一个戏子罢了,死活、去留,拢沙宗怎么会在意? “还,还有,我现在就要见他。”大限即至,她亦有所感。缠绵病榻太久了,她不惧怕死亡,但渴望再见心上人一面。 胡大人道:“不须你说,我已经派人去提他。”原本他想着石星兰若死不开口,就以苏玉言要挟之,那当然是苏玉言本人亲自到场最能撼动她。 石星兰望了一眼窗外,忽然低声道:“天快黑了。” “什么?”她的声音实在太低,连胡大人都没听清。燕三郎却觉自己身后的竹篓动了一下。 “我说,天要黑了!”石星兰突然提高了音量,“这世上该有报应!” 她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声音尖利瘆人,连胡大人都忍不住皱了下眉:“什么意思?” 第100章 栽赃 石星兰只喊出那句,声音就减低,眼神也逐渐涣散。翟大夫赶紧上前,给她再补了两针。 众人只道这是她头脑昏沉时的胡乱呓语。 石星兰慢慢又缓过来了,开口道:“我能写出靖国女皇的故事,是因为、因为,我有一样宝贝。” 听到这里,燕三郎忍不住微微抬头,却不料一下就搭上了石星兰的视线—— 她正瞬也不瞬望着他。 燕三郎后背立刻沁出一层薄汗。石星兰会把他们供出来么? 她涣散的眼神凝聚起来,似有深意,但随后就移开目光,仿佛这一眼只是漫不经心。 她的目光一直飘乎,旁人只道她看的是站在燕三郎身边的翟大夫,谁也没太当回事。 胡成礼目光一凝:“什么宝贝?” “是支奇怪的笔。”石星兰答道,“我只要写下靖国女皇的名字和生辰,它就能自写出女皇生平。” 胡成礼喉结上下动了动:“你用过不止一次吧?” “前后用过五次。”石星兰眼眸半闭,“每用一次,都会吸走我的寿命。” 燕三郎听出他声音里一点急切:“笔在哪?”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杂乱脚步声,随后有人禀报:“大人,苏玉言带到!” 石星兰顿时睁圆了眼:“我要见他!” “你先告诉我……” 胡成礼话未说完,石星兰就连声道:“我要见他,让我见他!”身子频频往上抬起,鱼儿一般。 她一辈子知书达理,临死前还不能胡搅蛮缠一把么? 对上这将死之人,胡成礼是一点威胁手段都使不上,只得转头喊一声:“带进来!” 苏玉言被带入,衣衫凌乱,面色苍白,显然吃了些苦。他进来就扑到石星兰床头,抚着她的面庞温声细语:“我回来了。” 他赶回来见她,没有失约。 春宁大典折桂的欣喜,被拢沙宗拷问的惊恐,以及对石星兰的担忧,他都不提。 石星兰紧紧抓着他的手。她太激动,反而一句话也说不出。 “人带到也见过了。”胡成礼不耐烦道,“那支笔的下落呢?” “已经不在我手里。” 说完这句话,她眼一翻,晕了过去。 屋内顿时一片人仰马翻,苏玉言惊得连声呼唤,翟大夫急急上前救治。 胡成礼气得想揪胡子。只差这么关键一两句话,线索可别断了!他取出一枚丹药:“吊命的灵药,喂她吃下。” 这灵丹放在拢沙宗也是一丹难求,平民根本不要想近。即便事关重大,胡成礼拿出来的时候也是一阵阵肉疼。 翟大夫却知道这位高人能出手的必是好药,赶紧放进石星兰嘴里,果然入口即化,顺喉流下,免去了成丸吞咽不便的麻烦。 抢救期间,胡成礼交待衙役搜索石宅,把所有笔都搜来,并给所有人搜身。他自己招胖嫂和其他下人过来询问,燕三郎也享受了这个待遇。 和其他人一样,燕三郎被问及时也是一脸茫然,只差咒天咒地发誓没见过什么笔。他看起来木讷老实得有点儿钝,又只是石家的远房亲戚而已,来云城才不到半年,跟石星兰的关系反而没有胖嫂这些熟人亲近。 胡成礼也不认为石星兰会把这种秘密告诉他,问他只是个过场。反而胖嫂等人被反复盘问得差点哭出来。甚至连青儿都被带来细问,胡成礼想着童言无忌,指不定能寻出什么线索。 然而,并没有。 衙役从宅子里搜出十几支笔送来,经胡成礼鉴定,都是凡物。在场众人身上也都被搜遍了,除了翟大人的童子带了两支毛笔,其他人身上都没这种玩意儿。 那童子的背篓里,居然还藏着一只呼呼大睡的猫。这一幕不多见,胡成礼还多瞅了两眼,但没心思深究。 好在拢沙宗的保命灵丹名不虚传,石星兰再一次悠悠醒转,刚睁眼就望见窗外一只灰喜鹊扑楞楞飞了过去。 倦鸟归巢了。 天黑了啊,她嘴角微微弯起。 胡成礼已经彻底失掉耐心,铁青着脸道:“那支笔是我宗内重宝,你再推三阻四,莫怪我手下无情!” 这回石星兰没有再拖延,很干脆告诉胡成礼道:“那支笔,被陈中和要走了。” 胡成礼皱眉:“谁?” “本州通判,陈中和。” 她说是陈通判拿走的?这回答出乎燕三郎意料。他悄悄抬眼望去,见她倚在苏玉言怀中,面透死气,半垂的眸光却在缓缓转动。 “就是家住吉成巷口、乌门大宅的那位陈通判。”也不知是否拢沙宗救命灵丹起效的关系,石星兰脸色明显红润起来,连说话都连贯许多。 “为何给他?”胡成礼也很意外,眼里并不相信。 “陈通判不知哪里得到消息,知道这笔神异,就来索要。我不肯,偏巧身子又弱,他知道我经不起折腾,就将玉桂堂参赛春宁大典的戏本子泄给归云社知晓,以作警告;我不从,于是苏玉言临去苍山之前,他又诬玉桂堂的刘向远有罪,将人拘押起来,阻挠玉桂堂演出。这些,这些你问玉桂堂的人,他们都知道!”这次她的状态意外地好,居然很连贯地说完了。 说到情绪激动处,她咳个不停,苏玉言一直给她抚背,“然后……然后陈通判就找人烧了我的宅子,恐吓我!” 石星兰轻轻摇头:“民不和官斗,我怕了,再说我都快死了,要这笔还有何用?我还想看见玉郎平安归来,只能把笔给他。此后,他就没再找我麻烦。” “大人,被烧掉的地方还未清理干净,左邻右舍都望见我家起火。这些,以您的本事一定都可以查清。” 胡成礼走过来时,的确路过烧成平地的书房。他沉吟一下,站起来道:“我会查。但我若发现你敢对我撒谎——”他伸手一指苏玉言,“——这人必死无疑!” 石星兰自己没几口气好喘了,他只能拿她最在乎的人来威胁。 然后他吩咐役头子看住石宅,不让人员进出,自己大步就往外走。 有新线索了,胡成礼自然赶着去追查。 石星兰的目光终于抬起,望向始终沉默的小小少年。他站在众人之后,那身影遗世独立。 大概是神志恍惚了,她仿佛望见他身边还站着一人,红衣青丝,美貌绝伦。 第101章 那一年的春花 她明白,他们是她唯一的希望。 她嘴唇微动,无声吐出两个字: 求你。 燕三郎没有吱声,只是定定回望她,目光明亮。 他看懂了她眼中的哀求。 这时胖嫂擦了擦眼泪,把下人们都轰出屋子,自己也跟着出去了,给石星兰两人留下说话儿的空间。 翟大夫默默退到外间,一回头,发现跟在身边的小学徒居然不见了,不由得皱了皱眉,但这会儿也不是追查的时候。 内间,石星兰动了动指头,手抬到一半就抬不上去了。 她太虚弱。 苏玉言抓着她的手,抚在自己脸上。他有千言万语,自从去了苍山,每天都想着回来以后要对她说什么,偏偏临到这时全没了章法,只茫然道:“吃掉你寿命的,就是那支笔,对不对?你用它来写戏本子了,对不对?” 在最美好的年纪,她却急速凋零。苏玉言又不傻,当然知道这其中有邪力作祟。再联想拢沙宗对他的拷问,不难联想到石星兰用这支奇异的笔做出了什么事。 石星兰轻轻颌首。事到如今,她也没有隐瞒的必要。 “我不该迫你,不该迫你替我写本子!”苏玉言喃喃两句,终于放声大哭。 悔之晚矣。 “我不悔,你不需自责。”石星兰抚着他的面庞,声若蚊蚋。不需要刻意压低,也没有第三者能听见她的话,“但方才我对胡大人说的话……” 她抿了抿唇:“这一回,我拿你的性命冒险,你莫要怪我。” 苏玉言当然知道她意在何指。陈通判要拿捏的人是他,不是她,也没那支神笔什么事儿。结果石星兰三言两语,就将祸水引到了陈中和头上。 这位胡大人一旦发现陈中和与神笔无关,立刻就会实践诺言,让他苏玉言生不如死。 “我不怕,你向来心里有数儿。”苏玉言不管她唇角干裂,俯首一吻,“我知道,你为我好。”石星兰不希望他像从前那样活着,这是她的执念。 而他在春宁大典上折桂,也已经完成自己对父亲的誓言,不必担心九泉之下无颜相见。因此无论她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是清醒还是昏聩,他都不会有半句怨言。 大不了一死。 “我最对不住的不是你,是青儿。”石星兰眨了一下眼睛,说话出奇地流畅,“若还有以后,你收养她,照顾好她,助她继承春及堂。” “我说过,春宁大典归来就娶你。”苏玉言坚定道,“青儿就是我女儿,我会视如己出,一定让她平安快乐长大!” 石星兰放心了。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她想再摸一摸他的脸,可是突然困得要命。 前尘旧事突然一幕幕在眼前闪过,走马灯一般。她看见幼时与苏玉言的两小无猜,看见自己私奔前夜的辗转反侧。 她后悔吗? 有了青儿之后,并不。 但她常怀愧疚,对亡夫,对苏玉言。 最后眼前的画面定格在七年前的春天。那年梨花开得很艳,她坐在云城南岸小走马路的舞台底下,看着十五岁的苏玉言第一次唱主角。 花如雪,落英纷缤,那人在观众的掌声中轻吟浅唱,婉转迄逦,仿佛占尽了那一年的春光。 对了,彼时天空正下着小雨,就好像现在这样,一滴、两滴,拍在脸上,润湿了她的眉目。 ¥¥¥¥¥ 众衙差拥着胡成礼前脚刚出院子,石星兰的闺房里就少了个人—— 燕三郎。 他原本就站在窗边,时常往外观望,见到后院巡逻的衙役只有一个。胡成礼走出去时,那人也赶去送,燕三郎即从窗口跳出,猫腰溜过空地。 石宅的地形,他相当熟悉,知道该从哪里遁出去。 不等他爬上大树,身边人伸出一只纤纤素手,拎起他的衣领:“你太慢了。” 千岁纵身一跃就立在树梢上,连树冠里的飞鸟都没有惊起。巡逻的役差走回来之前,她已经带着燕三郎跳出石宅的高墙,落进了不知谁家的后院。 这时夜色已深,千岁换了一身黑衣,只要避开明亮的灯火,自能避人耳目,沿着屋顶、墙头和树尖奔行。 她的目标明确:“走,出城。”留在云城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燕三郎却隔袖抓着她的手臂:“还不能走!我们去吉成巷。” “别多管闲事!”千岁知道他想作甚,没好气道。 “她方才没当场供出我们,我们就欠了她一个人情。”燕三郎道,“对你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可是此事不办,苏玉言必死。” 对石星兰来说,最该做的就是据实说清事件、指认燕三郎和千岁。现在她来一招嫁祸,胡成礼只要查清陈通判和春秋笔无关,立刻就会降罪在苏玉言身上。 所以石星兰替千岁二人打掩护,其实是拿爱郎的性命冒险。 她在赌,赌燕三郎愿意还这个人情,帮她完成剩下的任务。 她已经给陈通判嫁祸了,现在还缺一招栽赃。陈通判毕竟是州里的官儿,拢沙宗来的胡大人只有在人赃俱获的情况下,才能给他定罪用刑。 燕三郎此时对千岁的性情也有些了解。果然她哼了一声,脸上仍是不情不愿,足下却直接转了方向。 既然拗不过他,那就赶紧将这事儿办妥。 燕三郎时常跟着老大夫走街串巷,还要给千岁买各处美食来尝,这三个月来已将云城走得很熟,一看便知这是去往吉成巷的方向,当下才放了心。 方才石星兰将陈通判的地址说得那么详细,可不止是说给胡成礼听的。 今天拢沙宗贵人降临云城,陈通判作为本城的二把手,不可能早早回家,这会儿多半还在官署里。所以胡成礼走得匆忙,也是要去署里找他。 如果再算上胡成礼盘问、陈通判辩解的时间,算下来燕三郎就能打一个时间差,抢先走一趟陈府。 此刻,最宝贵的就是时间。 他想完成手头的任务只有一个要求:快。 偏偏千岁最不缺的就是速度,全力施展起来,比奔马还要快得多。 第102章 穿堂入户(加更) 燕三郎只觉耳畔风声呼呼,眼前景致高低起落,一眨眼都被甩去身后。 吉成巷里住的都是富贵之家,石星兰还特地说出了“乌门”这个标志,方便他们查找。 燕三郎忽然想起一事:“石先生是不是看出你的真实身份?” 方才石星兰喊出“天快黑了”这几字,别人不知其意,千岁和燕三郎却再明白不过: 天黑,千岁就能以本体出行,行事无拘无束。 在这种时候,石星兰唯一能求助的只有千岁。但这计划必须建议在一个基础上——她清楚千岁的身份,也清楚千岁的能力,知道她能办成什么事。 并且别忘了,胡成礼赶到石宅时天色尚早,是石星兰一会儿谈条件,一会儿晕厥,硬生生将这事儿拖到了天黑。 如果她是有意这么做,那她对千岁的身份就更加笃定了。 这怎么可能呢? “不知道,我没有读心术。”千岁的声音很淡,眸里却有光华流转。石星兰用春秋笔窥探过靖国女皇生平,如果她看得很详尽,也就意味着…… 燕三郎依旧道:“在我看来,她笃定你必会帮她。”否则石星兰爱苏玉言逾性命,怎敢拿他冒这么大的风险? “你比女人还聒噪。”千岁不耐烦了,“闭嘴!” 燕三郎的确闭上了嘴,因为两人赶到地方了,前方就是吉成巷。 这里的砖墙高大整齐,比平民区不知道气派多少倍。把着巷子口的,就是一扇巨大的乌木门。 这里头就是陈府了。 走到这里,各家大宅都是庭院广阔而屋宇疏落,千岁不能再纵跳于屋影中而不被人发现。她戴起面纱,沿着墙根往暗处走。燕三郎眼巴巴等着她跳墙过去,可是千岁伸手按了按墙壁,低声道:“那姓陈的看来是亏心事做多了,偷偷请了守宅门神,收拾起来要费一番手脚。” “怎办?” “你进去,它不挡活人。”千岁指了指木铃铛,“带我一起进去就好。” 她再次强调:“门神好对付,我不想节外生枝。” 如果今晚陈府有人闯入,胡成礼对陈中和的怀疑就会大减。说到这里她不怒反喜:“这不是坏事,正好说明陈中和往常的确住在这里。” 陈府可不是平民小户,想来陈中和干的缺德事也不少,既怕别人施些阴计对付他,又恐亡魂上门索命,这才请来门神。 这也反过来证明,这里的确是他平时的长住地。 燕三郎奇道:“不然他平时住在哪里?” 千岁嗤笑一声,不理他。这臭小子从前有片瓦可以蔽身就谢天谢地了,他能想象什么叫作金屋藏娇,什么叫作狡兔三窟吗? 他们走了小半圈,遇见一个小门。 燕三郎想翻墙,千岁拍拍他的肩膀:“用不着,有人出来了,正好给我们介绍一下方位。”他们此前没进过陈府,对这宅子的布置并不了解,找起来费事儿。 果然这话说完不久,他们就见到一名丫环提着水桶,走出小门要去暗沟倒水。 这种大宅一般都有完备的排水系统,里头的人不需要像平民那样出来倒脏水。可是接连几天暴雨,想来府内的沉淀池都满溢出来,陈府的下人只好把污水提到外头倒掉。 “这真是老天都偏帮我们。”千岁笑吟吟走上前去,一拍她的肩膀,“嘿!” …… “别怕,墙后头是草堆。” 那丫环躺在对面的牌楼上呼呼大睡的时候,千岁倾听半晌,确定墙后头没人走动,这才一手提起燕三郎,将他直接掷过了墙。自己则化作红烟,在燕三郎掉进高墙之前,抢先钻入了木铃铛里。 她用劲奇巧,燕三郎落地时轻如绵花,还掉在马厩边上的草堆里。除了几匹马儿扑噜几声避让开去,旁人都未被惊动。 “应该就在这附近……”千岁的声音从铃铛里传出,“往前走三步……唔,停,往东再走两步。” 燕三郎停下来,发现自己站在马厩的木柱前。 “看到柱上那一串铜哨吗?” 燕三郎点头。马厩柱上的确挂着一串铜哨子,可是每一枚都只有竹蛏大小,看起来居然颇为精致。 “摘下来,藏自己兜里。” 他依言照做了,红烟顿时从木铃铛里钻出来,化出人形,转动一下脖子。“走。” 燕三郎没见着门神长什么模样,风平浪静。 “那丫头说,进府以后一直往东走……”她的摄魂术男女通杀。 “直到绕过池塘。”她走得飞快,一路上避开陈家两、三名护院,“唔,池塘到了。” 燕三郎补了一句:“铜哨?” “陈府在正大门放个主法器,将这铜哨置于其他各门作为辅器来定位,门神就会在这片区域内活动。”千岁一边疾奔,一边给他讲解,语速平稳,丝毫不受干扰,“不论主器还是辅器,摆放的位置、朝向都有讲究,不能随随便便。你将这哨子取下来,整套法器都失了效力,门神偷懒去了。” 所以她就可以大摇大摆现身了。“我们办完事还要原路返回,把哨子再放回原位。马厩最偏远,这里很久才巡查一次。但万一护院发现哨子不见的话,就知有人来过了。” 燕三郎若有所思。 “找到两丛竹子后头的白墙房子……嗯,这就是陈中和的书房了。”找起来还算顺利,千岁满意地点点头,见陈通判的雅阁二楼窗户半开,她就带着燕三郎从那钻了进去。 陈中和将这里命名为“雅阁”,除开一楼的书房之外,二楼是他收藏字画古玩之处。千岁看了看博古架上琳琅满目的东西,轻声笑道:“他官儿不大,宝贝倒真不少。”转头见燕三郎四处搜索,她知道这小子原本是贼,不由得道,“一件东西也不能带走,否则陈通判会知道家里来人了。” 这会儿功夫,燕三郎就见到两枚宝玉,一串明珠,微光下还散发着莹润的光,显然价值不菲。其实莫说这两样,屋里随便哪一件东西拿去卖了,都足够他养着白猫过上好日子。 第103章 不能浪费 燕三郎叹了一口气,心里着实惋惜:“省得,我找暗格。” 千岁立时祭出琉璃灯。 那灯光淡绿幽暗,雅阁外头的护院,从地面上是看不见二楼的亮光。 可是立在楼里的燕三郎,立刻发现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透明。 桌、椅、墙、架、花盆……在灯光照见的范围内,所有东西似乎都变成了透明的琉璃。他们立在这里,甚至可以一眼看见身边的青陶花盆泥土内部,两条蚯蚓正在拱来拱去。 “琉璃灯的特性之一,纤毫毕现。”千岁耸了耸肩,在屋内快速游走一圈,就有了发现,“看,暗格在这里了!” 陈通判的暗格安在书桌底下,抽屉后方,并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但安置两个机关。有琉璃灯照着,千岁不费功夫就避过机关,将暗格打开。 这暗格长仅一尺许。让燕三郎失望的是,里面并没有金珠宝贝,只有两本半厚不薄的册子。 他随便翻了两页,上面都是人名和数字,用的言语也是驴唇不对马嘴,连他这样识字不到半年的人看了都觉得别扭。 千岁先看到他脸上鄙夷的神情,再凝神瞅了两眼,就伸指在他额角一戳:“把珍珠当成了鱼目却不自知,看你那表情!” “这是什么?”燕三郎虚心请教。 “这是陋规的账本,还用上不少暗语,陈通判可真是个伶俐人儿。”千岁轻笑,“他把这些年的收贿与行贿都写作一本,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派上用场了。” “哦。”燕三郎不知这东西有什么了不得的,但千岁只看两眼就能破解陈中和所用的暗语,是不是说明她对这一套很熟悉? 他要学的东西,真是有很多很多。 时间紧迫,千岁当即从怀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东西,放进暗格当中。 身为木铃铛的器灵,她不能偷盗、劫掠,但放东西给人家却是没问题的。 这是春秋笔的笔匣。 为了补(man)全(zu)因(si)果(yu),千岁已经大义凛然将春秋笔投喂给了琉璃灯,但是笔匣还未丢弃,这时候就派上用场了。 不过转念一想,她又觉不妥:“笔匣还在,笔却没了,这栽赃实是栽得有点明显。” 春秋笔自带降温特效,须用笔匣封住。如果陈中和把春秋笔送去别处,为什么不连笔匣一起? 胡成礼也不是傻子,这样糊弄不住他。 可是不放笔匣,那就连最基本的物证都没有,这祸实是无从嫁起。 怎办是好呢? 燕三郎眨了眨眼,忽然指着笔匣道:“弄坏它。” 千岁正在沉思,闻言一怔:“什么?” 话刚出口,她就想通了,轻轻击掌赞了一句:“妙也!”随后,就在笔匣四周轻轻拍了几下,修剪得精细的指甲用力一抠,匣身上的黄铜符就被抠掉了一片! 她顺手就将黄铜符片喂给了琉璃灯:“食物短缺,不能浪费。” 后者吃得津津有味。 这匣身上各种禁制连成一个复杂整体,共同起效,才能封住春秋笔的邪力。现在掉了一片黄铜符,那就是封印链条断掉重要一环,整只笔匣就没有用处了。 千岁这才把匣子重新放进暗格里,拍了拍手:“好了。” 笔匣是个废品,那么放在这里也情有可原了:既然它已失去效用,陈中和就必须另寻一物来盛装和封印春秋笔,这笔匣也只是暂时没处理掉而已,毕竟陈通判才入手不久,并且它的外形有点古怪,上面的符咒又有水火难侵、刀枪不入的特性,不能劈吧劈吧当柴火烧了。 先前石星兰望向燕三郎,眼露哀恳又反复暗示,她就知道这女人在求他们帮忙。 石星兰正在求他们配合她。 那个时候,她对石星兰的印象有所改观。 鲜少有人能在临死之前,还心心念念想着算计别人。燕三郎说得对,石星兰分明可以少生事端、指认他俩,换得自己生前的最后平静,以及苏玉言今后的性命无虞。 但她没有这么做。 这个一辈子都循规蹈矩、温淑善良的女人,在生命的尽头却选择了一次冒险: 复仇! 并且,她要为苏玉言,一劳永逸地除掉陈通判这个祸害! 这么软绵绵的女人狠起来,也能要人命哪,并且还不用自己动刀子。千岁觉得很有趣,这才兴起了顺手帮她一把的念头。 ¥¥¥¥¥ 陈通判总觉得流年不利,今春开始就没遇上几件好事。 原本被他玩于鼓掌之中的美人儿不听话了,他派人烧掉了石星兰的新戏本子,结果玉桂堂还是在春宁大典上拔得了头筹! 就连今早出门,原本好端端系在腰上的玉符都掉了,在地上摔成了两半。 这可绝不是吉兆。 要说有什么舒心事,那大概只有一件了:石星兰犯事儿了,居然惹到了拢沙宗的高人。 以陈通判掌握的消息,那石星兰已经奄奄一息,半只脚踏进棺材。胡大人这么一去,最好能将她直接吓断了气。 想起苏玉言和石星兰不离不弃、山盟海誓的模样,他就恨得牙根儿都痒。若不是这女人,苏玉言也不会吃了秤砣一样,非要逃脱他的手掌心。 不过陈中和在官署里一直等到夜暮降临,也没有等来石星兰的死讯,反而是胡成礼将他召来面前,一顿质问。 陈中和懵了,继而怒气勃发:“该死的贱婢!”死到临头还不忘害他! 胡成礼顿时目光如针。 陈中和反应过来,赶紧给自己申辩道: “大人,石星兰一派胡言哪。下官不过一介凡人,要那神物有何用?” “是么?”胡成礼斜睨他一眼:“那她为什么不指认别人,偏偏是你?我来路上便问过了,过去两年你都捧着玉桂堂,但是三个月前玉桂堂的新戏本泄密给了归云社。这事儿,是你干的不?” 陈中和张口就想否认,然而这事情对胡成礼来说实不难查。 念头在心里转了好几个弯,他就犹豫了下:“这个……” “实话!” 第104章 假作真时真亦假 陈中和只能应道:“是!不过……” “把玉桂堂的陈向远无故拘进牢房,再放火烧掉石氏的房子,也都是你干的?” 陈中和后背冷汗涔涔滚落,在胡成礼的锐利目光下,他硬着头皮道:“柳家命案发生后,的确有街坊见过陈向远半夜开门,迎人进去;至于石氏的宅子起火,那与下官何干?” 胡成礼冷笑一声:“你当我查不着?只是嫌麻烦而已。现在你立个血誓,我就相信这些不是你干的。” 陈中和呐呐不能成言。石星兰那毒妇真是捏住了他的命脉!这些事的确都是他做的,目的却不是逼她交出那件连名字都不清楚的狗P宝物! 石氏真不愧是个写戏本子的,话里透着半真半假,不,是七分真里掺着三分假,这也最容易被胡成礼采信。 可是贱婢以为,这就能置他于死地?想得可太美了。 事到如今,陈中和也顾不得脸面了,一咬牙,一剁脚,低声道:“胡大人,这里头还有些曲折。”拖长尾音,看了看左右。 胡成礼还是给他这个面子,挥退其他官员,待这里没人了才道:“你说。” “下官并不想刁难石氏,也没向她强求宝物。下官至今不知这宝物的名称来历用途,如何能肖想?” “那你老找她麻烦又是为何?” 陈中和苦着脸道:“我要找的,其实不是她。” 事到如今,他只得将自己与苏玉言的过往种种都说了出来。自曝其短时,他脸上也是火辣辣地,但为了清白着想,这些都不得摊上台面。 胡成礼一言不发听完,满脸戏谑:“你想将苏玉言逼得无路可走,重回你的怀抱?” “……是。”陈中和老着脸皮承认了。玩儿相公这档子事,传出去不太好听,可是有权有势的哪个不玩些花样?他还知道好些个富户在家养小倌哩。云城靡华,甚至都有专门的男院以供贵宾享乐。 拢沙宗应该不会在意他这点儿小癖好,甚至他的以权谋私、仗权欺人,眼前这位专案专办的胡大人都可以当作没看见,没听见,只要他陈中和与那件宝物无关。 胡成礼揉着太阳穴:“你所说的,可有证据?” 陈中和一下傻眼:“证据,这、这个?”他从前宠着苏玉言,就顾其颜面,都是私下召唤过来服侍,知情者极少。“我的长随阿斌可以作证。” “唤来吧。” 阿斌被唤过来,先被打了个半死,下身血肉模糊地,胡成礼才慢腾腾进去问他。 陈中和在外间看得寒毛直竖,只觉度息如年。 好一会儿,胡成礼才走出来:“他是你的心腹,话不可全信。” 陈中和知道今日这一关不能善了,咬了咬牙:“大人的意思?” “你住在哪?”胡成礼目光如刀,“我要搜上一搜!” 陈中和面色大变:“下官、下官毕竟是一州通判,这要是被搜了家,今后颜面无存,如何还能做官?” 胡成礼阴恻恻来一句:“虚了?” 陈中和看着他的眼神,就知道这人非搜不可。但他书房里有东西见不得光,搜是万万搜不得的。 他大声道:“我是本州通判,你无权搜我家府!” “是么,你这样说有些来不及了。”胡成礼笑了笑,“知州借给我的一百人手,我已经全派去你家。” 陈中和大惊,下意识倒退两步:“什么!” “走吧,陈通判。”胡成礼迈开腿就往外走,“要是没搜出来,我给你赔礼道歉。” ¥¥¥¥¥ 给陈中和栽好了赃,千岁也觉满意,正想拎起燕三郎就走,他却扯了扯她的袖角:“等下。” “还等?”她板起漂亮脸蛋,“再等下去,胡成礼就要来了。你是不是真以为我能一个打一百个?”她轻咳一声,又强调道,“就算能,我也不想费这个劲!” “这么做,稳吗?”燕三郎指了指暗格,心里还是有些不踏实,“胡成礼能信几成?” 千岁想了想:“四、五成吧。怎么,你还不满意?干这种勾当哪能十成十稳操胜算?” 燕三郎小声问道:“欠缺在哪儿?”他心里也觉得怪怪地,好像有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陈通判的动机不充分。” “什么是动机?”四五成概率,实在太低了。那位胡大人看起来还有些精明,只怕做到这一步,还是瞒不过他。 “就是理由。”千岁见他眼珠转来转去,像是正在生产鬼点子,也难得没有训斥他,“陈通判只是个普通人,他为什么要抢笔,以及做眼下这些?这个理由不充分!” “那要是给出一个充分动机,胡成礼就能更信?” “对。”千岁抱臂在前,看他眼里有光芒闪动,鬼祟却不令她反感,“你又有什么小花招要使?” 这事情在他们的推波助澜之下,真是越来越好玩了。 “你身上有样东西。”燕三郎目光炯炯,“也该放进暗格里。” “什么?”她立刻投来警惕的眼神。敢动她的小金库?他想都不要想! ¥¥¥¥¥ 望见了熟悉的自家大门,陈中和却走得深一脚浅一脚,两条腿软得像面条。 胡成礼甚至还扶了他一把,不阴不阳问了句:“怎么,陈通判身体不适?” 你才不适,你全家都不适!陈中和很想把这句话甩到他脸上,可是嗓子很干,几乎说不出话。 他满心恐惧,又想转身逃走,又希望那些衙差在他家里什么也搜不出来。 今晚闹出这么大阵仗,陈府上下早被惊动。衙差进门之前就亮出知州大人的手令,但陈府有头有脸,陈家几位老少爷们在云城都吃得开,就半嬉笑半认真上来阻挠。 没人注意到一个最低等丫环跟出来的时候揉着眼打了个呵欠,还有两分惺忪。 她怎不记得自己何时倚在门后的草堆上小眯了一会儿,还做了个梦? 衙役虽然领上命而来,到底不想彻底得罪陈通判,两边正僵持不下,胡成礼到了。 第105章 人赃俱获(加更) 他仔细看了看挂在正大门上的两张门神图,抚着胡子道:“门神,嗯?” 他的确能感受到门神的投影存在。它有拒邪之能,可不是普通人家那样摆来好看、图个心安的。 当然,它不管活人。 胡成礼走进去不多久,就见到里面的僵持,面色一冷:“挡道儿的,碍事儿的,杀!” 陈中和怵然一惊,胡成礼才拍了拍他的肩膀,“哦,我忘了这是府上。那么不要杀了,改为关进厢房吧。” 云城再繁庶,也在拢沙界辖内。胡成礼是拢沙宗的特遣使,为宗主跑腿办事,权力极大。衙役得他命令也不敢再摸鱼,认认真真开始搜查。 陈家人听说拢沙宗特遣来使,也不敢再阻挠他们办案。 胡成礼叫人送来茶水点心,拉着陈中和在中堂坐下,全程不让他离开,也不许陈家人进来。 陈中和知道,这是要防止他交代家人转移物件。 陈府很大,半个多时辰后各路衙役来报,除了金银字画和贵重古玩,并无甚其他发现。 陈中和悄悄舒了一口气,还好。 胡成礼暗中留意他,见他虽然眼观鼻、鼻观心,一副置之度外的模样,但心脏跳得格外勤快,当即下令:“再搜。” 陈中和的恐惧都化成怒气:“胡大人,适可而止!瞧瞧我家都被翻成什么样子了!” 衙差入户搜查可不是轻拿轻放、看完物归原处。他们搜过一遍,这家里就跟飓风过境似地,物什东倒西歪,甚至被褥还要被割开来看,以免漏过藏物。 这还是衙差念着本宅主人是陈通判,多少手下留情了的。 “‘可’在哪,今晚我说了算。”想到自己踩在他地盘上,胡成礼向他敬了盏茶,“陈通判,今晚我对你不住。要是搜不出东西,明早我就来负荆请罪!” 又过很久,衙役再来报告,仍是一无所获。 胡成礼把玩着茶盏,下了第三次命令:“再搜!” 众衙差面面相觑,明白了:要是搜不着东西,这位胡大人今晚是不打算离开了。 从这时起,他们打起了十二分认真。 两个时辰过去了。 这会儿已经是半夜三更,陈中和担惊受怕大半个晚上,人都熬得有些头晕。他刚拿起茶盏喝了一口,两名衙差从外头匆匆跨了进来,手里还举着一样东西,大声道: “报!书房里发现暗格!” “叮”,清脆一声,陈中和手里的茶盏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他藏在书桌下的暗格,真被找出来了! 胡成礼呵了一声,大步走了过去,先从里面摘出一个簿册,翻看几页,然后举起来对着陈中和抖了抖:“这是什么?” 陈中和张了张嘴,说不出话。这是他的花名册、账本子,记载着任职以来的人情往来,里面人名和数额俱在,若是流传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虽然记有暗语,但破译起来不过是时间问题。 抓起册子时,胡成礼脸上兀自哂笑,可是当他看见格子里余下两样东西时,面色一下转作了凝重。 他抓起黄铜符缠身、造型别致的匣子,飞快打开。 当然,里面是空的。 胡成礼先前的镇定全不见了,厉声问道:“笔呢!你又藏去了哪里!” 这匣子狭长,是笔匣?陈中和一脸茫然:“这是什么东西?我、我不知道,我在暗格里只放了一本册子。” “哦?”胡成礼斜眼看他,“这东西就放在你的暗格里,你不知道它是什么?” “我从没见过这个!”陈中和焦急道,“一定是石氏那个贱皮放进去的!她要诬陷我!” 胡成礼一字一句:“你是说,她病得要死不活,还能潜进你的府邸、瞒过你的护院、爬进你的书房、找到你的暗格,然后塞进这个笔匣,好栽赃嫁祸给你?” “我,这……”陈中和哑然,几息后才灵机一动,“她可以指使别人!”他忽然明白了,这匣子是装宝贝的? 胡成礼冷冷道:“比方说?”平民可以结交的,只有平民,否则石星兰和苏玉言会被这姓陈的欺负个半死? 陈中和说不出来,只觉满嘴都是黄连。 “这匣子坏了,已无封印之能。”胡成礼又问一遍,“你把春秋笔藏去哪里了,还是说,送去哪里?” 陈中和只能否认。 胡成礼一伸手,从暗格里取出了第三样东西。 一面令牌。 材质不似金也不似玉,黑乎乎地,可是在灯下翻转牌面时,偶尔会反射出一丝若有若无的金光。 牌子很简洁,就在正中刻了个“胜”字,底下标明“壹佰陆拾贰”。 “还是老问题。”胡成礼晃了晃令牌,“这是什么?” 陈中和只能摇头。今晚发生这么多事,早就脱离了他的承受范围。也不知是不是受惊过久,这会儿他反倒麻木了。 “人赃俱获,把陈通判带走!”胡成礼挥了挥手,“连陈家人一起。” “等下,我不服!”陈中和快步冲去,结果被衙差拦下,“我都不知道这两样是什么!” “这个么——”胡成礼手里抓着牌子,反复打量,“我会很快查清。希望陈通判在那之前,就老实交代了。” ¥¥¥¥¥ 石家。 今晚胡成礼已经下令要严守石宅,不许有人进出,临走时还留了七八个衙役在这里把守。 内厢房里乱糟糟地,再说盯着一个重病的、满脸皱纹的妇人既不赏心也不悦目,所以衙役都守去院子外头,偶尔四下里巡逻一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内厢房里突然传出阵阵哭声,一下响得房梁都要被掀开了。 几人惊得互望一眼,冲进屋里一看,胖嫂捂着巾子哭天抢地,石宅下人都垂头抹泪,翟大夫坐在一边,黯然神伤。 那位名满云城的名伶苏大家半坐在床头,抱着怀里的人一动不动,仿佛化成了木雕,连眼泪都不会流了。 石星兰走了。 哭丧现场最是晦气,众衙役缩手缩脚正想往外走,其中一个突然道:“咦,好像少个人?” 第106章 字条 众衙役止步,目光在人群中逡巡。在他们看守下,少人还了得? 先前那人数来数去,忽然伸手一指翟大夫:“那个童子去哪了?” 其他同伙想了想,才忆起这位圣手走进来时,身边好像还跟着个矮瘦的药童。至于是什么面貌,好像谁也记不清楚。 燕三郎在人群里向来都不起眼。 他仿佛有种特别的本事,能让别人忽略他的存在。 但这回衙差有令在身,不敢马虎,见翟大夫呆若木鸡没反应,他们迳直将他带了出来,再问一遍:“跟在你身边的药童去哪了?” 翟大夫不能再装聋作哑,左右看了看才道:“解手去了。” “去了多久?怎么偏在这当口儿?” 另一名巡逻的衙役也道:“怎么我没瞧见?” 翟大夫强笑道:“差爷勿恼,去去就回。” 又过片刻,那男童依旧不见踪影。 衙役脸色不好,分出两人四下里搜索,不过才走近院子角落里的茅房,门就开了,里面走出一个童子,身后还背着篓。 他一抬眼,见到两名衙役站在外头紧盯着自己,不由得一怔,满脸都是不明所以。 翟大夫赶紧冲他连连招手:“过来!怎去那么久,懒驴上磨屎尿多!” 燕三郎取水冲了手,赶紧走回他身边去。 翟大夫带他往屋里走,一声长叹:“石小姐去了。” 燕三郎“啊”了一声,那惊讶真情实感。 两个衙差在后头看着,先前涌起的些许疑心也散尽了。 跟个小孩子较什么真? …… 七日之后,石星兰下葬。 也碰巧在同一天,陈中和被革职抄家,罪名是私通外国。 消息传出,云城人人震惊,只觉这理由实在标新立异。 有那知道陈中和为人与过往的,都说这人早晚要出事,却万万没想到竟以这种缘由伏法。一时间无数官员踊跃检举,纷纷上报陈通判的斑斑劣迹。在那其中,欺男霸女都只算小事。 上峰一并清算,陈中和罪加一等。 他本人下狱,家中男丁流放五百里,终身不得返回云城。 拢沙界虽然由玄门掌管,但上位者对于奸细的态度从来是出奇地一致。 燕三郎从翟大夫家走出来,竹篓里多了一副银针、几卷医书。 他本想给老头子磨完最后半天药就留信告辞,哪知翟大夫把这两样当面塞进他的竹篓,只说了一句:“好好琢磨,这都是老夫心血。” 燕三郎默然,冲他行了一礼,背起竹篓走了。 租住了四个月的李家院子已经退掉,他还去石宅给青儿留下几个玩具。 现在,他排队买了千岁最喜欢的酱牛肉和盐酒鸡,又顺便到城南的小走马路看了一出戏。 戏迷们都会翻牌子,所以玉桂堂今日上演的,就是在春宁大典上夺冠的《红颜碎》,戏台边上里三圈外三圈,围得水泄不通。 台上的主角不是苏玉言,燕三郎也还是看得很认真。 身边的妇人一直举着丝巾擦泪,男人们则是连声叫好。那些家国大义、雄浑悲歌,燕三郎看不懂,但他依稀明白了石星兰为什么选取这一段故事写新戏。 她和靖国女皇一样,都是芳华早逝。 她和靖国女皇一样,都是矢志难酬。 可是她比靖国女皇幸福。后者带着满腔郁愤离世,石星兰早就预料到自己最后的结局,却希望活在爱人的戏里,陪他一世。 曲终,人散。 燕三郎也站了起来,去茅房解了个手。 千岁嫌脏,又说自己怕长针眼,这种时候断不会跟在他身边。燕三郎不知道她溜去哪里玩耍,正要开声呼唤,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三郎。” 他一回头,就看见了苏玉言。 这位名伶面色憔悴、眼眶深陷,人也瘦了很多,显得身上那件白袍有点宽绰,好似风再大些就能吹跑。 苏玉言向他微微一笑:“兰儿留了一张字条给你。她说,如果陈中和伏法,我一定要向你说声多谢。” 燕三郎接了过来。 “你做了什么,我不会多问。”苏玉言轻声道,“只需告诉我,大恩如何报答?”他不知就里,但隐隐明白,眼前这男孩不简单。 “不必。”燕三郎直视他的眼睛,“女先生已经支付了所有报酬。” 石星兰已经倾其所有。 苏玉言一怔,也不强求,直起身子:“好,但凡今后有用得上的地方,你只管来找我。”伸手揉了揉男孩的脑袋,转身走了。 燕三郎就立在原地,等他走远才展开字条。 上面是石星兰清秀的字体: “阿修罗,非神非人、非妖非鬼,傲慢善战,天生无情。其积福报而不修德行,所过处常见修罗场。千岁非善类,三郎千万小心。” 这条子被捏得皱巴巴地,笔划无力,字迹也远不如平时工整,显是石星兰从前醒来时信手写就,一直藏到弥留之际才交给苏玉言。 她到临死前,还记得这件事。 燕三郎仔细看了两遍,才把字条撕碎了吃掉。 刚刚咀嚼完毕,他就看见白色的身影就顺着墙头一溜儿小跑过来。熟悉的抱怨声随风而至:“怎会这么慢?我还以为你掉进去了!” “来了。”他看着自己的白猫,杏眼儿是水波一样的温柔,也是水波一样的无情。 阿修罗原来是那样的吗? 千岁还在打量他:“洗手了没?” “洗了。”他打开背篓。 猫儿这才抖了抖白毛,精准地跳进篓里。“这回坐大车走吧,骑马太遭罪了。” 对她来说,骑马和乘车有区别吗?都是窝在篓里让人背着。 “当然有!”千岁看懂了他的眼神,“马车多宽敞啊,篓里太小了,还不够我伸个懒腰。”她挠了挠篓子,“这里面的东西真是越来越多了!”这次上路还多装进好几本书,把她的活动空间都缩小了。 燕三郎很干脆:“那就雇辆马车。” “不跟人拼。” “好,不跟人拼。” 千岁反而奇怪了:“你今儿怎么这样大方?是不是背地里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这是什么逻辑?燕三郎不懂,却也没打算问,只说财不露白。 第107章 熟悉的世界 拢沙界太平许久,云城周围的官道很安全,因此从早到晚都有车队出发,去往每个方向。 燕三郎在即将出发的车队里选了规模最大的一支,单独雇一辆马车。 一个十岁的孩子单独上路,对方觉得很奇怪,但燕三郎给足了银钱,人家也不说什么。 他不能留在云城。胡成礼的手段,充分说明拢沙宗对春秋笔志在必得。 可无论他怎样去弄陈中和,对方都不可能给出春秋笔的下落。胡成礼早晚会怀疑,早晚会重新彻查此事。 燕三郎挂名为石星兰的“远房亲戚”,有簿帐可查。胡成礼在陈中和那里寻不到线索,还会反观石家。比起根基都在云城的石家人和苏玉言,到时他这空降的“亲戚”恐怕更惹疑。 更不用说他那美貌绝伦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姐姐”,实在给街坊邻居留下了过分深刻的印象…… 被人惦记,有时可真不是好事。 其实他很喜欢云城,不介意在这里长住下去。可惜,只要有一丝被追查的风险,他就不能留下。 燕三郎难得悠悠叹息一声,转头望见白猫正在专心致志地啃鸡爪,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我在陈中和的暗格里放进得胜王的令牌,拢沙宗还会继续追查春秋笔的下落吗?” “那就要看拢沙宗对这支笔有多上心了。”白猫咬断一节鸡骨,“得胜王可不是苏玉言、陈中和之流可比。染国内乱打得轰轰烈烈,像拢沙宗这样的玄门超然于各大国家之外,通常来说不会出手搅和。” 她顿了一顿又道:“规模庞大、拥有领地的玄门,一般孤悬于海外,这才不易与陆地国家正面冲突。拢沙界是个特例,除了东面有三大湖之外,另外几个方向都与其他势力接壤。这种玄门,门下本就出产各种各样的异士,都在各大朝廷里面充当中流砥柱、国家栋梁,因此国家对他们原本就忌惮得很。拢沙宗处理国间关系,必须特别小心……你这么看我作甚?” 她一抬头,就望见燕三郎瞬也不瞬看着她,眼神那般专注,顿时桌上的鸡爪就有些下不去口。 “没什么。”燕三郎移开了目光,猫儿张着小嘴一点一点啃东西,毛茸茸的尾巴轻轻敲打桌面,显然惬意得很。表面的萌态和她说出来的长篇大论,真是一点儿也不搭调。 可是燕三郎又有些羡慕。 过去许多年,他思考的问题都只有一个:怎么活下去。 得到什么时候,他也能这样笑谈天下风云呢? …… 车队走到入夜,才停下来歇息。 翻过这座山,才算离开云城地界。半山腰上建着驿站,车队走到这里就停下来打尖。 用饭时,燕三郎就听见车队里的客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聊,最热门的话题无非是两个: 一是玉桂堂在春宁大典上夺冠,二是陈通判被下狱抄家。 传言经过悠悠众人之口,仅仅是两天的功夫就衍生出了无数个版本,无数种猜测。 燕三郎默默扒掉最后几粒米饭,找到驿站边上的山泉喝了两口,又洗了把脸。 千岁就坐在旁边的树杈上,山风吹来,她就随着树枝上下起伏,好似一点重量都没有。 她今晚穿着一身白衣,在昏暗的山林里也是白得快要发光,多亏此刻对旁人使用了隐身术,否则大伙儿大概会以为遇到了山鬼。 燕三郎忽然问她:“陈中和还能活多久?” “活到他认罪为止。”千岁抚了抚鬓边垂下来的青丝,动作优雅柔美,说出来的话却冰冷无情,“落在异士手里,只会生不如死。如果他够聪明的话,早认罪早解脱。” “所以这样最好?” “当然了,死并不是最可怕的事。”千岁微微一笑,“可怜他到最后都不知道,是你算计了他。” 燕三郎看起来安静又木讷,除了她这样的旁观者,谁也料不到他的心眼儿比筛子还多。 几天前,他从千岁那里讨过来放在陈中和暗格里的东西,是一枚令牌。 那令牌属于得胜王的手下。 黑衣人在黟城集市里伏击燕三郎,结果被千岁反杀,他的随身物件也被搜刮干净,这里面就包括了身份令牌。 得胜王觊觎王位,在梁国造反,有时派人暗杀各地的保皇党,接头时就需要身份令牌。这牌子分作好几个等级,燕三郎放入暗格的这一枚,只有精英方可持有。 毕竟得胜王知道木铃铛的妙用,派出来的也是最精锐的好手。 胡成礼就算一开始不知,最后也能查出这令牌的来历,陈中和立刻就会被扣上外邦奸细的大帽子! 那么他从石星兰那里谋求春秋笔的行迳,也就有了充分的理由——他要将这支笔偷送给自己的主子。得胜王此刻身陷梁国战局的泥淖,有春秋笔相助,许多疑难定可迎刃而解! 发现了他的身份,拢沙宗还会客气么?自然先把他革职下狱,再打算撬出春秋笔到底被他送去了哪里。 燕三郎摇了摇头:“亏得他自己争气,私藏了好大一本人情账。” 好巧不巧,陈中和居然做了一个行贿受贿的账簿,一下子更是坐实了他的奸细身份。毕竟在拢沙宗看来,这让他更像是潜伏在云城暗中活动、收集情报和宝物发给得胜王的探子。 千岁事先也没想到,他会自己闷声作大死。 从两人所立之处看下去,云城恰好就在山脚下。即便隔得这样远,依旧让人惊叹于它的庞大与恢宏。 这会儿已到酉时末,家家户户都掌灯,整个云城就沉浸在一片璀璨华光之中,让天上的星辰都失了颜色。 他初至云城时,就感受过那样的震撼了,这会儿还是一动不动,观望着那片宏伟、繁华、热闹以及—— 不近人情。 如果把这个庞大的城市比作湖泊,石星兰和苏玉言身在其中,不过是两颗水珠,连一片浪花都搅不起,更不用说推翻陈通判这艘大船。 他欺压石、苏二人的凭仗,是权势。 真正将他拉下马的,也仍是权势。 和底下的锦绣之城对比,燕三郎的眸光幽暗,就像两人此刻身处的这片荒野,一点光亮都透不出来。千岁抱臂在他身边站着,懒洋洋道:“目光这么深沉,瞧出什么心得没?” “还是我熟悉的世界。”燕三郎掉头就走,“一点没变。” 他熟悉的世界?千岁笑了,俯身在灌木丛里顺手摘下一朵九里香,别在自己鬓边。花儿洁白小巧,却远及不上她的娇美。“我看,你可以开始修行了。” (本卷《红颜碎》完,翻章进入全新篇章) 第108章 反抢(加更) (自本章起,进入《潜龙勿用》卷) 十岁的孩子孤身上路,勾起同队许多旅客的好奇,时常有人前来搭讪。燕三郎的态度三分有礼七分冷淡,这样走上几天之后,其他人对他都失掉了兴趣。 又过五日,有两人就选在四更天(凌晨1点-3点)偷偷摸上了他的车。白天赶路太耗体力,多数行客在这时候都睡得人事不省。 这两人几天前就盯上燕三郎,看他孤身跟车没有倚仗,不仅单独包了辆马车而非骡车,又时常从小店买些吃食,不像穷人那样默默就着清水啃干粮,于是打算从他这里弄点零花。 对了,这小子好像还养了只异种白猫,他们见过这猫上下车、进出草丛,还知道回去找主人,又漂亮又乖巧,看起来挺值钱的。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车把式次早天不亮醒来,先去草丛里撒了泡晨尿,又啃了个大饼,喂马儿吃了点草料清水再把它套上车。树上毫无预兆地“扑啦啦”飞过一大群蝙蝠,马儿受惊往前跑了几步,带动车厢往前溜了两丈。 车把式赶紧追上去安抚马儿,低头一看不禁皱眉:车辙很深,好巧不巧,马带着车陷到一小片烂泥地里去了。 他叹口气,只得驱着马往外走,一边却觉奇怪: 车里只睡着一个瘦小的孩子,怎么份量突然变得这么沉了?他经验丰富,这一上手就能判断,至少是两个成年人的体重。 车身的颠簸好似惊醒了里头的人。车把式听到“唔唔”几声,像是有人被捂着嘴。他吃了一惊,赶紧去掀车帘子,却见里面赫然多了两个乘客! 那两人都不短小,叠罗汉一样被扔在地上,双手给缚在背后,嘴里还塞着麻布。车把式看到其中一块时,才知道自己早上寻不见的擦汗巾子原来用在了这里…… 燕三郎在短榻上睡得正香。他个头瘦小,在成年人稍嫌局促的榻椅上还能伸展开来,并不憋屈,况且他还抻着一条腿拿底下的两人当了垫子…… 桌上置着个竹篓,还有一只白猫。光线随着车把式掀帘照进来,猫儿就睁开眼,压肩翘P股伸懒腰,做个标准的屈体向前。 然后,她跳到地上那个汉子脑袋上,一下一下抓了起来,就当每天清晨的磨爪。 那人脑门儿上一下被抓出好几道血口子,头发也不知被薅掉多少,他眼睛瞪着车把式,“呜呜呜”叫个不停。 车把式:“……”原来声音这么发出来的。 车队的行程因此被耽误了两炷香的功夫。 领队听说此事,立刻就将两人提了过去,当着所有人面前审问。 这种车队常年行走荒郊野外,最怕的无非两点,一是外匪,二是内贼。都说出门在外靠朋友,队伍里六、七十人原本该是同舟共济,眼下却出了两个贼,领队当然要找他们算账。 明眼人一看便知,这两个是夜里偷上马车作案。谁也不觉得这孩子会故意邀请两人上车,然后捆绑人家。 并且大伙儿还要感谢燕三郎的贴心,半夜抓到了贼没有闹得满营地风雨,扰大家清梦,而是等到了早晨才来处理。这么想着,不少人看向他的目光就柔和了许多。 至于那两个倒霉蛋,被审问时还是一脸懵圈,不清楚自己到底怎么被打倒。两人只记得趁黑摸上了车,见到车里躺着个孩子、桌上放着竹篓。他们正打算去翻看篓里的东西,眼前仿佛有红烟飘动,鼻子里嗅到了浅淡一点香气。 然后,他们就恍惚了。 等两人回过神来,自己已经被五花大绑,就这么枯候到天明。 领队着人搜遍他们全身,找出两柄匕首,一盘绳子,还有其他鸡零狗碎,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后来想想,这两人身上居然独独一个铜板也没有。 这双小贼哭诉:“都被他抢走了!” 两人所指,正是燕三郎。 大家顺着他们手指方向看去,燕三郎耸了耸肩:“他们想偷我,我就抢回他们,很公平。”这两人居然不穷,凑出来能有三两碎银子呢。其中一个身上还带着长命锁,银制的,好几钱重,大概是个护身符。 燕三郎没跟他客气,也笑纳了。 千岁在边上取笑他:“真&财迷&小三!” 领队听得一怔,忍不住多看他两眼,放声大笑:“对,很公平!你这孩子有趣得紧!”难怪有胆子孤身上路,原来还能黑吃黑。 这事儿就算翻篇了。如果车队长期走在荒野,这两人估计要被丢出去自生自灭;也是他们好运,偏巧车队离下一个城池已不足半天路程,领队就将这两人扣下来留着交官——原本这两人选在快要抵达目的地时下手,也是希望早点溜走,又自觉有把握让这小鬼不敢开口求助于人。 …… 小半天后,车队顺顺利利抵达了这趟行程的终点站——柳沛县。 和其他客人一样,燕三郎也在收拾行囊,准备离开。这时候车把式嚼着旱烟,笑眯眯过来敲了两下车轼:“小友,我们头儿有请。” 他的头儿,自然就是那领队了。 燕三郎背起竹篓,冲他点了点头。 这时车队已经停在柳沛县的驿馆后门,六七十人的临时团队飞快散了伙,客人付尾款离开,伙计则要整修车辆、休养马匹,忙得不可开交。 领队就在驿馆的茶棚底下等着他。 这人是个高大的胖子,脸膛被晒成酱色,唇上留着两撇小胡子,在他身上找不见一般富商的养尊处优。 燕三郎记得他中气十足,果然他见到燕三郎就笑眯眯地开口,声音不须特地放大就很宏亮: “燕……三郎?” 男孩点了点头。 “来、来,喝茶!”燕三郎面前立刻放上了大碗茶,粗陶大碗比他手掌都大。跑马队的汉子,一口最多也只能喝掉半腕,“那两个贼子已经被我们扭去官署,必还你一个公道。” 燕三郎笑了笑,说声多谢,但没喝茶水。 除了金银,别人给的东西他现在轻易不碰。 第109章 面试 领队注意到了,也不以为意,自己端着茶水灌了两口: “冒昧问下,燕小友准备去哪?” 燕三郎迟疑一下,摇了摇头。 “还没有固定去处?” “是。” “你家人呢?” 燕三郎眼都不眨一下:“都没了。” 领队抚着下巴道:“不如到我商会来帮忙?对了,我姓马,是衡西商会的三掌柜,工钱按每月三钱银子给,多干多得,要是跟队出车再多加一倍。”他看了看男孩,“你年纪偏小,大概还得再有五、六年才出得了车。” 车队在外头风餐露宿,路况复杂又要抵御盗匪,要的都是身手好的精壮汉子。燕三郎这样的,去了帮不了忙干不了活,还得让人费心照顾。 燕三郎心里记挂着修行,短时间内也没打算东奔西跑:“衡西商会很大么?” “当然了。”马掌柜脸上有自得之色,“在柳沛县最吃得开的,舍我们衡西商会其谁?” 燕三郎目光微闪:“商会做的什么生意?” 这种长途商队,有实力的都是自己商会养起的队伍,在城县之间运送货物,顺便搭些散客,如此客人得了安全,车队也能补贴出行成本。 这支商队是从客似云来的云城出发,燕三郎本就挑选了最大的一支马队,领队由商会的三把手亲自挑梁也没甚奇怪。 “杂七杂八,什么都有,主要是药材、绸缎、糖块和茶叶。”马掌柜伸手往西一指,“我们春秋两季办拍卖行,里面还经常有玄门的好东西哩。” “你们跟玄门有来往?” “那是自然。”马掌柜笑了,“你不知道柳沛县是什么地方么?” 燕三郎默然。他是真不知道。 马掌柜也不深入介绍,只问他:“你看,干不干?包吃住。” 通常来说,商会不招纳这么小的孩子,但他观察多日,这小子不太爱说话,性子很稳,其他男孩在这个年纪就像蹿天猴儿,他则像个闭口葫芦。 马掌柜本身不喜欢爱嚼舌根的手下。何况这孩子独自放倒了两个贼子,还让对方看不出手法,这是本事,他就来了兴趣。 燕三郎沉吟。千岁的声音悄悄在他耳边响起:“当童工就要被剥削,月薪才三钱银子,啧啧!” 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要我做什么?” “你可识字、可会打算珠儿?如果不会,我安排你……” “会。” 马掌柜微有些意外。他也就是例行这么一问,没以为燕三郎真会。莫说柳沛,就是住在云城的平民,一辈子不识字不识数的也占到了多数。上学塾可不便宜,普通百姓一般不掏这笔钱。燕三郎是孤儿,看着原也不像殷实人家的子弟,居然还能断字识数儿? “我在云城有个远亲是账房先生,教了我一些时日。” 马掌柜越来越满意了:“那么来商会帮着徐管事做零账吧,账房老吴死了老娘,告长假回去奔丧了,过这么久也不回来。徐管事那里就三个人,忙不过来。” 商会进进出出的零账太多,专门请大账房先生来做,工钱太贵又不划算。 燕三郎只想了两息:“如果要我做账,每月工钱得九钱银子,住处不用你包。我可以辰时(早七点)来上工,但最晚申时末(下午5点)就要下工,午间除了吃饭,至少还要歇两炷香的时间。” 知识服务可是很贵的,能和卖体力一个价吗? 狮子大开口,一下就要了三倍的工钱,好样的!千岁几乎想给他鼓掌了,可惜猫儿两只肉肉的小掌垫怎么拍也拍不出声音。 不过回头一想,他可是木铃铛的主人啊,那是多么尊崇的身份,才领这点儿工薪!她从前吃半盏燕窝都不止这点儿钱! 啊呸,这小子真没前途。 燕三郎张口就来,流畅利落,说的话几乎快赶上过去十天的总和了。马掌柜听得一呆,啼笑皆非:“真不愧是云城来的,要的工钱也像云城。小兄弟,柳沛只是个小地方!” “柳沛是什么地方,我不清楚,马掌柜还不清楚么?”燕三郎拿他方才的话来回敬,又飞快补充:“另外,我不签契。” 观察环境早就成了烙在骨子里的本能。他进入柳沛的时间虽然不长,但看县门口车水马龙,他和马掌柜说话的这会儿功夫就走过了大小好几支商队,还有几百个散客,再说这里驿馆一家挨着一家,放眼看去至少有十来家,可见柳沛是运输相当繁忙的地方,与一般的县镇还不太一样。 客流大,衡西商会的零账和流水账就多,对他的需求就更大了。 马掌柜舔了舔嘴唇,并不介意他的态度。一个沉稳但是精明的伙计,正好是他要的,再说他要的工钱比商会专门雇个大账房还是便宜很多。 至于签不签契,他并不很在意,原本商会里面无契约的临时短工就很多。 “行吧。”马掌柜爽快同意,毕竟时间也是成本,他不该浪费太多时间在这种小事上,“大顺,你带他去找徐管事,看这小子手上是不是跟嘴巴一样利索。要是好用,就让他留下。”说罢走进商会,去忙别的事了。 大顺就是给燕三郎驾了十来天马车的车把式,一直站在边上。听马掌柜一口答应,他喷出一口烟圈。 自己风里来雨里去,赶上一个月马车的工钱也才不到二两银子,那还得应付时不时突发的天灾和盗祸,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这小子倒好,舒舒服服坐在商会里,赚的钱就能顶他一半。 能识字能识数儿,这就是有本钱啊。 而且这崽儿才十岁吧?一个无亲无故的十岁小鬼,每月能花掉多少铜板,这就敢跟马掌柜狮子大开口了。 大顺站直了:“跟我来吧。” 这里是柳沛县的交通要道,人来人往,燕三郎放心大胆跟上,也不虞车把式作弄他。 大顺一边走一边道:“招人这样的活计一般都由管事做,以咱三掌柜的身份,亲自试你可太难得了!这是看你像个可造之才。你运气当真不错。” 第110章 住 这车把式居然也能冒一两个成语。 “大概一路上低头不见抬头见,已经混得脸熟。”燕三郎笑了笑,“照你这么说,三掌柜很厉害喽?” “那是当然!”大顺的语气是推祟备至,“别看咱衡西商会做得这么大,就两位掌事,大当家管外,三掌柜管内,配合得天衣无缝,都是好厉害的角色!” 有大有三,那二去哪了?可是燕三郎没问。 两人走过了二十来丈远,来到一家三门脸儿的建筑前头。 燕三郎一抬头,望见了“衡西商会”四个红漆大字。 车把式也不带他往里走,围着商会外墙绕了半个圈,走进一个后院,顺梯爬上二楼,找着了账房,敲敲门。 里面一个中年男子抬头看了过来。 他比大顺和燕三郎都生得白,微胖,眼睛小,眼皮耷拉下来,看谁都眯成缝。这会儿柳沛还不热,他脸上却出了点汗,光线一照,湿涔涔地。 “徐管事,三掌柜找了个管零账的小账房,带来给你试一试。” 徐管事眯眼看了看燕三郎,有点吃惊:“啊,这还是个孩子?” “所以才让你试。”大顺拍了拍燕三郎的肩膀,把他往前一推。 “三掌柜怎么想的。”徐管事叹了口气,问燕三郎,“看得懂账簿吗?” “不懂。”他老老实实道,“学过算学。” “也行。”徐管事把账簿和算盘往前一推,“孩子,过来帮我把这两页日清簿一算。” 日清簿就是流水账。 燕三郎走上前,认真听徐管事说了收付账的运算规则,接过算盘就开始扒拉。他的计算初时还有些生涩,但是越到后面越快,一手算盘一手执笔,约莫用了两盏茶的功夫填好。 “还行。”徐管事看他架式也知道他头一天接触账簿,算得慢些情有可原,当下接过算盘自己算了一遍。 “不错,难得未见错漏,再练些时日就快了。”他对大顺点了点头,“可以留下。”又对燕三郎道,“你明天就来上工。” ¥¥¥¥¥ 燕三郎从商会出来,见大顺跟在后头即道:“请问这城里可有牙行?我要寻个住处。”牙行为买卖双方说合交易,不仅是商品货物,很多也代办房屋租赁。 大顺奇道:“方才三掌柜给你包住处,你怎不肯?” 燕三郎摇头:“一个人住惯了。”商会给伙计住的都是通铺,他有个娇气的猫/人要养,何况修行即将开始,与别人合住太不方便。 “这么娇气?”大顺失笑。燕三郎不像殷实人家的孩子,对住处竟然还这么讲究?“称你三郎,可?” 男孩点头。 “今儿也是你运气好。”大顺亲热地圈住他的肩膀,“我侄子家正好有个偏院空着,今年初才刚刚翻新过。廊门一关就是独院,院子里还有口井,井水甜着呢,光线又好,离这里也近。三郎要不要去看看?看成了,你还能省掉送给牙行的钱。” 燕三郎点头。大顺知道他要在商会上工,不会这个时候下手害他。 那院子果然很近,不需一刻钟就到。 房东是一对夫妻,带一双儿女就住在隔壁。 大顺取了钥匙就带他进去。 这院子至少有燕三郎在云城住处的三倍大,除了两间屋、一个小厨房,还有一个好大的柴房可以堆放杂物。院里两棵大树成荫,水井边上还辟出一块菜畦、一个鸡舍,只是现在杂草都快比人高了。 通往外宅的小门紧锁,这院子就是独门独户了。 连墙都是新刷过不久的,还能嗅到一点味道。燕三郎到处游逛一圈,很是满意。 大顺早见到他背后的竹篓打开,白猫伸出半身趴在他肩头上,煞有介事地跟着左顾右盼,不由得啧啧称奇。 接着燕三郎做了个更加煞有介事的动作: 他回到院里,把竹篓卸下,问白猫:“你觉得如何?” 大顺忍不住笑了。 这是给人住的地方,谁会去问猫喜欢不喜欢? 哪知白猫冲着燕三郎喵呜两下,柔和轻快,居然连大顺都从它那对漂亮的异瞳里看出它是满意的了。 燕三郎又道:“我也觉得不错。” 大顺看着他,眼神怪异。从云城到这里的路上,他一直觉得这小子沉默寡言,原来有话都跟猫说去了。 他忍不住道:“你这样不行,长大了赶紧娶房媳妇儿吧。”不然心里容易落下病,他们马队里就有几个汉子长年在外奔波,性子都变得越来越古怪了。按照徐管事文绉绉的说法,那叫阴阳失调! 燕三郎问他:“这院子确实不错,月租多少?” “四钱银子。”他听得清楚,这小子一个月有九钱入账呢。 燕三郎脚步微顿:“太贵,两钱。” “三钱半。” 燕三郎摇头:“就两钱半,再多就不要了,押一付三。” “行吧,那就两钱半。”大顺拍拍他的肩膀,“你还省了给牙行买办的钱。比我们这里可比住驿馆安全多了。” 当下燕三郎拿出一两银子,大顺刚接过来,就见这男孩又塞了一钱碎银子进他另一只手里。 这是中介费。 “哟,上道儿!”大顺脸上的笑意立刻就发自肺腑。“以后有事儿都找我,柳沛这地头,我门儿清!” …… 把车把式送走,燕三郎再把院子从里到外打扫一遍,天都快要黑了。 鸡舍还没打理,菜畦里的杂草还没拔掉,只能等明天。 厨房还有柴火,也没一丁点现成的材料,晚饭只好去外头解决。燕三郎跨出门槛,正要反锁院门,眼角余光恰见外头站着几个妇人,正在窃窃私语。 有更过分的,还伸手对他指指点点。 燕三郎一回头,这几个妇人立刻停止交谈,笑眯眯道:“小哥儿,你新搬来的呀?” 男孩点头。 “你不是柳沛本地人吧?” “不是。” “家里几口人住这哪?” 燕三郎不说话了。 他从来自带冷场特效,几个妇人一看,这孩子既不可爱又不会聊天,就打算散了。 “我听见了。”千岁的声音从背后悠悠传来,“她们说,咱住的院子里出过命案,晦气得很。搬进来的都是冤大头!” 第111章 弄钱(加更) 燕三郎恍然大悟。 怪不得呢。就算这里是柳沛县,一所这样的好宅院,租金才不到三钱银子也是相当低廉。现在他明白了,原来这儿是晦气之地。 大顺这车把式,不地道啊。 想到这里,他唤住了几名妇人:“几位大姐,我新搬进来这院子,从前发生过哪件凶案?” 妇人们吃了一惊,互相看了几眼,其中一个才勉强笑道:“哪有,哪有!” “那么这宅子在凶案之后,可曾出现哪些怪象?” “没有,哪能呢?”这几个女人脚下加快速度,一轰而散。 千岁“切”了一声:“长舌妇都最没胆。” “无妨,说起来还是我们占到实惠。”燕三郎面色淡定。 他只要性价比。别人怕凶宅,怕厉鬼,唯独他不怕。 还有什么恶鬼能比他身后的千岁更凶? “你不怕?” “不怕。”他迳直往外走,“我有你。” “哎哟,这话我爱听。”白猫沾沾自喜,没有听到他的真实心声,“小嘴越来越甜了哈?” 燕三郎微微一笑:“今晚下馆子,随便点。” “真的?”白猫趴在他肩膀上,先是一喜,而后怀疑地瞥他一眼,“你说的馆子,是路边的苍蝇馆吧?” “我们手里钱不多了。”在云城住了四个月都是入不敷出,燕三郎白天进私塾上课或者去翟大夫那里做学徒,晚上回家温习功课,海绵一般吸收知识,真恨不得一天有二十四个时辰,哪有时间和心思去考虑赚钱的事? 可是学徒的工钱低,云城物价高,光是房租就抵得上柳沛这所小院的好几倍。千岁不管是人形还是猫身,见着喜欢的全都要买,是一以贯之的大手大脚。 何况燕三郎那时虽然还未开始修行,但云城物料齐全、贸易发达,他唯恐再遇上当初在小地方买不着药材只好进山寻木婆婆的窘境,因此提前将修练《饲龙诀》的药材购置不少。虽然他时常是去各大商会的拍卖行扫货,努力求个性价比,可是银钱还是流水价一般出去了。 四个月住下来,燕三郎的钱包成功瘦身。 “从木婆婆那里弄来的钱,只剩下三分之一了。”燕三郎这几个月学了算术,统计得更加精确。他们钱款的大头,主要是木婆婆的遗产,“就算加上你的钱,也不再能够支撑大手大脚开销。” “为什么要算上我的钱?”白猫生气,用力挠了挠他的背部。噫,这小子好像长高了,背部都变宽了一丁点儿,若非她三天两头都趴在这里,恐怕还感觉不出来。“我的钱就是我的钱,和你没半点关系!你不知道么,在人间,男女之间的钱如果要共用,只有一种可能!” “哪种?”燕三郎是真不知道。 “成婚啊!”千岁哼哼道,“所以你是别肖想了!” 说话间,燕三郎已经到地方了。 柳沛县亲水,他看中的这家馆子离主街很远,地方不仅偏僻,干脆就背靠湖水,还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湖钓小轩”。二层小楼,没有包房,每层顶多摆四张桌子,天还未黑就坐满了大半。 这时太阳已经下山,千岁变回真身,同燕三郎占了个座儿。她正想点菜,伙计已经笑眯眯道:“我家都是随菜。” 所谓随菜,就是厨子做什么,食客就得吃什么,不给挑。 千岁小嘴微噘,有些不爽。小气鬼难得大方一次,这家酒楼竟然不让她挑贵的点! 美人薄嗔,风情万种,周围客人的眼神立刻跟了过来。 不过千岁的小郁闷很快就被抚慰了。先上桌的辣炒螺蛳又辣又鲜还入味儿,一下开胃——这季节的螺蛳最肥。 满嘴火辣过后,紧接着就是冰凉微甜的梅酒醉白虾来抚慰口舌。 三月的青梅浸成了四月的酒,有燕三郎食指长的白虾就从两人身后的这片湖里打上来,活腌上一个时辰,剥了皮就是满嘴的咸鲜味儿,还带着两分脆爽弹牙。 有时候,甚至能遇上会蹦会跳的。 两人默默进食。食客喝了酒,声音也大了起来,燕三郎就听见左近一桌讨论起梁国的战事。 “我听说,现在是梁国官军占上风。” “怎么能呢?那都是空穴来风。”另一个客人嗤之以鼻,“梁天子特地派出他的亲舅当安抚使,要从北方调集大军抗击得胜王。结果不知道为什么,北方援军迟迟没有南下,得胜王可是扭转颓势,一路打去都城了啊。” 燕三郎举箸的手一顿。 梁国北方大军推迟南下的缘故,他很清楚:一定是安抚使沈顾在追击木婆婆时受了重伤,耽误了后面的行程。 千岁正在扒虾,慢吞吞道:“当初黟城的城主府命案发生以后,沈顾立刻就出现了,可见他原本就有任务在身。现在看来,他不仅受命带回木铃铛,还要去北方调军南下。” 结果遇上燕三郎这一桩意外,无论是夺取木铃铛还是调集大军,沈顾的任务都被耽搁了。 局势千变万化,只这么一个小小变数,立刻就让梁国战局强弱互易。 那两个客人还在议论:“梁国没本事扛住得胜王了吗?” “只靠官军,好似有些难度。”另一个笑道,“越是靠近都城的官军,越不会打仗。我见过他们和得胜王的人马对战,一触即溃!” 这时候再上桌的,就是热腾腾、红棕棕,油光四溢的宝塔肉。经过了炸、炖、蒸,每一片五花肉都是香酥软烂、肥嫩不腻,堪称下饭神器。 也不知是不是连赶了十几天山路,嘴里都淡出鸟的关系,千岁觉得这里手艺不比云城大厨差,湖鲜生猛要尤有过之。 她吃掉两个酸酸甜甜的水晶荞头,才呼出一口长气:“饱了!” 燕三郎默默会钞,千岁从他脸上瞧见了一丝肉疼。 …… 返回路上路过一家还未打烊的杂货铺子,燕三郎本想买一口泡澡用的木桶,但是有千岁在一边阻挠,所以最后是买下了两口——她老人家也要独占一个。 第112章 炖自己 “你用过的桶子,我能接着用吗?”她理直气壮。光是想象那画面都能让她不寒而栗。 谁家不是共用一个洗澡桶? 不对,在家能洗澡就很奢侈了,谁会置备两个桶!燕三郎想着自己的省钱计划,可是张了张口,还是打消了跟她理论的念头。 跟千岁争辩,不会有任何结果。 他呼出一口长气。没辙,买吧。 燕三郎还购置两堆木炭。店家接了这么一笔大生意,即差了三个壮实伙计,把东西送去他家里。 他关好了院门以后,就开始进柴房点炭烧水,为踏上修行路的“第一次”做准备。 别人烧洗澡水,都是大锅里煮完再盛去桶里。千岁却嫌麻烦,让他拆了鸡舍的石墙,将大小石头整齐垒成一圈做成炭灶,点起熊熊烈火,再把木桶装满了水,架到火上去烤。 为防意外,她还拿黑炭在木桶上画了道符。燕三郎认不出是什么,但火烧在桶底,连一点焦黑的痕迹都没有,热量基本被传导去了水里。江湖把式说过,有个很牛气的技能叫做“隔山打牛”,他猜想这或许也是同理? 这只大桶,燕三郎肯定是搬不动的,只能劳烦千岁伸两根手指拎上去。 这时,千岁再取出他在云城就备好的七、八味药材,按份量依次丢进琉璃灯中。 这是她的本命法器,控制火候得心应手,因此琉璃灯比炼丹炉还要好用得多。千岁又要在有限的药材中粹取出最好的药效,因此这回放慢速度炼了盏茶功夫,才得深绿药丸一枚,大如鸡蛋子,气味却不是芳香了,而是辛辣扑鼻。 “药效均衡。”千岁检查药丸,“从怨木灵那里收来的药材质量太好,你得想个法子换成次几等的。” 那会儿时间有限,木婆婆的灵药田又很宽广,她只能挑成分最好的药材带走。现在想想,仍是扼腕:那么多上好灵药,要是都能卷入囊中,能换成多少金银! 唉! 她都未察觉到,自己衡量宝物的价值,已经开始用阿堵物来做标准了。 燕三郎不明白:“好的不能用?”为何还要特地换次的? “想用上那等好药,你还得等上几年。”千岁看着他的小身板,眼露不屑,“现在用到你身上,不说暴殄天物,就是那药效过于霸道,也非你能承受得起的。说白了,你福薄!” 他还是头一次听人这样解释福缘厚薄的。不过木婆婆的灵药效果连千岁也赞不绝口,现在给他用好似真有些浪费了。 “不若我找衡西商会置换适合的药物。”他脑筋转得很快,“药材差一级,价格天差地别,这样还能多换些眼下能用的药物过来,我们手里的钱就能多坚持一段时日。” 荷包太瘦,就要量入为出啊。 很快,水就烧热了。千岁将药丸扔进木桶:“进来吧,木桶炖自己。” 那药丸入水即化,一点残渣都没留下来,把整桶水都染作了浅绿,颜色分外可爱。 毕竟是要男孩泡个药浴,不是给鸭子拔毛,没必要将水煮沸。 燕三郎看着桶上团团白汽蒸腾,不禁有些踌躇:自己这么跳下去,不会生生被煮熟了吧? “怕什么?”千岁揶揄他,“怕我把你煮熟了吃掉吗?” 是呢。他要是死了,千岁又有数十年被封在木铃铛里不能重见天日。 她不会害他。 想通这一点,燕三郎脱去身上衣物,只留一条底裤就爬进了木桶里。 也不知是太烫还是药力劲道,他的脸色很快转成通红。 “还记得我让你记下的《饲龙诀》的口诀嘛?”千岁坐在一边嗑瓜子。 与她的悠闲形成鲜明对比,燕三郎额上的青筋一条一条冒了出来,只觉自己一张口就要喷火了:“嗯!” “什么时候觉得经脉鼓荡了——”她做了个解释,“哦,就是当你觉得身体快要炸开时,就沉心静气,开始默念口诀、寻找气感吧。” 那就是现在了,燕三郎立刻照做。 千岁看着他面部扭曲的模样,摇了摇头:“身体还是太差,这点药力都扛不住。”她已经小心翼翼调整过药丸的效力,只求它对燕三郎尽量温和。 这可是千岁大人亲自出手吔!换作别人,根本享受不到这样的贵宾待遇。 这小子原本只是个乞丐,餐风露宿,有上顿没下顿,外表看起来无恙,但根底实则亏耗许多。若非孩童期的气血蓬勃旺盛,还能稍事弥补,燕三郎早就落下病根、终日怏怏了。 燕三郎不知她心中念头,但明白自己到了关键时刻。 这是他第一回尝试修行,原本还有些忐忑,然而千岁说,头一次修行若是练不出气感,后面就要多费至少三、四倍功夫。那即是要多花掉三四倍的时间、精力,还有金钱。 这怎么可以! 所以燕三郎很快进入了眼观鼻、鼻观心的境地。 其实这对他来说倒真是不难。从前在荒园过夜,实在饿得慌了,就要靠他摒除一切杂念,甚至忘掉饥饿本身才能赶紧入睡。 所以千岁惊讶地发现,他很快入定了! 她小看这个家伙了吗?可是聪明人一般思绪复杂,静不下心,也难得这么快就能进入抱元守一的境地。 燕三郎反复尝试了十七、八次,终于在自己经脉中体会到了所谓的“气感”。 那是一缕细微得几乎难以察觉的真力。 这感觉难以言述,就像窥见沟塘里面的一条小蚯蚓,还是藏在深深的土壤中。 他运起法诀,轻轻指引,或者说指挥这条真力凝成的“小虫”从眼角的睛明穴开始,往上过额。 结果,这股真力走到攒竹穴就停滞不前了。 往上的通道淤堵不畅,就像人遇到了拦路的泥石流。 燕三郎早就预料到这种情况,指挥真力向着瘀塞发起进攻,就仿佛人清理前方的土石,想方设法令道路通畅。 这任务艰涩,但他并不气馁,只沉心静气来潜移默化。 千岁坐在一边,轻轻伸指探了一下水温。 第113章 钱不是问题 已经不复方才那么滚烫了。 她炼制的药丸甚至能帮助燕三郎置换出身体当中的寒毒,借助水热将它们排出。这小子在黟城当了几年乞丐,时常饥寒交迫,寒性可比一般童子要大得多。通常来说,这个年纪的孩子手心都滚烫,正是命灶十分鼎盛的体现。但她触过燕三郎的双手,其温度与成年女子无异,有时甚至失于低凉。 这也是她要求燕三郎用木桶持续煮自己的缘由。否则寒毒被交换出来,热水转眼变凉,哪里还有效力可言? 千岁顺手给桶底加了几块木炭,火舌嗤嗤烧得更旺了。这要是有人趴在他们家院子墙头看到这一幕大煮活人,估计要吓到腿软。 就在药力与热力的双加持之下,燕三郎浑身气血鼓荡,冲刷经脉的速度都加快了两倍不止。他默默积攒力量,终于掐住下一次脉搏跳动的机会,驱动真力一鼓作气! 攒竹穴通。 那股子真力在攒竹**盘桓了好一会儿,像是在熟悉自己的领地,然后继续上行,去往下一个目的地了。 千岁在一边候着无聊,顺手召出了琉璃灯,慢慢欣赏它的光华。 单从外表看不出来,但她晓得上次投入进去的春秋笔已经被琉璃灯消化掉一小半,于是灯壁上肉眼可见的细缝又愈合了一点。而有木铃铛送来的两次愿力叠加,灯芯的火焰看起来居然有点凝实了。它很安静,任窗口进来的风怎么吹都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 将它炼为自己的本命法宝后,千岁正在一点一点熟悉琉璃灯。目前只知这东西能与她的愿力互为温养,就与异士的丹田相似。 阿修罗的修行方式与人类迥异。人类直接将自己的气海辟作丹田,将真力蕴藏于内,慢慢温养身躯,强健筋骨;阿修罗却要挑选并炼化一件法器来储荐力量,这挑选是双向的,双方都要看对了眼儿,才能互相契合。 这法器平时隐在阿修罗身体当中,彼此互相温促,与人类的丹田无异;但它被召唤到外部,就能恢复本身的特性,堪称妙用无穷,还能与主人保持心灵相通,运转起来圆融如意、毫无滞涩,不啻于身外分身。 阿修罗可以将自己的本命法器炼成威力无比强大的武器或者御器,却从没听过哪个人类能将自己的丹田修炼成对敌的工具。 千岁抚了抚琉璃灯,感受那一头传来血脉相连的亲和。 她和琉璃灯都遭受过重创,但现在,一切都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希望,剩下的时间还来得及。 她叹了口气,微不可闻。 又过一个时辰,木桶里的温度渐渐上升,水色已经从青碧变作了淡黑。 药力基本吸收完毕。 千岁这才在燕三郎耳畔打了两个响指:“醒来。” 燕三郎慢慢睁开了眼,千岁都觉得他目光好似澄清了不少。刚刚打通的两个穴位都环绕眼周,有助于他目力提升。 药力消失,水温就快速飙升,男孩手忙脚乱跳出来,赶在被煮熟之前出桶。他浑身上下都红得跟熟螃蟹似地,热气蒸腾,精神却好,目光炯炯有神。 好一会儿,他眼中的精光才散去。 燕三郎赶紧拭干身子,换过一套干净衣物。千岁看看他,再看看桶里的水,吡笑一声:“这是褪了色?” 刚泡过药浴,他好像白了一点点,水却黑了。 燕三郎挠了挠头,有些赧然。 他平时洗澡都很仔细,这么多污秽却不是体表洗出来的,而是多年淤积在身体当中。也亏得他是坐在水里运功,否则上榻打坐的话,这会儿浑身都会布满恶臭的黏液,那时不晓得要被千岁埋汰成什么样子。 他倒掉水、刷了桶,肚子又咕噜噜叫唤起来。燕三郎擦了擦手,在千岁笑骂“饭桶”声中把剩下的木炭端进厨房灶底,再将几个馍夹肉贴到锅边。 不一会儿,菜肉的香气就被逼出来了。 就着几味上好药材泡就的老酒,燕三郎大口吃肉。 这几个馍夹肉个个都有成人巴掌大,里面的肥瘦肉更是鼓得快要把馍都撑爆,就算是大顺那样的壮汉,一口气吃上两个也要胀得翻白眼。 燕三郎却意犹未尽,就差吮指了。 按理说两人之前在酒楼已经用过一顿饭,但方才被又蒸又煮,周身气血运行加快,加上行功冲脉消耗又大,肚里东西三两下就消化完了。 他可以预感,今后自己的食量大增。 唉,又会是一大笔开销。 他忍不住道:“这条经脉,要多久才能打通?” “你首先练的是足太阳膀胱经,目前真力也就走到眉冲穴就停滞不前。在那以后还要行过颅顶,然后从颈后、后背、大腿后外侧、小腿后侧,一直走到小脚趾外侧的至**止。全线一共有六十七个穴位,你才走通两个。”千岁回想方才场景,“第一天最是艰涩,后头也许能好一丁点。我对人类的身体不太熟悉,就以目前进度看来,至少要两个多月吧。” “十二正经练完,还有奇经八脉在等着你。”她拍了拍燕三郎的肩膀,“修行无止境,骚年加油喔,我看好你。” 燕三郎哦了一声,面不改色。这多少让千岁有些不爽快。 然而男孩当真一点也未被她打击到,该吃照样吃,该喝照样喝。再艰难的日子也要一步一步走过去,这道理他很早就明白。 千岁托着下巴看他狼吞狼咽:“按理说,你以后每顿饭吃的东西都得讲究。别的不提,这种普通的米面蕴含灵力太少,再说浊气都由吃下的五谷生化而来,许多异士取黄精为食,很少再碰人间食物。像拢沙宗这等玄门,甚至会给真传子弟发放灵米,或者用妖兽血浸泡过的血米,以助长修为、减少浊气产生。” 燕三郎羡慕了一会儿,才无奈道:“没钱。” 该死的阿堵物,就是这么重要! “你就先这么吃着吧。”千岁也知道两人面临的问题,退而求其次,“每晚的药浴可以助你将这些玩意儿尽量排掉。” 第114章 养小龙(加更) 人食五谷,有后天浊气,这是多少玄门异士想尽办法也祛不尽的东西,她却有法子对付。可是千岁说得轻描淡写,燕三郎初涉修行,也不知道这里头蕴藏了多少本事。 “不过随着你今后道行精进,人类普通饮食已经不能满足,你要另想办法。”她重点强调一句,“尤其你练的是《饲龙诀》,不仅养自己,还要连身体当中的那条小虫一起养。” 燕三郎掰着手指算了半天,眉头一直没能展开。 从前养自己就很难了,好不容易有点横财,结果又多了一个娇气的千岁大人要供养。到现在,他要养活两人不说,身体当中还多出一张饥饿的嘴。 唉,真是越有钱就越缺钱。从前那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千岁调侃的“小虫”,指的当然就是《饲龙诀》里的“龙”。 人间修行法门千千万,不过万变不离其宗,都是开避小腹中的丹田为气海,引真力贯通百脉,内练肺腑、外练筋膜直至水到渠成。 《饲龙诀》却不是这样。 它偏要反其道行之,从经脉练起。人体有十二正经,燕三郎每贯通一条经脉,都会在其中养出一股真力,《饲龙诀》称为“养小龙”。 当然这时的“龙”还特别短小,充其量也就是一条初生蚯蚓,因为弱小所以听话。每条经脉都像一条小溪,里面单独养一条小龙不成问题,地方够大。 在这个阶段,燕三郎只要勤奋刻苦地挖通经脉,养活小龙就行了。 从这时起,真力化成的小龙会越来越活泼,越来越强大,这与燕三郎的道行进步紧密相关。 直到这一步,都没有什么风险可言。 可是随着十二正经逐步打通,小龙也跟着长大。浅水已经养不下大鱼,何况是龙? 当燕三郎完成十二正经的周天大循环,真力可以毫无阻拦地奔行在经络当中时,小龙就会露出好斗的本来面目,疯狂互相残杀,以争夺更大的地盘和来自主人的更多营养、更好资源。 留给燕三郎的考验,才真正到来。 事实上,往届《饲龙诀》的修行者几无例外,都败在这里。身体当中有十几股性情暴躁的真力,无时不刻都想着吞噬对方、壮大己身,这对谁来说都是重大考验。 要知道,这种修行方式是以身体为器皿,以真力为蛊来行侵吞壮大之术。可是对异士来说,控制一股真力都可能有玩儿脱的风险,何况是十几头小怪物同时造反?那等若是无时不刻都面对着走火入魔的风险。 再者,这些真力凝成的小龙,脾气也和现实里的蛊虫同样暴躁。原本好歹在各自的领地称王,是终日不得见的街坊。等到十二经脉都贯通以后,它们一照面就是打生打死,再没二话。人体可不比器皿,再强大的异士,经络、脏腑也相对脆弱,小龙的这种无差别凶狠厮斗对人体产生巨大的破坏性,轻则伤残、疯癫,重则致死。 所以,修行者要把有限的精力都放在严格控制它们厮斗的规模上,以保证不对己身造成重大折损。 等到十二正经的真力互相厮杀完毕,燕三郎还得继续去打通奇经八脉。那里虽然不再产生新龙,却还会有全新的考验等着他。 就连千岁看完这部法诀,都要长叹一声,佩服始作俑者的奇思妙想:“这真是不走寻常路。” 倒在这部法诀上的许多异士,以付出生命为代价告诉后来者——此路不通。 因此《饲龙诀》在世间只如昙花一现,很快又被束之高阁。 而千岁放任燕三郎选择它作为自己的主心法,并不是跟自个儿的自由过不去。最重要的原因,它是真地便宜啊! 若非难度过大,以这部《饲龙诀》透视出的前景来看,它至少也该卖出万两白银。要是买部正规心法,小叫花子猴年马月能攒够这么多钱?燕三郎要是能练成,那就真是拣了大漏。 前提是“能练成”。 千岁允他买下,就是因为他有一样得天独厚的优势: 木铃铛。 燕三郎能将自己的所有真力暂时都存放在这件神奇的宝物里。当它们脱出主人经脉、离开原生环境,就会完全静止不动。 这就给了燕三郎宝贵的喘息之机。 要知道,即便法力再精深的异士,也不可能以打坐调息来完全代替睡眠。人累了就要睡,这是天理、是法则,谁也没办法违背。 但是《饲龙诀》养出来的真力小龙可没有睡觉的天性。主人呼呼大睡时,它们还在缠斗不休,甚至更加自由了——你能想象几个黑恶势力毫无顾忌地打生打死,而官方却完全不管不顾的场面吗? 那结果很可能就是几个街区的店铺楼宇被砸烂,无辜的平民遭受重大伤亡。 那些曾经修炼过《饲龙诀》的异士也一样,甚至不少人都是半夜睡得好好地,突然吐着血睁眼,从梦中惊醒时就不幸走火入魔了。 这里就有个悖论了。人的神经不是铁打的,清醒的时候要盯住这些小龙,费的心力就多;心力交瘁,难免就会睡着。而睡着以后,宿主又管不着这些东西作乱。 算起来,这就是个死循环,几乎没有解套的可能。 可是燕三郎寻到了打破这个无解命题的办法,可以随时对这些无视主人的真力喊停,给自己争取宝贵的中场休息时间。 千岁当初支持燕三郎买下《饲龙诀》,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它对筋骨的滋养、体躯的茁壮、真力的催育,都有立竿见影的效果。放着十几道真力在身体当中无时不刻地翻搅,其带来的好处之一就是经脉经过了反复的冲刷、破坏、修复之后,不仅变得更加畅通无阻,韧性也远超其他异士,运行真力的速度与质量,都非常人可比。 其次,以养蛊方式催生出来的真力,最后当然只会剩下一只“蛊王”,那即是真正的大龙,也是《饲龙诀》的目标所在。 第115章 半大小子(加更2) 也正因为从头至尾都经历残杀、吞噬,燕三郎养出的这条“龙”在对敌时格外凶猛霸道、也格外具有破坏力。 如若以之与其他修行者的真力对战,强弱立判——斗兽场里的常胜狮王,和动物园里的观赏狮子之间,没有战斗力的可比性。 当然,现在的燕三郎对今后要经历的这些都是懵懵懂懂,甚至无法想象其中艰深。千岁也不认为有说清利害的必要性。 修行之途,有时候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倘若一早便知后头的周折与危险,大概根本不会有人敢选这条路了。 她抚着自己的琉璃灯出神,而燕三郎又看了一会儿《饲龙诀》就吹熄灯火,倒头睡觉。 ¥¥¥¥¥ 次日清晨,燕三郎果然赶在辰时前抵达衡西商会。 前一晚药浴行功过后,他美美睡了一觉,连个梦都没做,第二天神完气足。 开始修行第二天,他也说不上身体有甚特别之处,昨日养出来那只真力小龙,不对,是小蚯蚓,这会儿懒洋洋地,半天也不动弹一下。 但他仍觉得精神较以往更好,身体也更轻松,目力更优秀了,好似能望见二十丈开外、树枝的巢穴里头躺着的鸟蛋是个小花皮…… 他明白,这是昨晚运功行血,打通了眼部两个穴位的缘故。异士的强大之处,总是一点一滴积累出来的,直至最后区别于普通人。 眼下有这一点特别之处,也足以让燕三郎信心饱满。 两刻钟后,徐管事才爬上楼梯,嘴角的胡子上还黏着一点粥渍。 他案头已经堆积如山,于是分了几本零账给燕三郎做。 这本就是熟能生巧的活计,燕三郎年纪小、脑筋灵活,又有不符合他这年纪的专注力,因此做了两三个时辰下来,速度已经大为加快。 徐管事一直留意他,偶尔抽检几个簿子,都很满意。他事先在其中暗藏了一点错处,也被燕三郎细心修正过了。 假以时日,这必定是个好手,三掌柜的银子花得很值得。唯一让他觉得奇怪的,是这个小男孩还像昨天那样背着竹篓来上工。篓子刚放到桌上,里面就跳出来一只白猫,大喇喇地左顾右盼,把徐管事吓了一跳。 不过这猫好像一点也不把自己当外人。燕三郎刚把一个软窝放到柜子顶端,它就跳上去,盘成一盘睡觉了。 柜子高近八尺,燕三郎要爬到边上的桌子再踮起脚尖才能够得着。猫窝放在这里,也免得闲杂人等打扰千岁。 那窝形状像鸟窝,就是放大了好几倍,里面扎着软絮,燕三郎还加入了路上摘得的薰衣草,嗅起来有安神的香气。这是千岁的要求,能助她白天好眠。 燕三郎解释说:“这猫乖得很,不会乱咬东西。平时把它留家不放心,我带在身边看着。” 徐管事看着白猫的模样,倒也理解:“这么贵重的猫,弄丢了是心疼……你每月才赚九钱银子,养得起它吗?”富贵人家的宠物,吃的用的比平民可是精细得多。“三掌柜家养的黑腰细犬,每顿要吃掉两斤生牛肉,还要拌上鸡蛋。我听说从前尉犁国的国君,还给自己养的两只猴子封官晋爵,请专人来伺候它们。” 燕三郎看着呼呼大睡的白猫,长叹一口气:“确实快要养不起了。”九钱银子对他来说是毛毛雨,他不能指着这点薪水过活,还得想办法开源。 可是一个十岁的孩子,有什么赚钱的买卖能做呢? 他一边打账,一边心里盘算。 其实从账面上能看出许多东西。昨儿个马掌柜没有吹牛,衡西商会扎根在柳沛,是本地有名的大商会,大到家私、小到米面盐碱,它都涉及,因此每天各种名目的进出项款繁复冗杂,说不上多难,就是多如牛毛,怎么都做不完。 白猫睡到午时才醒,见他还在埋头苦算,也忍不住骂了一声:“无良奸商。” 她骂的自然是马掌柜。拿九钱银子的工钱就要应付这么大的工作量,燕三郎的人工也实在是太廉价了,可见姜还是老的辣。 这时到了饭点儿,有人给账房先生们端上午餐。读书人受到的礼遇总是要优厚些,何况算账这种技能,读书人里掌握的也不多,算是专业技术人才,在柳沛县很吃香。这个时候,燕三郎对已经故去的石星兰更生感谢之情。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若没有石星兰的悉心教导,他在衡西商会里最多是个帮闲,吃力又赚不着钱。 账房先生们吃的东西,自是底下的贩夫走卒力夫所不能比的。摆在燕三郎面前的是两只大海碗,一只装着菜肉大馄饨,一只装着杂酱面。 面很筋道,但是浇头太咸,酱里淡淡的豆腥味儿还没祛掉,肉丁小得看不见,茄子黄瓜倒是管够。 菜肉大馄饨,面皮很丰厚,切肉的师傅又手艺太好切得太细,燕三郎啃了两口也没找到肉在哪里,反倒是这个季节的荠菜鲜得很,怎么做都美味。 这两碗连汤带水唏里呼噜吃下去,能把肚皮哄出一个饱足感。徐管事放下碗时,忍不住长长吁出一口气,转头却见燕三郎的碗里早就空了,连半口汤都没剩下。 “……”每只碗都比他脸还大啊,这小子的胃是无底洞吗?都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但燕三郎的年纪是不是有点儿提前了? 徐管事轻咳一声:“三郎身体真好。”身体倍儿棒,吃饭才嘛嘛香。像他这样的半老头子,三分之一都未必能吃下。 燕三郎面不改色心不跳,冲他笑了笑。开始修行之后,浑身气血运行加快,身体命灶开始旺盛,更兼经脉里还有一只真力小龙要养,他已经变成了货真价实的大胃王。别说这两海碗了,就是再来两碗、四碗,他也吃得下去,只怕在这里被当作怪物观瞻。 吃过饭擦了嘴,燕三郎就从背篓里取出巴掌大的油纸包,一层层打开。 徐管事好奇多看两眼,发现那里居然包着一整只煨熟了的卤鸡腿,鸡皮红亮。 第116章 命案? 这小子还没吃饱? 他微有些吃惊,却见一直呆在柜顶的白猫跳了下来,四平八稳坐到燕三郎桌面上,等着他撕下鸡肉,一块一块投喂给她。 那姿态无比坦然。 “你家的猫,吃这个?” 燕三郎嗯了一声:“嘴挑得很,换了别的不吃。” “饿上两顿,就什么都吃了。”徐管事嘿了一声,“都是你给惯坏了。”话音刚落,就见白猫忽然转头,看了他一眼。 被那对阴阳眼盯着,徐管事打了个寒颤,暗道这猫该不会听得懂人话?世上可是有妖怪的。 “从前不是我养的。”燕三郎暗自叹口气,否则也不会是这个性子。 燕三郎快下工时,车把式大顺来了。他这趟从云城驾着马车到柳沛,半路上木辖就坏了。他做了应急处理,到达柳沛就牵去整修,今日过来报销。所谓辖,即是销钉,用来穿过轴端固定木轮。 这种维修杂项,正好是从燕三郎这里走账。大顺笑眯眯踱到燕三郎面前,很自来熟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三郎,昨晚睡得可香?” “尚可,未见有什么异常。” 大顺嘴角的笑容顿时有点不自然:“异常,这是咋个意思?” 燕三郎直视他的眼睛:“住在附近的大娘们说,你租给我的是凶宅。” 大顺瞪圆了眼:“那些蠢婆娘胡说八……” 不等他真正发怒,燕三郎已经快速道:“死掉的那人叫作什么名字来着?唔,刘一召?” 说出死者的名字,就确切表明他知道了。 大顺的火气立刻被打压下去,但是脸色很不好看。毕竟这里是衡西商会账房,他也没料到燕三郎会在这里将事情直捅捅说出来。 其他账房先生手上活计都慢下来了,支起耳朵偷听,当他没发现吗? 大顺看了其他人一眼,压低了声音:“三郎啊,你莫听那些长舌妇胡逼叨叨。我侄儿那小院没出过命案!” “我住进去之前,墙是新刷过的。”当时他还觉得房东讲究,原来是想盖掉晦气和血渍来着。 大顺呼出一口气,知道这事必须讲明白了:“我侄儿家倒霉,摊上这么件破事。但刘一召真是自己病死的,官府派来的仵作都这么说,不是什么被人谋害!他一个外乡客,租下宅子之前,我们怎么知道他有病?” 燕三郎没回话,只挑高了眉毛看他。 大顺这才想起,眼前这位也是外乡人,租住侄儿的院子之前,他们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病。 “我惯常不会说话,你别往心里去。”他干笑一声,搓了搓手,“至于那个院子……”人家已经知道了,八成是要退租,他舍不得。 “院子我照住。”燕三郎打断他,“但租金得再减一钱。”想唬弄他就得付出点代价。再说,能省则省。 “啊……好,好吧。”大顺只能讪讪同意。 燕三郎冲他一笑,这才大笔一挥,让他去徐管事那里领取修辖的钱。 车把式挠着头走了,不敢和燕三郎四目相对。这事儿,是他干得不地道。 昨晚燕三郎药浴行功,早早就睡。可是千岁能在小院周围三十丈内(一百米)活动,加上她耳目实在灵敏,很容易就听到了周围人家的闲话。 除了柳沛发生的各种鸡毛蒜皮,昨夜在好几家都被端上饭桌的话题,就是“孙家那个死过人的凶宅,又租出去了”。 这是一户婆娘的原话,紧接发着下一句是:“租给一个外地的男孩,据说在衡西商会打点杂工。这是欺负小孩不知情,造孽哦!” 千岁当时就来了兴趣。其实房子世代住下去,哪一家没死过人?在里头寿终正寝的都不算凶宅,只有暴死、横死的,大伙儿恐生恶鬼,或者那里还留有厌物,这才以凶宅冠名。 她心安理得地飘过去细听,从各家八卦里隐约拼凑出个大概。 原来半年前孙家的这所偏院里,租住的也是个外地人。矮个子,话不多,不常在人前露面,也不跟街坊邻居打交道。 柳沛和黟城一样都是小地方,有陌生人入住,消息几天之内就传遍附近。 然而不等街坊们多打探点消息,这人突然就死了。 他一个人客居异乡,当时天气又冷,起初都没人发觉。后来是邻居的狗嗅到味儿狂吠不休,尸首才被发现,那时已经流了一地儿的黄水。原本干瘦干瘦的一个人,最后肿得膀大腰圆。 官府立刻派了仵作过来,验尸结果是肺痨而亡,尸首周边的点点污渍是他咳出的血。 最后居然是衡西商会出钱将他安葬,因为这人是商会的短打客,这趟来柳沛县住上几月也是要替商会做事,没料到病发而亡。 所谓短打客,即是商号商会外雇人员,一般特事特聘,办完解约,不像徐管事、燕三郎这样长期在商会做事拿薪水。 毕竟是个没根基的外乡客,风波很快就这么过去了。然而周围的居民都嫌晦气的同时,也存疑不止。 肺痨是慢性病,这人要是病发而亡,那么死前那些时日都应该咳得很厉害才是。肺痨患者一宿咳到天明都是常态呢,民居的墙又薄,街坊们怎么可能听不见? 然而这人的院子里从来都是静悄悄地,也只有仵作判定他死亡那个晚上,好似有邻居听见他咳过几声,很紧很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最可怕的是,打这外乡客死掉以后,那宅子里还能传出怪声,像是有人走来走去。院里地砖破了两块,邻居有时就能听见砖头发出的喀喇声,还有物件被挪开的动静。附近住着个泥水匠,他信誓旦旦地说,那是凿墙的声音! 孙家男人自己认为遭了贼,在院里守了两天,于是后面再没出现这些动静了。 说是凶宅,其实夸张了点,不过消息在市井当中传来传去,添油加醋一番,最后不凶也得凶了。千岁早晨将这消息告诉燕三郎,后者又转给大顺听,借机打压了一点房钱。 第117章 杨大东家 大顺离开以后,徐管事带燕三郎去主楼办事。才走到半截道儿上,就见一名大汉迎面而来,比周围的人都高出一个脑袋。他身材魁梧、满脸横肉,一双虎目凶光闪闪,边上的人却要对他毕恭毕敬。 徐管事也是满面堆笑,唤了一声:“大东家。” 这个像屠夫多过像商人的汉子,就是衡西商会的大东家,杨衡西。 杨衡西对他点了点头,目光在燕三郎身上一转:“这是?”看着眼生。 “这是三掌柜刚招进来的新人。”商会有规矩,主楼不许哪家的孩子私自晃悠,徐管事赶紧介绍,“在账房里做小先生,管零账。” 一听是马掌柜招来的人,杨衡西从鼻子里“嗯”了一声,不再多看燕三郎了。哪家商会的童工都不少,一般都在打杂,能进账房的不多。 等他走远,燕三郎才悄声问:“这就是传说中的大东家?”马掌柜那样的才像个生意人,这位大东家倒像是专业上门催租讨债的。 “对,这就是传说中的大东家。”他的语气把徐管事逗笑了,显然不止燕三郎一个人有过这种疑问,“我们大东家可是拢沙宗弟子。” “真的?”燕三郎心底并不想和拢沙宗再有任何牵扯。不过这想法不现实,谁让他现在人就站在拢沙宗的地盘上。 “真得不能再真。”徐管事满脸自豪,“大东家是韵秀峰梅峰长座下。每年夏拍,梅峰长都会到场,专程给我们坐镇捧场!” 燕三郎的表情更吃惊了。 看来马三胖子说衡西商会是柳沛数一数二的大商会,这话还真不算吹牛,连拢沙宗的高人都这么给面子。 “拢沙宗有几个峰长?” “三个。”对这些常识,徐管事还是如数家珍,“拢沙山的山峰不计其数,但峰长只设三位,分别是韵秀峰、巫贤峰和储云峰。” 燕三郎的语气钦佩得不行:“那大东家很厉害啊。” “那是自然!否则我们商会怎能挣到今日这般地位……”说到这里,徐管事觉得自己好似说漏了嘴,赶紧转移话题:“对了,你租下大顺那套院子了?” “租金便宜。”而且地段、大小、格局、采光、通风,无一不好。 “哎呀,真是人小胆大。”徐管事低声道,“你要是不想住那里,我另外给你介绍……” 燕三郎笑了笑:“不必了,租金就可以给我壮胆。”心里却想着大顺方才的话。 如果刘一召是肺痨而死,那么的确算不上暴亡,大顺拒不承认院子是凶宅亦有道理。自己带着千岁住了进去,魔女并没有察觉到房子本身有什么异样。 或许,这宅子根本没有问题,也不算凶宅吧,只是让他拣了个小漏。 …… 杨衡西走上二楼,见到马掌柜正坐在案后奋笔疾书,他扬了扬眉毛:“老三。” 马掌柜一抬眼,有两分愕然:“大哥,怎么提早回来了?”说着,就站起来亲自给他斟茶。“雅集办得如何,峰长他老人家可满意?” 一提起这个,杨衡西就面色阴沉,占过马三掌柜的椅子坐下:“不好。” “怎么?”马掌柜有些紧张。 “巫贤峰请来的戏班子据说是个新班子,叫什么玉桂堂,但演得比往年找来的都好,博了满堂彩,掌声前后四、五次,戏子们都出来谢幕两三回。” 马掌柜“呃”了一声,不知说什么好。“巫贤峰出了风头,梅峰长想必是不大高兴了。” “那可不是?”杨衡西脸色不好看,“最糟糕的是雅集的夜宴由我们承办,结果宴后有七十余人出现中毒症状。” 马掌柜大惊,一下子站了起来:“不会吧!” “用药及时,还好没出人命,但跟去雅集的许多女眷抱怨,一整晚都在泻肚。” 马掌柜:“……” 这事儿摊大发了,那可是“雅”集! 出了这种麻烦,跟“雅”字还能擦得上半点边儿吗? 杨衡西用力揉了揉眉心:“后厨检查,最后发现是错买了毒覃来做菜。这件事,我已经处理完了,但峰长被宗主传唤,回来以后把我大骂一通,说她在大庭广众之下从未这般丢脸。” “是意外还是人为?” “查无实据,但我总觉得不似意外。”杨衡西沉声道,“雅集只用新鲜,果蔬菜肴当天买办,进货那人都干了二十多年,经验老道,又只走最可靠的老渠道,怎么临到晚宴就出事了?” “是针对拢沙宗、针对峰长,还是针对我们?” “不清楚。”杨衡西两腿交叠,懊恼道,“我们无缘明年的夜宴了。” 食物中毒,偏生还在拢沙宗举办的夜宴上,衡西商会难辞其咎。出现这种问题,无论是不是商会的过错,明年主办方都不会再用他们了。 他两眼通红,马掌柜看得打了个寒噤。他知道最近这些年,巫贤峰和韵秀峰斗得越来越厉害,虽然同在一宗之内,彼此倒像生死仇敌,相看两憎。巫贤峰置办的节目得了赞赏,韵秀峰置办的夜宴却坏人肚皮,梅峰长能给大东家好脸色就怪了。 杨衡东生了一会子闷气也就算了,毕竟事儿已经办完了,虽然挨了梅峰长好一顿骂。他另起一个话题转移自己注意力:“来路上看见一个小鬼,据说是你招来放在账房做事?” 说话间,他从果盘里取了个苹果,放在嘴里嘎吱嘎吱啃着,又抬一双腿跷到案头上抖了抖,生把四脚的椅子当作了摇椅来晃悠。 这时一位管事进来上交资料,对这一幕视若无睹。他冲着两位东家行了礼,面色如常走了出去。 杨大东家的作派,商会里哪个不知,早都见怪不怪了。 马掌柜看着他鞋底的黄泥巴直皱眉:“老大,梅峰长可是个精细人儿……”哪里看得惯杨老大这种大老粗的作派?难怪杨老大不得宠。 “省得了,我自有分寸。”杨衡西翻了个白眼,满脸都是不耐烦,“在她面前装个斯文就得了,回到我自己地盘上,还不能舒服着来?” 第118章 反正无亲无故(加更) 马掌柜也知道多说无益,把心思拉回来:“噢,你见着的孩子是燕三,人挺机灵。我看能用就留下了。对了,他租了大顺的宅子。” “谁?”杨衡东闭目养神,一时没想起大顺是谁。拢沙宗雅集的事故让他焦头烂额,然后又赶回柳沛处理商务,好些天没有合过眼了。 “燕三住在孙家的凶宅里。”马掌柜在边上解释道,“半年前,刘一召就是死在那里。” 杨衡西一下子睁眼:“这小子怎会住去那处凶宅?” “他刚来柳沛,大顺就隐瞒事实租给他了。” 杨衡西不放心:“怎这样巧?这里面该不会有诈?” “应该不会。”马掌柜摇了摇头,“那小子从云城跟着我的车队过来,本来不会呆在柳沛,是我邀他留在我们商会。你也知道,我不常跟车,三年才这么一回,他不可能事先规划好。至于大顺出租那个院子,就更是意外。” 杨衡西的面色这才和缓下来,忽然又看着马红岳道:“让他住着吧,说不定能发现点什么。” “我也是这般打算的。如果真有……”马掌柜顿了一顿,才笑道,“反正他只是个孤儿,在柳沛无亲无故,无人在意。” 就和那个短打客一样。 ¥¥¥¥¥ 转眼就过去了半个月时间,燕三郎对柳沛也有粗浅的了解。 虽然都是小城,但这个县与他从前长住的黟城又不相同。黟城地处偏远,土地一年里有七个月是干冻着的,硬得像石头,种不了庄稼,只能长野草;而柳沛正好就在三大湖域的中心位置,说不上是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但水网密布,土地肥沃,种什么活什么,是拢沙界内有名的鱼米之乡。本地产出的优质水果如树菠萝、香梨等,最远可以直供云城,价格翻上四、五倍不止。 它的地理位置得天独厚,想要通行三大湖域的人类,如果不想乘船就必须取道柳沛。这也是本地大小商会林立的原因:这是个重要枢杻,承接了南来北往、东起西就。 如此,就造就了柳沛两大特色: 一是生面孔特别多。柳沛是铁打的营盘,盘桓于此的商队、外来客就是流水的兵,来来走走,不计其数。因此柳沛虽然赶不上云城庞大繁华,却也是个半开放的县城。 二是下(九)流人士特别多。才住了半个月,千岁夜里就搜集到柳沛县的大小八卦无数,显然这个小县城并没有表面上那么祥和,商会竞争激烈,官商勾连时有听说,也不知是不是空穴来风,但纠纷和案件时有发生。 衡西商会则是崛起于十余年前,在本地商会中首屈一指。 前前后后了解这么多,燕三郎总算是发现自己租住孙宅的好处之一了: 没人愿意靠近这种发生过命案的院子。 他在云城还会遇上不请自来的小贼,这里则完全没有。 他和千岁乐得清净。 当然弊病就是,他成了左邻右舍的谈资。据千岁的不完全统计,关于他的来历已经有了至少六、七个版本流传。甚至有人传他是衡西商会某个惧内高层不受宠的庶子,这才被丢到外头自生自灭。毕竟一个孩子孤身住在凶宅里,又能在衡西商会做事,给三姑六婆的遐想空间可真广阔。 燕三郎白天上工,晚上回家,基本不在外头闲逛,也很少与邻居打交道。时间久了,大家对他终于渐失兴趣。 这些天,他的账目做得越发娴熟,并且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给自己找点空闲时间摸鱼。账房里其他先生和管事都这么干,包括徐管事,反正账面上的活儿永远也干不完。 蹲办公室的,哪个不懂得摸鱼? 到了午休时段,他就抓紧时间喂猫和看书。不出几天,整个商会都知道新来的小子养了只贵气的猫,吃食比人还精细。 至少大伙儿的伙食可做不到顿顿有肉。 每天夜里,燕三郎都要来一回木桶炖自己,在药力的帮助下尝试着贯通经脉,那速度也是时快时慢、因人而异,没有固定的规律可循。 若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浴后桶里的水,越来越脏了。千岁脸上嫌弃,口中却道:“这说明你的身体越发通透了,不再藏捂不发。” 燕三郎是首先从足太阳膀胱经练起的,因其牵动阳气最足,主驱病最多。半个月下来,他已经贯通到膏荒穴,有越走越快的趋势。 他这是摸着门道了,千岁微感惊讶,脸上不动声色。她这一生也不知见多少天之骄子,深知世上有的是秉赋好到不给别人活路的天纵奇才,可是最后能进击到哪个地步,就不全是由天赋决定。 燕三郎有着远超同龄人的沉稳,还能同时保有生活逼迫出来的灵活机狡,并非世家贵胄里面刻意培养出来的老成持重。 这一点,难能可贵。 于燕三郎自己而言,那就是五感灵敏,头脑更加清明,并且身体较从前松快了很多。那种改变如春风化雨,他不好言述,但的确能感觉到自己一天天变得强壮。 反映于外,就是燕三郎的体型也有变化。从前在黟城,他有上顿没下顿,饿得面黄肌瘦。这么前后半年多,大部分时间衣食住行都有规律,充足的营养让他慢慢变得壮实,不仅长高了,身板儿也开始厚起来,头发不再细黄。 这时的燕三郎,面色红润,脸部有了轮廓。 就算黟城的兵头子刘诠站在这里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也绝认不出他就是半年前的小哑巴。 那已经判若两人。 大顺就拍过他的肩膀,夸他一句:“长大了肯定是个标致后生。要不要现在就给你介绍小媳妇儿?” 燕三郎不说话,把他从头看到尾,又从尾看到头,看得大顺讪讪缩起了脖子。 有个账房先生说话一贯尖刻,闻言哈哈大笑:“大顺你就算了吧,给人介绍宅子不够,还要再给人介绍个媳妇?” 众人轰笑,大顺无言以对。 第119章 豆腐给你吃 燕三郎虽不健谈,但做事认真仔细,绝少出错,那么他的寡言反而让人觉得负责可靠。 他也有心结交,这么半个月时间下来,话虽不多,可偏偏商会里上上下下的人都认得他,甚至他还跟三掌柜多喝了两盅茶,聊了会儿天。 马掌柜对他很是满意,好好褒赞了几句,教大伙儿都能听见。 衡西商会虽然根基在柳沛,但早就扩张出去,做的是附近三十县四城的生意,甚至还帮官家操持许多买办,可以说商路人脉都很广。 燕三郎从过去几个月的亲自经历中悟到重要一点,即是要擅于借势。如今他搭在衡西商会这条大船上,有没有破浪的机会呢? 现在他手里的钱越用越少,不能把责任都归在千岁的娇气身上,他自己使用药材花费巨大,才是入不敷出的元凶。 江湖网传修行四大件,财法侣地。“财”被妥妥地排在第一位,实在是囊中羞涩的都不配在修行路上多踩一脚! 药浴每天都必须进行,他在云城购置来的药材坚持不了多久,得想个法子。 机会果然来了,燕三郎很快注意到一件大事:衡西商会的夏季拍卖,将在今年六月中旬举行。 不同于每周每月的小拍,这是一年只有两次的大拍,按惯例分别定于夏冬两季,拍品重视规格和等级。衡西商会已经坚持了十年,每年都要搜罗各式奇珍异宝上场以壮声势、显实力,尤其这是十周年的大庆,更加不可以马虎。 徐管事和其他几位大账房,都已经忙得快要飞起。离六月中旬不足一个半月,大量富豪与玄门中人不是已经抵达柳沛,就是正在赶来的路上。 其他商会举办拍卖会,不是春季就是秋季,为什么衡西商会偏偏选在大夏天? 燕三郎听徐管事说,这是因为拢沙宗的梅峰长生辰刚好就在六月初六,也即是“小暑”这一天。衡西商会感恩她的多年照拂,并且这位贵人在衡西商会也握有股份,因此将大拍的时间也定在六月初六,地点则选在距离拢沙宗主山最近的閬城,这样众宾云集,都来给梅峰长做寿,好生热闹。 因此,梅峰长每一年都会亲来衡西商会的夏拍捧场,这可是无上的荣耀。 听到这里,千岁忍不住要竖大拇指了,但猫做不出这样的动作,只好作罢。“马屁拍到这个份儿上真是了得,不要脸也是一门特技啊。” 燕三郎则是暗叹了一口气。因春秋笔之故,他可不想和拢沙宗再有任何交集。好在他人小职微,高高在上的玄门老爷也看不见他。 不过有些事儿有些人,你偏偏就是避不过去。 这天早晨,账房里几位聊天时就提到,又有一位鉴宝师到了。 衡西商会要开拍卖会,当然要对征来的拍品辨真伪、分等级。若说古董珍玩字画,那商会里长雇的几位鉴师就足以胜任,可春拍的内容不止于此,世间宝物千奇百怪,尤其是法器与灵物,当然还是由玄门高人的火眼金睛来把持才好。 今天抵达柳沛的这位鉴宝师专攻炼器。燕三郎眨着眼,把一个十岁孩子的天真尽情诠释:“很厉害嘛?” 另外一位账房先生笑了:“那还用说?不过咱们商会早就有猛人镇场。”他竖起大拇指,“一年前到来的那位,专攻仙草灵药,乃是韵秀峰峰主的关门弟子,就算在拢沙宗里面也是鼎鼎大名,风头劲得不得了!人家走进衡西商会时可轰动了,两位大东家丢下手头一切事务,亲自陪同导览。也只有我们商会独得玄门青睐,才能请来这样的大能!” 燕三郎听得满脸向往,其实眼中毫无憧憬。 好在这些天降高人都被请去衡西商会的主楼活动,账房在西侧的偏楼,相对小而局促,外人不往这里走。 其他人乐呵呵去看热闹,燕三郎对此毫无兴趣,呆在账房里埋头干活,反倒受了徐管事夸奖。 下工以后,他去渔市买菜,千岁吵着要吃砂锅鱼头很久了。 外头下馆子实在太贵,手里的钱得紧巴着花,然而千岁可不是好供养的。从定居云城到现在,为了应付大小姐刁钻的胃口,燕三郎硬生生开发出做饭的第二天赋。 千岁嘴上嫌弃,可吃他做的东西却越来越顺嘴了。 “就要那条大头鲢了!”白猫趴在他肩头,冲着正前方喵喵叫。鱼贩子的水桶里养着几条活鱼,最肥的一条是花鲢,头大身窄,时常搅出一团水花,“看它满脸傻相,肉一定好吃。” 燕三郎越来越弄不清楚,吃鱼到底是她还是猫的天性:“你要吃还是猫要吃?” “砂锅鱼头给我吃。”千岁不假思索,“留半截身子做红烧划水,给猫吃。” “那我呢?”燕三郎乖乖掏钱,示意鱼贩子把活跳跳的鱼剁成头尾两截,他用牛皮囊装好封严实了,才小心放进背篓里。 “关我什么事?”鱼太大,挤得猫都没有栖身之处了,只好跳到他肩头。可是白猫个头也比原来见长,十岁孩子的肩膀仍然薄窄,她站得很不舒服。“鱼头炖豆腐,豆腐可以给你吃。” 她勾着他的衣服,锋利的爪子透过布料挠在皮肤上,虽然没破皮,但有些刺挠的钝痛。燕三郎只得把猫扯下来抱在怀里,一边骂她:“没良心。” 渔市地面全是臭水和腥骚的鱼脏,白猫不想脏了脚。她挪了挪,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趴着,尾巴惬意地一甩一甩。 快走到自家院子,燕三郎掏出钥匙正想开锁,身后忽然有人唤他:“燕三!燕三!” 声音怎么有些耳熟?然而最近肯定没听过。 燕三郎回头一看,咦,居然真是熟人。 这一位面白而微圆,个子中等,年纪尚轻但眼角都有了笑纹,一看平时就是笑口常开。 “端方?” 燕三郎一下就把这人从记忆深处挖出来了。他去云城的龙游商会,这人很热心给他介绍了各式功法,但事后就没有交集了。 第120章 放过它的鱼 没料到过了个把月,居然又在数百里之外的柳沛县见面了。 “是我。”端方显然很高兴他记得自己名字,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方才我还道眼花认错,原来是有缘千里来相会。” 这个词能这么用吗?如今学识大涨的燕三郎默了默:“你怎在这里?” “我原本就是山门派驻衡西商会的鉴定师啊,都在这儿住了一年多,去云城只不过为找些好货。”端方也见到他怀里的猫,本想摸上一摸,可是白猫冲他露出尖牙,他只好讪讪缩手,“还随身带着这猫儿哪,你对它可是真爱。” 他说得谦逊,燕三郎却一下明白了:“你就是商会供作宝贝的灵药鉴宝师?”这人竟然也是拢沙宗的。 “好像是。”端方抬头看了看大门和院墙,“唔,原来你住这里?” “对。” “能给口水喝吗?”端方挠了挠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方才去大掌柜家里看几件货,说得口干舌燥。” 这份自来熟的属性,一直都未变过啊。既然大家现在都是同事,燕三郎也不好一口回绝。他抬头看天,嗯,天马上就黑了,因此推开院门,“进来吧。” …… 燕三郎进厨房去倒水,端方也走了进来,四下观望道:“这院子正经不错哪,单门独户。” “嗯。” “还有空房吗?” 燕三郎很意外,瞥他一眼:“商会给你安排的住处不好?”不应该啊,大东家对拢沙宗派下来的鉴宝师,尤其是端方这种选手,应该很周到才是。 “安排了,可是一开门都是谄媚的脸,无趣得紧。”端方接过水杯,咕嘟喝了几大口,也不怕他在杯里另放作料,“还不如寻个清净之地。” 不要别人巴结,倒愿意看他的冷脸?燕三郎笑了笑,直接拒绝:“抱歉,我作息与旁人不同,习惯了独住。” “没事没事。”端方不以为意,但逮住了重点,“这里就你一个人住?”忍不住又四下打量,“柳沛县不太平,你一人独居,胆子可真不小。” 燕三郎目光如常:“我才刚来,倒真不知。怎么个不太平法?”他看了端方两眼,“你对这里很熟?” “我幼时就在柳沛住过,后来才搬走的。”端方笑道,“本地民风剽悍,常见械斗。我住在这里那几年,也时常听闻斗殴至死的案例。” 燕三郎摇头:“好意心领。”千岁夜里时常化作人形,他也要药浴修行,院里多一个人太不方便。 端方也不勉强,把剩下的清水喝完,恰见燕三郎从竹篓里取出斩作两截的一条大鱼,于是道:“这么大一条胖头鱼,你一个人吃?” “……”燕三郎沉默。这鱼接近四斤,的确是不小,光脑袋斩开来都可以铺满一个大盘子。端方问得没错,他一个独居的小孩子买这么大的鱼做什么? 端方接着笑道:“不如我帮你吧?” 什么?趴在柜顶的白猫一听,顿时转过脑袋紧盯住他。这家伙想动她的鱼? 燕三郎手上动作一顿。他从未见过这么自来熟的人:“我……” “玩笑罢了,别当真!”端方哈哈一笑,“他乡遇故知可是人生一大乐事,咱们外头嘬一顿如何?” 他俩什么时候成了“故知”?燕三郎正想婉拒,柜顶的白猫从他肩上跳过,咚一下砸掉了他后面的话。 白猫喵呜一声,燕三郎听见的却是:“跟他去,看他耍什么花招。” 端方见猫儿情态可爱,伸手逗它,结果被白猫凶狠地一爪子掴了过去。 她现在是猫,跟谁都可以不讲理! “这猫儿说了什么?” 燕三郎淡淡道:“它让我随你吃饭,放过它的鱼。” 端方愕然,忍不住大笑,而后仗着身高优势,直接勾住他的脖子,一副不容分说的模样:“走走走,这是你的地盘,你说吃什么就吃什么!” 燕三郎无奈:“你去杨掌柜家,他晚上不作东请客么?” 端方一笑,咧出满口白牙:“他请他的,我不去。” 和燕三郎这种小虾米不同,以他在拢沙宗里的份量,有权力对大东家说不。男孩无奈,只得同他一道儿走出门去,就近选了一家味道不错的饭馆。 满楼香气飘荡,他听见竹篓里扑簌一声响,是猫儿翻身的声音。 天快黑了,但千岁很少在异士面前现身,这顿饭她是只能闻香了,估计此刻很不爽吧? 对他背着白猫上酒楼的行径,端方见怪不怪了,上回这小子还带去了拍卖呢。 几道菜上桌,端方就问他:“对了,你的《饲龙诀》练到什么程度了?”他还记得萧三郎在龙游拍卖会上买走了这部奇特的法诀。 “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收集练功所需药材,到现在,第一条经脉才贯通过半。” 端方知道心法修习时常要药物或者法器配合,集不齐就不好练,当下道:“修行门道可不好自行摸索,尤其是《饲龙诀》这样的心法,练不得法恐怕伤身。不若你来拢沙宗,我给你引荐试试?” 这话若是放到外头去,不知多少人打破脑袋要争抢这个机会。进入拢沙宗啊,这是多少拢沙界子民的至高梦想,这小子却说得轻描淡写。 可是燕三郎知道,作为韵秀峰峰长的关门弟子,端方真有这个资格。 然后,燕三郎就婉拒了。追查春秋笔下落的胡成礼也来自拢沙宗,自己要是也去,保不准什么时候和这家伙迎头碰上。 端方见他态度坚定,也不勉强。 燕三郎眨了眨眼,露出少年人的天真:“我从前以为拢沙宗人都住在深山,不问世事,白胡子长到腰间。” 端方喷笑道:“怎可能!我们异士都要一展才学,在朝治世,在野安邦,光在深山里念经,岂不是辜负这一身本事?宗门时常派子弟入世洗练,就像我这样。” 燕三郎这才问他:“你今后要去当官么?” “拢沙宗门下,入朝者十有二三,剩下的要么游历四方,要么另寻去处。至于我么——”端方笑了笑,“再说吧。” 第121章 套话(加更) 两人坐在二楼的包房里。这不是大酒楼,所谓包房也就是以竹帘隔开而已。隔壁间两个客人从下午就开始小酌,结果喝得久了,其中一人话就多了,声量也越来越大。 他在桃城做干货生意,时运不济,桃城今年初夏未至就连下几场暴雨,把他的货仓都淹了,几千斤货物泡了水,血本无归还欠了一p股债。 这人喝酒喝上头就开始倒苦水:“这世道,呵,像咱这般正经做生意的可没个活路。你再看看衡西商会,人家是怎么发家的?到现在越做越大,拢沙界里头都有名气了!” 他同伴低声附和:“是啊,英雄不问出处。” “英雄?”客商嘿嘿一笑,“干不过就下黑手杀人,这算英雄?” 燕三郎听得面不改色。第一条经脉打通大半以后,他的耳力比从前灵敏许多,把这两人说出的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再看他对面的端方,也是笑容如常,不显半点尴尬。 醉客的同伴,声音里都带出两分紧张:“你喝高了,别说了。”这里是柳沛,衡西商会的大本营,他们这样的小客商,连人家一根腿毛都比不上。 “你不知道罢?这事儿发生时,我就在柳沛……”客商不依,还在嘟哝,“当时衡西根本干不过鸿远……唔唔!”话未说完,就被同伴堵上了嘴。 他这同伴还算清醒,深知祸从口出的道理,赶紧唤来伙计结账,然后叉着他离座下楼。 燕三郎也要去出恭,走在他们后边,这醉客滑倒时,他还顺手扶了一把。 “谢谢啊。”他的同伴感激道。 过了不久,燕三郎两人就用完了饭。 这时天色已经很黑了。眼看端方还要磨迹,燕三郎赶紧告辞。 这人太热情了,他有点儿受不了。 …… 回到住处,燕三郎挑灯去厨房处理鱼头、炖上砂锅。 在柳沛,千岁并不同时跟他出现于人前,这跟云城不太一样。这是因为他搭着衡西商会的马车走到这里,包括马掌柜在内的许多人都知道他孑然一身。并且千岁的形貌实在有些惹眼,在云城就很是招风。 端方说得对,柳沛这地方不太平,比不得云城,他想少惹点麻烦。 燕三郎虽然走了几百里山路才到柳沛,却并不晓得追查春秋笔的胡成礼目前进展到哪里了,是被他误导去了梁国,还是发现上当重新彻查石星兰的“远房亲戚”、那一对儿姐弟?得知衡西商会有拢沙宗背景以后,他就更加小心了。 毕竟马掌柜都知道他原来住在云城,要是知道点什么风吹草动,会不会联想到他身上?还是务求谨慎的好。 他这里做饭,千岁从木铃铛里飘了出来,望着咕嘟作响的砂锅一瞬不瞬。燕三郎还以为她饿得厉害,哪知一回头,望见她若有所思的神情。 “想什么?” “你不觉得,端方对你热情过头了么?” “嗯。”这人在云城的龙游商会里就很热情。“吃饭就吃饭,还得找理由进来走一圈。” “拢沙宗的高徒,为什么单独找你这么一个小账房先生吃饭?” “他乡遇故知。”燕三郎用端方的话堵她。 千岁白了他一眼。这时砂锅上桌了,肥嫩的鱼头扣在奶白的汤水里,咕嘟颤动。 只有先炸再炖,才能炖出这样的奶白汤汁,很费功夫,燕三郎还加了半个益母果。 哦,本地唤作柠檬。 闻着满屋香气,千岁迫不及待举起了箸,再顾不得理他。 …… 用过饭,燕三郎照例药浴调息,收工时也就到了后半夜。 他擦干身子,换过一身衣裳,趁着夜色出了门。“有多远?” “二里。” 这儿离主街不远。柳沛是个四通八达的商县,有些酒馆一直开到天明,以招待来往客人。 在转进灯火通明的街道之前,他身上窜出一缕红烟,借着黑暗的掩护溜进了巷子口内里第四间的驿馆。 这家驿馆门面很小,招牌都褪了色,门口一个摇摇晃晃的红灯笼,光线勉强能照亮上面的字: 都陶馆。 除了小苍蝇馆子,柳沛遍地都是这种小旅馆,以供来来往往的行商和小生意人落脚。什么天字房、上房是不要想了,里面客房小、条件差,这个都陶馆的楼板还会嘎吱作响,倘若夜里翻个身,所有驿馆里的客人都能听见。 唯一的优势,就是价格便宜。 燕三郎走去对面的酒馆,要了一碟咸水毛豆,一盘卤牛肉,配着一壶果子酒自斟自饮。 其他行客看见这孩子半夜独上酒馆,都有些惊讶。有一桌上坐着三个男子,其中两个互使了一下眼色,就要上前。 没有大人陪伴,这点儿大的孩子好下手,或绑架或拐卖,都有去处。 但他们还未离桌,第三名伙伴就按住了他们的手,声音压到极低:“这个不行。” 为何? “我认得他。这小鬼一个人住在孙家的偏院。那院子半年前才死过人,附近都传是凶宅。” 那两人脸色都变了,坐回去继续喝酒。独自住在凶宅的小孩子,能是什么好鸟? 燕三郎有意无意瞄了他们一眼,目光冷淡。 这三人作贼心虚,再看这小鬼半夜一个人从他住的凶宅溜出来喝酒,怎么想怎么不对劲。 心里忽然瘆得慌啊。 …… 燕三郎把果子露喝完,就结账往回走。路过都陶馆,红烟又飘回他身上的木铃铛里。 千岁的声音同时飘入耳中:“鬼面巢蛛收回来了。” 今晚在酒楼里扶醉客时,燕三郎趁机将一只小小的鬼面巢蛛放到那人衣摆上。醉客被同伴扶进驿馆也是倒头便睡,那蜘蛛就成了路标,能指引千岁找到这人下榻之处。 这人烂醉如泥,千岁毫不费力就潜入梦乡,向他问出许多实话。 燕三郎回家关上院门,才问千岁:“那人怎说?”他在衡西商会干活,平时看着一切都好,就是进出商会的人员驳杂,以他的眼力,能看出其中许多都不走正道。既然在那里安身,燕三郎觉得,最好对它有所了解。 第122章 细数当年腌臜 “衡西商会也是在柳沛起家,但手脚不干净。” 千岁将她从行商那里听来的消息娓娓道来: “你们大东家叫做杨衡西,衡西商会就是以他命名的。他是柳沛本地乡民的儿子,原本这一辈子都应该面朝黄土背朝天,不过杨衡西自小不甘平庸,逃家而出,从此再没回去,据说他老娘生病,临死前都没能见着他最后一面。后来,也不知他用了甚办法进入拢沙宗,成为韵秀峰峰长梅晶座下的外徒。”她先把背景交代了,“以上这些,你都已经知道了” 燕三郎点头。除了杨衡西的老娘病死那一段,其它部分倒是都听过。 账房先生们闲谈时,也会提起商会的两位东家,尤其愿意拿杨衡西来吹一吹牛,毕竟大东家牛气,自己身在衡西商会也感觉到与有荣焉。他在一边听着,把明显的虚假夸大成分刨掉,也能听出一点大概。 商会创建之初规模太小,掌柜都由东家担任,这传统就保留下来。时至今日,但凡说起掌柜,在衡西商会里就是指东家。 原本燕三郎就好奇,马东家既然被叫作“三掌柜”,那商会就应该有三位东家才是,怎么看来看去只有两个? 后来他才晓得,二掌柜和三掌柜原是亲兄弟,可是二掌柜去年秋天突染急疫,不出三天就过世了,杨衡西连去韵秀峰帮他求药的机会都没有,所以衡西商会从此只剩下两位东家。 可是衡西商会的发家史,账房里却从来没人提起过。燕三郎问过一嘴,徐管事打个哈哈就应付过去了。当时千岁就揶揄他,这其中必定有些不便启齿之处。 果然。 这时千岁想起他是常识小白,还是好心给他科普了一下:“唔,所谓外徒,有别于亲传弟子。后者由梅晶亲自教导、督训,比如端方,那都得是天纵奇材、禀赋出众者才有机会,数量极少;杨衡西这样的外徒,则是由梅峰长的亲传弟子、或者弟子的弟子再去教授,也就是说,他们只能从助教那里学艺。拢沙宗号称弟子三千,像梅晶这样的峰长才三个,通常情况下,他根本没有机会接受梅晶的亲自教诲。” 她微微一哂:“其实各大小玄门里面,普遍都充斥着杨衡西这样的外徒。他们本身资质禀赋并非最佳,却是玄门的重要基石,为玄门贡献心力。” 什么是基石?基石就是基层,要被建筑的其他部分压在最底下。“以世俗的眼光,拢沙宗的弟子好像都很厉害;可在玄门当中,最注重的还是师统、是传承。那里等级森严,真传弟子和外徒之间,那是云泥之别。”千岁悠悠道,“这位杨衡西杨大东家,拼尽全力也只做到外徒。” 燕三郎目光微动。他现在半只脚踏入修行路,眼光好过以往,能看出杨衡西步履矫健,气血充盈鼓荡,外练功夫已经很强横了。“这样的人,在拢沙宗只是外徒?” “当然。”千岁轻笑,“你看杨衡西,是不是觉得他已经很厉害了?” 燕三郎点头。 “他的确勤奋刻苦,但他已经触到了自己的壁垒,再也无法突破。”千岁一针见血,“和多数人一样,他的资质和悟性,就是逾越不过去的壁垒。” 燕三郎若有所思。如果他能进入玄门,大概也只能混到一个外徒吧? 千岁轻易看清了他的想法:“那是当然。师门认定你平庸,你就只能平庸。在玄门当中,有没有恩师指导、资源倾斜,几乎就注定了异士未来的成就高低。” 她接着往下道:“这杨衡西在拢沙宗里呆了二十来年,也知道自己成就到头了,只得出来和马家兄弟组建一个衡西商会。” 她轻轻一笑:“我看他是打算一边赚世俗的金银,一边攒物资供养自己修行,毕竟有钱了能办的事就多。他处处讨好韵秀峰的峰长,显然从她那里也得了许多指点和资源——这人对于修炼,还是没有完全死心。” “这马家兄弟是他从小的玩伴,马大长袖善舞,长于言辞,马二营略有方,有生意头脑。这么两人再加上一个外功强横、武力强大的杨衡西,就把商会的班底搭好了,既做正经的生意买卖,又干些护送押运任务。” 燕三郎又点了点头。直到今日,衡西商会的主业务也几乎就是这两种,否则哪需要养着庞大的马队? 想来商会初期,杨衡西的作用就在于此。 “不过从无到有、从小到大,总是加倍艰难。衡西商会初期发展不错,然而过不两年就遇上瓶颈,尤其因为生意客源问题,被本地最大的鸿远商会处处排挤为难。” “你要是现在去问柳沛当地人,十年前生意最红火、规模最大的商会是哪家,他们十有七八会告诉你,是鸿远商会。当时这家商会的生意做到了周围的三城七乡,遍布拢沙界东部的十七个县镇,随便拔根腿毛,都比衡西商会的大腿粗。被鸿远商会这么一打压,衡西商会险些原地解散。” “不过这三位东家都不是省油的灯,最后还是被他们想出了办法。他们掏出过半家底,找到人牵线搭桥,去梅峰长那里卖乖讨巧、投其所好,又让她入大股,终于取得了韵秀峰的支持。”千岁说到这里,笑了一笑,“这些玄门里面的大能、长老,其实也愿意接受世俗供奉。手里有钱,比什么都好使。” “找到靠山以后,衡西商会面前最大的障碍就只剩下一个了。” 燕三郎低声道:“鸿远商会?” “正是。”千岁说得口渴,敲了敲桌面,“给我倒茶!” 燕三郎回院就开始烧水,这会儿正好水沸。他听得入神,乖乖给她沏了一盏清茶过来。 “太烫。”她轻抿一口,不满意。 燕三郎二话不说,接过茶盏就要给她兑凉白开。 “行了行了,拿过来!”千岁翻个白眼,一把夺过茶盏。他突然这么听话,逗起来可一点都不好玩! 第123章 勾当 她清了清嗓子:“柳沛当地人都知道,杨衡西这人素有匪气,既然正经做生意干不过鸿远商会,他就想些不正经的手段去了。” 燕三郎想了想:“伤人,还是杀人?” 千岁反问他:“换作你呢?” 他毫不犹豫:“当然是杀人。”那是最简单粗暴,却也最直接有效的办法。 千岁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看来你和他真是一路货色。” 燕三郎面无表情,既没承认也没否认。像他这样经历坎坷的人,很少会走寻常路。想来杨衡东也是一样。 人间正道是沧桑,他们不走,因为太难走了。 “当时鸿远商会的大东家是柳昭东。他家在柳沛经营五代,根基稳固,可惜这个家族枝叶并不繁茂,柳昭东自己就是家中独子,幸好他头脑灵光、手腕灵活,这才把偌大的家业给撑住了。”千岁以手支颐,打了个呵欠,“那年夏天,柳昭东带妻儿到桃城外郊的山庄避暑,竟然遭遇强盗上门。值钱的东西被一扫而空就算了,柳昭东一家三口也死于非命。” “消息传出回来,整个柳沛都乱了。柳昭东的父亲、鸿远商会的第四代掌家人柳肇庆原本已经金盆洗手,在桃城颐养天年,接到消息之后不得不再度出山,安葬儿子以后就赶来柳沛,准备重新掌舵鸿远商会。” 她唇角绽出一丝冷笑:“不过就在来路上,柳肇庆居然也遭遇了伏击!” 燕三郎轻轻道:“一不做、二不休。” “柳肇庆身受重伤,性命垂危,幸好柳家供奉里面有个异士奋不顾身,才救下他性命。”千岁纤细的指尖轻轻敲击石桌,“杨衡西是以整个鸿远商会为饵,诱柳肇庆过来柳沛,打算将他半路截杀,这样柳家两代东家都死于非命,鸿远商会再没有掌舵人,即成一团散沙,再不是衡西商会的拦路虎了。” 燕三郎目光微动:“柳肇庆没死?” “没有。但他年纪大了,遭遇伏击虽然没当场死掉,但被救出来以后就昏迷了大半年。等他再醒来时,鸿远商会已经摇摇欲坠,只剩一个空壳;反观衡西商会,却已经越做越大,取代了鸿远商会昔日地位,甚至将里面许多强将骨干都收编过来。” 燕三郎侧了侧头:“两起命案,官署不管?”还是大案呢。 “衡西商会攀上梅晶这棵大树以后即到处宣扬,最重要的是韵秀峰并未出来辟谣或降罚,那即是默认了。说到底,柳沛也在拢沙界,柳家在拢沙宗又没人支援,所以署衙也不敢怎样为难衡西商会。杨衡西找了几个替死鬼交差,署衙砍掉那几人脑袋,就算对柳家大案有了交代。” 燕三郎默然。 千岁把余茶一口饮尽,“眼看衡西商会一步步做大,柳肇庆知道无力回天,他重伤以后身子骨也不行了,于是解散鸿远商会,去閬城养老了。” 她看燕三郎半天不说话,凑近他笑道:“怎么,给柳家抱不平?” “没有。打人一拳,就要防人一脚,谁让柳家最后手段不如杨衡西三人?”燕三郎摇头,“再说,衡西商会现在做的是正经生意,那些就都与我们无关。” “做大了自然靠向正规,因为他们已经不需要再去走歪门斜路才能赚到钱,甚至他们巴不得抛掉原有的污名。”千岁笑道,“古今同理。” “说到歪门斜路,我前两天在账房里见到一个羊皮本子,很是古怪。”燕三若有所思,“那会儿其他人都出去了,你在柜顶上睡觉,徐管事做本子做到一半内急,突然冲去了茅房。我到台子边打些热水,就顺便往他本子上看了几眼。” “咋了,什么问题?” “他做的是去年的盘点账本,可奇怪的是,只做到了七月份,后面都是空白。”燕三郎皱眉,“现在都已经五月了,为什么去年的本子没做完?按理说,这账本最迟在年前就该交给马三掌柜审阅了,以此核算盈亏,给发利是,大家才好拿钱过年。” “所以呢?”千岁对账簿从来没兴趣,进了账房就只管睡觉。 “所以这账簿有点问题。我记得当时正看这簿子,马三掌柜就走了进来,要找徐管事。他就直勾勾盯着我,应该是撞见我的举动了。” “看来衡西商会到现在手脚还是不干净,也不知道做这套假账要瞒过谁。”她嘿嘿一声,“你小心些,说不定你撞破了马三的大秘密,后面他要杀你灭口哩。” “只是个账簿,至于么?”燕三郎打了个呵欠,“睡吧。” 很晚了,他还是个孩子,要早睡早起。 ¥¥¥¥¥ 那天以后,燕三郎表面不动声色,暗中提高了警惕。不过一连数日过去,什么事都未发生。 端方在主楼,他在副楼,并不互通。只有一天下工时撞见,端方笑着和他打了个招呼,亲切又自然。 商会里流传着端方的传说,燕三郎有心打听,自然就有人给他科普。 原来这真是个牛人。 端方进入拢沙宗时年纪已经很大了,错过了筑基的最好时段。韵秀峰峰长梅晶原不愿收他,也不知碍于哪个人情,最后还是让他拜了师。哪知此人天赋极佳,触类旁通,韵秀峰共有七门心法、六十四门外家神通,他一个人就学了三门心法,一十六门神通。 要知道,入门十年的弟子,通常也就是学一门心法,精研两到三门外家神通罢了。 梅晶原先还责过他贪多嚼不烂,但考察过后就再也不提了。要知道梅峰长对弟子要求极其严格,诸峰之中就数韵秀峰弟子的卷铺盖率最高。 入门以后,每到初级异士的大比、大考,端方都是同龄人中稳稳的头名,从来不曾失手。玄门之间时常派遣年轻弟子进入低级禁地或者秘境试炼,端方名次始终靠前。后来拢沙宗干脆指定他带队进入,结果年年都夺下第一,几无例外。 第124章 学霸(加更) 最可怕的是,这人不仅修行进展神速,兴趣也很广泛,琴棋书画无所不学,甚至鉴器、草药、机关术……均不止是涉猎而已。 旁人成天价忙于修行,都是又羡又恨,不知道他哪来的分身术能同时学会这么多东西。 所有人都知道,他前途无量。 听到这里,燕三郎眨了眨眼:“这么牛气?那么他和我们大东家相比,哪个更厉害?” 徐管事就笑了:“当然是我们东家了。” “你方才不是说……” “我们东家虽然是……外徒。”这两字,徐管事声音压得很低,又下意识往窗口看了一眼,“但有二三十年的功力在身,徒手生撕虎豹都是小菜一碟,咱商会初期的底子都是靠他一根熟铜棍打下来。端方入门才几年啊,再怎样天才也不可能现在就跟大东家打成平手。他刚到咱商会时,大东家就抓着他切磋过了,生死当中练出来的本事,这些小年轻还差得远嘞。”言罢就有些自得。 燕三郎长长地哦了一声。 端方太给梅晶梅峰长长脸了,因此是她最宠爱的关门弟子。关于他还有一则轶闻让人津津乐道:丹药大宗百草谷,有一回派人去拢沙宗参访交流,结果双方切磋来切磋去,不小心摩擦出火花来了,竟以“尝百毒”的方式一决高下。 顾名思议,这就是要尝掉百种毒物,谁先被毒翻就算谁输了。 拢沙宗里也有丹学分支,就归在巫贤峰下,可是派出来的弟子连着被对方放翻了两个,拢沙宗所有高层的脸色都不好看。这时斜刺里杀出一个端方,毛遂自荐,然后—— 然后就赢了。 他一个人就干翻了三个对手,百草谷讪讪退走,拢沙宗反败为胜。 从此端方在宗内更是名声大噪。作为他的师长,梅峰长那几天满面红光、走路带风,也不知有多么得意。 按理说,这样学霸光环笼罩的人物,同门虽然佩服但未必喜欢吧? 并不是。 他为人谦逊温敦,待人彬彬有礼,谈吐大方得体,几乎没人挑得出他的错处来。他被梅峰长派来衡西商会历练一年有余,即便对这里的走卒亦是轻声细语,笑容常在,甚至旁人小心翼翼求他帮忙、解惑,那也是无有不助。 半年前,账房老吴得了怪病,白天腹胀,晚间就夜尿不止,这么折腾小半个月睡不好觉,人都憔悴了大半。他看病吃药都花了不少银子,半点不见好转。结果老吴去主楼办事时,端方主动道:“你身上有点不妥。” 然后他就仔细看过老吴的脸色,又替他把了脉,三两下就开了一副药方出来。 老吴一看,用药与先前的大夫完全不同,并且价格低廉,前后两天花了不到半两银子就吃妥了,腹里和膀胱的肿胀都消了。 老吴感激,提着两大块鹿脯、十斤冬枣送他。端方也不矫情,笑吟吟收了,只说老吴这不是病怪,不过是肚里长了蚧虫而已。 燕三郎听了就问:“账房老吴,是我来账房之前就已经辞工的那位先生?” 徐管事叹了口气:“是啊,回家奔丧去了,几个月了都没回来。”这在商会里都是常事,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先生管事,没人会在意。 听说端方这样平易近人,商会有些伙计也厚着脸皮去求助,没料到他几乎是有求必应,即便办不妥的,也是好声好气跟人家把前因后果讲明白,没有一点儿不耐烦。这么没架子的异士,大家还是头一次遇见。 最后还是杨大东家亲自出面,不许众人总是打扰端方。 所以,每个人对他的印象都很不错。 对了,他在衡西商会鉴定灵药,顺便帮助马掌柜重新修改了各种章程,又提供了多种丹方,让商会收、卖药材有了更完整、更靠谱的标准。 燕三郎听完这些,只觉端方跟他自己简直是两个世界的人。 千岁也啧啧两声:“听起来简直完美啊。”她斜睨着燕三郎,“看看人家,再看看你,你不惭愧么?” 当然不,燕三郎面色如常。 人家过好人家的日子,他过好他的日子。从前,他连和别家孩子相比较的机会都没有。 “或许我该找他当木铃铛的寄主?”千岁喃喃自语。 燕三郎原本拿出熏好的香鱼干要喂猫。本地小溪里面盛产这种香鱼,肚里多膏腴,即便是晒干了也不会干瘪得像柴禾,吃在嘴里软硬适中,只香不腥,是大人小孩都喜欢的零嘴儿。 当然,猫咪也格外喜欢。 账房里其他人都啧啧称赞,笑他一身厨艺都被猫给练出来了,以后他媳妇儿有福气了。 千岁刚说完,燕三郎手上一顿,干脆俐落把鱼干收了回去。 “喂,我的鱼干!” 猫儿围着他喵喵直叫,见他理也不理,干脆一p股坐在他账簿上,在桌上摊成一张白毯子。 想干活儿?不让! 众人大乐。 燕三郎不理她,脑海里仍想着端方。 他和千岁是不是想多了,这么一个天之骄子,前方只有康庄大道,他只管往前走就好,别人一辈子都无法企及。 他燕三郎身上,有什么值得人家图谋的? 其实是有的:木铃铛。不过燕三郎倒不认为端方会知道它的存在。 他又无端想起了杨衡西。 端方轻易就拥有了杨衡西够不着的一切成就、一切光环,不知道大东家面对着他的时候作何感想? 端方这个人的存在,简直是要时刻提醒每个人,自己有多么失败。 男孩每天都在忙碌,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他随即就将这事儿丢去了脑后。经过多方考虑,他没有再主动和端方接触,而是让千岁拿着木婆婆遗留下来的草药,以客人的身份走进商会。 端方的专长就是鉴识灵草,看了她拿来的货品险些捶胸顿足:“都给挖破了,这品相……哎,可惜了这个等级的灵草!” 千岁冷眼等着他把暴殄天物说了一遍又一遍,才抱臂道:“行了,说个价吧。” 第125章 截杀 鉴定是端方的事,但议价就是商会管事的活儿了。 两人私下合计片刻,端方不再出现,管事回转过来道:“姑娘,不是我们压你的价。您大概也知道,这药物的品相重要,同样是灵芝,这破了个口子和完整无缺的,价格至少相差一半……” 千岁蹙眉:“我们谈的是灵药还是古董?你们要的是药效还是品相?” 她一抬下巴,气场全开,管事在她面前立刻矮了三分:“这个,我们自然重药效。可是这个等阶的灵药面对的客人,那是个保个地挑剔。” 千岁摆了摆手:“官样话少说。这七八样药材,你给我估两套价格出来。” 眼前这位,懂行啊。管事明白了,果然给她开了两种价格。一是买断价,即是她将草药直接卖给衡西商会,后头商会能将它转卖出什么价格,那就跟她无关了。 第二种,就是分成价。由衡西商会将药材送去发卖,价高价低不定,收益主归千岁所有,衡西商会收取一成半的佣金。 千岁选了前一种方式,开始大刀阔斧地议价,把管事讲得冷汗淋漓,好似真地被砍中数刀似地。 花了小半个时辰,价格才终于谈妥,双方都是各退两步。 衡西商会的大拍就快开始了,众人拾柴火焰高,保不济就有那么几个伤病快死的大佬等药救命,她手里这些好药能卖出高价。 可是,夜长梦多。燕三郎总觉得柳沛县不是那么太平,银子还是要尽早入袋为安。为此,少得一点也没关系。 千岁嘲笑他胆子小,他也不以为意。 管事擦了擦冷汗,递过一面小银牌,只有二指宽,锻得很薄,上面镌着“衡西”两字:“姑娘今后再有这样的好药,莫忘到衡西商会来,一定给您开个好价。若是看中甚心水货物,凭这银牌子就能实惠不少……” 千岁听完了场面话,把牌子一收就走了。管事送到她门口,眼巴巴见她消失在拐角,还怅然叹了口气,却不知道这绝色佳丽一转身就溜进了商会的副楼。 …… 又过些时日,天气越来越热。 燕三郎照例休了一日,第二天再到商会,却觉气氛凝重,他遇见马掌柜时打了声招呼,从前对方都能给个笑容,这回却拉长了脸迳直从他身边走过去,仿佛没看见燕三郎。 跟在马掌柜后面的管事,更是战战兢兢。 不怒自威的马掌柜,燕三郎还是头一次见到。此外无论主楼副楼,大伙儿都是低头走路,连闲聊交谈都很少。 账房里,也只有纸页翻动的声音。燕三郎听见徐管事对另一个账房先生道:“抚恤簿子出来没,上头催得紧。” 抚恤,就代表了伤残或者牺牲。 衡西商号旗下有十三支商队,那些汉子翻山越岭,干的都是脑袋别在裤腰上的活计,自然不如城民安稳。但三大湖附近实不如梁国北部那么混乱,车队走上三、四趟,有几人受伤还属正常范围。 这种零账一般都走燕三郎这里,为什么今回还专门做了个抚恤簿本? 巳时,徐管事实在憋不住了,溜去楼梯后头的杂物间抽袋旱烟。可是烟丝刚点上,身后就有人出声:“徐管事。” 徐管事吓得手一抖,烟袋都要掉地上。 幸好那人稳稳抓住铜杆,给他递了回来。 徐管事也看清来人,松口气的同时瞪眼微怒:“小兔崽子,你想吓死我!”上工的时候不得抽烟,平时东家睁一眼闭一眼,现在他们心情不好,他可不想撞人手里。 “商会出了什么事?”燕三郎压低声音,“我就休工一天,回来怎么都如临大敌?” “可不就是如临大敌?”徐管事走到房间外头看两眼,没人,这才回来凑近他道,“自高头岭、?中城返回的两支队伍被半道截杀。”他深深吸了口气,“货物都被截走,人也差不多给杀完了,从领队、队员到贵客,合计九十六人,只逃回来不到十人。” 燕三郎吃了一惊,就连在楼上假寐的白猫都微微睁眼。 临近春拍,竟然出了这样的大事? “凶手抓到没?” “没呢,据说是半夜里偷袭,对方脸上蒙着巾子,还有妖兽参战。”徐管事叹气,“已经报官了,但想来也没甚大用,敌人准备周全。” 燕三郎小声道:“那可是两个车队的货物,来去带出的动静不小,一路上都没人看见么?” 十几辆大车行走,阵仗可不小。总要经过村落吧,乡镇吧?那里的百姓又不是死的,总会有目击者。 徐管事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自己刚听到消息时光顾着吃惊了,远不如这孩子心细至此。 他声音细若蚊蚋:“这两支队伍都是去迎接和护送参加拍卖会的贵客,重要的是人,货物反而没几车。包括?中城城主的两个儿子和几位身份显赫的权贵都死在截杀里了,闹得几位东家焦头烂额。” 这时外头传来了脚步声,徐管事扯着燕三郎出去了。 抚恤和各项赔款成了账房的重中之重,大伙儿忙得人仰马翻。至于盘点两支商队剩下的货物,这账就交给燕三郎做了。对方下手也够狠,基本把贵价货物都扫荡个干净,给衡西商会留下的,都是重得不便搬离的东西。 紧接着,死者家属就开始堵着商会门口哭闹索赔了。 燕三郎站在副楼往下看,商会前的空地上黑压压地,都被披麻戴孝、哭天抢地的县民占满,那哭声从午后到傍晚都不曾中断,衡西商会自成立以来,从未这般热闹过。 商会里,众人心头沉甸甸地,都知道外面的县民尚不足虑,只要给足了钱。最难应付的反而是没来的人——出了事的大人物,家里自然不像贱民一样会来哭闹,可是衡西商会却非得给他们一个交代不可! 到了下工时段,死者家属牢牢把住前后门,不让众人离开。有妇人怒斥:“我丈夫就死在你们手里,你们还想安然回家?”说罢,就朝着众人吐唾沫。 第126章 回护 其他人有样学样,还有丢臭鸡蛋和烂菜叶这两样经典保留项目,场面一度难堪。 燕三郎个子矮小,被挤在一群成年人当中,险些被推倒地上挨一顿踩踏。混乱当中,这种事儿可是屡见不鲜。 好在这个时候有人抓着他的肩膀,把他护在自己胸前,替他挡去了其他人的推搡。 燕三郎抬头一看,是端方。 这人还冲着他咧嘴一笑。 后来,署衙差人强行开路,才让燕三郎等人冲了出去。 个子小也有个子小的好处,他被其他人夹在中间,几乎没受到不明物体的攻击,可是远离人群、溜到一块空地上一看,竹篓被挤破了,隔着破洞能看见白猫在里面缩成一团,满脸不悦。 “没事吧?” 猫儿喵了一声,很是不满,但安然无恙。 燕三郎这才放心,端方走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可有受伤?” 男孩摇头。 端方应是运起了护身罡气,一身缎蓝袍子并没有污物溅上的痕迹,但他脸上挂着苦笑:“我还头一次见到这样的暴乱。”这孩子下盘很稳啊,换作其他同龄人,可能早被挤倒在地了。 “谢谢你。”燕三郎认真地道了谢。这里不是久留之地,他转身往外走,“这还算不得暴乱。” 有一年黟城饥荒,署衙开仓赈灾,众民哄抢,有人当场就被踩死,署衙抓了好些个进去坐牢。 那场面才叫暴乱。 “走吧,我送你回去。”端方走在他身侧,“这些人气性大,最近你除了上工就不要出门了。” 人在大悲大恸之下,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这些死者家属能冲撞商会,当然也有可能对商会成员另加报复。 “我年纪小。”燕三郎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账房,进入衡西商会的时间又短。 端方面色凝重:“只怕有人借机起心。” 燕三郎就不说话了。他说得有几分道理,眼下这样的局势,就怕有人趁机生事作乱。 “先去一趟市集,我要买点东西。”既然端方自告奋勇当保镖,他就不客气地使唤了。 端方果然陪他溜去了市集,买了一只暗棕色的藤箱。 这是读书人常用的书箱,容积比原来的竹篓大上不少,外面是油山老藤细编,再刷一层木器漆,能防虫蛀水蚀,内里一层油布,下雨天还能挡水。箱子份量不沉,燕三郎尽管年纪小,但已经快要打通膀胱经,气力比从前大了不少,这时可以轻松背动。 他背起藤箱,对白猫道:“换过来。” 端方就见到猫儿乖乖跳进藤箱,只露出一个脑袋观察四周。 这里面比竹篓要宽敞不少呢,还有分格,燕三郎放进来的东西就不会硌着她了。 白猫很是满意。 端方则是夸赞道:“你这猫儿驯得真是乖巧,看来能听懂人话。”说毕,接收到猫咪的白眼一枚,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她有灵性。” 端方轻叹一声,摸了摸他的脑袋:“还好它有灵性。” 他在商会几天,也听其他人说起燕三郎,这孩子是孤儿,无父无母、无依无靠,自然也没有朋友,独在异乡只有一头白猫为伴,说起来也是怪可怜的。 地上有滩积水,路过的买菜婆子没注意,一下滑了个跟头,篓子里的苹果和红薯滴溜溜滚开好几尺外。端方快步上前,把她扶起,又替她把果菜一一拣回。 婆子连连称谢,要塞给端方两个苹果,他就笑着收了。 …… 到了燕三郎的院子外,端方扬了扬手里一包茶叶:“马掌柜那里顺来的好茶,据说十两银子才一两,想尝一尝不?” 燕三郎摇头。他还是个孩子,喝什么茶? 还能不能愉快聊天了?端方面色一苦:“商会被人围攻,我暂时回不去住处了。你收留我半晚可好?” 燕三郎仔细打量着他,那目光叫一个专注仔细,端方情不自禁抚着自己脸皮:“很俊么?” “不。” “……” 燕三郎打开了门锁:“进来吧。”端方都开了口,今晚又确实帮过他,他再把人拦在外头就没劲了。 不过,这家伙老想往他家里跑是怎么回事? 一个凶宅里难道还藏什么宝贝? 想到这里,他心里微动,表面却不动声色去烧水了。 第二次到燕三郎家中作客,端方就少了许多拘束,开始四下走动。“你睡哪个屋?” 燕三郎头也不抬:“东边的。” 端方哦了一声。他这时就站在东屋外头,出于礼貌没往里走,不过异士目力远超常人,他站在门口就能把被上一点纹路都看个清楚。 屋里特别整齐,干净得一尘不染。燕三郎说他住在东屋,可这屋子里几乎没有男孩的头发,反倒有几撮猫毛。 这时身侧传来轻响,端方转头一看,白猫趴在树枝上,居高临下盯着他。 那目光好似带着揣度,又像监视。 他不禁想起燕三郎方才所说,这猫儿很有灵性。 难不成是只猫妖?可他从白猫身上感受不到任何妖气。 他再走到柴房,望见里面的大木桶就笑了:“你一个人为什么要用两只木桶?”其中一只还留着淡淡药味儿。他专攻草药学,轻嗅几下,就能分辨出里面的药材都是舒筋活络、疏导气血之用,只是经过了炼制,药物的具体年份和药性不甚明朗。 燕三郎手上一顿。另一只桶是千岁用的,当然他从没见过她洗澡,只听过紧闭的房门里面传出来的水声。这女人好奇怪,明明有净肤之术,偏偏钟情于热水泡澡。猫不是怕水厌水吗,再说木炭其实挺贵的…… 他随口扯了一句:“原先那只漏了。” 端方再度笑了,千岁趴在树枝上,都能看见他眼角浅浅的笑纹。 这人四下里游逛一圈,又走回院中坐好。院子不小,坐在大树底下仰望星空,其实很是惬意。 水烧开了。 燕三郎将热水提上院中的石桌,有趣的是屋里原本居然存有两只茶盏,虽然只是青陶所制,质地粗糙,但总好过拿碗出来喝茶。 第127章 监视(加更) 待他坐定,端方指着桌上道:“你可知品茶步骤?” 燕三郎摇头。他哪有功夫讲究这些? “这是井水罢?”端方笑道,“原本沏茶的水和茶具都要讲究,今日略过不提。” 他抬手冲茶,姿势亦极优美。热水从半空注下,沸而不滚,旋而不溢,在盏里只打满了七分。 盏底那一点茶叶飞快舒展,仿佛名花盛开,绽出肥厚的朵瓣。 汤色很快转作淡黄,端方才举到鼻下,轻轻嗅了一口:“香!马掌柜手头存了不少好货啊。” 燕三郎也学他模样,嗅了一下,然后轻轻啜了一口。 他无非是怕烫,毕竟滚水才刚出锅。端方却笑赞一声:“对极,吃茶就要小口慢饮,品其回甘。”说到这里,却下意识看了白猫一眼。 冲茶时,它就从树上跳到了桌边,这时正举着爪子洗脸。 他不知道,正因有白猫在侧,燕三郎才敢毫无芥蒂地喝他沏出的茶。 端方有心事,燕三郎又不健谈,两人居然半晌无言,果然像是在默默品茶。 好一会儿,端方才放下茶盏,轻声道:“三郎,你为何要去衡西商会?” 燕三郎眨了眨眼:“什么意思?” “买得起《饲龙诀》的人,怎么会把账房先生那一点工钱放在眼里?”端方往柴房一指,“我看你用的药材,都不便宜。”小账房的月薪就是再涨十倍,都不可能买下那么多好药。 燕三郎低声一叹:“缺钱,暂时又没找到什么来钱的路子。” 他说的是大实话,却把端方逗笑了:“当真?” “当真。能买《饲龙诀》和药材,不过仗着前段时间发了笔小财。”燕三郎正色道,“你看看我,像是富贵中人么?” 这孩子说话的口气一直太成熟,端方总忘掉他的实际年龄,听见这么一句,笑容不由得一顿。是啊,他才十岁,又没别人可以倚靠。“既如此,随我回拢沙宗吧,你这般自行修炼,恐怕今后也是……” 后面的话不必多说,燕三郎也明白。明师的作用不可忽略,更何况大宗里面有更好的资源,他一个小小散修,再怎么努力,恐怕今后成就也是有限。 燕三郎仍是摇头,坚定道:“多谢好意。但我不愿受拘束。”他不等端方开口就反问回去,“对了,你说幼时也住过柳沛?” “对。” “那是几岁的事?” “约莫是……五六岁?”端方奇道,“问这个作甚?” “好奇,以及礼尚往来。”燕三郎问他,“你不是孤儿,那么家里是做什么生意的?” 端方笑了:“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孤儿?” 燕三郎指了指桌上的茶叶:“孤儿不讲究这些。”能吃饱穿暖少受欺负就很不容易了,茶叶可是奢侈品。 “家父是生意人,把买卖做去了其他地方,在柳沛呆不住,就带着我走了。”端方轻笑着摇头,目光在小院内游移,“后来无意中发现我有些天赋,于是送我去了拢沙宗。我的故事无趣得紧,没有你来得精彩。” 曲折才叫精彩么? 一盏茶喝尽,天色也暗下来,端方就告辞了。 燕三郎倒茶叶洗茶盏,千岁就坐在桌边,肃容道:“他看中你了。” “什么意思?”男孩不懂。 她伸出青葱般的玉指,轻轻敲着面颊:“男人不止对女人感兴趣,有些对同性也有兴趣。说不定这端方口味独特,喜欢你了呢?”说到这里,她还是憋不住笑了,“你小心些,这位在韵秀峰和衡西商会都是大红人,真想对你做点什么,你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燕三郎想了想:“像陈通判对苏玉言那样?” 千岁一拍巴掌:“正解!” 燕三郎皱了皱眉:“不能吧?我还小。” 端方对人再和蔼,也带着异士的高人一等。这些天他在商会冷眼旁观,看得再清楚不过。端方对待别人,肯定没有对待燕三郎那么亲切。 那么问题来了,他为什么是这个态度?难道真像千岁说的,他对燕三郎有好感? “小什么?”千岁嘿嘿两声,“有些人就喜欢年纪小的。你在黟城里没见过?” 男孩默然。 他在黟城当乞丐时虽好洁净,但每天都要把手脸涂黑,就是因为同城有个眉清目秀的小叫花子半夜里遭了侵害,第三天才浮尸河里,他不想自己沦落到那般下场。 想起这些,他身上就是一阵恶寒。 “对了,还有一件事。”她眼里有精光闪动,“这院子被人监视了,就是此刻、现在!” 燕三郎的心思立刻收了回来:“在三十丈内?”超过三十丈,千岁够不着。 “在三十丈内。”千岁黛眉轻扬,“想把他拽出来么?” “当然。” …… 半炷香后,千岁提着一个男人跳进院子,拖进柴房,燕三郎随后关紧了柴房的门窗。 这人中等个头、相貌平平,属于扔进人堆里就再也找不出来那种。燕三郎却咦了一声:“我认得他,这是商会里的伙计,名作焦乍。有一回,旁人还取笑他狡诈来着。” 现在,这人满脸痴呆,哪有半点狡诈的模样?燕三郎伸手在他眼前拂了拂,发现他瞳孔依旧放大,没有焦距。 “我用了一点迷魂术。”千岁耸了耸肩,“现在他不知自己身处何地,也不清楚自己睡着还是清醒。你可以问了。” “谁派你来的?” 此人呐呐道:“马掌柜。” 这回答出乎燕三郎意料,他皱了皱眉:“马红岳?” “是,是马红岳。” “他让你做什么?” “监视院子里的人,看看小的平时都在做什么,还有端方什么时候来。” “小的”无疑就是指燕三郎了。 “马红岳要做什么?” “不知道。” “为什么派你来?” “轻身功夫好。” 再多问,焦乍就是一问三不知了。他现在处于潜意识放松的状态,很难撒谎,因此燕三郎明白他只是奉命行事罢了。 千岁将这家伙提出去,从哪里来就丢回哪里去。再有半个时辰他就能自行清醒,不记得中间昏迷过,当然更不记得自己被提审过。 第128章 招贼了 “马红岳为什么监视你?”千岁沉吟,“是因为端方吗?”毕竟端方刚走不久,这盯人的眼线就来了。 端方确实和燕三郎走得近,马红岳为什么要管这事儿?重点是,端方自己知道不? 燕三郎摊了摊手,他也不清楚啊。 ¥¥¥¥¥ 次晨,商会副楼起火。 火是六、七个死者家属偷溜进来放的。商会主楼被严密把守,他们就相中了副楼泄忿,被抓住以后,兀自谩骂不休。 燕三郎老远就看见黑烟冲天,赶到商会时,只见副楼里面一片蚁奔虫走,来来往往都是提水灭火的人。 副楼有年头了,木头老旧脆化,藏着的物件又多,很容易着火。纵火者还细心准备油料到处泼洒,烧起来就特别畅快。 燕三郎刚进门,徐管事就抱着一摞册子奔过身边往门外去,一边指使他:“快去搬啊,乙间里的本子都得救出来,不然去年今年的账就全乱了。” 一楼烧得最厉害,偏巧商会的物料、本子大多放在一楼,这要是烧坏了,整年的账都不知道怎么做。 燕三郎当即一撸袖子,就要去搬东西。 满地都是杂物,徐管事跑得又匆忙,脚底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下,瞬间跌了个五体投地,手上的本子掉得到处都是。 满地都是水,本子要是泡了水,一样得废。 燕三郎见状,蹲到地上先去帮他拣拾。 有两个本子已经沾上了水和灰,他拿起来甩了甩,册页哗啦啦翻开,原来是一份发卖纪录。 燕三郎无意中瞟了一眼,就看见上头列有一条收支,物件是“青金虎凫觥”。 进价一万三千两,售价却很低,只有五百两。 这是怎么回事,衡西商会拿去做善事了吗?但这条收支边上空白,并没有特意备注。 他的目光只在本子上多停留了两息,徐管事就发现了,劈手夺过本子斥道:“这些账本,你可不能乱看,还不快去搬东西!” 这时有人拍了拍燕三郎肩膀,熟悉的声音响起:“我来帮忙。” 端方来了。 这时副楼的火势基本已被控制,燕三郎就见到端方半边脸都是黑的,不知道被什么东西蹭过,这就愈显得他笑起来牙白。 徐管事连连道:“不用不用,这些琐事不须劳动到您!”主楼那么多鉴师都扒在窗边往这里看热闹,哪有一个像端方这么热心,跑过来帮忙? 端方笑了笑,也不多说,但跟着燕三郎去一楼的乙室里搬东西了。 中午之前,火险消除,副楼里的资料也基本都被抢救出来。大东家闻讯也赶来了,搂着端方好一顿夸,燕三郎才知道,多亏这位韵秀峰的高徒使出了神通,否则火势灭得绝没有这样快,不烧掉半个副楼都不罢休。 杨衡西夸得眉飞色舞,好似使神通灭火的是他本人一样,反倒端方笑得淡然,一副荣宠不惊的模样。 作为围观群众之一,这时燕三郎脑门儿上还顶着一小块焦木片,裤腿和鞋子都被泡黑,狼狈得紧。白猫趴在燕三郎后背,闻着男孩身上传来的烟焦味儿,凉凉道:“看人家那风光,看人家那城府。哎,你也帮忙了,为什么杨衡西夸的不是你?” 燕三郎闻言,抬手擦了擦脸,不小心把手上的炭黑给抹到脸上去了。 千岁嫌弃地避开了。 为什么木铃铛的主人是个小泥腿儿?唉! 不过她再一回头,就见到三东家马红岳站在门边盯向这里,目光阴沉得好像可以滴下水来。 他看的是谁呢? …… 衡西商会将几个纵火的死者家属丢去署衙。不出所料,这些人因为“忧殇过度”而纵火,署衙体恤他们心境,也只是训斥几句,再关上三、四天就放了回去。 经此事后,衡西商会门口站着清一色膀大腰圆的汉子,以防暴动再起。 不过也不晓得马掌柜等人使了什么法子,第二天来哭闹的死者家属已然减了一大半。千岁料想是抚恤提早从优发放了,因为账房先生们今日忙到快要原地爆炸。 毕竟人死如灯灭,家人再如何痛惜不甘悲伤,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那种丈夫死掉、只剩孤儿寡母的小门小户,一般也不来了;往往是亲戚成群,尤其人丁兴旺的,仗着家族撑腰,今日照样来哭。 那哭声如魔咒,箍得人心神不宁,商会一整日也是低气压,大家愁容满面。 这天傍晚,燕三郎下工回家,才打开院门,白猫就跳到他肩头上,浑身长毛都要炸起: “有人进来过!”千岁声音凌厉,“我布下的阵法被扰动了。” 怨木剑立刻从燕三郎袖里滑进他手中。 “屋里已经没人。”猫儿尾巴打在他后背上,一下一下,像小鞭子。然后她跳到地面上,小跑着到处巡查。 燕三郎推开各屋,仔细检视。 一切都在原位,根本看不出有人来过的痕迹,甚至空气中也没有留下气味。 可他知道,千岁的感受不会出错。她布下的阵法不是防人进入,毕竟燕三郎才十岁,又是野路子的修行者,要是能布下一个威力绝伦的阵法,那也太不符合常理,惹来官司就更麻烦。她布下的阵法,只想监视闯入者而已。 等到夕阳西下,千岁显出人身了,才从正屋的檐上取出一只小小的木蟾蜍。这是最常见的檐角走兽,用来固定檐角最前端的瓦片,无论平民还是富贾,家中都很常见,只是在款式、材质、数量和排列上讲究不同罢了。 不过千岁手里这个就不常见了——这是她亲手制成的,用来替代原有的檐兽。 她让燕三郎打来一盆清水,而后在木蟾蜍脑袋上轻轻一拍,木蟾蜍的眼睛里居然就打出一缕红光,照在水面上。 被晓风吹皱的水面立刻静止,变得平滑如镜。 然后,这面镜子上就出现了影像。 木蟾蜍的脑袋恰好正对着院门,所以它的小眼睛“看见”了闯进来的人,这时就回放给燕三郎和千岁同看。 “端方?” 第129章 找到了 千岁的神通堪称高清无那个(码),让燕三郎看得清清楚楚。那张面庞太熟悉了,不是端方还会有谁? 这人和梁上君子一样翻墙进来,大摇大摆四处查看,着重看屋瓦、房梁,甚至是院子里的地砖,看起来像是在找东西,但他并不动手。 难怪家里并没有被翻动过的痕迹。 影像结束了,水面重新变得通澈,燕三郎脸上的神情却有些儿微妙。 这位人人夸赞的好好先生,看起来也有不好的时候。不过他同时也放心了: 端方感兴趣的,并不是他燕三郎这个人。 ¥¥¥¥¥ 夜色无声深沉,很快就过了子时。 燕三郎做好了晚饭又运功打通了两处窍穴,才问千岁:“外头还有人么?” 千岁站到墙头,往外看了一会儿,“附近别说是人,连鬼影都没一个。” 燕三郎想了想:“把你的灯拿出来。” “作什么用?”问是这样问,千岁还是不假思索放出了琉璃灯。 “照一照。”燕三郎虚虚向四周一指,“既然大家都对这院子感兴趣,我们就来好好找一找。” 他看着琉璃灯:“我记得它有个天赋叫作‘纤毫毕现’,不是么?” 千岁揉了揉他的脑袋,笑道:“聪明的孩子。”几个月过去,他的头发好像浓密了些,手感好多了。 她先布下一个结界,免得这里怪光惊扰四邻,然后拍了拍手。 琉璃灯就绽出了淡绿的光芒,于是燕三郎的院子也像那天陈通判的书房一样,变成了水晶宫一般的建筑。 所有障碍物都变成了透明,让人可以直视内部。 两人站在这里,事无巨细都可以尽收眼底。 千岁环顾四周,喃喃道:“端方到底想要什么?” 燕三郎先从屋里找起:“说不定与死在这里的刘一召有关。” “可是孙家夫妇收回院子以后,重新刷过了墙面,清洗了地砖,又将刘一召的东西扔掉了大半吧?”千岁抚着下巴道,“东西会不会已经被扔掉了?” “不止。“燕三郎抬头往梁上看,那也是普通人容易忽略的死角,“刘一召的后事由衡西商会包办,衡西商会说不定也把这里清理过一遍。” 这些事弯弯绕绕,好像都跟衡西商会有关。 千岁笑了:“或许端方也不能肯定东西还在不在这里,才没有对你出手动粗。” 这屋子死过一次人了,再入住这里的燕三郎,无意中被街坊们所关注。要是他再出事,这片区域怕是要炸开。 她跃上枣树:“那就换个角度想想,刘一召能把东西藏在哪?” 整个院子都变成了可视化的透明,可这就是个平民小院,哪个物件看起来都平凡得很,不像陈通判的书房,他们轻而易举就能发现暗格夹层里藏着好东西。 “如果东西还藏在这里,大概也不是什么值钱的宝贝。”千岁满脸失望,站到井边往下望,“唔,也不在井里。这院子的任意角落应该都被翻过一遍了。” 有什么地方能藏东西,并且还可能被所有人都遗漏呢? 燕三郎忽然盯准一个方向,眯起了眼:“那里!” 他大步走向院门,然后—— 然后打开大门,走到了户外去,从外向里看。 院子的木门是黑色的。几乎所有大门都佩有门环,这一扇也不例外。平民家的门不像豪门大户那样要先造个辅首来衔环,这扇黑门上的门环,底座就是个普通的六角形铜片,中间微微鼓起,像是倒扣在门上的小草帽—— 这东西,民间称之为“门钹”。 燕三郎就盯着它道:“在这里了!” 在琉璃宝灯的照明下,他能直接望见这里面的东西! 左顾右盼,外头安静无人。 千岁放出神念,也确认周围没有活物。她并不走出去,在门背后鼓捣几下,就把穿销卸掉。燕三郎在门外头轻轻一抽,就把门钹整个儿卸了下来。 而后,他从门钹凸出的圆弧里取出了一样东西,捏在掌心: “找到了。” 当下两人又把门环复位。 燕三郎走回院子重闭大门,才走进自己屋中,将手里的东西摊到灯下。 那死掉的刘一召倒是个老油子,知道最稀松平常的地方反而最容易被忽略。所有人想进这座院子,首先都会看到这个门环。但它位于门“外”,知情人却都想在门内找到东西,潜意识中都不把它放在眼里。 其实这扇木门有些年头,门环的底座饱受风吹雨打,铜绿都染到木门上了。燕三郎稍加留意,就能发现门环有挪动过的微小痕迹。可是在上述心理的影响下,多数人是想也不想就推门走进去了。 当初燕三郎租下这所院子时,以千岁的火眼金睛都没注意到门环有甚不同呢。 这回若不是借助琉璃灯之力作弊,他二人也压根不会想到刘一召将东西藏在了来往居民都能望见的外院大门上。 灯下细观,被藏起来的东西是一小截肠衣,里面裹着一张反复折叠过后的字条。 燕三郎扯了扯,哪怕藏在铜垫后面半年有余,这截肠衣还未失掉弹性。这东西的用途多样,百姓用来灌香肠,但专门鞘制过后,却可以变得十分坚韧且耐蚀。在它的保护下,字条上的墨迹都没怎样褪色。 展开来,上面一行小字。 燕三郎和千岁读完,均觉这行字没头没尾。但刘一召为此丢了性命,显然在通晓内情的人眼里,它很有份量。 千岁又检查一遍,确定它并未再以特殊墨水写下甚暗语,就收回袖里。 她沉吟道,“他是掮客,不会在柳沛住太久,这是打算把消息递给谁?” 燕三郎紧接着道:“是衡西商会帮他料理后事。” 也就是说,衡西商会担起了这个责任。会不会刘一召的消息就要传给它呢? 端方跟这件事,又有什么关联? 千岁一时也想不出所以然来,伸手弹了弹他的脑门儿:“行了,别想了,快睡吧。本来就不聪明,睡得少了会更笨。” 第130章 账目不符(加更) 燕三郎擦了擦她摸过的地方。这女人明知道他的毛病,还越来越喜欢对他动手动脚,就为了看他的窘状,唉。 …… 又过一天,燕三郎接到早晨的最后一笔报账,还没动手,午餐就已经端了上来。账房里其他人都离桌道:“三郎,先来用饭。” 他吃完饭就要喂那只漂亮猫咪,花样百出,大伙儿这几天太累太压抑了,急需看一场撸猫解压。 何况燕三郎的猫,吃起东西来特别秀气雅致,就如徐管家所说:“看着就像大家闺秀,偏又小鼻子小嘴,比县里那些姑娘可爱多了。”他会这样说,也跟燕三郎从不让他家的猫趴在地上进食有关。 自然他们不知道深层原因是千岁大人曾经瞪着凤眼骂过:“奴仆才蹲地吃饭!” 反正活儿是干不完的。燕三郎应了一声,正想搁笔,站在他面前的汉子却连连哈腰:“小账房,您、您能不能先帮我把这个办了?我和兄弟们急着去赶下一趟差事。我们都还没吃饭。” 这人生得瘦小结实,脸皮都被晒黑,满面风霜模样。燕三郎记性很好,认得这是商会里的二等趟子手,名为胡文庆。 看着他老实巴交的脸,眉眼间隐藏一点焦急,燕三郎就道了一声:“好。”反手将笔蘸饱了墨,摊开簿子。 胡文庆来报的,是殁账,也就是折损的账子。衡西商会两支车队都被半道儿截杀,对方卷走了最贵重的货物,余下的就还扔在原地。商会接到消息以后,就派出队伍清点、运送,把这些物料再搬运回来,这包括了马匹、车辆和相对沉重的货物,都是贼人不容易随身携走的。 毕竟杀人劫道儿,要的是效率。 胡文庆和他的队伍,显然就是被派去做这个。这一趟走完了,还有下一趟,所以他才催着燕三郎做账,小账房这里走好账目了,库房那边才无疑问。 其他管事已经聚在一起开吃,一边招呼他:“三郎,快些儿,再不来就没菜了。” “马上。”燕三郎运算如飞,账目一条一条对下来,好似什么问题也没有。 转眼就快要算完,他忽然停顿下来。 好像有哪里不对? 胡文庆见状,小心翼翼道:“小先生,有什么不对吗?”他语气恭敬,但柜上的白猫却察觉到他极力隐藏的一丝紧张。 “这人有问题。”千岁对燕三郎道。 燕三郎低声道:“稍等一下。” 胡文庆有些着急:“小先生,您能快一点吗,我这里……” “你再急,也要等我算完。”燕三郎说罢,转身在柜上翻翻拣拣,找出另一个账簿。 看到他的举动,胡文庆咽了下口水。 千岁从旁解说:“他心跳加快了喔,你加油。” 燕三郎瞪了她一眼,这才翻开账簿到中段,手指按着条目一条条看了下来。 胡文庆也死死盯着,虽然他看不懂。账簿子对外行人来说,和天书也相差无几了: “小先生,这是什么?” “你这趟去拣回的是高头岭马队的遗物。我看的就是这支队伍出发之前带上的人数和货物。”这两支队伍比较特殊,护送的主要目标不是货物而是贵宾,并且还是凡人中的权贵。所以在队伍上路之前,有关人与物的条目就都已经先报备过来了,原本等着队伍抵达以后要再核对一遍以保万无一失,如今却只能做殁账了。 胡文庆“啊”了一声,显然不知情:“还有这个?”他做的是事后打捞和搬运工作,怎知商会今次额外还有这样细致周密的前奏? 他眼底闪过惊色,但很快就恢复了镇定。白猫正对着他,看得一清二楚。 她的尾巴轻轻点击柜子。 有初账又怎样?那队伍里的人几乎被杀光了,贵重物品也被洗劫得七七八八,真实剩下多少货物,谁说了算? “吴、李两位管事也去了现场,亲自清点。”胡文庆笑道,“不会有问题的。” 燕三郎“嗯”了一声,却没抬头。 “做事这么仔细作甚?衡西商会给你多开一两银子么?”千岁在他身后凉凉道,“坏了人家的财路,小心人家事后报复你。” 她的话,常人听不见。燕三郎却还是回道:“领这份钱,就要尽这份责。” 这话,半是说给她听,半是说给胡文庆听。 后者脸色微变,不远处的徐管事却拍掌赞一声:“说得好。” “在这里了。”燕三郎终于找见他要看的资料,盯了两眼,再去看胡文庆递过来的簿子,两相对照。 胡文庆大字不识一个,这簿子其实是他的队伍送来的物料入库时,库房给出具的清单。 徐管事眼看这儿像是出了问题:“三郎,有何不妥?” 燕三郎抬了抬旧簿:“这里说道,灵湖斋主送拍的物件是‘一等玫瑰雪盐一百斤,苏湖木镇运宝箱一个’。”然后拿起库房送来的清单,指着上面一条道,“但你这次拣回来的物料里面,只标注了玫瑰雪盐一百斤。” 能送去拍卖行的“盐”,当然和平民所用的、两文一大包的粗盐不一样,身价至少高过百倍不止。 雪盐本身就是高头岭的特产,因色形如雪,入口同样绵软如雪,才得了这样好听的称呼。尤其以其烹制凉菜和点心,能带出冰雪一般的甘冽和清甜。 当然,雪盐也分三六九等,最上等的就是这玫瑰雪盐。它的产地在高头岭也是唯一的,只出自一处高温盐泉。 那泉的水就是罕见的粉红色,将其晒干、过筛,即能得到玫瑰色泽的盐。以之烹饪菜品,有玫瑰清香,又有雪盐的轻柔,众多玄门大能都很喜欢。 胡文庆一下变了脸色:“什么意思,说我下手偷盗吗!小先生,我一直对你很客气,但你说的是什么话!” 徐管事也走了过来,看看簿子道:“宝箱或许是被劫匪抢走的。我们不在现场,也不知那里具体是怎样情况。” “还是徐管事考虑周到!”胡文庆感激地看着他。 第131章 内贼 这汉子又对燕三郎道,“小先生,我们实是忙碌,这都奔波多少天了。某家大字不识一个,你问得再多,我也只能说句不知道啊。你就高抬贵手,不要再为难我了。” 望着他脸上的皱纹和苦笑,旁人听到这里忍不住都要同情他了。再反观燕三郎,面无表情。 一个十岁的孩子能有多细致,燕三郎的固执看起来反而是刁难人。 燕三郎静静听他说完,才问他:“箱子不在了,为什么盐还能运回来?” 胡文庆不懂:“什么意思?” 燕三郎将旧簿翻转过来,让徐管事看清上面的条目:“灵湖斋主送拍一等玫瑰雪盐一百斤,以苏湖木镇运宝箱装载。” 胡文庆脑海里“嗡”地一声响,直道“不妙”! 徐管事和其他账房先生都怔住了。 燕三郎一字一顿:“现在雪盐一斤不差地运回来,宝箱却不见了。你是想说,劫匪特地先把雪盐倒进了……”他看了看清单,“倒进了麻袋里,放去地上,然后再把箱子偷走?” 账房先生们听着觉得好笑,可是一个人都笑不出来。 那帮子劫匪杀人抢货,只看两支商队活着回来的才十余人,就知道他们手脚何等利索。如果他们真要那口宝箱,直接将雪盐倒掉或者抬走就好,何必要把盐先倒进麻袋,再拎走箱子? 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现在一百斤盐完完整整地回来了,宝箱呢? 唯一的解释,就是劫匪离开以后,有人将雪盐倒进麻袋,换走了箱子! 胡文庆口瞪口呆。 在场中人,徐管事的资历最老,此时就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所有人心中都浮起一个词: 监守自盗。 胡文庆连连摇头:“我也不知道!” 徐管事已经向外头高声道:“来人!快来人!” 经过昨日的县民闹事,衡西商会现在如临大敌,外头就站着许多护卫。 他这么一喊,楼梯就传来脚步声,至少有三、四人冲了上来。 胡文庆一个激灵,怒瞪燕三郎,眼里全仇恨:“都是你!” 他伸出一双大手,本想捏住这小鬼的脖子,不过权衡局势,又转去抓徐管事了。 要挑人质,自然要选账房里份量最重的徐管事,这个十岁的小鬼算个p啊! 徐管事只是个文弱书生,甚至来不及躲闪就被他扼住脖颈。胡文庆个子虽矮,身板却壮,干的又是长年刀头舐血的活计,力量大得惊人,居然直接把高他一头的徐管事从柜台后面硬扯出来,拦在自己面前。 这时,楼下的护卫也冲进房间。 胡文庆大吼一声:“退下,否则我杀了他!” 他粗壮的手臂就卡在徐管事咽喉上,只消一用力,就能将他脆弱的颈骨扭断。 杀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菜鸟,他连刀都不必用。 护卫头子也认得胡文庆,见状一呆:“这是怎么回事?老胡你莫冲动,有话好说!” “叫马红岳出来!”胡文庆眼睛都红了。原本此事天衣无缝,大伙再过些时日就能分钱进账,都怪这个小鬼斜刺里杀出来,一点殁账有必要看得那么仔细吗!“我要他放我出去,后头不能再追究——啊!” 话未说完,胡文庆忽觉后腰一麻,半身都使不上力气。徐管事被扼得呼吸不畅,本来就拼命去掰他的手指,只是力气远不如他而已。这时胡文庆忽然松了力,徐管事可以掰动了,立刻往外一钻,飞快往护卫那里奔去。 后腰?人质跑了,胡文庆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后边站着的那人是谁! 他微一侧头就看见了: 是燕三郎。 这简直是两桩新仇迭加在一起,胡文庆眼睛都红了,反手抽出长刀劈了过去:“小王##八蛋拿命来!” 燕三郎滑步闪开,动作迅若脱兔,雪亮的刀光就贴着他面门劈下去,终是没伤着他。 错步同时,他握紧拳头,一拳捣在胡文庆腰间。 他年幼力弱,胡文庆长年练就了多么硬朗的身板,本不拿他拳头当回事。怎知燕三郎练习《饲龙诀》多日,贯通的经脉越长,养在那里的真力小龙就越活泼,这时飞快顺着他的拳头游移过去,针一般刺入胡文庆身体当中! 它在自家的一亩三分地都不老实,进了别人家的地盘更是肆无忌惮地兴风作浪。燕三郎认穴也准,砸中的是腰侧的京门穴。这是全身水液出入之门户,又没有肋骨保护,胡文庆但觉腰间爆出一阵惊人的酸疼,一时佝下腰挺不起来,两眼紧跟着发黑,竟然险些软在地上。 燕三郎却已经步徐管事的后尘,逃去护卫背后了。 他只能攻对方个出奇不意。一击得手,他就溜了溜了。 剩下的,自然就是护卫们的工作了。 胡文庆被按倒在地,五花大绑,接着才被押解到楼下去。 他脸色青灰,也知反抗不得,乖乖束手就缚,脸却朝着燕三郎:“小狗,为何要跟我过不去!我妻子重病在床,还等着这点买药钱!” 账房里,众人惊魂甫定。 徐管事满头大汗,坐在椅子上喘息半晌才说出完整的话来:“三郎,多、多谢你救我性命!” 胡文庆掐住他脖子时自个儿也紧张,用的劲儿极大,直把他掐得欲仙然后又欲死。徐管事以为今天就要交代在这里了,哪知胡文庆一声痛吼松了手,紧接着去打杀燕三郎了。 这情况下,谁不知道是燕三郎给胡文庆动了点手脚?何况那护卫头儿临走前还冲着燕三郎竖起大拇指:“小先生,好样儿的。” 这时候,徐管事才想起赶车的大顺说过,燕三郎这少年有点古怪,从云城过来的时候,单枪匹马就抓住了两个贼,大半个晚上都綑在马车上,他也不悚。 当时他觉得大顺有些夸大,今日才知其实不虚。 燕三郎面色如常:“无妨,我只是运气好。” 众人哪里肯信,围过来把他好一顿儿夸奖。 在千岁的白眼中,燕三郎面不改色地接受了。 第132章 奖赏 直到众人渐渐不夸了,他才问:“马掌柜会怎么处置他?” 徐管事重重哼了一声,恨恨道:“不死也要脱他两层皮!” 这里的商会不全做白道上的买卖,早就立下自己的规矩。胡文庆不仅偷窃公家财物,还挑在衡西商会焦头烂额的这个节骨眼儿上,那就叫落井下石。 燕三郎也听过衡西商会的一点过往历史,知道它对胡文庆这样的内贼可绝不和善。 他的最好下场,其实是被官府收押。 徐管事拍了拍燕三郎的肩膀:“三郎,你立功了,上头必定要重奖你。” 燕三郎笑了笑,脸上有少年人的渴望和单纯:“真的?” 当然是真的。 仅仅过了一个时辰,徐管事的预言就灵验了: 马红岳将他找过去主楼。 两边离得很近,燕三郎没必要带着猫。他走出去之前,千岁叮嘱他:“见好就收,别要太多。” 男孩挥了挥手:“我省得。” 主楼的会客厅很宽敞。 三掌柜也是衡西商会的三东家,他先灌了一口浓茶才问:“英雄出少年,好得很。有功就得行赏,你想要什么奖励?” 马红岳满脸疲态,眼下一团青黑,原本富态的身材好像消减了不少,显然这几天很不好过。两支商队被截杀,贵宾连家眷死了几十个,衡西商会承受的压力自不用多说。 而衡西商会的压力,又有很大一部分要转嫁到他这里来。 燕三郎并未马上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问起:“我能问问,胡文庆他们偷走了多少东西?” “他们偷走的财物至少价值三万两银子,都用那只苏湖木宝箱装了起来。单那只宝箱就价值五千两。”马红岳不屑道,“一群泥腿子,错把宝珠当鱼眼了。” 燕三郎恍然。 胡文庆等人也不知在哪个隐蔽角落发现这批货物,见周围没有外人就起了盗心。衡西商会称霸柳沛多年,平时他们都得兢兢业业工作,哪蹭得上这种机会?偏巧这回不知名的对手劫道杀人,谁也不晓得他们到底劫走了多少宝物。 换句话说,谁也不知道现场还留下了多少货物。 像胡文庆这样最先到场的,就有先发优势。无论他偷走多少东西,只要手脚做得干净点,衡西商会很难追查得到。 他的一大败笔,就是错看了苏湖木宝箱。 这只箱子颜色灰朴朴地,也没有任何装饰,乍看之下与一般的柳条长木箱并没甚两样,除了触手微凉之外。它的最大作用是置物而不腐不蛀,用来存放珍贵的存世字画古物最合适不过。 但是这些走马的汉子怎么看得出好? 那灵湖斋主用它来装玫瑰雪盐,着实也是很有想法,顺便把胡文庆狠坑一把。这倒霉鬼怎么也猜不到,这个毫不起眼的箱子比雪盐还要昂贵得多! 当时他们搜刮了一批宝物,找不到趁手又低调的容器偷偷带走,胡文庆一眼看见这只箱子,就把雪盐另外灌装出来、带回商会交差,腾出的箱子安放自己这些人偷走的赃物。 哪知…… 当然,他最倒霉的地方就是遇上了燕三郎这么个较真的账房。 换作别个管事,也许就让他蒙混过关了,毕竟这次丢失的人命和物资太多,苏湖木箱在其中还算不上特别贵重。胡文庆也不挑太贵重的带走,毕竟独一无二的东西在黑市里也不好出手,容易被衡西商会追查到来路。 “钱。”燕三郎也不兜圈子,心里微一考量就想好了,“以及适合我修炼的神通法诀两本。” 马掌柜还在为截杀案焦头烂额,相比之下,胡文庆惹出来的麻烦就是雪上加霜的那一层“霜”,惹厌,但不是他关注的重点。 这种情况下,他不想为燕三郎花费太多心思。只是有功必赏是立会之本,燕三郎立了功,又是在这么多人面前,马掌柜就有必要将这套赏惩分明走完。 惩胡文庆,赏燕三郎。 班子大了,就必须讲规矩才好带。 这也是方才千岁叮嘱燕三郎的缘故。 马红岳果然笑了,脸上有两分漫不经心:“行。” “你替我抓住蛀虫,挽回了货物和面子,我也不能亏待你。”他交代身边人一声,后者很快拿进一个锦盘。 燕三郎一侧头,就看见红布上躺着两锭金元宝。 “这是奖赏,都是十足赤金。”马红岳点了点桌面,“另外你的工钱提到每月二两,等同于大账房先生。能把账核对得这么仔细,我看其他人也不会有意见。” 燕三郎称谢,收起金元宝。 沉甸甸的感觉,让他心底好生踏实。 有了这笔钱,他又能多坚持一小段时间。并且,这还不是奖赏的重点。 马红岳接着又道:“从云城过来时,我就知道你小子不简单,有心修炼神通。天色都晚了,这样吧,过几天秘库就整理好了,我让老徐带你去挑两本秘术,挂我的账就是——记着,不能挑孤本。” 孤本的价值高,多半又是来自大家的珍藏,他可送不起。 燕三郎顿时眉开眼笑,咧出一口白牙。 马红岳看他笑得灿烂,心里更添烦堵,不由得挥手道,“行了!你下去吧。” 至于胡文庆,以及他那些个兄弟的下场,燕三郎没有多问。 与他无关的,他从来不关心。 …… 待燕三郎走后,又有管事来报:“大东家到了。” 大东家平日驻在别处,今回专为截杀案而来。 马红岳赶紧走出去迎接。 杨衡西和马掌柜走进房间,将门反踢上,才沉声问:“凶手找到没?” “还没找到证据。”马红岳快速道,“我们派去护送的都是老手,对方不可能毫发无伤。这些天我打听到,蒲遥镇童遥村、闰和村等几个村落都有人带伤出入,血都渗到衣服外了。” “那里离高头岭不远。”杨衡西眯了眯眼,“你没让官署去查?” “查了,只说是那两个村落抢水源起了冲突,拉帮结党,附近的村落和乡保都卷进去不少人,打得血流成河,地上也有血渍,看起来挺像那么回事儿。“ 第133章 不会是他!(加更) 再说没查到货物,官署定不了罪。这帮子人又分散在三四个县镇里,没法子统一抓捕。” 杨衡西面色阴沉:“查不到货物的印记?” 商会押运货物之前,都会暗中做些印记,被劫走以后也方便追踪。马红岳摇头:“查不着,对方消得很干净。” “这样看,更是同道中人。”杨衡西冷冷道,“大拍快开始了,这伙人铁了心要搅乱。” 像衡西商会这样的大商会,一年两次的大拍成绩关系到它的声誉、前景,有心人可以从中看出许多痕迹来,所以容不得闪失。 过去这么多年,衡西商会的大拍无论规模还是质量,在附近十乡都是首屈一指。 马红岳的脸色也不见好:“?中城城主一下死了两个儿子,暴跳如雷,已经派人问责两次。我看明年?中城不会给我们商路权的方便了,其他的……也在问我们抓捕凶手,讨要说法。”他用力挠了挠头,小心翼翼道,“对了,韵秀峰那边呢?” 杨衡西站起来走了几步,面现烦躁:“你道我为何来晚?就是峰长将我找去,责骂了一个时辰!护送队被截杀,几个大苦主也不找我们,直接去峰长那里告状。她最好脸面,两天里面接了七八起告状,就恨不得把我骂成蠢猪!” 马红岳忍不住道:“这些官家嘴脸!我们勒紧裤腰带,每年都给她送去那么多笔孝敬,峰长说翻脸就翻脸。上回拢沙宗雅集,对面巫贤峰找来的戏班子出彩,她就把气都撒到我们头上……” “闭嘴。”杨衡西低喝一声,“她也是你能指摘的?” 见他面有戾色,马红岳赶紧抿唇,不说了。 杨衡西缓缓踱到窗边,换了个话题。 “对方是经过了精心挑选。这两支商队护送的贵宾地位高,却非异士,纵然雇请高手相随,到底人数有限,方便他们下手。否则拢沙宗也有队伍过来,他们为什么不去打劫?”杨衡西细细分析,“柿子都挑软的捏。对方情报这么精确,必定是从商会内部走漏的消息。” “已经盘查十余人。” “春拍就快举行,时间来不及了。”杨衡西看他一眼,“对有重点嫌疑的多放出几个假消息,看哪一个能引对方上钩!” 他外貌生得粗犷,心思却细腻。当年看错他的人,都付出过惨重的代价。 “我也正有此想,已经着手在办。”马红岳点头,欲言又止。 杨衡西一眼看到了:“说吧,什么事?” “商会里面来回查了两遍,都没查见。”马红岳轻声道,“我想扩大范围。” “扩啊,这个问我作甚?”在商会内部,三位东家各司其职。老二过世之后,他的权责就由老三马红岳接管了。 人事、账面、物资调管,这些都由马红岳负责。 马红岳斟酌一下:“我的意思是,我们的盘查有空洞,有些人一直都没去碰。” 杨衡西奇道:“那就查,你客气什么……哦!”说到这里突然反应过来,“你是说,我那些小师弟们?” “是。”马红岳干脆把话说开,“其他异士都已经查过,只有拢沙宗派驻的弟子,我们没好盘问。比如端方,夜里时常下落不明,也不在我们安排的精舍里休息……” “不会是他。”杨衡西想也不想就出言打断,“端方是峰长跟前第一红人,在拢沙宗年轻子弟中风头正健,据说已经有好几个国家都在关注,希望日后引他入朝。这么一个人,未来前途无量,何必对我们商会干出这种事?” 马红岳默了默:“好吧,除了端方,其他拢沙宗的人呢?” 杨衡西想了好一会儿才道:“暗中调查就行了,别让他们察觉。否则风声传到峰长那里,又要惹她不快。” 又要调查,又不能让人发觉,他以为这活计很好干?马红岳嘴皮子一动,想起他对峰长的尊崇,刚要出口的抱怨又吞了回去:“好吧。” 杨衡西仔细盯了他几眼,仍不放心:“老三,你没偷偷去找过端方的麻烦吧?” “没有,当然没有。”马红岳嘴角一抽。毕竟是搭档了十来年的老伙计,杨衡西对他还真了解。他没去动端方,他找的是燕三。 “那就好。对了,商会这两天也有人日夜上门哭闹,都是死掉的伙计家属。这背后也应该有人着力煽动。”杨衡西说到这里话题一转,“刚才这里押了个人下去,是怎么回事?” “红七组去打扫截杀现场,借机中饱私囊,原以为天衣无缝,哪知清单上漏了底细,被揪出来了。”说罢,将方才副楼账房里发生的事说了。 这只是小事,杨衡西也没往心里去:“审完了就送官,我们现在是正经生意人了。明面儿上该走的程序还得走。” ¥¥¥¥¥ 燕三郎收到横财一笔,并没有响应账房先生们的晚饭邀约,而是下工以后背起藤箱,急匆匆往外走。 在外人眼里,他实在是怪人一枚。 在天黑之前,燕三郎已经赶到顺香酒楼,在那里等候了小半个时辰以后,伙计才拎着两只三层大食盒走到他面前。 燕三郎还未接过,马三掌柜正好从包房里走出来,嘴上还沾着油花儿,见着他也有两分意外:“你小子怎么在这里?” 燕三郎大方道:“馋了,打包两个菜回去。” 马红岳走过来,撩起盒盖挨个儿都看了一眼,面露惊讶:“你一个人吃这么多?” 与其说是盒,不若说是罐。顺香酒楼给客人备的食盒精美,容量也大,马掌柜在里面看到一屉六只五香肉丁大包,每个都赶得上他的拳头大小。既然是老字号顺香楼出品,这包子从皮到馅儿都跟街头卖的完全不同,楼里那口老卤汤十五年不曾关火,肉丁就是那汤里捞出来的卤肉精剁而成的,再加入了火腿、羊肚菌等七八味配料,像点心多过像包子。 可是这么大一个,小嘴姑娘吃上半个也就饱了,燕三郎能一口气要六个? 第134章 利器 这小子肚皮不会撑爆吗? 燕三郎也不由得讪笑:“我正在打通气血精窍阶段,饭量很大。” 马掌柜眼里有精光闪动,拍了拍他的肩膀:“能吃是好事。等到我这样的年纪,想吃多点都不成了,唉。” 说罢,在伙计指引下去出恭了。 燕三郎抓起食盒就往外走。 趴在他肩头的白猫,一个劲儿催他:“快点,快点!” 他伸手抚了抚白猫的脑袋,猫儿正在欢兴头上,下意识扭身,但没有骂他。 走出几百丈,千岁突然问他:“马掌柜为什么来掀盒盖?” 又不是三岁小孩,马掌柜什么大鱼大肉没吃过,为什么会掀一个手下的饭盒? 这动作由他做来,未免古怪了些。 “他是不是以为,你打包回去跟端方一起吃饭?”自从他们发现马红岳派人盯住小院,事情好像变得越来越有趣了。 男孩没吱声。 回到家,关起门,燕三郎才把食盒放在桌上,一层层打开。 热气带着香味儿一涌而出的时候,千岁也化出人身,在桌边坐定。她接过燕三郎递来的箸,快乐地伸向桌面。 男孩今日得了十锭金,就同意陪她吃顿大餐庆祝。当然,千岁在乎的不是他,而是餐桌上的糟煎鳗鱼、大烤牛肋和其他大菜。 柳沛靠湖吃湖。虽说是湖,但地下河与外部相连,所以三大湖里都有鳗鱼踪影,眼下这季节正当肥美之时。会做鳗鱼的酒楼很多,顺香楼的最是有名,从火候到酱汁都有独步之处,咬一口那样的软腻肥韧,鱼油特有的脂香在嘴里爆开,才知人间乐事莫过于此。 千岁看燕三郎咬下第一口就呆住了,不由得笑道:“好吃吧?” 燕三郎光顾着吃,哪里顾得上说话? 好吃?哪里是好吃,简直是太好吃了。 千岁趁机教育他:“天底下好吃好玩的不知有多少,胜过它的也不知有多少。但凡你有权有钱,世上美味都是唾手可得。” 燕三郎看了她一眼。 “瞪我作甚?”她轻哼道,“成天窝在一个破商会给人算账,干到死都进不了顺香楼吃两顿饭的……啊,你给我留点儿!” 顺香楼的菜肴精美。而精美多半就意味着分量小,除了那六个包子…… 燕三郎耸了耸肩,放开她的鳗鱼,一边道:“明天我该挑什么神通好?” 今天晚饭如此丰盛,一半是得了金锭可以阔气一把,另一半原因却也是要讨好千岁,让她给些意见。 “《饲龙诀》只是内练的心法,你还需要外练的神通,所以方才你向马红岳开出的条件很妥当。”千岁从牛肋骨上撕下一块肉,小口小口吃着。啊,好想大块朵颐啊,这肉烤得恰到好处,又反复刷了十几次秘制调料,真是一次把酥、脆、嫩、爽都塞进嘴里。 贵就是有贵的道理啊!她到柳沛县以后只下过一次馆子,该死的小三,委屈她这么久! 她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武器,随手一掷。 “嗖”地一声,它飞过来扎在燕三郎足边,把他吓了一跳。 “这是?”燕三郎立刻减了吃饭的兴致,取清水洗净手,才将这把武器拔了出来。“木剑?” 剑的长度为标准的三尺,份量轻得像玩具。最重要的是,剑身上的纹理看起来很有些眼熟,尤其是那个剑柄还残留一个小窟窿,形状似曾相识。 他咦了一声:“木婆婆?” 木婆婆的本体怨木灵,被安抚使手下射了一箭,身上就留下这么一个窟窿。 “是啊,这是用怨木灵残留下来的本体制成的法器,费了我好久功夫才炼好。”说起炼器,她没甚趁手的工具,只能用琉璃灯小火慢烧,炼了好几个月才收工。宝灯本来就不是做这个用途的,并且还格外想吃掉怨木灵,她都能感觉到琉璃灯传递过来的小情绪了。 男孩抚着木剑,喜不自胜。“谢、谢谢!” 他终于也有一把属于自己的武器了! 头一次看他笑得合不拢嘴,像得了心爱的玩具,千岁撇了撇嘴,素手支着下巴指点他:“注意别用剑尖划手指。一旦被它划伤,它就会源源不断从你身上吸走精气血——好了,滴血在它把柄上,就能认主了。以后,你作为主人可以免疫它的特性。” 燕三郎咬破自己手指,将血涂在剑柄上。 果然,一股奇妙的波动从剑上传来,温顺、恭敬,甚至还有一丁点熟悉。 他拿着剑顺手比划两下,那姿势真是让千岁没眼看:“劈柴的都比你舞得好!”伸手扯过一张木凳,朝他丢了过去。 燕三郎还未反应过来,木凳已经兜头砸下。他捺住躲开的冲动,木剑用力一劈,那姿势果然就如农人砍柴。 然而紧接着就是“咻”地一声轻响。他没有被砸到满脸开花,反而是木凳从中被劈作两半,掉落地面。 木剑劈开它,就如切开蛋糕那么容易。 燕三郎咧着嘴,手抚剑身。剑刃也不锋利啊,摸起来钝钝地像孩子们的玩具,怎么有削木如泥的本事? 同样是木头,差别这么大? “琉璃灯出品,哪有次货?不过小鬼拿木剑,倒真是绝配。”千岁奚落他一句才接着道,“这把怨木剑只要扎在对方伤口中,就能源源不绝吸取敌人生命力,即便对方挣脱,伤口也会流血不止,数个时辰不能痊愈。这特性称为‘败革’,继承自怨木灵原有的能力。” “吸取来的敌人精气血会贮存在剑柄当中。存量越丰,剑柄颜色越深。当你需要时,可以将它们兑成血灵珠取出。对,就从剑柄上那个窟窿——”千岁伸指在剑柄一点,“服下去能加速你自己的伤口愈合,或者补足精气、恢复疲劳。这在长途奔袭战中会很有用。当然,如果你平时用不上,也可以把剑插到土壤里,催长植物。不过效果就没有怨木灵自己活着时那么好。” 用灵物和妖怪身上的零件炼成的法器,往往会随机保持一部分原主的特效。 第135章 夜袭 她运气也真不错,哦不对,是这小要饭的运气真不错,怨木灵最重要的两个特性都保留下来了。 “明日去秘库挑选神通,我建议你专选一门剑术神通配合怨木剑,另要一门身法神通。”千岁吃掉最后一块鳗鱼,幸福地眯起眼,“攻和退都很重要,打不过没事,只要你还跑得掉。” “好。”燕三郎认认真真记在心里,又摆弄几下就收起木剑。 他现在有真力了,这种认主的武器就可以收到身体里去,不需要随身放置。收放也很简单,在心底默念即可。 他收收放放玩了几次,边上的千岁就不耐烦了:“有完没完?” 也不知是不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之故,燕三郎这晚药浴行功,居然一下打通了胃俞、三焦俞两个窍穴,那条真力“小虫”又壮大了一丝。它在经络的溪流中反复游走,显得格外活泼。 不过好成绩的取得都是要付出代价的。收功以后,燕三郎也累得要命,倒头便睡。 …… 至下半夜,燕三郎肩膀被轻推两下,千岁的声音传了过来:“醒醒,有客人上门了。” 貌若天仙的红衣女郎在他耳边吐气如兰,可说出来的话却将燕三郎浓重的睡意一下惊飞天外。 深更半夜,谁会上门? 他轻手轻脚起床,从床头摸出一包东西,转念一想,又将枕头蒙到被子里,扭出个臃肿的形状。然后,他才避开照进屋中的月光,躲到窗边昏暗的角落里去。这样即便有人从外头窥探,也望不见他的确切位置。 好在他的床很结实,没有发出一点嘎吱响声,否则这些动作都要泡汤。 这个时候,他才发觉怀里一枚花钿正在微微颤动,上头嵌着的红宝石还焕出浅淡的亮光。 千岁一把夺了过来,放到自己怀里:“你警觉性也太差,连阵法示警都未察觉。” 她在院子里布下阵法,有外人闯入,花钿即会示警。不过燕三郎今晚睡得太沉,根本没有觉出。 “几人?”他把音量压到最低。 “三个,都是壮年汉子。”千岁就站在他身边,笑咪咪地。那些人未出手之前,她也不会出手。 事实上,燕三朗没被砍死之前,她也没打算出手。 “什么来路?” “我哪知道?我又不曾离开三十丈外。你知道什么,我也才知道什么。”千岁抬起手,五指并拢,仔细检查自己的指甲。 嗯,很白,形状完美。她笑吟吟地:“要不要我救你一命啊?” 他若向她求救,估计付出的代价就是和木铃铛解约吧? 燕三郎不理她,只放缓了呼吸,反正她也不能坐视他丢掉小命。今晚刚入手的怨木剑从袖底滑出来,被他握在掌心。墨绿色的剑身,在黑暗中半点儿也不反光。 千岁早知他的反应,切了一声,准备看戏。 燕三郎刚刚背墙而立,屋外就响起了“啪吱”一声,紧接着是极细的一声低咒: 这些人踩到一块松动的木板。 不过燕三郎若是睡着,就算四野寂静也听不见这种微声。 他静下心,真力传去听觉,果然就听到一点点细微已极的异响,已经到了门外。 与此同时,窗户外头也有黑影闪动。 看来对方很有经验,分工守住屋子两个出口,以防屋里人逃走。 燕三郎看出窗外只站一人,还有另一个在门外。千岁说过,有三人潜入,那么还有一个在哪?唔,应该是分头去另一个房间打探了。 今晚有月光,外亮内暗,站在外头是看不透乌漆麻黑的屋内情景。好在窗边那人长得瘦小,缩着身子从窗子爬进来,动作相当灵活。 木窗不大,他再矮瘦,想爬进来也是脑袋前伸,弯着腰先跨进一条腿。 这么尴尬的一个姿势,自然没什么防卫能力可言。这人脚还未着地,就觉出膝上一凉、一痛! 与此同时,有一只手在他颈后重重一推! 他膝盖凉过之后就是又痛又麻,一时竟使不出力气。这一记推力又大,直接将他推倒在地,变成个滚地葫芦。 “啊……”他抱住膝盖痛呼出声,手上一股湿黏——那里被捅出个洞来,血流不止,并且伤口还传来一种奇怪悸动,好像身体当中有某种重要东西飞快流逝。 门外那人听到痛呼,“砰”一下夺门而入,第一眼就见到同伴痛得在地上打滚,一边喊道:“小心!” 他眼角瞥见一抹暗影,然后就是白茫茫一片,对方像是投来一大捧面粉,可他眼睛立刻刺痛,像是淋上了沸水滚油! 他立刻倒地,哀嚎得比同伴还要大声。 石灰! 这么坑死人不偿命的东西,这不要脸的小狗居然藏在自己卧房里。 第三人也不是死的,听到动静飞快奔了过来。 这却是个高大壮汉,手长脚长,两臂伸开几乎就能占掉半个屋子。燕三郎想从他肋下钻过去,被他一捞就捞着衣领,一下提了起来。 燕三郎还未修习神通,充其量也只是比普通孩子力气大些、动作灵活些,但说到要与成年壮汉正面对抗,十岁孩子还是不够瞧的。 他举起怨木剑去削对方手腕,结果这壮汉张开簸箕大的巴掌,一把将剑拍了出去,另一只手扼住他脖子提了起来,狞笑道:“小狗,想往哪里跑!” 被石灰沸眼的不管不顾,高声哀号。这么大半夜的嚎起来,也不知多少人会被吵醒。被捅穿膝盖那人再顾不得抱住腿了,一把捂住他的嘴,回头对壮汉低吼:“别跟他废话,快弄死他!” 此地不宜久留,他们要赶紧杀人跑路。 这声音有几分耳熟,燕三郎侧过头,就看见了一张万万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熟面孔——胡文庆。 这人不该被押在衡西商会地窖,或者官署的大牢里么?为什么能摸黑来找他?这念头在燕三郎脑海里只一闪就不见了,他气管被扼住,眼下要做的事只有一件:逃生。 可他身矮胳膊短,人家能一手捏住他的脖子,他却挠不着人家眼睛,己身又被拎在半空,上下左右都不着力,只有头脑被扼得越发昏沉。 壮汉听了胡文庆的话,就想将他颈骨掰折。不过这时有一只雪白柔荑早一步抬起,在他脑门儿上重重拍下! 第136章 一网成擒(加更) “叭!” 旁人都见不着千岁,只能看见这彪形大汉突然软得像煮熟的面条,咝溜一下趴到地上去了。 他块头大,推金山倒玉柱般倾倒,在场的只听一记脆响,他磕坏了下巴。 燕三郎好不容易得了新鲜空气,迫不得待深呼吸几下,紧接着咳得肺都要掉出来了。和半年前住在这里的刘一召相比,他这会儿在邻居耳中听起来可能更像肺痨鬼。 在他面前,千岁板着一张漂亮得不似真人的小脸,没好气道:“你就是死也不肯解约么?” 僧气、不爽!就是等不来他求她吗? 胡文庆:“?!” 发生了什么事!明明那狗崽子就快被捏死了,为什么是他的人突然萎了?眼看燕三郎转向他,他往后一缩:“等下,我可以解释……” 话未说完,视野突然被一双血红色的眼睛占了个满框! 他手底有好几条人命,却从未见过这么可怕的眼神,一时竟然吓得呆住。 那红色在他眼前弥漫开来,飞快占满了整个世界。燕三郎和这个房屋里的一切都不见了,他甚至瞧不着自己的同伙,身边只有无数半人半鬼一样的东西,有的掉进油锅,被炸得皮酥肉绽,有的被锯子锯成两半,鲜血淋漓,还有的被卷进石磨里,活生生碾成了肉饼…… 可它们都直勾勾盯着他,哪怕眼珠子掉下来,无遮无拦的瞳孔也要转过来,瞬也不瞬地瞪着他! 燕三郎的卧房里,充斥着两个大男人的尖叫声,声音远远传出去,堪称震耳欲聋。 男孩:“……” 千岁背对着他。从燕三郎的角度看过去,只见千岁突然凑近胡文庆,两人四目相对。紧接着,这人就尖叫得像掉进了鳄鱼池的猴子。 “发生了什么事?”他得大声说话,才不至于被两个人的尖叫声盖过去。 “给他看了点幻象。”千岁面色无辜,“原来是个色厉内荏的。我才让他看了几帧地狱场啊?这就受不住了。” 看见燕三郎皱眉,她耸了耸肩:“别担心,他没看见我。”说完这话,就变作一缕红烟,飞快钻入木铃铛里。 几息以后,墙头跃进一人,对燕三郎道:“你还好吧?” 男孩一怔,因为这人正是端方。 他还没走远么?燕三郎抚颈问起:“你怎么来了?”脖子真疼。 “我找了个酒馆喝酒,听到动静就过来了。”端方检查了他的脖颈,放下心来:“还好,休息两天,指印就会消褪。” 子夜时还在喝酒吗?也幸好柳沛是商贸要镇,还有开到深夜的酒馆。燕三郎只觉怪异。这人大半夜好端端不睡觉,在自己家附近喝什么酒? 左邻右舍早都被吵醒,抱怨声随之而来:“谁家嚎丧啊?” “大半夜的让不让人睡觉了!” 还有几家娃娃也被吵醒,孩啼随之而起,伴着两个大人的惨叫响彻天际。 这下子,是谁也别想清静了。 终于有人反应过来:“咦,声音好像是从孙家的偏院传出来的?” “那个凶宅吗?” “不对啊,那里不是只住个孩子吗?听这声音分明是成年男人了,还是两个!” 大伙儿的怒火冲天当中,终于加入了一丝小心翼翼。等探头探脑的人多了,才有几个汉子硬着头皮道:“走,去看看。” 人多好壮胆。 众人高举火把,去敲燕三郎的院门。 千岁隐在暗处,伸手一拂,门闩就自动滑落。 这些人才叩了一下,院门吱呀一声,往里洞开。 如此异状,让大伙儿面面相觑,互视了几眼才有勇气往里走。 很快,他们就发现了声音的来源。 走进燕三郎的屋子,一众男男女女都惊呆了: 地上三个男人,一个满地打滚,眼上冒着血泡;一个缩在墙角放声尖叫,面上写满了惊恐,嘴里喃喃自语,都是“有鬼,有鬼”,却对众人视而不见;还有一个壮得像半截铁塔,结果倒在床角昏睡不醒…… 相比之下,房子的租客,那个十岁的小男孩安安静静地站在一边,面色如常。 可是他的神情,却衬得这屋里的一切更不正常了。 在他身边,还站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后生。 众人不知说什么好,过了一小会儿才有个男人试探着问:“燕哥儿,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燕三郎转向他们,抿了抿嘴:“这三个人溜进来,想杀了我。” ¥¥¥¥¥ 衡西商会。 马掌柜见到燕三郎和端方的时候,忍不住打了个长长的呵欠。为截杀案所扰,他这几天都没能睡好觉,直到昨晚躺在一个歌姬丰隆的怀抱里,听她唱着软绵绵的小曲儿,好不容易才坠入梦乡。 结果才眯了一小会儿,他就被叫醒了。 还是跟胡文庆有关。只是下午的事儿不大,在衡西商会内部解决就行了,今晚的事儿么,却直接闹去了署衙里! “端方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燕三郎看着眼前面色肃然的两个人。大东家杨衡西也来了,一双眼睛瞪得像铜铃,也在问他:“为什么会闹进官署!” 底下人过来通风报讯时,胡文庆三人已经被押去牢里,萧三郎作为受害者,端方作为施救者和目击证人,同样被请去了官署喝茶,直到半个时辰前才出来。 杨衡西都可以想象,明儿天一亮,这消息就会插上翅膀传遍全柳沛县! 真是,还嫌最近衡西商会的风波不够大、麻烦不够多吗,还要再去官署丢一回人吗? 他一瞪眼就有凶威赫赫。燕三郎微微垂首,低声道:“胡文庆闯进来,我在他膝盖上刺了一剑,他喊叫的动静太大,惊动邻里。端大哥见义勇为,直接将这三人扭送去官署,我本说不用,他却道这是杀人案马虎不得,一定要报官处理。” 端方闻言看他一眼。 他赶到时,胡文庆三人已经倒下,伤的伤、晕的晕,有他什么事儿了?他就是一看热闹的。可是燕三郎一下将动手的功劳都推到他身上。 端方并没有否认。 第137章 刘一召 “这样啊?”听他这么一解释,杨衡西的怒火没有消褪下去,反而更旺盛了。他方才还嫌燕三郎闹进官署给衡西商会丢脸,现在这小子就说端方见义勇为,马虎不得!这不是摆明了暗讽他? 但杨衡西没有骂出口,话到嘴边就变成了,“亏得端师弟及时赶到,燕三还不谢过?” 对着端方,他脸上的笑容越发亲切了。 燕三郎果然对着端方一揖到底,唱喏一般道:“多谢端大哥救命之恩!” 端方满身都不自在,轻咳一声:“三郎也在修行。就算我不去,那几人你也对付得了。” “他修行?他那点儿薄弱的底子,我一只手指就摁死了。”杨衡西冷笑,上下打量着燕三郎,那目光如刮骨钢刀,刺得他皮肤都冷嗖嗖地,鸡皮痱子林立。 只一眼,燕三郎就能肯定,这位大东家确有道行在身,而且颇为精深。 杨衡西突然想起一事:“对了,我听说胡文庆如中梦魇,恐惧万分,到现在还满嘴喊着有鬼,那又怎么回事?” 那是千岁用力过猛。燕三郎知道原因,却不能明说,只得摇头:“那我便不知了,要问端大哥。” 他一下就把皮球踢到端方身上。后者苦笑一声:“是我用药用重了些,他再有个……嗯……”不动声色往燕三郎那里看了一眼,见他手掌背在后腰上,竖起三根指头,于是接着道: “再有三个时辰就能清醒了。” 杨衡西又夸了端方两句。这回连马掌柜都听不下去了,和颜悦色对燕三郎道:“半夜里发生这种事,大东家也是气怒不过。三郎你是受害者,不要害怕,我们一定秉公处理。作为补偿,我让你再多挑一门秘术要诀可好?” 这是在安抚他了,否则燕三郎因为衡西商会险些受害,大东家却还对他颇有微辞,说出去要寒了其他人的心。 唉,他这大哥,办别的事都明明白白,可一旦牵扯上韵秀峰就…… 燕三郎点头,作势要告辞,却又驻足道:“那几人可曾说过,他们怎么跑出来的?” “那就要等审讯结果了。” 燕三郎这才谢过两位东家,正要转身出去。马红岳忽然又道:“三郎,我且留下,我有事要交代你。”他转向端方道,“端先生,很晚了,你先去休息罢?” 端方知机站起,温和笑道:“正好,我也困了。”向燕三郎点点头,走了出去。 …… 门关上,马红岳嘴角的笑意消失,转头对燕三郎道:“三郎,我有事问你。” 燕三郎眨了眨眼,满脸诚恳:“三掌柜请说。”他没有端方那样的身份,在领导面前就要毕恭毕敬。 马红岳没有马上交代,而是站起来踱了两圈,才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道:“你住到孙家的偏院里,多久了?” 燕三郎不料他提出的是这个问题,脸上露出愕然,想了想才道:“一个多月了吧?” “时间已经不短。”马红岳看了杨衡西一眼,“没有发现过任何异常?” 燕三郎知道这问题不好回答,当下作沉思状,好一会儿才面露疑色:“没有吧……三掌柜指的是什么?” 他回答得犹犹豫豫,马红岳反而欣慰,知道燕三郎不是故意敷衍他。“那宅子的来历,我听说你早知道了。” “听街坊们谈起。”燕三郎挠了挠脑袋,“在账房里也听见不止一次了。”账房先生们多半都是本地人,平时东拉西扯,什么话带不出来? 马红岳也知道这一点,轻咳一声:“三郎独居于此,从不心慌?” “我也是修行者。”燕三郎先是肃然,然后嘿嘿一笑,“再说这么几个月下来,真未见有甚鬼物作祟,反倒吃着了房租的实惠。” “那就好。”马红岳摸了摸自己的小胡子。 燕三郎见过许多回,知道马红岳心里有算盘时才会做出这个动作,当下不动声色等着。 果然这位三掌柜轻咳一声:“关于那名死者,你了解多少?” “只知道他叫刘一召。”燕三郎如实回答,“好像是个短打客,其他的不清楚。” “不是短打客。”马红岳居然给他亲自端来一盏茶。燕三郎连忙接了,知道两位东家后头的诉求大概是很重要了,“刘一召来自鸿雁飞书,不在衡西商会领月钱,但他擅长打探消息,并向各方出售情报。” 杨衡西在一边有点不耐烦:“他是个情报掮客。” 燕三郎哦了一声,看起来似懂非懂。 马红岳即向他解释道:“商场如战场,你也知道商会之间常有比拼摩擦。掌握对手情报越多的、了解市场行情越多的,在商战当中胜出的几率才大一点。” 燕三郎顿时想起了衡西商会和鸿远商会之间的比拼。马红岳说话可真客气,那是用区区“摩擦”两个字可以概括的么? “这种情况下,我们偶尔就会从这些情报掮客手里,买些有用的消息。”马红岳停顿一下,说出了重点,“因为交易需要,刘一召时常会在某地住上一小段时间。半年前他到柳沛,就是打算卖给我一个重要情报。” 燕三郎听得入神,脱口而出:“是什么?” 杨衡西眯了眯眼,马红岳也轻咳一声:“这便是商业机密了,不便对你明言。”大人就问不出这种话。眼前这个毕竟还是孩子,心直口快。大东家没跟孩子打过交道,马红岳有两个儿子,现在孙子也快出来了,他知道十岁孩子谈吐,哪会有那许多顾忌?哪怕燕三郎看着比同龄人老成些。 “再说,我们也不清楚那是什么,刘一召还未将情报送到我们手里,他就死了。”马红岳叹了口气,“如果当年我不曾凑巧外出,刘一召的情报就可以直接递到我手中。结果他留在柳沛,没等到我回来,倒先等来了他的死期。” 燕三郎“啊”了一声,心里却明白,原来刘一召果然是给衡西商会送情报来的。 第138章 端方可疑 “他死了两天,街坊才报官。刘一召是为我们跑差才去世的,衡西商会本着道义之心给他料理了后事。至于他携来的情报——”马红岳看了杨衡西一眼,见他点头才接着道,“——我和大当家认为,很可能还留在那个院子里。” 燕三郎奇道:“刘一召身故,官署没有彻查那个院子吗?” “查了,一无所获。”马红岳苦笑,“所以我们想着,三郎在那里住了数月,你又识字,是否在那里见到过字句奇怪的手书、刻痕或者其他怪异之物?” 燕三郎这回又出神许久,像是在努力回想,最后才挫败地摇了摇头:“那屋子里空荡得很,东西就那么几样,连墙面都重新刮过,实是、实是没见着有什么古怪东西。”他看了看两人,安慰道,“我回去再到处翻翻找找,说不定能找见呢?” 两位东家并不显得沮丧,毕竟他们和官署、凶手大半年都找不着的东西,这小孩子住上一个多月就能找到才是撞了大运。 燕三郎脸上的表情是很有诚意了,马红岳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道:“那就都指望你了。” 男孩腼腆一笑,应了声“是”,但心底明白,马红岳根本没指望他。 三掌柜又道:“对了,如果有人也向你问起此事,你一定要告诉我。” 说这话时,他满面严肃。 恐怕,这才是他的真正目的吧?燕三郎自然允了。于是马红岳终于道: “好孩子,下去吧。” 男孩露出了面对上司才有的拘谨笑意,听话地转身离开了。 …… 待他走出去以后,马红岳沉下脸道:“端方可疑。” “老三……” “孙家那院子,我们里里外外翻过无数遍了,也没找见刘一召留下什么线索。”马红岳轻叹一声,“我早说过,只要盯住燕三,或许既可以找到情报,又可以找到幕后那个人。”他一字一句道,“这个把月来,端方和燕三走得很近。我暗中留意过,他是刻意交好那小子。” 燕三只不过是个账房的小先生,在柳沛举目无亲,端方图他什么? 杨衡西叩了叩桌子:“或许只是交个朋友。” “今晚胡文庆刚闯进燕三住处,端方就赶到了。”马红岳瞪着他,“大哥,你说说天底下怎会有这样凑巧的事?那会儿可是子时!什么人子时还在别人家门口闲逛!” 杨衡西抱臂,在屋中来回走了几圈。 马红岳苦口婆心:“大哥,端方这小子当真可疑!” 杨衡西沉吟良久。 马红岳都以为今晚到此为止了,哪知他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倒是在閬城打探到一件情报。” “鸿远商会的柳老头,这小半年来在桃城、高头岭等地露面好几次了,不像过去几年那么深居简出。听说他拜访了好几位从前的老朋友,手里都有些势力,包括閬城城主。” “他还想着报仇?”马红岳目光一凝。桃城离这里就已经很近了,“他跟我们仇深似海,我们的商队被截杀,幕后人保不准真是他!但柳老头沉寂了十几年,我们都以为他认命了,结果他又突然跳出来运作这些。”马红岳沉声道,“这里有古怪吧?” “幕后人?”杨衡西冷笑一声,“我敢用项上人头打赌,幕后人一定就是这死老头子!” 马红岳低着头,好一会儿才道:“大哥,我知道你想洗清端方的嫌疑。不过我提醒你,刘一召的死法和我哥哥如出一辙,都是突然咳血而亡,只不过刘一召发病更快,一晚上都没挺过去。我哥却在病榻上足足煎熬了三天!” 杨衡西放缓语气:“我记得,我始终记得老二是怎么死的。但大夫和仵作给出的病理却不相同,那是毫不相干的两种恶疾。” 说起这个,马红岳眼睛都红了:“都是咳血症吗?我说过无数回了,对方一定精擅药理,才能配制出这等毒物!商会经手过千奇百怪的药物,你我都晓得那不是难事!” “幕后凶手并不忌惮让你我知道这一点!”他一字一句,“他在挑衅我们,这个人就在我们身边!心思冷静、精通药理,并且怎么看都不像凶手!” 杨衡西深吸一口气:“老三,我知道你怀疑端方。可是我们没有证据……” “我们从前做事,需要证据吗?”马红岳冷笑连连,“以前你出手杀人的时候,管对方要过证据吗?为何现在轮到端方,你就下不去手?大哥,我知道你费尽力气要讨好梅晶,可那女人根本不会领情!她也不会收你为真传弟子,只会趴在衡西商会身上敲骨吸髓……” “够了!”杨衡西一掌拍在书案上,打断了他的话。 他手掌如砍刀,厚重的紫檀书案从中“咔嚓”一声断作两半。 马红岳一下住了口,看看书案,再看看他,眼里的怒火喷薄欲出。 杨衡西强壮的胸膛起伏几下,才低声道:“我会好好考虑的。如是端方所为,我一定给老二报仇!” 马红岳哼了一声,转身开门走了出去。 ¥¥¥¥¥ 整个衡西商会已经灯火通明,燕三郎踏出门外,看见边上就站着几个护卫。 他没有停留,但走得很慢,缓缓拾阶而下。就在这时,拐角处走出一人,向他打了个招呼:“三郎!” 正是端方。 燕三郎顺势停下脚步:“你还没走?” “睡觉的地方就在不远,我不急。”端方信手往窗外一指,也不晓得指去哪个方向,“他们可有为难你?” “他们为何要为难我?” 端方声音压得更低了:“大东家脾气不好。” “是不太好。”燕三郎深表赞同,“不过马掌柜开了口,让我多选一本秘法以作补偿。” “那敢情好啊。”端方眼睛亮了,“明天我也去,替你作参谋。” 燕三郎本想回绝,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有劳了。” 他没拒绝自己,端方更高兴了,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困了么?要是不困,我们去喝一杯。” 第139章 潜龙勿用(加更) “困了。”燕三郎当着他的面打了个呵欠,“我还是个孩子,不喝酒。不过有热水么,我渴一晚上了,两位东家也不给口水喝。” 端方无语,只得挥手招人过来,要了一杯水。 燕三郎就和他在楼下站了一会儿,直到热水递来,他咕嘟咕嘟几口喝尽,才长长吁了一口气:“我回去了。” 端方摆手:“我送你回去。” 燕三郎没有拒绝。他还是个孩子,走夜路太危险了,不是么? 两人一路沉默。 好一会儿,燕三郎才道:“胡文庆原先被关在商会地窖,或许明后天才会送官,今晚却先出来找我麻烦。”衡西商会抓到胡文庆,必定要先用一用私刑,把他侵吞的东西都讨要回来,然后才可能送官。“方才我提起,两位东家含糊其辞。” 端方点头:“你怀疑,有人故意放他们出来?” 燕三郎咬着唇不说话。 端方拍了拍自己胸膛:“要我搬去给你壮胆吗?” “……不用。”燕三郎再一次确认了他对自己的殷勤,想了想才低声道,“但是两位东家要我留意一样东西。” “哦?”端方果然来了兴趣,接着问下去:“留意什么?” “不知道。” 端方啼笑皆非:“既然不知何物,又要从何留意起?” “我也是这样讲啊。”燕三郎呶起嘴,有些郁闷,“可是马掌柜说,死在院子里的刘一召可能留下东西,要我多加留意,及时回报给他。” 感受到他对自己的亲近,端方立刻道:“你依着马掌柜的要求照办就是,但他说的这些话,你不要再对第三个人说。” 燕三郎眨了眨眼:“怎么?这话很机密?” “嗯。”端方肃容,“祸从口出,你要小心这话给你引来杀身之祸。” 他见燕三郎仍有些懵懂,不禁伸手拂乱他的头发:“大人的世界复杂得很,你照办就是。” “哦,好。” 再走几步,就到燕三郎的院子了。端方送到这里就止步,目送他回院才返身走回去。 路过主街,他找到一家还没打烊的酒肆买了一角烧酒。手头没有零钱,端方拿出七钱银子,对方倒找了一堆铜板。 悠悠然回到自己下榻的精舍,他把门窗关紧,才取出方才收获的一堆铜钱。 铜钱里夹着一张小纸条,被折成了指甲盖大小。 端方展开来看了一眼,面色微沉,因为上面写着: 三日即至。 这也太急了吧,是对他不放心吗? 他指尖冒出一小团真火,将纸张烧尽,这才举起酒葫芦,嘴对嘴咕嘟咕嘟喝将起来。 一角烧酒有六斤多,能灌满两只酒葫芦,却抵不住他两刻钟就全下了肚。然而端方越喝眼神就越清醒,到最后精光四射,咄咄逼人,与平时的温暖和煦已是判若两人。 喝完烧酒,他顺手将葫芦一扔,又去提笔,写下龙飞凤舞几个大字: 潜龙勿用。 每一落笔,皆是铁划银钩,张扬凌厉,转折间见杀气纵横! 待他扔下笔墨,这四字跃然于纸上,仿佛真要张牙舞爪,直升九天! 这与他平日清秀尔雅的笔迹,截然不同。 “潜龙勿用,嘿嘿,潜龙勿用。” 他喃喃自语,拿着这张宣纸看了好久,这才将它烧掉。 纸化飞灰,端方的神情又恢复成往日的淡定平和。 “快了。”他对自己道。 …… 风波早就过去,四下又恢复了平静。 燕三郎打了一桶井水,一边冲洗屋里的血迹,一边开声问道:“你从杨衡西和马掌柜那里,听见什么了?” 一缕红烟从木铃铛里飘出,红衣女郎坐在他床上,低头看他干活儿。 方才他有意在柳、马二人密议的屋外设法逗留,就是想借助千岁灵敏的耳力。 不过这一回,他要失望了。千岁摇头:“那姓杨的布了个结界,声音传不出来。” 燕三郎做完活计也出了一身汗,当下打水冲了个澡。这时距离天亮只有一个时辰了,他得抓紧补眠。 ¥¥¥¥¥ 次日,燕三郎还未来得及去衡西商会,就先被传唤到官署,署尹要求他把昨晚的细节再多重复几遍。 这也是审讯的一种重要方式,如是谎言,多问几次总会露马脚的。 燕三郎不惧。 作为受害者,当然最重要的是身为衡西商会的一员,他亦有权从官署这里询问嫌犯口供。不过对方以他年纪还小为由,轻易将他打发走了。 燕三郎也不生气,走出衙署才去询问千岁。她耳力惊人,衙署里又不像杨衡西的书房那样设置结界,她就把周围的声音听了个十成。 要知道,胡文庆案是今天的爆炸性头条,看过文书的小吏都会私下讨论呢。 白猫趴在他肩头:“据我听见的,把无用、夸大、臆测的部分都舍掉:胡文庆还未恢复神智,但他的同伙供认,有人替他们打开了地窖的门。” “谁?” “不清楚,门是突然打开的,外头还丢进来一把匕首,让他们自解束缚。等他们走出去,外头的守卫也被打晕。”千岁转述她听见的话,“他们轻易逃了出去,结果胡文庆潜回家时,发现婆娘病发,已经死了,等不来他的治病钱。” 燕三郎手上活计一顿。是了,他想起胡文庆昨日在账房发怒时曾说过,妻子看病缺钱,看来确是顽症。 “他们几人一合计,柳沛是呆不下去了,非跑不可。但既然横竖都得离开,胡文庆就想报了仇再走。” 燕三郎懂了,指了指自己:“我?” “当然是你。”千岁嗤笑一声,“难不成是衡西商会吗?” 她的声音里满满都是讥讽:“要是没有你,他们卷走价值三万两银子的资材,后头自行辞走,这辈子吃用不愁;偏偏你要细心查账,把人从天堂直接拉下地狱。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他们跟你岂非已有不共戴天之仇?” 她慢悠悠道:“他们连你的想法都死好了,即是尽量不要见血,最好是捂住你的口鼻,令你窒息而亡。” 第140章 又要溜了 “咱们住的地方本来就被讹作凶宅,死了一个自然也能死第二个。你的死说不定是凶灵作祟,别人未必算在他们头上。” 燕三郎面色如常,在路边买了两个包子:“看来,我对他们下手太轻。” “你心太软,手就太软,这是缺点,得改。”千岁笑道,“否则柿子都挑软的捏。衡西商会找他们算账,他们就找你算账呀。要真是铁骨铮铮的汉子,为什么连去找衡西商会晦气的念头都兴不起来?” 燕三郎低声道;“胡文庆也是被人算计。” “那是当然。说不定胡文庆的婆娘都死得蹊跷,不然怎会时机掐得这样好?他前头犯事,她后头就死了,无缝衔接。”她顿了一下,“你还记得在账房里初见胡文庆的模样么?” 燕三郎点头。 “那种人平时对人唯唯诺诺,表面客气,内里却暴躁易怒,又要时常自抑。一旦受了刺激就忍不住了,总要迁怒才能发泄出去。” 燕三郎想起胡文庆前恭后怒的情景,确与她说的相类。 “算计他的那个人,对他这种性格把握清晰,知道如何激发他的仇恨,利用他的怒火。” “那会是谁?” “我怎么知道?”千岁翻了个白眼,“事关自己小命,你也要开动脑筋好么?” “想不出。”燕三郎耸了耸肩,“眼下最可疑的,是端方。” 千岁道:“车队被截杀,胡文庆找你报仇,这两件事看着风马牛不相及,但其实都与一样东西有关。” 燕三郎精神一振:“什么?” “衡西商会。”白猫打了个呵欠,“你仔细深究,这两件事其实都围绕衡西商会发生。被截杀的车队自不用说了,胡文庆为什么能来找你,还不是幕后有人放他出来?那么这人为什么要对付你?” “我在本地并未树敌。”燕三郎接下话头,“幕后人要找的不是我,而是刘一召的东西。” “刘一召又是衡西商会的掮客,他那东西是要交给马红岳的。”千岁轻笑,“所以你说,事情归根到底是不是又回到衡西商会头上?” 燕三郎嗯了一声。 她抛出了结论:“所以你现在危险了。” 燕三郎足下一顿:“我?” “嗯哼。”她悠悠道,“端方也要情报,马红岳也要。现在他们要的东西都在你手里了,你不危险谁危险?” 燕三郎头脑却很清楚:“他们不知道。” “不知道,但可以怀疑呀。”千岁冷笑一声,“这几位杀人哪里需要证据?但凡他们起疑,无论哪一边,想捏死你都只要伸一根指头就行了——我说的是白天时段。” “所以你的建议是?” “溜。”白猫缩回了书箱里,“挑完秘术之后,你就溜了吧。留在这里徒增危险。” 燕三郎想了想:“好。” 有危险的地方,他都不愿多呆。这几伙人最后要怎么掐出生死,跟他有何关系? ¥¥¥¥¥ 这一等就是足足五天功夫。 就在燕三郎都以为马红岳忘记了自己的承诺时,徐管事来找他了:“东家说了,让我带你走一趟库房。” 声音里不无羡慕。 他是个普通人,对这些异士才重视的秘术没有多大兴趣。可他羡慕的,是两位东家对燕三郎的重视。 这几天,徐管事已经得知燕三郎的惊魂事件,这时又忍不住叹了口气:“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拍品都藏在主楼后面的库房里。那是衡西商会的重地,闲杂人等一律滚远。 徐管事带着燕三郎,从前到后一共经历了四道关卡,出示给每一道的守卫的信物都不同,有的是马掌柜的手令,有的是徐管事自己的印信。最鸡贼的是,你走到守卫面前,他只伸手不吭声,根本也不告诉你需要的是什么。 走过所有关卡,徐管事才打开最后一堵沉重的大门,里面是一排又一排货架,上头摆满了东西。 千奇百怪、琳琅满目。 这里几乎没有东西是他熟识的,除了百来种药材,那品相也是一样赛过一样完美。 还有一些外形古怪的物件,他确信那是法器,因为它们能勾得他身体当中的真力蠢蠢欲动。 《饲龙诀》令他的真力小龙格外活泼,比其他异士的真力要好动得多,也灵敏得多。 以燕三郎定力,此刻也看得眼花缭乱: 要是能全部打包带走,这一下就发财了吧? 他耳中更是听到木铃铛里传来千岁的欢呼声。声音转化为特殊的波动,只有木铃铛主人才能听见: “哟喝!琉璃灯都开始躁动不安了。”她虽然看不见外头场景,却可以感受到本命法器的急不可耐,像人饿了几天以后看见满桌大餐,“东西真不少,虽然品质不见得高到哪里去,但、但琉璃灯不挑!” 燕三郎不理会她的胡言乱语。这回他没带书箱进来,按这里的规矩,任何人都不能带着容器进来取物,以防挟带。 这里头的东西少了一样,他都吃不完兜着走。 是的,徐管事知道他爱猫如命,到哪里都要带着那只白猫。可是库房重地岂能儿戏,这回强行要求他卸猫才能入仓。 所以可怜的白猫就被绑在商会副楼,千岁要求它呆在那里乖乖睡上一觉——她要随着燕三郎进库挑书,暂时就只能离开猫身,单以灵体寄在木铃铛里。 另外,端方没来。 燕三郎有些奇怪,这人前几日分明说过要陪他进来选书。 “端方呢?” 徐管事笑道:“他今日告假,说是离城去办事。” 燕三郎哦了一声。这么不巧。 不过哪怕端方在商会里的身份和名声超然,可是在这个重要的仓房里,他也属于闲杂人等啊,能不能进得来可不好说。 “不要乱看,不要乱碰。”现在徐管事在前头领路,燕三郎后面还跟着两个库房守卫,以策安全。 七拐八弯,徐管事的脚步终于停下:“在这里了。” 秘法、神通、心诀,这都归在“奇经类”里,有别于普通的药农工商“书籍类”。 第141章 挑选秘术 眼前这个不到五丈见方的小屋,就是存放奇经文卷的。屋里四面都是架子,没有窗户,只有上方一排气孔用于通风和微量照明。 搁在架子最上头的是孤本,都用黑箱子锁住,箱身上贴个标签。 其他的,都整齐码在架子上,一共占满了三个大架子,可见衡西商会为本次夏拍准备之丰富。 徐管事指着这些道:“三掌柜说,你在这里可以挑三本。你只能进来这么一次,没有退返的机会,可千万擦亮了眼,好好挑选。” 说罢,他和护卫就退开两步,任男孩自选。 只有燕三郎能听见,千岁呸了一声:“没诚意,也不派人解说。”燕三郎才开始修行不久,即便放着这么多秘典法门在他面前,他也不会挑选啊。各人体质、基础、亲和度都不同,随便挑三本未必就能练,练了未必就好用。 如果在发卖会上,这就要有专门的拍卖师详细解说,才方便买家分辨,马红岳也太鸡贼了,只派来一个对秘法一无所知的徐管事领路。千岁没好气道:“你念给我听。这里被布下了控灵阵,防止别人使用五鬼搬运术来偷东西。我一旦露面,会触发警报。”白天,她只能是灵体。 她顿了一顿,又道:“这活计果然还是交给端方来干比较好。”在龙游商会,端方给燕三郎解说得不错啊,那本《饲龙诀》就是当时买下来的,“另外,我估摸着因为端方跟你走得近,马红岳对你也存了试探的心思。哼,不管了,这回一定要让他肉痛个半死!” 这个世道绝不缺燕三郎这样的孤儿,但一个人就能去商会当账房,又有胆子独住凶宅的,那真是少之又少。何况燕三郎还打算自己修行,综合他身上种种怪异之处,即便马红岳亲手把他招进商会,现在也起了疑心。 当下,燕三郎就看着册名,一本一本念了下来。 “《奇经瑶柱论解》……” “不要!” “《明华阴骘》?”燕三郎好像在自言自语,“价格标得很高。”这么薄薄一本,就要五百五十两银子。 “呵,那是拿来唬弄冤大头的。阴骘就是阴德之意。”千岁冷笑,“说是经法,反倒宣扬行善积德,不求回报。德善这东西,现在对你没有任何用处!” 燕三郎本来都拿起来翻了两页,闻言又塞了回去。他心底清楚,阿修罗不修德善,对这本书必定嗤之以鼻,说话或许过激了些。但她有一点说得对:有木铃铛在手,他无惧业力,所以德、善这两样东西对于急缺外门神通的他来说,现在的确没有什么大用。 燕三郎这里不紧不慢,一边看还要一边念念有辞。徐管事在一边候着了小半个时辰,终忍不住道:“三郎啊,你挑好没有?” “还没呢。”燕三郎回头冲他一笑,脸上满是稚子的纯真,“书太多,我挑花眼了,要能有人来解说一下就好了。” “哎呀,这个……”徐管事没能领会马红岳的意思,但记得三掌柜说过,除了守卫,不许再有第三人进库房,所以拍卖师是带不进来的。“那你慢慢选,慢慢选哈。”一转头,叫守卫给他送了把椅子过来。 又过半个时辰,他坐在椅上,手边还多了几样点心,越发觉得自己的决定很英明了。臭小子在这里消磨太久,他连午饭都没吃上。 燕三郎已经挑好了一本剑诀,名字很奇特,称作《虎扑》。它的位置很显眼,在三层架子上摆在正中偏左的位置。 千岁正是要他从最中间的书诀开始挑起:“人家也不傻,虽然这不是杂货铺的货架,但最好的东西肯定会摆在最显眼的位置,方便拿取和记录。你要是想去犄角旮旯里面找宝贝,未免小瞧了商会的鉴定师。就从这里挑起吧,能节省我们的时间。” 燕三郎拿起《虎扑》,这册子很薄,才二十余页,他飞快念了前面几句,以及最后几句口诀,千岁就拍板道:“行,就是它了。” 剑诀选好了,接下来是身法。按照千岁“打不过也一定要跑得过”的真知酌见,燕三郎最后选定的是《逍遥游》,练成以后,平时可以矫健身形,关键时刻就有一击不中、远遁千里的能力。 剑诀和身法都挑好了,花费最多时间的,却是第三本书。 该给燕三郎选配什么样的秘术?并没有方向可定。 千岁又不能正大光明溜出来察看,只能听他一本一本念叨,这就花费了无数时间。 最后,她在两本奇经《开阳》和《青谲秘录》之间摇摆不定。 前者是一门逆转真力、短时爆发的秘术,对力量和身法会有短时的加成;后者么,则收录许多诡谲秘法,尤其是阴蛊、巫毒和鬼蜮之术。放在拢沙宗弟子眼里,这大概就是下九流的物事,专门害人的花招。 不过千岁却很感兴趣,按照她的原话:“你未必要练成,但一定要心中有数,今后才能少中算计埋伏。” 这两样,她都很心水,但拿主意的是燕三郎。 在徐管事支着下巴打盹的功夫里,他最终选定了《青谲秘录》。千岁问原因,他只答了两个字: 好玩。 千岁倾倒。 的确在一个十岁男娃的眼里,这些花样百出、效果层层翻新不重样的秘术,比起一门固定功法要有趣得多。 这小子也没甚玩具,就让他玩这个好啦。她不负责任地想道。 那厢徐管事长长打了个呵欠:“选好了,不反悔?” 燕三郎拿书在手,重重点了一下头:“嗯!” 徐管事这才将他领回了主楼。 马三掌柜今日有事外出,所以燕三郎是被直接领到了大东家杨衡西面前。这是马红岳拍板的事儿,那么燕三郎选好的书,就要交给东家过目才行。 杨衡西浓眉挑起老高:“这三本,你确定?” 燕三郎点了点头。 杨衡西指着《虎扑》道:“你该不会是看它标价更贵,所以选了它吧?“ 第142章 出事了(加更) “这本虽好,可行诀要旨如猛虎扑击,需要施用者筋骨强韧、气血盈鼓,如是拢沙宗弟子,至少要精修心法内诀五年以上,方可试练之。”他上下看了燕三郎一眼,“你——?” 这小子比同龄人偏矮又偏瘦,显然基础打得不好。学这虎扑之术就像小孩抡大锤,经脉根本不足以支撑,恐怕最后反伤自己。 燕三郎眨了眨眼:“那么我去换过?”他有千岁,就有作弊利器在手,只要通读一遍,魔女肯定就能全部记下。杨衡西要是肯让他换过一本,那是最好不过。 有便宜,为什么不占? 杨衡西一噎,没好气道:“你当库房重地是什么地方,你想进就进,想换就换?过些年你打好基础,再练虎扑术不迟。” 想进想换,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儿?燕三郎“哦”了一声,脸上却很恭谨。 “行了,下去吧。”杨衡西见他没有违规挑拣孤本,也就放他离开了。以他的眼光来看,燕三郎挑的这三本书,只有最后一本《青谲秘录》对他能有些作用,毕竟这里头有一部分秘术对己身修为要求不高。至于剑诀和身法,一个过于凶猛,一个过于空灵,像燕三郎这样根基薄弱的子弟是不可能练好的,甚至会因为行功问题而走火入魔。 是的,他已经看出燕三郎今后注定是个散人,成就有限。 当然,这关他杨衡西什么事? 燕三郎转身走了出去。 他回副楼抱走白猫,其他账房先生道:“这猫真是离开你一刻都不行,这两个时辰躁动不停,不似往日乖巧。” 燕三郎抚了抚猫头笑道:“可不是么?” 是你个头!已经借机附回猫身上的千岁瞪了他一眼。 今日满载而归,他带着猫和三本书诀,从商会正门大摇大摆离去,就和过去数十天一样。没人知道,他把所有行头都收在书箱里了,说走就能走。他在小院里留下一张字条和多一个月的房租,算是退租了。 现在,他溜之大吉。 燕三郎刚刚离开街心,千岁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马三赶回来了,有情况。” 男孩走入拐角之前回望最后一眼,恰好看见三掌柜马红岳爬下一辆马车,往商会大门而去。 他的脸色很不好,在凝重中竟然还有一丝狞厉。 “快走,迟则生变。” 燕三郎赶紧回身,悄然离去,他心里同样有不祥的预感。 商会门口,马红岳心事重重,也没心思往别处看,自然就没有发现他。 ¥¥¥¥¥ 马红岳一路风风火火冲进主楼,砰地一声撞开门,在杨衡西微愕的目光中身体前倾、按住桌面:“出事了!” “怎么?” “被截杀的贵宾,他们死前被洗劫的东西,如今居然放在閬城、布县、鞠城的衡西商会分部出售,有三件甚至出现在拍卖会上!” 杨衡西勃然变色:“怎会如此?撤下来没有?” “撤了,但来不及了。”马红岳苦笑一声,“这还是阆城城主发现的,刚刚给我下了通牒,限衡西商会两天之内给出说法,否则就要将衡西商会赶出閬城,永不得进,同时他已经上告拢沙宗。” 杨衡西眉头都要打结了:“那几个分部怎说?” “还未收到布县、鞠城的消息。”那两个地方比较远,“但阆城分部说,那几样东西是前些天有生客拿来卖的,都要求一口卖断。品质不好不坏,未达到上报总部的要求,所以放在每周一次的小拍上了。”商会在各城的分部众多,各地之间交通讯息传递不便,被杀掉的权贵丢失了什么东西,连衡西商会总部都未必尽悉,这些各城的分部当然更不清楚了。他们在交通发达、人口稠密的城池做流水生意,收进来的东西不错,很快就会安排上架或者发卖,力争资金快速回笼周转。 “不好不坏?”杨衡西满口钢牙咬得喀吱作响,“这是想弄死我们!” 能拿出赃物去卖的,当然只有凶手! 他们从死者身上抢走珍宝,却只挑了中等品质的物件卖给衡西商会分部,以防他们上报总部,惊动了两位东家。要知道衡西商会的夏拍快要开始了,各地分部都有收集好物、送往夏拍的使命。 对方能拿捏得这样精准,说明幕后人对商会的流程和要求格外清楚! “你打算怎么办!”马红岳一字一句,已是在逼问杨衡西,“今日局势,比起十年前还要不堪!你还想坐以待毙,等着他们在夏拍的时候再下手坏事吗?” 十年前衡西商会刚刚起步,失败了,最坏的下场不过是回家种田或者出门躲债;现在呢?现在他们连整个拢沙界的天都要得罪了,除非他们逃离拢沙界,否则…… 也不怪阆城城主大发雷霆。商队截杀案还未出结果,衡西商会竟然又把死者的东西私自拿出来卖,这不仅仅是欺辱死者了,这涉嫌谋杀! 衡西商会必须给所有人一个交代,否则莫说是柳沛了,在整个拢沙界东部都不会再有立足之地。 杨衡西在书房内来回走动,双眼通红,如同猛虎受困于笼中,身上戾气层层浮起。 “线索就在眼前,你还不查,还想着讨梅峰长欢心?”马红岳冷笑,“抓不到凶手、给不出说法,一定会惊动拢沙宗,这次连梅晶都保不住我们!” “查!”杨衡西终于吐气开声,“既然这事十有七八跟柳老头脱不了干系,你派人去阆城,把他给劫出来,好好招待一番;端方那里——” 他犹豫一下,还是道:“我亲自动手!他人呢?”事急从权,先将端方拿下。如果最后证明凶案非其所为,他再给小师弟道歉赔礼也不迟。 “我刚从外头回来,这话该问你才是!”马红岳磨了磨后槽牙,没忍住挤兑他一句,但很快就道,“柳老头那里,我已经派人了。” 杨衡西立刻着人去寻端方,反馈过来的消息却是他告假出城,这会儿不在商会,也不在平时居住的精舍里。 第143章 截住(加更) 杨、马两人互望,均觉不妙。 马红岳低声道:“赃物在商会分部拍卖,这事儿閬城城主怎么会知道?八成有人透露消息给他。主谋者如果是端方,现下对我们一定有防备,恐怕不会轻易现身。” 杨衡西点头。 冲锋陷阵、杀人夺命这种事他擅长,但是论心思细腻,他自知远不如马红岳。 “但他摸不准我们何时得到消息,应该还未离开柳沛。我着人上街盯着,见到他自会来通知。”三掌柜想了想,又道:“对了,他最近和燕三郎走得很近,我也派人去盯住那栋偏院了,每过半炷香时间,都会有人回来禀报进展。” 果然话音刚落,他布下的人手就匆匆赶来求见。 马红岳精神一振:“有线索了?” 手下呈上来一张字条:“燕三没有归家。我们在孙家偏院里发现了这个,桌上还放着两钱银子。” 马红岳接过来飞快瞄了一眼,脸色变得凝重:“燕三人呢?” 当即有人去找燕三郎。 杨衡西也拿过字条,眉毛皱起:“他退租不住了,为什么?” “还能有为什么?”马红岳冷冷道,“恐怕他找到刘一召的情报,发现自己处境不妙,这才要偷溜。又或者……”他轻吸一口气,“或者他到柳沛另有目的,如今任务完成就要撤退。” 过不多时,手下回禀燕三郎不在商会里,同时把徐管事带来了。 “他人呢?”杨衡西眼角煞气腾腾,把徐管事吓得两腿发抖。 “他家里有事,今日提、提早回去了。” “啪”,杨衡西一巴掌拍下,才换过没几天的新书案又被劈成了两半。 “找,翻遍全城也要把他和端方找出来!另去驿站问清楚,有没有孩子雇车马上路!” ¥¥¥¥¥ 燕三郎离开衡西商会以后,飞快往东驿而去。 商会离县东门不远,他快走几十息就抵达驿站,花高价买了一匹枣红马,翻身骑上,一溜烟儿跑出了县门。 天色已经不早了,旁人都要找落脚的县、镇或者村子,但燕三郎并不怕赶夜路。 这会儿,远离麻烦最重要。 他沿着官道,一路飞驰向东。 这匹枣红马脚力一般,还有些懒散,燕三郎抽了几次鞭子,它才奔出十余里地。 离县城越远,路上行人越疏,草木反而更加茂密。 走到这里,燕三郎紧绷的心弦才稍微放松,马速也放慢下来。“下一个县城就在四十里开外,说不定我们能在城门关闭之前……” “赶到”两字还未说出,千岁急促的示警已在耳边回荡: “小心后边!” 燕三郎往侧边一勒缰绳,一夹马腹,大马被他带偏,顺势往边上蹿了出去。 也就在这时,身后响起一声兽吼! 燕三郎仓促间一回头,赫然望见路边的丛林中扑出一只金豹,就擦着马股跃了过去。 若非他方才反应得当,枣红马这时就被它扑倒在地了。 这头金豹满身斑点,体型至少有普通豹子的两倍大,看起来威风凛凛,一露出上下两对獠牙就比猛虎还要凶残。 最重要的是,豹子背上还坐着一人,燕三郎面熟得很。 端方! 这时候,甚至端方还对着他微微一笑。 那笑容,一如既往的温文尔雅。 不用燕三郎催促,对猛兽与生俱来的恐惧让枣红马一声长嘶、疯狂奔蹿。 男孩勒了几次,可是马儿吓破了胆,根本不知减速和转弯。 山路原就崎岖,再这样下去一定出事,更不用说,燕三郎其实已经望见前方的断崖了。 就在五十丈开外,转眼即至。 不能再往前了。可是马速这么快,贸然跳下地怕是要摔断腿。 燕三郎毫不犹豫从书箱里掏出一盘勾索,对准前方大树粗壮的树杈甩了出去。 软索绕着树杈晃了两圈,正好缠紧了,这时马儿也从树下奔过。燕三郎抓紧索梢,绷紧肌肉,仅有的一点真力都灌注到双臂上—— 胯下的马儿冲出去,他人却被勾索猛地勒停在半空,然后荡向地面。 这一下猛拽力量极大,换作普通人突然经受这么一扯,大概双臂都会直接跟身体分了家。燕三郎有备在先,肩头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但好歹胳膊还在,并且居然没有脱臼。 除了真力奏效之外,这月余来千岁贡献的珍贵丹药也在无形中滋养了他的体魄、强健了他的筋骨。 他才落回地面,就听见远处传来枣红马一声长长的哀鸣。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这匹马掉下了悬崖。 唉,可惜了他的二两银子。燕三郎低叹一声,掸了掸衣裳。横竖他是两条腿跑不过畜牲的四条腿,干脆站定了,面向骑豹而来的端方。 金豹转眼即至,对着燕三郎示威似地咧开大嘴低声咆哮,豹背上的端方却问了一句:“你没受伤吧?” 他脸上甚至带着关切的神色,与座下的巨豹很不搭调。 燕三郎一边活动关节、消除疼痛,脸上却又惊又怒:“你作什么!” 端方拍了拍豹头,如抚大猫:“我只想赶来找你,都怪这家伙太顽皮,惊吓了你的马儿。”他笑了笑,“我才收服它不久,这家伙还是野性难驯。抱歉得很,我赔给你马儿的钱吧。” 顽皮? 燕三郎哪里会要他的钱,脸上满是戒备。 端方像是刚刚想起自己的目的:“对了,三郎为什么着急出城?天都快黑了,想要赶路也得等到明天才好。” 燕三郎摇了摇头:“等不起了。” “怎么?”端方满脸关切,燕三郎暗生警惕,知道自己但凡一字说错,就会惹来杀身之祸。 他定了定神,心念电转,忽然咬牙道:“我刚刚得知,是马掌柜放出了胡文庆三人。” “什么?”这回答显然出乎端方意料,他明显一怔:“你怎么知道?” “大东家和马掌柜密议,被我听见了。”燕三郎抬起头直视他的双眼,以示自己没有撒谎,“马掌柜说,我只是个诱饵,要拿我做试探。他明知道胡文庆恨我入骨,要取我性命,还将他们放了出来……” 第144章 拖字诀 他眼神闪烁,显出畏惧:“柳沛,我是不能呆了。” 端方直勾勾看着他,像是在心底评估。燕三郎瞪大眸子,茫然与他对视,千岁轻细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臭小子,你在冒险。” 是。燕三郎也知道,如果放出胡文庆的是端方,这谎言立刻就会被他戳破,自己立刻就小命不保。 可是不冒险就能活吗?端方已经起疑了,方才更是第一个照面就下死手,根本不想再给他说话的机会。 再说,端方先前已经试探过他很多次了,没必要再用上胡文庆。这个险,值得一冒。 好一会儿,端方才缓缓道:“马掌柜要用你来试探谁?” “你。”燕三郎毫不避讳,“我隐约听见,马掌柜说你和前些日子的截杀案有关系。” 端方哦了一声:“马掌柜就是多疑。” 燕三郎感觉到他的杀气似是和缓下来,便知自己赌对了。 胡文庆果然不是他放出来的。可是他方才已经对燕三郎下过死手,是不是要一不做二不休?燕三郎望了望天色,还没黑,“对了,你怎知道我的行踪?今日一整天,你都没在商会里。” 唯今之计,只有拖字诀。 “一个十岁孩子单独在驿站买马,还不够显眼么?何况胡文庆事件以后,你也是柳沛县的名人。你前脚刚买了马,我后脚就听说了。” 听说,听谁说?燕三郎明白了,端方在柳沛城有自己的势力,并不像表面那样形单影只。 端方又道:“你怎知马掌柜会派人追来?” “我,我在院里留了条子退租。”燕三郎苦笑,“现在想想,好生傻气。”他本该走得无人知晓,大顺也会过几天才发现他在院子里留下的字条。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好似所有麻烦偏都集中在这一天爆发。 他留字退租,等若告诉马红岳他溜掉了。那么在追兵赶上来之前,他还要给自己多争取一点时间,让端方打消杀念! 不等端方说话,他左顾右瞟,流露一点急躁:“我能走了么?马掌柜说不定会撵上来。我这么一溜,账目的事,恐怕他也知道了。” 端方微一皱眉:“什么账目?” 燕三郎抿了抿唇才道:“前些日子账房就徐管事一个人做账,做到一半内急出去,我好奇,多看了两眼……” 端方目光闪动:“那是什么账?” “好似是年终盘点的账目。我就好奇,去年年底的账为何放到年中才做,再仔细看,上面有几个条项跟我所知的有点出入,但不明显。”燕三郎回忆道,“我看了十来页,马东家正好来找徐管事,把我逮了个现行……现在想来,那账本子有问题,马掌柜大概不想让人知晓。”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对了,那账簿子是羊皮的。” “放到年中才做,是因为假账本年中才要交上去。”端方忽然笑了,“你告诉我,账目怎么个出入……” 话未说完,他神色忽然一动。白猫也趴在燕三郎背后道:“有人来了。” 燕三郎浑身肌肉立刻绷紧,怨木剑随时可以被召唤出来。端方如果还想杀了他,这是人前最后的机会。 千岁也轻声道:“他若出手,你就跳崖。” 燕三郎:“……” 他才初涉修行,面对一个拢沙宗韵秀峰的天之骄子再加一头巨豹的组合,能有多少反抗之力?或者千岁说得对,直接跳崖的生还率还大一点。 她的声音短促而冷静:“我会想法子保你一命。” 燕三郎无暇去想她一个灵体能使出什么保命的法子,此刻他心如擂鼓,经脉里的真力小龙反而空前活泼,像是知道生死之战将至。 端方眼里的确闪过了一丝幽光,冷得像寒冰,可是转瞬即逝。 未说完,山坳后头转出一辆马车,车边还跟着两名护卫。 燕三郎微微松了口气,手里冷汗涔涔。果然,端方算计衡西商会,对于杨、马两人的痛脚和把柄就很感兴趣,在弄清所谓的虚假账目之前,他应该不会取他性命了。 但男孩随即注意到,这支队伍好像不是马红岳派来的追兵,因为端方的神情已经放松下来,并且无论是杨衡西还是马红岳,都不太可能用马车来追人。 他忽然又问:“孙家的院子呢,可有发现?” “发现?”燕三郎赶紧摇头,“什么都没有呢。” 端方目光闪动,但马车已经行到近前,他只能住口:“算了,无妨。” 这支人马奔到两人面前停下,马儿都畏惧巨豹,不愿再上前。 端方居然跳下大豹,快步迎上前,亲自去开车门。 这时候,那只金黄巨豹老老实实呆在原地,甚至还伏低了身子,不去惊吓新来的座骑。 千岁看得冷哼一声。这叫野性难驯?骗鬼的吧? 车门打开,尽管光线有些昏暗,但从燕三郎的角度看去,能望见里面空间很大,但仅坐一人。 那是个年在八旬开外的老者,衣料很好,胡子很长,后背有些佝偻。 他翻开耷拉的眼皮,望见端方后,露出一抹笑容。 端方则是恭恭敬敬道:“您老怎么过来了?” 燕三郎把那老头子打量得更加仔细了。要知道,即便是杨衡西,也没能让端方用上敬称。 可他对这老头,却着实很是敬重的模样。 “还不是怕你遇上麻烦?”老人目光一转,落在燕三郎身上,“你急匆匆赶来,就为这个孩子?” 端方的态度更恭敬了:“是。这是孙儿在衡西商会的朋友。” 话音刚落,燕三郎立觉老人的脸色晦暗下来。幸好端方又接着道:“他原是账房的小先生,抓到了马红岳的一点把柄,马三派人追杀他,我赶来看看情况。” 老人脸上的皱纹这才舒展开来:“他能帮我们把马三引来?” “极有可能。”端方又补了一句,“并且他还可能是我们的重要证人。” 听见这话,燕三郎目光闪烁一下。 老人立刻道:“好极,让他上车。” 第145章 你姓柳 端方微微一愕:“祖父,这个……” “你哪里抽得开身?这孩子还是交给我来照顾吧。大不了,我一会儿送他回去。”老人面色微沉,“怎么,你还信不过我?” “不敢不敢,您说哪里话来?”端方很快回过神来,很自然地笑道:“行,那就劳烦您老了。” 他的态度,恭谨却又疏远,随后目光移向燕三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老人目光移到燕三郎身上:“小鬼,上车。” 燕三郎看了看端方,后者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声调放柔:“上车吧。” 男孩看看这里十来号人,知道自己没有逃跑的机会,只得乖乖上了车,坐到老人对面。 端方又招来一名护卫,耳语两声,于是这人也钻进车,就挨着燕三郎坐下,一为监视,二为保护老人安全。 这时天空中传来簌簌振翅声。一名大汉张臂,收下来一只信鸽。 端方看了看鸽腿上拆下来的条子,凝声道:“马三果然派人来追他。这时机倒是掐得极好,于我们有利。我先去布置,后面仍按原计划行事。” 老人颌首,当下车门关闭,这支队伍又重新驶向山坳。 燕三郎坐在车中,透过车窗望见端方舍豹不用,反而要过一匹马向着来路奔去。他知道,飞鸽送来的消息,无形中佐证了他的话——马三掌柜的确派人来追杀他,所以燕三郎才有必要逃亡。 不过男孩的心境并没有放松下来,眼前还坐着一个来历不明的老头子。 这老头的双眼都已经泛浊,身周却还有淡淡威势。他也在打量燕三郎,好一会儿才道:“马三为什么追杀你?” 燕三郎瞄了身边的护卫一眼。这人是端方派来监视他的吧? “我查到账目有点问题。”他想也不想,“马掌柜发现了,想要我的命又不愿自己动手,就将关在地窖的案犯放出来对付我。幸好端大哥赶到,把那人抓起,扭送官署。我也不敢留在柳沛,趁着马掌柜今日不在商会,赶紧逃了。” 这老头子如果是他猜想中的那个人,那么对衡西商会的账目恐怕是没什么兴趣,不会打破砂锅问到底。 “关在地窖?原来胡文庆大半夜要杀的人是你!”老头子果然哈哈一笑,显然那一场热闹他也听说了,“是马三放出来的?果然这个阴险的东西和姓杨的不一样,就喜欢借刀杀人!” 燕三郎一听,就知道他对柳沛县里的风吹草动掌握得一清二楚。 这时老头子看向他的眼神,已经和缓了许多:“你可知道,我是谁?” 那么痛恨衡西商会、那么了解杨、马两个东家的老人,还会有谁?燕三郎明白了,连端方的身份也同样了然,脸上却露出茫然神情,摇了摇头。 老头子神色越发和蔼了,“端方奉命调查衡西商会,但是势单力孤,就请我过来帮忙。你莫要怕,今明过后,马三就威胁不到你了。” 燕三郎适时面露担忧:“调查?端大哥现在去哪里,不会有事罢?” 今明?原来端方这两天就动手,根本没打算憋到六月初六夏拍之时再放大招吗? 倘真如此,杨衡西等人真会被他打个措手不及。 “那孩子向来有主张。” 燕三郎依旧担忧道:“可是杨大东家很厉害,普通人不是他对手,端大哥又只有一个人。” “方儿是普通人么?”老头子哼了一声,但他对杨衡西的武力值再了解不过,孙儿孤身前去,会吃多大亏呢?那计划原就凶险,能不能照常进行呢? 他心里忽然有些打鼓,于是沉吟片刻,揭开窗帘对车队扬声道:“掉头,去柳沛县!” “老爷!”坐在燕三郎边上那护卫急声道,“这太危险,您不能接近柳沛!” “万一方儿……” “您贸然靠近,恐怕反而坏了少爷的计划。”护卫指了指燕三郎,“都进行到这一步,少爷必定准备周全。莫忘了,您也有重任在身!如有需要,我将这个小证人送往柳沛也就是了,您不能去。” 老头子将下巴搁在杖头上,过了许久才不情不愿道:“罢了。” 燕三郎听到这里,忽然低声道:“你是不是姓柳?” 老头子和护卫都是一惊,看向他,然后不约而同沉默了。 到了这个时候,燕三郎怎么可能猜不到,眼前这老头就是鸿远商会曾经的掌舵人——柳肇庆? 方才护卫唤他为“老爷”,称端方是“少爷”,那么端方原本也姓柳,是柳肇庆的……孙子? 唔,是亲孙子么? 可无论如何,端方和柳肇庆都不会任这个消息外泄的。燕三郎知道了这个秘密,大概会被灭口。 好一会儿,老头子才叹了口气:“你这孩子挺聪明,难怪能发现马三账目里的漏洞。可惜啊可惜,太聪明有时反而不是好事。我原来还真打算放你走的。” 那护卫冷笑:“他要是真聪明,就会把这话憋在心里,一个字也不说了。” 他的声音杀气四溢。 燕三郎侧首,盯着他道:“端方是不是交代过,我要是胡言乱语,你就毙了我?” 护卫脸色变了变,还没吭声,老头已经问道:“什么胡言乱语?” 燕三郎并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看着老头子道:“撒谎。哪怕我把这些都憋在心里,一字不说,但我撞见你和端方会面、联系,为长远计议,你事后也不打算放过我,对吧?” 他转头,凝视着西边暗下来的地平线,“如果端方今晚举事,恐怕我就看不到明早的太阳。” 老头子翻起眼皮,仔细盯着他瞧了半晌,才轻声道:“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心思,我真是舍不得杀你。可是你又何必挑破?最后这几个时辰,过得舒坦一点儿不好么?” 话是这样,他心底却隐隐觉得不对劲。方才这小小少年还在装可怜,装天真,为什么一转眼就变脸,甚至敢直接拆穿了他们的身份? “因为我实是好奇得紧。” 第146章 当年恩怨(加更) 燕三郎终于往后靠坐到柔软的椅背上,彻底放松下来,脸上的神情已经不再唯唯诺诺,“你们筹划那么久,到底打算怎么复仇呢?” 边上的护卫看不过眼了:“小子,你以为自己和谁说话呢?”说罢,伸掌就来扼他脖颈。 柳肇庆没发话,他不会要了这小子的性命,只打算给他吃点苦头。 只是他指尖还没捏到小少年肌肤,就有一只纤纤玉手伸了过来,后发而先至,咔嚓一声扭断了他的脖子。 干脆俐落。 即便是杀人,由她做出来也是赏心悦目,仿若艺术。 可怜这人死得不明不白,脖子断了,但气儿一时还未断,喉间兀自咯咯作响,一双眼睛凸成了牛眼,正好就直瞪着她。 柳肇庆原本快要眯成一条缝的老眼都瞪圆了,指着鬼魅般凭空出现的红衣女子道:“你、你……”这车外由孙子亲自加持了阵符,不输给铜墙铁壁,她是怎么进来的! “他先动手的哦。”千岁拎起脑袋软绵绵垂落一边的护卫,将他扔到柳肇庆身边去,顺手在桌面的软毡上撕下一块,嫌恶地擦了擦手。 她的动作吸引了一老一少的目光,那指尖幼若春笋,仿佛一碰就能折断,是怎么做到谈笑间取人性命的? 柳肇庆嘎声道:“你是谁!” “嘘——”千岁手指竖在唇前,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小声点,否则我只好把你也给咔嚓了。” 她明明巧笑嫣然,眼里的冰寒却让阅人无数的柳肇庆都打了个寒噤。那眼神漠然,看他就仿佛看着死物。 “你是没多久好活了。”千岁悠悠道,“但不该这个时候死,是么?” 柳肇庆怔怔看看她,再看看燕三郎,终于从惊愕中回过神来,惨笑道:“我和方儿,竟然都看走眼了。你们是杨衡西和马红岳派来的?好,好,我认栽!” 燕三郎和千岁互望一眼,后者轻嗤一声:“他们也配?” “你们与衡西商会不是一伙儿的?”柳肇庆先是一愕,但马上抓到重点,精神为之一振,“你们想怎样?” “我原本不想怎样,是你和端方非要找我麻烦。”燕三郎说到这里,千岁就抢过来道,“现在,我对这事儿很感兴趣,想听原版始末。” 燕三郎闭上了嘴。 柳肇庆目光闪烁,喉结才动了一下,千岁就道:“你身上那两件护身法器,在我面前和纸糊的差不多;也甭想向外头求助,我保证你第一声还未喊完,脖子就断作三截。” 柳肇庆倒抽一口冷气。 车行辘辘,有时震动,那个死掉的护卫就总把脑袋垫到他肩膀上来。死人的身体就挨着他,有时还要抽搐两下,把柳肇庆给恶心得不轻。 他不敢喊了,沉默半晌,叹了口气,转向燕三郎道:“我的大孙子遇害时,也差不多你这个年纪。仔细看看,你和他长得还真有几分相像。唉,他若是还活着,也该是风度翩翩的好儿男。” 话音刚落,千风拈起桌上洗好的樱桃,一边吃一边笑道:“煽情对这小子无用,他是铁石心肠。” 柳肇庆讪讪。 燕三郎眨了眨眼,面露不解:“出了什么事?” 柳肇庆终于幽幽开了口: “十年前的五月廿一……” 燕三郎即微微一惊:今天也是五月廿一。 柳肇庆昏黄的眼珠转动:“我还记得那个夏天的天气热得反常,桃子熟得很早。你道桃城因何闻名?” “桃子?” “是,那里出产的桃子特别好,肥甜多汁,还是拢沙宗指定的贡品。”柳肇庆笑了笑,“我那大孙子就特别爱吃桃,每年夏天都缠着他爹要来桃城找我玩耍。他们本该那天午后就到的,我已经吩咐下人摘选了山庄里最肥的桃子洗干净,冻在寒泉里。他一来,就有冰凉甜口的桃子可以吃了……” “可是我从午后等到傍晚,再从傍晚等到深夜,也没等来他们。”柳肇庆的脸色变得冷厉,“我一边报官,一边派人往柳沛方向一路找过去,找了许久许久,最后、最后才在山林里发现他们的尸首!离官道不足二百丈!” “山里的狼比我的人到得更早,已经把我孙子啃、啃掉了一小半!”柳肇庆说到这里,声音都渐渐哽咽,“从那一刻起我就立誓复仇,否则哪有颜面去九泉下见他们一家三口!” 千岁深表赞同:“你命灶衰微,脑袋里还长了好大一个瘤子,活不到年底了,怪不得要赶紧动手。” 柳肇庆:“……” “你怎么知道谁是凶手?”千岁以手支颐,“你们这种商人,应该都有不少仇家吧?” “当年袭击我儿的队伍有十三人,我千方百计才抓到一个,他指认杨衡西是主谋。当年就是杨衡西带队,又亲自、亲自斩下了我儿的头颅!”纵然时过十年,柳肇庆说起此事依旧恨得咬牙切齿,“我报官送人,结果证人第二天就死在牢里,此事不了了之。衡西商会在柳沛县,已经是无法无天!” 从那时起,他就知道官家再也指望不上,想报仇还得自己来。 燕三郎侧了侧头,状甚不解:“一家三口?那么端方呢?”柳肇庆的悲伤很真切,他儿子柳昭东一家都死了,那么端方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怎么会喊他祖父? 柳肇庆沉吟一下才道:“他是昭东次子,自幼身体太弱,我找相师来算看,说他八字和我的大孙冲撞,不能养在一起,因此三岁就被送去乡下,果然听闻他后面体质好转。” 原来端方是柳昭东庶子。 燕三郎懂了:“后来你将他送去拢沙宗?”他记起商会其他人说起,端方错过了最佳年纪才进入拢沙宗,想来之前他都被寄养在乡下。 “我将他寄在一个至交家中养了两年,也是以端家而非柳家子孙的名义送入拢沙宗,否则会引来梅晶怀疑。”柳肇庆说起这个庶孙,脸上也有一丝自豪,“端方也争气得很。我都从未想过,他于修行能有如此天赋,一进韵秀峰就大放异彩!” 第147章 尽快击杀 燕三郎飞快接道:“你以前从未想过,要送他去修行?” “你懂什么?”柳肇庆忍不住瞪他一眼,“端方从小身子就弱,几次发烧都险些挺不过去,谁以为他能入门修行?” 燕三郎想了想:“为何是韵秀峰?”杨衡西是韵秀峰弟子,按理说,柳老头子应该最不愿意将孙子也送进韵秀峰才对。 这是人之常情。 柳肇庆望过来的眼神暗含一点不屑:“你会这样问,实是不知拢沙宗有多么庞大复杂。除了权贵子弟,其他人投入其中,就如沙砾入海,连半点水花都溅不起。”他忍不住深深叹了口气,“像我们家的孩子,也只能投入韵秀峰才有一点出头机会。” 去韵秀峰才有机会,这是什么意思?燕三郎不懂,耳边却听到千岁一声若有若无的低笑:“把行贿说得那般无奈。” 她知道燕三郎对许多常识都不通透,当下给他解说:“拢沙宗里门徒三千,倘若被一视同仁,何时才轮到端方出人头地?他差人给梅晶行贿,让这位梅峰长多照顾照顾自家孙子。大概其他长老或者峰主都不那么好攻破呢。” 燕三郎恍然大悟。这就像黟城里的叫花子,谁给看场地的人交钱最多,谁就占住最好的乞讨地点。 “总之,衡西商会有韵秀峰给它撑腰,才能这般肆无忌惮,杀掉我儿一家犹能逍遥法外。当时这案子闹得很大,是梅晶强行将它压了下去。”柳肇庆冷冷道,“我要报仇,也只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衡西商会就是抱住韵秀峰大腿,才能横行无忌、越做越大,而柳肇庆和端方的计划,就是将那条大腿给抢过来,令衡西商会再无倚靠,这才能报仇雪恨。 燕三郎忍不住道:“为何这样麻烦,直接杀掉大东家和三东家不可以么?”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衡西商会的二东家、马掌柜的亲哥哥死于急症。现在看来,就是被端方杀掉的吧? “你以为杨衡西很好对付?”柳肇庆手里的拐杖重重一拄,“这人的修为虽然止步不前,但一身外功炉火纯青,方儿那头大豹都咬不动他。尤其衡西商会给梅峰长做牛做马,梅晶赐他好几件法器护身。杨衡西又很小心,出入自家宅院都要前呼后拥,身边好手无数。甚至他还请来许多护身符咒,连巫蛊之术都对他无可奈何。” 一气说了这么多,他声音都沙哑了:“这人也知道自己作孽太多,处处谨小慎微。” 燕三郎喃喃道:“连端方都对付不了?” “方儿天纵奇才,到底习艺的年头短了些,不比杨衡西三四十年苦功。并且我们去年直接杀掉马二,就让剩下两个警惕不已,否则,你以为马红岳能活到现在?” 燕三郎好奇道:“既如此,你们打算怎么做掉杨衡西?” 柳肇庆不说话了。 “以他们的本事,想弄死杨衡西可不容易。”千岁又拈起一枚樱桃放入口中,“最好用的办法,大概就是借刀杀人。” 柳肇庆面色微变,快速切换了话题:“我已经言无不尽,你们现在想要怎样?” ¥¥¥¥¥ 夜色如往常一般降临,柳沛县的人们日常作息,浑然不知城外正有一场变故暗中滋生。 幽暗的山林中,百余人正在展开地毡式搜寻,这里面有凡人也有异士。忽然有人喊了一声:“在这里……啊!” 话尾收束成一声惨叫,却是被地上跃起的一个身影穿胸刺透,死于非命。 然而其他人闻声,迅速向这里包抄过来。 杨衡西就站在小山包上,俯视着底下的骚乱,眼底一片黑沉。马红岳立在他身边,脖子上有一道一寸来长的血口子,位置着实凶险,再往下移半指就会刺破大动脉了。 血水还在滋滋直冒,下人正在替他做紧急处理。 鲜血让马红岳的脸色更加狞厉。他手里抓着一枚玉佩,指尖发白,几乎将它掐碎:“看看这枚玉佩,我哥就死在端方手里!罪证确凿,你等什么!”他冷笑一声,“你反悔了是不是,不想替我哥报仇了是不是!” “老二的仇我一定会报,说到做到。”杨衡西凝声道,“端方活不过今晚!”他劈手夺过玉佩,迈开步子,跳了下去。 他们出城追缉燕三郎,没料到撞上端方这尾大鱼。他还想多询问几句,端方就将这面玉佩甩到马红岳脸上,然后一声长笑。 那是马老二的随身玉佩,他死时不见踪影。现在端方能拿它出来,杀人凶手的身份就是清晰无误! 那还有什么说的?抓! 杨衡西总觉得端方行为太反常,可是平时最聪明冷静的马红岳这时几近疯魔,叫嚣着一定要杀了端方。他自己则对着马二的尸首发过誓,一定要手刃仇人,现在也的确是到了实践诺言的时候。 至于杀掉端方的后果……杨衡西在心底叹了口气,回头再去师尊那里负荆请罪吧。就算端方是梅峰长最喜爱的徒儿又怎样,反正人已经死了,她就算再生气也不会把他杨衡西怎样,毕竟衡西商会是她最稳定、最重要的进项,她还要光大韵秀峰,还要对抗巫贤峰,就必须倚重他不可。 眼下,他只要专心一意,尽快击杀端方就好! 想通了这一点,他果然下手狠辣,再不留半点情面。 端方的确了得,入门不过八年,修为就精进如斯,用不上三五年就能与他打成平手。杨衡西一边对战,心下无限感慨。他修行三十七载,从未有一天敢松懈,至今也是每日里勤练不缀,可惜天分有限,在这样的天纵奇才面前,很快就要被超越。 想到这里,往常被压抑在心底最深处的妒恨恶念,一阵阵翻涌起来! 凭什么,凭什么自己千辛万苦,终究只得一个外门弟子的身份,除了拿钱,梅峰长平时正眼都不肯给他一个! 凭什么,凭什么这小子不费力气就能享有师尊青睐恩宠、前途光明无限! 第148章 当头闷棍 杨衡西蓦地仰天长啸,踏前一步,双臂气力又加三分,熟铜棍带着虎虎风声朝端方脑袋砸下! 杨大东家这一击,打出了万军莫当的气势,反观端方右臂、胸口、小腹都在先前的战斗中受了伤,血流如注,前后左右又被锁死,这一回是万万接不下来了。 “叮”,端方手上长剑被磕飞,虎口破裂。他再没有抵抗之力,只能苦笑等死。 杀!杀掉这个祸害,他才可以反被动为主动。这一瞬间,杨衡西里竟然充斥着无限快意。他这辈子兢兢业业,竟然从来没能这样自在过! 道心在这一刻突然澄明,杨衡西竟觉得牢不可破的修行壁垒好像裂开了一条缝隙,让他窥见了升往下一个境界的小径。 他欣喜若狂。 原来,原来他的心境要这般豁出一切才能提升! 然而就在这时,有一把玉尺自旁边伸来,挡在端方头顶,抵住了落下的熟铜棍。 这力贯千钧的一击,居然被挡住了! 杨衡西嘴角的笑容突然凝固,只因这玉尺实在有些眼熟,他见过不下数十回了,却万万没想到它会在这里出现。 糟了! 这是杨衡西脑海里唯一的念头,以至于他都未来得及做出下一步反应。 紧接着,这玉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往前击出,毫不留情地打在他胸口上。 号称一身横练外功无敌的杨大东家,迳直被抽出三丈开外,落地时喷出两口血,成了个滚地葫芦。 正往这里赶来的马红岳下意识停住脚步,露出难以置信的目光。 杨衡西在地上挣了两下,勉强抬头:“师、师尊?” 有个华服妇人挡在端方正前,居高临下望着他,目光是彻骨的冷漠。 那样的眼神,让杨衡西一颗心刹那间沉入谷底,但他仍是快速道:“师尊听我一言!是端方算计衡西商会在先,要置我于死地!” 梅峰长居然来了,还未到六月初六生辰当天,她就赶过来了! 是为最近一系列大案,还是为了保住端方?杨衡西心乱如麻。 “是么?”梅峰长精心保养的面庞上露出一丝冷笑,“他怎么算计你了?” 她细眼薄唇,颧骨很高,下巴削尖,五官虽然端正,却有凌厉之势。被她盯住的人,下意识都会战战兢兢。 杨衡西也是如此,他咽了一下口水:“他杀了我二弟,还截杀了那两支商队,又把掠走的货物放到衡西商会各地的分会去出售!” “他和鸿远商会的柳老狗勾结在一起……”说到这里,他脑海中有灵光一闪,失声道,“是了,鸿远商会十年前出了事,这小子拜进拢沙宗也根本不到十年!他是柳昭东的儿子,他潜伏到您身边去,要伺机报仇!” 梅峰长微微侧头,问身后的端方:“他说的可是实情?” “都是诬告。”端方一手捂着胸口,嘴角血渍未干,笑容却很轻蔑,“两位东家有不轨之心,故而想杀我灭口。”他转向杨衡西,“大东家信口开河,证据在哪里了?” 杨衡西扬了扬手中玉佩:“这是我二弟随身之物,怎会在你手中?” “玉佩分明在你手中,你来问我?”端方摇头,“难不成是你杀了马二?你说我杀人夺宝,就要拿出切实的证据来。” 杨衡西目眦尽裂,一时却被堵得说不出话。 他没有证据。 如果有,马红岳要对付端方时,他还会那么犹豫么? 一切都只是怀疑。可是“怀疑”上不得台面,更做不得他同门挥戈的充分理由! 梅峰长看他气得口鼻呼呼作响,脸色也是一沉:“拿不出证据,是么?你可知道,端方为什么会去衡西商会给你当灵药鉴定师?” 这问题来得突然,杨衡西就算气怒交加,一时也有些茫然。是啊,端方下放衡西商会时,他也觉得奇怪,这小子一直是梅晶的心头宝,不在山中勤学苦练,给韵秀峰争光,跑到他的商会里来做什么?可他从来没有深想。 现在他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深想!难道就因为端方是梅峰长派来的? “我派他去查点东西。”梅峰长微微一哂,“你倒好,防贼似地防着他,现在还想要杀人灭口了?” “师尊,我为您鞠躬尽瘁,想查东西为何不直接告诉我!”杨衡西一下胀红了脸皮,“我问心无愧,要杀他灭什么口!” “过去五年,衡西商会生意越做越大,甚至往西打通了云城的渠道。”梅晶冷冷道,“可是每年给我的分红,居然越来越少!我不说,你就真当我不清楚这里头的门道?” 杨衡西一下瞪圆了眼:“师尊,做生意需要周转。生意做大,摊子也大,用来周转的资金自然也越多……” 梅晶笑了:“那么你的资金周转去了哪里,巫贤峰么?” 这话如当头一记闷棍,打得杨衡西差点辨不清东南西北,急急道:“这是何意!我一心一意孝敬师尊,怎能理会什么巫贤峰……”说到这里忽有所觉,下意识看了林子里的马红岳一眼。 难道? 原本心急如焚的马红岳,居然避开了他的目光。 是了,他从来只管冲锋陷阵,生意场上其他大小事宜,包括打点、疏通、分红账目,都是马红岳经手的。老三对梅峰长可不像他这么恭敬,她所说的分红逐年减少…… 不过这些念头只在杨衡西里一闪而过,他说话却几乎没有停顿,甚至指着端方道:“这小子诬告,我不服,我也要看到证据!”他对付端方,梅峰长管他要证据;现在倒反过来了,他也管对方要证据。 梅晶的笑容里带上两分森冷:“端方,你来说。” “是。”端方上前一步,目光却移到马红岳身上:“马三掌柜一直做着两套账,账房老吴发现了,他就把老吴杀了,对外谎称老吴回家奔丧,又招了一个新的小账房先生燕三。可惜太不巧,前些天燕三也发现徐管事在做这本账子,于是马三掌柜把案犯胡文庆放出来,想借他的手杀掉燕三,却被我阻止。” 第149章 通外(加更) 马红岳面如白纸,好在环境幽暗,看不明白。 端方看向杨衡西,见他满脸惊愕,于是笑得更加温雅:“大东家要证据,那很容易。你们围猎我的时候,几位小师弟就进去衡西商会主楼,翻出了账簿,带来了徐管事。” 梅晶回首,沉声道:“出来吧。” 林中顿时走出六人,其中五个是拢沙宗门徒,每人身后都背着书箱或者鼓胀的行囊,第六个却是面如死灰的徐管事,他是被推出来的。 “师尊,账簿与徐管事带到。”这五人向梅晶行了一礼,把徐管事又往前一推,再解下身后的容具往地上一倒。 林地上的账簿子,立刻堆成了小山。 梅晶望着徐管事,厉声道:“准备把哪一本拿给我,嗯?”每年六月六之前,衡西商会都会把前一年的盘点簿子交给她。呵呵,看来每一年的账都是这样糊弄出来的。 徐管事抖若筛糠,上牙打下牙,居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胆子本来就不大,此刻见到梅峰长一身煞气、两位东家血流满面,早忘了作何反应才好。 端方踏前两步,弯腰在账簿堆里一阵翻找,很快拈出一个羊皮账簿,翻到最后看了看:“是这本了,后面的账都还未做完呢。” 梅晶接过来,翻了几页,面凝严霜,直接将簿子掷给杨衡西:“物证人证俱在,你还有什么话说!”去年的盘点账怎可能到现在都未做完,唯一的解释,这本是假的,是专为六月初六之前应付她而特制的! 杨衡西拿起来翻看几页,心就抖了,看了不远处的马红岳一眼。 马三掌柜的脸色,白得像死人,但依旧道:“前几天商会副楼着火,原账簿被烧毁,这本是不得已重做的!” “不对罢?”端方不紧不慢道,“这个羊皮簿子,火灾当天就由徐管事抢了出来,燕三也看到了。你可要唤他来对质?” 梅晶摆了摆手:“有这徐……徐管事证明就行了,你说下去!” “且不说师兄想要杀我灭口之事……” 不说?不说你提它干嘛?杨衡西气得要跳起来:“小狗休再胡说八道!” 端方不紧不慢接着道:“……只说师恩深重,你们竟然以怨报德。春天承办拢沙宗雅集,监管不严,致数十人中毒;本为师尊六月生辰献礼的夏拍,又曝出杀贵宾、售赃物的丑闻,被拢沙界引为笑料,你们到底置师尊何地?” 他每多说一句,梅晶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杨衡西努力定了定神,对着梅晶跪了下去:“千错万错,都错在我!师尊再给衡西商会一次机会,今后各项必定都办得漂漂亮亮,再不辜负你老人家厚爱!” 马红岳跳了起来:“大哥!”手脚都是他暗中做的,杨衡西居然出面替他担下。 杨衡西脸上虽有失望,仍冲他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时至今日,他终知道马红岳所为,但现在跟马三撇清关系又有何用?商会没了马三,不行。 再说他心底其实安定,梅晶这几年越发倚赖衡西商会,她的进项、韵秀峰的支出,至少有一两成来自这里。他和马三犯了再多过错又如何? 倘若没有衡西商会,她越来越奢靡的开销、韵秀峰越来越庞杂的支出要去哪里找补?梅晶是高高在上的峰长,这些世俗的烂账却不得不算。 相比之下,区区一个端方算什么?小毛孩子天赋再好、再给峰长挣脸面,能给梅晶带来这么多钱物上的正面收益吗? 在红尘扎根这么多年,杨衡西早就明白,钱是根底,任何势力最终都需要向它低头。 他不太会算细账,但这些利害关系,他在刹那间就能理得明明白白,当下悄悄盯了端方一眼。 这一眼充满了怨毒。 小狗,今次风波过完,再跟你算总账! 端方也读懂了他的眼神,却对他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只有轻蔑:“师尊,衡西商会从您这里克扣的分红,都流去了巫贤峰,他们暗地里两面讨好。” 杨衡西当即跳了起来,怒斥他:“狗养的,你再血口喷人试试?”这小不要脸的是想把他把死里逼! 气急带动伤口,他一下咳个不停,血丝都咳出来了。 梅晶眼角一跳,险些绷不住脸面。她最痛恨的还不是弟子的欺瞒,而是背叛!韵秀峰和巫贤峰如今势同水火,衡西商会要是真敢把她的钱送去巫贤峰…… 端方就站在梅晶身后,同样居高临下看着杨衡西:“那你解释一下,衡西商会重金收上来的一尊青金虎凫觥,为何会摆在巫贤峰吕峰长的府阁里?” 被他这么一提醒,梅峰长立刻想起过年时受邀随宗主去吕峰长府上作客时,的确见到一只鎏金水亮缀着璎珞的兽觥,比她手掌都高。 她之所以有印象,就因为这玩意儿被吕峰长放在八宝柜上最显眼的位置,任谁一进门都能看见,宗主当时还夸了两句好宝贝。 原来,那是衡西商会所献? 梅晶脸上有青气一闪而过:“好,你们很好。” 马红岳大怒:“胡说八道!那分明是从衡西商会里面买走的,并且还不是吕峰长自己来买,只不过买走的人又送去孝敬他罢了。怎么,我们连卖东西的自由也没有?” 他说得在理,端方却不慌不忙道:“敢问这只虎凫觥卖了多少钱?我若没记错,只有纹银五百两。这只觥据说是靖国王宫旧藏,有收聚天地灵气之效,于异士修行事半功倍,乃是难得的宝物,卖出三万两银子都不嫌多。马三东家火眼金睛,有名的不吃亏的主儿,会把这样的宝物给贱卖么?” 他冷笑一声作结语:“这个账底,可不难查到!” 马红岳满嘴都是苦水。端方说得无错,衡西商会的确托人倒手,将这只虎凫觥赠给吕峰长。但表面上还是买卖的名义。但这不过是因为衡西商会请吕峰长帮忙行个方便,这才送礼答谢。这在生意场上再常见不过,却跟梅晶这样的局外人说不通理。 第150章 求情 “这不过是正常的人情往来!”马红岳指着杨衡西道,“老大就差把自己的心都掏给韵秀峰,哪可能转投去巫贤峰?” “什么人情往来?”梅晶冷笑,“你想说,我办不成的事,吕峰长办成了,所以衡西商会给他送礼?” 事儿还真就是这么一回事,但从梅晶口中说出来,听着就变味儿了。 杨衡西低声道:“那是稷城里的事儿,我们要打开商路渠道。”这事儿说起来可就复杂了,三言两语怎么讲得清?稷城几乎是巫贤峰的天下,就像柳沛县着力供奉韵秀峰一样,各人都有各人的地盘。稷城的买卖,衡西商会也要做,梅晶却插不上手,他们自然只好去找吕峰长。 梅晶怒火中烧。她曾经倚为命脉的衡西商会,居然和韵秀峰的死对头眉来眼去,她却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 “杨衡西,你让为师失望透顶。”她重重哼了一声,“自现在起,你不再是韵秀峰弟子,我要追回你一身修为。” “师尊!”杨衡西嚯然抬头,满眼都是难以置信,不远处马红岳倒退两步。 端方眼中则有光芒闪动。 杨衡西嗓子都哑了:“师尊,若没有我,韵秀峰的进项要从哪里来,开支要怎么垫付!”师尊怎么会昏聩至此?一定是端方这小狗从旁怂恿! 杨衡西望向端方的眼神,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马红岳终于跪下来,连连求情:“梅峰长,每年的孝敬和分红减少是我的主意,与大东家无关,请您收回成命!他对韵秀峰精诚一片,又为您鞍前马后伺候了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梅晶语气森然:“欺瞒师长、勾连外人在先,残害同门手足在后,若非看在他这些年操劳不易的份上,我现在就取了他的性命,怎是逐出师门这样简单!” “我今次专程为截杀案而来。衡西商会分部摆卖赃物,此事在三地都是千夫所指,影响极其恶劣!” 她说到最后两句音调抬高,刺得马红岳心里发寒,急急争辩:“那是栽赃陷害!” 杨衡西倒是面色木然,不知在想什么。 “晚了,已经惊动宗主。拢沙宗必须给各方一个交代。”梅晶说到这里,叹了口气,“你们道我为何亲来?当着众长老的面,宗主只给我、只给这案子十日期限!对了,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两天。” 八日?马红岳心下一片冰寒,最有嫌疑的人,此刻就站在梅晶身后,对着他们冷笑。可恨他们抓不住证据! 对了,单凭这小鬼一个人,肯定是干不成那等规模的截杀。他背后还有个柳肇庆!只要将柳老头抓来严刑拷问,必定能有进展。 可他正要开口,端方突然踏前一步,返身向着梅晶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师尊,请听徒儿一言!” 对着爱徒,梅晶的语气立刻和缓下来,嘴角甚至微微上扬:“嗯,你说。” 杨衡西看得眼气啊。 端方肃容缓声:“杨师兄确有大过,然这些年勤奋经营,亦有苦劳。这次商队截杀案,衡西商会同样也是苦主。师尊若将他赶出师门,多年心血尽付东流。” 杨衡西和马红岳听到这里愕然,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小狗布了恁大一个局,甚至不惜以己身为饵,不就是想把他们逼入绝境吗,为什么现在反过来替他们求情? “眼下宗主问责,期限越来越近。”端方的声音越发诚恳,“依徒儿愚见,不若让杨师兄戴罪立功,在期限内抓捕凶手。如能捉其归案,苦主得了交代,师尊可以向宗主复命,衡西商会得以保全,杨师兄还是韵秀峰子弟,皆大欢喜。” 他轻声细语:“师尊以为如何?” 这话说完,全场陷入死寂。 不是他说得荒诞,而是太合情合理了。 梅晶方才要把杨衡西逐出师门只缘一时气怒攻心,冷静下来立觉不妥。韵秀峰的进项来路众多,但衡西商会却是最丰厚、最稳定的来源,甚至她个人也有股份参与其中,每年从这里获取的资材都让她宽绰而舒坦。现在和杨衡西断绝师徒关系,对她有什么好处? 半点儿也没有。 这也是最让梅峰长郁闷的地方: 她想得到衡西商会的供奉,却又对杨衡西、马红岳两人的欺瞒、营私和无能不满。甚至衡西商会现在面临灭顶之灾,她还要想方设法保住它、保住杨衡西两人,否则这鸡一死,谁给她下金蛋去? 端方的提议,立刻就给她找了个收回成命的台阶。祸事是杨、马二人招来的,现在限期让他们去追查真凶原本也就是他们份内之事! 她的面色很快好转,心里千肯万肯,但口中就是轻轻一叹:“这可就委屈你了。他二人对你那般,你还要替他们求情!” 端方笑得温文尔雅:“不委屈!为师尊分忧,是徒儿份内之事。”说罢转向杨衡西,“杨师兄,我这提议如何?” “问他作甚?”梅晶冷哼一声,“就这样办吧!还有八日,若捉不到幕后真凶,杨衡西你就不再是拢沙宗弟子!” 杨衡西心下一片混乱,和马红岳互视一眼,只得应了声“好”。 好话都被端方说尽了,这小子看起来好像全心全意为他、为梅峰长着想,他杨衡西实是无话可说。可他本能地知道,这其中隐藏着最致命的陷阱! “行了,都回柳沛吧,时间紧迫。”梅晶面上寒霜不褪,一字一句,“这件事,我要亲自督办!” ¥¥¥¥¥ 杨衡西伤势不轻,当时梅晶那一掌含怒击出,令他返回衡西商会路上一直呕血。既然他已经立下军令状,梅晶也怕他重伤妨碍查案,于是赠了他几颗丹药。 她拿出手的都是好药,哪怕杨衡西在马背上颠簸许久,回到商会时脸色也已经好看许多。他顾不得请人来看伤势,就关门布好结界,与马红岳紧急商议。 “端方搞什么鬼?”杨衡西劈头就是这一句。 第151章 端方的伎俩 马红岳在返程途中一直思索,已经想清来龙去脉,这时就解释给他听: “如果端方不出来作梗,由着梅晶将你逐出师门,会是个什么结果?” “还能有什么结果?”杨衡西想也不想就道,“衡西商会吃不完兜着走,咱俩和商会共存亡……一起死!” “正是,所以我们别无选择!”马红岳一脸肃然,“但其实抓捕杀手、追回赃物是官署、拢沙宗的份内之事,不是我们的!但经过端方这么一提议,就把我们直接绑上了战车!” 杨衡西一拍巴掌:“原来如此!” 他们是正儿八经的商会,是此案的苦主啊!苦主要是能自己申冤雪恨,还要官署干嘛? 但他转眼就想到:“可是官署在这桩案子上表现无力,指望他们是指望不上了。”柳沛只是个中转县,衡西商会在本地隐隐是第一大势力,民强则官弱,当地官署力量不足,有时甚至还要借用衡西商会的力量。老大当惯了,都未觉得那不是自己份内之事,所以杨、马二人刚才居然并未发现端方的说法有何不妥。 截杀案的发生地又在两州三城的交汇处,乃是一片深山密林,要么三不管,要么多头共管,权责划分很不明晰。 作案地显然是凶手精心挑选过的,并且计划周密,以至于案情到现在都未有突破。 光靠官署想破案,恐怕大家要一起凉凉。 “确是如此。”马红岳脸色越发阴沉,“并且被截杀的贵宾都有来头,如果凶手逍遥法外,所有损失都必须由我们来承担,衡西商会就会立刻破产!” 衡西商会的夏拍已经举办十年,规模越来越大、档次越来越高,请来的贵宾,身份也是越来越尊贵。虽说衡西商会本身也是截杀案的苦主,也死掉许多人手,但说到底贵宾是它请来的,甚至它还派出队伍一路护送,这起因在它,后果自然也要由它来承担——要是始终抓不到凶手的话。 当然,如果凶手落网、赃物追回,那么衡西商会承担的责任就小得多,也不用赔得倾家荡产。 这就叫冤有头、债有主,责任总要落实到人。 “梅晶这几年趴在衡西商会身上吸血吸得舒服了,怎么舍得它倒掉?想和巫贤峰再争高下,衡西商会必不可少。”马红岳肯定道,“所以就算出了这样的事,她依旧想要保住衡西商会。即便端方刚才不拦着,她自己回头也能想明白,会想方设法回收前言。与其等到那时,还不若端方自己开口给她台阶下。嘿,这小子能在峰长跟前得宠,真不是没有缘由!老大你兢兢业业给人做牛做马还被埋汰,真是比他差了不少!” “说这些作甚?”杨衡西脸色阴沉,“唯今之计,我们要尽快抓到柳肇庆才行。”抓到柳老头,两人可以保住商会,他自己又可以保住韵秀峰门徒的身份。 “既是梅峰长亲自督办,端方作为她的心腹,一定会参与抓捕凶手。”马红岳真正觉得棘手的问题就在这里,“可我们知道他跟柳老头分明是一伙儿的,有他横插一脚从中作梗,我们根本别想抓到柳肇庆!” 梅晶已经和杨、马二人翻脸,彼此之间就再无信任可言,梅峰长当然要派自己最信任的弟子参与此事。要知道若是八天之后截杀案未破,宗主的问责就会直接落在她身上,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梅晶也是压力山大,否则以她身份何须亲自赶来柳沛? 杨衡西一掌劈在桌上,恨恨道:“该死的小鬼,阴险毒辣还要惺惺作态!”不过他盛怒之下也终于知道控制力道了,这两张桌子没有步上前辈的后尘。 “那么现在这小鬼只要藏好柳老头子,再等着我们失败就可以了。”马红岳站起来走了两步,“八天期限一到,我们抓不住凶手,梅晶也保不住自己的私心,只能把衡西商会交出去谢罪!” 杨衡西把指关节捏得喀啦作响:“这小子打得一手好算盘,怎么看都是他赢!” “恐怕他和柳老头从一开始就定好了这个计划。”马红岳嘴角却露出一丝冷笑,“咱偏不教他们如愿!” 杨衡西顿时精神一振:“老三,你又有甚好办法?” “就算我们这回抓到柳老头,平安度过此劫,也是和梅晶彻底撕破脸了。我看以这老虔婆心性,今后必定接连不断来找麻烦,更不用说给衡西商会提供什么便利与庇护了。”马红岳已经洞彻其中利害,见杨衡西听得连连点头,当下给他来了句狠的,“简单来说,她想要衡西商会,却不想让我们再当东家!” 此话如刀,重重戳在杨衡西心口,他一下子脸色大变:“她怎么……” 他甚至说不下去,站起来快走几步,气得呼哧直喘:“她怎么敢!果然最毒妇人心!” 衡西商会是他们三人辛苦打拼的心血,梅晶不过占些股份,现在竟然想将商会直接据为己有? 她哪来那么大脸? “她有甚不敢?”马红岳冷笑,“这婆娘早将衡西商会视为己物,要钱就伸手来拿,否则怎会一年比一年狮子大开口?可是商会实际由我们操持,她又张不开嘴叫我们让位,就想使些龌蹉办法!你看着罢,端方很快就会替她来办这件事了。” 衡西商会是杨衡西三人所创,梅晶乃是堂堂韵秀峰峰长,怎能出手去抢自家徒弟的东西?那也太下道了——至少明面儿上不行。 杨衡西咬牙切齿:“好了,快说说你的办法!” “我的意思是,既然梅晶想要商会,端方又打算阻挠办案,我们干脆将这趟水给搅得越浑越好!”马红岳早就打好了腹稿,流利道, “不若对外公布消息,谁抓捕截杀案真凶伏法,我们就将衡西商会拱手相让!” 杨衡西大吃一惊:“这个?!” 马红岳一声苦笑,“老大,事到如今你还看不明白么?” 第152章 找外援(加更) “无论柳老头是否归案,我们十有七八也是保不住衡西商会了,还不如拿它当作筹码,找能人将这案子破了!”他嘿嘿一笑,“这消息放出去,端方就是想作妖都不知道该找谁了。” 想起这十年来的艰苦打拼,杨衡西当然舍不得。可是马红岳描绘的结果,总比两人失了商会再丢命要强啊。两害相权只能取其轻,他没有犹豫太久就点了点头,并且道: “你是不是和巫贤峰早有往来?” 马红岳的脸色顿时尴尬:“这个……” 方才端方指责他的话,其实并非全是诬告。他自诩不像杨衡西糊涂,早看清梅晶的真实嘴脸,因此暗中设法搭上了巫贤峰,以备后着。 都说狡兔三窟,他又怎么能不替自己安排好后路? “非为指责。”杨衡西这时候哪有心思追究,“但你要给巫贤峰传讯,就把你方才的主意报与他们听。” 马红岳忍不住拍案叫绝:“大哥,你终于想出个绝妙的点子!” 杨衡西这一招才叫釜底抽薪,巫贤峰很清楚衡西商会是韵秀峰来钱的主项,要是能借着这次机会将衡西商会夺过来,对梅晶将是无比沉重的一次打击。 两位峰长明争暗斗多少年了,巫贤峰的吕峰长怎么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马红岳忍不住顺着这条思路往下想:“巫贤峰若是也插手,这事儿就由不得梅晶和端方一手遮天,我们抓到柳肇庆的机率,增加了何止一倍!并且——” 想到紧要处,他脸色都胀红了:“如果最后由巫贤峰抓到柳老头,吕峰长得到衡西商会,九成还会用我们当东家来管理商会!” 用生不如用熟,何况吕峰长与他们二人既无瓜葛也无冲突,多半还会请他们继续打理衡西商会。那么他们不仅不用丢命,又能拿回心爱的商会,还可以给梅晶会心一击! 杨衡西当即拍板:“就这么做!不要等天亮了,现在就将这消息散播出去。” 他冷笑连连:“不管是端方、柳老头还是梅晶都别得意太早,这回看谁笑到最后!” …… 梅晶每次莅临柳沛,都宿在县里最好的精舍,这里修竹环抱、草木扶疏,可谓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最重要的是,这里距离衡西商会很近,仅仅不到半里地。 是以马红岳发布的消息,第一时间传到了这里。 梅晶闻讯,拍案而起:“岂有此理!杨衡西敢尔!” 这是有多不把她放在眼里?现在,她有些后悔没在郊外直接毙掉杨衡西了,她饶他一命,给他机会保全衡西商会,这混账东西居然想把商会拱手让给别人! 根据衡西商会发布的条件,这个“别人”,可以是任何人。 她平复一下怒气,才使人唤来端方,将这消息亲口告知:“你怎么看?” 端方脸色微微一变,“釜底抽薪”四字险些脱口而出。 可他向来沉稳,当即一咬舌尖,硬生生将心里翻起的惊涛骇浪给强压下去,先不答话,转过身,认认真真斟了一盏热茶,双手端给梅晶。 与此同时,他心念电转。 他和老爷子定下来的计划,一直都很顺利,今晚成功将杨、马二人逼进了死路当中。他太了解这位梅峰长了,即便没有他的提议,梅晶也一定会反悔,而杨衡西与马红岳也照样会紧追柳肇庆不放;反而有这戴罪立功之说,梅晶心存希望和侥幸,不会另生事端。 原本按这脚本走下去,柳老头子只要始终不露面,衡西商会在八天后必定倒闭。而杨衡西和马红岳没了拢沙宗的庇护,就是很容易对付的丧家之犬。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两人居然在绝境之中又硬生生刨出了一条活路。 至少看着像是活路。 他们也知自己的行动必定被端方监控,所以干脆使出这一招釜底抽薪,引外援来搜捕柳肇庆。 这样,胜率大增。有梅晶撑腰,端方就能插手衡西商会,但他管不了其他人的行动。 不过,杨衡西和马红岳以为这样就能对付他了么? 端方嘴角掠过一丝浅淡的笑意,但转瞬即逝,当他端茶给梅峰长时,脸上只剩下纯然的恭敬。 梅晶见他不急不徐,焦躁的情绪也被安抚,当下接过茶来啜了一口:“好了,别装样子,这里又没有外人!” 端方这才轻笑一声:“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师尊不必担忧。” “哦?”梅晶斜睨着他,“你有法子?” “他二位还是衡西商会的东家,如今宗主给出的最后期限也还没到。”他逐项分析,声音清润,“就现在而言,他们的确有权力决定衡西商会的归属。” 既然人家是东家,那么商会要怎么发落,甚至要送给谁,人家当真有决定权的。梅峰长再强势再霸道,也不过占了股份,并不是商会的真正拥有人。 这话,梅晶就不爱听了,脸色当即一沉。 好在端方紧接着又道:“不过两位东家发布的消息既然是面向任何人,我们也是有权角逐的。只要抓到幕后真凶,他俩就要将衡西商会拱手相赠。”他声音变缓,显得很有力道,“这不是强抢也不是逼迫,而是他们心甘情愿的出让!即便是师尊拿到,天下人也无话可说。” 他早就摸透梅晶心理,将“心甘情愿”这四字咬得很重。 梅晶定定看了他两眼:“你有把握?”她是峰长,总不能亲自缉凶,这事儿还得着落在信得过的人身上。 “已经有些线索!”端方神情从容,果然是极有把握的模样,“我必能寻到真凶,师尊只管放心。” “嗯。”梅晶稍觉安慰,“只管放手去做,你的师兄弟们会帮忙的,衡西商会的资源也随你调用。” 端方大喜,当即行了一礼:“多谢师尊!” 既然衡西商会发布了这个消息,他的时间就格外紧迫,与梅晶再商量几句就告辞而出,竟是一刻也不停歇,要开始连夜追查线索。 第153章 悬赏动人心 对于他的积极,梅晶自然满意。但她不晓得,端方要争的是一个先机。明天衡西商会的消息就会大面积扩散,他就得赶在所有人前面拔个头筹,把相关的证据都提出来。 提不走的,就想办法销毁! 精舍外有竹林环绕,晓风拂过,一片竹林清涛,何似烦恼人间? 前方无人,端方的面色才真正转为凝重。 杨、马两人的伎俩当真狠毒,居然以衡西商会为饵,广邀天下群雄来追逐柳肇庆。 原本老爷子要瞒天过海就很不容易,后头还能应付多少能人? 即便有端方打掩护,也没有多少把握啊。 接下去的八天,是生死攸关的八天,他该怎办才好呢? 四下婆挲声不绝于耳,端方走在竹间小径,只觉脚底沙沙作响。低头一看,路上又铺满了落叶。 身边两棵竹子挺拔修长,泛黄枯老的叶片随风零落,对枝头再无留恋。 端方的眸光,变得格外深沉。 ¥¥¥¥¥ 外头传来扑噜噜扇翅声,像是有禽类飞近。很快,马车的车窗从外边儿被轻叩两下:“老爷子?” 那是护卫的声音。 柳肇庆一个激灵,看了看近在咫尺的红衣女郎。现在求救,有胜算吗? 千岁托着下巴,笑吟吟地看着他,好像一点儿也不把外头的护卫放在眼里。柳肇庆一转首,被扭断脖子的倒霉鬼就坐在身边呢,一旦车晃得厉害,他还会朝柳肇庆频频点头。 ……算了,看起来没有。柳肇庆暂时摁下了出声求救的心思,“唔”了一声,让窗外人听到。 “少爷传讯到了。” 柳肇庆顿时大喜:“给我!”孙子去了大半夜,还不许他派人盯梢,理由是梅晶神通广大,耳目聪敏,盯梢的人恐怕反而成了猎物。 所以他一晚上都坐在这里,心急如焚。 是成是败、是凶是吉,总该给个回音才是。 窗外塞进一张小小字条,看样子原是绑在飞禽腿上的,丝线都未退掉。 柳肇庆拆讯时,手都有些发抖,居然半天没能打开字条。 千岁等得心急,劈手夺过:“我来吧。”顺手拆开条子,念出声来: “计成。” 柳肇庆老脸上的皱纹一下舒展开来,连赞了几个“好”字:“那两个狗贼,今次死定了!”欢欣鼓舞之下,连声音都变得洪亮。 “急什么?我还没念完呢。”千岁凉凉看他一眼,“然事有变,杨、马以衡西商会为酬劳,八日内向天下人悬赏真凶。” 念到这里,不仅柳肇庆脸色大变,燕三郎也是作声不得。 这是什么神仙操作? “吾侍于梅侧,明日赴閬城查案,尽快返回,择机另讯。”千岁把剩下几字念完,扔下字条笑道:“柳老头,你现在是香饽饽了。” 端方最后一句话是说,他现在服侍在梅晶身边,不能像平时那样随意与柳肇庆通联,因此要柳老头稍安勿躁,他会选择合适的时机再发讯过来,以免暴露双方。 只从这一句话,也能看出局势的紧迫。何况现在夜色已深,衡西商会的消息明天才会大范围传播开去,柳肇庆面临的严峻形势也才刚刚要开始。 最糟糕的是,端方接下梅晶的任务,要去閬城“查案”,那么他暂时就要离开柳沛,无法接应柳肇庆了。 这是公差,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他,端方是断然无法金蝉脱壳的。 柳肇庆的脸色,比先前任何时候都要难看。 事变至此,他的孙儿要怎么办? 这厢千岁正在给燕三郎解说:“我估摸着,原本端方想借梅晶之手除掉杨衡西和马红岳,但是没有成功。唔,那这条子上‘计成’两字何解?”她自言自语一句,“哎呀,不管了。总之这两人反而想出应对之法,即是面向所有人通缉真凶。抓到这个老头子的人,就可以得到衡西商会了。” 她笑嘻嘻望着燕三郎:“千载难逢的机会就在眼前,你对衡西商会感兴趣不?”她眼珠子一转,“或者咱拿了商会再转卖给别人,也能赚一大笔钱哪!” 柳肇庆望向他们的目光,顿时充满了戒备。眼下他就落在这两人手里,要杀要剐随人心愿,不妙哪。 “等下,你们和衡西商会有仇吧?”他眼巴巴道,“何必要替杨衡西两人解围?” 燕三郎老实道:“有仇谈不上。”他和两位东家之间倒真没甚血海深仇,马红岳只是单纯地想要杀他灭口而已。 这句话就让柳肇庆一下子黑了脸。 “这样说吧,你和端方对我们可没安好心。”千岁拍了拍燕三郎的肩膀,“不过好在你们的对头,杨衡西和马红岳也不是什么善类,同样想要这小子的命。” “所以——”她拿手肘顶了顶燕三郎,将这皮球踢给他:“你怎么看?” 柳肇庆紧张地咽了下口水,咕咚。 这小子的决定,即将左右这一场复仇的最终结果。 “我们帮着柳肇庆、端方也好,或者帮着杨衡西、马红岳也罢,都没什么坏处。”千岁掰着指头给燕三郎分析利弊,“当然,现在看来卖掉这个老头子的好处更大。所以,你大可以任性一把,依着自己的心意来选。” “有好处,帮着我和方儿有好处!”柳肇庆听闻这两个字,就像抓着了救命稻草。 千岁话音一顿:“哦,有什么好处?” “你二人想要什么?”柳肇庆急促之下,引出一连串咳嗽,“鸿远商会虽然早就散了,但我这些年犹有积蓄。” “是呢。”千岁好笑道,“否则你怎能把端方送进拢沙宗?那得花不少银钱吧?” 柳肇庆苦笑:“从送他进宗,一直到获得梅峰长青睐,就已经花掉我大半生积蓄。反正我快死了,剩下的可以都给你们,我只要一个复仇的机会!” “要那些阿堵物有什么用?”千岁嗤之以鼻,换来燕三郎怪异的打量。“再说你手里那点儿钱,怎能和整个衡西商会的价值相比?” “能招财也要能守财。”柳肇庆纵横商场一世,自然知道怎么打动人心。 第154章 钱财换命 “就算绑我去献,你们以为自己真能拿到衡西商会?” 千岁挑了挑眉:“哦,怎就不能了?” “你们无权无势,无根无底,即便拿到衡西商会何以服众?一个商会的经营哪里是靠着动动嘴皮子就行?要是手下人不听从、不信服,你这东家当了也是白当!”柳肇庆冷笑,“你以为杨衡西和马红岳真那么慷慨,会把衡西商会拿出来送人?梅晶梅峰长是什么人,怎会坐视她的摇钱树被人拿走,还是两个无名小卒?这份财,你们守不住的!” 两人互视一眼,暗道姜不愧是老的辣,燕三郎眨了眨眼:“有道理。” 千岁气得伸指去刮他的鼻子:“你到底站在哪一边儿!” “你们还是务实为妙。”柳肇庆知道,眼前这女子若无所图,早在刚上马车时就扭断他的脖子了。所以,还是可以谈一谈的。“只要不将我交出,我名下所有资产都可以给你。”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可是你的房契、田产,还有存在钱庄里的钱,都不能动用。”千岁可没有那么容易被糊弄,“这帮人很快就会查出你是真凶,届时你名下所有产业都被监视,谁敢去取,谁就会被抓起来吧?” 柳肇庆咧开一个阴沉的笑容:“这些,我早在计划开始之前就已全数变卖。” 此话说出,燕三郎也佩服他是个狼人。这是破釜沉舟啊,完全不给自己留一点退路了。 “都已经变现了?很好,那么这些我都要了。”千岁一手托腮,纤指轻敲面颊,“另外,我们还要截杀案的赃物。你可有清单?” 这回答太出柳肇庆意料,他忍不住“啊”了一声。 狮子大开口,她可真敢要! 这一声惊讶的音量有点高,让外头的护卫听见了:“老爷子,有事?” “没事!”柳肇庆反应过来,压低了音量,从矮几的暗柜里挑出一个薄册:“都在这里。但你们只能挑几件,剩下的可能要还回去。” 衡西商会的商队截杀案,就是他亲手操刀。这些年他暗中收兵买马,很是积攒了一点势力。前头十年的按兵不动,就为了这一下的出奇制胜。 千岁这才细细看了他几眼:“这批东西要还回去?怎么还?” 柳肇庆不说话了。 “这批货物原就不全吧?” “……是的。”柳肇庆轻声道,“已经送了十几件去各市县的衡西分会,听说卖出去一部分了。” 燕三郎突然道:“衡西商会要负责赔偿苦主么?” “是的,会是一场艰苦谈判,毕竟谁也不知道到底丢了多少东西。” 燕三郎即对千岁点了点头:“那挑吧。” 柳肇庆:“……”这就是黑吃黑吧? 千岁拊掌大喜,摸了摸男孩的脑袋:“识时务者为俊杰!”她早就厌烦他当个好人了。 燕三郎又接着道:“只挑五件。”既然是谈判嘛,大家就要有商有量,能进能退。 千岁立刻噘起了嘴,而柳肇庆长长舒了一口气。还好,就五件。 虽说赃物最后还会归还,可毕竟经历一场截杀,具体能剩下多少件,哪些还在,哪些丢失,可就非人力能定,苦主绝不可能尽数追回。 千岁不接册子,最后问了燕三郎一句:“你真地决定偏帮端方这一边了?” 呀,差点忘了,刚才说好让燕三郎做决定的,结果她听到有宝贝就忍不住了…… 燕三郎没好气道:“我若不愿帮他,你能放过这些东西?” “能啊。”她眼都不眨一下,“但我要提醒你,帮着杨衡西翻身可是没有半点好处。”她竖起一根食指摇了摇,“说不定他们还想置你于死地呢。” 说来说去,还不是她见着宝贝眼睛发亮?燕三郎啼笑皆非:“我省得了。” 其实他心底明白,天黑之前,端方有过多次杀掉他的机会,却没有当真动手。哪怕柳肇庆邀他上车,端方也是多交代了一句,燕三“可能是重要证人”,这就是要柳肇庆留他性命。 千岁满意了,摸了摸他的脑袋,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这便是因果,公平。” 端方放过燕三郎一次,现在燕三郎也放过他一回,双方扯平了。 但她随后指着柳肇庆道:“可是这老家伙动过杀心,现在就非让他放血不可。” 柳肇庆:“……” 的确,方才燕三郎喊出他的姓名时,他没想过让这孩子活着下车。 这一次不该起的杀念,好贵啊! 千岁这才拣过清单,把上面的东西挨个儿看了下来。 “唔,还真有点儿好东西。”她顺手点了几样,“就这些吧。” 男孩也在一边看着,忽然伸手一点:“也要这个。” “桃粉海喉珠串、手链一副,共计明珠七十二颗。”千岁一看就乐了,“你要这个作甚?” 他眨了眨眼:“值钱,好卖。” 柳肇庆无语,千岁抚着下巴,最后赞了一声:“有眼光,盘它!” 海喉珠是异常名贵的珍珠,它最初产于淡水大蚌。不过这种蚌也是众多鱼类的美食,其中有一种从海里洄游进淡水繁殖的鱼类,吃下蚌肉时连里面的珍珠也一起吞入,把它贮存在身体当中,于是珍珠在它的肠道里就被打磨得异常圆润光滑,并且能隐隐带出其他光泽,比如青绿、幽蓝等等。 这种珠子,就是海喉珠。一串同色、同等大小的海喉珠,身价比起普通的珍珠还要昂贵数十倍不止。尤其以桃粉为最上乘,不仅观赏性一流,人们甚至相信它能带来福运。 换在半年之前,燕三郎绝不知世上还有这等宝物。但是石星兰赠他的书籍里,偏偏就有一则秩事记载了海喉珠。他看过就记在心里,这时特地点了出来。 千岁更明白他说的“好卖”是什么意思。 如是精巧的玉佩、字画、书帖甚至是法器,那都是一款一件,称得上是“流传有序”,拿去外头出售很容易引麻烦上身。要知道它们原本都是权贵的宝物,万一被认出来…… 第155章 预支报酬(加更) 但是海喉珠嘛,上面又没打记号,了不起拆了与其他珠宝重串,拿去卖依旧是天价。同等重量,这玩意儿可比金子还贵。 千岁挺满意的,不错不错,燕三郎很有头脑。她是个讲诚信的人,因此从选好的五样东西里划掉了一样,另选了海喉珠。 早在他二人同意的时候,柳肇庆就吩咐马车掉头去藏宝地,然后盯着窗布怔怔出神。 原本他可没有那么好说话,可是在这趟行程面前,身外之物都不重要了。 对他而言,原本看似无坚不摧的衡西商会马上要被孙子掰倒了,老头子苦等十年,终于望见最终胜利的曙光。 这个时候,他反而变成众人追逐的猎物。 不行,他不甘心! 他还要享受报仇的喜悦,这是自己活下去的唯一目的,他不想这一次机会再度变得遥不可及! 从深渊到天堂只有一步之遥,他无论如何都要迈过去。 可是他该怎么做,才能让自己不再是众矢之的?才能让自己和孙儿都脱离危险? 柳肇庆知道,自己虽然行踪尽量隐蔽,却没有当真从人间消失。这世间能人无数,追踪的神法也是无穷无尽,看样子眼前两人是肯放他走了,可自己就能平安躲过八天吗? 他没把握,一丁点都没有。尤其这趟来见端方,他为了隐秘行事,只带了三个心腹,其中一个刚还被这红衣女人弄死。 端方与他的关系,一直就是柳肇庆最大的秘密,知情者原本绝不超过六人。除了三个心腹,端方,柳肇庆自己,就只有端家的掌门人了。 嗯,现在心腹死了一个,眼前又多两人,所以知情者反而是七个了。 无论他躲去哪里,都需要旁人掩护。可是每多一个知情者,暴露的风险就会翻倍地上涨。柳沛县还有老朋友,他也不应该去联络。 柳肇庆忽然眯起了眼。 对了,眼前这红衣女郎看着像红颜祸水,最该受男人呵护,然而举手抬足间就能杀掉一个护卫。要知道他这次带出来的都是好手,贵精不贵多。 并且他也清楚孙儿的黄金大豹就跟在不远处,妖兽的耳目灵敏,远非人类能及,可是马车里多了一人,它却到现在都未察觉。 这样看来,她应该是个强大的异士,并且身边的孩子好像还与马红岳有罅隙,也不想拿他去换商会。唔,如果他再动之以利的话…… 他眼露异彩,千岁即有所觉,目光如电:“这么盯着我们作甚?”窗帘布底下透出来的微光说明,天快亮了。在她被打回原型之前,燕三郎必须远离这里。“答应我们的东西哪,拿来。” “放在废庄里了,和赃物一起。别急,离这里很近。”柳肇庆苦笑道,“数额甚大,我哪能随身带着?” 听得“数额甚大”这几字,千岁的眼睛亮了。这老家伙一看就是敛财的高手,他的身家能给她和琉璃灯都买下很多口粮吧? 柳肇庆首先让马车掉头,往废庄行去。护卫在外头问他:“老爷,我们不跟大队人马会合了吗?”柳肇庆花费十余年时间,才打造一支精锐队伍,人数虽然只有数十,但个个都是好手,还有几名异士坐镇。截杀衡西商会的护送队,他们就是主力。 柳肇庆由这支队伍护送来柳沛,但他与端方的关系鲜为人知,昨晚的秘密会面只带了几名心腹。原本在明天晌午之前,他就要重返大部队了。 “不去,飞书与他们,说计划有变、原地解散,等待召集就好。”柳肇庆毫不犹豫道,“不要与他们再有接触。” 千岁在一边听着,撇了撇嘴,暗道这老头子反应好快,没有半丝儿昏聩迹象。 柳肇庆也是个小心的,衡西商会又要找他麻烦,所以他原本出门由精锐卫队护送,那是一点问题也没有;可现在衡西商会对外发布悬赏,钱帛动人心,谁能保证这支队伍里不出叛徒,没有见财起意之人? 柳肇庆不敢心存侥幸,当机立断不再返队,这份果决甚至远胜年轻人许多。可见当年鸿远商会做得顺风顺水、一家独大自有道理,若非衡西商会用上非常规手段,原也掰不倒它。 “两位。”柳肇庆急促道,“我还有一事相求。” 千岁不耐烦了:“放。”有话快说。 “我的护卫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你们杀掉他不费吹灰之力,必是高人。我想请二位,助端方拿下衡西商会!”柳肇庆眼里闪动着寒光。最开始,他只想摧毁衡西商会,可现在,他希望仇人辛苦经营十年的心血都被孙儿所夺! 不等千岁反应,燕三郎就摇了摇头:“不行!” 他心思灵活,立刻想到这要求其实分作了两个部分:首先,要保柳肇庆不落入其他人之手,否则按照杨衡西两人的悬赏,新东家另有其人;其次,才是助端方出任衡西商会的东家。 果然柳肇庆老奸巨猾,这么一转眼的功夫就嵌套了两个条件合一。 开玩笑,前来追杀柳肇庆的高人都是什么水准,他们根本无法预测,要是比千岁更厉害呢? 最关键的是,天亮以后就剩燕三郎一个人了,千岁变回无用的猫。他连外头的两个护卫都打不过,谈何给柳肇庆护法? 那摆明就是送分送人头,燕三郎着紧自己小命,绝不想接下这种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柳肇庆叹了口气,像是下定决心,从怀里掏出一只竹牌:“如果你二位同意,我预支报酬。无论最后成与不成,这东西都送给你们了。” 话音刚落,燕三郎突然捂住脖子,露出震惊神情,把千岁也嚇了一跳:“怎么了?” “动了。”好像描述得不够准确,燕三郎想了想,换了个词,又低头看了一眼,“震了。” 千岁听懂了,和他面面相觑,均觉不可思议。 已经沉寂了好几个月的木铃铛,居然在这个时候发出了震动! 又是什么见鬼的天机被触发了? 第156章 被牵引的天机 燕三郎的目光落在柳肇庆的掌心,跟这东西有关?他试着说了句:“太危险,我不干。” 柳肇庆脸色微黯。跟此事的危险性相比,他的确没有什么值得人家冒险的筹码。 他缩回手,轻轻叹了口气:“前面就到废庄了,我唤人把钱物取来给你。” 燕三郎的脸色又动了动。 木铃铛不震了。 也即是说,只有他接受了柳肇庆的请求,木铃铛才有感应? 千岁看懂了他的反应,低声道:“什么颜色?”这句话,只有燕三郎能听见。 “红光。”木铃铛焕发的,不再是绿光了。 柳肇庆奇异地看他一眼,不知他在嘟喃什么。 “浅红还是深红?” “深红。”是看起来很不祥的颜色。 “深红!看来这事儿牵涉到的因果偏移更严重,难度更大,但回报的业力也会特别丰厚。”千岁的两眼也在放光,“拿下,一定要拿下。” 燕三郎有些不情愿。在他看来,再丰厚的报酬也没有自己的小命重要。不过千岁暗暗在他腰间捏了一把,还左右拧了两下。 不疼,但痒得厉害。 他忍不住扭了两回,招来柳肇庆更加奇异的目光,这才轻咳一声:“那个,请再让我看一眼。” 有戏?柳肇庆脸上顿时隐带喜色,将那物又取出放到桌上。 燕三郎就能感受到,木铃铛果然又开始了微小震动。男孩取过竹牌仔细端详,这东西比一般小庙摆在签桶里的竹签子要宽一点,紫檀色,打磨得光可鉴人,牌头镌一个凸眼咧嘴的怪物脑袋,竹面上只有一个大字: 叁。 “这是什么?” “东海上的迷藏海国,每过一甲子开放一回,凭信物进入。听说最近一次将在五年后开放。”他指了指竹牌,“这东西以海底木制成,就是入门的信物。无柬强闯的,听说下场都不怎么好。” 燕三郎听他说了梗概,就点头道:“好,我接了。” 千岁一肘打在他胳膊上:“急什么!”牌子近在眼前,强抢不好么,为什么非要答应人家办事? 燕三郎往窗外一指,提示她:“天快亮了。” 千岁转了转眼珠子,问柳肇庆道,“你私藏的财物,很多么?” 她已经将柳老头的钱都看成是她的了,问起来就毫不客气。 “不多,半车就能装满。”柳肇庆摇头,“我都变卖成细软和贵重材料,余下的才是金银。截杀护卫队时,我也让他们尽量挑选宝贝细软,不拿大件,甚至连金银都未卷走。”说罢叹了口气,“可惜我在閬城收集的那些古董。” 古董这玩意儿太特别,要是他全部变卖,容易引来有心人注意。 千岁黛眉舒展,难得赞了他一句:“聪明。” 要逃命的人,一定不能太笨重。 “这里离柳沛太近,废庄作为目标太明显,不能藏东西了。”她开始规划,“赶紧拿好你的财物,我们就进山。” “进山?”柳肇庆很不愿听见这两个字。他老了,最怕舟车劳顿,走官道都嫌累得慌,更不用说年轻人都挠头的崎岖山路,甚至是有山没路。 “当然了。”千岁淡淡道,“自今日起,城乡都是搜寻你的人。旁人或许还要先追查线索才能顺藤怀疑到你身上,杨衡西和马红岳却不用。他们要是在閬城找不见你,一定会怀疑你进了乡野,那么这些可以容身的废庄荒园,就都是他们寻查的重点。” 届时要是柳肇庆的财物还埋在废庄里,就算人家没抓到他的人,先寻着了赃物也会大发一笔横财啊。 “若论对郊野地区之熟悉,首推商队和山匪。”千岁又道,“衡西商会恐怕两样都沾过,杨衡西两人根本不想交权,他们会比别人更快一步投入行动。”要是杨衡西和马红岳先抓到柳肇庆,那么他们就保住了手上权力,成为最大赢家。“我们只能往深山走。” “你们先送我去见方儿吧。”柳肇庆咳嗽连连。他年纪大了,彻夜未眠,精神就有些萎靡,“我必须和他商量对策。”计划发生了重大偏移,他爷孙必须拿出新办法。 千岁皱眉:“明儿天亮以后,你就是众矢之的了,还敢出去到处跑?” 燕三郎忽然拽她的袖子摇了摇头:“他想了结此事。” 男孩的眼睛雪亮,千岁看得一怔,终于明白过来,长长“哦”了一声。 看来,柳肇庆已经有了决断。 “待我见到他,你们就不用再管我了。”柳肇庆低声道,“这事情该做个了断。越快解决,他的危险才越小,你们也可以早点收工,不是么?” 他也知道,自己即将变成一个移动金库,谁见谁眼红。燕三郎盯着他,突然道:“看来你已经想好,不会后悔?” 柳肇庆居然笑了笑:“是啊,我要送方儿一份大礼。杨衡西那两个蠢物自以为得计,嘿嘿,该后悔的是他们!” 燕三郎重新审视这个老人。 柳肇庆今年顶多就是六十许人,看起来却像八旬老叟,脸上都是沉沉死气,皱纹深得可以夹死苍蝇。那个喝醉的行客说过,柳肇庆被杨衡西伏击至重伤,在床上躺了大半年,想必那时就伤了元气、坏了根底,又心痛子孙之殇,这些年过得很不好。 只看他外表的老态龙钟,大概谁也猜不到他心底还燃着熊熊复仇之火,还能使出这样的手段……就连衡西商会的两位东家也被他骗了过去,否则当年怎会放过他一马? 千岁忽然道:“端方虽不让你轻举妄动,但你依旧有个主动联络他,却又不引人注目的办法。” 柳肇庆眼神一亮:“请指教。” 她微挑窗帘,向着前方呶了呶嘴:“喏。不过我要提醒你,机会只有一次,你好好斟酌。” 柳肇庆明白了。 不久,马车就抵达废庄。 柳肇庆这趟出门为隐蔽起见,身边只有三名护卫,其中一个在路上充当车夫。现在车上的护卫突然变成死人,余下两名都吓了一跳,如临大敌。 第157章 入局? 端方的黄金豹则冲着千岁低咆不已,神情很是暴躁。 千岁指着马夫和护卫问柳肇庆:“他们和死掉的这个,关系很好么?” 柳肇庆知道她的意图,赶紧道:“不是。死去这个是方儿派来的,与他们素不相识。” 千岁哦了一声:“那就好。”那就省得再杀人了。 她从废庄中收走了自己的酬劳,东方就泛出了鱼肚白。 天快亮了。 两人正要离开,老头子忽然轻咳一声:“且慢!” “怎么?”千岁面色不愉,“我们赶时间。” “方才给你们的迷藏信物,我突然想起忘了一道手续。”柳肇庆伸手,“来,不能让二位白跑。” 千岁哼了一声,把竹牌扔还给他。 柳肇庆不知从哪里摸出个印章,“啪”一下加盖在竹牌上。那章子的颜色金中带红,与朝阳仿佛,若是凝目看去,还有光华流转,一看便知神异。 “好了。”柳肇庆舒了口气,把牌子双手奉还,“盖了章,竹牌才有效力。人老了记性差,这么重要的事也险些都忘了。” 燕三郎笑了笑:“无妨。”接过竹牌,拽了拽面色不善的千岁,向侍卫要了一匹马。 两人翻身上马,只说还要去做些布置,天黑前一定回来找他。柳肇庆有些担心,但料想拦不住他们,只得约好晚上的会面地点。 接着,燕三就从他的视野中消失了,不知所踪。 男孩奔出百余丈,正好望见红日东升。身后的箱子喀地一声响,盖子打开了,钻出个猫脑袋。 “好奸诈的老头子!”千岁很生气。柳肇庆事先只给牌子不盖章,分明是提防他们抢了牌子就跑。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燕三郎想了想,“姜是老的辣。”柳肇庆面对他们没有还手之力,还敢把牌子直接拿出来当酬劳,他就觉不对。 果然,老头子还留了后手。他们二人如果拿着抢来的牌子去迷藏古国,指不定惹来杀身之祸。 “木铃铛给出什么任务?” 燕三郎抓出铃铛一看,不由得咦了一声。 “怎么,很难么?” “不是。”燕三郎皱眉,“是没有头绪。” 猫儿立刻趴到他肩膀往下看,燕三郎抓着木铃铛冲她扬了扬:“你瞧。” “哎?”千岁惊讶了,“没字儿?” 通常木铃铛捕捉到被触发的天机,会在铃身上显示出关键的人或者物以作提示,然而这回,上头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 可是铃铛本身的确散发红光。 “这种情况么,以前出现过么?”燕三郎第一时间咨询老司机。 千岁想了好一会儿:“有,但也就一回。” 燕三郎看她没有细说的意思,只得道:“说明什么?” “说明事件正在形成。”千岁缓缓道,“但我们已经入局了。” 话音未落,铃铛上的红光消失了。 一切似乎又回归正常。 “果然,只是个提示而已。”千岁轻吸一口气,白爪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这笔愿力我们暂时赚不着了。稍安勿躁,总有水落石出那一天。” 燕三郎嗯了一声。着急的人,从来不是他吧。 不过他想起方才与柳肇庆达成协议,的确是自己接过竹牌后木铃铛才开始提示,所以千岁的“入局”之说应该无误。 这一次的天机,他也搅动有份儿? …… 奔波一晚没合眼,柳肇庆也累了,在废庄里休息了一个时辰。 半梦半醒间,他忽然又梦见儿子一家惨死。画面一转,小孙子朝着他笑,甜甜地喊他祖父。他又是开心,又是难过,惴惴不安中忽然就了无睡意。 柳肇庆强撑起身道:“走吧。” 计划没有变化快,事情的发展,早就脱离柳肇庆的预料。 在他和端方最开始的计划里,追兵只有官署和衡西商会。 对付官署不难,只要避开城池和沿途的驿站即可。 至于后者,郊野如此广袤,他往十万大山里一躲,衡西商会人手再多,散入山林也搅不起一点水花。更何况柳肇庆早年也是行商的好手,实实在在知道不少能藏人的好地方,比如柳沛县西南二十里外的融江,水下就沉着一个洞窟,只要游进去了,里面有地缝直通山底,是藏身的好地方。 这洞窟只有秋冬季的枯水期才会露在江面以上,如今正是盛夏,江水丰沛,站在岸边绝看不见水下的洞口。 原本他至少有六成把握,衡西商会找不见这里,所以这儿是他的优先选地。 马车从废庄走到融江江畔,就用去了八个时辰,天又黑了。这时衡西商会的悬赏已经发出,但消息传播需要一点时间,柳肇庆并没有引来围追堵截,很顺利就走到了安静无人的江畔。 这是个小小的洄湾,水流并不湍急,柳肇庆被扶出马车,在岸边的大石上坐了下来,忍不住长长吁了口气。 连日奔波,尤其今日还在马车上憋了大半天,他这把老骨头都快散了,这会儿难受得紧,连护卫递上来的干粮都没胃口吃。 他四下观望,天都黑了,石滩上空无一人:“什么时辰了?” “酉时两刻了。” 柳肇庆不放心:“我们和燕三约定的时间,确是酉时?”若不是他早晨听错记错,就是那小子言而无信,放他鸽子! 罢了,若是燕三和那红衣女郎不来,他就照原计划行动吧。 正说话间,岸边的草丛簌簌作响。 燕三来了? 柳肇庆不顾身上疲惫站起,却见芦苇丛中走出三几个汉子,两壮一瘦。 糟了,不是燕三。 柳肇庆一颗心沉了下去,这几个他认得,都是衡西商会外雇的好手。 两名护卫立刻挡到他前头。这三人狠狠盯了他两眼,不由得大喜:“当真是柳肇庆!” 世上竟有这等巧事,他们今晨从柳沛县出来办事,并未刻意去找柳肇庆。只是老头下午坐在马车上内急得厉害,不得已在郊野路边找个地方解决,结果回返时被他们撞见。 这三人立刻想起衡西商会连夜发布的悬赏通缉令,心思活络起来。 第158章 外援(加更) 不过他们十来年前没见柳肇庆,这位鸿远商会的前东家面貌大变,老得厉害,他们是匆匆一瞥也不敢确定,于是一路缀在后头跟了过来。 这几位也琢磨,如果真是柳肇庆本人,他们更不可声张,免得功劳和奖赏都被别人抢走。 哥几个对了下眼色,就抽出武器冲上前去。 柳肇庆的护卫立刻上前迎战。 这边以三打二,那边身手了得,暂时难解难分。 就在这时,柳肇庆身后的草丛中又冒出一个人影,飞快向他扑去! 原来前面三个同伙行的是声东击西之计,引开守卫注意,最后这人才来掳走柳肇庆,料想老头风烛残年,能做什么抵抗,还不是手到擒来? 不过他手掌还未扣上柳肇庆的肩膀,后背就传来一阵剧痛,紧接着一股巨力将他扯了开去。 他一扭头,就对上一双绿油油的豹眼。 螳螂捕蝉,不虞还有黄雀在后。 这人尖叫着挥舞武器,想从地上挣起,黄金豹的动作快如闪电,喀喇一声咬断了他的颈骨。 这豹子个头也太大了,眨眼间又杀掉一人,前面那三个都是面露惊色,没料到柳肇庆身边居然有这么凶猛的妖兽。 再算上眼前两个护卫不好对付,三人心里已生退意,当下返身就往外跑。 柳肇庆急声道:“拦下,拦下,不能让他们跑了!”否则走漏了消息,追兵必定源源不绝涌向这里。 一名护卫立刻冲出,与巨豹一起追击。 余下那名护卫留在柳肇庆身边,不敢离开。 两人注意力都在前方的追逃厮杀上,却未留意到身后二十丈外草叶轻动,有个人影悄悄后退。 这人作村民打扮,面带惊色,一边蹑手蹑脚后缩。 这地方平时鬼影都没一个,如今却有两队人在厮杀! 直到又退出十余丈,地形稍微开阔,草木也稀疏了,他才转身小步快跑。 这样跑出二里地,身后无人追来,村人才放慢了脚步,抚着狂跳的胸膛。 今晚是走了什么晦运! 不过没惊动那几尊煞神,总是不幸中的万幸,否则他会被灭口吧? 他定了定神,又等了一会儿,身后只有风吹草木的沙沙声,半个人影也没有。 这人终于放心,往自己村子走去,浑不知自己裤腿上趴着一只小蜘蛛。 两丈外的大树上,有个红衣女子正目送他离开。 燕三郎扯了扯她的袖角:“不处理?”他以为千岁要对这个目击者下手。 “先留着,也许有用。”千岁往洄湾方向看了一眼,“那一边才应该灭口。” ¥¥¥¥¥ 同一时间,衡西商会迎来了贵客,也是杨衡西孜孜以盼的救星。 接风宴就摆在柳沛县的绘元楼,客人一身灰衣,五短身材,头大如斗,站起来勉强能够到杨衡西的胸口。杨大东家身材魁梧就不说了,这人甚至没有身边的陪酒女子个头高。 但是杨衡西和马红岳对待他的态度,却比从前对梅晶还要恭敬三分。马红岳亲手给他斟酒道:“胡大人提前到来,我和老大的心就安定了。” 这位胡大人睨他一眼,皮笑肉不笑:“我刚好就在附近办事,你们面子大,吕峰长直接将我调过来了。” 两人讪讪一笑,说了几句客套话。 衡西商会在当地是个巨无霸,在拢沙宗东界也有名气,它几乎同时在四城十乡发布悬赏,许以东家之位,不可谓不急切、不诚恳。闻讯的各路好手就开始汇往柳沛县,倒给这个县城更添车马喧嚣。比方说绘元楼是价格档次在柳沛县都能排进前三的大酒楼,平时入座率能有个两成就了不得,可是从昨日起,这里几乎就是座无虚席。 这无数双眼睛自然也看见杨、马二位东家陪客走进包房,脸上的神情还恭谦得很,都是好奇: “那人是谁?” “当然是韵秀峰的高人。谁不知道衡西商会背靠着梅峰长那棵大树?” 杨衡西在包房里听得直皱眉,再望见胡大人似笑非笑的神情,只觉两颊好似被人打得啪啪作响。他随手放了个隔音结界,那些恼人的议论才就此消失。 胡大人伸箸挟起一块用高汤煨得软烂入味的鱼膘,放进嘴里嚼了嚼:“把原委说与我听吧,时间不多了。” 马红岳又敬他一杯酒,这才将衡西商会面临的麻烦娓娓道来。 这么一说,就是个把时辰。 他说得细,这位胡大人问得更细,一直问到了鸿远商会和衡西商会的过节。杨衡西略有隐瞒,立刻被他发现。胡大人淡淡道:“不说便算了,但办起案来有了偏差,就怪我不得。” 杨衡西有求于他,脸色再尴尬,也只得将自己当年办的破事都说了。 胡大人听了就笑道:“你们说端方竟然是柳肇庆之后?莫说梅峰长,就连我都觉匪夷所思。端方是被端家老爷亲自送过来的,这些年在宗内风头很劲,连宗主都几度褒赞。” 杨衡西咬牙道:“正因如此,梅晶护他像护自己心肝一般,连眼前线索都视而不见。” “梅峰长护短,在宗内也是出了名的。你们和端方对上,有苦头吃了。” 马红岳小心翼翼道:“既是如此,胡大人调查此事可也觉得为难?吕峰长那里……” 胡大人目光如刀,剜了他一眼:“你以为我怕了端方?如果他真有这些案底,那是再好不过,吕峰长必然喜闻乐见!” 杨、马两人顿时放下了心。这趟向巫贤峰求援果然没有做错,端方是梅晶最青睐的弟子,在拢沙宗也揽过许多风光,想来巫贤峰不悦他许久,这次一定想办法抄他的底。果然也只有巫贤峰的大能,才能与梅晶对抗啊。 “你们已经认定柳肇庆就是凶手,这几天都未寻到他一点蛛丝马迹么?” “当真没有,就好似这人从世间蒸发一样。”杨衡西摇头,满脸凝重,“悬赏令发出去,各路异士、各家商会也都加入进来。到昨天傍晚,他们也整合许多蛛丝马迹,推断柳肇庆就是凶手了,开始搜查十里八乡。” 第159章 哪个燕三? 截杀案过后,官署就发现,距离高头岭案发地不远的童遥村与闰和村,乡民身上带伤,经反复讯问,都说是两村为水源田地械斗。 当地民风彪悍,又是众口一词,官署寻不到其他证据也无奈。但异士们却不同,他们根本不讲究实打实的证据,直接将人抓来审问,什么五花八门的手段都敢使。 果然很快就有人招供,说村里其实过半青壮年都是山匪,平时种地,偶尔出去捞些肥羊,但鲜少害命。那天是被人雇去干一票大买卖,主事者不过三十余人,都是精锐,但人手不够,所以才找他们去。 结果,干的居然是杀人灭口的买卖! 事后那帮人又消失,但他们记得,其中有几人都是閬城口音。 从默默无闻的发迹到柳沛县一家独大,衡西商会的黑料不少,仇人更多,但提起閬城,众人一下就想起鸿远商会和衡西商会的陈年旧怨。许多异士都以为柳肇庆只是个风烛残年的富商,他们也想直接捉来审问,在官署介入前就能问出个大概,哪知到了閬城的柳家老宅才发现,人去楼空。 柳肇庆不知何时从宅子里消失了,下人或者解雇,或者发卖,只剩一两个看门人。并且众路神仙很快查明,柳肇庆早在半年前就开始变卖产业,因为动作隐蔽,时间又长,居然没人注意。 反正,柳老头已经带着他的钱下落不明。这个节骨眼儿上,他的嫌疑当然一下子放大了十倍。所以从这天开始,所有人都将目光定到了柳肇庆身上。 听到这里,胡大人放下牙箸,打了个饱嗝:“他既然提前半年布局,策划得应很周密,只有最后你们发布悬赏一事打乱了他的计划。也即是说,他早就想好了藏身之处,这会儿可不容易被找到。假设你们关于端方身份的推断属实……” 杨衡西紧声道:“不是推断,而是确定。他一定就是柳肇庆的孙子!” 马红岳拽住他,也拽掉了他余下的话。 胡大人冷冷看杨衡西一眼,不喜他打断自己的话:“……那么要抓住柳老头的最好办法,就是顺藤摸瓜。计划被你们打断,他们一定要再商量对策。你们盯紧端方,抓到柳肇庆的机会很大。” “我们也有此考虑,不过端方被梅晶委以重任,只有他监视商会的份儿,没有反过来的道理。”马红岳苦笑道,“他带人马赶去閬城调查,最迟今明就能回来。我们借机去找过梅晶劝谈,她虽没给我们好脸,但也告诉我们,跟着端方的几个同门也有监视之职,不会让他有独行、独处的机会。那即是说,梅晶对他也有所怀疑。” “梅晶的话要打折扣。”胡大人沉吟,“端方在衡西商会呆满一年,平时与谁走得最近?” 杨、马二人想了想:“他惯会伪装,对任何人都是亲善模样,但经您提醒再仔细回想,他还真没有甚特别要好的同仁。”也即是说,端方其实与其他人都保持了充足的距离。 能够潜伏一整年,无时不刻都保持外表阳光、待人和善……不,不对,端方打从进入拢沙宗就是如此,那么这份伪装已经无懈可击近十年,几乎从他被送入梅晶座下就是如此,这人的忍耐功夫,真是想起来就要教人不寒而栗啊。 马红岳突然记起一事:“对了,他最近时常去燕三家作客……” 胡大人突然打断了他,声音抬高了至少五度:“谁?” “燕、燕三。”好像有甚不对,马红岳怔了一下才接着道,“那是我两个月前从外头招进来的新伙计,只有十岁,但能写会算,人很机灵,在商会副楼做个小账房。” “姓燕,十岁,能写会算……”胡大人眼珠子一转,“你从哪里招来的?” “他跟着我的商队,从云城一直走到柳沛来……” 马红岳还是没能说完,因为胡大人再次打断了他的话,声音里面居然透出了两分紧张:“云城!你是说,你起初是在云城遇到他?” “是、是的。” “描述一下这个燕三。”胡大人的急不可待已经不加掩饰,“越详细越好!” “个子不高,脸有点秀气,眼睛大。做事利落但沉默寡言,很少主动与人说话。”打从胡大人露面以来,都是智珠在握、得道高人的模样,这么失态而急切的神情还是头一遭表露出来,马红岳也就绞尽脑汁地回想。 “越来越像了。”胡大人喃喃自语,突然想起一事,“对了,他是不是还养着猫!” “对对!”马红岳赶紧点头,“是一只很漂亮的白猫,阴阳眼。他到哪里都要背着那只猫。” “这才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胡大人嚯然起身,“他在哪,快带我去!” 马红岳苦笑道:“他原本独住在孙家的偏院里,但出事的这天傍晚突然退租了。现在想来,哪有那么赶巧,端方开始行动,他也消失了。” “消失?”胡大人却不死心,“他住哪里,你现在就带我去。嘿,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 …… 小半个时辰以后,胡大人就站在了燕三郎原本租住的院子里。 大顺和孙家夫妇战战兢兢立在一边,等候问话,却见这位胡大人满屋子细细搜查,像在找寻什么东西。 杨衡西看了半天,忍不住把这问题给问了出来。胡大人是不是搞错了重点,现在时间紧迫,他们要追查的是端方的下落,不是这小家伙的。不过胡大人听到燕三郎的名字就两眼放光,这其中到底什么缘故? “原属于燕三郎的东西。”胡大人头也不抬,“藉此施法,也许能寻到他的行踪。”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他从云城搬到这里住才两个多月时间,端方那小子对人戒心很重,怎么会对他感兴趣,交朋友?说不准燕三郎就是这起案子的关键。找到他,指不定就指到端方的漏洞。” 第160章 这可是个大案 马红岳和杨衡西互视一眼,终是不好隐瞒:“有个掮客死在这里,没来得及把情报递给我们。现在看来,他是被端方所杀。事后燕三经由大顺介绍才住进这里,并非刻意。”他们看出来了,胡大人对燕三的兴趣比端方、柳肇庆还要大,这可不妙! “但在他住进以后,端方才来过多次,不是么?” “是……但端方大概以为,掮客的情报还藏在这里,他想试探燕三有没有找到。” “如果这二人没有关联,为何前两天的变故发生之前,燕三就已经退租走人?” “这个……”杨衡西和马红岳都摇了摇头。他们也没想明白。 “哪来那么多巧合?”胡大人浑不放在心上,在这里又走了一圈,喃喃自语:“别说布条,连根猫毛都没有,打扫得很干净,就像在云城……唔,这小子太仔细,真不像十岁的娃子。”猫这种生物不是很爱掉毛吗,为什么找遍全院都没一根?否则他可以直接追踪那只猫了,反正它和男孩从来形影不离。 云城的那所宅院也是一样啊,干净得令人发指,什么有用的资料都找不到。 立在一边的大顺咕嘟咽了下口水,才小心翼翼开声:“那个,您要寻燕三郎的东西?” 几道目光齐刷刷落在他身上,让他心肝儿一颤:“他临走前留了两钱银子给我,还有一条退租的字条……” 胡大人眼睛亮了:“拿来,快!” 很快,那两样东西就被送到他面前来。 胡大人不理会那锭银子,只是小心拈起字条,把上面的字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才从怀里掏出个碧玉盏:“弄清水来。” 大顺赶紧提来井水,小心翼翼倒进碧玉盏。而后胡大人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玉瓶,自里面舀出一点红色粉末,撒到盏中。 那粉末入水即化,迅速将盏中清水染成红,颜色赤艳如血。 胡大人这才将字条拈起,小心铺开,浸入盏中。 紧接着,那几个墨字居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字条上脱落下来! 这并不是墨汁融水,而是这几个字都格外完整地被“剥离”,静静浮在水中。胡大人再将字条摘掉,那么盏里就只剩下红黑两种颜色,并且互不相溶。 这一幕,格外诡异。 别人都看得目不转睛时,胡大人忽然顺手折了根树枝,飞快把墨字搅散了。 众人:“……”这又是何必? 不过盏里的墨汁并没有顺势与水相溶,而是被解构成细小颗粒,煤渣一样乌压压铺满了整个盏面。 胡大人点起一张黄纸符,口中念念有辞。待口诀念完,纸符也快烧到尽头,他才将之摁进水里。只闻“嗤”地一声轻响,胡大人低喝道:“觅影寻踪。显!” 他一声令下,盏中的细黑小颗粒就游蹿起来,像是要遵从某种规律来完成排列组合。 但是不久以后,它们的行动就慢了下来,像是犯上了懒症。胡大人用力催促,它们才敷衍地动弹一下。 最后,它们完全静止,平静地漂浮在水面上。 这明显就是出了点问题,其他人面面相觑,都不敢问。 胡大人一瞬不瞬看到这里,重重捶了一下桌面,气道:“好强的阻力!” 杨衡西忍不住开口问了:“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字的产生,乃是绘形象义,都说字如其人,其实它与写出字的那个人在冥冥中就有联系。我将燕三郎写出的字打散重组,就是要它们指引出创作者所在的方位。”胡大人呼出一口气,“但他那里阻力强大,屏蔽了这条纽带。一个十岁的孩子,如何懂得这种秘法?” 可是燕三郎身上的谜团已经太多,时常令他想得脑仁儿疼,现在这不过是雪上加霜,他已经习惯了。 马红岳指了指燕三郎留下来的二钱银子:“这锭银子用不了么?”那小鬼挺讲究,因为是突然离开,还多付给房东一个月的房租。 胡大人看了一眼:“银子表面黯淡无光,显然这锭是熟钱,经过无数人之手,上面沾染的人气过于驳杂,根本无法给燕三郎定位。” 马红岳立刻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这玉佩是我兄长生前遗物,前几日端方甩给我的。可能指证他?” 胡大人用白绢包住玉佩,接过来看了两眼,又撒了一点药粉在上面,才摇了摇头:“除了你之外,没有活人碰过的痕迹。” 马红岳气得后槽牙咬得咯吱作响:“狡猾的小狗!”是了,端方既然敢把东西当面甩给他,自然就有把握别人不能拿着玉佩找上自己。再说端方与胡大人同为拢沙宗门下,又有博览群书之名,对师门里的神通应该比较了解,懂得如何规避。 胡大人在院中的石椅坐下,微一仰头就看到了树上交错纵横的爪痕。那是猫抓过的痕迹,但无一例外,没有残留的毛屑。 “燕三郎逃离云城就来了这里,又和端方接触,莫不是……”莫不是他一直追查的那样东西,韵秀峰也牵连其中? 那么,这可是件大案啊。 胡大人精神抖擞,先前被吕峰长临时调来这里的不情不愿已经消失无踪。原来这根本就是同一个案子,他要追查的,是同一组嫌疑人! 正说话间,商会的伙计急匆匆找了过来,满头大汗:“报,跳虎岗驿站传来消息,有人看见一辆黑马车出没,乘客疑似柳肇庆!现在各路人马都赶过去了。” 胡大人皱眉:“跳虎岗?” “先派人去追,快!”杨衡西亲自给伙计下了命令,才转头给胡大人解释: “那是柳沛东南方向七十里处的大山里。”他亲自带过商队,对方圆二三百里的地理比胡大人要熟悉得多,“山路不好走,从时间上来算,柳肇庆如要逃出拢沙界,确有可能出现在那里。” 他沉声道,“迄今为止都未有人见过柳肇庆,我和老三考虑,他或许已经逃远,端方才会不紧不慢来回于柳沛和閬城。” 第161章 逃走还是留下?(加更) 马红岳也道:“从这里往东二百一十三里就进入夕眠大沼泽;如是往南,就进入千食国。只要逃出拢沙界,柳肇庆就安全了。”到了别国,拢沙宗就鞭长莫及。“他只要坐等宗主的十日期限一到,我和老大就倒大霉了。” 他们和柳肇庆的博弈,关键就在于拢沙宗主定下的期限。彼此都很主动,彼此又都很被动。对柳肇庆来说,最要紧的就是躲好余下的四、五天,不被人发觉就能赢!所以最聪明的做法,不就是远离柳沛、閬城,远离所有可能认得他的人吗? 胡大人却摇了摇头:“我对柳肇庆为人不大了解。但是在各路人马围追堵截下还要前进几百里地而不露行踪,难度太大,即便是我都没有把握。”他看了杨衡西一眼,“何况他只是个普通人,还要吃喝拉撒。你也说过,柳肇庆这些年身体一直不好,受不起这一路的流离颠沛了。” 马红岳低声道:“大人认为,他还留在四城附近?” “对,甚至可能离柳沛不远。” “为何?” “柳肇庆遭全民通缉,被发现的风险可比单独应付衡西商会的追捕要大得多,端方一定放心不下,想方设法要与他联络。如果两人相隔太远,通联困难,柳肇庆会更加举步维艰。”胡大人沉吟道,“再说他年纪太大,赶不了远路,还不若潜在柳沛附近,以静制动。” 杨、马两人都沉默了。胡大人所言当然也有依据,可是没真正见到柳肇庆之前,谁敢断言他一定是逃走还是留下? “商会人多,继续盯紧外面的风吹草动吧。”胡大人也明白这个道理,对杨衡西道,“你说,端方马上就会回到柳沛?” “是。他必须先向梅晶汇报进展,然后才能着手下一步。”就连杨衡西也不得不承认,端方对师尊的“敬重”时时刻刻都洋溢于言表,比他这样只懂得塞钱的要来得细致周到。 胡大人目光灼灼:“好,从那时起,我会盯死他的一举一动。” 盯紧端方,很可能就顺藤摸到了燕三郎。至于柳肇庆,他现在其实已经不太在意。衡西商会对吕峰长来说是锦上添花,最大功效除了广开财源之外主要就是能气死梅晶,倘若胡大人因为正事而错过了衡西商会的所有权,吕峰长应该也不会苛责。 “对了,他的座骑是豹妖,有几十年道行,灵智已开,也要注意。” “是。”杨、马二人都是一懔,他们之前把目光放在人和飞禽身上了,却忘了有灵性的妖兽也可以被利用。 “只凭拢沙宗的几个弟子看不住端方。他来去閬城的路上,肯定和柳肇庆交换了讯息,所以他九成知道柳老头的下落,就看他什么时候露出马脚。”胡大人想了想又道,“对了,假设柳肇庆当真蛰伏在附近,你们是地头蛇,自然知道哪些地方能藏人吧?” “知道。”马红岳低声道,“这几天已经是地网式搜查,所有的山洞地窟、废弃农庄,甚至是干涸的河床也没有放过。如果他真在附近,除非变成蚊蝇躲好,否则一定会被找出来!” 既然做好了两手准备,胡大人也满意了。 $$$$$ 江水暗流,四下漆黑,树影随风乱颤,颤得柳肇庆一阵阵忐忑不安。 等了好一会儿,黄金豹呼喇一声从林中蹿出,嘴里还叼着一条腰带,带上沾血。 柳肇庆接过来问:“杀掉一人?” 豹子点了点头。 那就还有两人在逃。 不多时,护卫从另一个方向赶回来,纵然满头大汗,依旧向柳肇庆道:“我杀了一人,抛尸江中。” 柳肇庆沉沉叹了口气。 还是有一人逃走了。他现身融江水湾的消息,看来是瞒不住了。怎么办,选这里的水下洞穴藏匿已经不是个好主意了。 可是附近地势平坦,实在没甚好去处。 柳肇庆立在江畔,竟觉突然之间危机四伏,郊野如此广阔,却没有他容身之地。 江风吹来,透体凉寒,他紧紧抓住手中的龙头拐杖,嗓子发干:“那就……” 话音刚落,林中飞出一个人头,带着鲜血淌了一路,滴溜溜滚到他脚下才停住。 柳肇庆骇了一跳,连身边的豹子都拱背弯腰,险些扑上前去。 不过林中缓缓走出两个身影,一高一矮。 柳肇庆的脸色顿时和缓下来。 是燕三和那个红衣女郎千岁到了。 千岁淡淡道:“这是逃走的最后一人吧?” “……是。”柳肇庆看看地上的人头,虽然沾满泥砂,依旧能认得是方才冲他大吼的首领,只不过临死前的恐惧还凝固在这人脸上。首级底下连着长长一截脊椎骨,显然是活生生被拔出身体,顶尖滑落的血珠子,一滴一滴渗入地面的砂石里。 可是千岁身上干干净净,哪沾有一丝血迹?柳肇庆望着她的素手莹白如玉,反而不寒而栗,对眼前这红衣女郎更添三分敬畏。 千岁撇了撇嘴。她和燕三郎落到紧忙逃蹿的这人前方,都还未开口,对方一刀直接劈向燕三郎,那风声呼呼,势大力沉,十岁的孩子若被砍中了,那是身首分家——这人瞄准燕三郎脖子挥刀,又快又狠,根本没打算多问一句。 她就喜欢这种痛快人儿,所以也给了他一个痛快。 豹子嗅了嗅人头,再望了望她,把脑袋压得很低。 柳肇庆低声对身边护卫道:“去把尸首都处理掉。”他打算藏在附近,就不能遗留惹眼的死人,否则要引来麻烦。 后者领命去了。 “你说的藏身之地,就在这里?”千岁站在江畔,望着滔滔江水直皱眉头:“你想在水底的洞穴呆够六天?” 这时距离拢沙宗主的最后期限还剩不到六天。 柳肇庆叹了口气:“融江偏远,船只很少,这个洞口原就隐蔽,近几年又没遇上旱季,江水水位高,一直没把它给暴露出来。这本是很理想的藏身之地,不过被衡西商会闹上那么一出,我就不是太有把握了。” 第162章 幽深的湖水 他顿了一下,“附近十里内就有村子,山上还有个寨子。”附近的原住民,对这里肯定比较熟悉。 衡西商会许下重利,追兵数量一下翻了几十倍不止,保不济就有人能探听到这个水下洞窟。“可我并未有更好的法子,只好搏上一搏了。”柳肇庆苦笑道,“如有人摸上门来,就要仰仗您二位高人了,定要教他们有来无回才行。” 天亮之前,千岁在废庄收取报酬时,只是轻描淡写拂了拂袖子,那许多金银珠宝就尽数不见。柳肇庆有眼力价,知道她一定有另外藏物的空间。这玩意儿可不是哪个异士都配拥有的,因此对他俩的信心更足了。 千岁望了燕三郎一眼,暗中叹了口气。晚上他们给柳肇庆护法自然是没有问题,除非梅晶那个级数的高手找来,否则千岁大人拼着浪费一点珍贵的愿力,收拾几个普通异士应该不在话下。 可问题在于,如果人家白天就摸上门来怎么办?这小子就是个摆设啊,他连柳肇庆身边的护卫都打不过! 他们赚取愿力真力和那么多宝贝的前提,是自己有命活着哦。 她沉吟了好一会儿才道:“这条融江是不是有一条分支流入明琅湖?” 明琅湖是环绕柳沛的三大湖泊之一。 “正是。明琅湖离这里很近了。”柳肇庆伸手,顺着江边向西指去,“往那里再走个三里就能进入融江分支,然后再走十里即到明琅湖。” 千岁催促燕三郎快上马背:“走吧,我们去碰个机会。” 柳肇庆大喜:“姑娘能找到其他容身之所?” “或许。”她的语气却有些犹疑,“就看你运气如何了。” 月上柳梢头,一行人也赶到了明琅湖畔。 这大湖一望无际,极尽辽阔,湖中还有十余孤岛,仿佛都在波中载沉载浮。月光抚慰下的湖水,温柔而包容。 可是柳肇庆在这里看不见什么机会。 湖边平坦,连个小山包也没有,同样可以举目二十里。这湖边最后一块山岩也早就坍塌,落下来的山体砸成了碎石,所以几人如今站在一片戈壁滩上,触目所及,除了湖水就只有一点低矮的灌木,不见任何遮蔽。 “往哪里藏?”水边湿气大,他吹了一夜的风,隐隐觉得浑身关节都有点儿酸疼。“莫非也要钻进水里?” 唉,人老了就是不中用,如果藏进水底的洞穴,那里比湖边还要潮湿许多倍,接下去几天他可就很难熬了。 “对。”千岁回身望了他一眼,“但与你想象的不同。” 说罢,她向众人摆手:“后退十丈,否则就有危险——”特地指了指燕三郎,“——包括你!” 燕三郎和柳肇庆默默退了开去,跟在他们身后的,还有护卫和那头黄金大豹。 来到此地,巨豹不知怎地有些焦躁不安,柳肇庆安抚了几次无用,也就随它去了。眼下它在戈壁滩上来回踱步,口中发出锯木般的短咆。 千岁对它嫣然一笑:“不想死就走远些。” 黄金豹像是一怔,一下子夹着尾巴就跑开了,比燕三郎站得还远。 千岁这才从袖里取出一只手鼓。 这鼓只比她巴掌大一点,称得上袖珍,形状如剖开的椰子。其通体光滑,只在鼓身缀有八个小小的凸起,仿佛钝角。 此时的燕三郎,《饲龙诀》已经贯通了第二条经脉上的五个穴道,养起第二条小龙,真力比原本还要活泼。他运足目力去看,再加上今夜月光明亮,终于看清鼓皮上有清晰而规则的长格纹。 这种纹路极具标志性,燕三郎只在马红岳马掌柜的钱囊上见过一次,漂亮又矜贵,就再也没忘掉: 鳄鱼皮纹。 这只手鼓是用鳄皮制成的? “受不住就堵起耳朵。”说完这句话,千岁带着手鼓走入了湖水里。 清澈的湖水一点一点淹没她的身躯,从足踝、小腿、膝盖,最后没至腰间。 裙裾漂起,随波四散,她就像盛开在水中的红莲。 接着,她将手鼓按入湖中,鼓面与水面齐平,这才敲了起来。 鼓乐声由轻到重,由慢到快,起先只是一下、两下,分明只是一只小鼓,拍击出来的声音却沉闷得仿佛大地都要裂开。 随后,她的手势就越来越快,乐音也跟着越来越高。 柳肇庆听得心口一阵气血翻腾,想起她最后一句话来,赶紧伸手堵住双耳再闭上嘴,这才感觉稍好一些。 燕三郎却觉出,身体当中养着的小龙仿佛踩着鼓点摇头晃脑,在经脉的大江中翻江倒海,活泼得不亦乐乎,甚至自发去冲击下一处闭塞的穴道了。 这乐音能令人热血沸腾,并且于他的修为都很有好处呢。从前他修练《饲龙诀》时,千岁为何不施展出来,难道是怕夜间扰民? 他才转了几个念头,千岁敲出的鼓声就越来越高亢,到最后只见她落掌缤纷,然而无声也无息了。 到了这个音频,人耳已不能听闻。 所谓大音希声,不外如是。 然而此时的鼓声却激起水面一阵又一阵怪异的颤动,就像有数万尾肉眼难见的鱼苗在湖面翻涌争抢,成千上万颗水珠跳跃不休,水面上居然密密麻麻全是筛子眼儿。 在场的人类不清楚,那是音波之功。 但他们身边的大豹对着水面发出一阵又一阵短促的咆哮,四肢却在微微颤动,一看便是色厉内荏的模样。 燕三郎发觉它身体半蹲,绷得像拉满的弓,是一副随时暴起的姿势——暴起逃走。 区区鼓声就能将原本威风凛凛的黄金大豹吓成这样? 这时水面上古怪的震动正在向外传播。 明琅湖的湖面宽广,这种震动就顺着水波传向四面八方,至少燕三郎目力穷尽之处,还能见到那仿佛万千鱼苗扎堆跳跃的异象。 一波,又一波,水波暗含着某种频率,穿行在辽阔的湖域,穿透了幽深的湖水…… 水岸边,千岁并没有停手。柳肇庆捂着耳朵,脸色灰败,他身边的护卫忍不住问燕三郎:“她在作甚?” 第163章 绿皮 “召唤。”虽然千岁未说,但燕三郎心里已经有了答案。红衣女郎透夜跑到湖边来,对着空无一物的水面敲鼓,总不可能是乐兴大发吧? 果然,远处的水面忽然泛起一丝涟漪。 今晚的明琅湖虽然温柔,可是偌大的湖面也时常被微风吹皱,这一点涟漪实在太平常、太不起眼了,就算岸边来回的水鸟也没把它当一回事。 千岁目光微闪,鼓点却停了下来。 素手轻轻蒙住了鼓面,那奇异的震动立即瓦解,最后一波掠过湖面以后,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不对,是比原来更加平静。 死一般的寂静,就连幽暗的水波仿佛都凝固住,沉著如宝石。 也就是两次呼吸,湖面突然炸开,一个庞硕的黑影毫无预兆从水底一跃而出,扑向千岁! 它快得像离弦的箭,柳肇庆的惊呼声都还未出喉,它就已经冲到千岁眼前,周身激起的水花也才刚刚绽开。 晶莹剔透,形状完美,如死亡之花。 紧接着就是“啪嗒”一下,那是铁嘴钢牙合上的声音,让人毛骨悚然。 柳肇庆身边的大豹“嗷”地一声钻入灌木里,头也不回。 燕三郎浑身寒毛起立,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这怪物的进攻阴险却又威力绝伦,被它咬上一口必定小命难保。千岁她—— 她还好吗? 然后,他就听见了熟悉而清越的喝斥声:“给我闭嘴!” 那是千岁的声音。 燕三郎再定睛一看,红衣女郎不知何时站到了怪物突出的鼻颚上,抓着一盘鞭子抽了下去。 和这怪物相比,她人显得娇小,但手里的鞭子居然很长很长,在怪物的吻部飞快绕了几圈,居然把那张大嘴给捆了起来。 月光下,鞭子闪着淡淡的银光。 这怪物当然不乐意,在戈壁上疯狂扭动身形,搅得整个石滩一片狼狈,碎石横飞如暗器。柳肇庆身边的护卫赶紧冲上前挡住,否则老头被乱石弹中脑壳,说不定当场直接毙命。 千岁却像粘在怪物头上的一片薄树叶,任它如何挣扎都纹丝不动。 亏得她有先见之明,让众人后退十丈,否则这怪物摇头晃脑起来,把石滩都毁掉了一大半,谁站在上面谁就倒大霉。 最后这怪物改变了主意,晃动尾巴开始后退——它要潜回水里,尝试在那里摆脱千岁的鞭子。 水中才是它的天下。 千岁也恼了,一拳砸在它脑门儿上:“不知好歹,仔细我把你皮剥了!” 那只拳头小巧可爱,砸在这怪物厚如山岳的脑袋上,却发出沉重的“嗡”一声,像是敲到了大钟。 疯狂挣扎的怪物,被她一下打懵。 也不知是她气力太大打得人家脑震荡,还是这怪物被她的言辞吓住,总之上半身趴在石滩上,好半天都不动弹,只有尾巴一下一下划着湖水。 它安静下来,众人才有时间看清这东西的全貌。 在月下湖边见到它,众人倒吸一口冷气。 这居然是一条巨鳄,从头至尾少说有八丈(二十五米)长,浑身鳞甲森然,表皮上再细小的凸起也有铜钱大,搁在石滩上就像一座坚不可摧的山石堡垒。 它安静下来就不动弹了,只有肚皮缓慢而轻微地起伏。 现在旁人都明白了,千岁用鼓声召唤的,居然是这么一个大家伙。方才水面上那一丝涟漪,就是它悄悄露头观察岸边的猎物,而后潜伏靠近,从水下发动进攻。 它色作墨绿,在黑暗的水下几乎就是隐形的,伏击成功的概率很高。 千岁拍了拍它的脑袋,声音和缓下来:“还认得我么?” 巨鳄没反应。 众人心想,这怪物能听懂人言吗? “小没良心的,还想拿我当口粮!”千岁叹了口气,“百年前我何必救你,让你陪着娘亲死掉算了。” 巨鳄忽然眨了一下眼,眼珠子翻向她。 千岁恍若未觉,只笑道:“想起来了?认得我就挠一下石滩。” 巨鳄果然伸前爪扒拉一下,在石滩上挠出了好大一个深坑。 “乖孩子。”千岁很干脆地抖了抖鞭梢,手中的银鞭如灵蛇,自行收了回来。 柳肇庆:“……”收起来了?这就收回来了?万一这怪物撒谎呢? 转眼间,巨鳄就没了束缚。它并不攻击千岁,而是立刻转头盯向不远处的几个人。 现在燕三郎也能体会到千岁方才的感受了,被一只冷血动物瞪住的体验……很不好。这家伙的眼神分明就是看夜宵呢,还是一口一个那种。 “这几个不是食物。”千岁一本正经告诉巨鳄,“你的口粮在湖里,别想着不劳而获。” 巨鳄吧嗒了一下嘴,声音清脆得半里内可闻。燕三郎听出了一种遗憾的味道。 燕三郎一步步走近,巨鳄眼珠盯着他,刚动了一下就接到千岁警告:“这个小的绝对不能吃!” 巨鳄遂不再动弹,半眯起眼,无视他了。 “这是什么品种?”燕三郎很机灵,走到千岁身边,借着她的掩护才伸手抚了抚鳄鱼。这怪物横亘在眼前就如小山一般,近看愈觉其庞大,摸起来手感粗糙坚硬又冰冷,在水下碰着了,大概也只会以为摸到了石头。 这种洪荒巨兽不住在深山大泽,为什么会出现在明琅湖?这里湖域虽然广阔,但岸边和水上来往的人类不少。 “这是祖鳄,非本地特产,是我从前带来这里放生的。”千岁笑眯眯道,“我叫它绿皮。也只有明琅湖这样的大湖,才供养得起祖鳄。” 柳肇庆颤巍巍靠近几步:“我在明琅湖边经过几十回,怎么从未听说湖里有如此巨兽?” “你要是听说了,它还能活在这里么?”千岁抚着巨鳄的肚皮,它惬意地半阖着眼,“它的娘亲就死于异士之手,这家伙识得厉害,不吃人类,只以鱼类和长毛牛为食。何况祖鳄一次长眠就是八年十年不等,醒了以后只要吃饱两次又能再度沉眠,别说人类,就是湖底的鱼见到它的次数也不多。” 第164章 我进(加更) 这头祖鳄原本显然趴在湖底睡大觉,千岁用了特殊的法子将它唤醒。 柳肇庆眼巴巴道:“你唤它出来,是要给我们护法之用?”这么大一头鳄鱼,光是体型就能给人满满的安全感,嗯,当它站在他这一边时。 “绿皮今年才一百岁出头,还是个孩子,没脱离幼生期呢。”千岁摇头否定了他的想法,“再说追击你的猎手如狼群,会一波又一波到来,它也不可能尽对付之。” 这么大的……孩子吗?燕三郎挠了挠脑袋。千岁在百年前将它带来明琅湖放生,那么这女人自己到底多大岁数了! 他曾经问过千岁,结果被她连丢好几记眼刀子:“你好失礼,怎么敢问女子寿数!” 可是女先生石星兰笑侃过,只有年纪大的女人才避讳谈岁数呢。 柳肇庆不死心:“那这是?”她总不会是特地拖着他来看望老朋友吧? “给你找藏身的地方啊。”千岁理所当然道,“不然我半夜来湖边干什么?” “水下洞穴?”洞外有这么大一只鳄鱼守着,想想也心安不少。至于潮寒之气入体,在性命安危面前就暂时都不要考虑了。 “可以这么说。”千岁两掌并在一起,做了个开合的手势,鳄鱼就跟着张开了大嘴。 它一张口,就把自己的身躯都挡住了。石滩上顿时什么风景也没了,只剩下这么一个骇人的黑洞,还有几十颗锥刀一般的獠牙向人示威,每一颗都比人的胳膊长,表面还长着锯齿…… 众人忍不住后退一步。 “祖鳄有一项绝技,就是百岁以后可以生成腹里乾坤,里面可以存放活物。”千岁比了个“请”的手势,“柳老头,你的造化来了。” 柳肇庆的声音一下都抬高了好几度:“你要我、要我跳进它嘴里?!” “是啊。”千岁好整以暇,“既然名作腹内乾坤,那肯定是附在它胃里了,否则干么不改叫身外乾坤?” 燕三郎扯了扯脸皮,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啊。 柳肇庆有点气急败坏:“我怎么知道,它不会直接吃了我!” 这怪不得他。人的避害本能一直在疯狂示警,毕竟谁会蠢到主动跳进食肉兽的嘴巴里去,那不是送羊入虎口吗? “绿皮很聪明,只是记性不大好。”那也是因为它和千岁分开太久了,一时没记起来而已。毕竟当时它才出生不久,这就好像要求人类从婴儿开始记事,有些强人所难了,“区区几天,它还是能忍住不吃你的,并且你又瘦又老,也不好吃。” 话音刚落,巨鳄又吧嗒一下嘴,像是附和她的话。的确从它的角度看来,这老头子瘦而寡肉,浑身没有多少脂肪,吃起来怎么能美味? 要吃就吃岸上那只豹子,看起来筋肉强韧,一定很有嚼劲。不过那东西躲得太远,并且好像是千岁带来的。唉,不能吃! 看着那张狰狞大嘴在自己面前开合,柳肇庆表示,并没有被安慰到!“你们也和我一起进去么?” 千岁摇头:“小鳄鱼的腹内乾坤刚刚生成,容量有限,最多只能容纳一人。你放心,不会憋死你的,就是地方小了点儿。”她好心给众人科普,“能储物的法器很稀少,但并非没有。可是能存放活物的空间都是天然生成,无法人为后天制造,最多只能稍加炼制。祖鳄天生自带的这项天赋太珍贵,也只在它们活着时才可以启用。” 她转向柳肇庆:“我已经向你提供最安全的藏身之地,进与不进,你自己选择。” 柳肇庆一生经历风浪无数,但从未像今天这样纠结,面对一张吃人不吐骨头的大嘴。如果这女人撒谎,他就是鳄口送菜,连渣都不会剩下,事后还要被人讥笑一声“傻X”。 可千岁如果真将他送入鳄鱼的腹中乾坤,这是匪夷所思之地,无论衡西商会动用多少追兵都休想抓到他! 他就可以平安度过最关键的几天,执行他和孙子的新计划。 燕三郎在一边看着,忽然道:“被追兵抓住,你也是死路一条。” 他向来话少,但一下就扣中了要害。 的确,柳肇庆就算退缩不进鳄腹,一旦被追兵逮住,唯一的后果也是血溅法场,只不过换一种死法,换一个死亡时间而已。 想通这一点,柳肇庆立刻豁达起来:“好,我进。” 他身边的护卫低呼一声:“老爷!”老爷子这是来真的? “左右不过一死,怕什么?”柳肇庆居然还能笑了笑,“把东西都给我。” 他从护卫手里接过包袱。这里面放着食品、药物和其他必需品。 他是凡人凡胎,躲起来也不可能不吃不喝。 “别担心。”千岁懒洋洋道,“每过两天,我们会来给你、给绿皮投喂食物。记得,有秽物也要打包带出来,否则绿皮会生气。” 柳肇庆停住了脚步。 这张大嘴足以令一切生物望而却步,他却必须形单影只走进去,说不怕是假的。 可他想起从前儿孙绕膝的场景,想起自己坐在城郊山庄里晒太阳的时光,又想起自己赶去山中,见到儿子一家三口曝尸荒野的凄惨…… 老天不会给他公道,他得自己去讨。 “我知道了。”柳肇庆终于下定决心。 他拿出纸笔写了几行字,正要将字条塞进竹筒,千岁忽然道:“且慢,把这个也装进去。” 她伸手,然而掌心空白无物。 “什么?”柳肇庆茫然。 “这是鬼面巢蛛,能收集周围听见的人声,传递给我。你让端方带在身边,就可以单向实时向我传讯。”柳肇庆老眼昏花,本来什么也瞧不见,得千岁提醒才眯眼看了半天,勉强望见她手心里似乎有个芝麻粒儿大小的黑点。“否则他那里局势瞬息万变,我们难以及时应付。” 千岁把蜘蛛丢进了竹筒。 这是蜘蛛? 听清她的话,柳肇庆大喜,在字条上刷刷刷又写多几字,这才塞好小竹筒,转身走到黄金豹面前。 第165章 高档鳄皮包 都说伴君如伴虎,那么在这一局中,端方伴着的就是一头喜怒无常的母老虎,又有杨衡西、马红岳兄弟时刻想置他于死地,他用尽手段居中协调,其实步步维艰,面临的危险可不低于柳肇庆。 若是他可以向己方传讯,哪怕只是单方面的,那也是极珍贵的情报! 巨豹正躲在石堆后头,警惕地望着祖鳄。对这怪物的恐惧,早就深深烙进它的本能。 柳肇庆伸出竹筒让它咬住,轻抚它的脑袋:“去找你的主人吧,这里不需要你了。” 黄金豹能听懂人话。它如蒙大赦,一个华丽转身,头也不回地奔向了高地。 艾玛,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逃走了。 柳肇庆回身,长长吸了一口气,捏紧拳头,这才大步走进巨鳄嘴里。 他走得很快,唯恐自己改变主意。毕竟,这举动实在疯狂。 鳄鱼的喉管很深,燕三和护卫看着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一片黑暗当中。 这个人不见了。 祖鳄闭上嘴,大头朝着千岁拱了两下,竟像猫一般撒娇。 “只借你的腹中乾坤用上几天,这期间你就憩在湖心岛上,不要下水,旁人不敢拿你如何。”千岁拍拍它的脖颈,“去吧。” 大鳄鱼慢悠悠转身,一步一步爬回水里,湖面上几阵波纹闪过,它就无影无踪,去时比来时慢了十倍。若非石滩上一片狼藉,谁也不晓得这里曾经有个大家伙上岸。 千岁对着柳肇庆的两个护卫道:“你们自去吧,这里已经没有你们什么事了。” 老爷子都进鳄口了,他们杵在这里也没用。再说柳肇庆行动之前早就交代过他们,配合燕三郎行事。 护卫点了点头,留下联络办法就转身离开,要去另寻地方处置这辆马车。追兵的主目标是个老头,他们都是壮年汉子,只要行事小心些,鲜少有人会将他们与柳肇庆联系在一起。 千岁这才伸了个懒腰,和燕三郎共乘一骑,掉头奔向来路。 “老头已经被我们塞进鳄鱼肚子了,暂时没人找得到他。”她坐在燕三郎身后,男孩腰板挺得笔直,目不斜视,根本不敢与她有身体上的接触。 千岁玩心大起,冲着他耳朵吹了一口气:“喂,你怕什么?”他有这种怪癖,长大就要被迫当个正人君子了,好可怜。 燕三郎顿时收肩缩脖,拉开两人距离。 很快,他的耳根就红了。 “你的毛病是不是加重了?”千岁笑嘻嘻道,“现在不用肌肤相碰都能起疹了?” 燕三郎耳朵痒得要命,想挠又不愿在她面前丢脸,赶紧切换一个话题:“现在去哪?” 她掩口打了个呵欠:“你觉得我们该去哪里?” 燕三郎就不明白,她睡了一个白天怎么还会犯困:“去把剩下的事做完。拿人财钱,与人消灾。” “不错呀,都会用成语了,石星兰真是没白教。”千岁指了个方向,“那朝这里走吧,刚才那个村民住在二十里外。” 马儿奔跑中,燕三郎还有满腹好奇:“你当年为何把祖鳄带来明琅湖?” 他还是忍不住挠了挠耳朵,就一下,止止痒。 “上次见到绿皮,它还没有我巴掌大。”千岁悠悠叹了口气,“这些家伙原本生活在梁国西北境的洪川,它的娘亲住在一处遗迹里,结果遗迹有异宝现世,惹来不少觊觎。几个玄门的异士合力将它击杀,绿皮就成了孤儿,被我拣到了。鳄母身死后魂魄一时未灭,拜托我将它的幼崽找个安全的水域放生。” “你有这么好心?”什么时候千岁也会助人为乐了?他不信。 “我一向心善……”千岁没好气瞪他一眼,“好吧,本来想烤着吃的,看起来嘎蹦脆。但母鳄开价两株牵魂草,还有腹皮和胃囊,我就省下这一口了。” “祖鳄身上的零件可是很贵重的材料。”千岁取出那只手鼓,在他面前晃了晃,“虽然母鳄死后腹中乾坤的特性消失,但它的皮囊还能制作储物空间。” 方才她就是敲击母鳄皮制成的手鼓,才能将绿皮从沉眠当中唤醒。祖鳄原本就是用这种频率的振动传递讯息、召唤同类。 燕三郎直勾勾盯着手鼓看。哇喔,鳄鱼皮钱包,哦不对,是鳄鱼皮鼓包。 怪不得她能收取那么多宝贝,原来都藏在这里面了?他想伸手摸两下,千岁一把拍开他的爪子:“别乱碰!” 装进了手鼓的东西就是她的,谁也碰不得! 两人又聊上几句,前方的夜色中就显出了一个小村落的轮廓。 ¥¥¥¥¥ 隔日深夜,端方一行六人飞驰在由閬城返回柳沛县的道路上。 跟在他身后几人,都是梅晶派给他的人手,各负神通。这是助力,也是眼线,他该把样子做足,把全套流程走好,否则回头梅峰长要起疑的。 先前梅晶接到一些线索,要求端方前去閬城查证,加上杨衡西两人一口咬定是老对手、鸿远商会的原东家柳肇庆所为,端方不走这一趟都不行——既然给梅晶办差,那就得像模像样,哪怕他已经知道自己最后会查到什么。 令他烦躁的是,自己被派往閬城,杨衡西等人就得了先机,现在他们派出的人手一定在清理柳沛近郊了,另外衡西商会的悬赏必定吸引更多追兵加入。 就算老爷子躲得过杨衡西的人马,后面还能回回都走好运吗?端方不知道,所以只能尽量压缩往返閬城的时间。 再有几个时辰,就能赶回柳沛了,希望一切都来得及。 正思忖间,路边草丛簌簌一声响,有个庞大的身影一跃而起,朝他扑了过来! 身后几人都大声提醒:“师兄(弟)小心!”提着武器就要冲过来。 端方摆了摆手:“无妨。” 果然那身影扑到他面前,吓得他的马儿人立而起,自己却满脸无辜神情,只伸着一个大脑袋直往他怀里蹭。 是他的座骑黄金豹。这家伙怎么来了? 身后几位同门也看清了,吁一口气:“原来是金儿,之前都溜去哪里了?” 第166章 抓谁呢? “到处玩耍罢。”端方笑着拍拍豹子的大脑袋,“怎么好带这个大家伙进城里吓人?吓昏了老太太说不定还要赔钱。” 众人都笑了。的确以黄金豹的体型,带进人类居住的县城会引起恐慌吧? 这豹子黏主人黏得厉害,不肯让他骑马。端方只得把马儿交给同门牵着,自己跳上豹背:“走吧。” 他指头里悄悄捏着个东西,不动声色缩进袖子里去了。 那是个小小的竹管,豹子拱进他怀里时,就将竹管吐进他的手心。 柳老爷子传讯过来了?先前这豹子是留在柳肇庆身边的,也亏老爷子想得出靠黄金豹传讯的办法。这家伙本就是端方的座骑,待主人出城后就来找他岂非天经地义,谁也不会起疑。再说这豹子已经有六十年道行,心智过人,完成暗中传讯也是轻而易举。 端方暗暗捏紧拳头。柳肇庆发来密信,说明他应该清楚自身处境的危险。 接下去这局棋,该怎么走呢?他有预感,密信当中的内容至关重要。 ¥¥¥¥¥ 时间又飞快过去了两天。 跳虎岗出现的“柳肇庆”,已经被证实是谣传。并且在接下来的这二十几个时辰里,各地还是接连有“柳肇庆”出现的消息曝料,大家扑空几次,也不再热衷传言。 离拢沙宗主定下来的期限还有两天,杨衡西和马红岳越发焦虑。 巫贤峰又派了一组人马过来,任胡大人调遣,结果他把人全派出去,自己悄悄跟定了端方,全天十二个时辰不让他离开自己视野。 可是端方无论去哪,身边都带着同门,办起差来又是很认真的模样,并没有私底下与外人接触,甚至那头黄金豹也不离左右。 那么,这人到底会不会再与柳肇庆联系呢? 梅晶两次在商会遇见他都是一顿冷嘲热讽,但是回头也去催促端方:“竟没一点线索么?十日之期快要到了!”凶手不落网,届时她就只能把衡西商会推出去谢罪——这桩大案,总要有一方负责。想到这里,梅晶也是坐立不安。 端方还是一贯的温和尔雅,好言安慰,见不到一点焦躁之色,甚至和胡大人打招呼的时候依旧保持风度翩翩,好似没看见后面杨衡西等人的杀气腾腾。 他看起来实是无辜,原本信誓旦旦的胡大人有时也会怀疑:莫不是料错了这小子?可是转念一想,只要柳肇庆保持蛰伏,这小子主动权在手,自然就能保持冷静了。 可问题在于,那个孱弱的老头子到底藏在哪里,为何可以瞒过无数双耳目? 过去这几天,各大势力都将触手伸向柳沛县及周边地区,方圆百里之内的每寸土地几乎都被犁过一遍了。不对,不仅仅是土地,甚至还有水妖潜入河湖,仔细检查水底的缝隙和洞穴,毕竟这个世界的神通多种多样,能辟水的宝物也是数不胜数,万一那个老逃犯潜在水底暗暗嘲笑众人呢? 当然这工程量很是巨大,毕竟柳沛县挨着三个大湖,每一个都是体量惊人。 可是大家还是一无所获。 柳肇庆就好像从这世上消失了。只要再成功躲上两天,他就算赢过了衡西商会,也给所有追兵掴上一记响亮的耳光。 …… 柳沛以南二十里,谷留镇。 燕三郎路过这里,牵着马就要往里走。谷留镇的特产即是人见人爱的蜂蜜,尤其桂花蜜之香甜更是冠绝百里。这里盛产各式甜蜜蜜的花样小点心,比如桂花蜜水晶糕乃是特供拢沙宗的美味,千岁也想尝一尝。 今天也正好是赶集日,乡道上车水马龙,都往这里而来。不过走到镇外,前进的车流明显慢了下来,燕三郎隔着十来丈还能望见镇大门有兵卒把守,挨个儿检查通行,尤其坐在马车里的人都被勒令下来行走,通关速度因此降了下来。 燕三郎灵敏的耳力就听见边上一对小商贩夫妇抱怨:“前面这是又怎么了?再堵下去,赶到集市也到晌午。”哪里还能抢到好位置的摊面? “最近缉拿逃犯呢,听说是穷凶极恶的杀人犯。不止谷留,附近十来县镇都在盘查。” 燕三郎听了,眼皮都不翻一下。 过了这些天,无论是官署还是民间异士,都认定商队截杀案的主犯就是柳肇庆了。现在这老头子就是不折不扣的逃命,官方发力督促各地严缉,那也在情理之中。 正常情况下,官署在城池乡镇严查,商会和异士、玄门在野外搜索,柳肇庆插翅难飞,逃生的机率极是渺茫,何况他只是个身子骨都很不利索的老人。不过谁让他运气好,遇上了燕三郎? 正在这时,前方传来一阵喧噪,燕三郎抬头一看,眉头不由得微皱。 原来前面正好有个杂耍班子要过关,却被兵卒拦下。整班子十三、四号人有大有小,有男有女,还带了七八只助阵用的小动物。赶集日就是乡镇地方上的盛会,但凡是人多的地方,乡里的草台班子经常赶来凑热闹,谷留镇的赶集日当然不会错过。 这种小班与云城玉桂堂那等规模的大戏班不同,成员通常都是一家人,从皮影到杂耍、唱戏,什么能赚钱就表演什么,还不乏动物成员。正在通关的这个小班子,就有猴子、鹦哥、猫和山羊。 兵头子把所有成员检查一遍,就老实不客气道:“不能过,你们先留下!” 当下另有两三个兵员走上前来拽人。杂耍班子也急了:“为什么不能过,谷留镇我们没来过五十回也有三十回了,哪里犯了法!” 兵头子瞪了瞪眼:“说不行就是不行,你们且到一边等着。” 这里的动静吸引多数人引颈来看。他手下就凑过去道:“头儿,这几人有甚问题?” 十余丈外,原本蜷在书箱里呼呼大睡的白猫,尖尖的耳朵忽然动了一下,朝向这里。 “没看见这几个小鬼吗,里面有两个男孩!”兵头子目光在几只小动物身上流连不去,“再说这还有只猫,符合上头的要求。” 【起点活动】来,速领免费起点币 水粉宝宝们,空调WiFi西瓜的季节到了,诸君歪在沙发看文的时候,点娘也(又一次)来派发福利了,and上期活动奖励已经到账,获奖的小伙伴请及时查收(*^▽^*),友情提示存稿君依旧满脸婴儿肥,请大家继续催更减肥,请大家不要吝惜她是一朵娇花,使劲压榨吧。 本次活动再次划重点:带标头【魔王特供】发帖,一定要带括号!!! 以下两个主题,亲们任选其一,在起点中文网的大魔王点点圈(书评区)进行发帖,参赛帖子需要添加【魔王特供】为开头的标题,我们最后以楼主获得的点赞数依次评选,并预设了十个名额进行奖励,量大普惠,大家都可以争取,请快快执笔^_^ 活动时间: 2019年7月10日0:00-2019年7月25日24:00。 考虑到图片需要过审核池,活动结果7月27日进行统计。 参赛帖子话题选择: 1.发个家乡特色美食(要最好吃的那个),并写下制作过程(有图更好,没图也可以),尽量是可以让看嘴馋的巧手水粉进厨房可以做了尝尝的那种过程。 2.大魔王美食记。请发挥想象力描写一段大魔王与美食的爱恨情仇,可以是如何享用美食,也可以是如何制作特色美食大魔王版,反正是和食物有关即可,随意发挥。 奖励预设: 一等奖 1名(帖子获点赞数第1的楼主) 8000点币 二等奖 2名(帖子获点赞数第2-3的楼主)6000点币 三等奖 7名(帖子获点赞数第4-10的楼主) 1000点币 备注:若一名书友发表多个参赛帖,最后只选取最高点赞的帖子作为奖励依据。楼主点赞数低于10的帖子不参加评选,如果有点赞数并列情况按发帖日期排名,早发早转早集赞哟~ 关于参赛帖子标题,这里举个栗子,栗子本栗子: 【魔王特供】这个粽子不好下爪 【魔王特供】这个藕片扯不断 【魔王特供】糖醋千千尾 彩蛋:本次活动第一的帖子若是菜谱可能会被水云采纳,进入正文剧情;若是非常精彩的大魔王vs美食帖可能会在某章周末开个小剧场上电视哟。 PS:有没有发现这个月福利比上个月下降了!没有错!! 因为我们书的粉丝互动太低了,官方酌情调整了活动福利,所以想要以后每个月大家都可以由福利拿怎么办?那就月票推荐票点赞评论发帖点点圈日常一条龙,反正你能在这本书里做的所有事情都做了,然后所有人都做了,我们就可以扶摇直上三千里,所有福利都没跑了~ 嘿嘿嘿,大家一起努力哟~ヾ(?°?°?)?? 特别声明:一名书友可以参与多个圈子活动,但是当月只能在一个圈子内获奖,第二次及以上的获奖资格将会取消,奖励顺延给下一名书友。发帖内容请文明用语,违规者取消资格。 本活动最终解释权归《大魔王娇养指南》所有。 感谢副圈主书袋子童鞋起拟的活动文案,比心。 第167章 下回一定注意(加更) 听见几个关键词汇,燕三郎身后的白猫立刻睁开了眼:“喂,不对劲。” 男孩+猫,莫不是指? 燕三郎嗯了一声:“他们不止在找柳老头。”他的耳力比从前灵敏许多,但还是听不见前方的窃窃私语。但他能察觉到不对劲儿。 杂耍班子里年纪最大的也就是四十出头,为什么会被兵头子直接扣下? 千岁给了他肯定的答案:“对,还有你。” 这时前方兵丁道:“上头要找的人,抱的是个长毛白猫吧,这明明是个橘色的。” 兵头子挥了挥手:“都找给他们,不可错放。” 那十来号人都被带了下去,不由分说。 听见千岁转述,燕三郎目光微闪,借着前方几辆大车遮挡身形,悄悄往后退去,不多时闪出主路,躲进灌木林里。 再走上小半刻钟,已经看不见镇子了,燕三郎才道:“官署怎会连我一起通缉?” “那不叫通缉。”千岁懒洋洋地,“知会四城十乡,人尽皆知,那才叫通缉,就像柳老头子。至于你——” 她打了个呵欠:“未必。” “点心不买了。”燕三郎当即换了个方向,“只剩几天了,少生事端最好。” 白猫气得挠了挠书箱。 燕三郎却抿着唇静静思忖。要不是恰好赶上谷留镇的赶集日,这些小镇平时绝没有那般热闹,那么他一旦靠近镇门就会被扣押下来,恐怕跑都没机会跑掉。 他的运气实在太好。不过,谁会这样缉捕他呢? 燕三郎的好运气并没有持续很久。申时,他在路边一家饭庄打尖,刚要了一大碗鸡蛋打卤面,就有三名客人边吃边盯着他看。 这三人有胖有瘦,有壮汉有文士,但在燕三郎眼里看来,他们都是气血充盈,眼含精光的模样,显然有修为在身。 燕三郎佯作未觉,但这时已过了饭点儿,用餐的客人就那么三四桌,这些人的模样更加肆无忌惮。终于,热腾腾的面端上桌,男孩才唏里呼噜吃了两口,那文士忍不住就走了过来,笑着问道:“能坐么?” 燕三郎抬头瞥他一眼:“不能。” 每桌都是四人位,燕三郎这样说,即是不想跟他同坐。 这人说了句“好嘞”,忽然伸手掀开了书箱盖子! 藤书箱就放在燕三郎身边的座位上,他动作太快,燕三郎面条还挟在箸上,满脸愕然:“喂,你干嘛!” 三人目光瞬也不瞬望进书箱,生怕遗漏一点细节。不过令他们失望的是,箱子里只有几本书,零碎几件杂物,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不是。”文士将书箱盖子随手一扔,也不理会燕三郎,悻悻走了回去。 他的同伴抱怨道:“这一路都检查三、四个小鬼了。” 这文士倒是想得很明白:“若是好抓,早就落网,怎轮得上你我?” 他们视燕三郎如无物,男孩鼓着腮帮子怒瞪几人,见他们不为所动,也就坐了回去,继续吃面。他只是十岁孩子,没人会笑话他胆小。 燕三郎慢吞吞地用饭,心里很明白:有人在暗算他,以有心算无心。他不能带着千岁进城落脚了。 店里很快安静下来,客人们来了又走,好似方才的小插曲不复存在。很快,一海碗面条和两个粗面馍馍下肚,男孩才擦了擦嘴,站起来会钞走人。 他走出店门之前,那文士又望过来一眼,若有所思。除了没有那只白猫,这少年的形貌和被缉拿的小逃犯真是太像了。 官家的地盘是不能去了,燕三郎出店牵马,往融江行去。他记得来路上见过几个小村庄,不如就去那里借宿吧。 他骑着马慢悠悠走了一个多时辰,还不到酉时末,丛林尽头就出现了农舍,他还望见了袅袅炊烟。 正好赶上饭点儿了。 四周静悄悄地一个人都没有。燕三郎勒停了骏马,原地站了一小会儿,就有一道白影从灌木丛里钻出来,轻盈跳到了马股上。 马儿受惊,噗噜打了个响鼻,燕三郎拍着它的脖子安慰几句,让它继续缓步前行,这才扭头抱起了白猫,帮她将身上的叶片和细枝一点一点拣干净。 “累死了,脏死了。”她蜷在马鞍上享受他的服务,动也不动,但口里不忘抱怨,“我还遇见了好几只大耳朵老鼠!” “一会儿找机会帮你洗个澡。”他特地翻了翻猫掌,见柔软的爪垫并无破损,这才放心。这种猫都是贵妇娇养,很少有机会独自穿越丛林,不过他自从中午见到谷留镇的异样之后,就知道不能再正大光明背着白猫上路了,千岁只好跟在潜在附近,跟他保持三十丈内的距离。 “洗猫。”千岁纠正他。 “对,把猫儿好好洗洗。” 正说话间,右前方、左前方和正后方的丛林中簌簌一响,有三骑奔了出来。 燕三郎一看,有些面熟,正是先前饭庄里的那三个无礼客人。其中的粗豪汉子见到趴在马背上的白猫,纵声长笑:“兀那小狗,凭一点雕虫小技还想骗过你爷爷?” 他们跟了一路,见到白猫出现,这才抓燕三郎一个现行。 燕三郎抿了抿唇:“你怎知我有猫儿?” “蹓猫如蹓狗,我不知道你怎么办到的。”那文士笑了,没注意到白猫微眯的眼中闪过一丝寒光,“不过你箱里有一本书,书缝卡着一根猫毛。” “多谢告知。”燕三郎恍然,声音诚恳,“我下回一定注意。” 是了,白猫时常掉毛,尤其春夏更是厉害,这一点无论是他还是千岁都不可控。他把猫儿移出书箱时也检查过两遍了,可是这样的小几率事件还是不可避免。 还有下回?这几人面色微凝。不过这个时候,空地上突然响起一个男声: “燕三,你可认得胡成礼?” 众人都是一怔,下意识左右顾盼,却不见林中还有第五人。 哪来的? 这声音紧接着又道:“衡西商会将他请过来救急,结果他向各地署衙下令,暗缉于你。” 第168章 杀人啦(为糖糕加更) 粗豪汉子突然一指燕三:“从他身上传来。” 这声音其实并不比踩断一根树枝来得响亮,只是林地太安静,四人耳力又佳,才显得它格外突兀。 燕三郎已经听出声音的主人是谁,目光微微闪烁,紧接着就是一夹马腹,回身往林地里奔逃,同时居然不忘反手将白猫塞回书箱里。 这三人想都不想,径直追了上去。这男孩只身一人行走郊野,又被人重金缉拿,按道理说必有不凡之处,可在他们看来,燕三郎纵有修为亦是低弱,不足为害,因此放心大胆追去。 这三人原本就呈品字形将他围在中间,他夺路而逃,离其中那个粗豪汉子的距离反而更近,后者拔出腰间一副紫金铜锤,照着燕三郎胯下的马儿兜头砸去! 重金缉拿燕三郎者有要求,必务要抓活的,所以他也不伤男孩性命,只想把他逃命的工具缴了。 燕三郎往回一带马头,避过这风声呼呼的致命一击。趁着对方招式用老,男孩手中乌光微闪,怨木剑自下而上朝粗豪大汉反撩而去,直取手腕,竟然兼顾了快、准、狠。 他从衡西商会那里拿走《虎扑》剑术就仔细研读,一天也不肯浪费,但有疑难就抓着千岁解惑。千岁不胜其烦,可是燕三郎从来坚定,她最后往往是拗不过他,为了图个耳根清静还是解释给他听了。 这么几天下来,最基础的几式剑诀被他练得有模有样,值此大难临头之际,他毫不犹豫用了出来。 这大汉见他反击凌厉,不由得吓了一跳,但匆匆一瞥就看出男孩耍的不过是把墨绿色的木剑,周身一点光华也没有,长度也不到三尺,甚至没有一点神兵的戾气,说像玩具还多过像武器,不由得好笑。 但他还是本能地一缩手,哪知燕三郎速度突又加快,那动作就如虎崽伸爪去拍打玩具,一触即收,甚至看不出威胁。 可是大汉紧接着手上一凉、一痛,鲜血狂涌而出—— 燕三郎剑尖陡然暴涨,落下之前凭空变长一尺,刚好削下他尾指! 大汉吃痛怒吼,下意识按住自己手掌,燕三郎逮着这个空隙,策马从他身边跃过。另外两人扑到时,他已经脱出了三人包围圈,飞快往林中去了。 “老二,你去追!”文士对另一人下令,回身看粗豪汉子伤情,“老三,如何了?” “那小鬼……剑上有古怪!”粗豪汉子痛得眼角不停抽搐。文士抓起他的手一看,当即吃了一惊。 三弟被断去半指,原该血流如注,然而就这么会儿功夫,鲜血已经止住。可这不是好事,因为伤口附近的肌肉正在萎缩,三十岁壮年男子的手本该是肌肤饱满、气血充盈,可这会儿手背泛白,表皮凹陷下去,就像有根吸管埋在肤下,正在将血肉吸干。 粗豪汉子痛得满额大汗,吃力道:“我经脉当中,有物乱蹿!” 其实不须他说,皮肤一旦凹陷,文士就可以清晰看到他皮肤底下的青筋一鼓一鼓,像是有老鼠钻来蹿去。这东西顺着汉子的经脉向上拱,速度不快,但万一入侵肺腑可就是一件麻烦事。 “忍着,我去抓他弄来解药!” 文士说完,抬头看了一眼密林。老二已经追去,但两匹马的蹄声都消失了,不知进展如何。 今晚晚霞漫天,虽说夕阳已经下山,但四周的空气中却还飘荡着淡淡红烟,仿佛余晖仍未褪尽。 空山幽林,显出了无比静谧。 这份安静让人忐忑不安。文士和粗豪汉子互视一眼,打马冲入林中。 …… 林地里扑腾了一小会儿,才重归于安宁。 男孩骑马踱出,身后还跟着一匹健驹,另外两匹都被他卸下鞍辔放走了。 前方是一望无际的田野,视线尽头有个小村落,乃是他想求宿的地方。千岁就坐在另一匹马上,懒洋洋道:“杀人时也不见你手软,对着几匹马倒是温情得很。” 对方一共是三个人,她解决了两个,最后一个,也即是那粗豪汉子就交由男孩了结。按千岁的说法,称作“有始有终”。 踏上修行之路,早晚是要杀人的,还不如趁早拿这些杂鱼来练手,省得影响日后发挥。想到这里,千岁心里也有些嘀咕,杀掉粗豪汉子是她对燕三郎的强制要求,这小子并不抗拒,面不改色地拔剑杀人,一式封喉,称得上干脆利落。 最重要的是,事后他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适。 千岁来到这个世界有些年头了,知道人类杀害同类的“第一次”,往往有心理关要过。她对这种同理心嗤之以鼻,但燕三郎的表现给了她一个惊喜。 这小子心理素质过硬啊,难不成天生就是杀人的料?她抚着下巴想道,可这小子对付三人遗留的马儿又很有爱,还记得帮它们卸掉全身负担再驱马入南山。话说前几天他路过乡城,还给一只怀孕的流浪犬喂过东西。 “杀人是不得已。”燕三郎一本正经,“这几匹马儿又没冒犯我,也不会泄露我们的秘密。” 方才空地里突然响起的男声,是端方的——鬼面巢母蛛住在书箱里,千岁附身的猫儿被燕三郎抱在手上,并未着意控制它。所以端方那里一说话,母蛛这里就发声了,吓了所有人一跳。 那个时候,燕三郎就知道这三人留不得了,否则消息走漏出去,麻烦一定找上门来。 千岁笑眯眯道:“头一次杀人,有何感受?” 燕三郎凝神回想:“饲龙诀起效了,感觉很……奇异。” 其实粗豪汉子倒霉不止一处,除了怨木剑在他伤口汲取生命力,燕三郎的真力也侵入他经脉当中,阻碍其力量运行。 目前燕三郎循饲龙诀在经脉里养出了两条小龙,对敌时真力透刃而出,潜入对方伤口。龙性凶狠,对燕三郎这个主人都未必有多乖巧,何况是到了对手身体当中,立刻就开始兴风作浪,让那粗豪汉子苦不堪言。 第169章 找到了? 而对燕三郎来说,真力外放的感觉格外奇特,他甚至能品会两条龙的跃跃欲试,就好像它们真是活物。 他将这感受说了,千岁耸了耸肩:“说是活物未尝不可。这东西后期要自相残杀的,不过么,龙性也从主人,主人温和则龙性温和,主人凶狠则龙性凶狠。”她把燕三郎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看起来,你小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是呵,这小要饭的怎么会是个好人?在黟城里就偷抢拐骗样样不缺,看他对付得胜王的手下时,骨子里也透出狼一样的狠劲,毫无怯懦。 男孩挠了挠头,又是人畜无害的模样。 “头一次杀人不难受?”千岁偏头看着他,“还是说,你早就完成了首杀?” 她看过许多天之骄子初次杀人过后,蹲在路边又吐又哭。可这小子的反应太过平淡,就好像他刚刚杀的不是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只鸡,一只兔子。 是这小子变那个态得深藏不露,还是他神经粗得堪比钢丝? 燕三郎瞥了她一眼,不答反问:“鬼面巢蛛开声,很不是时候。” 他杀人是不得不为,为什么要难过? “知道啦,下次注意。”千岁撇了撇嘴,没有推卸自己的责任。原本她如果蹲在箱里的话,鬼面巢母蛛不会随时发声,否则燕三郎在城里活动会引来多少不必要的目光?“反正这三人也是要清理掉的。” 她顿了一顿,又问他:“端方传递过来的消息,你怎么看?” 她在柳肇庆送给端方的信筒里放进了鬼面巢蛛的幼蛛,只要端方将它取出,它就能听见附近的声音,传递给母蛛。受过训练的鬼面巢蛛可以滤去其他音源,专注于人声,所以是极好的窃听手段。 不过在这里,千岁只当它是单向传声筒用。端方可以及时将消息传递给他们——在这场博弈中,谁掌握信息更多、更主动,谁就赢了。 柳肇庆通过黄金豹将暗信送到端方手里时,他就知道,燕三郎站到自己这一边了。端方虽然替韵秀峰的梅峰长调查截杀案,但自己无时不刻都被人监视着,即便得到许多情报也无法传给柳肇庆。事实上,在燕三郎介入之前,他二人基本处于隔绝状态。 那么为了最终胜利,他就必须将有用的情报传递给燕三郎。 这一点,千岁很是笃定。 果然,现在端方就通过鬼面巢子蛛,向燕三郎提供情报了。 这个情报,至关重要。 它让千岁和燕三郎一下子明白,自己的对手是谁了。 “被端方摆了一道,杨衡西和马红岳还要垂死挣扎,所以拿衡西商会当诱饵,把巫贤峰引了过来。”燕三郎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不过来人是胡成礼,我们就有麻烦了。大概他调查商会时发现了我们的行踪,这才暗缉我们。” 所谓的暗缉有别于一般通缉,并不在闹市张贴公告,也不宣扬得人尽皆知,而只通过层级官署下放缉令,或者知会玄门和其他强人组织共同参与追捕。 简单来说,就是百姓们知与不知的区别。 “先前我还在奇怪,衡西商会在柳沛县架子再大,也只不过是个商会,怎能劳动官署发令通缉于你?”千岁沉吟道,“如今牵出个胡成礼,倒是合情合理了。”胡成礼是拢沙宗的特使,当然有权力向官署发令。 “并且他特地发布暗缉,就是不想打草惊蛇,让你有过多防备。可见,这个人对你已经有所了解,不止把你当作是石星兰的远房亲戚了。”她眼里有两分幸灾乐祸,“谁让你看起来那么可疑?” “余下几日,都不进城。”燕三郎当即做了个决定,“此间事了,立刻离开。” ¥¥¥¥¥ 这一天,杨衡西坐在商会里,面前摆着两只空酒坛。 每一只酒坛都曾装满窖藏四十年的好酒,他正在干掉第三坛。 他从不在白天喝酒,但今时可以打破惯例了。拢沙宗主给出的期限只剩最后两天,如果柳肇庆始终没露面,衡西商会将会因为承受不起拢沙宗的怒火而倒闭,他二人下场堪忧;如果抓住柳肇庆的不是他俩,也不是胡成礼,那么衡西商会就被人家收入囊中,他二人同样一无所有,结局黯淡。 时间一点一点推移,他两人越发前景无亮。 他叹了口气,又倒了一盅美酒。这样的好酒,两天以后就喝不到了。 不过酒盅才举到嘴边,房门“啪”一声被撞开,那位胡成礼胡大人满面肃然站在门口:“快走,端方要带着梅晶出城。” 杨衡西手一抖,酒水洒出来一小半。 在这柳沛县中,梅峰长地位最为尊崇,平时都憩在精舍,等待各方消息。没人觉得这有甚不对,你见过几个皇帝亲自上场杀敌? 现在,端方居然能请得动她,可能性只有一个: 他找到柳肇庆了! 眼见胡成礼转身,杨衡西飞快跟了上去,沿途叫上了马红岳。 端方果然带着梅晶往城外走,并且一出城就放马疾奔。胡成礼等人见状,什么都顾不得了,赶紧追了上去。 如今的柳沛熙熙攘攘,异士无数。拢沙宗韵秀峰的梅峰长和衡西商会的两位东家光天化日之下急匆匆穿街过巷,不知引起多少人注目,继而跟了上来。 韵秀峰一行人身后,很快就缀上了七、八条尾巴,但梅晶不以为意。这些围观的虾兵蟹将,不会对她造成任何阻碍。 这样追了两个时辰,胡成礼皱眉:“这是去哪?” “直奔融江去了。”杨衡西心事重重,“那条大江分支众多,水情复杂,的确是藏人的好地方。”柳沛县周围三个大湖,地面地下都是水网纵横,柳肇庆要是有本事藏在水下,那的确不如岸上好找。 他和马红岳互视一眼,心底均觉不妙:“端方当真把柳肇庆献出来了?” 其实他们三人从不怀疑端方能寻到柳肇庆,毕竟人家才是一家人,互通有无再正常不过。可问题在于,端方怎么能狠得下心? 那可是他亲祖父! 第170章 就是他 柳老头要是知道他把自己献出去了,会不会反咬一口供出实情,把这个孙子拖下水? 端方对此若无准确判断,怎么敢邀请梅晶一同前往? 胡成礼面色沉重:“倘真如此,要么端方与柳肇庆毫无瓜葛,要么这人狼子野心!”能把自己祖父都送出去邀功的人,心性必定可怕。 跟到这里,前方人马忽然拐进了一处江水缓流的洄湾,穿过林地,在岸边停了下来。 早有两名韵秀峰弟子带着一个村民候在这里,见状迎上前来,向梅晶恭敬行礼。 梅晶挥了挥手:“就在这里么,你是目击者?”这就是个乡野小民,寡腮无肉,一只裤腿放下,另一只高高挽起。他见到梅晶,局促得两手都不知往哪里放了,一迭声应道:“是,是,那天晚上我真的看到一个老头子坐在这里。” 梅晶问两个门徒:“他所言属实么?” 那两人答道:“徒儿按他报料所说,到这里滩床上寻找,的确发现地面上有几处颜色黑深的血迹,但都被枯枝败叶盖住,搬开才能瞧见。”说罢指给梅晶看,那是好几处血迹,一处就在三人所站的大石附近,血污面积很大,还有喷溅的痕迹;另一处么,则是从林地边缘一直延伸到湾滩上,仿佛被拖曳过。 梅晶亲自弯腰端详,几息后才道:“约莫发生在五、六天前。” 端方面容严肃:“林中有打斗过的痕迹,树干上还沾着血,同样已经发黑。另外,融江下游发现两具尸体,都已经肿胀腐烂。这些跟他提及的都能对上。”说到这里,对村民道,“你先前对我师弟提过,这底下有个溶洞是么?” “是,是。”村民连连点头,“是个很大的洞穴,站进十个人都没问题,我们叫它鲶鱼嘴。这洞口位置很低的,贴近河床,只有大旱季节才会露出一点点,现在水多看不见的。但它里头很长,后半截都在水面上。” 他顿了一下,又补充道:“有时候吧,洞口下两场雨就淹没了,我们村里曾经有几个小鬼溜进洞里去玩,下完雨后出不来了,劳动全村去找。” “我问过附近的村落,这里太平许久,上一件野兽伤人事件都发生在十年前。”端方向梅晶恭敬道:“现在突现打斗和命案太可疑。” 他话未说尽,但所有人都明白:那几个倒霉鬼会不会正好寻到这里,与柳肇庆狭路相逢,才被杀掉灭口? 村民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讪笑道:“那个……我带你们来找人了,是不是可以给赏了?” “稍安勿躁,找到了自然有赏。”梅晶看了看水面,“水下洞穴可有其他出口?” “有。”端方沉著道,“就在三里外的山脚下,徒儿已经派人去守住了。” 这徒弟一向最让她省心,梅晶点头:“行,你带人下去逮他吧!” 端方应了一声,亲自带着几个同门跃入水中。 梅晶这才转头望向胡成礼和杨衡西几人,森然道:“怎么,不甘心?” 胡成礼是巫贤峰门下,比她位阶低了不少,这时就微微垂首:“不敢。” 梅晶知道他的品性,不屑地哼了一声。 这要换了别人抓住柳肇庆,胡成礼说不定真会动手抢功劳。但是对上她么,谅他不敢! 看热闹的队伍也都陆续赶到,原本宁静的洄湾一下多了几十号人。 人越来越多,梅晶的心也提了起来。 这样劳师动众的大阵仗,要是没逮着柳肇庆,她面子上未免有点过不去。 大伙儿没有等待太久,就听见江中哗啦一声,端方等人跃了上来,手里还额外挟着一人! 这人须发都在滴水,要靠着浮囊里的空气才能撑过这一段水路。 杨衡西本来就攥着一手冷汗,待浮囊被端方拿开,他也看清了被掳上来那人,心里突然就凉透了,再也剩不下一丝热气。 那张老脸布满皱纹和斑点,面皮发白,嘴唇却发紫,可千真万确就是柳肇庆,他绝不会认错! 他下意识和马红岳对望一眼,都看见对方眼里的绝望。 端方真地将柳肇庆捉拿归案,衡西商会要归梅晶所有了。 他们完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眼前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身上。他站也站不稳,全靠韵秀峰弟子提着才没有软倒在地,端的是狼狈不堪,梅晶望着他直皱眉头:“你是柳肇庆?” 老人虚弱得直喘气,不答。 梅晶看向杨衡西、马红岳二人,又问一遍,他们也未回答。不过瞧见他们如丧考妣的神情,梅晶也知道答案了。 这时围观的人群里就有几个声音道:“这人就是柳肇庆,我见过。” “虽然老了很多,但他确是柳肇庆无疑。” 梅晶眉眼这才舒展开来,嘴角挂起了笑意:“好极,带他回去。” 杨衡西愣了半晌,听到这里突然暴起,大步朝端方冲过去:“是你!你这心思歹毒的小杂碎(种),是你给我们设的局!” 话音未落,砂钵大的拳头就挥了出去。 他和马红岳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端方居然会把自己的亲祖父交上去换功劳!原本他们只以为,端方会好生藏起柳肇庆而已。 端方冷静躲过,面色冷肃:“杨大东家,你输不起么?赌约和条件都是你提的,是你亲口公布消息,谁抓到柳肇庆,谁就是衡西商会的新东家!” 他一字一句:“莫忘了,我抓到柳肇庆,等若救你们一命。” 杨衡西站定了,拳头也出不去了。不是听进端方的话,而是因为梅晶斜跨两步,挡在了端方面前,柳眉倒竖:“放肆!” 杨衡西身体一颤,仿佛被这一声喝斥砸中心口。马红岳奔过来,用力拽着他的胳膊:“老大,不可!” 周围人见到这一幕,都在窃窃私语。 梅晶不再理会这两人,看看柳肇庆仿佛随时都会断气的神色,她又掏出一颗补益元气的丹药,扔给扶着柳肇庆的弟子:“喂他吃下。另外,找辆马车来,别让他死在半路上。” 第171章 黄泉路上慢半步(加更) 这时端方唤人去村子里买辆马车。这时胡成礼突然紧盯住柳肇庆问:“你的同伙呢?”老头子落入梅晶手里,他以后想提出来问可就难了。 柳肇庆眼神都已经涣散,像是根本没听见他说的话。 胡成礼忍不住踏前几步,梅晶微一侧身拦在他面前,冷冷道:“这是我的犯人。” “我只问他一个问题。”胡成礼脸上露出焦急之色,“柳肇庆,是谁替你杀人!” 就凭这老头子奄奄一息的模样,怎可能杀掉几个尾随他的大汉?必定还有同谋,如是胡成礼想的那样…… 柳肇庆已经吞下端方喂过来的丹药,梅峰长出品必是精品,只这么几息功夫,他腹内就有一股暖热涌上,脸色也不再苍白如死人。听见胡成礼的话,他抖着唇虚弱道:“是、是……” 后面几字低喃在口里,谁也听不清。 胡成礼忍不住踏前几步,俯首附耳:“是谁?” 柳肇庆喉结上下动了几下,张开了口,像是要艰难说话,然后—— 然后“呸”地朝他吐出一口唾沫! 胡成礼警觉,一偏头避了过去,脸上却有了怒色。“你!” 梅晶担心他要动手,上前虚虚一拦:“行了,带回去再作计较。” 胡成礼冷冷道:“是不是个带着白猫的小鬼?他在哪里!”他不顾梅晶阻拦,快速对柳肇庆道,“乖乖把他供出来,我以后定不找你们柳家麻烦!” 说这话时,他看了端方一眼。 端方目不斜视,面不改色,像是根本没听懂他的暗示,柳肇庆却放声大笑,笑得前俯后合,眼泪都要掉出来了。 他本就虚弱不堪,再这么笑,所有人都担心他会笑断气。 梅晶皱了皱眉:“闭嘴!”她花了这么大力气,不想带个还没招供的死人回去。胡成礼再给她捣乱,她就不客气了。 “你说,不找我柳家麻烦?”柳肇庆慢慢收了笑声,伸手指着杨衡西、马红岳两人,“拜他们所赐,我柳家已经断子绝孙,你现在说,不找我柳家麻烦?哈哈哈!” 他的笑声里全是讥讽:“杨衡西、马红岳,你们可料到自己还有今天?” 众人看看他,再看看脸色同样灰败的杨、马二人,不知怎地心头戚戚。 梅晶目光闪动:“这样说来,你承认自己是截杀商队的幕后指使?” “对,是我杀的!”柳肇庆兀自笑容满面,“谁让他们答应参加这两个狗东西举办的拍卖会?死有余辜,嘿嘿,死有余辜!” 他笑得脸上肌肉扭曲,皱纹全挤在一起,满满都是戾气,又仿佛疯魔。旁人看了,心底就有一股寒气升上来。 这老头疯了,为了给衡西商会添堵,竟然一口气杀掉那许多权贵,连拢沙宗都受累。 只有梅晶眼中露出了满意之色。 这老头子倒是爽快,不须逼供就承认罪状,半点拐弯抹角都没有,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 杀人凶手落网,她终于可以向宗主交差了。 柳肇庆向着杨衡西、马红岳两人嘻嘻笑了两声,露出几个黑漆漆的牙洞:“你们会遭报应的,我在黄泉路上走慢一点,等着你俩好好叙旧!” 这时一阵江风吹过,柳肇庆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端方见他脸色青白交加,脖子却发红,于是解下自己披风,要给他裹在身上:“你病不得了。” 这老头已是强弩之末,又是刚从水里被打捞出来,若是再染个风寒怕是要一命呜乎。别人见到他这举动,都不会多想。 披风上犹带着端方的体温,柳肇庆心里一热、一颤,知道这是孙子能给予他的最后一点慰藉。但他偏要抖着手一把打掉,再朝端方也吐去一口唾沫:“拿走,不用你来假好心!你是这个女人的徒弟,你们的心就是黑的,肝就是黑的!” 端方敏捷躲开,柳肇庆却骂上了瘾,又连吐好几口唾沫:“拢沙宗?呸!韵秀峰?呸!都是一帮狗爹养的,成天价趴在我们身上敲骨吸髓!”又指着杨衡西道,“又跟这种恶人同流合污,给他们撑腰害人……” 他大骂不休,到最后居然声嘶力竭。梅晶勃然大怒,正要发作,端方已经拿出手绢,一下堵住了柳肇庆的嘴,让他唔唔连声,但再也不成字句。 他的目光深沉,但只有面对他的柳肇庆才能看清。 这时马车也来了,梅晶没好气道:“走吧。”任她有千般手段,可这老头恐怕被戳一指就要死了,她这口气能出在谁身上? 好在人是抓到了,此行不虚。 柳肇庆的嘴被堵上了,一个字也说不出,即使胡成礼再问任何问题,他也答不上了。他低下头,没让任何人看见自己眼里闪过的狡侩之色。他这辈子,什么人没打过交道?胡成礼的承诺,他一个字也不信。燕三和千岁是万万不能供出来的,否则一定会连累到自己的孙子。 后者阴沉着脸看柳肇庆被押上马车,端方则走去了梅晶身边。 杨衡西和马红岳凑到胡成礼身边哀求道:“胡大人,您离开柳沛时请一定带上我们,我二人愿为吕峰长鞠躬尽瘁……” 胡成礼却在凝神思索,对他二人听若不闻。 衡西商会这件事,他的确是输给了端方,吕峰长那里必会责怪。但事情既然没有转寰的余地,他就要将精力都集中到自己的主要任务上去: 追查燕三郎。 而眼前这两个衡西商会的前东家,已经没有用处了。 梅晶看了看胡成礼,满面倨傲,才对杨衡西两人道:“还站在这里作甚?走啊,还有交接的手续要办呢。” 端方抓住了柳肇庆,也即是她抓住了柳肇庆,杨、马两人愿赌就得服输。从现在起,衡西商会是她的了! 想到这一点,她就心花怒放。 柳肇庆正被两个韵秀峰弟子塞进马车,闻言扭过头来,死死盯住杨、马二人。 他眼睛瞪得很大,虽不能说话,但眼神当中的仇恨、讥讽、快意和自得,已经尽露无疑。 他心底清楚,这两个人死定了。 第172章 打听 仇人从志得意满沦落为一无所有,柳家大仇即将得报。柳肇庆觉得,这真是他十年来最开怀的一天。 韵秀峰一行开始返程。这场热闹看完,江边的人群也渐渐散了。 胡成礼原地沉思稍顷,余光扫见一人,忽然大步上前拦住:“慢着,我有事问你。” 陪在梅晶身边的端方转眸,恰好看见他拦下的是方才指路的村民,目光中顿时闪过一丝厉色。 但他随即恢复了正常,这一点小小的异样,连身边的梅晶都不曾发现。 胡成礼正在问人家:“把你的见闻都告诉我。” 梅晶宽怀,这村民就得了三锭大银的奖赏。他一边欢欢喜喜揣钱进兜,一边道:“那天家里的羊又逃出羊圈,我摸黑出来找羊,正好听见湾边有些古怪声响,像是有人叫喊。我潜过去看,那里有两伙人在打架,一伙赢了,把另一伙撵得跑进树林里,湾滩的大石头上坐着一个老头子,就是你们刚刚抓走的柳什么来着,他身边还站一个男人。” “还看见谁了?” “就有几个跑远的人,黑乎乎地又在树林里,看不清。” 胡成礼不死心:“没别人了么?你有没有看见一个男孩,十岁左右。” “男孩?”村民一脸茫然,“没有。”这老小子中邪了吗,问出恁古怪的问题。 “你再想想。”胡成礼启发他,“或者,你有没看见一个女人,长得特别好看?” “没有,没有!”这人的问题越发不着调,村民连连摆手,“我看见的就是这么多。” 胡成礼能看出他所言是真,当下沉吟,难道燕三并未帮助柳肇庆逃亡?倘真如此,这小子早不知跑去哪里了! 唉。他暗自叹了口气,这条好不容易到手的线索又要断掉了? 他转身要走,正巧有个念头划过脑海,当下又补充一句:“对了,你怎么想起去柳沛县报讯给梅峰长?” 村人挠头:“啊,她不是最厉害的那个吗?” “衡西商会在你们这里好大的名头,你为什么不优先把情报卖给两位东家?”为什么偏偏选了端方,选了梅晶? 村民张着嘴“我”了半天,说不出个原委来。 是啊,为什么? 他只是觉得,更了不起的人物一定更大方,把这么重要的情报卖给梅晶,得到的打赏一定是最多的。 至于这个想法怎么来的,唔…… 老实说,他也不知道。 就好像这个念头凭空从脑子里蹦出来一样,理所当然得不须怀疑。 胡成礼却不觉得理所当然。无论端方还是梅晶,对这些本地乡民来说都是外人,多少有些排斥感;衡西商会却是地方一霸,财力势力都深入人心,这村民想要钱,为什么第一个念头不是去找衡西商会卖情报,而是找上了端方呢? 这里面,是不是有甚古怪? 他突然伸手扣住这人脉搏:“你方才所言,句句属实么?” 村民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正要挣扎,见他目光慑人,还是老实应道:“是啊,都、都属实。” 他的脉搏如常,的确没有撒谎的痕迹。 胡成礼失望地松开了手。其实他也知道,有时候人类行事并不经过深思熟虑,回头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何要那么做。 这里就有个专有名称: 鬼迷心窍。 这个时候,他耳中依稀听到几句议论,循声看去,却见三个异士站在岸边,有个小声嘟哝:“怪了,这水下洞窟我两天前就进过了,里面连个鬼影都没有。” “那是你运气不好。”同伴嘲笑他,“你当柳老头真是柳树栽在一处不动?人家长腿会跑的嘛,你搜过这里人家才进去,那叫来得好不如来得巧,运气比不过梅峰长的高徒。” 胡成礼目光一闪。是么,真只是端方运气好? …… 端方策马跟在梅晶身边,原本落后半个马身,见她嘴角上扬,脸上一贯严厉的线条都和缓下来,当知她心情极好,于是趁机往前两步,小声问道:“方才见到胡师兄讯问柳肇庆,不要截杀案的细节,反追问燕三的下落。师尊可知,这是什么缘故?” 拿下柳肇庆以后,梅晶看他的眼神就更加和蔼了:“衡西商会这件事上,胡成礼是办砸了,他再纠缠也是无用,不如将手头其他差事办妥,才好将功折罪。” 端方茫然:“胡师兄得吕峰长赏识,能办的必是大事,燕三只是个孩子,跟他能有什么关联?” 想起这件事,梅晶就笑了,心情更好:“还记得今年开春的雅集?” 端方赞了一声:“名流云集,蔚为盛景。” “按惯例,每年雅集开场的戏班,都是从巫贤峰操办的大典上竞争出来的头名。今年献演的戏班子是云城的玉桂堂,已经沉寂很多年,突然靠着一出新戏《红颜碎》扶摇直上,连雅集上都有众多名士称赞不已。” 端方点头:“确是不错。” “但这台戏却惹得宗主不喜,责成巫贤峰去查清来龙去脉,于是那姓吕的只好指派胡成礼到云城去调查始末。” 端方恍然:“原来是云城之事,离这里还远着呢。”心里想的却是,燕三的确是从云城过来的,莫不真与胡成礼调查的事情有关? “听说胡成礼在云城吃了个瘪,给玉桂堂写戏本子的女人死了,线索戛然而止。”梅晶笑道,“为了这事,胡成礼还拖了一个州官下马。” 端方惊咦一声:“我也听过云城通判下狱之事,没料到是胡师兄的手笔。” “总之他办的差事到现在还是件悬案。胡成礼这人有些本事,但心气太高,吃亏以后更想弄个水落石出罢?”梅晶嘿了一声,“这回算那个孩子倒霉,但凡胡成礼盯上一个人,就会像疯狗一样咬住不放,直到最终出个结果。也正因如此,那姓吕的才频频给他指派差事。” 端方目光微闪。胡成礼这么执著么? 梅晶沉吟道,“但他查到一个稚龄童子身上,未免有些古怪。这个燕三,你平时多有接触么?” 第173章 破绽 “其实也只有寥寥数回。”端方回答谨慎,“他是账房的新人,年纪小,徐管事这些老油子也不提防他。但燕三机灵,很早就发现账目有问题了,才会惹来马东家的杀念。”他的话里,三分假掺七分真,这样梅晶无论去商会里找谁对质,问出来的答案都与他的叙述是大同小异。梅晶听了,只会以为端方是为了调查马红岳做的假账,才去接触燕三。 果然梅峰长颌首,很快对燕三失去了兴趣。 那是胡成礼的麻烦,不是她的。再说燕三只是个孤儿,全天下不知有多少孤儿去向不明,不值得她多瞥去一眼。 “你还唤他作东家?”梅晶往后看了一眼,“很快,衡西商会就与这两人无关了。” 她的目光冰冷,当中已无半点情分。这两个魂淡办事不力,总给她丢脸也就算了,这回又是试图做假账欺骗她在先,去巴结她的死对头巫贤峰在后,她梅晶再大度也是心灰意冷,决意要卸掉杨、马二人的东家不可。 对了,还要把杨衡西逐出师门。 端方微笑:“唤了一年多已成习惯,一时改不过来。” 梅晶摇了摇头:“你就是太和善,这样打理一个商会可不成。” 端方吃了一惊:“师尊,您是想……” “你在衡西商会一年,成绩斐然,风评很好,把账目也给我查得明明白白。”梅晶笑道,“端家又是世代经商,你有根底,这个东家舍你其谁?”她是峰长,平时日理万机,哪可能亲自来打理一个商会? 再说,她也不通此道。 端方肃容道:“师尊手下必定另有能人,徒儿怎敢托大?” “杨衡西这几个算不算能人?”梅晶脸上浮起慨叹,“那又如何,欺上瞒下,狼心狗肺!他们若有你一半忠诚谦厚,何至于到今日这般境地?” 端方还要再说,梅晶摆了摆手:“行了行了,当日在融江边上,所有人都望见柳肇庆是你亲手从水底捕上来的,那么按照约定,也该由你来当这个东家,没人会有异议。”她顿了一顿,“你记着,日后也要勤恳耕耘,就如你修行那般下功夫。” 这徒儿是有名的十项全能,干什么精什么,何况端家本来就出过好几个大商人,有根底在。最重要的是,自己的真传弟子用起来才放心哪。 她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端方也只能恭敬领命,但心里想的却是胡成礼对柳肇庆的那一句威胁:供出燕三,他就不找柳家麻烦。 显然这人还是倾向于杨衡西、马红岳二人的推断,把端方当作柳肇庆的孙子。柳老头一死,柳家就只剩下端方了。 尽管是威胁之语,但胡成礼继续为难端方的可能性还是很大,原因就是燕三! 听胡成礼今晚所言,他确实将燕三和柳家联系在一起,甚至相信柳肇庆逃亡的帮手就是燕三,否则不会问出“谁帮你杀人”这样的话。 梅峰长说得对,胡成礼这个人的确有些本事,至少他的推断都很接近事实。 前几天黄金豹衔来的讯息出自柳肇庆的手笔,上面寥寥两行,第一句就写明了“得燕三助,安好勿念;鬼面巢蛛,可单向送音三十里。”这即是说,柳肇庆的成功逃亡,有燕三的一份功劳,虽然端方还不清楚他是怎样办到的。至于鬼面巢蛛,他博闻强志,的确在闲书上看过相关记叙,也知其天赋,没想到燕三手里就有,还能送到他这里来。 第二句更直白了,“六月初二晨时,可到融江洄湾水底洞穴掳吾”。端方看到这几字时,心神大震。 柳肇庆用的是“掳”字而非“接”字,意图已经十分明显:他居然要端方把他擒下来交差! 自杨衡西扰乱了他们的计划之后,端方就一直在寻找破局之法。这次博弈的变数很少,除非巫贤峰抢先寻到柳肇庆,否则无论其他任何人拔到头筹,杨衡西、马红岳二人都会输得一干二净。 可是,端方想要的更多!他必须为自己、为梅晶争到一个确定的结果。如此,他在梅晶心目中的地位不仅彻底巩固,还能再上一层楼。 柳肇庆也看穿了这一点,决意牺牲自己,成全孙子。 他的人生已到尽头,孙子的青云之路才刚要开始。 直到端方亲自抓捕柳肇庆归案,命案苦主可以得到交代,梅晶保住了衡西商会这棵摇钱树,而端方则洗清了所有嫌疑,再次成为根正苗红的梅峰长高徒,还有很大几率出任衡西商会的新东家。 一切都很完美。 可是这件事里有个绕不过去的关键,就是燕三。 他原本只是个不起眼的孤儿,偏偏胡成礼要紧咬住不放,认定他与截杀案、与柳肇庆祖孙有莫大的关联。 现在燕三不见了,胡成礼就只能从端方这里下手。梅晶虽然能以势压之,但她不可能在柳沛县呆一辈子。 胡成礼对端方盯得越紧,后者露出马脚和破绽的几率也就越大。 这一点,端方万万不能忍受。 他回首望了望杨衡西、马红岳两人。马红岳垂头丧气,而杨衡西脸色时青时红,显然心绪不宁。 端方眯起了眼。事情总得一样一样办,先把这两人处理掉,以免夜长梦多。 谁也没发觉,他衣裳交领的褶皱里趴着一只小小蜘蛛,不过芝麻大小,一动不动。 …… 融江江面上的无人岛,距离岸边十二里,林木葱郁隔绝了外人视线,是水鸟的栖息地。 燕三郎正坐在榕树粗大的树枝上,双手枕在脑后,一派悠闲模样。 在他身边,鬼面巢母蛛静静趴在树枝上,外放出一次又一次人声,有柳肇庆的,有端方的,甚至也有胡成礼的。 尽管时隔数月,燕三郎还是一下认出了胡成礼的声音,当即皱眉。 端方先前果然没有骗他,拢沙宗的特使追他追到柳沛县来了,这可真不是什么好消息。 然后,他就听到了端方和梅晶的对话。 第174章 强取商会(加更) 显然这次对话是端方刻意引导,旨在让燕三郎听个清楚。千岁低笑一声:“这人野心不小,还想找你对付胡成礼。你怎么想?” 因为燕三郎,端方被胡成礼盯上,害怕从此后患无穷,于是就想着先下手为强了。 燕三郎摇头:“我们走,不管胡成礼。” “哦,为何?”千岁撇了撇嘴,那姓胡的身上也有些宝物,拿来喂养琉璃灯多好呀。 “胡成礼非杨衡西之流可比,他若是死了,拢沙宗决不会放过我们。”他若没记错,胡成礼是巫贤峰派下来的特使,如果就此死在柳沛县,那位吕峰长必然震怒,然后就要查个水落石出…… 千岁低哼一声,也不反驳了。以他们现有的实力,确不能与拢沙宗这样的庞然大物较劲,甚至不能引来对方的过度关注。 这时小岛岸边传来水鸟的喧嚣,一个庞大的身影闯了进来。 它的体型太大,不适宜呆在这么浓密的林地里,偏偏它还要往里冲,结果一路摧枯拉朽,直到燕三郎跟前才停下。 准确地说,它冲到白猫眼前才停了下来,邀功似地吧嗒一下大嘴。 “干得好。”白猫跳到巨鳄脑袋上,如履平地走了两圈,“绿皮真聪明,圆满完成任务。” 在这个计划里,绿皮不仅要把柳肇庆藏进腹里乾坤,还要在六月初二的指定时间将柳老头子送到融江的水下溶洞,这才能让端方和梅晶逮个正着。 燕三郎却望着飞在半空的数十只水鸟直皱眉:“闹出的动静太大了,会引来胡成礼。” 鳄鱼闯进这里,吓得鸟类惊惶上天。偏这里窝巢无数,亲鸟不愿远离自己的家园,于是流连在小岛上空,徘徊不去。 绿皮兴冲冲赶来报功,却不会考虑这么做多有不妥。 燕三郎站了起来,果断道:“走,此地不宜久留。” …… 融江岸边,胡成礼如有所感,蓦地回头望向江心: “那是?” 江中悬着几个小岛,看起来荒凉无人,但是林木茂密。其中一个有水鸟惊起,绕着岛屿盘旋鸣叫。 “岛上有东西。”胡成礼不假思索,“驾舟来!” 附近渔人还未散去,当下就有人解来几叶扁舟,送他和手下直往江心去了。 不多时,胡成礼赶到水鸟盘旋不休的岛屿,弃舟而上。 当他看清眼前景象,不由得怔住: 从边缘到岛心,地面有拖曳过的痕迹,沿途树倒枝折,一片狼藉。 痕迹宽达数丈,还覆盖了几个硕大的脚印。 有个门徒走上前去,伸腿丈量,结果这脚印比他的腿都长。“似是有某种巨兽盘桓于此,由湖中上岸。” 并且块头大到让他们头皮发凉。 从树木一面倒折的方向来看,怪物是从水中爬上小岛,也难怪鸟群惊起。 都说深水养大鱼,这么大的江湖,出现几头巨兽当真不足为奇。 如是巨兽所留,那就与燕三郎没有关联了。胡成礼有些不甘,但在林地里走了几圈,都未寻到人类活动过的痕迹,只得怏怏退回舟中,重新划向岸边。 …… 衡西商会。 主副楼气氛压抑,众人噤若寒蝉。这里每个成员都清楚,商会变天了。 两位东家输给了端方,从此要把商会让给对方。 一个商会的事务繁余冗杂,但总有交割清楚的时候。马红岳慢吞吞做事,梅晶破天荒花费十二分耐心等着。 还差那么点儿时间么?她根本不着急。 杨衡西默立一侧,仇恨的目光始终不离端方身上。后者正与马红岳交接,一桩桩细数会务,仿佛根本没留意到他的目光。 终于,马红岳从抽屉里取出印信,在手里摩挲了好一会儿,这才往前一推。 他眼里,满满都是不舍。 衡西商会是兄弟三人十余年的心血,却被这小狗和他身后不要脸的贱¥¥妇夺了去! 轮到杨衡西了,他却伫在原地动也不动,像半截铁塔。 端方微笑道:“杨东家?” 杨衡西死死盯着他,两眼都是血丝,像是随时暴起的猛狮,换作旁人大概就噤若寒蝉了,可是端方面不改色:“您的印信呢,请交出来。” 马红岳也轻轻拽了拽杨衡西的袖角,低声道:“老大,不可意气用事。” 杨衡西胸口快速起伏一下,才从腰间摸出印信,砸在桌上。 咣。 现在,两人的东家印信都推到了端方面前。 这个举动,意味着他们彻底交出衡西商会,也意味着端方完成了柳肇庆最重要的心愿之一—— 夺走仇人的商会,让他们也尝一尝心碎的滋味! “失礼了。”端方面色如常,将两只印信都送到梅晶面前。后者微一颌首,对杨衡西道:“功过相抵。从此往后,你与我韵秀峰的恩怨,就都一笔勾销。” 话音未落,杨衡西脸色转白,健硕的身形就摇摇欲坠。他输得太彻底,自己被梅晶逐出师门不说,还被端方夺去了视为命根的衡西商会! 为韵秀峰、为梅晶兢兢业业十余年,最后也就落得一个“一笔勾销”的下场么? 他不甘心! 梅晶微微一叹:“去吧,好自为之。” 杨衡西死死瞪着她,忽然伸手指着端方,声音沙哑:“此獠今日害我,他日也能害你。你留他在身边,就是养虎为患。不信,我们走着瞧!” 梅晶冥顽不灵,他就越发觉出昔日的自己可笑,居然为这种人鞠躬尽瘁!他是不是被猪油蒙了心? 梅晶不理他,对端方说了句“这里都交给你了”,就转身走了出去。杨衡西已经被逐出门墙,与她从此是路人了。 马红岳下意识看向端方,见其面色虽是一以贯之的温和,但目光意味深长,其中暗含一点寒凉。 马红岳一惊,满腹郁忿突然就被压了下去。是了,这小子断然不会放过他们。 端方虽然赢得了这场豪赌的最后胜利,可杨衡西和马红岳却逼着他把自己祖父献上去交差。双方之间,早就结下深仇大恨,这次不过是又加一笔。 第175章 激怒 如今杨、马二人已经失势,既没了韵秀峰的支持,又丢了自己的商会,可谓势单力薄,如猛虎被拔去爪牙,再不是昔日跺跺脚就能震得整个柳沛县晃三下的主儿了。 现在,端方会放过他们么? 他布下这么大一个局,怎可能在杨衡西被逐出韵秀峰、衡西商会被吞掉之后收手?下一步,就是收割他俩的性命了。 今日他们只要踏出衡西商会,恐怕立刻就要面对来自端方的追杀! 偏偏这时端方还肃容道:“师尊一向宽宏,对今日这般处置很是伤心,才不愿多话。但她叮嘱过我,一定不能慢待二位。这样,我仍拨几个商会的老伙计给二位使唤,钱银用度如有问题,我也一并解决就是……” 他满脸都是诚心诚意为你着想的神情,杨、马二人却明白,所谓梅晶伤心云云,不过都是扯淡。他们还没走出商会大门呢,端方就想派人收拾他们了。 老伙计?呵呵。 杨衡西将一嘴钢牙咬得咯吱作响。 偏偏端方踏前两步,压低音量至两人仅闻,说得飞快无比:“师尊不止一次说过,你资质驽钝,不堪大用,万不能收为真传弟子,否则就是脏污了她的门楣,累她被天下人笑话……” 杨衡西听到这里,全身热血一下涌上头部,两耳一阵轰鸣。 梅晶居然说,他脏污她的门楣?累她被天下人笑话? 端方接下去还说了什么,他都没在意也听不见了,唯觉心底滋生无边怒火,只想大开杀戒! 端方的笑脸就在眼前晃动,在这瞬间,他忘记了一切利害,忘记了一切得失,反手抽出长刀,冲着端方脑门直劈过去! 一切都因这小杂碎阴谋诡计而起,他必杀之,方能出胸中一口恶气! 端方脸上错愕,脚下却一错步退到三丈开外,显然早就做好准备。 马红岳大惊,扑去抓住杨衡西胳膊:“别冲动,他诳你的!” 往常杨衡西最听他的劝诫,可是这会儿目不斜视只盯着端方,一反手将他甩了出去。 马红岳修为远不及杨衡西,这一下被震得气血浮动,喉头甜。再一抬头,杨衡西已经朝着端方大步追了过去。 完了。马红岳脑海里只浮起这两个字。 光天化日之下,主楼里哗啦一声巨响,杨衡西一刀劈碎了大门,追着端方冲到了空地上。他原就势大力沉,这时气怒上头更是悍勇无伦,端方武器但凡与他相交,都觉虎口隐隐作痛,心里不由得暗暗吃惊。 其实在雅集出事之前,端方就已经察觉到,梅晶动了收杨衡西为真传弟子的念头,这样忠心耿耿又劳苦功高的外门弟子的确应该提拔,这样韵秀峰的其他门徒才知道自己未来有奔头。现在看来,杨衡西在修行上也有了突破,如果不是端方屡次设计、从中作梗,刷新了梅晶对杨衡西的恶感,这厮想来已经晋升真传弟子,柳家想要除掉他可就更不容易了。 杨衡西天赋并不出众,能练到这般境地,全凭数十年如一日的苦功夫。转眼间,两人往来十回合,端方右臂上中了一刀,血流如注。 场中人影一晃,梅晶到了,开口就斥道:“住手!”主楼闹出这么大动静,她怎可能不被惊动? 她再次挡在端方面前,杨衡西的视线被隔断,手中长刀停也不停,直招她身上招呼而去。 梅晶吃了一惊,没料到在她面前向来恭谨的杨衡西竟敢对她挥刀。 “放肆,你要以下犯上?” 杨衡西势若疯虎,一个劲儿朝她扑击:“你也不是好东西!强占门徒之物,你这恬不知耻在拢沙宗里也是蝎子拉屎——独一份儿了!” 话音刚落,闻讯赶来的几个拢沙宗门徒就怒喝一声:“大胆狂徒!”手里武器纷纷出鞘。 梅晶冷着脸喝了一声:“住口!” 杨衡西长刀挥出,一边放声大笑:“梅峰长,你扪心自问,这些年衡西商会对你如何,对韵秀峰如何!你的胃口越来越大,十年前,每年要孝敬你一万银子,十年后,这个数儿已经涨到十三万,翻了十倍都不止!商会每年的利润光是填饱你都不够,还要倒亏!否则,马老三怎会被逼去做假账!” 这种事竟然摊到大庭广众底下说,梅晶心底实是有些恚怒。 “你倒好,卸磨就想杀驴!”杨衡西的眼睛都变作了通红,大吼一声,“你想要衡西商会?行,先从我尸上踩过去!” 事到如今,他终于对梅晶死心。 衡西商会兢兢业业供奉她多年,他要的只不过是个真传弟子的身份,只不过是她的亲自指点……只不过是修行路上,再进一步的机会而已。 结果,只是把这个女人养成了饕餮一般的贪婪和胃口,无论怎么供养都不满足。到了现在,她把衡西商会看成她的囊中之物,竟想把他这个正主儿踢开,独吞他的所有心血。 呵,是他天真了。梅峰长怎么可能放过衡西商会?这可是会下金蛋的母鸡,四城八乡内都找不到第二家规模这么大、这么赚钱的商会了! 她就算想重新扶植一家,那也不晓得要花多少时间。这女人的胃口已经被养大了,新商会怎么供养得起? 梅晶望见他眼里的果决与怨恨,微一犹豫。 凭心而论,这个外徒虽然资质平平,修为难再进步,但对她毕恭毕敬,赚钱能力远常人。巫贤峰吕峰长的儿子天资极好,又擅经营,人封外号“小财神”,有日进斗金的本事。若是这几年没有衡西商会撑住,韵秀峰恐怕老早输给巫贤峰了,她哪里还能有今日这般风光? 端方实在太了解这位师尊,见她默不吭声就知道她有些心软,当下大喝一声:“师尊小心,他刀上有古怪!” 梅晶思绪被打断,眼前又见杨衡西刀光闪动,突然想起:“是了,是他对不起我在先,我已经将他逐出门墙,这时形如陌路,为何还要心软?”往后轻轻一跃,跳出战圈,挥了挥手道,“立刻拿下他。” 第176章 上位者的视角 立在边上的几名韵秀峰子弟顿时扑上前去,以多打一。 衡西商会众人见原大东家被围攻,都是面面相觑,不知怎办才好。换作旁人,他们早操刀子上了,可这都是拢沙宗的异士! 梅晶伸手朝他们一指,目光冰寒:“你们袖手,莫要自误。” 于是敢动弹的人更少了。 杨衡西势如疯虎,居然暂时抵住了几个门生的进攻。他原本就力大无穷,又是一身横练功夫,发起狂来一时无人能近。但外人就见到他身上不时闪过各种光芒,那是护身的法器或者符咒被击破的征兆。 他也不是真地刀枪不入,尤其面对玄门法器的时候,铜皮铁骨也要被凿出洞来。 梅晶的脸色更不好看了,她自恃身份,是绝不愿出手对付杨衡西的。好在她带来的都是得力弟子,很快适应了杨衡西的攻法,这时打出一个剑阵让杨衡西身上的伤口飞快增多。 那剑阵原就是用在军中,威力奇大的战阵,敌人陷入其中,立刻就如飞蛾入网,被层层缠裹,徒耗气力。 转眼间,他胸腹就各受了一刀一剑,血流如注。 又过了好一会儿,端方朗声道:“师尊,再这样下去,杨师兄要撑不住了。”他也看出,杨衡西已然身中数下,只凭着一股子刚勇凶悍御敌,恐怕很快就要流干鲜血、力竭而亡。 他的声音里,居然带出几分焦急。 梅晶看他一眼:“你这孩子,方才他还想要你的命,你现在却想救他?” 端方点头:“杨师兄罪不至死。” 师徒这么一唱一和,梅晶得了台阶下,也就满意了,故意叹气道:“罢了,那就饶他一命。” 言罢大步入阵。 说来也怪,那阵法里面剑气凌厉,她行于其中胜似闲庭信步,只把剑气都当作了拂面的微风。 杨衡西两眼充血,抡棍砸她脑袋。她手中一条红绸抽出,后发而先至,熟铜棍还没落下来之前,绸端就已经探到杨衡西的面门。 好端端的红绸子,突然变成了一条五彩斑斓的大蛇! 而在杨衡西的视野里,蛇头正对着他脸面飞快扑来,距离越近,蛇嘴张得越大,他甚至都能望见那几颗尖锐而弯曲的蛇牙,以及蛇牙尖端正在滴落下来的液体! 被毒蛇扑面,任何人都会本能地惊吓退缩,杨衡西也不例外。 原本势大力沉的一击就滞住了,他不由自主后退半步。这时梅晶已经欺上前来,一掌按在了他的肩头。 一股沉重的力道传来。杨衡西本就失血过多,气力难继,这时被按得扑通一声坐倒在地,头晕眼花,一时竟然爬不起来。 梅晶施施然后退两步,拂了拂鬓发:“闹够了吧?再想死,我不拦你。”方才出手叫做对付外徒,现在出手是阻他自戕,性质可是完全不同。 杨衡西望着她,双眼依旧通红,嘴里嗬嗬几声,往外喷着血沫子,竟是对她的话充耳不闻。马红岳要去扶他,杨衡西一把甩开,伸手在地上拄了两下,没能站起,竟然就往端方这里爬了过来。 他打心底恨毒了这两个人,即便神智不清,也非取他们性命不可。 端方低低叹了口气:“杨师兄走火入魔了。” 连日的焦灼,失掉衡西商会的痛苦,对梅晶的失望,以及端方最后的挑拨,终于将杨衡西生生逼疯了! 梅晶对杨衡西的修为最是了然,刚才交手就知道他不妥了,这会儿心里也是五味参杂。她移开视线,不忍再看:“把他带下去。从今往后,他不得再踏入衡西商会一步。” 边上弟子应了一声“是”,一记手刀打在杨衡西后颈上,将他击晕过去。马红岳把他扛了起来,死死盯了端方一眼,回身便走。商会众人给他让出一条路来。 他知道,从现在起,自己身陷险境了。 ¥¥¥¥¥ 马红岳离开衡西商会以后,大步往另一座精舍而去。 他肩上扛着一人,惹眼得很。但他不顾四周百姓的指点议论,迳直去敲精舍的大门,并且中气十足喊了一声:“马红岳求见。” 好一会儿,门开了,里面的童子道:“我家大人说了,不见。”说罢就要把门关上。 马红岳一伸手顶住了门,塞进一锭金子:“麻烦再禀,我手上有他想要的线索。” 童子这才想了想:“等着。” 过了好一会儿,侧门打开,童子引他进了前厅,有个人已经等在那里了。 是胡成礼。 “你有燕三的线索?”胡成礼见他和杨衡西这副光景,皱了皱眉,但依旧开门见山问出主题。 “是。”马红岳将昏迷的杨衡西放置到一边的座椅中,“我有一求。” “要我保你二人性命?” “端方那小狗不会放过我们。”马红岳恨声道,“我求胡大人还我们公道。” “你们已经翻不了身。”胡成礼啜了一口茶水,“就算梅晶知道他是柳家后人又如何,你以为她会在乎?” “这?”马红岳不防他有此一说,惊得瞪圆了眼。 胡成礼轻哼一声:“和柳家的这段怨仇,也就你们自个儿还当回事。梅晶怎会在乎是你们还是柳家后人来执掌商会?只要能给她赚钱就行了。这段公道,你们是要不回来了。” 马红岳说不出话来。 的确,梅晶的态度从一开始就很含糊,对端方又很纵容。如今看来,她只在意衡西商会能不能成为她稳固的摇钱树,至于谁来掌舵,端方和杨、马二人之间到底有没有私怨,她漠然已极,并不关注。 这样一段惊心动魄、几乎赔尽他们身家性命的恩怨仇杀,在上位者眼里,不过是一场小小闹剧吗? 想通这一点,沮丧就扑天盖地而来,几乎将他淹没。 胡成礼却没空管他脸色走马灯一样地变幻,只问他:“如果提供的线索有用,我可以让你今后跟在我身边。至于他——”他指了指杨衡西,“呵,不死也是个废人了,你想好怎么办了没有?” 第177章 兄弟大义(加更) 马红岳面色黯然。他知道杨衡西已经走火入魔,更是身受重伤,即便能救得回来,今后神智也未必清醒。 若非如此,端方怎会故作大方,放杨衡西离开? 胡成礼马上就要离开柳沛,不可能带着一个废人上路。马红岳自己如想活命,就必须跟杨衡西散伙了。他想了想,苦笑道:我先将他安置在老宅,待办妥您的大事,再回来料理。 自衡西商会发布悬赏那一日起,他就知道祸事来了,商会迟早要交出去,于是把自己家眷都遣去了老家,柳沛县的宅子里只留了两个守门人;而杨衡西没有成家,偌大的宅子里只有两个侍姬,几个仆丁,倒少掉这一层顾虑。 如今看来,马红岳庆幸当时的决定再英明不过。 胡成礼嗯了一声:正该如此。好了,言归正传,燕三人在哪里? 他早就心焦如焚。 原本他还想着梅晶离开以后要怎样去逼迫端方开口,只是那样有伤同门和气,梅峰长又一贯最是护短。 如今有捷径可抄,最好不过。 马红岳收回心神:方才回到商会,有两个伙计私下来见我,说在沙缅城见到了燕三。 沙缅城?胡成礼皱眉,那是往沼泽的方向。为什么燕三会选那儿,明明南下的路更好走。 马红岳摇头:那就不知。伙计还在商会里,大人可以将他们唤来查问。 唤来。 胡成礼要唤来两个伙计很容易。他们半个月前跟着商队出发,昨日才返回柳沛,还不晓得县里发生的一系列大事,但他们都记得,自己两天前在沙缅城见过燕三。 他在那里作甚? 也没做甚,好像正要跟随一支队伍出城。燕三郎在衡西商会呆过两个多月,这两人找他记过杂账,再说年纪这么小的账房先生也让人印象深刻,我们好奇他怎会在这里,结果他说,已经从商会辞工,准备投奔亲戚去了。 另一人道:我们也没有多问,回到柳沛,才知道商会正在通缉他,哎!我们就赶紧报告马东家了,哪里知道哪里知道衡西商会居然换东家了! 胡成礼突然道:他还带着那只猫吗? 猫?两人一呆,回想了好半天,这倒没甚印象,但他一直背着个书箱不假。 胡成礼招其中一人走近,伸手搭着他的脉搏:把你方才的话,重新再说一遍。 这人不解,但依旧重说了。 他的脉搏格外平稳,没有撒谎的迹象。胡成礼这才冲着马红岳点了点头,后者取银子赏了两个伙计,就打发他们下去了。 大人? 从柳沛县一直到沙缅城,他一路往东而行。胡成礼站了起来,招进门外巫贤峰子弟,收拾一下,一刻钟后出发。又对马红岳道,你跟来么? 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马红岳只望了椅子上的杨衡西一眼就收回目光,艰难道:来。 兄弟一场,大难临头也只能各分东西。可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今时逃得生路,日后才有机会给两个兄弟报仇! ¥¥¥¥¥ 衡西商会。 有城守军官来禀: 胡大人一行十四人启程,自东门离开柳沛县。 走得还挺快。梅晶睁眼,连他在内一共才十三人,哪来的第十四号? 衡西商会的前东家马红岳,也一起出行。 端方正好自外头走回来,手里还拎着一个食盒,闻言眼中闪过一缕精光。马红岳丢下杨衡西,自个儿去寻求胡成礼的庇护了?很好,所谓兄弟大义,也不过如此嘛。 罢了,不管他。梅晶有更关心的问题,柳肇庆招了么,他把赃物藏在哪里? 正说话间,负责审讯的韵秀峰弟子匆匆赶了上来:师尊,柳肇庆提了要求! 或许是因为杨衡西和马红岳两人输掉了商会,柳肇庆大为解恨,又或者知道自己再也没能侥幸,被送到衡西商会的私牢以后,他只道自己饿了要吃稻花楼的点心,吃好了就招供。 梅晶没好气道:死到临头,还念着吃? 端方把盒子往前一送:师尊,这是您要的悠南居点心,不若徒儿拿去给柳肇庆吧,节省时间。 这弟子犹疑道:他要稻花楼的那老头子一副刁钻模样,吃着不符,会不会又借机生事? 放心吧。端方看出他的为难,悠南居是去年才新开的糕饼铺子,同样的点心,味道比稻花楼还要好。你拿进去,包准柳肇庆吃不出来。 他一边说着,一边打开食盒,里面果然是精心摆制的两种点心,一样是柳沛县的特产芳茗酥,这是将时令鲜花捣碎,与花蜜调馅,吃在嘴里却又有淡淡的茶香,故名芳茗。此时正值盛夏,因此这点心也用模子给塑成了莲花形状,煞是美观。 据说,这还是柳家人许久之前从南方带来的做法,在柳沛当地改良发扬而成。 另一样,则是新月糕。这是酥点里面少见的咸糕,用猪油白芝麻油葱再加一点虾酱调制,挟起的力道稍大一些,立刻散成一团软沙,若是吃进嘴里,咸香甜沙一起上阵,尤其夏日进食很是爽口。 他看这弟子还有些犹豫,干脆道:我来送罢,若是搞砸了,师尊也只会怪我。 梅晶嗯了一声:你去吧。 端方即提着食盒就进了地牢。 不管是哪里的牢房,环境都不会好。不过柳肇庆的情况特殊,自从水底溶洞被捞起,好似就剩一口气了,连梅晶的吊命丹药都不怎么管用。她替柳肇庆号过脉,也明白他大限已到,再难延期,也经不得一指加身,因此任她有千百种审讯的手段和神通也是一样都不敢用,只得让这老头子自己招供。 这私牢里也特地收拾过一番,给柳肇庆换了被褥,甚至韵秀峰弟子还给他端上水果清茶,一句重话也不敢说——就怕这老头子两腿一蹬,挂了。 第178章 放下 时间紧迫,梅晶打算尽快带他返回拢沙宗,但在此之前还有一件要事:查出赃物下落。 端方正是明白这一点,所以才珍惜宝贵时间,让同门免去了再跑一趟稻花楼的功夫。 他走进地牢,就见柳肇庆半倚在墙边,身后加了软垫。老头子半闭着眼,原本神情萎顿,见端方下来才翻了翻眼皮:我要的东西哪? 在这里。端方从容不迫递去食盒,又将盖子掀开。 柳肇庆探头过去,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陶醉:正是要这个荷花的香气,很好。伸手拿取一块芳茗酥入口,一边嚼着,一边斜眼看向端方,杨衡西和马红岳交出商会了吗? 端方点头:已经交出。 这么听话?柳肇庆拍地大笑,那两个狗贼也有今日,也有今日!啊哈哈哈—— 看着自己十年心血一朝幻灭,还是被仇人的孙子摘了桃子拣了便宜,那滋味想必酸爽极了。柳肇庆想到杨马二人现在的境况,心底的畅快舒坦,十余年来从未有过。 他虚弱不堪,笑着笑着就咳个不停。边上的韵秀峰弟子见他满面潮红,只恐他一口气提不上来昏厥过去。 幸好,柳肇庆虽然连喘大气,但到底顶下来了。 端方待他笑声止歇,才砸下又一个重磅消息: 杨大东家走火入魔,疯了。 柳肇庆愕然:疯了?杨衡西疯了? 站在一边的韵秀峰弟子低声道:师兄端方师兄是不是对囚徒说出太多消息了? 端方抬手,让他噤声,而后淡淡道,柳老爷子,如今糕点也吃过了,你的大仇也已得报,请将截杀案的赃物交予我们上复师命! 柳肇庆好一会儿才从惊愕状态恢复过来,定定望着端方。杨衡西何等骄狂自大,他再了解不过,居然被端方逼疯了? 这小子,可真有本事。 嘿嘿,可惜,他看不到端方以后峥嵘毕露的模样了。自今日这次会面以后,大概就是永别了吧? 这就疯了?柳肇庆喃喃自语,可真是便宜他了。 端方声音清朗:柳老爷子,请告知赃物下落。 年轻人,性子这样着急,以后要吃大亏的。柳肇庆深深望了他一眼,他们爷孙俩难得有这样正大光明谈话的机会。 端方默然,心里却微微一懔:他表现得太急了。 他不该这样着急的。 柳肇庆毕竟精力有限,一番激动之后,脸色又由红转白,甚至还有些发青。好了,说与你听,藏东西的地方就在涂县县东的马记货栈里,马厩后面,丙字间。他接连咳了两声,有气无力道,行了,后面就交给你们了。 狱中孤灯如豆,他睁着昏黄的老眼,连孙子的面庞都看不清楚,但他却瞅得格外仔细,似乎要把这一团模糊的轮廓记在心间。 在这个瞬间,他再也压抑不住澎湃的情感,右手情不自禁颤抖起来。 柳肇庆赶紧闭上了眼,以免情绪外露,耳中却听到端方轻声说出的最后几个字:多谢老爷子,告辞。 这几个字,就是向他的告别。 等柳肇庆再睁眼,端方已经离开了。 地牢还是那个地牢,阴暗寂寥,只有一盏气死风灯偶尔被吹得嘎吱一声。 他抬头,从窗隙里看见明月洒落清晖。 真美啊,人间能得几回见? 他平复良久,又拾起一块新月糕,慢慢咀嚼一会,才低声道:确是好吃,比稻花楼的还要好。 旁边韵秀峰弟子听得微怔。柳肇庆知道了?可是他 柳肇庆望着眼前食盒,瞅瞅这样糕点,再瞅瞅那样,忽然古怪一笑:芳茗酥,新月糕。嘿嘿,芳新 他念叨的声音细小如蚊蚋,又含糊在嘴里,立在边上的弟子没听清:老头子,你说什么? 柳肇庆嘴唇翕动两下,眼皮耷拉,好似又有些迷糊了。 但老头子其实舒坦得很,因为端方已经暗示,后面一切有他,柳肇庆再也不必操心了。 多少年的积郁,多少年的隐忍,多少年的愤怒,还有多少年的渴望 他终于可以放下了。 柳肇庆阖着眼,无声微笑。 梅晶听见端方回禀,面露微愕:居然在货栈里? 果然是料想不到的地方,大伙儿都以为他会把赃物藏在荒野,哪知直接送到县城的货栈里?并且马厩后面的货间可不是好位置,若按甲乙丙丁来排序,那就是倒数第二等的货间。 这老头,居然将价值连城的货物塞在那里,当真是委屈了这些宝贝! 梅晶也是一阵无语,摆了摆手:去搜! 涂县在柳沛西南十三里处,韵秀峰的快马当晚就能走一个来回。 这过程中惊动多少人员不提,反正梅晶苦苦等到四更天,终于有了回音: 找到了。 衡西商队截杀案的赃物,找到了! 涵养高深如梅晶,接讯时都忍不住长长吁了口气,安下心来。赃物找到了,那么柳肇庆是凶手这件事就坐实了,确凿无误! 她这趟人赃并获,也算是能向宗主,向所有截杀案的苦主交代了。至于柳肇庆是如何办到的,好似就没有那么重要了。 端方立刻转身向她行了一礼,轻声道:恭喜峰长! 众弟子也依样祝贺。 梅晶脸上难得带出和煦的笑容:你们也辛苦了,回峰之后,都有赏赐。她站起来甩了甩袖子,端方留下,整顿衡西商会。其余人,都随我回拢沙宗罢。 任务完成,她要带着凶手和赃物前去复命。瞧柳肇庆奄奄一息的模样,她得尽快回山。 众人应是。 梅晶终于要离开了,端方脸上笑容不变,以更加恭敬和周到的姿态,将梅峰长一行人送到了城外去。 截杀案的凶手虽然抓住了,可是后续仍有无数繁琐的善后工作要完成。这些,梅晶是不管的。端方现在是衡西商会的新东家了,要把这里的事务都处理完毕,再找可靠人选来经营打理,才能回山继续孝敬她。 第179章 端方的本能 好徒弟替她摆平了这桩麻烦,梅晶这时对他是一如既往的满意,轻声细语交待了几句。 端方脸上挂着笑容,聆听师尊教诲,恭敬但不卑不亢,是梅峰长最喜欢的态度,一如既往。 因为杨衡西的指认,梅晶曾对他起过怀疑。可是端方亲手抓住了柳肇庆,替她保住了衡西商会。 如果他是柳肇庆的亲孙子,怎么能做到这些?所以,梅晶放心了。 杨衡西那蠢物,真是该死!衡西商会换给端方来做东家,他聪颖又忠诚,韵秀峰今后必定能有更好的财力来源。 望着梅晶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官道尽头,端方又伫立良久,这才返身。 山道幽林中立着一道身影,端方看清他的形貌,瞳孔突然为之一缩。这是个瘦削男孩,面庞清秀,眼睛大而有神,身后还背着一个藤编的书箱。 燕三郎。 这个千百人遍寻不着的男孩,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他眼前。 端方毫不掩饰脸上讶色,甚至有两分惊喜,仿佛见着了久别的好友:“你怎么来了?” 燕三郎静静道:“来要回我的东西。” “来来,随我回去小酌一杯,说说你最近的遭遇。” 端方一边说着,一边大步走向燕三郎,状极热情,但心底已经下定主意,尽快除掉这个后患。除了柳肇庆本人,当世只有这小子知道他的底细,知道他和柳家的关系。现在胡成礼也在追捕燕三,端方如能现在就将他击杀,从此再无后顾之忧。 燕三郎现在出现,是因为他年纪还小,看不清其中利害么? 端方右手微抬,还未来得及有下一步动作,迎面就撞上一堵无形的硬墙,反震都由他自己生受了不说,对面还涌过来一股强劲之力,把他压得气血一阵翻腾,胸口憋闷得紧。 端方大惊,再定神一看,却见燕三郎身边冉冉浮起一只宫灯,制工精细,纹路繁复,但再要细瞧却什么也瞧不出来,只余一片影绰——这些纹路倒好似活物,可以在灯身上自行移动。 灯光朦胧,但足以照亮燕三郎身边那一点红雾。 是的,这孩子身边涌动一层淡薄的红烟,似有似无,也说不准是不是宫灯照出的红光染红了夜里的雾汽。可是端方甫一靠近,烟雾就翻滚起来,其中宛如隐藏无数猛兽与恶鬼,都在烟雾中蠢蠢欲动,仿佛随时要挣脱出来。 甚至端方还能看见它们的轮廓隐在雾里,躁动不安,然而饥渴的视线都凝注在他身上。 直觉清晰地告诉他: 再进一步,必受重创! 方才就是这层古怪的雾汽挡住了他的去路?看似至柔,实则至刚。 端方向来谨慎,决不愿受无谓的伤害,当即停下脚步,上下打量怕宫灯:“你这是作甚?这又是什么宝贝?” 心中却在反复权衡对比。这个时候,他突然想起摸进宅子想加害燕三的那几名衡西商会的趟子手,明明五大三粗,甚至还有功夫在身,走南闯北什么风浪没见过,为什么偏偏折在一个十岁的小鬼手里? 端方赶去时,战斗已经结束了,三人各有各的惨状。如今看来,确是燕三的手段了。他有这等防身至宝,难怪敢在端方面前现身。 现在端方在意的是,燕三手里是不是有更多筹码?依常理而言,越是强大的法器,对主人的要求越高,这就像小孩抡不了大锤。但这奇妙世间总会有些特例…… 是了,那只鬼面巢蛛也得自燕三,甚至柳肇庆能在无尽追捕者眼中消失那么久,或许也有燕三的一份功劳。 红烟涌动,给燕三郎人畜无害的面庞镀上一层阴诡:“不用演了。你是什么人,我一清二楚。” 千岁是他的杀手锏,不会轻易在端方面前现身,那么让端方以为他最大的凭恃就是这盏琉璃灯好了。 反正,这灯在一定程度上就代表了千岁本人。 端方脸上的笑容却没有消减半分,依旧充满了真诚。 这么多年来,他都以这副面目示人,微笑和彬彬有礼早就成了深入骨髓的本能。 那是越了性情的本能,无须刻意也无须伪装。 就连千岁看着他,都要感叹一声“假作真时真亦假”了。 所以端方这句话依旧还是笑着说出来的:“胡成礼追捕于你,你还敢露面,好大的胆子。” “他被我误导去大沼泽了,一时半会儿追不上来。”燕三郎侧看着他,“要教你失望了,我不想杀他。” “为什么?”端方的确有些失望。怀疑他的胡成礼死了,他才会真正安心。 燕三郎不答,只向他伸出手:“我的鬼面巢蛛呢,还来。” 他的真实目的,当然不是索回那只小蜘蛛,而是暗中照应端方,保其安全无恙。以他性情,若非答应了柳肇庆的条件,这会儿早就远走高飞,端方连他的影子都碰不着。 端方从交领底下捉出小蜘蛛,扔还给燕三:“你为何要帮我和祖父?”若无燕三相助,他和柳肇庆的计划很可能因为中途生变而挫败。 “柳肇庆已经支付了足够的报酬。” 端方很是好奇:“你也是赏金游猎?我若付你报酬,你肯不肯为我做事?” 燕三郎想也不想道:“你付不起。”能引动木铃铛的任务可遇而不可求,端方可从来没触过。 碰了个壁,端方也不生气,只是感慨道:“无论如何,这次多亏你出手相助。否则我爷孙的计划也不能执行下去。今后如有需要,你可命人去衡西商会或者拢沙宗寻我,只提龙游商会故友即可。” 龙游商会,就是他头一次遇见燕三郎的地方。 燕三郎点头,扔回给他一样东西。 端方接了,就着林中的微光看清,这居然是一只小小的木雕狐狸。 这个小木雕只有一尺来长,刀工有些拙劣,第一眼看不出雕的是狐狸还是兔子。但端方看见它,脸色就变了:“柳……他给你的?” “柳肇庆给我的。”燕三郎耸了耸肩,“让我有空带给你当个纪念。” 第180章 字条上的真相(加更) 端方抓着木雕,下意识摩挲两下。 他当然认得这东西了——被送去拢沙宗之前,他亲手雕了一只木狐狸,送给柳肇庆当作生辰礼。 他还记得一向严厉的柳老爷子格外高兴,拿起木雕把玩许久,才摸着他的脑袋道:“雕得好,做人就要做狐狸,不要当兔子。你小小年纪有此认识,很好。” 端方摸到狐狸耳朵,轻轻按下。于是狐狸肚皮咔嚓一声,从中间打开。 他造的东西,自己当然心里有数儿。 这个小小机关里面,现在躺着一张字条。端方咽了下口水,才将它展开来。 只一眼,他就脸色大变。 “这是……”他迅速抬头,目透精光,“你还是在那院子里找到东西了!” 在孙家的小院,他杀掉了情报掮客,却始终没找到对方藏起来的消息。万幸,杨衡西和马红岳也一直都未能寻到。 这场角力,谁也没有获胜,想不到最后胜出的却是燕三! “藏在什么地方?”孙家的院子,他找过无数回了,从未寻到这张字条。 “就在院门外的门钹里。” “门钹?”端方一下呆住,好半晌才喃喃低语,“门钹,居然在门钹里?” 他呵呵两声,自嘲道:“越显眼的地方越安全,我竟然漏过了它。”门钹向外,路过的所有人都能看见它,他下意识地就没将它归为院子的一部分。 这是个很好的盲区,轻易骗过了所有人。 燕三郎默不作声,没有居功。若无千岁的琉璃灯照明,他也寻不到这张字条的。 “你把它交给柳肇庆了?”话才问出口,端方即反应过来,摇头低笑,“是了,柳肇庆若知道了,怎么肯交出自己成全我?” 对上衡西商会对上梅晶,对上胡成礼,甚至对上所有人背后的拢沙宗,端方这一局依旧能大获全胜的根本原因,除了事先的缜密安排,最后还要归功于柳肇庆的慷慨献身。 可是柳肇庆如果看过这张字条上的内容,大概绝不肯作此牺牲了吧? 燕三郎没有吱声。 两人又说了几句,端方慨叹一声,又问他:“你为何替我隐瞒?” “就算他知道真相,于事何补?”燕三郎想起柳肇庆在车上长声大笑快活满面的模样。“再说,你真地确定他不知道?” 端方面色一变,沉吟良久不语。 直至东边的第一缕晨曦照亮密林,他才回过神来。再抬头,四下里哪还有燕三郎的影子?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转身往回走,将这事抛去脑后。 天亮了,新的一天开始了。 ¥¥¥¥¥ 五天以后,一条飞讯从拢沙宗传入衡西商会。 正忙得不可开交的端方见讯一怔,仍旧从容不迫办完所有事务,这才交代手下:“我小憩片刻,不要扰我。” 旁人点头,赶紧退出书房再帮他带上门,端方这才坐了下来,将那封讯报拿出来,从头到尾又仔细看了一遍。 看着看着,他的眼眶湿润了。 随后,他摸出那只木雕狐狸,打开腹部机关,再次取出那张字条,缓缓展开。 上面有几个小字: “柳二送往松平村,交赵氏抚养,十岁溺亡,杨氏以其子顶替交回。” 这是半年前掮客要送往衡西商会的消息,结果人死在他手里,这消息就没传给杨衡西。 或许,这就是天意。否则杨衡西再将这消息转手给柳肇庆,端方的全部计划都要泡汤。 端方指尖燃起一点真火,再盯着字条慢慢化成飞灰。 他轻轻说了一声:“多谢。” 拢沙宗的消息传来,过往的一切就随之烟消云散了,再也没有什么能威胁到他的地位与身份。至于燕三郎,看起来是个有本事的,胡成礼恐怕也奈何他不得。既如此,这个小少年的去留,燕方都不再关心。 这时有人小心敲门,轻声道:“大东家,署尹来访。” “这就来。”端方抿去眼角一点湿意,揉了揉眼,脸上又挂起温润的笑意,开门走了出去。 …… 燕三郎其实并未走远,而是在柳沛东南方向的另一个小县城借宿了几天。 被柳肇庆遣散的心腹,有一个就住在这里。他带着燕三郎进出几次,左邻右舍都知道远亲家的孩子来他这儿做客了。 身边有大人陪伴,那就与胡成礼暗缉的人物不符,燕三郎暂时安全。 之所以没有尽快南下,一则是要等着完成他与柳肇庆的任务,二来,他修行的功法刚好到了紧要关头。 燕三郎修习《饲龙诀》已经提前打通了足太阳膀胱经,依千岁的意思,他要一刻不停地开始打通下一条经脉,也即是开始在足少阴肾经里面养小龙了。这条经脉起于足小趾之下,沿足心及下肢内侧后缘上行,最后穿过腹部到达胸部。膀胱经与它其实互为表里,各自连接的脏器——膀胱与肾脏,也是互为表里。 若说膀胱经在阳经中阳气最足,那么肾经在阴经中则是阴气最重。千岁要他在二者互相贯通的关头加紧练习,就是因为这两条经脉可以互相推动滋养,这一步基础打好,后面事半功倍。 当然,她也想听一听柳沛县的八卦。本地离柳沛不远不近,中间没有大湖阻隔,消息最多延迟两天就能传到。 她和燕三郎都将柳肇庆送到他手里了,他若还不能自己完成下面的步骤,那就枉为天才之名。 端方果然没有令她失望。 燕三郎正在尝试打通足踝下后方的水泉穴时,一个惊天消息在柳沛县炸开,传遍十里八乡: 衡西商队截杀案的凶手,落 这天午后,燕三郎正在一家小饭馆吸溜面条,边上有几人要了三个卤菜两斤酒,坐下来就开始唾沫横飞——拢沙宗治下的县城长年平静,鲜少有这样的爆炸性消息来刺激眼球,大家还不得好好说道说道? “你道凶手是谁?”说者仰头闷了一杯酒,才对看客道,“竟然就是鸿远商会的老东家,柳肇庆!” 大家都是长长咦了一声。 第181章 鸠占鹊巢 “抓到他的人,已经晋升衡西商会的新东家了。听说那也是韵秀峰梅峰长的高徒哇,比原来那两位东家可厉害多了,这杀人凶手一抓一个准。” 边上有人就问:“老柳承认了吗?真是他干的?” “承认啦!”说话的中年男子刚从柳沛回来,这会儿激动得脸都红了,“他把劫来的赃物都上交了。这还能不是他干的?” 众人听了,都是唏嘘。十年前,鸿远商会在附近也是响当当的招牌,它和衡西商会的恩怨,就连这小县城都有许多人清楚。 当下,四周一片议论之声。 又有人问:“惹到了拢沙宗,老柳不知道怎么死呢。” “怎么死?”先前那人一瞪眼,“他已经死了。听说没能捱到梅峰长把他带回山门就死了,也不知道一路上受了多大的刑。拢沙宗能让他好过?” 燕三郎挟起面条的动作微顿。柳肇庆去世了? 嗯,情理之中。 谣言传了两个县就变味儿了,柳肇庆那一碰就死的身板能捱得住刑?连梅晶对他都要小心翼翼。从这点上来说,柳肇庆倒没有遭受太多牢狱刑罚之苦。 周围听众都是长长地“啊”了一声:“真可惜啊,这样的杀人凶手,没能正法太可惜了。” 千岁的声音在他耳边悠悠响起:“柳肇庆果然死在审判之前。” “还有一个事。”又有一名商人压低了音量,但依旧让所有人都能听见,“我听说,衡西商会的前东家杨衡西,前天跳河死了,死前还打伤了大夫和家仆。” “这是承受不起打击,失心疯了吗?”众人面面相觑,都是唏嘘不已。杨衡西强取豪夺的手段,许多商人也知道,这会儿纷纷都道报应来了。还有人道:“该不会是柳老头子动的手脚吧?他们两家可是有大仇。” 燕三郎边听边吃面,一语不发但心底明白,动手脚的不是柳肇庆而是端方。杨衡西疯了,梅晶放弃了他,胡成礼和马红岳又已经离开,端方要对一个疯子下手是轻而易举。 去年马家老大死了,现在杨衡西死了,昔日柳家的仇,端方算是报了一大半,没有对柳老头食言。 燕三郎吃掉最后一口面,把汤也喝干净了,才擦了擦嘴:“结账。” 吃过饭,他就回去收拾行李。 如今这件事已经尘埃落定,他在本地的任务业已完成,可以继续上路了。 他突然问千岁:“他服用了你的药物?” “必然。”白猫趴在桌上,闲适地看他忙来忙去,“我精心提炼的药物见血封喉,事后查验也只能得出枯竭而死的结论。柳肇庆原就五内俱衰,随时都会死掉,这结果没人怀疑。” 药是柳肇庆要走的。这老头子也倔得很,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受审,于是求她一颗药丸,随时可以结束性命的那种。 “什么时候死,我想自己说了算。” 燕三郎想起柳肇庆说过的这句话,不由得怔立原地。 千岁笑道:“怎么,同情他了?” “不,他不无辜。”燕三郎摇了摇头。 复仇是个正当理由,知悉柳肇庆遭遇的人大概也都觉得他可怜。可是燕三郎没忘掉,柳肇庆也是商队截杀案的真凶! 那是大几十条人命,他说家人无辜,那么被他枉杀的几十个人就不无辜了?下了地府之后,自然有人跟他清算一笔总账,那就无需人间费心:“只能说他求仁得仁。” 从杨衡西、马红岳两人公布悬赏以后,柳肇庆就明白,商队截杀案是一定要出个结果的。杨衡西、马红岳办不到,所以他们二人被踢走,如果端方也办不到,他在梅晶心目中的地位,也会大打折扣。 从这时起,柳肇庆就有了决断。反正,他已经活不久了。 端方如果有顺利执掌衡西商会的机会,老头子就会把自己献出去。当地人都知道他和衡西商会的仇怨,借机报复也是很合理的行为动机呢。 那么在梅峰长和外人眼里,“抓到”凶手的端方不仅成功替衡西商会收拾了烂摊子,还挽回了被劫走的多数赃物。尽管衡西商会这块招牌一定程度上会受影响,但他已经努力把损失减轻至最小,并且安抚了受害者情绪,又保住了梅峰长的声誉。 最后这一点,尤其重要。 所以,端方还是梅峰长身边最得力、最完美的徒弟。并且经过这次试炼,他基本可以坐实了衡西商会新东家的交椅,梅峰长会更器重他。 鸿远商会和衡西商会的比拼,到这时才落下帷幕,以前者吞并了后者为结局。不仅杀掉对手,还要把对方的心血和成就也一口吞掉,让对方十年的努力都变作一场笑话,这才是柳老头子的夙愿。 千岁打了个呵欠:“你没把真相告诉柳老头,是因为那个交易条件吧?” 燕三郎轻轻“嗯”了一声。 这是刘一召当日留在孙家小院门钹里的情报,燕三郎一直留在手里,虽然看不懂,但谁也没有交付。直到他弄清端方、柳肇庆和衡西商会之间的纠葛,才明白这个字条背后的意义: 端方根本不是柳肇庆的孙子! 柳肇庆的庶孙自幼体弱,被送往松平村的赵氏家中抚养,可惜只活到十岁就不幸淹死了。不久以后,柳昭东一家三口遇害、柳肇庆被衡西商会伏击重伤、鸿远商会解散。 柳肇庆脾性坚韧,在鸿远商会解散以后并不想着颐养天年,而是一门心思报仇。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自己还有个二孙子被养在乡下,正堪一用! 他派人来松平村接走柳家庶孙时,赵氏应该愁坏了,正主儿死了呀。 但这女人也是极有胆量,看着自己儿子也是十岁,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就用他顶替上去! 她当然也有私心。儿子跟着她没前途,在村中呆上一辈子,到死都是个默默无闻的农夫——就像她一样,可惜了一身的好资质。 但是在柳老爷那里,她的儿子却可能飞黄腾达! 第182章 出身决定一切,除非…… 柳肇庆和庶孙分别多年,早记不清孙儿面貌。孩子又是一年一个模样,端方拿着柳二少爷的玉佩去了桃城,居然就这样蒙混过关了。 后面的故事,就都顺理成章了。 谁也没料到韵秀峰的天纵奇才梅峰长最宠爱的关门弟子,居然只是农人之子! 柳肇庆自知命不久于世,甘愿牺牲自己。可被他寄予了所有希望的端方,跟他根本没有半点血缘。 他给一个陌生人当了垫脚石,铺平了人家未来的道路。 端方着紧这张字条,就是怕它落入老头手里,以至于柳肇庆看过以后再不肯执行最后一步——牺牲自己成全他。 可是柳肇庆向燕三郎开出的条件,本就是要燕三郎帮助端方夺下衡西商会。燕三郎如果令他知道了真相,又怎么能完成这个任务? 再说他与柳肇庆相处的短短小半天里,总有一个疑问,老头子真地被蒙在鼓里么? 呵。 有柳肇庆的心腹带路,燕三郎很顺利就通过城关,离开了县城。 老爷心愿已了,少爷那里也不需要辅佐,我们就此退隐了。护卫同燕三郎道别后就离去了。端方从此就在柳沛站稳了脚跟,不会再用柳肇庆手里的老人。 燕三郎一路南行。 走到郊野,书箱的白猫才有机会出来透透气。她趴在马鞍上晒太阳,林间的风温柔地梳抚她白细的毛发。 千岁懒洋洋道:这小子城府真深,我喜欢——啊,别捏我耳朵! 燕三郎不听,又揪了尖尖的猫耳几下,在她快要炸毛之前才收手。 他想起端方在城外说过的一番话。 当时他问起端方,为何要冒名顶替。 若非我顶替柳二去拢沙宗,你以为柳肇庆能报得了仇?端方淡淡一笑,我与他一起长大,知之甚深。他的体质天赋秉性都差得要命,就算柳老头将他弄进拢沙宗,也只是泯然众人矣,绝无法撼动杨衡西在梅晶那里的地位,只不过白忙一场。 柳老头的算盘的确打得很精,可人要是禀赋不行,就算砸重金给他铺路,他也不会有多大出息。这仇要是真让柳二来报,嘿嘿,那是一辈子都别想报了。 我得柳肇庆之助,踏上修行之途;作为回报,我替他杀了杨马二人,这就扯平了,谁也不欠谁的。 扯平了吗?或许吧。 燕三郎看得清楚,在这一场混乱的纠葛与仇杀当中,只有端方成了最后的赢家。 他想了想:你的母亲胆子可真不小。当年柳二少爷溺死,柳家来人,杨氏就用自己的儿子顶替了。换作普通妇人,这时候就该吓得六神无主。 赵氏的胆量,也远非一般人能及。 胆小能成事?端方面对他时已经卸下了伪装的面具,对这句话就嗤之以鼻,以我的出身,天赋再好有何用,资质再好有何用,还不得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娘亲冒此奇险,不过为我求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 他低低一笑:一个机会而已,呵! 人道金鳞岂是池中物,但逢风雨就化龙。如果说他是金鲤,那么来自柳家的财力资助,就是最关键的那一场风雨。 这世间,出身就决定一切。端方目光通透,像我这样穷苦人家的孩子想出头,除非有机缘。你有奇遇在身,我说的这些,你不懂。 燕三郎懂。 若非横空出世的木铃铛和千岁,他心的生物,可以给予胡成礼友好的款待。 那么燕三郎就要在他反应过来中计之前,先往南奔出拢沙宗地界。 再往南,就是千食国了。 (《潜龙勿用》卷至此结束,谢谢观赏,下一章进入新卷《瘟神》) 顶点 第183章 买房啦(加更) 这一路,燕三郎走得很顺利。 约莫半个月后,他终于走出拢沙宗地界,进入了千食国。 这个国家面积不大,只有拢沙宗的五州大小——拢沙宗东部、南部都是这样的零星小国,最小的国土面积还不到方圆百余里。 为稳妥起见,燕三郎又多走了几十里地,这就到了下一个国家,春丁江畔的句遥国。 春丁江是融江最大的一条支系,承接了融江之水来养育这里的土地。但句遥地气燥热,土壤不肥,不宜种植庄稼,反倒是果木横生,比别处长得更快,果实也更充盈,因此这里是有名的百木百果之乡。 句遥国的大城只有三个,燕三郎为了集齐自己修行所需的药材,选择了其中的春明城安居。 他得了柳肇庆的家产,虽然老头子自言不多,但瘦死的骆驼还是比马大,单说金银合计就有三千两,还不算珠宝、珍玩、药材和其他细软。 所以,燕三郎现在勉勉强强跻身“有钱”之列,尽管与富贵之家没得比。应千岁的强烈要求,这次到春明城住下,他已经不再租住别人的房屋,而是找牙子购买一所宅子。 要是按燕三郎自己的意愿,房子能住就行了,讲究那么多做甚?“我们手里的钱,还有大用处……” 然而千岁说什么都不依:“不行,我已经受够了!好不容易有钱,这回一定要买个春暖花开的漂亮大宅!” 自从跟着这小要饭的,过去大半年里受过的委屈比从前加在一起还要多……几十倍! 不行,她又想换主人了! 唔,等下,为什么她会想到“主人”这两个字? “现在都快秋天了……”谈什么春暖开花? 可是她水汪汪的猫儿眼越瞪越圆:“你现在比春明城里多数人都有钱了,就不该还是穷鬼心态。你是要问鼎大道的人,今后还有无边风月在等着你,要是成日价还这样抠抠搜搜,心境上怎么能有提升?” 白猫说得声情并茂,巴掌都拍在燕三郎脸上:“修为上去了,心境也要与之匹配,否则你的成就止步不前。外表再怎样光鲜,内里还是黟城那个上不得台面的乞丐!” 燕三郎看了看白猫粉嫩嫩的掌垫,没躲,让她在他脸上印了好几下。 还挺舒服的。 不过,提升心境、上得了台面的办法,就是买个漂亮的大宅吗?燕三郎本想辩解两句,这时果断放弃了:“好吧。” 唯女子与小猫难养也,她高兴就好。 每去看宅,牙子都会望见白猫从书箱里头跳出来挨着墙走,四下里巡视一圈,再跑回来对着燕三郎喵喵一通。那声音听起来确是娇滴滴地惹人怜爱不假,但男孩面无表情听完,很快就对牙子摇头说不满意。 看了三、四处,这小子还是不中意,哦,应该说猫还是不中意。好些屋宅,连牙子自己都挑不出毛病,他就奇怪了,到底是人要住还是猫要住? 其实用千岁的话来说,买房不仅要宽敞明亮,格局周正,连院子里的花草也要种得错落有致、有型有款,太阴森的不能要,容易引来老鼠,那就太可怕、太扫兴;特别是长刺儿的植物一概不能要,容易扎伤猫咪娇嫩的身体。 “怕什么,我们有钱!”白猫站在大树上,居高临下睥睨牙子,“让他接着找,找到我满意为止!” 的确有钱能使鬼推磨,两天之后牙子就来报喜:“城郊湖畔的春深堂要发卖了。那可是好房子,盯着它的人很多,我赶紧先来给小哥报个讯儿!您……您要不要看一看?”他说这话时没甚把握,毕竟宅子位置有些儿偏僻。 “去看看。”燕三郎二话没说,塞给他两钱银子,背上猫就出了门。 春深堂可不是燕三郎曾经住过的那种单户小院,而是一座小型庄园,位于城东近郊,紧挨着大湖。虽说是“小型”,但主楼有两层高,屋舍也有六间,并且园子很大,站在二楼的主人卧房,推开窗户就可以欣赏到波光粼粼的湖景——顺道一说,主楼的窗子不是纸糊,而是非常稀罕地嵌入了淡蓝色的琉璃作为挡光之用。 牙子带着燕三郎一边游逛一边介绍:“春深堂的主人做皮货生意,姓孙。这是他在湖郊的行馆,起初也是从他人手里盘下,几度改修,但一直只有妾室居住。不过他近来生意失利,手头周转不来,只得筹卖春深堂换钱。否则这样好的宅子,主人哪里舍得卖掉?” 燕三郎跟着牙子走过一丛修竹,发觉这宅院虽然占地不大,但用料扎实,细节都见匠心,尤其园景布置饶有韵致。这会儿盛夏将过但暑热未消,在园里站上一会儿就有湖中晓风送爽,煞是惬意。 他沉默着走了一圈,在宅子正大门口迎头遇上归来的白猫。牙子不由得紧张,想知道这头娇气的灵猫又能找出宅子甚毛病来。 果然燕三郎听猫儿娇滴滴叫了几声,就转头对他道:“这院子太偏了,前后数十丈都不见人。我年纪小又是一个人住,要是出甚意外,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这会儿,他倒记起自己年纪小了。 牙子:“……”既然如此,一开始他怎么不拒绝? 想到这里,牙子也觉奇怪,带着男孩看宅时,总会下意识忽略他只有十岁的事实,这是为何? 燕三郎摸了摸白猫的脑袋:“我的猫儿说,这里有些不干净。宅子主人是不是隐瞒了一点东西?” 牙子微微吃惊:“怎么会?没有听说啊。”暗地里摇头不已,他干这一行多年,什么客户没见过?这小子要挑刺压价。 燕三郎的确出了一个低价,皮货商人不接受,所以这桩买卖就没有做成。 返回下榻的旅店后,燕三郎给猫儿备好了午餐,才低声问千岁:“失望么?我看你很喜欢春深堂。” “园子真不错,我喜欢那里的假山。”千岁悠悠道,“没事,谁买下春深堂,谁就会发现那里有古怪了。” 第184章 我要吃八个! 两天后,牙子又找燕三郎看宅,状似不经意提起,春深堂已经被另一家富户买走。“这园子位置和风景独好,的确抢手哪。” 燕三郎笑了笑:“有钱买,也要有本事住。” 牙子笑脸以对,心里却暗讽他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酸。 这一天又是白跑。 不过燕三郎依旧给他二十个铜板当跑腿费,鼓励他的积极性。 千岁就觉得很奇怪,这小子从前在黟城当乞丐,明明是一个铜板要抠成两半花的脾性,怎么真到要花钱的时候反而能这么大方? 燕三郎看得开:“钱财手中过,大不了再穷回去。” 又过小半个月。 燕三郎就听说,春深堂的新主人请了两位天师过去。 两天以后,这一家的下人就跟外头绘声绘色说起了天师们是怎么惹恼庄园里的邪祟,然后被扔出门外的。 从这天起,春深堂就不得安宁,厅堂里的摆设时常掉到地上,厨房里的菜肴总是少一半,下人走过屋檐,险些被上头掉下来的瓦片砸中。 家里连白天都有古怪尖笑的人声,把妇孺吓得哇哇直哭。就连家主自己,有天走在池边都突然被绊倒,一头栽进水里。幸好池子不深,他挂了半身的烂泥巴出来…… 不到十日,春深堂被二度挂卖。 不过这一回,城里人都知道宅子里有古怪,主人急于脱手的原因不单纯,于是它就乏人问津。 牙子主动来找燕三郎,搓着手笑道:“石小哥,那春深堂……”当初这孩子一眼看出春深堂有古怪还肯出价,想来是不怕住在里面的。 燕三郎在这里报的是假姓假名,闻言眼都不眨一下:“一百五十两银子。” 落井下石什么的,他最擅长了。 “咦,咦?”白猫在他身后拉长了语调,“你的同情心哪去啦?” 他头也不回:“被猫吃了。” “一百……”牙子无语。这小子杀价杀得好狠,上次好歹还出二百五十两来着。 燕三郎更干脆:“否则就不要了。”此一时彼一时,谁让这宅子出事已经人尽皆知呢?“我看对方着急脱手,你帮我谈成,我给你加五两佣金。”谁家砸着一个怪宅在手里会不闹心? 牙子立刻精神抖擞。 他回去与卖家商量,对方倒也干脆,两天之后就拍板: 行,卖了! 所以交过一百五十两银子、办了手续之后,这座雅致的春深堂就归燕三郎所有了。 无论是燕三郎还是千岁,对这价格都相当满意。当初皮货商卖春深堂开价五百两银子,现在他们一百五十两能拿下,已经是占了好大的便宜。也是春明城本地物价低,若是在云城,这样精致的宅院怕不得上千。 春深堂家什一应俱全,用料讲究,燕三郎身无长物,几乎是空着两手就住进来了,唯一的宝贝就是白猫一只。 玉兰树高大茂密,此时天清气爽,阳光穿透叶缝,在花园里洒下斑驳的树影,无时不刻都在展示着“岁月静好”的真谛。 沁人的幽香里,猫儿正忙着巡视园子里的假山。 春深堂的美,有一半要归功于假山。二十年前,这里的主人就地取材,撷湖石造景,其瘦皱而又多孔,即使是单独赏玩也饶富趣致,春深堂却用大量白色湖石堆砌。 这丛假山远望如白云卷积,再配合园内绿植,则有精雅意趣;若是走近来看,才会发觉假山当中四通八达,可以容人行走其间,高处甚至与屋舍相连通,人可以直接自假山走上二楼,不必再上下楼梯。 这构思堪称奇巧,白猫尤其喜欢。这样她在假山里玩耍完毕,可以直接溜回二楼休息。 她这里边玩边逛,燕三郎慢悠悠跟在她身后,发现头顶是参天大树,因此假山有一小半浸在树影里,即便是正午时分也透不进阳光。人走到这里就觉凉风习习,多站上一小会儿就有幽寒暗生,也不知寒气从哪里冒出来。 千岁满意道:“我检查过了,这宅子里没有老鼠也没有蟑螂,一只都没有。”按理说春深堂建在郊野湖畔,园中又是草木幽深,本该是小动物们喜欢的居所。然而,她在春深堂居然找不见这些小东西。 燕三郎心细,多补了一句:“也未听见禽鸟鸣叫。” 时值夏末,仍是百鸟啾鸣的时节,这园子虽然漂亮,自他们搬进来到现在也有两个时辰了,一声鸟鸣都未尝有,静极了。 原本这么一所宅子对于一人一猫来说,就显得太空旷了些。再加上这份安静,就有说不出的诡秘之感。 燕三郎今日见识不同以往,遂低声道:“你上次说这宅子里有些古……” “怪”字还未说完,千岁就轻轻“嘘”了一声:“我饿了,今晚备了什么好吃的?” 猫儿敏捷地跳到他肩膀上,附在他耳边小声道:“仔细隔墙有耳。” 燕三郎带着她往后厨走:“本地特产的湖蟹早熟,这季节就已经很肥了。渔人现捕现卖,我买了一篓子回来,刚刚已经蒸上了。” 白猫听得百爪挠心,偏燕三郎又故意闲庭信步,好不容易俟他走到后厨掀起蒸屉一看,里面趴着半屉的蟹,每只都快有拳头大。 千岁数了数:“八只?八只都不够我吃的!” 燕三郎轻咦一声:“怎会?我明明记得那一篓子至少有十三、四只。”摆满了屉笼。 可是,现在屉笼里空出了一小半。 千岁目光一闪,口中却不耐烦道:“你记错了呗。快盛出来,我饿了!” 燕三郎只得依言盛出湖蟹。 渔人没骗他,当季的湖蟹个保个都是顶盖儿肥,白玉膏扎实得快要从肚脐里溢出来。 只消尝一口,就鲜得眉毛都要掉了。 热气腾腾的大蟹,白猫只吃了半个就不满意了:壳膜太多太脆,她一边吃一边呸吐呸吐太累了。 她转头望见燕三郎正在大块朵颐,很是不满。这小子从前根本没机会尝蟹,为什么能吃得这样利索? 一只白爪子伸出去,按了按燕三郎的胳膊:“喂,帮我剥!” 第185章 其他房客 湖蟹又没有刺。燕三郎头一次尝到这样的人间美味,忙得停不下嘴。 白猫幽幽道:你看我的手,剥蟹有你利索吗? 她是只猫,吃东西还用剥?可是燕三郎对上她的目光,手上的动作下意识就慢了。 他擦了擦嘴,伸手抓过一只湖蟹,认命地帮她拆了起来。 他拆一块,喂一块。猫儿吃得舒服了,快活地眯起了眼。 嗯,躺在漂亮的大宅子里,有专人伺候着吃喝玩耍,这才是她想要的幸福生活啊。 不过眼下两人还有一桩小麻烦要解决。 猫的食量不大,千岁虽然号称自己能吃八只,但实际上燕三郎只帮她拆了两只大蟹,猫儿肚皮就滚圆起来,再也吞不下了。 看她开始抬爪子给自己洗脸,燕三郎干脆将剩下的蟹都拆出了蟹黄和蟹肉,准备留起来做芙蓉炒蛋,再洗锅擦桌。 千岁看他忙进忙出,感叹道:这宅子里需要几个下人了。倒不是她心疼燕三郎做事,而是一个人打理宅子效率太过低下。你今后要专注修行,别花太多时间在琐事上。 琐事,是指帮她拆蟹吗?燕三郎嘴皮子动了动,这话还是没问出口。 一个下午,燕三郎都在做功课,到了晚上就架起木桶,药浴行功。 子时不到,他就收拾完毕,躺下安寝了。 最后一盏油灯被吹灭,整个春深堂都陷入了黑暗之中。 很快,燕三郎的呼吸越发悠长,显然是沉浸在美梦当中。 晚风吹拂,树影在园中的假山上一阵乱颤,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 又过了一个时辰。 风声依旧,可是假山西南角的婆娑树影忽然动了。 若有人这时仔细去看,就会发现那是假山里面钻出的几团黑影。它们都只有人手臂长短,躲在一块隆起的湖石后方,透过石头上的孔洞向着二楼打量。 有个黑影口吐人言:这小子才几岁,居然也是个异士,但看起来不怎么厉害。 另外一个黑影紧挨着它:你想作甚? 妹妹,去试试他的斤两。先前的黑影恶狠狠道,给他点颜色瞧瞧。 它妹妹有些犹疑:这男娃有点古怪,他敢一个人住进这里,方才我透过窗户,看见他居然在木桶底下加柴升火煮自己呢。 没成年的小鬼能厉害到哪里去?先前那户人家请来的异士,不也被我们吓跑了么? 那是天师。 先前的黑影不耐烦了,你不敢去,我去! 它顺着假山正要往二楼跑,突然前方一股大力传来,将它迳直撞了个跟头,顺着假山步道滚出两尺。 它爬起来定睛一看,不由得心虚了:老爹? 眼前伫着一团黑影,比它们体型更大,声音有些嘶哑:臭小子想死么,还敢怂恿你弟弟妹妹一起出来! 儿子被它骂得一缩头,讨好道:新来住客侵占我们园子,我去将他赶跑,别惹老爹厌烦。 老爹气道:你知道人家是谁吗,就想出手将他赶跑? 儿子理所当然:不知道啊,老爹知道啊? 它怎么会生出这种蠢货?就是不知道,才要小心打探! 他才几岁大,就算从娘胎里开始修行,能比先前我们赶跑的两个异士更厉害吗?儿子不以为然,老爹真是个头越大胆子越小! 妹妹在一边插口:天师,都说了我们赶走的是天师! 就算你能将他赶跑,然后呢?老爹叹了口气,他走了,还会有新的人类住进来。这本来就是人类的宅子。 我们不伤他们性命,已是仁慈。儿子很是不爽,他们倒好,又是灌水又是吹烟又是放狗,哪像要放我们一条生路的模样? 前面那几户住家都是拖家带口,不易于控制。老爹沉重道,我们试探一下,最好能把这小子吓得服服贴贴老实听话,这样宅子不用换主人,我们也省心了。否则春深堂三天两头闹鬼,早晚会引来高人,那时于我们就是灭顶之灾。 儿子大喜:老爹英明。这小鬼看起来也不缺钱,上好的湖蟹一买就是十三个,个个膏满肉肥说到这里,忽然反应过来,紧紧闭上嘴。 他才刚住进来,你就去偷东西吃了!老爹大怒,竟然不喊我! 它盯着眼前几个小黑影:还有谁也去偷吃了,都给我吱个声!隐瞒不报的倒灌两天露水! 这几个小黑影瑟瑟挤在一起,好半天才不情不愿地吱吱叫唤。 一二三四,一共四声。 老爹记得几乎背过气去:你们这些逆子竟敢抱团背着他偷吃!亏他含辛茹苦把它们拉扯大,这君忘恩负义的小白眼儿狼! 不过他还没开始发火,大儿子已经出声提醒:老爹,新来的人类 老爹一拍脑袋:被你气得正事儿都忘了,放水鬼! 小黑影吱了一声,假山黑乎乎的窟窿里就飘出一道白烟,见风即化作人形,却是瘦小男子模样,从头发到衣袜都湿漉漉地,脸皮像在水里泡得发胀,五官挤在一起都变了形,尤其眼珠子只剩一颗,另一眼框只余个血洞,看起来怎是恐怖二字了得? 这便是老爹说的水鬼了。得几个黑影授意,它沿着台阶慢悠悠往二楼走,所到之处都留下一人宽的水痕。 以后这还得改进。老爹在后头看得很不满意,留下水迹,容易暴露行踪。 鬼魂进门不用手,这水鬼轻轻松松就从门缝钻了进去。 几个黑影屏息以待,准备听屋里响起惊恐的尖叫,一如前几个月。 反正春深堂前后几十丈都没住人,何况他们早就布下了隔音结界,任屋里人叫破嗓子,外头都听不着! 十息过去了。 二十息过去了。 上头安安静静。 又过了小半盏茶功夫,还是什么动静也没有。接着,那只水鬼完好无损飘了出来,冲着几个黑影摇头晃脑。 虽然模样嚇人,但意思只有一个: 里面没人。 非但没人,鬼都没一只。 第186章 毒气(加更) “人呢?”老爹喃喃低语,心觉不妙。的确,那小子的呼吸声不知何时起消失了,他竟然没有注意到。 男孩已经不在屋里了! 老爹情知不妙,立刻道:“回去,都回去。” 一家子立刻急急忙忙往假山的洞口赶去。这个时候,老爹忽然记起一事: “对了,你们谁见到他带来的那只白猫?” “没有。” “没有。” “没见到。” 三个声音都在矢口否认。 “怪了。”老爹径自道,“我从那猫身上感觉不到妖气,它却能跟那小子对话。好似从傍晚开始,就没见到它了……” 说到这里,心中一跳,话音戛然而止。怪不得他觉出哪里不对,四个孩子里只有两个可以口吐人言,家养的水鬼不会说话,为什么方才的回答却有三声?! 老爹回头一数,竟然看见了五个身影,一下惊得头皮发炸! 前四个都是它的孩子。至于第五个么,个头更大,毛很长,耳朵很尖。正好有一缕月光从树缝间打在假山上,照亮了它的身影。 白得发光,仿佛周身镀着一层光晕。 赫然正是那只白猫! 这猫儿竟然悄无声息地跟在后头,一蓝一黄两只阴阳眼瞬也不瞬地盯在老爹身上,身体压得很低,四足却绷得很紧,是出击之前的准备。 它身边还飘荡着一层红雾,在夜色掩映下肉眼难辨,但几个黑影觉出不妙,谨慎地避开了。 眼看白猫作势出击,老爹突然扑出,速度快得迅雷不及掩耳。 这是护犊心切,先下手为强。 猫儿只见一道黄光闪至,眼前满是森森利齿。它喵呜一声尖叫,转身飞一般逃走了。 逃走了…… 老爹被这变故惊住,呆立原地。 这猫没有道行吗,只是普通的家猫吗?那方才回答他话的家伙是谁! 这念头刚掠过脑海,他身后异变陡起。 最小的孩子是一对双胞胎,这会儿也是忽然被人倒提着尾巴,一起拎了起来。 拎起它们的是个红衣女子,她看了看手中吱吱作响的东西,接着轻轻一甩,不由得笑了:“原来是黄鼠狼?” 眼前这几只比猫还小的怪物披着一身黄毛,体型细长、耳朵圆短,吻部很尖,鼻子前半截还是白色的,油光水滑还很神气,尤其一双眼睛小而有神,滴溜溜直转。 可不就是黄鼬? 原来潜在春深堂里作怪的东西,是几只成了气候的黄鼠狼? 她这么一甩也不晓得是什么手法,两只拼命挣扎的小鼬就垂首不动了。 “放下他们!”老爹大声威胁,扑上前去。 比他更快的,是两个年纪稍长的孩子。 先前说话的儿子直冲千岁眼睛而去,但离她尚远,黑暗中就伸出一柄木剑,剑尖挑向它肚腹,速度居然不比它慢上多少。 小公鼬灵活地避开了,却见木剑如影随形,竟极凶猛。 操纵这柄木剑的,是它一直监视着的人类男孩。也不知他怎样躲过它全家人的耳目,悄悄潜到了这里来。 它眼珠子一转。那个红衣女给人的压迫感太强了,这男孩看起来就好对付得多。不若它擒下男孩,好令女人投鼠忌器,放掉它的弟弟妹妹? 这么想着,小公鼬扑击得更猛,甚至在空气中划出几道残影,普通人肉眼几乎跟不上它的速度。它的爪子虽小,爪尖却很锋利,轻易就能给一棵百年巨木开膛破肚,甚至上头还泛着黑光——这上头附著极厉害的腐毒,一旦见了红就会侵入对手伤口,顺其血液侵袭内腑,十分猛恶。 燕三郎不知厉害,但对这种野生精怪不敢抱以轻心,全神贯注盯紧它的行动。说来也是古怪,当他将真力投注到双目之后,见到的鼬妖动作仿佛就放慢一拍,再也不是人眼跟不上的迅速了。 他知道这是《饲龙诀》带来的五感提升,并且他修习的《逍遥游》并不只是提升身法的迅快,对人体的本能反应也有很大裨益。毕竟,光是身法快有什么用,要是眼力跟不上,还不得直接撞到树上? 另外一只小母鼬则是直扑千岁而去,想要救回弟弟妹妹。 黄皮老爹急得大喝:“你退下!” 然而已经太迟了,千岁将两只双胞胎小鼬倒提在五指间,纤纤玉指朝着小母鼬一点,即有红光一闪。 小母鼬还来不及反应,就被一套捆仙索牢牢缚住。千岁手指一抬,把它也倒提起来。 三只黄鼬在她指尖晃荡,像三张皮子。 这时黄皮老爹已经冲到千岁近前,身形迎风见长,居然有牛犊大小了,从头到尾长达五尺有余,牙尖爪利,两只眼睛绿惨惨地像小灯笼。 最奇特的是,它有两条尾巴,只拂动一下,院里突然就刮起大风,吹得人睁不开眼。大黄鼬趁机扑上前去。它爪牙上都沾有腐毒,一旦渗入敌人血液,立刻就能致幻。因此对它来说,多数战斗只要伤及对手就可以了。 “退下!”千岁却轻叱一声,举起三只小黄鼠狼,“胆敢靠近,我就捏死它们。” 大黄鼬的脚步为之一顿,这才发现三个小的在她手里都低垂脑袋,一动不动,竟然早就晕了过去。它就说嘛,孩子们都是机灵鬼,被人抓在手里哪有不反抗的?原来被她弄昏过去了,它都未看清这女子使出了什么手段! 怎办才好?它看看千岁,看看正与燕三郎缠斗的大儿子,正好这会儿唤来的风还未刮散,它眼珠转了两圈,忽然转身对着两人,大尾巴一掀—— 一股淡绿的气体逸了出来,趁着风势扑向两人。 这气体掠过小径边上的盆栽,原本绿意盎然的小叶榕立刻萎了下去,叶片发黄,树干被蚀出了孔洞。 好厉害的毒气。 “我的园子!”这园子里,就数那三棵小叶榕长得最是精巧不过!她刚刚花了一百五十两买下来的漂亮园子,这蠢东西居然敢放个毒p来破坏?!千岁的脸色由玩味一下转成震怒,另一只手打了个响指。 “啪!” 第187章 带孩子容易吗? 指尖绽出一点肉眼可见的赤红火星。紧接着火借风势,“呼”一下竟然变成了漫天大火! 因大黄鼬的法术之故,园里刮起的是回旋风,这一下大火烧将起来,竟然变成了个火龙卷,从远处看来就像个熊熊燃烧的巨大火把! 大黄鼬放出的那一点绿烟,眨眼间就被烧得一干二净,连半点气味儿都留不下。连带着火舌吞卷一切,包括场中正在作战的一大一小两只黄鼬,它们甚至能感觉到大火啃噬着自己的皮毛。 那火焰极是古怪,它们在承受高温灼烧的同时,还察觉到一股阴寒从伤口潜入骨髓和脏腑。 再这么下去,不需十息它们就会被烧成焦炭。刚飘下来的水鬼最是无辜,连惨叫一声都来不及,就被化成了飞烟。 黄皮老爹当机立断,扑地大叫: “投降,我们投降!” 话音刚落,千岁就抬手向下一按。 院中的风一下停住,火势也跟着戛然而止。院子里落叶如雨,然而每一片叶子上都凝着白霜,像是经历一场料峭的秋寒。 这时“吱”地一声尖叫,却是烈火让小公鼬分了心,被燕三郎的怨木剑在背上划了一个口子,血流如注。 燕三郎并未再追击,任小公鼬逃回父亲身边,也没有催发怨木剑的特性。否则这只小怪物的气血很快就会流逝干净。 千岁秀美的凤眸里满满都是杀气:“你们好大胆,敢来破坏我的园子!” 燕三郎忍不住环顾左右。狂风卷起的枝叶正在簌簌而落,铺向园里每个角落,黄鼠狼放出的毒烟经过之处,植物都蔫唧发黄,尤其三棵小叶榕瞬间枯萎。 到处是飓风肆虐过的景象,原本草木扶疏、庭院幽深的意境荡然无存。 这园子入手不过半天就成这副光景,也难怪千岁恼气。 两只黄鼠狼身上被烧秃多处,还炙出了大水泡,骨子里却在泛着寒气,关节几乎冻僵,连行走几步都很困难。 这种状态下,显然是没法再战斗了。黄皮老爹不得不低头,战战兢兢:“都是我们的错,大人饶命!”说话间,原身又变了回去,只比普通黄鼬大上一点。 千岁叉着腰,笑中带煞:“你们的命值几个钱,赔得起我的园子吗?” “我们赔,我们赔!”黄皮老爹伏在地上,一尾巴抽在儿子身上,带它一起俯首贴耳,这才连声道,“一定赔到您满意为止。您大人有大量,求不跟我们这些山精野怪计较。” 燕三郎一直打量这几个小东西,闻言道:“山精野怪?你们从哪里来?” “我们原本都住在夕眠大沼泽,甚少踏入人类地界。”黄皮老爹黯然道,“可是前段时间大沼泽出了变故,孩子娘也过逝,我带着这几个小的逃出来,不得已才在春深堂找了住处。” 他看看千岁,再看看燕三郎,眼皮一翻,挤出两滴眼泪:“带孩子不易啊,这么东躲西藏、暗无天日地过活,求大人怜惜。”这凶狠的女人自己也带个孩子,知道带娃不易,听完至少会有一点怜悯之心吧? 会吧? 燕三郎看了看假山,高大幽深,的确很适合这些小动物藏身。 不过在燕三郎这里,卖惨无用。他看过乞丐号啕,哪个都比黄皮老爹卖力得多,于是顺手指了指小公鼬:“你来答。山野那么大,为何非要住在春深堂?” 伤口疼得紧,小公鼬正在偷偷舔毛,被点名以后呆了呆,下意识道:“这里住起来舒服。” 可不是舒服么?假山里头四通八达,夏天晒不着,冬天冻不着,不脏不潮,搬进来以后再也不想出去了。 “胡说八道!”黄皮老爹又抽了他一尾巴,才陪着笑脸对燕三郎道,“小公子,这园里灵气充足,适合修行……” “行了。”不就是几个好逸恶劳的家伙吗?千岁懒得再听它们胡说八道,不耐烦道,“你吓跑我的猫儿,又弄坏我的园子,我该把你们皮子都剥下来当软帽,但我和小三刚搬进来,手下还缺几个奴仆——” 说到这里,话音拖得很长,显然黄皮老爹要是敢推诿,她立刻就动手剥皮。 纤指微动,挂在手上那两只小鼬就开始摇晃,果然像两块皮子。 黄皮老爹全家的日子一向过得自由自在,哪里甘心给人当什么奴仆?然而迫于她淫威,还得卑躬屈膝:“我们来,我们来。” 千岁望着它似笑非笑:“怎么,不情愿?” “哪儿的话,能为两位主人效力是我家三生修来的福份!”感受到对面传来的寒流,黄皮老爹一个激灵,姿态立刻摆正。 “那就好。这园子是你们搅坏的,明天早晨在我起床之前必须复原如故。”千岁解开禁制,将三只小鼬丢了过去。它们身在半空就醒了,一个翻身四脚着地,小眼睛滴溜溜转了两圈,都透着敬畏。 “从明天起,我们的起居,以及春深堂大小事务都由你们打理,但凡有一件做不好的——” 她指了指小公鼬,后者正盯着她瞧,下意识脱口而出:“剥皮?” 千岁给它一个赞赏的微笑:“对极。” 被赶鸭子上架,黄皮老爹委屈巴巴:“大人,不是我们不肯服侍,然而我们还没有化形的道行,做不了人事。”说罢,抬起两只前掌。 这是兽爪,不比人类手掌灵活,做不了那么多精细活计。这些妖怪没有三百年以上道行,根本变不出人形。 “这有何难?”千岁勾了勾手指让它们靠近,再唤出琉璃灯。 这盏宝灯乍一出现就绽出柔和的光芒,燕三郎却咦了一声。 有段时间不见了,琉璃灯好似修复了一些,最浅的两条裂纹已经不见了,灯身上依稀有些模糊的图案出现,却不知绘着什么内容;图案之间又有无数符文时现时隐,偏偏他一个字也不认得。 好看,但是诡异。并且燕三郎一眼就明白,千岁又偷喂琉璃灯了吧? 千岁对黄皮老爹道:“过来。” 第188章 锚文化形 黄皮老爹知道己方是俎上鱼肉,反抗不得,只好硬着头皮到她面前趴好躺平。古怪一幕出现了: 红衣女郎伸指在宫灯上一抠,居然就抠下一个泛着蒙蒙光晕的符文! 燕三郎和几只鼬妖看得目瞪口呆,却见千岁一转手就将这枚符文印在了黄皮老爹的胸口上! 这是什么邪术!它吓了一跳,一骨碌翻身跃起,两只爪子在胸膛又探又掏。 可是把自个儿的白毛都翻乱了,它也没找见那枚符文,难道钻进心口去了? 黄皮老爹正自惊疑不定,千岁已拂开两片落叶,在园中石椅落坐:“这符文对应北斗七星,因此也称锚文。它能在夜里积攒星辰之力,借予你白天化形之用。当然,人类用不了。” 黄皮老爹一下由大惊变作大喜:“谢谢主人!” 它也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千岁给它这等实惠,它立刻就改了称呼而且心甘情愿。还以为要被人奴役到死,哪知这一下峰回路转,突然就得了天大的好处!化形哪,那可是三百岁的大妖怪才有的本事,原本它这辈子想都不敢想! “别高兴太早,我能给出也就能收回。”千岁懒洋洋提点它两句,“你记着,借来的力量都不长久。北斗锚文的效力只能持续六个时辰,即是从卯时到申时,并且你的人形只能做些粗浅活计,如果要与人动手打架,立刻就会变回原形。” “足够了,足够了。”黄皮老爹激动得胡须抖,“我们一定为两位主人鞠躬尽瘁!”哪个小妖怪的梦想不是化形为人? 千岁这才招来一公一母两只小鼬,如法炮制。 至于最后那对儿双胞胎,她在黄皮老爹期盼的眼光中端详几息才摇了摇头:“不成,道行太浅,有锚文相助都化不了形。”关键是,会平白浪费她的力气。 那么这两只小鼬就只能维持原身了。黄皮老爹有些失望,但依旧笑容洋溢:“这就好,能变三个我们已经满足,多谢主人慷慨!” “行了,你家小主人要休息了,夜里出的动静小一点。”千岁扔给它们几枚丹药,“吃下去,伤势很快可愈。” 她目光灼灼,黄皮老爹只得先将丹药吞了,果然一股暖热自腹里升起,瞬间驱散身体当中那股寒意。本来它体温降得很低,伤口都要凝霜,现在飞快恢复了正常温度。 它长长舒了一口气,感受到药力在全身运行:“真是好药。”这样至多再有半天,烧伤就可以痊愈,只是被烧掉的毛要过段时间才能长齐了。 “从此好好服侍,莫生二心,自还会有你们的好处。如若不然,要记得那枚锚文就埋在你们心口,我随时可以……”千岁伸手,做了个爆炸的手势。所谓驭下之术,打一记棒子就要给颗甜枣,恩威并施。 眼看几只黄鼠狼眼里都露出恭敬之色,不再像先前那样滑头,她才拍了拍燕三郎的肩膀:“折腾了大半夜,睡觉去吧。” …… 次日天亮以后,燕三郎果然现春深堂里多了几个“人”。 黄皮老爹变成五十来岁的中年汉子,身材精瘦,腮帮子有点瘦削,但蓄起的胡须很好地挡住了这一点,让他看起来面相诚恳。 而小公鼬变成了二十来岁、年富力强的后生;小母鼬则化作十七、八岁的姑娘,模样还有几分秀美。 这三人见到他,就深深一躬到底,异口同声道:“见过小主人!”整齐得仿佛排演了大半个晚上。 “……”燕三郎有生以来度碰上这种待遇,沉默几息才嗯了一声。 他对这几只黄鼠狼也是满心好奇,虽然见过的奇谭怪事不少,但这还是头一次有妖怪投靠他和千岁——虽然是被迫的。 “你们有名字吗?” “有。”黄皮老爹迭声应答,显然经过一个晚上的调整就进入状态,“五十年前我也住在春深堂,这里的主人给我取了个名字,叫做黄鹤。” 趴在枝头上的白猫嗤地一声笑了。明明是只黄鼠狼,却被指名为“鹤”,这主人有点意思。 黄鹤一家子闻声抬头,这才现她的踪影,不由得讶道:“找猫找了大半个晚上,还以为它丢了,何时自己又跑回来的?” 为了将功赎罪,黄鹤吩咐几个孩子打扫庭园,自己出去找了半宿的猫,一无所获。结果人家早回来了。 白猫不紧不慢磨着爪子:“要真给弄丢,我就只能附到你女儿身上了。” 之前白猫与燕三郎对话,只有男孩自己才能听懂。现在多了几个仆人,她也就干脆撤了神通,直接口吐人言。 几只黄鼠狼都骇了一大跳。黄鹤失声道:“女主人,是,是您!” 还好没对这猫动过粗。他听得很清楚,女主人说的是“附身”,也即是说,她也是鬼? 不对,不对。他对鬼物甚是了解,她从气质到性质都根本不符嘛。 千岁只有白天附在猫身上,夜里以真身出动,猫儿就自由了。只不过这只白猫对她俯贴耳,又不爱动弹,很少离开燕三郎左右。 这几只黄鼠狼既要帮着她打理春深堂,那这秘密就瞒不过它们,千岁也不打算遮掩了,倨傲地嗯了一声。 黄鹤一家人辛苦半个晚上,果然赶在早晨将园子收拾妥当,残枝败叶都打扫干净,但要恢复到从前那样一步一景的雅致,还需要一点时间。尤其几株枝叶婆娑宛转的小叶榕已经枯蔫,看着是不活了。 燕三郎走上前去,抽出怨木剑,轻轻刺入树身。 每一株盆景,都是蜻蜓点水的一下。 “好了。”黄鼠狼们都看不懂他的用意,这些小树已经够可怜了,为什么新主人还要扎它们?燕三郎也不解释,收好剑,再将白猫从树上抱下来,取出篦子开始给她梳毛。“她掉毛厉害,房间至少每天要清扫两遍。”不然毛絮乱飞,就跟下大雪似地。 黄鼠狼们当然只能恭恭敬敬地应了。 第189章 黄鼠狼和春深堂(加更) 燕三郎用的篦子是从云城特地带过来的。那是拢沙界最繁华的大城之一,达官贵人无数,他们养的宠物也是千奇百怪,于是城里就催生出专门的宠物产业。这把篦子是用软筋木所造,篦齿前后共有三排,一看就不是给人用的,而是专门对付毛厚积的宠物。最难得篦齿顶端打磨得圆滑,本身又有弹性,梳起来不会损伤皮肤,反而像是按摩。 他动作已经很老练了,先轻轻按着白猫的脑袋,从毛根部开始一点一点梳起。她趴在石桌上惬意地眯起眼,享受他温柔的按摩。 啊,真舒服啊,燕三郎也就这个时候手最巧,真是天生为她服务的命。 燕三郎才梳几下,篦子上附著的白毛就多了起来。等他收工已经是一刻钟后的事了,梳下来的猫毛捏成团都有鸭蛋大小。 长毛猫看着漂亮威风,打理起来可麻烦得紧。这还是夏末呢,要是赶上春天换毛季,一次至少能梳下三、四个大团子。 白猫已经半睡半醒,眼皮都阖上了。三天两头进行这样的按摩,有助于猫咪消化和血液循环,能让她的毛长得更好。 燕三郎使了个坏,小心翼翼将毛团子放到猫脑袋上去,这才挪去前院练剑。 定居下来之后,他清晨要吐纳,早间要练剑练身法,下午看书做功课,晚上药浴打通经脉,一整天的时间都排满了,确实没空打理春深堂和料理一人一猫的起居。 他们需要忠诚可靠、能够保守秘密的仆役,还有谁比黄鹤一家子更合适呢?他就想起千岁昨晚回到屋里,得意洋洋对他道:“瞧,下人和护院都有了,还不花钱!” 他只能竖起拇指,夸一声“厉害”。 “再说有这几个家伙在家,老鼠必定是绝迹的。”她哼哼一声。 黄鼠狼捉老鼠的本事,少有其他动物能匹敌,千岁看中的也是这一点哪。 早晨,燕三郎酣畅淋漓地练了一个时辰的剑术,再练一个时辰的身法,也就到了正午。这时秋老虎还厉害得紧,他出了一身热汗。 黄鹤见状,立刻提来两桶温水供他擦洗身子,并且道:“小主人的剑法进展很快。” 这话倒不完全是奉承。燕三郎的剑术到底新练不久,以前又没底子,显得还有几分稚嫩,但他下盘很稳,目光精准,手又很快,练剑时当真有几分幼虎扑击的架式,虽然看着还像玩耍,但成长迅,也是今后必然要磨练的技能。 黄鹤想到昨晚他和大儿子对战的场景,虽然有些左右支绌,但到底没被小公鼬伤及。小鼬力气神通不及父亲,但灵敏度犹有过之,真正奔跑起来能划出残影,这就足以说明燕三郎身手的灵活了。 这种能力常常是天赋,非常珍贵,后天苦练也未必能得。 燕三郎解掉湿透的衣裳,先抬一桶水从头淋下,再取巾子慢慢擦拭。水温刚好,不凉不热,显然黄鹤早在厨房里烧好了热水,再跟井里打上来的清水互兑。 这等心细,不似寻常野怪。 想起他先前所说,燕三郎起了个话头:“对了,你和春深堂有旧?” “是。”黄鹤态度恭敬,“五十年前我就住在这里,那时它还不叫春深堂呢,名作清石山房。那时的家主姓袁,买下这块地要建宅院,把我的洞穴都掏了,亏得他儿子救了我。后来我跟在袁家小少爷身边数年之久,袁老爷建花园时,这些湖石还是我找来的。否则白色的石头都深藏水畔,袁老爷哪里能集齐这么多?” 燕三郎有些意外:“这假山还有你的功劳。” 黄鹤嘿嘿一笑:“可不是么。” 原来这只黄鼠狼还当过家养宠物,难怪对春深堂恋恋不去。“后来呢?” “后来袁家出了点事,袁老爷就把清石山房卖了,举家迁离。新主人放狗撵我,那时我还没甚道行,只得仓皇逃走。”黄鹤哼了一声,“临走前我咒他家财散尽,果然他生意越做越差,听说几年后货栈失火,把他的货全烧没了,还倒欠一p股债!那时他已经转卖清石山房,后来这套宅子又换了几个主人,我就不清楚了。” 燕三郎顿时想起自己从前在黟城乞讨,遇过一个老叫花子。他原在乡下过活,就说起过农家最不愿意招惹黄大仙。 所谓黄大仙,就是黄鼠狼。万一惹到有道行的,就会给家中招徕祸事,那时只得请异士或天师来消灾解厄。先前住在春深堂的两任主人也是被黄鹤捉弄得受不住了,这才最后便宜了燕三郎。 这些家伙好像生来就有害人的天赋。 “你怎么对付异士?” “那算什么异士?”黄鹤不屑道,“充其量只是骗钱的假货,我放出水鬼,他们就以为这宅子只遭鬼患,开始驱邪作法。我再挠他们几下,那两人就深陷幻境不可自拔,最后被吓得仓皇而逃。” 他爪子里有幻毒,中者大白天就开始做噩梦,不知身之所在。 黄鹤又正色道:“我们不杀人,否则来的就不止是骗子了。” 燕三郎指了指水缸边探头探脑的两只小鼬:“你的孩儿可有名字?” “这两个小的是黄三和黄四。”黄鹤答道,“大的您也见过了。”他顺手招来人形的大儿子,“这是黄大。他妹妹是黄二。” “……”这头老黄皮子取名的本事,和千岁真是有得一拼。 这会儿已到午餐时间,白猫也醒了,翘着尾巴赶来用饭。 桌上四个菜,千岁一看之下就倒退三大步:“这鱼,怎么是一副死无全尸的模样?” 黄鹤苦笑:“两位主人,我们可从来都没烧过菜。” 他们今日才是头一天化形,从前连熟食都不吃,哪有烹饪的经验? 千岁和燕三郎互视一眼,都道失策。燕三郎只能认命:“罢了,后面掌厨还是我来,你们进城帮我购买食材罢。” 几个鼬妖称好,眼里都是跃跃欲试。以人形进城,那可是正大光明,想想也开心哪。 第190章 讲理和不讲理 燕三郎按了按额头才问:“对了,夕眠大沼泽里出了什么事?” 他逃离拢沙界之前使了声东击西之计,把追兵胡成礼等人引去了夕眠大沼泽,没料到这地方居然出了事。 “从前夕眠沼泽欣欣向荣,可是两个月前也不知为何,沼泽西部林木开始枯死,水体变黑,动物和精怪纷纷染疫而亡。”黄鹤苦笑,“我妻子也死在疫病里,我只好带着孩儿们逃出来。” “查不出缘由?” “查不出。”几只黄鼠狼都在摇头,黄二脸上犹有余悸,“夕眠大沼泽向来由沼鲛统治,也称作沼鲛王国,听说这回疫情猛恶,已有鲛人染疫而死。连鲛人都束手无策,我们当然要赶紧逃难。” 他想了想:“对了,在夕眠大沼泽西南部就有人类城镇。我出逃时,听说疫病已经传播到那里去了,应当是人类进沼泽渔猎,结果将疫病带回自己家里。” 白猫低头喝水:“那疫疾若是连鲛人都无法对抗,人类乡镇要死绝了。” 燕三郎不耻下问:“沼泽里也有鲛人?我还以为那是深海和大江的特产。” “当然有,只是夕眠大沼泽里的鲛人个头很小,不比深海里的远亲,这才方便在窄小的水域里行动。而且——”白猫脸上露出人性化的表情,“它们实在太丑了!就像青蛙脖子上安了个鱼头!” 好在,疫情离句遥国实在太远,倒霉的只有毗邻大沼泽的千食国而已。 燕三郎又想,不知道胡成礼等人如何了。 饭后,他就要看书做功课了。 从明日起,他要时常去春明城里的书馆游逛,买些杂记和闲书来增长见闻。千岁虽然是个百事通,但她熟悉的世界已在百年之前。燕三郎很清楚,自己要活在当下。 不过拿出石星兰的赠书前,他先拿出了算盘和账簿对千岁道:“先做统筹,算一算我们有多少家产。” 白猫顿时警惕起来,斜眼瞄他:“你要作甚?” 他是不是惦记上她的私房钱了,是不是? “我们的财产,多半放在你那里了。”包括柳肇庆的遗产,因为千岁有个能储物的手鼓。否则那万贯家财莫说是燕三郎了,再来几个大汉也搬不动,“这时做个统计,也好量入为出。”燕三郎难得叹了口气,“今后要用钱的地方还很多。” 赚得越多,花得越多,现在他深刻明白了这个道理。从前当乞丐,没钱也能过活,现在他手里的钱足够小康之家吃用几辈子,然而他还深感不足。 燕三郎每天都有巨大开销。《饲龙诀》导致他气血运行极快,身体消耗巨大,因此顿顿都要吃红肉。千岁更是建议,让他上卖行去弄些血米每日食用。 血米当中富含灵气,对异士的修行极有助益。 燕三郎盘算过了,每日的饭钱加上修炼的资材至少要三十两,那么一个月下来就是千两之数,一年就得上万两银子,这还不算其他开销。可是定居在春明城,能没有其他花费吗? 甚至这里头还不包括千岁的用度。 尽管千岁不曾提起,但燕三郎能感觉到她夜里似乎也在忙碌。对了,她还想补好琉璃灯,那玩意儿专吃天材地宝,连春秋笔都照吞不误,看起来简直是个无底洞,再有金山银海也不够填满的。 所以说,他手里的钱看似宽绰,可要是不赶紧开源节流,恐怕用不了多久又是赤贫状态了。 可是不管他好说歹说,白猫都是不理。 燕三郎盯着她好一会儿,突然记起一种可能,不由得怀疑:“你该不会把值钱的宝贝都喂给琉璃灯了吧?”他昨晚见到久违了的琉璃灯,那上头的裂纹又修复了两条,可见最近有进食。 千岁拿什么喂它了? 猫儿眯着眼,可是胡子却动了动。 “不会罢!”燕三郎心头一跳,伏到她面前去,与她四目相对,“老实交代,你喂掉多少,我们还剩下多少!” 千岁目光左顾右盼,就是不看他:“也不过喂了几件,哪里就会倾家荡产了?” 燕三郎从牙缝里挤出字来:“几件?” “五、五件。”他左眼里写着责备,右眼里写着埋怨,白猫不自在地偏过头,“反正短时间内你也用不掉那么多钱。” 燕三郎一阵无语:“我还得谢谢你?” “那倒不用。”千岁哼哼道,“又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换在百年以前,掉在脚边我都不会拣!” 今时不同以往了,但燕三郎懒得多说:“哪五件?” “香织罗、紫金丹炉……”千岁念了五样法器的名字出来,其中几样是商队截杀案的赃物,几样是柳肇庆的旧藏,全是好东西来着。 燕三郎听得额角突突直跳,忍不住伸手按压:“这些……是我们三成家产了吧?”怪不得琉璃灯上的裂纹修复得那么快,敢情都是拿钱来填补的。 “……嗯。”白猫不情不愿地承认了,“东西不好,琉璃灯也不爱吃啊。” 她的琉璃灯越来越挑食了,如今再像杨奇行玉佩那个等阶的物品,喂上十几枚它都不满意呢。 “从今日起,不能再喂了!”燕三郎目光灼灼,“余下的要当本钱,想法子再赚多点。本钱少,周转起来就不灵活。”他在商会呆了数月,对成本、资金、周转都有了概念。 琉璃灯食天材地宝,千岁才能稳固并且提升境界,所以白猫不想答应他。她偏着头,假装看黄二干活,燕三郎干脆将她一把抱起,叉在空中与他四目相对。 “干什么?”千岁吃了一惊,然后就不高兴了,“放开我!” 燕三郎不理会她的挣扎,把话又重复一遍:“从今日起,喂食琉璃灯要经过我们两人同意方可。否则,钱物就由我来保管。” 千岁翻了个白眼:“凭什么?”他是木铃铛的主人,又不是她的主人。凭什么她要听他的? ”否则,我就不做木铃铛的任务。”燕三郎知道不能与她说理,遂冷静道,“反正木铃铛反馈的奖励,现阶段于我无甚大用。“ 第191章 鸿雁飞书 在饲小龙的阶段,储在木铃铛里的真力暂时还用不上,木铃铛的任务又向来都不容易,几番出生入死。 千岁不说话了。除了燕三郎,谁也接不下木铃铛的任务,包括她也不行。他若不做,她的愿力就没了来源。 “我们想法子赚钱,以后再喂给琉璃灯也能更宽绰。”燕三郎放缓语调,挠了挠猫下巴以示安抚。 白猫眯了眯眼,但是很快反应过来,拨开他的手,气哼哼地跑了下去。 十几息后,他就听见她在底下喝斥黄大,中气十足:“园子怎又这么脏!再偷懒,我把你皮给剥了!” 燕三郎探头出去,刚好望见她趴在小叶榕边上颐指气使。 经过了一晚上的休整,这几株盆景居然又缓过来了,原本枯萎的叶片虽然掉完,但被蚀出了洞的树干又充盈起来,恢复一点生机。虽说留下焦枯,但今后它们只要重新繁茂起来,这些痕迹反而是沧桑之美。 黄鹤对此也是啧啧称奇不止,但想起燕三郎前日所为,知道这大抵是小主人的功劳,从此对燕三郎也高看一眼。 千岁要的,也是这个效果。想让别人对自己俯首贴耳不难,想赚得别人的尊敬却没那么容易。 敬由佩起。 想到这里,燕三郎望着白猫,轻轻叹了口气。 ¥¥¥¥¥ 定居春明城还有许多琐事要办理,比如要到当地署衙去落户,比如要考察春明城的风物人情。 逛了两天下来,燕三郎发现这个城市比起柳沛大上许多倍,但繁华程度却难与云城比肩。好在它商业虽不如云城发达,然而此地的“双美”却是远近闻名。 一美曰美景,春明城面积不如云城,内外却号称有一百零八处胜景,归作泉、石、山、林几个大类,引无数骚人墨客来此揽胜。 二美曰美人,据说春明城盛产佳丽,句遥王廷特地在此办采秀官,进贡给大国的美人也时常献自春明城。燕三郎听说后即留意,果然多见女子明眸皓齿,肤白貌美,兴许是好山好水养人。 白猫趴在书箱边缘,和他一起左顾右盼,这时就哼哼道:“小姐姐们好看不?” “还行。” 白猫阴阳怪气:“哎哟,你还能分辨美丑?”她一直以为这小子眼瞎心盲! “能吧。”燕三郎其实心不在焉。 想起前几天的账还没算,白猫更生气了,拿脚掌猛戳他脑袋,只是没伸尖爪。 燕三郎纵容她,一边盘算:“做什么营生来钱快呢?” 他和千岁开销巨大,盘个小店、做点小生意根本满足不了两人的胃口。得干什么买卖,才能一年赚上万两白银? 白猫抖了抖毛发:“杀人放火。” 燕三郎看了她一眼。 “怎么,不服气?”千岁嗤笑一声,“想想我们的钱都是什么来路?有几个铜板是你老老实实赚到手?唔,要饭要来的不算哦。” 燕三郎无言以对。 他从何时有钱呢? 从黟城杀掉了黑衣人开始,但凡有大额进账,要么是杀人劫尸,要么是威胁勒索。他也勤勤恳恳在商会里工作数月,若不算马红岳的奖赏,赚来的钱总共也没有几两银子。 千岁说得无错,杀人放火来钱快。可他若是打算在春明城过安生日子,就必须做合法营生,这才能持久。 连千岁都没辙了:“天底下哪有好做的买卖?” 两人往回走,燕三郎心事重重,一路沉默。他取道主街,快要拐出城时,却在街尾不起眼的位置看见一个招牌,上书四个朱红大字: 鸿雁飞书。 这是一幢二层小楼,单门独栋。 他停下脚步,仔细盯着那个楼面,猫儿问:“怎么了?” “那家店。”燕三郎伸手一指,“听那店名,有些耳熟。” “哦?”千岁漫不经心,正盘算晚上吃点什么好料的,“没印象啊。” “在衡西商会,马红岳找我过去问讯时,提过那个情报掮客的出身。”燕三郎也是想了好一会儿才把这个名字从记忆深处翻出来,“刘一召就来自鸿雁飞书。” 刘一召租住了孙家的小院,结果没等来马红岳,倒把命丢在端方手里,他藏起来的情报最后被燕三郎发现,这也从侧面促成了杨衡西两人的落败。 燕三郎住进那个院子时,刘一召已经死了,他就没有考究过这个人。但现在想来,杨衡西、马红岳都没得过的线索,刘一召居然找到了,可见真有几分本事。 “他是掮客,那么这个组织应该就是专门贩卖情报的。”燕三郎还是头一回见。 在拢沙界,这种组织都在地下活动,是下九流的行当,官方严查不怠,因此根本做不大,绝无可能像春明城的鸿雁飞书这样,在大街上还能建个正经门面。 千岁也被吊起了兴趣:“有意思,去看看。” 燕三郎转身就往那座小楼走去,一边问道:“拢沙界为何严查这种组织?” “它窥人隐私,为上位者不容。”千岁淡淡道,“你以为上位者的权力来自哪里?” “署衙和军队?”无论是黟城、云城,燕三郎都见识过这两样的厉害。 “那只是其中之一二,只是表象。”千岁声音里带着笑意,“真正让上位者可以独揽大权的,是垄断。有些事儿只有他们知晓,有些消息只有他们能发布,有些消息……只有他们才能利用。” “句遥国太小,对民间的掌控力不强,你才能见到这座楼。”她悠悠道,“莫说拢沙宗,随便换个大国,也是要对这种组织围追堵截。因此杨衡西两人才会和百里之外的鸿雁飞书打交道。” 燕三郎也记起自己住在云城时格外需要各类情报,然苦于无处可买,只得道听途说。 按理说,需求催生产业,他在拢沙界却找不到这样的服务,想来千岁所言是真。 踏进小楼,里面装饰得古色古香,但格局简单,大厅不过几丈见方,这在春明城的铺面里算是很小了。大厅两边都是隔间,帷幕低垂,很有些神秘感。 第192章 加急快讯(加更) 千岁附在燕三郎耳边低声道:“这些隔间都施放了结界。里面的声音传不出来。” 厅中只有一张台柜,附站一人,他身后的整面墙壁都打成柜子,区分成一个个小格,像药铺那样。乍一看去,很是壮观。 燕三郎走进,他就抬头笑道:“客人好,买讯还是取件?” “风传夕眠沼泽疫疾爆,我要持续购买相关消息。”燕三郎想了想,“另外,再买一个人的情报。” “通闻每则五两。”这人给他解释,所谓通闻就是大路货消息,可以卖与任何人。与之相对的就是独家,“独家价格另定。” 他收了燕三郎的钱,在身后的柜子里翻找一会儿,才回来道:“夕眠大沼泽疫情属实,如今已经蔓延到千食国的井顺、木丝砻两个大城,以及其下十六个县乡,尤其在木丝砻大规模爆,目前已经死掉九千人,染疫人数至少五倍于此,目前尚无解救之法。千食国正在广邀能人。” 竟然已经这样严重了?燕三郎记得黄鼠狼一家子离开夕眠大沼泽也不过是两个月之前。疫情的蔓延快得惊人。 “沼泽里的情况呢,可否查到?” 这人摇头:“抱歉,那里不得深入。”顿了一顿又道,“另有一条消息未经证实,我免费送给您好了。据传疫情是从夕眠沼泽西南部爆,动植物难以幸免,连鲛人都染病倒下。” “我还想查个人。”燕三郎欲言又止。 对方微微一笑:“客人放心,您在这栋楼里的任何言谈举动,均不会外传。” “拢沙宗,胡成礼。”燕三郎这才道,“我要知道他过去半个月,以及接下来的行踪举动。” “黄金五十两。” 燕三郎皱眉:“这么贵?” “你要查的是拢沙宗的大异士,又要独家,价格不能便宜。” 燕三郎想了想,还是掏钱交了预付款。无论在云城还是柳沛县,他对上胡成礼总有些无力,倒不全因为这人修为精深,而是胡成礼背后有着强大的拢沙宗巫贤峰为其撑腰,那是令人绝望的庞然大物。 胡成礼不抓到燕三郎势不罢休,偏偏后者势单力薄。他若想改变这个局面,只有拓展自己的消息来源。 希望这钱花得值当。 …… 又过七日,燕三郎从鸿雁飞书那里再次得到疫疾的后续消息,当然,是加钱买了第一手快讯。 鸿雁飞书对于出售情报的划分很精细,就算是大路货消息,燕三郎也花了五倍价格买到了加急的。 鸿雁飞书向他保证:“除了署衙和本地望族,目前你是春明城里拿到这消息的第一人。” 千食国终于采取了最保守但也最有效的办法——隔离,但死亡人数已经上升到一万三千人,并有越到后来越快的趋势。千食是小国,又承平太久,应对这样的天灾就显得反应滞后、措施无力。眼下木丝砻已经全城沦陷,千食国内大量灾民逃离家园。 黄鹤陪着小主人进城,这时候在外间。燕三郎想了想:“灾民往哪里去?” “向西、向南撤逃者都有。以向南居多。” “向南?”越过千食国边境再往南,不就是句遥国?这几个国家都不大,灾民不需要长途跋涉就能出国了。 “这里头可有豪族?” “必然有。千食国内的望族甚是强大,近一半住在千丝砻。它近十五年来举政无力,权贵多有不满。”鸿雁飞书道,“容我们打探几日再来回复你。”它在多国都有分部和眼线,自有一套情报网络。 燕三郎从鸿雁飞书出来,带着黄鹤马不停蹄去找牙子,同时对千岁道:“要用钱了。” “你要做什么?”千岁并不反感,倒是有两分跃跃欲试。 她察觉到这家伙又要有所动作。 燕三郎找的,仍是上回带着他买春深堂那个牙子,对方笑咪咪问道:“小公子,有什么可以效劳?” 燕三郎开门见山:“我要再买几套宅子。” 他说的是“几套”,牙子目光狐疑:“这是何意?”这孩子都有春深堂了,还需要再买宅院做什么,亲戚要来? “你手里可有在售的大宅院?要有庭台楼阁,造得越华美精巧越好,最好在杨树头那一带,占地至少二十亩。如是城外的山庄,至少像我的春深堂那样,可是面积得在四十亩以上。” 牙子想了想:“好似当真有呢,城东的苏家闲置了一套大宅,近来想要转卖;还有一个商会也要将分部盘出去,那里头修造得挺漂亮。” 他顿了一顿:“不过这些地段好、面积大的宅子,可不会像春深堂那么便宜,至少也是千两银子起价。”春深堂再怎么精巧也是建在城外,地段上不能与它们相提并论,何况面积太小,只能当个雅馆住着,当时皮货商的转让价是五百两。 当然,最重要的是春深堂前段时间闹鬼来着,导致售价严重下滑,最后居然一百五十两就卖给了眼前的男孩。 话说回来,前后几户人家都被赶走,可是这孩子单独住在春深堂,居然一点事都没有。 哦,不能说单独,听说他其实带了几个下人入住,今日随他过来的老仆就是其中之一。难不成春深堂的鬼祟是这小子动的手脚,为了压价? 这念头在他心底一闪而过,自己都觉无稽。 “这样的宅子,有几套?”燕三郎不想承认这话问出口,实在有种财大气粗的感觉。 唉,若非自己要养小龙、养千岁,手里的钱其实足够舒舒服服吃用一辈子了。 牙子数了数:“目前在售有六套,包括城里城外……” “劳烦你多去打听,至少十套。”燕三郎眼都不眨一下,“我都要了。” 黄鹤一下瞪圆了眼,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他虽然长期生活在野外,但这些天都进城采买家用,对人类的货币已经有基本概念。 燕三郎要付出的,绝对是一笔巨款! 白猫吓得炸毛:“喂喂,你干什么!”她以为自己已经是大手大脚,哪知这小子随便起来更不是人。 第193章 置业 “乖。”他摸着白猫脑袋给她顺毛。现在他是贵介公子身份,带刁奴架鹰犬傍身更有派头。他没有鹰犬,那就摸猫吧,“回去再说。” “啊,啥?”牙子以为自己听岔了,“小公子,这可是十套大宅。单说苏家的宅子就要价两千五百两银子,您这是……”没听过这么买的,小鬼莫不是寻他开心? “你没听错,我都买了。价格请你去谈,谈一套,我立刻就买一套。你若能给我省钱,我另外给你红包。”燕三郎拈出一锭大银,放在他面前,“但要尽快。” 大生意来了!牙子回过神来,赶紧应道:“好,好。”如果谈一套就买一套,也不至于空手套白狼。 银子能使鬼推磨。当天下午,牙子就带燕三郎去看了一处大宅。 这宅子就在春明城最繁华的地段杨树头的东角儿,更是直接坐落在小山的半山腰上,从园子的小亭里可以直接饱览一片城景。 燕三郎拿下它的价格,是两千一百两。 他买得急,价格就没能压太低。牙子告诉他,如果多花点时间砍价,也许可以讲到两千两左右,可燕三郎不在乎。 现在,他最缺的大概就是时间了。 次日,他甚至放下所有功课,由黄鹤父子陪同去看了四家宅院,最后谈成了两家。这时就显出了收服黄鹤一家的好处来。千岁白天不能干架,燕三郎本身又只有十岁,怎么看都是好欺负的模样,难以阻人心生歹意。 有黄鹤父子跟着,这两只的人形看起来都是高大健壮。燕三郎的安全系数大增,省去许多麻烦。 回到春深堂,千岁冷笑:“你最好没押错宝,否则我们要倾家荡产!” “怎会?”其实燕三郎也没底儿,但他现在是一家之主,必须拿出镇定自若的功夫来。 白猫看得将信将疑,以为他真地成竹在胸,哪知他下一句就露了馅儿:“至不济,我们还有好几套大宅子,这都是产业,怎么能说是倾家荡产?” 白猫气得扑上去挠他:“春明城的物价一直稳如狗,你买的又是豪宅,轻易卖不出去。”卖不出去就要烂在手里了。 最让她撕心裂肺的是,买宅子的银钱数额过于巨大,都要从她的手鼓里掏! 往外掏钱哪,这和刨她的命(那个)根子有什么区别? “你最好别出错!”燕三郎一把抱住白猫,让她动弹不得,她只好给他一记死亡凝视,“否则——” 燕三郎与她对视,毫不畏惧:“大不了,我们再干回杀人越货的勾当。” 看着他黑黝黝的眸光,千岁忽然不生气了。 她不是好人,他也不是。 “得变卖一些家当了。”燕三郎又道。要买十套宅,手里的现钱根本不够。“先从饰卖起吧。再去卖两件法器。” 千岁:“……” 她的心在滴血啊!这小子比她坏多了,又开始算计她的钱。 …… 复三日,又有新消息到。 千食国不愿国民外逃,在北部和南部边境设置关卡,阻拦平民。不过连军队也是人心惶惶,战力很差,居然被平民冲破了关卡,没能拦住。 这会儿已经天黑,千岁可以跟在燕三郎身边,听到此处就提问:“平民如羔羊温顺,千食国军战力再差,他们想要突破军队封锁,也得有人领头。” 她一开口,燕三郎就默默递过去一锭银子。 鸿雁飞书的接头人面不改色收下,然后才答道:“姑娘当真精明。以井顺陈家和木丝砻周家为主的四十余个大小望族联合一处,共同冲击边境,这才成功突围。” “疫疾爆以后,他们就开始聚众迁徙。这些名门自带卫队、眷属与家仆,一家少说有数千人。平民往往跟在他们后头以求安全,这样越聚越多,走到边关时已经集结成大团。千食国北境有七万人突关,南境更多,达到了十一万人。千食国常年太平,边关守军不到两千人,守不到两个晚上就破关了。” 燕三郎点头:“目前他们走到哪了?” “句遥境内,百色关。”鸿雁飞书道,“句遥愿意接纳他们,已经派人接洽,但要先隔离观察十日,以免疫情传入。” 那疫病非常厉害,从初染到出现症状约莫是三日,患者后头能存活七日到月余不等。隔离十日,如果染疫自会表现出来。 从小楼走出来,千岁伸了个懒腰:“安心了么?” 燕三郎嗯了一声。 其实他这几日也是心中有事、吃睡不香,毕竟动用了大半身家。直到今天得了消息,他心里一块大石才算落定:“句遥国肯接纳难民就好。” 世上少有十拿九稳就能赚大钱的好事儿,高风险才有高回报。 “为什么不接纳?”千岁笑道,“小国最缺人,何况从千食国的贵族到平民,这回都越境而来,要劳力有劳力,要钱财有钱财。句遥国得到他们,国力和经济一下提振。这个险,冒得很值哪。” 燕三郎想到自己在意的另一条情报。 以鸿雁飞书的能力,到现在也未打探到胡成礼的下落。 “没消息反而是好事。”千岁却有不同看法,“他如果早就返回拢沙宗,你不觉可惜?” 当然觉得,燕三可不是善男信女,不过夕眠沼泽太远,他鞭长莫及,否则真想给胡成礼再使些绊子。 未来六天,他又买下了六套大宅,并且悄悄收进几个位置和面积都不错的商铺,后面这件事办得低调,可是价格却不低,银子流水一般花了去。 千岁在自己的手鼓里清点财物,看见储物空间里变得越来越空旷,不免黯然神伤。 这些宅子都不是平民胆敢问津的,有些甚至历史悠久,有墨客加持,名气不小。春明城的上流贵族终于注意到燕三郎的异常举动,一打听,购买豪宅的居然是个十岁孩子,都是啧啧称奇,大感兴趣。 再一打听,咦,“这男娃往卖行卖掉不少法器、珍玩、骨董。” 第194章 自荐 因此春深堂收到的拜帖和请柬迅速增多,有希望上门拜会的,也有邀请燕三郎到城中或者自己家中作客的。 当然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燕三郎在春明城用了化名,借了石星兰的姓,以“石凛”之名录入帐籍。这年头,各小国之间人口流动频繁,句遥国对户籍的管控力度较为宽松,只要他肯使钱,托牙子办理此事并不费劲。 不过看着这些拜帖请柬,燕三郎不知怎么应对,只得去问千岁。 对他来说,这是从未接触过的新东西。 白猫正在高大的玉兰树上晒太阳。近遇上罕见的秋雨连绵,好不容易出一天太阳,她得把浑身都晒舒爽了。大树枝桠伸到窗边,她正好趴在枝头与燕三郎说话。 “这些人只是打头阵,算不上有份量,你搭理或者不搭理都没关系。”她从窗子跳进来,在案上扒拉那一堆拜帖,看了两眼就兴致缺缺,“果然,真正的大佬此时最多观望,不会这样沉不住气。” “那就不搭理。”燕三郎忙得团团转,打心底不想理会这些。要是千岁白天能现出真身就好了,他心底突然闪过这个念头。 “若说交际应酬也是一门学问。”千岁斜睨他一眼,“你大概是负分吧?”这小子是不是当哑巴的时间太久了,性子都变得这样沉闷孤僻?想当年…… 唉,算了,好汉不提当年勇。 燕三郎坦然与她对视:“教我。”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对于不懂的深识,他会不耻下问。 望着他诚挚的眼神,千岁下意识咕嘟咽了下口水:“可以,但今晚得加餐。你给我做盐酒鸡!”燕三郎做的盐酒鸡,肉丝嫩滑,黄皮生脆,好吃得要命!这小子从离开黟城以后,烧饭技能直线上升,有几个菜的水准已经不输专业大厨,是不是开启了隐藏技能? 今后,她还得把他好好开发开发。 燕三郎毫不犹豫点头。 千岁这才笑眯眯道:“不管表象如何千变万化,大原则只有一条: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燕三郎侧了侧头:“什么意思?” “想引别人上勾,咳,我是说,想跟别人交友交际,就要先给他们一点甜头,一点好处,令他们放下芥蒂,这样你才好达成目标……” ¥¥¥¥¥ 又过两日,有人听说燕三郎收购大宅,自发找上门来,要卖掉手里的祖宅。 “我家在春明城风光的时候,姓涂的还排不上号呢。”这人骄傲道,“我家宅子气派得紧,你看了便知。” 他姓靳,自称靳少,四十出头,高高瘦瘦,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跑。千岁正趴在燕三郎胳膊上,看他衣著即悄悄道:“这人衣料不错,但穿太久已经旧了。对了,他嘴巴可真臭啊。” 燕三郎仔细一看,何止旧了,还皱巴巴地,同时衣领和袖角有些磨平的痕迹,显然是反复洗穿。 女人的眼光,真毒。 这人脸色有点青,眼里却布满血丝,像是一夜未睡,张嘴还有口气。 他一进门就连喝两盏热茶,目光飘忽不定,眼角还挂着眼屎。燕三郎通晓医理,一望之下就知道这人心焦火旺。 能住豪宅的人,会是这般不修边幅的模样? 再说他从鸿雁飞书那里买过春明城的情报,城里也没有富户大家姓靳啊? “你跟我回去看看不就完了?”这人着急道,“我家就住东莲塘,那里可是闹市,春深堂这么偏僻的地方你都住得,那里反而不敢去么?” 春深堂偏僻?明明是清幽好么?这家伙可真不会说话。燕三郎顺手按住了噌地一下站起来的白猫,把她直接抱起:“行,去看看。” 东莲塘一带很热闹,住着无数达官显贵,治安更是春明城最好。再说他带着黄鹤和黄大出门,这俩相对普通人的战力很强。 燕三郎唤黄大套了马车,跟这人一起进城。 此人没有说谎,他就住在东莲塘畔,晓风吹拂下的莲塘美不胜收。他指点给燕三郎看的那套大宅,黑瓦白墙,门头都有三丈多高,门楣上是斗大的“莲汀墅”三个大字。 宅子占地面积确实很大,千岁还望见一捧翠竹从墙头冒了出来,绿得可爱。 然而这副景象里有一样最不和谐: 宅门紧闭,外头有四、五人或坐或站,或者干脆坐在石阶上打盹,都生得膀大腰圆,面无善相。 燕三郎指给靳大少看:“这些人哪来的?” “别指,别惹他们注意!”靳大少一把按下他的手指,压低了声音道,“放下帘子别看了,这些都是堵门要债的。” 这些人都是找他要债的?燕三郎上下打量着他:“你欠人多少钱?” “也就几百两吧……”靳大少支吾两声,“但这些都不是重点。我说宅子气派,没骗你罢?” 燕三郎嗯了一声,几百两对他而言不算多,但以靳大少的落魄模样,十两都未必还得起,几百两么…… 燕三郎当真在黟城见过别人追债,几两银子还不起就得卖儿卖女了,否则要债的会将家里搬空,把欠债人的老婆都抓到窑里去。因此他很清楚,靳大少此刻的境况有点儿不妙。 当下,燕三郎的马车若无其事经过莲汀墅正门,在道路尽头拐了个弯,往它侧门而去…… 这宅子太大,在另外两条小巷上都开了侧门,但路很窄又有几十个台阶,马车就上不去了。 燕三郎只好走下马车,跟着靳大少步行向前。 这段路只有十余丈,按理说一猫腰就到了。可是靳大少没走出十步,边上的破院里突然蹿出两人,一个箭步冲上来揪着他衣领骂道:“好个瘪三,终于逮到你了!” 靳大少才来得及尖叫一声,就被这两人按倒在地,劈头盖脸一顿老拳伺候。 黄大正要上前,燕三郎一抬手,拦住了他。黄鼠狼白天打架就会现出原形,但黄大的道行对付两个追债人还是绰绰有余。 燕三郎要他稍安勿躁。 第195章 宅子还卖吗? 这两人一边揍还一边骂:“躲啊,你倒是躲啊,再躲个十天半月看看,个龟孙子我就不信你不回家!” 他们在这里蹲点等靳大少,想来也是等了许多天,越等越是心头火起,这时候就把气都撒到他身上去。 靳大少声音凄厉连叫“救命”,可这后巷里没住几户人家,就算听见他叫唤的也闭门不出,不愿惹事上身。 就这么打了几息功夫,靳大少就开始哭着求饶了,连连说“我还钱,我还钱,我一定还!” 这两人问他:“怎么还,钱在哪呢?” 靳大少缩成一个球:“我是带这位小少爷来买宅子的。” 两人顺着他颤悠悠的手指看去,就看见了燕三郎,忍不住又一抬腿,踢在他肚皮上:“敢耍我们?” 这么P大点孩子能买宅?其中一人狞笑:“你怎么不说家里新种了一棵摇钱树?摇一摇就能替你还上赌债了!” 他同伴道:“将他小指剁了。明后天还不上钱就再剁一根。” 靳大少大惊,尖叫道:“真的真的,我说的都是真的,别看石少爷年纪小,他是春深堂的新主人,这城里有好几套宅子都归他了。” 燕三郎听了这么几句就明白了,靳大少不仅缺钱,他还倒欠一P股债,等着卖宅来填这个亏空。世上的债,只有赌债是万万欠不得的,靳大少实在还不起了就出去避风头,一走就是十天半月,哪知人家耐性也不差,终是将他堵在家门口。 燕三郎忽然开了口:“天色不早了,要带看宅子就赶快。” 靳大少精神顿时一振:“这就带您看!”一弯腰想从两人身边绕过去,被他们一把揪住。 这两人上下打量燕三郎:“小鬼,你不是他找来做戏的吧?” 燕三郎神色不动:“他有钱请我么?” 正说话间,黄大背着的书箱里冒出一个猫头,喵呜一声,将对面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 这白猫品相非凡,一看就是贵人所养,并且脖子上还系着一颗圆润的粉色珍珠。 那珍珠都有指肚大,正圆形,光泽温润迷人,是桃花盛绽时的颜色。 光这一颗珠子,就价值不菲了吧? 两人也相信靳大少混到今日境地,请不起这样的人来作戏,真将他打死了,钱同样收不回来,于是将他往前一推:“快点筹钱,否则你这辈子最好都别出门。” 靳大少唯恐他们改变主意,飞快躲去燕三郎身边:“石少爷,快跟我来。” 几人顺着深巷继续往里走。 一直到走进侧门,靳大少吱呀一声关上门,才擦擦鼻血骂了句:“哪里找来的两条狗,也敢对着爷爷乱吠!” 说罢,他用力往地上呸了一口,痰里带着血丝。 他方才还算机灵,懂得护住头面,那两人只有一拳落在他脸上,但也险些打歪了他的鼻梁。 “来,我带你们看宅。” …… 站在莲汀墅主楼二层推窗出去,满眼清波荡漾,胜景尽收眼底。但燕三郎一听价格就连连摇头: 贵了,太贵了。 位置虽好,地方也大,但宅子破旧了。 若是放在几天前大概定价在二千两左右,但现在姓靳的一开口就要三千两,理由是:“春明城里的好宅子,空置的不多了。无论你从谁那里收,都不会再便宜,还赶不上我的好。” 这种有山有水有景有面积的好宅子都是有数儿的,可不能批量制造,有些人家修造大宅,前前后后十来年才整治完毕。像春深堂就是前后几十年数次易主,才慢慢打磨成了今日这般景象。 有气韵,有积淀。 结果燕三郎一口气连收九套,手里还有空置大宅的,不是捂盘就是抬价。 燕三郎很谨慎:“这套宅子真是你的么,何以为证?” “我是靳家大少爷,这一路过来仆役如何唤我,你没听见嘛?”靳大少不满,“不信,我拿房契给你看看。”催债的人不在这里,他的头颅又高昂起来,只可惜鼻子上带着一大块瘀青。 仆役?这里至少有春深堂的五、六倍大,可是一路过来,燕三郎只见到两个下人,一个是看门的大爷,另一个仿佛是长工,皆是无精打彩。后院野草长得很高,好像很久没有修剪了,即便在正午也是一派荒凄阴森的景象。 看得出,这家主人很久都开不出薪水了。 靳大少抬了抬腿还没迈开步子,外头先有一位老太太走了进来,身形富态,虽然被嬷嬷扶着,但腿脚看起来仍然利索。 靳大少见到她,身形立刻佝偻下去,喃喃道:“娘,您怎么来了?” 老太太无视燕三郎几人,先瞪了靳大少一眼,鹤头拐往地上重重一拄:“我不来,祖宅都被你偷卖掉了!你是不是想气死我!” 靳大少不敢吱声。 燕三郎这才问道:“老太太,这宅子不卖么?”他不关心别人的家事,只在乎房子卖与不卖,要是不卖,他立刻转身就走。 时间宝贵,他耗不起。 “唉,家门不幸啊。”老太太边叹气边看过来,“你们哪一位当家管事?” “我。” 老太太惊讶地看向燕三郎,将他上下打量一番,似是在暗自品评,然后才道:“孩子爱说笑了。既要买宅,你家大人怎么不来?” “遭逢变故,石家只剩小公子了。”黄鹤代为回答,“婆婆若肯卖宅,与我们小公子商谈即可。” “买宅这么件大事,能交给孩子胡闹么?”老太太嘟哝,但她有些耳背,不知道自己声量偏大,更不知道燕三郎和黄家父子耳力出众,一字不漏都听去了。 “靳家在三代之前是城里首屈一指的大户,家祖官拜副相,春明城立城后,我家曾参与城池修造。如今在城墙的奠基石上还留有铭文表彰此事。”老太太翻了翻眼皮,微首向天,“可惜啊,子孙不孝!我还养出这么个东西!” 她眼里像有刀子,嗖嗖飞向靳大少。 对此,燕三郎只有一言以回之: “老太太,还卖宅吗?” 第196章 破落户 他神态诚恳,言语礼貌,却让老太太噎了一下。 是了,跟这么小的孩子打感情牌,他能懂什么?老太太长叹一声“你也走过一圈了罢?宅子很大,开门就是东莲塘,后头还有小山,是风水宝地。孩子,你打算出多少钱?” 她先说门楣旧事,现在又提风水位置,自然是希望卖个好价钱。燕三郎侧了侧头“令公子开价三千两,我希望两千五可以买下。” “这么好的宅子,卖两千五百两?!”老太太一下瞪圆了眼,“你这孩子可太没有眼力价!”接着回头就骂靳大少,“你长点儿心吧,老祖宗传下来的宅子,三千两就想卖掉?你是不是赌昏头了!” 边上老嬷嬷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袖,老太太这才惊觉失言。 家丑不可外扬啊。 她喘了两口气,对燕三郎道“石小公子啊,我儿子昏昏噩噩地,说话都作不得准,你莫要听他的。” 燕三郎明白,这家里能拍板的是老太太,她也真不给儿子脸面“那么你想卖什么价?” “祖宅都用榉木、柚木建造,主楼还用上了小叶紫檀,这都是好材料,几十年不腐不蚀不蛀。再说格局好不好,你方才也见识过了。”老太太状作沉吟,然后竖起四根手指,“这样罢,我们也不多要,四千两就行。” “四千两!您这宅子里外都空荡荡地,连套像样的家私都没有,竟然要四千两!”黄鹤倒吸一口凉气,“西边的厢房还有一间半塌了!” 千岁舒舒服服趴在燕三郎背上,暗暗给黄鹤点了个赞。不错,融入世情很快,原本只会装神弄鬼吓人,现在还懂得讨价还价了。 他们逛了一圈,发现这宅子不仅大,还特别幽旷,风吹进门就呜呜作响。 原因很简单,这里太空了,该有家具的地方都没有,好多房间四壁萧然,燕三郎还发现,好几个屋角的雀替都不翼而飞。 联想老太太骂儿子骂漏嘴的话,燕三郎不难猜到,这些东西是被当掉换钱了。至于坍塌、损坏的部分,当然主人也无力维修。 这家人的日子,实在有点窘迫。 燕三郎点了点头“告辞。”在黟城,这种人家他见识过太多了,知道再谈下去也只是浪费时间而已。 “哎呀,等等。”老太太摆了摆手,“你这娃娃性子怎么那样着急呢……” 燕三郎不想听她慢慢悠悠磨叨,转身就往外走。 老太太腿脚没他好使,只得提起音量“价格方面,我们再商量商量。” 话音未落,燕三郎几人已经晃出园子,人影不见了。 老太太气得拄了两下杖,嘴里直道“没钱,没钱还想买我们的宅子!装什么大爷!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破落户小崽子。” 她一转眼看到靳大少缩在边上,气更是不打一处来,指着他就骂“什么人都敢往家里带,你眼睛里除了骰子还能望见别的东西不?瞧那小鬼的衣物、瞧他的佩饰,瞧他气度,有一点儿富家子的模样吗?这种人,领进门也就是浪费时间!” 靳大少咂了咂嘴,忍不住回道“怎么不像富家子?他买了好几栋大宅了,城里这些大宅多少年没人买动了,就是因为他才涨了价!” “你亲眼见啦?”老太太嘿嘿两声冷笑,“你亲眼见他掏钱买宅子啦?” “没。”靳大少声音越来越低,“您要是不拦着,我今儿不就见到了?” “你说什么?”老太太听不清后面几个字。 “没什么。”靳大少挠了挠脖子。娘亲坏了他的好事,接下去几天他又不敢出门了。 老太太也知道他说不出什么好话,气得耳环都一阵乱抖“这宅子就是我的心头肉哇,哪天真要卖了,也得卖出个好价钱,不然怎么对得住它!我还不是为你好?多一千两银子傍身,咱们生活还更有些倚靠……” “您老英明!”靳大少也有些不耐烦了。 他一副没精打彩的模样,因为原本快要到手的钱又飞了。娘亲也真是的,守着这么一栋大宅打算饿死不成? 他一抬头,正好望见老母亲耳上那对金丝碧玉耳环。这是多年前父亲送给她的生辰贺礼,价值不菲。 不然,趁夜偷了去换钱?还能赌上好几把。选个丑时出去,那些堵门的应该不在罢? 靳老太太说了几句消了气,看见他捂着脸上的瘀青,心也软了。那些不要脸的赌坊想尽办法勾着儿子去赌钱,儿子赌光了家产,他们就变作另一副穷凶极恶的嘴脸。 唉,老天怎么不收了这些恶人呢? …… 燕三郎和千岁等人走得不快,将靳宅后院这些对话都听得一清二楚。 千岁呸了一声“老虔婆!算计到我头上来了。” 后来黄鹤去市井打听,周围人家提起莲汀墅里住的那对母子,都是一个劲儿摇头。 靳家香火不旺,三代前就是单传了。靳大少的老爹死得早,就剩他们母子相依为命。老太太宠儿子,靳大少始终也是大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但花钱的本事样样能耐。 尤其在他染上赌瘾之后,家里的钱就去得更快了。 街坊邻居至今仍然津津乐道于靳家少爷泡在赌坊三天三夜不回家,最后被老太太揪着耳朵拎回去的八卦。 母子俩又不擅经营,很快把靳老爷遗留的家底都花完了,接着就是卖完货品卖商号,卖完商号卖铺子,卖完铺子卖田产。 几年下来,母子俩守着的也只有这栋东莲塘边的祖宅了。靳家老太太却从来不把宅子挂牌去牙市,只说丢不起这个人。 靳家原本在春明城是多响亮的名号,多晃眼的招牌!如今家道中落,她也万万没有出去吆喝卖宅的道理。 靳家子孙可丢不起这个人。 燕三郎听到这里就恍然了“难怪那宅子一直没有卖掉。” “可不是么。”黄鹤好道,“那老太婆有心卖宅又不敢明目张胆,非要遮遮掩掩,就希望别人猜透她的心事。真有人上门求购,又被她开出来的价格吓跑。一年多前就有人去看宅了,可到现在她也没卖掉。” 。 第197章 来了来了 “不理她了。”那宅子不错,但燕三郎不惦记了。 接下来几天,也不知是不是在莲汀墅沾染了晦气,燕三郎始终没买到中意的大宅。不是对方开价太高,就是他自个儿相不中,或者说,千岁没相中。 他相信千岁的眼光,她说哪栋宅子不好,那应该就是不好。 千岁对他的乖巧表示满意“你早该这么听我的。我可是这世界上唯一不会害你的人!” 燕三郎正在给她剥果子,闻言莫名想起了靳家老太太对儿子吼出的那句话 “我还不是为你好!” 好似有异曲同工之妙哇。 又进几天,购宅之事依旧没有进展。燕三郎反而不急了。 “够了。春明城的好宅,仅凭我们手里这点钱是收不完的。”燕三郎轻声道,“只望借着东风,弥补未来一年半载的银钱空缺。” 他们现在还没有燃眉之急,但继续这样坐吃山空下去,缺钱的日子很快到来。几年后的事,燕三郎不会规划,但他也不会坐视赚钱的大好机会从眼前溜走。 当天午后,鸿雁飞书又来消息,燕三郎听取之后,脸上露出松快之意。 也在这时,春明城的署衙同样接到消息,于是召集城中豪族权贵,共同商议了好几个时辰。 又过几天,傍晚燕三郎去水边遛猫散步,就看见湖对岸原有的废旧农庄、村落正在改造扩建,面积比原来要放大好几倍不止,又是平整地面,又是安营扎寨,忙得热火朝天。 他驻足看了一会儿,心里更加安定。 …… 三天之后恰逢八月节,春明城迎来一场盛大的热闹。不独是城民要拜月祈福过节,这一天还有远客浩荡而来,人数竟然超过了三万! 逃离千食国、避难句遥的大队人马,到了。 他们以木丝砻的周家为首,共由十二望族聚合而成,后头还跟着大量千食国难民。 整个春明城都轰动了。 它本身人口也才不到四十万人,这一下子就得接纳接近十分之一。即便高层事先接获通知、做了准备,依旧为接待事项而手忙脚乱。 并且在接下来的五天内,还有千食国难民陆续赶到。他们是追着前方的豪族而来的,中途掉了队。 这样,总共有接近七万外客逗留春明城,要吃喝拉撒还得有地方住,这安置任务由句遥国君直接指派,春明城必须倾尽全力完成。 燕三郎得到这个消息时,长长舒了一口气,几乎是和千岁异口同声“终于来了。” 从黄鹤那里听到夕眠沼泽疫疾蔓延到千食国时,他们就推断千食国的难民很可能往外迁移。如是梁国、拢沙界这样的大势力,自有一套应对危机的机制,也有手段平息灾民的恐慌。千食国太小,多年举政无力,疫发后应对失措,地方豪门趁机举族迁移的可能性很大。 豪门一旦举步,平民立刻就会跟上。在乱世之中,豪族的武装比起千食这种小国的军队也不遑多让,平民跟着迁徙,安全系数大增。 “自古以来,人口的自发大迁移通常在两种情况下发生天灾,战祸。”千岁给燕三郎科普时就已经说过,“我记得你在云城的塾堂学过一课,还记得千食国何时立国么?” 燕三郎记性很好,想了想即答“一甲子之前?” “正确。”对千岁来说,这是她沉眠之后才新出现的小国,“千食国立国时间尚短,底蕴不厚,人们对它不会有多少感情。如今夕眠大沼泽突发疫疾,千食国的豪族正好借机离开。” 逃难队伍进入句遥地界以后,大队人马会不断分化、离开,因此抵达这里的人员已经比入境时要少一些。然而春明城对比他们路线上其他城池,优势非常明显,因此千食人选择它落脚的可能性不小。 这里离边境不远,但景致优美,气氛祥和,贸易自由度高。当初燕三郎为了什么而留下,现在这群人很可能也为了相同的理由而留下。这同样也会是句遥国君的意思,毕竟春明城原本的基础很好,人口众多,有接纳外客的本钱。 那么接下来,就是这些远客的安置问题了。 春明城的署衙也很聪明,分别在城外五个方位选取村镇加以改造,将千食国难民分流过去。论其原因,首先村镇都建在适宜人居的地方,就近有水源、柴禾和其他生产资料,只要加以扩建,短时间内还是可以安置难民的。 其次,这么多外乡人同时挤入,对春明城来说是巨大的不安定因素,很可能冲击原有的经济、生活和安全秩序。将他们暂且安置在城外,可以最大程度避免这种麻烦,争取缓冲时间。 湖对岸一下子热闹起来,千岁趴在燕三郎后背上不满道“吵死了!” 其实这湖很大,几百丈开外的声音常人听不见,可谁让她耳力太过灵敏呢?她还能听见夫妻吵架,以及小孩嬉戏、哭闹和打架的声音呢。 她最讨厌小孩子了! 谁能还她一个安静祥和的春深堂? 白猫耳朵都耷拉下来,燕三郎轻轻挠着她的下巴以示安抚,一边盘算道“外来人都住下两天了,再有个三、五天就差不多了。” 这段时间里,春明城上至酒楼下至食肆,上到精舍下到驿馆,全部爆满。 来到春明城的,不仅仅是难民,还有原本居于千食国内的大量商人、富绅,以及重量级的名门望族。他们在家乡都是讲究惯了的,一路上风尘仆仆,衣食住行不得已自降几个等级,好不容易来到春明城,自然想要舒舒服服地安顿、休整,绝不会住到城外的避难所,跟一帮子流民为伍。 原本静如平潭的春明城,突然被外来涌入的几万人搅得春水不宁,仿佛衍生出烈火烹油式的繁荣。 物价突然间涨了。 黄大哭诉,去肉铺子发现猪肉价格涨了三成! 甚至燕三郎还在街上看见,米铺子直接被搬空、关门,外头还有许多人在问何时可以补货? 。 第198章 一万两 燕三郎带着白猫和仆人进城观察时局,又进了一趟鸿雁飞书。他来这里的次数多了,对方视他为贵宾,甚至给了贵宾价,每次问讯九折。 水岸边杨柳垂堤,他遛猫遛了个把时辰,就坐在青石条上休息,顺便给白猫喂些自家烤制的鸡肉当零食。 白猫吃东西也是格外文雅,可是速度绝对不慢,别人刚被它那两对雪白的小尖牙闪花眼,燕三郎喂过去的鸡丝就被啃没了。 她眯着眼,嚼得格外惬意。身为一只猫,就是有随时随地吃东西的特权嘛。 边上突然有个温柔女声道“你这猫儿真是好看。” 燕三郎回头,见身边凑近两个十三、四岁的姑娘,看衣著和模样都像一对儿主仆,目光皆放在千岁身上。 白猫这时已经长大成年,毛发蓬松,又被他打理得形状完满,脸上连泪沟都没有,看起来就像一头小小的雪狮子,再配一对阴阳眼,又漂亮又威风。 他带着白猫上路,只要它冒出脑袋,的确是满满回头率,所以燕三郎很认同地嗯了一声。白猫指定他打理自己,从不让别人近身,所以她有多好看,背地里他就有多累。 十三四岁的姑娘面庞已经长开,那小姐瑶鼻樱口,肤色莹润,连笑起来都格外秀巧“可是雌猫?” “嗯。” 姑娘盯着猫儿,眼里还多了两分小心翼翼“我可以摸摸它么?” 燕三郎低头问猫“你说呢?”被o的是她,他得征求她意见。 白猫安之若素吃东西,仿佛根本听不懂人话。 呵,哪个不长眼的敢伸手,她一口就能叼下来两根手指! 那对杏眼里的厉光只有燕三郎能看懂,他只好据实以告“不妥,它挠人。” 小姐哧地一笑,这人挺有意思。 他问猫儿,猫儿能听懂吗? 边上的丫鬟见她目光牢牢锁定白猫,显然是喜欢极了,当下开口问道“小公子可否割爱?价必从优。”这男孩带猫带仆,但看衣著看气质,最多是殷实人家。她见过贵人太多,眼睛早炼得很毒了。 给他一个心动的价格,想必就肯卖了吧? 话音刚落,白猫恰好转过头,幽幽盯了她一眼。 它生就异瞳,阳光下清澈得几近透明,本该是极美的,可这丫鬟被她盯着瞧,居然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这猫真能听懂人语,还是凑巧看过来而已? “从优?”燕三郎抚猫的动作顿住,面无表情对白猫道,“人家要买你,你说多少钱合适呢?” 白猫两只前掌按着他的胳膊,喵喵几声,仿佛在回答他的话。 偏偏燕三郎还不住点头,仿佛真能听懂。 最后他抬头对主仆道“它说,一万两银子。” 千岁顿时大怒“一万两?好你个小没良心的,一万两你就想卖了我!”天上地下就此一家绝无仅有的千岁大人,就只值一万两? 他跟石星兰学的算术,最后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对面的主仆都吃了一惊,丫鬟不满道“你这人好没意思!不卖就不卖,戏耍我们作甚?” 小姐却懂了“君子不夺人所好。”她对燕三郎和声道,“小公子勿怪。我家里就有一只这样的狮子猫,虽不如你的猫儿是鸳鸯眼好看,但娘亲很喜欢,总想给它寻个伴儿。怎奈这品种的猫太少,至今也没找到。” 白猫一下就炸毛了,弓着背要扑上前去。 燕三郎见机得快,一把将她牢牢抱住“使不得!”这要是抓花了别人的脸,他得赔多少钱! 白猫拼命挣扎,眼里的凶光连那位小姐都看得一清二楚。后者嚇了一跳,下意识退开两步。 呵呵,想买她,哦不对,是买猫回去配种,这丑八怪想得挺美呵! “要不要脸!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自己是什么德性。”千岁瞪着燕三郎怒道,“放手!我要弄死她,再弄死她全家,你别拦着!” 白猫张牙舞爪,引来了路人频频注目。燕三郎小心把她压制在怀里,一边对小姐道“你也看到了,她不愿意,你快走吧。” 这猫竟然能听懂人话,反应还这么大。小姐也是很吃惊,转头对丫鬟道,“走吧,出来太久,父亲该等急了。” 燕三郎坐在原地,直到二女背影融入路人当中不见,他才慢慢松开了手。 “你个软蛋、叛徒、没良心的!”白猫得了自由,一下反扑到他身上,张嘴咬住他的手臂,恨不得撕下一块肉来,“居然不帮我,亏我天天帮你炼药修行!” 燕三郎任它咬着,另一只手轻轻抚着白猫下巴“方才她们两人上前,还有六个护卫散在不远处看着。”他一向机警,把周围的环境观察得通透。那几个护卫都穿着统一的服饰,很难认不出来啊。 并且人家也没打算便衣,而是明白无误昭告所有人别动我家小姐。 “若是在荒郊野外,我随便你动手,还可以帮你收拾善后。”燕三郎轻轻拍了拍它的脑袋,声音压得极低,“但这里不行。这儿人太多,那小姐看着又是大户人家的千金。” 他的声音很有诚意,表达了坚决拥护千岁大人的决心。 “哼。”白猫听进去了,慢慢松开了牙。 燕三郎胳膊上整整齐齐两排小牙印子,没破皮,但痕迹很深,有点儿痒也有点儿麻。 他知道她再生气也没用上劲儿。木铃铛的器灵是不可以反噬主人的,无论她是否愿意。 “乖,别生气了,她也没有恶意……” 白猫眯起眼“你要替她说话?” “没有。”燕三郎口风立转,“我只是说,她不知道你灵巧多智,能听懂人类的话。” 千岁冷笑一声“她蠢!” “她远不及你聪明。”燕三郎眼都不眨一下。“但她夸你好看。” “还用她说?”白猫怒火慢慢泻去,也知道在大街上行凶不妥。她舐了下嘴唇,“六个护卫?好大的排场。”这是哪家的千金出门,要动用这么多人手拱卫? 。 第199章 钱生钱 燕三郎新来春明城不久,对本地势力本就不了解,这会儿也不想费神多想。 他将猫儿抱起,去牙市找老相识。 牙子瞥见他上门,从老远就迎了上来,笑得见牙不见眼“哎哟,小公子您来了!”这孩子当真买下九套大宅和若干铺面,他居中介绍,实实在在赚了几大笔佣金,立刻就购置新宅,全家喜气洋洋地搬了进去。 现在,燕三郎在他眼里就是光华万丈的大金主。“这回想买哪里的宅子哟?” 燕三郎看他两眼,“最近你的生意不错罢?”上次过来,门可罗雀;这回么,就两人几句话的功夫,铺子进出了十六七人。 尽管牙市做什么买卖的都有,但这客流明显大增。 “是啊。”牙子笑得春风得意,“城里新进这么多人,需求也就旺了。”他们做中介生意,现在春明城突然多出几万人,那真叫供需两旺,有务工的,有找人的,有找货源的,有找铺子的,那真叫五花八门。 但是燕三郎关心的只有一样“房屋涨价了?” “啊,涨了。”牙子摸了摸鼻子,“早晨才带看了东街一个两进的院子,西厢房屋顶还漏水没修呢,原先价格不到八十两,结果现在有三户人家都抢着要,房东涨了好几次价。您猜猜,最后多少钱成交了?” “一百两?”燕三郎故意往少了说。 “一百两那得多少人抢着要?”牙子竖起两根指头,“二百两!” 燕三郎长长哦了一声“那可真没少卖。” “可不是?”牙子这才想起正事,“小公子今趟来,咱有什么可效劳的?” “有。”燕三郎眨了眨眼,“我要卖房。” “哈?”牙子一愣,“春深堂?” “不。”燕三郎压低声音,但每个字都钻进牙子耳中,“除了春深堂以外,那九套都挂牌出售。” 牙子怔怔看着他,突然反应过来了,不禁一拍大腿“小公子,厉害啊!”自个儿一直就奇怪,这孩子为何一连入手九套大宅。原来是等着眼下这个机会,要低买高卖! 头脑真是灵光。可他怎么笃定,句遥王一定会将千食国的逃客分流到春明城来?就连他这样消息灵通的牙子,也是在千食国人到来的前几天才接到消息。要知道夕眠大沼泽的疫疾爆发与蔓延的时间都很短,到现在不过两个多月,春明城很多平民在逃难大潮抵达前甚至对那一无所知。 那么千食国豪族带领百姓冲击边境、突围进入句遥这一事件,也让句遥国措手不及,以至于它迟迟才下发命令,通知春明城收容难民。 可是燕三郎的购宅行动却在王令下发之前就已经开始了,并且干脆果断,一点儿也不拖泥带水。他下手极快,在许多权贵还未接到他人提醒之前就已经把九套宅子都买好了,等这些卖家反应过来,才后悔没有卖个更高价。 现在,他是坐拥十套上好宅院、若干商铺的石小公子了。牙子心生敬意,再不敢小觑他“这些宅子,您打算怎么卖?” “仍交给你发落,我只有两个要求。”燕三郎早就想好了,“首先,十五日以后再开始售卖;其次,卖出价至少要比我的购入价翻一到两倍。” 牙子咧嘴笑了,下意识撸起袖子“好咧!”这孩子年纪小,胃口可真不小。 ¥¥¥¥¥ 从牙市回来,燕三郎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无波。只不过他的修行比往常更加努力过去十天里他都忙着置办房产,功课落下不少,现在就要赶紧找补回来。 他在柳沛就已经打通了足太阳膀胱经,如今足少阴肾经也完成了十之六七,第二条小龙茁壮成长。 这个时候,麻烦开始出现 两条小龙平时虽然游弋在各自的领地里,但仿佛能感受到对方的存在,竟然表现得极为好斗,想方设法要侵入对方领地去一决雌雄。 这事儿早晚会发生,但绝不是现在,燕三郎的任务就是将它们隔开,王不见王。可是两条经脉实际上是相通的,若是想让它们呆在各自的领地不乱跑,随着两条龙的力量越发增长,那难度实是一天大过一天。 无时不刻都要控制住两个打鸡血的家伙,禁止它们乱蹿、互殴,这种劳心劳力已经足够普通异士焦头烂额。何况后面会有越来越多经脉小龙加入这个群殴大乱斗的队伍,光是想一想那场面,他这宿主就要天地无光。 燕三郎虽也觉出辛苦,但他忙碌、沉睡或者疲惫时,只要将全身真力往木铃铛里一灌就行了。 真力托管在这件至宝当中,安全又舒心。他可以养足了精神再来领受真力小龙的折磨。 同其他异士相比,他在修炼《饲龙诀》的优势可不止一星半点。 千岁也实时监控他的修行动态,几次观察过后都指出“你把小龙喂得太过凶猛了……若说其他异士要养出十条龙才遭反噬,你养上五条就够了,如果没有木铃铛的话。” 燕三郎有些担忧“那如何是好?” “这里头有小半原因归功于你练得太勤、用的药物太好。”燕三郎给自己的份额,是每天三十两银子的用药,包括口服加煮浴,便是玄门受器重的真传弟子,都远远没有这个规格、这个待遇。 想到这里,千岁就满眼鄙视这小子在自己身上花钱,可真是一点都不小气! 燕三郎还头一次听说出问题要归咎于太勤快的“那我练得慢些,用次一等的药物?”或许小龙催育太快对他来说真不是好事,毕竟他直到九岁才开始修行,至今不过两年,身体未必承受得住。 “急什么?”千岁一指头戳在他脑门儿上,笑骂道,“更重要的原因,在于龙性从人性。主人的脾性很大程度上影响真力小龙的特性;有些人养的就不叫龙,而是像虫那么惰性了。至于你——” 她摇了摇头,实在是有些不理解了。 。 第200章 挑剔 这才叫人不可貌相,燕三郎沉默寡言,在她看来还有几分木讷,谁能料到经脉里居然能养出这种争强好斗,不死不休的小龙来? “横竖你有木铃铛,就先这么养着吧。你的真力这样凶猛,养成以后吃大亏的就是你的敌人了,未必不是好事。”千岁抚着下巴,“但它们再闹腾下去,你的身体受不了,所以还要巩固筋膜、拓展经脉。这样罢,从明天起,沐浴时再添几味药物!”当时他们选择春明城安居,也是因为这里物流达,货品齐全,燕三修行所需的药物基本都可以买到。 “几味?”她向来只用好药,燕三郎顿感不妙,“成本呢,要增加多少?” “唔。”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对阿堵物毫无概念的千岁了,只要稍一估算就能得出个大概,“主药加一味针胎花,再有其他三味,大概每天要增加七两银子的成本吧。你想,其实也不多,一个月才增加二百一十两,一年才增加……” 燕三郎面无表情:“两千五百两。”足够再买一栋大宅了,当然是没涨价之前的。 好像真是不少呢,千岁吐了吐舌头,好心安慰他:“没事,我们很快就有进账了。” 燕三郎目光沉沉。 …… 这些日子,春明城可没有那么平静。 除开陡增几万人带来的治安隐患不提,春明城在方方面面受到的冲击都不小,原住民怨声载道。 官方也是想了许多办法去对冲、抑制影响,最直接的体现就是原本漫天飞涨的物价开始平稳,粮食和其他生活物资的供应也慢慢恢复正常。毕竟春明城还是句遥最强韧的大城之一,再吸纳几万人安居也只是时间问题。 物价可以抑制、粮食可以供给,工作也可以提供,可是有一样东西,却成了炙手可热的抢手货: 宅子。 想要安居乐业,就得有容身之所。突然多了几万无房户,房价想不飙涨都难。 就像牙子对燕三郎所说,现在的房市,热闹极了。 春明城官方很快察觉到这个问题,当即布公告表示,即时着手开拓城南、城西,为新人口解决更多居住难题。 有官方牵头介入,平民小院的建造相对容易,耗时不久。 问题总是一个接一个。平民的困境寻到了解决之法,另一个矛盾就突出了。 千食国来的权贵、富豪们怎么办? 根据鸿雁飞书递给燕三郎的消息,本次跟随木丝垄周家迁入春明城的大小望族有十余个,贵族一千余人,总人数过了两万人。可以说每迁入春明城的三个人当中,就有一个来自这些望族,或许是权贵本人和家眷,更多的则是为他们服务的各色人等,如侍女、小厮、护卫、工匠、厨子等等。 这种人,怎可能买个平房来住?甚至他们还要尽量买在城心位置,以彰显自己的财力和身份。 然而麻烦在于,符合他们要求的宅子真地不多,并且还不是随建随有。 这般权门,要从屋宅的位置、大小、方位、格局、风水、内饰摆设,以及常人根本想都想不到的角度去评估一处居所的好坏。 简单来说,只有两个字: 挑剔。 这样的人,能随便找个屋子安身立命吗? 不能。 可是居有定所又是每户人家最迫切的需求,所以春明城里的大宅突然变得格外抢手。 其实早先物价飞涨时,平房的价格带动豪宅,已经上升过一轮了。约莫又过了四、五日,大宅的价格进一步上涨。 这已经不是平民甚至小商人能够竞争的领域了。 此时,燕三郎手里的大宅依旧按兵不动。 又过三日,甚至牙子自己登门造访,满脸堆笑:“小公子,有几家豪门着急得很,三番四次派人过来,想让我带看宅子。您看?” “不急,再等等。”燕三郎的沉稳一以贯之,“等上六七日再说。” 他既如此说道,牙子也是无法,只得回去答复那几位客人。 他走了以后,千岁即对燕三郎道:“真正紧俏的时候到了。”牙子手里的房源紧张或者空缺,否则不会眼巴巴地提前来找燕三郎。 对两人而言,这是个极好的讯号。 结果又过两日,牙子居然再度拜访,称木丝砻的风家希望购得燕三郎的大宅“易水居”。 他特地介绍道,风家在木丝砻是仅次于周家的豪门,有子弟在两个国家为官。 原本这样的门阀该在第一时间就安顿下来,不过风家对于居所有些挑剔,看了几处都不满意。也不知他们从哪里得知燕三郎手中有几套闲置的好宅,其中就包括了易水居。 看着牙子的笑脸,燕三郎微微皱眉:“你带风家看过易水居了?”那宅子是他的,牙子可无权这么做。 牙子赶紧摆手:“我哪儿敢啊,小祖宗。城里想结交风家的人大把大把,总有人知道易水居的好处。风家二爷听人介绍,在宅子外头走了一圈,从花窗里看见园景就心动了,这不就找上我嘞?” 那宅子在城内的小走马路尽头,五十步外车马喧嚣,往来便利,可它挨着河畔三面临水,闹中取静。 燕三郎目光微动:“风二爷?” “那是风家的家主次孙。”牙子低声道,“听说半个月前句遥派出特使接见千食国人,风家也在重点被安抚之列。” 这即是说,风家即使背井离乡,在句遥国也依旧有一定份量。燕三郎沉思中不忘抚一抚趴在身边的白猫,后者冲他喵了一下,声音天生娇软。 牙子心想,石家小公子对这猫是真爱啊,从不让它离身。 燕三郎听完千岁所言,即对牙子道:“带他看宅吧,如有意向,请他上门。” 牙子大喜,笑眯眯告辞了。 …… 次日,牙子就把风二爷带过来了,这是个长衫文士,圆脸长须,明明年过四旬,但保养得宜,望之只有三十出头。 由于事先和牙子通过气,风二爷见到易水居的主人是个十岁男孩也并不惊讶。 第201章 乐不可吱 风二爷冲着燕三郎一竖拇指:“果然是英雄出少年,我在你这年纪还只懂得玩耍打架。” 燕三郎微微一笑,更显沉稳。 风二爷接着夸道:“你这春深堂也是独具匠心,若在城中就好了,花多少钱我都要买下来。”他说得霸气,实因进来时经过庭园,对那里的假山实在印象深刻。但这样说,就表明他对春深堂并无觊觎。 过来之前,他在春明城里也打听了易水居主人的来历,才知道燕三郎定居春明城只比自己早不了多少,并且一来就豪气干云买下数套大宅,因此在上等人的圈子里也小有名气。 加上燕三郎拒绝了旁人的邀请,在外人看来,他有些神秘。 风二爷说话直爽,反而让人易生亲近之感。燕三郎点了点头:“城中有易水居。” 这是要直奔主题了。风二爷心里笑道,男娃毕竟只有十岁,城府远赶不上成年人那么深沉,两句半的功夫都耐不得。 该着急的人是他才对。 “对,对,易水居。”风二爷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说回正题,我就不跟你绕圈子了。人都得有个落脚的地方,我中意那易水居,石公子割爱否?” “割。”燕三郎开门见山,“七千两。” 边上的千岁:“……” 丢死人了,真是没耳朵听!白猫用力踩住燕三郎的手背,不过掌垫太软,他一点儿也不疼。 风二爷捏着胡须的手微微一紧。 狮子大开口啊!他打听过了,这小子买下易水居时只掏了不到二千六百两! 这是打算翻三倍了。 “唉呀,疫疾爆突然,我走得仓促,来不及细细收拾,手上一时没有那么宽绰。”风二爷揉着太阳穴苦笑,“石公子,交个朋友吧?” 说来也怪,眼前男孩明明只有十岁,但风二爷与他交谈用出的口吻都是对待成年人。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大概是因为燕三郎的沉稳过年龄。 风二爷自己也有儿子,十一岁。那就是孩子该有的模样,调皮好闯祸,全然不知人间疾苦。 燕三郎知道,这就是进入了讲价阶段。 两人一轮磋商,小半刻钟后,风二爷压到了五千五百两。 燕三郎想了想,主动道:“这样罢,我只卖你五千两。但今后如有相求,风二爷莫要推托。” 他一口气就让价五百两,风二爷心喜,轻拍案几道:“痛快!今后你有事只管来找我!” 燕三郎赶在千食国人抵达春明城之前就大肆收宅,显然是准备囤美屋来坐地起价的,对于这一点,风二爷早有准备。 牙子已将物件都带齐,当下燕三郎取出房契,就在春深堂办了交接手续。风二爷早有准备,使唤候在外头的护卫赶回城里,取了紫金锭回来交钱。 十两银兑一两金,但是百两金才能兑一两紫金锭。这紫金锭并非天然生成,而是七种稀有金属炼成的合金。它本身就是铸造高端法器的必备材料,因此在配比上极其严格,并且锭身要打上出品方的专属钢印才能流通。 那钢印上的字迹能够如水银流动,极难仿冒。 这样一来,风二爷买下易水居就不必扛出堆积如山的银子,只要交代几块紫金锭,外加些许金条就可以了。 货银两讫,皆大欢喜,牙子又陪着风二爷离开了,去办后面的手续。 白猫从茶几上站起来伸展身体:“才赚了两千五百两,唉!” 立在一边的黄大忍不住道:“女主人,二千五百两不少了,可以在寄闲酒楼大吃大喝几个月不重样的。”城里有名的寄闲酒楼,四人一桌好菜胡吃海喝也不过是一二两银子。 二千五百两,可好花哩。 黄二向哥哥翻了个白眼:“就知道吃,出息!” 千岁对燕三郎道:“五千两不算多,如果再放个几天不止这个数儿。不过风家的人情同样不止五百两。”好宅子价格水涨船高,燕三郎本可以借一波东风。 燕三郎纠正她:“不是风家的人情,是风二的。” 千岁笑了:“风二办成这件事,在家里也有面子。” 他们在鸿雁飞书那里买了一波情报,将进驻春明城的主要千食贵族摸了个底,所谓知己知彼,要卖给人家东西,就得弄清买家的情况才好区别对待嘛。 豪门深宅里面错综复杂的关系得燕三郎脑壳都疼了,但是梳理过后得知: 风家带来四千多人,其中族人就有六百,比周家的香火还要鼎盛。风二爷身在这样的大家族里,压力可想而知。他少年时喜欢架鹰纵马,结交四方,花起钱来如流水,给人留下纨绔不羁的印象,而他的大哥向来能干,倒把他衬得真像个游手好闲的老二。 这趟夕眠沼泽的疫疾蔓延到木丝砻,风家大爷的长子不幸病亡。“风二大概是动心思了。”千岁以手支颐,“想要借机表现一把。” 背井离乡,对整个风家是挑战,对风二爷来说是机遇。他如果有心力争上游,就要抓住这种重新洗牌的时机。 为风家老祖宗买到一所满意的大宅,可以算是第一步。 所以千岁才说,仅仅花掉五百两银子换到这个人情,划算。 …… 时间流逝,房价继续上涨。 几天之后,牙子开始替燕三郎卖宅,原本售价千两银子的大宅,如今价格都稳稳地站上三千两打底。 燕三郎再以低于市价一成的价格挂出,转眼就卖掉了三套宅子。 千岁看着重新充盈起来的手鼓钱袋子,乐得合不拢嘴:“你再推迟几天卖,说不定价格更高呢。” 赚点小钱就乐不可吱,她也知道自己跟着小乞丐以后是越没出息了,从前这几个紫金锭哪里会放在她的眼里?就是再多十倍百倍,她花起来也毫不手软。 可素!仍旧觉得很开心肿么办? 燕三郎摇了摇头:“恐怕不会无限制地涨下去。” 千食国的权贵当务之急是要赶紧找个安身立命之处。无论如何,他们也会在一个月内解决居住问题,在这之后,房价波动可就不好预判了。 第202章 买家上门 如今已经过去十天,燕三郎决定见好就收。 复五日,又出手四套。 这样,不算春深堂的话,燕三郎和千岁手里就只剩下两套待售的大宅了。 压在手里的存货渐渐出清,燕三郎终于感觉到了轻松。此时他靠着低买高卖大宅,已经赚取差价超过二万两银子。 他到春明城之后,就一直考虑做什么才能赚钱,但以他俩的花钱速度,细水长流的小本营生只会入不敷出。鸿雁飞书传来北方豪门南下的消息时,他就想起了千岁说过的那句话 人无横财不富。 这样大规模的千食国人入关,是需要句遥国同意接收并且安置去指定地点的,只要句遥王廷头脑正常,绝不会放任他国几万平民在自己领土上自由流蹿,那是何等隐患? 那么燕三郎想要投机赚钱,最大的风险在于如何判断千食人一定会在春明城落脚。 其实,千食人入境以后一定会被打散成若干队伍,按照句遥国指定的区域分别安居。对句遥来说,最好这些人彼此的距离再远一些,才不容易抱团集结。那么它投放千食人的地盘必须满足几个特性宜居,开放,治安稳定,附近有驻军。 在句遥国的东北境,只有春明城最合适。它是离边界最近的大城,经济相对其他城池来说更加繁华,并且环境是一等一的好。再者,城北三十里外还有驻军,便于提供武力支持。 燕三郎和千岁反复权衡,也依旧没办法将千食人落户春明城的可能性推演到百分之百。 可是富贵险中求,不趁着这样千载难逢的机缘搏上一次,后面他哪里还有机会? 春明城在句遥建国后不久就成立了,一直是北境重镇,老牌贵族和大商人许久之前就圈地完毕,最赚钱的营生早被人家拿在手里,他一个无权无势,连家产都不被人家放在眼里的外来户,拿什么跟这些人竞争? 再看城中的贵族,全年源源不绝都有进项,对这样的机会就不敏锐,并且即便是接到消息,心思也不是放在这样小赚一笔上,而要通盘考虑如何应对新贵。 毕竟,有新势力入驻春明城,就意味着有新的竞争,大家原有的舒适区要被打破。 几天以来,宅价一路飙升,众人的心理都是买涨不买跌,眼看这生意划算,加入炒宅大军的人数越来越多,其中也有本地人的手笔。 来自千食国的贵族们为此抗议不断,春明城署衙就算忙得焦头烂额,也留意到宅价的飙升不止,干预了几次都无效果,最后干脆下了一纸临时的限购令,限定未来半年内只有无房户才被允许购买宅院。 其实署衙本来打算将限价令一起颁发下去,禁止宅价突破天际。然而遇上的阻力太大,本地豪门不干了,署衙只能作罢。 春明城的房价上涨终于放缓,但因为供小于求,依旧是卖方市场。 牙子穿针引线,又替燕三郎拉成一单生意,即是有人看中了杨树头的大宅,连价格都已经谈好,六千七百两成交。明日,卖家就会上门。 傍晚,他和千岁正用晚饭,春深堂外停下几驾马车,从上头走下一批不速之客,被簇拥在正中那人青衣小帽,山羊胡子,年纪在五旬左右。 守门的黄大上前询问,对方微微仰首“我姓黄,是涂三爷家的二等大管事,找你家主人有事。” 黄大进来通报,燕三郎看看盘中的好菜,有些不舍“哪个涂家?” 千岁斜睨他一眼“春明城里有名的涂家就一户嘛,听说祖坟冒青烟,家里一连出了三个大官。现在这仨官还没卸任呢,所以涂家现在是本地第一望族,连署衙都敬他几分。这涂三爷,好似是涂家家主的三儿子。” 燕三郎叹着气撂了箸。他试做拔丝红薯不下三五回,只有今回成功了,拔出来的焦糖金丝甜脆,却不能久放,一定要趁热吃掉。 千岁笑嘻嘻地端起盘子“都归我了。”她不在人前露面,就打算在后堂慢用这盘拔丝红薯。 燕三郎去了会客厅,黄大赶紧给他奉茶。 涂家的黄管事昂着头,居高临下打量他几眼才道“我听说,石小公子要把杨树头的宅子卖给千丝砻刑家?” 他的消息很灵通嘛,燕三郎举起案上的热茶啜了一口“听谁说的?” “春明城里,很难有秘密。”牙子上午带着刑家人去看宅,下午黄管事这里就接到消息了,“涂家也想要这套宅子,石小公子开个价吧?” 燕三郎皱眉“我和刑家已经谈好了。” “但他们还未上门签契,对么?”黄管事声音轻快,“房契还是你的,我和你谈,依旧有效力!”他毫不停顿往下说,“敢问刑家出的什么价?” 燕三郎摇头“总有先来后到。”这个半老头子好像眼睛长在额头上,他不喜欢。 “涂家出五千两,希望今晚就能签契。”黄管事正色道,“这个价已经不低了,一个月前你买下它,最多只要两千五百两。” “五千两。”燕三郎喔了一声,“涂家果然大方。”心里却想着,为什么涂家突然要来买宅? 涂家是本地土生土长的势力,在春明城当然不会缺宅子住。黄管事提起刑家,又赶在燕三郎跟刑家签契之前赶来拦截,想必是两家人有梁子。 他这里思忖,千岁的声音就在耳畔悄悄响起“涂家果然财大气粗,为了给对手使绊子,五千两眼都不眨就能丢出来。” 燕三目光微动。 “那是自然,不会短缺了你的。”看样子成了,黄管事脸色微松,“那么现在就可以签契了罢?” “还没呢。”燕三郎还他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我要一万两。” 黄管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多少?” “一万两,不多不少就好。”燕三郎坐直了身体,“我也想把宅子卖给涂家,但出价至少不能比刑家低罢?” 。 第203章 到手 原本身价才两千多两银子的宅院,竟然能喊出一万两的天价!这小子失心疯了么?黄管事脸色微沉“石公子,这就有些离谱了。” 燕三郎立刻站了起来,一副送客模样“买卖不成仁义在,黄管事能拍板了再来找我吧。” 这是笑他没有自主权,事事都要回去汇报?黄管事脸皮一抽“石公子,做人当见好就收。”这小子以为自己是谁,一个没有根基的外来户,竟敢和涂家叫板? 燕三郎淡淡道“我只知道价高者得。明早就要签契了,黄管事最好抓紧时间。” 黄管事恼火,但是燕三郎翻倍提价,这事儿他的确没有自主权,只得哼了一声,振袂走人。 他前脚刚离开,千岁后脚就踏了进来“臭小子,这么硬气吗,涂家也敢得罪了?”她还以为这家伙会妥协呢,燕三郎看起来不像是个喜欢跟人正面冲突的主儿。 “在黟城那会儿,我最早睡在破驿馆。棒子带人来占,我让给他了,结果他围起来收钱。”棒子就是黟城里出卖他,被他开瓢的乞丐头子,“后来他又相中了荒园,我没让,但凡他落单的机会都去找他麻烦,揍完就跑。这么三五回过后他都逮不着我,只得妥协。” 这家伙背地里下狠手使阴招很有一套,千岁已经见识过了,这时就奇道“他明知道你要找他麻烦,还敢落单?” 他面无表情“人有三急。” 哪怕是棒子,也没有当着别人的面上大号的习惯。 “恶心!”千岁微嗔,“你说话能不能留点口德,我才刚吃完饭!”但燕三郎举栗子的用意,她已经明白了。 是她主动要问的。燕三郎摇了摇头“想赚钱,总会和这些人对上,那是早晚的事。” 投机倒把意味着从别人口袋里掏钱,迟早触及旁人利益。他想在春明城扎根,难免要跟本地势力打交道。 一味的回避妥协不是办法。 黄二立在一边,小声道“这些人又能奈何?两位主人在春明城没有置办产业,他们能卡住我们么?” 黄大正好送客回来,听到这句话就嗤之以鼻“天真!” 黄二气得直瞪眼“你说什么,这话有哪里不对!” 黄大只是习惯性与她斗嘴,具体哪里不对可说不上来,但是一定要嘴硬“能让主人都觉烦恼,必定是大麻烦。”女主人给他的感觉就是高深莫测,要是连女主人都感棘手,这事情肯定就难办呗。 不远处,黄鹤暗自摇头叹息。这真是他亲生的吗,怎么偏就憨得像条黄狗? 两个时间后,夜色已深沉。 燕三郎刚刚结束药浴行功,黄鹤来报“那位黄管事又来了。” 男孩擦拭头发的动作顿了一下“仍请他去会客厅。” 黄管事再度走进来,眼高于顶的神情略有收敛,见到燕三郎就开门见山“我们老爷同意了,一万两就一万两。”他憋气得很,这时忍不住哼了一声,“现在可以签契了么?” 燕三郎看他神色,就知道他回涂家后大概吃了瓜落,想来是涂家人责他办事不力,这么大半夜的还让他再跑一趟。 “当然可以。”他不会和钱过不去。 黄管事很周到,将签契所需一应带全,连协议都拟好,显然是不想再给燕三郎推诿的机会。 燕三郎拿过协议精读,有普通人看不见的千岁在侧,他能找出字里行间的疏漏,慢条斯理地一一点出。 黄管事知道,这小子在磨硌他;可涂三爷下了死命令,这事儿今晚必须办成,因此无论男孩怎样挑刺,他都压下火气,跟对方逐条审计。 短短一纸契约,明明是公式化的内容,燕三郎偏能磨上小半个时辰,这才算是核查无误,可以签名盖戳了。 在这之后,只要去官家那里走程序就行了。 将协议收好,黄管事长长松了口气,再一挥手就有人端着小箱子上前“这是一万两,石公子拿好了。” 这话说得不阴不阳。从涂家讹来的银子是那么好拿的?小崽子真是不晓得天高地厚。 燕三郎开箱检查,望见里面整整齐齐躺着十只紫金锭,这才笑道“合作愉快,请代我谢过涂老爷。” 黄管事嘴皮一动,冷冷道“一定转达。”说罢转身走了,显然一息也不想多逗留。 千岁取出紫金锭在手里摩挲,眉开眼笑“真货,很新呢。” 紫金的光泽真让人迷醉。这样的小玩意儿,她手里越来越多了。“待售的宅子只剩一套了,我们的现钱多了三万两。”就说人无横财不富嘛! 他们越来越有钱了,真好。如果后头不跟来麻烦的话,会更好。 她没有停下把玩锭子的动作“刑家那里,你怎么交代?” “无法,只能待他们明早登门,再致歉说明。”这会儿也是很晚了。 明明谈好了,燕三郎却中途反悔,千岁都能想见刑家人的脸色。毕竟在眼下的春明城,择地而居对这些外来贵族而言是个老大难问题。短时间内,他们是宁可住在客栈也不能蜗居小房。 这是脸面问题,要是初来乍到就掉份儿,以后他们怎么能在本地贵族面前抬起头来? 千岁叹了口气“这一万两收下来,倒有些烫手。” 燕三郎忍不住望她一眼。烫?那你倒是松开手呀,怎么还紧抓着不放? “涂家最后还是拿出一万两银子,这出乎我的意料。”原本他以为,开出这样的高价会让涂家打退堂鼓。现在看来,是他太天真了。一万两在他这里是天价,可是对涂家而言,或许拔根腿毛就有了。 他莫名想起了衡西商会,它虽然扎根在柳沛县,其实是个日进斗金的庞然大物,连梅峰长都舍不下它带来的油水。这些机构、家族的吸金能力,他个人是远远比不上的。 “说明它阻截刑家的决心坚定。”千岁也好奇,刑、涂两家到底有什么矛盾,才让涂当家这样死咬对方不放。 。 第204章 指一条出路 “不过你到底宰了它一刀,涂家会记住的。另外卖宅的事是我们悔约在先,刑家一定不悦。这样一来,我们两边得罪。” 被春明城的第一家族记恨,换作旁人一定吃睡不香,何况再加个外来豪门刑家?鸿雁飞书给过情报,他家在木丝砻也是大户。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何况对方人多势众,开罪他们不明智。 燕三郎点头。 黄大听出不妙,不由得担忧“那怎办,早先卖与涂家好了。” 黄鹤终于听不下去,用力一拍儿子后脑勺“卖宅给涂家就是我们吃亏,净亏五千两!何况刑家是一定会得罪了,不如先把钱拿到手里实惠。” 要么受欺吃亏,要么两头得罪,这就是燕三郎的现状。 燕三郎沉默不语,眼珠子一直微微转动。 千岁一看就知道,他好像又有什么诡计了。其实不怪黄管事盛气凌人,普通人面对涂家的要挟时,九成会选择退让,这是明哲保身的做法,黄管事一定阅过无数才养成了习惯,没想到在燕三郎这里踢到铁板。 若说燕三郎对着涂家也坐地起价,咬死非一万两不卖是出于自尊考虑、不想被涂家欺压,她是不信的。 这个臭要饭的能活到现在,靠的是脸面还是尊严吗? 无利不往才是他的本性! 千岁揉了揉燕三郎的脑袋,被他下意识躲开,她也不生气“说说看,又有什么坏主意了?”白天变成猫老被他摸头,晚上她得找补回来。话说这小子发质原本糙得像稻草,手感一点也不好。近大半年来头发亮泽浓厚不少,摸起来顺手多了。 发为血之余,果然先打通膀胱经和肾经的选择很正确,能助肾滋阳,加快他的气血运行。 ¥¥¥¥¥ 次日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阳光刚刚普照大地,刑家人就如约而至。 刑家的族长年事已高,经历瘟疫之乱再远迁春明城也是一番伤筋动骨,这些日子一直深居简出,恢复疗养。刑家派来签契的,是族长的嫡孙刑天宥,同行的还有刑家的大管家。 只看这阵仗,要比涂家更有诚意,礼数也更周全。 不过刑天宥清秀的面庞立刻就晴转阴沉“被涂家买走了,怎会这样?明明是我家与你先谈好了价格。石公子,这么做可不厚道啊。” 黄鹤在一边帮着自家小主人说话“刑少爷,涂家在春明城如日中天。我们小主人才到本地定居不久,这个,唉!” 燕三郎抿了抿唇。 刑天宥下意识看了看燕三郎。平时下人插话,他必定不悦。可这孩子毕竟太小,应对不及,由忠仆代为发声也算正常。 听说这位小公子只有十岁,比他最小的族弟还要年幼。一个孩子没甚凭恃,害怕涂家的权势也是常理,似乎没甚好苛责的。 可是,就这样被涂家摆了一道、欺在头上,到底意难平啊。刑天宥都可以想见长辈的郁闷神情,当下重重呼出一口气“罢了!” 跟一个十岁孩子争执太掉身份,他正要拂袖而去,燕三郎忽然道“涂家与刑家的恩怨,这城里可还有别人知晓?” 刑天宥半转过身“你问这个作甚?” “我的宅子是卖与涂家不假,但我还知道另有一处好宅待售,卖家又着急用钱。”燕三郎微微一笑,“如果涂、刑两家纠葛鲜有人知,刑少爷何不去那里试试?” 刑天宥一怔,低头望去,却见这小小少年目光炯然、面色沉静,哪是他以为的局促不安?“那些都是陈年旧事,又不发生在春明城,想来本地没有多少人记得。”他顿了一顿,还是抑制不住买下大宅的渴望,“现在还有那样的宅子?” “有,就在东莲塘。” 刑天宥和管家互视一眼,将信将疑。虽说初来乍到,但他们也清楚东莲塘确实位于春明城中心,那是一片晓风吹拂的月牙形荷塘,风景雅致,比风家拿到的宅子易水居位置还要好。 但这里怎么会有空宅?尤其在千食人南下,大量购置春明城地产的时候。 刑家抵达春明城较晚,好宅早都被人抢走,余下的他们又看不上,于是就进入了眼下这么尴尬的时期。 燕三郎轻轻道“我推荐的这栋莲汀墅就在东莲塘的上月尖,从位置来说比下月尖更好。但它不挂在牙市里头招摇,外地人都不晓得。” “两位有所不知,莲汀墅的主人姓靳,传承至今已经没落,只剩下老母败儿。靳大少嗜赌如命,早就把那点儿家产败光,还倒欠一裤兜债务,成日价只想卖宅换钱,可他的厉害娘亲舍不得这套祖宅。家里还是老太太说了算,她又好面子,只要家里还揭得开锅,她就不会出去挂卖莲汀墅。” 燕三郎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上个月我想买下莲汀墅,原本已经和靳大少谈妥,不过老太太嫌价位太低,不肯卖我。现在两位过去,我看至少有七成把握可以拿下。” 刑天宥听了,不觉心动。 对他们来说,宅子的方位格局家私都无所谓,大不了自己重扩重建,还能博个好彩头,关键在于位置要好,不独是因为风水。 一个城市里身份地位最高的人,永远占据着最好的位置。 燕三郎又笑道“莲汀墅的面积,是我这春深堂的四五倍有余呢,住下一大家子人没有问题。”当初他去看那宅子就觉空旷已极。只有二三十人都显阴森,但一二百人入住就很舒服了。 “当初你出到多少价格?” “两千五百两。” 刑天宥忍不住笑了“这个价格,难怪靳家人不肯卖给你。”刑家还出价七千五要买燕三郎的宅子呢,原来他的宅子收价恁低!这小家伙不显山不露水,竟然也是个无良的黑心奸商! 燕三郎回以一笑“那宅子有些破旧,里面原有些值钱的家私,都被靳大少当掉换钱了。我估计,你出到八千两就能拿下。” 。 第205章 挡箭牌 离开黟城快要一年了,日子总体上过得滋润,他现在两颊丰鼓有型,笑起来还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燕三郎说得有理有据,刑天宥不由得欣然“好,我这就去问问。若真能成,我就请你……” 他本想说“请你喝酒”,忽然记起石公子年纪太小,带去喝酒好似不大合适。 燕三郎眨了眨眼“请我去寄闲酒楼。” 刑天宥哈哈一笑“好。” 燕三郎又交代“无论看宅还是谈判,请你妥善布置,莫要像今回这样走漏了风声,最好一次功成。”否则涂家还会去搅黄。 “放心吧。”刑天宥冷冷一笑,“这种亏,刑家吃一次就够了!” 他急着去打听莲汀墅,当下就告辞了,离开时面色大为和缓,显然注意力都转移到燕三郎指给他的出路上了。其实,一桩生意在未签契之前就可能存在变数,生意场上打滚的人,哪个不晓得这个道理? 若撇开诚信不谈,这孩子在规程上并没有犯错。现在燕三郎补了一条有用的情报给他,也就算把这个过节填平了。 走到门口,刑天宥突然又回头问道“原本被我定下的宅子,你多少钱转卖给涂家?” “一万两。” 刑天宥愕然,低头见燕三郎笑得灿烂,也不由得仰天大笑。 笑声里,有快意也有嘲讽。涂家为了阻截他们购宅,也真是肯下血本哪。 “痛快,真是痛快!”他朝燕三郎一竖大拇指,才在黄鹤的引领下穿过庭园,步向春深堂的正大门。 出了这道门,他和总管都换上满面沉重之色,这样外头若有什么人蹲点盯梢,会以为他们买不着宅院,气恼得紧。 ¥¥¥¥¥ 又过两天,燕三郎正喂白猫吃鱼,黄鹤匆匆走了进来“小主人,刑家买下莲汀墅了。刑少爷托送菜送肉的小贩递来一封书信。” 燕三郎正在剔刺,闻言揩了揩手对白猫道“先吃着吧。”自己展信看了起来。 千岁挑剔得很,绝不让黄鼠狼帮她剔鱼刺,理由是怕臭,这话一直让黄二很伤心。 有热闹看,白猫才不吃鱼,硬是从他胳膊底下挤了进来,也要第一时间审查。 刑天宥在信上说道,莲汀墅确是好宅,他昨日登门拜访,直接向靳家老太太求购。这老太婆贪心得很,一开口就要万两白银! 刑天宥带去的大总管挑出无数毛病,几乎把莲汀墅贬低得体无完肤,就差原地推平重建,这才把价格强压下去。 靳家老太太也知道莲汀墅古旧,不再是昔日风光无限的模样了,最好能藉着最近的东风卖个好价钱。并且自家儿子毛病大,连掌家的能力都没有,一家人没什么别的倚靠,最好拿钱傍身。 所以,这桩买卖到底是成了,最后以八千五百两成交。 价格与燕三郎预判的很接近了,刑天宥在信中代传了刑家族长的感谢,并且附上翡翠牌一枚作为赠礼。这牌子长约两寸,翡翠通透如绿冰,表面的石皮未祛,而是雕成了山崖和松树模样,无论构思和手艺都很精巧,可见价值不菲。 刑天宥也明白燕三郎有身家,这枚牌子不过是赠他赏玩用的,也表明刑家对他的善意。 人的心理就是这样奇妙,刑家要是按约定买下燕三郎的宅子、全程古井不波,对他可不会有多么深刻的印象,顶多提起时啐一声“黑心,卖个吃人的价格”;可是涂家插手,中间生出这么些曲折,刑家最后还是如愿买到了大宅,地段方位上佳,竟然反而对燕三郎有些微妙的感激。 千岁看完,忍不住笑了“涂家气炸了吧?” 涂家花重金要买刑家一个难堪,结果后者在燕三郎这里碰壁,转头就在东莲塘买到了好宅,把涂家的脸打得噼啪作响。 那可是一万两白银,涂家再怎么家大业大,钱也不是大风从天上刮下来的。这钱平时都够买四套大宅了,今回扔出去却听不见一声水响。 “希望涂大当家的身体倍儿棒,不要气得当场心梗。”白猫趴在桌上,用圆滚滚的身体挡住翡翠牌,悄悄把它往自己肚皮底下划拉,“哼,就是便宜了那个贪财的老太婆!”靳家老太太当初不肯卖莲汀墅给燕三郎,这回倒是狠赚了一大笔。 燕三郎沉吟道“涂家赔了银子又丢脸面,这口气一定不能忍。但是有姓靳的挡在前头,涂家暂时不能理会我们。” 虽然燕三郎狮子大开口,但的的确确把宅子卖给涂家,的的确确没有和刑家达成任何交易。真正令对方恼火的,是卖掉莲汀墅的靳家母子。他们的举动,让涂家的重金狙击变成了一场笑话。 刑家从千食国远道而为,靳家母子卖了宅子应该正觉春风得意,根本不晓得刑、涂两家之间的恩怨,也不知道自己会被春明城第一大家族盯上。 燕三郎不必承担来自于两家人的怨恨了。 只要办到这一点,他觉得,在本轮投机倒把中,自己算是功成身退。至于莲汀墅里那对母子得了钱是什么反应,后果如何,他压根儿不关心,只当这两人是挡箭牌,抵御来自涂家的怒火。 靳家老太太背后怎么诋毁他,燕三郎记得,但并不在意。他从来不在无关人等身上浪费心神。 他站起身,要去提笔给刑天宥写封回信。千岁眯了眯眼,趴在原地不动,就等着他走出去。 哪知燕三郎走不出两步又折返回来,伸手去摸猫咪肚皮。 “想死吗!”白猫用力拍打他的手,“收爪!” 燕三郎不顾她的阻挠,一把揪出翡翠牌。 白猫生气了,两只毛茸茸的前掌死命抱住他胳膊,伸嘴就去咬牌子。“我的,我的我的!” 燕三郎另一只手伸到她肚皮上,轻轻挠了挠。 一阵奇痒传来,白猫忍不住爪子一松。燕三郎借机抽回翡翠牌,飞快挂到自己腰间。“你有那么多宝贝了,还不知足?”哪一件不比这牌子贵重? 。 第206章 再难独善其身 阿修罗难道是属乌鸦的?见到闪闪发亮的宝贝都想往自己窝里搬吗? 见白猫气呼呼地,燕三郎又道“你听那老太婆说了,我一件饰物都没有,通身的气度不似富家子。” “挂个翡翠牌,你就不是臭要饭的啦?想得挺美!”千岁不阴不阳刺他两句,“世家子的气度,那是经年累月的积淀,那是长久熏陶的教养。光靠两三件衣服首饰就能撑得起来的,叫作暴发户!” 燕三郎不理她,故意让黄鹤拿了面镜子来,自己对着照了两下,甚是满意。 “臭美不要脸!”千岁撇开眼,不看他了。 ¥¥¥¥¥ 又过了月余,千食人引发的这一波购宅热潮终于开始褪温。 理由就和涨价的原因同样简单粗暴外来户都想办法弄到了住的地方。 不独燕三郎手里有宅,春明城其他豪门手里也有许多空宅,大伙儿边炒边卖,边卖边炒,很是从外来者身上捞到一笔横财。 千食人搬迁到春明城,再经历这么一套风波,已经重新洗牌。老底不足的家族和商贾大量散财,直接就变成了平民或者小康户,再也过不了奢华的生活。只有周、风、刑这种钟鸣鼎食之家,凭借深厚的底蕴和人脉才能在春明城站稳脚跟,还是一派豪门景象。 燕三郎这几日进城,都能感受到城中的暗流涌动。 按千岁说法,旧有的秩序被打破,新的规则早晚会生成。这是斗争的过程,也是妥协的过程,俗称洗牌。 燕三郎点头,神色郑重。 千岁问他“听懂了?” “不太懂。” “眼皮太浅,见识太短!”千岁翻了个白眼,“打个比方,你原本在黟城讨饭。叫化子之间是不是有一套规矩,谁占什么地盘,谁要向谁缴钱?”她深谙出身决定眼界之理,燕三既然是木铃铛的主人了,就绝不能像一般人那么短视,偶尔她也得给他开拓视野。 “对。” “那你就想,现在突然又有一伙儿乞丐进黟城来讨生活,要占你们的地盘,要抢你们的客、客源,而且这伙人还赶不跑。现在,你们作为地头蛇会怎么办?” 燕三郎想也不想“如果是棒子,会想打服他们。” “当然了。总有一方要打服一方,然后才能论资排辈。”千岁笑道,“如果是你呢?” “观望。” 千岁哑然。是了,怎么忘记这小子一直都是个独行侠,喜欢独善其身。“那如果你已被卷入,脱身不得呢?” 燕三郎沉吟了一会儿才道“选一边站队。” “其他叫花子也跟你一样,从选择站队到斗争,再到分出胜负、重划地盘的过程,就是洗牌。” 燕三郎懂了“原来这些豪门大户之间的关系,和叫花子也差不多。” 千岁“……对。” “本质不变,但要更复杂。”白猫的尾巴垂到桌下,轻轻晃悠,“现在你已经得罪了本地的涂家,但是外来的风家、刑家,对你倒是都有好感。” 燕三郎点头。 “从前在云城、在柳沛,你都是不起眼的小虾米一只。只要没人注意到你,你就可以在世间隐形;但是在春明城则不然。”千岁一字一句道,“你有钱了,有房产了,并且被上游人士记住了,那么就别想着再要独善其身。就算你不去惹麻烦,麻烦迟早也会来找你。” 燕三郎轻轻嗯了一声。 除了春深堂,他手里还剩最后一套宅子没有卖掉。购宅热潮渐褪,但屋价还停在高位,牙市那里成交量大跌,有时候一天都卖不出一套。 燕三郎并不太在意。该赚的钱基本都已赚到手了,卖不掉的宅子也是资产。此外,他手里还有些许铺面,那都是短时间内冲量买下来的,未经过精挑细选,只有两个铺面在好地段上,其他都是一般。 但在当前环境下,倒是大半都租出去了。前阵子卖宅,牙子从他这里抽走的佣金丰厚,也就卖力替他出租铺子。 现在,燕三郎坐在寄闲酒楼的包间里,刑天宥缓步走了进来,笑吟吟道“久等了。” 他早和燕三郎约定,依他的指点如能买下莲汀墅,后头一定在这里请客。今日,刑天宥是来履约的。 “都安顿好了么?”包间里没有别人,燕三郎给他斟了一盏茶,“我听说莲汀墅近来都在整修。” 刑家看中的是莲汀墅的地段和风水,那里面原本多处破漏,家具或坏或卖。刑家买下来之后即大兴土木,要从里到外修葺一新。 有钱,这些都好办。 “东院已经收拾妥当,我们先住着,余下的地方再慢慢整饬。”修宅是个精细活计,许多人家的大宅都是边住边修,前后历时十余年方才全部完工。刑天宥唤伙计过来,点了几个招牌菜,再一回头,看见燕三郎身边趴着的白猫,不由得咦了一声,“你这猫儿养得真不错。” 似他们这样的门阀子弟,有些小爱好不仅不出格,反而更显风雅,带着宠物出门也只是等闲,刑天宥早就见怪不怪。 “她跟我们一起用饭,不介意吧?” 燕三郎说得有些儿过分,不过谁让这猫是主子,是家里的一姐? 他这里好吃好喝,让猫儿在边上看着,回家千岁非得狠狠修理他不可! 刑天宥微愕,但随即道了一声“无妨。” 从前在木丝砻,跟刑少爷共进一餐的机会殊为难得,没想到如今入住春明城,竟有一只猫要跟他平起平坐平吃平喝。刑天宥想到今非昔比,心里也不由得暗生感慨。 毕竟是背井离乡,进到了别人的地盘哪。 燕三郎一笑,就听刑天宥问“我约你今日用饭,不会给你招惹麻烦罢?” “无妨。”燕三郎并不担心。涂家和刑家的确不对付,但和其他千食人一样,刑家人这一个月来接触的春明城本地势力也不知有多少——他们正在努力融入当地——涂家怎可能挨个儿去对付。他这种小虾米,更加不入法眼。 。 第207章 病因 两人聊了几句,燕三郎事先了解过刑家背景,问起话来有意避过雷区,而刑天宥对他又有好奇,两人居然相谈甚欢。 边上的白猫打了个呵欠。 又过不久,菜肴一道一道端了上来。应燕三郎要求,每道都额外分装出一点,另外呈给白猫,让它跳到一边的小桌上另食。 寄闲酒楼的招牌菜不少,最有名的就是一道九转肥肠酿咸蛋黄。肠皮炸得脆爽,内里却汤汁饱满,中间再塞上软糯咸沙的蛋黄。 吃一块就是大满足啊。白猫眯着眼直叹气。 菜过五味,宾主尽欢,燕三郎才趁机问出“你们两家,到底有什么化不开的恩怨?” “七年前,千食国与句遥国的边境摩擦升级,打了一仗,最后是千食国略胜半筹。两边都疲惫不堪,千食国也见好就收。但是最后一战相当激烈,涂副将身亡。”刑天宥忍不住叹了口气,“伏击他的那一路侧军,是我二叔带领。涂副将在族中排行第四,年少有为,是涂家家主最疼爱的亲孙子,本来前途一片光明,只要在军中待上半年、攒些军功就可以高升,没想到这回死在战场上。听说在那之后,涂家在王廷上也不再顺遂,只道是我们败了他家的势头。所以,我们两家就结下了私仇。” 燕三郎点头“原来是有血海深仇,难怪。那么涂家必会紧咬住你们不放。” “春明城人就算记得涂四死在战场上,也不知道与我家有关。在千食国,刑是大姓。”刑天宥忍不住摸了摸鼻子,“从前旁人知道这段往事,都会安慰说刀剑无眼,我二叔也并非故意云云。可是杀孙之仇,哪里那么容易消弥?” “既知涂家在春明城树大根深,你们为何不去别处安居?” “我们与风家有同盟之谊,那时并不清楚句遥王廷将我们安置到春明城。再说刑家经营的产业,在春明城更易发展壮大。”刑天宥啜了一口美酒,“做这决定,也是艰难至极。这一个月来,涂家的确是处处针对我们,软硬皆有。” 如是单独迁来春明城,刑家是万万不肯的。可现在同来的还有几大家族,还有无数千食国的中小富户,人在外乡都容易抱团,涂家也不想直接招惹一整个马蜂窝罢? 所以明知刑家到来,他们也没在明面儿上使些暴力手段,而是暗地里使些绊子,比如抢走人家看中的宅子。 燕三郎缓缓点头。知道了两家的恩怨,他才好预判涂家人的反应。 “夕眠沼泽瘟疫突然爆发的原因,还没有找到么?” “没有。”刑天宥苦笑摇头,“你不曾见过瘟疫肆虐的景象,就仿佛人间炼狱。中者三日内必定显出征兆,浑身起泡发脓,最后溃烂而死。有人冒险剖尸,发现五脏都黑了。” 他顿了一顿“我三天前才接到消息,病患原本都该被隔离起来,集中到荒村,结果还是有人携病逃出,导致瘟疫大面积扩散,再也控制不住。到我接获消息为止,瘟疫致死五万余人,还有八万人受感染,性命垂危。” 猫儿喵了一声,燕三郎即问“千食国人口多少?” “也就八十余万人。”刑天宥摇头道,“木丝砻就是千食人口最多的城池,超过了三十万。瘟疫从那里爆发,必定难以控制。” “眼下句遥国也不寒而栗,关闭了两国边境。我们是最后一批逃难者了,再有人擅自越界,句遥都是杀无赦。” 说到这里,他闭目长叹,面有戚戚。 虽然己身是安全了,可他毕竟曾是千食人,听闻故国蒙难、同胞悲惨,他心里自然也不舒服。 燕三郎转头望向窗外,刚好看见靳大少从底下走过,一身锦缎,春风满面,身边还跟着一个小厮。 靳家母子把莲汀墅卖给刑家,赚了八千多两银子。靳大少还完了旧债,吃穿用又重新讲究起来,甚至还给家里的鹦鹉换了个笼子,嵌金的。 这笔钱,平民家庭花上几十年都花不完哪。 可是燕三郎看他走去的方向,不由得微一皱眉前方三十丈开外,就是银钩赌坊了。 刑天宥顺着他目光方向看去,也瞧见了靳大少,微微一笑“这位靳少爷日子过得好生潇洒,我听说他这些日子手气不错,在赌坊里一路飘红,至少赚了上千两银子。”靳家卖宅给他,对于这家人的情况,刑天宥也做了些调查。 燕三郎口里低喃两声,刑天宥没听清“唔,什么?” “没什么。” 白猫却听见了,燕三郎喃喃念的是前段时间她教会他的一句话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饭毕,刑天宥对着燕三郎感叹道“我们要经常往来走动才好,你是个好孩子,家祖见了必定喜欢。” 酒席一向是最能拉近人际关系的方式,饭前刑天宥还没有这样放得开,喝了几樽美酒之后,跟燕三郎俨然已经是多年交情一般。 燕三郎微笑“好。” 他心下雪亮,刑家如在千食国木丝砻,可断然没有这样好说话、好结交。现在他们背井离乡,正需要树口碑、拉关系,刑天宥这样的世家子弟才会变得又亲切、又和气。 当然,他也只对有用的人才这般。 刑天宥只要稍事打听,就会知道燕三郎买卖大宅的一波操作猛如虎,短短一个月内赚进普通人几辈子也花不完的钱。他买卖都通过牙子,春明城的普通城民不知就里,甚至不知道有他这么一号人。但豪宅的拥有者一般也都是贵族,他们知道了,整个上流圈子也都知道了。 如果是别的商贾巨富这样干倒不足为奇,投机倒把而已,只要眼够尖、胆够大。 可是这位“石凛”小公子只有十一岁! 十一岁的孩子就有这样的眼光,这样的胆魄,以及……这样雄厚的本钱,那可就太罕见了。 刑天宥就接到家主指示,可以跟燕三郎多多亲近,平时互通有无,以作伏笔。 。 第208章 登门拜访 这小少年是个非常特殊的存在,本身他才到春明城不久,还未融入本地的世族圈中,这一点和千食人很相似,易生同病相怜之感。 此外,他在城中好像没甚产业,涂家也拿捏不到甚弱点来对付他。 想到这里,刑天宥的神色越温和了。 燕三郎心里转过一个念头,即对他道:“我正想找位西席,听说名师连容生连夫子也住在春明城,想请刑家代为引荐。” 他既然打算在春明城长住一段时间,就想找个好老师传道解惑。明师的作用不可或缺,他一个人暗中摸索数年,或许还不如人家一句话就能拨云见日。燕三郎自觉时间宝贵,与一般读书人不同,没有那么多闲暇花在研究书卷学问上。 可是有学问了,人的眼界才能提升,心境才能澄明,这是修行上绕不开的一道槛。因此,他应该设法提高效率。 其实他也考虑过,向千岁求师。有故事的女人,年纪应该都不小了,自有一番红尘阅历。 可他心底实在不想这么做,思来想去,记起春明城文风秉盛,本就有许多名人墨客,何不去寻名师求学? “连老夫子?”刑天宥奇道,“石公子现今还未入学吗?” “还没有。”燕三郎摇头,“我才刚到春明城,你们也来了,结果就一直忙到现在……” 这话说出来,刑天宥就笑了。其他孩童忙玩耍、忙打架,再出息点儿的忙读书,这小子倒好,忙着低买高卖,坑人赚钱。他听到燕三郎接着道,“我听说连夫子门槛很高,等闲人家的子弟拜不进去,才想找你帮忙。” 连容生在好几个国家都当过王师,给君王或者太子讲学,后来年事已高,就定居春明城养老。他也是燕三郎决定留在春明城的原因之一。 毕竟钱在哪里都能赚,错过了这样的好老师太可惜。 但他听闻连老夫子脾气不好,眼光也高,曾经有富家子弟捧着名画金银登门求学,被他直接扫地出门,横眉直言:“有几个臭钱了不起?” 他曾为王师,什么宝贝没见过?所以,燕三郎要找个靠谱的引荐人。 “连夫子年纪大了,一次最多只收三五个学生,个个都要精挑细选,因材施教,不像其他塾堂老师广开门庭,巴不得学生越多越好。想拜入他门下,的确不容易。”刑天宥沉吟道,“不过家祖与他是多年的故交挚友,或许可以推举你去见他一回。这点儿薄面,连老还是肯给的。” 说到这里,他忽然醒悟:这小子怕不已经知道了,所以才来找刑家帮忙? 燕三郎正色道:“不胜感激!” 刑家家主年轻时外出游历,曾与连容生共同历险,结交莫逆,从此这份情谊就保持了几十年,非常深厚。 鸿雁飞书曾经送来的刑家情报就提过一嘴,三十多年前连容生作为另一个小国使者出使千食国,不慎惹怒国君。后者想将他斩,然而刑家家主拼命拦谏,这才保下连容生一条性命,但刑家惹得上位者不快,险些也被阖家贬迁。 看在老友面子上,连容生应该会给燕三郎一个见面的机会。 至于燕三郎能不能入得人家法眼,刑家也不知道。刑天宥拍着燕三郎的肩膀笑道:“加把劲儿,我看好你。” 这话倒不全是恭维。在他看来,燕三郎身上的确有些吸引人的特质。 ¥¥¥¥¥ 两天以后,燕三郎就在刑天宥的引路下,登门拜访连容生。 这位当世名师住在东莲塘东畔,推门就是一片风雅,只不过现在深秋时节,偌大的塘子里只余残荷败叶,晓风吹来,倒另有凋零残缺之美。 即便处在一堆大宅的包围下,连容生的住所“泯庐”也不逊色半分。那是个六进四重大院,精工细巧,随便找一堵萧墙上的砖雕,连鸟儿的翎毛都是纤毫可见。 这院子里仆役下人有上百号,光是做点心的厨子就有三个,他们伺候的主人只有连空生一人。 刑天宥带燕三郎在花厅内坐下,却有下人来禀:“主人还在睡觉,请两位稍候罢。” 两人是巳时来的,因为刑天宥说这位先生喜欢睡觉,不须早来。哪知现在日上三竿,他老人家竟然还没醒。 刑天宥只能含笑道:“无妨,我们等着就是。” 结果这么一等,就到了午后。 此时两人就算再愚钝,也知道连容生是故意晾着他们的了,却又作不得。 谁知道那个老头子是不是暗挫挫躲在哪个角落里观察他们? 刑天宥喝了一个多时辰的茶水,不觉有些腹饥,连宅竟然没给他们备饭。他才咂了咂嘴,燕三郎即有行动了。 他打开书箱,居然从里面掏出一个又一个油纸包,飞快铺满了小茶几。 男孩今非昔比,出门都有黄大或者黄鹤跟随,书箱通常不必再由自个儿背。但连容生这里不欢迎外人,两个长随跟不进,燕三郎还得亲自背着书箱。 他将油纸包挨个儿打开,里面居然是各色点心,蛋黄酥、豆沙玫瑰饼、小豆凉糕、马蹄酥……七八个油纸包都不带重样儿的,甚至连冬笋三鲜烧卖都有,这却是用特制的小盒装着的,上头装烧卖,底下只要点上蜡烛,烧卖一会儿就温热可吃了。 刑天宥险些看直了眼,好半天才噗地一笑,忍不住鼓掌:“妙,简直妙不可言!” 燕三郎最后从书箱里取出一整瓶果子露:“来,别客气。” 这果子露是三四种水果酿成的特饮,味道香甜,春明城的大姑娘小媳妇都喜欢。燕三郎是来拜师的,不敢沾碰酒精,否则一张嘴就有酒气,成何体统? 刑天宥拈起一个蛋黄酥啃了口,眼睛就亮了:“好,好吃!”用料实在,咸甜可口不必说,蛋黄还能爆出一汪红油,口齿留香。最有心的即是咸黄和豆沙之间,还有一层Q弹软滑的夹层,也不知是不是糯米做的,给这蛋黄酥添加了第三种风味。“这是春明城哪一家店做的?” 第209章 收入门墙 没有。燕三郎老实道,是我家做的。 准确来说,是他做的。石星兰的酒楼有好几样拿手点心,其中一种就是这蛋黄酥。燕三郎作为她青睐的弟子,有机会站在厨房亲眼看她手造。千岁在云城吃得油嘴滑舌,离开以后经常想念,成日磨迹他。燕三郎被磨得无法,只得凭记忆努力尝试复制,十几次下来终于有模有样。 当下两人开开心心嗑点心,再召唤连家的侍女过来斟茶——连容生只交代不给饭吃,却没提茶都不能喝,否则也是太过了。 这两人动作斯文然而一点不慢。在他们吃掉了茶几上一半点心时,门外光线一暗,有个老头昂首走了进来。 他骨架很大,宽袍大袖愈显其精瘦,脸上有些棱角,颌下一绺精心修剪过的山羊胡子。 刑天宥当初放下点心拍拍手,站起来肃容道:连先生来了! 燕三郎跟着站起,向老人恭敬行了一礼。 这个其貌不扬的老头子,就是众人称道的大师连容生。躲在书箱中的白猫悄悄抬头,瞄了他一眼。用其貌不扬来形容他还是客气了,在千岁看来,这人的面相就是标准的贼眉鼠眼,一张正宗鞋拔子脸,五官挤在一起,眼睛又小,天生就自带两分猥琐。 这跟普罗大众印象中仙风道骨的先生模板简直背道而驰。 但燕三郎脸上没有表现出一点讶色。 他为今日的拜访已经准备多时,自然要事先了解连容生。风传这位名师很介意自己外表,旁人莫说是敢对他指指点点了,就是表现出一丁点大惊小怪都会被撵出门去。 所以燕三郎这一刻的面部神经仿佛钢浇铁铸,没有一点额外的颤动。 连容生没看刑天宥,目光在燕三郎身上扫视两眼,没好气地嗯了一声。 他方才已经吃饱喝足,正在后边观察两个小辈的表现。如燕三郎这个年纪的,平时看着乖巧,大人带来这里一定又会事先叮嘱教养,可是肚子一旦饿得厉害,小孩子的本性就出来了。 他也就能判断,那是不是可教之材。 没想到,燕三郎随身背了那许多好吃的,饿是饿不着他了。连容生也没必要再拖延,干脆自己走了出来。 刑天宥满脸堆笑:连老先生,这位就是石凛石公子,家祖诚意举荐。 连容生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带东西上别人家吃,也不怕失礼,这算什么教养? 燕三郎脸上写满无辜:在连先生这里吃不上饭,我又饿得很,只好自行解决。除了蛋黄酥,那些点心其实有一多半是他晨起从城里的铺子买的,准备带回去给夜里的千岁吃,没料到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在他这里吃不上饭连容生摇头,对刑天宥道:心思都放在吃上,多半是个饭桶。你领回去吧,刑老头成天就知道给我惹麻烦。 刑天宥赶紧陪笑:连夫子,他年纪太小,人却极聪颖,正需要您的雕琢他能替燕三郎争取到的,也就是见上连容生一面的机会,至于能不能被收入门墙,那要看燕三郎自己的造化,他家就爱莫能助了。 刑天宥也希望燕三郎被录取,否则家祖面子上有点过不去嘛。 食色,嗯——燕三郎侧了侧头,性也,连夫子的学生莫非都不用吃饭的? 牙尖嘴利。连容生斜睨他一眼:你上一任西席是谁,他教你顶撞上师么? 燕三郎眨了眨眼:我还未拜师,您还不是我师傅,谈何顶撞? 连容生一滞。是呵,他此刻于燕三郎来说就是路人甲,至多能倚老卖老,却没有教训这小子的资格。就见燕三郎咧嘴一笑:您要是收我入门,今后就可以随意教训于我。 这一老一小唇枪舌剑,互相顶撞,刑天宥哪里料到今日能见得这番景象,下意识替燕三郎捏了一把冷汗。 连容生冷笑两声:想用激将法?小子你还太嫩!我告诉你—— 他顿了一顿,见边上的刑天宥都睁圆了眼等下文,燕三郎一张小脸却依旧绷得紧紧的,什么表情都没有,不觉有些挫败。 ——你被录取了。 刑天宥险些惊掉下巴。 就这样?说好的脾气最乖张性情最古怪呢,为什么没有好好刁难这小子? 另外两人都不看他。 连容生见燕三郎平静的面容终于涌上一丝喜色,立即接下去道:从明日起,辰时即要到我这里上课,无论刮风下雨,就算天上浇滚水下冰雹,只要迟上半刻钟,定罚戒尺打手心十下,以此类推! 燕三郎点头:是。他住在城外,这一趟路要个把时辰。但先生要求严格,无可厚非。 他从书箱里取出一只小巧的红木匣子,双手捧给连容生:恩师在上,请受束脩。 束脩即是学生提交给老师的学费。连容生这样的名师,收费当然不低,他也从来不避讳这一点。 连空生半点推让也无,接过来迳直打开,看见里面躺着一对儿金莲花。 这是以纯金打成莲花形状,精细得连莲瓣上的褶皱都一清二楚,藏在中心的花托缀着通透的子母绿宝石,星星点点,不须强光照射都灿烂耀眼。 只这份雕工匠心,就远超金子本身的价值。 这是柳肇庆的私藏,老头子当时变卖了所有家产,这对金莲花品相特别,被他一直带在身边,舍不得处置。 千岁也喜欢得紧,燕三郎想从她那里弄出这套金莲花,可是费了好大的功夫。 看见新学生拿出这样的束脩,连容生也暗自点头。燕三郎拿出的这对金莲花很可能是人间孤品,连容生不缺奇珍宝异,但由此可以看出这孩子拜师所花费的心思。 礼物的贵重程度,就代表了送礼人对于拜师的重视程度。 什么礼轻情义重?不存在的。 他唤侍女上前,收起这对金莲花,自己脸色也和缓下来,把燕三郎从头到脚再多打量两遍,才抚着山羊胡子道:我听刑老头说,你最近藉着千食人南下,大赚一笔? 第210章 不离不弃 他既然提起,燕三郎也不避讳“是,前些日子南北交互,宅价波动,学生小有盈余。” 连容生在春明城住下多年,身份尊贵、消息灵敏,虽不知道燕三郎到底卖掉多少套宅子,可至少明白眼前的新徒儿赚进的可不是“小有盈余”。即便是哪一家高门子弟来操作,也是一场极漂亮的战役。 可他看燕三郎双目直视,面色淡然,竟然真没有一点骄傲自得。这就太奇怪了。 其他男孩在这个年纪,要么贪玩,要么轻狂,即便在长辈的要求下说几句自谦之言,也是目光闪烁,压不住自得之情。 自得自满,这是人之常情,孩童更会表现而已。燕三郎才十一二岁,沉稳就远胜大人,家中长辈若得子孙如此,大概引以为傲。但连容生明白,没有孩子天生会是这样,甚至燕三郎的眸子虽然也是黑白分明,但若真凝神看去,就会发现他瞳孔黑得深不见底。 小孩子的天性,就是爱玩爱闹,无忧无虑。 燕三郎有这等表现,当真是少年老成?又或者他经历过什么,才过早地将他雕琢成了这样? 可也正因这样,连容生才觉得,教导这样的弟子格外有挑战性。 “富与贵,人之所欲也。能赚钱是本事、是好事,至少在这个世道不吃亏。”连容生呼出一口气,“但你须得牢记,富而无骄只是基本,富而好礼才值得称道,你性子是稳了,今后对人也要谦冲平和,不得傲慢无礼、恃财而骄!尤其不许再顶撞长辈!” 说到最后一句,忍不住挟带了私货。 燕三郎虽然看起来聪颖稳重,但上无长辈、手握巨资,这样的孩子很容易被带歪。连容生既然当了他的师尊,就有义务教导他为人处世。 燕三郎当然也认认真真应了句“是”。 其实他方才并非自谦,而是真心觉得自己没赚多少钱。三万两银子在别人那里,是吃用十辈子都花不掉的财富,可在他这里么…… 打通第一条经脉以后,千岁就给他调整了每日药浴的方子,照方抓药更贵了! 这样算下来,每年光是药钱就得用掉上万两银子,还不计入其他任何成本。燕三郎炒房一波流赚到的钱,也就能支撑个两年不到吧。 所以,这钱只能说缓解燃眉之急,却谈不上让他一劳永逸,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连容生又随口考较他几个问题,当作基础学问摸底,燕三郎一一答了。离开云城之后,他也是日日勤勉,从未落下功课,石星兰送给他的几本书更是看得滚瓜烂熟。那里头就有石星兰从前读书做下的笔记,写着她个人的心得与看法。 千岁每每看了,都嗤之以鼻,说她为人过于软弱,这世道就该手持利刃前行。但燕三郎依旧将石星兰的每句教导都记在心底。 连容生问了几句,燕三郎都以石星兰的心法答之。前者基本满意,最后却道“做人还是要有棱角,一味退让只会助长恶焰。” 话音刚落,千岁就“哈”地一声笑了出来。这老头和她想到一块儿去了嘛,只是她的话臭小子从来不听而已,这回看他怎么办。 连容生听见喵呜一声轻响,不由得一怔,探头往书箱一看,怫然不悦“你怎么还带只猫来!” 春明城的富家子有架鹰驱宠的习惯,亏得他对燕三郎原本是越看越满意,没料到这孩子也不能免俗吗? “师父,这猫是我救命恩人。若非它拼命相救,我早就身亡。”燕三郎应答如流,眼都不眨一下,“那时我就发过誓,一定将它带在身边,不离不弃。” 白猫把脑袋搁在箱壁上,满脸生无可恋 谁要陪他不离不弃?明明是他死抓着她不放手!她做梦都想着木铃铛能换个主人啊,自己还有远大前程,根本不想被个小破孩子耽误! 她看那个端方就不错,可是每提一次,燕三郎就去揪她的猫尾巴,对她表达自己坚定的意志 你想得美! “喂!”千岁突然想起,连容生也行啊,“我们打个商量,你把木铃铛换给这老头子如何?就当是送给恩师的礼物。他有些本事,得此至宝也不会亏待你的。” 连容生曾是帝师,就算本身老朽,认得的大能也如过江之鲫,一定能帮她物色更好的宿主。 那厢燕三郎正抬手作了个起誓的姿势,一边肃容道“因此,请恩师允我完成誓言。” 木铃铛认他为主,这段契约本身就是生效的誓言。 带一只猫在身边,不离不弃?连容生忍不住按了按额头,这回收进的徒弟是不是太有个性了? 正好这时白猫又唤了一声,那声线是天生的娇滴滴。连容生转头,恰好和那对一蓝一黄的鸳鸯眼儿对上,不由得凝神细看。 这猫…… 燕三郎一颗心提了起来。猫本身很普通,有灵性但是没妖气,白天虽被千岁附身,但她保证过自己的灵体很收敛,一般人看不出异常。除非有人掌握了通灵之术,才会发现这猫是一身双魂。 问题在于,燕三郎也不清楚连容生有没有这个本事。他接着道“再说我这猫儿乖极,不好动也不乱跑,平时更是一点声息也无,断不会影响别人。” 猫儿倒是没心没肺的模样,它舐了舐唇,大大方方地任连容生看。 好一会儿,连容生才收回目光,摇头道“罢了,我也不想坏你誓言,但你平时要好好管束它。要是它闯下祸事,板子可是打到你身上的。” 燕三郎大喜,迭声道谢“恩师放心,它不会添乱的!” 连容生见他两眼放光,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再不是先前那般稳重但是沉闷的小大人模样,也不由得暗笑。终究还是个孩子,城府能深到哪里去? 他今天是特地拨空给燕三郎的,这会儿就挥挥手,不耐烦道“行了,我还有事,你们回去吧。” 两人赶紧告辞。 走出泯庐,刑天宥就同燕三郎道别,要赶回去禀报家祖。 。 第211章 好欣慰啊 黄鹤候在耳房,见燕三郎走出,赶紧迎上前去“小主人,如何?” “过了,明日来此上课。”燕三郎言简意赅。 黄鹤大喜过望“真不愧是小主人,这关过得如此轻松!”连容生刻意磨硌燕三郎,连累黄鹤也在耳房里呆了大半天,又不能到处乱走,只好和边上的老门房拉呱。 那老门房对于自家门第,言谈间另有一股清高,给黄鹤普及帝师门槛有多高,全春明城有多少豪门子弟进来拜师却又怏怏而回。 按老门房的说法,全春明城都没有一家子弟能入连容生法眼! 黄鹤越听越是担忧,小主人的身家和这些大贵族相比还是弱了许多。直到燕三郎走出来报喜,他才放下心。 白猫在书箱里直哼哼“过关就得庆祝,我要吃花胶鸡炖参!”这东西不便宜,燕三郎平时都舍不得买。臭小子背着好几万两的身家,竟然连二两银子都不愿花,也是小气到一定境界了! 燕三郎眼都不眨就应了“好,回去给你做。” 看吧看吧,小气吧?连下馆子都不愿意。 燕三郎又补了一句“自家做,给你买最好的材料。” 千岁翻了个白眼。算了,反正不是她动手,谁做有什么区别?他的厨艺也、也还能凑活了。 唉,从什么时候起,她千岁大人过日子也要靠凑活? 白猫想了想,还是不甘心“那鸡汤要熬够两个时辰,不得偷工减料!” “好。” “黄鹤给我盯好你家两个小的,不许再偷吃!” 让黄鼠狼不偷吃鸡,真是有点儿难度。黄鹤苦笑“是,一定一定!” 这天晚上,春深堂的小厨房里飘出阵阵浓香。 睡在假山里的两只小黄鼠狼连咽口水,就是不敢越雷池一步。上次偷吃东西,千岁大人震怒,险些拿它们喂了琉璃灯。 小厨房里,黄胶鸡锅已经端上了桌。千岁等了很久,迫不及待扯下鸡腿,撕下一大块皮肉放进口中,细细嚼了一会儿,才眯着眼赞叹“好吃!” 真是焙得香糯软烂,药味儿与肉香完美融合,最难得还带出三分清甜。 据说这一锅最是美颜滋补了。千岁美美喝了一口汤,才拍了拍燕三郎的脑袋“进步很快啊。你今后要是修行失败、走投无路,还可以去酒楼当个大厨。” 这是夸他还是咒他?燕三郎无奈,就当是夸吧。“你说,恩师为何会收我进门墙?” 连容生看起来不仅不好说话,恐怕还有些怪癖,否则学生怎么只有三人?当然他这人有个规矩,除了王室子弟,任何学生在他这里读满三年都要出师。这段时间里,学会多少就是多少,逾期不能再接受他的教诲。 连容生说起理由也是振振有辞这样才能让更多优秀子弟有机会来他这里就学。 但无论如何,连夫子作为老师的口碑也是极好。他的门槛虽高,收费也吓人,却是有真才实学的。并且他不开大班,将精力都倾注在有限的三五个学生身上,正满足了权贵们对于“精英教学”的追捧。 可是燕三郎拜托刑天宥牵线,也只是抱着一线希望而来,没以为自己一定能被选上。 “比你优秀,比你刻苦,比你有天赋,比你有前途的子弟,这城里不晓得有多少。”千岁舀一口热汤,在唇边慢吹凉气,姿势优雅。 燕三郎“……”他是让她分析原因,不是给她机会贬低他的。 “但连容生可能见怪不怪、见多腻歪了吧?我相信他周游列国教过的天之骄子不知有多少,春明城对他来说只是个小地方,这些子弟与他曾经教过的尖子生相比,又是什么都不算了。这样看来,你和他们的差距并没有那么大。” 换言之,无论是燕三郎还是春明城的贵族子弟,都是连容生看不上的选手。 一群矮子,呵。 燕三郎“……”他是不是该好欣慰啊? “既然这样,选谁不是选?”千岁耸了耸肩,“或许选你当弟子还能给他一个惊喜。毕竟你先前有一个月赚进三万银子的战绩,比起那些只会读书的世家子要务实得多。再说你家没长辈,不会成天上门找他应酬或者告状,多省事啊?”说到这里,她冷笑一声,“连容生也贪财,跟你说不定是臭味相投呢。” “再者,现在春明城里暗流汹涌,无论他收本地豪门还是千食贵族的子弟为徒,恐怕都会引人诟病,但你就不同了。”千岁点了点杯子,燕三郎立刻给她斟了杯美酒。想听她说道说道,他自然要勤快点。“你跟这两派都不相干,收你为弟子,别人无话可说。并且连容生还把最后一个选徒的名额给用掉了,这些权贵也没理由再去磨迹他,否则整日价有人登门托关系走人情,估计他也腻烦得紧。” “这样?”燕三郎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那我就放心了。” 千岁伸了个懒腰“连容生与石星兰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先生不同,修为精深,连氏心法赫赫有名。你要是能从他那里学到一点,总比外头买书自学强得多。” 燕三郎却没有她这么乐观“听说连夫子只教书,很少教人神通,在王子那里都没有破例。” “一个人哪来那么大规矩?”千岁冷笑,“破例和不破例,无非是合不合眼缘罢了。” …… 隔天一大早,燕三郎不到辰时就抵达泯庐。 连容生已经起了,端正衣冠坐在上首,认真吃了燕三郎奉上来的茶,这个拜师礼就算走完了。 他对边上观礼的两个弟子道“从此刻起,这就是你们的三师弟。同门之间,要和睦友爱,互相关照!” 众人应是。 连容生给燕三郎介绍两个弟子。年长的是十六岁的少年,眉眼细长、斯文秀气。在千岁熏陶下,燕三郎如今也有识人之能,一眼就看出这必是世家子弟。 果然连容生道“这是涂老三的孙子,涂云山,在他族里排第七,你该唤大师兄。” 。 第212章 有钱人真爱折腾 燕三郎懂了,这是涂三爷的孙子,那么就是涂家家主的曾孙。在春明城,他早晚要跟涂家人打交道,但没料到会是在此时此地遇上。 他的大宅就是卖给涂三爷的,那即是涂云山的亲祖父了,关系很近。 涂云山笑容和煦,看不出他是否知道燕三郎与自家的过节。 另外一个门生罗应亭,十二岁,是千食国来的罗氏嫡孙。罗氏非常低调,主开染坊和酱园,虽然他家子弟在春明城不张扬,可是罗亨彩缎在千食国是贡品,来这里依旧热销。至于酱园,百姓生活离不开各种调味品,酱的味道又是千人千种。 反正,罗氏在春明城很快就站稳了脚跟。 几个同门微笑着互相见礼。 偌大的春明城现在挤满了两国的权贵,可是有资格到连容生这里来念书的只有三人。光这一点,涂云山、罗应亭两人就绝不敢小觑了燕三郎,这小子必有过人之处。 反之亦然。 所以这三人之间立刻就是一派和乐融融的景象。 连容生本身不端架子,介绍过后就拾起书本:“行了,落座上课。” 燕三郎打开书箱取书。 三个学生挨得很近,另外两人一低头就望见书箱底部垫着洁白的软毡,都觉奇怪。 再一细看,竟是一盘猫。 这时就看出两人涵养了,惊讶之色都是一闪而过,随后就全神贯注去听夫子讲课。 …… 燕三郎听得仔细,竟不觉时间推移,转眼就到午时。 放学了。 莲花漏的漏箭一指,连容生就放下书本:“今天就到这里,回去温习功课,明日检查。”说罢看了燕三郎一眼。这孩子的基础相比另外两个学生是薄弱了些,但今日的课程也还能举一反三,可见天资不错。 燕三郎很恭敬地请师尊和两位师兄同去酒楼用饭。 这是礼节。 连容生摆了摆手,站起来就往后堂走:“小孩子自己去,我就算了。有我在场,你们放不开。” 他有自知之明。 燕三郎即邀请两位同门,涂、罗二人很爽快地答应了。 三人即往外行,还未走出泯庐大门,却见回廊另一头有两个姑娘迎面走来。燕三郎一瞧,咦,眼熟。 身边的涂、罗二人主动打了个招呼:“连姑娘。” 走在前头这女子柳眉雪肤,甚是美貌,后头跟着的应是她的丫鬟,也很秀气,却瞪了燕三郎一眼。 后者满脸无辜。 连姑娘回礼,一抬眸也望见燕三郎,不由得掩口一笑:“真巧,我们又见面了。听说祖父新收了一个徒弟,想来就是你了。” “正是。”燕三郎面不改色地唤她一声:“连姑娘好。” 这对主仆前些日子与燕三郎在堤上偶遇,想买下白猫,被燕三郎拒绝了。唔,因为白猫怒,他拒绝得有些生硬。 没想到……他惹到了恩师的孙女,嗯。 燕三郎知道连容生的次子一家早都搬来春明城,但因为老头喜欢清净,因此并不住在泯庐里,他也知道连容生有个孙女叫连萱。 可他没料到,是她。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怪不得连萱出门那么大排场,原来她家不缺钱,并且在这城里的地位还很然。 罗应亭见机道:“你们认得,那是最好。小师弟要请我俩用饭,连姑娘一起来不?” 连萱先看了涂云山一眼,见他点头,这才眼珠一转,望了望燕三郎背后的书箱:“你那猫儿呢,现在不会也带着吧?” 燕三郎点了点头。 涂、罗两人立刻想起盘在书箱底部呼呼大睡的白猫。这新出现的小师弟也有趣得紧,上课还要带一只猫来。更让人不解的是,恩师居然也默许了。 连容生对学生的要求严格是出了名的。说起来老头子只收男徒,曾经有皇室想为帝女求学,连容生却放言,自己传的是治世安邦之术,女子学来无用,就不要浪费其他子弟的机会,于硬生生拒绝了。 别人也无话可说,因为就连他最疼爱的孙女连萱也只能偶尔旁听,却始终没资格分到一个徒儿的名份。 听见白猫也在,连萱笑了:“好,我去。” 在春明城,涂云山和连萱都是东道主,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选了水边的精舍“小红柳”,说罢才相视一笑。 唔,这两个人? 燕三郎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最后看到罗应亭在一边挤眉弄眼。 于是他就明白了。 连萱面色微红,涂云山则是轻咳一声:“那地方隐蔽得紧,少有人知,可当真有些拿手好菜。” 燕三郎登上船时,才明白为何从未听过小红柳之名: 这馆子居然建在河心岛上,想过去吃饭还得先乘画舫过水。 有钱人可真会折腾。 好在河心岛离岸边也不远,最多就是八十丈左右(二百五十米),燕三郎目测一下距离,基本笃定自己能游得回来,这才迈步上船。 河心岛不大,但胜在礁岩性质与岸边截然不同,在河心久受河水冲刷,居然冲出了大小不一、千奇百怪的蚀洞,风在孔洞中穿行,如同吹响长笛,音阶有高有低,韵律有急有缓,听起来居然隐隐成曲。 这些孔洞,也被称作风笛。 本地人现它的异处,再在岛上遍种绿植花木,这里俨然就是放大了百倍的盆景,兼收石、木之巧趣。 涂云山给燕三郎介绍道:“风笛奏出的乐曲,视风声大小又有不同,时而哀婉,时而雄壮。连萱姑娘以之谱曲,旋即在春明城传唱开来,至今不衰。” 说来说去,又捧到连萱身上了。她笑吟吟道:“谬赞了,不敢夺造化之功。”转向燕三郎问道,“石公子原本是哪里人?” 这问题,估计许多人都想问了。燕三郎轻声道:“梁国。” “这么远?”连萱微讶。春明城和梁国之间,可是隔着偌大一个拢沙宗,以及两个小国的地盘。 “我们为避战祸出逃,哪知路上也不太平。”燕三郎神色黯然,“等来到春明城,只剩下我和几个忠仆了。” 第213章 大疫 罗应亭也是被瘟疫迫得从千食国搬来这里避祸,只不过“石公子”一家其实躲的是人祸,他们躲的是天灾而已,因此格外能够感同身受,闻言慨叹:“这个世道,人人都要挣扎求生,唉!” 罗家原本在千食国即便不是第一等贵族,日子也过得好好的。这次搬迁,罗氏也是大伤元气,从此还要在别人的地头安营扎寨。 四人忽然都沉默了。 这时前方露出黑瓦白墙,连萱往那里一指:“好了,我们到地方了。今日是出来玩耍的,伤怀且留去明日。” 众人进入精舍落座,燕三郎打开书箱盖子。白猫在箱子里憋屈大半天,这时忙不迭跳出来,伸了个懒腰舒展身体。 连萱逗它:“小美人儿,可还认得我?” 白猫冷笑:“再靠近点,你就知道我的爪子认不认得你了。上次欠你的龙爪手,这回可以补还给你。” 当然她的话语只有燕三郎能明白,别人听见的都是喵喵几声叫唤,甜得很。 没办法,她天生一副娇嗓子,只要不是暴跳如雷的呐喊,谁听着都要酥了骨头。 燕三郎翻译:“它说,认得。” 三人大感有趣:“你听得懂猫语?” “猫语未必。”燕三郎老老实实回答,“但听懂她没问题。”他轻轻抚着白猫,从脑袋到后背这么一溜儿捋下来顺毛,力道拿捏得刚刚好。 千岁好像对连萱有特别的敌意,他不明白为何。 哪怕白猫心里不爽,也被捋得很舒服,遂在他身边趴了下来,但是一个眼神都懒得分给眼前三人。 猫儿又叫唤一声。 罗应亭毕竟还是少年心性,忍不住问:“这回它又说什么了?” “它说——”燕三郎停顿一下,钓足三人胃口,才接着道,“它饿了,也想吃。” 当然千岁的原话可没有这样客气:“你们打算干坐一中午吗?还不快点菜,我要吃最贵的!哦不对,这顿饭好像是我们出钱,那就挑点实惠好吃的上吧。” 她瞥了连萱一眼,还得花她的钱请这小丫头吃饭,太不爽了! 她得努力吃回来。 猫儿眼波如水,连萱被她看得心都软了,温声道:“那就跟我们一起用饭。”唤来伙计,多加了一张小桌子在边上。 用你慷我的慨?猫儿不屑,跳到小桌上蹲坐着。正好阳光透窗而入,笼罩她半身,每一根雪白的毫毛顶端都映出淡淡金光。它向几人望过来,水亮的眸子在太阳映射下变成了透明的琉璃。 涂云山见连萱看得一瞬不瞬,知道她爱猫,遂道:“想要石师弟割爱是不可能了,我想法子给你再买一只,跟家里的配对如何?” 连萱摆了摆手:“不必。这品种虽然稀少,我家猫儿也小,今后有缘遇上再说。” 白猫一边等菜一边洗爪子:“这两位当着我们眉来眼去,看来是连老头不反对呢了。”涂云山这么献殷勤,甚至清楚人家家里养的猫是什么品种,看来没少下功夫。 可是想想也就明白了,连萱是连容生的亲孙女,讨好她就是讨好了连夫子。连容生交游何等广阔,与他往来的人都贵不可言。 涂家不存点心思,那才奇怪。 燕三郎在她脑门儿上打了个爆栗。 罗应亭对燕三郎道:“你家猫儿漂亮又有灵性,说不定有修行的机缘呢。我听人说,飞禽走兽要成精成怪,最难的就是开启灵智那一关。” 猫也修行么?燕三郎向白猫看过来:“我家猫儿也能?” 千岁不说话,似在思忖其中的可能性。 涂云山笑道:“或许能,这才叫全凭机缘。” 不一会儿,菜肴上来了,果然道道都很精美。从这里也可以看出连萱的细心,菜是她点的,然而每一道的价格都谈不上离谱。 席间,几人免不了谈起瘟疫之事。只有罗应亭见识过疫疾的可怕,这时说起千食国内惨状,三人皆是嗟叹不已。 “今年春天我还随家里去过千丝砻,那里湿地绿树交加映衬,风物极美,没料到如今变成人间炼狱。”连萱叹道,“还没找到解救之法吗?” 罗应亭摇了摇头:“我们动身南下前,九弟才不幸染疫。他爹娘痛哭流涕,最后依旧是无法,只得将他送去城外的庄子。” 他没有明说,但在场的都懂,被隔离在那里的都是病患,去了就意味着等死。 连罗氏子孙染疫都是如此,普通大众更不必说。 “没人去瘟疫的源头看过?”燕三郎忽然道,“总要找出原因才能医治。”对症下药,他精读医书,当然知道这个道理。 涂云山摇头:“那就得深入夕眠大沼泽。那儿不是我们人类的地盘,本身危险就大。” “是的,好些异士前往,都是有去无回。”罗应亭低声道,“再这样下去,千食国恐怕要完。” 他毕竟年纪尚小,沉不住气,这么不吉利的话想都未想就脱口而出。 燕三郎皱眉:“无人生还?”这不应该,世上奇人那么多。 “那就不清楚了。” 涂云山道:“总不可能人人进入大沼泽之前,都事先通知官署一声。” 连萱忽然道:“涂、涂公子,涂家也在研制解药,眼下进展如何?” 燕三郎闻言心中一动。 研究瘟疫解药,不知有多少势力都在进行。 涂家手底也有一家药行,几个药铺子,但那不是涂家主业,名气不响亮,生意也不温不火,远比不上刑家的大而精。没料到,涂家也在悄然研制瘟疫的解药吗? 涂云山笑道:“有些眉目了。” 罗应亭哇了一声:“这么厉害!” 燕三郎望了千岁一眼,从她圆溜溜的杏眼中也看到了好奇之色。 瘟疫解药如能问世,即是天功。涂云山只是在佳人面前吹牛,还是涂家当真取得了一定进展? 可是涂云山不再多言,顺口切换一个话题。他年纪比在座的男孩女孩稍长,也沉稳得多,晓得涂家研制解药未竞功之前,不宜到处宣扬。 第214章 入股 原本这研究难度就出奇地大,若是说出去了最后却无果无功,那就徒增笑话而已。 这顿饭,算是吃得宾主尽欢。 …… 平静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一转眼又是小半个月。 这段时间以来,燕三郎与两位同门都混熟了,倒是只见过连萱一次,显然这位连家千金不常到泯庐来。 连容生多了个入门弟子,这消息在整个上流圈子传得很快,各家都在互相打听,究竟什么人能入得连容生法眼?一听是春深堂的石凛,不少人都道:“哦,原来是他。” 自那日小聚以后,涂云山和罗应亭回家应该都被问起。因为罗应亭次日即对燕三郎更加热情,像是有意结交,而涂云山的态度也亲近不少,显然燕三郎的炒房给他们家里人都留下了深刻印象。 燕三郎对涂云山更加留意。 罗应亭和他年龄相仿,更谈得来,燕三郎有意无意打探了几句。原来涂家曾经领着好几个晚辈去拜访连容生,只有涂云山被点为弟子。他对这机遇格外珍惜,每日刻苦勤奋,笃学不辍。 “据说过年都把自己关在书房,只有年三十出来吃了顿年夜饭而已。” 连容生就点评过两个弟子,言涂云山“拙诚”而罗应亭“巧诈”,说涂云山是春明城勤奋第一的世家子,今后会有所成;而罗应亭正相反,就凭着一点小聪明混日子。 燕三郎都听在耳里。 涂家与他有些罅隙,涂云山还是表现得若无其事,按照千岁的说法:“要么这人城府很深,要么涂家压根儿不把‘石凛’这个人放在心上,又或者涂家打算放掉从前的小小过节,毕竟你现在是连容生的弟子了,身价跟着水涨船高,为了一万两得罪你已经不划算了。” “总之。”她下了个结论,“都不是坏事。”涂家不找麻烦,燕三郎在城里的日子就能好过得多。 从前,燕三郎哪怕是赚足了三万两银子,也不被这些世家放在眼里;但他跻身连容生门下,知名度一下就扩了出去。 这就是名望带来的好处。 此时燕三郎在春明城住上月余,对这里有更直观的了解。刑天宥来给他道贺时,燕三郎即问他道:“我看刑氏最近在春明城开了几家药行?位置都相对偏僻。” “是啊。”刑天宥顺口答道,“在千食国,我家的药材生意做得很大,还有专门的药山药园。到了春明城,也想试试能不能打开局面。” 燕三郎见识过木婆婆的药园子:“那规模是真不小。”一般药铺子都走分销渠道,能从药农手里收来都算很少。刑家的药行自己开山开园,显然摊子铺得很大。 但反过来说,刑家在这上面投入的心血财力巨大,撤离时受到的损伤也最大,以至于在春明城开铺试水的动作都不得不温柔起来。 想必,涂家也没少给它们使绊子。 刑天宥看燕三郎沉吟不语:“怎么?石公子有些想法?”换作别个男孩是这年纪,刑天宥断不会问出这种话。可是面对燕三郎,他总有一种跟成人谈天的感脚,下意识就忽略了对方的真实年龄。 何况刑天宥知道,眼前这位大概是整个春明城私房钱最多的孩子了。整个石家的财产都是他的,前不久还大赚一笔。刑天宥身为世家子虽得家主喜爱,可每月的用度也是有数儿的,绝不可能像燕三郎这样想花多少就能花多少,无须任何节制。 想起这一点,他这个成年人也是羡慕嫉妒恨啊。 “还真有。” 刑天宥立刻来了兴趣:“哦?” “我手里还有几个铺面,也是一个多月前房屋价格上涨之前买下来的。”当时房屋价格带动铺面价格一起涨,燕三郎犹豫过,但没卖。手里全是现钱跑路容易,但想要定居的话,产业宜多样化。 这些个铺面该做什么,他始终没想好,黄鹤提议出租,毕竟租金也上涨了。可是燕三郎依旧否决。当个包租公赚那点儿钱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看不上。 现在,他倒是动了个念头。 “有旺铺也有普通地段,基本分散在春明城各处。”当时他买铺子没有时间细挑,入手就有大有小,朝向方位也各不相同,“刑少爷有兴趣么?” “你要出租铺子给我家?”刑天宥笑了,“这事儿我就能拍板,没问题。” 春明城的铺面租售价格的确都在上涨,但刑家想弄到也并不算难。如果这就是燕三郎的提议,那么他们无可无不可,卖个面子租下他的铺子好了。 燕三郎不置可否,只问他:“刑家药行的货源渠道可是已经打开?” 这就问到人家的商业机密了,刑天宥微一犹豫才道:“已经畅通。”百行百业,上游进货、下游分销的渠道都畅通,这才好赚钱。刑家带着字号过来,哪里是随便开几个店铺就算完事了?这段时间都花在梳理人脉、打通上下了,刑家男人忙得不可开交,连家主都连着好些天没睡一晚好觉。 这句话正是燕三郎想听到的。刑家的药行在千丝砻名气很大,甚至可以定期向拍卖行输送珍贵药材,如今来了春明城还要重建金字招牌,对药材的品质把控必定严格。 所以燕三郎也不再犹豫:“我想入股。” “嗯?”刑天宥微微一惊,仔细看了他两眼,“愿闻其详。” 其他小男娃敢这么信口开河,刑天宥只会赏他一巴掌:一边玩泥巴去。 可是燕三郎是真地有钱有铺子啊,甚至还有眼光和胆气,这让他的话也变得含金量十足。 “我拿铺面出来给刑家开店,三个是主街上的旺铺,余下在东莲塘、西关口等处,基本分散在春明城各个角落,深入街区。租金分文不收,以表诚意。” 刑天宥等着,知道他还有下文。 “另外,刑家远道前来春明城安顿,用钱的地方太多,哪怕家底再丰厚,这会儿资金周转应该也有些为难。” 第215章 别想独善其身 刑天宥暗暗叹一口气,燕三郎说中了,眼下的确是家中最困难的时期。 一个大家族在千丝砻经营数十年,树大根深,突然短短半月内要全部断舍离,其损失之重大不言而喻。许多富贵之家走到春明城,从此一蹶不振,再寻不到往日荣光。 刑家就算原本还有余力,迁到春明城以后立刻就重新买宅整修安顿家眷购铺置田,除开这些硬件必须到位,还有官署买办人情往来供货分销谈判等等软件要办。并且刑家涉猎不止一业,除了药行之外还同时要做起粮食油蜡等等,哪里是千头万绪一词可以概括? 摊子铺得越大,用钱地方越多,资金周转必定就越紧凑。只说城郊的上好水田就必须赶在隆冬之前买下,春明城的手续有些繁琐,不抓紧就会耽误来年的春耕。 但与此同时,刑天宥心中也是微懔,十岁大的娃娃就能看出刑家尽量隐藏的窘境吗?孩童再聪明,一般也就表现在举一反三记性过人,至于统筹全局通盘考虑,那是大人才有的本事,是丰厚阅历积淀的结果。 刑天宥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这小子,背后是不是另有高人? 只听燕三郎道:我愿意出白银二万两,入股刑家药行。钱虽不多,至少能帮助刑家在此业上尽快立足春明城。 刑天宥终于动容:你要出钱? 是。这条件是燕三郎和千岁昨晚合计好的,这会儿就娓娓道来,我能提供的也就这样多。 刑天宥心里扑通连跳几下。 二万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就算瘟疫爆发前的刑家也没有藐视的资格,更何况现在。有了这笔钱,刑家的确可以在短时间内打通关节,并且迅速在春明城内多点开花,攻涂家一个出其不意。 条件呢?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我只出店铺,其他事宜都归刑家打理。你拿我的铺子去卖药还是做别的营生都可以,但药行年底要按股分红,每隔三个月我要看账,此其一。燕三郎的模样干脆俐落,刑天宥知道他过往战绩,对此倒不太惊讶。 其二,专款专用,这钱只能用在药行批售事宜,不能挪为它用,否则刑家要将二万两尽数返还于我,并且多罚两成。 刑天宥点头记下。 其三,我自己拿药材也必须是进货价,交由刑家药行替我搜罗。 虽然钱也很重要,但最后这一点,才是燕三郎孜孜以求!他日常要消耗大量药材,其中多数又很贵重。药行本身就是暴利,就算常买的几个药铺给他贵宾价,又怎比得上自己拿进货价来得便宜? 那可是对折以后再对折,几乎就是骨折价了,想想能省多少钱? 算起这笔账,千岁原本有多肉疼,现在就有多开心。 刑天宥笑了:那是自然。股东就是自家人,哪有自家人拿药按市场价算的?这个不需要你来费心。 但是不久之后,当他知道燕三郎提药的品质和频率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燕三郎嘴角微扬:我就这三点要求,没了。刑家要是都能做到,我们立刻就可以定契。 刑天宥立刻振袍而起:等我消息。 对刑家来说,这是雪中送炭,他要尽快上禀。 刑天宥没有让燕三郎等太久,隔天下午就重新登门,这回还领了一个老头子过来。 老头中等身材,着一袭团花锦缎的长衫,外罩紫色比甲,衬得气色红润。他眼睛不大,一笑起来更是眯得只剩条缝。 燕三郎见刑天宥给他引路,就知道这人身份还在刑家少爷之上。 果然刑天宥介绍道:这是我二伯,族中的大总管,家里这些商号都是他一手打理。昨儿听我回去说道,他一定要亲自会会你。 白猫在一边提醒燕三郎:刑天宥的二伯名为刑文慈,掌理财大权,是个笑面虎。 果然刑文慈就笑眯眯道:石小公子最近风头无俩,我也是好奇得紧。今天一看,果然英雄出少年。顿了一顿,又摇头道,这还没到少年时呢,却教我等今后如何自处。 燕三郎眨了眨眼,并不谦虚:共赢便好。 刑文慈亲自出马,就是要拿下这笔注资协议,于情于礼,他都该见一见药行的新股东了。 两人逐条对照,刑文慈坚持道:铺子的租金,我们还要照付,不能让你吃亏。 燕三郎也不矫情,点头同意了。能多赚钱谁不乐意? 接下来两人敲定了药铺的开设地点。燕三郎有好坏十五个铺面,刑文慈倒真没跟他客气,把好的都挑走了。 燕三郎无所谓,先吃亏才有后占便宜的机会。 余下的条件商谈,与他昨天提起的大同小异。随后两人定契盖印,这合作就算达成了。 刑文慈春风满面,又说了几句好话才告辞。 燕三郎望着他和刑天宥离开的背影,也是长长舒了口气,放下心头沉甸甸的大石。 千岁给他泼冷水:他们的药行若是经营不善,你就完了。 燕三郎嗯了一声,又更正她:是‘我们’完了。 他俩就是一条线上的两个蚱蜢,他要是破产,她也别想独善其身。 千岁翻了个白眼,但心底明白,燕三郎一直考虑做些细水长流的营生,但他的年纪和身份不太合适。他是孤身一人,算上黄鹤几个,在春明城一点根基也没有,远不如千食国来的世家人多势众。 手中那十几个铺子,别说自己开起来做买卖了,即便只是往外出租都会有杂事一箩筐,他们人手紧缺,根本不好管理。 再说自家做买卖有多么亏耗心神,燕三郎在开酒楼的石星兰身上就见识过了。他有志于修行,还要去连容生那里上学,现在时间都是紧着花,哪里还能分心搞经营? 所以当时千岁提议:不如做股东吧。 对燕三郎来说,这又是一个全新名词。 第216章 皆大欢喜 就是你只出钱,由别人出工出人出力做生意,最后分账时你再按股分红。有些懂行的股东还能对生意指手划脚,至于你嘛——千岁早知道眼前这家伙于做生意一窍不通,炒房能赚钱纯属时机妙胆子肥,你就算了,等着分钱就好。 燕三郎默默盘算半天:真有这等好事,出钱不出工也不操心,等着分钱就行? 当然有,否则你以为富豪都必须自己出去赚钱么?他才有多少精力,怎可能桩桩件件都管得过来?千岁给他普及最基本的生意经,不过这里面也有风险。如果人家生意失败了,你投进去的钱就相当于打了水漂。 没了? 没了。千岁正在嗑瓜子,顺手抓了一把,数着粒儿一颗一颗按在左边桌角,如果自己做生意长久经营,你的钱财就是这样缓步增长,但增幅缓慢。这也是多数人,包括多数买卖人的赚钱方式。 另外一种方式,就如我今日所说。千岁另抓过一把瓜子放在右边桌角。 经营得好,你的分红就高。她往瓜子堆里再添上十几颗。 经营不佳,很可能就要倒亏。说罢,刨了一大半瓜子回篮中,桌上只剩寥寥几颗。 燕三郎就对着这几颗瓜子发呆,然后问她:这风险,比起我们卖宅子呢? 那当然是不能比了。你炒宅得来的钱叫作横财,时机稍纵即逝,这么操作最是凶险不过。千岁笑道,好了,我已经解释明白,你想选哪一种法子赚钱? 燕三郎指了指右边桌角。 千岁嘴角笑意加深:我就知道。这小子血液里自有一股悍勇,并不像许多人那样稳扎稳打,瞻前顾后。 或许,这是因为他从未过上按步就班的安稳生活。 不过燕三郎随即就从这几颗瓜子里划出一大半往前推:只能动用这些。再指了指余下的几颗,坚决道,剩下的,保本。 千岁不由得笑出声来。 果然诳不到这小子呵,他头脑还清楚得很,知道有所保留。 燕三郎静静等着她笑完,突然问道:你做过生意么,这些,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他犹记得千岁在黟城把银子称作阿堵物,一个精于生意计算收益的人,对金钱会是这种态度吗?他在衡西商会呆过,知道商人的本性都是逐利。 千岁的笑意慢慢敛去,眼中露出沉思之色,像是想起某些往事。 燕三郎等了一会儿,以为她不会回答了,正想起身,哪知她轻声道:我曾经认得一人,精于算计锱铢必较。 一百年前?燕三郎知道千岁被封印了很久,她认得的,想来不是今人了。 嗯,一百多年前。 ¥¥¥¥¥ 经过紧张筹备,二十天后,刑家把它的金字招牌百顺源药行开到了春明城里,并且是遍地开花,在春明城的大街小巷一下子开了六家之多。这比它的原计划要提前至少一个月,也让涂家有些措手不及。 百顺源药行的铺面大小不一,两家大铺直接就有刑家从千食国带来的名医坐诊,看病抓药甚至煎服都是一条龙;苍蝇铺的面积就只有小几丈,但是常用药品一应俱全,并且同样出售百顺源赖以成名的秘制膏方和药丸。 这些药物,知情者从前要托人从千食国带回,还怕买到假药。现在倒好,百顺源直接开到了自己家门口,皆大欢喜。 燕三郎从东莲塘的百顺源走出来时,脸上神情难得可以用如沐春风来形容。这是他首次到百顺源来取药,按照他与刑家的协议,药行要按照他给出的单方配药,不仅要保证品质,还只能收取进货价。 这样一来,燕三郎购买同样的药物,成本节省了三分之二。原本每日的药材开销从三十多两银,骤降为十余两。 长此以往,他能省下多大一笔钱!燕三郎顿时觉得大街上的空气都清新起来。 最妙的是,燕三郎需求的药材都比较贵重,在有些药铺里买不全,还要多跑两家。这回么,黄鹤只要将小主人的药单送去百顺源,对方自然就会提前配药,约时取件。 并且刑家还表示,药行刚开业人手紧缺,过段时间缓过来了,可以给燕三郎送药上门,让他省心又省力。 没办法,谁让他是出钱的大股东呢?眼下百顺源里从出售的药材到装点门面的家私,有许多都是动用了燕三郎的投资买下来的。 男孩第一次体会到了金钱带来的服务有多么贴心。 现在药行开起来了,只要刑家顶得住压力,经营得好,燕三郎就可以边收租金边等来年的分红了。这比自己做买卖要舒服得多,并且手里的铺子还有人打理,都不需要他去操心。 ¥¥¥¥¥ 时间飞逝,又过去两个月。 这会儿已经到十二月,春明城刚刚下过一场大雪,处处都是银装素裹。 经历前后几个月的磨合,千食国人基本融入了春明城的节奏。这个城市看起来祥和许多。 燕三郎晨起推窗,外头的寒气伺机而入,屋中气温骤然下降。他首当其冲,然而面不改色。 经过数月苦修,燕三郎已经打通三条经脉,养出了完整的三条真力小龙,每一条都是泼喇喇的活力十足,恨不得挣脱经络的束缚飞出来。 这也说明他的根基越发扎实,原先在黟城挨饿受冻落下的病根和损伤,基本已经修补完毕。筑基稳固,才有在这上头盖起万丈高楼的可能。 今晚,他就要开启全新一条经脉,即手太阳小肠经。他已经贯通了膀胱经肾经和心经,心血肾水运行畅通无阻,只待小肠经也打通之后,体质将得到极大提升。 如今的燕三郎个头虽在同龄人中并不显高,但面色红润,头发浓密,体态端正,反而一双眼睛越发乌沉,似乎光都透不进去,不如其他异士的精光熠熠。 第217章 出事了 按千岁的说法,这小子心眼儿太多,眼神就过于阴沉。 燕三郎已经不是黟城那个受人欺侮的小叫花了。日以继夜的内外兼修,让他气力赶上两个大人的同时,还能保持身形灵活,尤其短时爆发力更加了得,这是虎扑和轻身之术效果的叠加。 他也尝试着练习其他神通,毕竟异士和一般武夫的区别,就在于手段千变万化。 石星兰的赠书,他已经看完了,除了黄鹤从城里的书坊替他买来的杂书之外,燕三郎还在研究《青谲秘录》,这里面包含许多诡谲秘法,尤其是阴蛊巫毒和灵蜮之术。换个正派导师,也许燕三郎看一眼这本书就要挨骂,可是千岁根本不在乎,反而催促他尽快读完。 天下术法无正邪之分,只看你怎么运用。她说得正气凛然,眼里的笑意却出卖了她的真实想法:人间正道是沧桑,那走正道干嘛? 别人修行,都是从丹田蓄能开始,往经脉延伸;燕三郎反其道而行之,既有好处,也有剑走偏锋的坏处,最明显的一点就是几条小龙越发好斗,一到晚上尤其活泼。幸亏他在睡前可以将这些不体贴主人的东西都扔进木铃铛里去,否则休想有一晚好眠。 不过他也没有一味贪图省事,但凡自己清醒,一定将真力小龙再迎回自己经脉温养。只有在这里,它们才能茁壮成长。并且由于无时不刻都要分神照看和安抚它们,燕三郎的心神在这种折磨中,从一开始的无所适从慢慢向习以为常转变,甚至开始可以一心多用了。 个中的痛苦和艰辛,只有他自己清楚,连千岁都无从体会。 但燕三郎从来不提,于是没有人确切地知道他的感受,就好像他还是哑巴时,在黟城里渡过的那几千个日夜。 无人注意,但是始终存在。 他的性格本就沉稳,所剩无几的属于孩童的那一点浮躁和不耐,也终于在日复一日的照养中被慢慢洗褪。 这点转变很不起眼。 他刚推开窗,玉兰树被积雪压得沉甸甸的树杈上就有一团白雪动了,随后迈着小碎步往这里奔来,轻盈跃进窗口。 咚,它跳在坚固的檀木案上,发出厚实的一声。 听起来:你又重了。 白猫也不反驳,撑开全身毛发,扑噜噜地高频率快速抖起。 燕三郎想拦,来不及了。 附在白毛上的浮雪飞向四面八方,至少有十几点溅在他身上。有一枚雪花顽皮地从襟口钻进去,拍在他胸膛温热的肌肤上,一阵冰凉入骨。 哼哼。白猫斜睨着他,再嘴欠试试? 别惹雪地里回来的猫! 燕三郎也不生气,将它抱过来,不顾它的挣扎用力揉了揉脑袋。白猫在深秋就换上一身更密实的里绒,帮助自己抵御严寒,此时撸起来细软柔顺丰泽,手感无敌好。 他也忍不住多抚了几下,然后转移去抓它的下颌,于是猫咪发出了舒服的呼噜声,尾巴一翘一翘打着弯勾。 燕三郎抱着白猫下楼,正逢黄大从外头快步进来,见状乐呵呵道:您二位感情真好! 男孩手一顿,白猫从他怀里跳开,顺便照他心窝子狠狠踹上一脚。什么感情? 没没什么。黄大一窒,觉察到一阵杀气,立刻切换话题,刚接到消息,靳大少被找到了! 靳大少神秘失踪有一段时间了。 在偌大的春明城里,这么个人真不起眼,只有燕三郎始终留意他的动态,才知这个人至少有半个多月没露面了。 他正想开口,就听黄大补了一句: 死的。 白猫瞪了黄大一眼:有话一次性说完,能不能别大喘气! 黄大最怕她,赶紧道:能,能! 他这几个月来化作人形游走市井,阅历大涨,虽然仍然不及妹妹灵活,但口齿越发流利,也懂得分主次挑重点了。 燕三郎和白猫互视一眼,眼里均有讶色:时间,地点? 他四天前就消失了,家人找不见,以为他又输多了出去逃债,没太当回事。结果昨天浚河船工从水里捞出一具浮尸,身体仍然肿胀,面目依稀可辨。官署通知靳家老太太去认尸,听说老太太哭晕过去,被人搀回家里。 看来真是靳大少了。燕三郎问:请仵作验尸没? 请了,还不知结果如何。 白猫懒洋洋地嫌弃:这死法好无趣啊。 燕三郎想知道的却是:靳家人有什么反应? 报官。靳家老太被送出署衙时还在连哭带嚎,周围人都亲眼所见。她说,凶手一定是涂家。从千食人抵达春明城至今,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终于有好事者挖出了涂家与刑家的夙怨,并且这两家对付彼此的态度,无疑也坐实了这个传言。于是乎,靳家老太该知道的也知道了。 老太太还没糊涂,她这样控诉,自有她的道理。连黄大都道:或许真是涂家吧?毕竟他们暗中对付了靳大少。 靳大少解决了刑家的住房难问题,重新修葺过后的莲汀墅非常气派,向整个春明城彰显主人的身份与实力,这也深深扎痛了死对头的眼,让他们迁怒于靳氏。 燕三郎一直暗中观察靳家,再说靳大少是个逮住一切机会高调的人,获知他的情报都用不上鸿雁飞书。 卖宅之前,靳大少原本的确打算悔过自新,他在靳家老太面前赌咒发誓,自己再去烂赌就不得好死。 不过赌瘾可不是那么好戒的,尤其祖宅卖掉之后手里银钱充裕,涂家再使人暗中勾他。靳大少心里的瘾虫痒得慌啊,一天不去,两天不去,第三天就抵不住了,到赌场里小小试水了几把。 原本他还抱定主意,要是输光手里那十两银子就拍拍p股走人,再也不进。 哪知道,轻而易举就赢了。 靳大少待了几个下午,赢多输少,手里的本钱很快就从十两变成了一百两。 第218章 失踪 赌徒赢钱都是洋洋得意,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 靳家老太喊他去训了几次话,他也是左耳进右耳出,再没放到心上,反而吹牛自己时来运转。靳家老太明白自己儿子是个什么货色,训到自己胸口堵也干脆不管了,只把卖宅的钱悄悄藏好。 好景不长,靳大少的好运气只持续了不到半个月,后面起起落落,这两个月来又不得意了,一直是输多赢少。 赌坊的人得了涂家的示意,让他小赢多亏,狠狠削他一笔钱就要接着给点甜头尝尝,让靳大少以为还能翻本。 这么一来二去,原先赚的千余两银子早都亏进去不算,他又不知不觉砸进去一千多两。 十来天前,靳大少还因为欠债太多,被赌坊扣住,着靳家老太拿钱来赎。这事情闹得满城皆知,靳家老太脸面尽失。 现在靳大少死了,靳家老太认定是涂家想害儿子不成,派人下了毒手。 可她没有证据。 千岁听到这里就问:“城里各家都是什么看法?” “我们听见街头巷尾热议,什么古怪论调都有。”至于大家族是怎么议论的,他又走不进人家,听不到。 燕三郎摇头:“九成不是涂家所为。” 黄大微愣:“为何?”他倒觉得涂家下手的可能性很大啊,那个词儿怎么说来着?哦,动机充分! “涂家如要杀他,早就下手,何必花上几个月时间钓他回赌坊赔钱?”千岁笑道,“这种大家族习惯了软刀子杀人,哪有你想象的简单粗暴?何况靳家没落,就剩个败家子和老娘相依为命,涂家杀之何益?弄他们个倾家荡产也就算出气了。” 涂家在春明城有身份,要脸面,犯不着杀这种人惹麻烦。 白猫伸了个懒腰:“靳家还未没落之前,靳大少也干过欺男霸女的混帐事儿,说不定那时候的仇人找上门来。” 燕三郎轻轻嗯了一声。 …… 燕三郎对靳大少的命案抱以高度关注,甚至去找了鸿雁传书打探消息。 过了几天,案情终于被一点一点拼凑出来。靳大少的死因就是溺毙,浑身上下没有一点伤痕。 因为他从水里被捞起,谁也不知道他在哪里落水。 鸿雁飞书收集到的情报,也只有这么多了。燕三郎按了按脑门儿,千岁在一边道:“线索太少,根本查不出来。” 燕三郎何尝不知?可他也不知为何,心里隐约觉得惴惴,好似有什么事要落到自己头上。 若是用算命的说法,那就叫不祥。 他将这种异感说与千岁听。 她破天荒地没有嘲笑他,而是一脸严肃道:“既如此,我们接下来小心行事。修行之人偶有心血来潮,都很灵验,你要学会利用。” 过了几天,又有一个消息传来。 这不是官府查证到的,而是鸿雁飞书采集来的。燕三郎一听就明白,为何官署没有采信了: 靳大少毙命当晚,有个邻居说他听见隐约歌声从河边传来,就在靳大少被捞起不远的地方。 那声音很悠扬,很悦耳,可惜太飘渺,若有若无,但他还来不及凑上前去,歌声就消失了。他以为自己幻听,也没多想就回家睡觉了。 这种话主观癔断太多,不足采信,官家并没有理会,尤其这所谓的证人嗜酒,经常喝得酩酊大醉回家,连街坊们都觉他在胡说八道。 靳家老太去署衙递状子,一定要告涂家。靳大少死了,她在人间再无留恋,也不害怕什么权贵了。 可她手里没有证据,官方不接,只让她回家等消息。 对此,涂家毫不理会。 其实众人议论,都说靳大少是喝醉酒自己淹死的。毕竟在他消失前几天,有人见他醉醺醺沿河道往回走。 官署也列出这个可能性,但靳家老太绝不接受。她在自家宅院里成日价地喊天骂地,周围的邻居忍了两天,开始怨声载道。 …… 春明城渐渐被不安笼罩。 大雪节气这一天真地飘下了鹅毛大雪。 连容生有事外出,学堂停课七天,燕三郎在家温习功课,不敢松懈,因为夫子回来是要抽考的。 屋里点起了上好的银丝炭,几乎没有烟气,但满室温暖如春。燕三郎全神贯注伏案疾书,白猫眯着眼趴在炭盆边,舒服得频频打盹儿。 猫冬猫冬,猫的冬天就该这么过。 呀,中午吃点啥好呢? 这个问题还未想好,外头就响起了敲门声,还有黄鹤一声呼唤:“主人。” “进来。” 门开了,黄鹤和黄二走了进来。少见的是,两只未化形的小黄鼠狼,黄三和黄四也紧紧跟在后头。 这两个小东西惧怕千岁,很少主动往她跟前凑。燕三郎一低头见到它们,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什么事?” 果然黄鹤满面凝重:“老大清早就进城领药,本来巳时前就该回来的,现在还不见影子。我和小的们搜遍附近,都没找到他,只好来请两位主人帮忙。” 这会儿是申时了,离巳时已经过去了三个多时辰。这点儿时间不够失踪人口报案的,但燕三郎和千岁知道,黄大是只很守时的黄鼠狼,时间误差鲜少过一刻钟,更不要说长达近四个时辰了。 何况最近春明城内的风吹草动,也足以让人忧心忡忡。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都聚焦在千岁身上。 白猫睁开眼,打了个呵欠,琉璃灯自虚空中显出身形,散濛濛光晕。 那光芒还没有火盆里的炭块红亮,但谁也不敢小觑它。 “还好最近力量恢复一点,否则还召不出来。”白天,千岁的身体在木铃铛里陷入沉睡,幸好琉璃灯是她的本命法器,勉勉强强还能召唤出来。可是缺少愿力支撑,目前它的神通几乎挥不出,只有寥寥两三项特效还能动。 比如照明,再比如—— 白猫伸出毛茸茸的前掌随意拨动,将它挠得真像个走马灯,溜滴滴原地打转。 也不知琉璃灯转了多少圈,千岁突然一把按住:“在这里了!” 第219章 下水 那灯上原有无数符文和图案流淌,令人眼花缭乱,可是被她伸掌一按就蓦地停顿。众人望见,被她称作锚文的图案当中有一个小小空缺,差不多是一个字符的大小。 白猫对琉璃灯下达指令:“找到它!” 那枚锚文被她安放在黄大的心脏里,找到锚文也就能找到他。 在旁人听来,她也就是对灯喵了一声,但琉璃灯当即凭空向前飘去,速度不快不慢,恰好就在众人面前引路。 燕三郎抓起厚氅披好,再把猫抱在怀里,这才大步往外走。几只黄鼠狼互视一眼,赶紧跟了上去。 春深堂外,一片白寂。 大雪盖不住的地方,裸着黑枝黄草,倍显苦寒。 灯引着众人走,越走越是荒僻,看方向竟然是往大湖去了。 春深堂临水而建,前方二十丈外就是开阔的湖面。不过这会儿天寒地冻,湖水已经结冰。少了这道天堑,住在对岸的人们就可以直接过来。 琉璃灯一刻不停,朝着湖面飘去。黄二担忧道:“莫不成被对岸的人类抓去剥皮了?” 千食国难民迁到春明城就被集中划片安置,一般都住在城郊,其中一部分就被安置到这片大湖对面,约莫是两千余户。 燕三郎不语,跳下岸垅,向冰面进发。 再走二三十丈,就能看见前方隐约有人影晃动,伴随着砸物的声响。 燕三郎忽然出声:“小心脚下,他们在凿冰洞。” 小黄四缩在姐姐的掌心探头探脑,小声道:“他们作甚?” “捉鱼。”燕三从前住在黟城,那地方也是冬春苦寒。穷人饿得受不了就上冰河打洞。湖河水面要是冻住,底下的鱼儿缺氧,下意识就会往洞口游,那便容易捕捉。 只是这种冰洞在几场大雪之后就会被遮蔽,或者变成薄冰,那就是能噬人的窟窿,燕三郎亲眼见过人掉下去。 离前方越来越近,四下里寒风四啸,白猫舒舒服服地趴在他怀里:“不必担心,只要我愿意,普通人看不见琉璃灯。” 再过几息,燕三郎就靠近前方的平民。对面十来人回过头,眼神平和,并没有见到异常物事的惊讶。 很快,燕三郎一行就穿过人群,迳直往前走去。这时就要留心脚下了,冰窟窿经常来得猝不及防。 这回快要走到岸边,琉璃灯终于停止,缓缓降落到冰面上。 黄鹤看得心头砰砰直跳,一阵惊惧:“不会当真在这冰下吧!”他儿子是个黄鼠狼,不是鱼啊!这要是好几个时辰都在水下,那不早就被憋死了?! 燕三郎沉声道:“下去看看。” 白猫拍拍他的胸膛,提醒他:“拿上珠子。” 这么冷的天,水里冰寒刺骨,她可不想湿身!再说她现在是猫,猫本来就怕水。 天正冷,这里冰层厚达二尺,燕三郎一边从怀里掏出颗明珠系在腰间,一边低头四顾。 还好,五步开外的冰面上就有个大洞,正可容孩童进入,至今还未合拢。 他问黄鼠狼一家子:“可会水?” 黄家人一起点头。这种动物和猫不同,天生就会游泳。 “下去。” 黄鹤早就急不可耐,燕三郎方才一声令下,他就“扑通”一声跳了下去。 琉璃灯也跟着飘了下去,入水如无物,在漆黑幽深的湖水里散发着微弱的黄光。 燕三郎跟在黄二之后,慢吞吞下水,连一点水花都没溅起。 首先,他特别惜命,水下环境未知,他需要黄家人先行探路;其次,这样也算是帮黄鹤观望后方。这老黄皮子牵挂儿子安危,心乱如麻,没了平日的谨慎。 燕三郎滑进水中,周围的湖水突然就退了开去,留出身周的三尺空间给他。 他系在腰上那颗明珠,赫然是辟水珠。这是他和千岁从衡西商队截杀案的赃物中挑选的五件宝物之一,当时他想着人在水里终归不如游鱼灵活,而千岁的猫身又很惧水,不如选这珠子以备不时之需。 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他会水,但周遭的湖水都退开了,因此他一下如秤砣般沉到了湖床上。 这里离岸边已经很近,湖深不到两丈(近七米),但冰层透下来的光极其微弱,湖底还是暗乎乎一片。 琉璃灯如影随形,一直跟在他身边,为他照亮三尺之内的景象。倒不是千岁小气,而是在这么漆黑的水底放个高亮度探照灯的话,实在太容易被暗中潜伺的敌人当作靶子了。 “琉璃灯在水下受了影响?”燕三郎打起精神警惕四周,一边问怀里的白猫。有辟水珠相护,她漂亮的皮毛一点儿都未被打湿。 “嗯。”在弱光环境中,猫儿的瞳孔变得又大又圆,仿佛人类婴儿的眼睛。现在,千岁的视力比燕三郎要好了。她趴在燕三郎肩膀上往后看,帮他观察身后的盲区。“除了水族有特殊天赋,绝大多数陆生生物的神通都无法穿透厚重的水体。” 水就是最好的阻体。 深湖养大鱼,这句话一点不假,湖底除了巴掌大的小鱼之外,外来客透过昏黄的光线还能望见水里隐现大鱼的轮廓,那至少都是三四尺长(一米多)打底,或者更大。可惜它们对外来者保持警惕,往往不待他们靠近就游了开去,令人看不清首尾。 说来也怪,多数鱼儿都有趋光性,但它们对琉璃灯的光芒却不会趋之若鹜。燕三郎提问,千岁给他解答道:“这些鱼太蠢,琉璃灯的光芒通常只有智慧生灵或者神魂才可以看见。” 既然他们已经着床湖底,琉璃灯又选定一个方向往前漂去,继续带路。 燕三郎压低声音:“也就是说,捉走黄大那东西随时可能伏击我们?” “嗯。”白猫的声音听起来很不高兴,就差跟他咬耳朵了,“我方才就提醒过你,不要贸然下水,再有个把时辰就天黑了。” “推拖不便。”黄鹤既然开口相求,他们还三推四阻,人家以后怎么肯尽心替他们办事? 第220章 危机来袭 还有一点,燕三郎没说出口:他不能次次都指望危机只在入夜之后到来。 这时几头黄鼠狼也游过来,站进辟水结界,燕三郎遂闭口不语。 尽管在水底辨不清东南西北,但燕三郎肯定自己正沿着斜坡向上,足底也越来越松软,说明泥沙越多。也即是说,他们正朝着湖岸的方向行去。 黄大是被杀掉了抛在这里吗?这念头才从千岁心中一闪而过,就听黄二紧声道:“那个靳大少也是被抛尸水边,该、该不会……” 她跟兄长虽然终日绊嘴吵闹,毕竟手足情深,心中的隐忧终忍不住脱口而出。 “住口。”千岁厉声道,“死不见尸,不得胡乱臆测!” 她不能动武,手底下能用的力量就这么点儿,可不能让这傻妞再动摇了军心。没看黄鹤虽然眉头深蹙,但一字未吭么? 还是太嫩了啊。 这时琉璃灯忽然急下沉。 众人凝神瞧去,才现前方是一块巨型的白色湖石,春深堂的假山就取材于这种石头。其凹洞众多,造型千奇百怪。 这湖石也不晓得是何时滚进湖里,大半都埋在沙中,只露出几个黑黝黝的孔洞示人。 琉璃灯就沉入了其中一个大洞里,洞口形状不规则,直径不到四尺。 微弱的灯光从底下亮起,千岁忽然道:“找到黄大了。”琉璃灯能照亮的范围,她即能感知。 四只黄皮子大惊,齐齐道:“怎样!” “不动弹了。”燕三郎抱着猫咪的手一紧。 白猫不满地拍他一下才道:“但好像还未死掉。”她也学学黄大,说话喘大气吓死人。 还活着就好!几只黄鼠狼齐齐松了口气,燕三郎用力捏了捏猫耳朵才对黄鹤道:“你还有水灵罢?放进去。” 琉璃灯进去了,没照见其他东西,但不代表里面就没有危险、没有埋伏。水灵没有实体,在湖底行动自由,用来探路最好不过。 黄鹤一拍脑门儿:“主人提醒得好,是我糊涂了!”终是心乱,否则早该想起这一茬。 他自怀里取出一截木头,其仅有尾指长,一头还长着淡绿的小芽。 燕三郎喃喃道:“养魂木?” “嗯哼。”千岁肯定了他的眼力。这小子的书果然没有白念,学以致用。 黄鹤默念几句,而后在木头上轻轻一弹,即有个淡白色的身影被弹了出来,在水中展开身形,却是个不足三尺高的孤魂。这是人类幼童夭折后形成,面貌与生前无异,只是脸色苍白一点,绝无先前夜探春深堂的阿飘那么吓人。 当时黄鹤也是存心要将燕三郎吓走,才派了个面相可怖的出马,结果它被千岁的红莲业火烧死,至今还未能找到替代品。 这小诡(某字现在已经不可出现,自行代入吧)一出现即钻入洞底,不一会儿手里托着一物重新漂了上来。黄鹤豢养五灵,自称练的是最正宗的五子搬运术,都养出一点门道了。这诡要是不能接触实体搬东西,还算什么搬运术了? 但它的动作比人类轻柔得多,此刻手心里托着的物事也很是古怪: 黄大已经恢复黄鼬原身,从头到尾变回细细长长的一条。但就像千岁说的那样,此刻它四脚绵软无力,动也不动,脑袋上还套着一个薄薄的口袋。 这口袋怪异,竟然有些透明。透过它,众人居然能望见黄大双目紧闭。黄二心急,走过去用力扯了扯口袋,结果这东西没破,反而从黄大脑袋上自动脱落,而后飞快地瘪了下去,像气球放走了气儿。 也就是一息左右的功夫,它就放完了气,居然变作一条圆头钝脑的鱼,晃晃悠悠向远处游去。 它身子滚圆像个鼓槌,鳍却小得可怜,游起来可笑而缓慢。 就连白猫也没见过这种鱼类,眼睛瞪得溜圆,里面写满好奇:“这是什么!” 黄鹤察探儿子身体,现它还活着,才长长吁出一口气:“这是圆鲀,夕眠沼泽特有的鱼类,能从水里析出空气灌到嘴里。它的幼崽出生后三天内必须呼吸空气,否则泡在水里会淹死,所以它都把后代含在口里。这东西鳍尾有毒,触碰不得。” 两人回想,方才黄二随手将这圆鲀扯下来,倒真是特意避开了它尖锐的鳍和尾部,显然很有经验。 这一窝黄鼠狼都是从夕眠沼泽搬过来的,对当地生物相当了解。 毫无疑问,抓走黄大那人利用圆鲀的特性,将黄大困在水下的礁石里而不致命,并且圆鲀的唾液里有轻微的麻毒,能保持黄大在昏迷状态。 燕三郎沉声道:“先回岸上再说。”倚仗辟水结界转身就往岸边走。 6地生物对于幽深的水底,本能地都感不安。 儿子活着,黄鹤心情立即好转,亦步亦趋跟了上来。一旦确定儿子没有生命危险也没有外伤,黄鹤就拽着他的脖子用力摇晃:“醒醒!” 晃了几下,黄大果然微微睁眼。 “你被谁抓了?” 黄大脑袋麻,目光直,还没回过神来。 黄鹤用力拍了拍他的脑袋:“回话!” 黄大终于清醒,目光先在四周一转,现自己还在水里,望向老爹的目光就带上了惊惧,突然道:“快点出水,抓我下来的是……” 话音未落,千岁忽对黄二道:“小心!” 黄二就在燕三郎身边,跟黄鹤一左一右护住小主人,也就站在辟水结界最外围的位置。她正在听兄长说话,身旁的湖水当中突然冲出一个巨大的身影,张嘴冲她咬去。 这居然是一头肥硕的六须鲶,重量至少有三百斤,张开来的大嘴可以把燕三郎这样的孩子整个吞掉,更何况里面还布满了细密如针的牙齿,谁被这种怪物咬住,恐怕都不好逃脱。 眼下,它就一头撞进辟水结界,冲着黄二拦腰咬去。 黄鼠狼的人形只是伪装,跟人动手会立刻露馅。燕三郎反应更快,拽着黄二扑向前去。 就听身后传来“咔吧”一声,像是上下牙打架。 第221章 怪物 燕三郎百忙中眼角余光瞄去,却是另一条大鱼不知何时潜近,从后方发起进攻。这一下动静就是它扑了个空,上牙打下牙的声音。 辟水结界跟着燕三郎移动,两头全力进攻的大鱼撞在一起,发出沉闷的巨响。体型较小的那头,当场就晕了过去。 黄鹤一半身体涉水,又一条大鱼扑了过来,但还未冲到近前,护主的小诡就附上鱼身,抓坏了它的眼珠。 大鱼吃痛,像是如梦方醒,一个摆尾就飞快游走了。 可是黑暗的水域里头,影影绰绰,像是有更多生物即将赶来。原本漂在水里的琉璃灯,被方才扑空的六须鲶给一口吞进了肚子里。 光源消失,水底一下子暗比天牢。 黄鹤大声喝道:“这些大鱼受召唤而来。”一边说着,一边冲往燕三郎身边迭声催促,“快上岸!快,快!” 这里离岸边也不过是几十步距离,奔得快些还有脱身的可能。 燕三郎也知道这个道理,他有辟水结界,在湖底还可以迈动双腿奔跑。 这时终于看出他平时勤奋修行的成果,双足发力,即是箭一般冲向岸边,速度比起半年前要快了一倍不止! 这就是打通三大经脉、强身固体带来的好处,不仅更快,也更灵活。燕三郎轻松躲过两次来自湖水的袭击,就已经离岸又奔近了十余丈,眼看前方水里透出的天光越来越亮,水生植物的根茎和草叶也越发茂密,即知湖岸将至。 只要想办法上岸去,他们也就能暂时脱险。 燕三郎目光忽然微凝。 水草的叶茎上好似附著什么东西,有鹌鹑蛋大小,一连串紧密排布。这里光线也仍昏暗,他看不真切。 偏此时又有一尾大鱼扑来,块头比之前的都要硕大,仿佛移动的小木屋。燕三郎甚至能感觉到辟水结界被强劲的水流震得不停抖动。 这鱼真可以一口吃掉他。 燕三郎敢打赌,春明城里的居民九成九不知道郊外的大湖底下就生活着这样的庞然大物。它们要长成如此硕大,至少也开了些灵智,平时深潜水底鲜少露面,以免被人类所乘。什么人能驱动它们疯狂进攻燕三郎等? 大鱼扑得太猛,燕三郎有些狼狈,但终是一个回身躲了开去。情况紧急,他什么都来不及多想。 不过他还未站稳,却见鱼腹底下又钻出一条鱼儿,体型细长然而速度更快,飞快向他扑过来不说,手上甚至还握着一柄三股叉! 是的,这条鱼居然长着两只手,与人相仿,有肘有关节,灵巧而有力,至少挥动手中的暗叉是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这家伙也是十足阴险,先以大鱼为自己掩护,分散燕三郎注意力。再者众人都快奔到岸边,只要想办法破冰出水也就安全了,心里难免焦急,极易为它所乘。 它手中叉子对准燕三郎肩膀扎来,快得甚至带起一股小小水流。男孩这时立足未稳,新力未生,腰部却硬生生发力,猛地将自己下了半腰,险而又险躲开鱼叉。 那怪物却顺势伸手抓他。双方离得很近,燕三郎甚至能看出它有四根手指,但指甲尖锐,指间有蹼以便于游弋。 它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是燕三郎。驱使大鱼冲击,不过是要打散众人的防御阵型罢了。 不过它还未来得及在燕三郎胳膊上刺出几个指洞,斜后方突然冲出一个硕大的身影,砰一下将它撞飞出去! 好不容易摆下的伏击,竟被破坏。这怪物被撞开两丈远,一只胳膊都深陷到湖床上的烂鱼篓里。 它大怒,拼命甩开鱼篓再回头,却见撞开它的是先前那头吞吃了小灯的六须鲶。此刻它正在疯狂翻滚,仿佛遭受莫大痛苦,连这怪物发出的安抚声也不顶用。 湖床都被它搅混,泥沙遮蔽了视野。六须鲶痛得神智不清,一个摆尾冲了出去,结果自下而上,狠狠地撞在了冰面上。 “咔嚓”,一记闷响。 越近岸边,坚冰越厚。并且六须鲶毕竟不是座头鲸,没有那么强大的抗撞能力,这一下直接将自己撞昏过去。 可是冰面上已被撞出一个小洞。洞外还有人影晃动,显然有人正好走在上头,被突如其来的冰下撞击吓了一跳,下意识凑过来围观。 有人大喊:“鱼,好大的鱼!” 走上冰面的平民本来就打算凿洞,都带着趁手工具,这时就吭哧吭哧开挖。 不过六须鲶一边下沉,庞大的身形却在迅速干瘪、缩小,像是有某物从内部飞快榨干它的血肉。 也就是短短一瞬间,原本肥硕的六须鲶瘪成了一个空口袋,表皮裂开,又飞快被内吸进去。 眨眼间,这头大鱼消失了,连块鱼皮都没能剩下。怪物亲眼看见它们都被吃掉,原地只剩一盏宫灯,在水中散发光明。 目前琉璃灯的法力未复,千岁也是猫身,并没能使唤它进攻别人。可食物都自动钻进它嘴里了,它实在舍不得不吃啊。 琉璃灯很节俭,用饭从来打扫得干干净净,半点儿也不浪费。 它的华光看着比原先更加明亮,瞬间穿透幽暗的湖水,并且持续了三息时间才恢复如初。 但岸边的人已经看清了,连连道:“底下有光!” 这时黄鹤已经回到燕三郎身边,再度护住他,对着冲来的怪物大喝道:“丝芽大人住手!我们无怨无仇,有话好商量!” 他竟然认得。 这怪物闻言微顿,显然没料到他能认出自己。但它反应极快,立刻反手指着深水处的白色湖石:“走回去,我们就可以谈。”否则就是缓兵之计。 它的声音出乎意料地柔和,甚至称得上温醇,即便穿透水中传来也是饶富韵律。在燕三郎所有已知的人声当中,好像只有苏玉言才能与之媲美。 这样的嗓音,和外貌简直形成鲜明对比。 男孩想也不想,一口回绝:“两个时辰后春深堂湖畔见。你若不来,小心我通报城中,找人下网捞你。” 第222章 出水 说话间,他两眼不离眼前怪物。最近他正拜读各地奇闻异志,尽管书里的绘图要么夸张要么简陋,都是高度失真,但黄鹤喊出这怪物的名字时,他基本可以确认它的身份了: 鲛人。 这种生物和人类的关系不好,若是春明城知道地盘上有鲛人出没,说不定要动干戈。鲛人或许可以溜掉,但它在城中的图谋说不定要打水漂。 更何况,燕三郎竺人离岸已经很近,离水面不到五尺,大鱼冲滩困难,没了最开始的凶猛。冰面上的人类正在扩容冰洞,很快就发现底下的异常,它没把握在那之前拿下燕三郎,方才宫灯活吞大鱼的场面还历历在目。 所以它沉沉盯了燕三郎一眼,一甩尾巴,转身游走。 仅仅两个呼吸时间,它就消失在幽暗的湖水当中。少了它的控制,聚在岸边的大鱼也飞快散去,重新返回大湖深处。 转眼间,湖岸边又静谧如初,仿佛从未有意外发生——除了几丈开外那头昏迷不醒的大鱼。 “该上去了。”这时岸上的人已经将冰洞凿大,燕三郎对白猫道,“憋住气,忍一下便好。” “喂!”千岁明白他想干什么,正要阻止。可是燕三郎已经扯下夜明珠,一下塞进口中。 辟水结界失效。 湖水一下汹涌而至,将原本的无水空间全部灌满! 惧水的本能让白猫十爪齐出,死命拽住燕三郎衣裳。后者紧紧抱着她,让她不至于被水流一下冲走,然后开始往上游去。 原本他戴着辟水珠就浮不起来,只能沉在水底,没法游上湖面,只能委屈白猫湿身了。 冰面上有个男人抓着两把萤光草,手里还握着一杆渔枪,正想往下跳,冰洞里头“哗啦”一声水花四溅,倒有东西先钻了出来! 冰洞边上聚着六人,还有带着孩子一起来的,这下吓得往外一仰,孩子更是放声尖叫。 燕三郎动作敏捷,眨眼功夫就爬出冰洞。边上的平民举起铁锹正待砸过来,他已经抢先道:“别打,是人!” 他一开声,众人惊恐立减,发现钻出来的只是个小男孩。再凝神细看,这孩子怀里居然还抱着一只猫! 这是不小心落水? 紧接着,黄鹤和黄二也从水里爬出,还带着几只小黄鼠狼。 这外头天寒地冻,燕三郎甫一出水即觉出寒风侵体,他身上还挂满水珠,被风一吹,整个人都在快速结霜。 饶是燕三郎现在气血运行已经十分旺盛,这会儿也被冻得牙齿咯咯作响。 他从里到外都湿透了,何况怀里还有个同样精湿的猫儿。燕三郎都能感觉到白猫身体不受控制地发抖,还接连打了两个喷嚏。依目前这状态,他俩可撑不到走回春深居就会被冻成冰坨子。 边上有个女人面露不忍,从同伴那里抱过三件厚棉袄道:“披上吧。” 他们上冰面捕鱼,原就带着厚衣物同来,以防有人落水湿身。这种天气里,掉水里可就相当于等死了。 其他人也纷纷道:“快到村里来喝点热水,冻坏了要掉耳朵掉手指的。”这话可不是唬孩子,人体在这里的低温里要是冻到组织坏死,那就只能选择切除不要了。 燕三郎没有拒绝,接过来披好。 黄鹤和黄二还保持着人形,也依旧画葫芦。 这棉被沉甸甸地极有份量,上头有好几处颜色不同的补丁,黄鹤披着的那件还露出一点棉絮,显然主人用了很久都舍不得扔掉。 燕三郎将白猫小心裹在怀里,不让它继续受凉,这才从怀里抓出两块碎银子,塞进女人手里:“这几件棉袄,我买了。” 女人一呆,赶紧摆手:“不用这么多!”这些钱,就是买十来件又新又漂亮的袄子都够了。 燕三郎却已经退开几步,手指无意识在裤腿上擦了两下,顺便一指冰洞:“这下头沉着一条大鱼,至少有二百来斤。趁着它昏过去未醒,赶紧捞上来吧。” 说完,他就带着黄鹤等人转身走了。 他们出现得匪夷所思,走得也风驰电掣。那户平民呆怔几息,几个男人各拣几股绳索系在鱼枪上,就跳下水了。 如果像那孩子所说,水下真地沉着二百斤重的大鱼,他们捞起来可以吃很久了。 ¥¥¥¥¥ “魂淡!”白猫接连打了几个喷嚏,在男孩怀里扭来扭去,“冻死我了!” 千岁附在猫身上,自然可以体验到猫咪的五感。猫有多怕冷、多怕水,她算是体会到了。 燕三郎低声道:“坚持一下,很快到家。” 猫咪抖得越发厉害了,燕三郎运起真力催动本源,周身很快热力滚滚。他连里衣的衣襟也解开,让湿漉漉的白猫紧贴着自己胸膛,再重新裹紧了袄子。 棉袄挡风,燕三郎的身体又在发热,暖乎乎地,白猫蹭了两下,终于感觉缓过一口气来,不由得大骂:“下次再不许跳湖!跑去别人主场上作战,你真是嫌命太长了!” 它被包裹得严严实实,连脑袋都捂在燕三郎的衣襟里没露出半点儿,但男孩记得它刚出湖时原本蓬松的皮毛都紧贴身上,一绺绺往下滴水,望人的眼神满是无辜,尾巴上还挂着两根水草,当真比落汤鸡还要可怜。 “嗯!”他下意识把猫儿抱得更紧,千岁怒气冲冲,“松开,你是不是想憋死我?”她都快被捂死啦! 跟在后头的黄鹤忍不住往前几步:“都怪我儿,让两位主人亲自涉险……” “不光怪他,还要怪你。”千岁冷笑,“怎会把鲛人引到这里来!我们跟它从前全无交集。倒是你们原来住在夕眠沼泽,是不是得罪过它?” 黄鹤和黄二互视一眼,才道:“我们的确认得丝芽大人,它是夕眠大沼泽黑木部落大酋长的女儿,一直都很和善。我们在夕眠沼泽住了这么多年,跟丝芽大人说过的话不超过两句,更谈不上得罪。方才她都认不出我们也曾是夕眠沼泽的住民。” 第223章 托大(加更) 燕三郎微惊,没想到那么凶悍的生物居然是雌性鲛人,甚至还是个公主。 “既然不是你们引来的,那么它跑来春明城,跑来找我们麻烦作甚?黄大——”千岁点名了。 “啊?在!”黄大赶紧应了一声。它自湖底被救上来之后,一直耷拉着脑袋,有时舌头伸长了还缩不回去,显然身上毒性还未褪尽,但神智已经基本恢复。 “说清楚,鲛人为什么捉你?”千岁不悦道,“你偷她东西了?” “没、没有!”黄大一个劲儿叫屈,“这事儿真地与我无关!” 千岁冷笑:“那就是与我们有关呗?” “……”黄大居然默了一默。 这下连燕三郎都觉好奇:“把来龙去脉说清。” 黄大这才扁了扁嘴:“我今早要进城给小主人拿药,从春深堂走出来就听见外头风声很大,呜呜呜地吹个不停。我听了一会儿越来越困,恨不得倒地睡觉,这时突然觉出不好。我也是有道行的,哪能被几阵寒风就吹困?这风里,不对,是这风声必然有古怪……” “然后呢?”这话不是千岁问的,而是黄二急不可待打断他。 “我、我现时已经太晚。”黄大挠了挠头,黄鼠狼的脸部不如人类表情丰富,看不出它的赧然,“抵不住困意,还是睡着了。” 黄二气极:“蠢不可及,你是我亲哥吗!” “是啊。”黄大无辜道,“我就比你早五十息出生呢。”别人有心算无心,能怪他吗? 燕三郎不理会他们兄妹绊嘴:“继续。” 这自然是让黄大继续往下说了。 黄大赶紧回神:“我再醒来就见到大家了。” 不光是黄二绝倒,连燕三郎都多瞥了他一眼:合着这家伙光顾着呼呼大睡,对于中间生的事一无所知? 黄鹤忍不住在儿子脑门儿打了个爆栗:“亏你还在夕眠沼泽长大,连沼鲛的天赋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吗?” 黄大呐呐,自知失理,不敢多言。 黄鹤这才对燕三郎道:“夕眠森林和夕眠大沼泽由沼鲛统治。外界虽称为鲛人国,但它其实分作十余个大小部落。您也看到了,沼鲛与海中的鲛人不同,无论是样貌还是体型。它们的音域同样出色,甚至还能模仿自然界风雨雷电之声来代替歌声,更有迷惑性。” 说到最后,忍不住还是替儿子开脱了一句。 燕三郎听了也明白,原来沼鲛还有这样出色的天赋。的确,生物行走在凄凄荒野时,要是听见来历不明的歌声,或许还会提高警惕;可若是刮风下雨打雷闪电,那是再自然不过,这样听着听着,不知不觉就中招了,飞快变成鲛人的盘中餐。 这一手绝活也真是厉害。 说话间,几人已经赶回春深堂。 黄鹤不惜动用妖力,飞快烧好热水。 燕三郎丢开半湿的棉袄,衣裳都不脱,千岁还来不及抗议,就被他抱着跳进了大木桶里。 呼—— 被热水包裹的感觉真好,仿佛全身的寒气都在噌噌噌往外冒。 猫儿捱冻这么久,终于感觉到自己活过来了,这回连惧水的天性都未再作。 但转眼之间,她就回过神来,拍着燕三郎的胸膛用力嫌弃:“起开,你怎么敢让我用你的洗澡水!” 这是共浴啊,好不爽!臭男人的洗澡水,她才不想碰。 话说,这家伙今天两度自作主张了,先前强行抱着她跳湖,现在强行抱着她跳桶,都是问都没问过她的意见。 这可不行! “我冷。”燕三郎给她一句朴实无华的回答。 千岁一怔,看着他青的脸色,话到嘴边忽然又咽了回去。 算了,看在他现在可怜兮兮的份儿上,她暂时不跟他一般计较! 感觉到热量充斥四肢百骸,将渗进骨子里的寒气一点一点逼出来,燕三郎长长舒了一口气。其实常人在那样的天气里被冻伤,都不宜马上浸泡热水。燕三郎正着手打通第四条经脉,心火旺盛,肌体强韧,先前就没有被冻坏,这会儿一进热水就缓过来了。 他把猫儿抱在水里,一点一点给她挑走身上的水草。先前猫咪偎在他怀时取暖,可没有他冻得厉害。 白猫气鼓鼓地眯着眼,不看他,但也不推拒他的服务。 他替她清理下颌时,她还下意识抬起了脑袋。 燕三郎笑了,悄悄给她挠了挠下巴和脖子。 猫儿咂了咂嘴,没反对。 燕三郎洗好猫后,就取巾子将它裹好,放在桶沿上擦干,而后拍了拍猫背:“好了。” 白猫得了自由,第一件事就是抖一抖身上的水,务必溅燕三郎一头一脸,这才竖起尾巴迈开小碎步,往炭盆边去了。 燕三郎已经习以为常,随手捋走脸上的水珠,这才脱掉湿衣裤,舒舒服服地泡起澡来。 猫儿守着暖热的炭盆,不一会儿毛就脱了水分,渐渐又丰盈起来。 男孩见它连打两个呵欠还坚持用后背对准自己,于是找了个话题:“靳大少的死,和鲛人有没有关联?有人说那晚听到了歌声。” 白猫不吱声,只有尖尖的耳朵动了动。 这代表她听着呢。燕三郎又道:“鲛人为什么找上我们?” 白猫忽然回身站起,几个箭步跳到桶沿上,居高临下望着他:“这么爱说话,我们就先把话摊清。你对敌人一无所知,怎敢直接跳进冰封的湖里?” 燕三郎:“……”现在回想,他冒进了。 “如果那鲛人并非单打独斗,还有其他同类,你怎么办?”白猫在桶沿上来回踱步,方寸之地被她走得像康庄大道,“天还未黑,你只有两头黄鼬帮手,还是在水下!那可是鲛人的地盘!” 燕三郎继续沉默。 “这才过去几个月,你从前的机警和谨慎哪去了,陪着杨衡西一起留在柳沛了吗?” 她提起杨衡西,燕三郎心中顿时一懔。 杨衡西就是太托大,太自信、太自以为是,才会折在端方手中。连带自己十年心血结晶,也被仇人通盘收走。 第224章 鲛人的目标 “你要是以为自己学了点拳脚,有了点修为,就开始飘然自得——”千岁的话毫不客气,“我劝你赶紧将木铃铛让给别人!这世界强者如云,我可不想仅仅隔上几个月又被封印百年,我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燕三郎老老实实听着,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我错了,对不起,下不为例。”他行事向来谨慎,可是修行几个月以来,力量充斥全身的感觉实在太好,好到让他跃跃欲试,忘掉了外界的危险。 “武无第二。”千岁看穿了他的心思。事实上,这也是初学者的通病:太容易被力量本身迷惑,忘了自己真正的斤两,也忘掉了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待你修炼到高深处,自会知道前路迢迢,道阻且长。前提是——” 白猫摇了摇尾巴:“——你能活到那个时候!” 燕三郎沉默着点了点头。千岁对他从不曾这样声色俱厉,但他不怪反喜。这是不是说明,她对他有了更多真心和认同,才会卸掉一直以来的伪装? 白猫雄纠纠发表完长篇大论就打算回炭盆边烤火了,转身时眼神不小心掠过水下。 啊呸,晦气,要长针眼了。 她一溜烟儿跑掉了。 ¥¥¥¥¥ 与鲛人约定的两个时辰很快就到了。冬季天黑得早,外出的人们已经返家。 燕三郎站在岸边等着,黄鹤已经变回原形,陪在一边。 男孩的面色已经恢复红润,他换过了一身衣裳,外罩羊绒袄,轻便又暖和。 冰湖上空荡荡一片,又一阵寒风呼啸,吹得岸边长草频频倒伏。 入夜,天更冷了。 燕三郎张张嘴就呼出一口白汽,他忽然望向左前方的荒草丛,冷冷道:“既然来了,何必遮遮掩掩?” 话音刚落,水草里簌簌一声响,果然有个身影慢慢游了出来。 这身形,燕三郎已经有些熟悉了,正是早先在湖床偷袭他的鲛人。尽管天色暗沉,但此时的光线仍比乌漆麻黑的湖水更加透亮,燕三郎终于有机会看清这家伙的真面目。 他方才洗完热水澡就去翻书,把沼鲛的条目找出来看了一遍,这时两相对照,果然书上没有说错。海中鲛人的身长普遍在一丈以上(三米多),沼鲛因为生活环境不同,最多只有其三分之二。 原先在湖里还看不清楚,现下这位沼鲛直立起来的时候,燕三郎很轻易就能发现,它的尾部长而细,更像蛇而非鱼类,可以对身体形成有力的支撑和托举,这样才可以在水土混合、地形复杂的沼泽里面行动自如。 至于上半身,沼鲛和海中同类的差别就更大了。 燕三郎在云城和柳沛县都看过一些话本子,里面对鲛人的外表都充满了美好的描写,认为它们普遍比人类更加美貌,这一点甚至在《青谲秘录》里面也有记载。 显然沼鲛是个例外。 它站在远处时,上半身有玲珑曲线,腰细肩平,发丝如海藻飘逸,乍看之下确实像个美人;待其行到近处,才知是凸眼龅牙尖下巴,体表覆满暗青色的细鳞,和美字半点都沾不上边儿——至少在燕三郎眼里是这样。 燕三郎约它在湖畔见面,就是让出半个主场,让它更加安心一些。 “为什么抓走黄大?”燕三郎开门见山,“为什么偷袭我们?” 这位鲛人仍旧站在冰面上,谨慎观察四周环境。琉璃灯未出现,它的神态就比较放松:“我观察你家几天,那头黄鼠狼明明道行不足,却可以变化人形。” 小妖怪想化为人身,没有数百年修炼之功是办不到的。但黄鹤一家子五只黄鼠狼,竟有三只办到了。 “所以?” “我想弄清为什么。”燕三郎观察鲛人的时候,鲛人也在观察他,“我需要这种、这种神通。” “为什么?” “我要化形为人。”鲛人伸手,指着春明城的方向,“我要进城。” “丝芽大人,您不必化形为人,也可以潜入春明城罢?”黄鹤突然开声,“春明城里的靳大少,就是死于您手罢?” 鲛人丝芽皱了皱眉:“谁?” “靳维明靳大少。”黄鹤盯着它道,“他几天前死在河里,浑身都没有外伤。有人说,在岸边听见了歌声。鲛人的歌声可以惑人至死。” 鲛人想了想才道:“我找过那人,但没有杀他。” 这话的可信度不高,燕三郎疑道:“你找他作甚?” “他手里有我要的线索。”鲛人侧了侧头,燕三郎发现它的瞳孔很大,几乎占满了整个眼眶,这一点与人类迥异,“问出想要的答案,我就放过他了。” 靳大少到底怎么死的,燕三郎其实并不太关注,他想问的是:“你到春明城做什么?” 沼鲛的领地,在距此数百里之外的夕眠大沼泽。它又不能光明正大出现在人类世界,只能沿江湖水域一路蜿行而来,也不知要绕多少远路。 费这么大功夫,它所为何来? 这回,丝芽犹豫几息才道:“你们可听说过肆虐夕眠沼泽和千食国的大疫?” 燕三郎和黄鹤互视一眼,点了点头:“听过,据说源自夕眠沼泽,千食国将不国。” 大疫爆发至今,千食国举国沦陷,惨相如人间地狱。其实以燕三郎接到的消息,疫情最后得以控制,慢慢地不再大范围传染,可这时候的千食国已经全线崩溃,物价飙升、人人自危又相互猜疑,加上国内的贵族豪门提早迁移,携卷大量财富逃去别国,千食国更是雪上加霜。 疫疾的恐怖还未过去,国内又出现暴动与起义。如今的千食国就是个一团混乱的烂摊子,只能依赖周遭的国家与势力使劲儿给它出人出物资吊命—— 千食国若是一夕覆亡,那些疫疾患者四处流蹿,万一跑去别国怎么办?所以大伙儿还得出钱出力让它硬撑着,听说这回就连一向最淡定、最不理会世事的拢沙宗,都出了大力气。 “疫疾爆发的源头,就在我黑木部族辖内。或者说,在我们禁地之内。”丝芽望着燕三郎道,“原本那里封印一样东西,也是这种疫情的源头。” 黄鹤听得专注,脱口而出:“是什么?” “瘟神。” 第225章 至宝 黄鹤不由得微微色变。 “时间久远,封印松动,被它挣脱而出。”丝芽冷冷道,“黑木部落首遭其害不说,还被其他部落追责。若我们不将那东西重新封印或者消灭,以后世上也不会再有黑木部落了。” 整个夕眠大沼泽的沼鲛部落有十余个之多,黑木部落并不是最强盛的一个。其他部落在这次大疫当中也死掉许多族人,怒气勃发,要把所有过错都安在黑木部族头上。若它不能将功折罪,夕眠沼泽绝不会再有黑木部族的立足之地。 “是以我们兵分几路,离开沼泽寻找线索。”这位鲛人公主顿了一顿,“我还真找到一点东西。你们若是帮我化出人形,我可以将这个秘密说与你们听。” “瘟神怎会在春明城里?”燕三郎沉吟道,“若它真在此地,为何疫疾没有爆发?” “人形!”丝芽不答,坚持自己的要求,“黄鼠狼告诉我,你们在它心口放入符文,令它白天可以化出人形。我要这个效果,但那符文不能印在我身上!”否则就是等若将自己性命交到对方手里。 黄鹤低低咒了一声。鲛人果然从他儿子口中打听出情报了。 燕三郎正待开口,胸口忽然一阵发热,随后感觉到轻微震动。 他微转身形,从襟口扯出红绳,果然望见沉寂已久的木铃铛正在闪动蓝光,上头的字符飞快游动起来,排列组合出两个字来: 瘟神。 冥冥中又有天机牵动,这一回的任务目标是瘟神? 他还未作出反应,千岁的声音飘荡在他耳边: “接!” 不做任务,她的愿力怎么能快速增长?从柳肇庆事件之后,木铃铛隔了这么久都没响动,她还以为这东西坏掉了。 好不容易又有任务,绝不能错过! 燕三郎不再犹豫,回身对丝芽道:“可以,但你拿什么来换?” 他并不是一个助人为乐的好孩子啊。 丝芽想了想,在戒指上一抹,手中就多出一方烟罗。 这东西似纱非纱,似绢非绢,比蛛网还要轻薄,然而颜色却如朝霞,哪怕在微光环境中,也难掩其明艳瑰丽。 迎风一晃、一展,这么小小一块就变成了巨幕布一般,在风中轻柔飘扬,竟不坠地。 “这就是鲛绡。”丝芽低声道,“我阿姐从幼时一直织到出嫁,前后耗时六十年,这是其中最漂亮的一件,展开来有十丈见方,乃是制作法器的无上良品。我送给你,就当报酬。” 这鲛绡折叠起来不过手帕大小,看着就很轻柔,未料到展开来竟达十丈,果然是人类的能工巧匠也织不出来的宝贝。昔日衡西商会筹办拍卖会,燕三郎有幸看过一眼目录,那里面就出现过一件鲛绡,展开只有一尺见方就卖出了天价! 换算下来,这件十丈见方的至宝若以人间金银衡量,怕是要贵出天际了。 鲛人公主显然也知道人类对于宝贝的渴望,孩子自制力差,当然更无法抵抗。所以她耐心地等着他同意。 燕三郎咕嘟咽了下口水。 说不心动是假的,但他伸手一指,要的却不是这方鲛绡:“不要鲛绡,要你手上的储物戒。” 丝芽微愕,下意识捏了捏手上的戒指。 燕三郎却明白,储物戒才是真正稀罕的宝物,衡西商会拍卖会举办了十年,又有韵秀峰的加持,总共也只出现过一枚能储宝的空间法器,容积不超过五个立方,就引来各方激烈争夺,兑价近一百轮,最后以燕三郎看着都眼晕的价格成交,花落拢沙宗。 男孩不知道丝芽手上的戒指容积多大,但无论它能装进多少东西也是真正的宝物,并且燕三郎实在很需要——他的家产无处安置,最后只好暂交千岁代管,这女人好比饕餮,东西放进去容易,想拿出来就是千难万阻,次次都要翻脸。 想到这里,他心中一动。千岁的鳄皮手鼓也不知装进多少东西,看起来容量很大啊,拿出去能卖多少钱? 当然想起这么做的可怕后果,这念头只能一闪而过。 丝芽脸上露出一丝不舍:“这是阿娘留给我们姐妹的纪念,意义重大,你就不能换个别的要求?” 燕三郎毫不犹豫地摇头。 丝芽又看了戒指两眼,从里面取出两只贝壳,才将它摘下来抛给男孩:“行,给你吧。” 戒指的样式朴素,就是个简单的环形,材质不似金属,倒有点儿像琥珀。燕三郎接过来看了两眼,就戴到自己左手,指环自动调整大小,箍得不紧不松。 千岁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以你前几天刚刚修得的神念探入。”储物空间也不是人人能用的,修不出神念的普通人就办不到。 燕三郎照办,心神沉入戒中,立刻感知一小片空间。这体验格外有趣,他身边还立着黄鹤,眼前站着鲛人,可在此之外,他还能感受到戒中存在第二次元。 尽管戒中空间不大,约莫在三立方左右,可是燕三郎已经心满意足。 丝芽催促道:“好了,戒指已经给你,我现在就要变形。” 话音刚落,鲛人眼前无中生有,浮起一盏琉璃灯。她脸色微变,尾部一撑,蛇一般立得更高了。这盏灯在水下吞吃大鱼的场景,她还印象犹新,不觉有些警惕。尤其这盏灯比水下看起来更明亮了。 不过这盏灯并没有放出什么骇人听闻的神通,只是静静浮在那里,反而鲛人背后传出一声若有若无的轻笑。 它飞快往前一步,才转过身来,却见身后立着一名红衣女郎。 丝芽吃了一惊,但旋即想起黄鼠狼被它催眠时说过,这家有两个主人,其中女主人是最厉害的。 这就是从未露面的女主人罢?能悄无声息潜到自己背后,丝芽也觉其强大。 “想将锚文打在哪里?”千岁伸手抓过琉璃灯,目光在丝芽身上打量,见她欲言又止,抢先道,“先说好,不与你的身体相触,它就发挥不了作用。” 第226章 软脚牛(加更) 一秒记住,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 丝芽脸色微微一变。她哪里敢让对手将来历不明的神通放到自己身上?“可是你方才明明答应过……” “不能印在你身上或者身内,但要与你保持接触。”千岁纤长的手指轻轻敲着下巴,目光在丝芽流瀑般的长发上一转,“唔,有了。” 她随手取出一枚红珊瑚发钗,将锚文按了上去,指纹间就有光华流转。 等她松开手,另外三人都看见钗身变成了亮银色。 “戴上吧。明天太阳出来以后,你就是人形了。”千岁将钗子扔给丝芽又拍了拍手,琉璃灯就不见了,她走到燕三郎身边,低头看他脖颈:“怎样?” 燕三郎摇头:“还未完成。” 千岁有些失望。做完这个交易,木铃铛并未给付报酬,那即是说,本次任务还未完成。 吖的,她就知道没那么简单,看来还得将瘟神此事了结才行。 那就不急在这么一时一刻了。她打了个呵欠:“大晚上地,我们要站在冷嗖嗖的湖边聊天吗?”随口对黄鹤道,“去烧水,给我冲一碗藕粉。” 黄鹤应声就往春深堂走。 千岁对鲛人道:“这里太开阔,不是说话的地方,随我们来吧。”她拍了拍燕三郎的肩膀,着他往里走,眼见丝芽脸上的犹豫又道,“瘟神这事儿,我们也想尽早解决。呵,我若想拿你怎样,你现在还能站得住么?” 鲛人想起她悄无声息的出现方式,心里一懔,抬头看了几十丈外的春深堂,目光微闪,终是跟了上去。 她单枪匹马来到春明城,哪怕多得一分助力也是好的,再说她也有些压箱底的逃命神通。更何况,那几只黄鼠狼是夕眠沼泽的原住民,据说这两人对它们不错。 唔,那女子好像不是人呢。 就在心乱如麻中,鲛人走进了春深堂。 黄大黄二迎了上来。入夜之后锚文失效,两只黄鼠狼变回了原形。黄大一抬头望见鲛人,惊得“啊”了一声,畏缩一下。 黄二撞在它肩膀上,嗤笑道:“没胆鬼!” 春深堂不大,走上几十步就到了会客厅。 丝芽左顾右盼,眼里都是好奇之色。院中的假山都是用湖石堆砌而成的,非常显眼,她还看见两只小黄鼠狼从假山里溜出来,跟在众人身边。 黄三也认得鲛人,这时就讨好她:“丝芽大人这是第一次进入民宅吗?” 丝芽漫不经心回道:“是吧,如果不算从井中潜入的话。”春明城就有这一点好,水路四通八达,连城中都有几口水井与暗河相连,方便她行动。否则她一个水生的异族怎么能混进人类的城池? 众人:“……”原来她这是头一次正大光明地登堂入室。 丝芽又指着假山道:“人类好奇怪,为什么要拿湖边的石头堆在自己地盘上?”如果说是用来划地盘定界限,她还能理解。可这里有墙啊,墙不就是这个用处? 石头还都堆在墙里,不占地方吗? 春深堂的前几任主人听了不知作何感想。千岁瞥她一眼:“你不觉得,这些石头堆得很好看么?” “不觉得。”形状再奇怪的石头,丝芽也见过。夕眠大沼泽里就是多水,多石,多泥沼。 进了门厅,暖炉上的热水正好煮沸了,燕三郎亲自动手,给三个人形生物各自冲泡一碗热腾腾的藕粉,还加了一点糖桂花。 这是千岁的大爱,据说是用东莲塘今年的新藕磨制,价格比别家要贵上一倍,味道却要好上一筹不止,清醇开胃。 眼前这位非人,常规待客的茶水或许更不受待见吧? 丝芽见千岁和燕三郎都喝了,这才拣起银匙,小心翼翼舀了一口进嘴,嚼了嚼。 夕眠沼泽里当然不会有这个,鲛人甚至不吃热食。 千岁顺口问了句:“觉得怎样?” “味道真奇怪,是甜的。”丝芽咂了咂嘴。它还是能分辨出甜味,树上的蜂巢时常能析出蜜糖,鲛人也很喜欢。“但是这个——”她指了指琥珀色颤悠悠的藕粉, “吃起来有点儿像软角牛的黏液……” 千岁口中的藕粉险些喷出来。燕三郎倒是不受影响,很淡定地将剩下的藕粉喝完。 食物宝贵,他可不会浪费。 黄大又在一边解释道:“在夕眠大沼泽,我们称蛞蝓为软角牛。” “闭嘴。”千岁火大,叱他一声,转首对丝芽道,“行了,现在来说说,瘟神怎会从夕眠沼泽溜出来?” 丝芽不答反问:“你们对瘟神了解多少?” 燕三郎没听过这个词,但可以顾名思义:“是由疫疾衍生出的邪祟?” “是,当今知道瘟神存在的人已经不多,即使是我们沼鲛。”丝芽的蛇尾不自觉拍了拍地面,“在上古纪,世间常有洪水,水退以后即有大疫横行。人敬畏之,祭拜瘟神求其远离。结果积攒的愿力太多,居然真在天地之中催生出瘟神这种邪灵。” 信则有。燕三郎点了点头。他在书上读到,人的香火愿力寄托去不存在的物事身上,如果足够旺盛,又是众念聚合,偶然间竟然真能令它无中生有。 这种事儿有个专有名词,称为“愿灵”。 “后来人又发现,通过祈求瘟神可以降灾于自己的对手敌人,于是磕拜邪灵的风气日盛,它的力量也随着香火与日俱增,终于爆发开来。”丝芽耸了耸肩,“听说那时候死掉了很多很多生物,这几个月的灾情与它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好在这种无差别的伤害一定会招徕镇压。最后鲛人帮助人类当中的强者将瘟神封印起来,镇压在大沼泽的纯净泉眼当中,由鲛人看管。” “那它为何跑出来了?” “时间太久,封印渐失效力。并且泉心石也被偷走,泉水的净化之力锐减。再有就是——”丝芽犹豫一下,才道,“瘟神虽然厉害,却不能自主行动,它需要寄体。” 燕三郎心思细腻,一下就明白了:“有人将它带出?” “是。” 第227章 寄生 一秒记住,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 大伙儿面面相觑。这消息也太惊人了,瘟疫竟然是人为释放的? “你已经知道是谁?” “知道。”丝芽咬了咬唇,黯然道, “他是我弟弟。” 这下连燕三郎都有些惊讶了:“春明城还有第二只鲛人?” 丝芽摇头:“不,他是人类,从小被弃在沼泽边缘,由我父亲拣来收养。”她顿了一顿,“瘟神能寄附于人体,但它除了能致死之外,对寄体没有直接掌控能力,因此必须选择虔信徒才可以容许它寄生。” 说到这里,她面露难过:“瘟神擅于蛊弄人心,弟弟一定是受了迷惑,失掉本心,才会将瘟神带出来。这邪灵被封印太久,一出来就迫不及待吞噬生命,因此疫情才这般严重。” “你认为,释放瘟神的人从夕眠沼泽走到了春明城?”千岁皱眉,也觉得此事棘手了,“何以认定?”从官方到民间,多少能人都在追查瘟疫源头而无所得,这只鲛人怎么敢确定麻烦在春明城? “现在千食国的瘟疫已经得到控制,夕眠沼泽的疫情更早就不再扩散。”丝芽答道,“如果瘟神在这两个地方,疫情根本不受遏制。” 千岁和燕三郎互视一眼,倒是都想起来,这次疫灾前期格外凶猛,染病者必死,各国名医均是束手无策,甚至连不少异士都倒在前线。依丝芽所说,这便是瘟神刚被放出,格外凶猛饥饿之故。 而燕三郎拜师前后,北方的疫灾终于得到控制。除了防控隔离得当,或许也跟瘟神本身离开了疫区不再持续作祟有关。 丝芽的话越有道理,千岁的脸色越难看:“你怎知它来到春明城?” “千食国人逃难,分作了几个方向,瘟神如要离开,随大流就好。并且我记得弟弟曾经说过,他会往南走。”丝芽答道,“千食人往南的队伍,最远就到这里了。” 千岁有些头疼:“你知道他人在哪里么?” “不清楚。”鲛人尾巴轻拍地面,这是她不安的表现,“我这些天在春明城里打探消息,一无所获,又不敢为人所见。”否则城里有怪物出没的消息就要不胫而走。在人类的地盘上,丝芽保持着谨慎。 燕三郎也在揉着太阳穴,这位鲛人公主行事可真够莽撞的。 丝芽看懂了他们的眼色,不服气道:“所以我才要化形之术,这样便可以正大光明进城里找他了!” “年龄身高外貌。”燕三郎一向都抓重点,“以及能让我们辨认出来的任何特征?” 丝芽眼睛都亮了:“你们要帮我找?” 千岁郁闷地嗯了一声,燕三郎则是冲鲛人点了点头。他们眼下定居春明城,这里要是爆发疫疾,他们自个儿也无法独善其身。 “我们拣到他时,他也许有三四岁吧,那么现在就该是十四岁或者十五岁左右?那是我头一次见到人类幼崽。”丝芽回忆道,“现在他差不多有这样高吧?”伸手在燕三郎头顶两尺处比划一下。 黄二道:“这已经是人类男子的正常身高。” 光这两个条件,根本寻不到人。燕三郎暗自摇头,又问:“样貌呢,或者身上有什么特征?” “样貌?长得很丑呢。”丝芽不自觉咬了咬指尖,“但我从小就喜欢他,从来不嫌弃他。对了——” 她指了指右手腕部:“他右手腕脉上有一颗褐痣。” “也即是说,要在春明城内外查找南下的千食国少年!”千岁板着脸道,“你知不知道,搜查范围有多大!” 丝芽茫然摇头。 “如今入驻春明城的千食国人已经超过八万。”千岁掐着指头给她算,“去掉老弱妇孺,再去掉壮年男子,符合你所说的‘十四五岁少年’至少有几千之多!” 她都想拍桌子了:“你倒是告诉我,怎么才能做到挨个儿去扒人家手腕来看!” 黄大在一边小声嘀咕:“还有呢,她弟弟长得特别丑……” 千岁和黄二齐齐叱了一声:“你闭嘴!” 黄大一个激灵,对上女主人不善的眼神,果然紧紧闭上了嘴。他干么又给自己找不自在? 千岁没好气道:“他的名字,你总知道吧?” “知道。”丝芽一脸无辜,“可他回家之后,大概会改回原有的名字罢?” “他回过家了?” “是呢。”丝芽小声道,“他五年前就离开夕眠沼泽,要凭着幼时襁褓中的信物寻亲,再回来看望我们时就已经长成大人,并且说自己回到父亲身边。我也代他高兴,竟没想到他不怀好意。” 千岁追问:“他姓什么?人类有姓氏。”也能帮忙缩小搜查范围。 “卢,他说他家里人姓卢,所以他也姓卢,与我们不同。” 千岁松了一口气:“这还好办些,明天一早就着手吧。” 燕三郎目光微动:“他幼时被遗弃,襁褓当中有什么信物?这个你总知道罢?” “是一块玉石,雕成了双鱼合拢的模样。” 千岁沉吟了好一会儿才问出关键问题:“找到他之后,你打算怎么处理?” “带回夕眠沼泽。”丝芽斩钉截铁,“瘟神一旦上身就不能轻易离去,除非寄主死亡。我要将弟弟带回去,与瘟神一起封印。” 黄二在边上忍不住插口:“为何不报官署,由他们来寻人?”得到白天化形的便利,她可以进入春明城,对市井世俗的力量越发了解。知道官署在人类当中是极强大的势力,甚至异士也要为他们低头。 官方的力量应该比他们大上许多,找人不是更厉害么? 众人目光齐齐投了过来,黄大摇头:“不成。” 黄二对哥哥可不客气:“为何不成?” “主人不报,那就是不成。”他哪里知道为什么,先把两位主人拖出来挡箭再说。 “确实不成。”燕三郎看向丝芽,“她说的话,官家不会采信。” 丝芽恼了:“凭什么!”她是黑木部族头人的女儿,按人类社会的结构来说,也可称作公主。 第228章 他姓卢 她的话,没有份量吗? “口说无凭。”燕三郎静静道,“你方才说过那许多,可有半点证据在手?” “什么证据?” “疫情由瘟妖引起的证据,你义弟偷走瘟妖的证据。”燕三郎的灵魂三连拷问一气呵成,“以及瘟妖现在就在春明城的证据,你有么?” 丝芽瞠目结舌。 “带她去报官,只会令她投进罗网。毕竟人类不喜欢有鲛人在城中乱跑。”千岁再指了指燕三郎及黄皮子一家,“至于我们,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这件事,还是我们自己暗中进行罢。”燕三郎站了起来,“好在,这人若打算在春明城住下,那就暂时不会往这里投疫,我们还有时间找到他。” ¥¥¥¥¥ 次日,太阳照常升起。 燕三郎和白猫走下二楼时,黄鹤一家在花园里站成一排,齐刷刷看往同一个方向。 假山前站着一个年轻姑娘,细眉大眼,身材窈窕,晨曦照在她白皙的鹅蛋脸上,染出漂亮的红晕。 芙蓉如面柳如眉,更难得她满满都是朝气,看起来就像初绽的跳舞兰。 这是谁?燕三郎脚步一顿,白猫喵地一声,踩着他脚背蹿了过去:“丝芽?” 这青春活力美少女赫然是鲛人丝芽。今晨是她头一回化出人形,此刻抚了抚自己的脸庞,似是感觉十分新奇,“怎样?” 这副容貌与她本来模样有天壤之别,黄大受到的冲击严重,说话都结巴了:“好、好……” “好什么?”丝芽顺手招出一面水镜,自己照了两眼,嘴角顿时一撇,“好丑!” “好……”黄大当场卡壳,“啊?” 他不自信地看了看妹妹,现她难得与他同样汗颜,于是他放心了。 丝芽冲着燕三郎,满脸都是不满:“你们的符文就不能将我化得漂亮一些么?”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燕三郎一指千岁,满脸严肃:“我相信她尽力了。” 白猫跳到他身后树枝上,与他等高,这时就伸出小爪子挠了挠他的肩膀:“喂!我觉得,寻人的条件有必要修改一下了。” “嗯。”燕三郎呼出一口气,“我们要找的人不丑。” 看来鲛人的审美与人类迥异。好嘛,搜人的难度一下又加大了。 早饭过后,他去鸿雁飞书下达寻人任务,条件只有三个: 来自千食国的少年,姓卢,年纪在十四、五岁左右,右手腕部有痣。 鸿雁传书接了,但提醒他们:“卢姓在千食国是大姓,人多时间长,贵宾要有心理准备。” 寻人这种事,交给消息灵通的地头蛇来办,恐怕效率不会比官家低上多少。燕三郎记得,自己在黟城得到木铃铛时,也是黑衣人而非官家先找上门来,倚靠的就是本地势力的消息源。 “回去等消息吧。”白猫趴在男孩背上,陪他一起往外走,“咦,这家推出冬笋馅儿的包子,听说好吃着呢,你给我买几个!”这季节冬笋可香了。 她又爱吃笋了?燕三郎摸了摸猫脑袋,什么时候养成的爱好呢?他再抬头一看,果然这条街上多了一家包子铺叫作“七里香”,招牌幌子全是新的,门脸还有淡淡漆香。店里这时刚开屉,热气腾腾地,排队的人已经站到街上了。 千岁想吃,燕三郎就只得去排队,刚站进队伍,就听前面两个妇人议论:“这么多人排队?” “好吃啊!这是我们木丝砻北边儿一家老铺子了,他们卢家两兄弟开的,最好吃的就是萝卜包子和三鲜锅贴!” 这几年月,千食人积极融入春明城当地的生活,6续在街上开起了许多店铺,像卢家的七里香包子铺、燕三郎入股的百顺源药堂这种老字号更是一家接着一家。 燕三郎眉毛一挑,这家店主人也姓卢?他一探头,果然看见在店里忙活的是一大一小,年长的应该有二十四、五了,年纪小的大概与燕三郎相仿佛,也就是十一、二岁左右。 年岁对不上,但燕三郎还是趁着人家工作仔细看了看他们的手腕。 唔,没有痣。 但是鸿雁飞书没有说错,卢在北地果然是大姓。 燕三郎要了三十个包子,三十个锅贴。没办法,现在家里人口多了,还个个都是大肚汉,包括两个没化形的小黄鼠狼。 刚出笼的包子热气腾腾,燕三郎拿了一个自己啃,余下的通通捂严实了放在书箱里给白猫取暖。 猫儿不干了,抱着他的脖子:“我也要!” 猫毛又细又绵又软,好像在他脖子上放了个痒痒挠,还是能自己动的。燕三郎痒极了还得憋着笑:“我这是素馅儿的。”她不是无肉不欢吗? “不管!”当她没听到那两个胖女人的话吗,素馅儿的更好吃! “你自个儿拿。”书箱里那一摞包子体积比猫还大,为何要抢他的? “我不!”包得太严了,里三层外三层,为了吃口包子她至于放下身段去撕五六层油纸吗?想想就好累哦。再说撕开包装,她就得一路和包子味儿为伍了。 她爪子一弯,开始薅燕三郎的头。 男孩一把抱住自己的脑袋。他才十一岁,不想头秃! “行,行,分给你吃!”他只得拣自己没啃过的部分撕给她吃。 好在卢家包子的体积确实惊人,比成年男子的拳头还大,皮儿又薄又软,里面的馅又香又满,咬一口就要汁水横流。 果然好吃,猫儿开心地接受他的投喂。 一只大包子不够两人分食,基本都进了白猫的肚皮。 她眯着眼,正吃得不亦乐乎,不远处响起一个带笑的声音:“石公子。” 声音温柔,带着恰到好处的熟稔。千岁高昂的兴致突然没了,转头望向音源方向。 那一脸巧笑嫣然的果然是连容生的孙女儿连萱,她身边还站着燕三郎的同门大师兄涂云山。 两人脸上都带着笑,涂云山这才喊了一声:“师弟。” 燕三郎同他们都打过招呼,连萱看到他手上的包子,再看看猫儿,语带责备:“你再惯着猫儿,也不该让它吃包子,太油太咸了,对皮毛不好。” 第229章 爱情的酸臭味儿(加更) 燕三郎点点头:“知道了。”知道不代表他要听话。被千岁附身以后,这猫儿长得越来越好了,也不知道她动了什么手脚,天天胡吃胡喝还一点事儿都没有。 千岁却翻了个白眼:“要你管。” 但听在连、涂二人耳中,就是一声娇气的猫叫。涂云山道:“你这猫儿不高兴了。” 同门几个月,燕三郎的猫儿有灵性、能听懂人话,这一点他还是知道的。 连萱瞟他一眼:“人家有名字的,叫芊芊。” “倒像是个姑娘家的名字。”涂云山笑了,“莫不是石师弟从前的青梅竹马?” 他保持微笑,热情却没传递至眼中。燕三郎观颜察色何等厉害,一下看出这笑容有些冷淡。 同门当中,罗应亭和他关系更好,也不知是不是这小子没心没肺没城府又自来熟之故;至于涂云山,虽然待他礼数周到挑不出毛病,但时间长了燕三郎就能现,这位大师兄不大待见他。 不奇怪,燕三郎曾经坑了他的亲祖父一把,算是结下一笔小小夙怨。 燕三郎抚了抚猫脑袋才问涂云山:“大师兄提早回来了,想来事情办得顺利?” “幸不辱命。”涂云山笑得谦和,连萱却道:“涂公子带着涂家研配的药膏,在千食国亲测有效,已经成功解救病患百例,祖父赞不绝口呢。” “哪里,都是师父引荐之功,否则这药物也送不去疫区。” 燕三郎一下动容,正色道:“恭喜师兄,这可是天大功德!” 连容生和涂云山一起外出,这事儿他是知道的,却不晓得连容生是给涂云山牵线去了。否则涂家的名气仅限于春明城,在往北百余里的千食国有谁认得?涂家的药想进入疫区试验,还得通过连容生这样的大名人推介才可。 涂云山叹了口气:“运气使然。”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师尊也回来了,明日恢复上课。本来我要差人去春深堂通知一声,现在就免了吧。我们要去燕雀楼吃饭,一起如何?” 千岁趴在燕三郎耳边:“不去。”连萱看她的热切目光,让她好不自在。你讨厌的人却拼命喜欢你,这感觉糟糕透了。 唉,她也不想长得这样讨喜,怎办才好呢? 燕三郎微微一笑:“这几日偷懒了。既然师尊提前回来,我得赶紧回家温习功课,否则明天要捱板子了。” 涂云山想起师父对这个小师弟的确是从严教诲,连容生擅长因材施教,派给燕三郎的功课比他和罗应亭两人加在一起还多。当然,小师弟还在打基础阶段,从前他也是这么过来的。 涂云山也不好勉强:“行。我还带回一些手信,你若不怕,明日课堂上给你。” 当下两边告别。 燕三郎等这两人身影消失在拐角才往回走。千岁嗯哼一声:“这两人越情意绵绵,甜蜜得快要冒泡了。再这样下去,说不定真成了哦。” 爱情的酸臭味儿,她离老远都能嗅到。 燕三郎不一语。 “你怎么不说话?” “说什么?”他莫名其妙。这两人的事,跟他有什么关系? “……算了,你就是根木头。”连怨木灵都有好奇心呢,这家伙却没有!千岁没好气道,“对抗疫疾的办法早晚会出现,没想到被涂家抢了先手。” 夕眠大沼泽和千食国爆疫疾之后,不知多少人日以继夜研究对策,这也包括了刑家那么多名医。未料到,最后是涂家先拔得了头筹。并且涂云山借助连容生的名望,顺利进行了临床试验。 千岁说到这里,嘿嘿两声:“涂云山讨好连萱果然是讨好对了,连容生为了自家孙女对他青眼相待,还为他奔走疫区。”连夫子生性洒脱,但是人活于世不可能然物外,他疼爱孙女,免不了对涂云山爱乌及乌。 “我还真想看看药方。”燕三郎喃喃道。他也通晓医理,想知道涂家用了什么药来对抗大疫。 与此同时,春明城东水头街。 用上了变形锚文的鲛人丝芽立在街心,长长地“哇”了一声,嘴都快合不拢了。 鳞次栉比的建筑、摩肩接踵的人类、熙熙攘攘的环境,对这只从前只生活在大沼泽的鲛人来说都是强大的视觉冲击。 哦对,还有无处不在的人语。 黄大陪在她身边笑道:“很热闹吧?” “嗯嗯!”丝芽今日才明白“热闹”一词的真实含义。她潜进春明城多次,但为了安全起见,哪一回都是夜里出动。 原来白天和夜晚的城市是两个世界,夜里安静又萧条。 “走,我带丝芽大人去买点好吃的!” 丝芽感觉眼睛都不够用了,哪管他在说什么:“好。” “那里有几家店卖的烧鸡和蹄膀,好吃得没朋友!”黄大往西一指,“对了,还有糖画和糖人儿。我看小主人路过多半都会偷偷买一个玩,回春深堂之前吃掉……咦,人呢?” 他一回头,却现丝芽不见了。 黄大焦急,左顾右盼,好容易在路边的成衣铺子瞄见鲛人的一角衣物。 成衣铺子隔壁,就是缎庄。 丝芽已经伸手抚过了好几匹布料,黄大急匆匆进去,正好听见她对店家道:“这是你们最好的布料?” “今年流行藕色。”她长得好看,店家笑眯眯地,“这是吹霞锦,裁成衣穿在姑娘身上,一定再美不过了。” “吹不吹锦我不知道,我看你挺能吹。”丝芽半点面子也不给她,“这料子普通得紧,雨水一打就湿。固色也没做好呢,浮在表面透不进去。” 鲛人生活于多水之地,织出来的绡会怕水就怪了。 店家的脸一下就垮了。 黄大扯开笑脸冲了进去:“丝芽大、小姐您在这里,让我一顿好找……哈哈哈哈,外头好吃好玩,您跟我来,跟我来!”一边去拽丝芽袖角,一边对店家赔笑脸,“我家小姐从没来过春明城,太欢喜了,不知所云。” 丝芽怒目以对:“你才不知所云!” 第230章 疫苗 当她不晓得这四个字什么意思吗?不过她还是被黄大拽了出去。 店家在后头冷笑:“埋汰我的东西,也不看看自己自己穿的什么……嗯,什么?”她这才留意丝芽衣着,顿觉一头雾水。这纱不纱、丝非丝的料子好像从未见过? 丝芽走在街上,同样一脸不满:“你们人类的织料好差劲啊,只是远远看着还行。” “是,是。”黄大只能同意,“人类不用成天跳水,他们对衣裳一点儿也不讲究!” 丝芽也只是随口抱怨,转眼就被无数新奇物事吸引了注意力。 走过几条长街,鲛人才渐渐适应了人类城市的热闹。 看完一出草台戏,天就快黑了,两只非人生物该往回走了。黄大又给她买了两只胖嘟嘟的布老虎,一蓝一红。 丝芽把玩许久,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 黄大奇道:“怎么了?” “人类有这么多好吃好玩的,连我都忍不住,难怪弟弟要背叛我们,再也不愿回黑木部族居住。”丝芽捏捏手上的布老虎,“小时候,我们在沼泽里能玩的只有泥巴和乌龟,哪有这种东西?”和春明城比起来,夕眠沼泽实在太荒凉、太空寂了。 黄大呐呐,赶紧切换一个话题:“丝芽大人对他实是好极,可惜我们离开得早,没见过他。”他也是夕眠大沼泽出来的啊,让他说点什么好? 不过丝芽大人这点倒真没说错,见识过人类的花花世界以后,他是再也不想回山野去住了。想来老爹和妹妹也都不想,否则为何霸占春深堂,把前几任主人都吓跑? “弟弟是人类,幼时在沼泽里被嘲笑、被欺负,都是我去解围。我爹是部族酋长,终日忙碌,也没空理会我们。”丝芽叹了口气,“弟弟从小与我最是要好。他说我是沼泽里最漂亮的鲛人,还说过许多回要陪伴我,永远都不分离。” “那时我只觉好笑,人类的寿命比我们短呢,他拿什么陪我一世?”丝芽呵呵一笑,“后来我知道了,这话他也没往心里去,因为他离开时毫不犹豫,没有一点依恋。” 黄大转头看她。 这时夕阳已经西下,他背光看不清丝芽神情,只见到她眼角有一点晶亮。 “您还是会抓捕他吧?”黄大突然有些不确定了。鲛人公主对于这个没有血缘的弟弟,感情很深哪。 “会!”丝芽的声音一下转为冷硬尖锐,指尖一紧,生生在布老虎上戳出几个洞来,“哪怕要我粉身碎骨!” ¥¥¥¥¥ 次日,连容生在泯庐开课,果然重点考较了罗应亭和燕三郎的功课。罗应亭冷不防师尊突然回城,未做好准备,两个问题答不上来,手心捱了三下板子,疼得龇牙咧嘴。 相比之下,燕三郎对答如流,连容生满意地点了点头,对罗应亭道:“就你这态度,真该跟你小师弟好好学着。” 罗应亭嘿嘿一笑:“是!” 这几个月相处下来,燕三郎知道他人极聪明,擅长举一反三,记性又好,这大概是连容生选他为弟子的原因罢,不过罗应亭性子活泼好玩闹,没读书前听说是家乡一霸,遇上这次瘟疫横行才知世事无情,从此洗心革面安心就学。 燕三郎不像涂云山那样谦虚,只对连容生道:“师尊和师兄远赴疫区必定惊险,给我们说一说罢?” 两个小徒弟都是好事的年纪,再说这趟赈灾又是连容生的得意之事,燕三郎就是不问,他也要拿出来讲的,于是当下就道:“这次大疫已经持续四月有余,千食国死去人数超过了二十八万,全国崩溃,只能靠八方支援。各国都派名医和异士前来,结果发现过往救治疫情的方子起效甚微,病患就算今晨稍有好转,夜里也突然急转直下,就仿佛那疫疾会自行变化。” 燕三郎目光微动。听过鲛人的论述以后,他也知道连容生恰好说中了疫疾难治的根本问题:它会变化,有极强的抗药性。 只要瘟神还在疫区游荡,想治好几乎是不可能的。 现在疫情被控制住,是不是反证了丝芽的话:瘟神已经离开了千食国? 罗应亭听得入神,紧接着问:“涂师兄,你家制出来的药又是怎么对付它的?” 涂云山笑了笑:“这次瘟疫是从夕眠大沼泽里蔓延开的,那里头的生物,包括鲛人族也难以幸免,都被感染。但有一种动物在灾后的夕眠大沼泽南部依旧活跃,并未受到感染。我们收集这种东西,仔细研究。” “什么东西?” “一种沼鼠。”涂云山从堂后提出一只笼子,里面关着一只灰老鼠,看样子和普通的老鼠并没有什么区别,就是个头很大,爪子也宽,看来特别适应沼泽生活。 它一出场就吱吱叫了两声,又撞了下笼子,看起来格外生猛。在一边旁听的连萱忍不住面现惧色,一下抓住了涂云山的手。 这东西真是女孩噩梦里的主角! 涂云山拍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旋即抽手。 有恩师在场呢,他可不能光明正大占人家孙女的便宜。 原本趴在桌上打盹的白猫也吓得一个激灵,浑身炸毛。 燕三郎背对着她却若有所感,悄悄挪动一步,挡在猫和沼鼠之间,隔断了她的视线。 “我们把它放在病患身边两日两夜,它不被感染。后来把病患用过的食物喂给它吃,它同样没事。”涂云山介绍道,“后来我们发现,沼鼠之血可以对抗疫疾,然而活人口服无效。”人的胃是有消化功能的,吃下去的东西会先被分解。 解药找到了,却不能吃,也是够糟心的。燕三郎全神贯注:“那要如何是好?” “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进入人身。”涂云山点了点自己胳膊,“在血液里面直接起作用。” 燕三郎闻言抬头:“人血都不可混用,何况鼠类的血进入人身?” 涂云山微微吃惊:“原来小师弟还精通医理!” 燕三郎立刻否认:“哪里精通?只是曾听老人言道。” 第231章 名扬千里 是这个道理。涂云山向他一竖拇指,不过我们借助一样东西即可办到了,那即是铁蛭。 连容生指着罗应亭道:一个月前,我在课上提过铁蛭,你还记得? 罗应亭张了张口,想了半天,答不上来。 连容生哼了一声,满脸恨铁不成钢的神情,然后转向燕三郎:你呢? 师尊说过,铁蛭寄居在大西疆的泥沼巨兽身上吸血为生,与蜣螂等大,但吸饱血液之后能膨胀成苹果大小,只要十只就能吸干人的全部血液,所以有些旅行者在泥沼森林中过夜,再没能走出来。燕三郎本就对这些奇志异闻感兴趣,即便连容生没有教授,他也时常找书来看。 连容生满意了,对罗应亭瞪眼道:看看! 趁他转过头,罗应亭偷偷对燕三郎做了个鬼脸。 涂云山接着道:铁蛭吸在肚子里的血就不是红色的了,而是透明微黄,把它注入别人的血液就不会引起排斥。我们又添加了几味药物,反复研磨,这才敢在人身上试验。还好,很顺利。只要两只铁蛭提取过的血液,就能救回一条人命。 连容生啜了一口清茶:这法子在疫区引起轰动,此刻已经推广开来。涂家没有藏方自珍,而是无偿献出,并且从西部重金买来大量铁蛭参与配药,活人无数,这叫善莫大焉。 连容生很少夸人,这回却给出如此赞誉,涂云山脸上也有喜色:承师尊吉言。和连萱目光一触,互相一笑。 连容生看在眼里,嗯了一声:我看,涂家又要风光了,代我向你家老头子说声恭喜。 走出学堂,罗应亭才羡慕道:涂家要名扬千里了。同门的光芒太耀眼,免不了就显得自己很黯淡。 他的失落,也是人之常情。 燕三郎顺着他的目光一回头,正好看到涂云山和连萱握手站在一起,喁喁低语。 也不知涂云山说了什么,连萱笑得花枝乱颤,犹不忘伸手捂口,不过眼中全是甜蜜。 不止。涂家即将获得的,恐怕不止是名气。 ¥¥¥¥¥ 连容生堪称铁口直断。七天之后,瘟疫可解涂家立功的消息终于传到春明城,举城动容。 接纳了这许多难民,春明城人早就对瘟疫的可怕耳濡目染,并有不少居民成日价担忧疫情难民扩展到本地。 现在好了,有药可治,它就再不是绝症,所有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涂家居功至伟。 夕眠大沼泽和千食国的疫情,牵动周围大小势力。在拢沙宗面前,句遥只是方寸之地,没想到最后解药竟是它拿出来的。 句遥王大喜,忧患既去,复又扬眉吐气,于是给涂家封官厚赏。 一时之间,涂家上上下下成了春明城的大红人,不仅达官名人都来宴请,就连买菜的小厮去到菜场,都要被围住好一番请教。 斯文如涂云山,这几日也是满面春风,走起路来连步子也迈大了。他终究还未弱冠,心性不如连容生这样久历风尘,下意识就有些打飘。 连容生有时细看自己三个弟子,年纪最小的那个才好似最是沉稳,不由得暗暗摇头。 这一日,刑天宥上门。 他外出办事,正好路过春深堂,干脆叩门一叙。 燕三郎正在给猫儿洗澡,听黄大禀报即道:奉茶,让他稍候。 他继续给白猫一丝不苟清洗完毕,结果它一出水就迫不及待地抖毛,撒他一头一脸水。作为报复,燕三郎抓过软毡一把将她兜住,在她抗议声中又捏又搓,直到猫身上的水分都被汲干,他才放她跑路。 他去见刑天宥,衣服上还沾着点点水渍。刑天宥见状奇道:这是怎么了,为谁风露立中宵? 这一句调侃意味很浓,但燕三郎面无表情:刚才在洗猫。 刑天宥不由得大笑:你那猫儿若是佳人,你就是天底下最尽责的丈夫。 燕三郎挠了挠头:找我有事? 想起正事,刑天宥脸色就沉了下来:最近百顺源的生意受到很大影响,利润几乎减半。 燕三郎想也不想就道:涂家? 是。刑天宥有点不爽,涂家出了医治瘟疫的药方,名声大噪,城里人一下都去他那里买药。涂家行此大善,品德高尚,大伙儿对他家的药堂子更放心。何况人家连名医束手的瘟疫都能治好,自家那点小病小灾还在话下么? 人都抱着这样的心理,涂家的药行生意一下子就红火起来。 可惜,对于这样的情况,无论是燕三郎还是刑家都没有什么好办法。人家风头正劲,他们最好暂避锋芒。 燕三郎想了想道:有潮起就有潮落,等到这件事热度褪去,涂家和我们的生意都会恢复正常。但涂家必定借机起势,刑家以后在春明城的日子会更难过。 这一点,他和刑天宥都清楚,但谁也没说破。 刑天宥又喝了几口茶就站了起来:我就是来知会你一声,谁让你是股东来着?这就告辞了。 送完客,燕三郎再回到屋中,白猫已经把自己烘干。他取篦子给她梳毛,千岁闭着眼一边享受一边道:刑家坐不住了。 嗯。燕三郎也明白,这几个月,刑家在春明城不大顺利,涂家处处打压为难它,这回又得了来自王城的褒奖。估计刑家家主最近吃睡不宁。 咱们在他那里投了不少钱,万一亏了那可都是她的钱哪!一想起可能遭受的损失,千岁就心疼得难以呼吸。 暂时亏不着,药行是暴利。刑家也不是省油的灯。我们至少要候到明年夏天,或许后头还有转机也说不定。燕三郎沉吟道,也不知涂家的药,能不能正面对抗瘟神? 瘟神离开疫区以后,瘟疫不再活跃,涂家的药就是在这个时候生效的。 千岁眯起了眼:我倒是更想知道,这法子是涂家哪一个人的发明? 第232章 拜(加更) 解法是涂家家主呈上的,大伙儿只关注它有效,至于到底出自谁手,涂家含糊其辞,只说是群策群力的结果,外人也没有追究。的确,这种成就多半是集体智慧的结晶,能是一个人做出来的吗? 又过两天,鸿雁飞书给燕三郎整理出一份名单。 留在春明城的千食国少年,年龄在十四五岁左右,姓卢的,共有六十七人。鸿雁飞书的名单很简要,只给出每个人的姓名身份住址。 余下的,就得燕三郎自己去查了。 他着黄大去找来鲛人丝芽:先从城里找起吧。 这名单上的卢氏,有四家住在城里,其中一户还是旧贵,到现在也是坐拥大宅。这种高门大院可不好进,好在燕三郎等人也没打算进去。卢氏的两位小少爷不爱念书,这种好玩好动的年纪通常又不会宅在家里。 燕三郎选择跟踪卢少爷的书僮。所以一个时辰后,他们就站在了一栋建筑前头,燕三郎念出了它的名字: 兰香坊。 丝芽好奇:这是什么地方?这会儿已到下午,她望见门里都是女人走来走去,并且隔着这么远还能嗅到她们身上刺鼻的香气。 那气味香腻得很,激得她连打两个喷嚏。 千岁嘴角一撇:是男人寻开心的地方。男人真不是东西,才十四五岁就懂得跑来这种地方作乐了! 黄鹤走了进去,不一会儿即出来道:卢家两位小少爷在后面三楼甲字房。 黄大脱口而出:两人在一个房间? 话音刚落,千岁的眼刀子就过来了。杏瞳里的杀气让他缩了缩脑袋,心想,城里人真会玩。 走,去认人。燕三郎带着丝芽转去兰香坊后门,才翻墙而入。 干这一行,他是老手,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甲字房。 无论是他还是鲛人,耳力都很不错,不用凑去窗边就能听见里面传来古怪声音。 丝芽就是再驽钝,这会儿也明白里面的人在做什么了,不由得啐了一口。燕三郎伸指捅破窗纸,挖出一个小洞:看看,里面有没有你弟弟? 丝芽绷着脸凑过去看,足足看了几十息,才转头道:不是他们。 不是还看了那么久?白猫眼里写满了鄙夷,燕三郎倒是神色如常。 丝芽读懂了她的眼神,红着脸道:我总得看见他们的脸才能作数,里面就是三团白花花,还得仔细分辨 走吧。千岁呸了一声,腌臜! 三人无功而返,还看到一点不该看的东西。 在这之后十几天里,燕三郎只要得了空就拿着鸿雁飞书的情报,带丝芽按图索骥去认人。 一无所获。 每见到一个卢姓少年,丝芽就摇头:不是他。 很快,他们走向城外的平民区。千食国难民逃到这里安定下来,在春明城划定的片区内居住。经过几个月的经营,这里已经变成了标准的居民区,卖什么的都有。 当然,脏乱差也是样样不缺,并且治安远比不上春明城。不过这些平民已经加入句遥国籍,加上千食国已经分崩离析,他们对故国的情怀已淡,或许再住上一段时间就会以句遥人自居。 时间,就是一切矛盾的解决方案。 春明城也抱着这样的目的。 燕三郎带着丝芽在这里寻人,卢姓少年看了十几个,鲛人都摇头否认。 千岁呵欠连连,燕三郎倒是没有不耐烦的神色。过去这么多年,他已经习惯了霉运连连,并且学会了耐心和等待。 但是经过几户平民的矮屋,他都望见一点异样。 这里的屋子都是春明城官方依托原有的村落或者小镇临时加盖,为了短时间内能满足众多平民居住的要求,屋子难免建得矮小而简单,有些平房紧密相连,行人经过时,甚至都能从敞开的窗户里看见主人正在做什么。 燕三郎向来对周围环境仔细观察,这么一路走过六七条小胡同就发现,至少有两三户居民家中都摆着供奉,有的摆上小雕像,虽然刻得十分粗劣,但一眼能看出其样貌狰狞,也不知是什么物事。有的干脆连雕像都没有,只立个牌位,上面歪歪扭扭写上几个字: 玄坛冥帅。 千岁也看见了,咦了一声:这供的是什么玩意儿?哪路鬼神会有这种不伦不类的称谓? 正好这户人家开门,有个妇人走出来倒水,一抬眼看见燕三郎,不由得咧嘴笑了。 燕三郎也还以一笑,礼貌唤了一声:大婶贵姓? 他认得她。前些天他抱着白猫从冰洞跳出,险些冻僵,是这个妇人抱来棉袄给他。 他肩上趴着白猫,这么显眼的组合不容易被忘掉。免贵姓李。妇人上下打量着他,那天回去,你没有生病罢? 没有,好得很。 你这猫儿真好看。妇人夸了一句。那天这猫比落汤鸡还不如,今儿却是洁白如雪,软毛蓬松,一看就是精心打理的富贵人家宠物。 借问一下,您这屋里供的是什么?燕三郎透过窗子,往户内一指。 哦,那是冥帅啊。李婶唉了一声,供奉它老人家,希望灾祸别降在我家。 逃难来春明城,她家穷得叮当响,这会儿又是天寒地冻,只能摆两个橘子,几个硬馍给神明,希望它不嫌弃。 冥帅是哪一位?燕三郎问得仔细,春明城里,好像原本没有这一路罢? 你们这里当然没有了。李婶直叹气,都说我们家乡的大灾就是这位冥帅带来的,是千食国触怒于它,才惹来这样的泼天祸事。 燕三郎微微一懔,下意识和身边的丝芽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所谓的玄坛冥帅,竟然是瘟神! 这些难民竟然在家中祭祀瘟神! 丝芽忍不住道:这东西夺走夕眠沼泽和千食国那么多性命,你们怎么还拜它!在她印象中,鲛人要是面对这样杀害亲人的仇敌,只会以死相斗,怎可能下跪叩拜? 第233章 崇拜 只是她好歹记得自己身在何方,这句话就憋在喉间没说出来。 哎哟,怎么能称‘东西’,快把这话收回去。李婶一下子紧张了,要尊称它为‘玄帅’才好。 死的人实在太多了,你们这些孩子懂什么!她摇了摇头:只有好好供奉它,它才不会降罪于我们,今后才有安生日子好过。 记住了。燕三郎目光微动,是谁告诉你要供奉玄帅,又是谁把它的名号报给你? 这个,都是街坊邻居们互相通报哪。李婶道,陈妈的儿子身体弱,搬来这里又水土不服,一下就病得神志不清,请了不少大夫都看不好,家里那点儿钱还花得干干净净。后来陈妈拜了玄帅,儿子三天后就好了! 这么神奇?燕三郎沉吟,这三天当中,还有外人来看过她儿子没? 这我就不清楚了。 燕三郎问过陈妈的地址,就道谢离开了。 走出十余步,丝芽终忍不住呵呵两声:拜瘟神!人类竟然这么蠢! 简直超乎她的想象。 很奇怪么?千岁施施然道,人类遭遇过洪水,才拜山泽水神,见识过雷电之威,才拜雷神电君。正因己身太过弱小,在面对不可抗力时甚至连仇恨都兴不起来,只能祈求对方对自己手下留情。这回他们拜瘟神,也是同理。 人类面对大瘟时的恐慌和束手无措,催生出了最原始的崇拜。 瘟疫越是蔓延,人们对瘟神的敬畏越甚,它获得的香火与愿力也就越多,己身力量越强大。千岁叹了口气,瘟神已经开始收集愿力了啊。 她也有些眼热。 在这个世界,她能动用的只有愿力,偏偏来源单一有限。或许瘟神的办法值得借鉴? 她这里正动脑筋,丝芽已经变色道:那就要快些找到它,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首先,你得确定它的寄主。千岁毫不客气泼她冷水,逃出千食国的难民,可能到处都在祭祀瘟神,你也并不肯定你弟弟就在春明城吧? 接下去几天的搜索,几乎证明了千岁的话: 鸿雁飞书上所有卢姓的少年都查证过了,丝芽一律摇头——都不是。 要么你找错了地方,瘟神不在春明城。浪费了好些天时间还没完成木铃铛的任务,千岁也有些恼火,要么,你遗漏了某些重要线索! 丝芽蓦地转头,抗声道:他一定就在这里! 她用锚文化作人形,但这时候脖颈和手臂的皮肤隐现鳞片,显然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而影响了锚文的效果,险些现出原形。 锚文的伪装可以持续一个白天,但并不稳固,很容易被戳破。 众人冷不防她突然暴怒,都是一下驻足。大家还未走出平民区,附近依旧人来人往,她要是在这里显出原形可怎么破? 控制好你的情绪。千岁斜睨着她,你怎么知道? 我能感知!丝芽轻吸一口气,伪装的破绽又很快消失。 一行人找到陈妈家,那就是个小小平房,面积还赶不上春深堂的柴房大。燕三郎敲门,隔了很久,里面才传出一声:谁啊? 听声音,是个孩子。 方才李婶也说了,陈妈早年丧夫,一直和儿子相依为命。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孩子显然懂事又警惕,根本不肯开门,只说陈妈进城做工,下午才回来。 听说你前些日子生病,上吐下泻?燕三郎隔着门板问他,结果里面的孩子不吭声了。 千岁拍了拍燕三郎的肩膀:喂,有你这么问话的?他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拙劣? 燕三郎不理她,只是继续对门后的孩子道:我,我也是,难受得紧。想问问你怎么治好的,教教我。说罢咳嗽两声。 他才十一岁,依旧是童音的声线。千岁看他明明面无表情,却能拿出支支吾吾小心翼翼的调子,真想给他竖起大拇指:演技又精进了哈? 门后的孩子也能听得出外头站着同龄人,警惕稍祛,这才细声细气:我阿妈拿香灰泡水给我喝,喝完就好了。 生病之前,你吃过什么东西了?燕三郎可怜兮兮道,我吃了一条鱼,好像没全熟。 我我也是。那孩子想了想,那天我只吃了鱼,是大人从湖里打上来的鱼,很好吃。 湖里? 燕三郎微怔,想起平民在结冰的湖面上打鱼的场景。那鱼出水时还是活蹦乱跳的,没过多久就被寒风和冷空气给活冻上了,拿到这里肯定新鲜。再说这里人多,鲜食没等放到变质就进了人肚皮了。 这孩子能吃坏肚子,大概是运气不好遇上了病鱼,加上自己体质太弱? 但他没有吃进来历不明的东西,燕三郎也不再把这事情放到心上。 白猫长长打了个呵欠,兴味索然。果然,寻破案子可不像话本子里写的那样简单热血,好像所有线索都会主动送到主角面前来一样。看起来,多数时候都是枯燥无趣又毫无进展,她已经腻味儿了。 她缩回书箱里去,准备在燕三郎背上睡一觉再说。不过他们才走开几丈,就有个男人快步而来,在门上咣咣敲了几下:小明,陈妈暂时回不来,让我给你带个话儿! 屋里的孩子大惊,一下拉开了门:刘叔,我娘怎么了? 我今天去靳家送柴火,那里乌泱泱地里三层外三层,全是看热闹的。我挤到前头一看,竟然是官署在拿人。陈妈被带走前看见我了,就喊了一声,让我帮着照看你。我看,接下来这段时间,你先到我家住着。 孩子吓得不知所措,眼泪都掉下来了。 燕三郎脚跟一转,走回那汉子面前:请问,是哪一户靳家人被带走了?他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似乎自己遗漏了什么,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就车水巷里那一家,听说原来也是名门,有大宅子,后来破落才搬家。 第234章 中气十足 这汉子挠了挠头,但他家人说话还都可牛气了,吃的用的净要好的贵的,偏又小气。上次我送柴禾,他们还嫌太湿,烧了有烟,想压价。简直胡说八道,这天气哪里能湿?冬季,最干燥不过了。 燕三郎耐心听他絮叨,道了声谢就转身离开。 靳家又出事了,千岁一下就抖擞精神:赶紧回去打听打听。 这事儿已经在城里开始酝酿发酵,毕竟当天堵门看热闹的不在少数。人嘴两张皮,燕三郎要打听并不费劲。 何况,靳家老太最近是春明城的名人,曝光度很高。 燕三郎将其他人丢回春深堂,刚刚进城,迎面就遇上了风二爷。对方跟他打了个招呼,热情满满:许久未见,一起用饭如何? 这会儿已过了饭点,燕三郎知道他只是随口一说:刚用过饭了,不若吃茶? 好。风二爷欣然,立刻领燕三郎找到附近最好的茶楼,要了临水的小轩入座。 小厮过来,接下两人大氅挂好,再奉上暖炉热茶。 易水居很好,家里人都住得满意。风二爷汲一口茶水,惬意地长叹一声。大冷天里来一盅热茶,最是暖心不过,这几个月太忙,一直没来得及登门道谢啊。 忙着吃喝玩乐么?燕三郎笑了笑,也不点破。当时风二爷从他手里以极优惠价格买下易水居,又说欠他一个人情,但宅子过户以后,他就没再跟燕三郎套近乎。这几个月风家在春明城顺风顺水,基本立稳脚跟,风二爷就又开始舒心玩乐,听说还是兰香坊的常客。 所以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今回他恰好遇见燕三郎,这才又热情起来。 男孩也不计较,人情冷暖,他看过太多,早不放在心上,只有白猫低低哼了一声,甚是不屑。 燕三郎知道风家与官署走得近,最近还有人进去做事,与其命黄鹤从市井打听,不如风二爷这里的一手资料,于是老实不客气问:听说靳家又出事了? 风二爷笑了:你也关心这个? 靳大少原本要把莲汀墅卖给我,那宅子都带我看完了,靳家老太太冲进来坐地起价,硬生生搅黄了。 风二爷听男孩说得有趣,不由得大笑。他也知道燕三郎在几个月前努力囤积美屋大宅,莲汀墅是栋好宅子,双方发生这样的交集毫不稀奇。 那老婆子也是人间难得一见的奇葩。风二爷感叹道,靳大少死了以后,她天天去涂家门前骂街,一骂就是两个时辰,中气十足,水都不用喝一口。 燕三郎嗯了一声:听说涂家外街上原本有一条青石,放了多少年都是给人歇脚用的,老太太也坐在那里开骂;这样骂了几天,涂家把石条搬走了,希望她没地方坐就不来了。 是极是极,有这回事!风二爷连连点头,哪知道这老婆子第二天就自带板凳过来,变本加厉骂了三个时辰。 说到这里,两人都是莞尔一笑。 靳老太认定儿子是被涂家所害,又找不到证据告不了官。她申不了冤也定要出了这口气,于是天天拣人最多的时候,站在涂家正大门外的十字街上叉腰大骂。 最宝贝的儿子已经死了,靳家老太生无可恋,并且也是无所畏惧了。 涂家当然不想吃这样的亏。 她要是再年轻二三十岁,涂家肯定二话不说就使人拖下去揍一顿。可是靳家老太年纪大了,万一有了闪失因此涂家总管也只敢派人架她离开,靳家老太自个儿还能溜达回去接着开骂。 这样骂过了一天又一天,涂家在春明城也彻底出名了,连市井孩童都无不知晓。罗应亭就在泯庐开过涂云山的玩笑,说他家门比过年还要热闹。 涂云山再好的涵养,那时也快绷不住脸色。 实在是,丢人丢大发了。 若是在家乡木丝砻,涂家至少有一百种办法让靳家老太闭上嘴。可是在春明城,这里还不算是自家地盘,还不能肆无忌惮。并且涂家初来乍到就树大招风,明里暗里不知道被多少双眼睛盯住,靳家老太只要有个三长两短,谁都会往他们身上联想。 那种恶名,他们不想背。 所以直到这次事件发生之前,连千岁都替涂家憋屈,想不出涂家赶走这块狗皮膏药的好办法 :靳家老太太要加油啊!给涂家多刷点知名度,毕竟黑红也是红啊。 那么现在又是怎么回事,我听说官署都出动了。 官方出面,那就不是涂家循私仇了,至少明面儿上不是。燕三郎和千岁都觉好奇,不知涂家是如何办到的。 根源还是出在靳大少身上。 死了好些天的人了,还能兴风作浪?燕三郎目光游移,和趴在边上的白猫对了一眼。 风二爷抿了一小块绿豆糕,再喝茶润喉:靳大少死后入葬顺利,但在他坟边倒毙的动物越来越多,起先只是雀鸟,后来听说连野狗都死在那里,还是六七头。他葬的地方离官道不远,有人看见了就去报官。 一回两回就算了,后面有人报说秃鹫也死掉的时候,官署终于坐不住了,差人掘坟看个究竟。这一挖之下——风二爷啧啧两声,靳大少才死了几天哪,居然就腐得不像样子,连棺木都烂了。 腐烂了,这种天气?燕三郎奇道,现在可是滴水成冰。什么东西放在户外不会被冻得硬梆梆? 就是这么反常。风二爷搓了搓手,官署赶紧叫来仵作验尸,结果一验之下就说可能是疫疾! 燕三郎脸色微变:疫疾?是肆虐千食国的疫疾吗? 仵作也不是千食国人,不敢确定,于是请了刑家和涂家来看。哪怕知道这包间的私密性很好,风二爷也是下意识压低了音量,两家都认定,靳大少感染的,就是死人无数的疫疾! 燕三郎微抽了一口凉气。 第235章 你头一天认识我?(加更) 疫疾终于在南方出现了吗? “昨天晚上,给靳大少验尸的仵作回家之后就病倒了。这种疫病都是人际传染,官署立刻就下令,将靳大少生前接触过的人都隔离起来。”风二爷摇头道,“所以不止是靳家人,连赌坊都有七八人被抓进去了,据说暂时安置在城东郊的农庄,去年洪水过后,那里几乎没人住了。” 燕三郎想了想,问出了重点“不是说,染疫三天内就会有症状吗?靳大少都死了十天,他家人要是被传染,现在早该生病才是。” “在涂家找到解法之前,疫疾一直是中人必死,但就算面对面也未必一定就中。”风二爷知道的内幕多,“再有一则,涂家认为天寒气燥,疫疾潜伏期也会相应延长,未必严守三日之限。所以将靳家人都隔离起来长久观察,才是有备无患。现在上至靳家老太,下至扫地的仆妇,都被关去城东郊的农庄了。” 燕三郎点头道“也即是说,靳家老太不能再去涂家门口骂街了。” “对,不能了。”哪怕说起事态严峻,风二爷也忍不住一笑,“并且她现在也不能骂得理直气壮。靳大少很可能是死于疫疾,跟涂家无关。” 燕三郎奇道“为何上一次仵作验尸都没验出问题来?”靳大少刚从河里被捞出时,家人就请过仵作了,当时并没有查出这种问题。 “据千食国人说,这病初期藏在肺里,藏得很深,除非全剖开来一点一点细细察看,否则其他手段也检测不出。” 燕三郎更奇怪了“如果只是初期,为何靳大少就死了?” “或许他自己也发现染疫,怕了,又或者不想传染给娘亲,干脆投河而亡。”风二爷直接摊手“人死不能答疑,小少爷,你为难我也无用啊。” 燕三郎讪讪一笑。和千岁在一起的时间长了,提问很容易就变得尖锐。 他也被她感染了啊。 “你跟我说这些,不怕外传出去?”无论任何时候,疫情的出现都会动摇人心,正常情况下官署应该会先封锁消息才对。风二爷这么坦荡荡说出来,不怕走漏了风声被官家追责? 造谣可是一项重罪。 风二爷嘿了一声“你我不传,还有别人传呢。你今天是不是刚进城?” “嗯。” “那就是了。现在谣言传得满城乱飞,不缺我来添油加醋。”风二爷道,“靳大少起棺时,在边上看热闹的人多了去,他们没长嘴么?再说——” 他抿了一口热茶“涂家还恨不得人人都知道呢。” 燕三郎没有接腔,风二爷也不知道他听懂没有,很快切换了话题。燕三郎发现这人有个长处,那就是当面对人格外亲近,仿佛可以给你掏心窝子说话,这就很容易赢得他人好感。并且他在城里虽然浪荡,但各种八卦绯闻都打听得门儿清,也有自己的一手本事。 而对风二爷来说,这位石凛石小公子近几月来在春明城热度不减,如果说家财万贯还会被人嫌铜臭,可是他摇身一变成了连容生的门徒,这就给其他羡慕嫉妒恨的人都封了嘴。 连大师的弟子,可不是有钱就能当得上的。 现在,已经鲜少有人真正将他当作孩童来看了。风二爷也接到家中要求,与这位石公子好生结交。 两人一边吃茶一边聊些春明城的八卦,当然是健谈的风二爷主说,燕三郎充当合格的听众。这样又聊了小半个时辰,风二爷邀请男孩有空到风家作客,这才散场。 走出茶楼,燕三郎的脸色就沉了下去。 “看来,靳大少生前和瘟神接触过。”他有些不甘,“可惜,已经招不来靳大少的魂魄问个清楚。” 阿修罗的招魂本事,千岁还未在其他人身上看到过。可是靳大少的头七已过,魂魄不在世间游荡,她也招不来了。否则这种事亲自问一问当事人最好不过。 当时他并不关心靳大少的死因,没想到呵,错失良机。 千岁懒洋洋道“风二那句话有意思,现在看来,的确是涂家得了好处。” 靳大少染疫,靳家老太被隔离,再也不能堵人家门口骂街。涂家不动声色就解决了一个麻烦,借的还是官署之力,甚至不必自己出手。 让千岁来说,这一击打得实在漂亮。 燕三郎关心的却是“瘟神当真已经潜在城里么?”句遥国严防死守,距离木丝砻百余里的春明城还是出现了染疫的首例。果真如丝芽所说,瘟神已经悄悄藏进了春明城么? “看起来是。”白猫推了推他的背部,“赶紧将这东西找出来,不能放任它肆虐!” 燕三郎就奇怪了“你从何时这样关心他人死活?” “我一直心忧宇内兼济天下,就像你师尊说的,想为生民立命。”千岁眯了眯眼,“怎么,你头一天认识我?” 满口胡说八道。燕三郎伸手,用力挠了挠猫头“说实话。” 打理得一丝不苟的白毛都被他拨乱了,千岁拨开他的手缩回书箱,不耐烦道“瘟疫要是在这里蔓延开来,咱们入股的钱不得打水漂吗?瘟神要是在这里亲自动手,你以为涂家那个破药方子真地管用?”如果春明城也千食国那样瘟疫横行,人们背井离乡迁走,她投进刑家产业的两万大银可就要血本无归了! 为了钱,她也希望春明城无恙。 燕三郎不禁摇了摇头,果然不是因为善良。 …… 谣言没长脚,但跑得比什么都快。 风二爷说得没错,掘棺当天封锁不力带出了恶果。哪怕官署尽量隐瞒,可是不出两天,瘟疫首例现身春明城的消息依旧传遍大街小巷,人人自危。 各家药行不失时机推出避瘟丸、紫雪丹等防治药剂,众人哪怕将信将疑,也抱着宁可信其有的态度疯狂抢购,包括刑家的百顺源在内,各家药行都是大赚一笔,这其中又以涂家名号下的药行生意最好。 。 第236章 捂一捂 无论怎样,涂家最先拿出了有效的治疗方子,这一点已得官方认证,人们对它拿出手的药物深信不疑。 这一波瘟疫疑云,将涂家的名声再一次推上峰头,十里八乡外都有人求购它家的药物。甚至涂家名下的其他产业,生意也跟着红火起来。 至于被隔离在城郊的靳家人,早被春明城人忘到脑后。 直到大半个月后,本地通判一拍脑门儿,突然想起城外还隔离这么一批城民,这才派人将他们放了出来。 在那里又冷又饿还无人服侍,靳家老太路都走不动了,回家歇了小半个月,身体反倒越养越差。 这一眨眼,就快过年了。 尽管有瘟疫疑云罩顶,但日子还是要照过不误,家家户户还是忙着置办年货。 这是燕三郎要过的第一个热热闹闹、有家还有“家人”的大肥年,一时竟然有些无措。 在黟城,乞丐对于“过年”并没有什么好印象,那是一年当中最冷最难熬的时候,他们只能窝在墙角看着别人家张灯结彩,看着别人家的孩子穿新衣吃零食而已,或许赶个巧还能多乞到两个铜板、一点食物—— 正月里,人们都会大方一点的。 可绝不是像现在这般,住着山水叠景的大宅子,厨房里堆着吃不完的好料,有仆役下人可供使唤——虽然只是一窝子黄鼠狼——自己还养着一只漂亮的白猫。 这些,他从前做梦都不敢想象。 燕三郎本该练字,可是拿着毛笔发呆半天也没写下一撇,直到一滴墨汁打污了纸面。 难得的心神不宁。 外头传来一点喧哗。他干脆丢下笔,大步走了出去。 春深堂大门外,被他好生娇养的白猫跳在门顶上,对着提挂灯笼的黄大黄二指手划脚。 “挂高点,再高一点。” “不对不对,太高了。”她趾高气昂,“挂得这么高,回头是打算让我亲自来点蜡烛吗?” 黄大老实道“女主人,我够得着的。”他化出的人形是个大汉,又高又壮。 一窝煞有介事的黄鼠狼和一只猫,明明都有法力在身,非得用凡人的笨办法挂起灯笼。 燕三郎倚在门边,静静看着。 千岁很快发现了他,沿着屋瓦一路小跑,跳到他肩膀上“发什么愣。今天你得去成衣铺试衣裳,不合身就得赶紧改,明日下午它就关门歇业。” 燕三郎在城里的成衣铺子订了几套新装,明儿就是年三十了,裁缝要提早回家。 她絮絮叨叨说了半天,见到燕三郎盯着她不吱声,目光沉沉,不由得伸出爪垫拍了拍他的脸“装什么深沉?再不进城,太阳都要下山了。呀——!”话音未落,燕三郎忽然一把将它搂到怀里,把脑袋埋进猫咪背部,还用力拱了下。 猫儿真是又软又暖,他每一次呼吸都能嗅见好闻的清香。 千岁吓了一跳“放开,你干什么!”臭小子呼出的热气,烫得她背部都麻了。 燕三郎只是埋着头不说话,直到猫儿不耐烦起来,尝试着回首去挠他的头发,这才放开她道“鼻子凉,帮我捂一捂。” “……我看起来像汤婆子吗?”她瞪圆了杏眼。 她可比汤婆子软乎多了。燕三郎把她放进书箱“走了。” 城里一派热闹,到处都是赶买最后一波年货的大人,和欢天喜地的孩子。年味儿已经提前出来了。 燕三郎去的成衣铺子是春明城最有名气的老字号,这时也挤满了人。平时买衣都可以送上门,只有今日人人都只能自取。 好在这里的裁缝手艺出众,燕三郎试衣都是不大不小刚刚好,不需要再改了。 他试了三套,但千岁却见店里给出了四套衣裳,最后一套包得严实,燕三郎也不试,拿了就走。 “这最后一套是什么?”千岁取笑他,“夜行服么?” “是。”燕三郎面不改色,“穿出去不好见人。” “切。”她翻了个白眼。 其他年货由黄鹤一家子去置办,燕三郎现在去的是泯庐。按照春明城的惯例,学生要在除夕前一天到师长家中帮着除旧迎新,并且还必须是自己亲力亲为,不得差下人代办,方能显出尊师重教的诚意来。 连容生的三名弟子事先约好,这一天共同动手。 连容生好洁,家中日常有下人清扫,当然脏不到哪里去。三个徒弟上门,也就是略事清扫,做一做门面功夫,再帮忙贴个春联。 今儿要做卫生,涂云山和罗应亭都穿着一身劲装来,手腕封着箭袖,这才方便做事。 扫净了门庭和花园,连容生走过来,特意伸手在门廊上摸了两把“嗯,差强人意。再有小半个时辰就到午间,按惯例,我得留你们吃饺子。不过我懒,这饺子得由你们亲手来包。” 三人笑了,自无不从。连容生指了指大徒弟“你去,给他们两个示范。” 除了涂云山,另外两个学生都是今年新入学的,于他家规矩不熟。 涂云山笑道“请随我来。”熟门熟路引两位师弟进了厨房各自洗手,他还打了一桶清水进来“都会包饺子不?” 罗应亭晃晃脑袋,看燕三郎点头,不由得气道“你怎么啥都会!” 燕三郎挠了挠头。他当乞丐的时候自然是不会这些的,可架不住家里有个爱吃的祖宗,天天磨着他变花样,包饺子神马的,在她那里都算不上花样。现在他能做出皮比纸薄的蟹黄汤包,吸溜一口全是鲜汁儿那种。 这时连萱走进来,笑吟吟地准备旁观。罗应亭怪叫一声“夫唱妇随啊?”让她闹了个大红脸。 哪知连容生紧接着就走了进来,冲着二徒弟重重哼了一声。 罗应亭的脸立刻就苦了。 果然,接下来连容生将他支使得团团转,罗应亭抬手往自己嘴上轻掴两下,骂道“让你贫,让你嘴欠!” 厨房里一片笑声,连下人都捂着嘴。 涂云山挽起袖子一边道“既如此,我来和面,两位师弟剁馅儿吧。” 。 第237章 看见了 面、肉、菜都是现成的。连萱笑道“我来帮忙?” “好啊——”君子远庖厨,罗应亭在家连菜刀都没摸过,现在正盯着案板上的肉无处下手。不过他立刻反应过来,连连摇手,“啊不用,连小姐和师尊等着上桌就好。石凛,喂,石凛?” 他要抓上燕三郎一起,结果唤了一声对方没反应,他忍不住又唤了一声。 燕三郎似在发呆,听这么两句立刻回过神来,突然笑道“不露今天我来露一手?师尊师兄和连小姐等着就好。” 话音刚落,罗应亭松了口气,连容生微微皱眉,涂云山则是摇头“这怎么使得?” 燕三郎微笑不改“做饺子,我这里有独门秘方,保证好吃!” 今日上门是孝敬师长,怎能把活儿都丢给他一个人干?涂云山正要说话,连容生已经笑骂道“行,那就都交给你。做得不好,戒尺伺候!” 燕三郎面不改色“好。” 连容生既然首肯,其他人也不说什么了,只当这小徒弟有心在师尊面前献艺。 燕三郎也挽起袖子,将肉菜都洗了,这才手起刀落,先切后剁,众人只见到一片刀光残影,笃笃笃的声音饶富韵律,一听即是力道均匀,不轻不重。 旁人看他用刀的架式,就知道他于此道了得。他才十一岁就精娴此道,从前是吃了多少苦?想起这孩子离开梁国南逃的路上没了爹娘,连萱眼中微现怜意。 可是连容生、涂云山见他手眼协调,运刀时气机连绵不断,就知道他身有功底,均是若有所思。 罗应亭苦着脸对燕三郎道“你慢点儿成不?我看得眼花。” 众人笑。 燕三郎也是一笑,果然放慢了速度。他倒不是刻意显摆,只是心里有事,不自觉下刀快了一点。 这时猫儿也跳上灶台,挨在他身边去嗅一大把茴香,状甚好奇,但同时抬起头,溜圆的杏眼一瞬不瞬盯着他瞧。 燕三郎微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头,这动作只有培养出默契的千岁才明白其意 他看见了。 方才涂云山挽袖子和面,那胳膊上沾了一点粉末,但绝不妨碍燕三郎清清楚楚看见,他右腕上有一颗小痣! 小到很不起眼,颜色淡褐,紧挨着脉门,被面粉扑上两下就盖住了。 然而燕三郎心中剧震。 鲛人丝芽说过什么来着?瘟神附身之人,右手腕上有一颗褐痣! 难道是涂云山? 可是不对啊,涂家是本地望族,并非从千食国流亡过来。再说天下这么大,手腕上有痣的少年多了去。 燕三郎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刀锋一点儿不乱,其他人都未察觉异常。 他按下心乱如麻,仍然运刀如飞。 既然涂云山有嫌疑,燕三郎就要把所有活计大包大揽。别人如何他不清楚,但瘟神碰过的东西,他是绝不敢吃! 拜千岁平时的挑剔所赐,他已能一心二用,心里想着对策,手上从容不迫将料馅都切碎调味、搅拌上劲,随后就转身去和面团。 这些都是气力活儿,他一个小男孩做着居然毫不费劲,立在一边的连萱都觉得诧异“你气力居然这么大?” 燕三郎咧嘴一笑,满口白牙。 连容生嘿了一声“有意思,今年居然是个孩子做饺子给我们吃。”言罢率先往外走,“别杵这里,你们两个,都来陪我下盘棋。” 罗应亭悻悻应了,涂云山深深看了燕三郎一眼,也跟着转身走了。连萱自然跟在他身后。 待所有人都离开,白猫才小声道“你打算怎办?” 初遇燕三郎时,她从来不考虑他的想法,只告诉他如何行动。现在么……她都未察觉到自己的变化。 “走一步看一步。”燕三郎一边忙活一边道,“尽快认人。” 只有把鲛人丝芽找来辨认,才能最终将疑云拨开,如今慌也无用。 他说到做到,真地就能沉下心神。 半个时辰后,众人围坐,望见桌上摆着两种饺子。一种是载沉载浮,表面还冒一层红油的酸汤饺子,这是茴香肉馅儿的;还有一种,是色泽金黄、拉丝连络的冰花煎饺,连萱一下箸,它就是咔嚓一声,可见其脆。 罗应亭大啃一口,被烫得说不出话来,却向燕三郎竖起了拇指。 好吃。越来越不想要这个小师弟了,怎么办? 连容生从前享受多国供奉,嘴比几个徒弟都刁,这时默默吃了两个,给出个评价“尚可。” 他架子端得高,连萱偏要揭破“石公子厉害!要得我祖父这么高的评价,可不容易。” 其他人莞尔,连容生连连摇头“真是女大不中留!” 连萱小脸一下就红了,下意识瞥了涂云山一眼,嘟着嘴娇嗔道“祖父!” 涂云山吃了两个饺子,先夸了几句再问燕三郎“石师弟这一手本事不常见,是从哪里学来的?” 像他们这样的世家子弟,从小习的不是经纶书典就是神通心法,哪会有人近庖厨学做饭菜?那都是府中下等人才动手干的活计,所以涂云山说“不常见”,乃是因为罗应亭这样恪守“君子远庖厨”信条的孩子才是主流。 燕三郎,无疑是个小小的非主流。 这句话,一下将燕三郎和众人分隔开来。 男孩慢条斯理将口里的莲藕肉馅饺子吞了下去,才轻声道“从梁国逃到这里,什么本事原来不会的,现在也都会了。” 他说得煽情,众人都想是了,这孩子从梁国辗转来此逃难,一家人死得只剩他一个孤儿,至多再有几个仆丁在身边,一路上的艰辛不为外人道也。相比之下,罗应亭这样只奔波了百来里,又是随着大家族举族迁来的,就远没有那么遭罪。 罗应亭拍了拍他的肩部“没事了,你现在不也过得顺风顺水?” “是。”涂云山笑一笑,也应了句,“石师弟已经苦尽甘来。” 连容生望他一眼,沉声道“子悠,做人不可忘本,苦尽甘来的可不止你石师弟一个。” 。 第238章 春明城疫(加更) 子悠是涂云山的字。他闻言顿时垂首,脸上笑容也敛了起来:“是。”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燕三郎乖乖吃饺子,心里却在盘算,涂云山忘的是什么“本”? 桌上的饺子还剩一小半,泯庐下人就来禀报:“先生,官署和涂家来人一起到了。” 官署和涂家派来的人,居然同时赶到泯庐门口。 今天可是大年廿九了,这当口能出什么大事?连容生眉头一皱:“都请进来!” 请进来一听,竟然真是了不得的大事: 城东湖畔的小镇,突发疫情! 在此之前,瘟疫是压得人们心头沉甸的一道疑云;现在,它居然真地来了! 这消息就如平地一声雷,震得连容生嚯然起立,对涂云山道,“救人要紧,你赶快回去准备!” 疫情扩散之时,涂家居然着急派人来接涂云山回去,这是不是说明,后者于治瘟之术有心得?燕三郎目光微动,联想他的本来面目,说不定他还是主治呢。 瘟妖要治瘟,是不是易如反掌? 涂云山点头,只来得及擦擦嘴就大步走了出去。 他走得急,没留意自己衣摆上沾着一只小小蜘蛛,比米粒也大不了多少。 连容生又对余下两个徒弟道:“你们安分守己,各自回家!”不与病人沾染,得病的概率就小。他也是这样要求自己孙女:“差人将你父母都接来泯庐,今日不许再外出!” 连萱也知事态紧急,应了一声,赶紧去布置。 罗应亭小声道:“涂家已经研制出解药了,无须惧怕吧?” 连容生哼了一声:“我怎么有你这个笨徒弟!”待要拂袖而去,对燕三郎道,“不对,你家就在城东湖畔。今晚也宿在城中吧,暂时不要回去了。” 燕三郎恭敬应了声“是”,连容生就匆匆而出。 春明城出现瘟疫,他这就得应邀前去官署,商量对策。 连容生前脚刚走,燕三郎也没闲着,招来候在厢房的黄鹤,递去一面银牌:“速去鸿雁飞书,要他们查清涂云山此人生平,越详细越好,越快越好!” 黄鹤领命而去,燕三郎才背起书箱,跨出了泯庐大门。 看起来,这个年关不平静。 这时瘟疫出现的消息还未扩散到民众当中,但众目睽睽之下,一队又一队官差疾驰出城,行色匆匆,实在让人心生不祥。 再者,今日还不到申时末就关闭城门,不许进出。这在以前从未有过,城里一时众说纷纭。 好在此时,燕三郎已经出城,并且离湖东的居民区只有几百步之遥。 说起来,这地方与春深堂只隔了一座大湖,他选取的最简便道路,还是像从前那样直接跨湖冰而过。 燕三郎从书箱里掏出一枚核桃状的物事,用力晃了几下,它就嗡嗡嗡响了起来,表面有高频振动。这玩意儿叫“响铃”,原是夕眠沼泽特产,成熟以后只要轻微晃动几下就会产生这种效果。 紧接着,他将响铃投入湖中,坐下等待。 鲛人不能长时间离水,丝芽上岸时间有限,平时燕三郎如要找她,只要往湖水深处扔进响铃即可。这东西的频次在水中能传出极远,鲛人通过回声定位,可以迅速赶来找他。 果然过了半盏茶功夫,湖面上离水岸最近的冰洞里哗啦一声,跳出人来。 丝芽赶到了。 燕三郎还未说话,她已经抢先开了口:“我正要找你们,湖里恐怕有些问题。” 男孩声音都沉了下去:“怎么回事?” “我这两日游弋湖中,见到水草上附有圆珠,色泽暗沉,捅破以后即有黑水逸出,转眼消失水中。”丝芽手上比划,“我见到有鱼儿啄食,捕来放了两天再剖开鱼腹,见到里面已经乌黑一片。那情形,与染疫很像了。” 这么一说,燕三郎倒是有印象:那天在水下追踪丝芽,他在岸边的水草根底也看见过。 他接着道: “我们刚接到消息,湖对岸的小镇出现疫情,一下就有三十几例。” “瘟神又按捺不住,要出手了。”丝芽啊了一声,“瘟疫害死的人越多,它才越强大。” 燕三郎目光闪动:“我不明白,它为什么在这里出手?涂云山家族在此,他为什么要自毁根基?” 千岁也在思索:“他对于瘟疫操控由心,或许想藉此再度提振涂家的名气?” 丝芽听他们议论,突然出声打断,语气激动:“慢着,你们说的是谁!” “涂云山啊。”千岁哦了一声,“忘了告诉你,我们找到右手腕上有痣的少年了,不过他已经十六岁,并且姓涂不姓卢!” 今日出城路上,她和燕三郎也商量过这件事。此前一直没找能找到“卢”姓少年,大概是被丝芽误导了! 她弟弟被黑木部落的头人收养时年纪还小,鲛人看人类幼儿,哪里能完全确定他的真实年纪? 就像普通人上市场买鱼,能一眼看出鱼龄吗? 因此丝芽认为“三、四岁”,很可能那孩子实际已经有五六岁了。再说同物种的不同个体之间,差异也可能很大,燕三郎在黟城讨饭时已经九岁,但他营养不良,饿得面黄肌瘦,从外表看去也只有七、八岁的模样。 因此,涂云山从年纪来说,是有嫌疑的。 并且涂云山存心欺瞒黑木部落、放出瘟神的话,对丝芽又怎么会说尽真话?他干脆说自己姓卢,这在千食国是大姓,鲛人后头再想找到他可不容易。 可他实际姓涂。 话说回来,鲛人小公主听错也是很有可能的,毕竟这两个姓的发音很相近了。 千岁话音刚落,丝芽蓦地瞪圆了眼:“带我去找他,快!”长尾如鞭,“啪啪”两声抽裂了冰面,力道大得惊人,“快,快!” 她口中咝咝作响,竟是急不可耐,那张脸看起来更加凶神恶煞。 “稍安勿躁。”燕三郎伸手指了指湖对岸,“若真如我们所料,涂云山是涂家除瘟的主力,那么他很快就该露面了。” 第239章 就是他! 救治瘟疫需要临床检验,想要远程遥控是不可能的。 丝芽嚯然转头,望着湖对岸,眼里仿佛有火苗攒动。 “冷静。”燕三郎看她尾巴上的鳞片都竖了起来,遂安抚道,“你还未见着他就这般激动,我们可没法带你进入镇子。”那镇里已经人心惶惶,若是突然再见到怪物出现,那即是火上浇油。恐怕丝芽都会被他们抓起、活活烧死。 他声音里有乎年龄的沉稳,仿佛天底下都没有难事。丝芽做了几个深呼吸,眼里的红光才慢慢褪了下去:“好!我会冷静。” 快要见到他了! “见到他,你也要克制自己,不能现出原形。否则我们都走不出那个镇子。”千岁趴在燕三郎肩膀上对她耳提面命,“想报仇,也要有命在。并且我们现在还不能肯定,他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丝芽将一口尖牙咬得咯吱作响:“好!” 她有好大一笔账,要跟“弟弟”好好算一算! 千岁这才拍了拍燕三郎脖子:“有感应了,涂云山往城郊来了。” 燕三郎在涂云山身上偷放了诡面巢子蛛,只要双方相隔三十里,他们就能通过母蛛定位涂云山的位置。 他们赶回春深堂就过了有效范围,联络一度中断,现在母蛛重新感应到子蛛的存在,那即是说,涂云山往他们这里而来! 换句话说,他往湖畔赶来了。 丝芽蛇尾一弹,啪一下站得更高。 “化形,把你的尾巴给藏好喽。”千岁不得不再度提醒她,“此事牵连甚广,你以为他会孤身前来吗?” ¥¥¥¥¥ 湖畔小镇的居民,原先基本都是千食国的平民。他们根据春明城的要求定居于此,镇子也有了新名字:温阳镇。 尽管不如春明城富庶安定,住在这里的人们依旧希望它能如同冬日的暖阳,安稳平静,带给自己生活的希望。 不过现在的温阳镇风声鹤唳。看着官差一队一队冲进来,将人群疏散,又把病患都隔离到镇子西边的房屋里,这里的人们又重新体会到在千食国的惶恐不安。 都逃到这里了,也依旧摆脱不了瘟疫的魔爪吗? 此时不知谁吼了一句:“涂家来了!” 镇民一下像是打了鸡血,疯狂前涌。驻扎于此的官差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将他们拦了下来。 果然,十来息以后又有一队人马进入小镇,它前后都是官兵开道,入驻以后即从马车上卸下各式各样的器皿往屋子里搬。 有眼尖的,仿佛还看见了鱼缸。 鱼缸能做什么用? 紧接着有个少年站到空地上,对着镇民朗声道:“大家勿惊勿恐,疫疾已非绝症,只要遵从医嘱就能救治。”话锋一转,“镇老何在,请过来与我们叙话。” 镇老即是镇子里公认的,最德高望重之辈。平民迁到这里形成聚落,邻里时有矛盾,此时就需要镇老出面了。从某个方面来说,镇老的威信不输于官署。 千民都有诉求,在这当口上,的确只有与镇老交谈最能服众,也能在最短的时间里了解情况。 很快,就有一个六旬开外的长者排众而出,走去对方屋中商议了。 …… 距此十余丈外,一户平民家中。 这家主人是一对夫妇,都被打晕了扔在主屋。燕三郎等人立在小厅当中,透过窗户往外探视。 他们选取的位置很好,从这里能清楚看到街心的动静。可是这平房本身又小又破,外头的人根本懒得往这里面多看一眼。 在那少年露面的一刹那,丝芽一下抓紧了身边的木架,声音突然变得尖锐而高亢: “就是他!” 咯嚓,木架一折两断。 燕三郎和千岁也在观望,同样第一时间认出了站在街心说话的少年,正是他的同门大师兄—— 涂云山。 原来,真的就是涂云山。燕三郎轻轻叹了口气,这才真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原来一直在身边。 丝芽周身闪过一点微亮,锚文的伪装效果消失。那个白嫩水灵的小姑娘不见了,原地只站着一个面露狰狞,双目出红光的鲛人。 果然无论燕三郎等人如何反复叮嘱、耳提面命,丝芽在认出涂云山的一瞬那还是破功了。 她太激动,以至于锚文再也无法遮盖她的身形。 丝芽眼里只有那个侃侃而谈的身影,猛一甩尾,将屋子里的物件抽得稀巴烂,紧接着就要破窗而出。燕三郎正好站在桌上,一伸怨木剑,挡在她面前。 丝芽尖爪甩出,要将他连人带剑都撞到一边去。 可是燕三郎一错步闪过,剑尖刺到了她脖子上的大动脉:“想报仇,停下。” 怨木剑尖暴涨出一寸寒芒,压力如有实质。再者,“报仇”二字真有魔力,一下给丝芽热的头脑泼上一盆凉水。 她的动作一顿,脖子上的腮片依旧翕合不停,尾尖也在拍个不停,显示出她情绪高亢:“怎么做!” 千岁拍了拍燕三郎道:“幸好你有先见之明,没信她的。”燕三郎反复考虑,还是不敢把性命安危都寄托在丝芽的反应上,毕竟这只鲛人有不靠谱的诸多过往。因此他还是弄了套平房来隐藏三人。 燕三郎一字一句问道:“你确定,被瘟神附身的人是他?” “确定,确定!”丝芽压抑得声音都颤抖了,“他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出!” “这是人类地盘,你此刻冲上前去也是于事无补,反遭镇压。”燕三郎冷静分析,“既知是他就好办,我们要从长计议。” 先前抓捕瘟神最大的难题,在于不确定它附在谁身上,毕竟它藏得太深,肉眼难辨。现在既知是涂云山,那么就有一系列对策可以采用。 “不能在这里对付他,人太多。”白猫盯着街心,“他现在有官署相助。” 瘟神既已现身,她就开始计算这回完成木铃铛任务能拿多少酬劳了。用最小的付出获取最丰厚的回报,才是可持续展之道啊。 “不止。”又有一队官差从外头赶来,燕三郎见到被簇在其中那人,目光顿时凝住。 “先生也来了。” 第240章 涂云山的过往 连容生也来了。他是当地名士,见识又广博,还去过千食国的疫区。春明城生这样的不幸,他自然是要到场的。 正好连容生目光扫视全场,燕三郎下意识往后一缩。先生交代他要留在城里,结果他跑来温阳镇,算是违抗师命,这会儿可不要被现了。“走吧,有师尊在场,更不好动手。” 丝芽满心不甘:“他很厉害么?” “比你厉害多了。”猫儿冷冷道,“连容生是当世大家,他的连氏心法,也叫昭华心经独树一帜,有他护着涂云山,再来几个你一起上也是白搭。” …… 又过三个时辰,隔离区传出消息: 药物起效,病人有明显好转。 在场的镇民和官差不约而同,长长舒了一口气。只要不是绝症,人们对它的恐惧就会折减一大半;而对官方来说,瘟疫开始扩散的消息其实已经在春明城里四下蔓延,许多本地人都呐喊着“千食国人滚粗”这样的口号,认定瘟疫是被千食国流民带来春明城。 因此住在城里的千食国人,有的门口突然被泼上许多污物,有的干脆被拖出去一顿痛打,甚至千食国人开设的店铺也被打砸抢。 城里出现乱状,官署派人维护秩序,又要着力隔离疫情、抢救病人,还得在安抚城民,一时之间焦头烂额。 幸好,涂家的药物再一次自证灵验。涂云山走出来宣布,被隔离的病人经过施救,“至多再有六个时辰就能康复。” 消息传出去,人人欢呼不止。 丝芽靠在窗边紧盯着他,一瞬不瞬。心绪波动厉害,锚文一直未能生效。 涂云山似有感应,皱了皱眉,突然转头往这里看了一眼。 燕三郎眼疾手快,一把推在丝芽胳膊上,将她推离窗边。 不过这个时候,涂云山已经挥手招来两人,并且往这里指了指。 他起疑了,或者看见了丝芽? 燕三郎断然道:“该走了。”不能等对方摸上门来。一旦这里被包围,他们就是死路一条。 趁着群情激动,那两人还未能靠近,燕三郎等就已经悄然离去。 早在接到疫情急讯时,春明城就已经调集官兵将整个小镇团团围住,不许人进出,以免疫疾又扩散出去。 不过燕三郎既然敢潜进来,事先就想好了应对之法,这时在人群掩护下,绕到三十丈外、镇南边的一口井边,趁着四下无人注意,扑通一下都跳井了。 经过丝芽勘测,这口深井打通的地下暗流其实直通湖底,可作为进出小镇的隐密通道。 …… 次日傍晚,黄鹤才从春明城回来,除了燕三郎交代的任务,他也顺便汇报城里的情况: 这时城门已经打开,因为城东郊报来了喜讯。 三十二例疑似瘟疫病患无一死亡,并且已经有二十六例在早晨转向康复,余下的也脱离生命危险,好转只是时间问题。 经过十几个时辰的仔细排查,城东未再现潜伏病例。目前针对小镇的封锁还未解除,但春明城的城门已经打开,人们可以自由进出了。 针对千食国人的暴力行动立刻锐减,但对立情绪依旧未褪。这几个月来温情脉脉、一派和融的假象已经被撕得粉碎。 千食国人想要融入当地的努力,又要从零开始了。 当然黄鹤带来的重头戏,还是鸿雁飞书关于涂云山的情报。 燕三郎曾经花钱调查过涂家,但这一家子人数太庞大,他只重点关注了决策层的情报,毕竟涂家是他们作主。至于小一辈的过往,他就没有细致了解。 这一回,是花钱单买了。 涂云山是涂三爷的亲孙子不假,但并非土生土长的春明城人。六岁那一年,他随母亲归宁,结果母子在路上双双失踪。失事地点靠近夕眠沼泽,涂家派人找了几回无果。 未料到,五年前涂云山自异地认祖归宗,为涂家接纳。其敏而好学,勤奋自律,族内子弟根本难望其项背,待长辈又端敬有礼,言辞恳切,涂家家主于是力排众议、重点栽培。在他学业筑起两年之后,涂家更是花大力气托人举荐去连容生门下,成其座下之徒。 涂云山的争气,人人夸奖。涂三爷这一支从此扬眉吐气了,族内关于涂云山过往的议论渐少。这也是为何鸿雁飞书的第一次情报没有录入这些之故。 千岁搓了搓指尖:“他消失那几年的情报呢?” “空白。”鸿雁飞书并不能无中生有,知道真相的人太少,他们也不一定挖得出内幕。 “看来丝芽所说极可能是真的,涂云山被失踪那几年是被黑木部族收养,十一岁时重返千丝砻认祖归宗。” “最近这几个月,涂云山随涂家频繁出入千食国。”黄鹤继续汇报,“虽说涂家对于研制解药的过程讳莫如深,但据可靠消息,涂云山很可能也参与了。” “也即是频繁出入疫区。”燕三郎轻声道,“瘟神会在染疫地区更多逗留,以收取力量。”瘟疫扩散得更广,瘟神获得的力量越大,但它也要出入疫区,才能将其收为己有。亦即是说,它通常会在疫区留到最后,或者事后多次重返。这也是千岁等人判断千食国的流民不太可能成为瘟神载体的原因之一——他们逃离家园的时间太早。 那么涂云山的多次往返,表面上看是随涂家收集病理、研制解药,实则为瘟神收取力量。 他是瘟神,所以轻易就能解掉别人都束手无策的不治之症;他通过瘟疫的先扩散、后治疗,不仅将恐慌传播到人间,壮大瘟神的力量,还能让涂家的声望扶摇直上。 从前的涂家不过是区区春明城里的大户,纵然在当地混得如鱼得水,也不过就是地方上的豪强罢了;现在则不同,这次疫情牵连太广,涂家研制出解药也跟着声名远播,连拢沙宗和附近的几个大国都知道了涂家的名号。 黄大在一边听得不解:“他把瘟疫治好了,那瘟神怎么增长实力?” 第241章 黄雀、螳螂和蝉的游戏(加更) “疫疾此物与其他天灾如水火大患相仿,一朝为祸,人们对它的敬畏就可以持续很久,瘟神本身即得到源源不绝的愿力来源。”千岁对于这些门道却很了解,“再者,你看史上哪一次作乱作怪的瘟疫,哪怕曾经横行一时,最后不也被镇压下去?无论弄死多少人,无论传播有多广泛,它总是有终结之时。瘟神既然有灵,不会坐等那个时候。见好就收,今后伺机再度为患,才是聪明之法。” 涂云山行事,一箭三雕,不可谓不厉害。 燕三郎忽然道:“对了,靳大少身亡时,涂云山人在哪里?” “这个,鸿雁飞书也没打听到。”黄鹤面有难色,“首先是靳大少死亡的具体时间不好推断。再者,涂云山过去数月频繁进出春明城,不在家的时间很多。涂家指派给他的长随嘴又严,不好打听。” 这时天色已暗,千岁撩了撩垂落颈前的青丝:“那长随的名字、住址?” 鸿雁飞书问不到的,只能劳她亲自出马了。“丝芽急躁,我看她忍耐不了多久了。”千岁冷冷道,“在她暴走之前,我们得把这件任务完成。”不能让那头傻乎乎的鲛人坏了她赚取愿力的好事! ¥¥¥¥¥ 转眼又过去二十几个时辰。 温阳镇的疫疾事件已经落幕,城里的风波也趋于平静,春明城一切好像重新走回了正轨。 三天之内,官署和世家开庆功宴共计十五场,涂家都是主角。 涂家家主带着涂云山出尽了风头,与之形成对比的是,刑家等千食国遗贵在春明城的生意却遭受了沉重打击,至少有六、七十家铺子遭到打砸和抢劫,至今店面都还未完全修复哩。 趁火打劫,哪个世界都不缺这种人。 更不用说春明城人对他们的防备和排斥又被瘟疫带出了新高度。 算起来,涂家的确是这场动乱的最大赢家,然而它赢得正大光明,任谁也是无话可说。 这天午后,仍留在温阳镇的涂云山接到一个消息,即推掉了晚上的酒席,甚至下人来禀“连姑娘约您今晚燕雀楼用饭”时,他犹豫一下,竟然也推却了:“去回复她,就说我夜里有事,明后天再回请。” 说罢,他就出门了。 …… “涂云山突然外出,只带了三人。” 黄鹤把这消息传到春深堂,白猫就站直了身体:“往哪个方向去了?” “西北。” “那就不是回城了。”千岁走了两步,“从湖畔往西北去,唔,那岂不得绕湖半圈?” “正是。”黄鹤道,“涂云山的确绕着大湖走了半圈,才奔上官道。” “不好!”千岁立刻转向燕三郎,“去湖边!” 众人奔往湖畔,燕三郎晃动响铃之后,即将它丢入湖中。 以往不出盏茶功夫,鲛人丝芽就会闻声而来,屡试屡灵。 可是这一回,他们静候了两刻钟之久,冰面上也依旧是静悄悄地,望不见鱼尾人身的怪物出现。 “不妙。”燕三郎凝声,“她追上去了。” 涂云山这段时间出行都是前呼后拥,从不落单,丝芽憋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抓到他轻骑简装的机会,哪肯轻易放过? 千岁恨恨骂了一句:“蠢货,白长那么大个脑袋!”那四肢发达的鲛人何时才肯动一动脑筋,不要成日价冲动行事。 吖的,受她所累,木铃铛的任务能不能完成可不好说了。 “还愣着作甚?”她没好气地瞄了燕三郎一眼,“追啊!” 她昨晚去拜访了涂云山的长随,那小子以为自己身在梦里,嘴也不严了,很轻易就告诉她:“那几天少爷住在城里,但夜间出去都不让我跟着。” 也即是说,靳大少死时,涂云山并没有不在场证明。 要追踪丝芽不难,只要她将锚文带在身边。千岁捏了捏指关节:愿力奖励,我来了。 ¥¥¥¥ 涂云山是轻身简装出行,随行只有三人,出了城北门就骑上马,一路风驰电掣继续往西北而去。 这样快马奔行了盏茶功夫,就进入一片山沟。 丛林幽暗,山涧常见溪流,在这季节都冻成了素带。涂云山前往之处,却是林中的低洼地带。这里越走越潮湿,空气也越来越暖热,不久以后前方豁然开阔,竟然到了一片深潭之前。 深冬时节,连大湖都结冰,这片数十平的静水却依旧波光粼粼,表面连薄霜都未凝起—— 这赫然是一处林中温泉,从地底翻涌上来的温度把潭水也加热了,即便在冬季也不会结冰。 这种水潭位于低处,承接山岭蜿蜒而下的溪水,本该是清透无垢的。然而现在水色浑黑,跟“清澈”二字半点儿也扯不上关系。若是仔细看去,水里其实还有物蠕蠕而动,铺满了整个潭底,连带着映上来的水色都变了。 那居然是无数条尾指长的软虫,两头尖尖中间圆滚,浑身光滑无毛,在温泉中惬意地舒展身形。 胆小者,看一眼就要毛骨悚然。 “怎么回事?”涂云山招了招手,“往地下河的水眼都已经堵死,只留了一个出地热的,怎么会被铁蛭逃走?”那泉眼温度太高,铁蛭靠得太近就会被煮熟,不可能从里逃生。 就有人走出来禀报道:“少爷,这东西太善钻营,明明用泥灰夯死的缝隙,过不了多久,这东西又能挖开。” “九成是你们太不仔细,这东西在西疆也是钻水土为生。”涂云山少见地声色俱厉,“才几天功夫就走丢了两成。若是放上一个月,这潭里还能剩下几条?——都去找回来!使用前,这东西必须养上几天才有效果。” “这?”手下惊呆,“少爷,这要从哪里下手才好?附近地下河网密布……” “我从城里带来一些染料。”涂云山恨铁不成钢,“你们倒入潭里,找找附近哪里的水源变蓝,就知道铁蛭逃去了哪里。” 手下大喜:“少爷英明。” 染料倒入潭中,转眼就将潭水染成深蓝。涂家人立刻四散开来,到附近寻找变色的水源。 第242章 反咬一口 涂云山在潭边来回踱步,似有心事,这么踱了小半个时辰才坐到岸边的大石上,怔怔出神。 也就这么点儿时间,潭水就飞快褪掉了蓝色,重新变得清澈。这说明,潭水的确从其他渠道泄走了。 林中空地安静下来,只有十二月的寒风呼啸不止。 涂云山不怕冷,但坐在这里时间久了,听着耳畔呜呜不绝的风声,居然渐渐从单调中听出了一点韵味来,再听着听着,居然就犯困了。 他掩口打了个呵欠,揉了揉眼皮。 再过一会儿,再打一个。 实在架不住瞌睡虫的劝导,他斜倚在石上以手支颐,眼皮越来越重,终至睡着。 他的呼吸越发均匀,和风声几乎融在一起。 潭边一片安宁,什么异样也没有,这里的景象仿佛静物写生,除了被风扰动的树梢和水里蠕蠕不绝的铁蛭。 又过小半盏茶功夫,林地边缘的光线忽然扭曲。这里原本只有大树、积雪和枯草,如今在这三样东西之外,林地上凭空又冒出一个身影。 它往外走了两步,保护色跟着褪去,这才显出了人身鱼尾、凸目巨口的特征来。 鲛人丝芽。 它居然有变色龙一般的天赋。 瞥见涂云山熟睡,它从林地间蜿蜒而过,蛇尾比起鱼尾的优势就显示出来了,即便行走在草叶间也不会发出一点声音——这是沼鲛人的看家本领了。 它游近涂云山一丈之内,才停下来细细端详着他,眼里情绪复杂,哪里像在温阳镇里那般激动? 他们终于又相见了。 丝芽右手一招,即有微光闪过,钢叉赫然在握。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似是下定决心,这才握紧钢叉,猛力往前一扎! 叉尖闪着寒光,若这一刀被扎实了,涂云山就会像串子上的烤鱼那么悲惨。 但也就在丝芽下定决心的一瞬间,涂云山猛地睁眼,身形向外一晃,躲过了这一记掏心刺。 丝芽一击不中,立刻跟进,钢叉带出风声呼呼,口中亦是低啸不绝,恨不得将他戳成筛子。 她气力惊人,涂云山身法轻灵,只有万不得已才勉力挡了两下,都被巨力击出一丈远。 他舌绽春雨,大喝一声:“动手!” 丝芽一怔,终觉不好。 涂云山话音刚落,四下里飞出四面大网,齐齐往丝芽身上套来,每一面上头都有光芒闪动,显然附著了神通。 它反应极快,尾尖在地用力一弹,箭一般朝着涂云山冲去,堪堪逃出了大网笼罩范围,鱼叉尖端对准他心窝刺去。 不过这个时候,林中飞出两颗石子儿,都裹着微微的青光,第一颗砸在鱼叉上,将它砸歪到一边去,第二颗正中丝芽肩膀,击得它向后一仰。 涂云山飞快退出三丈开外,大声道:“捉住它!” 林中顿时冒出不少人影,将两人包围在内。 丝芽就是再粗枝大叶,这时也明白自己中了陷阱,怒瞪着涂云山骂了句:“卑鄙!” “鲛人?”林中又走出几人,为首是个五旬男子,圆脸黑肤,望着丝芽直皱眉,“春明城附近怎会出现鲛人?” “陈大人,这是沼鲛人,栖在夕眠大沼泽。”站在他身边的赫然是连容生,这时就出声给他讲解。 涂云山望见师尊突然出现,也是吃了一惊。 陈大人听见“夕眠大沼泽”几个字,瞳孔微微一缩:“便是瘟疫的发源地?” “正是。”涂云山一边后退一边大声道,“提辖大人,便是这只鲛人流蹿至春明城,把瘟疫也散播到这里来!”他毫不停顿往下说,“前几天温阳镇民染瘟,就是这怪物将疫疾泻入湖水,感染了湖鱼,镇民再去捕鱼就中了它的暗算!” 陈提辖脸色顿时沉下。且不说人类城池不欢迎鲛人这种异物进入,只说鲛人通常出没于水泽,而温阳镇就建在湖边,镇民也的确是吃了染疫的鱼才生病的。那湖原先一直好端端地,年年都有渔获,也不知供养了多少春明城人,怎么这头鲛人来了,湖鱼就染疫了、就不能吃了? 他一声令下:“拿下,死生不论!” “胡说八道。”丝芽气得七窍生烟,“明明是你偷走我族泉石、放出瘟神危害四方。我今日就要杀了你,给我爹爹和族人报仇!” “瘟神?”涂云山嗤笑一声,懒得辩驳,“你当这里都是三岁小孩?大家速速将它拿下,否则春明城必然遭殃。” 这时涂家人与官兵都上前捉拿,丝芽左突右刺,一连打伤几人,忽然自背后拔下块鳞片,用力朝着涂云山掷去。 那鳞片尖锐,边缘还有细小锯齿,其洞穿力极强。 涂云山格开两枚,第三枚原本会在他腿上打穿一个洞,不过连容生再度出手,将这暗器弹开。 此时大网收紧,几层叠下来,终于将丝芽网在正中。 她张嘴尖啸不已,却是动弹不得。 涂云山一口气还没松下来,眼中就闪过厉光,一剑往她心口捅去。 这剑又快又狠,没有半丝儿犹豫。陈提辖待要阻止,连容生已经一把按住徒弟右腕:“住手!” 见涂云山毫不留情,丝芽呸地一声朝他吐沫:“想杀人灭口?你的心肝比瘟神还黑!早知你会成今日祸害,我和爹爹当年就不该把你拣回去,让你死在沼泽蛇蚁口中多好!”转向连容生嘲笑,“你是他师尊?听人说你很了不起,今天一看不过是个瞎子,连自己徒弟被瘟神附了身都不知道!” 这话说出来,众人都是一惊。 涂云山急急道:“师父,我与瘟神可没有半点关系!” 连容生闻言皱眉,“子悠,你是被鲛人抚养长大?”别人或不晓得,但他收徒弟当然要追问过往,知道涂云山十一岁才认祖归宗。那么在那之前呢? 涂云山张口欲言,连容生一瞪眼沉声道:“真话!” 他威信深重,涂云山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喉结上下动了两下,才恭声道:“师尊,我确是在夕眠沼泽的黑木部族渡过五年。可是、可是……” 第243章 指天立誓 他声音转悲:“那是猪狗都不如的五年!鲛人厌恶人类,时常欺我取乐。我在沼泽中忍受了近两千个日夜,才终于找到机会逃出来!” “胡说!”丝芽嘶声道,“我在部族中何等维护于你!爹爹也下令,不准旁人欺负你。” “他拣我回去,只是当你的玩具罢了。何曾对我有半分好意?”涂云山冷笑,“你以为我年纪小,记不得我娘亲什么下场么?她被你的族人吃掉,死无全尸!当年若非你指着我说好玩,鲛人族一定把我也吃了。” “怎会?”丝芽一惊,背上的鳍都立了起来,但很快又平复下去,“她是被毒蝎蛰死的,在夕眠沼泽,所有躯壳都不该被浪费。就算我们沼鲛死去也是执行天葬,还馈于沼泽!” 所谓天葬,即是将尸首袒于荒野,任它被自然侵蚀。 “反倒是你!我待你一片赤诚,你却利用我偷取泉中石,解掉瘟神封印!” 陈提辖听了半天对质,终于抓住一个关键词汇能插上口:“什么是泉中石?” “曾经肆虐四方的瘟神被封印在夕眠沼泽,就镇压在纯净之泉。泉中石有强大的净化之力,能够除秽返净,有它相助,封印才能安然无恙。”丝芽怒视着涂云山道,“他挖走泉中石,封印自然破去!” 众人下意识都看向涂云山,后者气极反笑:“我放出瘟神作甚,对我有何好处?” “你在夕眠沼泽几年,早就受瘟神蛊惑,变作它的帮凶,让它借着你的腿行走人间!再说——”丝芽冷笑,“你放瘟再治瘟,就能立下功劳了,让你这位师父,让那些大官看到你的本事。” “我早年就跟你说过,泉中石能净秽去垢、还原本初,这些你倒是记得牢靠,紧巴巴赶来禁地偷走,可你怎么就不记得我们对你的好?” 两人各执一词,旁观者都有些茫然,不知谁说的是真话。连容生望着涂云山,想到涂家根本不以医药闻名,却能对付名医束手的瘟疫,不排除他们靠一己之力研发解药,但借助外力的可能性才是最大。 难道? 涂云山见连容生面凝寒霜,干脆竖指向天立了个毒誓:“徒儿可以指天立誓,绝不曾被什么瘟神附身,也没替它为非作歹。如有半字虚言,教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这句话说得铿锵有力,然后他就紧紧闭上嘴。 五息过去了,十息过去了。 天上安安静静,没打雷也没闪电,依旧万里无云。 在这个世界,立下的誓言是很灵验的,此谓“言灵”。涂云山立誓而不应誓,就说明他的确无愧于心,上天也不降责。 陈提辖松了一口气,对手下挥了挥手:“把鲛人带回去审问。” 众人齐声应是,要把鱼网连鲛人拖拽起来。那鱼网表面还时常闪过微光,显然是束缚神通持续生效。这些官署都有对付山精野怪的法子,常找玄门定制许多实用的法器。 “陈大人且慢!”涂云山却上前一步,脸色凝重,“这东西能散播瘟疫,与寻常人犯不同,不宜留置。” 陈提辖想想也对:“依你之见?” 涂云山斩钉截铁道:“斩杀焚烧,就地掩埋,以绝后患!” 连容生面色微动,丝芽却停下挣扎,死死盯着涂云山道:“好,好,你真是了不起。” “姐姐。”涂云山却忽然改了称呼,面色转作哀伤,只有丝芽看见他眼中潜藏极好的厌恶,“我知道对不住你,都是我的错。可是春明城居民无辜,你实不该迁怒他们。”说罢,提剑对准她咽喉刺去。 丝芽被几层巨网缠裹,并无反抗之力。 陈提辖也不阻挠了。他的职责是保一方平安,这鲛人如是疫源就该当场宰杀,并且的确还应该就地焚化以免扩散。如果杀错…… 杀错有什么要紧?鲛人又不是人类。 眼看鲛人要被一击毙命,冷不防半空中“咔嚓”打下一记霹雳,银色的电光垂直劈向了涂云山! 应誓了? 那电光也映亮了周围人呆滞的神情。涂云山刚立过誓就招来雷电,此谓天罚。难不成,鲛人所言俱是实话? 不过这道天雷好像来得有点……延迟? 自然谁的念头也没有闪电来得快,眼看那道银色光弧快要砸到涂云山的天灵盖,他脑门儿上突然多出一根戒尺。 于是闪电就劈在了戒尺上,一时间电光闪烁,滋滋不绝于耳。 众人骇然。 连容生居然敢替弟子挡去天罚? 陈提辖喃喃道:“连、连先生……” 连容生却面沉如水,冲着林地低喝一声:“谁在捣乱,速速现身!” 他目光如炬,间不容发之际居然还能看清,那记闪电并非天罚,而是人为! 只不过它掐的时机太精巧了,谁都以为是涂云山自己应誓,压根儿没有出手拦截的想法——除了他。 喝声方落,一声轻笑响起,清脆柔和。十余丈外挺拔的古杉后头,露出一角红衣。 可是夜色昏沉,人影大半又被巨木挡住,谁也看不清它的全貌。 紧接着,一道银光自树后探出,飞快刺往涂云山眉心! 这是赤裹裹的挑衅了,连容生修养再好,这会儿不由得大怒,一尺磕掉这道银光。 只听“笃”一记闷响,在场众人终于看清银光的真面目,竟然是一条拇指粗的锁链,顶端还带着一只尖梭,看起来锋锐无匹。 最古怪的是,这锁链初看还闪些微光,定睛细瞧,竟然通体都是白骨,由粗到细,仿佛是某种生物的尾椎连接而成,只是质地细腻如璧,白中泛银。 被击歪之后,这锁链居然重新昂了起来,如同毒蛇蓄势待发,也同样柔韧有劲。 伴随这些骨节咯咯作响,先前那女声再度响起:“连容生好大的名头,嘿嘿,今日一看竟是眼瞎心盲。” 她的声音幽雅中带有磁性,说起话来仿佛满山皆是和声。 连容生凝视着她:“你是谁?” 周围的官差忽然接二连三咳嗽起来,众人这才发现,空气中不知何时弥漫一层淡淡的红雾! 第244章 涂云山呢? 天色已晚,加上这雾汽实在稀薄,方才连容生都未察觉,直到此时嗅见一阵腥臭难闻的气味。他心里一惊,连忙道:“瘴气!都闭好口鼻。”手里掐了个唤风诀,本地旋即刮起一阵大风。 一般而言,风来雾走。 可是这层红雾任大风卷过几个来回也还赖在原地不散,仿佛被胶水黏住,称得上十分顽强。并且因为已被连容生识破之故,它的浓度突然加剧,不过几息功夫就已经变作了伸手不见五指。 “该死。” 浓雾乍起,连容生即以戒尺代暗器,直接掷向树后的红衣。这上头附著真气,隐现金光,所过之处,雾汽不得不从中分开。 红衣一闪不见。 连容生不敢怠慢,回首打出一枚鸣镝。那物在浓雾中发出锐鸣,不紧不慢往远处去了。 他声罩全场:“跟着鸣镝出去!” 浓雾四散,众人即便要撤离也分不清东南西北,甚至还有几个倒霉的直接掉入潭水,被一群铁蛭扑住吸血,嗷嗷喊痛。 连容生这支鸣镝给众人指明了方向,他们只要循声奔去即可。 连容生也未闲着,一手抓着徒儿肩膀,大步往杉树冲去。果然耳畔风声微动,有物袭来。 那来历不明的女人,依旧以涂云山为目标。 连容生挡了两下即出手反击,只觉对方有如游鱼,在这浓雾里就是如鱼得水,滑不溜丢。他居然连这女子何等境界都摸不清楚。 他听见杂乱的脚步声急速离去,估摸着涂家人和官差都已经远离,这才打了个响指。 左手指尖即亮起一小撮金红火苗。他放到嘴边,用力一吹: “呼——” 这一吹之下,火苗撞上红雾就仿佛沾上了油汽。 跑出红雾范围,刚好回头的官差就看见红雾里隐现一点亮光,可还未来得及细看,紧接着“轰隆”一声,炸了! 狂暴的气浪推向四面八方,把众人扫得东倒西歪,爬起来以后相顾骇然。 林地里的浓雾不见了,到处都是黑烟袅袅。连容生立在原地,毫发无损——要紧关头,他撑开了护身罡气,连自己带徒弟一起罩住。 不远处传来女子的鼓掌声:“厉害,连夫子一碰上沼气就放火的招数,有没有传给徒弟呢?” 她放出来的哪里是瘴气?不过是丝芽收集来的沼汽而已。只不过混在自己的标志性红雾当中,连容生便以为是瘴气了。 要破瘴毒,最简便粗暴的法子就是放火祛之。无论这老头子修的是什么真火,本质都是火,都能引爆油汽。 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料中了。 这妖女的声音忽远忽近,难定其位。 两人都未使出什么神通,她的诡计就一个连着一个。连容生现在回想,也发现方才涂云山头顶那记闪电看似骇人,实则力弱,就算自己不去阻拦,它未劈到涂云山天灵盖之前也会自行消泯。只是这女子对于力量的把控实是精准得吓人,连他都着了道儿。 这一下的沼汽爆炸更不用说了,那是巧妙给他下了个套,借着他的手、借着他的真火把自己人轰了个七荤八素,现在陈提辖还有两个手下躺在地上哼哟不起。 受她三番两次戏耍,连容生冷哼一声,对徒弟道了声“候着”,就要大步追去。可是他刚一转头,瞳孔就骤然收缩! 他抓着的哪里是涂云山,分明是个官差,那人目光呆怔,显然还未从方才的爆炸当中回过神来。 虽然他未受皮肉伤,然而剧爆对于视网的损伤很大,他眼前还是白茫茫一片,并且耳鸣不止,根本未听见连容生说了什么。 涂云山呢? 前方红衣女子长笑,声如银铃,眨眼功夫就远去了,紧接着就是涂云山的呼喊从远处传来,若有若无: “师父,救我!” 他被掳走了。 这时掉在潭水里的几个官差也在不停扑腾,失声哀嚎:“救命,快救命!” 潭里的铁蛭虽然得到定期投喂,然而数量庞大,胃口又惊人,何曾吃饱过?好不容易水里掉下几个大活人,铁蛭群立刻翻滚起来,疯狂冲向饕餮大餐! 刹那间整个水潭如沸,铁蛭群搅滚,黑压压一片极是惊人。 站在岸边的官差,能看到水里的同伴纵声呼救,可身上已经黏附密密麻麻的吸血虫,拍都拍不掉。 陈提辖大吼:“愣着干嘛,快把他们救上来,快!”这些铁蛭吸血速度惊人,还是几百头同时张嘴,人类不比沼泽巨兽,要不了几十息就会变成人干! 他指挥着手下站到水边去拽人,又忍不住爆了声粗口:“他x滴,鲛人呢,鲛人哪去了?” 先是大雾,而后是惊天动地的大爆炸,大家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竟发现原本被困在大网当中的鲛人不翼而飞! 现场一片混乱。 连夫子犯难了。 该留下帮着寻找鲛人,还是去救回徒弟?他略一犹豫,还是救徒弟的心思占了上风,当下跺了跺脚,迳直去追红衣女。 …… 林地幽深,连容生循声追去,速度快极。 徒弟的声音在前面回响,先是唤着师父,然后就是“啊”地一声戛然而止,像是挨了一击。 连容生心里着急,速度更快,便是枝头休憩的松鼠都看不清他的身影,只能见到树底有个灰影一闪而过。 数百丈距离转眼即过,连容生追入一片雪谷。这里林木寥寥,地上的雪倒是积了有二尺来厚,就连容生视野所及,眼前一片平整,连半个脚印都没有。 那女子想来有踏雪无痕的本事。可他心底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连容生冷静下来,从地上抓起一把积雪,凑近嘴边低喃几句,然后轻轻撮散在空气中,低声道:“显!” 这是他的独门秘术,但凡有人方才在这里动用过真力,雪粉就能飞在半空中凝而不散,指其行踪。 可是雪粉簌簌而落,挥洒在地,却没有显出他想要的效果。 要么那人藏匿身形的本事太了得,连真力都不会外露一丝,要么…… 要么这里根本没人来过! () 第245章 近搏 连容生回想方才涂云山的呼救声,越想越不对。 徒儿在红雾中就与他走散了,接着就是大爆炸,红衣女远去,鲛人失踪,兵差们在水潭里扑腾,水花四溅…… 红衣女是什么时候掳走涂云山的? 还有一样关键:鲛人去了哪里? 鲛人与他这样的人类不同,有蛇尾无人腿,并不擅于在林间快速奔跑,为什么眨眼间就可以消失得无影无踪? 回想自己离开林地前见到的最后一:翻滚的潭水、呼救的兵差、黑压压的铁蛭群…… 等下,铁蛭群? 如果鲛人根本不曾远离呢? 有个念头一闪而过,连容生目光凝住:“糟了!”他被误导了。 正在此时,涂云山的呼救声又传了过来:“救我!” 这一声很急切、很焦灼,连容生终于想起先前的呼声有什么不对了: 太过飘渺,也太单调了。远不如这一记声情并茂。 当然最重要的是—— 这一次呼救的声源,来自于水潭方向! 连容生一个转身,飞奔而去。 ¥¥¥¥¥ 红雾乍浓时,涂云山就随着人群后撤。这种时候伸手难见五指,往人多的地方走就对了。 对方是冲着他来的,并且连下了两次狠手,显然是丝芽的帮凶。 师尊去揪那来历不明的红衣女了,而鲛人就在他前方三尺之内,被大网裹得动弹不得。 涂云山眼中有厉光一闪。 好机会。 他知道连容生看起来性子古怪不好说话,实则心肠很软。事后他若是听取丝芽片面之言不肯杀她,那么涂云山可要倒霉了,毕竟这位师尊嫉恶如仇。 那么就趁现在杀掉鲛人,即便连容生事后责备,他也能推说是混乱中唯恐瘟源跑掉、才不得已下手。 丝芽一眼看见他眼中的杀气,忽然开口道:“你真恨不得我死?” 连容生不在边上,涂云山不必再委屈自己,这时嗯了一声:“对,人丑还要多作怪!”说罢长剑一挥,直取鲛人脖颈,甚至没留意她的语气有些奇怪。 像是压抑,又像是认命。 这回他是斜劈过去,打算直接将她斩首了。 他从幼年起就讨厌她,讨厌她的丑陋,讨厌她的没有自知之明! 更讨厌自己不得不虚与委蛇的那段时光。 冷不防丝芽开声,冷冷说出一个字: “好!” 吐气开声的同时,她双手分开、向外一扯,“嗤啦”一声,撕鱼网如裂帛! 那厚达四五层,至少附加了五、六道神通的鱼网,在她手下居然就如纸片儿般不堪一击。 她手爪一拨,顺势抽飞涂云山的长剑。后者脸上才露出惊骇之色,她已经合身扑了上来,用劲极猛,如巨蟒扑猎,涂云山挡都挡不住。 两人足边就是水潭,只听“扑通”一声,她将涂云山推入水中! 紧接着,岸上那一片红雾轰然炸响! 涂云山眸子瞪得老大,甚至可以望见鲛人海藻般铺张的发丝间隙,透出耀眼的红光。 那是爆炸带出的光芒,哪怕在水底也依旧清晰可见。 是的,他们已经沉入潭底。 千岁所用的沼汽即是丝芽收集来的,她当然知道爆炸在即,绝不可停留原地,于是选择了最适合自己的主战场——水底。 对丝芽这样的鲛人而言,入水之后灵活度比岸上提升何止十倍?只一个摆尾,就将两人压到了水潭底部。 这里距离水面至少有一丈多深,也是铁蛭聚集最密之处。 被岸上的爆炸和两人跳下来的动静扰动,铁蛭群一下炸开扑到两人身上,将他们密密麻麻全部裹住。 涂云山惊骇欲绝。可是人在水底又张不开嘴求救,铁蛭从四面八方冲来,见缝插针就往他身上啃咬,尤其是眼、鼻、嘴、耳这些部位。 最可怕的是,丝芽气力又大得惊人,将他死死按在潭底。 她的力气向来是这样大,涂云山早就知道。 此时还有几个官差正在水面上扑腾,同伴的注意力都被他们吸引过去,哪里会留意到潭底的异状? 更何况,铁蛭群转眼就将潭底遮得严严实实,站在岸边的人往下望,也只能看见翻滚的吸血虫群。 鲛人入水之后,眼睛表面立刻就能翻下一层厚重但透明的眼睑,这是其保护眼部的独特天赋,因此丝芽现在只要一手捂住口鼻,令蛭虫不至于攻入就行。 至于身体,鲛人的体表覆盖坚硬而锋利的鳞片,蛭虫无处下嘴,只有她后背上由自己揭下三块鳞片,那部分血肉失了保护,遭受蛭虫疯狂攻击。 但她脸皮只是微微一抽,好似根本不曾觉出血肉被噬的痛楚。 涂云山疯狂挣扎,体表却接二连三泛出几道微光,红的,青的,黄的。 那是涂家赠给后辈的几道护身法器生效、失效而泛出的光芒。 铁蛭的嘴部是个大吸盘,里面三块颚片上都长有许多细小的锯齿,可以划破生物的皮肤。但这“细小”也是相对它通常寄生的沼泽巨兽而言,对人类来说,那和真正的锯子并没有什么区别! 单个儿的铁蛭也不可怕,然而涂云山全身都沉在潭底,沉在蛭群中间,四面八方至少有六、七百条铁蛭同时在他身上动嘴! 他的护身法器再牢靠,同时应对六七百个锯子的强力进攻,也是力有未逮了。 眼看最后的法器也要支撑不住,涂云山知道生死一线,恰好这时丝芽又缩回一手去捂住自己口鼻,以免铁蛭钻进去——这两个部位,同样也是沼鲛的弱点——涂云山自后腰抽出一柄短匕,猛地一刺! 他直接扎穿了丝芽按住他的手臂。 鲛人吃痛,手便松了。 涂云山借机伸足,在潭底的岩石上用力一蹬! 他自幼生长于沼泽中,水性很好。人在生死攸关时可以爆发十二分潜能,何况他本身就有修为,这一蹬力气绝大,令自己瞬间就上蹿了七尺有余。 涂云山原就会水,大喜之下手脚并用,又划拉两下就浮上水面,正好这时身上有微光一闪,最后一件护身法器也失效了。 () 第246章 重新封印 这一下,惊得他魂飞魄散。他不管身上挂着多少铁蛭,飞快游向岸边,同时没忘放声大呼:“救我!” 岸边的官差正在拯救落水的同仁,没料到涂家少爷突然冒头,浑身还挂满了铁蛭,都是大吃一惊: 涂少爷人在水里,那么远处传来的呼救声又是谁发出的,连夫子现在追的人又是谁? 有个官差下意识伸手,涂云山拽着他的胳膊借力出水,“哗啦”一声就往岸边跑。 跑不出两步,他突然“啊”地一声惨叫! 涂云山出水时,身上还挂着无数铁蛭。护身法器失效,铁咥当然就开始啃他了,只不过他刚出水,在这么寒冷的天气里皮肤冻得僵硬,感受不到铁蛭的威力。 现在铁蛭啃开了他的表皮,开始钻入肉里大口吃喝,这一下,涂云山有感觉了。 几百个小锯子同时开锯,那滋味简直一发入魂。饶是他平时定力再好,刹那间也痛得大吼一声,脚下一个踉跄。 他没留意到丝芽已在背后无声无息出水,顺手拔出臂上的匕首,狠狠掷了过来! 鲛人天生就有投掷之能,在沼泽中掷杀猎物,百发百中。 …… 连容生赶向潭边、跨出林地的第一眼,就见到了这一幕: 涂云山向岸边奔跑,中途打了踉跄。 鲛人奋力一掷,稀薄的夜色中犹能见到寒光一闪,已到了徒儿颅后。 “不!” 连容生目眦尽裂,掷出手中戒尺,想要截下匕首。 可惜,太迟了。 玉尺堪堪离手,那厢寒光已经没入涂云山后脑,后进、前出。 一点儿血光没有。 可是他身形猛地一颤,目光就凝住了,又晃晃悠悠往前走了两步,这才一头栽倒。 全身上下,人的颅骨最是坚硬,匕首却能穿透涂云山的头颅兀自余劲不衰,钉在不远处的树干上,可见丝芽这一掷拼尽全力,再也不留一点姑息。 “你!”连容生怒视鲛人,眼中杀气四射。 他已经很久很久不曾这样暴怒。 这头鲛人好大的胆子,敢在他面前行凶! 玉尺重新归入手中,连容生大步上前。 丝芽也有些疲惫,却还游向前去,登上岸边。 周围的官差都下意识躲开两步。 她不顾伤口里还挂着铁蛭大口吸血,抬手对连容生道:“你徒弟早被瘟神附身,我是替天行道,这就证明给你看。” 她完好的那只手,高举一只青色小壶。 瘟神?连容生脚步微缓,却见丝芽已经行到涂云山尸首边上,原本高昂的身躯慢慢垂落下来,小声道:“弟弟……” 她的声音低得像呢喃,仿佛还叹了口气。 而后她问连容生:“他想娶你孙女,是不是?” “休问些不相干的事。”连容生森然道。他的玉尺已经垂在她脑门儿上,只差一下就能令她脑浆迸裂,“证据呢?” 他徒弟死不足惜的证据呢? “别急。连先生学富五车,应该知道瘟神只有在人死掉以后,才会离开躯体吧?喏——” 随着丝芽这几字缓缓出口,涂云山的口、鼻、耳内,均逸出黑烟,飞快汇成一股。 那烟浓稠得如有实质,汇合之后就要逸入林地。它所经之处,原就凄黄光秃的枯草和树木一下就染上了黑斑,并在短短两息之间就化作一滩粘稠的黑水。 黑烟一旦蔓开,就连站在边上的陈提辖也能清晰看见,烟气当中凝出无数张扭曲的脸,有的张口大呼,有的痛哭不止,有的惊恐万状。然而所有脸谱的唯一共性,就是狰狞恐怖,让人看着心生畏惧。 任谁都看出,它要逃走了,可众人的确害怕,皆下意识后退几步,面露惴惴。 那是生灵源自本心的畏惧,连容生这样的大家也能感受得到,不禁脸上变色。 瘟神藏得好深,竟然真地寄居在涂云山身上! 鲛人没有撒谎。 他这徒儿平时言行,有几分出自真心,又有几分是瘟神授意? 丝芽又道:“脱离寄生的瘟神最是脆弱,连先生还不动手吗?” 连容生自然不能容这东西再逃出去肆虐四方,顺手掐了个唤风诀,指尖重新又亮出一点真火。 呼地一下,火借风势,风卷火行,这片小小的林地里赫然多出一个火龙卷。偏生还吸力巨大,莫说是木片纸屑这样的小物,就连立在边上的一个个精壮汉子,也要努力掰住身边的树木岩石,以免自己被连夫子的怒火无辜烧死! 瘟神化成的黑烟自然也受强大的吸力牵引,翻身就要往外逃。 连容生自袖底取出六只铜符甩出手去,“嗖嗖”几声扎在它四周的地面上,穿过火龙卷时借了一点火势,入地以后即构成炙热火墙,将瘟神上下左右六面全部封死! 它逃不掉了。 随后火龙卷杀到,将它卷了进去。 众人就望见火龙卷周身先是赤红,接着转作暗黑,像是有两尾颜色不同的巨龙搏斗不休。 连容生面庞被火光映红,俱是隐忧:“这东西已经能扛住真火灼烧了!” 他修的昭华真火善治污秽邪祟,从前无有不利,这回的瘟神却和它斗了个半斤八两。 “为免夜长梦多,还是将它封起,慢慢炼死罢?”丝芽举起手中青壶。 连容生点了点头,伸手一指,于是火龙卷即向青壶挪了过来,不理其中瘟神如何挣扎着想要逃出,都死死将它缠住。 离青壶越近,火龙卷的体积就越小。等到了壶口,它已经变作了漏斗大小,丝芽拍了拍壶底,即有一股无形吸力暗生,将火龙卷带瘟神一起吸了进去。 丝芽立刻封上壶口,这才长长舒一口气。 火龙卷和瘟神都消失了,潭边草木尽落,慢慢又恢复了平静。 连容生伫立原地出神,眼珠子都未动一下。 长久以来,他都看走眼了? 陈提辖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终忍不住道:“连先生,这儿已经无事了罢?” 被他出声扰动,连容生才缓缓点头:“尘埃落定。” 陈提辖指着丝芽手中的青壶,不放心道:“这东西怎么处理?” 第247章 平步青云的野心(加更) 他是亲眼看着瘟神被关进去的,所以这壶子要怎么处理?瘟神后头会不会又跑出来? 丝芽目光盯着地上的尸首,一边摩挲壶身道“我要带回夕眠沼泽,重新封印起来。” “那不成。”陈提辖不满,“它能从你们沼泽里溜出来一次,谁能保证不溜出来第二次?”这玩意儿一旦脱困,那就是天下大乱。 “陈大人说的是。”连容生向丝芽伸出手,“拿来罢,我有一地可以净化之。” 丝芽低声道“你能保证,它不会再出来作乱?” 连容生嗯了一声“万无一失。” 丝芽这才将青壶递了过去,而后指着涂云山的尸首道“他的尸体最好也烧了,将最后一点疫疾除尽。” 先前涂云山要杀她烧她,现在是风水轮流转了。 连容生接过,以他涵养,脸上亦免不了唏嘘之色。 涂云山是他看重的徒弟。天资不错,勤奋惊人,虽然灵性不足,但连容生知道业精于勤的道理。 现在想来,是不是他太忽视弟子的心性雕塑? “他前途本是一片光明,为何要做出这种事来?” 丝芽作了个深呼吸才道“他五年前离开黑木部族,前不久再回来,面貌已经长成大人,却对我依旧亲近。他说,人类的世界精彩极了,远不是夕眠沼泽可比,可他起步太晚,世间又是人才济济,他拼不过人家。” “我问他,要怎么办才好?”丝芽轻声道,“他说,必须寻得更多助力。他师尊的名气很大,威望很高,如果他能娶师尊的孙女为妻,今后就能顺风顺水。” 涂云山见到连萱之后,的确展开了热烈追求。这一点,连容生早就知道。甚至他作为男人,早就明白涂云山的心思,但他并不反对。 懂得借势、想要借势,那没什么丢人的,前提是自己也得有些份量。 “他做了什么?” “我听完以后,难过极了,陪他喝了许多酒后就醉倒了。结果他偷溜进部族禁地,挖出泉中石、打开青玉壶,把瘟神放了出来!呵,他在黑木部族生活太久,知道该怎么躲开守卫。”丝芽将身上的铁蛭一只一只揪下来,扔回水里,“你知道么,被瘟神附身的人,可以万毒不侵,体质远优于常人,并且天底下再无邪祟可以加害。” “等我醒来,才知道他从小就受瘟神蛊惑,早就成了他的信徒!五年的人间生活,只不过更加坚定他要放出瘟神的决心!”她问连容生,“四个月前,涂云山从北方回来以后,做了什么好事罢?” 连容生不语。 别人或许不晓得,但他消息灵通,知道涂家几个月前的确向句遥王室进献一件异宝。句遥皇帝久病不愈,御医说是染了邪祟,请来异士施过许多神通都不见好。结果涂家献上一件宝物,句遥皇帝佩在身上,没几天就康复了,这下子圣心大悦,立刻给涂家降下嘉奖。 从时间上推断,恰好与丝芽所说的吻合。 也即是说,涂云山将黑木沼泽净化之泉的泉心石进献王室,治好了皇帝的病。涂家得到了奖赏,涂云山得到了重用,皆大欢喜。 现在,涂云山又研制出瘟疫解药,声名鹊起。 下一步,只要他再获取连萱的芳心,就能迎娶连老夫子的孙女儿,今后向上攀爬的阶梯就是又直又宽了。 这一套连招环环相扣,若不是丝芽从夕眠沼泽赶来复仇,涂云山应该可以如愿以偿。 登天之路,真地只差一步了。 连容生微微一叹。到了这时,他才终于采信丝芽的话。 人拜神诡,必有所求。涂云山求瘟神,不过是有野心,有平步青云的野心。 这个徒弟有野心,他很早就知道了,当时不觉有错,现在才知险酿成弥天大祸。如果涂云山不死,今后又不知瘟神要如何荼毒人间。 这会儿官差也将同伴身上的铁蛭都拍了下来,敷好膏药。陈提辖即命他们与涂家人一起砍树拣禾,将涂云山的尸首火化了。 只有这样,疫疾才会被彻底消灭,春明城从此安全了。 连容生最后望了一眼熊熊大火,转身离去,头也不回。这里还有涂家人,他们会给涂云山拣拾骨灰的。 倒是丝芽立在水边,望着火堆发呆,也不知心里想些什么。 陈提辖收拾妥当,也准备下山,这时手下几个官差拣起大网凑过来道“陈大人,这网不能用了。” “补一补就,咦?”陈提辖本不耐烦,待看到网子却微微一惊。 网全破了,并且破口处乌黑一片,不像是锐器砍断,反而像是腐蚀烂掉。 这些都是特制的大网,莫看线绳不粗,强度和韧性都很惊人,拿寻常刀剑斧锯来磨上半个时辰都磨不出一个崩口,何况拿来对付精怪之前,还要先请异士符师附著神通,那是更加牢固了,真叫刀枪不入、水火难侵。 并且,当时撒到丝芽身上可足足有五层之多! 这母鲛人到底用了什么手段,把大网破坏得这么彻底?陈提辖估摸着,想把网子修好可得再划拨一大笔钱。 可是,算了,连容生连夫子都没对这鲛人做甚呢,他一个提辖何必揽到自己身上?今天的活儿已经出乎兄弟们意料了,本是奉城主之命来保护涂家少爷安全,哪知峰回路转,被保护的那个人变成了瘟神。 现在瘟神被连夫子收走了,这个小鲛人也跟他们没关系了,何必再招惹? 这么想着,陈提辖就挥了挥手“走,收工了。” 一声令下,众官差就开始打道回府。天这么冷,还有几人掉到水里,起来就冻个半死,又被铁蛭吸走了大半血液,现在赶回去救治还不知会不会落下什么顽疾呢。 谁都无心逗留。 再过不久,涂家人收拾了涂云山的骨灰,也走了个干干净净,回家复命。今日这一场波澜看得他们目瞪口呆,半点儿都插不上口。那只鲛人害死了他家少爷,可众人也不知该不该恨她。 转眼间,水潭边就只剩下丝芽怔立原地,仿佛变成了化石。 …… 山风呜呜不止,像是无数人放声哭泣。 丝芽突然自言自语 “答应你的事已经办到……现在该轮到你……” 。 第248章 继承王位 丝芽的声音又低又轻,夜风一吹就散了,本该是无人听闻。 然而此时偏偏有个声音响了起来: 哦?答应你的什么事? 丝芽嚯然转头,望见林中走出一高一矮两个身影,高的是红衣女子,美貌绝伦,矮的是个小男孩,目光有神。 正是千岁和燕三郎到了。 是你们哪。丝芽看着这两人松了口气,面色透着诚恳,多谢二位,助我大仇得报。 燕三郎侧了侧头:不客气,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丝芽幽幽道:我要返回夕眠沼泽,部族还在等着我。她是千里追凶,既然完成任务就得回去复命,否则黑木部族在夕眠沼泽中再也难以立足生存。 燕三郎站在潭边,谨慎观望里面的铁蛭:涂家为什么在温泉里养这种东西? 赚钱呗。铁蛭除了辅助医治瘟疫,它的特性还有很多用途,比如治疗剧毒。千岁哼了一声,再说,铁蛭是西疆特产,千食国和句遥国根本没有。我看这里铁蛭数量惊人,涂家大概把黑市上这玩意儿都扫光了吧?涂家表面上虽然公布了治疫的方子,但旁人包括官署短时间内都购不着铁蛭的话,再有疫疾爆发就只能来找涂家。名声有了,钱也没少赚,算盘打得忒精。 三人一起往外走,山里的水体都冻住了,丝芽也要走回最近的大河才能北返。 千岁走了两步,侧首望向丝芽的目光带着探究,说来奇怪,你这是第一回见着我本人,怎地好像一点也不惊讶? 这些天来,丝芽见过燕三郎,见过白猫,见过黄鼠狼一家子,但独独没见过人形的千岁。 千岁的气场强大,头一次见到她的人多少都会惊讶。今日她还出现得这样突兀,丝芽望见她站在燕三郎身边,居然一点儿反应也无,好似这样就是理所当然。 这不是很奇怪么? 丝芽眨了眨眼:我认得你的声音。 原来如此。千岁恍然,认可了这个说法,又问她,回到黑木部族,你就是女酋长了? 丝芽点头:是啊。娘亲很早过世,爹爹和许多族老都染疫而亡。以顺位而言,我要继承酋长之位。 燕三郎好奇道:黑木部族很强大么? 丝芽轻轻嗯了一声:不算是夕眠沼泽里的最强者,但这些年欣欣向荣,壮大很快。 千岁笑眯眯道:恭喜恭喜,用人类的话说,你回去就可以继承王位了。 这话说得不当不正,但丝芽本身不是人类,并未觉出不对,道理确实就是这么个道理。 至于燕三郎,他偷瞄千岁一眼,也不吱声。 不过你这就打算回去了。千岁双手抱在胸前,是不是忘了点什么? 丝芽奇道:何意? 报酬。红衣女郎撇了撇嘴,该付给我们的报酬,根本未入账呢。 丝芽啊了一声,站直身体:你们帮我大忙,付给报酬也是理所当然——你们想要什么?但凡我有,一定会给。 千岁耸了耸肩:好说,先将化形符文还给我。这东西你以后也用不着了。 啊,好的。丝芽返身走到水潭最东侧,这里大石林立,不如西边平坦。 她果然没有戴在头上!千岁笑吟吟跟了过去:你早料到我能追踪这些符文,对吧? 丝芽眨了眨眼:咦? 说话间,她撬起一块大石,从底下取出千岁先前交予她的那枚红珊瑚发簪,递了过去:打斗太激烈,怕弄坏了,事先藏起。 有心了。千岁望着她打趣,没想到你是这么细致的姑娘。说罢,伸手去接。 可是她素手甫一抬起,就屈起中指和无名指捏了个诀。这动作飞快,又是笼在袖中做出的,谁也看不见。 轰隆,丝芽手中的发簪突然炸开,毫无预兆! 爆炸范围不大,燕三郎站在千岁后方,被她撑开的护身罡气挡住,只有衣袂飞扬,未被气浪炸伤。 丝芽却没有那么幸运。 爆炸方起,就有火蛇飞舞全身,要将她完全吞噬。她痛得嘶叫一声,向后滑开一丈,还未做其他反应,眼前白影闪过,方才现身过一回的骨链照准她咽喉扑来,速度迅如灵蛇! 链顶的尖梭闪着寒光,只须轻轻一碰,就能在她脖子上开个洞。 间不容发之际,丝芽手里执出钢叉,勉力荡开了这一记锁喉,然而骨链上力道奇大,将她又推出数尺,翻身掉落潭中! 丝芽被炸断了右臂,鲜血喷涌,染红了水面。潭里的铁蛭群一下炸开了锅,蜂拥而至,直往她身上扑。 燕三郎站在岸上只见黑压压一片,偌大的鲛人连一点鳞片都露不出来,全被铁蛭覆盖! 丝芽挣扎,搅得水花四溅。 她应该撑开了护身的罡气,但在铁蛭几千张大嘴底下根本撑不了多久。 即使是鲛人,同时遇上这么多铁蛭,也是分分钟被吸成人干的节奏。 这一连串变故快得让人目不暇接,几息前三人还是把臂言欢共庆胜利的场景,一转眼千岁就用锚文炸掉丝芽一只手,还让她受万蛭缠身。 这翻脸的速度实在太快。 燕三郎看得目不转睛,抬手握着颈上的木铃铛。千岁轻声道:放心罢,绝不会再弄错了。抬了抬手,骨链再度出击,直取水中的鲛人。 对方的凄惨狼狈,她不仅不为所动,还要接着补刀,还打算一击毙命! 水花四溅,但未命中。骨链击在潭底大石上,瞬间戳出一个指头大小的破洞来。 丝芽居然躲开了,并且停止挣扎,缓缓站起。 鲛人原就有水中直立的本事,现下她体表的铁蛭纷纷掉落,不仅不再附著,甚至缩成一团,入水后迳直沉了下去。 水底不知何时蔓延一股黑液,只是与铁蛭的颜色相同,竟不起眼。可它扩散得很快,几个呼吸的功夫就占满了水潭,原本清澈的潭水瞬间变得污秽油腻如黑浆,表面甚至还冒出几个气泡来。 第249章 结果才重要 很快,它就散发出中人欲呕的臭味儿。 千岁捂着鼻子,一脸嫌弃:“不装了?” 丝芽的情状与原先并无多大变化,沼鲛的面貌本就丑恶,现在不过因为失血而显得更加苍白。但是丝芽原本灵动的瞳光已经隐去,眼神乌沉而空洞:“你们怎么发现的?” “早就发现了,你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千岁笑道,“简直破绽无穷,数不胜数,我哪有那么好的耐心给你一一指正?这又不是彩牌。” 话虽这样说,她心里其实恼气得很。 燕三郎正抓着链坠,木铃铛上闪着只有他们能看见的光,上面那个名字根本还未消失: 瘟神。 按理说,瘟神被丝芽从涂云山身上逐出,又被连容生封印,木铃铛交托的任务就算圆满了,他和千岁都该获得奖励才是。 然而,并没有。 木铃铛上的光芒依旧闪烁,千岁觉得它刺眼得很,仿佛正在嘲笑她和燕三郎。 耗费了这么大力气,帮助丝芽弄死了涂云山,可是瘟神依旧活跃人间,因此修补因果的任务根本没有完成! 纵观事件始末,千岁若还猜不着瘟神到底附在谁身上,也算枉活了这些年头—— 丝芽! 终日打雁,没料到今回竟被大雁啄瞎了眼。若非有木铃铛的指示,她和燕三郎真要被这头瘟神给忽悠过去了! 燕三郎忽然道:“温阳镇的瘟疫。” 然后,他就不吱声了。但丝芽和千岁都明白他意何指。 是的,这个骗局最大的破绽就是温阳镇突然爆发的瘟疫。如果瘟神是涂云山,根本没有理由在家门口搅起这一场瘟疫。 镇民是吃了受感染的湖鱼才得病的,而鱼儿是在湖里吃下附著于水草上的圆珠。燕三郎在青谲秘录记载的野史中读过一段话,“瘟神的力量如果增长太快,超过了寄体的负荷,就会诞出疫种以作储藏之用。” 谁最有可能将疫种藏在水下?反正燕三郎觉得涂云山不大可能,他毕竟是个人类,没有理由三天两头跳湖玩儿。 燕三郎又问:“为什么杀靳大少?” 靳大少的死,原本疑点重重,但回溯起来却不难。涂家讨厌他卖莲汀墅给自己对头,却没有杀他的理由。靳大少死于瘟神之手,那时还有醉汉在河边听见了悦耳的歌声。 丝芽捂着自己伤口:“我进城打探,他望见我出水了。”那天夜深人静,她才游上岸来,没料到靳大少夜晚,所以杀人灭口。如果放任靳大少出去宣扬,春明城定会加强警戒。 燕三郎忍不住与千岁对望一眼。他们做过无数假设,想过无数理由,却没料到真正的原因是这样简单直接。 或许,有时候简单即是真相。 “我又不曾害过你们,何必拼得你死我活?此间事了,我原就打算悄然离开。”丝芽望着两人又道:“倒不如就此收手,皆大欢喜。”这红衣女不好对付,它这副躯体又受了伤害,心里已生退意。 千岁眨了眨眼,忽然笑道:“你一定不常打架,否则必知一个道理。” “什么?”瘟神的确不常动手,它的力量来源于传染和命逝。 “狭路相逢勇者胜!”生死攸关时,谁先露了祛意,谁就输了! 放生是不可能放生的,她还等着做完任务结算报酬呢。 千岁站在岸边的大石上,说话时指尖一松,藏在掌心的一枚圆球就悄悄掉入水里。对于是明胜还是暗算,她从来不在乎。 结果才重要,过程是浮云。 这枚圆球只有核桃大小,颜色和外皮也很相似,但是里头全部镂空,正中有个细小光点,肉眼根本看不清形状,但一刻不停地释放蓝白电弧。 这东西入水之后,核桃半沉,里面的电光瞬间被导了出来。莫看它在核桃里还不到芝麻粒儿大小,扩出来竟然是满潭雷亟! 蓝光嚯嚯,直冲九霄。原本晴朗无云的天际突然炸出几个响雷,遥相呼应。 天地气机,亦被牵引。 立在水中的鲛人,一下子首当其冲。 不过千岁说话时,她亦是左手一抬,不远处的水面顿时射出七、八支水箭,角度刁钻得很,目标却不是千岁,而是侧击女郎身后一丈开外的男孩。 她口中议和,不过是惑敌之举。并且她也明白,这红衣女不好对付,攻其必救才是上乘。 不待千岁救援,燕三郎几个闪身躲了过去,显出了游刃有余,这大半年来在“逍遥游”身法下的苦功终见成果。 千岁笑骂一声:“小猴儿。”见他比猴子还灵活,这才稍稍放心,顺手扯回骨链,轻轻一抖,它就变作一支挺括的长枪! 她亲自出马,这小子非要跟来,要是给她拖后腿,看她后头不骂死他! 水箭没打中人,落在地面上,竟然将石沙俱都染黑,随即这一团暗黑向四面八方扩去,直到十余丈远才勉强停下。 在这范围内,荒草直接成灰,大树身上长出了斑点,不多时尽数枯萎。 这团黑气也在迫近燕三郎,但离他三尺之外就停了下来。 他颈上挂着的木铃铛散发微光,将黑气坚定地挡在外头,令它不得近前! 千岁终是比鲛人快了半步,这时电光雷亟都在水潭中炸开,将这里布置得仿佛九天雷狱。鲛人只嚎了半声,咽部肌肉被刺缩紧,就无语凝噎。 体表被电出一层焦碳,她再也坚持不住,往后一仰跌入水中,紧接着口鼻当中逸出一股黑烟,飞快就往岸边逃蹿。 比起先前从涂云山身上冒出来的,它才叫浓墨重彩,隐隐还分出头颅和四肢的形状,仿佛人类的胞胎。 这才是瘟神的本体。连容生和陈提辖见到的,不过是障眼法,是瘟神附在匕首上的分身罢了。 千岁一见便知,这东西自酝魔胎,再过上三年五载定成气候,届时天下生灵才真正有苦头要吃。 它原本深藏在鲛人颅内,从外表根本辨识不出。只有现在寄体遭受难以逆转的重创,它也匿不住了,这才现形自逃生天。 第250章 雷霆洗礼(加更) 不过雷弧对于它仿佛格外厌恶(青睐?),一俟瘟神露面就疯狂缠上,比起先前铁蛭扑吸人血有过之无不及。 瘟神被电得七荤八素,浓黑的身形也在青烟袅袅中变浅,不再像原本那么紧密。它疯狂挣扎想要逃走,雷蛇却在半空中织成一面大网,将它缠得寸步难行。 明明没有嘴,千岁和燕三郎却能听见它的嘶嚎震荡夜空“卑鄙,卑鄙!” 这女子太也卑鄙,不敢和它正面对决,却使这些阴狠招数! 但它很快就熬不住了,改呼 “放过我,放过我!我可以给你为奴为仆!” “我要个瘟神当奴仆作甚?”千岁好整以暇看了燕三郎一眼,后者摇了摇头。这种东西多养一日,就多为患一日。 “你不是成日价苦寻一个答案吗?”瘟神又忙不迭换了一个条件,“我可以帮你!” 千岁一下子眯起眼,眸中尽是疑光“哦?你知道我要找什么?” “从前我就听说,有一只小阿修罗苦寻逆天转命之法,为此连自己的名字都改了,改成了千岁!”瘟神大呼道,“是不是你!” 原来瘟神见到她时就认了出来。“看来你已经活了很久。”否则不会知道这些秘辛,“难怪木铃铛要指你为任务,你本不属于此界。” 千岁说完,雷光又再加强,刺得燕三郎都不能睁眼,只好抬手挡目。 他从指缝间望见,千岁的脸色被雷霆照得又青又白,像极了大殿里的雕塑,虽然美轮美奂,却精致得没有人气,唯一双凤眼倒映雷光,里面似是蕴有无穷森寒。 “为什么!”瘟神大惊,不防她突然痛下杀手,黑烟在仿佛无穷无尽的雷电中渐渐解体。 “你消息太滞后了。”千岁冷冷道,“我早不想要答案。” 话音刚落,漫天雷霆一收,水潭边又恢复了黑暗。 可是水位降低了整整一丈,潭边的小石头变得又干又脆,一碰就成了粉末。 瘟神已经消失,空气中弥漫着臭鸡蛋的气味,风一吹就散了。 被雷霆净化过后,潭水又恢复了清澈。千岁蹲下身,从水中捞出那枚空心的核桃甩了甩,挟起来凝视半晌。 它还是原来的模样,正中心有小小一团电光。然而亲睹它收拾瘟神之后,燕三郎再也不觉得它可爱了。“你还藏着这个?”从前怎么不用?要是对付怨木灵时拿出来,林婆婆第一时间就会被轰成渣渣吧? 千岁已经很习惯他说话只说半截的方式了,可以自行脑补剩下的半截是什么“你以为这东西能随便用?”她瞪了他一眼,“蕴藏的九霄雷电只剩这么些,用一点就少一点。今天用掉的量已经太多了!”说罢擦了擦核桃,心疼不已。 的确就像文房把玩的核桃“这到底是什么?” “雷灵果。”千岁随手把核桃丢给他,燕三郎小心翼翼地接了,只见瘟神都扛不住的雷光安静地困在镂空的果子里,看起来又乖巧又听话,仿佛躺在其中酣睡。只听千岁接着道“这东西长在九天雷狱之中,那里每天要受千百次雷霆洗礼。雷灵果就以雷霆为养分生长。”她顿了一顿,“当然,它也没办法生长在雷狱的正中心位置,那里的雷池不允许任何生灵靠近。” 燕三郎喃喃道“不可越雷池一步。” 千岁静静“嗯”了一声。 燕三郎见她侧颜姣美,目光却没有焦距,像是陷入到从前的回忆当中。先前那种森冷如冰的感觉,早在雷霆收起时也一同消失。 他又静静等了一会儿,直到千岁伸手取回雷灵果才问她“瘟神死了吗?” “嗯。这也是个老家伙,奸诈得很,幸好它被封印太久,力量被削至极弱,否则哪里能这么好对付?”她再摊掌,雷灵果已经消失,不知道被她藏去了哪里,“想来鲛人部族当初将它封印,就是无力完全杀灭,只能等着它自行消亡。哪知还未竞功,丝芽就把它给放出来了。” “那么瘟疫会从世间消失么?” “当然不会!”千岁在他额头上打了个爆栗,“书都念哪里去了?天灾都是世间常态,凭什么以为瘟疫就会消失?” 燕三郎艾怨地摸着脑门儿。他不怕疼,只怕痒。 被她触过的皮肤,一会儿又要痒个半死。 千岁正要转身,忽然咦了一声,俯身从水里捞了几只铁蛭出来“竟然还有活的。既然命不该绝,那就留下来养着。” 先遭疫毒再逢雷霆,满潭的铁蛭几乎死绝,只有寥寥几只活了下来,还在蠕蠕而动,生命力堪称顽强。千岁知道,这样的物事最容易变异,倒是可以留下来仔细观察,说不定日后有用武之地。 燕三郎想起她收集的都是鬼面巢蛛那样的怪物,这回又收了铁蛭,忍不住道“你胆子这么大,为何独独不抓老鼠?” 千岁瞪他一眼“这些能和老鼠比吗?” 怎么不能?在他看来,她收集的小宠物们哪一个吃起老鼠都跟吃蹦豆似地。为什么她独怕老鼠?没道理啊。 不过燕三郎聪明地就此打住,回身搓手道“那走吧,这里太冷了。” 话刚出口,潭水里即有“哗啦”一声。 声音很轻,但燕三郎和千岁是什么人,立刻转头看去,却发现潭水里半浮半沉的丝芽动了一下,幅度不大。 燕三郎指着它,抬头望向千岁。 千岁看了看“只剩一口气了。”救不活了,否则瘟神也不会离体逃出。 燕三郎不放弃,还是指着它,要她捞起来。 “烦透了。”千岁小声嘀咕,但还是操纵骨链,把鲛人从水里拽了出来,丢在岸边。 山风冰寒入骨,鲛人刚刚离水又失血过多,身体很快覆起一层白霜。 但它的确是睁开了眼,尽管目光涣散。 丝芽张了张口,声音细若蚊蚋“瘟、瘟神……?” 燕三郎在它身边蹲下“除掉了。” “好,好。”丝芽扯动嘴角,似是想笑,却不明显,只有眼中露出欣慰之色,“多谢。” 。 第251章 丝芽的条件 千岁抱臂在前“真丢脸,黑木部族看守瘟神,你竟然监守自盗?” “族人不行,但我自幼……能听见瘟神,它一直蛊动,我不理。”丝芽出气多,进气少,但仍然挣扎着往下说。这些话,她已经憋在心底太久,“直到、直到……” 她一口气喘不上来,无以为继。 燕三郎轻声道“我可以助你,但是……” 他话未说完,丝芽已经连连点头。 于是燕三郎自怀中取出银针,在它身上扎了三根,都扎在命门上。 他自然不知道鲛人身上的经脉是怎么运行的,但既然上半身是人形,那么和人类多少有些共通之处吧? 也多亏鲛人掉了许多鳞片,否则他的针还扎不进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施针起效,丝芽脸上泛起微红,虽然淡得几不可闻,但她说话的确连贯多了。 自然这样激发潜能有代价,她会早死,但是丝芽显然并不在乎。 “直到弟弟重回黑木部族,说他寻到心爱的同类准备成婚。我又高兴又难过,就多、多喝了些酒。哪知道他在酒里放了药物。”丝芽像是昏昏欲睡,但又努力睁眼,“等我再醒过来已经是好多天以后,瘟疫已经蔓延,连爹爹都死了。涂……他挖走了泉心石!那封印原就松动,瘟神就此逃出,害死了许多人。” “都是我的错、我的错……”它喘了几口气,“但瘟神没有杀我,而是要、要……” 千岁听得着急,替它把话补完“要你做它的寄体是么?” “对。它刚挣脱,没有信徒,没有寄体,所以找我。” “当然找你。”千岁淡淡道,“你从小能听见它说话,灵识比其他鲛人更加敏锐,是合适的寄体。再说你是酋长之女,黑木部族又正日渐强盛,它只要控制了你,就能操控黑木部族,以后向着夕眠大沼泽,甚至向着人类国度发动进攻。大战之后往往跟着大疫,那时它再扩张自己的力量,就一点也不突兀了。” 丝芽苦笑,“我想着,不答应也是死,我不想白白死掉,所以我给它开出了条件。” “我可以做它的寄体,但他要找到我弟弟,让我报仇!” 燕三郎沉声道“你带着瘟神去了千食国。”害死了十几万人。 “它刚走出封印,很虚弱,需要壮大力量,才能帮我……”丝芽阖目苦笑,“这都是谎话,我很后悔,但它越发强大。我只能紧守心中一点清明,要挟它一定替我找到仇人!后面,你们都、都知道了。” 千岁望着她问“涂云山知不知道黑木部族的禁地里,封印着瘟神?” “不知道。”丝芽喃喃道,“那是绝密,历代只有几个部族的大酋长知晓。我也、从未透露给他。” 涂云山只是他们收养的人类孩子,没有资格知道这个秘密。 千岁耸了耸肩。涂云山只知黑木部族的禁地不许外人进入,也只知道泉石心的神奇效用,却不晓得它是用来镇压瘟神的,所以私自盗走,从而开启了后面的阴差阳错。 天大的祸事,往往就始于不起眼的开端。 丝芽望着他们,眼里有哀求“请你们……” 千岁抢在前头“先说清楚,你染疫在身,死后是一定要烧掉的。” “无妨。”丝芽早就看开,“挫骨扬灰都可,但、但请托人走一趟夕眠沼泽,传送瘟神已灭的消息。” 燕三郎点了点头“好。” 丝芽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多谢。” 这一下气息悠长,它胸口起伏一下,就再也不动了,惟眼角淌下一颗血红色的泪珠,还未落地就凝成了圆球。 千岁接在手里,见它透明晶莹,中间却又染一点玛瑙似的晕红。 “鲛珠,并且还是最上乘的桃花血。”鲛人落泪成珠,但它们天生不爱哭泣,所以鲛珠难得。又惟有悲恸泣血时,才会形成这等品相的桃花血珠。 千岁仔细端详“没有染疫,很好。”很值钱。“这报酬不错。” 燕三郎看她捧着珠子爱不释手的模样,摇了摇头,自去拣了柴禾,也像先前涂家人那样搭了个柴堆,再把鲛人搬进去火化。 随后,他抽出怨木剑,在岸边的沙地上挖了个小坑,把骨灰埋了。 幸好他修行饲龙诀以来气力大增,筋骨强健,赶得上两个成年人,否则一个孩子哪里挖得动这些? 千岁托腮坐在石上看他忙碌,满脸不解“人家自己都说挫骨扬灰没问题啦。”何必这么费劲?“鲛人的传统不是天葬么?你要尊重人家的传统啊喂。”简单来说就是弃尸荒野。 这小子忙活个什么劲儿? “它付给我们报酬了。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燕三郎指了指千岁手里的鲛人泪,“不然你还给它?” 千岁手一缩,珠子就不见了。进了她手里的宝贝,除了想要钱生钱之外,还有往外掏的道理? “你说得对。”她一招手,骨链飞出去几丈远,卷了一块长石回来,咣一下砸了半截进土,恰好就立在坟头位置。“喏,我帮你立个无字碑。” 燕三郎将这块碑整理好,这才拍掉衣袂上的泥土,站起来道“回吧。” 红影一闪,千岁与他并肩而行,都是默默无语。 虽然他们受过丝芽的误导,但此时回过头看,事件本身并不复杂。 涂云山六岁遗落夕眠沼泽,在丝芽的强烈要求下,黑木部族酋长将他拣回去抚养。五年之后,他逃离夕眠沼泽,回涂家认祖归宗。因为遗落了五年时间,无论修行还是致学,涂云山都格外勤奋。 句遥王病重,让他看见了籍着涂家更快出人头地的希望,因为他记得,黑木部族禁地里供奉的泉心石是神物,有辟邪消秽之能。因此他通过丝芽,深入黑木部落腹地畅通无阻,再将她灌醉,自己偷走了泉心石。 封印解开,瘟神逃脱,首先祸害夕眠沼泽。丝芽在这场祸事中家破人亡,并且黑木部族也面临灭顶之灾,不得已答应瘟神将自己作为寄体,却也留下一个条件要手刃仇人。 。 第252章 甂炉 无论她对涂云山原本是什么感情,从此之后统统转成了刻骨的仇恨。 她自己一时被蒙蔽惹下的祸事,她要亲手收拾。 燕三郎突然道“我有一点不明。” “嗯?” “柳肇庆要寻杨衡西报仇,却不恨杨衡西背后的拢沙宗,甚至也不恨给杨衡西撑腰的韵秀峰峰主梅晶。”这问题盘桓在他心底有一段时间了,终忍不住问了出来,“今回丝芽亦如是。她恨涂云山,却可以跟害她家破人亡、生灵涂炭的瘟神达成协议。为什么?” “这有甚好奇怪?”千岁呵呵一声“我问你,你先前在黟城当乞丐吃过多少苦,自己可还记得?” 燕三郎点了点头。 “谁的错?” 这问题足够燕三郎想了好一会儿“似乎谁也没错。” 他小小年纪流落街头,看尽世态炎凉,可这要怪谁呢?怪母亲死得太早,怪城里人太过冷漠,还是要怪其他乞丐互相倾轧? 似乎都对,又似乎都不对。 “说起来,那就叫命运弄人。”千岁抬手指了指天空,“你真正该恨的,是这个。” 他真正该怨的,是世道不公,是命运不济。 千岁又问他“都说怨天尤人,可是你真会像怨恨杀父仇人一样地憎恨这片天地么?” 燕三郎摇头。恨天恨地,他吃饱了撑的啊? “正是这个道理。你在天地面前只是蝼蚁,那便连怨恨它的资格都没有。”千岁悠悠道,“对柳肇庆来说,拢沙宗和梅晶相是高山仰止,他连复仇的念头都兴不起;对丝芽来说,瘟神是无可抵御,那就只能逆来顺受。你与那物之间的差距越大,你对它的怨恨也就越渺茫,最后微弱得可以忽略不计。” 明知绝无可能打得赢,斗得过,因此从一开始就舍弃了这个复仇对象。 面对真正的强者,却连恨的资格都没有,这才是弱者最可悲之处。 燕三郎若有所思,但是颈上传来的动静打断了他的思绪。 “对了,木铃铛的任务完成了。” 他抓出链坠子,果然木铃铛上面的微光消失,又恢复了朴实本色,唯一点光芒飞向千岁,被她接在掌心,就此消失。 她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满脸皆是迷醉“这回报酬丰厚啊!” 木铃铛寻到的因果断裂,修补起来越难,补全之后反馈的愿力越丰厚。瘟神之事牵连太广,所以消灭它之后,两人获得的报酬也就远胜从前。 千岁笑吟吟地“再来百八十个这样的任务,我的力量就能恢复大半了。” 百八……十个?听到这个数字,燕三郎并不觉得受到了鼓舞,不过趁千岁心情好,他也赶紧提问“完成木铃铛的任务,就是替天行道么?” “对呀。”千岁抚了抚他的脑袋,“可以扯着虎皮当大旗,有没有感觉到很振奋?” 老实说,没有。燕三郎躲开了她的动手动脚,“木铃铛指定瘟神为任务,是因为他祸害苍生,所以才要我们为天行道么?”他觉得有必要弄清木铃铛的运行原理。 “当然——”她拖长了语调, “——不是!” “说瘟神祸害苍生,是因为你站在苍生的角度来看。”千岁轻笑一声,“你两位先生不都教过你一句话么,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你真知其意么?” 燕三郎想了想,点头。 “如果你站在天地之高远俯视下方,就会发现一切生老病死、兵戈水火,都是常态。瘟神无论祸害了多少人,也不过这天地契机中的一环罢了,谈不上破坏因果,天地也就一视同仁。好人,坏人,对天地而言都没什么区别。甚至它也根本不会像人类这样,自行定义什么善恶。”千岁悠悠道,“否则你看大陆上这许多王国互相争夺,杀人盈野,死者哪止是十几万人,怎不比这区区瘟神厉害?为何依旧是成王败寇?” 的确,这世上一定有比瘟神杀人更多的人或者怪物,“那为何木铃铛偏偏要指他?” “那自然就有该指之处呗。”千岁撇了撇嘴,“想那么多作甚,除掉瘟神、拿好报酬不就得了?”他们就是木铃铛的两个打工仔,有什么资格替老板操心啊? 燕三郎狐疑地看着她“你明明知道罢?”但她不说。“还有,这瘟神说你在找东西?” “它的消息该更新了。”千岁闷声道,“我已经不找了。” “为什么?” “你太小、太笨,说给你听,你也听不懂。” 燕三郎想了想“我记得刚刚拿到木铃铛时,你说过还有很重要的事待办,要我尽快跟你解约。” “嗯哼。” “跟这有关么?” 记性这么好做甚?“瞧不上你而已。” 燕三郎还要说话,千岁不耐烦了,瞪他一眼,“闭嘴吧!” 她语气暴躁,燕三郎遂不再言语。 相处两年有余,千岁的秘密却还是不肯说与他知。 他知道她有心事,时常发呆。 或许,总有一天…… 燕三郎抿了抿唇。 又走一刻钟,天上开始飘雪,幸好两人已经离开林地,骑马驰往春明城。 ¥¥¥¥¥ 这一番意外横生,春深堂没赶上年夜饭。如今瘟神的麻烦顺利解决,猫儿又闹得欢,燕三郎遂决定要认认真真补过一回。 春明城人晨起,发现地上堆着半尺厚的积雪,都是不惊反喜。 瑞雪兆丰年哪。 何况风雪一早就很识趣地停了,出来玩耍的大人孩子都是笑逐颜开,仿佛一切烦恼都被抛去了脑后。 春明城内外浓浓都是年味儿,就连刚刚受过疫疾威胁的温阳镇也是处处张灯挂彩,一片火红。 辛苦了三百多天,不就为了热热闹闹过大年? 两个人的年夜饭不好备,多了少了都麻烦,所以燕三郎最后决定打甂炉。 所谓“甂”,其实是阔口又扁矮的陶锅,架到小炉上加炭烧煮,即成甂炉,供人烫食之用。燕三郎早用鱼骨虾头筒骨文火吊好了锅底,三斤重的大黑鱼也在自家缸里养足了三天。 。 第253章 来自燕三的礼物(加更) 等到天暗下来,他就捞鱼现杀,将鱼肉片得薄如蝉翼,一进滚汤就烫得卷边儿。 “这刀工,差强人意!”千岁例行饭桌点评,这小子天天在院里舞刀弄剑,终于能派上一点用场了。 余料很足,有春明城老字号出品的鱼糕,还有各式鲜菜——这时候的蔬菜比肉还贵,普通人哪里吃得起?燕三郎当过几年乞丐,从来不在乎吃下水,这时还备下猪肺、肝肠、肚片等等。 上等人绝不碰这些东西。千岁看得直噘嘴,本来鄙夷得要命,可是看他吃得太香,还是忍不住挟了一箸。 咦,真地……好香! “好吃罢?”男孩留意她的脸色。 “也就、凑合吧。”她指了指他嘴角,“沾葱了。你现在家财万贯,也是有身份的人,能不能稍稍注意品行?” 他抹了抹嘴,同样满足。 每次做完一场惊心动魄的任务,再坐下来吃饭,总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至于黄鼠狼一家子,入夜以后就恢复原形。吃火锅这么精细的活计只有人手才能做到,所以他们只要一顿好吃好喝就行。 饭后,千岁正在院中饮茶,燕三郎将一只锦盒放到她面前。 盒子方方正正,她狐疑地看了看“这是什么?” 燕三郎抿了抿唇,才道“送你的。” 小气鬼居然舍得给她送礼?千岁诧异得美目微睁,伸手就去揭盖。 盒子里摆着一套女装,云白襦衣,天青色的裙子,料子舒软,均是精工刺绣。那绣的也不是时下常见的团花锦簇或者缠枝纹,而是一片又一片、清泠泠的六角雪花。 它摆在那里,高冷严华之气就扑面而来。 千岁下意识伸手抚了两下,才瞟着男孩道“什么时候买的,我怎不知?” “前几日就取回来的。”他老实交代,“你在书箱里睡觉。”他从来没见过千岁买衣,虽然她的衣裳好像很多。 “你怎么知道买来合身?”她的身量放在一般女子当中就是鹤立鸡群,这小子也没量过她的身形,怎么能吩咐人家裁衣? “裁缝铺掌柜跟你差不多高矮,我让他比量自己身高做的。” 千岁一瞪眼“他是个男人罢?!” “是。”燕三郎挠了挠脑袋,“可是你化出人形时,铺子早都打烊了。”千岁只有太阳下山以后才能化人,春明城这里的裁缝店打烊得又早。“你、你喜欢么?” 听他磕磕绊绊问出这句话,千岁拿起新衣揉捏两下“衣料普通得紧,小抠门,你舍不得钱买好料子吧?” “这是店里最好的料子了。”燕三郎也知道春明城的繁华不如云城,未必有最时尚的衣料和款式,但他尽力了,“你若不喜欢,开年后我去退掉就好。” “款式倒还过得去。”千岁抓着衣服的手一缩,“谁让你退了?” 她回屋里换上衣裳,又整理云鬓,才慢慢走下来。 燕三郎正和几只黄皮子闲聊,见她缓步而下,一个人五只黄鼠狼站成一排,看得眼都不眨一下。 “好看么?”当然好看!她在屋里招来水镜照过好几次了。 眼前的六个生物齐刷刷点头,像是事先彩排过。 她轻咳一声“哪里好看?” 黄大愣愣道“衣服好看!” 千岁眼里顿时迸出寒光,黄二甩起大尾巴,用力抽了兄长一耳光,希望将他缺失的那根脑筋给补回来。 强大的求生欲让黄大火速补了一句“但是女主人更漂亮,穿在女主人身上叫做相得益彰!” 千岁翻了个白眼,放过他了,转头对燕三郎道“买了衣裳,就得有匹配的首饰。你看——?” 她微微侧首,头上的红宝石步摇颤巍巍地,果然和天青色的裙子不大搭调。 “买。”燕三郎只得道,“开年后就买。” 等到买完首饰,她会不会说还得有一双匹配的鞋子呢? 千岁满意了。 ¥¥¥¥¥ 大年初三的清晨依旧春寒料峭,可就连老树枝头的积雪,看起来都堆着喜气。 两个喜鹊在假山上叫喳喳的时候,燕三郎已经起身。黄鹤出来扫雪,望见他面对东方调息吐纳。清晨日出前后,太阳真火最是柔和,即使他这样的初学者也可收纳,称作“餐霞饮露”。 人类获取真力的过程都很缓慢,需要点滴积累。 日出以后光芒万丈,燕三郎即收了功,开始练剑。 初练剑者总是尖鸣嗖嗖,每一剑都带着细锐的声气,待火候渐长,把控力越好,这声音反而就低弱下去,渐至不闻。因此现在黄鹤听他剑尖风声渐隐,心里也有些佩服。 小主人虽然入门晚,然而天赋与勤奋却是一样都不缺,他看来,比那涂云山强多了。大过年的,别家孩子都还在呼呼大睡,小主人却过得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很难想象这份定力和自觉,会出现在十一岁的男孩身上。 练上一个时辰,哪怕外头冰天雪地,燕三郎也淌出一身大汗。黄鹤从枝头扫下一盆积雪,给他端进屋里笑道“这是今年头一天的新雪,小主人,来讨个吉利。”他在市井混了两个月,学得不少人类风俗。 燕三郎除了外衣,抓起盆里的白雪就往身上猛擦,一直擦到皮肤发红才停手,清洁就做好了。他体质今非昔比,这么做不仅不会捱寒受冻,反而让血液运行加快,浑身真力通畅。 院子里,猫儿在雪中撒欢打滚。猫是白的,雪也是白的,二者几乎混作一体。这时天上又飘下细细的雪絮子,正好落一点在她粉红的鼻头上,透心凉。 白猫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 燕三郎换上新衣走出来,正好看到这一幕,不由得莞尔。猫儿飞他一记白眼“笑什么!” 她五体投地瘫在松软的雪里,舒坦得不想起来。燕三郎走过去堆了个不及半掌高的小小雪人,还拣了两粒芝麻当眼睛,抓了个昨晚切剩下的红萝卜尖当鼻子,然后放在她的脑门儿上。 好看,相得益彰。男孩咧嘴,看着自己的得意作品。 。 第254章 女人的爱好 白猫眯着眼动都不动,实在是玩一晚上太萎靡了,没力气跟他计较:“你到底是人还是傀儡啊!初一大清早哎练的什么剑?吵死了!”还越练越有干劲的模样。 她耳朵太灵敏,燕三郎练剑的风声一下下都能传进她耳里去。 大年初一,不是正应该慵懒地过吗?她只想舒舒服服地猫个春,谁来帮她把燕小三身上的发条给摘了? 猫儿懒洋洋打了个呵欠。 一天之计在于晨,眼看太阳高升,她也该睡觉了。 燕三郎抚了抚猫儿背部,无论第几次抚摩,都是又暖又软,很容易上瘾。白猫这身皮毛已经是他在专业打理,平时既然少不了摸蹭,她也不太抗拒他的接触。 练剑之余,他不止一次想起涂云山。 那人为了早日出人头地、扬眉吐气也是倾尽全力,想把失落在外的五年时光补回来。燕三郎能体会他的急迫。 毕竟他在黟城街头忍饥挨饿时,也想要一个契机。只要有一线希望,他就绝不会放过。他运气不错,终于等来了木铃铛和千岁,所以他才这般刻苦。 他和涂云山一样,也有失落的五年想要弥补。 当然这些,他都不会与千岁说,只是有些好奇:“阿修罗平时不用修行吗?” 他从未见过千岁修炼。 平时他在勤修苦练的时候,她不是呼呼大睡就是在嗑瓜子吃点心,好似从来没有正经修行。无论是人形态还是猫形态,燕三郎总是严重怀疑她没骨头。 “要啊。”千岁懒洋洋道,“只是受本界规则所缚,我只能积攒愿力,也只能动用愿力。这东西又不是修行能涨的。所以你要多多完成木铃铛的任务!”当她不想修行吗?真是的,她也不喜欢一直这么虚弱啊! 可是天地规则限制,她有什么办法呢? 只能平时继续吃喝玩乐了。唉,老天爷对她真不公平。 猫儿半眯着眼,咂了咂嘴:“今早有什么好吃的?” “刑家送来的年货里面,有一盘鲤鱼形的年糕,蒸来给你吃?” 她记得那盘年糕,做成头尾相望的两条花背大鲤鱼,鳞是鳞,鳍是鳍,连嘴边的须子都仿得很像,漂亮得很。人们过年都喜欢这种吉物,讨个“年年有余”的好彩头。 “好,但不要蒸的。”她眼皮也不抬一下就开始提要求,“要裹蛋液下锅慢煎。”那才叫外脆内糯,q软好吃! “嗯!”被阿修罗附身以后,这猫到底变成个什么物种了?燕三郎端详她好一会儿,欲言又止。 “有话快说。”白尾巴在他手上抽了一记。小小年纪,这种婆婆妈妈到底是跟谁学的? 本想重拾昨日话题,可是话到嘴边,燕三郎还是咽了回去:“昨个儿上街,看到铺子里卖猫狗专用的衣物,瞅着也挺漂亮,据说这两年很流行,芊芊要不要?” “滚!”千岁顿时一阵恶寒,“你怎么有这种女人的嗜好!”给猫穿衣、打扮成布偶娃娃,这不是小姑娘过家家才用的招数吗! “?!”昨天他看到一大老爷们儿遛狗,也给狗穿了衣服,怎么会是女人的爱好? …… 燕三郎进城,整个春明城都弥漫着浓重的硝烟气味—— 过年了,家家户户放鞭炮。其实春深堂也放了整整三大挂,还有蹿天猴、二踢脚,他和千岁还有一窝黄鼠狼玩得不亦乐乎。 眼下是走亲访友的大好机会。可是燕三郎在春明城并无亲朋,能访的也只有师长。 泯庐今日依旧高朋满座,只冲着连容生的名气,城里排得上的名流都要来这里坐上小半炷香的功夫。之所以不能呆太久,是因为后面还有客人排着队。 燕三郎服侍自家猫主子吃过早饭,又慢腾腾进城逛了一大圈。这会儿街市的铺子全部闭门,但满城都是人,尤其长堤下、水桥边,都是红男绿女,谈笑晏晏。 燕三郎走在路上,已有不少人识得他,跟他拜年问好。人们对孩子总是比较宽容友善,尤其他又顶着连容生弟子的名头。 男孩一直逛到近午时分,才去泯庐拜访。这是用饭时段,有眼力价的客人都不会选择午间去连夫子那里走动,以免打扰人家用饭,或者有蹭饭之嫌。 燕三郎身为人家弟子,却没有这个困扰。 果然下人才进去禀报不久,燕三郎马上得以通行。连容生见到他,很随意地一挥手:“坐,看茶!”又揉了揉自己的脸皮,叹了口气,“笑了一上午,也是真累。” 燕三郎即送上了拜年的礼物,这回并不取贵重之物,只是一坛好酒,一方好砚,一盒四色点心,外加三条红澄油香的老腊肉。 “许多许多年前我在沽浦的农庄讲学,也有学生送这个给我,如今真是少见了。”连容生挑起一条腊肉仔细端详,脸上露出回忆之色,然后道,“你家那几只黄鼠狼制的?” 原来连夫子知道!黄鹤父子随燕三郎来过泯庐几次,都用锚文化成人形,连容生也见过他们一两回。 燕三郎冲他一笑,大大方方承认了:“是,师父果然目光如炬。”心里却想,黄鹤一家子露馅了,那么千岁呢?他看出白猫的异常了吗? “那得好好尝尝。”连容生吩咐下人将礼物收好,“我在乡下听说,黄鼠狼制的腊鸡腊肉,都是别有风味。” 燕三郎见他虽在说笑,但眉心紧锁,显然这两天心绪不佳。“罗师兄来过了?” “早晨过来了,还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在徒弟面前,连容生也不遮掩,揉了揉太阳穴,“子悠的事,你知道了吧?” 燕三郎默了默,才点了下头,脸上露出适时的好奇和小心翼翼:“听说了。传言是真的么?大师兄被瘟神附体了,还、还……” 春明城人还一知半解,但“涂云山被瘟神附体”的消息早由陈提辖带回上禀。在有心人士推动下,最迟这个年关过完,上流贵族圈内一定都会知晓。 第255章 大夏天吃冰西瓜 一秒记住,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 连容生点了点头。他也知道这个小徒弟有几分本事,提早知情并不奇怪。 从他这里得到确认,燕三郎当即失声道:“竟是真的……难以置信!” 趴在书箱整理毛发的白猫一顿,给了他一个鄙视的眼神。 装,你继续装。 真相只有一个,就掌握在他们手里。被瘟神附体的根本不是涂云山,而是鲛人丝芽。但是燕三郎显然是不会说出去的,所有证据都已经湮灭,死无对证,他也无法对人解释自己为什么会知道真相。 所以,涂云山这口黑锅是背定了。 她就听到燕三郎带着唏嘘和迟疑的语气问:“连小姐还好吗?”这小子,越来越会装相了。 连容生轻轻叹了口气:“她会好的。” 涂云山追求连萱已久,后者芳心渐许,这也是连容生默认的,因此他此刻实是有些自责:“子悠那孩子聪明好学,就是心焦体躁,想要出人头地,这一点竟不如你。我原不同意他与萱儿,他反而更想表现,选上这么一条歧路。” 燕三郎沉默,不接话。 涂云山虽然未被瘟神附体,但他偷走黑木部族的泉心石,导致瘟神出逃释放大面积疫疾十余万人死亡,起因不过是他想将泉心石献予句遥王,为涂家为己身攀上晋升之梯而已。连容生说他走上歧路,也并未说错。 师徒又聊了一会儿,燕三郎见他心事重重,也不多叨扰,很快告辞走了。 教出个瘟神弟子,这对连容生是个沉重打击,更不用说有损其帝师的名声。想来连夫子今后择徒会更加严苛。 望着燕三郎离去的背影,连容生目中有精光闪过,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这个徒弟也不简单,希望他莫要步上涂云山的后尘。 话说,鲛人在泉边击杀涂云山的时候,有个藏头露尾的女子出手相助。此女后来杳无音讯,再未出现,也成一重疑窦。 连容生还未细想,后面一批访客又至,他只得把疑问都压了下去。 …… 这个年关,燕三郎过得舒心,但有人就很不愉快了。 涂云山是瘟神的消息传开,涂家顿时颜面扫地,并且官署已将此事报送王廷,日后批复下来,等待涂家的将是一记又一记重重的板子。 所幸瘟疫并非在句遥国内发生,否则涂家承受不起天子之怒。但句遥国同样要承受来自八方的追责压力,最后这些压力也会转嫁到涂家身上。 总要有人为这次疫灾负责,为十余万条人命负责! 最早是涂家拿出了治瘟的解药,救下黎民性命,现在大家知道了,解铃还需系铃人。当时涂家有多风光,现在就有多丢脸。 等过完元宵,民间也得了消息,涂家名下的生意顿时一落千丈。 谁敢跟瘟神家里买东西? 当然涂家现在忧心忡忡的不是生意,而是即将到来的苛责。那感觉就像头上悬着一把利剑,随时都会落下。 并且所有人都明白,它一定会落下,区别只在于时间的早晚罢了。 对涂家来说,这个年关太难熬了。 “涂家死定了!”刑天宥说起此事时,都是眉飞色舞。和所有千食国贵族一样,他看见涂家的窘境只觉扬眉吐气。先前春明城人不是孤立他们,打砸他们的屋宅和铺子吗,不是指责他们带来了瘟疫吗?现在可以好好瞪大自己的狗眼,看看瘟疫源到底来自哪里—— 就是春明城,就是他们风光无俩的涂家! 刑家几个月来都被打压够戗,现在见到死对头落魄,那真像大夏天吃冰西瓜,吃一次爽一回,一直吃一直爽。 燕三郎沉默以对。 只有他和千岁知道,真正的瘟神根本不是涂云山,可谁让人证物证俱在? 并且证人还是官署的陈提辖,还是威望深远的连容生? 连夫子何等名声,涂云山还是他的爱徒。若非事实真正如此,他怎会自折羽毛,指证自己的亲传弟子?这传出去,于他的名声不是一大打击么? 所以,大家都深信不疑。 涂家这一回替丝芽背锅是背定了。 可那又怎么样?这个世道有多少家族兴起又衰亡,就如池塘的涟漪,最后都归于无形,涂家不过其中之一。 谁会在意它的结局? 就如千岁所说,并不是你没做错什么,你就可以存活下去。 燕三郎看了看呼呼大睡的白猫。 身边的案几铺着锦垫,上头的白猫睡成了一盘,腹部有节奏地起伏,尖耳朵在阳光下透出软嫩的粉红色,看起来无忧又无虑,没心又没肺。 当一只猫好像也很幸福。燕三郎忍不住轻轻捏了捏它的耳朵。 软乎乎,暖乎乎,手感真好呀。 猫儿没醒,但是耳朵动了动。 趁它不反抗,燕三郎赶紧又捏了两下。 猫儿恼了,把脑袋盘得更深,让他摸不着。 这时,刑天宥一边嗑瓜子一边问燕三郎:“可还记得风家?” 他和春深堂时常走动,跟燕三郎越发熟络,也不像刚开始接触那样小心谨慎。 “当然,我前几日路遇风二爷,还跟他吃了两盏茶。”燕三郎的记忆力一向优秀。 “我才接到消息,原来风家人在梁国参战,已经晋升左将军,捷报频传。”刑天宥轻叹一口气,“这下子,风家该得意了。” 燕三郎明明知道,但还是惊叹:“他家加入王廷军?那可押对宝了。”会聊天也是一种本事,千岁说过的。 “可不是么?”刑天宥果然兴冲冲给他解说,“梁国天子的亲舅沈钦文麾下人才济济,听说不限出身,能征善战就用。” “难怪。”燕三郎恍然,“风家不是梁国人也得了重用。”风家是千食国人,跟梁国之间还隔了一个拢沙宗,想来梁王廷用着也放心。 “是啊,他家得了实惠。梁国得胜王造反,一开始势如破竹,到前年去年局势逆转,尤其听说去年一连吃了几次大败仗,现在只剩下负隅顽抗,王廷胜局已定。”刑天宥的语气不无羡慕,“勤王有功的,战后都会封赏。” 春明城的这些家族,涂家先研制出瘟疫的解药,虽然现在如过街老鼠,但至少风光过一阵;风家更不用说了,名气很快要借着梁国大胜的势头水涨船高,说不定从此跻身一流家族。 相比之下,刑家就太安稳了,稳稳地不出头。 燕三郎也看出他眼里的失落,安慰道:“战争还未结束呢,战场上的事,谁也说不好。”说起来,若非一年半前得胜王把手伸向黟城,抢夺木铃铛,他到现在也还是个小乞丐。 如今,曾经风光无俩的得胜王已在苟延残喘,本是食不裹腹的燕三郎却成了春明城里的小富豪。 世事变迁,谁能说准? 燕三郎想了想又道:“这些消息,好似还未在春明城传开?” 刑天宥郁闷地吃掉一颗杏仁糖:“连夫子还未回来罢?”连容生的消息之灵通,他们这些本地豪族可比不上。 “还没。夫子带着连姑娘外出云游,再有两个月才回来。”燕三郎知道连容生因为涂云山事件好生郁闷,连萱更是伤心欲绝。趁着过年,连容生干脆领家里人出门散心去了,“可是春明城里也没人提起?包括了风家自己。” 人都好八卦,人都好显摆。有这种大好资本,风家为什么不拿出来吹嘘一番? “不说别人,单那个风二就不是低调的人。”刑天宥哼哼两声,“我这消息还是家祖从外头找进来的。你说得对,这里面有点古怪。” 燕三郎笑着耸了耸肩。 有古怪也与他没关系,他离开梁国很久了。 刑天宥突然想了起来:“咦,你不也是梁国人么!” “嗯。”燕三郎的确曾对外自报梁人,“那是‘故国’,我现在是句遥人。” 他还是个孩子,家人已经离世,一个人颠沛流离到异地,跟梁国还能有什么关联?一句话道尽辛酸。 刑天宥拍拍他的肩膀,显出了恰到好处的安慰。至少,这小子如今在春明城过得很滋润啊。 燕三郎轻声道:“对了,这位将军大名?” “风立晚。” 刑天宥懒洋洋道:“那是风家分支,算起来应该是风二的堂弟,但我在千丝砻时从未听他们提起,应是远亲,远得不能再远那种。这一回,人家是闷声不响成大器。嘿嘿,祖上积德了。” 又复三日,鸿雁飞书突然给燕三郎传来一条消息。 这是他很早之前下的单,自个儿都快忘了: 胡成礼已经返回拢沙宗。 这人运气不好,追缉燕三郎的队伍抵达夕眠沼泽外围时正逢瘟疫快速扩散,手下有三分之一都染瘟而死,这里面就包括了衡西商会的原三掌柜马红岳! 胡成礼本人倒是好运地没有中招,可是瘟疫横行,千食国变成人间炼狱,拢沙宗接到消息后想起他正好就在夕眠沼泽,于是一纸命令下来,直接将他派去千食国维稳,以免国家崩坏难民出逃,把瘟疫蔓延到拢沙界。 胡成礼等来等去,好不容易等来了涂家的解药。可是被疫情这么一搅和,追查燕三郎的下落更是痴人说梦,胡成礼只得无奈放弃,返回拢沙宗报告本次失利自领责罚。 “真是便宜端方这小子了。”千岁听完,嗤笑一声。马红岳一死,端方成了最大得利者,不仅完成了柳肇庆的最后遗愿,也排除自己在拢沙宗内的隐患——还不须他自个儿出手。 天底下哪里找这样的美事?“真是气运加身!” 少掉一条紧缀不舍的尾巴,燕三郎也觉松快。 这时天光正好。他扔下纸条抱起猫儿:“走,到湖边散散步去。” (《大瘟卷》至此结束,翻页进入下一分卷《鸳鸯谱》) 第256章 风雪庙 青函关,风雪漫天。 路边有座风师庙,鼓塔的鼓槌早不见了,只剩两块板子被风吹得摇头晃脑,一下一下往破鼓上凑。 咚咚咚,不规律的鼓声一下一下传进庙中人的耳里。 缩在门后的赵丰下意识蜷得更紧。面对呵气成冰的天气,他身上的袄子已经旧了,抵不住多少寒气。但他拆了庙里的蒲团引火,又拣了破桌椅的木件,已经升起一个火堆。 有火,这风雪夜就好过多了。 本来他再走小半天就能到春明城,哪知突遇大雪拦路。赵丰下意识摸了摸肚皮,瘪的。 睡吧,睡着了就不饿了。 一阵风声过后,被他闩上的庙门忽然被砸得砰砰作响。 赵丰一抖,紧接着听见外头有人喊“开门,投宿!”声音模糊,都被风雪盖过大半。 这破庙也不是他家,再说赶路的人都有不成文的规矩。赵丰微一犹豫,就上前开了门。 迎面就是一阵大风,雪花跟在一人后头冲了进来。 这人比他矮些,赵丰看一眼就放心了他穿一件小羊皮袄子,无论质量还是制工,都能甩赵丰身上那件五条街,厚实不说,料子还好。 对方身家比赵丰还要丰厚,那么至少不会存杀人劫财的心思罢? 赵丰可真没什么好让人劫的。 他还留意到此人戴着一顶皮毡帽,把整张脸围得严严实实,只露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小庙虽破,四壁倒还结实。这人返身关好门,先抖了抖雪,再到壁边坐下来。他袄子一掀,赵丰才看见他手上扯着两根麻绳,绳上捆着两只动物,都被倒挂着一动不动。 后来者摘下手套,先靠到火堆边上搓了搓手,才脱下毡帽,冲着手呵了两口暖气。他的手很小,十指细长,浑不似男子。 赵丰看得一怔,下意识抬头瞄了一眼,结果大讶 这竟然是个女人! 冰天雪地里,谁穿着这么厚实的袄子都像头熊,都分不出男女。但这人一摘帽子就露出瓜子脸,又是柳眉杏眼,虽说双颧微高,肤色如蜜,不像深闺女子的细白,但也着实是个美人。 只看她的面庞,赵丰就觉得不是个好相与的,尤其这女子的眼神太也咄咄逼人,他只看一眼就垂下头,不与对方视线交接。 对方也在打量着赵丰。相比他的腼腆,这女子反倒大方得多。 少年面皮白净,样貌清秀,睫毛比她这女人还长,身边放着个大书箱,一看就不似粗人。 火边放着一只粗碗,她伸手指了指“能借我用吗?” “啊,能!”赵丰赶紧递给她,“给。” 她起身到门口打了一碗雪,拿回来凑近火堆。碗里的雪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 与此同时,女子将麻绳一提,赵丰就将两只猎物看个完全。 绳上绑着的,是一只大山鸡,还有一只黄鼠狼。两个家伙似乎都被掼晕了,闭目不醒,但赵丰能望见黄鼠狼的尾巴动了一下,应该还活着。 鸡脖子上有伤,黄鼠狼的尖嘴上有血。 。 第257章 放生吧 女子望见赵丰眼里的好奇,低头看了猎物一眼:“先前躲雪,我在山洞外头设圈套抓鸡,哪料到这黄皮子来偷,我就连它一起抓了。” 赵丰指着它身上的伤:“你揍的?”他再一细看,黄鼠狼好似伤痕累累,满身黄皮都划得七零八落,腿上的血口子最深。 下手可真毒啊,看这女子样貌秀气,原来如此狠戾吗?他有点担心了。 女子摇头:“逮着时就这样了。现在天冷,食物难寻,这黄皮子八成是和其他野兽打架。” 说话间,碗里的雪已融成了水。 她正要端起来解渴,也不知是不是凑近火堆暖和之故,那只山鸡突然醒了,噗噗直扇翅膀,把火星子鼓上了半天不说,还把女子手里的粗碗一下打翻! 水泼了一地,火星子被吹飞出来,落在边上十来根草蒲。这时天干物燥,草蒲“呼”一声,燃了。 草蒲就挨着木头柱子放的。 糟糕!赵丰惊呼一声,速度伸手将草堆拨开。 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小庙要是烧净了,两人上哪里避风去? 那女子一声不吭,果断脱下身上的羊皮袄往火上盖,半点都未拖泥带水。 他俩反应及时,三下五除二就将新火给扑灭了。 小庙里,草灰乱飞。 这时大公鸡还在满场乱跑,黄皮子被它拖了一路早醒了,趁两人扑火时悄悄去咬脚上的绳索。它的牙口居然锋利已极,嚓嚓两下就把绳索切断了,一转身就往门口溜去。 女子首先发现,顾不上傻乎乎的鸡,拔出木叉就去捅黄鼠狼。 赵丰看这叉子,前端有锐器削过的痕迹。 不过黄鼠狼也机灵,一路专挑隐蔽物藏身。饶是这女子看似经验丰富,也铲翻了两个簸箕,又被一套破桌椅挡住了视线,最后才在门边叉住了黄鼠狼的脑袋。这叉子前端的开口不大不小,按住小动物的脖颈格外方便。 只凭这一点,赵丰就觉出女子的野外狩猎经验大概很丰富了,至少比他丰富。 “该死!”女子对赵丰说了声,“对不住哈。”伸手要去抓黄鼠狼,不料这只格外生猛,一反嘴咬在她虎口上,鲜血长流。 终日打雁,反而被雁啄瞎了眼么!女子大怒,又有赵丰在一边看着,脸皮上挂不住,当即抽出腰间的短刀来:“敢咬姑奶奶?我活剥了你的皮!” 黄鼠狼也知死期将至,吱吱叫唤,小爪子按在木叉上用力扭头。女子只觉与它体型不符的一股大力传来,仿佛叉子底下按着的不是一头黄鼠狼,而是一头巨狼犬。若非她气力惊人,险些就被挣脱。 她暗暗吃惊,更不愿夜长梦多,当下手起刀落。 赵丰在一边,瞧着黄鼠狼豆子大小的眼睛滴溜溜直转,灵动得紧,望向他的眼神居然像人一样带着恳求意味,心里不由得一软。 再见到黄鼠狼一身的伤,想来天寒地冻,小动物觅食艰难才会去偷猎户的鸡,他下意识动了恻隐之心,连声道:“且慢,别杀它!” 他唤得急,刀就停了下来,女子侧头问他:“怎么了?” “这黄鼠狼一身是伤,你卖皮子也卖不了几个大钱。”赵丰轻声道,“不若把它放了,也算积德。” 女子挑了挑眉:“被咬的不是你,你当然没所谓。”把受伤的手伸出来,向赵丰晃了晃,果然被啃出个口子来。 这黄鼠狼的嘴可真不小,牙也尖哪,跟剃刀似地。 见她又要举刀,赵丰知道光凭几句话不能让他放生,只得咬了咬牙,从怀里掏出一钱碎银子:“我买活的,成不?” 像这样坏了皮子的黄鼠狼,这些碎银可以买上好几只了。女子一怔,看他两眼,又听他小声补充一句“我、我身上总共就这么多了”。 这人是怕她见财起意吗?女子笑了:“我在西北时也抓过黄皮子,这东西鬼得很,得罪它就要杀掉,否则它后头总来找我麻烦。” “你进了城,它也能跟进城么?”赵丰仍旧道,“再说它若真有灵性,就该知道是你放它一条生路,感激还来不及,怎么会报复?” 少年神色坚决,女子看看他,再看看黄皮子,本来也不将这小东西放在心上,当下把叉柄递给赵丰:“成,归你了。” 赵丰摆了摆手,连碰都不碰一下:“放生。” 这黄鼠狼是他买下来的,他有权随便处置,女子一收手,抬起叉子。 黄鼠狼得了自由,立刻往门边蹿去。 她退回火边,重新坐下,赵丰将银子摆到她面前:“多谢。” 他既是坚持要给,女子也就收了起来:“我看,你的好心全白费了。”这几个小钱,她不看在眼里,但这种烂好人现今可是少见了。 说来也怪,黄皮子本来都跳过门槛了,她话音刚落,这小东西忽然停了下来,转头抱爪,对着赵丰作了个揖。 这动作居然非常标准,和人做出来也没甚差别了。莫说赵丰吃惊,女子的笑声也是戛然而止。尤其这黄皮子临走前瞥了她一眼,目光中像是带着森森的恶意。 莫不是真碰上个成精的? 但已经来不及去追了,黄皮子虽然一身是伤,跑起来依旧飞快,一出门就钻入风雪之中,消失不见。 赵丰叹了口气。那钱银子已经是他最后一点盘缠了,在怀里捂了好多天,本想着能坚持到春明城,这下全打了水漂。 唔,也不能算浪费,至少他救了一只有灵性的黄鼠狼。 两人重又坐下,女子打晕了山鸡又打进来一大碗雪融掉,从怀里摸出两个黄面馍馍,架在火上烤了起来。 原本硬比石头的馍馍,渐渐发出米面的香气,勾得赵丰肚皮又开始咕噜作响了。 这响声甚至连女子也听见了,她似是看出他的窘境,冲他露齿一笑:“不多收你钱,五文一个如何?”她还以为这烂好人钱多烧的,原来是个穷光蛋。 赵丰若不是还忙着苦笑,就会发现她的牙白细整齐。 第258章 受伤 一秒记住,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 坐地起价啊,像这种黄面粗馍头,牙不好的啃不动,城里一文钱能买俩。不过放在风雪漫天的破庙,它就值这个价。 当然黄面馍头无论卖多少钱都跟赵丰无关,因为他连一文钱都掏不出。 他咽下口水才道:“你有孩子么?” 女子微怔,目露不快:“你说什么?”她看起来年纪很大么? 她杏眼微瞪,明明是好清秀的一张脸,立刻就有一股辣气。赵丰心里一跳,赶紧摆手:“我我是说,你家中族中可有小辈?” 女子这才面色稍霁:“有。你要作甚?” “多大了?” “大的六岁。”她狐疑道,“怎么?” “那正好。”赵丰揭开书箱的盖布,从里面取出一样东西,“这个价值五文,换你一个黄面馍馍怎样?” 女子定睛一看,他拿出的是个手提的小灯,做成了凸眼红金鱼的模样,制工很好,不过巴掌大的鱼灯,却连鱼尾上的褶皱鱼身上的鳞片都历历可数。 她在城里见过孩子们玩的提灯,有些只是墨水画个样子上去,绝没有这样精细的。更有趣的是,有风吹过,这鱼还会自行扭头,像是在摇头摆尾一般。这少年说能卖五文,那是往少了说的。 赵丰又道:“再有一个月就是上巳节,拿它回去,届时你带孩子游园就不必另备小灯了。” 女子不在乎五文钱,但想想还得给家里的小萝卜头备礼,也是烦心得要命。这小灯看着确是精致,谁晓得五文能买到?于是她把黄馍递了过去,换灯在手。 赵丰接过,拿火烤软了,这才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他看走眼了,这馍馍味道居然很好,用的还是细面,嚼着隐隐香甜,里面还夹了两个红枣,并不是街头上常卖的粗馍。 “好吃。”他口齿不清,“谢谢!” 几口面食下肚,他胃里终于不再烧得难受。 女子靠坐在柱边,像是没听见他的话,眸子半眯,盯着门隙外头飘落的雪花出神。 她的侧影沉静美丽,却让人不敢轻易打扰。 赵丰下意识压低了咽食的声音,害怕吵到她。这女子气质特别,不似大家闺秀,更不像乡野妇人。 小庙里安静下来,只有塘火哔剥。 赵丰吃了个小半饱,紧接着就犯困。眼睛闭上之前,他望见这女子依旧精神奕奕,腰背挺得笔直。 他一个大男人,还比不上姑娘精神。赵丰自嘲,随后就睡着了。 夜色渐浓,但是风雪声悄,看来明早就能继续上路。进城以后怎么谋生,他得好好考虑了。 …… 这个雪夜,燕三郎犹在挑灯夜战。连容生要他三天后交一篇读史的感文,他现在就得起拟草稿。至于千岁,又关起门来鼓捣她的琉璃灯了。吃过许多宝贝以后,这盏灯好似又添一点神通,但千岁不说,燕三郎也就没问。 “咯——咯——”这声音已经持续了很久。 燕三郎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看见黄鹤趴在桌上,两只前爪抱着磨锭来回研磨,动作机械目光涣散,显然正在发呆,连腹部的软毛蘸上了墨汁都未发现。 燕三郎停笔问了一句:“怎么了?”黄鹤自从野鼬变成家生,也渐渐成为称职的大管家。像今天这样明目张胆在主人面前发呆,还未曾有过。 黄鹤“啊”了一声,很人性化地露出了愁眉苦脸的神情来:“老大还没回来。算算时间,半月前就该回了。” 过年前,两位主人斗倒了瘟神,但也答应鲛人丝芽,要将瘟神已除的消息传去夕眠大沼泽,换取黑木部族的平安。有这样的考量,是因为鲛人与人类壁垒分明,鲜少互通有无,就算瘟神已经伏法的消息在人类国度传得沸沸扬扬,夕眠沼泽的原住民恐怕也没几个能接到消息。 黄大听说以后,自告奋勇捎消息回去,结果一走就是两个多月,音讯全无。 燕三郎安慰他道:“你且宽心,至少黄大还活着,否则千岁定会知道。”千岁在三只黄皮子心口上都种下锚文,虽然距离太远就无法定位,但至少能感知它们的死活。 “也只有这样想了。”黄鹤显然并没有被安慰到,“小主人你有所不知,我们从夕眠沼泽搬来这里,一路上就吃过不少苦头。唉,我就不该让它独自上路,免得这缺心眼儿的栽在别人手里。” 这样说自己儿子,果然是亲爹啊。燕三郎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得又劝慰几句。不过黄鹤憋得久了,这一打开话匣子就收不住,一边历数黄大从前的糗事,一边自责没有派黄二跟住。 在他说到黄大幼时掉河里险些溺死时,两只小黄鼠狼黄三和黄四蹦蹦跳跳从外头冲了进来,脚没站稳就叫嚷道:“哥哥哥哥回来了!” 黄大回来了! 黄鹤的悲腔立刻收起,换成了怒气冲冲:“待我好好教训他一番,也不知去哪里浪荡了,还要让主人也担心他!” 燕三郎幽幽望了他一眼。 不过待黄鹤望见儿子,怒气又不见了,统统转作了吃惊:“怎么伤得这样重!” 黄大伤痕累累,满身就没见几处好皮,尤其右后腿筋腱几乎断裂,走起路来成了三条腿的黄鼠狼。 “得养伤好一段时间。”燕三郎俯下身来观察它的伤势,“鲛人下的手?” 黄大回到春深堂就一动也不想动了,趴着任妹妹替它处理:“不是鲛人。我返回路上遇着异士了,他们想杀我取丹,我逃出来了。”有些道行的妖怪多半修出内丹,人类得了,用处多多。 “哪个玄门的?” 黄大呐呐不成言。黄鹤瞪他一眼:“不知道?” 黄大讪讪道:“不不知道。当时他们以众凌寡也没亮门号,我转身就跑了。” “出息!”黄鹤恨铁不成钢,照例想拍它脑门儿,好险想到儿子还身受重伤,这一爪就没落下去。 “但是我也没让他们捞着好!”黄大挥了挥前爪,“我咬断了一个人的尾指跟无名指。” 第259章 不许在城里惹事(加更) 黄大的牙齿里有腐毒,很难除净。异士的生命本源比常人强大,断指本可以再生,但要把毒祛尽才行。 “好好养着吧。”燕三郎取出了丹药,“吃下这个,能好得快些。” ¥¥¥¥¥ 一转眼,过去了十余日。 雨水节气过完,春明城的严寒终于收敛。地里的冻土开始松动,城内外的溪河也开始融冰,枝头的嫩芽迫不及待地萌发出来。 再有小半个月,就是春和景明的景象。 经过悉心调理,黄大的伤势好转,除了右后腿伤口太深,走起路来还有些瘸拐以外,其他伤口的痂都已经掉了。 这天黄鹤陪小主人外出,交代女儿进城采购。黄大在春深堂已经养了半个月,浑身都快长蘑菇了,死活要跟妹妹出门。 黄二被它吵得无法,只得同意,两个都用锚文化出人形,进城去了。 春明城正在经历南北融合,黄大离开两个月,城里就有许多变化。他左顾右盼,觉得很是新奇:“好香!那是什么?” “这里新开一家辣卤店。”黄大一下就冲着黄二笑,后者盯着它警惕道,“你要作甚!” “我想吃烧鸡,我还想吃卤兔头。”哪有黄鼠狼不爱吃鸡?至于那一枚枚兔头像是冲着它咧嘴打招呼,不吃都对不起人家。 “吃啊,我拦着你了?”黄二也悄悄咽了下口水,真香。 黄大嘿嘿道:“出门两个月,爹给我的盘缠都花光了,还是你这里宽绰啊。” 原来是惦记她的钱,黄二扭头:“没有!” 黄大软磨硬泡,又说好话,最后还是撺掇妹妹成功了。两人正往辣卤铺子走去,黄大目光扫过街边,不由得好笑:“这家寿材铺子终于倒手了?” 人类聚居之地,免不了有红白喜事。街尾的寿材铺子挂牌转让了半年多,价格一压再压,都没人敢去接手。 跟死人找交道的地方,那得有多么晦气!谁做生意不想讨个吉利? 黄二时常在城里走动,路过这家铺子十几次了:“本来没人敢要,后来寿材店把招牌摘了,专唬那不知情的。三五天前,终于有个愣头青接盘。这不是招牌都还没安上吗?” 招牌还没换上,但是门上挂着两只橘色的六角灯笼,看起很显眼。 这年头,门檐下的灯笼少见这样古怪的颜色。并且黄大还看见那灯笼上画着青山绿水,其间又有朱亭白鸟,不仅颜色协调、画工精湛,风吹来的时候,内层的绢布还会随之转动,走马灯一样转动着上面绘制的图案,引人忍不住要多看两眼。 “这灯笼挺好看。”黄大奇道,“这家店卖的是什么?” “就卖灯笼啊。” “喔。”黄大立刻就失去了兴趣。百行百业,但凡是能赚钱的营生都有人干,寿材铺转身就变成了卖灯笼的。但这玩意儿对他的吸引力远比不上烧鸡。他看也不多看一眼:“走吧,吃鸡。” 不过两人堪堪走过,却听里面传来物体落地的乒乓声。黄大扭头,望见新开张的灯笼铺子里站着几个地痞,正把店主围在中间。店里的东西落了一地,想来是他们信手扫下来的。 这点动静吸引不少路人驻路旁观,但没人上去见义勇为,黄大黄二也懒得管。这些地痞在本地商铺收钱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官署都没理会,他们管什么闲事? 黄大买好烧鸡往回走时,那几个地痞刚好从灯笼铺子里大摇大摆走出来,手里还掂着十几个铜板,一边往地上啐了口沫子:“穷酸!” 在他们身后,灯笼铺子的主人不发一语,正在低头收拾满地的七零八落。 黄大一眼扫过,忽然咦了一声,脚步就迈不动了。 黄二险些一鼻子撞在他后背上:“干什么?”若是撞得太重,她会在大庭广众底下忽然变回原形的,这个马大哈想什么呢! 她顺着黄大的眼神看过去,望见了灯笼铺的店主。那是个布衣少年,看年纪不会超过二十岁,孤身站在零乱一片的店里,有几分可怜。 除此之外,没甚特别的啊,为什么黄大看这人的眼神,就好像他脸上长出了一朵花? 她又催问一句,黄大才肃容道:“跟我走一趟!” “上哪儿去?”黄大鲜少用这种不容商榷的语气说话,黄二觉得很新鲜。 “揍人!” “哎?”黄二吃了一惊,赶紧提醒他,“老爹几番耳提面命,都不许我们在城里滋事!” 妖怪活跃在人类城池,这事儿本身就是忌讳,他们要尽管避免跟人类的冲突。 “我知道。”黄大却拿出了哥哥的威严,少见地斩钉截铁,“就问你来不来!” 黄二估计了一下形势。如果不跟他走,万一他又出了什么意外,老爹又要两泪涟涟…… 她打了个寒噤:“走吧。” …… 那几个地痞逛了几家铺子,又走去市集吃米线。当然,没付钱。最后他们心满意足往小河堤上走,一路笑闹。这里杨柳依依,午后人少,走在堤上只见水波粼粼。 但这几人走了好一会儿,前方还是笔直的长堤,水边杨柳依依…… 终于有人发现不对头。平时这段堤坝只要一刻钟的功夫就能走完,今天他们花了两盏茶时间,为什么前方还看不到岸边的尽头? 望见身边同伴还在嬉笑,他忧心道:“路怎么走不完?该不遇上那、那什么打墙?”这话说完,心里也觉得荒谬。这可是人来人往的春明城,不是荒郊野地,光天化日之下哪来的精怪? 地痞们不理他,都在嘻嘻笑。 “喂?” 他多唤几句,还是无人理会,终觉有异,伸手去推身边同伴的肩膀:“你们怎么……” 一个“了”字还含在嘴边,那同伴反手就是一个耳光掴在他脸上。这时再看众人行动,歪七扭八,已经走不了直线,却还是笑得声嘶力竭。 不知何时,空气中飘着淡淡一层雾汽。春天湿润多雾,谁也没多想,这人张口欲呼,但是脸上同样有了古怪的笑容…… 第260 风来吖! 事实证明,大笑也是很耗体能的。 这几人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慢慢瘫倒在地,只有喘气的力气,眼神也涣散了,竟不知柳树后头蹿出两个身影,在各人身上一通翻找。 黄二屏住呼吸,连声催促:“这雾太厉害了,快走,快走!” 黄大洗劫了地痞身上最后一个铜板,这才跟着妹妹一口气狂奔出雾汽范围,钻出小树林。 黄二回头望着薄雾笼罩的堤坝,不由得乍舌:“这笑气好厉害,你从哪里弄来的?”那几人已经笑脱力了,两泪涟涟又连翻眼白,还停不下来。“我看差不多了,收起来罢。” “呃。”黄大有些为难,“我不会。” “啥叫你不会!”黄二瞪着他,“你能放就该能收!” “其实,这东西不是我的。”黄大挠了挠头:“我、我从千岁大人那里拿的。” 黄二脸上的神情顿时凝固:“从千岁大人那里……拿?等下,你该不会是偷来的吧!” “说偷多难听?”黄大支吾两声,“千岁大人前些天拿给我闻,说这东西叫‘花枝乱颤’,我笑得趴桌上半天起不来,她也很高兴,说是试验成功了。后来小主人喊她离开,我就从她瓶子里拿了一点。” “效用不明的东西,你也敢使?” 黄大瞪她一眼:“你说的啊,不能杀人,不能吓人!”杀人吓人才是他们的专长,现在黄二要他避长扬短,他可不得找个捷径么?“让他们笑晕过去总行吧?”还不必自己动手,多方便。 黄二忍不住捂脸:“这几人该不会就这样笑死了吧?” 笑死人,原来真地存在。 “不知道啊。”黄大自然不会死,虽然他也曾笑得大半天生活不能自理。可是人类的体质比妖怪要差些吧? 黄二看地上几人的笑声比哭还难听,眼里泪水长流,显然是快撑不住了,只得道:“你不是新学了唤风诀吗,赶紧把雾汽驱掉。”今天偏巧是个无风的日子,没看柳条动也不动么? 如在野外,她将这几人弄死,眼都不眨一下。可这里是春明城,若这几个一起暴亡,官署一定会追究的!她可不想惹来这种麻烦。 “哦。”小主人习这法诀时,黄大的确就在边上。燕三郎并不避讳他观学,所以黄大也有些心得,这时食、中二指和拇指一碰,就掐起了法诀,口中念念有辞。 掐了几息,风平浪静。 “快点。”黄二催促道。 黄大又掐了几息,身边的柳枝上有一片叶子飘了下来,慢悠悠落到地面。 “快点啊!”黄二急得直瞪眼,她怎么会有这么不靠谱的亲哥! “别催!”黄大顶了她一句,催不出风,当他不上火啊?当下恶狠狠用力一掐指尖,“风来吖,快来吖!” “呼——”河上没来由刮起一阵大风,坝上的杨柳疯狂摆头,连黄二的头发都被吹散半边。 原本笼罩在附近的雾汽也被撵去了岸边,越吹越散、越吹越淡。 地上的人笑声渐歇,终于有几个在用力呼吸了。两只黄鼠狼都松了口气,还好。 黄大自得一笑:“这阵风,正经招得不错哪。”头一次唤风,他也没料到能成功,使的力度大了些。 “赶紧走吧。”黄二将头发拢起,两人飞快溜下河堤,原路返回。 走出几十丈,黄二实是忍不住好奇:“干嘛抢人家的钱,是打算加餐吗?” 妹妹这主意真不错。“当然……” 黄大后面两个“不是”还没说出来,岸边就传来了一阵阵笑声,虽是女声,却中气十足。两人回头,望见那里有三名身形窈窕的贵女笑得前仰后合,真正叫做花枝乱颤。她们背对着黄大,他只看见三个后脑勺。 但在她们身前三、四丈开外,几个男子一脸懵圈,似是被她们笑得不明所以。 为首的男子面露不快,不知说了句什么,就掉转马头一路小跑往北去了。 十几息后,河畔的贵女才停下笑声。 紧接着,是七八丈外的其他路人大笑了。 两只黄鼠狼面面相觑,黄二干巴巴道:“风、风把雾汽吹上岸了!” 雾汽被吹到哪里,哪里就有人大笑。 这回换作黄大扯了扯她的袖子:“走,快走!” 做贼心得第一条,尽快离开作案现场! 兄妹溜之大吉,留下身后人笑声震天。 …… 走回主街上,黄二兀自不放心:“那些人不会有事吧?” “不会,没看我招来的风已经将浓雾吹散了吗?那效力也会大减。”黄大分析得合情合理,然后大手一挥,“别怕,除死无大事。” “……”所以她今天为什么帮兄长整人抢钱,是被猪油蒙了心吗?“喂,你去哪里?” 黄大并没有直接出城,而是脚步不停走向街尾。那里铺子少,人也少。黄二看他最后走进去的地方,居然是先前两人还笑话不已的寿材铺子,哦不对,现在是灯笼铺了。 …… 赵丰已将地痞们翻倒的物料重新扶起,摆放整齐,但有一盒颜料倾洒,将他刚绘好的花鸟屏画给打污了。 赵丰叹了口气。 店开没几天,生意出奇地差,再有半个月就到上巳灯会了,他都想不通为何如此。 除了店租,开店时又交给官家一笔钱,算下来每天一睁眼就有二十五文的成本。好不容今天卖掉几盏小花灯,方才几个地痞又上门索要“敬钱”,他壮着胆子争辩了几句,对方就动手打砸了。 这分明是欺负外乡人,赵丰知道,可他也没法子,还得老实交钱。 强龙不压地头蛇,何况他算什么龙?一个无恁无恃的外乡客而已,跟人硬杠的结果,多半就是被打一顿然后再被抢钱。 等这帮人走掉,他手里就剩六个铜板。 看来,今天也只能啃馍馍了。 不过他最后一次弯腰时,望见靠墙的桌脚底下垫着一本书。书竟然厚达两寸有余,表皮已经褪色,辨不出原来的颜色,只知不是时下通行的蓝皮,册页也已发黄。 第261章 我要报恩 本来就是无人在乎的旧书,否则也不会塞在这里垫桌子。 但真正吸引赵丰的,是这本书居然没有装订过的痕迹。要知此时的文字多半不再载于木卷或者竹简上了,甚至连折本都少,更加结实牢靠的线装本和三眼订本才是主流。这本书也忒厚了,却没有一点采孔穿线的痕迹,甚至书脊封边都是整齐而光滑的。 赵丰读过很多年书,看着就有些好奇。他想起前任店主说过,这原本是个旧书铺子,经营不擅才忍痛出让。 封皮朝下,他看不见书名,于是蹲在地上伸手去拔。 一下,没拔动。 两下,还没拔动。 赵丰猛一用力,拔出来了,还带出了一大团陈年的老灰。 “咳咳……”他被呛得灰头土脸,门外光线一暗,有人大步走进来问,“掌柜在吗?” “在、在!”赵丰赶紧从柜后站直身体,望见来人是名大汉,皮肤微黑,眉毛很浓,就是走路有点儿瘸,“何以效劳?” 这汉子大手“啪”一下拍在桌上,摆在这里的纸卷和竹蔑子都抖了三抖,险些掉到地上。 这气势,不输方才上门勒索的地痞。赵丰吓了一跳,才发现大汉并没打算给他下马威,而是往桌上扔了个小布袋。 袋子很沉,有些份量。袋口敞开着,赵丰一眼就能望见里面的铜钱和碎银子。 这么一袋,不少钱呢。 赵丰赶紧道:“客人想买什么?” “呃。”黄大张了张口,才发现自己无物可买。他也不过是仗义一番,将地痞从赵丰这里抢走的钱再物归原主,顺便多还了一点。 可要是这么甩钱走人,赵丰不敢收罢?他记得小主人说过一句话,无功不受禄。意思是平白无故送人钱,人家反而不敢要。 他是来报恩的,不是来吓人的。“你这里都有什么?” 这话问得赵丰一呆,跟着进门的黄二也是一个趔趄。大哥,你不知道自己要买什么就把钱砸人家柜桌上? “我这里主营各式灯笼,还可以订做提灯和花灯。”赵丰不解归不解,但也不跟送上门的钱过不去。他望见黄二进来,赶紧冲她笑了笑,以免怠慢,“也可给您代写书函信柬。” 这年头上过学的人很少,一百个平头百姓里也出不了一个能认字儿的,城乡的有钱人也差不多。然而人们又的确有书信需求,除了和远方的亲人互通有无报平安之外,红白喜事、寿筵满月,都得寄送请柬。因此城中就有人操持这种代写书面的营生,称作捉刀。 光靠这营生当然填不饱肚皮,可是赵丰的灯笼铺子刚开起来,头几天还没什么生意,当然只能兼做一点副业。 黄大想也不想:“要你这里最贵的灯!” 赵丰哭笑不得:“您何时要用,用在何处?” 灯笼还有别的用途吗?“当然是挂在家里。”黄大想了想,补充一句,“庭园和门廊上。” 看来这位客人宅子不小,赵丰即打点精神,指了指门头上的灯笼:“这两只都是样品,竹蔑打成框底。客人如有需要,我可以拿更好的红木做框架,以绢纱做屏面,屏面的内容由您来定制……” “不必,就这两只了。”黄大也不须他动手,跳高两步就将灯笼取了下来,“我今天就要用,来不及等你做。” 这么爽快的客人,赵丰还是头一回见。这几天门可罗雀,即便有人来问,也是东打听西打听,问完了不买。赵丰最开始热心回应,到后头才反应过来:这该是同行来问价的吧? 至少今天能吃顿饱饭了,赵丰打起精神:“那么总共是一两银子。” 报这个价,他心里还有些忐忑。他对自己的手工虽有信心,但这压轴用的大灯也真是不便宜。 黄大把桌上的钱袋往前一推:“喏,不用找了。” 赵丰真吃了一惊。这袋子沉甸甸地,里面装的碎银和铜钱怕不有十来两之多,就是买十几盏灯都够了。“太多了……” 他话未说完,黄大已经走了出去,只留给他一个飞快渐去的背影,右腿还有些跛。 这天底下果然无奇不有,赵丰怔了一会儿,才将钱袋收了起来。再一定神,方才进来的姑娘也不见了。 至少今晚不用啃馍馍了。 黄二紧走百来丈,才赶上黄大的步伐。她黑着一张脸:“你知道自己在做甚?”先抢了人类的钱,再拿这钱去买了两个完全无用的大灯笼,他知道自己提着灯笼走在路上,回头率有多高吗? 不对,这不是买东西,这是送钱! “知道啊。”黄大昂着头,“小主人说,滴水之恩将涌泉相报,所以我在报恩。” “报恩?”黄二声调一下拔高了三度,回手一指,“那小弱鸡?” 那可是个凡人,战力值为五的渣渣,能对黄大施过什么恩惠? “我这回重伤难愈,连话都说不出,返程途中还掉进猎户陷阱。”黄大板着脸,“若非这人出手相救,你们是见不着我了。” 黄二嚇了一跳:“竟有这事,你怎不早讲!” 黄大闷闷不乐:“说出来多丢人?”他黄大不要面子的吗?险些被个人类猎户剥皮,说出去会被家人笑话一百年吧? 最可怕的不是被其他黄鼠狼笑话,而是千岁大人会变着花样笑他一百年的。 如果他能活一百年。 真是,想想都令人绝望啊。 “是该报答人家。”黄二拍拍他的肩膀,“行了,你俩扯平了。” “怎么能叫扯平?”黄大直瞪眼,“难道我的命就值十两银子?何况小主人说了,要十倍百倍的报答才叫‘涌泉’!否则人家给你一滴水,你还人家一滴水,那叫‘借’,不叫报答!” 黄二瞠目,只觉他突然好有道理,尤其搬出小主人以后,自己竟然无言以对。 “你想怎样?”她有不祥的预感。 黄大挺起胸膛:“继续报恩!” 她这个憨哥哥,报恩报得上头来劲儿了是吧?黄二只觉脑壳疼。 第262章 承包(加更) “十倍百倍?”黄二掐着指头算了算,“我们可没有千两银子能给他。”两位主人有钱是两位主人的事,与他们无关。 他们依旧是清贫的黄鼠狼。 “总有办法的。”黄大倒是不慌不忙。恩人和他如今住在同一个城池,还怕以后没机会么? 夜里,橘红灯笼高高挂。 千岁和燕三郎就站在大门口,看着这两只大灯笼:“谁挂上去的?” “我、我!”黄大闻声而出,点头哈腰,“两位主人喜欢不?” “好看。”这是实事求是的燕三郎。 “凑合。”这是千岁,她抚了抚下巴,“过年才挂的灯笼,怎么现在就换了?” 女主人的目光一向犀利,黄大心里打了个突,赶紧陪笑:“那两盏不结实,被过年几阵大风给扑破了。”就算不破,他亲手也能戳破,“这不是……咱们春深堂常有贵客登门,摆两个破灯笼不好看。” 的确,自从燕三郎拜入连容生门下,春深堂就常有贵介公子来走动了。春明城的豪门对这孩子都上了心,但他年纪实在太小,因此他们也派族中子弟前来结交走动。 千岁似笑非笑:“好像有点道理。” “是吧!”难得她肯定一回,黄大有些激动,“春深堂通往湖榭的回廊马上就要修好,要是沿途都装上灯笼,那可是明亮又雅致!” 春深堂原本只有一条通往官道的旧路,历经多年风雨,石板已经凹凸不平。马车驶在上面,颠得厉害。如今往来的客人都有身份都娇气,一个两个提过意见,燕三郎也不得不重视。 他不缺小钱,干脆将路面重新翻修一遍,并且允了千岁的建议,从春深堂再开一条林间回廓通往湖畔。 反正这块地皮是春深堂的,按她的原话是:“以供客人赏玩之用。” 但燕三郎总觉得,她更想自己玩耍。 现在千岁想象碧水泛波、湖畔灯摇的画面,不由得轻笑:“有道理,这个想法挺不错。” 得了肯定,黄大当即大喜:“您喜欢就好,我去安排!” 从春深堂到湖畔小榭,那条回廊沿湖岸线而造,所以略显蜿蜒,算下来长度有一百多丈呢。要是隔个三五丈就放一个灯笼,那也需要二三十个灯笼! 千岁妙目瞥过来,将他从头打量到尾,又从尾打量到头,直看得黄大心里发毛,她才点了点头:“行,交给你罢。” “好,好!”黄大笑逐颜开,正要退下,千岁又叫住他补了一句,“对了,要在上巳灯会之前办好。”否则就赶不上过节了。 “啊?”黄大一怔,“好,好的!” 待黄大兴冲冲离开,燕三郎才抬头问她:“装满灯笼?”她有黑暗中视物的本事,来去如风,根本不需要照明,要什么灯笼!何况几十盏灯笼,换烛心不嫌麻烦么? “嗯哼,好看呀。”千岁抱臂在前,“好看不就够了么?” 燕三郎:“……” “再说,总会有客人需要的。” 意境,审美,这种小直男懂个p哟? 燕三郎只觉说不出的怪异:“我以前怎不知黄鼠狼喜欢灯笼?” “我也不知道呢。”千岁耸了耸肩,“对了,刑家的夜宴你真不去?还能见到声名鹊起的少年将军喔!” 梁国左将军风立晚在年后进城,拜会本家。 这是他们几日之前接到的消息,今夜刑家就要宴请风立晚,刑天宥诚邀燕三郎出席。这出于好心,想替他牵个线搭个桥,让他也认识一下这位少年将军。 梁国的战乱,即便是数百里开外的春明城也能听闻,而风立晚的名气又随着梁国战局的变化而扩开。这次他来寻宗拜本,无论是贵族还是平民都是议论纷纷,在春明城保持了很高的热度。 可想而知,这位风云人物接到的邀请大概不计其数。刑家能占到一个晚上,已不容易。 燕三郎抬头,见她眸光流转,笑意盈盈,也是报以一笑:“不去。” “为何?”千岁怂恿他,“现在整个春明城都在议论风将军的到来,你不去混个面熟跟紧潮流,以后跟旁人都没有谈资。” 在上流圈子,“谈资”可是很重要的本钱。 燕三郎侧了侧头,眼里有了然的光:“你又想给木铃铛换主人了?” “谁说的?”千岁撇了撇嘴,“还不许凑个热闹啦?你小小年纪就清心寡欲,无趣得像七八十岁的老头,我想出去找点乐子还不行?” 燕三郎却看破她的模棱两可:“真不想换主人?” “谁有空等你这小p孩子长大?”千岁挠乱他的头发,转身进屋了。 哎,笑谈风云的少年将军,木铃铛要是有这样的主人也不错。可惜,臭小子不肯换! …… 灯笼铺子。 “您要多少只?”赵丰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一遍。 “三十只灯笼!”黄大咧着嘴笑,“我家主人要布置湖畔的回廊。她看了你的灯笼,很满意。”说到这里又想起千岁的要求,“上巳节前交付。” 赵丰又惊又喜,连声应好。离上巳节还有半个月,他一天做上两三只不成问题:“放心罢,定教你家主人满意。” ¥¥¥¥¥ 次日傍晚,黄大就将赵丰首批制好的两只灯笼挂到了湖畔回廊上。 廊灯给造成了漂亮的垂瓜形状,样式新颖,弧度圆润,绢色柔和,在夜里绽出的光芒明亮而温柔。就连燕三郎也不得不承认,在晚灯照亮的回廊里听取春虫啾鸣,很有几分意境。 次日又到了盘账的时间。他和刑家有过协议,要定期检查百顺源的账目,因此和黄鹤交代过后就带着千岁进城了。 这一去,至少是两天。 没有主人使唤,黄大每过一两日就往返于灯笼铺和春深堂之间,这么一来二去,很快和赵丰混熟了。 黄大看他手造灯笼之余,也会好奇:“你怎会盘下这家店?” “其他店铺都贵得很,我手里钱少。刚到春明城时身无分文,我去书局里帮人抄了小半个月的书,混了几天饱饭,也没攒下几个钱。” 第263章 书上有名字 “真惨!”恩人太可怜了,黄大更是暗下决心要帮他。 赵丰不知他的宏愿,手里活计利索“看了几条街,只有这家书铺愿意低价转让,我就盘下了。”饶是如此,他还是将手头东西全当掉才能盘下这家店。 “书铺?”黄大明白了,“那店家跟你说,这里原来是书铺?” “是啊。”赵丰茫然,他才开店没几天,时常见到周围人对他铺子指指点点,也知有些古怪,但找人问起,没人肯说。 “这里原是寿材铺子。” “寿……”赵丰呆滞,好一会儿才苦笑,“难怪便宜转让,难怪这里生意不好。” 他就说么,便宜无好货。关键是,他也只盘得起这样的凶铺了。 “后面定有起色。”黄大安慰他,“对了,你一个外乡人,作什么跑来春明城开店?” “我原生活在千食国中部的希吉乡。”赵丰笑了,“来这里是受人所托。” 经他说起,黄大才知道千食国还有这么个地方云集大量手工匠人,制出的灯笼能供应十里八乡,其中还有高品质的,连数十里外的大城也专程跟它们购买。 赵丰也出生在匠人世家,但其父始有远见,坚持让他从小念书,并且拜在乡里的杨夫子门下。杨夫子性情平和,待他极好,不久后赵丰父母渡河溺毙,他就收养赵丰直至成人,情同父子。 不过去年年中,杨夫子也染病过世,临终前交代赵丰将遗物送回自己家中。 夫子姓杨,家人却姓风。 赵丰早知道杨夫子不是希吉乡人,但千食国随后就遇上大疫,百姓流离。他费了好大力气,四处奔走打听,几乎将身上银钱全部花光,才知风家举族迁到了春明城定居。 杨夫子的嘱托,赵丰是一定要完成的,因此一路南下春明城。 黄大听到这里就奇怪了“你知道自己要找的是哪个风家吗?” “大致知道。”赵丰抵达春明城也有半个月了,不像初来乍到那样一头雾水,“千食国来的风姓人家,在春明城的本就不多,夫子又交代了家里的概况,所以——”他挠了挠头,“大概是挺有名气的那个风家吧。” “住在易水居的风家?”黄大比他更了解春明城。何况这个风家所住的大宅,还是从燕三郎手里买过去的。那时物价已经飞涨,两位主人又是黑心商人,能从他们手里买宅子的肯定是大户人家没错了。 “好像是呢。” “你还没上门?”黄大奇道,“风家若知道你送来夫子遗物,感激之下至少有些酬谢吧?”风家就算迁来春明城,经历数月发展之后,也是坐实了高门大阀的吨位,要酬谢赵丰这么个穷苦少年不是举手之劳么? 赵丰脸上闪过几分不自在“不图他们东西,我想在春明城先站稳脚跟再登门拜访。”免得寒酸又风尘仆仆。杨夫子已过世大半年了,交托遗言遗物也不急在这一时。 这少年自尊心倒是很强。黄大摸了摸后脑勺,对此不能理解“你倒是跟我家小主人有些相似。”借助外力不好吗,为何非要自己遭罪饿肚子? 赵丰也不多加解释,笑了笑道“如今铺子开起来了,再待两天,我就走一趟风家,了结夫子的心愿。”说到这里,脸上微现黯然。其实正因他与先生关系极好,视其如养父,才不愿被杨夫子的家人看轻,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理。 这天赵丰做了两个灯笼,手艺娴熟,黄大赞不绝口。多亏春深堂的廊灯不需要彩绘,只需要打好框底,绷好绢纱就行,否则三五天也做不完一个灯笼。 门口时常有带娃的大人走过,孩子们被他店内外五颜六色的漂亮彩灯吸引,都想进来看看,于是这天下午还卖掉了几盏小提灯。 连着来了几位客人,赵丰去前头招呼,黄大在店里百无聊赖,随手翻开桌角一本旧书。 不料这书积灰太厚,也不知多久没人碰过。他这么一翻动页册,灰尘扑面而来,激得他连打两个喷嚏,鼻水长流。 那动静太响了,门口的大人孩子都朝他看过来。黄大赶紧背转过去,想找个东西擦鼻子。 这模样也太狼狈了。 不过赵丰的桌台上都是竹蔑、绢纱等工具,黄大没找见软纸,于是目光落在了那本厚书上头。 书上积灰厉害,纸张倒是雪白。黄大想起赵丰先前说过,这是原先的寿材铺子老板拿来垫桌角的厚书,想来也没甚用处,于是在“哧啦”声中顺手撕下一张纸,飞快地擤了擤鼻涕。 赵丰卖掉一只灯笼,正往回走,头脑忽然微一恍惚。 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身体当中被剥离出去,可是再一感知,又没有任何异样。 大概这几日忙着开张、做灯笼太累了,身体有些疲惫。赵丰并没有放在心上。 黄大正在将纸团捏进掌心,同时指了指厚书“这书没甚用吧?” “没用。”这些天忙得要命,赵丰无暇翻看书本。他顺着黄大手指看去,不由得一怔。 黄大捏纸团的动作,他是看见了的,但目光下移,却发现摊开的书中根本没有撕页的痕迹! 他记起这不是线装书,按理说黄大撕书怎也会残余页根才是。 再凝神细看,赵丰不由得轻咦一声。 黄大还在揉鼻子“怎么?” “这书上好似有我的名字。”摊开的书页绘着繁复的纹路,像人发粗细的丝络,看久了眼晕。但也许正因为眼晕,赵丰的眼睛自发滤去了细节和背景,最后竟然从这一堆纹路当中看出了两个字来 赵丰。 “怎可能?”黄大笑了,顺手指了指右页,“如果左页是你的名字,那这页呢?” 赵丰辨了几息,就觉头晕“看不清。”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书本这一页的左右两个图形原本并不相连,但赵丰总觉得在他的注视下,两侧的纹路如有生命一般缓慢对接,一条条、一道道彼此互缠互连,像是要重新织成一张蛛网。 。 第264章 狮子灯 可是再定神多瞧两样,它们根本纹丝不动嘛,如同死物。 眼花成这样了? 他揉着眼睛,黄大看他眼角泛红,“吧嗒”一声替他合上了书“你早点休息,我先走了。”再不走天就黑了,他也要原形毕露。 黄大提起两个灯笼就往外走。可他还未到门口,外头有人先走了进来。 这是个女人,个头高挑,至多只比赵丰矮上小半掌,身形匀长,但是该凹的地方凹,该有料的地方就有料。 赵丰迎上去笑道“客人想看点什么?” 这女子一抬头,恰与他四目相对,莫说两人都感惊讶,就连立在一边的黄大都沉下了脸。 虽然她穿上齐腰襦裙,外头又罩白色比甲,看起来雅致不少,但赵丰和黄大还是一眼认出,她就是半个月前、风雪破庙里那个女人! 这女子也认出了赵丰,眨了一下眼“是你!” 她下意识抬眼打量四周,再看向赵丰“这店是你开的,你是卖灯笼的?” 话音刚落,才想起自己实是多此一问。这人拿提灯换她的黄面馍馍,显然是个灯匠。 “是啊。”赵丰很快回过神来。那天在破庙中邂逅此女,他还从她手里救下一只黄鼠狼,拿到一只馍馍。只是后半夜自己太困睡过去了,醒来以后,这女子已经不见了踪影。 没料到,此时此地又相逢。 进店是客,赵丰客客气气问“姑娘,有什么可以效劳?” “你这里也代写书信?”女子问完,也觉出边上有一道视线始终黏在自己身上。她一转头,望见边上站着个大汉,手里提着两只灯笼,目光却死死盯着她。 那眼神不善,她一下就能辨别出来。 “有事?”女子秀眉蹙起。 “没事。”她一开口,黄大就警醒了。他不能在恩人的店里惹麻烦! 君子报仇十年未晚,这小娘皮捉过他,还打算剥下他的皮,这口气早晚要出,却不忙在今日。明儿再问赵丰这女子的情况。 他忍下报复的心思,提着灯笼头也不回出去了。 女子看他背影一眼,并不放在心上,而是转头对赵丰道“替我写封信。” “好。”赵丰从架上的匣子里取纸,再研墨蘸笔,“请说。” “李师爷,大小事务还要你继续费心,我在春明城过完上巳节即回。非常时期,着大伙儿莫与人置闲气,安分守己。” 她在店里边踱步边说,赵丰运笔如飞,写到这里戛然而止,等着她的下文。 结果她没有下文,只道“就这样。”凑过来看了看,赞一声,“字不错,就一个卖灯笼的来说。” “谬赞了。”赵丰微笑道,“灯笼的纸屏上也时常要作画题字的。” 女子取回信纸落款。 说是落款,其实不若说是涂鸦,连赵丰都看不出她到底写了什么。但他发现女子握笔的姿势很标准。 也就是说,她练过字,应该也识不少字,信里的内容不难,没有生僻词,为什么还要他来代笔? 随后女子从怀里取出一只软囊,自其中掏出印章。 赵丰赶紧找印泥给她。但女子瞪他一眼“转头。” 男女有别,姑娘不愿名字被陌生人所知,这也很正常。赵丰老实转过头去,直到女子盖好印章,将信纸叠好,才对他道“再写信皮。” 信皮即是信封。 赵丰重新执笔,听她一字一字念道“交梁国青州知州府幕宾李顺元亲启。” 这封信竟然要寄去梁国! 赵丰微怔,但未表现在脸上,依旧是给她一丝不苟写好了。 女子装好信,付了笔费,正要走出去,抬头恰见墙上挂着的几串灯笼里有这么一盏,画屏上绘着一对夫妇带着小儿女游逛水边的场景,笔法生动,画中人脸上的笑容也很真切。赵丰是制来上巳节应景儿的,所以绘得一团喜气,和乐融融。 她多看两眼,有些恍惚。赵丰即抓住机会推销“姑娘可愿将它带走?我可以加上木竿,把它做成提笼,十四天后就可以提着游园了。” 提灯笼,这在大户人家里都是下人的活儿,除了上巳节。据说,在这一天亲自打灯笼可以“照福”,谐音“招福”。 “不要这个。”女子却皱起眉头,赵丰这才注意到她眉心有一道很浅很淡的竖纹。看来,她平时没少做出这个动作了。 一个姑娘家,怎会有那么多烦心事?赵丰正想着,却见她指了指另一盏提灯“这盏还不错,给我改成提灯。” 赵丰看了一眼,就有些无语。灯上绘的是一群狮子,神态威猛。狮子的标志是血盆大口、尖牙利爪,他全都保留了,否则那就不是狮子而是土狗了。 尽管个头不大,但这不是人们手里的提灯,通常挂在祠堂上作辟邪之用。赵丰忍不住多嘴了“你、你确定?” “你卖不卖了?”她有些不耐烦,这男人太婆妈了,还有些无谓的善心和软弱。 她想起那个风雨夜赵丰的所作作为。 谈到钱,赵丰立刻就回过神来“卖!你稍等。” 他飞快取下灯笼,加以改造。 少年手指修长,上下翻飞,很是老练。女子在桌边坐下等待,似是看他加竿,但赵丰发现她目无焦距,其实只是发呆而已。 她总是心事重重的模样。 咦,自己为什么会用出“总是”这个词?他和这女子不过是第二回见面而已。 他正在努力工作,外头又奔进来一人,作小厮打扮,对着女子行了一礼“九小姐,老太爷找您回去呢。” 女子长长叹了口气,才问赵丰“好了么?” “好了!”他快手快脚做完最后一步,将成品递过去。“原本要四十文钱,熟人价,只收你三十七文!” 女子呵了一声“当你的熟人,也不咋值钱嘛。”说罢拿起灯笼,身边的小厮赶紧替她接过。 看她神态、衣著和举止言行,都不是小门小户出来,有学识也有涵养。赵丰再一次感觉到奇怪,为何她不自己动笔? 。 第265章 天亻(加更) 他将客人送到门口,正要礼貌地说一声“慢走”,街上忽然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呼 “强盗抢钱啦,拦住他!” 赵丰抬头望去,恰好见到十余丈外有个男子沿街大步飞奔,神色惊惶,把拦路的行人推得七倒八歪。 女声传自他背后。 光天化日之下,有人抢劫。 那汉子速度不慢,眼看就要从灯笼铺外冲过。女子气喘吁吁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拦下他,谁抓到他一定重谢!” 这种事儿,赵丰在乡下没见过十桩也见过八桩了。抢钱的男人是个壮汉,大手大脚,他估摸着自己正面刚是打不过的,正好有个卖豆腐脑儿的游街小贩坐在他店门口的石阶上休息,重物都撂在地上,扁担放在身边。 赵丰目光微闪,往前两步,突然一抬腿将扁担踢了出去! 也合该那大汉倒霉,正好回头去看苦主位置,冷不防前面多了个障碍物绊着了小腿。 “扑通——”他一下飞跌出去,五体投地。 伴着一声痛呼,原本他奔得有多猛,这下摔得就有多惨,扑得地上尘土飞扬。 他勉力爬起,铜铃大的眼睛瞪向灯笼铺门口“谁,是谁!” 这人生得凶恶,小贩吓得一哆嗦,赵丰也咽了下口水。不过这人还未来得及发威,就见到身前有个女子对他笑了笑,然后一记勾拳打在他腹膈上,力量奇大无比! 这里的脏器没有胸骨的保护,大汉被她打得眼前一黑弯下了腰,胃里的酸水都吐了出来。 不过吐了两下,他又不甘地反击。 结果这女子拧住他的手往背上一拗,抬足直接踹在他腿弯里。 “扑通”,他又着地了,这回是单膝下跪,身体被压弯下去,鼻子里吸进的都是方才自己搅起的灰尘。 他才要嗷嗷喊痛,这女子已经一记手刀劈在他后颈上。 倒霉强盗二话不说,立刻晕倒。 九小姐这才将他扔在地上,拍了拍手。 她一个女子干脆俐落就撂倒了大块头,看起来不费吹灰之力。边上的吃瓜群众都看呆,好一会儿才爆出掌声如雷。 九小姐神色淡定,对小厮道“报官送押。” 那小厮领命,转身飞快去了。 这时苦主终于挤进人群,却是两个姑娘,看模样是一对儿主仆。那丫鬟上前踢了强盗一脚,才恨恨道“好大狗胆,也不看看你抢的是谁!” 她家主人年纪约莫在十四、五岁左右,眉目小巧、容色秀丽,这时赶紧道“多谢……” 她还未说出两个字,就看见了九小姐,突然咦了一声“九、九姑姑?” 九小姐从昏倒的强盗手里拽出一个葱绿的荷包,递给她道“清莹,是不是你的?” 被唤作清莹的姑娘赶紧点头,小声道“谢谢九姑姑!”听娘亲说,这位九姑姑厉害得紧,今日一见,果然! 九小姐反手一指“你还得谢谢他,拦住劫匪的是他。” 姑娘妙目一转,看见九姑姑身边还站着一个年轻男子,面目和善清秀。但她满心都是对九姑姑的好奇,只冲他笑了笑,道一声“多谢”。 赵丰回以一笑,回店去了。 在他转身瞬间,小姑娘突然微感晕眩,身体晃了两下。 边上的丫鬟赶紧扶住她“小姐?!” “没事。”晕感转眼消失,清莹又恢复了正常。 方才发生了什么事?好像有东西不同了,她能感知,但说不上来。 这时九小姐跟她说话,清莹很快将这疑问抛去了九霄云外。 又过不久,地上昏迷的强盗被官差押走了。九小姐则带着这对遭劫的主仆一同返家。 天已经黑了。 别人铺子都是入夜打烊,赵丰这里,生意才刚要好起来。他将铺子内外大小灯笼一齐点亮,顿时成为方圆百丈最抢眼的光源。 华灯初上。这里每一盏灯笼,大的、小的、保守的、古怪的,都在夜色中扩散出金黄的暖晕。 往这铺子门边一站,早春的寒气顿时就被光和热驱走了。 于是走近的客人很快多了起来。 快过节了嘛。 九小姐无意间回头,恰见赵丰站在灯笼阵下,他的面庞和眼神都被踱上一层暖光,很是温柔。 ¥¥¥¥¥ 赵丰一直忙活到戊时,才有空坐下来吃一个菜肉夹饼。 离上巳节越近,灯笼铺子的生意也会越好,毕竟这个节日又称作“上巳灯会”,大家手里要是没执一盏灯,哪里有游园的喜庆气氛? 此时街上没什么人走动了。赵丰就住在店里,这时关好门板回来,收拾一番,原本凌乱的案头,现在只剩下一本厚书特别显眼。 就是中间被撕掉的页根不翼而飞那本。 赵丰活动一下酸疼的肩背,才把它翻开。 它在他案头摆了好些时日,他却连打开看一眼的功夫都没有。 这本子的封皮早就掉了色,还被人从下到上、从左到右撕掉一半,幸好书名还在。 赵丰逐字逐句念了出来“鸳鸯……谱?” 侧边好像还有小字,但被撕得所剩无几,“天”字还留着,下一个字就只剩下“亻”旁了。 只这么几个字,赵丰看得一头雾水,尤其翻开扉页也没有任何注解。 但是不得不说,这书页的质量上乘,页页俱是雪白,虽然在潮湿的地面垫桌脚垫了那么久,却不腐烂,也不长霉点,甚至连一个蠹洞都没有。 难怪寿材铺老板用它来垫桌脚。赵丰这几天和周围的店家也慢慢熟悉,有些往来,于是听说自家铺子在寿材店之前的确是个旧书摊,常有文人出入。 赵丰来回翻了两遍,都未找到被撕扯过的痕迹,同时也明白前前任店主为何遗弃它了每一页里都是古怪的花纹,如丝如络,连个正常的字体都没有,唯有当你仔细凝视它,看至双眼昏花,令人眼花缭乱的符纹才会被人眼略去,于是依稀可以看到两、三个字。 赵丰揉了好几次眼,确定自己看见的是一个个人名。 是的,每一页的绘纹当中其实都隐藏一个名字,并且无论翻到哪里,左页都是半圆,右页也是半圆,二者在书缝里相交。如果将它摊平了,就是一个浑然天成的圆。 。 第266章 决别 也即是说,左右半圆里各隐着一个人名,那么每一页就有两个名字。 这是什么书?算书、异术,还是某人心血来潮的无厘头创作?赵丰看得一头雾水,抓不到规律,眼睛也涩痛得很。 他随意翻了几下就翻到正中页,打了个呵欠正想放弃,目光却又一次捕捉到最熟悉的人名。 赵丰。 他又翻到这一页了啊?并且花纹和隐在里面的人名都是红色的,像是朱砂画就。 这本书看着有些年头了,里边怎会有他的名字,莫不是同名同姓?赵丰来了兴趣,将这一页抚平,去看右页与它相配的人名。 右页的花纹和人名却是浅绿发灰的。 “风……” 他眼睛涩得要命,揉了揉才能努力辨认:“立……” 最后一个字,他看了好久好久。 “晚?” 风立晚?这名字好似在哪里听说过,可他想了半天也未想起,果然“赵丰”的出现也只是同名同姓吗? 两个人名之间,到底有什么关联? 可是“风”这个姓,对他来说确实不陌生,对他恩重如山的夫子,要他找的就是风家。 杨夫子大名杨向良,生前很少提及家人,直到过世前才将赵丰叫到床头仔细交代,让他一定要将自己的遗物转交给风家老爷子,至于家里人员情况,杨向良也做了简单介绍: 他是上门女婿,妻子是风家家主孙女,族中排第三,他无外室,膝下有一女名风清莹。至于其他亲戚,“风家庞杂冗余,那些个人你不认得也罢。” 赵丰还记得,夫子说这话时脸上神情恹恹,也不知是气息奄奄还是不想多提。 如今杂事都料理完毕,他也该走一趟风家了,赵丰轻轻呼出一口气。杨夫子到死都不肯回去的地方,也令他莫名地倍感压力。 ¥¥¥¥¥ 次日是个大晴天。 赵丰起了个大早但没有开张,在店里搓了两个灯笼,这才换上一身新衣,前往风家。 风家老太爷住的宅子,据说是从黄大的主人手里买下来的。赵丰一进去就觉庭院深深,幽静雅致,就连园子的大榕树看起来都是昂然贵气的。 风家的下人很客气,听赵丰说明来意即去通禀。很快地,他就被请进会客厅吃茶。 又候了一刻钟,风老爷子来了,须发皆白但双眼有神,满面肃然。 他目光落在赵丰身上,令少年局促站起。赵丰还未开口,风老爷子已然先声:“向良过世了?” 赵丰只得道一声“是”。 “悄无声息死在外头!”风老爷子重重哼了一声,“这是连家人都不要了!” 赵丰无言。夫子好像就是这个意思,但自己总不能说,老先生你说得对。 “混账,简直混账东西!” 赵丰听得刺耳,忍了忍,还是忍不下:“老先生,夫子人善。他离家多年,必有苦衷。” 苦衷?杨向良有什么苦衷,他难道不清楚吗?风老爷子一腔郁怒,眼睛眯了起来:“我的家事,你知道什么,你又知道多少?” 赵丰顿时闭嘴。 “嘿嘿,苦衷!”风老太爷本想再谴上两句,可这少年与他家毫不相干,大发雷霆实在有失风度,因此嘴皮子动了两下终是欲言又止。 “东西呢?”他听下人通传,这少年是带回杨向良的遗物。 “在这里。”赵丰赶紧递了一面玉佩过去。佩作鱼形,雕工精细,入手温润,鱼眼却是豆红的。 果然是杨向良的遗物,风老爷子拿在手里摩挲几下,心里的火气不知不觉消褪下去。 再气再恼又有什么用?人死如灯灭。 这原本是一对双鱼玉佩,随孙女出嫁,一只留在她那里,另一只给了杨向良。他想起孙女出嫁头两年也是幸福美满,可惜夫妻渐渐不睦,杨向良离家遁走,最后果然应了临行前最后那句狠话: 死生不复相见。 这到底是谁的不是?风老爷子长长叹了口气,才问赵丰:“你叫什么名字?” 先前下人禀报过少年姓名,但他当然不记得了。 “赵丰。” “好孩子,远道而来送还杨向良遗物。”风老太爷招了招手,早有人候在一边,这时就捧出一个四方匣子。“辛苦了,这是一点酬劳。” 匣子里,躺着亮澄澄五只大元宝,哪一只都抵得上赵丰辛苦经营大半年所得。 赵丰只看了一眼就摇头推拒:“夫子待我恩重如山,为他还愿是我份内之事,无须礼谢。”说罢就要告辞而出。 “让你白走一趟么?没有这个道理。”否则传出去,旁人会怎么看? 可是赵丰坚拒不收。 风老太爷只得摆了摆手:“罢了,眼下你在哪里落脚?” “攸街。”赵丰道,“我开了个铺子。” 原来这少年打算定居春明城。他短时间内不走,风老太爷也不急了:“行,去吧。”择机另外找补给他就是,不过这种小事,就不该劳动到风家家主费心。 待赵丰出去,他才将鱼佩重新拿出来细细端详,然后在两只鱼眼上各按一下。 “咔嗒”一声,鱼嘴张开了。 风老太爷早知这个小小机关,也不惊讶,唤人取过银针,从鱼嘴里扎出一个小小纸卷。 他展开来看,上面就一行小字: 赵丰善良敦和,勤勉刻苦,可为莹儿良婿。 杨向良真正要赵丰转交的,是这个字条吧?他想将自己的女儿嫁给赵丰!不过看样子,赵丰本人并不知晓。 风老太爷忍不住冷笑几声:“异想天开,简直异想天开!”他风家的儿女,怎么可能嫁给一个穷光蛋! 门不当,户不对,能结出什么好果子?杨向良不就是前车之鉴么? 这短命家伙自己抛妻弃女,是风家替他养着这对母女。他尽过丈夫、父亲之责么,凭什么以为自己死后还能对风清莹的婚事指手划脚? 风老太爷想到气愤处,胡子都翘了起来。他顺手就将字条撕得粉碎、扔进纸篓,又将鱼佩交给身边人:“去,物归原主。” 再想起孙女会有的反应,他忍不住按了按额角。 第267章 邂逅 这一个两个的,都不让人省心。 …… 赵丰原路返回,刚刚路过一栋暖阁,绿树掩映中走出一名女子,对向而来。她个头高挑,衣袖细窄,裙摆只到膝盖,露出雪白的洒脚裤,底下蹬一双小蛮靴。 她手里还提着一个花盆,盆里的兰花已经萎了,叶片从底部发黑。 连陶盆带泥土,至少有十五、六斤重量,她只用拇指和食指就能拈起,仿佛手里提着的只是个轻飘飘的纸壳子。 这副打扮便于行动,没有寻常裙装束手束脚的不便,但与赵丰见过的女子都不同,他下意识多看一眼,然后就怔住了。 这女子也看见了他,眼神微讶:“小掌柜,你怎么在这里?” 算上风雪庙,算上灯笼店,两人这是第三回相遇。 不待赵丰开口,一边的小厮已经恭声道:“赵公子为杨姑爷送来遗物,刚刚已经见过了老太爷。” “杨姑爷?”女子眉头一挑,“哪个杨姑爷?” “回九、九小姐。”小厮磕绊了一下,“是三小姐家的姑爷。” 她是太久没回家了,对亲戚也越发陌生,有些只听过一遍的名字就记不住。女子长长哦了一声:“原来是三姐夫。”她妙目上下打量赵丰,“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杨夫子的学生。”赵丰轻咳,这女子眼神好犀利,他被看得有点不自在,“夫子在希吉乡,十余年来都住在我家隔壁。他去世前,委托我代送遗物。”这位九小姐的辈份不小啊,杨夫子都三十多岁了,她看起来不到二十,却唤杨夫子一声姐夫。 女子微笑,露出一口皓齿:“你在春明城开灯笼店,也是他的遗愿?” “那,那倒不是。”赵丰赧然,“那是我家传的手艺。”只是乡里没有亲人了,他既已走出来,索性就在这里扎根。 他好奇地看看女子手里的花盆:“您这是?” “又把花养死了。”她苦笑道,“这些花儿在暖阁里好生生地长了六年,我回来才小半个月,它们就接二连三地死,这是第三盆了!果然什么花草到我手里都活不了。”顿了一顿又道,“听说葬花是个风雅事儿,我正想去花园刨土。” 听她说得爽朗,赵丰忍不住笑了:“兰花本就不好养,未必是你的问题。” “是么?”她没好气道,“那么长寿花和茉莉呢?” 赵丰无话可说。这两种花生命力顽强,能把它们都养死的也不是普通人。并且这位姑娘看起来对花草还是精心养护的。 正说话间,外头传来一阵喧嚣。 赵丰还未来得及细听,女子就指了指大门方向道:“你最好快走,麻烦来了。” “哦好。”赵丰当即大步往前行去,半点儿不带犹豫。 女子反觉奇怪:“你就不问问为什么?”她与赵丰并肩而行,速度半点儿也不落下。 赵丰老实道:“你是主人,我觉得在别家作客最好听主人的话。” 女子哧地一声笑了。 不过这个时候,喧哗声越发响亮,像是有人快步奔了过来。 女子耸了耸肩,低声道:“啊哟,躲不过了。” 在别人家里,赵丰也不便迈步跑开,只得听那脚步声越来越近,随后就是个女声叱道:“站住!” 赵丰脚步不歇,那女声又补了一句:“前面那小子站住!”声音很有些凌厉。 少年只好停了下来,一转身望见个贵妇快步走来,环佩叮当,满头珠翠,看年龄也不过三旬出头。又有一名少女跟在她身边,看上去有些眼熟。 贵妇面貌姣好,但双眼红肿,声音里也带着呜咽:“就是你、你替那个没良心的送东西来?” “……是。”她一开口,赵丰立知她的身份: 杨向良的遗孀,风老太爷的三孙女,风灵珊。 她手里捏着一只玉佩,正是先前赵丰交给风老爷子的:“为什么不直接交给我,嗯?为什么要递给祖父,是不是怕我盘东问西?” “娘亲……”站在边上的少女忍不住拽了拽她的衣袖,娘亲太激动了,根本不理会她。 她眉目清丽,与风灵珊有几分相像,也正是昨日在街上遭遇抢劫的姑娘。当时赵丰听九小姐唤她为“清莹”也并没有放在心上,天底下同名的女子不知有多少。哪晓得今日居然也在风府见面。 那即是说,她是风清莹,夫子特地提到过的女儿。 不过这会儿赵丰没功夫同她搭话,因为风灵珊站在这里就有香气随风扑面,他鼻子痒得很,赶紧后退半步,暗道这位师娘性子厉害。 见少年退开,风灵珊再度欺近,激动道:“那死人抛家弃女十年,是不是在外头另外找过女人?” 赵丰双手连摆:“夫子洁身自好,不、不曾……”说到这里再忍不住,赶紧偏头打了个喷嚏。 太香了,他自来受不了脂粉的浓香。 眼看风灵珊的手指快要戳到赵丰脸上,边上的九小姐看不过去了,上前一步,伸臂将风灵珊隔开,“三姐,稍安勿躁。” 她的声音冷清,甚至带一点命令语气。旁边的下人们暗道一声不好,风灵珊的脾气向来不佳,眼下又是情绪激动。 可她并不生气,反而听话地顺势后退一步。 赵丰下意识看了女子一眼。方才小厮称她九小姐,而她唤风灵珊为三姐,长幼有序,风灵珊比她年长,为什么反而不敢顶嘴,并且好似对她有些敬畏? 女子又道:“人死不能复生。” 就是这句话,让风灵珊像是被戳破的气球,气势一下萎靡,豆大的泪珠却哗哗淌了下来。 她对杨向良还存着感情,就算日也恨夜也恨,想到从此天人永隔,再不相见,突然就情难自已。 今后,连可以恨的人都没有了。 赵丰心里也自难过,眼眶悄悄发红:“师娘,请节哀。”他既然唤杨向良为师,那么的确应该尊称风灵珊一句师娘。 那九小姐在边上看得一呆:这男人莫不是要哭?娘滴个乖乖,这么爱哭的男人,她还是头一次见。 第268章 老天莫不是瞎了眼?(加更) 她生平最见不得这种哭哭啼啼的场面,当下悄然退开,葬她的花去了。 走出去几丈远,她还能听见赵丰轻声细气转达杨向良的话。风灵珊听了,抽泣得更厉害了。 …… 风灵珊抓着赵丰追问丈夫生前种种,问到尽兴才放他离开。这时风清莹也哭得梨花带雨,泣不成声了,没能与他多说。 赵丰口干舌燥,随着小厮远离花园,也忍不住松了口气。 这位师娘声调有点高火力有点猛,他好像略微明白杨夫子为何离家了。走出去几丈,他就见到女子站在拐角啃苹果,嘎吱,嘎吱,声音很脆。 他头一回见到城里的姑娘这么豪迈地吃苹果,但依旧很有礼貌地唤了一声:“九小姐。” 九小姐将口里的苹果咽了下去,才瞥他两眼:“从前我只道男儿流血不流泪。” 她眼里写着的全是嫌弃。赵丰眼角泪渍未干,闻言脸色一红,低声道:“见笑了。”下意识伸袖擦了擦。 九小姐只是顺口一说,这时丢掉苹果凑了过来。 她离赵丰不过一尺距离,近到他都能数清她的睫毛了。赵丰满身不自在,正想后退,却听见她的声音细若蚊蚋:“明天你再帮我写两封信。” “啊,好好的!”赵丰赶紧应了。显然她不想让一边的小厮听见,才把声音压得这么低。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不远处有人高声喝道:“昭儿!” 是个女声,还有点尖锐。赵丰微惊,转头看去,见到廊桥外又站着一名贵妇,年纪比风灵珊更大,在四旬开外,望过来的眼神满满都是不悦。 九小姐却撇了撇嘴,然后才转头唤了一声:“娘。” 贵妇冲她招手:“你过来。” 只有赵丰听见眼前的九小姐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她对他耸了耸肩:“慢走不送。” 赵丰冲她点了点头,赶紧离开。 风家的女子,怎么个个都这么……有性格?不过这个时候他才后知后觉想起来,方才九小姐离他那么近,他怎么全未嗅着她的脂粉香气? 没有香气,干干净净地,什么都没有。 然后他就呸了自己一声:出息了啊,怎么净想着往姑娘身上闻味儿? …… 九小姐走到贵妇身边:“娘亲?” 她比母亲还高半个头,贵妇仰首看着她,气势下意识就弱了:“那是何人?” “三姐夫的弟子。”九小姐看见母亲满脸茫然,补充一句,“三姐夫身故,他送遗物过来。” 贵妇轻轻“啊”了一声:“她丈夫十年未归,竟然就这么去了。” 九小姐拍了拍她的胳膊:“人世无常,不用太伤怀。”她对这些看得很开,鲜少感伤。但是话说到这里,她又想起赵丰。 动不动就红眼眶流眼泪,他可真不像个男人。 “哎呀,你这话可不好在家里说!”看见她没心没肺的模样,贵妇忍不住矫正她,“对了,你那天去见丁家大少爷,到底把人家怎么了?我问了两次,丁家都不吱声,最后才来个讯儿,说你爽朗,说丁少爷内敛,不合适!” 贵妇当时一听就明白了,说什么不合适,这就是丁家嫌她闺女不好啊,没相中,可把她气坏了! “也没怎么!”说起这个,九小姐一下子拉长了脸,“丁少爷个头太矮,以为骑个大马我就看不出来。真不好意思,我眼力不差。” 贵妇忍不住笑了。 “我还没来得及嫌弃他,岸边刮来一阵大风,所有人都笑得前仰后合,也也包括了我。”九小姐说起此事,也有点不好意思,“姓丁的大概以为我嘲笑他,甩脸走了。” 她那时笑得毫无保留,伸手指着丁少爷话都说不出来,好似看到空前的笑话,倒不怪人家气坏。 不过丁少爷若不是自卑又自尊,为什么要不发一语跑掉呢?说到底,他自己也有错罢? “什么刮风惹笑!”贵妇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么惫懒的理由你也找得出来?” “是真的。”九小姐脸色沉了下来,“我怀疑有人在岸边动用了神通。后来我上堤坝去看,几个男人躺在地上,横七竖八,都是口吐白沫。想来他们被人施术摆了一道,我们不过是受了点余波。” 看她说得煞有介事,贵妇将信将疑。不过她和女儿相处的时间虽然不长,却也清楚她是说一不二的性格,没有信口开河的习惯。 这些神通异事离她太遥远,她不关心。眼下她只发愁一件事:“这可怎么办?丁少爷你也相不中。回来才半个月,你看哪家公子能入眼?” 九小姐翻了个白眼:“合着在娘眼里,我和他就是一路货色?” “他连你一根头发丝儿都比不上!莫要说他,整个春明城的贵介公子就没一位配得上!”贵妇叹了口气,“可是你这年纪,哎!再说,成亲不就是你的当务之急,不然你为什么回来!” “麻烦!”九小姐抱臂在前,也露出恼色,“不若我就在春明城多住些时日,暂时不回去最好。” 贵妇一下来了精神:“能么,可以么?” “当然——”九小姐拖长了语调,“不可以!” “这可怎么办!”贵妇一下蔫了。她的女儿这么好,却要为亲事发愁,老天爷莫不是瞎了眼! ¥¥¥¥¥ 离上巳节越近,赵丰灯笼店的生意就越好。他的灯制工细致,饶富意趣,许多人经过都不自觉被吸引。 这天一直忙到午时将尽,他才得了空闲,可以坐下来喝杯热茶。早晨卖掉五盏灯,他心情大好,再说黄大来他店里玩耍,他也没有请朋友一起啃菜肉包的作派,干脆请黄大看店,自己到后头炒了一小盆酸辣杂烩,再加一道蚂蚁上树,一道红烧豆腐白菜。 在这里做小本生意的都要精打细算,天天馆子哪吃得起?多半还得自己动手省钱。 他在乡里吃饭时就是百无禁忌,这盆子里就是各式各样的猪牛下水,时人嫌其腥臊,这些比肉便宜多了,在菜场花个几文钱就能扫回一大堆。 第269章 米寺 赵丰却有办法,将之清洗焯净以后就下锅急火猛炒,并且加入了辣子和酸椒,一下就能将内脏的膻味盖住。 旺火油煎,这股子浓烈的油辣气味立刻远远飘了出去,赵丰好似还听到有人呛到咳嗽的声音。 不多时,杂烩出锅,赵丰端出白米饭,唤上黄大一起来大块朵颐。 黄大望着桌上油汪汪红艳艳的汤菜,一时下不了箸。 光闻味儿他就连打了两个喷嚏,显然这里头的东西不好对付。黄大一时苦了脸,他是一只食谱广泛但是中规中矩的黄鼠狼,没做好准备吃这个! “黄兄?”赵丰扒了几口饭,见他迟迟不动嘴,出声催促,“可是从前没食过辣?” “没没有。”黄大平时神马都吃,就不吃辣!上次他在野外觅食,不小心啃到一根红辣椒,特么的,辣到眼泪哗哗淌。 “何妨一试?”赵丰笑道,“我特意降了辣度,基本是有香无辣。” 人家盛意拳拳,黄大不得不硬着头皮挟了块猪肺,放进嘴里嚼了几下—— “如何?” 赵丰话刚问完,就见黄大脸色一下胀红,突然站起来冲去了天井,“噗”一下把肉块吐出去老远。 “……抱抱歉”赵丰一惊,赶紧打一杯凉白开水给他,“不知你竟不能近辣。” 考虑到今天不是自己一个人用饭,这满盆子红油只是好看,其实辣度极低,孩童都可以吃。他知道有少数人完全不能食辣,未料黄大竟是其中之一。 “米米寺。”黄大被辣得满嘴开花头上冒汗,漱了水才稍微压下,但仍觉得口里可以喷火,话都说不利索,“不怪乃,素我记己一点辣唔次不了。” 他是真地一口都不敢再吃了,辣不是味道,是痛觉。他是真地感觉到血槽降低,再多吃几口,锚文的化形效果大概就维持不住了。 不能使力过巨,不能遭受重击。吃辣椒对他来说,就已经算是重创了。 赵丰愧疚道:“我去买块凉糕给你,可以解辣。” 十来丈外有个点心铺子,最拿手的就是天不亮开始泡米磨浆做各式凉糕,其入口冰润,解辣最好不过。 “不用。”黄大自己去后巷井里打上一桶水,咕噜咕噜喝掉半桶,这才觉火辣稍解。这会儿还是春天,井圈儿时常凝霜,打出来的井水犹是冰寒彻骨。 他松了口气,正想走回去,身后却有个人走了过来,在半掩的门扉上轻敲几下: “主人家可在?” 这一排铺子的后门都开在小街上,给店家起居之用,平时走动的人远不如老街那么多。赵丰开了这么久的铺子,后门从来没响过。 “有事?”他转头,看见门口不知何时站着一个少年,年纪最多是二十出头,浓眉高鼻,眼睛有神。他很确定自己从未见过这人。 如是客人,为什么不从正门进来? 这人往他身后看了一眼,鼻子动了两下,忽然问他:“鸡油辣?” “嗯?”赵丰一时没接到这个话头,愣了一下才道,“对!” “香是香,可惜没什么辣味儿。”这人面带遗憾。 赵丰终于忍不住道,“您这是?” “我想找你买点海椒子。”这人手里亮出一锭银子,“我初到春明城,这里伙食都要淡出……呃,都清淡,酒楼菜场,一根海椒的影子都看不着!” 海椒即是辣椒,最早是走海路运过来的稀罕物事,所以以海字打头。 “说的是,春明城人好像不食辣。”赵丰看了看黄大,“我这里还有指天椒,稍等。” 他转身到天井檐下,摘回一串晒干的辣椒,每根长不及尾指,色泽鲜艳如火。 希吉是有名的辣椒之乡,几乎人人嗜辣。赵丰背井离乡别的都没多带,只有自晒的辣椒忍不得撂下。 来到春明城,他就明白自己的决定有多正确:就像那少年所说,这里上至酒楼下至菜场,一根海椒的影子都找不着。 此物无论在千食国还是句遥国都非本地特产,也就是三十年前才从北方传入,句遥国根本还未流行起来。 黄大只看一眼,就觉得自己鼻尖又要冒汗。 那少年却是满脸惊喜:“你竟有这等好东西!”一把将银子塞进他手心。 赵丰却往外推:“小东西,不值钱,你只管拿去。”顿了顿又道,“有了这个,哪怕是配着馍馍都有味道。” 少年大笑:“说得是极!这东西就是给我续命,否则都要吃不下饭了……这钱你一定要收!” 黄大随着两人动作摆头,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莫名觉出这两人之间似乎有一点惺惺相惜,就连推搡的动作看起来都像手牵手。 不就是能多吃几尾辣椒吗,有什么了不起!他不服气。 最后少年看赵丰拒绝得坚决,只好收回银子。几尾辣椒干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没必要太过计较了。 “这样罢,有事可以到莲塘街东起第二扇门里找我,我姓哦……我姓风。看在这些辣椒份儿上,我会尽力。” 又姓风! 这城里到底有多少人姓风,为什么他成天都能遇见?赵丰正要开口,巷头又转过几个身影,急急向这风姓少年走来,一边道:“你怎么一声不吭就出来了!须知外头……” 话未说完,他们一个拐弯,看见了赵丰黄大两人,立刻住了口,转而对少年道:“该回去了。” “回吧,回吧。”少年摆了摆手,“我就出来买点东西,马上即回,头尾要不了几刻钟,怕什么!”说罢向赵丰两人道了个别,又道,“指天椒吃完了再来找你,下回请收银子。” 赵丰点头,他就随那两人走了。 转眼,这几人都没了影子,但一阵风吹来,还是将他悻悻的声音送到: “十几天清汤寡水,嘴里要淡出鸟来……放心罢不会有事……” 黄大当了半天观众,这时哼了一声:“莫名其妙。”转头对赵丰道,“那个有钱的小子消遣我们呢?回来吃饭罢。” 第270章 英雄救…… 他回后舍坐好,看着桌上的盆菜心有余悸,坚决不敢再碰,只敢去吃另外两道菜。 赵丰也走进来,好奇道:“消遣,怎么说?” “莲塘街东边,能住在那里的都是非富即贵,怎么会跑来这里买辣椒?”黄大嘴里塞满米饭,“这家伙的钱不要白不要,方才那锭银子,你真该收下。”那锭银子,足够顶得赵丰一个早晨的收入了。 赵丰耸了耸肩膀:“无妨。自己晒着吃的小玩意儿,不值那个钱。”又去邻店买了两大碗红糖凉糕回来,对黄大愧疚道,“抱歉,辣坏你了,这是赔礼。” ¥¥¥¥¥ 隔天,九小姐果然又光顾灯笼店。 这回她要写两封信,赵丰听见了,仍然要寄往梁国。他想起风雪庙中第一次遇见她时,九小姐风尘仆仆的模样,像是远道而来。 她与他平时见着的姑娘都不一样,沉稳不常笑,眉宇间装着的不是轻愁,而是凝重,仿佛背上压着一座山,可她时常又是举重若轻的模样。 赵丰从来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可是想起她前日的笑意盈盈,诡使神差找了个话题:“九小姐从梁国回来?” 九小姐嗯了一声。 “梁国的大城比起春明城如何?”他是乡下来的穷小子,进了春明城就觉大开眼界。听说梁国更大,想来那里也会更繁华吧? “战乱多年,再繁华的城市也会化成废墟。”九小姐慢慢道,“若只说都城,梁大都比这里繁华,比这里人多。” 赵丰嘴唇一动,还要再问,九小姐盯着他道:“家里能写字的人多,你知道我为何找你?” 她眼睛很亮,像是里面藏着刀子,被她盯住的人总是下意识心慌,赵丰也不例外。他下意识咽了下口水才道:“为了保密?” “对,家里人多口杂。”九小姐淡淡道,“你要是也聒噪,我立刻就走。” 赵丰立刻低头,紧紧闭嘴。被打脸了吧?他们还没有熟到可以随意拉呱的份儿上。 就在一片沉默中,两封信都写好了。赵丰发现她措词精准而严厉,不像对平辈发言。当然现在他不敢置评,只是默默将地址也填上。 九小姐接过,正要付钱给他,外头光线一暗,走进来三个人。 “欢迎,几位有什么……” 这几人背光,等赵丰看清他们面目,就默默将剩下的“需要”两字咽进肚里去了。 刚开业,这几个地痞就上门勒索,他不给,他们就砸店。 才过几天哪,这帮人又来了! 赵丰突然沉下脸:“几位有何贵干?” 他向来面善,九小姐眼睁睁看着他表情变化,不由得转头端详那几个地痞。 那几人走进来,有两个掏摸桌上墙上的灯笼,一边笑道:“还挺勤快的,又做好了这么多。”上回他们砸烂了十几个呢,把整面墙都空出来了。 当先那人则对赵丰道:“快到上巳节了,最近生意不错罢?”句遥国有上巳点灯的习惯,他观察过了,赵丰的灯笼店这几天客人不少。 “不好,没钱。”赵丰冷冷道,“你们快走,否则我报官。” 他原本没有这么硬气,但九小姐在一边看着,上回又嘲笑他流泪,他不想再在她面前丢人了。 这几个地痞笑了,互相看了一眼,当先那人踏前两步:“腰板突然硬了,是因为心上人看着哪?” 他说得阴阳怪气,对准那张小白脸,一巴掌甩了过来! 他就是要这小子在姑娘面前丢脸。前几天好不容易收齐了孝敬钱,不知谁对他们使了阴招,等他们笑醒,钱也被抢跑了。 没完成任务,老大就狠狠给了他们一顿排头,让他们再去凑钱。 这几人一商量,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最近外来户又多,腰杆远没有本地人硬。得了,还是继续勒索吧。 这个耳光来得毫无预兆,眼看就要敷在赵丰脸上,边上忽然伸来一掌,刁住他的手腕,再一用劲,这人就疼得嗷嗷直叫。 赵丰都听见了疑似腕骨折断的“喀啦”一声。 另外两人见状,要上来解救同伴。赵丰用力推开一个,却见另外一个“嗖”一下横着飞出店铺,狠狠摔在台阶上,老天半也爬不起来。 这么摔,赵丰都替他疼啊,看向九小姐的眼色更加敬畏。 这种女人真是惹不得。 九小姐显然顾忌赵丰店里都是易碎的灯笼,没往墙上掼。她再一捏地痞的手腕,把他往外一推:“滚吧。” 赵丰这回听见了更清脆的骨裂声,这厮的腕子九成九是折了。 果然这人抱着手臂,一边哀嚎一边往外撤,沿途拣上两个同伙,头也不回跑了。 赵丰对着九小姐行了一礼,肃容道了句:“多谢。” 九小姐微微一笑,把代笔费放到桌上,迳自离开。 ¥¥¥¥¥ 次日一早,黄大正要出去,就见熟悉的身影从门外走了进来。 燕三郎回来了,黄鹤跟在他身后,背着书箱子。 “两位主人,老爹。”黄大点头哈腰挨个打招呼,“回来啦?”是哦,他怎么忘了这一茬,小主人只离开三天,算算时间,今儿回家。 方才见他急吼吼往外走,黄鹤皱眉:“你上哪儿去?” “去湖对岸,买浆子和豆腐。”黄大没来由心虚,话到嘴边就变了。 燕三郎不发一语,忽然从领口掏出木铃铛,仔细端详。 这时黄鹤冲着儿子挥手:“行了,去吧。” 黄大哎了一声,转身要往外走,燕三郎突然出声:“慢着,站住。” 黄大闻声转身,却见白猫已经跳出书箱,盘在燕三郎脖子上。 一人一猫,都盯着木铃铛看个不停。 出了什么事?黄大茫然。 这里风不吹,树不摇,鸟儿也不叫,一切正常得很哪。 可他不知道,在燕三郎和千岁眼中,这里却多了一样别人都看不见的异常: 沉寂两月有余的木铃铛,突然又发光发热了。 铃铛表面有蓝光闪烁,而后字符聚合起来,形成了新的任务: 黄大。 第271章 捅了大篓子(加更) 真是万万没想到啊。 一人一猫同时抬眸,盯住了黄大,目光灼灼。 小主人也就罢了,女主人看自己的眼神,好像盯着新上桌的小鱼干,黄大毛骨悚然。 十五息后,庭院里。 燕三郎站在假山边,白猫蹲立在石桌上,毛茸茸的尾巴有规律地扫过桌面。 男孩知道,这是她情绪高昂的表现。 “这两天来,你都做什么了?”三天,他们只离开三天,黄大就做出什么大事,连木铃铛也惊动了? “没,没什么啊。”黄大低着头,“采购家用,打扫春深堂。” “还有呢?” “再就没、没什么大事啊。”日子风平浪静,黄大也是一头雾水。 “不对罢?”白猫眯着眼,踏前两步。她身材虽然娇小,但长久以来累积的威严依旧给黄大带来沉重的压迫感。“你最近总换灯笼,为什么?” 黄大换掉大门口两盏灯笼也就罢了,现在还热衷于往沿湖长廊上挂灯笼,真当她和小三发现不了猫腻? 黄大还未张口,从厨房里走出来的黄二已经抢先道:“他要报恩。” 全场鸦雀无声。 嘴巴漏风的妹妹真是要不得!黄大狠狠瞪她一眼,知道自己实是瞒不过了,才将这段因缘一五一十都说了。 这下子可好,全春深堂都知道了他的糗事! 千岁在大树上滋啦滋啦磨爪子,磨得黄大心惊肉跳:“你要给自己报恩,就可劲儿花我的钱,嗯?” “女主人,家里本来也需要灯笼啊!我就是把这活儿交给赵丰承包了。”黄大绞尽脑汁辩解,又连给妹妹使眼色,让她替自己解围。 黄二翻了个白眼,不理他。她这个哥哥,总有一天会被自己蠢死,在此之前先被女主人打死可好? “这不是重点。”燕三郎开声了。黄大怎么触动天机,这才是他和千岁关注的重点,“这三天里,你都做过什么。寻常的,不寻常的,事无巨细一一道来。” 他们得先找到题,然后才能解题啊。 小主人的脸色出奇地凝重,那张小脸板起来,居然已经有了一点威严。黄大张了张口,话还未说出来,千岁已经给他上眼药了:“以你的智商,大概也分辨不出寻常与不寻常的区别。你把做过的每件事都说清楚,但凡有一丝遗漏,我活剥了你的皮!” 黄大顿时一抖。 好可怕,并且两位主人好有默契! 黄鹤也板着脸站在一边:“快想,好好想想!”他才离开三天,儿子就捅了什么大篓子吗?虽然他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看两位主人的脸色,那一定不简单。 众人往那里一站,仿佛提审官。黄大只觉压力山大,脑子里空白了半天,才开始报流水账。 这三天来,他从早到晚都做了什么,看见什么,跟谁打过交道,果然是事无巨细全部汇报,甚至包括了他蹲坑的时间…… 白猫先抵不住了,挥了挥爪子:“行了,这个不用汇报。” 其他人却犯了愁。光从黄大的表述来看,他的确未做过什么出格的事,除了长堤上放出笑气,弄晕那几个地痞。 千岁森然道:“这件事,回头再跟你算!”家养的黄鼠狼突然变野了啊,不仅吃里扒外,还偷东西! 不行,必须好好整治了。 燕三郎却在沉吟:“莫不是这件事扰动了后面的因果,然要如何纠正?” 中了笑气的人那么多,要一个个找过去么?这绝不可能办到。 “这几天当真没有发生什么怪事么?哪怕再不起眼,哪怕跟你一点关联都没有!”千岁不死心,“你给我好好想想,否则我就得对你施术,帮你好好儿地洗洗脑!” 女主人的术法好生诡异,被她洗一次脑会不会变得更笨啊?黄大打了个寒噤,脑筋飞快转动起来。 不起眼,或者跟他自己一点关联都没有…… 黄大眼神突然闪烁一下,就被千岁逮住了:“想起什么了?” 黄大想来想去,也只有那么一件事还奇怪些: “我在灯笼铺子,撕了一张纸擤鼻涕,但被撕的页根不见了。”他回忆道,“然后书上的图案很怪。赵丰看了一会儿,就说书页上有他的名字。” “书名呢?” 黄大低了低头,满脸赧然:“我、我不识字。” 千岁:“……”这头不学无术的黄鼠狼! 黄大小声道:“我又没上过塾。”他是野生的黄鼠狼啊,纯野生的!修行都靠天赋,哪可能去人类的塾堂里学文断字,不识字再正常不过了好吗? 罢了,有线索就好,白猫的耳朵竖了起来:“书里的图案呢?画出来,让我看看是什么样儿的。” 她正要吩咐黄二去取纸笔,黄大已经苦笑道:“我、我记不住。那线条太复杂了。” 千岁盯着他,目光凉凉:“除了吃里扒外,你还有什么本事?” 她声音幽冷,黄大打了个寒噤,感觉自己快要被冻伤。黄鹤赶紧出来打圆场:“臭小子,还不赶紧把书弄回来!” “好,好。”黄大应了一声,就要转身,燕三郎已经抱起白猫迈开腿,“我们随你同去。” 两位主人都这么重视吗?黄大心里暗叫一声不好,看来事情大条了。 …… 到得春深堂众人进城已是午后,找见的却不是灯笼铺子,而是一片灰烬。 善和楼对面这一排铺子半夜走水,烧成了废墟,幸好在里头值夜的人都跑了出来,无人死亡,只有两个看店的伙计受了轻伤。 燕三郎抵达时,这条街依旧传出焦臭十里,众多店主坐在外头,如丧考妣。店铺的营生对许多人来说,就是唯一的收入来源。铺子没了,今后怎么办? 千岁轻轻咝一口气:“这下可麻烦了。” 这排铺子都被烧了,那么他们想找的书…… 官署已经围起现场,树起闲人莫入的牌子准备勘察。黄大在五丈外的米粥铺子里找到了赵丰。 少年浑身上下黑一道白一道,衣衫也被烧出几个破洞,看着很是落魄。 第272章 付之一炬 这个时候店里没有别人,他面色疲惫,正坐在桌边喝粥,配一碟花生米,一份咸菜。他一抬腕,众人就见到他右手被烧出几个大水泡,皮肤红彤彤地。 他就住在铺子里,看来救火没少下功夫。 黄大靠近前去,关切道:“你你没事吧?” 赵丰看见他还能一笑:“还好。”抬头望见黄大身后几人,不由得问,“这几位是?” “这便是我家主人。”赵大赶紧给双方引荐。 赵丰听说眼前的男孩即是春深堂的主人,立刻站起来行了一礼:“石少爷,多谢。”若无眼前这位小少爷首肯,黄大也无法从他这里订走数十只灯笼,那么他恐怕开店初期都熬不过去。 燕三郎摆了摆手,自行坐下:“铺子怎么会着火?” “方才官爷问讯,我也如实说了。我在亥时就寝,睡梦中忽然被热醒,下楼一看,铺子里面已经着了火。”说到这里,赵丰苦笑,“我叫了人,也尽力灭火,可是火势实在迅猛。” 他开的是灯笼铺,店里头全是易燃品,真烧起来可就一发不可收拾。 黄大热心问道:“附近见过可疑人物么?” 赵丰摇了摇头:“一直忙着救火,周围全是人,也未留意到。” “火是从你铺子或者附近烧起来的。”燕三郎抓住重点,“你最近得罪人了?”明眼人一下就能看出,受灾地点以赵丰的灯笼铺子为中心,虽说还要考虑到风力风向等因素,但大体上可以确认,火起的地方至少离他的铺子很近。 “我一直本分经营,也不与人冲突。”这问题方才官方已经问过一回了,他再答起来也流利,“若说得罪,前些日子来过的三个地痞,昨日又上门勒索。风家九小姐刚好在我店里买东西,仗义援手,将他们都赶了出去。或许……” 燕三郎的耳边响起了千岁的揶揄:“喂,风灵昭又来他店里买东西呢,真有意思,她和黄鼠狼一样喜欢灯笼么?” 男孩不理会她的胡说八道,正要说话,黄大却勃然作色:“是上回到你店里讹诈的那几个混混?” 那几个地痞抢钱砸店,他看不过去,用笑粉小小教训了他们一下,顺便把他们的不义之财给没收了。没料到,这几人又找上赵丰! 黄大心中杀气腾腾,恨不得将这几人就地正法。 “是……”赵丰愕然,“你怎么知道?”他与黄大相识,在这之后。 “额。”黄大卡壳,但很快反应过来,“当时我路过这里,看见了。” 赵丰微微一怔,随即恍然。地痞来他这里敲走了竹杠,再过不久黄大来了,给了一袋子的零钱和碎银,用五倍的价格买走了两盏灯笼。 当时他还觉奇怪,现在明白了:是黄大替他把钱又抢了回来。 他向着黄大长揖到底,比方才对燕三郎还要客气:“多谢!” 好像他这两天向人道谢的次数特别多。 黄大还未反应,白猫从书箱里跳出来,在桌上走了两圈,不耐烦道:“你们能不能先谈正事?” 当然,她的话语只有燕郎和黄鼠狼能懂,对面的赵丰只见一只欺霜赛雪的猫儿忽然登场,然后冲着燕三郎喵个不停。 燕三郎摸了下猫脑袋以示安抚,紧接着就问赵丰:“我为你店里一本书而来。听说很厚,撕掉的页码会消失不见。” “啊,恐怕你们要失望了。”赵丰苦笑,“那书摆在铺子里,我并未特意抢救它。多半是……”火势那么猛,这种易燃物多半是付之一炬了。 燕三郎冲着铺子一指:“火灭后,你进去找过没有?” “官署救援到来前,我就进去了。”赵丰黯然,“连桌子都烧没了。”放在桌上的书,还能幸免吗? 众人面面相觑。灯笼铺的确是被烧得最惨的铺子了,灰烬里只余两三根黑乎乎的焦木,其他的直接成灰。这样的火场的确是一目了然,反正烧得一无所有了。 燕三郎轻轻拍了拍猫背:“芊芊,你去找找。”那里面焦砾一片,如果有宝物,千岁的琉璃灯会提示的。 叫这么亲热干嘛?白猫不满地叫了一声,但轻盈跳下饭桌,一路小跑出去。 火灾现场确实被官家拦住,可他们只规定了闲人不得入内,她现在是猫不是人,谁管得了? 趁着千岁探索遗迹的功夫,燕三郎问赵丰:“可还记得书名?” “记得,《鸳鸯谱》。” 燕三郎自书箱里取出纸笔递给了过去:“你说,那书上的图案里,出现你的名字?” “是的,只是很像。”赵丰提笔就画。似赵丰这样的巧匠,在气力灵巧之外,还要懂字画擅工笔,否则灯笼画屏上的绘画与题字怎么办? 当然,那线条过于繁杂,他没有办法如数复刻,只勾出一个简单的外形。但即便是这样,也足够几人都看清楚了: 书的左右两页各是个半圆,拼在一起就合成了整圆。并且赵丰虽然笔力无法穷尽,却清晰标明自己的名字在左页上。 燕三郎指了指右页:“这上面的名字呢,你看见了么?” 赵丰犹豫道:“倒是依稀见到一个名字,但不确定。”那书也是古怪,只有他看花眼的时候才能发现名字。 但那种时候,谁敢言之凿凿自己一定没看错? 那就是木铃铛任务的关键了,“请写出来。” 赵丰提笔写下三个字,黄大凑在边上看。他不识字,只能小声问道:“这是谁的名字?” 燕三郎不错眼地瞧着,赵丰每写出一字,他眉头就挑高一点: “风立晚?” 赵丰放下笔,苦笑一声:“也不知是不是眼花时识错的人名。” “不,确有其人。”燕三郎收起这张纸,心中的讶异难以言述,“从前你听过这个人么?” 赵丰摇头:“当天之前不曾,后来我与周围店主闲聊,才知道这位风立晚风将军如今已经进了春明城。” “不错。风立晚在梁国带兵打仗立功,如今官拜左将军。” 第273章 哪本书? 燕三郎一脸肃然,“若你看得无误,这本书将你与他并列在同圆的左右两半,想来是暗示你们二者之间有些关联。” 赵丰挠了挠头,一脸懵圈。 他一个小灯匠,和梁国的将军之间会有什么交集? 便在这时,米粥铺外头有个妇人领着几名汉子进来,同样灰头土脸。她目光在店里一扫,就锁定了赵丰。 她冲过来,指着赵丰的鼻子大骂:“就是你,你灯笼铺子失火,连累我们的都被烧个干净!” 赵丰连连摆手:“大婶,起火原因还在查找。但我铺子里天天三巡五查,绝无明火。我们在老家开店几十年,从来没有遇上这种事。” “你说没有就没有?原本寿材铺子旧书铺子不都开得好好儿地?为什么你来了就失火?”这妇人就要去揪他的领子,“我家十几口人,都指着铺子营生,你是断我们活路啊,赔钱,快赔钱!” 她唾沫星子乱溅,赵丰忍不住后退一步,边上几个汉子立刻上前,要把他围在中间。 这几人目光不善,像是随时可以将他痛揍一顿。赵丰这里只有一个黄大和黄鹤看着还壮实些,至于燕三郎,那就是个孩子,不可能插手大人打架。 再说,黄大是人家的手下,凭什么给他撑腰?赵丰知道自己这会儿是孤家寡人,心里没有底气,但他仍然要咬着牙道:“空口无凭,你说我铺子失火,我还说这是外人蓄意纵火。该被追责的是凶嫌,该赔偿我们损失的也是他们才对!” 这责任他不能担,否则赔了一户不算完,街上所有受灾商户都会一窝峰来找他。 这个先例不能开,再说他也是苦主。 妇人大怒,边上的男人立刻动手推搡,黄大虎地一下站起,拍开他们的手:“住手!” 几人正在争吵间,白猫从窗子跳了进来,凑在燕三郎身边喵了两声,顺便把身上的黑灰都蹭给他。 火场里面脏死了,她一身白毛在里面走,少不得刮碰几下。 回去又得洗澡! 燕三郎当即对妇人道:“火场里有煤油泼洒和燃烧过的痕迹,确是人为纵火。” 他声音不大,但在妇人的高分贝嚷嚷中依旧可以清晰地传入在场所有人耳中。妇人一愣,没空去想这异常,只低头去看他。 这男孩锦衣华服,身边带着仆从和猫,显然是富贵子弟,不像赵丰这样可以由着她开口就骂。她没好气道:“小孩子知道什么?”再说这小鬼和赵丰坐在一起谈事,看着就是一伙儿的,当然帮着赵丰说话。 “方才路过火场,我听差爷说的。”燕三郎看出她眼里的不信任,孩儿话谁当真?“你若不信,官差就在外面,你只管去问。” 妇人怔了一下,她身后就有个汉子快步走了出去。 过不上半盏茶功夫,这人又走了回来,低声道:“差爷的确说道,火场里有痕迹,并且昨天夜里还有人进出铺子,这不是偶然走水。” 燕三郎向着门外一指:“赵丰和你们都是苦主,你该去向纵火犯索赔。” 这妇人不甘心:“谁知道官署什么时候能抓到案犯?”起火不是赵丰的责任,她的气势就弱了。 “冤有头,债有主。”黄大冲她直瞪眼,“何况赵丰穷得叮当响,全副家当都烧光,你让他赔,他也赔不起。” 看赵丰模样,的确和她一样落魄。妇人这才闭上嘴,重重呼了口气带人离开。 “铺子着火,会不会与那本书有关?”黄鹤在一边忽然道,“否则我们刚要追查书本,灯笼铺就被烧成平地,天底下有这种巧事?” “哪本书?”门口突然有人插话。 众人回头,望见米粥铺子门口站着清秀佳人,长身玉立。 除了黄鹤,所有人都能认出她就是风家的九小姐风灵昭,也即是杨向良的小姨子。燕三郎目测,这姑娘身高都快赶上千岁了。 “九小姐。”赵丰唤了她一声, 风灵昭今日一袭青衣,剪裁合体无冗余。她妙目一扫店中众人,在赵丰脸上身上多停留了一息,然后嗯了一声,施施然走进来。赵丰被她这么一瞥,不自觉有些局促,双手竟然无处安放。 好似每次九小姐都能撞见他最困窘最落魄的一面。赵丰苦笑,他是不是该习以为常? 这女子步伐稳健,挺胸昂首,明明一身漂亮的曲线,硬生生被她走出了英姿飒爽的感觉,那步态与一般姑娘家全然不同。 “小家伙。”风灵昭问燕三郎,“你是哪家的小公子?” “我姓石。”燕三郎眨了眨眼,“家住城东春深堂。” 春明城里有姓石的大户么?风九小姐想不起来,并且也不在意:“你们方才说起什么书?” “没什么。”燕三郎笑起来其实很开朗,“我想管赵公子借本书,今天过来一看,没戏了。” 的确,风灵昭也见到灯笼铺子的惨状,别说一本书,就是十本百本都化成了灰,当下她也不再多问。倒是燕三郎身边的汉子有些眼熟,仿佛前不久才见过。 这汉子看向她的眼神,有些凶狠呢。 风灵昭忽然想起来了,第一次找赵丰代笔写信,这汉子刚从他店里提了两个灯笼出去,眼神与今天如出一辙。 她得罪过这个人么?没印象啊。 并且这汉子还是石小少爷的下人,是这男孩跟她有罅隙么? 她得罪过的人太多,自己都记不清了,里面有姓石的么? 思绪牵引,风灵昭脑中转过这许多念头,就听赵丰道:“九小姐今日来,可是需要赵某效劳?” “嗯?不。”风灵昭回过神来,指了指外头,“送了几个纵火的嫌犯过来,已经交给官家了。” 赵丰惊讶道:“嫌犯,难道是……?” “对,就是昨天被我赶出灯笼店那几个瘪三。”风灵昭神色恹恹,“昨个儿已经警告过他们了,结果半夜还敢来放火!” 赵丰面带喜色,对她郑重行了一礼:“多谢九小姐!” 第274章 《鸳鸯谱》(加更) 风灵昭摆了摆手:“他们自找的。” 她眼里也蕴着怒火。昨日打发那几人时,已经警告他们不得再上门滋事,结果当晚他们就来放火,摆明把她的话当耳边风。她今晨恰好到附近办事,抬头就见浓烟滚滚,顿时怒不可遏,寻到这几个地痞打得半死,然后丢送官差。 燕三郎听出端倪:“他们已经招供?” 风灵昭点了点头。 那么罪魁祸首的确就是这几个家伙了。 “出主意那人哭道,只想小小教训灯笼店的店主一把,没打算烧光一条街。他也没料到火势居然不可遏止。” 这世上什么都缺,就不缺蠢货。 案情水落石出,书又被烧掉,燕三郎也无意多留。他站了起来,对赵丰道:“若你还能继续,余下的灯笼照旧交由你做。” 赵丰不由得露出感激之色。原本春深堂风雨廊的灯笼都由他承包,这回铺子被烧,进度必然滞后,未必赶得及上巳节前全部交货。燕三郎还指定他来完成,当是有意帮他渡过眼下的难关—— 以一种并非施舍的方式。 这男孩实是善解人意,心细如发。 燕三郎又对着风灵昭一笑,把猫儿抱进书箱就往门口走去。 小主人一走,黄大也得离开。他走出两步想起一事,又折回来往赵丰手里塞了一锭银子:“你先住店,回头再想法子找房。” “黄兄,我不缺……”赵丰推却,但黄大不由分说把银子丢在桌上,转身追着燕三郎去了。 相比燕三郎的做法,他就简单得多,也粗暴得多。 赵丰只得苦笑,在风灵昭的注视下从桌面拣起银子,结果因为太过紧张,指节僵硬,没夹住那银子。 咕噜噜,它居然滚到桌底下去了。 “……”地上为什么不裂条缝让他钻进去? 望见赵丰拣也不是,站着也不是,风灵昭嘴角微翘,眼里露出一点笑意。 这么笨手笨脚的男人,啧。 她轻咳一声:“铺子烧了,你今后有何打算?” 赵丰不敢直视她,低头望着自己脚尖:“赶在上巳节前,再找个铺子开店罢。”节前这一波热潮,无论如何是要赶上的,否则他损失大发了。 想起被烧的铺子,心痛的感觉立刻压过了羞涩和窘迫。 说到这里,他心中一动,突然道:“九小姐,您可认得风立晚?” “当然认得。”风灵昭目光一闪,“怎么,你找他有事?” “也,也不是。”赵丰低声道,“只是近期恰好见过他的名字,他也是风家人么?”他无端想起了那本被烧毁的厚书,还有那个上门讨辣椒的奇怪少年。 那人住在莲塘东街。赵丰虽是外来客,入驻春明城也大半个月了,至少知道能住在莲塘东街的都是富贵人家。 明明他还要想办法安顿自己,明明灾后还有一堆麻烦,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站在这里和九小姐东聊西扯,没话找话。 风灵昭嗯了一声:“是我族兄,今回来春明城拜谒祖先。” “他可是住在莲塘东街,二扇门?” 风灵昭咦了一声,面带惊奇:“你知道得很详细嘛。怎么,你对他有兴趣?” 兴趣这两个字,太古怪了。赵丰双手连摇:“不不,只是前段时间见到,顺便一问。” “哦?”风灵昭更有兴致了,“他不在府里就是赴宴去了,你能从哪看到他?”不是她瞧不起眼前人,但风立晚和赵丰好像根本不同轨吧,怎么会有交集? “前些天我做酸辣杂烩,他敲门了,想买些海椒。”赵丰也不知为何,就算心里兜着事儿,见到她明亮的眼神,总是竹筒倒豆子般全招供了。 风灵昭蹙眉,脸上闪过不悦之色:“又偷跑出去了?” 她声音很低,近似喃喃自语,赵丰没听清:“啊,什么?” “没什么。他忙得很,后头应该不会再有空去打扰你了。”风灵昭看了看天色,“行了,我得去找差爷录个口供,给那几个地痞定罪。” “麻烦九小姐了。”赵丰说完这句话,风灵昭已经快要走到门口,闻言也不转头,只是挥了挥手。 他这才弯腰捡起地上的银子,想起眼下最急迫的问题: 先找地方安住,然后再去寻个铺子。 …… 赵丰的店铺烧了个精光,以千岁的慧眼和琉璃灯的特性,都没能找到那本书的影子。她很不满:“这小子不会撒了谎罢?” 燕三郎直接找了个客栈,将众人都拉进房间,向千岁说完全过程,而后把赵丰所画的图案样式拿给千岁看。 “《鸳鸯谱》?”千岁听说了书名以后,惊愕了老半天,“你确定他说的是《鸳鸯谱》?” “嗯,确定。”他的耳力没问题。 下一秒,千岁就指着黄大笑得花枝乱颤。 “……?”出了什么事,燕三郎从未见她这样失态过。 几只黄鼠狼也是一头雾水。 千岁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才勉强收声:“这事儿太好笑了!” 燕三郎面无表情:“好笑在哪?”说出笑点,让他也get一下啊。 “如果赵丰看见的书名真是《鸳鸯谱》,如果这玩意儿是真货……”千岁嘴角还是忍不住上扬,“它还有个别称,你们一定听过。” “嗯?” 黄鼠狼同样支起耳朵。 “姻缘簿。” 黄鹤失声道:“不、不会吧,这东西怎会在人间出现?” “所以我说,如果是真货。”千岁看了燕三郎一眼,“不过很大概率是真的。”否则木铃铛也不会发光发热。 她笑吟吟望向黄大:“恭喜你,你把恩人的姻缘拆散了。” “啊?”黄大傻眼,小心翼翼问她,“女、女主人,这是什么意思?” “你撕掉了鸳鸯谱上的册页,那即是直接给赵丰改了姻缘。” 燕三郎也想明白了,接口道:“赵丰从这书里只看见人名,也即是说,每一帧的左右两边都只有一个人名。”他看了千岁一眼,“如果这本子真是鸳鸯谱,那么位于同一帧的两人之间大概是有机会成就姻缘?” 第275章 怎样才能弥补? 千岁笑容满面,肯定了他的推测。 “那也即是说,赵丰和风立晚之间原本至少还隔着一页,也就是两个人。”千岁给他们分析,“你顺手这么一撕,就把记录那两人名字的册页撕掉了,于是赵丰和风立晚就变成了同一帧。” “恭喜恭喜,你不仅破坏了赵丰原有的姻缘。”千岁拖长了语调,声音满满都是恶意,“你还强制他和风立晚风大将军牵手了!” 厅内鸦雀无声。 莫说黄大呆住,就连黄鹤都咽了一下口水:“不,不能吧?两个男人……也能成就姻缘?” “原本是不能的,多亏了你的好儿子。”千岁再次笑出声来,“你们说,是赵丰娶了风立晚,还是风立晚娶了赵丰呢?这新郎倌、新娘子要怎么个算法?” 黄二想了想:“我觉得是风立晚迎娶赵丰,大将军配小白脸,挺、挺好。”说到最后,终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手拍黄大肩膀,“哥哥,真有你的!他俩真该向你敬酒谢媒才是!” “去去,滚开!”黄大一把打掉她的手,转向千岁哀求,“女主人,这可如何是好?我、我怎样做才能将这段畸、畸……”那个词怎么说来着? “恋!”黄二在边上替他补充。 “对对,怎么才能弥补?” “你还来?”千岁斜眼看他,不屑道,“赵丰落得今日下场,难道不是因为你?” “呃。”黄大愧疚地低下了头,“我也不知道擤鼻涕的纸那么厉害。” “厉害的是你。”千岁冷笑,“你可不仅搞砸了这一件事。” “啊?”黄大指了指自己鼻子,“我?我别的什么都没做啊!”跟他有什么关系? “当日你若不拿我的笑气去黑吃黑,那几个地痞拿走赵丰的钱也就完事,他最多损失几钱银子。”白猫伸了个懒腰,“现在呢,你看他是什么下场?” 现在赵丰的铺子被烧,既没了住处,也没了营生,损失可不止原来那一丁点。 能这么算吗?黄大张了张口,心里好苦。 这个锅他不想背,可是仔细想想,好像女主人的话又有几分道理。他的报恩反而把赵丰推入泥淖吗? 他、他可不想这样! 他面色愁苦,燕三郎安慰他道:“如今你还有一次侥幸。” 黄大精神一振:“怎么说?” “虽说赵丰自认此前不知风立晚,但似这等公众人物,就算赵丰不曾打过交道,或许无意中也听过这个名字,留下了印象,却连自己也不知。”燕三郎有一说一。 千岁敛了笑,也道:“或许他无意中记下茶余饭后的见闻,再看书时就自动代进风立晚的名字。”有时候,潜意识这种东西连人自己都骗哪。 黄鹤小心翼翼问道:“如果那本《鸳鸯谱》真地很邪门,如果书里真地将赵丰和风立晚写在一起,这两人真地……会成就好事?” “至少会越走越近罢,然后互生好感。” 听到这句,大家都是一阵恶寒。这下子,连黄二都开始同情赵丰了:“这小白脸一定是上辈子缺了德,才会被我哥哥报恩。” 黄大气得直瞪眼:“有胆子你再说一遍!” 兄妹吵闹起来,还是黄鹤猛一下喝止才各自收声。 黄大的忐忑不见好转:“那怎样才算越走越近?” 黄二瞪他:“你傻吗?像你三天两头往赵丰那里跑,就算近。”说到这里冷笑一声,“该不会那鸳鸯谱上其实写着的是你和赵丰的名字罢?” 黄大闻言后背蹿过一阵寒意:“胡说八道!但女主人这么一提,我倒真想起一事。” “说。”千岁不耐烦了,“左一件事,右一件事,就数你事情最多。” 她眼中凶光闪动,真想把这惹事精直接投喂给琉璃灯算了。 燕三郎看出她心中所想,伸手抚了抚猫背:“莫气。若没有他惹事,怎么会触发木铃铛?” 咦,说得也是哈,千岁的火气立刻褪却。有愿力进账是好事啊,木铃铛都沉寂好久了,这个把月来她闲得快要捉跳蚤。 她立刻转怒为喜,转向黄大嗤了一声:“行了,说吧。” “前天我去灯笼铺玩耍,赵丰做了一盆杂烩把我辣个半死,结果有人闻着味儿就来了,要买他的海椒。”黄大板着脸,“这人自称姓风,就住在莲塘街东起第二扇大门!” 风?莲塘街东? 燕三郎和千岁互视一眼。莲塘东街景致宜人,都是美屋大宅,能住在那里的非富即贵。 “多大年纪?” “二十左右罢。”黄大咽了下口水,“对了,这小子还跟赵丰说,吃完海椒会再来买,又让他有事上莲塘东街,必会相助。” 燕三郎想了想:“你还记得这人的样貌么?” 猫儿在一边舐着爪子冷笑:“敢说记不得,晚上生吞了你!”这等废物要来何用?趁早喂了琉璃灯,说不定就完成任务了呢? 想起她那盏吃人的灯,黄大毛骨悚然:“记得,那小子化成灰我也记得!” “好。”燕三郎拍板,“陈家很快要宴请风将军,你随我同去认人。” 黄大赶紧点头。 “现在的问题在于,如果他真是风将军,那本书确定为鸳鸯谱的可能性极大。”否则将军与灯匠是八竿子打不着边的两类人,为什么忽然凑在一起? 那八成就是鸳鸯谱在拼命撮合了。 “倘真如此。”燕三郎托着下巴,“这段错乱因果要如何纠正?” 白猫摇了摇尾巴:“不好办呢,《鸳鸯谱》已经不见了,否则直接在簿子上动些手脚就好。” 燕三郎敏锐地抓住她话里透出来的讯息:“不见?那本书不是烧掉了么?” “凡火能烧掉《鸳鸯谱》?” 那它怎会消失不见?众人都是大奇。 “这种神物傲娇得很,只给它认定的有缘人看。”千岁哼了一声,“别人想看,那也未必能有机缘。方才风灵昭说过,纵火的地痞只想着给赵丰一个小小教训,没打算烧掉整条街。可是……” 第276章 棒打鸳鸯 “可是街上的铺子要是都没了,他们上哪里勒索去?你会杀掉能下蛋的老母鸡吗?当时我都以为是他们太蠢,不过现在看来么……” 她接着问黄大,“你还记得撕下的那页纸扔去哪里了么?那上头的人名,有一个想来是原本要嫁与赵丰的女子。只要知道她的身份,说不定我们能将她硬塞给赵丰,修补这段姻缘。” 她问归问,燕三郎对答案不抱指望。 果然黄大愣愣道:“扔,扔掉了。”擤鼻涕的纸张,不扔难道带回来做纪念吗?他没洁癖,但这事儿连他也干不来啊。 “扔在哪了?” 黄大张着嘴想了半天:“出了灯笼铺,随手就扔了,我也不晓得扔去哪了。” 众人都是一声长叹,黄大懊恼得直揪头发。他当时怎么就手欠,怎么就手欠,作什么要撕纸! 黄二斜眼看着他:“你还能再蠢一点么?” 黄大伸手揍她。 燕三郎不理会他俩吵闹,只转头问千岁:“这次,怎样才算完成任务?” 他抓出木铃铛,那上面的字符还在闪烁着微光。千岁看着就来气:“若能把黄大直接做掉就好了!” 黄大嚇了一跳,就差给她跪下了:“女主人,我无辜啊!”若真要死,他也要死个明明白白啊,而不是因为擤了一把鼻涕…… “恐怕没用。”燕三郎回答认真,他是当真考虑过这个可能性,“这一回木铃铛给出的任务与之前都不同,怕是杀人也纠正不得。” 前几次木铃铛交代的任务,不是铲除木婆婆,就是阻止石星兰使用春秋笔,再不然就是阻止瘟神潜入人间,指向性相对明确。但燕三郎也发现一个问题,那即是木铃铛从来只给一个简单的名字或者事件,莫说其他提示,就是再多一个字都没有了。 比如上回木铃铛显示了“瘟神”,却没告诉他们哪个是瘟神,千岁自诩聪明也险些就让丝芽瞒过了。 这一回,燕三郎更没有头绪了,更重要的是—— 怎样才算完成任务? 真是坑爹。可是千岁和燕三郎都明白,木铃铛根本给不出标准答案,也不会要求他们怎么做。 世事的运行,哪有什么标准答案、最完美答案可言?这又不是解题。 但放到本事件来说,显然不是杀掉黄大就能完事。那么,“是阻断赵丰和风立晚的姻缘吗?” 白猫打了个呵欠:“说不定要把他们各自的姻缘找回去牵好,才算大功告成。”可问题在于,拜黄大所赐,他们并不清楚赵丰和风立晚原本各自的“有缘人”是谁! “先从已知的情况入手!”千岁嘿嘿一笑,“我们先来棒打鸳鸯,阻止风立晚和赵丰交往再说!” 燕三郎想了想:“我先去打探消息。” 想打听风立晚,当然要从风家入手了。千岁交代黄大:“你去弄清楚,从你扯烂纸张开始,赵丰都和哪些人接触过。如果鸳鸯谱开始生效,不仅他和风立晚有交集,原先的姻缘也会断裂,很可能留下蛛丝马迹。” 三郎挠了挠头:“他开店,接触过的人不少罢?”这也是难题。 “是啊,所以要过筛!”千岁冲着黄大一瞪眼,“还不快去!” “啊,好。”黄大赶紧转身。 连他也明白,两人见面少就谈不上感情。当然这年头依托媒妁之言就可以成婚,可那毕竟是正儿八经的男婚女嫁,不是同性之间的惺惺相吸! 不过千岁紧接着又唤住他:“对了,鸳鸯谱的秘密暂不说与赵丰知晓,免得他自乱阵脚,再添变数。” 燕三郎也道:“尽管套问。赵丰对你感激在心,不会起疑。” “哦。”黄大一一应了,两位老大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 一连看了两天,赵丰都未寻到合适的铺子,要么要价太高,要么地段太差。时间一点一点蹉跎,离上巳节是越来越近了。 不过这个时候,风家派人找他,转达风老爷子的慰问,并且表示风家在东和街有个旺铺租期刚到,可以转租给赵丰开店之用。 这真是雪中送炭。 双方心知肚明,这是风家酬谢赵丰送还杨向良遗物的人情。赵丰本不存挟恩图报的心思,可是时势比人强,时间又紧迫,只得应了。 于是风家飞快为他办妥了手续。这铺子的装潢比赵丰原来租下的铺面好得多,里面物什一应俱全,风家甚至派人替他打扫得干干净净,次日就正常开业。 赵丰在春明城时日太短,交友不多,除了黄大和几个相识的店铺老板之外,就是几个回头客上门。 风家九小姐抓到的地痞很快招认,因此众人都知道烧铺子的大火并非赵丰失手,对他和蔼了不少。 他原本做好的灯笼成品都毁在大火之中,现下全部要重新做过,除了充点门面的样品之外,他还欠着春深堂十来个灯笼,此外买灯游上巳的客人越来越多,他也要应对。 就在赵丰忙得团团转时,又有贵客上门。 这是一对母女,衣饰清素但貌美如花。赵丰正与客人交谈,见状即告了一声罪,正了正衣冠上前迎接:“师娘,风姑娘!” 寻到新铺子里来的,乃是杨向良的遗孀和女儿,是以赵丰态度格外恭敬。 “先招呼客人吧。”今日的风灵珊倒是通情达理,母女都在店里的木椅落座。刚得知丈夫的死讯不久,母女衣著都很素淡。 赵丰有礼送客,赶紧走回来给两人斟茶:“师娘大驾光临,学生这里蓬壁生辉。” “客气。这儿比你原来铺子要好不少罢?”风灵珊早就四下打量过了,接过茶放在案上,“你也算是因祸得福。”赵丰铺子失火,她是知道的,但风家租给他的铺子更好,也算是仁至义尽。 赵丰躬身应了声“是”,风灵珊看不见他的表情。 “我今天来,想让你说说杨向良在你们那地方的经历。”她幽幽道,“在你们那种小地方,他过得很爽快吧?” 第277章 癞蛤蟆和天鹅肉 接到丈夫死讯,她平复了好些天才出门。 赵丰张了张口,不知这句话该答“是”还是该答“不是”。师娘话语里的幽怨和愤懑,他是一点不漏都能接收到。 最后他只能选择避而不答,转而说起杨向良在希吉乡的过往。 风灵珊对丈夫的吃穿住并不甚关心,但很关注他都与谁为伍,尤其多角度问起他是否与异性过多接触。 赵丰不太明白,杨夫子都已经去世,师娘再问这些还有甚意义。但他还是知无不言。 风灵珊盘问了大半个时辰,才擦了擦眼角,转而问起赵丰的家世。 得知他父母双亡,故乡几无亲人以后,她才轻吁一声:“也是个可怜孩子。”随手招来随从,让他呈出五锭大银,“我不常出来走动,也帮不了你什么忙。这点银子,权助你在春明城安置吧。” 赵丰站了起来,连连推却。风灵珊坚持几次,见他面色果决,忍不住斥道:“让你拿,你就拿着!我送出手的东西,还有往回要的道理?!” 她语气严厉,音阶更是一下提高几度,赵丰一噎,只得收下。 风灵珊紧跟着站了起来,嘱他今后好自为之,就转身往外走。 可是走出没几步,她又想起一事,返身看向他:“对了,你怎么会认得九妹?” 赵丰愕然。 “风灵昭,她是我堂妹。” “来春明城的路上偶遇。”赵丰也不瞒她,“风九小姐买过我的灯笼。” 风灵珊嗯了一声,牵着女儿出去了。 从头到尾,风灵珊也不问他生意如何;身边的风清莹目光低垂,看也不看赵丰一眼。 “不用送了。”母女头也不回出了门。 马车就停在十余丈外。 赵丰站定,听见风声传来几句断续的话: “小九……恨嫁……饥不择食……” 他眉毛一轩,心里无端涌上一股气恼,直想冲上去和两个女人理论一番。 可是理智告诉他,他连替九小姐辩论的立场都没有。 …… 走得远了,风灵珊才低声问风清莹:“这个赵丰,你觉得如何?” “不如何。”风清莹噘起小嘴,“泯然众人矣。” “你祖父昨个儿寻我,说杨向良有意将你许配给他。”否则她今日怎会纡尊到赵丰的灯笼铺子里来?还是为了让女儿过过眼啊。 她母女在那深宅里相依为命,风灵珊对女儿可不像对丈夫那么专断。 风清莹吃了一惊,眼睛都瞪圆了:“许配给他?娘,我不要!” 话刚出口,头脑突然有些恍惚,又有些晕眩,身形当即摇晃,险些栽倒。 风灵珊吓得一把扶住她:“别怕,也莫说一定要你嫁他!” 好像有什么东西不同了?风清莹的症状来得快,去得更快,转眼就恢复如初:“我的丈夫即便不是人中豪杰,也要与我琴瑟合鸣方可。赵丰他他……”一时气急,底下的话都说不出来。 赵丰有什么本钱做风家的女婿?也就一张脸还长得挺不错的,可是春明城里俊彦不少,她选哪个不好呀,为何非要选个穷酸小子? “知道,知道!我也就是这么一问。”风灵珊按了按女儿小手以示安慰,“我看这个赵丰,唯唯诺诺,似无主见,与你那不成器的父亲如出一辙!呵,难怪他希望赵丰当你丈夫,原是一脉相承的性子!放心罢,为娘知道怎么回复祖父了。” 话音刚落,前方街口忽然有个人影拐出来,险些撞风灵珊一个满怀。 也是个女人。 母女定睛看去,却是九小姐。 “九妹。”风灵珊有些不自在,听女儿也唤了一声“九姑姑”。 风灵昭是风灵珊的堂妹,比风清莹还长了一辈,杨向良的女儿就要唤她作姑姑,哪怕她比风清莹也大不了几岁。 “今儿天气不错,三姐也出来走动?”风灵昭大大方方打了个招呼,走近以后居高临下俯视这对母女。 风清莹低下了头。这位九姑姑气势迫人,总让她觉得低人一等。 这种感觉,她很不喜欢。 “是啊。”风灵珊倒是堆起笑脸,“九妹今日不忙?”这妹妹从小就被送走,据说在高人身边学艺,风灵珊从前总共也没见过她几面。今年风灵昭突然回来了,还是这样青春貌美的大姑娘,风灵珊对她谈不上了解,更谈不上喜欢。 可是表面上的客套总是要的。高门大户里的女人,哪个不是深谙此道? “尚可。”风灵昭却不与她多作寒暄,抬头看看天色,“趁天光正好,三姐带着清莹多去逛逛,我有事先行一步。” 两边道别,风灵昭转身就走。 风清莹望着她的背影,不无羡慕。这位九姑姑欠缺女子的婉约,却有一股飒爽之气,连背影看起来都是矫健英朗。她说不上这样是好还是不好,心底却有些自己都不肯承认的羡慕。 如果她也能那样…… 这念头还未转完,风清莹就自行掐断了。像她这样的女子,嫁个好丈夫,过上相敬如宾相夫教子的生活最重要。 有娘亲的例子在前,父亲那样的男人赵丰那样的男人,她是万万不能嫁的。 风灵昭已经走远,所取方向好像正是赵丰的铺子。 风清莹眼尖,看得一阵惊奇:“咦,她去找赵丰?” “谁知道?” “九姑姑这趟回来,好似很着急成婚呢。”风清莹眼珠子一转,“她难道相中了赵丰?” “唔?”风灵珊想起前一回在家中见到赵丰时,他似乎与风灵昭同行。今回,风灵昭又来找他。 这是偶然,还是……? “小声点,据说学武的人耳朵很尖,别让小九听见你背后编排她!”风灵珊扶着女儿上马车,一边叮嘱,“你要谨言慎行,九妹在家里最受宠,老爷子对她言听计从,看得跟珍珠宝贝似地。”心里却想,莫非真是这样?她方才嘀咕的“恨嫁”居然是说中了? 风灵昭看起再特立独行又怎样,还不是急着嫁人? 倘真如此,她乐见其成啊。 这样,赵丰那小癞蛤蟆就不会盯着她女儿这块天鹅肉了。 第278章 托福,极好 一秒记住,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 赵丰将风灵珊母女送到门口,对方既不让送,他也没走出石阶范围。 望着对方身影远去,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正要转身,却听见“扑通”一声,而后孩子的哭声如雷贯耳。 赵丰紧忙看去,有个四岁孩子扑在石板街上,面朝下摔了个五体投地。 这一下摔得有点重,他也没坐起,趴在地上就大哭不止。 男孩的娘亲急匆匆赶了过来,要将他抱起。不过她身体瘦弱,男孩却壮实得跟小牛犊似地,这一下竟然举不动。 不过男孩倒是半坐起来,他两边膝盖都被磕破,流了不少血,手掌也蹭破了皮,赵丰看着就觉得疼。 妇人想鼓励孩子站起,不过男孩光顾着哭,并不理会。 赵丰走出来定睛一瞧,竟是熟人。这妇人姓丁,二十多岁,在他旧铺子对面开一家履店,平时早晚几次见面都混了个脸熟,没生意时偶尔还能唠上几句。 他赶紧上前道:“伤口得处理,我店里有些跌打的伤药,丁姐若不嫌弃……” 孩子哭闹不止,丁氏正觉头疼,一转头望见赵丰不禁大喜:“那就麻烦你了!” “无妨。”赵丰一把将孩子抱起,走回店里,找了个椅子让他坐好,自己再去翻取药物。 场景突然切换,孩子注意力被转移,哭声一下子变小。丁氏四下张望,不由得羡慕:“你搬到这里来开铺子了。真好,因祸得福。” “是啊。旧铺子被烧了,我身家全都赔给房东,幸好城里还有几个熟人,帮我寻了这处新地方。”赵丰拿着药半蹲下来,拿棉球拭药,开始给孩子清理伤口。 药水刺痛,激得孩子扁扁嘴又要哭。赵丰及时问他:“胖丁,你是不是姓胖呀?” 这孩子最讨厌别人笑他胖,当即瞪了赵丰一眼:“你才姓胖,你全家都姓胖。”倒是忘了要哭。 赵丰笑道:“我不姓胖,我姓赵。这么看来,你也有姓?” “当然,我姓闵!”胖丁骄傲道,“这个字,你会念吗?” “不会,得亏你今天教我了。”说话间赵丰给他消毒完毕,把伤口里的脏物都清理出去,开始上药。 这回的药物清清凉凉,胖丁也不抗拒了,睁着泪花闪闪的眼睛开始左顾右盼,很快就被店里的东西吸引了。 赵丰手巧,除了各式灯笼之外,还编有风筝蛐蛐笼等各式小物,制工精细只有大人能看出来,小孩子却喜欢这上面花里胡哨的颜色。 上好了药,丁氏也和赵丰寒暄完毕,当下道了谢就要带孩子离开,不过胖丁指着墙上一只蛐蛐笼挪不动步子。看儿子不争气的模样,丁氏瞪眼道:“你现在买蛐蛐笼子,晚上就没香瓜儿吃了!” 胖丁咬着手指:“要蛐蛐笼。” 丁氏无法,只得掏钱,不过赵丰已经取下蛐蛐笼,一把塞在胖丁手里:“送你了,不用钱。” 丁氏摇头:“那怎么成?” “我送自己店里的东西给孩子,怎么就不成了?”赵丰一句话就堵得丁氏哑口无言。 赵丰摸了摸胖丁的脑门儿:“去吧,记着男子汉流血不流泪,轻易不能再哭。” 孩子还没答话,外头反倒传来嗤一声轻笑。 赵丰一抬头,望见门边倚着一人,双手抱臂,正含笑看着他。 “九小姐?”她什么时候来的!赵丰一下子脸红了,手又不知该往哪里放。“男儿流血不流泪”是她的原话,他头一次挪用就被她发现了。 胖丁得了蛐蛐笼子,心满意足,丁氏怕他又看上店里其他东西,赶紧拽着他走了,临行前跟赵丰道别。 赵丰根本没听清她说了什么,只嗯了一声。 风灵昭的目光倒是追随着那对母子的背影消失在街道尽头,这才转回眸子,却见赵丰对着她笑。 就是傻子也能看出,他眉眼间的笑意发自肺腑。 风灵昭看着他脸上洋溢的笑容,半点也不似刚刚被风家母女嫌弃过的模样,下意识也回以莞尔一笑:“今天铺子里生意怎样?” “托福,极好。”赵丰笑道,“这地段比原来好多了,来买灯笼的客人着实不少!”风家拿出来的店铺,怎是他以前蹲守的那个旮旯可比? 他顿了一顿,诚心诚意向风灵昭行了一礼:“多谢九小姐!” 风灵昭眨了眨眼:“谢我什么?” “谢九小姐在风老爷子面前美言。”赵丰正色道,“否则此刻我也不会站在这铺子里。” “你怎知不是三……”风灵昭本想问他,怎知不是三姐风灵珊出马?可是望见赵丰眼里的了然,她把疑问又咽了回去。 原来这少年心下雪亮,明白师娘根本不待见他,也不会替他说话。 这人并不像表面看来那么笨拙嘛。 她转而一笑:“你要怎么谢……” 话到这里,又顿住了。向男人问这种话,好似有些轻佻?风灵昭最后只得道:“无妨,当日是我一时意气,出手教训地痞,给你惹灾。还你一个店铺,就算补偿你了。” 赵丰愕然:“九小姐怎能这样说,您分明是为我……” “好了好了!”风灵昭摆手打断他的话,“方才那对母子是谁?” “母子?”赵丰微怔,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丁氏和胖丁,不由得暗嘲自己反应越来越慢,“哦,那是旧铺子对面的街坊,她开个履店,自己带个小胖儿子。” 风灵昭拿起桌上几个小物件翻动,有一搭没一搭地问:“整家人就靠个履店维生么?” “她纳的千层鞋底儿很好穿,履店生意不错,足够养活她和儿子了。”赵丰有问必答,“她丈夫人在外地,不知做什么营生,丁姐没提过。” 风灵昭哦了一声,才问他:“三姐母女找你,所为何来?” 这回,赵丰沉默了一下才道:“师娘特意来过问恩师过往。” 风灵昭微微一笑,心想这不过是风灵珊的托辞罢了。这位三姐过来赵丰铺子的真正目的,还是要带女儿好好看看这个男人,以确认女儿的心意啊。 第279章 你看这个马蹄酥 一秒记住,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 她作为局外人冷眼旁观,也看出风清莹不愿嫁给赵丰,不知杨向良这个作父亲的怎会异想天开。 难怪他们感情不睦。 赵丰不知这些,欲言又止。 风灵昭秀眉一挑:“有话就说,痛快一点!”期期艾艾,未免太没有男子气概。 “是。”赵丰语气讪讪,“虽说逝者如斯夫,可我实在好奇,杨夫子与师娘之间的关系,怎会怎会变成这样?”杨向良离家十余载,那几乎是抛下了年幼的女儿远走他乡。 “我在家乡重病,是夫子衣不解带照顾我;便是我从前顽皮惹祸,也是夫子替我赔钱道歉。”赵丰与杨向良朝夕相处多年,在他眼里,“夫子实在不像是抛家弃女的狠心人。这里面可是可是有什么变故?” 风灵昭不置可否,走到桌边,取了几块杏仁脆片来吃。 赵丰的店里摆着这样一只白瓷大盘,里面装着香喷喷的杏仁脆片。这东西裹进麦芽糖,又香又甜,很吸引孩子。赵丰这两天赶制好些孩童的手提灯,再在桌里摆些小零嘴儿,果然小灯的销量一下子就上去了。 风灵昭慢悠悠吃着脆片,也不吱声。 赵丰都以为她不会再开口了,正惴惴于自己的唐突和八卦,却听她忽然道:“我回到风家的时间不长,对这恩怨也才一知半解。不过都是陈谷子粒芝麻的旧事,就算说与你听也无妨。” 她是一点也没有八卦别人隐私的愧疚。更何况,这些事放在春明城里早有不少人知道了。 “洗耳恭听。”赵丰赶紧沏了一杯热茶,端到她身前。 “杨向良自幼父亲早逝,从来与母亲相依为命。他在官署里做事,有才学之名,据说当年模样儿也好,到风家递送文卷时,就与我三姐相遇了。” “两人渐渐对上眉眼。祖父知道以后勃然大怒,言门户不登对,定要棒打鸳鸯。”风灵昭啜了口热茶,冲掉杏仁脆片留在口中的甜腻,“不过我三姐的脾气,你也见识过了。祖父不吭声便罢了,这么一阻挠,她反而下定决心非赵丰不嫁,绝食数次,投湖一回,把家人都吓得不轻。后来祖父也拗不过她,只得同意。” “这……”赵丰挠了挠头,未料到师娘年轻时性情如此刚烈。听到这里,他已经有不好的预感。 “婚后头两年,伉俪情深。不过时间一久,两人渐有罅隙。三姐霸道惯了,杨向良的性子却过于……”她看了赵丰一眼,考虑到他的立场还是保守措词,“……温和。因此三姐时常气他软弱可欺。你也知道,在我们这样的家族里,男人要是没主见可要吃大亏的,何况他是入赘,招人背后说三道四。因此,夫妻吵架的次数越发频繁。有下人看到杨向良匆匆离府,脸上红彤彤地,还带着几个巴掌印。”其实她离开春明城太久,按理说不该知道得这样详尽,不过她自有了解消息的渠道和办法。 赵丰低头,不知该说什么好。 “倘是这样也就罢了,听说杨向良这人惯能忍气吞声。不过其母钱氏却不喜这个儿媳,三姐自然也不会委屈了自己,时常指着这个婆婆开骂。杨向良夹在中间,两头都不好做人。” “后来杨向良去外地工干,半年后回来才发现母亲突然过世。据说钱氏去世前一个时辰还与我三姐吵闹来着。”风灵昭说到这里,含糊了一下,“杨向良守孝一年后离开,从此不知所踪。” 风灵昭没有明说,但赵丰明白了。想必是风灵珊与婆婆对骂占了上风,把老太婆活生生气死了。杨向良终于忍耐不住,新仇加上旧怨一股脑儿爆发出来。这是害母之仇,可他对妻子又下不了手,这才选择离家遁走,连女儿都顾不上了。 当然他是入赘风家,明白女儿在风家会得到应有的照料,远比跟着他浪迹天涯更好。 说到这里,故事讲完了,铺子里陷入沉默。 赵丰不知道说什么好,过了片刻从柜里取出另一盘果脯:“吃梅子不?” 风灵昭笑了:“吃。”伸手拈了一个。 这时店外人影闪动,黄大走了进来,望见风灵昭微微一愕。 风灵昭把梅子丢进口中,站了起来:“有客上门,我不叨扰了。”迳自走了出去。 赵丰望着她的背影消失不见,心头才浮起疑问:九小姐到底为什么来? “赵公子。” 黄大的话将他唤回了神。“黄兄。” “来来,沏茶!”黄大有自己的任务,没留意他的眼神,这时就把一袋子马蹄酥扔到桌上,“香记刚出炉的马蹄酥,我排了一刻钟的队伍才买到,配茶吃最好不过。” 边吃茶才好边唠嗑啊。 这时街心走过几人,被簇在正中那人浓眉大眼,年纪轻轻就很有些威势。他观顾左右,恰好见到了坐在店里的赵丰和黄大,不由得笑了起来,牙很白。 赵丰恰与他四目相对,也是回以一笑,点了点头。 黄大见着他的举动,顺势往外探头。 啊哟,不就是疑似风立晚那小子吗!怎么出现在这里?赵丰的旧铺子都被烧了,这小子还能找过来呵? 黄大立刻想起千岁说过的话,被记在鸳鸯谱同一页上的两个人会受到莫名牵引,越走越近。 啊哟,不好!这个新铺子好似离莲塘东街更近了,那也即是离这姓风的小子住处更近。鸳鸯谱的吸引力太厉害,赵丰危险了! 好,看他棒打鸳鸯,非得拆散赵丰和风立晚不可! 他的脸色当即一沉:“赵兄!” 赵丰的注意力立刻被拉回来,发现黄大满面肃然,下意识也有些惴惴:“怎么?” “你看这个马蹄酥,它又香又圆!”黄大果断搬着马扎背对街心坐下,用自己的身影切断了赵丰和风姓少年的视线,“来,赶紧尝一个。”飞快抓起一块饼,就差塞进赵丰嘴里了。 赵丰:“……” 为什么最近每个人看起来都怪怪的? 第280章 再撮合 一秒记住,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 风姓少年走过街道拐角,就望见对面的胡同里站着一名女子,正在买糯米糕。 风灵昭。 胡同里的铺子,前面卖东西,后头就是自家住的平房。 糯米糕刚出屉,满街喷香。 风姓少年扫过一个眼神,望见风灵昭一手递铜钱,另一手飞快比了几个手势。 他不动声色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 风灵昭拿好糕点,返身折去了另一个方向。 从表面上看,两人一点儿交集也没有。 ¥¥¥¥¥ 燕三郎想约风二爷一叙,不过到他常去的七宝阁走了一趟,没见到风二爷的影子,反而被刑天宥唤住了。 “小小年纪就逛七宝阁,有前途!”刑天宥脸上堆笑,冲他一竖大拇指。 七宝阁里,有一宝就是人呢,女人。 “看你目光飘移不定,大概是头一回来?走,我带你……”刑天宥突然看见燕三郎身后的书箱里探出个猫脑袋,“还有这只猫长长见识。”他已经见怪不怪了。 白猫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她什么没见识过,要这黄毛小子带? 刑天宥要伸手去揽燕三郎肩膀,被后者一把拍掉。燕三郎现与他熟识,也不像从前那么客气:“我来找风二爷。” “昨晚喝酒时,才听风二说今日出城。”刑天宥将他拉到一边的小轩里谈话。 燕三郎皱眉:“何时回来?” “那就不清楚了,兴许又去哪里游玩。”刑天宥问他,“急事?很急?” “嗯。”燕三郎直言,“想打听风立晚。前些天刑府设宴,你见过他罢?” “你不是不感兴趣?”前次刑天宥也邀请燕三郎了,后者没去。 “今回有事。”燕三郎没有明说,“据说他今晚会在陈府露面?” “是啊,这位风将军性情爽朗,甚是健谈。风家老头子陪他四处赴宴,也是红光满面。”刑天宥耸了耸肩,“对了,我听说得胜王又打了一仗,输得很惨,只得外逃。这回他再没翻身的本钱,所以梁王廷终于赢了,收地尽复。” “不要再打仗了。”燕三郎从前偏居黟城,那地方虽然偏僻,却也免受战火之苦。 和平太珍贵了,也不知梁国的平民能不能从此安定下来。 “战后,就该论功行赏了。”刑天宥注意力却不在民生疾苦上面。他生于望族,千食国又安定多年,在瘟疫爆发之前,他的生活安逸奢靡,哪有那么多感触?“少不了风家的好处。” 他的语气不无羡慕。 燕三郎一笑,告辞出了七宝阁。这里面乌烟瘴气,他呆得很不舒服。白猫也哼哼道:“快走,这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不多时,黄大就折返禀报了: “您不是要我打听,鸳鸯谱出现以后都发生过什么事嘛?有事,真地有事!”黄大煞有介事,“前些天风清莹在街上遇抢,位置正好就在赵丰的铺子外头。” 猫耳朵竖了起来。 燕三郎也问:“是赵丰帮她拦住歹徒?” “古怪就在这里了。”黄大搓了搓脸,“赵丰的确踢出一根扁担,绊倒了抢匪;不过真正将他击倒在地绳之以法的,却是九小姐!” 燕三郎眨了眨眼:“也即是说,最后真正为风清莹拦下抢匪夺回钱物的不全是赵丰,而是风灵昭占了大部分功劳?” “对!” “这个‘前些天’,具体是哪一天?”千岁追问黄大,“给我想清楚了!” “是是我撕纸擤鼻涕……”他见猫眼突然凶光四射,心里打了个突,赶紧改口,“也就是我撕坏赵丰姻缘那天!哦哦我想起来了,好像我才撕完纸不久,九小姐就来了,再然后风清莹就被抢了。” 千岁自动忽略这一句,转头对燕三郎道:“黄大撕掉鸳鸯谱的纸页,果然变数随至。” 黄大眼巴巴问:“什什么变故啊?” 燕三郎摇头:“不知道。” 黄大:“……”小主人也有这样说话不负责任的时候吗?是遭受女主人言传身教吧? “是真不知道。”千岁给他一个白眼,“如果鸳鸯谱已经改变了赵丰的姻缘,那么他遭遇的事件必然也发生改变,再也没人知道原有的轨迹该怎样发展了——唔,还有甚有用的消息?” “有,有。”黄大接着道,“赵丰已经给杨向良的妻女送了遗物。今天午后,风灵珊风清莹母女还去灯笼铺子坐了一会儿,询问杨向良在希吉乡的过往。” 千岁沉吟:“或许是杨向良死前终于愧疚,希望对风灵珊母女有个交代。这可不好说明什么问题。” 燕三郎想了很久,突然道:“赵丰与风灵珊母女的关系,并没有改善。” “嗯?”白猫伸了个懒腰,“什么意思?他是杨向良的弟子,风灵珊母女恨乌及乌,本来也不会待见他吧?” “是。”燕三郎轻声道,“如果拦下抢匪抢回财物的是赵丰,风清莹对他的印象想必会改观。不过现在么……” 千岁眼睛一亮,了然了:“现在主要功劳是九小姐的,风清莹不会对赵丰有多少感激。” 在少年男女当中,感激时常是好感的前提。赵丰错失了这次机会,风清莹对他和从前不会有甚不同。 黄大也咂嗼出味儿了,满脸动容:“听两位主人一说,赵丰果然开始倒霉了。那么,难道他的姻缘原本系在风清莹那里?” 千岁沉吟道:“不无可能。杨向良要赵丰奔波百里,替他送还遗物,想来也存着让赵丰见一见女儿的心思。” 只不过,现在事与愿违了。 黄大有些着急:“那如何是好?我们再撮合赵丰和风清莹吗?” 千岁瞟他一眼:“你又有好办法啦?” “唔。”黄大真地认真想了好一会儿,“不若将风清莹绑走,让赵丰找到?她感激之下,想必会以身相许!” “嗯——” 黄大眼巴巴望着她:“千岁大人觉得如何?” “很好。”白猫一拍桌子,爪下有颗花生米弹了出来,打在黄大眉心。 “哎哟!”虽然不疼,但也把他嚇了一跳。 第281章 对,就是他 “继续啊,我看你还能想出什么昏招儿!”猪手下,绝对的!“我看你就是一头披着黄鼠狼皮的猪!” 黄大委屈了,细声细气辩解:“我这不是着急么?您二位不知,下午我提着马蹄酥去找赵丰喝茶套话,结果那姓风的小子又出现了,还站在街上对着赵丰笑。再不赶紧将他们搅黄,他就他们就……” 脑海里的画面太美好,想想他就不寒而栗! 看起来,鸳鸯谱的确开始生效了。白猫斜睨着他不说话,把黄大看得心里发毛,嗫嚅道:“女女主人?” “你给他带了香记的马蹄酥?” “啊,对啊。”黄大茫然应了一声,“刚出炉,热乎乎地。” 千岁冷笑:“那你怎么不记得给我也带一份儿?” “啊?啊!”黄大一下卡壳,冷汗险些滴了下来,“这,这个,现在才拿回来就不酥了!”哎呀,这是重点吗?女主人的关注点怎么总是与众不同哩? 燕三郎抚了抚猫头,阻止这位大小姐再作弄手下:“那位九小姐什么来历,你打听清楚没?” “打听了,可赵丰也是所知甚少。她是风老爷子的孙女儿,在族中排行第九。”黄大赶紧分享给两位主人,“听说哈,她幼时身体不好,不知送去哪里休养,现在才回来。” 千岁忍不住笑了:“当街打翻抢匪,这可不像身体不好的模样。” “她的确利索得很。”黄大想起自己重伤显形时踏入风灵昭的陷阱,险些被她活活剥皮的往事,不由得打了个冷颤,“果然传言不可信!” 燕三郎却问:“她何时来到春明城?” “年后不久。” “也是才回来不到一个月。”白猫眼珠子转来转去,“她和风立晚是什么关系?” “都是风家人,但风灵昭是本家的,是风老爷子的亲孙女;风立晚是旁支所出,与她的渊源有些远了。”黄大倒是将这些问得清楚。 “他们住在哪里?” “风灵昭住在风家本家,也就是从您手里买下来的易水居;风立晚住的是风家在莲塘东街的别院,地方不大。” 千岁轻轻嗯了一声。去年宅价稳定以后,风家后来在莲塘东街的确又购置了一所别院,由两栋精舍和一个花园构成,她白天遛达的时候曾经潜进去看过,布置得别具匠心,但地方太小,风家一大家子人不可能都住进去。 这回,倒是拿来安置风立晚了,的确这样最稳妥。 …… 当天夜里,善和楼灯火辉煌,陈家包场宴请梁国风立晚风大将军。 风立晚上楼,众人当即起立以示尊敬。 这位风将军果然担得上“年少有为”四个字,即便一身常服,看起来也是英姿飒爽,有军人的血烈之气。 即便是走路,他也是虎虎生风,与普通人大相径庭。 如今众人明了他的身份,就会觉得这位走到哪里都不可能被人忽视。 开宴了。觥筹交错,宾主尽欢。 这位风将军打仗厉害,喝酒同样豪爽。头一仰,酒就没了,照样与人谈笑风生。 不多时,刑天宥就拖着燕三郎去敬酒了,并且为双方引荐。 燕三郎只是个十一岁的男孩,表面并无甚过人之处,连刑天宥这伪死党对他的引荐词也只有“春深堂石小公子”这么七个字,顶多再加一句“是连容生先生弟子,聪颖过人”——他总不能当着所有人的面告诉风立晚,这小子投机倒把炒房产狠赚了一大笔,几辈子吃喝不愁。 所以风立晚也只是礼貌而客套地回礼,就像对待其他客人一般。燕三郎虽有连容生弟子头衔,但毕竟年纪太小,背后又没有家族撑腰,在歌舞升平的春明城还能结交几个友人,可在梁国将军眼里就不值得多看一眼。 梁国这几年光顾着打仗,重武轻文成风。 燕三郎也不为意,很快坐回位子上。书箱盖已经被推到一边去,里面露出个黄鼠狼的脑袋,纽扣大小的眼珠子骨碌碌直转,大半时间却盯向风立晚。 在这种场合,黄鼠狼不敢吱声,但见到燕三郎走回来却猛力点头,传递的讯息只有一条: 就是他。 黄大已经确认,眼前这位风将军,就是去找赵丰的风姓少年! 燕三郎面无表情,坐下来只管伸箸吃菜。刑天宥眼角余光瞥见黄鼠狼的小尖脑袋,不由得微吃一惊:“石凛,你换宠物了?”这小子的心头爱不是白猫吗,怎么今天换标配了? “芊芊今天吃坏肚子了,带不出门。”燕三郎依旧是眼也不眨地撒谎,耳中却听见千岁阴恻恻的声音,“臭小子,不积口德会遭报应的!” 入夜以后千岁就可以现出人形。但她没必要出现在这种场合,因此这会儿寓居在木铃铛当中耳听八方。 最先听见的,就是燕三郎说的坏话,还说得这样正大光明。 燕三郎当然不会吱声也不会还口,却微微一笑。 报应? 如果报应指的是她,那他一点儿都不怕。 不过目光从风立晚身上扫过,燕三郎嘴角的笑容就敛去了。受鸳鸯谱效力影响,这位少年将军恐怕会和赵丰越走越近,用千岁的话来说,这几乎不以外人的意志为转移。 如果风立晚是平民,甚至只是春明城的富豪,千岁有一千种办法能让他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也真地考虑过了——然而风立晚的身份,让燕三郎有些忌惮。 除了这人可能不好对付之外,他更担忧直接杀掉风立晚引发的连锁效应。成为木铃铛的主人之后,他就明白,世事因果纠绕,绝不是粗暴地一刀切就可以解决问题。 有时候,无心之过也会引来万劫不复的后果。 因此他在完成木铃铛的任务时,一定要谨慎再谨慎。 “既然确认他就是风立晚,先投个拜帖,约上一见。”燕三郎觉得这个法子最保险。 ¥¥¥¥¥ 接下去几天风平浪静,赵丰照常开店,生意不错。他还能抽空继续给春深堂做灯笼,履行自己与黄大的约定。 一切都好像走上了正轨。 第282章 不战而退 一秒记住,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 这天他才打开店门,就有两个后生进来游逛一圈,看中了一对儿灯笼。他们既不比对也不挑剔,付钱付得爽快。 赵丰正要将灯笼递过去,其中一个却问他:“附近可有姓闵的人家?” “闵?”赵丰面露茫然,但心里微惊,“哪个闵?”他不动声色打量,发现这两人身材精壮,双眼有神,腰板挺得笔直,都像会家子。其中一个,虎口上还有杯口大小的疤痕。 有伤痕的男子道:“门里一个文字,闵。” “哦。”赵丰当然认得,丁氏的儿子胖丁姓闵,那她丈夫当然也姓闵,“不认得。” 一人眉头挑起,伤疤男却摇了摇头:“劳驾你再好好想想?指不定有遗漏。” 赵丰果然又“好好想想”,接着仍是道:“真不认得,没有印象。” 这两人的面色顿转不善,伤疤男上下打量着他:“不对罢?前两天好似有一对母子路过,进了你店里,她家好像就姓闵?” 赵丰心里咯噔一响:“她孩子摔伤了,我给他敷点药罢了……” 话未说完,伤疤男一把揪起他的衣襟,狞笑道:“你不知道爷爷有火眼金睛,撒谎的人无所遁形!” 赵丰想拨开他的手,这人却反手刁住他的腕子,头也不回道:“喜子,去关门!” 关上了门,才能好好拷问。他语气阴森,赵丰脸上变色,一把将他推开,高声道:“抢劫……” 他正是年富力强,这一下爆发力气很大,伤疤男不意他强行挣脱,自怀里抽出短刀,刷一下架在他脖子上:“闭嘴,不然让你再开不了口!” 他动作快极,赵丰未来得及闪避,颈中已经冰凉。 那刀上戾气很重,激得他痱子都要站起来。 这伤疤男一字一句道:“闵龙子在哪!有一字虚言,我就拗断你一根手指!” 他眼中凶光毕露,清清楚楚告诉赵丰,这人绝非玩笑! 赵丰咬牙:“我铺子原本开在丁姐对面,因而认识。至于什么闵龙子,我压根儿不曾见过!” 伤疤男冷冷道:“答错了!”伸手去掰赵丰手指。 他是练家子,用劲巧妙。赵丰哪怕力气不比他弱,这会儿也倔不过他,更何况边上那人也上前强按住他。 指头疼痛加剧。 赵丰全靠手艺吃饭,哪怕只断一指,也是无可估量的损失。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一声断喝:“住手!” 声音不大,但坚凝有力。最重要的是,这个女声,赵丰已经很熟悉了。 风灵昭。 三人一齐回头,望见这位风家九小姐立在门边,面沉如水。 伤疤男喉间一动:“你……” “无论你们想要找谁,他都不知情!”九小姐沉声道,“我是风灵昭,我可以担保!” 最后几字,铿锵有力。 赵丰急急道:“快去报官!”这两人绝不是善茬,九小姐再有本事,对上他们也很吃力罢? 最后一字还未说完,伤疤男已道:“当真?” “当真。”九小姐向赵丰扫了一眼,“他只是个灯笼店掌柜,才来本地不足一月时间,前几天铺子还着了火。” 伤疤男一下放开赵丰,对同伴道:“走。” 赵丰还未及反应,这两人已经快步走出铺子,几息之后就消失在街头。 赵丰捂着手直起腰板,一脸茫然:“就就这样?”他好说歹说,两个歹徒都不信,非要拗断他的手指不可;可是风九小姐只用两句话,就把那两个满脸横肉的家伙打发走了? 这人和人的差距,怎就这么大! “还想怎样?”风灵昭这才走上前,抓过他的手看了看,“没听说过么,强龙不压地头蛇,只有你们这种外乡人会吃亏。” 可是九小姐长年居外,不也才从外头回来吗?这句话赵丰没问出来,少女掌心的温度传了过来,他忽然觉得手背发烫。 眼前人桃李年华,正是天然去雕饰的年纪。他想起艳夏时节烂漫满山的剑兰,也是这样蓬勃又有英气。 “没折。”风灵昭检查了他的手指,发现虽然肿胀,但筋骨完好,也松了口气。 幸好她来得及时。“歇半天就能好。咦,你手真烫。” 风灵昭还道他是方才被扭留下的后遗症,哪知一抬头却见赵丰脸都红了,却专注地看着自己。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抓着对方的手翻来覆去看个不停,于是立即松开:“没事就好。” 她轻咳一声,抬手将鬓发勾到耳后去。 赵丰没有吱声,她起了个话头:“你怎么惹到他们了?” “我也不知。”与她四目相对,赵丰害怕自己的心跳声让对方都听见,赶紧低下头去,“他们问我认不认得姓闵的,我说不认得,他们就打算拗断我的手。”他顿了一顿,“他们该是认错人了。” “嗯,认错人了。”风灵昭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你明知那孩子姓闵,为何非说不知?” “这两个不似好人。”赵丰想也未想就道,“丁氏母子应付不来。” 风灵昭似笑非笑:“你就能应付了?” 赵丰抿了抿唇。 “下次,别再替人强出头,不自量力。”她哼了一声,“再说,你也不知他们一家到底有没有犯事。” 赵丰低声应了个“好”字,终于想起关键:“九小姐,你认得他们么?” “为什么这样问?”风灵昭笑道,“你觉得我和他们像是一路人?” 赵丰赶紧摇头:“不像。” “那就是了。”风灵昭从他桌上的瓷盘里拿了两块杏仁脆片,放进嘴里,“我得走了。春明城最近不太平,你少凑别人家的热闹。” 他本来就不爱惹麻烦,都是麻烦找上他。赵丰苦笑,依旧是应了:“好,下次再遇上麻烦,我直接闭门就是。” 风灵昭一笑,迈出了门槛。 赵丰这才收回目光,心中不解: 那两个蛮横不讲理的人,到底要找谁?丁姐带个孩子,真会是他们的目标吗? 他又想起那两人走得干脆。风九小姐到底有什么本事,让这两人不战而退? 第283章 趟雷 他心事重重,也唯有全心投入手上的活计,才能将这些疑问都甩去脑后。 全神贯注的时候,时间就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就到了申时末。 …… 这会儿阳光已经西斜,街上有人走来,打头的却是风立晚。难得浮生半日闲,他在大宅里窝了半天,这会儿才出来吃饭,身边只带两个随从。 大街上人来人往,换上便服的将军也不过是人潮中的一点水花罢了,并无多少人留意。 本来多数平民也不知道大名鼎鼎的风大将军长的什么模样。 经过街心时,他忽然道“离上巳节还有几天?” 边上人回答“后天即到。” “据说春明城的灯会有看头,不去可惜了。”风立晚抚着下巴,“我们也提灯笼去罢。” “啊?”边上人愣住,他怎么想一出是一出?“可是……” “提着灯笼,不是更显眼么?”风立晚打断了他的话,“灯笼备下了么?” 当然没有!风将军临时起意,就问人备好灯笼,谁能这么任性? “喏,对面那家铺子的灯笼看着就不错。”风立晚笑眯眯道,“有人总往里跑,我也去看看到底有甚精彩之处。”说罢脚尖一转,向赵丰的灯笼铺子走去。 他是将军,腿又长在他自个儿身上,众心腹拦也拦不住,哪怕心中腹诽,这会儿也只好跟上去“这与原定的行程不符,眼下是非常时期……” 边上正好有人提着个加盖的水桶快步经过,石板街这处凹凸不明,那人脚下绊了一跤,桶盖掉了,一桶黑水朝着风立晚兜头泼来! “小心!”心腹立刻支起结界,将黑水大半挡在外面。 但那人泼出了水平也泼出了风格,显然于打黑下死手极有心得,纵然风立晚躲得及时,也仍有一小半溅到他的衣袍下摆。 上好的面料被打污,立刻飘出了袭人的臭气。 那气味真是随风十里闻者流泪啊! 以风立晚尸山血海里走出来也面不改色的定力,这时都忍不住捏紧鼻子,才能免疫臭气弹的攻击,然而眼睛发酸,当知这毒气厉害,赶紧后退两步。 那人却丢下桶连连作揖“不好意思哈,我急着去倒脏水,我帮你擦擦……” 风立晚哪有心思跟他多说,浓眉一扬“拿下他!” 其实不须他指挥,心腹当中立刻冲出两人。什么脏水能臭成这样?眼前这人必定有备而来! 那厮见状,也是二话不说拔腿就跑,速度快得像一阵风。 他似是对这附近的地形很熟,挑着人少的巷子就往里钻。不过这时候,巷子里同样闪出几个人影,照准他冲了过来。 身法迅捷,并且空气中有微光闪动,不是暗器就是神通劈头盖脸打来。 次奥,有埋伏!这人来人往的街头,居然有埋伏! 黄大色变,一把翻过别人宅院的墙头就往里钻。 追兵当然紧追不舍,有三人进去搜索,剩下的围在四周以防逃失。 这只是个一进的小厝,墙头低矮,天井下还带了个小小的菜园,却住了老少七八口人。 快到饭点儿了,屋里老人小孩一应俱全,几个凶神恶煞的大汉突然跳墙进去乱搜,顿时引发惊呼阵阵。 不过三个汉子挨门挨户搜索,居然没找到那个泼脏水的怪人。 人呢?从头到尾就这么两息的功夫,他能逃去哪里? 外头包围宅院的人,更没见到有活人进出,大伙儿只得怏怏而回,报告失利。 风立晚不信邪,亲自进去走了一圈,发现里面确实没有那人的身影,只得好言安抚受惊的老弱妇孺,再留下几锭碎银子。 这里发生的事,迟早会传入别人耳中。 直至他走出来,心腹又只剩下两个,原先追人和围宅的汉子们出现得突兀,这时也离开得无声无息。 可是街心尤其是民宅外头的行人都站住了,观望这一场热闹。 “这下麻烦了。”风立晚面色凝重,左右看了看,“回去吧。” 衣服沾染污物,无论如何都得回去换洗,自然也不去灯笼店了。 他们离灯笼店尚远,赵丰又在全神贯注劳碌,压根儿没注意到这里发生过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 而在三十余外的酒楼二楼,凭窗而坐的燕三郎一把按住了脑门儿。 看见底下的闹剧,他只觉太阳穴突突作响。旁人都未注意到,但他瞧得清楚,有只黄鼠狼从民宅后墙的狗洞里钻出来,也不急着走,就呆在墙角的破竹筐底下摇头晃脑。 与人类伴生的小动物不少,既然城里有老鼠,那么有猫、有黄鼬也不奇怪,尤其在植物茂盛之地。追兵要找的是个大活人,哪里理会墙角的小小黄鼠狼? 所以黄大现出原形以后,就大摇大摆藏在这里。燕三郎隔得这样远,仿佛还能看见它小眼睛里的得意洋洋。 这个家伙该不会以为,只要阻止风立晚和赵丰见面就大功告成了吧? 天真! 如果这样简单粗暴就能成功,也实在太小看鸳鸯谱的效力了。 白猫却趴在护栏上看得仔细“风立晚往回走了,这回的确没能和赵丰打上照面。” 至少,黄大取得了阶段性成功……一次! 但她紧接着就道“有点儿不对劲。” 燕三郎也往下看,这时围观人群已经散开,显然底下没什么瓜好吃了。猫咪甩了甩毛茸茸的白尾巴“方才围堵黄大的人,出现得太突兀也太多了。” 先前黄大转身逃蹿,速度不可谓不快,然而无论它朝向哪个方向,都有人朝它冲过来,它不得已才钻入民宅、脱去伪装,还原成黄鼠狼的真身。 它的本能反应还是很迅速的。 刚才底下一片混乱,千岁却从乱象中看出了端倪。经她这么一提醒,燕三郎也反应过来“有埋伏。风立晚只带两个随从出门,更多手下暗中潜伏附近,遇事即冲出。”他想了想,“黄大泼他脏水是临时起意,风立晚不可能提前预知,那即是说,他设下的陷阱另有目标!” 。 第284章 牵连己身 “这样看来,风立晚返回春明城也不单纯为寻亲而来。”燕三郎轻啜一口茶水,陷入沉思。堂堂梁国大将,为什么要跑到春明城这种小地方来布局? 他要对付谁? 千岁像是看穿了他的思绪,摇了摇头:“他以自己为饵。应该说,谁要对付他?” 燕三郎终觉不好:“假如风立晚真有对头,现在黄大横插一脚,那对头也会觉出不对。” “黄大这傻子,替别人趟雷了。经此一事,风立晚想逮着对方就更难了。”白猫偏了偏头,“啧啧,这事情越来越有趣了啊。” 燕三郎并不觉得有趣,只感到了麻烦。“黄大把事情搅得越发复杂了。” 千岁幽幽道:“天机这东西实在难懂,被干预得越深,产生的变数越大,最后根本无法预测无法控制。” 燕三郎抚着猫头,心中一动: 她深有感触,是不是吃过这方面的亏?或者说,木铃铛从前的主人也踩过这样的雷呢? 当然这念头不宜在当下提出。他转回心神,轻声道:“我们的麻烦也要来了。” “嗯?”猫儿抬头望他,“跟我们有甚关系?” “我若未记错,风立晚见过黄大。”男孩抿唇,他的记性出奇地好,黄大说的每个字他都记得,“他找不着黄大,但可以来找我们。” 千岁惊讶道:“你是说,他还会去找赵丰!” “是。”燕三郎忍不住苦笑,“所以黄大根本没能阻止他俩见面,不过是推迟了一点时间,还把我们也拖下水了。” 白猫气得左右腿换踩桌面:“难怪木铃铛上显示黄大的名字!真该把他干掉,免生波折!” “现在也晚了。”燕三郎很少为已经发生的事情发脾气,有限的时间应该花在解决问题上面。男孩的眼中有光芒闪动,“将黄二调来,盯住灯笼店。风立晚要是再上门,我们就要做好准备。” ¥¥¥¥¥ 走回住处途中,风立晚一直眉头紧蹙,不发一语。 这状态有些反常,他的心腹轻声道:“将将军?” 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泼臭水那人,我似乎有点印象。”那张脸,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风立晚回忆方才情景,来人形体高大,方脸阔鼻,面相倒有几分憨厚,但实在是张大众脸,属于扔进人群中恐怕就找不出来那种。以风立晚的记性,匆匆看过两眼之后,现在回想他的长相也有些模糊了。 没有特色,就不容易被人记住。 但他还是隐约觉得有两分面熟,似乎近距离看过这人。 何时,何地呢? “啪!”他忽然一击掌,“想起来了!” 心腹愕然,风立晚却沉着脸道,“先换衣裳,我还要出去一趟!” 这时左右无人,心腹悄声道:“恐怕已经打草尺蛇,我们的计划……” “计划必须重新做过,你去联系……”风立晚说到这里就住了口,而后又轻声道,“但泼水那人,可以追查下去。” …… 半个时辰后。 眼看暮霭沉沉天色昏暗,赵丰走去门口,要把灯笼逐一点亮。 这是灯笼店最光辉的时刻,入夜之后,生意反而会更好。 不过他才亮起两盏灯,街心就走来几个身影。 灯光照亮他们的面庞,最前面那人,赵丰认得。 是火灾前跑来找他买海椒的少年,姓风。 那场大火不仅烧掉了赵丰的旧铺子,也把他大半个月积攒下来的客源都切断了。旧铺子夷为平地,他本以为这少年也不可能再找上门来。 看来他错了。 所以赵丰迎上去,奉送一个热情洋溢的微笑:“风兄,数日不见。” 风立晚接到他毫无芥蒂的微笑,微微一怔才道:“正是。” “来,进来喝茶。” 赵丰正要将几人往店里迎,风立晚却摆了摆手:“先不喝,我有要事。” “啊,请说?”赵丰也发现他面色沉凝。 “上次我去你铺子后门讨海椒……”风立晚说起这事,也是有几分赧然,但随即又恢复正色,“当时你边上站着一人,是谁?” 接着他又补充道:“后来我路过你这里,他也坐在你铺子里。” “黄兄?”赵丰脱口而出,但立觉不对,“他没犯什么事儿吧?” “不是大事。” “黄兄有些……耿直,但做不了坏事。”赵丰小心看他脸色,“如果他得罪你,我代他向你赔个不是。” “我找他有事相询而已。”风立晚和颜悦色,“想起在你这里见过他,遂来碰碰运气。如果赵兄相告,风某感激不尽。” 赵丰正要说话,风立晚身后的心腹走了出来,拍拍他的肩膀道:“你再好好想想,这位‘黄兄’人在何处?” 他的声音柔和,带着说不出的敦劝之意,拍肩的动作也是饶富韵律,甚至袖角不知何时缀起一枚小小的银铃,随着他的动作有节奏地响起。 一声,两声,三声…… 每一声听起来都很机械,可是每一声听起来又很和缓。 赵丰眼里的警觉慢慢消失,眼神变得涣散。他没有看见银铃上闪烁的淡淡红光,但他张了张口,依旧没有说话。 他潜意识里是抗拒的。 这人又和声劝道:“只要黄兄无辜,只要黄兄配合,我们一定不会为难他。” 他许下这保证是有前置条件的,可是越丰心神为之所夺,无法清醒思考,听见“不为难”这几个字,心头的戒备终于放了下来: “春深堂。” “什么?”这几人互望一眼。 “黄兄和他的小主人,住在春深堂。” 原来这个泼脏水的家伙还有主人——也的确该有。这样看来,他是受人指使的了。 风立晚点了点头,心腹立刻在赵丰耳边打了个响指。 “夺”,赵丰神智缓缓回笼。 他对方才短短几息内发生的事情全无记忆,甚至也不知自己有这么一档子时间上的空白。他只听见风立晚对他笑道:“对了,上回拿回去的海椒很够味儿,你还有么?我再买点,这回请你一定收下银子。” 顶点 第285章 真挚的眼神 走出灯笼铺子,天上已见星斗。 风立晚正在思索“春深堂”这地方为何又有点耳熟的时候,心腹已经问他“什么打算?” “今晚叫上兄弟们,走一趟。”风立晚毫不犹豫,“趁着夜黑风高,正好!” “这可是擅自行动。” 风立晚坚决道“你去报备一声,事急从权,谁也怪我们不得。” “若这是个陷阱……” “所以要叫多点人手。”风立晚正说话间,迎面突然走来一个六、七岁大的乞儿,歪着头问他“风?” 风立晚站住了“你是谁?” “有人要见你。”乞儿转述人家的原话,“他说平时要请你吃饭不容易,但今晚应该有这荣幸。”顿了一下,突然又想起来,“对了,他说黄大是他家的下人。” 最后这句说出来,几人当即动容。风立晚沉声道“人在哪?” 乞儿回身,向着不远处灯火通明的酒楼一指“二楼。” ¥¥¥¥¥ 风立晚拾阶而上,两个亲随紧跟其后。 这是闹市区,又到饭点儿,善和酒楼入座率至少也在七成以上。风立晚的目光穿过七八席客人,望见窗边一个小桌只有独客。 那客人只是个小男孩,身边放只关闭的书箱。 桌上的菜肴已经吃掉一半,男孩抬头,冲他一笑。 牙很白,笑容很灿烂,看起来胸无城府的模样。可是街心的乞儿指认,这就是他要找的人。 风立晚大步走过去,正要在他对面坐下,不意这孩子突然站起,向他一揖到底“风将军,对不起!” 二楼人多,一个孩子突然冲大人作揖,这动作倒吸引许多客人目光都投注过来。 风立晚还未接话,他就已经自顾自接下去说话,大气都不带喘一下“千不该、万不该,我那蠢仆绝不该用这种方式引你来见我!请风大将军恕罪!” 莫说风立晚怔住,他背后的两个随从也面面相觑,不知道这小孩玩的是哪一出。 “什么意思?”风立晚蹙眉,“你着人泼我脏水,就是要引我来见你?这是什么道理?” “是啊。”燕三郎面色有些不自在,目光却是一片赤诚,“他知道我最崇拜风将军,特想请您吃饭,可是您太忙了,我给府上投了拜帖也没有回音。昨个儿我说想约您见面,除非能引起您本人的注意。蠢仆听见了,也不知怎地想出这个馊主意……” 越说到后头,他声音越小,小脸上露出沮丧“结果把您衣服都弄脏了!直是对不起!” 黄大自行出了个有味道的主意,不仅馊,还很臭。 风立晚胸膛一阵起伏,目光却更狐疑“就这样?” “啊?”燕三郎抬头,眼里写着疑问,“哪、哪样?” 风立晚当然不会被他三言两语糊弄,目光转厉“谁指使你这样做?”十一岁的小少年即便会这样做,大概也是他人授意。 这么小的孩子,懂什么利害? “没,没有人。”燕三郎结结巴巴,显出了害怕,“是我、我真想私下见将军一面。您是我心目中的大英雄!可是想约见您太不容易了,我家里无人,比不上刑家、陈家,到现在也没排得上号……” 风立晚忍不住喝了一声“胡说八道!” 声线昂起,周围顿时一静,众人都看了过来。他不愿被人围观,遂拉开椅子坐了下去,沉声道“你姓什么?” “实是沮丧,才……”燕三郎眨了眨眼,“我姓石,单名一个凛字。在陈家夜宴上,我还向风将军敬过酒。” 那天敬酒的客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个了。风立晚眉头微蹙,过了几息终于恍然 “你是那个孩子!” 是了,他记得有个年幼的孩子向他敬过酒,当时他还觉得奇怪。酒宴上这个年纪的孩子都是跟着家里长辈一起过来,只有那孩子单独出现,身边最多跟着一个刑天宥。 当时刑天宥怎么介绍这孩子来着?好像就是“春深堂主人”这么几个字,还是谁的学生来着?他并不在意,也没有着重记住。 “对,对,就是我!”燕三郎点头如捣蒜。 “你家大人呢?”孩子哪能主事?背后必是大人。 “都过世了。”燕三郎咬了咬唇,“我家原本也是梁国人,前年为避战乱才逃出来,娘亲被劫匪杀害,爹爹是染病去世,我走到春明城再也走不动了,只好在这里住下来。”他抓着风立晚的袖子摇了几下,“听说风将军把反贼打得落花流水,我就想见您一面。他们害我全家出逃,害我家人都死在路上,求您一定也不要让他们好过!” 他抬头看着风向晚,面色哀求,眼睛泛红,蕴着一片晶莹。 这孩子眼睛很大,黑白分明,真挚得仿佛会说话,当他全神贯注看着一个人时,对方忍不住就会被他说服。 他曾这样看过黟城里的好心路人,也曾这样看过千岁许多回,成功率很高,今次试验的对象是风立晚。 四周人声鼎沸,风立晚举目环顾,原本的话就没说出口,只道“你也是梁国人?” “是的。”燕三郎急迫道,“我家——” 风立晚打断他“梁国哪儿?” “翠城。” 风立晚眼中有微光一闪“你原本出过翠城么?” “出过呀。” “那么从翠城到均市有多远?”风立晚给他出个选择题,“乘马车得走上三个时辰,还是五个时辰?” 燕三郎挠了挠脑袋“往那个方向去只有大江吧,叫翠澜江,乘马车怎么能到?我们都从清凌渡口乘沙船过去,要不了两个时辰到对岸,再乘两刻钟的马车才能到均市。” 他当然记得清楚了,当初争分夺秒逃出梁国的每个动作,他都记忆犹新。 男孩连渡口名称、乘船时间、船的样式这些细节都说得明明流利,风立晚脸色更加和缓,明白这孩子当真在梁国住过,至少也曾在翠城呆过。 他的对头,不大可能千里迢迢从梁国找个小奸细过来。 。 第286章 三下五除二 难道,这回真是自己倒霉?虽说已经换过干净衣裳,他还是下意识看了看衣摆,仿佛那里还沾着秽物。 胸口堵着一口气,想发火又发不出来,憋屈得很。 燕三郎也注意到他的举动,赶紧道:“我赔您一身新衣服,保证比原来的穿着还舒服还好!”而后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挥手招来伙计,笑咪咪道,“把桌面的菜撤掉,我要重新点过请客!” 风立晚哪会与他同桌吃饭?可是见他兴冲冲的模样,左眼写着巴结,右眼写着讨好,风立晚只得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用,我还有事,你自便吧。” 说罢不顾燕三郎卖力挽留,还是站起来走了。 那两个随从定定看了燕三郎一眼,也跟在风立晚身后离去。 等到这几人都下楼,燕三郎才重新落座,慢条斯理取了一根扒羊条子吃。这是善和楼的招牌菜,软嫩鲜香,原本直接上手抓着吃才地道才够味儿,但这里有身份有的客人多,久而久之,大伙儿也都斯文起来。 又等上一小会儿,桌子底下才冒出一个黄色的小脑袋,钮扣眼观顾一下四周,才敢放心说话:“小主人真厉害啊!三下五除二就……” 话说到这里,燕三郎和千岁就一起喝斥他:“闭嘴!” 黄大愕然,噤若寒蝉。 千岁这才对燕三郎道:“在你右肩,也就是风立晚刚才拍过的地方,有一粒风鸣籽,你将它取下。” 燕三郎伸手往肩上一摸,好一会儿才摸到一个蒲公英种子,中芯有点硬,但边上一圈儿软毛,入手绵密。 千岁与他的对话,只要她愿意,旁人都听不见,这时就可以放心大胆道:“碾碎它,才可以随意说话。” 燕三郎指尖一用力,它就四分五裂了。“风鸣籽是什么?” “它们是风鸣虫的一部分,脱落以后可以飘飞去远方,附著在其他事物上。”千岁显然对这种东西有所了解,“圆籽表面的软毛可以收集声音,交给风鸣虫分析。如果它认为这颗草籽所在的方位安静安全,本体才会往那里蠕动过去。” “也是窃听工具?”燕三郎懂了。 “当然。”千岁嗤之以鼻,“但范围太小,音质太差,比起鬼面巢蛛差远了。”千岁大人要用就得用最好的,这种劣质货,她才不屑一顾。 风鸣籽被捏碎,也就没有传音功能。她和燕三郎成日价拿鬼面巢蛛对付别人,所谓打人一拳也要防人一脚,当然不会吃这种暗亏。 “鬼面巢蛛培养不易。”养大鬼面巢蛛就挺不容易了,这玩意儿娇气,心情不好还会闹自杀,更不用说还要待它孵化幼蛛才能开始用作监听手段。 相比之下,风鸣籽的成本就低廉得很,可以铺开来大范围使用。燕三郎端详着手里的毛籽:“风立晚是将军,这东西……” “嗯,这东西常用在军事窃听。”拿来对付小p孩是大材小用,千这才对黄大没好气道,“行了,你放吧。” 黄大立刻兴致勃勃:“小主人真厉害啊,三下五除二就把风立晚骗走了!” “……”他俩方才给这货按下过暂停键吗? 燕三郎不接话。 “这就叫道高一尺高魔一丈!咦不对,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黄大没脸没皮接着往下夸:“这风大将军瞧着厉害,原来也不过如此嘛!” 千岁的声音也从木铃铛里传出来:“装腔作势越发厉害了!说,是不是偷偷在家练了很久?”这小子装得辣么天真无邪,风立晚要是不打算放过他,她看这小子大概是打算当场号啕大哭给人家看。 为什么她一点儿也不怀疑这厮说飙泪就可以飙泪? 到时候这里人人都怪几个壮汉欺负半大孩子,不要脸。 燕三郎先下手为强,约风立晚在人来人往的酒楼见面,大概就存了这个心思罢,让他不便直接对自己动粗。 风大将军还是要脸面的。 “你这变脸的功夫是越来越厉害了,有戏子天份哪。我们真该回云城去,让你拜苏玉言为师,说不定五年八年后又出一代名师。” 讥诮的话,她从来不打草稿,张口就来。 燕三郎面不改色直接过滤,只对黄大道:“你以为,我真能骗过他?” “额。”黄大瞪圆了眼,“不不能吗?” “你出现的时机太巧,巧合就意味着不对劲。”燕三郎低声道,“他精心策划的陷阱还被你踩了,任我舌灿莲花,风立晚也不会相信,否则你也太看轻这位梁国的将军。” “他到现在还会想着,到底是谁指使我这么做,是不是他的对头?”燕三郎轻轻吁出一口气,心里苦笑。谁能指使他这么做,木铃铛吗?黄大是春深堂的下人,说他自作主张,风立晚会相信么? 即便和盘托出,鸳鸯谱这种说辞太过荒唐,只会让风立晚觉得智商受侮。 这种情况下,说真话和说假话的效果是一样的,反正人家不信。既如此,他就说浑话吧。好在他自己也真就是个十一岁的少年,年纪就是最好的挡箭牌,有时真该善加利用。 面对孩子,成人总会显得宽容一些,否则哪来那么多熊孩子?也是他没有家长,要不他闯了祸,别人怒气冲冲上门的时候,长辈还可以对人来一句:“他还是个孩子,你跟孩子计较什么?” “那那怎么办?”黄大担心了,“他打算对付我们吗?这人看起来手下不少。”今天下午还像狗一样撵着他跑。 他最讨厌狗了。 “暂时不会。”千岁悠悠道,“如今他在明处,一举一动都受人关注。喂,小三,你觉得风立晚接下来会怎么做?” 燕三郎想也不想即道:“先认真打听我和春深堂,他要拿到消息不难。”上一次敬酒,风立晚压根儿没将他放在心上,这回却不一样了。 他这么一打听,燕三郎过往事迹尽都了然。世上的聪明孩子有的是,虽说燕三郎有点特别,但也没到惊世骇俗的地步。 第287章 别出心裁 “我是去年夏末就到春明城的,从时间上并非追逐他而来。他对我的怀疑可能减少,但不会消失。”燕三郎静静道,“我是个孩子,最容易受人怂恿和利用。他还会怀疑背后有人利用我,但最好的办法还是顺藤摸瓜,暗中监视我,找出他要对付的人。” 倘若风立晚抱着这个想法,就不会跟燕三郎较劲儿了,只需要监控他,等待幕后人露出马脚。 “否则他何必在我身上拍下风鸣籽?” 黄大一听:“啊?还怀疑我们哪?我还以为一劳那个什么逸了。”他挠了挠脑袋,“那今晚小主人为什么找他来?” “找他来大庭广众之下,总好过他去春深堂寻我们晦气。只要稳住他,不让他跟我们正面起冲突,也就可以了。”千岁冷冷道,“以后我们出行,身后少不得要跟几条尾巴。我倒无妨,你们这几头黄鼠狼才是麻烦!” 黄鼠狼白天是人,夜里就变回本体。要是春深堂被风立晚派人监视,这秘密能保守多久?她也不清楚。 黄大一听,浑身皮毛炸起。他只想切断赵丰和风立晚的姻缘,却不想给老爹和弟弟妹妹惹麻烦呀。并且他虽然还有几分懵懂,却觉得这事情好似越来越麻烦,原本他只不过想向赵丰报恩,现在却连小主人也被拖下水,自己一家人更要受到监视。 冥冥中好像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将事件进程一步一步扭成了现时这样。 他磕磕巴巴道:“能能不能杀掉风立晚?” 回到他惹下的麻烦,鸳鸯谱把赵丰和风立晚两人绑定在一起。那么现在风立晚如果暴毙,是不是赵丰的姻缘就要另牵,这件事就解决了呢? 千岁笑吟吟地:“好,好极,这想法当真不错。” 黄大难得被她夸上一次,赧然道:“您过过奖了。” “你觉得,这法子我和小三不曾想过?”千岁的声音一下转冷,仿佛零下十几度,“还是你比我们更聪明,嗯?” 黄大大惊:“没,不敢!” “既然我们打算纠手鸳鸯谱产生的错乱,就不可能不跟风立晚赵丰这两人产生交集。你已经用过两次简单粗暴的解决办法了,还没认清后果吗!”虽说一饮一啄未必前定,但世事因果纠缠,那真叫千丝万缕,直接杀掉风立晚会造成什么后果,她和燕三郎都不清楚。 但这绝不是木铃铛的主人该做的事。 他们要补合因果,而不是破坏它,令它的裂缝越来越大。 黄大瞠目:“两次?不就这么一回吗?”也就是自作主张给风立晚泼了桶脏水……而已,哪来的第二次? “撕扯鸳鸯谱也算一次。”燕三郎洞悉千岁的算法,好心给他解答,“你一个动作就解决掉风立晚和赵丰各自原有的姻缘,还不够粗暴么?” “至于你——”她说的是黄大,“给我们惹出来这样的麻烦,回去再跟你算账!” 黄大顿时苦了脸,他还以为这事儿已经翻篇了哩。 ¥¥¥¥¥ 离上巳节不到五天。 春明城里的杂货店和赵丰的灯笼铺子都是顾客盈门,只愁灯笼没得卖,就没有卖不掉的。 赵丰更是加班加点,直到亥时中才打烊。 这天送完店里最后一个客人,他正要去取门板,却见外头施施然走进来一人。 这个身影,他已经相当熟悉了。 风灵昭。 “九小姐。”赵丰笑着打了声招呼。微寒的夜晚见到这个人,他心头就涌上一股暖流。 风灵昭在街角站了好一会儿,看他店里灯火通明,人来客往。有个孩子看中一盏灯,母亲带的钱少了,赵丰也很爽快地折价卖给她。 这么做生意,不亏么?风灵昭摇了摇头,这才走了过来。“你的手怎么了?” “手?”赵丰今日忙得晕头转向,顺着她目光抬起左手,见到食指上切入皮肉三分的伤口,才赧然道:“削竹条子,不小心。” 时间太紧,他只做了止血处理,这会儿伤口上的血早就凝固,又沾了点灰,变成紫黑一片。 风灵昭从腰间掏出一只玉瓶,塞进他手里:“伤药,好用得很。” “多谢。”赵丰把门板合得只剩两片,这才返身去后堂打水洗净伤口。涂上药,伤口清凉一片,抽痛的感觉瞬间被压下。 果然是好药。 他的手指修长而灵活,有薄茧。抹药时,风灵昭就在一边看着:“看你生意极好,是不是也有我的功劳?” 赵丰抬头,见她笑靥如花,少了平日的凝重,多了几分爽朗,不禁脱口而出:“那是自然。” 这家铺子是风家出租给他的,若无风灵昭去找风老爷子说道,他哪里能拣到这样的旺铺? 风灵昭原本只是逗他,见他一本正经的模样,下意识掩口一笑:“那你怎么感谢我?” 赵丰想也不想即道:“我请你吃饭。” “地点任选?”她知道他本质上还是个穷光蛋。 赵丰用力点头:“对,地点任选。” “那么现在就兑现吧。”风灵昭侧头看着他,“正好我饿了。” “我这就关店。”赵丰心里欢喜,从后堂取出一盏提灯递给她,“提着走罢。” 佳节将至,春明城人已开始提灯夜游,水岸边星星点点,俱是灯光。 赵丰的制工一如既往的精细,但这盏灯并不是时人讲究的喜庆造型,不是花儿肥鱼,也不是棱瓜或者六角的宫灯,而是一只有角有獠牙的怪兽。可它的造型抽象,身子滚圆,三分威猛之外还有七分可爱,就连原本瞪圆的巨眼狰狞的爪牙,看起来也格外招人稀罕。 这盏灯太特别,风灵昭拿在手里,眼睛就移不开了。她从未见过这样奇特但吸睛的花灯,可以想见上巳节那天,谁能提着它在水边走一圈,一定就是街上最靓的崽。 这么一盏灯,光是打样都不容易,何况赵丰还把细部都做到尽善尽美。这也是他生意比其他灯笼铺子都好的原因:匠心独运。 第288章 翻盘 “这是什么怪兽?”抽象成这样,看不出来了,只觉有趣。 “饕餮。”赵丰指了指怪兽的长角,大嘴,铜眼和肥肚皮。别的灯笼里都放一盏灯,这只却要放两盏,光芒正好从怪兽的两只大眼里绽出来,很凶猛却也很可爱。 风灵昭嗤地一笑:“好,我要了,多少钱?”伸手去腰间拿荷包。 “不用钱。”赵丰摆手,“卖不掉,送你了。” 风灵昭妙目在他身上一转,笑意微敛。赵丰当然在说笑,这么有创意的灯笼只要摆上墙,分分钟就会被人买走。这灯笼样式繁复,看起来很不好扎,若非特地为她所制,赵丰根本不用费这么大力气。 她不喜欢那些个花团锦簇的灯笼,他记得,才为她特制了这一只。 赵丰旧铺子刚被烧掉不久,原先扎好的灯笼付之一炬。手里这盏灯,必是最近新打的。何况他最近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兀自要偷空编制这么繁复的一只灯笼送她。 她将垂落的发丝挽到耳后,才轻声道:“多谢。” “好,走吧。”赵丰立刻披起外衣,“想好去哪家馆子么?善和楼?” 沿灯笼铺子往外走百步不到,就是善和楼了,这条街上最高档的酒楼。在那里吃顿饭,能吃掉赵丰三天的收入,但他并没有半点舍不得。 “看来你最近收入颇丰。”风灵昭眨了眨眼,打趣他,“连善和楼都敢去了。” “偶尔一回,不伤筋骨。”他实话实说,并没有打肿脸充胖子。 风灵昭却往反方向一指:“陪我去翻个煎盘如何?” “啊?”那东西味儿不错,经济实惠型,但是烟火气息太重,堂堂风九小姐吃得惯么? “你不喜欢?” “喜欢,都喜欢。”赵丰给铺门落了锁,陪她一起往街尾走。 此时的春明城已经褪去隆冬的严寒,河流重新流淌,但早晚还有几分料峭之意。两人走过一段河边小路,夜晚的河水平滑如镜,倒映着岸上的灯光。 那光温暖又柔和,照得人心里熨帖,才有勇气直面前方的黑暗。 风灵昭提着那盏饕餮灯,嘴角不自觉弯起弧度。偶有路人走过,望见美人配奇灯,都是频频回头。 走在她身边的赵丰却觉得,灯笼里的光跳跃在她眼里,生动又俏皮。 风灵昭向着对岸一指:“都这个时候了,那里好似还热火朝天。” 赵丰顺着她手指方向看去,果然与两人所行的暗道不同,对岸灯火通明,还有许多人影闪动:“那一段河道及岸线上要布置花灯,上巳节快到了,正是争分夺秒的时候。” 春明城的花灯遍布全城,但最大最好看的灯阵却在这里,依偎在天然的九曲河段,水陆齐上阵,方显灯会壮观。佳节愈近,匠人们当然要抓紧时间了。 风灵昭笑着问他:“比你的手艺如何?” 赵丰也观察过多次了:“未见全品,不好置评。我不能小瞧了天下的……” “英雄”二字卡在口中,一时说不出来。会造灯笼,算是什么英雄了? 风灵昭像是未发现他的微尬:“春明城真该找你来做灯阵。” “找过我,我给出几条意见,也不知他们采纳没有。”赵丰的心态却很平和。他来春明城还不到两个月时间,官方凭什么信任他?还是聘请历年来多次参办灯会的老匠人最稳妥。 “再过几天就见分晓了。”眼下灯阵核心区都被围挡,闲人免近。上巳节当天,大家才有游逛那里的机会,“对了,风大仙人可否告知,未来几日的天气如何?办灯会可万万不能下雨。” 多数灯笼都是纸糊的,哪怕是绢帛所制,浇了雨也要大失颜色。 风灵昭笑着瞟了他一眼:“当我是陆地神仙,五天以后的天气都能未卜先知?” “你就是神仙。”赵丰正色道,“至少在我看来。” 风灵昭不笑了,敛起了笑容。 赵丰看不出她是喜是怒,正要开口,她已经拂了拂秀发道:“不会下雨,我看五天后的天气好着呢。” 不久,吃宵夜的地方到了。 这里原本是一片货栈,某个暴雨天被冲垮了围墙,货物也全泡了水。东家赔到裤底都没了,不得已连夜逃走,这货栈也无人维修,于是夜里就被附近的店家占为己用。 这一块平地能摆下十二三张桌子,当然每张都比围棋盘大不了多少,再配上两个马扎就算是桌椅俱全,可以招待客人了。 桌子边上都放个炭炉。客人坐下以后,店家就往炉子里添上烧红的炭块,上头搁一个石盘。石头都取自附近高山上的青石,硬薄耐高温。赵丰挟两块大肥肉抹石盘,一会儿就被烤出了油,然后开始往石盘上放豆腐肉条,甚至蛹子和郊野摘回来的狗地芽马兰头都可以煎烤。 春明城有几口老井水质尤甜,配以本地豆子磨出来的豆腐清香软嫩,格外适合煎烤。本地人管这种石盘上烤食的方式叫作“翻盘”或者“翻豆腐”。 滋啦滋啦,这声音把夜晚的凉气都驱得远远儿地。 不多时,盘上的食物焦到两面微黄,香气扑鼻,只要再撒点味料,配上秘酱就可以取食。 这是平民的美食。放眼望去,桌椅几乎都被占满,食客再要一斤烧酒,嗓门儿就关不住了。 就在一片熙攘中,风灵昭挟起豆干蘸饱了辣粉,轻轻吹了口气,才放进口中慢嚼,闭眼赞一声:“美味啊!” 赵丰看她吃东西的模样不像初来:“九小姐也是这里的常客?”这里的辣粉他尝过,只要一丁点就可以辣翻十个黄大。风灵昭吃起来却面不改色,看来耐受力不比他差。 没来由地,他有些小开心。 风灵昭头也不抬:“来过几次。” 这摊儿只在亥时以后才出,食客都奔着宵夜来,看来九小姐时常夜间出门,这在妙龄少女当中可不多见。赵丰等她又吃了几样东西,才轻声道:“九小姐今日寻我,是有何事指教?” 第289章 我如何? 风灵昭瞥他一眼“没事就不能找你了?” “当然可以。”但经过这几天接触,他已经明白九小姐无事不登三宝殿。 风灵昭挟了一块烤得喷香的肥肝入口,才问他“你和春深堂那个下人,唔,认识很久么?” “黄兄?”赵丰摇头,“个把月吧。” 风灵昭漫不经心“我看他总往你店里跑。” “他对我着实不错。”赵丰老实道,“被你抓起的那个地痞最早到我铺子里收孝敬钱,是黄兄帮忙抢回来。他也不说明白,拿那些钱跟我订了许多灯笼,否则开铺初期拮据,我都未必能挺过来。” “他为何对你独好?” “我也不知。”赵丰是真不清楚,几次问过黄大,对方只呵呵呵笑说投缘。但他心里明白,没有那么简单。 风灵昭咬着箸尖问他“那么,他家主人呢?” “石小少爷?”赵丰想了想,“只见过一次面,不熟。但得他首肯,黄大才能将春深堂风雨廊的灯笼都交给我做。” “只见过一次面?”风灵昭眼珠子一转,“也即是说,铺子着火那天,是你第一次见他?” “对的。”赵丰小心翼翼道,“石少爷有什么问题么?” “他还是个孩子。”风灵昭笑道,“能惹出什么麻烦?我只是觉得——” 赵丰静静等着她的下文。 “你这个人挺有意思。”风灵昭慢慢道,“许多事里,都有你掺和。” 赵丰大奇,倒转箸尖指向自己“我?”他就是个灯笼铺小老板,每天靠自己的手艺赚几个小钱,生活一成不变、日子平凡无奇,能搅进什么事里? 她举例子“旧铺子被烧,连带整条街都被烧了,与你有关罢?” “对,但……”他也是受害者啊,火是地痞放的。 “黄大前几日在街上,无故泼了风立晚风大将军一身脏水。”风灵昭打断他的话,“此人也与你有关吧?” “他、他什么?”赵丰一口果子酒险些喷出来,顾虑到眼前坐着的可是九小姐,他硬生生咽下去,结果咳得惊天动地。 风灵昭忍不住帮他拍了拍后背。 赵丰缓过劲儿来,第一句话就是“泼风将军脏水的人是他?!” 他两耳不闻窗外事,都不知黄大干出来的好事。次日倒是有隔壁的掌柜谈起此事,他还当趣闻来听,可万万没想到是黄大所为! “正是。”风灵昭细细观察他,基本确认他的惊愕不似伪装。 “为何!”黄大虽说有点儿……轴,但人不坏,为何突然袭击高官? “套用你方才的话,我不知道。”风灵昭耸了耸肩,“还想说你们走得近,你能告诉我呢。” 赵丰茫然摇头。 “此其二也,我来说第三桩。”风灵昭掰着手指道,“你和风将军也有些交集。” “风将军?我与他素昧平生,怎么会有……”“交集”两字还含在嘴里,赵丰突然反应过来,“你是说,来找我买辣椒的少年是风将军本人?”姓风的,他只认得这么几个,很容易就想起来。 “他跟你两次三番见过面。”风灵昭笑吟吟地,“你居然不识得?” 赵丰喃喃道“他也不曾自报家门哪。” 风灵昭把话题再扯回去“你看,这些事若有或无、或多或少都跟你有关联。”其实还要多一件事,但她没提起。赵丰就好像是串起一个个事件的那根线索,她总觉得自己能顺藤摸瓜,摸到点什么。 赵丰啼笑皆非“你若这样看,倒不如说黄兄才是关键人物。每件事里也都有他。” 风灵昭秀眉扬起,想了想“你说得对,改天我会找他。” 她为什么对这些感兴趣?话到赵丰喉间,他又咽了回去,直觉问出来以后,她或许会不高兴。 风灵昭看他欲言又止,大方道“想说什么?说吧。” “九小姐这些年都在哪里生活?”赵丰轻声道,“这趟,又为什么返回春明城?” “我长年随师父住在明觉山,磨炼道艺。”风灵昭笑道,“至于回春明城……这是我家,回家还需要理由么?” “不需要。”赵丰赧然一笑,才道,“就是听说,听说……” 风灵昭吃了一口凉菜“听说什么?” 这话他不该问,但他又实在想知道答案,当下就一咬牙“听说您、您回家是为了寻一门……婚事?” 风灵昭伸出去的箸顿住了“你听谁说的?” 不待赵丰回答,她就晃了晃竹箸“是风灵珊母女嚼舌根了,对么?” 赵丰讪讪。 风灵昭叹了口气“好吧,我这趟回家,的确要拜托祖父给我寻一门亲事。” “为什么?”赵丰脱口而出。 “女大当婚啊。”风灵昭好笑道,“都这把年纪了,也该嫁人了。” 她说得坦荡,聊起这个话题浑没有一般女子的羞涩。赵丰也受她感染,轻声道“年纪在你这里,不是问题。” “希望如此吧。”风灵昭挟起一块豆干,“为什么问这个,你有合适的对象要介绍给我么?” “这、这个……”赵丰终于卡壳了。他可不想介绍其他男人给她。 风灵昭不急不徐“男人说话,还是痛快一点地好。” 她的眼神那么明亮,好像一直照到赵丰心底去了,把他的小心思一览无余。赵丰胸口砰砰直跳,终是道“九小姐要找、找什么样的?” “不能太丑,得体贴、善良、听话……”风灵昭点着竹箸数,“还有,要对我惟命是从。” 赵丰听得一愣一愣“这……”这好像是选妻标准,她确定她要找的是个男人? 风灵昭终于哧地一笑“开个玩笑罢了,合我眼缘就行。” 那即是没有标准了。赵丰张了张口,没说出话来,却暗暗叹了口气。想来她是瞧不上自己的,她是风家小姐,又是名门高徒。他呢,不过是个手工匠人。 云泥之别。 风灵昭就看他原本澄清的目光一下子晦暗,似是有了心事。 这个人,还真是很容易看懂呢。她笑了笑,也不多说。 赵丰心里憋堵,好一会儿才调整了情绪“风老爷子怎么打算?” “他?”风灵昭漫不经心,“随我呗。” 赵丰不由得动容“风老爷子真是开明。”莫说是世家族长了,就算是许多平民家庭,父母长辈对子女的婚事都会严加管控,风家的掌门人却对风灵昭如此宽容。 “管不住,自然也就不想管了。”风灵昭想起老头子说起她的婚事,总是长一声叹,短一声吁,也不由得好笑。谁不知道风家老头子控制欲极强,尤其在风灵珊的婚事之后,只是在她这里不顶用而已。 “那……”赵丰心里像有猫爪抓挠,思来想去,忍了又忍,终是决定问出口,“九小姐觉得……” “嗯?”风灵昭浑不在意。 “我。”赵丰嗓子眼却发干,只能涩声道,“我如何?” 。 第290章 我会认真考虑 想来想去,他还是不想错过了这样的大好机会,即便要死,也得死得明明白白。 风灵昭一滞,缓缓放下竹箸,取巾子拭净嘴角,才轻声问他:“赵丰,你想娶我?”她一直以为他胆小,这种话问不出口。 赵丰盯着她红润饱满的唇,耳中却听到自己快得不像话的心跳声。 当然,风灵昭也听见了,不由得微微笑开。 “是。”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他索性把心一横,把话都摊开,“不知九小姐可愿下嫁?” “赵丰没有别的能耐,不能给你荣华富贵,但必将竭尽所能让你衣食无忧欢喜自由。” 风灵昭似笑非笑:“你就在这里求婚?”她可万万没想过,有个男人会在滋滋作响的烤盘边上在烟熏和油气当中向她求婚。 “嗯!”赵丰却用力点了点头,“要过日子,今后也是这样的人间烟火。” 他已经确认了自己心意。 少年的眼神明亮,其中的情意和企盼不再掩藏,倒让风灵昭面上有几分灼灼。 这家伙,胆小归胆小,说话倒是动听。风灵昭想笑,却笑不出来,细细咀嚼他的话,最后竟曼声道:“自由啊?” 她的语调拉得很长,像是藏着无限感慨,连眉梢都染上了轻愁。 赵丰看着她,有些不解。她既然在明觉山长大,不被俗世束缚,为什么还会这样向往自由,仿佛那物于她遥不可及? 也不知过了多久,在赵丰来说仿佛度秒如年,风灵昭终于正色道:“我会认真考虑的。” 她的目光和语气一样温和,她说她会考虑,认真地。 不知怎地,赵丰就是相信她言出必践,说到一定能做到,当下长长松了口气。 他那样如释重负的神情连风灵昭都看出来了,嘴角忍不住扬起:“怎么是这副神情?” “不拒绝,我就还有机会。”她肯考虑,他就好生欢喜。赵丰郑重道,“当浮一大白。”说罢斟满酒水,一口灌了下去。 好呛! 烈烈火气从腹里涌出,让他险些喷出来,但他强行忍住了。方才风灵昭一杯接着一杯,喝得面不改色,绝不像他这么没用。 看他脸色胀得血红,风灵昭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俏肩簌簌发抖。 赵丰忙着强下逆流而上的酒气,也不敢吭声。 周围酒客循声望来,想看哪个姑娘能笑得这样豪放。风灵昭浑不在意,好不容易勉强止笑,自己的脸也红了,笑红的。 “你这人,有点意思。”她接触过的男子,要么正儿八经,要么阳刚彪勇,哪一个也不像赵丰这样…… 该怎么形容?她一时没找着合适的词儿。 赵丰硬着头皮:“你若肯跟我在一起,会发现我更有意思。”说完就想掌掴自己。 甜言蜜语的火候功夫太差,这话说出来,风灵昭还没怎样,他自己脸先麻了半边。 怎么办?现在练起有点来不及。 风灵昭只笑不说话,赵丰赶紧冲着店主招手:“再来两份肋条!” 两人默默烤食,一切如初,一切好像又有点不同了。 好一会儿,风灵昭才换了个话题:“对了,你铺子着火那日,春深堂的主人为什么亲来找你?”黄大和赵丰投缘,那是黄大的事,为什么那位石凛石少爷会亲自出马? “他来找我问一样东西。” “嗯?”风灵昭抬头,又饮尽一杯酒。 “是本书。”赵丰回忆,“我盘下旧店时发现桌脚垫了本书,拔出来一看,里面没有文字,只有些古怪的图案和纹路。黄兄那天在我店里玩耍,撕了一页下来,可是被撕坏的页根紧接着就凭空消失,就像从来没有缺失过页码。” 风灵昭不过随口一问,这时才真来了兴趣:“书名呢?” “鸳鸯谱。” 风灵昭秀眉微蹙:“这是谁的恶作剧?” “我也是这般想的,但在上面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名字。” 风灵昭瞥他一眼:“不是说没有文字,只有图案?” “就是图案古怪,乍一看只是些凌乱线条,找不出规律。”赵丰苦笑,“可是看久了,看到眼花了,好似那图案里就是我的名字,并且线条多数彤红,有那么些却是黑色的。” 风灵昭沉吟道:“这世上尽多古怪物事,说不定那书里附了些神通。否则石凛怎么会找上门?”话音刚落,就见赵丰脸色变得有些古怪,不由得道,“怎么了?” 如果真有神通,那么书上的另一个名字……赵丰咽了下口水:“其实那一页的图案是个整圆,其中半圆好似我的名字,另外另外半个圆上却却……” 他“却”了半天也没能说出底下的话,风灵昭给他斟满酒杯:“喝一杯,缓一缓。” 赵丰咕噜喝掉一大口,这才接着道:“另个半圆上还有人名。” “谁?”风灵昭的神情,下意识露出两分紧张。 “风风立晚。” 风灵昭张了张口,一时竟没说出话来。 好一会儿,她才找着自己的声音:“你确定是风立晚?会不会看错了?” “我也不确定。”赵丰沮丧,“毕竟是眼花才看见的字,保不准是不是真的。” 这事儿透着蹊跷,其实赵丰自己也琢磨好多天了。 连石小少爷都亲自过问,想来那本书不仅是恶作剧那么简单。更何况他还在上头看见自己的名字,和一个男人连在一块儿…… 谁对自己的事儿不上心?赵丰念过书有学识,对“鸳鸯”的涵义一清二楚。但这个词儿最早出现是指男子之间的友情,后来才取代为异性互慕之情,所以他也有些迷茫。 前者还好,如果书里指是后者——想到自己和一个男人要好,他后背的鸡皮痱子就要站起来狂舞。 风灵昭无声笑了,摇了摇头,然后像男子般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不定我该祝你们白头偕老?” “别,别!”赵丰瞪圆了眼,惊恐道,“我对男人不感兴趣!” 风灵昭嘴角扬起,不过忽有所感,转头往西边看去。 那是一片隐在黑暗中的民宅,只有零星几盏灯火。 她微眯起眼。 第291章 到底靠不靠谱? 燕三郎收回目光,不再窥探河畔的货栈。“她很敏锐。” 风灵昭未必看见他了,但能感受到来自他人的目光注视。这种野兽般的直觉,在大家闺秀身上可不常见。 千岁就坐在民宅的房瓦上,两条腿从檐上垂下来,就在燕三郎正上方一晃一晃地,惬意得很。 她不怕别人看见。 千岁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空气中留有气味“上次见面就发现了,这女人身上有血烈之气。” “嗯?”燕三郎对这个词很陌生。 “她杀过的人,该是很不少了。”千岁的美眸在夜里闪着微光,“这种气息,我不会弄错的。” 燕三郎看她一眼,突然想起石星兰留给他的字条里提过的一个词 修罗场。 是呵,她是阿修罗。对于杀伐之气,她应该比任何人都敏锐。 “风家九小姐,为何会有这样凛冽的杀气?” “这事儿有趣呢,赵丰居然向九小姐求婚,那风立晚怎么办?”千岁摸着下巴,“原来和赵丰走得最近的不是风立晚,而是九小姐。” 风灵昭也是异士,千岁就不敢扩开神念,免得被第一时间察觉。如果有人在一边窥伺,就只能依赖灵敏的听觉了。问题是那片场地里有十几只烤盘都在滋滋作响,几十名食客谈笑风生,其中还有几个明显喝高了,正在大呼小叫,无论谁想准确筛出风灵昭、赵丰两人的对话内容,难度很大啊。 这个女人大概就是因为此处的干扰源太多,才故意带赵丰来这里吃宵夜罢? 千岁眯了眯眼,很可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黄大已经在赵丰身上放置了鬼面巢蛛,听清这两人的对话是轻而易举呢。 不过她听见赵丰的求婚时,也结结实实吓了一跳。鸳鸯谱失效了么? 燕三郎点了点头“嗯,是这位九小姐。”他顿了顿又道,“从赵丰到春明城算起,这位九小姐与他见面的频次比风立晚还高。”赵丰前往春明城途中,就已经遇到风灵昭了,此后九小姐出镜的频率很高。 “可是鸳鸯谱如果生效,应和赵丰走近的不是风立晚么,怎么会是这位九小姐?”千岁啧啧两声,“你瞧赵丰那模样,已经深陷情网了。” 燕三郎不吱声。 他对男女之间的爱情尚无体会,不懂什么样才算是“深陷情网”。但有一点他很明白赵丰对九小姐越是上心,就越不可能和风立晚在一起。 得出现什么样的意外,才能把两个男人捆绑成姻缘关系? 他想不出。“要么,鸳鸯谱效力不强。”他还有另一个假设,“要么,那或许根本不是姻缘簿?” 千岁长长吁出一口气“最可恶的便是木铃铛,它若直接显出‘鸳鸯谱’三字,我们就知道症结所在。光出现黄大的名字,有什么用!” 木铃铛探察到的几次任务里,只有这次最让人摸不着头脑,甚至连主攻方向都找不到。 那厢,赵丰与风灵昭的宵夜也接近尾声。 风灵昭喝掉最后一口酒,站起来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赵丰笑了。其他男女相处,都是天晚了男送女,只到他这里颠倒过来。 这姑娘是一点儿也不怕伤他自尊,神奇的是,他居然也习惯了,并不觉受伤。 两人往回走,不约而同放慢了脚步,也就当消食儿。 赵丰问她“你这么晚才归家,长辈不管?” “不管。”风灵昭今晚喝了不少酒,这时脸色才透出晕红,更添娇艳,“他们知道我心里有数儿。” “竟有这样大度的家人。”风家人都是这么心大吗? 风灵昭笑了,不说话。换了别人当然不行,但她么…… 她想了想“再有四五天就到上巳节,那天你有什么安排?” 赵丰苦笑“恐怕我全天都要守在店里,那晚客人必多。” 风灵昭长长地“哦”了一声。 赵丰突然回过味儿来,面色微红“如果那天你想游湖逛灯会,我、我也可以作陪。” “不看店了?”风灵昭似笑非笑,“不赚钱了?” “钱随时都可以赚。”陪伴佳人的机会却是千载难逢。 后面这句话他没说出口,风灵昭却已意会。她不自觉抓着垂落腰间的一缕秀发把玩,口中却道“你在店里最好,那天我要陪着祖父。” 她既有正事,赵丰就不好相约了,点了点头。风灵昭却从他脸上看出失落之色,张了张口,到底什么也没说。 ¥¥¥¥¥ 第二天,日上三竿。 赵丰正在整理门面,忽听到一个奶声奶气还有两分熟悉的童声“灯灯,灯灯!” 他抬头看去,街心正好缓缓驶过一辆马车,车窗打开来,里面露出一个四岁小娃的面庞。那孩子眼睛很大,脸也很圆,正朝着他店铺挥手。 咦?只一眼,他就认出这孩子正是胖丁。 此时车窗里又有一人往这里探视,是个面皮白净的妇人。 果然是丁氏。 丁氏冲他打了个招呼,赵丰也回以一笑“丁嫂上哪儿去啊?” 丁氏摸了摸儿子的脑袋,笑眯眯道“风家老爷子和几位小姐要做几套软鞋,唤我上府里测量。” 马车驶得不慢,留给两人也就是几句话的功夫,随后得得得往远处行去。 赵丰收回目光,却想起前几天来店里对他动粗的两个强人。并且最近总有人四处打听闵家下落,他托人转告了丁氏,让她注意安全。 目前看来,这对母子平安。 又有客人上门,赵丰转眼就将这事抛去脑后。 …… 赵丰度过了空前忙碌的三天,每日客似云来。他两耳不闻窗外事,甚至没空去思索风九小姐为何没有出现。 终于,今晚就是上巳节了。 春明城的大街小巷都已经张灯结彩,到处都是兜卖小灯笼、小玩偶、烟火和吃食的贩子。这是本地除了过年之外,最热闹的一个节日了。 旧房东上门,要给小孙子买一盏手提的小灯。其实铺子被纵火之后,虽然纵火犯另有其人,赵丰也赔给她不少钱,但房东还是耿耿于怀。 。 第292章 说不出的古怪 她怨他晦气引来了凶煞,否则恁多年出租商铺,为何从来没有遭遇纵火? 不过她孙子还记得赵丰店里的花灯漂亮,看别家的都不中意,吵着奶奶非要他的不可。房东一连几天被闹得头都大了,不得不厚着脸皮上门来买。 赵丰对祖孙俩非常和气,摆出最漂亮的几盏灯笼任挑任拣,又取糖果蜜饯给孩子吃。见他的确不存芥蒂,旧房东原本绷起的架子很快也松懈了。她原本就是闲不下嘴的性子,趁着孙儿拣灯,她和赵丰唠了几句,从问他怎么盘下这间铺子、生意好坏一直聊到旧铺重建。 “对了,听说今晚给上巳节灯会点灯的,是那位少年将军。” 赵丰一怔“风立晚?” “你怎么直呼其名?”旧房东奇怪地瞥他一眼,“咦,风将军是这个名字么?” 赵丰有点心事,顺口道“前些日子见过他,就是这个名字没错了。” “往年都请城里的名流来亮灯,有两年还请来特别有名的连夫子,据说他给好多皇亲国戚都上过课授过学,今年是这位小将军了。”旧房东兀自憧憬,“也不知他打算怎样亮灯。” 赵丰笑脸以对,心里却想着其他念头,也不管她絮絮叨叨都说了什么,反正点头微笑就可以了。 直至他听见她的抱怨“你说我这鞋都订了五天,丁大妹子也不回来,我原本寻思……” 丁?赵丰一下回了神,出声打断她的话“等下,您说谁没回来?” “丁妹子啊。”旧房东唉了一声,“她在我我铺子对面开了个履店啊,你也认得的。” “她还没回去?”赵丰明明记得丁嫂三四天前去过一趟风府,做个测量才花多少时间,怎可能这些天都不回家? “没呢。我那……” 赵丰再次打断了她“胖丁也没回去?” 旧房东说话被强行掐断两回,胸腔憋得难受,瞪他一眼就竹筒倒豆子了“没呢没呢,这几天店门紧闭,我去敲门好几回了,后堂也没起烟没做饭,那母子俩是都不在。你说这俩能跑去哪里?我给孙儿订的鞋,前天就该取了。这节日过完小孩还穿不上新鞋,我可不打算给钱!” 赵丰下意识点头附和她,心中越觉古怪这对母子是离开风府以后失踪了,还是说……? 这一整天,客人络绎不绝。 赵丰只有一只手,哪怕不吃不睡也编不出那么多灯笼。其实店里过半灯笼都从别家进货,他自己亲手所造的,价格还要再高出三成左右。可即便是这样定价,他的手造灯笼也基本卖罄,几个没买着的客人心有不甘,多贴一倍的价格请他现做。 在他忙得像个陀螺、恨不得多生两只手的时候,黄大来帮忙了,还带来了黄二。 赵丰奇道“今晚不用护着你家小主人出门么?” “不用,我老爹随侍在旁呢。”黄大乐呵呵道,“小主人猜到你要忙得焦头烂额,差我们来这里帮忙。” “石小公子真是好人。”赵丰感激道,“我这里有盏小灯,麻烦你转交给他。”说罢,从后堂取了一盏灯出来。 黄大一看就乐了“这灯好,造得和女主人一模……哎哟!”话未说完,被自家妹子一记肘击打在肋下,疼得险些儿岔气。 他大为恼火“你又干什么!”这是亲妹吗?下手真够狠的,再加把劲儿就可以把他的伪装打掉了!到时候赵丰看见原地活蹦乱跳的黄鼠狼怎么办! 赵丰奇道“什么女主人?” 黄大顿时汗颜“没什么,啊哈。二妹,你赶紧把灯给小主人送过去,他看着肯定高兴,这猫、猫的造型真是别致!” 灯造成了小猫的形状,尤其一双眼睛活灵活现。 赵丰虽然只见过燕三郎一回,兀自记得他随身带一只漂亮白猫,甚至那猫儿还能听懂他的话,可见那是他心爱之物。他心灵手巧,造出来的猫灯就很是美貌。 他又提出两盏灯,分别送给黄大和黄二。 黄二笑眯眯接过小灯“好,我去去就来。”走过兄长身边时拍拍他肩膀,在他耳边低声道,“好好看管你这身皮子,我看它就快被女主人剥下来做帽子了!” 黄大打了个寒噤,不敢深想,赶紧帮着赵丰招呼生意。 他前前后后在店里呆过那么久,生意门道看也看会了。有他帮忙招待客人,赵丰终于能腾出手来赶造灯笼了。 很快,黄二也赶回来分担兄长任务,并对赵丰道“我家主人极是满意。” 她说的是“主人”而非小主人,赵丰也没听出不同。事实上,灯虽然送给燕三郎,开心的却是白猫。她往灯笼边上一趴,一只猫就仿佛变成了两只,只是另一只颜色没有她这么纯白——素白灯笼不吉利,赵丰换了颜色。 “怎么样?”白猫站在灯笼边,也摆了个招手挠财的姿势,自我欣赏一番。 果然她才是最漂亮的,赵丰才绘出她不到十分之一的美貌,小灯看起来都酱可爱! 燕三郎正色道“标致。” 这么一通忙活,阳光已经开始西斜。 赵丰从早晨忙到现在,一口热水都赶不上喝,这个时候店里却来了一名汉子,随手抓起一盏小灯道“买这个。谁是掌柜?” 黄大上前管他收钱,他交出十文,同时道“打听个事儿,三天前明波履店的丁珍珠是不是经过这里?” 黄大一怔“谁?” 赵丰心头微跳,“珍珠”即是丁嫂的闺名。他仔细看这汉子,个头矮小但是身强体壮,皮肤黝黑,长一对三角眼。 就这副其貌不扬,扔进人群都未必能再找出来。 汉子追问黄大“你是掌柜?” “我是。”赵丰往前一步,“您是丁嫂的……?” “我是她哥!”这汉子板着脸道,“她本该昨天回趟娘家,结果一直都没出现。我一路问过来,都说她前几天往这里走了。你可是亲眼见过她?” 赵丰点了点头“有的。三天前巳时她乘马车从这里过。” 。 第293章 一箭双莲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293章一箭双莲汉子一下来了精神:“马车去哪?” 赵丰站到街边,给他比了个方向:“往这里去了,马车具体停在哪里,我就不清楚了。” 汉子二话不说,顺着那方向就大步往前走了。 赵丰一瞬不瞬盯着他背影。其实当时那马车很气派,不像是车马行租来的。再说城里人出行常用骡车、牛车,马车太贵,很少有平民雇用。因此那辆马车多半是风家派出来的。 他明知道接走丁嫂的是风家,却没有对这人言明。赵丰自己都不大明白为什么,只是胸口压着一块大石,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 虽然丁氏当日说过,是风家接她过去。但顺着这条路往西走,首先会经过风家的清音苑,也即是风立晚下榻之处,再往前走二百丈,才到风家的易水居。赵丰的确不知道她在哪里下了车,方才的说法也没有错。 站在一边的黄大和黄二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 天快黑了,他们也该撤了,否则无所遁形。 而在数百丈外,燕三郎俯身把略显疲态的猫儿抱起:“玩了一个白天还不够么?”其实应该说,疯了一个白天。 白猫打了个呵欠:“今天可是上巳节诶,要提着灯去游湖,这一天才算完美。” 男孩望向西边,幽幽道:“或者……” ¥¥¥¥¥ 莲塘的活水来自蓝河。这条河因为河床上微蓝的岩石而得名,阳光下蔚蓝如海。 当然,夜里的蓝河颜色如墨,只有灯光能重新唤起它的温柔。 蓝河九曲段的盐埠,原来是个繁忙的埠头,但在十年前河水改道之后,这里的水道就太窄了,不能容大船通行,于是埠头渐渐寂寞。 不过这里的水流平缓,景致优美,甚至堆积起七、八个大大小小的沙洲,于是连续七八年的春明城灯阵都放在这里,埠头经过一翻修整,与之相连的河岸边扩出一个可容两三千人的广场。 如今这里人头攒动,春明城人多数手上都提一盏花灯,自高处看下去,就如点点星光。 他们正在等待今年灯会的“首亮”。这个仪式结束后,春明城的灯会才算正式开始。 这埠头其实建在一大片沙洲上,与陆地以三桥相连。因为河水时涨时落,当地人就将三艘大船的船舷锯掉,两两侧拼在一起,彼此以铁索相连,再铺上木板,方便力工挑运,甚至马车也能通行,这就变作了奇特的船桥。 自然这桥的好处是能随水位高低而变化,一旦遇上洪水,板子一抽船驶开,也就没有现成的桥可以被洪水冲垮。 风灵昭的预测很准,这一晚有星无月,甚至还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自然也不会有洪水。 所以这船桥在水面上搭得好好儿的,春明城人在河岸上,高官贵族与嘉宾都在埠头,既与闹哄哄的人群隔开,又能保证自身安全。 两相遥望,春明城主即站前几步,在扩音神术的加持下开始点题致辞。 春明城上巳灯会的传统已经持续十多年,深受人们喜欢,也自有一套定式。春明城主热情洋溢的致辞严格控制在半盏茶时间内,既能让城民专注听讲,又不至于令他们呵欠连连,削弱了游玩的兴致。 而后,就到了万众瞩目的亮灯环节。 埠头依沙洲而建,东侧是一整片小树林,那里还停着几架马车。 稀疏的林木挡不住众人看向马车的目光。 按惯例,这都是达人贵人家眷所乘,上埠头寻个清静观灯的好地点,不用跟在岸上人挤人。马车上也的确下来一众妇孺,无论气质衣料均是贵气。 边上站着一大圈儿全副武装的侍卫。 这没甚好大惊小怪。 不过这里面却有一对母子,虽然衣著锦秀,然而年轻的母亲却是满脸担惊受怕的神情,紧紧牵着孩子小手。孩儿虎头虎脑甚是可爱,不知母亲忧愁,兀自东张西望。 他们与周围的贵女贵妇格格不入。 自然,多数人不会留意这种细节,只等着亮灯,这是每年灯会的重头戏。往年都是嘉宾举着火把,乘上小船,亲自点亮那一盏最大、最漂亮的花灯,就连那位连夫子都不例外——他虽然有神通在身,但不想以技艺示人,因此还是循规蹈矩。 众看客都听说今年请来的贵宾是风头正劲的梁国将军,下意识伸长了脖子。 将军点灯,会有什么不一样么? 其实埠头上只站七八人,岸上的都能将他们看得清清楚楚,除了春明城的高官与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者之外,现场只有一个少年郎。他比旁人都要高出一头,下颌微抬。 显然这位就是声名大噪的风将军了。因为在句遥国内,他不着戎装,而是一袭白色劲装,刚毅有气度,直溜得像根柱子。 春明城主请他为上巳灯会点灯,风立晚点了点头,上前两步,取过侍从奉上的长弓,而后弯弓、搭箭。 他竟不上船,而是改射箭了,岸上众人都屏息以待。 那箭是主办方早就准备好的,箭头裹起油料,火焰猎猎跳动。 风立晚一松手,众人只见空中划过一道橙线,离埠头与河岸十丈远的水上花灯就亮了起来! 这是一组巨大的并蒂莲花灯,蕾芯藏着油缸。那一发火箭射出,顺势就把火油点着,莲灯顿时通透明亮,在水上焕发着粉红的光。 人群鼓掌,高声喝彩。 灯心的油缸只有一人合抱粗细,方才又隐在黑暗中,想从十丈开外射中可真不容易。并且这可是组并蒂的莲灯,也即是说,两朵莲花里面分别都藏着一个油缸,风立晚一箭要点燃两盏灯可真不容易。 他射出的每一箭,其实都没有打入缸中,而是擦着缸口划过,火焰本身的灼热,加上摩擦生温引燃缸口快要满溢的油脂,这才成功点火。 一箭双莲,技艺殊为高超。 水上、陆上其他花灯边上早都站着人,得此讯号为引,才纷纷举起火把,将这些大型灯组点亮。 第294章 谁布给谁的陷阱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294章谁布给谁的陷阱一时间,河边灯火通明,各式花灯斗亮男女老少欢颜。 众人都是长长“哇”了一声。 风立晚对自己这一箭也甚是满意,放下长弓对春明城主微笑道:“幸不辱命。” 春明城主笑呵呵道:“果然英雄出少年……”风立晚这一箭,实为灯节又添不少看头。 话音未落,不远处忽然“隆”一声巨响! 风立晚最先引燃的那盏并蒂双莲灯,炸了。 还炸得格外狂暴。 由于离埠头和岸边都很近,暴戾的气流一下将最近的观众掀飞一丈远,其他人也被压得五体投地。 爆炸声,风声,然后是人们惊恐的尖叫声此起彼伏。 风立晚站得最近,首当其冲。 他眼疾手快,将春明城主推向后方,自己伸臂挡住头面。狂暴的气浪同样将他击退,但有罡气护身,他受到的损伤较小。 “敌袭!”风立晚大喝一声,“护好各位大人和车队!” 后头奔上来的亲随抬起昏迷不醒的春明城主,往外送去。风立晚长剑出鞘,大步冲向小树林。 花灯里被人动了手脚,爆炸才会如此凶猛,意在伤人,更在声东击西! 果然小树林方向也传来几声尖叫—— 原本憩在林中的女眷突然发现,河里突然钻出十余人,皆身着水靠,飞快向她们靠拢,呈包抄之势。 众侍卫立即上前迎战,兵刃相击之声不绝于耳。 那一对母子身边的侍卫不管旁人,优先将他们推进车厢。车夫一抖缰绳,四匹马儿拉车往船桥而去。 尽快离开这里,才是上上之策。 可才奔到半路,又是轰然一声巨响,船桥正中那条船被水花炸上了半天高,落下来砸在水面上,只剩半条船了,纷纷扬扬的木屑和水花,把岸边还未来得及撤离的观众溅成了落汤鸡。 与它铁索相连的另外两条船受波及,被扯得一阵七零八落。 反正,这桥是不能通行了。 马儿受惊,人立而起,希聿聿几声长嘶。车夫忙着安抚马匹,冷不防被一箭射在肩头。 幸好这个时候,风立晚也赶到了,两刀剁下一个黑衣人的脑袋,大声道:“都出来,别让他们逃了!” 他一声令下,余下的四、五辆马车中突然钻出一群精壮汉子,一声不吭截住黑衣人的后路。 这时已有三、四名黑衣人抢上逃走的马车,将侍卫打伤,挟起那对母子。 孩子吓得哇哇大叫,但在周围一片人仰马翻中并不响亮。母亲将他紧紧抱在怀里,两人都缩成一团。 黑衣人正要往外突围,孩子的哭声传入耳中,他们终于听清了他的话:“我要娘亲,我要找娘亲!” 娘亲不是就在身边吗,他还想找哪个娘亲? 黑衣人一怔,忽然反应过来:“不好!” 也就在这时,始终缩首抱着孩子的女人突然抬起头来,一拳打在黑衣人肋下。 后者厮吼声中,她缩回了手,手背上带着一截棱形的钢尖,淌下来的鲜血都难掩其寒光闪烁。 这人的脾脏被直接戳穿,女子又回身去切另一个黑衣人咽喉。 现在任谁都明白,这对母子根本不是此行目标,而是假货了。甚至他们连母子关系都不是呢。 “陷阱,目标不在这里!”余下黑衣人大吼,“撤退,撤退!” ¥¥¥¥¥ 一连忙活了小半个月,这会儿赵丰终于有空坐下来喝盏热茶。 如今人群都集中去河边看展,该买灯的多半也都买了,虽然陆续还有客人上门,但人数明显赶不上白天。 黄大兄妹早就离开,赵丰店里的存货卖得十有九空,不仅火灾里的损失都补了回来,还小有盈余。 今晚的春明城,华灯璀璨,即便门前这条街道也是各色灯笼高高挂,一片朦胧的喜庆。 今儿忙得没空吃饭,赵丰这时才觉饥肠辘辘,到隔壁的老店买回一碗面茶解饥。炒香的芝麻盐迎头撞上热气腾腾的糜子面,空气里飘着麻酱味儿,这样提着碗沿边儿吸溜一圈,五脏六腑都慰帖了。 他坐在店里喝得正舒坦,还接待了一名临时来补灯的客人,冷不防西边传来“轰隆”一声巨响,赵丰一口热面茶险些呛到嗓子眼里。 来来往往的行人一下站定,跟他一同看往那个方位。 河边……出事了? 那里浓烟滚滚,似乎还有人群的惊呼声传来,在夜里传得格外悠远。 赵大怔怔出神,春明城灯会年年都办,为何偏只有今年出事? 这念头刚从脑海里闪过,西边紧接着又是一声爆炸,虽然不如前一记响亮,却也威势十足。 面茶店里,有个三岁的孩子被吓得哇哇大哭。 过不多时,东边有数十骑扑面而来,骑士都扬鞭策马,飞快赶往河边。 一个个杀气腾腾。 他们来自街东。 东边?没来由地,赵丰想起前些天往那个方向去的丁氏母子,想起下午往那个方向去的黑壮汉子。 那方向上有什么?有风立晚的住处,和风家的大宅。 这些事似乎能关联在一起,他心底有些焦灼和不安。 …… 风家,清音苑。 天还未黑,就有一人着青衣小帽,从厨房里拎出一只食盒,不紧不慢前往精舍,一路畅无阻,而后就拾阶上了二楼。 精舍的二楼都是卧房、书房和茶室,供主人憩居之用。此时有两个房间都是空着的,第三个房间开着半门,外头守着两名大汉,里面坐着一对母子。 如果赵丰在这里,当会发现这就是消失了好几天的丁氏母子。 丁氏原坐在窗边发呆,听见响动抬头,见一青衣人缓步进来,将食盒搁到桌上。 “饿了吧,快来用饭。”烛光照出她的眉目姣美,眼神明亮,这句话甚至带着笑,像是跟友人闲唠家常。 风灵昭。 这送饭的女子,赫然是风家的九小姐风灵昭。她亲手从食盒里取出三碗菜肴,一样一样摆到桌上。 一碗红葱油拌面,一碗鲜虾细肉小云吞,再加一盘绿油油的凉拌苦苣,卖相极好。“你要的菜齐了。” 第295章 三脚猫的功夫 平时都是大汉送饭,今日换了个慈眉善目的女人,并且还笑得十分和气。丁氏心里燃起一点希望,一边瞅着门外大汉,一边压低了声线求风灵昭:“姑娘,你行行好,放我走吧!” 风灵昭刚放好云吞,两手一顿,也顺势看向门外,这才为难道:“我不敢,你是闵龙子的妻子呢。” 丁氏是被风家的马车接过来的,以为自己会进易水居,哪知来的却是清音苑,并且进来之后就出不去了,这些奇怪的人物给她划定活动范围,不得走下二楼。她试过逃跑,然而本身是弱质女子,又带着四岁的孩子,根本溜不到门口就被人逮了回来。 虽然这些汉子不曾对她母子动粗,也不曾让他们冻着饿着,可是丁氏明白,自己遇上了大麻烦。 她从不与人结怨,这次突遭软禁,也能猜出大概是丈夫在外头招惹什么麻烦,这才连累妻儿。 这几天她百般恳求,但软禁她的人对她虽然客客气气地,却只字不吭,无论她怎样哀求提问痛骂,嘴巴都严得像蚌壳。今日她听风灵昭这样一说,那就是确凿无误了,她心底不由得一沉:“我丈夫是个好人,能能惹出什么祸事?” 风灵昭在桌边坐了下来:“他现在可是得胜王手下第一等心腹,无论得胜王走去哪里都带着他。” “得胜……王?”丁氏满脸茫然。 胖丁饿了,趴在桌边指着云吞:“想吃!” 丁氏心里焦急,但还是顺手拣起两个云吞,戳破放凉,免得烫伤儿子。 风灵昭看她做完这些,才问她:“你不知道得胜王是谁?” “知知道。”丁氏捏着衣角,脸上都是不安,“据说是个梁国作乱的皇亲,风将军就是打败他才出名的。” 其实梁国战乱跟春明城人没多大关系,许多平民也从不关心。但风立晚名声响亮,大伙儿反倒连得胜王的名字也听得多了。 丁氏亦然,听过几次想不记得都难,她忐忑道:“我丈夫怎会跟得胜王扯上关系?你们一定弄错了,他原本就是个乡里汉子,前几年逃荒时还差点饿死,后来我们逃来春明城……” 灵风昭打断她的话:“你多久没见到丈夫了?” 丁氏张了张口,看了看正在吃云吞的小胖子:“自从胖丁半岁以后。”算起来也有三年多没过丈夫了。 风灵昭伸手,按在她脉搏上。丁氏畏惧,往后一缩,被她轻轻捉住手腕:“莫怕,不伤你,只判断你是否撒谎。” 九小姐接着问:“你丈夫是什么性格的人物?” “沉默寡言,有什么事都兜在心底。”丁氏小声道,“他很少与我说道,跟外面的人却常有往来。” 九小姐点头,又问:“他是异士,你可知晓?” 丁氏一愣,摇头。 风灵昭嘴角微扬:“撒谎。” 丁氏眼中有慌乱之色一闪而过。她不知道灵风昭测谎的原理,这女人还指了指吃云吞的胖丁道:“再撒谎,你家小胖子就有苦头吃了。” 丁氏忍不住问:“你你是谁!” 风灵昭笑道:“我自然是风家人。”话锋一转,“还是那个问题,你知道闵龙子是异士么?”说罢,伸手摸了摸胖丁的顶发。 她手指纤长,孩子也忙着吃喝不理会,丁氏却被这动作吓坏了。孩子的天灵盖很脆弱,这些人要是拍上一下子…… 她不敢撒谎了,老老实实道:“他就有点三脚猫的功夫,也能算异士么?” “怎么个三脚猫法?” 丁氏不吱声了。她不傻,知道泄露丈夫的秘密会给他带来大麻烦。 “别的不提,你丈夫带人跑路的本事很是了得。得胜王遭遇围剿,有几回明明快成瓮中之鳖,却被你丈夫给带离了险境。”风灵昭侧头,“他修的是遁地类神通,恰得吴陵此时重用,变作得胜王手中的保命牌。” 丁氏咬着唇:“你都知道了,何必再问我?” 风灵昭望着她缓缓道,“既如此,他为什么不早些带你离开?那么,今天你就不必在此受苦了。” 丁氏垂下目光。风灵昭的每句话都切中她的心事,自家男人三年多前一走了之,再没有露面。若非偶有来信,她都要以为他已经死在外头。 风灵昭微笑道:“他是得胜王手下的红人,不说封个官儿当,荣华都是小事,怎不见他接你去共享富贵,反要你一个人含辛茹苦带孩子?” 这些疑问,丁氏自来就有。丈夫发回来的信件,前期还信誓旦旦,说他遇上贵人,很快能让她和胖丁都过上好日子,后面的来信却越来越少,越来算简短,最后只是报几句平安了事,又说夫妻很快就能团聚,让她安心等待。 最近一次来信,已经是两个月之前。 好日子在哪了,夫妻团聚在哪儿了?丁氏不是不怨,只是无法。今日听风灵昭说起,才知道丈夫给得胜王卖命去了。现在得胜王输得那么惨,丈夫会不会有事? 她的艾怨和不满,都转化成恐惧和担忧。 风灵昭像是看穿她的心事,顿了一顿又道,“你丈夫很有本事,现在得胜王东躲西藏,更不会轻易放他离开了。你也知道,战场上刀枪无眼,再强健的身躯也抵不过……” “他不会有事罢!”丁氏急急打断她,“我丈夫就懂一点遁地穿墙,别的本事都没有!你们别对他……” 说到这里忽感失言,赶紧闭嘴。但风灵昭已经得知自己想要的,也不揭破,只道:“你在春明城安享太平,可知梁国的人们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丁氏迟疑着摇了摇头。 她生活在市井,梁国离春明城又远,远得像另一个世界。就算偶然听人提起,也只当一点谈资,哪里会有切肤之痛? “梁国内乱四年多,死者近百万,田地荒芜,民不聊生。”风灵昭轻声道,“像你这样的平民,生活悲惨难言。我见过小胖这么大的孩子,父母吃不上饭又不忍心吃他,只好带去交换邻居家的孩子来煮着吃。” 第296章 里应外合 丁氏“啊”了一声,眼露惊恐。她的生活虽然谈不上宽裕,至少衣食无忧,人吃人这种惨剧,她只听过传说。想到自己的孩子要是这样被人吃掉,她心里就是一阵冰寒。 “如今好不容易见到了战争结束的曙光——”风灵昭长长叹了口气,拍了拍丁氏的胳膊,“你若再见到闵龙子,千万劝他莫要为虎作伥。内乱早一日结束,苦难才会早一日结束。”说罢,站起来离开了。 丁氏原地发呆半天,才觉出不对。 自己本想拜托这女子放自己逃走,怎么说到最后,反而变成人家说服她自己? 丁氏心事重重,面条也吃不下几口,只有儿子胖丁不知愁苦,依旧保持着好胃口。 饭后不久,西边突发巨响和浓烟。 丁氏大吃一惊,赶到窗边眺望。 此前她试着逃过两次,因此侍卫将二楼的窗子用两根木条打成了“x”形封住,又将她活动范围限制在这个顶角的大房间里。木条缝隙很大,光线依旧可以透进房间,但还不足以让丁氏这样的苗条女子钻出去。 现在丁氏就是透过木条缝隙往西看,结果看见了火光和浓烟。 但是在此之前,她首先发现窗台上放着一只小小瓷瓶,瓶上还黏着一张字条。 丁氏大惊。她时常在窗边走动,很确定半个时辰前窗台上还是空无一物,绝计没有这两样东西。 身后传来脚步声,门口的侍卫之一也赶来窗边查看。丁氏在他凑近之前,不动声色将瓶子攥进掌心。 这侍卫果然不曾发觉,往窗外看了两眼就高声道:“埠头有变!” 整个清音苑顿时忙碌起来。 他们原就整装待发,这时内部一商议,留下一半人守苑,其他的骑上马就奔往河边。 风将军若是有性命之忧,他们谁都担不起责任。 清音苑距离河岸还有一段距离,撤退的人群一时半会儿到不了这里,所以人马都奔远之后,整条街道重新陷入静谧,这也包括了清音苑。 这是动荡之前的平静。 守住房门口的侍卫还是两个,不打折扣。 丁氏尽量行若无事,缓缓走去了屏风后头。 这房间在小楼的顶角位置,左右各有一排窗户。屏风后面也有一扇,当然这里还放着一只恭桶。 她快速打开纸条,上面只有几个字: “溶化木条,跳!” 丁氏的心跳突然加快。和一般民妇不同,她父亲是私垫先生,而闵龙子就是父亲的学生,因此丁氏和丈夫一样识字。 她认出了这字迹,正是闵龙子的手书。 丈夫已经来了? 那么说来,这瓶子里装的莫不是……?她拔开瓶塞,还未凑近就嗅到一股呛人的酸味儿。 丁氏不敢多闻,踮起脚尖,将瓶子里的液体倾倒在木条构成的“x”的两端。原本坚固得斧劈不断的硬木,遇着这液体竟然迅速变黑,而后冒出白沫。 液体所流之处,皆无声无息腐蚀出一条深深的凹槽。 可行,这东西好霸道,果然可以溶化坚木!丁氏心头直跳,却要若无其事走出去,用后背挡住两个侍卫的视线,对胖丁道:“要嘘嘘不?” 胖丁摇头,丁氏却竖起一指挡在自己唇前,作了个噤声的手势。 这游戏娘儿俩常玩,所以胖丁也是嘻嘻一笑,并不吱声。 儿子乖巧,丁氏欣慰:“来,娘带你去嘘嘘。”边说边牵着儿子走去屏风后面。 短短几步路,走得她手心直冒汗。 好容易借屏风挡着两人身形,丁氏立刻探头木条缝隙底下看。 阴暗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不过平时这里都有人巡逻,可巧现在西边埠头出事,警戒力量划出一大半支援那里,这底下就空荡了。 况且她也清楚,丈夫就算已经到来,也不能大喇喇站在那里,否则就是找逮。 可她抱着胖丁直接跳下,底下若无人接应,这一下可会摔得不轻。别问她为何知道,上回她已经试过了,好险没跌断腿骨。再来一回,她可不知有没上回的好运气。 然而现在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丁氏咬了咬牙,下定决心,而后一把将木条拽了下来! 那两根木条原就被腐蚀得只剩一点连结,丁氏虽是妇人,全力之下也不觉难掰。只听““喀嚓”一声轻响,木条脱离窗台。 这动静当然瞒不过守门侍卫,他们喝一声:“怎么回事!”就往里冲。 丁氏甩开木条,抱起儿子,想也不想就从跳窗而出! 侍卫探手,然而太迟,这一下没能抓实,只是“嘶啦”一声,扯下丁氏肩头一块布片。 风声呼呼,她将儿子紧抱怀里,恐惧的念头还未转完,就被人抱住了。 丁氏一抬头,望见一张熟悉的面庞。 果然是闵龙子! 她惊魂未定,下意识抱住丈夫脖颈就想大哭一场,却知现在不是时候。二楼的人大吼一声,清音苑的侍卫就从四面八方赶过来。 “快走!”丁氏听见另一个声音,一转头才发现丈夫身边还站着一人,比他高些,胖些,满脸横肉。 便在这时,前方不远处的小亭传来“啪”地一声,像是有物扣在木头上。 “抱起孩子。”闵龙子对妻子下了命令,同时伸手按住她和壮汉肩膀,自己微一屈膝,就仿佛游泳时准备下潜一样。 按理说,这一下就该潜入地底了,如同来时。 不过他蹲了一下,又蹲一下…… 脚底传来硬实感,地面不像平时那么柔软如水,可以任他自由潜浮! 此时前方树影之中跃出来几人,打头的正是风灵昭。昏暗的夜色里,她一身劲装,向闵龙子笑道:“闵龙子,居然还有个擅长炎爆术的司南翔,我的运气可真不错,一下就遇上得胜王的两名得力干将呢。” 这里居然还是个陷阱,诱饵还是丁氏母子! 周围的侍卫将几人围在正中,丁氏惴惴不安,那壮汉司南翔瞪着她道:“你是谁?”又低声问闵龙子,“怎么还不走?” “潜不下去。”闵龙子额上都冒出汗珠,“她动了手脚。” 第297章 意外横生 想来也是,这女人费恁大力气用丁氏母子将他诱出来,必定有克制他遁地术的相应手段。否则一转身被他带跑了,那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风灵昭笑了笑,大步往前:“两位好不容易来了,也别着急走啊。” 她走起路来如雌豹跃跃欲试,像是随时扑击伤人,双手各执一把武器,左手是一截分水刺,右手却是一柄半月形的圆刃,又像回旋镖,在夜色中依旧闪着银色微光。 众人注视下,她将左右武器一合,“锵”一声,赫然合成一把。 这把武器,司南翔和闵龙子都见过许多次了,后者面色大变,前者瞳孔骤然一缩:“是你!” 司南翔惊呼一声:“你才是风立晚!” 若将这武器接长,岂非就是一把亮银戟? 在东南战场上连赢得胜王三场大战,将他击得溃不成军的少年将军风立晚,手里的武器就是亮银戟,战场上无数人都亲眼见过。 原来西边埠头的“风立晚”是假的,本尊早在这里等着他们。 风灵昭微一偏头,周围侍卫立刻扑了上去。她撒网这么久,又是小心翼翼,又是隐匿身份,不就为了逮住今晚这条不对,是两条大鱼! 闵龙子本身战力不高,身边又有家人,这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对司南翔道:“能阻住我的必是个阵法!想法子找出阵眼打碎!”说罢向不远处的小亭子一指,“她把阵眼设在那里!” 显然风灵昭早就布好阵法,只缺启动了。这阵法还有个恶趣味的名字,叫作“土比金坚”。这里的“金”指的不是黄金这种软金属,而是金刚石。只要启动这阵法,土壤的硬度在短时间内堪比金刚石。闵龙子有地行之能,但没有穿透石头,尤其是这种硬度的本事。 不过这阵法用料极其昂贵,又不能移动,风灵昭布下这阵法也花了好大力气,她以丁氏母子为饵,等到闵龙子潜进来接应,才将阵法最后一环补完。 方才众人听到亭子里“啪”地一声轻响,就是她启动阵眼的声音。自此,“土比金坚”的阵法才正式启动,要教闵龙子有来无回。 司南翔也听见了,可是那亭子被十余人挡在身后,一马当先的还是风立晚本人。他和闵龙子各有所长,但并不擅长正面交战,这会儿是万难穿过人墙去毁掉阵眼。 但他也有自己办法,急声道:“这阵法边界就在院里吗?” 闵龙子不假思索:“应该是。” 任何阵法都有个边界,这个抑制他土遁术的阵法,应该就布置在清音苑的范围内。 “好!”风灵昭已经冲到近前,司南翔也不知从哪里摸出十余个黑色圆球,抖手掷向四面八方! 如风灵昭这样的明眼人立刻就能发现,他丢去的方向都是清音苑的边角位置。 “都打下来!”风灵昭叱了一声,三枚柳叶镖掷出,分别击中一枚圆球。“轰隆”几声,这东西在半空中爆成一团。 其他侍卫纷纷效仿,圆球快速被打爆。不过司南翔常年投爆,手法刁钻,还是有三四枚未被拦截,重重砸在建筑上! 爆炸声中,三面围墙一栋房屋轰然倒塌。 一套阵法由多样法器构成,称阵器,要在指定局域生效,那么就要用阵器划出生效的范围。 司南翔当然不知道风灵昭的阵器确切都布置在什么方位,但想来不外乎树干房屋围墙——这里的民宅和围墙一倒一大片,就算上面贴有阵器也会失效。 阵法便是如此,只要有一件法器无效,那么全盘尽失。风灵昭布置得精细,但他是行家里手,就以粗暴破解之! 果然爆炸方起,闵龙子即道一声“好了。”伸手搭在丁氏和司南翔肩上。 他能感知到阵法失效,脚下的地面重新变得松软,自己的神通又能畅行无阻! 不用特殊交代,丁氏在眼前这样的阵仗里早就本能地抱紧了胖本。 风灵昭磕飞两枚圆珠,冲到近前,一戟刺向闵龙子肩膀。要能扎中,这家伙就是在劫难逃。 不过司南翔的圆珠命名为“雷震子”,意即是有雷霆的威力,又是触之即爆的特性。风灵昭出手全靠一股柔劲儿,格外小心才能将它们磕飞而不是打爆。 这么一耽搁,闵龙子已经抓着两大一小沉入地底,风灵昭这一击,刺空了。 最后几颗雷震子爆响过后,清音苑死一般沉寂,到处都有青烟袅袅。 几名侍卫凑到风灵昭身边:“大人,怎办?” 只差一步便能抓住闵龙子,功亏一篑实在可惜! “继续追击,我们还有机会。”风灵昭却不显沮丧。设在这里的圈套用于抓捕闵龙子原是足够的,可是司南翔的出现是个重大意外,也打乱了她的计划。 不过西边埠头发生爆炸,她就猜到闵龙子这回带来了帮手,并且很可能还是投爆的高手司南翔。按照原定计划设下的阵法挡不住那等狂暴的破坏,因此预先又有候补方案。 她让人打过一碗清水,在水里掺入两滴红色液体,轻轻摇晃。 等整碗水都变作红色,她才要过侍卫手里那块布片,一把猛烈真火烧成了灰,而后将灰烬洒在水里。 奇特的一幕出现了: 灰烬并未沉底,而是飞快聚拢成一团,在红水中游颤起来。 等它停下来时,更靠近东边。 “他们往这个方向去了。”风灵昭跨过塌掉的墙体,大步走出。众人都跟在她身后。 这块衣料属于丁氏,风灵昭对其施用秘法,只要跟着灰球的指引,即能获知她的大体方位。 “快走,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赶上。” …… 若说西边埠头的风波只是让赵丰坐立不安的话,东街传来的几声爆炸才让他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九小姐说她不去灯会,要陪着风老爷子呆在大宅。眼下这爆炸该不会是…… 他再也坐不住,反手抓起比甲就要往外走。不过他还未走到门口,地上突然冒出几个身影。 第298章 地行牌(为bear@net加更) 那真叫“冒”出来,这三人从地底钻出的模样,就仿佛鱼儿从水里跃上岸。任赵丰心急如焚,这时也忍不住揉了揉眼,以为自己看错。 没错,他店里的确多出三名不速之客。 准确地说,是三大一小,两个男人,一名妇人,外加一个孩子。 赵丰目光在妇人和孩子身上一扫,失声道:“丁嫂,胖丁!”他是万万想不到,这对失踪多日的母子会突然出现在他店里,还是以这种离奇方式。 四个人四道视线,一起落在他身上。 “你没离店?那对不住了。”闵龙子目光晦暗,“司兄!” 他遁地的距离有限,不能长久呆在地下,总要找个地方露头。他想起自己回城时进过这家店,空间宽大,又在街道尽头,并非人来人往,店内布局也合适他眼下的行动,因此直接遁到了这里来。 却不曾想店主人竟然没出去。灯会佳节期间,民众尽皆外出,这人却还在守店卖灯,那就怪不得他灭口了。人为财死,说的无非是这个道理。 司南翔冷笑一声,大步迈近。赵丰转身就往外跑,速度还快极。 丁氏惊叫道:“别杀他,他救过胖丁!” 闵龙子一把捂住她的嘴:“噤声,你想把整条街的人都引来吗?”指着赵丰休息用的后堂道,“进去,把你和胖丁的衣物全脱了,饰物全摘下扔掉,头发也仔细梳通一遍。” “什么?”丁氏呆住,此时此地,丈夫怎么会让她脱尽衣物?“我不要……” “异士追踪的手段千奇百怪。”闵龙子已经推着她往后堂走,“你被拘留多日,他们说不定在你身上放下一些追踪手段。若不尽快处理,他们早晚都能追上我们。对了,他们可有留下你的物件,比如耳环钿子,成对的那种?” “没没有!我换,我换。”丁氏恳求道,“你别杀他!他救过你儿子啊,不然胖丁早被马车碾伤了。” 闵龙子微一犹豫:“司兄?” “这等关头,不能管妇人之仁!”司南翔生得胖大,对这店铺格局也没有赵丰熟悉,眼看就要被这小子逃走,当下甩出一只镰爪,精准地钩中赵丰肩膀。 赵丰一声痛呼。 这东西的五个爪子都是精钢打造,至少有三个深深嵌入他的皮肉里,疼得他眼前直冒金星。 司南翔抓着皮索往回一拽,赵丰就被他倒拽回来。 赵丰也知道,要是落入人家手里只有死路一路,生死关头迸出一股狠劲,死死抱住了身边的柱子。 司南翔气力极大,可这一下也没拽回来。赵丰后背上鲜血淋漓,疼得簌簌发抖,但就是死不松手。 就连司南翔也啧啧称奇,这小子求生欲出奇旺盛啊。他一声狞笑,就要再使力气。 他曾用这镰爪将人半边身子生生撕扯下来,赵丰远没那敌人结实强健,这么一撕还不得血肉横飞? 他正要动手,眼前忽然晃过一个黄影。紧接着他手背一痛,血流如注。 司南翔吃了一惊,劲道一松,镰爪亦随之松开。赵丰抓紧机会将它扯出肩膀,纵然疼得大叫,到底是挣脱了,爬起来就往门口奔去。 这厢黄影立定在桌上,司南翔定睛一看,竟然是只黄鼠狼,还冲着他龇牙! 那面相狰狞,可不像一般的黄鼠狼。 “是只鼬妖!”司南翔回身道,“算了,你让他们快换衣服,我们赶紧走……”遇上妖怪总是比较棘手,有这黄鼠狼挡着,他要杀掉赵丰还得费一番手脚。 司南翔权衡之下就放弃了。他们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实无必要浪费在杀人上,只要丁氏母子换一身行头,闵龙子带三人快速离开,那小子的死活倒也不大相干。 此时他也没空计较,为什么一家普普通通的灯笼店会出现鼬妖。这玩意儿通常都在荒郊野地才出现,很少溜进人类城池。 可是闵龙子的怒吼声打断了他的话:“抓住它!” 司南翔一回头,恰好见到另一道黄影风驰电掣擦壁而过,速度之快,几乎在空中带出一道残影。 又一只鼬妖?这灯笼店怎么成了黄鼠狼窝?司南翔不假思索抖出飞镰。 他的准头自然了得,可是赵丰这灯笼店里杂物太多,堆得边边角角都是,黄鼠狼个头细小,一番上蹿下跳,飞镰误伤东西无数,屡次与它擦身而过。 但就是没钩中。 这钩子原本就不是为了钩住黄鼠狼设计的,爪缝对它来说,太大了。 最后一下,司南翔自忖绝无失误,百分百能中,谁知黄鼠狼身形突然往外一折,就像是被人提拎起来,险而又险闪过了飞镰的扑击。 怀南翔目中厉光一闪,手腕一甩,镰爪突然变了个方向,一下将黄鼠狼抽飞。 黄大像被击出去的棒球,嘴里的东西没咬住,在半空中画了道弧线,往赵丰那里去了。 有物冲眼睛射来,赵丰下意识伸手一挡,掌心就抓住了一个冷冰冰的东西。 黄鼠狼一股脑儿爬了起来往他身边跑,一边口吐人言:“拿好别扔!” 这声音?赵丰脚下一滑,险些摔倒:“黄兄?!” 是他受伤太重以致出现幻听么,这头黄鼠狼发出了黄大的声音! 赵丰下意识低头一看,竟然是一面牙牌,质地如玉,上面镌着四个字:“入土无厚”。 这时闵龙子的吼声也从后头爆发出来:“还给我,快把地行牌还给我!”他一直将这玉牌挂在脖子上,睡觉时也从不离身,哪知这黄鼠狼一出现就来偷牌,快到他来不及反应。 他的声音凄厉变调,带着丁氏从未听过的惶急。 司南翔听见“地行牌”三字,再见他不顾一切冲向赵丰,忽然也明白了:“你靠那面牌子遁地?” 这个时候闵龙子再也顾不得藏私:“抢回来,不然我们都走不了!” 这小子藏得真深,旁人都以为他能遁地是习来的神通,没料到竟是这面牌子给出的神效!司南翔想也不想,拔腿去追赵丰。 第299章 有下无上(为bear@net加更) 只有抢回地行牌,他们今日才有逃出春明城的希望! 该死,原本一切都计划得好好儿地,尽管中间有些许差池,结果也基本完美才是,都怪这两头黄鼠狼……它们到底打哪儿冒出来的! 这时赵丰快要冲到门边,司南翔人未至飞镰先到。赵丰也不知怎地,环跳穴一麻,像是被石子儿击中,脚下突然软了,虽然踉跄一步,却刚好避开了爪钩。 黄鼠狼蹿到他未受伤的左侧肩头,用力跳了两下:“跟我念:下潜下潜!快快快!” 莫看它个头细小,这两下却沉重不堪。赵丰只觉肩膀上仿佛有大象在跳舞,被压得膝盖一沉,耳中又听黄大催促,不由得喃喃跟念了一句:“下潜。” 呼地一下,赵丰沉入地底,飞来的镰爪一下掖了个空。黄鼠狼正好跃起,没有被赵丰带进地底,这时就地打了个滚儿,飞快逃走了。 司南翔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 闵龙子面色苍白:“怎会这样!” 按原定计划,他们带丁氏母子在这里脱掉旧裳就可以继续潜地上路,顶多两刻钟后就能离开春明城。前头营救丁氏母子那么复杂的计划那么危险的局面,都让他们顺利完成了,怎么到最后这一步偏就失利了呢? 他的地行牌,怎么会落进一个平民手里! 司南翔大步追到门口往外张望,街上还有三两行人,独不见赵丰的影子。 那两只黄鼠狼也转眼消失。 他随闵龙子在地底潜行多次,知道眼下基本是抓不回赵丰了,不由得跺了跺脚。 春明城之行的目标已经失败,眼下他得快速离城。 但在那之前……司南翔眼珠子一转,目光就落在闵龙子一家三口身上。 ¥¥¥¥¥ 眼前一黑,赵丰说不上在地底是什么感觉。周围的土石对他来说仿佛是水流,而他就是一尾游鱼,可以自在游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赵丰手里抓着地行牌,没忘掉地面上还有人穷凶极恶想要他的命,因此一钻入地底就飞快往前遁去。 这一遁也不知多远,但他肺里的空气逐渐稀薄——他能在地底穿行自如,但这里没有空气,他想呼吸一样得钻上地面。 可是黄鼠狼只告诉他入地的口诀,并没有提起过上浮的! …… 与此同时,已经溜出十余丈远的黄大耳边响起千岁的声音:“你跟他说了返回地面的口诀没?” “唧!”黄大一个急刹车,把自己绊了个前滚翻。 糟糟了! 方才赵丰危在旦夕,他好像只交代了一句口诀…… 完了,怎么办,赵丰会不会在地下被憋死? “女主人,救命啊!”黄大哀嚎,“快救他的命!” “哼,废物!”立在五丈外的屋顶上观看实况的千岁摇了摇头,身边悬浮的琉璃灯立刻飘向前去。她带着燕三郎,沿琉璃灯的指引一路前进,落足之处都是高墙和别人家的屋顶。 琉璃灯惯能寻宝,这个范围内兀自隐约能追踪地行牌的位置。方才就是她提示黄大黄二去偷闵龙子的地行牌。否则这东西挂在人身上时半点法力波动也没有,任谁都看不出这是一件法器。 赵丰是木铃铛任务的关键人物,可不能让他就这么死了。可是千岁大人的愿力很宝贵,她轻易不想浪费呀。再说,这次的任务以点拨为主,不宜越俎代庖。 走不出三十丈,她就咦了一声:“有趣,看看谁来了?” 从她这角度,能望见东边有十余骑飞奔而来。 燕三郎扯了扯她的袖子:“赶紧地。”赵丰在地下待久了,他也有点担心。 “别急呀。”千岁身体前倾正要跃下,忽然又站定了,“咦,他浮上来了。这小子居然撞对了口诀。” …… 赵丰尝试默念无数种口诀,直到肺部都快要炸开了,终于念对了一句:“起身!” 他初试遁地术,在地表以下分不清东南西北,不知自己其实往斜下方越潜越深。直到这句口诀念罢,玉牌才纠正他的方向,让他往地面遁去。 铸牌子的坑货怎么想的,“下潜”难道不该对应“上浮”吗?他暗暗腹诽。 下一秒,眼前突见些许亮光,再不是黑暗一片。 上岸了,哦不是,上地面了。 他钻出来的地方,正好是个三岔路口。 赵丰正想大口喘气,耳中却听见马蹄声如雷,再一抬头,十余骑奔马正好绕过高墙,冲到近前! 他的脑瓜子,好死不死出现在人家马蹄正前方!最前方那一骑离他不到三丈,都可以把他整个人当球踢。 赵丰吓了一跳,正想下潜,却听那骑士清叱一声,声线耳熟得很,他就下意识僵在原地。 九九小姐? 风灵昭一路纵马狂奔,刚进拐角,突见高墙后面居然有人站在路中,想也不想紧急勒停,高头大马顿时人立而起。 等它前蹄重重落地,离赵丰还不到三尺。蹄子崩起路面的石子儿,从他颧上擦过,划出一点血丝。 风灵昭翻身跳下马,目光在他身上一扫,眉头顿时皱起:“你受伤了。”这家伙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肩膀上几个血窟窿,衣服湿了大半,血都淌到地面上了。 她下意识伸手扶住他,第二句才是:“谁打伤你了?” 赵丰钻出来的地面平整完好,连个茶盏大小的破洞都没有。风灵昭并不知道他刚刚露面,但见到他的伤口也不由得吃惊,这城里能有什么凶煞选在灯会这一晚杀人?联想方才逃出去的闵龙子二人,难道…… 赵丰见着她又惊又喜,但分得清轻重,反手一指自己店铺方向:“丁嫂母子突然出现在我店里……” 说到这里,风灵昭已是动容。丁氏被闵龙子带走,她出现在灯笼店,即说明闵龙子也在那里。他和司南翔跟在得胜王身边,这段时间东躲西藏,熟知追踪与反追踪的伎俩,大概也想到丁氏身上可能被种下追踪术,最常见的便是追踪人的物件,因此扔掉衣物首饰最是稳妥。 第300章 撞见 闵龙子再急于摆脱风灵昭的追捕,也是要找个临时落脚点来消除这些隐患。风灵昭没料到,赵丰能那么倒霉。 不过这于她倒是好事。她对手下侧了侧头“他们遁去前方灯笼店,优先逮住闵龙子,别让他再遁走。”其他骑士会意,策马奔向前去。 路边恰好是个米面磨坊,风灵昭不容分说,将赵丰按坐在店门口的碾子底座上。 赵丰急道“我这里有个东西……”一边抬手,要将那古怪物事拿与她看。 时间紧迫,风灵昭来不及听他细说,一伸掌按住了他的拳头,“我办事,你先在这待着。” 她已经看出赵丰身上虽然血迹斑斑,却没受到致命伤,当下稍许放心,唤过一名侍卫,丢去一瓶丹药,“替他止血上药”。 说这话时,她已经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赵丰手还伸在半空中,她人已经没影儿了。 他喃喃说完剩下的话“……想给你看。”摊开手,掌心躺着那枚小小牙牌。 赵丰此回望来路居然还能瞧见自己灯笼铺子的灯光,原来方才那么无头无脑地一通乱遁,直线距离只走出了百余丈。 那侍卫凑上前来“衣裳可脱得下来?我替你上药止血。”这人脸都白了也不喊一声疼,看起来是个文弱书生,没想到还挺硬气的。 赵丰回过神来,连声道“劳驾了。” 他刚刚受伤,这会儿血渍犹湿,还未黏在身上,赶紧将上衣脱了。侍卫从随身水囊倒出清水,冲掉伤口上的血迹,露出底下的三个血窟窿。 黄色的药粉敷上去,疼得仿佛刮骨,赵丰不想在九小姐的手下面前丢人,把满口白牙咬得咯吱作响,才没有叫出声来。 “这药劲儿大,忍忍,一地儿就好了。” 侍卫倒没诓他,果然这股子疼痛只持续了三五息不到,余辣即去,改为凉嗖嗖的舒适感。赵丰原本痛得额头爆出冷汗,这会儿倒长长吁一口气,放松下来。 “没错吧?”侍卫笑道,“我们大人亲手造出的药物,虽然敷着疼了点,效果却是没得说。”其实他心里想吐槽。这药的效果是好,痛感却也惊人,大人提炼就不能减轻一下药物的冲性?每次提起,大人都说好,实则懒得去做。平时都是他们这帮兄弟吃苦,今儿还加上一个小白脸。 “是。”赵丰转头对他道,“多谢……你,你!” 方才变故一个接着一个,九小姐来了又走,他现在才看清侍卫的脸,竟是认得的。 “是你!”他蓦然变色。 前些天来灯笼店打听闵家人下落的两个凶神恶煞,这就是其中之一!他对这人印象格外深刻,当时就是这家伙准备拗断他的手指来着。 这侍卫看他认出自己,也摸了摸脑袋,嘿嘿两声“是我,对不住了哈。” 赵丰茫然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人怎么变成了九小姐的的手下?当时,当时九小姐进店时可是表现得全不认识这两人呢。 “都到这时了,也不怕告诉你。”反正网也撒了,陷阱也布完了,侍卫一边给他包扎一边道,“我们将、我们大人要引闵龙子上钩——那人是得胜王的心腹——就在全城散播‘有人到处寻找闵家’的假象。你跟闵龙子的婆娘明明有来往,被问到的时候又假作不知,我们就觉你真可疑。后来大人赶到,说你是清白的,我们就……” 赵丰满脑子都是恍然大悟,就没发现他语气里暗藏的小心翼翼。 是了,为什么当时他费尽口舌、赌天咒地都不行,这两人依旧热衷于折断他的手指,而九小姐出马,一句话就把这两人打发走了。 那时他就觉得奇怪,只是没有深想,现在才知原来如此! 这两个本来就是她的手下,自然要听她的话! “都过去了,你的手也、也好端端地,这梁子就揭过不提如何?”侍卫说到这里,咳了一声,“你看,我也姓赵,我叫赵虎,咱们三百年前还是本家呢。” 赵丰轻吁一口气,笑容里泛着点苦意“好。”心里越发失落,“你们大人到底什么身份?”风灵昭若只是风家的九小姐这么一个闺门身份,怎会有这么多手下,怎能摆出这么大阵仗?到了这时,他也隐隐有所察觉。 赵虎迟疑一下才道“这个我可不敢乱说,你得自己问她。” 赵丰正要开口,却听不远处异变又起。 他急急转头,望向铺子方向。 …… “没有那牌子,你还能遁地么?”司南翔问闵龙子的话很实际。 闵龙子摇了摇头,面色苍白。 好样的,主上一直以为这人有难得的遁地天赋,原是凭借外力。司南翔这会儿也没空骂他,看他还要走出来,于是往铺子里一指“赶紧把你妻儿衣裳换好,我们尽快离开这里!” 外头行人不多,但望见他手里的镰爪都要绕道儿走,铺子老板又逃走了,风灵昭很快就会追到这里来。如今他们不能入地潜行,逃离春明城的方法就变得很单一。 闵龙子应了声“是”,回身走去妻子身边低声道“你动作快些,我来帮胖丁。” 胖丁抓着衣服噘着小嘴,不乐意脱掉。 丁氏惊魂甫定,眼看大胖男子也往店里走来,赶紧抓住丈夫胳膊小声道“你是不是要带我们投奔那个得、得胜王?” 闵龙子不语。 “我听说他快输了,去找他也是死路一条。”丁氏眼里闪着泪花,“你看他手下都不是什么好人。你不能把孩子往火坑里推啊!” 先前她被灵风昭软禁还担惊受怕,但其实只被限制了人身自由,对方对她客客气气,吃睡住都不曾为难;这后面冒出来的司南翔却堪称穷凶极恶,随意进个铺子,二话不说就要杀人,手段格外凶残。 都说货比货得扔,得胜王手下是这种货色,他本人又能好到哪里去?丁氏有预感,自己娘儿俩跟着去,一定是羊入虎口、稳死无疑。 。 第301章 还施己身 丈夫虽然沉默寡言,但不失精明,这回为什么鬼迷心窍,一定要帮着穷途末路的得胜王? “他于我爹爹有救命和扶携之恩。”闵龙子终于低声道,“他找上我,我不得不去。” “那,你替他卖命这么久,也够了吧?”丁氏抓着他的领口,声音带着压抑的哭腔,“我们不找得胜王也不留春明城,另找个地方安家好不好?” 司南翔已经走到两人身后,不耐烦道:“怎么还没换好,走不走了?” 他中气十足,每说一字,四壁好像就跟着共颤,满是回音袅袅。不过他最后一字刚说出口,闵龙子就觉出脑后有微风拂来。 这里是后堂了,木门紧闭,哪来的风? 闵龙子在军中已久,习得不少拳脚,这时忽觉不好,也来不及回,搂着妻儿往前扑倒。 “咻”一声轻响,镰爪贴着他后颈擦过,留下几道血痕。 他若躲得不及时,这阴狠的武器就会抓破他的脖颈。闵龙子见过司南翔用那五个尖爪刺入别人咽喉,一下捣烂动脉和气管,场面残忍血腥。 他没料到,有一日司南翔会把这武器用在他身上。 他飞快站定,返身怒喝一声:“你作甚!”唰地抽出长刀,将妻儿护在身后。 司南翔朝地上吐了口唾沫,狞笑道:“废物就是该死。”挥舞镰爪又来攻击,势大力沉。 拥有地行牌的闵龙子是得胜王的心腹,知道主上许多秘密,比如兵力、据点、人员等等细节。现在闵龙子丢失了遁地的本事,那和普通汉子有甚区别?司南翔就是要走,也要先将他灭口,这才能保证主上的秘密不被泄露。 得胜王如今东躲西藏,境况糟糕,闵龙子若是被风灵昭捉住,很可能变作压垮得胜王的最后一根稻草! 论战力,闵龙子实不是司南翔对手,他只能借着灯笼铺子的地形左右支绌,并且还要分神保护自己家人。 司南翔也很明白他的痛脚在哪,十次攻击至少有六七次是冲着丁氏和孩子去的,闵龙子要救护妻儿,常常就来不及回护自救。 也就短短十几息下来,闵龙子浑身是伤,腰部和胸口都被硬生生撕下几大块肉来。就在胖丁的哭叫声中,他躲闪不过,被钩爪扎进了左眼,再狠狠拽出! 闵龙子“啊”地一声大叫,痛得满地打滚,眼中鲜血喷出,把地面都打湿。 丁氏一直抓起手边的物事砸向司南翔,甚至连赵丰剖竹条的弯刀都丢出去了,却连他的皮毛也伤不得。这时见到丈夫重伤倒地,她也不由得眼前一黑,知道自己一家三口今日命丧于此,也不尖叫了。 司南翔手里抓着镰刀再度扬起,她知道他下一个动作就要给全无还击之力的丈夫开膛剖腹,说不定下一个就轮到她,然后是他们可怜的胖丁…… 丁氏眼角一跳,突然从怀里取出一个瓷瓶,拔掉塞子,一股脑儿朝着司南翔泼溅过去! 她和司南翔距离不过四尺,原本中间隔着一个闵龙子,这个弱质女流又一个劲儿向他丢来无用的物件,司南翔哪会在意? 然而这回不同。 她泼过来的是液体,无色却有强烈的酸臭气味。司南翔嗅着时才觉出不妙,下意识撑起护身罡气,然而这液体竟然直接渗透了罡气层,溅到他脸上、脖子上…… 一转眼,他的脸就开始冒烟。 剧痛之下,司南翔出了不似人类的嚎叫。现在他知道那瓶液体是什么了?早先就是他拿出来给丁氏溶化封窗的木条,哪知道这女人竟敢用回他身上! 这强酸连硬木都能轻易腐蚀,他的脸皮怎比得上木头硬厚?并且它的腐蚀性还能持续,若不赶紧处理,莫说是脸保不住,连骨头、舌头都会被腐蚀掉。 司南翔一边痛吼一边往后头冲去,绕过两扇门,现一口接雨水的大缸。先前下过几场新雨,水缸是满的。 他想也不想,直接将头颈都扎了进去。 …… 丁氏哭着去抱地上的丈夫,想将他拖出店外。那煞神被她弄伤,必定还会回来报复,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 可是手里的男人太沉,又在拼命挣扎,她拖不动! 便在此时,外面街头有马蹄声由远及近,转眼停在铺子外头,十余人冲了进来。 这时除了司南翔,丁氏看谁都像帮手,当即声嘶力竭大喊:“救命啊,快来救人!” 众侍卫涌入后堂,先确认闵龙子伤势,替他止血,待要讯问丁氏,风灵昭也赶到了。 她面色凝重:“司南翔呢?” 丁氏绝处逢生,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能伸指向后门处比划。 紧接着就有两名侍卫从后门附近搜寻一遍回来,禀报道:“雨缸里的水溅出来大半,司南翔不见了,看脚印是穿门进入后巷。我们再往前追,不见人影。” 风灵昭指着地上渐渐回神的闵龙子道:“抬回去,全力救治。” 这个人是寻到得胜王下落的关键,不能死;至于司南翔,她深知这人的可怕之处,得花大力气找出来! ¥¥¥¥¥ 铺子那里闹哄哄地,赵丰特地等了好一会儿,才辞别赵虎。 等他走回自己铺子,风灵昭和侍卫已经带着闵龙子一家三口离开,不知去了哪里。清音苑是不能再住了,为闵龙子安全着想,她得将他们换个地方藏匿,以免被司南翔找上门来。 现在铺子门口全是探头探脑看热闹的路人和街坊,赵丰无心应付他们,顺手关上门就往里走。 原本杂而不乱的铺子被搅得七零八落,处处都是竹条、帛纸、灯笼和血迹,显示出前不久的殊死搏斗有多惨烈。 赵丰自己身上带伤,也是疲惫不堪,哪有精神再打扫? 他随意找了张完好的椅子坐了下来,倚着柱子,长长吐了口气。 他只想坐一会儿,然而困乏上涌,不自觉睡了过去。 朦胧当中,他觉出外头有风儿吹进,拂在脸上凉丝丝的。身边很安静,但肩上传来若有若无的触感,仿佛有人…… 第302章 我不配 有人! 赵丰蓦然睁眼,却见风灵昭近在眼前,与自己相距不到一尺,正在低头看他的伤势。 他下意识后仰,拉开与她的距离。 他呼吸加重时,风灵昭就知道他醒了,这时头也不抬道:“司南翔的钩爪厉害,多亏没伤到锁骨,否则你至少有半年不能抬手。” 赵丰一低头,望见自己衣衫都被解开,她纤指在他伤口附近轻轻按捏,即有淡淡酥麻的感觉传来,像是有小虫在皮肤底下蹿行。赵丰不谙神通,但也晓得她是用了什么法术在察探他的伤势。 屋内烛火将尽,那一点黯淡的光芒在她脸庞上留下成片阴影,显得神秘未知,当然,还有姣好与美貌。 赵丰定定看了两眼,才避开她的手指,自行合拢衣襟道:“不敢劳动九小姐费心。” 风灵昭挑起一边秀眉:“怎么突然客气起来?” “九小姐日理万机,怎有时间浪费在我这里?”赵丰轻声道,“你为抓到闵龙子布了好大的局,现在正该抓紧时间对付他才是。” 风灵昭玩味的笑容渐渐敛去,端详着他:“你在生气么?气我方才撇下你先赶来抓人?”他伤得不轻,但她当时第一要务是拿下闵龙子和司南翔。 “九小姐是要做大事的人,我不会计较这种细枝末节。”他胸口淤堵得厉害,“可是,我也不愿在飞来横祸时还被蒙在鼓里。” 风灵昭妙目在他脸上逡巡,望见少年的愤懑。“你……” “前几天到我铺子里来,准备折断我手指的,是你的手下罢?”赵丰望着她道,“拘禁丁嫂母子的,也是你吧?”他不笨,结合这么多天来的异象还看不出端倪么? 风灵昭默了默,才点了点头:“是。然而我有任务在身,不是故意耍弄于你。” 赵丰想起她写去梁国的信,想起她的一身本事,想起她手底下这么多能人,又想起风家对她的纵容。 这么多疑点摆在他眼前,可他剃头担子一头热,竟然能够视若无睹。 “我知道。”他站了起来,摆出送客的姿态,“我不能耽误九小姐的任务,也不能浪费九小姐的时间……你请吧。” “赵丰。”风灵昭却细细端详着他,“你说过,想娶我为妻,如今还算数吗?” 赵丰心跳不自抑地加快,但他随即就问:“你和风立晚是什么关系?” 风灵昭抿了抿唇,轻声道:“我就是风立晚。” 尽管心里隐约有些念想,赵丰还是轻轻倒抽一口凉气。风九小姐风灵昭,就是打败了得胜王的梁国少年将军风立晚! 这个消息,堪称重磅。 “你是风立晚……”说到这里,他嗓子发干,喉结上下动了动才能接下去问,“风灵昭和风立晚,哪一个才是真的?” “都是真的。”既然说开了,风灵昭也不再隐瞒,“我幼时名为风灵昭,后来随师傅上山,改名风立晚,从此弃了原名,都用这个名字。” “在春明城里,大家都不知道也就罢了,为什么得胜王和他的这个心腹闵、闵龙子好像也不知道风将 军其实是女子?”风立晚可是和得胜王的军队正面打过仗而且打赢了的。得胜王的接到的情报,会连对方主帅是男是女都辨不出来吗?这事情简直匪夷所思。 “女儿身治军难以服众,又会惹来许多麻烦。”风灵昭答道,“我师傅有一只面具,被蜃皇附著过永久蜃术,戴上之后即幻化为男子,从形貌到声音,无有破绽,便是异士也不能发觉。只是它化出来的面貌也被固定,不能改变。” “战争就要结束了,这事情再也无须遮掩。”风灵昭悠悠道,“今后我想让世人都知道,风灵昭就是风将军。” 世上还有这些离奇之事、离奇之物。赵丰良久才回过神来:“为何要回春明城寻一门亲事,也是、也是为了掩护抓捕闵龙子的行动?” “不尽然。”风灵昭咬了咬唇,难得露出一丝赧然,“我自己也想完婚。” “为什么?”对风灵昭了解得更多,赵丰就越不认为她是坐在深闺里头思顾情郎的小姑娘。这样独立而强大的女子,为何非要回来寻人成亲不可? “这就与梁国内政有关了。”风灵昭凝视着他,“你若有心娶我,我就说与你听。” 否则,那就是他国机密了?赵丰默然,问她:“你还要回去梁国,当你的将军是么?” “是。”风灵昭的回答没有半点犹豫,眸子很亮。 那片江山稳固,有她的功劳。赵丰点了点头,先深吸一口气才能接下去道:“九小姐还是另寻良人吧。” 风灵昭瞪大眼睛看着他:“你还在生气?” “不。”他缓缓摇头,声音里的苦涩饱满,“只是赵丰不配。” 这句话,说得很重。 风灵昭脸色一变,倏然起立,大步就往外走。 她已经拉开店门,却又停下脚步,但不回头:“你肩上药物须三个时辰一换,我明晨再过来帮你换药。” 赵丰抗声道:“不必,我可以找大夫帮忙。” “大夫?”风灵昭冷冷道,“他知道用法用量么?” 赵丰:“……”方才侍卫赵虎的确说过,这是风灵昭的独门秘药,别人都不知道配制之法。 “你抓紧休息,还有三个时辰。”说罢,风灵昭就迈过门槛,大步离去。 一时间,门里门外只有呼呼风声。 她的离开,似乎把店里最后一点热气都带走了。 又过好一会儿,赵丰才挣扎站起,步履艰难地走到门边往外眺望。 这时已近子夜,去游灯会的城民遭遇西埠头惊变,兴致全无,早就回家洗洗睡了。 街道上行人不见二三,只有路边的灯笼随风招摇,照出满地凄清。 赵丰伫立原地良久,直到身体支撑不住,才悠悠叹了口气,闭好店门走了回去。 两人都未发现,屋檐上立着一只灰色的鸟儿,比拳头大些,动也不动,和其他几个瓷制的檐兽排排站,真如雕塑一般。 (8月【魔王特供】书评区活动获奖信息见作者章后感言】 第303章 自尊心这个东西 赵丰才坐下,忽然想起一事,从怀里取出那只牙牌。 方才与风灵昭闹得不愉快,竟忘了把这东西给她。说不定是条重要线索? 现在去清音苑?可他现在又累又乏,肩上还有几个大血窟窿,走上几步就头晕眼花,也不知是不是失血过多的缘故。 罢了,等上三个时辰再交给她吧。 …… 十丈之外,黄大急得抓耳挠腮。若非他被千岁拎在手里,四脚不得着地,恐怕方才就已经蹿进店里大吼一声:“答应她!” 赵丰对风灵昭有情,风灵昭对赵丰好像也有意,鸳鸯谱又将这两人撮合到一对儿去,只要赵丰一点头,这不是郎才配女貌,豺狼对虎豹吗?天作之合啊! “他为什么不干!”黄大气得七窍生烟,仿佛被拒绝的那个不是风灵昭,而是他自己。 只要赵丰点头就能抱得美人归,然后两位主人完成了木铃铛的任务,黄大自己也弥补了撕毁鸳鸯谱的过错,皆大欢喜,多完美啊。 这小子怎就那么轴! 千岁把它晃了两下,仿佛拎在手里的不是一只活生生的黄鼠狼,只是一张皮子罢了:“没听过强按牛头不喝水吗?”这家伙修为大有长进哪,被钢镰抽飞只是唉哟叫唤了好久,千岁检查过了,只有一些皮外伤,脏腑完好无损。 燕三郎喝了口茶水,在边上补了一句:“强扭的瓜不甜。” 大半夜躲在屋顶上吹冷风,这种事情千岁可不愿常干,早就要求燕三郎包下灯笼铺子街对面的旅店房间,阁楼的窗户正好对着赵丰的店铺。 这样,两人才可以舒舒服服边喝茶边看戏,她还要求燕三郎白天买回许多零嘴儿。 啊,长夜漫漫,惟此消遣寂寞啊。 “对喽。”千岁夸奖他一句,才转头对黄大道,“你又想强行出手?” “也不是。”对上女主人寒光四射的凤眼,黄大被急躁踹飞的神智突然又尽数回笼,喃喃道,“这不是看着可惜吗,只差临门一脚就成了呀。” 千岁皮笑肉不笑:“你没忘了自己上次、上上次胡乱出手惹出什么后果吗?” “记、记得。”黄大打了个哈哈,“当然记得,我不会再犯了!”女主人为什么老要揪他痛脚?明明是一次,一次! 撕掉鸳鸯谱那事儿,纯属意外,非人力可控也。 “他也撮合不了。”燕三郎看了看底下合拢的木门,“他进去也打不赢风灵昭。”风雪庙里,黄大差一点就被风灵昭剥皮呢。 小主人这一记补刀可真狠。黄大苦着脸,不敢反驳。 “男人有样奇怪的东西,唤作自尊心。”千岁看燕三郎和黄大一起眨巴眼,不由得哂然,“是了,你俩没有。” “面对风灵昭,他可能自惭形秽。”千岁指了指核桃,“我要吃这个。” 燕三郎抓起核桃用力一握,“咔”,壳碎了。他把果仁小心拣起,撇去渣子,才递给千岁。 这动作纯属本能。供个祖宗供太久了,有时就会忽略了她是人还是猫。 千岁满意地吃掉两个核桃,才继续道:“这个词,你知道什么意思吧?就是你面对我时本该有的反应。” 燕三郎挠了挠头,想起自己头一回在暗巷里见到千岁的场景。她天生就是个发光体,美貌绝伦,强大而矜贵,而他只是个蹲在荒园睡觉的乞丐。的确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她都是他不能企及的。 “懂了。”燕三郎连连点头,千岁却从他眼里看不到半点“自惭形秽”的意味,不由得噘起了嘴,哪知燕三郎紧跟着就是一句,“但你还是我的呀。” “谁是你的!”千岁冷笑,“木铃铛是你的,我不过是住在木铃铛里而已!” 她被木铃铛绑定,才不得不跟这小叫化凑作堆!想得挺美啊,什么叫她是他的? 燕三郎知道这事儿争论起来没完,话锋一拐:“那怎么才能将这两人绑定一起?” “虽说感情一事,强扭的瓜不甜,但若将这两人剥得光溜地扔在同一个房间,生米煮成熟饭……”千岁眼珠子转来转去,“你说赵丰能不能行?” “我……” “算了,你还小,没有发言权。” 黄大忍不住道:“女主人,这样不好吧?说好了不强行出手?”女主人还嫌他的办法简单粗暴,哪知道她才是粗暴的祖宗。 也是,这次的活计重在引导,引导。“幸亏风立晚最后是个女子,否则木铃铛的任务可真不好完成。” 千岁正沉吟间,燕三郎忽然道:“逃走的司南翔在做甚?” “潜伏起来。”千岁想了想道,“闵龙子和他一样,都受了重伤,甚至闵龙子很难保持清醒。风灵昭的审讯未必能马上开始,那么司南翔至少还有半个晚上的时间。眼下他有两个选择——” “其一,他可以连夜逃走,知会得胜王赶紧撤离。但这样一来,即便得胜王及时撤走,大量情报也已经泄露出去,风大将军要对付他们就更容易了。以得胜王目前的处境来看,这恐怕不仅是雪上加霜,而是加砒(那个)霜了。” “其二——”她竖起第二根白嫩嫩的手指,“他可以再度狙杀闵龙子灭口,但他得找到闵龙子的藏身之处,并且这样做很可能搭上自己性命。” 她望着燕三郎:“如果你是司南翔,你会怎么选?” “那就要看,司南翔对得胜王有多忠诚,以及,杀心有多坚定了。”燕三郎缓缓道,“换成是我,选第一条路。” 这个贪生怕死的货,千岁轻轻呸了一声。 可是燕三郎紧接着又道:“无论司南翔想走哪条路,都不能漏掉一样东西。” 莫说黄大迷茫,千岁也觉奇怪:“什么?”她遗漏了什么吗? 燕三郎往灯笼铺子一指:“地行牌。” “着啊!”千岁忍不住打了个响指,“我怎么忘了这玩意儿!” 闵龙子在春明城来去自如的关键就是地行牌,那东西被黄大夺走,最后落入赵丰手里。这个过程,司南翔是一清二楚。 第304章 司南翔的算计 现在他脸被浓酸毁掉,出现在城里容易引惊恐,实在显眼得不得了。所以他若想悄无声息地行动,最好的办法就是借助地行牌。 好巧不巧,他又知道赵丰的住处。 黄大看看小主人,再看看女主人:“所、所以呢?”说话只说半截真不是个好习惯。 还是燕三郎好心给他解答:“所以,司南翔还会回来找赵丰。” 黄大怵然一惊:“他还要来?!”对上这等凶神恶煞,赵丰可是一点活路都没有,“他在哪,老子现在就去弄死他!” “说清楚,你是谁的老子?”千岁在他额头上打了个爆栗,疼得黄鼠狼叽叽叫,“再说,你打得过司南翔么?” 他也不知道,但不怕:“这不是还有两位主人么!” 燕三郎和千岁互视一眼,后者摇了摇头:“按兵不动,以完成木铃铛的任务优先。” 黄大急了:“不行啊女主人,不行!” 千岁怒道:“你说谁不行?” 黄鼠狼小眼睛滴溜溜转,想动之以理:“赵丰要是被害死,那鸳鸯谱、鸳鸯谱……” 千岁接过话头:“鸳鸯谱的问题就解决了,它总不能强迫风立晚和一个死人成婚吧?” 黄大凝噎。 还是燕三郎看不过去,拍了拍它的小脑袋:“没说见死不救。千岁的意思是,见机行事。” 这个“机”,指的是契机。 正说话间,三人听得“扑噜噜”几声。转头看去,却见灯笼铺子的屋檐下忽然有个黑影振翅飞起。 这个时节,蝙蝠和燕子都喜欢寄居在人类门庭。但以千岁眼力,当能觉它的与众不同。 “咦?跟上瞧瞧。” “那是什么鸟儿?”街上灯火通明,燕三郎就着光能看见它浑身灰羽,个头不大,“头上怎么长角?” “不是角,只是角状羽束。”千岁拎起他跟了上去,风驰电掣。黄大赶紧叼着燕三郎袖角搭个顺风车,变成一只挂在少年袖子上招摇的黄鼠狼,“那是油面角鸮。长得跟一般的灰鸮没什么区别,但眼睛是血红色的,很容易辨认。” ¥¥¥¥¥ 司南翔头颈泡进水缸时,灼烧感大有缓解。等他抬头时,就听见灯笼铺前堂传来的嘈杂脚步声,至少有十余人。 追兵到了。 此时再杀闵龙子已来不及,他只能推开后门冲了出去,一边用衣衫包住头脸,一边见巷就钻。 身后传来扑腾翅膀的声音,像是有禽鸟靠近。他头也不回打了几声唿哨,那很快就消失了。 好在这里暗巷复杂如蛛网,路人稀少,司南翔做了几个假象以迷惑追兵,因此身后的脚步声终于越来越远,越来越轻。 司南翔喘了两口气,随意选了堵高墙跳进去,里面是一栋两居的民宅,看出这是一家豆腐坊,院里的物什一应俱全。 脸上痛得厉害,司南翔去水井边打了一桶清水上来,趁着月色照了照,自己都倒抽一口冷气。 这时屋门嘎吱一声开了,有个男子举着木棍出来,恰见司南翔顶着一张厉诡般的脸站在那里,瘆得惊呼都堵在嗓子眼里。 司南翔沉着脸,一镰划过,直接将他喉咙撕裂。 鲜血才溅到墙上,他就冲入屋中,将睡眼惺忪的女人和孩子都杀了。 从头至尾,这家人都没能出半声尖叫。 把活人都清理掉,他又坐下来处理自己伤口。酸液的厉害,他算是亲身领教了,哪怕浸水及时,整张脸皮也都被腐蚀掉,徒留一片血肉坑洼。丁氏没泼中他的眼睛,因此双目仍然完好,但原本鼻子所在的部位只剩下一个鼻洞,嘴唇也蚀光了,月光直接映照两排红肉白牙。 噩梦中的恶诡,也无非就是这样的面相。他必定是不能招摇过市了,否则十二分显眼,走到哪里都会引惊叫。 司南翔用了药,止了疼,就坐在椅子上开始思索对策。 春明城不是梁国地盘,风立晚不可在此行使职权。但句遥国是有名的墙头草、顺风倒,如今梁王廷胜局已定,风家与官署的关系又好,能不能借用本地的官家力量呢? 倘真如此,莫说找到闵龙子灭口了,司南翔自己想逃离春明城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除非…… 他眯起了眼。 除非拿到闵龙子的宝贝,地行牌! 他若没记错的话,地行牌是落入灯笼铺那个年轻掌柜手里了。人都贪心,这种宝贝臭小子未必上缴。他如能夺回,后面要走要留才能更加主动。 就在这时,墙头上传来扑噜噜的振翅声。 司南翔抬手,就有一只灰色的角鸮落到他胳膊上。 “探出什么有用的消息?”这是他饲养的油面鸮,能够感知主人位置。他和闵龙子虽然遁地逃离清音苑,这只鸟儿依旧可以追踪而至。方才逃出灯笼铺子时,他特地指挥鸮鸟留在原地,以监控自己离开以后生的事情。 这鸟儿还有一项特殊的天赋。 话音方落,油面鸮就拍拍肩膀,忽然口吐人言: “你肩上药物须三个时辰一换,我明晨再过来帮你换药。” 最绝的是,这声音婉转中还有两分低沉,正是风灵昭独特的声线。司南翔今晚听过,自不会忘。 接着,就是赵丰的声音。 听完两人对话,司南翔微愕,忍不住呵笑出声,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 风立晚跟那小子有交情,并且明天还会过去一趟! 只是脸上疼痛太过,他一咧嘴就扯动脸皮,又淌出几滴鲜血。 这个不人不诡的样子!他气得一伸手拨乱盆里平镜般的水面。 离天亮不到三个时辰了,那女人还会去灯笼铺! 司南翔从屋里翻出半坛子酒,向天上的弦月遥遥一敬:“上巳节了啊,哈!”说罢连灌几大口。他饮酒从未这样小心,不敢让酒水碰到肌肤,否则就是痛不可支。 灌了酒,腹里就泛出一股子燥气,把重伤之后的疲惫都驱得七七八八。司南翔又歇了一会儿,仔细拿巾子裹好头脸,趁着夜色又出门了。 第305章 宝物何在? 清音苑被毁掉大半,暂时不能住人了,风灵昭并没有回去,而是前往另一处民宅。 这是她名下产业,鲜有人知晓。 可是黑暗中有人值守,并且她登堂入室以后就看见了代她出席灯会开幕的“风立晚”。 这人即站了起来:“河边埠头上跑了十几个,逮着六个,有三个咬毒自尽,另外三个被我们卸了下巴、封了经脉,刚刚审讯完毕,都是得胜王借给闵龙子的精锐。” 这会儿临近子时,埠头上的动荡早就平息。他们布下陷阱,以假丁氏母子引对手上钩。不过闵龙子自有判断,把得胜王借给他的手下都派去埠头,自己去清音苑寻人。 两边都在声东击西,算下来风大将军不亏。 “什么结果?” “得胜王太小心,这些手下原本驻扎在马皇谷,被一纸命令调予闵龙子差遣,他们都有数月不曾见过得胜王,更不知他藏在何处。” “那么还得从闵龙子入手。这两三年当中,得胜王都把他带在身边,他了解到的内情应该最多。”风灵昭沉吟,“他还有多久可以清醒?” “正在抢救。他那只眼睛保不住了,颅内还有损伤要处理。待镇定药效过去恢复神智,怎也要一两个时辰,这已经是最快了。” “司南翔呢?”此人逍遥在外,终是风将军心头大患。 “仍无音讯。” “他脸被丁氏毁掉,不能见人,夜里也就罢了,白天很容易被人认出。”下人送来茶水,风灵昭端起来一饮而尽,“从现在到天亮不足两个时辰,他定会有所行动。” “可惜这不是梁国,否则官署出面,可以挨户搜查。”春明城隶属句遥国,他们在人家地头上无权随意搜索拘捕。 “我们人手不够,好在司南翔不能在春明城停留太久。”风灵昭摇头,“他死忠于得胜王,必须尽快将闵龙子被擒的消息传给主子。” “我们与他,要打一个时间差。”她轻吁一口气,“这人脾性暴戾,现他的踪迹亦要十分小心。风家那里,都护好了?”灯会虽然精彩,风家人今晚却都留在宅中,不得外出。这是风家老头子亲自下的命令,风立晚要抓的人穷凶极恶,他担心自家人被尾随打击报复。 “已经加强戒备,内外不许进出,巡视都是三人成组。” 一切安排妥当,接下来就看他们从闵龙子口中问出得胜王的老巢位置在先,还是司南翔抢先通知得胜王挪窝成功,胜利与否的关键取决于时间。 她想了想:“丁氏呢?” “守在闵龙子身边。” 风灵昭站了起来:“我去看看。” 闵龙子夫妇被安排在阁楼,附近有明卫暗卫巡视。 如今闵龙子正被施救,丁氏不忍儿子小小年纪观看那样的血腥场面,将他带去另一个房间。 胖丁也担心道:“爹还能醒来吗?” 今晚第一次见着的男人,娘亲就让他喊爹。他懵懵懂懂,记忆里没有这个父亲的存在,却能感知母亲的悲伤和恐惧。 “能,当然能。”丁氏一把抱住了他。 风灵昭刚走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不用担心,他天亮之前就能醒来。” 丁氏看见她,垂擦了擦眼泪,小声道:“多谢。”多谢她肯救治丈夫。 “司南翔,也就是他那同伴担心闵龙子向我告密,还会想尽办法找到他灭口。”风灵昭一句话说得丁氏骇然变色,才接下去道,“想让你丈夫安然无恙,我们就要先下手为强,主动找他出来。关于这个人,你可有线索?” 丁氏想了想,茫然摇头:“这个司、司南翔,我今晚也是第一次见。我丈夫的信里,从来没提过他。” “你丈夫信里,也从来没提过得胜王?” 丁氏又回忆了好一会儿:“没有。” 风灵昭走动两步,才问她:“对了,泼伤司南翔的那瓶浓酸,你从哪里弄来?”顿了一顿又道,“我勘验过清音苑的二楼现场,封住窗户的木箱都有被腐蚀过的痕迹,你就是用它拆窗跳出?” 丁氏脸色讪讪,毕竟她原本拼了命想逃离眼前的女子,现在却要寻求人家的庇护。 “他们、他们给我的。” “怎么给你?”风灵昭关注的重点在这里,“你在二楼,闵龙子有钻地之能,但没有穿透二楼楼板的本事。”否则闵龙子直接将她母子接走就好,何必让她自己跳下来? 这也是风灵昭将丁氏和胖丁这两枚诱饵关在二楼的原因,即是不想让鱼儿提前咬钩溜走。 这时的丁氏已是言无不尽,再不敢藏掖:“我去窗台,就看见那里放着个瓶子,还有一张字条说明用法。” 风灵昭眯起了眼:“谁放的瓶子?” 丁氏一脸茫然:“我也不知,它出现得突兀。” 风灵昭目光闪动。也即是说,除了司南翔和闵龙子之外,当时还有第三人将瓶子送到清音苑二楼? 可是这个人,从头到尾都未出现过。 她正自沉吟,丁氏又嚅嗫道:“我丈夫他……你要如何处理他?” 闵龙子曾为得胜王心腹多时,与梁王廷为敌,现在这些人抓到他了,会怎么处理? 会处死吗? “这要看他肯不肯配合。”风灵昭轻叹一口气,“如果他知无不言,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丁氏一把跪倒,哀求她道:“风小姐开恩,我丈夫的宝物被夺之后也是普通人了,与我并无两样,再也不能为恶……” 话未说完,风灵昭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你说什么!” “啊?”丁氏一呆,“我说我丈夫也是普通人了……” “不对,他的宝物?”风灵昭厉声道,“他丢了宝物就成普通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的遁地之能并非天赋,而是宝物附加的特性?” “是、是吧?”她说得太专业,丁氏也愣了几息才算听明白。 “那东西在哪?”风灵昭立刻紧张起来。闵龙子的保密工作做得太好,她收集到情报也只知他有遁地之能,甚至可以带上多人。 第306章 再度上门 这本事了得,尤其逃命时格外有用,所以屡遭败绩的得胜王才重用之,时时将他带在身边,甚至在人手并不充裕的情况下还肯拨出精锐,助他救出妻儿。 可真相竟是这样,闵龙子的所谓“天赋”,原来不过是件宝物? 那么问题来了,丁氏说宝物丢了,此物又落入谁手! “那东西很小。”丁氏比划一下,“像佩又像玦,原本被我丈夫戴在脖子上。我们在灯笼店里,这个宝贝突然被抢走了。”她眼力远不如异士,地行牌当时被黄鼠狼叼在嘴里,其行动迅如闪电,她也没看清东西的模样。 风灵昭也跟着紧张起来“被谁抢走?” “一只、一只黄鼠狼。” “什么?”风灵昭还以为自己听错。 “有只黄鼠狼蹿到我丈夫颈上,把宝贝抢走了,然后被司……南翔砸中,那东西又飞到另一个人手里。” “谁?”风灵昭突然有不祥的预感。 “就是灯笼铺子的掌柜。”丁氏果然道,“赵丰。” 风灵昭一下抠紧桌子,身体前倾,又问一遍“你确定,宝物最后落到赵丰手里?” “是。”丁氏咽了下口水,“他拿到宝贝之后就潜进地底了,就和、和我丈夫从前一样。” 风灵昭顿时想起今晚纵马冲过拐角时,与赵丰的不期而遇。 原来他不是靠着双脚奔逃,而是遁行而出!否则司南翔杀人的手段暴虐凌厉,若有心取越丰性命,怎会容他逃出这么远? 糟了!想起司南翔,风灵昭心里蓦地涌上一股寒气。 她猛地站起,扔下一句“你在这里守着”,就急步赶了出去。 赵虎正好守在院门口,就见她风风火火冲过来,顺手点了他和另外两人“跟我来!” 此时的春明城已经是全城戒严,除了官兵,谁也不许在街道上纵马飞奔,否则定被拦下盘查,想要特权,就得有署里发放的令牌。风灵昭来不及去官署报备,只能挑两个腿脚快的随自己同往。 余下的人手还要守住闵龙子,以防司南翔釜底抽薪。 原该是通宵达旦,花枝招展的春明城,现在街道安静无人,就连树上的青果落地,都有扑簌一声。 不时有一队兵卫巡逻的身影经过。 距离有些远了,风灵昭心急如焚。 ¥¥¥¥¥ 春明城的前半夜,喧嚣震天,埠头与城区的两处爆炸扰乱灯会;后半夜,兵卫巡逻,满城寂静,一次咳嗽声都能传出老远。 那只灰色的油面鸮又飞回来了,拍拍肩膀落到灯笼铺子后墙,居高临下往周围看了几眼。 它本能地站在建筑的阴影里,一旦静止,几乎谁也发现不了它的存在。 但这不包括燕三郎和千岁。 千岁喃喃道“今晚居然有第二场热闹可以看。” 燕三郎脸上终于挂起一点担忧“司南翔手段太过凶残,我们不好置之不理。”对着黄大打了个手势,“去帮忙。” 黄大早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小主人一开口它就如蒙大赦,哧溜一下就跳窗而出。燕三郎能看见对面的油面鸮顿时转脸朝向这里,一下看见了黄大,于是俯身展翅,做了个跃跃欲飞的姿势。 油面鸮个头不大但十分凶猛,黄鼠狼这种动物原本就在它的食谱上。不过这头灰鸮受过严格训练,哪怕见猎心喜也没有贸然扑击,依旧定在自己的岗位上。 千岁指了指灰鸮“这傻鸟就是司南翔的耳目,帮他躲过城里的巡卫。”鸟儿在天上飞,谁会留意? “是个麻烦。”燕三郎说完,从书箱里取出一副弹弓。这东西简陋得很,基本就是个天然树杈摘去了叶片,然后缠上软筋就做成了。 这是他从黟城带出来的少数物件之一,在云城还特地换过一条鹿筋,被千岁笑话过一回,没想到这时派上了用场。 千岁照例翻了个白眼。弹弓,这玩意儿不是熊孩子的专用法器吗? 燕三郎以前多用弹弓射石子儿打鸟来吃,为了求活,他可掌握不少手艺。房间里没有小石头,他就瞄上了千岁的核桃。 上核桃,拉满弹弓,biu——! …… 屋里一灯如豆,烟气孤直。 赵丰原本只打算打个盹儿,但重伤之下血气衰乏,居然半倚在桌边就睡着了。 不知哪里一股凉风吹进来,烛火忽然跳动两下,险些熄灭,但很快又归于平静。 赵丰做了个梦。 这是杨向良过世之后,他首度梦见恩师。 杨向良和他分别站在一条小溪的两侧,周围空洞仿佛旷野,溪水有些浑浊、有些湍急,虽只有一丈宽,但赵丰不知为何心生畏惧,不敢迳直跳过去与恩师叙旧。 四周昏暗,赵丰看不清杨向良的神情,能望见他的嘴一张一合正在说话,语速似乎很快。可是溪水淌得太急,哗啦啦作响,把杨向良的话音都掩盖过去了。 他忍不住大声问了一句“您说什么?” 杨向良一顿,踏前一步,又动嘴了,可是依旧太小。 赵丰指了指自己耳朵,用力摇头。 还是听不见。 杨向良这回带上了比划,像是深吸一口气,然后再度张口 “欧啊——!” 声音又尖又利,像是惨叫,还格外宏亮,像是铁片在琉璃上划拉的声音放大了十倍不止。 赵丰吓得三魂七魄齐震,一下坐直,醒了。 他一睁眼就知道自己在做梦,杨向良和小溪都不见了,屋子里景物照旧。桌子还是那张桌子,红木柜子上的破洞还在,他身下的木椅还是那张木椅。 可有一样不对 后门开着,门边多了一团人影。 烛灯就摆在门边,光芒虽然微弱,但恰好足够照清这人脸上覆着的黑色面巾,以及他眼里冰冷的杀意。 屋子里飘荡着血腥味儿,赵丰不知道是从自己伤口还是从对方身上冒出来的,但他看见对方手里握着的飞镰了! 哪怕在昏暗的环境里,镰爪也依旧闪动着锋锐的光。 拜它所赐,赵丰身上多了几个血窟窿,它的主人纵然黑巾蒙脸,赵丰又怎会认不出他是谁? 司南翔! 。 第307章 挟为人质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307章挟为人质赵丰后背一阵发凉,这煞神居然一晚上找他两次! 司南翔刚走进来,赵丰醒得突然,他也是微愕,这时又闻外头夜鸮的惨叫声,心神一震。 鸟儿受伤了,外头有状况! 趁着他分神的功夫,越丰身体前倾坐正,双足就要落地。 司南翔知道地行牌在他身上,毫不犹豫甩出飞镰。若是这小子再逃走,他可就麻烦了。 不过空气中同时划过一道黄影,将镰勾准头给直接带偏。 “笃”一声,五个尖钩钉入桌面,却没打中人的血肉。 赵丰趁这机会脚踏实地,紧接着一个矮身—— “该死!”司南翔气得手上一拽,力贯爪钩,直接将桌子撕成两半。 又是那黄皮子作祟! 不过他定睛一看,赵丰并没有消失。 赵丰身子虽然半伏下去,但从头到脚都站在地面上,并没有入遁成功。 两人四目相对,都是一怔。 赵丰捏着牌子又默念几次,依旧无效,干脆大声道:“遁,遁!” 什么也未发生。 司南翔心花怒放,忍不住哈哈大笑:“是了,闵龙子说过遁地术一天只能施行三次,哈哈哈,三次!” 闵龙子捂这秘密捂得严实,此前他和得胜王都不知晓这是法器之力,但闵龙子也说过遁地术的限制,以便得胜王周密布置。 一天只能施用三回。他和闵龙子潜入清音苑用了一次,从清音苑再逃到灯笼铺用完第二次。 而后,这小子拣到地行牌从灯笼铺子逃走,那就是用掉了第三次! 莫说黄大麻爪,十余丈外听见这段对话的燕三郎也忍不住问千岁:“你知道地行牌还有这个限制么?” “当然——”千岁嘴角一抽,“不知道!你乖乖在这等着,下面太危险不适合小孩子。”说罢站起来迈出一步,即身化红烟,飘向下方去了,只有一句话犹在耳边,“离窗子远一点。” 司南翔擅于爆破,情绪又不稳定,对燕三郎也构成严重威胁,她不能让他涉险。 啧,到头来不还得她出手么?想偷一回懒、多攒一点愿力都不行! 底下赵丰听得面如土色,看也不看,抓起手边两盏灯笼掷向司南翔,转身就往前门跑。 这小子还跑得挺快。司南翔怎会让他再溜一次,镰爪老实不客气钉住他的去路。赵丰险而又险侧身挡过,司南翔已经冲到他身后,一把拽起了他的衣领! 黄大着急,扑上来就啃,身形在半空中变得大如狼狗,牙齿还自带腐毒,司南翔要是真被它咬上一口,骨头都得折断。 可是他在这东西手下吃亏多次,早有准备,另一只砂钵大的拳头抡出去,正中黄鼠狼面颊,将它打得摔飞出去。 “哪里跑?”他狞笑着将赵丰拽向自己,准备将他脑袋拧断。 就在这时,前门突然被踹开,一声清叱随之而来:“住手!” 这声音司南翔只听过两次,但绝不会忘。他转头看去,门外冲进来几人,最前面一个俏面紧绷,眼里寒光闪动。 风灵昭。 油面鸮的号叫太凄厉,半夜里能传出去很远,风灵昭正往这里赶,闻之立知有变,当下施展身法赶来,正好撞见这一幕。 司南翔果然住手,但紧接着就抓着赵丰胳膊,“咔嚓”一声拽到脱臼,而后将他拖到自己跟前当作盾牌。 这一下剧痛加身,赵丰失声大呼。 他肩上原就有三个血窟窿,司南翔又故意在他伤口抓捏,令他浑身发抖,提不起一点劲道。 不过这少年也是硬气,见到风灵昭就在眼前,知道司南翔要设法令她分心,于是咬紧牙关,任司南翔手上又加气力也再不吭出一声。 司南翔嘿嘿笑道:“风将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心中暗暗道,天还没亮她就提前赶来,是发现一点端倪? 可是他根本来不及布置,唉! 见到司南翔拉脱赵丰胳膊,风灵昭秀靥上就闪过一丝怒色,忍不住走近两步:“何必为难局外人?” 司南翔看她走近,目光一闪,并不喝止,而是低低笑了两声。 那笑声竟有几分如释重负。风灵昭只觉危险,站定了道:“充暗投明,你还有活路。” “活路?”司南翔扯下面巾,指了指自己,“你看我这张脸,今后还有活路?” 风灵昭一噎。他的脸惨不忍睹,能将大闺女活活吓晕过去,又因为没了鼻子和嘴唇,说话都漏风。 这个人,的确不像能好好过日子了。 “把闵龙子交给我。”司南翔嘿嘿一声,“还有他老婆!”向他泼酸毁容的就是丁氏,“把他俩都交给我处置,我就放人。” 风灵昭沉默了。 “快点!”司南翔在赵丰肩膀上又加了一把劲,后者虽然一声不吭,但痛得嘴唇都咬破了。 其实司南翔还盼他冲着风灵昭大呼一声:“别管我。“ 最好声情并茂,这样,更能扰乱风将军的心绪。 可惜,这小子就像个锯嘴葫芦,只把牙咬得咯咯作响。 可是风灵昭望见赵丰额上淌下来的滚滚汗珠,终于侧首吩咐道:“去把闵龙子夫妇带来。” 赵虎微惊:“大人?” 风灵昭心里也在飞快盘算,知道眼下惟有拖字一诀:“快去。” 赵虎转身出铺,飞快离去。 司南翔面色微松,风灵昭见状即安抚他道:“良禽择木而栖,得胜王败局已定,你何必跟着他一条路走到黑?” 司南翔侧头呸了一口沫子:“姓沈的都不是好人,我瞧不上!” “我不迫你投诚。”风灵昭面色诚恳,“你现在放人,我立刻就放你出春明城,绝不食言。” 司南翔侧了侧头,但他没有脸皮,别人也看不出他是什么表情。风灵昭只能当他动心,又道:“你就不想为自己逍遥一世?” 逍遥? 司南翔似是长长吁出一口气。 他见风灵昭又要开口,忽然道:“你倒是很着紧他的性命。” “他”,指的当然是赵丰。 “他无辜。”风灵昭抿了抿唇,强压住心底的焦急,“战争就快结束,你我手上沾染的血腥都已太多,何不积点功德?” 大魔王娇养指南 大魔王娇养指南 第308章 现在是第二天了 “无辜?”司南翔似是没听见后面一句,冷笑道,“既然身在局中,那都不无辜!”他心里明镜似地,风立晚何等果决的人物,战场上一个命令就能填进去千百条人命。赵丰于她必定重要,否则她哪会在乎他的死活? 他们这种手底下冤魂无数的人物,有什么资格说功德? 他这是误打误撞拣着宝了,也正因如此,司南翔心底暗暗做了个决定。 他口中说话,手上却不曾放松对赵丰的钳制,后者伤口仅包扎不到一个时辰就又重新绽开,鲜血淋漓,打湿他半边身子。 风灵昭见赵丰脸色发白,嘴唇却泛青,心里溢过丝丝疼痛。这感觉于她甚是陌生,风灵昭却无心体会,脑海里倒有一个念头浮起 司南翔出现在这里,就证明那件能遁地的宝物先前果然被赵丰所得。那么,现在它又在谁手里? 两边各怀鬼胎,时间流逝很快。 过不多时,赵虎回返,除了大队人马,还有一辆马车。在此期间,风家已经去官署报备,取得了特许令,这才能深夜车马往返,速度比来时要快上不少。 车帘一掀,就有几个壮汉将昏迷不醒的闵龙子抬了下来。丁氏跟在他身后走下马车,一抬头见到门里的人,惊得连退几步,上下牙关磕个不停。 这个厉诡一样的男人,莫不是、莫不就是被她亲手泼酸毁容的司南翔? “进来!”司南翔也看见她了,冷笑不止。他脸上又在流血,却没法擦拭,只得下意识舐了舐门牙。 不急,一会儿算总账。 丁氏看见这副恶形恶状险些昏厥,亏得身边有侍卫搀扶,才没有软倒在地。 “我不进去,我不进去!”她拼命摇头,但侍卫还是将她搀进铺子。 “闵龙子夫妇已经带到。”风灵昭皱了皱眉,“交换吧。” 交换人质就有动作,就有空子和机会可钻。 谁也没发现,有一缕红烟着地面飘了过来,悄悄附进赵丰的袖子里去。 “好。”司南翔倒也爽快,下巴朝着闵龙子夫妇一点,“近点。” 侍卫在风灵昭授意下,果然将这两人又朝他挪近一点。 “放开赵丰。”风灵昭盯着他道,“我们可以后退。” 赵丰于司南翔不过是一路人,现在闵龙子夫妇已经送到,司南翔实在没有继续扣他为人质的理由。 她知道,司南翔到现在仍想替得胜王灭口,果然当得“忠心耿耿”四个字。 可是司南翔忘了,他自己也是得胜王的心腹,就算闵龙子死了,风灵昭一样可以拿下他,审讯得胜王的老巢。 因此她很笃定,就算把闵龙子交出去,她也不会损失重要情报。 司南翔笑了——至少大家都看见他张嘴了,而后将自己衣襟一把拉开! 这动作太反常,就算赵丰疼得头晕目眩,也忍不住垂首瞥了一眼。 他看见司南翔的腰带上缠着七、八颗黑色圆珠,大小不一,小如鸽蛋,大如鸡子,每一颗都用皮套妥当收置。 而后,他就听见周围清一色抽气声。 这东西,很厉害? 赵丰正茫然,忽觉出自己掌心淌过一阵暖热——他手里,一直下意识紧攥着地行牌。 牌子在发热。 就在这时,有个细微的声音在他心底响起,辨不出男女,但震得赵丰心旌摇动,“第二天了。” 什么? “地行牌一天只能用三次。”明明是一整句话,他听完却只用一瞬,“子时已到,现在是第二天了。” 地行牌,可以使用了!赵丰当即动容。 显然司南翔忙于应对眼前众人,尚未意识到这一点! 这时风灵昭也忍不住变色“司南翔,你疯了么!”她身后的侍卫都往后退出几大步。 司南翔一翻腕,手腕里赫然亮出一枚雷震子。他握着这杀器,眼睛却盯紧了风灵昭“杀闵龙子不如杀你,我王方可高枕无忧!” 他重新潜回这里,一直都不为灭口闵龙子而已。 他想要的,是风将军的命! 蛇无头不行,只要除掉风立晚这个首脑人物,西南梁军对于得胜王的搜捕立刻会被打乱。等梁廷派来新的首领,中间至少会空档三个月以上,得胜王即有难得的喘息之机! 说不定,他就能借着这段时间的休养缓过元气,东山再起! 说到这里,司南翔哈哈大笑,畅快已极“这几颗能把你们全炸上天。哈哈,你们跑也无用。” 话音未落,风灵昭迳直扑了上去。 她迅如脱兔,几乎是旁人一眨眼的功夫,刀光乍起——她已经欺到司南翔眼前,半月形的弯刀斩向抓着雷震子的手臂。 果决、凌厉,迅雷不及掩耳。 这么近的距离引爆,众人都是死路一条,不如冒险一试。 她的动作快极,司南翔指头刚动,腕上即是一凉,整个手掌都被切了下来。 风将军的刀,果然名不虚传。 风灵昭一回手就将司南翔的断掌接在手里,用力至柔,以免引爆掌中的雷震子。圆刀再度翻起,划向他腰带。 不过司南翔仿佛感受不到疼痛,另一手很干脆地放开赵丰,垂落下来,按向自己腰带。 随便捏爆一个,这里所有人都要死! 眼前这一幕太骇人,门边的丁氏尖叫着趴到丈夫身上,等待生命的终结。 离得这样近,他们夫妻是万无幸理了。这一瞬间她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多亏胖丁没有同来。他们的儿子能活下去。 而后,就是地动山摇。 丁氏被惊天动地的爆炸声震得双耳轰鸣几至失聪,脸上泪水长流不止。 她趴在原地,好久动弹不得。 可她抽咽了两声,然后发现 自己还活着。 她茫然抬头,看看丈夫,再看看自己,好像手脚俱在,并没有被炸得支离破碎。 再看眼前,灯笼铺的地面被炸出无数裂纹,然后轰隆一声,整体下沉了至少两尺。 回想爆炸声有些沉闷,好像来自地底? 黑烟滚滚而起,房子摇摇欲坠。灰土砖石噼里啪啦往下掉,屋顶的椽梁也吃不住劲儿,在清脆的断裂声中坠了下来。 。 第309章 心弦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309章心弦“房要塌了!”赵虎大喝一声,“快出去,快带人出去!” 当即有人将闵龙子夫妇都带了出去。丁氏转头,望见风灵昭还站在原先的位置,一动不动。 “大人,快走!”赵虎喊了两声,风灵昭都无反应,只得斗胆去拖。哪知她很容易就被他拖了出去。 才走到街心,身后的灯笼铺子就轰然倒塌,碎成了一地废墟。 边上几栋商铺也受了影响,墙体倒塌、开裂,地基跟着变形,但都没有灯笼铺子损毁得这样彻底。 尘土飞扬,刺痛了风灵昭的眼睛。她抬手揉了揉,指尖上沾着一点湿濡。 “您……”赵虎站在她身边小声,见她脸色铁青,不知说什么好,支吾了一会儿才道,“您节哀?” 风灵昭喉间动了动,涩声道:“我有什么哀好节?” 方才她招式用老,无暇去阻止司南翔了,却见赵丰回身,突然将司南翔扑倒。 这两人一下浸入地面,仿佛入水,连一点阻碍都没有。 而后,她就感受到了雷震子的威力。 司南翔是投爆的高手,给她的军队添过不知多少麻烦。她知道这家伙手段精准,说这些雷震子能把所有人都送上天,那就一定能,哪怕她有护身罡气。 前提是,在地面上引爆。 “蠢货!”她口里低低骂了一声。说好的胆小如鼠呢,他突然这样义无反顾,她不习惯哪。 可是,以后也没有机会习惯了吧? 风灵昭心底突然一阵闷闷的钝痛,又有莫可名状的空洞。 她待胸口这一波快要饱溢出来的情绪过去,才戛声道:“将闵龙子夫妇送回,差人去官署报告,再——”她闭了闭眼,喉间动了两下,才能往下说,“——再收拾废墟,连周围的店铺一并赔偿。” 手下领命,分头去办。 这时躺在门板上闵龙子发出一声微弱的低呼。 爆炸的声响和震动,令他提前醒来了。丁氏劫后逢生,又见丈夫清醒,喜极而泣。 风灵昭向他一指,木然道:“都带回去,给我问出得胜王下落。” 于是身后很快响起了辘辘之声,众人开始往回走了。 她在军中说一不二,既然要大伙儿都回去,这里很快就走得只剩她一个人。 风灵昭在原地伫立片刻,才走进废墟里,边拣边看。 铺子是被震塌,不是被炸飞,因此里面的物件多数保持完好,只是下沉的地面开始渗水,显然从爆炸中心到地表被炸开了许多裂缝。 她俯身从废墟里拣起一只眼熟的瓷瓶。 上回赵丰割破了手,她将这瓶药送给了他。现在瓶子还留在桌上,人却已经没了。 风灵昭将瓶子攥在掌心,忽听废墟里哗啦一声轻响,不由得豁然转身:“赵……” 她的人手已经全部撤走,如今还能在这里发出响动的,难道是? 在她注视下,不远处的瓦砾被翻动,从底下钻出一只黄鼠狼。 风灵昭脸上泛出的喜色一下凝固,而后渐渐散去。 一人一黄鼠狼默默对视。 黄鼠狼半立起来,拿前爪梳了梳脸,给了她一个不屑的眼神,最后一溜烟儿跑掉了。 风灵昭收回目光,苦笑着暗叹口气。 这只黄鼠狼好眼熟,并且赵丰对她提起过黄鼠狼,看来就是这一只? 夜半出了这样的大事,这条街上虽然多商铺、少居民,但也渐有看客聚拢,都朝这里指指点点。 再然后,官差们就来了。 四周一片熙攘,风灵昭也呆不下去,只得大步离开。 春明城这段经历,只是她军旅生涯中一段小小插曲,她想,明天就要离开,越快越好。 ¥¥¥¥¥ 拐过一条街,风灵昭就把围观的人潮都甩在了身后。 这个时候,不远处却有人小声道:“那个……” 风灵昭一下站定,动也不动,像是被施加了定身法。 她慢慢转头,看见拐角处的阴影里站着一个人。 他浑身血迹斑斑,灰头土脸,连脸都被熏黑了,反衬出一口白牙。 “赵丰?”风灵昭眨了眨眼。 “九小姐。”赵丰走了过来,姿势有点不自然,“可否请你……” 话未说完,风灵昭忽然低头冲过来,一把抱住了他。 赵丰被她撞得闷哼一声,险些吸不上气。 他听她喘息很急,并且能感受到她的……起伏得有些厉害,给他带来不少压迫感,脸上不由得发热:“你该不会哭了吧?” 风灵昭一下放开了他:“谁哭了?” 赵丰低头,见她果然没有流泪,但杏眼瞪得滚圆,死死盯着他,像是恨不得在他身上灼出个洞来。 “我以为……”他说到这里也觉自己傻气,遂切换了个话题,“九小姐,可否请你帮我复位?” 复位?风灵昭目光顺势落在他软绵绵垂下来的胳膊上,不由得啊了一声。是了,这家伙胳膊脱臼,方才那一声闷哼是被她抱疼了吧? “你怎不早说?”她在他胳膊上轻按几下检查,成功按得他脸色更白了,又小声哼哼。 “我、我是想早说。”敌不过她速度快啊。 “方才那般英勇,现在怎么又怕疼了?”风灵昭抓稳了部位,“忍着点啊。”轻轻一拧。 赵丰“啊”地痛呼一声,额头淌汗。 “好了,试试。” 赵丰轻轻抬动胳膊,果然听使唤了。“谢、谢谢。” 他就没见过哪个大姑娘给人正骨的手法能这般娴熟。 风灵昭见他身形摇摇欲坠,想起这人身上还有几个血窟窿,于是道:“在这等着,我去去就来。”说罢转身跑了。 赵丰慢慢坐了下来——他也无处可去。 过不多时,风灵昭果然回来了,还带着一辆马车。这会儿宵禁还未结束,也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法子。 她扶着赵丰登上马车,一边轻声道:“你的铺子塌了,我给你找个地方住。” 赵丰只能点头。 马车开动起来,很快路过事发街道,赵丰望着那片废墟和水泄不通的人潮,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 风灵昭见他脸上全是后怕,不由得道:“你怎么逃出来的?” 第310章 我怎么就没想到? 她知道赵丰拖着司南翔入地,必定是动用了地行牌。可是两人都在爆炸最中心,司南翔死了,赵丰也没能幸免才是,为什么他最后又能爬回地面? “我也不知。”赵丰说起这个也是一脸茫然,“我扑倒司南翔以后,拼命把他往地底按。”按得越深,地面上的人才越安全,反正扑出去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必死无疑。 “不知怎地,我就脱手了。爆炸时我也有感,但前方好像围着一堵墙,将地底冲上来的力道都卸走了。” 风灵昭脱口而出“什么样的墙?” “只是感觉罢了。”赵丰苦笑,“我也看不见,地底漆黑一片。” 他也以为自己死定了。能逃出生天,纯属意外啊。 这家伙要是弄不清楚,别人更没招儿了。不过那都不重要了,他活着回来了。风灵昭咬着唇,好半天才道“既然你活着,为什么老半天才回来!”她还傻乎乎站在废墟里凭吊了好久! 丢人! “我第一时间上浮了。”赵丰满脸无辜,“可是地行牌还用不熟,我、我钻出来的位置不好,在两条街开外,又在别人屋子里。我怕被人当成贼,费了好大功夫才溜出来。” 风灵昭扑哧一声笑了,又觉眼眶有些发热。 她赶紧扭头看向窗外,低低骂了一声“傻气!” 赵丰终于逮着机会发问了“对了,司南翔死了,我们就安全了?” “对。” “你……”赵丰犹豫了一下,“你在春明城的任务就结束了罢?” 风灵昭轻轻嗯了一声。 “那么,你何时打算离开?” 风灵昭轻笑一声“你着急赶我走?” “不敢。”赵丰赶紧摇头。 “你是舍不得我走?” “我就问问。”赵丰轻声道,“终是患难一场。” 风灵昭轻轻吁出一口气,往后靠到厢壁上“闵龙子已经清醒,回去就可以审讯。至多明天清晨,我就会出发,回去领军攻打得胜王老巢。如果运气好——” 她缓缓闭眼,终于露出一点疲态“梁国的战争或许就可以结束了。” 她脸上又是公事公办的神情,赵丰想起她的身份,顿时百感交集。好一会儿,他才能咽下喉间的苦涩,低声道一句“恭喜”。 “今次是我失误了。”风灵昭轻轻,“多亏有你。” 现在回想,司南翔是抱着玉石俱焚的心态,打算将她和闵龙子一起炸死。如此一来,得胜王的消息不致走漏,短时间内又免去追兵之患,乃是一箭双雕。 她错判了司南翔对得胜王的忠诚,险些搭进去所有人的性命。幸好,赵丰替她弥补了错误。 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 少年面上也写着疲惫,斜倚在座位上,风灵昭侧首看着他“你怎么突然英勇起来?”这家伙半个月前被几个地痞勒索都不敢反抗,方才怎么有胆子慷慨赴死?“你明明可以用地行牌逃生。” 赵丰忽然呆住,反手一拍后脑勺“说得是啊!我、我……我当时为什么没想到!”大家都要死,他拿着地行牌往地底一钻就可以活啊! 坚实的地面可以帮他挡去绝大部分的爆炸威力。为什么当时就是没想到? 看着他的傻气模样,风灵昭顿时笑不可支,心底那点儿愁怅和疲惫都不知被驱去了哪里。 她边笑边摇头,果然还是他,贪生怕死的底子。 赵丰苦笑道“我只道自己横竖是活不了了,用了这牌子还能少死几个别人,不亏。” 风灵昭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伸手抹了抹眼才道“你这开铺子的掌柜,果然会算账。” “这不是……又废了么?”废墟的废。他眼里写着的全是辛酸,“头一个铺子被烧光,后一个铺子被震塌,我好像真没有开店的命。” 说起来,的确好像是这么回事。风灵昭同情道“说不定你与春明城犯冲。” 赵丰愁怅了“那我还能去哪?” 铺子每毁一次,他好不容易攒下的积蓄就被烧光一次,现在他又是个身无分文的穷光蛋了。 风灵昭慢慢敛起笑容,目光微闪“说不定,会有更好的去处呢?” 这话似有所指。赵丰心里一动,看向风灵昭,后者微笑不语。 …… 车行至风灵昭的住处,她将赵丰扶下,院里即有数名侍卫迎了上来。 赵丰认出其中的熟面孔赵虎。 这几人见到他都是一愕,仿佛见诡,但随即笑逐颜开,纷纷围上来打招呼,热情得赵丰心里都有点发毛。 风灵昭不耐烦挥手,将他们都赶开,这才将赵丰扶去内室,亲自给他清理伤口、更换药物,又找人换水换巾子,要替他擦洗头面。 赵丰赶紧婉拒,她也不坚持,唤来赵虎代劳。 赵虎一边替他擦拭身体,一边啧啧道“哎哟,瞧你面相文弱,看不出这身板挺不错的,想来我们将军……” 话到这里,门柱被磕响,咣咣两声,风灵昭不冷不热的话传了进来“赵虎。” 赵虎打了个哈哈,不敢再说,飞快帮着赵丰穿好衣裳,就一溜烟儿走掉了。 这番折腾,又过去了一个时辰。 风灵昭抱臂倚在门边,足尖在地上划了两个圈,才对赵丰道“很晚了,你睡罢,我还要去找祖父聊聊。”这人脸色太难看了,亟需休养恢复。 赵丰点了点头,想起她天亮就要离开,欲言又止。 最后,他想说的话还是没说出来,只道了一句“多加小心。” “会的。”风灵昭转身,才跨出门坎又道,“打完仗,我就回来。”说罢,反手替他关上了门。 ¥¥¥¥¥ 黄鼠狼钻出废墟,走了几个迂回路线,才溜回街对面的房子里。 燕三郎站在窗边,背对着它。 房子里,只有燕三郎。 黄大左顾右盼,咦了一声“女主人呢?” 燕三郎低头眺望底下一片热闹,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黄大凑近,才看出他脸上的凝重之色。 女主人还未回来,该不会……黄大被自己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吓得炸毛。 。 第311章 好问题 不不不,不可能!女主人在他心目中近乎无所不能,区区一次爆炸,怎能奈何得了她? 他盯着底下的废墟。地面被炸出长长一道疤痕,地下水汩汩涌出,可见发生在地底的爆炸威力无穷。 黄大心中又动摇了。 “小主人。”他小心翼翼道,“我再下去看看?” “不必。”燕三郎头也没回,“你什么也看不见。” “……哦。”小主人周边的气压好低,他都不敢靠近。 好在此时有一缕红烟从围观人群钻出,在夜色下飘进了二楼窗口。 黄大挥着小爪子惊喜道:“女主人,您终于回来了!” 燕三郎小脸一直绷得很紧,这会儿终于松了口气。 他二人都听见千岁轻哼了一声:“小没良心的,连下楼找我都不肯!” 她语气艾怨,燕三郎却道:“你要我待在上面,不得下楼。” “……”呃,好吧,这好像是她的原话。 他又道:“地上那摊子瓦砾也困不住你。” “哼!”算这小子又说对了。 燕三郎望着空中这缕飘浮的红烟,只觉颜色似乎淡了很多,不由得心中一跳:“怎么不化形?” “怕吓着你。”话音未落,她就变回人形。 还是那个美貌不可方物的女郎,夜风吹动她的衣袂。燕三郎却踏前一步,神色大变:“你受伤了!” 她左肩上有一掌宽的开放性伤口,形状也很奇特,像被强酸腐蚀,表面凹凸不平。鲜血流出,与红衣同色,很不显眼,却瞒不过燕三郎的眼睛。 甚至袖子里伸出的素手,也是千疮百孔。 好好儿一个大美人,右半身完美无暇,左半身血肉模糊。她立在昏暗的光线里,就有一种触目惊心的不协调。 燕三郎瞳孔一缩,向着千岁伸手。 这是下意识的举动。还未触到她衣裳,他就回过神来,突然缩手:“坐下来,我给你治伤敷药。” “没用。”千岁慢慢坐下,却摆了摆手,“这些药物对我无效。” “如何是好?”燕三郎紧紧盯着她的伤口,“怎么会、会伤在这里?”她在红烟状态受创,怎么会有具体的伤口? “终归还不够强大。”千岁难得叹了口气,“我受到爆炸震荡,必有体现,只是将受到的伤害集中去肩膀爆发而已。”说着,身边浮起琉璃灯。 她伸手入灯,抓出一团金光。还未等燕三郎和黄大看清那是什么,千岁已经将之一把按在自己肩头,顺着胳膊推到手背。 一人一鼬都听到“嗤”地一声轻响,像清水滴进了滚油锅,甚至他们还能看见白汽从伤口冒出。 千岁也轻轻哼了一声,面露痛苦之色。 燕三郎咽了下口水,没来由地紧张。 不过金光瞬间就隐入了肌肤之下,消失不见。 紧接着,千岁身上的伤口就以人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愈合。 皮肉生长的过程,比伤口本身还吓人。她特地转过半身,不让燕三郎看见:“行了,没有大碍。” 话是这样说,燕三郎看她的脸色还是素白:“这样疗伤,动用很多愿力吧?” “可不是么?”一说起这个,千岁把心疼都写在脸上,“说不定这次木铃铛的任务白做了啊,能收支平衡都是万幸!” 琉璃灯静静浮在半空中,燕三郎总觉得千岁支取了愿力以后,它的亮度好像降低少许。 灯身上的细小裂纹都修复完毕,还余下两道长而深的裂痕横贯整只小灯。在燕三郎的注视下,其中一道又加深了一丁点。 这是不进反退啊。 他张了张口,没敢提醒她,但同样凑近了看灯的黄大就惊恐地喊了出来:“不好了不好了,裂纹加深了!” 千岁大怒,反手一巴掌把它pa出窗子:“吵死了,我不知道么,用得着你来提醒?”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燕三郎默默看着黄鼠狼变成空中一道抛物线,再默默看向她来不及收回去的手。 嗯,伤口基本愈合了,他看见的又是白嫩嫩一片。 然后他就识相地改换了提问方式:“还得吃进多少愿力,才能把这盏灯修好?” 千岁抚着琉璃灯身,幽幽道:“怎么也要木铃铛再来三四个橙色或者红色的任务方可。” “橙色、红色?”燕三郎眨了眨眼,目前好像都没遇上。 “那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千岁伸指在他额头上一戳,“一个红色任务给付的报酬,相当于五六十个绿色。” 那果然要靠运气。当然燕三郎最关心的还是任务的安全性:“木铃铛给出的任务,按什么划分颜色,难度么?” 他下意识挠了挠额头,痒。 “这可没有统一标准。”千岁也琢磨这玩意儿很久了,“依我多年的经验,大概是牵动的因果越多、引发的后果越严重,任务的颜色就越深。” 她耸了耸肩:“当然,它对‘严重’与否的判断,与人类的视角不同。” 燕三郎点点头,记下了。 千岁一眼看出他的欲言又止,端起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又想问什么了?”看他那想问又不敢问的模样,就知道这小子怀揣的不是什么好问题。 “琉璃灯总会修复完毕,然后呢?” 千岁一怔:“什么然后?” “然后,它会怎样?”燕三郎顿了顿,才接着问,“你又会怎样?” “阿修罗指一物为命灶,它就相当于人类的丹田。”千岁的脸色还有一点苍白,还未恢复作先前的桃花颜。她顺势坐了下来,观望底下的热闹,“人类的丹田若被打碎,也要愈合完毕才能重新修行;命灶倒还好些,破损时也能用,一旦修复如初,我施行神通耗力更少、威能更大。” “人类修行,可以筑养丹田,将它提升到不同境界。”千岁现在已经明白如何让燕三郎听懂,“同样的,命灶也可以通过特定手段晋阶。不同的命灶,进阶方式不同。琉璃灯就要吃进大量宝贝,才能提升自己。” 燕三郎若有所思:“这样看来,愿力与命灶不是同一码事。” 第312章 千岁的账 “当然不是。”千岁白他一眼,“琉璃灯如瓶子,而愿力就是瓶中水,积攒得再深厚,瓶子太小也盛装不下,必须扩容。这就要求命灶晋阶,如同人类提升自己的境界。比如你现在的境界叫作——” “洪川。” 修习《饲龙诀》的异士,第一阶段为“洪川”,即是真力小龙在十二正经中野蛮生长,互不干涉。 “嗯,在你养出十二条小龙后,就要尝试打通奇经八脉,那时就进入下一个境界。”她把琉璃灯召到身边,“琉璃灯也一样,修补完毕以后,也要尝试打通新的境界。不过我第一次指它为命灶,对它不甚了解,只知下一阶为‘熹微’之境。” 燕三郎点点头,懂了。 琉璃灯便是装载愿力的容器。无论千岁收集的愿力有多么丰厚,如果琉璃灯本身的境界不提升,它就有容量不足、强度不够的限制,这与人类的丹田运行同理。 “一般来说,提升琉璃灯境界的最好办法就是吞噬天地间的宝物。越贵重越好,越稀有越好!但你现在太穷,就算把全副家当都拿去买宝贝,也不够琉璃灯几口吞的!所以我暂时只能拿愿力填补它。”说到这里,千岁狠狠瞪了他一眼,“你就不能上进些,多赚点钱!” 燕三郎挠了挠头:“我会尽力。”他有钱有房,也算是小富翁一枚,但距离好好供养千岁确实还远远不够。 “那么——”他终于将长久以来的疑虑给问出了口,“存在木铃铛里的真力,我何时可以动用?” 这几年来,他都将完成任务给付的真力储存在木铃铛里,何时可以派上用场呢? 千岁笑了,原来这小子始终惦记自己存起来的宝贝。“唔,你在‘洪川’境界是肯定用不了的。眼下你身体当中的小龙太多,无论哪一条得到真力灌输,都可能一下子变得过于强大,从而破坏洪川中的平衡;如果你把真力平摊给每一条小龙,只会加剧它们的内耗,等到自相残杀完毕,这部分真力其实就浪费了;同时你的身体也承受不起。” 燕三郎沉默了。千岁话里话外只有一个意思:欲则不达,他还得捺住性子。 不过,难得她有耐心给他答疑,甚至将琉璃灯的秘密也分享与他,燕三郎知足了。 这是不是说明,她对他终于有了些许认同? 这时,被甩出去的黄大终于吭哧吭哧回来了,并未感受到屋中有何异常。 “女主人真厉害!”它抖了抖毛,开始拍马p,“当时我还以为自己死定了。”结果赵丰把司南翔带进地底爆炸,而女主人又把赵丰活着带回来了,所有人都活了下来。 所以这公式掐头去尾,就是女主人挽救了所有人的性命,包括它。黄大向自己点了点头,嗯对的,就是这个算法。 “废话。”千岁连一记白眼都懒得给它,只问燕三郎,“任务完成了么?” “还没有。”燕三郎抚了抚木铃铛,上面那两个碍眼的字还在。 “这事儿该告一段落才对呢,无论算是办好还是办坏。”千岁捂着小嘴打了个呵欠,“睡吧,明儿再说。小孩子熬夜会长不高哦。”说罢,拍了拍燕三郎的脑门儿。 “你……”燕三郎犹豫一下,才低声道,“你现在没事儿吧?” 千岁一低头就望见他眼中的担忧,眼珠子一转,伸手抚额,慢慢坐了下来:“哎?我用力过度,头晕得很。” 燕三郎果然顺着她的话往下说:“那怎么办?” “那时要护住赵丰不死,愿力损耗太大了。”千岁叹了口气,“这样,我们签个临时协议。下个任务完成获得的报酬,你全部转给我作为补偿吧?” 燕三郎毫不犹豫就点头了:“好。” 这么干脆?千岁反而一呆:“你什么时候这么爽快了?”小抠门突然大方了!她好不习惯哪。 “原本我还想着,短时间内木铃铛支付的报酬于我无用,不如都转给你。”燕三郎向她咧嘴一笑,露出满口小白牙,“不过你只要一次,那我也同意。” “哎?”千岁一把按着他胳膊,“现在改成永久协议来得及!” “来不及了。”燕三郎一本正经,“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她一把将他拎起,跟他四目相对:“臭小子,你好大的胆子敢耍我!” 燕三郎冲她眨了眨眼,乖乖任她提在半空:“那么这次任务结账的报酬也全部给你,我半点不留。” 这次报酬很丰厚呢,她顿时转怒为喜:“这还差不多。” “女主人……”黄大真心觉得,女主人算账还不如他明白呢。 “嗯?”两人一起转头,目光齐齐投向他。 “呃,没、没什么。”黄大挠了挠胡子。还是妹妹说得对,他没事就别给自己找不自在了。 …… 赵丰一觉睡到第三天午后才起,在这期间旁人给他换了七八次药,他都没醒。 那一晚上连受两次重伤,最后还跟司南翔拼命,他险些就枯了。亏得少年人“根底好阳气足”,睡上两天精神大为好转。 替他看伤的老大夫笑眯眯地说出这六个字。 赵丰醒了之后,才知道自己住的是风灵昭名下的别院“小清晖”,与风家大宅只隔着三条街。风灵昭果然在事次日清晨就带着手下离开春明城,但给赵丰留下一名侍卫,即是赵虎。 “在你昏迷期间,据说风老爷子都过问两回了。” 赵丰正在喝药,本就被苦得龇牙咧嘴,闻言眉头更皱。送还杨向良遗物时,他与风老爷子有一面之缘,但也就是一面而已。老头子并不希望他与风家扯上关系,这一点,赵丰心知肚明。 “你救了我们,当然重点是你救了风将军,风家对你必然感激。” 过不多时,下人通报,黄大来访。 “快请。”赵丰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好不容易有老伙计来看他,当即振奋。不过这位黄兄掐时间也掐得真准,他才刚醒就上门。 第313章 风家真是好礼数 这踩点的本事,比风老太爷好多了。 这会儿天光正好,赵丰望着外头走进来的大汉,一时有些怔神。他真就是夜里三番四次救助自己的那只小小黄鼠狼? 可是想起“三番四次”,赵丰又不觉得惊讶了:“黄兄?” 黄大笑呵呵地递过一个食盒,里面是热气腾腾的卤煮火烧和鸡汁包子:“快中午了,还没吃饭吧?” 见他一切如常,赵丰也觉自在,伸手接了过来。 他才打开油纸,边上的小厮细声道:“公子,大夫有交代,这伤碰不得油腻。” “吃一点无妨。”赵丰毫不在意,将他打发下去就大块朵颐。鸡汁包子每个才有无花果那么大,皮薄馅厚,咬一口鲜灵得很。 他睡了两天,这时闻着荤味儿才知道自己饿得狠了,一连吃了四个包子半个卤煮才缓过来。 黄大就在边上边饮茶边看着。 赵丰灌了一口茶水才问他:“黄兄,前天夜里是你替我挡去姓司的镰爪吧?” 黄大当晚口吐人言,也知瞒不过了:“是我。” 赵丰立刻站起,就要鞠躬到底:“大恩何以言谢?” 黄大一把拖住他胳膊不让他下弯,结果扯动伤口,赵丰疼得轻哼了一声。 黄大赶紧放手,干笑道:“不用谢,礼尚往来罢了。” “这是何意?”赵丰微怔,随即恍然,“你是荒庙里那只黄鼠狼!” 真不能怪他想不起来,天底下的黄鼠狼在人眼里好像都长一个样儿,何况他压根儿没将那天的事情放在心上。 唔,其实他还是记得自己与风灵昭的初遇。当然这话不必说出来,太伤人了。 “就是我。”黄大嘿嘿一笑,“你把我从那凶婆娘手里救出来,救命之恩,我必须报答!” 难怪,难怪这位“黄兄”后面抢还地痞的钱物给他,又将春深堂的风雨廊灯笼都揽过来。想到这里,他面露怪异:“难道春深堂的那位石小少爷也是……?”也是黄鼠狼吗? 这回黄大飞快听懂了,双手连摇:“不不,这话可不能乱说,我们少爷是正儿八经的人。”被千岁大人听说春深堂是个黄鼠狼窝还了得? 不过就算他是只黄鼠狼,想起下面要说的话,还是有些汗颜:“——并且法术了得。他看你命不该绝,所以前天晚上、前天晚上……” 赵丰咦了一声:“前天晚上我听见耳边有人指点,竟是石少爷?” 黄大轻咳两下:“是啊。我家少爷告诉你地行牌可以用了。”其实赵丰如未将司南翔推入地底,千岁也会想办法保住赵丰和风灵昭的性命,毕竟他俩是任务目标人物。赵丰这样奋不顾身,她只要保住赵丰即可,省去不少愿力,所以千岁大人这两天也挺高兴的。 赵丰听见这话再无怀疑,肃容道:“石少爷若有用得上赵丰之处,请告知。” “其实——”黄大就等着他这句话,“其实还真有。” “请说。” 赵丰的诚恳稍许抚平了黄大的不自在。唉,管人讨要东西也太丢人了,可谁让这是女主人的意愿呢? “那地行牌虽然神异,普通人拿在手里却容易招灾。你看闵龙子本身有些手段,但最后还是险些丧命。” 不等他说完,赵丰已经取下地行牌,双手奉上:“请向石少爷转达我的谢意。” 石凛石公子的救命之恩可以用物品抵还,赵丰反而觉得轻松。人情这东西,最是难还。 黄大收起地行牌就算是完成了任务,也松了一口气:“对了,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赵丰才醒来不到一个时辰,提起这个也有些茫然:“我也还未想好。”他在春明城开的铺子都被毁掉,今回就算还想开店,也不知有没人愿意租给他这种扫把星。 从前在希吉乡的日子风平浪静,自从落户春明城之后,却是波澜横生、惊险连连,前天更是连性命都差点丢了。赵丰突然想起风灵昭说过的玩笑话,莫不是自己真与这座城池不合? 黄大哼哼道:“你这回立大功救下所有人,我就不信风家不知感恩!” 赵丰摇头:“不奢望也。” 黄大眼珠子一转:“对了,你那师父的女儿风清莹,六天前刚刚订了婚,你知道么?”就是赵丰不知晓,他才特地提起。 赵丰摇头:“并未听说。” 黄大哼了一声:“风家真是好礼数。”据千岁大人判断,杨向良要赵丰奔波数百里来到春明城,恐怕不止是送还遗物那么简单。他本身对这个小徒弟很是满意,自己还有个貌美又适龄的女儿。 “他想当一回月老罢?”这是千岁大人的原话,“话本子里都这么写啊,老丈人临终托女,成就人间佳话!” 在黄大看来,赵丰都将师父的遗物送还了,结果到现在也和风清莹之间什么瓜葛都没有,那必定是风家从中作梗了。 哼哼,他们是不想和赵丰这穷小子扯上关系,哪知他黄大爷硬生生就把赵丰和风灵昭送作堆了,这还画进了鸳鸯谱里,叫作“天作之合”。 不服咩?那就去找老天说理吧。 赵丰:“……”黄兄说着说着突然冷笑连连是几个意思? 两人又聊了几句,小厮就要过来换药了。黄大不好扰他休息,旋即告辞。 他前脚刚走,风老太爷后脚就到了。 对上这位长辈,赵丰要带伤见礼,风老太爷连连摆手说不用。 待小厮奉上了茶,他才就着赵丰的伤情嘘寒问暖,又让他安心住养在小清晖,说风家必定用上最好的药物,保他伤情恢复得又快又好。 赵丰见他笑得见牙不见眼,心里也有两分了然,故意将话题引开:“师娘最近可好?我听说风小姐刚刚订了婚?” 他最近遇上的变故太多,和风灵珊母子的交集就仿佛发生在上一辈子。自然,无论是风灵珊还是风家,都表明了与他划清关系的态度。 “啊,是啊。”风老爷子笑容不变,“莹丫头订婚了,才要找人知会于你,结果上巳节就发生了那么多事。唉,人算不如天算啊。” 第314章 老太爷费心了 他能将自己的意图都推说是天算,赵丰也佩服他的厚脸皮。“未知是与哪一家结亲?” “城北的刑家。”风老爷子轻咳一声,“我们两家在木丝砻城就是世交,莹丫头与他家小七青梅竹马,我们看两个小儿女都有意愿,也只好撮合了。” “那要恭喜风小姐觅得良婿。”赵丰沉吟,“赵丰知道得晚,作为杨师学生,我过些日子再补上贺礼。”于礼数而言,师父的千金订婚完婚,他是该送礼。 风老爷子脸皮再厚,这时也有些不自在:“你刚逢变故就不必破费了,她母子心领就是。”也只有风家寥寥几人知道,杨向良原本打算希望将女儿嫁与赵丰。是他从中作梗,现在再收赵丰的礼,那像什么话? 赵丰偏要一再坚持。 风老爷子轻咳一声,还是忍不住转移了话题:“今后,你有什么打算哪?”杨向良的徒弟也是个倒霉蛋,果然师徒之间一脉相承。 面对黄大,赵丰可以显露出心中迷茫,但在风老爷子面前,他表面上却很坚定:“还能有甚法子?养好伤以后,再开一家店就是。” “这样啊。”风老爷子状作沉吟,“你若不嫌我多事,我倒有个主意。” 嫌,但赵丰依旧得客气道:“风老太爷请说。” “我有个老友在韶化,给官家经营买办生意,叫得上名头的商号至少有六、七个。韶化此地堪称物华天宝,一年到头来大小节庆无数,是句遥国内的商贸重镇,各路匠人云集,外地都去那里采办奇工巧物。你素有匠心,在那里必有用武之地,不若我举荐你到他家商行去做领号大掌柜?” “韶化名声,早有耳闻。”赵丰想了想,“离春明城有百多里地罢?” “路好走,又很太平。” 赵丰笑了笑:“风老太爷好意,赵丰心领就是。” 风老太爷叹了口气:“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心高气傲,只想自己闯荡一番事业。其实我这老友的商行规模很大,按常理来说,从入门学徒做起,一直到当上领号的掌柜,至少也要二十年时间哪!” “除了待遇优渥,油水也甚丰厚。”他语重心长,“实不瞒你,这份人情不好讨,也只有为了风家的恩人,我才舍得搭上这张老脸。” “老太爷费心了。”赵丰笑得恭敬,“只是我闲野惯了,又无资历,贸然去做掌柜恐不妥当,还要让人背后诟病。再说,想闯荡事业的好像是风九小姐,至于赵丰,凭这双手赚钱过点惬意日子就行。” 风老太爷面色微暗。自家孙女可不就是那个最不省心的! 好好的女儿家,修行神通当个异人也就罢了,搅和去朝廷做什么;如果当个女官倒也罢了,偏偏还要领军上战场杀个血流成河! 现在梁王廷收复失地在即,风家得各方恭维如潮,风老爷子平时受用得紧,可是想起孙女这趟返回春明城的目的,还是一个头两个大。 可无论怎样,也不该是眼前这小子吧? 是的,风灵昭将赵丰接到自己名下的小清晖养伤,风老爷子也是人精,心里就有些嘀咕了。他在家里是掌权人,原本说一不二,可是突然间出了个“风立晚”将军,他在九孙女面前的家长架子似乎老是端不起来。 杨向良负了三孙女,这是扎在他心底的一根刺儿;杨向良的弟子,又能好到哪里去? 不过赵丰既然委婉地提起风灵昭,他也就顺势道:“那孩子,唉!” 风老太爷长长叹了口气:“前日上午她就已经带人返军,接下去又要打仗,又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了!战争这事儿,真是难说,磨个十年八载的也常见哪。”杖头在地上轻拄两下,“我年纪大了,就希望子孙个个平安,她偏就这样让人不省心。” 第315章 你有没有问过她的意愿? 赵虎一听就拦住了他:“租什么房子,你就住在小清晖!”将军只交代一两件事给他,他要是还办不好,那真丢人丢大了。 “那是九小姐所有,我长住下去于她声名有损。” 赵虎咧了咧嘴:“我们将军哪会计较!再说谁敢乱传,我活撕了他的嘴!” 她不计较,赵丰却不愿意风灵昭被人背后诟病。 黄大来找赵丰,听说此事以后一脸鄙夷:“除了想把你打去韶化之外,风老头子就没别的表示?”说罢,抬起拇指和食、中二指搓了几下。 赵丰笑着摇头。 黄大骂了一声:“老东西真有心眼儿!”千岁大人果然没猜错,风家希望把身无分文的赵丰逼走,若是他有钱留在春明城继续开铺子,等到风灵昭回来怎么办? 因此风家明明应该报答赵丰,结果风老头子只字不提。 可是木铃铛的任务已经进行到这个地步,铺子也炸了,逃犯也抓了,千岁大人的愿力也用出去了,那是不拿到最后的报酬绝不罢休。 在这方面,他太了解自家主人了,燕三郎和千岁就是排除万难,也必须将这两人撮合在一起!因此黄大今天是来给赵丰送温暖的:“你若不嫌弃,我家小主人在杏花街有个铺面,收回来之前是卖胭脂水粉的,地方大也干净,位置不错,你先住进去。风灵昭派给你的那个侍卫要是愿意,也住得下。” 赵丰动容:“万万使不得!” “万万使不得,千千就使得了?好了,你听我说完。”黄大豪气干云地摆了摆手,“也不是无偿给你住,我家小主人说了,你开张一个月后再交租金,并且待你伤愈,要给风雨廊的廊头做两个最气派的灯笼,这是其一。” 赵丰听了即道:“这个好办。” “其二么。”其实燕三郎只交代了一项,黄大准备自行添油加醋,“你和风灵昭成婚,请我们都去吃一杯喜酒就好。” 赵丰吃了一惊,连连摆手:“黄兄,我可应不得这个。” 黄大瞪大了眼:“你不想娶她?” “我……”赵丰卡壳,不知怎么回应。 “你为了她,命都可以不要。”黄大冷笑,“怎么,你这么奋不顾身,是为了让她嫁给别的男人?”他牢牢记得出前千岁大人怎么冷笑着说出这句话,他现在也照搬照学。 唉呀,就可惜学不到她老人家的神韵之万一。 必须是又睥睨、又孤傲才对味儿,他还要多加练习。 赵丰啼笑皆非:“话不能这样说罢?” “你有情,她有意,为何不能成婚?” “事情没有这样简单。”赵丰笑容微微苦涩,“她是功成名就的将军,我呢?” 他担心的还是这四个字,门当户对。 千金小姐与穷书生私奔的故事,只会生在话本子里。“你看我师父与师娘的姻缘。” 你情我愿的开头,换来恩断义绝的结局。 千岁大人果然又说中了啊。黄大端正脸色,抛出最重要的一句话:“那么在你看来,九小姐应该嫁给谁?” “这个?”赵丰怔住。 他、他好像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哦不对,是他从来不愿深想。 “皇亲国戚就配得上了,还是达官贵人配得上?”黄大冷笑,“你自以为替她着想,独独忘了问她意愿,问她到底想嫁给谁。” 赵丰脑海里轰然一响。是了,他总想着她那么好,他配不上。可是风灵昭的意愿,他真地尊重过么? 黄大再度冷笑,这回是露牙笑。“风老头子都不能替她作主,轮得到你?”也不知道这回笑得像不像? 赵丰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黄大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安心等着她回来吧,你俩一定能成!” 不能成,创造条件也得成!千岁大人说过,强扭的瓜可甜喽。 这天傍晚,赵丰路过先前那个被火烧过的铺子,意外看到对面的履店又开张了。 丁氏正带着孩子忙里忙外,看到他即笑着打了个招呼。 坐在她店里,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若非街对面的狼藉还未修复,赵丰简直要以为日子又回到从前。 “闵先生他人呢?” “随风将军走了。风将军说,这次他要是立功,就放他回来跟我团圆。” 赵丰懂了。风灵昭将闵龙子带在军中,方便随时询问情报,又把丁氏母子留在春明城里以作掣肘,让闵龙子不敢妄言。她年纪轻轻,这些手段实是厉害。最重要的是,她分明走得匆忙,却还能将诸般要事一一安排妥当。 这么好的姑娘,真会点头嫁给他么? “闵先生肯说了?” “怎么不肯?”丁氏想起来就生气,“他给得胜王卖命那么久,人家一回头就想要他的命,就想要我们母子的命!风将军都分析给我们听了,得胜王派司南翔过来可不止是救人搭把手,如果救不出我们,恐怕他就要偷偷害死我们母子,好让闵龙子那个大蠢蛋再没了念想,一心一意给他效劳!” “毒辣!”赵丰心底却暗赞风灵昭一句聪明。以司南翔临死前的穷凶极恶,无论风灵昭怎么说,心有余悸的丁氏都会信的。 闵龙子肯招供,丁氏显然功不可没。 说到这里,丁氏忽然悠悠叹了口气:“你说,有些事儿是不是命中注定?” “何出此言?” “我那没用的男人说了,早年有人给司南翔卜卦,称他平日里顺风顺水,然而最后会死在上巳这一天。” “……保不济是个江湖骗子。”可是司南翔的确就是死在上巳节。 “据说这人很有本事,司南翔深信不疑。因此每年上巳节,司南翔都会格外暴躁,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死期到了。”丁氏从丈夫那里听来这些,憋了几天也没人可以分享,正好赵丰来了,于是不吐不快,“就这样过了几年,司南翔的脾气越来越暴戾,甚至三月三这天还会自告奋勇要去杀敌。我男人要回春明城救我,也是他主动去得胜王那里揽过来的差事。” 第316章 围剿的功劳 赵丰只能摇头:“这回他是如愿以偿死了。” 预知自己的死期,着实不是件好事,能让人在一次又一次的猜疑和恐惧中变得癫狂。他想起那一天的司南翔,的确已经不像个正常人了。 赵丰告辞丁氏以后,旧街重游。原本烧成废墟的地方,已经重新搭起了木架,但是火烧过的痕迹犹存。 他往这里一站,没来由想起那本垫桌脚的怪书鸳鸯谱。 在书里,他和风立晚的图案连结在一起,那是否也叫做命中注定? …… 四个月,转眼即逝。 陪伴夏天的脚步一起走入春明城的,是个大好消息: 梁王军于毒龙山剿杀得胜王! 得胜王的皇帝梦,最终随着他自己的人头落地而灰飞烟灭。前后历时四年,梁国的内乱终于要结束了。 梁王召大军回朝,准备论功行赏。 风家上下喜气洋洋,丁氏却来找赵丰问:“风将军打了胜仗,我丈夫什么时候能回来?” 这就要问内行人了。依旧护在赵丰身边的赵虎道:“皇帝要求先班师回朝再论封赏,算上庆功,再算上朝廷一帮大臣争吵,哦不,是讨论封赏,怎么也要两个月时间吧?你们也知道这几年大战的功臣众多,奖赏可得一个一个定夺,可费功夫了。” 丁氏“啊”了一声:“那还要两个月哪!” “不止。”赵虎道,“战场在南边儿,梁大都在北边儿,军队要从南往北走。将军受了封赏再南下离开梁国、穿过拢沙界南疆,最后抵达春明城,这路程算下来最快也要大半个月。” 满打满算,至少还得三个月。丁氏沮丧,赵丰却把情绪隐藏得很好。 他好言安抚,成功把丁氏哄了回去。 又过三天,新的消息传来,更具体了。原来这一次围剿行动的指挥者是另一名梁国大将荀培,而风立晚只是协同作战,双方参战人数超过十七万,但过程很迅速,只持续了不到十个时辰。得胜王老巢都被端了,最后走投无路,举剑自刎。 原来剿灭得胜王的最大功臣不是风立晚。春明城的权贵们心里暗笑,但表面上却是一副扼腕叹息的模样,尤其面对风老爷子时。 像千岁这样的知情人兼有心人,难免就会深想一层。 在她的撺掇下,燕三郎直接在塾里开问连容生:“夫子,那大将荀培是什么来头?” 连容生看他一眼,想起这小子曾为梁人,但离开梁国时年纪太小,没听过这些人名也属正常。“荀培也是沈钦文麾下的猛将,但他与风立晚不同,乃是根正苗红的前相之孙,同是年轻有为,今年只有二十三岁。过去几年里,他在战场上和风立晚配合多次。” 燕三郎目光微闪:“那么这次围剿的功劳?” 连容生好像明白他想问什么:“主功劳永远属于总指挥者,从来如是,勿庸置疑。”说罢,把话题引了开去,不再谈论。 回到春深堂,黄大一听就跳了起来:“黑幕,这里面绝对有黑幕!” 白猫打了个呵欠:“还轮得到你来怀疑?” 费心布局、拿到重要情报的分明是风立晚,为什么最后主功劳却被荀培所得? 这是荀培个人去抢功劳,还是上头的意思呢?毕竟,一次大型会战是群策群力的结果,必然有分工有合作。 赵丰如今住在杏花街,第三个店铺也开起来了。如今他在商户里很有名气,除了手艺好、为人谦和之外,开一家店就毁一家店的传奇经历也为众人津津乐道。 但到目前为止,这家归属于燕三郎的铺子一直很太平。 这一天又到打烊时间,赵丰关好店门走回后堂,正想给自己煮碗面条吃,一抬头却见桌边坐着个人。 这人似乎很瘦,跷着二郎腿,手按在膝盖上,也不知道在那里坐多久了。 赵丰吓了一跳,手上的烛火一晃,这人即笑道:“小心点,别把铺子再烧了。” 声音清脆,带着三分调侃,重点是还很耳熟。赵丰呆住,随即喜出望外:“九小姐!” 他往前紧走两步,烛光照亮对方眉目,可不就是风灵昭? 她一身利落的劲装,满头乌发只在脑后扎了个粗大的辫子。赵丰还注意到她靴子上沾着的黄泥,因此知道她刚从外头回来。 “嘘。”在烛火映衬下,风灵昭的目光闪亮,却竖起一指挡在唇前,“别声张,这时候我应该还在梁国南部清剿得胜王余孽。” “刀枪无眼。”数月未见,赵丰早将矜持扔开,上下打量她不停,“可有受伤?” 风灵昭笑道:“好得很,危险都让旁人顶了。” 除了风尘仆仆,她看起来的确很好,赵丰也就放下了心,目光灼灼看着她。 比起四个月前,她瘦了,好像还黑了一点。追剿得胜王的日子一定很辛苦。 风灵昭被他盯得脸皮莫名发烫,下意识坐正,轻咳一声道:“我饿得厉害,有东西吃么?” “啊有。”赵丰不假思索先应了,然后才想起自己店里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吃食,“我去隔壁铺子买。” “不用,你这里有什么我就吃什么。”风灵昭说罢站了起来,“我要洗洗脸。”骑马赶路,脸上全是灰,还有汗,也不知道这家伙干什么盯她盯得那么专注。 她顺手从缸里掬一捧清水泼在脸上。即便在昏黄的灯光下,赵丰也能看见透明的水珠沿着面庞流下,滑过纤细的脖颈,再一路往下…… 他转头不敢看了,匆匆进了后厨。 一刻钟后,两碗炒饭,一大盆胡辣丸子汤端上桌,热气腾腾。 风灵昭才坐下,赵丰立刻将大碗推到她面前去,自己拿了小碗炒饭。 听说异士的饭量都大。 风灵昭瞪了他一眼,才举起羹匙。 那炒饭卖相极好,饭粒雪白,腊肠油红,葱花青绿,金黄的蛋丝儿细如丝线,缠绕在饭粒上。风灵昭舀一口,细嚼两下,不禁赞叹:“美味,你竟有这一手功夫?” “这是我师父最拿手的,我还不到他五成功力。据说师娘当年就是尝过了师父的炒饭,才……” 第317章 你该痛哭才对 赵丰说到这里突然卡壳了,自己扒了两口饭。 风灵昭笑骂一声:“我怎没听说过?” 她一路奔波,确是饿得狠了,虽称不上狼吞虎咽,但整海碗的炒饭不一会儿就见了底。 赵丰却无心用饭,脑海里似乎总有两个念头在打架:“我听说梁王下令大军回朝,还以为你会先回梁国。” “我自动请缨,留下来清剿余孽。”风灵昭喝了口汤,“好不容易掰倒一个得胜王,不能再留后患。” “辛苦了。”赵丰诚心诚意道。 “不辛苦。”风灵昭却笑眯眯地,“得胜王早失了人心,现在树倒猢狲散,他的部下多半都投诚了。所谓清剿余孽,不过是个藉口。” 藉口?赵丰立刻想起了前头听到的两个消息,担忧道:“出了什么事?” “我暂时不能回梁大都。”风灵昭放下竹箸,敛起笑容,“赵丰,我这次暗中赶回春明城,与你有关。” “我?”赵丰下意识紧张起来,“若我帮得上忙,九小姐尽管开口。” “你当然帮得上忙。”以风灵昭心性,也难得忸怩起来,俏面微红,“跟我成婚吧。” “当”地一声,赵丰一个没拿稳,手里的碗落到桌上。 他目瞪口呆:“什、什么?” 他没听错吧,在昏黄的灯光下,在店铺的方桌旁,风将军向他求婚? 他是不是在做梦?赵丰在胳膊上用力捏了一把,疼! 风灵昭原本也有些不好意思,见到他这动作不由得扑哧一笑,倒是解了自己的尴尬:“傻气!” 赵丰有千言万语,这时却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只化作三个字:“为什么?” 为什么是他? “我也尝过了你的炒饭呀。”风灵昭嗓子眼里也有些干。她舐了舐唇,“你不愿意?” 他连连摇头:“不、不是。”这三个月来,他时常想起她,担心她,然后整夜辗转难眠。今晚见到她的第一眼,他实是大欢喜。 那样的如释重负,那样的喜悦无伦。 “那就是愿意了?”风灵昭身体前倾,离他不足一尺,“你只有两个选择,愿意,或者不愿。” “我……”他目瞪口呆。这是什么情况? “你若愿意,我们尽快完婚。”风灵昭咬了咬唇,“你若不愿意,我就去找别的男人!” 哪怕光线再暗,她的眼睛依旧亮得惊人,赵丰被她瞪得有些晕眩,又感觉到周围的空气都因为她的靠近而灼热起来,居然下意识脱口而出:“好。” “好!”风灵昭的杏眼笑成了月牙眼,“事儿就这么定了!” 她一下坐了回去,拣起木箸继续喝汤:“明天我在家,你找媒人上风家提亲吧。” 赵丰呆若木鸡,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声音:“九小姐,能问问这是怎么回事?” 风灵昭捏着羹匙在碗里划拉两下,才抬眸望着他:“你不会反悔吧?” 赵丰摸了摸脖子:“危险不,能丢性命不?” 风灵昭肃容道:“也许。” “那就没什么好怕的。”赵丰也是满面严肃,“我也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方才点头时是迷糊,可是紧接着他就心花怒放。 他想娶她,真想。 风灵昭嘴角弯起一点弧度,但紧接着就抿起了唇。这家伙的确是险死还生一回了。“是没什么好怕的,今后我们同命相连,我一定尽全力护你平安。” 赵丰苦笑。这话一般不都是男对女说么,为什么到他们这里就倒过来了? “有、有劳了。”赵丰不自在轻咳一声,“可以将内情告诉我了么?” 风灵昭这才坐直身体,缓缓道:“夺得功的将领必须依令押送得胜王尸返回梁都。我与荀培商量之后,将功劳让给了他。这样,我可以在南方多呆一段时间。” 赵丰奇道:“你不愿回梁都?” “是不愿这个时候回去。”风灵昭呼出一口气,脸上终于现出苦恼,“两年前,我救过当今梁天子吴陵一命,他知道我是女儿身,时常纠缠不休。幸好我要带兵打仗,他对国舅沈钦文又很忌惮,也不敢宣我进宫。但皇帝身边有人告诉我,天子想待内乱结束就纳我为妃。” 赵丰懂了:“你不愿意?” “当然不愿意。”风灵昭将碗重重搁到桌上,“外头有大好世界,我有神通修为,为什么要把自己困在后宫墙闱之内,跟无数个女人拼抢一个男人?” “如果他想纳你为妃。”赵丰沉吟,“那么‘风立晚’将军怎么办?” “他只要公布我的身份,再纳我为妃,自然妃子就不能带兵了。”风灵昭冷冷道,“从此以后世上就没有风将军,只有一个、一个……” 赵丰很自然帮她接下去道:“风妃?” 风灵昭瞪他一眼,才道:“所以此事万万不可。我要在回梁都之前先行完婚!” 梁国内乱刚刚平息,百废待兴,正要严纪明律,不是膏糜盛世。就算是梁天子,这时也干不出抢别人妻子为己有的事来,这样有违礼法,定会为人诟病。 “你放心好了,方才只是玩笑,你安全得很。只要我嫁为人妇,天子就要死了那条心!” 赵丰当着她的面长长吁了一口气,笑道:“所以你年后回春明城,真要寻一门亲事,今后方得自由。”别的姑娘家谈亲论嫁,是为了衣食无虞、生儿育女,她倒好,是为了自由自在、随心所欲。 “正是。”风灵昭瑶鼻微微皱起,“但祖父和娘亲替我相看的都是百十里内的大家族,有些男人虽然还未纳妾,然而身边丫头美婢成群,有些或许没这毛病,却要个贤良淑德、堪为表率的妻子。” 她长长叹了口气。 赵丰忍不住笑出声来。他看过她跃马的样子,看过她挥刀伤人的样子,看过她一声令下、旁人莫敢不从的样子,断断是和“贤良淑德”这四个字扯不上关系。 “笑什么?”风灵昭斜睨他一眼,“只要你一点头,以后这样粗鲁野蛮的女人就是你妻子了,你该痛哭才对。” 第318章 我提不起笔 “不。”赵丰抓起她的手,在她手背上轻轻亲了一口,正色道,“旁人都该羡慕我。这世上柔弱女子数不胜数,贤良温淑的女子也是数不胜数,可是哪个男人有这样的好运气,娶到能征善战的将军为妻?” 手背传来温热,向来杀人不眨眼的风将军脸色慢慢红了,却不缩手,只轻啐一声:“贫嘴。” 灯下看来,人比花娇。赵丰心里温热,握着她的手渐渐用力。她的掌心有薄茧,那是常年执掌兵刃留下的,不比寻常女子娇软。 风灵昭笑着瞥他一眼,突然道:“我离开前,你还是不愿的,怎么现在又肯了?” 她记得,上巳节那天他被司南翔打伤,她察看伤势时,赵丰对她是拒绝的。 “那时,我只觉自己配不上。” “后来呢?”风灵昭显然也知道自己气势太强,戾气太重,一般男人哪里受得了? “后来,我想通了,别人同样不配。”赵丰正色道,“既然如此,我就不输给他们任何人。风九小姐向我求婚,我为什么不答应?” 风灵昭啼笑皆非,一拳打在他肩膀上。赵丰轻呼一声,面露痛色。 “少装相。”风灵昭没好气道,“我没用出一分力道。” “风将军的半分力道,也不好受啊。” 他这样说,风灵昭才想起自己打中的好似他原来的伤处,不由得道:“伤口还未好全?” 额,他支吾两声:“还还没有。” “我看看。”风灵昭时常作男装打扮,对于怎么解开这种衣式轻车驾熟。赵丰还未反应过来之前,她就已经扯开了他的衣襟。 其实伤口已经愈合了,但肩膀上还有三个铜钱大小的红印,风灵昭伸指抚了抚,叹口气道:“到底留下痕迹了。” 她的指尖微凉,赵丰心头却热了。 风灵昭没听见他的回答,一抬头见到少年满面通红盯着她,才惊觉自己做了什么,赶紧收手。 赵丰忽然将她往怀里带,一低头,亲上了她的唇。 也不知他酝酿了多久,才挤出这样的勇气。 风灵昭一僵,却不挣扎,在他怀中慢慢软化。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噗噜噜一声,有鸟夜惊,两人这才如梦初醒。 风灵昭倚在他怀里,双颊染晕,吃吃直笑。 第一次这样接触,挺挺好。 赵丰将她的小手抓在掌心翻看,心头微动,想起一事:“对了,从前你为什么找我代笔写信?”他才不信她目不识丁。 风灵昭瞪他一眼:“你以为,我故意找你靠近乎?” “我哪有这等荣幸?” “当然没有。”风灵昭咬了咬唇,“我能读能看,却不能写,自幼便是这样。” “嗯?”赵丰还是头一回听说,“提不起笔?” “是。无论是提笔还是提树枝,只要是写字绘画,我的手都不听使唤。”风灵昭恨恨道,“你也知道,生作风家的女儿不能写字就是个笑话,就连嫁人都嫁不好。无论哪里的大家闺秀,书法都要和绣工同样了得。母亲犯愁,带我寻遍名医也无法治愈。后来遇见我师傅,他骗我说修行不用写字,我就去了。” 赵丰愕然,忍不住笑了。 “再后来,你也都知道了。”风灵昭难得噘一次嘴,“我有这种毛病,当不了文官只能当武将。”所以她就成了梁国赫赫有名的少年将军。 “多亏你有这样的毛病。”赵丰一声长叹,在风灵昭的横眉怒目下接着说道,“我才能拣到宝。” 风灵昭脸红了,但偏要冷笑:“你以后要是敢笑话我,别怪我动粗。” “不会。”赵丰捉着她的小手,郑重道,“无论你写什么,我都愿意代劳。” ¥¥¥¥¥ 人逢喜事精神爽,风家老爷子最近红光满面,每顿都能多吃半碗饭。 不过他的好心情就持续到今晨接到两个消息为止了。 第一个消息,九孙女昨晚回来了。 第二个消息,九孙女要嫁人了。 风老爷子急匆匆赶到小清晖园,风灵昭正在吃早饭,照例不用下人伺候。老头子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遍,才慨叹道:“终于全须全尾回来了。” “您这话说的。”风灵昭将他扶到座位上,“我还能断手断脚回来?” “战场上的事,谁说得准?”风老爷子轻咳一声,“后面不用再打仗了吧?” “嗯。”祖父用过早饭了,所以风灵昭只顾着自己啃个白面包子,“再打,国家就要垮了。” “那你们这些将军还有用么?”风老太爷其实早有担忧。 “我们是国之利刃。”风灵昭笑道,“但您说的对,我们在打仗时更有用。”打天下靠武将,治世却得文臣来,往后太平了,他们这些武将还有用武之地吗? 风老太爷犹豫了一下:“你这趟偷偷回来,是因为梁天子对你还未断了念想?” “嗯。” 风老太爷更犹豫了:“你一定要回梁国去?”他实在弄不懂这孩子。就在句遥国,就在春明城,与家人和和美美地生活在一起不好么? 风灵昭微笑,眼中却露一点锋芒:“祖父,我亲手打下的功业,我也要亲手守住。” 谁说只有男人可以建功立业?她这几年出生入死,流血流汗换来的成果就在近眼,怎可因为梁天子一点觊觎就放手不要? 九孙女的选择和取舍,风老太爷明白,这时就小心翼翼道:“你跟你母亲说,要嫁人了?对方是哪一户人家?” 他心里满是不祥预感。九孙女打了几个月的仗,哪有空谈感情?这样看来,只有几个月前的那个小子,可能性最大! “您也认得。”风灵昭也不卖关子,“便是赵丰。他今日就会托人上门说媒。” 果然。风老太爷忍不住瞪眼:“那小子有什么好!他怎么配得上!”春明城里那么多权贵子弟,他挑来挑去都挑不中呢,九孙女怎么就看上一个小灯匠? 风灵昭眼珠子转了转,下意识引用赵丰的话:“那么您看,谁配?” 第319章 它也是操碎了心 “这个……”风老太爷想了半天,的确春明城这些小崽子们谁也配不上九孙女儿,他的孙女可是将军,这些小软脚蟹算个p啊? “既如此,赵丰与他们有何区别?”风灵昭自信一笑,“反正论钱论权,他们全都及不上我。既如此,我何不选一个自己喜欢的?” 风老太爷苦着脸道:“想想你三姐,嫁给杨向良以后就成了怨偶。你要引以为戒啊。” “我不是三姐,赵丰也不是杨向良。赵丰要是敢跑,我直接将他抓回来,牢牢捏在手心!”风灵昭捏了捏手里的白面包子,忽然觉得它和赵丰有点像,皮子白,好揉捏,啃上一口还有点儿甜。 这么想着,她脸上微微有些发烫。 风老太爷不知道孙女为什么对着一个肉包子发呆脸红,但风灵珊、风灵昭的倔脾气都遗传自他,认定的事儿八匹马都拉不回来。这一点,他太清楚了。 最后,他也只得长长叹了口气,说一声“女大不中留”。 这天午后,赵丰果然带着媒人上门。 风老太爷虽然不情不愿,还是允了这桩婚事,说起条件时,紧巴巴加上一句:“以后生下来的儿女,要跟着娘家……” 他想说,赵丰的儿女要姓风,这是开给入赘女婿的条件。老头子心里还是不痛快,想到貌美如花的孙女要嫁给眼前这无权无势的小老百姓,就想刁难他一回。 可最后一字未说出口,屏风后面突然传出一声咳嗽,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在风家地盘上,敢这么做的只有一个人。风老太爷一边暗暗嘀咕“没规矩”,一边顺势收了声。 前后只用半刻钟,就谈定了七日后成婚。这是最近的一个吉日了,否则风灵昭害怕夜长梦多,原想着隔天就嫁。 媒婆都道这是自己职业生涯当中最痛快的一次说媒。 没见过这么着急嫁娶的人家。 按例,未婚男女此时还不能会面,但风灵昭显然不管这一套。赵丰路过一处偏房时,直接就被拖了进去。他还未回过神来,门嘎吱一声关了,软玉温香主动凑上来亲了他好几口,才曼声道:“想娶我,就得有让我心动的聘礼,你带来了么?” 她的男人只有她自己能为难,风老太爷都不可以! “带来了。”赵丰声音低哑,但神智犹在,“我、我去取来。” 他就离开了一小会儿,回来时手里捏着一只袖珍花盆,递给风灵昭。“送你。” 花盆比炖盅还小,里面栽着一株奇特的植物,与风灵昭平时见过的花卉绿植全然不同,无枝无叶,或者说它的叶片格外肥厚,圆嘟嘟、粉嫩嫩,像婴儿的手指,甚至还有稍许透明。“它的名字,就叫婴儿指。” 这绝对是一盆萌物,仿佛每时每刻都在求捏。 可是风灵昭欣赏了好一会儿,才叹气道:“漂亮是漂亮,可惜我养不活植物,再耐养的到我手里都会死。” 赵丰亲了亲她的额头:“我知道。” “你知道?你怎么……哦!”她想起来了,上回她去花园里葬花,就遇了赵丰。那是他们第三次见面。 原来,那时他就记得了。 赵丰指了指花盆:“知道你和植物犯冲,所以它也不是真的。” “不是?”风灵昭大奇,举起来仔细打量,却没看出什么异常。 “这是陶土做的。” “骗人!”风灵昭轻触婴儿指,发现并不像陶器冷硬,质感竟与真植物相似。 “确是陶土做的。两月前,我在市集发现一种陶土,据说产自落日沼泽,塑形容易,并且只要蒸烤过后就能定形。我买回来试了几次,又加了些材料调整软硬,才、才做成功。” 风灵昭大感稀奇:“这颜色呢?”这可是漂亮的粉紫色呀,像植物叶子里透出来的色泽。 “这颜色是我用店里的颜料调配的。”赵丰赧然,“幸好蒸煮的高度不必太高,不然就要褪色了。” 风灵昭知道他的手巧,却不知巧到这个地步。她忽然用力抱紧了他的脖子,轻声道:“我很喜欢。” 喜欢的不仅是植物,还有他的心意和体贴。 ¥¥¥¥¥ 赵丰亲自将请柬送到了春深堂。 到了这会儿,连千岁都紧张起来,两人好事将成,只差临门一脚,此时可千万别再出什么岔子。 为了督导,她还抓着燕三郎到城里住了六七天,方便就近照应。任务奖励快发下来了,她不容许有任何闪失! 幸好,她的担忧没有成真,时间安安稳稳地过去了,太平得不像话。 七天后,赵丰与风灵昭的婚礼顺利举行。 这桩婚事首要求稳,赵、风二人都不讲排场,为恐节外生枝,风家没有大操大办,只开了几桌请至交好友。燕三郎与黄大如约来吃喜酒,黄大多喝了两杯就哗哗淌眼泪。 这种老母亲的心情唉哟,为了赵丰、为了那本破鸳鸯谱,他也是操碎了心! 白猫正在接受燕三郎投喂香酥软鸡,看黄大这副模样,没好气道:“这么激动作甚?不知情的还以为今天的新郎倌儿是你。” “这话可说不得。”黄大多喝了几杯酒,说话也不大顾忌,“那婆娘恁凶,动不动就要剥皮,除了赵丰谁敢娶啊?” 为防意外,这天夜里燕三郎另换了一家客栈,离新房小清晖园不远。 月明星稀。 赵丰已经挑起新娘子的盖头,然后目瞪口呆。 九小姐好看,他在风雪庙的第一眼就知道,却不知道她开了脸、画了眉竟能这样美! 他情不自禁,伸手描绘她的眉眼。 “傻样!”风灵昭口里笑话他,心中也是砰砰直跳。她在军中听过一大堆荤话,比其他未婚的姑娘更明白接下来是怎么回事。事先都以为自己能淡定,可事到临头她恨不得夺门而逃。 两人喝了交杯酒,都有些脸红。风灵昭有千杯不倒的本事,区区一杯薄酒可灌不倒她。 赵丰一动不动,就盯着她看。 在这个男人面前,她可不能乱了阵脚,风灵昭硬着头皮戳了戳他的胸口:“你、你还等什么?” 第320章 风将军要好好保护我 赵丰捉着她的小手叹了口气:“为什么选我成婚,是因为我最后救了你?” 就算着急成婚不想进宫,风灵昭身边不缺好儿郎,为什么偏偏选了他?是感馈救命之恩? 风灵昭噗哧一声笑了:“战场上,救我于死地的将士也不知有多少,要是每有一个男人为我挡刀挡枪,我就得嫁他,那到现在也不知道要嫁多少次。” 她看着赵丰,眼波流转:“你要是好好表现,说不定今后我能找着理由。” 其实,她知道自己喜欢他什么,却不想说与他知。 赵丰郑重道:“好,我一定努力表现,从、从今日开始。”他按着佳人香肩,正想凑近,可是风灵昭却向桌上一指:“等我把、把灯灭了。”强自镇定许久,她说话终于不利索了。 一缕指风打出去,准确无误熄掉了桌上的红烛。 还有一盏。 风灵昭正想再如法炮制,赵丰忽然按住了她的手指:“留着。” 灯下看美人,他的新娘子娇若海棠。 赵丰不愿熄灯。 今晚,他想徜徉花海。 月色皎皎,洒落人间,照见的都是圆满。小清晖园二楼的新房窗口摆着一盆婴儿指,安安静静地接住了外头投进的这一缕月光。 …… 千岁就坐在燕三郎身边,抓着一壶美酒自斟自饮,每过一个时辰就要问他:“任务完成了么?” 燕三郎摇头。 木铃铛始终安静,和往常一样。 “按理说,那两人成婚之后,鸳鸯谱的任务就算完成才对。”千岁拄着下巴闷闷不乐,“为什么报酬还开不出来?” 燕三郎打了个呵欠:“那两人正在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千岁瞪圆了美眸,“春那什么一刻值千金哪。唔这样算起来,他们赚了好多金。” 燕三郎还小,对此不感兴趣,“或许,还有什么后续?”说完等了好一会儿,也不接见千岁接腔。一转头,就见她轻轻晃着杯中残酒,眯着眼出神呢。 此时已是月上中天。他也不打扰她,躺到床上闭眼睡觉。 直到快要沉入梦乡,他才听见千岁的声音幽幽传了过来:“我一直觉得,这次木铃铛给出的任务有些古怪。如果只是区区几个人的姻缘被改写了,怎么会牵动天机?” “人间男女,分分合合俱是常事,若只有姻缘的改变,本不该惊动木铃铛。” “我们只有鸳鸯谱这一条线索。”燕三郎转了个身看向她,“还能做什么?” “并且我们不知道原本与她配对姻缘的人是谁。也就是说,我们拆散了两对,只撮合了其中两个。”想起黄大,千岁就恨不得亲手捏死他,“被黄大撕掉的册页早就找不见了。” 燕三郎忽然道:“这面牌子,我也能用么?” 千岁正在把玩那枚地行牌,琉璃灯在她身边飘浮不定。明明只是盏灯,燕三郎却从它身上觉出了贪婪的意味。 它很想吃掉这个牌子呢。话说回来,琉璃灯有什么宝贝是不吃的? “连赵丰都能使用呢,你有什么不能的?”牙牌表面光滑,千岁伸指摩挲几下:“这牌子是兽牙所制,牙主人大概有遁地之能,炼出来的法器就保留了它的天赋。” 原来真的是“牙牌”。燕三郎看过的杂书很多,已非昔日的小乞丐了,这时就道:“我记得,只有妖怪才有遁地的天赋。” “本界之中。”千岁给他加了个前置条件,“本界生物当中,只有妖怪才有遁地之能,人类生来是没有的。并且遁地是很珍稀的天赋,也只有寥寥几种妖兽具备。” “这是哪种?” “我怎知道?”千岁晃了晃牌子,“都炼成这样了,你要我去鉴别它的原主?除非给琉璃灯吃掉,它肯定能尝出来。” 琉璃灯赶紧闪烁两下以示同意。 “这东西不需要使用者额外付出代价,因为它本身有次数限制。我看看——”妖怪身上的部件炼成法器以后,多半会有递减效应,“嗯,还能遁地十五次,用完作废。” 第n次推开凑近的琉璃灯,千岁瞪了它一眼:“这个还有用,不能给你吃。”说罢,把牌子丢给燕三郎,“贴身藏好,可以当作应急的宝贝。” 燕三郎拿在手里玩耍,也觉稀罕。 “睡吧。”千岁打了个呵欠,“说不定明天起床,木铃铛的任务就完成了呢。” …… 事实证明,他们没有这样的好运气。接下去的几天里,木铃铛都安静得真正像个小孩子的玩具。 婚后第五天,赵丰携新婚妻子,亲自将做好的灯笼都送来春深堂的风雨廊,并且与燕三郎等人告别。 这两人站在一起,还真是郎才女貌、赏心悦目,并且隐隐还有一种旁人都插不进手的默契。风灵昭挽起了婚后的发式,双颊染晕,眼生秋波,原本凌厉的气势终于加入一点妇人才有的温婉。 燕三郎有些意外:“你们明天就要启程赶赴梁都?” “是的。”赵丰笑望风灵昭一眼,“先回军,让部曲知道他们竟然跟了个女将军,然后再回梁国。” 这话说得很明白了,风灵昭要以女将军的身份,光明正大回去。 如此一来,她有军功在身,又携丈夫同返,还是众止睽睽之下回都,梁天子再也没有机会纳她为妃,削她的权,并且还得论功行赏。 光明正大旁听的黄大忍不住道:“皇帝不得嫉妒死你?” 他对人类社会再不熟悉,也知道皇帝的权力好像很大,让谁活谁就能活,让谁死谁就得死。 赵丰点头:“是啊,所以风将军要好好保护我,不让我人头落地。” “胡说八道。”风灵昭笑着瞪他一眼,“梁国内乱方止,国君也不至为一己私欲再引风波。再说有国舅爷在,他不敢对我们如何。”她可不是任人摆布的柔弱女子,再说国舅沈义钦才是这次平乱维稳的最大功臣,在国内声威隆重,犹在天子之上。 黄大拉着赵丰到外头说话,风灵昭的目光落在燕三郎身上,趴在男孩手边的白猫正好懒洋洋打了个呵欠,随后眯着眼继续打盹。 第321章 突发 小说网..org,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最新章节! “咦,你好像长高了?”上一次,也就是她第一次见到这少年是在好几个月之前。他是十二岁或者十三岁了吧?这个年纪的男孩儿,个头长得可真快。 燕三郎冲她微笑。而后她就发现这男孩板着脸时有大人的稳重,然而笑起来却格外灿烂。 赵丰对她说过,春深堂这一家子的各种异常。如果冥冥之中真有姻缘撮合这种怪事,那么除了那本被烧掉的怪书以外,她与赵丰的结合,这几人也是功不可没。 可是风灵昭就快要返回梁都了,既无必要、也不想去试探燕三郎的底细。 她拿出一块圆木符交予燕三郎:“外子在春明城蒙你多方照应,我们感佩。石公子如果途经梁都,请千万到我家一趟,给我们一个做东的机会。” 这圆木符背面镌着一个“风”字,铁划银钩,锐气凛然。 燕三郎接过来收下:“看来,今后你要定居梁都。” “如无意外的话,是的。”风灵昭笑道,“希望政通人和。” 这厢黄大也拉着赵丰到假山边上说话。 “你真就跟她一起去梁国?” 赵丰笑着点头:“我原就不是句遥国人,住在春明城或者梁国,并没什么分别。何况我与春明城这地气仿佛相冲。” 黄大仿佛也有愁绪,苦着脸道:“去了梁都要小心那不要脸的皇帝觊觎你婆娘,对你下黑手。” 赵丰不由得笑了,安慰他道:“我省得,黄兄且放心!”他早知道黄大是只黄鼠狼了,但还要实心诚意称他一声“黄兄”。 没有这只黄鼠狼,没有风雪庙那一晚,他和风灵昭根本不会有交集。 黄兄是他的大媒人。 黄大难得感怀,悠悠叹了口气:“我思前想后,你和风灵昭这婆娘其实最般配不过。” 思前想后这词儿,可以这样用吗?赵丰莞尔:“怎么说?” “你看,风灵昭这女人心比天高、心高气傲、嚣张跋扈……哦我是说,不拘一格。”黄大说到一半忽觉不对,临时改口,“她要是嫁给一个大官,跟她同位同阶同段数的,那不得天天干仗?说不定过不上一年半载就得吹,就像你师傅师娘一样。” “你,你就不一样了!”黄大拍拍赵丰肩,“你能够以柔克刚,夫妻之间必可以琴瑟合鸣。” 赵丰不由得苦笑:“黄兄,‘以柔克刚’这个词,你到底是从哪里听来的?” 黄大摸着下巴:“四海茶楼的评书啊。” “……” “总之,我看好你俩!”黄大唉声叹气,“你去了梁都,要记得给我写信哪!” “好,一定。” 这时风灵昭也走了出来,两人向这一家子道别,施施然离去。 黄大擦了擦眼睛。 他感受到了离别的悲苦,山高水长,今后不知何年再见了。 白猫的尾巴在椅脚上勾呀勾:“等风灵昭抵达梁都,你可以写信问问她沈顾的近况。” 说起来沈顾也算是梁国太后的娘家人,曾任安抚使,北上黟城寻找木铃铛,并且担负着调集北军的重任,后来在追捕燕三郎途中与山匪激战,掉了只手臂。是以千岁的声音里满满都是恶意:“也不知道他的手臂,长出来没有呢?” 在这之后,春明城又渡过了风平浪静的一段时日,然后就入了秋,万木萧条。 ¥¥¥¥¥ 春深堂的园子里栽满花树,每天黄大黄二兄妹早晚都要打扫一遍,否则落叶能将石径铺满。 连着下了七天的秋雨之后,天气终于在白露这一天放晴了。 白猫趴在石桌上晒着久违的太阳,燕三郎背靠着桂树,大管家黄鹤替他量身高。 黄鹤在树皮划下一刀做记号,才笑眯眯道:“千岁大人快看,这才过了两个月,小主人又长高了。” 上下两道划痕之间有点距离了,燕三郎也很满意。白猫眼睛勉强睁开一条缝,不屑地扫过一眼:“还是个小矮子。” 黄鹤的笑容顿时有些尴尬。其实燕三郎在黟城行乞时三餐不继,比同龄孩子瘦小,九岁看起来也只有七八岁;拣得木铃铛后,尤其在千岁指导下开始修行以来,食物充足又讲究营养,每日都用珍贵药物洗浴,并且保持长期大量的修行锻炼,因此这两年半来个头拔高很快,如今已经接近五尺了(一米五),放在同龄人当中就算不出挑,但也绝不拖后腿。“以小主人的骨架,后发可待。” 千岁懒洋洋道:“说不定一辈子就是个小矮子。” 燕三郎走过来一阵捋,把她身上的白毛都翻乱了,接着伸指去挠猫肚皮。 手感真好吖。 “蛤?想死吗?”白猫大怒,给了他正正反反几个耳括子。 她就恨自己为什么心软,不然两爪子下去就能给他一个破相套餐,还能免费升级成毁容。 玩闹一阵,猫儿跳上桂花树,再不让他胡闹,燕三郎就开始练剑了。 他此时习虎扑之术已有小成,手里执一把包头木剑,黄大则现出真身,给他当对手喂招。 黄大扑击的速度之快还在乃父之上,旁人往往只见到一点残影,眼力再好一些的,勉强能辨出是黄色。 而此时的燕三郎,已经基本能够看清他的身形,并且预判他的行动,几次递出木剑,都截断了黄大的后路。 他磨练的是对敌致胜的本事,自然不会拘泥于招式本身,第三度提起真力,眼看就要拍中黄大。 也就在这时,他执剑的右臂肌肉突突两下,一下紧绷。原本还算听话的真力小龙毫无预兆地造反了,头一个举动就是逆行! 燕三郎的剑尖一下击歪,直接拍在老桂树上。剑头虽然无锋,力量却大得惊人,“咔”一声将桂树拦腰拍断! 堪堪躲开一击的黄大吓了一跳。这一下要是打在他身上,即便他有道行护身,也至少要断掉两根肋骨吧? 白猫原本趴在树上,神态悠闲,燕三郎将她存身的桂树劈断,猫儿喵喵两声,从咔嚓倒下的树冠上跳回桌面。 她也吃了一惊,但没有开骂,因为燕三郎已经撇了剑,左手按着自己右臂,面露痛苦之色! 第322章 七龙并蓄 天气虽冷,但他为方便起见,练剑时一向打赤膊。于是在场几人都看见,他手臂上青筋暴起,一鼓一鼓地,里头像是有活物跑动,从天府穴一直蹿到了尺泽穴,紧接着又溜到了少渊穴! 燕三郎耐力向来远超常人,这会儿却低吼出声,额上汗珠滚滚而下。 若是细看,黄大等人还能发现他浑身都在簌簌发抖。 对燕三郎而言,这一下异常就像打开了全身的阀门,另外六条经脉当中的真力小龙顿生感知,一下就从安分守己到蠢蠢欲动! 浑身经脉一起蓬勃鼓胀,不仅真力乱撞乱蹿,连血液都要倒流。 仅仅几息功夫,他就觉自己像个被越吹越鼓的气球,下一秒就要炸裂! “真力反噬!”千岁见状大惊,飞快蹿到他肩头,白爪子拼命往他锁骨下方按去。“封闭云门和中府,别让小龙溜了!快快!” 她一望便知,这是手太阴肺经的真力小龙突然作乱。 从修行《饲龙诀》到现在,他已经贯通了六条经脉,第七条也打通了一半,那么现在身体当中就有七条小龙活动。每一条贯通的经脉就像一条小河,潜在其中的小龙被主人压制而暂时蛰伏。可是再精明的人也有百密一疏之时,这些家伙就会抓住机会捣鬼。 它们没有灵智,生来暴戾,压根儿不管会不会跟这副身体的主人玉石俱焚。 燕三郎忍受全身经脉如沸之苦,但神智依旧清醒。千岁话音刚落,他就强行封闭了云门穴和中府穴。 这个举动刚刚完成,真力小龙就从拇指的少商穴逆行回来,疯狂冲击被封闭的穴位! 它没有灵智,但本能地知道外面有更广阔的世界,本能地知道冲出这里就有机会吞噬其他同类! 它现在格外生猛,每一次冲击,都撞得穴道隐隐生疼。 “尽全力安抚它!”千岁凑近他耳边,冷静而有磁性的声音像是能一直传入燕三郎脑海深处,“你是它的主人,安抚它、命令它,控制它回归原位!”若是这东西冲出手太阴肺经,势必要跟其他经脉的小龙打架。 早晚会有这一步,但眼下火候还不到,燕三郎的身体也还未结实到可以承受这样的折磨。就算他侥幸没有经脉暴裂而亡,可是小龙还未长成就互相吞噬,以后威力要打折扣。 燕三郎一下子闭上眼。 时间在众人焦急的等待中,一点一点过去。 黄大发现,小主人胳膊上鼓起的青筋慢慢消胀,原本像老鼠一样乱蹿乱撞的真力运行得越来越慢,最后也不见了。 紧接着,燕三郎就地入定调息,极力梳理被扰乱的经脉——不是一条,而是七条。 …… 他盘膝坐好即不再动弹,这姿势一直维持到正午时分。 等燕三郎再睁眼,首先看到的是趴坐在石桌上,正好与他四目相对的白猫。 猫的影子很短,因此这会儿日正当中。 “镇压下去了?”千岁也松了一口气,却嫌弃他道,“你的臭汗黏了我一身!”方才情急之下,她跳到燕三郎肩膀,这家伙湿得像从水里捞上来,把她的猫毛都成片打湿。 臭男人的汗,脏死啦! 燕三郎伸手抚着她的脖颈,长长吁了一口气,面色终于放松下来:“我帮你洗。”出了一身大汗,他也得洗个澡。 立在一边的黄鹤闻言,即打发黄大兄妹去烧水了。 燕三郎犹觉劫后余生:“方才那算不算是走火入魔?”这是他修习饲龙诀以来头一次出岔子。那几条小龙尽管桀骜,但从未这样暴乱过。 果然是翻脸不认主人。燕三郎今日终于领教了这一门心法的险恶之处,难怪无数前人栽在这里。他能修炼至七龙并存,还是借助了木铃铛的便利。否则其他异士只练出四、五条小龙就遭遇反噬,死得凄惨无比。 “当然!”千岁给他一记白眼,“虽然紧急,但还不算严重。你运气不错,这次真力作乱发生在手太阴肺经,穴位少、路程短,容易封闭。如果发生在其他经脉——”她哼哼两声,“你就等死吧!” 燕三郎点了点头,犹有余悸:“我会加倍小心。” 今后,他要小心小心再小心。这样的意外发生一次就够了。 “你已经养出七条龙了,离十二龙并蓄的巅峰状态越来越近。”千岁沉吟道,“即便天黑以后发作,我也帮不了你。外人的真力一旦进入你的经脉,立刻就会引发所有小龙群起攻之,那只会加重你的经脉逆行。” 随着燕三郎养出的小龙越来越多、越来越强壮,修炼《饲龙诀》就显得越发艰险了。他已经足够谨慎、足够小心,结果今早一个疏忽,还是被逆反的真力抓到了空子。 别的法诀都是“温养”,唯独饲龙诀,从他修炼出第一条真力小龙开始,真力与他就是奇异的统一却又对立的关系。 随着小龙数量越来越多,遭到反噬的机率也是呈几何增大。并且饲龙诀的修练者在现阶段还有一个很要命的弱点,即是不能接受他人真力的帮助。他饲养小龙们有排他性,他人的真力一旦进入主人经脉就是侵犯了它们的地盘,会遭遇群起攻之。 “你只能靠自己。” 千岁想来想去,也只有一个办法:“我会调整你的药方子,减弱这些东西的攻击性。但你也要放缓修行脚步,让肌体适应。” 这小子的进展有点儿快了,根基一个没扎稳,后果就极端严重。 燕三郎点头,将她说的每句话都认真记在心里。他想要变强,想要快快长大,可是他更惜命,知道欲速则不达的道理。 热水烧好了。 燕三郎抱着猫儿起身,刚迈出一步就突然停顿。猫儿以为他经脉又出问题,心里一跳,拍了拍他的脸:“怎么了?” 结果,燕三郎从衣襟里扯出软绳,沉寂了好几个月的木铃铛泛着光,再度变得温热。 咦? 白猫大讶,一下翻坐起来,两只前掌扒在他胸膛上,盯着木铃铛瞧个不停:“任务完成了?” 第323章 断货 不怪她声音拔高了几度,实是木铃铛的提示来得太蹊跷。 “完成了。”在两人注视下,在铃身上挂了数月之久的“黄大”二字终于消失,随后就有一点金光飞出来,直奔千岁去了。 鸳鸯谱的任务完成了,于是乎报酬发下来了。 这是她最爱的分赃阶段啊。千岁闭着眼享受力量降临的通体舒爽,这才愉悦地叹了口气:“真棒,居然不比解决瘟神奖励的愿力差多少!” 燕三郎的份额还存在木铃铛里,他对此并没有直接认知,闻言轻咦了一声:“为什么?” 他们消灭瘟妖,从本质上说至少解救数十万人性命,而这次任务不过是捋顺鸳鸯谱上一对错配的姻缘,将错就错。为何最终木铃铛攫取到的回报,比起消灭瘟神也不弱多少呢? 其中是不是有规律可循? “果然这次任务不似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千岁想了想,对燕三郎道,“任务虽然以‘黄大’显示,但咱家的臭鼬不过是个契机。你去打听打听赵丰夫妇的近况,看来关键还要着落在他们身上。” 燕三郎点头。 他洗了个澡再换过一身衣服,就进城去了,给鸿雁飞书下达任务,得到的回复是至少要等上三个月。 毕竟春明城离梁国距离太远,消息走上一个来回,耗时颇久。 无论任务为何突然完成,毕竟是件大喜事,也消除两人长达数月之久的忐忑。这多少冲淡了燕三郎早晨险些走火入魔的阴影。 不过他随后去药行百顺源时,居然又接到一个坏消息: 针胎花断货了。 这是燕三郎修行必须用到的主药之一,于《饲龙诀》来说有安抚小龙的作用。尤其小龙刚刚造反,千岁给他加大了针胎花的用量,这玩意儿要是供应不上,他就有大麻烦了。 “这东西过去一年都是供货稳定,怎会突然缺失?”针苞花在其他地区并不是常见药材,但春明城的药铺子长年都有它的身影,与人参灵芝同样普及。 “小公子,过去几个月连下大雨,针胎花产量锐减。”接待燕三郎的从来都是百顺源的掌柜,他知道眼前少年岁数虽小,却是药行背后的大股东,哪里敢怠慢他? 燕三郎一看价格,又是吃了一惊:“这么贵?价格翻上来五倍!” “其实城里早就供应不上了,好几家大户都催得紧,我们还是把最后这部分都留给您。” 掌柜苦笑道,“这就是我们从红磨村收来的进价,以您跟百顺源的关系,我们是一分钱都没叠加哪。” “就算大雨,针胎花也不该断货。”燕三郎熟知药理,一下就听出其中异常,“这花原本就生在极阴之地,一年里面十二个月都见不着阳光才好,哪怕什么雨水?” 掌柜一摊手,“当地的药农和堂里的大夫都是这样说的,可是它再喜阴喜湿也有个限度啊,听说今年山洪爆发,红磨村后头的山谷被淹掉了大半。这针胎花毕竟不是水草,浸泡几天也得烂根。” 他说得在理,燕三郎也明白,和城镇比起来,山里的暴雨量通常会更丰沛。“就没有别的地方可以进货?”话说当初千岁开出这个药方,就预估针胎花的价格能占到每副药成本的三分之一,也即是十两银子一钱,然而过去一年当中,百顺源的进货价只有二两银子。 看来,好日子到头了。 “方圆五百里,只有红磨谷出产,别处一根都不长。但从前产量巨大,能供应附近十里八乡,现在么——”掌柜摇了摇头,“听说因为价格谈不拢,别家的采办还跟当地人打了起来,被堵在村里不让出去。最后他们把打人的同伴交出去了,才能逃出来。” 燕三郎皱眉:“下一批真拿不着了?”他的用量巨大。 “我倒是听回来的买办私下说,红磨村的几个大户手中还有,不过是去年的存货,下一批的价格至少还要再翻倍。”掌柜沉吟道,“再说快要下雪了,那山路就没法走了。我们的队伍已经返回,明年开春之前应该是不会再去了。” 从百顺源走出来,燕三郎眉头紧锁:“有替换针胎花的药草么?” 千岁的声音从他背上的书箱里传来:“有,但药性会下降两个等阶。你现在经脉里面已经养出七条龙了,若不及时安抚,能吵到你永无宁日。”说到这里喂了一声,“快飘雪了,你该不会想这个时候进山吧?” 身为猫,她讨厌寒冷的冬天。这个季节就应该窝在暖阁里,躺在锦垫上烤火,一边吃着小鱼干,一边让小三帮着梳理全身的长毛,这才叫安逸的猫生! “你也听掌柜说了,附近没有针胎花的产地。”燕三郎呼出一口气,见它在空气中变白。千岁说得不错,天气越发寒凉,说不定山区都已经飘雪了。“我们手里的药,支撑不到明年开春。” 经脉里的真力小龙无时不刻都在伺机造反,如果没有针胎花的帮助,燕三郎对它们的镇压会日益艰难,更不用说养出第八条、第九条乃至齐集十二条小龙了。 越往上,难度系数更是呈几何上涨,每一点助力都尤其珍贵。 他说得有理,白猫泄气了:“行吧,那先别急着回家,从这里去红磨谷至少有七十里,算上山路还不止,你得多备些干粮。锦家的烧鸡和辣卤兔头至少得带十个,桔红糕至少得要三包吧?我还要二十斤好酒。对了,你再带几个槟榔芋上路,火烤蘸糖可好吃了……咦,你这是去哪?” 千岁看他换了个方向,不像要出城回家,却也不像要去市集。 “去找刑天宥。” 猫儿更奇怪了:“找他作甚?” “借人。” 也是燕三郎运气好,刑天宥几天前刚回到春明城,听他说明来意大奇:“借人?你想借多少人?” “二十人,不,最好五十人。”燕三郎想了想,“都要常年跋山涉水的好手,要身家手底干净的,陪我去红磨谷走一趟。” “作什么去?” “我要买些针胎花。”燕三郎于是将自己遇上的麻烦跟他说了,而后道,“这是我修行必用的辅药,今年冬天不能短缺。但我从别处雇人也不放心,只好来找你。” 刑天宥听了,拍着胸口道:“找我就对了!这趟跟我回来的商队就很可靠,领队经验老道,并且几十人都跟我家签了契。” “那是最好。这个季节雇他们陪我进山,薪钱翻倍。”燕三郎早有腹稿,“另外,我还要找个买办与我同去,最好常跟红磨谷打交道的,对那里熟门熟路才好。” 刑天宥知道这小子有钱,笑道:“这有何难?” 于是事儿就这么说定了。 走出刑府,白猫拍了拍燕三郎后颈,笑骂一句:“胆小鬼。去买个药材需要这么多人给你壮胆。” “不为壮胆。”燕三郎正色道,“只想少惹一点麻烦。” 若不雇上人马,他一个小小少年孤身背一只猫,身怀巨款去个闭塞的小山村买药。旁人想不起歹意都很难啊。 燕三郎不惧杀人,但同时也不喜欢无谓的争斗。 这天夜里,在万里外的偏远乡城,有个少年兀自秉烛夜战。 老宅里就他一人,他第n次打呵欠,然后到书房再挑两本书出来。 旧书摞得很高,他才抽出一本,另有一本又厚又重的古籍就啪哒一声掉到地上。 祖父的书房,何时进过这本书?他怎就没有一点印象? 少年瞧着眼生,将它拣起来翻看,却这本书古怪得很,页中无字,却有一个又一个看不懂的图案。 书房光线昏暗,他随意翻了两页就觉眼花,那些线条繁复不知所谓,可是盯得久了,又觉得里面仿佛有字。 他翻见的这一页上,左页好似“赵丰”,两字,右页则是“风立晚”,双方合成一个整圆,每根线条都红彤彤地,仿佛透着喜庆。 这是什么意思?他打了个呵欠再往后翻,在其中某一页上又好像看见了两个人名,有一个就是他自己。 (《鸳鸯谱》卷至此结束,下一章进入全新卷集《花中仙》) 第324章 千岁大人的烧鸡 今年的第一场雪来得太早,这还没到秋分时节,阎祟关的路面就被细雪覆盖。 晚上下了雪,白天气温又升高一点,于是路上的雪就化成了冰,人马走在上头直打哧溜。 路不好走,倒是便宜了路边的旅栈,过来打尖住店的客人明显增多。 不过年也不过节,堂里二十来张桌子居然坐满了,掌柜乐得合不拢嘴。这里有六桌客人是来自春明城的队伍,队员占了五桌,领另开一桌。 这一桌靠着内堂,也是离塘火最近、最暖和的位置。掌柜一眼就能看出,那三十来岁的汉子是领队,然而这队伍里面身份最尊贵的,反而是个年纪在十三、四岁左右的少年。 他衣著只是干净大方,并不华贵,也没有盛气凌人的作派,但这领队与他说话的态度却很恭敬。 何况朝着门的坐向,通常都让给身份最高者。 这会儿将近午时,来往的客人多半还要赶路,不会住店。伙计上前端茶倒水,就去后厨督促开火了。 过不多时,热腾腾的饭菜就端上来了。 由于采买管事对道路很熟,商队昨晚赶了夜路。在寒气逼人的山野里走上十个时辰,尤其路面又湿又滑,众人都是又冷又饿。现在到了暖意盎然的室内,热饭热菜一下肚,尽管没喝酒,汉子们也是快回血,吃吃喝喝就聊开了。 其实周围客人莫不如是。 燕三郎坐下后就从书箱里取出一个油纸包交给伙计,“拿去厨房加热切件。” 这支商队的领队姓杜,见状即道:“可以交代厨房给芊芊小姐做条红烧鱼。咱方才路过一个湖,这里的鱼儿应该都是湖里打上来的鲜货。” 立在边上不远的掌柜闻言一怔。小姐?这队里还有女客吗,怎未露面? “我看那湖水有些浑浊,许是前些日子下了暴雨。”燕三郎摇头,“打上来的鱼恐怕有点土腥气,芊芊不吃。” 杜领队默默看向自己那一帮手下,方才他听见有人点了红烧鱼。这日子过得,人不如猫诶。 不到一刻钟走回来,伙计走了回来,手里托着个盘子。油纸包已经撕开,里面是切好了的烧鸡一只,喷香四溢。 当然,这是千岁特别要求燕三郎从春明城锦记辣卤铺子打包上路的烧鸡。 千岁大人亲自鉴定过的烧鸡,当然是色香味儿俱全,哪怕是再加热过后,于是香飘四座,所有人都食指大动。 这时就有个童声响了起来:“鸡,鸡,我要吃!” 燕三郎闻声转头,望见一丈开外的桌子边上坐着一对祖孙。老妇人慈眉善目,小男孩最多只有五、六岁,身上穿宝蓝团花小褂,头上还戴顶小帽子,粉雕玉琢,像庙里的金童子。 任谁看了都要夸一句,这孩子长得真好。 不过现在男娃抓着祖母的手,指着燕三郎桌上的烧鸡道:“要吃鸡!” “好,好。”祖母赶紧答应,把伙计唤了过来,“按那小哥儿桌上的烧鸡,给我来一份。” 伙计看了一眼:“哎呀,伍夫人,这是人家自带的。” 伍夫人看看燕三郎的桌面,再看看自家孙子嘟起的小嘴,对伙计道:“你们就没有现成的?” “有。” “那就端上来,尽快。” 伙计应了,果然去厨房里转了一圈,就飞快地端了两只暗红色的酱鸡腿上来。 看色泽倒是不错,但孩子嗅了嗅,脸上立刻阴转多云。 这里官道上的旅栈既是驿站,给官家养马,也做一般的旅客生意。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可能有客人到来,所以后厨里吊着一口卤锅,猪牛羊鸡都是一锅子卤好,有人点就下刀子切,没人点就从早晨烧到晚上。 可想而知,这两只鸡腿上可不止有鸡腿的气味儿。孩子只闻了一下,就把盘子推出去老远:“不要这个,要那个!”依旧伸手指着燕三郎的桌子。 “乖孙儿,你尝一口,这个也好吃。”伍夫人哄着孙子来,一边把盘子推回他面前,“就一口,好不好?” “不要!” “就一口。”她说着,要去拿鸡腿喂孙子。哪知男孩用力一拨—— “咣啷”一声脆响,盘子摔落在地,碎了。 众人当即转头望来。 “我要吃那个!”男孩鼓着腮帮子,一字一句、清晰无误地表达了自己坚定的信念。 “好,好。”伍夫人招来伙计往地上一指,让他收拾善后,自己往燕三郎这一桌走了过来,笑眯眯道,“小哥儿啊,我跟你买只烧鸡好不好?” 燕三郎还未答话,身边的书箱盖自行打开,白猫跳了出来,在长椅上踱开两步,俯肩弓背伸了个懒腰,顺便收获众人奇异的目光。 觉得惊讶的都是店里的散客,至于商队里的人,他们跟了一路,早就见怪不怪。 有钱人,谁还没点怪癖? 千岁原本在箱子里睡得正香,被摔盘子的刺耳声音吵醒,于是打算出来吃午饭。 才刚露面,她就听见伍夫人的询问,当即拒绝道:“不好,跟她说不好!”千岁大人的烧鸡,也容别人染指? 燕三郎摇了摇头:“那是芊芊的午饭。” 他一手抚着白猫,于是所有人都知道“芊芊”是谁了。 伍夫人脸上也有点挂不住,自己大孙子多娇气啊,怎么能跟一只猫抢东西吃?她下意识转头看向孙子,现他眼神直勾勾盯着这里,但没有哭闹,当即松了一口气,讪笑道:“那真不好意思。” 燕三郎摇头:“无妨。” 她走回去时,他就要了个小碗放到桌上,注上热茶,又兑点凉水,上手试了试,直到茶水微暖,才摸了摸猫脑袋:“可以喝了。” 白猫一下跳到桌面,一点一点喝茶。 猫舌比人舌更灵敏,受不得烫。再说这些事儿燕三郎已经做得驾轻就熟,丝毫不在意别人的目光。 猫儿当然更是旁若无人。那一身雪毛蓬盈,脸蛋丰逸干净,两只异色的鸳鸯眼儿又圆又大,就连伸出来喝水的猫舌也是粉粉的。 () 第325章 你这孙子多少钱卖? 应千岁大人要求,她的猫身果然也是美貌。 这时热气散开,燕三郎才把烧鸡推到她面前。猫儿低头小口小口吃鸡,细致又优雅。 伍夫人走回座位上哄孙子,可她嘴才刚张开,小男孩已经噔噔噔跑了过去,趴在燕三郎的桌边看猫。 他个子矮,比桌面高不了多少。燕三郎皱了皱眉,但没吭声。 猫儿背对着男孩,后者当即敲了敲桌子,笃笃笃,想吸引白猫的注意力:“喂,小猫看我!” 白猫不理他,照旧吃东西。 男孩火了,一伸手就去揪她毛茸茸的白尾巴。 白猫没拿正眼瞧他,但尾巴一荡,避开了他的手。少年一把搂空,就近抓起杜领队的竹箸,冲着猫肚子直直捅去! 他的速度居然很快。 杜领队大惊,赶紧抓住这支竹箸。箸头很尖,男孩用的力气又大,真伤着猫怎么办?这可是小客人的心头好。他临出发前,刑家就千交代万叮嘱,眼前这十来岁的小少年是药行的大东家,这趟来去万不能得罪。 与此同时,燕三郎抓着男孩的衣领,毫不客气把他从桌边扯了下来。“你做什么!” 杜领队也对男孩道:“后面才是你的桌子,你姥姥来找你了。” 燕三郎用出的力道不大,还是将这男孩推得一个踉跄,伍夫人走近,刚好接住孙子揽进怀里。 男孩见她来了,伸手指向白猫:“我要猫!” 燕三郎和白猫闻声抬头,一起看了过来。 伍夫人的笑容僵住,赶紧道:“那是人家的猫。咱说说回家吃什么好不好?姥姥给你做最拿手的脆皮鸭子……” “我要猫!”男孩厉声打断她,“你是不是耳聋?我要那只猫,给我买!” 这一下童音中气十足,边上正在聊天的客人顿时打住。 伍夫人脸上发烫,紧声道:“猫是小哥儿的,人家不卖呢。” 男孩很生气:“你怎么知道他不卖,你都没有问!” 伍夫人更为难了。从燕三郎的做派看,这小少年不像个缺钱的,又很疼爱自己的猫,能愿意出让么? 但她只得尝试询问:“小哥儿,我这孙儿特别喜欢你的猫。你肯割爱吗?我出钱买。” 她若是跟这孩子一样跋扈,燕三郎有的是办法让她难堪。但老太太脸上的笑容小心翼翼,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他也不打算恶言相对,抚着猫儿沉吟道:“这猫儿是北方异种,很贵。再说我养了多年,感情深厚。” 白猫一脚踩在他手背上:“小魂淡,你敢给我定价?”这不是第一次有人要买她了,她已经淡定许多。 他肯说价,伍夫人喜出望外:“没事,你说个价。” “一万两银子。”燕三郎看她衣裳料子不错,想来家境至少在殷实以上。 小小少年的干脆,让杜领队都是微微一呆,而后笑了。 这哪里是诚心卖?伍夫人脸上的笑容挂不住了:“你这孩子怎么讹人?一万两是多大的数儿,你知道么?” “物有所值,老太太没听过千金难买心头好?”燕三郎指了指男孩,对千岁道,“你想不想要这个?” 千岁笑道:“想。你给我买回来,照着三顿胖揍还不给饭吃。” 于是燕三郎抬头,正色道:“我家猫想要,你这孙子多少钱肯卖?我也出钱买。” 这一人一猫的对答煞有介事,边上的客人忍不住都笑了。 “猫怎么能跟人比?”伍夫人也沉下脸道:“不卖就算了,何必出口伤人?”这孩子说话伶牙利齿,看来也是个念过书的。 她低头对上孙子,立刻换上了笑脸:“小毅啊,这猫儿不好,等回镇上,姥姥给你买一只更乖更漂亮的小猫好不好?”牵着孙子小手要往回走。 “不。”男孩双脚像钉在原地,眼睛直勾勾盯着白猫,“我就要这只!我就要这只!你要是没钱,我让曾祖母给我买!” 伍夫人眉头一跳,终于生气,抓着孙子往座位上走:“人家不肯卖,你曾祖母一样买不下!你这孩子,最近怎么老是闯祸?” “我不走,我就要这只!”男孩死命挣扎,又去掰她手指,见她不肯松手,一张嘴就咬了上去。 伍夫人“啊”了一声,吃痛松手,男孩立刻朝着白猫冲了过来。 他长得健壮,跑起来带风,像弹弓射出来的石子儿。不过燕三郎指尖一动,就有一粒花生米儿弹了出去,敲在他膝盖上。 他动作太快,谁也没看清楚。 男孩才迈开两步,脚下一软,顿时摔了个五体投地。 猫儿竖起双耳。那响亮的“扑通”一声,听起来就很痛吖。 旅栈里静悄悄地。 而后,就是男孩震天价的哭喊声。 伍夫人吓坏了,扶起孩子一看,额头红了也肿了,娇嫩的手掌擦破皮,渗出一点血丝。她连哄带劝,孩子哭声越发响亮,老太太又抱不动他,只得唤来站在后头的两个家丁:“把小少爷抱上车,小心一点。”说罢回望燕三郎一眼,嘴皮子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终化作长长叹息,然后转身走了。 燕三郎无视她眼中无声的谴责,拾起竹箸:“吃饭,一会儿上路。” 杜领队也开声了,对众手下道:“看什么哪,快点吃饭!别耽误时辰。” 众人应了,又是一片碗箸轻碰的细密声音。 燕三郎抬头,望见男孩趴在家丁肩膀,眼神乌沉沉地看向这里。他与燕三郎四目相对,就噗唇做了个鬼脸。 店里上菜人手不足,掌柜亲手端来腊肉炒毛笋上桌。杜领队问:“这老太祖孙也是红磨谷的?”他听外头传来车马声响,方向也是往西北去的——阎祟关就一条道儿,不是往西北的红磨谷方向,就是往东南去大城。 “可不是?”掌柜先朝外头看了一眼,“那是红磨村周大户家的,大名周弦毅。周大户家生了七个孩子,只有这么一个男丁,宝贝得跟眼珠子似地。伍夫人是周小子的外祖母,今年好像还不到五十岁吧。”

第326章 得意的笑 杜领队奇了:“不到五十?”伍老太脸上皱纹一条条,一道道,看起来至少六旬开外了。 “伍夫人也是可怜,两年前女儿女婿路遇强盗被杀,她只有这小孙子可以疼了。”掌柜摇了摇头,再叹口气:“伍夫人也不容易,人善心软,天冷了总给穷人们送衣送粥,前些日子谷里大水,她还出钱请人把桥栈修好,就是这孙子淘得厉害。在我这里打破碗碟都是小事,两个月前把门上的插梢弄坏了,让客人推门都进不来,又往食槽里偷放巴豆,马儿拉了一路的稀,有一匹走了十几里路就死了,苦主还回来找我们算账,差点儿把我家伙计的牙都打掉,唉!” “厉害。”杜领队挠着下巴啧啧两声,也不知是夸苦主还是夸孩子,“那此事最后怎么了结?” “还能怎么了结?”掌柜苦笑,“七匹马都吃了巴豆,周家只肯赔死马的钱,其他的损失还是伍夫人自己掏荷包垫上,否则我这店都开不下去。周娃子家在本地,又是大户,谁也不敢太为难他。” 白猫的尾巴垂落,轻轻拍着桌脚。伍夫人的外孙把这小店整得好苦,掌柜却对伍夫人感恩,切!凡人真是愚蠢。 这只是个小小插曲,众人吃过饭就驱马上路了。 走到这里,燕三郎也基本看清了红磨谷的地形,用“群山环抱”来形容真是一点都不夸张。这就是四面都被大山包围的谷地,大山如俯卧的巨龙,将盆地切割得支离破碎。 且不论土壤肥力如何,这种地形连田地都无法大量开垦,即便能种庄稼,产量必然有限。千岁偶然在山边见到梯田,也是零零星星。 种不了粮食就养不了人,通常来说,这种大山沟里的小村子,能住上百来人就不错了。 然而采办管事告诉燕三郎,连接官道与红磨村的乡道经过铺设,至少能容三车并驾。在这种穷乡僻壤开山修路是个大工程,耗费的人力财力难计,但红磨村很早就修好了沟通外界的道路,并且每过十来年都会重新整修。 像这样的偏远山村,通常能走出一条土路就要谢天谢地了。针胎花带给这个村子的效益,由此可见一斑。 队伍走在崇山峻岭之间,燕三郎常见路边塌方和泥石流留下的痕迹。尽管前段时间山洪,但清理后的路面还算平整,并不妨碍车马前进。 想进红磨谷,有几段陡峭的盘山路是绕不过去的,马车必须贴紧山壁前行,毕竟几步开外就是万丈深壑,站在路沿俯瞰下方,壑底的水流闪闪亮。 很快,车队就走进一条“s”形的弯道。道路最外侧被砸出一个直径近两丈的大坑,无数碎石被堆在路边,来不及清理。 显然这一路段在不久前遭遇过山体滑坡,倒下的巨石和大量砂土将路都砸坏。采买管事告诉燕三郎,最近阴雨连绵,这路暂时是没法修了。 路变窄了,车队经过这里就要十二分小心,尤其上头还时常有落石掉下。 走到这里,燕三郎也不敢呆在车里,直接与众人下马步行。众人正走得小心翼翼,忽听上面一阵“喀喇喇”响动,经验老到的杜领队当即低喝:“注意头顶,有落石!” 他勒马抬头,顿时脸色大变。 正上方,有几块石头沿山壁滚落,大的赛过脸盆,小的也有拳头大,正正儿朝着众人砸来! 这种高处落石,只消有雀子儿大小就能在人脑门儿上打个洞。这几块要是真地砸中人了,开瓢不成问题。 一时间,车队急着避让,人人手忙脚乱,还有几匹马儿受了惊,摇头摆尾蹶蹄子,直接将一名避无可避的队员踢了出去! 下面,就是万丈深渊。 燕三郎就站在这人身边,不假思索抓住他胳膊,用力往回一拽! 得益于日复一日的勤勉刻苦,他的下盘极稳,即便是个百来斤的大汉摔跌出去,也没能将他带偏。 那汉子被踹得腿上一痛,刚要腾云驾雾,可是惊呼还未出口,就有一股大力传来,将他硬生生又拽了回去。 也就是一眨眼功夫,他惊魂甫定,却已重新脚踏实地。 身边传来少年沉静的声音:“站稳了!” 随后,燕三郎就松开了手,抬头望去。 他听见上头传来一声轻笑。 众人胆战心惊时,这一声笑实在突兀,包括杜领队在内,不少人都听见,抬头举目,却见上方的山路上站着四、五人,都在低头看向这里。 这群人当中,就有伍老太和她的小孙子周弦毅。笑出声的就是这孩子,眼见底下的人抬头,他还冲着众人吐舌头。 白猫生气了:“揍他!” 商队里有脾气暴躁的伙计,这时也怒喝一声:“兀那小鬼,是不是你踢落石头!” 拳头大的石块掉落十来丈,轻易就能砸伤人。如果不小心砸中脑袋,很可能就出人命。 伍老太一手护着孙子不让他探身往外,一手向着底下众人连摇:“不是……山石……自己掉落……” 风大,老太太的声音又尖细,传进众人耳中就只有这么几句,远不如燕三郎和千岁听得清楚。但众人也明白,伍夫人否认石块儿是自己这一行人扔下的,尤其与她的小孙子无关。 伙计哪里肯信,抬腿就往前赶,打算给这群人一个好看。杜领队一伸手拦下他道:“别胡来!” “您信那那太婆的?”伙计气道,“她肯定护短!” “你追上又打算怎办?如果石头真不是他们丢的呢?” “这个……” 杜领队继续冷静道:“就算是小娃扔的,他们老的老,小的小,你还真把人家打一顿不成?再说这里是红磨山,我们站在人家地盘上!” 他三言两语就把问题说明白了。 是啊,就算追上,人家说自己没扔,他们又能把人家如何?这伙计也想明白了,嘴里骂骂咧咧,回身去牵自己马匹。 山上的男孩,继续冲他们得意地笑。 第327章 此路不通 千岁瞅着他就来气,拍了拍燕三郎的后背:“喂,你今天务必要弄清他家住址。” “怎么?” 千岁冷笑:“我晚上送他一份大礼。” 燕三郎反手抚了抚猫头:“不要节外生枝,我们今趟来只买药材。” 他的声音平稳,在千岁感知中,他是当真心平气和,并没有强抑的愤怒。 “你是不是人啊,有没有正常人的脾气啊?”真奇怪,这小子才十二岁,心态怎么就平静得像快入土的老头子? “气也无用,我们没证据。”不是人的问他是不是人,这话有些好笑。燕三郎淡淡道,“连你都没看见落石是不是他踢下来的。” 从小到大,他也不记得自己吃过多少亏,受过多少伤。有些事既然追究不出结果,索性任它随风好了。 心态要稳,少想些没用的。 白猫气呼呼打了个喷嚏,燕三郎抚着它说了很多好话,它的尾巴才垂了下去。 走过这一程山路就是翻过了山头,最险要的部分终于过去,前方就是通往盆地的下坡。 大家站在山尖尖上往下张望,一眼就能看见前方十余里的半山腰上有个小镇。 “那就是红磨村?”杜领队有些惊奇,“这村子很大啊。”规模赶得上一个镇子了。 采买管事笑道:“那是自然。红磨村原本才二十几户,这么近百年来靠着采卖针胎花家致富,繁衍兴旺,又有附近吃不上饭的平民前来投奔,到现在常住人口都过了六千人。” 六千!燕三郎也微吃一惊,这已经达到中等镇子规模,要知道黟城号称是“城”,但其实也不过是三万人左右。 这个采买管事是刑家指派给燕三郎的,在这里进出不知多少次,算半个本地人,熟知当地风土人情,这时就指着山林告诉众人:“原本从镇子背后到湖边的山坡上,到处开满了针胎花,在别处难得一见,在这里漫山遍野。” 众人放眼望去,果然在林间见到奇特的花朵,含苞时仅有栗子大小,可是盛绽开来却比孩童拳头还大,花瓣殊为奇特,像缝衣针倒插回蕊,每一根都是笔直向外。 这是燕三郎药方里的常备药物,他天天都打交道。可是硝制和晒干过后的针胎花已经褪去原本的色泽,变得灰头土脸,是以燕三郎也不晓得,它犹有生命力时居然是这样完满艳丽的模样。 它们的颜色实在是丰富多彩,从浅白、橙橘、大红到纯金,若是开满山野,必然是朝霞一般的奔放夺目。 可问题在于,偌大的山林,大伙儿只看见了零星几朵。 “出了什么问题?” 采买管事摇头:“针胎花的花季很长,每年夏秋都是采收时节。今年欠收,都道是暴雨频。”暴雨摧花,当地人采收到手的就少,“再说天气不好,这几个月都不见晴,也就无法晒制。” 燕三郎借机提问:“我听说针胎花只生长在至阴之地,平常在深山大泽里想采摘一朵都不容易,何以能在本地疯长如野草?” 最后这句话,大伙儿听了都觉贴切。 “那就跟这里的地形有关了。”采买管事轻咳一声,“红磨谷的地形原就像个口袋,东西两侧都闭塞,只在南北方向有出口。近百年前北部山体坍塌,把北路封死,也改变了本地风水,形成了困龙格局。偏偏谷里水汽丰沛,山林幽僻,久而久之就形成极阴之地。” 众人都是长长“哦”了一声,中间还夹杂着白猫的一声轻叫。 众人都笑了,却不知这是千岁对燕三郎道:“有那么几分道理,却不尽然。” 燕三郎含糊问了一声:“是么?” “我会出错么?”千岁嗤笑一声,“他说得没错,针胎花生长的这面山坡在背阳面,配合困龙局的确是极阴之地,不过至多是个孔眼儿,能催生几十株针胎花就了不得了。世上这样的地形不算少,难道个个都能长针胎花?” 说到这里,她懒洋洋打了个呵欠,“不过这些跟咱们无关。咱只需要收购一百斤就走人。”燕三郎今回的小目标是采购一百斤针胎花。 按每天一钱的用量,这份量足够燕三郎用上两年有余。在千岁算来,这小子要是不死于真力小龙反噬的话,两三年里无论如何也打通十二正经了,下一阶段就未必再用得上针胎花。 燕三郎若有若无地“嗯”了一声,他的确就是这样打算的。至于针胎花为什么减产,红磨村的人们今后会采取什么措施——抱歉,这跟他有半个铜板的关系吗? 这时商队已经走到盆地,很容易辨认道路两侧有些田地,但洪水肆虐过后留下的痕迹还留在田里,未来得及消除。 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水洼。 以这里的地形,积水很难排出,难怪红磨村建在半山腰上。 采买管事边走边道:“再往前就到花神池了,池边有庙,称花神庙。” “花神?” “正是。”管事给燕三郎解释道,“红磨村人相信针胎花的逆天生长来自花神的庇佑,所以世代供奉花神,祈求年年都有好运。” 不过众人还未靠近,管事就轻咦了一声:“这是怎么回事?” 拐过弯,前方桥梁上突然多出一道关卡,十余官兵站在道边,见商队走近即上前喝道:“站住,干什么的!” 杜领队和采买管事互望一眼,赶紧上前解释。从官兵衣甲来看,这些都是县兵,本应驻在三十里之外,不知怎地跑来这里设卡拦路。 燕三郎侧了侧头,灵敏的耳力已经将前方的对话听清。 刑家派给他的这两个人的确是个会办事的,三言两语就将商队情况和来意说了个明白。这几个县兵的兵头子听完,又看了他们的路牌即道:“原来是外乡人。” 正经商队出门,事先要去官署开具所谓的“路牌”,作为正规走商的身份证明,以便出入其他城池,可以说想上路做买卖,这道手续必不可少。 兵头子的脸色立刻缓和下来:“这村子封了,不能通行。你们回去吧。” () 第328章 只用美貌示人就好 杜领队吃了一惊:“兵爷,这么大个村子,怎么就封起来了?方才我还看有人进去呢。”伍老太一行人走在他们前面,就是从这里进的村子,他看得明明白白。怎么到了自己这儿,就不让通行? “他们是村里人,你是么?” 采买管事塞了一小锭银子给他:“我们小少爷家里人还等着药物救命呢,赶了几十里的山路过来的,也不容易。我们买完药立马就走,一刻也不多留!” 兵头子却把银子推了回来,顺便瞪他一眼,“不行便是不行,哪来这么多说道!” 另一个老兵也上前帮衬两句,声音倒是和缓:“头儿也是为你们好。这村子出事儿了,就算我们放行,你们能进也不能出,还不如现在掉头走人。” 话音刚落,他就见到一个年约十三、四岁的少年凑近了,仰头问他:“村里有甚变故?” 兵头儿不愿与孩子多费口舌:“雨女无瓜,回去吧。” 燕三郎却不死心,反而又走近一步:“要封闭多久,我们可以等。” “那谁知道呢?”兵头儿冲他摆了摆手,“或许两三天就行,或许十天半月,谁也拿不准,我看你不用等了。” 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轰隆两声响,连地面都隐约颤了几下。 燕三郎对这类动静已经很熟悉了:爆炸。 他身后的猫儿也抬头远眺,向着红磨村的方向支起了耳朵。 爆炸声,就来自那里。 兵头儿脸色一变,对手下道:“带五个人,速去支援。”而后转向商队,脸色转冷,“看见没,那里不太平。你们快走,否则我把你们路牌扣下!” 于是关卡的县兵又分出五人,跳上一辆大车赶往红磨村。商队也没奈何,只得转向来路。 杜领队就来问燕三郎:“您有何打算?” 都走到这里了,燕三郎不假思索:“先回旅栈住下,观望情况。”他手里的针胎花只够半个月用量,在那之后就有些麻烦了。 秋天已经过完一半,还往山里走的商队越来越少,先前用饭的旅栈必有客房。杜领队也觉得这是个办法,于是率队往回赶。 夕阳落山之前,商队终于赶到旅栈、安顿下来。作为贵客,燕三郎得了个单独的房间。 众人赶了十来个时辰的山路,快到目的地又不顺利,还得折返,这会儿早累得精筋力尽,伙计们吃过晚饭就倒头大睡。 燕三郎洗了洗脸,反锁房门,这才打开书箱盖子:“怎样?”方才他靠近县兵,就在对方身上放置了鬼面巢子蛛,让千岁躲在书箱里窃听实况。 白猫跳了出来:“你运气可真不好。先遇上百年难得一见的暴雨山洪,再遇上百年难得一见的官民冲突。” “官兵冲突?”燕三郎皱眉,这词儿可不常听说。 “根据他们聊天漏出来的片段,县里派人到这里办事,被红磨村的村民拦住了,双方起了冲突,各有受伤,看样子还是县兵吃的亏大。消息传回去,县令大怒,命人将村子围了。”白猫打了个呵欠,“在这风头浪尖上,我们来了。” “何事导致冲突?” “这几个县兵没有明言,但我听他们提起县令大人的儿媳妇,据说就死在花神池。”白猫站到窗边,眺望西边的山冈。太阳就快下山了,余晖温柔,给她周身柔软的白毛镀上一层温柔的金红,就像针胎花的光泽。 燕三郎这才发现,桌上放着一朵花,金灿灿地,可以媲美这时的阳光。 他拣起来轻嗅两下,嗯,没有香气。耳畔传来千岁的声音:“有人说,这花很纯粹,只用美貌示人就好,不须借助其他手段。” “谁说的?”这话也忒古怪了。 猫儿没回头,只有垂下来的尾巴尖轻轻拍打窗台。 燕三郎等了好一会儿,都没等来她的下文,还以为她不打算回答了。 太阳落山的那一刻,千岁却轻轻道:“靖国女皇。” 这个名字,燕三郎还是很有印象的。玉桂堂大获成功的戏目《红颜碎》,讲述的就是靖国女皇生命最后一程的故事;后来他在连容生塾里上学,夫子抓功课抓得很严,这些历史掌故现在更是必考的课目。 所以他知道,那也是个惊才绝艳的人物,可惜壮志难酬。 “靖国女皇喜欢针胎花?” 猫儿喵呜跳下窗台,在燕三郎的裤腿上依恋地蹭了两下。他低头看一眼,就知道这么爱巴结主人的白猫已经是本色演出了。 他摸了摸猫脑袋,听到倚在窗边的红衣女郎嗯了一声:“她喜欢极了。所以靖国皇宫到处都栽种针胎花,其中的金色针胎花更是特别培育的变种,除了王宫里,别处都不会有。” “别处都不会有?”燕三郎看了看手上的金花,“那这朵?”这朵金花就是千岁从红磨谷采摘下来的,此花失了生命力就会褪色。如果别处都不会有,红磨谷的金花从哪里来? “谁知道呢?”千岁悠悠道,“或许在那之后,金色针胎花也流入民间了呢。” 夕阳下山,光线一下黯淡。她倚在窗边,侧颜被勾勒出孤冷的线条。燕三郎看着她,终忍不住问出那个问题:“她是木铃铛的前一任主人么?” 靖国女皇的去世时间,和千岁被封印的时间好似差不多?如果千岁跟随的上一任铃铛主人是靖国女皇,也难怪她看不上黟城的乞丐了。 千岁倚着不动,眼珠子转了过来:“你猜?” 燕三郎老老实实道:“不知道。” 千岁嘴角勾起一个弧度:“再仔细猜猜。” 燕三郎不猜了,换好衣服,拉开房门往外走。 “去哪儿?” “吃饭。”他自回旅栈以后,水米还未打牙呢。 这小子,生气了?千岁抚着下巴,笑眯眯地跟了上去。 ¥¥¥¥¥ 燕三郎的异常并没有持续很久,或者说,他根本不曾流露出生气的模样,无论千岁怎么逗他。 真没劲,她想,怎可能有个人两年多都不曾真正发过脾气?尤其在他这个年纪。 第329章 拒马桩 旅栈提供的食物难以下咽,但燕三郎不挑食,依旧吃得仔细。千岁观察过,他啃过的猪蹄干净得就像天生不曾长过肉。 他自幼就养成了不浪费一丁点食物的习惯。 饭后天也黑了,燕三郎和管事和杜领队简单交代几句就回屋了。他的房间在后排二楼,安静不受打扰。 燕三郎闭紧门扉,在桌上留了张字条说明自己外出,然后乘着夜色掩映,从窗户溜了出去。 岂有进宝山空手而归的道理?区区一个关卡,自然挡不住千岁和燕三郎。 这一回翻山越岭,千岁不再像从前那样单手拎起小少年。燕三郎运起身法,紧紧跟在她身旁。 他再不愿再像个物品一样,被她提来提去。何况他现在神通渐长。 在两人脚下,十余里山路也很快就到尽头。 白天拦住商队的关卡设在河上的桥头。这原该是条小溪,但在几雨之后已经变作了五丈来宽的小河,并且水流湍急,普通人想游过去而不被现,有难度。 当然普通人不包括燕三郎和千岁。 她趁着河桥无人通行时放出红烟,关卡里的哨兵就直了眼,任他两人大摇大摆走过长桥也视而不见。 两人拐过桥头树林,都是轻噫一声。 林子后头的空地上,居然多出偌大一片营地,这会儿灯火通明,其中还常见人影晃动。 “看这规模,至少驻扎着四五百人。”千岁也惊讶了,“蓊溪县里和红磨谷的冲突,已经这样剧烈了么?” 红磨谷的村民再多,毕竟也不是专业兵团哪,都说民不与官斗,属地的县尉怎么会调集这么多兵员来封锁红磨村? 有几人正好路过树林,没看见燕三郎二人,但留下了几句话随风而来:“县令夫人都来了……谈判……” “打伤人了,不能善了……” 燕三郎轻声道:“你能找到主帐吗?” “从方位来看——”千岁往东一指,“应该在那边。”时人以东为尊,并且这片空地也是东边的地头更干燥。县兵来这里毕竟不是跟正规军打仗,不需要在营里伪造中军主帐当作幌子。 下午的兵头子只知道奉命行事,对村里的变故也是一知半解。想要面面俱到,只有问脑人物。 千岁和燕三郎捺下性子,安静等待。 过了不久,就有个婢女走去主帐,看来先前那几人说县令夫人也来了,这话并无谬误,否则县兵围堵红磨村,为什么还会带上女子? 在她前往河边取水途中,千岁将刚刚从兵头子身上收回来的鬼面巢子蛛又扔到她身上,而后对燕三郎道:“走吧。” 两人小心绕过营地,直往红磨村而去,一路上避过许多巡逻的卫兵,而后就望见了一片波光粼粼的大湖。 这一路过来望见的水泽不少,但燕三郎几乎是一眼就认定了:“这是花神湖?” “花神池。”千岁纠正他,“至少原来是。” 池子变湖泊,这是暴雨的功劳。“这是整片山谷的低洼处,积水都会汇到此地。” “庙呢?” 千岁往远处一指:“喏,在山头上呢。” 湖岸边有一小片矮丘,丘上光秃秃地,只有一个小庙尤其打眼。 它占地最多也只有二十余平方,但是描金绘彩,飞檐斗拱,造得相当华丽。看来若非矮丘上就这么点儿地方,红磨村是很想将它扩建开来。 她默默感受了好一会儿,才道:“这庙香火旺盛已极,连里面的雕塑都是愿力缠身。”言下好生羡慕。 “红磨村对它推崇已极,村里人又多。” 千岁撇了撇嘴。她累死累活陪着臭小子做任务攒愿力,何等辛苦,结果一座小庙里的木雕泥塑赚得都不比她少! “我也该给自己建个庙,立个祠。”她抚着下巴陷入沉思,“享受香火供奉。”那可比自己出面做任务快多了。 “除非神明。”燕三郎在黟城也见过许多土庙,“同样是庙,有的香火鼎盛,有的残败不堪。” “庙和人一样,讲究经营有道。”千岁仍然好奇,想见识一下花神雕塑是何等模样,不过这愿望暂时实现不了。 因为,从湖边到庙边灯火通明、人影幢幢,看起来人数居然比县兵的营地还要多! 当然这些人绝不是县兵,从衣著判断,他们只是百姓。 这里距离红磨村只有百步之遥,这些人,自然就是红磨村的居民了。千岁看到来走动的老幼都有,忍不住道:“真热闹。” 燕三郎已经瞧出了门道:“他们要守住花神庙和池子,不让县兵靠近。” 说罢,他伸手一指,千岁就看见湖前的石板路上居然摞起了拒马桩! “哟,厉害了。”她越兴致盎然。 拒马桩可是不折不扣的暴力设施,在两军对战中用来抵御敌人的骑兵和先头部队入侵所用。布在这里的桩子,都用粗壮的圆木捆扎而成,表面还覆盖带刺的荆棘,可说是武装到牙齿了。 桩前的地面上,有乌黑的血渍,看来有人在这里流过血受过伤,就不知有没有出过人命。 并且她也没漏看,桩子后面走动的村民,手里还执着武器。 那是枪矛,是刀剑,是正儿八经的杀伤性武器,可不是农人所用的锄头钉镐! 深山当中,居然有一窝子村民胆敢公然对抗官兵,这和反贼有什么区别了? 千岁观察了好一会儿,才问燕三郎:“下一步计划呢?” 眼下局势不明,就算他们潜入红磨村,人家也未必有心情跟他们做买卖。 “绕开村民潜去周家,确定他们手里有没有针胎花存货。”来路上,采买管事已经告诉燕三郎,手里有存货的大户姓周,住在村子东头,“如果有,弄走。” 能买就买,如果不能买……他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千岁喜得伸手揉他头:“你终于开窍了!”她还以为这小子要先调查官民之间的矛盾呢。依她看来,这就是捉个跳蚤放自己头上挠——没事找事。 赶紧弄到针胎花,然后撤退,不就完了么? () 第330章 张家长李家短 想到这里,她又望了望小山丘上的花神庙。在普通人看来,这就是座精心修造过的小庙;但在千岁眼里,它却在黑暗中熠熠闪光,那是愿力的光芒,别人看都看不见。 要不要弄个明白呢?红磨谷这地方,实在有些蹊跷。 燕三郎淡定地避开她的魔爪:“采买管事也不确定他家有多少存货,能不能满足我们的用量。”他原本的确货银两讫、正当交易的。可是官兵封锁村子,他也不能大摇大摆进去跟周家做交易,否则被当作奸细抓起来都是最好的结果。 拒马桩两边都是高耸的岩壁,官兵过不去,却难不住千岁两人。她干脆从顶端攀了过去,燕三郎正想钻入小路,她突然目光一凝,轻咦一声:“看看谁来了。” 燕三郎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见到一个老太太从花神庙里出来,挎着篮子走向湖边。 伍夫人? 这会儿她独身一人前来,小孙子周弦毅并没有跟着。 池边有个两岁大的孩子独自玩耍,娘亲在林子里跟旁人聊天,没顾得上她,结果孩子迳自往水里去了。 伍夫人赶紧上前几步,弯腰将她抱起,笑眯眯道:“哎哟,这水可不能碰呀。” 她牵着孩子返回高地,孩子娘亲才发现娃丢了,赶紧冲过来一个劲儿道谢。伍夫人好好说了她两句,这才走开。 村民来来往往,都跟伍夫人打招呼,她一一应了,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越发和气。 千岁也得承认:“她的人缘确实不错。” 都说穷山恶水出刁民,红磨村这些村民敢跟官兵公然对抗,堪称刁民之典范,对伍夫人依旧客客气气,可见她在村子里口碑很好,旅栈掌柜并没有说错。 伍夫人走到池边,拿石子儿在地上摞起一个小堆,再打开篮子,居然从里面拿出一摞纸钱,对着池水拜了几拜,口里念念有辞。 她的语调含糊,又是抿在喉间发声,连千岁也没听清她说了什么祷词。 而后,伍老太面向池水坐了下来,取出火折子,居然就在池边烧起了纸钱。 几个妇人经过,见状即道:“伍夫人,你心可真善。官兵为这事打砸围村,你还给那女人烧纸钱!” 伍夫人叹了口气:“她也是不幸溺亡,怎知死后还有这许多牵连?也是个可怜的女人,这几桩祸事怎能怪在她头上?” 几个村妇面面相觑,也觉有理,于是坐下来帮她烧纸钱,其中一人就道:“这件事,也不知要如何善后。” 另一妇人压低了声量:“县令想在花神池作法超度,村正和村里的大户们断然不会允的。” “那怎办,官兵会不会强行攻打?” 几个女人议论纷纷,伍夫人在一边默默烧她的纸钱。千岁看到这里,忽然道:“她们烧得很小心,就地掩埋,不让烟灰落水。” 每有一摞纸钱化成了灰烬,她们就及时在沙地上挖个小坑,将纸灰埋了,以防它们随风飘入池子。 是以月光抚慰下的池水,看起来依旧干净而恬淡,仿佛不沾尘污。 只这一个举动,就能看出花神池在村人心中的地位。 伍夫人看着这样的池子,也在轻声道:“今年暴雨,许多腌臜漂进池里,不知花神会不会不满?” “会吧,否则今年为何针胎花减产?” 五个人烧纸钱,转眼就能收工。伍夫人留下来收拾场面,几个妇人又是结伴离开。 听到这里,也没甚有用的情报了。千岁和燕三郎轻手轻脚离开了花神池边,恰与那几个妇人又是同路。 又晃过两组村民,千岁领着燕三郎一边往村东头行去,一边道:“你注意到了么,她们提起女尸,说它‘漂’进花神池,这说法与兵头子不同。” 兵头子说,县令家的儿媳妇死在花神池。 几字之差,内涵十足。 燕三郎嗯了一声:“就是说,她可能死在别处,才被冲进花神池。” 花神池的位置是整个盆地的最低洼,百流汇入,将死尸也冲进去,这没甚奇怪。 这时那几个嘴碎的村妇也在聊天:“伍夫人真是个好人,年前我家那口子向她借马车,路上出了点意外,迟了一个月才归还,她也不着恼,也没管我们多要钱。” “就是她那孙子太淘气,前不久把何家的谷仓都烧了,伍夫人赔了许多钱。”另一妇人道,“这真是她命里的魔星。” “那孩子坏得紧,偏偏她还疼得像掌中宝。” “何止是她疼,孩子的曾祖母邬老太太也疼啊。两个老人,成天在孙子面前争宠。”说到这里,众妇人都笑了。 一路听这几个女人唠张家长李家短,又拐过两条岔道,燕三郎终于和她们分道扬镳,忍不住呼出一口气:耳根终于清静了。 千岁倒是听得津津有味,见状捂嘴轻笑:“你也知道害怕?” 他不是害怕,是不耐烦,长舌妇简直太可怕了。 燕三郎没有争辩,他正好爬过一座山丘,忙着居高临下观察村子里的情况。 这村子,居然有厚达一丈、高达三丈的围墙! 并且这围墙还是以石灰、陶粉与碎石组成的“三合土”,分层夯实,抗击打强度了得。 山中的村子,居然做起这样的工事防御。并且燕三郎看墙头长满苔藓,显然不是近期才修造的。 经过世代经营,红磨村的确有了乡镇的规模,村道两边随处可见气派的大房子,占地面积不比春明城权贵的豪宅小,虽然装修风格普遍……土豪了一点,并且各自为建,参差不齐。 可见,村子里的有钱人真不少。 红磨村依山而建,越往东地势越高。这种天然的地势差很自然地适配身份,因此越有钱越有势就越往东住。 村里人来人往,显然不复往日作息。孩子们四处乱蹿,不知忧愁,大人们却忧心忡忡。 千岁两人不必靠近,就能感受到其中弥漫一股紧张气氛。 村落是熟人社会,眼下又是风声鹤唳的时候,千岁和燕三郎这两个生面孔不能堂而皇之出现在村子里。 第331章 谁还没孙子? 他们只能游走在村郊,偶尔抓两个倒霉蛋施展摄魂法,盘问周家的具体位置。 在村镇外头绕了大半圈,他们终于寻到了城东周家。 这一家的门脸儿当然气派,乌木大门高达一丈,铜狮子门环还鎏了金。周宅的四个角落高达四丈有余,都有人站在上面值守远眺。 所谓角楼,即是在大宅的角台上建起的阁楼,居高临下以作瞭望与防御之用。 燕三郎正想寻个暗处找机会溜进去,不知哪里冒出一头土狗,对着二人狂吠不已。 千岁皱眉,给了它一记杀气十足的眼刀子,这头看似高大健壮的土狗就嗷一声夹起尾巴逃走了。不过这样一来,周围邻居也被惊动,纷纷出门来看。 角楼上的守卫,也往这里看来。 眼下是红磨村的非常时期,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撩动村人灵敏的神经。 千岁见势不妙,赶在旁人目光扫过来之前,提起燕三郎就跳进了周宅。 这个举动不由分说,但落地以后,她发现少年的脸有点臭。 当然了,她也不会在意这种小事,自顾自猫在暗处,等着一名长工独自经过,就悄无声息放倒了他。 “老爷的库房在哪里?” 周家的布局并不复杂,前面是待客之所,中间妇孺居住,最后头是小园子和仓房重地,甚至还有骡马棚子。 千岁不能擅自出手偷盗,但是燕三郎没有这类忌讳。他打的算盘是找到库房里的针胎花,不告自取,并且留下银钱。 没错,这就是强买强卖。 这当口上,周家的仓房当然不像衡西商会的库房那样戒卫森严。它门口正对着马厩,只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守夜人倚在门边的椅子上打盹。 千岁化烟飘进去查看,燕三郎在门口等着。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踢哒的马蹄声。燕三郎顺势躲去背光处,看到马夫牵着一匹健壮的牝马走了过来,踢了踢守夜的少年:“醒醒,收拾收拾,老爷一会儿要换马。” 这本该是他的活计,直接推给了少年。后者揉了揉眼睛站起来,一边去挽缰绳,一边问:“老爷回来了?他陪村正去的,和官兵谈得怎样?” “老爷进门就黑着脸,一声不吭。”马夫没好气道,“你说呢?” 少年哎了一声,去卸马具:“要我说,把花神池开放给县令作法吧,也就半天的功夫,何必闹出这个阵仗。” 马夫“嘘”了一声,照他脑门儿上打了个爆栗:“你到红磨村时间不长吧?” “一年半吧,我跟舅舅来的。” “红磨村的兴旺都是花神给的,谁也不能侵扰花神。你这话要是让老爷听见,他能把你当场赶出村子。” 听到这里,燕三郎只觉肩头被人轻轻一拍。他转头,望见千岁已经站在自己身边。 “仓房里什么杂物都有,唯独没有针胎花,一根都没有。”她撇了撇嘴,“回头我就把那个采买管事喂给琉璃灯吃!” 是这厮说周大户手里还有针胎花,他们才跋山涉水来到红磨谷,结果…… “接下来怎办?” 燕三郎和她悄悄溜出十余丈,找了个四下无人的角落,才细声道:“找知情人问个清楚。” “知情人是指?”至少不是指前头那个马夫和守夜人。 “马夫说,周老爷刚刚谈判回来。” 直接去问一家之主,的确是个好办法。千岁嘴角扬起一丝笑容:“走。” ¥¥¥¥¥ 两天以来,周大户第一次回家,一家人都在等他开饭。 周大户今年不过四十九岁,保养得宜,看起来也就四十出头。但他现在脸色不好,两眼都是血丝,一家老小憋着满肚子疑问也不敢开口,这顿饭就吃得静悄悄地。 还是周大户的亲娘邬老太太轻咳一声,先掰扯了两句,然后切入主题:“太阳没下山前就听见一声爆响,我听说官兵强攻花神池,往咱这里炸人?” “胡说八道。”周大户摇头,“村正的外甥疯了,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张符纸,会爆炸的那种。下午官兵冲击花神池的时候,他给扔进人堆了,炸伤好几个。” 居然是红磨村打伤了官兵,这下子不是捅了马蜂窝吗?一家人面面相觑,邬老太太哎呀一声:“现在外头局势怎样,官兵会不会强攻?” “说不好。”周大户沉着脸,“村正和几个老头平时自大惯了,咬定官兵不敢真地强攻杀人。我倒觉得未必,县令态度亦很强硬,毕竟是自家出事。” 想到这里,他更是食难下咽,目光一扫桌面,发现少了一个人:“毅儿呢,不是说今天回来?” “回来了,但刚到家就闹着要买个猫,他姥姥就又带出去了。” 周大户没听明白:“猫,什么猫?” “唉呀,说是路上遇到别家孩子抱着的猫好看,他也非要一只不可。”邬老太叹了口气,“我找人抱了两只猫给他瞧,他说不够白,不够漂亮。” 周大户哦了一声。村中的糟心事太多了,他也是随口一问,并不打算多管。不过邬老太打开了话匣子,一时半会儿就没打算合上:“你说毅儿平时好端端地,跟她在一起的事儿就是多。今天一到家就伸手要猫满地打滚,上一回吧,哦,我说的是下暴雨那几天,她偏要将毅儿带回她那四面漏风的破屋子里住,毅儿回来都招风寒了,七八天才好全!” 老太太的声音絮絮叨叨,周大户听了两句就耐不住性子:“娘,毅儿也是她孙子。”他还不清楚么,自家老娘不喜欢孩子总黏着伍夫人,吃味得紧,逮着机会就要抱怨。 邬老太听出了他的不耐烦,又见他满脸疲惫,只得勉强收了口。 待周大户站起来往外走出三、四丈,还能听见邬老太的嘀咕:“有孙子,了不起么?我也有过孙子啊,要不是他太苦命出意外……” 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花神池边官民双方剑拔弩张,周大户也没机会在家睡大觉,他其实已经很困了。 第332章 王法不管用 回房只为了更衣,可是见着床,他不知怎地越来越困,头脑也越来越迷糊,挣扎着走到床边就一头栽倒睡着了。 这会儿是非常时期,下人们也很警觉,听见响动就赶进来一看,老爷睡着了啊,于是轻手轻脚替他除了鞋袜,带上门出去了。 待屋里重新安静,屏风后面才走出两人。千岁不满道“吃个饭还能用掉半个时辰,这要真在战场上,早被敌人抡了几个来回。” 她老人家等得呵欠连天。 燕三郎静静道“这里不算战场。” “如果官方把这帮人定义作悍匪而非良民,那就是了。”千岁冷笑,“这姓周的担心有道理,若是剿匪,什么手段不能使?” 周大户熟睡,自是她使出的手段。 燕三郎布下结界,千岁这才开始对他施用摄魂术套话。 周大户迷糊中只道自己做梦,一五一十都答了。 首先,采买说得无错,周家的确还有针胎花的陈货库存,约莫是一百二十斤左右,但不在这里,而在村东头的仓库里,就在自有林地边上。 千岁自打见到了花神庙的愿力光芒以后,就存了一点心思,这时接下去问官民争斗的来龙去脉。 燕三郎意外地看她一眼。这位女魔头一向是无利不起早,又叫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为什么突然关心起村民眼下的境况? 千岁看出了他的疑问,但不理他。 其实这变故说来也简单百年一遇的暴雨引发洪涝,一举摧毁道路桥梁,连红磨村对外通联的主路都被冲至垮塌,花了好大力气才修好。各县、村、镇均有不同程度损失,最严重的村镇死了十余人。 在那之后,人们路过河流水泊,甚至是农妇到溪边洗衣,都能看见上游漂下来的人畜尸体。 花溪县令的儿媳温晴芳,也不幸被列入失踪人口。她已经有三个多月的身孕,事发当天携四岁的大女儿归宁,走到青洼桥骤遇山洪爆发,连车带人都被卷走。 同行的车夫被冲出几百丈后,被树枝挂住,侥幸得了活路;婢女和护卫的尸首在几天后也被找到,只有温晴芳母女迟迟没有下文,家人心里还有一点盼头。 可是这一找就是两月有余,大家心里的希望一点一点冷却。 入秋之后,暴雨止歇,各溪河湖泊的水位才渐渐回落,这也包括了红磨村的花神池。十日前,水位已经下降的池里又出现一大一小两具浮尸。 之所以说“又”,是因为花神池在红磨谷低处,暴走的山洪除了往这里冲入枯枝败叶之外,还有动物尸首,红磨村人打捞了许多天,才将池面清理干净。 浮尸在水里泡太久了,按理说早该不堪,然而花神池里的尸体却是栩栩如生,安详得仿佛睡着,甚至没有一点腐烂肿胀。 外人啧啧称奇,红磨村人却习以为常。掉入花神池的蔬果树叶常存如新,动物和人体也不该例外才对。村人认为,这是花神的力量。 尸首面目易于辨认,再加上那段时间常有商队来红磨村购买药材,将这奇闻向外散播,终于传到了县令耳中。 温晴芳的丈夫和父母立刻赶来认尸,而后痛哭流涕,将尸首领了回去。据说尸体上无数划痕,家属找来仵作验尸,也说肺里有水,身上的伤痕多半是水流冲击时被树枝石子划出,除此之外并没有人为伤痕,的确是溺水而亡。 原本事情到这里也该告一段落,然而温晴芳的丈夫心疼妻女横死野外,希望请高人在她出水的地方施法,以超度之。 这事儿搁在花溪县其他地方都能办成,然而红磨村的村正一口拒绝不行! 如果要再加上两个字,那就是 绝对不行! 村正拒绝得理直气壮花神池神圣不可侵犯,在这里施法超度,那就是惊扰花神,那就是渎神! 温晴芳丈夫心碎于妻女惨死,又觉红磨村不近人情,两边起了口角又动了手,都有些损伤。 消息传回花溪,县令大怒。 他是堂堂一县之长官,儿子竟然在属地上被人殴打。不过这时他还不想大动干戈,只是递亲笔信一封予红磨村,要求通融法事,并严惩伤人者。 红磨村的态度很干脆打人者,村里自杖二十,但花神池边作法,那是万万不可! 花溪县令脸上也挂不住了,一边去请作法高人,一边让县尉带人镇场。后一着原本只是震慑之用,哪知本地民风剽悍,村民根本不服管束,冲突升级。 官差着力镇压,错手将两个村民打成重伤。这下子就跟捅了马蜂窝似地,两边真刀真枪地干架了。 燕三郎下午听见的爆炸声,就是村民向官兵丢去爆破符,“以血还血”。 到了这时,事态发展已近失控,官民双方都遏止不住,有心坐下来磋商。周大户今晚就是陪着村正去谈判,然而关于“花神池超度”一事,无论如何也达不成协议。 至于红磨村人为什么敢公然对抗官兵,燕三郎和千岁并不觉得奇怪。 句遥国国力不强,对偏远地区原就失于管控。前往红磨谷的路上,采买管事又给燕三郎科普本地情况。 红磨村原本只有二百余人,常年与世隔绝,村中自成一套规则,不受外界滋扰。当它凭借针胎花富裕起来,人数与日俱增,这套规则却没有改变,依旧沿袭,并且人人都要遵守,否则就要受村中制裁。 “王法”在这里,并不管用。 其实不独红磨村,多数偏远小村落都复如是。只是红磨村格外有钱,也格外……扎眼。 燕三郎在红磨村看到拒马桩,看到村人手里的正规武器,甚至村围还有高墙、房屋还有角楼……怎么看,这里也不像个安祥平和的小山村。 来路上,采买管事就叮嘱燕三郎,进村以后多加忍让,莫与村人起冲突,否则易招围攻“这里远离城乡,时有盗匪来犯,村人等不来王法,必须自己团结防御。” 。 第333章 火烧花林 既要抵御外侮,村人就会变得格外团结。“何况村落之间时常因为抢夺水源、物产起纷争。”那可是以村为单位的斗殴。“红磨谷的针胎花就像摇钱树,谁不眼红、谁不想占为己有?四十年前红磨谷还有三个村落,现在只剩一个,这就是互相倾轧的结果。” 所以作为胜利者留存下来的红磨村,民风剽悍、有钱武装到牙齿,并且还不服王法管教。 山高皇帝远,就是这里的真实写照。 千岁听到这里,沉吟了一会儿:“花神又是什么回事?” 在摄魂术的威力下,周大户双目发直,但花神的传说烂熟于胸,这时不假思索就能答上: 许多年前,针胎花在红磨谷也是珍稀药材,可遇不可求。采药人只有机缘巧合才能偶得之。 后来红磨村的先人偶遇花神,与之定下协约: 花神催育针胎花造福乡人,作为回报,人类也要虔诚供奉花神。 一直到现在,这份约定都是完美执行,因此红磨谷历年来针胎花源源不绝,人们得以丰衣足食。 而经过数十年来的反复强化,红磨村对于花神的供奉也发展出一套完整的礼制,比如往常的祭祀规格,和每年六月的花神节、一月的花神寿辰所敬奉的祭品完全不同,再比如花神池要保持纯净如初,人畜都不可下水,再不许往池里倾倒物料。 甚至人们行走在池边也要轻声细语,绝不允许大吼大叫,以免打扰花神。 听完了这些,燕三郎才恍然:“难怪。” 难怪红磨村为了一场虚渺的超度,不惜与官家对抗,原来这是信仰之战。 局中人为了信仰能爆发出多强大的力量,旁观者根本无法想象。 何况周大户毫不犹豫地说了一句:“花神如果降罪,红磨村根本承受不起。”红磨村人认为,花神能赐下针胎花,自然也能收回去。针胎花是几千人的立身之本,为了它,他们不惜对抗官府。 “花神。”千岁将这称谓喃喃念了几遍,才问他,“花神到底什么来历,有没人亲眼见过?” “只有先人见过。” “后辈也没有一面之缘?” “没有。” 但红磨村人依旧笃信不疑。针胎花在红磨谷的超常存在,本身就是神迹的证明、花神存在的证明。 何况花神池里浸物不腐,又是一记佐证。 千岁眼珠子转了转,还要发问,这时外头却有一连串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过不了多久,周大户的房门就被砸得咣咣作响,叫唤声更是震耳欲聋。 即使村里的规矩没有城里大,仆役通常也不敢这样侵扰主人,除非兹事体大,比如这一件: “老爷,不好了!东边的针胎花林着火了!” 这几个字一下将周大户砸醒,他一个激灵,睁眼猛地坐了起来! “不好,我们的仓房和花林!”他来不及整理衣物就冲了出去,“快快,快去救火!” 与他同样着急的,还有燕三郎和千岁。 两人悄悄溜出周宅,发现东边的天空果然被火光映红,整个红磨村都乱成了一团,无数人提着水桶盆子就往那里赶。 千岁的脸色也不好看,不假思索抓起燕三郎跳上树梢,流星赶月般往东奔去。 底下人潮汹涌,她在树尖行走,这等人仰马翻之际,谁也没心思抬头往上看,自然发现不了她的行踪。 燕三郎分得清轻重缓急,这时倒是没多大意见。 越往东走,火光越发明亮。只用了几十息的功夫,她就赶到了着火的花林。 火势熊熊,至少烧着了十亩,并且还有往外扩散的趋势。红磨村人见花树着火,就仿佛见到自己命根子着火,二话不说冲上来扑救,却被有备而来的官兵拼命拦下。 底下场面极度混乱,着火的花林,混战的人群…… “见鬼了!”千岁立在枝头,恨恨骂了一句,“哪一个是周家的库房!” 村子东边地气阴湿,早被开垦为大片针胎花林。各家在这里拥有的份额不同,少则十余棵,多则数百棵,于是都在自种林边缘建起仓房,体积不大,可是星罗棋布,从千岁这角度看下去,至少一眼看见了二十几个! 林子的主人自己不会认错,因此仓房上头可没什么门牌标识。眼下大火漫天,已经吞没了不知多少仓房,连千岁也没把握在大火烧尽之前搜遍。 燕三郎的回答只有一个字:“找。” 事不宜迟,千岁跺了跺脚,抓着燕三郎就凌空飘了下去,随机落到一家库房门前,一腿踹开了木门! 呼地一声,火星子伴随着烟尘扑面而来。 千岁身化红烟,飞快转了一圈,板着脸出来了:“空的,下一家。” 不须她指派,燕三郎和她分头搜索。 时间太宝贵了。 连看了七、八家,仓库里都堆着杂物,并没有针胎花。 这时火舌往东蔓延,不知又吞掉多少林地和仓库。燕三郎看这火情也知道起火绝非偶然,九成是官家所为。否则现在虽是秋季,但前一段时间暴雨留下来的潮汽仍在,红磨谷又向来阴湿,哪会轻易就着火? 火势这样猛烈,怕不是添加了助燃的油剂? 又一个货仓着了火,燕三郎看了一眼,本不想近。这仓库太小,最多是三五平方,不大可能是周家的,也不可能放下百来斤针胎花——这东西晒干以后质地轻盈,一百斤可是整整几大捆呢。 不过他还未走出两步,耳中突然听到火舌的毕剥声响当中,居然夹杂着尖细的咳嗽和求救! 仓房里有人! 燕三郎脚尖一转,毫不犹豫地掠了过去,也像千岁那样一脚踢开了木门。 热气与烟气奔涌而至,到处都是一片火光。 燕三郎俯身掩住口鼻,低喝道:“人呢,过来!” 话音刚落,一个小小身影就踉踉跄跄扑了过来。 是个孩子,最多四、五岁年纪。 燕三郎一把抓着它肩膀,将它拖出仓库。 两人前脚刚刚踏出木门,后头“轰隆”一声,上头被烧断的木板就掉了下来。 第334章 威胁与拉勾 燕三郎手边的孩子,一边咳嗽一边抽泣:“娘亲,我要找娘亲!” 红影一闪,千岁已经站到近前,皱着眉头:“让你找草药,怎么找出个孩子来?” “她被人关在仓房里。”燕三郎抬腿之前,已经看清仓门是从外头反锁的,也即是说,有人将这稚龄童子关在仓库里,“险些被烧死。” “你可真好心。”千岁目光落在孩子的小手上,见它紧紧抓着燕三郎的胳膊,不由得冷笑一声,“怎么,现在不怕接触女人了?” 尽管娃娃脸都被熏黑,可她依旧一眼看出,这是个女童! 女童早晚会长成女人的,如果中途不夭折的话。 适才救人如救火,燕三郎哪有功夫分辨?现在低头一看,他如梦方醒,下意识抽出自己胳膊,速度快得像被烫伤。 女童视他如救命稻草,见他抽手又想大哭,千岁已经踏前一步,弓身问她:“周弦毅家的仓库是哪个,你认得么?”这小鬼一看就是本地人,搞不好能给他们指路。 她这节点卡得极好,正是女童扁着嘴准备开嗓之际。被她这么一打岔,孩子的注意力一下转移,竟然忘了接着哭下去:“认得。”她眼里雾汽氤氲,一边抽噎,“就是就是周弦毅把我关起来的!” 千岁大喜:“乖孩子,快带我们去周家仓库。” 女童扭身摇头:“我不去,我要娘亲,我要找娘亲!”这里大火弥漫,到处都是危险,她又怕又急,只想回到亲人身边,才不想去找什么周家的仓库。 千岁沉下脸:“快带路!否则我将你丢进火里。” 女童哇一下大哭出声。 四五岁的孩子应对威胁和危险的首选办法,不是设法解决,而是哭! 千岁:“……” 人类幼崽这种生物,简直太麻烦了!为什么个个都不能像小三那么省心? 看来又得消耗愿力了。她正想对这孩子施用摄魂术,可是手还没伸过去,燕三郎已经侧身挡住她,隔着布料按住女童的肩膀轻声道:“先带我们去周家仓库,我就送你回娘亲身边。” 他的声音温柔而坚定,出奇地安抚人心。 女童的哭声一下变少了,抽泣道:“真真的?” “当然。” 她向燕三郎伸出软嫩的小手:“那拉勾?” 拉勾,那就得有肌肤相触呗?燕三郎脸色一滞,千岁顿时冷笑:“要我替你拉勾不?” 他喉间咕噜一下,摇头道:“不用。”让这孩子跟千岁拉勾?她会直接哭晕过去吧? 他伸出左手尾指,飞快在孩子手指上一勾即放:“好了。现在指认周家仓库,我一定带你找到家人。” 女童被他所救,对他天然地信任,当即带着两人往西走去。 这里火舌扑人,已经能将衣袖都烤焦,谁都不敢往里冲。尤其外头几排花树熊熊燃烧,火光冲天,阻断了旁人视野,无论官兵都未发现这里头还有三个活人。 四下里浓烟滚滚,仿佛置身火狱,普通人站在这里,就是不被烧死也被熏死了。火灾当中的死者,其实往往有一多半是中毒而死。女童还小,不知自己兀自能在火场自由呼吸有多么幸福,这全仗着身边的千岁撑开结界,不仅推拒高温,还隔绝了能呛死人的浓烟。 不过她走着走着,左顾右盼,显得越发犹豫。 千岁强忍不耐烦:“又怎么了?”小p孩事儿怎会这么多! “我……”女童嗫嚅,“我好像找不到了。” “好像?你方才不是信誓旦旦?”千岁秀眉一竖,“找不到周家仓库,我们也找不到你爹娘。” 被她这么一威胁,女童眼里再度泛起可疑的水光。 就在她刚要扁嘴时,燕三郎冲千岁摆了摆手,俯身轻拍女童肩膀:“别急,别怕。我问你,周家仓库有什么标记?” 标记?女童眨了眨眼,开始回想。 “即是说,你凭什么认出那是周家仓库?”燕三郎明白,认不清路其实怪不得女孩。从前这里花林静谧,阡陇可数,现在却浓烟漫天火树金花,辨路的记号早就烧没了。莫说是个四五岁的孩子,即便是成年人来,在这火场上恐怕也要晕头转向。 他这么一解释,孩子就懂了:“仓库门上刻着一个很丑的狐狸,是周弦毅拿刀子刻的。” 话音未落,女童就见到身边的红衣女郎呼地一下飞上高枝,居高临下四处观望。大风吹来,树枝摇摆不定,她也随之起伏,轻得仿佛是没有重量的柳絮。火舌吞没她脚下的花树,舐着她的红衣,将她瓷白的肌肤染上了血一般的红光。 那样的妖美和野性,让小小女童也看得目瞪口呆。 千岁极尽目力,却不受热浪影响,像是压根儿感受不到火焰的温度。燕三郎知道,与红莲业火相伴的阿修罗,并不畏惧这样的人间火力。 身边的小女孩扯了扯他的袖子:“小哥哥,她是你姐姐吗?” “不是。”他直觉千岁一定不会喜欢这个称呼,那女人也不知活了多少年。 “是娘亲?”女娃娃嘟起小嘴,“也不太像呀。”说到这里,突然紧声咳嗽,眼泪都要掉出来了。 千岁跃上枝头,她的结界就不能再笼罩他人。燕三郎气息悠长还好,女娃娃立刻就受不住了。 “找到了。”枝头上的千岁忽然道,“真丑。”足尖轻点,往西向二十丈外落去。 燕三郎抱起女娃,大步赶了过去。 今年年中他就已练出结界,这时撑开来,同样给女孩挡去不少热气。 绕过两丛着火的花树,眼前豁然开朗,赫然有数十人举着木桶脸盆往树上泼水。 火势已不可挡,官兵也没有阻拦村民的必要了,任他们徒劳地尝试。 这里已经接近火场边缘,人多了起来。 燕三郎却不管这些,只抱起孩子往千岁落去的方向猛冲。亏得他这两年身高猛长,否则还真抱不起来。 这时后头忽然有人放声大喊:“阿眉,阿眉,快放下我的阿眉!” 顶点 第335章 五十斤 一秒记住,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 燕三郎听见脚步声朝这个方向跟进,扭头一看,却是个二十四五岁的妇人一边惊叫,一边奋力拨开前方路人,拼命往这里冲来。 最重要的是,怀里的女童一见之下,也扭着身体大喊:“娘亲!快放我下来。” 后一句自然是对燕三郎说的。 这个年纪的孩子不大可能认错娘亲,再说燕三郎还有正事儿要办,也就顺势放手,任她冲向小妇人。 那妇人一把抱住冲过来的阿眉,泪水一下淌了出来。她亲了女儿几口再抬头,方才抱着女儿的小小少年已经不见了踪影。 这里太危险,她一边带着孩子往外跑,一边问:“那是谁?” ¥¥¥¥¥ 千岁已经认准仓库,燕三郎就不需要女童的指引了。 他穿过人群速度极快,旁人只觉眼前一花,顶多见到一个冲回火海的背影。 “这里。”他才冲过一丛火树,千岁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他循声拐了两个弯,终于望见红衣女郎站在一间烧掉了大半的仓房前,门已砸开。 木门上果然被人用锐器刻了个歪歪扭扭的图案,勉强能辨出是个身体滚圆耳朵竖起但大小不一,还有长尾巴的生物。 若非阿眉说周弦毅刻下的是狐狸,燕三郎多半会以为他刻的是头猪。 长尾巴的猪。 无怪乎千岁嫌弃它丑。 “好消息是,针胎花果然在这里。” 她降落时可不温柔,自带大风压落。原本趴在仓库燃烧的大火一下被罡风压得只剩两撮小火苗,还想努力苟延残喘,千岁挥了挥袖子,将它们直接摁灭。 所以燕三郎赶到时,这处仓库的火暂时灭了,只有浊烟排空而起。 他二话不说,钻了进去。 “坏消息是,只剩这些了。”千岁引着他走去最深处,往前一指。 这里的确存着针胎花,想来周家囤下一点私货准备坐地起价,可惜也被大火波及。千岁赶到时,尽管第一时间灭火,针胎花也被烧掉一半。 燕三郎将火星子和灰烬都扒拉开,快手快脚收集剩下的针胎花。这就得他亲力亲为了,说到底仓库里的东西是有主之物,千岁身为木铃铛的囚徒兼器灵,无权擅自取用。 好在燕三郎不受此限,千岁从他手里接过针胎花,就算不得偷盗了。 她一反手就将东西塞进自己的鳄皮手鼓里头,顺便估了一下份量:“顶多就五十斤。”离原定计划还差一半呢。 针胎花到手,燕三郎飞快离场:“走。” 等他从仓库里钻出来,四下里烈焰滔天。大火已经将周围的树木仓房全部吞噬。 他大步流星往外冲去,这里温度太高,哪怕有罡气护体,依旧能感觉热浪袭人,连发丝都要烤焦。 很快,他就冲出了火场。 这时村民也知无力回天,不独是妇孺,连许多壮年男子都痛哭失声。 针胎花就是他们的命根子,新树的生长期至少十年。在花神的庇护下,烂根的花树兴许还能慢慢养回来。可是被一把火烧掉的,那就真是无可奈何。 官兵站在火场边缘,将人群往回驱赶。这样的烈焰高温杀人太容易,他们的任务是烧毁一部分针胎花林,而不是弄死红磨村人——死的人越多,纠结的仇恨就越大。 一片混乱中,燕三郎借机钻进人群,见周围村民脸色悲恸,或坐或跪,都失去了早先对抗官兵的硬气。 千岁伴他而行,低声道:“花溪县令不是个简单的角色,这一着釜底抽薪,真是绝了。” 县兵和红磨村的对峙已经陷入僵局,面对这样的死硬派,花溪县令也不想下令强攻。这里六千多人都是平民,虽然刁钻了一点,毕竟不是悍匪! 他若是敢对平民挥舞屠刀,无论以什么理由文过饰非,今后流传出去,乌纱帽也是别想戴着了。其实红磨村的村老也正是看准这一点,才有恃无恐想要顽抗到底。 他们万万没想到,县令不打算进攻村子了,转而烧山! 在深山里头烧掉一片林地,这不算什么大事,远没有杀掉几千人来得轰动。然而针胎花就是红磨村人的生计,花溪县兵估算了风向,只烧掉村东的花林,正是要挟红磨村:放弃抵抗,否则就将其他花林一并烧掉! 这一把大火烧掉的是村东的林子,如果红磨村还要负隅顽抗,那么北边西边的林地同样不保! 红磨村人能将花神池团团护住,能将村子守得固若金汤。可是他们没有人手没有余力去看护整座红磨谷。花溪县令的举动,正是要令他们看清这一点! 这个法子高明,告诫红磨村人胳膊拧不过大腿,再抵抗下去,付出的代价他们承受不起。 千岁哼了两声,又道:“若是让我遇见这人,非给他一点颜色瞧瞧!” 花溪县令的做法虽聪明,却连累到燕三郎的针胎花被烧毁,她费了这么大功夫,结果事倍功半了! 果然傍晚拦住刑家商队去路的兵头子站了出来,扯着嗓子大喝道:“从风向判断,大火暂且烧不到北边和西边的花林。花溪县令现召集红磨村老,当面会晤!” 这是要谈判了。 村人都是满面悲愤,恨不得将这些县兵生生啖之。然而就连三岁孩子也明白,这想法太不理智。 尽管这里是红磨村的地盘,尽管村民人数占优县兵只有区区数百人,可那又如何?官军要放火,他们真敢将官军全部杀光么?那么下次来的,可不会再是几百人了,或许是几千人,几万人,直到把整个红磨村推成平地为止。 若是这里的人们都被扣上悍匪的帽子,官方对付他们怎么会手软? 就在一片沉抑中,有几个老人缓缓走了出来:“带路吧。” 这几位便是红磨村的村老。除了村正之外,其他都是本地德高望重的长者,深得民心。在这种偏乡僻壤,他们说出来的话有时比律法还要好使。 然而这样的老人家也最是顽固,燕三郎从周大户那里知悉,村老的强烈反对是县令心愿不能达成的主因。 第336章 对质和取证(加更) 这几位老人出列,当即有其他人上前陪同,这里面就有周大户。 不过他们还未走到官兵面前,倚在娘亲怀里的阿眉忽然奶声奶气说了一句:“下雨了。” 的确,被烤得火烧火燎的村民,都觉出头面上一点清凉,有水珠落下。 这雨开始还是淅淅沥沥,众人还在愣神的功夫,它就变身成瓢泼大雨。又有几道闪电划亮夜空,大伙儿这才发现,天上不知何时起乌云滚滚,已经压到了山巅! 暴雨如注,仿佛是天漏了一般,灌得人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只不过这时的暴雨不再惹厌,反而成了对付山林大火的无上利器。在庞沛雨水的反复冲刷下,再凶猛的火势也不得不低头。 仅仅过去小半盏茶,燎谷的火灾就被浇灭了大半。 那几名村老看到这里,不由得哈哈大笑,而后面向花神庙恭恭敬敬行礼:“花神显灵了!” 傍晚还是万里无云,这当口儿上却大雨滂沱,不是花神显灵求助红磨村,谁还能派出这样的及时雨? 人力绝办不成这样的事。 红磨村民当中顿时爆发出阵阵欢呼,有人干脆起哄:“官兵滚回去,滚出磨谷!”有花神撑腰,他们怕得谁来? 群情激愤中,村正伸手虚虚压了两下,村民的声浪就小了下去,只听他道:“乡亲们莫怕莫急,待我们先与官家磋商。大家且宽心等着,我们去去就回。” 说完,他就率领众老随着兵头儿往官兵营地方向走去。 身后,村民的躁动渐渐平息。 燕三郎见状,即往外头移动。村东头的空地不大,一下子挤入几千人,他想出去也是步履维艰。 可他还没走出两步,就听见“啪”地一记脆响,像是耳光甩在脸上的声音。 周围的空气好像突然安静。 随后,燕三郎已有几分熟悉的嗓音响起,是一声惊呼:“靳娘子,作什么要打我家毅儿!” 身边的千岁轻笑:“哟,有好戏看了,往前一点。”她轻轻拍了拍燕三郎的肩膀,“你太矮了!得站高一点,我看那个土坡就不错。” 争执的双方,的确离他很近,燕三郎无奈回头。在千岁要求下,他走到土坡的坡顶,站立的位置比多数人都高一点,恰好可以居高望远,不受身高影响。 这时胳膊和手指都痒得厉害,他下意识挠了两下,再低头一看,又是红肿。 “你的毛病越发严重了啊,这么p大点的女娃都碰不得?”千岁就坐在他身边的树枝上,仗着别人看不见她,从怀里掏出一把瓜子慢慢嗑了起来。 这是打算看热闹看到底了? 燕三郎往下一瞟,就明白千岁为何不肯走了: 合着在这段中场休息期间,官兵之间的矛盾暂时演变为村民内部矛盾。现在红磨村人自发为争吵双方让出一小块空地,燕三郎定睛一瞧,涉事双方他居然都认得! 一方是牵着外孙儿小手的伍夫人,她身后还跟着好几名家丁。周弦毅一手捂着小脸,一边憋红了眼。 站在这对祖孙前方的,是阿眉母女。 方才着急办事,燕三郎现在才有空细看阿眉母亲,这妇人被伍夫人唤作靳娘子,身材窈窕,面貌清秀,母女俩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但她细眉横挑,颧骨微隆,显然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 被伍夫人出声质问,靳娘子头一个动作就是叉起腰:“怎不问你这亲亲外孙干了什么好事,啊?”她一指着周弦毅,“这小泼皮把我女儿锁在着火的仓房里,险些烧死她!” 众人都吃了一惊,伍夫人连连摇手:“啊哟,这话可不能乱说。” 周大户正要随村正前去谈判,闻言脚步一顿,边上的村老即道:“你先回去处理家务,有我们呢。” 周大户脸上讪讪,只得退了回来,转眼一瞪小孙子:“怎么回事?靳娘子说的可是真的?” 被这么多人直勾勾盯着,祖父语气又严厉,周弦毅脱口而出:“没有!”姥姥带他走了一圈也没找到漂亮的猫,他正生气得很哩,正好见到孙家傻乎乎的丫头…… “毛都没长齐,就学会撒谎了是吧?”靳娘子冷笑,把缩在身后的女儿拉到前头,“阿眉,把你刚刚对我说过的话,当着诸位叔伯姨婶的面再说一遍!” 忽然被无数双眼睛盯着,阿眉从未感受到这样的压力,下意训就往娘亲身后躲去,话都不敢说。 “怕什么,娘亲给你公道!”靳娘子看了周大户一眼,“周家老爷子也会给我们主持公道!” 这时又有七、八人走到阿眉母女身边,看样子是一家人,其中一个健壮男子更是伸手搭在了靳娘子肩膀上,显然是她丈夫赶来给妻子撑腰了。 在这样的村镇里,谁家人丁旺、谁家有钱,显然谁说话就有底气。 果然看着家人都赶了过来,小女娃阿眉觉出安全,这才细声细气道:“傍晚我随娘亲出门,要去花神池边,中途听见一声爆炸,很多人乱跑,把我和娘亲冲散了。我想回家等娘亲,可是遇到周弦毅说,娘亲在花林的仓库里面等我,让我赶紧过来,我就来了。”她扁了扁嘴,想起受到的委屈,忍不住又掉了两颗眼泪,“仓房里面没有人,我要出去,他就关门了,笑得好大声。我求他开门,他不肯。” 人群里一片窃窃私语。 燕三郎就听边上几个农妇小声议论道:“周家的小子又作弄人,这回险些搞出人命。” “那又怎样?上回他在土里刨坑,坑上盖板子掩得好好儿的,大栓走过去踩空,掉下田梗摔断了腿,邬老太太也没舍得打,赔了大栓几锭银子了事。后头听说这小鬼还生了气,拿石头去砸大栓家窗户。” 千岁听得挑了挑眉。 那厢周大户忍不住摇头:“阿眉受了惊吓,确是可怜。不过孩子童言无忌,大风吹去。她说的话,靳娘子可拿得出佐证? “当然可以!”靳娘子说完抬头,目光巡视全场,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 不好。燕三郎赶紧低头后退。 第337章 好人有好报 可是来不及了,他站的位置太高,靳娘子一眼就能扫到他,紧跟着伸手指了过来:“这位小哥把我女儿救出,他可以作证!” “啊哦!”千岁从树后绕了出来,“麻烦上门。” 果然靳娘子这么一指,全场目光就齐刷刷聚焦到燕三郎……和千岁身上。后者走出来时已经解除了隐身,这时就陪着燕三郎一起曝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周大户皱起眉头:“你们是谁?”这是两张生面孔,尤其那女郎实是貌若天人,他如见过一次,必有印象。 “当时火都烧到我衣服上了,是小哥哥和……”阿眉伸手指了指燕三郎,再指了指千岁,突然卡壳了。该怎么称呼这个可怕的女人呢?叫“姨”会不会被打? 眼看千岁对着她再度挑起细眉,隐隐露出威胁之色,小姑娘突然福至心灵:“……和姐姐把我救出仓库呢。” 阿眉伸臂,众人果然见到她粉色的裙摆和袖口都有被灼烧过的痕迹,手臂上也被烫起了水泡。 伤口还未来得及处理,她年纪小,皮肤嫩,一点儿烫伤看起来就相当严重。 躲是不好躲了,燕三郎干脆大方道:“我们姓石,与在场各位都无关联,只是来红磨村求购针胎花,方才火场中听见呼救循声找去,发现阿眉被关在仓房里。” 周大户问他:“你确定,仓门上锁了?” “确定落锁。”燕三郎毫不犹豫道,“是我和姐姐合力撬开门,才把阿眉救出。” 千岁摸了摸他的顶发,虽不吱声,这一个动作就代表了她对燕三郎的注解。 四下里一片嗡嗡之声。 如果作证的只有燕三郎,他本身也只是十一、二岁的男孩,又是外地来的,一样属于“童言无忌”范畴,说出来的话不能当真。 可是加上一个千岁,这证词的份量就不一样了。成年人都要为自己说过的话负责,何况这位姑娘比现场任何人都漂亮、都贵气。 见着她的人都有一个念头油然而生: 这样的女子,大概是不屑于说谎的。 周大户轻咳一声,“即便阿眉被关在仓房里,也不能说明这事儿就是毅儿所为。” 阿眉被关起来的过程,燕三郎和千岁的确没有亲见,因此两人都不吭声。 这时周大户的老娘邬老太太赶到了,正好听见后半截对话,立刻从人群站了出来,杖头朝着燕三郎两人一指:“这两个都是外地人。不知根也不知底,他们说出来的话,谁能信?”她冷笑一声,“搞不好阿眉就是被他们两个关进去的,贼喊捉贼么,孩子不懂事,被人利用都不晓得哩!” 见她杖头指向自己,千岁眯起了眼。燕三郎知她脾气,只怕下一秒就要发作,于是按住了她的手臂——隔着衣料,轻声道:“不行!” 他们原本就是偷溜进来的,大庭广众之下,最好莫与本地人公开冲突。 他手上用了点力气,千岁瞥他一眼,淡淡哼了一声,但没有其他动作了。 背地里,她有的是手段收拾这个老太婆。 伍夫人见状不妙,赶紧出来打圆场:“哎呀,阿眉没事就好了。这事儿就过去了,过去了啊,眼下咱村最大的麻烦在对面呢。”说罢向着不远处县兵的营地一指。 邬老太太哼了一声:“谁关起阿眉不好说,咱没看见。我只看见毅儿真地挨了她一巴掌,这笔账还没跟她算呢。” “你倒是轻描淡写,又不是你孙子险死还生!”靳娘子横眉冷对,“要不是伍夫人在这里,我能把你曾孙打得他娘都不认得,你信不?” 说到这里,惊觉失口。 周弦毅的娘就是伍夫人的女儿,已经过世了。这话实有些不恭。 可是伍夫人笑眯眯地,好像没听见一般:“不管是不是弦毅所为,回头我让他给阿眉道个歉去。孩子们打闹玩耍也是常事,这里哪一个不是过来人?你看弦毅也挨了你一个巴掌嘛,我们也不计较,都别生气了啊。” 周弦毅站在两个老太太身后,气鼓鼓瞪着靳娘子,闻言叫道:“她打我,我才不道!”最后一个“歉”字还未说出口,伍夫人按着外孙的嘴,不让他说话。 靳娘子待要再辩,丈夫抓着她胳膊耳语几句,她才气呼呼别过脸,不吱声了。 其实她也明白,村里人低头不见抬头见,都不想撕破脸。就算闹去村老那里,最后的结果也是息事宁人,毕竟阿眉也没真地出事。 可她就是有满心的不忿哪! 村人也知这桩小小风波就算过去了,自此散开。 虽然大雨在靳娘子等人争吵中不知不觉停了,可是城东花林已经被烧去十之三、四,许多人家损失惨重,这会儿就要去清点整理。 两边首脑谈判期间,官军也不阻挠他们,后退了几十丈。 双方剑拔弩张的局面,稍有缓解。 人群松散,燕三郎转身就要离开。靳娘子眼尖,一把拦住:“两位留步。” 燕三郎停步,千岁侧了侧头:“有事?” 阿修罗大人这会儿心情很差,于是声音冷冽,比夜风凄雨更冻人。靳娘子也被冻得打了个激灵,忙不迭扯出一抹笑容:“您二位救了阿眉的命,就是我们恩人,可否到我家小坐片刻?” “不必麻烦了。”燕三郎摇头,“我们还有事,这就要离开。” 靳娘子声音压得很低:“你们是为针胎花而来?” 燕三郎还未答话,千岁已经抢先开声:“对,你能帮我们弄到?” “需要多少?” 燕三郎想了想:“再要个四、五十斤吧。” “这么多?”靳娘子看了丈夫一眼,两人都有些惊讶,但随后即道,“那请随我们来吧。” 千岁立刻变脸,笑吟吟应了一声“好”。 燕三郎随这家人往村里走,偶有所感,忽然回头,却见伍夫人还牵着周弦毅的手站在原地,这男孩瞪着阿眉一家人的方向,眉毛紧紧拧起。 燕三郎很清楚,这个年纪的男孩已经懂得记恨。他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 第338章 要不要? 不过这时千岁拿胳膊肘轻轻撞他一下,笑嘻嘻道:“这算不算好人有好报?” “算吧。”他没忘掉这女人不到半个时辰前还嫌他多管闲事来着。但是燕三郎聪明地不再提起。 ¥¥¥¥¥ 靳娘子的婆家姓孙,女儿阿眉全名为孙幼眉,家境虽不如周家,在村里却也不差了。 敢和周大户叫板,当然不会是什么贫下中农。 尽管外头战局不定,靳娘子一家仍然热情地接待了燕三郎这对“姐弟”。 有千岁在侧,燕三郎才敢放心喝一口热茶。 对于他走上几十程山路来红磨村的目的,靳娘子并不觉得奇怪。原本往来这里的客商,九成都是为了针胎花这门大生意。只是这对姐弟太年轻,不像买卖人。 “我家还有二十多斤针胎花。”靳娘子开门见山,“达不到你要求的五十斤,但至少不会让你白跑一趟。” 燕三郎这趟没有白跑,但他当然不会告诉靳娘子,周家的存货已经在他手上。 和其他倒霉蛋一样,周家的仓房已经在大火中化为灰烬,谁也无法追究里面的针胎花到底被烧光还是被偷走。而燕三郎并不认为,现在是给周家送银子的好时机。 离开红磨村之前,他最好三缄其口。 这部分针胎花就藏在孙家的后院里,没被大火侵袭。孙家人很痛快将货物搬出来,燕三郎清点,一共二十三斤。 “多少钱?” 这是谢礼,靳娘子不想收钱。但燕三郎依旧坚持。 二十多斤针胎花,拿去市面出售可不是小数目,尤其现在有价无市。 几番推让,靳娘子见他实在坚决,只得象征性地打了个骨折价。 银货两讫,这才安心。 靳娘子又道:“等这段风波过去,我再问问村里人,看能不能给你凑够剩下的二十多斤。” 燕三郎冲她一笑:“有劳了。” 靳娘子看着他叹了口气:“周家那小子要是有你一半的温和礼貌,也不会人嫌神厌了。” 千岁倚在窗边,看着夜色里深沉的大山:“他能平安活到现在,没被人打死,也是奇迹。” “周家有钱,他闯祸也赔得起。两边老太太都疼得紧,把他宠得跟活宝似地。”靳娘子想起女儿险些命丧火场,至今还是心有余悸,“我看老天迟早要收了他!” 她丈夫看来沉默寡言,大半天也不吭一声,这时却拍拍她的肩膀道:“莫在花神庙边上胡说,会作准的。” 靳娘子冷笑:“我可恨不得它作准才好!” 男人又不说话了。 靳娘子这才对燕三郎道:“伍夫人早年丧夫,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后来女儿嫁去周家,也没活上几年,那个小魔头倒是活蹦乱跳。”她呸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不是八字太硬,克母。但伍夫人不计较,疼他疼得跟自个儿的眼珠子似地。臭小子闯了祸,她就跟在p股后头帮着收拾。” 她吁了一口气:“村里人多半敬重她,看在她面子上,也就不跟周弦毅计较了。” 阿眉本在外头院子里玩耍,这时跑进来,把摘得的几朵花送给燕三郎:“给你,发发。” 燕三郎小心接过,不敢碰到她的手。 千岁目光一瞥,看见他先前被小女孩抓过的胳膊和尾指红肿未消,不由得幸灾乐祸。 这么小的女孩,他也怕? “阿眉很喜欢你。”靳娘子微笑,想起这么乖巧的女儿差点命丧周弦毅之手,依旧是恨从心底起。有人想伤害自己女儿,她却没办法,靳娘子痛恨这种无力感。 千岁将她的情绪尽收眼底,轻叹一口气:“那小鬼真讨厌,不想轻描淡写就放过呢。” 靳娘子毫不犹豫点头赞同,可她还未说话,丈夫已经插口了:“周大户是最年轻的村老,说话很有份量。经历今晚大火,新的树苗还要由他分配,这个节骨眼儿上——”他握着妻子的手,没把话说完,但靳娘子已经明白他的意思,气得胸口起伏。 她丈夫顺势转了个话题:“我去打听打听,谁家还有针胎花存货。”说罢,披了件长衣出去了。 靳娘子还有事儿要忙,燕三郎同她又聊了两句,就起身去院子里走了走。 千岁陪在他身边,看见阿眉在院子里玩耍。今晚哪一家都是灯火通明,无心睡眠,阿眉今晚出了一次事故,家人再不敢放她一个人行动,这时就有婆子守着院门口。 阿眉一见燕三郎就笑:“小哥哥,请你吃饭。”说罢递给他一个木头小盘子,“这是我做的炒饭,可香可好吃了。” 燕三郎默默接了,看见盘上都是土。 小姑娘要他吃土。千岁噗哧一笑:“小姑娘请你吃饭呢,你还不赶紧大口上?有道是,盛情难却。”说罢向阿眉说道,“光给饭不行哪,你还得给匙给箸。” 小女孩手里一套木头造的小家什,从碗、碟、箸到水杯,一应俱全。 阿眉听了,果然递来一只木头小勺。 燕三郎勉强扯开一抹笑容:“这个姐姐食量大,给她来个大份的。”他分明还看见一个大盘子。 “我不吃炒饭,我得吃肉。”千岁似笑非笑,想套路她?没门儿。 “娘亲说,不挑食才能长高长漂亮。” 千岁笑容一下没了,眼看阿眉果然又想递盘子,她轻咳一声:“周家小子把你骗进仓库关起来,让你险些没命,你恨不恨他?” 阿眉呆呆看着她,不知道什么叫“恨”。她在父母荫庇下长大,从来没体会过这么强烈的情绪波动。 这些小崽儿都笨得出奇啊,千岁只得换个说法:“你讨厌他么?” 阿眉立刻点头:“讨厌。”想起周弦毅作弄自己,又补了一句,“真讨厌。” “你也可以让他在你面前哭鼻子,哭得好惨好惨。”千岁眼里的寒光隐藏得很好,这一刻,燕三郎怎么看她都像坏女人。 可是阿眉没看出来,将信将疑:“可以吗?” “当然可以。”千岁扬开一个狼外婆式的微笑。“要不要?” 第339章 你希望我亲自出手吗?(加更) 可惜阿眉没看过狼外婆,因此用力点头:“要!” “想不想?” “想!” “喂。”燕三郎忍不住扯了扯千岁的袖子。她出手有多大能量,连他都不清楚,这么玩会不会把小朋友玩坏了? “干什么?”千岁白他一眼,“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动脚的。”周弦毅拿竹箸捅猫肚子的仇,她早记下了!就算自己不出手,她也不会让这熊孩子舒服了。 别说什么不跟孩子一般计较,她气量就是这么小,呵呵。 燕三郎轻声问:“不会出人命吧?” “不会。”吧~ 她在心里偷偷补上最后一个语气助词。 燕三郎当然听不见,所以放心了:“那就好。” 当下千岁就从袖中掏出一物,递给阿眉,后者一看之下就双眼放光。 燕三郎也好奇:“这是什么?” “从前专供给靖国公主的小玩具。”千岁见阿眉玩得不亦乐乎,根本不听她说话,于是招了招手,这东西就自行钻回她手底,连带着阿眉也跑了过来。 “好玩么?” 阿眉点头,眼巴巴地盯着她的手。 “我为什么给你玩具?” 女童不假思索:“玩。” “……”千岁立刻摊开手掌:“那没了。” 素手纤长,但掌心果然空无一物。 阿眉扁了扁嘴,眼睛开始红了。已经熟悉她这动作的燕三郎下意识叹了口气,轻声提醒:“周弦毅。” 哦对!阿眉立刻想起来了:“我讨厌周弦毅,可是……” 千岁从怀里掏出另一个更漂亮的小东西:“乖乖听话,这个给你。” “哇!”阿眉的眼睛立刻亮了,点头如捣蒜。 千岁一转头,看见燕三郎直勾勾盯着自己,不由得皱眉:“作什么这样看我?” “这些东西,你藏起来多久了?” “唔——”千岁掐指一算,“得有一百年了吧?是不是保存完好?”话未说完,就看到燕三郎黑了脸。“你怎么了?” 相伴两年有余,她就从没想过在他面前拿出来是吧?那时他也是个孩子啊,看到路边的糖人儿还要偷偷买来玩。燕三郎无语,但在毫无自觉的千岁面前,这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这东西真的是玩具吗?”他越看越觉得不像,再说,阿修罗怎么会在身上揣小孩子的玩具? “当然——”千岁笑了,“不全是。这玩意儿杀人也很便利呢。” “……” “对付那个熊孩子,你希望我亲自出手吗?”她懒懒道,“要是你肯高抬贵腿带我过去,今晚我就拿他喂给琉璃灯。” 什么“不跟孩子一般见识”?在她这里,不存在的。要不是她不能离开木铃铛太远,周弦毅今晚有难了。 “不用。”针胎花才是他的第一目标。 拿着新玩具玩耍了半个时辰,阿眉累了,去睡觉。 这时孙家男人急匆匆走了进来,他还未找到针胎花,倒是先赶回来告诉全家人一个重磅消息:“村老们回来了,听说和官家达成了协议。” 燕三郎和千岁正从院里走进来,闻言相视一眼。 大火过后的这一次谈判,出乎意料地顺利。 城东的火灾烧醒了红磨村人,让他们意识到在自己地盘上也不一定能够自己作主。村子之外,还有官家,还有强权。 小老百姓,是对抗不了天家力量的。 而对花溪县的官军来说,红磨谷处处神秘,除了常保尸首不腐如初的池水之外,今晚突如其来、浇灭林火的大雨也非人力可以办到,因此县令的态度也不再那么强硬。 一反前几天的剑拔弩张,现在大家各退一步,终于把事儿谈成了。 双方议定,超度还是要进行,但不在花神池,而是其上游的聚石滩。那儿与温晴芳落水的河流相连,可怜的母女掉进花神池之前,一定先被冲进聚石滩。 在这里行法,也算是对亡灵的安抚。 此外,红磨村还要拿出一点钱物,作为对受伤县兵的抚恤。 红磨村民听说这个方案,都是长长松了口气。不在花神池行礼,那就不算渎神了,情感上可以接受。 再说村外驻着几百官兵虎视眈眈的时候,村里人哪个能吃香睡好? 既然约定达成,今晚大家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 靳娘子抬头看天,叹了口气:“还睡什么觉,再有个把时辰就天亮了。” 算算日子,这一天宜祭礼。下一个好日子,就要等到七日之后。两边都抱着快刀斩乱麻的心思,所以仪式干脆定在今天举行。 孙家人言而有信,次日继续替燕三郎奔走,但问了十来家,一无所获。 原本今年针胎花的产量就严重不足,多数又被各地商会收走,再经过昨晚大火这么一烧,一百户人家里都未必有一户留着存货。 孙家男人对燕三郎道:“别急,等法会结束以后,我再多找几户试试。” 千岁也对燕三郎道:“回去之后我会调整药方子,降低针胎花的用量。” “代价?”他很早就知道,一切变动都有代价。 “小龙冲击经脉时会更痛苦。”白猫的尾巴不怀好意地摇来摇去,“你千万要忍住了。” “嗯。”燕三郎点头,并无异议。 “仪式快开始了,你到村里给我买点好吃的再去。” 燕三郎瞥了她两眼。“你还对法会感兴趣?” “嗯哼?”白猫给他一记白眼,“不行么?” “行。”但他知道,千岁虽是个好凑热闹的性子,可多半不会对什么安魂法会感兴趣,这儿有什么另外吸引她的名目么? ¥¥¥¥¥ 今日的吉时,为申时二刻。 这会儿阳光已经西斜,阳气转弱。溪涧都被茂林掩盖,从高空俯瞰下来,连底下的溪水都瞧不见一点影子。 这个时辰,树荫底下又阴又潮,连空气都是湿答答地。阳光要费九牛二虎之力才能穿透叶隙,在地面洒下斑驳的光影。 红磨村的村民吃过午饭后,就开始往聚石滩走去。 这是花神池的上游,山路并不崎岖,哪怕是伍夫人这个年岁,徒步小半个时辰也能走到。 第340章 聚石滩 燕三郎背起书箱,与孙家人同行。靳娘子原不想让阿眉同来,但禁不住女娃娃几个时辰的苦苦哀求,最后还是让步了。 但她也要阿眉保证,绝不能靠近水边。 阿眉乖巧地点头同意,按照那个漂亮姐姐所说,今天要是不去聚石滩,又怎么能让她出气呢? 想到这里,她扯了扯燕三郎的袖子“姐姐去哪里了?”天亮以后,漂亮姐姐就不见了。 “她还有事。”这会儿白猫的正事就是盘在书箱子里睡大觉,让他背着自己爬山。 “喔!”阿眉悄悄松了口气。她喜欢眼前的小哥哥,却有点害怕漂亮姐姐。她给阿眉的压迫感,比周弦毅还要强上好多倍呢。 “找我?” 千岁的声音冷不丁响起,把阿眉吓得原地起跳一尺有余。 一行人正走在山路上,溪边潮湿,靳娘子以为她滑倒,遂一把抱住她“小心。” 阿眉左右看了看,小声道“姐姐?” “我在。”千岁的声音懒洋洋地,仿佛就在她耳边,可是阿眉看来看去,也找不见她的影子,“我藏起来了,你找不见我的。” “喔。”好厉害啊。 千岁不想搭理她,可是一会儿的热闹还要指望这小姑娘来挑起呢。 过不多时,大伙儿都走到了聚石滩。 这是紧邻野生针胎花林的一片廻水石滩,原本湍急的水流到了这里就放缓脚步、积蓄力量,准备开启下一段弯曲的旅程。 既然叫做“滩”,聚石滩的水不深,这会儿最多就是丈余,清澈得一眼可以望到底部。不过孙家男人告诉燕三郎和小女儿,深山里的水可不会永远这样温柔。往年山洪爆发时,聚石滩的水位能暴涨两丈以上,更不用说今年的暴雨是百年一遇,夺去温晴芳母女性命的山洪只会更加凶猛。 燕三郎知道,他不是夸大其辞,滩上还有大量残枝败木。再往上看,三丈多高的青石上原本生长一棵碗口粗的古树,现在却已拦腰折断。 洪水的确曾经到达那个高度。 这里既然是施法地点,村民和县兵就动手清理石滩,并且按要求着手布置。 县令请来的天师年纪在五旬左右,颌下一把山羊花白胡子,身材高瘦,据说也出身玄门。他让十八名县兵手执特制的小铃铛,站到聚石滩的上下游位置,沿水流每隔六丈站一人。 此外,河滩上每隔两丈就插上一束香。这和庙里的敬神香还不大一样,粗如鸡蛋,反正更像蜡烛,通体却是鲜艳的血红色。 申时一到,天师在聚石滩开坛做法,先把青铜瓮放去滩头,往里扔进一张纸符,而后就让村人燃香,让县兵摇起手里的小铃铛。 “叮呤呤——叮呤呤——” 悠扬的铃声回荡在山涧,居然杂而不乱。若是凝神细听,只听上一小会儿就会昏昏欲睡,仿佛有人在耳边唱着催眠曲。 水边燃起的香束,也显出了异常 香束顶端冒出的居然是红烟,还显得格外粗壮,聚在空中凝而不散,如同雾汽。更古怪的是,山里原本风向多变,烟气也该飘移无定才对。然而天师往青铜瓮里丢进符纸之后,无论山风如何吹拂,香烟都认准了聚石滩,一缕又一缕往这里飘来,最后落入大瓮当中消失不见。 千岁考较燕三郎“可知这是什么路数?” 燕三郎轻轻嗯了一声“招魂铃、引路香,这人手下确有两把刷子。” 在千岁影响下,他研习的神通、看过的法门驳杂,如是连容生的其他弟子,未必就知道这两样东西的用途了。顾名思义,招魂铃的铃声能够招来附近的孤魂。其实招来的都未必是完整的魂魄,有时甚至只是一缕残魄、一点意识片段,只凭本能行事。 与之相配合的,往往就是引路香。这烟气有引导之能,可为招魂铃吸引来的孤魂指路,让它们顺着烟气飘移的方向行进,抵达聚石滩。这位天师也明白,深山老林多怨魂,招出来以后还要尽力约束,免得祸害乡民。 “白烟。”燕三郎眼尖,这时就望见飘过前方的一缕红烟带上了浅淡的白色。那色泽极浅,像颜料在水里稀释过几次,可燕三郎毕竟是注意到了。“有东西被吸引过来了。” 千岁嗯了一声“深山里头多的是孤魂,人类的,动物的,妖怪的,旁人多半都不知道他们何时死的,如何死的。” 花溪县令姓章,他的独子,也即是温晴芳的丈夫名为章子昂,这时忍不住走到天师身边,低声问“姚天师,她,她可来了?” 就是这个人任性执意,劳动县兵包围红磨村,又害乡民赖以为生的针胎花林被烧毁一小半,红磨村人看向他的目光难免带上一点怨忿,章子昂却压根儿不理会。 姚天师摇头,指了指木桌上一面铜镜。那镜子摆放的方位讲究,正对着青铜大瓮,每有一缕红烟飘来,都在镜子里具现出本来面目! 章子昂立在原地看了半天,看见的都是动物魂魄,不由得失望,又有些欣然。这时镜子里忽然闪过一道人影! 众人一阵惊呼,连燕三郎都运足目力看去。不过这幽影头上发髻、身上衣著都是男式,尽管脸面模糊,但怎么看都不似女子。 不是温晴芳母女。 章子昂屏息半天,这才长长呼出一口气。 他难过,不能再见妻子最后一面,可是心底又有一丁点庆幸“姚天师,她们如果没出现,是不是说明、说明……”话到这里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 姚天师点了点头“到这场安魂会结束,如果尊夫人始终没有现身,最大可能是她早就不再留恋现世,也不徘徊此地。” “好,好。”章子昂下意识点了点头,如是这种结果,那当然最好。 花溪县令上前一步,压低音量“这里当真有花神?” 他的声音被哗哗的水流盖住,鲜少有人能够听清。 姚天师沉吟一下“花神庙和花神池边均无异常。” 。 第341章 稀罕的玩具 “昨晚那场暴雨?”那场雨说来就来,毫无预兆啊,太不合常理。 “山里多急雨,前一刻艳阳,后一刻山雨,常有之事。”姚天师笑道,“再说只要潮汽湿重,大火冲天常能引来云雨。” 章县令声音更低:“照你这么说,根本没有花神?” “我可没有这样说。”姚天师赶紧道,“玄灵之事,本就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只观望区区几天,哪里就敢断言?” 章县令不满地瞪他一眼,这位章天师据说道行精深,但人年纪大了,也容易变得滑头。这话说了跟没说有什么区别? 旁观凑热闹的红磨村人站满了小半个坡谷,燕三郎和孙家人站在上游位置。这地点是阿眉选的,靳娘子原本想离水更远一点,可是一向乖巧的女儿今回闹个不停,阿眉声音一抬起,周围投注过来的目光就多,靳娘子不像伍夫人那么淡定,只好同意。 “你这孩子,怎么不懂事了?”她不忍心责骂,阿眉昨日在火场险死还生,兴许是惊魂未定,发点小脾气。她的女儿,可不像周家小子那么无法无天!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瞪了几丈开外的周弦毅一眼,见他虽然乖乖站在邬老夫人身边,但眼珠子瞟来瞟去,一副很不安生的模样。 靳娘子自然不晓得,这地点是暗中有人撺掇阿眉选定的,原则只有一条:离周弦毅越近越好。 周大户和其他村正站在前头,而周家人来得晚了,滩边的好位置都被占走,只好站在这里观望。 姚天师每过半个时辰,就要念诵一段祷文,安魂法会就这样不紧不慢进行。 观礼的红磨村人开始还有些兴趣,站了小半个时辰以后什么异常也未看见,就稍事松懈。 转眼又过半个时辰,溪边一切如故,只有红烟朝着聚石滩飘去,但这一幕众人已经看腻了。 现在大伙儿打呵欠的打呵欠,伸懒腰的伸懒腰,找地方坐的找地方坐,有些腿脚不便或者老眼昏花的长者,已经被家人扶回去了。 周弦毅站在长辈身边当了一个时辰的乖宝宝,早就不耐烦了,只觉脚下像是有蚂蚁爬来挠去,再也没法杵在原地不动。溪边好玩的东西多了去,为什么大人们都要傻站着? 正好邬老太太也站累了,让人扶去岸边的青石坐下休息,一边问:“这法会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啊?” 边上的人答道:“据说从头到尾足足有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那不得等到月儿高起?”还有足足两个时辰!邬老太倒抽一口冷气。天黑在即,林子里穿行的风也越来越凉,吹得她这老胳膊老腿儿的关节都僵了。邬老太有心回去,可是儿子周大户也是村老之一,她这么转身走掉也太削儿子脸面了。 邬老太坐了一会儿,眼皮直往下耷拉,在她身边不停动来动去的周弦毅见状,悄悄往外走,到浅滩上去翻石头抓蛤蟆。家人早知他那里水浅,只能没过孩童脚背,也不阻拦。 这个季节的蛤蟆有点儿傻气,周弦毅手快,一挟一个准儿,抓了几只就觉无趣了。 他揉了揉眼睛,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水花溅响,转头看去,却见阿眉抓着一样东西玩得不亦乐乎。 那东西有成人拳头大,长着八条腿,像个大号蜘蛛,可是身上五彩斑斓,吸睛得很,任谁都不能忽视它的存在,并且八只眼睛还能发出幽幽的红光。 蜘蛛一般很轻盈,最多浮在水面上依靠张力溜行无声。然而这一只却直接沉底,在浅水里爬得飞快,八条腿抡起来就搅得水花四溅。 它在追逐一只小虾。 溪里的虾,长度比缝衣针还短,机警灵活,可不像蛤蟆那么傻,有一点风吹草动就能躲起。周弦毅很少能抓住这些小机灵精,这时就看得一瞬不瞬,眼珠子都转不动了。 “哗啦”又是一声水响,蜘蛛抓到了活跳跳的小虾,然后爬回阿眉身边,放到她抱着的小罐子里。 这蜘蛛居然还能回去找主人!周弦毅眼睛瞪得滚圆,才看清它竟非活物,而是人工造物,只是材料质不知道是木头还是金属,但八只腿折叠起来就能看出其中的芯管。 换言之,这是个好高级的玩具! 燕三郎正好瞥了周弦毅一眼,见他两眼放光,再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阿眉,不由得皱了皱眉。 堂堂阿修罗去为难一个牙都没长齐的小崽子,不觉得掉价吗?换作是他,绝不做这种无用功。 可是当他拿这问题去问千岁的时候,她理直气壮:“不觉得啊!”她笑眯眯道,“总得有人教他怎么做人,不然就只好做死人喽。” 死人?燕三郎为之侧目。 千岁轻咳一声:“我就是打个比方。” “……”其实你只想报复他吧? 阿眉的新宝贝吸引不少孩子关注,很快身边就围起一群小伙伴,哇哇惊叫。蜘蛛爬得越来越远,孩子们也不自觉跟着走远。 这其中就包括了周弦毅。 孩子昨天才走丢一回,靳娘子的目光不离女儿左右,这时就有些担忧。不过她才要开声唤女儿回来,燕三郎已经走到身边对她开口:“靳大姐,家里的花树已毁,村里可有补救的办法?” 靳娘子家的花林,昨天基本都毁在大火之中。这原本就是全家人的心病,燕三郎一提起,她就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还没呢。” 她朝着聚石滩呶了呶嘴:“可不等着眼前这要紧事儿结束了,村里再召集我们好好商量。” 红磨村的居民,挨家挨户、或多或少都承包几株花树,靳娘子家特别倒霉,三分之二花树都被烧死,来年生计都成问题。 燕三郎安慰她道:“别担心,这不是你一家的麻烦,村里必然要合力解决。”受灾的村民至少上百户,他们汇聚一起,发出的声音不容忽视。 “但愿如此。”靳娘子唉了一声,“可我昨晚才打过周弦毅,只怕周家人怀恨,后头有意克扣我们。” 第342章 给我抓鱼!(加更) 掌掴周大户的孙子,她不后悔,但是有些忐忑,毕竟自家在红磨村没有人家势大。 燕三郎轻声道“那就要其他村老出面了。” 靳娘子点了点头,忍不住多看他两眼。夫妻俩昨晚几乎没睡,都在商议未来,身边男孩说的这句话,和丈夫如出一辙。再看燕三郎面色沉静,毫无少年人的躁气与冲动,也不知谁家能教出这样的孩子? “石少爷给阿眉的玩具太贵重了,弄坏怎么办?”靳娘子也注意到女儿正在出风头,“你家在春明城,一定也是大户人家吧?”她生在乡野没什么见识,但那种自己能跑能跳的玩具,用膝盖想都知道身价不菲。 燕三郎嗯了一声,也不否认“算是吧。”千岁说,这个小玩具也是傀儡兽中的一种,原本用于谍战。傀儡兽这玩意儿,越小越精密越昂贵,从前也只有皇室子弟才玩得起。 这时孩子们已经被傀儡蜘蛛带去了十几丈开外,只有欢声笑语不断传来,大人们听了倒也放心。凭借新玩具之功,阿眉的水罐里已经有十几条小鱼虾游来游去,孩子们见了羡慕不已。 “这么沉得住气?”白猫从燕三郎的书箱里探出脑袋,看向周弦毅,见他紧盯着傀儡蜘蛛,拳头都攥得死紧,但就是不吱声。 她知道这小子昨晚才被靳娘子掌掴震慑,回去大概又被家人提点,这会儿不敢自由自在地闯祸。 既然如此,她就帮他一把好啦。千岁眯了眯眼,傀儡蜘蛛一个华丽转身,钻到他脚下。 只要他弯弯腰,就能够得着。 周弦毅咽了一下口水。 傀儡蜘蛛又动了,在他脚边飞快绕了两圈,引得他食指大动,这才再次停下。 这和逗猫咪有什么区别?燕三郎轻轻拍了拍猫脑袋,这女人真是有心得啊。 猫儿白他一眼,自行跳出书箱,飞快往丛林溜去,决意占据看戏的前排位置。 这时周弦毅果然再忍不住,一猫腰拣起了傀儡蜘蛛! “这东西怎么玩?”他一边鼓捣新玩具,一边问阿眉,“怎么让它抓鱼?” 阿眉生气道“还给我!”伸手要拿回蜘蛛。 周弦毅一把闪过,抓着蜘蛛飞快往远处跑去。 阿眉气急,正想撒腿去追,耳边忽然响起千岁的声音“别管他,还记得我们的游戏么?” 不急不徐,却有一股镇定心魂的力量。阿眉的心突然不躁了,一下想起自己的目的。 是了,她还有一个游戏要玩,名字就叫“让周弦毅哭”! 她一下站定了,噘着嘴,但不再去争抢。 那厢周弦毅拿着傀儡蜘蛛在滩石上用力砸了两下,命令道“给我抓鱼!” 他不知道怎样启动这个玩具,傀儡蜘蛛落地之后,转身就往阿眉身边爬去,也不听他命令捉鱼。 周弦毅急了,快步追赶,却见蜘蛛一个掉头,速度至少加快了两倍,从他手边噌地一下拐了个大弯,忽然爬去了树枝上。 溪边有一棵香樟木枝叶参天,也不知哪一年被山洪刨起半根,然而生命力顽强,还能歪倒在河滩上继续生长。 蜘蛛就顺着它的树杈往上爬了几尺,然后静止。 周弦毅奔到树边伸手去抓,蜘蛛又往上爬了两尺。 男孩眼里只有玩具,不假思索攀上树去。 就这样,他前进几尺,蜘蛛也前进几尺,双方的距离基本保持在三尺之内,让他看得见却又够不着。 蜘蛛跳下主干,爬到分枝上。这树枝伸向水面,但周弦毅眼里只有玩具,毫不犹豫追了过去。 他也没注意到,几丈开外有只白猫盯着这里发生的一切,满眼都是不怀好意。 这株半倒下的香樟树生长位置很好,妥妥被高地挡住,恰巧在大人们的视野之外。 猫儿满意地舐了舐爪子。 香樟枝很粗,周弦毅也跟着蜘蛛爬到了水面上,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惊叫“毅儿,快下来!” 伍夫人赶过来了。 先前外孙一直被邬老太太抓着,她和那个老太婆自来不太对付,也不想凑近,于是借机打了个盹儿。哪知等她再一睁眼,邬老太太倚着石头半睡半醒,周弦毅却跑没影儿了。 伍夫人心里突突直跳,忍不住就顺着孩童的声音向上找寻,刚拐过弯儿,就撞见周弦毅趴在水面的树枝上这一幕! 树枝外伸得厉害,几乎就悬在河心,那里水深至少一丈(3米+)! “下来,太危险了!”伍夫人说着,急匆匆往前赶。 就在这时,傀儡蜘蛛突然一个回跳,落到了周弦毅身后的树杈上去。樟树的叶片在这个季节依旧浓密,所以谁也没瞧见蜘蛛的下颌突然闪出一点寒芒。 那是利刃反射出来的光。 只听得“咔嚓”、“咔嚓”两声,蜘蛛一对口器如刀铰,柴刀都未必劈得断的老枝,居然被它三下两下就铰断了! 周弦毅才转身一半,脚下蓦地一轻,再也无处受力。 “啊——” 他一声尖叫,伴随“扑通”一声,落入正下方河水。 这里还是上游,水流兀自湍急,再拐两个弯才到聚石滩。周弦毅一落水,强劲的水流就卷住这个男孩,不由分说往前拖去。 莫说他只有五岁,就算是个深谙水性的成年人,也很难从暗藏漩涡的水里游出来。 他开始挣扎、尖叫,声音因为咕噜灌水而几次中断。 岸边的伍夫人大惊失色,一边奔去岸边,一边放声大叫“救人哪,毅儿落水了!” 她抓起岸边的树枝,想勾住周弦毅,但水流速度太快,一下就推着外孙掠过她身边,飞快往下而去。 她的呼救打破了溪边的安宁。 邬老夫人一个激灵,醒了,而周大户也是脸上变色 孙子落水了? 还好,水流前进的方向就是聚石滩,众人下意识抬头,看见男娃在河中载沉又载浮,被水流一路冲了下来。 “快快,把他救起来。”周大户紧张得声音都变了,两个家丁扑通一声跳入河里,去捞小男孩。 。 第343章 水里捞娃 可是水流湍急,他们还未能游近,男孩就被哗啦啦冲走了。 此时的水位不高不低,底下又有大小岩石,促生无数暗流。男孩被水流裹挟着掉进两个漩涡,卷入一丈多深的水底,脑袋狠狠撞在大石上,咕嘟一下就没了知觉。 “毅儿!毅儿不见了!”水面上突然没了人影,岸上两个老太太惊惶失措,伍夫人眼皮一翻,晕了过去。 溪水清澈,人人都能见到水里的周弦毅不动弹了。靳娘子惊得抓着丈夫的手说不出话来。她虽然痛恨周弦毅,却没想过见到这一幕,只连声呼唤:“阿眉,阿眉!” 夹在一群小伙伴中间往回走的阿眉闻声跑了过来,钻进母亲怀里迭声道:“他自己落水的,他自己爬树!” 其他家长也赶了过来,把自己的孩子都认领回去。 靳娘子抱着女儿一阵后怕,方才孩子们都在水边嬉戏,如果落水的是阿眉如何了得? 一向沉默寡言的丈夫忽然拍着她的后背,低声安慰:“周家小子太顽劣才会落水,阿眉乖巧,什么事都不会有。” 她的担忧和后怕,原来他都知道。靳娘子下意识抓紧了他的大掌,咬牙道:“你说得对,这是报应!”一定是周家小子太坏,老天都看不过去了,才这样收拾他! 站在边上的燕三郎挑了挑眉,没吭声。 只有他知道,收拾周弦毅的不是老天,而是他家的猫。 千岁又调皮了啊。 不过他不敢阻拦,还是要让她稍稍出了心中这口恶气才好,否则后头她还要闹他。 不过红磨村民心齐,周家在这里又吃得开,接连又有六、七人跳下水去,围追堵截。 溪水从狭处一路流到了洄水湾,至此度变缓,不再湍急。 几个村民在水里扑腾了好一阵子,终于将周弦毅带了上来。 男孩软绵绵躺在河岸,面色惨白、双目紧闭,早没了知觉。有人试了试他的鼻息,面色大变:“没呼吸了!” 邬老太太尖叫一声,就要扑上前,周大户一把拦住她:“等急救!” 会水的家丁把周弦毅翻过来,用力挤压他肚腹。邬太太又惊叫:“轻点,轻点儿!”曾孙儿身娇肉嫩,这几人粗手大脚,万一力气用笨了把他肋骨都按断怎么办? 这人没理她。救人不比松骨,只要能救回一命,断两根肋骨有什么打紧? 阿眉瞪大了眼睛,看周弦毅趴在那人腿上,被按得身体一跳一跳,忍不住咭地一笑:“他好像蛤蟆呀。” 她才四岁,在父母的无微不至下长大,还不知生与死的界限。 周家人站得不远,闻声对她怒目而视。 靳娘子轻轻捂着她的嘴:“阿眉。”声音里却没有多少斥责之意,紧接着对周家人道,“孩子太小不懂事,别跟她一般见识啊。” 哎呀,这句话说出口实在太舒服、太解气了。 所以她声音里根本也没多少歉意。 再看周围村民,个个伸长了脑袋,脸上却不显惋惜。 千岁的声音在阿眉耳边响起:“他丑不丑?” “丑。”阿眉已经习惯了漂亮姐姐的行踪诡秘,只是压低了音量,“可是他还没有哭。” 她记性很好,还记得千岁给她的保证,是让周弦毅“哭”。 “急什么?”千岁笑道,“一会儿就让他哭给你看。” 这厢邬老太太早就慌了神,正在手足无措,一转头看到姚天师立在水边,赶紧开声求他:“天师有大能,救救我曾孙儿吧!” 周家小子连番意外,河边的仪式不得不中断,姚天师正要开口,却听人群里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接着众村民就喊:“醒了醒了!” 周弦毅醒了,呕出一肚子溪水。 周家人喜出望外围上去,邬老太太一把抱起了曾孙子:“心肝儿啊,你受苦了!” 她这么一搂,周弦毅就“啊”地叫了一声:“痛!” “痛?伤到哪里了?”邬老太太连忙检查,却摸到一手血丝,吓得话都说不利索,“这、这?” 周弦毅被水流冲出一百多丈,拐了两个大弯,中间多次刮蹭到溪石和树枝,后脑勺也在石头上重重撞了两下,磕出好大一个血口子。 方才村人帮他挤水,狠命按他胸腹,现在这里也是火辣辣地痛。 他又冷又怕,疼痛把他拉回魂来,当即”哇“地一下放声大哭。 这男孩的中气居然还很足,在幽暗的山涧里直冲云霄,响彻四方,也理所当然地盖住了招魂铃的铃声。 花溪县令皱了皱眉。 这一场法会举办得真不容易,先是村民的重重阻挠,现在又被一个小孩搅局! 不过孩子落水也非本意,他也不便斥责。 阿眉听到他响亮的哭声,忍不住咧开嘴嘻嘻笑。 漂亮姐姐没有说错,她果然可以让周弦毅哭鼻子掉眼泪! 她就趴在靳娘子的怀里直乐。 靳娘子这个解气哪,嘴角止不住地往上翘,却不想让人看出来,只得低下头去。 没人注意到白猫趁乱又溜了回来,嘴里叼着那只傀儡蜘蛛跳进书箱里:“怎样,我说到做到,没要了他的命罢?”这里乡民聚集,周弦毅就算是落水,一会儿也被人救起。 当然,这种情况下他若还能不幸溺亡,千岁只能感叹他命不够硬呢。 那可怪不了她。 “嗯。”燕三郎摸了摸她的脑袋,“言而有信,真乖。” 白猫得意洋洋,但很快反应过来,一口叼住他的手,目中凶光四射。 “呸,你夸谁呢?” 这厢周家人全聚到周弦毅身边,小心检查,现他脑后被撞出一个坑洞,鲜血咕嘟直冒,邬老太太还现曾孙儿袖子上透出血迹,于是小心卷起,现他胳膊上也有好几处瘀青和擦伤,大概是被水里的树枝石子儿刮坏的——前段时间暴雨,这时仍有大小杂物随波而下。 周大户俯下身子,满面肃然:“这到底怎么回事,毅儿为何落水?” 周弦毅浑身又冷又疼,刚被邬老夫人用羊袄包好,听到祖父问话,当即抬手一指:“是她,都是阿眉干的!” () 第344章 到底谁的错? 众人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望见了靳娘子母女。 邬老太太顿时大怒:“阿眉是不是推我家毅儿下水了?小小年纪,心思这样毒辣!”昨晚两家过节还历历在目,说不定这小姑娘报复毅儿昨日所为。 是的,其实邬老太太心头跟明镜似地,将小姑娘关在仓房这种事,的确是周弦毅能干出来的。 靳娘子也不是个好欺负的,直接往地上呸了一口:“你哪只眼睛看到阿眉推他下水了?分明就是他作恶多端良心现不想活了,才自己跳河!” 躲在燕三郎背后的千岁咭地一下笑出声来:“看不出这靳娘子也是个妙人儿。” 伍夫人悠悠醒来,刚站起就听见二人争吵,立刻打圆场:“不是阿眉,不是阿眉,我看到毅儿自己爬上树枝,不慎落河。” “听见没?这里好歹还有个明白人。”靳娘子紧跟着冷笑,“难不成是我家阿眉强按着周弦毅的手,逼着他爬上树的?” 邬老太太讪讪,只得柔声去问周弦毅:“傻孩子呐,你爬去树上做什么嘞?” 周弦毅张了张嘴,想说阿眉的玩具自己爬上树,话到嘴边突然打住。这样讲,岂非所有人都知道他抢小姑娘玩具了? 靳娘子冷冷觑他一眼,鼓励女儿:“阿眉,你来说?” 阿眉抱着娘亲大腿,娇怯怯道:“周弦毅抢走我的玩具又不会用,就爬上树了。” 啥?大人们面面相觑,都听不懂。这两句话之间到底有什么关联? 周大户只能去问孙子:“她说的可是真的?” 周弦毅恶狠狠地盯住阿眉:“她的玩具不听话,会自己爬树!” 阿眉看了看燕三郎,娘亲和小哥哥都在身边,她才不怕周弦毅:“在你手里才不听话,他们都看见了!”说罢,伸手一指方才围在身边的小伙伴们,“就是你抢我东西!” 这些孩子都是目击者,没瞧见周弦毅到底怎么落水,但他抢走阿眉东西的全过程却是看得分明,当下七嘴八舌给她作证。 众目睽睽之下,周家人脸上都挂不住。自家孙子抢了小姑娘的东西又爬上树去作,落水真怪不得别人。 自家娃又占不住理儿了,邬老太太口气也和缓下来,哄着曾孙子道:“天都黑了,这里也没什么好看的,毅儿跟我回家去吧,曾祖母给你弄点热乎乎的汤面吃。” 这里正在举办招魂法会,当然“没什么好看的”,可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章县令听见这一句,心里更加不快。 给枉死的儿媳和孙女举办的安魂法会,合着在这老太婆眼里就是一场“没什么好看的”? 邬老太太今年六十多岁了,抱不动小墩子似的曾孙儿,正要叫人背起他,靳娘子带着阿眉走过来,伸手一拦:“站住!你们就这样走了?他抢我女儿玩具的事怎么说?” 阿眉也扁着嘴道:“我的小蜘蛛不见了,被周弦毅弄丢了!” 这倒是真的,方才周弦毅落水吸引了所有人注意,包括阿眉。等她回头记起傀儡蜘蛛,早就找不见这个小东西的身影了。 “那玩具值多少钱,回头我家赔给你。”邬老太太心疼曾孙儿,哪有空搭理这事儿?“没看毅儿都受了伤吗?我们得回去找大夫。” “受了伤就可以不讲理了?”靳娘子把女儿袖子卷起,指着她臂上的烫伤道,“瞧见没,我女儿也受伤了,她昨天还险些儿没命,这可要谢谢你家周弦毅!来来,我们先把这笔账算明白了!” 她说到气头上,横身拦在邬老太太和周弦毅前方,丈夫在身后按着她的肩膀,都没能止住她说话。 周弦毅又冷又痛,见她还要拦路,当即用力撞去,推了她一把。 他壮得像小牛犊子,靳娘子冷不防被他推得后退两步,大怒之下,一记耳光又要掴上去。 孙家男人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妻子的手。 周家人冲上来,隔在靳娘子和周弦毅之间,孙家也不甘退让,张口就骂,只差伸手打人。两边一下子剑拔弩张,都在大声嚷嚷。 白猫趴在书箱边上看热闹,直呼不过瘾:“可惜,太可惜了!” 眼看两边一转眼就要掐上架,村正忍不住怒喝道:“都退开,在县令大人面前成何体统!”转头对周大户埋怨道,“你家的事,你倒是管管!” 周大户脸上跟火烧似地烫得慌,只能沉声道:“一码事儿归一码,天凉了,娘亲先带毅儿回去吧,其他的自有我和孙家清算。”说到这里,又对靳娘子道,“今日村中大事优先,孩子们的问题,我们明天再议,定给孙家公道。” 他是村老,今天村中的大事就是给温晴芳母女抚灵。众人听得点头,的确事情要按轻重缓急来办。 靳娘子的丈夫应了一声:“行!” 明日村里就要召集乡民议论灾后事项。周家得罪了他们,周大户必定在补偿和分配上要做些让步,否则怎会说出“公道”二字? 孙家男人开口就代表同意了,于是这桩麻烦就算暂时告一段落,只有靳娘子狠狠盯着周弦毅和邬老太太。 周大户松了一口气。他在村里也是有头有脸,何曾这样丢过人?孙子可真是不争气,回去要好好收拾。 不过这个念头还未转完,又有一人猛地蹿到邬老太太和周弦毅面前,大喝一声:“站住!” 声音急躁,还带着微微颤抖。 又是谁要找周家算账?还没看清人,周大户的心尖就跟着一颤悠。今天走了什么邪运,怎么是个人都要出来找老周家的麻烦? 大伙儿只当今天份的热闹已经结束,正要散开,没料到一波又起,再定睛一瞧,都是惊讶: 这个新冒出来的拦路者,居然是死者温晴芳的丈夫章子昂! 为了安魂法会,他这几天本就熬得形容憔悴,此刻眼里布满血丝,鼻翼却在轻微翕动,这是人情绪激动时的下意识动作。 他紧盯着周弦毅,突然一把拽住他手臂,一字一句质问: “你手上的花生链子,哪来的!” 顶点 第345章 花生链 方才看热闹的人群将周弦毅围在正中,他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这回邬老太带着曾孙走出来,章子昂第一时间就发现了男孩挽起的胳膊上戴着一只花生链! 链子?众人一听,目光顺势落到周弦毅身上,果然见到被章子昂捉住的男孩手腕上,戴着一只银制的小手链。链子打成一颗又一颗首尾相连的花生形状,连壳上的纹理都清晰可见,手工精美。 周弦毅被他吓了一跳,用力抽手。可是章子昂力量奇大,几乎要将他腕骨捏碎掉。 “放手,你放手!”男孩害怕了,拼命挣扎,突然张嘴去咬他虎口。 这时的章子昂可不会跟他客气,另一只手扼住他脖子,拽到近前恶狠狠道“说!我女儿生前佩戴的花生链,怎么会在你的手上!” 这话刚说出口,周围“嗡”地一声响,像是清水滴入沸油锅,每人都是一脸震惊! 周家小子手上戴着的链子,居然是受害者的?两人若是此前从未有过交集,这链子怎么能跑到他身上来? 燕三郎正听得入神,脸上忽有痒意,仿佛有物拂过,又嗅到一点清香。他转头一看,红衣女郎正倚在他身边的树干上,一缕青丝被风吹起,拂过燕三郎下巴。 天黑得好早。 他不自在地扭过头,千岁却没空理会他的反应。 “喔哟,这是老藤摸出了新瓜?”她脸上写满了兴致勃勃,拍拍他的肩膀,“来来,继续吃瓜!”并且这好像是个重量级的地雷瓜,一碰就炸的那种。 邬老太吓得呆住,一时竟忘了反应。伍夫人从后头赶过来,见状赶忙去掰章子昂手臂“放手,你放手!毅儿快要被你勒死了!” 周弦毅的确被章子昂抓在半空,双脚离地乱踢。 章子昂心情激荡之下,力气奇大无比,下手也分不出轻重。再这么勒下去,男孩恐怕要窒息。 周大户从震惊中反应过来,赶紧撬动章子昂手指,要解救孙子“有话好好说,这其中必有误会!” 章县令用力抓着儿子的肩膀,沉声道“快放手!放手才能问个清楚,才能替晴芳讨回公道!” 听到妻子名字,章子昂心神一颤,这才慢慢松开了手。 周弦毅又能呼吸,顿时捂着脖子咳个不停。邬老太太心疼孙子,一把将他护到身后,指着章子昂就骂“你脑袋是不是被门夹过,对这么小的孩子都舍得下手掐!你老婆女儿自个掉河里淹死的,能跟他扯上什么关系!” 章子昂额上青筋暴起,但不理她,死盯住周弦毅“这就要问他。” 周弦毅虽然懵懂,被他通红的眼睛盯得心里发毛,直往曾祖母身后躲,不敢去看这恐怖的男人。 “哎呀,都冷静,冷静!”伍夫人站出来挡住他看向外孙的视线,一边放缓了语气,“这链子款式也不特别,你怎知一定是令媛所有?” 长辈送给孩子们的礼物都会特意挑小巧可爱的,花生、铃铛、祥云锁和莲花牌,这都是常见造型,重复率很高。 章子昂冷笑“如果这真是我女儿的,你待怎么说?” 周家人咽了下口水,都是心乱如麻,竟无人敢搭腔。 这上千人聚集的幽谷突然安静,只有溪水淙淙,敲在人心。 章子昂往周弦毅手上一指“摘下来。” 周大户亲自去摘孙儿手上的链子,周弦毅捂着手不肯放,被祖父强行扭开手指,扒下花生链。 “看好了。”章子昂接过链子一番摸索,摸到两颗最大的银花生,然后“咯嗒”一声打开。 这两枚花生居然是空心的,还有小巧机关。 “这是我为女儿特制的银链,怎可能认错?她自幼就有心疾,我家请名医制成救心丹丸,就放在银花生之中,让她随身携带,及时补服。”紧接着他把银花生举高,展示给在场众人,“诸位请看,药丸已经溶化,还留在银花生之中。” 县兵举高灯笼,燕三郎一眼就看见银花生当中有一小坨黑色丸状物,半化不化。村正把银花生拿在手里,嗅了两下,点头道“有药香,很浓厚。” 他既开声作证,这就不是普通的河泥渗进银花生里面了。众人一想,温晴芳母女的确落水了,银花生里的药丸子泡了水,可不得化开? 这就足以证明,银花生链原本为章子昂的女儿所有。至于它怎么进了周弦毅手里,那就很值得探讨了。 周大户肃声问孙子“手链哪来的,说!” 祖父鲜少这样声色俱厉,周弦毅害怕,一下躲去邬老太太身后。 邬老太太抚着曾孙肩膀道“毅儿别怕,说给他们听!曾祖母清楚,你跟那对母女肯定没有关系!” 周弦毅一个劲摇头“我不知道!” 章子昂大怒“链子戴在你手上,你说不知道怎么来的?” 他前冲一步,章县令立刻拦住他“莫冲动,这只是个孩子。”孩子遇上威胁的反应,与成人截然不同。 果然被他这么一嚇,周弦毅立刻捂起耳朵放声尖叫“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其实他心里隐约知道不好。平时祖父、曾祖母在村子里都是很厉害的,别人都不敢将他怎样;可是前方这个凶神恶煞的红眼睛男人,祖父好像拿他没办法。 周弦毅心里害怕了。 邬老夫人才碰到他肩膀,他立刻缩成一团,满地打滚,一双小腿将滩上的石子儿踢得到处飞溅,周围人们不约而同退开两步。 千岁看得好笑“他以为这样缩起来就没事?”她知道世上有种丑不拉叽的生物叫鸵鸟,遇上麻烦就把脑袋扎进地里,周弦毅与它有异曲同工之妙。 “嗯。”燕三郎对孩童的心理,却远比她更了解,“八成是平时这样胡搅有用,家人不会再追究。” 然而这一招今日不好使,章家非要问一个水落石出不可。 章子昂捏紧拳头,章县令却冷着脸道“都退后。”再指了指正在温言软语哄着孩子的邬老太和伍夫人,“你俩也是,退后!” 。 第346章 证据 “你做什么!”邬老太太看着曾孙子心疼极了,“毅儿今日太可怜,又是落水又是受伤,这样下去要生病了!你们铁石心肠,就不能让他先回去换身衣服吗?” “你曾孙不过是破了点油皮。”章子昂冷笑,“我妻女却是丢了性命!那是三条人命!”说到最后几字,大吼出声。 邬老太被他吓得打了个嗝。周大户一手一个,把她和伍夫人都拖了开去。“行了,听县令和村正的!” 伍夫人倒是望着孙子,沉默不语。 众人都退开,放周弦毅一人在中间打滚。他越发害怕,哇地放声大哭。 章县令哼了一声“我倒要看看,他能哭上多久。”这要是个成年男子,早被他安上嫌犯之名,拖下去打个半死再说。可偏偏是个五六岁的孩子,直接上刑有失人心。 于是月下的溪涧边就出现了这样诡异的一幕 大人们都围成一圈,冷眼看着中间的男孩哇哇大哭。 周弦毅一边哭,一边向邬老太伸手“曾祖母!” 邬老太被他哭得心都要碎了,可是周大户拦住她,不许她上前。 周弦毅只得再转向伍夫人,唤着“姥姥”,同样无果。 再哭上几十息,他就累了。 他还小,肺活量不足,再说今天又是落水又是受伤,哭久了难免头晕眼花,脸上涕泪纵横,眼睛肿得跟兔子似地。 直到他改成小声抽泣,章县令才俯下身盯着他道“哭够没有?要是不够,你可以接着哭,我们等着就是。” 他的声音沉静得近乎冷酷,周弦毅缩了缩,但他实在哭不动了,爬起来就往姥姥奔去。 只有在家人身边,他才能感受到安全。 章子昂一把扣住了他的肩膀“别动。” 周弦毅用力抠他手指,却抠不开,只得喊“曾祖母!曾祖母!”见曾祖母被祖父挡在身后,又喊,“姥姥!姥姥!” 伍夫人望着他淌泪。 在周弦毅看来,那个疯子般的男人凑近他一字一句道“说出手链从哪里来,不然,你今天一步走不开聚石滩!” 只有让这小子知道,今天谁也护不了他,他才能说真话! 邬老太太看不下去了,大声道“手链是我家弦毅从溪里拣的!大水能将人冲进河里,也能将手链冲出来……” 章县令转头看她,满面肃然“你亲眼看见了?” “啊……”邬老太一下捏紧了手杖,“对,我亲眼看见了,那链子是我曾孙子从河里……” “拣”字未出口,章县令已经连珠炮发问“什么时候拣的?在哪里拣到?周围还有没有人看见?可有人能给你作证?” 邬老太张了张嘴,有些懵,正要回答,章县令又抢先了“开口前先想清楚,作伪证可是重罪,要拘回县里关入地牢,另行受审!”无知无畏的俚妇,他见得多了。只要唬上一唬,多半都要偃旗息鼓。 果然邬老太太的话都被堵了回去,半天吭不出声。反倒是周大户咳嗽一下道“其实我娘亲说得也有道理,手链确有可能从死者手上被冲落,最后被我孙儿拣着了。” 章县令追问不舍“那是什么时候?”他俯身,视线与周弦毅齐平,“你什么时候拿到手链?” 周弦毅眼珠子转来转去,直往天上瞅,直到又被追问一声,才不情不愿答了一句“月亮圆的时候。” “那是多少天前?” 周弦毅呆呆看着他,显然答不上来。山洪爆发于两个多月前,距离现在有七十多天,他只懂得二十以内的加减,对“七十”并没有概念,也就无法回答章县令的问题。 就在这时,千岁忽然凑近靳娘子,低声交谈几句。 他们位置靠后,乡民的注意力又都在前方,也没人发现靳娘子惊讶的神情。 “我也要听!”只有阿眉很感兴趣。 “嘘——”千岁朝她竖指唇前,“一会儿就能听到喽。” 这厢章县令正在问男孩“怎么拿到的?” “从,从河里拣的。”周弦毅这次答得很流利,还顺手往下游一指,“就在虎跳涧那一段。” 由此往下,有一段河道短窄,曾有人见过猛虎从那里一跃而过,所以称虎跳涧。 章子昂不信,质问他“当真是拣来的?” 周弦毅点头如捣蒜“真的!” 伍夫人“唉”了一声“他只是个孩子,能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章县令看她一眼才道“我没说是他害人。”又问周弦毅,“你就没见过其他异样?” 这回男孩是拼命摇头。 章县令目光从村正和乡民身上扫过,有些为难。他能察觉周弦毅的敷衍,如果在花溪县,他能用些手段确保孩子说出实情,但在这里么…… 红磨村自成一体,乡民不服管教,他若没有正当理由却要执意带走男孩的话,恐怕冲突又起。这些乡民的战斗力不俗,过去几天县兵已经领教过了,好不容易息事宁人,他实不想再挑争端。 不过这个时候,人群里冒出一个响亮的声音“他撒谎!” 众人一怔,齐刷刷转头看去。 靳娘子。 居然又是跟周家最不对付的靳娘子发声了。 她像是怕大伙儿没听清,又加强环绕一遍“周弦毅他撒谎!” 邬老太太气得想捋袖子打人“你说什么!你这恶毒婆娘,到现在还想陷害我家!” 伍夫人也是满脸不悦“靳娘子,这事情跟你没关系。” “是没关系。”靳娘子把腰一叉,“我就是看不惯你们惺惺作态,我就是同情章家媳妇儿惨死!” 她回身一指周弦毅“这小子方才说,他月圆时才拣到手链,这分明就是撒谎!” 她一口一个“撒谎”,周大户也觉刺耳得很“证据呢?” “你们还记得温娘子母女遇难是哪一天吗?”靳娘子方才得千岁提点,这会儿有成竹在胸,不慌不忙问众人,“周家小子不会算数,说不出具体时间,但我记得,那天是七月初一!” 许多乡民想了想,都点头。 。 第347章 异变陡生 的确,百年一遇的山洪让人印象深刻啊。 “初一是朔日,没有月亮。” 伍夫人截口道:“山洪发生在朔日,弦毅却看见了月亮,说明他是山洪结束很久以后才拣到手链,又怎么可能杀人?” 众人都是长长“喔”了一声,所以呢? “要不怎么说他撒谎?”靳娘子转向章县令,“请您再将银花生打开?” 看到现在,章县令哪还不知道这靳娘子和周家不对付?这于他却是有利,当下很配合地拿出手链,重新解开了银花生。 靳娘子先看两眼确认,才接着抬高嗓门:“大家看好了——” 边上的县兵见机将火把凑近。 可是她下文还未来得及说出,邬老夫人突然放声大叫:“看河里,出事了,大家快看河里啊!” 大伙儿原就屏息静气要听靳娘子的证据,冷不防邬老太这一声长号如夜枭,又尖又利,像刀子刮在瓦片上,刺得人心里难受。 众人都下意识看往河里,紧接着就有村民大呼:“这、这是怎么回事!” 众目睽睽,都见到河面突然起了异变: 原本流向聚石滩的红色烛烟,突然三三两两改了方向,并且流速一下子加快了三五倍不止! 姚天师做这布置,是取聚石滩的上下游各三里范围,每隔几丈就燃一支特定的引路香。这香粗比蜡烛,燃烧得很慢,但烟气持久,并且无论山风怎样吹拂也不会熄灭,很是奇异。 原本在姚天师的引导下,上下游的引路香红烟都会流向聚石滩。它在常人眼里只是烟气,但对于游荡山野的孤魂来说,这比灯笼还显眼,它们趋于跟随。 现在倒好,无论聚石滩的上游还是下游,所有烟气都直奔一个方向去了,还飘得又快又急。 就好像远处有张嘴,源源不断将红烟吸了过去。有村民就见到已经钻入青铜瓮的一丝白色游丝重新又冒了出来,跟着变向的引路香飞快逃离。 他骇得说话都结巴了:“它、它们跑了。” 所有人都在惊叫。 原本红烟顺着河流一起蜿蜒,有条不紊,然而现在红烟从香束顶端直接飘向下游位置,选取的路线基本就是直线形。 亦即是说,一缕又一缕红烟毫无顾忌地飘向众人站立的聚石滩,然后穿行而过,奔向下方。 下方是哪儿? 当然是花神庙! 活人对于这种东西,还是格外忌惮的。众乡民在惊呼当中左躲右闪,谁也不想被红烟沾身。不过聚石滩地方本就不大,现在又挤进两千来号人,乡民这么一躲,立刻就推搡开了,人挤人。 骤变突起,章县令一下也被挤得够戗,身后的县兵赶紧上前守卫。不过举着火把的县兵吃边上的粗壮汉子用力一顶,也不知又绊着了谁的腿,突然就被绊得一个踉跄。他手里的火把还裹着油脂,一下子杵到章县令身上。 呼地一声,章县令起火! 这个秋冬有点冷,他裹着的羔裘又松又厚,正是上好的燃烧材料,又有火把上的油脂助力,这时就热情洋溢地烧了起来。 县兵推开其他人冲上前来,帮着顶头上司脱下着火的裘袄,扔在地上又踩又扑,好容易将火焰都弄灭。 乡民忌惮火焰,也都纷纷避让。 幸好袄子厚实,章县令将它脱掉,内里的衣物还未着火,只是他的头发倒了大霉,被烧焦了一大把,离得近的乡民还能闻到一股子烟焦味儿。 章县令呼出一口气,正要说话,忽觉不对—— 右手空了。 “手链哪去了?”章县令这一惊非同小可,“找,快找!” 他一发声,县兵当然低头去找。不过这大晚上地,天色太暗,地上又有无数只脚在踩踏,无论怎样寻觅,那手链就是寻不着。 是被踢走,还是被人拣走?章子昂也冲了过来,俯身帮找,章县令心里一动,忽然举目四顾。 他发现,周大户搀着邬老太,而邬老太搂住周弦毅,使他不致被成年人推倒踩踏。其他周家人都站在他身后左侧,伍夫人不知被谁推倒了,这时正喊着“别踩了,别踩了。”一边挣扎着要爬起身来。 这里头,是不是有人趁乱摸走了手链? 章县令正要开口,又有个怒气冲冲的声音响了起来:“花神发怒了!中止仪式,快!” 这是村正发话了。 他在村里威望最高,乡民又目睹此番异象,一下就被他的话勾起了深埋心间的隐忧。原本大伙儿观瞻这个安魂仪式,心里就有些打鼓,唯恐这些外乡人冒犯了花神。现在几百道红烟忽然齐齐飘向底下的花神庙,还不把他们吓得手足无措,只想平息花神的怒火? 是以老村正一声令下,站在最外围的两个汉子想也不想,一抬腿就踢倒了青铜瓮。这时更多乡民冲出去破坏仪式现场,又将燃起的香束都拔了出来,摁灭在水里。 章县令大急,指挥手下道:“阻止他们!”半途而废,这仪式和没完成有什么区别? 一边要拆,一边不让拆,两方人马立刻撕扭在一起,就如过去的两天。 章子昂双目尽赤,一拳打倒了踢翻青铜瓮的汉子。但这时,另有一人顺手从瓮中掏出那枚令符。 姚天师惊道:“莫胡来,快给我!” 迟了,那汉子振臂一挥,就把令符远远地抛入河里。 糟糕,那东西可贵重了!姚天师跺了跺脚正要下水去找,袖子却被人一下扯紧。 章县令着急问他:“这些红烟怎么回事?” “哪里阴气更重,它们就流向哪里。”姚天师答道,“引路香突然变向,只能说明那底下地气突然转变。我刚到红磨谷就说这里是极阴格局,偏偏感受不到一点阴气,现在好了。” “真是花神出现?” “现在还不清楚,须查探以后方知。”姚天师说罢就跳进河里捞符去了。 章县令也挤到村正身边,一把按住他胳膊:“快让乡民停下!” “不成!”村正吹胡子瞪眼,一把将他推远,“我早说过这么干要惊扰花神!仪式必须停,在花神降下责难之前!” () 第348章 本来就不正常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348章本来就不正常章县令好说歹说,村正也不同意。他正觉焦头烂额,忽然想起异变发生之前,靳娘子有话要说。 他赶紧派县兵将孙家人找了过来。变故突起,他险些忘了自己的正事儿。 “方才你想说什么?” 靳娘子将听自千岁的话说了,章倒令脸色突变。 周弦毅这小子撒谎! 可是手链已经遗失,他口说无凭哪。 最有力的物证已经弄丢,他要怎么指控周弦毅,怎么弄清儿媳和孙女的真正死因呢? 经验丰富如章县令,面对眼前这搅在一起的麻烦,也不由得麻爪。 阿眉被娘亲紧紧护住,虽然被挤了好几下却没大碍。大人们交谈的同时,她顾着四下张望。 靳娘子注意到了,问她:“你在看什么?” “小哥哥不见了呢。”阿眉指向一个最远最暗的角落,“他刚刚还在那里,还有漂亮姐姐。” 靳娘子瞟了一眼,果然看见燕三郎原本站立之处空无一人。 不过这当口儿,靳娘子也没空多想,抱着孩子就退往外头。这里人多,互相踩踏厮打,太危险了。 ¥¥¥¥¥ 引路香刚刚转向,千岁就拍着燕三郎肩膀:“走,去看个究竟。” 聚石滩上的仪式看得她昏昏欲睡,有新热闹出现,她精神为之一振。当下他们顺着人群外围溜了出去,随即展开轻身功夫。 不一会儿,后面的惊呼、怒骂和喝斥声都不可闻了。 他们顺着红烟的方向走,在辨识方向上没有问题。燕三郎抬头,看见无数道红烟直往花神庙的方向飘去:“极阴之地怎么突然生效了?” “说得不错。”千岁难得夸他一句。这小子阅历增长很快哪,这么快就弄清了红烟转向的理由,已经迈出了看透事物与神通本质的第一步。“原本不生效,现在却突然生效了,那当然只有一个理由。” “什么?” “原本一直影响它的东西,现在消失或者移动了。” 燕三郎的第一反应就是:“花神?” 在琉璃灯的映衬下,千岁的眸子也好似琉璃,透出幽冷的光:“是不是花神,我们很快就知道了。” 两人脚程飞快,几乎在树顶和山尖上奔行。很快,前方黑暗中就露出一点建筑的轮廓。 这不是走回红磨村的路,而是花神庙。 走到这里,空气中飘浮的红烟已经稀薄而少见。千岁回首往聚石滩的方向看了一眼:“大概是乡民破坏了安魂仪式。” 异变陡起,红磨村人必定吓坏,以为触怒花神,想要立刻止损。 看来山上又起冲突,燕三郎皱了皱眉。为了自家诉求,章县令必定不容乡民擅自破坏仪式,红磨谷才太平一个晚上啊,现在两方又要干仗了吧?但他没说什么,只道:“快走吧。” 过不多时,两人就走到了花神庙外。 庙不大,但修造得格外富丽,大柱、雀替、檐角都描着赤金,更不用说“花神庙”这三个大字了,即便在夜里看来,也是金灿灿的颜色。 描金绘彩,乡民对于花神的虔诚,这只是个小小表现。 庙门一年四季常打开,燕三郎和千岁互视一眼,施施然跨过正门走了进去。 入门即是一个小小中庭,回廊拱围几株桂树,都挂满了金花;树下种满了昙花、三色堇和仙客来。 花色在夜里无人欣赏,只被廊下挂着的六角灯笼照出了一点缤纷。门边的侧房住着守庙人,这会儿正趴在桌上打盹,对两人的到来浑然不觉。 燕三郎路过中庭,走进了正前方的小殿。 这里和黟城的土地庙并没什么区别,一个供桌,几个蒲团,但是摆着无数鲜花,在夜里也依旧是暗香盈动。 千岁咦了一声:“居然没有塑像?” 以乡民之虔诚,这小庙居然没给花神立像,只在神龛里供着一个神牌,上面也只有两个烫金大字: 花神。 “就两个字,这么简单吗?”这回连燕三郎也侧了侧头,有些不解。但凡是庙里供着的神牌,多半有一大串玄乎其玄的前置称谓,比如“真德正明”、“德福威武”之类,这位花神倒是很低调啊。 神牌称谓的前缀都是经年累月被加上去的。以本地乡民的脾性,居然没有给花神戴高帽,这也是不可思议。 千岁正忙着左顾右盼:“前缀并不是越长越好。人类的文字有言之力,前缀太多太长,被供奉的对象若是德不配位,反受其害。” 燕三郎俯身察看一盆福禄考,一边问:“普通人知道这个道理?”前期暴雨,中庭的花草都被风吹雨打过,现在还未缓过元气。可是这小殿里的花草却不一样了,团团锦簇,浓烈得如同盛夏。 “你说呢?” 燕三郎想起这一路走来遇过的那许多破败的庙宇,以及偶尔瞥见的名字长长长长的神牌,于是摇了摇头:“那便是红磨村人曾经受过提醒。” 庙里没什么好看的,就连千岁也说,先前察觉到的愿力波动已经消失,似乎一切如常。 可是燕三郎知道,红磨谷本来就不正常。 殿里没什么好看的,两人走出来,在中庭看见一块碑记。尽管擦扫得很干净,但看起来已是有些年头了。 庙边的碑记,无非就是记载一些建庙前后的琐事。燕三郎却发现千岁看得很用心,甚至伸指轻轻抚过,口中念念有辞。 他听得清楚,千岁念诵的是花神庙建起的时间。 距今算起,大概有一百年了。 这块碑文的记叙就带有添油加醋的色彩,文饰很多,不像先前周大户在梦中对千岁说得那么朴实。上面提到,红磨村的先人原本并不住在这里,只是进山谷采药,中途在山林小睡,结果得到花神托梦相告,言定居红磨谷必得实惠。 因为一同进山的四、五人都做了同样的梦,他们醒了以后也觉奇异,遂依着花神指示,在谷中的“水龙眼”建起花神庙,并且将这里的深潭改建成花神池,而后在池边移种下第一株针胎花。 顶点 第349章 花神池 所谓水龙眼,即是“三水汇聚之地”。红磨谷里有三条溪河,最后汇聚去一处,再转入地下河。如果说整个红磨谷是“困龙”格局,那么这里就是龙眼位置。 花神池的形状,的确也像一只细长的眼睛。 红磨谷地气阴湿,原本就生有一、两株针胎花。红磨村先人得花神指点,将之寻来栽种。原本这花种娇贵得很,满树也只是稀稀拉拉开出几朵,哪知移种到这里以后,只三个月时间就开出满树芳华,而后飞快地结出果实。 本地人惊为奇迹。 从此,红磨谷就开始繁育针胎花林。随着林木越来越多,迁移进红磨谷生活的乡民也越来越多,家家户户都操持花木作为主业,于是花神庙被翻修了一次又一次,香火也就越发旺盛了。 这种传说,满世界到处都是。燕三郎路过无数城乡,这种版本的故事也就听过了无数,千岁对哪一个都没有这样上心过。 看过碑记,两人踱出小庙,面对着一汪幽蓝的池水。 月下的花神池,静谧如永恒。 千岁问燕三郎“你的辟水珠呢?” 他从储物戒里取出珠子“在。” “走,我们去找个人。”千岁说完就抓起燕三郎,从矮丘上一跃而起,跳进池中。 “人?” 大多数村民还走在返回村中的山路上,这花神池边也就是小猫三两只,千岁的动作极快,以辟水珠入水,又是丁点声音都没有。否则要是被人看见,又要引起一场轩然大波——花神池是村里的圣地,除了专人日常养护,谁也不许下水。就连周弦毅这样的顽童,也知道花神池里是不能游水的,连浣足都不可以。 “我们来找花神?”燕三郎要是到此时还不清楚千岁想做什么,也枉为白猫主人了。 “嗯。”千岁在一片黑暗里迳直下潜十丈,才祭出琉璃灯,“这池子很深。” 方才站在矮丘上俯瞰花神池,最宽处也不过五、六十丈,很难想象这底下能深达数十丈,那已经比一般河湖还要深邃。 “有水流动。”碑文上至少有一点没写错,这里连通地下暗河,池水表面平静,底下却种着不少漩涡暗流。 “花神为什么住在水里?”住在水里的,难道不该叫做水神吗? “岸上的花神庙不过是个幌子。”千岁突然一伸手,抓住了水岸底下一块突出的大石,止住两人下落之势。燕三郎趁机一翻身跃了上去,飞快摆脱她的魔爪。 “水是最好的挡体,能轻易隔绝外界的窥探。”千岁打量周围环境,“换作是我,也愿意把法身藏在这里。” 法身?燕三郎立刻想起她在岸上说过的话,这庙里没有花神的立像。也即是说,花神并没有将法身放在庙里,而是藏到了这么深的水底? 这里距离水面至少十丈(三十米),但拜辟水珠之妙用,池水环绕在两人身边一丈开外,是以两人可以在大石上行走如常。 下潜以后,才发现花神池其实是个水桶形,上下宽度相差无几。很显然这是人工精修过的结果。 但是燕三郎和千岁沿着岸壁往下又溜行了五、六丈,岸壁就没有人工打磨的痕迹了,形状开始变得不规则,表面也凹凸不平。 地层到了这里,以坚硬的花岗岩为主,是以燕三郎从赵丰那里收来的地行符不好用了。千岁召出自己的骨链,拿着锥头在岩壁上轻轻敲打。 锵、锵锵…… 声音清脆,在水下传出很远,但岸上即便有人也是听不见的。 她每敲几下,听一下回声,就换去几丈之外。 “找什么?” “空穴。”千岁敲得专心致志,“上面的岩壁修得整齐,正是要告诉偶尔潜下来的人,异常都在上面,所以我们就要到底下来找。” 就算有人觉出花神池的异常,下潜十来丈看见的都是整齐的岩壁,到处鼓捣一阵都未发现异常,多半也就游上去了,不会再探究更加黑暗和原生态的底层。 人心微妙。“它藏匿法身之处,应该是一块假岩壁。” 燕三郎也抽出怨木剑,以柄击壁。这木头的质地凝实,近乎金属,敲击起来也有一点金属的脆响。 多亏本地的石质不是石灰岩,不会被蚀成千疮百孔,否则千岁的目标可不容易达成。 两人分头行动,都找到一、两个空洞,却不是目标,反而惊出几条游鱼。 都是耳力过人之辈,燕三郎很快就在一处平整的石壁上敲出了笃笃笃的空洞声响,顿时精神一振“这里。” 这块岩壁看起来和别处并没有什么不同,但他反过剑尖,削去岩壁上的泥垢和绿藻,就露出了灰白的底子。 燕三郎伸手一摸“用泥灰砌成。” 这东西可不是天然的,看来此处原本有个洞窟,但被人用泥灰封上。 这里已经是水下十六丈(五十米),怎会有人潜到这个深度来封起一个洞窟? 千岁游了过来,进到他的辟水结界,往岩壁上微一打量,随即取出骨链的锥尖,“嗤”一声刺了进去,随后就像切割松软的蛋糕一样,将这面岩壁给切了下来。 这层泥灰厚达一尺,堵得好生严实。燕三郎一边帮着往外清掏,一边道“什么人会把自己的法身给完全封死在水下的洞窟里?”封住洞窟的必定是红磨村人的祖先,当初他们修造了花神庙和花神池,又立下庙碑,而后偷偷在池下砌死一个岩洞。 这件事却没有被写进碑文里去,而是随着他们的去世一同带入了棺材里。 “当然不是活人。”千岁说着,手上微一用力,即将最后一块泥灰给掰了下来。它咕噜滚进池水里,而两人面前则袒现一个黑黝黝洞口。 琉璃灯立刻凑上前去,光华大作,将里面照了个透亮。 出乎燕三郎意料,这洞窟很大,面积至少有三十余平方,里面空空荡荡,仅有一具骨骸! 水下十余丈深的密窟里,只封藏着一具人类的遗骸吗? 。 第350章 四水交汇之地 看这骨架,此人生前应该甚是高大。 这具遗骸呈端正的坐姿,骨头惨白,伤痕累累。颈骨、腿骨、臂骨带伤,肋骨还断了几根——粉碎性地。 “颅上开了个洞,这应该是致命伤。”燕三郎凑近了细看,“骨头没有痊愈的迹象,这人伤重而死。” 人在受伤后如果活下来,骨头会有自愈的痕迹,这遗骸却没有。 千岁却抓起遗骸手骨,仔细端详——这人并非身无长物,其右手中指上戴着一枚戒指,款式奇特,是金蛇衔翡珠的造型。 那翡翠还是漂亮又抢眼的红翡,千岁就盯着它眯起了眼。 燕三郎正在打量石室。 其实这个石窟其实并非密闭,遗骸身边有一条大缝,宽五尺(一米六)有余,但是横亘了整个石窟,从下到上,乍一看去,就像被人提刀劈出来的一样。 千岁走出辟水结界,游至地缝边伸手一探,点了点头。 燕三郎走过去,依样画葫芦,但什么都未感知到,不由得看向千岁。 “水温不一样。”千岁指了指地缝,“你不收起结界,感受不到水流冲击。这地下还有一股温泉往上涌,温度能把肉煮熟。” 燕三郎抬头看向石窟顶端裂缝:“从这里涌向地面?” “看来是的。算上这股暗流,此处其实是四水交汇之地,而不仅止三水。”千岁沉吟,“多进少出,再算上红磨谷的地势,难怪地气如此阴重。” 可问题在于,这样浓重的阴气本来几乎没有往上渗透,现在却蒸腾而起。燕三郎带着辟水珠,没有直接接触水流,都觉出冰寒渗骨,要起一片鸡皮痱子。 “阴气原被镇住。”千岁也在打量石窟顶端的裂缝,“但现在那人离开了,或许就从这条缝里溜走。” 石窟的洞口被封闭,显然里面的物事在这里待了许多年,也不想被打扰,但现在顺着泉眼往上溜走了。 燕三郎目光微动:“你怎知道,这是个‘人’?”明明封闭在这里的是“花神”才对。 这小子越来越敏锐了,抓她口风抓得好紧。“说不定是个人。”千岁斜睨他一眼才道,“我认得这枚戒指。” “但他明明死了。”都变成白骨了,“莫非幽魂?” “不好说,但章县令的安魂法会的确惊动它了。” 那个仪式会召集附近的孤魂,或许也因此惊扰了沉睡此地的花神。千岁一指洞顶:“走,我们也出去看个究竟。” 燕三郎就从地缝里爬了上去。 这是天然形成的地裂,时宽时窄,时大时小,宽时能容三五人站立,窄时连燕三郎都要缩肩才能过。亏得他身板没有成人宽厚,否则走到一半就要被卡住了。 千岁倒是无所谓,她身化红烟,哪里不能去得? 这一程山路出乎意料地长,并且燕三郎经过的地隙时常遇到分岔,其中必定有通往花神池的。不过人在地底分不清方向,就算千岁也一样,所以燕三郎最后从一条小河钻了出来。通往上方的窟窿太小,他还取怨木剑将之劈开,这才重归地表。 四下无人,惟荒草野树簌簌有声。 这也不知是哪条小河的分段,燕三郎也清楚这儿在哪个方位,距离花神池有多远。 他上岸收起辟水珠:“追丢了。”看到地底下四通八达,他就知道这次追踪失败了,“你既认得那人,可能推测他去往哪里?” “这是为难我?”千岁翻了个白眼,“没听过一个词儿叫‘物是人非’么,我怎知道它现在变成什么样子?” 燕三郎左顾右盼:“如果你是花神,原本好端端呆在池底,突然被安魂仪式侵扰。你爬出地面以后会去哪里?” 千岁啐他一口:“你才用爬的!”不过这小子头脑挺活啊。她眼珠子转了转,恰与燕三郎异口同声:“聚石滩!” 长久沉睡的花神既被惊动,当然要去看个究竟,瞧瞧哪个胆大包天的敢打扰它的清梦。 恰好有一缕引魂香的红烟从上方飘过,很淡,可仍被燕三郎的目力捕捉。他往烟来的方向一指:“那里就是河道上游。” 红烟受极阴之地牵引,因此它来自河道上游,去往花神池。只要看它行进的方向,两人就能大致判断自己的方位,以及聚石滩的方位。 燕三郎正要展开身法,忽然又停了下来,面现微愣。 千岁险些撞在他身上,不满道:“做什么突然停下?” 燕三郎从衣襟里拽出红绳。 “震了。” “咦?”千岁吃惊低头,恰好见到他捧在手心的木铃铛焕发出淡淡青光,“任务来了?” 天机居然在这个时候触动了?木铃铛太久没派活儿,她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干劲哪。千岁深深吸了一口气,顿觉神清气爽,笑眯眯道:“提示呢?” 铃铛上的字正在成形,燕三郎轻声念了出来: “花神。” “走吧。”千岁着急,一把拎起燕三郎,往远处的山坡掷了过去。这里山形陡峭,想要快速抵达聚石滩就得翻山越岭,不走寻常路。 她气力惊人,直接将男孩掷出了百丈远,并且准头也是好得惊人。燕三郎挂落在一棵大树上,腰板柔韧得像猫,借助树枝一次弹晃,他就飞快往山上跃去。 并且还不忘回头瞪了千岁一眼。 她笑眯眯地追了上去。这小子好像越来越讨厌被她拎来拎去了,嘿嘿,可她觉得很好玩哪怎么破? 小孩个头长太快,再过两年她就没办法这样扔人了诶。 燕三郎埋头赶路不吱声。他的动作灵敏如猿猴,奔行在树巅和坚岩上也是毫不费力,真力小龙一经催促立刻活泼游动,给身体提供源源不绝的强大动能。过去两年日复一日勤练不缀的苦功,在这种时候就能体现出成效。 千岁问了几句,燕三郎一声不吭,嘴闭得比蚌壳还紧。她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还生气哪?” 少年一偏头,躲开了她的魔爪。 千岁也不着恼,轻叹一声:“也不知这花神犯了什么浑,居然触动天机。他生前可是个仔细的人。” () 第351章 抢孩子 红磨谷住着花神,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过去百年都是如此。况且他们两人进入红磨谷也快要两天时间了,为何木铃铛早不震晚不震,偏偏在这个时候有所感应? 导火索,一定是花神苏醒后做出来的事。 燕三郎听出千岁不仅认得这人,甚至还了解其性格,也知道她是故意说与他听的。 他照样不吭声。 很沉得住气嘛,这时南边突然蹿起一捧烟火,在暗黑的天幕上格外显眼。千岁似笑非笑看他一眼:“这会儿聚石滩乱成一团,也不知道阿眉一家有没有受伤?” 燕三郎不得不开口了:“乱?” “嗯哼。”她耳力比燕三郎更优秀,这会儿山风又是迎面吹来,将聚石滩方向的动静都送进她耳中。 “现在,那里可热闹了。”她往烟火升起的方向一指。 ¥¥¥¥¥ 聚石滩。 人多性子野,推搡很快就演变成群殴,章子昂作为县令公子被护在中间,还免不了被偷打两拳,右半边脸高高肿起。 变生肘腋,章县令今晚带来的人手不足,在两千号乡民面前实在单薄,这时就往天空放了一道烟火以作警讯,召集山下的队伍速来帮忙。 可是这程山路有点儿远,章县令抓着村正厉声道:“让他们都停下,袭击官员可是大罪,你们村子受不起的!” 村正今年六十开外,须发白了大半,但身子骨不输年轻人,这时就狠狠推开他的手:“你先起誓立刻离开红磨谷,再也不找我们麻烦,我就放你们离开!” 章子昂在一边听了,大声道:“我们抓到杀人凶手立刻就走!” 村正哈哈一声:“你们惊扰花神,给我们惹来的麻烦还不够吗?现在就走,否则莫怪我们不客气!” 人群中的姚天师忍不住道:“这般异象是本地格局导致,极阴之地的地眼会牵走引路香,造成万流归一之景。这在别处也出现过,并非你们的花神发威!” “胡说八道!”村正和身边的村老们哪里肯信,鄙夷地瞪他一眼,“如果因为什么地眼,你这仪式刚开始时,引路香怎么会往聚石滩上走?” 他们在红磨谷生活了一辈子,对这里的地形地势了若指掌,也不晓得有多少人说过极阴之地的格局了。这对他们而言,根本不是什么新鲜消息。 想拿“极阴之地”的名头来唬骗他们?不好意思,本地过去一百年什么异状都没有,今晚的异变只能是花神发怒! 姚天师张了张口,一时竟然无言以对。 他能肯定引路香变向是因为地眼之故。可是地眼之前为什么形同虚设,现在却突然发威,这原因他也还弄不清楚,毕竟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跟这帮乡下人,真是有理说不清! 章县令暗暗吸了一口气,正待同意。他虽是县官,但手里武备不足,花溪县也只是个地方小县,这些所谓的县兵其实都来自保乡团,并非正规军队。眼下敌众我寡,他们先设法全身而退才是上上之策。 至于这帮刁民,待他回县再上书请命,以袭官为由,请军屯划拨兵队前来镇剿!到得那时可不是他来找这些村民的麻烦,而是官军名正言顺来缉剿乡匪! 章县令的算盘打得不错,但他才开口说了个“好”字,章子昂突然一个箭步蹿出人群,绕开两个壮汉,一把拽住了周弦毅往回拖! 周弦毅被邬老太太护在怀里,站在五丈之外、一群周家人当中,这时兀自左顾右盼看热闹。章子昂眼见父亲快要答应对方撤走,却不知章县令肚里的小九九,只道今日走了以后妻儿沉冤再难昭雪,于是孤注一掷。 他也不傻,这时哪还不晓得娇妻女儿死得蹊跷?女儿的手链作为物证虽然不见了,可是周弦毅明摆着跟这事儿脱不了干系。只要把这小子抓在手里,他依旧可以顺藤抓出真正的凶手。 在一片推挤中,周家人急着向林地撤退,想要尽快置身事外。章子昂势若疯虎一般冲过来抢孩子,邬老太没有防备,一下被他得手,不由得失声尖叫:“抢孩子了,官府抢孩子了!” 周弦毅被夺,先是呆怔两秒,一抬头见到章子昂发红的双眼,吓得大叫大扭,用力挣扎。这人身上的凶狠和恶意,哪怕孩子都能感受到。 原本场上局势稍有缓和,结果又被邬老太这一声直接引爆。 周围村民一看,好哇,敢在我们面前抢孩子,立刻就有三五名大汉冲出来截住章子昂,再饱以老拳。 因为针胎花畅销,红磨村得与外界保持沟通。但它毕竟藏在穷乡僻壤当中,官署力量从未延伸至此,村子自治自管,赋税不及,乡民平时根本不知何谓“天威”。现在有个听都未听过的官儿突然带着一批人闯进来,又搞仪式惊扰花神,又要抢人家孩子。 村人对他们可不会有多少敬畏,抡起拳头也不会松点劲儿,何况村老们也在大呼:“花神已经震怒,快将他们赶出去!” 他们一呼,众人百应。 村老当中,只有周大户皱了皱眉,觉出不妥,但转念一想,殴打王廷命官虽是大罪,可是村里这么多人都动手了,他还听过有句话叫“法不责众”,想来应该也没甚大事! 顶头上司的儿子挨揍,县兵可不能不管,又冲过来救人。 中间隔着几十号人,章县令也慌神,忙对儿子喝道:“把孩子放下,别和他们对着干!”再不放,儿子要被人打死了。 章子昂也是轴,被打得口角流血,右眼都睁不开了,依旧死死抓着周弦毅不放手,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报仇!妻子和女儿的仇,一定要报! 就在这时,聚石滩上忽然呜呜刮起一阵大风。 山里起风再正常不过,但这阵大风及身,每个人都是透心凉,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浑身鸡皮痱子起立。 怪风来得快,去得也不慢,在林间打了个旋儿就不见了。 第352章 势不可挡 可是聚石滩边上的林地紧接着就传来古怪动静:一棵又一棵花树簌簌发抖,紧接着自拔根须,朝这里挪了过来! 活得再久的人类,也没几个见过树会自己走路。正在互殴的人类下意识停了下来,呆呆看着这一幕。 出了什么状况? 这些花树行走的模样还特别古怪,有的像人,有的则像动物一般半匍匐前进,看着不可思议,但行动居然一点都不慢。 至少不比人慢。 这些树怪侵入聚石滩,第一个动作就是朝着县兵抡起了枝条,狠狠抽了过去—— 它们的力量可不是人类能比,有几个县兵来不及反应,“咻”一声被直接抽出一、两丈远,直接掉到河里去了。 这些东西,会伤人! 并且这时候空中还接二连三浮出一个又一个幽魂,对准县兵冲了过去。 这都是方才青铜瓮里逃出的,只是那时它们对人视若无睹,现在却苦大仇深一般。 常人看不见它们,顶多以为有一阵凉风吹过。然而这东西掠过人身,活人立刻感觉到心悸、头晕、四肢沉重无力…… 它们都挂在人身上。姚天师见状大惊,从怀里掏出笛子,呜呜吹了起来。那音节听得人气血浮动,对幽魂来说更是魔音穿脑。它们像是被当头打了一棍,捂着脑袋仓皇逃走。 周围的树怪感受到威胁,转向姚天师而来。聚石滩边上就是一大片针胎花林,花树至少上百棵,这会儿都变作怪物冲来,普通利器砍在它们身上,最多就是截断枝叶,即使树干被打断,它们依旧可以活动。 对上这种不知疼痛的怪物,人类一时傻眼。 章县令首先回神,冲到儿子身边,拽住他就往下游走,一边发令:“撤退,快撤!”他是心疼儿媳和孙女,但死者长已矣,面对这群暴民,他可不想再搭上儿子的命。 周家人趁势抢回周弦毅。伍夫人抱着他,眼泪都快掉下来了,邬老太却高声道:“花神显灵了,大家快把这些人赶出去!” 她只是随口诌起,毕竟把县官儿打跑了,她家周弦毅才能安全。然而众人定睛一看,却发现她喊得在理:这些树怪只攻击县兵,对于红磨村民却是一个不碰。 这个发现比什么都要提振人心,红磨村人只觉如有神助,打起架来都有使不完的力气。 他们从小听着花神的故事长大,依靠针胎花换得的钱财过日子。花神对他们来说,几乎就代表了一切。 现在有神明给他们撑腰,他们还怕个p啊? 县兵当中就有人喊:“火烧,拿火烧死它们!”说罢举火把去点树怪。 姚天师咬了咬牙,从箱中取出一套长针。这针长约半尺,半截白,半截黑,若是仔细看去,顶端还带有倒勾。他小心翼翼不去触碰勾尖,然后飞快扎在追逐县兵的十几头树怪身上。 树怪起初还无所觉,走不出两步,动作却慢了下来,再走过几丈就真正叫做步履蹒跚,坚硬的树根居然走出了醉汉八字步的绵软。 姚天师一剑削下最近那只的树杈,发现里面流出浓黑的树汁,嗅之恶臭。他不由得大喜:“见效了!” 这不是针,而是取自夕眠沼泽一种剧毒毫猪的毫毛。它以吸取树汁为食,身上有十余毒毫可以扎入树干,在很短时间内将整株小树液化,供它慢慢吞食。 这些针胎花变成的怪物虽非刀枪不入,但砍头断枝不死,着实难缠。多亏世上有生克之道,他手里恰好就有这一点存货,足以阻住树怪的追击。 这些家伙块头不小,石滩狭长,前排十几只站着不动,后面的就被堵住,追不上来了。 红磨村的村民打红了眼一同追出,村正赶忙大呼:“停手,都停手!” 他们毕竟还是百姓,不是真正的乡野悍匪,没打算对县官赶尽杀绝啊! 可就在此时,树怪里传出一声怒吼,其中一只大步追向姚天师,速度竟然比豹子还迅捷。姚天师方觉不对,眼前银光闪动,对方已然攻到面门前。 他这才看见,树怪手里执一只丈八长矛,刃开双锋如游蛇,出手干净利落,竟像沙场大将! 姚天师这辈子见过的怪事也不晓得有多少,但绝不包括一只精怪突然打出了人类的杀招。他仓皇间举剑去挡,结果“叮”地一声,那把加持无数的长剑断作两截,他自个儿身上青光暴涨,护身法器一连被打爆了三件! 那长矛余劲未消,从他肩上削下好大一块皮肉! 血光乍现,姚天师痛呼出声。边上的县兵急来救援,结果一个被这怪物击穿了腿部,一个被它刺中了咽喉。 它高近一丈,与人类一样有头颅四肢,使出这长矛如臂使指,竟是极高明的招数,旁人连寒光都见不着,三人就已经倒下。 谁也没料到,这怪物悍勇如斯! 村民还有摇旗呐喊的愣头青,但多数人见状都停下脚步,面面相觑。这难道是花神派出来的救兵? 竟然这么凶残吗? 他们其中多数人都在田间地头劳作,过的是安生日子,突然见到树怪伤人如屠鸡的场面,心底都有寒气噌噌直冒,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村正气喘吁吁自后头赶过来,对它行揖道:“花神大人,饶他们一命吧!”他也进过城,有见识。把官兵赶走是一码事,在自己地头上杀掉县官可是另一码事!倘真这样,整个村子怕是吃不完兜着走了。 这么和它正面对上,村正心里咯噔一声。 它的眼睛散发红光,在夜里看起来格外诡秘。 怪物向他看了一眼,长矛再次抡起,却是将他拨到一边去。 趁这功夫,其他人上来抢救伤者,怪物不理会,仰天长啸,踏前三步,又是一矛刺出! 这一次,它的目标赫然是章县令。 它的啸声充满了暴怒和狂乱,这一击依旧迅若雷霆,无人可挡,眼看要在章县令的脑门儿上捅个对穿。 边上章子昂不假思索,挡在父亲面前。 他反应虽快,身体却嫌单薄。要是被扎中了,那就是父子二人一起变成串烧。 便在这时,有个身影倏忽而至,拦在姚天师和县兵面前。 第353章 花神 “笃”一声钝响,它竟然硬生生吃下这暴乱一击! 怪物也有些意外,眼窝里红光一转,望见眼前居然站着一个小少年,个头不高,身形也称不上壮实,却凭手中一柄木剑真真切切格开了它的长矛。 尽管他自个儿也倒退了三大步,但他剑上传来的力量凶悍、阴冷又坚韧,将树怪虎口都迸裂一个口子。 它嘶吼一声,转眼就同少年过了三个回合。 燕三郎硬吃一记,双臂战战,险些失了知觉,于是避开两击,心里暗暗吃惊。这树怪的攻势如惊涛骇浪,一旦展开就是连绵不绝,压制得敌人呼吸都不顺畅。衡西商会的大东家杨衡西修行也走这样的刚猛路线,从前燕三郎还觉得他技艺精湛,但和眼前这树怪相比,却又不算什么了。 燕三郎目光微动,借势一格,不退反进。逍遥游身法施展开来,游鱼一般欺近它身躯,直接要给它来一记抹喉。 虽说树怪们好似不怕斩,但燕三郎隐隐觉得,眼前这一只有所不同。 说不上为什么,这便是心里闪过的念头,并且笃定得很。 “咔”一声轻响,对方及时后仰,怨木剑即从它胸腔划过,带出一道深痕、几片木屑。 怪物眼中红光一闪,长矛轻轻一抖,居然从中分作两截,变作一把蛇形长剑、一根短棍。 蛇形剑自下斜劈向上,直取燕三郎肋下,角度刁钻。 它可不会因为这是个孩子而手下留情。 燕三郎招式已经用老,又不防它突如其来这一手,再难回防。 眼看刃光及体,就要将他劈作两半,边上一道锁链卷来,将蛇形剑荡开。 千岁出手了。 她轻叱一声:“让开。”抓着骨链用力往回一拽,树怪的蛇形剑被她缠住,被拽得往前跨出一步,千岁即朝它扑了过去。 这动作和燕三郎方才如出一辙,树怪的短棍也兜头砸下。但她不慌不忙一张嘴,向它头面喷出一道真火! 红莲真火号称无物不焚,这一口上去,树怪的脸面顿时着火。它似也觉得疼痛,后退两步,伸手按住了伤处。 也不见它用了甚神通,真火居然飞快熄灭,可它的头部已经有一半碳化成黑。 别人还未觉得如何,燕三郎却看得眉毛挑起。 千岁的红莲真火,是那么好扑灭的吗?就是块石头,也能烧成了石水才对。 与此同时,众人都觉冰寒入骨。燕三郎和姚天师倒也罢了,其他人都圈着双臂,呵气成冰,像是一下子跌进了冰窖里。 姚天师已经重新站起,正给撤退的县兵掠阵,见状惊道:“好重的阴气!两位小心!”新来的两人看来是友非敌,他甚至没时间仔细打量。 千岁一下得手,却不进击,站在原地打量着他:“曲云河,你怎么沦落成这副模样?” 她说出来的名字,在场每个人都很陌生,包括燕三郎。 树怪好似也很陌生,闻言只是微微一顿,就举起武器继续来攻。长兵变短刃,又是另一套打法了。 外行看热闹,石滩上的人只见场中一黑一红两道身影,像穿花拂柳的燕子;内行看门道,燕三郎却是佩服不已。千岁也就罢了,她原本就没有重量,怎样敏捷似乎都是应该。可这头树怪高近一丈,按理说体型越大的生物本该越笨重缓慢才是,但这家伙竟然能跟上千岁的动作,那也是匪夷所思了。 唯一的解释,就是这家伙不仅身手了得,神识也很强大。 一只树怪,凭什么这样牛气? 并且他与千岁对战之时,兀自咆哮一声,命令其他树怪拨开前面中毒化脓的同伴,去追撤退的人类。 方圆二里之内,草木凝霜。 千岁与他说了几句,见他不理不睬也着恼了。骨链探出,在他胳膊上绕了一圈,随后“呼”地一声,链上附著红莲火,直接烧断它一条胳膊。 树怪往后一仰,断臂处先覆上一层白霜,阻断红莲火燃烧,而后飞快生长,准备断肢重生。 燕三郎这时已经退到喉咙被刺中的县兵身边,倒转怨木剑柄:“想活命就别动。” 这人喉间咯咯作响,鲜血喷涌,眼见得是不活了。怨木剑柄内滑出一滴水珠,沿着剑尖落到这人伤口上,飞快渗润进去。 矛伤周围的皮肉立刻开始收缩,止血、生肌,约莫是四十余息功夫,血管和气管就重新补合,连皮肤都在快生长。 旁人看得目睽口呆,姚天师喃喃道:“这是什么药物?”效果如此逆天。 燕三郎磕飞一只小树怪,头也不回:“幸好他只被刺破气管,喉骨未碎。”怨木剑可以将汲取来的敌人生命力转化为元珠,可以用来催育植物,也可以用来吊命救人。这原本就是木婆婆的天赋留给了怨木剑而已。 他的剑身,闪动着鲜艳的红光。 与千岁对战的树怪怒吼一声,做出个很人性化的动作: 它捂住了胸膛,捂住了燕三郎划出的伤痕,仿佛很是痛苦。 鲜少有人注意到一个细节:这伤没好。 不仅没好,伤痕还在向外扩张,仿佛一张微笑的嘴。 怨木剑救一就要伤一,燕三郎用来救治县兵的元珠,就是汲取了树怪的生命力而凝出来的。被怨木剑划伤的对象,会源源不绝损失生命力。并且这怪物是木属性,正是怨木剑最爱。 时机转瞬即逝,千岁抓住了,倏忽间凑近,正与他四目相对,口中低叱一声:“瞪大你的狗眼,看看我是谁!” 她这一声动用了宝贵的愿力,十余丈外的人听闻都是头晕脑胀,险些摔倒,更不用说当其冲的树怪了。 那叫一个魔音穿脑。 红衣女郎欺近,它原要一把挥退,却被这一声敲在脑海,下意识就去看她。 就在这一瞬,于旁观众人看来,她是千娇百媚,姿容胜仙。 可是在树怪眼里,她忽然就变了…… 它一下就呆住了,像有一根针扎进内心,把最深处的记忆翻搅。 关于这个人,它好像印象深刻啊。 它忽然打了个寒颤。 第354章 你睡太久了 千岁跃开至燕三郎身边,又唤了它一声:“曲侍卫长,还记得这个声音么?” 这一句说得抑扬顿挫,并且她的声线大变,变得黄鹂儿一般清脆,与原先的微沉有磁性截然不同,就算在燕三郎听来也是悦耳的。 那树怪原本还握紧了蛇矛,听见这一声彻底木讷,“当”地一声,竟然武器坠地。 “女、女皇……?” 这一声低喃似有似无。但燕三郎听见了,这分明是个男子声线,而非树怪的。 “曲侍卫长,醒醒!”千岁依旧用那个声音道,“还记得你的使命么?” “我的……使命?”树怪眼中的红光渐渐黯淡下去。 燕三郎见状,微松一口气。它既然答出“我”字,那就是把自己代入“曲侍卫长”的角色位置了。 不管是人还是树怪,只要能察觉到“本我”的存在,就是神智清醒的前兆。 它还在喃喃低语:“我的使命,即是活着回去。” 这句话说完,它的外形就开始变化,形体飞快缩小,头部勾勒出五官,粗糙的树皮也转化成了皮肤…… 仅仅十息功夫,树怪不见了,站在原地的是个青衣男子。 红磨村的乡民见到这一幕,张大了嘴都合不拢,有的还揉了揉眼睛。 “我、我怎么了?”这被称作曲云河的男子仿若初醒,眼神比他们还迷茫,而后一眼看见了前面的红衣女郎和燕三序,神情已经说不出是错愕还是震惊。 “千岁大人?怎么是您?”他脱口而出,居然躬身向着千岁行了一礼。 他竟然认得千岁?并且这动作流畅,显然是习惯成自然。燕三郎立刻转头望向身边人,却见她面色如常,好似早就料到这一幕的出现:“曲云河,好久不见,这张新面孔还不错。” 的确不错,他的身材高大,五官端正,长眉入鬓。 曲云河放开手,目光随即转向岸边的其他人,在村正和县官身上都多停留了两息:“我怎么了?” 说这话时,他的目光渐渐从呆滞中回神。 “你久睡方醒,不懂得控制愿力,反被它裹挟。”千岁指了指红磨村的村民,“这些人拜你为花神,在你懵懂时,会本能地关照他们的祈愿。” 村人关于赶跑村官的愿望格外强烈,“花神”接收到了。在他意识还未完全清醒之前,本能地完成村民的愿望,因此才驱动针胎花树成精怪,对付县兵。 红磨村村民看着三人,尤其是盯着曲云河眼都不眨一下,既好奇又敬畏,当然更多的还是不敢置信。这突兀出现的红衣女郎说他就是花神,这、这可能么? 花神竟然是个人? 可是联想他方才的威能与举动,众人心底隐约明白,这大概是真的。 清醒后的曲云河却不管他们想什么:“竟然是您将我唤醒?” “是他作法超度亡灵,顺便将你叫醒了。”千岁顺手一指姚天师。这时章县令等人见性命无忧,已经停下脚步观望。 曲云河目光从正在处理伤势的姚天师身上一扫而过,并不停留,望向千岁的眼中疑色更浓,“您既然在这里,请问陶文公何在?” 陶文公?燕三郎只觉这称谓似曾听闻,但次数一定不多。亏得他记性好,在记忆里一通翻找,终于找出一个对应的人名来。 陶文公,娄师亮。 这是靖国女皇执政时很器重的一名大臣,燕三郎还记得千岁对他的评语是“学究天人,又立德立教于一身”。能得不修口德的阿修罗如此赞誉,这人一定很了不得。 现在,曲云河忽然向千岁问起娄师亮的下落。这就说明,千岁和娄师亮之间的关系不简单,至少曾经是这样。 燕三郎心底的好奇一阵一阵翻涌上来。千岁的目光却首先扫到他身上,然后才落去曲云河那里,声音更加平淡:“他死了。” 曲云河大惊,蓦地睁圆了眼:“什、什么!” 他望向千岁的眼神满满都是难以置信:“可是您、您怎么还能……” “你是想问,他既然身故,我怎么还能好端端站在这里?”千岁缓缓摇头,“娄师亮死了,靖国女皇死了,我从封印中脱出不久。靖国覆灭,已经是九十七年前的事了。”她悠悠叹了口气,“曲云河,你沉睡太久了。” 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记响雷,狠狠敲在曲云河头上。 当她说出靖国女皇已死这几个字,燕三郎甚至能看到他的身影一阵波动,皮肤重新变得粗糙,像是下一瞬就要重化为树怪。 “怎会?”他的面容因此扭曲起来,倍显狰狞,“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说到最后一句,他突然咆哮出声。 聚石滩上,他的咆哮震耳欲聋,也不知是不是山谷的加成作用,附近五里内皆可听闻。周围的花树感其波动,发出簌簌之声,如同应和。 每个人都听出他声音里的惊恐、愤怒、懊恼和不甘。 地上的长矛自动飞入他手里,曲云河愤怒一掷,将岸边一块大石击得粉碎! 村民们下意识退开几步,心中的惊惧噌噌噌直涌上来。阿眉站在水边,害怕得躲进娘亲怀里,眼角余光却扫见一样亮晶晶的物事随着碎石迸了出来,挂在岸边的水芹叶儿上。 “娘。”阿眉抓着靳娘子的手。后者“嘘”了一声,“别说话。”传说中的花神突然露面,这已经够惊悚了,最让她吃惊的,是石公子两人与花神的对话。 用膝盖想,也知道这对姐弟不是普通的富家子,昨晚,他们还在她家过夜呢。靳娘子觉得,这些消息足够让她消化好久好久。 昨晚,她家居然招待了不起的大人物而不自知哪! 阿眉很乖,果然不说话,悄悄往水边挪。 自从她险些葬身火场,靳娘子对她的动向总是下意识关注,眼角余光一瞥就看见了,一边伸手抓她,一边气不打一处来:“哎呀你怎么……” “不听话”三字还压在口里,她就看见女儿手指水芹堆,满眼希冀地看着她。 第355章 撒谎! 靳娘子下意识看过去,顿时一惊,快步走过去将那东西捏在掌心。 她亲了亲女儿额角,夸一声:“阿眉真是好孩子。”看了看场面,不忘压低音量在阿眉耳边低语几句。 长啸过后,曲云河倚在一棵针胎花树上,把全身的重量都交给它。他脸上的神情一言难尽,高大的身形有些佝偻。 千岁难得好心,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找个安静的地方聊聊吧。”这里人多,不适合叙旧。 他茫然点头,站直身体,就要走进林中。 村正忍不凑上前,小心翼翼道:“花神大人,您您会回来吗?” 在此之前,村里人从未想过花神还能跑掉。但现在么,大伙儿难免要担忧了。 若是没有花神,红磨村今后要怎办? 曲云河仿若未闻,一个眼神都不给。从迷茫和狂乱中清醒过来以后,这些村民哪里还被他放在眼里? 燕三郎突然回头:“你为什么追杀章县令?又没有深仇大恨。” 他还怕曲云河不知道章县令是哪个,伸手指给他看。 曲云河现在有多平静,方才就有多狠辣,给燕三郎留下深刻印象。这样对待几个无怨无仇的陌生人,很不正常罢? 他跟在千岁身边,看起来两人关系匪浅,曲云河还高看他一眼,顺口道:“我感受到强烈的恨意,有人祈愿他死。” 众人动容。 章县令忍不住上前一步:“谁?” 曲云河不理会,转眼消失在林中。燕三郎和千岁也施施然走了过去,谁也不敢阻拦不敢追踪。 ¥¥¥¥¥ 三人消失良久,在场官民才从惊怔中回过神来。 阿眉不知何时凑到姚天师边上,扯着他的袖子晃了晃,奶声奶气问道:“伯伯,你痛不痛啊?” 小姑娘天真可爱,姚天师哪怕肩伤疼得两眼发黑,也是下意识扯开一抹笑容:“不痛。” 话音刚落,他就觉出手心里多了一样东西。 他低头一看,怔住。 阿眉朝他甜甜一笑,跑回娘亲身边。 经过这么一闹腾,双方早就冷静下来。村民不再喊打喊杀,章县令也苦笑一声,对章子昂道:“回去吧。”花神确有其人,他不得不心存敬畏,也不愿再招惹花神庇护下的红磨村。 最重要的是,证据消失了,这案子就查不下去。 周弦毅明明是此案关键,却处在众乡民的保护下,安全得很。这里是人家地盘,章县令也无法将他拖回去审问。 他仿佛都能听见凶手躲在人群后头发出的狞笑,然而他无可奈何。 章子昂悲愤:“可是晴芳的案子……” 趁他说话,姚天师借他身形挡住别人望过来的视线,悄悄将阿眉递来的东西塞进章县令手里。 手里一凉,章县令不明所以,可是目光往下一扫,眼珠子顿时就不会动了。 自己手心里,赫然躺着那只手链! 姚天师从哪里拣回来的?莫不是他方才跳水摸符时顺手捞上了手链?章县令心里琢磨,口风立转:“晴芳的案子接着办!得还她们母女一个公道,我们才能回去!” 父亲一下子从意志消沉到慷慨激昂,章子昂不由得一呆,却见章县令大步走了过去,高声对众人道:“你们想不想抓住惊扰花神的元凶?” 乡民脸色都不好看。惊扰花神的元凶,说的不就是县令自己?要不是他找来天师作法,花神怎么会被扰动?现在,村子的未来吉凶难卜。 村正咳了一声:“大人,您还是请回吧。”花神醒了,他自觉腰板儿挺直,说话也有底气了。 “众位乡亲莫要将我们当作了元凶。莫非温晴芳母女遇害,我们也不会来到这里。”章县令看他们脸色,也知道他们心里所想,“所以追根究底,还是要将这凶手抓出来,以平民怨!” 众人恍然,长长嘘了一声。绕来绕去,你们还没死心哪? 村正捋了捋山羊胡:“大人,不是我们不配合。你们手里可没有……” “证据”二字还卡在喉咙里,他就见到章县令右手高高举起,拇指和食指拈起一枚手链。 县兵举着火把重新凑近,于是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出,这就是方才混乱中丢失的证物。至少这么短的时间内,县令是绝无可能高仿一枚出来了。 失而复得? 众人的议论声一下子小了。 “方才有人趁乱将它拣走,丢进河里,亏得姚天师重新找到。”章县冷笑,不知道手链的确被丢进河里,又被水冲进石头的凹槽缝儿,然后才被曲云河一矛给崩了出来,“方才你们花神也说了,有人向他强烈祈愿,希望我死!” “除了真正的杀人凶手,谁也不会怀着这种心思!”他一字一句,“凶手就在这里,就在人群当中!” 章县令的意思很明确了,温晴芳母女之死并非天灾。最重要的是,红磨村人信奉花神,他说出来的话,自然不会有错。 方才一场乱斗,县令手下伤了七八个,衣衫上还带着血。村正这会儿已经冷静下来,眼里看着,心里也打了个突,既后怕又有心修补官民关系,于是道:“那好吧。” 章县令于是上前两步,打开手链上的银花生,然后举起来展示给众人观看。 这一回,没有骚乱了。 “大家可还记得银花生里的药丸么?”章县令的话让所有人的目光聚焦过来,“看好了,这颗药丸还保留原来的形状,只溶化了一小半!” 这样不起眼的小细节,很少人会注意。得他提示,村民定睛瞧去,果然发现银花生里面的小药丸好像真地只化开一小半,基本还能保持原来的圆形。 村正连连皱眉:“这能说明什么?”这算什么证据了? “说明药丸在水里浸泡的时间不长。”章县令面沉如水,“如果真像周家小子所说,他在月圆时才拣到手链,这药丸子就算不漏光,也早就泡成了一坨药沙!” 一语惊醒梦中人,众人忍不住长长“啊”了一声。 第356章 你们都疯了 是哈,山洪在朔日暴,周弦毅说自己在月圆时拣到手链,那么至少也是山洪十天以后的事了。银花生中的药丸子如在水里连泡十日,怎可能还保持基本完好的形状? 章县令下了结论:“他撒谎!” 阿眉听不太明白众人说了什么,但她能听懂“撒谎”两个字,也能看懂周围乡民的神情,于是清脆而响亮地紧跟一句: “骗子!” 村正沉默好一会儿,才回头道:“把周家人都找来。” 此刻周家一大家子已经躲去了后边儿,但山风依旧可以把章县令的话语送到。他们听了,面色大变,紧接着人群分开,那许多熟悉的面孔都转过来看向他们。 他们要是不上前,今后在村里也不用做人了。 邬老太和周大户面色大变,章子昂把指关节捏得咔咔作响。 邬老太带着曾孙磨磨蹭蹭走上前,章县令一开口就质问周弦毅:“温晴芳母女,是不是上过岸?” 男孩越是撒泼打滚拒不坦白,就越说明他是知情者。 温晴芳落水不久,周弦毅就拿到了她女儿手上的链子。那时母女都被大水冲走,河流水位暴涨,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怎可能从河中间取得手链? 唯一的理由,是母女两人又上过岸!这就不对了,既然已经逃出生天了,为何他们最后又溺死在河里? 这里面,一定有名堂。 周弦毅眼珠子转来转去,就是不敢与他对视。 这是心虚的表现。 章县令明白了,挥了挥手,一指周弦毅:“来啊,把这名嫌犯带上来!我就在这里开堂审犯人!” 周围乡民一起动容。他们当多数人从未进城,过三分之二则是一辈子也没离开过红磨村的范围,不知官家为何物。县里来的官老爷,前一晚还和他们隔着拒马桩对峙,今晚就在这里抓嫌犯,明早还要在村里开堂,这体验也实在太过新奇。 最新奇的是,嫌犯年纪还这么小。 红磨村人向来抱团对外,也能同仇敌忾,但无论“嫌犯”这顶帽子扣在谁身上,别人都想对他敬而远之,即便周弦毅只是个五岁的孩子。 是以两名县兵冲上前去,要把男孩架起的时候,只有周家人和县兵推搡在一处,死死拦住他们。众乡民面面相觑,再也无人上前,他们也看明白了,周弦毅如果是嫌犯,或者与嫌犯有关联,他们上前岂非就是包庇? 章县令厉声道:“扯开,把他们都扯开!” 县兵一拥而上。 周家人不少,但没了乡民的同仇敌忾,在这百来号官兵面前还是不够看的。 一片混乱。 周大户见势力不妙,用力咳了一声,对自己亲人大喊道:“行了,都让开,不要……” 话未说完,邬老太太一声尖叫,推开周大户:“你们疯了,都疯了!看看毅儿,看看他!他才五岁,他能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他能杀人吗?”伸着杖去抽打县兵。 周大户脸色煞白,忙不迭抱住了自己老娘。 邬老太太怎样用力也挣不出来,一边捶他一边骂:“你还有没有良心,那是你亲孙子,他快要被抓被杀了!” “你平时不是很厉害吗,现在怎么不想办法!你想啊!”她大声号啕,髻拢不住了,披头散,“乖毅儿啊,我老婆子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周大户心乱如麻,又不敢放手,一抬头看到村正的脸色难看已极,眼里写满的都是责备。 他还未开口,章县令已道:“老乾婆扰乱公堂,来人,把她……” 周大户嚇了一跳。邬老太今年都快七十了,要真被人堵着嘴撵下去,今后脸面往哪里搁?他赶紧冲章县令挥手:“不用,不用。”又用力按着邬老太的肩膀道,“娘啊,我的亲娘,你再这样嚎下去,毅儿才真没指望了!” 他这老娘也是在村野里舒服惯了,以为凡事只要胡搅蛮缠就好,却不知人外有天,天外有法。 不愧是母子,他也太清楚邬老太的要害在哪里了。果然拿毅儿安全说事,邬老太的神智瞬间回笼,像被捏住脖子的鸡,一下就安静了,不敢再哭闹。 这时周大户心中打着小九九。孙子卷进杀人案,周家怎么能幸免?他转头一看,章县令望过来的眼中果然是寒光四射。 他扯上村正,凑上来连声哀求。 他家在村里的脸面已经丢光了,要是周弦毅还在全村老小面前受审,这孩子今后一辈子都抬不起头了。 章县令还能笑了笑:“你那母亲有一句话说得没错,孩子才五岁,杀人不易,所以凶手恐怕另有其人。” 周弦毅如果能从温晴芳的女儿手里拿下链子,就说明他也在案现场。但一个备受宠爱的五岁孩子怎可能在暴雨夜独自外出,他身边必定有人。 这个人,就是凶案的关键! 章县令接着又道:“今天在场的周家人全部留下,一个也不许走掉!还在村子里的,不得离开红磨谷。” 在场的周家人都是倒抽一口冷气,这是将自家都当嫌犯盯了。章县令叹了口气:“周弦毅很快会说出真相,你们现在坦白,他就能少吃苦,少丢人。” 周大户哀求道:“我们也希望温晴芳母女沉冤得雪。问题是,山洪那天我们都在家,她们的死当真与我们无关哪!” “哦?人证呢?”章县令又补充一句,“你家的仆丁不算。” “不是仆丁!我们那几天请了短工,他可以证明!”周大户一边说着一边抬头四顾,飞快找来一个叫阿豪的小伙子。“我记得清楚,山洪暴当天,阿豪在我家过夜。” 他说着,阿豪就点了点头,说周家几位主人当晚都在家。 章县令闻言,看了这短工一眼,再看看村正。后者看懂他的疑问,抚了抚胡子:“阿豪给好几家人打短工,不常在周家做。” 那就相对可信了,章县令问这年轻人:“当晚周弦毅在哪里?”短工只受主人家短时间的雇佣,与主人家的关系通常都不紧密,做伪证的可能性较小。 顶点 第357章 指认凶手(为章澳羊打赏加更1) 阿豪想了想:“没看到。” 章县令点头:“山洪暴发那天,周弦毅不在周宅。嗯,那天他和谁在一起?” 周大户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周弦毅那段时间的确不住在周家,难道凶手是那个人? 不,不会吧! 章县令见他面色奇异,就知道他想起了什么:“你记得的吧?” 周大户脸色阴晴不定。 说话间,县兵终于将周弦毅从周家人手里抢了过来,双方都有好几个鼻青脸肿。 章县令的手下也在暗自腹诽,这些乡民又凶又野,无知无畏,和城里的良民有天壤之别。 突然离开亲人拱卫,周弦毅大惊。他手脚都被县兵扣住动弹不得,于是一扭头,露出两排白森森的小牙就去咬人手指。 抓住他肩膀的县兵啊地一声大叫,手指出血。 他对这孩子当然不会有多客气,反手就是两个大耳光! “啪啪”清脆两声,周弦毅脑袋都被打歪去一边。成年男子力气大,尤其盛怒之中。他脸上立刻浮起两个红彤彤的巴掌印,一边一个。 周弦毅愣了愣,哇地一声大哭。 可是哭没两声,章子昂已经冲上前去,捏着他脖子怒吼:“谁杀了我妻女,谁!快说,快说!” 周弦毅今日又是落水又是受伤,还被官民抢来抢去,身体底子再好也是越发虚弱,这会儿难受已极,又被他晃得头晕脑胀,耳边是章子昂的咆哮,视野里都是章子昂发狠的神情。 这男人真能掐死他!周弦毅害怕了,一下子噤若寒蝉。这时县兵放开他一只手,周弦毅立刻伸手指向一个方向:“是姥姥,姥姥杀掉了那个女人!” 众人大哗。 男孩的手,不偏不倚指向了伍夫人。 乡民一下子都收了声,先是不敢置信,而后投向周弦毅的眼神俱是一言难尽。 邬老太休息一阵儿已经缓过来了,闻言拄着拐杖快步凑近:“我知道!就是她!” 有村人忍不住就道:“邬老太,你这是?” 邬老太着急道:“你们不是想问山洪暴发那天毅儿在哪么?他跟他姥姥住一起。”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从人群里一把扯出伍夫人,“毅儿还小,能杀人吗?有什么事你只管问她!” 众目睽睽下,伍夫人任她拉扯,不言不动,一脸木然。 其他村民反倒不干了,七嘴八舌道:“邬老太,你这红口白牙张嘴就来啊?” “周家小子心毒,我看都是你这瘟婆子教出来的!” “伍夫人出了名的善心,比你这抠搜老太婆强多了,你该不是妒忌人家!”周弦毅的曾祖母和姥姥争宠的事儿,村里人不仅知道,还看过笑话。 这个时候,章县令只问周弦毅:“给我说说,你姥姥是怎么杀人的?” 周弦毅敢在所有人面前撒泼耍横,无非是仗着有家人撑腰。章县令已经将他与周家人隔开,他又挨了打。这样的孩子在认清自己无依无靠、对方又能一指头戳死自己的时候,一定会配合。 果然抓着孩子的县兵手上一捏,周弦毅就“啊”了一声,乖乖道:“我看见姥姥把女人推下去了,是真的!” 四下里声浪顿起,章县令都听不清楚供词了。他皱了皱眉,正要让众人稍安勿躁,伍夫人突然说了一句:“不用问了。” 声音抬得有点高,将周围的议论声都压了下去。 大伙儿下意识都住了嘴,却听她深吸一口气,而后道:“是我。” 章县令深深看向伍夫人:“你认罪了?” 方才伍夫人也是一直回护周弦毅,只是不像邬老太太那么激烈。对了,先前他弄丢手链时,伍夫人刚从附近的地面上爬起来! 他从头到脚打量着伍夫人,仿佛头一次看到这个女人。 伍夫人苦笑,“那段时间,毅儿都跟我住。村里人都知道,我住在印斗石那里。” “印斗石?”章县令对地势不熟,阿豪给他解说道:“伍夫人一个人住在花神池上游,离这里还有一点距离。” 伍夫人面露心疼:“人是我杀的,所有罪孽都是我一人犯下,你先将毅儿放出来!” 她亲口承认了! 话未说完,围观群众“嗡”一下炸开。直到此时,红磨村人还是难以置信。 就连靳娘子也喃喃道:“怎么可能?伍夫人对人和气,常做善事。”她抓着丈夫胳膊,“去年阿眉在河边拐了脚,还是伍夫人把她背回来的。” 是以她对待邬老太和伍夫人是两种态度:“若说人是邬老太婆杀的,我还能信。”可是,伍夫人? 章子昂在一边瞧着,冷笑不止。周弦毅是周家上下都捧在心尖尖上的宝贝,山洪当天若不在周家,自然就是跟姥姥在一起了,否则两边的长辈哪里能够放心? 他是局外人,一想便能明白。 这帮子愚民,这帮子草包,竟然还要回护凶手! 章县令一手按在怒气勃发的儿子肩膀上,沉声对伍夫人道:“把全过程说清楚。” “你们莫给毅儿定罪,我就全说出来,好不好?”伍夫人小声道,“他年纪小,受不得苦,也背不起这样的污点。” 她老眼昏花,杀人后竟未发现毅儿还偷藏起一只手链。章子昂揭发时,她就知道大事不好了。 那么神不知鬼不觉的一次灭口,就要毁在这只不起眼的手链上! 可是紧接着花神问世引来混乱,章县令遗落手链,她又遇见了希望。 先前她趁乱拣起手链,不敢放在自己身上。她听过外头带进来的话本子,很多傻子就因为把证据揣身上,最后被定了罪。所以她抓到手链就给悄悄扔进水里,反正天黑水急,谁知道手链最后会被冲去哪里? 她只道这是天赐良机让她毁灭证据,哪晓得手链居然又回到章县令手里。 这是天意吗,是老天对她偶然一次作恶的惩罚? 从章县令再度举起手链时那一刻,她就知道,自己躲不过了。 章子昂冷笑:“王法律令,也是你能讨价还价的?” 第358章 补刀(为章澳羊打赏加更) 伍夫人昂起头:“我多年积善,乡邻乡亲们都知道,铺过路,赈济过穷人,谁家有难,我都会援手。做了这么多年善事,难道还抵不了毅儿一时的过错?”她不求自己脱罪,但求孙儿平安! 章县令摆了摆手:“你且说来,我会酌情处理。” 其实孩子已经吐露供词,但周弦毅年纪太小,说出来的话其实不足为呈堂证供,并且颠三倒四,细节说不清楚。 但是乡民们不知道哇。 村正张口欲言,但最后还是沉默了,什么也没说。这县令奸诈,欺负村民不通法例。孩子的话当不了证据,伍夫人如果一口咬定不是她干的,章县令也拿她无可奈何。 拿住了周弦毅,就等若拿住了伍夫人的命门,她害怕周弦毅受苦。毫无疑问,章县令也清楚这一点,如果伍夫人不肯招供,他就会对周弦毅下手。他是看明白了,这两个老太太疼孩子疼到骨子里去,板子打在他身上,比打在她们身上更痛! 伍夫人抖着手,挪到一块山石旁坐了下来,仿佛已经支撑不住自己的重量。 “那天山洪厉害,还好我和毅儿住在印斗石,地势很高。”她喉咙咕噜一下,才低声道,“刚到申时(15点),家门砰砰响,有人敲得很急,把我和毅儿都吓得不轻。” 暴雨天,祖孙两个住在屋中,附近根本无人,门却突然被人敲响。燕三郎和千岁互视一眼,这的确很像鬼故事前奏,难怪祖孙被吓个半死。 “我壮着胆子开门一看,外头站着一对母女,浑身上下湿漉漉,脸都冻青了。”那时虽是七月,但山里仍然很凉,尤其暴雨天气,“我把他们迎进来,烤火换衣,发现女子身上有很多擦伤。” “那女子道出自己姓氏,说自己是花溪县令的儿媳,这趟回家看望双亲,结果路遇大水被冲入河中。”伍夫人叹了口气,“她们也是命大,被洪水冲进白沙湾,恰好抓住了崖边垂下去的树枝,才能侥幸从水里爬出,结果误打误撞走到我这里来。” 章子昂听到这里,悲声道:“她们好不容易上岸,你为何要害她们性命!” “我与她们一点瓜葛都没有,真不是有意的。”伍夫人唉了一声,“当天我还留她们吃了饭,那一场雨停时,天也黑了。毅儿在屋子里憋了两天,好不容易候到雨停,趁我和温娘子在厨房忙活的功夫偷溜出门,温娘子的小女儿,也、也一起跑出去了。” 然后呢?众人安静等着下文。 “我们走出厨房才觉不对,赶紧出门去找。才走不出百丈,就听见印斗石边传来女孩的呼救,然后是扑通一声。”伍夫人眼角微微湿润,“我们赶过去,女娃已经没了,毅儿站在大石上。” 事实上,两个女人都看见周弦毅站在石边缩回了手,也看见他胳膊上还有好几道血凛子,像是被人抓出来的。 那个时候,伍夫人就明白,孙子又闯祸了! 伍夫人明白,有那么个溺爱他的曾祖母,周弦毅闯祸毫不稀奇,街坊邻居三天两头来告状,她已经习惯替外孙善后了。 可是,可是周弦毅这回闯下了弥天大祸! 他竟然推一个小女孩下水,害了一条人命。 当时她手脚一软、眼前一黑,险些昏倒,却强打精神——她要是昏过去,孙子怎么办? “我问毅儿,他说女童是自己失足掉下去的。可是涧里的水流太急太凶,我们又不会水,都不敢下去,再说天也黑了,我在水面上也看不见女娃子。” 伍夫人顿了一顿:“温娘子站在岸边大喊女儿的名字,没有回应,她又不敢下水,只一个劲儿哭,哭了一小会儿,回头就来骂我、骂毅儿是杀人凶手,害死她女儿,还说她公公一定会为孙女报仇,把我们祖孙俩都关进牢里,给她女儿偿命。” “一条人命在眼前没了,我也慌。这时候温娘子发了狂,揪着毅儿喊凶手,又把他往村子方向拖,说要找人送他、送我去坐牢。”伍夫人捂住了脸,“我这把年纪,死了倒无所谓,可是毅儿、毅儿还小,他不能坐牢,他身上不能背着人命,不然在这村子里永远都抬不起头来!” 章子昂倒抽一口冷气,章县令沉声道:“你把她推下水了?” 伍夫人不敢抬头,只是慢慢颌首:“我想着她们反正也落水一次,不如、不如……” 当时温娘子状若雌虎,连抽毅儿几个大耳光,又把他拽得哇哇大哭,伍夫人见到外孙惊恐无助的眼神,她从彷徨无措到当机立断,也不过是几个念头的功夫。 她咬着牙,一把将温娘子推下印斗石。 这种天气,溺死在河里很正常吧?再说她们母女本来就落水,本来就该死在河里!如果当时有目击证人,更会认定她们不幸死于天灾,哪会料到中间还有这样一段插曲? 温晴芳母子,再次从同一个地方落水。 暴雨引发的山洪,让浅涧都变成了深河。这种时候就算精通水性的好手都不敢下水,何况温晴芳母女? 上一回她们还有树枝救命,这一次,她们再也没能侥幸了。 “我听说,杀人都要偿命。”伍夫人咽了下口水,“可毅儿只是个孩子,就算无意中做了坏事也不知道后果有多严重,我,我就……”她就得帮他呀,不能眼睁睁看他落网受死。 她说完这些,周围人群安静如鸡,许久不能回神。 周大户和邬老太同样作声不得,眼神都是不可思议。只有章县令面色铁青,挥了挥手:“来啊,把这一老一小两个罪犯押下去,明日带回花溪县!” 两个高大县兵上前,伍夫人用力挣扎,急急道:“毅儿他还小,不能坐牢!” 周弦毅被兵丁扭得手疼,也不住哭泣。 “你说了算么?”章子昂朝她呸了一声,“你害死我娘子,这小狗推我女儿下水。嘿嘿,坐牢?能坐牢你们都要谢天谢地!” 第359章 他什么时候能回家? 章县令朝他摆了摆手,低喝道:“莫要胡言。”还未宣判,不能妄言。再说他们还在红磨谷,还要谨记祸从口出,要逞口头之利就等回乡再说。 这时候,周弦毅突然大叫:“我没推她下水!”又伸手指着伍夫人,“只有姥姥推人了,我没有!我对姥姥和那个女人都说了,她们不信!” “那个女人”,指的自然就是温娘子。 那时情境,温娘子自然不信,便是如今在场众人也不相信。 “我只瞅着她的花生链子好看,伸手拿来玩玩而已。她自己扑过来,不小心掉进水里去。”周弦毅大叫,“我没推她,她自己掉进去。你们为什么都不信我!” 他怒瞪伍夫人,连蹬了几下腿:“你也不信我!” 伍夫人默默垂泪。 这些话,外孙也向她提过几次,可她太了解周弦毅了,抢东西、推人、撒谎,这都是他能干出来的事。反正那对母女也死了,再弄清真相又有什么意义?因此她只告诫孙子,以后要三缄其口,千万不能说出去,就当是祖孙二人玩的小游戏,包括对上祖父和曾祖母也绝不能说。 “祖母这辈子做了许多善事好事,足够抵换我们办下的这一件错事了。”这是她搂着孙子说过的话,也是午夜噩梦中惊醒、用来宽慰自己的话。 现在真相大白,伍夫人希冀地望向章县令:“推温娘子入水的是我,毅儿年纪还太小,他犯了错,就由我替他受过吧!” 章县令面无表情。犯罪又不是吃饭,还能替别人吃? 边上,周弦毅红着眼大吼:“我没推人,她自己掉水里!” 可是无人理会,包括失魂落魄的伍夫人也没将他的话听进耳里。 两名县兵押着他和伍夫人就往山路上走。他又喊:“我不要走,曾祖母快救我!祖父快救救我!” 伍夫人救不了他,他就转向周大户和邬老太了。 邬老太太脸色发青,却得低压了声气去问章县令:“我孙儿还小,不会重判吧?他什么时候能回家?” 她也明白了,官老爷兵老爷此刻占着理儿,村人就不能帮她周家了。 形势比人强,她也只好低声下气。 犯人已经认罪,边上还围着这么一大圈证人,章县令也不再忌惮,冲着她哈哈一笑:“回家?他害死我孙女,还想着能回家?”大袖一拂,往前大步而去,不再给邬老太追问的机会。 靳娘子立在不远处听闻,凉凉跟了一句:“谋财害命,搞不好要杀头喔!” 周家小子被捕,她只觉极度舒适,气儿也顺了,心情也舒畅了,回去一定能再吃两大碗宵夜,这时就毫不介意落井下石。 杀头!这俩字太吓人,邬老太心血倒涌、两眼一翻,很干脆地昏倒了。 周大户心里也是一团乱麻,见到老娘病倒都有几分麻木,随口差人扶起。村民嫌恶厌憎的目光像刀子一般,嗖嗖往他身上剜。 这一家子里面出了杀人犯,还是一下子出俩! 在红磨村这种地方,街坊邻居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谁干了天怒人怨的事儿,以后在本地都不好混。 何况是杀人? 何况周家惹来的麻烦,是针胎花林险些付之一炬,全村人生计险些断绝? 恰好姚天师经过身边,周大户一把拽住他:“毅儿说的或许是真的呢,他没推章家的小女儿下水,那他、他就不该受审受罚!” 那么杀人的就只有伍夫人,与他老周家何干?他们凭什么被人戳脊梁骨啊? 姚天师看他一眼,不紧不慢道:“你也说了是‘或许’,县里断案子要讲证据,你有周弦毅只抢东西没推人的证据吗?” 周大户语塞。 温娘子母女都死了,那时又没别人在场,上哪里找证据去? “可、可是……” 姚天师也不喜这一家人,振了振袖子,自有一股柔和但坚决的力道透出,把周大户的手震了开去。 周大户还要再说,花白胡子的村正凑过来按住了他的肩膀,沉声道:“大周,这事儿是你家办得不好,天怒人怨,还惊动了花神。老话叫做‘子不教父之过’,我们商量过了,从此刻起,你不再是村老了。” 这话如霹雳,轰得周大户面如土色,一张嘴开了又合,却半句哀求都说不出来。 说什么呢,求什么呢? 他孙子杀了县令孙女,红磨谷的花林被毁掉三成,为此还惊动了红磨谷的花神,或许今后整个村镇的生计都成问题。 官方和乡民,他是两边都得罪了。 最重要的是,自家的花林也被烧得七七八八,没剩下多少了。周大户立在这里,都不敢想象今日过后周家的日子会过得何等凄凉。 他也想晕倒算了。 “真相已经水落石出。”章县令举目四顾,对周围的红磨村人道,“我们明日就要带着犯人返回花溪县,这几日多有误会、多有打扰,望各位乡亲海涵。” 众人听了,也知道今日这场闹剧算是彻底结束。岸边的人群渐渐散去,大伙儿明明看了一整个晚上的热闹,可不知为何,心底都有些沉重。 为什么偏偏是伍夫人? 阿眉又打了个呵欠,靳娘子抚着女儿顶发道:“回去休息吧。” 姚天师失血甚多,脸色发白。章县令走了过来,诚心诚意道谢。人家受他之邀,跑到这大山沟沟里来施展神通,居然还要冒一次生命危险,差点儿被花神给做成了串烧。 这一次人情可欠大发了。 姚天师摆了摆手笑道:“老朋友了,说这些客气话作甚?你找出了真凶,这比我的安魂祈福有用。温晴芳真正需要的,是凶手伏法。” 章县令叹了口气:“可是人死不能复生。”儿子伤心欲绝,就算惩治了凶手,他的孙子孙女也不能复生。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多问一句:“晴芳母女真地离开了?” “应是已经投入轮回,我在这里感受不到任何怨念。”姚天师沉吟道,“红磨谷这地方,我第一眼看着就觉得古怪。过去多年从未出过事,看来是跟花神有关。” 第360章 一回首已是百年身 “怎么说?” “你看山水地形,北边山石坍塌堵起缺口以后,这里就成了极阴之地。按理说易生魑魅,如果年头久了,还可能修练成恶灵或者尸魃。”姚天师把最后一件法器收起,“可是我问过乡民,近百年来,这里几乎一例灵祟都没有。” 章县令啊了一声,看见儿子就在不远处,下意识压低了音量:“你是说,晴芳含愤而死,又是死在这种极阴之地……” “是啊,虽非绝对,但她的确有留恋人间的理由,甚至转为厉厄。”姚天师轻声道,“但你在方才的法会里也看见了,这片山林出奇地干净。” 章县令也觉有异:“是花神镇住了这里的地气?” “应该是吧,并且本地山泽的确有安抚和接引亡灵的职责。”姚天师已经收拾妥当,他把几件重要宝贝随身揣好,余下的沉重家伙都叫县兵扛起。县太爷带来的人手,不用白不用。“我也不想打听。这与我们无关。” 江湖越老,胆子越小。他今年已经五十多岁了,不复少年时的追根究底,反而体会到处世要常怀一点敬畏。 章县令叹了一口气:“回去吧。”转身时又想起那一对来历不明的姐弟。 他们会和花神说什么?花神最后会不会留下来? 他也好奇得紧,毕竟不是谁都有幸能够看到花神。可是姚天师说得对,这些事与他们无关。 难得糊涂哇。 他摇了摇头,将这些事都抛到了脑后去。 ¥¥¥¥¥ 三人沿着河岸走出很远,直到后头静悄悄,再也听不到一点人声,曲云河才停下脚步,慢慢坐到岸边的大石上。 他还有些垂头丧气。 燕三郎很好奇,此人到底是个什么状态? 经过了这一小段时间的消化,曲云河显然已经冷静许多,不似先前的癫狂。两人走过来,他甚至还能抬头勉强一笑:“抱歉,失态了。” 这笑容比哭还难看,燕三郎倒是挺理解他的。任谁一睡百年醒过来,发现天下大变,曾经最重视的人和国都成昨日泡影,那种滋味可以把人活逼疯吧? 他记得石星兰在课堂上说过一句话,人怎样觉得自在?那便是周围的一切都熟悉,都得心应手。 可是曲云河醒来,一切却已物是人非。 那一瞬间的失落、恐慌、不甘和怅惘,实非常人可以想象。 他的目光落到燕三郎身上,这回终于带上了审视:“这是您的……呃?”千岁既然重现人间,和这少年的关系看着又很奇异,那么或许是阿修罗有了新的主人? 只是她向来心高气傲,曲云河很难将“你的主人”这四字问出口。 显然他恢复理智,判断力也跟着回笼了。 千岁扯了扯嘴角,连个笑容都欠奉:“伙伴!” 她从不承认燕三郎是自己的主人。 小少年眉心微蹙。木铃铛的秘密是他和千岁小心保守的终极秘密,从这段对话来说,来历不明的花神知道阿修罗从前有过主人,并且推断千岁与他也是这种关系。想来,他是了解千岁从前过往的。 也就是说,这两人不仅认识,还有相当的交情。 不过燕三郎也注意到,他全程都未提过“木铃铛”三个字,或者它的本名——天衡。 千岁“嗯”了一声。 曲云河只说了四个字:“平凡无奇。” 燕三郎面无表情,既未生气,也未不忿,就好像没听见曲云河的评语。 曲云河扬起眉毛,倒有些讶然,阿修罗的新主人看起来只有十一、二岁,这个年纪的小少年哪个不是周身洋溢着活力和直白? 听见这种话,总该有几分不服气罢? 这小子,怎么安静得像个七八十岁的小老头儿?难道是太腼腆,太怯懦? 曲云河首先排除了最后这两种猜疑。她的主人,必定与这两种特质无关。 千岁轻笑,把胳膊架在燕三郎肩膀上:“小心,他很记仇的。” 只这一个动作,曲云河的眼神就变了。 千岁的脾气,他们这些老人再清楚不过。以阿修罗的高傲,便是昔日靖国王宫中的达官和高人,她都未必放在眼里,更厌恶与人有身体上的任何接触。 她这个动作直接表明,千岁与这少年实是亲密无间。 不过他的心思并不放在阿修罗的新主人身上,因此这念头只是转瞬即过,随后他就把注意力投放到自己关心的问题上:“女皇怎会、怎会?” 一个“死”字,硬是说不出口。 “那时娄师亮已经死了,我也没能亲见她的最后一程。”千岁踢了踢地上的小石子儿,“但有可靠消息,她是自尽的。” 靖国女皇传奇的落幕,被石星兰写进了戏本子。春秋笔不说谎,千岁确认那消息确凿无误。 她回望淙淙河水:“你还活着的时候,靖国已是大厦将倾。后来,就更不成了。” “自尽?”曲云河将这两字在嘴里反复咀嚼,最后只变作了一声涩得化不开的长叹,“我心心念念都是快些醒来,再去护卫女王。出发前我向她许诺,一定赶回来参加她的寿辰大典,哪知道……” 哪知道女王根本没能等到他醒过来,哪知道这一睡就是百年。 “我记得你在南云岭一战中身亡。算一算地点,应该就在这附近了。”千岁侧了侧头,“靖国女皇接到你的死讯以后,将自己关在花园里有大半天之久,臣子一律不见。” 曲云河动容,缓缓低头埋入膝盖,不吭一声。 燕三郎看不见他的神情,却能感受到这男人身上传出来的哀恸欲绝。 人世间最大的悲痛和无奈,莫过于生离死别。 千岁当然没有这种体会。她等了好一会儿,见他没有接话的意思,只得道:“你怎么会变作花神?” “花神?”曲云河微微一怔,才反应过来,挠了挠头。 方才村正开口恳求,他心情激荡,并没有过多理会。现在想来,对方好像也是唤他“花神大人”。 千岁撇了撇嘴:“难不成这里还有第四个人?” 第361章 给花神的选择 严格来说,她应该问的是,这里难道还有第三个人?眼前这家伙,连人都算不上。 燕三郎悄悄看了她一眼。应该说,这里难道还有第二个人?曲云河不是人,难道她就是了? “他们给我取了这么个外号?”曲云河尽管此刻心潮激荡,也不由得啼笑皆非。堂堂男子汉大丈夫,称什么“花神”哪?这帮乡民也是怪哉。 他平复一下心境,才道:“南云岭就在此地往西北二十里,也不知现在改成什么名字。那一战中我们中了埋伏,全军覆没。我逃到这里,北边的隘口正好被敌军炮火炸毁,堵得严丝合缝,他们大概以为我已被炸死,没有再来搜索。不过我掉进红磨谷底,也只剩最后一口气了。” “我在花神池下找见你的尸骨了。”千岁目光在他身上逡巡,“你现在这样子,算是个什么东西呢?” “我也不知道。”曲云河苦笑,抬起右手,半空中慢慢浮现一个虚影。 那是一截木头。看似朽木,然而其顶端却长着一个金色芽苞。 那十足赤金的颜色,哪怕只是缩成一个小球,燕三郎已经可以想象它盛绽时的极致美丽。 更重要的是,他识得这是针胎花。 金色针胎花。 千岁也在端详,秀眉微蹙:“这是什么?” “我为女皇寻得的针胎花灵,亏得身上带着这样东西。”曲云河长叹一口气,“那时我知道自己伤重不愈,于是将神识移进这里,本想将它移种入土,借着阴极之地苟延残喘。不过这时候,红磨谷正好有乡民进入,我急中生智,对他们施了几个法术。” 燕三郎听到这里即恍然。 碑文所记,至少这个部分是真的,只不过“花神”并不是掌管花草的圣灵,而是当时奄奄一息,不得不移识的曲云河。 千岁也道:“你倒是给自己选了个极阴的宝地。” “宝地?”曲云河苦笑一声,“这地方就是好过头了,我又从未攒过愿力,不知此法凶险,结果一觉睡了百年都不知醒。” 当时他伤重难支,只来得及跟乡民做了约定,又交代一些注意事项,就陷入了休眠状态。此后能不能醒来,全赖天意。 “在我自己的计算中,汲取地阴之力,我最多十年就能醒来。而针胎花灵汲取百姓愿力,七八年或可修成人身。这样,我便可以重返人间。” “你算错了。”千岁好笑道,“重伤的神魂如果从未经过特定的魂术训练,在极阴之地很容易进入强制休眠,要一直睡到神完气足才会醒来。这是你灵魂深处的本能渴望,在你无识无想的这段时间里,它会占据上风。”因此曲云河在懵懂状态下,一口气睡了近百年。 曲云河一脸郁闷,他现在知道自己错了。 千岁难得安慰人:“至少你手握针胎花灵,有重新苏醒的机会,而不是和旧友一样,长眠地下。” 燕三郎一直打量那块木头虚影。千岁早就注意到了,这时给他解说道:“这是针胎花灵,就与你手中的怨木灵很像,但它年幼而且活着。曲云河在一百年前拿到它的时候,大概是快要成熟了,原想着用本地乡民的愿力去催发它。这样十年后就可以借用针胎花灵的躯壳,重新化形为人回返靖国。只可惜——”她瞅了曲云河一眼,“他头一次试用这些术法,不熟练。” 燕三郎明白了:“熟练度不够。” 千岁忍不住笑了:“对,就是这样。” 曲云河想起这事儿就郁闷:“我当时别无选择。”要么死,要么实践从未试过的神通,有脑子的人都会选后者吧? 燕三郎还是想问:“那么红磨谷里的针胎花之所以生长旺盛,是因为得了针胎花灵号令?”难怪红磨谷里只有针胎花能反季节、反常规生长。石星兰就说过一则传说,北国曾经有个女皇看腻了冰天雪地,要求百花一夜开放,妆点她的宫廷。 结果,结果就成真了。 “没有那般神奇。”曲云河呵了一声,“你们已经去过我的埋骨之所吧?” 燕三点头。 “那石窟并不封闭,上下裂隙都是泉水通道。浸泡过花灵的泉水从那儿上涌,进入地表水系。受它滋养的地方,只要阳光不太强烈,都可以种养出针胎花。” 说到这里,他神情微微黯淡:“从前我费尽心思搜寻针胎花灵,也不过是为了令她……令女皇宫庭里的花儿长得更艳一点罢了,只求她开颜一笑,做什么都好。可我没想到,最后是我自己用上了它。”斯人已去,他不需要再压抑,也不需再故作矜持。 千岁很耐心听到这里,才问他:“既然醒了,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我亦不知。”曲云河脸上显出两分茫然。他才刚刚苏醒,外头已是个陌生世界。过往的一切,不管是爱还是恨,多半都烟消云散。 “世上已经没有靖国了,但我们还站在句遥国的土地上。”燕三郎听出千岁的话里有微不可闻的暗讽,“你要留在这里继续当花神,还是离开?” 曲云河想也不想,就决定离开。他既然醒了,就不想留在闭塞的、与世隔绝的山谷,尽管这里的人都把他当作花神。 千岁看了燕三郎一眼,比划了个手势。 燕三郎看懂了,这是问他,木铃铛的任务完成没有。 他摇了摇头。 显然两人做到“阻止发狂的花神”这一步,还不算完成任务。 最近任务的完成标准,是越来越扑朔了啊。自然燕三郎和千岁都明白,这是因为涉事的因果也在不断变化之中,并没有统一的评判标准呢。 甚至他们两人的介入,都是无穷变数中的一环,木铃铛只有等待尘埃落定,才能清算这一次的奖励报酬。 千岁沉吟几息,才对曲云河道:“你若是不想当这个花神了,恐怕要散尽所有愿力。” 曲云河蓦地抬头,大惊失色:“为何?” 这消息对他来说,不啻晴天霹雳。 第362章 两段式任务 “你既然享受了人间的香火和供奉,从平民那里获得愿力,那就要尽好花神的职责。” 曲云河的目光一下变得幽深。 他在地下长睡不醒,虽然享受了百年的香火愿力滋养,却对它依旧陌生已极。可他知道,在这方面,以愿力为生的千岁才是权威。 “如果我不肯呢?”他忿忿不平。 当初他不得已才想到这个攒住愿力、延续自身的法子,那叫作形势所迫。现在好不容易醒来,他是再也不愿呆在这穷乡僻壤之中了。 曲云河是花神,但他对这片水土并没有感情,对生活在这里的人同样很漠然。 红磨村的村民,对他来说不过是一群陌生人。 他凭甚不能走,凭甚要为了陌生人守在荒山僻野? 千岁耸了耸肩:“反过来说,只要你卸掉了‘花神’之位,你就再也动用不了一点愿力。” 曲云河不由得变了脸色。 “在其位,谋其政。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千岁轻声提醒他,“剥去山泽之位,你就只是个普通的孤魂,充其量还有一具针胎花灵化成的躯壳。愿力可不是普通人或者孤魂可以动用的,你可要想好了。” 燕三郎想起她说过的话。人类驾驭不了愿力,而她在这个世界只能使用愿力。 “花神庙虽小,那个神牌却能实实在在生效。”千岁掷出小石头打水,看它在水面上三连跳,而后沉入河中再也不见,“你受村民愿力滋养,就应该为村民服务,做一方守护神,不仅敦促风调雨顺,还要接引亡魂去往轮回——最后这一点,你通过汲取地气已在无意中完成——此谓天理,也是山泽的天职,与好恶无关,与情感无关。” 所谓山泽、水灵,其实便是土地神和水神,又简称地灵,受一方生灵敬奉,守一方生灵平安。它们与生灵之间,天然就有不成文的契约。 千岁说得很直白,不当花神也可以,那么曲云河就享受不到这个天职带来的便利,也即是操纵愿力的自由了。 曲云河顿感纠结。针胎花灵这百年来都由愿力滋养,不能像其他异士那样使用真力。如果剥离愿力,针胎花灵立刻就会被打回原形,变作木头原身。而他,不过是被困在木头里的一缕孤魂罢了。 那么,他同样是哪儿都不能去,并且还被剥离了花神之位,从此再也不能接触愿力。 这个下场更凄惨。 “如想动用愿力,我只能留在这里?” 千岁给出的答案很简单:“是。” 若曲云河想动用愿力、保住修为,他就必须留在红磨谷,继续当百姓们的“花神”。 “你苏醒时神志未复,那时驱使你冲到聚石滩帮助村民攻击县兵的,除了临死前残留的愤怒之外,就是身为花神的职责了。”千岁听完他的遭遇,对先前发生之事已经有了大致判断,“村民的心愿是赶跑官兵,你就替他们办到了。” 燕三郎补充一句:“杀害温晴芳的凶手,心愿是杀掉章县令。”当时听凭本能行事的曲云河受到平民强烈意愿的驱使,差一点连章县令都杀掉了。 其实燕三郎也明白凶手的逻辑。温晴芳母女的死,只有章县令会计较,有职责,也有立场计较。红磨村的村民无所谓,死掉的不是村里人;温晴芳的丈夫章子昂虽然锲而不舍,但他没有官职在身,单凭他一个人搅不起什么风浪,也不能组织官兵进乡抓人。 只要章县令死了,温晴芳案也就戛然而止。 曲云河苦笑。他听懂了,在神智未复时,他会本能地执行花神的职责。这是浸润到身躯每一寸的本能。 红磨村人用了一百年时间滋养出来的山泽,当然要守护红磨谷。 “就没有两全之法?” “世事难以两全。”千岁笑了,“像我一心向往逍遥自由,最后不也是被缚于人么?” 曲云河沉默了,才轻轻一叹:“我只想去靖国王宫旧址,故地重游一回。” 他和靖国女皇曾有约定。不去,终是心愿未了。 “然后呢?”千岁却很务实,“回来这里?” 这回,曲云河沉默了更久,才艰难地点了一下头。 他当初的想法太傻太天真,只想尽快攒齐力量、重返靖国王宫,没料到最后的结局却是沉睡百年,又将自己永久地困在这样的荒山野岭。 他的魂魄在针胎花灵这副躯壳中沉睡太久,已经剥离不出了。而离开红磨谷的话,他又不能动用任何愿力,恐怕连人形都无法维持。 这可如何是好? 燕三郎忽然道:“好死不如赖活。” 在他看来,能活下来便胜于一切。“只要走一趟靖国王宫,你就回来红磨谷继续做花神?” 曲云河苦笑一声:“是。” 一百年前他可以慷慨赴死,现在得知自己被永久绑定在红磨谷,他心灰意冷,亦觉生无可恋。 然而一个人可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却不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死。若是就这样立地自尽,死得无声无息,曲云河做不出来。 好死不如赖活,这小子说得对。 燕三郎却道:“那说不定有办法。” “嗯?”曲云河一怔抬头,却见千岁撇了撇嘴:“喂!” 又要折损她的愿力啊,她不愿意! 燕三郎面不改色,从颈上拽出一条红绳,抓着坠子对千岁晃了晃:“完成了……好像吧。” 完成什么了?曲云河不懂这个哑谜,千岁却一下子瞪圆了眼:“哎?这样也算?” “看来是算的。”只有他们二人能看见,木铃铛散发出浅淡的光芒,而后其中分出一点飞去千岁那里,让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通体舒畅。 有愿力入账的感觉,怎就这样心旷神怡呢? 不过两人都注意到,铃身上的“花神”二字并没有散去。 这算任务没完成吗?可是报酬已经发下来了。燕三郎看向千岁,这种情况从前有过么? 千岁不理他。 领到了报酬,她立刻就是眉开眼笑,对着曲云河轻声细语:“其实吧,倒真有法子让你短时间内离开红磨谷,外出一趟。” 第363章 期限四个月 曲云河大喜:“愿闻其详!” 千岁有话说在前头:“不过你最后还得回来。” “君子一言。” 红衣女郎这才指点他返回花神池底,收取自己遗骨,再制作金漆刷遍,以朱砂绘制符文附于其上,最后入巨瓮封装,放置到花神庙中。 那金漆出自千岁之手,燕三郎也不知其中配方和主料。 “你同它本是一体,可将它当作你的法身,镇于花神庙中,接受乡民的香火供拜。”千岁显然很有经验,可以对曲云河这个新晋花神指手划脚,“如此,你的短暂外出就不算擅离职守,在这期间仍可使用愿力。” 曲云河一一记下。 “但你要记得,这金漆的效力只能维持一百二十日。过四个月,你还流连在外的话,就会自动变回一截木头,挪动不得。个中利害,你自己知道。” “你多虑了。”曲云河正色道,“只要让我前往靖国旧宫了愿,今后必定安守红磨谷。” 他的目光沉静得有些颓败。 燕三郎目光一转:“靖国王宫好似离春明城也不算远?” 千岁立刻警惕起来:“喂,你要作甚?” “针胎花的开花时间在春夏之际,这会儿已经过了花期,‘花神’应该闲下来了。”燕三郎目光微动,“我也想去靖国王宫走一趟。” 千岁奇道:“为什么?” “凭吊古人遗迹。”燕三郎向她露齿一笑,“先生教导我们,百闻不如一见。听过靖国女皇秩事无数,还是想亲眼看一看。” 他是那种想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人?不像哪。千岁满眼都是怀疑,但她知道这小子心眼儿多得跟筛子似地,也只好应道:“那随你。” 这话说出来,曲云河才觉不可思议。 这还是他印象当中最难说话、喜怒无常的千岁大人吗? 在他沉睡的一百年里,到底生了什么? 千岁拂了拂秀:“回聚石滩吧,你该给村人一个交代。” ¥¥¥¥¥ 聚石滩上,村正将人群劝散。 县令押着犯人走了,村民各自回家,村正却留了下来,背靠河水、面对针胎花林渐渐等待。 人散了,聚石滩又变得更加空旷,夜风更加寒凉。村正没有拒绝其他村老递来的獭皮厚袄,旱烟在夜色中忽明忽暗。 也就在众人离开不久,石滩上沉寂已久的树怪又动了,自己走回林中,落地扎根,重新化作安稳的树。 而后,林中有三人信步而出。 村正连忙迎了上去,眼里都是忐忑:“花神大人!” 就算他们知道了曲云河原本曾是个人,对他的尊敬依旧不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就是红磨村人的衣食父母。 曲云河默默看着他。 众村老围了过来,显得更加卑微、更加小心翼翼:“大人,求您留下!” 没有花神,红磨村就没有未来。 都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可曲云河现在却能清晰感受到这几个老人心中的敬重、惶恐、不安和希冀。 他们真心渴望着他能留下。 若是一百年前,有个人也这般希望他留下就好了。曲云河暗中叹了口气,面上却道:“我要离开。” 众村老一起跪下,险些痛哭流涕。 千岁忍不住挑了挑眉,曲云河竟然还有虐人的爱好,她从前怎未现? 就连村正也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曲云河才施施然接下去:“我只离开四个月,最迟明年春天即返。” 哭声戛然而止,村正瞪大了眼:“这、这……当真?” 千岁原本抱臂站在一边,这时打了个呵欠:“好困,我俩先找地方睡一觉,明早在红磨谷关头桥边碰面吧。” …… 燕三郎半夜敲门,孙家人都呆住了,面对他有些惴惴,不复先前随意。 能和花神比肩的人,那会是等闲之辈吗? 哪怕眼前这小少年个头不高,孙家男人望着他,也有莫测高深、高山仰止的感觉,明明一肚子疑问,还是不敢宣之于口。 靳娘子可就比他直爽多了,将两人请去客房,眼珠子转来转去,还是忍不住打探道:“石小少爷,您和花神聊完啦?” “聊完了。” “阿眉已经睡啦。”她更小心翼翼了,“您、您二位这是打算?” 燕三郎道:“我答应过阿眉,要送她一个更好的玩偶。” 靳娘子双手连摆:“不、不必了!能够惩治周弦毅给阿眉出气,我家已经感激不尽!”若非燕三郎和千岁指点,孙家是拿周家一点办法也没有。她再恨周弦毅,也动不了对方一根寒毛。 燕三郎却转向千岁伸出了手。 “干嘛?” 他言简意赅:“玩偶。” 他做他的诚信君子,为什么受损失的是她?她嘟起嘴,满脸不悦。 燕三郎看出她的不情愿,补了一句:“昨晚是你亲口答应了阿眉。” 那是哄小孩的话,三四岁的小女娃能有什么记性,睡一觉就忘了吧,何必当真?千岁呶着嘴,有心不给。可是燕三郎目光灼灼望着她。 这臭小子,为什么总在不该固执的时候冥顽不化?千岁张了张口想拒绝,但话到嘴边还是缩了回去。 罢了,不好在众目睽睽之下削他面子。 她从鳄皮手鼓里掏出一面小小的镜子,递给靳娘子:“这是正颜镜,经常照镜子就能改善骨相,让女子变得更美。” 靳娘子愕然:“这,我家受不起啊!” 千岁睨她一眼:“你不想女儿变得漂亮?” “想,可是……” “想就收起来吧。”千岁冲她一笑,齿若编贝,“但劝你小心收好,莫让外人知晓。否则——” 她拖长了语音,悠悠道:“为了争夺这镜子折损的人命,可真不少呢。” 靳娘子“啊”了一声,不敢再推辞了。 哪有女人不爱美?哪怕听说这东西很可能带来灾祸,她也忍不住想收藏哪。 接下来燕三郎问起聚石滩上的故事,靳娘子遂将杀人真凶伏法的经过源源本本都说了。 千岁也恍然:“原来是伍夫人。” 靳娘子忍不住叹气:“怎么会是伍夫人呢?” 第364章 天理和公道 孙家男人回了一句:“知人知面不知心。” 靳娘子白了他一眼:“你还能吊两句书袋子呢?” 燕三郎喝了一口茶:“伍夫人本不是恶人。”至少不是常规意义上的恶人。她平时的确热心乡邻,时常替人排忧解难。 “就是!”靳娘子哼哼两声,“我看毛病还是出在她那个调皮孙子身上。要不是想着替他灭口,伍夫人也不会动念杀人。” 她是太讨厌周弦毅了。燕三郎笑了笑,不再多说。 夜色已深,靳娘子抓着丈夫告退了,给他们留下一套小小的客院。 他们走后,燕三郎耳边只有秋虫呢喃,以及千岁的提问:“你觉得,毛病出在谁身上?”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但燕三郎一下就听明白了:“当然是伍夫人。” “哦?” 燕三郎悠悠道:“是她把周弦毅宠成了连她自己都不信任的模样,怪得谁来?” “伍夫人自己种出来的恶果,最后的确只能自己吃下去。”千岁想了想,笑了。“说不定,周弦毅当真无辜呢,章家小女孩只是自己掉进水里?” 她接着道:“你看,暴雨过后土石浮动,小女孩对印斗石周边又不熟悉,争抢中失足摔落下去,也有可能呢。” 当时的情景只有两个目击者,其中之一落水,另一个就是周弦毅。可是孩子哪怕再信誓旦旦,有几人会把他的话当真? 的确,周弦毅的性情顽劣不堪,伍夫人心知肚明,只是抑制不住自己的疼爱之情一再宠溺,属于明之而不得不犯。是以听见温晴芳女儿的呼救和落水声,伍夫人的第一反应绝不是女童自己摔跌,而是孙子将她推了下去! 原本从周弦毅过往的前科来说,这是极有可能的。因此伍夫人听到温晴芳的威胁,首先想到的不是申冤,而是灭口。 她相信孙子的确干了坏事,而她必须像往常一样,为他收拾善后。 只不过他这回闹出来的麻烦有点大,她费的力气也就更大了——杀人。 自始至终,她和所有人一样,都不相信外孙是无辜的。 燕三郎顺口道:“也只是‘说不定’,没人能拿出证据。” “你忘了我的本事?”千岁伸出纤纤玉指,点了点自己,“只要对他施展摄魂术,真相还不是信手拈来?” 燕三郎侧头看向她:“你愿意?” “当然……”她笑吟吟地,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不愿意!真相哪有那么重要?就让那小子把牢底坐穿吧。” 如果周弦毅没推人下水,她是可以还他一个清白。 可是,姑奶奶不愿意呀。 她笑得又明媚又灿烂,燕三郎也是回以一笑:“随你。” 他知道,她还记得周弦毅拿竹箸捅猫肚子的仇,还记得山路上扔石头的仇。 他家阿修罗可是很记仇的。 现在他想的却是另外一个问题:“木铃铛的任务,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曲云河一答应会回来这里当花神,铃铛就给付报酬了,但又没提示任务完成?” 他的潜台词是,铃铛怎么会管谁在红磨谷当花神这种小事? 千岁听懂了,耸了耸肩:“谁当花神,这本来就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天机也不可能因此紊乱。即便是温晴芳母女被伍夫人害死,那也只是生灵之间的正常侵吞,合天地规则。”她伸手枕在脑后,“天理和公道,原本就是两码子事。” 天理是天地万物运行之理,衍生不灭、冷酷无情;而公道,公道只在人心。 人心是知道冷暖是非的。 这个道理,连容生在课程上反复说过多次,燕三郎早就懂得。 “天机为什么被引动?” “这就有趣了。”千岁嘴角弯起一点弧度,“恐怕是因为曲云河无意中接下山泽之位,苏醒以后却违背职权之故。” “怎么说?”燕三郎也很感兴趣。 “你看过哪个土地公自己跳出来打杀普通人?”千岁好笑道,“他的职责就是保一方水土平安,润物无声,而不是人前现身、干预世事!更不用说,以山泽之名来杀人了。只有将他重新按回山泽的职位上去,让他答应从此安分守己不再胡来,我估计这任务才算完成。” 原来如此。 燕三郎恍然。 千岁又道:“恐怕我们这回接到的是分段式任务。原本任务即将完成,结果曲云河的心愿又将它引动,所以‘花神归位’这个任务只算完成了一半,木铃铛也就结算当前的报酬。至于后一半,大概要等到曲云河返回红磨谷才会给付吧?” 说到这里,千岁盯着他道:“你为什么邀请曲云河同行?” 方才不方便,现在总可以说清原因了吧? “我记得你从前说过,倘若有新鲜针胎花就能炼出更好的药丸,直接替代药浴?” “你小子……”千岁一怔,然后就懂了,笑骂一句,“太奸猾!” 燕三郎的药浴已经坚持了两年。最开始他底子不好,千岁才用此法助他行功。如今他经脉都快打通八条了,无论是气血还是真力的运行都远比同龄人更快。对现在的小少年来说,药浴的确不是必须的了。 再者,后面的修行越来越艰难,每多养出一条真力小龙,难度都会指数级上升。这种情况下,用药求缓、求平稳或许才是最好的方式。燕三郎未必能将这个原理说得头头是道,但他隐约觉得应该有所改变。 千岁思忖半天,也同意了:“好,从药浴全改成口服罢。”修炼《饲龙诀》的人太少,成功的例子也仅有那么一个,其中的机理、步骤,连她也要摸索着来。 “我去折个花枝,随身栽种吧。”曲云河是针胎花灵,有他同行,燕三郎这味用药可就不愁了,还能天天用新鲜的,“夫子也说了,接下去的功课以自省为主,按时看完他开出的书目,下次见面考核就是。”他算了算时间,“先生自己年前就要启程去梁国,后面还要周游许多国家,那么我最早只要赶在明年冬天之前回到春明城,应对他的考校就可以了。” 第365章 刹那芳华 他马上十二岁了,不必再在夫子眼皮底下背课书。过去一两年,他都呆在春明城读万卷书,那么现在有机会不需天天药沐,他就有离开城池行万里路的机会。 连容生与其他夫子不同,初期布置给学生的课业极其繁重,仿佛恨不得用本子将人活活压死,并且三日一大考,五日一小考,从前就有受不住了自行退走的先例。可是一年半以后,连容生就要求弟子从自学到自省,重在悟身。 有王公就此质问连容生,后者却笑道:天份好的喜疏懒,勤奋的又往往不够聪颖,我这法子,就是要二者齐备方可。 而最后这一年,由极严苛至极宽松,先前那些聪颖勤奋皆有的,又不一定过得了悟性这关。 针胎花安抚真力小龙的效用真不是盖的,先前因为存量不够,千岁打算将针胎花用量减小,这就会给燕三郎的修行带来很大风险,却也是无计可施。 现在不同了,针胎花灵随行,这味奢侈药物还不是想要多少有多少? 千岁抚着下巴陷入了思考:“这趟任务结束以后,在分开前把他的价值都压榨出来,我们得多囤一点,贩去外地,也是一大笔进账!” “正是!” 两人相视一笑,都觉对方比家里那几只黄鼠狼笑得还要奸诈。 灯下看美人,真个叫做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燕三郎望着她,忽然道:“我想,你大概也愿意走一趟靖国旧宫吧?”这才是他改变行程的真正原因。 千岁斜睨着他:“谁告诉你的?” 她没说,也表现得不在乎,但不妨碍他的猜想。毕竟,曲云河和她都有一段关于靖国前朝的记忆,难以磨灭。 “自作主张!”千岁慢慢敛了笑容,掩口打了个呵欠,“好了,你出去,我要睡觉了!” 夜晚正是她的活跃时间,和老鼠似地,她怎么会犯困?燕三郎知道她不想跟自己聊了,却还杵在原地一动不动:“娄师亮是木铃铛的前主人?” 千岁走回床榻,躺上去,翻身背对着他。 “嗯哼。”曲云河那个嘴巴没把门的,吧啦吧啦说了那么多,小三儿聪明得紧,听不出来才怪。 原来木铃铛的前任主人,是靖国的一代名臣娄师亮。这个名字在历史长河中熠熠闪光,一点儿也不输给靖国女皇。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其实燕三郎听过娄师亮的事迹,也听过千岁对这人的褒赞,所以才格外好奇。 “渊慧、通彻。”千岁话风一转,“但是愚忠,我对他失望得很。” 燕三郎听出她语音中的愤懑之意。娄师亮要是不死,或者死前解除与木铃铛的契约,千岁也不至于被封印百年了。 她翻了个身,凤眼瞪着他:“哪一天你要是快死了,记得别连累我啊!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先解除木铃铛的契约。” 燕三郎想了想,认认真真说了一句:“我尽量。” 千岁于是阖上眼假寐。 燕三郎其实还有一肚子话要问,比如百年之后再相见,为什么她对曲云河的态度非常淡漠? 这两人明明曾经身处同一阵营,关系并不仅止于“认得”。 更奇怪的是,曲云河对她的冷漠态度也是见怪不怪,好似她本该如此。 从前的千岁,靖国名臣娄师亮身边的千岁,又是怎样一张脸谱呢?他真是好奇,她和娄师亮是怎样相处的呢? 可是最后,燕三郎还是一个字也没有问。他站起来,走出去,轻轻替她掩上了门。 千岁听到他门吱呀一声关开,又听到隔壁床榻微响,知道他已经躺下,这才睁开双目,盯着顶上的屋梁出神。 曲云河明明不想留在红磨谷,却被花神之位裹挟,不得不继续呆在这里当一方守护神。 伍夫人明明做过无数善事,本该得个善终的,却被自己对外孙的溺爱裹挟,亲手杀了人。 那么娄师亮呢? 还有她自己呢? 她眼神微动,看向燕三郎的屋子。这么细算下来,好像反倒是这小家伙最超脱。 到目前为止,千岁也没看明白他到底想要什么。 或许,这家伙就只是想活着而已吧?和路边的老鼠没什么两样,充其量活得好点儿。 哼,胸无大志。 她轻啐一口,召出琉璃灯,在灯光的照映下重新又阖上了眼。 只有这东西,能让她心安。 ¥¥¥¥¥ 次日清晨,红磨谷新雪。 村人推开门就惊呆了: 后山上的针胎花突然开了,满山满谷,五彩斑斓,若非空中飘起细雪,任谁都以为一夜又回到了春夏。 就连城东被烧毁的花树,也是一夜之间抽枝长叶出苞,繁花盛绽。 今冬斗雪的,不仅寒梅。 燕三郎站在靳娘子家的屋顶上,也被震撼得良久都说不出话来。 针胎花海是这样的壮观迤逦,仿佛能从脚下一直燃烧到天边去。难怪得靖国女皇喜爱,当年定要将它种在宫里。想必一百年前,她观赏的也是这般美景。 这般盛景,曲云河原本是为靖国女皇准备的吧? 曲云河对靖国女皇的感情,此时此刻,十二岁的少年才终于看懂了一点点。 白猫跳在针胎花树上伸了个懒腰:“还等什么?好机会呀。” 的确是好机会。 燕三郎赶紧找人去旅栈里唤来商队的领队和管事,着手采办事宜。 下雪前进山的商队只有这一支,针胎花反季节开花,赶上这一波福利的也只有这支商队。 针胎花的初晒很简单,只须五天就好,商队等得起。 等他们载着大批药材回去,百顺源药行这个冬天可以赚到钵满盆满了。想到这里,在旅栈摸鱼打p闲了两天的管事就乐得合不拢嘴。 世上怎么有这样的好事啊? 这个时候,燕三郎却已经收拾好行囊,牵着马走出了村子。他已经交代领队采买完毕就带队回去,自己另有行程。 他是出钱的主儿,并且在此时的领队眼里看来还是个天大的福星,所以无论他说什么,领队都没有异议。 下雪又开花,孩子们在林间奔跑嬉戏,其中就有阿眉。靳娘子坐在林边的大石上,含笑看着女儿玩耍。 燕三郎和曲云河牵马走近,她立刻站起,笑容也不见了,拘谨道:“石小少爷!” 这个组合里明显少了个人,但靳娘子也无心去想红衣女郎怎么不见了。这可是花神的同伴呢,神仙的朋友当然有了不起的本事,不是她肉眼可见来去的。 燕三郎问起了周家。 “今早,县令亲自带队,押周弦毅和伍夫人回县里受审,听说会是死罪呢。” 燕三郎点了点头,知道这是村人以讹传讹,但没有纠正。案子没开审之前可说不好是死罪,但这两位就算不死也要脱层皮,短时间是出不来了。 靳娘子长长吐出一口气:“周大户不再是村老,树苗也不归他分配了;邬老太婆昨晚回去就病倒了,听说到现在也没醒;对了,听说有人往他家屋顶和院子里扔石块,一晚上都不安生。” 周家在红磨村的风评不好,往年仗着周大户是村老,还能过得鲜活滋润。现在周家出了个杀人犯,周大户的职位也被剥夺,大家伙还客气什么?只管落井下石。 世态,世态,不外乎如此。 周家人的日子,恐怕从此要不好过了。 燕三郎和靳娘子又寒暄几句,后者知道他和曲云河关系匪浅,只觉压力山大,谈起话来也放不开。倒是阿眉笑嘻嘻跑了过来,向燕三郎打招呼,又想拉着他的手去玩耍。 燕三郎可不会再让她碰着自己,不动声色反背双手,只问她:“镜子好玩么?” “好玩!”小女孩开心极了,“照得阿眉美美的!” 燕三郎提醒她:“不能让别人知道,你有这个小镜子。” “不说,谁也不说。”阿眉早就有了经验,“免得周弦毅来抢!” 她还小,不知道周弦毅这次离开,很久都不会回来了;同样地,她还不懂得人情世故,只知道这个小哥哥是好人。 她左顾右盼:“咦,那位……姐姐呢?” 一个“姨”字在舌尖转悠转悠,到底没丢出去,而是换了个词儿。阿眉记性好,还记得红衣女郎神出鬼没,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来揪她的小辫子呢。 她怕怕,才不要喊错。 “她有事,先走了。”面对小孩子,燕三郎也是眼都不眨地撒谎。 “这样啊。”阿眉有些儿失望。那姐姐好漂亮,漂亮得她都想亲近。 她年纪虽小,却本能地向往美好的事物。 燕三郎一笑,向靳娘子和阿眉道别,慢慢走向村口,一路上采下不少针胎花。 在药铺子里贵得不像话的针胎花,此刻俯拾即是,可惜这季节没有蜂蝶纷绕,否则真要让人以为换了人间。 趴在马鞍上的白猫捂着嘴打了个呵欠,一边看他手上忙碌,一边道:“货比货得扔。这么看来,你居然还比周弦毅可爱一点点。” 她没见过六七岁的燕小三,但想来也是讨人嫌的。 挣扎求生的人,都不可爱。 都是为自己,但这小子孤狼一样的眼神,是周弦毅所没有的。 拿他和周弦毅比?燕三郎也不吱声,一伸手就去揉尖尖的猫耳朵。 一下,两下,猫耳朵躲着他,他还锲而不舍。于是猫儿生气了,挥舞着白爪子去挠他。 “别生气,给你个好东西。”少年露齿一笑,牙快和雪一样白了。 一刻钟后,一人一猫一马终于走到了约定的桥边。 桥边的针胎花树开得不遗余力,仿佛要把毕生活力都换作刹那芳华。 花下立着一个高大男子,一身青衣,帷帽遮面,同样牵一匹好马。碌碌众生从他身边走过,无人发觉他就是本地的花神。 燕三郎问他:“怎么针胎花突然都开了?” 曲云河左顾右盼,没有看见千岁的身影:“离开红磨谷之前展现一次‘神迹’,能令香火愿力大增。”他在懵懂不自知的情况下积攒愿力已有百年,渲泻一点出来无伤大雅,反而让红磨谷乡民对花神更加信奉、更加虔诚,那么他收到的愿力自然也就爆涨。 千岁眼红啊,忍不住哼了一声。 曲云河当即转头,惊讶地瞪着白猫:“这、这猫是?” “嗯,是我。” 曲云河看她的眼神就像见了诡。 这白猫的品相上乘,还是少见的鸳鸯眼儿,便是放去宫廷也能当个上乘的宠物。问题是,它脑门儿上戴着一圈花环。 金红两色针胎花编成的花环,手法很巧,款式很美,还凝着薄薄一层微霜,显然是早晨刚摘下来的。 它很好地衬托出猫儿的美貌。 可是戴在千岁头上——唔,他已经知道这猫儿就是千岁了——就很违和! 花儿是刚摘下来的,显然编花环的是边上的小少年。阿修罗何时任由旁人这样摆布了? 从前就算是娄师亮也不行哪。 白猫没看出他眼里的诡异之色,她正在享受初冬的太阳,毛茸茸的尾巴尖轻拍马鞍,很是惬意的模样:“走吧,别大惊小怪。” 红磨谷之行,起初要她离开舒适的春明城,要她离开温暖的塘火和美味的食物,她还有些不乐意。不过这会儿满载而归,她决定大度地不跟燕三计较。 至于曲云河知悉她和燕三的小秘密,千岁也不担忧,倒不是出于对老熟人的信任。时间是钝刀,不显山不露水就可以慢慢磨杀所有情谊。 可她笃定曲云河身为新晋山泽,于愿力的使用上还是新手一枚,有的是向她讨教之处,绝不敢轻易得罪她。 她和所谓的“主人”从来都是互惠关系,即使典云河干掉燕三郎继任,也不能强迫千岁违背她自己的意愿。 这一点,曲云河很清楚。 甚至千岁常挂在嘴边的“给木铃铛换个主人”,燕三郎也并不担心。曲云河受山泽之位限制,今后也要长居于红磨谷,千岁的目标是愿力,在这种穷山僻壤当然攒不齐,她中意谁都是万万不会中意他的。 (花中仙卷到此结束,下一章进入新卷《化局》) 第366章 青岩村 腊月,隐龙湖大雪纷飞。 湖边的青岩村,住家只有三十来户。大雪飘扬三日,让这附近真正变成了“万径人踪灭”。 雪落无声,这个安静的小村庄更显遗世独立。 不过这天申时,有一男一女踩着齐膝深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靠近了村东头。 他们年纪都在二十出头,眉心写着疲惫,脸色都快和雪地一样白了。这两人走进村头,只见挨家挨户门窗紧闭,只有灯光隐约透出。 村里有人,真是太好了,他们松了口气。 这时前头一扇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两名汉子走出来倒炭灰,一抬头恰好看见两人,不由得露齿一笑:“借宿啊?” 这对男女嗫嚅:“啊,对。”不知怎地,两个汉子的笑容总让他们想起林间一闪而过、龇牙咧嘴的野狼,女子害怕地躲去男人背后。 汉子们热情道:“进来吧,我们家正好有空房。” 汉子们生得壮实,这对男女犹豫了。会不会是送羊入虎口呢?万一对方生出歹念……可他们实在又乏又困,渴望一个落脚之处,否则在大雪夜露宿荒野,第二天早晨大概醒不过来了。 就在他们两难之际,十几丈外又有一户人家开了门,有个老太婆向外张望。 她年纪在六旬开外,满头银发,后背都有些佝偻。她看见这对男女,当即笑道:“这么大雪,竟然还有人来啊?” 这对男女喜出望外:“老、老夫人,可否在你家暂住一晚?”比起那俩壮汉,这老太太看起来亲和得多,也安全得多。 老太婆眼花心不盲,看了看场景就明白大概怎么一回事了,沉思道:“借宿啊?可是我家没有空房了。” 女子连连摇手:“无妨,我们只要有地方过夜就行,便是厨房也能睡得!” 老太婆沉吟不语。 男子更机灵些,看见边上两个壮汉面露不悦缩头关上了门,也知道得罪人家了,所以老太婆这里就必须说成。他从袖里掏出五个铜板,递了过去:“求老夫人通融。” 果然甜言蜜语也没有钱来得好使,老太婆也不为难了,侧身笑眯眯道:“进来吧。” 屋里火塘子烧得很旺,两人从冰天雪地走进来,险些化在这里。 屋里还有一个老头子,干瘦干瘦地,正踞在塘边打盹。老太婆进来后就打发他去后厨做些热食,然后问这对年轻夫妻:“汤面吃吗?一碗五文钱。” 五文,这么贵!要知道城里的面条一碗也才两文钱,还是熬了小半天的骨头汤底,就算再加肉加菜,也只要三四文钱。 可他们也明白奇货可居的道理。在这种偏远地区,想吃碗热食哪那么容易? 男子咽了下口水:“这、这个……” 老太婆倒是善解人意,不待他说完就笑道:“灶里埋了两个大红薯,现还是热的,一个收你两文钱可好?” 夫妻赶紧点头。 棉袄已经冻得像冰棍,两人费了好大力气才脱掉,蹲去塘边烤火。这么一烤就是小半刻钟,骨头里的寒气才算是被烤出去了一点儿。 这时煨熟的红薯来了,热气腾腾。他们饿得狠了,顾不得烫手烫嘴,连吃了几口才赞道:“真香。” 老太婆给他们端了两杯温水,才坐去一边的椅子上:“你们可是夫妻?” 这两人点头:“我们是梅城人。” 红薯噎人,这水端得正及时。小夫妻吃得口渴,端起来咕嘟灌了几大口。 人在饥肠辘辘时,也就顾不得形象了。 “我们这村子平时罕有人至,什么风把你们吹来了?” 男子苦笑:“西南打仗,打到梅城来了,死了好多人。我们抵不过,街坊邻居一起逃。原本有两三百人,结果路上遇到风雪,我俩走丢了,又走了大半天才进到这个、这个……” “青岩村。”老太太替他补完,又问,“你们还有人往这里来吗?” “那就不知……”男子话未说完,妻子扯了扯他的衣服,打断道,“为什么问这个?”她对这地方还有些警觉。 老太太笑眯眯道:“你们要是还有同伴来,我就多备点食物,免得手忙脚乱。这天气,唉,可是会冻死人的。” 两人三口吃完了红薯,这时肚里扎实,身上暖洋洋地,之前又顶着风雪奔波了大半天,困意一阵阵翻涌上来,上下眼皮像要黏到一起去。 老太婆见状即道:“困了就睡,我这没有多余的屋子,你们就睡厅里吧。” 男子感激谢过。厅里没榻,但很暖和,比起厨房可要好得多了。 “我给你们拿两床褥子。”老太婆话音未落,院子外头响起了敲门声,咣咣咣,砸得很重。 “来了来了。”老太婆应声而出。 过不两息,沉重的脚步声传来,紧接着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寒气尾随三个人影一起进来。 头两个,正是方才被小夫妻谢绝的大汉,老太婆就跟在他们身后,一边抱怨道:“急什么,这还没到时候呢。” 这屋子本来就窄小,多挤进两人更显逼仄。小夫妻脸上微微色变,看向老太婆:“这、这是?”这两人一走进来,他们也觉得不对,可是头脑昏钝,竟提不起警觉。 汉子一边抖雪一边笑道:“吃了药就不能动弹。早一刻晚一刻有甚关系?倒是为什么浪费食物在这两人身上?”红薯也是过冬的粮食。 老太婆不满:“没听过有句老话,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这两只能是狼?”其中一个大汉走过来,一把抬起女子下巴,“不太水灵,但也凑合。” 丈夫想打掉他的狼爪,但手才伸到一半,眼皮一翻,软倒下去。女子浑身无力,饶是拼命睁眼,睡意也是铺天盖地袭来。这时她怎会不明白自己二人中了圈套,鼓起最后力气向老太婆道:“求、求你放……”话未说完,也昏了过去。 “下回有点耐心,别这么莽撞。”老太婆瞪了两名汉子一眼,取过两人的行囊摸索一番,掏出的全是不值钱的零碎,不由得有些失望。 第367章 不好养 她再伸手在两人身上掏了一阵,只摸出一两半碎银子,不由得呸了一声,“一对儿穷光蛋!” 大汉在边上笑道:“有一身好肉就行。” “是啊,吃起来应该挺嫩。”老头儿也插口,“上次来的羊太瘦,年纪比我还大,啃得直碜牙。” 老太婆检查完毕,对两个汉子道:“桩子、柱子,你俩把他们抬到后边去收拾,老头子已经将厨房空出来了。先说好,这次是我们先动手,腰条和腿肉归我们。” 被称作桩子的大汉面露不悦,但也没有异议:“行吧,我先去磨刀。” 厨房里已经烧好了大锅水,他拿出杀猪刀,嚯嚯磨了起来。 门一关,厨房里就弥漫着淡淡的血味儿。 柱子拿出绳子,帮着老太婆将昏迷不醒的小两口捆好,这时盯着女子两眼放光:“就这么直接杀掉,怪可惜的。” 老太婆怒道:“不许在我屋里,脏!” “那我去厨房!”柱子嘿嘿一笑,要去搬动女子。 他才碰着腰带,外头就传来了咚咚咚三下。声音清晰,呼啸的风雪声也盖不过去。 有人敲门了。 柱子脸色微变,老太婆朝着后厨一呶嘴:“搬过去,快。” 看大汉将猎物搬去后厨,老太婆整了整鬓发,这才缓步走去院子开门。 外面站着一大一小,各牵大马一匹。 大的开口了:“老太太,能不能借住一宿?” 声音中正温醇,不是上年纪的。 老太婆略一犹豫。家里已经放倒两个了,还要再收么? 她还未拿定主意,十余丈外另一户人家开了门,里面有个中年妇人站出来,对着这两个旅客伸手招揽:“来我这,我家有空屋。” 眼看两个旅人转身要走,老太婆急了,院门大开:“进来吧。” 这两人身上穿着的大氅隐泛光泽,她听说能反光的好皮料不是獭皮就是黑狐皮,那可不是普通人穿着的破袄子能比!再看那两匹大马,油光水滑,拿去外头卖,每匹至少也能卖个一二十两。 这种好马宰了太可惜,卖掉买肉买粮,能吃两个冬天! 想到这里,老太婆满口生津,看向两个旅客的笑容越发真挚了。 客人没犹豫,牵马走了进来。老太婆给了对面的妇人一个恶狠狠的眼神,想跟她抢,呵! 妇人满面阴沉地缩了回去。这老虔婆占的位置好,从东边进村的客人往往先去她家借宿,别人羡慕得眼都红了。 老头子出来帮着卸马具。老太婆迎两个客人进屋,态度比起方才接待小夫妻不知要好上多少。 客人进门,脱了衣帽抖了雪花,老太婆就笑了:“哟,你们是父子吧?” 高个儿的男子年纪约莫在二十七、八,肩宽体阔,样貌周正有英气;小个子却是个十二、三岁左右的少年,长眉薄唇,眸子亮得惊人。 这话说出来,高个子眉头一皱:“莫胡说。有热水么?” 少年却向老太婆问:“怎么称呼?” “我姓花,村里都唤我作花婆子。”老太婆向边上的老头打了个眼色,后者掀开帘子,自去后厨倒水了。 “两位从哪里来啊?”花婆子笑眯眯打探二人背景。方才那对小夫妻说过,梅城遇到兵患,往这里逃难的人不少,她可要仔细甄别。 “北边儿。”高个子四下打量,皱了皱眉。 “怎么了?”从北边儿来啊,那就不是梅城的难民了,难怪看起来一身锦衣。 他鼻子翕动两下:“有味儿,是很淡的血味儿。” 花婆子吓了一跳,赶紧笑道:“哦,前几天腊八,刚杀过一口猪。”这小子鼻子好灵,宰杀都在后厨进行,他在这里怎么就能闻到了? 燕三郎看了看桌面:“刚刚还有客人?” 花婆子顺着他视线看去,心神一提。桌上放着两只木杯,是方才小夫妻所用。燕三郎两人上门太快,她没来得及收拾。 但她依旧镇定道:“走了,邻居过来串门儿。这大雪天哪里也去不得,只能说说话儿打发时间。” 这时老头子端着两杯水出来了,和花婆子对了一眼,后者立刻就看明白;水里加了药。 她这药是从一个游方郎中那里买来的,据说城里的大户夜不能寐,吃上一点立刻就能睡着。最难得的是它有些许甜味儿,并不像普通药粉那么酸苦,掺在食水里很容易就让别人中招。 少年收回目光,把背着的书箱置到四方桌上,打开箱盖,里面噌地跳出一只白猫,把老太婆又吓了一跳。 喔哟,这是遇上有钱人了。看这猫双色异瞳,浑身白雪般的毛发打理得一丝不苟,只要往门外雪地一放恐怕就找不着了,“小哥你这猫儿真漂亮。好养吗?”回头把这猫儿送给城里的小孙女儿,她一定喜欢。 燕三郎摇头:“特别不好养。” “不好养?”千岁冷笑,“那你别养,大把的人排队想养。” 在花婆子看来,这猫儿喵呜一声似在抗议,而后跳下桌子,沿着墙根溜边儿一路小跑,开始侦查室内环境。 高个子自然就是曲云河了。他端起木杯正要喝水,举到鼻子下忽然一顿,没了下文。 花婆子一直盯着两人动作,看见曲云河和燕三郎都不喝水,不免有些焦急。这孩子好收拾,但男人高壮,恐怕比方才那对夫妇更棘手得多。 就在这时,猫儿在厅内巡视完毕,转了个身就往堂后去了。 那条路直通厨房。 花婆子一个箭步接在猫前面,连嘘几声驱赶:“不能去!”再一抬头,两个客人都不错眼地看着她,想来是看见她超乎年龄的敏捷都吃了一惊。她唉呀一声:“后厨食物多,还没收拾妥当呢。” 燕三郎哦了一声,笑道:“别担心,我这猫儿很有教养,不会偷吃别人家东西。”对自家猫儿满地乱蹿,竟然全无所谓。 花婆子在心底骂这小子缺德没教养,不料猫咪动作着实灵活,她挡了几次,结果猫儿趁其不备,从她脚边的空隙直接钻了进去。 第368章 救吗? “哎哟!”不好!这死猫也不去院里,直接奔厨房去了!老太婆大呼,“回来!” 燕三郎终于站了起来:“抱歉,我家猫儿不太听话。”抬腿就要跟过去。 花婆子哪能让他走去厨房,给老头使了个眼色:“不用不用,你是客人,你坐着就好,我去逮猫!” “我的猫儿不让别人碰,还是我自己来吧。”燕三郎还是往里走。结果花婆子忙不迭伸手挡住,正要说话,却闻后头传来一声尖促的猫叫! 这叫声短促却尖厉,像是猫儿被踩到尾巴。 燕三郎一下子担心起来。千岁了得,但她附身的猫儿却只是个宠物,抵不过人力。 就在这时,他和曲云河都听见后厨里传来扑腾声,还有疑似咒骂的人声。 曲云河一下站了起来:“不是说,这里没有别人?” 花婆子语塞,正要想个理由搪塞,脚背上忽然有东西蹿过。 她怵然一惊,低头一看,却是猫儿又钻了回来,在自家主人腿边转来转去。 猫儿原本整齐的毛发有点凌乱,还有点儿脏灰。燕三郎松了口气,弯腰把它抱去桌上,清理一番:“让你再乱跑,吃亏了吧?” “本大小姐什么都吃,就不吃亏。”千岁横他一眼,“里面有四个人。两个大汉站着,一男一女倒地昏迷不醒,被五花大绑。我看灶上放着一把杀猪刀,还有一大锅水已经烧开。我一进去,那两个汉子就要伸手抓我。” 不待燕三郎开口,她又补充一句:“对了,后厨里血味儿太浓了,在那里被杀掉的东西肯定不在少数。怎样,作何感想?” 燕三郎和曲云河互视一眼。 黑店,并且还是吃人的黑店。 燕三郎从梁国走到红磨谷,行程逾千里,多数人一辈子也走不了那么远。可说到这种不仅谋财害命,甚至连人身都不放过的黑店,他还是头一遭儿遇上。 曲云河也不忙着收拾这两人,而是举杯啜了一口热水,问花婆子:“这村子平时做什么营生?” “种地,打渔。”花婆子叹了口气,“人少地贫,能糊口就不容易了。” 曲云河笑了:“这种天气里还能互相串门儿,邻里关系不错吧?” “那是。穷地方,再不互相帮衬点,那谁能活得下去?” 燕三郎把猫儿身上的灰尘掸干净了,忽然插一句嘴:“婆婆平时经常进城吗?” “腿脚不好,哪里走得动?”花婆子苦笑,“再说西南边正在打仗,城里可不太平。现在城里人都想往外跑,我进什么城呀?” “打仗?”曲云河接过话头,“谁和谁?” “据说是西边的卫国和南边的攸国,已经打了好几年仗。”花婆子默默计算药物生效的时间,倒是顺口答道,“卫国更厉害一点,把攸国人赶得往外跑。” 燕三郎抚着猫儿问她:“这里平时少有外人罢?” “嗯,我们这里一年到头也来不了几个外乡客。” 燕三郎环顾左右,白猫突然跳上搁板,绕着一面巴掌大的铜镜走了两圈,停下来揽镜自顾:“这面镜子,身价至少五两银子。” 镜子不错,又便携,一会儿拿走罢。哪个女人不需要一把好的化妆镜? “那就奇怪了。”燕三郎遂一指铜镜:“我看这面铜镜不像乡野所产。” 从他这角度刚好能看见搁板上放着一面云板形铜镜,虽然没有掐金嵌珠,可是制工格外精细,镜面打磨得光可鉴人,背面是葡萄纹仙鹤祥瑞图案。 花婆子答道:“那是我小孙女儿从前自城里带来赠我的。” 她脸上笑容不太挂得住了,这两人怎么还不倒下? “真是孝顺。”曲云河回头问燕三郎,“救吗?” “救。”燕三郎不假思索。 救什么?花婆子听不懂,但也觉出不好,后退一步正要开声喊人,燕三郎比她动作更快,踏前两步,将手里的杯底一下塞进她嘴里! 花婆子张口欲呼,这下子被堵得严严实实,只有喉底呜呜两声。边上老头子大惊,要冲来救人,曲云河伸手一把捏住他脖子,“咔嚓”一声折断。 老头当场气绝。曲云河也不会任他扑通一声掉到地上,顺手将整个人提起,放到椅子上去。 杀人不见血,但是干脆利落。 他出手,比燕三郎狠辣多了。 燕三郎也不由得多看他一眼。身为靖国女皇的近卫长,他杀起人来真是毫不含糊。 花婆子惊骇欲绝,待要反抗,被燕三郎一记手刀劈在后颈上,顿时晕了过去。 曲云河一掀布帘子,往后厨走去。 很快,那个方向就传来乒里乓啦的声响,还有半声惨叫。 燕三郎走进去时,见到地上和灶边倒着两个大汉,死相都不可描述。 除此之外,地上还躺着一对年轻男女,昏迷不醒,女子衣襟已经被解开一半。 燕三郎去院子里抓了两团白雪回来,对曲云河比划两下:“帮她系好。” 曲云河翻了个白眼:“你年纪小,就不能自己来?” 不能。 “不能。”白猫施施然走进来,咭咭笑道,“他不能碰到女人,否则要起疹子。” 曲云河惊讶得挑起眉毛。还有这种怪病?他不由得细看白猫,莫不与千岁大人有关?结果她不悦道:“这么看我做甚?又不是我惯出来的毛病!” 曲云河只得替女子理好衣物,燕三郎才将两个雪团直接摁到人家脸上。 寒冰扑面,冻人心髓。 这两人呀啊一声,被冻醒了。 他们的眼神先是迷茫,很快忆起方才遭遇,见到前头站着两人,不由得瑟缩成一团:“别杀我们!” “不想引来其他人,就小声点。”曲云河一句话就让他俩的音量降低。 此时两人也见到倒地不起的桩子和柱子,知道自己获救,千恩万谢。燕三郎这才替他们除了束缚,而后将花婆子提了过来,顺手布了个结界。 花婆子也被一团雪球打醒,一睁眼见到后厨中的场景立知不好,一开口就大叫饶命。 第369章 昌隆靖盛 这老太婆心眼儿可真不少。曲云河摇头:“声音传不出去,我保证你叫不来人。” 花婆子声音凄厉,音量又大,按理说在这样安静的雪村可以传出至少一、二里之远。可是她喊了几声,周围静悄悄地什么反应也没有。 看样子,其他村民不会来救她了,花婆子眼泪一下就溢出来了:“我错了,几位大爷莫杀我,给我一个改过的机会吧!” 年轻妻子壮着胆子上前,踹了她一脚:“为什么暗算我们!” 花婆子嗫嚅不敢言。 曲云河也不多费口舌,真接拉脱她一只胳膊。花婆子痛得大叫,冷汗淋漓。 燕三郎目光微动,这时就看出曲云河的手段。花婆子毕竟年纪大了,要是上刑太狠,她一翻白眼昏过去,又要教两人费事。 火候的把握很重要。 “下一次,我就把这只胳膊削下来做卤菜。”曲云河再一威胁,花婆子顿时就服软了,倒豆子一般全招了。 原本青岩村和其他小村落也没什么不同,与世隔绝、安守清贫。这里的土地贫瘠,种出来的粮食只能勉强裹腹,是以村子的规模一直就无法扩大。 四年前,有一旅人到村中借宿,睡了半个晚上就发起高烧,昏迷两天后死掉了。村人好心安葬他时,居然从这人的随身行囊里发现了一片小金叶,百两碎银子。 人死了,钱就成了无主之物。青岩村平空得了一笔横财,赶紧去集市换回粮食牛羊,百来号人过了个不愁吃喝、不愁冷暖的冬天。 这种日子太安逸了。 从那以后,村里人的心思就活络开了。以前辛辛苦苦劳作,换来的只是食不裹腹,甚至孩子未成年就夭折;相比之下,打劫来钱多快啊? 不过青岩村地处偏僻,外来客很少。他们一年到头也等不来几个人。退一步来说,就算有外乡客上门,多半也是穷光蛋,浑身上下刮不出两个铜板。 前年大旱,桩子兄弟家里实在没有余粮,于是将目光盯向了刚刚被杀掉的一个外乡人。 和他们交好的花婆子夫妇经历天人交战,终于也忍不住,伸出了手…… 从那以后,青岩村就变成了一个吃人的陷阱。 也合该他们运气好,从前年以来,进村的外乡人突然大增。平时一年也等不来两、三个,去年以来至少有七八十人路过隐龙湖前来借宿,有的还是拖家带口。 听到这里,燕三郎就问:“为什么?” “躲避战乱哪。”花婆子话刚说完,年轻的丈夫就接口道,“我们从梅城逃出,本想去埠头乘船逃离,哪知走到湖边才知道,埠头早就被洪水冲垮了。我们只能绕着湖往北走,结果就、就走到这里来了。” 燕三郎和千岁互视一眼。 隐龙湖横跨千里,但形状狭长,才得了这个名字,其中最狭窄的部分是可以乘船渡过的,这也是许多难民首先会选择的逃亡路线。 花婆子小声道:“去年暴雨过后,埠头就坏了,但到处都忙着打仗,没人修理,也不走船了。” 所以走到湖边的人们想要逃出境外,只能顺着湖往北走,这就很大概率会经过座落在大湖最东侧的青岩村。 曲云河森然道:“你们吃了七八十人?” “没、没有那么多。”花婆子赶紧摆手,用完好的那一只,“结伴上门的人数多了,我们不会动手。” 千岁轻嗤一声:“狡猾。” 面对人数众多的情况,青岩村人宁可不放过不杀,也绝不敢走漏吃人越货的秘密。 千辛万苦来到这里的难民做梦也想不到,他们躲得了兵灾,却逃不过人患,最后居然在这看似纯朴的小村子里丢了性命,沉作隐龙湖里的白骨。 白猫突然溜到厨角的一个篮子边上,伸爪翻动,一边对燕三郎喵喵叫。花婆子将篮子丢在这里,也不见得重视,但千岁有了发现。 “有东西?”燕三郎走了过来,见白猫从里面叼出一枚黑黝黝的指环。 他一伸手,猫儿就把指环放到他掌心。 燕三郎抚了抚猫脑袋,才将这东西掂了两下。 铁铸的,有点儿份量,拿在手里像个顶针。 这一幕,看得立在边上的曲云河眼皮跳个不停。 不过当事人毫无自觉,燕三郎拿起指环对着光源仔细端详:“戒身有字。” 戒指样式简洁,基本上就是个铁环,但表面上镌有小字,还隐现一抹朱红。 笔划比发丝还细,连燕三郎的眼力都看不清字迹,也不知千岁是怎么发现它的。 燕三郎左顾右盼,而后将戒指按到了炉灰里,再拿着它去灰墙上碾了一圈。 戒圈上的字,于是印到了墙面上: 昌隆靖盛。 这四字还有边框,配以花纹。 曲云河豁然站起,指着戒指道:“这是哪来的?” 他面色肃然,连站在一边的小夫妻都觉出他的凝重,花婆子更是小心翼翼:“两年前,有两人到我家过夜,留下来的。” “什么人,多大年纪?” “我不知道他们身份。”花婆子苦笑,“年纪就和你们差不多,也是一个男人带一个少年,都是浑身带伤。那男人对少年很是恭敬,有水有食都让他先吃。但我问过了,他们后头没人跟着。” 曲云河凝目:“身后怎么处理?” 花婆子也听出不妙,却还得硬着头皮往隐龙湖的方向一指:“倒了。” 倒进湖里,那就是找不着了。 曲云河正要开声,院门突然被敲响,笃笃笃,紧接着有个男人唤道:“花婆子,花婆子!” 花婆子大喜,放声大呼:“救命,快进来救我!” 可是门外人恍若未闻,依旧咣咣敲门。 花婆子立刻想起这两人先前所说的,别人听不见她的呼喊,但她不气馁:“放了我,你们才能安全离开。” 她大声道:“你们走出我家一步,就会、就会被围攻。”外头的敲门声让她越想越有底气,声音也宏亮了。 年轻妻子啐她一口:“天理昭彰,你们不得好死!” 顶点 第370章 天香 花婆子不理,只对燕三郎两人挤出笑脸:“附近的乡镇都乱成一团,自身难保了,压根儿管不到这里来。再说又不独是我家吃人,这村里家家户户都……乡里县里的官老爷就算要治罪,也不可能同时责罚这么多人嘛。” “您看,县里都不管,两位何必找小老太婆的麻烦哪?”她再次乞求,“放开我吧,我一定送几位顺利走出青岩村!我若是死了,村里人也不会放过你们!” 这一大一小就算再厉害,也不可能同时对抗村里所有人。她目光闪动,说到最后一句就转成了威胁。 燕三郎侧头望着她:“原来你还知道法不责众?” 花婆子赶紧点头,就听见他的下一句:“还好,我不是法。”然后颈上一凉。 燕三郎垂手,一溜儿血珠子从剑尖滑落在地。 他杀人面不改色,小夫妻起先骇了一跳,接着就求他们带自己离开。这一大一小越是猛恶,自己活着离开这个村子的几率也就越大。 这时敲门声越来越响,夹杂着几声嘀咕:“没人应,该不会出事了吧?” “花婆子贪心,抢的人太多了!四个,嘿,他两口子怎么应付得来?” “里头好像不妙。”外头的人得不着回应,连声催道,“砸进去,快快,别让人跑了!” 老太婆家一连接纳了四个外来客,村里其他人眼红也好、担心也罢,总要来探个究竟。 花婆子说得不错,共同的恶行让村民变得空前团结,他们不会容许活口溜出去,泄露了整个村子的秘密。 农家的木门不结实,经不起斧头两下就被劈开。 村人冲进来,恰见燕三郎两人自后厨走出,都是一怔,当前拿斧子的大声问道:“花婆子呢?” 曲云河一偏头问燕三郎:“杀?” 其实他问的是千岁的意思,但她一向都让燕三郎自己拿主意。 燕三郎面色沉静,怨木剑从袖子里滑了出来,没有寒光闪动,只有黯沉的隐忍: “嗯。” 这里无人不可杀。 …… 天亮了,雪也停了。 燕三郎和曲云河还牵起自己的大马,另有一匹驽马由小夫妻共乘,在村口分道扬镳。 年轻的丈夫感激涕零:“多谢两位救命之恩,我们要往北边越境,希望定居到句遥国内的淆城。如有机会,郑则恺一定报答!” 他们离开之后,燕三郎才回头看了青岩村一眼。 这里曾发生过的一切都被大雪粉饰,白茫茫一片,看起来真干净。 燕三郎原本要走,想了想又返身走进花婆子屋里,翻出一个小巧的黄铜手炉,再加两块别家搜来的银丝炭,小心放进书箱里。 这是给白猫取暖用的。冬日赶路,她总是抱怨太冷了。 果然炉子一放进去,猫儿就给了它最热情的拥抱,连四肢带肚皮都紧紧贴住。 啊,她的暖炉—— “舒服么?”他挠了挠猫脖子。 猫儿白他一眼:“快合盖子,热气都要跑掉了!” 有了暖炉,谁还理他? 燕三郎合上书箱重新背起,这才牵着马往外走。曲云河冲他一竖大拇指:“这马p拍得好。”同行许多天,曲云河对燕三郎的过往也有些许了解,再见到他与千岁的日常,大致明白了高傲的千岁大人为什么会屈就一个藉藉无名的少年。 这小子对猫的爱护,实是无微不至。 雪太深,马儿走在山路上也吃力,要等到平地官道才能放蹄疾奔。燕三郎无意中低头,发现自己下摆沾着一点血渍,不由得皱眉,再看曲云河,浑身上下干干净净。 还是他自己的火候不到家。 曲云河注意到他的举动:“既是千岁大人亲自教导,你的修为进展应该更快才是。”他牵着自己的马悠悠道,“能入得千岁大人法眼的,哪个不是天纵奇才?” 燕三郎目光微闪。天纵奇才?他好像不是。并且千岁最多只是偶尔提点,更多时候放任他在修行路上自行摸索。 不过他也不反驳,只问曲云河:“从前有很多人求她指点?” “那倒不是。知道千岁大人的存在,这样的人原就不多。” “这枚戒指是什么来历?”燕三郎手一伸,掌心躺着那枚黑指环。 曲云河看见指环的神情,分明是识货的。再说那东西原本落在角落毫不起眼,和其他死难者的遗物混于一处,是千岁将它拣了出来。 “就是一枚指环,可作顶针之用。”曲云河也盯着它,老半天才答道,“靖国女王年幼时顽皮,先皇特赐一枚戒指,让她收心收性。” 好好做女红的意思么?燕三郎奇道:“在这等穷乡僻壤,也能遇见靖国旧物?” “靖国灭亡后,宫里宫外的东西流向民间,有些落入寻常百姓家,这奇怪么?”白猫懒洋洋打了个呵欠,“那枚指环是用天香铁做成的。二百年前有天外陨铁落入靖国地界,地方以之上贡,靖王宫拿来做了些器物,其中就有这枚天香指环。它不用熏制就有天然特殊的香气,别人想仿都仿不来。” 原来是人间孤本。燕三郎取戒指凑近,终于嗅到一点似有似无的香气,比花香还要飘渺。难怪它能吸引猫儿靠近。 想来花婆子夫妇年纪都大了,嗅觉远不如从前灵敏,既闻不到铁戒的香气,又觉它造型寻常,换不了什么钱,这才随手丢去一边。 他向曲云河扬了扬戒指:“给你留作纪念?”这人不是最尊崇女皇么? “这是你的战利品,理应归你所有。”曲云河摇头,当然他也看见白猫正不错眼地盯着自己,“这百来年间,戒指也不知换了多少任主人,我拿走它也没有多少纪念意义了。”他轻叹一声物是人非,“也不知那对被吃掉的主仆是什么来历。” “不论什么来历,现在都只是隐龙湖畔两具白骨。”燕三郎摇了摇头,“世间之大,无奇不有。” 曲云河呵呵两声,把话题岔开,“从前北边有个强国称作骁国,南征北战常打胜仗,战略纵深极广,动辄就离开国土,去三四百里之外作战。” 第371章 难度提升 燕三郎“嗯”了一声,不知他提起此事何意。 曲云河见他神情,就知道他不能体会:“你可知道什么是战略纵深?”在他想来,身在民间的十三岁的少年能通晓懂多少军事知识? 不料燕三郎答道:“即是可做战术调整、提供战略缓冲的空间。” 曲云河一愕:“千岁大人对你可真是用心了。” 千岁的声音悠悠从书箱里传来:“那可不是?” 燕三郎默然。 其实又不关千岁什么事,他看的杂书太多,连容生讲解古代战争也偶有提及,他出言细问过夫子罢了。 “你既知战略纵深,就该知道一支大军动不动横跨数百里作战,是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曲云河自己带过兵、打过仗,深谙其中利害,“有道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不说万里赴戎机,就是赶路三百里打仗,要消耗的粮草都是个惊人数字。” 粮草怎么运输?还不得动用后勤人马。人吃的粮、马吃的草,从后方运到前线,后勤队伍自己就要吃掉一大半以上,更不用提中间遇上天灾,遇上敌人的伏击等等问题。 后勤的运输和调度能力,很大程度上制约了一支队伍的机动性。 战线拖得越长,这难度呈几何增长。 “在骁国之后,鲜有国家能够这样长距离作战了。” 这句话才引起燕三郎的注意:“为何?” “骁国驱使俘虏行军,既作奴仆,又充口粮。”曲云河吁出一口气,“这样,他们就节省了大量粮食运输。” 若有第四个人跟在边上,保准要听得毛骨悚然。但曲云河根本未从少年脸上看见一丝异样。 燕三郎问他:“你说‘从前’,这国家现已不在了吧?” “早不在了。”曲云河耸了耸肩,“早在靖国之前就消失不见。” 少年目光微闪:“看来,就算是这样打仗也救不了它自己。” 一个国家灭亡的原因,哪有那么简单?曲云河张了张嘴想反驳,突然发现不知从何辩起。 千岁的声音响起,带着窃笑:“无言以对了吧?”也该有人体会一下子她面对燕三郎的痛苦了。 “……是。” ¥¥¥¥¥ 靖国旧宫在西南边儿。 燕三郎和曲云河越往那里走,一路上所见就越是触目惊心。 从前梁国内乱,也是民不聊生,但他从黟城逃往云城的路线并未被战火波及,望见的仍是人们安居乐业的情景。 可是走到这里,他才真正明白什么是战争。 靖国覆亡后,国土分裂为五个小国,又经过许多年来的发展、吞并、倾轧,昔日靖国的国土被西边的卫国、南边的攸国和东边的苔原部族分割。 卫国立国很早,与靖国并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者灭亡之后,它借机吞并旧邻的土地,前后用了二十年,终于灭掉几个小势力,并在靖国西部的土地上站稳了脚跟。 但它还不知足,如今正在向东、向南扩张。 卫、攸之间的战争,已经持续了两年之久。硝烟所过处,山河糜烂、百姓流离。先前燕三郎在青岩村救下的郑氏夫妻,就是因为居住的梅城遭遇兵祸才往北逃难。 不久之后,燕三郎也经过梅城,亲眼见到大战过后的城市。 梅城原为攸国所有,面对入侵拒不投降,因此城破之后遭到血洗。无论白天黑夜,城外的乱葬岗都很热闹,城里反倒是饿殍遍地。 越往西南走,这样的情景越常出现,尤有过之。燕三郎和曲云河的旅行也越发小心了,有意避开两边的军队。在这样的乱世当中,即便是异士正面撞上大军也要吃大亏不可。 青岩村之后,他们至少又出手三次。也多亏燕三郎与曲云河同行,这人长得高壮,看起来就不好惹,否则一个小少年独自带一只白猫上路,遇上的麻烦至少要再多出两倍不止。 不过走了那么久,两人至少弄明白了一件事: 靖国王宫不好进啊。 靖国虽已不在,但它的都城相当富庶,并且在战争中依旧保存完好。卫国占领靖国故地之后也相中这里,力排众议迁都于此,并且卫王下令将靖国旧宫修葺完毕,改名天耀宫,自己堂而皇之搬了过去! 燕三郎听到这个消息,当即倒抽一口凉气:“你还去么?” 原来等待他们的不是一座废都,而是守卫森严的王城!难怪木铃铛把任务分作两截,看来难度都在后头了。 曲云河毫不犹豫: “去。” 莫说靖国王宫只是被卫王据为己有,就算那里成了刀山火海,他也坚定不移。 这下千岁也没有好脸色了:“站在宫外远远凭吊一番不行么?” 曲云河不吱声,以沉默表达了否定。 千岁无可奈何:“那走吧。”最后还得让这家伙满愿而归,否则木铃铛的任务就完不成。 她怎么就不能这样任性呢,真是的! 这时两人一猫爬上了半坡,燕三郎指着前头的隘口:“翻过山再往前,就要进入卫国地界了。”顿了顿,“由此往南十里,据说就是两军交战的前线。” 前方就是娑罗城,原为攸国领土,前不久才被卫国打下来。到了这里,就离两国交战的前线不远了。 燕三郎行万里路,走到这里也下意识轻吸一口气。世间最可怕的人祸,离他们不足十里。 曲云河即道:“想来卫国的边境不是那么好进的,我们还得用些手段。” “手段?” “这里离前线太近,想来边境查得很严。”曲云河有行军打仗的经验,这时就给他解说,“就算我们能跨过边界,卫人在自己的地盘上必定也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严查细作。我们若是就这样两手空空进去,恐怕……” 恐怕混不了多久就会被当作细作围堵。燕三郎懂了:“要弄个凭证?”的确,在两军交战的前线、后方,都混有无数细作刺探军情,不得不查也不得不防。 千岁不当一回事儿:“那有何难?这是进城的必经之路,看谁不顺眼,打晕了抢过来凭证就是。” “不止打晕。”曲云河点头,“必须灭口,以免后患。” 第372章 又胖了 这两个是臭味相投啊,燕三郎嘴角一扯。这时白猫忽然动了动鼻子:“风里有血味儿……是人血,附近出事了。”她喜孜孜道,“这真是瞌睡了就有人来送枕头啊。” 从谷底吹上来的风中,夹带着一丝异味,瞒不过她灵敏的嗅觉。 曲云河立刻道:“最好这底下就有卫人。” 白猫跳出书箱,小步快跑,去前方打探了。她在书箱里睡了一觉,正是精神抖擞的时候,下去走几步消消食儿。 燕三郎不急不徐,牵马转向。 过不多时,草叶簌响,白猫蹿了出来,还顺便晃了晃尾巴,欢欢喜喜道:“大型人仰马翻现场,人都死得差不多了,不需要我们动手。” 燕三郎嗯了一声,加快了行进速度,曲云河却忍不住多看白猫两眼。这真是他印象里那个高冷的千岁大人? 正如千岁所说,谷底一片狼藉,人、马、车,横七竖八,都是无声无息。 死者有男有女,溅在草木上的血珠兀自滴落。 燕三郎随意翻看了几具尸首上的伤口:“凶手下刀精准利落,都斩在要害上,不浪费气力,显见得是好手,并且人数不少。”造成创伤的武器都不同,有斧、刀、剑,显然截杀队伍很强力。 曲云河在一人身上搜了几下,搜出一个竹牌看了两眼,大喜:“是卫人。” 燕三郎凑过去一看,这是个三指宽的牌子,上面写着姓名、性别、年龄、籍贯。最重要的是,还有从娑罗城往缅口县的备注,底下盖一个朱红印。 “这印章还有个名头,唤作‘一言为定’,如果上面字迹有削改,这印章就会变色。”曲云河笑道,“这伎俩有些年头了,当年靖国也是这样用在路引上。” 也就是说,印章的作用是保证路引,即是这牌上的字迹不被篡改。燕三郎接过来看了两眼:“这牌子可以伪造么?” “但凡是凭证,没有不可伪造的,只看难度有多大。”千岁正在到处查看,“呃,好像有个麻烦。” “怎么了?” “死者里面,没有跟你年龄相仿的,就连个十五六岁的都没有。”咚地一下,白猫跳到一辆翻倾的马车上,“他们的路引,你用不了。” 咦,听声音,这具猫身又重了,看来最近没少胖啊。上回燕三郎斩钉截铁告诉她,猫儿至少有七斤重了。 七斤!真是烦恼啊。 年纪不符,过关时恐怕会遇上麻烦。曲云河好办,偏偏燕三郎怎么看也不像个成年人。 恰在这时,她脚下传来微弱的呼声:“救、救我!” 咦,还有活口?白猫一下跳到燕三郎身边。 救不救呢?燕三郎伸手按在车辕上,微一沉吟,才将它翻了过来。 车底下躺着一个中年汉子,襟口血渍斑斑,有气无力地咳了几声,声气中带着血雾,好像连肺也要咳破。 他自己也知道这样下去只有死路一条,拼尽全力道:“救我、路引……重谢。” 路引?曲云河立刻问他:“你能替我们办好路引子?” 这人进气少出气多,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只得微微点了一下头。 燕三郎二话不说:“救人。” 说起来这人运气不错,马车翻倾时刚好把他压在下头,满地货物滚落下来,将他盖得严严实实。敌人未见他的踪影,也就没想着过来补刀,否则以他们出手的凶悍,不会留他活口。 不过燕三郎也检查出他肚上被贯穿一个大洞,脾脏破裂,最严重的伤是两根肋骨折断,有一截倒扎入心脉造成休克,声息全无,和死人也相差无几。 这大概是他方才可以瞒过凶手和千岁耳目的缘故。 后来猫儿跳到马车上,以自身体重将他惊醒了,否则他大概就直接昏迷至死,也不须别人来补刀。 当下燕三郎喂他吃了一颗怨木剑出产的血珠,以旺其命灶,然后有伤治伤,连胸骨也给接好了固定住,这才问他:“你答应我们的事呢?” 这人已经缓过气来,脸色虽然白得不像活人,但短时间内至少是不会挂了。等再吞下曲云河递来的丹药,他气息都均匀不少。 这片山谷离娑罗城还有一段距离,对方要是将他扔在这里不闻不问,或许在下一批救援到达之前他就先进了狼腹。因此他也没有耽误,很干脆道:“几位不是卫人吧?” 他先前就听见只言片语了,燕三郎摇头:“不是,我们要进卫国办事。” “我也不是卫人。”这人说着,艰难取出一面竹牌递来,“卫国现在不许外国人进出。如是偷潜进去,发现一个就下狱一个。” 燕三郎接过,见到上面写的名字是“吕咸”,籍贯是“拄坡”:“这地方不在卫国么?” 吕咸咽了下口水:“拄坡是卫地,距此往西二十七里。但我这块路引,是假的。” 燕三郎目光微凝。白猫舐了下爪子:“这人挺聪明的,怕我们事后灭口,赶紧把自己的秘密先抖出来。” 燕三郎如果知道吕咸也不是卫国人,杀掉他的可能性就会大大降低。 “伪造的?”曲云河笑了,“这手艺当真不赖。说来听听。” “我原是青勒国人,卫国灭青勒之后,我就往南逃,没想到过不了两年,这里也沦陷了。”吕咸苦笑一声,“我不想留在卫地,就找人伪造了路引,随众出城往北,没想到攸国游骑穷追不舍,把人都杀光了。” 说到这里,他喘了口气:“方才我听几位想借别人的路引一用。这个,恐怕是行不通。” “为何?” “现在战事吃紧,卫国不让平民外逃,每开出一份路引都要写清出发地、目的地。持路引的人如果偏离路线,立刻被抓。”他伸手向四下里一指,“就算拿到这些人的路引,你们也只能在娑罗城活动,不能去卫国其他地方。” 路引上的字迹,在盖了印之后是不能修改的。 “尤其在将军遇害之后,卫人在方圆百里之内追缉凶手,到处都会严加管制。” 第373章 撒谎 这可是条大消息。燕三郎和猫儿互视一眼:“谁遇害来着?” “原在最前线领军作战的钱定大将军,好好儿地突然就暴毙了,官方说他积劳成疾,但民间都在传言,他是被攸人杀掉,凶手至今未被抓到哩。” “后来呢?” “钱将军死了,攸人趁机把战线往西推回四十里,现在娑罗城都快变成前线了。”要不他怎么出逃? 那么,燕三郎等人的问题只有一个了:“上哪里能做出路引?” “娑罗城。”吕咸歇了一会儿,才能接着道,“求你们送我回娑罗城,我带你们去找门路!” “成交。”燕三郎也很痛快。 曲云河看向他:“我在这里拣个路引就能进娑罗城,你怎么办?”燕三郎年纪小,这里的死者没有年龄与他相当的,他用什么法子能混进城里? “不必担心,我有这个。”燕三郎早有腹案,自怀里掏出遁地符,在他面前一晃:“城里汇合吧。” ¥¥¥¥¥ 娑罗城门守卫森严,比平时更要增派三组城卫。 吕咸负伤,被曲云河搀扶回去,首先向城卫报备了路上的截杀案。后者命令他在最近的驿馆入住,并请大夫前来验治伤口。 又过两、三个时辰,娑罗城派出的人手勘验了截杀现场回来,核实吕咸所言无误,遂不再看管二人。不过这时天色已黑,娑罗城执行宵禁,平民入夜后都不得外出走动,因此他和曲云河两人并没有离开驿馆,而是倒头睡大觉。 曲云河花钱要了一间上房,只有两张客床。 待到夜深人静,吕咸熟睡方酣,紧闭的木窗上突然传来轻微的剥啄之声。 曲云河睁眼翻身,悄悄打开窗户。 燕三郎带着一身寒气翻了进来,身后背着箱子,身边跟着红衣女郎。 这家驿馆,就是双方约定的见面地点。 见吕咸熟睡,千岁指尖飘出一缕红烟,从他七窍钻了进去。这人动了动鼻子,从侧躺改成了平睡,酣声减小。 另外两人知道,她在施展摄魂之术了。 果然千岁和声问这人:“你给那两人指的地方,真能做出路引?” 这是施用摄魂术的一个诀窍。她不说“我们”,而改用“他们”,吕咸潜意识就不觉得自己在与目标对话,警惕性会进一步降低。 吕咸迷迷糊糊:“能。” “你真对他们放心,愿意帮助他们?” 半梦半醒间,吕咸卸下了心房:“不,不是。分不清是敌是友,不放心。但我若没有价值,他们会扔我在山里等死,不会救我。” 听见这话,燕三郎和曲云河互视一眼。果然,路边随便救回来的未必是好人。 “那你准备怎么办?” “引荐,但是信物上动手脚。”吕咸吧嗒两下嘴,“信物上的暗号不对,鸢大人一定会发觉,然后拿下这两人审问。” 曲云河从怀里掏出一物,递给千岁。 她只看一眼,就拿过来塞进吕咸手里,声音温柔得可以滴出水来:“如果你是真心引荐,会怎么做?” “这样、再这样……” 吕咸睁眼,但是双目无神,很听话地示范给她看。 千岁笑了,原来还有这种门道。多亏他们留了个心眼儿,也多亏小三儿留意到这家伙重伤求救时还是条理分明,又知重点主次。一般平民遇袭遇伤,都是惊惶失措,哪能像他那么冷静? 那么,只剩几个小问题:“你不是青勒人吧?” “不是。”吕咸把下午说出去的话又推翻了,“我是攸国人。” 攸国正与卫国交战。 “谁伏击了你们?” “攸国游骑。”吕咸小声道,“队里藏着个卫国的官儿,被他们找出来杀了。但他们也不慎露脸,只能把其他人也灭口。我还没来得及表露身份就被马车撞晕过去。” 原来是大水冲倒龙王庙。 千岁笑了:“原来我们还得找攸国奸细做路引,这下子好玩了。” 燕三郎看不出好玩的地方在哪,身为过路客,他一点儿也不想掉进两国交战的漩涡。 千岁瞧见他的脸色,不由得轻哼:“你到底是十二岁,还是六十二岁了,怎么半点也不好奇,半点也不爱冒险?” 燕三郎淡淡道:“爱冒险的,都死在黟城了。” 千岁低哼一声,重化为红烟钻进木铃铛里去了。 曲云河将铺位让给燕三郎,再把吕咸拎到地上去,自己占了他的位置。横竖这家伙中了千岁的神通,要昏迷个两三天才能醒来。就算大夫来看,也只会说他是重伤过后沉睡养神。 燕三郎合衣而卧,很快入睡。 这一晚,连梦都没一个。 ¥¥¥¥¥ 不久,东方泛白。 曲云河揉着惺忪睡眼出了门,先去集里一口气干掉三碗热气腾腾的胡辣汤,再配上厚厚一摞瓤子饼。 店里刚烙好的一整炉饼,几乎都给了他。 饼的味道不太好,但曲云河依旧吃得半点不剩,这才慢吞吞站起来交钱走人。 这个城池原是攸国领地,前不久才被卫人打下来。他走在街道,还能看见墙根顽的黑渍。他一看就能看出,那是干涸的血迹。 许多商钱和住宅的大门上,还留着刀斧砍凿过的痕迹;一路走来有好几栋屋舍都坏了,仍在维修,并有两套宅子被烧得只剩几条大梁,荒弃路边,想来主人也一同没了。 显然,当初的娑罗城保卫战打得很激烈,甚至在城破以后还进入了巷战阶段,攸国军民并没有投降。 可惜,他们最终无力回天,娑罗城被卫国收入囊中。至于当初顽抗到底的人是什么下场,曲云河不须去想都知道。 他带兵打过仗,知道战争虽然残酷,可是战败者最悲惨不过。 娑罗城的治安果然如他料想的那般森严,每隔不到一刻钟都会遇见成队巡卫。而娑罗城的居民望向他们的眼神,不是麻木和畏惧,就是隐忍和憎恨。 毕竟,这此巡卫前不久还对他们挥起屠刀。 曲云河并不挑人少的地方走。 娑罗城离前线太近,这里实行严格管制,从物资到人员,都在卫国大军的眼皮底下。 日上三竿,他施施然走进一处名为“香水堂”的混堂。 第374章 没人做得了 一秒记住,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 所谓混堂,即是澡堂子。 官方能限制人们出城,但不能限制居民洗澡。 此时城里百业凋蔽,全城的澡堂也只剩下两家而已。他进去的这家,门楼进去就是男人们混洗的大池,热气蒸腾,连人脸都看不清楚,角落里还坐着搓澡工。 曲云河很快顺廊走去后面的围院。 后头就是单独的浴池,以屏风隔开,供客商们使用。 他迳直走去最里头的浴池,看到少年坐在热水里闭目养神,一脸惬意。燕三郎不能随意进出驿馆,不能跟随曲云河在大街上行走,所以直接遁地到了这儿。 大家都是光溜溜地,这种地方突然多出一个人或者少掉一个人,并没有谁会在意。 书箱子放在池沿,就搁在燕三郎的右手边,静悄悄地。 曲云河还未走近,燕三郎就睁开了眼。 这小家伙的耳力似乎越来越好了。当然曲云河没忘了可能有个耳力更好的在场,张口无声问道:“千岁大人呢?” 燕三郎看口型也看懂了,伸手向着书箱一指,又笑了笑。 千岁大人郁闷透了。燕三郎选这个地方钻地而出的确不引人注目,然而不穿衣服的大老爷们儿到处晃,她可不想长针眼,只得缩在书箱里闭眼,连神念都不敢外扩。 没有混堂是开放给女人的,真不公平! 所以她也没看到,燕小三这个笑容有多灿烂。 曲云河来了,燕三郎也跳出池子,擦干穿衣:“正午了,时间刚好。” 他们本就约好,此时此地会面。 再往里走,就是一处偏院。看着空旷,可他们一旦走近就有两个赤膊大汉站出来伸手阻拦:“闲人免进。” 曲云河低声道:“咸鱼举荐的,做路引子。”说着递过去一枚铜钱,铜钱上绑着一条红线一条黑线,用绳结打成一股。 所谓咸鱼,指的就是吕咸。暗语和物证都出具,大汉这才让开:“上去吧。” 混堂后边儿的楼房不起眼,这里水汽又大,墙皮发霉,连二楼的楼板都长上了苔藓。原本这里也只是账房和杂工们工作的地方。曲云河和燕三郎走过廊道又上楼梯,一路上居然遇到好几个女人。 混堂外围一直有女人做些杂工,却不是干那种勾当的。 到了二楼梯口,又有人上来问,再对过一次暗号,才带他们走进一间小屋。 这屋子在小楼最高处,光线最佳,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混堂。当然了,浴区在室内,谁也看不到。 里面坐着一个文士,目光在曲燕两人身上一转:“你们不是卫人?” “不是。”曲云河摇头,“我们从句遥国来。” “哦,要办什么事?” 要办什么事,跟他们有半个铜板的关系么?但是曲云河记得他们身份,就算心里吐槽,脸上也没有不耐烦:“寻一故旧。” “你们想去哪里?不同地方的路引子,收价不同。” “要去靖……”曲云河说到这里,忽然改口,“要去卫国都城盛邑。” “盛邑?”这人本要提笔记录,闻言都是一怔,“去盛邑的路引子?那做不了。” 曲云河眉头一挑:“为何?” “材料不足,并且工艺难度太大。” “不同的路引子,工艺竟然不一样么?”路引子可是开给普通平民用的,哪有人会设计复杂?这两人莫不是在诓他? 文士也听出他不信,轻哼一声:“事实如此,你不信也罢。” 曲云河笑了:“不就是价格问题么?放心,我们有钱。”但这些攸国细作要是把他们当作待宰的肥羊,可别怪他不客气。“当然,你做不来就直说,我俩转头就走,也不用浪费时间再猜谜。” 文士一下站起,脸色不悦:“你知道什么,就敢胡言乱语!我这里没法做,全娑罗城也没别人能做出路引给你!” 曲云河眯起眼,笑意更浓:“这是威胁?” 知道对方是攸国人,他反而更有把握了。大不了闹将起来,这些家伙心怀鬼胎,绝不敢引来左邻右舍的关注。 果然他声音才吊起来,外头就有人匆匆走进,低声道:“何事喧哗?” 文士忿忿不平:“东东家!这人来挑事儿!” 外头走进来几人,为首那位东家居然是个美人,柳眉杏眼,云鬓细腰,最多是二十岁出头。 看她下巴尖尖,唇形小巧,着一件窄袖齐膝青裙,玲珑又俐落。 “东家,咸鱼介绍这两人来做路引。”领路的大汉禀了一句,回头又对文士怒道,“卫……大军快到了,外头街道都已经肃清,你怎敢大声嚷嚷!” 文士低头,呐呐不言。他们所处位置,离街心很近,要是这两人大喊大叫,街上的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此时此地争吵,尤其不合适。 曲云河却已经偏转了火力,对这女子道:“你是东家?” “姑且这么唤我吧。”女东家笑了笑,“东家正主儿有事外出,由我暂代这些事宜。”说罢看了文士一眼,“胡叔是个耿直人,得罪之处,两位莫怪。” 文士脸上露出愧疚之色。女东家不宜露面,要不是他性子太爆,这两人本不该见到她才是。 此时女东家下巴朝着燕三郎一呶:“你身后背了什么?”这些麻烦原本不该她出面摆平,可是香水堂的东家今儿碰巧不在,官兵又快从街边走过,这几人要是闹起来,必会引发不必要的关注。 小少年背着的书箱还挺显眼的。 燕三郎慢慢放下书箱,手按在箱盖上,身后的大汉随即上前一步。少年不想引起误会,摆了摆手,动作放得更慢了。 箱子打开,里面冒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猫?”女东家语气有两分惊奇,大概从未有人到她这里来还随身带个宠物。 猫儿跟她对视一眼,也不怯场,依旧老神在在蹲于箱中,只睁着琉璃般的水眸四下打量。 见她只是无害的猫咪,这位女东家将话题扯了回来:“吕咸怎么了?” 军情速递线 今日起本章说恢复发言,整个国庆好寂静,水云想听到你们的声音;另外书评区也解开了,请多多发言冲取每日福利吧,水云也和你们一起冲^_^ 第375章 攒金粉 “昨日出城被打伤了。”曲云河遂将吕咸的遭遇说了一遍,但不提自己是他救命恩人。 女东家听完,指尖在窗棂上敲了两下“你们要去盛邑?胡叔说得无错,那路引做不了。” 典云河眉头一皱“吕咸说,你这里的手艺最好,与真件几无区别。” “这与手艺好坏无关。”女东家走了两步,“盛邑绝不允许外地平民和寻常商人进入。这个时候还能进出都城的,都不是普通人。” “盛邑对外封锁?” “钱定死讯传回都城,卫国风声鹤唳,严查细作。盛邑作为都城,当然是戒备最森严之处。”女东家打量着眼前两人,“往都城的路引与别处不同,不可能开给普通人。你俩就这样前往都城,看起来无权也无势,走不出十里就会被抓起。” 燕三郎目光微闪“这个问题,我们自己解决。” 卫国这样主权强大的国家,与句遥、千食国都不同,王廷与军队都强而有力,又逢战争时期,对地方、百姓的管控,无论是力道还是手段都很突出。 “不仅是多找些人撑门面的事儿。”他年纪小,眉目又清秀,女东家对他的语气下意识和缓,“即便是卫人也不能往都城去,除非是军队、军资的正常调动,又或者有地方、王廷大员身份。后者,你们是做不起的,唯有冒充武备商人才能行进都城。” 燕三郎抚了抚猫脑袋。这位东家说得不错,他们冒充不了前往都城的地方大官。 地方官员同样不能随意进都,首先要有卫王廷的一纸调令,其次他们总不会是单枪匹马过去,还要随身带上许多侍从、护卫和各色人等。燕三郎上哪里去弄这么多随从,还得个个都是卫人身份? 此道不通也。“武备商,即是运送武备的商人?”顾名思义嘛。 “是。”东家站在窗边眺望,“运送军资的除了军队之外,还有武备商人。除了大件武械,有些还护送特殊而隐秘的战器,因此不独是大队人马行进,也有三两人就上路的。他们持着王廷派发的特许令,可以通行卫国大部分地区,包括都城。一旦出示,各地官府还要给行方便。” 曲云河听明白了,这不就是细作么“特许令不好仿?”这么便利的一张通行证,可想而知,卫国不会随意乱发。 “哪有什么不好仿的?我这里就有摹本。”东家言语隐现傲气,“麻烦在于,武备商特许令上必然加盖鎏金印,印文的内容样式也难不倒我们,关键是原料——” 她缓缓摇头“印粉是用攒金树的粉末调制而成,气味特殊,可诱犬类痴迷至半癫狂状态,然而对其他动物并无吸引力。这个特性很容易甄别,就算仿出的特许令再怎样维妙维肖,牵条狗来就会露馅了。” 狗这种生物,哪个城乡没有?的确,就算燕三郎带着高仿的特许令行走卫国,也是很容易就被地方官署发现。至于遁地符,余下的使用次数已经不多,最好用在刀刃上,何况它的使用有限制条件。 有这一令在手,才能真正得到方便。 “攒金树本就稀罕,多数人一辈子也没见过。听说卫廷广泛使用,从发布政令到篆刻签牌都用攒金粉来防伪。是以民间的攒金树一律砍掉,已知的两棵都生长在王宫当中,外人根本弄不到。”东家双手一摊,“去都城,爱莫能助;如要做其他地方的路引,就非难事。” 连她这地头蛇都无计可施,外乡客自然更是束手。 燕三郎看了白猫一眼。怎么办呢?此路不通,那么找个即将进都的队伍混进去?但这说起来容易,首先这队伍上哪里找去?其次,他们混得进去吗? 猫儿眼珠子滴溜溜直转,对眼下这情况,她暂时也没什么好办法。卫国疆域不小,没有个合适的身份确是寸步难行。 不过就在这时,曲云河突然开了口“如果我能弄来攒金粉呢?” 他有办法? 女东家豁然抬头“你能弄到?” “或许。”曲云河目光微闪,“我可以试试。” “那么你们一定可以拿到特许令!”女东家斩钉截铁,“只要有攒金粉,我保证你们从此通行卫国!” 燕三郎插口“怎么算钱?” “每一个特许令,黄金千两。”女东家也不跟他们客气。 确实不便宜,但只要能在卫国自由行动,它就值这个价。曲云河和燕三郎几乎是同时点头。 “一言为定。” 商议到此,会面就该结束了。燕三郎正要合上箱盖,底下突然传来一点喧哗。 女东家站在窗边,当然是第一个看见的。燕三郎人矮,往前两步,往街头看去。 小楼离主街不远,但是位置隐蔽,站在街上很难发现这里有人窥伺。燕三郎心里一动这倒是个侦查四周的好地方。 其实主街上并没有出乱子,只是这会儿正好有大队人马走了过去,旌旗飘扬。 衣甲鲜明,步履整齐,想来是卫军了。 燕三郎收回视线的前一瞬,正好看到几匹高头大马被簇在军队中徐徐前行。打头阵的枣红马,骑士身材魁梧,眉目刚毅,看年纪大概在二十七、八,不怒自威。 他的铠甲明显与其他人不同。 “这是谁?” 燕三郎侧头去问女东家,脸上适时显出少年人的懵懂和好奇。 “那是大名鼎鼎的镇北侯,韩昭。”女东家声音漠然,“大将军钱定死了,前线和大军都由他来接管。”顿了一顿,“他来得倒快。” 曲云河点了点头,与燕三郎转身要走,女东家又补了一句 “你们动作最好快些,特许令只有我能做,过程至少耗掉二十个时辰。但我五天后就要离开娑罗城。” …… 那一大一小的背影从后门消失以后,女东家才收回目光。 方才带燕三郎进来的大汉道“小姐,这两人真没问题么?” 女东家从桌上拈起那枚铜钱“看见这上头的打结方式么?吕咸说,送铜钱来的人可靠。” 。 第376章 去找攒金树 那一红一黑两股细绳的打结方式有许多种,每种都代表了不同的涵义,此谓绳语。即便有人逼迫吕咸交出信物,只要铜钱上的绳结不对,女东家也是立刻就能察觉。 “当然,我们信不过两个外人。但他们如能弄到攒金粉,我们此后就能在卫地通行无阻。”她淡淡一笑,“何乐而不为?” 卫人的军队已经离开长街,围观的人群还未散去。 “观镇北侯的军队,比钱定的还要雄壮不少。”大汉小声道,“卫王竟然把镇北侯调过来,这真叫打死猴子、出来山魈。” “这还真是意外。”女东家嘀咕一声,绕开话题,“对了,去查一下吕咸怎么会遇上截击。” 大汉应了一声正要往外走,女东家又问他:“刘叔何时回来?他才是香水堂的东家,怎能一出门就撂挑子?” 大汉嘿嘿一笑:“那还得三五日。刘东家说,您的手艺比他还好,他走得放心。” 什么叫“走得放心”?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 女东家正要开口,脸色忽然一变:“底下有人来了。” 楼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刻意压低的交谈声,然后就是守在底下的伙计有意放声大叫:“喂,你们不能上去!” 声音里透着惶急。 最重要的是,她听见金属摩擦的声音,那是刀鞘撞击甲扣所致。 官兵来了! 女东家立刻溜出后门,跃进邻铺的阁楼。 这是一家成衣铺子。 在香水堂的小楼一片人仰马翻时,她不紧不慢包起两件裙子,这才走出成衣铺,顺势混入了街上的人群。 ¥¥¥¥¥ 娑罗城里巡查太严,燕三郎没有合适的身份,不敢自由走动。 他先使用遁地符离开,而曲云河换了一个城门出去,以免被城守卫认出来。卫人在娑罗城实行严格管制,就算有路引,频繁出入城的平民容易被盯上。 他出了城就去往城南郊旱柳林,燕三郎已经在这里等着他了,见面即问:“去哪?” “往南三四里,有个谢家屯。”曲云河伸手向南一指,“许多年前,我在那里见过攒金树。” 许多年前?你指的至少是一百多年前吧?“千岁憋了大半天,这时忍不住出声,“那树还能留在原地?”没被地方官派人砍掉吗? 那可是王令。 “它生长的地方……很特别。”曲云河悠悠道,“恐怕很少有人能找到它。” 这话一出,就连燕三郎都有些好奇了。 三里路程,对两人一猫来说转瞬即过。 谢家屯座落在两山交汇处,把着山谷出口。燕三郎不待靠近就停下了脚步:“这是怎么回事?” 前方,人来人往。 两人隐在矮坡往远眺望,谢家屯就是个建在山口的村子,看规模,原本也不过是五六十户。不过么,现在这里至少有两千多人,穿梭往来,忙得不可开交。 屯里到处堆着原木,周围的树林有砍伐过后的痕迹。 屯里好像重新经过了规划,到处都在兴建房屋,范围更是扩大了七、八倍不止,至少燕三郎见到远处摆着拒马桩,这玩意儿他在红磨谷就已经见过了。 不过谢家屯的拒马桩更大、更狰狞,从头到尾布满尖刺,看起来杀气腾腾。 这原本就是战争中用到的军械,村民自建的玩意儿,和军队专用款怎么能相提并论? 曲云河自己带兵打仗,这时一看之下就击拳道:“坏事了,他们在建军镇!” 军镇可供军队驻守,可供物资堆积,并且实行军事化管理,不像普通的镇屯那样还有平民进出往来,安全性大大提高。 燕三郎低声道:“前方就是战场。” 是了,这儿离前线不足六里,是真正的大后方。在谢家屯建起军镇,有利于物资转运,有利于战略缓冲。何况附近有活水,山谷内还有大片平地可以辟作军田,无论是短期对敌还是长期屯兵,都是上好选择。 可是对燕三郎来说,这可不是个好消息。 谢家屯辟作军镇,他们寻找的攒金树还活着么? 曲云河面色凝重,与燕三郎往后退回二里地,才将马匹藏入林中:“跟我来。” 两人在丛林掩护下,重新往谢家屯而去,曲云河一边给谢三郎讲解道:“军镇附近常设哨兵,有明有暗,严密巡查。”马儿的体型太大,容易曝露。 白猫舒舒服服地躺在书箱里,烤着手炉,任燕三郎背着她横跨莽林。“方才镇北侯从大街上走过,香水堂的女东家瞳孔紧缩,然后抱臂在前,身上流露一点杀气。” 燕三郎眨了眨眼。曲云河解释道:“这是防御性的姿态,人会在下意识间做出这个动作。” “她和镇北侯有过节?” “我怎么知道?”千岁不满,“我一整天都未离开这个箱子哩!” 她憋得慌! “你可以下来走走。”燕三郎应道,“书箱还能轻一点。” 七斤。若是七斤猪肉,那可是好大一坨! “我不!”白猫伸出爪垫,撑着他后脑勺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然后两只前爪一阵揉抓。丛林里脏得要命,还有讨厌的各式不明生物,还有老鼠……她一个也不想看见! “驾——快跑!” 燕三郎和曲云河的速度的确很快,并且行进无声。中途遇到两组巡逻的哨兵,他们都轻巧绕过,没有惊动。 “明哨好办,暗哨才麻烦。”曲云河音量压至最低,“附近必定布置了陷阱,谢家屯外沿应该还有阵法保护。” 在他和千岁的指引下,燕三郎果然避开了两个陷阱,那都隐在丛林灌木当中。若是没人提点,他大概已经一脚踩上去了。 没有内行人领路,这真是防不胜防。 “不用进屯?”他看曲云河行进的方向,并非冲着谢家屯而去,反而指向北部山谷。 “不在屯里。” 燕三郎松了一口气。不必遁入守卫森严的军镇,那么取件难度大幅度降低啊。 两人偷偷摸摸穿行在树林中,曲云河停下侦查的次数越来越频繁。 第377章 娑罗 “这些巡逻也不知是谁编排的,留下的死角极少。”他低声道,“如果是镇北侯,那么这人真正有些本事。” 燕三郎也觉各组巡逻兵的安排穿插格外紧密,好在曲云河经验老道,否则他一个人行进怕是早就露了马脚。 终于,两人潜到了谢家屯北边儿,也即是山谷入口。 把住这里,就守住了整个山谷,显然卫军看中了这里的地形才安营建镇。 现在丛林因为人类的砍伐而退却,燕三郎都能看见林地边缘留下的木桩。 曲云河还在前进。 他的目标,是谷边山坡上的森林。 不过他很快停了下来,因为正前方传来了人声。 就在林中,有几人站在一棵大树前,似是争论不休。 其中四、五个作平民打扮,中年人和老者都有。站在他们对面的,则是卫军的两名军官。 附近有卫兵,燕三郎不敢靠近,但他灵敏的耳力捕捉到林风刮来的零碎言语。 最前头的长者焦急道:“神木有灵,真地砍不得。它立在村头两百多年,谢家屯都赖它庇佑平安!” 树?燕三郎定睛看去,果然这几人指点的大树颇有不凡,其高度至少在十丈以上(三十多米)。虽说现在是隆冬时节,雪覆枝头瞧不见半片叶子,但它枝条舒展、树冠宽广,显然春夏季必是一派遮天蔽日。 它也是附近最高大的树木。 军官哂笑一声:“庇护你们平安的是军队、是侯爷,怎么会是棵不言不动的树?” “军爷您不知道。”村老连连道,“这里地形跟漏斗一般,时常有暴雨山洪。可是有神木立在这里,山谷里头从来没发过大水。今年夏天,七八个地方都遭了洪灾,死人无数,只有谢家屯还是安然无恙。” 潜在附近的燕三郎想了想,的确这山谷的形状就像只葫芦,而谢家屯的位置正好就在葫芦口,还是低洼处。如果谷里漫大水,谢家屯的确逃不过。 军官哈哈两声:“这跟大树有什么关系?它能挡住洪水不成?” “千真万确啊。”寒冬腊月,村老急得汗都要出来了,“这树是山谷里的祥瑞,谁去动它必遭横事。我们屯里有个孩子顽皮,在树上涂鸦刻字。您猜怎么着!今年夏天他回涂安镇,结果那条河发大水,他淹死了!” 越说越邪乎了,军官哪里肯信?他拍了拍树身:“你是说,我们砍了它就有祸事?哈,那可不好办了。我们侯爷已经指定它当旗楼的大柱,明天就得砍掉。” 旗楼是全军镇最高的建筑,不仅插旗,还肩负瞭望职能,军队当然希望它建得越高越好。这树忒高了,砍下来就是现成的主柱,再合适不过。 众村老大惊,一个劲儿求情。 军官不耐烦道:“我也是奉命行事。想保住它,你们去求侯爷吧。” “侯爷何时会来?” “那可不好说。”军官斜睨着他们,“我还不够资格掌握侯爷行踪。” 话糙不好听,但理还是这个理儿。领军大将的行踪下落,何时轮到一个下官来掌握了?但村老们可不会管这个,怨声载道。 军官听得烦了,挥手将他们驱散,自己才走回谢家屯去。 吵闹了两刻钟,林地终于恢复平静。 曲云河一直蹙眉,待人都走光才指着那棵大树,对燕三郎道:“上树。” “嗯?”燕三郎也忍不住惊讶了,“这就是攒金树?” “不是。”曲云河小声道,“攒金树哪能堂而皇之立在这里?”早被砍掉了。 “那为何爬树?”找攒金树还得先爬另一棵树,这是什么程序? 至于眼前这株大树,谢家屯为什么称它作神木? 千岁却没有吱声,猫眼闪着流光,若有所思。 两人小心靠近,轻巧上树。也亏得这棵树有六人合抱粗细,往它身后一钻,前头的守卫都看不见树后有人。 两人爬树都是格外谨慎。枝头堆着积雪,一不小心碰着了,积雪就会簌簌而落,徒自惊扰了不远处的吵兵。 曲云河转头一看,燕三郎的动作灵巧如猿猴,噌噌噌往上爬的速度比他还快了三分。 千岁也有几分惊讶:“哟,你莫不是猴子变的?”看他动作娴熟已极,爬树这技能和神通可不搭边。 燕三郎左顾右盼,寻找落足点和支撑点:“我从前上树摘果子、掏鸟蛋。”才练就的这副身手。 若论搜吃弄喝的本事,黟城里可真没几个比得过他,要不他怎能一个人活到九岁?千岁轻啐一口:“果然是天生的贼胚子。” 树枝都是光秃秃地,不容易藏匿。两人一口气爬到八丈高才停了下来。 这里已经接近树顶了。 曲云河嘟哝一声:“应该在这附近。”而后在树身上开始搜寻。 近距离观看大树,愈觉其宏伟。爬藤植物几乎缠遍了半棵树,树皮皲裂的缝隙都能塞进大锭银子,哪怕现在是寒冬腊月,里面仍然生长着浅绿的苔藓。 “找什么?” “树洞。”曲云河头都不抬,“一个很大的内陷树洞,边缘有雷击过的痕迹。距离我上次来有百多年了,这棵树又长高不少。” 树洞早就不在原来位置,并且这会儿被大雪覆盖,外表是看不出来了。 白猫也从书箱里爬出,帮着寻找。 她也是爬树的一把好手。 “慢点,别冲掉了浮雪。”她和白雪混为一色,就算光明正大趴在树上不动,想来底下也不会有人发现它的存在。燕三郎忍不住抚了抚猫头,感受一下有温度的白雪。 “这是什么树?”他认得很多树种,但这棵从未见过。 “娑罗。”曲云河抚着树干,“这种树的名字,就叫娑罗树。” 娑罗?娑罗城的那个娑罗? 燕三郎好奇:“娑罗城和它有什么关系?” “那就不清楚了。”曲云河挠头,“我上次来也是匆匆路过,没空打探二者渊源。” 这时燕三郎手边摸到一处空洞,轻轻一按,积雪就陷了下去,仿佛掉进树干里了。 第378章 交换条件 他往雪里伸入胳膊,轻轻一搅。 空的。 “在这里了。”燕三郎小声召唤曲云河,两人仔细将浮雪都拨了开去。 眼前赫然一个树洞,一人宽,半人高,形状不规则。正如曲云河所说,边缘都是焦黑,显然原来遭过雷击。 捱过雷击还不死的树木,生命力也实在是顽强了。 曲云河低声道“进去。” 燕三郎紧随在他身后,钻入树洞。 雷击过后树心坏死,然而大树依旧存活。天长地久,树心就渐渐被蚀出一个深洞,几乎把树干中部都掏空了。 可是树洞的口子很窄,除非亲身钻进去,否则谁也料不到里面居然别有洞天。 这里面乌漆麻黑,燕三郎手里擎出几颗夜明珠,莹润的光芒刚好足够照亮周围。 树洞里积满了冰雪,还有树木陈腐的气息扑面而来。 燕三郎不知道这棵树和攒金木有什么关联,让曲云河冒着被卫人抓住的风险,钻进一个没有其他出口的树洞……“接下来呢?” “找娑罗树的果实。”曲云河的目光果然在附近游移,而手伸手从旮旯里拣起一颗圆弹形的果实,其色作深褐,圆头钝脑,长得很像橡树果实。他举起来给燕三郎看,“就像这个。” 它们在树洞里零星分布,数量不多,显然是从前被山风吹进来的。燕三郎掠开冰碴,才找到了两颗。 这时曲云河已经攀到树洞最底部,伸手敲了敲。 声音笃实。 “冰?”燕三郎看见了平滑的表面。大概是雨水曾经顺着树洞流入最低处,在这里积成一洼,秋冬季的严寒到来之后,水就凝成了冰。 曲云河手按冰面,掌心透出红光。 随后,坚实的冰面就以人眼可见的速度飞快融化。 他赫然是以真火融冰。 对于一位山泽而言,愿力再宝贵不过了,曲云河怎么舍得? 天干物燥,曲云河对真火的控制亦很仔细,基本将坚冰融化就收了手,以免伤及大树。这事儿他亲力亲为,显是怕燕三郎掌握不好分寸。 现在,两人足下是一洼清水了。 燕三郎丢进一颗明珠,见它很快沉底,水深大概是二尺有余。 “将果实握在手心。”曲云河另一手按着树壁,“像这般在心里默诵,向娑罗树保证会将这颗种子种在它的世界里。” 燕三郎微讶,白猫则睁圆了眼睛 “小世界?” “是。”曲云河点了点头,“这棵娑罗树自成一个小世界。” 燕三郎看了千岁一眼。“小世界”这个词对他来说不算陌生,上一次千岁就把柳肇庆藏在了鳄妖绿皮的“腹中乾坤”。从本质上说,能容活物的腹中乾坤也算是个小世界了。 “猫呢?” “千岁大人必须自取果实在手。”曲云河看了看白猫,“如果是普通禽牲,由人挟带进去即可。然而觉醒了本我的魂魄,必须同娑罗树交换条件才可进入。” “灵性”是评判的唯一标准,千岁的魂魄是阿修罗,不能蒙混过关。 燕三郎看了白猫一眼“你还是附在猫身上进去吧,否则芊芊要呛水。” 千岁可以缩回木铃铛里,被他当作“私货”挟带进去。可是白猫还是得由他抱进水里。猫儿天生怕水怕得厉害,还不如由千岁控制哩。 白猫悻悻,只得含了一颗树种在嘴里,伸爪子挠了挠大树“放我进去,我就替你种棵树。” “走吧。”曲云河说完,一头扎进水里。 水面上一阵涟漪,他人已经不见了。 燕三郎抱起白猫,后者抓着他的衣襟喵喵叫唤,声音里透着紧张。 千岁不怕水,可是猫怕啊。 “别怕。”这状况未必能用辟水珠,燕三郎取出一团油纸,单手扎成一个空鼓包,“屏住呼吸。憋不住了就来这里吸口气。” 说罢他抚了抚猫头,慢慢入水,动作轻柔得像个老太太。 燕三郎的水性不错,进水之后即全力往下游去。 下方,黑沉沉地深不见底。哪里还是两尺深的水洼? 树洞底部不过是四尺见方,燕三郎游动时,起先还会碰着树壁,可是越往下游,空间似乎越发宽敞。 再后来,他好似就在无边的水域中游泳—— 水压不一样了。 这时候,他庆幸千岁附在猫儿身上,否则芊芊这时候该造反了。 游不多一会儿,前方还透出一点光亮。 那就是出口!燕三郎精神大振,努力游去。 光芒越来越亮,最后“哗啦”一声,他冒出了水面。 “没事吧?”他着紧怀里的白猫,见它打了两个喷嚏,但拼命甩头,依旧是生龙活虎的模样,这才摸了摸它的脑袋,放心打量周围环境。 他们已经不在树洞里了,而是浮在一片小湖上,三丈外就是水岸,曲云河就在岸上向他招手“上来吧。” 燕三郎飞快游上了岸,等到脚踏实地,立刻举目四顾。 周围俱是林地,草木茂盛。两人一猫现在位于一个小小的山谷之中,面积最多也就是五、六百平,两侧都是小山。不过这里的山势连绵,正如屏风,没有奇峰怪峰。燕三郎一抬头就看见两座绵延起伏的小山在不远处相交,挡住了所有的视野。 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这小世界由娑罗树自己生成?”燕三郎一边观察一边道,“并不小啊。” 鳄妖小绿皮的腹里乾坤只能装下一个成年人,当时他都惊叹不已呢,更不用说这里有山有水有森林,当真就是个世界的模样。 白猫从他怀里跳出来,从头抖到尾,甩两人一脸水。 “冻死了!”她最讨厌湿(那个)身了! 其实燕三郎注意到,这儿不冷,甚至气温称得上宜人,也就相当于外界的春秋季。头顶上蓝天白云,身边绿树红花。 从冰雪皑皑的外界突然切换到这么个春暖花开的地方,燕三郎都觉心旷神怡。 “来,我带你看看全貌。”曲云河说着,就往高处攀去。 他的目的地,是高高的山脊。 进到这里,猫儿也不愿意再蹲进书箱。 。 第379章 娑罗界 她迈开四条腿,轻快地飞奔在曲云河前方。枝叶掩映,两人很快就看不到她了。 但才过了半炷香不到,眼前影子一闪,白猫蹿了回来,喵喵叫着往燕三郎身上扑:“脏死了,脏死了!” “这是丛林。”一般来说,看似空无一物的丛林也自有一套生态系统,叶片底下,或者拨开泥巴石块和植物根须,经常就能翻出各式各样的昆虫、蜘蛛和蛇类。 燕三郎一把抱住它,帮猫儿抓掉了附身上的草叶。其中一片叶子背面还粘着虫卵,密密麻麻。 猫儿回头一看到就炸毛,用力踢他的手:“扔掉,快扔掉!看着好恶心!” 燕三郎无语,她自个儿还养着许多稀奇古怪的蛊虫呢,怎不嫌恶心? 曲云河也抬头四顾:“这里太安静了。”空山幽寂,除了风吹叶落之外再无杂音,实是异于外界的安静。 身边立着一棵老竹,露出地面两节处破了个大洞,洞口留有细丝。燕三郎拣起一块竹皮子探了两下,再拿出来一看—— 枝上挂满了大白虫子,每一只都在蠕蠕而动! 这些虫长得像加大号的白蛆,身若纺锤,小眼黑嘴,每一只都是标准的土肥圆。 燕三郎却道:“好东西。” “喔哟,是竹虫。”曲云河也凑过来看,“从前行军时常吃,这玩意儿油炸特别香!不过这么肥这么大,倒有些少见了。” 顾名思义,竹虫就是寄生在竹子里的蛾子幼虫。人在征途能吃饱饭就不错了,如果在野外现了竹虫,那就是欢天喜地喊加餐。 猫儿只看一眼,十个尖爪在燕三郎颈窝挠了又挠,声音反而压得极低:“你敢吃,我十天都不理你!” 她埋着脑袋不敢看,当然也没望见燕三郎嘴角翘起的一点弧度。 他把竹皮连虫子一起扔得好远好远,才抚着白猫的后颈,像轻拍婴儿一般:“放心吧,扔了。” 千岁感受到他振臂的动作,这才转过脑袋,没好气道:“玩够了吗,走快点!” 曲云河落后两步,随意拔起路边的小草,现至少有七八只蛉子趴在根部啃吸树汁。 其实不怪千岁恶心,这里的林木虽然看起来茂盛,但生活在这里的昆虫好像——异乎寻常地多啊。 山势坡度格外平缓,用不到几十息的功夫,两人一猫就爬到了山脊。曲云河伸手拦着白猫:“小心!再往前就掉下去了。” 猫儿喵呜一声以抒惊讶,燕三郎看清眼前景象,也下意识瞪大了眼:“这,这是?” 山脊后方是什么? 什么也没有,是万丈悬崖。 此刻燕三郎就站在悬崖边上,看见了难以置信的一幕: 大风吹开了白云,他赫然见到二十丈外、五十丈外,上下左右,都有一块又一块“山谷”,正如自己足下这一片。 这样的地方不计其数,穿插交错。然而它们并不是悬浮着的,巨大的梗脉将它们与一棵巨木连了起来。 “我们就站在娑罗树的叶片上。”就在他目不睱接时,曲云河的声音从身边传来,“这里就是娑罗树的小世界,或许可称作‘娑罗界’。每一片叶子都是一块土地。” 尽管每片叶子都不大,可这里叶片不下千片,举目四眺,蔚为壮观。 白猫抬头,看见了萌中的一点嫩芽:“这里的树叶长得很慢吧?” “嗯,好像一年才长出一片。” 所以,娑罗树已经有上千年树龄了吗? “这里可有智慧生灵?” “那就不清楚了。我上次来是由一头猿怪引路。它的部族曾经迁进这里,但不久以后又离开了。”娑罗树安静地呆在山谷里,所谓藏木于林,外人哪知道这里还藏着一个小世界?或许也正因它与世隔绝,小世界才能长久妥善地保存下来。 “为何?” “这地方看起来安静和美,可是灵气不足。无论异士还是妖怪,都需要引气入身才能修炼,所以不能长久定居。”曲云河带着燕三郎和千岁往叶脉的方向行去。对人类这样的体型而言,宽大的叶脉和树枝就是四通八达的桥梁,他们能籍此通往巨木的各个位置。 “不过时隔百年后旧地重游,我倒是感觉天地的灵气比上一趟丰厚了些,想来小世界的生长会产生灵气。” 中途路过一片新叶6地,植被稀稀拉拉,不是打黄就是枯蔫,看着有些荒凉。曲云河停下来正要刨坑,燕三郎却摆了摆手:“不种这里。恐怕种了也是白种。”说罢,怨木剑扎进土壤,飞快翻出一个小坑。 两人就看到,坑底其实湿润,土色乌黑,也即是说土保持较好,黑土中混着许多芝麻粒儿大小的白点。 曲云河吃了一惊:“这么多虫卵。” “嗯,恐怕整片地都被虫卵占满了,难怪植被稀疏,栽下种子怕不给它们送粮。”燕三郎指了指前头,“既是诚心交换了条件才进来的,那换个地方吧。” 他们又走过几片大6,终于找到一处看起来水土丰美、虫害较少的地点,这才在河边刨了个深坑,把娑罗树的种子埋了进去。 燕三郎顺便也替千岁刨了个坑放种子,才问:“为什么娑罗木要定下这样的进门条件?” “我也不知,只要是植物的种子就行。或许就因为这里种植的成活率不高。” 千岁接口道:“主因是这个小世界还不健全,生灵不能像外界那样繁盛衍化;直接原因嘛,你也看到了,这里虫子太多了!娑罗木作为这个世界的支撑,就希望从外界渡运一些生物进来。”她顿了一顿,“小世界想像大千世界那般,万事万物井井有条,规则法例自成体系,那就不知还有多远的路要走。方才我就觉得,这里生灵种类太少。”说到这里,她赶紧补充一句,“我是说,除了虫子以外!” 昆虫可是个大类,但这里除了虫子,和吃虫子的虫子,好像就没别的了,有种安静得几近荒凄的感觉。 第380章 叮,您有新的任务请接单 “渡运?”燕三郎看见几片大叶子上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边缘还挂着水珠,忍不住道,“先前谢家屯的村正说,多亏有这棵大树在,山谷里才没过洪水,难道是……” “嗯。”地面上爬过人臂那么长的五彩蚰蜒,白猫扭头不看,“大概暴雨、洪涝和泥石流都被娑罗木接引到这里来了,作为这个小世界的补充原料。位于它下方的谢家屯也就安然无恙。” 所以谢家屯的村民虽不知道娑罗木自成一界,但他们敬奉这棵大树也是做对了。人类弱小时,对于自然总会有本能地敬畏。 她打了个呵欠:“进来很久了。我们快些找到攒金木出去,省得夜长梦多。” 这地方的确新奇,可是对见多识广的阿修罗来说,正在生长中的小世界还不够完善,也远远不够精彩。 “恐怕还撤不了。”燕三郎突然接口,而后拽了拽脖子上的木铃铛,把它握在手里。 这动作很自然,仿佛只是下意识,可是白猫噌地一下蹿到他肩膀上:“咦,咦?我看看!” 新任务来了,她立刻精神抖擞。 铃铛闪着深蓝色的光,并且铃身上凝出三个字来: 娑罗界。 “哇,这个任务给的奖励不薄啊。”这句话只有燕三郎才能听见。 燕三郎定定看了它两眼,即对曲云河道:“攒金木在哪?我们要尽快出去。” 同行月余,千岁也告诉燕三郎,曲云河和靖国从前的故人都以为娄师亮和阿修罗签了生死契约,木铃铛就是镇压阿修罗的法器,却不知道它的真实用途。 “就在前方。” 又走过五里路,曲云河指着前面一片巨叶道:“到了。” 燕三郎看到攒金木的第一眼,有些啼笑皆非:“这到底是酒樽还是树?” 曲云河走上前去,拍了拍胖鼓鼓的树干:“它还有一个别称,胖子树。” 这树的下盘太稳,树身胖大滚圆如桶,上边儿却又细又短,脑门儿上再顶几片稀稀拉拉的树叶,活脱脱一副便便大腹中年谢顶的模样。 真是让人……印象深刻啊。 来路上,曲云河早就磨好一片石刃,这时就取出来在树身上划个小口,然后扎进几根芦苇杆子。“此物不见金属。” 杆子空心,树汁顺杆流出,果然是金澄澄的颜色,呈粘稠油膏状。燕三郎早有准备,装了满满两羊皮囊。 这树汁曝露在空气中就会很快变黑,因此要及时密封。再经过简单粹取,提纯出来的就是攒金粉了。 外界已经难觅攒金树,只有在这片天地当中,它才有幸逃过一劫。事实上,娑罗界生长着许多珍贵植物,在外界或许都成了孤本。 从这意义上来说,小世界本身很珍贵。 东西到手,燕三郎大步返回原先的小湖。白猫趴在他肩膀上,贴着他耳边低语:“你猜,这次木铃铛的任务内容是?” 铃铛还是一如既往的高深莫测,只给出了三个字,除此之外就没有提示了。 一切都靠猜。 这个游戏太难了,偏偏她还得一直玩下去。 然而燕三郎这回倒觉得不难猜:“拯救娑罗界?”他想起了进入娑罗界之前在村里的所见所闻。很显然,如果没有外力介入,这个小世界必定夭折。 不过他更奇怪的是:“这里独立于我们的世界之外,为什么会出现这个任务?” “奇怪么?”白猫晃了晃尾巴,不小心拍在他脸上,像个大白鸡毛掸子,“木铃铛本就为感应和抓住因果变化的关键而生,至于这些变化生在哪个世界,重要么?这回木铃铛捕捉到的不是来自大千世界的麻烦,而是娑罗界的劫难。如果没有外力干预,这个小世界继续展下去,很可能越来越趋于完备,最后变得如同我们的大千世界一般缤纷多彩——虽然不知道会是多遥远的以后。” “所以这一次的任务,是阻止娑罗界的夭折?”燕三郎沉吟,“那么就得法子制止卫人砍倒娑罗木。” ¥¥¥¥¥ 燕三郎和曲云河遁原路返回,潜入小湖湖底,果然一露头又在树洞当中。 白猫闷闷不乐,又湿身一次。 这儿可就冷得要命,燕三郎从储物戒中取出软乎乎、暖乎乎的羊绒巾子,小心替她将皮毛都拭干。 曲云河在一边看得直摸鼻子。储物戒太珍贵,就算拢沙宗这样的玄门大派也没几人有资格佩戴。别人得到,大概都用来装天材地宝,可在燕三郎这里装的都是什么鸡零狗碎的杂货! 不过这一人一猫已经习惯了这种日常。白猫抖搂皮毛,把剩余的水分都甩出去,才开始派活儿:“反正我们没有路引,不能正大光明进娑罗城。曲云河,你将攒金汁带回香水堂,让那女人尽快做好特许令。” 香水堂的女东家五天后就要离开,而做特许令至少要用掉两天;这里更不用说了,娑罗木明天就要被砍倒。 时间紧迫,他们得兵分两路。 至于她和燕三郎,当然就要留在谢家屯,想办法完成木铃铛的任务。 “即使能阻止卫人明天伐木,也非长久之计。”这件事的难点,就在于谢家屯的驻军也是奉命行事。即便燕三郎能拦住他们一天、两天,可只要上头的命令不改,娑罗木就难逃一倒。 燕三郎目送曲云河的背影消失在丛林中:“那军官说得有理,要想保留娑罗木不砍,除非得到镇北侯韩昭的肯。” 军镇的建设指令直接由韩昭下达。谢家屯所有军民不仅要按时完成,还要保质保量,否则违抗军令的后果严重。再考虑到现在是战争时期,前线吃紧,军镇这样的后勤基地一定会被严密监工以保证按时完成。 综上所述,娑罗木死定了。 它一旦被砍,好不容易衍生出来的小世界就会同时消失。因此燕三郎这回接到的,是“拯救世界”的任务—— 虽然这个世界还小,还不完美。 他转了个念头,即问千岁:“将娑罗界告知镇北侯,有用么?” 第381章 士气VS真力 如果有捷径,他也不想走弯路。 “你可以试试。”白猫盯住丛林中晃动的人影,那是刚刚经过的哨兵,“但我觉得,韩昭未必在乎。一个小世界的存亡与他、与军队有什么相干?反倒是军镇的建造于战争有用,势在必行。贸贸然去找他,反而曝露我们自己,不利于后续任务进行。” 燕三郎反身去看娑罗木,果真是木秀于林,它比周围的林木都要高出一大截。而主柱的高度就决定了旗楼的高度,以娑罗木当主柱,哨兵的视线甚至可以直接越过山顶,监察山对面的风吹草动。 甚至可以说,这个旗楼建好以后,燕三郎都不能在谢家屯周围的丛林中这样自如活动。 如果放弃娑罗木另外择树建楼,瞭望范围就会一下收窄。 它的战备意义很重要。 “那么,就要以利动之?”少年想来想去,还是没谱,“得开出什么条件,才能打动镇北侯?” 他们眼下的麻烦在于,身为初来乍到的外国人,对镇北侯的了解太少了。 好在折腾了一下午之后,天色也黑了,有一队哨兵就到了换岗吃饭时间。 每岗都是三人,不过这一队有个内急的,已经憋了好几个时辰,现在急不可待要去解放一下。 他躲进幽僻处,才舒畅完毕,后颈突然微疼。 他只道是被蚊虫叮咬,往自己脖子上“啪”地拍了一掌,结果就人事不省。 因为强人环伺,今晚的千岁换上了一袭黑衣。她对哨兵施展摄魂术后,这人即是知无不答了。 原来在钱将军暴毙之后,大军群龙无首,一度被攸国打得节节败退。卫国王廷火速将镇守北疆的韩昭调往东南前线,接替钱定的空缺。 镇北侯的爵位是世袭的,传到韩昭手里已经是第三代。这一门都是将才,用兵如神。韩昭之能甚至还在父辈、祖辈之上,十五岁就为国打退了北部强敌,十八岁斩苔原部族的大酋长于马下,声威赫赫。至二十五岁,他一共指挥过二十一场大战,仅有一败,由此被尊作“军神”。 由于功劳完备,国君厚赏,并且让他留在都城伴于君侧。不过卫国的东侵计划实施了数年之久,北境空虚,于是强敌再度南下,卫王不得不派镇北侯再度领军驱逐之。 结果韩昭刚把北边的敌人打跑,王廷就发来急令,催他前往南方前线。 头一道命令,韩昭没有理会。 卫王大怒,再发两道军令,韩昭以北部边患为由,没有动身。 直到王廷再下两道急令。 前前后后,一共五道。 君命不可违,韩昭再也推托不得,只得匆匆南下,赶到了娑罗城。 时间紧迫,千岁也只是潦草问了几句,就把哨兵催醒了。 这人打了个呵欠睁开眼,发现自己倚在树上,手心多了个死蚊子,外头又传来同伴的呼唤声。 他也没起疑心,系好裤带就跑了回去。 就在这时,军镇外头一阵骚动,有大队人马到来。 这个时候怎么还有人来? 燕三郎隐在一棵大树枝头,居高临下,望见营地里的火把照亮了韩昭的脸。 镇北侯亲自来了。 他下马前行,更显伟岸,举手投足间果然有一股大将的沉稳气度。 候在一边的村老赶紧上前。 离得太远,连燕三郎也听不见他们交谈,但想来村老是给娑罗木求情来着。 说不几句,韩昭就摇了摇头,自顾走了。村老急前几步,被卫兵拦下。 千岁托着下巴:“看来没谈成。” 过不多时,韩昭在众将簇拥下走进谢家屯。 “有没有机会,直接对镇北侯下手?”燕三郎看着底下的灯火通明,“死了个钱将军,镇北侯身边的防护应该格外严密。” 正道走不通,他立刻就想起了歪门斜路,显然黟城里那个小乞丐还活在他心底。这小子越来越有她的风格了,千岁表示很欣慰。但她想了想还是摇头道:“麻烦在于,就凭我们还动不了手,不管是要挟他还是弄死他。” “像韩昭这样的大将,身在军中即享大军的士气加持。神通异术作用其身,效果至少被削弱两成以上。”千岁沉声道,“这一点,连容生在课上说过罢?” 燕三郎点头:“没有细说。” 连容生从没想过弟子这么年轻就要跟领军大将正面刚,当时也只是随口带过,没有细述。 “越是得军心、声威重的领军人物,对神通术法的抵免越是强烈。昔年靖国战无不胜的两名大将,领军打仗时能免疫敌人八成的神通效用。” 燕三郎目光闪动:“这样的将领和异士对战时,几乎就立于不败之地?” “战场本来就不是个人的比武场,异士单枪匹马,难起多大作用。否则我辈大能冲入战场,取敌将首级如探囊之物,那仗还用不用打了?”千岁往下方一指,“但韩昭要享有豁免,先决条件是要身处军中、带兵打仗。如果远离军队,就像风立晚只带几个心腹回春明城过年,那就得不到士气带来的便利,只能跟异士公平对决。” 说到这里,她笑了笑:“你方才也听说了,卫王平时让韩昭待在都城,那就是要他远离自己的军队,个人能力也受到削弱,这才便于君王控制。这也是许多君主的驭下手段之一。” “原来如此。”燕三郎懂了。如无千岁点破,他还想不到这么深一层。 “其次么。”千岁慢慢道,“士气如潮水,有涨有跌,有起也有落。越是常胜之师,士气越高,将领得到的豁免越大;如果兵败如山倒,被人打得丢盔弃甲,那就正好相反了。” 燕三郎评估底下的兵员面貌,而后道:“看起来我们很难威胁到韩昭。”守卫森严尽责,并且谢家屯的扩建工程一直井井有序进行,可见军心不乱;先前他也听到哨兵介绍韩昭其人,这人在军中极受推崇,想来燕三郎和千岁的神通对他不会有多大作用,再说他现在人多势众。 这可难办了。怎么做才能令韩昭改变主意,不再砍伐娑罗木呢? 第382章 查因 就在这时,千岁神色一动,取出诡面巢母蛛,放在耳边细听了一会儿,才对燕三郎道:“曲云河那里遇上麻烦了。他返回香水堂,发现那里已经被官兵查抄。” 分头行动之前,她给了曲云河一只诡面巢子蛛当作单向通讯器用。谢家屯离娑罗城只有区区几里,还在子母蛛的通讯范围之内。不过她让母蛛放低了声量,否则外头到处都是巡逻的哨兵。 燕三郎面色一动:“女东家被抓了么?”他不在乎香水堂到底是什么成份,被抓了多少人——走进香水堂时,他就知道这地方在卫境并不是个合法组织——但自己三人需要特许令来通行卫境,他不希望女东家被抓,否则两边任务都完不成。 “还不清楚,但看官兵将那里围得水泄不通,连附近的铺面也在严查,应是没有。”千岁低声道,“曲云河在街边多站了一会儿观望,身后就被人缀上了。” 燕三郎嘴角微勾:“他故意的吧?” “嗯。”曲云河也是个老油条,知道找不着线索的情况下,最好的办法就是让线索自己来找他。“先前有不少人见到我们进出香水堂。我们是生面孔,曲云河又在那里重新出现,很容易被人盯上。” 燕三郎也道:“暗中监视香水堂的人,留意到他了。” “他说,追踪他的人不似官兵。”曲云河这点眼力还是有的,“他赶在宵禁前出了城,往这里来了。不过路上有人堵截,他打算束手就擒。” 燕三郎下意识抬头,今晚是个大晴天,繁星漫空,连风儿都很温柔。“走,去迎他。”他和千岁蹲在这里,暂时也没想到什么好办法,不如先去解决特许令的问题。 不管有多少麻烦,总归是一件一件解决。 不过这里的情报亦很珍贵,不能轻易放弃。千岁想了想,取出一只诡面巢子蛛,对着它低低说了两句,而后在它后背上轻拍三下,再将它放到最外头的树枝上。 千岁嘟起红唇轻轻一吹,就有一股子没来由的风儿掠过,将这小蜘蛛卷了出去。 它轻若无物,在空中飘飘荡荡,随风前行。不过它尾部其实牵着一根丝线控制风向和速度,以保证它最终不会飞过头,而是慢悠悠落到了谢家屯里。 它落在一间草房子上,又顺着长草溜下来,往主帐靠近。 它没有趋向最光明处,而是潜在帐口。 恰好这时有人走进,它也就趁势从卷帘缝隙里钻了进去,落到距离韩昭最近的一名亲兵后背上,悄悄伏进后襟。 直到它平安着陆,千岁才对燕三郎道:“走吧。” 燕三郎看着她,目光奇异。 “怎么?”她下意识抚了抚自己脸蛋,嗯,很嫩很滑呀,“我脸上有花儿?” “我想不明白。” “你那么笨,能想明白什么?”千岁没好气,“说吧,我帮你参谋。” “你连小世界里的虫子都讨厌,为什么不怕诡面巢蛛?”讲道理,诡面巢蛛的模样比昆虫要狞恶不知多少倍,并且浑身还长满刚毛,千岁却可以对它的丑恶视而不见,把玩于掌心。 可是竹虫肥肥白白,和诡面巢蛛相比不知道可爱多少倍,为什么千岁就避之惟恐不及? 这问题已经盘旋在他心头很久了,终于不吐不快。 千岁瞪他一眼,以“你真笨”的口吻告诉他:“因为诡面巢蛛是我养大的啊。你会害怕自己养大的东西吗?” “……”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 当下两人蹑手蹑脚退出了谢家屯外围,牵马又走了半里路,燕三郎这才翻身上马,专拣小路往娑罗城方向而去。 ¥¥¥¥¥ 谢家屯。 镇北侯韩昭没有征用民居,只让卫兵搭了个主帐。前线吃紧,他只是拨点时间来检查这里的进度。 听完杨校尉,也即是下午应付村老的那名军官关于谢家屯军镇修造进度的汇报之后,韩昭再度强调:“最迟明日午后,旗楼就要开始搭建。谢家屯和前线大营互成犄角之势,又可守望娑罗城,早日建好,早日呼应。攸人最近异动频繁,恐怕也盯住这里,你要做好准备。” 杨校尉应下了,随即告退。 韩昭坐下闭目,掩去了眼中疲色。他率部众从北境赶到这里,天长路远,奔波了一个多月。结果东南前线的情况比他料想的更糟,军心涣散,后勤混乱无力。他才到四天就和攸人硬碰硬打了两仗,一场未分胜负,一场大获全胜,终于挽回一点士气。 他是带兵打仗的行家里手,前线和后勤都能安排得明明白白。可是事儿千头万绪,都要他来做决定,哪怕韩昭是铁打的身子骨,这会儿也觉出了疲惫。 在这里自然不可能倒头大睡,韩昭抓紧间隙闭目养神。 边上的心腹不敢打扰,侯爷这几天太累了,亟需休养。 帐里安安静静,只有外头兵员杂乱的脚步声。 约莫是一刻钟之后,有人靠近,在帐外停下。 亲卫还在犹豫是不是唤醒韩昭,他已经睁开了眼:“外头何人?” “徐大夫来了。”亲卫轻声道,“就是给钱将军验尸的大夫。” “请。” 徐大夫年过五旬,身型微胖,被人连夜从几十里外请过来。外头天寒地冻、呵气成冰,他一走进温暖的帐中,忍不住连打两个喷嚏。 那声音格外响亮。 亲兵:“……” 徐大夫反应过来,也惴惴然上来见礼。 韩昭仿佛没听见那响亮两声,冲他点了点头:“劳烦徐大夫将检验结果再述一遍,细节不可遗漏。” 徐大夫赶紧应了声“是”。钱将军暴毙军中,地方官吓得两股战战,深知其中必有蹊跷,不敢只请仵作,还把城中最好的大夫也一并找去验尸。 韩昭事先看过报告,现在只想听细节。 “我赶到时,钱将军已经去世三个时辰,尸首却还没有僵硬,皮肤泛红但柔软,尤其面红如血,脖筋鼓胀。他保持蜷缩姿态,两手紧握。” 第383章 空降 徐大夫说得缓慢,“在场的卫兵告诉我,钱将军从毒发到身亡只有五十息时间,中途灌入解毒丸并没有生效。军医才刚刚赶到,钱将军已经气绝。” “你验过,是赤星斑蝥剧毒?” “是。”徐大夫显然不打算更改自己的诊断,“钱将军是用过晚饭后毒发,我和军医一起检查了他的碗、碟、箸和剩下的食物,俱是无毒。后来——”他顿了一顿,“后来至胃中检验,也未发现毒性。并且钱将军的症状也符合赤星斑蝥剧毒发作,因此基本认定。” “并且这毒物还是钱将军自己使用的。军医告诉我,钱将军后腰有旧疾难愈,至秋冬天寒发作都是苦不堪言。有高人给他配了一副药物,每到旧疾发作时就敷去腰上,伤痛立减。这味药方里面就用到了赤星斑蝥,剂量还很大。此物驱寒毒极是有效。” “我听说他照方贴药已经超过五年,敷过不下百次,怎么会突然中毒?” “赤星斑蝥虽然猛恶,但只要皮肤完整,不出现破口,它的毒性就不会渗进。”徐大夫答道,“反过来说,如果皮肤上有伤,它就会进入血液,攻心害人。就军医所说,钱将军也清楚这一禁忌,从来都是小心用药,如要奔赴前线,一定先撕掉药贴。” 韩昭揉了揉眉心:“他身上有伤么?” “手臂被碎瓷片划破两道口子,但恐怕是中毒挣扎所致,是果非因。” 韩昭点头:“恐怕也不是长期用药积累导致。这毒素太凶猛,一点都不能渗入人身,否则就是暴毙。” “正是此理,赤星斑蝥只会令人暴亡,绝不致慢性中毒,原来侯爷对毒理也有研究!”徐大夫拍他一记马屁,韩昭却摇了摇头,“药与毒,我都不懂,只不过认得个中高手罢了。还有么?你说下去。” 徐大夫犹豫了一下:“事发后的诊断,也就是以上。不过小人这几十天来始终放不下此例,于是翻遍医书,揣测一点可能。”他显然没甚把握,干巴巴地说了一句,“也、也只是可能。” 韩昭有几分意外:“说吧。” “小人在杂记上看到,药农捕捉赤星斑蝥喜用两岁左右的生猛公鸡。鸡是百虫克星,但死后最招毒物。赤星斑蝥好斗,即便是活鸡也会一战。”徐大夫轻咳一声,“再回想那天检验的食物,钱将军吃下一整只烧鸡。” “吃鸡就会引发蝥毒发作?”韩昭立觉不对,“难道钱将军自己不晓得?”钱定用药不是一天两天,必然对这副药物的禁忌很是了解。 “单单吃鸡,不会有事。”徐大夫摇头,“那天我带食物回去,从中检查出一味辛香料,称作通沸草。此物燥热,整株吃下必定脸色通红、浑身发汗。以通沸草卤煮公鸡,更加阳燥,就会引发蝥毒斗性,从隐毒转变为显毒,飞快渗进皮肤当中。” 徐大夫说到这里,微微一顿:“不过我打听过,军中冬季烹食经常加入通沸草,替士兵驱逐寒气。”否则寒夜漫漫,大营又不像住家那么温暖。士兵挨冻久了,怎么能保持战斗力? “我回城之后,就用这三物试验在兔子身上,果然它没挺过几息就死了。” 韩昭听到这里,即命人把厨子带来。 军队里面做大锅饭都用伙夫,但高级将领的饭食还是由专门的厨子来管,平时开小灶。这厨子也是倒了大霉,钱定暴毙,他是头一个被怀疑的。经过一轮又一轮审讯拷打,胖子在一个月内差点瘦成人干。 韩昭找他来,只问通沸草卤鸡的事。 这厨子交代,当日下午,他原本选定一只小嫩母鸡做菜。不过那只鸡突然飞跑了,抓都抓不回来,厨子只好另杀了一只公鸡代替。 至于通沸草,的确是事发前几天刚采购回来的香料。那会儿刚刚入冬,气温下降太快,军中时常用它做菜驱寒。 这是韩昭下达的第三个命令:“把采办的人找来。” “找不来了。”不等亲兵出去传令,厨子就苦笑道,“上个月打仗,负责采买那小子被箭射死了。” 韩昭目光微凝,挥手令他们都退下。 身后的心腹小声道:“侯爷,这兴许只是个意外?”买回通沸草不稀奇,临时要杀的鸡飞跑了也不稀奇。钱定用的药方和禁忌,厨子当然也不知道,所以用通沸草卤煮公鸡,钱定吃了下去,偏偏那会儿他身上敷着药膏,从而毒发身亡…… “每个环节都恰到好处,没有疑点。”韩昭冷冷道,“这算是意外么?” 算啊。要不是恰到好处地发生,怎么能叫“意外”?当然这话心腹不能说出口,只得道:“侯爷的意思,还要继续追查凶手?” “当然。”韩昭目光向外扫去两眼,“凶手隐在暗中,他不会只出手一次。” 他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倘若真是人为,这样不留蛛丝马迹的手法,倒很像我认得的一位故人。” 心腹正要说话,外头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中间夹杂喝斥声。 韩昭眉头刚刚皱起,就有人进来禀报:“外头来了个公公,说是王都派来的监军!” 监军? 韩昭嚯然站起,大步迎出。 军营外果然站着一行人,为首是个年过四旬的男子,身材精瘦、面白无须,身后站着衣甲鲜明的护卫,个个都是面无表情。 他见到韩昭,当即笑出声来:“侯爷,你这军营可不好进哪。”说罢,晃了晃手里的赤金令。 这是卫廷特赐的监事令,监军凭此即可代表王廷前来协理军务,当然最重要的职能还是督将帅。 可是镇北侯的兵只认得将帅的虎符,不认得监事令。 “几个看门的小兵,能知道什么天高地厚?”韩昭摆了摆手,也不在意,“泰公公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来,请进!” 王都来讯,早就提过卫王派身边的大太监泰公公前来监候大军。韩昭只是没料到,对方来得这样快。 第384章 给监军的住处 泰公公下马,由韩昭陪同入屯,一路上观顾左右,啧啧称赞“有侯爷在,这军容军威果然就是不一样。” “过奖。”这样的称赞听得多了,韩昭也不为意。 他与泰公公可不仅止一面之缘。这位常侍于君侧,卫王倚为心腹,出入宣召都通过他。抱定君王大腿,泰公公即使在都城也是众人哄捧的角色。 也正因如此,泰公公才会被委以监军之职。这个职位最重要的职能,就是监督军官彻行王令。 说话间,泰公公已经走进主帐。底下伺候热茶,他只喝了一口即问“王上很关心钱将军的悬案哪,不知查得如何?” 韩昭将目前的查案进展如实道来,泰公公听得目光微凝“照这样说,钱将军也太不小心了,吃只鸡就能把自己吃死了?”他样貌端正,但一开口就掩不住嗓音异于常人,尤其这句话尾音上扬,更显尖利。 韩昭摇头“细节样样凑巧,眼下证据不足,说不准到底是意外,还是人为。” “如是人为,这么厉害的幕后凶手潜在前线,咱家也要寝食难安,侯爷可要抓紧调查。”泰公公唉了一声,“最好便是意外,我尽快回禀王上。” 韩昭点头称是。 泰公公又拉呱了几句,这才站起来道“前线吃紧,我就不打扰侯爷公办了。” 这时给泰公公腾出来的住处已经收拾好,自有专人送他过去。今晚,监军大人就宿在谢家屯。 眼看韩昭送到帐外三丈远就停住脚步,向自己道别后转身回去,泰公公的眼神不由得一沉。他身后有个小太监小声嘀咕“这位镇北侯的架子可真大,竟然不亲送到底。”泰公公可是卫王身边一等一的大红人,韩昭怎说也该亲自送他去往新住处才是。 “住口!”泰公公横了他一眼,“镇北侯也是你这小犊子有资格埋汰的?” 小太监噤声。 不过等到泰公公看见自己的新住处时,脸色也没比小太监好看到哪里去。 韩昭给他们安排了一间帐篷。 泰公公随卫王去围场春猎时住过牛皮大帐,那里头足有三间房大小,帐篷厚实不透风,比普通住家还暖和,再点上银丝炭,就是一帐温暖如春。 可这眼前什么玩意儿?一个涂了桐油的破布帐,也不知用过多少回,表面好几处污渍,边角还打着补丁。 它还很小,最多就是两丈见方。泰公公站在门口,看见里面摆一张又小又窄的行军床、一张破桌子,空间所剩无几。 帐底压不实,时不时被溜进来的小风掀得啪啪作响。可想而知,住在这里恐怕有点“冻人”。 泰公公的脸色一下就不好看了。 韩昭知道他是代王监军,还让他住这种地方?故意的吧? 这回小太监先瞄了瞄泰公公的脸色,然后跳了起来,对卫兵高叱一声“好大胆子,就给监军大人安排这种地方?把镇北侯唤来,让他亲眼看看!” 镇北侯没来,但杨校尉很快就来了,撑起笑脸道“军中条件不好,军官们住的帐篷还不如您这个大。不然,住去谢家屯可好?那里是正经民宅,有厚墙、有炕,还有火炉子。” 泰公公不置可否,好半天才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于是杨校尉带着泰公公一行从军营后边的小山翻了过去,进入谢家屯。 这村子太小了。 韩昭这回指派给泰公公的,是几间平矮的民宅,房间又小又破,从门口一步就能迈到炕边。木门能关上,但寒夜里的山风依旧可以从门缝悄悄钻进来,把被衾吹得又冷又硬。 但杨校尉没说错,墙还挺厚实的,炕底可以加温,壁角还有个可以烤火的炉子。 小太监怒气冲冲“这狗……够了!你到底会不会办事,监军大人能住这种地方?”他原本想说“狗舍”,可万一换不成屋子呢?住在这里的泰公公就被他骂成狗了。 “谢家屯原本不过五六十户,这已经是最好的房子。”杨校尉斜睨他一眼,强行忍住眼里的鄙夷,顺手向外一指,“军队都只能住四面兜风的帐蓬,侯爷也不例外。” 想起进营时一路所见,泰公公抬了抬手“行了,就这样罢。”他这么长途奔波也是乏了,懒得再跟这帮兵蛋子耍嘴,只想快些歇息。 小太监赶紧道“公公,听说最近的娑罗城离这里也不过是几里地,不若去那里住?”他也不想睡在破房子里,连褥子原来是什么颜色都不晓得,搞不好里面还有臭虫! 泰公公不阴不阳看他一眼“你想去?” “不、不是。”小太监嗫嚅。他想啊,想得不得了,这破地方是人待的吗? 待杨校尉与其他人都退走,小太监才给泰公公铺床,将冷硬如铁的军被换成自带的软被绵褥,又在屋里点起熏香,驱走不知名的虫蚁。 屋里还有一股子乡下的霉味儿,泰公公打开窗通风,目光望向远处的营地。 那里,灯火通明。 谢家屯原来的村落太小,这几百人住不下,当然要另起营地。事实上,谢家屯的原住民都是攸人,卫军不希望做事还被人盯着,因此营地离谢家屯的农家还有一小段距离。 泰公公被安置在农宅里,说好听点是镇北侯尽力给他安排住处;说难听点,他有意把泰公公和自己的军队隔开。 当兵的也不傻,亲疏远近,一目了然。 果然,这姓韩的心眼儿也多。想到这里,泰公公脸色沉了下去。身后传来小太监的咕哝声“这镇北侯可真托大。” 这一回,泰公公并没有训斥他。 …… 韩昭返回帐内,在埋头公务之前交代亲兵“传我的命令下去,今后对监军大人都要客气些。” 亲兵应了,出去传令,回来忍不住就道“那位泰公公皮笑肉不笑,倒像是来找碴的。” “监军之职,原本就要挑刺。”韩昭看他一眼,“以后有泰公公坐镇,这些话不能乱说。你从北地跟着我过来,没去过都城,不知道这些宦官的厉害。” 。 第385章 上树还是跳湖了? 天高皇帝远,他手下这些兵都不知道王权厉害,对代表了皇帝来监管军中事宜的泰公公自然也不会有多恭敬。 可是泰公公这个人……韩昭沉声道:“这位监军大人,从前跟我还有些过节。” 亲兵“啊”了一声,难掩惊讶。 “两年前,王上还只是王子,连储君都不是,饮食起居就由泰公公打理。”韩昭摇了摇头,“我回盛邑,见到跋扈子弟带着恶奴当街强抢新娘、打伤数人。我一怒之下踹断他的腿,又抽了他几鞭子。这人叫嚣自己的乾爹是泰公公,我就把他嘴也堵上,扭送署衙。” 亲兵听得提心吊胆:“他还真是泰公公的乾儿子?” “嗯,还真是。”韩昭啼笑皆非,“恰好督办此案的是我一个老部下,不肯通融。泰公公花了好大力气才把人捞出来,结果乾儿子右腿没治好,从此落下残疾,走路一瘸一拐。” “后来呢?” “后来又有一两次过节,不太愉快。”韩昭喝了一口热水,“王上也知道他与我不睦,才特地派他来监军。”如果泰公公跟他关系太好,王上必会另派别人。 就在此时,底下人捧着一张字条过来,说是有个哨兵返营,后背上就粘着这张条子而不自知,在营地里晃了半天才被人揭下来。 营里的大头兵多半是大字也不认得几个,一开始以为是谁的恶作剧,笑闹一阵,才有一个副将看见了,随口念了两句,结果越念脸色越凝重,赶紧将此事上禀了。 “已经验过,字条干净。” 韩昭点头,从亲兵手里接过来一看,上面几行字言简意赅:娑罗巨木内蕴小世界,生灵繁衍自成一界,望侯爷手下留情。 并且字条上还附带通行小世界的办法,先向巨木祈祷,自己会在小世界种下植物,而后取任意种子穿过树洞水体即可。 “胡言乱语。”韩昭嗤笑一声扔下字条,“既是哨兵,怎么连自己何时被贴上字条都不知晓?对方如要他性命,他脑袋还能留在脖子上?”传令下去,营地周围加强巡逻。 显然对方就隐在周围监视谢家屯。有敌环伺的感觉,让人如针刺背。 命令一级一级传下去,周围的警戒加强了几倍,再不放过一点风吹草动。 那张字条,他本不待理会,不过寒风鼓动厚重的帐帘,韩昭从缝隙里望见了那棵大树。 就算大半隐在黑暗中,它也不减威风高大。 字条上说,这树名为娑罗。韩昭心里一动,还是拣起字条走了出去。 娑罗木离山谷入口更近,也就是离谢家屯近。 韩昭围着大树走了一圈,沉吟几息,才顺手点了三个近卫:“爬上去,找找看有没有树洞。然后……”犹豫一下,还是把字条上的要求交代了。 这树也忒雄壮,一个人怕是不好找。 种子? 三人面面相觑,果然去找。 这样天寒地冻的时节,哪里能弄到种子? 最后三人都去农家院里讨要一些稻谷、黄豆。毕竟,这些也算是植物的种子嘛。 然后,他们飞快爬树。 寻了小半刻钟后,才有个快爬到树巅的喊了声:“在这里了!” 居然真有树洞?底下的卫兵好奇,视线也悄悄往上挪。 燕三郎离开不久,今晚又没下雪,被挖开的洞口很容易被找到。 另外两人也凑了过去,互相照应,并且在韩昭注视下钻入了树洞。 三十息过去了。 五十息过去了。 半炷香后,三人又从树洞钻出来,降回地面,向韩昭行了一礼: “侯爷,树洞是雷击过后形成,很深,能进人。洞底的确有积水结冰,冰层不厚,先前可能有人来过。但我们试过,积水最深就是两尺到底,并不能通往所谓的小世界。” “你们可曾……”韩昭问到这里就问不下去了。 “我们捏种子在手,也向那棵树念诵保证,一字不差。”这几人身上还是湿漉漉地,在寒天里发抖,“轮流试过了,但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是泡了一身水而已。 韩昭忍不住按了按眉头,大手一挥:“行了,下去换身衣服再来领赏吧。” 近卫退开,他也是转身就走,一边暗暗自嘲: 真是诡迷心窍,字条明摆着就是恶作剧,他竟然当真了,众目睽睽底下做出这种蠢事。 这时屋宇周围缓慢踱来一人,身披雪狐大氅,身后还有个跟班,人未到,声先至:“侯爷好雅兴,大半夜还来视察,只不知这派人爬树是什么意思?” 正是泰公公来了。 是了,这里就在村口,泰公公举步就能到。韩昭勉强扯开一个笑容:“没什么。泰公公旅途劳顿,还不休息么?” 泰公公和离去的三个近卫打了个照面,见他们头发、衣裳都结了一层薄冰,像是刚从水里爬出来,不觉好奇。这几人到底是上树还是跳湖了? “快了,快了。”泰公公初来乍到,哪里睡得着,扯着韩昭就问起了军情。 眼看月上中天,韩昭着急返回前线,却还要耐着性子应付他。 他的不耐烦,泰公公看在眼里只作不见,继续问道:“侯爷也来了好些天了,何时准备反攻呀?钱将军身亡,攸人占走了好些地。” 那些地,原本就是攸国的。韩昭腹诽一句,脸上却露出肃穆之色:“快了。军机大事,站在野地讨论不安全。还是明日与公公在前线细谈罢。” 泰公公唔了一声:“侯爷莫怪我催得急,实是王上希望侯爷早日竞功,立下不世勋绩。” 韩昭抵达前线不过几日,一方面了解战况军情,一方面还得熟悉周围环境,还抽空打了两场仗,已是紧锣密鼓连轴转了,君王却还不满意,还想让他尽快出击。 泰公公说完就告辞回去了,韩昭却要连夜赶去前线。 谢家屯之行不过是抽空,他必须钉在前线坐镇。 骑马往外走时,他心里想的却是,暗中送字条的人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冒着莫大风险靠近营地来戏弄他? 第386章 做贼的遇上打劫的 想到这里,韩昭又下了一条命令:“来啊,把后背被贴字条那厮拖下去,打三记大板!” 字条的出现,就说明巡守有漏洞,人员太松懈。 眼看镇北侯带着一众军官急匆匆又赶回前线,千岁和燕三郎依旧趴在树枝上,半天没有吱声。 “坏小子。”她故意伸指戳了戳他的太阳穴,“也动什么歪脑筋?” 她若不起坏念头,怎么会用这个“也”字?燕三郎赶紧擦了擦额角,朝着谢家屯的方向一呶嘴:“我在想,那位泰公公或许能帮我们完成任务。” 千岁挑眉低笑:“泰公公是堂堂御用大监军,阻止镇北侯砍一棵树是轻而易举罢?” 韩昭有士气护身,异士拿他没辙,身边又是手下众多;泰公公却不一样,他下榻的民宅在谢家屯里,并且背靠大山,防守力量相比军营要弱了很多。 对付一个弱鸡太监,总比对付镇北侯强罢?三岁小孩都知道怎么选。 “有个问题。”燕三郎低声道,“我们要把泰公公藏去哪里?” “一旦卫人发现他失踪,一定会在娑罗城附近开展地、地毡式搜寻。”这些地方都被卫人占领,他们要把泰公公藏去哪里,才能保证卫人不会搜到,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 毕竟初来乍到,这里不是他们的主场。 地毡式搜寻,这词儿来自千岁。他听了几回觉得,还挺形象的。 这块土地上,到处都是卫人和攸人的眼线耳目,他们每次出动都要小心翼翼,这还是在敌明我暗的情况下。 如果手里再多一个泰公公,那和夜里提个大灯笼游街也差不多了,谁能注意不到他们?再说这人必定也想方设法向外界求助。 捉泰公公不难,藏起他却成了大问题。 藏进城里肯定是不行的,再说郊区——莫以为郊野很宽广,事实上娑罗城的野外每年冬天都冻死过人,泰公公细皮嫩肉扛不住狂野的北风,塞不进山洞,只能住民宅。 娑罗城外有多少民宅,卫人早就一清二楚,正常住人的、已经废弃的,哪一个他们不是了然于胸?大不了花点笨力气挨个儿搜寻,总能找到泰公公的。 千岁眼珠子一转,给了燕三郎一个真情洋溢的微笑:“那不就有个藏身的好地方么?包准卫人找不到他。” 她抬手一指,燕三郎微有犹豫:“可是,韩昭方才试验不成功。” “我大概知道怎么回事了。”千岁嘴角一勾,“相信我。” 直到底下巡卫走开,燕三郎才蹑手蹑脚下树:“走,我们去请泰公公。”遁地符太珍贵了,万不得已才会使用。 ¥¥¥¥¥ 泰公公在盛邑锦衣玉食惯了,这次奉命南下监军,二百里路舟车劳顿,实是把他折腾惨了。 屋子破漏,炭火也不够暖和,泰公公本以为自己会辗转难眠,哪知躺下去不过小半刻钟,他就酣声如雷。 边上的小太监倒是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不过门缝里飘进一缕浅淡的烟气,在昏暗的室内忒不显眼。它并没有什么气味,但小太监闻着以后,脑袋越垂越低,不自禁趴下去睡着了。 面向大山的木窗打开,发出很轻的吱呀声。千岁和燕三郎挟人悄悄溜进,望见门纸上倒映两个影子。 韩昭派了三个守卫给泰公公,一个守在窗外,已被千岁打晕了拖进来。另外两个还好端端站在门外,没留意到眼皮底下进人了。 她取出一只嗅瓶,放到泰公公鼻下。这人睡着时还下意识抽鼻子,而后打酣打得更响亮了。 “行了,动手。”这一点药物能让他睡熟如死猪,莫说被搬动,就是被丢进水里也不会醒。 泰公公有一百来斤,是成年男子体重,此时的燕三郎搬运他也毫不费力。小少年很熟练地拿出绳索,将他双手和足踝牢牢绑在一起。 这样,高大的泰公公就变成了一个三角形的粽子,可以任他提在手里。 燕三郎才捆到一半,千岁忽然道:“有人来了——不是卫兵。” 外头每过一会儿都有卫兵巡逻经过,她和燕三郎正是算准了时间上的空隙才动手的。外头快速接近的脚步声急促又不规律,不像卫兵的正经步伐。 紧接着门外传来两声闷哼。 门卫倒了。 真没用!千岁低咒一声。只要再有个十来息就好了,这些废材就不能给他们多争取一点时间? 燕三郎本来就是蒙好脸巾才过来,千岁往自己脸上一拂,就成了蒙面人。 这个动作才做完,木门就从外头被打开,有三人一个箭步冲进来。 这几人同样蒙面,手里握着武器,高矮胖瘦不一,动作都很利索。 不过饶是他们早做好心理准备,看见屋里的情景也不由得一呆,齐刷刷站住: 哨兵和小太监躺在地上呼呼大睡,炕前立着两个蒙面人,正把他们的目标、那个呼呼大睡的泰公公五花大绑,还绑得格外地……有创意。 这是入室贼刚好撞见了偷盗现场啊?两边都不是什么正经人。 “好了。”燕三郎大功告成,也把对方从惊讶中唤醒。最前方的黑衣人道了一声“上”,三人很干脆地扑了上来。 千岁挑了挑眉。尽管对方压低声音,还是掩不去女性声线。 并且,还相当年轻呢。 四人出手狠辣,蒙面女更是一上来就刺向燕三郎,绝无拖泥带水。 事实上,燕三郎看出她直取泰公公咽喉,竟然直接要置他于死地! 他不假思索,拽着泰公公后退两步。己方后边儿就是土墙,退无可退,只有一扇小窗,战斗时钻出不易。这几人拦在正前方,把门都堵了。 想悄无声息出去,看来是不可能了。燕三郎眼中寒光一闪,千岁已经道:“来,玩票儿大的!”忽然身化红烟,扑向女东家。 蒙面女眉头一皱,左手弹出一个圆球,半空中爆成一捧金砂,其覆盖面很大,跟红烟撞了个正着。 嗡地一声轻响,金砂突然散开,要从四面八方将红烟笼住。 第387章 绑架和要挟 燕三郎定睛一瞧,这哪里是什么金砂,分明是一大群甲虫,但是背覆鞘翅,长着六条大长腿,两条前肢如同螳螂的镰刀。 这东西称作噬金虫,一张嘴无物不噬,最爱的还是各种珍稀金属。但是没东西吃的时候,人和其他妖怪的血肉它们也能凑合。 蒙面女眼神犀利,只一回眸就看出红烟非烟,也非魂体,乃是活物,这才祭出噬金虫。 红烟的同伴身材矮小,不是孩子就是天生矮子。蒙面女素手朝他一指:“拿下那小子!” 其实不必她吩咐,另外两个大汉已经向燕三郎扑了过去,刀刀不离他和泰公公心口、咽喉,显然不想留活口。 这时候可不讲究什么单打独斗。 不过蒙面女对面突然迸出一个火星,而后“呼”地一声,整团红烟都被点着了。它和噬金虫纠缠在一起,后者自然也不能幸够,一下被烧个正着。 这些小东西甚至有吞火之能,蒙面女初见这一幕原也不怎样担心。可她紧接着就嗅到一股子烧焦味儿,而后半空中的金虫变成了黑点,簌簌落下。 该死,对方的真火好生厉害! 余下的虫子顿时炸开,四下逃蹿。它们被红莲业火烧过之后变作无头苍蝇,哪里还顾得谁是自己主人? 守林人的小屋总共也就是五丈见方,这些东西飞行又快,几个呼吸的功夫就充斥屋内。 那两个大汉正要去捕燕三郎,冷不防听见一阵嘤嗡声,而后就有金光扑面。 虫子失控了!这两人定睛一瞧,都是亡魂大冒,抱头就往蒙面女身边跑。 噬金虫的威力他们早就见识过,别说他俩脸皮薄,就是戴个全钢制的面具来,这些东西也能把它啃得干干净净! 蒙面女身边干干净净,一只噬金虫也没有,旁人都不知她如何控制。 此时琉璃灯才从虚空中徐徐显现,就在燕三郎身边大放光明。 它释放的气息与红莲业火等同,噬金虫根本不敢靠近,多数从门窗钻出去仓皇逃蹿,不宜一小撮被迫到屋角走投无路,不由得狂性大发,见着什么咬什么。 倒地的卫兵和小太监,顷刻间被咬得鲜血淋漓,人也醒了过来,一边大叫一边往门外跑。 这时红莲业火也经由乱飞的虫子引燃至屋里的家什,榻上被褥、破木桌椅,甚至包括梁柱都着了火。 天干物燥,加上逃出去的两人撞开了门,大风卷进,火头呼呼就起来了。 短短几息内,燕三郎就听见火舌噬掉木头的毕剥声。 红烟速度快极,在蒙面女身前又聚成人形,却是个红衣倩影,纤指莹白如玉,毫不客气抓向她脖子。 转眼间,两人就过了四、五个回合。 蒙面女的身形轻巧灵动,出手却很刁钻,每一记都不离千岁要害。其真力阴冷,常如毒蛇一般缠绕对手。 不过这个时候,外头也传来了人声。 火灾和伤员,在孤寂的寒夜里释放出最显眼的讯号。 卫人被惊动了,毕竟这里距离军营不足二百丈远。 千岁也无心恋战,一把迫退对方,对燕三郎道:“快走!” 横竖已经惊动卫人,燕三郎也不能再低调行事,飞起一脚就踢破了土墙。 这一脚真力灌注,农家土墙顿时被踢出个两人宽的大洞来。燕三郎在千岁掩护下一矮身,就从破洞钻了出去,拔腿就跑! 黑衣人跟在他身后,紧追不舍。 卫人赶到,冲进屋里一看,立知不好,当下分派了追人和灭火任务。 监军大人被偷、哦不对,被绑票,卫兵当然穷追猛赶。不过此时谢家屯通往军营的小路上轰隆两声,炸得惊天动地。 这厢,前头的亡命徒就甩出十几枚圆珠,触地以后“砰”地一声变成了四下弥漫的大雾! 雾汽浓白,任大风吹而不散,只是几息的功夫就覆盖谢家屯北侧,追进来的人伸手不见五指。 这会儿已过子时,夜色深沉,视距本来就差。卫兵钻入浓雾以后,基本只能凭声定位了。 很快,他们就听到同伴大呼:“在那里,歹徒冲进林子里去了!” 大伙儿都冲向北边,果然见到林地边缘有人影晃动,飞快遁去。 “追!”监军太监虽然看起来眼高于顶的模样,但大伙儿知道,要是少掉这么一个人,侯爷怕是不好向上面交代了。 一刻钟后,笼罩在屯北的雾汽才渐渐散去。 火扑灭了,有士兵从炕上抽出一张字条上交。杨校尉见到上面“韩昭知悉”字样,赶紧将它收好。 又过半个时辰,追出的卫兵也回来了,个个垂头丧气。 追丢了。那几个亡命之徒,脚底莫不是踩了风火轮? 镇北侯从前线飞快冲了回来,一路上差点把马股都抽烂了。 其实不须杨校尉差人报讯,韩昭耳朵不聋,方才那两记爆炸惊天动地,他怎听不着? 到了现场一看,没有人员伤亡,独独不见了泰公公! 在亲兵看来,侯爷的脸色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难看了,哪怕前年被北边的敌人困在毒牙山中! 距离泰公公被捉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韩昭面凝寒霜:“分十组人搜寻方圆十五里内所有山洞、村庄,无论住人还是废弃的,确保不留死角,一个也不能漏过!” 众人领命而去。 这命令听起来好似很难,可是卫人攻打娑罗城期间,附近的地形和居民分布是早就摸透了的,甚至双方在乡野之中都打过游击战。因此卫人对附近的情况不说了若指掌,也绝不会束手无策。 多余人等都退了出去,杨校尉奉上字条,韩昭接过来一看,那上面的字迹潦草而清秀。 最关键的是,有些眼熟。 这是绑匪留在榻上的信,就一行字,言简意赅。 “日出前,卫人自前线西撤二十里,泰公公自能无恙回返。 否则,人头奉上。” 日出前。 韩昭下意识看了看天色。 现在距离天亮,也没两个时辰了。如果照做,现在就得去收军拔营,否则天亮之前根本不可能上路。 --以下通知不收钱-- 再说下薅起点羊毛的事: 每天书评区手动发个新帖子(方便别人回帖点赞),然后去别人楼里5赞+5个回帖,就可以坐等每日福利了,记得手动领取。虽然点数不多,可是看水云的每日更新也就花十来个点币嘛^_^由起点帮垫一点钱也没甚不好,经常还能爆收十几二十币。 另外就是,每月的专项活动奖励丰厚,有小伙伴已经薅够了可以看书到元旦的点币,大家还是要积极参与喔。本月的活动很快就会开启。 第388章 请泰公公帮个忙 西南战线上,钱将军的遗部加上韩昭带来的军队一共是六万人马。在这个量级的军中层层往下传达任何一个命令都不容易,哪怕是驻营、开拔这样的日常,耗时至少要一个多时辰。 更何况前线还有敌人虎视眈眈,己方要是撤退,攸人会不会乘机追击? 到得那时,局面要怎么控制? 这些麻烦,真是想起来都头疼不已。 韩昭随即又下一个命令: 排查奸细。 泰公公来得又突然又高调,从大营门口一直走到主帐,一路上不知道多少士兵都看见了;可是泰公公最后被安排去谢家屯居住,那是抄小路出营,目击者加在一起也不会超过三十个。 王上派下来的监军才抵达军中两个时辰,就被外人知悉,并且成功实施绑架。这不就说明,军中或者谢家屯里有细作? 查,要严查到底! ¥¥¥¥¥ 泰公公即使在梦中也依稀听见了大风吹动门窗的咣当声,清脆得好像有人砸门进来。 后来他又感觉腾云驾雾,似乎身在半空。 再然后有人狂掴他的脸,左三下右三下,噼里啪啦,好疼啊! “哪个龟孙敢打我!”泰公公大吼一声,醒了。 然后他就发现两件事: 一,果真有人在扇他耳光,用的手劲儿一点都不小,难怪脸上火辣辣地痛。 二,他被五花大绑,连头都抬不起来,眼睛更被蒙住,什么都看不见。 泰公公毫不犹豫,扯开嗓子喊救命。 可任凭他使出吃奶的力气,声音也微弱得像耗子叫,哼哼唧唧,一丈开外都听不见。 这些人对他做了什么!泰公公大惊,而后觉出脚脖子都快被冻僵,像是蹲在水里。 这到底是哪里,他被带到河边吗? 泰公公惊惶不已,根本没想起这时候天寒地冻,河里的水早就结冰。 边上有人把一个小而圆溜的东西塞进他手里,又把他按在壁上,粗着嗓音道:“说,请求通往小世界,种树为报!” 啥,这人疯了吗?泰公公大怒:“知道我是谁吗?快放了我,否则将你五马分……” “啪”,这人扇他一掌,打断他的下文。 “你该死……” 这人反手又是一记。 他掴得一手巧劲儿,声音虽然不够清脆响亮,但力道十足,扇得泰公公眼前直冒小金星。 “照着念!”倒不是燕三郎学会了千岁的爱好,而是三人现在的容身之处不安全。 方才他借着千岁放出的烟幕掩护,悄悄溜到了娑罗树上。现在底下有一队又一队士兵来来去去,万一有人临时起意、上树察看怎么办? 千岁不吱声,袖中探出骨链的锥尖,抵在泰公公大动脉上。 这种锋锐加身的感觉,让泰公公后脑泛起的寒气瞬间传去了尾椎骨,毛骨悚然。人在屋檐下,他不得不照着念了一遍。 “屏住呼吸。” 啊?泰公公愕然,还未回过神来就被推进水里。 这两人想溺死他吗?! 泰公公在缺氧的恐惧中拼命挣扎,却未留意到周围的变化。 最后,他被提出水面,丢在岸边。 燕三郎也是长长吸了一口气。 进到娑罗界,他们就暂时安全了,可以接着完成自己的计划。 泰公公呛水,咳了半天才大声道:“你们是谁,想干什么!” 当然,他的声音其实细若蚊蚋。 千岁在他喉间一抹,解了禁制,他才能正常说话。 到了娑罗界,燕三郎就不着急了:“其实,我们想请公公帮个忙。” 方才他也担心带着泰公公过不来,毕竟先前韩昭找手下试验,都没人能进得来这个小世界。据千岁分析,恐怕是军士身上血烈之气太重,被娑罗木本能地拒斥。 大树有灵,虽然还未开智,却能感受到这种人对自己的小世界具备威胁之力。 至于她的本体,原本也是过不来的。阿修罗的煞气可比普通人强上百倍不止。不过千岁可以缩回木铃铛,由燕三郎带她瞒天过海。 这就是钻了制度的空子。 所以根据她的推导,泰公公过界应该没有问题。这种险,燕三郎愿意一冒。 所以,眼下三人就待在安全的娑罗界了。 泰公公挨了几记耳光,兼之目不能视物缺乏安全感,也不敢嚣张了,忍气吞声问:“什么忙?” 他到底在什么地方,韩昭的援军怎么还不来?外头都夸镇北侯的军队是百战之兵,怎么连几个绑匪都找不出! 监军大人恨铁不成钢。要是这次安然无恙,他回头定要韩昭将这些惫懒的废物好好操练! “很简单,你让韩昭放过山谷入口最高的那棵大树,别砍。” “啊?”泰公公以为自己听错。冒天大风险挟持他过来,难道不该提些惊天动地难度十足的要求?不让砍树是他听不懂的暗语吗! “你听见了。”燕三郎耐心地多说一遍,“你要保证镇北侯不砍掉谢家屯的神木,也就是最村最高大的那棵树,你就能回去了。” “好,好!”泰公公点头如啄米,“小事一桩,包在我身上!”这真不是吹牛,他是堂堂监军,保棵树有什么难的? 绑匪这么一说,他就有印象了。睡觉前韩昭不是在村口捣鼓一棵大树吗,好似还派人上树,结果那三人浑身结了冰霜,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咦等等,水里? 他自己不也刚从水里出来吗,难道……? 并且,为什么这里不冷? 泰公公更生气了。韩昭明明命人爬过树,这回为何不再派人过来救下他? 什么镇北侯英勇无敌、算无遗策?呸! 他眼巴巴道:“现在可以放我回去没?” 话未说完,嘴里被人塞进一粒物事,圆而软,尝不出味道。 燕三郎在他喉间一按,泰公公下意识咕咚一声,将这东西吞了下去。 “你、你给我吃了什么!” “保证你不会反水的药。”燕三郎轻声道,“这药会在十五天后发作,若无解药,穿肠烂肚而死。” 他紧接着又补充一句:“你放心,旁人都解不得。若不信只管尝试。” 第389章 背后坏话当面听 泰公公打了个嗝,发现咽喉里浮起淡淡的腥气,心中打鼓:“十五日后,你会给我解药?” “如果巨木健在,你会拿到解药的。” 泰公公尝试与他讲道理:“某家信誉极好,从不出尔反尔。你将解药给我,我绝不追究,还可以赠你一世富贵!” 他絮絮叨叨几句,千岁忽然道:“来消息了。” 燕三郎不耐烦听泰公公唠叨,随手取麻团塞住了他的嘴。 千岁取出诡面巢母蛛置于手背,轻拍两下。 于是,它就传出了人声。 有个男子肃声道:“侯爷,贼人的要求万不能同意!西撤二十里,那即是将西部平原拱手相让,也让过去半年里十几万兄弟的努力都白费了。” 贼人的要求?西撤二十里? 燕三郎下意识和千岁对视一眼,都看见对方眼里的愕然。 他们什么时候提出过这种要求了? 千岁眯起眼,以燕三郎才能听见的声线道:“好家伙,假传旨意哪!一定是方才那几个黑衣人干的。” 己方只要娑罗木活着就好。至于战争什么走向,关他二人p事啊?他们怎么会多此一举? 她顿了一下:“为首那个女人,我大概知道是谁了。” “唔?” “她身上有淡淡的药香,瞒不过我。” 燕三郎扯下泰公公嘴上的布:“说话这人是谁,你知道吗?” 泰公公不敢不答:“是韩昭麾下的将领,也是他的死忠,石从翼。” 他突然听见石从翼的声音,先是吓了一跳,而后发觉这大概是什么传音的神通,紧接着就被石从翼的话搅得心乱如麻。 绑匪方才不是说过,保住大树他就有命在?可为什么石从翼要扯出什么大军西撤二十里的条件? 眼前这不知来历的绑匪,难道是两边提要求? 他忍不住求证:“方才说定的条件有效吗?只要我保住神木就可以回去吧?” 这时诡面巢母蛛又传出人声,千岁嫌他吵,抓起布团又塞回他嘴里去:“是不是继续生效,就要看我心情!” 这女人说话还能算话了吗?泰公公一呆,随后惶急得胸闷气短。 他心知肚明,如果绑匪提出了卫军西撤二十里的要求,那自己恐怕是性命堪忧!可是嘴被堵上,他又没法子求情。 这时,石从翼把声音压得更低:“一个太监而已,对方爱杀就杀,怎可影响军略?如果将西部平原拱手相让,您要怎么跟王上交代?” 韩昭已有计较,拍了拍他的肩膀:“娑罗城至关重要,莫说二十里,就是半步都不能退!泰公公能平安救回最好,如若不能——”他顿了一顿,“王上必定也能理解。” 娑罗城扼守山地要塞,如果拱手让出,那就是把敌人重新放进大平原。卫人先前大半年的努力就全打了水漂。一个太监的性命,对比战争胜负的走向,韩昭知道这回该怎么选。 泰公公字字都听在耳里,目眦尽裂。 好个镇北侯,半分都不曾犹豫就打算把他给牺牲了! 何狠毒至此? 他耳听石从翼又道:“那个太监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对军机一窍不通,来这里也是瞎嚷嚷、瞎指挥,还耽误战斗。死在外头最好,省心省事!” 泰公公气得胸膛一阵起伏。 “这事儿我也有错,给他安排的守卫力量不足。”韩昭心里也微微有些懊恼。他前脚刚安排泰公公宿在民宅,泰公公后脚就被劫了,这就是他韩昭的锅,盖不到别人身上去。他口里说着卫王不会苛责,但韩昭心底清楚,如果泰公公出了事,卫王一定会给他记下这笔账。 可是,他一个人的麻烦和西南战场的胜负,根本没有可比性。如果泰公公寻不到,那么他只能做出丢卒保车的决定。 “放心,孰轻孰重,我自会权衡。” 如果他不是那么托大,认为泰公公初来乍到没人会对他下手,如果他给泰公公安排更严密的护卫,也许这次意外就不会发生。 不过,一味地苛责自己是上位者最不该做的事。这念头也只是在韩昭心里一闪而过,他就拿定了主意。 饶是韩昭,此刻也有些心烦意乱,他把字条捏在手里,在屋子里来回走动几步,忽然问:“这字条是谁发现的?” 这问题,从前线跟过来的石从翼可答不上,只能唤来杨校尉。 “绑匪抓走泰公公后,我派人进来灭火,而后发现的字条。” “谁发现的?”韩昭问得很具体,“是哪一个兵?” “是……”杨校尉张了张口,答不上来。那时现场一片混乱,兵丁服饰相同,他哪在意是谁递过来的?只能依稀记得,那兵低着头双手奉上字条,说了句:“炕上发现此物!” 韩昭眯起眼:“你记不得了?” 杨校尉呐呐。 韩昭指着泰公公的炕席:“炕上着火,你手下泼水灭火。现在你再看这字条,可有被打湿的痕迹?” 不用看,杨校尉也知道没有。他脸色一下大变,跪了下去:“末将失误,请侯爷责罚!” 炕上都湿了,字条子没湿,原因只有一个:它根本不是从炕上被拣起来的,而是绑匪直接交到了杨校尉手里! 换言之,他和绑匪近在咫尺,还对过话,却没将对方认出来! 这可是重大失误,杨校尉后背上都冒出了冷汗。 韩昭蹙眉挥手:“先记着,择日再罚。”他现在哪有心思罚人,“屋里屋外重搜一遍,别再漏过线索!”他指了指自己身后的护卫,“别站着,你们也去帮忙。” “是!” 韩昭拿出字条又看了几眼,这上面的字迹潦草,显然是匆忙间写就。如果绑匪事先就谋划抓捕泰公公,为什么不好好写字?倒像很赶时间似地。 这字迹,韩昭越看越觉得眼熟。 火已经熄灭,屋中多处烧焦烧坏,焦香袅袅。卫兵问过目击者,这是好几个蒙面黑衣人所为,他们还见到昏迷不醒的监军大人被一个小个子提在手里,仿佛拎着行囊一般。 书友圈开活动了,速来领免费点币 点娘又为我们开启送币活动。今次任务超级简单,只要一句话! 只要在本书的起点书友圈独立发帖,用一句话描述你对《大魔王》的印象即可,然后就等着其他童鞋给你点赞吧_ 要求只有2个 a,帖子带标题,一律以【魔王印象】为前缀,注意这回是“印象”不是“特供”了。 b,怎么写都行,但一个帖子只有一个句号。 例 【魔王印象】这是一个高端修罗猫努力想换掉她的低端铲屎官的故事。(摘自书单) 以获得的点赞数来计奖 第一名独得30元,第二名20元,第三名至第十五名各得10元,活动结束后由官方统一打入阁下起点帐户。 水云心得 想拿奖很简单,要么别出心裁,要么就—— 多写几条。 多写,中奖的概率一定大0 好了,活动截至20191025,量大普惠速来。 更多详情请见书友圈专帖。 第390章 您认得它的主人? 山风强劲,韩昭赶到时,这屋里原有的气味儿已经消散了大半,他嗅不到药香,手下人也未找见什么有用的线索,除了屋内的墙面上留下打斗的痕迹。 “他们的目标既然是泰公公,为什么抓到人以后还要放火?”韩昭抚着墙面的划痕。这是兵刃留下的,尖而细,有一组更是三道同时出现。看在他这样经验丰富的战将眼里,立刻就能辨出此人用的多半是细剑,或者…… 他心底隐隐有个念头。 “我问过这家主人,腾出屋子之前,这墙上没有划痕。”尽管知道痕迹很新,石从翼也仍去做了这项调查。 “绑匪跟人动手了?”韩昭自言自语,“不会是泰公公,也不会是他的随从太监。我们的守卫倒在门外,划痕却在屋内的墙上。” 石从翼也觉得古怪“您的意思,屋里还有第三伙人?” “恐怕是的,否则绑匪和谁动手,屋子又怎么会着火?”既然是来偷,哦不,是来绑人的,绑匪行事肯定越隐秘越好,要知道二百丈外就是军营,他们怎会大张旗鼓?那不是给自己找危险吗? 这时有卫兵在垮掉的墙壁外搜查线索,翻动了两块土砖。韩昭就听见“嗡嗡”几声,而后这卫兵就惊呼一声,声音里透着痛楚! 韩昭一个箭步冲了出去,掰开他捂脸的手指。 一只甲虫紧紧巴住面颊,一缕鲜血已经顺势流到脖子上。 好凶狠的虫子! 跟在后头的石从翼也看到了,脸色微变。卫兵着急扒拉虫子,韩昭却一把按住的手,厉声道“别扯,不然扯掉你一大块肉!” 说罢,他伸出食指,在甲虫尾翼上轻按三下。 这甲虫立刻松了口,振动翅膀就要往外飞走。 旁人这才看清,甲虫的模样非常古怪,口器像三排铡刀,前爪如如折叠镰刀,也难怪一上脸就毁容。 这么个小东西,却长着一副杀气腾腾的模样。 它正要飞走,韩昭伸手一挟,把它两片翅盖夹住,又快又准。 甲虫拼命挣扎,怎奈自己脖子太短,扭头也够不着背部,咬不着敌人。韩昭转头对石从翼道“取千灵蛛丝来。” 这蛛丝轻若无物,拿在手里就能随风飘起。石从翼看懂他的示意,将细丝系在甲虫的后颈上,再扯了扯,确认牢固。 韩昭不语,面色凝重,一下放开了甲虫。 它一下飞了出去。 韩昭手握丝线,尽量放长,而后对近卫道“都退下。” 石从翼紧张道“侯爷,您……” “都退下。” “那我陪您去!”石从翼陪着韩昭追了上去。 所有护卫站在原地,其中一人后领上,静静伏着一只小蜘蛛。 不过甲虫只飞出去二百余丈,就慢悠悠地落到了树枝上,不动弹了。 石从翼等了好一会儿,见韩昭还是不急不躁“您是想让它领路?这东西,会不会歇菜了?”他没见过这个品种的甲虫,哪知道它有没有信鸽的认路功能? “不会。它一定要回去找饲主。”韩昭的脸色不好看,“它接受的训练就是这般。” 侯爷还知道这甲虫受过什么训练?石从翼讶然“您认得它的主人?” 韩昭抿了抿唇,不吭声了。 石从翼也没有再问。 又等上了大半个时辰,这甲虫才慢悠悠地起飞。外头天太冷了,它想回去温暖的巢。 韩昭松口气,抖抖身上的雪花追了过去。 是夜,知情人通宵难眠。 到丑时末,外出搜查的各路人马都传讯回来 没搜到泰公公,甚至也未搜到可疑人员。 ¥¥¥¥¥ 曲云河被两个大汉蒙眼缚手,带去娑罗城南郊的一片木场。 守林人的小屋就立在林地边缘,远离官道。 木场在冬季停工,巨大的圆木堆成了小山,此时早就覆满了积雪。 但这里并非悄无一人。 曲云河吹了一路的寒风,忽闻吱呀一声门开,然后就觉出扑面而来的温暖。 “香水堂被查封,这人紧接着就出现了,在那附近诡诡祟祟。”他身后的大汉道,“这人不好抓,把老五肋骨都打断两根,是个狠角色。” “没问出什么来?”有个女声接口,曲云河听着耳熟。 “没,他嘴也严实,我们就把他带过来了。”另一个汉子道,“特地多绕了几个圈子,后头没人跟上。” 紧接着蒙眼布条被摘下,曲云河首先发现自己身处一座小木屋中,屋角的塘火跳动,把屋里人的面庞都映出了红晕。 前方有三人,算上他身后的两人,对方一共有五人在屋里。曲云河咽了一下口水,问眼前人“东家为什么抓我?” 是的,最前方坐着的那人面具遮了半脸,正是下午在香水堂二楼见过的女东家。时隔不到几个时辰,双方又见面了,只不过女东家这回的待客方式有些粗暴。 炉火掩映下,女东家的嘴角似笑非笑“你到底是谁?” “我只是个外乡客。”曲云河镇定道,“下午说的每个字都是实话。” “你前脚刚走,官兵后脚就来查抄我的香水堂。”女东家的笑容敛去,“天底下有这种巧事?” “既然叫做凑巧,那想来是有的。” 曲云河话音刚落,边上的汉子就狠狠一拳砸向他肋下。这小子刚才打断他弟弟肋骨,现在他要再找回一记。 结果曲云河突然抬手,“啪”一声将他拳头捏在掌心,而后用力一拧! 这一下分筋错骨,汉子歪过半身难忍剧痛,哀嚎出声。 在场的人都变了脸色。这厮原被好端端反绑双手,竟然不声不响就能挣脱? 女东家目光一闪,明晃晃的手叉就递了过去。这叉子长度不过两掌,但有三股,中间一股最长,如放大的银针,被刺中了就是穿颅而过。 哪怕曲云河的身躯与人类不同,这会儿也不敢托大,将抓在手里的大汉扯到自己身前当挡箭牌,自己疾退两步,轻喝一声“住手!” 女东家自然不会把手下人的眼珠子打爆,这时收叉立定,侧了侧头“奸细真是杀也杀不完,我刚刚才处决了一个,你就冒出来了。” 第391章 这么巧,又见面了 曝露香水堂的内奸,方才被她找出来杀了,眼前这个莫不也是? 手下人很自觉将曲云河围在中间。 曲云河再一次满面诚挚“我们只要特许证而已,对你和官兵之间的过节不感兴趣。”他向外一指,“否则现在这里已经被包围了。” 女东家看着他,总觉得他这时的神情和某个人很像,声调微微放软“跟在你身边的男孩呢,去了哪里?” 曲云河想也不想“夜深人静,孩子当然睡觉了。” 那孩子明明有功底在身。不过他年纪小,女东家并不太在意,这时就意味深长道“我怎不知附近能弄到攒金粉?”她作为地头蛇都不知道的事,这几个外乡人反而晓得么? 曲云河抓出一只羊皮囊,丢在屋里唯一的桌子上“喏,你看看?” 女东家将信将疑,打开皮囊嗅了两下,面色一变“你从哪里弄来?”这可不是攒金粉,而是攒金树汁! 粉和汁的区别很大。 女东家想过,卫人或许冒险拿攒金粉来套路她,所谓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么。可是攒金树汁被采集下来,很快就会变质腐坏,这一囊树汁非常新鲜,显然离开树干不久。 卫人不可能千里迢迢从天耀宫采集树汁,再带到这里来。 所以,这攒金树汁还真是从附近收集来的? “这就是我的事了。”曲云河耸了耸肩,“做三个特许令,这些树汁够用么?另外,我们之间的误会澄清了吧?” 这人弄来攒金树汁,就说明他真地急需特许令。这也能从旁佐证,他和那少年真地没有卫人身份,至少不能随意行走卫境。 这时,外头又闯进一人,对女东家道“没人跟来。” 他是留在外头的暗哨,专帮返回的兄弟们看管身后。 女东家面色稍霁,掂了掂羊皮囊“每两斤攒金汁最多提取半两粉末。要做三枚特许令,这囊还差了一点儿。” 若说不够,这人只能再回去采集,她就可以跟踪而去。 哪知曲云河眼也不眨,又掏出一只胀鼓鼓的羊皮囊“现在呢?” 女东家笑了。她才说了“差一点儿”,言犹在耳,也不好反悔“够了。制作也要花点时间。两天以后,你再来这里取特许令,届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曲云河摇头“这样不妥。” “怎么?” “你们被官兵围追堵截,万一到时来不了呢?我要与你们同行。”曲云河目光微动,“再说了,我怎不知两囊树汁只能提炼出三四两粉末?东家,合格的生意人可不会贪墨客人的原料。” 从前靖国王宫也使用攒金粉,他看过别人提炼不下十次,怎不清楚女东家要黑他原料?攒金树汁不难弄到,但他也不喜欢被人当作傻子耍。 最关键是,眼前这几个都被官兵通缉,显然不是什么好路数。 “嗯——”女东家却拖长了语调,“此言有理。那么,你就留下来吧。” 她突然这么痛快,曲云河正要说话,脸色突然大变,顺手召出银枪,朝身后的汉子掷了过去。 这一下凛凛生风,那人不敢硬接,侧身闪过。 只听咣当一响,整面窗户都被这一枪击碎。 外头的寒风顿时扑进来呼啸。 曲云河咬牙道“卑鄙,竟然下毒!” 他已觉出有些不对了。这女人,一言不合就放毒吗?屋里密闭,正适合毒物扩散。 他这副身躯大异于常人,都能体会到这毒好生厉害,身周的罡气居然都没能阻隔。念头还未转完,眼前金光闪动,不知哪里来的小虫扑过来啃咬。 女东家微微一笑“想留下来,可不能趾高气昂。” 曲云河勉力道“你们到底是谁!” 女东家不答,似是对自己的手段甚是笃定,转头对手下道“拿下带走,此地不可久留。”小心无大错,尤其在官兵围捕自己的时候。 曲云河躲开身后人的抓捕“追捕你们的是卫兵,你们是攸国的奸细!” 娑罗城离前线太近,只有区区几里,理所当然变成军队的后勤城池。打仗期间一切为战争服务,官署这时哪抽得出手去管本城的地下势力? 况且曲云河在城里走了半天、小心观察,也能辩识出沙罗城本地官兵和卫人军队在服制上的不同。抓捕女东家的是卫人军队,而非本地官署! 这种时候,什么人能劳驾军队出动?那当然只有死对头派进城的奸细了。 女东家正要转身,闻声顿住脚步,眼中绽出杀气“你自己找死。”正要对手下说句“做了他”,却见他望着她,脸上乍露惊骇之色。 他的目光,直勾勾看向她的—— 后方! 女东家立知有异,向前一个箭步蹿出,才回身一手叉刺了过去。 身后仿佛有个人影,还未被刺中就化成一缕红烟,如影随形附至,要缠到她身上去。 这东西,好眼熟哪。 女东家疾退,紧接着眼角余光瞥见门边无声无息多了一道身影,矮瘦,但是眼熟。 这人刚出现,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偷袭一名大汉。后者方有所觉,转过半身,就被他抵住了咽喉。 快得惊人。 曲云河也突然站直,一拳直劈另一名护卫的面门。后者伸手要挡,却被他的银枪刺穿肩膀,“夺”一声钉在墙上。 一转眼,曲云河就生龙活虎了。 女东家心头灵光闪过,瞳孔骤缩“是你们!” “这么巧?”燕三郎也冲她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不到一个时辰又见面了。” 他和千岁商议过后,就把泰公公绑在小世界里,自己出来支援曲云河了。正巧,两件大事可以一起办掉。 无论是猫还是千岁,嗅觉都是惊人的灵敏 女东家身上的药香,和劫杀泰公公的蒙面女如出一辙。 这两位,大概率是同一个人! 这女人也真是胆大妄为,明明泰公公是被燕三郎劫走,她却不想无功而返,反而趁机留下来,借着烟雾四起的掩护,伪装成卫兵重新潜入民房,在那里留下字条,公布了自己的诉求。 第392章 交易 或许在她想来,燕三郎等人既然劫走泰公公,这大太监一时半会儿也不能回来了,干脆她就利用起来,尝试着逼迫卫人退兵。 如果意外奏效,那就叫空手套白狼,大功告成! 千岁想通这一点,就气得要命。从来都只有她算计别人的份儿,今回居然被人不声不响地利用了一把? 不行,这口气她一定要出! 更重要的是,她接下去要办的事务,正好也着落在女东家身上不是嘛? 那就新旧业务一并清理了吧。 女东家转眼镇定,抠住他说出来的“一个时辰”,明白他也认出了自己。原本她还想着,曲云河的同伴、下午在香水堂出现的小家伙,莫不是看曲云河不支,跑去搬救兵了?看来她想错了,这几个人根本就是绑匪! 一边是奸细,一边是劫匪,都不是什么好路数。 她前进半步,燕三序剑尖就往大汉脖子上多刺进半分“住手,否则我割下这人脑袋。” 话音刚落,千岁适时后退半步。 女东家也才看清千岁模样,忍不住暗暗吃惊。 世上竟有这般妖异绝色! 女东家眯了眯眼,看向千岁“你们是哪一边儿的?” “方才不是说了么,我们是独立第三方。”千岁笑道,“原本我们哪边也不偏帮,不过你先下了毒,又想利用我们逼退卫人,那就别怪我们动手。”说着抬了抬手,琉璃灯就亮了起来。 这一下所有人都能看见,空气中赫然浮着细小的黄色微粒,密密麻麻如粉尘,也如活物一般游移。它们都避开女东家及其手下,悄然直扑燕三郎和千岁,却在灯光的照射下无所遁形。 最重要的是,琉璃灯一旦绽放毫光,立刻迫得它们不能靠近。 这便是先前缠上曲云河,令他也中招的毒物了,却是通过空气传播的,平时无色无形无味,只有在灯光底下才现出原形。 原来这位女东家不知不觉又留了一手。 现在她脸色微变,目光却停在曲云河身上“你怎会无恙?” “寻常毒物伤不了我。”曲云河呼出一口气,居然是橙艳艳的色彩。 那些毒物只对人体生效,根本入侵不了他的法身,又被原封不动请了出来。 燕三郎脸皮一抽,这家伙说得豪气干云,其实只不过因为躯体并非人身,而是针胎花灵形成罢了。从本质上来说,这家伙就是棵树,只不过会跑会跳会说话。对人能生效的毒物,对他可就未必有用。 燕三郎望着女东家道“没料到,我们居然要向攸国的奸细买卫国路引。” “奸细?”女东家呵了一声,“娑罗城本来就是我们的!回自己家能叫奸细么?” 燕三郎笑了笑,忽然收起怨木剑,对俘虏道“过去吧。” 曲云河也将银枪收回。被他钉在墙上那人和同伴踉跄走了回去,站在女东家身边。 他们放回对方手下,女东家的脸色立刻和缓不少“你们打算如何?”目光不经意从曲云河身上掠过,不由得微微一懔。 方才她也偷放出噬金虫,这人手臂和脖颈都被咬得血肉模糊,才过了这么几十息功夫,伤口居然就愈合了? 要知道噬金虫虽然喜噬金属,但它主要猎物还是有血有肉的生物。其唾液有毒,能加速猎物流血,导致伤口腐脓化水,依此提取出来的药物很有名气,就叫“血肉溶剂”。 她自然不晓得,曲云河身为针胎花灵,自体康复的能力强悍已极。并且他的人类形貌也只是伪装,噬金虫在他身上大口大口啃到的都是木头,吃到嘴里实在寡淡无味至极,因此咬上两下尝尝味道也就呸呸不啃了。 “是你们打算如何?”燕三郎收起怨木剑,“卫攸之战,我们不感兴趣,只是找你做特许令而已,一直很诚心。” 所以她到底为什么遇到眼下这局面?女东家的神情一言难尽,却也只能道“好。明日此时,我可以交货。另外——” 她目光转向燕三郎“泰公公呢?还活着吗?” “活着。” “那人我要了,什么价码,你们开。”女东家的口气,豪气干云。 千岁竖起纤指摇了摇“不成,我们有用。倒是你们,为什么冒险跑去杀他?” “他是监军,还是皇帝的心腹,杀了他给镇北侯添些麻烦,有什么不好?”女东家面无表情,“你们最后要如何处置他?” “我们有一事交由他去办。”燕三郎静静道,“他还不能死。” 其实他收取诡面巢蛛窃听到的情报时就想过,如果韩昭答允女东家的要求,撤军二十里,那也是件好事。那时谢家屯当然就不会再大兴土木了,娑罗木也得以保全。 不过很可惜,韩昭心里有一杆称,孰轻孰重分得很清楚。 木铃铛的任务,是一如既往的不好完成啊。就没有哪一次能让他躺赢么? 女东家面带薄怒“这人罪孽滔天,死有余辜!” 千岁轻笑一声“那与我们何干?”她又不帮人断案,也不替人申冤,泰公公是好是坏,她压根儿都不关心。 燕三郎忽然道“我们委托泰公公去办的事,如果你也能办成,我就把他交给你。” 这话说出来,千岁立即不满“喂,不要节外生枝!” 女东家立刻接上去问“什么事?” “镇北侯要在谢家屯修建军镇,你知道么?” 女东家点头。卫人就在她眼皮底下行事,她在本地耳目又多,哪有不知之理? “镇北侯本想砍下谢家屯北边的那棵大树修建旗楼,无论用什么法子,你阻止他就好。”燕三郎直截了当,“明天早晨之前完成,我就把泰公公的藏身之地告诉你。” 女东家眨了眨眼,有些迷惑。这算是什么要求,神来一笔吗? “大树?你是指谢家屯的神木,长得最高的那棵?” “是。” 女东家好奇“那棵树有什么特别的?” “你只说办得到么?”燕三郎正色道,“若是办不到,我就得放出泰公公去帮我完成。” 第393章 两边都下注 女东家想了想:“容我一试。” 燕三郎紧接着又道:“你向镇北侯提出的条件,为何只要卫军退出二十里?” “能问出这种问题,我倒相信你们是初来乍到了。”女东家知道时间不多,也不啰嗦,拿走桌上杂物,指头蘸了水,在桌面上画了一幅地图。 线条笔法简单,只是示意图,但足够燕三郎等人看懂了。 “以娑罗城为中心,这是方圆三十里内的地形。” 燕三郎来到娑罗城不过两天时间,对本地概况缺乏全盘了解。无论他有多聪明,不能因势利导就是大忌,好不容易遇到本地人讲解,他赶紧凝神细听。 原来娑罗城所在的位置,恰好在西部平原和东部山区的交汇处。自娑罗城往东,常见两侧悬崖如刀,山路崎岖,易守难攻;而越过娑罗城往西,那就是一望无际的大平原,水田纵横。 无论谁夺下娑罗城,都可以虎视西部平原,守望东边的雄关。 事实上,当初卫国大将钱定打下娑罗城,也是付出了极惨重的代价才往东推进,完全拿下了山区的制控权。 可惜他突然暴毙,攸人趁机西吞数十里,重新抢回山地,那么下一步就是夺下娑罗城、冲出山区,这才有机会打回西部平原,收复更多被卫人抢走的土地! 双方都对娑罗城的意义一清二楚,因此卫王才十万火急勒令镇北侯赶来救场。 丢了娑罗城,攸人就会像蝗虫一样,重新返回西部平原。那么卫国这大半年来的努力尽化泡影! 而对攸人来说,这同样也是背水一战。 如果再输了,卫人的东进就是势不可挡。 是以攸国也集结大军从东侧进攻。这两天韩昭就是与他们交手试水,而后布置一系列任务,又要建起谢家屯的军镇以作缓冲。 这个军镇很重要,可以辐射前线与娑罗城,两边兼顾。走到这一步,镇北侯必定要展开强攻了,届时又是一片腥风血雨。 不过女东家现在打算绕开它,直接逼迫镇北侯西撤二十里。这样,攸人可以不战而胜,杀回西部大平原。 女东家说完,心中倒是没有多大负担。她没有吐露军机,这些消息都是摆在台面上的事实,如果三人清楚娑罗城的地形民情,也可以顺势推导出来。 说到这里,千岁问女东家:“你要怎么阻止镇北侯?” “这就是我的事了。” 女东家的语气生硬,千岁却不以为意:“怎么称呼你?” “唤我‘鸢’就好,纸鸢的‘鸢’。” “哦。”千岁把尾音拖得长长地。果然,她就是吕咸提到的“鸢姑娘”。 当然,这只是一个代号。 双方约好了下一次见面的地点,三人转身离开。 …… 并肩走出数百丈,千岁才问他:“何必多此一举?把任务交给泰公公不就完了?” “不和她定下协议,她必定跟我们翻脸。” 千岁呵呵一声:“我会怕?” “我怕。” “喂!”他要不要这么长他人志气?千岁鄙夷。 “黟城原有一户,突然做生意发家。家主人购置了新宅,想换一套黄花梨木家私撑门脸,但又舍不得钱。他找过许多工匠,后来总算在一个贩子那里买到又漂亮又实惠的家私,价格只有市面上黄花梨木的七成价。” “嗯哼。”这小子真是好兴致,大半夜突然讲故事,那她就勉为其难配合一下喽,“后来呢?” “新宅落成,他陆续请许多朋友到府中参观。这样过了两个月,才有个老头告诉他,这套家私是假的。老头原在梁都当官,见过大世面,多看两眼就看出他的家私其实是酸枝木,价格只有黄花梨的两成。家主人气恼不已,但这时已经找不到当初的贩子了。” “所以?”千岁斜睨着他,“你想说什么,内行看门道?” “是。”燕三郎正色道,“卫国特许令,我们根本见都未曾见过。她就算做出来了,我们也辨不出好坏。如果不向她稍事妥协,她做出瑕疵品暗算我们,去往盛邑的计划必受影响。”在“造假”这事儿上,他们是绝对的外行,鸢姑娘想糊弄他们太容易了。“反正她成与不成,明早就见分晓。如果她办不来,还有泰公公保底。我想着,办这事最好多一条路子,以保万无一失。”他不急不徐,“再说泰公公,我对他也不放心。这人不是个好东西,交由他去办,就怕节外生枝。” 千岁哼了一声,有些不爽,但没有反驳,算是默认了他的决定。 这小子是两边都信不着,所以两头都下注。算啦,小心无大错。 这时曲云河苦笑着摊手,掌心里躺着一张油纸,里面包着诡面巢子蛛,已经仰壳儿向上,一动不动,有两只脚都化了。 “啊,我的蜘蛛!”千岁心疼得无法呼吸,紧接着美眸冒火,“那个该死的女人!” 曲云河挠了挠后颈:“方才女东家暗中施毒。我没事,它死了。”剧毒借助空气传播,是无差别攻击。曲云河无恙,诡面巢子蛛却承受不起啊。 燕三郎汗。 诡面巢子蛛培育不易,千岁当宝贝一样收着,现在居然被弄死一只,也难怪她生气。 燕三郎一向最懂得如何安慰:“先前你也烧掉她的甲虫,并且还不止一只。”女东家放出来乌压压一群,被千岁红莲业火烧掉了至少一小半呢,“论损失,她比你大多了。” “哼,也是。”千岁一想,心里平衡许多,“她活该!谁让她弄死我的小蜘蛛!” 姐姐,这事儿先后顺序弄反了吧?燕三郎在心里默念,但当然不会说出口。 便在这时,千岁突然站定:“有人来了。” 三人一下闪身,躲到路边的松树上去。 过了好一会儿,有两道身影从树下掠过,速度飞快。 待他们消失许久,燕三郎才轻声道:“镇北侯居然追踪到这里来?” 附在韩昭亲卫身上的小蜘蛛没有提示,是因为镇北侯身边只跟着一名大汉。 第394章 故人相见分外眼红 这位镇北侯也真有本事,能从一团乱象中抽丝剥茧,居然追踪到林场附近。 曲云河的目光盯着远处“他可不是只身前来。” 果然又过十几息,有四十余骑飞奔而至,追着镇北侯的路线而去。这些都是卫人精英,想来镇北侯沿途给他们留下了标记指引。 本人和精锐分两拨走,这是不想人多打草惊蛇。 倒不是镇北侯怕死,而是他深知身为大军统帅的重要性,不能完全只身犯险、深入虎穴。 待到群马扬起的尘埃落定,千岁才叹了口气“看来今晚是别想好好歇息了。” 真是好忙碌的一晚上啊。 曲云河拍了拍燕三郎的肩膀“走吧,看看这位女东家需要不需要我们解围。” 现在他们两件大事都要着落在鸢姑娘身上,断不能眼睁睁放任她出意外。 从现在起,这个女人就是他们重点保护对象了。 燕三郎幽幽道“希望不要和韩昭正面冲突。”带兵的大将,那可是所有异士最不想死磕的对象。 ¥¥¥¥¥ 燕三郎等人离开后,鸢姑娘命人熄了灯火,关好门窗,自己也离开了。 既然燕三郎能跟到这里来,保不济别人也能,这个林场已经不安全了。 不过鸢姑娘才走出百余丈远,前方幽暗的林道上突然蹿出两个身影,把她吓了一跳“谁!” “小鸢儿,果然是你。” 当先一人从树影中走出来,脸部轮廓还隐在昏浅的光线下,只露出一双寥若寒星的眼睛。 这双眼睛,这个人,她再熟悉不过。 鸢姑娘一下站定,昂起螓首,冷冷道“原来是侯爷,好久不见。” 空中有金光一闪,随后一只噬金虫落到了她的胳膊上。 鸢姑娘眯眼瞧去,发现它后颈上系着一根人眼难见的丝线。 原来如此。先前她与千岁在谢家屯战斗,被对方真火吓飞了许多噬金虫,大概在屋里遗漏了几只,被韩昭逮着了当作领路的,一路寻到这里来。 这可真是,百密一疏。 她心里苦笑,却要面无表情“侯爷大半夜追踪我到这里,有何赐教?” 韩昭看她看得目不转睛“借一步说话,如何?” 他身边的石从翼瞪大了眼。侯爷不仅认得劫匪,还、还交情不浅?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鸢姑娘冷笑“有什么话不能明面说?” “从前。” 韩昭顿了一下,复又轻声道,“我们有十年未见了吧?” 鸢姑娘抿了抿唇,转头对身后人道“在这等我。” 五丈开外,就是一条小河,秋冬季旱得只剩河床。 她缓步踱了过去。 韩昭立刻跟上,石从翼不须他交代,留在原地。 鸢姑娘走到河边才站定,转身道“侯爷想说什么?” “这些年……”韩昭默了几息,才接着问,“你还好么?” “多亏师兄手下留情。”鸢姑娘斜睨着他,冷笑一声,“师兄有生裂虎豹之力,结果当年一掌劈过来也没打死我,这几年自然是越过越好了。” “是我错了,事后已经查清,灵韵不是你杀的。”韩昭声音更加低沉,“找了你好些年也没找到。你、你的伤……?”他知道自己出手的力道,当年又是含恨击出,这小姑娘没死也真是命大。 “找我作甚?”鸢姑娘笑了,露出贝齿,“你该给钟灵韵报仇去。” “凶手已被我杀了,我还欠你一句‘对不住’。”韩昭弯腰向她行了一礼,“是我心存偏见在先,才酿成这般误会。” 他一动,鸢姑娘就后退半步,气管像被堵住,好一会儿才缓缓吐出一口气“算不得误会。钟灵韵就是个矫情的……”勉强忍下一句唾骂,“别人不杀她,早晚也轮到我动手。” 韩昭皱眉“贺小鸢,死者为大。” “死者为大,哪个告诉你的?”鸢姑娘好笑了,“你们大卫国的皇帝都干过开棺鞭尸的好事,你跟我谈死者为大?” 她仰头看着眼前男人,他在昏暗的光线里不动如山,沉默依旧。 十年前,她也时常这样仰视他,带着心头鹿撞;十年后,她居然还做不到心如止水。 贺小鸢,你可真没用。她对自己暗暗道。 韩昭抿唇。贺小鸢这句话,他没有立场反驳,只得切开话题“你为什么来娑罗城?” 贺小鸢抱臂在前“我是娑罗城人,这里就是我的故乡,为什么不能来?” “故乡?”韩昭长眉微蹙,“怎么从前都未听你提起?” “我自小父母双亡,被叔婶拉扯长大,这个你总知道吧?” 韩昭点头。 “我爹娘祖籍就在娑罗城,这里当然就是我的故乡。有错么?”贺小鸢朝他天真一笑,“对呢,你从前只关心钟灵韵是哪里人,喜欢吃什么用什么,喜欢去哪里玩耍,还有谁想加害她……换作别人你管她死活啊?” 她又把话题踢回钟灵韵身上,韩昭只觉怎样绕也绕不出这个圈“好了,小鸢,人死如灯灭,不要再提她了。” 贺小鸢瞪圆了眼“怎么,一提起来你就心痛不已?” 好,呵呵,好极了。既然如此,她偏要多洒两把盐,再再踩几脚不可! 可怜韩昭一个英武决断、令出如风的镇北侯,这时竟然无言以对。 从前和这个小师妹斗嘴,他也从来没赢过啊。他定了定神,决定直奔主题“钱定之死,是不是你下的手?他死得太自然也太凑巧,像极了你的手法。” 贺小鸢秀眉挑起,玩味道“钟灵韵死了,你唯我是问;现在你们卫国的钱将军挂了,你也来问我?我觉得我挺厉害的,你怎不说天下人都是我杀的呗?” 韩昭眼观鼻、鼻观心,一心一意只问重点“你只须告诉我,是或者不是?” “唔——”贺小鸢背着手,在河边踱了两步,“师兄态度有进步了呢,不再上来一掌就要劈死我,还知道多问一句‘是不是’。” 韩昭不理会她话里夹枪带棍,再重复一遍“是,或者不是?” 第395章 办不到 “是。”贺小鸢停下脚步,笑容一下沉底,“是我杀的。我叔婶死在高旬城破之时,我杀掉攻城的卫国大将钱定,这叫以牙还牙。侯爷,你现在也打算杀了我,给钱定报仇么?” 韩昭一下动容“令叔婶过世了?”他从前还见过二老。 “那叫遇害!”贺小鸢将银牙咬得咯吱作响,“四个月前,我惊闻高旬城破,赶回时才见半城都被一把火烧个干净,包括我家。而叔叔婶婶早没了人影。后来才知,高旬城门被打破之后进入巷战,你们卫人不分青红皂白,见人就杀——”她闭了闭眼,“他们是那样的好人,连猫狗乞丐都会善待,自己却死无葬身之地,我连他们的尸骨都找不回!” “对不住,我不知道。”韩昭歉意满满,说到这里顿了顿,“钱将军打仗,的确……” 钱定攻城极其凶狠,时常允许下属烧杀劫掠。要知道高旬、娑罗这样的坚城很难攻克,想要围而取之,至少要五倍以上的兵力方可。统帅都会想办法激发军队的高昂士气,默许入城劫掠、中饱私囊就是百试不爽的一招。毕竟,要是没有实在的好处,谁肯跟着他干这杀头的买卖? 韩昭领兵多年,对这些勾当心知肚明,这时也不知怎样安慰她才好。贺小鸢却蓦地抬头,眼角还微微发红“你要抓凶手去交差,是么?” “我奉命如此。”韩昭先前见到墙上叉痕、被压在砖下的噬金虫,就隐约猜测是她,一心只想找她问个清楚。可是真地找到人了,他又觉得棘手。 他误会过她,打伤过她,实不愿再抓捕她。 贺小鸢侧头,眼神里满是不屑“来啊,那你等什么?”韩昭强大,她知道自己不是对手。但她偏要看看,这人脸皮有没有厚到那个份儿上。 韩昭果然踏前两步,但没有出手,只是把声音压得更低“泰公公在哪儿?” 他离得很近,把她笼在自己阴影里,贺小鸢下意识退开一步,然后就后悔了。 这也显得太没胆了。 她哈地一声笑了“这是要双罪并罚吗?” “你先说,泰公公是不是你劫走的?”韩昭目光灼灼,“我看现场有你与他人打斗的痕迹,泰公公到底在你手里,还是在另一伙人手里?” 他竟然连这个细节都注意到了。贺小鸢动容,话到嘴边,忽然想起自己和燕三郎定好的协议,遂改口问“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救回监军是我份内之事,如果你将他捉走,请归还于我。如果是别人所为,你报出线索。” 贺小鸢讥讽一笑“哦?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韩昭呼出一口闷气“你实话实说,那么掳走泰公公、杀掉钱将军这两桩,我、我就不追究了。” 贺小鸢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这还是我认得的韩师兄吗?十年了,你竟然知道变通了,竟然知道不追究了!” 她心里是真地惊讶。韩昭这人说一是一,曾经什么事都要办得明明白白。 韩昭正色道“小鸢,认真些。” 她目光闪动“就不怕你们那位卫大王降罪?” “他也只能责我办事不力而已。这样的责备,十年之中也不知听过了多少。”韩昭苦笑一声,“钱将军的死因虽然看起来蹊跷,但到底没有具体的疑点可抓。小鸢,你杀人的本事越发精进了。” 这算是夸奖吧?贺小鸢嘴角一撇“如果泰公公死了呢?战场无眼,你们那狗皇帝也不能抓你去杀头抵命吧?” “他没死吧?” 贺小鸢侧了侧头“你猜?” “那就是没死。”韩昭思路很清晰,“否则他早就死在谢家屯。”绑架泰公公的人如果只想要他的命,直接在谢家屯剁人就行了,何必费力气抓走他? 贺小鸢缓缓后退两步“他还活着,但我留给你的字条依旧有效;想要赎回泰公公,你西撤二十里!” 韩昭皱眉“小鸢,这可办不到,军事并非儿戏。” “办不到?”贺小鸢扬唇一笑,“那你就等着收取泰公公的人头吧。我办事比你有效率,包准明早就到,绝无延误。” 她手中银光一闪,将叉尖对准了他,“韩昭,不用装腔作势了。你是卫人,我是攸人,原就势同水火。不止是泰公公,今后我们要打交道的地方还多着哩。” 要打交道的地方还多?韩昭原就有些怀疑,现下看着她眼里透出来的寒光,更是通透了“原来打劫粮草、在娑罗城内散播谣言的,也是你?” 石从翼站在几丈开外,虽然韩昭布下结界不让对话外传,但他依旧可以看清两人动作。贺小鸢一举起武器,他立刻大步冲来“侯爷!” 这小妞要是想动手,他奉陪。 他动身,贺小鸢两个跟班也一并奔了过来。 方才还在叙旧,一转眼就剑拔弩张。 对这局面,韩昭实是有些头疼,一抬手对石从翼道“拦下这两人!”自己往前迈进一大步,向着贺小鸢拿去! “这么快就原形毕露?”贺小鸢右叉一挑,对准他腕脉刺了过去。另一叉直指他心口。“侯爷真没耐性,我们叙旧才叙到一半呢!” 韩昭无视她叉上暗附的蓝芒,一伸手就抓住了叉尖,另一手执出长刀,反削她右臂,迫其自救。 她武器寒气迫人,叉尖还有一点幽蓝,在昏暗的光线中闪着不怀好意的光芒。其真气带着冰魄属性,谁被打中了都被寒毒侵体。不过韩昭空手入白刃,竟然毫发无伤。 贺小鸢暗暗骂了句“该死”,这家伙领军数万,有士气护体,她的寒毒被抵消大半,只留十之一、二,自然威胁不到韩昭。 “无耻,竟然用上这副手套!”黑天暗地,鲜少人会注意到韩昭手上戴着一副几近透明的手套。可是贺小鸢一看就能看出,这时真恨不得反手剁了自己这还是她从前赠给他的宝贝呢,可避千毒。 第396章 答应了就不许反悔 那年她才十二岁,钟灵韵炼出了解毒丹可解百毒,就被师父和韩昭夸得不要不要的。贺小鸢一气之下闭关大半年,也捣鼓出一副手套来,号称可以“辟千毒”。那自然是要比辟毒丹再高明十倍不止了。 韩昭生日,她就把这副手套当作礼物送出去了,后面几年也从未见过韩昭戴上。她知道大师兄心细,那时又有钟灵韵陪在身边,他需要避嫌,就以为他扔掉了。 哪知他一直留着,还在这个时候戴了起来! 她可不会花痴到以为韩昭还念着她的好,留起来睹物思人。鼎鼎大名的镇北侯现在戴出这副手套,不过是因为它也能辟易她的毒手。 毕竟,这位小师妹使毒的手法实是千变万化,旁人还无所觉就中了招。 “交出泰公公,离开战场,再也不要回来!”韩昭见招拆招,急促道,“小鸢,战争吃人,你切莫搅入!” “要我眼睁睁看你杀我同胞、毁我家国?韩昭,你是攸人的徒弟,怎有脸皮来攻打攸国!”贺小鸢冷笑,却觉压力越来越大。她施放的神通八成都不起效,可是韩昭却用得顺畅无比。此消彼长,她越发吃力,更不用说两人师出同门,韩昭还曾代师授课,对她的路数极是熟稔。 就连她身上的毒物,韩昭都有法子辟免。 她与韩昭相别十年,而镇北侯在万军丛中不知杀过多少个来回,血气刚烈,其战法趋于大开大阖,与从前已有很大不同,一刀下来隐隐有力劈山河之势。贺小鸢越战越是难受,只觉自己章法全被克制,连胸口都是烦闷欲呕。 这便是统军大将对于异士天然的压迫感,尤其韩昭修为原就比她更深厚,气力比她更大。 她虎口早被震得酸麻,只听“叮”地一声,韩昭格飞手叉,五指张开,向她脖颈扣来。他不打算将小师妹捕回大营、曝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只希望私底下解决此事,让她带他去救回泰公公。 这样,他才有机会将她重新放走。 贺小鸢口齿微动,默诵了一个音节,被击飞的手叉立刻变形,赫然从银光闪闪的武器变作一条三头白蛇,甩尾回身,刚好缠住韩昭。中间的蛇头在他胳膊上狠狠咬了一口! 韩昭痛得眉头一蹙。 这种物理攻击,士气可没有办法帮他豁免。贺小鸢拿出手的蛇能毒成什么样子,他连想都不敢想。 韩昭当机立断,既未惊骇也未后退,而是加快擒拿。只要抓住她,自然可以催出解药。 不过这时斜刺里杀出一杆银枪,照准他胸口戳来,其凌厉、霸道,竟然不输于他。 韩昭侧身,这一枪刺空。 两人瞬间交手两三回合。 这也是个高大汉子,黑巾蒙脸,眼睛盯在韩昭身上,却向贺小鸢侧了侧头“快走!”这镇北侯果然不好对付,只能纯以力量对抗! 贺小鸢听出曲云河的声音,不敢逗留,转身就走,目光兀自从韩昭身上一扫而过,听见他低呼一声“贺小鸢,留下!” 声音急促,带着薄怒。 贺小鸢瘦削的肩头一颤。从前韩昭只有在气恼至极或者无可奈何时,才会这么连名带姓毫不客气地命令她。 她嚯然转身,冷冷道“你中的虺毒,是我用两种毒蛇配生出的新品,中人无救。你战斗越久,虺毒流入心脏的速度就越快。”她手里亮出一只水晶小瓶,“这是解药。你答应让卫军西撤二十里,就可以活命。” 韩昭扯掉白蛇,想也不想“恕难从命。只要我还是西南前线统帅、还没咽气,军队就不能后撤!” 他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了起来。石从翼大惊,把两个对手打退,正要过来抢夺解药,韩昭一抬手拦下了他,接着道,“我若死了,自有其他人再来接管军队。” 贺小鸢气得跺脚。 这家伙怎么还跟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你为什么非听那狗皇帝的命令不可,为什么非打攸国不可!” “身在局中,不得不为。”韩昭一手按着胳膊苦笑,“所以才要你交出泰公公,置身事外。小鸢儿,你还有得选。”她的毒当真厉害,他不用找面镜子也知道自己这会儿大概是面泛黑气了。 贺小鸢心里转过无数个念头,有气急,有愤怒,有恨不可遏,也有破罐破摔。 但她终于咬了咬牙“那我换个条件,你举手之劳就能换回解药。” 韩昭运转真力压制毒素,但头上开始冒汗“你说。” “谢家屯的神木,你不许砍,就让它好好长在那里!”她晃了晃瓶子,“答应了就不许反悔!” 也许是毒素影响,韩昭这一瞬间有些恍惚,仿佛自己又置身十年前,那个明眸善徕的小姑娘也是笑嘻嘻同他拉勾,然后说一句“答应了就不许反悔”。 他没来由心里一苦,闭了闭眼,喉结一动“好,我答应你,留下屯口大树不砍。” 他不知道贺小鸢为什么替一棵树求情,难道贴在巡兵后背上的字条也出自她手?但这对他来说,的确不算什么难比登天之事,砍巨木原本是为了建旗楼,如今不能砍它,那再想过别的办法就是。 贺小鸢把瓶子掷了过去,一边对曲云河道“走吧。” 那银蛇返回她手里,重新变成手叉。两个护卫满身是伤,也奔到她身后,与曲云河一起离开。 这时树林外马蹄声响,数十骑追风而至。 为首骑士见到场中情状,正要追去,韩昭摆了摆手“回来,放他们走。” 这些多半都是韩昭手下精锐,闻声立停,放贺小鸢两人从容而退。 他们下马围过来急问“侯爷,您怎么样?” “无妨。”韩昭举高瓶子,将里面的液体喝掉一半,剩下的敷在伤口。 药物果然有效,不一会儿胳膊飞快退肿,伤口挤出的血也恢复了鲜红的颜色。 后来这几十骑中,有一人始终站在外围,他不看韩昭,却望向贺小鸢离去的方向,目光闪烁。 第397章 一二三四五 待毒性消解,韩昭就吩咐手下牵马过来“走吧。” 石从翼要扶他上马,却被他挥手推开。韩昭自行跳上马匹,腰板儿挺得笔直,不顾额上的冷汗未褪。 他是大军之统帅,无论何时出现在将士面前,都必须威严、自信而强健。 他在,就是军心之所在。 一行人复又奔向前线。 路过谢家屯,韩昭停马,亲自去看山谷谷口挺立的那棵巨木。 从方才起,他就满心疑窦这棵大树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让小师妹替它求情? 他唤来杨校尉问了几句,就打发他去请村老了。 老人家今年六十多岁,但是耳聪目明,屯里今晚的连番异象瞒不过他。他是攸人,见到卫国的侯爷也不虚,把巨木的神异又说了一遍,没忘了末了补上一句“侯爷,这树真地砍不得啊。” 韩昭听完,若有所思“这到底是什么树?”此时,他对“砍不得”这三个字似乎有了新的理解。 “那就不清楚了,老祖宗们也没说。” 老头说的这些就像无稽之谈,无怪杨校尉不以为然。若没有贺小鸢的坚持,还有先前突兀出现的字条,韩昭也是一个字都不信。 不过现在么…… 他沉吟几息,吩咐村老“去找几人来,要会爬树的。” 这是什么新要求?村老迷茫,但还是照办了。 这会儿离天亮还有半个时辰。冬天,农家都不需要早起,被喊来的几个农人还在呵欠连天,韩昭就将字条上的要求说给他们听,然后指着大树道“爬上去。” 这官老爷大晚上地不睡觉,变着法子折腾他们。农人面面相觑,但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还是怏怏上了树。 找到树洞不难,底下十几双眼睛都看见他们钻进树洞里去了。 然后,就过了很久很久。 这几人一直没再露面,韩昭向护卫做了个手势,后者飞快攀了上去,进树洞看了两眼,很快又下来了。 他的脸色很怪“报,树洞里没人。” “没人。”韩昭料到是这个结果,却还下意识多问一次,“一个也没有?” “没有。” “有趣。”原来字条上所说的,竟是真的? 石从翼立在一边,看他脸庞和嘴唇还是苍白,知道韩昭身上的毒性虽解,肌体受到的损伤却还未恢复。 这种见血封喉的毒素对于肌肉、神经的破坏力惊人,哪怕及时用上解药,损失也还是造成了,完全康复需要一点时间。 他忍不住道,“侯爷先去休息!我在这里守着就好。” “不必。”韩昭下巴往树洞方向一抬,“他们下来了。” 树洞里果然有人钻出来了。石从翼数了数,一二三四五。 “咦,多了一个。” 进去了四个村民,出来的却有五个人。 韩昭却已经挥了挥手“来人,上去扶泰公公下来。” ¥¥¥¥¥ 燕三郎立在高坡上,俯视谢家屯的再一次灯火通明“你为何又改变主意,不杀泰公公了?” 他们接到贺小鸢之后就赶往谢家屯,其实比韩昭还要早一步呢。 按照双方约定,贺小鸢替他们救下娑罗木,他们就把泰公公转赠给她。 不过贺小鸢走到这里,临时又转了念头,不想杀泰公公了。 “我原想着,钱将军和监军先后暴毙,会动摇卫人军心,也让韩昭焦头烂额。”泰公公如果作为监军被杀,对卫人士气的打击不小,韩昭也会受到君王的责备和猜忌。 这是根据常理推断。曲云河摇头“卫军对于镇北侯的崇拜,可以抵消太监之死对士气的影响。” 贺小鸢点了点头“所以我现在想通了,泰公公这种人得活着,对韩昭来说才真是一个大麻烦。” 看她脸色郁郁,千岁凑到燕三郎耳边低笑道“真可怜,忙活一晚上,什么也没办成。”倒是帮他们完成了木铃铛的任务。 燕三郎摇头“两军交战,哪有任务是必定可以完成的?” 千岁呸了一声“哟胳膊肘往外弯了,开始替别人说话了?” 燕三郎还未回答,贺小鸢已经转头对他们道“随我来,我们得找个安全的地方做特许令。” 千岁看了看底下的营地“那棵树——” “韩昭答应了不砍,那就一定不会砍。”贺小鸢很是肯定,“走吧。” 就在这时,底下好像又有吵闹声传开。 几人定睛一看,是刚被解救下树的泰公公伸手指着大树,嘴里一开一合说话。千岁凝神细听了几句,面色沉凝“他要求韩昭砍掉这棵树。” 燕三郎大奇“为什么?” “他说,绑匪很着紧这棵树。只要动手砍了它,绑匪,嗯也就是我们,一定会现身。”泰公公披头散发,不复刚到谢家屯时那么身冠整齐。他先泡了水,又被堵嘴绑在小世界里好几个时辰,人都丢光了,也不知以后怎有脸面行监军之职。 大概也正因如此,他对绑匪恨之入骨,非要韩昭抓住他们杀头。 “这倒是没说错。”贺小鸢嘴角一撇,“原来这树里还有乾坤。” “果然,泰公公这人喜欢节外生枝。”如果当初燕三郎只和泰公公做交易,后者回到军中以后,大概也不会任凭他们拿捏,大概率会重复眼下这一幕来迫他们现身。那时,他和千岁为了保住娑罗界还要再想办法。 这着棋走对了,他望着千岁“然后呢?” “镇北侯拒绝了,理由是这棵树庇护谢家屯。如果砍掉,后面如遇雪崩洪灾,恐怕军镇也逃不过。”韩昭那个男人挺聪明,不管他是忽悠泰公公还是真地相信了,至少他说中了事实。 贺小鸢笑了“我说过,他答应的事不会反悔。”想到现在自己与韩昭的对立,笑容又淡了,“至少不会为了个死太监反悔。” 看见镇北侯的反应,燕三郎也放心了“走吧。” ¥¥¥¥¥ 泰公公怒气冲冲走回帐里,小太监赶紧给他倒水端茶。 嘴里塞了大半天的布团子,泰公公早就唇干舌焦,连灌了几盏茶水才吁出一口气。 第398章 你们只会打仗不会算数 原本的住处被绑匪烧掉大半,泰公公只得随韩昭返回前线,住于军中。这里可没什么民房,他也不敢再提那么多要求,帐篷底下漏风,他就差小太监拿衣物堵上,倒也能将就。 小跟班被噬金虫啃咬,光是伤势就处理许久,脖颈以上包得像粽子。看见那张原本清秀的脸变得惨不忍睹,泰公公心情更坏,重重一拍桌子:“这个韩昭!” 他被谢家屯的村民从树里救出,头一件事就要求镇北侯将身后那棵参天大树砍了:“匪徒给我下了毒就不知去向。他们最看重这棵大树,只要对它下手,那几人兴许能来。你们伺机替我夺下解药!” 砍树!就这么一个小小要求,镇北侯却眼也不眨拒绝了,还说神木有灵,可抵天灾。 呵呵,弄不到解药,恐怕天灾之前他泰公公就先挂了! 这时外头有军医求见。 韩昭还是记得这位泰公公身中剧毒,特地派了军医过来给他诊治。 这位大夫也是尽职尽责,望闻问切来一套,给泰公公从里到外细筛了一遍。不过结果让泰公公将信将疑: “您没有中毒。” “没中?”泰公公皱眉,“那几个强人明明迫我吞下毒物。” “您可亲眼见着毒物形状?” “不曾。”泰公公不开心,因为这个提问要让他把自己经历的窘境再讲一遍,“那时我被蒙着眼,只知吞进一物,有些腥气。” “目前未验出您有中毒症兆。”军医实事求是,“容小人再观察两日。” “这世上有的是慢性毒物。”宫里就有很多。 “是。”军医先附和一声,接着解释,“但作用于人体,必有端倪。您的脉象、舌苔、眼睑俱无异常,暂时是没显现出毒理,也不似蛊虫。” 这时外头又有人来,垂手候在一边。泰公公看了,即对军医道:“行罢,你先下去。” 待军医走远,他才招了招手,这人即压低音量:“公公,有些见闻。” 泰公公一听,着小太监放下厚重的帐门,以防站在外头两个守卫听见。 这是他从宫廷里带出来的侍卫,姓王。“先前侯爷自己只带了石从翼出去,差遣其他精锐远远跟上去就好。我以寻找监军下落为由,也跟去了河边。”王侍卫有职衔在身,他要跟着,韩昭的手下人不好阻挠,“您道我看见什么?” “嗯?” “侯爷认得绑匪。” 泰公公嚯然抬头:“你说什么!” 话刚出口,发觉自己音量大了,赶紧压低下来:“你是亲眼所见?” “绑匪是数男一女,我们赶到时,他们正在撤退。我们想追,侯爷摆手把人都叫了回来,不让追。”王侍卫小声道,“敌寡我众,侯爷要是想把他们留下,这几人一定走不了。” 泰公公呵呵一声:“是韩昭有意放走的!” “侯爷自己脸色很白,吃了药才慢慢恢复。那样子不像受伤,倒像中毒。” “对,药!”泰公公越想越是那么回事,“我被绑进树里,就听过一个女声,他们还强喂我吃了毒物。” 绑匪里有女人,绑匪擅毒,这两个特征都和王侍卫的描述对得上号。所以,韩昭果然是趁夜去会见那几个绑匪了,只是因为什么事情谈不拢,双方才翻脸吧? 泰公公站起来走了几步,只觉越走越是上火。 韩昭若是私自去见绑匪,那么自己被绑架这件事就不单纯! 双方是认得的。 泰公公立刻想起绑匪向自己提的要求:拯救大树。 这样兵荒马乱的时候,谁会在意一棵树的死活,哪怕它里头藏着一个小空间?现在看来,这要求八成就是胡诌,否则那几人为何放着辛苦劫到手的猎物不管,最后是韩昭把他救了出来? 这莫不是镇北侯自导自演的一出好戏,想让泰公公欠他一次救命之恩,从此对他感激涕零,再不敢跟他作对? 泰公公想到这里,重重哼了一声。 但他踱了几步,又觉不对。如果这全由镇北侯一手策划,为何他被绑架时还能听见匪徒用神通转放出来的韩昭与石从翼对话? 难道韩昭与匪徒内讧了,所以匪徒才对他用了毒? 这真是一团乱麻。 但无论真相如何,镇北侯认得绑匪,并且毫不犹豫想将他这位监军牺牲掉,这两点都是铁一般的事实。泰公公脸色变得阴沉,抬起茶盏啜了一口:“好,好个韩昭!” 他丢下盖碗,大步走了出去,对帐口两个守卫道:“带路,我找镇北侯。” …… 小半刻钟后,卫军主帐。 韩昭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出战,明天就要出战!”泰公公呼出一口气,“侯爷到前线也有七八天时间了,兵强马壮地,和攸人就只切磋了两下,不疼不痒,谁也不伤筋不动骨。这像打仗么?” 众将对他怒目而视,石从翼怒声道:“你懂个p,我们从北地初来乍到,不得花时间知己知彼,不得花时间勘探地形人情!似你只出一张嘴,就能打个大胜仗吗?” 他们可是一路急行军过来的,足足好几百里路程,中途都没歇过几回。赶到娑罗城后,大军总要休整一番,再说这里原有钱定将军的遗部被打得落花流水,韩昭还要重新将他们着力安抚,提振士气,然后将之与自己手下整编混合。 两支陌生队伍要混编一处,协同作战,这本来就不是件容易的事。韩昭与攸人打了两仗,的确没有生死搏杀,但一来是为了解对手实力,二来也是要快速磨合军队。 韩昭被誉为军神,他做出的每一个指令都有深意。众将就气这死太监颐指气使,信口开河。 “侯爷,你的手下就是这样对待监军、对待王上的特使?”泰公公阴阴一笑,“军队驻在前线,一守就是两三个月,这么多人耗掉的钱粮衣药每天都是个大数字。你们这些人只会打仗不会算数儿,王上才派我来督促。国库再有钱,你们也不能那般挥霍无度!” 第399章 长痛不如短痛 有个脾气火爆的武将袖子都要捋起来了,韩昭却是一抬手就制止他的举动,沉吟道“这就进攻么?也无不可。监军提了一个好建议。” 众将都是面面相觑,只有泰公公洋洋得意“侯爷还是个明白人。甚好,那就抓紧吧!王上一直等着你的好消息呢。” 等他起身离开、背影都消失在夜色中,那武装才瞪向韩昭“侯爷,您真听他的?” 石从翼沉着脸喝了声“胡说八道,侯爷自有主张。” 韩昭摆了摆手“泰公公所言其实有些道理,大军已经休整完毕,可以开战了。最迟明晚,你们都去做准备吧。” 众将领命而去。 石从翼留在帐中,憋了许久才问韩昭“侯爷,这也太赶了罢?”他跟随韩昭多年,镇北侯向来老成持重,很沉得住气,今回许多工作都未做完,怎就要开打了? “钱将军身亡至今过去数月,军队被打回几十里,王廷焦躁,才派泰公公来点我。你也知道,当今王上对战功、对胜利看得极重。泰公公有一点说得无错,四万大军在这里每多待一天,光是军人吃掉的粮食就要多耗八百石,更不用说其他消耗。” 韩昭深深吸了一口气,“过去八年,卫国征战不休,苛捐杂税多如牛毛,去岁又逢大旱,百姓着实可怜。国内形势那样严峻,我们……能省就省一些罢。” 在军中,青壮男子每天要食米二升,那么四万人的队伍每天消耗就是八百石。每石为百斤,也就是说,大军就算驻在前线什么事也不干,每天也要吃掉八万斤粮食! 军费开支对哪个国家都是最沉重的负担。想攻打攸国,卫王廷也得勒紧裤腰带。 石从翼嘿了一声“前头已经打了那么多年,先王崩了,我还以为接下去能消停一段时间。哪知道……唉,您说这是为啥!” 哪知道新卫王刚刚加冕,位子都还未坐热就下令进攻攸国,竟是急不可待! 连石从翼这样长居北地、不问民情的武将都知道大卫国穷兵黩武多年,险些就民穷财尽了。新王掌一国财政,怎会无知无觉?为什么还是非战不可? “你不懂。”韩昭摇头,“王上这是要向天下人证明,他一样可以开疆拓土、战无不胜,以秉承先王血统与遗志。” 他还是朝臣,与石从翼这样的武将不同,对国君意志更加了然。结合卫王上位的形势,这位新国君需要一场彻头彻尾的大胜来巩固自己的地位,而打败父王的眼中钉攸国就是最好的途径。 石从翼小声嘀咕“我还以为,您不愿意来西南打仗。” “我不愿,此为不义之战,师出无名。”否则,他就不会对着王令三推四阻,迟迟不肯前往西南战线了。韩昭忍不住叹口气,对这忠心耿耿的部下道,“然而在其位就要尽其责,既然这仗不打不行,那就尽快打下攸国、了结战争,民众才能早日等来休养生息之机。” 在他的位置上,韩昭没有选择打或者不打的权力;但他可以选择更快打完,结束战争。“或许,这样对攸国、对卫国都好。” 长痛不如短痛。早些结束这场战争,两国人民就能早些得到喘息的机会。 百姓最想要的是和平,是安定,只要能尽快结束战争、恢复生产,或许他们对于坐在庙堂最高处那个人是谁并不在意? 韩昭只能作此想法,他压下心底隐隐的不安“去休息吧,你也一夜未合眼。明日又有硬仗要打。” 走出大帐时,他没来由想起了贺小鸢。 这傻姑娘为什么非要往战争里凑?换作他是她,一定远走高飞,从此遁于江湖,再也不受人摆布。 不过女大十八变,他第一眼见到贺小鸢时险些没认出来。当年那个青涩的小丫头,已经变成了现在的大美人。 唯一没变的,是刁钻泼辣、不管不顾的脾气依旧啊。 在生死难料的战场上,能见到从前的熟人真好。韩昭嘴角勾起一点弧度,可是转眼就平淡了。 明天,大战就要开始了啊。希望贺小鸢真能听从他的劝告,远离战争。 他面对东方,深深呼出一口气,正要回去换身衣物,亲兵突然凑过来“报,谢家屯有动静。” “怎么?”谢家屯昨夜大事频发,卫人也加强了警戒。不说别的,那棵树就被团团围起,现在飞进一只鸟儿都有人知道。 亲兵的神色有些怪异“村正发动村民去周围树上捕鸟,连鸟窝都端来了,怕不得有几百只,叽叽喳喳好不热闹。然后——” 这事儿的确古怪,韩昭皱眉“然后?” “然后他们就拿油布缝成一个个袋子,把鸟儿都装进去,着人背上大树了。”亲兵挠了挠脑袋,“这些人再出来就是两手空空,鸟没了。” 那就是送进树里的小世界了。韩昭微愣“村正怎么说?”半夜起异动,总要给个说法。 “他说神木给他托梦,自己虫蚁遍身,被啃噬得十分难过,要他送些鸟雀进去。” 韩昭啼笑皆非“罢了,若无其他古怪,不用再来报我。” 哪有那么巧,神木早不托梦、晚不托梦,偏在这些大事发生以后给村正托梦,从前几十年都干嘛去了?他琢磨这事儿八成还是跟小师妹有关,但往神木的小世界里放些雀鸟,听起来也不会有甚危害,随她去吧。 ¥¥¥¥¥ 往北再走三十里,天就亮了,燕三郎一行人进入一个无名村庄。 这种座落穷乡僻壤、人口不过百的小庄子零星分布在深山之中,有些连官署都未必知道它的存在。 贺小鸢走进来却熟门熟路,并且村里还有大人孩子跟她打招呼,居然跟她关系还不错。 可想而知,这里也是攸人抗敌的据点之一。 村东头有个打铁铺,贺小鸢带领燕三郎等人走进来,在炉里点了火,复从百宝囊里掏出工具铺到桌上“特许令明天才能造好,你们可以到处走走。” 第400章 你能坐视不管吗? 红衣女郎中途走了,跟她进村的只有曲云河和燕三郎这一大一小。对了,还有蹲在书箱里的一只猫。 她拿出的只是个银质小盒,然而一层层展开平铺,竟如三尺长的书卷,上面扎着形形色色的工具,镊子、钢针、小耙、凿具、吹筒……竟有数十件之多,有些造型怪模怪样,看得燕三郎眼花缭乱,压根儿不知其功能。 要做特许令,先要造胚。贺小鸢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只普通令牌“特许令的材质没什么特别的,用盛邑刘府的府牌改造,大小正合适。” 曲云河也凑过来看,赞道“鸢姑娘的手真巧。这一手技艺也是学自师门吗?” “嗯。” “令师是哪位大家?” “恩师姓厉。”贺小鸢头也不抬,“厉鹤林。” 周围安静,贺小鸢手头微顿。这些人都没听过? 燕三郎也好奇“这一手本事,镇北侯会么?” “当然不会。噢——”贺小鸢看他一眼,少年小小年纪,已经会套话了?“师父每期只收三或四个弟子,天资不好的不收,看不过眼的不收,心情不好的时候不收。韩昭是侯府的大少爷,我却是没爹娘的小孤女,都能拜到师父门下。” 她说起恩师肃容满面,显然心怀敬仰。 “但师父收徒之后因材施教,各传绝艺。他老人家说韩昭有将才,所以教授的是兵家阵法之道。” 那么眼前这位鸢姑娘,习的想来就是奇技奇毒了。 “十多年前的卫国和攸国关系还挺好,韩昭才有机会拜入师父门下。若换成现在,哼——”她冷笑一声。 原来厉鹤林是攸国人。燕三郎侧了侧头“那么,那位钟灵韵呢?” 这名字刚说出来,贺小鸢眼里即闪过一抹厌色。“她是二师姐,比我还大两岁,长得冰清如莲的模样,说话也是又软乎又好听,大师兄喜欢她,连师父对她都拉不下脸色。我初入师门,还以为她是个好人,哪知这女人两面三刀,背地里对我各种算计,要让师父师兄厌恶于我。我若与她争执动气,最后也都是我吃亏。” 尽管是十年前的旧事,她面上还是忿忿。 燕三郎挠了挠头“你得罪过她?” “当然没有!”贺小鸢嗤地一声笑了,“你不知道世上有些女人没事找事,就是看不得别人比她好,一定要造谣诽谤中伤,把人拉进泥淖里翻身不得,这样她才舒坦么?” “她从来都在背地里使坏,表面上和和气气、低声细语。我那时性子也不好,看着就来气,有两回中了她的圈套,当着韩昭的面掴了她几记耳光。那个蠢男人的失望眼神,我到现在还记得。” 燕三郎和曲云河相视一眼,暗道这位大小姐的性子至今也不见得改好。 “我气极了,趁着师父出门云游,用毒术把她整得生不如死,一张脸肿得像猪头。那时她已经没我厉害了,毒都解不掉,奄奄一息。后来韩昭抱着人来求我,我才放过她一马。”贺小鸢耸了耸肩,“从那以后,她就不敢再来惹我,但我也知道,韩昭喜欢她。” 曲云河轻咳一声“你就这般放手了?”他要是听不出贺小鸢对韩昭有意,这把年纪是白活了。 “不然呢?韩昭可受用那一套了。再说他们一个是将门之后,一个是权贵之女,人人都说是天生一对。我一个小孤女凑什么热闹?” 贺小鸢嘿嘿两声“原本他该这样眼瞎一辈子,不过十年前出了一桩意外,钟家的强敌找她寻仇,一刀封喉,碰巧武器上淬了剧毒。我先到现场,韩昭后面赶来,疯了一般认定我是凶手。若非恩师护着,我早被他打死了。” 那时的韩昭抱着钟灵韵尸首,红着眼圈,悲愤欲狂。十年了,贺小鸢想起那一幕,仍觉心头有些憋闷。 “后来他学成出师,回卫国去当他的侯爷,功成名就;再后来卫国向攸国开战。我和他的关系,方才你们也看见了。” 曲云河搓着下巴“十年前,他才十几岁吧?” “他十八,我十四。” 曲云河伸了个懒腰“小姑娘,男人会变的。” 哪个男人没经历过中二和热血的少年期?年方十八、血气方刚的韩昭,和掌管数万兵马的镇北侯韩昭,能一样么? 这念头方起,他就转头看了看身边的燕三郎。 这小子好像跟这俩词半点不挂边儿,不过他才十二岁,正是快要开始中二的年纪。 来日方长。 贺小鸢目光微动“他变与不变,跟我有什么关系?”她依旧专注于自己手头的活计,“我是攸人,他是卫人,我们各为其国,只能对立。” 燕三郎忽然道“他说得没错,你该放手。” 贺小鸢“啪”地一声,将镊子敲在桌上“你是哪国人?” “梁国。” “如果你的国家受欺侮、你的同胞被奴役、你的家园被烧毁。你能坐视不管吗?” “……” 贺小鸢美眸圆睁“至少我不能!” 燕三郎目光微凝,发现自己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他生于梁国偏远小城,但过去那么多年卑贱如尘埃,遭尽冷眼、尝遍辛酸,没尝到一点家国赠予的福利。没有享受过权利,又谈什么义务?“祖国”这个词对他来说,格外遥远也格外陌生。 梁国不爱他,他也不爱梁国。 他对梁国的情感,甚至没有女将军风立晚深厚,后者反而是句遥国人。 手背一暖,却是猫儿伸出小白掌按住他的手,喵呜一声。 这只是一声单纯的猫叫,他没听见千岁说任何话。 燕三郎手抚了抚猫头,白猫发出舒服的呼噜呼噜声。 “高旬城破,遇难的不止我叔婶。从小玩到大的街坊邻居,也逃不过家破人亡。”贺小鸢拿出锉刀,把重新切割后的令牌边缘打磨光滑,“我幼时受欺负,邻家的小哥总替我打架出气。我赶回高旬城那一天,看到他身首异处倒在家门外,肠子流了一地,死不瞑目。” 第401章 天下奇物 我最喜欢吃巷口王叔做的蜜枣儿发糕,那天我在他家找不到人,只看见门窗都被砸坏,发糕上沾着的全都是黑血。” “见过那样的人间炼狱,我就立誓,定要卫王血债血偿。”刺耳的削挫声一下接一下,很有节奏,“高旬城,我赶不及。以后对卫人的战斗,我都不想再缺席。” 说起惨绝人寰的往事,贺小鸢的神情和声音一样平静,静得像一潭深水。她的动作依旧流畅而稳定,不受一点干扰。 燕三郎知道,这是由于复仇的怒火在她胸中已经翻滚了太多次,她反复品味、反复坚定,沉淀下来的就成了信念。 接下去的活计非常精细,贺小鸢全神贯注,不再与他们说话。 燕三郎抱着白猫踱了出去。 太阳升起不久,透过枝叶洒下一地金辉。冬日的清晨无事可做,多数村民还没起身,村口只有两三个孩童嬉戏打闹。也不知谁家的鸡跑出来了,在雪地上刨食儿吃。 猫儿跳到地面,在干净的雪里打了两个滚儿,暖热的鼻头不小心触到冰凉的雪粉,立刻打了个喷嚏。 恰好一个雪球砸过来,眼看要落到猫咪头上,却被燕三郎先接在手里。 深山里的村庄闭塞,但不曾被战火波及,于是享有宝贵的安宁。 “想什么?”白猫跳到篱笆上,踩着猫步,优雅地与他并肩而行。 “没什么。”燕三郎眉头舒展,不再多虑。 他一向不为别人的事烦心,今回也不该例外才是。 他突然站定,从颈上扯出项链“任务完成了。” 木铃铛又在闪光了,上头的“娑罗界”三个字缓慢消失。 这说明什么?卫军的确放过了娑罗木。昨晚韩昭就答应了贺小鸢,任务直到今晨才完成,显然是韩昭另外指定了旗楼的木料,并且严禁砍伐娑罗木。 此事终于尘埃落定,娑罗界真正安全了。 普通人看不见的光芒飞向千岁,她随后就发出了欢喜的赞叹“这么多!” 这回是个蓝色任务,给出的报酬相当非常丰厚,并且燕三郎信守承诺,这次报酬一丁点儿也不留,全部归她所有。千岁召出琉璃灯,喜孜孜地喊燕三郎来看“喏、喏!” 经过他和她的不懈努力,原本绿豆大的灯焰,现在比板栗大了,并且火焰变成了漂亮的绯红,就是朝阳的颜色。 燕三郎伸出食指轻轻拨焰芯,火焰不满地跳动,发出“嗤”地一下,但其实入手温凉,没有一点灼热感。 千岁没好气道“喂,不要戏弄它!”红莲业火不烧坏他,只是因为她不能伤害木铃铛的主人。 “它最终会是什么样子?” 琉璃灯的转变人眼难见,但是日积月累,的确在一点一点蜕变。这件古怪的宝物,有没有终极形态呢? “我也不清楚。”白猫跳过一丛枯枝,“我拿到它的时候,它都快成破烂了。” “这次任务比原先几个还要简单些,为何给出的报酬这样丰厚?” “事件重大,牵扯太多,给出的报酬也必定丰厚。要知道,我们刚刚拯救了一个世界,尽管它还不完善。” 她推了推他肩膀“当救世主的感觉怎么样?” “还行。” 白猫跳到树上,弓起背嚯嚯磨爪。这是它每天早晨的必修课。 燕三郎在边上瞧着,心里一动前几天猫咪跑出去玩耍,距离他好像有三十多丈远了。 是他的错觉,还是阿修罗的活动范围悄悄扩大了? 不过随着任务的完成和琉璃灯的修补,她的力量逐渐恢复,这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就在此时,空中传来振翅声,有只小猫头鹰落在三尺开外的树梢上,嘴里还叼着东西。 咦,还有这么憨的货,是不把它放在眼里吗?猫儿乐了,绕了个弯,悄悄从它背后扑击。 小猫头鹰吓了一跳,扑翅飞起,嘴里叼的东西就掉在地上。 那是几个果子,长相有些古怪。燕三郎拣起来,摊在手心里端详。 这是几个双生果。 所谓双生果,即是并蒂而生的果实,两两成对。其中一果是金色,另一果是黑色,都只有西瓜子大小。 燕三郎轻轻“咦”了一声“居然是苦乐果?” “什么东西?”猫儿跳到他肩膀上,也看见了颜色特殊的果子,“哦,这是娑罗树的果实吗?” “是。”这东西的名讳见诸纸面,燕三郎没料到自己能亲眼目睹。 娑罗树每三百年就会结出一种特殊的果实,称苦乐果,乃是天下奇物之一。此果必是双生果,一果曰乐,味甜;一果曰苦,味辛。 一人吃双生果,效应相抵,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可是苦果和乐果若是由两人分食,那么吃掉苦果的人或者忧思沉郁,或者痛哭流涕,将体会至苦心境;吃掉乐果的人正相反,心神迷醉、飘然自得,体会世间大欢喜。 “娑罗树的果实本不易得,这附近的娑罗树恐怕又只有一棵,怎么会有猫头鹰衔来苦乐果?” 猫儿嗅了嗅果实,没有气味。 “显而易见,这是娑罗树的谢礼。”她毫不客气道,“我们拯救了一个世界,它好歹有所回报吧?这玩意儿挺新奇的,扔去暗市大概可以卖个不错的价格?” 燕三郎好奇的是“怎么会有人吃这种东西?” “吃苦果的人要享受双倍痛苦;吃乐果的人,要享受双倍的快乐。”猫儿眯了眯眼,“说不定有人想试试大欢喜的滋味?” “可是,人如果只择食乐果,没人吃掉苦果,那么这人也感受不到任何愉悦。” 苦和乐,原本就是相生相成,没有苦哪有乐? 猫儿想都不想就道“这很容易解决哪,找人替你吃苦,你就能安享欢乐了。” 燕三郎耸了耸肩,这东西,收起待用吧。 …… 贺小鸢很有效率,次日清晨就完成了委托。 摆在燕三郎和曲云河面前的,是两只黝黑镶金边的牌子,比巴掌略小些,纹路精美,上书“大卫武备”几个金字。 第402章 今后各为其主 “这几字就是用攒金粉描成的。你们仔细看,背景花纹暗含‘大卫昌隆’四字。” 燕三郎仔细看了看,摇头“没看出来。” 贺小鸢二话不说,拿令牌蘸了印泥,直接盖到纸上去。 纸面顿时留下一块鲜艳的拓片。 “有了。”燕三郎看清了,的确是有这么四个字。 大卫昌隆?他心头一动,好似有些眼熟,他在哪里见过? “攒金粉只是第一关。”贺小鸢做好之后,忍不住也有些自得,“如果弄不到犬只来验证,直接盖个戳也能辨出真伪。这个纹路的存在,知情者很少很少,我称它为‘水印’。” 燕三郎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检查。其实以他的目光,甚至以千岁的目光来看,这令牌的手工实是上乘,拿在手里圆滑无棱,连一贯挑剔的千岁也几乎挑不出毛病。 并且这两只牌子看起来都有些陈旧,仿佛经过了汗水和风尘的沁润。很显然,这是贺小鸢考虑周到,特地“做旧”。 燕三郎接在手里,忽然问她“你今后打算怎办?” “我也要去盛邑。”贺小鸢亮出第三只武备令牌,冲着他们晃了晃,“多亏你们的攒金粉了。” 牌子既然做好,曲云河就着急上路。贺小鸢与他们一起出山。 她前往盛邑的原因,燕三郎不好过问,白猫趴在书箱里懒洋洋地推测“八成是睹人伤情,不想留在这里跟韩昭作对了。” 燕三郎没理会,也不感兴趣。木铃铛的任务已经完成,那么这些人都与他无关了。 进出大山的路又险又陡,马儿能走的也只有两条。贺小鸢自告奋勇带路,等燕三郎听见山坡另一侧传来的擂鼓声和喊杀声,才知道她选取这条路还有别的目的。 他们走在半山腰上,南向开阔的山谷就是战场。 在这里,至少有五、六万人正厮杀得难解难分。燕三郎目力很好,一眼看见了“韩”字大旗“镇北侯又与攸人开战了?” “嗯。”贺小鸢显然早就得了消息,“昨天后半夜,他发动突袭。”这场战斗已经持续了好几个时辰。“韩昭的对手,是我们大攸的谢、刘二位将军,他们合军联手。” 果然她人在山村,但还和外界保持着联系。燕三郎立刻想起昨夜有几个汉子悄悄进村,想来是递送情报。 曲云河也曾带兵打仗,看了一小会儿即道“这一仗,八成是卫人能赢。” 贺小鸢咬唇“你怎么知道?”其实她也看出,己方军队节节败退,已经快要退出山谷。 曲云河点评道“两边作战勇猛,但卫军进退有序、调度自如,显出主将犹有余力。你看山沟那边,地方窄小,但卫军首尾变向依旧秩序井然,并无慌乱。” 战场上干扰因素太多,一道命令要传遍大军可不容易,都靠口耳相传,中间不晓得有多少误听误判,随便几个命令下去,很可能最后就传得面目全非。韩昭率领的卫军战而不乱,进退如流,在这种地形里作战必然占了上风。 “再说——”曲云河眯起眼,“卫军里的异士怎会这样多?” 离得太远,看不清人脸,但燕三郎也能看见场上时不时有各色霓虹乱飞,显是有人祭出了法器、神通。 问题是,这频率是不是有点高? “一支三万人的大军,有异士二三十人就了不得。”曲云河乍舌,“这底下至少上百了。” 贺小鸢板着脸道“你们可知,北边梁国的得胜王兵败?” 燕三郎看了白猫一眼“知道。” “我听说得胜王兵败身死,他的部曲大量南逃,有些就投入了韩昭麾下。”贺小鸢往下一指,“韩昭现在兵强马壮,手底下还有许多能人。” 所以她才想借用泰公公逼迫韩昭退兵二十里啊。攸人和他正面交战,就算能守住地盘也要损失惨重。 直到亲眼目睹这场大战,她才知道自己对形势的预估太过乐观。韩昭太强大,这片山地要失守了! 燕三郎喃喃道“原来还跟得胜王有关。” 连容生在课上说过,天下大势如蛛网,牵一发、动全身。如今看来,夫子所言非虚。梁国离这里够远了,梁国内乱也跟这里没有一丁点关系,可是得胜王的败北,反倒让他手底原有的人才逃到这里,填充进韩昭的队伍当中。 不管在哪个国家,造反都是死罪。这些人跟着得胜王,手底不知多少人命。现在老主人死了,他们不敢投靠梁廷,唯恐被秋后算账,也只得另谋出路。 北路和东边都被封死,他们也只能南下了。 他还是不解“既要投靠,这些人为何不投向卫王?”韩昭纵有军神美誉,也只是人臣。 曲云河摇头“想来也是有人去的,但投去王廷只能听凭分配,又不知被分去哪个蹩脚将军手下,还是直接找上韩昭更容易挣到战功。” “不止。”贺小鸢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卫王的威望太差,听说他的王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即便是现在,民间也依旧有声音要撤换君主。” 白猫一下来了兴趣,小尖耳支楞起来“怎么回事,快问她。”后面这句,自然是催促燕三郎的。 他只得一字不漏转问。 贺小鸢撇了撇嘴“听说老卫王原本中意小儿子,想把他指为太子,大儿子不服。两年前老卫王携小儿子去东北围猎时突遇山体坍塌,父子俩都死了。大儿子理所当然加冕为王,按照老卫王生前愿望,征伐攸国。” “说是‘老’,但上一任卫王过世时年仅四十七岁,身强体壮,谁能信他真是意外而亡?”贺小鸢讽刺道,“民间还有传言,小王子依旧活着。我听说卫国还有人成天搜寻小王子下落,想将他找出来反抗卫王。” 曲云河忽然伸手一指“攸人撤退了。” 几人仔细观察,果然能看出攸人正在后撤。这时韩昭的大军已经将敌人逼到了谷口,攸人也知大势已去,无力回天了。 观战的攸人都是沉默无语,气氛凝重。 好一会儿,贺小鸢才低声道“走吧。”哪怕她看得热血沸腾,也分明记得自己这几人改变不了战斗的结果,参战也没有用处。 再说,她还有自己的任务要完成。 旁观这样一场声势浩大的战争,她的目光在场中逡巡,寻找韩昭的身影。 当然了,她找不到。 底下只有莽莽人潮、钢甲洪流。 前晚见到韩昭,憋足了十年的怨怒突然爆发,连她自己都控制不住,一个劲儿地狂怼他;可是在那之后,她心里剩下的只有怅惘和难过,或许还有别的什么情绪怂恿她绕到战场上方,再看他一眼。 看不到也好。今后,各为其主罢。 山风有点大,贺小鸢伸手揉了揉眼睛,转身率先往前走去。 (《化局》上卷到此结束,从下一章起,进入《化局》中卷。》 第403章 兴亡皆是百姓苦 卫国中部,乌桐镇。 大雪昨天夜里就停了,太阳升起以后,漫山遍野都是银装素裹。 难得的好天气。 近午时分,镇外走进一支五十人左右的车队。尽管镇里人口不过五百余人,但门卫查得严格,外客都须有路引子才能进入。如果欠奉或者发现伪造,不好意思,抓起来。 还好,队伍成员都很清白,快速通过了这次测试。这支队伍打着运送军需的旗号一路畅行无阻,他们押送的是鞋履,足足两千多双棉鞋。这都是附近几家鞋庄赶造出来的,要尽快送往军镇,由那里再转往前线。 刚过完年,整个卫国东部仍是天寒地冻。这种天气里,士兵要是没有一双保暖合脚的鞋,那根本连仗都不要打了,冻疮和肌肉坏死就能折磨死人。 不过这支队伍里也跟着七八个散客。这世道独自出远门太不靠谱,旅客都会寻支正经车队跟着,以策安全。不过众人拿出来的都是盖了戳的路引,镇守卫检查到最后两名旅客时,神情一下变得很客气,不复先前的爱搭不理。 大伙儿好奇,都伸长了脖子瞧,却见这两人拿出来的不是路引,而是黑中带金的令牌。只那么一晃,守卫就变脸了。 身份上的差距,高下立判了。 众人再一次审视。这两个一高一矮,一大一小,看年纪像兄弟,大的二十出头,小的才十三、四岁,均是布衣,除了长得好看一点,似乎也没甚特别的。 过去的两天一夜都在野外,大伙儿绷紧了神经,好不容易进了城,一下都觉出疲惫。曲云河往前方小店一指“去吃碗热乎的?上元节了嘛。” 今儿是正月十五。 这个年关就在赶路中度过了。燕三郎从来也不是每逢佳节倍思亲或者倍伤怀的脾性——于他而言,根本无人可思、无情可伤——所以既不难过也不怅惘。 他甩了甩毡帽上的浮霜“快到约定地点了吗?” “快了。”越接近靖国旧宫,曲云河对路径就越熟。他沉睡百年,这里的国家变了,但山川地形基本没变,“贺小鸢跟我们约好在凤崃山下的小镇会面,离这里最多三十里。我们来早了,约定的日子在明天。” “嗯。”燕三郎背起书箱,大步走向主街。 他原本也觉奇怪,既有高仿的武备令,为什么贺小鸢还要告诉他们“抵达凤崃山就不要往前走,先与我会合,我带你们过去。” 这一路走来,他基本也明白了。 这个镇子很小,他们抬腿就能走到大街。街道两边儿原来都是铺面,可是现在十家里头就关了六七家,门板上都贴着字条,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吉屋转让”。 剩下还开着的,多半都卖粮食或者熟食。 只这一样,就看出镇子经济萧条,更不用说往来镇民面容寡淡,来去匆匆,并没有小城居民的惬意。 他们走去的那家小店,门外头蹲着几个人,都是面黄肌瘦,缩头缩脑如鹌鹑。 店里如果有客人进出,拨开挡风的厚帘,热气就会跟着一起扑出来。这些人于是得到一瞬间的温暖。 燕三郎多看他们两眼,才掀帘走进店里。这几个人身上,仿佛有他自己的影子。 已经到饭点儿了,可店里也只有两桌客人。曲云河坐了下来,抬手道“来两碗元子,六个锅贴。” 店主是个瓮声瓮气的汉子,出来就道“先结账。” 看来吃霸王餐的人很不少。燕三郎掏了钱,结果这几样不值钱的吃食,竟然就要三十文钱! 这要是在春明城,最多只要十个铜板就能搞定。 物价飞涨如此。 但燕三郎还是面不改色付了。这一路走来,他们已经见怪不怪。 东西很快端上来了。 元子即是汤圆。卫国也有上元节吃汤圆的传统,和句遥国一样。 随着年纪渐长,营养充足,燕三郎这两年不大喜欢甜食了。可是千岁说过节要有仪式感,所以他们还得找个地方吃元子。 这家无名小店的元子皮不够软糯,芝麻馅儿磨得不够精细,吃在嘴里偶尔还能啃到猪油渣。但它至少热气腾腾,在寒冷的早春时节吃进肚里,熨贴了肠胃,也让人生出一种错觉 好像世道没有那么糟糕。 在眼下的卫国乡镇,普通人都舍不得上馆子,哪怕只吃一碗热乎乎的汤面。 燕三郎是从攸国走到卫国的。 在被攻击、被侵占的土地上,他看见了战争挥之不去的创伤,看到幸存的人们艰难求生。 可他没料到,作为主动进攻的一方,卫国的民生凋敝,竟然没有比攸国好上多少。 他从东南前线走到卫国中部,大城还好些,像乌桐镇这样死气沉沉的小镇,比比皆是。 大卫国连年征战,先王在位时,国家就打下来两个,本来该要偃旗息鼓、休养生息一段时间了。哪知先王突然崩了,继任的新王要秉承父亲遗志,干出一番事业来,于是再度掀起了对攸国的战争。 战争最耗资材,卫国原本就是再富庶,打了八年仗也穷了。更何况军费很不好供,为了筹集军饷,卫国调整税赋,开征的名目更是五花八门、多如牛毛。粗略计算下来,八年前的三十税一逐年逐次提高,到现在百姓几乎要上交收入的三成! 税重还要加上天灾。前年卫国大旱,去年夏天却遇上了洪涝,庄稼减产。这种情况下,卫国的税赋并没有减少,毕竟前线战争如火如荼,后方绝不能断了供给,否则才真叫功亏一篑。战争本来就是一种特殊、临时的紧急状态,国家停下正常的生活生产,一切为了战争服务。 是以燕三郎从娑罗城一路走来,路边常现弃耕的荒田,杂草长得比人还高。 无论是句遥还是卫、攸,农人在秋收之后一般紧接着深耕田地,将地面的残茎和杂草尽早翻压入土,促进土壤肥力,以保来年春天雪化以后可以及时播种。 可是眼前的荒田已经好久没人打理,也不知是受了去年洪灾影响,还是田地的主人干脆逃荒去了,不肯留在这里。 第404章 人都吃不饱 这样的田地出现,不是一回两回。 燕三郎也明白农人生存不易,他离开娑罗城不久,就见过卫国的仓田吏入户催收。平民缴不出,他们就去挨家挨户翻搜。有一户农家被搜出了整袋子稻谷,兵丁刚刚拽起,须发皆白的田翁死死抱着他大腿哀求不已,反被一脚踹到心窝,半天喘不上气。 当时曲云河就站在山坡上看着这一幕,然后叹了口气,拍拍燕三郎的肩膀“走吧。” 就算赶走抢粮的兵吏,明天他们还会来的,并且要变本加厉。 就算是燕三郎和千岁,也是无能为力。 曲云河大口吃元子时,店帘一掀,又有客人来了。 这是一对母女,孩子大概是七八岁。 曲云河和燕三郎抬头,对方目光瞧过来,向他们点了点头,两人也回以一笑。 这也是跟着车队走了两天的客人,算是同行的伙伴,但也仅是点头之交。 母女就在两人邻桌落座,年轻的母亲同样要了一碗元子应景儿,还有一份豆饭。小女孩自己乖乖扒饭,乌溜溜的眼睛却看向燕三郎。 严格来说,她看的是燕三郎身边的猫。这猫儿真漂亮呀,还干净。 进入温暖的店内,白猫就从书箱里跳出来舒展四肢。憋闷了一个上午,她也需要透透气。 先前燕三郎就找过店家,让他把一包东西拿去后厨加热。当然,这是要额外付钱的。 现在店家就给燕三郎端出一碗熟鸡肉。后者也不怕烫,把大块鸡肉撕成小条,晾一会儿再给白猫吃。 “猫咪吃又!”小女童好奇道。 她的声音清脆,所有人都能听懂她说的“又”指的是“肉”。在这店里,能吃上肉的反而不是人类。 正好母亲喂了她一口元子,小姑娘嚼了嚼吞下去,紧接着又问“为什么不喂猫咪吃元子?” 燕三郎动作一顿“她和人不一样,不能吃糯米,否则会坏肚子。” 小姑娘还未说话,边上已经有客人嗤地一笑“人都吃不饱,你还管猫坏肚子。” 这人脸瘦长,戴个鼠皮帽子。 白猫理都不理他,吃得很欢。燕三郎神色不变“我管不着别人,只能管自家的猫。” 这人对同伴道“这么肥的猫,在我们这里早被吃了。” 同伴笑了“可不是么?”话音刚落,他就看见白猫突然转头盯着自己二人,眼神阴冷而古怪。 他哟了一声“这猫邪乎了,两只眼睛颜色还不一样。” 白猫盯着那两人,任燕三郎给它顺毛,一动不动。 “别管他们。”对于这种无营养的挑衅,少年从不理会。他低声问“老实说,你最近好像饭量见长了?” 猫儿这才转头,冲他喵了一声。 燕三郎一笑,转去吃自己的元子和锅贴。 除了他,没人听得懂千岁回他一句 “要你管?” 可是燕三郎分明记得,猫儿原本的饭量是每顿大半块儿鸡胸就能吃得打饱嗝,现在已经涨到每餐必吃两大块鸡肉,这食量大概是从前的三倍。 她却不见胖,体重也不见长。 吃下去的份量,都上哪儿去了? 千岁又瞒着他背地里捣什么花样呢? 燕三郎正在沉吟,外头突然起了骚动。有人惊叫,有人大呼,他和曲云河还能听见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 过去两天走山路还算风平浪静。眼下他们已经到镇里了,怎地反而动荡起来?燕三郎立刻将白猫收入书箱。 邻桌的母女脸色也变了,小姑娘本能地觉出不安,倚进母亲怀里。 店家奔出去看个究竟,然后就没了动静,老半天也不回来。 他自顾自跑了。 店里客人更加不安。 外面的声浪渐增,又有脚步声往这里来。边上的客人如坐针毡,曲云河和燕三郎互视一眼,岿然不动。 曲云河吃了个元子,低声道“这里离城门只有百丈远。如有不对,杀人夺马。” 燕三郎点了点头。 区区百丈,他们要强行冲过去还是没有问题的。 话音刚落,帘子一掀,外头三四个汉子和寒气一起挤了进来,目光在众人身上来回扫视,一边喝问“本地人还是外客啊?” 燕三郎还未回话,方才笑话他的客人已经抢答了“我们是本镇人,这两桌是外客。” 一句话,撇清了两边干系。 那几个汉子看他们穿著,也不像有钱人,袄上还有好些个补丁,哪像燕三郎两人和那对母女衣饰干净,料子也好。 “外客啊?”其中一人敲了敲燕三郎的桌子,“站起来,跟我们走。” 曲云河问他“去哪?” “走,轮不到你问。”他带来的几人散开,站到两人周围,威胁之意不言自明。 燕三郎站了起来,对曲云河道“走吧。”反正他们也是要出去的。 边上母女吓得嘴唇发白,小姑娘要哭不哭,大眼睛里已经有泪花闪动。燕三郎走过她身边,从怀里掏出一块龙须酥,打开了包纸才递给她“别哭,这个送你吃。” 女童从未见过这种白如雪、细如丝的糖果,好奇看了两眼,下意识止住了眼泪。她拈了一点进嘴里。 “好吃?” 女童点头,接过来又啃了一小口,奶声奶气问他“小哥哥也要吗?” 燕三郎摇头,千岁冷哼一声“还挺好心嘛?” 四人走出店门,才发现外面已经乱成一锅粥。街头突然到处是人,燕三郎眼尖,一下就发现其中有大批壮汉把人群都往街心赶,他们右胸口都缝着一块褐布。 燕三郎目光一凝,曲云河碰了碰他的肩膀,朝着城门一抬下巴。 街道很直,站在街心就可以望见城门那边的景象。 通关时,燕三郎记得镇守卫大概有七八个,但现在城门空荡荡,反倒是街心的空地上乌泱泱地全是人。 褐巾汉子们将人群都赶到这里。燕三郎一眼就看见车队成员亦在其中,皆是面有惧色,惶惶不安,好几个身上还挂了彩。有两人伤重,满身是血,躺在地上仅有胸口微微起伏。 第405章 这两人也有钱 燕三郎等刚站进人群,褐巾里就有个高大男子站出来,大声道“大家都猜到了,我们是褐军!从现在起,乌桐镇归我们了!” 人群嗡地一声,炸开了。 燕三郎和曲云河对了一个眼色。 暴乱!他们居然遇上暴乱。 哦,这是官方用语。用卫国平民的话来说,就是造反! 从娑罗城走到这里,燕三郎一路上听得最频繁的字眼,除了战争、攸国、重税之外,当属“褐军”了。 据说这次大起义在去年夏末初秋发源于凤崃山东北部,起义军右胸都缝一块褐巾以示身份。卫国南部的百姓称其为“义军”。 掐指一算至今已经四个多月了,这次起义不仅未被扑灭,还有越发壮大、越发蔓延的趋势。 让燕三郎有些意外的是,据他们路上见闻,褐军距此至少有五十里远。按理说,他们不该迎头遇上才对。 怎么这样不巧,他们才到乌桐镇,起义军正好就杀到这里来了? 就在街心,有个人被推了出来,义军头目朝他一指“这是你们的里正,联合酷吏催钱、催粮,把你们逼得没饭吃、没活路!但是从现在起——” 这位可怜的里正还没来得及给自己辩驳,就被他反手一刀,劈下了脑袋! 颈血直溅三尺高。 周围人群一下后退三尺,大伙儿终于褪下了麻木的神情。那头目耐心地等着妇孺的尖叫声过后,才继续道“从现在起,谁也不用给官家、给皇帝交粮了!种了多少粮,都是我们自己的,赚了多少钱,都归我们自己花!” 他再指了指边上的同伴“褐军所过之处,官兵闻风丧胆!想加入褐军赚功劳、赚钱赚吃喝的兄弟,到这里领一块褐布,再领一两银子、五个馍馍、半斤肉干,以后都是自己人,有饭一起吃,有酒一起喝!” 镇民面面相觑,心里七上八下。被杀掉的里正生前势力不小,的确以权谋私,在本地作威作福。杀掉他,大伙儿都觉解气。可说到加入褐军? 长久的沉默之后,有三人排众走过去,拿了褐巾,咬着牙道“我干了!反正不干也是饿死。”再去取了肉干食物,走到头目身后就狼吞虎咽开吃了。 这三个,就是方才躲在小店墙角下取暖的流浪汉。 有他们做表率,陆陆续续又有三、四十人上前加入。 镇子不到,这已经占到总人数的十分之一了,还都是男人。头目也觉满意,对余人道“明晨之前,想通了的还可以来找我。现在我要拜托乡亲们办一件大好事——”他敛了笑容,神情突然肃杀,“把你们这里为富不仁的大户,都给我推出来!” 说罢,他向手下打了个眼色。 几名大汉冲进人群,将一户人家约七八口赶到街心。头目指着一个惊惶失措的老头道“谁来说说,这位李财主算不算为富不仁啊?” “算!”平民中立刻有人应和,“前年徐二卖了块上好水田给他,他欺徐二不识字看不懂契文,把价格往死里压低,差不多就是白拿了那块地!” 另外有平民也道“李家富得流油,从来不管我们死活!” “好极。”头目大笑,“查抄李家,七成充作军饷,三成分给大伙儿!” 手下大声应是,转身就找人带路。李家人吓得簌簌发抖,老头儿冲上来要求情,被家人狠命拉住。这会儿开声,不是找死么? 那头目笑容满面“还有谁该被抄家,该均分家产?你们说罢,也让这帮富人老爷们查查被搜刮一空的滋味儿!” 有李财主的实例在前,沉闷的气氛被一扫而空。平民的积怨突然爆发,人群中立刻就有三、四户被人指认。 这几户人家纵然急忙反驳,但他们衣著的确好过周围一圈儿平民。 褐巾头目大手一挥“抄!” 这个时候他也不管被举报的人家到底是“为富不仁”还是“为富有仁”了,一律都查抄。 李家的家产被抄被清算,果然分到了镇民手里——尽管数量不多,但每人也有十好几个铜板呢! 乌桐镇的街头,沸腾了。 陆续又有镇民检举新的“不仁富户”,被指认的急了眼,当场就反驳、对骂,立刻就抖搂出双方原有宿怨,现场一时好不热闹。 燕三郎冷眼旁观。这一幕在他看来,不过是闹剧。 “这些褐军倒是会拉人下水,不似我们先前以为的那样蠢。”他耳边传来千岁的点评,“乌桐镇人人都分到打土豪的钱,从此不得不站到褐军那一边去。否则官方今后追究,这些镇民自己都吃不完兜着走。”她轻轻一笑,“你看,里正被杀,死得凄惨,这些被夺了家产的财主家却都好好儿地,一个人也没死。褐军正是要他们活着当证人,睁大眼看清楚,镇里都有哪些人分走了他们的家产。” “何止。”燕三郎嘴唇翕动,声音压得极低,“我看镇里人未必想通这个道理,却能隐约明白自己非加入褐军不可了。明晨之前去报名的镇民还会增加。” 他何等聪明,看到这里基本明白了起义军的模式吸纳乡民壮大自己的规模和力量,再通过打土豪劣绅来敛财! 至于他们打下来的,是不是真正的劣绅、黑商,似乎就没那么重要了。 褐军头目抚着自己下巴上的胡髭,笑眯眯欣赏眼前的混乱。这一幕在他打下来的每个乡镇几乎都会出现,他已经见怪不怪,并且也知道后续事态会如何演化。 至少在他募到壮丁、拿到钱离开镇子之前,一定是皆大欢喜。 曲云河对燕三郎道“这事快到尾声,我们该走了。” 燕三郎点头,和他一起悄然后退。 不过就在此时,有不怀好意的目光扫了过来,有人突然指着他和曲云河大声道“大人,这两个、这两个也不是好玩意儿,还有钱!” 正是方才在店里嗤笑燕三郎的两名食客。 人群立刻分开,把曲云河和燕三郎孤立出来。 第406章 解围 几个汉子上前喝了声“站住!” 燕三郎乖乖停下脚步,转身。 褐军头目晃着膀子踱了过来,把他俩从头打量到脚,问周围平民“你们认得这两人?” 众人摇头。 他才问那两个食客“你怎知这两个不是好人?” “他们是外来客,跟着官家车队来的!” “官家”二字一出,褐军头目脸色微变。方才褐军占领这个镇子时,的确遇到一支商队顽强抵抗,运送的却是给官兵的靴子。 现在这几十号人的顽抗已经被打垮,原本给卫军穿的鞋履也变成了褐军的补给。所以,有漏网之鱼? 这两人一看他的脸色就知有戏,更加大胆“这小孩还养着一只白猫,娇生惯养。我们大活人都快吃不上饭了,他家的猫却顿顿要吃鱼肉!喏,现在就背在他书箱子里!” 话未说完,燕三郎眉毛扬起,眼中闪过一丝厉光。 “竟有此事?”褐军头目来了兴趣,“小孩儿,把你的书箱打开!” 燕三郎摇了摇头“我们没钱。” “有钱没钱,不由你说了算。”褐军头目笑道,“你看李财主,他也说自己没钱。” 手下人都笑了,就要上前强行开盖。 燕三郎薄唇微抿,看了看那两个食客,自己主动放下书箱,揭开盖子。 众人只见白影一闪,有只猫儿跳进燕三郎怀里,一蓝一黄两只眸子环顾四周,毛茸茸的尾巴拍在燕三郎胳膊上,很是急促。 白猫看起来有点紧张,燕三郎轻拍它后背以示安抚。 至少那两名食客没说错,这猫儿白得像雪团子,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杂毛,还是鸳鸯眼儿,的确当得上“娇生惯养”这四个字。 当今世道,赶路还不忘养着这么娇贵的猫,这一大一小看来是当真有钱! 众镇民的眼神立刻就变了。 这和检举本地的大户还不同。曲、燕二人都是外乡客,在乌桐镇人生地不熟,莫说抢了他们的钱,就是害了他们的性命,大概也没人会来追责吧? 想到这里,有些镇民看待燕三郎两人的目光就像在看大肥羊,还要下意识咽口水。 燕三郎只当未觉,把猫儿又放回了书箱,竟然还不忘解释一句“它怕冷,不能见风太久。” 褐军头目一呆,哈哈大笑“好,好,你对这猫儿真是没话说,我对你也没话说。来啊——”他对手下道,“你们还客气什么?” 那几名胸缝褐布的大汉立刻上前,要把燕三郎两人身上的财物都搜刮下来。 曲云河后退两步,冷冷道“我们从未为非做歹,就算官署拿人也要证据罪名。你们这般空手强掳他人财物,和强盗有甚分别!”一边低声对燕三郎道,“走。” 褐军头目眯起眼“把褐军当作强盗,可是要掉脑袋的!” 镇上的褐军,怕不得有三、四百人。燕三郎已在心里暗估了数量,这时回身就往城门奔去。 城门边就有饮马槽,平时供远道而来的旅客歇马之用。现在槽边就绑着几匹马,也无人看顾。 千岁珍惜自己的愿力,燕三郎同样看重自己宝贵修得的真力,不想浪费在无谓的争斗上。 尤其这场战争跟他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肥羊儿要跑,褐军立刻刷刷亮剑。曲云河哪里会怕?手中光芒一闪,长枪已然在握“让开!” 一声沉喝,两个汉子就被挑飞出去。 他二人的举动,就像往滚烫的油锅里甩进几滴沸水,褐军一下从四面八方冲来。 燕三郎把一人踢出三丈远,目光闪动,左手捏了个诀。前不久才习得一样神通,好似很适合眼下这局面拿出来试用呢。 不过他口诀才念了两个音节,就有一个清脆而熟悉的声音响起“住手,是自己人!” 紧接着,城门方向奔过来六、七人,突入包围圈,与燕三郎站到了一起。 为首那人明眸皓齿,云鬓细腰,竟是贺小鸢到了! “燕公子,曲公子。”身处包围圈中,她还能从容向燕三郎二人先打个招呼,才转头对褐军头目道,“陈满当,可还认得我?” 她抬起左手,掌心挟一只银簪,簪头独特,非凤非雀,却是一只展翅翱翔的老鹰。其细致处,连鹰嘴的弯钩、翅上的翎毛,都清晰可见。 陈满当一直在皱眉打量着她,见到这支簪子就恍然大悟“哦,原来是鸢姑娘!” 贺小鸢冲他一笑,竖起大拇指,指了指燕三郎“我可以担保,这两位跟卫人一点关系也没有。” ”好说,哈哈,好说。“陈满当知道她是什么人,很干脆地一挥手收兵,“都回来,别围着人家了!” 众褐军和镇民都是一愕,前者悻悻收起武器,后者心中暗自可惜。 “既是鸢姑娘的朋友,那就是自己人。”包围圈瓦解的同时,陈满当也笑道,”鸢姑娘,您这两位朋友怎会来了这里?“ 他还是语带试探,贺小鸢只当不知”我约了这两位在附近会面,有事交办。“ ”哦。“陈满当又寒暄两句,自去忙碌了。 贺小鸢凑近两人,随手一指“找个地方说话。” 好巧不巧,她指的就是燕三郎方才走出来的小店。 “好。”燕三郎不假思索应了,白猫却从书箱里顶开盖子,朝人群看了一眼。 检举燕三郎的那两个食客正在低头往人群里挤,他们也不傻,两个外乡客既然有人罩着,那么他们最好溜之大吉。 走进店里,桌面上的食物早就凉透。 店主人不知跑哪去了,曲云河不得已当了回伙计溜进厨房,不一会儿提着一壶开水、三个陶杯出来,杯杯斟满“还好,厨房里还有热水。” 他端起杯子,还未碰着嘴皮,白猫跳出箱子,瞪了他一眼。 曲云河的动作立刻为之一顿“啊,我怎么忘了给自己拿个杯子?”脚尖一转,麻利儿又溜回了厨房。 白猫这才大摇大摆走过去,低头喝水。 这厢燕三郎抚了抚猫背,问贺小鸢“看来你在义军里呆过一阵子?” 第407章 我带你们通关 贺小鸢笑而不语。 于是燕三郎懂了。她立志于驱逐外侮,怎么会放着卫国内部暴乱这样的大好机会而不去搅浑水? 外部有攸人抗卫,内部有褐军乱卫。 就不知贺小鸢在这样的里应外合中,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自然燕三郎也没有多问,这是人家的秘密。 他问起的是褐军起义。毕竟,他得弄清通往盛邑的前路还有多少阻碍。 “没了。”贺小鸢的回答很实在,“你沿着凤崃山的外围往西北走,过了梭梭河就是卫王廷严格管控的地盘。起义军还没打到那里去,渡河是个大麻烦。” 紧接着,她说起褐军起义的来龙去脉。 这事的起因还要追溯到去年夏天。王廷在激烈争论之后下令开凿凤崃山、修筑运河,打算引蟠龙江之水穿过凤崃山,以此贯通东西。 凤崃山是横亘在卫国中部偏南的浩瀚山脉,王廷派军攻打攸国,还得先绕着凤崃山走上一大圈,耗时至少二十天左右。这回韩昭率军从北部赶赴东南前线,也免不了在凤崃山外围走上一圈,算起来占到了总路程的三分之一。 有这天堑拦路,卫人伐攸的脚步难免慢了下来。当时这场仗已经打了一年有余,形势再不似开战前那么乐观,花钱的速度却比预计的更快。卫王也着急了,有一天望着沙盘突发奇想,冒出个穿山修河的念头。 凤崃山地域虽然广袤,但腰部很窄,“腰围”还不到十五里,并且这里山势相对平缓,山脚下还有水量浩荡的蟠龙江。如果在这里开山凿河,卫国运兵运粮前往攸国就可以节省二十日的路程周折! 虽然费时又费力,但这条运河的开凿也不仅为了战争。攻下攸国以后,卫人可以快速藉此穿山而过,便于管理东南部扩大的疆域。 这其实是个通盘的考虑,可惜卫廷的运气不好。 山河刚刚开挖不久,就遇上了百年一遇的洪涝灾害,工地塌方加上山体滑坡,死在现场的劳工不计其数。 开山修河的劳力从附近征来,十有七八都是凤崃本地人。凤崃镇、西埕埔等十几个乡县,每隔几家必有一户挂白哭丧,损失的往往还是家中的主要劳动力。 洪灾过后,盛邑的命令又至。战争当中用钱的地方多,王廷对于死难者只给了微不足道的抚恤,一转眼又催促运河继续开挖。 这一道命令终于捅开了马蜂窝。 凤崃山人积怨已久,徒然间如山洪爆发。西埕埔的乡民揭竿而起,反抗卫廷的横征暴敛、滥用民力。 起先只有三、四百人,一乡之民,哪知一呼百应,起义的火焰藉着秋风迅速扩展至二、三十乡,复又越扩越远,起义的苗头也越焖越旺。 到过年之前,偌大的凤崃山脉都已经被起义军占领,这股力量甚至向西北、东南快速扩张。 乌桐镇也就是在这样的扩张中,被褐军给一口吞了下来。 对于卫王来说,褐军起义最开始只是癣疥,居然越养越大,到最后变成了毒瘤。这几月来,他也派大军清剿,一度有些成果。 不过领军的几位急先锋,一个军中突然病死,一个战时意外落马,导致王军大乱。 褐军因此得了喘息之机,很快恢复元气,卷土重来。 “意外?”燕三郎琢磨这两个字,看向贺小鸢的眼神就带上了古怪。钱定钱将军好似也是死于“意外”? 照这般看来,贺小鸢和褐军的关系比他们最开始的判断还要深厚许多。 贺小鸢摊了摊手,直接切换了话题“我可以带你们顺利通过褐军的占领区。” “为何?”曲云河毫不客气问她,“为何要帮我们?”贺小鸢约他们在这附近会面,也是因为卫国的武备令在褐军的占领区毫无用处,只能招来麻烦。 “你替我挡过韩昭,并且——”贺小鸢很明白,自己不是韩昭对手,若非那天有曲云河相助,她八成会被韩昭拿下。就事论事,她欠这两位一个人情,“你们帮我弄到了足量的攒金粉。” 攒金粉的用处很大,绝不仅止于做几个武备令。 卫廷颁下来的许多重要命令、条例,也加入了攒金粉。 握有这项利器,贺小鸢能做的事就很多了。 燕三郎想起这女子的手有多灵巧,也不由得动容,有些同情卫王廷了。 贺小鸢又问了一遍“你们去盛邑到底要做什么?” 这问题,半个月前她就问过了,但燕三郎这回不好敷衍她。毕竟,由她领着通过褐军占领区可是省时又省力,曲云河能在外逗留的时间有限,他们得抓紧了。 “我们要走一趟王宫。” 贺小鸢的脸色变了“进去做什么?” 那里可不啻于龙潭虎穴,绝不是等闲人物进去观光的好地方。 燕三郎看了曲云河一眼“我们要去找件东西。” 贺小鸢噗哧一声,笑了“你们以为卫王会随随便便请你们进去?” “不会。”燕三郎眼都不眨一下,“所以我们做好了暗闯的准备。” 他们在盛邑人生地不熟,最直截了当的办法就是偷溜进去。至于怎么溜,还没想好。 因时因势,走一步算一步吧。 贺小鸢看看他,再看看曲云河,耸了耸肩“好吧。” ¥¥¥¥¥ 有贺小鸢在,燕三郎两人得以畅通无阻离开乌桐镇,褐军头目陈满当还笑容满面朝他们挥手作别。 不过离开之前,曲云河还特地出去溜达了一圈。 乌桐镇当天就少了两个人,但没有谁会在意。 次日一早,才有褐军士兵在猪圈里发现了两个本地男子,这么冷的天气里只著中衣在外头冻上一夜,早就成了冰棍,诡异的是嘴角还带着笑容。 此事上报,陈满当特地去看了一眼,然后大手一挥“不用管。” 此时,贺小鸢三人已经在前往盛邑的路上。 凤崃山运河工程因起义而中断,所以三人也只好从这个庞大的山脉边缘绕行,多花不少时间。 第408章 芦花城 这一带,眼下都是褐军的地盘,包括了十一个大小城池和乡县、郊野。 途经几个城镇,燕三郎心细,发现平民的脸上多出了真心的笑容。褐军才兴起半年,章法制度不全,眼下在他们的地盘上农民种地暂时不用交税。 这样的情景对燕三郎来说太少见了,与他过往认知大相径庭。 他心中时常琢磨,私下就问千岁“打仗最烧钱,褐军不收田税,钱从哪里来?”卫国对攸宣战,把国库都打空了,褐军这大半年来反抗卫廷也没少打仗,怎会越战越勇,地盘越扩越大,好似从不担心粮饷问题? “怎么来?抢来的呗!”千岁哈地一声笑了,“你不记得乌桐镇的富户都被当作肥猪宰了?你以为他们真地都是‘为富不仁’?由小见大,褐军花的、用的,都是这些人的钱。” 燕三郎沉思不语。 曲云河也道“这些商贾、富户未必都是无良,有些也是合法经营聚拢财富。不过人皆有仇富之心,平时眼红他们的大抵不在少数。褐军每攻下一地,不由分说都将当地的大户、富人拉出来抄家,取他们钱财扩充军备、讨好百姓。这样,必能得到民间喝彩、支持。” 燕三郎皱眉“不得永续罢?” “嗨,傻孩子。”曲云河好笑,“打仗时只顾着要打赢,谁会去想什么以后?” 与贺小鸢同行还有一桩出乎三人意料的好处每至一处,她总能设法打听到不少情报。 这时东南前线的消息也传过来了 镇北侯韩昭率军三战连胜,打败了攸国的两位大将,战线再度推进四十里! 听到这消息,曲云河也佩服道“力挽狂澜,这位镇北侯真是了得。”卫国将军钱定被杀之后,卫军士兵一度低迷,韩昭自北徙来,硬生生扭转了战局。 贺小鸢听到这消息,脸色就黑了。 娑罗城以东的大片山区都被韩昭打下来了,那么卫国就不仅挽回钱定死后的颓势,还将战线往攸国腹地又推进一步! 攸国中东部的地势要平坦得多,可以据守的天堑少了,要阻拦韩昭的脚步就越发困难。贺小鸢越了解韩昭的本事,就越为祖国忧心不已。 幸好紧接着就有下一个消息来宽怀 卫廷派往前线的两支运粮队,都被义军截胡了。 贺小鸢听见这消息时,是在一家酒馆里头。她重重一拍柜子,喜出望外“好,干得好!” 递消息的知情人就是酒馆掌柜。他看着四下里投过来的诧异目光,苦笑一声“姑奶奶,你声量小点儿!” 贺小鸢的心情却很舒畅,闻言果然压低了音量“截了多少?” “反正,足够我们自己用到初夏了。” 凤崃山下的平原和丘陵本来就是产粮区,多少有些积蓄,再算上截来的粮草,褐军支撑到初夏不成问题。贺小鸢拍了拍胸口,长长吁出一口气。 韩昭再指挥如神、韩昭的军队再能打,吃不饱粮食又怎有力气作战? 眼下才是初春时节,冻土都未化开,附近的城池也没有余粮。一旦断了补给,那好几万卫军将士拿什么哄饱肚皮? 食不饱,则力不足矣。 燕三郎看着她笑逐颜开的模样,不禁摇了摇头。她和韩昭是多年同门,她对人家还有好感,现在却致力于给人家添堵。他问贺小鸢一个问题“如果韩侯爷在前线忍饥挨饿又受重伤,你作何感想?” “饿得着他?”贺小鸢哼了一声,“他是主帅吔。就算别人没吃的,他还能没有?”至于后一个问题,她选择性忽略了。 这一天,三人终于走出凤崃山地界;复两日,三人翻过几座矮丘陵,终于抵达褐军地盘的最北界—— 芦花城。 从此再往北,就是卫廷掌控的广阔土地。 因此,芦花城也是褐军抗击王廷军的桥头堡,它以大后方凤崃山为依托,紧紧抵住王廷冲击褐军阵营的脚步。 于对峙双方而言,它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在野外行走多日,三人要进城稍事休整,补充给养。 “穿过前线再往北都是军镇,全由廷军掌控,你们是进不去的,得再走个三十里才能到平民的居住区。”贺小鸢还要去打探一下前线的消息。 这会儿天气还未转暖,在外头餐风露宿很是辛苦。燕三郎和曲云河身强体壮都无所谓,专供猫儿的银丝炭却短了货。这个品种的猫儿虽然在入秋时换了一身厚毛,但其实御寒能力一般,长时间身处户外的话,没了供暖的手炉就有些打抖。 路上还遇到两场风雪,燕三郎只得把它裹在怀里行走。 贺小鸢看了都咋舌“这猫是你的命啊?” 燕三郎老老实实回答“是啊。” 寒风扑面,裹着雪片。他用毡毯将猫儿包得严实,这才伸手一抹,从脸上抹下一把浮雪“快进城吧。” 由于战略位置太过重要,芦花城严控进出。城守卫看人的眼神,就像外头的来客个个都是奸细。 事实上,卫廷的探子的确削尖了脑袋想往城里钻。褐军一旦辨认出来,二话不说就地处决,再把首级挂去北边的城门上,展示给王军看。 也亏得燕三郎是跟着贺小鸢过来的,否则要进城势必还要大费周章。 通关后的第一件事,燕三郎先找到本城最大最好的客栈,要了三间上房。前线最好的客栈,价格高得惊人,但这点小钱对于燕三郎来说,眼皮都不眨一下。贺小鸢也知他有钱,并不推却。 她走进燕三郎房间,曲云河立刻同步跟进。 关好门,贺小鸢才轻声道“我止步于此,两位还要再往北走。我们就在这里分道扬镳吧。” 她是来芦花城办事的,燕三郎的目的地却在盛邑,的确到了说再见的时候。 燕三郎点头“好,多谢。” 猫儿跳出书箱,到处溜达。 贺小鸢笑了。同行这段时间,她发现这位燕小公子沉稳到了冷心冷情的地步,实在跟其他的小小少年大不一样。 第409章 定星盘 其实挺有意思。 “我还想多问一句,你们到底去盛邑作甚?”从前曲云河找出的藉口毫无诚意,她压根儿不信。 燕三郎和曲云河互视一眼,异口同声“找东西。” 曲云河再多补充一句“故人留下重要物件,就落在王宫里了,我得去取回来。” 贺小鸢轻轻打了个唿哨“卫国迁都盛邑已经有三十多年了。你的故人留下物件,莫不是在三四十年前?” 老实说,是近百年前了。曲云河耸了耸肩“差不多吧。此物太过重要,我非去王宫不可。” “同行一路,你们也挺讨人喜欢的,我就给你们几句忠告。”贺小鸢笑吟吟地,“就此打住吧。即便到达盛邑,卫国王宫也不是你们想进就能进得去的。” 燕三郎不动声色“愿闻其详。” “卫王宫守卫森严,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贺小鸢轻声道,“尤其是你——” 她伸手一指曲云河“——你这样的异类。” 曲云河皱眉,但没有反驳。原来贺小鸢早看出他的不同。 贺小鸢也明白他在想什么,微微一笑“倒不是你的伪装有问题,只是我对药植天生敏锐。” 这家伙,不是人! “王宫有八个大门,宫人不得自由进出。外出前要报时辰、递令牌,返回必须按时,并且从哪个门出去,就要从哪个门回宫。入门时还要同一队的太监宫女过来验身、认脸。”她看了看燕三郎,啧啧两声,“要是你想冒充小太监进去,恐怕还得先——”她手一抬,做了个挥刀向下的手势,“这样!” 燕三郎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贺小鸢没吓到他,未免有些无趣。 她不知道,成天恐吓燕三郎的另有其人,相比之下她这只是小儿科。 “攸国数次尝试派人潜入,均以失败告终。”贺小鸢面色转为凝重,“卫王宫的防护据说延袭靖国的诸般手段,这还仅仅是对人类。十年前老卫王会见外宾,吹嘘天耀宫可以监视每一个进入其中的异类,就算是只老鼠精溜进去,也会被立刻逮住。据说有些妖怪不服,以身试法,结果真地被擒。” 贺小鸢叹了口气“我接到消息,这是前朝一件秘宝的威力,也不知真假。攸国多方打探,从来也弄不到一个准信儿。” “异类是指?”燕三郎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千岁。他一回头,望见白猫正在巡查新地盘,好似没心没肺的样子。 “人类和未开灵智的动物以外,都被靖王宫定为异类。”接口的却是曲云河,“无论幽魂、妖物、精怪、尸魃。” 燕三郎看了他一眼。是了,这家伙对靖国旧宫很熟悉。如果卫宫采用前朝的手段,他应该比贺小鸢还清楚。 “卫王所言是真,以上这几类进入,靖王宫立刻就会警示。”曲云河面色肃然,“但这不是一件秘宝就能奏效,而是一套!” “一套?”贺小鸢大讶,“你怎么知道?” 曲云河不答,只接下去道“靖王宫修造伊始,所有立柱中都混入特殊粉末,称‘定星柱’。与之相配的沙盘,称作‘定星盘’,它与定星柱配合,即能具象整个王宫缩略图。异类出现在王宫何处、如何移动,沙盘上都会以光点直接显示出来。因为不是人眼观察,所以障眼法于它无用。” 燕三郎微讶“那岂非就是无所遁形?” “正是。”曲云河慨然,“这本是靖国的镇宫之宝,看来卫国沿用至今。” “真的?”贺小鸢将信将疑。定星柱的真正秘密,想来只掌握在卫王宫里的极少数人手里,为什么曲云河会知道? 可他说得那般笃定,贺小鸢实在很想相信他。“但凡异类进入天耀宫,都会被发现?”她发现有趣一点这人从不称呼天耀宫,而是坚持把它叫作靖王宫。 可是靖国近百年前就灭亡了,这人到底是从哪个山旮旯里跑出来的? 曲云河耸了耸肩“所以想平安进入靖王宫只有两个办法;第一种,就是经过卫廷允许。无论是宫里召唤进去的,还是随着臣子一同进入,都算。” “这法子早有人试过。”贺小鸢道,“但是大臣一般单独进入王宫,想带人都要宫里特批。” 燕三郎摇头“这法子,我们不适用。” 他们去了盛邑才真叫人生地不熟,一个认得的人都没有,哪有权贵肯带他们进去?重新经营关系耗时又耗力,如果用出威胁手段——比如千岁就喜欢这么干——风险成本太高。 “第二种法子呢?”燕三郎其实也明白了,“暴力攻打?” “是。”曲云河苦笑。 燕三郎不吭声了。 “你们好好考虑罢。”贺小鸢站了起来,“我还有事。” 待她离开后,燕三郎才问曲云河“如果我未跟来,你原本打算怎样潜入王宫?” “我以为定星盘早就遗失,哪知卫王还能令它生效。”曲云河只能苦笑,“走一步算一步吧。” “行了,既然要从长计议,那就后头再说。”白猫毫不客气地将他赶跑,“出去!” 燕三郎住进客栈要求的第一项服务,就是泡个热水澡。 当然,是在洗完猫以后。 猫咪一边抖掉细小的水珠,一边趴去塘火旁取暖的时候,他也脱了中衣,跳进大木桶中。 即便平时不动声色如燕三郎,这时也忍不住长长呼出一口气,闭上眼睛。 上一次全身被热水包裹的爽快,是许久之前了。从离开春深堂后,他就不再享有这般礼遇。全身每个毛孔都尽情舒张,他能感觉到骨头缝里的寒气都被逼了出来,噌噌往外冒。 白猫也趴在火边,把自己摊成了一张毛毯,动都不想动了。 舒坦哪。 不过燕三郎向来自律,只泡了小半刻钟,待自己从里到外都暖和过来就起身更衣。抬头一看猫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转过头去,背对着他缩成一团,腹部起伏规律。 他还在擦头发,底下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先是有人大喊“关城门,关城门了!” 第410章 救不转了 又有人高呼“廷军打过来了啊!” 这间最大最豪华的客栈,就建在主街上。燕三郎特地要了临街的客房,以便随时观望。现在,声音都从芦花城这条主干道上传来。 燕三郎抓着巾子的手一顿点儿不会这么背吧? 白猫也听见了,耳朵动了动。 燕三郎手脚更加麻利了。 他刚刚束发完毕,街心传来轰隆声如雷。 他听得清清楚楚那是马蹄声。 大队人马发出的,杂乱的马蹄声,夹杂着马儿的嘶鸣。 褐军严格管控下的芦花城禁止平民在路上跑马,就算是公务用马,也必须有专令在手。哪里来的大队人马敢在这里撒野? 并且细细辨之,就能从中听出一点慌乱。 燕三郎一步跨到窗边,推开窗棂,刚要低头,眼前唰地一个白影闪过。 猫儿已经跳上来了,朝着街心探头探脑“来了来了。” 吃饱睡足又烤了火,它现在元气尽复,又有心情看八卦了。 在两人注视下,约莫是十几息之后,果然有乌泱泱人群朝这里移动,兵甲亮眼。 有人,有马,有车,还有明晃晃的武器。 这是一支军队。 最前头的七八匹骑护着中间一辆马车,车帘低垂,外人看不出什么来。 白猫却低头轻轻嗅了两下“血味儿很浓,里面有伤者。” 燕三郎抚了抚它的脑袋,心道猫鼻子怎么越来越灵了。 果然马车在十丈余外一家医馆外头停下,几个士兵上前,从里面扶出个人来。 这人垂着脑袋,也不知是否清醒,浑身软绵绵地没有力气,全凭别人半扶半扛进医馆大门。 医馆的门面很大、招牌还是烫了金的,并且燕三郎也依稀见到里面的场地不小,应该在芦花城本地颇有名气。 周围的人群越聚越多,大伙儿都伸着脖子往里瞅。有人干巴巴问士兵“是、是不是童将军受伤了啊?” “问这个作甚,与你们无关!”几个副将站出来,喝散人群,“都回去,回去,这里没什么好看的!” 燕三郎分明看见,这支队伍驶过来时举着的旗帜上是个“童”字。 马车靠边停,后面的大队人马依旧往前走。千岁眯眼,说了声“败军。” 这队伍垂头丧气,士兵身上挂彩,走起路来腰板儿都挺不直,还有惶惶之色。再联想被搀进医馆的将领,不难看出这支队伍在战场上没占着上风。 燕三郎在意的,却是芦花城的城门是不是真地关上了?倘是真的,他们暂时就不能经由正门进出。 就在这时,燕三郎在底下的人群中望见了贺小鸢的身影。她正大步往医馆而去。 千岁立即道“跟上。” 想弄清发生了什么事,光站在这里是没有用的。 燕三郎一把抓进猫儿塞进书箱,三步作两步溜了下去。街心人未散,还是熙熙攘攘,他的身形却如游鱼,总能游走在缝隙边缘,并且不动声色把人挤出去。 一眨眼功夫,他就挤到了贺小鸢身后。 她已经站出人群,举起一枚令牌,对着上来阻拦的士兵道“让开,我是大夫。” 士兵识得这牌子,一指她身后“他跟您一起吗?” 贺小鸢回首,看见燕三郎向她露齿一笑,牙很白。 她的犹豫,别人几乎看不出来“嗯,一起的。” 当下士兵不再阻挠,任两人登堂入院。 贺小鸢凭借令牌,一路畅行无阻,很快就到了医馆的病间。大夫正在里面诊治,外头两名副将坐立不安,见到贺小鸢都是一怔,其中一人大喜“鸢姑娘来了!” 双方显然是认得的。贺小鸢抬了抬下巴“徐治。外头怎么回事,还有,童将军怎会受伤?” 这名作徐治的副将衣襟上还有血渍,是搬运童将军留下的“王廷派来了廖浮山。这几天我们打得很辛苦,童将军指挥战场,不慎被一箭穿胸。前线大营……没守住!” 说到最后一句,他声音都有些哽咽。 贺小鸢很干脆道“开门,我进去看看。”毒理通药理,她是下毒的高手,自然也是医人的高手。 “是。”徐治显然知道她的本事,赶紧推开房门。跟在后头的燕三郎背了个藤箱子,被当作是鸢姑娘的药僮子,也没人阻拦。 一股血腥味儿扑了出来,燕三郎和贺小鸢都下意识皱了皱眉。 这位童将军的伤可不是一般地重,并且还有一点腐毒的气味。 里面三、四名大夫都拢在昏迷不醒的童将军身边,忙得不亦乐乎。徐治交代一句“这位鸢姑娘是名医,你们辅助她”,就赶紧退开了。 他走得急,没看见几名胡子花白的大夫如释重负的神情。 贺小鸢先去洗净手,其中一老立刻给她腾出地方“您来。” 她也不推让,把脉、查伤、验毒,脸色越发凝重。 燕三郎站在她身后,没有上手去查,可是光凭两眼所见,也知道这位童将军失血过多,有出气没进气。他胸膛上扎着一根羽箭,正中心脏,并且刺入极深,这几名大夫根本不敢替他拔箭。 流出的血,是黑的。 童将军嘴唇发青,嘴角淌出的血也是黑色的。 燕三郎下意识摇了摇头。贺小鸢却在不停往童将军伤口里撒入各种药粉,有些闻起来就恶臭扑鼻,沾着皮肤还嗤嗤冒泡。 这时外间又有声浪。 几息之后,有人推门而入,绕到屏风后头来,紧声道“我三弟怎样了!” 这人个头不高,一个宽边帷帽把脸遮得严严实实。 外头关上门,他才揭下帽子,露出一张四方脸,眼睛却亮,粗浓眉毛络腮胡,脖子上还有道疤。 他一走进来,贺小鸢也动容“茅元帅。” 茅元帅一眼看见童将军胸口的羽箭,面色大变,紧前两步“这、这治得好罢?” 几个大夫都不敢吱声,抬眼去看贺小鸢。 怪不得这些老家伙方才对她那么友善,原来要推她当出头鸟。贺小鸢暗自撇了撇嘴,实话实说“抱歉,剧毒攻心,救不转了。” 第411章 交换条件 茅元帅的脸色噌一下沉了,像要择人而噬:“救活他,攸国开的条件,我都答应!若不然,褐军今后不欢迎你。” 也亏得主治人是贺小鸢,如果换作这里其他大夫,一定会被他砍了脑袋! 救不起人的庸医,活着干嘛? 这话的份量可就重了,燕三郎为之侧目,贺小鸢眉头一跳:“毒入心脏,又随血液送去全身各处,可说是生机已泯,除非阎罗放人。我这里,最多能令他再活两刻钟的功夫。” 她的语气这么确定,茅元帅目光立刻从其他大夫脸上扫过,见他们个个低头,不敢跟自己对视,于是脸色一下子阴沉得好比十二月的寒冬。但他还未说话,贺小鸢已经抢道:“我若是你,与其站在这里发火,不若快些给他报仇。” 茅元帅盯着三弟胸前那支羽箭:“不用你说,回头我自去找廖浮山算账!” “廖浮山”这个名字,燕三郎是第二次听见了,暗自好奇。 贺小鸢却道:“暗算童将军的,恐怕不仅是廖浮山。” 茅元帅眯起眼:“这是什么意思?” 贺小鸢取一根签子,挑起童将军伤口流里出来的血沫:“你看看,这是什么颜色的?” “黑的。”茅元帅心里难过。 贺小鸢把签子往他眼前一递:“你再仔细看?” 四周都点了烛火,亮堂堂地。茅元帅瞪大眼睛细瞅,终于在乌黑当中发现一丝暗绿。 那一点绿色太不起眼了,若非贺小鸢一再强调,他可不会注意。“这是什么?” “是另一种毒素,称作石液,扎伤活物以后会令它们浑身发麻,不良于行,并有抑制心跳的作用,所以中者会觉两眼昏花。”贺小鸢解释道,“但和摧心的主毒比起来,它就不起眼了,也不容易被诊出。” 茅元帅听懂了:“你是说,有人先给我三弟下了这种石、石液毒素,让他躲不开那一箭?这倒是极有可能!我三弟向来警觉灵活,死敌想射中他,哪有那般容易!” 边上大夫忍不住道:“也有可能是两种毒一起抹在箭头上啊。” 贺小鸢斜睨他一眼:“主毒就能致死,何必这么麻烦?” 有理,大夫哑口。 “剥了衣物,仔细找找伤口。”这句话,贺小鸢是以一个大夫的身份说出来的,毫无羞涩之情。 见到茅元帅点头,大夫们果然动手剥衣,在他身上细细搜索。 燕三郎忽然伸手一指:“在这里了。” 众人顺他指向看去,果然见到童将军肱臂内侧有个细小的针刺伤口,微不可见,只有凑近了才能发现它凝着一点儿暗绿。 就与签子上的颜色一致。 贺小鸢轻按两下即道:“确定无误,有人先以石液毒素刺中童将军,令他身体发麻、头晕脑胀,敌方的飞箭才能轻易射中目标。” “好,好!”茅元帅脸上肌肉跳了两下。他拍了拍童将军胳膊,也不管他能不能听见,“三弟你挺住,我这就把凶手给你揪出来!”说罢,大步走了出去。 贺小鸢却夸了燕三郎一句:“好眼力。”室内灯光远不如外头明亮,针孔细小又隐蔽,燕三郎还站得远,居然比大夫都先找到。 燕三却未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他已经快要打通八条经脉,效果绝不是一加一那么简单,周身机能大幅度提升,五感也格外灵敏。他压低了音量:“借一步说话。” 茅元帅还未回来,贺小鸢就把他领去隔间:“怎么?” “这位童将军很重要?” “当然。”贺小鸢想也不想就道,“他是运兵打仗一把好手,纵然还比不上韩昭,但、但也很不错了。有他坐镇,芦花城才能安然至今不被攻破。” 要真是一帮子农民对抗训练有素的官兵,早就被镇压下去了。 燕三郎想起茅元帅方才的神情,果真是毫不掩饰的焦虑。“如果我有法子令他活下来?” “不可能!”贺小鸢杏眼圆睁,“我的诊断不可能出错,他治不好了。” 她对自己的药术极有信心。 “我没说治好他。”燕三郎纠正她的说法,“我说的是,让他活下来。” 所以他说的方法,并不是解毒治伤? “什么办法?”贺小鸢刚问出这几个字就恍然了,“喔!你有什么条件?” “童将军能活,攸国就能得到褐军毫无保留的支持。”燕三郎将她的目的点破,才接着道,“我若帮你办成,你就随我去盛邑,全力助我潜入王宫!” 他从未去过盛邑,而曲云河却是离开太久,都是人生地不熟。他们想混入王宫,一定要寻到助力。 作为卫国的死敌,攸国一定在盛邑也遍布许多暗探,或可借力。前提是,贺小鸢愿意代为牵线安排。 “你俩可真是执著。”贺小鸢一懔。这两人胆子也太大了,就为找样东西,值得么? 但他的提议,实在很有吸引力。她怪异地看了他们一眼,思忖了十几息才道,“好,那就一言为定。” 褐军的态度很重要。内乱是牵制王廷的关键因素,有褐军从卫国内部捣乱,攸国才有更多周旋的空间和余地。 敌人的敌人,就是值得尽力争取的盟友。 因此尽管贺小鸢对这两人依旧心存怀疑,尽管潜入盛邑和王宫风险极大,她在几番权衡之下也是同意了。 至少这两位不是卫国人,双方最深刻的矛盾就不存在。想到这儿,她心头莫名闪过韩昭的影子,如果他也不是卫人,得有多好? 但是贺小鸢立刻回过神来,暗骂自己不专心,一边紧声问:“说说你们的法子。” 燕三郎压低音量,细说几句,贺小鸢越听越是惊讶。 …… 茅元帅的办事效率很高,不多时就快步返回,身后的卫兵还押着一人。 这人被打得鼻青脸肿,牙都掉了好几颗。 一进来,茅元帅就往他腿窝子狠踹一脚,把他踢跪下去,再一把揪着他的头发凑近床榻:“陈副将,他待你不薄,你就恩将仇报,嗯?” 第412章 又不是菜场买菜 童将军被刺伤的地方在臂弯内侧,敌人根本没法子欺到近前扎伤他。能近距离暗算他的,只有身边人。 茅元帅传唤当时护在童将军身边的七八人,逐一排查,最后锁定了陈副将。这人和童将军是老乡,平时也会一起喝酒,童将军对他不设防备。 再说战场上披挂重甲,偶尔硌伤也属正常,童将军不在会意身上一点小小刺痛。 陈副将痛得直哆嗦,说话都不太流利“我把妻儿藏在南和,被卫廷找出来威胁我……我不干,他们就没命了啊!” “我早说过,你们的家眷都要迁去墨水岭。你不肯,是早有贰心!”茅元帅语气森然,“你害死老三,不光要赔命。你家人要是还活着,待我寻到了,一并给他陪葬!” 陈副将大惊,连声哀求。 茅元帅哪里肯听,反手抽出长刀,就要剁下他的脑袋。 这该死的内奸最好抓来千刀万剐,可是时间不允许。嘿,便宜他了。 但闻“叮”一声轻响,茅元帅的刀没剁在陈副将脖子上——斜刺里伸出一支手叉,挡下这一刀。 贺小鸢执出武器,茅元帅身后的卫兵大惊,刷刷两下抽出武器,踏前两步对准了她“放肆!” 茅元帅皱眉“鸢姑娘,你做什么?” “方才我瞑思苦想,童将军未必救不得。” 这话一说出来,茅元帅一惊,顿时喜上眉梢“你有办法救他,当真?” “或可一试,不敢说十足把握。”贺小鸢淡淡道,”你方才说,只要救起童将军,条件随便我开?“ ”是!“茅元帅毫不犹豫。大家都是办实事的人,他也不担心贺小鸢开出诸如”你就地自刎“这般无理要求。 ”那可以试试。“贺小鸢伸手一指陈副将,“你和童将军年纪差不多,是哪个月出生的?” 陈副将本不愿答,卫兵掰断他两根手指,他才熬不住道“腊月!” “童将军呢?” 茅元帅与童将军是结拜兄弟,交换过生辰“我三弟是正月里出生的。” “那也相差不远,可以了,就用他。”她问茅元帅,“昨儿到今天,下过雪没有?” “昨晚下了。” “好,看来天助童将军也。”贺小鸢交代茅元帅的亲卫道,“我看这后院里有一棵大树,你取它最顶端的枝头新雪,越快越好,但要记着,雪不能沾上任何金属。” 她说“越快越好”,亲卫看看茅元帅脸色,接过单子果然就飞一般地冲了出去。这时贺小鸢又向燕三郎道“将神木取来。” 于是燕三郎也走了出去。 有茅元帅首肯,没人阻拦他。 走回客栈,燕三郎叩响曲云河的房门。 街心起乱子,曲云河当然注意,但他见到燕三郎出去,也就按兵不动。 燕三郎与他低语几句,曲云河遂取出一物给他。 白猫从书箱里冒出头来,轻哼道“你好大的胆子,敢拿那个将军来练手!” “我们去了盛邑势单力薄,需要助力。卫人帮不了我们,那就找攸人。”燕三郎顿了一顿,才问她,“依你看来,可行么?” “唔——”千岁不想承认,但这小子的主意还真、真不错。“可以一试。你怎么想到的?”这小子也才十四岁,就敢动手改造前人留下来的定式,谁借他的胆子? 燕三郎耸了耸肩。 …… 这厢茅元帅兀自不放心“鸢姑娘有几成把握?” 贺小鸢一说能救人,他的态度立刻和缓下来。 她想了想“四成吧,最多。” 茅元帅吸了口凉气“就不能高一点?” “这又不是菜场买菜,还能讨价还价?”贺小鸢摆手,“四成机率都是往高了说的。” 那厢有老大夫已经开口了“童将军回天乏术,恐怕药石难医……”以他经验,剧毒都攻进心脏,包准没有活路了。他实是好奇,贺小鸢要怎么治? 茅元帅怒瞪他一眼“闭嘴!都出去!”一群老货,救不活人还要叽叽歪歪! 当下其他大夫都被请了出去,贺小鸢才道“这神通是逆天行事,为天理所不容,施法者要折寿十年。你找个人来,我从旁指导。” 她和童将军非亲非故,能给出办法已是仁至义尽,茅元帅也不能强迫她折损自己的寿命,于是很快找了一个文士过来。 此人后背微偻,面色微腊,年纪在四十左右,名为图豫,也是个异士。 “童将军于我有救命之恩,我愿意拿十年寿命换他康复。”图豫脸上果然没有恐惧之色,贺小鸢不知道他是真心报恩还是迫于茅元帅逼迫。当然,她也不在意。 在她的指导下,图豫分别剪下童将军和陈副将的头发、指甲,并且小心翼翼控制真火,将它们都烧成了灰烬。 “原本还要取血,但童将军的血液已被污染,用不得了。”贺小鸢给茅元帅解说道,“所以成功的几率才下降。” 茅元帅越发紧张。 过不多时,新雪来了,装了满满一只酒瓮。贺小鸢要图豫操控火候,将瓮中雪化开,并且要加热至微温不烫人的地步“枝头新雪的效果,要比无根水更好。” 与此同时,燕三郎也重新走回医馆,将一只纹饰精美的匣子递给贺小鸢。 光看匣子本身也是价值不菲,上面镂雕了鱼戏莲叶的图案,鱼儿是火红珊瑚,莲叶是青玉,甚至莲叶上的露珠都是水晶磨成,晶莹剔透,仿佛匣子一歪它就会滚落下来。 可是打开匣子,里面只躺着两截树枝,与人的中指等长、等细。 茅元帅还以为自己看错,定睛多瞧了两眼,确定这两根真是树枝,并且像极了路边随便摘下来的“这是什么?” “这是神木的树枝。”贺小鸢一本正经地拿起来检查。枝子很新鲜,切口平整,内里有韧性,并且每根树枝上还挂着一片树叶,青翠欲滴。 不过这个时候,她也从匣子里闻到一点淡雅的香气。贺小鸢擅辨药草,嗅觉灵敏,下意识看了燕三郎一眼。 第413章 转嫁接替 这小家伙的秘密,很多啊。 当下她要求图豫取来两只瓷碗盛装雪水,再分别倒入灰烬,一边默念口诀,一边搅拌至水色清冽。 那一点灰烬,入水后迅速化开,什么也找不见了。 而后,图豫再切下两根树枝上的叶片,分别烧成了细灰,倒入两碗水里。 现在,每碗水里都有三种加料。 最后,图豫才取过两根树枝,将它们分别投入两只碗中,水没过一半。他很仔细,不把叶片和归属的树枝弄错。 做完这些,他才后退两步,擦了擦汗——看似简单的几个步骤,却让他满头大汗,面带倦色。 其他人紧盯着水碗 方才叶片被摘去,树枝只剩下光秃秃一根,像小棍子。可是入水之后,棍子顶端居然又生出一个嫩芽,然后在众人注视下飞快地长大、伸展…… 这一回,它们长出的不是叶子,而是一个嫩生生的花苞。 若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用童将军的发甲培养出来的苞芽是白中带黑,而陈副将的发甲培养出来的苞芽,却是白中带着淡粉。 “接下来的步骤,至关重要。”贺小鸢递出一柄玉刀,指导图豫极尽小心将粉花芽切下,而后在代表了童将军的树枝上斜切出一个口子,把粉芽嫁接过去。 难点在于,这一刀是紧挨着原本的黑芽底部切下,等嫁接完成后,两只苞芽的底部就顶在了一起。 接下来图豫就将童将军的树枝重新放回水里。在场所有人都能见到,那树枝上的切口飞快消失。 最后,一黑一粉两只苞芽几乎长在了一起。 “这叫‘并蒂’。”贺小鸢边等边解说,“双花并蒂,也即是将这两人给联系在一起。”在自然界,花开并蒂的情形很常见,但他们今日却必须强行撮合。 很快地,这两朵花都开了,从羞羞答答一直到盛绽得毫无保留。 茅元帅也有见识,这时就轻声道“针胎花?” 这花型太独特,恐怕很少有人会认错。何况这是一味重要药材,他麾下的药师也时常会用到。 贺小鸢点了点头,也不细说。 “抓紧。”茅元帅忧心忡忡。时间一点一点推移,童将军每况愈下,的确透出了沉沉死气。鸢姑娘方才说的“最多半个时辰”果然没有料错。 众人又等了十几息,针胎花终于谢了,结出两枚青果。 很快,果子越发胀大,颜色也开始变化,一颗变成了黑色,一颗仍旧是粉的。 黑的自然是童将军的,粉果则是陈副将的。 直到它们停止生长,鸢姑娘才松了口气“行了,给他们喂服果子吧。” 图豫闻言,立刻将粉果喂给童将军,而将黑果带给了陈副将。 陈副将看到这里,也知不好,拼命挣扎。不过几个卫兵冲上前来,将他一把按住,卸了下巴,这样图豫的投喂很容易就顺喉而下。 做完这些,图豫就退开两步,大口喘气,像是刚刚经历一场恶战。 茅元帅皱眉“这是要嫁祸?然后呢?” 贺小鸢脸上也现出了紧张的神情“等!” 等着看,这套仪式能不能生效。 时间仿佛过得很慢。 茅元帅忍不住在屋里踱开了步子。人命关天时刻,就连他也是束手无策啊,还得看老天肯不肯垂怜。 又过半炷香,图豫突然指着陈副将道“有了有了,起效了!”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陈副将脸上开始沁汗,嘴唇却越来越白。起先他只是不适,图豫出声时,他已经伸手去捂胸口,发出痛苦而断续的低呼。 他在疯狂咒骂茅元帅,咒骂贺小鸢。但这两人压根儿都不在乎。 反观卧榻上的童将军,脸上的黑气消褪少许。 果真是见效了。贺小鸢暗中呼出一口气,脸上绽出了笑容。 燕三郎后襟上趴着一只小小蜘蛛。他向窗外看了一眼,知道此时曲云河正站在街对面的客栈房间里,通过诡面巢母蛛同步听取这里的情况。 脖颈间微微发热,燕三郎悄悄抓出木铃铛看了一眼。 它又在发光了,这回是浅淡的绿光,上面只显示一个人名 图豫。 燕三郎不动声色将它塞回衣襟里,并不理会。 很显然,这次天机因他而牵动。童将军本不该活下去,而陈副将本不该死。 是他给出了逆天嫁祸的秘术,扰动了正常的因果。 幸好这光芒很淡,显然这次任务对他来说过于简单,估计难度也就与当初对付木婆婆相差无几,因此报酬太少。 损失不大,还好,这样燕三郎心中也能平衡一些。 随着时间推移,陈副将越来越痛苦,起先还能满地打滚,后面瘫在地上,连翻身的力气都没了,咒骂声更是越来越微弱,转成了气若游丝。 茅元帅伸脚踢了踢他“该死的东西!”三弟受的苦,也该让这种小人尝尝。 陈副将左胸衣物尽湿,流出来的都是黑血。 “差不多了。”贺小鸢见状,指了指童将军,“拔出来!” 图豫当即抓着箭支,用力一拔! 血溅三尺,触目惊心。 不过茅元帅反而长长呼出一口气。 血是红色的,很鲜艳的红色,不带一点乌黑。 无人可解的毒素,祛干净了。 不,不对,应该说是“嫁接”完成,尽数转去了陈副将身上。 图豫早有准备,取干净巾子用力压住伤口,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松开。 没有血再流出。 他将血渍拭尽,童将军心口位置光滑一片,哪里还有什么箭伤? 与此同时,地上的陈副将咽下最后一口气,不动弹了。 童将军的伤势全部转移去他身上,那么最后也是由他替死了。 茅元帅嫌恶地挥了挥手“抬出去扔了。” 话音刚落,病榻上的童将军呼吸突然加重,然后睁开了眼。 茅元帅大喜,凑了过去“三弟,感觉如何?” 童将军转动眼珠,目光渐渐清明,忽然直接坐起,抬手按着胸口“咦?” 他记得自己明明中了一箭,伤呢? 为什么既不疼也不痒了? 第414章 没有第二家了 茅元帅笑吟吟伸手一指“你的伤,鸢姑娘治好了。” 贺小鸢适时上前一步,清声道“不是治,而是换。你的伤势全部换到陈副将身上,自己当然无恙。不过你终生只能受术这么一次,下回再有致命伤,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童将军看得开,跳下榻来向她道谢。 茅元帅也欢喜道”鸢姑娘妙手救人,我欠你一个人情。说罢,要我做什么?茅某听候差遣!“ ”莫急,暂且记下就是。“贺小鸢微微一笑,”茅元帅还怕这个人情还不上么?“见事情办成,她知道童、茅二人还有急事要议,赶紧告辞。 毕竟,芦花城外马上有大军压境。 贺小鸢抓着燕三郎往客栈走,一边低声道“你在树枝上动了手脚?” 燕三郎模糊应了一声。 哪里是他,其实是曲云河。 今天出尽风头的是贺小鸢,其实多半都要归功于曲云河。 这转嫁替死之法,是燕三郎从《青谲秘录》里学来的秘术,因为有伤天和,他从未亲手试验。今天见到童将军伤重垂死,又知他的安危于芦花城至关重要,这才授与贺小鸢。 其实原术麻烦至极,所需要的材料一时半会儿根本备不齐。燕三郎想来想去,记起身边跟着一尊针胎花灵,干脆因地制宜,改动秘术。 他已经悟透原理,自然可以自行调整,不用教条地照搬术法。千岁也说过,这小子简直天生就是修习旁门左道的好胚子。 不过成功的关键,还在于曲云河往针胎花枝里灌入的饱满生命力,令它短时间内就可以开花、结果,省去原术法中的无数步骤。 贺小鸢成天与药植打交道,一眼看出花枝切口新鲜,显然是刚刚采摘下来的。这季节哪来的新鲜针胎花,还正好就在城市里? 燕小子身上的秘密真多哪,贺小鸢再一次对他刮目相看。 至于施术需要的无根水云云,都是唬人的噱头,让这过程看起来更加诡谲莫测而已,其实拿一碗凉白开水也有同样效果。 但是受术者终生只能使用一次,施术者减寿十年,却是实打实的副作用。 两人走回客栈房间,曲云河也晃了过来,打了个呵欠“一切顺利么?” 燕三郎看他装模作样,也配合道“救回了童将军。”而后就向贺小鸢追问来龙去脉,第一个问题就是,“廖浮山是谁?” 为什么茅元帅如临大敌的模样? 这两个外地佬远道而来,不知攸、卫国事,贺小鸢不得不作讲解“廖浮山也是卫国将军,年纪比韩昭还要小个三、四岁,也是打仗的一把好手,而且擅打围城战。大概卫王看中这点才把他派过来。”说到这里,她又补充一句,“廖家与韩家是世交,但廖浮山向来不服韩昭。对了,老卫王收了廖家女为妃,现在她是廖太妃了。” “我听说廖浮山去年秋天受过一次重伤,没料到好得这样快,还没开春就带兵来攻。”贺小鸢沉吟,“又或者是王廷指派,不得不来。” 曲云河问她“茅元帅怎么会在这里?” 茅元帅何人?茅定胜是也,褐军的最高首领。听说他本来不叫这个名字,起义之后干脆改了名。 褐军有公认三大首领,童栗童将军排在第三,以兵马见长,驻守芦花城这样的要塞重地本不奇怪。可在燕三郎认知里面,一方势力的最高首脑往往要居中应策、发号施令,如梁、卫的国君,甚至拢沙宗的宗主也几乎不在外界露面。 像茅定胜这样亲征前线的,几乎没有。 “他把老二顾纲扔在凤崃山主导要务,自己出没战场,说是这样最激励士气。”贺小鸢笑了,“我看,他不过是不愿处理那些琐碎麻烦。” “不过也幸好他在这里,否则褐军面对的是廖浮山,童栗又伤重将死,恐怕芦花城很容易就被打下来了。” 前线堡垒芦花城若是被攻下,就是打开了恶性链条的缺口。 燕三郎目光转动“对我们来说,也是坏消息?” 这样说来,那位廖浮山廖将军相当了得。褐军要守住芦花城这样重要的大城,派驻本地的守将一定能担大任。即便如此,廖浮山依旧险些将童栗弄死。 “也是。”贺小鸢绷着脸道,“这里是两军交战前线,两边都在严防死守,我们如果靠近,必定会被层层盘查。武备令在交战的第一线没那么好用,我们要格外小心。” 她灌了一口热茶润嗓“我方才听说运粮队被截的消息传到盛邑,卫王大怒,连发了两道命令。第一道要韩昭加快攻攸,第二道就是遣廖浮山强攻芦花城,要他在夏天之前打进凤崃山,平定褐乱!” 曲云河点头“卫王着急了。” 贺小鸢哼了一声“他不得不急。” 韩昭接手攻打攸国,原本东南战线非常顺利,卫王在廷上指点江山也更有底气、更加坚信自己开疆拓土的正确性。 孰料,后院失火。 褐军打劫两支运粮队,无疑给卫王当头一棒。褐军就像顽疾,不好祛除但一时也不致命,卫王很可能原打算攻下攸国以后,再来整治这些不听话的泥腿子。 可是两支运粮队被劫,危及东南前线战争进程,卫王就改变了主意。 对攸战争已经进行了两年,原本就令卫国深陷泥淖。如今这些不顾大局的反贼还来拖他们后腿,若不除之,卫攸战争只怕更加艰难。 不打掉褐军,东南前线的战事就受影响;晚一天打下攸国,大卫的负担就加重一天,国力就衰减一分,从而更是无力平叛…… 卫王就是害怕这样的怪圈,才派出了廖浮山。 贺小鸢手蘸一点茶水,在桌上画了个卫国的简略地图“褐军起义之后,从去年夏末至今,卫国其他地区纷纷效仿,共有大小起义六起,但不成气候,最后被镇压了五起,现在仅余一个还在勉力支撑。像褐军力挺了这么久,地盘还能越扩越大的,没有第二家了。” 第415章 拿着鸡毛当令箭 曲云河抚着下巴”那或可说明,卫国气数未尽。“ 物必自腐,而后虫生。”现在卫国这棵树上长了虫却还没被蛀光,大概是它还有生机。“曲云河经历过王朝动荡变迁,心里隐隐觉得,起义军想要一鼓作气拿下盛邑,难矣。 这话,贺小鸢就不爱听了。 “可是反过来说,褐军屹立不倒,其他地方起义才如雨后春笋,王军灭之不绝。”她撇了撇嘴,“所以卫王也要快些把褐军掰倒才行。这次廖浮山率五万大军,另有两名卫国大将也分领 三万人,另取东、西两路进攻褐军。呵,卫廷真是下了血本了。” 对攸战争+褐军起义+其他地方起义,卫国就是再强大,同时应对这些也是分身乏术。更何况这么多麻烦还有层层叠加、互相放大的效应。 分析至此,卫国派出的平乱兵力达到十一万,比进攻攸国的军队总人数还多出两万。这样,卫国内外总共有二十万大军活跃在战场上。 供养二十万人作战,啧啧,这是多大一笔开销! 曲云河抚着下巴“卫国拥兵多少?” “具体不知,但算上拱卫盛邑的驻兵和禁军,至少在二十三万以上吧。” “看来,卫王是下定了决心要除掉褐军。”曲云河摇头,“太躁了。战场多变数,可没有‘稳操胜券’这一说。” 打仗就像打牌,手里的好牌要一张一张往外打。卫王这一下底牌尽出,对手要是再有绝招怎办? “他躁不躁我管不着,童栗伤愈,芦花城就可以再多撑一段时间。”贺小鸢抱臂在前,“眼下茅元帅要烦恼的是,如何将前线大营收复。”她是攸人,巴不得褐军撑得越久越好,这样攸国对战卫军的压力才能小一些。 童栗的大营原本驻在芦花城以北三里处,可进可退,可守望后方城池。 但廖浮山的军队本就强大,童栗还中箭倒下,军心一下溃散。加上廖浮山趁胜追击,攻势异常凌厉,所以褐军前线人马不得不撤回芦花城。 这样一来,褐军就失去了机动性。 失地容易收复难,廖浮山吃进嘴里的肉怎可能再吐出来?如无意外,接下来他得想法子攻城了。 “我们得离开芦花城,越快越好。”贺小鸢想通这一点,果断道,“城池若被廖浮山围上,我们就不好走了。” “就算能出城能越过前线,也不好走。”曲云河抚着下巴,“卫人的前线后方就是军镇,那里几乎没有平民,武备令都不好用。” 在这些军事力量面前,单体显得太单薄了。燕三郎暗自数了数余下的遁地次数,皱眉。 所剩无几,最好用在紧急之时。 贺小鸢也点头“就凭我们想越过卫人前线、深入后方二、三十里,确有难度。”双方都是又防偷袭又防奸细,散人想越过前线而不被怀疑、不发生交战,谈何容易? 白猫突然跳到燕三郎肩上,喵喵两声,拿尾巴抽了他两下,像在抗议他的冷落。 燕三郎挠了挠猫下巴,才道“那么最好是借力,找人给我们开道。” 找人……开道?这是何意? 贺小鸢还在思索,曲云河一拍大腿“你这提议大好。就如江上筑起堰坝,平时鱼儿游到这里就会被拦下。可是如遇洪水冲垮堤坝,鱼儿自然就能随大流越过。” 燕三郎朝着医馆方向一指“茅元帅的野心,不会仅止于此吧?”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贺小鸢再不懂就是愚钝了,何况此事于她大有好处。 她眼珠子一转“好,我去去就来。” 半个时辰后,她回来了,笑眯眯道“成了。茅元帅也有这念头,并且他想干一票大的。” 燕三郎听了,立刻着手收拾行囊,背起猫咪准备出门了。 贺小鸢奇道“作什么去?” “去城里补充食物、衣物和长炭,后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燕三郎不慌不忙,“芦花城里有什么好吃的?”他要带一点上路给猫吃,否则以后吃不着了。 “有啊。”贺小鸢站了起来,“我带你们去。” ¥¥¥¥¥ 卫国,东南前线。 硝烟未散,血还未冷,镇北侯韩昭已经下令收兵,着人开始打扫战场。 大军终于从彻夜厮杀状态中缓和过来。 泰公公听闻鸣金之声,急匆匆从后方赶来,一进中军主帐就质问“为什么不追!”卫人明是将那帮反贼打得p滚尿流、落荒而逃,眼下不是痛打落水狗最好的时候吗? 韩昭与手下商议被打断,抬头瞥了他一眼“穷寇莫追。” 他战甲未脱,上面沾染的血渍已经发黑,但还保留着喷溅上去的轨迹。 这一眼中的杀气四溢,还未及收起。泰公公脚步一缩,依旧梗着脖子道“你现在不追,是要等着他们重振旗鼓吗?” 韩昭还未开口,石从翼已经抢先“对方主力还在,逃而不溃。请监军大人瞪大眼睛看看附近地形,千沟万壑,处处都可以藏军。我们贸然追进,易中埋伏!” 他们此处身处风蚀岩平原,那真是什么稀奇古怪的地形都有,时常还能遇到巨型的豁口和裂谷,上下落差百丈。头一回走进这种地方,泰公公也觉心里打鼓,不由得轻咳一声“那怎么办,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看反贼逃走?” “稳扎稳打,确保安全。”韩昭终于答道,“我们现在孤军深入攸国地界,附近没有友军守望,却有攸人出没,还是要更谨慎些。” 泰公公缓和脸色,叹了口气“侯爷莫要怪我,快攻攸国也是王上的命令。国内反贼闹得凶,抢掉我们两批粮食了。这会儿离入夏收成还有好长一段时间,王上也是忧心将士,这才要侯爷抓紧时间。” 韩昭点头“我省得,必不负王上厚爱。” 泰公公又说了两句,悻悻走了。 石从翼就站在帐门边上,待他走出去数十丈才呸了一声“什么玩意儿。没卵没见识的阉人也配在这里指手划脚!”王上怎么派了这么个玩意儿来拖他们后腿? 第416章 对着干 韩昭面色凝重。 泰公公的话也戳中他心底的不安。己方打了几次胜仗,正是气势如虹的时候,国内运来的两批粮食却被截断,这就意味着未来一个月大伙儿要勒紧裤腰带了,这对士气是重大打击。 这也说明,国内形势越发严峻了。卫王一定希望前线大军能尽快攻下攸国、结束战斗,紧接着掉头去收拾国内的反贼。 可是打仗这码子事拼的不仅是人数、力量、士气,有时还要比耐性,真地催不得。 “传令下去,就地休整,后天一早再出发。”韩昭想了想又补一句,“今晚给肉加餐,让大伙儿吃饱。” 众将轰然应是,欣然而去。 韩昭轻叹一口气。他何尝不知道后勤出了问题?后方粮草被劫的消息已经在军营里传开,他反而加餐放粮,士兵才会打消忧虑,专心打仗。 至于下一批粮草什么时候到?战场上态势瞬息万变,谁又能说得准? 石从翼咧嘴笑道“我还以为侯爷架不住那东西叨叨,着急差大伙儿赶路呢。”一个好将军不仅要能打胜仗,还得知道什么时候收手。 “莫说攸人,我们的士兵也很疲惫,养足了精神才好出发。”韩昭自有计议。这场仗打了一个通宵,但之前急行军加埋伏,也用掉了两天时间。虽然得胜,可是士兵已经三天没合眼了,大多疲敝不堪。 人身不是铁打。 在他的计算中,军队还是有一点休养的时间。 “侯爷就是侯爷,不像那东西,扯着鸡毛当令箭!” 前几日,那位监军抓到吴副将私下喝酒,认定他违反军规,于是责令二十大板。镇北侯赶去求情,好说歹说,才降到十记板子。 老吴在苦寒北疆为国征战多年落下病根,发作起来比死还难受,时常喝特制的药酒才能止痛,这也是镇北侯特许的。众人听说他被打十记大板,都是气愤填膺,恨不得夜里把泰公公套麻袋了。偏那位监军大人还要得意洋洋,一方面刁难镇北侯,一方面以为自己整肃军纪、立下权威。 一个死太监有什么权威了,还不得靠着背后的主子? ”什么鸡毛?“韩昭脸色一沉“胡闹!谨言慎行!”当今王上的谕令,怎么能说成鸡毛?“你得说,扯着虎皮当大旗。” 石从翼嘿嘿笑了“是极,是极!” 这时外头有人来送消息,一个消息来自前线,一个消息来自卫国。 韩昭听完,揉了揉额角“廖浮山被派去攻打芦花城了啊。” 石从翼不觉有何问题“芦花城是中部有名的坚城,工事稳固,城墙坚厚。王上派廖将军出战,这回倒没派错。”他挠了挠头,“我不大喜欢他,但希望他这回赶紧打掉反贼,解我们后顾之忧。” 韩昭沉吟,良久才“嗯”了一声。 石从翼奇道“有甚不对?” “没什么。”韩昭顺手把他打发了。他了解廖浮山,这厮眼光胆气都不缺,局势把控也到位,可毕竟年轻冲动,沉不住气。 不过反叛军也只是乌合之众,能讲多少谋略?他好似不用替廖浮山担忧了。 担心也是白担心,两人分驻不同的战场。 可是韩昭心底隐隐觉得不安。 泰公公走了两刻钟才回到自己帐中,有些憋闷。镇北侯手下那帮粗人对他毫无恭敬之意,韩昭也只是表面客套,从不掩饰眼里的不屑。 这些都罢了,可是王上一连三封信责难他办事不力,未尽监军督促之职,这才让他浑身都难受至极。 镇北侯要是有心拖延,说起行军打仗的道理,他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辩不过韩昭。 他带来的护卫已经在帐中等着了,见状行礼。 “行了。”泰公公接过小太监递来的热茶,“来个好消息吧。”韩昭调来一队人供他差遣,但泰公公只信任自己从宫里带出来的。 “侦察兵刚回来,说是攸人撤退以后,方圆二十里内只有两个村庄。” 泰公公喝了一口茶“那就是没威胁了,还跟我说什么穷寇莫追!” “侯爷也接到这个消息,但他刚下令全军原地休整两天,后天清晨才开拔上路。” 泰公公一怔“这也歇太久了!” “说是士兵疲惫,要休养生息,因此今晚给肉加餐,吃饭管饱,以作犒劳。” 泰公公眼皮连跳两下“给肉、管饱?”韩昭是不是存心跟他对着干?他刚刚才提醒过军粮被劫,后头大伙儿都要缩食,韩昭就叫大军敞开来吃饭?那可是几万个大肚汉! “他疯了么!”泰公公气极,“我看这个韩昭,就不像认真打仗的模样!钱将军遇害以后,王上调他来东南前线,他也是三推四阻,连接了几道御斥才不情不愿过来!” 他来回踱了几个圈子,见侍卫还站在原地“嗯,还有什么消息?”这一天天地堵心得慌,就不能给他一个好消息听听? “有。”侍卫下意识往门外看了一眼,把声音压得更低,“是关于侯爷上回在谢家屯外放走的那个女子,也就是绑架您的女匪。” “打听到了?”泰公公精神顿时一振“说!”作为监军被绑架的经历简直是奇耻大辱,他可一日都不敢忘。 “她是攸人的细作,当天从娑罗城的香水堂逃走。其属下落网,供称她为‘鸢姑娘’。” “鸢姑娘?”泰公公眯起了眼,“姓呢,名呢?” “那几人也不知。”侍卫答道,“但后又查到,镇北侯少年时曾拜攸人大家厉鹤林为师学艺,同门有两人,年纪最小的师妹唤作贺小鸢!” 泰公公倾身向前“你确定?这攸人细作,当真就是他同门师妹?” 这让他怎么确定,他又没见过贺小鸢。侍卫暗中腹诽,态度却很认真“韩昭习兵法神通,据说贺小鸢专攻毒术奇技。” 毒术?泰公公重重一拍案几“果然是她!” 这几字说得咬牙切齿。当初那女绑匪强塞毒丸给他,军医虽说无妨,但他事后狂泻好几天,脸都青了。 第417章 大逆转 军医又说他腹里有寒气未排尽,却是赶路太过、焦急劳损所致,并非中毒。 呵呵,他信军医个鬼,那必定是得过韩昭交代的! 会用毒的鸢姑娘,韩昭暗中会晤却又把她放走。嘿,那还不是贺小鸢? 泰公公越想越怒。好个镇北侯,那出绑票就是他编演的罢?否则为何新监军刚刚抵达前线就被绑架,贺小鸢哪来那么灵通的消息? 韩昭是想直接弄死他,还是要给他一个下马威,让他以后少插手军务? 想到这里,泰公公就记起镇北侯漠视他的生死、不肯撤军。虽说这事儿还有蹊跷,但韩昭对他的恶意已经是赤果果不加掩饰了。 “这可不妙啊。”等泰公公的怒气沉淀下去,再涌上来的就是惊疑,“韩昭身为大卫镇北侯,私会、指使攸人细作,他到底想干什么?” 再联系韩昭的拒王令而不从、败敌军而不追,以及粮草匮乏却要犒劳大军,泰公公“咝”地一声倒吸一口凉气。 镇北侯莫非有不轨之心? 不行,这些消息他要尽快传递回都!泰公公脸色一正,吩咐小太监“取纸笔来!” 当下奋笔疾书,洋洒成言。 待吹干墨渍,封上火印,泰公公把书信交给侍卫,凝声道“你即刻启程,务必送达圣听,越快越好!” ¥¥¥¥¥ 卫人这天打了个大胜仗,在战场上一箭射倒了褐军大将、芦花城的最高首领童栗,真正诠释了什么叫做擒贼先擒王。 童栗一倒,反贼溃不成军,连前线大营都守不住了,一路逃回芦花城。 廖浮山率军南下,将芦花城团团围住。 他最擅长的,就是以数倍兵力,以雷霆万钧之势扑灭敌人,虽然要付出些许代价,但事后总会证明,他的战略英明正确。 褐军占据芦花城达半年之久,这里面当然已经混入卫人的细作。入夜,城里的内应择机传出消息 童栗伤重不治,毙。 也即是说,整个芦花城都处于群龙无首的局面。 廖浮山亲眼见到童栗被一箭穿心,也没想过他还能有第二种结局,当下毫不犹豫地挥了挥手 强攻。 趁它病就得要它命。 这一次攻城战,足足打了两天一夜。 芦花城的确是座坚城,廖浮山事先已有详细了解。放在平时,就算再多花三五倍时间他也未必能够打下来,历次卫军伐逆,打到这里都要铩羽而归。 不过这一次守军心乱了,士气低靡,廖浮山又得内应暗援,终于轰开了芦花城的大门! 城墙后的守兵已经被他们打得垂头丧气,这时也不敢负隅顽抗,在几名将领率领下从后门杀出一条血路,撤了。 廖浮山犹豫了一下。 追不追呢? 如果就此驻足,他已经攻下芦花城,算是打开了攻向凤崃山的北大门,后面只要稳扎稳打,必定也可以步步推进。 可是撤走的褐军足足有三万精锐,如能尽数剿之,后面的讨逆之战就能轻松许多。 卫王派来的监军,这时也跳了出来,难得和他手下一致疾呼追击。 战场时机宝贵,转瞬邓逝。廖浮山没有思索太久,就下达了指令 追。 童栗已死,芦花城已被攻下。如果褐军犹有余力,拼死也要保住它。 于是卫军一路南下,紧追不舍。 …… 七日之后,身在东南前线的韩昭接到军讯,罕见地大惊失色 “什么!” 来自卫国中部的线报,廖浮山拿下芦花城后追击褐军残部,不慎在赤门峡中了埋伏,被滚石飞箭一通招呼,损失惨重。 在战场上被一箭穿心的童栗居然没死,还生龙活虎地带兵伏击。 他一露面,廖浮山就知这是陷阱,急忙掉头要回芦花城。可是后路还杀出一支人马,将他后路截住。 他万没想到,褐军大元帅茅定胜居然也露面了! 褐军两个大头目合龙,兵力一下增至六万余人。 这一战,直杀得天昏地暗,血流成河。 不待次日天明,廖浮山战死,卫军溃,被俘七千余人。 这封战报看得韩昭手心冒汗,良久才说一声“糟了。” 敌军主帅被灭,芦花城里还留有便装的褐军,这时里应外合再打一轮,自然芦花城又被轻松夺回。 紧接着,茅定胜亲自披挂上阵,反攻卫人北地大营。 到情报发来为止,褐军已经北上十里,破掉好几个军镇,并且所向披靡,还会继续前行。 众将都忧道“侯爷,那我们……?” 国内中部乱成一团,局面失控,他们还要继续攻打攸国吗? 韩昭思虑良久,才安抚众人“稍安勿躁,王廷的命令应该很快就来了。” 卫王的命令,果然在两天后到了。 攸国照打不误,但前线攻事由卫将司明溢接手;韩昭伐攸不力,即刻调回中部,领军讨逆!为惜时故,韩昭先返,镇北军待司明溢人马抵达以后再交接撤离。 命令一公布,将领大哗。 石从翼气得捶桌“这是什么意思!” 王廷这是特地把侯爷从前线调走? 司明溢也是老将,作战经验丰富,但此刻人在盛邑,就算快马加鞭往这里赶,至少也要七八日才能赶到。 前线原就有供粮不足的隐忧,怎么等得起这十来天? 韩昭拿着谕令,良久不语。 他知道王廷对于褐军起义一向持不屑态度,一帮泥腿子组成的乌合之众,怎能与正规军队相提并论?可如今卫国中部褐患蔓延,东南前线推进缓慢,两边吃紧。王廷最明智的做法,当然是速遣司明溢去攻打逆贼,阻其北上,而让韩昭继续留在东南前线伐攸。 这样人员调动幅度最小,效率最高,成本也最小。 可是卫王没有这样做,为什么? 石从翼冷笑“侯爷,王上防着你呢!” 众人议论纷纷。谁也不是傻子,王廷这般调动,哪个看不出卫王居心?大伙儿在前线拼死拼活给他打江山,他还要给镇北侯安上一个“不力”的罪状。 他们能明白的道理,韩昭自然也懂。可,为什么呢? 第418章 喜欢它 几个月前,王廷还非要他奔赴前线不可,他不肯来,卫王接连几道令牌催个不停;现在他在这里带兵了,卫王却又把他调回中部。 卫国天子是认定他攻攸不力,还是……? 又有一名将领道“必是死太监搬弄是非。趁着还在前线,我们不若将他……”狠狠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韩昭呼出一口气“不可。”既然王上对他生疑,若是泰公公又暴毙,那岂非更加坐实了卫王的猜测? 正好,他也不想攻打攸国“我先行一步。”他指了一员大将暂代指挥,“你要和司明溢司将军做好交接。” …… 泰公公看完消息,满面笑容,中午用饭还多吃了半碗。 小太监侍立在侧,有些不解“王上已不信镇北侯,为何不把他的兵权夺了?”干脆让镇北侯只身赴中部统领新军呗,他在那里没有根底,王上更好控制他。 “你懂什么?”泰公公取软巾擦拭嘴角,“如果下令拿掉他的兵权,那不是迫他直接造反吗?”那么浅显的道理,一个小太监都懂,韩昭不懂么? 泰公公喝了口茶,慢悠悠道“收拾东西,我们也要往回走了。”他是吃皇粮的监军,当然要跟着镇北侯的军队跑了,给王上盯紧了这个人、这支军队! ¥¥¥¥¥ 燕三郎等人自然是第一时间跟随大军一路往北,轻轻松松就跨过了原先难以逾越的前线军镇。 有生以来,他头一次亲历战争。 尽管没有下场搏杀,但他依旧置身最前线,听得见震天战鼓的怒吼、看得见长刀表面反射的阳光,也能感受到两股钢铁洪流迎面撞在一起的狂暴与喧嚣。 他甚至能近距离观察鲜血从人脖颈上飙溅出的弧度。 那种悲壮与震撼,只有身处其中的才能体会。 他下意识攥紧了拳头。 血腥与杀戮可以燃沸每一个雄性的本能。白猫趴在他后背上,听见他的心跳不可抑制地加快,不由得打趣“你是太害怕,还是太激动?” 燕三郎不答。 “感受它,习惯它……喜欢它!在战场上,冷静的人才能活到最后。”千岁在他耳畔低笑,“我有预感,今后你少不了碰撞这样的场面。” 她的声音悠扬而闲惬,仿佛此刻不在激越战场,而是走在春深堂杨柳低垂的河畔小径上。 是了,她是以战为生的阿修罗,一定早就习惯了杀戮和战争的场面。平时的慵懒和顽皮,不过是一层假象。 燕三郎深深吸了口气,不再抑制,而去感受。 感受战场上的狂暴、惊惧、痛苦和激奋。 感受这片人间炼狱上发生的一切。 空气中充斥着浓厚的血腥气味,但他却慢慢放松了双手。千岁听见他的心跳和呼吸都渐趋于平稳。 她说得对,再有视觉冲击的画面,看久了也一样会习以为常。 边上,曲云河拍了拍燕三郎的肩膀,有些同情。 想成为阿修罗的主人,这样的场面必然是家常便饭。 这一仗打完,千岁就对燕三郎道“我们该走了。” 廷军的军镇已被攻克,眼前的障碍暂时消失。褐军虽然也会继续北伐,但他们边打边走,前进速度太慢。眼下距离曲云河返回红磨谷的期限越来越近,他们等不起了。 贺小鸢也无意继续留军,遂去找褐军高层辞别,顺便谈好了合作条件,这就与燕三郎一起离开。 褐军的胜利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卫廷还来不及布下第二道有效防御,燕三郎等人不费什么力气就潜入了卫廷控制下的官道与城市,如同鱼儿入水,旁人再也休想找他们出来。 卫将司明溢和镇北侯的调动,一直到个把月后才基本完成。在此期间,褐军深入卫国腹地,一鼓作气往北推进百里。 朝野震动。 王廷此前派出十二万人,分三路进攻,可惜主力廖浮山在赤门峡被褐军所败,四万大军顷刻间被打散,最后只逃回去了一万多人。余下八万人虽然全力讨逆,怎奈褐军气势如虹,硬是突破重围,往北撕开了一个巨大缺口。 褐军的成功北上如火种,一下激发了卫人的反抗热情。卫国西部、东北部也爆发了叛乱,而在褐军前进的路线上,甚至有城不攻自破,城民自发切掉了官员的脑袋,和城池一起献出。 这情况一直持续了大半个月,褐军的脚步才渐渐慢了下来。 越往北,压力就越大。 听到这些消息时,燕三郎一行已经身在卫国的都城盛邑。 曲云河一声感叹“茅定胜的胆子可真不小,敢将整个芦花城当作诱饵。” “廖浮山身经十余战,若是诱饵份量不够,怎能引他上钩?”话是这样说,贺小鸢心下也对褐军有所改观。从前她和茅定胜只有一两面之缘,只当这人是寻常异士,运气好才拉拔一帮兄弟起义;她对褐军只存着利用的心思,希望借它拖慢卫国侵攸的脚步,并未以为这群乌合之众可成什么气候。 现在看来,褐军能守住凤崃山长达半年之久,自有其理。 若是廖浮山见好就收,不中圈套,那么茅定胜就要赔上一个芦花城。战略上会令整个凤崃山都陷入被动;可是打掉了卫军主力,茅定胜就获得了北上的重大转机,再也不用困守于芦花城之后。 富贵险中求。 她轻哼一声“好赌成性的,都是疯子。” 曲云河抚着下巴“茅定胜所图甚大,莫不是想称王?” 世间过去一百年,人的本性却没有变。 凤崃山人起义的初衷只为反抗横征暴敛,争取安稳日子,原本据山川之险负隅顽抗,也能挺住很长一段时间,过去这大半年就是证明。可是茅定胜走出凤崃山了,一路向北。 这就说明,他有野心。 燕三郎忽然道“不管他想不想称王,都要向往北打,这是骑虎难下。” 无论褐军采取什么策略,卫廷都不会坐视自己地界上出现这么一个反抗政权,必定要派军把它打压下去。 第419章 又着了她的道儿 从褐军揭竿而起那一天,它就只有两种结局要么在对抗中生存,要么战败而亡。 如果他是茅定胜,与其死守凤崃山等着廷军来攻,还不如主动北上,谱写第三种可能的结局称王定江山。 贺小鸢看他一眼,目光意外。 这些道理,褐军里的成年人都未必能懂,他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却看得透彻。 背后传来一声猫叫,实则是千岁一声冷笑“有雄图不假,那也要有能相匹配的大略,否则——” “壮志未酬身先死的故事,我看过太多了。”她悠悠道。 尽管通关速度很快,八个城门依旧大排长队,显示出盛邑的繁忙来。 三人手握武备令,有优先通关权,可以在其他人羡慕的目光中走进大卫国的都城——盛邑。 房屋鳞次栉比,街道四通八达,不过年也不过节,却到处人头攒动。燕三郎刚走进来,就知道这是繁华之地,道路修得可容八车并驾,比绝大多数城池都要宽敞,他们却只能跟着人群往前小步移动。 盛邑的生机与活力,在燕三郎走过的城市里只有云城可堪比较,春明城还差得远。 并且别处是山上建城,盛邑却是城中有山,将一整座山都包裹起来。 山高百余丈,延绵起伏,不高耸不突兀,但是清灵隽秀。燕三郎进城走上几步,抬头就能望见山上白雪皑皑,其中却有华美宫阙星罗棋布,红墙黑瓦。 最高的几座宫殿,顶着金盖头。 站在那上头远眺山河,一定会有俯视人间、众生渺小的感觉吧? 那是当年的靖国女皇、现在的卫王能体会的感受。 站在主街,望着人来人往、倾听车水马龙,曲云河深深吸了一口气,喃喃道“我回来了。” 转眼百年,他终于又站在了这座都城,这片土地上。 他声音极低,几乎只有自己听见,但燕三郎还是从他目光流露的深情看出一点端倪。靖国都城的规划非常完备,也没有毁于战火,因此盛邑几乎是原版承袭靖都,除了小修小补之外,并没有作很大改动。 甚至几人脚下这条长街,曲云河在百年之前就不知走过了多少遍。 近乡情怯,他的眼角可疑地红了。 贺小鸢一转头望见,怀疑道“你怎了?” “没什么。”曲云河的异样转眼即逝,揉了揉眼,“有砂子。” “先找落脚之处。” 他们先去客栈投宿一晚。次晨起身,贺小鸢就不见了。 燕三郎也不着急,背上白猫就出去逛街。 不算来往商贾和务工者,盛邑常住人口超过九十万,是卫国第一大城。即便这个国家两头开战,可战争的阴影也没有笼罩这座城市。 百姓安居乐业,商贸旺盛发达。燕三郎行走其中,仿佛又回到了云城。 他抚了抚东张西望的白猫“这里和沿途所见,真有天壤之别。” 盛邑的繁华,对比他一路走来见到的破败萧条,仿佛这是两个卫国。 “这是集全国之力供养的都城,其他地方能和它相提并论么?”白猫望向山上的宫殿,“只一个王宫,就能养活无数人。” 住在宫里的人也要吃喝拉撒,盛邑里有无数人为天耀宫的庞大需求提供服务,靠它吃饭。 她懒洋洋道“百年前的靖国都城可比现在要繁华几倍不止,可惜你不曾亲见。” 燕三郎嗯了一声,是啊,可惜。 天冷,他先买了一份热乎乎的糖炒栗子,边走边剥。栗子香甜软糯,可惜他只吃到三五个,其他的都被猫抢走了。 “猫咪不是肉食?”燕三郎疑心已久,“你怎能什么都吃?” “我乐意。”白猫眯着眼。它虽然尝不出甜味,但栗子香啊,它还是爱吃。 两人边走边逛,离王宫也越来越近。 最后燕三郎在南宫门外找了一家最堂皇的酒楼,走进去要了几个小菜,还有酒楼的招牌美酒,据说是用去年春夏的梅子酿成。 酒色清冽,芳香扑鼻。 白猫从书箱里跳出来,嗅了嗅就知道度数不低,当下投来不怀好意的目光“咦,这玩意儿也是你喝得的?” 臭小子在春深居一直乖乖喝水喝茶,最多就是两杯果子露,怎么现在敢点酒了? “我十二了。” “啥时候?我怎不知道?”说起来,她好像不知道这家伙的生辰。 “就是十二了。”燕三郎又强调一声,才斟满一杯,举在鼻下轻绕两圈,让自己习惯酒精的气味,然后才小小啜饮一口。 他没忘记自己三年前在石星兰的酒楼第一次喝酒的窘迫。 “哈哈哈哈哈!”白猫险些笑得打滚,“你这是喝酒还是服毒哪?”用得着这么小心翼翼? 酒水入喉,梅香也盖不住一股辛辣。 燕三郎皱眉,好不容易咽了下去。 酒不好喝,为什么忒多人唤它“美酒”? 他又啜了两口,千岁笑道“你这么喝就没意思了,要一饮而尽方知妙处!”又不是七老八十,干么这样温吞? 燕三郎怀疑地看她一眼,倒也举杯,一口喝干。他见过千岁不止一次喝酒,好像的确是仰脖子干掉。 辣! 那股子辛辣从喉间滚落肚腹,一瞬间又涌回喉头,在口腔里四处开花。 燕三郎得紧咬牙关,才没往外喷火,一张脸却胀得通红。 “如何?”猫儿动了动耳朵,“可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她声音里裹着笑意,于是燕三郎知道自己又着了她的道儿。 “还行。”吃的亏多了,也就不在乎了。他压稳了嗓音,给自己再斟一杯,待辣意消褪一些才不紧不慢喝了起来。 这下子好多了。冰凉的酒水落腹,很快变成了暖意涌回来。喝不两杯,他就有些晕乎乎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嘴麻了的缘故,这酒好似变得没有那么难喝。 不过眼下他还不能醉。 燕三郎运起真力,立刻就把酒意驱了个七七八八,不过脸色依旧泛红。 这里客似云来,停停走走,也有大中午就喝高的,开始纵论时事。 第420章 无论如何也要走一趟 又吃喝片刻,他就站了起来,仗着酒意下楼了。 白猫在座上等了好一会儿,一动不动。附近往来的食客见它安坐如山,半点不怕生人,都是指指点点。 它理都不理,眼睛盯着酒杯,那里面还有半盅酒水,香得很哩。 白猫舐了舐嘴唇,半眯着眼打盹。 好一会儿,燕三郎才走了回来,在猫儿的注视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这才道“不成。” 他溜到底下的土垛边上试了试遁地符,毕竟这里离王宫城墙不过几十丈远,万一用得成,他们也不必费劲儿再去想什么蒙混进宫的招数。 可是,没有万一。 王宫设下禁制,遁术在这里用不出来。 好在燕三郎是姑且一试,也没抱什么指望。 他拍了拍书箱,示意猫儿进去“走吧。” 白猫看了看桌上的酒水“这酒挺香,你给我打一角,留着晚上喝。” 最后燕三郎不仅买了酒,还打包几份炒鱼面回客栈。 本地人把鱼肉剔刺后剁成肉茸,加粉上屉蒸后切条,就成了鱼面。吃在嘴里弹牙劲道,又兼顾鱼的鲜美,极有特色。这一家酒楼敢拿它当招牌,是因为鱼面当中还加入了细小的鱼籽,咬一口面就有细密爆破的口感。 回到客栈,贺小鸢也回来了,与曲云河一起吃了面,抹完嘴就笑着道“跟我来罢。” 她带着两人一猫离开主街,越走越偏,也不知拐了多少个弯,最后找了条巷子走到最底部。 巷子深僻,周围无人。这里也只有一扇红木门,单门,独户。 贺小鸢取出钥匙开锁,然后推门进去“你们就暂住于此。” 这里面是个两进的小院,生活家什一应俱全,不过到处积灰,天井下凝着厚厚一层冰霜,显然有一段时间没人住了。 “客栈人多眼杂,不利于行事。这整条巷子都没住人,房屋都当货仓用。我们的人三个月前买下这个宅子,周围都知道进出这里的是商户,不会过多好奇。” 燕三郎看她一眼。 “我们的人”,当然指的就是攸国潜伏在盛邑的势力了。贺小鸢一早离开,显然是对暗号找组织去了,但不会将己方势力都曝露在燕三郎和曲云河眼皮底下。 毕竟,他们不是攸人。 细作本就无孔不入,盛邑的筛查再严密,也有攸国密探可以潜伏进来,伪装作正常人,一边过日子一边收集情报。 这就是燕三郎想借力之处。毕竟他和曲云河在盛邑本地实是孤立无援。 曲云河关好院门,布下结界,才返回来问“王宫里的定星盘还能正常运作,这消息确凿无误罢?” 贺小鸢没好气道“我们用三条性命验证过,你说呢?” “那么蒙混进去的可能性几乎没有了。” “难度不止于此。”贺小鸢皱眉,“天耀宫很大,内部复杂,据说住进去半个月都认不清路。你们贸然闯入,九成九是要迷路的。” 曲云河和燕三郎互望一眼。如果天耀宫的大致格局不变,那就难不住曲云河和千岁。 “你们目的地在哪?” 曲云河不假思索“文心园。” “哪儿?”贺小鸢表示没听说过,“御花园?” “不是御花园,是个位于清养峰的小园子,紧挨着芳华殿。”曲云河说到这里明白过来,“哦,芳华殿是从前靖国女皇的住处,园子是她散心的地方,估计现在都被改了名字。” 贺小鸢听到“清养峰”,不由得失声道“你说的莫不是甘露殿,卫皇后的居所!它就在清养峰,外头的确有个小园,面积不大但是草木芳菲。” “原来被改名叫甘露殿?”曲云河耸了耸肩,“大概就是那里吧。” 贺小鸢的神情一言难尽“你选的这个地方,真是……难度有点儿大。” 卫皇后的住处,防守必然比宫中其他地方更森严。 贺小鸢“……到底是什么宝贝,让你这么不要命地非去拿回来不可?” 曲云河低声道“是一坛酒。” 燕三郎皱了皱眉。贺小鸢则笑眯眯道“三十多年的陈酿,一定很香吧?” 曲云河点了点头“嗯。” “……”贺小鸢突然用力一拍桌子,“有没搞错,我冒这么大风险,就为你进去拿一坛子酒!你能市集上买一坛代替吗,钱我出!” “她抢了我的台词。”燕三郎耳边传来千岁不满的声音。 “它无可替代。”曲云河面色平和,“你身上就没有一样在别人看来稀松平常,对你而言却重逾千金的东西?” 贺小鸢一怔。 有,当然有。 “罢了,既然走到这里,无论如何也要进一趟王宫。”燕三郎了结他二人的对峙,对曲云河道,“说一说定星盘,我们找找它的弱点。这世上,没有东西是完美无缺。” 他声音面容都很平和,却能一下就中断这场小小的不快。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言行在这支小小的队伍里,已经拥有决定性的作用。 曲云河也呼出一口气“定星盘在我、嗯——”在他随靖出征之前,“在很久以前就遗失了,我万没料到卫国还能将它寻回,用它镇守王宫。这样说来,恐怕定星盘最开始的遗失与卫国先人还有些关联。” 燕三郎点头“一百年前,靖国还未灭亡时,卫国就已经强大。” “不要歪题。”贺小鸢敲了敲桌面,“说回定星盘。” “整个王宫共用到定星柱九千九百九十根,其实不仅是大小柱子,城墙、旗楼、戏台、角楼都用上特殊的材料,因此定星柱的覆盖几乎没有死角。但这样一来,定星盘必置于王宫中轴位置,不得擅自移动,才能将整个王宫的立像显示出来。” 贺小鸢懂了“也就是说,它不能移动,只能固定放于一处。” 否则如何当得一个“定”字? “是。”曲云河接着道,“靖王宫在这里只建了一个香炉殿,原是观星、炼丹之用,安置定星盘以后,就要专派人手看护。如果香炉殿这么多年来继续沿用,定星盘多半还安置其间。” 第421章 不为人知的漏洞 话到这里,其实他很是笃定了。定星盘丢失一次,后被找回,如果不放置在此,怎可能再次生效? 也即是说,当年偷走定星盘的人对于它的特性和弱点都很了解。 这范围就大大缩小了。毕竟定星盘的秘密在昔年的靖王宫里都鲜有人知。 可他现在察觉又能如何?曲云河暗叹一口气,百年前的旧事都已经风吹雨打去。女皇没了,靖国没了,他也什么都没了。 他打起精神“这座宫殿因形如香炉而得名,从外观上非常好认。至于定星盘,应该有专人轮班看守。昔年是六人轮班,每四个时辰换一班。” “弄清这些有用么?”贺小鸢双手抱前,“这东西监护王宫若是没有死角,无论我们何时何处进去,都会被发现。” “文心园离哪个宫门也不近,不管走正门还是翻墙过去,最少最少都要一个时辰。”曲云河手指蘸了水,在桌上画了个粗略草图,“在定星盘里曝露这么长时间,谁也不可能不被发现。”说到这里,对燕三郎肃容说了声,“抱歉,不知这趟王宫之行会变得如此麻烦。” 他是不知道,可燕三郎知道啊。 那时的燕三郎对靖国旧宫还没有一点印象,也就在塾里上课时听夫子谈论国事,隐约说起过卫国和攸国。 然而当初木铃铛派发任务散出来的是红光,那就代表了这个任务的难度是史无前例地高! 高难度就代表了高回报。从那时起,他和千岁就有了心理准备。 是以燕三郎摆了摆手,没有半点责备之意“你有主意了吧?” 同行数月,他对曲云河多少也有些了解。这人平时沉默寡言,但心思活络,很有主见。进入卫国地界,特别是听说定星盘续用之事,他一定在心里筹算很久了。 果然曲云河面现犹豫“算不得完整的主意,只是个念头罢了。”他顿了一顿,“定星柱都立在地面上,定星盘也只显示地表上的情况,那么我们就不走陆路。” 贺小鸢眼睛一亮“有水路可走?唔,你该不会是想飞过去吧?” “鸢姑娘说笑了,我们上哪里找那么大的妖禽?再说有大鸟从天而降,王宫里人人都能看见。”曲云河指了指桌面上的水地图,“文心园中有池有溪,都是活水,可惜入口处立了禁制。卫廷既然动用了定星盘,对这些小节恐怕也不会遗漏。” “既是这样,水路还能走?” “多半还能吧。”曲云河轻敲桌面,在上头落下一个个小点儿,“王宫占地很广,除了王家休憩赏玩,还有众多奴仆居所。有人住就免不了要取水,所以这些地方都有水井。整个王宫大概有六百多口井。” 他一句一句道“就我所知,有些水井底下连通了暗河。从前……”一个“我”字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从前有人往里面倒入红砂,过不多时,外头的河川也出现零星红砂。” 贺小鸢秀眉刚刚挑起,转眼又落了回去“卫人不会往水井加禁制?” “那多半也不会漏掉。”卫王也不傻,自己的住处一定多加小心。 “那你还想潜进去?” 曲云河在文心园的西北角轻轻一点“从前这里还有一口古井,井水清甜、四季不涸,最宜酿酒。可惜一次地颤过后,井水从此变得浑浊苦涩,还有细砂,连浇花都不能。宫人弃之,以大石封住井圈,后无人问津。” 地颤就是地震,百年前的旧事了。 燕三郎笑了“你该不会恰好知道水井暗通何处吧?” “知道啊。”曲云河耸了耸肩,“它原本连通清泉,水质才会甘冽;地颤过后直接改了走向,接通的暗河带有许多淤泥。”他在文心园的西边儿戳了一道水线,“整个都城,含沙量最大的河流就是这一条了,祭龙河。” 他顿了一顿“放心罢,我早晨已经试过了,从暗河的确可以游回废井,只是井上头的封印没打开。” 贺小鸢此刻看他的眼神,已经不仅用怀疑能形容了。 “你从前分明就是去过的吧?” 如果只是听人说起,哪可能知道这么多细节? 文心园西北角的废井?这是久远得王宫里都没人知道的往事了,这家伙却能信手拈来! 对了,曲云河本身不是人,那么这张脸就会骗人。谁知道他到底多大年纪! 曲云河也没想过能瞒她多久,苦笑一声,承认了“去过,但是在许久之前。那时卫国还不曾迁都盛邑,靖王宫也还不是天耀宫。” 贺小鸢静静看了他半晌,眼里的戒备之色才渐渐消褪下去。 打从一开始她就知道了,这两人来历不明、目标不明,往常这种人她都要敬而远之,可是现在…… 不过有一点她能肯定他们不站在卫人那一边。 那就好,攸国国难当头,她该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好吧,就算你能找到暗河入口,潜进井里,可是总归要上到地面。难道文心园不在定星盘的监护范围之内?” “园里遍布画柱,就算不如别处密集,也都有的。”曲云河摇头,“我们要走去东南角,中间的路程再算上避开巡卫的功夫,至少要两刻钟。这么长的时间,无论谁盯着定星盘看,一定都能发现我们。” 贺小鸢“嗤”了一声“那不还是惊动了?就算一切太平,来回少说要半个时辰,惊动守卫的话,连走回去跳井的机会都没有了。” 燕三郎方才不发一言,目光闪动,这会儿却道“如要潜入,这就是极限,不可能再压缩时间。或可从其他方面入手。” “哦?”贺小鸢不信,冷笑一声,“比如呢?” “比如,看护定星盘的守卫。”燕三郎徐徐道,“就算法器能运行稳定,但人却容易出错。卫国迁都盛邑几十年,定星盘就守护天耀宫几十年。这么一万多天里,每天都要盯着那个盘子,无论是谁都会有懈怠之心吧?” 第422章 这猫也算是个…… 定星盘的确是件了不起的法器,然而只要操纵它的是人,就一定有出错、偷懒、懈怠的机会! 被形容得再精妙无瑕、再无懈可击的东西,只要背后是由人掌控,就不可能百分百完美。 国家大事,他还了解不深;可要说到人性,很少有人比他更精通。 “或许我们可以先弄清楚,看守定星盘的人是谁。” 可是说起这个,就在他和曲云河的能力范围之外。他们在盛邑可没有甚消息来源,卫国强大,不会有鸿雁飞书那样的组织帮忙收集情报。 再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有,对方敢不敢接这单生意? 这个时候,他们就得指望贺小鸢了。 这女子盯着桌上的水图凝神半晌,才低声道“有道理,待我去试一试。” 她也没有把握。 燕三郎侧了侧头“你头一次来盛邑?” “嗯。”贺小鸢也不瞒他,“原本没有武备令,想来一趟盛邑并不容易。当然,我更多还是在南方活动。不过这里也有人手可以联络,你们等我消息吧。” “还有一桩麻烦。”曲云河指着地图里甘露殿的位置,“从前芳华殿的四个檐角上,有特殊炼制的檐兽,一旦外人入侵即会进攻、报警。” “还有这种东西?”贺小鸢嚇了一跳,但随即眼珠子一转,“会不会卫王将它们移到自己住处?皇帝都怕死。” 曲云河摇头“檐兽只认定了芳……甘露殿,平时隐在檐下暗处。” 贺小鸢目光微动“有对付之法?” “有。”曲云河不假思索,“只要在帽子上缀饰红珠,就能免于檐兽的警报与攻击。从前宫里为防外人知道这个秘密,都给芳华殿的奴仆发下一整套衣物,要求连衣带帽全套着装,其中帽子上一定缀有红珠,如是宫女,必定有支红珠钗。若有其他仆役进入,比如给薪司来送炭,也要事先换装。不过宫人都不知缘故,只以为是皇帝的爱好。” 他看着贺小鸢,“一事不烦二主,也麻烦你帮我们准备吧。” 贺小鸢欣然点头“随便什么红珠都行?” “是。只要颜色鲜红即可,便于檐兽辨认。”从前进出芳华殿的人很多,多数都是奴才,总不可能个个都缀红宝石、红玛瑙、红珊瑚。 “行。”贺小鸢笑了,饶有深意,“包在我身上。还有什么要注意的?” 曲云河又想了想“没了。” ¥¥¥¥¥ 接下去两天,贺小鸢都没有露面。 燕三郎挽起袖子,把屋子里里外外打扫得一尘不染,然后侍弄猫儿,过得像正常居家。 灶上还炖着香菇笋片鸡汤,文火焖了两个时辰了,香飘满屋。这个荒僻了很久的小院,突然间就有了温度,有了人气。 光是给白猫洗澡,从烧水到擦干皮毛,一次就得一个时辰,并且这会儿盛邑正逢倒春寒,外头冻得要命,他还得事先起炭,仔细着不让猫儿感冒。 就这样,燕三郎倒好像还乐在其中,半点也不着急。曲云河看着他,也不知自己第几次啧啧称奇了。 阿修罗的这一任主人,真是有点儿……一言难尽啊。 燕三郎给白猫梳毛,塘火已经将水珠都烘干了,白毛越发蓬松。见它舒服得半眯着眼,趴在塘火边一动不动,少年忽然道“何不让白猫进宫?” 曲云河原本倚在门边观看,闻言站直了身体“什么?” “定星盘对人类和动物没有反应,猫儿或可通行。”燕三郎拍拍猫头,“芊芊没有道行,行走在宫里也不会引起定星盘的关注,让它探路或者帮你取物如何?” 曲云河目光一亮。 燕三郎说得在理,靖王宫地方太大,又占了半座山头,平时雀啊鸟啊蛇虫鼠蚁没少光顾,要是每进来一只,定星盘都不待见它们,那整个王宫都不得安宁。 在两人热切的目光关注下,白猫慢吞吞站起来走了两步,又慢吞吞伸了个懒腰,然后才说“不行。” 曲云河着急“为何!” “因为——”千岁很不情愿的模样,“这猫也算是个精怪了。” “什么叫‘也算’……”曲云河怔了一下,忽然明白过来,“您让它修行了?” “嗯。”猫儿抖了抖毛,“只是微不足道一丁点道行,我用了点手段掩住了。”所以在别人,嗯,包括燕三郎和曲云河看来,白猫还是一只普通白猫。 “但是瞒不过定星盘,所以我们想进宫就要另谋算计。” 燕三郎奇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白猫瞪他一眼,“你知道猫儿的寿命有多短吗,老得有多快吗?若不助它修行,过几年我还得换一副躯壳。”到时候有没这么契合就不好讲了呢。 再说,她也答应过猫儿本魂,要给它一些好处。不说修成妖,就是精怪的寿命也能比普通人类更长。 其实燕三郎想问的是,她为什么不告诉他,不过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曲云河却纠结得紧“那就要再想过法子了。” 燕三郎站起来,不发一语就往外走。 白猫赶紧喊住他“喂,你去哪?”他生气啦?生气啦? “给你盛汤。”燕三郎去了厨房,只有声音传过来,平淡清和,“鸡汤该煲好了。” 这个季节的春笋才刚长出,从地里冒头都来不及就被挖出来,再煲上六七岁的老母鸡,怎一个鲜字了得? 白猫舐了舐鼻子,有点儿馋又有点儿不解他不生气? 燕三郎真地不生气。千岁有很多小秘密不与人言,这不过其中之一。她助猫儿修行也是为了多活动些年岁,这是不是说,她做好了长久陪伴他的准备? 她脾气别扭,就算有这心思也不愿让人知道,还怕他多想。 虑及这一点,他心里微生暖意。 …… 第二天天不亮,贺小鸢叩响了院门。 曲云河已经等得有些心焦,见她便问“找到人了?” “不算是。”贺小鸢实事求是,“我们找到的,并不是监护定星盘的人,而是香炉殿的守卫。” 第423章 按步就班 定星盘的监护者必须坚守殿中不能离开,一旦发现宫中出现异类,立刻就要差人前去处理,所以这个大殿还有专门的守卫供其驱策。如果是小事件,只消守卫赶去就能解决;如果潜入者了得,看守者立刻奔去香炉殿楼上敲响大钟示警,羽林军就会出动。 “其中一名守卫名为董大成,盛邑本地人,今年二十七岁,家住城西南的集锦巷,婚后育有二子,分别是七岁、五岁。按照宫内规定,侍卫每月有一天可以回家。董大成昨天才拜托宫廷的采办太监帮他带回三斤香满楼的脆皮烧肉。那东西太出名,平时要排长队才能买到,价格也不便宜。” “他给孩子带的。”燕三郎立刻明白了,“那么董大成这两天就会出宫回家。” 脆皮烧肉又香又甜,但吃多了就有点儿腻味,对成年人来说两三块足矣。董大成买上三斤这么多,不排除要找同事下酒,但最可能的却是带回家给一家老小吃。 小孩子的味觉远不如成人灵敏,更喜欢香脆有味儿的食物,不怕甜腻。 “他守在香炉殿,和定星盘的看守者必有关联。”贺小鸢吁出一口气,“我能查到的也就这么多,你要不要从他那里下手?” 攸人在盛邑经营了几年,可是手很难伸进天耀宫去。并且香炉殿位于中部,那里根本不容外臣踏进一步,想打听消息就更难了。 天知道,要弄到这么一点线索有多费力!这还是攸人安插了眼线到一家商户去,这户专给宫廷膳房定期供应米面。昨个儿才送了一批货进去,正好听见董大成过来跟采买太监打招呼。 知道了董大成的行踪,后面她就好查多了。 “好,辛苦你了。”燕三郎朝她一笑,“多谢。” 有人名,有地址,这就好办了。 …… 入夜,集锦巷董家和乐融融,吃过一顿丰盛的晚饭。 董大成家里人口简单,小夫妻头上就一个老娘,膝下两个孩子。他在宫里当差,一个月只能回来一趟,家里人都围着他转。 饭后,阖家又闲话半个多时辰,妻子就哄孩子们去睡了。再过半个时辰,董大成的娘亲也要休息,夫妻俩才有机会躺进被窝,亲近了几个来回。 外头那么冷,董大成却出了一身大汗,然后心满意足睡着了,坠入梦乡之间,好似嗅到了清淡的花香。 怪哉,这个季节就开花了? 可惜一个念头还未转完,他就迷糊过去,没发现床头立着两个人影。 燕三郎皱了皱眉“你用的药,是不是太重了?”都过了半个时辰,屋子还有丝丝甜香,千岁这是施了多少药粉? 红衣女郎笑吟吟地“你没听过么,要让男人放下戒备入睡,最好的办法就是令他精筋力尽。我不过是替他助助兴。” 望着炕上睡死过去的两个人,燕三郎老实道“没听过。”他在外头吹冷风吹了好久,若非千岁放药太猛,他是不是可以少等一点时间? 千岁白了他一眼,决定不跟这小木头计较。她上前两步,将纤指按到了董大成的太阳穴上。 …… 天不亮,燕三郎就回到了自己小院。 曲云河和贺小鸢都很精神,闻声走出“如何?” “打听到一点消息。”燕三郎反手关上门。 “董大成没有戒备,都说了。香炉殿的监守分作两班,每天轮一班,每班分作三个太监,固定各领四个时辰。” 曲云河嗯了一声“倒是比从前加派了人手。” 人的精力有限,盯着定星盘太久容易走神,加派人手是最直接有效的办法。 “那几个太监都住在宫里,莫说出宫,就是外廷也不去一步。”换言之,他们人在盛邑里想隔空对这几个太监下手,很不容易。 曲云河却不气馁“但这几个太监,也要与人接触。别的不提,他们和守殿的侍卫就是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 燕三郎点头“正是。” “监护定星盘的太监有六个……”曲云河轻吸一口气,“我们对哪一个下手?” 燕三郎将打探到的六人情报都说了,贺小鸢听完,插口道“不如选年纪最大的乌公公?他在明日子时至卯时值守。” 燕三郎沉吟“乌公公?” 贺小鸢紧接着道“他今年五十六了,守盘守了十来年,精力已经不济,其他守盘太监都比他年轻,熬夜的活计却排给他做,可见这人在宫里也混得很惨,别人都不把他放在眼里。你方才也说了,董大成还发现他守夜时私下饮酒,这种人最容易玩忽职守。” 燕三郎和曲云河互望一眼,均觉有理。 宫里是熬资历的地方,乌公公却被长年发派大夜班,想来这人庸碌一生,到老了更不用指望他奋发。乌公公大概也打算混日子过,否则怎会在守盘时偷偷喝酒? 玩忽职守,这可是掉脑袋的重罪。 只能说是过去十来年定星盘太平无事,让他早就麻木。有时就算是天大的危机,日日担忧,时时担忧,忧得久了,也就不挂心了,只余下长夜漫漫,不喝酒怎么好打发时间? “也即是说,只要在我们潜入文心园期间,让这老太监对定星盘上的异状无知无感就行。”定星盘或许不会出错,但人可以啊。曲云河做了个总结,“只要把时间控制在半个时辰内,还是可以办到的。” 燕三郎接着道“明晚入夜之前,董大成就要回宫履职,恰好能跟乌公公的班次对接。” 曲云河神色一动“你想通过董大成,在他身上动手脚?” “想过,但不好办到。”诡面巢子蛛是普通生物,不算精怪,是潜伏和入侵的利器,但仅限于窃听用。如果想让董大成带它进去,对乌公公下手,那个难度实在太大。并且董大成回岗一路上也不知会见过多少人,蜘蛛怎知哪个是乌公公? 莫说小蜘蛛了,就是院里的三个人都不晓得乌公公长什么模样。 第424章 化装潜入 “有定星盘在,这计划不容出错,必须就近监控香炉殿和乌公公以防意外,否则……” 曲云河也沉默了,过了一会儿突然道“我们得分出一个人去对付乌公公,并且确保他后头都不会引发警讯。”他拍了拍燕三郎的肩膀,“能在王宫里自由走动的,也只有你这个纯粹的人类了。”曲云河和千岁都明确属于“非人”范畴,只有燕三郎彻头彻尾、从里到外是人类。他行走于王宫当中,不会引发定星盘的警示。 燕三郎点了点头。 “那就这么办吧。”曲云河总结道,“三郎去对付乌公公,我去挖取酒坛,麻烦贺姑娘帮我们准备东西。” “时间紧迫,我这就去。”贺小鸢站了起来,推门而去。盛邑有宵禁,但她自有法子暗中通行。 她离开以后,千岁才从木铃铛里钻出来,与两人商议路线、时限,以及可能遇上的突发状况。卫王宫守卫森严,哪个细节上出点小差池,就是前功尽弃,大家都可能丢性命。 燕三郎面色沉凝,看起来不太开心。 他很少有情绪外露的时候,但这回连曲云河都看出来了,微讶道“怎么?这些安排有纰漏?” “没。”燕三郎摇了摇头,至少他还没发现。 “那你这是?” 千岁一语道破“他不喜欢他的新身份。” 她笑嘻嘻抚着燕三郎的头顶“你说,你到现在也不肯好好生长,是不是专门等着这次任务?” 燕三郎臭着脸,一把打开了她的手。 ……… 贺小鸢的效率很高,次日傍晚就将他们要求的物件都送了过来,还带来一坛子好酒。 “这是醉香坊的好酒,据说是四十年陈酿。”贺小鸢自去厨房取了两个碗,看了看燕三郎,又多取一个,都斟满酒水,“来,祝你们旗开得胜。” 三人举碗,仰脖子干了。 陈酿不如新酿辛辣,但燕三郎还是忍不住苦了脸。 “剩下的就放这里,明晨当庆功酒喝罢。”贺小鸢同情地拍了拍燕三郎肩膀,“要不要先换衣服,看合不合身?” “不用,走吧。”燕三郎沉下脸,“再不走来不及。” 战争时期,哪怕是盛邑在入夜之后也要实行宵禁,届时外出很麻烦。 贺小鸢倚在门口,笑眯眯冲他们挥手“一路顺风,哦不对,顺水。” 她只提供协助之力,并不跟进王宫卖命。 ¥¥¥¥¥ 这天傍晚,董大成就回岗了。 进宫门,照例又是三查五审。他换过衣服,飞快吃了晚饭,就和其他侍卫同去香炉殿。 一切按步就班。 董大成在岗七年了,这一晚和过去的两千多天也没什么不同,依旧是风平浪静。 靠着定星盘的警示,他们也抓过潜入者,但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夜色越发深沉,空气越发寒凉。 时间默默推移,很快到了子时。两位守盘公公在侍卫眼皮底下交接,随后乌公公走进了安放定星盘的冕屋,关门;侍卫们则继续履行巡守监护之职。 董大成打了个呵欠。 还是春寒料峭的时节,董大成却在殿外巡视,他裹紧了身上的大衣,忍不住往手上呵气。 这种天气,能呆在温暖的屋子里就是幸福。 又过一个时辰,路尽头有个身影走了过来。 看方向,看时辰,董大成也知道来者何人,但还要例行公事问一句“谁?” “大人,小的来给公公送炭。” 灯下慢慢走过来一个小太监,看模样也就是十三、四岁,手提篮子,低眉垂目,冲着董大成点头哈腰。 他脸上堆满笑容,眉目也很清秀,董大成却皱眉“给薪司又换人了?” 卫宫里有专门调配薪炭的部门,称给薪司。 “没换,没换。”小太监赶紧道,“只是今晚当班的赵僖伤风,司里临时调小人过来帮忙。”他笑起来牙很白,让人很有好感。一边说着,他手里还亮出一面竹牌,上面刷着绿漆。 原来是个三等小太监。董大成看着他道“知道怎做?” “知道,知道!”小太监赶紧将篮子放到地上,任董大成检查。 他仔细翻了翻,是上好的银丝长炭,除此之外别无他物。紧接着,小太监又把厚厚的棉衣脱下,交给董大成检查。 很干净,除了一点琐碎物件之外,什么异物都没有。 董大成一挥手“进去吧。”原本还有一道搜身的程序,但他向来厌恶触碰这些宦人,其他兄弟也一样。看这小太监里头穿得单薄,立在风中簌簌打抖的模样,也不像能藏物。 “谢谢大人!”天太冷,小太监飞快穿回外衣,提着篮子进殿去了。 吱呀两声,门开了又关。 对于给薪司又再临时换人,董大成并不奇怪。冬春时节,香炉殿里每天都要送炭,送的还是上好的银丝炭,原本宫里只有嫔妃可用。不过监护定星盘的任务重要,殿里又没有地龙供暖,可不能冻死了那几个看盘子的太监。 今年的倒春寒太厉害,每天还得送两回炭。可是被窝热乎,谁愿意大半夜顶着寒风出来?所以偷奸耍滑的太监大有人在,这活计总推给最下等的小子们去做。 此刻那个“最下等的小子”已经进了大殿,仔细合上门就往楼上跑。 上到三楼,正中有一小室,门窗都紧闭。 他敲了敲门,两下,里面一个尖细的男声应了“进来。” 小太监提着篮子推门进去,发现里面空间也不大,顶多是两丈见方。屋子正中,浮着一套蓝光闪闪的影像,远看像天上的星图,近看么,竟然是天耀宫的全景。 虽然没有将亭台楼阁的细部全部勾勒出来,可它已经具现了整个王宫的虚影,格外壮观。 真地没留下什么死角啊! 小太监心里一突,低头看见地上嵌着个锅盖大小的圆盘,澄黄锃亮,像是黄铜制成,表面是螺旋的纹理,间距不大,密密麻麻都刻着符文,并缀有大小各色宝石,看起来很是奢阔。 第425章 又一路人马 古怪的是,那些纹理正在缓缓转动,盯着多看几息就觉得眼晕。 圆盘嵌地紧实,上头还加罩了个水晶盖子。 这就是定星盘? 坐在屋子里的老太监也看到他了,皱了皱眉“你是谁?” “赵僖病了,我代他来送炭。”小太监面对乌公公却不像对着董大成时那么殷勤,还有两分不情不愿。 乌公公见了,反而消了疑虑。一来是小太监从正门进来的,想必是过了外头侍卫那一关,有甚不妥,侍卫早就该发觉才是;二来,王宫又是个倾轧吃人的地方,他性子软弱,在这里总受欺负,若是这小太监对他点头哈腰,他才要觉得古怪。 王宫太大,每三四年又有新太监入宫,他不可能认全所有人。 乌公公向着屋角一指,不吭声了。 他头发已经花白,颊肉下垂有老态,一副没精打彩的模样。小太监不再看他,迳自去壁角掏挖炭灰,补起新炭。 做活计倒是很利索啊,乌公公看到他动作轻快,模糊地哼了一声。这么能干,就该掏一辈子的炭灰才好啊。 他性子软弱,却不是不会诅咒人。 不过原本炭快烧完,屋里已经有些寒凉。这小太监来得正好,添过炭之后,屋子又重新温暖如春。 乌公公满足地叹了口气,捏了捏袖底一只小小皮壶,那里面装着酒,只等小太监离开以后就能喝了。 大冷天里捱不着冻还有小酒喝,总比站在外头瑟瑟的侍卫强,他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但是他好困了。 年纪大,犯困早,偏偏每隔一天还得熬夜。 他打了个呵欠,越盯着眼前的星盘就越困。 别人第一眼瞧见这东西都是惊叹不已,可他看了十来年了,只有习以为常和厌烦不已。 这么想着,他忘掉了屋子里还有一个大活人,只是勉强打了个呵欠,眼皮慢慢阖上…… 不出十息,乌公公呼吸均匀,微起鼾声。 小太监走近他身边,仔细看了两眼,甚至还推了他两下。 乌公公没有反应,鼾声反而更大了。 于是小太监翻开衣领,自言自语“行动,至少有一个时辰。”他肩膀上,趴着一只小蜘蛛。 说罢,他抓起篮子往外走。 经过定星盘时,他下意识看了一眼半空中的蓝色星图,见那上头突兀冒出两个红点,飞快移动,往文心园而去。 显然,曲云河离井行动了,并且立刻就被定星柱认定为异类! 至于另一个红点,就是他身上的诡面巢母蛛了。这东西一直被千岁养在身边,年久成精,也逃不过定星盘的法眼。 这件法器的效用,还真是犀利得很,只有小蜘蛛不受其监控。 小太监自然就是燕三郎了。他又看了几十息,见红点行动快慢变化不一,有时还往回走两步。 这是曲云河正在躲避巡守,只要他总体上前进不变,燕三郎就不必担心。 照这速度,半个时辰内来回一趟应该是绰绰有余。 燕三郎要下楼了,给薪司的太监不能在殿里停留太长时间。 不过临行前他最后看了定星盘一眼,居然发现星图上又冒出来几个红点! 咦? 这是有其他异类入侵,并且时间掐得这样准,正好就在定星盘无人值守之时? 燕三郎眯起了眼。 这些红点都从文心园的西北角往外走,往西而去。 文心园西边,只有一个甘露殿! 燕三郎心里咯噔一声响,把这情报知会曲云河,并且告诉他“事态有变,你动作快些。” 他耳边有个女声也轻轻道“快离开香炉殿,别沾麻烦。”他们进来的目的是寻物、寻物,不是找谁的晦气,也不想沾谁的晦气。 …… 走出香炉殿,小太监在几个侍卫眼皮底下大摇大摆离开。 他在殿里呆着的时间比其他人更短,并没有引起怀疑。 路上,他还与两拨卫兵擦肩而过。 直至拐到一处偏殿后方,他瞅着四下无人,一闪身躲进了阴影里,动作轻灵迅巧。 千岁低笑一声“真是个天生的贼胚子。”这家伙修习身法的进度比其他几样都快,看来天生就擅于逃命。 今晚,他是算准了乌公公已经接班上任,这才包起头发,在曲云河指引下从暗河逆游进废井。井圈虽然被大石封住,但显然拦不住这几人。 曲云河先躲在井中,以避开定星盘的搜索。那东西再牛气也只能看住地面,管不了地表以下的东西。 而燕三郎出井之后就换上太监服饰,手持贺小鸢临时造出的竹牌,去截击送炭的小太监,窃其身份。 是的,他们想出的法子,就是由不会引发定星盘警示的燕三郎先去对付乌公公,令他失去监视之能,而后曲云河再出井前往文心园即可。 这时定星盘上虽会显示出曲云河的位置,但已经没人去喊侍卫了。 燕三郎把子蛛放在自己身上,把诡面巢母蛛放在曲云河那里。这样,曲云河就能听见他这里的动静。 燕三郎今年十二岁,还没开始蜕变成年,声音维持原样、喉结还没长大,特征不明显,由他冒充小太监是最好不过。 他很不爽。 但他知道这是最好的办法,抗争无效,最后也只有从了。 虽是深夜,但鉴于定星盘的独特效用,一路上千岁没敢化形,只待在木铃铛里给他做指引。 现在他三下五除二爬上树梢,藉着夜色和浓密的树冠隐藏自己。有夜鸟惊起,只是翅膀还未扑楞起来、双足还没离开树枝,就被红烟缠住。 燕三郎面沉如水,只说了三个字 “是贺小鸢的人。” 这些不速之客跟着他们从文心园西北角的废井钻出来,时间拿捏极准,恰好在燕三郎对付乌公公之后,这样他们漫行于王宫里,却不会招徕守卫拦截。 燕三郎和曲云河策划的行动绝密,知情者不超过四个人。现在三人都在王宫,能走漏消息的只有贺小鸢。 想到这里,燕三郎将衣服脱下来,仔细搜查。 千岁奇道“你作甚?” 第426章 帮他们就是帮她自己 “她必定在我们身上放置了追踪的法门。”贺小鸢精于奇技,能盯梢的神通实在太多,燕三郎却不想被人盯紧行踪。这套行头是贺小鸢帮他们置办的,燕三郎没料到她有自己的小算盘,这一个不小心就中了招。 但他捏来捏去,太监的衣饰里并没有什么异样。 “我来。”红烟冒出来,从燕三郎的领口钻了进去。 “喂!”他吓了一跳,在单衣上急拍两下。 红烟绕他周身飘过,当然不会有任何触感。可是这感觉太古怪了,体表好像有晓风拂过,他说不清是暖是凉,反正令他寒毛直竖。“快出来!” 他声音已经带出两分情急,一把按住自己裤带。幸好红烟搜完上半身就从衣摆下方钻了出来。 红衣女郎立在他身边的树枝上,往他下摆一指“翻过来看。” 燕三郎瞪她一眼,才依言翻袂,结果发现上面趴着一只小小的水黾。 这种东西长着六条大长腿,能浮在水面上行走。不过一般水黾都是黑褐色的,这只却和燕三郎的衣料颜色极为相近,并且身长也只有其他同类的三分之一。 燕三郎一翻衣服,它就溜得飞快,显然要找个更隐蔽角落躲起来。 千岁也不知哪里摸出一枚银针,手一伸就将它钉在针头,拿起来细看。 “大概就是这玩意儿吧。”以她明察秋毫的目力,能看清这小东西后背上还沾着一点水珠,眼下曝露在寒气里,立刻凝成了薄霜。 可尽管如此,也没有阻碍它行走如飞。 “普通水黾只能滑行于水面,真掉进水里就淹死了。”燕三郎方才可是在河流和水井里呆足了半个多时辰,“这只却还活力十足,并且也不怕酷寒。” 加上它还会变化掩护色,显然不是一般品种。 贺小鸢就在他身上偷放了这个东西,以了解他们动向。 说罢,千岁就将它扔在树枝上,一脚碾死。 “攸人进来作甚?”燕三郎关心的是这个问题,“我看他们往西去了。” 千岁也皱了皱眉“那是皇后的住处。” 难不成他们要暗杀皇后?千辛万苦进来,要杀的也该是卫王才对。 燕三郎往不远处一指“有动静了。” 他爬上的位置,正好可以无视中间的建筑物阻隔,居高临下监察香炉殿。 天冷,护殿的侍卫多数留在殿内,只按时划拨三、四人出来巡查。太平无事久了,办皇差的哪个不晓得摸鱼? 就在燕三郎眼皮底下,那几个走在户外来回巡视的守卫忽然呵欠连连,晃了几下就倒地不起。 他低声道“好本事。” 比起密室,户外空气通透,想让人中毒可不容易。贺小鸢的手段,实在是高竿。 显然她先对殿内的侍卫下了手,因为户外这几人倒下之后,并没有引发任何警讯。香炉殿静悄悄地,一个人都没走出来。 这时外头倒是有黑衣人一个接一个现身,把侍卫都背进殿里去,又有两人拾梯而上,往安置定星盘的密室去了。 千岁笑了“这几个黑衣人都是人类,方才在定星图上并没有看见他们的行踪。” “看来,贺小鸢派出来的人兵分两路,一路往西,一路来控制香炉殿。”燕三郎心里明白,“她对我们的手段不大放心,还要派人盯住这里。” 看到这里,他就转身溜下树、往北走。 “哎,去哪?”她看热闹正看得不亦乐乎呢。 “找到曲云河,尽快离开。”燕三郎悄声道,“恐怕王宫今晚不太平,我不想被波及。”他和曲云河只打算偷个东西,连花花草草都不破坏,贺小鸢的人手却不像是进来游山玩水的。 难怪那女人答应得那么爽快,帮起忙来也尽心尽力。帮他们,也就是帮她自己呀。 “井边会合。”他对诡面巢子蛛道。 ¥¥¥¥¥ 几个黑衣人将董大成等三人拖进殿内,这里已经横七竖八躺着几名侍卫,有一人倒在窗下,显然开窗半途中昏迷过去。 空气中却连半点儿香气也没有。 有一名黑衣人取出个锦囊,小心翼翼对准侍卫“鸢大人说,这样便能将毒虫请回。” 果然锦囊才开了个口子,众侍卫的衣领里头纷纷飞出小虫。这些虫子比蚊蚁还小,飞行叮人俱是无声,放倒百来斤的汉子却是轻而易举。 它们在黑衣人身边绕了几圈,似是判断要不要下嘴,但他们身上都佩戴了辟毒的药物。黑衣人赶紧扬了锦囊,它们这才不情不愿地聚拢过去,一头扎入。 这时屋外吹进一阵寒风,刮得窗户咣当作响。黑衣人赶紧去关窗,半空中最后两只虫子原本也要飞回锦囊,可是被风这么一刮,直接掉在一名黑衣人肩上。偏偏他衣服颜色太深,这里光线又暗,谁也没留意到它们的存在。 这时首领收起锦囊,对手下道“按计划行事,快!” 三人剥下侍卫衣服穿于己身,戴起帽子就走了出去,这样外间巡卫路过也不易生疑。 另有两人登梯而上,去往定星盘所在的密室。 屋子里,老太监正在呼呼大睡。 黑衣人刚关上门,就见空气中依稀飘着一层淡红色的霾。不过他们身佩药物,霾只围到他们身周就不再前进。 他们得贺小鸢提示,知道这里先前有人来过,放药把老太监迷倒了。至于药粉,大概放在炭盆里了吧。 这两人一转身,就被半空中的星图所震撼,盯了好一会儿才啧啧称奇 “这东西好生了得。”上面显示,己方另一行人已经越过了甘露殿的外墙。若非老太监早被放倒,这会儿整个王宫都要警讯大作了。 “咦,这里还有一个红点。”其中一人指指点点,“离我们很近。” “不用管,或许是鸢姑娘说的那几人。” 话音刚落,老太监忽然一动。 这两人吓了一跳,手中长刀险些就落去他颈上。幸好乌公公只是抓了抓脑门儿,没醒,紧接着又打起了呼噜。 第427章 人去,灯灭 “吓死老子了!”他们潜入卫国王宫,可是全程绷紧了神经的。 乌公公放下手,黑衣人转头又去看星图,发现几个红点已经潜入了甘露殿,心都提了起来。 成败兴衰,在此一举! 就在这时,他的同伴忽然咦了一声“虫子?” “什么?”这人不耐烦回头,忽然发现乌公公的脑门儿上鼓起两个大包,并且有两只毒虫堂而皇之趴在上面。“这?” 毒虫不是都收回锦囊了吗,怎么还有两只溜到楼上来?他们身上涂有药粉,虫子不咬他们,自然就去找这屋子里唯一的倒霉蛋。 难怪乌公公会挠头。 不过他们也未在意,反正毒虫也就是致人昏迷的作用,给熟睡的老太监再上一层保险有甚不好? 不过仅仅是几息之后,乌公公的脸就胀大了一圈,面皮红得发紫,仿佛能滴下血来。 这两人都盯着星图,没发现身后的乌公公睁开了眼睛。 他眼里全是血丝,神智却还清醒,望见眼前站着两人,立知密室遭遇入侵。乌公公二话不说,站起来就去抠墙上的机关! 机关要是被发动,香炉殿上方的大钟就会响彻四方,遍传警讯。 这一下动静很大,椅子都被带得嘎吱一响。 前面两人闻声回头,大惊失色。 他们好歹是练家子,眼看老太监快要抓到机关,想也不想抽刀挥出。 “咻”一声轻响,血光四溅,乌公公右手齐腕而断! 另一人飞快上前,扣着乌公公肩膀将他往后硬拽一丈,令他再也碰不到墙上机关。 乌公公大声惨嚎,疯狂挣扎,腕血流了一地。 拽住他那人都觉得,这老太监气力比狼还大,根本不似五十多岁。 夜晚寂静,尽管门窗紧闭,乌公公的哀嚎声依旧瘆人。另一名黑衣人随意扯下布条,赶紧塞住老太监的嘴。 他问同伴,气急败坏“怎么回事,他不是该睡熟难醒吗?”老太监原本睡得好好儿的,怎么被叮两下反而醒了,还跟吃了大力丸似地。 “我怎么知道?”同伴也是一脸懵圈,“不如一刀剁了省事?” “这个……”黑衣人犹豫了,毕竟这次任务重大,“你抓紧他,我下楼问问。” 他才迈开两步,乌公公忽然浑身抽痉,打摆子一般抖个不停,眼皮连翻,露出一双大白眼。 “别装!”黑衣人还道他装疯卖病,想引自己解开束缚,遂伸手在他脑门儿上用力一拍,“安分点,不然有你苦头吃!” 还未等两人反应过来,老太监身形一顿,突然泄了气,方才还拼命打抖,现在一动不动。 “喂!” 黑衣人取下布条,发现他口里流出白沫,像羊角疯,可是再一探颈部动脉,已经停止了跳动。 要不要死得这么干脆啊? 两人互视一眼,都觉不妙,赶紧下楼汇报去了。 其实只要千岁或者贺小鸢其中一人在此,就能判定是虫子与药粉的毒性相冲。 乌公公先中了燕三郎的药,好死不死又被毒虫叮咬。两种毒性拿他的身体当主战场,斗得难解难分。可怜乌公公只是个普通人,身体又渐老朽,根本承受不起这种强度的角力,只有当场崩溃一途。 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种毒性相冲,这种事儿的概率实在小之又小,可是今晚居然就这么发生了。 黑衣人首领闻讯奔上来,检查了乌公公的脉搏,确定他已经死亡,才瞪眼去问两个手下“怎么办事的,连个睡着的人都看不住?” “他被虫叮了,然后就死了。”手下也委屈哪。 首领这时也看到了乌公公脑门儿上的两个肿包,鼓得跟小笼包似地,一看就是毒性极大。他心下也发毛怎地这样邪门?楼下的侍卫也被叮咬,就只是昏迷不醒而已。 大概是各人体质不同吧,乌公公偏就对这种毒素过敏? 除此之外,他也找不到别的解释了。 不过,幸好没触发警讯。他回头看了看星图,庆幸不已。 …… 前山,小阁楼。 阁楼只有两层,用来存放乱七八糟的杂物。一楼的偏房,墙上打着两排木架,放置六盏小灯。 它们款式统一,很像气死风灯,但外罩却是透明的琉璃,里面燃烧的小小灯焰一目了然。 夜深人静天冷,偏房里蜷着个小太监,把被子裹得像烧肉粽,嘴角还流出口水。 他睡得正香,不意墙上突然传出一声炸响“啪!” 这一下不啻于放鞭炮,小太监吓得一个激灵坐了起来,仰头就去看壁上的灯,连嘴角的口水都忘了擦。 灯没坏,六盏都在,但从右往左数第三盏灯熄灭了。 小太监愣了半天,才记起这意味着什么,赶紧爬起来凑过去。 每盏灯底下,都压着一个竹制的名牌。而灭掉的那一盏,牌子上写着乌公公的姓名。 小太监打了个寒颤,披上衣服就往外跑。 约莫小半刻钟后,他就奔去深宫大殿,跪在一个灰衣人面前,战战兢兢。 “你说什么!”这人嚯然站起,脸色大变,“命灯灭了,谁的?” “乌,乌公公的!”小太监颤声,“卫长大人,他今晚值守香炉殿!” 灰衣人大步向外行去,一边发号施令“点三队人,跟我去香炉殿!” 看守香炉殿的太监都放了一盏命灯在这里,人死,灯灭。 乌公公值守殿中突然死去,这就是大事! ¥¥¥¥¥ 通过诡面巢母蛛,曲云河听见燕三郎传讯,立刻跳出废井,往文心园而去。 一路上果然太平无事。他只遇到两组巡卫,都是晃着膀子慢吞吞走路。 可是才溜出去十余丈,燕三郎的警讯也跟着到了 “有人跟在你后边儿,从废井出来了!唔,也非人类。” 曲云河心中一跳。 能知道他们行踪的,还有谁? 他想也不想,立刻往东边的树丛钻了进去,屏住气息。 作为一方花神,他自有法子将自己隐如草木。 果然十几息后,就有六、七个人影从他身边一闪而过,均是一身夜行衣,但包头的布巾上都缀着一点红,形状不一定很圆,但颜色的确红得几欲滴血。 第428章 人非物已改 其材质也并非宝石,曲云河甚至在其中一个黑衣人额头上看见了一枚红彤彤的布纽…… 好吧,看来自己先前一番言语,是给贺小鸢提了个醒,帮了个大忙了。 其实甘露殿的檐兽之所以设计成允许红色标志物通行,主要防范对象为潜入者。这种人多半选在夜里动手,那是巴不得从头黑到脚,才好借助夜色通行,谁会去选显眼的红? 至于公开的兵变,那都是千百人的厮杀,檐兽也起不了多大作用。所谓的防御措施都有针对性,几乎没有哪种御敌手段是大而全的。比如定星盘,它的效用被吹得神乎其神,但实际上只能防异类。潜入者如是人类,还需要其他手段比如檐兽来抵御。 曲云河并没有出声阻拦,只是默默看他们走远。 奔在最前面的那人,身材苗条得有些眼熟,他推测是贺小鸢。这几人行进的方向,是甘露殿。 麻烦了,曲云河沉下脸,别被他们连累才好。 这种时候,他们明哲保身最重要。 这时,燕三郎也对他道“另有一组黑衣人控制了香炉殿,应该都是贺小鸢的人手。你动作快些,我们井边汇合。” 诡面巢蛛传讯虽是原声实时,却有一点不便 它只能单向通话。 待这几人身影消失,曲云河立刻离开林地,继续往文心园前进。 为免夜长梦多,他要尽快完成目标。 从废井到文心园不远,但要绕过两丛假山,一处花圃,两条人造的小溪和两口池塘。 曲云河边走边暗暗皱眉,越接近文心园,路上的巡卫就越发密集。 这戒备未免太森严了些。一个园子怎会用得到这么多守卫? 所幸园子里的布景与百年前虽然微有不同,但曲云河依旧很容易就找到最合适的隐蔽之处,躲开巡卫的视线。 可是行进的速度也因此放缓。 绕过山石,他终于进入文心园。 从前,这园子他闭着眼也会走。不过曲云河顺着熟悉的旧路走出五丈左右,就暗暗咒骂一声。 前方豁然开阔,却是在早春时节就已经蓬勃的绿地,正中一棵蓝楹花树高达七丈,枝叶盘曲如龙,又呈仙女飞天之势。 这种树本该在春末夏初之季开花,然而眼前这一株年年都开早,这会儿就已经展开一树婆娑紫花,在夜里看来也是如梦似幻。 曲云河合上双眼,胸膛起伏。 记忆呼啸而至,排山倒海,几乎要将他压倒。 靖国女皇就是在这棵树下自尽的。红颜梦碎时,他不能陪在她身边。 她那么坚忍的性情,最后居然选择了自刎。那个时候,她该有多么绝望和无奈? 曲云河握紧了拳头。 当年,他为何没能在红磨谷如期醒来,而是一睡百年? 眼角,有一点晶莹流出。 佳人已逝,这棵蓝楹花却绽尽华茂,不知人间悲苦。 如今他也是棵树了,为何学不会这样的恒定雍和? 曲云河做了好几次深呼吸,才勉强平复了心境。眼下最要紧的,是取回那件东西。 这棵蓝楹花树很老了,比他年纪还大得多,是靖王宫里的旧物没错。可是周围的景致都变了,从原先的花海变作了如今的绿地。 并且绿地方圆十丈,又经过了精心修剪,青草只有两寸多高。 如果他要走去树下,那相当于将自己曝露在一片空旷当中,无遮无拦。 更糟糕的是,绿地上有五名侍卫正聚在一起,低声谈笑。 守夜枯寂无趣,总有人会懈怠。 曲云河断不可能在这几人注视下行事。 杀人容易,麻烦的是不能让这几人传出警讯。 他想了想,伸手按在地面,袖底滑出两条小花蛇。说是蛇,但这东西只相当于两条蚯蚓的长度,食指粗细,身上长有三色斑块。 它们个头虽小,但爬行如飞,下地以后藉着草丛掩护,迅速向那几名守卫游去,眨眼功夫就顺着他们靴子爬进裤腿。 看到这里,曲云河不再坐等,飞身冲去。 他有红磨谷乡民源源不断为他提供愿力,用起来不必像千岁那样精打细算,这一下全力疾驰快过离弦之箭。 迈步之前,他手中银光一闪,长枪刚被召唤出来,就被他当作标枪一般射了出去。 “嗖”一声轻响,其中一名守卫还未来得及发声,就遭长枪穿胸而过。 与此同时,另外两名守卫陡觉脚踝一痛,下意识低头去看,不意曲云河风一般欺近,直接拗断了他们同伴的脖子。 那两名守卫大惊,待要呼喝招援,却觉胸闷气短,一口气卡在颈部就是提不起来。 再要强行吸气,肺部都传来灼烧的疼痛。 他们没掀开裤腿,不知道自己遭了蛇咬。伴生在针胎花林中的细蛇,毒性比起五步蛇还要猛烈十倍,中者未必立死,但全身麻硬却是转眼间的事。 转眼工夫,四人都丧失战力。 还有最后一人反应及时,腰间长刀抽出,提起中气就要放声大呼。 他心里透亮,来者不善,自己最重要的任务不是截住此人,而是招徕同伴! 曲云河长枪递出,正要结果他的性命,怎知这时忽有一支哨箭升空,带着凄厉的尖啸不说,还在夜空中打出一团漂亮的烟花! “咻——砰!” 曲云河和守卫都是下意识一愕,不过前者反应更快一筹,不假思索一枪刺出,直接击碎了后者的喉结。 这人捂着脖子后退两步,咽喉咯咯作响,就是说不出话。 曲云河回身看向哨箭升起之处,脸色大变。 那是香炉殿的方向。 是燕三郎出了岔子,还是贺小鸢的人手惹出了麻烦?他下意识认定是后者。 但无论如何,在龙潭虎穴还引出这么大动静,今晚所有潜入者都要倒大霉了! 曲云河暗骂一声“该死”,放着那两名遭蛇噬的守卫不管,三步作两步奔到树下,找准了位置,伸手就挖! 奔到树下,才发现这株蓝楹花树的树身粗壮,但曲云河立足之处却有一个向内的凹陷,约莫是三尺多宽。 第429章 彭侯 现在,他就是顺着这处凹陷狠命刨土。 哨箭既已上天,他要做的事就只剩下争分夺秒。 曲云河运力于臂,手指坚逾精钢,挖起土来比铲子还快。也就是十几息功夫,他就刨出了二尺多深的土坑。 可是坑刨得越深,他脸色越是难看。 土里,空空如也。 挖到三尺,依旧一无所获。他立刻换了个位置,重新打洞。 这回才挖了几抷土,曲云河就觉脑后生风。 他反应亦是快极,一个侧跳翻出一丈开外,眼角余光居然瞥见一团黑影从他方才挖出的土坑里扑出,扑在树干上。 撞击声不响,但力道很大,满树紫英簌簌而落。 若非他躲闪及时,大概会被扑个正着, 这东西在树干上一旋身,照准曲云河又冲了过来。 今晚月光星光都很黯淡,但曲云河还是一眼看出它的全貌 此物形如黑狗,但身躯雄壮,已经跟雄狮同等大小,体表覆盖的不是长毛,而是细小的尖锐鳞片,细眼阔口,眼珠子翻白,竟然是鱼肚白一样的颜色。 它的咆哮声也不像狗吠,乃是锯木一般刺耳。曲云河一枪格开它的攻击,望见它锐爪尖端长达两寸,这要是被它扑到身上,指定是开膛剖腹了。 曲云河倒转枪尖,在它肩上扎了个洞,可是刺感生硬,并没有扎入血肉的感觉,连声音也是“笃”地一下闷响。 怪物的肩膀,并没有流出血来,甚至进攻速度都不曾停滞。 它没有痛感。 这可不好办,此物力量至少是普通雄狮的三五倍,勇猛还要远胜之,一旦被缠上了,大有绵绵不绝无穷尽的架式。 若在平时,曲云河毫不惧它,但现在,他最缺的是时间。 所幸此时有个黑影掠了过来,身轻如燕。 为防曲云河暴起,他刚出现就轻快说了句“我来了。” 他的身边,有一道红烟随行。 燕三郎和千岁来了。 曲云河见着这两人,下意识松了口气,紧促道“这怪物是木精彭侯,遇木则强。”难怪这园里原有的山石都不见了,园景重做,全是花木,原来是要给养在这里的彭侯以逞凶的空间。 燕三郎赶到,一剑刺在怪物彭侯右后腿上“你要的东西,找到没?” 原本说好了废井会合,不过燕三郎返回途中见到哨箭上天,立知不好。反正路上也要经过文心园,他干脆奔过来打个照应。 果然,赶到这里就见曲云河与怪物缠斗不休。 “还没。”曲云河脸色难看。 千岁问他“它是木精,你是花灵,都是草木成精,你拿这东西没招儿?” “它如是针胎花精,我就能掌控。”大家品种不同嘛。 千岁呸了一声“卫人大批援军赶来,最多还有百丈,唔,我们该走了。” 燕三郎却对曲云河道“你继续,我们对付这东西。” 曲云河点头,冲去树边,继续刨挖。 燕三郎气力不如曲云河,但身形轻巧,已在彭侯身上凿了几个小洞出来。怨木剑的特效发动,源源不不绝从它身上汲取力量。 彭侯虽不知痛,但感受到生命力的飞快流逝,本能地发现这小东西对它的威胁更大,很干脆地舍了曲云河来对付他。 趁着怪物扭头对付燕三郎,千岁袖角一抖,骨链悄然探出,无声无息扑向彭侯。 它反应过来时,骨链已经在它身上绕了两圈,把前爪都捆在一起。 不等它低头去咬,燕三郎矫健一跃,蹿上它的背部,怨木剑自上而下,贯穿怪物脑部! 只听一声脆响,彭侯庞大的身躯倒伏下来,动也不动了。 “如何?”千岁抓起骨链前端的锥尖,在彭侯颅骨里一阵翻搅,挖出一枚油绿的珠子。 她满意地掂了掂,这才奔到曲云河身边。 他一言不发,拼命挖掘,地上的坑洞飞快扩大。 已经又换一处开挖,连树根都刨了出来,可土里依旧什么也没有。 眼见得他又要另寻一块地面挖掘,千岁按住他肩膀“够了!树下没有。” 再不走,三个人都不要走了。 可是曲云河两眼发直、恍若未闻,猛地一把挣开她的手,还要俯身去挖。 这家伙魔怔了。 千岁五指箕张,一把捏住他的脖子,凑近他耳边低叱一声“住手!”纤纤玉指上,燃起了暗红的火焰。 这等关头,她连红莲火都用上了,声音更是尖细如针,直接刺入曲云河识海。“你想死就留下等死,别连累我们!” 颈上剧痛突如其来,曲云河这才停下动作,两眼渐有神采。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原本健壮的身形佝偻下去,颓然说了一声“走吧,看样子不在这里了。”最后抓了一把泥土,打算放弃。 然而就在这时,手下传来“叮”一声轻响,指尖触着了硬物。 “有了!” 曲云河大喜,精神顿时振奋起来,运爪如飞。 泥土刨开,底下果然有东西。千岁看得分明,那是个黑色的细陶酒坛,其貌不扬,最多也就是装进五斤酒。 可是曲云河捧起它的小心翼翼,就像这里面盛着绝世珍宝。 “挖到了,真地挖到了!”他欣喜若狂。 “走啊,发什么愣!”千岁不得不打断他,“挖到了就快点逃命!” 曲云河一缩手,酒坛就不见了。 三人疾步往废井而去,燕三郎和曲云河蒙上脸,千岁的身形变得若隐若现。 方才彭侯吼声如雷,估计附近的卫人都知道这里有状况。更重要的是,看样子卫人已经夺回了香炉殿,那么他们对所有非人类的外来潜入者的行踪就都了若指掌! 既如此,燕三郎也不再隐蔽自己,抄近道、取直线前进,路遇三名守卫也不缠斗,直接打断人家的腿。 后面的呼喝声,此起彼伏。 便在这时,云中忽有金蛇狂舞,几道霹雳从天而降,齐唰唰打在前方数十丈外! 刹那间,天地都被电光照亮。 如此声势无俩,天威赫赫。 这一回,连燕三郎都是面色大变。 甘露殿遭雷劈了? 第430章 帝后迷宫 他看得清楚,这几道闪电落下的位置,正是甘露殿。 攸人既是偷摸儿潜进来,多半不会弄出这么声势浩大的阵仗,何况同行这么久,他也识得贺小鸢的手段以隐秘诡谲为主。 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了攸人触动了禁制! 紧接着,从甘露殿方向涌来大量卫兵,数量可称密密麻麻,其中还有几人身上光华闪动。 驻宫的卫国异士也来了。 尽管是一发穿云箭的效果,燕三郎仍惊讶于他们到来的速度之快。 后有追兵,前有拦路,千岁不假思索往东北侧一指“进!” 前面可是真-龙潭虎穴,他们只是进来找东西的,不想杀人也不想害人,更不想被攸人连累啊。 前方就是一丛嶙峋假山,占地至少七八亩,灰白黑三色山石堆砌得错落有致,高处有峥嵘,与三五楼齐平,低处有意趣,洞底一眼清泉咕嘟翻涌,可惜早春的池塘还是一片清寂。 不用她多说一字,燕三郎一头扎了进去。 进去才知别有洞天,假山居然又分作上中下三层,九拐十八弯的石径小路能一飞冲天到最高,也能直抵潭边看泉眼。人站在外头只见山石立林,不知里面有亭有台,有小桥有流水,甚至还有几座精致雅舍。 这居然是个大型迷宫,春深堂的假山与之相比,无论规模还是布局,都是小巫见大巫。 供帝后赏玩的雅趣,本就不是商人之家可比。 后头传来人语,还有衣袂带风的声音。 追兵来了。 燕三郎奔过一丛镂石,千岁突然抓着他的衣领,猛然向后一拽“小心!” 他脚步猛然一顿,旁边湖石的千疮百孔中突然喷出一股黑砂,几乎紧贴着他的面庞刷了过去。 因近在咫尺,燕三郎看得清楚,黑砂虽细,但每颗居然都是有棱有角,又借着这样的高速运行,要是直接戳到脸上,那八成要被打成麻子脸,眼珠子更是别想要了。 更古怪的是,砂粒落地不成堆,反而飞快聚成人形,变成了两个高仅三尺有余的矮砂人,五官隐约可见,四脚尤其粗壮。 “这是砂傀。”千岁指点燕三郎,“背后有人操纵。” 它面对三人无声嘶吼,猛地冲了上来。 燕三郎挥剑格开它一记攻击,结果剑刃与它胳膊相撞,发出“咔”的一声闷响,只刺进了一半。 这东西分明由砂粒聚成,硬度居然相当惊人,不比精钢差了。 他绕到砂人背后,抬腿踢了过去。 这一下力贯千钧,能把民曲云河这样的大汉轻易踢上天。不过砂人还是一动不动站在原地,他这一脚踢得实了,居然陷入了砂子里。 在这瞬间,砂人又变得软塌。 紧接着,它前胸秒变后背,连转身都不必,并且身高陡然暴涨到五尺有余,两手一伸,就要给燕三郎一个熊抱。 燕三郎还是头一次应对这种怪物,见状用力抽足,可右腿就像深陷在泥淖当中,被无穷吸力死死卡住在砂人的肚腹里。他挥剑斩去,可是剑尖掠过黑砂,空无一物。 这东西,实在灵活得令人难以置信。 砂傀的任务也很明确,将来犯者拖住,直到主人和卫兵赶到为止。 眼看燕三郎就要被他抱实,曲云河一枪挑出,沿着怨木剑的轨迹刺入砂人身体,紧接着就往上一挑! 枪尖所向,对准了胸腔。 终于,燕三郎听见“叮”地一声轻响,那是金属相磕的声音。 曲云河的长枪前进后出,把砂人捅了个对穿,黯淡的星光刚好照亮枪尖上戳着的那一块晶石。 “哗啦”,砂傀一下垮塌,落地真正变成了一盘散砂。 “这是驱动傀儡行动的元核。”曲云河顺手将黑色晶石丢给燕三郎,“快走。” 另一只砂傀交给了千岁对付。燕三郎移目过去,恰见一缕红烟从砂傀腹腔中逸出,后者轰然倒塌时,红衣女郎已经站到他身边,手里还拈着一枚晶石。 “赚了赚了。”她可不像曲云河那么大方,指头一搓,自己收掉了晶石,“这东西得来不易、造价不菲,拿去黑市能卖不少钱。” 三人沿着迷宫飞一般向前,不一会儿就听见身后传来怒吼。 他们真切感受到来自砂傀主人的愤怒。 这迷宫却有一点儿好,不过是几层楼的高度,却有层峦叠嶂之奇,即便站在最高处,也不能将底下的景致尽览。这在建筑上是很高明的手法,称作掩趣,毕竟在自家园子里感受一览众山小好像没甚必要。但对于逃亡中的燕三郎来说,这里倒真提供了一个良好的庇护所。 三人又奔行十几息,曲云河忽然放慢了脚步“后面没声响了。” 燕三郎凝神听去,果然四周静悄悄地,非但没了脚声,没了怒吼,没有神通划过空气的动静,更甚者,连夜虫的低鸣声也一并消失了。 若是非要问还有什么声响,那大概只有假山正中的水潭还传来泉眼冒泡的咕嘟声。 与此同时,四周不知何时起弥漫乳白色的雾汽,团团涌动,三丈之外目力难及。 “卫人发动了阵法。”曲云河沉声道,“小心前进。” 燕三郎保持小步前行“从前这里可有阵法?”如果有,曲云河应该可以轻易破之。 “没有。”可惜曲云河的答案令他有些失望,“应是后来加上去的。” 话音刚落,雾汽倏然中分,一柄长刀照准他脸面劈来。 这雾汽由阵法催动,阻隔了神念探视,对方大概也是听声辨位,这才发动偷袭,并且风声猎猎,刀势极是凌厉。 曲云河侧身一让,对方转刀变向时,他已经挚起银枪竖在自己胸前,“叮”一声截住了刺向胸口的一击。 燕三郎一剑刺出,正中偷袭者手腕。 又有另一条纤细的身影从旁蹿出,直取燕三郎咽喉,势道又准又狠。 只不过它刺尖还未递到燕三郎身边一尺之内,眼前红云闪过,竟被一副衣袖带偏。 千岁悦耳又带两分磁性的声音响了起来“贺小鸢,住手!” 第431章 画壁 那纤细人影一下后退两步,微讶道“是你们!” 双方一触即分,各自看清。 与曲云河动手的是一名黑衣人,身材矮小,紧紧捂着手腕,对燕三郎怒目而视。方才这小子出击如毒蛇,险些将他手脉挑断。 他和贺小鸢两人均是血迹斑斑,满身狼狈。曲云河更是一眼看出黑衣人身上多处带伤,方才那一下出手如困兽犹斗,是以格外凶猛。 贺小鸢骤见千岁不由得一愣,自娑罗城后,她就没再见到红衣女郎,不知千岁今晚打哪里冒了出来。不过这不是她眼下关注的重点“你们怎在这里?” 这话问得有些古怪,燕三郎皱眉“你们逃出甘露殿,怎会进入假山迷宫?” 贺小鸢和黑衣人都吃了一惊“假山迷宫?我们进了东北侧的迷宫?” 随后她补问一句“我们从甘露殿后墙翻出就到这里,走了两圈也出不去。” 燕三郎和千岁互望一眼,暗道原来如此,这阵法设置得好生玄妙。 方才雾汽乍起,把周围的景象都掩盖住,谁也看不清前后左右是怎么回事,走在里面的人就如盲人摸象,难窥全貌。再加上这个王宫其实用上大量奇石凹造型,隔三五步就能遇上一座,平时看着饶富意趣,和阵法结合起来就会绕得人晕头转向。 可见王室手下不缺奇人。 “卫人要将我们聚起,来个网中捉鱼。”贺小鸢想通这一层,轻咝一声,“这阵法如同诡打墙,再怎么走,迷宫也不会有出口。” “那可不一定。”曲云河沉声道,“跟我来。” 他举目四顾,随后抬腿就走。 贺小鸢知道这人对王宫地形出奇地熟悉,说不定真给他找到一条生路,当下给同伴打了个眼色“跟上。” “这阵法极是了得,活用了假山来布阵,造就了迷宫加迷阵的布局,令人中圈套中得无声无息,但它也有局限。”曲云河边走边道,“除了布阵者,其他卫人进来也要面对迷雾。” 燕三郎听懂了“卫人到现在还未动手,就是要等布阵之人赶到?” 布阵的,看来真是高人。 “是,至少要等到通晓此阵的人赶到,否则他们进来了也要面对重重迷雾,危险极大。”宫里人多事杂,都是各司其职,没有阵法师相助,追兵也不敢轻入迷宫,这就给己方提供了珍贵的逃生机会。 当然,前提是燕三郎等人能在浓雾中辨认方向,找出生路。 贺小鸢见曲云河步履轻快,跟在他身后走至山穷水尽,结果凑近了瞧,紧边儿上竟然还有一条小路,常被隐在绿树之后,平时再怎样仔细都容易错漏,更遑论现在浓雾当道。 她不由得暗暗咋舌,若没有曲云引路,这让她自己来走,恐怕真地要成瓮中之鳖,任人活捉。 就算抄了捷径作了弊,王宫还是王宫,挑战难度并没有下降。她原本的计划,果然还是太草率了啊。 燕三郎突然问她“你带来的其他人呢?” 贺小鸢面色黯然,摇了摇头。 没了,都没了。 又走了十余息,后头突然传来人语。在场的耳力都好,甚至还能听见金属摩擦衣甲的声音。 追兵来了。 与此同时,曲云河的脚步却越来越慢,眉宇间也见犹豫。 千岁大感不妙“喂,你该不是迷路了吧?”在这种重要关头?也太不靠谱了吧! “不若您来?”曲云河一边思索,顺口答道,“这地方您也很熟悉吧?” “我不熟。”千岁撇了撇嘴,“就算在从前,除了不务正业的,谁有空成天在这里捉迷藏玩?” 当时甘露殿名为芳华殿,是靖国女皇的寝宫,文心园则是女皇的私人休憩赏玩之地,不是御花园那样可供臣民拜谒之处,只有和她极亲近的人,才可能走到这里来。木铃铛的前一任主人是娄师亮,虽为名臣,也要恪守君臣之礼的。 这个迷宫,千岁只来过一回,当时也只是随便走走,哪知道一百年后会来这里玩闯关大考验? 这两人对话里透露出太多信息,贺小鸢一字不漏听了,但没空细想,只低声道“出不去,就备战吧。”从怀里掏出三枚木珠,递给燕三郎等人,“拿好,辟毒之用。” 联想起她的手段,燕三郎心里微微一懔,顺手接了。贺小鸢能够硬捱一记雷劈,再从重重围守的甘露殿中逃生,足见其本事。现在要背水一战,卫人就算能拿下她,想必也要付出沉重代价。 此时五人再度走到一面岩壁之下。 这是一石成壁,曲面光可鉴人,上面的天然纹路形似百鸟朝凤,凤形完整清晰,连头上的羽冠都维妙维肖。 燕三郎突然道“我们第二次走过这面画壁。” 在假山中,这种岩壁被称作画壁,常立在溪潭之畔或者开阔地带,这才好让人坐下来赏玩。春深堂里也有一面画壁山水,黄鼠狼特地选在它对向造窝,但和眼前这堵相比就是个袖珍版。 “画壁”二字说出来,曲云河眉头突然一皱,脚步骤停 “不对!” 他蓦地回头看看来路,露出恍然之色“原来如此!” 后方浓雾里已经有人影若隐若现,那即是说,离众人很近了。曲云河没空解释,低喝一声“准备战斗。”话音刚落,一头向画壁撞了过去。 燕三郎不假思索,紧随其后。 明明是好大一块石头,他们撞上去却半丝儿声响皆无,反而是人一下子就不见了。 出口在这里! 绝处逢生,贺小鸢大喜,一步迈了过去。 那感觉就好似撕开一层幕布,从舞台重回人间。前方豁然开朗,连夜空都显得格外通透。 不过首先,要解决掉这里的伏兵。 大伙儿身陷迷宫期间,卫人也没光是站着发愣,飞快在阵外布置了大队人马,严阵以对。 贺小鸢、燕三郎等一出迷阵,望见的除了朗朗乾坤之外,还有枪林箭雨、铁甲兵戈一齐冲自己招呼过来。 人数至少过千。 第432章 各显神通 要说阵法布置得巧夺天工,为何还会有个出口,那就是此道也要依循天理,必定给局中人留下一线生机。如果想着全盘封死不留活口,到头来阵法本身根本就布不成。 所以这个阵法尽全力隐藏出口,而卫人更在出口外摆开了阵仗,要在这里拣漏网之鱼。 曲云河正是将这个也考虑在内,才提醒众人做好战斗准备。 人数对比悬殊,对方就算都是普通卫兵,也能乱拳打死老师傅了。 是以贺小鸢一步踏出阵法后,先昂首感受风向,紧接着左腕一抬,打出了暗扣在手心的两枚褐色圆球。 两球在空中飞行,一快一慢,瞬间相撞,“啵”地一声,爆作两团浓得化不开的黑烟,“呼”地一下扩散开来。 这药粉也不知是甚材料做的,扩散极快,人们甚至能看到烟团的奔涌向前,更古怪的是,它的体积快速膨胀,颜色却没有稀薄,依旧堪比墨汁。 仅仅是一个呼吸的功夫,这片空地就要伸手不见五指。 以寡敌众,首先就要把朗朗乾坤搅得乌烟瘴气,才有绝地逃生的希望。 枪林箭雨迎面而来,燕三郎等人却是眼都不眨就冲了过去—— 对准卫兵最密集之处,毫不犹豫。 他们连停留半秒的机会都没有,只有快速突围,否则前后追兵合龙,他们就要身陷囹圄。幸好毒雾的扩散与他们神同步,大范围覆盖敌我双方,眼看就要把区区五人的身形全部挡住。 “有毒!”对面传来惊呼,立在最前方的卫人下意识后退,队形被打乱。 也不知这些人方才在贺小鸢手底吃了什么苦头,闻毒色变,这时就觉耳畔风声呼呼,也辨不清是晚风还是敌人掠过自己身边。 黑烟扑到外露的肌肤上,顿时就有灼烧的痛感传来,尤其眼睛更睁不开。一时有人纷纷倒下,捂脸哀嚎。 浓烟起,卫人退,燕三郎五人已经杀入敌群! 对方既然睁不开眼,普通侍卫反而是他们最好的掩护。 曲云河的声音传入其他同伴耳中“去东北角!” 就在这时,卫人后方传来一声暴吼“都站好了,后退者斩!” 这话威势十足,羽林军立刻站定了脚步。 有灰衣男子高举一只布袋,袋口对准正前方,“风去也!” 话音未落,一阵狂风自卫人后方吹来,要把黑烟打退。 这是正儿八经性命攸关的时刻,此人也非黄大那样的半吊子,唤风风就来,一点儿也没耽误。 果然黑烟禁不住风吹,一下就黯淡许多。 卫人立刻精神大振,十余名异士自后方冲了上去。不过就在此时,羽林军中突然接连两声爆炸,震耳欲聋! 人群站得密集,顿时有十七八人被炸飞出去,其中包括三名异士。剩下的只觉劲风裹着砂粒扑面,下意识抬手挡住脸部,也被推出老远。 这却是燕三郎的贡献了,两颗用料实秤的雷震子,半点儿没有偷工减料。在春明城,得胜王的手下司南翔以此物对付风立晚,险些就要半条街的人给他陪葬,可见霸道。 燕三郎感其威力,费尽功夫弄了几粒秘藏,这会儿就作为保命的绝招放出去了。和其他几人相比,他暂时还没有大范围术法可用,但没关系,他有钱哪。 有钱就能从黑市买到雷震子这样杀伤性和价格直接成正比的大杀器,效果一等一的好。 硝烟弥漫中,众人屏住呼吸,正要搜寻敌人所在,忽觉眼前黄光闪动,细听还有嗡嗡之声,却是好大一群甲虫从硝烟中飞出,见人就扑。 这虫子比普通的金龟子还小,可是落在人身,立刻就能引发奇痛攻心。并且它们天性嗜血,专攻人七窍和咽喉这等薄弱之处。几名异士撑开护身罡气,结果一点用处也没有。 这东西居然专破罡气! 仅有一名异士浑身热焰蒸腾,甲虫吃不住热,纷纷逃开。 灰衣男子不得已再举布袋,唤诀引大风吹开怪甲虫。这些东西咬人虽然厉害,但重量太轻就是天生的劣势,对抗不了大风。 这人定睛一瞧,不由得大怒“人呢?” 对方密集抛出好几个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这一番消打下来,己方乱了阵脚,对手却形影不见。 “在那里!” 有眼尖的还是发现了黑衣人的行踪。 他们用雷震子开路,趁乱越过羽林军的封锁,这会儿已经奔到了空地边缘,即将进入树林。 那地方不是生路,但留他们自由活动一刻,终是夜长梦多。 “追。” 异士飞身追去,此时另一拨赶到的羽林军从林地侧边进攻,双方要把贼人抄在林地里。 就在此时,原本一路飞奔的曲云河突然站定,一手按在身边大树上,口中念念有辞。 不远处射来一支箭矢,直取他后心。且不说迅捷无伦,离他不到三丈时,这一箭突然就变成了三箭,分取其后心,右腿、颅骨! 除开两处致命部位,射腿那一箭自是要他不良于行,方便成擒。 燕三郎眼疾手快,一剑磕掉射往曲云河后心的箭矢,只觉劲道强势,能射出这一箭的必是良弓。 千岁则是素手一执,直接捉住了击其腿部的羽箭。 最后一箭,也没有射中。 它离曲云河玉枕穴仅有一尺之远,正前方却浮起一盏小灯,灯口正对着它。 羽箭一发入灯,旋即不见。 那盏小灯并没有被打穿,仅是微微一亮,重又归于平静。 就这么眨眼功夫,曲云河已经缩手睁眼道“好了,快走。” 贺小鸢就站在燕三郎身边,眼角余光恰好见到少年嘴角微扬,不由得微讶。命悬一线的时刻,他开心什么? 燕三郎却已经朝着东北方向奔去了。 离废井只有百来丈远,但前方已经冲来近百卫兵、最少十名异士。 只要越过这群人,他们大概率可以脱险。 对方见到狂徒冲来,大喜,打算迎头痛击。在王宫,发生的任何缠斗都对潜入者不利。 不过双方还未来得及短兵相接,卫人身边的大树突然动了。 第433章 仁慈 纹丝不动的树枝像是突然有了生命,齐刷刷探出去,蛇一般缠住了卫人! 这片林地已经生长了不止百年,树木高大但间距很小,密密麻麻一大片。便是人漫步其中,有时也要低头侧身才能通行。 卫人就置身于密林之中,树群突然活转来对付他们,当真一个也没放过! 甚至还有异士神通施放到一半就被打断,于是惨遭术法反噬,未必当场毙命,但吐血三升却在所难免了。 树枝缠得又紧,众人惊怒之下,挥起武器断树截枝,再一抬头,那五名狂徒已经从他们身边麻溜儿奔了过去,迳直往北而去。 “追,快追!”说这话的人刚挣脱束缚跑不出两步,前方大树又活过来,再次拦截。这人气得打出一蓬真火,连烧了五棵树,才勉强跑出树林。 这时他再抬眼,只能看见蒙面人晃去宫墙后头的一片衣角。 “回头要砍了这些破树!”他恨得咬牙咒骂,只不知这些宫仆精心修剪的花树,为什么会临阵倒戈? 对方有号令树木的能力? ¥¥¥¥¥ 燕三郎最后一次回眸,看见针胎花林燃起了大火。 是的,众人藉以逃生的这片树林,长满了粗壮的针胎花树。也正因如此,曲云河才选择它作为最佳逃生路径。 他是针胎花神,这些树木天然听从他的命令。 曲云河同样定定回看两眼,这才抿了抿唇,头也不回直奔废井而去。 一百年前,针胎花林是靖国女皇最喜欢的景观,曲云河每年都会在这里种上十棵树,品种各不相同,只为博她欢颜一笑;一百年后,他却亲眼看着它们付之一炬。 被烧去的,何止是花树? 物是人非也。 他闭了闭眼,一头扎进了水井里。 ¥¥¥¥¥ 五人从河道溜回岸上时,东方还未透出光亮。 这条河里泥砂丰厚,岸边还设了采砂场,五人就是从砂场上岸。 脚踏实地以后,贺小鸢并没有第一时间换衣,而是点燃一把药草,再抓过她那仅存的手下“嗅,猛力嗅,快点!” 也不知她把草药藏在哪里,在河里游了几个来回都未打湿。手下见她催得急,也就凑上前去,用力一吸。 焦糊味儿里面还伴有强烈的酸臭! 这人一闻之下,肚里翻江倒海,立刻趴到砂堆上吐了个天昏地暗。 好在行动前没有进食,他吐出来的都是稀水,里面有个东西蠕蠕而动。 是只金色小虫,长得像蚕宝宝,一副肥蠢模样。 贺小鸢拣树枝拨动一下,松了口气“好了。” 她紧接着掏出一枚橄榄大小的瓷珠,往手心一倒。 珠子里也掉出一只金蚕,但块头比砂堆上那只要大出几倍不止,更加肥厚。 贺小鸢将这大号金蚕架在手心里看了看,低低说了一声“对不住了。”而后把它扔在地上,一脚踩死! 莫说燕三郎了,就连千岁都皱起了眉“这是作甚?” 贺小鸢发梢还在滴水,却着急踩死这只虫子,想来事关重大。 “这是命蛊,种于人身。它死了,被寄生的人也会立刻死去。”贺小鸢的脸色沉重,“命蛊分为母蛊和子蛊,同命不同身,我踩死的是母蛊。” 她既然把母蛊踩死了,也即是说…… 燕三郎转头,刚好看见砂堆上的小蛊虫突然一抖,缩成了一团,再也不动。 它死了。 千岁似笑非笑“你把潜进去的手下全杀了?” 显然今晚跟着贺小鸢潜入天耀宫的全是死士,事先服下子母命蛊里的子蛊。一旦他们失手落网,贺小鸢就会杀掉母蛊,将他们远距离灭口! 潜去甘露殿的有六七人,而潜去香炉殿的还有七八人,这些不可能全被卫人杀掉,至少会留下几个活口。 攸人在盛邑经营不易,要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而把自己老巢曝露了,那才是血亏到没了本钱。 贺小鸢杀掉母蛊,就是要在这些人熬不住酷刑说出情报之前,先将他们封住嘴。 燕三郎看向她的目光,就仿佛要重新认识她一般。 同行这么久,他未看出贺小鸢竟能心狠手辣至此,朝夕相处的同胞也是说杀就杀! “你那是什么眼神?”贺小鸢冷着脸道,“命蛊夺命,无痛无觉。比起他们要承受的酷刑,这才是仁慈。” “你知道,卫人怎么对付敌国细作么?” 黑衣人们一旦被擒,等待他们的下场只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们的家人,从此由我们照料。“贺小鸢低声道,”衣食无忧。“ 燕三郎不语,但指了指砂场边上的小屋“此地不宜久留,你换衣服吧。” 贺小鸢深深看了他一眼,这才走去撬开门锁。方才只顾着水陆奔逃,无暇细看,燕三郎现在才发现她走路有点儿跛,手还捂着小腹,显然受了伤。 但这与他无关,他移开了目光。 贺小鸢进了屋子,布下结界,开始换衣、上药…… 她原本动作麻利、手法精准,可是药物敷了一半,眼中忽然有泪珠大颗大颗淌下。 死了,她今日带过来的队伍全军覆没,还有几个伙伴甚至是她方才亲手所杀,年纪最小的才不过十七岁! 那孩子昨日还笑着唤她”鸢姐姐“来着。 还有一个,成婚才四个月就奉命潜入卫国。如今千金还不满一岁,他可再也回不去了。 说到底,这场失败是她的错。 是她低估了暗杀的难度,哪怕是这样出奇不意,哪怕有燕三郎和曲云河提供的种种便利。 今晚的失手,让未来的希望更加渺茫。 以后,她该怎么办呢? 她把脸埋入手心,低低抽泣。 …… 外头的男人就简单了,可以毫无顾忌地原地换装。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连燕三郎都觉得太久了些,贺小鸢才换了一身行头出来。 她走近,燕三郎就嗅到很淡的药香,显然她给自己处理了伤口。 不过少年眼尖,还发觉她眼角湿润,鼻尖还有一点可疑的泛红。 他耳边响起千岁的低笑”哟,这妮子哭鼻子了。我还以为她天生不会哭哩。” 第434章 想要一步到位 贺小鸢一边束起长发道“跟我来罢。”这里已是城外,没人觉得此时回城是个好主意。 她声音里还带一点沙哑鼻音,燕三郎和曲云河都装作不知。 可她走不出两步,忽然咦了一声,对燕三郎道,“你那女伴呢?” 千岁不见了。 燕三郎的回答毫不客气“你不用管。” 卫人必定是跟着下井入河了,会从哪个地方冒出来,在场众人都拿不准。贺小鸢着急离开这里,也不跟他计较,一马当先走在了前面。 燕三郎眯了眯眼。她把背后毫无顾忌地曝露在己方眼下,是想重新争取他们的信任么? 砂场边上是胡杨林,再往南走才有村落。 贺小鸢脸色不好,也不知是伤口疼痛还是心情低落,但她没有停留。 村子自成一个生人勿入的小生态,有外来者靠近再明显不过。 仗着手中的武备令,他们一直行走到官道边上的驿站,这才动用特权换了四匹马,飞奔而去。 还好,这一路上都没有追兵赶来。 日上三竿,他们也抵达了一个中等规模的镇集,称墡溪镇。 盛邑周边的乡镇,繁荣程度碾压普通城市,车来车往的生意人很多,本地居民就不大关注外来人员。 走到这里,贺小鸢才松了口气,擦擦满额冷汗。卫王激怒,首先会封锁整个盛邑,但周边城镇太多,卫人要挨个儿搜到这里可得费一番功夫。 何况他们进出王宫都蒙起了脸,所以就眼下来说,他们暂时还是安全的。 他们甚至还有空找旅驿要了两间上房,这才关起门来说正事。 曲云河先布了个隔音结界,这才双手抱前“贺姑娘,我们来好好算一算总账吧?” 贺小鸢知道这几人被自己利用,必定愤懑满怀。先前逃命无法,现在却要来说道说道了。 她叹了口气“对不住,是我太轻敌了。” 经过了大半天的奔波,她的情绪已经平复下去,脸色却很苍白,显然伤势和疼痛分走了她大部分精力。 她拿出药瓶吞了几颗药,才有精力继续答疑。 “是轻敌的问题么?”曲云河用力敲了敲桌面,“你也要潜入王宫,为何事先不与我们通个气?我们离开香炉殿时,那里还好好的。这其间出的岔子,就是你擅作主张的后果!” 思来想去,千岁拿出的药物也不该有问题。所以还是蒙面的攸人接管香炉殿之后发生了意外,才导致卫人突然接到了警报。 可是驻殿的蒙面人都被贺小鸢灭了口,谁也不晓得香炉殿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都是我的错。”贺小鸢垂首道,“得知定星盘的秘密,得知暗河连通废井,可以溜去甘露殿,我就想借机杀了卫王!” 说到最后几字,她已是咬牙切齿。 “卫王?”曲云河和燕三郎互视一眼,均是惊讶,“甘露殿不是皇后居所么?” “每月初八,卫王都要在甘露殿宿一晚,这是皇后的特权。”贺小鸢呼出一口气,“昨天就是初八!” 所以她潜入甘露殿,是为了取卫王的项上人头? 这个女人野心真大,竟想一步到位。 “入侵攸国只是卫王的个人野心。杀掉他,就能停戈止战!”贺小鸢咬牙道,“甘露殿毕竟只是皇后居所,没有更么多神通阵法门道;如果他宿在自己寝殿,那里安保更加严密,更难下手。” 曲云河哦了一声“难怪昨晚甘露殿的守卫那等森严。”原来拱卫的不是皇后,而是卫王! 他眼里寒光闪动“明知卫王宿在甘露殿,你竟然不提醒我们?” “何止?”燕三郎轻声道,“是她建议我们昨晚潜入。” 是贺小鸢建议他们在乌公公值班香炉殿时潜入。列举的理由当然很有说服力,但事后回想,她就是挑卫王宿在甘露殿这一晚! 这种隐瞒,就是置他们安全于不顾。 “抱歉。”贺小鸢过去几个月说出的对不起,加在一起也没有今天多。但暗杀卫王计划乃是绝密,她绝不可能对两个外人透露。 只要说出卫王初八宿于甘露殿,这两人一定会猜到她的目的。她站起来,向着二人一揖到底“但凡能补偿二位,我一定尽力。” 她的态度很诚恳,但燕三郎一眼就能看出,她并不后悔。 只要能杀掉卫王,什么代价她都肯付出。 曲云河冷笑“补偿?我怕你把我们又卖一次。” 贺小鸢抿了抿唇“这回不会了。昨晚的暗杀计划失败,我们没有再潜入的机会。” 计划失败,可以供人进出王宫的废井也曝露了,卫人一定会把这个漏洞给填掉;再说卫王惊魂过后,王宫的戒备必定再上一个等级。 短期内,没有再潜入暗杀的可能。 燕三郎突然道“你是人类,为何顾虑定星盘?” “我携带的毒物,很多都从隐山大泽收来,本身成精成怪。再说,这次潜入王宫的也有两只妖怪,它们天赋特别,执行这类任务比人类好用。”贺小鸢低声道,“你们放在身上那只诡面巢蛛,岂非也是这样?” 原来她早发现了诡面巢蛛的存在。燕三郎眉头一动,果然这东西瞒不过行家的眼睛。 贺小鸢看了曲云河一眼“你要找的那样东西,找到了么?” “拿到了。” 贺小鸢咬了咬唇才问“那你们接下来打算怎办?” 曲云河双手抱臂,冷笑一声“怎办也不敢告诉贺姑娘,免得又被当枪使。” 燕三郎忽然问贺小鸢“你们又打算怎办?” 他面容平和,显不出一点愤怒,曲云河看着他,也佩服这家伙小小年纪就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的确,他们被贺小敬鸢利用虽然不甘,但即使将她杀掉解恨也是于事无补。 无益之事,燕三郎不做。他从小就明白,单纯地渲泻怒火很可能让事态越来越糟糕。 贺小鸢想了想,才长叹一声“这次计划失败,先得向国内汇报。我可能要离开盛邑了。” 第435章 刺客的线索 奇袭卫王失败,已经打草惊蛇,宫廷一定重兵把守。短时间内,她没有再行刺的机会了,也就不把时间耗在这里。 攸人在敌后的行动,当然是有组织、有规模的,燕三郎好奇她处于什么样的位置,掌握有多大的权力,但他也清楚,贺小鸢不会告诉他的。 “对了,你见到卫王了?” “见到了。我们做掉守卫冲进甘露殿,他和皇后腻在榻上,只穿着中衣,看见我们的表情像见了鬼。”想起那个场面,贺小鸢倒是嗤地一笑,“什么卫国天子,受了惊吓就像只瘟鸡,居然躲到皇后身后去了!” “那天上降下来的雷霆霹雳是?” “我们都快剁到他了,结果他抢先引动了护身的法器。”贺小鸢敛起笑容,“那东西威力无伦,我们事先都不知道。”说到这里,忍不住叹了口气,“我带进去的人,被它轰死了一大半。”剩下的死在围剿战里,以及、以及早先被她灭口了。 这一次行动,还是准备不足。 曲云河动了动眉王保命的宝贝,能轻易让人知道么? “那么,我们的合作到此为止。”燕三郎很有礼貌地冲她微笑,“希望你早日康复。” 贺小鸢张了张口,但最后也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她心里的沮丧无以排遣。定星盘的运作机理、天耀宫不为人知的废井,她掌握着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居然都没割下狗皇帝的脑袋,难道老天并不站在攸国这一边? 燕三郎看出她要处理伤口,旋身走了出去。 他得进城一趟。今回潜进暗河之前,他把白猫留在了盛邑。 ¥¥¥¥¥ 天耀宫,蕴华殿。 “自尽?岂有此理!”对燕三郎等人用出过风袋的灰衣卫长肃手立于下首,坐在书桌后头的男子听了他的报告,重重一拍檀木案,“柯严华,你连几个囚犯都看不住吗?” 他年近三旬,细眉长目,面皮白净就愈显出黑眼圈深重,眼里也有血丝,显然一晚上都没睡好。 都有人能潜进甘露殿谋他的命了,卫王心得有多大,才能高枕无忧? 柯严华把头一低“王上,我们捕到那四个反贼时就搜过全身,包括牙齿也没有藏毒。” 卫王呵呵一声“没藏?那他们为何暴毙!” “微臣要说的是,执行这类暗杀任务的死士,一般都偷藏自尽的药物。他们没带,说明幕后人另有手段,可以确保他们不会招供。”柯严华轻声道,“能够遥控人生死的术法很多,王上可要追查?” 卫王挥了挥手,南方平反战事不利已经让他数月不得安生,再加上昨个儿半夜惊变,他现在火气很大“死都死了,孤还管他们到底怎么死?你有那功夫,不如去查些有用的线索。” 柯严华抿了抿唇,欲言又止。 卫王看到了“有话就说,在孤面前你还有保留吗?” “线索倒是有。”柯严华赶紧道,“虽然撬不开死人的嘴,但他们身上还是有些蛛丝马迹。这几人帽子上缀有红珠,虽然不值钱,但可以辟易甘露殿的檐兽攻击。檐兽的秘密,宫里知道的人恐怕都不会超过十个。” 去掉他,去掉卫王,再去掉住在甘露殿的皇后,只余七人最多。 卫王眯起了眼,好一会儿才道“其他都是宫里的老人了……会不会是廖太妃?她不止一次夸过甘露殿雅致舒适。在皇后之前,她在甘露殿住过小半个月。” 事关太妃,柯严华就不敢接腔了,只有卫王目光闪烁不停。 “一年前,甘露殿有个奴婢忘带帽子走出,被檐兽直接啄死。那一幕,在场至少有五、六人都看见了,还惊动了皇后。”柯严华小心翼翼,“虽说事后把目击者全部处死,但难保消息没走漏出去,被反贼拿到?” 卫王沉默,好一会儿才道“不无可能。还有呢?” “这几人的衣著都很简单,没有明显标识,料子也普通,但其中一人穿的皮靴有点特别。”柯严华说着,到门外走了一圈,找进来一个大太监,后者入殿即跪,手里提着一只靴子,表面还沾了泥点和血渍。“这是积储司的徐公公,专领天耀宫的皮库。他认得这皮料的来源。” 积储司专管王宫各类库藏,皮料库就归这位徐公公掌管。 这是死人的东西。卫王面露厌恶之色,却还是道“拿过来吧。” 徐公公平时哪有机会靠近天颜?这时小心翼翼挪前几步,但不敢真地递到君王手中,只是提着靴子指给卫王看“王上,就这一双,料子和做工都与寻常不同。” 卫王辨认一会儿才道“这是……羊皮?” “是。能穿皮靴的,除了朝廷官员、异士之外就是军中精英。”民间有云“穿靴带帽是官身”,普通士兵哪有那资格?他们穿的都是麻鞋、布鞋,起义军穿的甚至是草鞋,“这双靴子补过,您看这后补上去的革料。” 卫王一看,靴子后跟处果然有补过的痕迹,可能原本磨损得厉害。他更不耐烦了“到底要我看什么?”他又不是补鞋匠人,哪看得出那么多门道? “皮靴的料子只是普通羊皮,没什么特别的,但这块补上去的革料却不是。”徐公公把料子翻给卫王看,“料子上隐隐有细小麻点,大小不一,深浅不一,手抚有突出感,应是出自黑垣羊。” “黑垣羊?”卫王第一次听见这个名词,不由得皱眉。 “这种羊皮质料不如中部,国内很少出现。黑垣羊这个品种也只在北部的戈壁滩上才有。” 卫王瞳孔微缩“北部,你确定?” “奴才少时随家父去过北境,在那里买过黑垣羊皮手套和袄子,印象深刻。”徐公公赶紧道,“库里也有黑垣羊皮,可以两相对照。” 显然穿靴人长年生活在北境,靴子磨损了,他拿当地的羊皮修补,这才有了一双靴子两种皮料的特点。 卫王深吸一口气“北境?好,好得很。” 第436章 赛螃蟹 刺客来自北境。 柯严华往殿外一呶嘴,徐公公就赶紧退下了。 殿里又只剩下两人。柯严华看了看卫王脸色,才接着道“再者,今日刺客在混战中祭出一种怪虫,成群结对,蛰人欲死,并且毒素可以溶化血肉。微臣认得,这种东西叫做‘噬金虫’。” “哦。”卫王对这种毒物一无所知。 “这是夕眠大沼泽的特产。”柯严华看见主上一脸茫然,立刻解说,“夕眠沼泽在拢沙宗以东,由鲛人统治,是蛮荒之地。” 他提起拢沙宗,卫王就有印象了“离卫国何止千里?” “正是隔得太远了。”柯严华赞同,“不过据微臣所知,赤焰山以南只有两个人成功饲养过这种毒虫。一个在缅国,另一个么,在攸国。” “攸国?”卫王目光一凝,“谁?”缅国太远了,他不关注。 “厉鹤林。” 这个人名气很大,卫王却是知道的。他微微一愕,眼中隐现戾色。 柯严华都能感觉到他身上蓬勃而起的怒气,但还要硬着头皮道“此外,文心园的蓝楹花树下被挖开几个大洞。” 卫王还在思索厉鹤林其人,闻言一愣“什么?” “刚才接报,蓝楹花树下死了几个侍卫,地面上多出几个大洞,有人在那里刨过土。” 跑树下挖土?卫王奇道“洞里有什么?” “就蹊跷在此,我们仔细检查过了,什么也没有。”柯严华恭声道,“但对方冒险杀掉侍卫,必有所图才是。不是要往里埋东西,就是往外取东西。” 卫王想了想,也没想明白,只得道“再细筛几遍,不要疏忽。” “是。” 汇报完毕,这位卫长见他没有别的吩咐,也就告退。 殿里只剩卫王一人,他才从屉里取出一封信件细看几眼。 这是他派驻东南前线的监军泰公公发来的密信,关于前线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叙述非常详细。 卫王只觉里面的人物关系格外刺眼。 厉鹤林是攸人大能;卫国镇北侯韩昭是厉鹤林的大弟子,他还有个擅于使毒的师妹;厉鹤林还养过噬金虫…… 刺客来自北境,噬金虫昨晚出现在王宫。并且……并且昨天的刺客里,有女人! 韩昭派他的师妹潜进王宫行刺吗? 天耀宫地形复杂,定星盘的秘密鲜有人知。若非内鬼作祟,那些刺客怎能进退自如,在侍卫的重重围堵中逃走? 别的不提,就是那假山迷宫,他自己有时都走不出来。 卫王来回踱了几圈,还不能把焦躁压下。柯严华的话就像尖刺,一下就把潜藏心底的不安和焦灼都翻搅上来。 如果怀疑和顾虑都是真的,那么他还把这个祸害放在了卫国腹地,离盛邑可是很近了! 春色明媚的午后,卫王坐立不安。 ¥¥¥¥¥ 不出燕三郎所料,盛邑全城戒严,核查进出人员,由此可见天子之怒。 城门内外,大排长龙。 这种情况下,身怀武备令的两个人反而在通关时有优先权,只是免不了被搜身。昨晚偷进王宫的刺客有女子,又受了伤,王廷就是据此下令抓捕,贺小鸢才不敢回盛邑。 可是燕三郎他们两个条件都不沾边,所以很快就顺利过关、安全进城。 回到小院,白猫芊芊还乖乖趴在房梁上,见主人进门立刻跳下地来,翘着尾巴来迎,一边呜咽一边侧着身子在燕三郎腿上蹭来蹭去,万分亲近。 “哼,狗腿。”千岁骂了这个小东西一句,身化红烟,飘到它身上去了。 紧接着,白猫就从燕三郎腿上弹开了,迈着猫步优雅地往外走。 燕三郎一把将它抱进怀里,不顾它的抗拒“饿了吧?” “废话,你饿上七个时辰试试?”她一附去猫身上,就感觉到它的饥肠辘辘,难怪对主人那么讨好。 有奶就是娘的性子,没骨气! 外头风声鹤唳,燕三郎兀自悠哉游哉地淘米做饭。猫主子饿了,天大的事都要放到一边儿去。 再说,如果身份真地曝露了,他俩还有立刻逃出城去的底气。 既然这样,他还急什么?吃饭皇帝大。 很快,锅里的精白米饭传出香气,燕三郎又做了个快手的赛螃蟹,凉拌一盆刺嫩芽,再配上外头买回来的五只烧鸡,一顿午晚饭就料理好了。 这会儿刚到初春,刺嫩芽刚刚面世,正是最鲜甜的时候。 “随便吃点。”不待他出声,白猫就跳上饭桌,接受他投喂的手撕鸡。 昨夜里的生死一线,和今天桌子上的安详晚饭,恍若隔世呢。 曲云河也在大口扒饭吃菜,一边赞道“你的手艺真不错。” 赛螃蟹明明只是炒鸡蛋,最多是蛋黄和蛋白分开来炒,怎么就能炒出这么特别的蟹香?曲云河一百年前和一百年后都不能理解。 心愿达成,他整个人都放松下来,燕三郎敏锐地察觉到这种变化。 吃了半只烧鸡,曲云河就取出那只酒坛,赶紧擦净泥土,再摆到桌面上。 坛色乌黑,没有任何装饰或者纹路,但是坛口用木塞塞紧。 曲云河就为了它千里迢迢赶来卫国,不惜以身犯险偷入王宫。燕三郎觉得,这还是可以期待一下的。不过看了两眼,他就觉得古怪“好像有点儿不对?坛子没用泥封口。” 他问曲云河“你说,这酒是何时埋进土里?” “我和女王年少时。那年她十三岁,我十五岁,偷了乌山国进贡的好酒。”曲云河盯着酒坛,“她想沾一点老树的花香,就在冬天埋进树下。” “我出征前,她说待我得胜归来,就把这坛酒启出来庆功。”他抚着酒坛子,幽幽道,“可惜,我没能活着回去。” “埋到树下时,这坛口是封好的罢?”若不封好,酒气早就跑光,还谈什么陈酿? “嗯。”曲云河从树下拿起酒坛时,就觉出不对了,“但它太轻了,并且里面没有液体。”说罢,拿起酒坛晃了晃,果然没有酒液摇动的声响。 第437章 最悔唯二 白猫不耐烦道“你光这么晃它一辈子,也探不出究竟。” 曲云河的手已经按在木塞上,犹豫了好久才用力一拔。 “啵”,木塞掉在一边,白猫舐了舐唇,投来关注的目光。 曲云河拿起酒坛,慢慢倾倒。 没有液体流出,一滴都没有,但是里面有东西刮着坛壁,发出声响。 然后,他就很干脆地倒了个底朝天。 坛子里没酒,却掉出来三样东西 一副裂帛,一枚戒指,一小捆青丝。 锦帛是从衣服上撕下来的,颜色如晚霞,埋在地底这样久了,重见天日时依旧流光溢彩。帛上有一行小字,兼顾了秀致与大气,但有两分凌乱,显然写字的人当时心神不宁。 望见锦帛,曲云河的眼珠子就不动了,过了好一会儿才伸手展开锦帛。 明明轻若无物,在他手里却仿佛重逾千钧。 “孤平生最悔唯二,一待众生太善,二派云河参战。”白猫念到这里,下意识看了曲云河一眼,见他喉结上下动了动,脸色突然胀得通红。 留字的人是谁,现在燕三郎也很清楚了 靖国女皇。 这一滴酒也没有的酒坛子里,赫然藏着靖国女皇的手书,或许还是遗书。 “大势已去,此身交付山川,此戒葬与云河。如此,两不亏欠。若有人得之,请埋还地下,免亏阴德。” 锦帛下方,盖着一个小小的印戳。 曲云河拣起戒指,在指尖轻轻摩挲。这是戒指,也是印章,戒面是鲜艳如血的红石,雕成了怪兽仰天咆哮的形状,身似虎而背生双翼。燕三郎认得,这形象是传说中的妖兽穷奇。 看看印戳,再看看戒指,就知道这是反扣戒面印上去的。白猫凑过来嗅了嗅“这里种了个诅咒,要是活人擅取,恐怕祸延子孙。” 帝王陵墓里经常出现这样的诅咒,靖国女皇却用在几样简单的遗物上。 曲云河喃喃道“这是她的私章,前靖王所赐,她从不离身。” 千岁也看着印章,忽然道“酒是她喝掉的。” 曲云河想起千岁从前所说,女皇接到他的死讯后,到园中独坐良久,不许旁人接近。 她知道他回不来了,完不成约定,等不来庆功,遂将埋藏了十余年的美酒挖出,独坐蓝楹花下一饮而尽。 那一天,她是什么心态喝酒? 想到这里,曲云河的眼眶都红了。 “她就在那棵树下自尽,对么?” 曲云河沉默,良久才点了一下头。 千岁难得没有挖苦,而是拨了拨那枚戒指,和声道“你看,到了最后,她也还念着你。” 这话如一记大锤,重重砸在曲云河心田。他突然抓起戒指和青丝,奔出厨房。 紧接着,燕三郎灵敏的耳力就听见他压抑的哭声从屋子里传来,又有砰砰两声,仿佛桌子断裂。 男儿有泪。 少年伸手抚了抚猫下巴,凑近她耳边问“你故意的?” 热气呵到灵敏的耳朵上,白猫撇了撇尖耳,不高兴地躲开。这次任务已经花掉了太多时间,她着急拿奖励啊。 “最后?”燕三郎对她的抗拒不以为意,沉吟道,“你是说,女皇临死前把这几样东西放进坛里,埋到树下?” “这几样东西的确是她临终前放进去的。皇帝的私章用于签发秘令与私信,向来随身携带,不可能一早就放进坛里埋好。”千岁也是一声唏嘘,“至于坛子是她亲手埋下,还是她死后由其他人代为埋放,那就不清楚了。唔——这段经历或许只有你那位女师傅知道罢?”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当年石星兰利用春秋笔回溯靖国女皇生平,必定也看到了那一幕,只是没有写进戏本。” 戏本子要渲染情境,要扩张人物的感染力。石星兰就算看到靖国女皇临终前的举动异常,也不会将这些无关的末节写进本子里的。 所以,这一段秘史就这样风吹雨打去了。 “这样说来,曲云河没有会错意。”燕三郎想了想,“靖国女皇也把他放在心上。”但这两人身份地位悬殊,最后还是没有走到一起。 “要不他怎么哭咧咧的?”白猫的目光却停留在酒坛的木塞上。 坛子开起来了,里面还有遗书遗物,谁会去注意一个不起眼的木塞? 除了她。 猫儿伸爪子拨弄木塞,想看个究竟,结果拍了两下它就到处跑。 猫爪在抓握时,就是不如人手灵活。 “喂,拿起来。”她只得支使燕三郎干活儿。 不用她再多唤一声,燕三郎就抓起木塞看了两眼。 塞子背面嵌着一颗黑色石头,与龙眼核等大,形状不规则,但趋于圆形。 经年累月,塞子已经变成了黑色,黑石嵌于其中并不显眼。 他把石头抠下来,对着光线端详,并没有看出什么异常。 没有妖力,也没有法力波动,不像是暗藏神通的物件。 “这是什么?” 他把小石头放到桌上,猫咪就伸爪子拨来拨去,让它在桌上到处乱滚。 燕三郎“……”好玩吗? 石头滚得急了,猫也跑得急,突然一口把它叼进嘴里。 燕三郎吓了一跳,赶紧去掰猫嘴“这可不能吞!” 猫咪还嚼了两下,但它没有臼齿,磨不动,只能干啃。燕三郎捏它腮帮子,它乖乖就吐了出来。 “呸呸。” 燕三郎看它的眼神,一言难尽。 “你那是什么眼神?”千岁气恼,“我方才在思考,没管芊芊的举动。” 猫身里面还有正主儿的魂魄,表现出来的一举一动多半不归她管,她也懒得管。 猫咪平时表现出来的撒娇讨好黏人,都跟她没关系,对,没关系。 燕三郎看了看石头,又对她道“来,张开嘴。” “干嘛?”她有点恼羞,想起自己上一次大张着嘴被拔鱼刺的尴尬。 哦不对,不是她,是猫。“不张!” “你不觉得舌头上有点儿古怪?”燕三郎倒是一脸正色。 白猫咂吧一下嘴,是有点儿苦味。她将信将疑,几息之后决定相信他,把小嘴张开一张缝。 第438章 上刀山下火海也要完成 “张大点。”就这么一线天,谁能看得清? 她不得已,露全了四只小尖牙。 “哦。”这下燕三郎看清了,取巾子替它擦了擦舌头,“合上吧。” “什么东西?” 他把巾子翻过来给她看,那上头一片乌黑。 “珠子掉色了?”那她吃到的是墨汁吗,难怪苦苦地。这家伙明说不就好了? 又捉弄她!千岁狠狠瞪他一眼。 燕三郎视若无睹,站起来将石头扔进了水槽里,反复冲洗。 很快,表面的墨色被洗褪,石头露出了本来基底。 待冲洗干净,燕三郎将它举起,重新打量。 这一回,石头不一样了,乍看之下是淡青色的玉石,如翡翠般透明。可是凑近眼睛再对准光,燕三郎却看见一片璀璨! 这里面似乎蕴藏了一整片星河,极辽阔、极浩瀚,每颗星星都有光芒缓缓流转,瑰丽不可方物。 那无穷尽的光线加在一起,繁复又耀眼,令他再也承受不住,一下闭上眼睛。 燕三郎很震撼。此生,他还从未见过这样壮观又精致的景象——在一颗小石子当中。 “什么,什么?让我看看。”白猫不安分地跳上他的肩膀,着急往他胳膊上走。 他把石头凑到猫眼边上“小心点,闪眼闪得厉害。” 下一瞬,他就看见猫儿原本半圆的瞳孔一下子眯成了细细窄窄的缝。 只要感受到外部刺眼,她能减少射入瞳孔的光线。燕三郎有时挺佩服猫的本能“怎样?” 千岁没回答,细细看了好久,这才舐了舐唇。 燕三郎看出,她正在思考。 这时屋里光线一暗,曲云河走了回来,脸上当然没有泪水,但眼里布满了血丝。 和方才相比,他有些不一样了,仿佛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上被剥离出去,不见了。 他在椅上正襟危坐,脸上还残余着伤感,但脸色和语气都恢复了平静“我要回去红磨谷了,你们有什么打算?” 代替他坐镇红磨谷的金身只能生效短短几个月。他必须赶回谷中去当他的花神,否则就会失去所有法力,连人形都不能维持。 从卫国到红磨谷,还有相当长的路程要走。既然此间事了,他马上就得启程。 燕三郎还未想好,他看了千岁一眼“或许返回春明城吧。”但他看千岁的模样,分明还未在外面玩够呢。 她好新鲜,在春明城已经待腻了。 他指了指桌上的石头“这是从酒坛木塞上抠下来的,原本还用黑墨染了色,你可认得?” 石头放在桌上本不起眼,只像普通玉石,以曲云河看惯了珍宝的眼界,怎么会多看它一眼?直到燕三郎提起,他才拿起来仔细端详,最后凑近了看。 这一看,他就看出了满面讶然,下意识轻咦一声“苍吾石?” 曲云河知道它的来历?燕三郎稍微坐正“愿闻其详。” “也没什么详可说。”曲云河摇了摇头,“这石头又称作‘满愿石’,价值连城,据说许久之前曾有两个强国为了争夺苍吾石而大动干戈。不过它到底怎么能让人如愿以偿,我就不清楚了,连靖国宫中好似也没有这方面的记载。世间尽多无稽之谈,如果它真地有用,卫王也不会拿这种石头去装饰他的冠冕了。” 猫耳朵突然竖了起来,千岁盯着曲云河道“你说什么,卫王帽子上嵌着苍吾石?” “是、是啊。” 白猫眯起了眼“我怎么不知道?” 燕三郎总觉得,她的模样好似有些急切。就在这时,胸口突然传来一阵暖热。 咦? 燕三郎抓出木铃铛一看。果然,它又开始闪光了。 这回的光芒,鲜艳如火。铃铛上头也出现了三个大字 苍吾石! 那火光仿佛跳动在猫咪眼里,千岁噌地一下站直了身体“搞到手,一定要搞到手!”语气坚决,没有商榷的余地。 深红色的任务啊,这能折算出多少愿力!光是想想就值得流哈喇子。当然这么毁形象的举动她是不会做的。 曲云河看不见铃铛上的红光,闻言动容“你们想弄到卫王头上的苍吾石?” “嗯。”上刀山下火海,排除万难也要完成!千岁觑着他,“先别忙着惊讶,给我说说你怎么知道卫王把那玩意儿顶在脑门上?” 曲云河挠了挠后脑勺“百多年前,卫国想与靖国联姻,当时的卫王写给女皇的私信里,就得意洋洋提起他新得苍吾石为冠上珠玉。如果女皇愿嫁,这块宝石就是聘礼之一。” 既是私信,外人不得阅,千岁也就不知情了。 “只是我没想到,女皇手里居然也有一块。”将他也瞒在鼓里。“你们想要弄到这块石头,可是我……” 可是他必须离开,不能为助力。 “无妨,你只管动身。”燕三郎冲他一笑,“我们自有办法。” 曲云河想起他的谋定而后动,不由得再详细打量他。算起来这少年已经十二岁了,于时人而言,已经不算稚子。相处不到半年,他个头又高了一点,脸部轮廓更加分明,眉目也更加舒展,这样笑起来,比大人还要沉稳自信。 他是这样的性情,又有阿修罗相助,日后定非池中之物啊。 “时至今日,谁知苍吾石还在不在卫王的冠冕上?”毕竟时隔百年。 燕三郎眨了眨眼“国君经常改帽么? “……那倒不会。” “那就应该还在。” 曲云河好笑道“倒有一桩麻烦要先说与你知,皇帝的冕冠可不止一顶。千岁大人必定也是清楚的。”他早看出这孩子聪明,但对真正天潢贵胄的生活几乎一无所知。 “嗯。”白猫把脑袋搁在前爪上,“没细数,但靖国女皇的冕冠至少有五十顶吧?主持廷议,祭天,祭祖,殡丧,平日出巡、游玩,都配对不同的服冠。” 燕三郎闻言,眉头一皱。 “到我离开之前,准确数量是七十二顶。”曲云河给了个准数儿,“卫国存世比靖国还久,就算冠冕的数量少一点,恐怕也不会低于五十之数。这个——” 第439章 虚无之地 要从五十顶帽子当中找出苍吾石,谈何容易! 怎么找,一顶一顶翻么?谁敢当这是常服店里买东西,任挑任选? 曲云河就差掰着手指给他算难度“王冕常以华贵宝石妆点,一顶上恐怕不止二三颗。” 燕三郎却没被他吓倒“方才你也说了,苍吾石缀在百年前的冠冕上,这样范围就缩小一些。并且现在卫国占靖国旧宫为己有,冠冕必有专门收置之所。” “是。靖国女皇的冠冕有严格的收放之处,多数在宝华殿;日常起居所用的,在寝殿边上的琳琅阁;谒天祭祖用的,放在祖庙里。”曲云河苦笑,“不知卫王怎么个分类放置法?” “这个嘛,除非能抓到御内总管,或者服侍卫王的贴身奴才,否则找多少太监、侍卫来问也是白搭。”千岁也没甚好办法,君王的冠冕分开几处放置乃是常识,否则建筑不小心走水,皇帝脑门儿上就没戴的了,这可说不过去。 燕三郎沉吟“也即是说,找攸人帮忙打听情报都未必有用。” “恐怕,是的。” 燕三郎脑筋动得飞快“百年前的旧冕,放到现在可称传家宝了吧?难道不应该放在祖庙里?” “有可能,但有些冠冕得君王喜爱,或者为表对先辈的尊敬,会拿出来由匠人翻新。”曲云河轻咳一声,“一句话,全凭帝王喜好。” 燕三郎也没话说了“这样看来,取走苍吾石比杀掉卫王还难?” 暗杀的方法千万种,刺客要是运气爆棚,说不定百步之外射出一箭就能击杀卫王。他们却得挨顶帽子慢慢翻打,一顶也漏不了! 比起曲云河只是到天耀宫文心园的大树底下挖个酒坛子,这难度指数级上升。 曲云河摸了摸鼻子,不想浇他冷水。 “事在人为。”燕三郎目光闪动,未见颓丧,而后对曲云河道,“你的时限快到了。” 曲云河深深看他一眼,将胸中浊气呼出“今后若有需要,只管差人到红磨谷寻我。离开三五个月,我还是能办到的。” 两边都是干脆俐落的人,也不须怎样长情送别。这院子里有酒,曲云河灌了一壶出来,与燕三郎对饮三回,拍了拍他的肩膀“后会有期!”又对白猫长鞠一躬到底,“千岁大人保重,期待日后相见!” 他对千岁,始终比对燕三郎要恭敬得多。 寻到靖国女皇遗物,他心事已了,步履都松快不少,这时就掷下杯子,举身出门。 不多时,吱呀呀的开关门声传来,院子又恢复了清静。 曲云河走了。 他一离开,这小院里似乎空旷不少。 燕三郎慢慢又饮一杯酒,才问千岁“你知道的比他多,对吧?” “什么?”猫儿瞪着一双清澈的琉璃眼回望他。 燕三郎却不会被她迷惑“关于苍吾石。” 白猫不吱声了,毛茸茸的尾巴轻轻拍打桌面。 “曲云河说完另一颗苍吾石在卫王冠冕当中,木铃铛就接到了任务。”燕三郎沉吟,“这是提示,或可说明苍吾石百年来都没被挪动位置,我们的目标就是卫王的众多冠冕之一。” 都戴到皇帝头上了,正常情况下除非王朝更替,否则这宝石不会蒙尘。 白猫还是没吭声,眼里仿佛映出了水波。 燕三郎知道,这是她在考虑要告诉他多少实情,所以他又追问一句“苍吾石能激发木铃铛的任务,那就不是小事。” “好吧,就说与你听。”白猫捋了捋自己的胡子,“人类管苍吾石叫作满愿石,这一点倒真没错。” “它有满愿之能?” “它本身的作用,并不在于满愿。”白猫侧头看他,“但它是居住在弥留之地的苍吾一族追逐的宝物,你有苍吾石在手,就可以进入弥留之地,与他们做交易。” “弥留之地?”燕三郎皱眉,“这名字好生古怪。”而且不祥。形容人死之前,有弥留之际。 “就是那个‘弥留’。”千岁看出他心中所想,“弥留之地不在五行中,排在六道外,也被称为‘虚无之地’。通常生灵是看不见的,但人在将死未死之际,魂魄才有机会一窥其中奥妙。后面死了便死了,若是没死,也无法宣之于口,并且会很快忘记。” “说回苍吾石。”千岁把话题绕回来,“这是进入虚无之地的敲门砖。只有苍吾石的持有者,才有资格进入那里,以石头换取自己一个心愿达成。” 即便她现在附于猫身,燕三郎依旧可以感受到她的目光炯炯“现在我们已经有一颗了。”她拨了拨桌上的石头,“必须把另一颗也弄到手!这是虚无之地的门票,一人一票,我们想进去就必须握有两颗石头。” “我不能把你装在木铃铛里带进去么?” “不能。那里可是虚无之地。”千岁显得有些暴躁,“我的存在,瞒不过他们!” 她的语气太过坚决,燕三郎看着她静静道“不仅为了完成木铃铛的任务,对吧?” “对!”白猫昂着头,“我有愿望想要达成。” 她的眼里,仿佛有熊熊燃烧的渴望。燕三郎立刻想起两人的初遇,那时她一门心思地想跟他解除契约,并且说过,她还有急事要办,她没有时间了。 那么她想要拜托苍吾族完成的,是不是这件事呢?燕三郎隐隐觉得,答案是肯定的。 “好。”燕三郎抚了抚猫脑袋,正色道,“那我们就想办法,把另一颗苍吾石弄到手!” 白猫看着他,欲言又止。这回他怎么不问她的愿望是什么了? “从卫王头上拔石,难度好似不是一般的大。”否则任务颜色也不会是血红的了。这是迄今为止,他们接到的难度最大的任务,“可是报酬也很可观。” “这么一个深红的任务,报酬顶得过绿色的一百个!”千岁从虚空中召出琉璃灯,“只要能够完成,我就能转化愿力去修复琉璃灯,让它提前补完!” 第440章 可以提一个愿望 她从前计算补灯的频次,都没把这种最高级别的红色任务计算在内。 可遇不可求呀。 燕三郎轻轻转动琉璃灯,望见上面细小的裂缝几乎都消失了,只剩下三条最大的裂痕依旧横亘灯面,沧桑又顽固。 他知道琉璃灯相当于千岁的丹田,用于存储愿力;那么灯身的等阶就相当于人类的境界,从前千岁的愿力太宝贵,不能浪费在修灯上。所以它都要靠着吞吃天材地宝才能修补自身,如果这回他们能够完成血红任务,就能获得海量的愿力。 那么千岁也就头一次能有充足的愿力分给琉璃灯,用于修补创伤。 他抚了抚灯面“修补完成,然后……会如何?” “如何?”猫咪瞪圆了眼,“当然是勇往直前地修炼啊,慢慢追回我百年之前的修为!那时你就会知道,千岁大人有多么厉害!” “哦。”燕三郎想了想,“那对我有什么好处?” “你……”千岁语塞,眼珠子转了两圈才道,“你也有一颗苍吾石在手,可以提一个愿望。” “什么愿望都行?” “或许吧。”白猫伸了个懒腰,“这得进去了才知道。” 燕三郎还是疑问重重“如果能满愿,为什么靖国女皇和卫王都没有用掉它?” “普通人垂死才有机会神游的地方,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找到的。”白猫眯着眼,“或许那两人也不得其门而入吧,否则靖国女皇的心愿或许是拨乱反正,而卫王大概想要平定四海,君临天下?” “所有帝王的心愿,都是这个么?”燕三郎打了个呵欠,“无趣。” “无趣?那是你还没到那个境界!你现在天天修炼就很有意思了么?”千岁嗤地一笑,“所谓在其位谋其政,你要是当了一国之君,吃喝玩修,什么都享受过了,什么都没意思了,自然就会有更高追求。多数有为君主,追求的是身后流芳百世,最好是千秋万载都为世人传颂。否则人死如灯灭,十几年后谁还记得你是谁?” 她悠悠道“声名千古,这是另一种活法。” 燕三郎还是兴致缺缺。他是个务实的人,目前对名声、功业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无感“所以,怎么进弥留之地?” 白猫不说话了,长尾在桌面上扫来扫去。 燕三郎定定看了她几眼,恍然大悟“哦,原来你也不知道!” “我又不是万事通!”她有些恼羞成怒,“怕什么,船到桥头自然直!总会知道的。” 这一百年来的各任卫王好像不这么想,燕三郎不相信他们没有卖力寻找。不过看着白猫跃跃欲试,就差把尾巴翘上天的模样,他还是别浇她一头冷水了。 他隔着衣襟握住了木铃铛。 为什么苍吾石的出现,会牵动天机?这任务做到哪一步才算完成,是取得卫王的苍吾石到手,还是得带着石头进入虚无之地才算数? 恐怕,到时候才会知道。 猫儿难掩心头激动,在桌上来回踱了几圈才道“苍吾石对卫王来说也是传家宝,可不会乖乖拱手让给我们。曲云河已经回去了,光凭我们两个,恐怕,唔……” “走一步看一步,先弄清苍吾石嵌在哪一顶帽子上。”燕三郎深谙饭要一口一口吃的道理。哪怕看起来再荒谬绝伦的目标,只要能拆出具体的前后步骤,就有可能执行下去。 “问不到的。”白猫翻了个白眼,“靖国王宫的宫人有三千多个,卫国也不能少了,又是各司其职,膳房的不懂造办的活计。想知道苍吾石的下落,并不是你在宫里随便抓个太监就能问清。” 燕三郎顺着她的话往下说“至少得是卫王的心腹? “对。”白猫冷笑,“得是心腹,通晓卫王身边大小琐事。这种太监职位都不低,还住在天耀宫的内宫里,多久也候不到他们出宫一次。现在曲云河和贺小鸢都离开了,要打探这种消息,我们人手明显不足……” 话说到这里就顿住了。 千岁长长“哦”了一声,一下子恍然“臭小子,你算盘打得倒好!” “这不是有个出门在外的卫王心腹么?”燕三郎轻抚猫头,微微一笑,“不如就从他身上先下手?” “这回就不着急了。”这回任务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白猫长长透出一口气,“现在这位老熟人在哪?” 说话间,外头响起了敲门声,卫兵严查入户了。 这套院子的购买手续完备,住户成分简单,卫兵进来走了一圈,没什么好搜的。 燕三郎出示武备令,有个卫兵满脸狐疑“这武备令是你的?”这小子才十二、三岁吧,有什么资格? 少年一脸镇定“这上面有名字,我的名字。” 这人还要说话,他的同伴一把拽住他,而后对燕三郎笑得亲切“打扰了啊。他新来的,不懂事!” “无妨。”燕三郎当着他们的面咣当关上门。 这几人走出十余丈远,卫兵才奇道“那小子毛都没长齐,哪来的武备令?” 他的同伴年长个几岁,满脸不耐烦“你吃撑了管那么多?武备令就是王上特颁给高人的许可令,都是自己人,别说运送武备,就是私掠、杀人,我们都要睁一眼闭一眼。我听说这种武备令多半颁给异士呢。光看一张脸,你能知道那小子是不是异士啊?” …… 接下去几天,燕三郎并没有急着离开,而是游走于偌大的盛邑城。 现在没有贺小鸢给他们提供情报了,他就得自己来。 作为一个百年老城,盛邑有不少名胜古迹,燕三郎吃喝逛游,哪一样也没落下。 普通人要讨生活,生意人要做买卖,这样的繁华大城,封锁个两天最多了,不管抓没抓到刺客、反贼,城门都得照开不误,沿街的铺子照样入夜以后才勉强打烊。 城里生意最火爆的几家饭庄、茶楼、酒肆、旅店,都有燕三郎的身影。就连名头最大的红馆坊“笑香楼”,他也“不慎误入”一回。 第441章 无聊的恻隐之心 看了一圈,千岁很不屑地发话了“快走,这里全是丑八怪。”所以燕三郎乖乖退了出来,但的确算作到此一游了。 回到自己下榻的小院,燕三郎照例都会全屋检查个遍,这才把诡面巢母蛛放出来,听取里面千奇百怪的人声。 他人手有限,只得在人群流动量最大、消息最密集的地方放置诡面巢子蛛,以收集情报。当然这样听到的消息格外琐碎,并且十有七八都是谣言和废话,剩下的一两成是夸张和变形,或许只余下一成是有用的讯息。 最后这一样,才是他想要的。 尽管做着砂里淘金的活儿,燕三郎依旧每天听播,认真记录,没有半点不耐烦。猫儿却受不了这个,老早就上外头玩耍去了,上天入地。 人们茶余饭后乃至在床头聊天的内容,多半是盛邑里发生的琐事,谁家女人又偷了汉子啦、东边铺子昨个儿着火烧成了一片平地,还有富贾抱怨自己的商队去南方运送物资,结果半道儿上被褐军截了,幸好人没死几个,抚恤不必赔偿太多……燕三郎笔头一动,把这一条记下来了。 这许多看似无关的小线索就像人身上的经络,仿佛各自独立,可是指不定哪天就可以互相打通,融汇在一起。 还有人抱怨卫国当下奇高无比的税负和苛政,抱怨民不聊生。国家进入战时状态,一切民生都要为军事让路,这本无异议。问题是卫国的战争持续了太久,百姓也被抽血了太久,此时已经不堪重负。 这时就有人提起了镇北侯。 说话背景似乎在酒楼或者饭庄,因为诡面巢蛛还传出了其他各色人声。不过燕三郎也能听清,这人在北地住了十年,费了好大功夫才举家迁到盛邑,现在却后悔了。 “我们那地方没有大都繁华,吃穿玩没有这样便利,可是东西便宜哪,纳的粮又少又安全。” “安全?”他的同伴打断道,“我听说北境一直不很太平。” “我住在冒良乡,十里外就是镇北军的军屯呢,有大军守着,安全得很。”这人叹气,“军队在那里开屯垦殖,我每次路过都会看到沃田千里。” 他同伴也诶了一声“连年打仗,王廷快把我们的钱都刳干净了。为什么这些军队就不能学一学镇北军,自己开屯种粮自己吃。”也轻减一下他们的负担。 听到这里,燕三郎目光微闪,看来镇北侯在民间的风评不错? 入夜了,猫儿跑进来讨吃的,他就把诡面巢蛛收了起来,去买她念叨了好久的鱼干。 附近河里的鱼儿又肥又长,本地人抹盐腌到半干不干,再下油锅一煎,烹点糖酒,好吃得要死。他要是不偷偷给自己留点儿,猫咪能把所有鱼干全吞掉。 总之,这么几天下来,他接到的最重要情报,居然是关于千里之外的起义军。 褐军自从取得芦花城大捷之后,好似得了上天青睐,北上征途一路开挂、无人能挡,前后二十余仗只输了三场,其他都是大胜。 他在芦花城救起的那位褐军首领童栗虽然出身低微,但实在是个带兵的奇才。其他褐军将领与之配合,分三路行进,彼此互相照应,队伍居然越打人越多。 一路上,持续有平民加入褐军,成为新的战力。 人员多了,队伍庞大了,褐军北上的步伐反而慢了下来。原因其实很简单 大军打过安卢桥以后,就进入了卫国最富庶的中府地区。 这几天监听下来,燕三郎也发现盛邑的人们对于起义军又是劳骚,又是恐惧,十个里面倒有七八个对它心怀抗拒,绝不像南方平民那么欢迎,甚至主动投身到对卫廷的战斗中去。 卫国中部、中北部发展一百多年,繁华一时,莫说权贵云集,就是普通平民的日子也比南边的老百姓要好过得多。 能填饱肚皮,谁想造反哪? 有家有业的,反倒要怕南边的穷光蛋们来烧杀抢掳。何况褐军原先攻城以后立刻劫富济贫的手段被无限放大夸张,燕三郎就听到有人绘声绘色地说,褐军每攻下一城一乡,就把当地人的钱财全分光了,越有钱的越惨,因为养尊处优肉嫩好吃,家产被分光以后自己都活不成,会被当作军粮烤着分吃掉…… 褐军在卫国中部、中北部军民眼里,就是活剥人皮吃人肉的恶魔! 是以褐军走到中府地区,脚步越来越慢,连童栗的军队也经常要停下来等待援军同行,不敢再像先前那样,一意孤军深入。 大卫立国近二百年,这时才显出了真正的底蕴来,起义军进入其真正的核心地带就像陷入泥淖,每一步都走得步履维艰。 白猫早不耐烦听诡面巢蛛传来的闲杂人语,自顾自从外头树上捉了只小雀进来,放在桌上扑着玩。这雀子刚长齐羽毛,还不会飞,只能张着翅膀在桌上扑腾。 每扑腾一下,猫儿就伸爪按住它一下,冷眼看着它徒劳。 没几下子,小雀儿就累得动弹不得,又吓得瑟瑟发抖,浑身羽毛都紧贴身上。 它吓蹲在原地,猫儿就不满意了,拿爪子拍它。 燕三郎看得分明,白猫没有伸出尖甲。小鸟被叼进来,身上也没有一丁点伤口。他的猫娇贵,早被他养得不吃生食血食,但骨子里耍弄猎物的野性与生俱来。 他走过去,把小雀从猫口救下,发现这小东西抖得厉害。 白猫丢了玩具,很是不满“干嘛,我又没弄伤它!” 这话她是帮芊芊说的。 他的动作温柔,比抚着猫儿还轻。 “鸟儿胆小,快被你吓死了。”燕三郎不看她,跳上邻居家的大树,把鸟儿放回窝里。鸟儿已经吓傻了,回巢以后也是半天都不敢动弹一下。 他进门时,白猫在桌上瘫成一盘,直打呵欠“悲天悯人,也不知你跟谁学的。”她好心教导这小子四年有余,怎么还没把这种无聊的恻隐之心磨掉呢? 第442章 条分缕析 她真是个失败的人生导师啊! 燕三郎就当没听见,继续拨弄诡面巢蛛去了。话说过了这几年,蜘蛛对他比对她这原主人听话多了,让它怎么调频就怎么调频,这货认不清自己饲主到底是谁吗? 猫儿有些不高兴了,站起来想跳下桌,燕三郎轻轻按着它,从头顶捋到尾部,一遍,两遍—— 这时诡面巢蛛又传来人声,千岁半眯着眼听了几句,不由得精神一振“好极,终于等来了想听的消息……这是王不见王了?” 唔,小三捋得挺舒服的,手法不错。猫儿下意识拱起了背。 那她再给他一个机会,好好服务。 有货商从南边儿来,把消息带到了酒肆当中。原本在东南前线带兵打攸国的镇北侯,已经抵达了中部的讨逆战场,并且试探性地和叛军打了几仗! 各有胜负。 这是韩昭喜欢的路数了,每到新战场、遇到新敌人,都会先打几场小仗做试探。一旦掂准对方份量,立刻就开始加大剂量下猛药。从前在娑罗城前线打攸人是这样,如今在卫国中部对战褐军,也是这样。 白猫打了个呵欠“看来韩昭要占上风。” “为什么?”这还没正式开战吧? 燕三郎一向不大理会身外事,但千岁发现,只要说到行军打仗,他就会很投入、很专注。 男人,呵呵,骨子里都好战。哪怕这小子还算不上是个真正的男人。 “这不是明摆着么?我们从芦花城到盛邑才用了多久时间,韩昭就从东南前线赶到中部了,那一定是快马加鞭,沿途不知道累死了多少匹马。他带上几个随从还勉强可以这样赶路,如果是带着镇北军,恐怕至少还要再多半个月才能抵达。” “所以,他用得最趁手的部队、大名鼎鼎的镇北军恐怕还没抵达呢。现在他指挥的,是其他廷军。”千岁给他分析这些还是信手拈来,“试探褐军的过程,也是他熟悉新军队的过程。” 燕三郎想了想“也即是说,茅定胜想要打败韩昭,就要利用这段空档期?否则等镇北军的主力杀到中部……” “差不多吧。”白猫舐了舐爪子,“眼下是韩昭最弱的时候,茅定胜这时都打不赢,以后就更被动了。” 燕三郎看看自己身处的小院“想必攸人也帮了他的忙。” “那是当然。好不容易遇上敌国内乱,攸人应该会推波助澜。”还有贺小鸢这样胆大包天的,一上来就想取卫王的项上人头,“有攸人相助,卫国身体当中这颗瘤子才会越长越大、越发恶性嘛。” 燕三郎站起来,开始收拾行囊。 他们要南下了。 不过他才走到檐下收起晒好的腊肠,白猫再度召唤他“快来,听听这个!” “嗯?”今天人品爆发了吗,还有什么瓜可吃?燕三郎走回去,发现果然是个大瓜,至少对他来说是。 就眼下的卫国而言,也许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个的事不关己的传言 据诡面巢蛛转述,有人从西北而来,谈起了千里之外的梁国。 梁国的内乱已经结束,战时各项条例废止,开始休养生息、恢复民力。最直接的措施,就是修订律法,轻徭薄赋。 这也是正在说话的卫人最羡慕的一点。梁国已经止战养民了,而卫国还沉陷在战争泥淖里,不知猴年马月能把自己拔出来。 “梁国的国舅沈钦文真了不起,手下人才如云,扶着梁天子把得胜王都打败了!”这人的声音压低下来,转成了八卦的味道,“听说他举荐的左将军,居然是个女人!” 燕三郎听到这里,眉头一动。 左将军不就是风立晚?她携夫君赵丰回到梁国以后,公开真实身份了啊? 听众也吃了一惊“女将军,这倒真是少见。” “怎不是呢?”卫人开始卖弄自己的见识,“听说这位左将军有法度、讲军纪,作战勇猛,还在围剿得胜王时立了大功,结果得胜回朝以后居然就变成了女人,满朝文武眼珠子都吓掉了!” 后面絮絮叨叨,都是众人的揣度之言。毕竟梁国出了位女将军,好事者免不了要嚼舌根。 燕三郎听到这里拍了拍诡面巢蛛“行了,收摊吧。”接着忙活去了。 白猫也站起来,把晒在阳光底下的软褥叼进书箱,自行铺好。这是燕三郎找人特制的羊绒褥,冬春季铺在书箱底部,又软又暖,深得猫心。 “芊芊真懂事。”燕三郎把小手炉装好炭放进来,一边拍着猫后背,砰砰有声。 白猫反嘴就来咬他,冲着他手指就是一顿啃,微麻微疼,但最后也没破皮。 燕三郎一脸无辜“干嘛,我表扬的是芊芊。”又不是你。 掰扯不清。猫儿松开牙,给了他一个可视化的大白眼“看来,风立晚可以继续当他的将军了。” 剿灭得胜王,这么大的功劳足可免掉欺君之罪。风立晚选择在天下人面前公开自己的女子身份,梁王就没有纳她入宫的机会了。 “这跟木铃铛的任务,到底有什么关系?”燕三郎掐指算了算,“看来她回国不久,木铃铛的任务就完成了。”正好是那个时候拿到了奖励的报酬呢。 现在他们已经知道,触发木铃铛的任务的,其实并非是鸳鸯谱的错漏。那么它的触发和结束原因,就更扑朔了。 “管它的,能完成任务就得了,一切功劳归结于我们运气好。经我们插手,原本的因果早就面目全非,未必能再回溯。”尤其他们距离梁国太远,连这一点情报都是从路人嘴里听来,于细节全不了解。白猫打了个呵欠,“看天色这么好,你是不是该启程赶路了?我先睡一觉哈。” (《化局(中卷)》至此结束,从下一章起进入新卷《化局(下卷)》,也是这个大卷的最后篇章。目前这是本书最长的一个大卷。我是风行水云间,感谢您的正版订阅支持。) 第443章 做成了肉条? 卫国大军和起义军的主战场,在临羡平原。 双方经过了初期的试探之后,很快进入了真刀真枪的拼杀阶段,打得半斤八两、各有胜负。 几轮拉锯下来,临羡平原的中南部被战争的巨轮反复推犁了好几遍,土地都要烂了。 但是明眼人都清楚,这局面只是暂时。 燕三郎从歌舞升平的盛邑赶到战火纷飞的前线,恍如隔世。 此时已到夏季,中南部本来就比北方更热一点,但这丝毫不能影响少年的胃口。 他坐在一个小吃摊上,吃下第三大碗浆子,顺便抹一抹额头上的汗。 两个糖三角儿、两个芝麻烧饼已经下肚,他正在对付第三个饼。 少年的食量惊人,但周围人并不惊讶。都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十四五岁的年纪,谁能比他们更能吃? 周围的食客不羡慕他的饭量,但羡慕他的宽绰。本地物价飞涨,一大碗浆子从前只要两个铜板,现在要十二铜板了。燕三郎这一顿,就把别家两顿饭的饭钱都吃掉了。 其实他远还未吃饱,只是不太想引人注目。 “喂,你的饭量是不是又见长了?”白猫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这小子越来越能吃了,给他一头牛,他是不是也不在话下啊? “嗯。”他最近时常都有饥肠辘辘的感觉,“第九条经脉已经打通了。”这是他在南下过程中完成的一大修为进展,突破得自然而然、毫无滞阻,从此周身气血蓬勃,进入了全新境界。 新陈代谢太快,消耗的自然也就多。 “吃了也是白吃。”千岁切他一声,“块头也不见长,不知道饭都吃哪去了。” 燕三郎抿唇。 这是他心底的隐忧。十二岁的日子已经过完了一半,时人成婚都早,女子十四五岁、男子十六七岁就能娶妻。 他的个头却迟迟不长,真是奇哉怪也。 要知道他的气血运行远超常人,运动量更不在话下,按理说这会儿早该有长大的迹象了。 燕三郎抓药时,也偷偷给自己多配了仙茅、知母等草药,以求温促。但到目前为止,好像都没有生效呢。 铺子里过早的客人很多,看起来人人忙碌,氛围却不好。 这里最靠近中南前线,饭余最主要的议题当然就是前线战事。燕三郎不动声色旁听,听到的多半都是客人们的忧心忡忡。 “最近都没有好消息吗?” “没有。褐军也太厉害了,听说把廷军围得出不了城!” 听到他们议论,燕三郎就放慢了进食的速度。他初来乍到,哪怕听些捕风捉影的消息也好。 本地人最害怕的一点褐军会不会打过来? “廷军光顾着闭城不出,哪里还护得到周边?”有人啧啧道,“我看哪,打过来也就是这半个月的事!” 这话引得众人议论纷纷,有反对者道“也怪不得廷军缩头不出,听说叛军有几十万,廷军才小几万人,兵力悬殊,不好打呀。” 前头那人不耐烦道“不管什么原因,反正廷军萎了打不过,大家准备逃难吧。” 燕三郎慢慢咬着糖三角,心里却在盘算。 廷军被对手打得节节败退,现在几乎没有自保之力,还要借着守城来被动防御。难道他在盛邑接到的消息有误,韩昭还没赶到中南战场吗? 这就不应该了。 这么长的时间,镇北侯除非遇上大事,否则决不会延误战机。 众人议论了一会儿,心头越发沉重,都是长唏短叹,很快失去了说话的兴致。燕三郎这才问那个振振有辞的人“这里离战场有多远?” “多远?近得很哩!”这人一瞪眼,“廷军守在青苓城,从这里往南走四十里就到了。别觉得没所谓,褐军想杀过来也就是一天半天的功夫。” 他的妻女坐在同桌,两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呐呐道“褐军来了,真地会杀人抢钱吗?” “会,怎么不会?”边上有食客接口,“我亲戚住在塔埔乡,褐军把那里攻下来了,钱被抢了不说,人还被活杀了腌成肉条子充当行军粮!反贼一把火将房子全烧了,就借着那火来烤人肉吃!” 小姑娘吓得脸色一白,但很快就有了疑问“你亲戚被做成了肉条?” “对啊。” “他都成肉条了,你怎么知道的?” 这人一下卡壳,面露不悦“其他人带话给我的呗,你们要是疑心,以为褐军不杀人,大可以留在这里!” 听到这里,燕三郎就知道接下去的议论也不会有什么价值了。他利索喝掉最后一口浆子,撂下碗,买了一大堆面点当干粮,转身走人。 没走出多远,他就听见那两个小姑娘私下里嘀咕“小哥儿长得真俊呢。”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还没有亲历战祸,不能真切感受到战争的恐怖,人间的悲惨也离她们太远。但她们依旧本能地喜欢美好的事物。 “是呢,你喜欢?你要是喜欢,他管阿爹问话时,你怎么不搭讪一句?” “我、我不敢。”她支支吾吾,“他正眼看我一下都没有哩。” 十二岁的燕三郎,眼形不如幼时杏圆,已开始变作了狭长,但唇红齿白、俊秀依旧。因为常年晒在阳光下,肌肤不似贵家子弟那么苍白,反呈健康的微麦色,望之有蓬勃之气。 燕三郎微不可见地皱眉。 那两个小姑娘又道“猫儿也好漂亮呀。” 白猫懒洋洋瞥去一眼,算她们有点儿眼力,但为什么先夸小三啊? 女人,呵呵。 猫儿舒舒服服躺在书箱里任他背着走“有人夸你,你还不乐意?” 燕三郎不答。又不去唱戏,也不靠脸皮吃饭,男人怎会以俊为荣? 这是最靠近前线的小镇,再往南走就是战火纷飞,燕三郎准备先做一番侦察。 这时的官道,也是越走越荒凉。目标是迳向南,所以燕三郎行出七里就离开官道,进入了旷野。 走在这里,基本就进入了无人区。 不过,他很快就听见喧哗声自前方传来。 第444章 骂一城 不是说,还要再走三十多里才到前线么?燕三郎悄无声息遁过去,发现两方人马正在厮杀,人数不多,都只有二百余人。 这里面有一队是褐军的服制,他认得;另一队应该是正规的廷军,因为装备更加整齐统一,但肩上系着红革,这与他见过的镇北军又有不同。 燕三郎没有贸然上前,安静旁观了一个多时辰,这场战斗才以褐军取胜告终。 廷军败北,但褐军也没有追击,打扫战场后扬长而去。 燕三郎这才走了出来。 战场上血流满地,一片横七竖八。 此时已经见惯人间血火的燕三郎眉毛都不掀一下,在死人堆里翻找起来。 白猫也从书箱里跳出,帮着他一起找“这里,这个刚好!” 她停在一具尸首旁边,冲着他喵喵叫。 燕三郎走过去,刚碰着死者衣服,却听边上传出微弱的呼吸声。 “这人还有气儿。”白猫踩着一人肩膀,此人心口中了一箭,显见得是不活了,只是箭未取出,他就暂时还没断气。 燕三郎按了按他的脉搏“心脉已断,撑不到二十息了。” 这人大概回光返照,居然慢慢睁开眼。 燕三郎问他“你是韩昭手下?” 他点头,然后又摇头。 “何意?”燕三郎见他吐气吃力,一手虚按在他后心位置,真力渡去,暂时撑住他的心脉。 这人脸上微现晕红“我叫孙平!我军驻在孙家庄,我们奉命支援青苓城,中途遇、遇……” 一个“袭”字含在嘴里,却没机会说出来了。 燕三郎缓缓将他放回地面,才看清血污覆盖的面庞很年轻,最多就是十七、八岁。 他默了默,才返身去将原先那具尸首上的衣甲剥了下来,收进储物戒里。此人瘦小,体型与他相当,这副兵甲他大概也能穿得上。 千岁的目测能力还是很强的。“走吧。”她催促燕三郎,“前边儿就是真正的战场了,打起精神来。” 燕三郎却没有马上动身,而是在死人堆里翻翻拣拣,又去剥了一套军装。 这回,他选的是褐军的。 “要这个干嘛?”千岁不解。 “以防万一。” 她翻了个白眼“真不愧是从前拣破烂的。” 这话伤人,但燕三郎听若未闻。 …… 千岁说得没错,战场就在前方。 日上中天时,燕三郎终于撞见了褐军与廷军交手的主战场——青苓城。 与眼前的景象相比,燕三郎早间看见的游击战根本不值一提。 至少有一点,铺子里的闲客没说错 青苓城大门紧闭,避战不出。 城池被褐军包围,正大门前空地无论原本有树抑或有建筑,现在全被夷平,只剩下光秃秃一片。 燕三郎大概来得巧,正好赶上褐军的攻城间歇期,双方都已经偃旗息鼓,但城门前不太平——褐军派出几十人在空地上流连,对着青苓城高声辱骂,从主帅骂到卫王,从主帅十八代骂到卫王十八代,言语极尽暴戾恶毒之能事。 这些骂战的,大多原本就是乡野俚夫,一出口就是粗野不堪,后方褐军跟着一片哄笑。 待这几十位骂到口干舌燥了,就有人上场替换他们接着骂。 由于施用了扩音神通,这些污言秽语响彻山谷,连站在十里外的矮山上眺望青苓城的燕三郎,都听得一清二楚。 所以他也听出来了,韩昭的确就在城里。 因为褐军点名道姓痛骂的主帅,就是韩昭! 燕三郎微感惊讶“镇北侯既已赶到中部前线,居然也缩在青苓城内不敢应战?”他见过的韩昭,是个胸中有丘壑的大将。并且燕三郎直觉此人性格刚强,用兵也该如其人才是,怎么会这样龟缩? 白猫朝着西边挥了挥爪子“你也不看看褐军有多少人攻城。” 青苓城座落在大平原上,也就偶尔有两个山包起伏。在这样平坦的地势上,褐军的大营一眼就可以望见。 那可是一片……密密麻麻的帐篷。 燕三郎稍微估算“怕不得有七万之众?” “何止?”千岁的行军经验比他要丰富得多,“至少有十万人!” “你再看看青苓城有多少人。” 青苓城的规模中等,再说原本就有居民。这样,能塞进去的军队只有——“廷军三万?” “三万都是往多了说,青苓城根本放不下再多军队。”千岁嘿嘿一声,“你也知道,这两国打仗一般不把前线设在城池。” 燕三郎点头。 他亲历过的战争有限,就发生在卫、攸两国之间。的确,韩昭和他的对手,都把大营设在前线,而非后面的城池。这样保证前线与后城之间可以首尾呼应,提供战略缓冲。 并且还有很重要一点。在进攻期,城市的道路、运输设施可能反过来阻碍大军前进,影响了“兵贵神速”的前提。 可那是在双方势均力敌的情况下,就像韩昭在娑罗城外与攸人一战。 现在镇北侯却主动把兵力缩回青苓城,做出了防御姿态。可见,“他改换了战略,要以最微小的代价来换取坚守的时间。” “他要等着援军到来……他要等镇北军的主力到来!”燕三郎一下子明白过来,“我们原先的推测无误,他比镇北军提前抵达中南战线,现在就要等自己部下赶到,才好大开杀戒!” 至少,他们来得不晚。 “镇北军赶到之前,就是青苓城和廷军生死攸关的时刻。”燕三郎沉吟,“倒过来说,茅定胜肯定也明白,褐军必须赶在镇北军抵达中部战场之前拿下青苓城、拿下韩昭,否则后面局势很可能逆转。” 对双方而言,这段时间都格外宝贵。 韩昭想撑过去,茅定胜想攻下来。 所以褐军才调集了十万军马,拼命猛攻青苓城;所以韩昭才缩回青苓城,行坚壁清野之策,要靠着青苓城宽厚的城墙和远比其他城市更完备的防御工事来拖延时间。 双方谋求的,都是战机。 青苓城外的谩骂声依旧不绝于耳,大有甚嚣尘上之意。 第445章 没忍住 那几个兵丁变着花样骂到兴起,后头的褐军大部队轰笑不绝,有时还一应一和,形成了声势浩大的群骂场面。 平原空旷,这成千上万人整齐划一的骂声,就向着四面八方扩散出去,余音不绝。 相比之下,青苓城大门紧闭,里头静悄悄地,没人来回骂,也没人来理会。 廷军拒不理会的心思,表现得很明显了。 褐军却不会善罢甘休,跟着骂到声震九霄。 骂到兴起,站在城门下的褐兵解开裤子,一边吹口哨一边谩骂,再一边对着青苓城撒尿。 城门上终于传来回骂,足见上头的官兵也忍不住了。可惜,稀稀落落,与底下的声震平野不能相提并论。 对方既然接茬,城门下的几个褐兵当然兴头更起,打了鸡血一般。 这唱戏最怕唱独角戏,唱着唱着就没劲儿。这时候上边儿有人接腔,那演起了对台戏才精彩呢。 可就在这时,突闻噌噌两声,城门上射下两支羽箭。 它们间隔极短但准头惊人,一眨眼功夫就将骂得最凶、嗓门最大的两个褐兵给钉死在地面上! 其他兵丁都嚇了一跳,想也不想,飞快往后撤逃。有人腰带都未来得及绑好,提着裤子就跑。 褐军的笑声一顿,城门上的卫人守军却欢呼出声。 这几个骂人的,已经站在一般弓箭的射程之外了,却没料到自己还逃不过杀身之祸。 两个倒霉蛋当场气绝身亡,余下的赶紧又撤出二十丈才站定,在长官的示意下继续破口大骂。 …… 两箭射出,石从翼才放下强弓,骂了一声“要不是侯爷有令不许应战,看石爷爷怎么教训你们这帮孙子!” 边上的士兵一阵欢呼加鼓掌,格外热烈。 谩骂已经持续了几个时辰。 其实昨天清晨他们打退一波褐军的进攻,过程不必赘述,反正惨烈惊心,各有伤亡。 褐军最后虽然退兵了,但接着就使出轮流谩辱的阴招儿,专拣难听下作的骂。卫人被骂得气血浮动、眼冒火星,却又不能出兵,好生郁闷。 石从翼听从韩昭命令,压着性子待在城里,这会儿实在憋不住了,才拿弓射死两个。 虽然他知道,这于事无益。 会骂人的,对面要多少就有多少。射死俩,立刻就会有人上来补位。 可是动手杀人,至少他出了一口鸟气,心里舒坦不是? “都守好了,一个苍蝇也不能溜进来。”他吩咐完就扔下强弓,往中军去了。 马勒个……算了,侯爷说不理会,那他就眼不见为净得了! 由于位置合适,青苓署衙临时被征用为军议厅,供廷军首领开会决策之用。 石从翼走进去时,正好外头有人来禀“报!孙家庄方面前往涂镇支援,半路上遭遇褐军,不、不敌!” 石从翼不由得捏紧了拳头,指关节发出咯咯两声脆响。 韩昭正在研读军情。天热,他在帐里打着赤膊,闻言手上一顿,才比个挥退的手势“知道了,下去吧。” 他面上的神情,几乎没什么变化。 石从翼大步上前,洪声道“侯爷,我们真地什么都不管了?” “在你之前,已经有七八个来请命出战了。”韩昭抬头看他,眼神黑沉沉地,“是我下达的命令不够明确?一个个都蹦哒得这么欢实?” 石从翼一窒,但紧接着近乎咆哮“那就眼睁睁看着褐军嚣张吗,一边到城前辱骂,一边去外头绞杀我们的援军,我们的兄弟!” “敌我力量悬殊,褐军就等着我们熬不住、忍不下冲出城去。”韩昭凝视着他,语气转作严厉,就有无尽威势,“知不知道什么叫‘小不忍则乱大谋’?你现在逞一时之意气,青苓城若是没守住呢,中部要是没守住呢?后面叛军剑指盛邑,你我都是罪人!” 石从翼缩了缩脖子,声音放软下来“侯爷,总有我们能做的吧?其他队伍的兄弟在为我们流血送命呢!” 廷军主力被困于此,其他军队就得前来应援。褐军干脆以青苓城为饵,借机围点打援,来一组廷军,就消灭一组。 “忍!”韩昭冷硬道,“忍到镇北军到来,你就可以放手大干。” “咱的军队早该到了,两天前就该到了!”石从翼按了按指关节,发出喀喇脆响,“会不会路上出了事?”他们被围在城中,消息进出都很困难。 “褐军也不傻,知道我们忍辱负重为了什么。”双方都在博弈,这一点韩昭心里有数儿,“茅定胜必定派人半路拦截,阻止镇北军与我们会师。” 石从翼咬牙道“可要我去迎他们?” “你现在出去,也只是送菜。”韩昭眼中寒光闪动,“褐军正要使尽一切手段,激我们出去应战。当下此局,就看谁更能沉得下心。你我须笃信镇北军一定可以赶到,这些账到时再与褐军一并清算!” 这些话,石从翼其实已经在心中默念无数遍,可是从韩昭口里说出,才有令他信服的力量,才能令他一腔暴怒都慢慢压下。 可就在这时,外头有传令兵飞奔来报,神色仓惶“侯爷,左路杨翎杨副将带八百人,违令杀出城门!” 石从翼一惊,韩昭勃然色变,拍案而起“岂有此理!” 他丢笔站起,顾不上骂人,毫不犹豫对石从翼道“你的机会来了。带一千人出去,把杨翎给我抓回来!” 石从翼暗自搓了搓手,大声应“是”,飞奔而出。 …… 底下的骂战依旧轰轰烈烈,上场的褐兵又转过两轮。 “镇北侯就打算闭门不出了?”矮山上,燕三郎正在眺望战况,“再这么打下去,他的友军可就吃力了,附近的城镇也会为褐军所夺。” 中部前线是一场大会战,韩昭到来之前,这里就有好几支廷军队伍阻击褐军,只不过战果很不理想,几场仗下来被歼灭了两万余人。 韩昭接手廷军主力的时间太短,现在又被围在城里,不能与其他友军互相呼应。 第446章 断舍 “小p孩子,镇定功夫还是太差了。”千岁老神哉哉,“这叫百忍可成金,懂?” 话刚说完,青苓城突然大门洞开,一队人马冲了出来,呐喊着杀向褐军。 “……”喂,要不要这么拆台打脸?“喵了个咪!” 燕三郎嘴角扬起向上的弧度,又在千岁恶狠狠的瞪眼中消失于无形。他伸手掩口,轻咳一声“看来,镇北侯也没忍住。” “那这下子好玩了。”白猫兀自气结,两只耳朵往后竖起,“出来容易,回去难喽。” 两人又等了一会儿,才发现这支队伍不过是数百人之众,与想象中黑压压的大军出城不同。他们一冲出来就怒斩大放厥词的褐兵,后者忙不迭向后奔逃,这群廷军手起刀落,赶上去杀掉了好几个,又斩落褐军两支大旗。 “只有几百人。”燕三郎奇道,“韩昭派这些人出来送死么?” 白猫趴在他肩膀上看热闹看得正欢“看来,镇北侯驭下不严哪。” 这支队伍刚出城如蛟龙探海,搅得风生水起,楼上的守戒兵也给他们加油鼓劲。不过底下的褐军等的就是出头鸟,一轮攒射之后就掏刀枪上了。 杨翎等人只有数百之众,本不能与黑压压十余万敌军抗衡。有两名百夫长模样的将领上来邀战,他几个回合就将他们斩落马下。但这个时候,褐军已如狼群一般死死缠上来。 杨翎与手下精锐骁勇善战,但好汉架不住人多,几番冲突之后渐渐吃力。 两支队伍绞合太紧,城门守军放箭也不敢大开大阖,唯恐伤了自己人。这时褐军围到城下包抄,截断了杨翎的退路。 只要将他们与青苓城隔开,褐军自有办法蚕食之。 “韩昭总不会平白放这几百人出来送死,总还要把他们召回去。”白猫眯眼看着底下的战场,问燕三郎“眼下是混入城中的好时机,去不?”这小子手里有一套廷军的衣甲呢,可以趁乱易装混入。 燕三郎原本眼露犹豫,听了她的话反而安定下来,很坚决地摇头“不去。” 白猫奇道“为什么?” 如果两军壁垒森严,要混进城里可不容易。眼下,是个机会。 “我们的目标养尊处优,不可能跟着韩昭抵达青苓城,这会儿八成还在路上,在镇北军里。”为免贻误军机,韩昭只用了几天时间就从东南前线赶到中部,中途不知跑死多少匹马。很少人能有这样铁打的身体、充沛的体力。 燕三郎显然思路清晰“他还没来,我此时进城无用,反遇危险。再说——”他侧了侧头,猫毛就刷在他脸上,触感轻柔如云,“芊芊怎么办?” 他若是变装入城,一个小兵在军营里还随身带着白猫,是不是太显眼了?如果把猫儿放在城外,又怕它跑丢了——千岁只能跟着他走,他若要混入城中,她可没办法寄于猫身。 离了她,芊芊只是普通白猫,充其量还有一点点不成气候的道行,不能精准地听命行事。 “唔……”千岁一时也未想到太好的解决办法,“错过今回,你有办法混入么?” “错过这一回,援军抵达时,韩昭必定还要再开城门。”燕三郎沉吟,“那时,才是我们的机会。” “好吧。”白猫一个甩尾,轻轻敲在他后背上,“那再等等。” 她刚说完这句话,青苓城沉重的大门再次打开,石从翼率众冲了出来,支援杨翎! 他的目标很明确,只求能救人回城。 石从翼带出来的手下当中有异士,此时就以术法开路。尽管神通在战场上的效果不好,但这么一论不计成本地施放,短时间内还是将前面的敌人基本肃清。 两支队伍汇合,一齐往回冲。 褐军自然不会眼睁睁看他们脱险,从四面八方疯狂扑咬。 石从翼抖擞精神,朝城门上方大喝“开门!” 大门缓缓洞开。 廷军一窝蜂往里挤。但他们人数过千,青苓城的城门不大,短时间内不能全部囊入。 站在城门上的守军往下看,底下乌泱泱人潮汹涌,就像煮开的滚水,越靠近城门越是沸腾。 青苓城闭门两天,好不容易张了嘴,褐军也想抢入! 城门危矣。 站在远处的燕三郎微微眯眼,看见城垛上多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镇北侯韩昭。 他也不过是个人,可是往城门上这么一站,却有重逾大山之感,让己方所有人都吃了一颗定心丸。 他观顾底下战场,浓眉紧蹙,过了几息才挥手招来下属,吩咐几句。 这时城门前的廷军已经进去了大半,褐军见了,进攻更加疯狂。 廷军正自应接不暇,却见城门缓缓关闭! 大伙儿都是大吃一惊,拼了命地往前挤。 杨翎已经冲入城中,转头见状大惊,冲回去挑飞了两个使劲儿关门的城守兵“干什么,快开门放人!”外头还有很多人未进,这就要关城门吗? 抗命随他出去冲杀的,都是多年养成的精锐,其中还有他的小舅子! 石从翼就跟在他身边,这时死命按住他肩膀“住手,你想让所有人一起陪葬吗?” 杨翎气急攻心,不听,还要去掀城门。石从翼一手刀打在他后颈上,大吼道“关门,快关门,这是侯爷下的命令!” 城门越关越窄,终于,在外头还剩下百余廷军时完全关闭! 听见门后落闩声,城外人都绝望了。 韩昭就站在城门上,看见褐军如潮水一般扑上来,不顾城头上放箭,把底下的对手给淹没了…… 等这股褐潮退下,城门前只留下百多具尸体。 他把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牙缝里只挤出两个字 “蠢货!” 山坡上。 “哎,今日份的热闹看完了。”白猫不无惋惜地打了个呵欠,一对小尖牙就在燕三郎耳边晃动,“现在做什么去?” “我们需要更多情报。”燕三郎已有腹案,“至少要知晓镇北军到底在哪,才知下一步怎走。” 千岁悠悠道“我看韩昭都未必知道镇北军的行踪。” 第447章 斩! 镇北侯自己被困青苓城,传递消息可不容易。方才她还望见雀鸟从天空飞过,结果被褐军射了下来。 “那就去找知情人。”燕三郎向着褐军大营一指,“镇北侯的对头总会知道吧?” “你想先潜入褐军大营?”好麻烦呀。 “就算能潜入,也不好弄到情报。”燕三郎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小木哨,“不如找熟人帮忙?” 千岁一看就笑了“是个办法。不过她八成不在军营。” 燕三郎奇道“你怎么知道?” “这儿并非她用武之地。”白猫向着褐军大营的方向投去一个鄙夷的眼神,“再说这底下十几万个大男人,臭哄哄、脏兮兮地,正常女人都不喜欢呆在军营里。” 十几万人驻扎在野外,卫生条件肯定不好。 再说行军打仗吔,谁会天天洗澡更衣?褐军本身不是正规军,又以农人和平民居多,身上的衣服一穿至少两三个月,从夏天一直穿到秋冬季都不洗,再沾上血渍、马粪、干草和尘灰,可谓百味俱全,还有些人天生狐臭,可拒他人于十丈之外…… 燕三郎眨了眨眼“那么风立晚呢?” 风立晚作为梁国左将军,要带兵打仗免不了住在军营里面。 “她是统帅,想跑也跑不了。”这小子越来越喜欢跟她讧了,千岁翻个白眼,“有条件谁不跑?唔,最近的村镇有多远?” 燕三郎想了想“来路上仿佛看见一个村子,大约是三、四十户规模,离这儿很近了。” “走。”千岁催促他,“去碰碰运气。” 燕三郎转身往村子方向走去,一路上小心避开褐军派出来巡逻的探子。此时为多事之秋,他一个不相干的外人出现在战场附近,很可能被当作奸细抓起审问。 这些麻烦都与白猫无关,她只需要舒舒服服地躺在书箱里,任少年背着就行。 她在书箱壁上噌噌磨爪子“你猜,韩昭会怎么降罪那个私自出战的将领?” 她对战场远比燕三郎更熟悉,这时已经看出杨翎并非领命而出。 燕三郎想了想“五十军棍?” “这么轻?”千岁换了个问法,“好好想想,如果你是韩昭,会怎么处罚他?” 她早发现这小子偷偷读了好多兵书,成天又抓着老师连容生问行军打仗的事,就不信他不曾在心中琢磨过这些。 如果是他?燕三郎晃过两个巡兵才道“有将领私自出战,说明韩昭在军中的威望……不足?” “嗯哼。你都能看出来,茅定胜、童栗当然更不在话下。”他从小就表现出抽茧剥丝的推断能力,被千岁所看重,“还有呢?” “后援也不知何时能到。为了青苓城能撑得更久一点,韩昭势必要撑起自己的威信吧?否则一乱则百崩。”燕三郎顿了顿,“换作我是韩昭,对于这违令出战的将领,我会……” ¥¥¥¥¥ 杨翎脸上疼痛,很快从昏迷中醒转,发现自己被带至府衙当中。围城期间,这里暂时被征用于卫军会议所在。 他第一眼看见的是石从翼的大脸。后者正在掐他人中,见他醒来才缩手指。 镇北侯位于正中,庭院里众将罗立,气氛森然。 杨翎一下子清醒了,起身向着韩昭跪倒“末将有错,请侯爷责罚!” “哦?”韩昭负手而立,任他跪在地上,“你犯了什么错?” “末将不该、不该受不住侮骂、抗命出城!”杨翎冷静下来,满脸羞愧,“险些被反贼把城门撞开。” 他认错的同时还要强调主因,是受不了褐军的谩骂才冲出去杀敌。 “你受不住骂,就要有人付出代价。”韩昭面色冷肃,“你带出去的八百人,只回来四百多个,剩下的都送命给褐军了。现在,你解气没有?” 杨翎满面通红,呐呐不能成言。 “从昨晨起,我就三令五申,闭城静候援军,不得应战。”韩昭踱到他身边,“违令者?” “斩!”石从翼声若洪钟。 众将色变,有一人忍不住站出来道“侯爷,杨副将也是一时气急,不想徒长逆贼威风,这才出城。” 另一名老将也出列“正是。杨副将确是抗命,然确是不可多得的猛将,时下青苓城告急,侯爷何不责他戴罪立功?” 韩昭脸色越发森寒。 他不见有人再开声,这才问道“还有谁,想替他求情?” 他语气平直,谁也听不出情绪,只有石从翼这样跟随他多年的老部下,才知道镇北侯怒气值正在飙升。 还有第三人也想开口,惯会察颜观色的同僚一把抓住他手臂,冲他摇了摇头。 韩昭等了几息,目光从在场将领脸上一一扫过,这才缓缓道“我早就说过,违命者斩!军令如山,岂容更改?来人——” 杨翎蓦然抬头,脸上血色尽失。 众将领里头立刻跪下了四五人,急声道“侯爷三思!” 求情声此起彼伏。 韩昭突然一笑“原来你们都道,怎样违抗军令都罪不至死?” 这笑容格外凌厉,众将领都不敢言。 镇北侯这话,没法儿接。 韩昭向着城门方向一指,“若方才关门不及,褐军冲杀进来,你们还有机会杵在这里替杨副将求情?” 声浪暂歇,众将先前都站在城垛上,看见底下惊魂一幕。若非韩昭舍弃最后百人、强行关门,青苓城的关口怕是守不住了。 他轻飘飘说了一句“人呢?” 立刻有四、五名卫兵站了出来,肃手候令。 众将就听韩昭声音仿佛凝着寒霜,一字一句“把杨副将带下去!” 这几人一拥而上,扣住杨翎肩膊。其中一人还是异士,祭出的是一套精纹铁锁,可以自动缚人,一旦拿住,对方难以逃脱。 他们拖着杨翎就往外走,后者终忍不住大呼“我又不曾令青苓城失守,你就要斩我!” 石从翼冷笑“说得好!你若是令青苓城失守了,侯爷现在也没空斩你。” 杨翎被拖到帐外,凌厉的呼声仍然传了进来“韩昭你也不是个好东西!王上为什么非要把你从东南前线调过来,以为我们不知道吗?你这个……” 第448章 杀一儆百 后文陡然中断,显然卫兵拿东西堵住了他的嘴。 杨翎自忖必死,也就毫无顾忌地狠戳韩昭的痛处。 石从翼偷偷抬眼,就见韩昭脸上仿佛凝着一层寒冰。 他也不辩解,只是返身坐下来,端起桌上凉掉的茶水,徐徐啜饮几口。 庭院里气氛凝滞,众人噤若寒蝉。大家都看出,镇北侯斩人的决心已下,谁也不能动摇了。 过了良久,又有一名老将轻咳一声出列,对韩昭道“侯爷,杨副将有重错,但终未酿成大祸,您……” 镇北侯的怒气平复下来,他就尝试着要再求情。但话未说完,有个卫士大步走进,双手捧着一个托盘。 盘上,端端正正放着一顶帽盔。 杨翎的帽盔。 这名老将戛然而止,脸色大变。 杨翎毕竟是卫廷的将领,韩昭的手下也做不出提头来献的举动,只以帽代之。 众人眼见杨翎被带下但谁也未料到韩昭说杀即杀,雷厉风行,连半点余地都不给。他们还在琢磨怎样求情,杨翎已经被处死了。 四下无声,各人眼中都有惊色。曾闻镇北侯治军凌厉狠辣,果非虚言,合着过去几日一直对他们还很客气了。 那名老将咽了下口水,才走了回去。 气氛肃杀,再无人敢出声。 韩昭以手抚额良久,才沉声道“把杨副将……好生收殓。待打退逆贼后,再厚葬之。”说到这里,目视四周,“今日惊变,望诸公引以为戒。不出三日,援军必至。届时,就是各位扬眉吐气之时!” “在那之前——”他缓缓站起,向众将作了一揖,“还要请诸公同心协力,谨记守土有责!” 众将回礼称是。 这一场风波就此过去。 …… 众将已经离去,仍留在原地的石从翼还是下意识压低音量“侯爷,我以为你会刀下留人。” “留人?”韩昭的眉心结还没打开,“事态严峻至此,哪里还有留情的余地?这些人心里各自都有算盘,若不杀鸡儆猴,打消他们侥幸之心,恐怕我们撑不到援军到来。” 他轻轻吁了口气“他们毕竟不是镇北军。” 这里不是北疆,在这里作战的廷军也不是他的镇北军,成分复杂、背后有人,管都不好管。他接令从东南前线赶到这里,把镇北军落在后边儿了,只带着石从翼等一众心腹赶来,虽然名义上是中部战场的最高统帅,但底下这些将领绝不似镇北军用起来如臂使指,有几个甚至在王廷上还站在对立的派系里。 城内外危机重重,他拿杨翎开刀,是杀一儆百。冲着这一点,不管谁来求情,韩昭都不会卖这个面子。 果然,杨翎人头落地,他就从众将眼里看到了凛然之色。 韩昭不嗜杀,但他明白在合适的时机杀掉合适的人,就是震慑立威的好手段。 “外患太重,此时不可再有内忧。”韩昭来回踱了几步,“你可知道东二门的城墙现只是勉强维持,最多再被冲击两次,就会垮塌。” 青苓城毕竟不是个正经的军事要塞,临时加增的防御工事改变不了它是一座民城的本质。 它的强度有限,经不起更猛烈的战火。 石从翼脸上变色“这个,如何是好?”他还真没听说。不过这种机密,侯爷一定会严控知情人数。 “逆贼如再攻城,就要设法把他们引去攻打西城门,来减轻东二门压力。”韩昭想了想又道,“对了,杨翎带回来的四百余人,此刻如何安置?” 石从翼微微一愣“啊,他们都回营了,疗伤的疗伤,休息的休息。” “这支队伍都是杨翎心腹,要打散编入其他营团,以免作乱。” “是。”石从翼应了,忍不住又问,“侯爷,咱的军队走到哪了?不是自家人,用起来真别扭,还废!” “嘘!”韩昭给他一记眼刀,这话被外人听去就不好了。 石从翼撇了撇嘴。中部廷军的战力的确太差,这要是镇北军把守,青苓城怎也不至于落到眼下这个局面,他们也不必坐困愁城。 “我们的军队就快赶到了。”一句话就让石从翼眉开眼笑,但韩昭紧接着道,“可是褐军在城外布下重兵,这回对青苓城志在必得。茅定胜也想杀我立威,他手下人才济济,不似卫廷这样凋敝。就算镇北军赶来,想击溃他也绝不容易。” 石从翼脸上的笑容褪了色“也对,就算我们能胜他,估计也是惨胜。”他也是领兵的大将,一眼看出褐军战力比他先前预估要强劲得多。青苓城下又是一片胶着,他视自家镇北军为救星,但大军到来以后,当真能解眼下危局吗? 他小声嘀咕“我们和褐军杀到两败俱伤,一定遂了国君的愿!” 韩昭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休得胡言!” 石从翼忿忿不平“我就是觉得,侯爷太难了。前有茅定胜,后有国君!” 褐军一心一意想击败韩昭来鼓舞士气,卫国国君又把他家侯爷调来调去打仗,不就为了削弱镇北军吗?想见得韩昭得胜, 换作他在韩昭这个位置,前狼后虎,他该怎么办哩? 韩昭摇了摇头“无论如何,先把青苓城眼下难关渡过再说。这场仗要胜,还要尽量少死些人。”镇北军是他的底气,也是他的根基,他当然心疼每一分战力。“幸好,我和镇北军还没失联。” 说罢,他又低声交代了几句,石从翼就快步离开。 ¥¥¥¥¥ 次日傍晚,石槽村。 这是燕三郎找过的第四个村庄。他租住了一个小院,跃在屋顶上吹了半天的哨子,这才写了一副春联,贴到小院门上去。 离此不远就是两军交战前线,村人很紧张,对外来者极是警惕。不过燕三郎金银开路,借个小院住上几个时辰轻而易举。 门上的旧春联早就失踪,只黏着两块红纸随风飘摇,正好换上这幅笔墨酣畅的。 斜阳静好,不复白天暑热。白猫趴在门墙上看他换春联,只觉有趣。 第449章 再找老熟人 几年前她和燕三郎初遇在黟城,这小子还目不识丁,没想到这会儿写出来的一手好字,就不输给那些执笔一辈子的老夫子了。 不,比他们还要好。这字没有少年人的毛躁,温沉内敛,却又不是真地掩去了锋芒。 贴好春联,燕三郎又去买酒。 这里只有村人自酿的酒,因为村后就有一口甜水井,酿出来的梨酒味道居然不差。燕三郎另买了五斤熏猪肉、半只盐水大鹅回去当下酒菜。 他的举动不紧不慢,透着一股散漫,不顾周围人奇怪的目光。 回到院子里,他看了会儿书,紧接着又调息、练剑,日子过得和春明城好似没有什么两样。 直到傍晚,有人敲响了他的院门。 “进来。” 他已经换过衣裳,一身干爽,气定神闲看向来人。 走进院子的是一个女人,眉清目秀,腰板笔直。 贺小鸢。 “你怎么来中部了?”贺小鸢站在屋门前,抱臂看着他,眼里有些好奇。 燕三郎露齿一笑“找你。” 吹竹哨、贴春联,这都是当初分别时,贺小鸢告诉他的紧急联络之法。那哨子声诡异,不清脆也不动听,但很悠扬——就像狼嚎。 听着听着,就让人毛骨悚然。 他在前三个村镇吹过,都有人上门告状,但燕三郎只拿银钱息事宁人。 他本不是高调的性子,但此刻正要引人注目的效果,既笃定贺小鸢和手下就游移在战场附近的村镇,那么燕三郎怪哨吹响,即使她没能亲自听闻,消息最后也能传到她耳中。 再者,就是张贴春联了。贺小鸢很谨慎,光闻哨声还不露面,还要看见春联贴在墙上,这才会上前讯问。 “哦?”贺小鸢一个字也不信。这几人来历成谜,她以为盛邑一别再难相见,哪知道他们又出现在战场上。 这几人又想做什么?想起他们在卫王宫中的表现,贺小鸢心里微微一懔。“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镇北侯来中部了。”燕三郎面色沉静,“被调来平叛。” 贺小鸢嘴角一撇“所以?” “上次他被调去东南前线,你也跟着去了。”燕三郎目光清明,并无调侃之意,“所以,这趟你还会来阻止他。” “我一个人,哪有那么大本事?”贺小鸢自嘲一笑,“人家可是卫国的军神。” “褐军起义若是被韩昭镇压下去,攸人少一大助力,前线恐怕又危险了。”燕三郎倒是毫不留情地戳破她眼下的窘境,“你又要来给镇北侯添堵吧?” 贺小鸢撇了撇嘴“至少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添上。”韩昭坐守青苓城,她来到中部以后,连见他一面的机会都没有,谈何捣乱? 燕三郎打量着她“你的伤好了?” 当初从天耀宫跳井逃走,贺小鸢身上还带着伤。以他经验来看,她伤得不轻,又泡过了不干净的井水、河水,按理说怎样也要休养个把月才能活动自如。 可是贺小鸢现在就活蹦乱跳了,脸色也红润。药毒同源,她在这方面的本事实在了得。 “托福,已经无碍。”她环顾四周,“曲云河呢?” “他来盛邑的目标达成,已经回去了。” “回哪去?”所以是这小家伙一个人要找她? 哦,还有只猫。 “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燕三郎从厨房端出备好的酒菜。 贺小鸢挑了挑眉,在桌边坐下“你该不是特地找我来吃饭喝酒罢?” “有何不可?”少年果然给她斟满了酒杯。只听喵呜一声,白猫也跳上一边的案几,琉璃眼炯炯有神盯过来。 燕三郎不会厚此薄彼,也拿了个小碗给她倒满。 猫儿这才满意地低头喝了起来。 贺小鸢根本不忌惮他放毒,举起杯子一饮而尽,又举箸挟几块熏肉细细嚼咽,才问他“说吧,找我何事?” “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的行踪。” “谁?” “你我的老熟人。”眼见猫儿喝得太凶,燕三郎唯恐它醉,把碗挪开,“泰公公。” 贺小鸢料不到是这个答案,微微一愕“你要找泰公公?” “是。”燕三郎也知道自己这个要求有些诡异,“有些事儿,我要找他再确认一下。他不在青苓城里吧?” “不。”贺小鸢摇头,“他跟随镇北军主力行进。”说到这里,她脸上浮起玩味之色,“也即是说,你还要再绑架他一次?” “如有必要。”燕三郎一脸正色。 “有意思。”贺小鸢心中浮起难以言述的荒谬感,忍不住笑出声来,“真有意思!” 一而再被绑架,泰公公得气疯吧? “所以,他此刻人在哪里?” “恐怕你来不及了。”贺小鸢这才正色道,“镇北军最后一次出现在土合镇,距离这里已经不远。以镇北军的速度,到青苓城也不会超过三天。” 只剩三天了?燕三郎皱眉。且不说还要花时间找到镇北军,就算掌握这支军队行踪,想混进去也需要时间。 三天,好像不够。 这可如何是好? 他心中一动,忽然问贺小鸢“镇北军奔赴中部,褐军总不会坐视不理吧?” “镇北军一路上遭遇阻截三次,否则早就赶到青苓城。”贺小鸢笑了,“但镇北军最后一次突围成功后,就将追兵甩开。茅定胜知道追丢了,险些气疯。” 原来是褐军没拦下。 “镇北军要救青苓城。”这是大方向不会变,“既然知道它的目标,茅定胜必然推断它可能选取的路线,兵分几路前去埋伏。” 此时猫儿已经喝完了酒,晃晃脑袋,跳到燕三郎腿上就是一个香炉蹲。它喵喵两声,在贺小鸢听来只是猫叫,只有燕三郎听出了人话。 英雄所见略同啊。他轻轻抚着猫儿,从脑袋捋到后背,直到它舒服得喉间咕噜作响,他才问贺小鸢 “褐军马上又要攻城了吧?” 贺小鸢不语,这是军机,她不会透露给一个外人。 “镇北军要是没被他派出去的队伍拦住,就会与青苓城里的韩昭里应外合,届时褐军压力很大吧?” 第450章 要两套 他分析得在理,贺小鸢不好回答,只得笑了笑。 燕三郎一见而知。 果然,卫国的“平叛”之战最关键的节点已经悄然到来。若能打败韩昭,茅定胜大概率能在卫国中部站稳脚跟,才有剑指盛邑的资格;如果褐军败了,那么茅定胜北上的脚步也就到此为止,今后日子就不好过了。 这一战,事关卫国国运。 燕三郎不再追问,而是转了个话题“卫人军队是如何抓查潜入的细作?” 从他只道一支军队好几万人,混进一两个奸细再容易不过。可他对时局了解得越清楚,就越发现当初的想法天真。 一支军队就是一部战争利器,正常情况下是大而有当、运行严密。 贺小鸢想了想“其实军队都要讲究纪律严明,各层级责任到人。就算你能在混战时冒名死者、伪装潜入,可是归队、归营时一下就会被其他人认出同名不同脸。比方你要冒充卫兵混去泰公公身边,走不到半路就会被拦下。这些上过战场、搏过生死的士兵,彼此关系紧密,军队就远不若外人想象那般松散。” 一起扛过刀枪的交情最铁,那是经历血与火的考验。 道理真就是这个道理,旁人听了多半会觉为难,燕三郎却一下抓住了关键“你说的这些,指的都是寻常时候吧?总该会有例外之时!” “那就只有藉着战场之乱了。人仰马翻之时,或许无人注意到你。”贺小鸢跟了个“但是”给他,“泰公公那么贪生怕死,又被你摆过一道,恐怕打仗打得越激烈,他在自己身边布下的守卫力量越严密,你都近身不得。” 即便从她的角度看来,燕三郎都很难有下手的时机。 少年不语,伸手在猫头上轻挠两下,目光闪动。 泰公公的情报很重要,无论如何也要弄到手不可,他还有别的办法么? “就算镇北军赶到,也不可能直接进城。团团围住青苓城的褐军也不是吃素的。”燕三郎沉吟,“他们之间,必有殊死一战。” “嗯,或许便是决战。”贺小鸢也表示同意,“褐军若不能拿下青苓城,后面北上的步伐会更沉重,又说不定就止步于此。” 燕三郎说出了自己的目的“想劳烦你,替我准备两套近卫的服制。我听说有些士兵与我年纪、身材相仿。” “那是后勤大营的勤卫或者杂兵。”贺小鸢瞟他一眼,军队当中还真有十三四岁的少年,“你这种年纪的小兵,阅历少、眼皮浅,一般先安排去后勤大营,要么打杂,要么随侍将领,熟悉战场以后才会调派前线。” “那就要勤卫的服制。”燕三郎眨了眨眼,“要两套,青苓城守卫的,还有镇北军的。” 贺小鸢微微一怔“两套?你——” “有备无患,万一都能用到。”虽说都是卫人,但镇北军和中南部本地守军的服制仍是不同,一眼就可以看出。 贺小鸢微微惊讶,但想了想仍道“我可以帮你弄到青苓城守军的,但镇北军的可就没法子了。韩昭的领地在北边儿,离本地太远,没地方弄去。” 曲云河和这少年救过她的命,这点儿小忙不过是举手之劳。 “也行。”大不了他走一趟战场想办法。燕三郎抚了抚猫头,把它放进书箱,接着往贺小鸢跟前一推,“还有,帮我照顾好芊芊。事成之后,我就来取回。” “……”什么时候她这里成托管站了? 贺小鸢垂首,恰好和白猫四目相对。看也不看她,很干脆地转过头,抬尾巴冲着她。 她没注意到,方才有一缕红烟藉着兵甲的掩护,从猫身上钻进燕三郎袖子里了。 他满脸严肃“她太显眼了。”哪个小兵上战场还背着一只猫? 贺小鸢只能同意“好吧。” …… 贺小鸢的动作果然很快。她出去吩咐了一趟,日出东方时,就有人将衣服送到。 这套半新不旧,燕三郎试穿大体合身,肩膀位置刚好,但腰部和腿部有些宽松。送衣来的是个四旬左右的妇人,体态微福,见状取出针线道“小哥儿请坐,我替你收拢几针,片刻就好。” 贺小鸢派她来送货,显然是要她帮着少年量体裁衣。燕三郎也佩服贺小鸢设想周到,却摇头道“不用。” 他不喜欢别人靠近自己,尤其是近在咫尺更不自在。他只要把腰带收紧些也就是了,外头再罩一层薄甲即可遮掩。 燕三郎穿好外甲,贺小鸢正好推门进来,一脸凝重“东边十五里,槐柏坡打得很凶。” 燕三郎整肃衣盔的动作一顿。 东边?“谁和谁?” 贺小鸢挑了挑眉,不吱声。 见他不肯明说,燕三郎脑筋一转就明白了。青苓守军被围在城里,能在槐柏坡打出动静的,只有—— 镇北军! “甚时候打起来?”这总可以问罢? “寅时初刻。” 那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前了。燕三郎目光凝注“青苓城呢?” 话音刚落,地面忽然一阵微颤,接着远处传来爆炸声。 从青苓城传来的。 燕三郎蓦地转头,朝向地颤和声音传来的方向,贺小鸢则是抱臂在先,耸了耸肩“现在你知道了。” 青苓城前也打了起来,并且激烈程度恐怕不亚于槐柏坡。 这是两边同时开战了啊? 燕三郎三两下换回便服,把衣甲扔进储物戒,这就别过贺小鸢,夺门而出。 听贺小鸢说起军队,他就有了决断。正常情况下,他想潜入镇北军的难度不小,可是战斗时期很特殊,或许他能捞到机会靠近泰公公。 槐柏坡的仗打得越凶,于他来说越有空子可钻。 十五里的距离,对他来说不远。燕三郎运起真力穿梭林间,速度不比平地跑马更慢。 “到了,前边儿就是。”木铃铛里突然传出千岁的声音。 燕三郎正在翻越山头,闻言足下用力,顺势跃上大树,一路爬至树冠,这才往下俯瞰。 前方豁然开阔。 第451章 不对劲儿 这里既然叫做槐柏坡,自然植被茂密。但这里过去三年里遭了虫害,长在山坡的阴面儿的树木大面积枯死,倒伏下不少巨木,就算勉强还立着的,也只剩下干枝枯叶。 林中的场面,一目了然。 两支军队在这里激烈搏杀,双方人数加起来至少超过了七万。 两边的服制,他都见过 褐军,镇北军。 所以,茅定胜终于还是在青苓城外截住了死对头的援军啊。 这样看来,是他技高一筹。 镇北军好不容易隐遁至此,想要突破重围,驰援青苓城;而底下这支褐军的任务,就是死死将它钉在原位! 燕三郎于观摩战争已有心得,能从纷繁复杂中看出门道,不一会儿就发现褐军格外勇猛,居然将大名鼎鼎的镇北军压得步步后退。 因此,褐军后方战鼓震天,士气大振。 在过去一个多月里,它以青苓城为诱饵,吸引卫国的王军前来解救,它再分批逐消。褐军战士多数是农人出身,原本对官兵有天然的畏惧。可随着褐军接连取胜,这种敬畏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越发高涨的士气。 更重要的是,这场拦截战已经打响了一个多时辰,褐军后援源源不绝赶到战场,加入围堵。以燕三郎目力看去,战场上褐军的数量已经比镇北军多出了至少三成。虽说后者被誉为精锐之师,可事实上,在近身肉搏战中,兵员个体战力无碍大局,士气高昂人数多的那一方往往占据优势,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 燕三郎更是记得连容生在课堂上纵论大国战争,语重心长道“战争从来没有什么以弱胜强,只有局部和细节上的以多胜少。” 他静静看了两刻钟左右,低声道“镇北军顶不住了。” 果然,这话说出来不到一炷香功夫,镇北军大后方就响起了响亮的钲声。 这支军队开始后退了! 褐军大喜,当然是卯足了劲儿,穷追不舍。 “差不多了,镇北军溃退,军中必有乱象,是你潜入的好机会。”千岁也出声了,“走吧,最好能趁乱逮住泰公公。” 燕三郎点头,从树上一跃而下。 …… 燕三郎离开小院以后,贺小鸢面向青苓城方向发呆好一会儿,才悠悠叹了口气,咽下喉间苦涩。 这场战争里,大概无人比她心情更加矛盾。她的确希望褐军能攻破青苓城,一路北上动摇卫王的统治,以此减轻或者停止对攸征战。可是韩昭…… 战争难免有伤亡,她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恨他还是怨他,但她并不希望他死在这里。 她想,毕竟同门一场。 “鸢姑娘?”边上传来人声,贺小鸢转头,才发现送衣来的妇人还留在原地等着。 “苏姐,多谢了。”她微笑道, 这位苏姐原籍就在本地,但她丈夫和儿子都加入了褐军。 她摆摆手,笑得纯朴“道什么谢,我也没帮什么忙。” 贺小鸢心里有事,只是“唔”了一声。 “廷军的服制和镇北军很像。那孩子走得太急了,不然我两三针就能替他改好。”苏姐也看出她的心不在焉,一边往外走,“哦,我走了啊,鸢姑娘你有事再喊我……” “好——”贺小鸢一个愣神,忽觉不对,转头问她,“苏姐,你怎知这两种军衣很像?你见过镇北军的军装?” “是啊。”苏姐答得理所当然,“也就是颜色不同,料子不同,肩甲的形状不同。” “何时何地见过?”贺小鸢知道这妇人是土生土长的本地户,镇北军却在卫国北境活动,多少年也不会来内地一趟,她怎有机会见识镇北军的军衣? “也就是两年前秋天罢。”苏姐停下脚步想了想,“听说那年西边的棉花欠收,所以镇北军的冬衣都指定给洛桐镇做了,赶在冬天之前就要交货。那可是军令呀,赶不完要杀头的!镇里哪有那么多人手,就把我们都找去帮忙了,甚至附近十里八乡的绣娘都被找去日夜赶工哩。” 贺小鸢点了点头“你缝制过镇北军的军衣。” “那可不是么?一眼就能认出来。” 贺小鸢听到这里却又皱眉“我记得韩……镇北侯早就在北境开了军屯,还自筹粮饷,也差不多就是两年前吧。” 是了,是了,苏姐这么一说,她就想起来了。两年前卫国北境遭遇百年一遇的寒潮,天气苦寒。别说是人了,野兽都被冻毙路边。韩昭几度催讨,国内运去的物资却严重不足,尤缺御寒衣物。那年冬天,镇北军里有许多士兵被活活冻死,很是凄惨。从那以后,韩昭才不顾王廷反对,开设了军屯以求自给自足。 “不对啊,既然这里做出镇北军的军衣,北境怎会冻死那么多人?”贺小鸢本能地觉出其中有些问题,但她那时不在卫国,根本不知这当中发生过什么事。 苏姐却小声道“我听绣娘提过,有一大批军衣做完以后就留在洛桐镇,也没派出去。她们还抱怨呢,官方督大家赶工时严色俱厉,直把人催得屁滚尿流。结果我们没日没夜把军衣都赶出来了,他们倒好,把成品堆在库房里,倒不着急往外送了!” “堆在库房里,不急着往外送。”贺小鸢自动略去前面几句抱怨,只把这两个关键句子反复斟酌,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那这批成衣呢?”她心头忽然瘆得慌,好像有祸事即将发生,“还堆在库房里么?” “啊,那我就不清楚哩,我也不是官家。”苏姐笑道,“不过这两年冬天反而不太冷。” 那批冬衣都是镇北军的款式,如果其他卫军想用,还得重新改过。以卫国官员的尿性……贺小鸢心头有灵光一闪,呼吸都一下子顿住“苏姐,洛桐镇离这里有多远!” 苏姐在心中测算一下“约莫是……不到四十里地?” 贺小鸢顺手取纸,拿出厨房一截烧焦的木炭,飞快在纸上绘了个草图,随意标注几个主要地点,然后问苏姐“洛桐镇在哪个位置?指给我看!” 第452章 白热化 她毕竟不是本地人,于地理不熟。 面对这样一位灵魂画手的作品,苏姐也要端详好几息,才伸手一指。 贺小鸢当即面色大变,也顾不得跟她道别,三步作两步奔出了院子。 …… 褐军。 中军大帐爆发出一阵欢呼 前方捷报传来,青苓城西城门已被攻破! 茅定胜盯着地图,满面红光,手指用力,不小心在桌角掰下一块木头。战争打到这个地步,正面刚的对手还是卫神韩昭,由不得他不激动。 追丢三次,他终于抓住最后一次机会,在槐柏坡截住了偷摸接近的镇北军。这真真叫做千钧一发。 韩昭再厉害、镇北军再骁勇又能如何,有时战场上比拼的不是实力,而是运气! 茅定胜忍不住仰天长笑。 那两声爆炸传来,他就知道自己临时起意、安插进杨翎队伍的死士起了作用。青苓城有韩昭坐镇,被巩固得铁桶一般,褐军久攻不下,连他都心浮气躁。可是最坚固的城池,往往要从内部突破。 对方城里的杨翎受不住激,领军出来冲杀,就正好着了茅定胜的道儿。虽然石从翼最后将他抢救回去,但茅定胜趁乱让自己的死士换上对方衣裳,跟着杨翎的残部混入青苓城中去了。 如今这两声响亮的爆炸,就是妙计奏效的回馈! 嘿,老三要在这里,必定也要夸他一句算无遗策吧? 很显然,这一回胜利之神站到了褐军的队列里去。 “增兵!”他指着沙盘粗声道,“老子这回要搞死韩昭!” 打下青苓城、打败韩昭,褐军的北上大业才有顺利进行的可能。眼下这场战役,实是有褐军以来最难的一次。 他没忘掉,有强敌隐在暗处、虎视眈眈。 果然这命令才下达不久,传令兵就匆匆冲来,一脸大汗“报!青苓城西北侧十五里外秀山出现大批廷军,往青苓城急行!” 茅定胜嚯然起身“人数?” “约莫两万!” 人数虽不多,但这两万人出现的位置距离青苓城已经太近。若他们冲去支援,与城内守军里应外合,那么围困青苓城的褐军反而成了夹心馅儿,两头都受敌袭。 众将脸上变色,茅定胜却大笑道“果不其然,王廷想要声东击西!” 他这般胜券在握的模样,旁人都是转惊为喜“大元帅,您事先布好了局?” “那是自然。”茅定胜一脸不屑,“中部这帮龟孙被我们打得好惨,好不容易等到镇北军赶到,他们怎么会放过这大好机会?” 他顿了顿“都莫要惊惶,我已经派人前去拦截。” 不久以后又有军情报送过来,这回是好消息了褐军大将胡渭已经领兵西迎,拦住了驰援青苓城的廷军! 一时之间,赞辞如潮,直向茅定胜涌来,座下人人都夸他料事如神。 青苓城里的守军、槐柏坡的镇北军,再加上西北路的廷军,卫王廷的三大主力军齐聚临羡平原,茅定胜居然全部截住,一个不漏。 且不论这一仗最终胜败如何。光凭这样的战绩,茅定胜就有资格青史留名! 先前说话那人大声道“什么军神,跟我们茅元帅一比,狗p都不是!” 茅定胜捋着胡子,笑而不语。 他原不喜这些阿谀之词,不过打了那么多场胜仗,现在听起来越发顺耳了。 外头恰好有一女子快步走入,身形婀娜,一双妙目朝着颂德那人狠剜一眼,才沉声对茅定胜道“恐怕有诈,镇北军来得蹊跷!” 这帐里人都识得她,茅定胜笑容不减“知道。” 自有边上的幕僚替他接下去“鸢姑娘,卫廷兵分两路,想用镇北军引走我们的注意力。大元帅已经派人截住援军。青苓城的胜利,唾手可得也!” “唾手可得?”贺小鸢像是听见天大笑话,“呵”了一声,“韩昭的能耐,岂止于此?” 褐军一名将领抗声道“他再有能耐,如今也被困城中,进出不得!”这女子脾气泼辣,眼睛长在头顶上,他们这些将领早看不惯。可她是攸国使者,连茅元帅也不得不卖她三分面子。 “他人在城中,但必定有向外通联之法。”贺小鸢说完这句就不理他了,转向茅定胜道,“两年前,洛桐镇替王廷赶制一批镇北军的冬衣,因故没有运出,后来一直堆在洛桐镇的仓房里——直到现在,或者说,直到今日之前!” 她冷冷道“茅元帅总可以想到,对手能用这批军衣做什么罢?” 洛桐镇?镇北军的军衣? 将这几个词联系起来,茅定胜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 他品出不对味儿了“镇北军的军衣一直放在洛桐镇,你确定?” 贺小鸢不确定,她也是听苏姐所言。但她眼也不眨就点头“确定!” 她只要显出一丝犹豫,这事儿就得黄!事关重大,哪有时间再细细调查? 茅定胜顿时起立,飞快点了两名将领“再带两万人马赶去青苓城东北部,无论谁过来,一律拦住。这就去,快去!” 他催得很急,说到最后几字已变为声色俱厉。这两人懔然,接下命令一路飞奔出去,几乎脚不沾地。 紧接着,他又转头指派“来个人,去洛桐镇查个清楚,我要知道镇里到底有没有藏过镇北军的军衣!”说到这里,他看了贺小鸢一眼,目光凌厉。 青苓城前的攻势猛烈,破城的任务争分夺秒。那两万人说调走就调走,哪里那么容易? 时间紧迫,茅定胜不得不听风就是雨。但他身为主帅,依旧要弄清真相。 如果贺小鸢递过来的是个假消息,那可就大大影响了褐军的攻城速度! 贺小鸢走到桌边,不紧不慢给自己斟了一杯茶”要弄清对方有没有用上这批库存的军衣,岂非有更简便的法子?“ 茅定胜哼了一声”我省得。“ 已经有人按他意愿去查证了。 贺小鸢继续问“你们还未攻破青苓城,不觉得蹊跷吗?” ----作者有话说-- 书友圈(书评区)待解锁福利又开放了,最近它有点抽疯,大家加把劲儿吧。。 第453章 好大的手笔 茅定胜浓眉紧锁。 从这个山头上能俯瞰平原,也能看清青苓城下的情况。他离前线不过数百丈远,却不能提枪上马厮杀——身为主帅,他要留在这里,居中调度策应。 但是前线的战报流水一般递过来。 褐军攻破青苓城西大门,已经是一个多时辰之前的事了,而后就进入了白热化的抢攻阶段。 茅定胜很清楚地知道,青苓城的西大门被炸飞出去,但墙体并没有垮塌,这上头是施过加固神通的,如果从里面没被炸毁的话,外头的褐军也只能通过门洞进攻。 贺小鸢手蘸茶水在桌上画了个简略示意图”青苓城的西城门特殊,十多年前重建城墙时,把一段特别坚固的旧墙包进去了,可从外表上根本看不出。你们攻打这里,实际上得打烂两堵墙才进得去,这是其一。“ ”其二,进城以后就是一条河,宽十丈左右,韩昭可据此为天险。就算你们攻破城墙冲进去,韩昭只要毁掉河上的桥,你们夺取青苓城的难度一下会变大几倍不止。“ 茅定胜听到”旧墙“二字时,脸色就阴沉了,耐心听完才问她”依你说,怎办?“ ”放弃西城门!“贺小鸢毫不犹豫道,”另寻薄弱之处进攻青苓城!“ 茅定胜还未吭声,他手下两名将领就异口同声”万万不可!“ ”我们费了多大功夫,好不容易打破城门,难道要放弃战果,舍近求远吗?“ ”正是!我们围攻青苓城已久,如有薄弱,早被我们找出来了。“这人斜睨着贺小鸢冷笑,”鸢姑娘一个劲儿要我们舍掉西城门,到底是何居心?“ 城门破了,胜利就是唾手可得。贺小鸢居然要劝茅定胜舍易求难,莫不是她自己另有算盘? 贺小鸢过去和褐军合作愉快,可她毕竟是攸人,不是褐军的骨干。 人心隔肚皮,不得不防啊。 贺小鸢看他们眼神就洞悉他们想法,轻嗤一声”你们打破最难进攻的西城门,恐怕不是运气也不是偶然,而是韩昭有意为之。他就要用肥肉吊住你们,让褐军浪费掉最宝贵的时间,然而这块肥肉里面包着铁秤砣,不是谁都能啃得下的!“ 茅定胜目光闪动,很快就问她”如不攻打西城门,我们还有哪里可作突破?“ 贺小鸢沉默了。这回她不曾亲下战场,这个问题,她答不上来。 所以茅定胜轻吁一口气,坚定道”仍照原计划攻城!“贺小鸢的推断很有道理。可是再有道理,也只是个推断而已,没有事实作依据。他是三军统帅,行事务必求稳,岂能轻信轻断、儿戏治军? 贺小鸢摇了摇头”你们在浪费时间。“说罢,转身走了出去。 ¥¥¥¥¥ 燕三郎藉着伪装,趁乱潜入了褐军大军当中。这支军队正忙着追击东逃的镇北军,没人会注意到他的存在。 他不断留意地上的镇北军尸首,想拣两身可用的衣物。 贺小鸢并没有替他寻来勤卫兵的衣甲,但他见过镇北军大营里跟在泰公公身边的勤卫,知道他们的服制是何模样,这会儿就格外留心。 可是找来找去,看了一路,也没瞧见勤卫兵的尸首。 千岁附在他耳边悄声道”勤卫兵并不冲在第一线,除非被流矢击中,否则尸首不出现在战场上亦属正常。“这种兵不在后勤大营就在领导身边,在大规模互殴战役中身亡的可能性更低一些。 燕三郎又停下来翻拣两具尸首,藉着这功夫与其他褐兵拉开了距离。旁人也不觉讶异。 事实上,与他同样举动的褐兵不在少数,都在翻找死者身上的钱财。褐军毕竟不是正规部队,没有那么严明的军纪,个体行为松散。长官对手下发死人财的举动,从来都是争一眼闭一眼。 要是捞不着好处,谁会跟着你起义造反? 千岁看燕三郎翻拣的两具,一高一胖,他们身上的衣物,他都穿不了。她不由得奇怪”作什么浪费时间找这些人?“时间宝贵呀。 燕三郎又翻了一具,这才低声道”有些不对劲儿,你看他们身上衣物。“ ”看着呢。“又是血又是汗的,有什么好看?想想燕三郎要是找到合身的衣物就得往自己身上套,她就有些恶寒。 穿这些臭男人的臭衣裳,恶! 这趟回去,得让他先搓三遍澡,三遍!否则休想去抱芊芊。 ”现在是八月底,虽说临羡平原秋风起得早,却也不至于穿上这么厚的军衣吧?“燕三郎翻了翻一名镇北军士兵的衣领和袖角,”何况镇北军从东南前线赶来时还是夏天,怎会穿这种军衣赶路?“ 经他这么一说,千岁也是轻咦一声,觉出了不对。 士兵把军衣穿在中间,外面还要罩甲,因此衣物的款式并不如颜色显眼,况且这种军衣比普通平民的粗布、棉布衣裳要薄得多、轻得多,套在里面并不违和。 她家小三的眼神可真毒哇。 ”这些衣物——“她这才仔细观察战场上死去的镇北军士兵衣著,”太新了!“ 虽然沾染了血汗和其他污渍,千岁也依旧能发现这些军衣的确不对劲。军中物资难得,士兵的军衣都是反复穿、洗、补,除了会显旧以外,领子、袖口经常都有磨损、毛边、褪色的痕迹。 可是地上这些死者所穿的军衣,连一点磨损都没有! 甚至连衣色也很鲜亮,那是不间历过风尘洗涤的成色。 这说明什么? 燕三郎脱口而出”他们死前才换上不久!“女人观察问题的角度,果然与男子不同。 什么军队会在开战之前,特地大规模换装呢? 燕三郎缓缓站直身体,也不再随大军往前了。 ”不追了。“他从来不做无用功,”泰公公不在这支队伍里!“ 千岁也觉郁闷不已”真该死,这支镇北军居然是假的!“ 燕三郎冒充褐军士兵,只是个体行为;可谁有这么大本事,给整支军队都覆上一层伪装! 这可是好大的手笔! 第454章 中计了 并且还浪费她宝贵的时间”难怪这支队伍战力不足,敢情只是架子货,用来吸引褐军注意力而已。唔,掉头吧,我们找真的镇北军去。“ 燕三郎低着头,悄悄往不远处的树林溜去,藉着树影离开褐军的队列,中途被兵头儿发现。他溜到树后,将兵头儿打晕过去,顺利离开。 此后选取的方向,是青苓城。 很明显,槐柏坡的”镇北军“既是假的,用来行声东击西之计,那么真部队自然就会抓紧机会,直扑青苓城! 接下来燕三郎要做的事,就是赶上镇北军,对泰公公下手。 他有预感,搭顺风车的机会只有一次;错过了,后面要潜入青苓城恐怕就太难了。 ”快走,快走!“千岁不停催促。这回韩昭设计坑褐军,结果把他们两人也一起坑了。燕三郎此刻往回赶,也不知来不来得及。 ¥¥¥¥¥ “报!”传令兵满头大汗,奔入褐军主帐,“青苓城西城门突然关闭,我军四千人被困于城中!” 这消息就像滴水落入沸油锅,滋啦啦引起好大动静。众将大惊,茅定胜脸上嚯然变色”西城门已被轰破,怎可能还关得上?“ 领军的大将也不是吃素的,城门破没破难道判断不出? ”是、是守军又变出一堵门,重新将它关闭了!“传令兵顶着大元帅的滔天怒火,艰难道,”那不是木门,好像是块巨石。裘将军说,那可能是一件法器。大军正在设法将它打碎!“领兵攻打青苓城的大将名为裘德。 用这样巨型的法器来堵城门,韩昭一定事先计划好了,这才敢放褐军入城。 茅定胜只觉胸肺间都是火气,他做了个深呼吸,强自定神”着裘德放手强攻,另外,把本营最后三千人也调拨出去,攻打青苓城!“ 四千人都被对方困在城里,时间若是拖得久了,恐怕就是被围而歼之的下场,当然这也是韩昭的如意算盘。如今褐军已是骑虎难下,惟有往战场投入更多兵力,尽快打碎堵塞城门的巨石,夺下青苓城再说。 眼下困局只有两个字可解 强攻。 真是被贺小鸢不幸言中了。如今看来,他布在杨翎队伍里的死士已被韩昭发现,对方反过来利用那几人,引裘德大军攻打西城门,从容吞吃了褐军四千多人! 难怪城门破烂之后,己方进攻那么久也依旧没能打下青苓城,原来韩昭的阵脚根本没乱。 但茅定胜也惊讶,韩昭上哪里弄来城门一样巨大而坚硬的法器?这样的宝贝本不常有,不在战术的常规考量当中。 这时,在槐柏坡追击镇北军的童栗差人来报 镇北军的军衣制式不对,乃是冬衣。 茅定胜听完这几字,心头一阵咚咚乱跳,想也不想即道“召回老三,越快越好!” 童栗的对手既不是镇北军,那就没必要再追下去了。 那只是一支诱饵罢了。 好在童栗战场经验丰富,不须他下令就已经拨向西返。 不过先前被他打得抱头鼠窜的“镇北军”,一看褐军要往回走,反而掉过头来,穷追不舍。 这一下子,局势更加明朗了。 茅定胜一颗心悬在半空中,始终不踏实。 童栗追逐的镇北军既是假的,那么真身在哪里? 呵,还用说么? 果不其然,前线紧接着又传来了最新消息—— “青苓城东北方出现大量敌军!” 噩耗一个接一个送达,茅定胜拍案而起“多少人?” 他问出话才觉自己嗓子沙哑,下意识用力咳嗽,手心里攥着的全是冷汗。 “有、有六万之数,又是镇北军!” 镇北军,六万!四下里顿时响起惊噫之声,茅定胜脑海里也是嗡嗡直响,两三息里什么也听不见。 中计了,他果然又中计了。“多远?” 镇北军还是赶到了,他没能拦住。 “离青苓城已不到七里。”传令兵硬着头皮,“徐、王两位将军领兵,已经与他们撞在一起。” 先前茅定胜听信贺小鸢之言,派两万军队去往青苓城东北侧,这会儿果然遇上了镇北军! 可是两万人对上六万骁勇善战的镇北军……茅定胜咬了咬牙“通知他们,给我死死缠住镇北军,哪怕战至最后一人!” 他走去帐外,远眺底下化作了绞肉机一般的战场。 青苓城还孤立在他视线范围内,却不像一开始那般无援了。 其实,双方大军数量相差无几,真要算起来,褐军比起卫廷军和镇北军相加都要庞大。可是韩昭设计将童栗带领的褐军精锐一竿子支到二十里开外,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攻打青苓城的裘德又中了计,四千人马失陷在青苓城中,生死不知。 茅定胜的眼睛红了。 除非褐军现在、立刻、马上攻陷青苓城,否则这一仗他输定了。 韩昭真是个死硬的对手,身处绝境中兀自能打出漂亮反击。 身后众人议论纷纷,几近争吵。茅定胜忽然大喝一声“都闭嘴,我们还能赢!”他嚯然转身,“发令给老三,让他再换个方向,去支援徐、王二人!” 这么一转眼的功夫,他就想明白了,眼下还不是死局,还有转机。只要童栗的人马能截住镇北军,褐军就能继续攻打青苓城。 茅定胜大步往回走“给我更衣,将马儿牵来!”他要亲自披挂上阵、放手一搏。 这是背水一战,他也没有留守的必要了。 “请鸢姑娘过来一趟。”茅定胜总觉得,贺小鸢对韩昭格外熟悉,在这等生死关头,知彼比知己还更重要。 ¥¥¥¥¥ 燕三郎半路上弄到一匹马儿,狂奔了十余里地,又躲过几股散兵游勇,终于赶到青苓城前。 离战场不过数里,迎面吹来的风中都夹杂着喊杀声。 “这里先前有大队人马经过。”燕三郎低头,望见地面上有杂乱的脚印和马蹄印子,青草被踩成了稀泥。 燕三郎手搭凉棚眺望战场,忽然咦了一声“西城门有些古怪。” 第455章 声东击西 他一眼就发现,褐军虽然仍将青苓城重重包围,但其他几个方向上的进攻都停了下来,只往西城门发力。从他这角度看去,恰能望见青苓城的西大门不见了,门洞却被什么东西堵住,黑乎乎地。 褐军正在努力进攻。 距离太远,就连千岁也看不清那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恰在此时,不远处传来隆隆脚步声,往这条道上奔来。 燕三郎赶紧牵马躲去了树丛背方。 再有七八息,就见数百人从他原先站立的大树边经过,气喘吁吁奔往东北方向。 看服制,他们都是褐兵。 这里是战场后方了,怎会有兵员在这里奔跑?视其精气神,也不像逃兵——眼下褐军占了上风,怎可能有逃兵? 燕三郎脑海里念头正在飞转,却听东北方向有马蹄声传来,旋即两名骑士赶到,对着这些步兵大声呼喝“快快,都跑快些,前方大批敌袭!迟到的一律军法处置!” 说罢,又策马往前冲去,催促下一波士兵了。 待这两骑走远,那些步兵当中才有人呸声道“跑快,我特么也想跑快,把他们多出来的两条腿锯给我好不好呀?” 抱怨归抱怨,他们还是尽力提速了,毕竟前面有大仗要打。 这批人走远,约莫过上几十息,又有一批士兵风尘仆仆经过,同样往东北方向而去。 “这些人浑身淌汗,有些还挂伤带血,是从青苓城战场调出来的。”千岁看出他们来向,更觉奇怪,“什么战场比起青苓城更要紧?” 褐军的当务之急不是赶紧攻下青苓城吗,为什么还要分派人手去东北方向? “方才的骑兵一路通知,东北方向有敌袭,还是大批人马。”燕三郎目光闪动,“或许有新的廷军赶到?” “廷军?”千岁笑道,“我看是镇北军吧。” 这话说完,两人一下子都沉默了。 “你说得对极,七成就是镇北军来了!”燕三郎忽然飞身上马,朝着东北方向而去,“青苓城南边儿是褐军大本营,槐柏坡方向有假镇北军,那么东北侧要是再打起来,很大几率就是镇北军真正出现了!” 镇北军本就从卫国东南前线过来,空降在青苓城东北侧也不稀奇。看前往东北向增援的褐军行色匆匆,队伍拉得这么长,一路有人掉队,就知道这次调遣来得突然。 上面一个命令,下面的人就要跑断腿。 千岁得意洋洋“什么七成,我看就是九成!我的判断会出错么?” “嗯,不会。”燕三郎策马狂奔,不忘拍拍她的马p,顺便抬头看天。 大太阳当道,天光正亮。 这要是夜晚就好了,有千岁出手,拿下泰公公可就容易得多。 这念头才掠过脑海,燕三郎立刻不动声色将它掐灭。千岁是他的底牌,万不得已才会动用,自己一定不能养成倚仗她的习惯。 前方的路越走越窄,很快就免不了要和褐军同道而行。一个外人出现在这里太显眼,他只得找了个角落换上褐军军衣,这才继续策马奔行。 一个小兵孤身上路,即便他戴上头盔也是引人注目。一路上,他被军官喝停两次,也出示了两次腰牌才蒙混过关。 多亏贺小鸢准备的道具齐全。 过不多时,同路的褐军越来越多,燕三郎当知前方就是战场了。这时他也不敢再大喇喇骑马前行,只在山坳放掉马匹。 行至此处已入山区,到处都是起伏的丘陵。褐军在小路上蜿蜒前进,紧张的气氛越发显现。燕三郎为行动自由起见并不与他们同行,只是展开身法,沿山脊往前奔去。 这一路都不好走,山势越来越险,峰尖越来越陡。燕三郎更觉出自己所爬的位置越来越高。 再走小半刻钟,视野突然开阔。 前方没有路了,燕三郎足下一顿,两块小石头被他踢动,咕噜噜滚下悬崖,百丈之后才着地。 下方一片低谷,密密麻麻全是人,燕三郎踢下去的山石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因为,他们正在鏖战不休。 激战方酣的两方人马,其中一方自然就是褐军了,另一方旌甲鲜明,肩带赤红,从上往下俯瞰,尤其抢眼。 “镇北军!”燕三郎不由得脱口低呼。 他终于找到了镇北军! 这回总该是真的了罢。“镇北侯了得。” 韩昭明明被困城中,却还能指挥镇北军纵横来去,将褐军耍弄得团团转。都说兵不厌诈,但燕三郎实是好奇,那支假镇北军的装备到底从哪里弄来,这是整个把戏的点睛之笔。 千岁嗤了一声“再了得,镇北军不还是被拦截下来?瞧瞧这里的地形,在我看来,褐军的运气才真正叫作好呢。” 燕三郎也能看出,镇北军使出声东击西之计,放出两波诱饵,本就为了空降青苓城,直接给这场战争一锤定音。谁曾想计策被褐军识破,茅定胜派人迎战东北侧,一下就将镇北军截住了。 虽然补救措施仓促,赶赴这里拦截的褐军数量远远少于镇北军,也远比不上人家精锐,可是拖住一时还是可以办到的。 更何况千岁说得没错,这里的地形实是对褐军有利。 山谷西侧就是一片千仞峭壁,入口最多就是二十丈宽(六十米)。褐军想来是边打边退,一直退到了这里。镇北军没有赴天险如履平地的能力,只得强攻隘口。 这口子说小不小,说大也当真不大,镇北军里面暗藏异士,前线时常闪过神通的光芒,每次出现都能收割一大波褐兵的性命。 可是褐军此刻依旧能顽强守住隘口不被攻陷,还要归功于这片山地。现在峭壁上站满了褐兵,都在努力往下推搡火石。 这山也是古怪得紧,不长多少林木,可是到处都袒着大大小小的石球,那都是天然风化所致,从远处看去,满山都是石卵。 褐军发现撬动它们不难,于是将它泼上火油,直接推落山下,砸击镇北军,这才堪堪拦住人家脚步。 第456章 找到了 可是底下的镇北军也不是吃素的,精锐当中夹杂着异士,手足并用往上攀登,要将悬崖上的杂碎尽快清理。 崖下、谷底,都打得热闹非凡。 “井底之蛙,赞叹完了就赶紧找出泰公公。”千岁时刻牢记燕三郎的任务,一点多余的麻烦都不想碰。“那厮怕死得很,不是处在大军包围的中心,就是落在后方了。” 燕三郎左右环顾,望见西侧有一整条山岭突出,像匕首一般深深扎入谷地,于是放开脚步往那里奔去。 沿路上,俱是厮杀。 壁上观与局中战,感受截然不同。 燕三郎冲入战场,血烈与肃杀之气扑面而来。在这里,刀锋与鲜血、呐喊与哀嚎、进击与闪避,无时不刻都冲击着他的神经。 他的心跳突然加快,连千岁都听见他心潮澎湃,窥探他瞳孔突然收缩。 经脉里的几条小龙忽然活跃起来,摇头摆尾四处钻营,想要冲破身体的束缚。 它们天性残暴,突然被战场上无处不在的戾气牵引,一秒钟就从慵懒变作了极端好斗! 若是在动身往红磨谷之前,真力小龙的逆袭说不定立刻就引发他的全身瘫痪;然而吃过一次亏以后,燕三郎对它们再也不敢放松警惕,这几个祸害刚刚游动起来,他就封闭了附近穴窍,又强行镇定心神、平复气血。 他既然有备在先,这几条小龙再不甘心,也被他飞快镇压下去,没有闹出什么乱子。 千岁望着他眼中光芒闪动,心里却在思忖。 战斗会激发雄性生物的热血本能,然而这小子的反应每次都有些过激。可见他的天性远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平静和缓。 这一次,木铃铛到底为阿修罗挑选了一个什么样的主人? 燕三郎却不像她那么悠哉,瞬息万变的战场让他没空多想,只能朝着目标飞快前进,一路上还顺手打翻了几名迎上来的镇北军士兵。 他身材虽不高大,气力却很惊人,也不见他怎样停顿,欺到近前的敌兵都飞跌出去。 燕三郎听见身后脚步声也未作理会,只是埋头前冲,还顺手抢了一副弓箭,千岁却笑不可支。 等他奔到山岭尽头一回首,才知道她在笑什么 他开道太快,其他褐兵干脆就跟在后边儿拣现成的。等他冲到终点,后面也跟进了一长溜儿的褐兵,其中两个还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一声 小兄弟,好样的,你是哪位将军旗下? 燕三郎也不理会,只低头往山谷扫视,寻找自己的目标。 站在这里一览战场,俯瞰两股钢甲洪流撞在一起,独处江心、浪遏飞舟的震撼油然而生。 每分每秒,都有人在卖力厮杀。 每分每秒,都有人血染黄沙。 燕三郎做了几次深呼吸,才极目远眺,往镇北军正中位置看去。 想在莽莽战场上寻到泰公公的身影,谈何容易? 他看了一小会儿就摇头“不在中间,那里流矢可以射至。”褐军站在山头上往下放箭,臂力上佳者,就可以射到镇北军的中间位置。 普通军人可以顶命硬上,可是泰公公那么惜命,不敢站去那个位置。 他沉吟道“说不定在战车里。” 战场上果然有几辆战车横冲直撞,连车带马都覆着坚厚的板甲。可越是强横的战力,就越可能成为敌人的目标。 泰公公敢呆在里面吗? “不用瞎找了。”千岁适时出声,“你往西侧瞧,我已经看见泰公公了!” 西侧?燕三郎转头向西,盯了半天一无所获。 “你在看哪里?”千岁不满,“西边的小树林里,看仔细了!” 西边果然有一片小树林,叶片稀稀拉拉,没能将林子里的车马掩住,但那里距离战场中心实是有些远了。 “那是……辎重队伍?”泰公公居然和后勤队伍呆在一起?燕三郎皱了皱眉,头一回见到监军离自己的军队那么远。 “有点儿远,唔——”千岁一转念就看清了附近的地形,“绕过去,快点!” 镇北军的辎重队伍在山的另一侧。他们不上前,褐军也不把他们当一回事,的确安全。 燕三郎立刻转向,往山侧奔去,路遇两个褐兵正好要提起满桶火油泼去两块圆石上。他想也不想,抢过人家的油桶,一把将它们收入了储物戒中。 “喂!”这两个褐兵吓了一跳,指着燕三郎大喊,“你干什么!” 燕三郎不答,压低头盔,只甩给他们一个背影。 他速度其快无比,这两人只追出三五步,少年就消失在兵潮当中,恰好又有两个镇北军人爬上来,挡住他们。 “算、算了。”这两人怏怏转头对敌。山上的石头那么多,犯不着跟个莫名其妙的强盗较劲。 燕三郎放开手脚,在狭窄的山脊上依旧快逾奔马,连收了好几桶火油。 这小兵不听从指挥,一路上也不知多少褐军军官吼他,他置若罔闻。旁人只觉身边飙过一阵风,待回头时,他的身影已在数丈开外,追也追不上了。 终于,他赶到了山的另一侧。 扶住小树往下看去,燕三郎逡巡许久,终于在一辆灰车边上望见了久违的泰公公。 他奔到近前才发现目标,千岁却一早就察觉到泰公公的存在。双方道行上的差距,由此可见一斑。 如今这位监军骑在高头大马上远眺战场,不时指指点点,自有旁人点头应和。哪怕身处大后方,他也被十来名侍卫团团围住,护得滴水不漏。 就算是韩昭本人,也没有这么大的排场。 显然泰公公在挲罗城郊被绑架过一回了,心有余悸,此后行事处处小心,力保人身安全。 “想怎么下手?”千岁的声音显出她兴致盎然,“你一个人可对付不了这么多护卫!这里面还有高手呢。” -----水云有话说--- 全新一周又开始了,求推荐票票和月票,另外书评区解锁福利重新开启,可是难度太大,请有空的亲顺手去点一点或者回复吧,感谢。(右上角打卡+五次回帖和点赞) 第457章 国脚 现在天上还挂着太阳,她没法子出手。再说燕三郎的目标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活捉而不是打死泰公公,这难度至少翻上几倍不止。 何况,卫王拨给泰公公的侍卫没有庸手。 “一个人应付不来。”燕三郎实事求是,“得先把水搅混,才好摸鱼。” 他站在山脊回望,眯起了眼。 褐军不管这里的原因是人手紧缺,镇北军的后勤队伍又老实。可如果…… 他没有犹豫太久,就将火油从储物戒中取出,随手泼在几个木桶大的石球上,把它们推在地面依次排好,再取怨木剑在石球上刨出个小洞,塞进一样东西。 他仔细测算角度,而后在其中一块点火。 呼地一下,火起。 几乎与此同时,燕三郎飞起一脚,将它踢下山崖! 这一脚力贯千钧,用力巧妙,落点又准。泰公公身边的护卫只觉头顶上一暗,有风声呼呼,不禁大呼一声“敌袭!” 话音刚落,火石砸在大车边上,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就轰然爆炸! 燕三郎在火石里,塞进一枚小小的雷震子。 泰公公还未出声,他骑乘的骏马受惊,希聿聿一声蹶蹄子就往外跑,险些将他颠下马背。 监军大人大骇,下意识抱紧了马脖子。 他久居深宫,算上这几个月的行军,骑术也算不得出彩。马儿一旦失控,他也没甚好办法,本能地不敢坐直。 可是他越是勒紧马颈,马儿呼吸不畅,奔得越是急躁。 护卫们跟在后头,打马狂追。 燕三郎在山脊上看得清清楚楚,择机又踢下一块火石。 依旧是奇准无比。 这一块刚好就落在惊马左前方,又是轰隆一炸。马儿惊嘶一声,立刻转头往右奔去。 “哟,踢得好!”千岁难得这样毫无保留地夸奖燕三郎,”什么时候练成的脚法,我怎不知道?“她从这崽子九岁起就跟着他了,平时也没见他踢过球啊? ”黟城有几个富家子喜爱蹴鞠,时常在荒园练习。“ ”所以?“人家会踢,和他有什么相关? “他们弄丢过一个球,我拿去玩了。” 过了几秒,千岁才听明白了。这小子,从什么时候起说话这样委婉了啊?读书人果然不一样。 不过踢球这事儿,天份快和努力一样重要了。 燕三郎只踢过两次蹴鞠。那时他是乞儿,体力比玩耍更重要,不能轻易浪费在无关的行动上。 但他早听春明城的风二爷说过,梁国的少年国君很喜欢这项运动,所以蹴鞠也在梁国的贵族圈中蔚然成风。 ”不错不错,你有国脚的潜力。“千岁夸奖他,”有朝一日你被木铃铛和我抛弃了混不下去,还可以去王公那里玩蹴鞠,混口饱饭吃。“ 对她来说,这真就是实心诚意的夸奖。不过现在燕三郎也没空谦逊,把剩下的火石或掷或踢,每一块都砸在泰公公的马前,迫它改变方向。 地面上的护卫正仰着脖子寻找暗算者。好在这片山林植被虽然稀疏,但山脊上有浮土,好歹长了些林木,堪堪能将燕三郎的身影挡去。 他气力远胜常人,火石又是接连砸下,泰公公的护卫一时都以为山头上有整队褐军偷袭,也不敢恋战,撵着泰公公的座骑头也不回往前奔。 他们的职责不是打仗,而是护卫泰公公的安全,眼看泰公公的骏马慌不择路直奔战场而去,他们急得连连加鞭。 而燕三郎丢完了火石就飞快翻过山脊。鞋底摩擦砂土,发出长长的”嗞啦“一声时,他就已经掏出长弓,借着林木的掩护,对准了底下浴血奋战的一支褐军小分队! 嗖嗖嗖,一连三箭。 空气中几乎只刮过一道残影,紧接着两支扎在地面,一支扎中士兵肩膀。 燕三郎不等弓弦停振,又是一发三响连珠箭出去。 接着又是三箭…… 一直到满满一壶箭矢都射空为止,对方也伤了三四人。 他从未专门练过弓箭,准头倒是一般,好在他力气大、射得远,并且这一回也不以杀死褐兵生员为目的。 这副弓箭是从镇北军人那里抢来的,箭是灰翎箭,短羽取自北地随处可见的大灰鹧鸪,与其他军队所用的白羽箭、褐羽箭很是不同。 他要的,就是一目了然的效果。 果然那支褐军分队连中暗算,很快反应过来,其头目向着这个方向一声怒吼“做掉他们!” “他们”指的不是燕三郎,而是从山坳后方转出来的监军泰公公等人。 很不幸地,箭矢射出的位置正与他们同向。这等兵荒马乱时,哪怕有心人还能看出箭尾的位置偏高,也不会过多计较了。 战场上,攻击自己的就是敌人,而眼下褐军的敌人当然只有镇北军。 他一声令下,这百多人立刻朝着一马当先的泰公公冲了过去!性情暴躁一点的,人未至,矛先投,险险从泰公公身边擦过。 后面的卫廷侍卫吓得魂飞魄散,忙不迭快马加鞭去抢救泰公公。这位可是卫王心腹,要是死在自己眼皮底下,这里哪个人都会吃不完兜走着。 奔在最前面的两名褐兵快要拦住泰公公,眼看他们手里明晃晃的武器,后面的侍卫想也不想取出劲弩,嗖嗖两箭,钉了个穿心而过! 千岁几乎要给他的神射鼓掌了,此人射艺高明,能甩燕三郎一条街。 不过这精准两箭也是火上浇油,余下的褐兵怒气值飙升,仗着人数优势飞快将这十几人包抄起来,围而殴之! 不过泰公公的惊马倒是被拦了下来。他抬头望见四周凶神恶煞的敌人,惊得魂飞魄散,连连大呼“救命,救命啊,来人快救我!” 这十余名侍卫虽有本事,怎奈眼下是个十打一的局面,双拳难敌二十手。 不过这个时候,不远处有人大吼“那是个太监,是王廷的大官!” 声音刻意压低过了,不响亮,但传至数里之内众人耳中却是毫无问题。 燕三郎刚刚跳到半山腰位置,闻言脚步一顿,眉头皱起。“糟糕,我们的麻烦来了。” 第458章 抓个太监容易吗? 原本他只想引一支褐军小队来攻泰公公的侍卫,待两败俱伤时,他自个儿再上去拣个现成的便宜。战场这么大,参战双方抢夺的焦点也集中在隘口而不是这么一个小小局部,燕三郎原以为自己这计划的成功率挺大。 可是遭人这么一口喝破,情况立刻不同。 听众顿时想起泰公公方才那一声大叫,嗓音尖锐如鸡鸣,的确与普通男子截然不同。 监军,这里有敌人的监军!这下子连百丈开外的褐兵队伍都抖擞精神,飞快朝这里冲来。 太监当监军不是什么新鲜事,很多国家都有惯例。这些褐军头目多半没念过书,但市井当中听听流言听听戏,也知道这些。 军队里面通常不会出现太监;反过来说,泰公公能出现在战场上就说明他身份非常,阻截镇北军的这支褐军正在玩命苦守,即便有地利之便也快要撑不下去了。如在此时能逮住卫廷的命官,镇北军会不会投鼠忌器呢? 再不济,抓他为质,自己这支队伍总是安全了吧?有点头脑的人都知道自己被派来截击镇北军无异于赌命,此时能拣一张王牌在手,保命总没问题吧? 抱着别样心思,附近的褐军一下都聚拢过来。原本只有百余人,这一声来历不明的大吼过后,就激增至三四百人,并且数量还在增加。 这就苦了护住泰公公的侍卫,一下子压力山大。他们只得将泰公公围在中间,一点一点往小树林挪去,企望候到后援。这里面有两名异士再无保留,纷纷施展神通,人群中常见光芒闪动。又有一名侍卫显出真身,原来是一头牛犊大小的狼妖,左扑右咬,凶狠非常! 不过单人的神通术法在战场上效力有限,尤其褐军的几个兵头子上场,他们有衔在身,又处在军队中享受士气加成,神通打在他们身上立被削减。 最倒霉的就是那头黑狼,一连咬死咬伤了十七八人,又硬生生咬掉一个兵头子的脑袋,顿成众矢之的。它这目标太大,众褐兵也不讲什么章法,举起盾牌围着它就是玩命狠剁。 一轮刀砍斧削下来,黑狼倒地,奄奄一息。 其他侍卫也没讨得了好,虽然周围的褐兵挨个倒下,但在一刻多钟的时间里,侍卫战死四人,又有五人不同程度受伤。 泰公公白净的脸皮都溅上了鲜血,他一个劲儿回头“援军呢,援军在哪里!”自己离辎重队伍分明也不远啊,为什么没有援军来救? 不远处,燕三郎从崖上溜了下来,已经快要抵达地面。千岁有些烦躁“不妙喔,照这样下去,泰公公要落入褐军手里。” 泰公公若是被捕为质,褐军对他严加看管,燕三郎同样没有什么机会。 天怎么还不黑?她手痒。 少年抿了抿唇,往远处看了一眼“就算我们能掳走泰公公,在战场上依旧没有拷问他的条件。”为了确保泰公公说的是真话,他势必用上一点手段。在混乱不堪的战场上,审讯条件不成立。 “那你想好怎么办没?” “或有转机。”燕三郎跳到一块巨石后头,一把扯掉上衣,飞快换装,“我想问你要一件东西。” …… 无论泰公公如何咒骂,身边的侍卫数量都在减少。人手不足的后果,就是两个褐兵逮着空子一把揪住他的小腿,将他直接从马背上扯了下来,而侍卫竟然救援不及。 “救命啊,救命——!” 泰公公尖锐的呼救声几乎响彻云霄。 就在这时,一支羽箭呼啸而至,把拽住他的褐兵射了个透心凉。 灰翎箭。 然后众人才听见马蹄声轰隆,有十余骑如飞而至,身后还跟着二三百人。 是镇北军。 泰公公渴盼的援军终于姗姗来迟。 “李校尉,快救我!”他对奔在最前方的将领高声疾呼,激动得声音越发尖锐。 紧接着,两拨人马如潮水般撞在一起,厮杀开来。 褐军想将泰公公扯进队伍中心,镇北军偏偏不让他们如愿。这位大太监被你拽我拉好几次,只觉身体都快被角力双方撕成两半。 “住手,快住手!”他疼得声嘶力竭,怎奈没人听他的。有个褐兵人高马大,几乎要将泰公公拽进自己队伍里。好在这时有个小兵一剑砍断他的手筋,长长惨呼声中,褐兵松手,泰公公在头晕眼花中被强行拽了回来,周围都是镇北军了。 他安全了。 泰公公惊魂未定,也就没留意到手背上微微一疼,渗出一点血珠。 周围衣甲挲挲,飞快将这滴血珠都给磨没了。 就在这时,隘口处响起了鸣金之声。 周围的褐军一听,迅速向西缩回,再顾不得争抢泰公公了。 若从高空俯瞰,当能望见镇北军已经突破褐军防线,攻入隘口,如同大潮冲破了堤坝。 这支军队当中的异士实在太多,以点破面,褐军的滚石进攻很快就被遏制。 自然镇北军为这一波强攻付出了格外惨重的代价,可是褐军封锁东北侧的行动,到此就基本宣告失败。 当下镇北军分出一拨人手应付敌军暨断后,大部队则飞快冲过山地,直奔青苓城而去! 泰公公又坐回马上,要随军同行。 原本带出宫的随行小太监,已经死在上一次围堵战里,泰公公只得自己动手整束衣冠。方才他被敌我双方抢来抢去,帽子掉落,披头散发,连鞋子都丢了一只,可谓颜面扫地。 他是堂堂监军,代表了天子威风,形象可不能这样不体面。 经历一轮乱战,他的护卫多数都被抬下,只剩下四人还跟在身边。 这四人也是精疲力尽,伤痕累累,恨不得就地歇息。可他们一抬眼,就见到泰公公对着他们笑容满面,突然哈哈出声,乐不可支。 他们的模样,很可笑吗?饶是这几人再尽忠职守,心中也不由得暗生恚怒。不说自己,其他几个兄弟死的死,重伤的重伤,还不都是为了回护这个老太监周全! 他现在嘲笑他们,到底是几个意思? 第459章 不予采纳 紧接着,泰公公的笑声越发响亮,连前头的镇北军人都频频回头,想看看后方到底发生了何事,能令监军大人这样笑不可遏。 ¥¥¥¥¥ 茅定胜亲临青苓城下,终于将西城门前的情况看了个一清二楚。 城门的确已经破了,但此刻有一块巨石壁立在城门后头,把门洞堵了个严严实实,外头的褐军连单人都钻不进去。 近看这块坚岩,表面光滑,偶有几个圆洞,明显经过了人工切割。 有它堵门,青苓城守军就从容得多,躲在城门垛后往下方放箭,快速收割人命。 褐军顶着箭雨攻城,十分辛苦。 幸好,这块巨石虽然强固,到底不是金刚石。褐军取来炸药黏在石壁上引爆,轰隆隆声不绝于耳。 石壁上很快绽出了裂隙,人眼可见。 茅定胜打起精神,指挥大军强攻。 这时就闻马蹄声响,贺小鸢策马奔到身边,挽着缰绳道“那是取自王陵的断龙石。” 茅定胜微讶“什么?” ”韩昭少年时随师尊游历,曾去王陵探险。那里头封陵用的断龙石被墓主炼作法器,强度了得,很是少见,遂被他收取。“贺小鸢悠悠道,”没料到用在了这里。“ 茅定胜哼了一声”强度再怎样了得,也不是我大军对手。“ 断龙石上的裂纹,正以谁都可以观察到的速度,飞快扩大。再多攻几次、多炸几次,这堵山墙应该就会倒下了罢? 它毕竟是件守陵的法器,从设计之初就只为了对付盗墓贼,并非用于战场上的攻守武器。捱了这么多下还不会四分五裂,已经说明它质量实在过硬了。 贺小鸢不接腔,转而道”事有蹊跷。韩昭为什么要打开西城门,诱褐军进入?就算有断龙石,这也太冒险了,一旦石墙垮塌,他就要直面褐军的进攻。“ 她顿了一顿”如今镇北军从西北侧而来,援军近在眼前。韩昭只要固守城池、等着与自己的大部队内外交攻就好,何必行此险着?我、我了解他,这人不会行无谓之举。“ 茅定胜不吭声。战争到这样白热化阶段,想这些还有意义么? ”除非——“贺小鸢沉吟道,”除非青苓城处境本就很糟,糟糕到了他不使计、不冒险就撑不下去的地步。唔!“说到这里,她目光为之一亮,”他用这法子将褐军注意力都吸引去西城门,放松对其他地方的进攻,就避免了青苓城真正的隐患曝露!“ 茅定胜听懂了”你是说,青苓城现在就有软肋?“ ”是!“贺小鸢斩钉截铁,”茅元帅分兵去其他城门、城墙试试,必定有意外之喜!“ 有句话她没说出口。韩昭师从和厉鹤林习兵法时,就喜欢声东击西,尤其手里有缺点,表面上的进攻一定越发雷厉风行,藉此掩盖底下的薄弱。 过了这么多年,韩昭的套路越来越深,这回多半是生生伪装出一个弱点,以掩盖真正的缺陷。 茅定胜却犹豫了。 断龙石不再是铁板一块,在褐军的努力下很快就会四分五裂,这是再确定不过的事实;而贺小鸢的推断听着很有道理,令他怦然心动,却到底只是推断而已,没有任何证据支持。 为了截击镇北军,他已经从青苓城下分拨两万人赶赴东北侧,这里进攻的力量被大大削弱。如果他再分兵去攻打其他城门,褐军的进攻会被再一次摊薄。 今次大会战,褐军已经承担太多压力,他该不该再冒这个险? 如果贺小鸢错了呢? 褐军就错过了最宝贵的攻城机会,等到镇北军大部队赶到,这场大战基本就以褐军失败告终了。 茅定胜紧紧捏着拳头,想来想去,终是摇头拒绝了她”不了,断龙石就快被打破,此时无必要再去冒险。“ 贺小鸢不由得气结”韩昭就是算到你会作此想法!这块断龙石结实得要命,想将它完全打破,至少还要一个时辰!“ 可是茅定胜主意已定,再不肯听从。 贺小鸢长长吐出一口气,低声道”随茅元帅吧。“策马回头,飞快向远处奔去。 她心里失望已极。 这就是韩昭下给褐军的圈套。如此重大关头,茅定胜做不出正确取舍,这一战就已经败了。 她知道,其实这也怪不得茅定胜,整场战役、包括褐军起义的成败都压在他一个人肩上,他必须慎而又慎。 可是这人魄力有余,决断不足。 贺小鸢暗自摇头,看来褐军的气数也就到这里了,攸人没有再与他们合作的必要。 韩昭这样厉害,可惜,真可惜呀。若是他不站在攸人对面、不与她为敌就好了。 …… 燕三郎不敢离自己的目标泰公公太远,所以落在了镇北军的后方。 等他也赶到青苓城下,这里早就天翻地覆。 三方人马——褐军、青苓城守兵,以及新加入进来的镇北军——在这里杀得舍生忘死,战场已经变作了一锅滚粥,打得一片糜烂。 和他离开时相比,参战人数大增,至少有十余万人挤在小小的青苓城前。 这场战役,已经升级为大会战。 千岁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看来茅定胜这回要改名叫茅定输了。” 茅定胜派出的军队没能截停镇北军,后者顺利进击,城里的守军也冲出迎战,来一个里应外合。那么原本强攻青苓城的褐军就变作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没有哪一支军队在腹背受敌时还能勇猛作战,褐军当然也不会例外。 所以千岁预见的结果只有一个 褐军输定了。 “大战不会持续很久,你跟紧泰公公,别落在城外了。” 燕三郎微一颌首。他早就换上了镇北军的服饰,不远不近缀在泰公公身后,往青苓城东门而去。 打生打死是将士之事,泰公公着急进城,才好在城门楼上当他的监军大人。 褐军这里的情况被贺小鸢不幸言中,青苓城西城门的断龙石断而不碎,眼看着处处裂纹,转眼就要不行了,其实任褐军怎样进攻也没有土崩瓦解。 本月书评区福利来了 这个月,起点官方又给我们撒福利,活动内容更加简单了 夸水云,夸大魔王! 只要到书友圈(书评区)的官方帖子底下回帖,夸几句就能瓜分点币(记得顺手给其他人点赞)。 如果夸得清新脱俗,夸出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彩虹,还可以拿到6666点币。 活动持续到30号,一次没夸好还可以多夸两次,水云绝不介意_ 第460章 这病能治 时间,就被青苓城一点一点耗了过去。 也许再攻上一刻钟,茅定胜的军队就能打烂断龙石,夺下青苓城,改写大战结局……可是战场上没有”如果“。 韩昭的成功拖延,等来了镇北军! 这一局死棋,终于被他盘活。 青苓城守军和镇北军一旦汇合,大局已定。 褐军被左右夹击,力不能支,茅定胜只得下令退兵,而韩昭率镇北军奋起直追,一直往南又追出了足足十多里地! 幸好此时童栗终于带兵赶回,支援茅定胜,否则后者的损失还要更大。 至黄昏,镇北军才鸣金收兵,凯旋归城。 一场鏖战终于谢幕。 青苓城下尸横遍野,折戟断矛染上夕阳余晖,血一般的艳红。 无论是独自强撑了大半月的青苓城守军,还是长途跋涉、一路作战的镇北军,这会儿都精筋力尽。韩昭知道,此时不好再战。 好在青苓城保住了,褐军北上的势头也被遏住了,将士们可以好好歇息一番。 战后工作依旧千头万绪,他有条不紊安排完毕,突然想起有个人似乎不见了“我们的监军泰公公呢?” 虽然有段时间不见了,但依泰公公的脾性,早该跳出来指摘镇北军为何不趁胜追击,痛打落水狗云云,今回却从头到尾都没出现,太也古怪。 石从翼在边上咳了一声“我正想报告,泰公公染上怪病了,不能列席。” “怎么?”这场会议持续了大半个时辰,他这属下“正想”了很久啊,不过韩昭没有点破,只是挑了挑眉。 “他在东北边儿随军时就开始大笑,一直到现在也、也停不下来。”说罢,石从翼将泰公公被褐军你争我抢的遭遇说了一遍。 这处被充作临时议事的大院里,顿时响起武将们憋不住的零星笑声。 “笑得停不下来?”镇北军自东北方向赶来解青苓城之围,又追褐军十多里,期间花去好几个时辰,泰公公要是笑了这么久,只怕肠子都要笑断了,可不是小事。韩昭倒不觉得有什么可乐的,“军医去看过了?” “看过。泰公公一进城就请军医了,那时仗还没打完,但什么也未诊出。后来又请了两名异士检查,说是可能中了诅,但寻不到源头,恐怕轻易解不开。“ 毕竟是御派的监军,韩昭处理完手头事务也不好太怠慢他”走吧,去看看。“ 战事结束,镇北军临时征用了一所大宅,作为泰公公的下榻之所。入口的园子倒也清幽,鸟语花香,一路上都没听见泰公公的笑声。 事实上,泰公公这会儿已经笑不出声了。韩昭见到他时,这位从前在金銮殿上威风八面的大太监,这会儿半仰躺在床,喉间”嗬嗬“作响,偶有飞沫,气若游丝。 那张脸一边笑得扭曲起来,一边涕泪横流,实是狼狈不堪。 勤卫在他身后加了一个垫子,免得他躺着笑太费劲儿。 泰公公见到韩昭,就像看到了至亲”哈哈……侯爷救……嗬,救我!“ 因为一直在剧烈喘气,他一张脸憋得通红,脑门儿上青筋都爆出来,眼睛也爬满血丝。 韩昭肃然道”我会尽力。“说罢,将军医与巫医都找来询问。 这几人所说,与石从翼转达的如出一辙。泰公公身体当中没有毒素残留,只是魂体空前活跃,而身体紧绷如弓弦。 普通人承受不了这么大的压力,所以泰公公失禁了。 军医摇头,”先前给他用了几帖静心宁神的药物,剂量加得很大也不能令他入睡。这么拖下去,他的身体一定会崩溃。“ 巫医则是干脆了当“不像中了诅咒,倒像是癔症。” 泰公公身上也有些许伤口,但他先前在战场上被拖来拽去,不受重伤都是万幸,有些个小伤再正常不过。军医也检查过他的伤口并且妥善处理,连感染都不曾。 韩昭沉吟道“癔症?” 他上前两步,伸手按在泰公公腕脉上,一股真力渡进去检查一番,果然什么异常也没发现——除了大太监的肌肉神经抽痉收缩得厉害,五内如焦。 再这么笑下去,人会活生生笑死了。 此时韩昭脑海里一闪而过的名字居然是贺小鸢。她擅解各种疑难怪症,手段又是千奇百怪,若有她在此,泰公公的麻烦会迎刃而解吧? 想到这里,他嘴角微微一扬。这个小师妹恨不得他死,恨不得泰公公死,怎么会出手救人?不过话说回来,泰公公这癔症来得古怪,到底是自个儿突然发病还是人为呢? “再给他安神药物,再加大剂量,看他能不能睡着。”韩昭于此道不精,暂时也没有太好的主张,“争取多些时间,再来寻解救之法。” 军医轻声道“下官看来,还是将监军大人送回盛邑的好。” 他专精于外伤毒伤,如这般需要精细调理的病症,还是推回给盛邑的大夫们为妙。 韩昭点头。青苓城只是个地方小城,手段有限。半躺着的泰公公听了,却挣扎着开口“这就……啊哈,送我回……哈哈哈……” 他笑了大半天,神智昏噩,但回盛邑求救这个念头却清晰无比。从这里回都城至少要十来天时间,可惜泰公公这时候根本无暇考虑自己还有没有命回去。 韩昭也巴不得这么办,正要点遣专人,手下李校尉却从外头走来,站在门外轻轻唤了一声侯爷,显是有话要说。 “怎么了?”韩昭走了过去。 李校尉压低音量“我这里有个兵,说他能试着医治监军的病。” “兵?”韩昭有些诧异,“你的手下?” “不是,是三营十三队的。他们队长午间阵亡了,手下的兵临时都划给我管。”李校尉往屋里看了一眼,“是个十四岁的娃子,名作徐虎,泰公公被抢回时他也在边上。在那以后泰公公一路大笑,他都看在眼里了,进城后就找我说,他见过这种病。” “见过和能治,是两码子事。” 第461章 三郎治病的方式 “我也是这般认为,但他说,这是癔症,好治!“ 韩昭微一抬头。”癔症“这两个字他不陌生,刚从巫医口中听闻,泰公公的怪病令军医都束手,没料到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敢夸口”好治“。 ”怎么是十四岁,我们召过这么小的孩子入伍打仗?“ 李校尉苦笑一声”其实还真有,大卫国这几年仗打得太多,人手有些不够用了。“各支廷军当中,都有少年兵员的身影,而且数量不少。 韩昭也知道这些,微微一叹,不再多想“找他过来吧。”倘若真能治好,就算泰公公命大。 约莫是两刻钟后,李校尉举荐的”徐虎“就站到了镇北侯面前。 就一个十四岁的孩子来说,他偏瘦,个头也偏矮了些,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小。脸庞被战火熏黑,还沾着血迹没擦去,这会儿战事刚结束不久,多数士兵还没来得及收拾自己。旁人只能隐约看出这少年五官端正,但是目光澄清。 他盯着一个人看,似乎就能直勾勾看到那人心底去。这么亮的眸子,倒让韩昭对他留了意 ”你是哪儿人?“ 这孩子正盯着他看,眼睛眨也不眨,显得很是坦荡”圆山,大别沟。“ 韩昭知道圆山,那是卫国北境的一座大雪山,地处偏僻,但还有些人烟。镇北军时常从北地吸收生员,补充兵力,这孩子来自圆山一带倒不奇怪。 他下意识放缓了语调”说说看,你怎么知道这是癔症,这病能怎么治?“ ”前年天寒得厉害,一直到三月还在下鹅毛大雪,土地硬得像铁板。村里等不来春化就没食儿了,村人捱不过饿只好进山找吃的。我邻居家有个十六七岁的后生,进山以后就没讯儿了,一直到半个月后尸首才被人发现,已经被啃得只剩骨头。他娘亲抱着他哭了一晚上,第二天就开始笑,疯疯癫癫笑得停不下来,就像——“少年说到这里,犹豫地指了指屋内,”——像这位大人。“ 李校尉险些没忍住笑,只得用力咳嗽一声。 韩昭给他一个眼色,让他收敛一点,才问少年”后来呢?“ ”她笑了两天,人都笑脱力了也停不下来,眼看出气多进气少,家人急得无法,恰好有个游方郎中来了,一看就说她得了癔症,又称笑癔,是伤心过度、忧思激郁一时积于五内,无法消遣所致。“ 游方郎中?听起来并不怎样高大上,韩昭看了立在边上的军医一眼,后者明悉他的询问,开口道”内症并未说错,‘忧思激郁’这几个字用得好,不过放在监军大人身上应该是‘忧惧攻心’了。“ 这军医随镇北军赶赴中部,与泰公公同路。后者一路上有个头疼脑热都是找他来看,直把他当作了私家大夫使唤,所以泰公公的为人和病情,他都很了解。”当时郎中怎么治好妇人?“ 这自称”徐虎“的少年自然就是燕三郎了。他往屋子里探头看了一眼,有意压低声音”这就不能说,只能治。一旦说出来就不灵了。“ 说出来就不灵?韩昭眉头一皱,还未开口,燕三郎已经抢着道“侯爷让我试试吧,最坏也就是眼下这个局面了。” 是啊,放着不管,泰公公大概也只有死路一条;治坏了,也就是这个结果,还能差到哪里去?韩昭眉头舒开,看了燕三郎一眼,心里有些惊讶,但未形于色“将决定权交给泰公公本人吧。” 这少年谈吐清晰,三言两语就显示出他对眼下形势的判断正确。再进一步说,他笃定了泰公公会给他试验的机会,这才敢来自荐。 果然燕三郎走到泰公公面前询问,后者已经难过得神智不清,只想尽快结束这样另类的酷刑,连他的身份也未细问就连连道“治,快些替我治!” 燕三郎再回头看看韩昭,见他点了点头,这才对泰公公说了句“得罪了。” 话音刚落,他就给了泰公公两记耳光。 “啪啪”,还是左右开弓。 只听那动静又清脆又响亮,远远地传到花园当中,就知道这小兵使力甚剧,差点儿把泰公公的牙都抽飞了。 包括韩昭在内,所有人都呆住。泰公公本人更是被抽直了眼,满脸惊愕。 火辣辣的疼痛,直接将他从昏噩中打醒。 可他还未来得及喝斥出声,燕三郎又是一记左勾拳,狠狠砸在他胸腹上! “嗷——”泰公公痛叫出声,喷出一口黑血,生生弯成了一只虾米。 “大胆!”这是侍卫的训斥。 “住手!”李校尉也反应过来了,赶紧喝止。这小兵打得好啊,打出了风格又打出了水平,他看着也觉解气得很,要是能多打掉狗太监两颗牙就好了……咳,可这毕竟以下犯上不是?侯爷追究下来,小子要吃军法的。 “抓住他!”泰公公气急,嘴角还挂着血丝,“好个小子,吃了熊心豹胆敢来打我!” 泰公公的侍卫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一个箭步就来反拧燕三郎肩膀。韩昭一把架住了他的胳膊,沉声道“慢着!” 泰公公大怒,可惜先前笑太久了,说起话来声若蚊蚋,缺了气势“侯爷这是什么意思!小狗敢来打我,幕后必定有人主使!” 韩昭振臂将侍卫推开,看了站在原地不动的燕三郎一眼,心平气和“泰公公不笑了么?” “呃……”泰公公一怔,这才发现自己出气顺畅,不再大喘气,脸部肌肉也不再扭曲。 大笑之症,居然好了大半? “这?”泰公公愣了愣,“倒似好转不少。” 韩昭不再理他,反去问燕三郎“你那一拳打在他胸膈,是为疏散理气?”他修行多年,燕三郎这一出手,他就能基本弄清原理了。 燕三郎伸手挠了挠后脑勺,笑得胸无城府“大概吧,我看郎中当时就是这样动手。” 韩昭紧盯着他“打人两记耳光,这又算是什么道理?” 第462章 镇北侯的八百两 “哦,那郎中当年说过,打一拳之前要先吓人一跳,把心脏吓缩了。”燕三郎的表情很老实,有问必答,“否则这一拳直接打在心尖上,会把人打死打残的。” 谁中了勾心一拳,都不会好受的。 “他说,癔症无非心疾。”燕三郎又补充一句,“药石不起效,只有用上非常手段。” 在场的人听懂了大半,泰公公在下午的乱战中受了惊吓,才害此惊惧之症。燕三郎用的法子是以毒攻毒、以惊压惊,反有奇效。 泰公公也能听懂,急急道“我这便是好了?” 话才说完,脸上肌肉不受控制又抽抽两下,表情滑稽。 “没有这样快。”燕三郎眨了眨眼,“最好休息上两三个时辰,剩下的毛病,大夫应该都能治了。” 军医很是配合“监军大人受苦良久,面部需要舒缓,否则会遗下毛病,今后容易抽痉。待我施上几针,您再服些安神药物,睡上几觉也就没事了。” 他亲口给了诊断,泰公公这才安心。先前他难过得天昏地暗,这会儿心神放松,立刻就觉困意上涌,恨不得倒头就睡。他打了个呵欠,勉强谢了镇北侯两句,眼皮就要耷拉上了。 就在这当口上,他听见李校尉道“徐虎救治监军有功,侯爷是不是该厚赏啊?” 徐虎是李校尉的兵,既然治好泰公公,他就想给自己人邀功。 泰公公瞌睡虫上脑,没几息就睡着了,但他陷入黑甜之前犹有些忿忿。那个小兵虽然治好他的病,可用的手段太糟糕,居然是当众打脸!他堂堂御派监军,今午被褐军那帮泥腿子拽来抢去,已经失了颜面,晚上更被一个小兵啪啪掌嘴,那是把他面子丢去了地上,再伸脚踩个稀巴烂! 是可忍,孰不可忍,他想弄死这个小兵! 可这些事儿吧,要等他睡醒以后再从长计议。他实在太困了…… 才过数十息,泰公公就起酣声。韩昭和李校尉往外走,燕三郎自然随同。 这里没他们什么事了。 走出屋外,抬头就见星斗满天。 夜已深沉。 方才燕三郎又打又掴,众人惊呆,目光都集中在他左拳。屋子里光线很暗,连韩昭都未留意到一缕红烟从燕三郎垂落的右手指缝里钻出,顺势溜进泰公公袖子里去了。 韩昭走在小园里,一路沉默。 他不吭声,李校尉和燕三郎自然也不敢说话。 待走过月门,韩昭才突然出声“在你的老家,郎中也是掌掴妇人?” “那倒没有。”燕三郎侧了侧头,声音甚至有些赧然,“郎中拿银针扎她;我不会,只能打耳光,想来效果一样。” 李校尉愕然,忍不住笑出声来。韩昭嘴角也扬起一点弧度,心情甚好。 这孩子,有意思。 “你救起监军有功,想要什么?”韩昭温声,自有一股威严。 走进这栋大宅之前,燕三郎就排好了腹稿“我听说城里的醉红楼名气很大,想去那里吃顿好料的,再住进一个晚上,洗个热水澡。” 醉红楼是青苓城里数一数二的大酒楼,恰好就在这宅院边上。随着千岁修为逐渐恢复,她能够离开木铃铛的距离也在逐渐拉远,但燕三郎暗测过,最多四十丈。 醉红楼就在这个距离内,他不能远离泰公公,这才方便千岁对大太监动手。 他的语气,活脱脱就是个乡下来的土包子,没见过世面。韩昭纵是满腹心事,也被他逗笑了“好办。李校尉,他的愿望交给你了。” “好嘞!”李校尉应得很痛快,“我这就带他过去。” 韩昭却又接着道“赏罚要分明。你功劳大,不能这么糊弄过去;但赏得厚了,又恐泰公公不悦,于你今后有碍。“毕竟这少年掴飞了泰公公的脸面。他沉吟了一小会儿,”这样罢,我个人私下再赠你白银八百两,这就不要外传了。” 然后他就看到,少年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回答也很响亮“多谢侯爷!” 身为春明城有名的小富翁,燕三郎自然不缺这八百两。不过韩昭赏罚有据,让他对这位镇北侯的好感又有加深。 韩昭从怀里取了银票给他,这才指了指大门“去吧。” 他杂务缠身,还有许多事情要办。 燕三郎临走前看了他一眼,镇北侯眼角涨着血丝,眉心还有一抹倦色,但隐藏得很好。 守护青苓城的重任,乃至平遏叛军的重任都压在他身上。过去这些天,他也不好受。 …… 李校尉执行镇北侯的命令很到位,果然将燕三郎直接带去了醉红楼,叫了满满一桌子好菜,又掏钱要了一间上房给他。 看着燕三郎抓起酒肉就往嘴里塞,活脱脱八百年没吃过肉的可怜模样,李校尉笑骂一声“吃慢点,也不怕丢人!这又没人跟你争抢。” 这小家伙今天给他好大惊喜,不过军中还有事,李校尉只得随意问了两句,又交代燕三郎好吃好睡、明晨归队,这就匆匆离开了。 待他走后,燕三郎才放缓了吃喝的速度。 老实说,醉红楼的饭食不咋滴。倒不是说大厨手艺不行,而是青苓城被围困这么久,粮食早就拮据,又要优先供应军队,这会儿哪还能剩下什么珍馐食材? 反倒是这里的酒水不错,燕三郎斟了两杯,就觉这味道必得千岁喜欢。 于是他又要了整整两瓮。有韩昭买单,他不需要客气。 酒足饭饱,他才回屋脱下军装,洗了个热水澡。 热气袅袅中,燕三郎闭目靠在桶沿,回想今日种种。 为了取信于李校尉、韩昭,他谎称自己出身圆山大别沟。谎言中的细节越多,旁人对他的怀疑就越少,燕三郎很早就懂得这个道理。当然,天黑以后,千岁要从其他小兵记忆里弄到这点讯息不难。 至于泰公公狂笑不止,当然不是什么笑癔症,而是千岁调制的药物使然。燕三郎在下午的乱战中借机靠近泰公公,将药物打进他手背。 第463章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当时泰公公惊惶失措,根本不在意这点微不足道的疼痛。 走不出几步,药物就起效了。 昔日这药物还在试验阶段,就被黄大偷去暗算地痞,结果不慎波及数十凡人,连风大将军都不小心中了招,事后还查不出缘故。只因这东西根本不是毒物,只不过专效于中枢神经,能引起人情绪高涨,大夫也查不出什么来。 后来他送给泰公公两记耳光、一记兜心拳,那都只是演戏,自有千岁去解掉药效。 制造出这么大动静,无非就是要让这女魔头安静从容地问取苍吾石的下落罢了。 燕三郎也明白,青苓城非久留之地。 他今日胆敢找上李校尉自荐医方,其实还要倚赖于城中此时的混乱状况。大战刚刚结束,青苓城内外挤进了多路人马,有来自中部的友军,有青苓城本身的守军,当然还有镇北军。大规模协同作战胜利过后,各家队伍就少不了摩擦和交集,再说人员伤亡统计还未出来,燕三郎得韩昭特批今晚又不用回营,一时半会儿还不会曝露冒牌货身份。 但好景不长,以镇北军的效率,至多在四十个时辰内就会把军队重新整顿好。在那之前,燕三郎必须尽早退场。 他正思忖间,窗缝里飘进一缕红烟,千岁不满的声音响起“喂,我辛辛苦苦诱供太监,你倒是舒舒服服在这里泡澡!” 燕三郎睁眼,哗啦一声在水里坐直,伸手抓起边上的里衣,绑去自己腰间。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洗澡都要关紧门窗,不让猫儿自由出入了。 好像真能拦得住她似的,千岁对此嗤之以鼻。 他才刚绑好,红衣女郎已在木桶边显出人形,安坐椅上。 燕三郎注意到,她板着脸,微微噘唇。 这说明,千岁大人很不爽。 她的袖子滑落肘间,露出粉嫩嫩一截藕臂,但是谁也没在意。燕三郎只问她“问到了?” “嗯哼。”她懒洋洋道,“本大人出马,还有失手的时候么?不过回来路上费了点劲儿。韩昭手下的异士也太多了些,留守的七八人很有几分本事,我险些就被发现。” 燕三郎顿时想起一句话,贼不走空。 “无恙?”他有些紧张,目光在她全身逡巡。能被千岁称作是“有几分本事”的,那必定神通了得。 是了,镇北侯经营多年,本就有不少异士为他效力。北方梁国得胜王兵败身亡,其麾下又有许多异士投奔韩昭。 恐怕此刻韩昭手下的异士,数量不比盛邑少,千岁在他地盘上活动,其实危险极大。 “似有所觉,不过他们没见着我的真身。” 燕三郎暗暗松了口气,对方没见着她的真身,自不可能对她造成伤害。“泰公公果然知道?” “当然了,他是照料君王起居的内侍,这些事拎得门儿清。” 燕三郎侧了侧头“那你为什么不高兴?” “不好办呢。原本嵌有苍吾石的王冠是祖传的宝物,放在卫国的太庙当中。那儿不在王宫里,相对好下手。”千岁没好气道,“哪知十多年前有人潜入太庙偷取苍吾石,没能得手,从那以后,国君就命人把这东西撬起来,安到自己常戴的顶冠上,言亲护祖宗宝物。再说,此物确有静心宁神之效,使人不受外惑。” 难度的确增大不少“这顶帽子平时收在哪里?” “这是常冠,也就是说,除了上朝、祭坛和其他重大庆典要戴上专门的冠帽之外,卫王都可能戴着它。”千岁耸了耸肩,“当然,卫王的常冠有好几顶,哪一天戴哪一顶,视其心情而定了。” “也就是说,这帽子几乎跟着他走了?” “对。”千岁轻轻呼出一口气,“如果帽子是固定放置,我们还能尝试再度潜入;但既是卫王随身所用,那就麻烦了,我们能瞒得过定星盘一时,瞒不过它一整晚。” 有定星盘在,他们就不能在宫中自由行动。 定星盘+定星柱的配置,让所有异物在天耀宫内无所遁形,包括千岁。上一次燕三郎和贺小鸢等人闯入,已经曝露了定星盘存在的问题,如今的王宫必定更加守备森严,连文心园废井这一处疏漏都会堵上。 至少,千岁暂时想不出再潜进去的办法了。“国君平时又憩在内宫,外臣不能进入。” 这就像个死结,燕三郎也觉棘手“卫王前呼后拥,想动他的帽子可不容易。” 千岁气乎乎补充一句“比在太岁头上动土还难。”想到这回木铃铛任务给出的报酬有多丰厚,她就气恼。“这要是换在从前,区区一个王宫还能拦得住我?” 对她这种气话,燕三郎向来是左耳进,右耳出,不当一回事。他往大宅方向看了一眼,忽然道“泰公公呢?” 千岁正有些烦躁,没听清楚他的意思“什么?” “泰公公在宫中随侍卫王左右,日常接触到这顶帽子吧?”燕三郎沉吟道,“不如从他那里下手,让他代劳?” “你是说,让泰公公替我们偷出苍吾石?”千岁站起来走了两步,“唔,乍听之下似乎可行。”旁人想接近卫王哪有那么容易,论在宫里便宜行事的能力,一百个燕三郎也顶不上一个泰公公。 “不过,凭什么让他替我们办事?”千岁抚了抚下巴,“卫王就是他最大的靠山,无论我们怎样要挟,他都可以求助于卫王。” “你控制不了他的心神?”燕三郎问出这话,其实暗藏几分试探。 “想得美。”千岁似无所觉,送他一记白眼,“我能诱导凡人吐露实情,不过是趁他们半睡半醒之间卸下心防,方能得手,此谓摄魂术;世间另有所谓驭魂术,可以指使人听命行事,但受术者神情木讷呆滞,绝无可能随机应变。你要是这么控制泰公公回宫,莫说走到卫王跟前了,就是随便来个侍卫都能发现他不对劲儿。” 被她一口否决,燕三郎也不气馁,指了指自己道“我要起来了。” 第464章 另想奇招 她是不是忘了,他还泡在水里呢? “起就起呗。”千岁的目光也跟着他的手指往下瞟了瞟,“我又没不让你起身。”哟,遮得挺严实么。 燕三郎不说话了,直勾勾盯着她。 千岁垂眸,把玩自己的指甲。春葱一般的纤指涂着红色的蔻丹,怎么看都是赏心悦目啊。 两人都不吭声,水温渐渐转凉。至少,千岁看不见热气腾起。 最后是她先闷不住了,转了个方向背对着他“矫情。” 还怕她看?这小子越来越矫情了。 她刚转身,背后哗啦一下传出水声,然后是布巾翻动的声音。 再有十几息,她就觉出有热力源靠近,转头一看,燕三郎已经站了过来,身上换过一套常服,发梢还在滴水。 勤修苦炼四年多,他的发丝已经变得乌黑浓密,显示出气血旺盛、气机充盈,和从前黟城那个黄毛小乞丐相比,早就判若两人。 “如果施用双生傀术呢?”显然他还没放弃。 “双生傀啊——”燕三郎这几年习得的邪门外道很多,千岁见过他研习这道术法,秀眸不由得一亮,“咦,或许是个办法!” 这法术若是成功施展,就能将旁人身体的控制权暂时夺过来,其言行举止俱随尔意。”人类当中就有很多双生子,心意相通,举止相仿,非至亲不易分辨。”双生傀“的称谓就取自此意,“不过我若未记错的话,这神通有两个毛病。“ 燕三郎嗯了一声”成功率太低、时间太短,以及,我必须与泰公公同进同退,彼此距离不得超过六尺,否则,术法立刻失效。“ 千岁噗嗤一笑”要寸步不离?这岂非是说,你又得扮作小太监?“ 燕三郎面无表情,但千岁觉得,他此刻的心情一定不太美好。 知道他不好,她就舒坦了”泰公公在内宫通行无阻,你跟在他身后去取东西,被拦下盘问的可能不大。这个暂且放去一边,前一个问题怎么解决?“ 双生傀的施术成功率,只有可怜的两成不到。即便成功,持续时间还不到一刻钟。原本这样强行控制他人的手段,便不可能持久。 燕三郎也在思考”施展这门法术,还要看受术者的心志。泰公公对卫王忠心耿耿,成功率就会再度降低。“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千岁站起来走了两步,不悦道”罢了,暗地里的手段行不通,我们干脆走明路算了!“ ”明路?“燕三郎扬眉,”怎么走?“ ”我看茅定胜有志于盛邑。“千岁嘴角一撇,”不若我们帮他一把?到时候他要王位,我们就要个卫王的帽子,谅他不会不给。“ 燕三郎定定看着她”为了一颗苍吾石,你想推翻卫王?“ ”有何不可?“千岁一脸莫名其妙。她的想法有甚不对? ”……“关于”无法无天“这个词,他总算在千岁身上找到了最贴切的诠释。燕三郎一本正经,”可,就是太麻烦。“ ”说得也是。“千岁又缓缓坐了下来,以手支颐,”早知今日,我们一开始便帮着茅定胜就好了。现在镇北军已经占稳了青苓城,褐军北上无力,后面他们恐怕连保身都难。想攻入盛邑,嘿嘿,我看是遥遥无期了。“ 说到这里,她眼珠子转了又转”不过,也未必没有转机。“ 燕三郎顺口问了一句”怎么说?“ ”遏住褐军北上脚步的,是镇北军。“她绽出完美笑容,一口皓齿白得眩目,”不若我们杀掉韩昭,这样镇北军群龙无首,其子不足为惧,褐军还有北上之力!“ 杀掉韩昭?燕三郎面容变得严肃。 千岁对他已经很熟悉了,见他眼中有微光闪动,像是在思忖这个可能性。不过燕三郎很快就摇了摇头”不妥。“ 她不喜欢被否定!”为何?“ ”即使杀掉韩昭,我们也不确定褐军就能攻进盛邑、不确定茅定胜就能入主天耀宫。“燕三郎顿了顿,神色更加坚定,”退百步来说,就算以上都成真了,我们同样不能确定,那顶帽子就能落入我们手里。如果褐军真地杀进天耀宫,那里一片人仰马翻,嵌着苍吾石的帽子说不定被谁顺走,从此下落不明。“ 树倒猢狲散,如果王廷这棵大树将倾,宫人私掖宝物出逃的先例不知发生过多少起。两人如何能确定,苍吾石不会早一步被人带出宫去? 不能。 那么到头来,这就是白忙活一场。如今他们虽然抢不着苍吾石,但至少知道它就在那里。 说白了,千岁的法子,不确定性太大。 所以她有些泄气”那你说,怎办是好?“ 燕三郎不吭声,目光游移,显然还在动脑筋。 千岁看着他,忽然觉得这小子有趣得可怕。别人受挫于现实,会苦闷、会暴躁、会自暴自弃或者自怨自艾;燕三郎却不同,他居然可以摒弃这些无用的情绪,重新尝试其他可能。 前方山穷水尽了,他就换一条路试试,再不通,再换一条路……一直到柳暗花明为止。 她正想着,少年开了口”对于这一次的任务报酬,我们志在必得。还是回去原来的办法,操控泰公公。“ 计划可以复杂,但目标要越简单明确越好。 “嗯?”她等着看看他能说出什么花儿来。 “有一物,或许可以提高双生傀的施术成功率。”燕三郎记得很清楚,“将苦乐果碾作粉,于施术前两日投喂泰公公每日一颗乐果,我自己则吃苦果。如此到第三天,施术成功率或许可以提高六成,时间也能延长一个时辰。” 千岁将信将疑“我也看了《青谲秘录》,怎没发现这一条说明?” 燕三郎看了她一眼“不载于《青谲秘录》当中,而是在另一本书《满南子》里头有小字注释,我看到这一条时,你已经睡着了。”这本杂书的作者也是高人,脑洞奇大,才能将这二者联系在一起。他翻阅此书时,白猫已经趴在桌面上打了七八个呵欠,最后把脑袋搁在他胳膊上呼呼大睡。 第465章 盛邑惊变 关于苦乐果的说明,他是一边抚着猫儿一边看完的。 “胡说!”她一瞪眼,绝不承认。不过臭小子这么一说,她倒是想起来了,那是个明媚的秋日,阳光很暖和,风儿很温柔,燕小三做的醉虾很鲜甜……喂,不能怪她睡着吧! “苦乐果即是挲罗树的果实,我记得它的馈赠都收在你那里了。”燕三郎怀疑地看她一眼,“唔,它们还在吧?” “当然。”千岁斜睨着他,“你当我是什么人,连这种东西也会偷吃吗?”一翻掌,手心里躺着两枚并蒂而生的果实,个头不大,一枚金色,一枚黑色。 会。燕三郎咧嘴一笑,没敢说出口。 这是拯救了娑罗界之后,娑罗树赠予他们的谢礼。 与娑罗树的普通种子不同,这东西三百年才一结果,称苦乐果。吃苦果的人要享受双倍痛苦;吃乐果的人,要享受双倍的快乐。 千岁想了想“施展双生傀这门神通,遇上的最大阻力就是人心。哪怕是普通人,只要神智清醒、意志坚定,也不容易着道儿。有乐果为助,人在欢天喜地时最不设防,的确容易中招呢。” “何况分食苦乐果的两人,会有短暂而不自知的关联,这也有助于施术。” “据说这就是‘自食苦果’一词的来历。”燕三郎沉吟,“不过这只是一则轶闻,《满南子》的著者自称试验过。我们最好找人再做尝试,以验证是否有效。幸好我们手里还有几对双生果。” 他做事向来力求周全稳妥,不会轻信野史秩闻。 千岁走去窗边,看了看天色。“最多再有三个时辰就天亮了,你是不是忘了青苓城不可久留?” “没有。”“徐虎”如今也立了功,变得引人注目了。也即是说,燕三郎的伪装很快就会被戳破,只要军营里查无此人。 东窗事发前,他得赶紧离开。“不过,若是离开青苓城,我们就远离了泰公公,无法保证在他进宫前两天喂他吃掉乐果。”燕三郎皱眉,“再有一个麻烦,他是御派的监军,镇北军要继续平叛,他就会留在南方,怎么指望他能进宫?” 千岁白嫩的指尖在桌上轻轻磕了两下“不若我将他弄至大病,不得不回盛邑?” “是个办法。”燕三郎终于肯定了她的想法,“不过守在那里的异士已被惊动,你不好再进去了。” 千岁哼哼两声“暗算人还不得留一手?我在泰公公那里留了个后门,随时可以让他突然发病。”说到这里,她突然咦了一声,从怀里掏出诡面巢蛛。 “怪哉,这时候泰公公应该蒙头大睡才是,怎么还有人敢来吵他?”她离开前不忘留下一个小窃听。 泰公公狂笑了好几个时辰,累得身心俱疲,这会儿正要沉睡以补元气,周围识相的都不该去打扰才对;换句话说,这是有了不得的事发生了。 燕三郎的目光也变得专注。 千岁在母蛛背上拍了两下,于是两人都听到人声从它肚腹传了出来。 是泰公公。 这会儿监军大人还很虚弱,可是声音里的震惊不加掩饰。 “你,你再说一遍,谁谋反了?” 另有个男音响起,想来是传送消息的侍卫“廖家!” “据青鸟飞讯,廖丞相次子廖云山三天前暗调卢山军,当晚有城门守将打开东城门迎卢山军入城。听说羽林军中也有人里应外合,助廖家逼宫!” 卢山军驻扎于京畿,本为拱卫盛邑安全。 燕三郎低低道”青鸟传讯。“ 他读的杂书太多,知道所谓的青鸟当然不是传说中为仙人递送往来的神鸟,而是一种白背青腹的鸟儿,个头如野鸡,比信鸽飞得更快、更高,并且伴侣之间互有感应,千里迢迢都能赶去,不会错向。 如是由空中送信,从盛邑到中部前线,青鸟只要飞上三天也就到了,比路面传讯不知快上多少倍;并且它只对饲主吐露口讯,不必交付书面,这一点比信鸽不知好上多少倍,免去了机密被人半路截留之患。 只是这种鸟儿驯化不易,并且要实现互相传讯也必须是一公一母的比翼鸟,因为无法作为常规传讯手段,只能应急之用。 显然卫王认为向泰公公加急传讯极有必要。 泰公公连声催促,嗓音都变得尖利“后来呢,后来呢!” “那一晚宫内外杀得血流成河,但王上英明,最后还是将这场叛乱压了下去。现正清查逆贼余党,要抓出来与廖家一同处置!” 尽管三言两语,燕三郎和千岁依旧能听出天耀宫那个晚上的刀光剑影。 卫王的江山,也不是铁桶一块啊。 泰公公喃喃自语“廖青疯了吗,他还胆敢篡位不成?” 燕三郎挑了挑眉,他识得这个人名,廖青即是廖丞相的名字。外姓夺江山是大忌,除非茅定胜这样野外起义一路打进国都去,否则王廷官僚攒夺大位一般都以失败告终。 这是人类国度一个很有趣的现象,连容生给弟子们讲学时就专门论及。 “听说他打出来的旗号,不是要自己篡位,而、而是……”侍卫说到这里,居然有些嗑巴。 “是什么,说!” “听说他打着扶正诛邪的口号,说我王弑父杀弟,德不配……位。” 燕三郎顿时想起这一路上听见的许多传闻。其中就有一条被反复提及,说当今卫王是害死了偏心的父王,又暗算了幼弟,这才登上至高无上的权力宝座。 现在他知道,传言多半不是空穴来风。昔年的老卫王迟迟不立太子,大概是想等着幼子长大成人。可惜,大儿子不给他这个机会。 “一派胡言!”泰公公说完这句话也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阴恻恻道“扶正,他想扶谁?”皇家人丁不旺,昔日的王子只有两位,哪还有合法继承人给廖青去扶? 不打旗号,廖青怎可能作乱? “小王子。”侍卫咬字很重,“他说小王子犹在人间,已被廖家救起。否则不能有那么多人随他造反!” 第466章 互不对路(双更合一) 泰公公失声道“裕王殿下还活着?” 话刚出口,他也觉出不妥,压低了音量“这事儿是真是假?” “至我离开盛邑时,逆党还在,还在刑讯之中。” 也就是说,还不知真假喽。泰公公烦躁,若非身体虚弱,实在想爬起来踱上几步,以压住心中惊惶。 可惜他还爬不起身,千岁隔着一只诡面巢蛛都能听见他呼吸变得粗重,显是心情激荡。 “对了,王上对廖太妃如何处置?”泰公公声音很紧,“廖太妃是裕王殿下的生母,又是廖丞相之女,可毕竟是……太妃。” “禁在昭华殿,不许她踏出一步,身边奴婢全部赐死。”侍卫又道,“谋逆的几家,全部收入天牢。如今天牢人满为患。” 泰公公直到此时仍然难以置信“廖家疯了么?怎么敢……!” “王上要我传讯与您,廖家早就暗中策反,只是前段时间宫里潜入强人弑君未果,王上去廖太妃那里走了一趟。廖家知道王上起了疑心,这才不得不提早举事。” 泰公公吸进嘴里的都是冷气“竟是如此,竟是如此!”说完,咳了几声。 他身体未复,情绪激荡就引发症状。 “王上动用青鸟传讯,是为了?” 侍卫的声音压得更低“韩家与廖家是过命的交情。王上让您盯紧镇北侯,将他一举一动都报与盛邑。” 泰公公凝声道“知道了,必不令王上失望!” 他明白,盛邑惊变,自家主子担心镇北侯带兵造反,杀回去救起廖家。韩昭在卫国声威无俩,手握重兵,麾下又是人才济济,可谓声望、人脉、兵力、人才,样样不缺!这等人物要是起兵,有多少人会附和,有多少将领不敢与之为敌? 细思极恐! 他想了想又问”这些消息传到镇北侯耳里没有?“ ”即便他现在不知,消息再有十天半月也会传到。“ 泰公公唔了一声。这样的惊天之变,盛邑哗然,卫王不可能封锁消息,所以韩昭早晚都会知晓。 可是,”早“和”晚“产生的后果截然不同。 在此事上,卫王占了先机,他希望泰公公钉死在韩昭身边,监控镇北侯的一举一动。 等了好一会儿,诡面巢蛛没有再传出人声,显然泰公公挥退了侍卫。 千岁将蜘蛛收起,轻轻吁出一口气”计划赶不上变化快。“他们还盘算着怎么让泰公公尽早回都呢,现在倒好,这大太监恐怕就是死也要死在韩昭身边了。 燕三郎难得苦笑一声”廖家谋反,我们还出了一分力呢。“ ”嗯?“她和小三这么超脱,跟廖家能扯上什么关系? ”你忘了?“他向来都小看了千岁的没心没肺啊,”我们助贺小鸢潜入天耀宫,她想干掉卫王未果。看来卫王把这笔账算到了廖太妃头上,埋下这次宫变的种子。“ 千岁轻嗤一声”眼下形势正好,姓廖的还能失败,真是废物啊!“ 如今卫国内忧外患,褐军还纵横中部,东南前线攻打攸人的进度也不理想,国内民心浮动,正是卫王焦头烂额之时。如此良机,廖家居然没能一举竞功,千岁都替他们惋惜。 哎呀,要是他们推翻了卫王,她和小三立刻赶回盛邑,指不定能浑水里面摸摸鱼,摸出一顶嵌了苍吾石的帽子呢! 想到这里,她又气哼哼多骂一句 ”废物!“ 现在,他们或许只能寄望于韩昭能够带兵返都。“既要监察镇北侯和泰公公动向,我们就不急着离开青苓城。”燕三郎走去榻边抖开被子,和衣躺下,“明儿天亮时,我们要另找地方落脚。” 这是前线,整个青苓城实行宵禁。他不冒无谓的险,天不亮前不打算外出。“再把芊芊接回来。” 白猫也是他的家人,不能弄丢。 千岁才等上一小会儿,就听见他呼吸均匀,竟然已经睡着了。 这家伙,神经真是粗比钢丝! 她摇了摇头,伸个懒腰,一头朝着燕三郎撞去。 当然,二人没有任何碰触,她化作红烟遁入了木铃铛里。 ¥¥¥¥¥ 次日鸡鸣时分,燕三郎就睁开眼,整肃衣冠,然后从窗户翻了出去。 路上行人渐增,都要赶早起的营生。一列又一列兵丁依旧往来巡逻,但燕三郎已是一身布衣、又洗净头面,那就是青葱少年一枚,脸上还透着稚气,不会引起官家注意。 路边支起的蛇皮棚子卖早点,已经攒了不少客人。青苓城成功退敌,暂时免去了褐患,城里人不再惶惶终日,也愿意出来走动了。 燕三郎坐下来,望见几个食客挂着笑容聊天,说的无非就是廷军怎样勇猛,把褐军打得抱头鼠窜。那样绘声绘色,好像自己亲眼所见一般。 可见,褐军在卫国中部不得人心。 燕三郎要了大碗阳春面,四只红糖发糕。发糕每个都比成年人的拳头还大,按理说最上面还要顶一颗红枣。不过青苓城被围困多时,物资奇缺,这枣儿就没了,但价格不减反涨。好在吃进嘴里甜丝丝地,很是提神。 阳春面上来了,那是比人脸还大的一个海碗。光是面条怕不得有两斤重,面上掉着两枚海米,几块笋干。因为同样的问题,店家也没有材料熬不出好汤底来,只能一切从简。 燕三郎不嫌弃,大口吃面。那吃相绝不难看,可是速度快得惊人,旁人只见他十几筷子下去,面条就快没了。 这小子,真是能吃啊! 街对面走来两个兵丁,也踱进棚子里坐下,要了东西吃。 燕三郎抬头看了一眼,认出他们的服式,乃是西北过来支援青苓城的友军。旁人都对他们投去敬仰的目光。 眼看碗里的汤还余下不少,燕三郎当即召唤店家“劳驾,再给我六根油条!” 卖早点的是个矮子,一听就把白面长条丢进锅里,手上利索得很,“六根对吧?” 油条入锅,嗞啦啦直响,飞快膨大。 “哦不。”燕三郎摇头,“我说的是四根!” 矮子直瞪眼“到底是六根还是四根! 油锅里香气四溢,燕三郎笑了笑“七根!” 矮子又扔了一根进去,不吱声了。 过不多时,七根油条一起摆到燕三郎面前。他挟起一根入口,热乎乎、咔嚓脆,还带着刚刚起锅的油气,香得不要不要的。 一转眼,六根油条就进了肚。 他在啃第七根时,忽觉口中有些异物。他取出来捏在手心,然后把油条继续吃尽。 吃饱喝足,燕三郎擦了擦嘴站起来,交钱就走。 行至十余丈外,他才松开拳头,掌心躺着一张字条。 …… 松溪客栈。 这客栈远离主街,地方宽敞,最好的客房外头还有一个小小的庭院,种几丛修竹。 此刻这院子里就有人倚桌而坐,看着少年推门进来。 燕三郎反手关门,院中立刻想起喵呜喵呜的叫唤声。他一抬头,桌上搁着个竹编的鸡笼子,里面却关着白猫。 猫儿原本蔫蔫趴在桌上,见到主人出现,当即像是打了鸡血,在笼子里一个劲儿转圈圈。 燕三郎皱眉,快步上前打开笼门。急不可耐的白猫一下蹿出笼子,直往他身上扑。 “怎么关在笼子里?”燕三郎问贺小鸢。在他这里,白猫从来没受过这种待遇。 因为在笼子里刮来蹭去,猫儿一身长毛纠结起球,不复先前柔顺。猫颌下的毛发染成黄色,燕三郎还捻出两根短短的鱼刺。 猫儿被他抱在怀里,立刻絮絮叨叨不停,声音艾怨,像在倾诉这一整天来受过的苦。 燕三郎心疼了。 “你这猫儿上蹿下跳。”物归原主,贺小鸢着实松了口气,“你看我这样的,像是成天闲坐在院子里逗猫晒太阳么?从昨天到现在两度转移,时间紧迫,我还非得逮着它一起走不可,最后只好关它进笼子,否则就要走丢!” 她说罢伸手,雪白的手臂上有四道红痕”喏,晚饭前抓的,我大意了。“ 燕三郎一看就知道那包准是白猫的爪印子,顿时消去了责备的心思。没有千岁附体,芊芊只是一头灵猫,绝无可能像狗那样,主人一个指令就能有一个动作。 人抓猫,哪一次不是鸡飞狗跳? 贺小鸢指了指猫咪“吃东西还挑,给它煮了两条鱼,它不吃!” “这附近没有海。” ”什么?“他们说的是一回事吗,她为什么没听懂? 燕三郎明白是怎么回事,“河鱼湖鱼都腥,它不爱吃。最后你喂什么了? “烧鸡。”这年头,淡水鱼连猫都不吃了吗?贺小鸢没好气道,“我给自己买的烧鸡,最后全进它肚子里了。你这猫也不算胖,怎会这么能吃!” 猫儿见她伸手指着自己,立刻挥爪去挠。 这和平时嬉戏主人完全不同,五只锋利的小爪子弹出来,铡刀一般,尖端还带弯钩。这要挠中了,保证是五条血凛子。 有了前一次教训,贺小鸢缩手极快,自不会被它挠坏。就见白猫躺在主人怀里,冲着她咝咝作响,尖耳朵向后方压下,全是恐吓的作态。 “怎么,有主人撑腰就厉害上了?”她不由得笑骂一句。 燕三郎抚了抚猫头,道了句“别闹”,就抱着它走出门去叫水了。 贺上鸢在后面看得啧啧称奇,这猫儿被燕三郎抱上之后,就眯着眼窝在他怀里一动不动,乖巧可人,与在她身边判若两猫。 真是看人下菜啊。 燕三郎转身挡住她的视线,于是贺小鸢也没看见一缕红烟从木铃铛里逸出来,钻入白猫五官当中去了。 寄养白猫时,他就和贺小鸢约好再见面取猫的方式,如果这场大战很快结束,他就进城找蛇皮棚子下卖阳春面的矮子问路;如果战斗旷日持久,那就是另一种办法了。 饶是燕三郎再心细,也没料到猫和贺小鸢这么不对付。 围城太久,松溪客栈早没甚客人入住,也就没烧热水。燕三郎要店家用大木盆打进来一盆清水,他手贴桶沿将真力渡过去。 用不了多久,水面就开始有热汽蒸腾。 贺小鸢看得目瞪口呆“等下,你是用真力给猫烧洗澡水吗?” 哪个傻子会这么干! “嗯。”傻子毫无自觉,伸手试了试水温,果然把整只猫泡了进去,只露一个脑袋在外头。 贺小鸢就见他不知从哪里掏出香胰子,居然还是桂花香味儿的,然后开始给猫洗澡了。 偏那白猫半眯着眼,喉间呼噜呼噜,任他在自己脖子上搓起泡沫,竟然半点也不畏水,脸上只差大写的惬意。 真是活久见啊。 她摇了摇头,问燕三郎“你不是来找泰公公么,事儿办成了?” “办成了一半。”苍吾石的下落,他打听到了。可是要把石头弄到手,“说不定后头还得指望泰公公。” 贺小鸢好笑“那个太监可不会替你办事。” 燕三郎不置可否,转移了话题“你呢,你在这里的任务完成了?” “没有。”说起这个,贺小鸢脸上的笑容不减,“镇北军给韩昭顺利解围,褐军败而南返,我的任务也就算失败了。” 既是失败,她还能笑得这样开心?白猫都睁开眼去看她。 贺小鸢也看出燕三郎眼中疑惑,轻呼出一口气“褐军没能拿下青苓城,我自然懊恼。不过昨夜今晨,倒有好消息接踵而至。” 说到这里,故意住口不语。 燕三郎并不追问,只在猫儿脑袋上也揉起好大一团泡沫。 猫儿打了个喷嚏,于是泡沫飞扬,溅到少年衣裳。 “……”贺小鸢冷眼旁观,只觉这一人一猫之间的气场太奇特了,仿佛自行闭合成一个小天地,别人都插不进手。 没见过这样奇怪的猫……和人。 过了好一会儿,燕三郎才道“交换情报,说不定我能给你第三个好消息。” -----前线速递---- 今天是双更合一啊,两章一起发了。大家下午不用等了,安心睡觉和出去玩儿吧。记得书评区帮忙解锁,爱你们,么么哒~ 第467章 交换情报 他现在已经明白,万物之间皆有关联,简称万物互联。尤其卫国这一盘乱棋,堪称牵一发而动全身。现在对外部讯息掌握得越多,于他完成木铃铛的任务或许帮助越大。 “第三个?”贺小鸢挑眉。 “嗯,是个大消息。”燕三郎笃定,如果韩昭都还未接到,贺小鸢更不能了。 “行吧。”贺小鸢只考虑了几息就同意了。燕三郎来路不明,但与她共同历险多次,从某种意义上说,倒比她同阵营的某些人还要可靠得多,“两个大消息。其一,卫国在东南前线战事不利,被我攸国反制。十天前,接替韩昭东征的两个将军,有一个中了埋伏身受重伤,手下军队也减员三万余人。” 燕三郎手上一顿,正色对她道“恭喜!这果然是个大好消息。” “谁说不是呢?”贺小鸢难得眉飞色舞,“卫国吃了这一次大败仗,东进的势头戛然而止,原地踏步大半个月后,反被我攸国往西压回四十余里!” 攸人终于扬眉吐气了。燕三郎想了想“岂非又把战线推回娑罗城附近?” “正是。”贺小鸢笑道,“你说怪不怪,恰好就是韩昭接手前线的地方;没料到卫王将他支走以后,战线又被推回这里。” 说到这里,她嗤了一声,“都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卫王不放心韩昭,非要把他调来中部不可,这正是天助我等。”韩昭被尊为军神,带兵打仗太厉害了,攸人面对他底气不足。 还好卫王犯浑,把韩昭调回中部,痛打自家平民。攸国前线的压力,一下子就变小了。 不必贺小鸢明言,燕三郎用膝盖都能想明白,前线大捷必能提振攸国士气、激励民心。原本攸国已被侵占了十之六、七的领土,颓势明显,否则卫王怎么舍不得放手? 现在看来,卫国想要生吞攸国的算盘越发难打了。 “第二个好消息呢?” “卫国中部战事纷乱,所以东南前线的消息滞后了,直至昨晚才传到我这里来,卫王却是更早就接到了。”贺小鸢忍不住轻拍桌面,“我有可靠消息,他心念动摇,开始盘算从攸国撤军!” 这回燕三郎终于动容“卫国有撤军的打算?” “正是。”贺小鸢满眼鄙夷,“他终于吃不消了。” 卫国连年征战,老国君去世以后,新王继位也不消停,接着就发兵讨攸,国内又有褐军揭竿而起。这叫漏屋偏逢连夜雨,各路麻烦一起来。攸国固然被打得苦不堪言,可打肿脸充胖子的卫国自己也不好受。 如今东南前线战事再度失利,眼看吞攸大计遥遥无期,卫王终于动摇了。 燕三郎想了想“既是如此,你接下去有何打算?” 卫国如果不攻攸国,贺小鸢还会留在敌后么? “这就要看我国的态度了。”贺小鸢眼中有寒光闪动,“卫王想打就打,想撤就撤,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战争进行到这个地步,两国之间仇深似海。卫王想停手,还要问过攸人答不答应呢。 战争就是一头狰狞怪兽,一旦被放出笼子,无论攸国还是卫国,想再把它关回笼子里可就是千难万难了。 “好了,轮到你了。”贺小鸢耸了耸肩,“让我听听第三个好消息罢。” 燕三郎遂将盛邑兵变之事说与她听。 这情报新鲜热乎,贺小鸢瞪圆了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廖家谋反?!”她声音都抬高了八度。 “千真万确。” “你这消息打哪儿来的?”贺小鸢立有疑虑。这小家伙既不是卫人,从前也没去过盛邑,连通行特许令都是找她伪造的。如此机密连她都没听说,他能从哪里获得? 燕三郎预知她的反应,也不生气,只说了一个名字 “泰公公。” 这大太监是卫王心腹,倒真有可能。贺小鸢捏着自己一绺秀发,心里砰砰直跳。 “事件不过发生在三个白天前,这情报是今天凌晨才传递过来,镇北侯都还未接到。” 贺小鸢忍不住了,喃喃道“这样的大好机会,这样的大好机会!” 她甚至站起来踱了几圈,才猛地抬头问燕三郎“你特地将消息递与我知,意欲何为?” “你对卫国局势远比我更了解,我想听一听你对镇北侯的预测。”燕三郎倒不瞒她,“以及,我也希望镇北侯尽快返回盛邑。” 贺小鸢奇道“为什么?” “我还想进一次天耀宫。”猫儿已经洗好,燕三郎从储物戒中取出软巾,轻轻替它擦拭。 这动作不急不徐,边上贺小鸢看他的眼神却越发古怪了 “你还要进天耀宫?!” 上一次他们潜入卫王宫是什么后果,她仍历历在目。经那一闹,天耀宫从此怕是要严防死守。结果这小子说,他还要再潜进天耀宫?那里到底有什么宝贝,吸引他一次又一次以身试险? 燕三郎对她的惊讶表示完全理解,毕竟这其中的因果关系能把多数人都绕晕过去。“是。但偷偷潜进去的可能性已经没有了。” 上回,他们就亲自堵死了这一可能。 贺小鸢想了想,明白了“所以,这回你想正大光明进去?唔,你想藉着韩昭起兵返京、盛邑大乱的机会,再入天耀宫?” “对!”燕三郎撒起谎来,眼都不眨一下。她能这么想,也不错。“依你看来,韩昭有多大可能返京援救廖家?” “援救廖家啊?”贺小鸢手抚下巴,忽然噗嗤一笑,“廖丞相还真倒霉,被我们连累了。这样看来,造反失败也不能全怪他家无能。廖家必定还未做好准备,却不得不提前举事。” 廖家替贺小鸢背了好大一口黑锅,可他自家也不是那么干净。既然有心谋反,免不了大量人员、金钱的暗中流动,卫王下令去查,一定可以查出问题来。 时势所迫,廖家只好造反。对他们来说,推翻卫王统治的理由简直不要太充分。 第468章 哪一个是心无城府? 卫王好大喜功,暴政累国,此其一也;卫王杀掉弟弟,与廖太妃就结下杀子之仇,此其二也。 国仇家恨,都齐全了。 燕三郎眨了眨眼,他和千岁也是这样想的。并且他们也明白,韩昭的意向就成为他们下一步行动的关键。他若是赶回盛邑,泰公公也必须回去。 千岁的原话是“嘿,说不定天耀宫大乱,我们不需要泰公公也能混进去偷石头呢?“ ”镇北侯是与廖家交好,我不能断定他会不会因此返回盛邑。“从前哪怕在连容生那里读书学史,燕三郎也并不擅理大国局势。这趟卫国之行,他却领悟了许多。 所谓,读万卷书也要行万里路。 “如果他无心助廖,这时候是万万不能回去的。”否则卫王会怎么想? 贺小鸢托着下巴,纤指在桌面上画圈圈“这事儿太精彩了。就算他不为廖家争取,可这当中还牵涉一个小王子呢,不知是死是活。你说,如果这位小殿下活着,韩昭还会拥戴卫王么?” 燕三郎不吱声了。 这个问题,他回答不了。或者说,这个问题除了韩昭自己,谁也答不上来。 按照官方所言,小王子早就“病故”,那么卫王的顺位而治就是正当又合法,毕竟帝王血统没有旁支;可要是小王子还活着……卫王身为旧王长子,原本也该继承王位,可他身负弑父疑云,道义上确有可以讨伐之处。 “韩昭自己也该明白,卫王对他不安好心。否则不会将他的镇北军调来遣去,哪里有难打的仗就派去哪里。”贺小鸢冷笑,“就这样,他还不想搏上一搏,给自己谋个出路么?” 燕三郎默然。贺小鸢的分析有道理,无论卫国是以什么方式结束战争,韩昭作为掌领兵权、声威显赫的大贵族,都会被卫王深深忌惮。既然不打仗了,还留着这样的人才干什么呢? 飞鸟尽,良弓藏。 他想了想”镇北侯是精明人,接到这消息就该明白,此后剿灭褐军不用尽心尽力了。“ 褐军存在,韩昭才有手握军权的理由。 贺小鸢幽幽道”他若是再聪明点就该明白,卫王不除,他自个儿早晚要倒霉。“ 卫王什么脾性,什么心术,韩昭是不是比这里所有人都了解? 燕三郎已经洗猫完毕。白猫抖了抖身上残留的一点水渍,冲他喵呜一声,就奔去庭院的桌上吹风了。要不了多久,她又会是雍容华贵。 这一声却是在提醒燕三郎,所以少年对贺小鸢露齿一笑”你要不要去找镇北侯叙叙旧?“ 他问,贺小鸢想不想去游说韩昭。 贺小鸢慢慢踱了出去,望着风儿吹动竹林,目光却游移不定。 这是一劳永逸解决卫王的大好机会。趁他病就得要他命,此后攸国自可以高枕无忧。如果放弃,实在可惜。 可是,韩昭这个人…… 她咬了咬唇,低声道”我去试试吧。“ …… 待贺小鸢离开,趴在桌上的白猫才睁开眼睛”你猜,她说动韩昭的机会有多大?“ 他们在青苓城不能停留太久,因此希望镇北军尽快北上返都。 燕三郎沉思许久才道”我看,关键还在于廖家找到的小王子。“ 一语惊醒梦中人。 猫儿噌地一下站了起来”怎么忘了这个!“ 她和贺小鸢光记着揣度韩昭的反应了,却忘了韩昭若是带兵返回盛邑,那就违反了卫王要他追剿褐军的命令,是抗旨不遵! 身为人臣,想这么干不仅需要勇气,还得有正当、恰当的理由。 ”从泰公公接到的消息判断,卫王还未抓到这位‘小王子’本人。“她沉吟道,”可是这孩子若在盛邑,被找到也只是时间问题。“ 燕三郎眼中有精光闪动”如果镇北侯对小王子之事毫不知情,他首先要确认的,就是小王子的真假。“ 廖家的说法,也只是一面之辞罢了。 白猫歪了歪脑袋”你猜,韩昭真是被蒙在鼓里么?“参与举事的可不仅是廖家,还有好几门权贵。他们能知道内情,韩昭与廖家向来交好,会不会早就知晓呢? 燕三郎老实答道”不知道。“ 镇北侯用兵的本事了得,但对韩昭本人,燕三郎并没有真切了解。 为人上者,哪一个心无城府? ”但是不妨逆推回去。“显然他也在努力思索,”如果韩昭知道小王子的存在,贺小鸢前去游说,他应该一口答应才是。“ 这层逻辑,千岁转眼就想通了”唔,你是说,如果韩昭确定小王子是真身,廖家被迫提前造反,他一定会急着赶回去救驾?“ ”是,否则小王子要死在卫王手中。“燕三郎点头,”反过来说,如果韩昭不知情,他对廖家打出来的旗号一定心存疑虑,很有可能拒绝贺小鸢的提议。“ 韩昭在辨不清小殿下是真是假的情况下,不一定会冒险返都。如果廖家拥戴的小王子是假货,镇北侯今后如何自处? 白猫的尾尖轻轻拍打桌面”那就拭目以待等结果吧。“ ¥¥¥¥¥ 这一等,就等到了夜色降临。 明月皎皎,不知世间疾苦,人心难耐。 此时李校尉想必知道小兵失踪,并没有返回军营。”徐虎“扇过泰公公耳光,所以韩昭很可能也知道他不见了。 这种情况下,燕三郎还是留守贺小鸢的小院,不急不徐调息过几个周天,又练了一个时辰的剑术。 他已到出剑无声的境界,隔壁就算住人,也听不见兵刃划破空气的动静。 就在这个既不太平,也不安宁的夜晚,他居然贯通了第十条经脉! 不是调息安坐,而是在身心合一的训剑中自行突破。 真力小龙在经脉里游动,活泼却又一副顺从的模样,力量随之翻涌全身,带来无所不能的错觉。燕三郎额角还淌着汗,眼里却闪动着喜悦的光。 他想变得更强大,他渴望更多力量。而只要再打通最后两条经脉,他就可以试着冲击下一境界了! 第469 我在这呆不下去了 千岁坐在树枝上看着他,也觉不可思议”你到底是什么怪物披上了人皮?“外头风雨飘摇、暗流汹涌,偏在此时此刻还能做出突破的人,心脏是不是石头做的? 若不是两人性命相关,她真该剜开来好好研究。 晚风吹动枝叶,她的身形就像海中小船,随着水波载沉载浮,既轻灵又飘逸。 这样的身法,燕三郎还远未能达到。他垂眸掩去其中热切,随手取巾子擦拭。 刚换好一套衣物,门吱呀一声开了,贺小鸢走了进来。 燕三郎收起怨木剑,看见她沉郁的脸色”没谈成?“ 贺小鸢走进屋子,板着一张脸”不识抬举!“ 她骂的,自然是韩昭。 镇北侯拒绝了她的劝说。 燕三郎给她斟了好几杯茶水,贺小鸢都端起来一饮而尽,才气乎乎道”他说捕风捉影,不足为信!“ ”捕风捉影?“燕三郎皱眉,”是指廖家造反,还是指小王子尚在?“ 贺小鸢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话没头没尾”小王子。“她在敌后行事向来稳慎,只有面对韩昭时,不知怎地总是气昏了头。 那厮也太招人恨了! ”我将盛邑事变说了,他脸色变了变,但不吭声。“ ”我又问他,如果小王子尚在人间,他难道不回京勤护?“贺小鸢深吸一口气,”韩昭竟然说,‘没有如果’!“她瞪着燕三郎,”你能不能告诉我,这句话到底什么意思!“ 燕三郎给她认真分析”‘如果’即是假设,镇北侯不相信假设,他要实实在在的证据。“ 贺小鸢抿起红唇。她上哪里弄证据去? ”我果然没看错,这人真是冷血。“她冷笑道,”廖家与他家世代交好,于他父亲还有救命之恩。现在人家落狱了,他竟然要独善其身。“ ”镇北侯未必不急。可他若是想班师回都,就不可师出无名。“燕三郎面色沉静,”要么,你把小王子健在的证据摆到他面前;要么,就得是盛邑发生大事,迫他不得不回。“ 这孩子一下就说中要点,贺小鸢多看了他两眼才喃喃道”小王子的证据,或者盛邑发生大事?“ 她苦恼的是两样都没有,怎办? 燕三郎像是听见她的心声”那就制造条件,让他不得不回。“ 他的手段一向最简单,缺什么就补什么,少什么就争取什么。 ”不得不回?不得不回?“贺小鸢把这四个字反复咀嚼,目光渐亮,”说的是。他含糊其辞,我就非把他逼回去不可!“ 她紧接着冷笑”我就不信,希望他返回都城的只有我一个人。“ 还有明里暗里那许多势力。 当然,还有燕三郎和千岁。少年望着她侧了侧头,贺小鸢莫名觉得,他这动作和白猫有些儿相像”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唔……“贺小鸢沉吟,要不要告诉这小子呢? ”是不是想返回盛邑?“ ”……“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她没好气道,”……是。“ 燕三郎望着她微微一笑”我与你同去。“ ”你?“贺小鸢一怔,才想起他还要重新潜入天耀宫。这少年忙忙碌碌到底想做什么,她是完全看不懂了。 “你还想着对付卫王吧?”燕三郎给自己斟酒。他的手很稳,透明的酒水淅沥进杯子,一滴都没溅到外头去,“我们合作吧,各取所需。” “你……”对方可是堂堂卫王,一国之君,他一个十四岁的小少年能做什么?贺小鸢想笑,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相识数月,这小家伙行事不显山也不露水,瞧着并不厉害,可是哪一件的后果都很了得。 她在敌后活动那么久,知道有些任务执行起来未必要石破天惊,却可以引发持久的震荡。 她到现在也没弄明白,这是曲云河的功劳,是那个倏忽来去的红衣女郎的功劳,还是少年自己的功劳。 她轻咳一声,掩去笑意“你要怎么帮?” “跟你一样,找机会。没有机会就制造机会。”燕三郎倒是务实,“现在的天耀宫,你我都没有机会。”他们夜探过一次天耀宫,卫人一定加强戒备。短时间内,基本可以断定没有二度潜入的可能。 贺小鸢知他不会无偿“那就要坦诚相待。说说吧,你到底想要什么?”这两人上回进宫,是曲云河要找件东西。现在他找好了、回去了,这小子为什么又要去? “卫王的冠冕。” “什么?”贺小鸢一呆,以为自己听错。 燕三郎抬手指了指自己脑门儿“那顶帽子。” “你是说,卫王脑门儿上那一顶王冠?”贺小鸢嘴张了张,有点合不上,“不是打比方?” “不是。” 她有点儿想笑,但又笑不出来“你、你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你想要他的命,不也是吃了熊心豹胆?”燕三郎居然听出了她的心声,“我也不过要他的帽子而已。” 贺小鸢心里说,其实差不多了。摘走卫王的冠冕,和在他脖子上抹一刀,难度不相上下啊。 “不管你做什么,我只要帽子。”燕三郎冲她一笑,牙很白,“另外,我们在盛邑里还要互相帮衬,情报共享。”否则他在盛邑单枪匹马,能套出多少有用的讯息? 唯有借助贺小鸢、借助攸人的情报网,他才能对盛邑的局势做出及时反应。 可惜韩昭不肯率军回都,否则那条大腿更好。 贺小鸢定定看了他好一会儿。 如果没有前车之鉴,她会以为这小子信口胡柴。可是前一段双方潜入天耀宫,她是办正经事去的,是去要卫王的命;这小子倒好,冒着杀头的风险,只是进宫刨了棵大树! 打那以后,他舍生忘死的目标再怎样奇葩,贺小鸢也不会大惊小怪了。 当然,说到底双方利益没有冲突,手段又能互相帮衬,那么也就能暂时并作一路人马。她没有犹豫太久,就点头了”行吧。“ ”明晨就启程吧。“燕三郎得寸进尺,”我在青苓城呆不下去了。“ 第470章 她为什么不放手? 贺小鸢奇道”你做了什么?“ ”冒充镇北军的兵,掴了泰公公两记耳光。“燕三郎苦笑地补充一句,”当着镇北侯的面。“ 贺小鸢微愕,然后就笑得花枝乱颤,愉快地同意了。 是夜,燕三郎在松溪客栈也要了一间客房。他年龄渐长,已经不适合在贺小鸢那里过夜了。 关好门扉,燕三郎一回头,就见千岁倚在窗边,满脸不悦 ”何必这样麻烦?我们把泰公公绑走得了!“ 她从前做事都是干脆利落,大杀四方,何必这样顺着长藤摸瓜,结果摸出一只又一只瓜都没熟! 呸呸,她吃得没有耐性了! ”从军中绑走泰公公或许不难。“燕三郎做退步假设,”然后呢?“ ”然后?“千岁眨了眨眼,”带去盛邑啊。“ ”即便我们能绑出泰公公,从青苓城到盛邑,快马最少也要七八天时间。你要堵着他的嘴,把他塞在大车里不能见人么?“ ”有何不可?“ ”那么路程上耗费的时间还要再长一倍有余,约莫是十七八天才能到达盛邑。“燕三郎淡淡道,”这么长的时间,你能保证谁也见不到被五花大绑的泰公公?他也是个人,要下来拉撒的。“ 千岁哼了一声,斜睨着他”如果我能呢?“ ”行。“燕三郎知道她不服气,”就算你能,抵达盛邑之后,我们要怎么才能让泰公公进宫为我们取苍吾石?只靠威胁么?“ ”唔……“她不爽。 ”莫忘了,双生傀秘术必须在受术者毫不知情的前提下施展才可能成功,几率小到还要借助苦乐果才能提高几成;我们若是强行将泰公公绑走,他心里对我们无比忌惮恐惧,这术法又怎么能强摄他的心神、控制他的身体?即便侥幸成功,你怎知他不会反诱我们进宫中埋伏?“他顿了一顿,“王宫里高人如云,他想借机对付我们易如反掌。” 红衣女郎语塞,气恼之下转头看窗外景致。 该死,都怪她今非昔比! ”都怪你修为太差。“她柳眉倒竖,”否则一力降十会,要办成事儿哪需要这么弯弯又绕绕?“ ”既然韩昭暂不打算回都,我们留在这里已无必要。“燕三郎对她的埋怨习以为常,早就当作了耳畔风,”不若回去盛邑,看看那里有没有空子可钻。贺小鸢消息比我们灵通,在盛邑可成我们助力。“ 千岁翻了翻眼皮,仍然不肯转头过来看他。 燕三郎看她仍然郁闷,眼珠子转了转,轻轻叹了口气”我只有一事不解。“ 千岁依旧托腮向外,但尾指翘了翘。 这时白猫也凑了过来,在燕三郎胳膊上蹭来又蹭去,讨好地喵喵两声。 ”哦,芊芊饿了。“燕三郎说着,从怀里取出牛肉干,撕成小块儿喂猫。 这与士兵行军打仗充作干粮的硬肉干不同,微湿、微甜,还保留了柔软有韧性的口感,自然价格也不可同日而语,芊芊向来喜欢。 他要是没看错的话,千岁夜里有时也会偷吃几块,但她从来不承认。 白猫过去一天里的被寄养经历不大愉快,这会儿重新回到主人身边,又吃上可口熟悉的美食,欢喜得缠着燕三郎不放,一个圆溜溜、毛茸茸的脑袋在他胳膊上拱来拱去。 千岁冷眼旁观,任这一人一猫玩得热火朝天。 她忍了又忍,见燕三郎老半天都没有往下说的意图,终是哼了一声”还有事没?我要睡觉了!“ 她从前的夜生活丰富着呢,只是现在被木铃铛所困,不能远离臭小子,自然夜里也就无事可做。 ”没了。“燕三郎头也不抬。 千岁板着脸,站起来就往外走。 燕三郎同时站了起来,挠了挠头,露出个恍然的神情”哦对了,我有一事想不明白。“ 红衣女郎没转身,但脚步下意识放慢。 ”卫王既有撤军的打算,攸国暂时没了亡国之患。“燕三郎这回不吊她胃口了,很干脆道,”为什么贺小鸢还要想尽办法搅乱卫国?“ 原本卫国入侵攸国的攻势太凌厉,贺小鸢才不得已深入敌后,帮助褐军对抗王廷;现在卫王要停止对攸进攻,和平或许指日可待,为什么她反倒紧咬着卫国不放? 千岁转身看着他,似笑非笑”你是真不明白,到底什么是复仇吧?“ 燕三郎认真思索几息,才摇了摇头”不明白。“ 他当然知道仇恨是什么,史书里记载过无数,先生连容生也在课堂上给他们讲解过家国情仇的典故。 可是燕三郎无法理解复仇。他在黟城的日子虽苦,却不曾恨一个人恨到不顾所有的地步。 ”复仇就是不顾成本、不计得失,一定要消灭仇敌的决心与作为。哪怕是玉石俱焚,那也是心甘情愿。“这小子也有不能理解的东西?很好。千岁笑眯眯道,”世间多少修罗场,都因复仇的决念而现。“ 燕三郎不解的就是这一点。人的本能都是趋利避害,怎会做出这种损人不利己的行为? ”你再长大一些,自然就懂了。“千岁望着窗外明月悠悠道,”贺小鸢把亲人亡故的账算在卫王头上,即便卫国要从攸国撤军,她和卫王之间的私仇也还没了结。所以,她选的是不死不休。“ 她看着燕三郎,微嗔”喂,你作为一个大活人,也要有活人的情绪好么?“ 燕三郎挠了挠后脑勺,回她一个字 ”好。“ 能把她哄好,怎么都行。 ¥¥¥¥¥ 石从翼披着一身寒露,返回宋宅。 从青苓城围战打响至今,这所当地富商的宅子都被征用作韩昭的下榻之处。 他刚进书房,就看见镇北侯寒着一张脸,坐在书桌后方。 听他进门,韩昭头也不抬”追丢了?“ ”是。“石从翼赧然,”这位鸢姑娘很是警觉,吊着我在城里走了两圈,不见了。“这女子腿脚真是麻溜啊。亏得她是侯爷同门师妹,他才敬称一声”鸢姑娘“,否则必定直呼小娘皮溜得真快! 第471 不能坐以待毙 韩昭也没有怪他的意思“她身上屡多奇物,防不胜防,你跟不上的。”否则小鸢儿也不敢只身来见他。“想来明晨之前,她就会离开青苓城。” 石从翼腹诽既知他跟不上,侯爷为什么不自己去追? 当然他不会问出口。青苓城被围困多时,城墙快塌、城里断粮时,侯爷的脸色似乎也没有这般难看“这位鸢姑娘所言可是真的?廖家犯上,裕王殿下尚在人间?” 贺小鸢来访时,他作为镇北侯心腹并未退场避让,因此听了个完全。 韩昭抬头,盯了他一眼,石从翼立知自己失言,不由得摸了摸鼻子。侯爷远在千里之外,对盛邑发生的事哪能了如指掌?再说贺小鸢是攸人,话里掺几分真假,谁能辨得出来? “关于廖家起兵逼宫,小鸢不会撒这样的谎。”韩昭盯着桌上的镇纸,“转眼就会被拆穿。”盛邑里发生这样的大事,早晚会传到他耳里。 “廖家……”他只说了这两字,余下的话都化作了一声长叹。逼宫可不是小事,廖丞相必定谋划许久。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哪。 石从翼了然“关于裕王殿下……” 韩昭不吱声。 此时恐怕连卫王都弄不清楚这个弟弟是否还活着,旁人又怎么胆敢断言? 石从翼手心发麻,小心翼翼道“廖家作乱,王上会不会、会不会怀疑您?” 韩昭面沉如水。 他怎会不知,以当今卫王的脾性,答案就是简洁明了的一个字 会! 卫王将他调离东南前线,本就是疑心他和攸人勾结,做戏打仗给王廷看;现在廖家作乱,而韩家来与廖家世代交好,双方还有结过姻亲,卫王不疑他也参与其中就怪了。 这会儿,他自己的处境也很是不妙啊。 书房内空气沉滞,石从翼嗓子有点儿发干“您、您可有对策?” 他家侯爷快被廖相害死了! 韩昭终于开了口“查。” “啊?” “派人去盛邑,追查裕王殿下的下落。”韩昭缓缓道,“弄清廖家的凭恃到底是真是假。”原来侯爷对此真不知情。石从翼把嘴巴紧紧闭上了。 “还有。”韩昭眼里有寒光闪动,“盯紧泰公公。盛邑发生这等大事,王上必定对他有所指派。盯住我们的监军大人,就不难获知王上的心思。” 石从翼抖擞精神,应了句“是”。 他家侯爷不打算坐以待毙,他真是好生欣慰啊! 韩昭正想将他挥退,手伸在半空忽然不动了,这姿势保持了半天才缓缓收回。 他一脸若有所思。 “侯爷?” “不……”决定重大,韩昭显然还在思索,“不该派人回去盛邑。” “侯爷!”石从翼急了,“人无害虎意,虎有伤人心。您、您不得不防哪!”哎哟,他把那谁比作虎了,侯爷一定能听懂。 “没说不防。”韩昭看他一眼,这家伙显然没领会他的意思,”此去盛邑路途不近。如果我派人打探消息,这么一去一回至少个把月。等他回来禀报我,盛邑那里早就是尘埃落定。” 他率军在外打仗,远水难救近火。等他派出去的人弄清火情回来报告,恐怕黄花菜都凉了,该毁的都被毁掉,该铲除的也都被铲除,整个盛邑大势已定。 那时,他就更没有理由回去了。 “那侯爷的意思?”听到这里,石从翼已经有两分明白了,心中暗惊。 “我要亲自走一趟。”韩昭沉声道,“好在事情只过去了三四天,现在赶回盛邑,或许还来得及。” “那敢情好!”石从翼压低了音量,只差说句“带上我”,“可是……这里怎么办?” 军中哪可无主帅?韩昭方才也在思索这个问题,这时就道“让刘珂暂代帅权,你从旁辅助。”说罢看了石从翼一眼,“你们私底下不都唤他是‘小韩昭’么?” “啊?”石从翼讪笑着挠了挠脖子,“这您都知道啊?” 刘珂也是韩昭身边常将,从少年时就跟着镇北侯走南闯北。他身高、体型与韩昭差不多,甚至面容也有三分相似。将领们时常聚在一起喝酒耍闹,刘珂压低嗓子,就能将韩昭的言行、举止、步态都学个六、七分相似。 只不过那都是酒桌上的玩耍和笑话,石从翼不知韩昭竟有所闻。 “可是刘珂毕竟是刘珂,不是您。” “我知道。”韩昭沉吟道,“回头你把丁完山唤来。” “丁完山?”石从翼一怔,“就是从得胜王那里投奔我们的妙手丁完山?” 梁国得胜王兵败被杀,其手下作鸟兽散,有部分南下转投镇北侯,能被收入镇北军的皆有所长。此人被称“妙手”,能力可见一斑。 “不错。”韩昭点头,“我观察他久矣,此人可用。他擅于伪装变容,我让他在刘珂身上动点手脚,只要能顶替半个多月就好。” 说到这里,贺小鸢的身影忽然从脑海一闪而过。这位小师妹生就一双巧手,比丁完山更加厉害。可惜,他不能请她帮这个忙。 贺小鸢离开前,就游说他前往盛邑。现在他的确要动身了,却得瞒着她。 至于战场事务,他已经想好“青苓城一战,褐军元气大伤,茅定胜暂时无力反击。其左、右两翼也被围剿。我估计他会往南收缩,只要命刘珂领军去追就好,切莫追赶太急,反中埋伏。” 韩昭一口气说到这里,见石从翼连连点头,才轻吁一口气“战场瞬息万变,我本不该离开。但事关重大,我不能抱憾。” 石从翼咧嘴一笑“您只管去。谁也料不到行军主帅居然能不声不响潜回盛邑,从这点上说,您就占了先手!” 韩昭微微一哂“这里,你们就要多担待。”说罢点了四、五个人名,“去把他们也唤来。后面路上遇事,你们商量着办就好。” 石从翼应了,突又想起一个麻烦,眉头不由得拧紧“对了,还有个太监监军!” 泰公公可是卫王心腹,三天两头来找茬。 第472章 瞒天过海 “那老小子鸡贼得很,没事就刁难人,刘珂未必应付得来。”石从翼面露厌色,“他老是往盛邑偷传鸡毛信,要是起疑就麻烦了。” “那就截下他的鸡毛信。”泰公公往外传消息,给卫王打小报告,韩昭是知道的,只是过往一直没有理由阻拦,也就随他去了。 现在么…… 韩昭又想了想“不过,的确不该任他背后撺掇。” 石从翼知道他的厉害,闻言喜上眉头“您想收拾他只管下令,自有我来动手!” “不须劳动你。”韩昭难得一笑,“泰公公犹在病中,神智有些恍惚也是常态。” 石从翼一怔“但他不是已经治……”说了几字,忽然反应过来,嘿嘿出声,“懂了。” 泰公公昨天才在战场上得了癔症,那是在场有多少双眼睛都看见的事实;他虽被抢救回来医治,然而病情有反复也是常理。 那可是精神病嘛,精神病人有时好有时坏,谁说得准? 言及泰公公,石从翼突然想起一人“对了,救治泰公公的那名小兵徐虎,我今日回营查无此人。” “现在青苓城三军并存,人员有些混乱,况且伤亡还未统计。”韩昭记起“徐虎”,只觉那人形影和面容都甚是模糊,惟一双眼睛亮得惊人。他是日理万机的主帅,自不会费心再记挂这等小事。 “我即刻出发。”盛邑之事,宜早不宜迟。韩昭低声道,“你将刘珂他们唤来,我有话叮嘱。” 石从翼快步离开,韩昭轻轻呼出一口气,想起贺小鸢临去前对他说过的话 “不管你信不信我,咱们最好保持通联。” 当时韩昭默不吭声。两人关系复杂,贺小鸢与他有同门之谊,却又恨他、恨卫国入骨。他面对贺小鸢的心境也很微妙,却明白两人之间最好不要再有什么瓜葛。 这样纠缠而纷乱的关系,韩昭自己也觉得头疼。这还有什么通联的必要? 贺小鸢却是饶富深意说了一句“有些事你查起来不方便,不若就交给我吧。” 以韩昭权势,有什么事查起来是不方便的? 那自然就是盛邑里的大变故了。他行军在外,卫王派来的泰公公黏在身边时时监视,这还是明面儿上的。眼下韩昭率领的军队不仅有自己的镇北军,还有原守于中部的廷军,这里头还不知安插有多少卫王的耳目。 再说他身为重臣,私下去查反贼细节,还打探王室秘闻,一旦东窗事发就都是罪状。 可是贺小鸢就不一样了。 她身在暗处,行踪诡秘,比韩昭不知道要方便多少。 可是她递过来的消息可靠吗?有几分是真,有几分是假里掺着真? 韩昭当时不置可否,现在想来,也只能长长叹了口气。 …… 五日后,王廷特使抵达前线,颁下卫王的赏赐。 韩昭平叛有功,青苓城大捷鼓舞全国士气,那么卫廷论功就要行赏,受赏的不仅是韩昭、侯府,还有军中依次以下获功人员。 韩昭功劳大,卫王当然慷慨厚赏。赏赐之物自然不会千里迢迢送到前线,而是赐入盛邑的镇北侯府。 对于韩昭,卫王这次又赏又封,不仅赏下古玩、神兵、食邑等等,还封他一个护国大将军的称谓。 自卫开国以来,只有三人得此殊荣,可以说卫王本次封赏很见份量了。 因为大军仍在追敌路上,接待不便,这位特使颁过圣旨,又去看望了仍在病中的泰公公,就告辞返都了。 待他离开以后,”韩昭“走回帐里,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 站在一边的石从翼冲他一竖大拇指“行哪!” “韩昭”摸了摸自己的脸“没被特使看出来吧?” 镇北侯本人已经远赴盛邑,现在顶替他统军的是刘珂,接旨的也是刘珂。 尽管和韩昭相处多年,能仿其形神,刘珂也是心中惴惴。他面对特使时既不能太倨傲,毕竟镇北侯乃是臣子,也不能太谦卑,毕竟韩昭的脾气在廷中也是有名的硬派。 这尺度可不好拿捏。仅仅是一刻钟的功夫,他后背衣裳都被冷汗打湿,比带军打仗压力还大。 万一被识破,那可是欺君之罪! “你学得很像!”由于替刘珂易容,丁完山也被拉进了这个小圈子,这时就正色道,“只要这位卢特使平时跟侯爷不熟,基本上就认不出。” “不熟。”石从翼挥了挥手,哈哈一笑,“王上才不会派侯爷的熟人来传旨。”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特使这一关过了,偷梁换柱之计才可以继续施行下去。 刘珂突然道“侯爷虽然得了护国大将军之名,但好像没有在天耀宫跑马的权利。” 旁人慢慢都停下了笑声。 从前的护国大将军,都有在天耀宫骑马而行的权利。这一回颁下来的王旨,却压根没有提及。 是卫王忘记了么? 当然了,关于盛邑之变、关于小王子裕王殿下,无论是旨上还是特使,也是只字未提。 卫王当然不会以为,韩昭接不到消息。他降下厚赏的理由就可想而知。 石从翼凝声道“去他的吧。我们只管带兵打仗,等待侯爷的消息行事!” ¥¥¥¥¥ 特使返都,回禀卫王。 “镇北侯接旨的态度呢?” 卢特使答道“毕恭毕敬。” 卫王稍许满意,又问泰公公“监军呢,你可见着了?” “见着了。”特使硬着头皮道,“但泰公公情况不妙,他在青苓城战中受伤,得了笑癔之症,军医说要温养元神。臣去见他,他昏昏噩噩,状如痴滞,不能人语。” 卫王一听,骂了声“该死”,心里暗道一句“废物”。 他派泰公公去前线,是为盯紧韩昭一举一动。尤其廖家作乱之后,韩昭的立场、镇北军的动向,就成为卫王一块心病。 在这节骨眼儿上,泰公公居然病倒了? 这个光吃白饭的废物! 卫王心里又骂一声,忽觉不对“我曾命人往战场传讯,泰公公随即回复,言辞如常,怎么后来又病倒?” 第473章 风水轮流转 “我询过军医,说是癔症病人时而发作,时而正常。”卢特使指了指自己太阳穴,“不可自控。” 泰公公小人也,从前也给卢特使穿过小鞋。这回卢特使见他倒在榻上口角流涎,心里倒是解气得紧,也不虞给镇北侯说两句好话。“我私下查问,泰公公的确在战场上受了伤,还被叛军逮住过。” 卫王当即召来御医,询问癔症。 御医给出的答案,与卢特使大同小异。 卫王挥退两人,又琢磨半晌。 泰公公远在军中,是不是得了癔症,那还不是镇北侯说了算?卫王只看结果泰公公病倒了,不能再履行监视韩昭之职。 镇北侯会不会趁机作手脚呢? 其实他将泰公公放在韩昭身边,也是要看镇北侯会不会对这位监军下手。泰公公就是块试金石,试的是韩昭的忠心,但有危亡,就说明镇北侯有了反意。 现在么……卫王的脸沉了下来。 这时外头又有声响,随侍的刘公公不敢惊扰他,溜出去听了好一会儿,才回来低声禀报“王上,追查廖家有新线索了。” 卫王眼一眯“说!” “除了廖太妃,反贼廖青还有一个嫡孙女,名为廖红泫,与廖太妃原是双胞胎……” 卫王“哦”了一声“你这么一提,我还有些印象,这对姐妹花很漂亮,当时人称廖家双姝。碍于规矩,父王没能将她们一起纳入宫中,想来遗憾。” “是,是,您记性可真好!”刘公公讨好道,“廖红泫消失很多年了,宣龙卫追查廖家线索,才发现漏算了这么个人。” “廖红泫么?”这名字的确从卫王记忆中消失很久了,刘公公现在重新提起,卫王终于又有一点印象,“孤和廖红泫也见过几面,确如传言那般清冷不苟言笑,否则她有才学之名,廖家怎不送她进宫,反而送了性子活泼擅逢迎的妹妹给父王?” 提起廖太妃,他忍不住面露厌恶之色。这女人得老卫王独宠,生下来的儿子未成年就被封作裕王。老头子还想把王座传给他,嘿! “不过,她好似离开盛邑许多年了,据说是——”卫王想了半天,没想起来。 刘公公替他接下去“风传她生了怪病不能见人,送回乡下静养了。” 这件事,现在的卫王、当年的大王子也有耳闻,不过事不关己,他从没放在心上。 “廖家人是分批分向逃跑的,宣龙卫已经抓回了三批人,但没有一个知道小、小贼的下落。”刘公公险些将“小殿下”三字说出来,幸好改口及时,后背上随之沁出一层薄汗。“宣龙卫核查廖家户帐,才发现漏寻了廖红泫的行踪。” 卫王当然也听明白了“朴鱼认为,廖青把小贼藏在廖红泫那里?” 朴鱼即是宣龙卫统领。 “不能排除这样的可能。”刘公公小声道,“毕竟廖红泫早不住在盛邑,也淡出众人视野很久了,就是宣龙卫到今日之前也没把她核算在内。” “嗯,是个方向。”卫王点了点头,“他查到廖红泫下落了么?” “朴大人查到廖红泫当年离开盛邑以后,被送去蚌山围场边上的廖家庄子,住了不到两个月时间,就再度离开。”刘公公小心翼翼,“在这之后,就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卫王不悦“那朴鱼这是什么意思,特地报个无头线索来消遣孤?” “朴大人当然不敢。”刘公公赔着笑脸,“昨日宣龙卫才审查了庄子上的人,挨个儿细问,都说不知廖红泫去向。但把这些人都放走以后,其中有个婆子今天就悄悄离开庄子往西南去了。按理说她没有亲戚住在西南,所以朴大人亲自前去盯梢,希望可以顺藤摸瓜。” 卫王起来踱了几圈,才沉声道“这的确像廖老贼会干出来的事。着朴鱼加快进度!再去查查,廖红泫当年到底得了什么病!这回廖家人总该知道了吧?” “是!“ 卫王总觉得事情隐隐有些不对,但具体是哪里不对,又完全说不上来。 只是……心头浮起不祥。 他可是一国之君,什么事办不成,什么人敢不臣服! 卫王想了想,又道“对了,廖家造反之前,和镇北侯府可有人员往来?” “并未查到。”刘公公转朴鱼的呈辞,“镇北侯府也一直表现安分。” 卫王嗯了一声,心事重重。 …… 过了这么多天,前线的好消息终于传回盛邑,鼓舞人心。 叛军首领茅定胜在青苓城吃了大败仗,不得已带领褐军往南回撤至凤崃山,放弃数月来辛苦拼得的疆土。本地有高山险阻,又是地势崎岖,加上褐军在这里经营许久,尤其芦花城如铁壁一般,镇北侯率领的大军追到这里也难再寸进。 双方再度陷入僵持。要知道十天前还是褐军重兵包围青苓城,现在却成了韩昭兵临芦花城下,风水轮流转。 卫国朝野一片欢呼。 临羡平原有粮仓美誉,卫国三成粮食都产自本地,褐军占住这里也就掐住了卫国的命脉。因此卫廷才不惜耗费一切气力也要将它抢回,甚至千里迢迢把韩昭从东南前线调到这里来作战。毕竟对卫国来说,外患远远比不上内忧。 现在临羡平原回来了,卫国可以长舒一口气了。 反观褐军,一仗败退百余里,过去几个月的苦劳都化作泡影,军力和士气遭受沉重打击。有点儿战略眼光的人都能看出,褐军再非势不可当,茅定胜还想北上可就难了。 内忧暂时被遏止,卫王又下达停军令,临时停止对攸国的进攻。 消息传出,无论卫国还是攸国,平民皆喜出望外。 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大家终于可以喘口气了。 燕三郎和贺小鸢这时正在荷香镇,根本不需要怎样费力打听,街头巷尾都在热议两件事廖家造反、卫攸停战。 他们原该抵达盛邑的,但这个大都正在严查外来户。隔着一个城池,燕三郎仿佛都能感受到卫王的怒火,他明白欲速不达的道理,于是在管控尚不严厉的乡下落脚。 第474章 昔日堂上客,今日阶下囚 盛邑方圆二十里内,最好的藕粉就产自荷香镇。 从它名字可知,这个小镇以莲出名,莲子、藕粉品质上佳,已成贡品,但镇民数量不多,也就是二百余户。 燕三郎初来乍到,见人人脸上挂起笑容,前不久廖家造反带来的阴影似乎已经荡然无存。 但明眼人都知道,此事引起的风波断然不会轻易平息。 现在两人择一间旅栈入住,要了最好的房间,出门就是院子。 这里有人定期打扫,但白猫进院子巡视了一番就跳上大树,甩了甩尾巴“不干净!柴堆里都是灰,做卫生的实在太草率!”差点就把猫毛弄脏了。 没事儿谁会去清理柴房的落灰?燕三郎不理她的吹毛求疵,只对贺小鸢道“劳烦你去打探廖家的近况,以及盛邑如今的格局形势。” 贺小鸢点头。 国家上层的变动离平民太遥远,除了一开始的大军入城、天耀宫兵变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随后的腥风血雨、暗流涌动,就不是普通人可以接触到的了。 百姓只知道,最近有大批贵族被推去斩首。平素高高在上的老爷小姐,颈子里喷出来的血也是红的,临死前一样痛哭流涕,毫无尊贵可言。 廖家的造反逼宫已经被镇压下去,盛邑展开腥风血雨的大清洗,权贵人人自危。但燕三郎注意到,廖家的重要人名几乎没出现在公开行刑的犯人名单里。 为什么呢? 同时,卫王奖赏前线的消息也传播开来,镇北侯的声望更是如日中天。 “卫王藉着青苓城大胜的契机赏赐韩昭,不过是安抚他,明示廖家之祸不会牵连到镇北侯府,让他安心在南边镇压褐军叛乱。”说起这一点,贺小鸢就冷笑了,“嘿,韩昭但凡有点脑子,都不该以为这是个甜枣儿。” “你看看卫王给的赏赐,啧啧,想来也是伤透了脑筋。”她不屑道,“看来对于韩昭,卫国实在也是赏无可赏了。”那么这就是个极危险的讯号。 说罢,她就出去了,当晚都没有回来。 双方各司其职,贺小鸢负责打探消息,而燕三郎么……则是挽起袖子,在千岁大人的指指点点下,把她认为不干净的地方重新清理一遍。 入夜,小院终于一尘不染,这时千岁也变回了人形。 燕三郎严重怀疑她算好了时间,不想帮忙清理。按她的话说,阿修罗从来不做这些琐事。 这个季节,小院里栽种的一棵李子树已经硕果累累。千岁亲手摘了一盆洗净,慢悠悠啃了一口,险些吐出来“咦,好酸,难怪没人来偷摘!” 燕三郎凑近,拿两个就往嘴里丢,嚼得眉头都不皱一下。比这还酸涩几倍的果子,他都跟其他乞丐争过抢过。 “你怎么比女人还能吃酸?”千岁照例埋汰他一句,自己再拿起一个吃,这回慢慢适应了,也觉酸得有味儿。“韩昭没有跟着贺小鸢同来盛邑,我看他后面就是死路一条。” “怎么说?”燕三郎从她盆里又捞走一颗李子。 “卫王中止了国战,就是要腾出手来,全力以赴收拾国内乱象,一是平定南方叛乱,二是平稳盛邑局势。”千岁慢慢道,“这两样不作为,他就再无余力外侵别国。” “现在褐军的势头已被韩昭遏止,这就去掉卫王心腹大患;盛邑事变也已经过去十天了,卫王毕竟手握大权,我看不出半个月,该抓的抓,该杀的杀,盛邑还会重归平静,这样韩昭就丢掉了最好的机会。” 燕三郎顺着她的思路往下说“只要盛邑平稳,再等镇北军扫平褐乱,卫王本身的危机就已过去,镇北侯却没有了用武之地。到那时候,卫王很可能就要卸磨杀驴。” 千岁嗤地一笑“卸磨杀驴,说得好!韩昭是驴子么?” 燕三郎沉吟道,“镇北侯必有所觉,但他若是消极剿褐,卫王也要责他平叛不力,命他回都领罚。” “是啊。”千岁轻轻拍了个巴掌,“同样是回到盛邑,那时他可就灰溜溜地不得人心。倒不如现在就顶着大义的名头杀回来,这还师出有名。” “所以,贺小鸢劝不动他时才那般生气吧?” “是啊。”千岁突然反应过来,奇怪地瞥他一眼,“咦,你为什么这么问?”这小子,终于开始理解世故之外的人情了吗? “没什么。”燕三郎不再多言,抓紧时间运功调息去了。 ¥¥¥¥¥ 次日傍晚,贺小鸢返回小院,带来了盛邑人都不清楚的内幕 卫王居然还未从廖丞相口中撬出实情! 以廖家为首,盛邑四大家族密谋造反以失败告终,然而这几家当中知情者甚少,绝大多数人糊里糊涂掉了脑袋,临死都在大呼冤枉。 他们也真不明白,自家好端端地怎么就造反了? “现在其他三家都认供,谋反发起人是廖青,这点确凿无疑。”贺小鸢先布好结界,才敢畅所欲言,“廖青以小王子尚在人间、老卫王被谋害至死为由,鼓动他们造反。” “廖家人早被下在狱中,但廖青至今没有吐露‘小王子’的藏身之处。”说起这人,贺小鸢也是竖起大拇指,“卫王派廖家人轮流去他面前哭诉,又找来他宠爱的小孙子,命人当着他的面细细活剐,据说那孩子捱了两天才死掉,死前哭都哭不出来。就这样,廖青都未屈服呢。” 燕三郎却听出不对“这世上几多惑人心智的神通,卫王手下人才济济,怎不对廖丞相施用以问出实情?”不提别人,千岁就是个中好手啊。 这世界如此广袤,他相信精通摄心之术的异士大有人在。 “你能想到,卫王自然也不会漏过。要不我怎么说廖青是条汉子,比韩昭还像个男人!”贺小鸢嘿了一声,“他刚接到逼宫事败的消息时,二话不说就咬断了自己舌根。卫王命御医想尽一切办法,耗掉四十余个时辰才将他抢救回来。可他从此就成哑巴了,至今也是奄奄一息,受不得重刑。” 第475章 顶端的残酷 听到这里,白猫就下意识看了燕三郎一眼。黟城初遇时,这小子也是个哑巴。不知道哑巴对哑巴能不能感同身受? 想来是能的,因为她注意到燕三郎按了按自己脖颈,咽了下口水。 当然,那厢贺小鸢不会明白他这个动作背后的涵义,只接着往下道“廖青说不了话,卫王就不能请人对他施展惑心术了,不能诱导他无意识透露小王子的藏身处。” 燕三郎眨了眨眼“为何?” 白猫喵呜一声,尾音上扬,连贺小鸢听着都像是嘲笑。她看了猫儿一眼,见它正在玩自己的尾巴。 “惑心类的法术是令受术者昏沉迷乱,有问必答,这才能套出自己想要的情报。”贺小鸢给燕三郎解答,“可是廖青断了舌头说不出话,他想传递任何讯息都只能靠着手写。你可知道,手写与口述不同。思绪要转换作文字,这就需要人聚精会神,专心致志,才能凝注于笔端。” 燕三郎想了想,的确是这样“这就与惑心术的原理背道而驰,廖青一旦受术,就写不出字,卫王同样拿不到自己想要的情报。” “正是。”贺小鸢笑了,“他嚼舌时大概并不想自杀,只是避免这类术法生效。”廖青身为族长,要对廖家上下几百口人负责。那是多么沉重的担子和职责,他怎可能出了事就一死了之撂挑子? 有时候,权力就意味着更沉重的责任。“何况廖家最重要的人物,他基本都在造反前找借口送出城去,以免事败被一锅端掉,也给廖家留一点香火。”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只有他的母亲魏老夫人因为年事已高,经不起颠簸,就留在盛邑。谋反事败以后,未及卫人前去捉拿,老太太自己先撞柱死了。” 燕三郎点了头,接着又摇头“那他喜爱的孙子,为什么会被卫王抓去剐了?” 贺小鸢耸了耸肩“这位廖丞相也真是狠心。” 白猫仿佛盯着窗外出神,声音却传入燕三郎耳中“你当卫王眼瞎耳聋?廖青要是把家人全部转移,他注意不到么?至少要留下几个至亲,才能打消卫王的疑心。” 看来生长在这样的世家里,就算讨尽长辈欢心也不算什么好事,好容易就被当作牺牲品送出去活剐了。燕三郎静默许久,才道“廖家人受尽刑罚,廖丞相还不肯吐露实情,看来小王子的身份十有七八是真的。” “那叫做打落牙齿和血吞。”贺小鸢轻嗤一声,“他若是熬不下去,承认自己找个孩子来假扮小王子,才是将廖家置诸死地,从此孤立无援。” 这话就说得有些深奥,燕三郎想了几息才明白。廖丞相要是死不改口,卫人见他家人受戕害,一则同情,二则更加坚信小王子活在人间;反过来说,廖丞相如果亲口认下自己布置骗局,那就是愚弄卫人,原本心思活络、还有可能支持他的势力从此都会抛弃廖家。不提别人,至少镇北侯就绝不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返都。 真到这个地步,廖家才是万劫不复,就算被卫王杀尽最后一人,全天下也无人会再同情他们。 想通了这一层,燕三郎只觉吸进胸腔的空气微凉。 原来权力顶峰的厮杀,竟比底层还要酷烈十倍啊。 “现在廖青不松口,无论卫王还是其他权贵,都会加紧搜寻小王子。”贺小鸢轻声道,“我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 盛邑是卫王地盘,他抓到人的可能性最大。 此时外头忽传喧哗之声。趴在椅上眯眼的白猫也转头朝向那个方位。 燕三郎凭窗而立,望见北边冒出火光,依稀还能听见有人高喊“走水啦,走水啦!” 秋冬季天干物燥,木头房子着火也没甚稀奇。不过他跃到屋顶看了两眼,发现周围有许多身影奔走,都往那个方向而去。 他跳回屋中,沉声道“北边着火了,一路上有许多卫兵往那里赶去。我至少看见了二三十个。” “在这个小镇里?”贺小鸢眉头一皱,荷香镇这么碗大点儿地方,从何时起多出这许多兵丁? “看来这儿也非久留之地了。”燕三郎接着方才的话题问下去,“如果小王子确在人间,镇北侯真会杀回盛邑?” 若是不会,他何必白费力气? 贺小鸢认真思索片刻,才郑重道“不敢打包票,但至少有六成机率。”说到这里又有些惋惜,“要是他这趟也赶回盛邑便好了。” 不会发生的事,燕三郎一向不去想“那么说说小王子。既然早传死讯,为何廖丞相说他犹在人间,旁人都是将信将疑?” 贺小鸢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两年前,老卫王携两位王子赴北方行宫狩猎,走过半崖时路遇山崩,整支队伍都被乱石砸中,不少人掉入山涧。事后卫人寻找尸体,小王子不在其列。多数人推测他被砸入山涧,那同样也是凶多吉少。不过民间最爱附会,常有传说他犹在人间,只是隐藏起来。” 人类最爱阴谋论,常能无中生有,何况小王子的确死不见尸?谣言就这样添油加醋传了开去。但官方很早就宣布了那对父子的死讯,坚持声称已经找到了小王子的尸首,以保现任卫王的政权稳固。 廖丞相的坚持,让这种捕风捉影一般的希望突然清晰起来,也对卫廷的公信力构成了挑战。 这种情况下,他是万万不能承认自己一手布置了骗局,否则小王子就算真地尚在人间,从此也不得正名。 “若说廖丞相手中的小王子是假的,其他家族为何会一同举事?”燕三郎沉吟,“其他族长也不是傻子,不见兔子不撒鹰才对。” “是的,这才是最让卫王忌惮的地方。”贺小鸢赞同,“那三家都指认,廖丞相的确安排他们与小王子见过面。” 白猫喵了一声,以示自己来兴趣了,燕三郎也跟问一句“确是小王子本人?” 第476章 被发现了? “是罢?”贺小鸢耸了耸肩,“他们久为廷臣,至少见过小王子多次。不过小王子从坠崖到再度现身已经隔了两年,那个年纪的孩子,面貌多少会有一些改变。” 两年多前小王子才九岁,只是童子,现在已可称为小少年。随着时间推移,脸面必会长开。如果廖丞相再找个样貌相似的孩子来顶替,只要事先教好对话,凭着一两面之缘瞒骗过几个家族仿佛也不是天方夜谭。 燕三郎起身,轻吁一口气“那么现在就剩下一个问题了,怎么找到小王子?” 寻人当然要从现有的线索入手。廖丞相知道自己仓促举事,失败的概率很大,所以事先将小王子送走,那么这孩子留在城内的可能性较小。 “廖家名下的产业不用去考虑了,卫王必定派人清洗过一遍,并没抓到人。”说到这里,贺小鸢也有些佩服,“京畿腹地可是卫王地盘,不知多少耳目横行,廖青还能将小王子藏起这么久却不被找到,也真有些本事。” 燕三郎却有些犯愁“盛邑如今加强了警戒,我不好再混进去了。”短短两个月不到,盛邑先后发生两件大事,一是卫王遇刺,二是廖家谋反逼宫。这两件大事都直指卫王本人,令他恼火极了。因此整个盛邑的安保等级上升到前所未有的新高度,恐怕特许令在此时此地也不好用了。 说起这个,贺小鸢正色道“我正想告诉你,不要再亮出特许令了。你年纪太小,单独持特许令进城,通行先前那些城池也就罢了,那里的官兵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在此刻的盛邑只会徒增麻烦。” 这一点,燕三郎也考虑过了。 “另外,你也不要靠近盛邑。” 不能靠近盛邑?燕三郎扬了扬眉“如果小王子不在盛邑,我们不去也罢。” “今晨路过青萍镇,我恰好看见官兵抓人,被抓的都是十一、二岁的乞丐和来历不明人士。那里离盛邑只有五里远了。”贺小鸢低声道,“想来这些小乞丐被抓回去后,有专人过来认脸。” 小王子住在天耀宫长达数年,宫里一定有老人是认得他的。 “据说,官方在搜查廖家余孽,搜寻范围已经从盛邑一直往外扩展。”她看了看燕三郎,“你的年纪,会引发重点怀疑。” 燕三郎正要说话,一直凭窗眺望的白猫忽然喵了一声,从原本慵懒的坐姿一下子变作蓄势待发,尖耳同时转向前方。 就连最不熟悉猫儿肢体语言的贺小鸢,也能看出它忽然紧张起来。 燕三郎更是直接道“有人来了,直接穿过旅栈大厅,迳直朝这里来!” 在场两人一猫都明白,麻烦上门了。 受时局影响,盛邑附近的乡镇旅栈生意也受影响,这家旅栈的上等客房在后头,今天更是只有燕三郎两人入住。来者登堂入室,直接走向后院,中途都不带拐弯,很明显就是冲着他们来的! “该死!”贺小鸢低咒一声,白猫不待燕三郎去抱,已经自行跳入书箱。少年背起箱子,下一个动作却不是推窗跳出,而是取出一样奇怪的器物,在桌上、椅上、在地面上一阵搓刷。 这东西初看像刷子,其实是个一尺长的圆筒,两边用木头做把柄,可以抄在手里。这么往地上一滚,毛发和尘埃就都粘附于其上。 贺小鸢一呆,尽管形势紧迫还是忍不住多问了句“这是什么?” “粘毛筒。”燕三郎头也不抬,贺小鸢这才发现,他粘搓的都是方才白猫或趴或坐过的地方。秋季猫儿换毛,在哪里都可能落下雪白的毛发。 “……”这小子的确心细得令她也佩服,但这一幕怎么看都有些古怪。 好在燕三郎动作很快,三下五除二就完工了,把圆筒一收,跳窗而出。 猫儿全程乖乖呆在书箱里不冒头,不给他增加工作量。 贺小鸢照看它不到十二个时辰,就险些被它气到吐血;可是在燕三郎手里,它却是性子通灵,比人类还要聪明。 这待遇,差别也太大了吧!贺小鸢摇了摇头,紧随其后跳出屋子。 必定是有人看见了燕三郎这个十一、二岁的小少年入住旅栈,于是前去告发,搞不好就是旅栈自己干的好事。荷香镇是个小地方,街坊邻居互相熟识,外来人员就格外扎眼,尤其眼下这非常时期。 年龄相仿,又是外头来的,很可能就是官兵追捕的对象。 悬赏动人心哪。毕竟只要抓到一个廖家的余孽,下半辈子就吃喝不愁。 街上不知何时多出不少巡逻兵。燕三郎和贺小鸢没有奔出太远,就跳上一株大树,沿着枝叶溜去了对面一户住家的阁楼里,动作迅如脱兔。 这家正好有高高的山墙,挡去底下追兵的视线。 刚伏下身,他们就听见底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旅栈后门响起卫兵的大声呼喝“在这里了,来人,快来人!“ 曝露了?燕三郎和贺小鸢互视一眼,均感不妙。他们此刻的位置,的确就在旅栈后门对面。看来对方也出动了高人,否则焉能发现两人行踪? 贺小鸢不知从哪里取出一枚绿色的圆球,对着底下指了指,比了个封喉的手势,低声对燕三郎道“屏息。” 底下脚步声嘈杂,乃是附近卫兵都被吸引,来者甚众。显然贺小鸢这会儿施毒最能起到以少搏众的效用。 燕三郎见识过她的手段,下意识撑起护身罡气,知道此情此境下她一出手就会是大范围的杀伤性毒物。 不过她这枚毒珠还未扔出去,底下的卫兵突然大喝一声“站住,快站住!” 贺小鸢的动作立刻停顿。他俩现在就趴在屋上动也不动,谈何“站住”? 这就有趣了,卫兵是冲着他们来的,结果现在去逮别人了? 什么目标比燕三郎更有吸引力? 山墙太高,也挡住两人视线。燕三郎干脆绕到边上,居高临下观望。 第477章 又一个少年 旅栈后门外是条阴暗的小巷,土路很窄,两边围墙又高,对面院子里的大树参天,大半枝叶都挡在巷子上方。哪怕巳时的阳光,也不能将巷子照得透亮。 好在从燕三郎的角度,还是能看见巷子里的景象 三名卫兵正在盘问一个男子,后者身材高大但样貌平平。 “你们住在哪里?” 燕三郎立刻注意到了这个“们”字,也就是说,男人还有同伴。 男子反手一指身后高墙“这户。” “背着行囊要去哪里?”卫兵又问,“天都快黑了。” 这男子身后,果然负着一个包袱,行色匆匆的模样。“我娘亲急病,她住在安兜镇,我们要赶去看她。” “你姓什么?” “杜。” “连孩子一起么?”卫兵也在打量着他,“你孩子几岁了?” “十岁。” 孩子?燕三郎看向男子身边,那里被树荫挡住,黑乎乎一片,从他角度看不清楚。 小少年的声音压得极低“这人有功夫在身。” 贺小鸢侧了侧头,示意他说下去。 “他右手下垂,指尖紧贴裤缝,这是习惯袖里出击的姿势。”他习虎扑之术,其中就有一招起手如是。 贺小鸢目光下移,发现果然如此。男子的手绷得很紧,脸上反而没有表情“兵爷,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卫兵哼了一声,“我看你全家都有问题。你这种乡下人,能娶个天仙一样的老婆吗?还有你儿子,啧啧,跟我去署里走一趟吧!” 男子抬眼“署里?” “你们要是清白,回头就放你们出来了。”卫兵歪了歪头,“走啊,还磨蹭啥!”同时转头对同伴道,“你们去找客栈报告的那个孩子。” 男子低着头,连连说好,一边往前走。 两个卫兵也跟着他一起转身。 但在错身而过时,这男子袖里突然闪过一道寒光,飞快抹过一名卫兵喉间! 这人咯咯两声,喉头血如泉涌,倒地时就断了气儿。 男子手法狠辣,这一下直接割断了他的气管和动脉,要一个立毙当场的效果。 另一名卫兵大惊,但他才要张口呼叫,男子已经转身一头撞进他怀里。 刀尖立刻从他后心穿出,锋刃染血,墙上却不溅半点。 贺小鸢看得专注,低声道“这人手脚利落,很有本事。宫里的侍卫,也不外乎这样。” 在场的卫兵只剩下一人,三下五除二就被他逼到墙角,一边大呼一边举武器格挡,然而其举止间已露怯意,显然想要返身就跑。不过这男子着实凶狠,三下五除二又将他脖子剁了半边下来。 血都溅在男子衣襟上,他也不在意,向身后一招手“来,快跟上!” 有两个身影从树荫下快步走出,跟上他的脚步。先前他们一直站在树影里,燕三郎直到这时才看清他们的模样。 居然是个带孩子的少妇。 妇人正当妙龄,一身粗布衣裳,布巾包头,但肤若凝脂、杏眼粉腮,脸上露出的忧惧竟不减其美貌半分。 燕三郎盯着她多看了两眼,肩上就传来一点压力。猫儿从书箱里钻出半身,大喇喇踩在他肩头往下瞧“哟,这鸟不生蛋的地方居然藏着个美人儿!嗯,那小鬼年纪和你差不多大。” 少妇身边还跟着一个小少年,年纪与燕三郎相仿,眉目清秀,眼角微挑。妇人急急往前走,不忘紧抓住他的手。 这少年也是左顾右盼,满面惊惶。 是一家三口?燕三郎目光微闪,贺小鸢已经低声道“不像一家人。” 只从外表看,那男人面貌太普通,敛眉垂目的时候就像个老实巴交的乡下汉子,谁能料到他杀人如杀鸡,半点不手软? 燕三郎也应了一声“但那一对好似母子。” 母子之间天然就有羁绊,让人一眼就可以认定。 三人都背着行囊,又是从后门出来的,显然准备趁着北边起火,官兵注意力都被引开的当口儿上路。 往外三百丈就进入镇郊,转眼就能抵达。这也是燕三郎选取这间边缘旅栈的用意。 贺小鸢悄然道“这三人包袱早就打好了呢,离火灾才过去多长时间?” 火灾发生不到一刻钟,这三人就出门了,行囊也收拾得整整齐齐,连男孩背上也不落下。燕三郎和贺小鸢都有长途迁徙的经验,知道临出远门前收拾东西可是个麻烦活儿,没有小半天拣不齐全。 显然这几人早就打好了行囊,伺机出门。 贺小鸢的言外之意,燕三郎已经知悉 火灾发生的时机,未免太凑巧了。 他点了点头“看来他们还有同伙。”才能帮着他们引开官兵注意力。 不过话说回来,这几位运气也忒差了些。要不是搜捕燕三郎的卫兵正好赶到,歪打正着堵住这三个可疑人物,他们还是很有可能溜出荷香镇去的。 男子大步在前开路,这对母子要跟上他的步伐,着实有些吃力。可是两人明白眼下正是生死攸关的当口,半句抱怨也不敢有。 这时夕阳西下,地平线挡去了最后一点余晖。 “走,跟上去看看。”千岁的声音在燕三郎耳畔响起,他知道她又动了好奇心。这两大一小必定有自己的小秘密,否则为何要趁着夜色潜逃出城? 最关键是,官兵已经来了,燕三郎本身也是可疑人物,这会儿是再不能呆在镇里了。 “好。”他立刻放出一只诡面巢子蛛。小蜘蛛拽着一根细不可见的丝线,飘呀摇呀要降到旅栈的后门。结果这时候一阵夜风吹过,把轻若无物的蜘蛛直接刮去了对面的高墙里。 “……”失手了。 “赶紧走。”贺小鸢催促他,“官兵快要赶上来了。” 罢了,有空再来回收。燕三郎耸了耸肩,追踪目标而去。 卫兵临死前的惨叫惊动了附近的居民。不过此前多数官兵都被突发的火灾引去北边儿,留守这里的人手不足。那姓杜的男子显然是个本地通,带着那对母子七拐八弯,专抄近路,又躲过了追踪,不多时就靠近了镇郊。 第478章 随时准备撤退 这过程中,他只遭遇两名卫兵,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斩杀。但其中一个临死前还是吹响了哨子。 那种特制的口哨比孩子玩耍用的还要呱噪刺耳两倍不止,响彻小小的荷香镇绝无问题。 “该死!”这男子低咒一声,从死人身上拔刀收好,对那妇人说了声“僭越了,上来吧”,就背对着她半蹲下来。 待妇人趴到他后背上,男子又将少年提在手里,大步飞奔。 这对母子行动偏慢,在逃亡之际,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贺小鸢看到这里,点了点头“果然不是夫妻。”夫妻之间,谈什么僭越? 何况这男子对妇人的恭敬,她也看出来了。 此时燕三郎和贺小鸢不远不近跟在三人身后,保持很长一段距离,连他们对话都只能听到只言片语。男子耳目灵敏,又高度警惕、时时回望,燕三郎不想莫名其妙和他打上一架。 把两个累赘背上身,这男子健步如飞,转眼功夫就溜出镇子,进入一片小小的牧场。 他们刚到,就有人沉声喝道“谁!” 杜姓男子的回答同样简洁“我。” 守牧人就不再吱声。 这会儿天已经黑了,林中的小牧场黑乎乎一片,却不妨碍男子精准寻到厩里,解了两匹马出来,对妇人道“大小姐,你会骑马么?” 妇人摇头,男子把缰绳递给少年“小少爷,你载着娘亲走。” 少年应了一声,很自然地接下“这马儿好矮啊。” “矮是矮了些,但耐力好、跑得快,驮动你们两人没问题。” 妇人瞪着两匹马,再去瞪儿子“你何时学会骑马!” “前、前年秋天。”少年似是很怕她,挠了挠后脑,一脸赧然,“杜叔教我的。” “前年……李家小子摔成残废那年?”妇人柳眉倒竖,但依然貌美如花,“我是不是交待过你,不可乱来!” “我这不是好好的嘛?”少年目光左右游离,小声辩解,“再说有杜叔照看,很、很安全。” 他们说话功夫,男子已经飞快给马匹配好鞍辔,随意应了声“我的错,该走了。时间紧迫。” 少年飞身上马,动作很是利索。接着男子就扶着妇人爬上马背,这中间免不了有点肢体接触,她坐稳时,脸上微现红晕。 少年坐在她前方,看不见她脸色“娘,抱紧我的腰,可别滑下去了。否则你只能让杜叔叔抱着你骑马了。” 妇人一指头戳在他脑门儿上“说什么呢!” “坐稳了。”男子只当没听见,也跃上马背,两匹马儿飞快往西南去了。 那是远离盛邑的方向。 燕三郎望见厩里还有一匹马,同样饲得膘肥体壮,显然这是男子早就布下的后手,否则荒郊里怎么会凑巧养着好马?这些马儿体态匀称,皮毛光滑,都是善于远距离奔跑的良马,并且平时有人精心照料。 这种马儿与燕三郎在春明城常见的高头大马不同,身量较为矮小,但饲桶里也是按配比放置细干草、燕麦、黑豆,吃得一点儿也不差。好马都得喂好料,就算是细干草也要先抖去泥砂霉灰,细细铡好,并有铡草不过寸的标准。 这家牧场喂的还是苜蓿草,营养更高但也更贵。 e,越来越有意思了啊。普通人怎会时刻布好这种撤退计划? 不过眼下问题来了那三人上马走了,燕三郎和贺小鸢自个儿怎办? 贺小鸢看了看马厩“兵分两路?” “好。”燕三郎也正有此意。人手紧缺,不能全用来追踪这来历不明的人物。 当下贺小鸢也溜进马厩,牵出最后一匹黄马。 牵马上鞍都有声响,她走出来时还踢倒了木桶,惊扰了外头的羊群,做贼做得半点儿都不讲究。可是小房子里的守牧人静悄悄地一声不吭,也没出来查看。 燕三郎不知贺小鸢如何办到,更不知她何时出手。 千岁也啧啧两声“这女人,有些本事。” 系好载具,贺小鸢向燕三郎比了个手势,就翻身上马,追着那“一家三口”去了。 一人一骑很快消失在夜色中,千岁的身影才在燕三郎后方徐徐浮现“诡面巢蛛有消息传出,你最好听一听。” 她伸手,白嫩嫩的掌心躺着毛茸茸的大蜘蛛。 ¥¥¥¥¥ 燕三郎先前入住的旅栈后门外躺着三具尸首,周围的卫兵将它们围起。 卫兵身后,站满了伸长脑袋、脸上写着“我害怕但是我想看”的吃瓜群众。 这其中就有个妇人挤进人堆里,先看看地上的死人,再看看旅栈后门正对面那一户人家,面露惊疑。 她肤色腊黄,虽然头发还是黑的,但又干又瘦,脸上爬满皱纹,谁也看不出她到底多大年纪,是正儿八经的农妇形象。 官兵目光扫过来时,她下意识低头退出人群,匆匆就往外走。 就在这时,不知打哪儿冒出两名人高马大的卫兵,一下拦在正前方。她下意识换了个角度想跑,结果被这两人按住胳膊压弯了腰。 她看见,眼前多出一双墨蓝隐花缎的靴面。 紧接着靴子的主人问她“你要找的人,住在哪一个门里?” 命案发生在巷子里、两道门当中——旅栈的后门,和对面那户人家的后门。 农妇抬头,面色惊惶“老爷,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她看清眼前这人身材中等,黑衣蓝边,蓄着一撇小胡子。其他官兵都以众星拱月的方式围绕着他,可见其地位最高。 黑衣人“呵”了一声,往住户的大门一指“带进去。” 光天化日之下,当着众多乡民的面,不好严刑逼供。 卫兵如狼似虎,如架着鸡仔一般将农妇架了进去,紧接着大门咣当一声紧闭,谁也窥不见里面的情景。 这个插曲自然惊动了周围的乡邻。众人纷纷道“那婆子是谁?” “不认得,难不成是凶嫌?” “一个婆子连杀三人,可能么?再说要真是她,杀人就杀人,还要回来作甚?” 第479章 不该有的插曲 又有人得意洋洋“这你就不懂了吧?听说杀人者经常要回来现场的,看看别人的反应。” 他们议论不出几句,高墙里面突然传出“啊——”一声大叫! 这声音又尖利又凄惨,任谁都能猜出婆子在里面受了可怕的酷刑。最要命的是,惨叫从头到尾只有一声,屋里又恢复了平静。 这般平静在令人毛骨悚然的同时,也激发无限遐想,外头围观的群众噤若寒蝉。 …… 屋宅修建得大方美观,用的砖石品质上佳。黑衣人顺手抽出兵丁的长刀扎了扎墙缝,结果阻力很大,两三下也怼不开一条缝。 便是宅子的建造,也没有偷工减料啊。 “这里住了几口人?” 边上立刻有人回答“是一家三口。” 黑衣人喃喃道“家什不落灰,炉膛犹有余热。看来这家人刚走。” 他飞快游走一圈,发现这里充满了家的气息,物什众多但井井有条,显然这一家的女主人娴惠又勤快。这里有女子、孩子的衣物,以及—— 他的眼睛突然眯了起来。 院子里还晾着男人的衣物,质料不错但有些旧了。重点是,从衣服可以判断,这家男主人的身材高大。 从外头看,这户人家平平无奇,但走进来才发现院子着实不小。黑衣人负着手刚走完一圈,手下就撇下气息奄奄的农妇前来报告 “禀朴大人!廖家大小姐搬去围场东边时,只带了两三个家生子,这就是其中一个粗使婆子,祖上三代都在廖家做事,对她甚是忠心。” “在那里住上不到两个月,廖家大小姐就搬走了,所有奴婢,包括这婆子也不知她去向。”手下顿了一顿,“三年后,这婆子无意中被派来荷香镇办事,发现廖家大小姐居然住到这里,身边多了个男人,还多了个孩子!” “有孩子还有男人,看起来才像一家人。”朴大人眉头紧锁,“但这样说来,婆子看见她身边带着孩子,也是距今八年……唔,或者九年前了?” “是!”手下恭声道,“廖家大小姐也看见婆子,此后两人保持联系。围场被搜查过后,这婆子就悄悄过来,打算通风报讯,哪知这里出了事,死了人,廖家大小姐一家则是不知所踪。” 朴大人点头“行了,出去吧。”时间紧迫啊。 …… 外头看客不散,大门就打开了,那位贵人被簇拥着走出。卫兵开始清退无关路人”“让开,别挡路。官爷要办案了!” 三首尸首还放在地上,保持着倒下去的姿势。 朴大人蹲下去挨个检查,翻动几下就道“看不出修为,但刀法狠辣。”三名死者当中,有两人是被一刀毙命,剩下那个,身上也只有两道伤痕。“这人杀掉他们最多只用十息。” 他站起来,拿软巾擦了擦手“他们来这里作甚?” “北边民居突然走水,兄弟们赶去那里查看,结果这家旅栈老板来报,有女子貌美如花,携一名十二、三岁少年入住,形迹恰与通缉相类。” 黑衣人皱了皱眉“只有一个女人,一个小孩?” “是。”旅栈掌柜也被带了过来,赶紧点头哈腰。 “没有男人?” “啊,没有……至少入住时没有。” 黑衣人想了想“那女子有多高?” “啊?”旅栈掌柜想了想,伸手在自己耳尖位置一比量,“大概这么高,身体纤长,很漂亮。” “个头远不如男子。”黑衣人指了指死者心口那一记致命伤,“看这刀口宽厚,刀身必长、必重,鲜少有女人会用这么长的弯刀。” 女子所用的武器,一般短、薄、轻,这是由自身条件特点决定的;而杀掉这几人的武器厚重,刀身也较宽大,从其发力的角度看,更像男子所为。 边上有心腹凑上来道“朴大人,如是那位,身边或有侍卫守护。” 黑衣人嗯了一声“这两人还有什么特点?” “都是普通衣著打扮。”旅栈掌柜的记性不错,“要了两间上房,离后门大约是五丈远。对了,那少年身后还背着一个书箱子。” “那位置,倒是方便逃跑。”黑衣人问手下,“搜过他们居住的房间,可有收获?” “只地面有星点泥土,应是附在鞋底带进来的。”心腹紧声道,“除此之外,全屋清理得十分干净,连一丝毛发也无,像是从未有人入住。” 对方的反侦能力不弱啊。 看着三具尸首的致命伤,朴大人沉吟未决。 眼下有两方嫌疑人,一方是住在旅栈的女子和少年,一方是廖家大小姐一家三口。 显然这二者不可混为一谈,但哪一方是杀卫兵的凶手呢?他们之间有什么关联,否则为何廖家小姐和旅栈里的这对客人同时消失? 想到这里,朴大人一拳砸在地上,恨恨道“该死,廖小姐是被惊动才提前离开!” 他是个聪明人,不消费多少脑力就想通了这里前因后果。 廖家大小姐隐居于此已经有些年头了,一直过得很太平。不过廖家造反的消息必定传到了荷香镇,她已成惊弓之鸟,随时都想逃走;这一回官兵追捕旅栈里的两名嫌犯,反而惊动了对门的廖家大小姐,让她做出了提前撤走的决定! 真该死!若是没有这段插曲,现在他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围住这家人,瓮里捉鳖了!也去卫王一个心腹大患! 朴大人来回踱了几步,决定将追查的重点优先放在廖家小姐身上。 “我们还另外损失两人,死因相仿。”心腹继续道,“最后一人临死前吹响了鸽哨。” 朴大人抬起头来“哪个方位?” “西南。已经派人追踪下去。” 朴大人点了点头“去问左邻右舍,再把本地的里长找来。”他需要更多情报,尤其是这家里的男人。 地上躺着三具尸首,还是卫兵,附近居民早就围看热闹,指指点点。朴大人的手下要收集情报并不费力。 过不多时,消息就汇总过来了。 第480章 计较 原来住在这里的男人姓杜,带着娇妻幼子落户荷香镇,一住就是十年。他看起来平平无奇,妻子却娇美如花,这种强烈反差在荷香镇引发的议论与好奇持续了大半年之久。 但这一家子深居简出,鲜少与乡人交集。男主人杜衡话少,听说在大商会里有份子,是以不必长期奔波于外;其妻赵娘子温和内敛,见人也只是微笑,很少理会别人的攀谈。 倒是他们的孩子杜明筠性子活泼好动,常与同龄人打成一片。 朴大人听到这里就问“这孩子,多大年纪?” “十多岁吧。” 朴大人不满“准确一点。” “啊呀,杜衡住到荷香镇前,那孩子就已经出生了,我们也不知道他具体生辰。”里正呐呐道,“依他自己说,是十三岁了。” “十三?”朴大人沉吟,“年纪对得上,但这出身……”这姓杜的小家伙住进荷香镇已经有十年了,那就不大可能是他们的目标。 不对,还有一个少年! 与美貌女子一同入住旅栈的少年。 难道,那个才是失踪两年的小王子? 朴大人记起先前在屋内所见,得出与燕三郎同样的结论“他们走得并不匆忙。” 这家人早就收拾行囊准备离开,那就不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也即是说,他们原本就是认得的? 现在大活人消失了五个,官兵也死了五个,卫王要找的人到底逃去了哪里? 就在此时,有一名异士排众而出,对他行了一礼“朴大人。” “东……带来了?”差点儿将“东西”两字说出来了。 “带来了。” 朴大人终于松了口气,转身走回杜家宅子“快随我进。” 按他心意,卫兵已经搜集四、五样东西,这时赶紧递上。 这里头多半是衣物、灶具、小件家具,那名异士挨个儿验看,然后摇头“不成,你们要找出来的东西,必须曾是主人家的心爱之物,如此人与物之间才有纽带、才有羁绊,才有迹可循。” 他指了指眼前的铁锅“这锅烟熏火燎,什么痕迹都烧没了,不行!” 他再看看桌上的衣物,恰是一家三口各一件“找衣服来做甚,又不是要让狗闻气味追踪!衣物可替可换,随时会被主人抛却,称得上什么‘心爱之物’?” 朴大人也沉声道“再找过!搜得再仔细一点。” 众兵卫只得分头再找,却都暗自腹诽要真是这家主人心爱之物,恐怕早被带着一起逃跑了,哪里还会丢在宅子里?再说千人有千好,哪个看着毫不起眼的物件,偏偏就是主人的心爱之物也未可知。那上头又没打标签,让人怎么找! 所以这回搜寻的时间相当长了,最后才有个小兵从屋子床底翻出一只布老虎。 这只花花绿绿的布老虎也不知被遗落在角落的尘埃里躺了多少年,但针脚细密,显出绣工了得。 朴大人看到它,眼睛为之一亮“说不定这东西使得。” 孩子对于玩具,多少会有些感情罢?从屋内摆设来看,这所谓的杜家也只是殷实家境,廖大小姐的孩子不可能像廖家的子孙锦衣玉食,玩遍奇巧物具。 他的玩具有限,所以这只布老虎还是值得一试。 当下朴大人找了个小屋子,命人将门窗都封闭,再点起油灯,而后给布老虎贴上好几张金符。 普通符纸视其效用,绘写的原料各不相同,从墨汁到狗血,再到加料的朱砂不等。但布老虎上头贴的这几张,用的却是金泥! 那是用真正的纯金化水为基底制成。 不到二纸宽的纸条,在油灯下看来也满满都是土豪的颜色。 至油烟冒出的烟气笔直成线,那名异士才取出一只人偶。 这人偶是槐木制成,只有巴掌大,但工艺细巧,不仅四肢俱全,还有鼻子有眼,甚至还有一对招风耳。 他把人偶凑近布老虎放好,这才祭出真火。 “呼”地一声,布老虎着火,连那上头的金泥符纸也是顷刻化为灰烬。 灰烟没有散在空气里,反而如受指引,往人偶那里飘去。 紧接着,周围的卫兵就看见了诡异一幕 人偶动了。 它原本完全静止,这会儿突然抬头,往烟灰飘来的方向凑近。再然后,就眨起了眼! 旁人这才发现木雕造诣当真了得,不仅把眼睛雕得黑白分明,甚至还能左右转动。 这只人偶像是刚刚苏醒,迷茫了几息,突然四肢并用,往布老虎灰烬的方向飞快爬去! 尽管木雕的五官显不出神情,可是旁人都能轻易从它的举止感受到,它似乎很是迷醉。 紧接着,这屋里众人心头都响起一个忿忿不平的声音 “小贼,小贼偷了我的金子!” 成了。异士大喜,凝声对人偶道“正是小贼偷了你的宝贝!你指示他的位置,我就能替你追回。” “一定要追回!”人偶说完,开始到处张望。 原本这屋子里阴惨又诡异,可是它一张口,旁人只觉滑稽,可怕的的氛围被一扫而空。守卫在此的士兵好奇地看着它,但自然没人给他们解说。 比起没头苍蝇一般地去撵人,朴大人宁可多等片刻,用这种方式有的放矢。 这只会说话的人偶并不是傀儡,只是被附身了而已。 槐木阴气极重,这只人偶更是用三百年的老槐木制成,可养孤魂。此刻憩在其中的,乃是极少见的一种游魂,名为“计较”。 它又有一个更通俗的名字 小气鬼。 此物生前吝啬,死后更要抱定执念不化,才能长留世间。它视天下财宝为己有,异士就利用这种特性,驱使它为己服务。 朴大人把金符与布老虎一并烧给“计较”,于是它就认定布老虎的主人偷走了自己的金子,当会咬牙切齿前去追踪。理论上说,朴大人只要循着“计较”的指引前进,就能找到那只布老虎的主人。 朴大人当即站了起来“走!” 他已经在这里浪费了太多时间。 第481章 抢还是买? 听完诡面巢子蛛传来的人声,燕三郎和千岁面面相觑 “我们遇见了廖家大小姐?” “好像是呢,这叫瞌睡了就有人来送枕头。”千岁笑吟吟道,“这位大小姐叫什么名字来着?”她很少去记小人物的名字呢。 “廖红泫。”燕三郎一贯细心。 “如今廖家的老头子被下在狱中,小王子下落不明。”千岁啧啧两声,“这姓朴的官衔不小,却亲自过来追查廖红泫下落。看来,她这里有些线索。” “赶上贺小鸢再说。”方才诡面巢蛛传话时,燕三郎就已经展开身法,从密林拐去了官道。 一阵风驰电掣,前方即有灯光漏出。 夜晚的郊林安静,路上也没几个行人,但官道上的驿站仍然会为所有旅人点亮一盏气死风灯。 燕三郎奔近驿站,推门而入,对上打着呵欠来迎的掌柜道“我买匹马,赶路用。要这里最好的马。”方才那牧区的三匹马都被骑走了,他只能另外设法。 “有……”店里光线昏暗,掌柜先应了声,才发现来者居然是个小小少年,不由得一怔。 这小子,看样儿最多也只有十二、三岁吧? 掌柜的眯了眯眼,心里打起了小九九。这是盛邑附地,驿站作为情报往来的必经通道,受到官家严格管控。平民不知天家动态,驿站掌柜却很清楚王廷正在通缉廖家余孽和十二、三岁、形迹可疑的少年。 眼前这一位年纪符合,又是孤身夜半入店,怎么看都在形迹可疑之列啊! 他反应也是极快,笑眯眯道“有的。小客人您稍候,我去备马。” 这驿站很小,只有两人干活,一个管人事,一个管马事。掌柜说完就往后堂走,打定主意要去通风报讯,再尽量拖延。毕竟给马儿整备待发,时间可长可短,外行人哪里懂得? 不意眼前少年却踏前两步“我去挑马。” “啊……来,这里请。”掌柜无奈,把人领去后厩,迎面正好遇上马夫,当即朝他呶嘴打眼色。 “老大,你嘴怎么了?”马夫莫名其妙,“夜风吹多了抽筋吗?” “你才抽筋,你全家抽筋!”掌柜气坏,这么没有默契!他往身后一指“这位小客人要买马,你带他去挑,好好挑!”最后三字咬音很重,他自个儿要去外头放讯号。 “哦。”马夫应了一声,带燕三郎去了后厩。平时掌柜说“好好挑”,就是让他讹个高价,这个他省得。 马厩分里外两层,外层只有两匹马。 马夫指着它们道“二选一,有看中的么?” 燕三郎如今骑术了得,一眼看出它们资质实在平常,于是走向里层。 那里栓着四匹马,个头、毛色更佳。 他才走出两步,马夫就伸手去拦“哎哎,那是官家的马儿,你不能用!” 驿站的首要功能是情报讯息的加急传送,然后才面向平民营生。所以这里养的好马首先是为服务官家,吃的料最好,受到照顾最精心,并且不能买卖。 燕三郎伸手一拂,马夫不由自主打了个趄趔,倾到一边。就见少年直接走到最好的栗色马身边,拍了拍它的脖子”就是你了。” “这马不卖!”马夫见他自行取过马具,赶紧抄起耙草的干叉对准他,“放下!” 燕三郎冲他一笑。 掌柜才去外头放起讯号,就听马蹄声得得。他刚回头,有一骑擦身而过,竟是那少年骑走了最好的一匹马! 他正要开骂,一锭银子砸过来,打得他肩膀生疼。 那可是好大一锭银子,能抵他大半年收入了。 掌柜呆了一呆,栗色马已经融入夜色之中,连蹄声都不复闻。 那少年的骑术,甚是精良啊。 不到数十息,有三骑沿官道从后方赶来,冲入驿站就问“何事传讯?” 官爷来得这样快,破天荒头一遭儿啊。掌柜愣了愣,发现当前一人浓眉朗目,满身英气,后面两个同样健壮,但都着常服。 “你们是?”掌柜犹疑。 对方伸手亮出一面令牌“我等乃是巡官,领命便宜行事,见到这里红火为讯,意十万火急,于是来察看一番。” 他拿出来的令牌黑中带金,只是一晃,掌柜待要细看,对方已经收起。但他说起“红火”却没说错,盛邑地区以红、青、蓝三色雷火示警,红色为最高等级,意为“十万火急”。 这种事儿被列为机密,普通百姓不知。 再说这人目光如炬、气势强大,掌柜竟不敢与他四目相对,想来这也绝不是个埋首油盐醋的百姓,于是伸手向着栗色马奔去的方向一指“就在方才,有一少年抢了我驿站的马儿,往那个方向去了,年龄在十二、三岁,像被官家通缉。” 这人面色微变,打了个手势,其他两骑都跟着他往那个方向去了。 掌柜挠了挠头,摸了摸袖子里的大银,心里美滋滋。 谁又过半刻钟,官道上又传来马蹄声。 这回就杂乱得多,显见来者甚众。 咦,今晚这条官道好像格外热闹哈? 声音在黑夜中传出很远,掌柜出去观望,见十七八骑如飞而至,一律是官方服制。 马未停稳,领头那人开口就问“何事传讯?” 好熟悉啊,一字不差。 掌柜赶紧将方才少年抢马的事儿又说了一遍。 第二遍说来可就顺口多了,还加入了不少细节,比如那少年唇红齿白,长得挺秀气的,身后还背了个大书箱子…… 当然,他只字不提自己有大银入账。这个时候,他注意到其中一个官爷肩膀上坐着个小木头人。 见过遛狗遛鸟的,没见过大半夜带着木头人遛野外的。这些大爷的爱好可真奇特。 朴大人问过少年形貌,不怒反喜“好极,我们离得很近了。”大手一挥,众人重又策马追去。 有小气鬼指路,再加上他们的座骑比驿站里的还要好,追上对方不难。 掌柜张了张口,正想说出先前还有第二路追兵,朴大人一行却已经拔腿就走,留下他站在路边吃灰。 第482章 到底有多少追兵? 算了,反正官家都是一路的。他闭起嘴,决定闷声发大财。 ¥¥¥¥¥ 燕三郎策马狂奔,一路上循着贺小鸢留下的印记,以保证自己没有找错方向。 这样奔出不久,千岁忽然出了声“有人追来了。唔,还有几百丈最多。” 燕三郎头也不回“是那个姓朴的?” “不像。”千岁的耳目还远比他灵敏,“来者只有三骑,姓朴的好似前呼后拥呢。不过他们马好,至少比你骑的这匹跑得快。” 否则怎么撵得上他?燕三郎直皱眉“难不成我们运气太差,真被巡卫抓了现行?” 驿站的马是属于王廷的财物,他抢这种马就是重罪。 再说天子脚下的治安较好,时常都有夜巡。如今卫国国都接二连三出大事,盛邑及周边地区加强警戒亦是常理。 “巡卫能骑那么好的马?“千岁嗤笑一声。 “……”她说得好有道理。驿站的马儿是养来专供消息递送,那都是精心挑选过的,时常要用来跑加急文书,耐力、速度缺一不可。燕三郎骑着这一匹就很是满意,不比春明城贵族花重金买来的良骑差上多少。 可是后头那几人却能奋起直追,都快要撵上他了,说明马速不止比他快上一星半点。 千岁说得没错,官方能给哪个巡卫配上这种千里马? “还有多远?”燕三郎深吸一口气,真力运转全身,已经做好了迎敌的准备。对方怕是不好相与,最关键的是,如果他在这里耗掉太多时间,那一点儿微弱的优势就没了,朴大人恐怕会先他一步追上廖家大小姐。 “还有六十丈了。”千岁忽然”唔“了一声,”居然还是老熟人呢。” “熟人?”在这种地方,怎会有他的熟人? “我只说是熟人,可没说是朋友。”千岁叮嘱他,“小心些,别跟他起冲突。” …… 廖红泫骑在马背上,被颠得头晕目眩,胃里几度翻江倒海。 她从前也骑过马,但那只是温驯的母马,并且受过了严格训练,专为仕女服务。所谓骑马,对她来说最多也只是少女时代到郊野踏青,又轻盈、又平稳那种。 绝没有眼下这么狂野。 杜衡几次转头,看她脸色由红转青,又由青转白,料想她必定难受。但廖大小姐骨子里向来傲气,紧咬牙关不会喊苦。眼下三人身处危局,的确没有停下休息的时机。所以杜衡抿了抿唇,终究没让小少爷放慢脚步。 廖红泫再怎样坚持,半个时辰后也开始摇摇欲坠——腿麻得好像不是自己的了,再也夹不住马腹。男孩怕她摔下去,在后头用力支住她。 这样一来,他也吃力。幸好杜衡终于高声道“停马,我们到了!” 到了!廖红泫听见这两个字不由得精神一振,小少爷也累得呼哧带喘,下马时腿一软,险些蹲坐地上。 两骑早就离开官道,溜进了小路。官道虽然好走,但经常有巡卫夜行,他们形迹可疑,一旦被盘问可就麻烦大了。 小路可不便行走,地上坑洼极多,又时常有大石块拦路,夜行人很容易就马失前蹄。不过杜衡对这附近好似格外熟悉,在他提醒之下,小少爷居然也是有惊无险地抵达目的地。 “这是哪儿?”三人路过两个村镇,都没有停宿,现在却停在一片密林前头。 一眼看去,林中有灯光如星点。稀疏,但是让人安心。 “随我来。”杜衡牵着马绕过一片竹林,前方赫然有门户。黑漆大门高一丈,看起来也厚实得紧。 他从林子走进门前的一片回廊,就伸手将右边的灯笼按熄了。“快,把灯笼都灭掉。记着只灭右边的。” 廊檐下每隔一丈挂着一对儿灯笼,三人只灭右边的。 很快,这里就只有一整排左灯在黑暗中焕发微蒙的光亮。 待少年按掉最后一盏,杜衡就上前敲门,两长一短。 “吱呀”,门开出一条缝,有个老太婆从里面窥看外头三人。“找谁?” “我姓杜。” 杜衡的回答驴头不对马嘴,但婆子下一秒就打开了门“快进来。” 杜衡三人将马匹牵到竹子边上系好,这才跨过大门。 门很高,墙也很高,里面大而空旷,但是廖红泫出身大户之家,一眼就能看出这家的东西样样都不便宜。 厅里点着灯,灯下坐着一个老太太。 她年纪比守门的婆子还大,满头都是银发,眼皮耷拉下来,显然刚从好梦中被人唤醒。 这把年纪的,都睡得早。 她目光在三人身上一转,尤其瞥见小少爷之后即面现惊容“这、这位就是……” 说着用力抓住拐杖,颤巍巍要站起。 杜衡上前一步,扶住她的肩膀轻轻使力“您坐,眼下这是非常时期。” 非常时期,不必拘礼。 而后他转对廖红泫道“这位是孙老夫人。” 廖红泫等着他的进一步解说。 她早在数日前就接到了廖家失事的消息,之所以一直没有撤离,是因为进出盛邑及周边地区的道路都已经设关卡点,严查廖家人。这种情况下她按兵不动较好,何况盛邑是烟花丰流之地(风),几月未露面的名媛都会被人忘去脑后,她在荷香镇住了十年之久,谁能记得廖家还有这么一个大小姐。 最重要的是,她“一家三口”生活在荷香镇多年,而卫国小王子却是两年前才出意外,两边根本对不上号。她只要安居荷香镇,谁也不能把她儿子和小王子联系起来。 可是现在情况变了,卫王已经想起她这号人了,荷香镇不再安全。这般风声鹤唳之时,她也很好奇,谁还敢包庇她? 杜衡微一犹豫,才接着道“孙老夫人是当朝大司典涂庆重的母亲。对了,廖相出事以后,卫王就将涂司典提作了涂丞相。” 廖红泫当即变色,一把将少年拉到自己身后,警惕道“什么!” 大司典主牢狱,廖家就在涂庆重手下受审,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头、流了多少血。廖红泫听见这个名字,第一反应就是自己进了狼窝! 第483章 老熟人打照面 孙老夫人拐杖轻敲地面“莫怕,莫怕。我与那孽子不是一路人。” 杜衡也道“孙老夫人与您的曾祖父,也即是廖丞相的父亲曾为同窗,相交莫逆。两年前王上与小王子遇难,她也不信那是意外,因此与涂庆重意见相左,随后搬到这里来清养。” 原来孙老夫人是跟儿子政见不和,再也凑不到一起去,干脆搬出来住了。廖红泫虽然听说过孙老夫人,但她十年前就离开盛邑,那时孙老夫人还在外省,还未搬入儿子府邸,是以两方从未见面。 涂庆重算是廖家半个仇人,廖红泫自然不对孙老夫人放心,但她信任杜衡,所以此刻也是将信将疑。 “我们借住几日,风头过了再借机离开。”杜衡也知道她不会放下警戒,“方圆百里,只有这里是安全的。” 少年小声对廖红泫道“别人知道大司典的母亲住在这里,一定不敢上门来搜。” 廖红泫咬了咬唇。孩子说的她何尝不懂?她们母子目标太明显,方圆百里之内要找个藏身之处也太不容易。她还好办,化个浓妆扮一扮丑倒不难,可是孩子就那么大,难做手脚。 的确杜衡找到的是附近最安全的藏身处了。官兵哪敢上大司典家里搜人? 前提是,这位孙老夫人不出卖他们。 孙老夫人也知道她心存疑虑,笑眯眯道“这凝心斋就我和何妈两个人住,今晚我们谁也不会踏出庭外一步。杜衡是个有本事的,我们两个老太婆一旦走出去,他必定知道。” 人家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廖红泫也有些不好意思“这、这个……” 孙老夫人越发和蔼“你抚养小殿下两年,劳苦功高。老婆子对你只有敬佩和感激。” 廖红泫脸色变了变,但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凝心斋是涂庆重派人所建,门墙都很高,正是所谓“高门大阀”的讲究;但它面积不大,里面只有前后两个庭院,三四屋舍。孙老夫人说得没错,这么小的范围内,以杜衡耳目之灵便,的确可以随时监控两个老太婆的一举一动,不虞她们偷偷报讯。 廖红泫的确很累了,浑身像要散架,两腿疼得走不动道儿,尤其内侧被马鞍磨出了血泡。她只得找了间厢房带孩子入住——这个时候,只有亲自盯着孩子才能稍事放心。 就寝前,她还是拖着杜衡反复确认“官兵不会搜到这里来?” “放心。”杜衡柔声道,“现官不如现管。”卫王的命令再严厉,下属也不会冒着得罪涂庆重的风险来搜查孙老夫人的住处。“何况这地方还有些门道,不是旁人想闯进就能进的。” 否则官兵虽然不来惹事,可保不准哪里会冒出来几个不识涂大司典的小贼。两个老太婆独居郊野,怎么看都像是好下手的对象。 廖红泫还是不放心“母子天性难舍,廷中又说涂司典至孝。你怎知孙老夫人不会改变主意,帮涂庆重一把?” 杜衡压低了声音“这里有个秘密,孙老夫人并非涂庆重生母。” 廖红泫轻轻“啊”了一声。 “孙老夫人自己的孩子十四岁夭折,只好抱了妾的儿子来养,那时涂父还在西境,盛邑知情者不多,涂家也未对外宣扬。那会儿涂庆重已非懵懂稚子,孙老夫人对他又极其严苛。是以母子之间礼节有余,情分不足。” 说到这里,杜衡也道“这是廖丞相举事之前,为你和、和小殿下准备的后路。他和孙老夫人几十年交情,敢做此安排,想来实有把握。” 他顿了顿“我们只在这里暂避风头,三五日后就往南行。你放心,这几天我会盯紧孙老夫人主仆,不让她们有一点外送消息的机会!” 以他本事,盯梢两个没有半点武艺修为的老太婆,实是轻而易举。 提起廖丞相,廖红泫就沉默了,终不再言。 当下杜衡出去守夜,留他们安寝。 这一晚惊心动魄,眼下住处不尽安全,廖红泫躺下来就觉得浑身无一处不疼痛。她原以为自己会辗转难眠,哪知道沾着枕头没多久,居然就沉沉睡去。 ¥¥¥¥¥ 身后马蹄声疾,燕三郎反而放慢了脚步,立马回首。 这个时候,就算是寻常旅人也能听出不对劲儿来,还要埋头狂奔就显得心里有鬼。 那三骑原就奔得紧急,刚拐过山路上的急弯,不意眼前乍现一人一马,险险直接撞上去。 当前那人骑术了得,乘着又是万里挑一的好马,他抓着缰绳轻轻一带,马儿长嘶一声,人立而起,居然说停就能停下。 只搅得地面上尘泥飞溅。 跟随其后的两人也紧急勒停,双双奔出去七、八丈,这才能掉头转身回来。 这却是燕三郎有意为之了。 他特地挑选追兵的视角盲区躲起,就是要制造混乱,将对方三骑分开。他如打算出手,这会儿顶多只需面对一人。 但这个人,实在太难对付了。 今个儿月黑风高,但燕三郎何等眼力,混乱间还是看清了来人的面庞。 韩昭! 他居然于此时、此地,撞见了应该远在千里之外的镇北侯! 若非早有千岁示警,他恐怕就忍不住要变了脸色。 原来贺小鸢那一趟去找他,并非做了无用功。韩昭并未当场答应与她同返盛邑,事后却一个人静悄悄回来了,只带几个亲信。 这几年增长阅历,燕三郎已非从前那个只知谋生、不懂时局的小乞丐。几乎转眼之间,他就想通了韩昭这么做的理由。 的确不够正大光明,但贺小鸢毕竟是攸人。他身为卫国大将,仍是将国家利益摆在了同门情谊之上。 甫一照面,韩昭刀锋般的目光就扫了过来,把眼前少年看了个明白仔细。 下一秒,燕三郎就从他脸上看见了深深的失望。这种失望,甚至不加掩饰。 少年心里不由得一动 镇北侯把他当成了什么人,这才火急火燎、快马加鞭赶上来? 第484章 给镇北侯指路 看这三骑奔来的方向,燕三郎相信他们刚刚经过了驿站,想必也知道他抢夺了驿站的马匹。唔,如此说来,这一架并不是非打不可。 电光石火间,燕三郎就做出了判断,”锵“一声拔出了长刀,对着韩昭声色俱厉”别过来!“ 是的,他拔出的只是一柄普通的精钢长刀,并不是自己使得最趁手的怨木剑。 与此同时,他脸部肌肉扭曲,目光游移不定,露出的惊惶和害怕恰到好处,就连那一声怒吼,听起来都是色厉内荏。 原来只是个偷马的小贼,马股上还有官方专用的烙印。韩昭的脸色一下就变得漠然。 他有重任在身,可没闲功夫替巡官抓贼。从驿站抢马是重罪,但这不归他管,他也不想管。 “这一路上,你还遇过旁人么?” 这时韩昭两个手下已经掉转马头奔了回来,成三角之势,将这个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的少年围在中间,虎视眈眈。 眼前这局势,哪对燕三郎来说都很是不妙。 “你谁啊,要干什么?”少年目光游移乱飞,显然心早就慌了,又把缰绳抓得死紧,于是座下的马儿也不安地打着响鼻。 他身后还背着一个箱子,看起来更像匿宝而逃的小偷。 其实他笃定韩昭现在无暇去管偷马贼的闲事,心里已有计较,却要露出畏缩神情。镇北侯布衣返都,想来也不想让人认出他的身份,燕三郎此刻既然是“小贼”,那么也不要把对方认作官方就好。 再说这三名汉子人高马大、满身煞气,脱掉军装以后像劫匪多过了像良民。他的畏惧合情合理。 韩昭一名手下大笑“这刀也是劫来的吧?你该换过一把,太长了可不好用。”标准长刀三尺三,都超过这小家伙身高的一半了,挥刀怎能灵活? 看这小子姿势,拿刀都很吃力。 “这条路上还遇过别人么?”韩昭再次重复,“好好回答,我就不找你麻烦!” 这也只是姑且一问,并没抱多大指望。 可他没料到,眼前少年愣了愣,居然就点头了“你说的,不找我麻烦!” “只要你说了实话。” 少年眼珠子骨碌碌直转,又指着韩昭两名手下“这两个也不会?” “不会。”韩昭不耐烦起来,他的时间宝贵,“你再不招供,以后也不用开口了。” 原是统领万军的元帅,他一拧眉,气势立刻不同。少年嚇了一跳,咽了下唾沫才道“这条路上没什么人,但、但是我骑马之前,看到两匹好马也从这个方向过去了,马背上是一男一女,还有……一个、一个小孩吧。” “好马?” ”对。“燕三郎拍了拍骑乘的骏马,”不比它差。“ 这小子能去驿站偷马,说明他还是有点眼力的。好马的主人通常不是平民,那三人的身份就可疑了——话说,大半夜在路上加鞭飞驰的人,都挺可疑的。韩昭一下来了兴趣“多大的孩子,什么模样?” “十二、或者十三?跟我差不多年纪吧。”燕三郎一副努力回想的表情,“长得挺清秀。” 十二、三岁!韩昭心里一跳,沉声道“描述一下那对男女?” 杜衡和廖红泫的样貌,燕三郎可是看得明白仔细,这时就老实招了“男的好似挺壮的,长得普通,但女人很漂亮,天仙一般地,我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女人。只是他们看来都好着急,连连甩鞭……” 韩昭立刻打断他“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从样貌、从夜行的时机来推断,那很可能就是廖家大小姐! 燕三郎伸手一指,韩昭立刻掉转了马头,对手下道“走。”又向小少年肃容道,“你一起跟来。” 少年瞪圆了眼,伸手指着自己鼻子,无限惊讶“我、我也要去?你不是说不找我麻烦!” “前提是,你说了真话。”韩昭指路,“你不跟来,我怎么验真?” “我还有事!”少年嘟囔,“急事,耽误不起。” 废话,要是没有急事,谁敢去劫驿站的马?那可是正儿八经的太岁头上动土。 但别人的闲事,现在他们无暇分心。韩昭一名手下走到燕三郎身后冷笑“怎么,瞎指路所以不敢来?”一边单手抵开刀鞘,露出明晃晃一截寒芒。 这是赤果果的威胁。 “我说的都是真的,每个字都真!”少年很配合地缩了缩脖子,呐呐道,“可我的马儿不如你们快,怕拖慢你们。” 他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面对三个壮汉,露怯示弱才不惹人怀疑。 这是实话,但韩昭不再理会他,轻磕马腹喊了声“驾”,那匹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杂色的骏马就放蹄飞奔而去。 余下两骑看了燕三郎一眼,斥道“跟上,别耍花样!否则老子在数十丈外都能弄死你。” 少年愁眉苦脸,也只得驱马跟了上去。 耳边传来千岁若有若无的轻嗤声,她说他太多嘴,否则此刻已经和镇北侯分道扬镳了。 他只作未闻。 韩昭就在几丈开外,他耳目灵敏,燕三郎不敢与千岁过多交谈,免其起疑。 …… 韩昭奔出五里,前方黑沉沉地,连个人影都不见。 为了燕三郎能跟得上,他未让爱骑马力全开。选对了路比速度更重要,快慢能差上一刻钟么? 这时,他就回头问燕三郎“你确定是这个方向?” “是呢。千真万确,就是这个方向!”少年言之凿凿,就差指天发誓了,“这一路都很开阔,树也没几棵,我怎可能认错!” 这片郊野原本就少有大树,多是低矮灌木。这会儿又逢深秋入冬,正是万木萧条的时候,一眼望去各种光秃秃,地也是秃的,树也是秃的,郊野有甚物事也都一览无余。 这种情况下,燕三郎认错的机率的确很低。 韩昭一名心腹森然道“你要是胡乱指路,现在赶紧认了;若是再带着爷爷们绕圈子,回头我把你脑袋直接扭下来当球踢!” 第485章 你可以走了 少年叫嚷起来,撞天屈一般“就这个方向,你们杀了我也走不了别的路!为什么赶不上,那三人的马儿跑得也快啊!” 听他两人对话,韩昭倒是把目光放在右前方一棵糖槭树上。荒野上的大树为数不多,这棵高近五丈的大树就尤其显眼。 他目光忽然一凝,而后捏起左手拇指、食指和中指,于是指尖上就冒出一小簇真火,明亮耀眼。 糖槭这种树进入深秋以后,树叶会变作金红色,只这么一点光亮,就将它的华艳映了出来。不过最吸引韩昭的不是糖槭本身,而是树干上的一大片划痕。 顽童涂鸦,也就是在树身上乱刻乱画罢了,这棵树却被人整整剥去了半圈巴掌宽的树皮,也难怪韩昭在黑暗中还能一眼看到它。 树皮被剥开,里面露出的一片灰白上,又被人以锐器刻画出一个硕大的箭头。 旁人画箭头,都只是简单的三笔。留下记号的这人却有个性,又多添了几笔,生生把一个箭头画成了鱼骨的形状,还连着一个鱼尾,很抽象却也很形象。 鱼头,也就是箭头指向了正北方! 韩昭下了马,伸指顺着鱼骨箭头的笔划摹写,似在沉吟。 燕三郎垂眸,表现得很是乖巧,却隐去了目光的闪烁。 韩昭手下等了一小会儿,不见他有下一步动作,只好出声“侯爷?” 他这才回过神来,下意识吸了吸手指。糖槭汁液含糖份高,这会儿已经引来夜行的小昆虫聚阵。 甜。 而后他重新翻身上马,指了指燕三郎道“方向无误,你可以走了。” 燕三郎大喜,掉转马头如飞而去。得了韩昭命令,手下自不会阻拦,只是随着韩昭飞奔向正北。 双方背道而驰,三人只听马蹄声得得,很快消失在远方。 那手下忍不住问“侯爷,树上的记号是谁留下的?” “一个故人。”韩昭埋头策马,心里却明白,那是贺小鸢留下的记号。这个小师妹心灵手巧兼心高气傲,从小事事都要与别人不同,哪怕只是指路做个记号,也要把记号画出趣味和特点来。 少年时,他就见过这标记不止一次了,贺小鸢还得意洋洋问他“我这画功,比起钟灵韵钟师姐如何啊?” 那场景历历在目,仿佛就在上一刻发生,眼前这鱼骨箭头笔法流畅,显然作者画过了无数次了。 不是贺小鸢,还会是谁? 韩昭心底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他特意避过贺小鸢,不与她同返盛邑,就是不愿此事变得更加复杂。 哪知命运弄人,在这般紧要关头,他免不了又要跟她搅去一块儿了。 毫无疑问,她追踪的也是小王子。这小师妹的消息灵通至此,让韩昭也是深觉佩服。 贺小鸢看见他,估计会气疯了吧? 如果他二人之间,没有凤崃山一样宽广的鸿沟就好了。韩昭无声苦笑,只是他奔在最前头,别人都瞧不见。 然而这里还有一个问题 贺小鸢不会无缘无故停下来做记号,她的时间也宝贵。 所以,这记号是留给谁的呢? 当然不是给他,而是留给攸人,留给她的援军。也就是说,他有竞争对手了。 所以他才削去了贺小鸢的标记。 韩昭脸色微沉,忽然想起方才放走的劫马少年。 那孩子溜得可真快,像是后边儿有恶龙在追。 他劫走驿站的马儿就犯下了重罪,的确是走为上策。但韩昭最后望了一眼他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人似曾相识。 是在哪里打过照面吗? 他回想这少年,的确五官分明可称俊秀,只是眼神飘忽闪动,偶尔与他对视一下就低下头去,从来不敢直视镇北侯。 那样畏畏缩缩的神态,减分不少,也让堂堂镇北侯不把这人放在心上。 军中尽多好男儿,这样的最让人瞧不起。 韩昭皱了皱眉。如果两人从前见过,是在什么场合呢?如果这少年认出他是镇北侯,那就是个潜在的麻烦。 …… 韩昭守诺,没有找燕三郎的麻烦。 待三人消失不见,燕三郎才轻轻吁出一口气,把一颗心放回原处。 镇北侯久处军中养成的威势极大,谁面对他都能体会到强劲的压迫感。 千岁就看不起他这副怂包样儿“怕什么,有我在!” 燕三郎已经收起方才的畏首畏尾,恢复到一贯的面无表情“你想跟韩昭打一架?” 他很聪明,不问千岁能不能打得过韩昭。 她哼了一声,倒是不再嘲笑他了。这时候跟韩昭打起来,的确有百害无一利,再说她的愿力太金贵了,不能随便浪费在无聊的争斗中。 可是这小子真能装也真能忍吔! 他现在装龙像龙,装虎像虎,扮老鼠就像个会打洞的。看他方才畏缩的作派、惊惶不安的眼神,甚至连刀都握得别别扭扭地。 连这种细节都能注意,千岁一直怀疑他,是不是偷偷跟苏玉言学了演戏? 话说他们离开云城之前,苏玉言好像单纯来找过燕三郎,是那时候面授了什么机宜么?阿修罗化作红烟,坐到马股上,伸了个懒腰“为什么给他指路?” 这一晚上,小三忙着骑马飞奔,她都没有机会出来舒展筋骨呢。 “我改了主意。”燕三郎再一次催马放蹄,头也不回,“既然镇北侯也为小王子而来,我们不妨帮他一把。”顿了一顿又道,“有他出手,官家的人更好对付。” “驱虎吞狼么?”千岁笑了,“我还道韩昭火眼金睛,可他居然没认出你来。” “幸好。”上次在青苓城与韩昭见面,燕三郎伪装作小兵,还带着头盔,大战过后脸被熏得乌黑,上头还横平竖歪覆着好几道血迹,比迷彩的效果还好。 韩昭每天见过的小兵也不知有多少个,燕三郎虽因掌掴泰公公而加深了他的印象,但韩昭并未把他放在心上。隔了十多天未见,这回燕三郎还洗净头面、换过衣裳,连神情都变得畏畏缩缩,想来韩昭一时之间也不会将他和那个治好了泰公公癔症的小兵联系在一起。 第486章 再等一等(加更) “不过我也好奇,我们是看见了杜衡带着廖红泫出逃,才能追踪至此。”燕三郎一边思忖一边道,“韩昭不远千里而来,怎能准确无误地找到这里?” 千岁也在思索,好一会儿才轻哼一声“看来,他并不像我们所想的那般,对廖家举事一无所知么。” 燕三郎抿了抿唇。韩昭是位高权重的镇北侯,必定有自己的消息渠道。不过卫王找了大半个月才终于得到一点廖红泫的线索,韩昭刚回都城就有头绪,这人好生了得。 那么问题来了。“看来,廖家谋反还是触动他了。”燕三郎轻声道,“他并不打算作壁上观。” “没听说镇北军回都,否则贺小鸢就把消息递过来了。”千岁想了想,“看来他是违令私返盛邑。你离他远点,否则被他认出就要杀你灭口!” “知道。既有镇北侯冲在最前头,我们不妨走慢一些。”燕三郎的确放缓了马速,“自然有人比我们更着急。” “臭小子。”千岁吃吃笑道,把一只雪白的胳膊搭在他肩膀上,“你心眼儿真是越来越坏了。” 有衣裳垫着,他面不改色“拜你所赐。” 他能紧跟不丢,也是循着贺小鸢的记号找去。换作旁人,他轻易就可以用诡面巢蛛来追踪,可是这招放在贺小鸢身上不好使。 现在韩昭越过燕三郎赶了上去,他和贺小鸢之间必有一场好戏可以看了。 千岁很期待呢。 不过燕三郎随后就勒马减了速,再看过一个记号以后,就在路过的灌木林停了下来,牵马躲起。 这片林子挨着个小湖,所以植被比起之前的都要茂盛,甚至有一丛杨树林。 燕三郎轻轻抚着马儿鬃毛,很快将它安抚下来,安静得连噗噜声都不打。 “这是做什么?”万籁俱寂,偶有不怕冻的虫鸣,千岁拔了根杂草玩儿,”等人吗?” “嗯。”相较她的没心没肺,燕三郎顾虑却多,”镇北侯已经知道贺小鸢就在前方,还留下记号,说明她在指引同党。换作你是镇北侯,你会怎么办?” “自要提防些,最好再做些布置。”千岁拍了拍手,“嗯哼,你特地留在这里,是想要别人替你先趟路?” 燕三郎耸了耸肩。 “臭小子,真阴险哪。”但是她喜欢。 不过,这一等就是足足一刻钟。 “慢,真慢!”千岁忍不住伸手打了个呵欠。她美好的夜晚就被这群废物给浪费了! “来了。”燕三郎席地而坐,两刻钟来姿势都没变过,不像她没骨头似地。马儿藏在杨树林深处,只要不受惊奔出,旁人从外头经过根本看不见它。 一阵马蹄声传近,轰隆如雷,在夜色中传出去很远。 追兵来了。 ¥¥¥¥¥ 韩昭在路边又找到一棵做了记号的小树。 树皮依旧被剥去巴掌大一圈,底下刻了个鱼骨箭头,这回是往西指了。 韩昭定定看了两眼,再度策马前行,却往东走。 “哎,哎,侯爷!”手下赶忙追上来提醒,“箭头往西指呢。” “我看见了。”韩昭并没有减速的意思,”但那个鱼骨标记的尾巴也向西摆,说明鱼头所指的方向是错的。反向追去,才是正道!” “啊?”手下懵圈,“这是迷惑追兵之用?” “嗯。”贺小鸢少时的伎俩,韩昭都了解得七七八八。贺小鸢虽然创造了鱼骨箭头,又怕不相干的人也循记号来找她,于是顺手造出了假讯号。 如果从鱼头到鱼尾保持一条直线,那就说明这记号指引的是正途;反过来说,鱼尾如果摆起,整个鱼身做出个跃起的姿势,那就说明这是个迷惑型记号,反向走才对。 显然贺小鸢考虑到留给后头同伴的标记也可能被闲人或者敌人看去,同样可以追踪而来,因此才放出了迷惑性的标记。 手下更加不解“那您、您是怎么知道的?” 这种标记若非事先说明,任人想破脑袋也破解不出其中的奥义吧?何况这么黑灯瞎火的夜晚,能瞧见树上的标记已经好了不起,大家都是急匆匆赶路,哪个还会去留意鱼尾巴是往左摆还是往右摆? 本来这任务难度就是艰巨,鱼尾巴一摆,直接升级成卓越了。 韩昭不吭声了。 另一名手下给了同伴一记肘击,再向他使了个眼色“要你多什么嘴,侯爷自有心得分寸。” 韩昭没理会这两人之间的小动作,只是放慢了马速,向提问的手下道“顾吉山你留下,看看后面跟来的是谁。如有必要,阻它一阻。”说罢,扔了两样东西给他。 顾吉山“哦”了一声,拨马往后方奔去。 望着侯爷两骑消失在夜色中,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唉,就不该多嘴。 不过顾吉山也知道时间宝贵,飞快做了些布置,这才溜进岔路,躲入山坳。这是两座丘陵折叠之处,正好有一大片阴影可以藏身。 他甩掉手上的泥土,过了不久,远处就有马蹄声传来。 顾吉山久处军中,侧耳细听,就知来人有七、八骑之多。 果然被侯爷料中了啊,这后头还有来者不善。 他眯了眯眼,把自己蜷得更低,紧接着山边转出一群骑士。此时月亮正好从乌云当中钻出来,清茶人间光华,顾吉山一眼望见领头那人面容,不由得大吃一惊。 韩昭知道这次私自返都必定遇上复杂时局,带在身边的人除了忠诚绝无问题之外,还要对盛邑的风土人情、利益关系了若指掌。 顾吉山的祖父是卫国祭酒,父亲却捞了个闲职,到他这一代在盛邑就更没什么根底了。不过他在盛邑生活了七年,不仅对国都甚是了解,王廷大员也是耳熟能详。 这一眼,看得他汗都快滴下来了。 朴鱼! 带队这男子,居然是宣龙卫统领朴鱼。 顾吉山知道,宣龙卫人数不多,只为卫王办差,号称是卫王的血手套。他知道的就有七桩血案,幕后人都是宣龙卫。 第487章 暗算与拖延 这一回,卫王出动了朴鱼,那么侯爷那里可就麻烦了。朴鱼若是知道他回都,卫王自然也知道了。 想到这里,顾吉山不再犹豫,飞快拿出黑巾蒙脸,然后算好距离,抬手就是一箭! 这一箭却不是射向朴鱼,这人修为高深,区区一箭要不了他的命,也阻不住他的去路。 顾吉山射的是挂在树杈上的透明水囊! 这囊也是个稀罕物事,乃是用海中的软体生物——半透明的巨型海鞘躯壳制成。这东西长得像个圆管子,灌了水就能涨得像个皮球。它的躯壳透明,但大脑却是红色的,不过海鞘成年之后就会把自己的脑子吃掉,直到此时才是从里到外全透明。 顾吉山事先特地把羊皮囊里的清水灌入这个透明水囊,挂到树枝上。漆黑的夜里,几乎谁也不会发现头顶的树杈上挂着这么个玩意儿。 朴鱼也听到箭矢划破夜空的声音,不由得勒马一顿。这一箭击中水囊,“噗”地一声,射爆了! 不过朴鱼这么一停顿,恰好就在清水倾泻之前勒住了马,没有被淋成落汤鸡。 “哗啦”一声,地面被打湿了一大片。 马儿不安躁动,朴鱼一手挽缰控马,另外一手指向顾吉山的藏身之处,众部曲立刻放蹄而来。 这一箭,也曝露了顾吉山的位置。 不过这几人才要行动,地面突然塌陷。 严格来说,是以落下来的水囊为圆心,七丈内的地面轰然塌落! 这变故来得毫无预兆,希聿聿骏马长嘶夹杂着人的惊呼。 朴鱼反应极快,刚觉足下一软,就伸手在鞍上一撑,跃出了十丈开外,当能脚踏实地。 再回首,众手下连人带马一起掉进巨坑当中,连他自己的骏马也不例外。 这坑洞,竟然深达四丈(十三米)有余! 朴鱼一瞥之下,看见好几匹马儿已经摔断了腿,折出森森白骨,那是不能再走了。有一名手下被马身压住,那几百斤的份量重重加身,当即就是口鼻喷血,也不知内脏碎了没有。 这人精于奇诡之术,却不擅肉搏,反应没有同伴那么快,这时就吃了大亏。 在他们必经之路上挖坑,这真是好毒的心肠。 朴鱼怒极,领着数人转身朝往箭矢射来的方向。 那里,静悄悄地。矮山在地面洒下大片阴影,看不出里面藏有什么东西。 不过朴鱼就听到微小的破空之声,当即嘿了一声,突然掠了过去,身法极快。 潜在暗处的顾吉山见到自己伎俩奏效,掉头就跑。他把马儿藏在山坳的避风处,以免埋伏时发出响动,现在就得奔过去才能上马走人。 朴鱼就在三十丈外紧追不舍。 论速度,顾吉山比朴鱼稍慢,后者又动用了秘术,打出两道符见风即化,那风儿却加持去他双腿,奔行速度一下提升了三成不止! 那是极可观了。 并且朴鱼将双方距离拉近到二十丈,一抖手就打出两枚菱镖。这东西造得讲究,飞行时悄无声息,不会带动破空之声。 顾吉山忙着奔逃,根本不敢回头,他后背又没长眼睛,那菱镖一眨眼就抵近了他的后肩! 朴鱼没打算取他性命,但这镖上淬了些毒,能保证中人立瘫。 眼看菱镖都快要刺破顾吉山衣裳,地底突然冒出一个人来,正好就挡在这只菱镖面前。 紧接着这人伸着不知是木棍还是木剑的武器一磕,“笃”地一声,菱镖被打歪去了一边。 这人也没有浪费时间,一伸手就抓住了顾吉山的腰带,低喝一声“我带你走!” 朴鱼立知不好,大步冲向前。 不过下一瞬,眼前两人共同消失。朴鱼扑得再快,留给他的也只有空气。 从头到尾,他都没看见搅局者长什么模样——那人蒙脸蒙得严实。 这两个,居然钻进地里去了? 朴鱼只知道后来者是个矮子,但灵活得惊人。 他站在原地发出一声怒吼,这才往回走。 仍有余力行动的手下,已经从深坑里爬了上来。朴鱼清点了下,坏消息是从地方调来的人手死了两人,另有五人受伤,失去行动能力;好消息是,他带来的宣龙卫重伤一人,轻伤三个。 算来算去,还能继续前进的,只余下九人。 可是马儿不同程度受伤,只有四匹奇迹般地还能站起,没有伤到关节。 幸好这深坑边缘并不是垂直陡峭,几人取出武器一番挖凿,整理出一条相对平缓的坡路,马儿这才能顺坡走上去。 这就耽误了不少时间。 有个手下忽然道“大人,这里有东西!” 他蹲下来,取武器挖土,很快足下就露出一个椰子大的黑褐色物事,形状很不规则。朴鱼见状,伸手按了按,发现这东西居然是软的,很有弹性。 取剑,很容易就削下一片,并且创面还流出红色黏稠的液体,和人血很像。 他凑近嗅了嗅,不由得惊讶“这东西,仿佛是黑太岁!” 边上几个人都等着他的讲解,但朴鱼也只是喃喃道“西海金刚山上专门吃土的黑太岁,谁能把它弄到这里来?” 太岁此物在本界并不少见,偶尔有人从地底挖出,总能卖个高价。但”黑太岁“却当真是个稀罕物事。 这玩意儿是西海金刚山上的特产。顾名思义,整座大山都由坚硬的坚岩组成,基本没有土壤存在,但那里偏偏是黑太岁的出生地。此物介于活物与非活物之间,诞于石中,又被称为石种。 黑太岁生下来时只是一个肉眼难见的孢子,会落入大海随波逐流,如果有幸被水波推上陆地,只要接触到土壤或者泥砂,立刻就会以闪电般的速度分裂、膨胀……而这过程就会消耗大量泥土,约为它体积的数十倍到百倍不止。 所以黑太岁”吃土“的本领,实在令人刮目相看。只要一小群黑太岁,就能把百亩良田顷刻间化作乌有。 在这里吃出一个大坑,那还不是轻而易举?只要满足它进食的两大关键有土,有水。 第488章 他要怎么办? 显然对手把休眠中的黑太岁孢子埋在土里,待朴鱼走过,一箭射落水囊,让水泼去地面。那么黑太岁苏醒,立刻就开始吃土生长。 问题是,谁利用黑太岁的特性设成了陷阱?这东西太罕见了,世上绝大多数人连黑太岁的名字都未听说过。 对方想要拖慢他的脚步。会这么做的人,都有谁呢? 朴鱼在脑海里想了一圈。 人数太多,无法排除。 看来,廖家和小王子的援手到了。 “计较呢?”首要任务,还是追上廖家大小姐再说。 养着小气鬼的异士没有受伤,这时手里捧着木傀低声道”还在,还能动。” 木傀儡果然还伸着手,直勾勾指着前行的方向,连眼珠子也不转动一下。它的运气真不错,掉下来时并没有摔成一地零件。 这种东西生前贪财,死后执念不化,一心只记挂着它的宝贝,对其他任何事情都没兴趣,包括这里发生的异变。 朴鱼面沉如水,唤众人上马,两两共乘一骑,又留下一人在原地收拾残局、等待援兵。 …… 顾吉山正在撒丫子疾奔,忽听身后一声钝响,惊回首,却见又一个蒙面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剑磕飞了射向自己的菱镖。 朴鱼这老小子,真狠毒啊! 这会儿他离座骑还有几十丈远,而这么一耽误,朴鱼又追近了七、八丈。 顾吉山忍不住暗骂自己,把马儿藏那么远干嘛!他若被朴鱼抓住,就给侯爷惹大麻烦了。 不过就在这时,那蒙面人低喝一句“我带你走”,伸手就抓住了他的腰带。 顾吉山眼前一黑,只觉浑身下沉,仿佛脚下踩着的不是坚实的地面,而是一下坠入水底。 他知道自己掉进地底了。 这感受很是奇妙,他明明什么也看不见,却知道自己正在急速前进。 唯一不妙,是地底没有空气,他必须屏住呼吸。 好在过不了几息,眼前忽然又有了光线。 顾吉山一看,自己已经钻出地底,再一次踏足地面。 身后,蒙面人已经放开了他。 “这、这里?”遁地术是极高深的法术,没听说人类可以掌控,否则攻城仗也不用打了,由异士进去开城门、杀首脑就行了。 “离你造出的大坑约莫是四百丈,不远。”燕三郎往后一指,“但朴鱼已经看不见你。” 顾吉山向他一躬到底,很是感激“多谢义士出手相助!” 这家伙方才恐吓燕三郎最狠,千岁轻嗤一声,前倨后恭。 当然这一声只有燕三郎听见,顾吉山抬起头来终于看清救命恩人模样,不由得“啊”了一声, 眼里写满了怀疑和揣测“咦,你?你是刚刚的……” 燕三郎虽然蒙着脸,但衣著没换,还是那一件蓝色布衣。加上他身高又逊于成年人,顾吉山要认出他来可真不难。 燕三郎蒙面,只是不想惹上朴鱼这个大麻烦而已,这时就很干脆地摘掉黑巾“是我。” 果然是刚才偷马那小子! “你,你怎么……”脸还是那张脸,可这少年前后像变了个人,顾吉山看着这么大的反差,呆了几息才突然反应过来,“你为什么……?” “不愿跟镇北侯正面起冲突罢了。”燕三郎微微一笑,“追兵是朴鱼,你还不赶紧知会镇北侯?” 方才韩昭来撵他,双方都是怀疑重重。要打消这样的怀疑,需要大量的时间成本,反而会被朴鱼这一方抢了先。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韩昭、顾吉山接下来的矛头必然对准卫王的势力,那么燕三郎再遮掩也没甚必要了。 “说的是!”顾吉山一拍脑门儿,又看向燕三郎,“你到底是谁?” “我和镇北侯的目标一致,都要救人。”燕三郎冒出地面的方位精准,马匹儿就在一边,顾吉山还在马股上看到那个显眼的官家烙印。 少年翻身上马“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说着微一扬鞭,马儿就放开四蹄。 顾吉山不知他深浅,并没有阻拦,再说眼下当务之急,是把朴鱼追来的消息赶紧报与侯爷知道。 他挠了挠后脑勺,决定把最紧要的事办了,于是匆匆奔去取马。这会儿朴鱼等人正在设法解救自己陷在坑里的座骑,并未意识到顾吉山仍在附近。 …… 燕三郎策马,仍循贺小鸢留下的标记前行,一路上看到她留下两、三次假记号。 千岁啧啧两声“这女人心眼儿也多,骗人一回还不够。” 敌后工作做久了,难免小心谨慎又多疑。 燕三郎又奔行一小会儿,就觉后方一亮,又有巨大响动。 他回头一看,漆黑的天幕上升起一道绿色烟火,炸得四方皆亮。 从方位来判断,那应该是顾吉山找到自己的马儿,又和朴鱼等人拉开了距离,这才放出讯号,提醒镇北侯危险到来。 ¥¥¥¥¥ 韩昭又找过了两个标记。 眼看越撵越近,他脑海里想的却是,如果追上廖家大小姐,发现她所带的孩子当真是两年前失踪的裕王殿下,那么—— 他要怎么办? 这趟北归,他并没有回镇北侯府。府里人多口杂,他回来之后也不知道会惊动多少人,守秘的难度太大。 所以韩昭回到自己在金田镇的行馆落脚。这个行馆不大,屋子也不气派,但是宽敞干净,并且无人知道这是韩昭自己的产业。 行馆并不挂在他的名下。 韩昭本打算尽快搜集情报,哪知行馆的仆人突然拿出了廖丞相的密信! 原来廖家谋反前一个月,信就被送到了这个行馆里。过程十分安全,没有人会追查过来。 显然廖丞相在事先就做好了两手准备。 他在信里言简意赅说明,小王子的的确确还活着,并且就与十年前离开盛邑的廖家大小姐廖红泫一起住在荷香镇里。如果廖家举事失败,此后小王子的安危就托付给镇北侯了。 韩昭看到这里,长长吸了口凉气。 知道他是这行馆主人的,当世不会超过三人,廖丞相算得一个。并且送信来这里确是稳妥,馆里只有一个仆人,早年在战场上伤过声带,又不识字,所以也不虞他走漏消息。 (点币派送)想让千岁尝尝你的家乡美味吗? 水粉宝宝们,诸君吹着暖风抱着暖宝宝围着毛毯吸着奶茶的时候,千岁又来派发福利了,希望大家动动手指,踊跃参加,早发帖早集赞~ 本次活动划重点带参赛标题【家乡味道大pk】,独立发帖! 请在起点书友圈(书评区)甩出你的家乡特色美食。举例 “厦门沙茶面,面线糊,芋包,肉粽子。” 如果还能再进一步描述色味或者做法,馋哭水云,就有机会被写进书里,变成千岁和三郎品尝的美味哦⊙?⊙! 活动时间 2019年12月3日0:00开始至2019年12月20日24:00结束。 友情提示主帖里最好只放文字,带图需要过审核池,可能会有时间差,因此放在回复比较好呢。 奖励预设 一等奖1名5000点币 二等奖3名3000点币 三等奖16名1000点币 备注若一名书友发表多个参赛帖,最后只选取最高点赞的帖子作为奖励依据。楼主点赞数低于10的帖子不参加评选,如果有点赞数并列情况按发帖日期排名,早发早转早集赞~ 本活动最终解释权归《大魔王娇养指南》所有。 ps最近水云在参加“荣耀征战”,从书架进入可以直接点赞,大家每天记得点赞2+推荐票一条龙~ ヾ(?°?°?)?? 第489章 自证(加更) 廖丞相这一步棋走对了,密信才能在卫王的严查细搜之下依旧完好递送到韩昭手里。 看完信,韩昭却犯了难。 廖丞相写信给他,就是强行把他拖下水。但这建立在一个前提基础上,就是韩昭本人回都了。否则等到尘埃落定,韩昭再看到这封信时,什么都晚了。 时局微妙,镇北侯却返回盛邑,这说明他心中已有决断,可以成为廖家倚仗的力量。 廖丞相这一次堪称豪赌。 不过,他赌对了。 韩昭长长呼出一口气,忽然发现一件事 印记不见了。 贺小鸢的印记其实很有规律,如无岔道,每十里会有一个。但韩昭循着她的指引钻入小路之后,很久都未再见到新的标记。 这即是说,已经到地方了? 韩昭与手下四处寻找,果然在一片林子后头发现一处山房,距离最近的镇子还有三里。虽非远离人烟,却也得方外清静。 山房的门墙很高,隔挡了外人视野,离门口站得再近,也看不出里面有没有透出亮光。 韩昭那手下见状,打算跳进去给侯爷开门。可他才要屈膝跳起,韩昭一把按住他道 “别胡来!” 这外墙是用上好的水磨砖砌成,整齐美观,而且还很坚固。韩昭退后几步,从地上拣了个石块,运上臂力对着墙面丢去。 虽然只是随手一掷,但以他力量,在普通青墙上砸出个洞是绝无问题。 可是墙没有破,甚至连个白痕都没砸出来。石头还未触及高墙,就被不知名的力量弹了开去。 墙体表面,闪过一层水波状的绿光。 “结界?” 韩昭挑了挑眉,走到大门口,抓着鎏金的兽头门环咣咣敲了两声。 他要正儿八经登门拜访。想来廖红泫选这里当藏身之地,或有所恃? 黑夜寂静,声音传出很远。 过了好一会儿,门后才响起一个声音“谁啊?” 是老妇声音特有的嘶哑,能听出两分紧张。不过这家人住在郊野,半夜三更突有不速之客敲门,感到紧张似也正常。 韩昭清声道“金田故人来访,客人可愿一见?” 廖相把密信发去他在金田的行馆,所以这即是信中记载的暗语。“金田“指代韩昭本人,对方如若是廖家人,应该知道这句寒暄背后的意义。 门后安静了。 韩昭回望来路,决定再等上一小会儿。 十几息后,门上现出一个方形小口,有一双眼睛从里面向外窥看。韩昭见不着这人全脸,但看出这双眼睛黑白分明,眼周肌肤光滑无皱纹,自然不可能是上了年纪的婆子。 这双眼睛看见他,当即一亮,随后有个惊喜的女声响起”呀,真是镇北侯!“ 廖红泫在盛邑中住了十来年,韩、廖两家又是世交,她当然见过韩昭。虽说十年未见,但韩昭的容貌并无多大变化,只是气势不同。 “稍等。”杜衡按住她要去拔门闩的手,低沉道,”你说你是镇北侯,证据呢?” 光是长得像,并不能说明什么。 韩昭要怎么证明自己是韩昭?他想了想”十年前我取得蟠涂关大捷,回都后廖丞相赠我一只红皮剑鞘,鞘内镌有小字‘国之利器’。据说这四字还是廖大小姐的主意。” 他是修行者,宝刃温养于身,根本用不到剑鞘。廖丞相送鞘,当然是象征意义大于实际。并且,就算外人记得廖丞相送过剑鞘给他,却也不能知道鞘内还镌了字。 其实那个时候韩昭年少成名,廖丞相有意将廖红泫嫁给他,只是后者无心,并且两方都是卫廷第一流的权贵,强强联姻怕招来卫王猜忌,所以此事后罢。 这段经过,廖红泫却是记得的,当即对着杜衡点了点头“没错。”而后对韩昭道,“镇北侯如今站在哪一边?” 韩昭后退两步,让她能够看清周围“我若是奉命缉拿,就不会只带这么点儿人手。” 这话一下就说中了关键。如果镇北侯是奉王命剿孽,自可以大张旗鼓,怎会是深夜里只带一名心腹出现? 门内的廖红泫抿了抿唇,就要开门。杜衡手上一紧“小心为上!” 凝心斋对于外敌的防御十分强力,可要是自个儿开门放人,那就是请神容易送神难。 廖红泫却道“镇北侯此时此刻出现,就是冒了绝大风险。我信他!”说到这里凝视杜衡,“若有差池,你能护我周全么?” “我必尽力。”杜衡很老实。对上镇北侯,他是真地没有把握。 他松开了手,廖红泫一笑,暗自吐了口气,而后拉开门闩“镇北侯,请进。” 韩昭多看她一眼。 从前他和廖红泫见过也聊过,并未觉得此女有甚特别之处,除了性子冷清一点,与大宅仕女也没甚不同。可她刚刚说的那句话,却让韩昭印象改观。 廖丞相分明在信里写道,廖红泫搬去乡间居住十多年,那就是远离了上流社会,远离了政治中心,本该与普通平民没有区别才是。 可她说出来的话,分明又很贴近时局,甚至一眼看出镇北侯此刻的处境。 她能做此分析,说明她对于时事很是了解,至少弄清楚了卫王与镇北侯的关系,弄清楚了廖家选择与镇北侯的关系。 对一个久居小镇、消息闭塞的女人来说,这很厉害了。 又或者,她的消息并没有那么闭塞? 韩昭振袂,正要入门,远处的天空中却有一团青色的烟火爆起。地面上众人一抬头,都望见了那青中带金的光芒。 廖红泫一惊“这是?”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但离凝心斋太近,她隐隐不安。 韩昭却是面色大变“不好!” 他神情与声音一下子都变得紧促“这是我手下放出的讯号,卫王派出的追兵来了!”他留与顾吉山约定有暗号,这青色烟火就代表了最糟糕的情况出现—— 卫王派人来了。 廖、杜两人大吃一惊。廖红泫看了杜衡一眼“可、可是方才在镇里,我们已经……” 第490章 找援兵 杜衡截口道“我做了防备,巫诅之术也追踪不到我们。可这世上神通千奇百怪,总有防不胜防的。”追兵再至,这里不能久留了,“走吧,不能再耽误。” 他原以为自己施展了些反追踪的手段,追兵不会那么快赶来,孙老夫人这里至少能让廖红泫藏身两、三天,得个喘息的功夫。哪知道他的判断还是失误,卫王手下能人太多,竟然分分钟就能挖出他们的藏身之处! 是他小看了皇家的力量。 这时烟火还在嗤嗤蹿上天。韩昭看在眼里,心中有数儿。 廖红泫往后招了招手,即有一少年奔来,站在她身侧。 韩昭看见他,眼睛就亮了。这少年分明就是裕王殿下,五官轮廓神似死去的老卫王。纵然两年不见,他也基本可以认定,这就是皇家的种! 韩昭与小王子何止交谈过,有一年夏天还教他练过箭术,这时就微弯下腰问他“还记得我么?” “记得。”少年眼睛瞪得很圆,点了点头,“侯爷!” “我教你练习的,现在可是已经生疏了?” 少年果断摇头“没呢,箭术和骑马都没落下,杜叔叔时常帮我温习。” 他答得这样流利,廖红泫忍不住看他一眼,眼角微微湿润。 韩昭看着他呆了一呆,面色稍霁,抬头对另外两人道“天佑大卫,没料到小王子尚在人间。” 杜衡观顾四周,树影婆娑,仿佛其中隐着无数怪物“先撤去安全之处,再寒暄不迟。”镇北侯好大的名头,怎地如此婆妈? 韩昭直起腰来,摇了摇头“谁说我们着急走?” 这话说出来,不仅杜衡脸上变色,廖红泫都惊疑道“侯爷,你这话是何意?” 难道廖丞相看错了人,镇北侯一旦确定小王子真身,就要将三人献予卫王? 韩昭却朝来路呶了呶嘴“烟火笔直而细,青中带红,那即是说追兵人数少,少于十人。”他看向小王子,眼里精光闪动,“既如此,不若杀之?” 杜衡和廖红泫一齐动容。 镇北侯的意思是,反杀? 遭遇卫王缉拿,他们东躲西藏,可是从未动过念头要反杀追兵。杜衡也不得不佩服这位大将的胆气,莫怪乎他只是个护卫,人家却是统领十万大军的元帅。 韩昭又道“你已经预防巫诅之术,他们还能追踪过来,可见手段高明。就算我现在带你们走,他们怕是还能继续跟踪,并且到时候来的可不是这么点人手了。” 韩昭的藏身之处再隐秘,也会在对方的秘术下曝露,届时被一锅端起,卫王怕是要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与其那般,不如就在这里解决追兵,争取更多逃生的时间!” 杜衡动心了。 杀追兵这念头一旦兴起,几乎不可遏止。可是杜衡还保有理智,看了看韩昭及其手下,犹豫道“就凭我们三人?来者恐怕不是省油的灯。” 以三对十,胜算能有多大?并且他身后还有廖红泫母子,那是多金贵的主儿啊。 卫王派来办理这等要紧事的必定不是庸人,然而韩昭很是镇定“我们其实还有一个帮手。” 他深吸一口气,才面向树林深处朗声道“小师妹,请出来一叙!” 这一声并没有传出很远。 风声娑娑,树影摇曳,哪里像有人的样子? “对不住,是我失信于先。”韩昭苦笑一声,“可是大局为重。” 以镇北侯身份地位,居然对人出声道歉了?廖红泫美目微睁,实有些不可思议。 不过这时暗处果然有个苗条身影缓缓走出,火把的光芒打在她脸上,映出杏眼薄唇美人肩,可惜面凝寒霜。 正是贺小鸢。 “不是挺能耐么?拒绝我的邀请,自己悄悄跑来盛邑。”她斜睨着韩昭,不屑道,“怎么,眼下又用得着我了?” 韩昭对着她做了一个深揖,手都要碰着地土。 这动作莫说镇北侯的手下,就是贺小鸢本人也微吃一惊,没料到他行这样的大礼。 “我错了,后头认罚。”韩昭正色道,“只不过,眼下还请师妹助我一臂之力!” 贺小鸢哼了一声,虽然还是恨他恨得牙根儿发痒,却知道眼下局势危急,不是自个儿耍性子的时候。眼前这个难关若是过不去,之前种种努力都要化为泡影。 就像韩昭所说,大局为重。 唉,她真希望能像少年时那样,任性一把。这样想着,她却向门里一指“进去商量。” 深更半夜,一群人站在大门口闲聊,这是生怕巡卫看不见吗? 众人进了凝心斋,韩昭见到迎上前的孙老夫人,双方都是一怔,没料到此时此地竟能见到对方。 韩昭忽然明白了廖红泫为什么躲在这里,但这会儿没有时间多作寒暄,他只向孙老夫人打了个招呼,就反手关上门就道“卫王派来的追兵人数不多,我在路上又做了些布置,他们追到这里也必然受过损伤。那么至少在人数上,他们不占优势。” “再往前奔行也无意义,就以凝心斋为战场,将他们解决掉。”他望向贺小鸢,“你和我都是奇兵,定要起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他用惯兵法,这时分配任务就如沙场点兵,自有说一不二的气势。贺小鸢怔怔看着他,下意识点了点头。 韩昭转头对凝心斋的主人道“老夫人,冒昧借贵宅一用。这里的防御可为凭恃之一。” “只管用。”孙老夫人大大方方一挥手,又笑道,“我这宅子里还有些门道呢。” “这里即将变作战场,我派人带你们离开。”韩昭说罢,向手下吩咐几句,那人就站了出来。 孙老夫人也知道自己留此无益,当下由他护送自己主仆离开凝心斋。 人手本就紧缺,这时又少一个,杜衡面带忧色。 廖红泫忍不住出声“我和、和裕王殿下也要待在这里么?” 这里是战场最中心,想来会有激烈交锋,她怕孩子受伤。 贺小鸢冲她露齿一笑。 第491章 龙伯 尽管这姑娘貌美如花,廖红泫依旧从这个笑容中感受到深深的恶意。她就听到对方说“当然了,你们可是诱饵。” 廖红泫失色,小王子咕咚咽了下唾沫。 “对方直接追踪二位,你们若是离开,这里的布置就无用了。”韩昭宽慰廖红泫母子,“只要我们一息尚在,你们必定安全。” 杜衡皱了皱眉,放在眼下时局,这话其实并不能宽慰人。 此时外头忽然有马蹄声响,踢踏而至,还绕着林子转了两圈。 杜衡一下站起“有人来了。” “只有一人。”韩昭沉声道,“是我的手下。” 开门一看,来者果然是韩昭的手下顾吉山。 他一路狂奔,就这会儿功夫,连人带马都是大汗淋漓。他从马上跳下来,见到韩昭都来不及行礼就急急道“朴鱼!是朴鱼追来了!” 韩昭面沉如水。 廖红泫立在门槛后,闻言花容骤变“啊,是宣龙卫的朴鱼?!” “是!” 杜衡忍不住问“这人很厉害?” “宣龙卫只听命于卫王,指哪打哪儿,其首领就是朴鱼。”廖红泫面色发白,“听说这人心狠手辣。” “既然追兵是朴鱼。”韩昭肃然,“计划有变。” ¥¥¥¥¥ 朴鱼并不循贺小鸢的记号追踪,所以找到这里并没有绕圈,而是在木偶指引下,直接找上了凝心斋。 他沉着脸打量这座黑暗中的建筑。 檐下的铃铛在风中发出细微但清脆的声响。墙太高,透不出一点亮光,不知里面有没有人。 可是附在木傀上的“计较”指着高墙急吼吼“小贼就在里面,快,快把我的金子抢回来!” 它只记得这个,眼里只有这个。 朴鱼再博闻强志,也不能识得这荒郊的房子是谁的。他沉声道”里面的人,出来!” 宅子静悄悄地,一点儿动静也无。 料想对方也不会束手待毙,朴鱼向手下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抖手打出一支袖箭。 事出反常必有妖。廖红泫为什么逃到这里来?显然这屋子有些玄机。 袖箭带着一点破空之声穿去,却没有扎进墙里。在它破壁之前,有个人影从墙里浮出来,一把打掉了袖箭! 其外形与人无异,五官粗犷,络腮胡、铜铃眼,可是块头大得惊人,身高五丈(十六米),浑身都是贲张的肌肉,筋肉虬结的双臂上还各箍一只青铜环,手里提一只巨大的鱼叉! 最重要的是,这仅仅是个虚影,可它一出现,几个人都感觉到了强劲的压迫感。 它甫一露面就盯上了甩出袖箭的人,鱼叉一探,直直朝他捅了过去。 它身形巨大,在它手里看似细长的鱼叉其实也有水桶粗,普通人被扎中了,那就是变成串烧的下场。 那人慌不迭躲闪。通常来说,体型巨大的生物,动作更加迟缓;可这巨怪看似庞硕,举止却灵活得吓人,鱼叉中途变向,居然提前就找到了猎物躲避的路径。 眼看那人就要血溅当场,朴鱼侧身一撞,飞快将手下撞出两丈开外。 鱼叉刺了个空。 现在三人都站在凝心斋外墙三丈开外了。巨大的虚影狠狠盯了三人一眼,施施然缩了回去,没再追击。 它只是护宅,不会出来撵人。 “龙伯!”朴鱼嘿了一声,”这宅子居然能请动龙伯来当门神!” “龙伯”其实跟龙没有任何关系,只是北洋上的巨人族名称。 他们以捕猎海中巨兽为生,身高可达百丈,旁人叹为观止的巨鲸于它们而言,不过是一顿饭量。曾经有巨龟背上驮着洞天福地巡游海洋,结果被它们抓起来炖汤吃掉了。 这一辉煌战绩使得人间从此少了一个洞天福地。 眼前这小宅请来的当然不可能是龙伯本体,只不过是”借“来的一个力量分身罢了。受天地规则所限,这样一个分身的力量,最多只有本体的几十分之一,连体型都变成了迷你号。 绕是如此,对人类而言,威力也非常可观。 能请动龙伯的,也不是一般人。朴鱼也知这趟差事不会那么容易,当即对手下道“声东击西,去试多几次。” 两人应了,绕去凝心斋东、西两侧,同时进攻。 结果这回东、西两堵墙上也同时出现了两只龙伯,长相一模一样,只是体型又小上两号。可见那个力量分身可以裂变,同时应付多个敌人。 肩负木傀的异士站得远还无妨,另一人被刮中肩膀打飞出去,爬起来以后捂胸佝背走回来,显然受了些内伤。 被这种怪物抡飞,不啻于被飞驰的马车迎面撞击,滋味必不好受。 朴鱼侧了侧头,紧接着又有四人冲了上去。 这回,龙伯虚像变成了六个,分别对付六个敌人,体型也进一步缩水,只有七尺高了。 朴鱼明白了“原来如此!”目光一闪,猛地冲向大门,堪堪撞击时挚出开山斧,就是一记双手顺劈! 这一击势大力沉,连斧刃上都焕出淡淡黑光。 他这对开山斧比平民砍柴劈木的斧头只大上一号,重量却达到了惊人的三百二十斤,乃是混入了七锻的精金铸就。 斧身的头一个特性,就是“轻盈”,令主人握着它时,只需要要承受十分之一的重量。对朴鱼来说,这比寻常宝剑还轻,因此用起来竟然轻灵迅捷。 不过这斧头劈人,却是可以实打实砍出三百多斤的效果。这一记顺劈下去,扑面的罡风都能将对手直接压倒在地。 果然手斧快要触及门板,龙伯的虚像就浮现出来,挥舞着狼牙棒去抵他的重斧。 职责在身,它一定会抵御入侵者。 这个龙伯的虚像,比左右两侧的同伴又小了一号,高度不到两丈。虽然依旧魁梧,但已不似先前那么吓人。 “当”一记钝响,就像两块钢铁互撞,听得人心旌浮动,好不难受。 朴鱼这一击被挡下,终是没劈到门板上,龙伯虚像忠实地履行了自己的义务。不过朴鱼也只是退开了两步而已。 第492章 土崩瓦解(加更) 他身形并不伟岸,很少人知道他是天生神力,再有开山斧的加持,打出来的力道居然已经和眼前的龙伯虚像相差无几。 朴鱼深吸一口气,握紧手斧再度出击。 正如他所料,这尊门神要同时应对七个敌人,龙伯虚像分配到每一个方位上的守御力量进一步缩减,这从体形上就能看得出来。 这一击,凝聚了他全身劲道。 一斧下去,仿佛连黑墨一般的夜色都能劈开,刃上的风声反而弱了。 龙伯虚像再度迎战,双方再度短兵相接。 “当”地一声,狼牙棒碎! 开山斧余劲未消,迳直从龙伯虚像的脖颈劈下,肋骨处穿出! 赫然是一次华丽的半身斩。 这虚像怒目横视,张着嘴对他无声嘶吼,随后就如泡影般消失不见。 结界破了。 其他三个方向上的龙伯虚像也一同消失。 这东西毕竟只是护宅之用,没设计成抵挡整支军队,能同时应付几个方向的强敌已经很了不得。大司典请来龙伯分身守护凝心斋,以为它的对手大概只是流寇毛贼,哪料得到有一天它要和王廷的精英正面刚? 虚像破灭,倒有一股罡风随之扑向四面八方,这是比肥皂泡破掉时产生的气压要强上无数倍了。在场三人以手遮脸,甚至感觉到温润的水汽迎面扑来。 这是海巨人种下的记号。他们打爆龙伯分身,这厮就记恨于他们,若是这几人有朝一日前往北洋,对方大概就会来寻仇。 这可是个很记仇的种族。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朴鱼做了几次深呼吸,以平抑翻腾的气血,并不把这种仇怨放在心上。他今生被派去北洋的机率,实在无限接近于零。 门神被打跑了,廖红泫藏身的宅院还有什么机关?朴鱼很谨慎,也不着急——这里是他的地盘,该着急的是对方才对。 他转头吩咐两句,即有一名异士上前,手里亮出一截玉筒。 这玉筒以整块黑玉制成,雕作竹筒形状,比巴掌还小些。这人抽出筒顶的挡片,把竹筒扔去墙根底下。 筒里顿时涌出一股黑水,顺着砖墙往上翻涌。 其实仔细看,那根本不是水,而是蚂蚁! 每一只蚂蚁都黑得发亮,比其他种类大了五、六倍,单体长度逼近人类的尾指,快要赶上一般蜢蚱的个头了。这么一放出来就是几千只,也不晓得它们怎么能屈居在小小的黑玉筒中。 蚂蚁的主人单手按在地面轻轻敲击,似是以震动来指挥蚁潮前进。 没了门神守护,那黑压压的一片很顺利就翻过墙头,冲进内宅。还有几百头振翅飞起,盘旋在屋子上空—— 种群里面,还有飞蚁。 凝心斋占地范围不大,蚁群翻墙时就扩散开来,任谁一看都知道,它们打扫完整个凝心斋也只是分分钟的事。 世上蚂蚁多种多样,这个则是噬人蚁的变种,是人类精心配出来的品种,再定期饲以金刚砂,可令其外甲坚硬,水火刀枪不侵。 这东西吃肉,而且胃口很大。只要总数过百,把一个大活人啃成白骨,也就是几十息的功夫。并且它们还有肉食蚂蚁特别罕见的囤粮习惯,会把吃不完的大型猎物肢解后送回老巢储藏起来。 异士就利用它们这种特性,为自己寻物。 朴鱼的手段,一向不走寻常路。这么一大群噬人蚁气势汹汹闯进去,如果里面有活人,那就该尖叫嘶嚎不已,并且迅速出逃。 他也做好了欣赏的准备。 十息过去了。 五十息过去了。 百息过去了。 凝心斋里静悄悄,一丝儿声响皆无。 外头的宣龙卫也是大气都不敢喘,于是这块小小的区域迎来了诡异的平静,几丈开外,虫鸣又开始了。 朴鱼终于瞪向蚂蚁的主人“怎么回事?” “宝贝们儿正在搜查。” 以噬心蚁的速度,屋子就是再大两倍也该搜完了。朴鱼不悦道“该不会把人都吃光了?” “那得看到才知。”那人呐呐道,“大人可要我把它们找回来?” “叫回来吧。” 于是这人轻敲手指,要把噬心蚁召回。 果然,几息过后,墙头开始出现蚂蚁的身影。 可是和去程时的汹涌大军不同,响应主人召唤返程归巢的噬心蚁稀稀拉拉,最后居然只有千来只。 余下的呢,余下的噬心蚁为什么还留在宅内,不肯出来? 蚂蚁主人见到朴鱼面色不善,越发着急,接连催了几次,于是又有三、四百只蚂蚁回来了。 然后,高墙那一头再次安静下来,这回连蚂蚁都没一只。 “废物!”朴鱼一脚踢在他肩膀上,把他踢了个底儿朝天。养兵千日,废在一时啊。 “去,放震山吼!”这是他下达的第二个指令。 又有两人站前,也不靠近,只从锦囊里掏出几枚李子大小的黑色圆球,隔空掷向凝心斋。 轰隆隆,几声巨响接连而起,吓得周围树林子里的飞鸟仓皇而出,也震得宣龙卫脚下的地面摇摇晃晃。 原本精巧的凝心斋,就在腾起的大股黑烟中四分五裂。 炸药。 震山吼,即是战场上的烈性炸药。火炮是军队所用,震山吼体积很小,威力也相对较小,乃是居家旅行杀人必备之良器,盛邑禁放禁囤,平民和官员带着这种东西行走国都,是要被抓起来下狱的。 宣龙卫得圣宠,才有特权装备和使用。 这两人再接再厉,又是十几枚震山吼不要钱一般投了过去。 他们眼力好、臂力佳,投掷得十分均匀,宅子从前到后,从东到西,从里到外,都被周全照顾,堪称全无死角。 等到他们停手,凝心斋几乎被炸成一片废墟,墙倒屋倾,仅有一些栋梁兀自顽强支撑。 焦土里袅袅冒着青烟,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硫磺和烟焦味儿。 朴鱼轻吸一口,满意地点了点头。 从路遇埋伏时起,他就知道对方有帮手,不再是“一家三口”了,那么选取这栋郊区的宅子当容身之所,想必有所凭恃,有所布置。 第493章 尔虞我诈 他贸贸然带人进去,岂不是掉进圈套,正中对手下怀? 呵,可惜他朴鱼一向不按理出牌。对方想拿这宅子跟他躲猫猫,可他不打算按照别人的游戏规则来。 在他这里,全炸个底朝天再说! 无论对方有什么阴险布置,也该在这一轰炸中被炸得四分五裂了吧? 又等一会儿,废墟里没有一点动静,朴鱼这才挥了挥手“搜!” 身为卫王心腹,他很清楚这屋子里可能藏着什么人。但那有什么关系,王上说了,必要时可以“不留活口”。 反正,那人早在两年前就该死了。 他深以为,现在已经到了“必要”之时。 众手下一拥而上,钻进废墟开始翻找。 这样猛烈的爆炸基本摧毁凝心斋,将地面几乎都犁了一遍,就算还有人活着,那也该奄奄一息,断手断脚才是。 不一会儿,报告声从废墟当中传来,此起彼伏 “报,此处无人!” “无人!” “未有发现。” 朴鱼眉头紧皱“继续搜。”说罢,看了木傀一眼,“偷你金子的人,还在那里面吗?”都是这个家伙一口咬定,他才会用出如此决绝的方式。 不过噬心蚁大军有去无回,也说明这宅子另有古怪。 木傀儡尖声尖气“在,还在!” “下来。”朴鱼往废墟一指,“你去找。” 他一出声,抓着木傀那名异士立刻把它放到地上,任它一步一步走向废墟。这木傀的用料和制工比不上战斗型号,但快速奔跑还是没有问题的。 木傀得了自由,立刻向着凝心斋飞奔而去,假眼里似乎都在闪着光。 众目睽睽之下,它越过碎成一地的砖块、回廊、树木……然后停在一个塌成一地碎木、不知原本为何的建筑前头,俯下身去,张着十个爪子就开始挖“我的,我的金子!” “在那底下?”朴鱼眼角一跳,厉声喝道,“还杵着干嘛,都去帮忙!” 是了,这宅子有地窖或者暗道! 难怪那么猛烈的爆炸没能把人炸出来。 众人听令,立刻奔向木傀儡。 朴鱼张口,正要再下个命令,哪知这个时候,木傀儡前的烂木头堆突然动了,里面丢出几枚黑乎乎、圆溜溜的东西,很是眼熟—— 众人一看,眼都直了。有那机灵的,转身迈步就往外逃。 “不好!” “快跑,快……” 圆珠华丽落地,紧接着就是“轰隆隆”几声震天响! 朴鱼就站在废墟边缘,爆炸气浪扑面而来,迫得他下意识抬手挡住脸部。 不过他手刚抬起,就觉背后气流扰动。 有人贴近!并且无声无息。 强烈的危机感令朴鱼头皮发麻,一旋身将斧面立起,挡住半身。 对方像出膛的炮弹,猛地击中了他。 “锵”,一记短鸣。 那力道不下于他方才全力一劈,朴鱼被砸在墙上,致密坚硬的水磨砖墙立刻凹下去一个人形大洞! 他身上有一道青光,亮了又灭。 护身符咒被直接打爆。 “该死!”他在心底暗骂一声,才看清背后抽刀者是个蒙面人,身材高大,目光如刀。 紧接着边上传来一声怒吼,两记兵刃相击之声。 他的手下遇袭了。 方才进入废墟的至少有五人,还有一只木傀儡。经过那么猛烈的爆炸,他不知道有几人能活下来。 现在,就连站在废墟外的人也遭遇了袭击,来者不止一人。 朴鱼怒极。 这些人居然把廖红泫“一家三口”丢在宅子里当诱饵,诱他们深入,然后回喂几颗震天吼! 狠毒,好生狠毒! 他心里恨毒了这些人,厉声大喝道”宣龙卫办案,妨碍者一律诛杀九族!” 对方蒙着脸来偷袭,当然知道自己干的是不法勾当,可是朴鱼这一句震慑之言依旧是要喊出去的,只望对方心神稍懈,他就有机可乘。 果然蒙面人手上一点停顿都无,刷刷又是三刀劈来。 他招式大开大阖,劲道刚猛无伦,比起神力过人的朴鱼犹胜一筹。后者被他压在墙角,一时竟然脱身不得。 再说他一旦出手就带着浓郁已极的血烈之气,与之对战,连呼吸都很困难。 朴鱼突然明白,这人必定已在战场上千锤百炼,尸山血海中不知杀过多少来回,才能淬出这样的气势。 对方一上来就夺了先手,紧接着就是狂风暴雨般的进攻,直把他压在角落里揍。 朴鱼许久没有受过这样的憋屈,咬着牙硬顶了一会,竟然隐觉双臂发麻。 再看自己其他手下,都遭人缠斗,没有余力前来救护。 他暗道不妙,指尖弹出几枚细小如草芥的种子。 未及近身,对手的护身罡气就将它们弹落地上。 不过这个时候,天上的大团乌云正好走开,明月高悬天际。 月光如水倾泻大地,把人间光暗勾勒分明。 朴鱼丢出来的种子,正好就掉在蒙面人的影子里。月光出来之后,它们突然就动了。 并不是被风儿或者两人对战的罡风吹动,它们像是要孵出鸡仔的鸡蛋那样自己滚动两下,突然就有东西破壳而出。 里面却无实物,只有一缕黑烟逸出。不过在蒙面人阴影的遮蔽下,它随即消失不见。 又过几息,朴鱼可以明显感觉到蒙面人的动作放缓下来,远不似先前凌厉。 就像是有人从后头狠狠拽着他四肢,不让他进攻一般。 蒙面人也觉出不对,但四肢空无一物,无人实际牵拽。他扩展神念,飞快扫视周围一圈,也没发现任何异常。 朴鱼的两个手下,还有一只傀儡狼都被己方人手缠住,没能过来支援。 周围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这蒙面人自然就是韩昭了。他眼下惟一的任务,就是争分夺秒抢杀朴鱼! 今晚见到朴鱼的瞬间,他也是暗吃一惊,没料到卫王居然直接派出宣龙卫的统领来搜捕廖家大小姐,可见其急不可耐。 卫王此举,更加深了韩昭的怀疑。不过他想要护着小王子全身而退、另谋后路,就要把朴鱼解决了。 第494章 千岁参战 并且要速战速决,绝不能拖泥带水—— 方才顾吉山放青色烟火上天,那讯号显眼已极,韩昭能看见,其他人自然也能。本地巡卫和宣龙卫恐怕随后就会赶到。 朴鱼自然想要拖延时间,而他,最缺的也就是时间! 也就在此时,韩昭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女声“影魔!是你的影子被拖住了。” 这声音清亮悦耳,还带有几分磁性。韩昭下意识一低头,果然看见自己的影子出了问题! 有句老话叫做”如影随形“,影子自然是跟着人走,跟着人的动作而变形。 不过韩昭的影子上,却额外冒出几个圆球一般的黑影,它们的形体圆滚滚,却有长手长脚,此刻正拽着韩昭的影子用力往反方向拖拉! 韩昭的影子已经被拖得变了形,又细又长,与原来不符。 生物与自己的影子之间,从来都有奇妙的契合与协调。现在这份协调被打破,影子的异动立刻影响到韩昭的实体,让他四肢如坠重铅,举手投足都是加倍吃力。 并且随着这几个古怪的阴影小球将他的影子越拉越长,这种沉滞感还在不断加深。 他动作慢下来,仿佛有人牵着无形的线缚住他,原先行云流水一般的攻势立刻就被遏止。朴鱼得到喘息之机,立刻抓住机会反攻! 这一回,轮到韩昭被攻退两步。 地上的阴影变本加厉,甚至配合着朴鱼的攻击来拉扯韩昭的影子,令他招架起来更加为难。 镇北侯空有一身勇武,两手神通,这会儿怎么施展都是事倍功半。 原来地上那些奇怪的阴影,唤为影魔。 这东西生无实体,一辈子都生活在阴影里。它们抓着生物的影子作祟,活物越惊恐,它就得到滋养,越发强大。 不过它们夜里虽然活跃,但白天一定要躲在暗处或者别人的影子里,否则见阳光即死。 韩昭一边御敌,头脑里飞快翻找有关影魔的记忆。他少年时听说过这种东西,但从未亲见,早忘了个干净。这会儿得人提醒,他立刻想起这东西的弱点来 光。 哪有影子不怕光? 韩昭主意虽定,却抽不开手,朴鱼的攻势连绵不绝,如附骨之蛆一般。他咬了咬牙,故意卖对方一个破绽,待朴鱼一斧头劈在他左臂上,他右手飞快捏了两个诀,轻喝一声“咄!” “嗤”地一声轻响,韩昭周身都焕发出青白色的火光! 这便是他的本命真火具现出来的模样,一丈之内热浪扑人,地草尽被烧焦。 强光乍现,韩昭自己的影子消失不见,那几个影魔顿时没了附著。 在高亮之下,这几个东西居然还凝而不散,以违背常识的速度飞快向远处奔逃! 换言之,韩昭的真火虽能将它们赶跑,但却没伤其根本。他这状态必不能持久,等到真火消失,它们必定还会回来,再配合主人找他的麻烦! 望见这一幕,朴鱼大笑“蠢材,你中计了!” 他养的这几个影魔道行精深,都是在人间历练无数的老油子,错非太阳真火直射,否则哪有那么容易消亡! 眼前这蒙面人以常理度之,以常理化之,就是中了他的圈套。只可惜这厮躲得太快,那一斧头剁得不够深,没将他的胳膊给斩落下来! 韩昭咬紧牙关,两枚钢钉打出去,刚好击中两只影魔。钉头上附著的真火嗤地一下爆涨,仿佛吃到了燃料。 那两个东西痛苦地挣扎一下,就化为乌有。 这是彻底被消灭了。 不过韩昭也只腾得出手打死两只,朴鱼的攻击如水银泻地,他自个儿又伤了一臂,应付起来有些吃紧,再无余力去对付这些小怪。 宣龙卫的统领,怎可能是省油的灯? 他甚至可以感觉到,余下的四、五只影魔正潜在不远的暗处,等着他的影子重新回归,再来使坏。 就在这时,方才那个女声又响了起来。 这回她说“影魔交给我,朴鱼你对付。” 话音刚落,地面忽然飘过一缕红烟。 它的颜色本来就淡,在黑暗和阴影的双重遮蔽下更不起眼,可是行动快逾闪电,一下就掠去了几只影魔身边,而后缠绕上去。 说来也怪,影魔本身没有实体,这时却做出一个很人性化的动作 它们双手揪着自己,两腿连蹬,就好像有人勒住了它们的脖子,令它们不能呼吸一般。 紧接着,它们就被勒成了两半。 这些黑影就像墨汁落入清水,没几息就化作乌有,再也不见。 韩昭收起真火,如释重负。 就在这时,左边突然传来一声惨呼。 韩昭心头微松,朴鱼却脸色大变。 贺小鸢刺爆了一名宣龙卫的眼珠,趁他张口惨叫,从嘴里又捅进去,直到后颅穿出。 这人只叫了半声。 那么立在当场的四名对手已经去其一,胜端初显,韩昭精神大振。 贺小鸢毙敌后也不停手,三步作两步驰援韩昭。正与顾吉山缠斗的异士一见之下,立刻从怀中抓出一只皮袋子,敞口往地上一抖。 咣当,有一物落地。 那袋口明明只有拳头大小,倒出来的东西体积却十倍超之。等这东西四脚着地站起身来,有头有尾有四肢,还有钢爪獠牙—— 这赫然是一只傀儡狼。 异士向着前方一指,傀儡狼甚至还能像活狼般抖一抖毛发,张着大嘴冲向贺小鸢。其关节上还嵌着倒刺,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武装到了牙齿。 贺小鸢与这傀儡狼过了两个回合,不由得皱眉。这东西并非血肉之躯,她的无数手段在它身上都不奏效。并且她是女子,气力远小于男人,招术多是轻灵游移,对这正宗钢筋铁骨的家伙构不成太大威胁。 她试着去削关节,但其主人精擅机关傀儡之术,这只傀儡狼连关节都用硝制过的牛皮层层包起,柔韧度惊人,摇头转弯更与活物无异。 她试了两次,效果不佳。并且这东西太扛揍,被击退两次也只是肩膀和后腰被她戳凹下去两个洞,其余部件还能照常运行。 第495章 喂,我们换换(加更) 贺小鸢被震得指头都有点酸麻,不由得对韩昭赌气道“喂,我们换一换!” 她想换个敌人,把傀儡狼交给韩昭对付。 这位大小姐说得倒轻巧,韩昭只能苦笑“朴鱼不比那头狼好对付。” 贺小鸢避开狼尾一记扫击“你怎么知道?至少他少一条尾巴来攻击人!”这真的是头狼吗,怎么有鳄鱼扫尾的功能?这不合理! “快点啊!”这狼扑咬得也太过疯狂,好像她端掉了它的老巢似地。 朴鱼气极反笑“你们找死!” 这两人还能边打边聊天,当他是死人吗? 这般生死危急关头,韩昭被贺小鸢一催,居然生出奇怪的错觉,仿佛又回到十多年前。那时师兄妹一起下山做任务,贺小鸢最爱偷懒耍猾,每遇上棘手的难题,就会喊他“师兄,我跟你换换呗?” 如今她又要换。 然而今非昔比了。朴鱼也是棘手的麻烦,但贺小鸢的本事,可比从前高出不知多少。 韩昭喉结动了动,鬼使神差应了一句“好,换吧。” 他这么一开声,贺小鸢就是一呆。她原本只是赌气动动嘴皮子,哪料到韩昭真能答应她的儿戏? 不过她反应也是快极,不知从哪里抽出一块红布,在傀儡狼眼前扬了扬。布又大又方,她又顺风招展,然后放开手。 “啪”地一下,夜风就把红布吹裹到狼头上了。 贺小鸢一个旋身,就冲去韩昭身边。 凭心而论,她这么做本不该有多大效果。傀儡狼毕竟不是活狼,不靠眼睛视物,就算有红布蒙面,也能清楚追踪她的举止。不过她观察到傀儡狼先前出击时还知道摇头摆尾,这个动作纯属多余,但它偏偏做出来了。 贺小鸢本人也通晓机关之术,知道这些傀儡只能称作“半成品”,无论制造得怎样精密,其中必定以真正的魂魄做驱动,傀儡才能动弹。那头被小气鬼附身的木傀儡就是个明证。 这只傀儡狼也不例外,搞不好钢铁躯壳里面就有个活狼的魂魄。生物是有本能反应的,这东西活着的习惯,也很可能带去死后。 所以这头傀儡狼还是做出了晃动脑袋、摇掉红布的动作。只这么一耽误的功夫,贺小鸢几乎是足不沾地奔到韩昭身边,手叉对准朴鱼咽喉刺了过去。 叉尖上还沾着些红白之物,杀气腾腾,是她方才杀人遗留。韩昭陪着她顺劈两记,把朴鱼逼得手忙脚乱,这才回身后撤,迎着扑面而来的傀儡狼就揍。 他力气惊人,但手中武器打在傀儡狼身上,只是砸出一个个白点。其主人铸造此物时真地没有偷工减料,纯精金制作,硬度实在惊人。 傀儡狼一个扑咬,韩昭以刀抵之,气力虽足,但这东西死咬刀刃不放,然后疯狂摆头。 “当”地一声脆响,刀锋断了。 韩昭微一皱眉,傀儡狼已经吐掉剑尖,张着血盆大口来叨他脑袋。 他没奈何叹了口气,手中红光一闪,再度擎出一把长刀,猛地斩向狼首。巨狼故伎重离,再度咬住刀锋,疯狂摆头! 犬类摆头的力道极大,频率惊人,这头傀儡狼还要数倍胜之。 这副场景简直和方才一模一样,然而结果大相径庭 金属摩擦,声音依旧刺耳,可是这回断的不是刀,而是傀儡狼口中的锐齿! “叮当”几声,狼嘴里的七、八颗钢牙居然被削了下来,滚落地面。韩昭趁机挥刀,把狼鼻子给削了下来。 狼主人一边与顾吉山缠斗,一边还要分神观顾自己的战兽,看到这一幕忍不住“啊”地一声惊呼。 不过他的声音被朴鱼盖了过去。 这位宣龙卫大统领面色突然变得惊骇欲绝,失声道“红雀!” 他看向韩昭的眼神,一下子好像见了鬼“镇北侯,你是镇北侯!” 韩昭亮出的这把长刀,除了刀身明如秋水之外,还微微泛红,望之如血光。刀柄末端雕一个雀首,因而得名“红雀”。 朴鱼一眼就能看破韩昭的身份,乃是因为”红雀“一直就是镇北侯的贴身宝刀。 刀下亡魂过千,是名副其实的“千人斩”,但久负恶名,据说拥有者非死即伤。不过镇北侯十年前得刀,始终好端端地佩到现在,从不耽误建功立业,好似根本没有受到“克主”的影响。 宝刃即出,韩昭的身份怎么还瞒得住? 让朴鱼惊骇的正是这一点镇北侯居然悄无声息潜回盛邑! 这是私返,这是抗命。 他是不是打算造反? 这情报之重要,已经不下于小王子的下落了。 不,甚至犹有过之! 这一瞬间,朴鱼脑海里有个念头飞掠而过 撤退,马上回禀王上! 小王子在逃两年有余,早一天或者晚一天逮到又能如何?那不过是个孩子,徒有虚名罢了;然而镇北侯可是真正手握军权的大人物,不仅坐拥骁勇善战的镇北军,国内声望还如日中天! 这种人要是起兵造反,王廷有多少将领胆敢直面对战? 一定要尽快回廷,请王早做打算! 他这里一分心,贺小鸢立刻发觉,一抬手就去挑他眼珠子“你的对手是我!”这人跟韩昭对战就是全力以赴,跟她打却心不在焉。很好,这是自己找死。 韩昭眼角余光看见她的举动,心道几年不见,小师妹好像越发喜欢刺人眼球了。 朴鱼错身躲过,正要反击,忽觉头晕脑胀,一口真气居然提不起来,险些走岔了经脉。 不好,着了对方道儿!朴鱼脸色大变。 他这里陡生异状,贺小鸢立刻知晓,咯咯笑道“倒也,倒也!”一叉刺出,他也只是勉强侧了侧身,肋下被捅出个血窟窿。 四周空旷、夜风呼啸,这女人到底是怎么暗算他的!朴鱼想不明白,但他已生退意,也就无心再与贺小鸢纠缠,深吸一口气,摇身一变,突然变作了四个人! 四个一模一样、外表毫无二致的朴鱼,突然分往四个方向疾奔而去。 第496章 追和逃 对手一下变成了四个,饶是贺小鸢见多识广,这时也不由得微微一怔。朴鱼的速度快得惊人——宣龙卫的统领真想逃走,能拦得下他的人好似不多——就算她能追上去打爆一、两个,余下的肯定也逃走了。 这是很高明的化影术,化出来的虽然是幻影,但从外表上根本看不出丝毫破绽,并且无论是真身还是假影,奔跑时都带出呼呼风声,甚至地上还有影子。 堪称维妙维肖。 好在贺小鸢自己有甄别大活人真假的办法 她打了个响指。 空气中顿时响起细小的嗡嗡之声,从不同方位传出。 两个”朴鱼“逃走的方向上,就有这样的声潮。紧接着空气中划过浅淡的金色,像是有人向他抛出大把金砂。 金砂落在朴鱼身上,然后—— 穿了过去。 贺小鸢目光一凝,认出这两个是假货了。 飞在空中的“金砂”,自然就是她悄悄放置在周围树冠上的噬金虫。朴鱼携众而来时,她没有动手,这东西偷袭的效果最好,打前阵反而要减半。 果然她在这等关头催动噬金虫,立刻就揭破了朴鱼两个假象。 那么还剩两个。 她跺了跺脚“我追东边这个!韩昭,北边的留给你!”抬腿就追了过去。 韩昭低喝一声“胡闹!”放她一个人去追朴鱼,他不放心,可是贺小鸢一转眼就消失不见。 十年了,这丫头还是一点儿都不让人省心! 韩昭无奈。他已经卸下傀儡狼的一条后腿,令此物扑咬腾挪不再敏捷,这时就借势从它鼻子里捅了进去,一阵翻搅。 傀儡不知疼痛、不知疲倦,只要心核尚在、供能充足,它就可以不停运行。镇北军中也有傀儡师,韩昭对这玩意儿了解甚深,这一刀精准劈开心核,傀儡狼立刻瘫了下来,眼中红光渐渐消失。 韩昭收刀,目光一瞥其余人等,恰见顾吉山劈中傀儡师,于是放心追往北边。朴鱼既然识破了他的真实身份,就必须死! 韩昭敢在这里亮出红雀刀,就是下定主意要灭口了,决不能让自己私返都城的消息传进卫王耳里。 …… 场中激战方酣,谁都未注意到,凝心斋的废墟中忽然有个地方动了。 那里,正是小气鬼方才所指之处。 那只可怜的“计较”已经和木傀儡一起消亡,但它的指引其实并没有出错 那一大堆泥瓦土木被掀去边上,杜衡从地底跳了出来,环顾左右,见场中除了顾吉山与傀儡师之外再无旁人,这才放心伸手,把廖红泫扶了上来。 朴鱼料得不错,这宅子有地窖。万一敌人突破了门神防线,宅子主人还有第二重御敌手段。 廖红泫走上来,脸还是白的。她被方才巨大的爆响和震动炸得两耳嗡鸣,这时还未缓过神来。 多亏这地窖修得十分牢靠,韩昭等人还做了加固,杜衡也撑开结界相护,她才没有被震到耳聋。 饶是如此,她也觉得头晕恶心,走路都有些踉跄。 小王子同样脸色苍白,紧咬下唇。 废墟里杂物太多,两人走得磕磕拌拌。杜衡一把将廖红泫背在身后,又抱起小王子,大步奔向树林。 距离青烟上天已经有段时间了,宣龙卫的援兵随时都会到来,此处非久留之地啊。朴鱼的力量已经被众人削至最弱,韩昭、贺小鸢更是追去斩尽杀绝,杜衡就要趁着这机会带廖红泫母子远离危险。 今晚月色虽不明朗,空地上到底得了些光线;可是一进树林,四下里顿时浓黑一片。 杜衡自然不惧,他有暗中视物的能力,在林间依旧健步如飞,不被树根和杂物绊倒。 不过他才奔出数十步,眼前骤亮,竟然爆出一团强光! 他在黑暗中呆久了,早就适应弱光环境。这会儿骤遇强光,下意识就是闭眼。 这是人的第一反应,本能比思绪更快。 这个动作才做出来,杜衡立知不妙,紧接着后退半步。 就有一道雪亮的刀光从前方劈来,紧擦着他怀里的小王子面门劈了下去! 刀锋森冷,削下孩子一缕鬓发。 若非杜衡机警得紧,这一刀已经取了小王子性命。 杜衡眯起眼,以减少强光刺激造成的眼花缭乱,这才看清眼前又是一名宣龙卫。 原来暗中还有埋伏! 朴鱼明面儿上是九人追缉,暗中竟还派了好手埋伏周围,就是要趁对方不备,堵截廖红泫的后路。乱中容易出错,这埋伏者的机会就来了。 杜衡当即放下小王子,迅速将他推去自己身后,另一手执武还击。对方缠击凶狠,他连放下廖红泫的机会都没有。 这名宣龙卫精暗杀之术,一眼看出他的薄弱,招招都往廖红泫手、腿上招呼。 小王子也很乖觉,再害怕也是亦步亦趋跟着杜衡后退,不敢擅离。 他这杜叔叔果然强大,哪怕后背上还负着一人,刀光剑影中居然渐渐又扳回了优势。 此时夜风习习,吹过林地呜呜作响。三人注意力都放在对手身上,谁也没留神地上的枯草丛也在簌簌作响。 郊野风大,草浪声此起彼伏,有甚奇怪? 小王子跟着杜衡又退一步,借他身影掩盖自己。他目光都放在战斗的两人身上,却未发觉枯草蓦然中分,有个细长的影子一跃而起,向他扑来! 这东西有成人手臂那么长,却只有枯枝粗细,浑身都是土黄色,初看与周围的杂草没甚两样。 可当它扑近小王子时一下子张开嘴,上颌嗖地弹出一对尖牙! 那牙细长如针,尖端还闪着淡蓝色的微光。 剧毒! 只要破皮见血,这毒就是见血封喉。 小王子眼角瞥见一道细影扑来,恐惧顿生。但它来得太快,他躲闪不及,只顾得上缩了缩脖子,闭眼尖叫! 杜衡忙着对付眼前的宣龙卫,没人去防范草丛里的毒蛇。 眼看蛇牙就要刺入小王子后颈,不知从哪里飞出一枚梭镖,准确打在毒蛇脑门儿上。 “叮”,一声脆响,金属交击。 第497章 暗算与搭救 不远处传来“咦”地一声,似是惊讶。 杜衡闻声回头,不由得脸色大变。这些宣龙卫好生阴险,埋伏在树林里的暗杀者,居然还是个幌子。 真正致命的杀着,是潜在草丛里的毒蛇! 朴鱼事先就算准了,就算杜衡能逃到这里,能抵御暗杀者的袭击,也绝无法分心再去应付经三重暗杀了。 那条毒蛇被梭镖打飞,居然毫无损伤游了回来,再度对小王子发起攻击。杜衡大惊,回首援护,但那宣龙卫使出吃奶的力气疯狂扑击,几乎便是奋不顾身,一时竟然缠得杜衡难有余力。 他咬了咬牙,正想拼着受伤换个打蛇的机会,不知从哪里蹿出个黑影,一剑挑向毒蛇。 这人的声音也同时传入杜衡耳中“蛇交给我。” 杜衡微怔,不知该不该相信他,第二句又到“我是贺小鸢同伴。” 毒蛇扑向小王子的身影,又被这人挑去一边。 他能说出鸢姑娘的姓名,杜衡立刻放心,转头对付宣龙卫去了。先前商议对策时,贺小鸢就说过自己还有一个帮手,随时可能到来。 想来,就是这一位了。 电光石火间,他也看清了己方的后援。这居然是个小小少年,年龄、身高都与小王子相仿,手里执的还是木剑,没有半点锐气可言,然而剑出如风,毒蛇每次跃起都被他翻剑打落下去,倒好似他预知毒蛇行动,提早等在那里一般。 它扑击的速度太快,常人眼力跟不上。小王子只见虚影纵横,只有少年将它打落时,他才能勉强看见蛇身。 这真是命悬一线。 哦不对,这是性命都已经交托到人家手里了。小王子吓得面无人色,少年让他往东,他一定不敢往西。 杜衡也明白少年为何没有立刻斩死这条蛇了 这条毒蛇头颈伸缩时,居然能亮出一点银光,那是周围光线的反射。 金属才有这样的特性。 这东西,竟然也不是活物,而是傀儡! 其外壳同样是精金制造,但加入更多柔性材料,是以在草丛中能像活蛇一样蜿蜒前行。并且主人还格外阴险,在它牙上淬了剧毒。 这是不打算要小王子的活口了。 燕三郎的怨木剑有诸般妙用,但对付这条金属怪物就显得有些吃力。毒蛇绕着小王子快速游动,不停寻找下嘴的机会。 它再一次扑击。 小王子转身没它迅速,这会儿它正取其后颈位置,只要咬中一口,毒素立刻就可以跟着血液流去心脏,催促毒发。 燕三郎看在眼里。但这一回,他不再以木剑拍之,而是飞快伸手,食、中二指一下抄住了它的后颈! 有经验的捕蛇者一般都从这个位置下手,才不被蛇类所伤。在黟城为乞时,各种大小蛇类都在他的食谱上,不管烤着吃还是煮着吃,首先都要捉得着。所以燕三郎捕蛇的经验也算丰富。 然而这头毒蛇与众不同,燕三郎才把它捏在手里,首先觉出它的力气大得惊人,分分钟就要挣脱出去,仿佛自己手里捉着的不是一条小蛇,而是长达十丈的森蚺巨蟒一般。 其次,他捏住的部位突然下陷,而蛇头却暴长了两寸。 这一下,它就蓦然回首,那对细针似的长牙首先来招呼燕三郎,快得迅雷不及掩耳! 这傀儡蛇的设计殊为精妙。其主人也知蛇类的普遍弱点,居然在蛇头上做了这么一个机关,一旦有人按其颈首,立刻就能自主反击,并且出人意表。 蛇牙上附有剧毒,即便燕三郎得千岁、贺小鸢之助,也未必能解得掉。 不过它的针牙才向外弹出,还未碰着对方肌肤,燕三郎就先塞了一块木头进它嘴里。 这是他从废墟里拣来的木块,方方正正,刚好能塞满毒蛇张开的大嘴。 它又啃得实在卖力,于是两枚针牙深深嵌到了木头里。 ”好了。“燕三郎甩了甩手上的毒蛇,对小王子道,”你安全了。“ 蛇牙如弹簧,向内弯勾,以帮助蛇类向喉底吞咽猎物,一旦勾住很难放开。这东西当然不会吃猎物,可它仿真蛇仿得太像了,连蛇牙的构造都一样。现在任它怎样蹦跳用力,都无法将蛇牙从木块上拔出来。 这一连串变化看得小王子目瞪口呆“你、你是谁?” 只要有一点疏忽,这突然冒出来的少年就会身中剧毒。 然而,没有“只要”,毒蛇已经被制住,两人都平安无事。 他才和自己年纪差不多哪,可是好、好厉害! 他下意识抹了抹额头,手有点儿抖,手上满是冷汗。毒蛇虽然不是真的,但同样压给他死亡的压迫感。 “来助你一臂之力的人。”燕三郎冲他露齿一笑,把手上的傀儡蛇拧成麻花再打了个结。它的柔韧性比真蛇还好,这么玩毫无压力。但它要想自己开结,那是绝无可能了。“你真是裕王?” 就算在黑夜里,他的眼睛也亮得惊人,像是能一直看进人心底去。小王子一下子回过神来,涩声道“我是。” 顿了一顿,他又呐呐道“谢谢你救了我。”若没有这少年,他早死在蛇牙之下了。娘亲说过,知恩要图报。 “好极。” 这话不是燕三郎说的,而来自小王子身后,并且是个女声。 他蓦地转身,看见方才死命缠住杜衡的宣龙卫已经倒地,咽喉上破了个大窟窿,血还没流尽呢。 而场地上却多了个黄衣女郎,柳眉红唇,正将额前散落的一点发丝揽到耳后。小王子注意到,其纤指如春笋,被云鬓衬得越发白嫩。 她越是姿容绝世,与这荒郊凶杀之地就越不协调,立在那里有一种优雅而诡异的美感,竟不似活人。 这一刹那,杜衡也为她容貌仪态所摄,定了定神才问“你、你们……” 他突然不知自己该问什么了。 埋伏在这里的宣龙卫,出手比场中的还要凌厉。但方才突然露出惊愕神色,像是活见鬼一般。若不是他突然走神,杜衡也不会那么爽利地一下穿喉了。 第498章 救人图报(加更) 然后,他才发现宣龙卫最后一眼看去的方位上,多了这个来历不明的漂亮女郎。 她动了什么手脚,他没看清。对方既然出手相助,他语气就和缓得多,却没有放下警惕。 廖红泫拍了拍他的肩膀,杜衡这才想起自己还把她负在背上,赶紧将她放下。 廖家大小姐一下地,先抓起小王子的手,见他一切如常,这才放心“多谢二位。” 燕三郎口一张,还未来得及说话,千岁已经笑道“若有诚意,谢字可不能停留在口头上。” 对面三人面面相觑,杜衡低声道“你们想要什么?”是了,从眼下局面看,救助小王子可是高危行动,若无所求,人家何必冒起偌大的风险跟宣龙卫对着干? “你作得了主?”千岁不理他,转而看向小王子。 这女子目光里的算计和兴趣盎然简直不加掩饰,廖红泫下意识站前一步,把孩子半挡到身后,才问她“怎么谢?” 千岁这架式,能把别人吓死。燕三郎拽了拽她的衣袖,抢先开了口“接下来我们还可以护你们在盛邑平安,作为回报,我要天耀宫里一样东西。” 廖红泫还未开口,小王子已经答应下来“好!” 众人都看向他,这小少年脸色依旧苍白,但咽了下口水,努力掩住自己的不安“只要你们能护我们平安,只要……只要我进得了天耀宫。” 这个年纪的孩子不再是懵懂无知,尤其身处他的位置上,更明白“进入天耀宫”是什么意思。 眼下再没有一件事能比它更重要。只要能进入卫国王城,无论送出天耀宫里的哪一件东西他都不心疼。 反正,现在它们都不属于他。 但燕三郎敏锐地发现,他说这话时嘴唇有些发抖,不得已紧紧咬住下唇。 “好,好。”千岁拊掌大笑,看也不看廖红泫和杜衡一眼,“我就喜欢又聪明又干脆的孩子,来吧——”手往前一伸,不知何时已经执出一份契约,纸面上有若隐若现的金纹。 众人定睛一看,纸面上正有文字一个接一个、一行接一行浮现出来,正是方才燕三郎提出的要求,一字不多,一字不少。 他下意识挠了挠头。这文书的样式看起来好眼熟啊。 唔,貌似当年他初得木铃铛,千岁也是拿出这样一张契约,要让他签上大名呢。 燕三郎也记得,当时自己还不会写字。 现在她把这份文书往小王子面前一递,另一只手变出毛笔“来,签字画押,方显效力。” 不等小王子接笔,廖红泫一把按住他的手“慢着!” 她眼里全是怀疑“谁知道这契约上是不是另有玄机,我……裕王殿下轻易签押,恐怕要中圈套!”这两人突然冒出来,虽说是鸢姑娘的朋友,可她到底不放心,尤其是那个女人,生得实在太美艳太妖异了,一看就不是正经人。 千岁扬唇轻笑“你……你什么?” 她的笑容全是玩味。廖红泫一凛,压低了声音“你们仗义出手,我们很是感激,但这契约……不能签!” 千岁不笑了,缓缓道“你是不是以为危机已经化解,又傍上镇北侯这棵大树,后面可以高枕无忧?” “当然不是。”杜衡接过话头,“我们势单力薄,能多一分助力都好。但裕王身份特殊,他、他不能冒任何风险!” 小王子上前一步,从她身后走了出来,郑重道“无论签与不签,我都会信守承诺,否则教我五雷轰顶,死无葬身……” 廖红泫不意他突然发起毒誓,大惊失色,伸手去捂他的嘴。 小王子却躲开了,飞快把剩下的誓言说完。 “你、你!傻孩子,你怎么能发这样的毒誓!”廖红泫气得脑门儿疼。 千岁嘴角扬起一个讥讽的笑容“敢对裕王动手动脚,廖大小姐胆子可真不小。” 廖红泫神情一滞,小王子抓着她的袖子摇了摇“我们人少,有他们帮忙再好不过。再说他们刚才救过我一命,报答是应该的。” “听到没有?”千岁嘿了一声,“报答救命之恩是应该的,这么大人了比小孩子还不懂事。” 她还要再说,燕三郎隔着袖子抓住她的胳膊,打断了她的话“君子一言?” 小王子用力点了点头“一诺千金!” “成了。”燕三郎抬头看向千岁,毒誓是会应验的,比起契约的效力也差不了太多,“走,去帮顾吉山一把。追兵将至,我们要尽快离开这里。” ¥¥¥¥¥ 顾吉山对战傀儡师,对手的机关兽层出不穷,原本险些将他打得没有还手之力,但不知为何,后期却屡屡失误,顾吉山得以撑到燕三郎和杜衡赶到。 千岁不出手,三人收拾一个傀儡师也是小意思。杜衡把这人脖子扭断时,千岁正在检查地上的几具傀儡。 这里最吸睛的就是韩昭打坏的傀儡狼。近距离看这东西,越觉其威武狰狞,一口就可以把人脑袋咬下来。小王子伸足轻踢狼身,心里暗暗佩服镇北侯,连这样可怕的杀戳机器也可以打败。 他刚缩脚,地上的狼尸突然不见了。 小王子吓了一跳,抬头却见千岁正好缩回手。 她另一只手里攥着个鳄鱼皮鼓,一边惋惜得直叹气“心核都给打烂了,真是暴殄天物!” 话虽如此,她也飞快将失去主人控制、原地呆立的几只傀儡兽一一收入囊中。 开玩笑,这都是真金白银哪! 那半吊子傀儡师,神通手段一般般,可真舍得给傀儡兽砸钱,半点儿没有偷工减料。这么大一块精金+特种金属,琉璃灯有口福了,从此可以夜夜加餐。 想了就觉得挺美。 小王子怔怔地看着她,忽然道“你、你叫什么名字?” 千岁朝他嫣然一笑“你呢,你又叫什么名字?” 小王子只觉自己望见了百花绽放,一时目眩神移,喃喃道“我、我叫……” 话未说完,廖红泫一把抱住了他,警惕地望向千岁“你做什么?” 第499章 再找个好主人 “我做什么了?我什么也没做哪。”千岁无辜地一摊手,“眼睛这么大,白长了?” 廖红泫怒,正要反唇相讥,千岁已经冷笑着接下去道“我就好奇,你和裕王到底是什么关系?怎能对他动手动脚?” 廖红泫张了张嘴,要出口的话一下子卡在喉咙眼儿里。 还是小王子给她解围“你呢,你和他——”他回头看向燕三郎,眼里写满了好奇,“又是什么关系,姐弟么?” 千岁撇了撇嘴。 那厢燕三郎把两人争论都听在耳中,但头也不抬,只望着傀儡师嘴角流出的血“他中了毒。” 鲜红的血液中,混进一点诡异的淡蓝,像漆。 顾吉山身上挂着好几处伤,犹喘息未定“是鸢姑娘下的手。她说在开阔地放毒,需要多花一点时间,让我们尽力拖住对手。” 所以他尽量拖延时间,傀儡师中毒而不自知,无论是出手还是控制傀儡兽,都越来越吃力。 燕三郎忍不住赞了一句“厉害!” 别人放毒,往往要选在室内,只因流动的风会将毒气冲走冲淡。朴鱼攻打凝心斋一直不担忧对手用毒,正是基于这个原理。 可是贺小鸢办到了。今晚夜风呼啸,宣龙卫却仍然中了她的毒,这会儿连千岁都好奇她是如何下手的。 不过这是人家的秘技,想来贺小鸢也不会告诉外人。 “傀儡师中了毒,朴鱼也不能幸免,想来镇北侯很快可以回返。”杜衡脸色微松,“鸢姑娘说过,她用的毒初期不显,要潜伏一段时间,才会猛然爆发。” 千岁忽然转头,看向沉沉的黑暗“追兵来了,至少有百骑。” 凝心斋弄出这么大阵仗,前有烟火,后有爆炸,巡卫又不是死人,怎可能不被惊动? 当下六人去树林里牵马,飞奔而去。燕三郎顺手牵走傀儡师的座骑,放弃了驿站抢来的马儿——马股上打有烙印,容易被人认出。 有千岁提前预警,众人总能早一步避开路上的巡卫,一路有惊无险。 她与燕三郎共乘一骑,少年腰背挺得笔直,眼观六路,她却侧坐在马上,一双莲足轻轻晃动,仿佛不是深夜逃命,只是外出郊游。 马儿奔行并不平稳,有几回甚至颠簸得厉害,她却坐得悠哉游哉。 并且她能感觉到,小王子一直在偷眼看她。 “喂。”千岁戳了戳燕三郎腰部,感觉他猛地一颤。唔,这小子怕痒吗? 她凑近他耳边低语“我突然想起来,现在你有机会给木铃铛找个好主人。” 她吐气如兰,燕三郎耳边热烘烘地,赶紧侧头躲开。 “你看,卫国的新王怎么样?”她笑吟吟道,“虽然打了这么多年仗,卫国国力衰减得厉害,可是一国之君多少也有些能量罢?” 燕三郎立刻想起了她的远大目标。 他没吭声,只是抬手给马儿又加一鞭子。 “嗯?说话呀?”她又戳了他几下。 “他不合适。”燕三郎只好开口。 “为什么?”怎么不合适了,“我看比端方合适多了,比风立晚也合适,值得好好投资。”权力越大,能办的事才越多呢。 “廖家大小姐看他看得太紧。”燕三郎一脸严肃,“有她在小王子身边,恐怕你不能任性行事。” 千岁哼了一声,那个女人,好像跟她特别不对路呢。她得罪过廖红泫么?简直莫名其妙“她算老几?” 话到这里,两人都沉默了一下。燕三郎才低声道“恐怕,算的。” 按理说,小王子的生身母亲是廖红泫的妹妹廖太妃,可照眼下情况看来,他和廖红泫之间举止亲近自然如母子,廖红泫对他也并没有以下对上的敬意。 这就很耐人寻味了。是因为小王子自两年前获救以后一直由廖红泫抚养,才养出的亲情么? 可是出身皇家的王子,除了母后之外,怎么会对的女人有这般孺慕之情? “你方才也试探过了。”燕三郎洞若观火,早看出她方才举动的深意,“他不肯在协议上落款,廖红泫也不许他说出自己的真名。” “那是当然,签错了名字可不会生效。”千岁低低哼了一声,“有趣。” 一行人毫不停歇,趁夜奔出三十余里,终于赶到金田,入住韩昭的行馆。杜衡依着韩昭事先指示,和宅子里的哑仆对过了手势暗号,对方才放他们入内。 事有凑巧,卫人前一天刚在金田镇例行公事搜查逃犯,一无所获,而宣龙卫出事的消息都还未传到王廷,更不用说这里。所以至少在十几个时辰内,金田是安全的。 但所有人都明白,此处非久留之地。经过昨晚那么一闹,卫廷必定加强对盛邑南部的搜寻和戒严,他们一定要抓紧时间,尽量远离都城。 金田行馆就是事先议好的会合地点。如果众人在战中走散,就来这里重新碰面。 彼时,天色已经大亮。 顾吉山出门买了一堆吃食回来,正好哑仆熬好了两大锅小米粥。 除了廖红泫和小王子,在场的都是大胃王,众人就着馒头花卷烙饼和菜肉包子喝粥,稀里呼噜,好似狂风卷落叶。 哑仆不得不加煮两锅,才勉强填饱他们的肚皮。 就连廖红泫都是大口咽食,连喝了两大碗粥才觉得饥肠稍安,二十多年来好似从未吃过这样舒坦的一顿饭。 她虽不算是弱女子,但历经十个时辰的马背颠簸,又担惊受怕一整晚,这会儿哄饱了肚皮,眼皮几乎撑不开了。 哑仆安排她去后头厢房休息,小王子也跟去,踏出饭厅前却回头望了望燕三郎“她呢,怎么没来吃饭?” 千岁的存在感太强,谁都不可能忽略她。但她打从天亮以后就消失不见,饭也不来吃。小王子好几回欲言又止,一直憋到现在才问出。 燕三郎侧了侧头“她有事离开。”这小子对千岁果然关注得紧。 廖红泫拍了拍小王子肩膀“问她作甚,该出现时她自然就出现了。”说罢带着他去了厢房休息。 第500章 我们是不是见过? 燕三郎再一次清晰感受到她对千岁不喜。但她这句话说对了,千岁该出现的时候自然就能出现了。 饭厅只剩三人,杜衡这才看了看燕三郎“你那同伴呢?” “离得不远。”燕三郎早就添了一大碗白粥放凉,这时试了试温度正好,才从储物戒里摸出香喷喷的鱼干、肉干,撕成碎末拌粥。 杜衡和顾吉山看得摸不着头脑,少年打开书箱,白猫跳了出来。 顾吉山眼都直了“这猫,你、你背了一晚上?”他怎么一点儿声音都没听见?猫是这么乖巧的生物吗,可以始终安静地呆在箱子里不出声? 他也养过猫,怎么养不出这种德性? 啊不对,他关注的重点好像错了。 援救小王子,这等牵一发动全局的大事,这小子为什么还要背着猫来办? 燕三郎一向严谨“十个时辰。” 白猫也是饿得狠了,扑到碗边大口大口吃粥,脑袋都要埋进碗里去,一边吃还一边呜呜叫唤,仿佛诉说困在箱子里的憋屈。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燕三郎轻轻抚着它的脑袋,声音出奇地温柔。 顾吉山忍不住问了出来“你、你为什么带猫来救人?” “没地方寄养。”上一回在青苓城,他把猫寄养在贺小鸢那里,这回贺小鸢本人都参与行动,他只好背着猫儿走;再说,贺小鸢养猫养得不好,他心疼得要命,也不想再假别人之手。 顾吉山扯了扯嘴角,这小子是不是太任性了? 燕三郎把话题引去杜衡身上“廖家的护卫,怎会有这样的好身手?” 且不说杜衡带着廖红泫两人逃离镇子、躲避王廷搜捕,只说他击杀宣龙卫的身手,就不是普通护卫。 宣龙卫的选拔极其严格,要么神通修为了得,要么另有所长。 杜衡端起杯子,看着晃动不止的茶水“我原是玄门真传弟子,宗门不幸被灭,我也伤重垂死,正好廖丞相和廖大小姐路过,救我一命,又收留我养好了伤。” 他缓缓抿了一口“我在伤好之后回返宗门,发现那里已经被烧成一片白地,此后心灰意冷,就去廖家容身。恰逢廖大小姐迁居,我自告奋勇为她护卫。” 顾吉山乍舌“你守了她十年?” 杜衡笑了笑“小镇生活悠闲安适,没什么不好。我心境远比从前平和,修为反倒见长。” 燕三郎挟了一颗花生米“小王子两年前是怎样险死还生的?” 杜衡摇头”这是他们廖家的事,恕我不便多言。” 白猫喵了一声,伸舌舐了舐嘴角的饭粒,但燕三郎明明听到千岁不屑道“这会儿又成‘他们廖家’了,切!你注意到没有,他看廖红泫的眼神都不同。” 燕三郎不知道怎样的眼神才叫“不同”,他又问“十多年前,廖大小姐为何搬到乡下居住?” 杜衡不吭声了,但燕三郎发现他的脸色变得格外阴沉。 就在这时,外头有声音传来,三人当即起身,潜去门窗边上。 好在哑仆叩了叩门,有一男一女进来了。 韩昭和贺小鸢。 见到他们,无论是杜衡还是燕三郎,都长长舒了一口气。韩昭能全身而返,就说明这次逃亡成功了大半。 两人眉宇间都有淡淡倦色,尤其贺小鸢连嘴唇都发白。最重要的是,她是被韩昭扶进来的。 以她个性之倔强,若非伤势严重,根本不会在韩昭面前示弱,更不愿被他搀扶。 猫儿已经吃饱了,转眸向她看了一眼,就自顾自溜去小园子里玩耍了。 “你果然来了。”贺小鸢看着燕三郎,“她呢?” “就在附近。”燕三郎知道她问的是千岁,“你伤在哪了?” “后背。”她沿桌边坐下,轻按自己右胸位置,“前进后出,朴大统领的临死反扑。” 众人一齐动容。 都说伤虎最是可怕,以朴鱼的本事,临死前的反击必定比猛虎还要凶狠十倍。 韩昭沉声道“你太心急,这伤本不必捱。” 贺小鸢冷冷看他一眼“有什么法子呢?要是等到淡定从容的侯爷肯出手,朴鱼早就逃没影儿了。”他以为她很想受伤,很急着受伤? 她对韩昭,总是比较刻薄。后者紧紧闭嘴,不跟她计较。 从前他哪个部下说过来着,女人发脾气时,别顶嘴、别吭声就好。 杜衡也问道“我去请大小姐为你清洗敷药?”这里都是大男人,黄衣女郎又不见了。给贺小鸢治伤么,最好还是女子来。 “不必。”贺小鸢苍白的面庞闪过一点红润,“我已经做过应急处理。” 顾吉山奇道“自己怎么处理?”那可是贯穿胸背的开放性伤口,人怎么给自己后背上的伤止血治疗、上药包扎? 这话问出来,贺小鸢就咬了咬唇,韩昭则狠狠盯了顾吉山一眼。 那目光十分不善,顾吉山头皮一麻,赶紧打了个哈哈,强行转移话题“哦,我是说,朴鱼怎么死的?” “她追的才是真身,我识破以后才返身去找她。”韩昭下巴朝着贺小鸢一呶,“她独自一人应付朴鱼,实是吃力了些。幸好那人身上的剧毒已经发作,待我赶到,与她联手杀之。” 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朴鱼几次三番要往外传讯,都被我俩拦下。因此到现在为止,王上应该尚不知本地进展,只知宣龙卫至今未归。” 他三言两语,就将这一夜的战果说完。可他讲得再精炼,众人也嗅出了惊心动魄的味道。 身为宣龙卫头子,卫王心腹,朴鱼是那么好杀的?只看贺小鸢的伤势,就知道那一战有多么凶险惨烈。 燕三郎得过千岁讲解,知道韩昭离开军队返回盛邑,就失去了士气加身,对别人使出的神通异术不再有减免效果。 深入虎穴,韩昭这回冒着莫大风险。 韩昭细细看了燕三郎几眼“果然是你。” 人的精气神就是很奇妙,明明还是这张脸,眼前的燕三郎却和先前为他指路的那个畏缩少年判若两人。 第501章 策反成功(加更) “装得可真像。”连阅人无数的镇北侯都看走了眼。 燕三郎耸了耸肩。 镇北侯却没有放过他,目光里带着深究“越发觉得你眼熟了。我们更早之前是不是还见过?” 少年微微一笑,也不瞒他了,说出三个字来 “泰公公。” “泰公公?”韩昭脸上的回忆神情只维持了两三息,就转成了恍然大悟,“是你,给泰公公两记耳光的小兵!” 泰公公在青苓城之战受惊,患上癔症,连军医都觉得棘手,那小兵却凭两记耳光就打醒了泰公公。 韩昭对那兵丁的印象十分模糊,连长相都记不清楚,只知道他脸盘被战火熏黑,眼睛却亮得惊人。事后他让人奖励小兵,结果那少年转眼就不见了,他忙着处理战务,很快把这事儿丢去脑后。 现在想来,哪有那种巧事? 韩昭望着燕三郎的眼神有几分了然“泰公公不是自己得了癔症吧?” “不是。”是他和千岁的杰作。 也即是说,这少年至少从青苓城就开始有动作了,然后一直跟到盛邑来。有这么个人一直潜伏,不离自己左右,韩昭也觉细思极恐“阁下所为何来?” 这么辗转数千里,所图者甚大吧?幸好,这个人暂时站在自己这一边。 他一定要弄明白,这两人的目的。 燕三郎知道他和贺小鸢不同,自己不把原委说个清楚,镇北侯一定不会配合。都走到这一步了,不妨开诚布公。 “我要天耀宫里一样东西,自己拿不到,卫王又不肯给。”燕三郎缓缓道,“所以,只好另辟蹊径。” 莫说在场其他人,韩昭也好奇得紧“什么东西?” “卫王常帽上的一颗石头。”燕三郎相信韩昭一定听过它的大名,“苍吾石。” “苍吾石!”韩昭果然皱起眉头,“你要苍吾石?” “是。” “王上确不能给,并且嵌有苍吾石的帽子锁在内宫,外臣不得入内。”一般臣子甚至不知卫王冠冕上嵌有“苍吾石”,可是镇北侯世袭贵勋,知晓许多宫廷秘闻,王冠的秘密就是其中之一。 他也是聪明人,略一思忖就明白了“你暗算泰公公,就是为了苍吾石?” 苍吾石留于深宫,能接近它的,除了卫王自己就是宫人了,而且还是位阶很高的内侍。说起来,泰公公不正好符合条件? “是。可惜他是监军,镇北军去平叛,他就只能跟着继续往南走。与我的目标越拉越远。”燕三郎无奈摊手,“所以,我只能寄希望于镇北军掉头北上了。” 他知道众人看向自己的眼神,都写满了不可思议。可他说的都是实话。 韩昭问出了大家的心声,包括贺小鸢的“你要苍吾石做什么?” “世上寻觅苍吾石的人,目标都只有一个。”燕三郎轻轻吁出一口气,“满愿。” 如非为了实现目标,谁会花偌大力气去寻找苍吾石呢? “满愿?”贺小鸢开声质疑,“如果这个……苍吾石真有满愿之力,为何卫王不动用它侵略攸国,平息褐军之乱?” 旁人听了,均觉有理。是啊,苍吾石就在卫王手边。如果它真有满愿的力量,卫国何至于深陷战争泥淖而不可自拔? “许是使用方式出了问题。”燕三郎也不止一次想过这个症结。但”寻找苍吾石“首先是木铃铛派发的任务,他和千岁必须做到,然后才能考虑如何利用它来心想事成。 “此物,我志在必得。”他斩钉截铁表了态,”有朝一日小王子进入天耀宫,请将此物予我。” 杜衡在边上补充道”裕王殿下已经答应了。”说罢,将先前燕三郎救小王子于蛇口的经过说了。 韩昭仔细听完,点了点头”我们都无异议。”在他眼里,苍吾石不过是一死物,远不及国内政变重要,拿来当作交易的筹码,有甚不可? 贺小鸢一直盯着他,这时忽然道”你下定决心没有?” 话问得没头没尾,但屋里所有人都明白她的意思。 韩昭已不再犹豫,对着她沉声道”如你所愿!” “当真?!”贺小鸢一下抠紧了桌沿。她心情激荡,连脸上都泛起一片红晕。 “我什么时候对你……”韩昭说到这里,突然想起自己在青苓城内对她的隐瞒,这”撒过谎”三个字就再也说不出口了。 他喉结动了动“我会助裕王殿下匡扶正道,为先王复仇!” 贺小鸢高兴得险些跳起来。 她终于策反成功! 卫神终于下定决心倒戈卫王,强大的镇北军不日就将挥师北上,攻打盛邑! 从此至少十年之内,攸国都可以高枕无忧;而她,她也有机会报血海深仇,告慰亲人在天之灵! 韩昭定定看了她两眼,才转对杜衡道“今晚就让廖家大小姐和殿下好生睡上一觉。明晨鸡鸣,我们就要上路。” “去哪?” “回镇北军。”韩昭一字一句,“先回军中,殿下才能安全。其他的,都可以从长计议。” 无论是小王子、廖红泫还是他自己,身处盛邑周边都是危险重重。只有回到镇北军,他才能一展所长,干出惊天动地的大事。 贺小鸢轻吸一口气,压下快要沸腾的热血。复仇之路,总要一步一步走。 “你吃点东西就该休息了,外头有我们。”韩昭还记得她的伤势很重,“明儿一早还得赶路。” 贺小鸢也不矫情,坐下来就吃。她也是饿得狠了,飞快吃了两个馒头、一大碗白粥,才发现其他人都出去了,只有韩昭坐在桌边,默默看她进食。 贺小鸢一噎,刚添上的大半碗粥就有些喝不下了“我脸上长花儿了?” 韩昭笑了笑“你比从前厉害了。”她如今行事,每每能让他刮目相看。从前那个追在他后头喊师兄的小姑娘,已经有了翻手为云覆手雨的本事。 “那还用说。”贺小鸢撇了撇嘴,却下意识把馒头撕成小块,秀气细致地放进嘴里,就像廖红泫那样,不再大口大口啃了。“说吧,有什么事?” 第502章 谁能为谁无偿付出 “如果……”韩昭斟酌了一下语言,“如果我们成功了,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他说得隐晦,但贺小鸢明白他所说的“成功”是何意。她想了想,摇了摇头“没想那么远。” 她在血与火之中待得太久了,都忘了外边儿还有什么景致。 “到了那时——”韩昭喉结动了动,才接着道,“你还恨我么?” 他的声音很平和。 贺小鸢端起粥的动作一下子停顿住了。 是啊,她恨他么?过去那么多年,她想起韩昭都会咬牙切齿,想从他身上撕一块肉下来。可是这份恨意从何而来? 是十年前的旧怨,还是两年前的国仇? 再进一步说,如果卫王的统治被推翻,她也为家人报了仇,那么她和韩昭之间还有过不去的坎儿么? 少年时代的恩怨,放在国家大事面前,微渺得不值一提。 有时候,自己的怨和自己的嗔,贺小鸢都觉得可笑。 如果卫、攸两国化干戈为玉帛,她今后要以什么姿态来面对韩昭呢? “我不知道。”贺小鸢没找见答案。 “小鸢儿。”韩昭看着她,轻轻叹了口气,“这些年来,我想起你时都会愧疚。” 贺小鸢咬着箸头,忽然觉得饱了。 “如能补偿你,我一定尽力而为。” 韩昭面色诚恳,不过贺小鸢忽然啪地一声丢下碗箸,站了起来“我吃饱了。” 站得太急,牵动伤口,她闷哼了一声。 韩昭下意识来扶,贺小鸢一伸手就格开“让开,我要去睡觉了。” 她板着脸去后厢房了。 韩昭坐在桌边挠了挠头,不知道哪一句话突然惹她生气。 白猫趴在屋外大榆树的分杈上,懒洋洋打了个呵欠。只有愧疚么?呵,男人果然都是榆木脑袋,活该注孤生。 …… 第二天天不亮,众人就已起身收拾妥当,由韩昭分配人手“我们人多,须分组行走才能避过官家耳目,但彼此距离不要超过百丈,方便互相照应。” 在场有八个人,还不算行踪飘忽的千岁。燕三郎拍胸脯保证没人拦得下她,众人也就不追问她的下落。 杀掉朴鱼以后,韩昭回想帮助自己铲除影魔的女子,不难推断那就是千岁。对于有本事的人,大家都是比较宽容的。 “杜衡、廖大小姐和裕王仍为一家人。”这三人住一起久了,早有默契。韩昭转头看向贺小鸢,“你,我,还有燕时初为一家三口。” 贺小鸢的脸噌地一下红了“谁要跟你一家!” 韩昭指了指燕三郎“你我都可以单独走,燕时初怎么办?依他的年纪,正好在严查通缉之列。”唯有伪装成一家人出行,才最大限度降低别人的怀疑。毕竟这样出门的组合太普遍。 贺小鸢无话可说,只哼了一声“我看起来像是能有这么大的孩子?” 她今年才二十五岁,的确是旁人口中的老姑娘了,想想就有点忧伤。 顾吉山在边上插了句嘴“廖大小姐看起来也不像哪。” 廖红泫年近三十,但天生丽质,肌肤白皙,看起来也才二十岁出头。不过他这么一提,众人目光都下意识落到廖红泫身上。 韩昭面色沉静,贺小鸢却是若有所思。 至于燕三郎,眼神清澄,仿佛什么也没有多想。 就在这时,行馆的门响了,大伙儿心一下子提起。 不过意外并没有找上门来,只是护送孙老夫人的韩昭心腹循路赶了回来。 这人叫谢凛,很是机灵,将孙老夫人送去涂家的另一处郊区别院就回到金田。 “孙老夫人说,有朝一日要请侯爷对涂家手下留情。” 韩昭点了点头。孙老夫人在关键时刻将凝心斋借予他们藏身抗敌,他和小王子都欠这位老太太一个好大的人情。她毕竟也是涂家人,想着今后小王子如能成功夺位,涂家能借着这点人情渡过风浪、立身不倒。 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 “还有一个坏消息。”谢凛深吸了口气,“我经过敦平镇,发现那里已在张贴廖家逃犯和、和裕王殿下的画像。画得……”他看了看小王子,“像极了。” 廖红泫不觉捂着胸口“他、他们怎样了?” 她是廖家人,虽然十年前就已经搬离盛邑,但骨子里还为族人担忧。 韩昭低声道“廖丞相举事前安排本家四十余人逃离盛邑——不算奴仆——分批去往不同方向。但据我所知,现在已被抓回了近二十人。你想知道都是谁吗?” 廖红泫哽咽,却摇了摇头。廖丞相只安排廖家的核心人员撤离,并且多数还很年轻,这才能作为家族的火种延续下去。也即是说,多数都是她相识或者相熟的兄弟姐妹。 他们被王廷抓回去的下场,她想都不敢去想。 “侯爷,您、您能不能……”廖红泫这句话只是情之所至脱口而出,但说到这里突然醒悟过来,紧接着呐呐道,“不不,没什么了。” 她本想问镇北侯,有没有法子救出廖家几位至亲。可是她神智犹存,知道韩昭能潜回金田救小王子和她都是冒着莫大风险。眼下众人自身难保,能不能逃出去还要看天意,她又哪有资格求他再多救几人? 这世上,谁能要求别人为自己无偿付出呢? 话虽如此,想到这里她依旧一阵钻心地疼。那是她的祖父和长辈,那是她从小玩到大的兄弟姐妹啊。 她这么一卡顿,韩昭倒是对她看高了几眼。燕三郎忽然出了声“廖家在天牢里的日子不会好过,但卫王忌惮小王子,会留廖家人一命。” 小王子的母族是廖家。卫王眼下虽还弄不清楚小王子的真假死活,但多半会留下人质,以对后患。 当然,燕三郎没说出口的是。卫王需要的人质不多,也不知廖家最后能剩下几个活口。 但这句话对廖红泫来说,就是最后的稻草、莫大的安慰了。 其实,有时人需要的并不是真相。 韩昭也明白这一点,向燕三郎赞许地点了点头。这小子,心很细哪。 第503章 男扮女装 杜衡轻轻拍了拍廖红泫的肩膀,以示抚慰。这动作格外自然,廖大小姐的反应也格外自然,并未觉得突兀和不适。 小王子在一边瞧着,虽然心有戚戚,但不似廖红泫那么悲伤。他生长于小镇,也没见过几个廖家人,对外祖父一家子不熟。 不熟就没有感情。 燕三郎正在研究他脸上表神,小王子目光一转,正好与他四目相对。 两个少年望向彼此的眼神里,都带着探究,只不过燕三郎收敛,而小王子则流露出自己的好奇。 “好了,说正事。”贺小鸢有些不耐烦,“时间紧迫,我们尽快离开!” 谢凛摇头“麻烦就在这里,镇上张贴的画像不仅一份,我从镇头走到镇尾,至少贴了四、五份。每张画像都一模一样,像是同一个模板里刻出来的。” 众人心里都打了个突。 韩昭沉声道“卫王命人画像,还动用了拓影术。” 燕三郎知道“拓影术”。古书上并无记载,因为这是近二十年来才出现的一门神通,能将书画内容拓现复刻于纸面。许多异士从未听说过,但连容生出入雅贵,见闻可比一般人强得多了,这种前沿资讯,他总能拿到第一手。 韩昭三言两语介绍了“拓影术”,而后道“施展拓影术的材料不少,配制起来很花时间。”因此廖家造反以后,卫王并没有第一时间贴出逃犯的画像,那是没来得及,“我们运气不好,到现在还未冲出盛邑地界。连敦平镇也贴上了画像,那么想来接下去一路上的关哨都会按图严查。” 廖红泫听得花容失色,下意识抓紧了小王子的肩膀“那、那怎么办?” 肩膀被捏疼,小王子皱了皱眉,却没有吭声。 这一幕,仍被燕三郎看在眼里。 韩昭没有接话,显然也在思忖。贺小鸢却一个劲儿盯着小王子,直到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她忽然就笑了。 韩昭没用正眼看她,可是她嘴角才弯起,他立刻就转过头来“怎么?” 想起他方才说的”一家三口“,贺小鸢到现在还不敢正视他,目光移到燕三郎脸上才觉得自在些“我倒有个想法。” “说。”他这小师妹最是古灵精怪。 贺小鸢反去问谢凛“画像上画的是个男孩儿吧?” “啊,是。”谢凛回想一下,“发式、服制都是男孩。” “那不就简单了?”贺小鸢一指小王子,“咱们把他扮成小姑娘。” 众人都是一呆,小王子脸色一下胀红,险些跳起来拒绝“我不!” “为什么不?”贺小鸢笑吟吟地,越想越觉得可行,“官兵都知道自己要拦的是男孩,你扮作女娃子,极可能蒙混过关。” “我……”小王子吓坏,吭哧了半天,“堂堂男儿扮作女子,太、太……!” 太丢人现眼! 贺小鸢嗤地一下笑出声来“男儿?你还不是呢。” 就他这小个子、小细胳膊腿儿,也好叫男人? 贺小鸢抚着下巴打量他“我看你长得秀致,扮作女相多半不会招惹疑心。” 小王子拒绝,但听不到其他人的反应,举目四顾,却见众人都是若有所思的神情。他心道不好,一下抓着廖红泫的手“那……大姨,我不要扮作女孩!” 第一个音,念得有点儿怪。 廖红泫却叹了口气,抚着他的头发道“好孩子,委屈你了。可是……就这几天吧。”她虽然疼他,却知道贺小鸢的提议其实可行。 连她都这样说,小王子绝望了。 最后还是韩昭拍板“就这么办罢。谢凛,去找两套女装……按照殿下的身形;廖大小姐,你来替他妆扮。抓紧些,我们只有半个时辰。” 天亮以后,众人分作三组上路;三个时辰后,顺利通过了第一个关卡。 墙上明明贴着小王子画像,可他本人已经变作了凤眼红唇双丫髻的小姑娘,谢凛还给他找来一套粉色衣裙,头上再顶两朵粉白绢花,明眸善睐,像是含苞待放的小桃花,竟比真的女娃娃还要好看。 莫说旁人忍笑,就是廖红泫自己都哎呀一声“真漂亮!” 小王子的眼里写满委屈。 不过贺小鸢这办法当真好使,尽管处处严查,但众人南下顺利,很快就离开了盛邑地界。 反抗无能,小王子慢慢也接受了现实,不过他抓着韩昭要求道“此事今后谁也不能提起。” 原本这也是事急从权,一旦传出去,于日后的君王声誉不好。韩昭满口答应“好,再不会有人提起。” 他说得斩钉截铁,小王子的自尊心才得到小小弥补。 ¥¥¥¥¥ 凤崃山的枫叶,不知不觉红透了半边天。 白沙江下起今年第一场雪的时候,褐军大元帅茅定胜正坐在江畔的驿站里,眺望窗外的雪景,以及—— 以及落雪的官道。 驿站原是官家所设,但凤崃山被褐军占作据点以后,沿途的驿站也变作了褐军所有。 官道变得冷清,一天到头也没有多少旅客。 现在,它也是空荡荡地,没有人。 空山新雪,一派凄清。 桌上放了坛好酒,没开封的。 驿站很久无人打理,四处漏风,现在里面只有三个人。 坐在侧面的贺小鸢看茅定胜呵气成霜,好心问他“我给你沏壶热茶?” 茅定胜赶紧道“不,不必。”鸢姑娘“亲手”沏的茶,哪个有福消受? 他身后站着一名护卫,腰板挺直,不言不动。 “他真地会来?” 茅定胜问完这句话就后悔了,不该这样沉不住气的。 “会。”贺小鸢表面上云淡风轻,却在暗自腹诽。 那家伙到底知不知道“守时”两字怎么写? 她暗骂得最凶的时候,风雪当中似乎隐约冒出两团影子。 贺小鸢松了口气“来了。” 官道上果然奔来两匹大马,马上各坐一人。 韩昭和燕三郎。 两骑奔到近前,骑士跳下来,将座骑绑到栓马柱上。 两人各拴各的,然后一起走进驿站。 第504章 可以伐矣(加更章) 凭窗而坐的茅定胜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头一动。韩昭么,他自然是认得的,可那个少年不是镇北侯的随从么? 这么一个动作,落在有心人眼里自然就解读出别的意思。 抬眼间,两人已经走了进来,就势落坐。 四人一桌,凑齐了。 茅定胜微微一哂,同韩昭打了个招呼,又看向燕三郎“这位是?” “这位是燕兄弟,与我们一同离开盛邑。” 韩昭说到这里,没有再往下介绍。茅定胜目光在燕三郎身后一扫”箱子里装着什么?” 少年身后的箱子,在当下的场合很醒目。 燕三郎不发一语,放下书箱打开盖子。 于是,在场的五双眼睛都看见里面有一头白猫正蜷着身子呼呼大睡。 它睡得太香,腹部都在有规律地起伏。 茅定胜愕然“猫?”这么重要的场合,小子带只猫来? 燕三郎抚了抚猫头,但猫儿照睡不误,理都不理他。 他慢慢合上盖子“你已经看过了。” 茅定胜其实也只是随口一问,见到箱子里不是什么古怪武器,就把注意力都放回韩昭身上。 他也并没有多余的精力分给少年。 镇北侯!褐军和廷军的最高首领,眼下都坐在这张桌子上了。 无论战场上打过多少个来回,茅定胜也是头一次与这卫神坐下面对面,表面上镇定自若,左手却在桌下握成了拳头。 韩昭即使安坐不动,也能给旁人造成好大压力。 “打开天窗说亮话。”茅定胜沉声道,“鸢姑娘说,你也要造反?” 贺小鸢救过童栗,茅定胜就欠她一个人情,这次贺小鸢替韩昭约他私下会面,他思来想去也就同意了,但心底又惊又疑。 卫国的中流砥柱,居然也要反了? “那不叫造反。”韩昭一瞬不瞬盯着他,更正道,“卫王杀父篡国,我们要拨乱返正而已。” “你们是当官儿的,道理翻来覆去怎么说都行。”他姥爷的,茅定胜暗骂一句。自己举事叫造反,他们当官的举事就叫拨乱改正了?他昂了昂头,“那你找我作甚?” 韩昭面色凝重,缓缓吐出两个字 “合作。” “合作?”茅定胜哈哈大笑,其实贺小鸢代韩昭约他会面时,就简略提过镇北侯的意图了,“我佩服镇北侯你的勇气,只带一个人就敢来见我。”这里可是他的地盘,“只要杀掉你,凤崃山危机自解,我为什么要跟你合作?” “你要是真这么想,现在也不会坐在这里。”韩昭不慌不忙,“杀了我,褐军还是没有出路。你们永远都是叛军,凤崃山早晚有一天会被廷军打下来。这一点,你心知肚明。” 茅定胜的笑容渐渐消失。 韩昭说的,他何尝不知?褐军一路高歌猛进的时候,人人热血沸腾,看似一切都好,人人都有干劲;可是青苓城大败之后,褐军退守凤崃山,问题才凸显出来,那就是—— 以后怎么办? 这支起义军的出路在哪里,这几万人要何去何从?他们是卫人,走不出卫国的疆域。可是一旦战败,祖国哪里还有他们立足之地? 这不仅是他的烦恼,也是所有褐军高层的迷茫。 站得越高,看得越远,才知道前路有多么令人绝望。 最开始他想着自立为王,可是战争进行到现在,茅定胜已经发现自己当初的想法有多么幼稚。卫国陷于战祸多年,的确动荡,可它根子还没烂掉。卫国还有韩昭这样的军神,王廷在民间还有广大拥趸,这一点从褐军打进中部以后举步维艰就可以看出来了。 卫国气数未尽,他想从王室手里抢过江山,难,太难了。 所以褐军今后的出路在哪里,茅定胜、童涣……他们这些人今后的出路在哪里? 韩昭挑了挑眉“你听说过梁国的得胜王造反?” “当然。”虽然身居南部,可是茅定胜毕竟是大军统帅,对四面八方的消息均有耳闻。听到这个名字,他隐约知道韩昭要说什么了。 果然韩昭沉声道“得胜王也曾高歌猛进,剑指国都,后来连吃几次败仗、一蹶不振,慢慢被逼到无路可走,只能流亡国外。” 一直旁听的燕三郎接口“直到去年年初,被梁国大将斩于异国。” “得胜王麾下许多好手,都投到我这里来。”韩昭轻声道,“他也是王室血统,篡位不成,走投无路,最后落得这般下场。” 他说到这里就住了口,只定定望着茅定胜。 得胜王是王族,尚且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他茅定胜呢?天底下没有攻不破的城,褐军不可能一辈子窝在凤崃山。 如果形势进一步恶化,他和这支军队又该何去何从? “侯爷想要……拨乱返正,总得师出有名罢?”茅定胜也不愧是人杰,压下心头低落,定了定神,“现在不妨直说。” 韩昭在国内声望虽著,但要是直接起兵反攻都城,只会被国民看作是造反。 “大义”很重要。对战数月,知己又知彼,茅定胜对镇北侯的心性多少有些了解,这样的人物怎可能手无恁恃就要倒戈? 占不住名份的亏,褐军已经吃了太多。作为他们对手的镇北侯,又怎么可能轻犯? 韩昭一字一句道“裕王殿下还活着,如今也在南方。” “裕王……”这个称谓对茅定胜来说有些陌生,他咂嗼了两下,脸色骤变,声音都提高了三度,“前卫王次子?” “是。” “听说两年前东北春猎时,他跟他父王一起死了,现在怎会突然冒出来?”茅定胜眼里满满都是怀疑,“镇北侯,你该不会是随便找了个孩子来诳骗天下?” “我已经验明正身。”韩昭肃然,“你以为,我会犯这种错误?从前认识裕王的臣子很多,我随便找个孩子蒙混,不怕穿帮么?” 茅定胜不吱声,显然还在消化这个消息。 韩昭又道“大卫开国时就立下祖训,萧家要同宗亲睦,兄友弟谦。无端加害手足至亲者,一律与庶民同罪。如今卫王行事,可以讨伐矣。” 第505章 谈成 卫国立世二百多年,血脉传承的观念深入人心。当今卫王虽有弑父杀弟之嫌,但能够继承江山的法统只有这么一人,臣民也无话可说。 可是小王子的存活,一下就能打破这个局面,毕竟王廷的臣子都知道老国王对于幼子的喜爱。这些年来,卫王的残暴好战显露无疑,而镇北侯作为常胜将军却深得人心,如果小王子得到镇北侯的全力支持,民意会向他倾斜吗? 茅定胜想通了眼下的局势,就觉得,几率很大! 王亲犯法与庶民同罪,放在平时这话也就是听听好玩罢了,三岁小孩都不会当真;但若是裕王与兄长争夺天下时拿这条祖训来鼓动人心,那可不要太好用! 名正言顺哪。 他扯动嘴角“你们反了,对我们有什么好处?”镇北侯也是官儿,说起来这是王室内部的狗咬狗,关他、关褐军什么事? “是你们的机会。”韩昭笑了,“现在与裕王殿下一致对敌,功成之后是要论功行赏的。那时——”他身体前倾,“你们也是功臣,少不了封侯拜将。” 茅定胜不语,目光闪动。 镇北侯很清楚他们要的是什么,这时给褐军的首领们指一条出路,只要小王子夺位成功,他们也就水涨船高,从此跻身王廷贵族之列。 这也许是流民草寇所能谋到的最好出路了。并且如今的褐军举起的是反暴政的大旗,如果卫王被拖下王位,褐军还有什么理由继续反抗王廷? 是届时给别人送军功,还是现在自己立军功?茅定胜动心了。 他沉吟片刻“首先,我要亲见裕王一面。”眼见为实,韩昭目前仍是他的敌人,不可轻信之,“我这里有人曾经在廷为官,见过裕王本人。”届时可以验证。 韩昭目光一转,从燕三郎身上扫过。 后者早就拍开桌上的酒坛子,给自己倒了一碗,这会儿借着低头饮酒的动作点了一下头。 韩昭这才应了茅定胜“可以。” 茅定胜竖起两根手指“第二个条件,我们三兄弟都想封个王侯来做做。” 韩昭应得很痛快“好说。”江山还没打下来,他此时慷的也是他人之慨。 茅定胜这才吸了口气“那来说一说,你们到底要怎么反攻?” “打了这么多年仗,百姓已经苦不堪言,我们还有外敌,虎视眈眈。“韩昭说到这里,转头看了看贺小鸢,这就是外敌之一。 贺小鸢没好气地哼了一声,送他一记白眼。韩昭笑了笑,接着道”最好就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下天耀宫。” 这道理谁不知道?茅定胜眼露怀疑“卫王能不起疑?”他嗤笑一声,“他能让你痛痛快快带着大军攻去盛邑?” 天底下的皇帝都是孤家寡人,哪一个没有疑心病? “不能。”韩昭眯起了眼,“但若是我凯旋而归,他就非让镇北军北上不可。” 他一字一句“班师回朝,都要由晋胜门走入都城,这是卫国传统。” 茅定胜勃然色变,虎地一下站了起来“好,好,镇北侯,你把我当傻子耍?你要褐军全员投降?” 褐军不降,韩昭就要被按在凤崃山继续“平叛”,怎么会有班师回朝的机会? 他这么一站起,身后的黑衣侍卫就缩手入袖,显然随时可以暴起出击。 韩昭和燕三郎却一动不动,贺小鸢以手支颐,笑眯眯道“茅元帅,急什么?这里可是你的地盘!” 这话说到重点上,茅定胜的躁怒立被安抚。是啊,这里是他的地盘,韩昭开出来的条件,他能应也能拒,大可不必焦虑,反而显得自己沉不住气。 “或者你们愿被招安?”韩昭早料到他的反应,扬了扬眉,“让我有率军北返的理由。” 茅定胜嘿嘿冷笑“说来说去都是你占便宜,我们吃大亏。” 无论投降还是招安,茅定胜等首脑人物都是要随着韩昭回都的。进了对方大营,就是我为鱼肉,人为刀俎。人身安全哪有保证? 如果韩昭现在布的是疑兵之计呢,岂非不动一兵一卒就能把褐军高层一网打尽? 后人知道这段故事,只会笑话他们又傻又蠢。 韩昭也明白他的顾虑,轻叹一声“那么就只剩一个下下之策了。” 茅定胜抱臂看着他,连“说”字都懒得讲了。 “我要你们拖住廷军。”韩昭低声道,“我带镇北军打回去!” 茅定胜盯着他好一会儿,才缓缓道“这还差不多。” 青苓城大战之后,追剿褐军的官方力量不独是镇北军了,还有直接听命于王廷的西北军、中南军,韩昭作为一军统帅,要平衡这几支军队之间的关系就很是头疼,毕竟不服他的大有人在。 这也是卫王的用意,派出直隶军队与镇北军同行,随时监控这支军队的一举一动。可惜的是泰公公废了,否则他能给韩昭本人造成更大阻碍。 如今韩昭想让镇北军掉头,挥师北上,其他廷军一定不会同意。只要他们拖住镇北军的脚步,卫王就有时间做好应战准备,那么这场夺位的内战恐怕要无休止地打下去,不知何时是个尽头。 韩昭满心不愿见到这样的局面,他要的是闪电战。 对国家来说,亦是长痛不如短痛哪。 双方又议定了一些细节,韩昭就带上燕三郎别过茅定胜,重新上马往回走了。 路边人影绰绰,都是埋伏起来的褐军人手。 韩昭坐在马上目不斜视,后背挺得笔直。 茅定胜目视他的背影离去,也佩服这人胆气,竟敢两人两骑就深入敌腹,找人家首领谈判。这要谈崩了,他们也别想回去了吧? 贺小鸢看他神情,大概也猜到他心中所想,不由得抿嘴偷笑。 她认得的韩昭,文韬武略样样不缺,却非孤勇之辈。尤其在小王子夺位都指望他的重要关头,又怎么会冒此奇险,单身匹马单闯龙潭虎穴? 她目光转向另一匹马上的矮个子——燕三郎。 第506章 又动手脚 这小家伙透露自己有遁地之能,可收出其不意之效,韩昭才把他带过来。如果形势急转直下,茅定胜铁了心要取韩昭性命,燕三郎就可以带着他溜之大吉。 谋定了退路,镇北侯看起来才会这样有恃无恐哪。 茅定胜看向她,哼了一声“镇北侯面子真大,竟能请动你来做说客。”镇北侯前段时间还在东南前线打攸人呢,现在攸人反而不计前嫌来帮他,这男人可真是有本事。 贺小鸢笑了,露出齿若编贝“我可是攸人。你们卫国愿意多起几次内讧,我一定帮忙到底。”最好卫国国力一下子倒退个十几二十年,攸国从此免去一个心腹大患。 …… 两人奔出数里才离开褐军势力范围,韩昭放慢马速,问燕三郎“依你看,茅定胜真能为我们所用?” 从盛邑返回中部,这一路上他与燕三郎多有接触,印象比起初始已经大有改变。世间异士投奔王侯乃是常态,“英雄不论出身”这句话从来也不是说说而已。但这孩子见识心性远超自己年龄,可谓真正的表里不一。 “能。”燕三郎不假思索,“卫王不除,他就始终是反贼。再说,他就算想暗计你,也是告发无门。” 韩昭微微一笑。 很快,两人就与石从翼会合,在几名护卫簇拥下返营。 石从翼望着燕三郎哼了一声“小子,见到茅定胜有没吓得尿裤子啊?” 韩昭从盛邑回来,身边就多了个毛头小子。权贵周围常有人才出没,大家各取所需,得胜王倒台,其麾下也是有一大批异士来投镇北侯,石从翼已经见怪不怪了。 不过这少年才十三岁,居然就能让韩昭带在身边了吗?并且这回去见褐军大统领,是深入虎穴的冒险之举,韩昭为什么只带一个燕时初? 从前,那是石从翼的位置。 燕三郎听出他的不服气,淡淡道“他不如侯爷。” 话外之意,茅定胜的威势不如镇北侯,他在镇北侯身边待久了,又怎会害怕区区一个褐军大元帅? 偏偏他是板着脸说出这句话,也没去看韩昭,倒显得他是不经意间脱口而出,反倒令人信服。 石从翼暗呸一声“马p精”,一转眼看到他后背上的箱子,不由得微怔“你这箱子,呃,你该不会把、把……” 话未说完,书箱盖子被顶开,一个白乎乎的猫头钻了出来,环顾左右。 它第一眼见到就是的石从翼,然后视若无睹,去眺望别的景致了。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石从翼好似从它那双鸳鸯眼里看到了一丝不屑。 不过猫儿看人从来没有第二种眼神,石从翼挠了挠头,难以置信“你带着猫去见茅定胜了?!” 好么,侯爷带着这小子,这小子带着猫。他连个猫的座次都没捞着…… 慢着,他为什么要拿自己跟一只猫比啊? “嗯。” “为什么?” 燕三郎的回答,言简意赅“放营里没人带。” 石从翼为这答案绝倒。 可燕三郎说的是实话。他跟着韩昭从盛邑回来、初进镇北军大营,看向他的目光都带着满满的好奇和揣测。韩昭往返盛邑是机密,知情者寥寥,对外也只说燕三郎是经人举荐过来的,偏又时常喊他去议事,这么一来,营里人想不注意到这个十三岁的少年都难。 尤其他走哪儿都要随着带一只惹眼的长毛白猫,不知多少将士看见他每天都把猫儿打理得一丝不苟。这可是军营哪,大活人都没能天天洗澡! 于是有人就想偷走白猫,给这又臭屁又作秀的小鬼一个教训。 结果自不必说,这人当天夜里就疯了,胡话连篇还满地打滚,连啃了好几天的泥巴才逐渐清醒。 所以燕三郎确实不放心,要是把白猫留在军营,那帮子大概会偷去吃掉罢? 当然石从翼听见了又是另一番滋味,至少侯爷也没反对,就这么任臭小子胡来! 韩昭也正好向他望过来“怎么了?” 石从翼赶紧将思绪拉了回来“东南边传消息过来了。王上虽然下令从攸国撤军,但是攸国人不干,说你们卫人想打就想,想撤就撤,天底下哪有这样便宜的事,于是发兵死缠烂打。至发消息为止,司明溢的大军还走不回国境。” 他说得眉飞色舞,可是韩昭却长长叹了口气。 石从翼大奇“这不好吗,攸人替我们把司明溢给拖在东南前线了。” 卫国派去侵占攸国的,当然是精兵强将。现在攸人把他们死死按在边境线上,镇北军北上的阻力至少减弱了一半! “打仗难免要死人。那也是卫国的子弟兵,本不该虚耗在一场无谓之战上。”韩昭面色沉重,“既然攸人已经出手,我们尽快北上。” 内战最伤国力,他要速战速决! 石从翼欲言又止,韩昭笑骂一声“有话快说!” “又一批物资到了。军需官方才来找我,说中南军人数比我们少,拿到的粮草和冬衣又比我们多,并且还有两千多双厚底新靴。” 寒冬将至,凤崃山的冬天比中北部地区更冷,吃不饱、穿不暖,对士气会是好大打击。何况物资配给这种事,一向是不患贫而患不均。明明几支军队都在一起剿匪,配给镇北军的物资就是不如友军。 石从翼又补充一句“这是第三回了。” “一点伎俩罢了。”卫王有意在几支军队当中制造罅隙,以防他们变作铁桶一块。韩昭摇头轻笑,“他们也真看得起我。” 树大招风,并不是所有将领都服他的。至少中北军的统兵大将历来就跟他不太对付。卫王的担心实是有些过了。 燕三郎轻声道“王上既然在青苓城大捷后降下赏赐,就不该再动这种手脚。” 卫王那时奖赏镇北侯,意在安抚,不想令他再生贰心。这本是个极好的、修复君臣关系的机会,结果这才隔了几个月卫王就故态重发,又想着要压住镇北军。 第507章 小王子送饭(加更章) 当然现在对攸侵略已经中止,卫王大概觉得自己能缓上一口气了,不须再刻意安抚镇北侯。 说到底,卫王心底对韩昭的忌惮,已经变成了难以抑制的厌恶。 在燕三郎看来,卫王这么干,不仅先前的赏赐都做了无用功,也将韩昭彻底推到了卫王的对立面去。国君在战争时期尚且要处处为难他,那么等到战争结束以后呢? 镇北侯能有什么好下场? 韩昭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也看出来了。” 他的神态平和,显然对卫王已经不抱幻想,只是有些惊讶,这孩子才十三岁,就能把时局和人心揣摩得这样清楚,今后前途不可限量。 这会儿快到冬天了,卫王却连下几道命令,把军队死死摁在凤崃山,让他们抓紧讨逆,给的物资又不够。上位者的忌惮之意,实是有些明显了。 石从翼低低骂了一声才道“运去中北军的物资还在路上呢,从前两回来看,最是丰富不过。”中北军的大营距离镇北军还有一段距离,“要不我派人假扮褐军,把物资给抢过来?” 他一向异想天开,韩昭张了张口,还没训他“胡来”,燕三郎已经接口赞了一句“好办法!” 韩昭目光一阵闪烁,居然也道了声“嗯,可行。” 石从翼反而呆住了。他也就张嘴那么一说,哪晓得两人均表赞同?“真、真可以?” “抢物资是个好主意。”韩昭笑道,“但不须我们假扮。”伸手往凤崃山主峰的方向一指。“这种风险,我们不背。” 大山里,有的是人手。 回到军营,韩昭自去忙碌,燕三郎则是缓步走回住处,逗猫、看书、练功。 昔日他一同护送小王子回到南方,韩昭就请他留在军中,一切军需按将领规格提供。是以他有一顶帐篷可以独住,并且驻营期间每日都有热水可用,就连饭食都比普通士兵多两块肉。 但千岁一直抱怨,军队的伙食营养太差,要燕三郎想方设法加餐。 虽然她一副“我都是为你好”的神情,但燕三郎怀疑,还是千岁大人自己吃不惯粗茶淡饭。 他从入定状态退出时,天已经黑了。远处传来饭菜的香气,虽然油腥味儿很重,但足够安慰辘辘饥肠了。 燕三郎站起,正要出去取饭,外头却有访客到来,轻声唤道“三郎可在?” 小王子来了。 燕三郎出迎,见他精神奕奕,手里还提着一个红漆食盒。 小王子萧宓自逃离险境之后,面色日渐红润,也有了笑容。同行十多天,他和燕三郎年龄相近,比起镇北侯、贺小鸢和杜衡等人,两个少年无疑更有共同话语。 这么一来二去,两人也混熟了。 炉上的水不够热,燕三郎随手就加炭,也不往外走了“你怎么来了?” 小王子拍拍食盒“礼尚往来。前几天吃了你的肉脯果干,今天算是回礼。” 那盒子有点大,并非密封,燕三郎已经嗅到香气了,却还要问“是什么好吃的?” 萧宓指了指烧水的炉子“水烧开了再揭,不然一揭就凉了。”左顾右盼,没见着那人,心里有些失望,脸上却不好表现出来。 恰在此时,帐帘一掀,红影幢幢,千岁走了进来,瑶鼻轻嗅“好香,是什么好吃的?” 她问的话,和燕三郎如出一辙。 萧宓眼睛一下就亮了“千岁。” 千岁发尾犹湿,显然刚浣发而回。她虽然有自洁的神通,却更喜欢流水漫过发丝的感觉。 这儿离水边也就是二十丈远,初冬时节水面还未结冰,但已通凉刺骨,寻常女子哪能这样直接入水洗澡?便是千岁,也是两颊晕红,偏偏一双凤眼也是湿漉漉地,盈润得仿佛能滴下水来。 萧宓看到她,就想起方才站在帐外看见的晚霞,瑰丽不可方物。 她刚在桌边坐下,两个少年就闻到一点幽香。萧宓低声问“栀子花?” “不错啊,鼻子很灵光。”千岁瞪了燕三郎一眼,这家伙还自诩辨药能耐,怎么从来闻不出她用了什么香气? 燕三郎拿茶叶,根本没注意她的眼神。萧宓却笑吟吟道“我、我大姨也喜欢,她有一盒脂粉就是栀子花香。” “哦。”千岁脸上笑容立刻淡了。和廖红泫有同样的爱好有什么好值得高兴的?那女人到现在还处处提防她,也不知怕个什么劲儿。 “饿了。”她不耐烦地敲了敲桌面。 水也快烧开了,萧宓轻揭盒盖,从里面取出一只大木盘子。 盘子上,卧着几块金红色的烤肉。 这东西才搬出来,浓郁的肉脂香气就溢满整个帐篷,三人还能看见油水沁出来,掉落在底盘。千岁深吸一口气“唔,迷迭香?” 也不知她从哪里变出一把小银刀,一下扎在烤肉表面。“嗤”地一声,表层酥皮被划开,袅袅烟气飘了上来。 这火候,真是恰到好处。 第一块,燕三郎切给千岁,第二块给了小王子,然后才轮到他自己。入口脂香浓郁,表皮弹牙,内里软嫩,明明有些筋膜,却事先就被划散,因此吃在嘴里只有劲道。 这么好的肉,蘸料只有最简单的盐巴和味椒,就能将鲜味儿提到极致。 千岁吃了两口就知道了“鹿肉。” “杜叔今日进山,猎到一头大鹿,我们三个人哪里吃得完?”萧宓看向千岁,“这是最好的肋条,杜叔叔的手艺好,一定要送来给你们尝尝。” 燕三郎点头“确是火候拿捏得正好。”但他心底明白,送鹿肉必是小王子的主意,否则拿食盒过来的就是杜衡或者廖红泫自己了。 谁敢让未来的国君送吃的? 大口吃肉才过瘾。千岁姿势虽然优雅,但速度着实不慢,转眼间已经吃掉四块鹿肉,是燕三郎和萧宓相加的总和。 盘里只剩两小块了,她这才收手,却还意犹未尽地舐了舐银刀的刀锋,半眯起眼。 嫣红的唇舌,雪亮的刀锋。 这动作像极了白猫舐爪,燕三郎视若无睹,萧宓却看得一呆,因此千岁的下一句话就没有听清。 他愣神了。 第508章 她是我拣来的 “什么?” “我说。”千岁皱起秀眉,“杜衡还有这样的手艺哪?” “是啊。”萧宓不假思索道,“杜叔叔原本只会做些野味,这些年才越发了得。” “原来如此。”千岁目光流转,看了燕三郎一眼,见这小子同样眼神闪烁,不由得掩口笑道,“你可做好准备了?” “什么准备?”萧宓这才回过神来。 “登上王位的准备。”千岁以手支颐看着他,“韩昭要替你把卫王拉下宝座,给你腾出位置呢。” 小少年紧紧抿唇,千岁敏锐的耳力都能听到他心跳加快了两拍。 过了几息,萧宓才低声道“准备好了。” “听起来好像没甚底气呢。” 千岁笑得漫不经心,萧宓心里却是一凛,当下提高音量“我准备好了!” 她摇了摇头”跟我们说有甚用?今后,你要和朝堂上那些大臣去说。” 萧宓望着她,目光明亮“此事过后,你们、你们会留在盛邑吗?” 千岁下意识看向木铃铛。 下一步要去往何方,她说了不算,这东西才是关键。 萧宓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燕三郎,满脸希冀“如果届时我还有命在,三郎,你们留在盛邑好不好?” 燕三郎喝了一口茶水,解去口中的油腻“为何?” “我在盛邑实在没甚朋友。”萧宓叹了口气,愁眉苦脸,“今后,恐怕身边也是居心叵测者居多。” 经此事变,如果他能活下来,多半可以加冕为王。到得那时,围在他身边的人有多少真心? 千岁嗤地一笑“我俩就不是居心叵测喽?” 萧宓正色道“至少三郎救过我的命,我信任他。” 千岁笑而不语。这小子毕竟太嫩,不知道过命的交情有时候也会要命。 燕三郎脸上没什么表情,淡淡道”你不想加冕?“ ”我……“萧宓脸上露出不豫之色,好一会儿才喃喃道,”我也不知道。“统御一个国家,这责任太重了,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能力担负。 ”那就别干。“ “……”这是说不干就能撂挑子吗?萧宓知道自己现在是骑虎难下,不干也得干。 他期期艾艾“恐怕,不行。” “不行就别乱想。”燕三郎给自己倒了杯茶。 萧宓看看他,再看看千岁,终是问出那个盘桓在心里很久的问题 “你俩是怎么相识的?” 这两人之间的关系,他看不懂。并且不止是他,镇北侯和鸢姑娘好像也看不懂,并且就此反复讨论过多次。 千岁撇了撇嘴,燕三郎看她一眼“她是我拣来的。” “啊?”萧宓愕然。 “喂,你会不会说话?”千岁怒目相对,“那叫‘请’!我是你请来的!” 燕三郎很干脆地一摊手“嗯,你说了算。” 萧宓没听懂,但心里很羡慕。 两人又聊了片刻,他就站了起来“你们明天还要赶路罢?早点睡。” 燕三郎将他送到廖红泫帐外。 等他走回来时,千岁正在帐里自斟自饮,见他板着脸,不由得奇道“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不妨说出来,让我开心开心。” 燕三郎自行拿了个杯子凑近,千岁刚替他斟满,他就一饮而尽。 嘿,啥时候这小子喝酒也能这么豪爽就好了,别再温吞得像个老太太。她挑了挑眉,就听燕三郎道“我们的小王子,似乎有些内向腼腆。” 这话里的深意,千岁一听就懂。她抚了抚下巴“人遭遇大灾大难、生离死别,性情有时会变嘛。” 燕三郎看了她一眼“是么?” ”我胡说的。人在危急关头,才越容易曝露本性。“千岁笑道,“你担心,他过不去廷臣那一关?” 燕三郎承认“有点。”在廷为官的,都是多少年的老油子。面对他们,萧宓还太嫩了。 “这你就不懂了。”千岁缓缓啜了一口茶水。韩昭严禁军队在战时饮酒,所以燕三郎这里也只有水和茶叶,没有美酒。“有韩昭扶持,只要卫王死了,他就能坐得稳。” 燕三郎若有所思。 灯下看美人,微黄的光晕只映亮了半边脸,凤眸红唇,肤若脂玉,竟找不出半点瑕疵,那样惊人的美被勾勒得更加立体。 可是另半边脸却掩在黑暗里,只有眸光微闪。 千岁斜睨他一眼,那目光可称摄魂夺魄,不过燕三郎见得久了,也就习以为常“作甚这样看我?” 燕三郎沉默几息,才低声道“小王子于你有亲近之意。”这一路上,萧宓总是有意无意来寻他说话,但目光最后总会落到千岁身上。 走了十来天,同行的人都看出这个神秘的红衣女郎虽然行踪飘忽,但跟定了燕三郎。他在,她就在。 韩昭、贺小鸢何等聪明,他们口中不说,但千岁料想他们已经有所揣度。 “呵。”她轻笑一声,“你才看出来?”这一路上表现得还不够明显吗?“别人可不像你。” “我?”他怎么了? “眼瞎。”这两字拖得千回百转,千岁看他的眼神有深深怨尤。从两人初遇,这小子就对她的美貌无动于衷,不是眼瞎是什么? 同是十二岁的少年,萧宓的审美才算正常好么?这个年纪的男孩,已经很清楚什么叫做“好看”、“漂亮”,什么叫做“有好感”。 燕三郎站起来,将桌面餐盘收拾一番,又去洗漱,而后就爬到自己的行军床上,闭起了眼。 千岁戳了戳他的肩膀”今天这么早睡?“ “嗯。”他转了个身,面朝内,只留了个背影给她,“晚安。” 千岁只觉莫名其妙。突然就说不得了?平时她损他可不止是“眼瞎”这么轻描淡写的俩字,也没见他当回事啊。 不过她才懒得理他哩,哼了一声,背着手就出去了。 燕三郎闭着眼,想着她在盛邑提过的要求。她说,想让木铃铛易主为萧宓。 呵,想得美! 走出帐外,千岁没迈出两步就觉面颊一凉,有物自天上飘落,扬扬洒洒。 下雪了。 今年第一场雪,比往年更早。 第509章 作戏 她伸手接了一片雪花,看它在掌心慢慢融化。 “要变天了啊。”她轻轻拍了拍手。 ¥¥¥¥¥ 次日,中北军接到一个坏消息 往军中运送物资的后勤马队被抢了! 劫匪就是褐军。他们造成的伤亡很小,但物资被抢得干干净净,连双棉袜子都没留下。押运官幸运生还,战战兢兢在大帐里述完过程,中北军统帅呼延隆气得一拍扶手“出兵!抢回来!” 这很可能是开春之前最后一批物资运送。冬季大雪封路,好几条安全的官道都不能走了,北边不一定再组织配送。只看这一批物资的数量远多于从前,就知道王廷的打算。 这批物资不讨回来,中北军拿什么喂人喂马,拿什么抵御严寒,拿什么补充军械药品? 按理说劫案刚发生不久,追回来的可能性很大。不过呼延隆点了几名将领带兵去追,结果在大山里绕了好几个圈子,灰头土脸回来。 镇北侯听闻此事前来慰问,并表示愿意出兵相助。呼延隆一口拒绝了。 自家的物资被劫,还要别人帮忙找回来?呼延隆丢不起这个人。 可他第二回派出去的人手更惨,有一队更是直接中了埋伏,全军覆没。只有带兵的将领回来了,却是被剥光了衣服绑在马上,一路上不知被多少人指指点点。 一而再、再而三,呼延隆脸上挂不住了。他脾气本就急躁,这会儿不顾手下劝阻,亲自披挂上阵,领兵去追。 他出发不久,在凤崃山区龟缩已久的褐军主力突然一反常态,虎狼一般扑上来进攻。镇北军、中南军忙不迭应战。 就在这时,东线突然传来消息,陇南城遇袭! 并且来犯者还是褐军的三大统领之一童栗,攻城兵力超过了两万。 陇南城在中南军大营以东二十五里,一直是方圆百里内最富庶的城池,褐军进攻它的理由似乎也很充分,抢钱抢粮才好过冬。 中北军的统帅潘俊文听到这个消息,一下变了脸色,忍不住来找镇北侯商量。 潘家祖籍就在陇南城,眼下还有三百多名潘家人住在城里呐。这个大城虽然富人云集,可它的城墙厚度和武备都比不过青苓城。 敌人又是褐军最擅于攻城战的童栗! 牵扯到一家老小,潘俊文此刻心如乱麻。韩昭好言宽慰,并且劝他立刻发兵陇南城。 区区二十五里距离,如果潘俊文即刻赶去,救下陇南城的机会很大。并且他攻打的也是褐军主力童栗的部队,公私都能兼顾了。 韩昭诚恳道“你只管去,这里有我。” 镇北军原就是平叛队伍中最强的一支,潘俊文不疑有他,转头就去了。 待这两拨人马都离开了主战场,原本打得不可开交的褐军和镇北军突然间就收了手。 这时后勤大营已经开拔,镇北军首尾变向,往正北而去。 等到中北军、中南军接到后方传来的消息,镇北军已经溜之大吉。它走得太不地道,留下另外两支军队的老营,轻易就被褐军洗劫一空。 呼延隆、潘俊文气极,却不知镇北军玩的什么幺蛾子,并且褐军拿出了吃奶的力气,咬住他们死缠烂打。没有镇北军压阵,这两支军队应付褐军实是有些吃力了,何况他们还站在褐军的地盘上。中北军赖以过冬的物资又被抢走,冬季粮食衣物紧缺,不得不向中南军求援,两支军队的士气都跌到谷底,北返之路走得步履维艰。 大半个月后北方消息接二连三飞来,终于坐实了这两路人马的猜测 名震八方的卫神、镇北侯韩昭,起兵造反了。 …… 中北军和中南军的报告还没打去盛邑,卫王就先接到了南边传来的急报 褐军大元帅茅定胜率军出现在白马平原,并且向北进军。 谁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绕过前线、潜入腹地的。 白马平原距离盛邑只有五百里了,好马两三天可达。这支起义军足有两万余人,又出现得太突兀,内地根本不曾做好御敌准备,三下五除二就被他拿下了两城。 卫王闻讯大惊,飞快调兵遣将,下达的死命令其实只有三个字的精髓 截住它! 不过他随后就接到了来自镇北侯的飞讯 镇北军已经北上追敌,距离被占领的两城只有百余里了。叛军孤注一掷深入内地,这是自断后路,镇北军必定会将它消灭于中部,从此免去大卫褐患。 褐军能够绕过前线、潜入腹地,的确是神来之笔,然而这也将自己陷入了四面遇敌的困境。最糟糕的是后勤补给根本供应不上,吃用全靠抢,也几乎等不来援军——茅定胜冒此奇险,真不一定划算。 卫王本来惊惶,接到韩昭的分析,心里倒是安定下来,给了个回讯,命他一定要尽快平叛,以免贻误民生。 不过褐军这回改换了策略,占下两城以后并不逗留,只是将可用物资洗劫一空,然后就继续往北进发了。 这种战法可称“游掠战”,倒有些像西边草原部落的打法。茅定胜手下人马不多,如果再分兵力去守城,实力一定会被削弱,所以作此取舍。 是以王廷派出的军队抵达时,褐军早就溜之大吉。白马平原很宽广,道路四通八达,两万人往这里一放,哧溜一下就没了影子。 这种躲猫猫的游戏一直进行到三龙江畔。 走到这里,白马平原也就到了尽头,再往北就是小钏丘陵。那里不再纵横开阔,加上水川阻隔,进出北部的通道也变作了有限的两条。 这里距离盛邑仅有百里了,比褐军前一次北伐的脚步更近。卫国王廷格外紧张,每日廷议都因此事吵翻了天,有大臣谏言,盛邑天寒,卫王可以前往陪都避寒温养。卫国以木芙城为陪都,四季如春,的确是疗养的好地方,历代卫王都有去木芙城过冬的先例。 不过那里靠近旧都,离盛邑足足有二百余里。此时提出这种建议,无非就是要卫王前去避难。 第510章 反了反了(加更章) 所以又有一派廷臣反对,笃定褐军根本打不过三龙江去,也威胁不到盛邑。理由是廷军已经南下拒敌,镇北军也撵在敌后追赶,很快就能来个南北夹击,灭褐军于江畔。 卫王每天听他们吵闹,再看南方传来的战报成日价没有一个好消息,越发心烦。今天眼皮跳得厉害,总觉得有甚大事要发生。 就在这时,侍卫飞奔进来,将一封战报高举过头,呈递给他。 战报只有短短几句话。卫王一眼扫过,脸色大变,身形晃了一晃,似是站直的力气都没有了。 侍卫赶紧动手去扶。 卫王嗓子都哑了,嘶声道“召开廷议,快,快!”转念一想,忽然又点了几个重臣的名字,而后道,“算了,就找这几个人来书房。” 就这点儿功夫,他后背都湿了。 廖青受了刑,原本动一下都艰难,这时突然抬起头来,冲着他哧哧直笑。 见他如此,卫王一腔惊恐都化作怒火,本想再给他上一遍刑,话到嘴边又改了主意“给他治伤,好好治,再把他清洗干净。”酷刑加身,又在暗无天日的大牢,廖丞相一身溃脓,早就奄奄一息。 听见这句话,他蓦地抬头,眼神惊讶。 卫王迎着他的目光,紧接着又道“留下这个老家伙和他三个儿子,其余的廖家人——”特地顿了一顿,“都斩了。” 夺去几百条人命,从他口中说来,也就像宰鸡宰羊那么平淡无奇。 廖丞相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翻身坐起,大吼出声,身上镣铐咣当作响。可是他短了半截舌头,无论怎样说话也是含含糊糊,教人听不真切。 卫王招了招手“纸笔。” 自有人端出纸笔墨,放在廖丞相面前。后者激动之下,执笔的手都不停发抖—— “萧敬,你不得好死!” 廖家人就关在几丈开外,闻言大声哀号,有求卫王开恩的,有求廖丞相招供的,还有哭泣的、谩骂的,一时间声震天牢,却阻不住牢头冲进来,把人一个一个拖出去。 卫王的命令,立刻就要得以贯彻。 在这一片嘈杂中,卫王脸色铁青,冷冷道“我真是不明白,为了一个假货,你怎么甘愿牺牲廖府上下几百条人命?” 廖丞相目眦尽裂,恨不得仇恨都化作刀剑,将眼前人千刀万剐。他接着又写道“那是我孙儿!你的江山,本就是我孙儿的!” “不可能!你孙子两年前就死了。”卫王看着他冷笑,“你真是走火入魔!” 廖丞相气力用尽,缓缓滑坐回去。家人的痛哭声都像钢针扎进他心底,令他抖如筛糠。 他大口大口喘气,忽然盯着卫王,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飞毫疾书 “是真是假,你很快就知道了。“ 他哈哈大笑两声,又写道,“萧敬,你的气数尽了!” 卫王嚯地站起,指着他对一边的行刑官道”廖家人斩完,把人头一个一个拿给他看!“说罢,大步出了天牢。 那里头的空气太糟糕,卫王呆了一会儿就觉得头晕气闷,出来呼吸几口新鲜空气也不见得头脑清明。 他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发呆,直到太监来报,几位大臣都在书房候着他了。 …… 书房里,卫王将方才接到的消息交予几位大臣传阅,再看着他们的脸色迅速变得铁青。 这是一个大大的噩耗。 三龙江畔,廷军正与褐军鏖战,镇北军赶到。 两军会合,廷军正觉欢欣鼓舞,哪知镇北侯突然变脸,制住了廷军一众将领,夺取了指挥权。按理说这不是他带出来的兵,韩昭的名气再大,军队也不该买账。 可他却在这个时候祭出了杀招 他居然尊卫国小王子、十二岁的萧宓为王,扯起了”尊裕讨孽“的旗号,指当今卫王弑父杀弟,残暴好战,不配为一国之君。 这支廷军的两位统兵大将却是见过小王子本人的,一个坚决不认,另一个却很快归顺于镇北侯,或者说,归顺于小王子。 早在镇北军反戈时,褐军就停止了进攻。茅定胜觐见小王子,跪拜顺服。 于是褐军与镇北军汇作一处,不费什么力气就渡过了三龙江,直往盛邑而来! 卫神、号称国之栋梁的镇北侯居然起兵了、剑指盛邑! 在此之前,从来无人怀疑他的忠心。镇北侯拉着军队从北到南,从南到中,始终兢兢业业替卫国打仗,从来不怨苦累。因此这一次起兵引发的震撼之深广,很可能为卫国百年来最剧烈。 到了此时,卫王终于明白,褐军为何会出现在卫国腹地。 如非镇北军有意放行,茅定胜拿什么飞越那般铜墙铁壁?他就不知韩昭还做了什么手脚,居然能让褐军一路北上却不惹官方注意,直到亮出獠牙抢了两个大城,别人才晓得褐军来了。 褐军和镇北军,他的两个心头大患,现在居然沆瀣一气了! 褐军在前,镇北军在后,以追击叛匪为由北上数百里。等到他们渡过三龙江,盛邑就失去了最大的天堑凭恃。 这时,镇北军距离国都只有区区六十里! 镇北侯借小王子之名昭告天下的时机,选得精妙无比。他必定想趁着这个爆炸性消息搅得卫国朝野震动不止的同时加紧行军,继续挥师北上! 镇北军的脚程极好,昔日从北境赶到东南前线,横跨整个卫国也不过用过了大半个月。如今这区区六十里,还不是转眼即至? 这等大事当然要放到廷议上去说道,但在那之前,卫王还要先开个小会。 他要问问重臣的意见。 国舅姚立岩当即上前一步,紧声道“兵临城下,王上该走。” 卫王放在膝上的手掌立刻缩成了拳头“怎么说?” “叛军离盛邑不到六十里,这会儿功夫必定还在前进。镇北军加上褐军,人数超过七万,而盛邑驻军,加上城防军也不过两万人,一旦盛邑被围,不堪设想!” “不能走!”他话音刚落,丞相涂庆重就上前一步朗声道,“王上,我们犹有一战之力!” 第511章 非左即右,非走即留 他原是大司典。廖青被打入天牢,涂庆重就被提上来接替他的职务。 “现今各支军队都在返都勤王路上。王上若是弃都撤去木芙城,将士未免心寒,今后更不好对抗叛军。”涂庆重朗声道,“盛邑承平百年,早已是高筑墙、广积粮,哪怕镇北侯来攻,坚守三个月也不在话下!” 盛邑原是靖国旧都,没经历过围城之战,因此高墙从未受损。卫国拿下它的百年间又是不断巩固,可称得上城防稳固。 “镇北侯想攻破这样的城池,至少要十倍以上兵力,也就是二十万人马方可一试。”他深吸一口气,“三个月时间,足够各方回护,镇北侯不足惧也。” 卫王凝思不语。话音刚落,姚立岩就冷笑一声“三个月?韩家对盛邑的防备布局再清楚不过,又在城内遍布亲信,你怎知他不会鼓动奸细从内破坏?便是廖青那样的逆臣,都有人劫天牢相救。” 廖家人下狱以后,有异士偷进天牢搭救,结果被宣龙卫逮住砍了脑袋,杀鸡儆猴;失势的廖家尚且如此,兵权在握的镇北侯在盛邑得有多少党羽? 他识得的人,恐怕抓不完也杀不完。并且韩家历代都在廷内深耕,亲友众多,甚至不少肱股重臣,卫王怎么能下手? 盛邑钢铁一般的防御,对镇北侯能起多大效力? 见到卫王目光闪烁,涂庆重赶紧道“王上莫忧,国都可是有坦足巨人这样的城防利器!” 姚立岩摇头“那五具坦足巨人是很了不起,可不能时时出动!” 涂庆重大声道“即便它不能时常巡游,对叛军的震慑力已是惊人。” 昔年靖国建造盛邑之前,刚刚洗劫了一个小国的国库。那国家富得流油,国库里的宝贝都能让靖国二十年吃喝不愁,尤其精金和陨铁多得吓人。抢来的钱花着不心疼,靖国就用这笔横财制造了六具坦足金人,并且与盛邑城墙巧妙嵌合。 坦足金人每具都高达十二丈,是精金与陨铁按比例混合铸就的金属怪物,并且加入了星银砂,强度惊人。 没人知道这样一具坦足金人到底有多重。但它躺下来就地一滚,就能碾死大片人马。 可惜的是,这种国防利器直到靖国灭亡也从未被动用过。 除了靖国当时的具体情况,坦足巨人一直躺在城墙里睡大觉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威力虽大,但消耗也同样巨大啊。 姚立岩紧声道“每动用一具坦足巨人,十息就要消耗黄金千两。城墙里有五具巨人,十息内就要用掉五千两黄金!” 威力越大,消耗越大。坦足巨人以黄金驱动,其实就是烧钱的战争傀儡,并且还是无底洞。 他额头都沁出汗来“镇北侯也知道此物存在,我们难收出奇不意之效。并且国库里的黄金锐减,这场仗后面怎么打?” 韩昭既然知道坦足巨人的秘密,对这大杀器一定会事先防御。卫廷开出坦足巨人有震场之效,但面对有备而来的敌人,杀伤力未必就好。这样说来,性价比就不高。 打仗就要烧钱。要是早早把国库里的金子都挥霍完了,以后卫王拿什么跟镇北侯、跟那个冒牌小王子打仗,信仰吗? 姚立岩喘了口气,接着往下说“再说靖国已经灭亡百年,坦足巨人还能不能用?大卫接手靖国时,这坦足巨人就已经坏了一具。”什么神兵法器也熬不过时间的损耗,再怎样坚固的傀儡也不能例外。 毕竟它内里还有精密的元件,并不只是铁疙瘩。 涂庆重辩道“怎么不能用?每隔三年,王廷都要拨专款维修巨人。” “那也只是维修。”姚立岩看向卫王咽了口唾沫,“我们从来没有启动过。” 这不是废话吗,一启动就要黄金千两,卫王再是财大气粗也不可能试着玩。再说七八年来征战不断,国库早就吃紧。 卫王阴沉着脸“近六年来,修缮巨人的专款都挪去填补军费了。” 维修巨人可是好大一笔钱,老卫王父子都不认为敌人短时间内能攻到盛邑城下,那就把好钢用在刀刃上,先解决军需才是正经。 打仗缺钱的时候就要东挪西凑,拆东墙补西墙,这种事习以为常了。 涂庆重瞠目,勉强道“那么至少能动用一半罢!” 卫王看向其他几位大臣“你们呢,有什么说道?” 那几位也分挺姚立岩和涂庆重,争得面红耳赤,并无其他有用建议。 事实上,卫王也明白当前局势已到了非此即彼的关头,是走还是留,没有第三条路。 眼前全是人,卫王却没有一点安全感。他掌心全是冷汗,只有一个念头往复盘旋“怎么办,怎么办?” ¥¥¥¥¥ 天刚刚亮,燕三郎就喂好了猫。 这个季节,盛邑外河的小鱼都抱了满腹的卵,燕三郎以之剁碎拌米粥,猫咪能舐到碗里一个饭粒都不剩。 白猫吃到肚皮滚圆,连动作都不灵活。少年趁机挠了挠她的肚皮,她很不开心,但挥爪的速度都明显变慢。 嗝,太饱了。 燕三郎这才收猫入箱,出去吃他的早点。 是的,燕三郎、贺小鸢已经身在盛邑。 镇北军和褐军还在三龙江畔对付廷军的时候,他俩就已经披星戴月赶往卫都,刚好就在镇北侯起兵的消息传到王廷的前一天抵达了盛邑。 “廖家余孽”已经被擒,盛邑对进出人员的审查没有上一次严格,再说还有韩昭在国都的势力相助,他们不费太大力气就潜了进来。 他们入住的,仍是燕三郎上一次下榻的小院。隔了数月再来,物是人非也。 此时燕三郎正在食铺里吃豆花。盛邑大街小巷不知道有多少家铺子卖糖水,但这家的豆花与别处都不同,除了常规的香软热之外,居然还有一股奇怪的韧劲儿,像皮冻。 豆花可甜可咸,燕三郎要了甜的。那就是热腾腾的豆花上面浇一大勺红糖水,再点十几个炖到酥烂的红豆,呼噜噜顺喉吃下去,比什么都过瘾。 第512章 卫王要逃? 这里配豆花的绝佳搭档是油条。刚起锅的黄金油条油分很大,但又香又脆,吃在嘴里嘎吱作响,这么一口豆花配一口油条吃上半刻钟,初冬的寒气就不知道被赶去哪里了。 燕三郎的食量有点儿大,豆花用比脸还大的海碗盛装,他吃了四碗。油条也只要了十根,因为他还要了八张南瓜烙饼。 原本他应该还可以吞下第九张饼子,不过贺小鸢从对面一家车马行的大门里走出来,迳直在他对面落坐。 “来碗豆花,浇卤子。” 燕三郎忍不住多盯了她两眼,贺小鸢抚了抚自己的脸“很吓人么?” “不。”燕三郎很有礼貌,“恰到好处。” 贺小鸢改了容貌。 她原是个美人,没有哪个女子不爱美,但她的容貌于接下来的行动有碍,毕竟长得漂亮的姑娘走到哪里都惹人注目。是以贺小鸢除了画粗眉毛之外还稍微动用一点药物,把腮帮子变肿了,嘴唇变厚,原本白净的面颊还长出了雀斑。 说来有趣,只做这么一丁点手脚,俏丽娇妍的美人就变得平平无奇,但燕三郎还是能一眼认出她来,毕竟五官的轮廓还在。 可见“美感”的产生源于精巧的搭配,少一点儿都不行。 燕三郎的后背立刻被猫儿挠了两下。他会意,表示自己对这种技艺很有兴趣。 贺小鸢微微一笑“这不是易容术,只是用毒罢了,使错一点就要抱憾终身。” 她利用毒物使自己脸上局部作出改变,只要配量和用法上稍有差池,那可是大麻烦。 燕三郎背后传来一声猫叫,但他听见千岁悻悻道“算了。” 太麻烦了。 不到十息,豆花就上桌了。贺小鸢一边吹热气,一边对燕三郎道”有两个消息。” “其一,我打听到天牢里的廖家人,昨天都掉了脑袋。” 燕三郎一惊抬头“包括廖青也是?” “今天早晨,廖家人的首级被扔到乱葬岗,里面没有廖青的。” 白猫从书箱里冒出头来,喵了一声。 燕三郎抚了抚它的脑袋“我省得。” 贺小鸢奇道“它说什么了?”她现在已知这猫儿极有灵性。 “没什么,它在里面憋得慌,想出来透气。”燕三郎笑了笑,顺口胡诌。从盛邑返回中部这一路上,他小心翼翼保密千岁与白猫的关系,不让贺小鸢和韩昭知晓。毕竟,这是他们的软肋之一。“看来,卫王准备逃跑了。” 贺小鸢挑了挑眉“怎么说?” “他若不走,何必杀人?”燕三郎一边观望四周,“他想逃离都城,才会把廖家人杀光,只留一个廖青做后手就足够了。” 贺小鸢啧啧两声“有道理!”的确符合卫王心性。 白猫不满地挠了挠燕三郎的后背。喂喂,这明明是她提出来的看法好吗,这小子竟然盗版得理直气壮,简直无耻! 燕三郎一笑,露出白牙。谁让她有口说不出呢? “第二个消息呢?” 贺小鸢反手往她走出的那家车马行一指“这家有讯儿了。” “我的人在这里面干活,他说姚府的三管事昨天傍晚突然过来了,订了大大小小十二辆马车。” “姚府?”燕三郎目光微凝,“姚太后的那个姚?” “对。”贺小鸢嘴角轻扬,“他还要求普通马车就好,车身不能有特殊记号。拉车的马儿也要挑选,并且开始饲喂精料、提前洗刷。” 贺小鸢说到这里忍不住冷笑“你料得不错,卫王要抛下盛邑逃跑了!” 燕三郎缓缓点头,面色沉重。 算起来,韩昭倒戈的消息也该传到卫王耳中了。三龙江拦不住镇北军和褐军,卫王接到消息就该明白局势紧急,于他来说更是险恶。 卫国的军队,主力都派驻在外。东南前线被攸人硬生生拖住了七万大军,中北军、中南军合起来有四万之众,却被褐军死咬在凤崃山;能征善战的镇北军突然反水,派出去的廷军被劝降,现在拱卫国都的只有一支不到两万人的驻军! 偌大一个卫国,前不久还将攸国压得喘不过气,现在卫王手里却突然无兵可用。守卫盛邑的前景,看起来就不太乐观。 当然作为一国之君,除了奋起还击之外,还有一条退路。 那就是逃跑。 只要能成功拖延时间,东南前线和南部的军队总能北返勤王,卫王就还有机会等来翻身夺回盛邑的这一天。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 燕三郎和贺小鸢提前赶回盛邑,就是唯恐卫王早一步撤离。苍吾石是王室数代相传的宝物,卫王有很大概率会带着它一起走,燕三郎可不想辛辛苦苦几个月最后扑了个空。 至于贺小鸢么,目的更单纯了就是不想让卫王逃出生天。 不过他们身在宫外,无法确认帝王的心意。卫王要逃还是要留?宫内严格保密,他们只能从蛛丝马迹去判断。 王廷还需要盛邑军民同心、抵御镇北军,即便卫王打算脚底抹油,也不会将这消息泄露出去给平民知道。 所以贺小鸢这几天在盛邑里调动攸人安插的哨探,就是要打听各大显赫名门家里的异动。 卫王虽然号称孤家寡人,但绝不可能一个人跑掉,必然有权贵相随。他扔下满城平民已经很不厚道,要是再撇下满朝文武,自己快马加鞭先溜掉了,那今后就是名副其实的光杆司令。 卫王逃走以后还想当他的王上,就必须有人支持他。老萧家花了好大力气才培养起来的各家心腹,就这样放弃太可惜。 而这些权贵们要搬家总得收拾金银细软、倒腾东西、变卖田铺吧? 盛邑兴旺百年,这些贵族经营的家底也很丰厚,短时间内哪里处理得完?必是一派手忙脚乱、人仰马翻的局面。 忙,就容易出错。 卫王可以封锁外逃的情报,但这些端倪却不是想封就能封的。如燕三郎和贺小鸢这样的有心人,一定可以找到破绽。 果然,这才抵达盛邑第三天,贺小鸢就抓到了姚府露出的马脚。 第513章 飞鸟与谣言(加更) 姚府原本就是盛邑望族,又因卫王的生母姚太后而一步登天。卫王要逃离盛邑,必然带上自己的母族,不过姚家人平时出入都是府里专用的马车代步,又大又豪华,车身上还有醒目的标记。 放在平时,豪华款马车当然是显赫的象征。可若想静悄悄撤离,这种马车自然是不能再用了。事发突然,姚府上哪里去找几十辆平民马车? 当然只有市井里的车马行。 周围车水马车,吵闹得很,边上两桌又是空的,两人可以安心说话。燕三郎要了第五碗甜豆花“能把我们弄进车队不?” 这要求就有难度了。一个小孩,一个女人,都不是青壮年劳力,姚府的车队怎么能让他们跟着? “这有何难?”贺小鸢笑了,“已经办妥了。明儿一早就出发。” 燕三郎难得好奇“给我们安排了什么身份?” 贺小鸢指了指自己“大夫。”再指一指少年,“药僮。” 她得意洋洋“我们的人手在这里头干了四年,马上就要提作掌柜。他说我是车队随行的大夫,已经做了好些年,姚府的三管事太着急,见都没见我一面就点头,然后交了定金就走。” 燕三郎忍不住竖起拇指“妙!” 许多商队的马车走南闯北,雨雪、洪水、盗患、病害、地方纷争,路上什么突发状况都可能遇上,有个随队的大夫有备无患,关键时刻就可能救命。只要是个正规商会或者车马行,都有固定合作的大夫。 这是业内常态,姚家人也乐意多个大夫以防不测。再说姚府现在必定忙得人仰马翻,哪能像平时那样细细考核筛选? 忙中出错,说的就是这个理儿。 更何况这个假身份实在太适合两人了。毒师必是药师,贺小鸢用药的本事,寻常大夫拍马都赶不上;燕三郎熟知药理,给她打个下手是绝无问题,甚至他身后背着个箱子都不会惹人怀疑了。 能得他夸赞不容易,贺小鸢笑吟吟受了,正要说话,天空突然掉下几个小小的白影,落在铺子外头的地面上。 行人起先以为是雪花,不过定睛一瞧,咦,居然是小小的字条儿。 字条叠起来,不及尾指一半长度,若只有一张两张恐怕被人忽略,可这一下子就是几十张从天而降,随风落得到处都是,棚顶、地面、檐上,甚至穿过窗户,落到人家的饭桌上、蒸屉里…… 燕三郎顺手拣了一张字条摊开,上面赫然写着 镇北侯拥裕王殿下返都伐恶! 他再抬头,天上一大群雀鸟呼啦啦从低空掠过,底下的人都能听见它们的振翅声。 他低声道“原来镇北侯手下还有异士能驱使禽鸟。” 初冬时节,这些鸟类都缩回山林躲避严寒,若非被人指使,又怎么会违背本性飞进盛邑,还播洒这样的字条? 并且两人远眺,这样的大群雀鸟盘旋在盛邑上方,数不胜数,也不知投递了多少字条下来。 贺小鸢轻呸一声“鸡贼又惜命!” 动用雀鸟投递,可比人手偷发消息要安全保险,至少宣龙卫和城防军拦不住这些带翅膀的小奸细。 路上行人,无论大人小孩都纷纷拣取字条。 白纸黑字,格外有冲击力。 识字的摊开来一看,脸上的神情就由好奇变作了震惊,周围立刻冒出一圈人问他“快说,快说,上面写什么了?” 盛邑虽大,黑压压的鸟群此起彼落,字条就洒向了都城的各个角落。 这上面短短一句话,信息量实在有点大。看见和听见的人都忍不住惊呼出声。 两年前就被官方宣布死讯的小王子,真地还活着吗? 并且镇北侯要带着他返回盛邑“伐恶”! “恶”又是谁呢?民众不傻,立刻联想前阵子带头造反的廖家,打出的旗号也是匡扶裕王。 如果小王子真地尚在人间,廖家是不是蒙了天大的冤屈? 小王子的死而复生,是不是牵扯进更多惊天阴谋? 廖家、镇北侯和王廷,到底哪一方在撒谎? 百姓敏锐的嗅觉,立刻从这么十来个字里闻出了阴谋、狗血、仇杀、同室操戈的味道。 那气味真是,无比的清香哪! 地面上的人群飞快聚集起来,嘤嗡议论声很快就甚嚣尘上。 白猫也顶开书箱盖子,探头出来看热闹,这时就嘿嘿一笑“王廷都没来得及向平民普告战事逼近,镇北侯这一招真毒。” 韩昭抢了个先手,赶在王廷宣布盛邑进入战争状态前发放字条,散播裕王即将回归的消息。人都有先入为主的观念,后面无论卫廷再怎样卖力辟谣,恐怕效力都不好了。 “上下同欲者胜。”燕三郎轻声道,“卫王已失先机。” 韩昭使了这么一出,民心、军心立刻动摇。并且敌人很快就要兵临城下,卫廷哪还有时间、精力再去安抚? 燕三郎抚了抚下巴,从这里也看出韩昭对敌的一贯思路想方设法减少己方伤亡,以最小代价换取胜利。 这时城防军出动,四处哄散鸟群。 但他们人手有限,东边的鸟群被哄上天就选去西边落下,反正死赖在盛邑不走。其实官方也知道,操纵鸟群的人一定就在城内,不过盛邑这么大,想找出他不啻于大海捞针。 白猫盯着天上的鸟儿盯得那叫一个专注,时不时咂吧一下嘴。 燕三郎挠了挠它的下巴“想吃?” “芊芊很想。”千岁没好气澄清,“回头你把那名异士的驯鸟术学来,以后芊芊每天都有鸟儿可以吃了。” 是呢,他家的白猫已经在偷偷摸摸修行了,多少有点儿道行了吧? 天上的鸟群终于散开了,不是被城防军赶跑,而是它们的传讯任务已经完成,字条几乎洒向了盛邑的每个角落。 市井中的议论,更加热烈了。 “回去收拾东西。”燕三郎对贺小鸢道,“看来,贺大夫的行程要提前了。” “你先去。”贺小鸢拍了拍手,“我还要送个人出城。” 第514章 缓兵之计 燕三郎奇道“谁?” “韩昭派人从天耀宫弄了个老宫女出来。”贺小鸢撇了撇嘴,“让我帮她变幻一下面貌,才好溜出城去。” 看来韩昭的布置很周密,燕三郎没有接着提问,转身走了。 …… 燕三郎的判断无误,鸟群散开的半个时辰后,官府就拿出了安民公告,澄清裕王存活的消息 《大魔王娇养指南》第章缓兵之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b>大魔王娇养指南<b>》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daowangjiaoyangzhan 第515章 攻心为上 镇北军果然定在原地,不再前进。 韩昭奔回军中主帐,立刻布置巡守以防廷军突袭。石从翼走来,有些不忿”侯爷,时间宝贵啊。何必要给他们两个时辰准备?有这时间,那帮人必定越跑越远了。” 韩昭摆了摆手”盛邑承平已久,百姓不似中南部那般受苦,我现在发兵攻打,他们定会记恨;现在让给涂庆重两个时辰,届时王上并不出现,那么百姓的怨恨自然就转移到王上头上。” 倘若盛邑遭遇兵祸,百姓也会牢牢记得起因是卫王私自逃走,将他们留下来当挡箭牌。毕竟镇北侯言而有信,给了卫王足足两个时辰的时间露面。 他不来,大半过错就由他来背。 他拍了拍石从翼肩膀,对众人道“知道你们着急,但这两个时辰很值得,不白费。用兵之道,攻心为上。” 就在这时,有个瘦高个儿走了过来,手中握过十几张字条“侯爷,城里新到的情报。” 他肩膀上停着一只鸟儿,比游隼略大,却像孔雀一般拖着长尾,脑门儿上还有小簇羽冠。 其羽色灿烂如火,并且流光溢彩,仿佛整只鸟儿就是燃烧的一团火焰。 “丹凤果真神鸟是也。”这鸟儿太吸睛,韩昭也忍不住赞叹一声才打开字条。 “哪是丹凤了?也就是得到一点点血脉,也不知道是不是神鸟的。”这瘦高个儿异士苦笑,红鸟一拍翅膀,毫不客气地给了他一个耳光。 啪,很响亮。 “好好,你是大爷,我只是个饲主。”他只能摸着脸对众人道,”还好我跟它定下的契约快要到期了。“ 丹凤天生就能号令群鸟。这人操纵鸟群在盛邑空投情报,虽然用上自己的神通,丹凤也是功不可没。 有赖于他的本事,韩昭才能持续从盛邑里面获取情报。镇北军的探子比燕三郎两人还早一步潜回盛邑,如今将城里情报陆续送出,最便给的渠道就是利用城里起落的鸟儿。 虽然廷军严控全城,虽然已快入冬,但盛邑面积太大了,平时就有无数鸟类栖在城中安家。这个季节,大胖喜鹊依旧随处可见,卫王绝无可能命人将它们全部轰出国都、一只不留。 所以,王廷也管不住情报外流至镇北侯手里。 这些情报涵盖了两天内盛邑发生的大小事件,从鸡毛蒜皮到王侯异动。韩昭一目十行看完,才沉声道“可以确定卫王的确是逃走了。麻烦在于,昨儿出城的权贵至少分出四、五路,虽然都向西边、西北而行,但路线不同,出发时间不同。” 他环顾众人“卫王藏在哪一路人马逃走,尚不明确。” 石从翼咧了咧嘴“都追,我们分兵追!” 韩昭走到沙盘前伸手一指“盛邑太大,我们要绕过国都不易,那就已经耽误许多时间,并且盛邑里的守兵恐怕还会设法阻挠;再说,随王撤离的各支队伍必定选精锐随行,都不是好啃的骨头。”他冷静道,“当下之急,先把盛邑拿下,助裕王殿下入主天耀宫,才有后话。” 他也着急拿下卫王,以绝后患。可是路总要一步一步走。 韩昭手里捏着的字条里,有一张就是贺小鸢通过探子留给他的消息,上头说道她和燕三混进了姚府的车队,往西偏北方向而去。 很好。 镇北军兵临城下,他早就揣测过卫王的反应,无非是走和留两个选择。以他对卫王的了解来看,选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卫王出逃,于我方大是有利。”韩昭轻声道,“他走了,军心民心不稳,我们拿下盛邑就容易得多。” 众将都笑了。 盛邑的防御可不是说着玩儿的。顾吉山忍不住问“盛邑的城墙里面,真有那什么战无不胜的足坦巨人?”镇北军里头有不少武将都像他一样出身世家名门,从小就听着这些传说长大。 “有的,那叫坦足巨人。从前的靖国和如今的大卫,每三年都要拨专款维修这些巨人,金额惊人。据说靖国后期同样也出不起这笔钱了。”韩昭指正他,“至于是不是战无不胜,谁也不晓得。盛邑城墙里的六具坦足巨人从造好至今,从未投入战场使用,现在都已经坏掉一具。” “靖国也是从某个秘境中得到了巨型傀儡的图纸,才能着手修建。据说这东西在许久之前曾是滨海某国的国战利器。彼时靖国饱受北患侵扰,都城都差点被打下来,因此靖王听信异人之言,修造了这几个护卫国都的坦足巨人。” “不过事有凑巧,坦足巨人刚刚造好,北患就因外力而解决,这些巨型傀儡就用不上了。”韩昭笑道,“从那之后,盛邑几度事变,居然都没用上它们。” “当然,希望今回我们也莫要见到它们才好。” 像姚府那样仓猝逃离盛邑的车队,就他接到的消息有八支了。卫王肯定想走得悄无声息,怎奈王廷不是个保密的地方,他想逃命,其他知情者也不愿留下来被宰割啊。这么一来二去走漏风声,许多高门大阀都要出逃,整个盛邑里面到处都是蛛丝马迹,收集情报不难。 难的是,怎样从这当中找出卫王所在的队伍。他们需要更详实的、并非捕风捉影的情报。 卫王必定也留下后手。 …… 无视盛邑军心焦,日头终是慢慢走到天穹正中。 午时了。 镇北侯给出的两个时辰期限已经到了。 得胜门前一片寂静,镇北军军容整肃。 韩昭重新策马立于盛邑城下,仰头喝道“请卫王出来一见!” 话音刚落,他身后数万大军同时大呼“请卫王出来一见!” 整齐划一,声震云霄。 周围林地的雀鸟惊起,盘旋上天。大军余音袅袅,经久不歇。 可是对面的盛邑墙头,一片安静。 韩昭重复一回,大军再跟喊一遍。 如是,一共三次。 众人翘首以盼,可是得胜门的城头并没有出现卫王的身影。 daowangjiaoyangzhan 第516章 身份疑云(加更) 这早在韩昭预料当中,他也不气馁,转而喝道“涂庆重何在,出来!” 大军也跟着转了口径。 这样喊了两遍,涂庆重就出现在城墙上了。 外头喊他的名字喊得声震国都,周围的人都拿异样的眼神盯着他,涂庆重丢不起这个脸。 韩昭看见他就大笑道“涂丞相,两个时辰已到,你还有 《大魔王娇养指南》第章身份疑云(加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b>大魔王娇养指南<b>》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daowangjiaoyangzhan00 第517章 对答如流 他放缓了语速“三年前的年关,涂丞相携小女儿进宫。你去觐见太后,小女儿由宫人带去御花园玩耍,结果不小心摔在石上磕破了头,是我取绢替她包扎。” 涂庆重脸色微变,也记得这件事“当时旁观的宫人不少,传进镇北侯耳中也不稀奇!” “作为回谢,你送我一只金蝈蝈,连笼子也是赤金的,笼门上还镶有一块松绿石。”萧宓不慌不忙,娓娓道来,“这件事,知道的人就很少了,因为你是在我陪着父王去兰场春猎时择机送来的。你也打听到了,那个时候我喜欢玩蝈蝈儿。” 涂庆重愣住。少年从头到尾说得一丝儿不差,莫非他真是裕王本人? 边上官员都在窃窃,有人恍然“那时殿下得了一只常胜将军,把各家子弟的蝈蝈都斗得垂头丧气。今日才知道,原来是公输大人送的!” 涂庆重面上讪讪,但随即回神。 不对,这个事儿既然由主动提出,想必是镇北侯不知从哪里打听来的消息,一字一句磨练他说出来的。涂庆重还是得自己提问“我问你,先王四十大寿时,灵月公主送上什么贺礼?” 他不问萧宓自己送了什么礼,韩昭敢将这孩子推出来冒牌,想必教会他裕王殿下所有行事,无论巨细。 可若是旁人呢?韩昭总不可能面面俱到吧? 不待萧宓开口,他又补上一句“你在宫中与灵月公主相处最是和睦友爱,一定记得她送出的礼物罢?” 萧宓紧紧抿唇,眉头也皱了起来,似在苦苦思索。 他座下的马儿,不安地跨走了两步。顾吉山赶紧将马儿牵好,不让城头的箭手有机可乘。 城上城下,一时安静至极,人人都等着萧宓开口。 韩昭目光闪动,却不上前替小王子解围。为人上者,今后这样的场面不知要经历多少,总不能回回都靠别人来摆平。 见少年不吭声,涂庆重心下微松,大声道“怎么,可是记不得了?” 他语含讥诮,萧宓却应了一句,语速十分缓慢“我掉落山崖,头部受过重伤,果然有些往事已经模糊,记不真切了。” 果然,这小子要拿失忆来说事儿吗?真是万年不变的老梗啊。 涂庆重正想乘胜追击,萧宓却不给他这个机会,一气呵成来了个“但是”“万幸,这件事我还是记得的!” 众目睽睽之下,这少年目光炯炯“那一年灵月公主拿出的寿礼,是她亲手酿制的蟠桃酒!那蟠桃也不是普通物事,据说得自虚无之地,以之酿酒可以延年益寿,百病不生。” “父王喝了那酒之后,果然陈疴尽去,身强体健,才有雄心壮志继续征伐天下!”他望着涂庆重,一字一句,“涂丞相,我说得对也不对?” 最后几字,掷地有声。 涂庆重瞠目,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对,说得太对了,他无言以对。 边上的官员都在点头“对,就是这样。” “我还记得先王大悦,把这酒也赏给几位近臣各分了一口。” 当时的的确确就是这么回事儿,在场众人有目共睹。灵月公主还小,酿酒也就是动个手意思意思,但那桃子却是实实在在的好。 涂庆重终于动摇。难道,裕王殿下真地死里逃生,王室真地还有血脉流落人间,被镇北侯救回? 城墙上众官员注意力都在小王子身上,谁也未留意到镇北军中有个头巾裹脸的老妇人。她站在高大的顾吉山身后,低着头,口中却喃喃有词。 她和萧宓之间的距离,还不到二十丈。 有官员忍不住开声“您、您若是裕王殿下,这两年又去了哪里?” “当时大难不死,重伤半年才好,那时王兄已经继位。”萧宓面色黯然,“父王已死,我不敢回天耀宫,只好去荷香镇投奔大姨。” 廖太妃是廖红泫的妹妹,萧宓就该称廖红泫为大姨。 众官员面面相觑,这才想起廖家还有一个十多年前就已经隐世不出的女儿。却听萧宓悲声道“我原本无心回宫,只求安生!哪知王兄发现我犹在人间,竟然派宣龙卫来杀我灭口!多亏镇北侯及时赶到,反杀宣龙卫首领朴鱼,我才能逃出生天!” 众人动容。怪不得宣龙卫的首领朴鱼许久未见,大伙儿都以为他又出去替卫王执行甚秘密任务了,原来已经死在镇北侯手里! 萧宓的话,一下子又可信了几分。 涂庆重咬了咬牙,忽然高声道“要验明正身的法子,其实再简单不过。镇北侯,你可敢请来血蝉?” “有甚不敢?”韩昭嗤笑一声,“正合吾意。” “好。”涂庆重立刻道,“我这就前往太庙,请来血蝉!” “且慢。”韩昭出声阻止,“如果血蝉验明裕王殿下正身无误,涂丞相又待如何?” “大军压住不动,不过是裕王殿下体恤同胞手足之情,不想同室操戈,更不愿向国都平民挥刀,令盛邑百年太平毁于一旦!”他眼中寒光四射,“可是涂丞相总不能在这里给裕王殿下列出一道又一道难题,迫我们一一接下,由着你给卫王尽情争取逃跑的时间罢?” 涂庆重张了张口,喉间干涩。 他能如何? 如果城门底下真是裕王,他该如何是好?这问题,他问了自己不下十次了。 他身边另有一名官员突然越众而出,朗声道“如果这位当真就是裕王殿下,镇北侯此举就不算谋反,只是拥贵返都,城内外也不需要这般对峙!” 众人闻言,都在点头。就法理而言,这个提法没有错呢。 当前局势非常微妙,镇北军除了在三龙江畔与褐军联手对付廷军,此后北上并未与卫廷派下来的军队再起正面冲突,也没有产生严重死伤。这与卫队目前都被调离、中部空虚有关,但是镇北军的确没和其他军队结下深仇大恨。 那么镇北军的北上,可以视作护卫裕王返回都城,不能叫做造反。 daowangjiaoyangzhan 第518章 血蝉 涂庆重铁青着脸反驳“刘大人此言差矣!上溯百年,你见过哪个王公返都要劳动大军相送?” 韩昭洪声笑道“若非镇北军护送,裕王殿下恐怕走不完一半路程呢!” 他也明白,涂庆重是万万不会当众承诺打开城门,迎镇北军进入的。所以接下来他也不理会涂庆重,而是转对刘大人道“刘侍郎,请你陪涂丞相同去,一是作个见证,二是看着点儿时间!” 这时城门前的百姓已经聚众数千人,将大小街道挤得水泄不通,城门卫根本疏散不动,当然此刻他们也没闲心去执行公务。哪怕大伙儿心情沉重,听见镇北侯最后一句话也忍不住好笑。 这是嘲笑涂庆重之前有意拖延时间吧? 至于被韩昭点名的这位刘大人名作刘传方,官拜侍郎,廷内都知道他为人刚正。今回卫王撤逃,他事先也得了消息,却没有随同离开。冲着这一点,旁人都很佩服他。 刘大人眼里有点笑意,点了点头“好,镇北侯请在此稍候。”他知道,韩昭担心涂庆重在请动血蝉的过程中动些手脚,也不愿让他再拖费时间。“诸位同僚,有意者大可同去。” 韩昭邀刘大人,而刘大人邀这里其他官员一起。 留在盛邑里的官员,心境都很微妙,此时此刻既忐忑生死,又闲来无事。 是以刘大人这么一开声,就有十来人附和道“我们也去。” 转眼间,城头就空荡许多。 韩昭也不着急,又押大军等待。 果然,这回有刘大人同行,办事效率提高很多。并且太庙距离得胜门只有数里路程,所以涂庆重只用了大半个时辰就走完一个来回,与众官员再度出现。 “这便是从太庙里面请过来的血蝉!”涂庆重身子一让,站在他背后的祝祭就走上前来,将手里的东西举高,任韩昭和军队观看,“封印完好,并未打开。” 这是一只水晶匣子,长一尺,宽一掌。匣子正中以金盘垫底,盘里卧有黑蝉两只,一动不动,仿佛被钉住的标本。 匣盒上有一道十字交叉的符录,其表面流光溢彩。倘若燕三郎和千岁在这里,一眼就能看出其中必定掺有攒金粉。这东西具有不可更改的特性,用来制作封印的确再合适不过—— 一旦有人打开过,封印立被破除,再不可生效。 是以韩昭也点了点头,表示认同。 刘传方更是在一边道“此物由公输大人从太庙里请出,但一路上都由祝祭持有,再无第二人碰过。” 涂庆重也没碰过匣子。 他们几人对话,萧宓则瞪大了眼观察水晶匣子。这所谓的“血蝉”看起来和普通的夏蝉好像也没甚区别,长度不过无名指,身形矮胖黝黑,背上是透明的鞘翅。 知了嘛,夏天他在树上一抓一大把。荷香镇还有一道名菜就是爆炒金蝉呢。 这东西有什么特别的?他正想着,就听身边的韩昭道“既如此,有请祝祭行法!” 那祝祭是个年过六旬的老者,闻言点了点头,阖目念诵起来。 周围寂静如子夜,众人大气也不敢喘,惟恐错过接下来的剧情。 这段咒语很长,祝祭足足念了小半刻钟才念完,而后轻轻揭下符录,打开匣盖。 符录一被撕下,其上的光彩立刻消逝,变作了两张普通的黄纸。 匣子里的两只血蝉却如听雷的小虫,忽然振翅飞起,在空中盘旋。 祝祭向着萧宓一指,一只血蝉就飞了过来,落在萧宓胳膊上,嘴里露出一截尖针。 这是它的刺吸式口器。其他蝉类都用其吸取树汁,这只却要吸血! 只不过尖针还未扎入萧宓皮肤,旁边忽然飞来一只火红的鸟儿,一口将它叼住! 这鸟儿不大,周身似乎都在散发红光。它停在韩昭肩膀,嘴里叼着血蝉也不下咽,任它挣扎不休。 韩昭伸手,红鸟于是将血蝉丢进他掌心。 血蝉本能地要去扎他,可他掌心像是长着一层软韧已极的皮肤,怎么刺也刺不破。 他戴着贺小鸢从前送给他的手套,辟毒又坚韧。 丹凤又飞上天去,不一会儿将另一只血蝉也叼了下来。 涂庆重见状又惊又怒“镇北侯,你这是什么意思!” 说好的验明正身呢?镇北侯难道想出尔反尔? 韩昭冷冷道“这真是血蝉?” “怎么不是?”涂庆重一指他手中匣子,“封印都是你亲手解开!” 韩昭将掌心的血蝉翻了个肚皮朝天“丹凤驭百鸟、识百虫,如果这虫子没有剧毒,它决不会制止。” 涂庆重不满“这鸟儿是你的,你大可以随心所欲训练它!” 话音刚落,丹凤朝他愤怒地长鸣一声,张开翅膀作扑击状。 显然它能听懂涂庆重的话,生气了。 “丹凤也是我麾下异士,不会受人摆布。”韩昭高声道,“你未动过封印,不代表别人没动过。”他从涂庆重看向祝祭,眼里寒光四射,“我记得,这东西听你驱使。” 那祝祭脸上变色“镇北侯,这是太庙圣物,言语不可亵。” “太庙圣物恐怕还在太庙里面,王上离都之前,找过你了吧?”韩昭冷静道,“让你将血蝉换成毒蝉,重新封印,如若裕王殿下要用到血蝉来验明正身,你就趁机取他性命!” “梁祝祭!”他一下提高声量,震得众人耳中嗡嗡作响,“谋害王室可是重罪,要诛连九族!” 那祝祭脸色发白,但望了众官员一眼依旧道“血口喷人,你有甚证据?” “血蝉是我们一路从太庙请过来的,封印完好,符合规程。”刘传方也开了口,“镇北侯,这血脉验是不验了?” 其实众人都能体会韩昭的为难。如果这血蝉真被梁祝祭偷换,萧宓很有可能丢掉性命;可是不验血脉,萧宓根本无法为自己正名。 那么镇北军今日的攻城就是名不正言不顺,师出无名。 众目睽睽之下,韩昭也在沉吟,放任座下骏马踢跶跶走了几步。 第519章 暗算和破解(加更) 梁祝祭高站城门之上,那里有重兵把守,他是鞭长莫及。对方也是吃定了这一点,才敢偷换血蝉。 涂庆重冷笑道“说要请血蝉的是你,要紧关头变卦的也是你,莫不是你心里有鬼,不敢验看?” “不敢”两字出口,韩昭身边的萧宓突然昂起头,大声道“说得好,多谢涂丞相指点!” 指点…… 《大魔王娇养指南》第章暗算和破解(加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b>大魔王娇养指南<b>》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daowangjiaoyangzhan 第520章 不攻自破 于是卫国就利用这种特性作为鉴别血脉的依据,非常灵验。 韩昭耳力出众,将两人对话听得一清二楚,这时就道“依先前所说,血蝉既然验证无误,涂丞相该当如何?” 众官员的眼神,一下子就变得意味深长。 涂庆重额上冒汗,说不上心里喜忧掺半“且慢,且慢,血蝉已经被动过一次手脚了,谁能保证这不是第二次?” 刘传方不以为然“那还不简单?”一边捋袖子伸出胳膊,对梁祝祭道,“来。” 这一回,梁祝祭把另一只血蝉放到了刘传方手上吸血,后者微微皱眉,显然血蝉的动作不怎么温柔。 在这之后的一刻钟内,尽管众人目光聚焦,几乎能在蝉翼上烧出个洞来,它也没变色,依旧是清新的小透明。 这两只叮人的虫儿都是刘传方自己选的。至此,众官员终于释然,都确认底下这位真是裕王殿下! 就有官员提出“涂丞相,你待如何?” 涂庆重方才一直死死盯着血蝉,这会儿心乱如麻,竟吐不出一个字来。 还是刘传方开了口“既已验明正身,就该将裕王殿下迎进来。”转头就要吩咐下去。 涂庆重一把攥着他袖子,语气急促“就算是裕王也不该挥师直逼都城,那就是谋反!” 刘传方慢慢将他指头掰开,一字一句道“往城门底下看看,你能挡住镇北军吗?” 涂庆重目光依言扫去,面色如土。 那里已经聚集大量平民,都是议论纷纷,不少人甚至冲上前去,要拉开城闩。若非城门卫死死拦住,恐怕这会儿大门已开。 百姓自有判断,眼前这出好戏进展到现在的剧情,谁还听不出城门外头站着的就是活生生的裕王本人! 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像加了助燃剂,飞快蔓延去盛邑其他地方了。 恐怕不到明儿天亮,国都就人尽皆知。 裕王还活着,这说明什么? 说明指控当今卫王弑父杀弟的人证回来了! 韩昭在民间本来就饱受爱戴,声望卓著,这次举事又太过突然,卫王甚至没有时间去刻意抹黑他就逃跑了。 平民对他的“反叛”将信将疑,现在听说他的“伐恶”口号师出有名,再回头想想逃跑的卫王,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王上要是不曾犯下大过,他跑什么! 眼看城门再不洞开,镇北军就要挥戈相向,百姓自然是不愿代他受过。这城要是破了,还不是自己受苦吗? 城门上的官员,脸色也是阴晴不定。先前检验血脉,他们想知真假;现在分出了真假,他们又开始担心自己的前途。 若是迎裕王回都,那这天耀宫…… 有人就道“王上自己逃了,扔下整个盛邑,本就是打算将国都拱手相让啊。”他们也是被抛弃之流。 这滋味儿,不好受。 底下韩昭看出众人担忧,低声对萧宓吩咐几句,后者即大声道“今日迎我入城的官民,一律既往不咎!” 此言一出,城门里侧的声浪是一波高过一波。 城门上的官员面面相觑,心里又是松快又是犹豫。 甭说什么伐恶报仇,萧宓显然是回来夺取王位的。初入天耀宫,他根基不稳,必定不好违诺大肆屠戮这些旧臣,所以他的承诺可信。 官员们犹豫的是,有朝一日若是卫王重新回归,又会怎么处理他们这些墙头草? 刘传方理解他们的举棋不定,却也鄙夷道“各位同僚,世事哪有两全齐美?”又想奉迎这个,又不想得罪那个,哪有这样占尽便宜的美事! 众官员苦笑,都不敢作声。刘传方呵呵一笑,对涂庆重道“开门罢。日后若有人问责,我刘传方一力承担就是。” 涂庆重摇了摇头“刘大人说笑了。”转头面向城守军,鼓了半天劲儿,才喝了一声,“开门!” 终于就在万众瞩目之中,得胜门缓缓开启。 望见这一幕,韩昭长长松了口气,表面上却要不动声色。盛邑坚若金汤,哪里是那么好打下来的?就算镇北军能攻破坚城,也不知道要蒙受多少损失。卫王大概就是期待镇北军在围城之战中被极大削弱,日后他才好发兵来反攻。 还好,这一次不攻自破,盛邑依旧没有动用坦足巨人。 韩昭听见身边的萧宓也长透一口气,不由得笑着拍了拍他的后背“走,回家。” 少年用力点了点头“嗯。”紧握在腿侧的拳头终于慢慢松开。因为长时间用力,掌心已经被指甲掐出了几个血印子。 但他这时候才知道疼。 他猛地回过头去,看见廖红泫站在后排对他微笑,眼里有水光闪动。 镇北军拥着裕王殿下和镇北侯再度穿过得胜门,长驱直入。 韩昭仰头,目光扫过城门上的官员,尤其在刘传方身上多停了两息。 这位刘大人目光闪动,长叹一声,举步走了下去。 刚刚通关,镇北军就分出队伍接管城门,大军沉默着继续前进,只有行进和兵甲摩擦之声,而百姓夹道观望,一片安静。 这种静默,沉默得令人窒息。 直到路边有个三、四岁的女童突然蹬蹬蹬跑前两步,将手中的山茶花高高举起。 她正好拦在队伍的马蹄前。 女娃的娘亲吓得失声惊呼,就要冲上前来。萧宓却勒住了缰绳。 他一停步,整支队伍都停了下来。 裕王跳下马来,走出队伍,对着女娃微弯下腰,露出一个笑脸 “给我的?” 小姑娘口齿不清,把花儿往前递去“发发,给你。” “谢谢。”年轻的裕王伸手接过花儿,别在胸前,这才抚了抚女童的顶发,将她抱到路边去。 孩子的母亲赶紧向他弯腰致礼,萧宓摆了摆手,跳上马道“走吧。” 镇北军又继续前行,直通正前方的天耀宫。 不过经过这段小小的插曲,凝重的气氛已经有些许松动。百姓们长长透出一口气。 裕王对小姑娘那么和善,对其他人应该……也不差吧? daowangjiaoyangzhan 第521章 从前他也没有那么勇敢 韩昭微微侧首,赞了一声“做得好。” 萧宓目不斜视,声量只有韩昭才能听见“我腿到现在还打抖!”城门对峙的紧张到现在还未完全消除,他四肢仍然僵硬,方才跳下马,腿肚子就是一软,险些给跪了。 韩昭轻笑出声。 少年也是嘴角微弯。 他与鼎鼎大名的镇北侯并驾齐驱,前后都是威风的军队,左右是眼里透着敬畏的民众。 这种感觉,真是…… 他暗暗咽了下口水。 不远处有喧哗,萧宓抬头往那里望去,仿佛瞥见冲突。一方是镇北军,另一方同样衣甲鲜明,仿佛是……廷军? “回过头来。”韩昭看也不看那里一眼,提醒他,“往前看,你的路在前方。” 他知道那是东南门的城守军和镇北军打了起来,前者首领不服后者接管。但镇北军已经开进盛邑,很快就会渗入这个城池的每一角落。木已成舟,零星的抵抗一定会被瓦解,负隅顽抗是最不明智的选择。 …… 话虽如此,职守王宫的羽林军依旧紧闭宫门。 盛邑的百姓都憋足了劲儿要看双方流血冲突,毕竟天耀宫的防御也是首屈一指,不比盛邑的城墙差上多少。镇北军想要破门而入,也不是件简单的事。 可是镇北军还未靠近天耀山下就停住了脚步,不再前进。 谁也不知他们要做什么。 天终于黑了。 镇北军和原本的廷军一起,疏散了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民众,打发大伙儿回家吃饭。 背地里,政权和军事、市政设施的交接如火如荼。 从前,镇北侯的铁腕手段只对外施展,但这一次盛邑的城守军和官员也终于体会到了。 夜色浓重,掩去无数暗流汹涌。 这一晚,盛邑不平静。 至东方微曦,天耀宫内变故忽起 羽林军校尉芮宝林突然反戈,一刀斩下了副卫长詹典的脑袋,而后带着手下一路冲杀,亲自打开了天耀宫的南大门! 太阳升起的时候,萧宓已经走在天耀宫的主路金街上。 尸体都已经搬走,但街上犹见还未清理干净的斑驳血迹。他盯着血迹问身边的韩昭“你怎知这位副都尉一定会帮我们打开天耀宫的大门?” “芮宝林曾随乃父去北境办事,路遇雪崩,是我带人将他们救出。”韩昭轻声道,“此事,廷内知情者不多。” 萧宓若有所思“原来是还你救命之恩。” “不仅如此。”韩昭又道,“芮宝林是个聪明人,知道卫王大势已去。新王一旦继位,他必须拿到一份大功劳。因此,当我几天前派人暗中联系他的时候——” 说到这里,他笑而不语。 接下去这段时间,审时度势、辗转反侧将成为许多人夜不能寐的元凶了。 天耀宫面积太大,占去了一座山的范围,萧宓知道自己策马走上一天也走不完。韩昭问他道”你想在哪里歇息?“ 萧宓想了想“去我原本的住处吧。” “好。”韩昭笑道,“恐怕你得抓紧时间,外头还有一大批廷臣还等着你的召见。” “何时?”萧宓下意识咽了一下口水,心里漏跳两拍。从此刻起,那些胡子一大把的廷臣都要听从他的号令了? “你看,午后如何?”韩昭轻吁一口气,“当务之急,要稳定人心。”萧宓的位置,还远没有坐稳呢。 “好。”萧宓努力保持面色淡然,手心却微见汗意。 韩昭和他相处有些时间了,一眼就能看穿他的紧张,不由得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慌,见多两次就不怕了。” 萧宓点了点头,见他神态自若,实是羡慕”侯爷的气度和镇定,实教我羡慕。“ “镇定?我第一次上战场,连胆汁都吐出来了。”韩昭失笑,“谁的胆量也不是天生的。比起孙老夫人那里相见时,你已经勇敢了很多。”那时的萧宓,不过是个畏缩少年,如今却已经可以在数万军民眼皮子之下,与王廷高官唇枪舌剑。 这何尝不是一个巨大的进步? 萧宓瞪大眼,想问又不敢问,挠了挠头。 他怕露出马脚。 “十五岁那年,我参军攻打东廓大草原的胡木部落。我运气不错,第一次上战场,正好就赶上赤辽之战。时间不长,只持续了不到二十个时辰,但动用了火炮。有个人被轰得支离破碎,半截身子恰到掉到我跟前,右胳膊和半个脑袋都不见了,鲜血洒得到处都是。” 韩昭耸了耸肩“我当时就没忍住,吐了一地,还是师妹取了止吐的药物给我用。后来她时常拿这件旧事来笑话我。” 威武不可一世的镇北侯还有这样的过往,难以想象,萧宓奇道 “当时鸢姑娘没事儿?” “没事。”想起往事,韩昭的语气也变得柔和,“她向来坚强,胜过多数男儿。” 萧宓眼珠子转了转“为什么鸢姑娘和你会在同一个战场上?” 韩昭顺口道“我去东廓,师妹正好也要东行,就顺路一起了。” 萧宓忍不住笑了“哪有那么多‘正好’?鸢姑娘必是有意陪你一起,又不好意思挑明。” 韩昭一怔。 “鸢姑娘那时只有十二岁吧?”萧宓想了想,“看来这个年纪有喜欢的人也不奇怪。” 韩昭他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以前没有,现在也没有。被萧宓这么一提点,他才有些恍然。原来从那个时候起,小鸢儿就对他有意了? 不过他的敏锐犹在,抚了抚下巴“不奇怪?莫不成你现在就有意中人了?” “没,没有!”萧宓面色微红,赶紧摆手,“我就是这么一说。”心头却浮起一个人的影子。他还没到情窦初开的年纪,可是这人的出现却像一道光,硬生生就能照进他的心扉。 她实在太漂亮了,漂亮得不像真人,漂亮得不像活在现世。 韩昭其实也不关心这个,转了话题道“等着你召见的第一个人,也算是熟人了,应该能缓解你的紧张。” “谁?” “孙老夫人。” 第522章 没钱了(加更) 韩昭没有说尽,但萧宓记性很好,尤其这些日子遭遇的大起大落、惊心动魄太多,他想忘掉都很难“就是涂丞相的母亲?” ”不错。“韩昭笑道,”涂丞相阻你入城,如今孙老夫人特地来替他求情。“ ”好。“萧宓毫不犹豫,”先前我们逃命避祸时借用过她的宅子,也许诺不找涂家麻烦。“ 韩 《大魔王娇养指南》第章没钱了(加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b>大魔王娇养指南<b>》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daowangjiaoyangzhan0 第523章 乌石堡 外头从左往右数第三间屋子,给你们住了。”三管事摸了摸头“贺大夫去忙吧。” 下逐客令了,贺小鸢带着燕三郎就往外走。 尽管时间紧迫,姚府还是对这支车队进行了人员筛查,替换了好些车夫。检查到贺小鸢这里,两人的物证比盛邑的原住民还齐全—— 有个造假的高手在,燕三郎都不必担心自己穿帮。 姚府管事不反对贺小鸢跟车,毕竟府里虽然也带一名大夫同行,但那是专给大人物看病的,哪会管他们这些下人死活? 出门在外,祸福难料,就管事们的私心来说,也希望有个大夫保命。贺小鸢搭上这趟车就很容易,不过查到燕三郎,正好路过的二管事就指着他斥了一声 “车队位置有限,他不能上!” 偌大的姚府连下人有七百来号人呢,结果能上车的也就是五十多个,可谓一座难求。莫说仆役,就是姚家人都带不全,依附姚家的远亲更是统统留在盛邑。这种情况下,二管事怎么会让一个闲杂人物挤上车? 这位二管事生得干瘦矮小,站在胖大的三管事身边更不起眼,但权限比三管事更大,平时主要打理主子们的事务。 “他跟着我三四年了,除我之外,你这车队上下再找不出第二人比他更通药理。”贺小鸢一把按住三管事胳膊,“万一有人遇上不测,关键时刻,你们能像他一样帮上忙么?” 三管事张了张嘴,正要反驳,贺小鸢又接着道“再说,他是我弟。他不去,我也不去了。” 二管事上下打量她几眼,嗤笑一声“行,你不用来了。世上又不止你一个大夫!” 三管事赶紧陪上笑脸“这位大夫医术和口碑着实是好,不止跌打损伤,疫病顽疾也能对付。咱队里不少人找过她看病呢。” 二管事斜睨他一眼“不少人?我看是你找她看过病吧,这回就要做人情了。” 他一下说到重点,三管事脸色顿时尴尬。 贺小鸢这时开了口“这位管事大人,您是不是夜间经常失眠,嘴里总是干渴,夏季四体亦会发凉,腰肌总是酸痛?” 二管事一怔“你……”他有心不搭理这年轻大夫,但贺小鸢说中了他的毛病,一个不差。 “这便是阳虚!”贺小鸢一下子提高了音量,“恐怕您夜里行夫妻之事也不太顺利……” “噤声!”二管事的脸一下胀成了猪肝色,“这么大声嚷嚷作甚?”他已经在调理了,在调理了,只不过见效较缓而已! 不过他瞥见三管事的神情似笑非笑,想来这回不给人家面子的话,三管事背后就要开始散播“他不行”的谣言,只得指了指最后一辆车“能挤上去就是这小子的本事,可以跟着走。”他看了三管事一眼“你想留这两人,那就留下来吧。要是出了什么差池,都算在你头上!”说罢转身走了。 三管事笑眯眯应了,等他走远,脸色也沉了下来。 那辆车又小又破,但燕三郎还是挤上去了。 车队走了两天两夜,就有两三人出状况,不是受颠簸就是感风寒,头晕脑胀、上吐下泻,其中一个还是姚府的千金。 姚府千金自然有好大夫去照管。下人们只能找新入伙的贺大夫了。 但他们也没料到贺大夫那么给力,旅途中煎药不便,她就放出丸剂,病人立刻止了泻吐,大有好转。于是众人对她们姐弟的态度立马转变,非但再不怀疑,连座席也是从最末一辆升到了三管事身后的马车,那里容载七人,但坐着要舒服得多。 此时的乌石堡已经人心惶惶。燕三郎在路上就听见姚府下人们议论纷纷。 他也参与拉瓜几句,就随意问起了二管事。 这孩子看起来乖巧诚恳,又俊得讨人喜欢,尤其一双眼睛黑白分明。车里女人多,关不住八卦的嘴,你一言我一语就开始给他说开了。 原来两年前三管事和二管事为争同一个位置,彼此都没少下绊子,结了一点恩怨。结果最后是二管事技高一筹,三管事被涮了下来。从此以后,三管事看他心里不服,二管事则给昔日的同僚穿些小鞋。 “今天二管事找你俩麻烦,无非就是借机向三……”这妇人尤娘子说得欢快,顺口就溜出一句,被边上的人打了一记肘捶,这才反应过来,赶紧住嘴。 不能明说啊,他们还在两位管事手下做事呢。 燕三郎笑笑,一把将话题岔了开去。 旅途无聊,大家很快谈起镇北侯拥裕王起兵,都是七嘴八舌。先前那妇人惆怅道“我还道镇北侯对大卫忠心耿耿,哪知最不可能造反的人,最终还是反了。” 算算时间,韩昭这会儿也该带兵打到盛邑城下了。 那么燕、贺两人眼下待办的重点就有两个首先,确认卫王在不在乌石堡内;其次,弄清他要逃向哪里。 贺小鸢正在思忖,胳膊却被燕三郎撞了一下。她顺着少年的目光瞟去,看见姚立岩在两名侍卫引领下,大步向乌石堡高处走去。 这堡垒是依山而建,显然地位越高的人住在越高处。并且燕三郎还注意到,姚立岩下意识整肃了一下衣冠。 看来,他要面见的人地位很高。 比当朝国舅地位更高的人,在这弹丸之地还能有谁?贺小鸢垂首,掩去眼中仇恨的光。 白猫喵了一声,燕三郎听见她说的是“看来卫王就在这里了。” 他和贺小鸢只瞧了一眼就收回目光,装作漫不经心,再不敢多看。卫王身边,必多卧虎藏龙之辈,就算这会儿天色已暗,燕三郎也不敢动用千岁去试探。 打草惊蛇最不智。 两人走回屋子。空间不到十平,只摆了一张小床,两个椅子就满了。 贺小鸢在屋里仔细检查好几遍,确认这里没被施放窃听的神通或者异虫,这才放出结界。 “卫王在乌石堡,得想办法将这消息传给韩昭。” daowangjiaoyangzhan 第524章 怎么办? 乌石堡面积有限,可见卫王只带了亲信在身边。燕三郎低声道“卫王打算撤去哪里?” “看这方向。”姚府车队这一路稍稍变向,但大体是往西走,“是往卫国原本的领土进发。那是卫人的老巢。” 大卫立国很早,靖国灭亡之后,它吞并了大量领地,才有了今日的幅员。因此西边的国土才是它的祖地。 人在落难时都爱往家跑,卫王做这个选择也是理所当然。 正说话间,外头又是一阵喧哗。燕三郎出屋去看热闹,发现外头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他还走不了两步,就有卫兵迎面而来,冲他瞪眼“干什么!” 少年缩了缩脖子,畏缩道“解、解手。” 卫兵往不远处的茅坑一指“上完了赶紧回屋,外头不许乱走!” “是,是。”燕三郎赶紧去了。 姚府赶路大半天了,好不容易安顿下来,现在上个号都得排队,并且队伍还很长。燕三郎站到队伍末端,转头刚好就能望向寨门位置。 现在有十来人推动绞盘,打开了寨子大门。 外头有队伍鱼贯而入。 燕三郎默默数了数,有三十余辆马车。 新来者也像姚府刚刚到达那般,贵人下车移步室内休息,下人开始整顿车马忙得不可开交。燕三郎看到这里,心里有数了又是权贵抵达。 有几个车夫、伙计大步向这边奔来,排在燕三郎后头叽叽咕咕说了几句,卫兵立刻上前喝止“叨咕什么哪,不许说话,上完了赶紧回去!” 这几人只好闭嘴。 燕三郎回屋,头一句话就对贺小鸢道“这里开启了禁制,各种遁术不能生效了。” 卫王还真是小心谨慎哪,贺小鸢皱眉。 这时屋门吱呀一声,从外头被推开,她赶紧收起结界。 两人走了进来。 乌石堡的规模只为千余居民准备,现在突然涌入大量外人,一下就拥挤不堪,住处成疑难。二管事带人检查各屋,发现这屋只有贺小鸢和燕三郎两人住,不由得连道“奢侈”,于是往这里又安排了两人,这样就变作了四人同住一屋。 这两个也是其他车行随队的大夫,并非门阀聘请的医官。 这还是大夫才有的待遇,如姚府其他下人,甚至是七、八人挤一个屋子,那就连躺下去的余地都没有,夜里只能坐着睡了。 寨子里不能乱走,也不许聊天,但是同屋的人说话,外头的卫兵就管不着。有外人在,燕三郎和贺小鸢就不能畅所欲言了,很是不便。 他试着和新来的两名大夫套近乎,但这两人也是车马行叫过来的,本身并不是府里的人。他们只知雇主是谁,对人家府里的事儿并不了解,并且出发前大概又被教育了祸从口出的道理,因此对他爱搭不理。 不过燕三郎也打听到了,这支车队是由两户人家拼成,都是当朝豪门,还是姻亲关系,平时出入盛邑都是前呼后拥,华车美服,不过现在有资格开进乌家堡的,也不过是三十来驾马车而已。 屋里多了两人,他和贺小鸢的沟通就不方便了,至少不能明目张胆地商量计策。 贺小鸢黛眉微蹙,有些烦躁。 眼下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发讯给韩昭,让他能顺藤摘到卫王这只大瓜。但她没料到车队选了乌石堡落脚,这里既不是开放的郊野,也不是四通八达的城镇,只要走出屋子,她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盯住。 这种全封闭化管理,让她更不要想溜出乌石堡放送讯号。 她这一路走来,沿途都有做下记号。但”卫王就在乌石堡“这个消息,却没法子送出去。 要是错过了今晚,镇北军还能不能撵得上?这儿距离盛邑已经很远了。 燕三郎也在盘算。 如今堡内各家都挤在一起,卫王身边必有高手,遁地术还使不出来,一旦动手很有可能被人瓮中捉鳖。最好的法子,还是引镇北军追来,他才好在兵荒马乱中浑水摸鱼。想来那时,卫王着紧自己性命,也不会去管区区一顶帽子的下落。 他才阖上眼,耳畔就传来千岁的问话“怎么不给姚立岩放个蜘蛛,也好听听他和卫王聊了什么。” 燕三郎缓缓摇了摇头,表示否定,却不吭声。天黑以后,千岁作为木铃铛的器灵可以传话与他,别人不可闻,但他说话却是满屋人都能听见。 他手掌向上,拇指与中指、无名指相碰,食指轻叩拇指几下。千岁知道他这手势意味着“危险”,不由得哼了一声,也不反驳。 卫王逃命,带在身边不少高手罢?诡面巢蛛虽然隐蔽,却非万能,至少在贺小鸢那里不好使。万一这回也被发现,他们就有麻烦了。 千岁接着道“那么眼下有两件事需要确认,卫王是不是在乌石堡,以及他有没有带着苍吾石。” 燕三郎目光微动。这两样其实可以合并为一件事,那就是确认卫王的下落。苍吾石是老萧家的传家宝,对他来说象征意义大于实际价值,哪怕是仓皇跑路,卫王也不甘心把它留给韩昭和小王子才对。 所以这东西多半被他随身携带,燕三郎能找到卫王,应该也就能找到苍吾石了。 日落了,晚饭时间到。 主子们吃的当然还是好饭好菜,但跟车的仆役只有一块红薯,一碗杂饭。杂饭是用粟米和小麦混煮,里面还掺进豆子,吃一口,满嘴是碴。 运气不好的话,还能吃到砂子。 各家的仆役原在府里做工,饭食比普通平民还好些,吃到这个只能是食难下咽。好在赶路两天,人人都是又累又饿,勉强还能吞下去果腹。 三管事仗着职权之便,私自给贺大夫这对姐弟多打了一碗饭,塞了半块红薯。 卫王弃都西撤太过突然,没有哪一家预先做好准备,能顾上主人家就不错了,仆役们只能陋食。 接下来的两个时辰里,陆续又有三队马车赶到。 乌石堡一下子爆满,到处都是人。 daowangjiaoyangzhan 第525章 到底在哪?(加更) 光是协调住处,就花去了大半宿的时间。从主子到奴仆,人人都不满意。 燕三郎的房间又多挤进来两个人,现在是六人一间了,谁也没地方睡觉。 天上月明星稀,夜色已经深沉。贺小鸢站了起来,对燕三郎道“我们去弄点水喝,口渴了。” 两人出了门,往水井边上走。卫兵上来拦问,贺小鸢亮明身份和铭牌,对方也未为难他们,只说“喝完了就快点回去。” 燕三郎观顾左右无人,才低声问她“着急了?” “嗯。”贺小鸢目不斜视,低低应了一声。 这都到后半夜了,再不动手就晚了。和仇人同处一地,她只觉心如油煎,恨不得奔去山上,将卫王一刀两断! 二人转进小路,一路黑灯瞎火,旁人也看不清他们举动,燕三郎这才开口“想动手还是想传讯?”燕三郎也知道她只做两个选择,要么传讯出去,要么对这里人下手。 “出手。”贺小鸢已经想明白了,就算能传讯出去,镇北军赶来也需要时间,那时卫王都快到目的地,自己想杀掉他就太难了。 燕三郎目光闪动“怎么做?放瘴气么?” “不。”前面走过两个小厮,贺小鸢待他们走远才低声说了两个字“井水。” 燕三郎一下子就明白了她打算在井里下毒。 乌石堡地处山区,四面筑起罕见的高墙,原是为防御盗匪入侵,卫王选中这里作为落脚点,安全大有提升。但这里在半山腰上,前后都是密林,左右两侧高山,很是挡风,再加一堵高墙拦截,山风吹到寨子里面已经变成晓风徐徐,冬天也不会刺骨。 这本是刻意营造出来的宜居环境,可见寨民智慧。不过风力很小就说明空气流通性差,燕三郎几乎是一进来就注意到这一点。如果他是贺小鸢,就会选择大范围毒瘴,令敌人不知不觉中毒,失去战斗力。 千岁却笑道“你抬头看看,权贵居于高处,瘴气难不倒他们。” 燕三郎闻言抬头。的确,乌石堡依山而建,地方不大但很立体,地位高的人住得也高,顶点与地面的垂直距离至少有四丈(十三米)。如果卫王当真在乌石堡内,他就该住在那里。 毒雾最惧散风,高处风力增强,这玩意儿的效力即便还在,也恐怕要大幅度减弱。 可是贺小鸢的首选却是在井水中下毒。 他们住进来小半天,贺小鸢已经摸清整个乌石堡内有井水十四口,没有流动的溪泉。本来半山腰的地势较高,溪流不从这里经过。山顶上的权贵可以免受毒雾侵扰,却不能不喝水。 贺小鸢是杀人于无形的高手,就他已知,至少有三名卫人大将死于她制造的“意外”,却连她的把柄都抓不着。燕三郎也不得不感叹,如她这样的行家里手,就算心急如焚,筹划也还是比他更要周全。 但他却摇了摇头“不妥。” 这回是贺小鸢不解了“为何?” “孙家没来,他们比我们还早一步离开盛邑呢。”燕三郎目光闪动,“还有其他落脚点。” 贺小鸢脚步微微一顿,但随即恢复了正常。 她一惊之下,急躁被抚平,人也冷静下来:“好,我知道了。” 当廷疏谏大夫姓孙,原本没什么钱财,不过娶了大富商的女儿。富商又没有儿子,死后家产都留给了这位孙大人,于是孙家暴富。 钱财还在其次,孙家名下管理不少老字号,其中“兴南醋铺”卖出的香醋销量占到盛邑的三成以上。考虑到盛邑人口众多,这项进账就极为可观。 好巧不巧,贺小鸢手下就有一个攸人探子安插在醋铺总店管小账。廖家人被斩首当天,孙家突然要求各家门店盘账,着掌柜们把铺子里的钱都送去孙府,原话是“一刻也不许耽误”。 这只是贺小鸢收到的情报之一。鸟群往盛邑空投情报前后,她接到的消息如雪片一般,有些难免看过就疏漏了,却没料到燕三郎好记性,这时突然提起孙家,贺小鸢立刻反应过来。 孙府连生意周转的钱都卷走了,不可能不跑路啊。可是这都后半夜了,孙家却没来乌家堡。 为什么? 半路上出事的概率很小,那么就只有一个解释了 他们去了别的地方。 也即是说,撤离盛邑的权贵不止这几批人,他们的会合地点也不仅止是一个乌家堡而已! 这个推测很合理,毕竟人马分散作几路,被撵上的风险也相应降低。 那么麻烦来了卫王在哪一路? 如果他不在乌家堡,而是藏在其他会合地点呢? 得燕三郎提醒,贺小鸢顿觉棘手,但她咬了咬唇“卫王藏在这里的可能性很大。” “为何?”他遗漏了什么? “直觉。” “……” 贺小鸢耸了耸肩“再说,我运气向来不差。” 燕三郎无语,只得道“只怕镇北军也会跟错。” 卫王把撤离的权贵分作几路,加大了镇北军追踪难度。所以他们如果不把准确消息传回去,恐怕是等不来后援了。 井边站着两个卫兵,又有个小厮专门打水。 井水还没打上来,等候取水的队伍就已经排出七、八人,燕三郎和贺小鸢走到这里就噤了声。 小厮提起水桶,往众人碗里倒水。 轮到燕三郎了,他一口饮尽,又取了一只羊皮水囊出来“麻烦你了。” 这水囊的口子太小,用水桶哪灌得进去?燕三郎好意道”我自己来罢。“低头就要把水囊浸入桶里。 两个卫兵连连喝止“住手,你干什么!” “灌水啊。”少年一脸不明所以,“一碗不够喝啊,兵爷。” “退开,不许靠近井桶!” 燕三郎只得悻悻退开,但心里明白,这是防止有人在桶里下毒。防备这样细致,乌石堡里有高人哪。 他又喝了一碗水,紧接着就听见一个尖利的声音,像公鸡被捏住嗓子。 “打桶水来。” 这种声线有别于正常男子,一听就知道是宫里的太监。 daowangjiaoyangzhan0 第526章 贺小鸢的手段 王公才会用上内侍。 燕三郎循声看去,几个太监年纪不大,最多就是三十出头,衣裳料子都比其他人好一大截。为首的公公神态倨傲,甚至不屑跟三管事说话,都由边上的小太监代言。 卫兵立刻向他问好,燕三郎得知这位是钱公公。 小厮赶紧打上一满桶井水,满面堆笑。钱公公厌恶地看他一眼,取出瓷杯接了一点,喝上两口,点了点头“嗯不错,挺甜的。” 水井很是有趣,明明相隔几丈的水井,有的打出来是甜水,有的打出来却是苦水。钱公公显然奉了命令,要给主子找甜水井。 可他紧接着下一句话就是“这口井也征用了。从此刻起,仆役下人一律不能靠近这里。” 燕三郎等就站在近前,离钱公公不过几尺。太监话音刚落,卫兵立刻上来赶人。 他和贺小鸢不用人家变脸,已经快步转身。天暗,井边又站着不少人,钱公公也没注意到他俩。 不过两人离开之前,不远处跑来两个卫兵 “加急来了!” 声音虽小,却架不住燕三郎和贺小鸢都有一副好耳力。 钱公公闻讯,一转身急急往城门方向而去。 这时燕三郎两人已经退出六、七丈,但,耳中还听见钱公公走出两步,又回头叮嘱手下的小太监“你再打一桶水,把那人清洗干净。” 两人对视了一眼。“那人”指的是谁?钱公公这说法很是有趣,不说打井水给谁洗澡用,而是把人清洗干净,就如同洗物洗菜一般。 或许这人地位卑微。 可是位阶太低,又怎么能劳动钱公公专门找人给他提水? 正思忖间,钱公公已经走开了,行色匆匆。 燕三郎看着他的背影“此人可用。” 卫王西撤还要带在身边的内侍,品级不会太低,也必定知道更多内幕。 至少,卫王在不在乌石堡这个消息,他们肯定清楚。 贺小鸢手上亮出个瓷瓶,向他晃了晃,旋即收起,动作快得普通人都看不清“一会儿他就会来找我们了。” 她已经下手了啊,动作真快。 “放了什么药?”燕三郎有些好奇。 贺小鸢微微一笑,燕三郎分明从她眼里看见了满满的恶意“等着瞧就是。”但她递给燕三郎一样东西,“收起来,一会儿说不定用得上。” 燕三郎默默收取,远处就传来辘辘之声。 两人抬眼看去,恰见寨门缓缓开启。 又有车队到来? 门开了,有一骑飞奔而入。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寨门重又关闭。 就这么一人一骑? 燕三郎眯眼看去,只见马上骑士轻革常服,大口喘气,面现疲惫,骏马也是浑身汗气蒸腾。 他明白了,所谓的“加急”看来是情报加急。 这时钱公公也赶了过去,从骑兵手里接过一个皮卷。边上侍从另牵过一匹骏马。钱公公翻身上马,飞快往乌石堡的高处去了。 燕三郎已经走到亮处,附近就有卫兵巡逻。他不敢造次,只是嘴皮微动“这么巧?” 身后传来千岁一声轻笑“今晚看起来会很热闹呵。” 两人回屋,靠墙坐下。同屋的人也没有伸展的空间,都是倚墙而坐,但白天太过劳累,有两个已经鼾声震天。 燕三郎闭目调息,呼吸很快变得均匀,有如熟睡。 时间就在黑暗中一点一滴过去。 …… 一个时辰以后。 众人犹在熟睡,外头突然响起凌乱的脚步声。 燕三郎睁开了眼。 紧接着木门从外头被推开,几名侍卫走了进来“谁是大夫?” “我,我是。”同屋的人都被吵醒,贺小鸢揉了揉眼,看起来满脸惺忪,“有什么事吗?” 另外两名大夫也醒了,一脸茫然。 侍卫不由分说“跟我们走,看病!” “啊……好。”贺小鸢赶紧抓着燕三郎,“走吧。” 侍卫看着燕三郎皱起眉“慢着,这小子……?” 贺小鸢赶紧出声解释“这是我家僮子,专门帮我配药的。” 时间紧迫,侍卫也不疑有它“行了,快点!” 燕三郎赶紧背起箱子,四名“大夫”一同走出房门。 外头仍旧漆黑一片,距离天亮还有个把时辰。 夜风是刺骨的寒凉。 侍卫带着四人往矮丘上走。 沿路两排都是黑石房子,比起底下的宽敞又整齐,有些门口还有卫兵站岗。显然住在这里的都是权贵。 可是侍卫还是越过这些屋子,带头往上走。 地势越高,说明居住的人地位越高。那么,到底是谁临时突发急病了? 又走了二十息,侍卫才将四人领近一间大屋。 屋里灯火通明,屋前屋后都有卫兵把守,燕三郎甚至还能感觉暗处隐着好几双眼睛。 侍卫走到这里,还得通报一声“新请的大夫来了”,才能获准进入。 屋子很大,分作里外三间,外间待客,中间起居,最内间才是卧房。侍卫带两人走进的就是卧室。 这里陈设简单,只有一床、一桌、双椅。不过现在屋里人多,一个躺在床上,一个坐在椅子里,其他还有四、五人站着,正在窃窃私语。 这里最养眼的乃是一名丽人,乌发红唇、肤白如雪,可惜两眼哭肿,跟桃子似地。不过就算这般,也没掩住她的国色天香。 燕三郎第一眼看见她,即不动声色移开目光,心里却暗暗吃惊。 这女子,长得和廖红泫太像了,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 只是她皮肤比廖红泫白皙一点,看来更加养尊处优。 不用多想,燕三郎立刻就确认了她的身份 廖红泫的双胞胎姐妹,廖太妃。 他懂了。卫王逃出国都,还要抓人质在手以保自己安全。廖太妃是裕王生母,也被押着上路了。 不过廖太妃对来者陌不关心,一双美眸只望着床上的病人,面色木讷。 侍卫进入,立刻向坐着那人行礼“罗大人,车队大夫带到。” “嗯。”那位罗大人挥散侍卫,抬眼看了看眼前四人。 这人生得有三分清秀,眼里有精光闪动,仿佛能刺穿人心,燕三郎只望他一眼就低下头,但把他的形貌都记了下来。 daowangjiaoyangzhan00 第527章 治病如儿戏 其他大夫也觉他目光慑人,均不敢与他对视。 “这人病得厉害,群医束手。”罗大人往床上一指,“你们谁能救得活他,赏黄金百两!” 四人一起动容。黄金百两,对普通人来说可是一笔巨款。 但罗大人紧接着就道“要是治不好,你们就给他陪葬吧。” 四人脸上的喜色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贺小鸢看了那几个站立的大夫一眼。这几位衣料很好,年纪都在五旬以上,胡子也精修过了,聚在一起讨论病情,却不理会新来的车队大夫,很有两分倨傲。 她知道,这应该是权贵们带来的医官。病人出了问题,首先请到他们来诊治,可是病情也不见好,八成还更加恶化,这位罗大人无法,才找人去唤来随车大夫一起想办法。 通常来说,宫廷医官的水准应该在民间这些赤脚大夫之上,罗大人此举也是死马当活马医了。 屋里很亮,燕三郎也借机把床上的病患看了个一清二楚。 这人须发纠缠,也不知多久没洗过头面了,面貌已看不清楚。但胡子半白、头发全白,年纪至少是六旬以上,骨瘦如柴。 燕三郎目光一凝。 这人的衣裳很新,但医官们诊疗时已经将上衣剥下,于是露出底下遍体鳞伤。燕三郎一眼扫过,至少辨出十几道鞭痕,伤口脓肿溃烂,可以说身无二两好肉。 他还留意到这人搭在床边的手,五个指甲都被拔去。都说十指连心,这种酷刑绝非常人能够忍受。不过伤口已经结痂,还长出了小肉芽,可见这是旧伤了。 此人身上的鞭痕也是新旧交替,有些反复迸裂,已长烂痈。可见这人原本所处的环境很不好,伤口才会感染至此。 当然现在伤口都覆上了药物。 可他满面通红,胸膛起伏微弱,呼吸时断时续,并且有浓重的痰音。 廖太妃看着,眼眶不自禁又红了。廖家原本风光无限,猝然间遭此大难,死的死、病的病,如今活在人间的还能有几个? 尽管瞧不起车队大夫,可碍于有罗大人在场,医官们还是让开一个缺口,令他们得以检查病人伤势。 与贺小鸢同屋的车队大夫把了脉,再看病人眼睑舌笞,低声问道“先前吃了什么东西?” “一碗黑米粥,一个白煮蛋,一只烧鸭腿。”立在边上的侍女拎起一张白纸,纸上有字,“他还要求我泡一盏雀舌茶。” 病人先前吃剩的食物都在桌上,众医官已经验过。 “吃食检查过了,都没有问题。”罗大人接过话头,一脸不耐,“晚饭后开始发烧,众医官给了汤剂都不见好,现在每刻钟要给他擦洗一次身体降温。” 贺小鸢和两名车队大夫恭恭敬敬向医官请了医嘱来看,燕三郎身为“药僮子”也迅速瞟了一眼,看见医官们开出来的诊断是火毒攻心、气血两亏。 如果他事先不知道贺小鸢动了手脚,看见这份医嘱也会深以为然。果然两位随车大夫看着罗大人咽了下口水“大人,几位圣手开出的医方已经很完备……” 罗大人眼睛一瞪“你们也是束手无策?” 两人顿时支吾“我、我们……”他们平时跟着车队走南闯北,擅治外伤、瘀肿、风寒、中毒等常见病痛,却不是坐堂大夫,于疑难杂症并没有多少心得。 贺小鸢正在观察桌上的东西,这时头也不抬道“我们看明白了。这方子上的药物没甚问题,就是份量不大对头。” 她一开声,就成众人焦点。罗大人皱眉“说清楚。” “轻了。”贺小鸢指了指药方,大大咧咧,“我想这上头的药量加一倍,或可救治。” 此言一出,众人都瞪大了眼,一名医官忍不住了“小姑娘,病人虚受不起,药力再加一倍,他必定撑不过去。” 众人看病患满面胀红、皮肤仿佛是下一秒就要爆开的模样,深以为然。这随车大夫太过年轻,又是女子,一张口就是语不惊人死不休。若非现在压力太大,几位医官真想好好给她上一课,让她知道话不能乱说。 她这样简直治病有如儿戏! 贺小鸢哈了一声“病人是底子太弱,原本濒临油尽灯枯,今晚又遇到寒邪入侵,就像摇摇欲坠的破房子遇上一把大火,三两下就会烧个干净。” 各位大夫默然,这和他们先前诊断出来的有甚不一样? “所以诸位用药极尽小心。”贺小鸢两根手指拈着药方,晃了又晃,“按这药量来看,就是拿着杯子给着火的房子泼水,这里浇熄一点,那边又烧起来了。最后房子还是会被烧光,这人也就死了。” 她满脸都是不以为然。 轻狂,太轻狂了!有位医官忍着气,斜睨她问“那么按你之见?”道理谁都懂,可是这“房子”实在太破,连浇水浇大劲儿了都会倒塌,他们能不小心翼翼吗?莫要火还没扑灭,房子先没了。 “首先,寒邪持续入侵,要先将这源头给掐断才好。”贺小鸢竖起一根指头,“其次……” “慢着!”这回是罗大人叫停,“什么叫‘寒邪持续入侵’?” 眼下屋子里温暖如春,火气大一点的人都要冒汗了,还哪来的“寒邪”? 贺小鸢四下里看了看,从桌面拿起杯子“病人就用这个喝茶?” 侍女应了声“是”。 “那是多久之前?” ”他喝下去,约莫是一个半时辰之前;发病是一个时辰前。“ ”那也不该是这个温度。“贺小鸢看向屋角的火塘。桌子离火塘很近,还不到三尺。现在炭火还烧得很旺,她站在这里都能觉出暖热扑面。 可是病人气血两亏,在寒夜里面当然喜欢靠着炉火喝热茶,这是人的本能反应。 她向着燕三郎一招手“取鲎妖的血剂来。” 少年立刻从箱子里翻出一只布囊,众人看见他抽出的竟然只是一张尾指宽、尾指长的纸条子,颜色呈现淡黄。 贺小鸢接过纸条,顺手将它放进盏中的残茶。 daowangjiaoyangzhan00 第528章 说好的金子(加更) 雀舌茶汤色原本是青中带微黄,这纸条浸了茶汤,一下却沁出了蓝色。 起先只是浅蓝,颜色飞快转深,直到最后变作了靛蓝! 贺小鸢这才将纸条抽出,向着众人一晃“几年前,我在海边救起一只鲎妖。它赠我几滴血液以报救命之恩,我就做成了这几张试纸。”顿了一顿,面露得意,“众位大人可知道鲎血的效用?” 那物虽然稀罕,却不是绝无仅有,有位医官就看不惯她尾巴都要翘去天上的样子,微微一哂“这里谁不知道那是试毒的良剂?” “纸条呈深蓝,说明这茶里寒气太过。”贺小鸢补充道,“鲎妖待在深海里时,血液就是蓝色的。” 罗大人却没心思去管鲎妖小知识,迳直接过杯子,果然入手冰寒!“这是怎么回事?” 这种寒气像是能顺着手指、胳膊一直入侵,倘是多握上十几息,那寒意就沁到了心底去。 古怪的是,先前他赶来时也碰过这个杯子,温度正常。并且不仅是他,在场所有医官都检查过了,没觉出有甚古怪之处。 可是现在这杯子却冻得像冷窖里取出来的冰块,偏偏表面也不结霜。方才众医官已经检查过它,确认它没有问题,现在也没人再去碰它,居然漏过了这样的异状。 明明放在炉火边上,为什么它越来越是寒凉? 他看了看杯子,乃是很正常的陶杯。原本住在这里的寨民不知用了多久,色泽都有一点黯淡。 “若是杯子没问题,茶叶没问题——“贺小鸢转头问侍女,”唔,茶叶没问题吧?” 侍女赶紧摇头,有一名医官也道“我方才专门验过茶叶,无毒无害。” 贺小鸢接下去道“——茶叶也没问题,那或是水有问题了。” 医官中最年长者已经接过罗大人手中陶杯反复察看,这时面色凝重“我们要重新验过。” 他们都是宫廷医官,医术精湛,既已发现突破口,就不需要几个随队大夫再插手了。 那么接下来就是新一轮的诊断、讨论,杯子里的水也被重点关照。 又过了一刻多钟,医官首领才转过身来,恭恭敬敬向罗大人递上新药方“大人,有赖于这位姑娘的新发现,方子和药量都做了调整,但若说药量加倍,那是绝不可行的!”说到这里看了贺小鸢一眼,后者“切”了一声,翻个白眼,“那还不是我查出来的病因?” 她说的是实话,但众医官都没给她好脸色。 说到底,这不过是个不入流的随队大夫而已。 罗大人点头。既然医官们胸有成竹,他的心也放了下来“病因就是沏茶的水?” “是。”医官们道,“那井水寒凉彻骨,并且释效缓慢,所以我们方才拿这杯子并未觉出异常。偏偏它不仅被拿来冲茶,还用于擦体降温,这样寒毒就一次又一次侵入病人身体,也是我们屡屡用药拔除不止的原因。” 罗大人向其他医官挥了挥手“行,快治吧。”又转向为首的医官问道,“这寒毒怎么来的?” “寒冬时节,深山地底沁凉。从那里涌出的井水也带出了寒气,这不奇怪。”医官解释道,“不知那口井水今晚还有别人喝过么,可有中毒或者高烧案例?” 这就要问几个随队大夫了,毕竟仆丁和役夫们要是生了病,就会来找他们。 几位随车大夫都摇头。于他们而言,这一晚上太平得很,在侍卫找上门前,他们睡得正香呢。 “那就是病人体质问题,才会被寒毒趁虚而入。”医官轻声,“廖……这位的身体亏耗过度,拖得一日是一日,早晚数症并发,这才是获病内因。寒毒不过是个引子。”他本来还想说病人再也受不得舟车劳顿了,不过想起眼下环境,这句话又咽回肚里。 罗大人嗯了一声“尽力治好,先熬过这几天再说。”站起身来,大步往外走去。 谁敢拦下他? 燕三郎咕哝了一句“金子,说好的……” 声音不大不小,含含糊糊,但刚好能让罗大人听见。 罗大人脚步一顿,向左右吩咐一句“赏!” 很快有人送来黄金百两。贺小鸢笑逐颜开收了去,另外两个随队大夫盯着她手里的金票直咽口水。 百两黄金可是很沉重的份量,搬运不便。罗大人给的乃是陆通钱庄的金票,这家钱庄背靠卫廷,到目前为止都是信誉优良。 当然,卫国眼下正逢剧变,今后经济民生有甚变化可不好说。贺小鸢两人作为随队大夫,哪敢再跟罗大人讨价还价。 燕三郎还听见罗大人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去查井水……寨民反应……“ 这人终归不放心,要去彻查井水里是不是被人下了毒。不过贺小鸢用毒的本事还在救人之上,燕三郎并不担心罗大人能查出什么来。 医官们都在忙忙碌碌,几位随队大夫呆在屋子里袖手旁观,倒是落得一个清闲。 病患未好转之前,卫兵不会放他们回去。 燕三郎中途去了一趟茅房。这里的五谷轮回之地掩在树林当中,离黑石屋还有一段距离。 他走出来后,刚取瓢子从石臼里取水冲手,耳边忽然传来千岁的声音 “卫王身边有高人同行,我能感觉到他们的存在。” “他们?”燕三郎下意识抬头去看高处。上头还有一座小孤峰,不高,但显眼。看来卫王就住在那里。 “不止一个。”千岁冷冷道,“有些人格外擅长匿形之术,气息不显,但我还能感觉到危险。” “你也打不过?” 他问得太简单粗暴,千岁噎了一下,语带恚怒“胡说八道!只是我的愿力宝贵,不可胡乱浪费!若仅有我们三个出手,这趟说不定都捞不回本钱!” “好,我知道了。”就是打不过。但燕三郎并不争辩,两人心里有数就得了。 要知道这次木铃铛给出的是红光任务,那报酬大概是青光任务的百倍之多。即便这样她还认为一不小心可能亏本,那么山顶上的人有多难对付,可想而知。 第529章 让他来找我们 当下他整理一下衣物就回去了。 贺小鸢正坐在中屋,找了个角落坐着,边喝茶边等结果。另外两名随队大夫有些好奇,找她套近乎,结果被她毫不客气地怼了几句。 碰了这么个硬钉子,两位大夫也不想跟她多说话了,抬腿就离他俩远远地。 外室和卧房都有卫兵把守,但中屋无人。 瞅着左右都没耳朵,也没人理会他俩,贺小鸢这才悄悄布了个小小的隔音结界,确保声音不会走露出去“你可知那病人是谁?” 燕三郎不假思索“廖青廖丞相!” 那人受过非人的折磨,身上处处都是酷刑的痕迹,并且可以看出是持续了好一段时间,早在卫王弃都西撤之前。 并且他能和廖太妃一起当狱友,让卫王撤退时也要带在路上,让罗大人那般着紧他的生死呢? 再结合此人的年龄,燕三郎脑海中的答案就呼之欲出了—— 当然是前丞相廖青! 廖家人基本都被处死,除了当时被软禁在宫里的廖太妃之外,只有廖青和几个儿子活了下来。得知这消息时,燕三郎就判断卫王要逃了,而把廖青带在身边,紧要关头也能当一张底牌来用。 毕竟韩昭拥小王子萧宓举事,而萧宓是廖青的外孙。卫王抓来了裕王的生母和曾祖父,假设镇北军真地赶上来了,韩昭看在萧宓的份儿上,也不能不顾廖青的死活。 所以,廖青得活着。 贺小鸢当然也明白这一套道理“好极,看来卫王的确就在乌石堡!” 廖青既是卫王的底牌之一,那么他在哪里,卫王也就在哪里了。 她脸上的笑容越发凛冽“看来我的运气当真不错。”这就叫错有错着,居然当真跟上了卫王的队伍! 燕三郎低声道“不忙动手,先把这消息传出去。”己方只有两人,镇北军若能及时赶来,那就是莫大的助力! “知道。”贺小鸢深吸一口气,“待离开乌石堡再说。”这一夜折腾下来,天都快亮了。 “趁这功夫,我还要对付一个人。”燕三郎也不跟她客气,“钱公公。” 钱公公是卫王逃跑时带在身边的大太监,看起来品阶很高,他多半知道苍吾石的下落。这才是燕三郎的当务之急,否则那顶王冠若是还留在盛邑当中,他就多走了近百里的冤枉路。 尽管这种可能性很小。 “你方才也在他身上动手脚了罢?” 贺小鸢微微一笑“当然。” 燕三郎侧头看着她“你在井水里下了什么毒?” “寒毒。”贺小鸢耸了耸肩,“万丈深海里孕育一种寒晶,只需要指甲盖大小,就能改变周围水域。那并不是导致表面的低温,而是深入骨髓的寒毒,你打上这样的水,烧开几次都没用,喝下去必生寒气。” “我看其他寨民无事?”当时一同取水的还有多人,至后半夜也没有病患找上门来。 “暂时无事而已。”她笑得饶富深意,“到天亮你再看看?” 燕三郎想起她在廖青榻前的表现,就像个浅薄的随队大夫,连药剂药量都判断错误。其他医官不把她放在眼里,那位罗大人才不会疑心到她身上去。 真是得罪谁都不能得罪这个女人啊,燕三郎挠了挠头,不对,千岁排第一,贺小鸢才能排去第二。“廖青几近枯竭,所以寒毒发作最快?” “正是。”贺小鸢悠悠道,“病疫总从最薄弱处爆发,我们这回也是误打误撞,弄到了自己想要的情报。” 原本她在井水里放入寒毒别有目的,不过眼下这结果反而更好。至于廖青差点因为寒晶送命,那关她什么事?她可不在乎一个卫人大官的生死。 燕三郎看着她,不掩眼中的好奇“你到底如何将寒晶放进井里?”贺小鸢根本没靠近水井,莫说其他人了,连站在她身边的少年都没看清她怎样出手。 贺小鸢笑了笑,反问他“我有没有问过,那个神出鬼没的红衣女人到底跟你是什么关系?” 没有。燕三郎懂了,谁还没有几个小秘密? 他切换了话题“我们去请钱公公吧。“ “钱公公哪有那么好找?”贺小鸢摇了摇头,“这货晚上八成也要陪在卫王身边睡觉。” 卫王夜寝,太监就要在外间守夜。 话虽如此,她脸上却没有忧烦之色,燕三郎就晓得她有对策了,很是配合地问了一句”那怎么办?” “自然是让他来找我们。”贺小鸢微微一笑,胸有成竹。 ¥¥¥¥¥ 接过重要情报,钱公公策马上行,很快到了乌石堡上界。 这寨子依山而建,越往上房屋越少,小孤山上只有五座黑石房子,整砌得比别处都好。 当然,现在这里被征用了。 夜已深沉,但五座黑石屋灯火通明。周边都是光秃秃的石头地面,连棵小树都没有,显然任何潜入者在这里都无所遁形。 钱公公才靠近,中间的黑石屋里立刻有人出迎。“钱公公,王上好不容易睡着。” “十万火急!”钱公公同样小声道,“国都的情报送到了。” 他随着小太监走了进去。 紧接着有一人从外围的石屋踱出,对他道”钱公公,得罪了。“ 钱公公站定不动,这人绕着他洋洒红色粉末,并且注意从头发洒到靴子。粉末并不沾人,落下之后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仿佛四下无踪。 ”很干净,请吧。“这人摆了个请通过的手势,钱公公大步走向正中间的黑石屋。 这红色粉末,就是用来检验残余的神通和咒术,毕竟这世上的诡祟之术防不胜防。如果钱公公身上被人做了手脚,粉末自会挂身、变色,以提醒主人。 材料很珍贵,但值得。 就耽误这么点功夫,原本在黑石屋中休憩的卫王已经坐起,披头散发,眼里的血丝未褪。侍女端来清茶,他不理会,只对着钱公公伸手“拿来!” 太监就是他的家奴,在奴才面前不需要顾及形象。 第530章 理清原因 钱公公双手呈上皮卷,卫王一把抢过,随便扯开火漆印。他只看了第一句话,就觉眼前一黑 “国都午时沦陷,韩昭携叛军进驻。” “怎会这样!怎能这么快!”卫王一把抓起茶杯,咣啷一声摔在墙角,“涂庆重不是担保他会拖住叛军么!” 周围宫人惶恐,一起跪倒在地,大气都不敢喘。杯子碎片反蹦回来,划破侍女眼角。 鲜血沁出,可她动都不敢动一下。 “废物,当真是废物!”卫王粗喘几口气,强抑心头砰砰乱跳,这才接着展卷阅读。 气血上涌,他手都有些颤抖。 皮卷上的文字言简意赅,但是将盛邑发生的事都描述到位镇北侯兵临城下,涂庆重等坚守不出。韩昭将小王子带到战场,与留守群臣对峙。 最重要的是,涂庆重请出太庙里供养的血蝉给“小王子”验明正身,居然证实他当真就是王室正统血脉! 涂庆重当场就哑口无言,只得放镇北军进城。 当天夜里羽林军叛变,迎萧宓入主天耀宫! 看到这里,卫王忍不住一拍桌子“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萧宓之死千真万确,他都见过了信物。如今那个觊觎他王位的小贼,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可是血蝉不会出错。多年来,卫国王室一直都用这种方法验证血统的纯净度。这回血蝉长出的血红翅纹清晰,就说明那小子的确就是老卫王的直系后裔! 这是怎么回事? 钱公公凑前一步,紧声道“王上,廖青的孙女廖红泫十二年前、哦,算到现在应该是十三年前突发怪病被送走;前些日子,宣龙卫发现她在荷香镇已经嫁人生子,那孩子与裕王年岁相仿,面貌神似。您看这?” 话才说完,他就觉得肚子里一阵绞痛,险些一下坐去地上。不过在君王面前绝不能失礼,钱公公还是咬牙忍住了。 那一夜朴鱼追查廖红泫下落,却再也没回来。但马儿掉落巨坑之前发生的事情,宣龙卫事后如实上报,是以卫王也知道廖红泫过去十年都住在荷香镇,并且还嫁了人、生了孩子。 最重要的是,荷香镇的镇民见过裕王殿下的画像之后,指认这就是廖红泫的儿子! 当时卫王看见这条情报冷笑不止,廖青和韩昭要是企图用这么低劣的手段来鱼目混珠,只是找个样貌神似的孩儿来冒充裕王,他可是求之不得。 卫王已经计划好了,等到韩昭推出那孩子混淆众人视听,自己就发布檄文揭穿他的骗局,如此镇北侯的声望必定一落千丈,军队战力也会跟着动摇。 最重要的是,韩昭师出无名,其他廷军、边军必会群起攻之。 但他心底隐隐不安。廖青不傻,赌上整个廖家、几百条人命为代价的政变,怎么会筑在这么不靠谱的基础上?再说镇北侯更是聪明人,会傻乎乎地拥立一个冒牌货吗? 可是假的就是假的,假的怎么也真不了! 卫王喃喃道“难道廖红泫抚养的是萧宓?不对啊,如是这般,她自己的儿子又上哪儿去了?并且镇民指认……” 镇民分明指认,她儿子就是画像中人。 廖红泫在荷香镇住了十来年,镇民看着她的儿子从小长大,几乎不可能认错。 卫王眯起眼“十三年前得了怪病,搬去乡下……嘿,她哪里是生病,分明就是有孕了,廖家为了避丑,才将她送走。”未婚先孕,这在当时如日中天的廖家可是丑闻一桩,廖青找个理由将廖红泫送走,情有可原。 “她生了个儿子,长得跟裕王一模一样,还得到血蝉认可……”卫王原本轻敲桌子,说到这里顿住,脸上神情也是呆了呆,突然拍案而起,“原来如此!” “廖太妃是她妹妹,廖家这对姐妹本就是一母双胞,样貌神似!”他恨恨道,“父王真会给我找麻烦,居然打了一发双响炮!” 肚里又是一阵剧痛传来,钱公公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哎呀,这是怎么回事,晚上吃坏肚子了? 那不对啊,御厨给王上做饭,余下一些被他取来吃掉。都吃一样的东西,若是饭食有问题,王上怎么没事儿? 那小腹怎么痛如刀绞?钱公公拼命回忆,突然想起自己喝过的那半瓢子井水! 廖青吃了那口井的水,一下子发起高烧,医官都险些束手。他、他自己也喝过那水了,难道水里有毒?! 钱公公额上沁出冷汗,只想赶紧去找医官。可是卫王正在发怒,他哪来的胆子溜走? 这样下去,不会死吧? 卫王不知他心中惴惴中,依旧语气森然“那小子,根本不是萧宓!”可那也是王室正统,除了原本的身份见不得人之外,从血统来说还是有资格继承王位! 这才是最令他头疼的地方。 就在这时,罗大人求见。 “廖青高烧正在减退,医官说,天亮之前病情可以稳定。”罗大人汇报得很详细,“病因是他所用的井水太过寒凉。下官差人取井水化验,并无其他毒素。” 果然,就是井水不好!钱公公险些跌足。当时他唤小太监去尝水就好了,何必自己亲上? 悔之晚矣啊! 卫王长舒一口气,但也将信将疑“只是意外?” “寨民也称,这几口井里的水寒气大,进山的外人也喝不惯,时常就病倒。”罗大人轻声道,“廖青体质偏弱,比常人更受不起。医官建议,您也喝一点汤药预防。” “廖青不能死。”卫王从来只要结果,不问过程,“给廖太妃也送点药,她更不能出事。” “是!” 罗大人接了命令就往外走,钱公公送他出去。走到黑石屋外围,钱公公才赶紧问“那汤药还有没有?” “有。”罗大人看了看他,咦了一声,“公公脸色不好,莫不是也喝了井水?” “找井的就是咱家,当场就喝了一大口呢。”钱公公苦笑,“我现在腹痛如绞,罗大人千万帮忙哪。”下腹已经传来沉坠感,想来马上要跑茅厕了。 daowangjiaoyangzhan 第531章 钱公公的隐疾(加更) “好,我这就让医官送一份汤药过来。” 这位罗大人办事果然靠谱,并且汤药早就由医官着手熬制了,因此大约是一刻钟后,钱公公就拿到了治疗寒毒的汤药。 这时,他已经跑厕两回了。热乎乎的汤剂下肚,虽然味道又酸又苦,钱公公还是长吁了一口气。 啊,得救了。 ¥¥¥¥¥ 贺小鸢和燕三郎在黑石屋安心等候。 医官已经熬好汤药,给廖青灌了下去。 外头还奔进一个小太监对医官交代几句,于是医官给廖太妃也喂了药,然后再打一碗汤剂交给小太监带了回去。 燕三郎耳力好,对话一字不漏听在耳中,于是知道这碗药是带给钱公公的。 他看了贺小鸢一眼,后者笑而不语。 耳边传来千岁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嗤“神气什么?” 一转眼,又过了大半个时辰。 廖青服了汤药、停了冷水擦身,渐有好转。他的命灶太弱,就像风里的蜡烛摇摇欲灭,医官不敢给他用重药,只得每过两刻钟就喂服一点点药水,又要想法子和缓药效。 再一次号脉以后,老医官终于点了点头“暂时没事儿了。” 众人都是长长吁出一口气。廖青要是死了,大伙儿都吃不完兜着走啊。 燕三郎就听见千岁没好气地嘀咕一声“死太监人呢?不是说他会来找我们?”廖青好转,他们就没有留在这里的理由了。 燕三郎去看贺小鸢,见她脸色也不太好。 失手了? “无妨……”这时候埋怨责备都没有用,他们该想好下一步怎么办。 但是接下来的“我们另想办法”几个字,燕三郎还未说出口,千岁忽然咦了一声 “来了。” 燕三郎立刻也转了口风“……他已经来了。” 又过十几息,贺小鸢讶然看他一眼,显然也听见了远处传来的脚步声。 这少年的耳力,是不是太好了一点? 很快,有人自外头推门而入。燕三郎一看,果然是钱公公。 不过钱公公此刻脸色发青、嘴唇发白,走起路来都有两分说不出的别扭。 医官都认得卫王身边这位近侍,纷纷招呼,先前怼过贺小鸢的一名医官仔细看了他两眼“钱公公,您这是?” “陈太医,咱家不爽利。”钱公公环顾四周,把他拉到一边,“先前喝了寒气逼人的井水,腹泻得厉害,两刻钟就跑肚五次,唉哟。” 陈太医点头“那井水的确寒凉,我给你拿点汤剂。”药是现成的,他转头就要走开。 钱公公一把拽住他“开给廖青的药,我也吃了。” “哦,方才那份汤剂是给你的啊。”陈太医一怔,“腹泻可是止住了?” “止住了。”钱公公欲言又止,“可是、可是我的老毛病犯了,还有点儿、有点儿严重,都出血了!” 陈太医显然很清楚他的“老毛病”是什么,想了想,从药箱子里拿出一个小药匣递给他“回去抹上,别乱动。” 钱公公打开来,看见里面是青绿色的膏药“这个管用?眼看要天亮了,我还得继续侍候王上。”可没时间休息了,他眼睛底下挂两个大黑眼圈。 “先替你缓一缓。”陈太医如实相告,“这两天吃食清淡一些,牛羊鹅肉和水产是万万不能碰的。” 该死,今晚他还啃了鹅腿!钱公公谢过他,领了药物就往外走,显然急着回去上药。 黑石屋这里已经用不着几位随队大夫了。侍卫就对四人道“你们回去吧。” 他包接但不包送,四人要自行回去。 另外两位随队大夫也知道这对姐弟刚得了钱财,不愿与他人同路,因此也不理会他们,自顾自走了。 贺小鸢和燕三郎出了屋门就追着钱公公去了 “公公留步!” 钱公公身后还跟着个小太监,闻声拦住他们“作什么,不得冒犯!” 贺小鸢堆起笑容对钱公公道“公公,那药可没甚用处。” 钱公公斜看她一眼“你知道这是什么药?” “知道。”贺小鸢继续保持笑容,“那里面好几味药香独特,小女子一闻就知道了,这药是治疗痔……” 她的声音又清又亮,钱公公脸色立变,用力“嘘”了一声打断下文,朝小太监挥了挥手。后者会意,赶紧退出几丈开外。 贺小鸢不待他开口就道“把一把脉,就知前后了。” 钱公公一想,也是这个理儿,哪有看病不让大夫把脉的,于是捋起袖子伸出手。 贺小鸢搭指按在他脉门上,眼珠子转了两下,嗯了一声,缓缓点头。 看她一副有谱的样子,钱公公急问“怎么回事?” 这女子虽不是太医,但能被罗大人请来黑石屋,多少会有两把刷子吧? “您现在,疼得紧吧?”贺小鸢两眼都是同情。 “是啊,走起路来有如刀刮。”方才是肚痛如刀绞,现在么,是那地方有如刀割,都不好受哇。 贺小鸢轻咳一声“方才我在边上,不小心听见了您和陈太医的对话。您喝了寒凉的井水,又吃了一剂开给病人的汤药,可对?” “对。”钱公公有点不耐烦,“这到底有什么问题?” “病人身上寒气过重,底子又很薄弱,所以配给他所服用的汤药利火又筑基,光是老参就用了两味,还都是五十年份往上的,驱寒的同时还给他补身子。”贺小鸢笑得恭敬,“给他用当然没问题,可是给您用嘛——咳,您原本就有痔……” 那两字刺耳,钱公公脸色不好,贺小鸢很识相地换了个更隐晦一点的名词“……您原本就有坐痈,看您眼里血丝浓重,这两天想必又是舟车劳顿、疲惫得紧,导致虚火上升,再吃进利火大补的汤药,这毛病不就是火上浇油吗?” 她指了指陈太医给的药膏“这药不能说不好,但效力还是轻了。您就算多抹上几回,也是隔靴搔痒,起不了多大作用。” 这说得头头是道的,钱公公多看她两眼“那怎么办?” daowangjiaoyangzhan 第532章 下层的小生态(双更合一) “这药里,得再加一样东西。”贺小鸢轻声道,“就是那口寒井里的水。” 钱公公想起先前跑肚跑得痔漏的痛苦,声音都扬起三度“还用那水?” “用的,用的。以寒攻热,可以缓解,并且见效很快!”贺小鸢笑道,“只是井水至寒,用量要商榷,我来替您调配!” 钱公公“嗯”了一声,想着这女子也在乌石堡里,翻不出他的手心,也不虞她动什么手脚。于是他把小太监唤过来,吩咐他去打水,然后就回身往上走去。 贺小鸢两人赶忙跟进。这里到处都是卫兵来回走动,有钱公公领着,他们才能畅行无阻。 钱公公自己的住处得不远,走上几十丈就到了。就这么一点儿路,他也走得辛苦,想起天亮之后还要经受车马颠簸,他就更着急治愈。 不多时,井水送到。 贺小鸢反复斟减配药,最后把药匣递给钱公公“您先抹上,小女子在这里候着。两刻钟后就要减量。” 钱公公拿着药进了内屋,一抹之下,哎哟! 先前那种火辣辣的焦灼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自下而上的清凉感,像是大夏天吃了冰西瓜,浑身每个毛孔都通透了。 “公公,如何?”贺小鸢的声音从外间传来。 “不错,有效果。”泰公公穿好裤子,就听这个女大夫道,“您最好在榻上趴一会儿,少坐少走动。” 泰公公依言趴下。 他奔波劳累两天,这一晚上又办皇差,又是腹泻,又是坐痈发作,实在被折腾得不轻。才沾着硬榻,就觉身体沉重得快要散架,疲惫感更是铺天盖地而来。 也就是十几息的功夫,钱公公就坠入了梦乡。 以外头两人耳力,当能听见他打起的微鼾声。里屋还站着个小太监,贺小鸢不好说话,只侧头瞥了燕三郎一眼。 她的任务已经完成,接下来就看燕三郎怎么作为。 她并没有看见,一缕红烟从木铃铛里溜了出去,潜进内室。 也就是十几息后,钱公公忽然道“出去,都出去。” 鼻音很重,像是呓语。但小太监还是依言走了出去,留下钱公公一个人休息。 接下来,屋内就没了声音。 两人耐心等候。 现在轮到燕三郎老神哉哉了。贺小鸢几番转头看他,示在催促,他却闭着眼,不言不动,像是假寐。 这小子,到底动手了没有?两刻钟过去,贺小鸢忍了又忍,正想踩他一脚,不意外头忽然传来脚步声。 很快,敲门声响了起来“钱公公可在?王上那里着您伺候。” 燕三郎看一眼窗外,东方已经泛出了鱼肚白。 折腾一夜,天终于亮了啊。卫王想要继续赶路,急不可待。 小太监应了门,又飞快进去唤醒钱公公。 不一会儿,这大太监就着装整齐,从内屋走了出来。 他才睡了不到半个时辰,疲劳并没有缓解,但脸色明显转好。贺小鸢二人赶紧站起,兢兢业业问他一句“您觉得如何?” “好多了。”隐疾带来的疼痛大为缓解,钱公公现在只觉底下很清凉…… 唔,好像有些过于清凉了,他一起来就打了个喷嚏,尽管屋里塘火烧得很旺。 “我对药物又做了调配,减了份量。”做戏要做足,贺小鸢双手捧出药匣,恭敬奉上,“另外这里面还有润燥温养的丹丸,每天一丸共五丸,公公切记从今起每日服用,否则留下病根、日常泻痢就不妙了!” 钱公公本来着急走出,听她说得这般严重,当场就吞了一丸,这才大步离去。日常泻痢……这也太可怕了,他平时服侍在国君身边,哪是想跑厕就能跑厕的? 小太监跟上去之前,赏给贺小鸢十两银子。 两人也跟着出去,返回自己住处。走到附近无人处,贺小鸢才抛了抛手上的银子“居然还有外快……喂,办成了没有?” 燕三郎点了点头“办成了。” 何时办的,她怎么一点都未察觉?贺小鸢眯起了眼“是千岁出手?”她知道千岁必定就在附近,但红衣女郎一晚上都未露面,这就古怪了。 “是。”贺小鸢给钱公公多加了一点安神镇定的药物,令他迅速入睡,千岁就借机潜入内屋,施展摄魂之术询问钱公公细节。 因她撑起结界,外间的人什么也未听见。至天亮,她又返回木铃铛。 “有甚消息?” “两个好消息,两个坏消息。”贺小鸢耳边突然响起千岁的声音,她吓了一跳,环顾四周,人影都未见一个,“你要先听哪种?” 罢了,对这女子的行踪飘忽,她是服气的。“两个好消息。”先甜后苦吧。 “苍吾石的确被卫王带在身边,我们没有白跑;还有,镇北侯已经拿下盛邑!” 贺小鸢吃了一惊“那么快!”这才几天的功夫! “并未开战,镇北侯和小王子劝降了守军。”千岁还把卫王的揣测也一并说了,但燕三郎并不惊讶。他和萧宓相处过一段时间,心里早有怀疑。 不会吧,这胜利未免来得太容易了些。兵不刃血呀?贺小鸢掐了掐自己的腿。有点疼,看来不是做梦。 燕三郎接口道“卫王弃都逃走是一记败笔,顿时引得整个盛邑人心浮动,战意颓废。自然我们还不清楚卫王自己的考量。” 他顿了一顿“镇北侯只要证明萧宓就是裕王殿下,即可以争取人心;当然了,这种事最讲究的是里应外合。和平进城能成功,一定有人在城里推波助澜了。” 一个巴掌拍不响。就算韩昭和萧宓再怎样声情并茂,如果没人跟他同台演戏唱角,盛邑绝不会大门洞开。 这话说出来,贺小鸢忍不住多看他一眼。她早知这小子精明又早慧,可在娑罗城时,他于政事分明还没有这样精通,经常问出一些……可爱的问题。 才过了几个月,少年就能说得头头是道? 贺小鸢心头掠过”后生可畏“这几个字来。但她不知道,燕三郎师承连容生,后者也重因材施教,认定燕三郎讷于言表、敏于心志,日后并非泛泛之辈,因而平时常给他讲帝王心术、宦海佚闻,着重点题人心、人性、人情。 燕三郎学得认真,但到底欠缺了实践。这一趟从春明城走到娑罗城,又从娑罗城北上卫都盛邑,几个来回数千里路开阔无数见识,给了他最宝贵的经验来反思从前所学。 ”反正,韩昭在别人见不着的地方也捣鬼了。“贺小鸢没好气地下了个总结,”这人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话,燕三郎就不知道怎么答了,因此没有接腔;反倒是千岁轻笑出声。 那笑声意有所指,贺小鸢轻哼一声”怎么?” 山里头的冬天,清晨呵气成烟,可她只觉得吸进肺里的每一口空气都如此清新。 “别高兴太早。”千岁懒洋洋道,“还有坏消息呢。” 两人竖起了耳朵。 “第一,嵌着苍吾石的那顶淡金缨络帽子,现在就戴在卫王脑门儿上。”千岁说到这里,无奈地叹了口气。看来,卫王是当真喜欢那顶帽子。 贺小鸢忍不住笑了“真是天助我也,看来你非帮我弄死他不可了!” “是。”燕三郎低声道,“可这也不容易。千岁能感应到卫王身边潜伏着高人,很难对付。这是第二个坏消息。” 贺小鸢目光微闪“加上千岁也不行?”她一直没探到红衣女郎的底。 千岁不吱声了。 “敌众我寡。”燕三郎也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我们不做没把握的事。” 贺小鸢呼出一口气“那么依你之见,还是要借助外力?” 燕三郎还是保留原来意见“镇北军一定会追上来,局面越乱,我们越有机会;并且韩侯爷本人也是异士的克星,有他相助,何止是事半功倍?” 的确,韩昭现在统御大军,不伤一兵一卒就拿下盛邑,正是士气最高涨之时。卫王身边的异士再厉害,一旦与之为战,神通术法先被豁免好几成。 “那就要拖慢这支队伍的脚步,让镇北军赶上来。”这可不容易,卫王有先发优势,已经走了两天了。贺小鸢若有所思,“不若我再投点儿毒,放翻一大片人?” “不妥。”燕三郎想也不想就否决了这个提议,“毒计只能用一次。卫王已经提高警惕,若是队伍本身再出事,一定会引他怀疑,彻底清洗这支队伍。”他俩可经不起查! 他想了想又道“对了,从钱公公那里获知,卫王要去木芙城。” “木芙城?”贺小鸢把这地名念了两遍,“知道了。” 这时二管事对向而来,行色匆匆,身后还跟着一名姚府的侍卫。 他一抬头见到二人,松了口气,换上恚怒之色“乌石堡内宵禁,你们偏偏彻夜未归,是溜去了哪里!”说到这里,转头对身后侍卫道“把他们带回去,先治病,再论罚!” 贺小鸢后退一步,避开侍卫伸过来的手,冷冷道“你知道我们去了哪里?” 二管事斜眼看着她“我管你们去哪!别以为治好了贵人的病,就有资格趾高气昂!我告诉你,现在车队出了状况,遍寻你们下落不得,这叫玩忽职守!” 贺小鸢微微一笑“钱公公有恙,方才找我们去医治。” 二管事愕然。 作为姚府的大管事之一,他当然知道钱公公是谁,那可是王上身边的近侍。 但他可不晓得,钱公公竟然也在这支队伍里! 二管事咽了一下口水,不想弱了气势“胡说,就算钱公公真在队里,他身边也有太医,能找你们这两个游方郎中治什么病!“ 贺小鸢耸了耸肩“就和治疗那位贵人一样,是隐疾。” 二管事一噎。 他怎么就忘了,贺小鸢的确治好了一位贵人的病,在太医束手的情况下。 “您若不信,大可以差人去问。”贺小鸢回身往半山腰上一指,“钱公公就住在从上往下数第十五个黑石屋里。” 二管事顺着她的手指,将信将疑看了一眼。他有三分确定这妞儿只是在胡诌,可自己哪有胆子去问? “行了。”他不悦地挥了挥手,“争这些作甚,你还有一大堆病人。医者父母心,你不着急吗?” 贺小鸢眨了眨眼“那么这回就是二管事‘请’我过去喽?” 二管事呼出一口气“快去吧。” 那侍卫也听懂了,对贺小鸢两人客气得多。 望着两人背影,二管事哼了一声,肚子里有火。 …… 燕三郎老老实实背着箱子走在侍卫后头,耳中听到千岁悠悠道“你若想弄死他就吱声,分分钟的事,只要在一百种花样死法当中替他任选一种。” 前有外人,燕三郎不吱声,只是摇了摇头。 “胆小鬼。”千岁哼了一声,“你就跟那个尤娘子一样,明明厌他厌得要命,还不敢动手。” 尤娘子?燕三郎想了好一会儿,才记起那是跟他同车前往乌石堡的姚府下人。当时,尤娘子的言语中流露出对二管事的一点不满。 “几年前,姚府西厢的小库房原本要交给尤娘子的丈夫掌管,结果二管事收了别人的好处,把这肥差给夺了去。尤娘子不服,想要越上告状,结果丈夫隔天就摔伤了,在家养了半年才好,在姚府的差事都险些丢掉。” 燕三郎挠了挠后脑勺。姚府当中,也自成一个小生态啊。不过千岁能听到的鸡零狗碎可真不少…… “尤娘子丈夫在家休养期间,二管事亲自拎着点心水果来看望,笑眯眯劝他好好养身子,千万不要再跌伤。”她打了个呵欠,“他前脚刚走,尤二娘子就把他送的东西全剁碎了扔掉。” “你看,那也是个有心无胆的,分明知道给自家使绊子的就是二管事,但连报复都不敢。就和你差不多,哼哼。” 燕三郎对这种八卦无爱,也不争辩。杀掉二管事,除了解气还有什么好处? (今天双更合一,还有一次加更,点半左右放出) daowangjiaoyangzhan 第533章 卫王的打算(加更) 姚府突然死了个二管事,只会徒惹不必要的目光、不必要的关注,更不利于他们行动。 再说受点气算什么,他在黟城什么亏没吃过?不过是一点刁难,他根本无视。 前方的侍卫将他们引到下方的居住区,另外两位随队大夫已经在这里忙活开了。 原来从寅时开始,各家车队当中就陆续有仆役发起高烧、上吐下泻。病情来得迅捷无比,贵族们反应过来之前,这里就病倒了一百多人。 据其描述,都是半夜腹痛如绞,脏腑像浸在冰水里,其四肢寒凉,摸起来都有些冻人。燕三郎一看便知,他们喝了寒井里的水。不过这趟能跟着卫王跑路的,都是身强体壮扛得住造的人,因此病情远没有廖青那么沉重,只要吃了驱寒的汤药,也能好个七七八八。 几位大夫交代了方子去熬煮,但喝下见效还要在一个时辰以后。 燕三郎两人返回住处时,天亮在即。 时间紧迫。卫王下令,将这百多人扔在乌石堡,车队按时上路,一刻都没有耽搁。 少了百来人,车队里就有十来几辆车空了出来。有一辆恰好是姚府的,原本坐满了人,现在则堆满了货。贺小鸢就把罗大人打赏的十两银子都用了出去,向三管事换来了单独乘车的权利。 车里本来也没剩多少空间,,三管事很快点头。 虽然车帘破旧还漏风,但至少车里没有旁人在,说话行事不须顾忌。 午后,她借着方便之机离开了一小会儿。 她爬回车上顺手放了个隔音结界,燕三郎一边抚着猫儿一边问“讯号送出去了?”就像贺小鸢没弄清千岁是个什么样的存在,他也没看清贺小鸢使毒和发讯号的手法。 在书箱里憋屈了两天,芊芊好不容易有机会出来透透风,顺便向主人撒撒娇表示不满。 它趴在燕三郎的膝盖上打滚,又拿脑袋去蹭他的手。千岁也由着它,不吭声。 这个白天,她好像也很沉默。 “当然。”贺小鸢拍拍靴子上的土,“这一路过来我都留有记号,一定有人缀在后头,方才我只不过把卫王的情报送出去。韩昭手下收到了,自然会飞讯与他。” 她叹了口气“就看他多久能赶过来了。”韩昭一旦知道卫王在这里,知道队伍要去木芙城,必定会调动军马追上。 世事无常哪,从前她恨不得此生与他再不相见,如今却是望眼欲穿,巴不得韩昭下一秒就出现在眼前才好。 “对了,你们从钱公公那里有没有问出,卫王为什么选择木芙城?”贺小鸢拉回思绪,“木芙城曾是卫国陪都,富庶繁华自不必说,但它座落于平原之上,无天险可守,城墙也远不如盛邑坚固。如果只是退守一地,卫王呆在盛邑就好,何必千里迢迢逃去木芙城?” 国君弃都而逃,对民心、对士气都是致命一击。卫王必然是抱定了“只要青山在,哪怕没柴烧”的念头才撤退的,那么他的目的地至少在短时间内不会被镇北军打下来。 卫国境内,还有比盛邑更坚固的地方吗?贺小鸢想不出来。“我听说盛邑的城墙还有极其强大的防御,教人有去无回。若是今回动用到它,镇北军大概不能轻松拿下盛邑吧?” 话音刚落,猫儿叫唤一声,听在燕三郎耳里就是千岁的嗤笑“卫王又不是傻子,能动用的武装为什么不用?想来这当中一定有些隐情。” 燕三郎只作没听见“卫王集思广议时,钱公公就伺候在一边。据他所闻,去往木芙城的路上会先经过嚎风峡。只要在五天内快速通过那个峡谷,队伍就安全了。” 贺小鸢皱眉“那是什么地方?”她虽然在卫国境内活动多年,到底不可能对每个地方都了若指掌。 “嚎风峡的地面被蚀得千疮百孔。每年小雪节气前后,地底生出罡风,从这些孔洞钻出地面。”燕三郎复述千岁的话,“罡风侵体如钢刀,只消一刻钟就能把人刮得只剩骨头架子。即便是修为精深的异士也不敢深入其中,更不用说普遍士兵了。” 他顿了一顿“从今天算起,再有五天就是小雪节气!” 贺小鸢听明白了“卫王想抢过嚎风峡谷,把天堑里的罡风留给追兵?” “是。那里丛山峻岭,进出峡谷的山路只有一条。追兵要是过不去,就得退回来绕个大圈。等他们绕过嚎风峡谷再往西北,那至少是三个月后的事了。” 兵贵神速。镇北军要是被拖在山区里三个多月,卫国会发生多少大事,那就只有天知道了。镇北侯权衡利弊,必然只好暂时偃旗息鼓,等重新做好准备再说。 “那么卫王可以坚持更久,有时间等待各路人马返回勤王。”照这样看来,卫王弃都的选择也不是那么糟糕了,至少争取到他最稀缺的时间。燕三郎低声道,“再说镇北侯,也不是那么一帆风顺。他能占下盛邑全靠举事突然,但国内不服者甚众。“ 贺小鸢笑了笑“如果他不在短时间内杀掉卫王、将萧宓扶为王室唯一正统,好些个州郡和带兵的大将恐怕要趁机自立了,后患无穷。” 站在攸国的角度,当然希望这恶邻四分五裂、内乱横生;可她想象那一幕,总有些不是滋味儿。 说到这里,两人都沉默了。凭他们两人要拖慢卫王西逃的脚步,谈何容易? 白猫挠了挠燕三郎的手背,他立刻给它倒了一钵清水。 看着白猫伸出小粉红吧唧吧唧喝得欢快,显然是渴了,贺小鸢也是佩服,不知他怎样精确地了解猫儿的需求。 …… 车队走得很快,直到傍晚才稍事歇息。今晚可没有类似乌石堡这样安全又封闭的地方可以落脚,尊贵如卫王也只得憩在一个小镇里。 这里已进山区,镇子同样依着矮山而建,外头都是大片梯田。镇子四周,山脉如巨龙俯卧大地。抬头望,天空就像被局限在画框当中。 daowangjiaoyangzhan 第534章 黑色恶魔 走到这里,又有两家权贵与主车队汇合。燕三郎暗中留意,如今这支队伍的人数已经接近了四千人,走到哪里都很醒目。 幸好这里距离盛邑已经很远。 急行军三天,人马都疲敝不堪。有人病倒,有人受伤,就有人要找大夫。燕三郎随着贺小鸢四处出诊,再一次感叹起这个伪装身份的便利来 在这特殊时期,也只有大夫才能在队伍里来去自如,不受卫兵阻控。 又看过四、五个病人,对贺小鸢来说都是小疾。她快手快脚处理完,取了晚饭要回车上吃,路上正好遇见姚府三管事。赶了三天的路,他眼角涨着血丝,人都瘦了大一圈,可见其劳碌。 贺小鸢笑吟吟同他打了个招呼,看他两眼,忽然唉哟一声“您这两天如厕怕是不太顺利吧?” 她是大夫,三管事谈起这个话题可没有面对女子时的尴尬,只是叹口气“可不是?一蹲就得一刻多钟,还不爽利!” 一刻钟不算什么,问题是车队一直在快速前进,他蹲坑一小会儿就得提裤子上路,一路上别提多难受了,偏偏府里杂事无数,都要找他。 他是三管事,不是大管事,侍候老爷公子们轮不到他,仆役琐事才归他管。一天里的鸡毛蒜皮好几百件,连几个小厮为半块馒头吵架都得找他。 三管事随队走了这几天,燥得火气好大,嘴里都起了好几个大泡。 贺小鸢莞尔一笑,从怀里掏出个纸包“拿去用,每次饭后一粒,保你通畅,还得一夜好眠。” 正是他所急需,三管事大喜“这可太感谢了!”要给银子,贺小鸢坚决不收。 燕三郎冷眼旁观,脸上的陪笑恰到好处。贺小鸢拿出手的药,韩昭和茅定胜轻易都不敢用,这位却像拣了便宜。果然无知者无畏。 贺小鸢送出了药,紧接着不经意问“对了,咱这是上哪儿去呀?” “我也不清楚。”他只是姚府的管事,平时在盛邑城里可以横着走,但是很显然,这支车队里的贵人多如米粒,有些从不露面,他还没资格过问高级机密。他甚至还有个吓人的猜测,但不会对任何人提起。“跟着走罢。” 三管事叹了口气,掸了掸帽子上的薄霜。这鬼天气,太阳一下山就阴风四起,好像一直能吹进他骨头缝里! 贺小鸢也只是起个话头,谅他也不清楚最终目的地“大雪封山,这时候再往山里走可是不要命了!” 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队伍即将深入十万大山,这种地方从秋季起就不欢迎人类进入。就算是熟悉本地风土的猎人,错非生计难以维持,否则也不愿冒这种风险。 三管事哎了一声“这个你倒是可以宽心。老爷说这乌顶雪山也就是站在这儿看着吓人,真正走进去了反倒无事。本地人冬天也经常进山的,里面没有雪!” 贺小鸢一脸诧异“这么高的山,里面没雪?” “我们要走的那条路非但没雪,这个时候气候宜人,听说里面植物都长得好,有很多百年的花草。” 贺小鸢更奇怪了“在这种天气里?” “世上无奇不有么。”这时姚府有个小厮领着两个镇民过来,对三管事道,“老爷交代,进山前的准备都按这两位向导的要求做。” 本地人对大雪山的脾气肯定更了解。燕三郎看这两人正值壮年、身形和目光都灵活,料想应是山中猎户。 这两人即对三管事道“准备鸡、羊、猪三牲,这么多人想通过黑色恶魔就要先祭祀;此外,进山过程中不得喧哗打闹,不得高声呼喊,不得朝地上吐唾沫,免得惊扰了山泽!” 燕三郎听见“山泽”两字,耳朵都要竖起来。山泽就是山神,他身边曾有个曲云河就是这等身份。所以说,他们要经过的地方有山泽? 三管事咽了下口水“黑色恶魔?” “对,黑色恶魔就是赤弩峰!必……”向导想了想,才想出这个词汇,“必经之路。“ 他们又摆手道”别怕,黑色恶魔已经很久很久不发怒了。我们常年都在走,不要触碰以上那些禁忌就能安全通过。” 接下来,向导又要求车队在走近黑色恶魔之前,把拉车的牲口四蹄都用软草或者皮毛包裹起来,以免发出踢跶踢跶的响动,车轱辘和轴承也要上油,免得走起来嘎吱作响。后一点可不容易,因为冬季油脂都会凝固…… 不过谁让三管事就是干这些杂务的?向导交代得琐碎,他还得一一记下去办。 贺小鸢也就笑眯眯站在一边听着,直到向导说完,由小厮领着去下一家继续做交代了。 三管事自去忙活。无论如何,在冬天穿越雪山都是一个巨大的考验。 燕三郎轻声道“卫王要抢着过雪山,甩掉后边的追兵。”走到这里,车队的氛围也稍微放松,不再风声鹤唳。卫兵们也懒得去管仆丁之间交头接耳了。燕三郎猜想这是车队已经远离盛邑,并且负责断后的军队没有查探到追兵到来所致。”至少他对于这个季节还能顺利通过雪山很有信心。“ 镇子很小,常住人口都没有车队人数的三分之一多。卫王和权贵可以征用镇上最好的宅子居住,但宫人和仆役们连个栖身之处都没有,只能窝回车上。 车上的布帘子哪里有密封性可言?夜里的寒风从帘隙里吹进来,冰凉刺骨。 贺小鸢刚走进来坐下,目光在车内一扫,忽然道“有人来过。” “嗯。”燕三郎环顾四周,指了指桌边的火折子,“这东西换了位置。” 也就是说,有人趁他们离开期间上过这辆车,还点过灯。 可是车里看起来好端端地并不凌乱。贺小鸢脸色阴沉“莫不是有人起了疑心?”当下着手检查。 他们的旅程才刚开始,若是被人盯上,想再往外传出消息可就不容易了。想到这里,两人心中都是一沉。 继续求推荐票票。月底最后三天有月票双倍活动,麻烦大家留一下票,感激。 (本章完) daowangjiaoyangzhan0 第535章 手段无所谓 她和燕三郎都有储物空间,贵重的、见不得人的东西尽可以收存。不过为免两手空空惹人怀疑,他们还是将部分物品置于行囊和马车当中。 下车前,贺小鸢正在研磨几份药物;可如今揭开收东西的木盒,里面物什不翼而飞。 大半支五十年份的丹参和两根针胎花枝不见了,用来称重计两的一副银秤子、两柄银刀、桃木刀也不见了。 除此之外,两人的衣物也被翻动过。 看到这里,燕三郎倒是眉头微松“看来只是个贼。”如是卫王派出来的宣龙卫,应该看不上这点东西。 “那就不管。”贺小鸢吊起的一颗心也稍微放松下来,冷笑道,“拿了我的,最后还得给我还回来!” 当下两人照常吃饭。 这次撤退太仓促,各家带走的多是金银细软,反而短缺了粮食。现在分发下来的食物,成年男子也只有半稀的杂粮粥一碗,馍头半个。 不过贺小鸢和燕三郎拿到手的粥里还加了几个红枣,三管事又偷偷塞给他们每人一个白煮蛋。 这简直奢侈。 不过在这种逃难时刻,大夫总是特别受优待,毕竟谁也不晓得自己何时会求人家救上一命。 燕三郎没喝,只是取出鸡肉丝撕碎了放在粥里,再把白猫抱出书箱“吃吧。” 这些鸡胸肉是他在盛邑里焙炒装罐的,水分都已经被炒干,还加入了芝麻,香得很。 猫儿大口吃粥的同时,少年自己也取出牛肉干,就着清水啃了起来。 肉干很硬,幸好他牙口很好。贺小鸢在一边看得津津有味,啧啧道“你上辈子一定欠了这头猫很多。” “也许。”千岁虽然不说,但他知道她肯定活了很久。如果他有“上辈子”,会不会曾经遇到她?他把剥好的鸡蛋凑到猫儿嘴边,它瞥他一眼,不吃,嫌弃地扭头。 燕三郎这才一口吞了鸡蛋。 贺小鸢问他“想出办法了么?”这孩子年纪虽小,但心眼儿比筛子多,搞不好真能想出什么主意来。 燕三郎摇了摇头“在保证我们安全的前提下,没有。”如果他们搞事情,必然会惊动卫王身边的高人。这支队伍里,首先被怀疑和清洗的一定是外来户,比如他们这样的随队大夫。 除非他们的行动快而致命。 贺小鸢眼里闪过一抹厉色“那就……”为了报仇,她可以排除万难,冒点险算什么? 就在这时,边上的女声突然打断了她“或许还真有个法子。” 太阳下山了,车帘掀起,千岁登车而入,坐在燕三郎身旁的座位上。 贺小鸢下意识往外看了一眼,她没听见千岁的脚步声,并且车帘正好冲着林地,幽黑得很。 千岁挨得很近,几乎和燕三郎肩并肩。少年下意识退开一步。 千岁横了他一眼,才对贺小鸢道“就凭你俩,没可能拖慢队伍的脚步。卫王身边藏有高人,你肆意妄为,不过徒送性命。” 贺小鸢也不生气,心道“加上你呢”?但没有说出口。只要能够杀掉卫王,她什么苦也可以吃,被人呛两句算什么?“有何高见?” 燕三郎则是问“请外援?”相处多年,他对千岁的思维方式也很了解。 “唔……”她罕见地迟疑一下,“算是吧。” 贺小鸢一下坐正身体“愿闻其详。” “乌顶山脉占地广袤。即便要横穿最狭窄的腰部,也要两天两夜打底。我要是没记错的话,这支队伍要取道赤努峰才有望平安穿过整片雪域。”千岁抚着精巧的下巴道,“也只有这么走,卫王才有希望在嚎风峡的地底罡风横扫山谷之前,抢先通过那里。” 燕三郎一点就通“我们的机会,就在赤弩峰?” “或许吧。”千岁往西边一指,“我去过一次,但时隔太久。直到三管事说起那里冬天不留冰雪,我才找到一点回忆。如果真是我记忆中那个地方,从前赤弩峰在冬季都像火炉,光脚踩上地面,直接就会被烤熟;至于夏天更不用说了,地面都烫得冒青烟,几乎没有植物可以生长,地表经常还冒出滚烫的岩浆。” 燕三郎听了即道“确是不像。方才三管事说,赤弩峰有百年的花草生长。”而千岁记忆中的赤弩峰却是个火焰山,不毛之地。 千岁沉默了一下“或许经过这些年,情况有变。”沧海都能变桑田,一座山改了脾性有什么奇怪? 贺小鸢懂了“地热?那跟我们的计划有什么关系,外援在哪里?” 千岁轻咳一声“就是黑色恶魔。” “赤弩峰?一座山怎么会是外援?”莫说贺小鸢,燕三郎也没听明白,“哦,你是说,这里的山泽会帮着我们?”方才向导就重点提起,靠近黑色恶魔之前要隆重祭祀。 “我们的目标,只是拖住这支队伍前进的脚步。手段无所谓,对吧?” 贺小鸢沉声道“正是!” 燕三郎却怀疑地看了千岁一眼。以他对她的了解,她说的“手段无所谓”,一定不像表面上这么轻描淡写! 结果千岁拍了拍他的脑门儿“你道赤弩峰为什么被称为黑色恶魔?” 这理由不难猜“因为它极其猛烈地喷发过?” “正确!从前它三天两头发作呢,方圆数百里生灵绝迹。”千岁打了个响指,“所以我们引它再一次喷发就行了。” 燕三郎“……”果然,他的阿修罗行事手段向来惊天动地。 贺小鸢倒是很感兴趣“那倒是好。火山喷发是天灾,卫王不会疑心到我们头上。但这座火山沉寂了很久,怎么才可以重新引动?” “吵醒它就好。”千岁笑道,“这座火山与别处不同,地底藏着一个岩火孕育而出的怪物,名字就叫赤弩。眼下它八成就在山下沉睡,这家伙的起床气不是一般的大。” 怪物?贺小鸢迟疑“它就是山泽?” 燕三郎看向千岁的眼神,也更怀疑了“你怎么知道?” “我来过啊,那时它还醒着。”千岁吐了吐舌头,“还冲我大发脾气。” daowangjiaoyangzhan0 第536章 你跳火坑吧(加更) 燕三郎侧头看着她“那是多少年前?” “大约是……”她差点脱口而出,不过马上反应过来,冲他瞪起美眸,“关你什么事!” 燕三郎挠了挠头,暗道可惜。当然不关他的事,根据向导和千岁方才的说法,黑色恶魔喷发在很久很久之前,但千岁却见识过。 e~ 差一点就可以推导她的年龄了。 贺小鸢抓住了她后半句话的重点“你招惹过它?” “是啊。”千岁一摊手,“乌顶雪山是它的立身之本,也是它的地盘,赤弩在这里几近无敌。卫王要是撞在它气头上,包准可以吃不完兜着走,哪怕身边能人无数。”说着看了贺小鸢一眼,“在乌顶雪山地界,赤弩比起韩昭更难对付。” “你当年怎么招惹它的?”燕三郎关注的重点在这里。 千岁扁了扁嘴,不想说,然而两人目灼灼盯着她。 好半天,她才不情不愿道“我抢走了它的心脏。” 贺小鸢还以为自己听错“你、你什么?” “我拿走它的心脏。”千岁重复一遍,“赤弩之心在地底经过万万年高温淬炼,纯净坚硬,世上已经很少有什么东西能比得过它的强度了,是最好的炼器底材之一。那时正好我的法器硬度不够,我就来这里取长补短了。” “取长补短”,词儿是这样用吗?贺小鸢哭笑不得。 “你们那是什么眼神?”千岁不满道,“这和人类捕猎飞禽走兽、取其皮肉筋骨有什么区别?你们动手前问过人家同意了吗?” “没区别。”燕三郎无奈,“只不过你抢走的是山泽的心头肉。” “这种岩火怪物和人类不同,不止一个心脏。”千岁伸出纤指,戳了戳他的胸口。燕三郎只觉惊人的热力透衣而入,不由得往后缩了缩。“没了一个,它还不是活得好好的?只是力量削弱了那么一丝丝,需要多花点时间休眠恢复罢了。” 贺小鸢和燕三郎互视一眼,均自了然。 难怪赤弩山太平了这么久,都可以允许其他生灵自由通行了。原来是岩火怪物失去了心脏,不得已陷入沉睡。它丢失的力量,肯定不止“一丝丝”。 贺小鸢若有所思“它一定恨死你了。” “是啊。”千岁笑眯眯地,“所以只要让我把它叫醒,它一定会狂暴的。” 生于地火中的怪物会怎么个狂暴法?简单,火山喷发呀! 燕三郎顿时有不祥的预感“你说的‘叫醒’,该不会是指……?” “对!它现在睡得跟猪一样,离得越近才越有效。”千岁肯定了他的猜测,“也就是说,你得从火山口跳进去……唔,带着我。” 燕三郎的脸一下子就黑了“那和直接刺杀卫王有甚区别?撤得及时说不定还能活!”怪不得她一反常态扭扭捏捏,半天不说重点,原来挖了好大一个坑在这里等她。 还是个大火坑! 天灾和,他选择后者,谢谢。 “哎哎,急什么?”千岁好整以暇,“赤弩动作迟缓,智商低下,连话都说不利索……嗯,岩火构成的怪物,本来也没甚智力可言。所以在它狂暴之前,你有的是时间逃出来。” 不待燕三郎开口,她又抢着下一句话“你好好想想,我怎么会让你选必死之路!” 燕三郎顿时没话说了。 对呵,他是木铃铛的主人。在没解除契约的状态下,他要是死了,千岁又要被封印起来,不知多久难见天日。 她不仅不会害他送死,反而要千方百计保他小命。 他抹了一把脸“照这样说,我还有机会活着逃出来?” “可不是么?”千岁笑了,“我们要好好筹划。”她转头看向贺小鸢,“镇北军还要多久才能赶过来?韩昭真是慢死了。” 按理说,贺小鸢这几天一直与他们同行,理应不知答案才对。然而她不假思索“今晨我就放出消息,假设韩昭的手下能顺利接到,镇北军至少也要两天时间赶路。” 镇北军从北境到东南前线侵攸,又被拉去中部打褐军,然后韩昭亲率大军北上攻都,打的都是大仗、硬仗……论急行军的速度,梁国各路大军比起它可差得远了。 不过,在风雪中赶路,哪怕是镇北军也会被拖慢速度。卫王现在掌握了先发优势。 “并且卫王也很清楚,后头必有追兵,所以才要赶抄近道抢行嚎风峡。”贺小鸢语气肯定,“换言之,就算镇北军两天内不能赶到,只要黑色恶魔拖慢了卫王的脚步,他也不可能如期通过嚎风峡,一样会被罡风所阻。” 燕三郎点头“卫王也不傻。穿过赤弩峰时,他一定让全队加强戒备。” 三人又商量一会儿,夜色越发深沉。 多数人白天疲惫不堪,这会儿酣然入睡,但燕三郎却听见一连串脚步声往这里而来。 杂乱、沉重,还隐隐透出了焦急。 贺小鸢也睁开了眼。 燕三郎掀开窗帘,看见不远处有个瘦小男子快步奔来,跑得气喘吁吁。 紧接着营地里面又奔出几人,左右张望一下就追了过来。 跑在前面这个,脚步有些蹒跚,很快就被撵上。 那几人连拖带拽,用力把他往后扯去。 瘦小男子急了,放声大呼“徐大夫救我,徐大夫!” 他险些扯破嗓子,声音在安静的夜晚传出去很远。营地里的人们原本睡下,被他惊扰,一车一车都掀开窗帘往外看。 抓着他的人更着急,就要伸手去捂他的嘴。后者拼命挣扎,其他人则道“要小心,别碰到他的手!” 正拉扯间,贺小鸢忽然跳下马车,大步走了过去,劈头就问 “怎么回事?” 抓着他的那人赔笑“没什么,他喝酒喝高了,半夜撒疯。” “撒疯为什么找我?”贺小鸢上下打量这几个人,“他认得我?” “兴许看过病。我这就带他回去,不吵你们……”话未说完,这人“啊”地一声大叫,突然松开了手。 瘦小男子在他手上狠狠咬了一口,皮破血流。 三更奉上,明儿再见 (本章完) daowangjiaoyangzhan0 第537章 受人指使 “我中毒,求徐大夫救我。”男子借机嚷嚷,声量可以惊起夜鸟,“其他大夫都治不好我!” 他挣扎着抬起双手。 附近还有几辆马车,呆在车里看热闹的人瞧见他这双手,都忍不住“咝”地一下倒抽冷气。 这人两只手都肿了,手心手背高高鼓起,十个指头比萝卜还粗。简单来说,就像是皮肤里面灌饱了水,用力一按就要爆开来。 甚至因为皮肤被撑薄了,底下的血管都被看得一清二楚。 这是被什么毒虫咬伤?忒也厉害了。 贺小鸢目光波澜不惊,只问他“怎么肿起来的?” 瘦小男子咽了下口水,一时答不上来。边上那几人想把他拽走,却被贺小鸢一眼扫过,目光凌厉“放手,否则你们很快要步上他的后尘,手比他还肿!” 这几人吓了一跳,面面相觑,下意识松了手。 “说。”贺小鸢提醒他,“再拖上半刻钟,你这两只手都不能要了,必须截掉!” 瘦小男子吓得扑通一声,给她跪了 “我说,是我猪油蒙了心,晚上偷溜进您车里想找点儿有用的东西,回来就这、这样了……” 燕三郎看着他“什么是有用的东西?” 这人一呆“啊,钱,钱和药物!” 贺小鸢眉头一挑“周围这么多马车,为何选上我们?” “啊……”瘦小男子哭道,“我看见您最近收了很多诊金。” 看热闹的已经站出了两圈人,此时议论纷纷“这不是王家车队里的杜老六吗,看不出又能打杂又能偷东西。” “连大夫的钱也偷,真不是个玩意儿!” 贺小鸢冲着他伸手“我的东西呢?” 杜老六赶紧把药材和银秤上交。不过他手掌肿胀,想掏东西都是万分艰难。 贺小鸢收好了就往回走。 杜老六爬起来就去拦她“徐大夫救我啊!” “你没说实话。”贺小鸢避开他的手,“为什么只偷我们,不偷别人?” “我、我说了……” 燕三郎一指他身后几人“如果无人指使,这几个为什么要拦着你,不让你就医?”很明显,这几人要阻止杜老六向贺小鸢求治。 杜老六和那几人都是一呆。 “剁得干净点儿,免得余毒爬上手腕、攻入心脏。”贺小鸢向杜老六嫣然一笑,“好在剁手不是个技术活儿,其他大夫也能办到。慢走不送。” 杜老六大惊,咬了咬牙正要开口,人群外头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这里怎么回事?” 众人自动分开一条道儿,二管事走了进来,一双眼睛狠瞪着杜老六。 杜老六咕嘟一下,把话又咽了回去。 “二管事。”贺小鸢声音清亮,“杜老六受人指使,来我这里偷东西!” 二管事目光在杜老六全身扫视一遍“谁?” 杜老六咽了下口水,嗫嚅不言。 贺小鸢笑道“您过来之前,我就快要问出来了。” “大半夜的,惊扰了多少人睡觉。明儿还得早起!”二管事声音里透着不满,“他手肿得太厉害,你能治就给他先治。” 燕三郎梗着脖子道“这要是治好了,他就不肯说出幕后主使了。” “幕后主使”这四字刺得二管事眉头一皱“你把他治好,人就交给我来审。” “可是……” “可什么是!”二管事瞪着燕三郎,这小楞头青敢跟他作对是么?“你觉得我会包庇他?” “当然不会,二管事向来公正。”三管事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先对他赔个笑脸,而后转向贺小鸢轻咳一声,“治吧,赶紧。” 贺小鸢和燕三郎交换一个眼色,后者微微颌首,她才吁出一口气,不情不愿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瓶子,扔给杜老六“外敷,一刻钟后就能消肿。” 杜老六千恩万谢接过。 “都回去睡觉,没热闹可看了!”二管事对着周围人群喝了一声,然后给杜老六一个冷脸“跟我来,别耍花样。” 他领着杜老六走了,吃瓜群众也都散了,回自己马车上继续睡觉。 贺小鸢则小声道“三管事,请上马车一叙。” 三管事点头,爬上了燕三郎的马车。 少年给他斟了一杯热茶,就听贺小鸢问得开门见山“杜老六是二管事派来的?” 三管事赶紧在帘外张望一番,见附近无人偷听,才低低道“这个杜老六是二管事的远房亲戚,我听说他从前手脚就不干净,后来在当地混不下去才来投奔二管事。” 难怪二管事会出面。贺小鸢将昨晚的事说了,又道“二管事为甚处处针对我们?” 三管事轻咳两下“原本与你们同屋的两个大夫,有一人是他找来的,或许有些抱怨,又或许听说你们得了上头的赏识和奖金。” 燕三郎突然道“既然杜老六是二管事亲戚,这事儿最后要不了了之吗?” 三管事微怔,拍了拍他的肩膀苦笑“你到底年纪还小啊。”也不正面作答,只是好言安抚两人几句就离开了。 夜不长了,他自己也困得要死。 待他走远,贺小鸢才轻嗤一声“含糊其辞。我们还不是受他连累?”二管事从一开始就看他俩不顺眼,还不是因为把他们当作了三管事找来的人? 燕三郎轻轻嗯了一声。 又过两刻钟,窗外溜进一缕红烟,化作人形落在燕三郎边上。 正是千岁回来了。 燕三郎眼睛都未睁开,就问她“听到什么了?” 二管事的马车离这里不过是二十丈远,在千岁的活动范围之内。 “茶呢?”她不满地敲了敲桌子,“为谁风雪立中宵,一口热茶都没有?” 燕三郎立刻动手,给她倒上一盏热茶。 她吹着热气啜了一口,才慢悠悠道“杜老六已经涂好了药也消了肿,在这期间二管事把他骂了一通。唔,骂他是废物,偷东西还被人摆了一道。” 贺小鸢抱臂在前“二管事授意他来偷东西?”其实她早就知道答案了。在非常时期得罪小人是件好麻烦的事。 daowangjiaoyangzhan0 第538章 天助我也? “嗯哼。”千岁笑道,“二管事在你们这里吃了两次瘪,不太痛快,所以想让你们也不痛快。再说他知道你治好廖青的病得了赏金,就指派杜老六来动手。如果你没在箱子上放毒,二管事就能让你们吃下这个闷亏。” 说到这里,她对燕三郎表示了不满“我昨个儿就说了,这种人早弄死早好。” 贺小鸢也有顾虑“我们后头还有行动,被这么个东西盯着,放不开手脚。”放在平时,二管事对她来说就是曱甴一般的存在,恶心还爱坏事,抬抬腿就能踩死。 燕三郎却依旧摇头“不急。” 千岁嘟起红唇“为什么?你也太磨迹了!” “这一路西逃,卫王提起了十成的警惕。今晚事件有多少双眼睛看着?二管事暴毙,与他生前起过冲突的人都会被盘问。我们就算能躲过这一波,后面恐怕还会被盯紧。”他问千岁,“你愿意被二管事盯住,还是愿意被卫王的爪牙盯上?” 千岁撇了撇嘴,都不愿意可以吗?“放他活着,简直是对我们的轻蔑!” “集中精力。我们的目标是卫王!像二管事这样的人物,对我们构不成真正威胁。”燕三郎眉目沉静,“等此行任务结束,就由得你来。” 千岁冷笑着剔了剔指甲“一百种死法?” “一百零一种都可以。” 她轻哼一声,对面的贺小鸢也不言语,显然认同了燕三郎的话。 这时三管事的命令已经和物资一起分发下来,马夫除了精心伺喂口粮之外,还要拿布草包裹马蹄。 马儿的响鼻声和不安的蹄声传遍营地,贺小鸢倚在车厢上向外观望一会儿,再回头时,红衣女郎已经消失。对此,贺小鸢已经见怪不怪,她只注意到燕三郎把猫儿揣进怀里,再拿一件厚重棉衣,连他带猫一起盖住。 随后,少年就阖眼假寐,调匀了呼吸。 于是白猫只露出一个脑袋在外边,舒服地拱了拱他的下巴,再顺便看了贺小鸢一眼,轻轻喵呜一声。 它的瞳孔又圆又大,无邪而纯真的眼神像极了人类的婴孩。 但贺小鸢知道,这都是骗人的。她还有一件衣服上的破洞能证明,那猫的脾气真是坏透了。 ¥¥¥¥¥ 天公不作美,后半夜飘雪,到寅时都没停。 这时候卫王车队的人马已经整装待发。镇里的居民从被窝里被拽起,替王队扫除山路上的积雪。 众人忧心忡忡。冬天过雪山已经够可怕了,现在还得冒着严寒和风雪,这是难度再升级吗? 但是上峰的命令已经下来了,打头的马车辘辘向前走,后头的也只有赶紧跟上。显然对卫王来说,酷寒远没有镇北军致命。 宫人们在不安中窃窃私语“这真是疯了!”他们的王到底怕镇北军怕成什么样子?至少等到天晴雪停再上路,也不见得镇北侯就能赶上来! 真是天助我也!贺小鸢的嘴角忍不住上扬,幸好她躲在车帘后面,除了燕三郎谁也看不见这个幸灾乐祸的笑容。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老天爷送卫王这场大雪,整支队伍的前进速度势必被拖慢不少。 好,好极了,越慢越好! 车队很快走出小镇范围,进入延绵山区。出镇三里之后,路面的积雪无人清扫,马蹄子一下就能踩进去半尺深。 浮雪盖住坑洞,这就太危险了,有几匹马一脚踩空,险些折断了腿。 马车不得不放慢脚步,谨慎前行。 贺小鸢心怀大畅“等到深入雪山腹地,积雪更厚,这车也别想走了。”越往前山越高,气温越低,当然积雪也更厚。 燕三郎不语。黟城郊野下过一场罕见的大雪,林场的雪到腰部深,守林员的大门被堵死,出都出不来。乌顶山脉的雪,看起来脾气同样不好。 卫王的算盘打得不错,籍由温暖如春的赤弩峰可以横穿天堑,去往平原和峡湾。可他是不是忘了,从这里到乌顶山脉腹地,那也是正儿八经的丛山峻岭,不知道多少座雪山要翻! 这一段路,可没有地热相助。 “嘿嘿。”千岁又在冷笑了,只有燕三郎听见,“卫王像是这样没脑子的人?就算他没有,身边的智囊还没有么?” 卫王的算盘是逃出生天,不是自寻短见。 约莫在千岁说完的一刻钟之后,有匹马一脚踩空,惨嘶着掉下万丈悬崖。它拉着的马车也不能幸免,连人带货一起下去了。 旁观者失声尖叫。 望见这一幕的马夫,下意识都勒紧了缰绳,驱车更加仔细,无论卫兵怎样来回呼喝。 毕竟,命都没了还拿什么尽忠? 车队在雪中艰难行进,速度越来越慢。照这样下去,两天后他们或许都还未靠近赤弩峰哩。 唯一的好消息,是风雪已经止歇,视野恢复良好。 也就在这时,正前方忽然传来惊呼声。白猫嫌燕三郎动作太慢,早一步钻窗跳上顶篷,霸占最好的景观位趴下来看热闹。 这样的大晴天,前方居然刮起了龙卷风,上大下窄,像个大漏斗。长长的尾巴好像就拖在山路上,恰好就是众人的必经之道。 车马纷纷停了下来。 猫儿抬高鼻子,嗅了嗅空气“龙卷非自然形成,有人动用了神通。” 燕三郎也走出车外凝神观察,这时凑在窗边,低声对贺小鸢道“前方的大车并不惊慌,应是事先得了消息。看来,卫王身边的人出手了。” 打头阵的几辆马车老神在在地停在半截道儿上,车夫还下来安抚受到惊吓的马儿,无人惊惶奔跑,可见这场龙卷风无害。 但它声势着实浩大,并且看起来和普通的龙卷风也没甚不同,长尾拖在地面,沿着山路前行,边走边将地面上的积雪都吸了上去,露出底下黝黑的冻土和泥巴。 山林寂寞,从来无人打扫,积雪厚度可观。因此前方那玩意儿很快就变成了一个雪龙卷,身形越来越凝实,但体型反而是越来越小了,就像空气都被挤了出去,余下来的部分则变得越来越扎实。 daowangjiaoyangzhan 第539章 发现了(加更) 最后,龙卷风消失了。可它积聚的雪并没有消失,不仅聚成一堆,并且还被风刀雕出了形状来,有脑袋、有四肢…… 当它成型以后,贺小鸢也不由得喃喃道“这是什么怪物!” 此物身长两丈(六米多)左右,四脚着地,嘴巴却是阔而扁,比鳄鱼的吻部还宽。 光是这张嘴的长度就占去了一半身长,怪物的后半部却很短小,堪称鳄头蛇尾,前后比例很不协调。 它才刚刚成型,山风就将它吹得摇摇欲散,不过最前方有辆大车之中飞出一道蓝光,落在它颈上变成了一条项圈。 项圈缓慢转动,上头的符文焕出深蓝色的光。 与此同时,怪物扭头摆尾,还打了个呵欠,像是刚从沉睡中醒来。 紧接着,它就迈动四肢,沿着山路前行。 这东西的底盘很低,肚皮几乎是紧贴着路面,前进时张开四方铲一般的大嘴,于是拦在前方的积雪都被它铲进嘴里! 顶篷上的猫儿动了动耳朵“有意思,这是人为造出来的吞雪兽。箍在它脖子上的那个项圈叫做定命环,相当于傀儡的心核,装上去造物才能行动,卸下来就是死物。” 这吞雪兽走在队伍最前方就像一台碾路机,凡是它走过的地方,地面几乎都没了积雪!它的体型也是越来越大,显然吞下去的雪都变作了它身体的一部分。 这东西本来就没有生命,只是积雪临时聚合成的怪物,体型大小全由定命环决定。 很快,它的体型就达到极限,变作了头尾长达四丈(十三米)的庞然大物,推起雪来也更有效率。 这个时候,它就扭转脖子,把囤起来的积雪都喷吐到道路两侧去。 它之所以不再继续生长,还是因为山路盘旋,变得太宽大并无用处。 现在,车队可以跟在它后头继续前进了,速度一下加快许多。 贺小鸢抿了抿唇,脸上的轻松笑意已经消失。对于一路上的麻烦,卫王还是有应对之法啊。 燕三郎看见她神情即知她心中所想。反正外面也没甚看头了,他干脆钻回车上“不必沮丧。如果吞雪兽这神通能够信手拈来,为何施术者直到现在才动手?” 不到天亮,小镇居民就被喊起来除雪。方才车队在山路上艰难前行了那么久,直到有马车坠亡,前面的异士才出手。 “你说得对。”贺小鸢目光微闪,“要维持这样的法术,必定消耗很大。” “所以,这场雪还是帮了我们的大忙。”卫王仓猝撤离,能制定出一条合理路线就不错了,根本无暇做万全准备。这和平时的天子出行大不相同,一路上必有许多麻烦始料未及。 说话间,白猫也跳窗而入,钻到一张暖和的毡毯底下去了。外头没啥好看的,她还是蒙头睡大觉吧。 这会儿,正需要养精蓄锐。 …… 猫儿回车太早,因此没看见西南边飞来一只游隼,在天空盘旋了一圈就落进了车队里。 它降落在一个人肩膀上,后者从它爪子上取下一个细小的竹管,而后凑近第九辆马车,轻轻敲了敲车厢,沉声道“报!后方来讯。” 窗帘一掀,有人把竹管接了进去。 这辆马车外表平平无奇,榉木车厢,灰鼠皮帘,只是大一号而已。可是真正走进去,立刻就会发现里面别有洞天。 车厢内部四壁都用软革包起,脚踏处铺着厚厚的雪白长毛毯。里面地方不大,但坐具、卧具一应俱全,精工细造,每样东西都放在最恰当的位置,确保主人一伸手就可以拿到。 这般数九寒冬,紫檀木案上还摆着一个青玉果盘,里面是大粒葡萄与草莓,紫红相间,鲜灵得可以滴水。 角落的金雀炉悄悄吐着龙涎香,一室温暖如春。 卫王倚榻斜躺,眼睛半闭半合,懒洋洋打了个呵欠“有什么新消息?” 拿到竹管的灰衣人正是羽林卫的卫长柯严华。卫王即便处于西撤途中,也依旧能铺开一张情报网络,获知后方动向。 这些天,情报不停传来。 “是断后的第七游骑队发来的情报。”柯严华从竹管中取出两张纸条,眉头皱起,“我们这支队伍里,果然混进了奸细!” 除了卫王所在的主车队,前方还有侦察小队探查路况,后方则有游骑负责阻截追兵。 “怎么说?”听到“奸细”二字,卫王猛地睁眼。 “游骑队发现,我们经过的一处松林留下了这个东西。”柯严华将另一张纸条展开。这居然是个拓印,拓的是一只手掌。 人类的手掌,很小、很纤巧。卫王一看就有两分明白,脸色阴沉下来,但依旧问“这是什么?” “有颗大树的树干上留下这个血红色的掌印,入木三分,五指并拢朝向西北,也就是我们前行的方向!”柯严华沉声道,“这种颜料很特别。” 他征得卫王许可,将纸张伸去窗外晒了一会儿,而后将照亮车厢的六颗夜明珠收起。 光源消失,车厢变暗,可是纸上的拓印反倒亮了起来,红艳艳的很是醒目。 卫王恨恨骂了一句“该死的奸细!” 柯严华紧接着道“这是海中一种藻类,夜里可以浮上水面发光。将之碾碎配作颜料,就算夜间行者也不会错过它。” “更精妙的是,骑兵两次路过这片林地都不曾发现。不过他遗落了一个水囊,惟恐被追兵发现,回去寻找才看见这个掌印赫然在目,离他上一次休憩之处不过是几丈距离。” 卫王茫然道“什么意思?” “也即是说,这人在树上动的手脚,至少要过四、五个时辰后才会显现出来。那时无论是车队还是断后的游骑都已经走远,发现不了指路的掌印。”柯严华心里有些佩服始作俑者,“但对于后面的追兵,却是清晰可见。” “这个奸细,可真不简单。” 卫王看着掌印,眼露戾光“这手印很小,难道是个女人?” 第540章 有奸细 男女的手掌大小有异,一眼就能看出。 “或者孩子。”柯严华沉吟道,“这次各家带上的眷属,光是妇孺就有数百人。宫女和仆妇加在一起也有二百多人。奸细潜在这些人当中,随便找个由头,比如出恭,就能在林中留下指路的掌印。” 他们一路穿山越岭,队里人下来时手抚大树再正常不过了。再说女子于野外解手不如男人方便,都要摸去僻静无人处自行解决,那也是留记号做手脚的好机会。 “按你这么说,就是揪不出来?”卫王有些暴躁。推测车队里有奸细是一回事,证实以后就又是另一码子事了。对方留下标记的方式隐秘,游骑小队直到今日才发现,天知道这人之前留过多少次标记! 镇北军想循记号追来,看来不成问题,无非就是时间早晚。 此时柯严华也没有良策。队伍正在前进,怀疑对象又广,筛选很困难。他想了想才道“首先分给各家去自查。王上带出来的宫人,背景经过严筛都很可靠,所以奸细最可能潜在各家车队里。” “据我所知,别的不提,他们都从车马行雇车雇人。那雇来的都外人,保不准就有奸细!” 哪一家府里平时也不会养着十几辆马车。卫王这次西撤太仓猝,权贵们也只得去雇马雇车,免不了要带入外人。 “盯紧了这些人。”卫王阴森道,“很快要进赤弩岭,说不定他们要捣乱。我听说赤弩岭下有怪物,被惊扰出来就不妙了。” 柯严华微微一笑“这一点,王上倒可以安心。那怪物憩在山底已经有数百年之久,从未有醒转迹象。二百多年前,两支军队在这里上演追击战,不仅杀声震天,甚至快输掉的那一方还用上火炮,那就是想召唤怪物,来个同归于迟。哪知就算是打得地动山摇,本地的山泽也没被吵醒。” 卫王轻呼一口气“那就好。”可是转念一想又皱眉,“那么向导还要求车队将马蹄包好,穿越赤弩山时不能发出声响?” “本地愚民的习俗罢了。”柯严华给他宽怀,“这几百年来,赤弩山始终太平,这才是重点。” 卫王点了点头,心中稍安。 这时外头又传来轻轻剥啄声。柯严华掀开窗帘伸手出去,再缩回时,掌中又躺着一封情报。 这一回,他看完之后抿紧了唇,方才泛起的笑意消失不见。 “镇北军主力,往这里来了。” “什么!”卫王失声,原本摘下一颗葡萄要吃,结果手上一用力,葡萄被捏得甜汁四溅。 “王上暂且宽心,镇北军离我们还很远。”柯严华赶紧接下去道,“他们离乌石堡至少还有五十里地,今儿天黑之前能赶到那里就不错了。” 也就是说,镇北军落后他们两天路程。 卫王用力一拍案头“传令下去,加快脚步!”路上的积雪都清理干净了,这帮懒虫只管往前走就是,怎么还能走慢?“该死,真该死!”必是奸细早就泄露了行踪! 啊,不止! 如果奸细从一开始就跟了上来,恐怕也知道国君就躲在这一路人马当中。否则卫王安排离都的车队多达十几支,镇北侯为什么偏偏选了这一路? 要知道追击的机会很宝贵,猜错了可没有重来的可能。 唯一的解释,就是韩昭已经确认卫王就在这里! 那该死的奸细! 卫王目光闪动,忽然想起这几天的异常“憩在乌石堡次日,廖青和不少宫人中了寒毒。医官虽说山里井水寒性太重,可是现在想来,莫不是奸细动了手脚,想要阻止车队前进?” 柯严华想了想“王上英明!” 卫王越想越是明白“呵,至于廖青,他是孤那好弟弟的亲曾祖父。韩昭必是怕萧宓将来投鼠忌器,干脆指使奸细在路上杀掉廖青,以除后患!”也让他手里少一张王牌。 柯严华紧声附和“这韩昭,果然不是个好东西!” “奸细既然跟着我们翻进大雪山,韩昭不久也会知道。”卫王冷着脸道,“他对国土了若指掌,不难推导出我们的目的地是嚎风峡。”否则这么着急在大冬天过雪山是为了什么?“这个奸细不能留,否则我们就要失去先机!” 柯严华思索好一会儿“据向导所言,今晚最多只能赶到第三个避风坳,再往前不得,那就多出两个时辰,不若午后就在岔路上多加一次休憩时间。“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微臣有办法将奸细揪出,王上只管放心就是。” 山里人熟悉路况,在危机四伏的雪域,天黑前必须找到避风处落脚,否则危险会和夜晚一起降临。以车队行进的速度,今天无论如何也赶不到第三个避风的山坳,因此接下来的行程反而稍微宽绰。 这就让柯严华有机会布置一个陷阱。 卫王嗯了一声,看向窗外。 远处,大黑山高耸入云。 …… 阳光已经西斜,燕三郎也在远眺这座大山。 越往乌顶雪山腹地走,海拔就越高,连空气都变得稀薄。这里随便拣出一座山峰放到东南部去,那都是一览众山小的效果。 但是远在天边的大黑山,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也依旧是鹤立鸡群,比其他山峰都要高出一大截。 严格来说,它是黑白相间——有些山岩太过陡峭,积雪无法停留、植被无法覆盖,于是只能以底色示众,但是明媚的阳光给它镀上了一层闪亮的金边。 不用别人解说,燕三郎就知道这是本趟行程的重点和难点——赤弩峰。 这种大山的雄奇险峻巍峨,唯有“独秀”可以形容。多看两眼都觉得世事渺小、恩怨无聊,在它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你都看了一刻钟,有完没完了?”猫儿缩在他怀里嘀嘀咕咕,不知道一座破石头山有什么好看的,“快回车上去啦,外面冻死了!”少年用一块软毡将它裹得严实,但小半个脑袋毕竟露在外面了,饱受冷风吹。 daowangjiaoyangzhan 第541章 你和它谁更厉害? 雪片老是打在她灵敏的耳朵上,她好想抱住脑袋啊。 偏偏燕三郎不为所动,只是把它裹得更紧一点。白猫可难得这么乖巧,只要进了略微温暖的车内,它就不愿意让他抱了。 “坐久了,出来活动活动筋骨。”燕三郎依旧望着赤弩峰瞬也不瞬。 这样的大山,才有资格作为神灵的居所。并且此刻真就有一个岩火怪物住在山底。 想到这里,他问千岁“从前的赤弩是不是比现在更厉害?” “那是当然。”千岁不假思索,“它现在正因力量不足而沉睡呢。” “从前它力量饱满,所以经常导致火山喷发?” “嗯哼。”猫儿看了一眼大黑山,“它秉烈火与高温而生,这两样都很不稳定,在力量颠峰时期必须经常疏泻,否则它自身也承受不起。” “这种东西要是去往外界,恐怕走到哪里都是山河付之一炬。” “你多虑了。”千岁对他的说法嗤之以鼻,“赤弩的威力来源于地心熔火。这里滋养它但也限制它,让它不能踏出乌顶山脉腹地一步,否则当年……” 她没有再往下说,但燕三郎已经明白她的意思否则当年她夺走赤弩的心脏,它怎么没追杀她到天涯海角? 少年眼珠子一转“你当年怎样偷走它的心脏?” 他留了个心眼儿,不说“抢”而说“偷”。他可不信赤弩曾经被她打服、双手奉上心脏。 猫儿给他一记白眼”为什么要告诉你?” 果然,她没有否认。燕三郎嘴角微翘“你被绑定木铃铛之后就不能擅自偷盗。难道这事儿发生时,你还是自由之身?” 想套她的话?千岁斜睨他一眼,冷笑开口“谁说的,难道不能是铃铛主人要偷?” 木铃铛只限制她,却不限制铃铛的主人。呸,双标! 燕三郎立刻顺着她给的竿子往上爬“那是好早之前了,娄师亮应该还未出生吧?” “……”白猫扭开脑袋,不想跟他说话了。 多说多漏啊。精明的小孩子真是太讨人厌了! 猫儿拿后脑勺对着他,燕三郎唤了它几声,它理都不理,只有尖尖的耳朵转来转去。 于是燕三郎伸手,捏了捏猫耳朵,然后又捏了捏。 猫儿不高兴了,回头一爪子挥了过去“烦不烦!” “最后一个问题。”燕三郎向她保证,“问完就抱你回车里去。” “行了,问吧。”她大度道。 “当年,你和赤弩谁更厉害?” 千岁没好气道“我可不怕它。” “哦。”她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所以他懂了。 少年正要返回车上,目光扫过车队前方,恰好对上一个卫兵的眼神。 对方也在看着他。 燕三郎满眼无辜地对视,卫兵才挪开了目光。 猫儿也觉出他的异常“怎么了?”哎呀,才想起她也有脚,为什么不自行回车? “在周围巡行的卫兵,好像变多了?”燕三郎低声道,“仿佛是从午后开始。” “嗯。”猫儿和他不同,可以肆无忌惮地到处观望而不惹人疑心,“至少增多了一倍吧。” “有点不妙。” 燕三郎向马夫打了声招呼,爬回车上。小几上放着瓶瓶罐罐,贺小鸢正在配制药物。 “把帘子挡好。”她头也不抬,“这药不能见寒。” 燕三郎把帘角塞了个严实,才将外头的异常说了,而后问”今午车队停下歇息,你留记号了么?” “留了。”贺小鸢停下手上动作,目光闪动。 “晚上露宿时,不要留了。”燕三郎低声道,“恐怕被人盯上。”他相信贺小鸢的手段高明,但凡事都有意外。 计划往往又败给意外。 贺小鸢常在敌后行动,深知细节关乎成败,对风吹草动尤其敏锐“莫不是我留下的记号被发现了?呵,怪不得好端端地中午竟然多休息一回。” 燕三郎忍不住道“你从前在盛邑附近用过的暗号更不容易被破解,为何这回不用?” “那个记号太隐蔽,不容易被发现,用在视野开阔的平原和城郊尚可,放眼望去都是平地,孤零零的几棵树本来就显眼,韩昭不会错过树上的记号。”贺小鸢随手指了指外头,“你再看看乌顶山脉。” 说到这里,燕三郎其实已经明白了。乌顶山脉山峦起伏、植被茂密,人进山以后,视线处处都被遮挡。因此贺小鸢采用的暗号一定要显眼显眼再显眼,才不会导致镇北军多走弯路,贻误宝贵战机。 同样地,卫人一旦在几个时辰后杀个回马枪,它同样也是很明显哪。 “不过他们到现在还没出手,那就是没能确认我们的身份,不敢打草惊蛇。”贺小鸢很快冷静下来。卫人一定是发现了她留下的指路手印,但没抓到现行,不知道奸细到底是哪一个。 “唔。”她沉吟道,“得赶紧把嫌疑洗清。暗记暂时就不留了,反正之前的记号足以将韩昭引到乌顶山脉。他对这里比我更熟悉,进山以后大概就明白卫王的打算了,自会往嚎风峡赶去。” “你确定?”燕三郎挑了挑眉。从何时起,这两人心有灵犀了? “或许吧。战场上哪有十拿九稳的事?”贺小鸢目光一转,发现燕三郎两手空空。“你的猫呢?” 那猫简直就是他的命根子,时刻不离左右,怎地现在不见了? “芊芊去别处玩耍了。” …… 柯严华再度回到车上,面对卫王垂手肃立“午后在山谷里的岔路边上扎营,微臣留了两人悄悄垫尾。车队离开三个时辰以后,营地里面果然又出现了红手印!”说罢从后头取出一个托盘,盘上放着一块树皮。 树皮上,果然有个红彤彤的掌印。 卫王往他身后看了看,没见到其他人,不由得有些失望“没抓到人?” “这人狡猾,没有抓到现行。”看到卫王脸色,柯严华紧接着就是一个“但是”“我们给各家扎营地点暗自划分区域,这个掌印果然就出现在分区里了。” daowangjiaoyangzhan 第542章 抓个现行(加更) 卫王身体前倾,关注道“到底是哪个家里混进奸细!” 柯严华抿了抿唇,才低声道“是姚家,太后的本家。” 话音刚落,卫王脸色蓦地一沉。居然找上了姚家吗?那是太后的母族,可不好将姚府的妇孺全部抓来审问。 “卫里不是养着黑腰细犬?嗅不出掌印的主人么?” “试过了,未能追踪。”柯严华谨慎道,“恐怕还得冒犯姚大人的家眷,请她们过来按个掌印做对比。” 卫王呼出一口气。危急关头,他也顾不上外公的反应了“去吧,统计一下人数,然后让她们按掌印……办得隐蔽些,别教人到处嚼舌根。” “是。”柯严华躬身退出,但知道这要求根本做不到。豪门就是个小圈子,一大堆人被喊去按手印,这事儿哪里瞒得过别人?姚老爷子的体面,这回是顾不上喽。 ¥¥¥¥¥ 天还没黑,车队就抵达避风坳,开始安宫扎寨。这一天虽然是晴天,可是雪山里情况复杂,若非吞雪兽在前面碾路开道,车队哪里走得动? 即便如此,大伙儿也已经精疲力筋,走到山坳以后强撑起来的劲儿一散,人也快要散架。 很快,营地里面炊烟袅袅。 入夜,三管事的妻子刚领回饭菜,就见丈夫伏在小案几上忙活,身边摆着厚厚一摞簿子。 油灯点了两盏,他手下两个账房先生也在这里。 “开饭了!” 她招呼一声,可是三管事头也不抬“你先吃。上头突然交代急事儿,现在就得办。” 看他们三人模样,确实是火急火燎。她奇道“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了?”凑近一看,三人都拿着红笔,在簿子上勾圈子。 她虽然大字不识几个,但这玩意儿在丈夫手里出现的频率很高,她还是认得出来 账籍。 姚家带出来的人,名字都录在这上头了。 由于卫王西撤是突发事件,姚家紧急随行,上路以后才吩咐造册以便管理。这任务就是摊到三管事手里。 既是账籍,那他们勾勾画画的就是人名了。妻子看着,心里无端有些不安“这些人怎么了,为什么会被特别划出来?” 三管事打发她道“不关你事儿,你别管。” 妻子正好瞄见账房先生勾起一个人名,顿时大惊失色“喂,你做什么!为什么把我的名字勾起来!” 她一转身就揪着三管事的袖子,不让他继续干活“说清楚,选出来的人是不是要祭给山泽?你是不是要害死老娘!啊?” 惊恐之下,她也顾不得含蓄了。三管事这时就怪自己从前太多事,教她识得自己的名字干嘛? 他被晃得下不了笔,没奈何道“哎,这是上头交代的,要把府里女眷和十岁至十五岁的孩子都翻点出来上报。” 妻子吃惊“女眷?做什么用!” “我哪里知道啊。”三管事叹气,“夫人小姐的名字也都被勾起来呢,那叫一视同仁,哪里会专门来害你!” “说不定,勾出人名就是要供上头挑选!选个倒霉蛋去活祭!”妻子却不买他的账,“夫人小姐们当然不会被选上,老爷也不让啊。多半就是我们这样的才会去送死!” 想到这里,她更加惶恐,用力抓着丈夫的手“不行,你不能把我的名字报上去!” “这、这个……”向来忠心耿耿的三管事有些为难。上头的确没交代这份名单的用途,万一真是拿来挑选祭品呢?身边这婆娘脾气不好长得又丑,可毕竟夫妻十余载,他也不能亲手送她进火坑啊。 两人正在拉扯,都未留意到车顶的树杈上趴着一只猫,毛色如冰雪,一动不动就不易被人发现。 它听到这里就失去了兴趣,爬起来伸了个懒腰,正想跳下车,却见几个人往这里走来。 猫儿又停下了脚步。咦,好像有热闹可以看? 大车里头,三管事被妻子闹得无法,只得向着账房先生摆了摆手“把她去掉,去掉!” 这两个账房先生都是他提拔起来的,闻言也不多说什么,直接将她的名字涂掉。 三管事的妻子终于长吁一口气。 不过就在这时,车帘子一掀,她最讨厌的一张脸凑了进来,阴阳怪气道“好,好极。霍鹏,你这是滥用职权、欺上瞒下!” 这个人,就是二管事。 三管事霍鹏闻声转头,顿时面如土色。 糟了。 这家伙向来与他不对付,现在抓着他的痛脚,怕是不会善罢甘休了。 这种民用的大车都没有门,只一层棉布帘子挡住,声音很轻易就能传出去。二管事一躬身就走了进来,还在冷笑“老爷待你如何?你不知恩图报也就算了,现在还要害他办不成差事,还要害姚府跟你一起倒大霉!” 三管事赶紧陪起笑脸“哎呀,我这就是哄一哄她,回头该怎么报就怎么报,哪敢有半点隐瞒!” 二管事一把夺下账房先生手里的簿子,拿起来看了两眼,冷笑一声,也不跟他争辩,回身就往外走。 三管事着急去拦。他个头胖大,二管事却是干瘦型,推他两下没推开,不由得怒道“你们是死人吗,就干站着?” 他带来的两个小厮如梦方醒,赶紧冲上来拽住了三管事。三管事的妻子又惊又气,一巴掌就打在其中一个小厮脸上。 马车里顿时乱作一团。 二管事护着簿子跳下来,先把歪掉的帽子扶正,再往前迈开大步。 他要去告状了。 很快,两个小厮也跑了出来,车厢里传来三管事的斥骂声,妻子跟着隐隐抽泣。 车里几个人都知道,大事不好了。 二管事说得没错,他霍鹏的确循私舞弊了。这要告到姚家家主面前去,三管事吃不完兜着走。 听到这里,猫儿就跳下树往回溜了。不过它才走出两丈,就见燕三郎斜倚在一棵矮松下,冲它张开了双手。 猫儿很自然地跳进他的怀抱,脑袋搁在他肩膀上往后看”你也听见了?” daowangjiaoyangzhan 第543章 挨个儿检查 “嗯。”燕三郎关心的自然不是三管事的麻烦,“卫王已经盯上了姚府,要找出手印的主人。但我看贺小鸢好似并不太担心,想来是有应对之法了。” “不能全信她。”千岁懒洋洋道,“万一败露,可要被她连累。” 燕三郎点头“我再找她商量,时间不多了。” …… 一个时辰之后,该发生的果然发生了。 两个侍卫撩开车帘,对贺小鸢和燕三郎生硬道“你们两个,出来!” 麻烦上门了。并且燕三郎注意到,这侍卫的服制与姚府的不同。 这是王族的侍卫。 他只得背上箱子,和贺小鸢一起被押往山上,结果一路走去,望见的都是姚府的人。 大家都被带了上去。 果然,就只有女子和十岁出头的少年。 众人被带到了半山腰,这里有一大片空地,几间屋子。 正中一间大屋灯火通明,屋外站满了姚家的仆役。至于姚家各房的女性,这会儿还未到现场。 燕三郎抵达时,正好望见姚府三管事的妻子从黑石屋中走出来,手上还残余着黑色的墨汁。 果然,卫王想出来的法子是对照掌印了。 那女子面如土色,三管事则不见踪影,显然姚府对这两口子的处罚很重。 不过三管事的妻子绝不是奸细,这点从她可以平安走出黑石屋得证。 姚家伴卫王出逃有四百余人,其中女子占到了一半以上,十岁以上的孩子也有二十多个。这些孩子都是姚家未来的希望,离都时当然要一并带走。 所以,这一次要过筛的人数很多呢。 燕三郎不动声色,看了贺小鸢一眼,见她面色如常。她有什么后着? 先前问,贺小鸢不肯透露,只说到时候就见分晓。她成竹在胸,他也不再多提。 屋子里,钱公公正对柯严华道“柯大人,姚家上下符合条件的都到齐了。王上的意思是,先从下人查起。” “王上思虑周到。”柯严华点头,“那就先把外雇人员喊进来吧。”如果能查明奸细是从外头混进去的就最好不过,免得对姚家人大动干戈,卫王也就多少保住了外祖父的颜面。 站在钱公公下首的就是二管事。他见钱公公的目光扫过来,立刻会意,大步走出屋去。 天寒地冻,候在这里的人密密麻麻。 二管事张口欲言,一转眼恰见贺小鸢和燕三郎站在一边,立刻转了念头,指着他俩道”你俩进来。” 两人跟在二管事身后,走进了黑石屋。 屋里气氛肃杀,前方端坐几人,燕三郎只认得一个钱公公。只不过这个场合,钱公公看他也好似看陌生人,眼神毫无波动。 两人赶紧行礼。 贺小鸢满脸局促不安,燕三郎的表现就更加准恰了,眼神游移乱飞,露出来的都是胆怯。 身为卫王亲信,柯严华才懒得去问这两个草民姓甚名甚。但他一眼瞥见燕三郎背在身后的书箱,不由得伸手一指“那里面装什么了?” 不待边上的卫兵来拽,燕三郎很乖觉地自行卸掉书箱,打开盖子。 猫儿跳了出来,就往他脚下钻,也是一副惊吓过度的模样。 贺小鸢在一边看着,暗道有其主必有其猫,这果然是一路货色。 “猫?”柯严华大讶,声音都抬高了三度,“怎么会是只猫!” 车队行程如此紧张,物资都不够分配,怎么还有下人会养只猫在队里! 二管事立刻回答“这两个是霍鹏带进车队的随行大夫,平时都是霍鹏管理。” 言下之意,是三管事知情而纵容。 霍鹏被他告发,这会儿不知道在哪里倒霉。人不在现场,只能由着他指控。 钱公公倒是认得眼前二人,转头对柯严华道“那人在乌石堡病倒,是他俩发现了病因。” 廖青在乌石堡吃了寒井的水,风寒作乱、险些丧命,这事儿柯严华是知道的,闻言多看了贺小鸢一眼。 “不、不敢居功!”她面上皆是惴惴之色,说话还有点结巴,“回大人,这猫嗅觉格外灵敏,经过训练能辨药辨毒,是行医的好帮手。” “是么?”宫人检查了箱子,发现里面只有一点杂物。老实说,柯严华也不关心车队里为什么还有一只猫。眼下他有更重要的任务待执行,于是点了点放在案头上的纸张,对两人道,“上来蘸墨,盖个掌印。” 燕三郎先来。 墨汁早备在一旁,他伸手去按,手掌还有些儿发颤。钱公公忍不住喝道“按下去要稳,不许打抖!” “是,是!”做戏要做全套,燕三郎深吸一口气,一下将手掌印在了纸上,动作有些仓皇。 “抬起来!” 待他抬起掌,边上就有人凑过来轻轻吹气,让墨迹快干。 贺小鸢也被要求依法施为,在纸上按下了掌印。 很快,柯严华就取出一张掌印,与燕三郎的并排放在一起,互相对照。 纸张薄而不破,很坚韧也很透明。 “不匹配。”他只看了一眼,就挥手让燕三郎退下。 这十二岁少年个头比同龄人略高一点,手也大一点……比奸细的掌印更大,很容易就排除掉。 这厢,贺小鸢的掌印也被吹干了,宫人小心翼翼递来,柯严华将它摊到桌上,再次比对起来。 这一瞬间,燕三郎整颗心都提了起来。 贺小鸢的手小,这回就没那么容易排除了。柯严华将两张纸叠在一起,举起、对灯。 燕三郎这才注意到,他面前的油灯格外明耀,只这么小小一盏就让整屋亮如白昼。它焕出的光芒带着淡淡的金,烟气又很小,空气中还飘着浅淡的香气。 那不是果香,反而有些像脂油,肚子饿的人闻起来就更饿了。 这种奇特的气味很快让燕三郎联想起自己在书中见过的一种灯油鲸油。 海中巨鲸可不是那么容易猎到,所以某种程度上说,纯净的鲸油比起鲛人油还要难得,毕竟陆地沼泽里也有鲛人生存。 纸张一旦凑近油灯,就几乎变得透明。于是纸上的掌印很轻易就重叠到一起去了。 第544章 她早有准备 从燕三郎的角度望去,看不清掌印是否能完全重合。他眼角余光扫过贺小鸢,见到她满脸无辜神情。 几息过后,柯严华放下纸张,面无表情“不匹配,下一个。” 他说,不匹配。燕三郎终于放心,却不敢在这里长舒一口气,甚至连自己呼吸的频率都不敢打乱。 灵识告诉他,这屋里屋外都有高人,不可松懈、不可大意。 不过,那掌印不是贺小鸢的? 带着这样的疑问,他和贺小鸢一起走出了黑石屋,转头时恰见二管事打了个呵欠。 两人都洗清嫌疑,他并不奇怪,原也没以为这两个就是奸细,只不过想给三管事罩着的人找点麻烦罢了。 外面的人排队等进,燕三郎和贺小鸢却已经走回了自己的马车。 贺小鸢上车以后刚要开口,燕三郎却摆了摆手。一缕红烟从外头飘入,在马车各个角落检查一番,确认没有窃听的神通或者小生物,这才化作人形,坐去燕三郎身边。 千岁随手布了个结界“掌印怎么回事?” “当然不是我的。”贺小鸢耸了耸肩,“每人的指纹、掌纹都是独一无二,留下来就是证据,我怎可能用它来传递讯息?” 燕三郎同样好奇“那树上的掌印是?” 贺小鸢笑了,忽然向燕三郎伸出手“来,握住我的手。” 燕三郎眉头微皱,他最不喜与异性有肌肤之触。不过贺小鸢不会无的放矢,所以他犹豫一下,还是抬腕了。 然而他手才递到一半,边上就有一只纤纤柔荑伸出,抢先和贺小鸢握了手。 是千岁。 双方才一握手,她就轻轻地咦了一声“凉的?” 贺小鸢的手掌很软、很有弹性,却缺乏活人的温度。 千岁五指顺势一扣,抓住了对方腕脉,竟感到一片安静“没有脉搏?” 贺小鸢往后一缩,胳膊同样后撤,手却留在了千岁掌中—— 严格来说,是手掌连同半截上臂! 哪怕千岁见多识广,这会儿也终是瞪直了眼,边上的燕三郎一下扬眉,皆是吃惊 “义肢?” “不是义肢,我可没有残疾。”贺小鸢右肩一抬,袖子里又钻出一只手,完好的。 这回终于是自己的了。 “那是假臂。” 千岁抓着这截假臂翻来覆去观察,大觉有趣“你造的?” 皮肤上连指纹掌纹都一应俱全,这东西可真得逆天了。她戳了戳断口处,触感柔软,与人皮无异,截面上有十余个细小的孔洞,也不知怎么接驳。 虽然贺小鸢这么做让卫人大张旗鼓扑了个空,可是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把半截高度仿真的假臂带在身边——连千岁都不得不承认,这口味可不是一般的重哪。 燕三郎难得和她同感,所以眼神就有些一言难尽。 “这截断臂只是个半成品,还未完工……”贺小鸢被他们两人盯着,不由得轻咳一声,“作什么这样看我?” 燕三郎拣起假臂察看,在指甲缝里发现一点暗红的颜料。看来贺小鸢向韩昭做记号时,用的就是这个东西。只要把它从袖子里伸出,谁也都以为这是贺小鸢自己的手吧? “到底作甚用的?” “这是攸国一位傀儡师找我定做的样品,他想给人形傀儡覆上外皮,使它更像真人。”两人看过之后,贺小鸢就把假臂收起,“我游历南海见过当地一种奇树,从其树液里可以提取特殊的胶乳。当地老人教我提炼和定型之术。如果想做真人质感的外皮,那么这种材料最合适不过。” 燕三郎皱眉“为何要给傀儡套皮?”傀儡没有生命,无论它怎样拟态活物,本质上只是工具。既然是用于战斗、或者为人提供辅助作用的工具,套皮岂非多此一举? 当初追杀廖红泫的宣龙卫当中就有一名傀儡师,他手里的傀儡用料精细讲究,操纵起来如臂使指,险些真要了萧宓的命。可这几只傀儡裎露全身金属零件,也并没有外皮。 再说以这假臂的材质,那顶多比真人的皮肤坚韧一点,对上刀枪剑是万万抵不住的。哪堪大用了? “这具傀儡不为战斗之用。”贺小鸢笑容里多了一点感慨,“这人妻子新亡,日夜思念,于是打算造出一具傀儡来还原妻子生前样貌,从此长相陪伴,以免余生寂寞。” “傀儡他可以自己造,但外皮、样貌却非他所长,他才来拜托我帮忙。”贺小鸢叹了口气,“听过他的理由,我也很难拒绝。不过这事儿不易办,我试验许久也才完成半只手臂,离全身竣工还远着哩。” 千岁好奇道“照这样说来,如果傀儡裹上了皮肤,只要操控得当,谁都以为它是真人了?” “那倒不能。”贺小鸢摆了摆手,“造出手脚皮肤是没问题,可是脸……人的脸部表情太丰富,光用一点皮子、几块假肉是做不出来的。那傀儡师也没敢要求这个傀儡能笑能哭。” 她悠悠叹了口气“我若是死了,世上也没有人会这样挂念我了。” 燕三郎和千岁互视了一眼。他们两个也是存世无痕的人呢,并不曾活在别人的记忆里,假使哪一天去了也只会悄无声息,掀不起一点波澜。 千岁忽然笑了“你既然这样感动,可曾给他免了工钱?” “那当然没有。”贺小鸢眨了眨眼,理所当然道,“感动归感动,交易是交易,一分钱都不能少。” 燕三郎也不禁莞尔,却又想起一事“假手上的掌纹是怎么来的?”若没有掌纹,也骗不过卫王和柯严华。可是人手上的纹路何其多也,贺小鸢这样的大匠恐怕也不会耗心血一条一条勾勒出来吧? “取自他妻子拓下来的手纹、掌纹——用软胶泥。”贺小鸢轻声道,“我这里做好模子,再用药物刻蚀去假臂上,转眼可成。” “他妻子双手极美,据说他在制作傀儡手部最耗精力,力求逼真,自然也不想留下这一点的遗憾。” daowangjiaoyangzhan 第545章 难度再升级(加更) 她摊了摊手,“卫王拿着死人的掌印去对照,当然找不到奸细了。做我们这一行的,动手之前就必须想好脱身的办法。” 卫王的追查,从一开始就被她误导进了死胡同。燕三郎低声赞了句“厉害”。 没有人天生就能周全而谨慎,尤其以贺小鸢冲动的性格,她是吃过了多少苦头,才能在敌后工作中使出这种手段? 他知道,因为他从小也是这么过来的。 不过燕三郎转眼就将这点感叹扔去脑后,接着又道“卫王抓不到奸细,于我们不利。” 千岁伸了个懒腰,一截粉嫩嫩的藕臂搁在他肩膀上。贺小鸢一眼就留意到她的手型纤细优雅,同样很美,指甲上还涂着鲜红的寇丹“奸细如果逍遥法外,卫人依旧全车队戒严,这必然妨害我们接下去的行动。” 贺小鸢也是聪明人,一点就透,这时眼珠子转了转“也即是说,我们得让卫王逮到奸细?” “赤弩峰快到了。”千岁往西北一指,“我们得让卫人放松警惕,不然今趟就白来了。” 贺小鸢无奈地叹了口气。她可是费了不少功夫才把自己从这团麻烦当中拎清呢“奸细该是谁呢?” 燕三郎和千岁互视一眼,异口同声说出一个名字来。 “赞同!”贺小鸢忍不住笑了,”还有,怎么才能让卫人发现?” 千岁冲她伸出手“把假臂给我。” 贺小鸢交了,就见这丽人笑吟吟道“这个就由我们征用了,恐怕你后头得另做一个去交差。” “无妨。”贺小鸢能分清轻重缓急,“只管拿去用……唔,你要怎么用?” “这就是我们的事了。”千岁掀起窗帘一角,看了看天色,“晚点再动手也不迟。” 这个时辰,大伙儿还没睡呢,尤其姚府好似出了意外,其他贵族的车队里都在窃窃议论。 千岁目光扫过燕三郎,不由得黛眉微蹙“想什么了,怎么一脸阳结之症?”拍了拍他的肩膀,“要不要我给你开承气汤?” 所谓“阳结”,就是便秘。 燕三郎瞥她一眼,面无表情“我在想,除了跳进火坑之外,还有什么唤醒赤弩的办法。” 千岁抿嘴一笑。“跳火坑”只是个夸张的说法,谁都知道那不可能。 “它在地底睡得天昏地暗,你就算对着赤弩山喊破了嗓门都没用。”千岁袖角一动,骨链钻了个三角头出来,对着燕三郎扬了扬,像煞了毒蛇出洞,“只有把这东西丢进熔岩当中,令赤弩直接感受到自己心脏的气息,以及……我的气息,才有可能醒过来。” 燕三郎才不怕它,伸手抚了抚骨链“你把山泽的心脏拿来炼这个了?不是说那东西的硬度世上少有,你拿什么炼化和切割它?” 赤弩的心脏本就在地火中淬炼了万万年,世上还有什么火焰能消熔它,还有什么武器能切开它? “我说过是切割和炼化吗?“千岁白了他一眼,”明明就是崩解。它的硬度是天下少有,可它也有别的弱点可以利用哪。“ 她伸指在他额头上戳了一下“智者不爱以硬碰硬,懂?” 她还想戳第二下,但燕三郎躲开了,用力擦了擦额头,然后把猫儿从箱子里抱出来。 有千岁在,芊芊特别乖,这么久了还在箱子里蜷得一动不动地。它被燕三郎抱出来,立刻开始撒娇以示感激之情。 但它对骨链敬而远之,仿佛那真是一条毒蛇,会暴起伤人。 燕三郎也正盯着骨链思索“也即是说,只要把它放进岩浆里就好?” “按理说是这样,不过岩浆在地下有无数分支,就像地表河流一样。只有投入干流,唤醒赤弩的机会才是最大。” 贺小鸢在一边听得头都大了“等下,干流?还要找出岩浆的干流?” 怎么找?尤其是,怎么在地下找? “你的遁地术不能在火山底下使用罢?”燕三郎从盛邑返回中南前线途中,用过一次遁地术,贺小鸢不知其原理,但印象深刻。 “不能。”燕三郎果断摇头,“岩浆温度太高。”连钢铁都能熔化,何况是他这么区区一个小人? “还有另一桩麻烦。”千岁的声音在燕三郎耳边响起,这回只有他一个人能听见,“照这速度行进,车队抵达赤弩峰就应当是白天。那时……我使不上劲儿。” 她在白天化作灵体,没有攻击力可言。 燕三郎皱眉,也觉有些棘手“骨链呢?” “领到曲云河的任务报酬以后,力量又恢复一点,我就能在白天召出骨链了。”她无奈道,“但和琉璃灯一样,只能观赏,不能战斗。” 这句话,贺小鸢当然也听不见。她瞪着眼看眼前两人,不知他们打什么哑谜。 “只要它的基本特性还在就好。”燕三郎想了想,“将骨链交给我吧。” “为什么不让她来?”少年的话,贺小鸢还是能听见的,当下冲着千岁一指,对燕三郎道,“你我都是凡胎,想躲过卫人监视、找到地火干流,再把骨链丢进去,那是强己所难!” 用膝盖想都知道,为防意外发生,进入赤弩峰之后,卫人对车队的监控一定达到最严。队里每个人都不能乱走,他们做出的每个动作,包括大解小解都会被无死角监视。 那个时候,燕三郎要怎么偷溜出去唤醒强大的岩火怪物? 这会儿,连他都没有甚好办法,只得道“她不行。麻烦总得一桩一桩解决,先从安排奸细开始吧。”他拿着那半截断臂晃了晃。 …… 这一晚,姚家上下都不得安生。 柯严华在姚家下人里没寻到奸细的影子,只好继续将姚家的女人和孩子都请来按掌印。姚立岩大为不满,指着柯严华的鼻子喝斥几声。 家里那么多娇滴滴的姑娘,从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现在突然要被抓去按掌印? 凭什么?姚府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他是卫王的外祖父,柯严华只能忍。 daowangjiaoyangzhan 第546章 目击 不过他的态度就代表了君王的意志,无论姚立岩如何不满,甚至是求见卫王告状,依旧没能让卫王改变主意。 柯严华也增派了十来人,加班加点比对掌印,以加快效率。 这样忙活到大半夜,最后一位姚家女眷也被扶出去了,柯严华仍然一无所获。 姚府无一人掌印与奸细雷同。 连着运足目力看了几十份掌印,柯严华也有些眼花。他阖眼按了按太阳穴,满心苦恼。 气氛沉闷,钱公公立在一边也很头疼。找不出奸细,这可要怎么回复王上? 经过几日奔波,卫王的脾气越发暴躁了,亟待一个好消息去缓解。钱公公想了想“会不会我们一开始就有遗漏?审查人群要再扩大?” 柯严华斜睨他一眼“怎么说?” “或许有些男人天生手小,看着就像女人的手?” “小而窄吗?”柯严华皱了皱眉,“这范围可就不好界定。”难道把姚府的男人都抓来再测试一遍? 今晚已经闹出了好大动静,再接下去就得整到天明了。他也拿不准主意,只对钱公公道“麻烦公公去请王上定夺。” 钱公公也不乐意啊,但知道自己责无旁贷,只得臭着脸去了。 约莫是一刻多钟后,他再度回转,告诉众人“姚大人也在……王上说了,今晚就到这里了,余下线索留待明日再查!” 查男丁和查女眷,意义可是大不相同,难怪姚立岩去卫王那里一闹就是大半夜。 看来王上也顶不住来自外祖父的压力了。众人就此散去,抓紧时间休息,以待天明。 …… 尤娘子早就睡下了。 她紧跟在燕三郎后头按的掌印,比其他人更快返回住地。这道命令来得莫名其妙,平时聊得来的几个姐妹也分析不出道理。 反正上头就是爱折腾人,尤娘子抱怨两句,也就缩着脖子睡了。丈夫半个月前回乡,说好了三个月后回来,哪知道偌大的姚府突然跑了! 姚府的下人们把镇北侯造反说得天崩地裂一般,仿佛他来了以后就要生灵涂炭。尤娘子也不知道留在盛邑更好还是跟着姚府撤退更好,但这几天的路程实在太辛苦,她刚沾到被子就睡着了,连同车的女人陆续按完掌印回来都不知道了。 这一觉仿佛睡了好久好久。 尤娘子醒来时还有些头昏脑胀。她按了按额角,发现马车里空空如也,竟然有些空荡。 原本睡在这里的另外六个人哪去了? 她把窗帘揭开一个小角往外窥望,结果望见外边儿依旧是夜深人静。 天还没亮呢。 尤娘子打了个呵欠,正想再睡个回笼觉,眼角余光一扫,却瞥见一个身影快步走来。 那张脸,她到死也不会忘记—— 二管事。 虽是深夜,但今天的月亮圆又大,遍洒清辉;地面的积雪反射天上的月光,到处都是亮堂堂地。 也正因如此,尤娘子才能发现二管事衣裳鼓起,仿佛怀里揣着个东西。他一边左顾右盼,一边快步往自己的马车走去。 因职权之便,他的马车比其他下人所乘的都大一号,只夫妻俩住。帘布是蓝白相间的条纹,厚实又挡风。 营地内外,都有卫兵来回巡逻。 或许是太紧张,又或许是光线昏暗,二管事并未留意到正前方的雪地里埋着一截细而短的竹竿。卫兵刚刚走远,他就被绊倒了,脚下一个踉跄,怀里的东西就叭嗒一声掉在地面。 借着明亮的月光,尤二娘一下就看清了那件物事 是一只手! 有掌心、有五指,是人类的手。 尤娘子大惊之下兀自记得紧紧捂住自己的嘴,这才没有放声尖叫。 二管事从哪里剁了一只手来? 在尤娘子注目下,这个瘦小的男人飞快弯腰,拣起断手重新揣好,一脚把那根绊倒他的竹竿踢断,一边举目四顾,眼里透出狼一样的光。 他往这里看过来了!尤娘子赶紧缩首,免得与他四目相对。 那只断手从哪里来?半夜三更地,二管事偷偷摸摸抓它回来做什么? 他是不是暗地里偷偷杀人了? 尤娘子缩在角落,心头闪过无数个念头。 她很想大喊我不听我不听。 但似乎有个声音一直在她耳边絮絮低语,说着二管事不是好人,说他行踪诡秘,必然干了些见不得人的事。 尤娘子把自己缩成一个球,唯恐二管事往这里来。 她心里好像隐约明白,自己窥见了不得的事,万一被二管事发现,他会灭口! 好在这可怕的一幕始终没有发生。 又等了好一会儿,外面一点儿声响都没有,安静得如同坟墓。尤娘子咽了下口水,重新揭起了车帘一角,往外看去。 外面空无一人,二管事也不见了,蓝白相间的车帘布轻晃,显然他的车刚刚有人上去了。 尤娘子长长舒了一口气,没被发现,这可真是太好了。 不过疑问还是在她脑海里深深地扎了根。 二管事为什么要这样做?那只断手到底有什么秘密,和姚府的这次长途跋涉有关吗? 顶着大雪进山的车队、不知疲倦在前方扫雪开路的吞雪兽,现在连她讨厌的人都变得陌生又有秘密了。 尤娘子收回目光,正想放下帘子补个觉,余光一扫,竟和另一双眼睛对上了! 这双眼睛很小,又阴冷、又孤戾,直勾勾瞪着她,像是恨不得将她拆吃入腹。 双方相距还不到半尺! 这人就潜在她车窗底下,也不知看了她多久。 最关键的是,她分明认得这双眼睛的主人—— 二管事! 不等她做出反应,二管事就露出一个狞厉的笑容,伸手穿过车窗,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 尤娘子吓得放声尖叫。 “啊——”她下意识撑在车厢壁上,猛地往后一缩,然后—— 然后就坐了起来。 周围的人原本横七竖八睡得正香呢,被她这样气吞山河的一声长嘶震醒,纷纷惊起。待看清车内景象,大家都是没好气道“你干什么,别叫了!” “能不能好好睡觉了?” 第547章 请教贺大夫 “忙到半夜不让睡觉就算了,早晨还得被人吓醒!” …… 尤娘子这才回过神来,眼前的二管事不见了,满车的同伴又回来了,正揉着眼睛打着呵欠骂她。 只是个噩梦?想起二管事那张无端变得狰狞的脸,尤娘子就打了个冷颤。 她喘息未定,后背上全是冷汗。 又过小半刻钟,东方微白,车队就该整装上路了。 尤娘子当然没有姚府千金好命,这时把自己胡乱收拾一通,就下车和同伴们一起干活儿了。 只是她神思恍惚,脚步就有些不稳,不小心被林子里走出来的卫兵撞开,手里提着的炭灰倾倒了大半桶在路面上,也险些洒在一个人脚上。 她顺着这人的鞋腿往上看,就瞧见了那张差点吓死她的脸! 二管事正对着她皱眉“你怎么走路的?” 尤娘子倒退两步,险些把桶砸出去“对、对不住!” 二管事也忙得很,这时没空与她计较,只道一句“多看着点儿”,就往外走去。 尤娘子慢慢走开,一边捂着心口。 心脏砰砰直跳,好像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难受得紧。 她又做了几件杂务,总觉得背后似乎有双眼睛正盯着她,一举一动都不放过。 可是她几度回首,却又不曾看见可疑人物。 是二管事吗? 他人前伪装,人后打算杀她灭口吗? 这时一阵冷风吹来,吹得尤二娘子头脑冰凉,慢慢冷静下来。 不过是个梦,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实里,或许二管事什么也没做呢。 她正这样劝诫自己,目光不经意扫过地面,顿时就凝住了。 前方的雪地里,有竹竿断成两截。看那切口,是被生生掰断的。 或者,是被踢断的。 现在天光正明,尤二娘子才看清这是一只小小的竹马,竿子只有尾指粗细,也不知是不是车队里的孩子遗落的玩具。 昨晚的梦里,也有这个。 那她到底是不是在做梦?尤二娘混乱了。 …… 这个上午,尤二娘心神不宁,连如厕都要抓着其他仆妇一起。 往回走时,肩膀忽然被人一拍。 尤娘子吓得跳起,一回首,正好撞见贺小鸢满面错愕。 她好像也被尤娘子的过激反应吓了一跳。 “徐、徐大夫!” 贺小鸢潜入姚府车队并不用实名,旁人只知道这位女大夫姓徐。 尤娘子喃喃道“对不住,不知道是您。”她认得贺小鸢,这位女大夫好像很有本事,听说她还治好了一个贵人的疑难之症。 “无妨。”贺小鸢目光里露出关切,“我看你脸色很差,身体有哪里不适?” “没、没有。”她没生病,哦,就算有病也是心病。 “有病苦疑难一定要说出来,否则当治未治,最后反受其害。”贺小鸢笑道,“岂不敢小漏不堵,大洞吃苦。尤娘子,莫要耽误自己。” 反受其害?耽误了自己? 尤娘子听到这两个词,忍不住哆嗦一下。她转头向女伴道“你先走吧,我请徐大夫看个病。” 她脸色是不好看,那女伴点头,快步往前走了。 现在两人都稍微落后了。尤娘子看看左右无人,这才小声问贺小鸢“徐大夫,您说梦能当真吗?”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所以梦境与真实之间,或有关联。”贺小鸢问她,“你是哪一天做了噩梦?” “昨、昨晚。” 贺小鸢问得更进一步“你确定,那是梦?” “我……”尤娘子想说确定,但这两字在舌尖晃了一圈又缩了回去。昨晚那一幕太惊怵又太真实,她当然希望只是个噩梦。但如果不是呢? 贺小鸢见她吞吞吐吐就明白了“看来你还无法分辨。这样,我教你一个法子。” 尤娘子精神一振“请说!” “疑似梦中见过的怪事,不妨在现实里再次求证。” 尤娘子似懂非懂“这、意思是?” “如果你对梦里的行为见闻不解,那就在现实里再做一遍,看看是否悖逆常理;如果是,那就只是个梦罢了。”贺小鸢诚恳道,“这样无论结果如何,你心里都会安定。” 尤娘子茅塞顿开,越想越有道理,赶紧道谢。 贺小鸢笑而不语。 尤娘子想起昨晚车队里的异动,再想起今天其他车队拐弯抹角来打探消息,下一句话就自然而然问出口“徐大夫,您知道昨晚上头为什么喊我们去按掌印吗?”这位徐大夫见识广,又治好贵人的病,得大人们刮目相看,或许会知道得更多罢? “具体原因,不知。”不待尤娘子失望,贺小鸢已经接了下去,“不过通常官署抓犯人按手印是为定罪;昨晚诸位大人拿我们的掌印去小心比对,大概也是想从中甄别出特定的人物来罢?” 尤娘子心跳加快了两拍“他们、他们也要抓犯人吗?” “是不是犯人不晓得。但意在筛查,这是肯定的。”“徐大夫”故意道,“那个手掌印的主人,很可能干了坏事,或者对咱们这支队伍不利。” 手掌印的主人? 对了,手掌! 尤娘子猛然想起二管事悄悄揣在怀里那只断手。 那只手,也能按出掌印吧? 她的心跳突然加快。这样说来,大人们要抓的会不会是那只手掌的主人呢?也就是—— 二管事? “无论如何,希望此事尽快解决吧。”贺小鸢轻叹一声,“咱们在大雪山已经走得很艰难,前途危险重重,莫要再有。” 说话间,两人已经快步赶上队伍,各自回车去了。 当日,车队依旧赶路到天黑。 贺小鸢终于又看见了三管事。后者脸色不好,显得沉默寡言,看起来挨了姚老爷的教训,也不知道受没受罚。 在本地向导的带领下,队伍赶至第三个山谷安顿下来,这里在大山的背风面,可以抵御寒风。付出的代价就是人人精疲力尽,恨不得倒头不起了。 二管事的车夫中途腹泻两次,拖延不少时间。等他的马车驶入山谷,才发现靠近中间的好位置都被人占了,只有松林边上还有一小片空地。 daowangjiaoyangzhan 第548章 告密(加更) 二管事自然不太满意,但是车夫刚把马车停稳就飞奔而去,显然肚皮里面再次翻江倒海。二管事本人才下地,姚老爷跟前的小厮就来喊他过去伺候了。 尢娘子就眼睁睁看着,他离开不到几十息,妻子也被人叫走了,仿佛是后厨那里出了点麻烦,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这是不是个好机会? 尤娘子咽了下口水,装作不经意往那里走去。 周围的人们都在忙碌,没人注意她的举动。 二管事的马车在松林边缘,入夜之后光线更加黯淡,帘口开向密林,车身就可以挡住绝大多数人的视线。 尤娘子瞪着蓝白相间的门帘,仿佛它会吃人。可是她都到车下了,只要走完最后一步,就可以求证那个梦是不是真的…… 她咬了咬牙,一掀帘子就钻了进去! 这车里的家当不少,零零碎碎几乎塞满了所有角落,都归二管事夫妇所有。尤娘子进来就犯了难,东西这么多,要从何找起? 她打开几个箱子,里面全是普通家什,那物不见踪影。 找不到? 外头风声呜呜,这时就有一股子劲风从窗口挤进来,在窄小的车内盘旋一圈。所过之处,纸帛哗哗作响。 尤二娘本来就提心吊胆,这时被吓得一个后退,脚跟磕在一样硬物上,疼得眼泪差点掉下来。 她转头一看,原来车厢座位底下还搁着一口褐色藤箱。 它的体积不小,只是隐在更黑暗的角落,她方才都未留意。 尤二娘咽了下口水,弯下腰,揭开了箱盖。 下一瞬,她的瞳孔就猛地一缩—— 手,那只手就搁在藤箱里,静静地趴在一堆衣物上方! 骤见断肢,尤二娘立觉恶心,但她强行压下反胃的感觉,并且很快发现,这里一点血腥味儿也没有。 籍着昏暗的灯光看去,手不大,关节纤巧、指头细长,看起来不像男人的手掌。 尤二娘本想伸手轻碰两下,指尖都伸出去了,外头的树丛里突然“噗噜噜”一声响,像是有东西蹿过。 尤二娘一下子缩回手,吓出了满身冷汗 自己难道被猪油蒙了心吗?这么吓人的东西都敢碰? 既然二管事的车里当真有只断手,那就说明她昨晚所见是真。已经得到答案,她还留在这危险之地做什么! 尤二娘悄悄溜出了马车。 还好,左右无人。 她特地兜了个圈子,从松林外头走回自己住处。 直到此时,紧跟在她身后的一缕红烟才飘飘然离去。 尤二娘对此一无所知。 回到熟悉的环境,周围都是人,她心里也不安定。二管事不是个好东西,那只断手明显与上头的大人们要追查的目标有关,她是不是可以…… 这个念头出现,她立刻记起二管事从前对自家的迫害。丈夫落下终身残疾,岂非都因为他! 就像热油锅里浇进一瓢清水,深埋在心底的痛恨“滋啦”一下翻滚上来。 尤二娘紧捏了拳头对自己道,要是放任这人不管,说不定后头他祸害了整支车队呢! 她那么做,势在必行! 想到这里,她定了定神,转头往营地中心走去。 这个时候,那些贵人老爷们都会凑在一起,商量时务。 尤二娘没遇上自家老爷,却看见一个灰衣人快步从面前走过。 她一眼就认出,昨晚这人就在黑石屋里监导姚府女子去盖掌印,并且他当时可是坐在主位上。她还听见二管事唤他为“柯大人”,语气十足恭敬。 这一定是个大官儿。 她强提一口气,又壮了壮胆,在自己没后悔之前一个箭步蹿到他跟前,急声道“柯、柯大人!民女有要事禀告!” 柯严华正要去见卫王。 昨夜姚府女子都去盖了掌印,却没抓到奸细。今晨车队开拔以后,游骑兵留在原地三个时辰,又看见了那个血红色的掌印! 奸细还在,并且用这种方式嘲笑他、嘲笑卫王的无能。 卫王闻讯,气得早饭都没吃,限定他明晨之前逮住奸细。而姚府女子被证清白之后,太国丈姚立岩也大为不满,卫王还要想法子安抚自家的外祖父,同时把气撒到众人头上。 柯严华正在思虑,冷不防前头蹿出一女挡道,直言“禀报”。 他一眼扫过,见她不过是个低等仆妇,不由得眉头一皱。身边的侍从立刻上前一步,就要将她赶走。 尤娘子连忙道“民女有线索!” 线索?柯严华此时最听不得这两个字,“什么线索?” “您、您昨晚要办的事……的线索!”被他一瞪,尤二娘子立刻脑筋打结,费了好大力气才捋直了舌头。 柯严华心中一跳,左右看了看才道“你知道我要办什么事?” 话里满满都是怀疑。 “官署里面审犯人才按掌印。”尤娘子不觉将贺小鸢的话说了出来,“您要找犯人?” 虽不中,亦不远矣。柯严华微微一哂“跟我来。” 尤娘子正要跟上,他又冷冷补上一句,“你最好言之有物。”他的时间可不能浪费在听一个下人言语上。 话只说了半截,但“否则”的意味太浓。尤娘子咽了下口水,忙不迭点头。 都走到这一步了,她再没有回头余地。 …… 风不知何时停了,车内外静得落针可闻。 在高山上,这像是下一场风雪来临的前兆。 尤娘子被柯严华带走,已经是一刻钟前的事了。贺小鸢凭窗眺望,等着尤娘子的密告出结果。燕三郎坐在她对面,闭目调息。 他擅长利用每一点零碎时间。贺小鸢很佩服他,这么凶险的时刻兀自老神哉哉。 “紧张也没用。“这是燕三郎的原话,“于事无补。“ 贺小鸢嘴角一扯,对坐在他边上的千岁道“这小子比你还不像人。“ 千岁美眸微睁,有些不满“你这是骂他呢,还是骂我呢?”她忽然向外一指,“喏,你们要的后续来了。” 话音刚落,燕三郎就睁开眼,趴到窗边去了。 有四、五人往姚府车队这里奔来,腰间都佩着武器,气势汹汹,随便逮了个小厮问“洪明的马车是哪辆?” 二管事的本名,就叫洪明。 三更全部奉上,么么哒! (本章完) daowangjiaoyangzhan 第549章 指认 他们统一着羽林军服制,小厮战战兢兢一指,这几人就冲上了二管事的马车。 斜对面的燕三郎等人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并且以他们灵敏的耳力,还能听见车里头翻箱倒柜的声音。贺小鸢轻轻吹了记口哨,以示愉悦。 计划进行到这里,该是成功了一大半。 果然那几个羽林卫没有逗留太久,就搬了一口藤箱下来,飞快往营地正中走去。 周围都是姚府家仆,无一敢拦,只是围在三管事周围,悄悄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还能有什么事,当然是大事!洪明的马车被抄,摆明了摊上大麻烦。三管事心里乐开了花,却要摆出一脸凝重“都稍安勿躁,老爷自会处理!” 倒是有几个机灵的,飞奔去报讯给姚老爷了。 姚立岩没有亲至,但差了长随来唤三管事,原话仅有两字“速来!” 三管事自然是飞一般地去了。 但他从一株矮松底下路过,没留神松枝上垂下一缕丝线,有只小蜘蛛借风落到他的肩膀上,飞快藏进了翻夹的衣襟里。 …… 姚立岩大步往营地中心走,脸色很难看。昨天姚府女眷被唤去按掌印,今儿羽林卫又来拿人,事先不透一点风声。一时间,整个营地谣言满天飞,都是针对姚家。 三管事飞奔而来,附到他身后。姚立岩也只是看他一眼,没吭声。 姚立岩带领的亲随不少,三管事还看见了大管事,唯独二管事不见踪影。看来,洪明这回是翻不了身喽。 三管事不傻,走了这么几天,老爷经常差人把最好的东西送去营地中心,显然那里的人身份比老爷更尊贵。 这种人,整个大卫国也没几个吧?下人当中早就传开了,说国君就在这支车队里。 现在羽林卫也不跟老爷打招呼,突然搜走了二管事的箱子。三管事就明白,传言是真的。 他紧张得心里怦怦直跳。 不过姚立岩还未走到营地中心,就有一名灰衣男子迎了上来“姚大人。” “柯严华!”姚立岩冷冷道,“你怎么敢擅自抓走我的人!” “事急从权,姚大人莫怪!”柯严华拱了拱手,“下官就是奉命为大人解惑而来。”说罢往另一侧摆手,“请。” 那里单独停着几辆马车,在营地之外隔出一个角落。 姚立岩知道他得自卫王授意,当下甩了甩袖子,纵然不悦,也只得走了过去。 这个小小的角落里有一人跪,一人站,另有几名侍卫在边上虎视耽耽。 姚立岩一眼就看出,跪着的正是府里的二管事洪明;站着的仆妇也有两分眼熟,仿佛也是姚府的下人。 洪明鼻表脸肿,双手带铐,原本萎顿在地,见到姚立岩顿时眼睛一亮,涕泪交加“老爷救我!我冤枉啊!” 姚立岩又是愠怒,又是疑惑“这是怎么回事?” 羽林卫直接带走二管事,事先不曾知会他,姚立岩原本恚怒。可是看洪明这副受过刑的模样,怒气突然沉淀下去。 卫王虽喜胡为,但对他这个外祖父向来是客客气气地。并且他也知道卫王正要严查车队里面的奸细,现在突然抓他府里的二管事来毒打一顿,莫非? 果然柯严华一指站在边上的仆妇“这也是你家的下人,姓尤。她告发洪明是奸细!” 姚立岩心头一跳,瞠目“怎会?洪明在我家快要十来年了!” 柯严华转向尤娘子“把你方才说过的话,对着你家老爷再说一遍!” 尤娘子惴惴,不敢抬头去看姚立岩”我、我昨夜醒来,看见二管事偷偷揣着一只断臂从外头回来,走上自己马车。“ 想来二管事方才已经分辩过了,没甚好下场,这时就只哭着哀求姚立岩”老爷,我真没有那东西!她血口喷人,她栽赃!“ “断臂”这两字,听得姚立岩心跳如鼓。他努力定了定神“他从哪个方向回来?” 这问题比较刁钻,尤娘子想了想才回答“西边。” 柯严华立刻接口“今晨车队离开三个时辰后,我们又在营地找到红掌印。的确就是西边。” 姚立岩一怔“就凭这么一句指控,你就……” 后面的话没说完,柯严华俯身揭开地面上的藤箱,于是姚立岩望见,箱子里面放着一截、一截…… 断臂? 柯严华这才接了下去“奸细狡猾得很,王上命我们直接搜找,以免打草惊蛇,令他有所准备。” 姚立岩盯着那半截断臂,瞬也不瞬“这是从洪明车上搜来的?” “是。就在座位下方的柜子里。” 二管事再忍不住,大声道“那是她陷害我,特意放到我车上的!” 侍卫踢了他一脚,让他安静。姚立岩却点头“这话有道理。尤娘子说自己亲眼所见,会不会根本就是她亲自所为?” 尤娘子大惊“老爷,我没有!” 姚立岩不理她。西逃太仓猝,路上杂事一箩筐,二管事服侍姚家十几年了,能力还是有的。现在他若被抓走,姚家上下这么多杂务谁来打理? “谁会承认自己是奸细?那还得用些手段。”柯严华笑道,“姚大人在这里,正好帮我做个见证。” 他双手一拍,即有属下牵着一头黑腰细犬奔了过来。 “奸细用过断臂不止一次,这玩意儿上面一定沾有它的气息。”柯严华指了指藤箱,那条训练有素的细犬立刻蹿了过去,仔细嗅闻。“姚大人放心,我的手下是整箱扛来,没人碰过这只手臂。” 细犬嗅过断臂之后,也不给众人再留悬念,一个转身就飞奔去二管事身边,冲着他吠叫连连。 挨得近,这两人的气息对它来说就像两盏明灯,根本不用分辨。 柯严华语气森然“看来,碰过断手的人只有您手下这位二管事。” 洪明也知道生死攸关,喊着老爷叫起了撞天屈。 自家出了奸细?姚立岩满手都是冷汗,他盯着箱子里的断手,忽然道“慢着,慢!这箱子是洪明的吧?” daowangjiaoyangzhan 第550章 栽赃成功 “是。” “断臂放在箱子里一晚上了,沾染他的气息也很正常罢?” 洪明一呆,狂喜大呼“老爷英明,英明!” 姚立岩怒瞪他一眼,斥了句“闭嘴!” “黑腰细犬比一般犬类的嗅觉更加出众。”柯严华拍了拍狗头,“这头又比普通的黑腰细犬更加敏锐,可以分辨出主次气味。这只断手上的气息一定是足够浓烈,才让它迳直去指认洪明了。” 说着,他让手下将黑腰细犬带远,确保它看不见这里的情况,而后对姚立岩道“麻烦姚大人取一件自己身边之物,最好是装佩许久。” 姚立岩想了想,从颈间取下一块水滴形玉坠。“这个?” “好。”柯严华目光在人群中扫视,随便点了一人,“你出来,也取一物。” 他正好指向了三管事,后者一愕“我?” “对,就是你。”柯严华不耐烦,“快些!” “是,是!”三管事被他一催,立刻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小的锦囊,“这个辟邪锦囊跟着小人三年了。” 柯严华要伸手接过,三管事却又想起“但,但里面装有艾叶!” “无妨。”柯严华一把拽过锦囊开了口子,直接将柯严华的玉坠放了进去,而后轻捏颠倒几下。 他是直接伸手抓取,没有借用工具。 众人都知道,他这是将二者的气息混合,并且锦囊里面还有浓浓的艾草气味。 侍卫端来托盘,柯严华将玉坠取出,与锦囊分置在两个托盘里。为了公平起见,他还将锦囊翻了个里朝外,才招呼牵着细犬的手下“行了,带回来。” 黑腰细犬奔了回来,在主人要求下再次轻嗅两只托盘。 柯严华指了指玉坠“找出它的主人!” 黑腰细犬嗅了嗅玉坠,再嗅了嗅他的手,而后就奔过来找姚立岩了。 正确。 显然玉坠上分属于三管事和柯严华的气味,没能迷惑到它。 接下来,它去嗅锦囊了。 这次用的时间长了一点,毕竟陈艾的气味连人都觉得呛鼻,更不必说嗅觉比人类灵敏万倍的细犬。 它甚至后退两步,呲了呲牙。 难度有点大。不过它琢磨了一会儿就钻进人群挨个检查,最后定在三管事面前不走了。 柯严华笑道“姚大人,您看呢?” 看来,这只狗的确有分清主次气味的能力。到了这时,姚立岩也不能有异议了,不顾二管事惊叫出声,上前一脚把他踹倒在地“吃里扒外的狗奴才!”接着转向柯严华道,“既然他真是奸细,就请柯大人秉公办理,我绝不包庇!” 柯严华笑眯眯道“姚大人只管放心。” 姚立岩长叹一口气,再不理会二管事的哀号,拂袖而去。 直到走出二十来丈,再听不见后头的哭喊声,他才停下脚步,对三管事道“从此刻起,他的职务由你来顶。”府里这许多杂务,也要人来干哪。 天上突然砸馅饼了,三管事又惊又喜,大声应了句 “是!” 府里三位管事,大管事的权限当然很大,但主要伺候主子。相比之下,二管事的名头不够响亮,可是奉上驭下,中间不知过手多少人情,乃是个大大的肥差。洪明心胸狭隘,打烂了一手好牌,他可不会干那种蠢事! 这时又有内侍到,对姚立岩行了一礼,传达卫王谕令。 赤弩峰祭祀由姚府操办。 姚立岩面色稍霁,表过谢意,内侍就回去复命了。卫王也明白这两天的风波影响了姚府的声誉,偏偏几道命令都是他直接递发,如今车队里面已经有流言蜚语,称姚府在王上那里已经失宠。 卫王把操办祭祀的活计放给姚府来做,正是对这种流言的澄清。 王孙还是顾念自家,顾念他这个外祖父的脸面啊。想到这里,姚立岩的心境也和缓下来,转头对三管事道“听到了么?这次大祀本该由洪明置办,现在轮到你来接手,可莫要令我失望。” 三管事欢欢喜喜应下了。 …… 诡面巢蛛不再传出人声,千岁才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看来,卫王抓到这个奸细也会心满意足呢。” 他们先前和二管事有过冲突了,这回万万不能再有,所以找来尤娘子指控二管事,如此己方才好脱身事外,平安看戏。 二管事是“奸细”,在卫人看来应该是很合理了。洪明是府里的老人,获知的情报比一般仆役更多,并且他还能在车队里面自由走动,往外传递情报的机会远大于常人。 燕三郎却道“这里面还是有个破绽的。昨晚卫人唤大伙儿去按手印,可见掌印指路的方法已经泄露。如果二管事是奸细,他为什么不把断臂扔掉,以免后患?” 贺小鸢耸了耸肩“卫人只怀疑女人和孩子,或许轮不到他呢?”说到这里很是好奇,“我把断臂上面原有的痕迹都抹掉不假,你们倒是用什么法子让它染上二管事的气息?” 断臂原为她所用,她调和了药汁才把痕迹都洗去,以保证什么神通和生物都不能顺藤摸瓜找上她。她也清楚,二管事跟它一点瓜葛也没有。可是才过了一个晚上,燕三郎这两人是怎么把它变成二管事的所有物? “说起来就复杂了。”千岁笑吟吟道,“说不定二管事做梦时梦见一个大美人,就把它当作美人儿又抱又亲了。” 贺小鸢怔住,燕三郎的神情一下子变得一言难尽“他真的……?” 千岁斜睨着他“小孩子家家的,问这么多干嘛?”她原意也只想让二管事做个绮梦而已,哪知道这人睡时抱着断臂就像狗蹭柱子,那画面太美,连她都不忍直视。 “无论如何,麻烦解决了。卫王逮着奸细,暂时不会起疑。”他们也可以稍微放心了。贺小鸢吁了一口气,转向千岁,“离赤弩峰还有多远?” “以目前这速度测算么……”千岁脸上的笑意也敛了起来,“至多是明天午后就能抵达。” daowangjiaoyangzhan 第551章 突如其来(加更) 她往西边一指,“赤弩峰太高,只要越过它,西面的山坡就能挡去大部分风雪,地形也变得和缓。从那里再走上几天就到卫王的目的地嚎风峡。” “明晨就到?”贺小鸢面色平静,显然心中已有计较,“成败在此一搏。若不然你将那件武器交给我,由我去吧。” 成败在此一举,她的国仇家恨,也都着落在这半个白天。到了紧要关头,她什么代价不能付出? 这样想着,她心头忽然闪过韩昭的身影,又有些许惆怅。 或许再也见不到他了。 “众目睽睽之下出手,你生还的机会很小。”千岁瞥她一眼,骨链从袖底探了出来,“不过你这样无畏,我成全你就是。”有人自告奋勇,她当然乐见其成。只要木铃铛的任务能完成,什么代价都值得——反正不是她来付。 贺小鸢刚要伸手,燕三郎忽然道了一句“慢着”。 千岁不悦地瞪他一眼“怎么?”这小子该不会又动恻隐之心吧?任务最重要!“麻烦你敬业一点。” 燕三郎摸了摸鼻子,对她的眼神看得通透“便是鸢姑娘强行闯关,也未必成功。事关重大,必用更稳妥的法子。” 千岁翻了个白眼“你有办法?” “或许有。” “说清楚。”不仅千岁好奇,贺小鸢也是一下坐直了身体。她方才所言是下下之策,若有一点余地,谁也不想冒着天大风险。 “方才,三管事升了职还捞到操办祭祀的肥差?”燕三郎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我们该去道贺一番。” 话音刚落,天边居然闪过一记闷雷。再有小半个时辰,雪花从天而降。 高山地区,天气变化无迹可循。 …… 次晨,众人从睡梦中醒来,发现外头依然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若非车顶上还有积雪,昨夜的风雪就好像大梦一场。 白猫从书箱中探出脑袋,仔细嗅了嗅清冽的空气,先打了个喷嚏,才嘟哝道“有人动用神通,干扰了天气呢。” 卫王的异士又召出了吞雪兽,一路开道。燕三郎正在打量这个怪物,总觉得它的体型好像变小了一点。“不然?” “不然,现在或许就是风雪交加,不良于行喔。”千岁若有所思,“卫王手下,还真有几个本事了得。不过这样动用神通,损耗巨大呢。” “嗯,好事。”对手的实力被削弱,对他们而言就是好消息。 其实从前日开始,众人就觉出越走越高,除了气温低得令人发指之外,空气也越发稀薄。 走在悬崖眺望,脚下就是层层云海。偶尔云雾散开,就是一览众山小,抬足踢下一颗石头,根本听不见它落地的声音。 路越来越难崎岖,即便有吞雪兽开路,车队的行进速度也是越来越慢。因为呼吸不畅,还有几人病倒,贺小鸢等几位大夫有得忙活了。 但无论是谁生了病,卫王都不许车队停滞不前。 紧接着,暴风雪来了。 众人正要翻越一片山坡,忽有大风扑面、暴雪迷眼,大白天里也是伸手不见五指。 少年走在路上,白猫正趴在他肩膀上看风景,大风扑来,险些将它刮出去。好在它眼疾爪快,死死揪住燕三郎的衣领。 燕三郎吓了一跳,一把将它按了回去,把盖子捆紧。 尽管风声如狼嚎鬼哭,但他敏锐的耳力还是听到了几声凄厉,越来越远。 马嘶人尖叫,这是有马车不幸掉了下去。 风力至少也有十级,这在崎岖的山路上轻易就能取人性命。 吞雪兽也无能为力。 至少有四、五辆马车人仰马翻,坠入无尽深渊。这些马车较小,重量不足,车上又有顶篷,竟然顶不住大风的掀袭。 “天助我也!”燕三郎耳边传来千岁的低喝,“提前行动,快!” 少年一路上都留神某几辆大车的位置,这时把书箱往贺小鸢手上一塞,转身一猫腰就蹿了出去。 贺小鸢仿佛看见一点红影从箱中飘出,待要细察,又什么都没有了。 他虽然看起来精瘦,可是下盘扎实得惊人。狂风暴雪居然都不能将他吹歪。他矮下身来,尽量减小自己体积,真力小龙在腿部经脉泼喇喇运行,让他每一步都重逾千斤——它们似乎很喜欢这样的外部挑战。 其实燕三郎的速度快得惊人,几个起落就赶到了大车边上。 这时乱雪迷人眼,原本守在车边的仆役都缩着脑袋去抹眼上的雪,只道身边晃动的灰影就是同伴。 少年很顺利地越过他们,就要掀起帘子溜上马车。哪知就在这时,上方一块大石头被巨风吹动,哗啦啦滚落下来。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它就已经砸中了拉车的马儿! 那四匹大马连悲嘶一声都来不及,就被砸成了肉泥。大石余劲不衰,从崖边滚落下去。 被它一起带下去的,还有整辆马车,以及不幸走在马车外侧的三人! 燕三郎眼疾腿快,眼角余光刚捕捉到一点黑影从天而降,他就不假思索往外弹跳开去。只听”轰隆“一声,山石几乎贴着他滚了下去。他身在半空,带出的强劲大风把他往外一掀,直接刮去了悬崖外头! 这底下,就是万丈深渊。 四周空荡无处借力,摔下去就成一滩肉泥。 贺小鸢抱着书箱站在远处,望见这一幕花容失色。她手里的箱子“砰”地一声响,却是猫儿在里面狠狠撞壁,想要出来。 眼看燕三郎要步上那几人后尘,他脖子上的木铃铛冒出一缕红烟,向他全身覆去。 不过与此同时,燕三郎扬手打出一缕白光,穿越十余丈距离,“夺”一下扎在了崖边的石缝里。 白光的末端,还被他抓在手里。 他掷出了那截骨链。 少年用力一拽,就借势落到了悬崖上。 他从容收回骨链,这才沿着峭壁一路攀爬。 狂风扑面,他稳住身形,爬得很是矫健。 萦绕在身周的红烟又悄悄缩回了木铃铛里去。算这小子机灵,居然把任务物品给打出去了。 第552章 现成的祭品 骨链不在她手里就施不出神通,但锋锐度依旧,最基本的柔韧特性也还在,于是被他利用了一把。 此时,车队前方忽然飞起一只红鸟。 大伙儿被暴风雪吹得眼睛都睁不开,也没多少人注意到它的出现。连燕三郎也只察觉到一抹通红直入云霄。 千岁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声“火渠的投影。“ 火渠是传说中的灵鸟,有驱风之能。 “不过,想让一道投影驱散风暴,那得下血本方可。”千岁唉了一声,“这趟西撤,卫王可没少掏腰包啊……真是浪费!” 燕三郎的心境却很沉重。 卫王身边人才如云,遇上甚样的突发情况也都能应对,甚至连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都能平抑下去。 这世上,果然不缺能人啊。 过不了小半刻钟,风力就不如原先罡猛。 又过盏茶功夫,暴风止歇,连天上的乌云都散了开去。 车队劫后余生,众人脸上都是惊魂未定。 燕三郎已经趁乱溜回自己车边,向贺小鸢摇了摇头“来不及。” 他没机会登上那辆大车了。 不远处有个小厮喃喃道“完了,完了,那里头满满一车装的都是肉食!”他们这趟西撤仓猝,本就没带多少食物,现在又被山石打下去一大车! 另一人也是心有余悸,却脱口而出“说得好像你本来能吃得上肉似的。” “咦?”这一路上,他本来也没资格吃肉啊,“是哈。” 贺小鸢却没有这两人看戏一般的轻松态度,她的脸色阴沉得好像要滴下水来“糟了。”这块石头把他们的计划都打碎了! 燕三郎也盯着大石在崖上砸出的深坑,眼珠子转个不停。 离赤弩峰越来越近了,计划却意外受挫,接下来呢,怎办才好? 千岁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急甚,卫王比你更烦躁。” 说的是,毕竟卫王心心念念要跨越赤弩峰。燕三郎长长吐出一口气“我们盯紧三管事。” 此时车队里面声浪四起,突如其来的罡风刮走了好几辆马车,连人带物资都坠下万仞山壁。还有马车受损人受伤,呼唤大夫前去救治之声不绝于耳,不仅止于姚家。 贺小鸢和燕三郎因此忙碌起来,可以正大光明行走于整支车队。 燕三郎刚给一个伤员包扎完毕,一抬头撞见三管事匆匆忙忙往车队前方奔去,右边袖子还渗出血迹。 他也受伤了,但等不及处理。 …… “你说什么?”卫王拍案而起,“哪辆车坠了?” “两辆装肉食的大车。”天寒地冻,可是姚立岩面对天威依旧沁出了整后背的冷汗,“巨石被大风刮下,不巧打掉两辆马车。我手下管事来报,那里面装有、装有祭祀的活物,包括生猪两口、活羊三只、还有公鸡六只。” 本地向导说过,祭祀赤弩要用到生猪一口,活羊两只,公鸡三头。为免牲畜病死,车队每种都多备了,哪知人算不如天算。 “把它们都装在一起作甚?这下子可好,被一块石头连锅端了!”卫王捏着拳头砸在桌面上,“砰”地一声,手疼! 谁能料到天灾突降?姚立岩苦笑。但事儿砸在他手里,他也只能担下来上前告罪。 若是换作别个官员,卫王早就砍了他的脑袋。偏偏这是自己外公……卫王气到胸闷,站起来在车里来回走了几步,粗声问道“一定要祭祀活物吗?” 本地向导跪在角落,头都快点到地上,但依旧回答“必是活祭方可。” “如不然呢?”卫王裹紧了身上的貂裘。这该死的雪山也太冷了,车里点着炭盆,他还觉得冻手。 “从前有商队穿越赤弩峰,祭祀所用的活鹿中途跑了,又舍不得献上马匹,因此用腌肉代替。”向导结结巴巴,“结、结果穿山时脚下的岩层垮塌,大半支商队都掉下去摔死了。” “不过凑巧罢了。”卫王冷笑一声,“所谓赤弩,不就是一头岩火怪物,装什么神明!” 赤弩山也在卫国地界,山怪居然划地盘收祭品,连堂堂一国之君想通行也不能例外,这原本就让卫王不悦。现在听说这东西还挑三拣四,他心头更是不爽。 现在可不是置气的时候。姚立岩想要开口相劝,卫王已经很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行了行了,换一匹马顶上,就当便宜那怪物了。” “是。”对整个车队来说,少匹马不是大事,大不了让几个仆役下来步行,“昨晚卫兵守林就抓到几头山鸡,臣再派人进山,猎活鹿活羊回来。”这才凑齐大中小三件套。 卫王点了点头。 姚立岩正要告退,卫王却又喊住了他,“慢着!” “打猎靠运气,若是没打着,难道要整支车队都停下来等祭品吗?” 姚立岩小心翼翼试探“那么王上的意思?” “这不有个现成的么?”卫王笑道,“昨晚抓到的奸细还未来得及处理,你把他祭了吧,就当废物利用。” 姚立岩大喜“王上英明!正好这洪明的身量体量都和山羊差不多。” “另外,加强戒备。”卫王皱着眉头,这趟西撤太不顺利,几百里地都走得磕磕绊绊,“祭祀不容有失,跨越赤弩山不容有失!” …… 由于车辆受损,尽管卫王三催五讨,车队还是停修了两个时辰才上路。 有七、八辆马车彻底损坏,车上的人员和物资只得转移给其他马车,贺小鸢这辆车上也新挤进了四、五人。 四面八方都是白雪皑皑。大家知道,如今车队是越走越高。 这儿已经是海拔近两千米,冬季的雪山温度低至零下三十余度,活人在户外都撑不了太久。 恶劣天气阻碍人类前进,幸好吞雪兽一直忠诚地执行主人的指令,给车队扫出前路。老天爷这回也没有再作怪,一直放晴到午后。 贺小鸢没闲着。好不容易与大夫同车,另外那几个人抓紧时机问病,从老寒腿一直问到了咳嗽怎么养治。 第553章 雪山之巅的天堂 燕三郎坐在窗边。车里人多,他不便与贺小鸢商谈,只是眺望山景。白猫趴在他膝盖上团成一团,闭目假寐,身上还盖着小毯子。 但凡有人想偷偷摸它一下,它都会竖起耳朵,放出“咝咝”的威胁声。 贺小鸢已经被问得不耐烦了。她有医术,却没有父母心。就在她发作之前,燕三郎忽然开了口 “到了。” 众人一下挤到窗前,望见宏伟的大黑山,都是一喜。 这山早在两天前就能见到、就知它宏峻,结果经历这么多险阻才能走到它面前! 前面也传来阵阵欢呼声。 “暖和了!” 眼下车队依旧沿着山脊往高处走,可是两边的积雪越来越少、越来越薄,而绿意却越来越多、越来越蓬勃! 最先出现在视野当中的,还是苔藓、地衣等贴地植被,从稀稀拉拉到越发密集。然后就是珠牙蓼、矮桦…… 再往前走上几百丈,光线骤暗,然而植物却是炸开式生长。 触目所及,都是漫山遍野的绿,趴在车窗上的白猫甚至在其中望见了怒放的花朵和飞舞的蜂蝶。 从寒风凛冽、冰天雪地进入生机勃勃的绿谷,那几乎是地狱与天堂的区别。人人脸上都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暂时忘却了先前车毁人亡的悲剧。 其实大伙儿一走进来,就明白这里为何与众不同 这儿太暖和了。 从远处看不真切,其实现下众人沿着拱起的山脊继续上行,其实是进入了大名鼎鼎的赤弩山脉的主峰——赤弩峰的山腹。 人们抬头举目,大山的顶端还扎在云里,无人能说清它的具体高度。可是从侧边看去,赤弩峰的山腹上却有一道长长的切口。 那形状,像极了蛋糕上被人切下不规则的一刀,从南到北,几乎把整个蛋糕,哦不对,是整座赤弩峰给切成了一大一小两半! 这道伤口一直延绵到整座大山。 大山如龙横卧地面,这道伤疤也仿佛开在它的后背上。 “这是人为?”以燕三郎如今见识,也下意识倒抽一口凉气。世间是不是真有神人,能将这样宏伟的山脉信手划割? 如果有,那是何等惊天动地的一击? “想象力真丰富。”白猫毫不客气地给他泼冷水,“仔细看看破口,你看不出这是火山爆发导致吗?” 得她提醒,燕三郎才凝目去看山口。 骤见赤弩峰的第一眼太震撼,以至于他这般心细如发的,都漏过了小节不曾观察。 虽说大山仿佛被切开,可是“切口”并不平整,像是被反复烫溅过,靠近山腹的豁口还被嶙峋怪石给分成了四、五条路。 现在,车队就是从豁口走了进去。 “侧面喷发?”燕三郎大奇。 一般而言,火山爆发时岩浆都从顶上喷出,很少有侧喷的情况。 可是赤弩火山不仅侧喷,强大的冲力还将两侧的山壁完全冲破。于是炙热的岩浆顺着破口往外喷涌,又经快速凝固成为相对宽阔平坦的道路,也就是众人足下的矮山脊。 “难道山体侧面原本就有薄弱之处?”说到这里,他下意识去看白猫,见它拿脑后勺对着自己,只有毛茸茸的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他的膝盖。 “嗯哼。”她说。 就这么短短两个字,燕三郎仿佛听出了一点骄傲。 火山喷发与她有关吗? 话说回来,当年爆发得这么猛烈,莫不是因为阿修罗偷走了赤弩的心脏,才引得它大发雷霆吧? 车里空间狭小,他说的话旁人也能听见,这时就七嘴八舌议论开了。 燕三郎反而不再说话,只是专心观察周围地形。 越往山腹走,气温越高,不久众人就脱下了厚重的棉袄,纷纷下车步行。这片山中绿洲没有严寒、没有大风,触目所及都是鸟语花香,哪个不想下来呼吸一下温暖的空气? 燕三郎也背着箱子走了下来。 地面有些潮湿,石缝间长着苔,落脚松软。 猫儿也跳了下来,敏捷地扑住一只蝴蝶,放开,再扑住,如此往复。正上方,大叶棕的蒲扇遮挡了光线,却掉落两滴露珠,正好撞在它耳朵上。 猫儿掸了掸尖耳,浑身长毛簌簌一抖。 燕三郎蹲下来按了按石面,触手温热。 原来如此,这里地热活跃。 毕竟,大家脚下还是个活火山口呢。 当年岩浆流出去以后,赤弩峰的一部分山腹已被掏空,就像一个巨大的容器把地面蒸腾的热气倒扣在山腹当中。虽然大山被一分为二,但裂口很小,热气在短时间内不会全部流失,于是积攒在山腹当中,把大雪山变成了梦幻一般的绿谷。 走进山腹,吞雪兽就地散成一堆白雪。过去几天,为了维持这项神通,卫王手下的异士也不知消耗了多少本钱,现在终于可以喘口气了。 不过,进入绿谷之后,车队的行进速度也并没有加快多少——前方的植物越来越茂密,很快就变作了热带雨林一般,而经年累月被人踩出来的道路也越来越窄。 四周的岩壁上都是流瀑。高山上的雪被热气化成了水,飞流万仞、倾泻而下,甚至因为拍击岩岸的力度太大,还溅出了成片水雾。 走过的路时窄时宽。一步一景,到处是雪水汇成的淙淙溪流和小河,清可见游鱼嬉戏。 燕三郎就听见同行者啧啧惊叹,有人大声道“向导说,前面就是阴阳路了!” 快到阴阳路了。 燕三郎从地上抱起猫儿“当年没有这条路罢?” “当然没有。”她嗤之以鼻,“你我所行之地,从前是亿万岩土构成的山腹,连路都没有,还分什么阴阳?” 又走一刻钟,车队就走到了阴阳路。 这名字不太好听,又犯了行旅的忌讳,但燕三郎踏上这条“阴阳路”时,倒觉得它真是十分贴切了。 进了山腹,众人也是越走越高,这条阴阳路就像一条分水岭,把山谷分作截然不同的两部分。 道路南侧飞涧流泉、草长鸢扬,是一派生机勃勃。 第554章 被看管的祭品(加更) 最惊人的是,这里还有天然形成的“石梯田”,那可比人类手摞出的梯田整齐漂亮得多,像蛋糕的淋面,一层叠着一层,有弧度、有宽度,鳞次栉比。 这是岩浆凝固之后形成的天然奇观,如今已经被流水侵占。站在阴阳路往下望去,那是数以万计波光粼粼的水田,将透进山腹的一点阳光映射得璀璨辉煌,依稀有了海水的壮阔。 这样的景致,就是燕三郎也看得目瞪口呆。 然而再看道路北侧,那里只有黑石嶙峋,绿意也是疏疏拉拉,并且越是往北,地面就越是光秃。 燕三郎视线尽头就是一片不毛之地,安静、黑暗,还原了大山原本的冰冷与无情。 若说这里还有什么东西是动态的,那就是大块岩缝里偶尔冒出的黑色和灰色烟气。 这烟气靠外,还没等扩散开来,被外头溜进来的山风一吹,杳然无形矣。 十几骑卫兵策马来回,大声呼喝提醒人们“北边烟气有毒,中者立毙,莫要靠近!” 这讯息当然来自于本地向导。想来从前的旅人没少在这里吃过苦头。 燕三郎就在书里读过,火山喷发时,以及活火山附近地表冒出的烟气很可能含有剧毒,活人吸入就引起心肺麻木、身体乏力,最后窒息而亡。 路割阴阳,人走中间。 一路之隔,就是天与地的区别。 这片黑沉沉的死亡之地也提醒往来者,赤弩峰的脾气可不怎么好。 贺小鸢也走了过来“难怪从此经过的客商都不忘给它祭祀。” 眼见为实嘛。紧接着,她就压低了声音“三管事那里有动静吗?”她记得燕三郎在三管事那里动过手脚,能窃听他身边的动静。 “有。”燕三郎等身边的人走远,才答道,“方才姚立岩把三管事叫了过去,让他将关押洪明的马车驱赶上前。” “二管事?”贺小鸢奇道,“他还活着吗,这时把他弄出来作甚?”以她对卫王的了解,二管事就算还活着,大概也去了半条命。 “活祭。”燕三郎缓缓吐出这两个骇人的字眼,“从拉车的马到车上的人,都是献给赤弩的祭品。对了,三管事还得往车上放三头活鸡。” “哦呵,人祭啊?”贺小鸢笑了,“赤弩必定喜欢。”妖怪爱吃人,这好像是约定俗成? “这就好办了。”真是柳暗花明,燕三郎的神情也松快不少。但他又拍了拍怀里的猫儿,”该好好想想,怎样才能全身而退。“ 这条阴阳路很长很长,众人从日正当午一直走到了太阳西斜,从上坡路一直走到了下坡路,曲折蜿蜒,仿佛无有尽头。 不过,再长的路也终会走完。 从道路南侧的石梯田数量可知,车队正往低处走。每座喷发过的火山都有个心眼位置,赤弩峰的造型虽然奇特,却也脱不出这个惯例。 少年轻吸一口气“阴阳路都过了一大半,再不动手可就晚了。”他再次向千岁确认,“你能召回骨链,对吧?” “我能唤出,自然也就可以召回。”白猫舐了舐爪子,“你以为它是不入流的法器之属吗?” 但她也提醒燕三郎“不过它的主人是我不是你,你只能勉强拿着,使唤不上。” 燕三郎懂了“它在我手里,就和普通链子没区别?” ”对。“ …… 三管事手提一只食盒,行色匆匆。 他的目标是车队当中一辆很不起眼的大车,灰篷灰顶,拉车的马也不是良驹。但他知道,马车周围有四名暗卫伴行。 这辆马车里,关押着姚府原二管事、被查出来的奸细洪明。 姚立岩将祭祀用品交予他打理,作为“祭品”之一,洪明当然也由他监管。 囚犯也要吃饭,这本可以交由小厮完成,但三管事百忙中也要拨空,亲力亲为。 离关押囚犯的马车只有几丈远,不远处忽然有人叫住了他 “三管事。” 听声音有些耳熟,三管事一回头,见到女大夫和她的药僮就站在身后,笑眯眯冲他打招呼。 “徐大夫。”三管事有些诧异。车队有严格分区,这里并不是姚家的队伍,“你怎么在这?” “孙家要找个女大夫,给他家千金看病。”贺小鸢笑眯眯指了指身边的小厮,后者连连点头。 她的话只说了一半。除了燕三郎,谁也不晓得孙家千金的病也是她动的手脚,就为了这次“偶遇”。 “哦呵,去吧。”三管事转身,正打算结束这次谈话,不意草丛里突然蹿出一只田鼠,从马蹄底下冲过。在他左侧的马儿受惊,希聿聿人立而起,把三管事撞得一个前扑,险些摔成嘴啃泥。 “小心!”贺小鸢眼明手快,一把扶住了他。 看不出这么一个纤细苗条的姑娘,扶住胖大的三管事居然并不费劲儿。 他刚站稳身子,贺小鸢立刻松开了手。 三管事定了定神,向她道了句谢。好在食盒被他紧紧拽住,骤遇意外都未甩飞出去,只是顶盖歪了半边。 那对主仆在小厮引领下,去给孙家千金看病了。三管事把食盒重新盖好,这才走入关押洪明的马车里。 三管事早知道,奸细没有好下场。可当他亲眼见到洪明,还是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昔日拿鼻孔看人的二管事如今匍匐在地,左手五指关节全部被绞碎,膝盖鲜血淋漓,乃是双腿的膑骨都被挖去。 车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和草药气味。 卫王把这几天来受过的恶气,都出到“奸细”身上了。不过既然还要拿他当祭品,洪明暂时就死不得,先前也有医官前来治伤,让他多活一段时间。 即便今趟不死,这人也废了。三管事下意识打了个冷噤,不过想起洪明为人,又觉得解气。他和洪明之间的梁子早就结下,这些年明里暗里没少受折磨,洪明这人擅使阴刀子,时常让人有苦说不出。 许是药物有镇定效果,洪明睡得很沉,连外人入车都未察觉。 第555章 借机上车 三管事可不会任由他舒舒服服睡大觉,立刻蹲下来按着他的肩膀,使劲儿摇晃“洪明,洪明,醒醒!” 他这样又掐又摇,再强劲的药效也被摇散了。洪明睁开眼,目光空洞看向他。 他被酷刑折磨得神智不清,险些儿就魂飞魄散了。 三管事笑眯眯问“还认得我么?”他从食盒里拿出一碗红烧肉扣饭,亲手舀了一勺子,递到洪明嘴边。 红烧肉炖得恰到好处,皮肉酥烂,浓香扑鼻。这要是拿到外头去,车队不知多少人看了就得咽口水。可是洪明没有食欲,反倒低低道“水、水。” 三管事闻言从食盒次层里取出一碗热汤,端到洪明面前。后者伸长了脖子要去喝汤。可是他嘴才刚凑近,三管事手一翻,把汤都倒在了地板上。 “哎呀抱歉,我手滑!” 洪明根本无力与他置气,又渴得要命,立刻低头去舐木板,把残余的水渍一点一点都吸进嘴里。 他一点儿也不反抗,逆来顺受的模样,三管事反而觉得无趣。待他舐上几口,三管事就抓着他的肩膀,强迫其抬起头来“汤也喝过了,该吃饭了。” 洪明痛不欲生,哪有吃饭的心思?三管事喂了几次未果也烦了,一手按着他后脑勺,一手端着饭匙就往他嘴里塞。 洪明本就瘦小,远不如他力大,又受过重刑,哪里能够反抗?三下两下就被噎得直翻白眼,不得不咽下饭去。 “吃吧,吃吧。”三管事一边喂一边感叹,“你在阳世最后一顿饭,还不得好好吃?” 许是被最后几字刺醒,洪明突然咳了起来,米饭喷三管事一脸。 三管事大怒,反手就给他两记大耳光“蠢货,死到临头还敢作怪!” 可是洪明越咳越厉害,不一会儿已是惊天动地的架式,好似连心肺都要咳出来一般。 更可怕的是,他一张脸就在三管事眼皮子底下胀得通红。 “喂!”三管事觉出不对,把他后背拍得砰砰有声,“你别吓我!” 可是洪明照咳不误,脸上涕泪交加,身体发颤不止。 这是噎着气管了?三管事大惊,这人该不会活生生呛死吧? 洪明可是上头指定的祭品!若是祭品被呛死了,死因又是他亲手喂饭所致……三管事打了个冷颤,老爷会不会让他顶替洪明去祭祀赤弩峰? 不行,得替他找大夫! 可是几位大夫都不在附近,而医官都守在权贵身边,离这里更远。 人到危急关头,脑筋就转得飞快。三管事后背发凉的同时,忽然记起那位“徐大夫”就在不远处! 他飞奔出车,抓住最近的下人“带我去找孙家人,快!” 两人匆匆往前赶,绕过几辆马车,恰见贺小鸢主仆从一辆大车上走了下来。 那是孙家的马车。三管事还听见她笑着对边上的孙家人道“无妨。照方吃药,再休息两日,也就好了。” “徐大夫,徐大夫!”他仿佛看见了救命稻草,冲上去一把拽住她衣袖,“快随我来!” 贺小鸢任他抓着往回赶,一边还要表现得满头雾水“怎么了,哎呀,这是出了什么事?” “救人哪!” 三管事展现出与他体型绝不匹配的敏捷,三下五除二就把贺小鸢带回了关押奸细的马车。 这厢洪明还咳得欲生欲死,两手捂着自己咽喉,一张脸由红变紫,大概是窒息的颜色。 贺小鸢吃惊“这么严重了!”一边伸手去按他喉咙。 三管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能不能救,啊?徐大夫,能不救他!” “别急,先试试。”贺小鸢说着,向燕三郎使了个眼色,“你来挤压他的胸背,可还记得要点?” 少年点了点头,绕到洪明背后贴住他,一手自后方环住他胸肩,另一手伸到他腰间狠狠挤压! 他力气大得惊人,压上一下,洪明就跟着打一下摆子。这么按压五下,强劲的气流从腹膈升起,一下将堵在气管的饭粒给冲了出来。 洪明顿时长长透出一口气,而后大口呼吸。 贺小鸢瞅准时机,撮指一弹,飞快往他嘴里弹进一颗药物。她也不知暗算过多少人了,动作利索得燕三郎都险些看不清,那丸子更是只有绿豆大小,入口即化,随津入喉,不给洪明一点反应的机会。 车内光线昏暗,三管事连她这个小动作都未看清,只道洪明犯病真是吃饭噎住,急急问“怎样了?” 贺小鸢笑了笑“无妨了,死不了。” 三管事长长吁出一口气,连道感谢。他要的,无非也就是保住洪明暂时不死而已——在投入地火之前。 这厢洪明脸色潮红,但呼吸顺畅。经过这一番折腾,他也回过神来,转头去瞪燕三郎“你、你往我身上……” 方才这小子差点把他勒成两半,待他惊魂甫定,才发觉腰部被一圈物事箍住,冰冷而坚硬。 他直觉那不是一样好东西。 燕三郎站在他背后,口齿微动,声音轻快,并且细若蚊蚋。但洪明一只耳朵正好对着他,因此听了个清清楚楚“尤娘子受他指使!” 他?洪明目光凝住,看见这少年的眼神移向三管事,而后又移了回来,紧接着放大音量“我不勒住你,你早就噎死了。” 洪明这大半个晚上一直思来想去,不知上头怎么会抓错人,令忠心耿耿的他吃遍牢狱之苦。最可能的理由,就是有人诬陷。可他自知在姚府里得罪过不少人,到底被哪个背后中伤? 三管事是重点怀疑对象。 他早知道“徐大夫”主仆走的是三管事的路数,这话从燕三郎嘴里说出来,比旁人更加可信。 尤娘子一介女流,哪来的胆子告发他?背后一定有人指使。 洪明受了重刑,此刻又痛又怒又怕,早不能像平常人那般思考。燕三郎作此暗示,他越想越觉得背后黑手就是三管事霍鹏,否则他一下狱,这厮怎么就夺揽了原属于自己的权力呢! 第556章 生祭 只有三管事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处,不是他还有谁? 洪明抬手指着三管事,指尖儿发颤“是你,你诬告我!” 三管事沉下脸“胡说什么!” “你才是他们要找的奸细!”洪明尖声大叫,“来人啊,真正的奸细在这里,你们抓错……” 他原本奄奄一息,这下子却鼓起全身力气,声音传出去很远。三管事不防他来这么一手,惊得亡魂皆冒,一个箭步冲上去堵住了他的嘴。 洪明恨他入骨,张嘴就咬他手指。 边上贺小鸢不知从哪里取出一块麻布,默默递给三管事。后者不假思索接过来团成一团,直接塞进洪明嘴里。 “敬酒不吃吃罚酒!”他按着流血的手指头,先给了洪明两记耳光,“死到临头还作妖!”说罢去外头唤了两个侍卫进来,将洪明五花大绑。 洪明瞪他瞪得眼珠子都要凸出来,嘴里呜呜作响,那是肚子里憋了千万句诅咒,可惜说不出口。 三管事大为快意,戳了戳他的额头道“骂,你就尽管骂。一会儿就把你活祭给赤弩山神。” 贺小鸢在边上轻咳一声,三管事这才回过神来“走吧,下车。” 三人下车,各自离去。 贺小鸢带着燕三郎返回自己马车,路上轻声道“真有你的。” 燕三郎施展急救法,悄悄就把骨链缠去洪明腰间。他施展出从前在黟城练就的扒手技艺,把骨链塞在洪明的腰带里边,轻易瞒过了三管事的眼睛。 但身缠异物,洪明必有所感。燕三郎不能让他宣之于口,就借着三管事的手堵上了他的嘴。 浑然天成,没有人会疑心到他。 这一次手脚做得及时,因为盏茶功夫之后,车队就抵达了目的地。 地火之眼。 阴阳路北侧,也就是全程三分之二处,有一口袒露在外的…… 熔岩池。 它的面积不小,至少有十丈见方,池子里翻滚冒泡的不是水,而是滚烫的岩浆。 岩浆当中,还有十几块黑色的岩石。 众人站在阴阳路上俯视这口“恶魔的肚脐眼”——向导的原话——都发出惊叹之声。他们当中绝大多数人,此生难得有窥见地火的机会。 血红的熔岩仿佛焕发刺眼的光,多凝视一会儿都会觉得眼睛疼痛。 熔岩池上方的空气扭曲、光线折射,乃是高温所致。 而在前方大车里,卫王举着丝巾捂住口鼻,问向导“就是这里?”这儿硫磺气味太冲。 “是,是。”向导忙不迭回答,“这就是地火之眼,祭祀之地。” “不过就是一口熔岩池子。”卫王不屑地呵了一声,摆了摆手,“行了,快点祭祀,我们还要赶路。” 他一声令下,百余名侍卫奔下阴阳路,分散站去地火池周围戍卫。这里的烟气有毒,但是带 上特制的驱毒符,活人至少能顶两三刻钟。 那名向导也走到池边跪下,满面肃容,大声念诵祷文,每念一段,就把抓在手里的岩石扔进岩浆池。 池面冒出几个泡,石头就不见了,也不知是熔解了还是沉底。 这样反复三次,向导重新站起,向后招手。 紧接着,就有异士赶着大车来到池边,停稳以后,从车上拽下来一人。 这人蓬头垢面,满脸血污,并且双腿软垂,根本站不起来,只能半跪在地。 他一露面,姚家的车队里就起一阵骚动,许多人惊呼“二管事?!” 这分明就是自家的二管事,有几个仆妇昨天还被他严辞训斥。怎地才过了一夜,他就成了阶下囚? 看他这模样,双腿算是废了,又被侍卫拖去熔岩池边,难道? 洪明跪在地上疯狂摇头,嘴里呜呜作响。但他离阴阳路太远了,众人只能看见他的动作,却听不见他的声音。 看到这里,贺小鸢也下意识捏紧了拳头。 燕三郎面色平淡,但目光瞬也不瞬,呼吸微促。千岁小声道“快,快呀!” 洪明身上,可是绑着骨链呢。他们从盛邑一路跟来这里,费尽无数周折,不就为了这一刻么? 成败关键,都在此一举! 卫王本就厌烦祭拜山泽的礼数,又心急赶路,哪有空听他说话,只催促道“快点!” 这厢姚立岩则是皱着眉头问三管事“怎么又绑人又堵嘴?” 三管事恨恨道“这厮污言秽语,辱骂不休。” 姚立岩听了,也不再言语。反正,那人也要死了。 既然验明正身,确是洪明本人无误,异士就要把他塞回车里。洪明绝望的眼神,只有燕三郎才能体会。 他摇头摇得更起劲儿了,终于把堵嘴的布吐了出来。 洪明喊得声嘶力竭“我无辜,奸细是三管事!尤娘子是他指使的!我冤枉啊!” 他重伤之下声音不算洪亮,但矮谷地形起到了扩音作用。 声音如夜枭,凄厉又悠长,众人都吓了一跳。 燕三郎紧紧抿住了唇。 钱公公闻声看向卫王,却见他懒洋洋挥手“聒噪。堵起他的嘴,扔下去!” 王上一声令下,边上的异士自然是重新拿起麻布,堵住了洪明的发声。后者反抗无能,却把绝望和怨毒的眼神投向三管事。 三管事打了个寒噤。幸好异士紧接着就把洪明重新塞进车里。 这时有人抱着几只活山鸡过来,一起扔到车上。 这样,三种祭品就凑齐了。 那异士忽然扯开自己衣服,身形突变。 他原先不过中等个子,这时却急速膨胀,体表也覆起毛发。 只用了三息功夫,他就变作了一头高达两丈(六米多)的巨猿! 卫王的亲卫里,居然混有一只妖怪。 众人正看得目瞪口呆,他已经连车带马一把举起,振臂一丢! 马、车,再计入车上的活物,至少也有千斤重量。巨猿举起来却不费什么力气,这一掷更是飞过五丈远,直接落入了熔岩池正中! 池子里顿时冒起了青烟,伴随着马儿悲厉的嘶鸣声。 岸上无数人背转了身形,不敢再看。 好在岩浆池熔吞外物的速度快得惊人,也就是十几次呼吸的功夫,连车带马都沉了下去,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第557章 钓出(加更) 熔岩池又恢复了平静。若说有什么不同,就是池面冒出来的泡泡有点儿多。 毕竟,它刚刚消化了一顿大餐。 礼毕,一切正常。 向导回去向卫王复命。后者早就等得不耐烦,立刻下令拔步前行。 池边的侍卫全部撤回,整支车队又开始向前移动。 贺小鸢一直紧盯熔岩池不放,左等右等也不见有甚异象出现,不由得撞了撞燕三郎的肩膀“就这样?” 说好的山泽显灵呢? 赤弩要是沉睡不出,她这趟阻击卫王之行就算失败了!若被这厮平安逃过赤弩山,进入嚎风峡,那么韩昭是休想速战速决了。 贺小鸢暗暗心焦。 众人都下车行走,观看山腹中的奇景。行路至此,卫军也不强制众人呆在车上,毕竟走出赤弩峰以后的严寒,还会把普通人都赶回车里。 前后左右都在交头接耳,贺小鸢和燕三郎的交谈也就自由得多。 燕三郎却要镇定得多“稍安勿躁。”他对千岁有信心,尽管她有时不大靠谱。 “就是,急甚!”千岁不满。这姓贺的女人白吃了二十几年的大米,定力功夫还不如她家小三呢,“那怪物没脑子又鲁钝,你们得让我的骨链多浸一会儿,让它好好感受感受。” 如无意外,那口岩浆池应该直接通向赤弩沉睡之地。否则历年来人类怎会往那里祭祀? 骨链上带有赤弩心脏的气息,带有她的气息,二者相加,一定可以刺激到赤弩本尊。那怪物身处熔岩之中,就像鱼儿游在水里,什么气味都可以感知。 原本那就是个爆桶脾气,不用点火有时都可以自爆,何况她这次是特意挑衅了? 又过了小半刻钟。 燕三郎终于补问了一句“它还要感受多久?” “这个嘛。”千岁也踯躅了,“再有……一会儿吧。”她又不是赤弩,鬼知道这东西在山腹睡得什么模样了。 该不会直接睡死过去吧? 燕三郎也在问她“或许它还不够恨你,宁愿选择睡觉。” 千岁对这说法嗤之以鼻“是么,那我把你心脏剜了,看你恨我不?” “不恨。”燕三郎一本正经,“你下不了手。” 她当然下不了手!杀了这臭小子就是自寻绝路。千岁磨了磨牙才郁闷道“怪哉,赤弩可不是个大度的灵怪,这时候早该现身了。” “莫不是它已经不在山里?”燕三郎回身,望见熔岩湖已经被甩在了身后,“该收回骨链了。” 距离太远了。 不过就在此时,燕三郎忽然发现池心又开始冒泡。 一连串气泡。 然后,又是一连串气泡,越发密集了。 他下意识眯起眼。 岩浆的高温能熔去绝大多数物体,池里本不该有东西,除非…… 千岁也很无奈啊“行吧,收回。三、二……” 倒数到“一”,她就收回了骨链。 这东西是她的本命法器之一,放出去以后只要没被人抓住,瞬间就能回返手中,端的是无声又无息。 不过她话音刚落,熔岩池中“嗤啦”一声,冒出一个巨大的身影! 它一出现,就带着无尽的光和热,身躯似是血红,却没人可以直视,仿佛骄阳一般。 与此同时,行走在阴阳路上的每一个人,都听见了一声悠长而深沉的怒吼。 吼声似是发自四面八方,又像从心底升起,直接搅动人心最深处的颤栗。 就是骡马这样的生灵,都能毫无障碍地听出吼声当中的滔天愤怒。 燕三郎转头,望见熔岩池中钻出的巨怪高达十丈(三十多米),上半身如人,有头颅、有肩臂,但是五官模糊得只有雏形。 其腰部以下就不再是人形,完全由火与石构成,甚至熔岩还在他身上流动、冒泡。 巨怪出现,第一时间就转头望向车队。 这里是它的地盘,本土的每一种生灵它都熟悉,除了、除了这支外来的队伍。它居然有眼睛,黑沉沉地,乃是由两块黑色巨石构成,没有眼球也没有眼白。 不过诡异的是,几乎所有人都能感觉到它的虎视眈眈。 它像在寻找什么东西。 “啊哈!”千岁喜出望外的声音在燕三郎耳边响起,“这货终于出来了!”紧接着,她轻轻吹了一下口哨,“好了,我得潜伏起来。” 火岩怪物既然清醒,对阿修罗的气息就很是敏锐。它没有鼻子,当然也不靠嗅觉,只要千岁还游移在外,分分钟就会被它逮住。 这不是逞能的时候,还是缩回安全的木铃铛里吧。这件奇特的法器能够助她匿形,不为赤弩所感。 果然红烟刚刚飘回木铃铛,赤弩就冲近车队,发出一声愤怒的嘶吼。 不见了,阿修罗的气息消失了,在它还没逮到她之前! 底下的车队早就乱成了一锅粥。 听见它第一声呐喊,人们呆若木鸡;听见它第二声怒吼,大伙儿尖叫得异口同声。人群炸开,有数十人忘乎所以,转身逃向四面八方。 周围卫兵面有惧色,但依旧纵马来回,高声喝斥“镇定,都镇定,站住别动!”这帮蠢材不知道自己无路可逃吗?就算能逃离赤弩峰,外头的冰天雪地两刻钟内就能把人成冰棍! 卫王缩在车里,脸都白了。向导已经被按在车前,接受卫王斥问“怎么回事,为什么祭祀反而引出火怪!” 向导抖如筛糠“小人不、不不不不……”赤弩神哪!有生之年,他居然亲眼看见了赤弩大神! 卫王又怒又气,指着他大喝“砍了!”在他这里,错误是一定要有人承担后果的。 柯严华就挡在车前,闻声手起刀落,那脑袋就骨碌碌滚地。 这时,赤弩的脑袋也转了过来,俯身冲向车队前方。 最大、最豪华的车辆,最整齐的人员阵容,都在前方。哪怕赤弩头脑再不灵光,也能一眼看出boss就应该藏在这里。 它一靠近,惊人的火焰和热浪也同时逼近。 柯严华跃上前方的矮丘,长啸一声“站住!你不过是赤弩山泽,这车里却坐着本国国君,不可冲撞!” 第558章 山神发怒 声音中掺入了真力,方能回荡数里。 赤弩听见了,在离他不到二十丈远停了下来,仔细端详着他。 柯严华再度提气,大喝道“我们已按要求献祭,山泽无理拦路,快快让开!” “开”字刚出口,巨怪忽然一巴掌扫了过来! 他的巴掌都比卫王的马车更大,这一扇呼呼生风,还带着骇人的火光和高温。 柯严华不防它一言不合就开干,仓猝间一个后跳,虽然未被扫中,但岩火巨怪卷起的余劲还是波及到他。 “呼”地一声,柯严华身上衣物突然熊熊燃烧。 他一把甩去着火的外衣,高声道“护卫我王,进攻!” 那头巨猿随队行走,这时拣起路边两块巨石,飞快砸向赤弩。 后者不闪不躲,任巨石砸中自己。 “噗嘟”,石头直接掉入它的身躯,什么也未砸中,反而溅得火星四射,喷得周围人类纷纷躲避。 卫王的马车也着了火,侍卫冲上顶篷灭火,但拉车的马儿尾巴被火星喷溅,一下子烧了起来。股上着火,马儿顿时受惊,再记不得自己受过的严格训练,放蹄狂奔。 这段路很窄也很崎岖,车夫用力勒紧缰绳。可是任他经验再丰富,技艺再高超,被火烧p股的惊马依旧狂奔不止。 卫王的马车狂奔,车队里其他人一看,也乱了阵脚。 不知谁呼喊一声“妖怪吃人啊,快逃啊”,车和人都向着四面八方逃蹿,再也聚拢不回了。 哪怕卫兵怒吼连连,也没人把他们当回事。 怪物当前,留在原地的人才是傻子吧? 而那个“不知谁”则飞身把一名侍卫踢下马,自己夺了马儿骑上,往卫王的车队追去。 四处混乱一片,他原本也认不出哪辆马车是卫王专驾,但四下里突然冲出许多异士,同去追一辆冒烟的马车。 所以燕三郎知道了,卫王大概率就躲在那辆马车里! 至于赤弩的反应,千岁早就跟他推演过了。这厮只要火气上来了,不管别人说什么都是一意孤行。 因为,它不通言语。 燕三郎当时也是吃了一惊这样占据了一整个山脉的可怖怪物,居然不通人言? “很奇怪么?”千岁翻了个白眼给他,“它生于斯长于斯,一步也不能跨出赤弩山地界,平时就是睡觉,也不跟人交流。你说,它上哪儿学语?”她呸了一声,“你是人,生下就会说人话吗?”那还不得靠学吗? 竟然好、好有道理。燕三郎挠了挠头,和贺小鸢面面相觑。 所以柯严华面对赤弩时无论怎样义正辞严,那也是鸡同鸭讲,没半点沟通的余地。 双方搭不上话,就不存在消弥误解的可能。这是燕三郎和贺小鸢本次行动成功的前提。 眼前人群作鸟兽散,赤弩很是不满,向地上连砸了几个火球。那可是炙热的岩浆加滚石,触地自带爆裂和溅射效果。七、八辆大车一下就被砸得四分五裂,拉车的马和车里的人连惨叫一声都来不及就尸骨无存;火星喷射出去,把周围的一切尽情点燃。 幽谷、密林、山水的格调突变,成了活火炼狱的主场。 在尖叫声中,众人跑得越快了。 赤弩左顾右盼,身形越发膨胀,竟比刚出现时还变大了一半,体表焕发的光芒也更加刺眼。 燕三郎不必细看,也知道这家伙正在憋大招。 此时贺小鸢也夺了一匹马,赶到燕三郎身边“它在寻找千岁的痕迹,你得把它往卫王身边引!”红衣女郎虽然神出鬼没,但大体不离少年左右。贺小鸢能判断,燕三郎去哪,她也会跟着去哪儿。 “知道。”燕三郎快马加鞭,追赶卫王,一路上顺利躲开两大团扑面而来的“流星雨”。倒不是赤弩特地瞄准他,而是它现在开启了无差别攻击模式。 那个讨厌的气息不见了,赤弩又气又怒,想把它重新逼出来。不过它的攻击太分散,也不以卫王为特定目标,后者有众多异士保护,也许很快就能脱险。 这是贺小鸢和燕三郎所不愿看到的。所以,这会儿他们要帮赤弩重新确定目标位置。 燕三郎俯首贴紧马颈,身体反而微微抬起,与马匹奔跑保持同频。与此同时,他抽出一张黄纸符,“叭”一下贴在马股上。 座下良驹四蹄周围顿时有清风萦绕,助它越奔越快。 反观卫王那里,拉车的虽是百里挑一的好马,但车身实在沉重。车夫使出浑身解数,也不过让受惊的马儿掉转方向,顺着阴阳路往西北奔去。 这么一番折腾下来,燕三郎倒是离卫王的座驾越来越近了。 四周都是乱蹿的马车和人类,满眼都是着火的山谷和丛林,少年却格外冷静,甚至开始放慢马速—— 虽然离目标不过十丈远,可是卫王的车队周围有众多异士拱卫,又有一两千人的军队守护,就算赤弩亲自挑衅也未必讨得了好,何况他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 并且他跟进太快,已经有人往这里看来。 所以当千岁在他耳边快速道了句“往西”时,他一秒都未耽搁,果断掉转马头,冲去了西边的侧道。 阴阳路在这里被一座三、四丈高的小石丘分成东西两条侧道。卫王的马车循东道而行,燕三郎则选了西道,这样一来,双方的视线就被石山所隔,互相不能观望。 这种石山是当年火山喷发留下的遗产,奇形怪状、高矮随缘,整条阴阳路上也不知有多少。 “慢点、再慢点。”在千岁指引下,燕三郎放慢了马速,一边问她,“还有多久再度交汇?” 阿修罗的感知能力强大,神念放出,即能默绘附近的地形,给他提供指导。 “二百丈。” 以现在速度,二百丈的距离也是转眼即过。 “趁着旁人看不见你。”燕三郎疾声道,“把赤弩引过来,快!” 红烟当即从木铃铛中飘逸而出,在少年肩膀上重新复原。但那只是个巴掌大小的千岁,玲珑可爱。 第559章 追过来了 相伴三年有余,她头一次在白天化出人形,燕三郎忍不住转头盯住她,发现她的身形单薄如纸,若隐若现,显然还是灵体。 但无论如何,也比从前只有一缕烟魂而凝不出形状强得多了。 “看什么?”她没好气哼了一声,不喜欢自己最脆弱的模样展现在少年面前。火山口里到处是烈火与高温,正是灵体最厌恶的地方。 时间宝贵,她招了招手,琉璃灯就在她身边亮起,型号也跟着缩小。对燕三郎来说,它就像个萤火虫。 千岁俯身,从琉璃灯里掬出一捧火莲,像模像样地揉了揉。那由业火凝成的红莲惟妙惟肖、层层叠叠,数不清有多少个花瓣,燕三郎甚至能看见莲瓣上清晰的脉络。 而后,千岁面向赤弩所在的方位,撮唇用力一吹 “呼——” 火莲的花瓣陡然炸开,乘风而去。燕三郎回头,望见它们像是排成了长队,往熔岩湖方向飘摇飞扬。 他承认,这场景美不胜收,可是“为何这么麻烦?” “山丘对面有能人。”千岁没好气道,“我若不将真火凝练,他们必能感知。” 她拍了拍燕三郎的脖子“行了,好戏登场,你找个地方躲起。”说罢重新化作红烟,潜入木铃铛里去,只有最后一句话逸了出来,“记着,远离土石和火焰!” 石丘底下有一个小洞,燕三郎本来打算钻进去避风头,听闻千岁此言,当即是一个转身扑向路边的枫树,手足并用爬了上去。 这棵树生得茂密,上头又有突出的石层遮挡,并未被四处开花的火弹波及。 他上树之前用力踢了一下马股,因此马儿也加速跑开,不再留连于树下。 燕三郎钻进树冠,封住周身气息,随即如同匿形。 千岁的提醒很及时,那巨怪是岩火之灵,是赤弩山的山泽,这整个火山口都是它的地盘,众人踩踏的每一块岩石,都等若它的躯壳。他如果躲在石头缝里,一定逃不过赤弩的搜捕。 所以他选择了路边的林木。 几乎就在他藏好身形的同时,不远处传来一声震天怒吼! 千岁的火莲瓣飘进了熔岩湖心,还未掉进岩浆就被赤弩一把捞住。 莲瓣看起来纤巧又柔弱,赤弩掌心与之甫一相触,却像碰着了烧红的烙铁! 就是这个,就是她! 可恨的阿修罗的气息! 赤弩转动大头,一下子就锁定了莲瓣飞来的方向—— 在那里,有大队人马正在亡命飞奔,很是眼熟。 它立刻记起,方才就是这些人向它发起进攻。比起满地跑的小弱鸡,这帮神通者无疑更加强大。 阿修罗就混在当中吗? 赤弩怒吼,神念随着吼声向外飞快扩展。火山口当中的每个人都立在坚岩上,而这里每一块岩石都是它感官的延伸。只要它愿意,立刻就能感知每一个立于石上的生灵状态。 一片混乱中,燕三郎抱紧书箱,选择了封闭气息,连心跳、脉搏都在短短两息内完全静止。这是《青谲秘术》当中的一个小伎俩,但在特定场合就格外实用。 比如现在。 紧接着,他就感觉到周身炙热,像被火焰扑中。 但这感觉也只是短短一瞬,随即消失。他睁开眼,望见一层红光由近向远,已经掠过他自己身周,最后不知推去了哪里。 若他没有料错,这应该就是赤弩的格物神通,能在自己的地盘上清晰感知每个生灵的状态。 而后,巨怪就缩回了熔岩湖底,消失不见。 这一下溅得岩浆四射,喷在阴阳路上嗤嗤有声。但湖波荡漾,再不见那怪物冒头。 燕三郎迅速睁眼,却没有离树,而是将自己蜷得更紧。 卫王的车队有人始终关注熔岩湖,这时就高声喊道“赤弩缩回去了!” 四周虽然犹在熊熊燃烧,但火弹和怒吼的确都不见了。卫王的马车已经快速奔过石丘,周围跃上来的异士也设法扑灭了马尾上的火焰,重新控制局势。但车队这时也不减速,依旧向着北边狂奔去。 转眼,它又奔出了三百多丈(一公里)。 阴阳路只余下三分之一路程。只要平安冲出这里,后面就是一路下山,哪怕再有怪物拦路也不足忧虑。 怪物消失不见,卫王长吁了一口气,凑到窗边对柯严华道“这怪物也没有多么厉害。”看着吓人,可从头到尾就冒个头,撇了几个火球炸死几车人,也没引出甚天崩地裂的大场面。 想来也是,区区山泽而已。 柯严华神经依旧绷得很紧,并不像卫王这么乐观“王上,这东西久未现世,谁也不知它真实力量……”赤弩被山民描绘得神乎其神,骤然现身却虎头蛇尾,他心里只觉不安。 话音未落,众人就听到了奇怪的声响。 数千人马奔腾,按理说马蹄和车辕声响如雷,应该能盖过其他任何响动,偏这一记怪声人人都能听闻。 这声音来自地下,沉闷、宏大、不祥。 人们还未咂嗼过味儿来,第二声、第三声再度传出,这回是更加清晰的“嘎吧”声,像树木被折断的动静,但是放大了百倍。 有什么东西被折断了? 柯严华脸色大变,顾不得失礼,抬手就往卫王的座驾甩了两鞭“快跑,快!” 马儿吃痛,往前猛地一蹿。卫王不离他突然动作,脑袋在窗棂上狠撞一下,不由得“咝”地一声喊痛。 与此同时,“嘎吧”声越发密集,路面突然出现蛛网般的裂纹。 那可是数百年前熔岩凝固后形成的坚石,一次成型没有返工,这会儿却像新鲜出炉的薄饼,一捏就碎! 紧接着,前方路面突然爆开。 严格来说,是马车前边儿方圆百丈的路面突然炸开,大股大股岩浆冲天而起,喷薄百尺! 坚实的地面顷刻间四分五裂,退让于新形成的熔岩湖—— 是的,原地再生一个更加巨大的岩浆之湖,阴阳路被它从中截作两半。 它离卫王车队,只有短短三十丈不到! 第560章 混战 几辆马车奔得太快来不及刹住,扑通几声,直接掉入了这个死亡之湖。 后边的马儿惊得人立而起,数辆马车收止不及,砰砰砰撞到一起。 一阵人仰马翻。 柯严华跳到卫王马车上,用力挽紧缰绳,强制马儿往左奔行,几乎是抵着熔岩湖的湖岸冲了出去。 与此同时,岩浆中重新冒出了那个巨大的身影—— 赤弩来了。 这一次它高举双拳,重重击在地面上。 地动山摇中,大片大片坚岩崩垮,底下火红的岩浆翻涌上来,瞬间吞没了地面。 卫王就亲眼见到,护卫于他的一辆马车好端端奔行在路面上,突然就被地底喷出的气柱给顶起了十几丈高! 那气柱有两丈多粗,呈黑、灰、红三色,黑的是岩石碎块,灰的是毒气,而红的则是岩浆……可怜拉车的马儿只发出半声惨嘶就被煮熟了,落地时和大车一起,四分五裂。 这真是,祸从天降啊。卫王咽了下口水,隐约觉得座位底下发热,似乎随时会有一股气浪从地缝顶上来。 那辆马车里面坐着至少四名异士,放到人间都能够独挡一面的高手。可在这个见鬼的火山口,他们连面都没露就被烧得骨肉分离,死得憋屈无比。 随着黑石地面越塌越广,熔岩湖的范围也在急剧扩大,卫人的马车闪躲越发艰难,时常就是一个踏空,整车坠入。 枫树所在的位置也垮塌了,燕三郎早一步跳离落地,使出身法追向卫王马车,一路上避开好几道爆裂岩浆。 四下里乱成一片,人人都忙着逃命,谁也没心思管他。 也不知谁落了一顶毡帽在地上,燕三郎顺手拣起,戴在自己头上。这帽子能包住小半个脸,尤其从后背看去,旁人都道他是个瘦小男子。 柯严华大声招呼军队分散,以免加剧地面垮塌速度,又招出几名异士道“拦住它!” 再这样下去,整个火山口都会重新变作赤焰之地,人类哪里还能立足? 话音刚落,卫王马车边上的地缝里突然爆出一股岩浆,喷溅出两丈多高。还有十几个火星子落在车上,可是车身有浅淡的绿光闪过,火星随即消失不见。 卫王的马车本身,有阵法保护。 这岩浆火柱的高度不算突出,可它刚从地底冒出来就立刻变形,化出了类人的上半身。 这赫然也是赤弩,只不过是缩小版。 它刚显出形态,就抱着双拳,用力往下一捣! 这是个标准的捣药姿势,只不过它的双拳比木桶还大,而卫王的马车位于它正下方,就是那副被捣的“药”! 可以想象这一击的威力,马车上的阵法都未必防护得住。 千钧一发之际,马车突然往外平移三丈,虽然离得不远,但堪堪躲过赤弩的重拳。 却是巨猿从外侧扑来,赶在赤弩双拳落下来之前,先将马车推开。 岩火怪这一击打在地面上,附近人们都觉脚下一震,险些立足不稳。 地面开裂,岩浆翻滚上来,瞬间造就一个新的熔岩池子。 紧接着,小赤弩的体型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至少变大了一倍。 “这是分身,岩浆有多少,它就能变多大!”威力也会相应提升。柯严华作战经验丰富,见状对车夫高喝一声,“带王快走,尽量避开地上裂隙!” 方圆百丈之内的车马但凡经过地缝,只要缝里有岩浆翻滚,立刻就会凝出一只赤弩,凶残攻击旁边路过的马车。 一时之间,哀嚎遍野,尖叫不绝于耳。 但柯严华一眼就发现,各只赤弩大小不一,下半截都沉在岩浆里,显然是从这里汲取能量。 赤弩将自己散作了无数分身。 它是岩与火构成的怪物,岩浆能冲出地表的位置,也就是它能冒头的位置。 方才能及时跟上国君马车往这个方向逃走的,多半都是卫国权贵。他们原想着卫王有数千护卫,跟在他身边最是安全,哪知赤弩专盯紧这里。 现在就数他们最是倒霉,指不定跑上几步就被边上突然蹿起的赤弩分身伏击。卫王的护卫哪里管顾得了他们? 他们还想驱车傍近,钱公公从伴驾位置伸出脑袋,气急败坏指着众家对卫兵大吼“让他们都分散,分散!” 人群越集中,目标越大越显眼,这么浅白的道理都不懂吗? 相比之下,往反方向奔逃的仆役队伍居然得了安全。赤弩似乎放弃他们,一个分身都没有派出。 各家供养的异士这时都在努力施法,以护主人平安。面对这样的怪物,物理砍削是没有用的,甚至对付血肉之躯的术法也起不到任何效果。 不过有几人往赤弩分身轰去爆炸性的神通,居然收效甚好——它被炸回一滩岩浆,重新凝固身形需要花点时间,而在这期间,马车已经逃之夭夭。 望着到处人仰马翻,柯严华暗叹一声,对聚拢过来的异士道,“散开,护好王车!”说话间左侧冒出一头赤弩分身,照旧朝马车扑来。 他弯弓搭箭,“咻”一声射了出去。 这套弓箭是他方才顺手从属下那里取来,原属平常,但弯弓时弓弦箭尾都搭在黑黝黝的扳指上。扳指闪过一抹幽蓝的光,箭翎瞬间凝出了寒霜。 箭矢离手,他眼前却还有细小的霜花儿飘飞。 这一箭迳直射中赤弩分身胸口。 斧砍刀削都不惧的赤弩分身,这时忽然以手捂胸,大吼一声,声音里充满了痛楚。 它的胸口突然冒出了冰花,以中箭处为中心,飞快扩向全身。其所过之处,火光与高温都不见了,岩浆凝固成黑色的石头。 这个赤弩分身突然变作一个僵硬的石头人。 箭上附著的冰封神通,居然强悍至此。 眨眼间,马车已经从它身边驶了过去。 柯严华回头看它一眼,脸上不见半点轻松“向西绕湖,我们还有机会冲出火山口!”这片熔岩湖虽然越扩越大,但西侧还有一块平坦的陆地未受波及,从那里或可逃出。 前提是这怪物不要再追过来了。 第561章 发大水啦 时局紧迫,可是柯严华心里也觉古怪。这东西在火山底下沉睡数百年,无数车队从这里走过都太平无事,为什么偏偏轮到他们时就突然苏醒、一副苦大仇深模样? 还有,整支车队分开,向北、南两侧方向逃逸,为什么赤弩不去追击南向的人马,却咬紧己方不放? 是不是有人暗作手脚? 这个念头闪过,柯严华立刻想起了作为祭品被丢进湖里的奸细洪明。这家伙是不是明知自己必死,干脆想办法唤醒赤弩,要拖所有人给他陪葬? 唉,王上想一出是一出。祭品丢了,另外换过其他动物就是,为何非要搞什么人祭? 当然这点抱怨在脑海里也只是一闪而过,他压根儿没时间细想。现下赤弩正在疯狂袭击各家的马车,分给卫王的注意力就少了。 只要他们动作再快一点,绕湖逃走的可能性不小。 也就是半盏茶的功夫,卫王的车队就奔到了湖西。这里恰好有一片弯月形的空地适合奔行,在它东边就是热焰蒸腾的熔岩湖,而西边则是层层上叠的石梯田。 简单来说,这里就是水与火的交界。 尽管熔岩湖释出的气体有毒,可是卫王的马车,以及护卫其后的三千余骑也顾不得了,争分夺秒冲了进去。 …… 燕三郎又弄到一匹马,站在高处观望一会儿,就确定卫王仍然打算绕湖向北。 一定要往北走。如果打道回南,卫王就不能如期赶去嚎风峡,那么等着他的很可能还是死路一条。 燕三郎左顾右盼,紧接着快马加鞭。千岁发现他的方向并非直追卫王,不由得出声“你打算怎办?”这厮满腹算计,现在又有什么鬼点子了? “你别出来。”斜阳从山顶照进来,燕三郎推断现在才到寅时,距离太阳下山还早着呢,“小心被赤弩发现。” 他提醒一句,才接着问“它要是找你不着会怎样?”赤弩四处找她,可是千岁带着骨链躲进木铃铛,隐匿了气息。 对它来说,她是平空消失了。 “唔——”千岁想了想,“大概会引爆整个火山吧。” “……” “这是最粗暴但也最简单的办法。”千岁叹了口气,“这东西满脑子都是岩浆,迟钝得很。不过等它反应过来,赤弩峰必定会重新喷发。” 对赤弩这山泽来说,找不到阿修罗有什么要紧?横竖她就在火山口里,将这里直接引爆不就完了? 早晚能迫她现身。 等它想明白这个道理,就是赤弩峰生灵的末日到来。 燕三郎果断道“我们必须给赤弩找一个确定的目标,提醒它集中注意力。”如是漫无目的地破坏,赤弩早晚会引爆整座火山,届时连他也得陪葬。 他是来完成任务的,不是来找死的。 这时他离卫王的车队越来越近,却不是紧跟其后,而是奔行在石梯田天生的阡陌上。 石梯田里有水,赤弩并不喜欢靠近,所以这里暂时还是安全的。不少权贵也发现了这一点,迳直把马车驶了上来。 燕三郎快马加鞭,几十息后就把卫王的车队甩在后头。从水平位置来说,他比卫王的车队还要高出十来丈。 现在从他的角度俯瞰下去,既能瞧见浩浩荡荡的车队,也能望见更远些许的熔岩湖。 “驾!”他又连抽了两鞭。 连千岁都好奇他要怎么办了。 终于,他在最大的一块石梯田边缘停了下来。 它位于这片梯田的最下方,宽度达到了惊人的六百丈(两公里),深度至少也有五丈,水面波光粼粼,阳光倒映其中,洒出一片碎金。 这个面积,与小湖差不多了。 石梯田边缘有天然石墙,燕三郎跳下马背,找到几条石缝,取出怨木剑就往里头凿孔。 每个孔都要凿出三尺深,这样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他一共凿了七个,相互之间距离不远。 亏得怨木剑的锋锐度了得,也亏得他臂力惊人,灌注了真力之后切石如豆腐。 紧接着他从储物戒里掏出几样东西,飞快塞进这些石孔当中。 做完这一套,他又重新爬回石梯田的阡陌上,只身跳入水里。 从内侧,他又挖了几个洞。 千岁已经看清他塞进孔洞的物事,不由得轻笑“真有你的。” 说话间,燕三郎已经完成手头工作,游上岸、骑上马,飞快跑远了。 他才奔出几十丈,后头就是轰隆隆的连环响,地动山摇。 即使在赤弩大肆破坏的背景下,这几声巨响也着实惊人。 燕三郎驻马回望,欣赏自己的劳动成果 原本静若一泓秋水的石梯田,边缘被炸开一个两丈宽的豁口。丰沛的清水顺着破口倾泻直下,转眼就越过半月形的狭长平地,然后—— 然后就奔入熔岩湖中! 大水和岩浆甫一接触,嗤嗤嗤爆出了大团大团水汽。 这二者绝不相容,高温令水流瞬间蒸发。可是石梯田当中的流水前仆后继,因此乳白色的雾汽得了后援和补充,立刻向着周围扩散开去。 燕三郎隐进了雾中。千岁问他“你怎知几枚雷震子就能炸得开?” “梯田边缘的石皮总是上薄下厚。”一路上经过那么多石梯田,他早就留意了。 这家伙,成天注意的都是什么东西。千岁无言以对。 再过不久,卫王的车队也转了过来,驶到这里。它要小心翼翼避开地上的裂隙和岩浆,行进速度比燕三郎差了不止一筹。 道路只有一条,然而前方大水漫灌、白雾四起。 “该死!”卫王握着拳头用力砸向车厢壁,“冲!给我冲过去!” 从大水中间冲过去吗? 众人面面相觑,都知没有退路,再说穿过急流总比掉进熔池强多了罢?他们咬了咬牙,往马股上多抽了几鞭子,提速往前冲去。 被炸开的石梯田与地面落差达到两丈半(近七米),清水从这个高度倾泻而下,转化出巨大的冲力,而后横过平地、冲入熔湖。 人马要涉水而过,却被湍急的水流撞向东侧。 第562章 再一次暗算 卫王的座驾也不能幸免,四匹大马竭力拖着沉重的车厢往前冲去,仍被侧击的水流打得立足不稳。 危急关头,那头巨猿打斜刺里冲出来,一手抓住地上的坚岩,另一手紧紧揪住车辕,这才止住了马车左滑的趋势。 它也堪称是力大无穷,一声怒吼,迳直将马车推过水面、推到了干燥的地上。 其他同伴可就没有这样好运了,连人带马被湍急水流冲出几丈远的,比比皆是。有三十几骑更加倒霉,还未能站起就被直接冲入了熔湖当中,尸骨无存。 柯严华见状,大喝一声“苏力!” 立在他后方的一名异士应了声,手足并用,飞快爬上石梯田,那身手几乎和燕三郎同样敏捷。 立在石梯田的豁口边缘,他从怀里掏出一小块绿色软泥。虽然面露不舍,但他看了看软泥,再看看底下的车队,重重呼出一口气,而后抱着它纵身一跃,跳进了石梯田里。 约莫是五息过后,忽然有物自石梯田的这处豁口长了出来,越长越高,越长越宽,很快就密密实实挡住了这个巨大的破洞。 那是一堵绿色的石墙。 破口被堵住,流瀑也止住了。可是石墙依旧往上生长,一直到七丈多高才停了下来。石梯田的边缘其实又被挤破,但只有窄窄几条缝隙,清水流下去就堪称温柔了,于人行无碍。 水停了,三千军士得以顺利通过。 但这个时候,乳白色的浓雾已经弥漫方圆百丈。 柯严华的座骑方才也被湍流冲出一丈远,这时抖了抖身上的水珠,飞快冲去对面。 四周一片白茫茫,他在雾里四处穿行,忽觉前方“呼”地闪过一个影子。 “谁!”他立刻警惕,大喝一声。 但那影子太模糊,连身形都看不清楚就重新消失在雾中,也不知是个什么物事。这火山口的绿洲天堂里原本就生活着许多动物,这时偶然冒出一两头来,也不奇怪。 柯严华却心惊肉跳。如是鹿麋之属,怎么听不到一点蹄声?想到卫王的马车就在前方,他暗道不好,一磕马腹飞奔向前。 转眼功夫,卫王的马车就在浓雾里现出轮廓,此时附近的卫骑也飞快靠拢过来。“王上?” 卫王从车窗中探出头来,惊魂甫定“快走!” 他刚刚被甩得七荤八素,脸色不好看,但瞧着没甚大碍。柯严华这才放下心来,应了声是,转头要对车夫下达命令,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驾席上空无一人。 卫王的马车居然在空跑? 方才巨猿抓住马车用力一抛,莫非车夫没坐稳,被抛了出去? 从事理上说,这是很有可能的,毕竟方才湍急的水流直接冲击车身,车夫又不像卫王那样有车厢可以容身,的确可能被大水卷走。驾席袒露在外,马车周边的结界只能保它不受外力重击,却没设定它能够防止车夫跌落啊。 可是柯严华知道,这里面有古怪。 王车前方必有两名御者,就是防止一人受伤或者无力驾驭的情况出现。并且这两人年过四旬,已经为王宫赶车近三十年,经验相当老道,驭车极是稳当,再暴烈的悍马也能被他安抚得没有脾气。 可现在,两人都不见了。 这到底怎么回事? 联想方才浓雾里的影子,他不敢心存侥幸。 可是如果有人弄走了车夫,为什么不把王车一并赶走?卫王这个大奖还坐在车里呢。 时间紧迫,柯严华没空多想,直接指派一名手下跃上驾席、控制马车继续前行。他本人凑近车窗,询问卫王“王上,您方才可听见甚古怪声响?” “什么古怪声响?”卫王下意识按了按头上的帽子。他方才听见的怪声可太多了,湍急的水流、巨猿的长啸,还有马嘶人惨叫,以及自己车厢里面的物件被甩飞的乒里乓啷声,乱糟糟都混杂一起。柯严华指的是哪一样? “您车前……”柯严华看他一脸茫然,也知道国君惊魂甫定,哪里留意得了那许多,“算了,无妨。”招呼一声,让新车夫快马加鞭。 不是他不想追究,而是眼下最重要的不是追究这个。逃出生天才是第一等要务。 卫王的马车重新向前飞奔,但谁也未留意到,车厢底部的轸木上绑着一盘链子,颜色惨白。 放在这个位置,除非有人爬到马车底下抬头看,否则谁也望不见它。 而在数十丈外的石梯田上,燕三郎正沿着阡陌边缘往北奔行。他浑身都湿透了,发梢还在滴水。 千岁哎呀一声“好险,你差点就和柯严华撞个对脸。” “没撞上。”他躲开了,千钧一发。方才王车刚被巨猿甩去平地,周围护卫还未跟上,雾汽又重,他就趁机跳上马车。合该他运气好,大水冲走一个车夫,驾席上还剩下一个,尽管会些拳脚功夫,但燕三郎偷袭他却不费太大力气。 他把这人打晕以后,顺手扔到路边的树杈上,马车行进的声响盖住了驾席上发出的动静。等马车行出十几丈外,他将骨链挂到轸木上就算大功告成。 溜之大吉的路上,燕三郎还恰好与柯严华擦肩而过,险些被逮个现行。 再晚个几息,这次行动就未必能成功。 “接下来呢?” “看运气。”千岁轻轻呼出一口气,“按你们的话怎么说来着,听天由命?” “……”燕三郎沉默,往马股上再加一鞭,督促它快得飞起。为了栽赃给卫王,此刻他自己也身处险境啊,需要尽快脱险——他同样飞奔在熔岩湖畔,而这里…… 边上有一骑靠近,少年回头,看见了贺小鸢。 “怎样?”这小子行动力着实有些惊人,她好像还没帮上忙。 “好了。”燕三郎朝着熔岩湖一呶嘴,“等着就是。” “厉害了。”贺小鸢奇道,“你既能靠近王车,何不将卫王提来?”难得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换作是她一定下手。燕三郎需求卫王的帽子,她自己则需求卫王的脑袋,打boss分战利品,不冲突。 第563章 各出奇招(加更) “没那么容易。”燕三郎摇头,“卫王必定还有保命后手,不会轻易就擒。再说卫队就在后方,时间不足。” 贺小鸢撇了撇嘴,暗道一声“胆小鬼”。这孩子太过谨慎,有时反而误了良机。 燕三郎看她眼神就明白她心中所想,但不解释也不争辩,只专心骑马。他跳到马车上,千岁就感知到危机存在,仿佛车厢里蹲着一个强大的对手。 这种情况下,他当然不会轻举妄动。上次贺小鸢带人偷袭甘露殿,想砍下卫王脑袋,怎奈人家请雷护体,可见凭恃满满。现在虽是逃亡途中,但以卫王贪生的性格,必定会留下保命的压箱底手段,他犯不着去触礁。 这种霉头,还是先让别人去撞吧,比如即将出场的大家伙。 他问贺小鸢“你做什么去了?” “我抓到两名骑士,研究了他们身上的辟毒符。”贺小鸢有些不甘心,但依旧回答,“效果很不错呢。” “然后?” “这场浓雾恰好为我所用。”贺小鸢冷冷道,“火山口的毒烟拿他们没办法,所以我替他们额外又加了点料。” 就在此时,千岁在燕三郎耳边开了声 “来了。” …… 马车环着熔岩湖狂奔,卫王从窗口远眺,已能望见阴阳路的下半截。那里依旧青山绿水,没有代表死亡的血红熔岩奔流。 余下路程不到三里,以王车的速度转眼即至。 卫王紧张地捏紧了拳头。钱公公探出窗外向后看了几眼,才欢喜道“恭喜王上,太后的马车跟上来了!” 卫王嗯了一声,神情微松。坐在那辆车里的毕竟是他的亲娘,再说他现在要撤往西北的陪都,而姚立岩的两个儿子在那里经营有方,可谓有钱有权,于他扶稳政局有利。 老萧家对外戚始终防备,可到了这种时候,卫王早就别无选择。 他刚要纾一口气,外头突然传来一声爆裂。 动静很大,卫王甚至能听出,离自己的马车极近! 而后,它就听到了震耳欲聋的怒吼。那声音极低沉也极宏亮,响彻整座赤弩峰,也震得卫王两耳嗡嗡作响。 若非他身上闪过一道青光,将声波都阻在外头,卫王大概就聋了! 他有法器护体,钱公公却没那么好命,声波一至就捂住耳朵,痛得满地打滚。卫王看见,他不仅指缝里淌出了鲜血,连眼睛也充了血,红彤彤地好不吓人。 他被生生震聋了。 “敌袭!”卫王头晕脑胀,刚甩了甩脑袋,就听到外头传来柯严华的高声怒吼,“拦住它!” 它?卫王扑到窗边往外瞧,吓得头皮一下发麻 阴魂不散的赤弩又从熔岩湖里冒了出来,他刚好与这东西四目相对! 这位山泽没有眼睛,可神奇的是,卫王依旧从那两汪黝黑中看见了滔天的恨意。 他和这怪物素未谋面,赤弩山更是今生头一次来,为什么它摆出一副恨他入骨的架式? 卫王一转头,望见后方十几丈外另一辆马车被火球砸中,炸成了满天木屑。 他浑身的血液都差点儿凝固 那是……太后的马车! 这个熔岩湖更大,赤弩的体型也随之变大,高度至少有四十丈(一百三十米),浑身都是烈焰和火光,莫说与之对敌了,人类就是多凝视一会儿都觉双目刺痛流泪。 这东西光芒万丈,快要顶得上小太阳。 它出现得太突然,并且从湖里一冒出来就动手偷袭。那个火球又大又快又狠,太后周围的守卫居然没能反应过来,就看着凤辇被轰成了碎片。 不消说,坐在里面的人也尸骨无存。 “拦住它,别让它靠近!”眼看赤弩转头看了过来,卫王吼得语无伦次,“杀掉它,杀了它!” 天底下怎会有这种怪物! 一时间,卫王想不起当初建议他取道赤弩山的臣子是谁。如果上天再给他一次机会,他必定毫不犹豫将那人五马分尸! 不用他指派,柯严华已经调派人手拦截赤弩。 对手不是血肉之躯,这就让多数法术都失效。甚至巨猿这样的力量型选手号称军中大杀器,都不敢靠近它——一旦凑近,那是有多少毛就能烧掉多少毛,半根不剩。 空气中光芒闪动,那是异士们放出的神通。可是打在赤弩身上见效甚微,反倒激得它更加凶性大发,撑在熔岩湖岸边,两手直捞卫王马车。 好在它个头太大。 个头大的物体,动作相对缓慢。卫王马车几次从它掌下溜走,险而又险地逃过一劫。 熔岩四溅、火光冲天,赤弩所过之处无物不燃,连石头都化作了液体。 可它全副注意力都放在眼前的马车上,对于其他卫人的干扰视而不见。即便有术法打在自己身上,它也全不管。 它只追卫王,执著得很。 车里的卫王缩在角落、尖叫连连。赤弩一巴掌抽下来,虽然没击中目标,但溅起的火星子和砸倒的树木仍然波及马车。 车身上再度闪过一抹光芒,护持阵法又发动了。 但它强度有限,不可能无止境地抵御外力。 连卫王也明白,再这样下去,马车被砸中也只是时间问题。 边上的符师递过来三张符录,说明用法。柯严华接过一张按在箭上,“嗖”地射了出去。 这符录并不是常见的黄纸,否则还未凑近就被燃光。它由精金掺在赤铜里制成,虽然只有马巴掌大小,但咒文繁复而精微—— 这块铜符上,刻录了一整套阵法。其特性只有一个 永固。 虽然加了个“永”字,但其实它是固化术的升级加强版。 通常来说,这是镶嵌于城墙的符录,用于确保城墙固若金汤。无论是昔日镇北军和褐军争夺的青苓城,还是卫国国都盛邑,城墙内墙上都嵌入了大量的永固符录,以提高其强度,令敌军久攻不破。 否则炮火连天,城墙怎能守住? 不过凡事有利有弊,这东西的副作用也是很明显,在“硬”的同时也致“僵”。即是说,被附上了永固术的物体会变得僵直,行动不灵便。 第564章 废物 对于一堵城墙来说,这不算什么问题,谁也不指望它站起来走路。可赤弩却会受其影响。 柯严华这一箭瞄准它身上的黑色岩石。果然铜符才钉上去,赤弩的行动就人眼可见地慢了下来。 至少慢了两拍。 它的身躯有一半由坚岩构成,这部分就受到了铜符的影响,变得格外僵硬。 而对马车来说,巨怪的动作更慢了,躲闪起来也稍轻松一点。 趁此机会,柯严华又接连两箭出去,把另外两张铜符钉在巨怪身上。 这两张铜符却是银白色的,入手冰冷,那符师也要戴着特制的手套才敢将它穿在箭上,否则触到皮肤就直接黏住,想弄掉就得直接撕下一层皮。 这却不是它的黏性太好,而是温度太低——此符的特效,称作“极度深寒”。 只须一张,就有冰封十里之效。 他精擅制符,可是能完美达到这个效果的符录,他也只做过两张,重金不换,现在却全部贡献出来。 柯严华还恐效力不足,箭尾在自己的扳指上一磕,带出了冰寒的特效。 这样,就是雪上加霜、火上添油。 果然这两张银符打在赤弩身上就泛出一层白霜,随后厚达两丈的坚冰从落箭点凝出,飞快扩向它的全身。 普通怪物被这银符贴上,很快就会被包裹在厚厚的冰层当中;而用在赤弩身上,起效慢了一点,却仍然是有用的。 柯严华将这么两张万金不换的银符打上去,其实是为配合永固术的使用。精金铜符比纸符更耐高温,但它到底也有极限。赤弩生于地火,那里的温度可以熔化一切,也包括了精金,因此他想拖延赤弩的行动,就必须将它的温度暂时降下来,以免永固符熔化。 目前来看,收效甚好,赤弩的行动何止是变慢,简直都要僵化了。 车里的卫王长长吁了一口气,柯严华脸上却不显半分宽松,反倒声嘶力竭催促王车“快跑,快快!” 得他催促,车夫把马鞭抡得快要飞起。 柯严华也深知自己做的功夫都只是拖延之计。 众人脚下就是一座活火山,赤弩是山泽,能从无尽地火中得到源源不绝的能量补充。想用三道符完全困住这个地盘上的霸主,那无异于痴人说梦! 拖得一刻是一刻,多拖一秒是一秒。 果然,赤弩被永固术和极度冰寒拖慢之后伸展一下头手,发现动作的确僵硬缓慢。它也不做无谓的举动,只是一股脑儿沉下了熔岩之湖。 顷刻间,它的身影就从湖面消失,只有带起的火浪喷溅四周,引发更加猛烈的大火。 三千卫人军队正奔行在湖畔弯路上,随之惨叫连天。也不知有多少人马被溅起的流火击中,瞬间倒地。 不过抓住这样宝贵的时间,有近百骑奔到卫王马车侧边,将它团团围护。 车夫快把马股都抽烂了,四匹骏马发力狂奔。路面不平,卫王被颠得七荤八素,脑门儿在窗框上磕出一个大包。平时钱公公都会尽力服侍,但今回他自个儿也倒地昏迷不醒。 卫王这次西撤自损颜面,不敢声张,因此所乘的马车远不若盛邑里的华贵宽敞。车厢里局促,现在除了个钱公公之外,再没别人能够服侍,卫王本想将他踢醒,但转念一想,钱公公已经聋了,听不见指令,叫起来也没多大用处。 废物!他暗骂一声,无论是先前领命去监视镇北侯的泰公公,还是如今身边的钱公公,哪个也完不成任务。他都不知,自己养着这帮废物作甚。 他伸脖子召唤一声,两个侍卫就奉命跳上马车,把重物都丢出来以减轻车身重量。这等性命攸关之时,再珍贵的宝物也只得弃之如敝履。 车身上施过固化的轻盈法阵,令马车更加轻盈。可是现在,卫王需要车身轻点、再轻点。 他伸手指着地上的钱公公“把他也丢出去!”这可有一百大几十斤,丢掉以后,马车能跑得更快。 侍卫依言去搬钱公公。 才拖动两下,钱公公就醒了,一睁眼见到侍卫抓起自己、脚尖对准窗口,立刻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吓得挣扎跪地,对着卫王连连磕头“王上饶命,饶命啊!”火山里的怪物就在后头撵着跑,他若是被丢下马车,只有死路一条! 说完这几字,他又愣住了。声音呢?他都快喊破嗓子,怎么声音听起来这么小,并且好似偏在一边? 他半聋以后,发声就是破锣嗓子,连音调都变了,再不像从前轻声细语。卫王耳朵都险些被他震聋,厌声道“丢出去,快!” 侍卫又来抓钱公公,这回先堵起他的嘴。钱公公再怎样拼命挣扎,小鸡仔似的力气哪里拗得过人家?只挣得满面憋红、眼角流泪,恍惚间想起先前被当作祭品被丢进熔岩湖的那个奸细。 当时他还站在国君身边瞪大了眼瞧着,没料到风水轮流转,这么快就转到自己了。 不过他运气也是真不错,侍卫刚把他拽近车窗,外头突然嗤嗤弹进几颗火石,透窗而过,刚好击穿了侍卫的脑袋! 这倒霉蛋颅后炸开两颗血花,扑通一下倒地。钱公公得了自由,飞快缩去车厢角落,远离门窗。 卫王和另一个侍卫吓了一跳,转头看向窗外,顿时没心思再去管他。 阴阳路的尽头就在前方,至多只有六百丈,他们甚至能透过山隙看见远山的身影。 奔出去,就得救了! 这也是一段上坡路,他们已经通过这段旅程的最低点,正在飞快爬升。可是阴阳路的西北侧却分布着大大小小的熔岩湖! 这些炙热的红湖最小的只有几丈宽,最大的却比车队方才绕过的那个大湖还要再宽大一倍! 并且它就紧挨着阴阳路,挡在了出口之前。 众人望见它,无不长长倒抽一口冷气。 果然马车再往前奔出十余丈,熔岩湖中又冒出了那个火红色的伟岸身影! 这一回,赤弩高度达到了骇人的六十丈(二百米)! 第565章 各有绝技 卫王眼前一黑,险些昏厥过去。奔在马车侧边的柯严华也是面如土色。 难怪赤弩方才沉湖以后一直没有露面,敢情在这里守株待兔。众人要离开赤弩峰,就非得从它眼前穿过不可。 那等凶险、那等难度,柯严华也没有信心哪。 赤弩直立而起,很干脆地往阴阳路上一趴。出口不过十余丈宽,被它这么大喇喇地伏下身来,当即就被堵得严严实实! 现在众人眼前再也没有了远山的景致,只有这头岩火之灵张开的血盆大口。 并且它的动作流畅,已没了先前的木讷—— 方才沉入熔岩湖,可怕的高温就将贴在它身上的铜符熔化了。永固术和极度深寒神通因此失效,它又重新恢复了行动的自由。 然后,它就带着被挑衅的愤怒前来报复。 这是它的地盘,对于外来者,它想怎么揉捏就怎么揉捏! 不用柯严华下令,车队自发停下了脚步。明明看见死神在前,还敢大踏步前进的人,毕竟是少数。 赤弩也没有扑上来发起进攻。或许它已经想明白了,这些人类没有退路可走,它压根儿不必着急。 柯严华苦笑一声,忽然向着车队做了个揖,朗声道“左先生、闵先生、鲁先生,请你们助我王打退怪物、突破重围!” 被他这么一点名,侍卫军里走出两人,姚府走出一人,都揭了帽子。 混在人群中,这三位看起来平平无奇,可是昂首而出、站在柯严华面前时,立刻就有了雍容而沉稳的气度。 其中那左先生更是道“今日过后,我欠萧家的人情就还清了。” 卫王当然也听见了,立即道“只要助孤渡过这一难关,今后左先生与我萧家就两清了!” 左先生点头,与另外两人商量起来。 ¥¥¥¥¥ 燕三郎站在二百丈之外的高地上,与贺小鸢一起眺望阴阳路。 贺小鸢盯着左先生等三人“这几个,就是潜在卫王身边的大能?” “嗯。”燕三郎很诚实道,“我们打不过。”千岁能够感知这几人的存在,否则他和贺小鸢早就动手了,哪会等到现在,哪需要费这么大功夫让赤弩来打头阵? “躲得真严实。”这几人一直深居简出,隐在卫王周边保他安全,若有奸细不知情,轻率出手,自然就被他们切菜一样给切掉了。 不过这几人也真耐得住性子,车队在火山口几度危急都不理会,直到此刻才应邀出手。 贺小鸢轻抽一口凉气,庆幸自己这回没有鲁莽:“依你看,他们打得过赤弩么?” “不知道。” “不知道?”这算什么答案?“千岁没给你分析?” “有。但我们不清楚这几人的本事。”燕三郎老实道,“如果只谈赤弩,它现在的实力还远不如最鼎盛时。” 贺小鸢好奇“它是丢过心脏,但你怎知它还未恢复过来?” 燕三郎一指前方“卫王的马车屡次逃走,卫人又与它对战许久。按理说,它只要再引爆一次火山喷发就能尽歼之,可是赤弩并没有这样做。” 贺小鸢若有所思“引动火山喷发,消耗太大?” “是。”其实燕三郎对这些自然伟力知之甚少,好在他有千岁提点,“一次火山喷发需要的能量难以想象,导致地形剧变的情况比比皆是,连赤弩峰都被自己炸开。如果再来一次全峰喷发,或许赤弩自己也承受不起。” 赤弩被千岁剜走心脏,实力本就下降,当年暴怒之下又引动火山喷发。那是伤人不利己的行为,直接导致自个儿沉睡数百年,直到现在实力也不曾尽复。 就算它再鲁钝,也本能地知道要避免类似情况再度发生。 杀手锏嘛,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动用。 “赤弩并非最强盛时,卫人或许还有机会放手一搏。”千岁的声音响起,“瞧,他们有动作了。” 燕三郎闻声看去,果然见到数千卫兵被调动起来,将卫王马车围在中间。那位左先生则围绕车身涂写画,临时又添加许多奇特的符文上去。 而鲁先生长啸一声,紧接着身形暴涨,从人形飞快变成了高达三丈的奇特生物。 这东西也是四脚着地,但是前腿长、后腿短,与身体等长的尾巴能撑住它直立而起。两只前掌有长而锋利的尖爪,每根都像特大号的剃刀。 它有一张血盆大口,浑身覆满细鳞。 总地来说,这怪物就像是灰熊和蜥蜴的综合体,兼具了二者的暴力特征。 千岁轻轻咦了一声“犷岩兽?这东西还没死绝吗?” 燕三郎读过许多博物志,听到这个古怪的名字,很快就从记忆中翻出它的相关记录。这是生活在死亡砂海当中的一种怪兽。死亡砂海白天极热,人体无遮拦立在户外,不出一刻钟就会被烤熟;晚上又极冷,零下四五十度乃是家常便饭。 生活在这种极端环境里的犷岩兽,天生就有抵御高温与酷寒的本事。眼前这一只都能修出人形,想来天赋也是登峰造极。 先前给柯严华拿出三道珍贵符录的符师也奔到犷岩兽身边,飞快画符。贺小鸢习过此道,虽然不如那人精通,但依旧可以看出点门道来“他绘出的符文,好像和车身上的一致。” 说来赘述,其实这些准备工作都在几十次呼吸内就完成了。而赤弩的耐性也被消磨殆尽,开始举着拳头来拆阴阳路了。 要是把路砸成了深坑、引岩浆进入,这些蝼蚁一样的人类同样逃不出山腹。 卫人也清楚这一点,因此在它抡了两下拳头之后,车队就开始移动了。 起先越来越慢,而后千马奔腾。贺小鸢还看到,那位左先生跃到马车顶上,盘膝坐下。 而冲在最前面的,就是那只犷岩兽。 它一边奔跑,刚刚由符师绘在它身上的符阵就开始散出红光。 与此同时,卫王马车上的符文也亮了。 千岁突然道“你注意到没?那三千士兵身上,都有红光被牵引去马车上。” 第566章 悲催的大能(加更) 距离实是远了,燕三郎得她提醒运足目力,才望见王车周围的兵卫脑门儿上,果然都浮起一道影,像雾又像光,被无形力量导引着,源源不绝飞向王车。 王车车身上的符文阵越来越亮;犷岩兽身上的符文阵与它同步亮起,到最后居然还有些耀眼。 它步伐最大、速度最快,几个箭步就冲到赤弩面前。 那头山泽也不长啸了,伸出巨掌朝它扫去。 犷岩兽不躲不闪,居然一头撞上。 面对人类,犷岩兽堪称巨硕;但在六十丈身高的赤弩跟前,它也不过是加大一号的蝼蚁罢了。光看双方体型对比,赤弩也该轻轻松松把它拍死在阴阳路上。 然而结果令所有人大吃一惊。 双方甫一接触,被巨力牵扯着往后便倒的,竟然是赤弩! 它至少后倾五丈,一手勾住了岩壁才稳住自己身形。 原本忐忑的人群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呼,车身和犷岩兽身上的符文立刻光华大作。 远处的贺小鸢和燕三郎也瞪圆了眼,好奇这一幕是怎么出现的。千岁却长长“喔”了一声“我明白了。” 她兴致盎然“这符文阵嵌套了两层效果,一是众志成城,二是还施彼身。” 燕三郎把这两个词都念了一遍。第二个词好理解,大概是种反弹效果,赤弩打在犷岩兽身上的攻击,反弹了一大半回自己身上。 赤弩的力气之大,自己也有些承受不住吧。 他好奇的是“众志成城的效果能传递到犷岩兽身上?” “像韩昭和风立晚那样的大将带兵,士气能叠去他们身上,破除神通。”千岁飞快解说,“这犷岩兽并未领兵,原本享受不到士气加成,但这几个异士附在马车上的符阵能暂时起到这样的效果。” “暂时!”她又强调,“最多是一、两刻钟,并且会后遗一些麻烦。” 果然犷岩兽又冲击了两次,赤弩都被自己的力量击退,很是懊恼。 这时车队主体也奔到它跟前,准备冲击出口了。赤弩一记重拳打去,既有庞沛的力量,又有滚烫滴落的岩浆,原本可以对这群柔弱的小人造成毁灭性打击。 然而,并没有。 整支卫队上方现出一层明红色的罡气罩子,堪堪抵住了上方砸下来的攻击,无论是赤弩的巨拳还是岩浆。 这回,燕三郎也看明白了“那几名异士布置了防御战阵,又把战阵的力量来源定为卫兵的整体士气,以集结群体之力对付赤弩。” 这是很高明的办法。成名大将都有自己的战阵,可攻可防,常见奇效,并且多用在阵地战中,是群体性的术法。此刻,左先生拿它对付赤弩这样的山泽灵物,则变作了人力对抗自然的战斗。 贺小鸢不甘心“赤弩该不会就这样败了?”也太让她失望了! 最关键是,他们的目标没有达成啊。 “他们想过赤弩这一关,也没有那么容易。”燕三郎依旧冷静,“士气此物,说白了就是士兵的精气神,还是通过战阵强行摄取,并非士兵心甘情愿。想用三千人与赤弩这样的大山之灵对抗,必然是过度透支、不得持久。” “如想全身而退,最不该的便是这样的正面对抗。”他低声道,“说到底,这三千人也不过是卫王逃生的工具罢了。他们的下场……不会好。” 少年面色不变,但贺小鸢仿佛从他语气中听出了别样的情绪。 果然正面撞击了两次以后,笼罩着卫队和王车的光芒就迅速减弱,士兵脸上也露出了疲惫之色。 这还只是个开始。再多对抗两次,他们就会感觉到体虚气短,仿佛要从马背上一头栽倒。 但这时候,犷岩兽也顺着赤弩身上露出的黑岩,一路纵跳到它心口位置。它生于砂海,对高温的耐受力远超一般生物,此刻受到的伤害又有很大一部分转嫁给了底下的卫队。岩浆上的黑石,其他活物难以立足,它却能短暂停留。 盘膝坐在王车车顶的左先生,一直努力理顺符阵中的气运分配与走向,这时却抬手冲着赤弩打出一道银光。 那光芒瞬息即至,由细变粗,在巨怪反应过来之前,就穿透了它的胸膛! 若是从卫王的角度看去,赤弩的胸口赫然被凿出了一个城门大的洞口。并且伤口边缘快速泛出一层白霜。 经过火山腹地的一番角逐,左先生已经很清楚这怪物生于地火,与之相克的就是极寒,因此掷出的法器上就带出了这一属性,虽然不可能一击致命,但至少短时间内能降低伤口附近的温度。 对于犷岩兽来说,这点儿时间足够了。几乎就在银光贯穿赤弩的下一瞬,它纵身一跃,扑入了岩火怪物的胸膛! 众人看得目眩神移,包括远处的三人。贺小鸢喃喃道“这位胆子好大。”并不是谁都有胆量只身跳入岩浆当中的。 千岁在燕三郎耳边轻轻吹了一记口哨“想不到,这么多年后竟然有人照搬我从前的办法。” 燕三郎一下子支起了耳朵。 当年,她也是这样冲入赤弩胸膛剜心? 他认得的千岁已经是无法无天了,却不知当年的她竟是那般……疯狂。 可是回头想想,不这么做怎可能从亿万岩浆当中取走赤弩心脏?它又不会双手奉上。 可是紧接着,红衣女郎就幸灾乐祸了“不过嘛,谁跟他说赤弩的心脏一定就长在那个位置呢?” 燕三郎怵然动容,失声道“赤弩的心脏不在心口么?!”这算惊喜吗,这是好大一个惊吓吧? 他声音有点大,贺小鸢为之侧目。幸好远处的人根本听不见。 “不啊。”千岁的声音中带着深深恶意,“赤弩的心脏,长在肚脐眼位置。” 她的笑声有若银铃,充斥燕三郎耳边“这二傻子连赤弩心脏到底在哪里都没搞明白,就敢跳进他胸口里。啊哈哈哈,他去玩岩浆的吧?” 她很欢乐,可是燕三郎和其他所有人都紧张得笑不出来。 第567章 逃出生天 世上的岩火之怪或许就这么一只,根本没有现成的攻略可看,鬼知道它的身体构造是甚模样,弱点在哪!犷砂兽去它胸膛找心核,那是再自然不过了,多数生物的心脏就长在那里。 犷岩兽跳入赤弩胸膛,四、五息之后还未出来。后者大怒,一巴掌拍在了伤口上。 它的躯体主要由岩浆构成,无血也无肉,严格来说还不是固态的,要修补起来也极度容易,只要用岩浆把那个破洞填上就好了。 它这么一拍,众人都是骇然失色,仿佛这一巴掌也拍在自己心头。 左先生终于不淡定了。 既然修炼出了躯体,那么赤弩就一定有个支撑其行动的心核。 在他们原先商量好的剧本里,火中取栗,哦不对,是火中取心核虽然高风险,但赤弩一旦被剜心必定力量大减,未必能再挡住他们。 然而犷岩兽失败了。 它没能在有限有时间里完成任务,赤弩毫发未伤,并且将它返回的机会给一巴掌捂断。 犷岩兽虽比一般生物更耐高温,但毕竟还是血肉之躯,当真被地心的滚烫岩浆层层包裹也还是会死的。 果然赤弩的胸膛恢复原状以后,犷岩兽也没有再冲出来。 放在外界,它已是称霸一方的妖物,却在赤弩峰中死得这样憋屈。 王车上的符文一下子黯淡下去。 符阵将卫队与犷岩兽连成了一个整体。现在犷岩兽阵亡,卫队也不可避免地遭遇反噬。并且人类亲睹这样绝望一幕,士气也理所当然地低落下去。 原本盘坐在车顶上的左先生,一下子站了起来,面色凝重。 千岁兴致勃勃“好戏这才要开锣。” 想让卫王平安脱出山腹,这些人就要更努力一点才行啊。 “可别全军覆没啊。”千岁也有点紧张了,这个时候,她反而不希望赤弩大获全胜,“要不然那顶帽子就得泡岩浆了……我不想再去赤弩那里偷……”她飞快地换了字眼,“哦,抢东西了。” 偷?燕三郎挑了挑眉,目光忽然盯住了一点。 “钱公公还活着。”从他这角度,刚好就能透过车窗望见钱公公的半张脸。 惊鸿一瞥而已。 至于钱公公脸上的惊恐神情,他看不甚清楚,但这已足够。 千岁笑道“这人命还挺硬。”卫王身边的人死了一茬又一茬,但钱公公健在。 燕三郎目光微动“说不定,我们还得请他帮忙。” …… 前头,异士和岩火巨怪打得如火如荼。而在卫队当中,柯严华凑到王车边上急声道“我们快到赤弩脚下,王上扶稳了。” 卫王点头。 他也听过几位大能的计划,实不愿冒那样的高风险,如果还有选择的话。 少了犷岩兽的正面抗击,虽有两名大能从旁干扰,但赤弩的行动依旧比先前灵活许多。尽管左先生等尽力阻截,赤弩还是找到机会,往卫军狠狠砸过去两拳。 虽说反震之力可观,但赤弩吃得消。 战阵硬捱两记重击,罡气层像风中的肥皂泡一样晃颤,看起来随时都有消解的危险。军中卫兵也不是傻的,亲见这一幕,脸上都露出惊惧之色。 此时柯严华已经跃到驾席上亲自挽缰,长鞭连抽,打得马儿发狂,不得不扬蹄冲向挡住出路的巨怪。 赤弩等的就是这一刻,撇下正在强攻的其他人不管,双手再度捣拳,往马车砸下。 看得出,它也是使出了全部力气,浑身上下骤然光芒万道,比正午阳光还要耀眼数倍不止,直接就可以闪瞎人眼。 它虽然不能言语,但拥有山泽之位就是有了灵性,很容易就判断出战阵已经式微,挡不住这一击了。 众人脚步都慢了下来,柯严华却驾着马车排众而出,飞快撞向赤弩。 二者之间最多只有五十丈距离,疾奔的王车仅用几息功夫就能跨越。 但就在它一头撞上赤弩之前,左先生手中再度射出长剑,那电光后发而先至,直接切入赤弩肚腹! 对于这样的攻击,赤弩原本不惧。电光射进之后,也是被血红岩浆直接吞噬,可是这样的风平浪静只持续了不到一息,赤弩的肚皮就蓦然爆开! 自爆。 左先生居然舍得将一件上等法器自爆。 并且这爆炸还是在一息之内连爆两次,把赤弩的腹部炸得前后贯穿! 它的肚皮上多了个城门大小的破洞。透过它,人类的视力可以毫无阻碍地看到阴阳路的出口,看到斜阳尽染的雪林。 残阳挑染松林枝头,已经是式微的血红色。 马上就要天黑了。 而受这一击,赤弩下落的捶击就慢了一拍。柯严华大喜,驾着马车飞快冲进它肚上的破洞! 紧随其后的卫兵和数十辆马车也见到了逃生的机会,不由自主呐喊一声,跟着冲了进去。 立在一截断木上的左先生顿足大喝“回来,快回来!” 可是哪有人肯听?一个个、一辆辆都是发力狂奔。大家替王上打生打死了这么久,临到末了,谁不想活下去? 有王车开道,至少有二十多辆马车、三百多人跟着冲进了巨怪肚皮上的大洞。 区区数十丈距离,跑得过去就生,跑不过去就死! 左先生下了血本,赤弩的确遭受重创,但它转眼就从地火中重新汲取能量、补充自身。待它回过神来,再度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肚皮。 这时还往里冲的七、八辆马车、二百余人,一下子就被它拍得尸骨无存。 逃生通道,关闭了。 洞内众人面面相觑,既听不到上峰再发号施令,再看看恢复如初的赤弩,于是一声发喊,四下逃散。 他们虽然死忠,可是首领都逃出去了,他们还留在原地干嘛? 左先生看得气不打一处来“蠢货,这么上赶着进去送死!” 纵然赤弩肚皮被炸出一个大洞,那是谁都能跟进的吗?脑子呢? 只凭血肉之躯就敢赌命,这群人莫不是疯了,连羽林卫的几个首领都跟风往外逃,留下身后一盘散沙。 ——求票分割线—— 12月29-31日,月票双倍活动,恳请大家投票票~! 第568章 新仇和旧恨 他们走了,原本训练有素的兵卫就变作了乌合之众,还不须赤弩怎样恫吓就四散而逃。原本左先生还有望借助他们余下的士气再造逃生机会,现在么…… 现在只能靠自己了。 另一位闵先生却跃到他身边,大声道“这东西好像受了重伤!” 这么一提,左先生顿时凝神细看,果然发现赤弩身躯前倾,体表岩浆嗤嗤剥落掉下,火炮一样从天而降,还砸死、烧伤了不少人。打个不合适的比方,就像冰山融化时总有冰块层层剥落。 但它的动作远没有先前灵活,甚至连手都不太能抬起来。左先生更是知道,聚合成体的灵怪出现这种状况,就是它的掌控力下降,凝聚不起这样庞大的身躯。 人要是太肥胖,走路都带喘。这熔岩巨怪也一样。 “方才那一下击中了它的要害!”左先生灵光一闪,明白了,“它的弱点在肚腹上!” 难怪犷砂兽没能竞功,原来是找错了地方,它是死得真冤。 左先生招呼留在山腹内的其他异士“攻其肚腹,快!” 异士只有七八人。如若他还能调动卫兵的士气就好了,左先生深表遗憾。 这时赤弩也把注意力投向这一小撮人群。 它睡了几百年还未恢复元气,这些人令它再受重创。该死,真正该死! 但是么,底下卫兵作鸟兽散,不能给这些人再加持反震之力。它可以好好收拾他们了! 这边激战正酣,贺小鸢看得心动神摇,喃喃道“赤弩好像越发愤怒了,它不会引动火山喷发吧?” “不会。”燕三郎很笃定,“它的首要目标已经逃出赤弩峰,这时候再引动火山喷发并无意义。” 贺小鸢顿时了然。是呵,卫王已经逃出去了,赤弩在这里已经感受不到骨链的气息,当然没必再耗大量精力引发火山、全歼余下的这些杂碎。 它的能量,也是非常宝贵的。 “卫王还活着吗?” “活着。”燕三郎自有办法感知,“这几人好生了得,若非有赤弩代打,我们难动卫王。” 这几人,指的是左先生等几名大能。 那一身本事也是惊天动地,放在外界,燕三郎遇上他们只有转身抱头鼠窜的份儿,连尝试抵抗的念头都不会有。 可惜,这里是赤弩的地盘。 现在赤弩的注意力都放在那帮异士身上,对底下奔跑的兵卫不管不顾——对他造成伤害的是这几个讨厌的跳蚤,而非底下的蝼蚁。这一点,它还是分得很清楚的。 加上异士一直努力攻击它的腹部,赤弩吃过一次亏以后,也不再将庞大的身躯都压在阴阳路上,而是下沉了十五丈左右,把腹部藏进了熔岩湖中。 这样一来,异士攻其弱点的难度就大大降低了,但它也不再堵住出口。 下方的卫人见状,往出口蜂拥而去。虽然巨石和岩浆常常从天而落,但的确有人冲去了出口处。 赤弩方才蹲守于此,地面上还有大量滚烫的岩浆流动。卫兵等不及它冷却,一个个手脚并用,从出口侧边爬了出去。 虽然也有失足掉落下来的倒霉蛋,但终归是有人逃了出去。 燕三郎向着那个方向呶了呶下巴“出口已经打开,我们也该跟上去了。对了,距离过远,骨链已经自动返回。”骨链原本缠在卫王车底,如今他已经逃出山腹,骨链却不能离开主人过远,于是自行返回木铃铛中。 贺小鸢一怔“那赤弩还会跟住卫王么?” “会。”燕三郎停顿几息,才转述千岁的观点,“这位山泽很……记仇。”千岁的原话是小器,“既然几百年前它会因为失掉心脏而记恨千岁,那么现在它同样也会记恨打伤它的卫王等人。”他伸手指了指场中的异士,“你看,卫王已经离开,赤弩却还追着这几个异士不放,痛下狠手。” 贺小鸢叹息“可惜,卫王已经逃出赤弩掌下。”卫王没有死在这里,她最觉可惜。 “赤弩可是山泽。她以为,这家伙的地盘仅限于一座山峰么?”千岁笑嘻嘻对燕三郎道,“我跟你赌十两银子,现在赤弩对卫王的新仇已经胜过了对我的旧恨。即便没有骨链的指引,赤弩也不想放过他。” ¥¥¥¥¥ 马车冲入赤弩肚上的破洞,卫王看得提心吊胆。 他虽贵为天子,此生也从未见过这样危险而壮丽的景观 前后左右和上方,俱是无尽熔岩。 马车奔行其中,车厢都被映得通红。即使有法阵保护,卫王依旧觉出热浪扑面,须发都要烤焦。 钱公公缩在角落里,如丧考妣,对周围的一切反而不太关心。他还没从自己已经半聋的巨大打击中恢复过来。 后方传来声响,卫王回头一看,后面有人马跟了上来。 坐在驾席的柯严华也看见了,低声骂了句“蠢材!”他敢驾着卫王的马车冲进来,自有恁恃;这帮人呢,除了血肉之躯还有什么? 赤弩的身板很厚,有十余丈宽。对于疾行的人马,这段路程说短也短,说长也长。 至少,赤弩身躯当中的可怕高温就非普通生灵承受得起,卫王就眼睁睁看着几匹马儿着火自燃,一时失控,载着背上的人直接冲进岩浆里不见了。 就在此时,后头传来众人惊恐的尖叫—— 赤弩一巴掌打在自己腹部,合上了这个逃生通道。 爆炸的余威也已经褪尽,滚滚岩浆顿时从四面八方涌来,明明是粘稠之物,此时竟如海浪一般澎湃。 在卫王眼中看来,落在最后头的人马无论怎样发了狂地挥鞭催进,岩浆依旧比他们更快一筹。 就那么一翻滚,什么都没了,连惨叫声都戛然而止。 眨眼间,岩浆就追到了王车底下。 “柯、柯……快、跑快!”卫王惊骇欲绝,连柯严华的名字都喊不出来,语无伦次。 柯严华此时也分不出心力去关照他,全力催驾。 赤弩的伤口快要合拢了,前方的出口越来越小,跟在后边儿的岩浆却越扑越近,终于拍在了后轮和车厢上。 第569章 残兵败将(加更) 但卫王的马车并未像后面的倒霉蛋那样迅速熔解,反而车厢上泛出淡淡一层青光,死死抵住了岩浆的侵蚀。 且不论材质,这辆马车附著的防御阵法都有九个之多,堪称多门类、无死角地为乘客、车夫和马儿提供周密的保全。 当然,地心真火的威力并非人间的防御法阵可以轻易抗衡。转眼间,青光就消耗殆尽,但另一种光芒紧接着亮起。 那是下一道防御了。 虽是命悬一线,柯严华眼角余光也依旧瞥见几样古怪物事 马车前方上空,滚滚岩浆当中,居然孤悬两块透明晶体。 这两块的形状不规则,一块多边形,另一块角度稍圆润,上大下小,类似心脏,但都是透明赛水晶,遍布孔洞如蜂巢,不断有丝丝缕缕金光从岩浆中游荡进出晶体,活泼如鱼。 柯严华见识广博,虽非确切知晓这是何物,却能笃定它们于赤弩相当重要。 在这要紧关头削弱敌人,就是给自己的逃生项加分。 所以柯严华不假思索掏出弓箭,反手把缰绳甩给副驾“你来!” 他弯弓搭箭,弦箭照例在扳指上一叩,就带着冰寒之气射了出去。 极寒与极热相撞,“轰”一声爆炸,将裹住晶体的岩浆尽数炸飞。 柯严华早料到这个结果,箭发连珠,因此第二箭旋即又至。没了高温的岩浆阻碍,它才能正正儿射中了那块不规则形状的晶体。 这东西在地心淬养无数年之久,硬度虽然惊人,但从来只受到高温与强压的磨炼,莫说清凉,就是常温都不曾接触。柯严华这一箭却附上极寒,那是它从未忍受过的低温。 所有人都听见“嘎巴”一声,晶体碎了。 它倒没有炸裂开来,可是最中心一下多出许多裂纹,飞快扩大到整块晶体上。 也就是四、五次呼吸功夫,卫王的车身上就闪过了七次光芒,那代表了七个阵法已经交差了事。 也不知是不是受到晶体碎裂影响,身后紧追不舍的熔岩突然放慢了脚步。 终于,马车已经奔近出口,“呼啦”一声,从烈焰中一跃而出! 与此同时,马车上最后一层蓝光也悄然消失。 九层防护都用完了,卫王的马车也安然脱离险境。 没人看见,赤弩腹内那块被击中的晶体终于四分五裂、化整为零,碎片被岩浆带动,四处流散。 这位山泽发出了悠长而悲愤的怒吼。 耗费数百年,好不容易长出来的心脏,又被人算计了! 现在,它又只剩下一颗完好的心脏! …… 卫王长吁一口气,瘫倒在榻上,额头和后背全是冷汗。 逃出来了,他仿佛还能听见赤弩不甘的怒吼。可是这外面就是广阔天地,那头岩火怪物应该拿他没办法了吧? 卫王舒展手脚,让自己躺得更惬意一点,却碰到了钱公公。 他不悦地伸足一踢,钱公公缩得更紧了,怯怯地看着自家主子。 他听不清指令,王上会怎么处理他?以他多年侍奉卫王的经验来看,主子身边不留无用之人。 他会不会被丢在雪山等死? 奔出百丈,柯严华才停车回望。经过那一连串惊心动魄,马儿已经精疲力尽,并且又饿又渴,速度大为下降,就快跑不动了。 柯严华自己也在大口喘气,连道好险。方才只要再慢一瞬,或者车身上的阵法早破一秒,他和卫王就会步上后面那些人的下场,尸骨无存。 他虽然忠心,却也贪恋活着的美好啊。 远山上,夕阳散去了最后一抹余晖。 周围的光线一下子变暗,也就反衬出山腹里面蹦出来的几个身影格外显眼。 柯严华第一眼还以为自己见到几个着火的人类冲出山腹,可是那几人直接冲着马车大步奔来,并且痛苦万状地挥舞双臂。 他再一细看,脸色立变 那几个哪里是什么着火的人?分明就是火人——有手有脑袋但是没有五官,周身赤焰浮动。 看起来就像微缩版的赤弩。 这东西,居然派火灵追了过来! 并且这一段是下山路,火灵迈出几步,就地一滚,于是化作几个火球,呼啦啦往这里滚来,速度比起奔跑还要快上一倍不止。 卫王也看见了,吓得一个激灵“快走,快走!” 他已成惊弓之鸟。 柯严华二话不说,挽缰驱马就走。 到了这时,他也明白赤弩身为熔火之灵轻易走不出火山,在外面的冰雪世界不能大施拳脚,所以先前的山腹遇险多半不会重演。 只要甩掉这几个火灵,他们就该安全了。只可惜跟定卫王的那许多权贵,都在赤弩腹中付之一炬。 马车奔出数十丈,那几个火灵也想跟上。不过它们犯了好大的忌讳,团成球以后就爬不起来了 离开火山口,它们就失去源源不绝的热量补充,再这么就地一滚,沾染的冰雪越来越多,吸走的热量也越来越多。 滚不出几十丈,它们就成了真的雪球,再不会动弹了。 望见这一幕,马车上的人都不约而同舒了口气。还好,还好赤弩威力虽然惊人,脑子却不大灵光。 被大雪山里的寒风一吹,卫王的头脑也渐渐冷静下来,吩咐柯严华“再等等吧。” 此去嚎风峡还有艰难险阻,仅靠柯严华两人哪里能放心?赤弩峰的山腹里,还有卫王最大的凭恃——军队。 果然过不到一刻钟,赤弩峰方向就传来了人马声。 不多时,山后就转出了数百卫兵。卫王精神一振,心下终于松了口气。 这趟赤弩之旅的确惊心动魄,但他捱过来了!只要及时赶到嚎风峡,就能得到宝贵的战略缓冲,镇北侯休想窃走他的国! 可是他翘首以盼,却看不到一辆马车。 在柯严华劝说下,他迁去避风的山坳又等了一个时辰,陆续有卫人来投,但加起来总人数还不到一千五百人,并且最大的问题还是那个 没有车辆。 下人也过来说明情况阴阳路的出口,宽达十丈的路面都铺满滚烫的岩浆。 第570章 丧家之犬 人还好办,手足并用就可以从洞侧的岩石爬出,可是马车却不行呢,牲畜的腿脚可捱不住岩浆的高温。 因此所有人只能弃车爬出。 彼时狂暴的赤弩正在砸人类的马车出气,没有人敢在山腹里再多逗留。 卫王越听脸色越黑。抓起桌上的茶盏就想往地上掼,可是手抬起来又放下去,到底没舍得摔。方才亡命疾奔,车里的茶盏多被挤烂,还能喝水的只剩两个了。 最重要的是,现在这个营地里,瓷茶盏也只剩这么两个了,摔烂了他得用什么来喝水? 他心里一阵颓然。 没有马车,就没有物资。前路迢迢,光靠两条腿,这一千来号人要怎么走出延绵不绝的大雪山? 想到这个问题,卫王都觉得头疼欲裂。他捏了捏眉心,才有气力继续问“那几位、几位先生呢?” “鲁先生身殒了。”曹先生就是那头犷岩兽,死在赤弩的心口位置了,“闵先生重伤,现正处理伤势。军医说,短时间内最好不要移动。” “他伤在哪儿?” 柯严华指了指胸腹位置“这里大范围被岩浆烧烫,伤可见脏。”莫说表皮,内脏都被烫伤,尤其肝胆几乎完全烫熟。亏得这位闵先生的生命力顽强,换作其他小兵早就咽气了。“接下来几天的医治很关键。” 就算伤口能处理妥当,接下来几天如有其他并发症,闵先生也是很难熬过去的。 卫王越听越是心烦,摆了摆手“好了,不提他……左先生呢?”三位大能之中,左先生最是了得,当真有神鬼莫测之能。今日对战赤弩,他也是主力。 “左先生……”柯严华犹豫了一下才道,“据最后逃出赤弩峰的最后目击者说,他也受了伤,但犹能行动。” “那他人呢?” “去向不明,无人发现他的下落。”柯严华低声道,“王上,左先生或许已经离开了。” “混账!”卫王气得脸红脖子粗,“我平时待他不薄,他竟能把这千来号人都扔在深山不管,真真狼心狗肺!” 柯严华分明记得冲出山腹前,左先生与自家主子的一番对白,但他现在只能附和道“是。” 太阳落山以后,天暗得很快。今晚多云,无星无月,荒野雪岭很快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天黑路陡,一不小心就会翻落坠崖,赶夜路也一直是旅人的大忌。所以柯严华提议,全员暂时安置在这处避风的山坳当中,明晨再启程出发。 大伙儿都精疲力尽了,哪怕是再心急于赶去嚎风峡的卫王,也只能同意。 于是山坳中点起了篝火。 雪山太冷,又没有马车可以御寒,又饿又累的人类只能依靠火焰提供的温暖。水不成问题,可是吃食怎么办? 多数士兵有随身带干粮的习惯,但逃出山腹的贵族没有。 柯严华对有限的食物进行了分配,当然优先贵族,而许多卫兵则要饿着肚皮潜进深山去打猎。 整个营地的气氛,低迷又躁动不安。 卫王很快发现了更严峻的问题 原本紧跟着王车冲击出口的,多半都是盛邑的顶级豪门,平时在廷里手握大权,也是卫王心腹和倚仗,比如姚家。也只有这样的人马,才有资格在队伍中排于王车后面。 可他们都死在了赤弩的肚皮里。 这里面甚至还包括了羽林卫的几位首领。 少了这些关键人物。卫王现在对军队、对逃出来的其他人,管控就不是那么有力了。这一点从先前柯严华分配食物时就能看出。 从士兵那里拿出食物供应贵族,前者不服。 营地当中,大大小小的麻烦不断。 想想也是难过。他走到乌石堡时,手下足足有四千余人。王公大臣、家仆卫兵,各色人等齐备,虽是赶路,吃穿用和宫里也差不了太多。 可是现在这里只剩一千多人,个个都和丧家之犬似地。 姚太后和姚立岩都不幸遇难,卫王却连悲痛的时间都没有。他今日也是劳累过度,几次三番眯眼想打个盹儿,柯严华就来请示。 睡不好觉,卫王的脾气就不好。可是柯严华也是无法,许多决定都要这位最高掌权者来做。掩耳不听,麻烦并不会自行解决。 柯严华再一次来报“军中多现手足酸软、疲倦难支、眼圈浮肿之症,怕是了中毒。” 卫王气得大骂“手足酸软也是病吗,那孤现在是不是病入膏肓了?” 话刚出口,自己也嫌晦气。 柯严华赶紧道“一人两人就罢了,至少有五六百人都觉自己支不起身,脚步打抖,这……”并不是所有毒素都反应剧烈,如软筋散这样的药物,也只是让人骨酥筋软,行动迟缓。他看着这许多人的症状就挺像的。 “起不来就放他们在地上躺着。”卫王烦极,大手一挥“行了行了,这些事儿都由你来决定,无须上报!”好烦,耳不闻为净。只要别吵他睡觉就行。 他束手不管了,柯严华只能苦笑,命人分发解毒丸。兵丁起不来可不行,大雪山上过夜很容易冻死人的。 不过丹丸数量有限,全搜刮出来也只供应了二百人。 卫王想睡觉,可惜这一点小小心愿到最后也没能达成。 至夜半,地面突然传来震颤,由远及近,由微弱到明显,人们纷纷从睡梦中惊醒,发现地面的雪粉都簌簌抖动。 这是有什么东西快速靠近? 外围巡逻的哨兵飞也似地奔回来报告“西边、东边都有大量石人靠近,向这里包抄!” 石人? 大伙儿倒抽一口凉气。 大雪山上哪来的石人,还用说吗,当然是赤弩那山泽派出来的! 柯严华沉声问道“数量有多少?” “至少数百!”哨兵伸手比划,“矮的有二尺,高的有两丈。” 众人心里一下就凉了。 柯严华毫不犹豫下令“拔营西撤!” ---求贴膘-- 12月份最后一天,求月票了!另外1月头7天也有双倍,恳请大家出好保底,感恩! 第571章 你全家都肥 一千多人对战几百个石人,对方可不是血肉之躯,根本不知疼痛;再说,就算能打赢,又有甚意义? 众人急急忙忙撤退。 随军的异士也尝试击退石人,但很快发现这些家伙既无痛觉也无恐惧,就算被斩断手脚、击成碎块,用不了多久又能重新组合成新的石人。 这样的进攻和驱逐没有意义,只是徒费真力。 到了这会儿,柯严华也没有太好的法子,只能催促军队加快脚步。所幸石人走路的速度也慢,一直吊在后头。 可是被这种怪物撵在后头的滋味也不好受。人毕竟得吃饭、得休息,并且黑暗的山路也布满死亡陷阱,吞噬了不少倒霉鬼。 他们掉下山崖的时候,旁人甚至没空哀悼。 这样一直走到天明,大伙儿都累得快要脱力,有些人一p股坐到地上,就再也没有站起来过。 黑夜中,无声无息地倒下了很多人。 终于,东方日出之时,这支队伍走到了绝壁之上。 柯严华反而精神一振,因为绝壁和对面的山崖距离只有三丈。随军的异士当中,就有一人带着独特的法器 玉舟。 此物宽度不及手掌,但释放之后就是一艘长达十丈的大船,原为渡江渡河利器,此刻用在山峦之上,竟也应景。 这名异士唤出玉舟,架在天堑上正好就成了通途。 千余人呼啦啦从船上走过,异士再把玉舟收起,后面的石人就过不来了。 队伍暂时安全,立刻原地休息。柯严华派遣卫兵和异士进山打猎,自己则去探访了重伤的闵先生。 闵先生刚从昏迷当中醒来,声音还很虚弱,但可以给他专业的判断“我若未料错,这些石人都是熔岩凝固后所成,受山泽驱动;若只是普通山石,赤弩未必能点石成兵。” 偌大的赤弩山脉有连绵群峰,未必每一块岩石都是火山岩。 柯严华深感不妙“也即是说,我们要绕着火山走?” “是。” 这可就难办了。每座山峰都是白雪皑皑,光看外表,谁知道它们是不是哪次火山喷发后的产物? 对此,闵先生也没有太好的办法。他现在自身难保“或者就在这里多作休息,待你手下的人恢复精力,才能长途赶路。” 柯严华连苦笑都笑不出来了。他也想这么做呵,可是人类在这里要忍受零下三十多度的酷寒,停留时间越久,体力消耗越大,只有早点走出大雪山才是活路。并且能够召唤压雪兽的鲁先生已经殒亡,现在大伙儿走起路来时常会陷进齐膝深的积雪当中,或者一脚踩空…… 就算是他,这会儿也很绝望啊。 这天午后,被派出去的捕猎队伍陆续归来,只打到一头黑熊,两头山羊,四只狍子,还有十来只兔子和山鸡,以及若干植物块茎。听起来不少,可是对于千余人的队伍来说是杯水车薪,注定有人吃不上。 冬天的野外,食物本来就少。 远处,两人一猫正坐在树梢上,一边监视营地一边用餐。 贺小鸢和燕三郎都有随身的储物空间,因此营地里的卫兵为了一口半生不熟的鸡肉大打出手的时候,他们正就着嫩肉脯喝梅子酒。盛邑的香脯老店用红曲制出来的驴肉脯,肉质细嫩但暗藏软筋。 贺小鸢还贡献了几个冻秋梨,咬一口,甜丝丝又嘎蹦脆。 “你的决定正确。”她又啃了一口,“如果我们混回队伍,至少不能像现在这样吃喝。” 白猫刚吃过两大块鸡肉,正在洗爪洗脸,每个动作都透出酒足饭饱的慵懒。“回归队伍,你我无妨,芊芊怕要被人逮去吃了。” 饥肠辘辘的时候,看什么都像食物,比如少年的白猫。燕三郎戳了戳它的肚皮,换来一记挥击。贺小鸢忍不住笑了“尤其你把它养得这么肥。” 白猫漂亮的异色瞳望向她,满满都是杀气。 说谁肥呢?你才肥,你全家都肥! 燕三郎抱着它笑眯眯“这样手感好。”转了个话题,“照你看来,镇北侯还要多久才能赶到?” “快了。”谈起正事儿,贺小鸢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以他的行军速度,至多就是这两天吧。”她问燕三郎,“你看,赤弩能帮我们争取更多时间么?” “没问题。”燕三郎沉静道,“据千岁说,这片山脉中,曾经喷发过的火山并不仅有赤弩峰。”他给出的答案很肯定,“两天之内,卫王走不出去。” 贺小鸢还有顾虑“如今赤弩已经苏醒,还会允许其他人类取道赤弩峰么?” 这是个关键问题。如果醒来以后的山泽迁怒于其他人类,镇北军无法通行赤弩峰,也就追不上卫王了。 在她看来,白猫伸出前爪搭在少年胳膊上,喵喵几声似在倾诉。燕三郎抚着猫脑袋,好一会儿才道“不一定。这取决于来者是谁。” 他接下去分析道“若是普通商旅,赤弩说不定把火气都撒在他们身上;可是镇北侯亲至,那就不一样了。这支队伍战力强大,军中好手众多犹胜卫王,再加上镇北侯领军时不惧神通,赤弩就算在全盛时期对上他,也要好生惦量惦量。” 镇北军的战斗力和卫王的撤军不可相提并论。后者匆忙逃离盛邑,人人都知怎么回事,士气本来低落,人心本来惶惶。 “更何况,这位山泽已经接连受创。”他没忘了卫王最后逃出山腹那一幕,“它的心核长在肚腹位置,正好就被卫王请出的那几位大能重创,再说它是被我们强行唤醒,原本实力就未尽复。此消彼长,它以眼下状态对付镇北军,胜算不大。” 赤弩虽不通人言,但灵智已开,拥有一个活物最基本的趋利避害的本能。如果它察觉出镇北军的强大,不一定会上前阻挠。 贺小鸢听得眉心舒展,却依旧撇了撇嘴“你说的这些,都只是推论而已。万一赤弩太蠢,一定要拦住镇北军呢?” 第572章 穷途末路(加更) 这样不通人情的野外巨怪,能用常理去推断吗? “赤弩的目标在这里。”燕三郎往前方一指,“它纵有余力,也该留着对付卫王才是,怎么会轮得到不知来历和深浅的镇北军?” 贺小鸢轻吸一口气“好,再等两天。镇北军不至,我们就亲自动手。”决不能让卫王逃去嚎风峡。 燕三郎盯着远处“你的药早就生效了吧?” “那是当然。”贺小鸢恨声道,“你看他们是不是疲惫欲死,恨不得放弃逃亡抵抗?” “他们大概以为是风雪所致。”燕三郎有些佩服,这女子总是教人中毒也要不知不觉,这才能放低警惕。 她笑了,笑容比风雪还冰冷。复仇的胜利近在眼前,贺小鸢反而有了耐性。 …… 对卫王军来说,接下去的二十多个时辰堪称噩梦。 向导还活着,他能辨别地上石的材质,以判断前方的大山是不是火山。但这么一来,行进速度大大下降,照这么走下去,再有五、六天也走不出赤弩山脉。 可是队伍实已到了强弩之末。 零下三四十度,北风呼啸的雪山,长时间步行。这三大关键词对于多数人来说,就是致死条件。 仅不到两天时间,这支队伍就有三百多人倒下以后再也爬不起来,说不清是冻死还是饿死。 就在逃出赤弩峰的第三天夜里,燕三郎发现营地二里之外有人升起了火堆,再过不久,有肉香飘出。 那种香气……燕三郎不难分辨,却暗自叹了口气。贺小鸢透过叶隙,望见底下十余人狼吞虎咽。 这种凄厉场面,她已经看过太多。可是发生在卫王的队伍里,很新鲜呢。 燕三郎目光扫过他们丢在一边的残骸,忽然凝住“看那里。” 贺小鸢仔细看了两眼,面色微变“廖青?” 脑袋肉少,无人煮食,就被丢在一边,正好脸孔朝上。 尽管瘦得脱骨,须发快要盖住全脸,可贺小鸢依旧能分辨出,死者正是卫国前相、裕王的亲祖父廖青! 他在天牢受尽折磨,于乌石堡病发,是贺小鸢把他命从鬼门关前拉回来。可惜,逃得过初一也逃不过十五,他最后还是命丧大雪山。 没有马车,没有御寒之物,正常人都活不下去,何况是他这么个虚弱已极的病患? 不过卫王最多是叫人把尸体扔掉,却没叫士兵把他吃了。 “卫王已经镇不住了。”她悠悠道,“这种事,后面会越来越多的。” 后半夜,燕三郎离开了很久,回来时告诉她“廖太妃还活着。” “哦?”贺小鸢漫不经心,“她怎么样?” “还好。”廖青没熬过,死了,那么卫王手里的牌就少了重要一张,只剩廖太妃能做保命符了。只冲着这一点,卫王就得让她好好活着。 …… 次日,太阳升起的时候,营地周围多了十几个火堆余烬。队伍里有些人,身上的衣物明显增厚。 可是这支队伍的氛围变得越发古怪。 “如果不绕路,现在我们已经走出大雪山了!”卫王又冲着柯严华和向导发了一次脾气,“给我选最短线路!” 向导簌簌发抖,也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走短线,恐怕山泽会派怪物来追。” “离开赤弩峰三天了,那怪物未必能跟上!”卫王拍板决定,“就这么办,取近道!” 事实再一次证明,他错了,山泽的耐性好得很。 队伍取近道走了三个时辰,大石头人就出现了,撵在众人身后又追了一个晚上。 此时卫王军的前进速度远不如两天之前,不少人走起路来都打飘,更不用说跑路了。岩怪撵上来,一拳头就能砸死一个。 再算上走丢的、摔死的,卫王队里又减员六百余人。 终于有异士趁着夜色悄然离队出走,再不回来。 卫王和这支队伍都是穷途末路,他们呆不下了。 贺小鸢跃跃欲试“可以动手了罢?” “不等镇北侯了?” 贺小鸢咬了咬唇“不等了。谁知道他到底能不能来!”离开乌石堡第三天,她就知道韩昭率军往这个方向赶来,并且她也留下了指往赤弩雪山的标记。这么多天过去,镇北军为什么还没赶上? 是不是中途出了事? 贺小鸢知道,韩昭飞夺盛邑占了一个“快”字,卫国其他地方的权贵武装根本没反应过来,京都就易了主。然而不服者大有人在,韩昭领军西追卫王的路途中,会不会有哪一方势力出来拦截,出来作梗? 这都是未知的变数。 燕三郎侧头看着她:“若他被拦在赤弩峰,如何是好?” “关我什么事?”贺小鸢沉下脸,“卫王都能突破赤弩的阻截,他不能么?镇北军若是不如这些丧家之犬,那还追个什么劲儿?” 燕三郎笑了笑,伸手指了指四周“看看树梢,你不觉得这里的鸟儿有点多?” 他们坐在树上,距离卫王队的营地大约近二百丈,不能再靠近了,否则交谈不便,被发现的风险大增。 这是一片树林,白雪压住了枝头。经他这么一提醒,贺小鸢举目四顾,才发现营地周围,包括她自个儿附近的树枝上都停着许多大喜鹊,喳喳叫得吵闹。 喜鹊在冬季也很常见,贺小鸢走了一路大雪山,时常见到它们低飞掠过的身影,从未放在心上。不过现在仔细观察,卫王营地附近至少停着百多只喜鹊。 这样寒风凛冽的山谷,也不知哪来那么多大肥喜鹊。但是比起整片森林,它们的数量可以忽略不计,这也是贺小鸢一直没发现异常的原因。 燕三郎继续道“从昨晚起,营地附近就有这么多鸟儿了。” 贺小鸢面色微动“受人操控?” “也许是卫王手下的异士,但更可能的是——” 贺小鸢咬着唇,难掩眼中激动“韩昭?” “我记得,在盛邑之中,镇北侯手下异士能驭百鸟传讯。”燕三郎不动声色,“如今用作监视也是小菜一碟吧?” 第573章 终于赶上了 事实上,鸟类的异常是千岁察觉的,毕竟大山里面鸟儿多一点少一点谁在乎?但现在他理直气壮拿来解析。 白猫一口咬在他手腕上“要不要脸?” 韩昭已经来了?贺小鸢美眸越来越亮,先前的急躁一挥而散,其他关节也顿时想通“原来镇北军已经追上来了,只是吊在王军后方并未进攻。” 卫王有先发优势,早走了两天时间。镇北军想轻骑赶上,人数一定不会太多。贺小鸢估摸着也就是四五千人。 而在昨夜之前,卫王军的数量还有千余。 她知道韩昭这个人特别沉得住气,既然缀上卫王军也就不着急了,坐等赤弩进一步削弱它的力量。不得不承认,在这种极端地区、极端天气里,人类军队可没有本地山泽那么神通广大。 想到韩昭就在附近,贺小鸢心跳怦怦加快,连手心都微微湿润。距离上一次见他,久远得仿佛是上辈子了。她想,一定是大仇即将得报,自己太开心了。 “快了。”燕三郎扔下这两个字。换作他是镇北侯,见敌方军心已乱、士气低落,人数又大减,可知火候正好,该当出手了。 …… 和前两晚一样,卫王又一次夜不能寐。 他眼里布满血丝,原本鼓盈的面颊已经消瘦下去。有吃有喝,也抵不过心里的焦虑。 什么时候才能走出大雪山,这已经成为他的梦魇,也只有依靠向导所说的“最多两日”才能继续煎熬下去。 车外寒风呼啸,刮得窗帘擦擦作响。卫王就在这样单调的噪音中打起了盹。 也不知从何时起,耳畔的噪音越来越响,频率越来越快,到最后好似变成了踏在人心头上的咚咚声。 听起来,像是鼓声呢。 慢着,鼓声?卫王一个激灵,忽然回过神来。 清醒之后,外界的声响仿佛一下子放大了十倍,他听见的不仅有连天的战鼓,还有来自四面八方的呐喊。 卫王坐起掀帘,却见整个营地已经乱作一团。马蹄声踢跶,乌压压的军队从树林中蹿出,朝己方砍杀过来。 那兵甲明晃晃地,肩上泛红。这种制式,卫王再熟悉不过了 镇北军。 他瞳孔骤缩,心里又酸又涩,嘴角却扯出一抹苦笑。 镇北军来了。呵呵,镇北军怎么可能不来? 姓韩的,还有那个小杂仲,想夺他萧家的江山呢。 疲敝多日的王军哪里是镇北军的对手?几乎是一轮冲杀下来,这数百人就溃不成军。 非一合之敌也。 柯严华奔到卫王车边,急声道“王上,快跟我走!”也不及给卫王开门,直接将他从车窗请了出来。 钱公公见状,也跳车跟了出来。除了服侍国君外的时间,他在卫王跟前就像是隐了形,偶尔拣些主人的残羹来吃,虽然饿得面黄肌瘦,到底比外头的士兵要好些,还有两分气力奔跑。 此时,敌军中有个声音高喝“缴械投降不杀,献出卫王有功!” 说话这人就是化成灰,卫王也认得 韩昭。 镇北侯终于出现了! 韩昭话音刚落,就有数百人跟着他齐齐呐喊“缴械投降不杀,献出卫王有功!” 声音在夜色中远远传播出去,十里可闻。 王军自然也听见了。众人都知自己十成十是打不过的,再顽抗不过死得英勇一点,现在听说投降可以不死,求生欲一下子就占了上风。 也不知是谁打头扔下自己手上的家伙,只听得乒里乓啷一阵响动,地上横七竖八丢满了武器。 柯严华要趁兵荒马乱带主子逃逸,可是才跑不出十来丈,附近就有人高声大吼“王上在此,王上在此!” 卫王大惊,柯严华一个回身将那人脑袋都削了半边下来。 可声音到底传出去了,镇北军一阵骚动,大队人马就往这里掉头。原本它伏击王军就采取四面埋伏,现在收缩包抄,就想网中捞鱼。 柯严华要带着卫王突围,后者却道“带上人质!” 到现在,卫王身边的人质只有一个廖太妃了。柯严华的手下扣着她肩膀,强拽着她跟在卫王身后。 柯严华不愧为羽林军卫长,神通了得,硬生生在四面埋伏中杀出一条血路。他还放出一个金甲巨人,护着卫王退到一片矮丘之下。 这是一片软沙地,前方原本有条小河,不过冬季全被冰封。 这东西高达两丈。他原想用它开道冲出重围,可是镇北军中同样有身长超过一丈有余的妖怪,扑咬起来格外凶狠。 后头,已经是无路可退了。敌人从四面八方涌来,如拍岸的潮水,似乎永无停歇。 柯严华打退几名异士,自己身上也多处挂彩,气喘不止。跟在他身边的六名亲随,现在只剩两人。钱公公倒是奇迹般活着,身上也只有几处擦伤。 穷途末路,不外如是。 眼看鲜血飞溅,耳听厮杀呐喊,卫王原本躲在柯严华身后簌簌发抖,这时忽然提起嗓子高声喝道“镇北侯,敢不敢出来见孤!” 他一连喊了三声。 四面八方都是兵丁,韩昭不见踪影。 金甲巨人伤痕累累,终于撑不下去,倒地报销。 卫王大惊,倒是急中生智,改喝道“裕王生母在此,谁敢不敬!” 镇北军中无人不知,裕王就快要登位了。是以卫王这么吼上两声,众将士进攻的势头倒是减弱下来。 这时包围圈外传来唿哨声,镇北军一下子停手,默默让出一条路。 卫王熟悉无比的那个伟岸身影走了进来。 镇北侯终于露面了。 还有一个少年与他并排而行,年纪约莫在十二岁左右,竟然也是一身戎装。 卫王看见他,瞳孔一下子收缩。 那张脸,那眉眼,当真与他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一模一样呵。 若非他笃定裕王已死,说不定还真轻信谣言,以为那个短命鬼当年逃过一劫了呢。 这两人身后又跟着二三十人。卫王一眼扫去,看见了跟着他西撤的贵族,也看见了留在盛邑的官员。 第574章 你安全了 眼下这些人都汇在一处,默默盯着他瞧,有愤恨,有鄙夷,神情各异,甚至还有怜悯。 火光通明,在神情各异的人脸上摇曳。卫王有点儿恍惚,他们为什么用怜悯的眼神看他,他们配吗? 不过他很快就定了定神,大声道“站住!再往前一步,她就人头落地!” 柯严华挡在卫王跟前,眼观六路,以防对手突袭;他手下的亲卫架着廖太妃紧随其后,明晃晃的长刀就架在她脖子上。 韩昭和萧宓停步,少年望着廖太妃,抿了抿唇,对卫王道“快放开她,我可以饶你一命!” 韩昭偏头看他一眼,但没吭声。 卫王怒极反笑“你算什么东西,胆敢信口开河!” 他和萧宓的目光在空中交汇,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深深的忌惮和憎恨。 卫王的眼神还多了一样 轻蔑。 柯严华抢着出声“镇北侯,你命他们都退开十丈,再给我们三匹马,二十里内不得追截。否则——”他朝着廖太妃微一侧首,“这位脑袋不保。” 都什么时候了,他这位王上还顾着跟人斗嘴,怎不抓紧机会逃走? 廖太妃始终瞬也不瞬盯着萧宓,眼神几近空滞。别人都道这久处深宫的柔弱女子被加颈利刃吓呆。萧宓并不与她对视,只问卫王“我祖父呢?” 他的祖父就是廖青。萧宓离开盛邑时,就知道自己的祖父和母亲被卫王当作人质,带着西逃了。 卫王皱了皱眉,不答。 于是萧宓知道了答案。 柯严华再度大喝“都退后!”使了个眼色给手下,后者刀锋一压,廖太妃白皙的脖子上就见了红。 萧宓抿唇,转头望向韩昭“镇北侯?” 他眼中的犹疑,韩昭看得一清二楚,心里暗叹一声,却转头吩咐“牵马来,三匹。” 他们通过赤弩峰时,阴阳路上的岩浆早就冷却,重新变成黑石。因此镇北军骑乘过来毫不费力。 王军残部看看对方带来的高头大马,看看己方几百人连匹马儿都没有,再想想山腹里的命悬一线,都是不胜唏嘘。 还打什么打?没得打! 转眼间,马儿就牵来了。 镇北侯并没有在马身上做文章,这三匹都是高头大马,长腿健背,一看就是善于奔跑,连柯严华都挑不出错处。 他挥了挥手,身后的侍卫就上前牵马。 他的亲随只剩两人,另一个正拿刀架廖太妃为质。因此柯严华的任务很重,要观望四方,以防韩昭手下偷袭。 又要护住卫王,又要防韩昭抢人。对面异士扎堆,他哪敢大意? 哪怕是柯严华,这时也觉心力不足矣。 谁也未留意到,一直缩在卫王身后的钱公公突然蹿出,一把抓住侍卫持刀的胳膊,拼命往外掰去! 这还不够,他居然一张嘴咬在了人家脖子上。 钱公公正值壮年,牙口极好。旁人见他白森森一排大牙啃下去,侍卫的鲜血立马就顺着脖子流下来。 镇北侯身后一众官贵见状,失声惊呼。卫王先是瞠目,但随即反应过来,伸手去抓廖太妃。 不过,迟了。 地面上突然伸出一双手,抓住廖太妃足踝,用力往下一拽! 大伙儿立足于软沙地上,谁也料不到这底下还能藏人。廖太妃猝不及防,只发出了半声惊呼,就被拽入地底。 侍卫持刀的手被钱公公掰开,另一手下意识去推他脑袋,刚好放松对廖太妃的控制。沙下那人的动作,堪称迅雷不及掩耳。 卫王的手伸到一半,只抓着空气,心里咯噔一声,只有两字浮了起来 完了。 钱公公刚有动作,柯严华即警觉回头,恰见其咬人。他想也不想,反手“嗤”一下斩掉钱公公的脑袋! 可惜,来不及了。 这个太监刚好挡在他和架刀的侍卫之间,哪怕是死了,也仍旧令他慢了半拍。 柯严华怒吼一声,夺过侍卫手里的刀,一下扎入沙地! 他还想扶卫王离开,颅侧微风乍起,眼角瞥见刀光如匹练,兜头朝他劈来。 他方才怎么劈钱公公的,这一刀就怎么劈他,并且刀法凌厉霸道,犹胜他数倍。 柯严华猛然回身,费了好大力气才接住这一击,一抬头却对上冷戾的目光。 镇北侯! 镇北侯出手了,无论是战场还是拼斗,这人选择的时机都是恰到好处。 韩昭从牙缝里挤出五个字,周遭所有手下都听得一清二楚 “上,生死不论!” …… 河畔沙地上乱成一窝粥,廖太妃却从二十丈外的地底冒了出来。 她惊魂甫定、胸膛起伏,身边却有个少年不急不徐收回手,不再按着她的肩膀。 “你安全了。”他紧盯着战场吹了声口哨。 镇北侯围剿卫王,刀光剑影。臣子和贵族们都自动退开十几丈远,免受池鱼之殃。廖太妃刚出现,就有眼尖的发现她,石从翼闻哨声奔出战圈,护在她身边。 他当然发现了燕三郎,见他和廖太妃两人身上干干净净,半粒砂子也没有,不由得一掌拍在他肩膀上,大笑道“好小子,你又……” 燕三郎面无表情,肩膀微斜,正好避过。 他和这人还没那么熟。 石从翼这一掌拍空,尴尬收回,嘴里兀自将剩下的话说完“……立功了!”人质都救回来了,他家侯爷再无忌惮。看来这场祸乱马上就可以解决,省去了夜长梦多,再好不过了。 萧宓也匆匆走了过来,站在廖太妃身边,低声道“您受惊了。” 他刚想挽着她的手出声安慰,后者却缩手飞快、如遭火烫。廖太妃瞪着他的眼神就像瞪着怪物,眼睛却红了“滚开,我只要我儿子!” 石从翼听得神情一紧。幸好他带来的卫兵众多,将几人团团围住,立在外头的臣民看不见廖太妃的异常举动。 太妃原本娇贵,这些时日来作为阶下囚又是历险惊魂又是颠簸流离,体力早就不支。她原想高声喝斥,其实音量微弱,一丈开外就听不见了。 她继续骂道“你是什么东西,我儿子呢!” 第575章 对质(加更) 萧宓薄唇紧抿,面色微变,但飞快忍下了这口气“您明明知道我是谁。从今时今刻起,我就是您最亲近的人了。” 廖太妃认出来了。这不奇怪,母子天性也。但此时此刻,他一定不能让廖太妃揭穿他! 廖太妃还想挣扎,背后忽然伸出一只雪白柔荑,轻轻搭在她肩上。 有个女子附在她耳边道“瞧,杀你全家的仇人在那里哩。”说着手上微一用劲儿,就把她揙向卫王的方向。 这声音轻柔悦耳,带一点儿磁性,说出来的话却像锥子,一字一字都扎在廖太妃心头“就是他杀了你祖父、杀了你父亲,杀了你兄弟姐妹,杀了你儿子!” 廖太妃脸上血色尽失,美眸却红了。 是,这女子说得半点无错,她和卫王有血海深仇! 卫王杀了她的儿子,她的宓儿! 埋藏在心底的恨意排山倒海,顷刻间就将她淹没。 萧宓定定看着立在廖太妃身后的千岁。她比廖太妃还好看,明明巧笑倩兮,说出的每个字却都能诛心。 危险却绝美,这样的红衣女郎让人移不开眼。 她循循善诱“你想不想报仇?” 千岁说出的每句话仿佛有种特殊韵律,能让人一不小心就听至入迷,沉缅其中。 廖太妃声音苦涩“想!” “那就别让人看出端倪!”千岁声音一下转为凝重,“那群老臣个个都比狐狸精明,见你脸色如丧考妣必定起疑。” 卫王必须死。廖太妃深吸一口气,慢慢品味心中满溢的仇恨,她一定要让卫王死,不计任何代价! “我知道了。”她尽量让声音平稳。 千岁一笑,满意地松开手。萧宓张口,无声对她说了两个字 “多谢。” 燕三郎一直冷眼旁观,直到这时才对石从翼道一句“护好廖太妃。”说罢就头也不回迈步,往前撞进了人群里。 千岁自然跟在他身边,施施然而去。 直到她背影消失在人群中,萧宓才收回目光,看向廖太妃。 廖太妃不看他,虽然目光依旧哀伤,但已不复方才的暴怒。 现在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对他发号施令了吗,石从翼不爽,但还是命人将廖太妃周围都清空。他向来粗中有细,知道值此重要关头,新王的母妃一定不能再出事。 不过钱公公为什么突然反水呢?石从翼挠了挠脑袋,难道这是廖相安插在卫王身边的奸细吗? 燕三郎当然知道为什么 钱公公早就中了他的双生傀术。 这门神通能令受术者完全照搬施术者的一举一动,就像个提线木偶。 方才的举动其实是燕三郎做出来的,地面上的钱公公照搬而已。双方距离不超过两丈,确在施术范围之内。 为了布下这枚不知何时能用上的棋子,贺小鸢在乌石堡为钱公公奉上痔漏的药物,里面就掺入了苦乐果磨成的粉末。 钱公公惜命,按时服用它超过了两天,再加上连番奔波惊魂,眼下又被围困,意志力降到最低,燕三郎这才能一举功成。 自然这些细节都无人知晓,卫王更是心中大恨 原来奸细一直就藏在自己身边,难怪他无论怎么查剿,镇北侯还是能得到准确消息追上来。这些吃里扒外的东西! 丢了人质,形势逆转。柯严华两个手下寡不敌众,很快被杀,只剩他一人独力护主。 柯严华身为卫长,功夫和神通了得。藏在人群中的燕三郎见他出手,也有几分佩服。红衣女郎更是在他耳边埋汰道“把他留给韩昭,这事儿算你做对了。不愧为羽林卫长,你就算再多修炼几年也不是他对手。” 燕三郎低低哼了一声。 “不服气?” “你忘了我存储起来的真力?”他完成任务的奖励都在木铃铛里存着呢。不过话说回来,柯严华再厉害也不是韩昭对手。 “呵。”千岁笑了,换个话题,“不过柯严华好似有些放不开手脚。” “他要分神护住卫王。”换作是他,又要对战镇北侯,又要护住卫王不受侵袭,必定也要手忙脚乱。 千岁却不赞同“不对,他手脚有点虚浮。” 镇北军是精悍之师,身为统军大将的韩昭,对柯严华使出来的神通至少能豁免七成以上。 这场战斗早就分出了胜负。 柯严华浑身伤痕累累,不过是负隅顽抗。 他拼着肩上再中一刀,状若疯虎般将韩昭迫退一步,怒吼道“镇北侯,何必赶尽杀绝!” 韩昭面色沉静,说出来的话却戾气满满“你为虎作伥,连先王都敢算计,世上没有你容身之地。” 柯严华一直就是卫王手里的刀,到最后也理应给卫王陪葬。到了此时此刻,韩昭并不想放他活路。 他咬牙大骂“卑鄙,竟然给我们下药!堂堂镇北侯竟不敢堂堂正正和我打上一场吗?” 千岁没有继续跟燕三郎斗嘴,因为卫王突然指着萧宓呐喊“蠢材,你们都看不出他是假货吗!谁给你们的胆子弑君,谁给你们的胆子拥立这个假货为王!” “假货”三字一出,众人眼神都有些飘忽。卫王和裕王是一父所出,彼此熟悉,这样的指控出自卫王之口,格外有说服力。 韩昭拥裕王起兵,口号打得响亮,在盛邑城下的对质也对得漂亮。但在众人心底,还有那么一丝不确定上下浮动。 裕王死而复生,这事儿到底是真是假? 萧宓眉头竖起,朗声道“弑君父的是你,害我性命的也是你。大哥,你怎有脸面反咬一口?” “害你性命?”卫王斜眼看他,“你都不是萧宓,我能害你甚性命!” 这一次他是直言不讳了,众人心都提了起来,这时萧宓背后却有一个声音接了口“那么王上是承认弑君父了?” 无数道目光齐刷刷聚焦,只见裕王身后站着一个少年,年岁与他仿佛,眉目俊秀,神情冷静。 他原本低调而不起眼,直到此时开声,才有人注意到他。 卫王一怔,怒道“你血口喷人!” 第576章 下黑手的证据 萧宓给他安了两条罪状,他方才驳斥了第二条,也是他最想借题发挥的一条,没料到这小子就抓到他的话柄。 说话间,场中的战斗也到白热化之境。韩昭气势如虹,一个跃步,朝柯严华兜头就是三刀。 瞧他架式,仿佛手里抡的不是刀,而是数百斤的熟铜棍。 这三刀如惊滔骇浪,一刀比一刀狂猛,一刀比一刀更迫近柯严华面门。 终于第三刀劈下,干脆将柯严华架起的长剑劈断。余势未消,从颈左扫入、右肋挥出,居然硬生生把柯严华斜劈作两半! 卫王就站在柯严华身后。围观臣子惊呼声中,他被激喷而出的鲜血浇了个满身满脸。 在卫王眼中,此刻站在前方的镇北侯有如厉鬼。韩昭沾满鲜血的刀头一动,他就后退两步,尖声大叫“裕王是假的,你杀我就是弑君!还有你们——”他抬手从围观的臣民脸上一一指过,“你,还有你,你们都随镇北侯以下犯上,都是逆臣叛党,合谋我萧家江山!” 他叫声有若夜枭,众人听得连连皱眉,不知是声音还是内容太刺耳,却也面面相觑。 卫王的话,切中他们心中的犹疑。 刘传方忽然从群臣当中踏前两步,高声道“镇北侯,请住手!” 韩昭足下微微一顿。 刘传方接着道“请听王上一言!” 又有两名大臣走出,出声支持。 韩昭终于停下脚步,面上戾色稍缓“既然这样……” 他不再前进,压迫感大消,卫王长舒一口气,满头冷汗。哪知韩昭说了这几个字,忽又一个箭步冲到他跟前,长刀一挥—— 卫王大叫一声,抱头就蹲。 上方传来“叮”地一声,却是韩昭抬手荡开一名小兵手中的短刀。 这小兵也不知何时潜到卫王身后,趁着韩昭方才开声,突然一刀向卫王后心刺去,又快又狠。 韩昭眼明手快化去这一击,大掌张开,牢牢扣住对方手腕。 他还要挣扎,韩昭已经低头悄声道“现在不行!” 这小兵抬头,给他一记凶狠的眼神。 这双眼睛,他太熟悉了,韩昭暗叹一声。 他怎么会认不出,这是贺小鸢? 杀父杀母的仇人就在跟前,贺小鸢好不容易才等来这个机会,眼里的怒火都快要喷薄而出。韩昭飞快道“我会给你公道。” 他说,公道?贺小鸢目光一动,深深看了他一眼,纵然还是满心不甘,却也慢慢放松了劲道。她知道,韩昭不好在一众卫臣面前悍然击杀卫王,否则关于萧宓的谣言就永远不会澄清。 此事,要先做一个了断。 好,她等。她倒要看看,韩昭怎么给出这个公道。 贺小鸢后退两步,重新站进了人群。 这时刘传方对着卫王行了一礼才道“王上,我们愿知真相。” “真相?”卫王精神一振,知道这是自己千载难逢的机会。“君父与我幼弟不幸坠亡,证据确凿。”他指着萧宓一字一句,“韩昭伙同廖家造反,才找来这么一个假货!” 眼下他被镇北军重重包围,但有廖太妃在手。众目睽睽之下,想来这个冒充萧宓的小子不敢置廖太妃于不顾,他还有逃出生天的一线机会。 并且卫王心底还有一点凭恃。 萧宓身后站着几十名官员,其中不乏通明事理、性情耿直之辈。他如能揭穿“萧宓”的真面目,就算今日死在韩昭手里,对裕王真假的疑惑却可以一直流传下去。 卫王自己身背弑君杀弟的嫌疑,深知这样的嫌疑和传言如不能洗清,迟早会动摇自己的大位基础。 即便“萧宓”能够掌权,对他的质疑也始终不会消除。韩昭现在怎样推翻卫王的统治,今后或许就有人依样画葫芦,也能推翻萧宓的统治! “王上指称裕王坠亡证据确凿,敢问证据何在?” 这里谁不知道,昔年老卫王和小儿子一起坠崖,事后官方只找到了老卫王的遗体,至于小王子却是死不见尸。 其后两年中,廖家和廖太妃一直坚信裕王还活着。 卫王面色很不好看。证据么,自然是有的。当时他也差人在那一老一小的座骑上动了手脚,据事后回查,那装置的确生效。但他绝不能将此事宣之于口,只得道“危崖高十五丈,无论谁从上面落下,都只有死路一条。事后,裕王的帽子在下游被找到,上头还有血渍。”他盯着萧宓,“倒是你说自己脱险而回,可有证据?” “有。”萧宓的回答却出乎卫王意料。 韩昭招了招手,即有亲卫带上来一人。 这人身形矮瘦,一见萧宓就扑通下跪,大声道“卑职有罪!” “起来。”萧宓虚扶他一把,“说说你罪从何来。” 卫王皱眉。他见过这人么? 这人放大了音量“卑职姓林,三年前是大殿下府里的一等侍卫,擅轻身之术。当年先王与殿下遭断石冲击坠崖,紧接着卑职就奉柯卫长之命,潜下崖底寻找活口。当然,柯卫长那时还不是卫长。” 从前的大殿下就是如今的卫王,那时柯严华也还未被提作卫长。 大伙儿都从他的“紧接着”三个字当中听出了一点苗头。这名证人的身份不须置疑,返回盛邑都可以查到。 萧宓接着问“寻到以后呢?” “灭口!”林侍卫毫不犹豫道,“但凡活人,统统杀掉!” 众皆哗然。萧宓这是直接找出了卫王弑君父的证人哪。 “叛徒,竟敢血口喷人!”卫王大怒,“你收了反贼多少好处!” 林侍卫也不反驳,接下去道“我下至涧底就找到十来辆马车残骸,还有三四十具尸首,先王也在其中,但不见小殿下。” “我又往下游追出二里,发现前面有人影闪动。待凑近一看,是小殿下的贴身侍卫何满铮。” 林侍卫说到这里顿了顿,众人听得紧张,刘传方催促他“然后呢?” “何满铮满身是伤,瘸了一腿,但背着一人前行。”林侍卫说出了众人都想听的话,“正是小殿下。” 第577章 能掰倒卫王的证物 “那时小殿下只有九岁,闭眼昏迷不醒。何满铮见我追来立知不好,拔刀相向,又开口求情。”林侍卫低声道,“其实、其实我俩私交甚好。他与我都是白庐乡人,我好赌钱,几次欠钱还不上,都是何满铮替我垫付。” 韩昭沉声道“你做了什么?” “我、我下不去手,就放他们走了。”林侍卫苦笑,“但主子想灭口,要证据,我就摘走了小殿下的帽子,沾了他的血,又在溪水里泡过当证据。”他补充道,“我听说血里只要掺上杂物,即使用法术追踪,也找不到人的下落。” “不错。”韩昭点头,转而对卫王道,“我若未记岔,王上当廷展示过那顶帽子。” 卫王自然不信“他无中生有,满口胡柴!” “帽子是不是林侍卫寻得,必有宫人知晓。”韩昭盯着他道,“或者原殿下府里有人知情?” 卫王脸色微变,目光从人群扫过,忽然伸手指着一人“她,你们问她!” 众人顺势望去,却发现卫王正正儿指向了廖太妃。 廖太妃目光涣散,看都不看卫王一眼,像是根本没听见他在说什么“她是裕王生母,你们看她模样,像是跟亲生儿子重逢吗?”卫王大笑,“那是因为,她早知自己儿子已经死了!此刻站在你们面前的,不过是镇北侯找来的假人!” 众臣闻声,目光都在廖太妃脸上逡巡。卫王这一点倒没说错,母子连心,廖太妃于险难中被救出,又跟儿子重逢,怎么没表现出半点喜悦?看她这副失魂落魄的神情,倒像是刚刚被满门抄斩。 卫王大笑声中,廖太妃翻动一下眼皮,忽然朝他看过来,那目光中饱满的仇恨令卫王的笑声一顿。 她徐徐开口“谁说这不是我的宓儿?” 卫王一愕,伸手指着她身边的少年“你看清楚,这小子虽然跟萧宓很像,但绝不是同一个人!” “我亲生的儿子,难道我认不出吗?”廖太妃扯出一抹笑容,比哭还难看,“还用你来指点?” 她缓缓执起萧宓的手,放柔了声调,“你们都听好了,这就是我的宓儿,落崖三年的裕王殿下又回来了,如假包换。” “我难过,是因为廖家的仇人就在这里。我却没能……”说到这里,她声音突然哽咽,两行泪水缓缓流下,“……没能亲手为他们报仇雪恨!” 她的手掌凉得像雪,带着深深的抗拒,但只有萧宓知道。他转向卫王,凝声道“母妃都替我作证了,你还想往我身上泼什么脏水?” 卫王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细细看了廖太妃两眼,一下恍然“好、好!你为了给廖家报仇,不惜认贼为子!嘿嘿,忍辱负重哪。”他的话里带着深深恶意,“可惜啊,无论你再怎样疼爱这个假货,萧宓也活不转了。我若是死了,坐上王位的也不是你儿子!” 廖太妃面白如纸。 韩昭踏前一步,打断他的诛心之语“王上,证据呢?”廖太妃也不知还能坚持多久,这场对话该结束了。 他眼里的威胁如有实质,手里刀尖微挑,正对着卫王。 刘传方也道“您指认裕王是假的,那就需要确凿的证据。”卫王没拿出证据,反倒是裕王这一头的证据越来越充分了。 卫王一颗心像泡在冰水里,额上却沁着冷汗。韩昭身上的杀气,他感受到了。他该怎么办?若是找不出反击的证据,他今天一定会死在这里! 他萧家几百年的江山,怎么能传给一个小杂碎? 忽然有个念头闪过,一下劈开他脑海中的混沌。是了,还有一个办法! 卫王眼睛一亮,提声道“慢着,慢着,我还有一法可以鉴定!”他不待韩昭上前拿他,就飞快接了下去,“裕王六岁宴时,先王赐他一枚戒指,上刻‘昌隆靖盛’四字。刘传方,你可还记得?” 刘传方想了想,点头“我记得是一枚黑色的戒指,未嵌宝石,朴实无华。” “那是天香铁戒。”卫王疾声道,“戒指是我大卫萧家的宝物,曾为靖国女皇所有,提自天外殒石,无人可以仿冒!” 他一指萧宓“你说你是裕王,戒指何在!” 戒指?众人的目光都汇集去萧宓身上,见他十个指头空空,果然没戴戒指。 萧宓也是呆住。亏得他最近阅历大增,费了好大力气还能勉强掩去脸上不安,可是目光已经下意识看向韩昭。 裕王殿下的戒指,他肯定是没有的。 韩昭心里也是咯噔一声响。他和萧宓事先串过各种口供,可没有戒指这一说。不过众目睽睽之下,他也只得道“裕王殿下当年被你暗算落崖,命都险些丢掉,遗失一枚戒指有什么奇怪?” 看萧宓吭哧不言,看韩昭强辩,卫王大喜“让他自己说!镇北侯,到底他是裕王,还是你是裕王?” 这小子没戒指!无论他们怎样辩驳,甚至将卫王杀了,可是怀疑的种子已经栽进在场所有人心底,早晚有一天会发芽。 名不正言不顺坐上大位的感受和后果,谁能比卫王更清楚? 他几乎要放声大笑了。 顶着臣民目光,萧宓只觉身上压力如有实质。镇北侯也目不转瞬看着他,萧宓明白他眼神里的含义一口咬定戒指丢失。 这理由并不那么令人信服。可是,可是就眼下局面而言,这是最好的托词了。 萧宓嗓子干涩,得使劲儿咽下口水润喉才能勉强开声“我、我那时……” 每个人都屏住气息,惟恐听漏一个字,包括卫王在内。 可是萧宓接下去说了什么,谁也没能听清,因为不远处突然“轰隆”一声巨响,震得人耳膜生疼,嗡鸣不已! 这一下突如其来,无人可以防备。众人骇然转头,发现三十丈外有一辆战车突然爆炸,零件都被崩上半天高。 立在最外围的士兵甚至被气浪成排震倒,好半天爬不起来。 所有人注意力都被吸引,萧宓也不例外。不过他刚刚循声抬头,手心里就被塞进一样东西。 第578章 验真(加更) 那东西很硬,带着金属特有的冰冷质感。 有人在他耳边低而轻快地说了两个字“戒指。” 萧宓一下听出,那是燕三郎的声音。 少年恰好就站在他身后,只不过上前一步,就能将东西交到他手里。 萧宓听清他说的话,心跳怦怦加快。他一低头,望见自己掌心里果然躺着一枚黑色戒指,沉甸甸,很有份量。 这是,天香戒? 值此非常时刻,燕三郎借机塞进他手里的还能是别的东西吗?萧宓心里只有两个念头反复盘旋戒指是真的?燕三郎从何处得来? 他心里甚至有个大胆的想法 难道燕时初才是真正的裕王?否则戒指的来源怎么解释? 可是他和自己长得一点儿也不像哪。再说燕时初如果是裕王,自己站出来即可,何必把戒指交到他手里? 所以这荒唐念头第一时间就被他给否定了。 不过萧宓也没空再深想下去。借爆炸之机,原本已经投降王军士兵少了管束,有十几人趁机一个转身,钻入最近的雪林里去了。韩昭看得清楚,当即派人去追。 卫王已经极度不满,大声斥责“镇北侯,莫要拖延时间!天香戒呢,拿出来给孤的臣民看看!” 放在平时,韩昭的确不理会那十几个逃兵。可是现在……他脸色变了变,正要说话,萧宓却踏前一步,大声道“如果我有戒指呢?你又当如何?” 他满面通红,气息不稳,卫王怎么看他都是一副心急气短的模样,心里暗自冷笑小贼毛都未长齐,还想跟他斗?这个所谓“裕王”的来历,他一清二楚,也知道这小子是万万拿不出戒指的,因此他开声笑道“如果你有戒指,我当然承认你是裕王。” “我是裕王,我就是三年前坠崖惨案的证人。”萧宓话语连珠,此生思路从未这样清晰过,“我是裕王,即能指证你就是凶手!” “依据大卫祖制,我要追你弑君杀弟之罪!”这句话,铿锵有声。 卫王张了张口,有心追他一句,可是话到嘴边突然说不出来。这小子,一定是诈他的! 萧宓转头,向着刘传方声色俱厉问了句“刘侍郎?” 刘传方肃容回道“正是如此!” 从情理、从逻辑来说,萧宓这番话都站得住脚。燕三郎目光微转,从众人脸上看出了赞同。 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如果萧宓能够自证为裕王,那么他当然就是老卫王坠崖案的目击证人,他对卫王的指证当然就有公证力。 “成了。”燕三郎身后传来一声轻笑,千岁离他有点儿远,声音却还能传到他耳中。 果然萧宓抬起右手,向众人亮出五指“看清楚,这是什么?” 卫兵举着的火把很亮,于是每个人都看得明明白白,他右手尾指上果然戴着一个戒指,纯黑,在火把照明下也完全不反光,并且没有任何嵌饰。 卫王脸上的笑容一下凝固,但很快就讽刺道“厉害,假人配假货!”这冒牌萧宓绝不可能拿出裕王的戒指,手上突然出现的这一枚,莫不是哪个弓箭手悄悄递上的扳指?“方才制造那么一下爆炸,莫不是为了掩盖别人递给假戒?” 燕三郎挑眉,卫王居然说中了……一大半。 这时刘传方对萧宓道“殿下可否将戒指交予下官?” 萧宓点头,递去戒指。他心里原是七上八下打鼓,不过眼角余光顺势扫过燕三郎,见他神情淡然,自己心里也稍事安稳。 两人曾经结伴同行,他知道燕时初善谋略、有分寸,敢在这时候递来戒指,想必有些把握。 再说,卫王已是瓮中之鳖,局面再坏还能坏到哪里去? 刘传方掂了掂戒指才问“传说天香戒自带天然香气?” 卫王和萧宓都点头,刘传方这才举戒指凑近鼻下,仔细嗅了嗅“的确有浅淡香气,若有若无。” 卫王冷笑“在戒指上染香,何难之有?” 听众都撇了撇嘴,暗道卫王这就有些强辩了。从他突然举出戒指为裕王信物,到现在也不过二十几息时间,萧宓哪有机会给戒指染香? 不过卫王的说法也不好驳斥,韩昭转头吩咐一声,很快有一名异士奔近,臂上架着一头异鸟。 这鸟儿不比鹰隼更大,然而浑身火光流动,格外吸睛。 韩昭解说道“这是丹凤,擅识百花百草香气。”说罢,示意刘传方将戒指举高。 丹凤嗅了嗅,很快就口吐人言“非草木之香,非提炼之香!” 卫王在一边冷笑“这能说明什么?它是你养出来的鸟,自然向着你说话。” 丹凤大怒,唰地一下展翅,作势欲扑“你敢说我不公?!” 韩昭好生安抚它,面色倒是很平和“那么依王上之见,这戒指真假怎样才能鉴别?” 卫王举戒为证,萧宓就拿出戒指;卫王拿香气说事儿,戒指上就带有香气;然而卫王又说香气不正……到了这会儿,众人也觉卫王是在胡搅蛮缠了。 大伙儿目光灼灼,卫王哪里分辨不出,脸上立刻带出怒色“要鉴别戒指原也简单。你去打一碗水来!”他伸手一指,恰好指向石从翼。 水?这倒不难。 石从翼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海碗,从地上刨了不少冰雪装进去,再运真力催化成水“然后呢?” 然后,他才接收到韩昭责怪的眼神,不由得挠了挠头自己做错了? 韩昭却是暗自喟叹一声。这家伙不爱动脑的毛病有时可真要命! 鉴证到了这一步,已经可以收手了,何必再被卫王牵着鼻子走?他都不知道萧宓手里的戒指从哪里来,想必也不是真货,能附上一点香气已是很了不起,哪里还经得起下一重检验! 卫王这次学了个乖,也不剧透,只对刘传方道“把戒指丢进去。” 刘传方依样施为,“咚”一声往海碗里丢入戒指。 众人都看见这东西一下子就沉进青瓷碗的底部去了。 第579章 好运气终会用完 卫王大笑“好教你们得知,天香铁还有一桩特性,那就是能浮于水!”多数金属都比清水更重呢。看着萧宓脸色,卫王洋洋得意,“这特性鲜有人知,小杂碎,你拿出来的、拿出来的……” 他的笑容前一秒还很欢快,后一秒就凝住了,话都接不下去。 因为所有人都看见,沉入碗底的戒指又慢悠悠浮了起来。 虽然速度有些儿慢,但它的的确确是离水面越来越近了。 “怎么、怎么可能!”卫王大愕,脸上神情一下转作气急败坏,指着萧宓的手都有些颤抖,“你作弊,你是不是往戒指里偷放浮石!” 戒指浮上水面,他的心倒是沉进了黑不见底的深渊。 刘传方都看不过眼,截口道“天香戒先入碗,然后王上才道出特性;裕王殿下哪有机会造假?”他转向萧宓,一躬到底,“裕王殿下,请恕臣等不恭!” 大伙儿冷眼旁观,心下鄙夷。堂堂一国之君,一次又一次放刁耍赖,是不是把他们都当傻子耍?有数名权贵及老臣紧随刘传方之后,都向萧宓行礼。 这即是认可了他的裕王身份。 卫王脑海里一片混乱,翻来覆去只有几个大字来回闪现 怎么可能,到底怎么回事! 萧宓望向他的眼神已经转作冰冷“我是裕王,你是弑君父的凶手。这笔账,我们好好算一算。”他望向韩昭,“镇北侯,交给你了。” 韩昭此刻的心情,用又惊又喜都不足以形容,脸上却要保持严肃。有这枚铁证,他们才能华丽丽将卫王击倒。 他挥了挥手,即有几名士兵排众而出,要把卫王架下。 卫王理不出头绪,这时把心一横,干脆指着萧宓大骂“他不是裕王,他是廖红泫的私生子。他为什么逃过血蝉检验……” 原来卫王早就知道了。萧宓脸色微变,却见卫兵已经冲上前,伸手抓住卫王,第一时间堵住了他的嘴。他们是镇北军,对国君绝不像王军那么恭敬。 卫王剩下的话就被憋回了肚子里,只能拿憎恨的眼神望向萧宓,望向韩昭。 韩昭回身,向萧宓请示“此事如何处理?请殿下明示。” 这一幕,他们预先演练过了。萧宓按照事先商量过的剧本道“押回祖庙,再论公道!” 他第一时间读懂了卫王的眼神。这个男孩过了十多年太平日子,第一次起了杀心。 心底有个声音告诉他,卫王必须死,否则后患无穷! 但不是现在。群臣面前,他还不能对卫王动手。 眼看兵卒将卫王押下去,燕三郎的眼神露出一点异样。 就这样?卫王被拿下了? 千岁说过,卫王作为一国之君,身上必有护命的手段。贺小鸢从前在天耀宫刺杀卫王失败,也说明了这一点。 可现在卫王束手就擒,忒也容易了。 早知这般,他和千岁在王军逃出赤弩山腹时就可以动手了啊,平白忌惮那许多做甚? 千岁却不管那许多,只在他耳边反复念叨“帽子帽子帽子,苍吾石苍吾石苍吾石!” 卫王是死是活,这里所有人是死是活,卫国未来如何,她压根儿不关心。 千岁大人的关注点只有一个她和燕小三千辛万苦掰倒了卫王,那顶嵌有苍吾石的帽子何时才能入手! 燕三郎被她吵得耳鸣,下意识晃了晃脑袋,低声道“稍安勿躁。” “快拿下帽子,省得夜长梦多!”千岁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快快快快!你再磨蹭可别怪我亲自出手!”苍吾石啊,任务报酬啊! “省得了。”燕三郎也深谙落袋为安的道理,见石从翼押着卫王下去,就想钻出人群跟上。 不过这个时候,萧宓忽然回身,按住了燕三郎的肩膀“三郎,借一步说话。”他急需一个真相。 他的目光里写满疑惑,燕三郎也知他有话要问,遂点了点头,往大树下走去。 边上有人来寻裕王,都被他摆手拦住。 这个少年连逢变故,已不像从前那样怯懦,举手抬足间隐现气度。 …… 树下,燕三郎先放了个结界以防外人窃听,才转向萧宓“你想问什么?” “三郎,这戒指是怎么回事?”萧宓举起右手一晃,“戒指的主人何在?” 他的目光有点急切。 “戒指的主人沉在隐龙湖底了。”燕三郎此言一出,萧宓当即是一怔。他于是说起隐龙湖畔的食人村故事,末了才道,“想来隐龙湖离老卫王坠崖的地点不远罢。” 萧宓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原来他逃过了兄长设计的事故,却没逃过湖畔平民的圈套。” 真正的裕王两年前就死了,却不是死在坠崖事故中,而是逃出四十余里后被隐龙湖的村民吃掉了。 小王子的遭遇,任谁听了都只能嗟叹一声。 燕三郎笑了笑“只靠运气的话,好运气也终归会用完的。” 萧宓凝视着他“戒指既然在你那里,你早知道我不是萧宓了吧?” “我一直不敢断定被吃掉的男孩就是小王子,直到卫王念出‘昌隆靖盛’这四个字来。”燕三郎今日拿出戒指,就知道事儿瞒不住,“你不必担心,我就要离开卫国。并且——” 燕三郎微微一笑“你姓萧,回到盛邑还会加冕为王。” 卫王成擒,萧宓称王就是势不可逆。只这少年活着,就注定是大好河山的主人,再也无人可以阻拦。 萧宓也明白这一点,目光里透出了诚恳“你救过我的命,又助我报了大仇、登上王位。今生我决不会伤你一根汗毛……三郎留在卫国吧,我封你作大官。你有本事,是我需要的人。” “‘今生’还久着呢,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千岁从树后转了出来,立在燕三郎身边,“小三儿还有要务待办,不能陪你玩耍。”她着急做木铃铛后边儿的任务呢,哪有闲情留在卫国? 萧宓在千岁面前,气势总是矮了一截。他缩了缩脖子,但仍然道“事毕可以回来,我这里一直虚位以待。” 第580章 满愿石入手 “唔。”千岁眼珠子转了转。如果小三儿在卫国做了大官,有权又有势,执行木铃铛的任务是不是更容易呢?毕竟权力越大,能力越大嘛。“再说吧。” 这时韩昭刚命卫兵押走卫王,转头看见两人,于是朝这里走来。 燕三郎当即离开,红衣女郎如影随形。 他和千岁还有第一等要务待办。 韩昭人高腿长,转眼就走到萧宓身边,见他目光兀自盯着远去的燕三郎。“有意思。” “嗯?”萧宓回首,“什么有意思?” “燕时初从哪里弄来那枚戒指呢?” 他此话一出,萧宓当即色变“侯爷?” 韩昭朝他笑了笑“卫王举证天香戒,你并没有第一时间拿出。那时,燕时初就站在你身后。”言下之意,再清楚不过。 望着这张熟悉的面容,少年咽了下口水,突然有些手足无措。 镇北侯一直是他最大的支柱和凭恃,可他却…… 韩昭也不催促,立在原地等待。 好一会儿,萧宓才低声道“您什么时候发现的?”原来,燕时初和镇北侯早就发现他是假货了,可为什么都没揭穿呢? 那是因为,他们更想推翻卫王吧?想通这一点,萧宓心里的慌乱就慢慢沉淀下去了。 “很早。”韩昭盯着他道,“尽管你和裕王几乎一模一样,但是廖红泫与你的感情太深厚,只可能是母子。” 观廖红泫与萧宓之间的互动,只有真正的母子才能那么亲近与关爱。 “并且廖相绝不草率,他敢赔上整个廖家、几百口人性命举事,又怎么会找一个跟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韩昭接着道,“你和裕王长得一模一样,并且廖红泫和廖太妃又是一母双胞的姐妹,普通人根本无法分辨。所以,你其实也是先王的直系后代吧?血蝉验亲早就证实这一点。” 萧宓沉默,许久才点了点头。 他是老卫王的儿子,和裕王、卫王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只不过那两人从不知晓他的存在。 韩昭长长叹了口气“廖相赔上一家几百人性命,但给曾孙报了仇,又把另一个孙子扶上了帝位。或许,他觉得值当。” 萧宓低低道了一声对不住。自己曾祖父对镇北侯撒了谎,让他为了“裕王”不顾一切起兵造乱。 韩昭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是你的错。廖相也知道我下不了船。”廖青明白他的处境,知道只要给足理由,多半能撬动镇北侯来救助自己孙子。 只要能登上帝位,哪个孙子都行。 这句话,萧宓没太听懂,但韩昭已经换过了话题“同是先王后裔,你怎么会流落在外?” “他一直不知我的存在。”少年眨了眨眼,“我在荷香镇长大,数月前曾祖父突然偷偷带我去见几个老头子,并且要我自称萧宓,又教我一套说辞。那几个老头子看着我泪眼汪汪,直呼我‘裕王殿下’。事后娘亲知道了,和曾祖父吵了一架,说他不该拖我们母子下水。后面……后面发生的事,你都知道了。” “廖家大小姐的脾气,确实倔强。”韩昭笑道,“你若是生在宫里,未必能平安长大。” 萧宓若有所思“就像裕王一样?” “是,就像裕王一样。”韩昭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咬了咬唇,好一会儿才道“不重要。从那一天起,我都叫萧宓了。” 韩昭一怔“对,你就是萧宓。”拍了拍他的肩膀,自去忙碌了。 原来的名字有什么要紧?反正从今往后,他就是萧宓。无论是他还是韩昭,都不会向众人昭告真相。 裕王早死,登上王位的其实是先王的另一个小儿子?这种真相只会招来无数怀疑。顶着萧宓的名字和身份活下去,是最简便有效的办法。 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他也是萧家江山的合法继承人。 卫国需要一个好国君,韩昭需要一个好国君,百姓需要一个好国君。 他想,他会是的。 …… 石从翼正要把卫王押进马车,后头却有个声音响起 “且慢!” 石从翼回首“什么事?”方才那番变故峰回路转,让他看直了眼,现在犹在回味。 燕三郎指了指被押在前的卫王,又指了指自己的脑门儿“我要取样东西,你知道的。” 他和韩昭在逃出盛邑的路上制定计划,石从翼也在场,这时愣了几息就长长地“哦”了一声,记起燕三郎的目的了。 他抱臂在前,笑吟吟道“求人就要有求人的样子。” “我请你吃饭。”燕三郎也不着恼,“天衣楼。” 天衣楼?那可是盛邑第一等的销金窟。石从翼上下打量他几眼“你请得起?”这小子从头到尾一副寒碜样儿,逗他玩儿哪? 燕三郎拇指从储物戒上搓过,再摊手,掌心就躺着一枚鸽蛋大的红宝石。哪怕周围只有火把的光,它也淌出鲜艳夺目的红。 “哟,扮猪吃虎哪?”石从翼笑骂一声,接过宝石,再赶上几步,突然伸手揭下卫王的帽子。后者大怒“你作什么,还给我!” 他已经是阶下囚,也不可能再翻身。是以石从翼只作未闻,反手把帽子递给燕三郎“是这顶么?” 少年接过,一把拽下嵌在帽上的宝石,凑近眼睛端详起来。 外表平凡的宝石,内里却有星云流淌。那种瑰丽壮阔,是任何巧手匠人也仿不来的。 燕三郎也忍不住开怀一笑“是。”方才千岁已经潜进卫王原先的御驾大肆搜索,找遍那里每一顶帽子,都不是他们的目标。所以他大概清楚,苍吾石戴在卫王的脑门儿上。 “这玩意儿?”石从翼也看出他要的其实并非帽子,而是宝石。 “那是满愿石。”卫王冷笑,“蠢货!” 这句话也不知说的是石从翼还是燕三郎,抑或二者有之。少年盯着他瞧,总觉得卫王有哪里不大对劲。 “满愿石?”石从翼奇道,“这玩意儿能许愿?” 第581章 弥留(加更) 卫王嘿嘿一笑“你大可一试。” 燕三郎望着他“你试过么?” “为何要告诉你?” 燕三郎一合掌,石头就不见了“行吧,不试试怎么知道?” “神神叨叨。”石从翼嘟哝一句,就喝斥卫王去了,“上车,别磨蹭!” 卫王冷冷瞪他一眼,不说话,被卫兵按着脑袋押上马车。 燕三郎望见这一幕,忽然发现违和感在哪里了 卫王此刻满盘皆输,自己还成了阶下囚,按理说该万念俱灰才是。唔,以他一路上对卫王的观察来看,这并不是一个沉稳坚定的人,理应知道自己被押回盛邑的下场。 可为什么,卫王看起来还这么地……有活气? 但这就不关他的事了,燕三郎脚步一顿,向石从翼打了声招呼,就往雪林深处走去。 冬天的枫树掉光了叶子,稀薄的月光才能穿透树杈,照见下方的白雪。燕三郎的到来惊动一窝松鼠,它们叽叽叫着爬去了更高处。 四下无人。 他还未停下脚步,千岁就急不可耐地化出人形,抓着他就问“任务完成了么?” “完成了。”燕三郎抓出链坠子,这东西已经开始发热了。两人都看见铃铛上“苍吾石”三个血红泛光的字体慢慢消失,随后有一道金光直冲千岁而来。 和先前微弱如萤火虫不同,这一回的金光像划过天边的流星,丰沛又耀眼! 这可是红光任务,一个能抵得上青光任务一百个! 千岁喜孜孜地打了个响指,琉璃灯就从虚空中冒了出来。 金光精准投入其中,一时间将灯壁都映成了耀眼的金色。 燕三郎就见到,金光游走于琉璃灯上的每一条裂痕,无论大小。在它的抚慰下,裂痕以人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起先是细纹依次消失,接着是横亘灯身的几条蜈蚣一般的巨大裂痕。它们最大也最顽固,可是金光还是一点一点将它们修补起来,或者说,从灯身上一点一点擦去。 终至无痕。 一次,两次,三次……金光像明亮的烛火,一连闪动三下才逐渐黯淡,乃至熄灭。 燕三郎屏息以待,直至整盏琉璃灯再无半点瑕疵,看起来完整如新! 明知是这么回事,可他还是忍不住要寻个确认“修好了?” 话音刚落,千岁紧接着爆出一声欢呼“修好了!” 她突然抓起燕三郎,在他左右面颊上各叭唧一口“好小三,乖小三,姑奶奶的琉璃灯修好了!” 燕三郎不防她偷袭自己,还未反应过来,已感受到她红唇的温暖和柔软。他吃了一惊,用力挣下地,抬起袖子狠劲儿擦脸。 千岁喜不自禁,也不计较他的无礼,又凑了过去。 燕三郎后退半步,双手捂着自己的脸,满眼警惕望过来。 她亲他! 他的脸滚烫起来,被亲过的地方迅速发痒。依他过往经验,自己的脸马上要肿了。 “你那是什么眼神?”千岁不满,伸指在他额头上打了个爆栗。这小子太好玩了。 “别动手动脚。”她脾气一上来就无法无天,燕三郎有些苦恼,赶紧移开她注意力,“琉璃灯修好以后,能做什么?”这问题其实他以前也问过,但不如现在应景儿。 “能做什么?”千岁提高了声量,又用力捏了捏他的脸,显然兴头儿还没过,“你可以把它看成一个容器,今日之前都是破损的,装水就漏。” “修好以后,可以装水了?”燕三郎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何止?”她给了他一记秋波,不过两人都不为所动,倒是琉璃灯闪动两下以赞同,“从今天起,它才能放出完整神通,并且可以修行晋阶了。” “琉璃灯晋阶?” “我跟你说过,琉璃灯于我如丹田。你们人类修行可以提升境界,琉璃灯自然也可以。” 千岁将额前秀发拨到脑后去,“不过这东西也是头一次用,不像……”她说到这里就顿住了,燕三郎猜测她说的是自己原本的命灶法器,“反正,我还得慢慢摸索。” “修炼到最后会怎样?”其实他想问的是,木铃铛还能管住她吗? 话不好说得太直白。 “最后?”千岁想了想,“能找回我原本的修为,然后……然后再进一步!” 她瞥了燕三郎一眼“能找回从前的修为已是不易,那是你这小土鳖根本无法想象的境界!” 话音刚落,她就看见燕三郎长长舒了一口气,不禁奇道“怎么?” “没什么。”他放心了。从前的千岁再强大,也挣不脱木铃铛的限制。如果她只是重回原有修为,那还离不开他。 想到这里,他心底妥贴许多。“琉璃灯有前主人吗?” “当然有了。” “他是怎么死的?” 千岁的笑容一下子不见了“你怎知死了?” “前主人不死,它能落到你手上么?” 千岁不置可否,冲他眨了眨眼“它是被好奇心害死的。”她凑近燕三郎,笑得不怀好意,“你也要小心哪,你和它太像了。” 燕三郎抿了抿唇,知道这次试探又是无果。他抓起木铃铛朝她晃了晃 “有新任务了。” “快瞧瞧。”她迫不及待。琉璃灯修复了,她终于可以迈上修行的康庄大道了! 从现在起,她需要更多任务,更多愿力! 木铃铛上面显出两个大字 弥留。 这一回,铃铛闪着黄光。 “果然,我们找到苍吾石以后,下一个任务就是把它送去弥留之地呢。”千岁笑道,“我就喜欢这种一举两得的任务,再给多几个就好了。” 燕三郎适时浇她冷水“难度太大。”为了能从卫王脑袋上摘下苍吾石,他和千岁想尽办法,让卫国都换了新王。 这任务也太费劲儿了。 “高风险才有高回报呀。”千岁横他一眼,“下一个任务,我们得找出弥留之地的位置。” “不妨去问问卫王。”燕三郎沉吟,“摘帽时,我看他仿佛知道一点内情。” “他要是知道,还能把满愿石留在帽子上?”千岁不以为然,“早拿来赢取战争了。” 第582章 已非当年人 燕三郎却不想放弃“他或许不知道怎么才能找到,但一定知道怎样做是找不着的。”横竖卫王已成阶下囚,他现在想见卫王可没有从前那么难办。 …… 卫王被押下去,在场的臣子和权贵纷纷上前,向萧宓行礼。 毫无疑问,卫国要变天了。他们要争取在即将上位的新王那里留个好眼缘。 萧宓看了韩昭一眼,后者会意,踏前一步道“这里荒郊野外,寒风凛冽,裕王也冻受不住,还是另寻人烟处落脚,各位再来议事不迟。” 这里虽是避风的山坳,到底还是露天。裹着大冰碴子的北风刮了这么久,人没冻成冰棍都是奇迹,萧宓年纪小,命灶旺盛倒也还好,刘传方这样的老臣早就手脚冰凉,只差胡子上结霜。 韩昭这么一提,大伙儿都觉寒气从脚心冒起,一路冻到天灵盖,当下纷纷称好。 于是镇北军连夜启程,重往赤弩峰而去。 说起来王军也是可怜,被山泽盯上以后遇到火山统统绕行,其实直线距离并没有走出太远。镇北军没有这等顾虑,此时取近道回程,至天明就可以率众回到温暖之地了。 韩昭在马上安排完一大堆杂务,边上就有一名丽人靠近,微笑着向他行了一礼“侯爷辛苦了!” 韩昭还礼,声音平和“孙小姐。” 贺小鸢就在十丈开外,依旧穿着那套不知哪里弄来的军装。她本想靠近,却被孙小姐抢了先,这时撇了撇嘴,很不爽快。 她已经认出,这位正是自己先前诊治过的孙家小姐。身子还没好利索,脸上就笑得像朵花儿了?啐,都怪她开出来的药效果太好了。 贺小鸢呸了自己一声,不忘竖起耳朵。 这时石从翼驱马从后头行来,跟她打了声招呼。 贺小鸢漫不经心应了一声。 石从翼也望见前方正在说话的两人,呵呵一笑“孙小姐本来就对我家侯爷有意,这会儿算逮着机会了。” 贺小鸢嘟哝一声“我就不该手软。”孙小姐犯病,自然是她下的手,当时为了找个由头靠近关押姚府二管事的马车。 战乱刚刚结束,孙小姐就换过了衣裳又打理好秀发,身披狐皮氅,头戴夜明珠,不像暗夜疾行,倒似是找心上人郊游赏雪。 从她这角度看去,孙小姐秋波频送但神情端庄,依旧是一派大家闺秀风范,那眼神无情还似有情,笑起来如弱柳扶风,但不忘颌首掩口,只把自己最美的一面展现给韩昭。 呵,矫情,贺小鸢黛眉一挑。 石从翼挠了挠头。他虽是个粗人,这会儿却也从贺小鸢身上感受到浓浓的杀气。 孙家小姐好像有危险了。 当然他也明白孙小姐凑上来的缘故。自家侯爷一表人才不说,如今还要拥新王上位,至少未来十年内权倾朝野。 要权有权,要财有财,要颜有颜,要武力有武力,要军队有军队。这样的金龟婿,哪家权贵不得抢破头? 孙家转舵得最快而已。 孙小姐这么捷足先登,其他有好女的臣子权贵怕是要纷纷效仿。“贺姑娘,你怎么不过去?那孙小姐比你可差远了。” 贺小鸢冷笑“你家侯爷就喜欢这一款的!”从小就是! 她记性好,没忘掉韩昭当年有多么喜欢钟灵韵,没忘掉韩昭是怎样气恨如狂、险些将她打死——为了钟灵韵。 孙小姐就像当年的钟灵韵,菟丝子一般的美貌而柔弱。 “谁说的?”石从翼替自家侯爷叫起撞天屈。他有预感,今日不卖点力气,以后自己恐怕要经常叫苦,“孙小姐这样的温雅美人,这些年来侯爷也不知见过多少,看也看烦了;朝中那么多老狐狸,哪个不想把女儿嫁给侯爷?” 贺小鸢呵呵一声“他可真是香饽饽。”语气虽然讥讽,但她知道石从翼说的是实话,一字虚言都没有。 镇北侯少年成名、英雄盖世,模样儿又俊,卫国哪个贵女不想嫁给他? 他一直都是这样受欢迎呢,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对啊。”石从翼不怕死地跟了一句。贺小鸢顿时考虑给他放点药,让他也像钱公公那样狂泻三天,在茅厕安家。 幸好石从翼又接下去道,“我的意思是,侯爷要是喜欢这样的女人,那早就娶妻了啊。” “挑花眼了吧?”她皮笑肉不笑。 “不不。”石从翼连连摆手,面色肃然,“这么些年来,侯爷对她们从无亲近之意,连逢场作戏都不曾。你要知道,男人十年前和十年后可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哪个男人年少时不热血、不犯二?长大了回头想想,自己也要惭愧。 唉,这些女人太也浅薄,只知道揪着老黄历不放。 贺小鸢眯起眼“十年!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石从翼赶紧往前一指,“鸢姑娘你看——” 贺小鸢顺着他手指看去,发现前面两人的交谈已近尾声。孙小姐的神情还是恋恋不舍,韩昭却向她点了点头,策马离开。 谈话结束了,孙小姐铩羽而归。 从头到尾,韩昭的神情都是平和有礼。换句话说,波澜不惊。 就好像他脸上戴着一张面具,谁也不得罪,但对谁也不中意。 贺小鸢撇了撇嘴。似乎韩昭在她面前并不这样,至少他经常会苦笑。 “侯爷有空了。”石从翼看看她再看看韩昭,发现不远处又有佳丽要上前,“你快去啊,不然一会儿他又被占走了。” 贺小鸢也看见了,却轻哼一声“关我什么事?” “侯爷并不喜欢虚与委蛇。”石从翼苦笑,“你就当帮帮忙吧。” 贺小鸢立刻抓住了他的话柄“我只是替他解围而已。” “对……”石从翼才挤出一个字,身畔的姑娘就拍马上去了,留下他一脸茫然。呃,他方才说了什么话那么有用? 贺小鸢的骑行很狂野,连挥几鞭,马儿就冲到了韩昭跟前,正好抢先其他丽人一步,险些把人家从马上撞下去。 第583章 求…… 韩昭看着她,脸上不自觉有了笑意“小鸢?” 贺小鸢一双妙目恶狠狠瞪着他“韩昭,你方才答应我的事呢?” “方才?”韩昭不紧不慢调转马头,往路边靠行,这里人少。 贺小鸢当即跟了过去,留下身后不知哪一家的千金干瞪眼。 哪来的泼辣女人,打扮得不男不女,知不知道先来后到? 贺小鸢与韩昭并排骑行,前后左右都没有人,她才不满道“你不让我杀卫王,说要给我一个公道。喂,公道在哪里了?” “现在不行。”前面就是冰湖,韩昭跳下马背,牵着马沿湖徐行。贺小鸢依样施为,“卫王虽然就擒,但我们不能主动杀掉他。” 无论卫王怎样倒行逆施,裕王都该将他押回祖庙,在列祖列宗面前宣其罪状、定其刑罚,这才能服众。在那之前,在这许多人面前,无论萧宓还是韩昭都不可来个手起刀落。 哪怕他们再担心夜长梦多,再恨他入骨。 这些,贺小鸢都明白,但她担心的是“如果萧宓不判卫王一个死罪呢?” “我一定让你如愿。”韩昭肃容,比了个起誓的手势,“以我性命起誓!” 贺小鸢没好气瞥他一眼“这可是你说的。”她心里明白,韩昭敢打这样的包票,事情基本就定了调,没得跑了。 再说,只有卫王死了,萧宓这个王位才能坐稳、坐牢,没有后顾之忧。所以萧宓的目标应该和她一致,也不能放这祸害活着。 可惜,不能亲自手刃仇人。 她心底有些松快又有些遗憾,但口中还要道“你的命不值钱,我只要卫王死!” 韩昭笑了笑。贺小鸢总觉得他目光灼灼,盯得自己好生难受。 她挽了挽鬓发,不去看他“对了,你怎么赶上来的。赤弩没找你们麻烦么?”他们通过赤弩峰可是一波三折。镇北军脚步太快,看来赤弩峰之行很顺利。 “找了。”马蹄声踢哒,和着韩昭悠长的语调,“我们赶到赤弩峰时,这位山泽火气很大,恨不得把整支镇北军都烧了。” “然后呢?”贺小鸢听得心惊。哪怕他已经站在这里,看起来毫发无损。 “然后我就替他降了点火气。”韩昭笑道,“拜先前经过的王军所赐,它受伤很重了,并且我也不惧它的神通,算是拣了个便宜。一来二去,它也不想打了。” 赤弩被柯严华打烂一颗心脏,实力下降大半。韩昭又是统军大将,对其神通豁免至少七成以上。 赤弩只剩那点儿威力,还要再被削减至三成,这架也没法子打了。 不过韩昭当时一心只想赶上卫王,对于这位山泽也不打算过多为难。两边都没什么战意,正好一拍两散,没有闹得天崩地裂。 听到这里,贺小鸢不得不羡慕“你运气可是真好。” “我见赤弩山腹里的生灵被毁掉大半,就知道你们走得艰苦,又担心你出事。”韩昭正色道,“可是赤弩不通人言,我也问不出答案,空自着急。”率大军离开山腹以后,终是紧赶慢赶追了过来。 他担心她出事?贺小鸢怔了怔,脸上微热,不敢相信韩昭会说出这种话。 “这不是好好的么?”她偏头不去看他,一边将过去几天跟队行的过程说了一遍。 韩昭细细听了,末了才道“你和燕时初都立大功。”又忍不住赞叹一声,“若没有你们出手,卫王怕是已经逃到嚎风峡了。那么至少三年之内,卫国没有宁日。” 这趟追逃过程中也死伤很多人,但和免去的生灵涂炭相比,那是小巫见大巫了。 贺小鸢轻呵一声“我们又不是卫人,领不了你的功劳。” 韩昭看着她,欲言又止。 “有话直说,别学那些姑娘吞吞吐吐。”想起那些对他示好的高官千金们,她又有点不爽。 韩昭忍不住笑了“将两国拖入泥淖的元凶成擒,这是千载难逢的和平机会,你可否知会攸国停战?” “包在我身上。”贺小鸢点头,“新王上位是个停战的好机会,但攸国必然要求补偿。” “容后磋商。”韩昭顿了顿又道,“你有没有想过,战争结束之后何去何从?” 贺小鸢眨了眨眼“这不是还得调停两国么?” “在那之后呢?”韩昭紧追不舍,“在你大仇得报、国难消弥以后呢?” “这个嘛,好像从未想过。”今日之前,她心里只装着复仇,从未考虑其他。“唔,或许会云游天涯,精研道艺吧?” “那就是没有其他计划了。”韩昭放开马缰,转身对着她正色道,“小鸢——” “啊?”这人突然满脸严肃,贺小鸢没来由有两分害怕。 真是古怪,这么多年来她还从未怕过他哩。 韩昭盯着她,一字一句“嫁给我吧。” 贺小鸢当场石化。 ¥¥¥¥¥ 卫王是镇北军内第一等重犯,并非燕三郎想见就能见的,必须得到韩昭首肯。 他找不到镇北侯,正想寻萧宓设法,却见贺小鸢和韩昭并驾而回,一张俏脸红得像熟透了的苹果。 贺小鸢好像在发呆,镇北侯看起来却容光焕发。燕三郎将自己的意图说了,韩昭很干脆道“我陪你一起去。” 随后他向贺小鸢打了声招呼,就带着燕三郎走向关押卫王的马车,一边问道“你的脸怎么了?” 燕三郎按了按自己的脸,果然有点肿,想来还很红。 “没什么,就是过敏。”方才千岁笑得打跌,就是看他形象不雅吧? “找小鸢拿点药,一刻钟内就能消肿。” 车厢里很暖和,炭烧得很旺,韩昭并没有从这方面亏待卫王。燕三郎看见这个曾经权倾大卫的男人坐在车榻上,手脚都系着特制的镣铐。 铐上有光华流动,显然是加持过神通的法器。 车厢里还有两名看守,燕三郎瞧出其中一人是异士。 韩昭行事谨慎,对于卫王没有一点掉以轻心。 卫王原本闭目养神,听见声响睁开眼来,冷冷道“镇北侯,你为了萧宓辛苦奔波,却被他蒙在鼓里。” 第584章 来龙去脉(加更) 过了这么久,他已从先前的震惊和暴怒中回过神来,立刻就看出了不对劲儿。 韩昭微微一笑“哦,你指的是他和廖家大小姐的关系么?” 卫王看他神情,眯起了眼“你知道?” “知道。”韩昭耸了耸肩,“他也是你弟弟,先王的亲儿子,继承帝位没有问题。” “你就心甘情愿被廖家利用?”卫王难以置信,“你可真蠢,为他人做嫁衣裳!” “你这挑拨离间的本事太差。”韩昭失笑,“好了,我这小兄弟有话问你。” 卫王目光在燕三郎脸上一扫而过,不屑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坐在我面前?” 燕三郎根本不在意,手一伸,苍吾石已在掌心 “我要问问这个。战事失利,你没想过寻求满愿石的帮助吗?” 卫王翻了翻眼皮,不答。 韩昭转头对守卫道“把炭盆拿走。” 卫王的大氅早被除下,现在只着常服。这么冷的天气再不借炭火取暖,明天太阳升起之前,保不准他就冻死了。 “你不能冻死我!”他脸色一变,“那小狗还要把我带回祖庙!” 韩昭还未接话,燕三郎已经开声“不能冻死,但冻个半死没问题。” 他伸手往卫王脚上一指“只要取走炭盆,一个时辰内你的脚趾就会冻僵,用手都可以掰下来,嘎蹦嘎嘣,脆得很。” “两个时辰内,你的腿肌就会坏死,哪怕重回温暖之地也缓不回来,只能锯掉。那时候你就得巴望军医的刀锋利一点,你才能少受点罪。” 卫王不想变成残废。识时务者为俊杰,他咽了下口水“满愿石用不了。” “为什么?” “并不是你举起满愿石许个愿,就能成真的。世上没有那等美事,不用痴心做梦。”卫王长长呼出一口气,“要把它送去弥留之地才可以。先祖尝试过很多次了,都寻不到那个古怪地方;我也前后三次派人去找,无功而返。”他看向韩昭,眼里不掩憎恨,“否则,还轮到你在我面前耀武扬威吗?” 这些都与千岁说的一致“找过哪些地方?” “大陆上著名的幻境,卫国都派人去找过,甚至是北海的白洋仙山。”卫王一连说了几个地方,然后摇了摇头,“这些尽是无果。” “那么卫王室起初如何拿到这块石头,又怎么知道它就是满愿石?” “我大卫先王曾打下一个小国,抟国,那国君为了活命而献出苍吾石。这个传说的源头记载在一本古籍上,称曾经有人持苍吾石入弥留之地,换得满愿而归。这个人的名头你们未必知晓,但他创立的玄门,你们多半听说过。” “哪一个?” “拢沙宗。” 燕三郎眉头一动。时隔多年,他也没有忘掉拢沙宗的名头。他在云城、在衡西商会经历的一系列事件,都跟这个强大的宗门有关。 “拢沙宗承认过,自己的祖师进入弥留之地吗?” “那就不清楚了。”卫王恹恹道,“卫王廷内也曾有拢沙宗子弟为官,先祖询问过,人称不知;发讯往拢沙宗,未果。” 燕三郎眨眼“就这样算了?” “不然呢?”卫王冷笑一声,“难道要我打下拢沙宗?”那是超然物外,却不逊色于国家的存在。其宗门子弟遍布各国王廷,常见封侯拜相。最重要的是,拢沙宗离卫国远得很,间隔天堑无数。 燕三郎微有些失望,转头对韩昭道“我问完了。” 韩昭唤人把炭盆搬回,临下马车前指着少年对卫王一笑“你道赤弩为何紧追你不放?都拜他所赐。你说,他配不配坐在你面前?” 卫王的脸色立刻变了。按他原有计划,横贯整个赤弩山脉只要几天时间,然后就可以跨入嚎风峡,借着狂暴的罡风甩掉后头的追兵。赤弩山泽已经沉睡了几百年,卫王从未想过它会突然醒转,更想不到它撵着自己不放,仿佛双方有深仇大恨。 原来罪魁祸首,是眼前这个小子! 他不起眼到卫王甚至不知他的姓名。 燕三郎仿若未闻,就要下车,卫王却出声喊住了他“慢着,我又想起来一事!” 少年站定,回身。 卫王冷冷道“我突然记起,这块石头来自哪里了。” 看他眼神,燕三郎也知这人恨己入骨,但还是追问一句“哪里?” “抟国国君说过,苍吾石是有人自迷藏海国麒麟轩买来,进献与他。”卫王盯着他道,“那是海外奇境,一切都与中土大不相同。你要的线索,说不定就在那里。” “迷藏海国?”燕三郎一字一字念出,目光微凝。 “就是迷藏海国。”卫王呵呵一笑,“那地方在东海深处,六十年才开放一次。下一次刚好就在明年,你不妨去试试运气。” “怎么去?” 卫王很痛快道“明年十一月去东海海岸,‘横沙滨’渡口。届时那里有船摆渡,送人前往迷藏海国。” 燕三郎记下这处地名,然后问他“你都能娓娓道来,说明卫国从前就派人进去。结果如何?” “一无所获。”不待少年追问,卫王就摆了摆手,“不是迷藏海国里出的事。我曾祖父派出去的人运气不好,行船时遇到海上飓风,船毁人亡。” 燕三郎点了点头“还有什么要注意?” 卫王作思索状,好一会儿才摇头“没了。” 燕三郎站了起来,临下车前不忘跟他说一句“多谢”。 望着他们背影消失,卫王嘴角绽出一丝狞笑。 …… 韩昭与燕三郎下了马车,就问他“你能看出,他不安好心罢?” 燕三郎嗯了一声“他故意不把情报说全。迷藏海国的确是一甲子才开放一次,但只允许手持信物的贵宾前往。擅闯者的下场,都不太好。” “你知道他的陷阱布在哪里就好。”韩昭放心了,“我再提醒你,他说卫人曾在海上翻船,此事存疑。” 燕三郎想了想,明白了“既是派出去的人手,那时的卫国掌权者并没有亲见,怎知他们到底是死在海上,还是迷藏国里?” 第585章 光明正大的理由 “正是!”韩昭呼出一口气,“卫王淡化此行危险,就是想诱你出海。他恨你入骨,所以这所谓的迷藏国大概类似于龙潭虎穴,轻易就能替他报仇。” 他娓娓劝导“事事都能如愿以偿,这条件听起来诱人。但你是个聪明孩子,应该知道世上再没有比‘活下去’更艰难却也更珍贵的历险了。” 燕三郎若有所思,但最后依旧道“我知侯爷苦心。但事关重大,势在必行。” “哪怕丢掉性命?” 少年斩钉截铁“哪怕丢掉性命。” 他意已决,韩昭只能长叹一声,不劝了。 雪地松软,时常有黑色的石人在林间探头探脑,但不敢凑近。山泽不似人类鲁钝,很轻易就能察觉到镇北军的气息。 燕三郎走了几步,换个话题“赤弩愿意借道任我们返回?” “它不傻,知道我们只想通行赤弩山而已,不找它的晦气。”韩昭问他,“你后头有什么打算?” “回家。”燕三郎毫不犹豫,“出来游历一年有余,家人该着急了。” “裕王希望你留在卫廷任职。”韩昭正色道,“你年纪与他相当,却能行覆国之计,今后前途不可限量。留在大卫,有你施展拳脚之地。” 萧宓即将登位,但年纪尚轻,面对廷中那群老狐狸怕是力有未逮,哪怕有镇北侯从旁协理。燕三郎年纪与他相仿,同龄人之间天然地更加亲近,并且燕三郎的本事了得,能给萧宓很大助力。 捕到卫王之后,韩昭静心回思,过去这几个月里诸般变故,背后都有燕三郎的影子。就这个默默无闻的少年将一系列大事件都串在一起,局势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现在这步田地。 后生可畏啊。 韩昭希望为卫廷揽才。 对于他的招揽,燕三郎并没有一口回绝。他点了点头“待我返家完成学业,如果能活着从迷藏海国出来,一定多加考虑。” 是了,他正是上学的年纪。韩昭也好奇什么样的老师能教出这样的弟子,等听到连容生的名字,不由得微吃一惊“你的老师竟然是连夫子?” “嗯,怎么?” “连夫子门下桃李无数,常见各国政要。”韩昭挠了挠后脑勺。他很少做出这个动作,“就是与我恩师有些不睦。” 燕三郎想起他和贺小鸢的师父是厉鹤年,那也是当代大家。“他俩有什么过节?” “小事,无非就是治世与施学见解有些不同罢了。”韩昭笑道,“我备一份礼物,你替我转交给连先生罢?” “好。” …… 燕三郎见到贺小鸢时,她正坐在马车里,手托香腮盯着桌上的油灯出神。 她的脸还是红的。 燕三郎走近,她才回头“拿到你想要的东西没?” 少年点头“你后面有什么打算?” 他只是顺口一问,哪知贺小鸢欲言又止,居然有两分扭怩。 这个词放在她身上,可是够新鲜的。 千岁不知何时冒了出来,悠悠替她接了一句“小妮子春心又动了。” 贺小鸢顿时抬起头来“又?” 这个“又”是什么意思? “今日过后,镇北侯更加炙手可热。”燕三郎分析得很冷静,“随卫王出逃的家族虽说是受了胁迫,裕王也表示既往不咎,但他们毕竟做出背德之举,害怕新王今后故意刁难或者冷落。” 人心都是肉长的,哪怕萧宓口中不提,但心里多半厌憎之。 “如果能把族中女子送给韩昭,那就有大树撑腰了。”千岁笑眯眯接了下去,“新王年少,未来这些年,镇北侯必定如日中天。” 贺小鸢咬唇,好半天才声若蚊蚋“他向我求娶了。” 哇,有八卦可以听了。千岁支起耳朵“你答应了?” “我、我说要再考虑。” “考虑什么?”千岁学她的模样以手托腮,“有什么好考虑的?” “毕竟曾经为敌。再说,他是卫人,我是攸人。”她恨韩昭恨了那么多年,现在却要嫁给他,会不会……怪怪的? 燕三郎却沉吟道“你嫁给他,利大于弊。” 这也有利弊之分?贺小鸢一呆“怎么说?” 燕三郎神情认真“卫攸两国就算暂时停战,但打了这么多年仗,仇恨已经累积,想消弥殆尽并不容易。再说,开疆拓土一直就是历代卫王的心愿,难保萧宓成年之后不作此想。” 他顿了一顿,才接下去“就如千岁所说,镇北侯未来是卫国的顶梁柱,自己又是手握军权,对新王的影响力无可替代。你嫁给他就能缓和矛盾、消弥祸根,为两国都带来长治久安。再说他从前打伤过你,本来就该有所弥补。” 贺小鸢心头怦怦直跳“我嫁给他,有利于攸国?” “当然。” 她目光游移,咬唇站起“我出去走走。”说罢掀帘而出。 待她走远,千岁才倚到座上去,浑身没骨头一般“我就佩服你,能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什么胡说八道?”燕三郎皱眉,“我就是给她分析利弊。” “你不会不知道,她心里千想嫁万想嫁,只是找不着借口吧?女人啊,唉!”千岁伸出纤指,在他鼻尖上轻轻一点,“你替她找到理由了,还是光明伟大正确那种。” 燕三郎摸了摸鼻子,有点儿痒“是么?” “看来你是真不知道。算了,小p孩子能懂什么?”她敛起笑意,“我们什么时候走?”卫国之行的任务已经完成,再多呆下去也没意思。冰天雪地好冷啊。 “回到盛邑以后就离队。”燕三郎已经盘算好了,“我算过了,从那里往东北走最近,一路上基本都是平原,只有一座大山要翻,这样不出二十天就能抵达春明城。” 他有些苦恼“也不知能不能赶上夫子的考校之期。” 他向连容生告假到今年春天。一旦误期,夫子的惩戒可是极其严厉。 “喂!”千岁妙目转来转去,忽然又问他,“你先前说,哪怕丢掉性命也要进入迷藏海国?” 第586章 为什么不? “嗯。”他从不夸张。 “为什么?” “那是关于苍吾石的唯一线索,值得一行。”他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我们一定要寻到弥留之地。” “或许卫王撒谎了。”千岁侧过头看向他,眼尾斜挑,有十分惑人,“他只想要你的命。” “或许。”燕三郎耸了耸肩,“又或许没有。想诱我上当,他至少得说点真话。苍吾石出现在迷藏国那样的诡异之地,听着倒也可信。”他顿了一顿,“我们手里另一块苍吾石得自靖国女皇的遗赠,来源已不可考。” 千岁轻声问他“为了让我如愿以偿,你肯丢掉性命?” 燕三郎抓出木铃铛“自从得到这个,哪一次任务不是冒着生命危险?迷藏国有什么不同?”他有点莫名其妙。 “再说,我们有通行迷藏国的令牌,至少能把风险减少一半。”那是数年前柳肇庆所赠,作为他和千岁帮助端方掰倒了衡西商会的报酬。“别忘了,那也是个红光任务,一旦完成收获的报酬惊人。” “……”看着他眼里算计的光芒,千岁嘟起了嘴,“你这市侩小子!” 她是吃错了贺小鸢的药吗,怎会以为小三是为了她才轻身涉险! …… 次日午后,队伍终于回到了赤弩峰。 险峰腹地被赤弩山泽的怒火毁掉一半,但阴阳路以西以北还有大片湖泊与林地留存。最关键是,这里还很暖和,与外头的冰天雪地形成了鲜明反差。 队伍走进这里,每个人都是长长舒一口气。哪怕是镇北军,身体也不是铁打的,在零下几十度的环境里行军真是要人命。 是以韩昭下令,在赤弩峰扎营休息一整天。 熔岩湖里时常有火灵出来探头探脑,但卫人并不理会。 赤弩能感受到卫王的气息,不过韩昭亲自带着卫王出车,到外头走了一圈,以确保火灵能看见卫王。 许是发现卫王手脚上的镣铐,知道这人是韩昭的阶下囚,火灵晃了几下就不再出现。 这一点上它和人类一样,只要仇人过得不好,它就满意了。 千岁这一晚上都不敢露面,以免赤弩觉出端倪,再生事端。 有地暖,有热水,还有镇北军带来的食物。足足休整了一天一夜,这支队伍才缓过元气,再度出发。 这是下山的路。 天公作美,一路风平浪静,莫说大风,连丁点雪花都没飘下来。 两天以后,队伍终于离开了大雪山,重新回到人类世界。 前方地平线上出现城镇轮廓时,许多人都欢呼出声,热泪盈眶 终于,终于活着走出大雪山了! …… 当晚车队多数人还是露营,镇子太小,容不下这么多外人。但这里远不如雪山寒冷,不仅有热食热水,还能去镇里买回酒肉。 对比前几天的煎熬,这里已经像是天堂。 燕三郎还遇到了姚府三管事。当时在赤弩峰腹地逢到山泽发怒,下人们的马车大多往来路奔回。在燕三郎的设计下,赤弩的注意力都被卫王的车队吸引,一路往北而去,并不理会这些无害的蝼蚁。 是以这些人反而顺利逃出阴阳路,往东返回。虽然一路上也有不少意外,但有几百人还是抵达了这个镇子。 三管事听闻姚府遭遇意外、姚皇后和姚立岩一齐葬身赤弩峰,瞪大了眼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你是自由民了,另谋高就吧。”燕三郎好心劝他,这时裕王差人来请。 萧宓暂居于村东的一所大宅里。这原是富商的宅子,临时被镇北军征用。 少年正坐在书房桌后发呆,见燕三郎和千岁到来,很是高兴“坐!” 也不知他从哪里掏出一壶酒,三只杯子置在桌上,斟满了三杯。 边上有内侍提醒“殿下,您……”殿下年纪还小。 萧宓冲他一瞪眼“下去!” 内侍只得退开,这里只剩三人。 千岁不由得笑道“摆威风倒是学得很快。”这一瞪眼还有两分气势。 萧宓一对上她就脸红“不,不是,这些家伙太烦人。男不男,女不女,听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你最好快些习惯。”千岁耸了耸肩,举杯一饮而尽,“他们可要陪你一辈子。” 人如玉,肌肤胜雪,牢牢吸住萧宓目光。但听到这句话,他只能苦笑“想想就要不寒而栗。” 真正的裕王生于深宫,早就习惯太监的陪伴;他却长在民间,对阉人有天然的厌恶。 “得了吧。”千岁凉凉道,“你即将坐上的王位,是多少人梦寐以求。有得必有失,这点小小不适又算什么?” 萧宓叹了口气,向燕三郎举起酒杯“侯爷说你们就要离开,这杯酒权当饯别。” 燕三郎一饮而尽。萧宓皱着眉头也抿下去一大口,结果一股辛辣之气蹿起,把他呛了半天。廖红泫管教很严,从前都不许他喝这等辛辣之物。 燕三郎替他拍了拍后背“你和真正的裕王还是有很大不同。”即便有血缘关系又长得很像,但萧宓和死去的裕王仍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萧宓好不容易呛停,脸都红了,很难为情“旁人很快就会知道。” “知道又如何?”千岁笑道,“你是君王,他们不过是臣子。你再怎样变化,他们都要适应。”俸禄那么好拿吗? 但有一点,她很好奇“对了,你出生以后,廖红泫怎么不送你进宫?”这小家伙虽然是私生子,但的的确确是老卫王的血脉。廖红泫只要入宫,儿子就是名正言顺的皇子。 做母亲的,为什么不肯呢? “娘亲从来不愿进宫,怎奈有一天父皇去了廖家,喝得酩酊大醉,误把娘亲当作了廖太妃,事后却不记得了。”萧宓咬了咬唇,“曾祖父想送娘亲入宫,娘亲说什么也不肯,甚至两次三番自寻短见。再加上,我国向来有同族姐妹不可同侍帝王的祖制,以免在后宫结党,所以曾祖父也没再坚持,并且应娘亲所求,将她送到乡下。” 第587章 后手(加更) “再后来,我就出生了。直到我三岁,曾祖父才知道我的存在。”他低声道“当时廖太妃和王后斗得你死我活,萧宓都出过两次意外。曾祖父望之心惊,也没再把我送进宫去。” 生命的前十二年,他没有仆役成群,一呼百诺,但日子过得平安富足。 萧宓又喝了一小口酒,等喉间的火辣消退,勉强能咽下去“如果可以,我真不想当这国君。三郎,我好羡慕你来去自由、无拘无束。” 他坐到这个位置上完全是被赶鸭子上架,几个月前还是无忧无虑的乡间少年,骤然间家门变故,被卫王追杀,眼前的路也只有两条要么成王,要么败殒。 命运不曾给他第三种选择。 千岁笑而不语。 望着少年满面忐忑,燕三郎举起酒壶给三人各自斟满“我幼时不会说话,也不知道父亲长什么样子。我娘在馆坊给人洗衣为生,收入微薄,整日价怨天尤人,但她领工钱后常常给我买一块糖饼吃。很甜。” 千岁轻晃杯中酒。这小子对过往讳莫如深,今回怎么会主动提起? “有一天,她本该傍晚就回来,可我等到半夜也没见到。我去她经常上工的场馆里找,才知道她死了。” 萧宓“啊”了一声“发生了什么事?” “那天她去红馆坊收姑娘们待洗的衣物,被两个喝醉的客商看上。她不肯,结果被活生生打死。听说护院赶来时,刚好看到她从楼上掉下来,头朝下。”燕三郎喝了一口酒,“事后那两人花钱打通关系,说我娘是自己失足坠亡。我告不了状,这事也没人再追究。红馆坊事后给了我一串铜钱当作抚恤。” “后来呢?”萧宓咕嘟咽下口水。尽管他也没有父亲,但是娘亲的疼爱无微不至、家境又宽裕,人生的前十二年和燕三郎相比,仿佛开了挂一般的顺利。 “那两个客商是外地来的,闹出人命就想尽快离开。我给他们饭菜里放了鼠药,结果被发现了,他们放大狗来追我。据红馆坊的人说,那是一种獒犬,能斗野猪。” 燕三郎说着提起裤腿,萧宓就见到他小腿上果然有两道很深的疤痕。 千岁也挑了挑眉。小三儿腿上的疤,她见过不止一次,原来是被狗咬的? “我被追咬,还以为死定了,但逃命过程中,狗掉进深沟里上不来。我一看有戏,就拿石头砸它。砸多几下,终于砸死了。”燕三郎淡淡道,“在那之前我从没吃过肉,也没吃那么饱过;在那之后,我也明白了,不管是杀人还是做事,都要有个好计划,要周密。” 萧宓好半天说不出话,千岁以手支颐代他问出下一句“然后呢?” “然后我还是想办法杀掉了那两个客商。那时他们已经走到城郊,所以官家并没有找到我头上。”燕三郎耸了耸肩,“你看,普通人的日子也不那么好过。” 萧宓轻轻吐出一口凉气,郑重道“三郎,谢谢你。”一个小萝卜头,还是个哑巴,怎么才能弄死两个成年人?他想不出,也不敢去想。 燕三郎正要说话,外头忽然有急促的脚步声响起,紧接着有人大声道 “石从翼求见。” 这厮也知道萧宓快要加冕,对待他的态度再不能像从前那么随意。 萧宓才应一声,他就大步奔进来,急急道“囚犯逃走了!” “什么?”莫说萧宓嚯然色变,连千岁也蓦地站起。 “卫王放出一个怪物,打死看守逃出。”石从翼也是统军的将领,分得清轻重缓急,说话条理清晰,“侯爷已经亲自追去,着我过来护住殿下。”他也看见了燕三郎,当即轻吁一口气,“你也在这里,那是再好不过。” 这小子年纪小,但本事可不小。 燕三郎问“什么样的怪物?”卫王本身不是异士,没有修为,韩昭对他的看管已经非常严密。守着卫王的两个看护,一个身强体壮,另一个甚至还是异士。 卫王从哪里放出来的怪物,能轻易弄死两人? 石从翼也是惊鸿一瞥,“没怎么看清楚,但它三只眼里透出红光。” “三只?” “对。”石从翼指了指自己额头,“这里还有一只。” 千岁恍然“难怪卫王被擒以后那么有底气,原来还藏着一记杀手锏。” 石从翼不解“他有这本事,为什么直到现在才使出来?” “过去几天都在大雪山上,他就算能逃出,在野外也会冻饿而死。”燕三郎一直很冷静,“回到人烟之地,他也更容易隐藏自己。” 果然,卫王那般贪生怕死之徒,一定会给自己留个压箱底的保命手段。他和千岁没有强行出头是正确的,不然正面刚上那只怪物的,就是他们自己了。 千岁举杯轻晃,问石从翼“你说的怪物,是不是人形,浑身暗红,赤手空拳?” “对。”石从翼大奇,“你怎么知道?” “很简单。”千岁把杯中酒一口饮尽,“它朝这里来了!” 而后,众人就听见门外传来的惊呼和惨叫,以及一人斥骂的声音“来这里干嘛,快走,快离开!” 响动由远而近,也就是两息功夫,就快到宅内。 就连燕三郎都捏紧了袖中剑,千岁却不紧不慢斟满酒杯,而后举杯—— 掷了出去。 几乎就在同时,有东西“咣当”一声破窗而入,直冲众人而来。 千岁的酒杯,刚好就在这东西额头上砸得粉碎。酒水淌进对方眼里,引发一阵刺痛的长嚎。 萧宓看清此物,下意识退开两步。 没办法,这货长得太惊悚了。它的确也是人形,但周身赤红,大家可以直接看见它的肌肉和血管。简单来说,这就像个被剥了皮还能走能跳的活人,身高大概在八尺左右,脖子以上的部分就不像人了,有突出的獠牙。 正如石从翼所说,它有三只眼睛,每只都焕发红光。 卫王就坐在它背上,气急败坏地扯动链条“出去,来这里作……” 第588章 怪物来袭 这是一截金晃晃的链子,只有二指宽,对比它的体型显得很细,上缀一颗巨大的宝石。链子尾端被他抓在手里,前端却扎在怪物的颈椎上。 链子泛着淡淡黑光,他每扯动一下,怪物就往后一仰首。 合着他是把怪物当作马儿骑了,控制绳就是这根链子。 不过最后一个“甚”字没说出口,卫王就看清了屋子里的人,尤其见到一脸惨白的萧宓更是大喜,伸手指着他道“杀了他,快!” 就是这小杂碎要夺去他的江山! 卫王眼睛都红了,恨不得怪物将他撕成粉碎。可惜时间不足,否则将他手脚一块一块撕下来多好,这才能好好欣赏他哀嚎辗转的模样。 怪物三只眼睛一起聚焦萧宓,后者吓得贴墙站立,石从翼迈步挡在他身前,一边大喝“救驾,都速来救驾!” 就在这时,有支烟火“咻”地一声钻窗而出,在半空中爆出金红色的光芒。 大家循声看去,恰见燕三郎满面无辜。 这种时候,还是赶紧招援兵吧。他从来不喜欢强出头。方才石从翼是怎么说来着? 韩昭也在抓捕卫王。 这动静自然也惊动怪物。它原本作势扑向萧宓,后腿都在蓄力待发,可是脑袋转向燕三郎才看了一眼,突然就完全变向,正正儿朝着他了。 被三只眼睛一齐盯住的感觉,很怪。 尤其这怪物居然还开口说出了人话“天……衡……?” 它歪了歪头,似乎被自己的话都吓了一跳。卫王又气又急,把它扯得连连歪头“杀这个,这个!” 他朝着萧宓连连比划,但怪物气力大得惊人,虽然被他扯得歪头,但绝不转向,后腿一跃,冲着燕三郎就去了。 这屋子不大,双方间距也就不到一丈。怪物冲撞的势头惊人,好比大公牛突然撞墙,带起劲风呼呼。 燕三郎被它盯上就知不妙,单手扣在桌面上。这东西一动,他就掀桌砸去,自己一个箭步跳离原地。 这家富商很舍得在木料下功夫,桌子用的是上好的黄檀木打造,又硬又厚还重,四个成年人才能搬得动。 怪物一头撞上,尽管把它撞得四分五裂,自己也晃了晃脑袋,仿佛受了点震荡。而后,它就在致密的砖墙上也撞出一个大洞来。 木桌裂开,乘在它背上的卫王也没讨得了好,被纷飞的木屑扎了个满头满脸。幸亏他下意识闭眼,不然眼睛早就瞎了。 他驾着这怪物打飞守卫、冲出重围,原本打算直接奔入山林,这样才好甩掉追兵。既然叫做杀手锏,那就不能持久,只在关键时刻才能用上。这金链控制怪物的时间有限,最多就是两刻钟,之后就容易脱羁,卫王必须抓紧逃走,然后就得潜入人群、躲避追捕。 怎么算,时间也是很紧。 他也不知这东西犯了什么浑,奔到镇东后原本要一头扎入林地,突然间却停了下来,原地转了几圈,然后就直奔这里而来了。 杀掉假裕王,他愿意多花一点时间,但追击边上那个小杂碎干什么! 怪物钻出砖墙,依旧朝燕三郎扑来。看似筋肉曝露于外,但它其实毫发无伤。 这东西的速度实在快得惊人,居然在原地能划出一道残影。燕三郎展开身法,将它往屋外引去,只一两下就觉得有些吃力。 它的前掌有长达两寸的利爪,一旦被它刨中,燕三郎并不怀疑自己会被开膛剖腹。并且他眼前总是寒光闪闪,显然这玩意儿总冲着他脖子挥爪。 至少有三回,它再凑近一尺就能顺利割下他的首级。 燕三郎以怨木剑对抗,很快就发现一个糟糕的事实 这东西不惧罡气。 削金如铁的剑锋刺到它身上,居然连层油皮都划不破。 金刚不坏之身吗?这可就难办了。 险而又险,燕三郎到底躲过了几次进攻。萧宓看得心惊胆颤,石从翼飞快将他扯远。 这位主子可不能出事啊。 三轮进攻之后,燕三郎已经急促喘气,怪物却停了下来,冲他歪了歪脑袋。 这个动作,就像是正在思考。 燕三郎留意到了,没来由心里一寒。这怪物此前全靠一身蛮力横冲直撞,就能令他左右支绌、险象环生。现在它突然精明了,这架还能打吗? 怪物背上的卫王一阵拉扯无效,干脆也由着它了。早点杀掉这小子,他就能早一步迈入山林逃走。 果然,怪物忽然自原地消失。 燕三郎蓦地睁圆了眼。这东西的的确确不见了,在他目力所及范围内。 下一瞬,怪物在他背后出现,大嘴张开,爪牙齐动,要把他脑袋生生拧下来! 这真是防不胜防,燕三郎再警觉,脑袋后面也不长眼睛。 好在此时,少年颈下突然伸出一截骨链,动作比怪物更快一步。 它一低头,骨链锥子般的尖端刚好从它张开的大嘴里刺进去,捅了个前进后出。 骑在怪物背上的卫王吓得“啊”一声大叫。 他险些被链尖刺中。 怪物被带得一仰,手爪都失了准头。已经现形而出的千岁一伸素腕,把燕三郎推向前去“站远点!” 她和燕小三在雪山里避来避去不出手,就是不愿过度消耗宝贵的愿力。看来,终究是避不过啊。 燕三郎不敢托大,飞快往前蹿出两丈。 等他再回身时,恰见怪物双手抓着链子往外扯,一点一点把它从自己头颅里扯出来。 它不仅没死,还生龙活虎。 千岁轻叱一声,骨链上就燃起了红莲业火。 此焰无物不熔,可是对这怪物并没有多大效力。它只是低嘶一声,仿佛不适,接着一股作气把链子扯了出来,而后双手连拽,要把千岁拽到自己跟前。 它的气力大得惊人,骨链发出咯吱响声,千岁居然都被一点一点拖了过去。 燕三郎大惊,正要凑前帮忙,外头人影一晃,韩昭赶到了。 韩昭脚尖刚刚沾地就射出一箭,直取怪物背上的卫王。他手上带着柯严华的寒冰扳指,射出去的箭附带极寒之力。 第589章 围战 不过箭矢没有射中目标。怪物一把将它抓住,反手掷了回来。 韩昭险险避过,箭尖贴着他面门飞过。就听“夺”一声轻响,身后的小树从中箭点开始结冰,不过是三、四次呼吸的功夫,就冻成了一棵冰树。 那怪物赤手空拳抓箭,却不受冰伤。 不过就在它双手都不得闲时,贺小鸢不知从哪里钻出,居然绕到它的后方,直冲卫王而去。 如果这东西本身强大至斯,那么卫王就是更易于攻击的软肋。 前方千岁瞥见,忽然叱了一声“不可!” 但已来不及了。 贺小鸢飞扑上前,袖底分水刺直捅卫王后颈。他可没有这怪物的本事,一旦被刺中必死无疑。 可就在这时,有一样长而尖锐之物忽然从底下探出,闪电般刺向贺小鸢。 她正在前扑,这架式就像自己送上门去,要退让是压根儿来不及。她惊得花容变色,危急中也只来得及双刺一架,将那物带歪了一点。 “嗤”地一声轻响,她被直接钉在砖墙上,像被针刺过的蝴蝶标本。 众人这才看清,钉住她的居然是一条尾巴,顶端比刀锋还要尖利。 “小鸢!”韩昭大惊,一个箭步冲上,却被怪物只手拦下。 两个回合之后,他居然还冲不过这怪物的防线。 韩昭咬了咬牙,拼着被它扫过肋下的风险卖了个破绽,待这怪物伸爪时反手一刀,将它半截前臂带爪子一起切了下来! 他的宝刀本就是神兵,再附上他身份赋予的特殊能力,才能一击竞功。不过韩昭左臂也几乎被抓烂。 怪物痛得仰天嘶吼。 贺小鸢被钉在墙上,却不是动弹不得。卫王的背影就在她面前晃动,这个大仇人离她不过四尺远! 她勉力运气抬臂,将右手所持的分水刺掷了出去,这一回却非瞄准卫王后脑勺了。 “叮”一声脆响,刺尖正好扎在驾链的宝石上。 劲头奇准。 她用出了全身力气,这块硕大的宝石被一击而碎,整条驾链上的淡淡黑光倏忽不见。 贺小鸢早就看出,卫王之所以能骑着怪物大逞威风,就是通过这根链子驾驭它。 怪物也识趣儿,下意识一甩头,就把这根链子扯出卫王掌心,随后侧头盯向坐在自己背上的人,满眼都不怀好意。 它脱控了! 三只眼一起看过来,卫王被它盯得胆颤心惊,手忙脚乱从其背部跳下,拔腿就往外逃。 一直跟怪物角力的千岁见状挑了挑黛眉,故意放松手上劲道。怪物一手得了自由,也不向她出击,而是反爪一捞,把卫王捞了回来。 卫王大叫一声,拼命挣扎“放开我,快救……” 话到这里戛然而止,因为怪物血盆大口一张,把他脑袋都咬下半个。 许是肉质太鲜美,怪物吃了一口就停不下来,嘎吱嘎吱狼吞虎咽,一转眼就啃掉了整个上半身。 现场一时血气弥漫。 显然卫王对它平时可不怎么好,脱控之后,它对卫王的仇恨一时竟然压倒了其他渴望。 被石从翼带去远处的萧宓看到这一幕,胃里一阵翻滚,忍不住伸手捂住了嘴。 不过几口人肉下肚,怪物被斩掉的左臂断口处就有血肉蠕蠕而动,飞快往外生长。 这东西,居然能靠吃人来补充能量、断肢再生! 幸好卫王的死到底给众人争取了一点时间,千岁身化红烟,拽着自己的骨链飞快绕行怪物一圈。 等她停下来轻叱一声“收!”骨链一下子收紧,在怪物身上缠了两圈、紧紧缚住。 这时就能看出红莲业火并非不起效果,而是怪物身上外翻的血肉对它抵抗力高得惊人,并且每烧掉一层血肉,怪物身上也会相应长出。 这东西的生命力,实在太过强大。 一直缩在角落、毫无存在感的燕三郎动了,迅如灵猴,一眨眼就跃到了怪物背上,恰好就是卫王原先坐着的位置。 他一出现就吸引了怪物全部注意力,后者顾不上贺小鸢,一下子拔出尾刀。再说韩昭也冲到贺小鸢身边,抬手就去劈其尾部。 韩昭劈了个空,因为尾刀已经弹簧缩了回来,顺便掉了个方向,笔直扎向怪物背上的燕三郎。 这一幕看得千岁都揪心不已。但少年动作流畅,刚刚跃上怪物背部,怨木剑就对准骨链先前扎开的伤口,再次捅了进去。 方才千岁伤它,骨链是从嘴里扎到后颅。 现在燕三郎反着来,剑尖从后颅捅进嘴里。怪物吃了人肉,浑身伤口都在快速愈合,这里也只剩下一条细缝,却还是被燕三郎逮住了机会。 怪物的尾刀扎下来之前,燕三郎又一个侧翻,从其背部弹开。 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没有半点迟滞。 紧接着,怨木剑上就散发出耀眼的红光。 吞噬之力发动了。 此为怨木剑特有,能源源不绝吞噬对手的生命力。 这怪物生命力强大,是以怨木剑也抽得格外带劲儿。它由瘟木妖木婆婆的本体制成,是燕三郎的第一件法器,原本不是多么出色的宝物,但经过琉璃灯的煅炼、经过针胎花灵的加持,燕三郎又设法从千岁那里弄到木精彭侯的元珠,也喂给它吃。 加上每次对敌,怨木剑本身都会截留一点精血,温养自身,因此这几年来它也经历了脱胎换骨。 怪物的生命力飞快流逝,怨木剑从剑身到剑柄,通体都变作了血红色,恰与怪物体色相同。 折腾了这么久,镇北军大队人马已经赶到,将这里团团围住。众人甚至能发现怪物周身鼓胀的肌肉慢慢萎缩下去,不复先前强壮。 生命力被吞噬的痛苦,绝非生物可以忍受。这怪物嚎呼辗转,连骨链都被挣得咯咯作响。 也就是几个呼吸的功夫,它的体型就缩小了一圈,连脖子上的青筋和血管都暴凸出来。骨链收缩得更厉害了,红莲业火开始在它体表熊熊燃烧。 它的力量下降了。 韩昭将贺小鸢轻轻放置地面,回身面向怪物纵身一跃。 第590章 这是什么东西?(加更) 待跃至高度与怪物齐平,他双手握刀如开山。刀光如雪,怪物脑袋应声而落,在地上滚了几圈。 怨木剑奏功,它不再是坚不可摧。 没了头颅,怪物偌大的身躯也轰然倒地。颈血喷溅而出,很快将地面都染成血红。 它还尝试着爬出两丈远,正好冲着燕三郎而去。 少年谨慎退开几步,直到它最终不动。 死了吗? 毕竟这玩意儿方才被穿颅都能活,谨慎起见,燕三郎还是等了几息,才抬腿踢了踢它。 怪物纹丝不动。 看来是死透透了。在场众人都长长吁出一口气。 萧宓忍不住伸手在裤腿上擦了擦,擦掉一掌冷汗。 韩昭已经把贺小鸢抱去倒塌的土墙后头,这里没有旁人,他才轻轻撕掉贺小鸢的衣襟,接着就倒抽一口凉气。 她的伤口十分狰狞,怪物那一记尾击直接贯穿前胸后背,甚至伤到了心脉,此时她呼吸急促,每一次呼气都带出了血沫。 “药呢?”韩昭大急,伸手在她身上搜索,几息功夫就掏出一堆瓶罐,“用哪种?!” “绿……” 韩昭立刻拔出绿瓶的木塞,紧接着嗅到一股子辛辣之气,像是朝天椒。只冲这种气味,谁也不敢把它往伤口上抹。 可他知道小师妹精灵古怪,总喜欢反别人之道而行之,也不知她怎样将收拢止血的药膏调成这种气味。 药物抹上伤口,却被胸腔里涌出的鲜血一下冲掉。 他的手,一下子就抖了。 “军医!”韩昭回头厉声大喝,声音几乎刺破夜空,“军医呢?” 军医提着药囊如飞而至,低头看了两眼,大惊“心包已被刺破!” 韩昭闻言,心中一沉。 他久经沙场,哪会不知道这几字背后的狰狞含义。 贺小鸢视线都有些模糊,却按着他的手轻轻道“别怕,我没事。” 卫王死了,血海深仇得报,她畅快极了。 她自诩不怕死,可真是死到临头,心底又是那么舍不得。 此时燕三郎从怪物颅骨上拔出怨木剑,在剑柄一抹,就摘下两颗黄豆大小的红珠,抛给千岁,复向矮土墙呶了呶嘴。 “就你好心。”千岁接过,转身绕去土墙后头,把红珠递到贺小鸢嘴边,“吃掉。” 贺小鸢神志仍然清醒。她与燕三郎、千岁同行这么久,也不犹疑,一张口就吞了下去。 韩昭代问“这是什么?” “怪物生命力凝成的血珠,可以保她暂时不死。”这是怨木剑的特效,等若将怪物的生命力暂时转嫁到贺小鸢身上来。 仅仅是几息过后,伤口流出的鲜血就大幅度减少。 韩昭大喜,军医就开始赶人了“侯爷,请退避!” 怨木剑凝出的红珠源源不绝释出精血,给贺小鸢争取到宝贵的时间来接受抢救。医官必须抓紧。 韩昭也不争辩,乖乖退了出去,对燕三郎和千岁一揖到底,行了个大礼。 “多谢两位救命之恩!”他眼睛都红了,“但有差遣,昭莫敢辞!” 燕三郎摆了摆手“份内之事,不必挂怀。” 这时萧宓已经走近,急急道“鸢姑娘她……不会有事罢?”自盛邑返回中南路时,贺小鸢与他同行一路。对比那些柔柔弱弱的闺秀,他很喜欢这个性格爽朗、有一说一的姑娘。 更何况,她还是镇北侯的心上人。 “抢救中。”千岁朝土墙后面呶了呶嘴。贺小鸢的伤势过重,不能轻易移动,现在那里已经挂起布幔,隔绝了闲杂人等的视线,“但应无大碍。” 她对怨木剑的血珠很有信心。怎么说那也是琉璃灯淬炼出的宝贝。 萧宓顿时长长吁出一口气。 韩昭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手臂伤重,另有军医赶紧上来,替他处理。 此时本地也陆续有人赶来,灯火通明。 萧宓暂住的这所富商大宅前站满了人,并不单为了看热闹,大伙儿急着过来给萧宓问安。 不过裕王好端端站在那里,头发都没短缺一根,也不知多少人欣慰,多少人欢喜,多少人暗道可惜了。 紧接着就是一个惊天消息 卫王死了。 并且死状奇惨无比,血流满地,只剩下半具残尸。 这才是引得众人窃窃低语的主因。 萧宓立在当场,把方才意外言简意赅交代一遍,但起因只说是卫王恶念难消,所以驱动怪物前来寻仇,结果被怪物反噬,死无全尸。 卫王召唤怪物冲出营地,一路上没少杀人。亲睹这恐怖一幕的目击者、幸存者很多,劫后说起都是一脸惊惧,轻易就充当了萧宓的人证。 怪物的尸首就在当场,饶富视觉冲击力。 再者,但凡长眼的都能看出卫王死因。那么巨大的创口绝非刀剑等寻常武器致使。再加上大宅附近也有人亲眼目睹,因此萧宓的说法无懈可击。 言而总之,卫王自己找死。 并且所有人都明白,经过这一番波折,新王加冕已是铁板钉钉的事实,再不会有任何阻碍。 大局已定。 萧宓不管其他人各自肚肠,把韩昭和燕三郎狠夸一顿,赞他们救驾有功。 镇北侯的本事人人知晓,可他身边那少年又是什么来路? 众人正研究燕三郎的来历,韩昭已经站出来道“今夜连逢变故,裕王也疲惫不堪。大家早点休息罢,此处自有人来收场。” 他既开了口,众人也知道没有热闹可看,只得纷纷离开。 韩昭这才有时间走到怪物周边,仔细端详“这是什么东西?” 这怪物对于外部神通的抵抗力格外强大,千岁的红莲业火、柯严华的极度冰寒都不能伤其性命。镇北侯有士气加身,对战异士和其他妖怪有破防之力,但在它身上收效甚微。 燕三郎摇头表示不知。就算博览群书,他也没找到哪一种生物与之相仿。 这么强大的怪物,应该拥有姓名。 他看向燕三郎“它好像对你格外钟情。” “好像是。”少年没忘掉,这怪物见到他的时候口吐人言,说出过两个字 天衡。 木铃铛的本名,就是“天衡”。 第591章 怪物的真面目 尽管他和千岁一般只喊它木铃铛。 他们从未在外人面前提起过木铃铛的存在,这怪物是怎么知道的?并且从卫王方才的反应来看,他本来打算骑着怪物逃走,并且也成功了一大半,可是怪物临时变向,冲到这里来了。 它是不是感受到木铃铛的存在,才直奔这里而来? 谜团一个接一个,燕三郎轻轻摇头“看来是找不出答案了。”这怪物就算不死,也丧失了理智。否则以它特异而古怪的体质,如果能像正常武者一样思考,而不是这般横冲直撞的话,韩昭等人对付它的难度至少要提高两个等级。 “那倒未必。”千岁说完,转向萧宓,“我们救了你的命,你拿什么回报?” 萧宓被她问得一怔“千岁姑娘尽管开口,我若能办到必不推辞。” 话很诚恳。燕三郎挠了挠头,暗道这位殿下是不是忘了怪物并非冲他而来。 它的目标,是燕三郎。所以萧宓有这惊魂一刻,也是拜燕三郎所赐。 千岁一笑,反手指着怪物尸体“这东西归我了。” “好。”萧宓留着这东西也没用处,乐得做个人情。他随后看向韩昭,要他给自己拿主意。 这倒不是他没有主见,而是萧宓也不清楚自个儿还能开出什么价码。毕竟,他当这“裕王”的时间有限。 韩昭不负他所望,直接往燕三郎手里丢去一样东西“归你了。” 燕三郎接在手里一看,是枚黑沉沉的戒指。 “这是柯严华的寒冰戒,很实用。”韩昭却很明白此事的来龙去脉,“就当作殿下给你的谢礼了。” “谢礼”两字,咬音很重,有一点调侃意味。 燕三郎也不推辞,把戒指戴去无名指上。它原本还有些宽松,套进手指以后自行收缩,调整到合适大小。 他也看到柯严华是怎么使用这枚宝戒的了,的确实用。 “这是盛邑五条柳大街的一处大宅,占地十五亩。”韩昭又递来一张房契,“也是殿下所赠。” 十五亩就是一万平方米,在寸土寸金的卫都盛邑可以卖出一个天价,足够一家十口几辈子吃喝不愁。何况五条柳大街也是盛邑的核心地段,在那里丢出一块砖头,砸到的十有七八都是达官贵人。 千岁一把接过房契,仔细看了两眼,笑吟吟道“这还差不多!” 她家小三儿在云城置办的房产,合起来都没有这一处大宅贵。唉,她是不是该督促他努力赚钱? 萧宓向韩昭投去感激一眼。他就是个穷小子,没登位之前啥都没有。不消说,这处房产是镇北侯私人所有,只是以他裕王的名义赠给燕三郎。 土墙后面的布幔一掀,军医走了出来。 “如何?”韩昭三步作两步冲去。 “幸不辱命。”医官满脸是汗,“您可以进去了。” 韩昭一头钻进了布幔里。 贺小鸢冲他微微一笑,面色居然出奇地红润。 “感觉如何?”韩昭在她身边蹲下,声音放得格外轻柔。 “不好。”贺小鸢声音低弱,实话实说,“乏。”她自己就是治病的大拿,方才让医官用了些局部麻醉的药物,现在伤口还不疼,但疲惫欲睡。 韩昭忍不住笑了,眼眶却有些发热“睡吧,前方坦途,再不会有凶险。” 一语双关,贺小鸢自然听得出来。惊心动魄的恶战已经过去,未来可期。 她吃力地抬腕,轻轻握住他的手“你的伤?” “无碍。”韩昭浑不在意,“你的药好用,最多再有六七天就能好全。” 她轻轻“嗯”了一声,终于放心。这一下睡意涌上,她很快就睁不开眼了。 这厢千岁往怪物头颅一指,示意他“拿起来,跟我来。”骨链还绑在怪物身上,她自己拖着怪物就往宅子里走,路过大门时转头对萧宓道,“借你地方一用,别让旁人进来。” 萧宓自无不可。 燕三郎乖乖把怪物硕大的脑袋拎起,跟着千岁进了大厅。 紧接着厅门咣当一声关闭,隔绝了外人窥探的目光。 千岁动了动指头,琉璃灯就凭空出现。她指着灯道“把脑袋塞进去。” 又到喂食环节了么?燕三郎也知道琉璃灯的存在和特性都不能曝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以免被有心人记下。 他抓起怪物头颅,就往琉璃灯里塞。 说来古怪,灯口原本也不过是一只茶壶大小,可是怪物脑袋凑近灯口时也一下缩小了,正好能塞得进去。 千岁紧随其后,将怪物躯体也丢了进去。 这一下如火上浇油,灯芯焰突然蹿起老高,颜色也从淡青变成了金色,十余息后才恢复正常。 可见营养之充足。 “琉璃灯修复之后,消化食物的速度加快许多。否则对付这具怪物怎样也要花上两、三个月时间。”千岁给他解说,“如今只要十来天足矣。” 与此同时,琉璃灯表面光华大作,依次有无数符文亮起。燕三郎细看,仿佛是鸟兽虫鱼,百样生灵皆有图鉴,衬得整盏灯蓝光莹莹,煞是好看。 也就此时,他才记起这东西也是一盏华灯,款式还很时髦。 千岁轻轻拍了拍灯身“让我看看它的本来面目。” 灯光明暗两次,才有一缕蓝烟袅袅冒出,在灯口上逐渐成形。 燕三郎乍看之下,目光为之一凝,眉头也皱了起来“你确定没弄错么,这真是方才的怪物?” “是吧?”千岁抚着下巴,大感有趣,“至少它近一百年来都没吃过人。” 过去一百年,琉璃灯都和她一起被封印在木铃铛里吧?燕三郎对她也是无语,只盯着蓝光形成的虚影反复察看。 方才的怪物何等狰狞?可是蓝光形成的清晰影像,却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这男子年纪约是三旬,样貌居然还很英俊,修眉高鼻,轮廓分明,只是额头上比常人多出一只眼睛。 ---求票分割线-- 今天1月7号啦,月票双倍活动最后一天!芊芊努力伸出双爪求月票! 第592章 琉璃灯的新技能 “是某种类人生物?”燕三郎作此猜想。这世界的类人生物举不胜举,曾经搅得云城不得安生的鲛人也是其中之一。但他没听说哪种类人生物的额头上能长出第三只眼。“还是它化出的伪装?” “琉璃灯现出的,只会是它的本来面貌。所以这东西原本就是人模人样,只不知道什么原因被魔化了。”千岁也凑近细看,“灯身完全修复之后,就有具现之能。我可以召唤出琉璃灯吞吃过的生物,连其天赋之能也可以复刻,虽然一次只能召唤出一个。” 她敲了敲灯身“这只是放出影像,不是具现召唤哈。” 燕三郎“哦”了一声。千岁气结“喂,这是多么牛气的特效,你是不清楚么?” “清楚。”他已经不是四年前黟城那个懵懵懂懂的小乞丐了,当然知道这特性有多么逆天。不过也只有这样的宝物,才能被千岁选为命灶法器养护吧?“如果吃掉的是人呢?也能施展他生前的神通吗?” “想得挺美,不能!”她没好气道,“人修行的神通是后天获得,琉璃灯召出的生物只能重现先天禀赋。” 人有什么先天禀赋吗?少年想了想,好像没有。难怪琉璃灯不爱吃人。 “那每召唤一次,比如召唤这怪物出来,要消耗多少愿力?” “生前越强大的,召唤起来要消耗的愿力当然就越多。”说到这个,千岁的笑容就没那么甜了,“召唤这怪物的消耗,相当于木铃铛给付的一次红色任务报酬。可以持续一刻钟,七天内不能再次召唤。” 也就是说,以她惜愿力如命的性格,如非十万火急是绝不会动用召唤术的。 不,哪怕是十万火急也不能动用! 红色任务报酬,那得攒多久才能攒够? “它怎能感知天衡的存在?”自从入手木铃铛,燕三郎还是第一次遇到想要抢走它的生物,“也不知它怎么会被卫王所控。”当事人都死光了,看来这问题注定无解。 千岁幽幽道“这种东西,不该留存于现世。” “什么?”这话,燕三郎就听不懂了。 但千岁不再解释,收起了琉璃灯“该出去了。” 不过她走出两步,忽然又转身问他“你方才对萧宓所说,是真的假的?” “哪一句?”他方才说过很多话。 “在黟城被狗追的过往。” 燕三郎耸了耸肩,漫不经心“安慰他几句罢了。” 所以?千岁怀疑地多看他两眼。 …… 后半夜风平浪静,但又有多少人可以安睡到天明? 次日清晨,营地里的达官贵人们起床时眼下都显青黑。前半夜发生的事件太惊人了,足以让人反复推敲,辗转难眠。 燕三郎倒是睡得很香,神清气爽地出发了。 这天午后,韩昭派人来请。 卫王死后,御驾就归萧宓所有。他想让给贺小鸢养伤,镇北侯却执意不肯,只将她带回自己马车安置。 有心人看了,都道镇北侯谨慎周到。君臣之间就该泾渭分明,时局又是如此微妙,他绝不能在群臣面前落下一个跋扈欺君的印象。 韩昭的马车里面铺上了软毡,银盆里烧着上好的银丝炭,把这小小空间都烘得温暖如春。 贺小鸢醒了,韩昭坐在一边陪护。 “如何?” “痒得很。”贺小鸢也是受伤的行家里手,很清楚这种感觉,“伤口开始愈合了,比我预想的时间缩短许多。”中气比昨天更足,显然伤情已经稳定下来,“珠子里的血味儿很浓,可是与那怪物有关?” 怪物刚死,燕三郎就拿出了补愈生命力的血珠。她很容易就推导出二者的关联。 但这血珠的效果也太好了,远远胜过千年老人参。刚吞下去,其中蕴含的生命力就开始滋养身体,尤其补愈伤口格外殷勤。 “嗯。” 贺小鸢羡慕地叹了口气“若是能细细研究就好了。”这种宝物的存在,简直是医者的福音。 “这有何难?”燕三郎说着,又递了几颗血珠给她。怪物的气血何等强大,当然凝出不止一颗。 “……” 韩昭在一边道“她能活命,有赖二位援手;卫国能推翻奸侫统治,二位有汗马功劳。”他问千岁,“何以为报?” 燕三郎和千岁的关系很有意思,他已经看明白了,前面儿上似乎是燕三郎主导,但是谢礼还得送给千岁。 美人妙目中顿时有光华流转“那就看你能给出什么了。” 韩昭一笑“我欠你一个天大人情。但有所需只管开口,只要无损于大卫,韩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作为国之栋梁,镇北侯的一个承诺、一个人情,可比金山银海还有价值。话音刚落,燕三郎就点了点头“一言为定!” 两人伸手击掌,以作约定。 燕三郎离开后,石从翼来报告路情。 就算他是个大老粗,也能一眼看出韩昭和贺小鸢之间的热力了。他瞅瞅侯爷,再看看鸢姑娘,想起说书的讲过四个字,恋什么情热,真应景啊。 正事儿报告完了,他笑嘻嘻凑过去,正想调侃两句,贺小鸢却瞪着他凉凉道“你现在只管笑、尽量笑,否则以后可没机会了。” 石从翼吓了一跳,赶紧板起脸来不笑了。这话从别的姑娘口中说出来是娇嗔,从贺小鸢口里说出来,那就叫作死亡威胁。 她是不是有一千零一种办法,能让他生不如死? 再说她有侯爷撑腰,就算把他虐生虐死,虐得生不如死,也没人能说什么。 …… 返回盛邑的旅程,前半段很顺利,一连三日都是大晴天。官道上的雪扫得很干净,队伍从沿途的镇集上得到充足的补给,人心安定,再不复逃离盛邑时的惶惶不可终日。 不过接下来,车队就遇上了一场大风雪,以及掩在风雪之下的偷袭! 对方是中南军。 这支军队和镇北军原先还在青苓城和芦花城一起并肩作战,后来韩昭联合褐军将他们按在原地,自己抽调了镇北军的主力火速北上攻打盛邑。 第593章 红白喜事(加更) 那么,战友一转身就变作了敌人。 现在这支队伍也从中部赶来北方勤王,恰好把镇北军堵在了半路上。 至于怎会这样凑巧,那可就不好说了。 总之,双方打了一仗。 镇北军战力更强,但中南军贵在先机,起初还占了些许优势。不过它得到的消息滞后,等镇北军高喊卫王已死的口号,中南军还是乱了阵脚。 这一仗打到天明就结束了,镇北军胜,韩昭亲斩敌将,余者不足为惧。 又过几日,大队人马终于赶回盛邑。 卫王薨,裕王得胜而归,人人都知道,盛邑变天了。 好在无论这事儿明里暗里搅动多少风云,都与燕三郎这过客没有多大关系。千岁一到盛邑,就兴冲冲举着房契去兑现了裕王赠予的大宅。 燕三郎不解“你是阿修罗,又不是属蜗牛的,为什么对房子这样在意?” “你懂什么?”千岁戳着他的额头,“这是资产,可以保值的资产!谁会嫌钱多啊?” 燕三郎立刻想起了关于阿修罗的记叙里就有这么一条 贪得无厌。 千岁又叹了口气“其实说到底,还是你的钱太少。一百多年前,我可不把钱当钱过。” 燕三郎挠了挠头。好吧,归根到底还是他的错。 韩昭代萧宓赠送的这座宅子称邀景园,地段极好,格局大气、摆设雅致都不必说了,甚至还有两口天然的泉水,整座大宅的园林山水都依托泉眼来布局,在区区一座宅子里就造出了纯天然的飞泉流瀑效果。 其中一口冷泉,泉水带有特殊的清甜气味,酿出来的三花果酒也是盛邑一绝,深得妇人小姐们的喜爱,每年都能给园子带来可观进项。 拿到这宅子,燕三郎才知道韩昭出手真是大方。即便主人不在盛邑,这座大宅还能源源不绝创造利润。 然后,燕三郎就去向熟人辞行。 有萧宓亲赠的令牌,他终于可以正大光明走进天耀宫,连猫儿都能大喇喇趴在他肩膀上左顾右盼,再不必像从前那么费劲儿。 经过甘露殿时,白猫忽然道“喂,快看檐下。” 其实不须它提醒,燕三郎第一眼也发现甘露殿的殿门外挂着几盏白灯笼。进出殿内外的奴婢也是一身素净,只有帽子和发鬓上的红珠不变。 甘露殿因此蒙上一层沉重阴郁,人人表情凝重。 出了什么变故? 毕竟身处宫中,燕三郎没有多看,随着领路的内侍就往前走。这个小太监一路眼观鼻、鼻观心,话都不敢跟燕三郎多说一句。 天耀宫易主,这里面生活的所有人,都身处剧烈的动荡之中。 多事之秋,正该循规蹈矩,少说少错。 燕三郎正想把问题埋到心里去,正好有一名丽人自迷宫走出,跟他打了个照面。 云鬓花颜,然而一身素缟。 正是廖红泫。 杜衡走在她身后,特意落后了三尺左右。 廖红泫看见燕三郎,眼里犹闪泪花,可依旧笑着打了个招呼“三郎来了。” 她的笑容真诚,其中又有三分感激,想来萧宓回都之后将一路上的惊险都说与她听,其中必然提到了燕三郎。作为母亲,她当然感谢燕三郎为自己儿子所做的一切。 燕三郎同她见了礼,才低声问道“大小姐,这是怎么回事?” “我妹妹……”廖红泫哽住,平复好一会儿,才能继续道,“妹妹去世了。” 燕三郎微讶“怎么会?” “她从雪山回来,一路上郁郁不乐。”廖红泫终忍不住又再垂泪,“前天夜里,投、投缳自尽了。” 燕三郎默然,几息后才低声道“节哀顺便。” 萧宓刚回盛邑,还未举行继位加冕大典,廖太妃却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去世。她还不是太后,因此天耀宫并没有全宫挂丧。 他记得卫王死去当晚,廖太妃有好几个时辰又哭又笑,可是天亮以后,神情就归为木然,一直到抵达都城也没有太大的起伏变化。 卫王未死,她记挂着报仇雪恨;卫王死了,支撑她活下去的信念好像也没有了。 大仇得报,可她早就家毁人亡。她熟悉的亲人还能剩下几个?她最爱的儿子早就葬身隐龙湖。而即将继任的新王偏偏又和她儿子长得一模一样。 萧宓的存在,每分每秒都在提醒她,儿子死了! 原该属于儿子的宝座,现在被另一个孩子占了去。 她还必须咽下伤痛,对别人的孩子投以无限慈爱,因为她马上就要晋升为“太后”了! 廖红泫活着,萧宓有自己的娘亲,因此和她永远也不会是一条心。 她好像什么都没有了,除了表面的无限荣光。 燕三郎和廖红泫又聊了几句,后者才擦了擦眼泪,勉强笑道“宓儿等着你呢,快去吧。” 廖红泫改口很快,她的孩子已经是萧宓了。 燕三郎看了杜衡一眼,后者向他点了点头,神情凝重。 直到甘露殿从视野里消失,白猫才悠悠道“廖青这老小子好狠,为了王位,把两个女儿都赔进去了。” “嗯?”有外人在侧,他不好明问。 “就算王位归他曾孙所有,可是廖太妃知道儿子已死,心里最后一点念想也破灭;廖红泫明明可以母仪天下,但她却不能以萧宓生母自居,恐怕一辈子都称不了太后,一辈子都得对外自称是新王的姨母。”千岁轻笑,“再算上廖家人口几乎被卫王杀光,也不知道廖青这笔买卖做得划算不划算。” 燕三郎想,廖青应该是觉得划算的,否则他何苦费偌大力气,搭进这么多条人命? 大好河山,多少人争破了脑袋也抢不着? 这时内侍把燕三郎引到主殿,自己止步外门。 这段路没有旁人伴行,燕三郎可以说出自己的看法了“倒不尽是悲惨。至少,廖红泫可以和杜衡长相厮守了,不无慰藉。” 廖红泫若是太后,她和杜衡之间才万万不可能。现在么,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毕竟在世人眼里,廖红泫只是王上的姨母。她要嫁给什么人,那是自己的自由。 第594章 根本没撑过半个月 廖府里没有长辈了。 “不过是可以嫁人罢了,怎能和权倾天下相比?”白猫打了个呵欠,“一国之力,那可以办成多少大事!” 燕三郎忽然问她“若是让你选呢?” “选什么?” “嫁人还是嫁给权势?”燕三郎拐过长廊,前方就是大殿的朱门。 去年的梧桐,现在才掉了叶子。清风吹来,落叶沙沙,都拂到他的脚下。 这条路很长、很气派,可是看起来为何这样寂廖? “为何要选?”好小子,学会给她下套了是不?“弱者才做选择,强者当然是两个都要!” 燕三郎不禁莞尔。 走进大殿,他没见到萧宓,倒先望见了韩昭和贺小鸢。 韩昭道“王上去见外宾,片刻即回。” “你这就要走了?”贺小鸢都未发觉自己语气里带出几分不舍。这小家伙虽然冷面冷情,像块怎么捂也捂不热的石头,但他说一不二、非常可靠,智计也是一等一的出色。 她伤势未愈,但脸色不错,甚至还有几分容光焕发。 白猫从背筐里钻出来,趴在燕三郎肩膀上打了呵欠。少年捏了捏猫耳朵,对贺小鸢笑道“芊芊想问你,何时成婚?” 贺小鸢俏脸通红,下意识看了身边的韩昭一眼,吃吃道“什、什么,八字还没一撇!” 韩昭正襟危坐,不动如山“明年开春。” 贺小鸢一下低头,脑袋都快埋进膝盖里去了。 白猫眼尖,发现她耳朵都红得快要滴血。 呵呵,原来都没挣扎过半个月就被拿下了啊?猫儿不屑地瞥了她一眼。 燕三郎连道恭喜,又说届时必有贺礼备上。 贺小鸢好不容易缓过劲儿来,瞪了韩昭一眼“还没定好的事!” “定好了。”韩昭理所当然,“我已经向恩师发去喜帖,最多一个月他就能收到。” 贺小鸢瞠目“我、我昨天才同意……”用力咬了咬牙,“那日期作不得准!我还得先回一趟攸国呢,明天就要启程。” 她没忘了自己还有正事要办,还得返回攸国去当和事佬。 她缓了缓,从储物戒里掏出一只匣子递给燕三郎“这是我调制的药粉,都有奇效。其中有些还在试验阶段,但不妨碍使用……”她看了燕三郎一眼,“你也精通医理,我就不拿些治病救人的药物来糊弄你了。” 连燕三郎都忍不住苦笑。能治病救人的药物,叫作糊弄吗? 她又接着道“这里头都是毒粉,轻重不一,效用不一,用法用量我都有详细记叙。我不如镇北侯富有,只能拿这个聊表心意。” 韩昭握着她的手,两人相视一笑,从前的芥蒂仿佛都被扫尽。 此时萧宓也赶了过来,眼巴巴道“你们这就要走了么?” 燕三郎嗯了一声。萧宓眼中露出伤感之色,嗫嚅两声才道“有空来盛邑作客,让我尽地主之谊。” 他一转眼,见白猫也盯着他瞧,于是伸手去握它的小爪子“芊芊,到时候一起来罢?” 白猫本来都不许旁人碰触,这回破天荒没挥爪去挠,只是懒洋洋打了个呵欠。 燕三郎望着他“我从甘露殿过来。” 话不必说尽,萧宓已经明白了,长叹一声“小姨这几天郁郁寡欢,我不知道她竟有轻生念头。不然,无论如何都要阻止。”他顿了一顿,“我娘很难过。” 燕三郎也不再提,换了个话头“有一事要拜托你。” 萧宓精神顿时一振“你只管说!” “接下来,你会整顿天耀宫吧?” 萧宓点了点头。他从兄长那里夺取了整个国家,整肃天耀宫只是第一步。 “天耀宫原为靖国国都。如若发现有关靖国女皇、有关苍吾石的线索,麻烦知会于我。” “小事一桩。”萧宓没口子应承下来,“如有发现,必不耽误。” 两人言尽,相顾一笑。 萧宓往他身后看了看,没有人,只有白猫睁着琉璃眼儿盯着他。他又听见燕三郎认认真真说了句“道阻且长,你加油。” 萧宓虽然即将坐上王位,但毕竟年纪尚轻难以服众。 哪一国的王廷不是明争暗斗?他很快就要置身于政治旋涡的最中心;各地官贵仍然军权在握,卫王余党还未肃清,怎样才能安定国内,一一收权? 褐军虽是叛军,但帮助裕王和镇北军夺取王位,有大功。今后萧宓要如何待之?一个处理不好,恐怕要重蹈死去卫王的覆辙。 此外,卫国和攸国虽然有望停战,但今后如何处理两国关系,如何协商抚恤和赔偿问题,那都需要很高的政治智慧与手腕。 前途难卜。就算有韩昭相助,这位新国君未来的路也不好走。 萧宓用力点了点头“你也一样!” 他始终看不懂燕三郎,就像他看不透千岁。他只是隐约觉得,燕三郎今后的路很长很曲折,不会比自己逊色。 阳光明媚,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年互击一掌。 “珍重。” 就在此时,立在门外的侍官长长唱了一声 “茅定胜到!” 褐军首领茅定胜来了。 燕三郎走出去时,恰好与这大汉擦肩而过。后者咧了咧嘴“小子,哪里去?”燕三郎在茅定胜视野里出现过好几回,他从不在意,不过刚刚接获的情报显示,自己看走眼了。 少年不答反笑“恭喜茅爷。” 茅定胜瞪眼“何喜之有?” “富贵安定,唾手可得也。”燕三郎说完,向他一笑为礼,走了出去。 茅定胜立在原地皱眉半天,直到少年背影消失,才举步迈向大殿。 他是来要封赏的。 褐军配合镇北军北伐,逼迫卫王逃离盛邑。在镇北侯率军离开国都、追击卫王时,茅定胜的部下就积极谏言,要他趁着盛邑空虚一举攻下,自立为王。 茅定胜心动,可是犹豫许久依旧没有举兵。韩昭用兵如神,兵强马悍,在卫国又是威望无俩,他真没把握能打赢。 或许,大卫真地气数未尽。 如果他卖给韩昭、卖给萧宓一个老大人情,或许能换来褐军正名,再非草寇反贼。 权势拿不到了,但他至少该为自己、为手下换一场泼天富贵。 离开天耀宫后,燕三郎即刻启程,踏上归途。 原上湖水化冻,还作一片波光粼粼。芦芽青短,蜻蜓稍立,一派春景。 一只彩蝶翩跹飞过少年鬓角,白猫伸爪去拍,却拍了个空。 “对了,方才我还听到宫人议论呢。”千岁懒洋洋的声音传入他耳中。 “嗯。” “说返回盛邑当晚,他们听见廖太妃和廖红泫姐妹之间有过激烈争吵。” “哦。” “有没有可能,廖太妃根本不想死呢?”猫儿眨了眨眼,“换个角度看,她可以当个万人之上的太后,新王对她一定礼敬有加。这是多少女人的梦想,你怎知廖太妃不想要?” “我不知道。” 千岁不满了“你给点正常反应行不?”臭小子跟个木偶似的,提线一下才动一下。 “行。” 猫儿怒,直挠他后脑勺。燕三郎一把捏住她软乎乎的小爪子“我听见了,但这不关我们的事,木铃铛的任务已经完成。”他不做多余的事,也不做多余的揣度。 “我就是提醒你。”她斜睨着他,“当心你的好兄弟,人心隔肚皮呀。” “我没有好兄弟。”燕三郎口中这样说着,还是回眸望去最后一眼。 明媚的春光里,盛邑这座雄伟的大城已经从他视野中完全消失。 --------《化局(下卷)》至此结束,从下一章起进入新篇《迷藏》。 第595章 重回春明 春明城的四月,仍是桃花芳菲,染一城春粉。 黄大正给沿湖的灯笼换蜡烛,却闻马蹄踢哒。他一回头,枣红马走过杨柳岸,背上载着青衫少年。 少年肩头趴着一头白猫,在暖风吹拂下打着盹儿。 “少爷!”黄大热泪盈眶,丢下手里的物什就冲了上去,“少爷您终于回来了!” 他一把抓住了马头,差点儿把枣红马吓得倒退两步。“我们可想死你了!” 燕三郎很淡定地嗯了一声,白猫却冷笑“我呢?好你个黄大,膀子硬了,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黄大吃了一惊“我哪里敢!姑奶奶,您越发丰盈了!” 白猫细长的竖瞳里顿时迸出杀气,跳到马头上挠得他满脸血凛子 “你说谁胖,谁!” 黄大哎哟两声,但不敢躲开,只得闭着眼道“我、我是说猫儿皮毛蓬松,越发好看了!”千岁大人又没化出本体,他只能看到啥夸啥,结果还给夸坏了啊? 燕三郎把猫儿抱进怀里,算是解救黄大于魔爪之下“家里人都还好么?” 他外出年余,家里就只剩一窝子黄鼠狼。对燕三郎来说,黄皮子一家也是他的家人。 “啊……铺子和田产都照常呢,有老爹盯着,还有那几家帮衬。”黄大想了想,“就是去年夏天有几个异士发现我们真身,想要喊打喊杀,结果被连夫子给挡回去了。” “好。”燕三郎盘算着,带给连夫子的见面礼得备厚一点。 “还有、还有,小妹在城里找了个男人哩!”黄大声音放得响亮,毫无背后告状的自觉,“我说了她不听,您管管她!” 燕三郎无可无不可“不好么?” “不好!”黄大的不满基本写在脸上,“又瘦又弱,像、像个白斩鸡!” 千岁噗地一笑“你那大恩人赵丰不也是这一款么,怎没听你嫌弃他?说不定,黄二就喜欢吃白斩鸡?” 说话间,黄大已经牵马走到了春深堂门口。黄皮子老爹带着两只没化形的小崽黄三和黄四出来热烈欢迎,黄大就飞快闭紧嘴巴,再也不撺掇小主人。 燕三郎看着,就知道黄鹤至少没有激烈反对女儿的情事。“黄二呢?” “进城去了。”黄鹤唉了一声,“女大不中留。” 阔别一年多,春深堂几乎还是保持原样,假山玲珑、草木幽深,屋里每一件家具都擦拭得纤尘不染,显然黄鹤一家维护得很是用心。 燕三郎和白猫都洗了个热水澡,倚在窗边,舒舒服服眺望秀致湖景。 “啊,这才是生活啊。”白猫的毛发经过精心洗修,又重新蓬盈起来。只要它把脑袋一缩,就是个软乎乎的大白团子。 它趴在桌上,是一动也不想动了。 回家的感觉真好。少年揉着它的脑袋,嘴角微微翘起。 …… 次日,燕三郎登师门拜访。 如今已是四月,暮春时节。连容生正在吃茶,燕三郎放下礼物时,他眼皮也不抬“你迟到了。” 燕三郎和他约过归期,最迟是今年开春。 少年肃手而立“桃花未谢。”还是春天。 紧赶慢赶,他还是揪着春天的小尾巴赶回了春明城。连容生越看中哪个徒弟,对他就越严格,这一点燕三郎是深有体会,不愿惹连容生不快。 “偷奸耍猾!”连容生哼了一声,“可是在外面学坏了?” “学生不敢。”燕三郎知道他意在询问自己过往,于是将这一年多来的经历都说了一遍。自然,有关木铃铛和任务的部分略过。 连容只道他外出游历都与其他弟子相似,不外乎游山玩水、观察人情,哪知这小子居然搅进了卫国的政变夺位之中,还在暗处起到了关键作用。 他听得脸色连变,中间几度发问,最后捋须沉思。 “厉鹤林教出来的徒弟了得,把控了卫国大局。”连容生嘿嘿一笑,“不过我的徒儿也不差啊。没有你,我看韩昭这会儿还在跟卫王死磕呢。” 要是没有燕三郎使计作梗,将卫王拦在赤弩山。后者已经冲过嚎风峡,甩掉紧随其后的镇北军。这样一来,卫国就处于分裂状态,韩昭和萧宓想一统全国就不知要拖到猴年马月。 想到这里,他就把得意都写在脸上。厉鹤林的徒弟争气有什么用?最后还不得指着他的徒弟来一举定乾坤? 燕三郎恭敬道“镇北侯向您老人家问好。”而后递上韩昭托他转交的礼物。 连容生面色稍霁“这姓韩的小子,比他的老师有教养多了,也出息多了!” 第596章 传说中的海国(加更) 燕三郎想起韩昭说过,连容生与自己的老师厉鹤林不睦,果然如此。 这时连容生把礼物都放去一边,考较起燕三郎的功课来。 这一年虽然颠沛,燕三郎却不曾落下自己的功课,反因阅历大增,处世更有见解。连容生问了小半个时辰,心底是满意的,嘴上却淡淡道“差强人意而已,也就是免一顿责罚,你不可再懈怠了!” 趴在椅上的白猫无聊得抓自己的尾巴玩儿,燕三郎听见她说“死老头子,就知道嘴硬!” 夸她家小三儿一句会死吗,会吗? 连容生正了正脸色,又对燕三郎道“卫国易主,新王邀你去卫庭为官,你有什么想法?” 少年低声道“徒儿希望,再增长些阅历。” “你才十三,离入仕为官的确差了些年岁。”连容生话锋一转,“不过你可曾想过,今后意欲何为?” 燕三郎目光微动。 “我教过的徒弟里,王孙想要开疆拓土,权贵想要封侯拜相;就是平民布衣,也渴望登天之梯。”连容生缓缓道,“时初,你呢?你想要什么?” 燕三郎张了张口,没吭声。 这问题,他从未想过。 生命的头九年,他只想活着;离开黟城之后,他跟随木铃铛发布的任务行事、生存,和千岁一起追逐力量。 芸芸众生,都有自己的目标。千岁虽不肯提,可他知道她一直暗中筹备。 可他自己呢?他该设立什么样的目标? “这问题,你要仔细想清楚。”连容生语重心长,“发宏愿、立道心,这二者相依相存,缺一不可。目标不明,仔细今后道心不正。” “好在,你年纪还小,还有大把时间可以想清楚。”连容生这才绽出一丁点笑意,燕三郎趁机问起迷藏海国。 自从他入手柳肇庆的迷藏令牌,偶尔也关注迷藏海国的消息。问题是,关于这个古怪之地的书籍不是太少,而是太多,并且千人千语,尽多驴唇不对马嘴的记叙。毕竟上一次开放都是六十年前了,再经悠悠众人之口,传说就歪曲得不成样子。 连容生博学,燕三郎想在他这里寻些意见。 连容生微一皱眉“问这个作甚?” 燕三郎取出令牌,置于桌上,简述其来历。 连容生拿起来看了几眼“你还给别人看过这个么?” “不曾。” “这就对了。”连容生把令牌还给他,“收好,此物不可示于人前,不然就要惹来麻烦。” 燕三郎恭敬道“请师尊指示。” “迷藏海国的传说我亦有耳闻,直到二十多年前有旧友到家里作客,喝了几杯酒就开始吹嘘他在迷藏海国的经历。”连容生捋了一下白须,“迷藏海国又称雾中国,六十年才对外开放一次。持令牌者去东海海滨乘船,一牌限行一人,仆役、爱宠、座骑皆不可带。如有人持假令牌或者强行带其他生物上船,使者也无所谓。” “传说记载,迷藏海国藏于雾中?” “不错。东海的远洋深处有雾区,常年云雾缭绕。时常有船只误闯,一去不返。”连容生就着回忆缓缓说道,“届时,船也要从这片浓雾穿过,随后即可抵达迷藏海国。不过这个时候,未佩牌的活物都会莫名消失。” 燕三郎若有所思“看来,牌子是护身符。” “不错。”连容生点头,“在我看来,那雾汽或有辨识活物、消解肌体之能。” “不允许生命通过?” “严格来说,或是不允许动物通过。我那友人见到同船者带去的草药并未被浓雾消解。” “学生看过不少前人留下的游记,里面都提到迷藏古国。”令燕三郎不解的也在这里了,“有人说那里遍地财宝,有人说那里人间天堂;但同样有人说过,那里危机四伏,一不小心就是死无葬身之地。我还看到一名异士自述,称被海国中的恶鬼追赶,历尽艰险才逃回陆地。” “六十年实在太久,知情者都死得差不多了。”连容生说到这里低叹一声,“我那旧友,前年也去世了啊。” “当年他去迷藏海国时,比你也大不了几岁,那时家道中落,他费尽波折才弄到一枚雾隐牌打算孤注一掷,喏,也就是你手里这种令牌。” “迷藏海国只是一连串小岛组成的岛国,说它‘遍地财宝’太夸张了一点,当地土著喜欢与陆地居民交易,以岛屿特产换取远方大陆上的生活物资。只是他们的特产多是珍宝、灵物,恰好被陆地喜爱。物以稀为贵,迷藏国盛产这些,自不在意。” “我那旧友满载而归,带回了足足八斛明珠,每颗都有鸽蛋大小,另有珍宝若干,一举缓解了燃眉之急,从此顺风顺水了。”连容生缓缓道,“他还提过,迷藏海国的主岛就是一座巨大的水晶岛,通体透明,美轮美奂。岛上居民甚至用红宝石嵌墙为饰,动辄就是数千颗。” “珍宝如土金如铁?”阳光照在数千颗红宝石上是什么景象?燕三郎还想象不出。 “他说他亲眼所见。”连容生仔细回忆,“那天他在我家只喝了两壶酒,应该不是醉话。” “全程没有危险?” “至少他未遇到。上岛之后,人人都会戴上面具,待返回陆地再撤掉。这样,谁也不知道同行的人是谁,收获有多大,见财起意的机会就小了。” “对了。迷藏海国虽被称为‘国’,这说法其实很不准确。”连容生提点他,“严格来说,那里自成一个世界,里面不以国分,也就没有君臣这套体制。” “但必定有上下之分。”燕三郎很明白,有人的地方就一定有阶层,“听说迷藏人只奉神明,不待王侯。” “嗯,我那老友说过,迷藏国的上下关系简单,只有平民和神官之分。这是大类,其他的都是末节,不值一提。”连容生顿了一顿,“至于神官,又只分作神使和信察。神使只有一人,是为天神的喉舌,代传神谕,信察则有数十人之多。这两类,都高居于平民之上。” 第597章 突飞猛进 “确是比句遥国的国体简约。” “你去了迷藏,万勿与神官争执,他们很受土著拥戴。” 燕三郎想了想,“当地土著都是什么模样?” “与我们大同小异,只是个头较矮、肤色黝黑,对外人很和善。另外,海国也有陆地居民的后裔,他们的先辈留在岛上,没有返回陆地。” “这样说来,只有浓雾骇人而已。” “不止。”连容生摇了摇头,“莫要小看人的贪婪。一牌仅限一人通行,了不起再弄一辆手扶小车过去,想用牲畜拉上大车就行不通了。因此每人能够携带的物件有限,据说海国当中的储物戒指都炒到了十余万金的价格。这种情况下,令牌可比什么都贵重。” 多一枚令牌,意味着能多一人满载宝物而归。 燕三郎明白了“海国就是个宝藏之地,六十年才开放一次。无论谁千辛万苦弄到令牌,都想借机大捞一笔。”进去了就铁定能满载而归,商人最恨的就是自己少生一双手。 那就让自己的同伴也能进去,才是最划算,还更安全些。 “正是。”连容生面色肃然,“这令牌最好秘不示人,你能少惹些无谓的麻烦。” 燕三郎想了想“迷藏国每次发放出多少令牌?” “这问题我也问过,可是得不到答案。没人能够统计。据描述,出发前停在港湾的船只密密麻麻,至少有数百条之多吧?” “我老了,锐气不再,否则这等趣事还是该亲自去弄个水落石出。”连容生轻叹一声。岁月不饶人,上了年纪不仅体力下降,连好奇心都不似从前旺盛了。 他沉吟几息又道“你的出师之作,不妨就定为迷藏海国吧。如能为后世解谜,那是最好不过。” 燕三郎应了声是。 连容生收来的每一届弟子只教三年,能学多少全看自己悟性灵性。燕三郎也到了三年之期,按规定要学以致用,著论上交。如能在连容生那里通过,才算顺利出师。 有了这道光环,今后他在列国的政坛商界都会是抢手人物。 到出师这一步就不急了,反正急也急不来。韩昭师从厉鹤林,据说也是带兵三年以后写好了论战心得,这才顺利出师。 就燕三郎所知,二师兄去年秋天就学满三年了,只是递上的策论被连容生驳回,改了两三次都不行,沮丧得要命。 现在连容生亲自给燕三郎点题,难度虽然大,总好过他自己再去揣摩师长心意。 师徒相别年余,连容生也记挂这个小徒弟,干脆留他在家吃饭。 燕三郎今日提溜过来的礼物里面就有黄鼠狼自晾的老腊条,肥肉切开来都是晶莹如玉。连宅的大厨拿着它去伴炒今晨才从竹林里挖出来的嫩笋,再配几朵圆厚香菇,鲜得人下巴都要掉了。 连容生连挟几筷子,再汲一口从盛邑带回来的三花果酒,满足得长叹一口气。 燕三郎待他饭毕停箸,取茶漱口,才从袖里又掏出一张白纸,平铺在连容生面前“师傅可知,这是何物?” 纸上所绘,正是昔日卫王召唤出来突围脱困的怪物,若非有燕三郎这个变数在,他或能成功逃出韩昭手掌。 连容生先前听过燕三郎描述,这时再看图像也明了“这怪物能让你们险些束手?” “是。”当晚是他、韩昭、贺小鸢和千岁都加入了战局,这才勉强收拾掉怪物,“此物好似没有灵智,否则更难对付。” 连容生看了半晌也没看出这是什么东西,但他在弟子面前不好说出“不知”二字,于是轻咳一声“画像留下,今后我帮你留意。” 燕三郎大喜谢过。连容生交友广阔,消息渠道比他灵便不知多少。恩师肯帮忙,比他自己一个人努力要强得多。 这个时候,他也觉出了单打独斗的难处,那就是人手不足、消息不灵,只能寄望于鸿雁飞书这样的情报组织。昔日贺小鸢在卫国后方虽也喜独身往来,但她背靠一个国家的情报系统,燕三郎都经常借用其耳目。 如果自己手里也有一支势力就好了。 当然,这个念头只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因为连容生正对他道“我看,未来半年宜修身养性也。” ¥¥¥¥¥ 春明城的日子,平淡如水。 连容生要这徒弟修养半年,但燕三郎其实在接下来的一年当中都没有再出远门。 他留在春明城中闭关修行,慢慢消化过去数百个日夜积累的心得。 若说从前他观察入微、洞彻人心,那么经过红磨谷和卫国之行,他还学会了审时度势、判断大局。反映到课业和修炼上,就是突飞猛进的跃升。 在这三百多天里,燕三郎又打通了一条经脉。这样十二正经已通其十一,他也养出了十一条生猛的真力小龙,最后一条经脉的打通亦是近在咫尺,这比千岁原本的预估还要提早一年。 现在那十一条真力小龙就像养在一个个篓子里的斗鸡,篓子满身都是窟窿眼儿还排排放。斗鸡,哦不,是真力小龙相互之间一览无余,成天吃饱喝足甩着尾巴想掐架,偏偏燕三郎把每一条都养得膘肥体壮,谁也不服气谁。 要同时安抚十一个好斗分子可不容易,何况燕三郎正面临《饲龙诀》在本阶段最危险的一关 打通第十二经脉。 燕三郎深知欲速则不达的道理,此时干脆出关访友,又带着猫儿四处玩耍。 木铃铛发过几次光,他就做过几次任务,给千岁积攒愿力。琉璃灯的火焰,颜色越来越深。很快就要突破“燃灯”之境了。 一转眼,就到了盛夏。 来自卫国的消息一个接一个。 燕三郎返回春明城次月,萧宓就加冕为王。有韩昭护持,这过程非常顺利。前卫王死了,人证物证俱在,萧宓也是萧家直系血脉,人证物证俱在,继位是理所当然。 而后他诏告天下,要各路人马臣服。 紧接着卫国有三地拥兵自立,不服王廷管束。 第598章 时候到了 新上位的卫王萧宓发兵征讨,这回褐军摇身一变,充当了攻打“反贼”的急先锋。 耗时三个月,王廷击败叛军,平定国乱。 叛军首领一律枭首示众,以震慑心存异己者。王廷同时颁下嘉奖,褐军大小头目,上至茅定胜,下至游骑将,都得了封赏。不过,茅定胜交出了手里的兵权,而童栗被派往西疆,领军戍关。 新卫王上位以后,频频向攸国致歉示好,并且给出了很有诚意的赔款。今年开春,攸国终于同意,睦邻友好。 燕三郎知道,贺小鸢从中起了很大作用。 至此,卫国内定外安,萧宓终于坐稳了这张来之不易的宝座。 他亲自提笔给燕三郎写信,吐槽为王之后的日理万机,并且说起韩昭在五月初五这一天大婚,盛况空前。 此时的韩昭已经受封为护国公,权倾朝野。出头鸟来一个被打死一个,余众无敢不服。 他们的结合是卫、攸两大世仇的联姻。付出那么多鲜血与牺牲,遭受那么多苦难与折磨,卫国和攸国的百姓终于盼来了珍贵的和平。 连容生听完这个消息,也不由得感慨一句“国家之间,哪有什么永世的仇敌啊?” 这一晚风清月明,燕三郎看完来信,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差不多了。” 千岁刚把一颗晶莹圆润的樱桃放进口中,漫不经心问“什么差不多了。”啊,好甜! 这会儿正是大啖樱桃的好时候,春明城又以西郊樱桃园里出品的果子为佳,一小提篮都要三十个铜板。今年雨水不多,樱桃甜得像蜜糖。她一会儿功夫就能消灭篮呢。 黄大这回有眼力价,一次给她买了十篮囤着,余下的樱桃都保在冰窖里了,拿出来就挂起晶莹剔透的水珠。 “冲关。”燕三郎转动脖颈,发出清脆的咯啦一声。 “现在?”千岁微吃一惊。这小子的语气平淡得好像要爬床睡觉,而不是去经历生死大劫! “嗯,就是现在了。”修行最重感应。他就觉出现在契机刚好,正合水到渠成,提前或者延后都不妥。 千岁端正面容,丢下樱桃“走吧。” 她交代黄鼠狼守好门户,这才陪着燕三郎走入屋内,随手放下结界,以免外物干扰。 燕三郎正襟坐好,她在少年面前放下七八个药瓶子,依次排开。这里面有虎狼之药,有谦冲之药,还有固本培元的,五花八门。 她举起一个瓶子,对燕三郎道“一旦第十二经脉打通,你要抓紧把这培元丹吃掉,活命的机会还能再大一点。” 燕三郎要取瓶子,她却把手一缩“你若是没甚把握,现在就解除木铃铛的绑定!” 她没好气道“我可不想陪着你倒霉。” 《饲龙诀》的致死率太高,而木铃铛的主人要是挂了,她又要被封印百年。 她没有那么多时间可浪费了! 燕三郎眼神平静“我不会死。”数年如一日勤奋刻苦,就为了这一天的到来。 他已经准备好了。 “你怎知道?”她撇了撇嘴,“还是解除绑定吧,你好我好大家好。” 少年沉默一会儿“你到底想做什么?” “嗯?”她侧头看着他。 “初遇时,你说过你还有急事要办。”燕三郎记性极好,“瘟妖临死前也说过,你在孜孜寻求一个答案。” 他重复一遍“那是什么?” 少年的面容沉稳而坚定。千岁和他相处多年,知道他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决心。 否则,他不会同意解约。 她咬着红唇,在桌边坐下“我要寻一个解法。” 燕三郎挑眉,解什么?“毒,还是诅咒?” “都不是。”千岁缓缓道,“是一句预言。” 油灯突然爆了个灯花,千岁拣起银勾挑灯,动作是燕三郎怎么也学不来的优雅从容“曾经有人断定,我活不过一千岁。” 少年心里没来由一沉“那人的预言能算数?” “在这之前,它做过三十六次预言,其中有三十四次都成真了。”千岁耸了耸肩,“至于我这个,时间没到,还不清楚。” “可是我想活下去,无论如何都想活下去。”她悠悠叹了口气,“若非这样,我也不会变作木铃铛的器灵。” 这句话里蕴含的信息量很大。燕三郎目光转动,突然想起瘟妖被杀之前说过的话。“离这道生死之期,还有多远?” 千岁嘟起红唇,不说话了。 给他答案,就是曝露自己的岁数。她不干! “反正,我不能再被封印了!”她秀眉挑起,失了耐心,“你到底解不解约!” “好。” “我先警告你……”千岁说到这里才反应过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好,我可以和木铃铛解约。”燕三郎甚至冲她笑了笑。 千岁又是惊喜,又是狐疑,看了他半天“有什么诡计,嗯?”臭小子可不是这么好说话的人。 “有个条件。” 看吧,她就知道。千岁抱臂在前“说说看。” “以后不可再瞒着我偷偷行事。”燕三郎已经想好了,“大小事宜,都与我商量着来。”说起来千岁的性子和猫儿真有些相似,总是偷藏一点心事自行处理,决不让别人知晓。 “唔……”事事坦白吗?想起来就膈应啊。她为什么要对一个小p孩子言听计从? “或者你想在木铃铛里,再睡一百年?”她看起来可怜兮兮,但燕三郎知道,魔女有的是惑人心志的手段。 这么多年来,他也练就了免疫力。 “不想!”千岁思前想后,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了,“好吧,就这么办。” 燕三郎伸手,要与她击掌为誓。 千岁大讶,声音都抬高了好几度“你能碰我?” 这可是破天荒哪,一直以来,他不都躲着她吗? “……不能。”他口里说着否定句,手却没缩回来。 千岁撇了撇嘴,伸出柔荑握住了他的手“立誓为证。” 燕三郎面色绷紧、很不自在,显然这一次握手也触发了他的毛病。他努力把美人素手想象成芊芊的爪子。 反正,是同样的温暖和柔软。 第599章 生死关头 千岁眼里憋着坏,显然也看出他的难过。她特地多抓了几息,直到少年开始挣扎才放开手“这样行了么?” 他二人上次握手是什么时候,她好像没甚印象了,但至少是好几年前。燕三郎的手比从前更大、更暖和,也更有力了。 “嗯。”燕三郎解下项链,正要开口,千岁忽然叫住了他 “喂!” 她忽然凑近,离他不及一尺才停下,妙目微动,仔细打量他的眉眼,像是要把他的模样记在心里。 说不定,这是她最后一次看见他。 好一会儿,她才朝他慢慢点了点头“祝你好运。” 燕三郎突然张开双臂,一把抱住了她。 这一抱很用力,千岁吓了一跳。 不过在她全身放松下来之前,他已经放开手,后退一步。 这一次拥抱,快得像从来没发生过。 “祝你我好运。”燕三郎冲她一笑,这才抓起木铃铛低声念道“留存愿力,收契解约!” 木铃铛当中储存着他历次完成任务的报酬,燕三郎并不打算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拿出来——他的力量越丰沛,一会儿十二龙混战就越惨烈。 反正,他要是不幸殒命,留着这些愿力也没用了,不如赠给下一任主人。 更何况,他有自信。 他不会失败,更不会死! 话音刚落,木铃铛表面闪过一点青光,随后就没有动静了。 燕三郎抬头,原本端坐在桌前的红衣女郎已经消失。 屋子里只剩他一个人了。 他和木铃铛解约之后,这件宝物就恢复初始状态,重新成为无主之物。 它没绑定主人之前,千岁就无法外出。 熟悉的卧室突然显得空空落落,没有人气。 怪事。他想,平时千岁在夜里也经常四处游逛,很少在卧房里安静呆着,可他却从未觉得自己的住处这样清寂。 习惯真可怕,不知不觉就侵肌入髓,让人割舍不下。 燕三郎长长吐出一口气,调整心境。他还有一场硬仗要打。想再见到千岁,首先他就得打赢。 再睁眼时,他心中已经古井不波。 少年擦了擦木铃铛,把它收起怀里,然后抓起一只药瓶,把里面的五颗药物仰脖全吞了。 要是千岁在此,一定会出声喝止,只许他最多吞掉三颗药。 接着,燕三郎重新盘膝坐好,开始摒除杂念,调息吐纳。 一个小周天之后,他就进入了内定状态。 在经脉里茁壮的十一条小龙似乎也察觉到什么,摇头摆尾,比平常更加活泼。药物才吞入腹中,立刻就转化为强大的真力,力量十分狂暴。 放去别人那里,大概直接将它安置去丹田了。那地方本就像河川汇聚的水库,起一个蓄水和排洪防涝之用。可是燕三郎修行的《饲龙诀》太特殊,到现在还未开辟出丹田来容纳和缓冲药性,是以这股真力产生之后直接冲入经脉当中。 但它所过之处都有小龙扑上来狙击,你咬一嘴,我也啃一口,个个狼吞虎咽,是以这股真力越流动越庸和,燕三郎指挥它就变得很容易了。 然而这些营养分摊下去,每一条小龙都是意犹未尽,反而被吊起胃口,在经脉中更显狂躁。它们渴望力量,渴望厮杀,渴望夺下更大的地盘。 固守自有的经脉对于越发强壮的它们来说太小了,不够施展拳脚。 他毕竟多吃了几颗小药丸。这股真力流到第十一条经脉时,并没有变作强弩之末,而是在燕三郎的引领下配合第十一条小龙,直接撞击全身最后一条经脉手太阴肺经。 有了前十一次经验为基础,贯穿这条经脉的难度不大,甚至比起前面都还容易一点儿。真力在里面徜徉一个来回,瞬间变作了留居在这里的最后一条小龙。 至此,《饲龙诀》第一阶段要求的十二条经脉已经全部打通,十二条小龙也全数养成。 哪怕心性恒定如燕三郎,此刻也感觉出力有未逮。 十二龙俱全,每一尾都是生龙活虎,在各自的领地里搅风又搅雨。少年只觉十二正经里惊滔骇浪,该当是五百年一遇的大灾,即便他拼出浑身解数安抚巩固,那堤坝也是分分钟就要垮塌一般! 十一和十二,居然是天壤之别。 群龙乱舞,经脉一旦被崩裂,他立刻就会变作废人。燕三郎不敢托大,挣扎着将培元丹放入口中,然后接下去调息。 培元丹的作用,就是巩固经脉强度,相当于给堤坝加防。并且这一次可不仅止对十二正经而言。 不一会儿,全身暖意融融。燕三郎暗吸一口气,趁着培元丹的药力还未消失,迅速进入下一阶段 相噬。 在他的命令下,相隔两条经脉之间的隔阂消失了,两条溪流汇聚为一条。原本互为恶邻的小龙突然置身于同一条畅通的水道,当即是二话不说,扑上去绞缠在一起! 这一刻,它们已经等待很久了。 十二条小龙,两两相噬,一共六组。鼓荡的真力震得燕三郎每一条经脉都胀痛欲裂。 它们长得太壮了。 真力绞在一起挤压、搏杀、逆行,身体的主人必然体会钻心的疼痛,仿佛从经脉内部被千刀万剐。 这还是他有预谋、有计划地开闸放龙,否则如果是十二条真力小龙一起破堤、混战一处,燕三郎的下场就是立刻筋骨颅浆爆裂而死,倒是干脆无痛苦。 《饲龙诀》的真髓就在于饲龙如饲蛊,终要引导真力小龙之间互相吞噬、壮大。过程当然凶险无比,可是好处也是立竿见影。 如有第二人立在屋中,当会发现燕三郎浑身通红,露在外部的面部、脖颈、双手都像是刚从蒸锅里拿出来,红得快要滴血,并且青筋都爆了出来。 少年的体表更是浮起一起淡淡的水汽,氤氲如薄雾。 他起先只是微微颤抖,而后越发严重了。 可惜屋里没有旁人可助他一臂之力,就连千岁也被锁回木铃铛里。 窗外,春深堂的假山里有蟋蟀喳喳叫唤,黄大正趴在石桌上打盹,浑然不知主人已到生死关头。 第600章 如你所愿 进一步是生,退一步就是死。 从修炼《饲龙诀》开始,燕三郎就没了任何退路。 他的状态不好,像是下一秒就要倒地不起。 可是这一秒始终没有到来。 又过了不知多久,燕三郎体表的颤抖开始减弱。 第一组搏杀,结束了。一条小龙完全打败并吞噬了同类,力量比原先增强了近一倍。 然后是第二组、第三组…… 乃至第六组! 十二条小龙只剩下了六条,但每一条的体魄和力量都有显著增强。 不知不觉中,经脉中的力量变得平和。经过一场惨烈搏杀,存活下来的小龙都有些倦了,连游动起来都是懒洋洋地,不复先前好斗。 吃撑了、打累了,它们也需要休养生息。 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平时这些家伙见面就要拼个你死我活,哪能像现在这样和平相处? 燕三郎不顾自己疲惫,飞快将它们划拨为两组,一组去攻任脉,另一组去攻督脉。 是的,十二正经打通之后,《饲龙诀》的下一步目标就是包含了任督二脉在内的奇经八脉。任脉主血,为阴脉之海;督脉主气,为阳脉之海。这两脉能对十二正经的气血起到积蓄和调节之用,十二正经气血鼓盈,就会流入任督二脉,反之亦然。 燕三郎还未锻炼丹田,因此这两脉的作用至关重要。 六条真力龙原本已经半趴下了,一动也不想动,怎奈他这个主人催了又催,只好慢条斯理游往新地盘,开始攻坚克难。 燕三郎却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务必要把它们折腾到气力告尽,这才罢休。 它们没劲儿了,他就暂时安全了。 打通任督的速度很慢,一天天都只得寸进,但他并不在意。这两条经脉悠长曲折,串连起来的穴窍无数,还要入脊入脑,稳扎稳打一步一步来才是正道。 他收了功,慢慢睁眼,浑身上下汗涔涔地,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 夜色如墨,他透过窗棂还能看到星辰。 人间可真美好。 活着,真好。 四肢百骸汇聚一股子乏劲儿,直接冲上头脑,让他忍不住连打两个呵欠。 浑身上下,每一处经脉、穴窍、筋膜,都疼得好像要裂开来一样,就连肌肉都有强烈的撕扯感。 他知道,这是肌体在方才的冲关过程中受到了损伤。 别人境界提升完毕,都是精神抖擞、血槽点满,看起来像刚刚吃了十全大补丸;他倒好,一身是伤,疲惫欲死,后面还要小心保养多日。 燕三郎忍不住叹了口气。 虽然汗出如浆,但他现在甚至不敢开窗吹风。身体正处于最脆弱时期,一旦被风邪入侵,拔祛不易。 他走去门边,轻敲两下。 黄鹤一直守在门外,闻声大喜“少爷,冲关成功了?” 燕三郎嗯了一声“打水。” 他的声音里满满都是疲惫,黄鹤不敢多问。后厨里早就备好了热水,他赶紧抬起满满一桶,送去燕三郎房里。 小主人的脸色白里透着青,把黄鹤吓了一大跳。 泡了两刻钟,中间还加温一回,少年这才长舒一口气,勉强缓过劲儿来。 他换过一身干净衣服,厨房里备好的食物流水价一般端上来。 这都是药膳补品,五百年人参在其中都只道寻常。 燕三郎狼吞虎咽,不一会儿就吃掉半桌,再喝下两罐早就配制好的药酒,脸色这才慢慢转好。 到了此时,他才觉出有些异常。 少了个人在边上叽叽喳喳或者冷嘲热讽,这顿饭吃得太安静、太平和了。 他有些不习惯。 结界已经撤掉,白猫芊芊来挠门了。 没有阿修罗附身,猫儿跳上少年的膝盖就开始打滚,仿佛也知道他刚刚经历了生死大劫,正需要抚慰,哪还有半点傲娇? 燕三郎撤完残席漱了口,这才重新取出木铃铛,摊在掌心观察。 这神器静默,与昨天相比,与他五年前第一次拿到它相比,并没有什么不同。 燕三郎盯着它出神好一会儿,这才刺破指尖,重新滴下一点血珠。 今回,他能更加清晰感受到自己与木铃铛之间建立了某种纽带。 紧接着一缕红烟释出,红衣女郎又站到他的面前。 这一幕似曾相识。 燕三郎瞬间有些恍惚。 弹指一挥间,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啊。 还是千岁的话将他拽回了现实。她两手撑在桌子上,美眸睁大,盯着他使劲儿瞧“你没死呢?” 语调上扬,充满了惊奇。燕三郎仿佛还听出了别的什么,冲她露齿一笑“如你所愿,没死。” 千岁目光还在他全身逡巡,似乎彼此已经久违,声音却很傲慢“什么愿?你小子太无趣,我在你身边早就呆腻了!” 燕三郎不以为意“恐怕你还要再将就一段时间了。” 她轻轻切了一声,终是问他“冲关很顺利?” “尚可。”噬龙过程中那许多惊心动魄,艰难痛苦,他都轻描淡写一语带过,“挺过来了。” 千岁咬了咬唇。 其实《饲龙诀》的原理和机制她都明白,当然也清楚燕三郎遭受过什么样的折磨,何况他看起来虚弱得很。常人忍到半途,或许都昏死过去了吧? 她手按在燕三郎腕脉上,将自己的力量渡了过去,查探情况。 果然,他身体受损严重,至少得休养个把月。身体当中的小龙由十二条变成了六条,可是走火入魔的风险并没有减小。 如果说《饲龙诀》第一阶段是将小龙分别关在十二个笼子里面,要它们稍安勿躁,那么燕三郎接下去要做的,就是命令真力小龙三三组队,分别去冲击任督二脉。 这一回没有笼子阻隔了,但他还得保证同队小龙之间不会互相残杀。对于这些斗得跟乌眼鸡一样的小龙来说不容易,对于燕三郎本人来说也不容易。 他要耗费的心力,一点儿也不会比第一阶段小。 “凶险之境已过。”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心里没来由有些轻松,“看来你至少还能再活好几年。” 第601章 八月十五 冲关之境最是凶险。燕三郎这回成功了,下次再冲关就要等到奇经八脉完全打通、开启丹田田。 只要他时刻维稳,小心伺候这些奇经八脉里的大宝贝。 千岁看出他眼底的疲乏,站了起来道“你睡吧,我出去散散步。” 燕三郎此刻最需要的,就是深度好眠。 他忍不住打了个呵欠,但是赶在千岁踏出门坎时追问一句“冲关之前定下的协议,生效了么?” 她轻轻嗯了一声,头也不回走出去。 燕三郎安心了,翻身上榻,刚合上眼皮就陷入了梦乡。 千岁透过窗户,静静看了他很久。 没死,很好。这家伙的生命力真是堪比小强。 …… 燕三郎这一养就养了两个多月。 冲关受到的暗伤都已痊愈,筋骨重又强健。 他千辛万苦练成了第一阶段,成果逐渐显现。真力小龙虽然只剩六条,但每一条都比从前强壮了不止两倍,在经脉中游动起来凶威赫赫,几与真龙无异。 也即是说,他的真力存量一下子上涨了两倍,且攻击性更加强横。 作为小龙搏杀的主战场,经脉在康复以后变得更加宽畅也更加强韧,足以抵御更高层次的真力冲击。这就令他真力和运行效力大大提升。 千岁给他估算过,此时的他至少能打原来的自己三个。 有更强大的真力依托,燕三郎给自己修习的神通又加了两门,一称“铜筋铁骨”,一称“昙花一现”。顾名思义,前者是令他筋骨体肤强韧,外物不得损伤。据说练到深处,神兵亦不能伤。 其实他手里可以修习的神通很多,这几年东游西逛,收集不下三十余门。燕三郎原本想要多挑几门,毕竟战斗中瞬息万变,手段多一点,胜率也会大一点。 千岁却坚决反对“你修行的《饲龙诀》就是天下一等一阴狠的法诀了,没有必要再多练旁门左道,只须打熬自身就行。等你境界至深,就会明白大道至朴,多不如专,专不如一。” 燕三郎懂了,这是要他把基础属性点满啊。 “谨记,一力降十会。” 所以他补修了后一门神通。“昙花一现”这名字不太好,但效果杠杠的。一旦施展,能在五息内提升自己三成真力,三成速度,连防御力也会同步提升。 高手过招,突然有一方加力三成是什么概念?或许一下就能定输赢。何况“昙花一现”修习的境界越高,维持的时间越长。 不过这样的短瞬法术都有个通病,那就是使用过后至少十个时辰不能再用了。 千岁还给他出个主意“你去弄些短时内强化筋骨气血和战力的丹药,自己炼也好,找个靠谱的丹行买也好,使用‘昙花一现’之前先嗑一粒,包准把你对手虐到体无完肤。” 燕三郎缓缓对她竖起了大拇指。 反正,这段日子过得古井无波,少年不再外出,除了应付春明城的狐朋狗党之外,就是专心对付任督二脉,连千岁都在埋头捣鼓琉璃灯。这东西就相当于她的丹田,所以燕三郎明白,阿修罗也在修炼。 琉璃灯修好之后,千岁明显忙碌起来,有时一消失就是两三天。燕三郎问起,她很不想说,但少年抬出新拟定的协议,她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告诉他,自己正在研究琉璃灯的神通。 法器的效用多种多样,无论谁看到琉璃灯的外观,都知道这不是进攻型的武器。但它依旧有诸般妙用。 那里面附著的神通心法,千岁想要融汇贯通乃至运用自如,也需要付出长久的努力。 燕三郎看着琉璃灯很是好奇“这东西也有境界之分么?” “当然有。琉璃灯完整如初,就可以依着我的修为提升境界,这一点与你相同。”千岁拍了拍灯身,它即亮起青光回应,“眼下这一境界,称‘燃灯境’。” “然后呢?” “然后,就要修炼下去才清楚了。”千岁瞪他一眼,“你以为我的修行之路像你这般容易吗,有一本现成的法诀可以照搬照用,什么要点难点都是一二三四五罗列清楚?”人类的修行也太简单了,照着菜谱炒菜就行。 少年挠了挠头,冲她一笑。 他修习《饲龙诀》也不容易,但毕竟有前人经验可以沿袭,不像千岁,一切全在暗中摸索。 毕竟,琉璃灯举世也只有一盏,哪来的使用说明?阿修罗单体力量虽然强大,可是用作命灶的法器品种却可以千奇百怪,谁也没能循别人的前路去走。 她也不容易呵。 时间磋磋磨磨,很快就到了八月。 老天爷赏脸,入秋以后都是晴朗无云的好天气。八月十五的常规游乐是赏月观桂喝蜜酿,再吃一顿香喷喷的家宴。 这些,春深堂都有。 燕三郎正好倚在树边摘花儿。春深堂的老桂每年都会开出满树新花,用来炼蜜最是香甜,如果再做成桂花糖,那就是千岁最喜欢的零嘴儿。 白猫在草丛里抓蛐蛐。青草很高,淹没了它的身形,别人只能看见这里或那里的草叶被扰动,有时还能望见小旗杆似的白尾巴直直竖起。 千岁正在训它“不许嚼!”猫儿把蛐蛐吃进肚子里就算了,可要是在嘴里嚼来嚼去,天明时她都能感受到讨厌的味道! 黄鹤立在一边笑眯眯地,忽然道“少爷长个子了。” 桂花树干上有一道划痕,记录着他冲关之前量过的身高。如今三个月过去,燕三郎站在树边,这道划痕也不过到他眼睛位置。他一抬手就能摘下花瓣,不用踮脚尖了。 虽然桂花树也并不高大。 时间的神奇体现在少年身上,就是一点一点有了改变。 千岁笑吟吟道“是不是松了口气,是不是碍着我们在这里不好意思笑到合不拢嘴?” 燕三郎不理她,继续摘花。 千岁喝了一口桂花酒,“我还以为,你要永远当个袖珍小男人。” 燕三郎难得送她一记眼刀“恶毒。” 她就那么见不得他长个儿?他都十四了,再有几个月就是十五岁! 第602章 发芽了 他难得迸出一句重话,千岁讶异得挑了挑眉,看来他还挺在意这个。是了,这小子经常偷偷溜到园子里量身高,还以为她没发现呢。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男孩儿声线变得低沉,还有一点嘶哑,所以他现在更加沉默寡言了。 “应该是《饲龙诀》之故。先前第一层不曾大圆满,你的身体要集中所有力量供养和控制小龙,稍一不慎就是走火入魔,因此无暇分给生长。”千岁想了想,“你进入功法第二层之后,性命之忧暂时不算迫在眉睫,真力开始冲击任督二脉,那是总领全身气血、敦促髓液生长,你才有机会发芽。” 燕三郎的想法,其实与她不谋而合。 千岁转头吩咐黄鹤大管家“天亮以后,叫明荟楼的裁缝到家里走一趟,再多做几套衣裳。”明绘阁也是燕三郎名下产业,在他出发往红磨谷之前开张。它走的高端路线,订制的衣裳无论料子、样式、手工俱佳,当然价格也绝不低了。燕三郎是连容生弟子,又与春明城几大世家交好,所以城里的贵人们也愿意关照他家。 这两年来,明绘阁名气渐响,生意红火。和城中闺秀一样,千岁也喜欢它的衣裳,回到春明城后就迫燕三郎谋私,一口气给她订了四十余套。 反正少年是想不明白,她自己什么样的衣裳款式变不出来,为何非要从他铺子里订?可是一旦问起,她就振振有词“你不懂!女人就缺衣裳呢。再说了——”她冷笑,“你从前不也送过我?” 所以他只能猜想,千岁大概很喜欢女裁缝上门量体时说的奉承话儿 “哎呀千岁姑娘,您这身段儿穿什么衣裳都好看哪!” 他那里出神,黄鹤这厢已经应了,千岁想了想又道“你记得交代裁缝做得宽松些儿,免得这小子穿上俩月就得扔,白浪费钱!” “好嘞!”黄鹤笑眯眯地想,女主人越来越会当家了。不过就算穿不了多久就扔,她也没让用便宜布料子。 “对了,至少要有六套冬装。”千岁托着下巴交代,“冬天海上很冷。” “海上?”黄鹤愕然,“您、您和小主人又要出门?”还是远门。春明城附近可没有海! 千岁漫不经心“嗯啊,我没提过吗?” 当然没有! 黄鹤只在心里暗诽,但是刚从外头进门的黄大却把他的心里话说了出来。 “两位主人又要出门了吗?”它跳上石桌,蓬松的大尾巴晃个不停,“黄大舍不得呀!” “舍不得,你可以跟着去。”黄二蹲在一边说风凉话,“听说海上行船多老鼠,你正好大展拳脚。” 黄大冲过去,正想对着她大展拳脚,却听千岁沉吟“也无不可。想来那岛上也是蛇鼠无数,正用得了你。”她先前不曾细想,黄二的话却提醒了她。远洋船只在海上时间很长,阴暗的舱房里鼠蚁横行,再正常不过。 恶,她讨厌老鼠!带个抓老鼠的黄鼠狼倒是不错。 “啊?”黄大呆住,他就是嘚吧嘚吧嘴,为什么突然间就变成了出门的随从?“女主人,这、这个……” “你不想去?”千岁斜睨他一眼,美眸中寒光一闪。 “想、想去!”黄大哭丧着脸,“想去得紧。”想死得紧。 还是燕三郎看不过眼,出声替他解围“你去了也帮不上忙,留在春明城就好。”他们只有一只令牌,千岁还能缩进木铃铛被托运,黄大这么个活蹦乱跳的黄鼠狼可进不去迷藏国的雾墙。 黄大如蒙大赦“两位主人定可以马到功成,万事胜意!”这几年红尘打滚,他跟妹妹也学乖了,事儿不一定尽心做,但嘴一定要甜! 千岁冷冷一笑,才不吃他这一套。燕三郎倒没甚表情“方才你出去做什么了?” 得他提问,黄大这才想了起来“哦哟,来了个大好消息呢!” 他一下子眉飞色舞“赵丰从梁国大都给我写信了,他生了个大胖儿子!”鸳鸯谱事件中,他吃了不识字的大亏,后面痛定思痛,也向老爹习字。“他说孩子尚幼,等后头再带回来春明城过年。” 黄二把卤鸡爪子啃得嘎啦作响“是他生儿子,又不是你生,你蹦哒个什么劲儿?” “他是我兄弟,他高兴我就高兴。”黄大呸了一声,“你这没见识的妇人懂什么?” 黄二把东西一丢,人立而起“你有见识,你的见识就是懂得说出‘妇人’二字。知道‘打架’这俩字怎么写吗,要不要我教你?” 两只黄鼠狼掐在一起,飞快打进草丛里,到处簌簌作响。 黄鹤继续保持笑眯眯的姿态。这两个货,什么时候可以停止给他丢脸呢? “衣服做快一些。”千岁又转向黄鹤,“我们十天后出发。” 白猫从草丛里溜了回来,嫌弃地看着那一对打架的黄鼠狼。燕三郎抚了抚它的脑袋,它就顺势倒在他臂弯里了。“这段时间里,你们要照顾芊芊。” 听见这句话,两只黄鼠狼架也不打了,从草丛里一前一后蹿了回来“您不带上猫儿?” “这次不能带了。”他话音刚落,芊芊一把抱住了他的胳膊,喵喵直叫。她也修炼出灵智,尽管法力不强,听懂主人的话却没问题。 从前,主人走南闯北都会带上它啊。这回她也想去! 燕三郎叹了口气,摸摸它软乎乎的脑袋“乖乖守在家里,有谁欺负你了,就叫黄大黄二给你出气。”他也不习惯哪。 ¥¥¥¥¥ 东海,横沙滨。 十一月的海边可不像常人想象那么美好。白沙、海鸥、波光粼粼,这些的确都有,但强劲冰冷的海风能把人吹到面瘫,更不用说风里夹杂着冰碴子,掠过地面倒颓蔫黄的荒草时,还可能把草根和泥土一起拍到脸上。 从外头赶来这里的每个人,几乎都把自己包裹成一个粽子。 燕三郎抵达横沙滨时,恰好是午后。 第603章 横沙滨 听说这里原本是个渔村,但经过数百年发展,慢慢变作了一个小镇,人丁不旺,也就四、五百人。他走入镇里,发现外围大量建筑看起来都很新,不必凑近都能嗅到浓重的松漆味儿,有些榫卯更是露出里面青白的木质,全无风霜摧残过的痕迹。 千岁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这些酒楼饭庄都是刚盖好不久。”否则以镇子原本那点儿建筑,新来者都难有片瓦可以遮身。 平时这里很是寂寞,不过现在一房难求。 燕三郎并不打算入住,只想随意找个酒楼寄存马匹。可是辗转几家,都说厩里早就满了,半匹马都塞不进去。他也知道店家说的是真话,因为这个小镇此刻真被各式各样的马车和队伍塞满。 找了好一会儿,他才把马儿寄到一家粮店后院,以二两银子的天价。他把马儿缰绳交过去,店家正要牵进马儿,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呼叫“等等,别关门,等一等!” 燕三郎循声看去,有个年轻男子带着自己的马往这里快步奔来。 “掌柜的,我也寄马!”他从怀里掏出两块碎银子,“麻烦你帮我好生照料。” 店家看看他手里的银子,呲了呲牙“不成,我家没有那么大地方!”这才半两银子。 “您帮帮忙。”男子求情,“我快把整个镇子走完了,实在找不着寄存地儿。” 燕三郎不吭声,但知道他这情求得不好。别处都寄存不了,店家这里当然更好坐地起价。如今少年手里的产业繁多,早知道讲价可不能这么讲。 果然店家嘿了一声“没地方就是没地方。”却不再跟一句“你走吧”,显然是等着他多出点钱。 街上有一名老妪走来,一边开自家院门一边嘀咕“寄什么马?个把月后要是有命回来,这里多的是马儿,半两银子就能买到。” 虽说是嘀咕,但她的声量可不小,燕三郎和男子都听见了。店家没好气道“王婆子,你胡说什么哪?” “我说得不对?”王婆转过来对两人道,“六十年前我就是亲眼所见,你能么?” 她满脸皱纹,身形佝偻,看起来至少有七十多岁。粮店的店家不过三十许人,闻声一噎,再转眼见到年轻男子目光转动,显是有退缩之意,赶紧道“行了行了,我就做一次好人,呃……” 说到这里,他看了燕三郎一眼。同是寄马,这位小爷付了二两银子,年轻男人才半两,前者会不会有意见,要他退钱? 燕三郎看出他的担忧,只说“无妨。” 店家这才放心收了年轻男子的钱,把他的马儿也一并牵了进去。 男子交钱时很不舍,目光追随那两块碎银子,直到它们消失不见,这才长长叹了口气。“多谢小哥。” 若是燕三郎心里不平,要求店家退款,后者大概不会收留他的马儿了。 燕三郎只道一声“客气了”,就往海边走。 从这里步行前往渡口,也不过就是二里路程,道上来来往往都是人,也不虞光天化日之下有人抢劫。 何况路上时常有灰衣人往来巡逻,确保没有恶件发生。 这些灰衣人有男有女,年纪从十七八到四十余岁都有。燕三郎看了两眼就道“不是官家人。” 从气质到行为都不像。 千岁还未回答,边上就有人接声了“的确不是官家人,这些是汴宗弟子。” 燕三郎挑眉,一侧首就看见那男子跟了上来。他已经听见这人脚步声,因此并不觉得奇怪。 这男子的棉袄上打了好几个补丁,里衣也有些皱了,身形偏瘦,面有菜色。 千岁怎么看,也不觉得这人有甚本钱乘船出海。 这世上果然无奇不有啊。 那厢燕三郎正在问“汴宗?玄门?” “是。这块地盘二十年前被汴宗占去了,直到今天。”男子向燕三郎友善一笑,“你好,我是荆庆。” “燕。”燕三郎的态度冷淡。 “燕小哥。”这人是个自来熟,“你也去海边吗?” 他没有明问,但这会儿眼巴巴赶去海边的只有一种人,所以燕三郎斜睨着他“有事?” “没,没事。”荆庆干巴巴道,“只是我们很可能同舟而行,我就先过来打个招呼。” “你怎知道我们同舟?” 他目光寡淡,语气也漫不经心,荆庆却不知怎地感受到无形的压力,要定一定神才能接下去“我们来得晚,大部分人都乘船出海了。这会儿海边的人也少,船也少。同乘的几率不、不小。” 路边有个包子铺,热气腾腾,但包子得五文钱一个,花卷三文。 平时它自然不敢卖这个价,但现在是非常时期。燕三郎随手要了十个包子,都用油纸包起。荆庆也跟了进去,看着笼屉咽了下口水,才小声道“麻烦给我两个花卷。”说着从怀里掏出个小布袋,数了六文钱出来。 燕三郎耳力好,这人刚取出布袋,他就听出里面的铜板不多了。 “穷鬼。”千岁在他耳边笑道。 是以他又扔出几枚铜钱“给他换成肉包。” 荆庆大为感激。 镇里的酒楼人满为患,再说燕三郎千里迢迢来到横沙滨的正事儿是赶船,哪还有空坐下来吃顿正经饭? 包子好过干粮,至少是热乎的。并且这家包子铺下的料也足,包子比燕三郎拳头还大。 两人拿着包子出门,燕三郎就问他“你对这里很了解?” “我就是本地人,家住大龙堀,离这里不过七八里,半天就能走到。” 绕过一段盘山路,燕三郎已经能看见港口了。这是一片宁静的海湾,热情的浪头奔进这里,也变得温柔起来。连容生的朋友描绘自己抵达这里看见的景象是“船头接船尾,整个海湾密密麻麻都是船,一点儿空隙也没有。” 但这会儿海湾空荡得很,渡口也只有二十来艘船只停靠。结合荆庆方才所说,赶来这里的多数人都已经乘船出海了。 第604章 坐地起价 “我远行而来,中途遇上山洪和泥流,受阻小半个月,这才迟到。”燕三郎有点好奇,“你就住附近,便利得很,为什么现在才来?” 荆庆闻言左右看了看。路上行人不少,但都来去匆匆,无人注意他们。他这才压低了音量“安全。” 他示意燕三郎看看周围“你觉得,这些是什么人?” “并没打算搭船出海的人。”否则也不会留在陆地上了。燕三郎又看了几眼,“仿佛都不是大人物。” “燕小哥好眼力。”荆庆赞了他一句,“这些都是豪门带来的长随。他们的主人登船出海,他们就在这里守候,直至主人归返。” “人数实是有点多了。”能把小镇的酒楼饭庄都塞满,燕三郎粗略估计,总人数过万了。 “你可知,为何出海的客人会带来这么多随从?”荆庆苦笑,“路上不安全哪。” “哦?”燕三郎明知故问,“为何?” “出海的贵人多,打劫的强盗也多。那些大户人家不多带点人手,怎么能保证自己安全?”迷藏海国六十年才开放一次,能去能回就是一本万利。强盗也知道这一点,六十年才等来一次打秋风的机会,他们怎么会轻易放过?“就算抵达这里,我们也有危险,谁知道这些海客会不会有人心生歹意?” “出海的未必个个有钱。” 荆庆知他指的是自己“是极,但我们身上都有自认为最值钱的东西,否则根本不会去迷藏国,对么?” “或许吧。”迷藏海国的通行令,就是有价无市的好东西,“既如此,你为何找我?” 他长得很阳光很好人么?荆庆不怕自己抢牌杀人? “你已经知道我是穷光蛋了,至少你比我有钱。”穷人和富人在一起,谁才是最怕抢的那一个呢?“再说港口就在前方,你总不至于在汴宗弟子的眼皮底下杀人罢?” “那可不好说。”燕三郎冲他微笑,露出一口好牙白森森地。荆庆看得脚下一顿,但旋即硬着头皮道“我对目的地更了解。你只管问,有问必答。” 有价值,所以不容易被杀么?燕三郎不置可否。这时两人已经下到坡底,走近渡口。 渡口也是提前被整葺一新,栈道非常工整,否则木料长期浸泡在水里,早就腐烂。燕三郎看在眼里,问身边的荆庆“渡口和镇里的房屋,也都是汴宗的手笔?” “是啊。”荆庆晓得他要问为什么,“过去每一次迷藏国开放,横沙滨属地的官方或者玄门宗派都能捞到不少好处。” “怎么说?”作为一个外来户,燕三郎对这些全然不知。 “归来的宾客上岸以后,有许多会就近处理迷藏国所得。”荆庆耸了耸肩,“你知道,多数人远道而来,满载而归是好事,但处置战利品就是个麻烦事。何况回去路上万一遇到截道儿的,怕是人财双亡。” “管理这块地头的官方或者玄门,就会跟他们做生意,甚至提供护镖服务。”荆庆笑道,“算是皆大欢喜,所以汴宗才会花费人力财力在横沙滨上。” 近水楼台先得月,属地管理者也能分到不少实惠。海客们出海赚钱,而他们就赚海客的钱。 说话间,两人走上栈桥,就有船老大凑了过来“去迷藏国吗?” 两人点头。 船老大然后向他们伸手“一人一百五十两银子。” 可真黑。 燕三郎看了看荆庆。后者连包子都买不起,有钱搭船么?可是他连镇子里的细节都清楚,怎会事先不打听打听船费? 荆庆苦着脸问“不是一百两么?” “涨了。”船老大伸着大拇指往自己身后的水面晃了晃,仿佛突然涨价一半是理所当然,“船就剩这么几艘了,你们爱坐不坐。” 坐地起价啊。 千岁附在燕三郎耳边笑道“你说荆庆拿得出么?” “拿得出。”燕三郎眼也不眨。 “什么?”一边的荆庆没听明白,追问一句。但船老大打断了他“你们到底坐不坐?不坐别站在这里碍事儿。” “坐。”燕三郎深知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尤其出海以后,自己身家性命都要交到这船老大手里。 他老实掏了十五两金出来,折合银子恰好是一百五十两。 荆庆愁眉苦脸,从腰间摸出几两碎银子,然后又拔下鞋子,从鞋底抠下一块金饼,折算起来也差不多是一百五十两银子。 这金饼被熔成薄薄的一层,直接贴在鞋底。这样就算他遭遇抢匪,也没人会去翻他鞋底来看。 燕三郎也不由得侧目。 这人把银子分作好几个地方放,难怪布袋里面听不到几声钱响。先前看起来两袖穿风,原来还有点儿家底嘛。 船老大把银子金饼从他手里拔出来收了,指了指系在码头的木船“上去吧,凑够八人就开船!” 这船也就是中等体量,从头到尾长约五丈(十六米)。船身看起来饱经风霜,燕三郎在船底看见了藤壶等赘生海物,密密麻麻趴满了底板。 船上另外还有两个船员,并不理会燕三郎。 他和荆庆全船走了一遍,发现船分上下两层,有五个舱房,除了前后甲板,还有一个公共的小厅,现在堆满了各式杂物。 “这些都是远洋的渔船。”荆庆对他道,“临时用作载客的渡船。”没人会为六十年一次的海上之旅专门制船,太浪费。 燕三郎游走一遍,选了个底舱丢进包袱,算是占了个位置。荆庆奇道“咱怎不要上面的舱房?”他们是最先上船的,理应选择好舱位不是? 每一间舱房都很窄,摆两张小床就基本满了,放个胖子站在两床之间的过道,转身都难。房间里还有一股子难闻的霉味儿,像是鱼腥和鸡屎味的混杂。 可是上面两个舱房都带窗,好歹有风有光;底下三个舱房无窗,乌漆麻黑,白天也必须点灯,否则什么都看不见了。 第605章 有权有势 荆庆进来还得下意识捂住鼻子,燕三郎面色如常,仿佛嗅觉失灵“少些纷争。” 他只想顺利抵达迷藏国,路上的纠纷和风波越少越好。至于居住环境,好歹这儿还有张床,怎么不比寒冬腊月的黟城荒园强? 他不挑,所以选了底舱,但是靠近门边,有事可以及时反应。 荆庆想了想,也是如法炮制,把行囊放去另一张床。燕三郎看了他一眼,荆庆赶紧笑道“咱们一起,有个照应。” 燕三郎目光微闪,也不多说什么,迳直走上甲板。舱房里逼仄窄暗,又有一股子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鱼腥味儿,久闻欲呕,他也不想呆在里头。 不远处,有两只海鸥正在打架,争夺半截鱼身。 燕三郎望着海面出神,耳中却听到千岁问他“这小子实实在在是个弱鸡。” “嗯。”荆庆没有修为在身,只是个普通人,“这世上普通人居多,前往迷藏国也多数是普通人。” “可是去迷藏国的穷鬼不多。”千岁嘿嘿一声,“你猜,他身上有什么东西可以去迷藏国换回钱财?否则,就不如卖掉令牌了。你在路上也看到了,通行令已经炒到八万两一枚呢。” 燕三郎路过一个城池,里面的拍卖行公开发卖一枚迷藏国的通行令,角逐十分激烈,最后是以八万两的价格被买走的。 八万两,这价格让普通人吃喝几辈子都不愁了。他看荆庆也不像家底殷实的,为何不卖掉令牌,换一世富贵? “或许他不知道牌子那么贵。”燕三郎随口一说,看见不远处有人快速走过来,显然也是船客。 “胡说八道!”这小子就算糊弄,也越来越没诚意了。 燕三郎的注意力却转去了渡口。 时间慢慢推移,上船的客人也越来越多。约莫是大半个时辰以后,船上就只剩下四个位置了。 燕三郎观察其他船只,或多或少都拣上了几个客人。 就在这时,又有乌泱泱一大群人朝渡口走来。燕三郎一眼扫过,目测至少有百来个,众星拱月般围住中间。 荆庆轻声道“不知是哪一家权贵来了,可惜这里面也只有一个能上船。” 果然那群人走近渡口,对上候在这里的几个船老大,开口就要包下一整条船。 “没有空船了。” “给我们清一条船出来。”这群人道,“我们出三倍船金!” 船上,荆庆给燕三郎解说“包船比较安全,船上都是自己人。”人越有钱,命越金贵,不想多担无谓的风险。 这样的海客,过去几天船老大已经见多不怪了“没有就是没有,再说按这里的规矩,船不能包!” “岂有此理!”人群中有管事怒道,“有钱还不赚吗!” “你以为就你家财大气粗?”船老大也想多赚哪,奈何不能,“去跟汴宗的爷们儿说。他们肯,我们自然就肯。” 汴宗也派人手留驻码头,闻声巡视过来。这管事迎上去就道“各位,我家少爷乃是宝夏国上柱国三公子,与贵宗山长时常往来……” 汴宗弟子这几天守在这里,这类话听得耳朵都要起茧了,当下笑眯眯回了一句“真是抱歉,船只是按出海人数定的,要是让您家公子包了船,势必有后来的客人上不去了。” 管事回头望了自家公子一眼,见他点头,赶紧再加码“五倍!” “这不是钱的问题。”汴宗弟子依旧客气,“您家公子想去迷藏国,那就只能上船占一个位置!这是我们山长亲自交代的,一人一席。” 管事为难道“这未免太不通人情。万一路上……” “路上要走十天。”汴宗弟子道,“今日过后是没有船了,您家公子想进迷藏国,得再等六十年。” “六十年”这几个字太唬人,始终旁听的上柱国的公子也耗不下去了,上前两步瞪他一眼“废物!” 管事好生委屈,却只能低下头。 这公子也看出汴宗人态度虽好,底限却不能通融。他冷嗤一声“算了算了,拼船就拼船,有甚了不得?”去迷藏国的人数以千计,怎会到他就出事,也没那么巧。 他肯拼船,管事立刻抖擞精神,到码头挨个儿看船,最后回去小声道“公子,那艘不错,船客不是女子就是老人,还有孩子。” 船上,荆庆正对燕三郎道“这些富家子弟可真傻,还没上船就自报来历。”光天化日之下,谁都知道他们有权又有钱。问题是,上了船之后要在海上走十天呢,那时候他们的权就派不上用场了,只剩下钱…… 燕三郎呶了呶下巴“他走过来了。” 人群浩浩荡荡往这里来,码头送别。不过荆庆料错了,最后这一群里居有两人上了这艘船,一位是公子,另一位是随从。 他们掏出了两面令牌。 荆庆轻轻“哇”了一声“了不得。” 市面上一牌难求,上柱国府却能一连拿出两个。那可是十六万两银子哪。 还差两人就能开船了。 上柱国的公子到船上走了一圈,眉头皱得可以夹死苍蝇,显然对这里的环境和卫生很不满意。不过无论他在家里怎样锦衣玉食,上了这艘船也只好忍着。 船票价格八万两一张,就算是他,也舍不得掉头就走啊。 “这是什么腌臜地方!”燕三郎在甲板上都能听见公子怒气冲冲的声音,“汴宗就不能多派两艘好船!” “有些水域危险,暗礁太多,走不了大船。”船老大正好经过,给他答疑,“去往迷藏国的人数又多,没办法一人派一条船。” 诚然也有荆庆这样自有坚持的船客,但多数家族真正缺钱了,只会把牌子卖掉,换立等可取的真金白银。所以到最后能握牌在手的人,哪个没点背景,哪个没点身家?要想照顾每人周全,汴宗得弄来多少船才够用? 办不到,就干脆一视同仁了。 上柱国公子哼了一声,自行挑了一间上舱房住,矮子里面挑将军嘛。 第606章 公大夫 码头上的人又少了,也不往这里来。 荆庆等了半天,就过去跟船老大套近乎了。从燕三郎的角度看去,这人不断陪着笑脸,船老大却爱搭不惜理,直到荆庆递了一样东西过去。 这玩意儿圆溜溜像个青皮果子,比指甲盖大一点,但外头还裹着叶片。别人还看不真切,船老大就拿过来就丢进嘴里嚼了几下,点了点头。 燕三郎耳力好,能听见他赞了一声“不错,这个不错。” 吃人的嘴短,船老大面色也和缓下来。荆庆自己也嚼了个果子,两人慢慢聊开了。 同行的船客里面,有一个小姑娘奇道“他们吃的是什么东西?”她看见船老大吐了一口唾沫在甲板上,紫红得有点儿吓人,像是吐了血。 “槟榔。”燕三郎精辨药物,看了两眼就能断定,“能起兴,但吃多了黑牙,易成瘾。” 小姑娘一看,船老大的牙果然有大半都黑了。她吐了吐舌头,向燕三郎笑道“原来如此。我姓窦单名一个芽字,不是黄豆的豆。拢沙宗弟子。” 燕三郎意外地看她一眼。拢沙宗这个名字已经好久没有听见了,上一次跟它有交集还是四年前,韵秀峰梅峰长的官威给了他好深刻的印象。 拢沙宗在梁国以东吧,离这里可远着呢。他没料到万里之外还能遇见拢沙宗子弟。 这小姑娘明眸红唇,肤色粉嫩,笑起来还有两个酒窝。她穿着一件绯红的裙子,千岁总觉得她像一只会蹦会跳的红苹果。 燕三郎问“拢沙宗?你是哪一位峰长座下?” 窦芽笑起来,眼睛都眯成了一条“呀,你很熟悉嘛?我是巫贤峰吕峰长座下第十四真传弟子。请问你是?” “我非玄门弟子,但在拢沙宗里有个相识。”这个,燕三郎还是说了真话。 “是哪一位师兄?” 千岁在燕三郎耳边“哟”了一声“嘴真甜。”紧接着又道,“这小姑娘看起来最多也就是十三四岁,待人接物可比你玲珑多了。” 燕三郎装作不闻“端方,梅峰长门下。你可认得?” “噢——”窦芽拉长了音调,“原来是端师兄!我当然认得啦,他可是宗里炙手可热的大红人,宗主都器重他。” “阔别多年。”燕三郎一笑,“看来他近况不错。” “那是,端师兄修为又高人又好,师姐师妹们都喜欢他。”窦芽唉了一声,“从前年起宗门就想给他指婚,不过端师兄以梅峰长身体不好,他需要随侍在侧为由婉拒了。” 燕三郎抓住了要点“梅峰长身体欠妥?” 上次他见到梅峰长,那可是养尊处优、威风八面,轻易就将梅衡西置诸死地,原本蒸蒸日上的衡西商会也险些分崩,最后更是直接被指给了端方来打理。 怎么看,梅峰长都像是能再祸害人间一百年的样子。 窦芽“啊”了一声,有些懊恼自己失言“这、这个,也就是一点小病啦,养养就能好。” “哦。”燕三郎也知道再问不出什么来,就此打住。“一点小病”能拖两年不愈吗?他可是知道端方的品性,梅峰长养这么一只虎狼在侧而不自知,恐怕…… 不过以拢沙宗宗主的本事,端方还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动手脚,看来这几年有进步的不止是燕三郎一个人哪。 相比远在天边的端方,燕三郎更想知道“今趟出海,是拢沙宗安排你来的?”小姑娘对答如流,看来是拢沙宗门下无疑了。 “是啊。”窦芽点头。她一笑起来就有两只虎牙,“反正我也要顺路回家,宗门就交代我走一趟迷藏国。” 听在少年耳中,这话里就多出一重涵义拢沙宗不太把迷藏海国之行当回事,否则不会只派一名真传弟子出海。想来也是,那样一个与国抗衡的玄门财力雄厚,能短缺多少宝贝是自己弄不到的,只能去迷藏海国里购买? 或许有那么几样吧,所以窦芽在这条船上。 她边上坐着一位老人,身形微胖、面色红润,因为保养得当,也没人看出他到底多大岁数。不过到底年纪大了,扛不住冷风,所以尽管身披皮裘,这会儿也只得缩在船厅的角落里。 燕三郎和少女的对话,他听得津津有味,这时插口道“老夫也去过拢沙界的云城,那真是第一等繁华富庶之地啊。小姑娘,你想从迷藏国换什么回来?” 见其他人目光看过来,他拢了拢衣襟“喔,老夫姓庄,庄南甲,涂国公大夫,也是南汝商会的会长。” 窦芽回他一声好,但眼里有疑惑,显然不知“公大夫”是个什么官职。 燕三郎师从连容生,很重要的一课就是熟谙各国廷制和职衔。大小二百余个国家和势力,光是记清名字都很费劲。 涂国为东部小国,海岸线狭长,兼收海陆之便,尽管国土面积不大,但一直是海民与内陆的货转交往之地,做这中间商赚差价也过上了好日子。 而这位庄会长担任的“公大夫”,其实是官爵一体,等同于梁国县令。 不过,无论梁国还是卫国的县令都没有直接下海经商的权力,不像这位庄会长,自报名讳时还敢堂而皇之在官职后面跟个商人身份。 宝夏国的柱国公子正好从船舱里面走下来,想来是嫌里面气味难闻。他正好听见庄南甲这句话,噗嗤一笑“买来的官儿,说出来倒是光明正大。” 庄南甲一下子涨红了脸“你、你说什么!” 燕三郎目光微动,想起一个词来 卖官鬻爵。 大国自有大国的体统,梁、卫就是财政再拮据也不敢公开叫卖官爵。可是许多小国就没有这些顾虑,哪一年遇上天灾、国库空虚,王廷就会默许卖官,甚至有时这种官位买卖还由国君亲自操刀。 只看庄南甲财大气粗的模样,显然“公大夫”就是买来的。这人要是有钱了,忍不住又渴望有名或者有权。 第607章 纷争 这样买个一官半职过过官瘾,还有个遮羞的说法叫做“捐官”。不过柱国公子直言其“买”,确实很不客气。 眼看这两人要争吵起来,窦芽赶紧出声打断“都消消火气,我们要同行十天呢!”说着主动答起庄南甲的问题,“师门这次要我带些草药回去,最好能买到种子,一劳永逸。否则再等六十年才能买到也是麻烦事儿。” 柱国公子冷冷看了庄南甲一眼,转对窦芽道“拢沙宗经营多年,想必物料丰富,怎么会来海外迷国寻购药种?” 窦芽打量着他“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她从小在拢沙宗长大,不识外界风土,旁人并不觉得奇怪。 柱国公子昂起下巴,由边上的侍从代答“我家公子姓丁,大名云正,乃是宝夏国上柱国丁耀秋第三子。” 窦芽“哦”了一声,悄悄问燕三郎“那是很大的官儿?” “很大。”燕三郎给她科普,“可称宝夏国重臣。” 小姑娘坐得近,这一倾身,他都能嗅到对方鬓发传来的清香。拜千岁所赐,他能轻易辨出这香气的主料是丁香,其若有若无,好闻却不腻重。自然香粉里面还掺入别料,但是恰到好处,实是很高明的调香手法。 这样一盒上等的香粉,在春明城要卖到三两银子。看来这小姑娘的确有钱。 燕三郎藉着一点香味儿分析情报,耳边传来千岁问话“小姑娘好闻吗?” 声音至少抬高了两度,听起来有点不悦。 燕三郎下意识挪开一尺,不答。 这时窦芽也正在提问,没留意他的举动“我也觉得奇怪哪,宗内长辈说过,迷藏海国是个小世界。既是个自成一体的世界,怎么会生长我们陆地上的珍稀药草?”不同地域之间的物种都不相同,更不要说两个世界了。 始终没有存在感的荆庆,这时才轻轻咳了一声“这个问题,我或知答案。” 他待众人的目光一起汇聚过来,才接着道“我听说迷藏海国原本不是今天的群岛模样,它从前是一片广袤大陆,就像我们的世界。后来天灾降临,整个世界被毁灭,只剩下零星几个海上岛屿。所以它本身的物产几乎在天灾中损失殆尽了。” 船上众人出海之前都做过相关功课,但荆庆这一说还是首度听闻,都觉新奇。窦芽眼中更加迷茫了“既然它损失了所有物产,又怎么会变作无数人向往之地?” “我说的是‘几乎’而不是‘全部’。动植物基本死完了,可是矿藏还在啊,甚至因为天灾而越发丰富。”荆庆答道,“其实,我们要去迷藏海国购买的东西,很多都是从陆地送过去的。” 庄南甲大奇“怎么会?我们远赴重洋,居然要从海国把陆地的东西再买回去吗?” “恐怕是这样的。”海风大,荆庆揉了揉被吹疼的脸面,“谁也不知道迷藏海国与陆地的交易从什么时候开始,但所有人都明白,在岛上的交易又安全又隐蔽。” 窦芽下意识点头“听说上岛以后要戴起面具呢,那就谁也不认得谁了。” “或许人们最初只是来买一点迷藏国的特产,但久而久之就发现,把自己的东西拿来这里出售也是个好路子,无论买家是谁。”荆庆压低了音量,让内容听起来更神秘,“有些杀人越货得来的赃物,在陆地的拍卖会都不好出手,拿来这里反而好卖。你们看,来源不可考,去向不可考。” 丁云正蹙了蹙眉“你这么说,可有实证?” “那当然是没有的。”荆庆苦笑,“我也就是从别人口中得知。” 丁云正打破砂锅问到底“这个‘别人’是谁,怎会知晓这许多秘事?” 荆庆抿了抿唇,才答道“我家中长辈曾经去过迷藏国,返回后将见闻写进家史,留传后代。” 丁云正“哦”了一声“你的长辈做过统计?” “这个……他也办不到。”荆庆又咳嗽一声,“他只是作此推测。” 丁云正呵呵一笑“好个推测。长辈要是真有本事,你怎么是这副模样?” 这下连荆庆的脸色都变成了猪肝色。在座所有人当中,的确就属他最落魄,无论明面还是实际,丁公子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嘲笑他不得祖上荫庇。 千岁啧啧两声“这人嘴可真臭。” 庄南甲先前也受过丁云正的气,这时起了同仇敌忾之心,忍不住出声解围“这么多年,迷藏国也没走漏出去多少消息,你家先辈能作出这么详细的推断,已经很了不起。” 荆庆感激地向他点了点头。丁云正就呵呵了,待要阴阳怪气再补一句,窦芽已经抢先问道“这位、这位……”她不知道怎么称呼对方。 “荆。”谁也不能拒绝这么可爱的姑娘,荆庆的脸色和缓下来,“我叫荆庆。” “好,荆先生。照您说来,岛上是不毛之地了?”窦芽露出失望之色,“我还以为人人争着想去的迷藏国,会是个漂亮的水上世界。” “那倒未必。”荆庆沉吟道,“据我先辈所言,那里密林莽莽,景色宜人。不仅是瓜果蔬菜,连禽肉鱼虾都一应俱全。” “竟是这样么?”拢沙宗里的长辈只会按步就班地解说和交代任务,哪里能描绘得这么详细?窦芽听得津津有味,“可是迷藏海国不是拒绝生灵进入吗?” “拒绝动物进入。严格来说,是拒绝有意识的物体进入。卵、蛋、胚类有生命但无意识,也可以进去。”荆庆纠正她,“否则你怎么带回药草种子?” 说得也是哦。“好,就算只有动物不能进出。”窦芽退求其次,“那鸟兽虫鱼怎么进去的?” 这回不必荆庆答疑了,燕三郎就说出了两个字 “令牌。” 迷藏国的土著只要往这些外界生灵身上贴起令牌,就能在小世界开放的时候把动物引种进去。有了先驱,形成种群也就是时间问题。 第608章 各有所求 更何况鸟、虫、鱼类都是卵生,带成体进去不容易,带卵进去可不受限制。 大伙儿都明白了。 丁云正看着燕三郎问“你是谁?”他又看了看窦芽,小姑娘长得好看,他忍不住多盯了两眼。 “谁也不是。”燕三郎耸了耸肩,“我就是句遥国的一个小商人,无衔无职。” 燕三郎说的是老实话,千岁笑了“这么说起来,你既不是玄门弟子,也非官家后代,手下更是连个商会也没有。哎哟,这履历简直寡淡如水啊。”小三儿的功夫都做在了暗处,世人不知。明面儿上的身份三言两语就说完了,一点儿也不丰厚,一点儿也不博人眼球。 丁云正眼中顿时露出鄙夷之色,连个“哦”字都懒得说,重又闭眼歇息。对常人而言,能弄到令牌上船就很了不得了,可是能坐在这里的,谁没有令牌? 窦芽不以为意,拉着燕三郎继续说话。庄南甲多问他一句“你来迷藏国,想买什么回去?” “我想追查一样东西的来源,那物从前得自迷藏国。”燕三郎说了三分真话,“其他的,走走看看罢。” 庄南甲笑了“从迷藏国买回去的东西追查不出来源,方才荆庆已经说了,否则大伙儿也不用千里迢迢来这里做买卖。” 燕三郎不答反复“庄会长呢,来迷藏国又有何求?” “我托丹师炼制的延寿丹,少一味最关键的药引子。”说起这个,庄南甲长叹一口气,连“老夫”都不再自称,“我到处寻访,才听说有人六十年前从这里买到了药引子……迷藏国连续几次开放,都有那味药物出售,所以今次我也来碰碰运气。” 窦芽侧了侧头“能延多久?” “五年。” 窦芽咦了一声“好像……”后面不说了。 “好像也不是很长?”庄南甲明了,望着几人苦笑一声,“等你们到了我这把年纪,就会知道寿命才是无价之宝。只要能够多活几天,就算散尽家财也是值得。”一船人都是少年男女,哪有他这么多感悟? 燕三郎仔细看了他几眼,忽然道“让我号一号脉?” “小哥儿还精通医术?”庆南甲精神一振,毫不忌讳地捋起袖子,伸手过去,“我可真是运气,同船竟有大夫!” 燕三郎伸指往他腕上一搭,静心听了几息,这才缩回手指。 他脸色淡然,庄南甲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不得不问“怎么样?” “命灶微凉,五内渐衰,六七年前应该得过恶疾。尽管你保养得宜,根基还是受了重创,再难恢复,就如岛上那棵半僵枯木。”海船对面有个小岛,也就是七、八丈见方,岛上荒草都没几株,却有一株三丈高的树,燕三郎指的就是它。 这棵树的情况也不好,形容枯槁、叶片掉光,只剩几个光秃秃的杈子,树心还烂了一小半。 显然它活不了多久了,尽管它还在挣扎着苟延残喘。 这世上,并不是所有努力都能成功。 “除非有源头活水,否则挺不过两年,也难怪你要炼制延寿丹。” 窦芽都担心他实话实说太伤人,不过庄南甲连连点头“正是,正是!宫里的太医也是这样说道,小哥儿医术了得啊。” 这时木船终于一先一后等来了最后两名客人。船老大解开绳子一声吆喝,另两名船夫过来帮忙,这艘木船很快就滑向港湾,转了个方向,缓缓向洋面驶去。 后上船的两名客人,一个是高身七尺的彪形大汉,胳膊都快有窦芽的腰肢粗了,辫子头、铜铃眼,有一道紫红色的刀疤从眼角延伸到嘴角,不过络腮胡成功地将刀疤掩去了一半。 他跳上甲板的时候,船身仿佛都往下一沉。因他眼神好生凶狠,四面扫视时,众人下意识停止交谈。 相比之下,另一名客人就和气多了。这是四旬左右的中年妇人,嘴角常挂笑,腮边有酒窝。 络腮胡上船走了一圈,相中了另一间上舱房,于是“砰”地一声,把房客的行李直接扔去边上—— 庄南甲的行李。 这位涂国的公大夫涨红了脸,可到底没敢拍案而起。他嘴里嗫嚅几声,也就认了。 千岁笑了“这一看就不像良民。” “悍匪。”燕三郎低语,声量只有身边两人能听见。荆庆大奇“你怎么知道?” “他身上血气煞气太重,应该沾过很多人命。”燕三郎往上舱房瞥去一眼,“草莽之气太重,又不是军队出来的。”他在卫国的廷军、镇北军乃至褐军都待过,自有比较。哪怕是起义农民组成的褐军,也断不是这样气质。 荆庆咽了下口水。 丁云正的随从看起来也有些紧张,他身材瘦高,目光如鹰隼,原本也是一条好汉子,可是和络腮胡相比,远没有人家壮实。 这么个凶人就住在公子隔壁! 至于另一个妇人就很亲切,向众人介绍自己的名字,霍芳芳。 风向正好。也就是两刻钟的功夫,船只离岸很远,眼前就是无尽浩荡,船身也渐渐随波摇摆,幅度越来越大。 驶出港湾以后,海水就不再温柔。外海的风急浪陡,轻易就能掀翻船只。 可是海的宽博,任何大江大湖都不能媲美。窦芽深深吸了一口海风,只觉沁人心脾“有点儿腥,这味道好特别!” 千岁也问燕三郎“脉也诊了,那就是个普通老头吧?” “嗯。”庄南甲是个不折不扣如假包换的凡人,肌体衰耗,最多两年内就会再患恶疾,一病不起。 就在这时,边上有人“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窦芽吃惊回头,却见宝夏国上柱国的三公子趴在船边,大呕不止。 今儿海上风浪不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丁云正抱定了船舷,吐得腰都直不起来,得点儿空隙还要去骂船夫“你这船就不能,呕,不能驾稳一点吗!” 船夫满脸无辜“大少爷,您当这是马车?”海上行船不比陆地走马,风大浪大他也没办法,“想要风平浪静,您得跟龙王爷去说。” 第609章 你打得过他么?(加更) 丁云正随身带了晕船药,但这会儿吐来吐去,连药都吐出来了,不起效。 随从几次喂他服药不成,目光就扫到燕三郎身上了“你过来,帮我家公子止晕。” “我?”燕三郎指了指自己鼻子。 “对。”随从理所当然,“你不是大夫吗?” 庄南甲忍不住讥讽“没付钱呢,看什么病!” 随从扔出一锭大银,足有十两“快点!” 燕三郎并不在意对方的轻慢,从怀里取出一只嗅瓶,放到丁云正面前“闻一闻。” “这是……什么?”丁云正心存疑虑。 “药。” 废话!丁云正翻了个白眼,可惜难受得没有气力骂他。料想这人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出手暗算,丁云正还是凑近嗅了两下。 一股子辛辣之气直冲脑门,他忍不住连打两个喷嚏,打得整个脑勺儿都疼。 紧接着燕三郎从怀中掏出布囊,拔出里面的银针就要扎人,随从一把抓住他的手“喂,你!” 少年转头,无辜地看着他。 “仔细点,别耍什么花样!”随从面色酷厉,威胁两句才慢慢松了手。 千岁悠悠道“你该给他加点料。用我的笑粉怎么样?不会死人的。”她在黄大身上,黄大在人类身上都试用过笑粉,效果很不错呢。 燕三郎却没打算制造矛盾。他随手在丁云正身上扎了几针,后者就觉堵在胸口的一块大石飞快化消,烦闷渐去,呼吸都通畅许多。 “好了。”燕三郎收起了针。丁云正的袖子挡住了他的小动作,因此谁也没留意到,有个小蜘蛛溜进了宝夏国上柱国的三公子袖底,并且飞快往上爬去。 丁云正脸色恢复正常,也不再理会燕三郎,自去舱房歇息了。 起雾了,周围白茫茫一片,已没甚景致好看。 海上的雾说来就来,十几息的功夫就能伸手不见五指,连燕三郎的目力也望不穿这样的浓雾。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一艘木船踯躅前行。 相伴者,惟有天风海涛桨声而已。 登船出海的兴致已经过了,众人各自都回舱房休息。 荆庆和燕三郎同一屋,躺下之后迷迷糊糊就睡着了,鼻息均匀。 千岁点评“这人有意思,像是对你不设防。” “像是?” “嗯哼。”这一声出来,燕三郎仿佛能看见她凤眼轻眺的模样,“这人从船下开始跟你示好,上了船更是直接选你站队,正是害怕别人对他不轨,要扯上你来撑腰。” “蝼蚁还有蝼蚁的智慧。”她凉凉一笑,“不过他以为自己抱上了大腿,哪知你是截木头。” 她加重了语气“还有,那个窦芽也不简单。” “哪里不简单?”他看着简单得很。 “能让所有人喜欢她,这就不简单。”千岁没放过一点细节,“你没看丁云正对她也是很感兴趣么?他虽是宝夏国的权二代,不过拢沙宗的名头和当量都很大,窦芽作为吕峰长的亲传弟子,身份也不一般。这姓丁的自以为门当户对,大概有点想法。” “哦,这也不能说明什么。” 千岁一下子来了劲头“你要替她美言?”小三儿从来没替哪个女人说过话! 燕三郎听出她有点生气,解释道“她还构不成威胁。” “你怎么知道?”她的冷笑发自肺腑,“你才认得她多久?” 燕三郎一头雾水,不知今天的阿修罗哪根筋搭错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是我的人……木铃铛的主人!”千岁不高兴了,“你该附和我!” “好。”燕三郎立刻改了口风,“她不简单。” “……”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为什么她听得更生气了? ¥¥¥¥¥ 隔壁房门吱呀一声响,丁云正立刻改卧为坐“闵川,什么声音?” 他那随从闵川就站在门边,伸头往外看了看“住在隔壁的老头子进去又出来,拎着自己的行李跑了,看来不敢跟那匪徒一起住。” “他倒是机灵,难怪都说人越老,胆越小。”丁云正轻嗤一声,“他去哪了?”航行还有十天,庄南甲总得找地方住。 “他去底舱了。”闵川的目光追随庄南甲,“现在正在敲那姓燕的门。” “这样看来,隔壁只剩一个人住?” 闵川点了点头。丁云正做了个手势,他就关上门,拿板凳把它挡住,再返身走去丁云正床前,听自家公子问“对这几人,你有甚看法?” “庄南甲、荆庆和霍芳芳都是普通人,没有修为在身。”闵川挨个儿点计,“窦芽头上的簪子、腕上的金镯都是法器,如是师门赠给,那应该很得师长器重。哪怕此行是去迷藏国,也尽管不得罪为妙。” “那姓燕的呢?”丁云正语气有点不善。从上船以后,那小子隐隐成了旁人关注的中心,明明没说几句话,众人都围着他转是怎么回事? 从前这种待遇都只落在他身上,丁云正看燕三郎就有些不顺眼。 “看不出深浅。”闵川的注意力一直放在外头,“他有修为,但看不出火候。这人不爱说话但爱管闲事,上来就罩着荆庆。庄南甲也发现了,估计现在去求他庇护。” 丁云正低哼一声。庄南甲想抱大腿,为什么不来抱他的? 他往隔壁呶了呶嘴“这个呢?” “隔壁这汉子一身匪气煞气,估摸着不是好路数。手下该有不少亡魂了。”闵川低声道,“但他现在落了单。” 丁云正拿起洗好的苹果啃了一口“你打得过他么?” “不知道。”闵川目露精光,“可以试试。” …… 有人叩门。 燕三郎爬起来开门,看见庄南甲抱着行囊站在外头。“怎么?” “燕小哥儿,你能不能通融一下,让我也住这个舱?”庄南甲搓着手道,“那个凶人胡勇……我实在不敢与他同住。”这一间舱房里虽然还有个荆庆,但庄南甲识人了得,早看出他唯燕三郎马首是瞻。 只要这少年点头,他就能住进来。 第610章 暗窥 原来那大汉名叫胡勇?燕三郎没听过。不过上船又不查验身份,有人未必就用真名。 燕三郎皱眉“多有不便。”实话实说,这舱房住两人已经有点挤了,再多进一个胖子,睡觉都不能翻身。 船上空间有限,做不到一人一间,大家都必须将就。丁云正主仆占一间上舱房,胡勇和庄南甲睡另一间上舱房;余下的两间下舱房,燕三郎和荆庆一间,窦芽和那中年妇人霍芳芳一间。 其实梯子后面还有一个小间,是船老大等三人所住。 现在,庄南甲想搬过来与燕三郎同舱。 “你也看过他瞪人的眼神了,他还说我要是敢打呼噜,今晚就要丢我下海喂鱼。”庄南甲陪笑,两腮都被肥肉堆满,像开水煮过的肉丸子,“我出舱宿费,黄金百两!” 燕三郎怎么看,这人也不像藏着黄金百两的样子。不待他接口,庄南甲就掏出一只小布袋递了过去“以此物充抵!” 袋子里放着两枚肉嘟嘟的圆球,约莫是李子大小,捏一捏还有弹性。以他阅历,也未看出这是什么东西。“何物?” “这便是大名鼎鼎的‘豹谢’!”庄南甲观顾左右,压低了音量,“千羽山豹妖所出,道行超过了五百年。只须以细屑入药,男子就可以立展雄风!最妙的是,事后也就是疲惫些儿,养个把时辰也就恢复,却不会伤肾伤本。” “您是大夫,应当知道它的价值。”燕三郎在甲板上治丁云正的晕船,他也是看在眼里,“这么两丸也是我好不容易弄来,收价都是黄金一百二十两。今日拜托小哥了。” 燕三郎早将圆珠又丢进了布袋里。经过庄南甲的解说,他哪能不清楚这是什么东西,难得笑了一笑“原来是这个,八十两最多。” 他在春明城的大药行掺股,有时还亲去核账,当然对药物的市价一清二楚。 庄南甲一愕,没料到他年纪轻轻就是行家,正想咬一咬牙再出点血,燕三郎却侧了侧身“进来吧。” 这矮胖老人大喜,拎着行囊就进来了,很自觉去打地铺。他包袱看起来并不鼓胀,从里面拿出来的也只有巾子大小一块软毡,哪知道见了空气就鼓起来,不一会儿胀成了两寸厚。铺在地上,这就是一块软绵绵的垫子。 庄南甲躺去垫上,将包袱枕在脑后,又扯出一件薄被盖好,再对燕三郎道“多谢小哥!”在今天之前,要是有人跟他说黄金百两只能买小破木船上的一个地铺位,他八成会甩对方一巴掌,再附赠一句话“滚犊子!” 但是现在么,他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 老人蹲下去的身影有些蹒跚,千岁忽然问燕三郎“你猜他有多大年纪?他一直没说。” 少年想了想,比了个“六”的手势。 六十?庄南甲保养得当,因为一个人乘船,衣装已经尽量朴素,可是料子上好。燕三郎相信,他在自己的地盘上也是锦衣玉食、仆佣成群。 另一张床上的荆庆早开始打呼噜,庄南甲躺下以后,他的呼声变小了,还翻了个身,依旧是睡得很香的模样。 千岁附在燕三郎耳边道“那小子心跳加快,已经醒了。” 燕三郎低低嗯了一声。不须听心跳,他也知道荆庆醒着。 没人能一边翻身一边打鼾。 他明明醒着,却要摆出熟睡的模样,正是要告诉燕三郎,他对少年毫不设防。 木船在风浪中摇晃,油灯的火焰同样摇摆不定。燕三郎盘膝而坐,以调息代替睡觉,几次吐纳之后就入定了。 有千岁放风,这间舱房应该是全船最安全的地方了。 海上,日落月升,夜色如墨。 也不知过了多久,风浪渐增,船体也跟着摇晃得越发厉害。 桌上的油灯滑过来又晃过去,最后终于没挺住,从桌沿掉落。 这要是落了地,舱房里的木头虽然潮湿,却也抗不住灯油的加持,恐怕要烧将起来。 好在它才下落不足半尺,调息中的燕三郎忽然伸手一抄,把它抄在手里,重新推回桌上。 然后,他才缓缓睁眼,望向门外。 舱门关不严,在船体的晃动中左开右合,轴承吱呀吱呀直叫唤。虽然声音有点刺耳,可是两个熟睡的乘客已经习惯它的节奏,并没有被吵醒。 门外一片黑暗,燕三郎却瞧得目不转睛。 而后,黑暗里有东西一动。 庄南甲也不知为何忽然醒了,睡眼惺忪往外一看,忽然“啊”地一声大叫! 黑暗里,有一双眼睛跟他四目相对。 庄南甲差点吓尿,往后缩了缩,这才看清黑暗里居然站着一个人! 胡勇。 这汉子死死盯了他两眼,目光才转去燕三郎那里。 少年定定看着他,目光平和,无惊无怒。 另一张床上的荆庆被庄南甲叫声惊醒,揉眼坐起,一边问道“出什么事了?” 三人都醒了,胡勇往后一退,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燕三郎这才对荆庆道“无事。” “没事你吼个什么劲儿?”荆庆没好气怼了庄南甲一句,而后就睁大了眼,“咦,你怎么在这里?” “装得可真像。”千岁在燕三郎耳边笑道,“这船上个个都演得一手好戏,不去抢苏玉言的饭碗太可惜了。” “我跟燕小哥借住这里。”庄南甲现在手还发抖呢,“那胡勇想作甚,为何半夜三更立在我们门前?” 荆庆这回是真茫然“胡勇刚才在门外?”他也不知自己何时睡着,而且还睡得很香。他一转头,看到燕三郎盘膝坐在床上,背板挺得笔直。 少年的身形比起成人来说还是单薄了些,更不用说曾经站在门外的大汉胡勇。可是荆庆也不知怎地,见到他就觉得心安。 庄南甲伸手一指“就在那里,刚才!” 荆庆打了个呵欠“你去看看?” “不去!”那不是送羊入虎口吗? 燕三郎这才道“他回去了。” 这时外头又传来敲门声。 第611章 黄得冒油 舱门根本关不严,敲门也只是礼貌起见,紧接着窦芽探进脑袋问了句“你们还好吧?” 她的脸上写着关心。 燕三郎点了点头,荆庆一指庄南甲“他做了噩梦,也把旁人吓醒。” 庄南甲唉声叹气。 “这样啊?”窦芽随手往门框上贴了一张黄符,“这是御守符,有外人擅入,你们一定能知道。” 庄南甲大喜,连声道谢。这小姑娘可比燕小哥儿热心得多,要不是男女授受不亲,他真想搬去跟这小姑娘一个房间了。 窦芽又看了看燕三郎,见他面色平淡,没有表示,不由得些微失望。宗门里的师兄师弟们,可是个个都赞她可爱呢。 她却不知道,千岁正对燕三郎道“小苹果精这张符画得正经不错呢。” 苹果……精?那是什么梗?碍于这里还有三双耳朵,燕三郎没问出口,只道“夜深了,睡吧。” 窦芽向他们笑了笑,转身回自己舱房了。 庄南甲搓搓自己手背,问燕三郎“小哥儿,方才胡勇来时你还醒着。你看,他是不是、是不是想对我们下黑手?” “来者不善。”胡勇的目光,燕三郎很熟悉了。野林里的狼盯着猎物就是这种眼神。 安慰庄南甲并无意义,他实话实说。 庄南甲听得瑟缩,干巴巴道“这、这可如何是好?” 昏暗的灯光下,藏在他额上的皱纹反倒清晰可见,显出平时不易察觉的老态来。就连荆庆也觉得,欺负这么个老头子似乎很掉价。 燕三郎摇了摇头“他暂时不会动手。”这才上船第一天,有甚好着急? 有经验的盗匪应该深知踩盘子的重要性。不把船上每个人的特性摸透,胡勇不会轻举妄动。 反正,还要在海上走个九天十天呢。 换作燕三郎,他就会这么干。 庄南甲表示,并没有被安慰到啊!可是少年已经闭上眼,显然不打算再交谈,他也只好合上嘴。 燕三郎给他的感觉是深浅莫测,以他商场打滚多年的慧眼都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反倒是胡勇打着什么主意,他一眼就能看透。 眼前这少年也不知靠不靠得住,但庄南甲不能连他也得罪了。 这一夜思来想去,舱门又晃又叫,庄南甲也不知自己何时睡着。 …… 海上航行已经过去了两天。 第三个早晨是个大晴天。 天还没亮,燕三郎就爬上甲板,对着东方吐纳。 万物生长靠太阳,人也不例外。修行有所谓“餐霞饮露”之说,东方曦微时,阴阳二气均衡而微妙,于异士、妖怪大有裨益,又谓紫气东来。 他走上去才发现,窦芽比他还要早到一步,这时睁眼冲他一笑,重又阖目调息。 她能在拢沙宗成为最受器重的弟子之一,靠的当然不仅是可爱,还有无时不刻的勤奋。 燕三郎也没有吭声。 这时,圆而大的红日从海平线上一跃而出,先放出瑞气万条。燕三郎只来得及做三次深呼吸,东边就开始焕发出刺眼的光芒。 强横而霸道的太阳真火来了。他能采集到的温阳之火也就那么一丝丝罢了。 燕三郎睁眼,活动一下脖颈,浑身的骨节都发出“咔咔”声响,清脆密集又连贯,像小鞭炮。 窦芽惊奇地看他一眼“你练的外家功夫?” “都有。”《饲龙诀》不分内外。燕三郎往回走,打算吃早饭了。 千岁也是心旷神怡“海上的日出可真美啊,像成色十足的咸蛋黄。啊,好饿呀。要是能就着海鸭咸蛋喝一碗红薯粥就好了,鸭蛋要腌得流黄冒油!” 燕三郎走回舱房,取出昨天从陆地上买来的大肉包子,托在掌心以真力加热,然后—— 然后不知从哪里掏出个圆溜溜的青皮鸭蛋,在桌上磕了壳,慢条斯理剥开。 “你还真带了咸蛋!”还是咸黄心滋滋冒油那种!千岁好气喔,这回要是能带白猫来就好了。她在白天没有实体,不能进食。“给我留一个到晚上!” “你要在黑灯瞎火时起来吃东西?”她还喜欢穿红衣。啧啧,三更半夜舱房里趴一个红衣女人,据案大嚼。 那画面太美,燕三郎都不敢去想象。 “你管我?” 燕三郎耸了耸肩,不跟她斗嘴,因为荆庆和庄南甲也跟了下来。庄南甲掏出一个油纸包打开,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肉脯,每片都呈漂亮的酱红色,上头还均匀洒着白芝麻。“我们那儿有一家老字号叫做‘小三元’,高粱酒鹿肉脯格外有名。” 说话间,燕三郎也嗅到了浓郁的酒香。他也不怕中毒,伸手拣了一片慢嚼两口,只觉满嘴留香,脂香与酒味儿相得益彰,并且肉脯都选用了半肉半筋,软嫩香甜的同时还兼顾了柔韧有嚼劲儿。 “果真不错。”燕三郎赞了一声,春明城里就没有这等美味。 “涂国山林盛产白纹鹿,肉质可比一般鹿种更细腻。”庄南甲笑眯眯道,“‘小三元’用料更细致,只要一岁以内的小鹿。” 看燕三郎吃得无事,荆庆这才拿了一片,然后赞不绝口。 庄南甲来了兴致,又取出三个腊汁肉夹馍“再尝尝这个。” 荆庆的伙食远不如两人,肉包早就吃完了,这几天都只有干粮裹腹。见着馍里的肥肉,他忍不住咽了下口水。但他还是看了燕三郎一眼,有些犹豫。 燕三郎摆手“你们吃。”吃人的嘴短,越吃越短,他没打算跟这两人混到熟络。再说这么一个饼也根本不够他吃的。 庄南甲转去劝荆庆,后者抵不住,伸手拿了一个,在油灯上烤温了面皮,然后大块朵颐。腊汁肉炖得香酥软烂,并且馍里居然还夹了两片酸萝卜,酸爽甜脆又解腻。 他吃得正香,隔壁飘来一阵热食的气味,也不知窦芽两人在鼓捣什么。女人用饭本来就比男子更讲究,闻这混搭的香气,至少有两、三道热菜。 “烧鸡!”庄南甲伸长脖子嗅了嗅,这喷香的油脂味儿啊! 第612章 老天爷送饭(打赏加更) “正是烧鸡。”窦芽从门边冒出来接话儿,笑得露出一对儿小虎牙,“我们拼菜如何?” “好,好!”庄南甲求之不得。待在船上的日子还有九天,跟同伴搞好关系总是没错的。 窦芽正要去取东西,上边突然传来船老大的呼喊“鱼汛,飞鱼汛!” 所谓鱼汛,就是鱼群大量集结。 燕三郎自幼生长在内陆,闻言也觉好奇,于是跟其他人一起奔上甲板察看。 海面平滑壮阔,在微风的日子里像洒金的绸缎,的确让人心旷神怡。但是这样的景致千篇一律,看上小半天也就腻味儿了。 不过这个时候,海平线上起了一点异常。 海面千疮百孔,如同被暴雨浇淋,水面上也有大团白汽氤氲。 并且它还会动,笔直往船只方向快速前进。 燕三郎运足目力,才发现哪里是什么雨打水面,分明是无数活跳跳的鱼儿飞跃出海! 这种鱼儿每条都有一尺多长,胸鳍长而薄,离水腾空以后撑开来就成了滑翔的翼伞,甚至能扶摇直上三丈高,在空中往前滑行百余丈! 飞鱼之称,名副其实。 只看眼前这般声势浩大,数量至少也有十数万条。 船老大可没功夫像乘客那般惊叹,他忙着招唤同伴调整挡板,把船舷一侧架高—— 正对鱼讯的那一侧。 和窦芽一起走上来的妇人霍芳芳笑道“看来今天可以加餐了。” 他们乘的虽是渔船,但现在一心一意赶路,几乎没有打渔的机会。这一回,是老天爷特地送饭。 “每年基本都是这个时候来汛。”船老大提醒他们,“不想被扎死就进舱!” 飞鱼的嘴很尖,离水蹿出的力道就像小飞梭。人被扎上一两下也就是喊喊疼,如果同时被几百条攻击…… 那大汉胡勇二话不说,缩回自己舱房里去了。 阳光底下,他看起来也没有那么骇人,只是看人的目光依旧不善。千岁对燕三郎道“他正在评估,选谁下手更好。” “何必急在这时?”燕三郎声音极低,“返程才是良机。”那时候就有许多人满载而归。 千岁轻笑一声“你怎知他返程时不打算再动手了?六十年才等来一次的机会,怎么不得赚个钵满盆满?” “那就要小心沟里翻船。”燕三郎话音未落,附近就传来两个女子的轻呼—— 鱼群来了。 鱼儿迁徙有盲从性,哪怕前面有刀山火海或者船只,也都照闯不误。众人就听见它们“噼里啪啦”撞向木船,像过年的鞭炮声,但还要密集十倍不止。 多数鱼儿飞跃过去了,但还有一小部分被船体挡了下来。船老大事先竖起的挡板,将很多鱼儿弹回到甲板上。离水之后,这些东西就丧失了再度起飞的能力。 不时有鱼儿掉进底部,跳进众人的舱房里,甚至把桌面上的物件都打翻了。庄南甲、荆庆都尽量把自缩成一个球,减小被攻击的范围。燕三郎还听见霍芳芳惊呼一声 飞鱼跳进她头发里去了。 这场骚乱持续盏茶功夫,才渐渐平息下去。 等到燕三郎等人重新爬回甲板时,飞鱼群已经远去,只剩下满船泼喇喇的大活鱼。 船的每一个角落,几乎都被鱼儿占满。船老大事先掀开了鱼舱的盖板,这时再看,舱位装满大半。 丁云正的随从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大盆,正把上舱房里的鱼都往外舀——方才飞鱼都从窗户射进来了。 贵公子自然不愿去碰这些满身腥味的东西。他束手站在一边,正在指点随从干活,乍一回头,却发现胡勇就站在身后,离自己不足三尺了。 “公子!”随从也觉不好,大步奔了回来。他离主人太远了。 不过胡勇动作很快,一把就拽住了丁云正的胳膊! 后者还未惊呼出声,身周突然焕出一道红光,将胡勇的五指弹了开去。 他身上暗藏防御法器,这时就自行护主了。 随从奔至,挡在丁云正跟前,手里亮出长刀,锋尖对准了胡勇“你作什么!” 面对他声色俱厉的喝问,胡勇只是缩回手耸了耸肩“帮着掸掸鱼鳞而已,大惊小怪。”说着就绕行几步,走上甲板去了。 丁云正一低头,果然看见自己胳膊上粘着明晃晃的鳞片。撞船的飞鱼太多,掉下来的鳞片同样到处都是,短时间内是清理不净了。 问题是,胡勇会那么好心? 他望着壮观背影,阴沉不定哼了一声。 船老大是笑得合不拢嘴。要是每年都能干这么一票就好了,载人打渔两不误啊。另两个船夫帮着他把飞鱼从船上各处扫进鱼舱,而后船老大动用了一张珍贵的寒冰符。 这是他高价购来的符箓,能保持舱里的低温,使鲜鱼不至于腐坏。这样返航后拖回陆地贩卖,又是一大笔可观收益。 把鱼舱塞满,鲜鱼还剩下好多,不处理不行。 船老大有法子,大部分宰剖干净再浸一遍海水,就挂起来风干。在强劲海风的照顾下,不出几天就能晾晒成鱼鲞。 剩下的,就得现吃了。 刚好路过一个岛,木船顺势上岸,两名船夫上岸拣取树枝,就在海边烤鱼。丁云正不乐意了“不能在船上烤吗,这得耽误多少时间?” “我们要在这里补充淡水。”船老大瞟他一眼,“要不你们来烤?我们去收集淡水。” 海上行船,没什么比一口热食更加抚慰人心。看三个船夫在那里忙得热火朝天,窦芽和霍芳芳早就想去帮忙,丁云正却抬手阻止“慢!还是他们来吧。” 那大汉胡勇也道“谁也别靠近。” 虽是同舟,却要彼此提防。这里无论男女老少,身上都有个价值数万两的牌子,如果其中有人起了贪念,在食物里下毒怎办? 窦芽也想通了这一点,黯然坐下。 船老大倒没多大异议。今日意外大获,他也不计较多付出一点劳力了。但是人手毕竟有限,所以他对众人道“麻烦大家去收集食水吧。否则等我们烤好再去,天也黑了。” 第613章 来袭 燕三郎听了,点点头,从船上抄起水桶,转身就往林子里走,庄南甲和荆庆赶忙跟上。其他人也分头行事,基本是同屋的人搭伴儿前进,胡勇自己占了一个屋子,也就单枪匹马走了。 这岛很大,到处鸟鸣啾啾,反倒显得山林静谧。荆庆跟着走了二里就喃喃道“我们该留在沙滩上的。这林子看起来很危险。” “来往船只经常上岸补充淡水,这里到处都是人类活动的痕迹。你看,树上还拴着半截麻绳。”庄南甲安慰他,“要是危险,他们就不来了。” “危险来自其他人!”荆庆苦着脸着,“船上挨得太近都不好下手,现在岛这么大,林子这么大……”有的是让人自由发挥的空间。 燕三郎对他们的担忧不作理会。还未发生的事,何必愁在前头?这时荆庆正好问他“燕小哥儿,为甚要深入老林?”他看窦芽等人都沿着海边走,为什么燕三郎迳直钻进密林里了,并且还越走越高、越来越隐秘? 该不会,这家伙想对他们动手罢?细思极恐,荆庆后背寒毛都竖了起来,但是转念再一想,他们同屋睡了好几天,燕三郎有的是机会对他们下手。 那时他都没付诸行动,现在自己这两人就应该是安全的吧? 对于他的警惕,燕三郎仿佛无知无觉,依旧背对着他们道“林木丰茂处才有水源。” 有千岁在,他并不害怕这两人从背后偷袭。 说到这里,他仰头轻嗅两下“很近了,应该就在前头。”即便在十一月,这里的空气也特别潮湿。 他大步往前走去,不到百丈,就连荆庆两人也听见了淙淙水声。 果然,这里有淡水! 再行二十丈,林间小溪赫然跃入眼帘。 水量居然出奇地丰沛。否则在这么冷的天气里,浅位的溪流早就被冻起了。 难怪过往船只喜欢在这里取水,不会走空。 燕三郎尝了一口,水质清甜,于是把拎自船上的两只大木桶都灌满。这可比家用的水桶还要大上几号,他却能单手提拎,毫不费力。 接着,三人开始灌注自己的水囊。 千岁啧啧一声“这庄南甲也真是有钱,居然有个储物戒指。” 燕三郎闻声瞥去一眼,见他还在注水。他留意到燕三郎的目光,抬头报以一笑。 “这是他换出来的第三个水囊了,还以为没人发现。”千岁笑道,“真贪,连淡水都嫌不够。” 庄南甲储起超量清水,以备海上不测时自己还有水喝。 “看来他的储物戒不小。”千岁沉吟,“要不要抢过来呢?” 这时胖老头已经灌满了水,有些艰难地站了起来,往林子深处走了几步,东张西望。荆庆正要喊他回来,他已经指着树上道“有果子,能吃!” 大伙儿在海上走了三天,啃够了干粮,尤其渴望新鲜食蔬。荆庆往那方向走去,再一抬头,果然看见溪边的树上挂着黄澄澄的果子,椭圆似橄榄,可是簇生密集,每一大把都有几个已经开裂,显然已然熟透。 “这是黄皮果,味酸甜,有理气消食解郁热的功效,多吃一点都没坏处!”庄南甲一边介绍一边踮起脚尖去摘,可惜人太矮,够不着。“涂国七八月份才能吃上,这里居然十一月还能挂果。” 他一说“味酸”,荆庆就咽了下口水“我来吧。”把下摆塞进裤带里,开始爬树,动作甚是灵活。 这果子一长就是一大把,荆庆掏出小刀,切了两把下来“够吗?” “哟,真甜!”庄南甲抓起个果子一捏,就把果肉嘬进嘴里,一边笑呵呵道,“不够,再来!” 他又飞快吃了几个“这东西嘬起来可过瘾了,一把都不够我吃。” 见他的馋样儿,荆庆干脆削了一整根树枝下来,上面硕果累累。 但就在它连枝带叶呼啦啦坠地的同时,林子深处忽然射出一只短梭,直取他侧颈! 这东西也就一指长、二指宽,尾端没有羽翼,不会发出声响,却更考验准头和手劲儿。荆庆全副注意力都放在前头,不意侧边居然有人偷袭。 这一梭力道极大,要是打实了,不仅颈部动脉被切,说不定还要伤及颈椎,荆庆活命的机会可不大。 不过燕三郎已经提前往左跨了一步,视线不再为下落的树枝所挡,同时左手一弹,一枚金钱镖就飞了出去,后发先至,“叮”地一声打在飞梭上! 他从赤弩峰一战以后,也发现自己远程攻击准头太差,被柯严华和韩昭甩好几条街。回到春明城后,他狠练了大半年,手法大有长进。 飞梭被打得一歪,正好钉在荆庆眼前的树干上,把他吓得“啊”一声惊叫。 燕三郎身形一闪,往飞梭射来的方向追了过去。 不远处有树枝轻轻摇晃,显然才站过人。 荆庆手脚都软了,连滚带爬下了树,立刻去树影下缩成一团。 好在场中随即有人影一闪,燕三郎回来了。 “是谁?” “抓到人没?” 荆庆和庄南甲一起开口,说出来的话却不相同。 “只见到一个影子,模糊不真切。”燕三郎摇头,“他被我暗器打伤了。”说罢举起一枚金钱镖。 两人借助密林里透下来的光,也能看见镖沿沾着一点血渍。 庄南甲顿足“唉呀你怎不追下去?” “如是调虎离山呢?”燕三郎眉毛都不掀动一下,“你如有修为,我自可放手去追。”对方如有同伙,他一离开,同伴就能收割这里的两枚牌子。 庄南甲立刻哑火陪笑道“啊对不住了,是我惊急过度,你看我这脾气!燕小哥儿别放心上啊。”心里却暗暗惊讶,这少年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应变反应却远超成人,这种情况下都能保持思绪缜密,真不简单。 燕三郎从树干上拔出飞梭,看了两眼“淬了毒,见血封喉。”梭头有一点液体,蓝莹莹地。被射中的树干部分更是从伤口开始泛黑。“这棵树上的果子不能再吃了。” 第614章 现在才说? 庄南甲苦笑,生死离魂之后谁还能记挂着吃? 荆庆脸色发白,想象那一梭要是正中自己咽喉,于是手脚更加酸软。“我们赶紧回去吧。” 燕三郎却没有立刻返回,而是把两桶水都倒光,滤了滤桶身,重新灌满两只大桶。 他离开过,方才三人注意力都不在这里,还是小心为妙。 庄南甲竖起拇指夸道“小哥儿心真细!” 荆庆挠了挠头,不觉得有甚必要,但也没说什么。 燕三郎心里清楚,那一瞬间的功夫对于高手来说,已经足够。如果贺小鸢在这里,她甚至能当着他的面成功下毒,一边还能瞒过他的耳目。 他不理会庄南甲夸奖,指着水桶对他道“归你了。” 庄南甲一呆“这,这,我扛不动。”这木桶能塞一个孩子进去洗澡,光是桶身都很重,更不用说现在装满了水。他一个养尊处优的老头子怎么提得动? “没让你提。”燕三郎不动声色,“我若是双手都提水,再有人暗算你们,我可救不及。” 有理又有据。 庄南甲吭哧两声,知道他看穿了自己身戴法宝,只得怏怏道“好吧,好吧。” 他把手按在木桶上,心念一动,桶就不见了。 另一只桶,他也是如法炮制。 荆庆看得目瞪口呆“你,你有……”土豪啊! “嗯。”庄南甲愁眉苦脸。他储了三囊水了,不想再塞两大桶进储物戒指啊。 三人往回走,胖老头子恨恨道“胡勇那狗贼暗算我们!” 燕三郎瞥他一眼“你看见他了?” “没,我没看见人。”庄南甲呐呐,“可一定是他!这人心肠恶毒,看着我们就在暗中盘算怎样下手!” 千岁笑道“这老头子的直觉跟女人一样敏锐啊。” 燕三郎问“没人看见对手模样?” 荆庆摇头,却不知道他问话对象也包括了千岁。 “没呢。”她吊儿啷当,“我刚才在想黄皮果怎么吃才好。” “说实话。” “我说实话了啊,确实没看清。”荆庆一脸莫名其妙,“说不定下手暗算我们的,是丁云正主仆呢。” 燕三郎声音平淡“晚上的鸭蛋和烤鱼没有了。” 荆庆和庄南甲不明所以。这少年说的什么胡话? 千岁却知他威胁的是自己,没好气道“行吧行吧,看清了,的确是胡勇。” 方才偷袭者离他们不过三十丈,逃不过千岁的感知。 这抢匪,船程还未走完一半就沉不住气了。当下燕三郎不再说话,全程警戒。 这一路回去,气氛比来时还要凝重。有个什么风吹草动,荆庆两人都要左顾右盼。 注意力放去其他地方,难免就顾不到脚下。他就听见庄南甲突然道“小心!”而后用力拽了他一把。 闻声同时,荆庆脚下一软,“叭唧”一声踩进了烂泥里,鞋背进了水,袜子也脏了。烂泥仿佛有深度,一下没到足踝。 他“啊哟”一声拔出腿,连道晦气 燕三郎拂开近地的叶片看了看,又折了根树枝往地上捅了捅,然后道“离溪边远一点,这里有流沙陷阱。” 荆庆两人眼睁睁看着他树枝捅进去三尺多深,都是咋舌。这要是人不小心踩进去,大概直接就陷到腰部。 荆庆赶忙向庄南甲道谢。要不是后者眼明手快,这会儿他恐怕已经陷到裤裆了。 庄南甲笑眯眯摆手。 荆庆小心走远,找了个安全的地方才把鞋子翻过来,倒出不少烂泥和树叶。 就在这时,燕三郎听见“咕噜噜”一声响,不由得驻足,往庄南甲看去。 腹鸣? 在他注视下,庄南甲腹部又传来咕噜一声。 “一定是方才黄皮果吃太多了。”胖老头抱住肚皮,一脸羞赧,“我、恐怕我得去……” “去吧。”燕三郎在路边找了块平整的大石,扫清上面的落叶才坐了下来。 庄南甲飞快地溜进了丛林深处。 荆庆正在提心吊胆,惟恐胡勇再从哪个隐蔽的角落下手偷袭自己,却见燕三郎摘了一把黄皮果,悠闲地吃了起来。 至少这一样庄南甲没说谎,果子的确香甜沁人,仿佛又重新唤醒了味蕾。 尽管知道周围没人,荆庆还是习惯性地左右看了看,这才凑近过来,也摘了几个果子“据说令牌也有仿品。” “假牌子?”燕三郎又剥了一果进嘴,耳边听到千岁叮嘱他“给我留几个!” 她也想吃! “是啊。”荆庆答道,“谁也不知道迷藏海国到底开放了多少回,听说市面上早就有假令牌流通。” “那牌子进不了迷藏国吧?”燕三郎进卫国都城盛邑的特许令,就是贺小鸢手造的高仿品。从款式、字体到防伪标志,都是一模一样,甚至同样用上了攒金粉。 可是假的就是假的,变不成真的。 “进不了。但可以上船。” 燕三郎手上动作一顿“蒙混上船?” 荆庆点头“用来欺骗汴宗和船夫是够了,毕竟这两方也没几个人见过牌子。”就算汴宗见过真牌,也缺乏鉴伪的手段,加上登船的人那么多,他们派出去维持秩序的弟子也是人数众多,不可能把每一枚牌子都核查到位。 燕三郎目光闪动“也就是说,混上船的人必须在抵达迷藏国之前弄到牌子?” “是,否则就进不去了。” 弄到牌子?牌子一人一个,值钱得很,谁会无偿出让? 所谓的“弄”,无非就是杀人夺牌! 荆庆低声道,“这情况时有发生,我们一定要小心。” 燕三郎点了点头,又问他“为何现在才说?” 荆庆轻咳一声“我才想起来。” 千岁的轻笑声若有若无“你们人类真虚伪。” 其实他哪里是才想起来,只不过前几天对燕三郎不够信任罢了。直到今日,少年从胡勇手下救了他的命,他对燕三郎心怀感激,这才肯多说些真话。 气氛有点尴尬,荆庆赶紧接下去道“胡勇现在就着急对我们动手,必定因为他手里没有牌子。” 第615章 看谁都像凶手(打赏加更) 燕三郎若有所思“这倒是个好办法。事先不用花重金购买,也不必费心打听谁有真牌。”胡勇大概拿不出八两万两银子——寻常人都拿不出来。再说真牌拥有者都是藏着掖着,唯恐走漏了风声招来杀身之祸,实不易打听。 那倒不如上船来抢了,这里一定有真牌子。 “你还知道什么?” 荆庆没有回答,因为丛林里传来簌簌草叶声,庄南甲回来了。 他走得很快,但脸上透着轻松,显然压力都释放出去。 接下来,三人顺顺利利走回海边。 鱼已经烤好,船老大还顺手做了一锅黍米粥。他们抬头看见荆庆抱着的黄皮果,都是眼前一亮,走过来伸手就摘。 走出树丛前,燕三郎就让庄南甲从储物戒中取出水桶,自己拎上了。 财不露白,这是庄南甲的恳求,他答应了。 “你可真是好人。”千岁凉凉道,“我呕心沥血教导了六年,怎么就教出你这么个大善人出来?” “你教导有方。”燕三郎忍不住回了一句。 他声音又快又含糊,除了千岁谁也没听清楚。 就在这时,窦芽和霍芳芳两人也从小山后头转了出来。拢沙宗的姑娘同样拎着一桶水,霍芳芳手里抓着一个软兜,两人有说有笑,仿佛秋游回来。 走近火堆,霍芳芳把软兜打开,随意从里面抓出一大把蘑菇“瞧,好东西!” 她笑吟吟道“想烤着还是想煮着吃?” 这蘑菇长得像平菇,但颜色是好看的嫩黄,就像炒蛋的颜色。燕三郎拣起一个细细观察,忽然道“不能吃,有毒。” 霍芳芳一呆,窦芽赶紧接口“没毒呢,我在宗里也常吃,这是蛋黄蘑。” “这不是蛋黄蘑。”燕三郎坚定摇头,“是黄盖鹅膏,烹食伤肝血。” “怎么会?”窦芽举一只蘑菇在手,左看右看,“跟我从前吃的一样啊。” “二者本来很像。”燕三郎道,“我幼时居住的城郊就有黄盖鹅膏生长,本地人不敢碰,都是旅行者采食。常有送医不及者身亡。” 窦芽和霍芳芳互望一眼,均有惊色。 燕三郎视其眼神,就知她们未曾尽信,于是道“等我一会儿。”起身走进草丛里。 这里人多,荆庆和庄南甲最怕的人也还没出现,稍稍安心。 过不多时,丁云正主仆也回来了,随从手里拎着水桶,另一只手上抓着山鸡。 因为先前的猜测,荆庆见到这两人就有些紧张。 好在草丛中分,燕三郎也走了回来。 他逮到一只老鼠,活蹦乱跳还能吱吱叫、很健康的老鼠。 在场的女子都下意识退开一步。 窦芽说话向来流利,这时却结巴了“你、你抓这个作甚!” “测毒。”她二人见到老鼠的态度,和千岁真是出奇一致啊。燕三郎挠了挠头,原来女人都怕这玩意儿吗? 这东西有什么好怕的? 老鼠见到这么多人,才要吓尿了好吗? 不过千岁方才对着他耳提面命,坚决不许他空手去捉老鼠,因此他只得先抽空拔取软藤做了个笼子,那手法和霍芳芳的提兜大同小异,只不过他用来装老鼠了。 也因此才多花了不少时间。 “测毒?”丁云正听见这一句,声音一下子拔高了三度,“哪来的毒?” 船老大早凑过来看热闹,这时一指地上的黄蘑菇“两位女客说这蘑菇没毒,小哥儿坚持有毒,现在要做检测!”他抚了抚下巴,“我看这蘑菇也不似有毒的。” 得他力证,窦芽就朝燕三郎抬了抬下巴。不过后者只当没看见,把笼子放去树荫下,远离众人,再拔了两颗黄皮果丢进笼子。 离人远了,老鼠慢慢就镇定下来,又或许是饿了,咬开黄皮果吃了起来。 紧接着,燕三郎又丢了一颗黄蘑菇进去。 老鼠嗅了两下,不去碰它,只吃果子。 燕三郎对众人一摊手,耸了耸肩。 “这不能说明蘑菇有毒。”窦芽不服气,“大概是老鼠不爱吃罢?” “好。”燕三郎也不争辩,出刀把黄蘑菇切碎,用热水烫过,再将它与揉碎的鱼肉混合,重新端去老鼠面前。 鱼肉的膻腥味儿很重,老鼠闻了两下,张嘴就吃。 “等等罢。”燕三郎自拿了一串烤鱼。 为安全起见,乘客不得靠近锅子,黍米粥都是由船老大分发给每个人。 寒冷的天气里,能吃一碗热粥实在太舒服。不说几个男人喝得稀里呼噜,两名女客也是小口小口啜食,吃得两颊泛红。 这里都是大肚汉,转眼就消灭了几十条烤鱼。众人只得眼巴巴盯着营火,等待下一批熟鱼。 就在这时,荆庆突然指着老鼠笼子道“你们看,快看!” 大伙儿转头,却见那只老鼠在笼中上蹿下跳,吱吱乱叫,状极痛苦。可是再过一小会儿,它的行动就越发迟缓,终至站都站不稳,僵倒一边,只有几条腿还抽痉不止。 燕三郎拿树枝拨动两下,正式宣布“它咽气了。” 众人下意识咽了下口水。果真有毒! 霍芳芳面色一下子白了。 丁云正看向两名女客的脸色也变了“你们!” 窦芽急得两手连摆“不是不是,我们真以为这是蛋黄蘑!” 霍芳芳眼圈一红“我以为它没毒。” 丁云正冷笑“果然最毒妇人心!真假都是你们一面之辞,我只看见这东西的确有毒!” 窦芽脾气也上来了,一跺脚叱道“那你想怎样?” 这话倒把丁云正问住了。他看了燕三郎一眼。霍芳芳是个普通人,战力可以忽略不计,棘手的是窦芽。如果这辨出毒菇的少年愿意助他一臂之力,他把窦芽放倒的可能性更大。 不过燕三郎和窦芽看起来关系不错,会配合他行动吗?可别是背后来捅他一刀就好。 此时随从凑了过来,附在他耳边道“公子,此人不可信。如果蘑菇本身无毒,是他趁机把剧毒混在鱼肉中呢?” 他一提醒,丁云正立刻反应过来。是了,喂老鼠的食物是燕三郎调配的,他从中动些手脚也不无可能啊! 第616章 霍芳芳的故事 这么一来,他就把下毒的大帽子扣去两名女客身上,正好挑唆丁云正主仆对付二女,他就能在边上拣个现成的便宜! 鹬蚌相争,他看这小子总是老神哉哉,也有几分渔夫的模样。 思虑及此,丁云正的惊疑之心就压过了火气。他咳了一声“算了,人都有看走眼的时候。”反正这些蘑菇不会再有人去碰了。 他自然不知道,千岁已经把二人对话原封不动导给燕三郎听。少年目光微闪,不吭声了。 这个时候,谁还有闲心坐下来吃鱼喝粥?小小的营地虽然依旧是塘火冲天,气氛却已经不一样了。 船老大看着这群人,心里泛起先辈们跟他说过的一个词来 暗怀鬼胎。 每六十年,上岛的船客之间都有一些波折啊。 现在大伙儿都吃饱了,而烤鱼还剩下十七、八条。船老大交代两个手下“再去拣些柴禾,路上用。”而后对几名男客道,“麻烦帮我提水上船。” 船上的淡水都以桶存储。不过他把众人从岛上汲来的清水都倒出几滴,挨个儿检测,并且作了解说“这是汴宗发放下来的试毒剂,每艘船上都有,以备不测。” 燕三郎抱臂在前。看来,从前的迷藏国旅程也不愉快啊。 试毒剂没有检测出异常,船老大要把他们提来的清水全部倒入一只大缸。 经过前三天的用度,这缸里的水已经见了底。“接下去我们就先从缸里用水。”船老大洪声道,“如果你们有异议,现在就说,否则都倒进去了。” 大家都摇头,于是水缸就满了。 这里没有傻子,在桶里下毒并不是明智的做法。 “我们这就要走了吗?”霍芳芳忽然问,“胡勇呢?” 众人面面相觑。其实大伙儿早发现队伍里少了个人,但谁也不想提起。 鱼粥都吃过了,水也打上船了,可直到开船前这人都不见踪影。 船老大皱眉“他没说过几时回来?” “没有。”荆庆将自己方才遇见的偷袭说了,而后道,“我看十有七八就是胡勇所为。” 庄南甲点头附和“必定就是他了!上船头一天我不跟他同舱,结果他半夜就站到我们舱房门口盯着我看!” 想象那般场景,霍芳芳下意识抓着自己胳膊“那怎么办?岛这么大,我们要分头去找吗?” 荆庆脱口而出“我不去!” 开什么玩笑,他好不容易从林子里逃回来,就是想躲开胡勇的偷袭,现在才不要送自己入虎口。 窦芽和燕三郎不置可否,其他人都坚决摇头。丁云正更是道“哪有那闲功夫去找个悍匪。” “岛太大,光凭我们三人根本找不尽。”看出这些人都不打算寻找同伴了,船老大坐回营地,“再等半个时辰吧,然后就出发。” 众人都没有异议,只有燕三郎站了起来“既如此,我出去走走,船开前即回。” 荆庆奇道“燕小哥……” 燕三郎冲他摆了摆手,抬步迈进了丛林。 霍芳芳看着他背影消失,这才轻声问庄南甲“先前你们都在一起么?” “对啊。”庄南甲答道,“多亏有燕小哥,不然我俩都走不出密林。” 霍芳芳追问“就没有一刻分离?” 荆庆接口“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一质问,霍芳芳就有些支吾”没、我就是问问。” 荆庆冷冷道“他救了我们性命,依我看,你比他可疑多了。” 被他这么一怼,霍芳芳脸色胀得通红,泪泫欲滴。 庄南甲呆在一边,也不吭声,心里却有些鄙夷。这小子对旁人都奉承得很,只是看这妇人普通,不像有凭恃在身的模样,对她说话才这般硬气。 他轻咳一声“霍夫人,你为什么去迷藏国?”相处这几日,他能从霍夫人的举止、谈吐甚至是用餐的礼仪看出,她至少也是出身权贵之家。 可是能乘船去往迷藏国的,有几人不是呢? 霍芳芳低声道“我只是去买样东西,决无害人之意。” “什么东西?” 霍芳芳踯躅一下才道“廷中大员被抄斩,外子奉命前去抄家。那是个大官儿,家里奇珍异宝无数。外子一时糊涂……” 说到这里,她长叹一口气,于是大家都明白了。 窦芽与她同舱,早就听她说起,现在默不作声。荆庆忍不住问“然后呢?” “几年后有人检举,外子下狱,被他卖掉的赃物基本追回,但失落的物件中有几样为太后重视。”霍夫人擦了擦眼泪,“她亲自见我,给霍家指了条活路。只要追回这几样东西,太后会向我王说情,免去外子杀头的大罪。我家一百多人也不用发配远疆。” “我四处寻访,又托祖父的关系去打听消息,才知道那些宝物几经辗转,很可能被人带去迷藏海国。”霍芳芳苦笑,“我只是去买能救命的宝贝,并不想妨害各位性命!再说我手无缚鸡之力,也没有害人的本事哪。” “害人不一定靠武力。”丁云正嗤笑一声,“我们宝夏国出过一桩案子,老臣退养京郊,全家五十多口,却有二十余人一夜之间中毒身亡。查来查去,才发现新来的厨子在饭菜里混进了剧毒。那是个胆小又怕事的胖子,谁也没以为他能下毒。” 他上下打量着霍芳芳道“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你丈夫被查抄以后家里还有钱么,哪来的迷藏令,又怎有把握能从迷藏国买那件宝贝回去?” “我借用娘家的力量。”霍芳芳咬了咬唇,“我家在本国是望族,外子总觉得娶了我是高攀,又觉得我家里人都看不起他。他手下的产业那几年都亏本,又不想找我拿钱,这才在奉命抄家时动了歪念。” 庄南甲都忍不住道“你丈夫可真是个人才。” 窦芽看不过眼,拉下脸道“都少说几句罢,燕小哥去了哪里?” 这一句是转对荆庆说的。后者挠了挠头“我们真不知道。” “该不会真去找胡勇了吧?” 第617章 第一个 荆庆奇道“不至于罢,非亲非故地。”少年郎也不像个烂好人啊。 …… 几人计议中,燕三郎已经走进密林深处,一边问千岁“哪个方向?” 他站在林中空地上,往左上山路,往右是溪流。 “左边。” 燕三郎闻言转身,但千岁紧接着又道“不不,不对,右边!” “……”燕三郎站定不动,“我以为你嗅觉灵敏。” “你当我是狗吗?”千岁没好气嘟哝一句,“向右,错不了!” 燕三郎这才转向右边,大步前进“不是。” “什么不是?”这厮最近说话越来越难懂了,她和他的脑回路不在一个维度上吗? 我当你是猫。这句话,燕三郎当然不会说出口,只是切换了一下话题“胡勇受了点儿伤,也中了点儿毒,但不至于走不回营地。” 他怎么会让偷袭者轻轻松松全身而退?金钱镖上喂了毒,虽然不是见血封喉,但有强烈的致幻作用,足够胡勇嗨一壶的。 燕三郎并不急着当场追去,主要还是因为离开海岛的办法只有搭船这么一个。胡勇逃得再远,总归也是要回去营地的。 可他并没有再出现,燕三郎又还有一点时间,就来看个究竟。 胡勇受伤流血,千岁就有办法追踪他的下落。 燕三郎在她指引下拐了几个弯,逐渐又往溪边去了。 这是溪流的另一段,离方才遇袭之处很近,至多不超过三里。 前面大片草丛倒伏,还有三棵小树被拦腰斩断。燕三郎掠了过去,发现地上躺着一人,脖子上破开一个大洞,鲜血早就流光。 胡勇。 这个旁人都无比惧怕的悍匪,居然悄无声息地死在了一座荒岛的密林里。 还有两头灰狼围着尸体大嚼特嚼,见到燕三郎突然出现,都咧嘴露出犬齿以示威胁。 少年再走近,就有一头灰狼直扑上来,被他一拳打在鼻子上,“嗷”地一声倒飞出丈许,好久爬不起身。 另一头狼害怕了,夹着尾巴钻入了林子里。 燕三郎这才走近尸首,蹲下来在尸体皮肤上轻按几下“死亡时间不超过半个时辰。” 他过完年才十五岁,看过的死人却已经比普通人几辈子加在一起都多,有眼力也有心得。 林地上还躺着一副钢爪,纯精钢打造,三个爪尖染着鲜血。燕三郎看到它,就明白胡勇的不规则伤口是怎么来的了。 他抓起钢爪,凑近细细嗅了两下“这上头的血,是胡勇的吧?” 千岁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谁让她的鼻子比狗还灵,这小子总问些讨厌的问题! 随后,燕三郎在溪边观察到一连串人类脚印,有些歪扭。 溪地湿软,很容易留下脚印,而燕三郎轻易就能看出,这些脚印都是胡勇留下的。“他受伤后致幻药物就发作了,令他走路都不连贯。” 千岁不满道“当时你要是不理那两个窝囊废,直追下来就好了!” 燕三郎不答,返身去掀开胡勇的衣物检查。 “身上没有其他伤痕,是被一击致命。”燕三郎凝视伤口,皱了皱眉,“就算药物发作,他也是陷入幻觉,并非昏迷,为何始终没有挣扎?” 胡勇手上戴一枚金戒,经燕三郎鉴定,不是储物戒。除此之外,他算得是身无长物了。 千岁很不甘心“明明我们得了先手,这是被谁拣了大漏!”不消说,胡勇的财物都被凶手拣走了。“可惜离天黑还早,否则我可以把胡勇的魂魄唤来问个清楚。”现在也才过午后,她老人家出不来哩,船又要走了。 燕三郎在周围又勘查片刻,这才起身往回走。 他的时间掐得极准,这么往返营地恰好在船老大限定的半个时辰内。丁云正主仆已经回船上待着了,其他乘客还在营地里烤火,见他返回,都站了起来。 燕三郎健步过去,沉声道“胡勇死了。” 众人变色,都是面面相觑。其实从发现胡勇久出未归时起,大伙儿便有所猜测,可是得燕三郎亲口确认,还是骇然无语。 营地忽然安静,只有营火哔剥爆了个火星子出来。 荆庆涩声问“怎么死的?” “颈部被撕裂,失血过多。” 未再添柴的营火没有方才旺盛了,霍芳芳下意识一抖“说不定是岛上的猛兽干的,比如熊啊豹啊。” “他身上没有别的伤痕。”燕三郎摇头,“如是虎狼,利爪在搏斗过程中会留下痕迹。” 庄南甲张了张嘴,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问了重点“那、那他的海国通行令呢?” “未见。” 众人都沉默了一会儿,窦芽问过来招呼的船老大“这里还有别的船来停靠吗?” “有,多得很。”船老大咧了咧嘴,“岛上淡水丰富,沙滩又多,往返的船只时有停靠。” 窦芽松了口气“那说不定是别人干的。”说着就催船老大快些开船。 “这不正要喊你们上船吗?”船老大瞪眼,但看小姑娘可爱,还是没对她发脾气。 一刻钟后,木船就扬帆启航,缓缓驶离小岛。 众人站在甲板上,看着岛屿在视野里越来越小,心中却不见轻松。 若是其他船上的海客杀掉了胡勇,那还好说。 可是,如果杀手就在这条船上呢? ¥¥¥¥¥ 胡勇死了,他的舱房就空了出来。燕三郎对庄南甲道“你可以独踞一舱了,还是上舱房。” 庄南甲怔了怔,满脸堆笑“燕小哥,我们再打个商量呗?” 荆庆“喂”了一声“你原本死皮赖脸要睡在我们舱里,是怕胡勇。现在他人都没了,你还怕个球球?” “话是这样说没错,可是我一想到胡勇怎么死的,就、就……”庄南甲的笑容发苦,压低了音量,“要是杀他的凶手就在船上呢?下一个会不会轮到我?” “燕小哥,我们一起去上舱房如何?上头有个窗户,至少比这儿敞亮些。”他对燕三郎道,“咱仨人互相照应,就是凶手想来也要掂量一下。” 第618章 谁是凶手(打赏加更) 荆庆就佩服他的厚脸皮。三人里面只有燕三郎能打,另两个就是废柴,他怎好意思说出“照应”二字? 庄南甲似乎听到他的心声,从怀里掏出两张御守符“我虽然没有打架的本事,但睡觉时把符贴在门窗上,可以阻挡外敌入侵并且示警。” 荆庆一怔“你怎会有这么多符?” “我向窦芽姑娘求来的。”庄南甲咧嘴一笑,“正好我这有支凤尾钗她很喜欢。” 燕三郎看了看那两张符“好。”谁愿意像老鼠一样窝在不见光的黑暗角落里?上舱房明亮而干燥,怎么不比这里强? 他看不上那两张御守符,夜里有千岁在侧,他可以放心睡觉,比什么符纸都好用。胡勇还落了一个行囊在舱里,荆庆去翻了几下,很是失望“什么也没有。”就几件酸臭的破衣服,也不知几天没洗了。 “他下船之前,肯定将值钱东西都带在身上。”庄南甲嘀咕,“这些人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净干些不要命的买卖,光棍得很哩。” 三人搬进了上舱房,住在隔壁的闵川出来看了一眼,没说什么。倒是他的主人丁云正在甲板上遇见窦芽,开声问她“你看,那三人搬进上舱房了。” 窦芽“对啊。”所以呢? “上舱房通风明亮,你怎不争?”丁云正挑了挑眉,“拢沙宗的真传弟子,怎么会住个破底舱?” 对上他眼里的探究,窦芽明媚一笑,露出齿若编贝“我是喜欢上舱房,不若丁公子与我对换?我定感激不尽。” 丁云正呵呵一声,站直了身体,夸她一句“厉害。” 原来这也不是一只纯良的小兔子啊。 他目光微动“窦姑娘觉得,胡勇是被谁所杀?” “我哪知道?”窦芽这么说着,却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他。 丁云正啼笑皆非“你该不会以为,是我下手吧?” 窦芽不说话,但耸了耸肩,那意思很明白了。 丁云正呼出一口气“我们二人上岛以后搜寻东南部,燕时初他们往东北部去,方向截然相反。除非我插翅飞去,否则怎能杀掉胡勇?” 窦芽眼都不眨一下“有道理。” 她就差在脸上写下“我不信”三个字了,丁云正不死心“其他人就没有嫌疑么?” “你是说我?”窦芽瞪圆了眼,“我没杀人!” “不是。”丁云正赶紧摇头,“那姓燕的也很可疑。他说胡勇去伏击荆庆,被他反伤。如果这纯属子虚乌有呢?如果他就是遇到胡勇而杀之?” “荆庆和庄南甲都看见了。”窦芽不信,“时间那么紧,他总不可能撇下两人去单独行凶吧?” “他们与他一路,又求他庇护,什么瞎话不能说?事先对好口供就行了。” 窦芽摇头“他想杀人,为什么不挑弱小下手?荆庆和庄南甲都没有修为在身,燕时初对他们动手可比杀掉胡勇容易得多,何必舍易求难?” 带两个普通人在身边,倒成了一张护身符了?丁云正冷笑“那两个软蛋要是死掉一个,全船人必定都怀疑他,这叫兔子不吃窝边草。再说了——” 他顿了一顿,接下去道“胡勇这几天一直在寻找猎物,燕时初可能觉出威胁,先下手为强。” 他顿了一顿“他精通药理,一定也有下毒的本事。胡勇中了他的毒,没有还手之力,或许就这样被杀掉。” 窦芽眼露稀奇“丁公子,你不去写话本子实在太可惜了。” 丁云正脸色一黑,这时船老大走去船尾,翻晒鱼干。窦芽待他离远了,才朝他背影呶了呶嘴“船夫呢?” 丁云正露出沉吟之色。 这三名船夫在乘客眼中就像隐形人,不引起任何关注。莫不是他们假意留守营地,实则潜入林中杀人? 窦芽轻叹一口气“我就想知道,凶手还会不会出手?”话音刚落,两人就看见燕三郎也走上甲板,却不往两人这里靠拢,而是在船舷坐下,眯眼看着斜阳。 暮色将至,又一天快要过去。 窦芽转身走往燕三郎,丁云正脸皮一抽,有些不悦。但他没有跟在别人身后的习惯,所以转头回去自己舱房。 闵川迎了上来,低声道“公子,你不宜再单独行动。” 丁云正没好气“上甲板透透气也不行了?” “这艘船上已经危机四伏。”闵川声音压得更低,“窦姑娘也怀疑你了。” “也?”丁云正抓住了关键词,“‘也’是什么意思?” 闵川侧了侧身,往隔壁呶了一下嘴。那里头有人,他就不说出口,以防隔墙有耳。 丁云正目光游移不定。 这厢燕三郎才刚坐下,千岁就在他耳边哼哼“她来了她来了,她带着微笑走来了。” 哼什么,像蚊子嘤嗡,偏偏充斥脑海。燕三郎晃了晃脑袋,想把她的怪声怪气晃走,窦芽已经走近身边。 “怎么了?”他的动作有点奇怪。 “没什么。”燕三郎一脸严肃,“有些耳鸣。” “该不会在岛上中毒了吧?” “中毒?”燕三郎侧头看她,“何出此言?” “方才丁公子提起,胡勇说不定是中毒而死。” 窦芽的试探之意太明显,还要眨着眼扮无辜。这等段位在燕三郎眼里不够看,但他依旧认真道“不无可能。时间紧迫,我没有细查死因。” 少女咬了咬唇,犹豫一下还是问“你觉得,谁是凶手?” “不知道。”没有事实依据,燕三郎从不作无谓推测。 “那——”窦芽又抛出了那个问题,“他还会再出手吗?” “这就要看了。” “看什么?”窦芽踢走跟前一块木头片儿。燕三郎低头,直勾勾盯了过来。 他目光专注,如有实质。窦芽下意识一缩,才问他“你、你在瞧什么?” “鞋。”燕三郎的目光这才重新移回她俏面上,“你上船后就换了一双鞋?” 她的脚很小,靴子也很秀气。这是一双樱粉色的薄底快靴,跟她的白禙子很搭,并且看起来是全新的,鞋底都没沾多少灰尘。 第619章 桃花和苹果 他们刚从岛上回来,旧鞋底不可能这样干净。 窦芽被他问得一怔“你看出来啦?”这人留意她先前穿了什么鞋吗? 想到这里,她脸上微泛红晕。 千岁附在燕三郎耳边吃吃笑道“哎哟,小姑娘动心了。” 前两字拖得又翘又长,燕三郎不知道她为何要阴阳怪气,只当不闻“你的旧鞋呢?” “刚要丢掉。岛上到处都是烂泥,鞋底脏死了——啊!”窦芽说到这里,终于反应过来,“你,你觉得人是我杀的,我踩到血迹了,所以才要换新鞋子吗?”她一下子抱臂在前,“真金不怕火炼,你等着,我去拿靴子过来!” 她柳眉竖起,燕三郎淡定摇头“不必,不用看了。” “你信我了?” “嗯。”燕三郎道,“你的鞋底没有血渍。”就算有,这会儿也该擦掉了。 窦芽没听到他的心声,脸色和缓下来。晚风拂乱她的发丝,她抬起纤指,把顽皮的青丝都拨到耳后去“那你方才说的‘这就要看了’,是指看什么?” “要看凶手是不是如愿以偿。”燕三郎缓缓道,“如果他不满意,一定会再出手。”他往东边一指,“我们距离迷藏国,不到五天航程了。” 这时霍芳芳走上甲板,冲着窦芽点了点头。后者于是对燕三郎道“霍夫人找我吃饭了。”转身而去。 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千岁才慢条斯理出了声“别看了,人都走啦。” 燕三郎没看,只是盯着上舱房出神而已,但他没有辩解。千岁的言行时常古怪,他最好的应对办法就是保持缄默。 千岁又问他“你说,凶手就是红苹果精的可能性有多大?” “为什么叫她苹果精?”燕三郎留意到,这是千岁第二次使用这个词了。她平时不常给人起绰号。 “你不觉得,她很像个苹果?” “不觉得。”燕三郎实话实说,“人怎么能像苹果?” “课上没学过‘赋、比、兴’手法吗?”千岁恨铁不成钢,“你这么笨,当年教过你的石星兰不得哭晕在地府里?” 燕三郎蹙了蹙眉“不好笑。” “本来也不想让你笑!”千岁哼哼,“她就不能像苹果么?”窦芽那个年纪的小姑娘,活力四射、蹦蹦跳跳,浑身都洋溢着青春的气息。 啊,她就讨厌这样的小姑娘!“那你觉得,我像什么?” 燕三郎脱口而出“桃花。” 他的不假思索取悦了千岁,她有些沾沾自喜“算你有点儿眼力价。”桃花和苹果放在一起,自然是桃花好看呀。 不对,她为什么要和窦芽比啊,那不是自降身份吗?! 燕三郎紧紧闭嘴,把后半截话咽了回去也就桃花能这样美艳招摇,引得蜂飞蝶绕了。 就听千岁又道“不过,就你这小破锣嗓子居然还能吸引小姑娘注意,她的耳朵是不是有问题?”臭小子还在变声期,嗓音可不怎么好听,除非万不得已,他是不愿开口的——比如现在。 所以她又问“依你看,窦芽是不是凶手?”不待燕三郎回答,她就补上一句,“不许含糊。” “不像。” “为什么?”臭小子很少这么无凭无据就肯定哦,她要追问到底,“她修为不弱呢,出手想必也是很快。” “那钢爪很大,不像女子所用武器。” “是不像。”千岁赞同,但话锋一转,“那是胡勇自己的武器吧?被凶手夺下来反杀了。” “你说的是‘凶手’,而非指名道姓。”燕三郎目光微闪,“你也不认为她是凶手。” 千岁低哼一声。相处太久了,有时她都忘了这小子心有多细! 比女人还细心,比女人还磨迹! “那时霍芳芳跟在她身边。这女子胆小,如果窦芽行凶,或者只是中途离开,她一定流于形色,逃不脱你我观察。” “所以呢?”千岁向他要结论,“只有丁云正主仆会下手喽?” “几率很大。”燕三郎老实回答。 “还有一事。”她没有就此放过他,“为什么要跟那两人挤一个舱位?别告诉我,你是善良又大方,想护他们二人周全!” “这两人没有修为,但都有异常。”燕三郎拣起窦芽方才踢飞的木片,一抖手打了出去。木片轻飘飘地,不如石子儿沉重,但他手劲儿奇巧,被掷出去的木片依旧在海面上弹跳四次,这才消失在水波中。 “与其将他们拒在暗处,不如置于眼皮底下,就近监视。” “原来如此!”千岁长长哦了一声,仿佛恍然大悟,然后道,“好主意,你打算怎么监视呢?” “你。”他是个大活人,也要吃饭喝水睡觉。但他暗藏着阿修罗这么一个大杀器,可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他用她用得这么理所当然吗?千岁恨得牙痒痒地,只想抽他一顿。 “那你可要小心了。”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幸灾乐祸,“这船上也有人传言你是凶手。” “那你就要仔细点,护我周全。”他眼里有微不可察的笑意,“我倒霉就是你倒霉。”他们是一条绳上的两个蚱蜢。 …… 行船第八天。 海上的旅行格外枯燥,乘客刚上船的新鲜劲儿早就过了,就连燕三郎也厌倦了无止境的摇晃和一望无际的海水。 荆庆时常呵欠连天。反正船上无事可做,他和庄南甲就窝在舱房里面赌钱。 他干别的都是无精打彩,可是一旦牌九在手,立刻容光焕发,仿佛变了个人。 庄南甲起先连续小赢,把他身上剩余的铜钱赢了大半过来,可是后面手气就不好了。燕三郎暗中给他统计,他赢了七把,输了十六把,并且赢的都是小钱,输的却以两计。不过人兴头上来了,也不管那么多,何况这点儿钱对庄南甲来说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 “再来!”他红光满面,一把掷出骰子。 燕三郎一边对着铜镜剃须,一边看他们赌钱。 从今年开始,他早晨起床的日常在洗漱和练功之间,还多了一样 刮胡子。 第620章 大风起兮 他快十五了,下巴开始长出细小的胡碴,每天清理甚是麻烦。 春明城内蓄须成风,男人们喜欢找修面师傅给自己修面理须。燕三郎也想留一点小胡子,这样能显得自己老成。可是千岁最讨厌他胡子拉碴的模样,严令他每天都要剃干净才能出门。“小小年纪,学人家的七老八十做甚?” 他现在最讨厌听见这个“小”字,无论千岁怎么说他小。燕三郎不明白,胡子又不是长在她脸上,她有什么好嫌弃的? 但无论如何,既然动手做了就要好好刮干净,这是燕三郎一贯的行事准则。 就在他刮好最后一点胡髭时,庄南甲又输了一把大的。 五颗金豆豆向他挥挥手,要一去不复返了。 到了此时,庄南甲终于反应过来,一指荆庆喝道“你出老千!” 荆庆一摊手“是你牌技太差,怪不得别人。” “我又不是没玩过牌!”庄南甲不信,“你是做什么的。” “荷官。”荆庆冲他一笑,“我在白象城最大的银钩赌坊里,当了三年的荷官。” 庄南甲呆住,好一会儿才笑骂道“真有你的!” 他认赌服输,也是痛痛快快把金豆子往荆庆跟前一推。 这些金豆子品相好,滚圆周正,一下子就能滚出很远。荆庆手忙脚乱接了三颗,原本可以逮住另两颗的,哪知这时船身忽然剧烈摇晃,金豆子换了个方向滚下桌。 还没落地,它们就被燕三郎抄在手里了。 他将金豆子塞回荆庆手里,沉声道“外面风浪太大。” 不知从何时起,船晃得这样厉害了。燕三郎快步奔出舱房,正好见到船老大捂紧帽子冲了过来,一边对两个手下大吼“收帆,快收帆!” 一个浪头过来,直接拍上甲板,桅杆咯吱作响,像是下一秒就要断裂。帆布在大风里绷至最紧,轻易就让船身倾斜二十多度。 舱房里的东西,稀里哗啦跟着船身一起摇晃。 燕三郎抬头,看见正前方天空乌云密布,其中有雷光闪烁、电蛇狂舞。 灰黑色的云层厚得看不见边际,紧贴着海面澎湃驾到。木船在它面前,飘渺得仿佛沧海一粟。 方才那一阵疾风,不过是前奏、是预热。真正厉害的,还在后头。 以燕三郎如今心性,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头皮发麻。从前他总能凭借急智化解一次又一次危机,可是在这等自然伟力面前,人力实在微薄得可以忽略不计。 千岁见状,也喃喃道“这可不妙,真不妙!” 有个船夫从船尾奔来,正逢一个大浪打来,船身歪斜,甲板上的杂物就把绊了一跤。燕三郎反手抓住他胳膊轻轻一托,免去他的后脑勺着地。 这人都无暇说句谢谢,一站稳就飞奔去桅下调索。船老大则对乘客大吼“进舱去,掉海里可别怪我。” 眼看风催浪急,燕三郎也不敢在甲板多待,飞快溜回船舱。他在几条大江上都乘过船,也历过风浪,但跟眼前的风暴比起来都是小儿科了。 舱房里,庄南甲才刚刚闩好小窗,就觉出船身晃动越发剧烈,荆庆直接从床上滚了下来,但没撞破脑袋,因为原本摆在那里的木桌也在同时滑去了舱房角落—— 而后,又滑了回来。 这晃动幅度超过了九十度,并且没有规律可循,紧接着海水从窗缝和门缝淌了进来,哗啦哗啦。 “漏了漏了!”荆庆指着小窗惊恐大叫,“我们要被淹死了!” 庄南甲同样面色发白,却对他大声道“镇定,别慌!”就算在船舱里对话,两人也得靠吼的。外面的大风和浪涛卖力咆哮,几乎可以掩盖一切声音。 燕三郎紧紧贴墙站着,脚后压着一只大木桶,心里打定主意要是船翻了,他第一时间就去抱住木桶,再想法子游出水面。 庄南甲就站在他身边安慰荆庆“翻不了,翻不了!” “你怎么知道!”荆庆苦丧着脸。 “底舱是满的,装满了渔货。”庄南甲指了指三人脚下,“这船比其他船更重,要翻也是其他人乘的船先翻,我们断然不会有事!” 燕三郎第一反应就是,他的话好没逻辑,别人乘的船翻不翻,跟他们有甚关系?可在这等关头,荆庆还是被安慰到了。 不过他突然捂住嘴到处张望,然后冲到燕三郎身边弯下腰,抱住了木桶—— 大吐特吐。 他晕船了。 恐怕这只桶是不能拿来当救生阀用了。燕三郎暗暗叹了口气,也觉头脑晕眩。 风高浪急,谁都会晕船,这也包括了外面的几名船夫,只不过他们根本没时间停下来不适。 木船已经进入风暴中心。这里的巨浪随便都能抬高一、二十丈,燕三郎透过咣当作响的门,偶尔能瞥见外面森严的水墙正对着木船兜头砸下。 他能听见船身咯咯作响,大大小小的零件似乎都在痛苦低吟。木船就像顽童手里的玩具,被翻来覆去摆弄,谁也不清楚它在下一瞬会不会原地解体。 这个时候,燕三郎也是无计可施了。 木窗忽然被撞开,一股海水砸了进来,把蜷在窗边的荆庆淋成了落汤鸡。 庄南甲大惊“关上,快关上!”伸手按窗,可是窗闩已断,哪里还关得上? 燕三郎从储物戒中抓出一支长锏,将它穿过门闩,而后抓住两端用力一掰—— 这熟铜制成的长锏,居然就被他生生掰弯成一个“又”字形。 木窗算是关上了,舱门却被推开,窦芽抓着霍芳芳闪了进来,对三人道“下面水到腿肚了,能不能让我们暂避这里?” 燕三郎看了另外两人一眼,见他们均无异议,这才点头。风高浪陡,他们住在上舱房都捞不着一块干燥地方,住在下舱更不用说了,只看二女满身湿透就明白怎么回事。 屋子太小,五个成人挤在里面,都只有盘膝坐着的空间。 燕三郎就站在门边往外眺望,另外一间上舱房的舱门也关不紧,他从时宽时窄的门隙里看见丁云正主仆坐在其中,正在说些什么。 第621章 生死关头(打赏加更) 遗憾的是,千岁告诉他,放在丁云正身上的诡面巢子蛛恐怕被海水打掉了,这会儿偷听不到他们的对话。 就在这时,众人都听见一个不详之音 “咔嚓!” 很清脆,像木头断裂,风雨的呼啸声居然没能将它掩盖。 霍芳芳惊叫“那是什么声音!” “好像有什么断了!”庄南甲面色发白,“好像是从舱底传上来的,不妙啊。可别是龙骨断裂!” 燕三郎闻言,心底一沉。 龙骨对于船只而言,就好比人类的脊椎骨,它要是断了,整艘船就会立刻散架。没了容身的小船,在这样的暴风雨里,燕三郎可是一点儿活下来的把握都没有。 “千岁?”他轻低呼唤阿修罗。 “不清楚。”她没好气答道,“风暴隔断了我的感知。” 好在过不多时,舱门咣当一声被撞开,湿漉漉的船老大趴在门边大吼“船底破了个洞,都下来舀水!” 还好,只是船底破了。窦芽等人松了口气,又瞪了庄南甲一眼,真会吓唬人! 燕三郎提起水桶,三步作两步跳入舱底。等他站定才发现,海水已经快要没到膝盖了。 船老大没说错,船底经不住水浪冲击,掉了两块大木板。破洞一出,海水狂涌而入。 再这么下去,船要沉了。 “舀水,快点!”船老大在上头大吼,“我看到风暴尽头了,我们能挺过去!你们两个干什么,快下来帮忙!” 很明显,后面一句话是对着丁云正主仆说的。这位公子哥儿一直病恹恹趴在床边,不肯动弹一下。平时倒也罢了,这等生死攸关、奇缺人手之际,船老大对他也不太客气了。 丁云正翻了个白眼,向闵川做了个手势。后者探头一看,隔壁舱房的人都下舱底帮忙了。这才扶起丁云正顺梯而下,参与舀水行动。 锅、桶、瓢、盆,什么工具都用上了。燕三郎和窦芽下盘最稳,于是立在梯上帮助众人提水往甲板外头倒。 舱底人多,两名船员立刻奔上甲板调度船只,尽量让船头对准浪头,否则两个大浪过来,船就要翻个底朝天。 闵川左右看了看,推着一口大箱子挪过来。船晃得厉害,这箱子又着实沉重,他推进的速度很慢。燕三郎一眼就看明白了,跃下来搭把手,与他一起将箱子推向船底的破洞。 他一出手,闵川就觉扑面而来的水流力道大减,不禁诧异看了他一眼。这少年看着并不健壮,气力竟然大得惊人!要知道海水源源不断从外头涌进舱里,他们推箱逆行,阻力极大。莫说还要带这么大个箱子,就是个大活人站在这里都能被水流瞬间冲倒! 两人一起使力,一点一点将箱子推近破洞,最后一声呐喊,将它堵住破口。 旁人都欢呼起来。 但这成功太过短暂,下一次船体摇晃,海水就把箱子往里头又推进了三尺。 闵川一个翻身,以背部顶住箱子,一边对燕三郎大吼“设法将它固定,快!” 设法,怎么设法? 他话音刚落,窦芽就掷过来三把匕首,夺夺几声扎在箱子上“用这个!” 燕三郎拔出匕首、跳进箱子,在内侧四角随便选了三角,把匕首当作钉子扎了进去,直至没柄。 这就起到一个固定作用。 窦芽很聪明,丢来的匕首并非削铁如泥,这才更有固定之力。 “舀水,快,它顶不住太久!”箱子定住了,船底的水虽然能从箱子四边缝隙中挤进来,但到底不再是大股涌入。不过闵川和燕三郎心底都明白,在强大的水压面前,这只是权宜之计。 箱子随时有可能被冲开,破洞随时有可能扩大。 众人舀得热火朝天,生死关头,谁都明白同舟共济的道理。就连丁云正,此时也顾不上偷懒。 终于,底舱的水位渐渐低落下去。 霍芳芳大喜叫道“见效了,见效了!”方才见到船底破洞,她吓得亡魂大冒,还以为这次死定了呢。 荆庆累得呼哧带喘,想应和两句。不过他还未说出话来,笑容就凝住了,随后指着上方尖叫出声“小心,小心!” 与此同时,燕三郎耳边也接到千岁示警“桅杆倒了,向左跃开!” 他正站在连接甲板和底舱的楼梯上,闻言毫不犹豫一个飞纵,跳到左边的甲板上。 紧接着右边呼呼生风,桅杆几乎贴着他的鬓边砸了下去! 这时船头朝下,一个倒栽冲掉进两个浪头之间的低谷。海水越过右边船舱席卷而来,几乎把所有东西都冲没了。 他方才要是不听千岁指挥,这会儿非被水浪再卷回梯子不可,那就正好被桅杆砸中。 燕三郎眼明手快,一把抓住桅索固定自己,这才轻轻呼出一口气。 这是一艘三桅船,被风刮断的是小桅。它笔直砸进梯子里,原本卷起的帆布也搭拉下来,呼啦啦一下盖满了甲板。 更重要的是,它挡住了整个木梯,也挡住了从上方透下去的光亮。 舱底这会儿是黑暗一片了。 舱里的人被困住了。 用膝盖想,燕三郎都知道舱底有多混乱。可是被水打湿的帆布格外沉重,杂乱无章地团成一堆,又被无数盘索勾住,他用力抬了几下,发现根本揭不开。 “该死!”他难得咒骂一声。这块布可真够宽的,比得上七、八块圆桌布了。平时挂在桅顶怎不觉得它有这么大? 帆布底下动个不停,显然舱底的人也在努力想要脱困,少年甚至看到一截匕首突然冒出来,险些扎到他。 船老大奔了过来,一把抓着他“先别管他们,来帮我忙!你是不是异士?” 燕三郎点头。 “爬上去!”船老大一指主桅杆,“帮我放索扬帆!” “扬帆?”燕三郎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船都被风暴打得东倒西斜,这时候扬帆不是找死么? 船老大抬臂指向正北方,放声大吼“看到没,出口!可是船撑不住了,扬帆才能冲出去!” 第622章 第二个 冲出去,就是风平浪静了。 船老大知道他听明白了,于是飞快给他解说主桅构造。燕三郎奔至桅边,手足并用爬了上去。 哪怕风雨癫狂,他的身手也快如灵猴,不一会儿摸到索边,怨木剑一划。 哗啦一声,整面帆布落下,瞬间就鼓满了风。 整艘木船都跟着一震,船身骤然歪斜,差点儿被掀个底朝天。 差点儿。 在船老大卖力之下,它到底把方向打正,随后就像插上了翅膀,箭一般往正北而去! 燕三郎也未闲着,奔回甲板上继续努力。 二十息后,他终于解开帆布,重新露出底下的梯子和桅杆。 舱里的人叫唤起来。 燕三郎抱住桅杆,用力往外一拔。 可是才拔出半丈,底下就传来不约而同几声尖叫,有男有女! 紧接着窦芽大喝一声 “住手!” 燕三郎当即住手,紧接着便觉手上一轻,桅头居然被她挥剑斩了半截下来。 出了什么事?燕三郎火速将手上的桅杆拔出去,打横丢到甲板上。 荆庆和庄南甲连滚带爬出了木梯,上下牙都在打颤,也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 “死人,死人了!” 燕三郎心里咯噔一响,一个箭步跳下舱去,果然见到了惊悚一幕 桅尖顶端居然穿着一人。 胸口进、后背出,捅了个对穿。再没有常识的人也能看出,这是救不活了。 霍芳芳。 她双眼大睁,脸上还残留着惊惧,身体却已经一动不动了,在水波中载沉载浮。窦芽环着她的肩膀,喃喃道“怎会这样?” 海水又冲开了箱子,闵川按着双腿大口喘气,丁云正站在原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就在这时,上头传来庄南甲的呼喊“出风暴圈了,我们得救了!” 船身的确已经平稳下来,汩汩涌进船体的海水也不再狂暴,与方才正是天壤之别。 满脸疲惫的船老大也跳下船舱,正要说话,一抬眼却看见霍芳芳的死状,不由得吃了一惊 “这么倒霉!” 任谁都看得出来,方才桅杆被风刮倒、扎入舱底,那一下力道十足,桅尖就像射出的标枪。霍芳芳倒霉,被它一下子穿胸而过,当场身亡。 “晚些帮她海葬罢!”船老大也就是唏嘘两声,就去舱里翻找东西了。毕竟他的宝贝船底还有一个大洞要补,全船人的性命还没有稳当,这才是当务之急。 悲伤只留给有时间的人。 底舱里灌进海水,货物都在水里载浮载沉。船老大不知道从哪里找出两块木板,举着锤子就去修补船底。 方才水流狂暴,船体摇晃得厉害,无法作业;幸好,现在还来得及。 燕三郎观察一下尸首,伸手一拔,将桅尖拔了出来。 周围的海水,都被鲜血染红。 他沉声道“上去吧。” 窦芽抱起霍芳芳顺梯而上,将她平放在甲板上。 这时木船已经从风暴圈中成功逃脱,燕三郎等人爬上甲板回望,天空中那黑压压的一片还是教人喘不过气来,但已经被他们抛在了身后。 出了风暴圈,海上又是一片风和日丽的景象。海浪温柔拍打船舷,狂风和闪电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发生的事。 可是霍芳芳的死提醒在场的每一个人,那绝不是假象。 天光正好,燕三郎能看见窦芽两眼通红,垂泪欲泫,于是问“方才怎么回事?” 窦芽擦了擦眼泪“她刚舀起一盆水,要给我端过来,忽然上方一暗,什么也看不见了。我下意识躲开,然后就听见哗啦啦的海水,和舱里的东西互相碰撞的声音。” 舱里杂物太多,被海水拍得叮咚咣啷地,谁也说不出那里有多少件物品在随波乱撞。 “那时霍芳芳站在哪里?” “梯、梯口。”窦芽忍不住抽泣一声,“就正对着桅杆!” 燕三郎的声音依旧冷静“你有亲见她被扎中么?” “没有。”窦芽呐呐,“光线突然暗了,那一瞬间我什么也看不见。” 当时桅杆堵住梯子,帆布也倒挂下来,一重重盖得严严实实,所以舱底突然变得黑暗一片。人眼适应光线有个过程,窦芽那时也看不见东西。 荆庆接口道“那时我刚走开,不然桅杆扎中的就是我了。”说到这里,不寒而栗。 燕三郎嗯了一声,又问众人“可有听见霍芳芳的叫声?” 大伙儿想了想,均道“没有。” 庄南甲猜测“会不会是桅杆速度太、太快,她还没来得及叫喊就身亡了?” 闵川点头“不无可能。” 众人都是长长叹了口气。 八个乘客上船,现在只剩下六个了啊,这个还死于天灾。 窦芽终忍不住掩面哭道“都是我,都是我不好!我若是反应再及时一点,也不会坐视她被扎死!” 当时桅杆落下,她只觉眼前一暗,下意识往边上就躲,哪记得桅杆正前方还有人? 小姑娘双手捂脸,泪珠子就从指缝里渗出,显然很是伤心。 燕三郎后退一步,蹲去霍芳芳身边,低头仔细再看几眼。 比起安慰小姑娘,观察死人好像还容易一点。 丁云正轻咳一声“窦姑娘莫要自责,生死有命,你也不是故意不救她。” 荆庆难得附和他一句“说的是啊,生死就在一瞬间,谁能反应得过来?” 燕三郎却明白,窦芽虽然修为不弱,到底长年在拢沙宗修行,不问世事、少经风雨,临到变故就少了几分机警。 这与聪明或者愚笨无关,只是阅历不足而已。 闵川抱臂在一边看着他,这时忽然道“还有疑点么?” 燕三郎抬起霍芳芳的右手“中指的指甲折断,食指、无名指的指甲有挫磨过的痕迹。” 听他说话,窦芽的哭声都小了下去。她拿巾子擦了擦眼睛,低头去看霍芳芳的指甲“咦,真的是。” 在登船之前,霍芳芳也是养尊处优的官家夫人,十指不沾阳春水,指甲就养得细致好看,上头涂着的凤仙花汁很鲜艳,被海水泡过以后还没有褪色。 第623章 不浪费 因此指甲上折断和磋磨过的痕迹,也就变得格外显著。 庄南甲凑近看了看“说不定是她着急舀水,磕断掉的。” 燕三郎道“这是用力抓挠形成的痕迹。” “方才船晃得厉害,或许她立足不稳,情急下去抓住什么物件,这才导致指甲折断。”闵川也道,“留这么长的指甲,本就很容易断。” 他们修行之人,包括窦芽也不留指甲,就是为了执握刀剑方便。指甲越长越碍事。 他看了燕三郎一眼“怎么,你还以为这是人为?”长眼睛的人都看到了吧,霍芳芳死于意外。 少年不置可否“我可没有这样说。” 这时船老大补好了船板,从梯子爬上甲板道“除了桅杆要修,帆布也得补起,另外船体多处受损,我需要你们帮忙。” 经历一场要人命的风暴,这艘船也千疮百孔了。还挂在上头的两面帆都是破破烂烂,更不用说方才随桅杆倒下的大块帆布被舱底众人捅得不像样子。 丁云正不悦“那是你们船家的事。”他原就晕船,方才又去船底舀水,现在累到快要脱力,恨不得倒头大睡。 船老大板着脸“我们自己修得修上两天,你们不怕耽误迷藏国的行程就行。” 丁云正还是满脸不情愿,燕三郎插口道“舱房积水,睡不下人。” 刚才风暴裹挟海浪打进舱房,现在全船几乎没有一块干燥地方。丁云正就算困倦欲死,也不能躺在湿漉漉的铺盖上睡觉。 毕竟现在十一月了,湿被褥遭冷风一吹就结成了冰,正是所谓“寒衾如铁”。 丁云正脸黑,但无法反驳。燕三郎说的是事实,该死的事实。 他是可以要求闵川用真力将铺盖化冰、蒸水、熨热,但舱房里到处都是积水,躺下去就有一股股潮汽扑面而来。再说他还要闵川留着力量应付各种突发事件。 见他不再吱声,燕三郎才开始分配任务。当务之急,是把杂物侵占的甲板清理出来,才能晾晒各舱的被褥。 “现在才过午后,阳光强烈。如果抓紧时间,说不定傍晚就能晒好。” 接下来燕三郎和荆庆帮着船老大修理桅杆,丁云正主仆和庄南甲清理甲板,两名船员去底舱整理物件、排出积水,窦芽则努力缝补破掉的风帆。 其实她的工作最重。如今季风盛行,大海航行全靠风帆。帆上破洞又多,她纵然手巧,也没法子快速缝好这么大面积的帆布。 燕三郎见状,把锤子交到闵川手里“桅杆你来修。”自己走去窦芽身边开始穿针引线,然后抓起一片帆布就缝,速度居然一点也不比窦芽慢。 两人都用鱼线缝帆,以保其稳固。小姑娘转头,见他盘膝坐在身边,长指翻飞,线随针走,动作十熟稔。 他的针线功夫细致又周密,就如同他本人。 正午的阳光从正上方射来,照亮了他沉静的眉眼。 长眉俊目,轮廓分明。少时的青涩还未褪尽,英朗却已经占了上风。 小姑娘呆呆看着他。 燕三郎眼皮也不抬“你慢了。”帆布不挂上去船就走不快,窦芽的任务很重,他才过来帮忙的,结果她现在发起了呆。 “噢。”窦芽回过神来,两颊微红,赶紧扯了个话题,一边下针“你也会做针线活计?” “嗯。” “哪里学来的?”拢沙宗里也有寒门子弟,但不会与她为伍。窦芽从未见过身边的男人会做女红。 “穷,自然就会了。”他在黟城为乞时有衣可蔽体就不错了,哪敢奢望新装?这针线活计也不是什么难事,衣裳破了就自己缝补。 穷人,就得什么都会。 自然窦芽是体会不到这句感悟里面包含多少辛酸,她咬了咬唇“要是霍姐姐还活着就好啦,我见过她做针线工夫,比我强多了。”顿了一顿又道,“她正在给孩子缝一件小衣。” 说着,她眼圈又红了。 千岁说得没错,女人真是水做的。燕三郎暗叹了口气,不知她哪来这么多眼泪“不须有多好,够用就行。”他会一点针线但也仅止于缝补,与成衣铺子里靠手艺为生的裁缝不能相提并论。 但那又如何?成衣铺子归他所有,他想要什么样的漂亮衣裳,裁缝就能做出什么样的。 帆布缝好一面就挂一面,木船行走的速度提升不少。未时还没过半,甲板就收拾妥当,众人赶紧将舱房里面的东西都搬出来晾晒。 这就有个问题甲板上的空间本来就小,要铺晾的东西又多。丁云正就指着帆布覆盖的尸首道“先把她葬了吧。”好腾个地方出来晒被子。 将士死在战场上,有马革裹尸;不幸遭遇海难的人,最终结果也只有一个海葬。 众人手上动作都是一顿。的确,船上就那么一点儿位置,也没法给她停灵。再说人死如灯灭,今趟大家都是拎着脑袋出海的,对于这种结局早有心理做准备,想来霍芳芳生前也是一样。 窦芽轻声道“我来吧。”站起来去找绳索,要将她连帆布一起裹住。 庄南甲在一边看着,终忍不住道“那什么,不是我冷血啊。咱是不是应该把她身上的东西拿出来?” 今天先经历一场惊心动魄,再接着大扫除,庄南甲毕竟年事已高,身体再好也有些吃不消了,这时就坐在甲板上直喘粗气。 他喘得厉害,荆庆都担心他下一秒就昏厥过去。 众人一齐向他望去,庄南甲的声音越来越小,但还是完整说完了“虽然可怜,但她已经死了,其他东西她也用、用不上了。” 丁云正满眼鄙夷“你不是财大气粗的公大夫吗,怎么还贪死人身上一点东西?” 窦芽面色不愉。这些人也太…… 燕三郎把缝好的最后一块帆布丢开,拍拍膝盖站起“取出来吧。”黟城的冬天不好过,每一两年都有人被冻死,但他们随身的东西是一点儿也不会被浪费的。 第624章 分了吧(打赏加更) 庄南甲咳嗽一声“窦姑娘要是不忍心,就由我代劳吧。”霍芳芳的死状确实凄惨了些,小姑娘大概心里害怕。 “不,还是我来吧。”窦芽咬了咬唇蹲下,伸手去帆布底下掏。 霍芳芳身上的东西,她一样一样拿出来,摆在甲板上。 散银子,金锞子,宝石戒面十几颗。除此之外,就是包在软巾子里的一摞大成钱庄的宝钞,面值都在一千两到九千两不等。大成钱庄是四大钱庄之一,它家发出来的宝钞甚至连春明城也可以通用。 除此之外,还有两份地契。其中一套是云城的大宅,还有一套是罕见的连契,连田产、店铺、屋宅成套作契,方便作为质押。 地契当中包裹一只透明的水晶小瓶。瓶子里好像装着两枚肉丸,但已经风干,颜色呈现墨绿。 然后,就没有了。 “就这样?”看窦芽掏出掏去都没掏出新东西,庄南甲忍不住多问一句。 放到外界去,这就是一大笔横财,够人吃喝几辈子不愁;但在船上众人看来,霍芳芳这点儿东西却少得可怜。 丁云正嗤了一声“就这点儿身家,还想去迷藏海国?” 览于高额的入场费,前去迷藏海国的旅行都抱着高买高卖的心思,至少要把几万两的成本赚回来。如果霍芳芳只有这么一点儿家私,何必冒着生命危险出海? 荆庆却指着小瓶子问“这是什么?” 瓶子里的东西,用“其貌不扬”来形容再贴切不过。但他有阅历,知道人与物都不可貌相。“说不定霍芳芳就打算靠它翻身。” 大伙儿看了一圈,纷纷摇头,都不清楚这是什么东西,窦芽也不敢贸然打开瓶塞。 只有燕三郎默不作声。 荆庆见状即问“燕小哥儿,你知道?” “好像某种生物的胆囊。”燕三郎常年摆弄药材,从前药浴的药物里就有一味雷蛇胆,看起来跟这东西挺像的,就是比它小上好几号。 如果这就是霍芳芳的倚仗,那么它一定很贵重,至少能值个十万两银子。 什么生物的胆这么值钱? 窦芽再回舱房,把霍芳芳的包袱拿过来,里面只有几件换洗的衣物。料子虽然不错,但对在场的人来说,不值钱。 庄南甲指着包东西的软巾道“这块巾子也挺特别,水火难侵。” 除了钱银,贵重之物都用软巾包住。霍芳芳浑身上下精湿,但巾子里的东西样样干燥,半丝儿水汽也没有。 “还有。”庄南甲缓缓道,“她的通行令牌哪里去了?” 这才是最大的疑点。 燕三郎看了窦芽一点,后者急道“我搜了好几遍,她身上再没别的东西了!” 荆庆忍不住了“她没带牌子上船么?”这可能性未免太小了吧? 悍匪胡勇还可以空手套白狼,先上船再杀人夺牌;霍芳芳只是弱质女流,没有胡勇那样的体格和修为。 燕三郎目光微闪“或许被人拿走了。” 此话一出,众人目光齐刷刷望去了窦芽那里。后者一呆,下一秒就瞪圆了杏眼“不是我!我没拿!” 可是方才搜身的是你。这句话在大伙儿脑海里盘旋两圈,只有燕三郎说了出来。 窦芽眼睛都红了“我真没拿,我要两个牌子作甚!”说罢手中一晃,亮出迷藏海国的木牌。 闵川突然道“这牌子真是你原先所有?” 窦芽一怔,接着大怒“你这话什么意思!” “六十年一遇的机缘,拢沙宗怎么会派给一个少年弟子?”如果窦芽所言属实,她才入师门几年而已。进出迷藏海国不易,拢沙宗里人才济济,的确应该派给更年长、更稳重、更有阅历的长辈才是。 “你懂什么,只有我才……”窦芽被他激得脱口而出,但说到这里就回过神来,小脸依旧胀得通红,却不肯往下说了,“反正我的牌子来历清白,你这纯属诬陷!” 丁云正摆了摆手“好了,反正人也死了,东西就这么多,再计较也没甚意义。”他打了个呵欠,“不若回去休息吧,余下的事交给船夫做就得了。”他都快要累死了,连站立都很勉强。 燕三郎的目光一直放在闵川身上。后者不自在地皱了皱眉“你看什么?” “你的袖子。” 为了护侍方便,闵川穿戴扣腕箭袖。众人闻言一低头,看见他右边袖子上有几道划痕,不过他衣服颜色偏深,划痕位置又靠近内腕,并不惹人注意。 闵川像是也才注意到,抬腕看了看“搬箱子留下的。” 方才他搬箱去堵船底的破洞,箱子可是粗木条钉成,制工很糙,毛边都没收。当时船晃得厉害,谁都立足不稳,他搬运箱子被划上几道,亦属正常。 “我知道你在怀疑什么。”千岁附在燕三郎耳边低语,“但他浑身都被海水浸泡过了,我也看不出端倪。” 燕三郎嗯了一声“下葬吧。” 闵川冷冷多看他一眼,也不言语。这时船老大找来一张被拆掉的木板,把霍芳芳的遗体放了上去。 众人合力将它送入海中。 船行很快,木板在海上载沉载浮,很快就从人们视野中消失不见。 洋面依旧金光闪烁,生机勃勃,仿佛两个时辰前不曾吞掉一条人命。 海葬完毕,窦芽望着霍芳芳的遗物犯了难“这些怎么办?” “你们处置罢。”燕三郎率先抱起被褥,往自己舱房走去。 千岁笑他道“喂,你这样子让别人很难办啊。” 他“嗯”了一声。 剩下几人面面相觑。窦芽也不想呆在甲板上,可她手里还有烫手山芋,哦不,是一大笔财富呢。 “这些怎办?”她又问了一遍。 荆庆目光一直粘在那些地契上,两次欲言又止。丁云正不耐烦道“有p就放!” 荆庆嘿了一声“我说,不若将它们分了?” 庄南甲拣起几颗戒面,凑近眼睛细看“我也做珠宝生意。这些戒面成色和分割都很好,又是成套出现可以推高价格。唔,这些加起来至少值起一万五千两银子。” 第625章 这是你那一份 他迅速点了点其他财物,“再加上宝钞、地契,唔,也能有个两万两左右。那么一共是三万五千两左右,不算这瓶药物。” 他一指药瓶子“不识此物,估不得价。” 但谁都清楚,这瓶里的东西或许比其他所有财物加起来都贵重。至少,它看起来像是霍芳芳前往迷藏海国的底牌。 三万多两!荆庆下意识咽了下口水“各位,意下如何?” 丁云正抱臂在前,不置可否;庄南甲笑眯眯地没有出声;窦芽却摇了摇头“她本想用这些在迷藏国换宝,才好回去救人。东西若是交不回去,她夫家那么多人都没有活路了。”她咬住下唇,“我想替她完成遗愿。” “你要替她买下宝物,再送回去?”庄南甲和荆庆面面相视,都看出对方眼里的不可思议,“窦姑娘心善,可谁知道她说的就是真话?” 荆庆也附和了“是啊,都是空口无凭。” 窦芽好生不满“我们同住几天,她跟我说起家事。我看她不似撒谎。”她也不傻,看得出这几人怀着什么心思。真是好笑,平时一个个都像贵人,怎么看到真金白银时眼珠子也是红的? 丁云正突然道“万一她要买的东西太贵,这点钱不够怎么办?”他朝窦芽呶了呶下巴,“你要倒贴她?” “这个……”小姑娘也犯了难,丁云正说得在理。 船老大正好经过,插了一句嘴“人死就像灯灭,没人会怪你们分她财产的。我们常年出海走船的人都明白这个道理,到时候给她家里捎几样信物就行了。要是讲究点,就留些银子。” 他一帮腔,荆庆赶紧道“正是这个道理呢,还是船家看得通透。” 燕三郎坐在舱房里,透过窗户看见这几人站在甲板上议论。 海风呼呼,但不妨碍他将众人对话听清。 千岁问他“看出什么端倪?”小三儿提前退场,就是为了旁观各家的反应吧? 这种时候,人性的流露最是真实不过。 “没有。”燕三郎眼皮不抬,“都是人之常情。” 恻隐之心是人之常情,贪婪和念想也是人之常情。 “我看哪,保不济小姑娘想独吞这笔钱财。”千岁背后说人坏话时毫无心理负担,“她要是打着替霍芳芳完成遗愿的幌子,或许可以将这笔钱按在手里,谁也不分。” 她的声音里满满都是恶意“你想想,她出身再好、再得师门青睐也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这年纪的小鬼,哪个能有这么多零花钱?” “我。”燕三郎立刻回应。 千岁呸了一声“按常理,常理!谁能跟你比!”她怎么忘了,这个小怪胎可有钱了! “能上这条船的人,好像都不遵循常理。”燕三郎随便指了指荆庆,“按常理,他就不该在这里。” 千岁得承认,这小子说得真对。荆庆这种穷酸就该卖掉牌子换几辈子富贵,安全无风险。 可他还是来了。 “话说回来,你看霍芳芳是死于意外还是人为?”千岁换了个话题,“我赌十两金子,是意外。” “说不好,证据不足。”燕三郎沉吟,“假定她死于人为,至少凶手不是窦芽。” 两个女子同舱四五天,霍芳芳又没有修为,窦芽如果图她的钱财或者木牌,有的是机会和手段制造“意外”,不需特地挑在风暴圈下手。 千岁哼了一声,但没有反驳。小三儿在理,她无话可说。 “你推测是丁云正主仆?”她记得燕三郎方才的质疑 闵川的袖口有划痕。 “或许。”燕三郎仍在观察那几人,“荆庆说过,若有人伪造通行令上船,最要紧之事就是抢夺别人的牌子。”迷藏海国的通行令一直有价无市,这玩意儿并非有钱就一定能买到。 他顿了一顿“胡勇在海岛上死得蹊跷,我们搜到的尸体上没有牌子。” “如果胡勇原本是持牌上船,那么他的牌子就被凶手拣走了。”这种分析千岁也会,“我记得你说过,如果他本来就没牌子,凶手还会继续杀人。” 霍芳芳的死,看起来似乎符合后一种情况。 “还有一点说不通。”燕三郎道,“我们在岛上的路径与丁云正主仆相反,除非他们杀掉胡勇以后再绕回去。从时间上来说,太仓促。” “还有一人,行踪也有些飘忽呢。”千岁打了个呵欠,“呵,看来他们最后决定分赃了。” 从燕三郎这角度看出去,几人似乎争执了一会儿,窦芽取走宝石,留下一堆宝钞。庄南甲拿走了地契和连契,也取出银票相抵。 看起来算是他们出资,买走了这几样东西。 接着众人将所有银子、票子都放在一起,均等分,每个人都有份儿。 甚至连船老大也得了赏钱。 “我还以为苹果精会坚持己见,留下霍芳芳所有财物呢。”千岁啧啧有声,“原来也不过如此!” “她留财物,你说她贪财。”燕三郎摇头,“现在她把东西拿出来平分,你还说她贪财。”要让这祖宗满意可真不容易。他也不知千岁为什么看窦芽不顺眼。 千岁只留给他凶巴巴的三个字“你管我?” 荆庆快步往这里走来,刚进舱就将一摞银票按在燕三郎面前的矮桌上“燕小哥儿,这是你那一份!” 知道自己和庄南甲没有修为却还能活在这艘船上,主要归功于燕三郎,因此分配霍芳芳遗产时也没忘了据理给燕三郎挣一份儿。 就连千岁也感叹,这家伙真会做人。 燕三郎看他一眼,不吭声。 荆庆顿时凑了过来“你听我说,逝者如斯夫,钱财这种身外物都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谈不上……” 话未说完,少年一伸手,把银票收了起来,语气平淡“知道了。”他明白,眼下绝不是体现自己高风亮节的好时机。 他不拿,后面的旅程恐怕不安生。 荆庆顿时长舒一口气,满脸堆笑“好,好。” 第626章 想它! 燕三郎肯收这钱,他和庄南甲才能拿得心安理得。 舱里无话,一时安静。 荆庆等了好一会儿,见燕三郎并没有开口的意思,只得自己先起话题“对了,燕小哥儿,霍芳芳的死真是意外么?” “为什么这样问?”燕三郎转眸看他,“你看见还是听见什么异常?” “桅杆落下来时,只有你在甲板上。所有人当中,你最清白。”荆庆摸了摸鼻子,“我才敢来问你这个。” 当时霍芳芳在舱底,燕三郎和她之间还隔着乱七八糟许多东西,因此是最没杀人嫌疑的一个了。 “帆布落下,我眼前突然一黑,什么都看不见。”荆庆接着道,“不过那个时候,我听见了扑水声。” “扑水声?”燕三郎皱眉,“那不奇怪,窦芽跃出去闪避桅杆,随后就会跳进水里。”还有其他人趟水的声音。 “不,跳水声最多也就一响。”荆庆摇头,“我听见连续水声,就像有活物在水里挣扎。” 挣扎么?燕三郎目光闪动。 “你知道,我刚从梯口走开,因此那会儿我应该离霍芳芳很近。”荆庆回忆道,“但那时候各种声响庞杂,我也并不十分确定。待要细听,那动静已经没有了,随后就是其他人开始叫嚷。” “其他人的方位呢?” “从他们声音传来的方向判断,窦姑娘在我右前方。”荆庆仔细想了想,“丁云正主仆去堵船底的漏洞,所以应该在我左后方。庄南甲,咦……” 燕三郎立刻跟进“庄南甲怎么了?” “我好似没听见庄南甲的声音。”荆庆喃喃道,“但我还有些模糊印象,那时候他好像位于我的左前方,也离梯口不远呢。” 他看着燕三郎,小心翼翼“庄南甲有问题?” “我没这样说。”燕三郎耸了耸肩,“或许他是吓呆了。”心里却在盘算。庄南甲的确上了年纪,力量疲弱,动作必然相对迟缓,那种情况下还能下黑手杀害霍芳芳吗? 倘若将他考虑在内,好像荆庆的行动力还比他更强一点,毕竟是壮年男子。 荆庆期期艾艾“胡勇和霍芳芳都死了,如果真是同一人所为,他、他还会出手吗?” 八个客人出海,现在已经死了两个。剩余的活人当中,丁云正有闵川保护,燕三郎和窦芽本身就是强有力的异士,只剩他和庄南甲是普通人。人都会挑软柿子捏,如果凶手还要出动,显然两个弱鸡就是首选目标。 燕三郎微一思忖“你觉得,胡勇和霍芳芳都没带牌子上船的几率有多大?” “啊?”荆庆冷不防他抛出这个问题,想了想才答道,“很、很小吧。” “那么凶手再出手杀人的几率也很小。”燕三郎严谨,说话并不绝对,“不值得了。” 这话有些儿绕,荆庆脑筋转了个圈才想明白其中逻辑。凶手意在牌子,连杀两人都弄不到牌子的几率太小。从理论上来说,只要他夺得一面通行令就可以收手了,没有必要再造杀戮。倒不是因为他会良心不安,而是三度出手要冒的风险太大。 船上可是有三个异士呢。 荆庆下意识长舒一口气,很快又反应过来“也、也就是说,胡勇很可能是空手上船?他原本想抢别人的牌子,结果被黑吃黑了?” “嗯。” 荆庆不寒而栗,苦笑道“但愿接下来几天平安无事。” 就如他之前所闻,迷藏之行的确不容易。也不知有多少人提前把命送在了来回旅程上。 荆庆暗下主意,如果有命返程,最好也和燕三郎一起走。 ¥¥¥¥¥ 就如荆庆所言,接下来几天的行程平安无事,但他们陆续遇到船只残骸。 那场可怕的风暴,许多船只没能挺过去,连同上面的人一起交代在苍茫大海上。经历过天灾以后,燕三郎倒是对卫王说过的话信了两分。 那的确是人力弗御,即便是帝王派出的高手,不走运时也只能葬身鱼腹。 漂浮在海面上的,除了船只的破碎零件,就是各种各样的补给、货物。 当然,还有尸体。 海客们毫不犹豫开始打捞,连窦芽都没有异议。 只要能活下来,这些东西就是老天打赏的过关奖励。前往迷藏海国的竞赛就是如此,输了连命都没有,但是赢家就可以通吃。 在千岁的反复催促下,燕三郎也加入打捞。有资格乘船前往迷藏海国的,大多身上都带有一点好货。像胡勇、荆庆这样的只是特例。 他很轻易就找到两袋草药,袋口扎得紧,海水都没渗进去。燕三郎刚辨认出其中一株血参的年份很足,千岁就迭声催他“左边,看你左边的木桶!” 正好有个木桶飘到燕三郎手边,桶盖朝天,因此它虽然破了半边,也还未完全沉入水里。桶里有小半桶水,还有个黑乎乎的东西载沉载浮。 少年一手把它捞起,动作快得像鹬捉鱼。 他才把东西收好,木船就驶了过来,拣起乘客。庄南甲没有水上飘的本事,只能留守船上,这时笑眯眯问他们“拣到什么宝贝了?” “一点草药。”燕三郎晃了晃手中的口袋,若无其事。 他吃过干粮以后就走进下舱房关上门,拿后背抵住门板,这才从袖底掏出方才拣自桶中那物。 这东西他也有一枚呢 雾隐令,也即是迷藏海国的通行令牌。 现在,他拣到了第二枚? 燕三郎取出柳肇庆交给自己的令牌,将它与新入手的牌子放在一起。结果,两只木牌都闪着浅淡的青光。 真品无疑了。 千岁笑道“咱们运气可真不错!”旁人费尽心机,又是伪造又是杀人,才能弄来一枚。她家小三儿运气却好,人在船中坐,木牌海里来。 燕三郎抚了抚手中的木牌,叹了口气“可惜芊芊没来。” 刚好是离开白猫的第一百天,想它! 白猫和千岁的诡面巢蛛不同。后者是跟阿修罗的灵宠,收放自如,可以跟着千岁一起遁入木铃铛里,因此带它进入海国没什么问题。 第627章 迷途岛 可是千岁只能认下一只灵宠,白猫想上位,除非诡面巢蛛死亡。 就性价比而言,千岁是不会这么干的。所以白猫这次跟不过来。 这天下午,他们接连打捞了三艘海难船,燕三郎和窦芽分别又找到一块通行令牌。这玩意儿多了就不值钱,窦芽也是心无芥蒂地拿出来给大伙儿看,还叹了口气“现在牌子唾手可得,芳芳姐死得好冤枉!” 闵川笑道“拿回岸上去卖,净赚万两银子。恭喜你。” 荆庆却摇了摇头“我们手里的牌子拿回陆地,也卖不出价了。” 众人都觉奇怪“这是为何?” “且不说下一次能用是在六十年后,没人会提前花几万两银买它。”荆庆苦笑,“这牌子最多只能通行雾墙三、四次,也即是说,等我们离开迷藏海国时它也要作废了。” 丁云正动容“竟是这样?” “是啊,否则迷藏海国历年都发放通行令,能进入雾墙的海客应该一年比一年更多才对。横沙滨那千余艘船只怎么坐得下?” 窦芽也道“想来牌子的强度有限,每通过雾墙一次都有很大损耗。” 丁云正等人一下子失了兴趣。 很快,他们开始在海上遇见别的船只,但彼此都视若无睹。快到目的地了,谁都不想节外生枝,再惹麻烦。 这艘船的运气转好了,余下的旅程风平浪静。它在风暴中丢失不少物资,但沿途经过两个小岛,又补充一次淡水,何况船舱中压满渔货,算是暂解了燃眉之急。 最后两天,众人的主食都是飞鱼,为此要额外付给船老大一笔钱,超过市面上的鱼价两倍。 每个人都掏得心甘情愿。 千岁嫌弃燕三郎浑身一股子鱼腥味儿,她都不想挨近。 也就在她的嫌弃声中,木船终于抵达了这趟海上旅程的终点—— 迷途岛。 大伙儿都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岛屿是一座孤立在海上的小山,方圆只有三百丈,但高度达到了十丈(三十米),形状很特别,让人第一眼就印象深刻。 它双边如削,山顶延绵,从燕三郎这个角度看去,小山形如巨象,而象鼻子就是一块弯而拱的风化岩,呈抛物线形,斜斜扎入海面。 就像巨象汲水。 但是这样形象的小岛不取名为“象岛”而被人称作“迷途”,自然是有原因的 自迷途岛以东,整个海面都笼罩在一片灰色的迷雾当中。以异士眼力,都望不进深雾三尺之内。 迷途岛的其余部分都在光天化日之下,人们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唯有象鼻—— 象鼻直直扎进了浓雾当中,下半截就看不清楚了。 此刻,象鼻上有几个小黑点,会动。 窦芽手搭凉棚,凝目望去“那是人。” 船离岛尚远,那几个黑点都是人类,正沿着象身往象鼻处走去,越行越下,不一会儿就消失在浓雾当中。 她指着前方这一片雾蒙蒙问“这就是迷藏海国的雾墙?” “正是。”船速放缓,船老大也站到众人身边来。“一会儿你们也像这些人,直接从象鼻走过雾墙,就能抵达迷藏国了。当然,得有通行令,不然走进去就会被吞噬得一干二净。我们村里就流传着这样的传说。” 他们只管来去迷途岛接送海客,手里没有木牌,也不会跟进迷藏国里。 这个传说中的黄金之地跟他们无缘。也幸亏没有,否则船上必定就有人想要取他们性命了。 “哦,你们该捂起脸了。”他提醒道。 众乘客互视一眼,都拿出事先备好的方巾,蒙在脸上。 靠近迷途岛,众人才看见岛屿边缘的浅滩上泊着许多木船,也和他们乘坐的相差无几。泊岸、下客、离岸,一气呵成,没有船只会在岛边停留太久。 这是因为赶到这里的船只太多,要下船的客人太多。 燕三郎的船只还排队一小会儿,才轮到上岸的空位。 眼看航程将尽,船老大的神情也变得轻松。他一边驶近沙滩,一边对众人道“给你们一个忠告,下了船就上山,直接进入迷藏海国,切勿停留迷途岛。” 荆庆咽了下唾沫“半个月后,你们还会来么?” “会,但对我们来说,是半年以后了。”船老大笑了笑,“迷藏里面半月,外面就是半年。希望你们都能平安归来。” 靠岸了,船身轻轻一震,众人拎起行囊,跳下木船。 这艘船并没有下锚,卸完了客人转身就走,半点也不停留。 迷途山上石多土少,植被稀拉,燕三郎顺着小径爬到半山腰再低头看,恰好望见自己来时乘坐的木船已经驶出了数百丈,很快就要消失在夕阳的余晖之中。 丁云正主仆一下船就不知去向,其他人倒都跟在他后面。 窦芽悄声道“这些人都不说话呀。” 上山的路只有一条,来自木船的乘客都要汇聚过来,一步一步往上走。 当然,所有人都蒙着脸匆匆赶路,目光警惕地跟其他队伍保持距离。辛辛苦苦走到这里,谁都要加倍谨慎,以免功败垂成。 燕三郎轻轻“嘘”了一声“别说话,别做多余的事。”免得引发不必要的纷争。 紧张而压抑的气氛笼罩着整条山路。 幸好象山不高,蜿蜒两回之后,众人也走上象鼻石。 前方就是滚滚浓雾。 与海上常见的云雾不同,它的颜色是不祥的灰黑色。与其说是雾,不若说是霾或者烟,倒和前几天袭击木船的乌云有些相似。 不同的是,它飘忽荡悠,人们甚至可以看到雾汽缓慢流动。 燕三郎把木牌扣在掌心,下意识轻抚挂在颈上的木铃铛,大步走进雾中。 他一进入,雾汽立刻从四面八方涌来。那感觉甚是奇特,就像雾汽本身拥有生命,正对着他虎视眈眈,传达出想把人吸干吃净的恶意。 不过手中木牌同时微微发热,燕三郎立刻发现,自己全身都被青光笼罩。 很浅很淡的一层,但坚定地将雾汽都隔绝于外。 他一低头,看见木铃铛也在青光保护之内,顿觉放心。 第628章 雾墙另一端 看来,千岁很安全。 前后左右都是一个个泛着青光的身影,显然是踏入雾中的其他海客。若是没有通行令,走到这里连挣扎之力都没有,顷刻间就会被雾汽吞噬,骨头碴子都剩不下来。 燕三郎迈开大步往前走去。 一步、两步,紧接着就是眼前一亮。 他还走在象鼻上,可是雾没了,视野清晰。 前方也是碧波万顷的大海,可是海上有群岛,大小形状不一,散落如明珠。 行船多日,乘客们早就厌倦了大海,正好看看秀美郁葱的群岛来换换口味。 这儿,就是迷藏海国? 不需去问别人,燕三郎知道答案,因为外界恰逢日落时分,这里的天空却很明亮,并且天幕正中还有两个——太阳? 它们个头很小,充其量也就是远星那么大,光芒也比较黯淡,与照耀外界的太阳不可相提并论。但毕竟有两颗,数量稍微弥补了质量的不足。 和所有人一样,燕三郎怔怔往前看了几眼,就忍不住回望来路。 身后还是那片缓缓流淌的浓雾,看似随意流动,但它其实并未逾雷池一步,并不往燕三郎现今所在的空间踏入一毫一厘。 他定定看着浓雾好一会儿,再转回正前方。边上围近几个熟悉身影,正是荆庆等人也过来了。 窦芽忽然眨了眨眼,指着燕三郎身后问“你是谁?” 燕三郎一转头,望见一个不能再熟悉的白衣倩影,轻灵曼妙,亭亭玉立。 尽管她也覆着面巾,燕三郎还是认出了她的眼睛。 “千岁?”他大讶,第一反应就是抬头看天。 太阳还在啊。 千岁侧了侧头看他“喂,苹……小姑娘问你话呢。” 燕三郎这才回过神来,顺口向荆庆等人介绍道“这是故人,姓千,没想到能在迷藏海国相遇。” 千?千岁暗暗翻了个白眼,她还姓万呢。这小子胡诌也用点心好不好? 庄南甲细细打量着她“燕小哥儿真是好人缘,这才刚进雾墙就能遇到朋友。”心里想的却是他今年看起来也才十四、五岁年纪,在海外就有“故人”了? 燕三郎装模作样给千岁介绍了几个同伴,当然不会说出全名,而后道“跟我们一起走罢。多个人多一分关照。” 这话说出来,窦芽都忍不住多看千岁一眼。过去几天在船上,燕三郎对人是一视同仁的冷淡。他虽不像丁云正把傲骄都写在脸上,但实在是油盐不进。 可他对这女郎流露出的亲近之意,是窦芽从未感受过的。 是的,许是女性直觉,她清晰感受到燕三郎对这新出现的蒙面女郎是不同的。他甚至主动邀其同行。 她把双手背在身后,笑眯眯跨前一步,朗声道“千姑娘你好!” “好。”千岁妙目转过来,把她从头到尾打量一遍,慢条斯理道,“后面戴上了面具,这样的标志性动作就得少做了。” 小姑娘还踮着脚,被她目光一扫,有些讪讪地站稳了。蒙面女比她高出许多,这是她下意识的动作。但她知道自己还会长个儿,而这女人看起来年纪比她大不少呢。 “走吧。”燕三郎忽略两个女人之间的互相比量,抬步往象鼻石下走去。 办正事儿要紧。 这块巨岩如同拱桥,长而平坦,入水处栖着两艘巨大的画舫,头尾长达三十丈,顶上白帆如云,甚是壮观。 舫身上还绘着艳丽的图案,都是海岛风光。 和他们来时乘坐的渔船相比,这画舫简直就像一座座海上宫殿。 荆庆等人忍不住搓了搓手,心里很是期待。 但在上船之前,还要先进一座黑布搭起的暗室。暗室前立着几个少年,一边分发黄金面罩和黑色罩袍,一边对众人道“这两样赠予大家,为安全起见,请在暗室中着装完毕再去登船。” 荆庆举着黄金面具,翻来覆去看个不停,口中惊叹“这海国可真是财大气粗。” 面具以纯金制成,大小形状统一,眼部并没有镂空,而是嵌进两颗紫水晶。面具可以拆作上下两个独立部分,用饭时只拆掉下半部分就不妨碍进食。有趣的是,旁人看水晶是漂亮的紫红色,可是荆庆把面具戴起,却发现视野清晰如画,一点儿色差都没有。 对于戴上的人来说,水晶变得透明了。 单论面具和水晶就是成本不菲,更不用说这其中用上的工艺。要知道海国备下的不止三五副,而是进入这里的海客人手一件,白送! 窦芽也摸着面具,爱不释手。庄南甲则是把面具和罩袍一起抓在手里,跟在众人身后。 大伙儿走进暗室,披好罩袍再去登行画舫。这么一来,就算后面有人心怀不轨,可是走出暗室的都是千篇一律的黑袍人,脸上戴着千篇一律的面罩,压根儿无法辨认谁是谁。 当然,同伴之间早就约好了暗号。 燕三郎走出暗室,右手无名指上就戴着一枚黑色铁戒,朴实无华,没有任何嵌饰,但戒身上留有三点红漆。 很快地,身边就有人靠了过来,各自出声说了几句话来确认身份。 人员到齐,并未发生什么意外。 有黑袍人自暗室络绎而出,拾阶登画舫而上。 比起众人出海的木船,这画舫上下三层,设有雅座,至少能容纳五百人以上,侍者在人群中往来穿梭,随叫随到,笑容满面。他们的衣著与外来者不同,质料不错,但袖子齐肘,裤或裙装只到膝盖,靴子反而高过足踝。 在一群面具罩袍中,他们的形象可谓吸睛,因此时常有外客召唤他们过来问东问西。 燕三郎看了看另一艘画舫,这两艘大船一次就能载走千人,只是不知道它们要这样来回几趟? 他们是最后一批出海的乘客,因此画舫上没剩多少位置,众人上去以后就开船。 到了这里,船上的客人三三两两就开始闲谈了,不复迷途岛上的紧张。当然,没人会自曝身份,顶多说一说自己是何方人氏。 第629章 你要保护我 在这种地方,人们会忍不住想要获知资讯、交换情报。 荆庆给大伙儿解释道“迷藏国看重秩序,会派出大量人手确保盛会如期举行。从穿过浓雾开始,我们就比较安全了。” 外海上发生过什么,迷藏国不关心;可是进入迷藏国,这里就不是无序和混乱之地了。 燕三郎依旧谨慎“多听少说。” 道听途说得来的东西,能有多少干货? 千岁一直走在燕三郎身边,二人相距不到三尺,这是很亲密的距离了。她伸手拽了拽燕三郎的袖子,后者会意,对其他人道“我俩离开,稍候即回。” 荆庆和庄南甲当然不会有意见,窦芽则是“噢”了一声,转头去看海上风光。 燕三郎带着千岁走去角落里的雅座。 这里远离甲板,几乎没人逗留。 “怎么回事?”他才站定就开问,千岁看他有些迫不及待,不由得轻笑一声,“我在白天只能以灵体出现,乃是受到人界规则所限。这里可是另一个世界呢,里外法则并不通用。” 燕三郎懂了。迷藏海国并不在人界,千岁在这里,不被人界的规矩限制。 看来,此行压力能减轻不少呢,他长长吐出一口气。 “别忙着高兴。”千岁望着远处的海平面,“这地方给我的感觉可不好。” “怎么说?” “唔……”她斟酌用词,毕竟这种感觉很不好形容,“天地间弥漫着淡淡的不祥,仿佛被混乱和绝望笼罩着。” 燕三郎不懂“绝望不是生灵的情感么?” “也就是这么一说。”千岁悠悠道,“不管它,早些套到我们需要的消息就走吧。” 燕三郎哦了一声,也不当回事。迷藏海国开放了不知多少次,人界的海客来过一批又一批,这里绝望与否都跟他无关,他只是匆匆过客中的一员罢了。 他不想引起任何人注意,只要安静而迅速地找出苍吾石的来历就行。 “不过,大白天能出来的感觉可真好啊。”千岁一把挽住他的胳膊,“走,陪我去晒晒太阳。”在人界,她白天只能以灵体出现,或者附在猫儿身上。 想自由自在地沐浴阳光?唉,哪有那么容易。 虽是衣袖摩挲,并无肌肤相触,燕三郎还是有些不自在“晒太阳?你穿着罩袍戴着面具。”这还遮盖得不够彻底吗? 他想抽臂,千岁不让“懂什么?”她幽幽道,“你知道我多久没体会过阳光的温暖?” 她说得幽怨,燕三郎可以相象她的表情,心里不由得一软,也不坚持抽回自己胳膊了。 甲板上洒满阳光,千岁美美地晒了一会儿,下意识伸了个懒腰“舒服吖!”真身好久没晒过太阳,她感觉自己都快长蘑菇了。 宽大的袍袖落下,露出两截嫩生生的藕臂来。 那指尖如春笋,格外惹人怜爱;那肌肤胜雪,仿佛能反射阳光。 何况她这么一伸展,宽大的袍子反而勾勒出玲珑的曲线。 周围的人都看直了眼,袍子底下罩着个什么样的尤物? 看着她的动作,燕三郎倒是突然想了起来 过去几个冬天,她附在白猫身上时,也喜欢把自己摊在阳光底下,一睡就是两个时辰。 怎么就不能感受阳光的温暖了? 他又被她导进了误区。 眼看有两个黑袍人立刻往这里靠近,像是想要结识千岁,燕三郎倒是很主动地抓着她往回走了几步,回避之意很明显了。 千岁乖乖跟着他走,拐进人群之后,那两个就找不着目标了。 眼前清一水儿面罩黑袍,谁有辨人之能? “别出风头。”燕三郎低声道,“这里不安全。” 千岁嗯了一下,声音像是带着一点笑意“都听你的。” 商量完毕,两人才走回庄南甲等人的小圈子里。荆庆赶紧对大伙儿道“上岸之后,我们就去找个单门独户的小院住,这样方便集体行动。” 别人都没有异议。窦芽的目光时不时在千岁身上逡巡,明显到连燕三郎都注意了,转头问她“怎么了?” “没、没什么。”窦芽像是有点儿紧张,摆了摆手才问,“千姐姐也有修为在身?” “也就一点点保命的本事,登不得大雅之堂。”燕三郎还未开声,千岁已经悠悠一叹,“我和三郎都没进过玄门,所谓修为,都是黑暗之中自行摸索,也不知道对了多少,错了多少。” 旁人虽然见不到她真面目,可是她的声音悠扬如琴,谈吐间仿佛有种奇异的力量。荆庆就听得心中起了怜悯之意“原来千姑娘身世坎坷么?” “是啊,世道艰难,三郎幼时就与我相依为命了。”千岁晃了晃燕三郎的胳膊,微嗔道,“你都不知道我穿过浓雾见到你有多高兴!现在你长大了、有本事了,该轮到你保护我的安全啦。” 她说的每一个字,燕三郎都能听懂,但不明白到底什么意思。什么叫“保护她的安全”?就眼下情形而言,她说反了吧? 见他没有回复,千岁暗中伸指,在他腰间的软肉上一捏“三郎?” 她唤得温柔,掐得却狠。燕三郎一个激灵,立刻应了声 “好。” 庄南甲向窦芽看了一眼。当然,小姑娘戴着面具,他看不出什么来,只能听到她说“如果你们愿意,我可以引荐你们进入我们宗派呢。” 拢沙宗的真传弟子是有这个资格的。 “多谢。”燕三郎紧接着摇头,“但是不必。功法已经固定。”如果他想加入拢沙宗,几年前端方就开过这个口了。 窦芽转头问千岁“千姑娘呢?” “我就算啦。”千岁轻笑,“我资质不佳,比三郎可是差得多了,这辈子跟拢……唔,跟你宗门没有缘份呢。” 她险些说漏嘴,临时才改了口,但窦芽当然能听出她要说的是“拢沙宗”,不由得瞪了燕三郎一眼。 他们才走出去说那么一会儿小话,他就把她的底都透露给这个奇怪的蒙面女人吗? 第630章 海外有金山 要知道,进入迷藏国的每一个外人都会小心隐瞒自己的出身和来历。燕三郎看起来比谁都谨慎,怎会在这个女人面前口无遮拦? 当然,她戴着面具,燕三郎接收不到她的瞪视,只是对千岁微一摇头。 这种小动作,就显得很有默契了。 窦芽咬了咬唇。 这时边上的矮胖老人笑呵呵打岔道“他乡遇故知,人生一大乐事。上岸以后,我们该找个地方好好吃喝叙谈。哦——”他转问荆庆,“岛上有饭馆子吧?” “有。”荆庆答道,“只要有钱,你想要什么服务都有。” “那我还得再找两个小姑娘来替我按按背、松松筋骨。”庄南甲长长舒一口气,也伸个懒腰,结果骨头咯啦一声响,他也“哎哟”一声,“我这身老骨头,都快被海风吹锈了。” 象鼻岩距离海岛不远,画舫驶上两盏茶功夫就到了。 这些群岛在海上错落分布,燕三郎目测至少有数百个之多。距离很近的岛屿才有桥梁相连,而多数岛屿之间必须借助船只方能通行。他们站在画舫上就能看见不计其数的小舟往来穿梭,一派繁忙景象。 岛屿草木茂密,也是鸟类的天堂。船只驶近,时常能惊起丛林中许多飞鸟盘旋天际,都是外头罕见的珍禽。 窦芽喃喃道“这儿可真美。” “看那个!”庄南甲向着更远处一指,声音洪亮,“那才叫作壮观!” 画舫刚刚驶过水上群山,海客们的视线不再被峰峦所挡,这时都齐刷刷倒抽一口冷气。 这片最开阔的水域正中,赫然有一座水晶之岛! 它有峰峦,有坡谷,但毫无疑问,构成这座海岛的每一块水晶都是通透纯净无瑕疵的。趁着天光正好,人们于是被它的璀璨迷得眼花缭乱。 穿过水晶岛的每一缕阳光都从不同角度被反射出来,织成了浪漫唯美。 阳光底下,它在熠熠生辉。那是其他任何珠宝都无法比拟的耀眼和宏伟。 这座岛本身,就是一块巨大无伦的珠宝啊。 荆庆目瞪口呆,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这、这也太、太……”他一向伶俐,今回受到的冲击是太大了。他听长辈提起过迷藏国当中的水晶岛,可是听闻和亲见绝对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感受。 这不应该是梦幻当中才能出现的场景吗? 就连千岁也轻轻“哇”了一声。 毕竟,女人对于美是没有抵抗力的。 窦芽低声道“我听说深海里面的龙族会建水晶宫,但想来不会比它更壮观了。” 现在,画舫就向着水晶岛的方向驶去。 越靠近,越觉其宏伟。 荆庆从震撼中回过神来,又给同伴讲解道“据说迷藏海国中还有金银岛,即是金和银构成的海岛,体积比水晶岛要小一些。” “上面全是金子和银子?”千岁抚着下巴,“难怪这里的金银不值钱。” “正是。平时不许外人靠近。”她的声音里满满都是不怀好意,荆庆笑道,“千岁姑娘可别打它的主意,迷藏国里好似有许多强人。” 庄南甲接了口“打它主意的恐怕不止一两个人,也不知下场如何。” 其他海客也是兴致高昂、议论纷纷。 就在无数人翘首以盼中,画舫靠岸了。 舫上的船员很有礼貌地引导众人下船,井然有序。 既然走到这里,人们反而不着急了,都抱着异国观光的心情举步。 不过登岸时,众人仍然又被震撼了一把 别人家的码头,栈桥都是木头制的;而水晶岛的栈桥,一块一块都由赤金打造,在阳光照耀下几乎要闪瞎人眼。 栈桥长一百多丈(近四百米),那么这就是金光闪闪、壕气冲天的一百多丈。 所以每位乘客下船的第一步,就是踩在金子上。 并不是每个人都曾有过这样特殊的感受,包括燕三郎。踩在黄金上的感觉分外不同,但又说不上来,少了金属的铿锵,但是冰冷而威严。 这,大概就是把财富踩在脚底的感觉吧? 千岁侧头,在燕三郎耳边低语“行啊,这迷藏国还真懂得摆弄人心。” 迷藏海国六十年才开放一次,能进来的多半都是一方权贵,普通量级的财富怎会看在眼里?但眼下这个嘛…… 金银是最基础的财富,这里谁身上没有金子?可当它们海量积聚在一起时,就会产生无以伦比的魔力。 迷藏海国就是大大方方给所有外来者一个下马威,让他们知道,这里最不缺的就是财富——只要你有本事拿走。 走完栈桥就是脚踏实地了,依旧是赤金铺路。举目望去,这条黄金之路蜿蜒上山,直至远处被林木峰峦挡住。其实纯金本身柔软,并不适合铺地承重,所以迷藏国按配比炼成了赤金,抗酸抗压抗腐蚀,价格和黄金也是相差无几。 这个时候,客人们的目光就被岛上的房屋吸引了。 码头附近的建筑很少,但越深入岛屿腹地,房屋的密度就越大。 千岁笑道“看来这里同样也有贫富分化嘛。” 水晶岛上的建筑,按大小和外观也分三六九等。最普通的屋宅和外界的并没有什么两样,木架搭起、棕榈铺顶,外墙用贝壳碎片和沙浆夯成,保证坚固的同时也绘以鲜艳的色彩,倒是充满了海岛风情。 “这里的建筑款式,很杂。”越富有的住家,房屋建材就越高档,占地面积也越大。至于风格,那简直就是各派大杂烩,什么款什么型都有,燕三郎甚至看到了卫国特有的、飞檐上一字排出由大到小共六只檐兽的独特造型。 外客都在东张西望,一双眼睛都不够用了。荆庆看得目不暇接,但仍不忘给他们科普“除了土著,还有许多岛上居民的先辈都来自外界。”也把家乡的风格带来这里。 乡土情结最难磨灭,几十年、上百年都未必褪尽。 边上也有其他海客听见荆庆介绍,情不自禁道“这等人间天堂,谁不想留下来?” 第631章 初上水晶岛 “吴兄此言差矣。”又有一人道,“住在遍地是金之处,金子就不值钱了,贵重的反而是他物。否则,海国也不必与外界通商,互换所有。”他顿了顿又道,“海国只是岛屿,看来许多物产都不能自给自足。” “有理。”庄南甲转向他笑道,“这位朋友怎么称呼?” “我姓焦,来自涂国都城。你呢?” 庄南甲一怔“这么巧,我也是涂国人,我姓庄。” 两人相顾一笑,自有老乡见老乡的亲切。 这姓焦的客人问他“你头一次来?” 他听庄南甲的声音低浊,就知是老人家了。 “是啊。”庄南甲呵呵笑道,“进来开开眼界,顺便做点买卖,看看能不能给儿孙多留些财产。” 两人谈起涂国,仿佛同样熟稔。最后这姓焦的客人留下自己在涂国都城一处商铺的地址。 能进入迷藏国的外客非富即贵,这也是扩展交际的绝好机会。 他们在聊天,其他人却在观望四周。 一行人已经顺着黄金路走过三里远,两边房屋渐多,充满了异国风情。林间地头、屋舍阡陌,本地居民随处可见。 海客观察他们的同时,他们也投过来好奇的目光。 好奇,并且友善。 毕竟,迷藏国上一次有外客来访已经是五年前了。 路边草丛里突然蹿出两个孩子,一追一逃,撞在庄南甲身上。他们年纪都在四、五岁左右,冲撞起来像小钢炮,庄南甲被撞得一个踉跄,险些仰面朝天倒地,窦芽眼明手快扶住他,又一伸手,把冲在最前头的男孩拦了下来“不能乱跑喔。” 紧接着孩子父母也奔了过来,见状点头哈腰、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孩子不听话冲撞了您,我们一定惩罚他!” 庄南甲还未来得及说声“不必”,孩子父亲已经反手一记大耳光,甩在男孩脸上。 “啪”地一声脆响,孩子稚嫩的脸蛋上浮起五个红彤彤的指印。 这当父亲的劲儿很大,一点儿都没留手,把儿子的脸都打得歪过一边去。 男孩呆了一呆,呜哇一下放声大哭,腮帮子以人眼可见的速度肿了起来。 做家长的舍得下这样的重手?众人都是皱眉,窦芽瞠目“这、这个?” “苦主”庄南甲连连摆手“行了行了,我不怪他。你们下手也忒狠。” 那对父母当即松了一口气,满面感激“谢谢,你们真是好人,天神会保佑你们!” 孩子母亲把两个娃儿一起搂进怀里,小声安慰。 渐渐地,孩子哭声越来越小,她才转头责怪丈夫“贵宾都不计较,你下手也太重了,要是我们的孩子有幸被点化,我看你以后……” 话未说完,丈夫就瞪了她一眼“你的预测能作准?” 妻子抿起嘴,不说了。 窦芽看不过眼,掏出一只小瓶子递过去“涂上去止痛消肿,掌印能早点消褪。” 孩子母亲感激地接了过去,千恩万谢。 燕三郎不发一语在边上瞧着,只觉好生诡异。当年他在红磨谷遇到周家的小霸王周弦毅,被家里宠得无法无天,两边家长说不得半个“不”字;眼前这一家子却是另一个极端。 这样的谨慎,像是生怕海上来的客人责怪,于是先给孩子一记重手,让对方不好再挑理责备。 是什么原因让这对夫妻抱着小心翼翼的态度? 窦芽听见了新鲜词,好奇道“什么是点化?”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么?这个词对于普通人来说,有点儿太玄奥了吧? 年轻的父母摆手“没什么,没什么。”说罢向庄南甲又道歉一次,带着两个孩子返身走了。 燕三郎等人也继续前进。 荆庆挠了挠下巴“是错觉么,他们好像很怕我们?”那对年轻夫妻的笑容一言难尽,有惶恐,仿佛还有讨好。 庄南甲摆手“他们几年没见过生人了,或许在他们看来,我们这些海外客青面獠牙,比什么都吓人。” 燕三郎突然道“我们的穿戴都是一样。” 同是金面罩黑外袍。好人坏人一个样儿。 这些本地人经历过什么,才这样害怕海客? 庄南甲哎了一声“你要知道,在与世隔绝之地,传说总是越发扭曲,到最后改头换面,早和真相隔了十万八千里。” 那姓焦的客人也道“在我们的世界里,关于迷藏国的传说也是神乎其神呢。” 窦芽往路边的房子看了几眼“我还是想知道,‘点化’是什么意思。你知道么?”最后一句问的是荆庆。这群人当中,他算是最了解迷藏国的一个了。 荆庆立刻摇头“不清楚。我祖父在这里也只呆过不到半个月,怎能事事尽知?” 众人沿着黄金路往山上走,再过几里就到十字岔口。早有满面微笑的侍者立在这里,接引众人取道另一条平路。 这条路,通往北边的山谷。 再往北,民宅明显减少,建筑渐趋高大华严,到最后就是成片的宫殿群,用金碧辉煌都不足以形容。荆庆的祖父说得没错,这里的华厦动辄以宝石砌墙、砌池,燕三郎就看见一口翡翠之池,池水当然是透明无色的,然而池壁却是以通透的翡翠制成。 在外界,这么巴掌大一块翡翠就能让一家五口吃喝十年。可在这里,它不过就是堆砌池子的装饰罢了。 然后,他们就抵达了山谷当中最大、最豪华的宫殿朱仙楼。 燕三郎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连卫国大都盛邑的华庭都不知见识过多少,却不曾有一栋与眼前相似。 这宫殿群高十五丈(四十五米),外墙是鲜艳的红色。它造得美轮美奂自不用说了,造型也是饶富特色。如果从高空俯瞰下来,其形状如盛开的鸟萝,五组宫殿就构成了五个花瓣,彼此头尾相连。 侍者引众人从高大的拱门走进去,穿过笔直的回廊,进入广阔的露天中庭。 这个中庭也即是鸟萝建筑的中心部位,有丛林楼阁、小山清泉,丛林掩映、一步一景,甚至还有大型的迷宫和湖泊,乃是休憩玩耍的好去处。 第632章 不知风情为何物 只要客人走累了,立刻就会有侍者端着饮料点心上前。 旁人都在啧啧惊叹,燕三郎却盯着四周的建筑瞧“看来,我们的住处在上面了。” 果然,他们很快拿到了钥匙。 朱仙楼的五瓣形建筑专供客人居住,从上到下一共五层。入住的客人,每人都能分到一个独立的小院。 这院子的格局也是很有特色,进门便是茶厅,有榻具可供会客,往里再走一间才是卧房,帘幕低垂。种满花草的露台反倒在最外头,约莫是五十平见方。 燕三郎等人住在朱仙楼第三层,站在露台上就能饱览整个山谷的秀丽风光。 这样单门独户的院子,很好地保护了客人的私密性。不过燕三郎开门之后就微微一怔,因为茶厅的角落里站着一对年轻男女,眉清目秀,也作侍者打扮,只是身上的衣裳比他先前见到的更单薄。 男的精壮,女的婀娜。 两人向他行了一礼“贵客安好。” “好。”燕三郎皱了皱眉。 见他背着行囊,侍女上前一步伸手来接,一边细声细气“您可以留下我,也可以留下他。或者,您要我们两人都留下?”她的口音有些生硬,但嗓音非常柔软。 “不用。”燕三郎避开她道,“都出去吧。” 侍女一怔,再次确认“您、您不要我们留下?” “不用。”他不喜外人近身。 这两人再行一礼,退了出去。 燕三郎明白,这等安排是因为迷藏官方也不知道入住小院的客人是男是女,所以派了一对年轻侍者在这里等候,任君选择。 这样的服务,还真是周到呢。 燕三郎在自己的地盘上巡视一圈,确认小院里没有被布下监控手段,这才走去隔壁敲了敲门。 “谁啊?”里面传出千岁懒洋洋的问话。 “我。” 门开得无声无息,燕三郎走进去,看见这里也有一对侍者。给他开门的是男侍者,另一名女侍者候在千岁身边。 “你安顿好了?”白衣女郎斜倚在榻上,正抱着一个椰子喝得不亦乐乎。金面具被她卸掉了下半截,露出秀致的下颌和花瓣般的红唇。 他们在画舫上看到岸边椰树林立,千岁就惦记上椰子了。本地人在椰子上凿出小孔,放进中空的嫩芦管,就可以啜饮鲜甜天然的椰子水。“来一个么?” “不。”燕三郎望向另外两人,“这两个,你打算留着?”他留意到,就这一会儿功夫,男侍者至少偷眼看了千岁两次。 他不喜欢那种眼神。 她眼皮也不抬“有人侍候还不好?” 她还想让人怎么侍候?燕三郎沉声对两人道“出去,不用再来了。” 这对男女互视一眼,犹犹豫豫去看千岁。 她嘟起小嘴,有些不开心,但还是往外一指“走吧。” 两人只得应了声“是”,尤其男侍者看起来有些失望,但还是低头走了出去。 燕三郎仔细关好门,又去烧火座水,才返身走回落座。 千岁见他坐姿如钟,后背挺得笔直,不由得嗔了句“作甚跑我这里赶人?你屋里的呢?” “赶走了。” 好罢,一视同仁。千岁这才挂起一丝笑意“你知道他们能做什么?” “随唤随到、打理庭院、监视宾客。”所以他才不要留迷藏国的耳目在身边。 “还有呢?” 燕三郎想也不想“暖被。”他从小就不是单纯的孩童,在春明城又混迹上流权贵的圈子,当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那些公子哥儿家里奴婢美妾成群,时常还会拿出来互换。 迷藏国放在小院里的侍奴也不过如是,可以任宾客随意使用。 千岁摘下面具凑过来,胳膊搭着他的肩膀,白嫩纤长的手指就在他眼皮底下戳了戳他的胸膛“喂,话说你过年也十五了,方才那侍女可是个清清白白的小姑娘,长得也不算太难看,你就一丁点儿也没兴趣,嗯?” 话尾挑扬微嘲。 别人挤眉弄眼是委琐,她么,却是俏皮和痞气。 “没有。”燕三郎微一侧头,拉开自己与她的距离。理智应该克制冲动,尤其眼前局势不明朗,更需要保持头脑冷静。 “不解风情!”千岁哎了一声,“你是木头人变的吧?” 这话不是她的发明。春明城的世家子弟一般在十五岁就会见荤,并且还是家里人指定的奴婢;而盛邑的大户人家联姻之前会先“试婚”,即由女方派出丫环与未来姑爷共枕一个月,以确定男方没有隐疾,这才有后面的风光大嫁。 燕三郎离开春明城前已经十四岁了,身边却连个美貌侍女都没有,包括风二爷在内的纨绔不止一次取笑他,他都只当不闻。 他很干脆绕开这个话题“既已抵达迷藏国,下一步就是怎样套到苍吾石的消息。都说这里卖出的东西不会追溯来源,但我不信。” “这里也卖古董。而古董最讲究流传有序,要是不附会几个故事,怎么能卖出好价格?”千岁喝光椰汁,把壳子扔去一边,“但我们初来乍到,要打探到一手消息不容易,得找个知情人。”她轻哼一声,“都怪你赶跑侍从,我还没来得及问话呢。也不知你猴急个什么劲儿!” 燕三郎面不改色“他们年纪太轻,就算知情也是有限。” “走吧。”千岁站了起来,“早去早回,我还想洗个热水澡呢。” 两人戴好面具,出门左拐。朱仙楼每一层的廊道都格外宽敞,每行百丈就是连接其他裙楼的虹桥,离地十余丈,两侧都是黄金扶手,行走在虹桥上可以俯瞰整个中庭的美景。 流连中庭的客人不少,但是草木造景繁密有序、层次分明,很好地分割中庭,保持了各个区域的私密性。 燕三郎正要收回目光,灵敏的耳力却捕捉到底下传来“叮啷”一声,是瓷器被砸碎的响动。 千岁也伸手一指“看那里!” 他们在三楼,事情却发生在中庭东北角的假山前。 第633章 暴行 这里原有两名侍女面带微笑,正为来往客人端茶送水。和其他侍者一样,她们也着薄纱短裙。有三名黑袍人逛了过来,为首的从个头高挑的侍女盘里端起茶盏喝了几口,目光在她身上打量。 和海岛上的多数女子一样,她的肤色微蜜,但是明眸皓齿,长腿细腰,年龄在十六、七岁左右,是个美人胚子。 这侍女正要走开,黑袍人上前一步,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就往竹林深处拖去。 燕三郎和千岁听见的碎瓷声,就是她手里的托盘被打翻、茶盏碎了一地。 假山就掩映于竹林之后,黑袍人将侍女一路拖去假山,就动手撕扯她的衣物。 她脸上露出惊恐之色,本能地挣扎两下。黑袍人两巴掌甩在她脸上,把她打得晕头转向。另外两人也出手帮忙,将她剥光了按在假山上。 为首的黑袍人毫不客气地扑了上去。 碎瓷的声响清脆,吸引了另外几名侍从靠近。不过他们看清林子里的骚动以后并没有上前制止,而是俯身收拾地面的碎片,然后转身离去。 竹林中还在闹腾,但周围的人来回走动,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也就其他客人偶尔经过,停步围观。 倒是虹桥上聚集起不少人,都在指指点点。千岁皱眉,正要开口,转首却看见燕三郎的眼神,不由得微微一怔。 他戴着面罩,显不出表情,但眼里的厌憎却流露无遗。 相识相伴这么多年,千岁还是头一次看见他流露这种眼神,冰冷、嫌恶、痛恨,并且毫不遮掩。 难道? 千岁转念想起他对萧宓说过的话。莫非那些都是真的? 眼看身边的人迅速增多,千岁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袖底挟一抹幽光。 只有燕三郎能看清,那是一枚梅花镖,原本是亮银色,在她这里却被涂黑。 他目光一闪,千岁就附在他耳边道“我来?” 燕三郎忽然道“加点料!我来。” 千岁挑了挑眉“好啊。”梅花镖在袖里一转,就透出了蓝汪汪的颜色。 两人并立挨在一起,燕三郎藉着身形掩护,仔细从她手心拈过梅花镖。指尖不可避免触及她的肌肤,又软又暖。 少年飞快缩腕,在痒意还没浮上来之前轻轻发力,无声无息射出了梅花镖。 空气中划过一道微不可见的微光,紧接着竹林里正在快速动作的黑衣人身形一颤、大吼一声,飞快后退两步,然后伸手从后丘上拔下那枚明晃晃的暗器。 “谁暗算我,谁!”他循着镖来的方向回望,只见朱仙楼二三四层的回廊上都站着好些人,一边围观一边向他们指指点点。 这么多人都跟他一样,戴面罩穿黑袍,放眼望去乌压压一片,根本瞧不出暗算他的人是谁。 可是兴头已经被打断了。他一摸自己就是一手血,除了有点儿痒,好似没有大碍。 “算了,走吧。”同伴见状不妙,拉着他飞快溜掉了。燕三郎眼尖,能看见这几人手掌粗大,左手无名指上都戴着一枚戒指,那上头仿佛有宝石在闪光,一绿一红。 没热闹可看,虹桥上的人四下散开,燕三郎也就往前走了。这样的事情在许多院子里正在进行,只不过有些人就喜欢光天化日。 简简单单的面罩和黑袍,就能把人性的恶无限地放大。 燕三郎用力搓了搓手指。 那种触感萦绕不去,仿佛要一直痒到心里去。 从前好像都没有这样厉害,难道他不小心碰到镖上的毒液? 走过虹桥,燕三郎敲响了第一扇门。 庄南甲的声音传出“谁啊?” “我。” 很快,门开了,开门的侍女笑得很有礼貌。燕三郎看见庄南甲坐在厅里吃茶,两人走进,他赶紧摆手“来尝尝,这里的茶叶和点心正经不错哪。” 庄南甲年纪大了,又胖,起身有些不便。他上身才向前倾,侍女立刻走了过来,要将他扶起。 他只留了一个侍女在这里。 燕三郎摆手“你安坐便好,我有事请教。” 庄南甲打了个手势,侍女立刻将点心一样一样端上桌面,铺在几人面前。他笑眯眯看着,一边道“请说,请说。” 燕三郎说,而是看了看立在他身边的侍女。庄南甲会意,转头道“我们聊点事儿,你把热水给我提来,再退出去,一个时辰后再来吧。” 侍女恭敬应了一声,照办。 待门关好,千岁才卸掉面具,端起茶盏轻啜一口“不错,这是茶叶里面还加入了玫瑰。”这玫瑰干瓣添得恰到好处,只增香,不夺味。 眼前突然多了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庄南甲挑眉,下意识看了看燕三郎。可他立刻又听见千岁开声 “你不是第一次来迷藏国吧?” 她漫不经心问起,庄南甲一怔,满脸疑惑“千岁姑娘何出此言?” “我看你对迷藏国甚是熟稔。” “怎么会?”庄南甲笑了,摸了摸自己的脸,“我看起来那么老了?” 迷藏国六十年才开放一次,他如果能连来两次,今年至少也是七十多岁,整不好快八十。 “那个年纪的老头子就该在家颐养天年,冒险出海作甚?”他叹了口气,“我要是来过一次,今回的机会就该留给年轻人了。” 千岁妙目一瞟“我看你也差不多那个年岁。”她伸出食中二指,向着庄南甲的眼睛一晃,“脸皮保养得当,可是眼睛却老了。” 庄南甲忍不住笑了“千岁姑娘从眼睛就能看出年纪?” “人的沧桑,都写在眼睛里。”千岁回以一笑,“虽然你这一路上刻意掩饰,但你的眼神太冷漠,跟贪财怕死的性格大不相符。” “这一路上?”庄南甲皱眉。眼前这位妙龄女子是他们抵达迷藏海国以后才遇上的,跟他相处的时间也不过就是短短的几个时辰罢了,怎么看出他的眼神? 燕三郎接口道“还记得我们行船中途补充淡水的小岛?” “记得。”真是让人印象深刻的旅程,“胡勇就是死在那上头,我就算老糊涂了也不敢忘啊。” 第634章 揪出来 “岛上溪网纵横,林木茂密、地气暖湿,所以溪边的土地多烂泥、淤泥。我记得荆庆差点掉进泥坑里去,还是你关键时刻拉了他一把。”燕三郎轻声道,“那些天然泥坑都被掩藏得很好,连我都未发觉,你却看见了。” 庄南甲不懂了“我拉了他一把还有错么?” “没错,你也表现得很自然,当时我就算觉得有甚不对,也没反应过来。”燕三郎提起铜壶,给三人茶盏中都添上热水,“直到回船以后,窦芽换了一双靴子,又说她原本的靴底全是脏泥,我才意识到蹊跷。” “我和她都是异士,提水归来还免不了两脚烂泥。可是当天你的鞋底却干干净净,顶多是一点树叶、一点细砂。可见,你对岛上的地形格外了解。” 庄南甲笑了“牵强、牵强。水边多泥地,不凑近就是。我活了这么一把岁数,知晓的常识自然远胜你们。” “还有一件事。”燕三郎盯着他道,“黄皮果。” “黄皮果怎么了?” “黄皮果树藏在林子深处,被密林挡住,光是站在溪边根本看不见。”燕三郎侧了侧头,“你直接走入密林,才招呼我们过去采果。” 庄南甲呵呵一笑“我嗅到果子成熟特有的甜酸味儿了。这东西是我自小吃到老,睡觉时都能辨别出来。” “厉害。”燕三郎赞了一句才道,“可你一直胆小怕事,一路上都走在我后头,那时明知岛上不安全,又怎么敢率先闯进幽暗的林子里去?” 他至今还记得那片密林,幽暗、潮湿、不透风,仿佛随时会有豺狼虎豹从中扑出。正常人都不会贸贸然靠近吧? 庄南甲不好意思挠了挠头“这不是馋了嘛?人一馋,胆子就大了。” “你不仅胆子大,眼光也高。”燕三郎不为所动,“上画舫之前分发黄金面具,谁得了都稀罕,要端详半天,只有你看也不看就押在手里,莫不是从前就见过?” 庄南甲面色微变,却还笑道“不就是个面具?就算是金子做的,对我们这等身家的人来说,它还能值钱到哪里去?” 千岁懒洋洋插口“传世名画也不过就是笔加墨加纸,照你这样说,也不值钱了。” 燕三郎放下茶盏“依我看来,你明知胡勇就在附近,却还召唤我们去摘果子,那是故意要诱胡勇出手。胡勇不太可能将我定作目标,你又站在树后,籍由大树挡住他的视线……”他观察庄南甲的神情,“嗯,那么就是荆庆了。” 他缓缓道“荆庆没有修为,也是个普通人,当时又在树上采果,对危险全无防备之力,正是最适合胡勇下手的目标。你想引他出手,这样无论是他杀掉荆庆抢走牌子,还是我干掉胡勇,你受到的威胁都能解除。” 庄南甲张了张口,但没吭声。 “你也知道胡勇一上船就将你定为目标。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所以你要设法将这威胁转移。恰巧你上一次迷藏国之行就路过那个海岛,熟悉它的地形,正好因地制宜。” “干得好。”燕三郎望着他赞了一声,而后道,“像这样的例子我还能举上很多,可以一直讲到晚上,你还听么?” 庄南甲愣了半晌,终于长长呼出一口气“不用再说。罢了,罢了,我承认就是。” 千岁眨了眨眼“承认什么?” “我去过那个海岛不止一次。”庄南甲苦笑,脸上的皱纹都挤在一起,“而且……对,六十年前我也来过迷藏海国了。” 他终于承认了。燕三郎点了点头“所以你能确定这里出售延寿丹的药引子,因为六十年前你是亲眼所见。” “是啊,那时我才十七岁,意气风发,也没比你大几岁。”庄南甲悠悠一叹,“一转眼却是风烛残年,为了多活几年还要出生入死,唉!” 他看了看眼前两人“说吧,你们跑来起我的老底有甚目的,总不会是一时兴起罢?”卸掉了伪装,他对燕三郎也不似从前殷勤。 “我们想找知情人问些内幕。”燕三郎道,“荆庆夸夸其谈,但都从纸上得来,终非亲历。” “他不就读过一本家书,就要到处显摆。”庄南甲哼了一声,“略知一点皮毛而已。好了,你们想知道什么?” “人们喜欢来迷藏海国做生意,是因为在这里买卖的东西果真不可回溯来历么?” “是啊,大家都蒙着脸,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庄南甲摊了摊手,“货银两讫,转身就走,从此相忘于江湖。这不是很干脆么?” 千岁不喜他打马虎眼“我们想找一件东西的出处,它约莫是一百二十年前从迷藏海国被买走。我们想知道卖家是谁、来自哪里,有办法么?” 庄南甲沉默好一会儿“这难度可不小啊。” “但并不是不可办到?”燕三郎一向会抓重点。 “所谓不能追溯的说法太笼统了,也对也不对。”庄南甲微一沉吟,“在迷藏海国卖出的东西分为两类,官方出售和私人交易。前者必定是有底细可查,但后者纯属私下买卖,风险由双方自负,迷藏海国不作担保、不抽成也不入账底,所以这一部分无法追查。” “你们要找一百多年前的交易记录,如果这是一桩私人之间的买卖,那就放弃吧。”他接着道,“如果是迷藏国官方出售,或许还会记录在案。不过即便你去查询,它也不会告诉你。” “据说那物买自麒麟轩。” “麒麟轩?”庄南甲哦了一声,“那是官方置办,你运气不错。” 他拿起一块椰汁糕慢慢咀嚼“迷藏国除了遍地财宝,你知道它还有什么地方最吸引人么?” 燕三郎明知答案,却还要另挑一个问“安全?” “安全,怎会是安全?”庄南甲忍俊不禁,“岂不闻富贵险中求?你觉得我们这一路走进迷藏国都是很安全么?” 鼠年大吉! 这两天看着野味肺炎爆发,心里很不好受。向奋战一线的医务人员致敬,也希望我亲爱的水粉们这个春节静静宅家,不去人群密集处,少聚会少串门。保护自身的同时也不给别人添堵。 今天年三十了,辣么——鼠年大吉。新的一年里,祝大家身体康健,万事顺意。 初一到初三,也就是1月25日-27日《大魔王》请假三天,28日起复更。码字一年了,水云也想歇几天,过过节。 爱你们,么么哒! 第635章 交易 当然不安全。围绕着迷藏国通行令,也不知死了多少人,与燕三郎同行的船客有七人,只有五人活着到达目的地。并且他也相信,那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夺走了更多海客的性命。 “有多少人活着出海,又有多少人能活着回家,这个数字无法统计。”庄南甲摇头,“想要安全,在家呆着就是。这里真正吸引人的地方,是隐秘和自由。” “有面具和罩袍护身,你在这里想做什么都行,只要不被人发现。”庄南甲身体前倾,低声道,“迷藏海国只维持最基本的秩序,如果你悄无声息死在某一个小岛的偏僻角落里,它是不会管的。” “同样地,为了保证客人的,迷藏国也不会对外透露买卖和交易的情报,哪怕是官方主导的。否则它信誉大减的消息传出去,迷藏国对外界的吸引力也会跟着大减。” 燕三郎并不气馁,反而目光微闪“听你这样说,迷藏国很重视与外界的交易?” “那是当然。”庄南甲也喝了一口热茶,“这里有太多东西不能自给自足,必须依靠外运,偏偏两个世界每六十年才能连通一次。迷藏国也需要人间。” 千岁撇了撇嘴“如果真没办法弄到情报,你方才所说的就不会是‘难度不小’,而是‘办不到’了。” 跟小三儿在一起太久,她也学会了抠字眼。庄南甲不把话说死,就说明这事情有转机。 “我就是个等死的老头子,能有什么办法?”庄南甲虽然这样说,但脸上笑眯眯地,“就算我在这里曾经有过一点儿门道,但六十年过去了,早就物是人非。”他悠悠一叹,“六十年呵,这是多么漫长的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 “或许未必那久。”燕三郎动声色,“外面过上半年,这里也才过了半个月。按此换算,人间六十年,也就相当于这里的六十个月,也就是五年时间。” 千岁没好气道“才五年时间,还来不及物是人非吧?” 进入迷藏国之前,船老大无意中就说过这一点了,小三儿记得很清楚啊。 “我怎么忘了,你是个心细如发的孩子。”庄南甲笑了,“也是我老糊涂了。好吧,也许我还有一点儿门路。你们想找出哪一样东西的交易记录?” 燕三郎和千岁互视一眼,犹豫了几息才道“苍吾石。” “苍……什么?”庄南甲皱起眉头。 “苍吾石,也叫满愿石。”燕三郎详细描述,“人间历一百二十年前,有人从海国的麒麟轩把它买走了。我们想知道这块石头来自哪里,卖家是谁?” “我可以设法打听。”庄南甲双手交叉,垫住下巴,“可是对我有什么好处?你们知道的,办这事情要担不少风险。” 迷藏海国可不愿意这种消息走漏出去,他这是暗地里跟官方对着干。 燕三郎也知道现在进入了谈判阶段“开出你的条件。” “首先,我要知道这个苍、唔,好拗口,这个满愿石的来历。它真的能满愿?” “只是道听途说,曾经有人拿着它完成了自己的愿望。” 庄南甲点了点头“这个人有姓名、有来历吗?”说得出姓名来历,才有实据可考。 “拢沙宗的开山祖师。” “哦,来头还挺大。”庄南甲乍舌,“你们为什么要来海国打听满愿石?看起来它已经不在这里了。” 千岁笑道“我们想知道它的来历,说不定这玩意儿也可以量产呢。” 这就纯属胡说了。 庄南甲一怔,抬眼望去,正好对上她眼里的锋芒。 “还有什么条件,说吧。但是别太刁钻。”这美人抬高了下巴,“我们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 这就是赤果果的威胁了,燕三郎看了她一眼。阿修罗的耐性还是一如既往的差啊。 庄南甲抚了抚刚被侍女修剪整齐的白须“你这事情来得突然,容我好生想想。这样罢,我先打听打听,如有消息再谈条件?” 这说法很厚道了,燕三郎点头“行,那我就不打扰了。”顿了一顿又问,“荆庆可是住在附近?” “每人拿到的门牌都是保密的,不过嘛——”庄南甲站了起来,就往露台院子走去。燕三郎和千岁也抬步跟上。 每个小院都经过了精心打理,草木扶疏、层次分明,他的也不例外。 庄南甲站到墙边,往隔壁一指“这家伙闹出的动静太大,我想听不见都难啊。” 其实不必他再多言,燕三郎往这里一站,就听见围墙另一边传来了奇怪的响声。 是人类的喘息,男女混合,女子听起来还甚是痛苦。 然后就是哗啦啦激荡的水声。 “女人,还不止一个。”庄南甲摇头叹息,“这都已经一刻多钟了,年轻就是好啊。” 露台之间都以高墙相隔,彼此不能望见,也设下结局禁止翻越。可是它不隔音。 燕三郎也听出来了,隔壁快乐胜神仙的男子正是荆庆,陪他嬉闹的女子的确不止一个。客院的标配是一男一女两个侍从,这家伙胃口很大啊,直接换成了双女侍。 “看来他不想被打扰。”燕三郎面不改色,淡定告辞了。 戴上面具、走出庄南甲的地盘,千岁轻声问燕三郎“要不要去找苹果精?” “找她作甚?”燕三郎莫名。 “都说患难见真情,你们曾经同舟共济,就没生出一点感情?”她戴着面具,但燕三郎听出这句话里的不怀好意。紧接着,她就从牙缝里又挤出一句,“何况,她不是把门号告诉你了么?” 在迷藏国,身份和住址可是两大忌讳,谁也不会轻易告诉别人。窦芽却在领到门号时毫不犹豫告诉燕三郎,这足以说明她对他的信任。 千岁想,她家小三的心眼比筛子还多,苹果精的胆子可真肥。 燕三郎想了想“你说得对,我是该去找她一趟。” “喂!”千岁沉下脸,她就是那么一说,这小子要当真吗? 第636章 廉价货 “走吧。”燕三郎抬步转头,往来路上而去。窦芽和他住在同一个裙楼里。 千岁不爽,站在原地不想动弹,可是他走得很快,她又不能离他太远,否则一下就会化作红烟飘回木铃铛。 这里到处是人,她可不能露馅。 千岁没奈何,跺了跺脚,最后还是追了过去。 窦芽的住处离他的院子不远,两人才走了百来步就到了,并且见到有人正好从门里走出来。 在海上相处近十天,燕三郎能从身高和体型判断,这就是窐芽。 他一走近就开口“正要出去?” 窦芽望着这两人走过来,原本有些警惕,听见他的声音喜出望外“燕、燕兄?” 她目光转向燕三郎身边的人,不知怎地就能认定这是千岁“千姐姐?” “是。” 窦芽回身把门打开“进来说话。” 千岁走进来,往榻上一坐,顺手摘了面具“你方才要去哪儿?” 这屋子里再没别人,窦芽也把侍从打发走了。 看来,小姑娘也不习惯外人服侍。 “没,初来乍到,就想到处走走。”千岁给人的压迫感十足,窦芽面对她总有些紧张,但紧接着又想到,这才入住多久,两人就联袂而来了。 是千岁先去找燕三郎,还是燕三郎先去找千岁呢? 她有点纠结。 “这地方不太安全。”燕三郎提醒她,“尽量往人多的地方走。” “我知道啦。”燕三郎在担心她?窦芽笑得露出一对儿小虎牙,“听说明日上午就有第一场琳琅市集呢,你们去么?” “去。”这回是千岁接话,“对了,霍芳芳珍藏的几枚胆囊在你这里吧?” “在!”窦芽下意识看了燕三郎一眼,心里有点儿酸。燕小哥把这种事情都告诉千岁了吗?他、他看起来不像多话的人哪。 拿死人的财物来分赃,这事儿说起来很不光彩。 千岁挑眉“我看看?”苹果精一双眼睛瞟来瞟去,老是瞟着燕小三,真讨厌啊。 “哦,好。”窦芽回过神来,赶紧把瓶子掏了出来。 千岁拿在手里,一边端详一边问她“其他人都同意把它留给你了?” “是……不,不是!”窦芽双手连摇。 “到底是还不是?”话都说不清楚吗? “我跟他们说了,要在海国卖掉这只瓶子,再去买芳姐姐生前打算回购的珍宝。”窦芽抿了抿好看的唇,“她家里应该还有很多人等着这东西救命吧?” 千岁凉凉道“若非他家中饱私囊,也不会招致杀头的祸事。” “我知道,可是孩子无辜。”窦芽目光清澈,“如果我能买到,就替她把东西送回去。” “你知道霍芳芳要买哪件东西?” 窦芽点头“在船上那几天,芳芳姐推心置腹,都跟我说了。” 燕三郎即从储物戒里取出一摞银票,放在桌上“这是荆庆分来的,你拿去帮她买东西吧。” 窦芽瞪大了美眸正要说话,燕三郎已经转头去问千岁“鉴定出来没有,这是什么?” 千岁已经拔开瓶塞,挑出一枚查看,闻言头也不抬“嗯,这是蛟胆。” “蛟?” “是蛟,不是龙,也不是龙属,否则这价格要突破天际。”千岁把它放回瓶子,“蛟长大就要回归深海,这几枚至少都是三百年份往上,很值钱,卖个十七八万两不成问题。” 窦芽松了口气“那就好。”否则瓶子里的物事要是卖不上价,她还得搭钱进去。 话到这里,燕三郎就站了起来“早些休息,明天见吧。” 窦芽有点舍不得“你这就要回去了?” 挽留之意,连燕三郎都听出来了“我们还有事。” 他说“我们”,那就是将千岁包括在内、将窦芽排除在外。 千岁嘴角微翘,心里的不满一扫而空,而窦芽却艾怨地看了他一眼“好,明天见。” 燕三郎也未觉有甚不妥,向她点了点头,戴好面具走了出来。 “现在去哪?”她心情甚好,所以主动开口。 “不能把希望都寄托在庄南甲身上。”燕三郎低声道,“他靠不住。” “这人的小秘密有点儿多,老奸巨猾,莫要被他卖了还替他数钱。”千岁表示了赞同,“你打算怎办?” “我们出发之前虽然多方打听迷藏国,但听到的多半是附会和传说,要么夸张、要么美化。”燕三郎左右观望,“既然这次要触碰迷藏国的忌讳,我们应该对它更深入了解。” “明日就有琳琅市集了。这还不够?”待正面走过来的几个黑袍人擦身而过,千岁才能继续道,“交易盛会要持续十来天呢。” “不够。”燕三郎摇头,“这地方擅做表面功夫。” “好吧,你想从哪里入手?”看这小子言语,是有了方向? “跟我来。”他开始下楼了,千岁看他走去的方向是……中庭? 这里就热闹了,到处都是海客,到处都是穿花蝴蝶一般的侍女。 正好有三人迎面走来,其中一个走路不太利索。燕三郎与他们擦肩而过,没走出两步就停了下来,回望一眼。 这三人右手上都戴着指环,嵌着一绿一红两颗宝石。 待这几人走远,千岁才问他“怎么了?” “你在镖上放了什么药?”燕三郎有点意外,“他还能走动?”以千岁脾气,那人没有倒毙当场都算是手下留情。 “时候未到嘛,我喂给他提纯十倍的青藜汁。”千岁笑道,“初期不算毒物,他就算喝下清毒剂也会痒上好几天。到了……唔,第十天进入血液生成剧毒,才会要了他的命。” 她看着燕三郎眼神,不悦道“作甚那样看我?我们刚到迷藏国,现在就死人的话,恐怕事态复杂。”她始终记得两人进入迷藏国的目标,不想令任务难度再升级。 燕三郎才轻声道“你嗅到这三人身上的气味没?” “呛死了,中间那人的烟焦味儿简直挥之不去。”千岁的嗅觉比他还灵敏,“廉价货,一盒不超过五两银子。” 第637章 福报 横沙滨周边的沿海诸国,都有抽卷烟的习惯。燕三郎一路走来见怪不怪,甚至当地还有专门的烟草店,里面摆出来的烟叶分三六九等。最上等的要一斤要十金,而千岁在方才那黑袍客身上嗅见的却是廉价货的气味,五两银子一盒就能抽二十来天。 “烟味都快要沁进骨头里,他至少抽了二十年。”燕三郎目光沉凝,“戒指上宝石也不是真货,最多是贝壳磨成。” 他不待千岁发问就说结论了“这三人不像是有二三十万两的身家。”抽劣质烟,戴假戒指,富豪会干这种事? 可是想进入迷藏国就必须手握通行令牌,一人一个,这玩意儿黑市价七八万两银子一个,还是有价无市,所以三人进入这里的成本是二十多万。 “所以呢?”她打了个呵欠。 “所以这三人是抢匪,和胡勇一样。”燕三郎低声道,“他们的令牌是抢来的,并且很有可能是对同船人下手了,否则如何能够一次凑齐三枚?” 也难怪他们入住朱仙楼就尽情取乐。他们冒了险,他们杀了人,最后拿到了入场的牌子,大概认为这里的一切都是自己应得的。 “既然如此,他们进来迷藏国的目的就是想捞一票大的。”千岁眼都不眨一下,“这几人恶心。不过迷藏国定下的规则必然滋生这种东西,官方都袖手旁观,你又能管上几件?” 燕三郎不再纠结这个话题,只道“走吧。” …… 中庭的骚动已经平息。 黑袍人离开以后,被侵害的侍女躺了好一会儿才从假山上缓慢起身,每个动作都格外艰难。她的同伴奔进来,帮她清理身体,给她披上一件外袍,又打了一杯热水过来“阿倩,你受苦了。” 阿倩原本娇美的面庞布满瘀紫,目光呆滞“为什么,天神为什么允许他们这样对我?” 她的同伴年长两岁,闻言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对神不可不敬。苦难会消解我们身上的罪孽,你受过的一切苦楚,后面都会变作天堂里丰厚无比的福报。阿倩,这是天神给你的考验,你要接受它、要拥抱它!” “方才尚女长说你操劳过度,特别批准你休息三天再回来。”她扶着阿倩站了起来,“你回家洗个澡,早点睡觉,皮外伤很快就能养好。” 阿倩目光转动一下“我不要福报,我想杀掉那几人!” “嘘,你怎么能有这种想法!”同伴花容失色,“害人杀人是要坠无间地狱的!” 她苦口婆心劝阿倩“你我年纪都大了,要不是因为这次盛会,我们早就被指嫁给哪个男人了。你还记得白山的香雪吗?她男人就喜欢三天两头打她,上回打到鼻梁都歪了。你、你……唉。” 阿倩不说话了。 同伴扶着她刚刚转身,就见到去路上不知何时站着两名黑袍人。 “客人安好。”两女行礼,正要从他们身边绕过,其中一名黑袍人却伸手指了指阿倩,“她走,你留下。” 听声音是男人,而且年纪不大。女伴吃了一惊“贵宾,阿倩刚刚受了损伤,身体不便。恳请您……” 黑袍人不理她,只对阿倩勾了勾手指“跟我来。” 同伴不敢反抗,只得缓缓松手。阿倩面无表情地跟了过去,步履维艰。 好在黑衣人并未走出很远,只是离开中庭要了一间茶室。按理说这儿的物价应该比人间至少高出几倍,然而并不,所有客人的吃住都是免费。这是因为人间的金银在迷藏国多如牛毛,根本无法当作货币结算使用。 但是娱乐活动就很昂贵。占用茶室一个时辰,付出的成本就是一株二百年人参。 朱仙楼里配有数十名管事,随时为贵宾提供估值兑换服务。 黑袍人随手交了人参,就进了茶室,阿倩顺从地跟了进去。 茶室布置清雅,窗边焚香,窗外花树鸟鸣,一派恬人景象。但阿倩知道,窗子一合上,这就是个密室,谁也看不进来。 又或许,这两人连窗也不想关呢,就如前面那几个一样。 一个黑袍人指了指榻席,对她道“坐。” 另一名黑袍人则转身去关木窗,隔绝任何可能窥探的目光。 光线一下子昏暗。阿倩心里说了声“来了。”她无力地闭上眼,等待下一行。 黑袍人却开了口“还好,这屋子没被神通监视。” 声音悠扬如琴有磁性,最重要的是,这是个女声! 阿倩微讶睁眼,见到这人捏了几个法诀,又去打开窗边的香炉“这香太次了,嗯,你喜欢桂花还是梅花?” 这句话是问向阿倩。 她的语气循循善诱,阿倩下意识答道“梅花。” “好。”黑袍人点燃一根线香,室内果然悄悄充盈起梅花的香气。 女子站起,踱到阿倩面前,伸手抬起她的下颌仔细打量“小可怜,伤得很重哪。”她往阿倩手里塞进一小瓶药物,指了指屏风,“那后面备有温水,你去沐浴,再把药膏涂上,疼痛立减。” 阿倩接药在手,怔怔地看着她。这女子全身都罩在黑袍底下,但纤指莹白如雪、温润如玉,多半是个大美人。 “还不快去?” 阿倩捏紧药瓶子,转去了屏风后边儿。 她原以为这些贵宾有些不可说的怪癖,比如在她沐浴一半冲进来。然而并没有,她安安全全洗完澡,也涂上了药膏,外头始终安静得落针可闻。 这奇怪的女子至少有一点没骗她药膏很好用,涂抹患处立显清凉,紧接着疼痛大减。 矮几上摆着一面铜镜,阿倩拿起来照了照,发现脸上的瘀肿消褪不少。 她鼓起勇气走出屏风,见两名黑袍人正在下棋,一个端坐如松,另一个以手支颐,斜卧榻上。 坐得笔直的黑袍人头也不抬“坐。” 阿倩坐了,听出这是男子。 他又道“喝茶。” 眼前摆着一盏茶水,温热但不烫口。 阿倩不敢忤逆,端起来小口喝了。 第638章 迷藏国的点化 这是罗汉果茶,入喉才觉甚是舒服。 现在她捧着茶盏,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 阿倩赶紧擦掉眼泪。 “你真厉害,三个字就能把小姑娘吓哭。”千岁从榻上翻身而起,走近阿倩,“受了天大的委屈,何不痛痛快快哭上一场?” “我不能……”阿倩忍着抽咽的本能,“哭泣就是懦弱,会让恶魔趁虚而入!” “谁教你的?”说得太对了。千岁翻了个白眼,抬指轻轻拂开她额前的秀发,“哭吧,哭出来就好了,我保证。” 她的声音里带着说不出来的魔力。阿倩也不知怎地,满腹苦楚突然翻涌而上,她鼻子一酸,“哇”地一下痛哭失声! 她哭得撕心裂肺,并且越发激烈。 幸好茶室设下结界,声音才没有传出去。燕三郎拈着一枚棋子,半天没有放到棋盘上。 千岁轻拍阿倩后背以作安慰,一下,两下…… 一刻钟后,侍女的哭声渐悄,余下无声抽泣。 梅香已经飘溢满室,阿倩起先还能嗅到梅花清冽的香味儿,后面就闻不到了,但觉头脑昏沉,身体的不适也不知被赶去了哪里。 她的眼睛慢慢阖上了,极度渴睡。 千岁直到她呼吸都变得均匀,才低声问道“你住在哪里?” 阿倩的声音和神情都变得平和“金光岛。” “离这里有多远?” “乘船半个日头就到。” 她眼睛阖起,燕三郎两人就摘下了面罩。迷藏国里关于时长的说法,一个日头就相当于外界的一个时辰,所以阿倩居住的金光岛离这里大概是半个时辰的船程。 常规问题问完了,千岁紧接着问她“谁安排你来朱仙楼?” “尚女长。” 尚女长是侍女的首领,比阿倩还要高出两个等级。 “你在朱仙楼要做什么?” “服侍天神的贵宾。” 燕三郎知道,所谓“贵宾”就是持牌进入迷藏海国的海客了,不过,天神? 他们是天神请来的么? 他倾身向前,低声问“怎么服侍?” 阿倩呆呆回复“满足贵宾的所有需求。”她也的确是这样做的。 燕三郎想起安插在自己和千岁屋里的侍从,还有从荆庆院子里传出来的动静。显然所有侍从都被如此要求。 “天神真‘慷慨’。” 千岁没听出燕三郎的反讽,瞪了他一眼。阿倩却道“天神仁慈而慷慨,赐予我们生命,又构建岛屿让我们容身,赐予食物让我们果腹,教会我们制衣以抵御严寒……” “嗯嗯,天神对你们可真好。”千岁凑近她,“那么,你见过天神么?” 阿倩摇了摇头“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它对你好?” 哪怕是在睡梦中,阿倩的声音也无比虔诚“神使说,天神无处不在,无所不能。迷藏就是他们的手笔和神迹。” 这个世界的确挺玄幻的,让人感叹造物的神工。千岁沉吟“水晶岛和金银岛也是神的功劳么,看来是大手笔啊……如果天神无所不能,为什么要用你们来款待贵宾?” “粮食和野兽、鱼类并不是为喂饱我们而存在。我们从生下来到长大,吃粮食和兽肉就有罪过,只有为天神奉献所有才可以赎罪。”阿倩满怀憧憬,“我们要感激天神赐予的机会。” 千岁挑了挑眉,对燕三郎道“你说得对,这位天神很慷慨。” “不止一位。”燕三郎轻声回答,“她说了‘他们’。” 千岁笑了“也许天神集合在一起,力量更大?”她转问阿倩,“天神有多少位?” “不知道。”阿倩说,“天神有很多很多。” 迷藏国的天神数不胜数?燕三郎可是记得,流行于中土的传说里,也没人提到自己见过天神。这么多天神都藏在哪里? “天神无数,那么神使有几位?” “神使只有一位。”阿倩如数家珍,“信察时多时少,现在是二十多位。” 燕三郎问她“天神为什么让你来当侍女?” 阿倩立刻道“因为我罪孽深重……” 又来了。千岁向着燕三郎翻了个白眼“不会问就别问!看我的,阿倩——” 她放柔了语调,“尚女长为什么安排你来朱仙楼侍候人?” “我们每个人都要辛勤工作,迷藏因我们而繁荣。”接着阿倩好像有点懊恼,“每个从天选当中落选的人,都要工作。” 燕三郎终于听见一个新鲜词汇“什么是‘天选’?” “每过若干年,天神都会点化几个孩子,赐予他们特别的智慧和力量,那就是天选之子。”阿倩的声音满满都是羡慕,“每个人都想成为天选之子,可是太难了。” 原来这就是“点化”!燕三郎和千岁终于明白,上山前那对夫妻所指何事了。 “天选之子的评判标准是什么?”千岁悄声问,“怎样才可以被天神提点为天选之子?” “不知道。” “不知道?”千岁大奇,“不知道标准,你们也认?” “神使说,评判标准不能公示于众,否则必定有人设法钻营,心志就不诚洁了。” 千岁和燕三郎互视一眼,竟然觉得这句话还有几分道理。 “落选的你们要努力工作,那被点上的天选之子要做什么?” “他们会被提拔为信察,帮助神使管理迷藏。”阿倩喃喃道,“邻居家的孩子小信两年前得到神眷,被提为信察,大家都很羡慕。” “是吗?”千岁以手支颐,随口问她,“她家得了什么好处?” “没有,什么也没有。”阿倩说得义正辞严,“信察就是天神的地面行者,要不偏不倚,不可以谋取私利。小信被提为信察以后就离开家里,搬到水晶岛上居住,再也没有回来。” 千岁眼珠子转了又转“父母没再见到他?” “有,每年大祭都会见到。”阿倩偏了偏头,“有一回小信的娘亲太想念他,偷偷溜进穹顶找他,结果被守卫发现。小信让她以后别去了,然后把她赶出来。” “小信今年几岁?” 最近天天宅家,发现只有家里的冰箱日渐消瘦。唉,愁怅啊。 (本章完) daowangjiaoyangzhan 第639章 不用变成猫的日子 “十六。” “十六啊?”千岁转眼去看燕三郎,莫不是这个年纪的孩子叛逆?人心都是肉长的,怎可能做到绝对的不偏不倚?就算是这小子也不行罢。 燕三郎只当没看见她的眼神“信察都是孩子吗?” “不,不是的。”阿倩微微摇头,“有时候外界来的海客也会被点化为信察。” 千岁心里咯噔一声响,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不是你们本世界的人,也可以被点化?” “可以,只要有足够的资质和灵性,天神也愿意接纳。” 燕三郎突然问她“落选以后,你就被定为朱仙楼的侍女么?” “是。” “如果不做侍女呢?”听说这里人口数万,被派来朱仙楼的毕竟只是少数。 “如果不做侍女,我一年前就嫁人了。”阿倩轻声道,“神使会为我们指定终身伴侣,繁衍后代。” 燕三郎想起冲撞庄南甲的那个孩子,他父母也就是二十岁出头的年纪。 “你们的天神真是全能,包吃包住包工还要包婚配。”千岁嘿了一声,“对了,你可听说过麒麟轩?” “没有。” “当真没有?”千岁不死心,“据说那是你们迷藏国官方开设,内藏珍宝无数。” “没有听说,我平时只往返金光岛和朱仙楼。” 千岁知道再问不出什么了。她看了看燕三郎,见他没有再开口才道,“你到屏风后边去。” 少年乖乖站过去,千岁先把自己的面罩戴好,再把阿倩的衣裳尽都解开,布置得一片凌乱,这才在她耳边打了个响指“醒来!” 阿倩长长吸了一口气,慢慢睁眼,如梦方醒。 她茫然看看眼前的黑袍人,再看看自己衣衫尽解,躯体横陈,也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好在这次她事先昏过去,并没有感受到痛苦。 燕三郎已经打开窗子,声音从屏风后传出“穿好衣裳,出去吧。” 阿倩应了一声“是”,慢慢爬下软榻,穿戴整齐,又向两人行了一礼,这才带门出去。 从头至尾,她都表现得很顺从,哪怕她以为这两人方才对她做尽坏事。 燕三郎知道,她温顺的对象根本不是自己二人。 他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一语不发。千岁双手抱臂,斜睨着他“怎么,觉得我做得不好?” “很好。”屋里没人伺候,只有人等着他伺候,燕三郎自己动手烧水,“不要令她对我们起疑最好。” 千岁微微一哂“我给的药,她也涂在脸上了,那东西得自贺小鸢。” 燕三郎微怔“不止是伤药?”贺小鸢拿出来的药物很有个性,通常不仅仅是救人或者害人的功效,经常二者兼有…… “不止是伤药。”千岁呶了呶嘴,“她就是用那种药物改变形貌的。所以接下去这些天,阿倩的面容也会改变,或许是大小眼,或许鼻子会塌一点。得持续个把月才能恢复。” 燕三郎不须多想就明白她的用意“好。” 阿倩的无妄之灾来自于出众的美貌。在海客齐聚迷藏国的这段时间里,她变得丑一点也就更安全一点。 无论是燕三郎还是千岁,都没想过撺掇她复仇。小姑娘以卵击石,害的只能是自己。 弱者生存于世,要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妥协。 “迷藏国控人心志,手段了得。”燕三郎转了话题,“过往怎未听人提起?” “迷藏国控制的是本界土著的心志,与我们有甚相干?”千岁不以为意,“雾墙也就开放十五天,来自中土的海客在这里吃喝玩乐还来不及,巴不得迷藏国多给他们提供些这样的漂亮玩具,怎有闲心去关注本地人的生活?” 燕三郎想了想“你说,这里是不是真有天神?” “或许吧,世界无奇不有,何况这并不是我们的世界。”千岁不以为意,“莫怕,就算真有天神,想来也不该对我们出手。”迷藏国已经对中土开放了不知多少个轮回,听阿倩话中之意,天神很欢迎外来的海客——如果它真的存在。 “只是欢迎么?”燕三郎总觉得哪里怪怪的。窗子已经打开,从他这角度看出去,中庭花草繁茂,景致幽深,仿佛是个精致的丛林小世界。他也发现了,迷藏国的园艺与人间格外不同,后者讲究意境悠远,前者却喜欢花团锦簇,将哪里都布置得如同热带雨林最好。 “那是什么?”他抬手一指。两丛怒放的杜鹃花簇拥着一根石柱,比他还高。柱心被掏空,置一火盆,而柱身呈不规则形,上面绘着奇特的图案和纹路。 千岁站在他身后,随意瞥去一眼“不是个装饰柱?” “不是。”燕三郎让开两步,不再挡着她的视线,“谁会给装饰柱上供?” 他这么一侧身,千岁才看见柱子前头安放精致石案,案上摆着美酒和瓜果。显然这是个供桌,那么这柱子是……“图腾柱?” “天神可真是深得人心。好了——”千岁一把挽起他的胳膊,“想这么多作甚,陪我出去玩耍!” 从早到晚都是个人,都不用变成猫!这日子也太爽了。 两人退掉茶室,招来尚女长询问。后者恭恭敬敬道,迷藏欢迎客人四处游玩,饱览海国风光,只要去码头上召唤一声,就有船夫驾着小船听候差遣。水晶岛上的藏宝阁、海上的金银岛不向外客开放,除此之外,各处都可去得。 听到这里,千岁就抓着燕三郎出海玩耍了。 迷藏海国的夜晚不似外界那么黝黑,就算到了半夜,天幕的亮度也和太阳下山以后差不多,但这里别有一番趣味。两人乘坐的小船随着水波越划越远,再回头看去,夜色中的水晶岛居然闪着幽蓝的光,如梦似幻。 “水晶自己不会发光。”千岁手搭凉棚看过去,“海面上有什么东西?” 船夫道“那是甲藻,大量聚焦在水晶岛附近。夜里就会发光。”这种光倒映在通透的水晶上,把整座岛都衬得如同仙境。 daowangjiaoyangzhan 第640章 珠宝如土 <r/> 千岁伸手一划,掬起一捧海水,其中也有莹蓝点点,仿佛天上星辰。偶尔两条大鱼从船底游过,就像嵌了一道蓝色光边,无所遁形。<r/> <r/> 她悠悠笑道“迷藏国也真花了心思吸引人来。”<r/> <r/> 船夫应道“我们祖祖辈辈都能看见发光的水藻,它们天生就在水晶岛下,不独为旁人布置。”<r/> <r/> 这人不服气了。<r/> <r/> 燕三郎抬眼看去“你的祖先是迷藏人还是外来海客?”<r/> <r/> 这人挺起胸膛,自豪道“我家世代都生活在此。”<r/> <r/> “原来是本地人。”小船平稳驶过几个小岛,天不黑,以千岁的目力不难看清岛上的景物。多数岛上都住人了,因为房屋点缀在绿树之中,有些区域还很密集。“你平时靠捕鱼为生?”<r/> <r/> “务农为主,偶尔出海打鱼。”<r/> <r/> 千岁指着不远处的小岛“路过几个岛,你们这里的村子怎么不挂渔网?”<r/> <r/> 这一路东行,燕三郎路过几条江河,最后抵达海边,靠水吃水的村落一般都会在沙滩上晾晒海货和渔网。<r/> <r/> 可是千岁在这里看不见一张渔网。<r/> <r/> “每年只有一月和二月可以捕鱼,其他时候都休海。”船夫答道,“神使说,要使鱼群休养生息。”<r/> <r/> 千岁一竖大拇指“有道理!”转头凑在燕三郎耳畔,“这片海很安静,鱼少。”<r/> <r/> 鱼少不够打捞,才会谈什么休养生息。<r/> <r/> 燕三郎微微后倾,不让她在自己耳边吹气,一边问船夫“现在是几月份来着?”<r/> <r/> “九月了。”<r/> <r/> “那水晶岛上供应的鱼肉来自哪里?”<r/> <r/> 船夫一怔“这个,我就不清楚了。”<r/> <r/> 燕三郎想起初上水晶岛遇见的夫妻,忽然问他“你有几个孩子?”<r/> <r/> “三个。”提起自家孩子,船夫咧嘴一笑,“老大已经十二岁了,老二和老三去年出生,是双胞胎。”<r/> <r/> “年轻有为啊。”这船夫看起来也不过是二十五、六岁。千岁趴在舷边,手托香腮,“我们可以上岛走走么?”<r/> <r/> 船夫笑道“自然可以,我住的索济岛就在前方,那是人口最多的海岛,面积在迷藏国排位第二,有许多美味食物。”<r/> <r/> 当下船头微调,往索济岛而去。<r/> <r/> 海水平静如缎,鸥鸟起落不停,岛屿如画中明珠。千岁深吸一口气,只觉肺里都是海风的潮润“要能在这里长住也不错。”<r/> <r/> 燕三郎还未答话,船夫已经跟道“的确有外来的海客留下来不走了呢。”<r/> <r/> “现在,他们还在这个世界里?”<r/> <r/> “还有几位吧。对我们来说,雾墙每过五年就会开放一回。”船夫轻叹一声,“不过只有经过了点化的外客才能留下。”<r/> <r/> 外来者只有被点化过,才能留下?燕三郎若有所思。<r/> <r/> 谈话间,索济岛到了。<r/> <r/> 在迷藏国的大小岛屿中,它的地理位置优越,是多条航道的必经之地,并且东边就是迷藏国最大的渔场。因此这里居民数量最多,整个迷藏国四分之一的人口都生活在索济岛上。<r/> <r/> 此刻海面上轻舟如梭,往来穿行,过半船只都坐着黑袍人。海客从人间进入这里,免不了生出好奇游玩之心。<r/> <r/> 索济岛边缘很少有悬崖峭壁,反而软沙地较多,适宜船只泊靠。岛上林木茂密,比水晶岛还要温暖。船夫领着两人沿海走了一刻多钟,回到自己居住的村落。<r/> <r/> 村子不大,只有四十余户。因为捕渔期早就结束,所以渔网都被村民收了起来,等待来年再用。<r/> <r/> 有陌生人到来,并且还是传说中神秘而尊贵的海客,村子里男女老少都出来看热闹。但多数人都不敢靠近,只是友好地招手和微笑——就连原先满地乱跑的孩子,见到陌生人都保持着好奇但拘谨的态度。<r/> <r/> 燕三郎甚至从他们眼中发现一点敬畏。<r/> <r/> 他和千岁初来乍到,岛民害怕的当然不会是他们个人,而是他们的身份——外来海客。<r/> <r/> 划重点天神请来的。<r/> <r/> 船夫的妻子也带着三个孩子迎了上来,经由丈夫介绍,笑容满面向两人问好,并且热情邀请他们到家中作客。<r/> <r/> 燕三郎礼貌地拒绝了,毕竟时间宝贵,但他不忘从储物戒中取出一盒糕点,赠予船夫一家。这是一盒糖栗酥,外皮香脆、内馅软糯,是他和千岁在横沙滨买来的特产。<r/> <r/> 这一家人眼睛都亮了。<r/> <r/> 迷藏国也有栗树,但食用方式比较简单,不外乎水煮或者下锅焖炒。至于将它制成这样精致的糕点,那只有信察以上的尊者,以及水晶岛的贵客可以尝到。<r/> <r/> 隔壁家的孩子看得口水长流,所以邻居不一会儿就踱了过来,小心翼翼问燕三郎“贵宾能不能、能不能也卖我一盒,哦不,也卖我家两块糕饼?”<r/> <r/> 他手里捧着一块奇特而硕大的宝石,居然是红宝石和蓝宝石的连生体。燕三郎在云城也见过,体积不到这块一半,却被四海商行供在水晶柜里当作镇店之宝展示,称“鸳鸯宝石”。<r/> <r/> 它在横沙滨能买下成千上万盒糖栗酥;但在这里……<r/> <r/> 千岁接过来对光照了两下,不消燕三郎开声,就从鳄皮手鼓里掏出一盒点心递了过去。宝石的品相很好,这笔买卖净赚不赔!<r/> <r/> 货银两讫,皆大欢喜。双方都是眉开眼笑,看对方的眼神像看大傻子。<r/> <r/> 对于岛上的村民来说,这东西真不难拣,用它换一盒自己从未尝过的好物,划算。<r/> <r/> 燕三郎格外好奇“金银在这里都不值钱,你们用什么来买卖?”<r/> <r/> 没有货币,怎么计量价值,怎么买卖物品?<r/> <r/> 船夫耸了耸,只说了一个字<r/> <r/> “糖。”<r/> <r/> 自然界的糖很少,在海岛上想弄到糖尤其不容易,可以榨糖的植物都由官方统一种植,市场上不允许甜菜种子自由买卖,普通百姓的地头上如果出现甜菜就会被重罚。<r/> <r/> 在这里,一两白糖可以购买二十斤盐。<r/> <r/> 听到这里,千岁也明白了糖栗酥被他们视为珍品的原因。<r/> <r/> 船夫心情极好,还带着他们去往海边的盐场。<r/> <r/> 村子紧邻一望无际的硬石滩,这里没有软沙,只有黑色而古怪的坚岩。<r/> <r/> <r/> 第641章 迷藏风物 它们就像一排又一排插在海上的黑箸,每一根大小和块头都差不多,只有高低错乱之分。放眼望去,坚岩成壁、森严林立,充满了既凌乱又整齐的矛盾美感。 船夫介绍道“这是天神之篦,是天神力量的无尽体现。” 燕三郎点了点头“很形象。”他这么一说,这片古怪的石滩还真像是被篦子或钉耙给刨过的模样。 千岁“咭”地一声笑,凑在他耳边道“这不是天神的力量,这是火山喷发的力量。”她和燕三郎都经过赤弩峰,在那里就见到过这种类型的岩石,因此知道这是火山喷发后留下的岩态之一。 不过细看这些黑色的石柱,颜色也从原来的黝黑变成了青白花几色,那是经年累月有海洋生物附著过的痕迹。可见火山喷发已经是久远的往事。 离村边最近、最大的石柱,被雕出了古怪的纹路,并且中间凿空,放入火盆。 这个造型,实在有些眼熟,并且石柱前还摆着一道长案,上面供奉着果菜。千岁指了指它“这是什么?” “哎呀,不能抬手去指,太不恭敬!”船夫赶紧纠正她,“这是神柱,上面绘造了天神的丰功!” 燕三郎凑近了细看,上面的符号像文字也像图画,形象与抽象并举,但整体上的确可以用幅、帧来划区,可见它们带有叙事功能。 显然千岁也没看懂“上面说了什么?” 与此同时,燕三郎也问了一句“你识字?” “不识。但神柱上的圣画和涵义,我们从小都懂。你们随意在岛上找个孩子去问,无人不知。”船夫下意识整了整衣摆,“我们的世界曾经毁灭,但天神保护迷藏人幸存下来,重新建造家园,又指引我们生存之道。” 千岁眯起了眼“世界是怎么毁灭的,天神又是怎么保护你们活下来?” 船夫指着石柱上的图案,一幅一幅讲解“火焰从地下升起,吞噬万物,连大海都被蒸发。”他提醒两人,“不要看得太仔细,后退两步。” 这话说得很怪,但燕三郎依言照办以后,却一下子恍然。 这种文字极其古怪,本身并不独立,而是与图案互相结合来形成画面、传达讯息。如果他按照原本的阅读习惯逐字观察,反而不明其意,这就是所谓“因小失大”;只有将整个图案看作一个完整的叙事单元来揣摩,倒是可以看出一点似是而非。 经过船夫说明,他的确觉得画面里面有太阳、有火山喷发,还有奔逃的人类…… 嗯,看来这个世界曾经毁灭于地火。 千岁早他一步看懂了“然后呢?” “天神预见悲惨,提早种下了生命之树,引导我们的祖先到树洞当中躲避。火焰也吞噬了大树,但在灾难结束以后,大树的树干和树根仍然活着。我们的祖先历劫余生,走出树洞,在灾后的世界重新立足。” “有意思。”千岁抚着下巴,开始感兴趣了。 “这不叫‘有意思’!”船夫满脸严肃纠正她,“这叫伟大!” “好,好。”她也不着恼,从善如流改了口,“那么伟大的天神接下来又做了什么?” “灾后的世界一无所有,人们又饥又渴,无以存活。”船夫指向第三幅画面,“是天神令雨水流落地面,让人有清水可喝;而后天神打通了前往你们世界的大门,让海洋连通迷藏,也把丰富的物资带了过来。从此,人又有了食物、衣物和一切生活必需品。” 千岁轻声赞叹“果然伟大。”接着她指向最后一幅图案,“这里又说了什么?” “天神没有离开,与我们同在。一心一意敬奉天神的人,在死后可以去往天神身边,分享荣光与安宁。” 燕三郎忽然道“不敬天神的人呢?” “他们会消失,连一点痕迹都不留下。”船夫冷下脸来,“就如同从未存在过。” 看来天神很强势。千岁笑吟吟道“你亲眼见过?” “村里有个人好吃懒做,又说渎神之语……”船夫说到这里,呼出一口气,“两个月后,他就没了。” “没了?” “他摔落山崖死了,那条路他至少走过千百回,绝不可能走错。” 千岁长长“哦”了一声“所以,是神罚?” “当然是神罚!”船夫大声道,“他摔在一根神柱前面,脑袋正好砸在供桌上,这就是他触怒天神的结果!” 燕三郎立刻想起了一句话 雷霆雨露,都是天恩。 换在这里,大概要改成神恩。 说完这些故事,船夫就带着两人踏上林间小路,往索济岛的东部核心区域走去。 这个岛太大,为方便管理,迷藏国将它按方位分成了六个寮,现在他们去往东福寮。 一路上经过五、六个村子,行人也是越来越多。燕三郎还看见了好些黑袍人,可见上岛的游客不止他们两人。 东福寮的中心是个名为洋坦的小镇,这里每天都有镇集,是附近商贸最丰富、气氛最活跃的地区,从商店到摊贩,从吃食到手工品,琳琅满目。 到了这里,千岁也不屑去吃烤鱼了,她从鳄皮手鼓里翻出一袋糖豆子,拿它去换好吃的。这本来是她囤备的零嘴儿,现在倒有了用武之地。 两颗糖豆子,就可以换回一只手臂那么长的现烤大龙虾! 虽然是休渔期,但这东西在浅海很多,水性好的人直接下水就能捉到。 雪白的龙虾肉烤得紧实q弹,上面再洒些淡红和浅绿色的辛香料,入口一嚼,咸、辣、香顿时在舌尖爆开。 千岁吃了两口,长叹一声“这味道真是绝了。”红的是辣椒粉吧?绿色的是啥,她从未尝过,但这味道太特别了,多吃两口还有瘾。 “把这香料买回去!”她拿胳膊肘戳了戳燕三郎,“多做点好吃的。” “好。”燕三郎向来有求必应,左右观望,果然找到一个专卖香料的摊子,就在硕大的神柱底下。 daowangjiaoyangzhan 第642章 要认真要勤奋要努力 <r/> 是的,这里也有神柱。一路走来,燕三郎至少看到六个神柱立像,以及在神柱面前虔诚磕拜的平民。<r/> <r/> 摊子上瓶瓶罐罐无数,置在最前方的罐子都有倒出样品,让人尝试。这里面,就有绿色的香料。<r/> <r/> 两人走了过去,燕三郎拿出一颗糖豆“这种香料来十斤。”<r/> <r/> 店家很爽快地将整只罐子都塞给他,这时千岁却指着罐子上方吊着的一只风干的蟋蟀道“这是什么?”<r/> <r/> 仔细看,这好像又不是蟋蟀。<r/> <r/> “这是火蛉,我卖的火蛉都是上等品!”店家脸上写满了自豪。<r/> <r/> 千岁眯起眼,突然有不祥的预感“你卖的?”<r/> <r/> “啊对。”果然店家指了指燕三郎收过去的罐子,“你们买的就是火蛉粉啊,主料是研磨成粉的火蛉,再加上三味香辅料!”<r/> <r/> 虫,虫虫虫粉!她刚刚吃下了虫粉!<r/> <r/> 千岁一把捂住嘴,只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r/> <r/> ……<r/> <r/> 燕三郎在路边候了好一会儿,千岁才从小湖边走了回来。<r/> <r/> 虽然有黑袍罩面,但他仿佛能看见她的脸色难看至极。<r/> <r/> 她见着燕三郎,第一句话就是“那罐子扔掉了没?”<r/> <r/> “嗯。”他也觉得火蛉粉味道不错,值得开发,但没必要跟千岁过不去。姑奶奶不高兴,就能把他闹得也不好过。<r/> <r/> 她的火气这才渐渐平息下去,兴味索然“回去吧。”<r/> <r/> 她开开心心出门,败兴而归。<r/> <r/> 燕三郎在市集观察很久了,这时突然道“这里的人,都很年轻。”<r/> <r/> “嗯?”<r/> <r/> 得他提醒,千岁环顾左右,果然发现视线范围内的迷藏人年纪都不大,二十多岁比比皆是,十岁以下的小娃满市集乱跑。“好像是哎。”<r/> <r/> 燕三郎下巴朝着东边一呶“街道最东边的贩子,卖水果那个,是我在集里见到年纪最大的了。”<r/> <r/> 千岁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果然见到卖水果的女贩子年龄约在四旬左右,眼角已经有清晰的鱼尾纹。<r/> <r/> 除了她之外,这么热闹的市集、好几千人来来往往,却没有一个老人。<r/> <r/> “唔,不止。”千岁回想这一路上所见,“难怪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儿,从踏入迷藏国开始,我就没见过几个老头子、老太婆!”<r/> <r/> 朱仙楼的侍从都是少男少女,船夫也才二十出头;路过的村子里,一个老人都没有。<r/> <r/> 一直到东福寮。<r/> <r/> 无论在人间哪个地方,去市集卖东西的老人都能占到一半以上,但在这里,却连影子都没有!<r/> <r/> 整个东福寮的居民平均年龄,好像连三十岁都没有呢。<r/> <r/> 这么年纪的社群也太少见了。<r/> <r/> “这是什么意思?”她两眼发光,“住在这里的人能驻颜不老?”<r/> <r/> “我看不像。”燕三郎摇头,“观乎其谈吐,不像有阅历、上年纪的。”<r/> <r/> 这时两人也在市集逛了一圈,返回原点。千岁有些儿失望,果蔬很新鲜、海味很生猛,但她几乎没看见肉品和精致点心的影子,连蜜饯果干也没有呢。<r/> <r/> “腌蜜饯多半要用糖。”燕三郎提醒她。<r/> <r/> 千岁这才恍然。是哦,糖在这里太宝贵,哪个会拿它去腌果子?<r/> <r/> 唉,僧气!<r/> <r/> 等候他们期间,船夫已经吃下一大碗鳅粉干,这时抹着嘴上来问“这就回去吗?”<r/> <r/> 他们这些本地居民也乐意跟黑袍客打交道,获利丰厚。<r/> <r/> 千岁问他“你们这里的老人都上哪去了?”<r/> <r/> “老人?”船夫往卖水果的女贩子一指,“那不就是?”<r/> <r/> “她也就是四十许人。”<r/> <r/> “啊对,在我们这里年纪算是很大了。”船夫看向燕三郎,目露好奇,“在你们那里,人能活得很长吗?”<r/> <r/> 燕三郎想了想,摇头“不长,平均也就是三四十岁。”<r/> <r/> “那跟这里有甚区别?”<r/> <r/> 这真是个好问题。燕三郎答道“在我们的世界里,致人减寿有三大元凶战争、灾荒、瘟疫。我出生的小城每到冬天还会冻死人。迷藏国有这些问题么?”<r/> <r/> 船夫呆了一呆“这个?”<r/> <r/> 在天神的统治下,迷藏各寮之间或有摩擦和局部冲突,但绝不会有成规模的战争,这一点不用考虑。<r/> <r/> 灾荒嘛,“千明岛上的甜菜地突遭虫灾,这个算吗?”<r/> <r/> “不算。”千岁没好气道,“灾荒一般伴随着饥荒。你们有么?”<r/> <r/> “有啊。”船夫茫然点头,“许多年头食物欠收,饿死很多人。神官们说,这是因为有人越发懒惰,惹怒了天神。只要认真勤奋努力,天神自然会让粮果丰登。”<r/> <r/> “嗯,你们不够努力。好吧,还剩最后一项了。”千岁问他,“不要告诉我,迷藏人不会生病?”<r/> <r/> “会。”这回船夫倒是毫不犹豫,“人吃米面肉菜,身体当中长久积攒世间的秽浊之气,当然会生病。”<r/> <r/> 千岁稀奇地看他一眼。这一点倒是没有说错啊,中土的平民都未必能意识到。<r/> <r/> “秽浊之气久积致病致老,最后致寿终。”船夫反问,“你们呢,可是如此?”<r/> <r/> 燕三郎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差不多。”<r/> <r/> “那就是了。这不都是生老病死的自然循环么?”说起这个,船夫反而满向往,“生时只要努力工作、虔诚奉神,躯体衰亡以后,魂灵自然进入众神殿,被天神接纳,与他们同在。那个时候,才是真正的大圆满。”<r/> <r/> “他们?”燕三郎又一次听见这两个字,“天神一共有多少位?”<r/> <r/> “数不胜数,都有大愿力。”船夫肃容,“灭世时,众天神一齐加持,才从天灾当中保下我们的祖先。”<r/> <r/> 千岁挑了挑眉“迷藏国当中就没人觉得死早了太可惜么?”一群人当中,总有那么几个刺头儿,总有人生具反骨。这是族群的天性,本地的神明再了得,也不可能把这种特性抹掉。<r/> <r/> 人就是人,不是温驯的羔羊。<r/> <r/> “偶尔还真有那么几人,天天不事生产,只是到处鼓吹歪理邪说。”船夫面露厌恶之色,“还说我们形同禁锢而不自知,呸。”<r/> <r/> 燕三郎和千岁互看了一眼“然后呢?”<r/> <r/> <r/> <r/> <r/> 第643章 都是守法良民(加更) “然后天神就降怒于他们!”他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满脸不屑,“死后都进不了众神殿的人,还以为自己有多聪明,竟然指着我说‘可怜’!” 燕三郎难得叹了口气“你们的神明,果然厉害。” 船夫没听出他的语气,自豪道“那是当然。” “好了,说回正事。”三人已经走出市集,千岁不耐烦补问一句,“你可知道麒麟轩?” “听说,但没进去过。”船夫老老实实回答,“那由几位信察主理,专为你们这样的海客开办。在迷藏国五年开放一次,平时并不营业。” 两个世界流速不同,麒麟轩要是五年才开放一次的话,那的确是针对海客了。俗话说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这家店看起来要再厉害一点。 千岁也听出他的话外之意,是迷藏国的小老百姓都没资格踏进那家店,想起先前侍女阿倩也是这样说的,不由得微觉失望。 好在船夫紧接着就道“不过麒麟轩有个伙计就住在附近,跟我从小玩到大。两位如想了解,我可以带你们去找他。” “好,请带路。” …… 麒麟轩五年才开张一次,店员当然不能全指着它过日子。船夫领着燕三郎去拜访的这人名为,平时在信察手下做事,盛会来临之前就被抽调去麒麟轩。 他住的屋子比船夫家要大得多也气派得多,显然这一位在信察那里较受优待。 刚刚从麒麟轩回来,满面疲惫,正等着晚饭。燕三郎递给他一包莲子糕,才开始询问麒麟轩的情况。 那是迷藏国的老字号了,燕三郎在别人那里或许也能打听情况,所以很爽快地说了个大概。 迷藏国历届盛会都在水晶岛的无忧谷举办,在此期间,那会是整个迷藏国最热闹的地方。外来的海客在这里淘宝有两种形式,要么到麒麟轩这样的官方店去挑选,要么就去琳琅市集,察看其他海客的摆摊。 简单来说,一种是与官方交易,一种是与其他海客交易。 还有一个细节除了在官方店帮工之外,迷藏国的平民不得进入无忧谷,所以海客也无法与他们直接交易。 千岁好奇“这是为甚?” 笑了“物品价值不好估量,小民难为,索性都由官方统一售卖。” 这话也说得明白,双方对于价值的认定方式不同,价格也就混乱。为了自己的国民不吃亏,迷藏国干脆把东西都收上来,由官方直接跟海客做生意。 所以海客们原先想象的,能在琳琅市集跟当地人做买卖、占便宜的场景并不会出现。 盛会开启了这么多次,迷藏国早就驾轻就熟,反观海客六十年才能进来一趟,基本上每次来的都是新人,对规则的运用哪有迷藏国的老油子熟稔? 所以,互惠互利可以办到,拣漏闷声发大财的概率却不大。 燕三郎的下一个问题“麒麟轩待售的货品从哪里来?” “一半从迷藏国人那里购入,多是本地特产,如各色宝石、草药和珍玩制品。”道,“其他的,购自海客手里,也就是你们自己人手里。” 他顿了一顿又道“从今日起,就有大量海客带着东西来麒麟轩估值、售卖。他们可以选择两种方式,一种是将货品卖断与麒麟轩,一次性拿钱;另一种方式,则是寄卖货品,售出之后与麒麟轩五五分钱。” 燕三郎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我听说,麒麟轩收进的东西来源可考?” “这你不必担心。”以为他担忧自己的安全,“只有得自迷藏国人的货品会被记录来历;如果收自海客,麒麟轩绝不会打探姓名和背景。” 千岁心里一沉,但还是问道“那寄卖东西怎么收钱?” “做好登记以后,寄卖的海客即可得到一张号牌。东西卖出,他凭牌来取钱即可。” 燕三郎皱了皱眉“这不对吧,交易时不用落款定契么?”他当过账房先生,深知买卖合同的重要性。迷藏国官方也不知举办了多少次盛会,手续一定要正规,否则惹出纠纷怎么有评理依据? “自然是要的。”答道,“只不过契约上不签名,只按手印,并且要取针刺血按手印。” 顿了一顿,他又作补充“不单是官方,在琳琅市集自由成交的每一笔买卖,都会用到这样的契书和定契方式。契书由我们免费提供,交易也由我们免费见证。” “强制的?” “不强制,但几乎所有人都会采用。”耸了耸肩,“这是一重保障,又没坏处,大伙儿为何不干?” “你在麒麟轩里做过几年?” 想了想“雾墙开放了三次,那么大约是十五年吧。” 正好。千岁一下来了精神“我们想查一百二十年前,唔对你来说,也就是麒麟轩十年前卖出去的一样东西。” 双手连摇“不成,那可不成。追查货品动向可是大忌,无论卖没卖出去。” 燕三郎沉声道“如能办到,必有重谢。” “你们这种人,果然无孔不入!”一下变脸站起,“快走,我这里不欢迎你们!”又回头瞪向船夫,“你怎么给我带来这种人!” 三人走出郑家,后面的大门“砰”一声关闭。 千岁呵呵一声“好大的脾气。” “是守法的良民。”一起被撵出来的船夫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我们都是。” 燕三郎抠字眼“他说‘果然无孔不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一时气话罢了,你们不要当真。”船夫还记得这两人是天神请来的贵宾,他不能轻易得罪。 “也曾经有人来这里追查物品么?” 船夫唉了一声“五年前的女儿遇到一个海客,就跟人家好了。按理说对方长得俊,借个种也不错。可她太中意人家,等海客走了,雾墙也关闭了,她还是念念不忘,神殿给她指了丈夫,她说什么也不肯嫁,还驾船逃跑了两回。” daowangjiaoyangzhan 第644章 越来越有趣了(加更) <r/>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长叹一声“傻孩子,迷藏周围都是雾墙,她能逃到哪里去?”<r/> <r/> “后来呢?”千岁忙不迭问。<r/> <r/> “后来到底把她找回来了,还是不肯嫁。只好把她绑起来送去男方家里成婚。”船夫摇了摇头,“头几个晚上平安过去了,我们都道没事,哪知道第四天傍晚她又逃出去,跳崖死了。”<r/> <r/> 听到这里,千岁都沉默了一会儿,才问他“不嫁不行么?”<r/> <r/> “那怎么可以?”船夫瞪大了眼,“天神说,先辈顽强挺过了灭世的天灾,我们要将他们的毅力和信念代代相传,繁衍血脉、延续荣光。”<r/> <r/> 天神管得真宽,人类生孩子也要它操心吗?还指定婚配!千岁和三郎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这点疑惑。<r/> <r/> 少年耳边甚至听到千岁的小声嘀咕“这跟给猪配种有甚不同?”<r/> <r/> “我看还有五个孩子呢,荣光断不了。”千岁声音放大,话题一转,“对了,你见过传说中的生命之树吗?”<r/> <r/> “有,就在水晶岛的圣殿里。”船夫答道,“每十年一次的圣元祭,最优秀和最努力者都有机会被神官钦点,进入祭拜。”<r/> <r/> 说到这个,千岁格外好奇“生命之树长的什么模样?”<r/> <r/> “很大、很好看,又很高,有六、七层楼那么高。迷藏国再没有哪棵树比它更壮观了。”船夫搜肠刮肚,也没找出几个准确的形容词。但他满眼向往,“我也只看过一次,后来都没机会再进圣殿了。”<r/> <r/> 他的语气充满遗憾和羞愧。燕三郎猜想,他认为自己不够努力和优秀,才落选了朝圣的机会。<r/> <r/> 千岁伸了个懒腰“回水晶岛吧,该睡觉了。”<r/> <r/> ……<r/> <r/> 回到朱仙楼,燕三郎能感受到进出的黑袍客明显增多,楼内显眼处都张贴了公告,上头只有几个大字<r/> <r/> 无忧谷开放。<r/> <r/> 可以说,所有人赶赴迷藏国都是为了进入无忧谷,所以那地方应该已经很热闹了。<r/> <r/> 燕三郎刚刚逛完东福寮市集回来,还没打算再去凑热闹,只是去敲庄南甲的门。<r/> <r/> 后者不在,他的侍女出来应门,带着程式化的微笑表示,庄南甲出门了,目的地不详。<r/> <r/> 她无权过问。<r/> <r/> 燕三郎只好返回自己住处,同千岁商议<r/> <r/> “大半天过去了,庄南甲那里没有动静么?”<r/> <r/> “何止没动静,几乎没有任何声响。”说起这个,千岁也沉下脸,“我偷放在他身上的诡面巢子蛛,半丝儿声音也听不见。”<r/> <r/> 他们是拜托庄南甲去办事,但绝非对他百分百放心,所以千岁放了个小窃听鬼在胖老头身上,想弄些有用的情报。<r/> <r/> 今日去寻,也是出于同样的考虑。庄南甲这人不简单,绝不像表面上表现出来的那样只是个孱弱的胖老头。<r/> <r/> “他发现了。”燕三郎说出来的是个肯定句。<r/> <r/> 诡面巢子蛛虽然隐蔽,但并非无人可以发觉。从前贺小鸢能办到,现在再多一个庄南甲也没甚好奇怪的。<r/> <r/> 然而贺小鸢是手段了得的毒师,自己又养过许多蛊虫,她能发现诡面巢子蛛不奇怪;可是庄南甲呢,一个没几年寿命的普通老头子凭什么也能办到?<r/> <r/> 千岁喃喃道“这趟迷藏之行真是越来越有趣了。”盛会才刚刚开启呢,趣事就接踵而来。<r/> <r/> 燕三郎不管,洗漱之后就躺下去睡了。<r/> <r/>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千岁就听他呼吸均匀,显然睡得很香。<r/> <r/> ……<r/> <r/> 至天明,侍者来送早饭。<r/> <r/> 为了保护,很多黑袍客喜欢在自己的小院里用餐,官方的服务显然很贴心。<r/> <r/> 侍者送来的,是标准的两菜一汤一饭。<r/> <r/> 本地的餐食和中土有很大不同,但燕三郎表示满意。<r/> <r/> 菜肴就不多说,和迷藏国金碧辉煌的外表相比,菜品的味道就显得很一般了,甚至赶不上他的老师连容生家中的厨子手艺。<r/> <r/> 这里重鲜重辣,有独特风味,却远不够精致、不够协调。最糟糕的是,本地用的调味品与“甜”字基本无缘。<r/> <r/> 不过一碗芒果糯米饭倒是异香扑鼻,椰子的香气尤其出众,再撒上几滴酱油就更增芒果的鲜甜。本地人很少能吃上糖,幸好有些水果天然就带有甜味。<r/> <r/> 另一道圣品是椰子蟹汤。<r/> <r/> 燕三郎昨天在市集上就看过这种长达三尺的巨蟹耀武扬威,没想到今天它就成了盘中餐。头一次品尝,他就发现这东西的美味犹胜龙虾,煲上一个时辰,肉质里的鲜味儿依旧不会被汤水完全吸走。<r/> <r/> 千岁专心致志对付蟹钳,话都懒得跟他说。<r/> <r/> 这个时候,有人敲门。<r/> <r/> 庄南甲来了。<r/> <r/> 千岁不情不愿洗了手,去给他开门。<r/> <r/> 这人消失一夜,燕三郎扑他个空,现在反倒自己送上门来。<r/> <r/> 燕三郎给他斟茶的时候,千岁也懒洋洋坐了下来“你去麒麟轩了?”<r/> <r/> “是啊,受人之托就要忠人之事。”庄南甲端茶汲了一口,惬意地呵出声来,“外面可真冷,这把老骨头都要冻僵了。”<r/> <r/> 燕三郎下巴一抬“怎样?”<r/> <r/> “年轻人,这样沉不住气。”随后庄南甲的笑容就消失了,“我着人去查过了,一百二十年前,麒麟轩并没有经手苍吾石这件货品。”<r/> <r/> 燕三郎皱眉,千岁一下坐直,声音都抬高了三度“什么?”<r/> <r/> “麒麟轩里没有这样东西的记录。”庄南甲缓缓道,“无论是买还是卖,都没有。”<r/> <r/> 千岁不干了“这怎么可能?”<r/> <r/> “会不会你们的消息来源有误?”庄南甲又汲茶一口,“如果是琳琅市集私下交易,那就无法溯源了。”他又追问一句,“你们确定这个消息可靠?”<r/> <r/> 千岁和燕三郎互视一眼,都陷入了沉思。<r/> <r/> 消息来源可靠吗?当然不。<r/> <r/> 这是卫王被捕后吐露出来的讯息,尤其当他得知燕三郎是自己跨越赤弩峰失败的直接原因,更是将少年恨之入骨。<r/> <r/> 他说苍吾石来自迷藏国,是不是撒谎,想让燕三郎来这里九死一生?<r/> <r/> 以卫王心性推断,这也是完全有可能的。<r/> <r/> <r/> <r/> <r/> 第645章 奇珍荟萃(加更) 可是燕三郎坚定道“可靠。你能不能再查一查,或许漏记了,又或许那本账簿被遗忘。” 千岁紧跟一句“又或者,你拜托的人没有尽力,或者没说实话。” “我找的人甚是可靠。”庄南甲挠了挠头,“你们知道,想在这里找到一个肯收钱办事的人有多难么?这儿的人都恨不得把自己全部奉献给天神,大公无私!” 燕三郎苦笑“碰巧知道。” 无论是船夫还是,提起天神都是无比虔诚,对待工作都是尽心尽责。不过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会有,何况迷藏国平民有数万之多,这里面出几个爱财的、对神明不是那么赤诚的人,似乎也不奇怪。 “我再想想办法吧,或许当年出过什么情况也不可知。”庄南甲唉了一声,“我也希望你们得偿所愿,但别抱太大指望。” 他要是能帮燕三郎这个忙,就可以要求眼前两人的回报了。 庄南甲说罢忍不住打了个呵欠,站起来道“我先回去补眠,盛会今日开启,你们不妨去逛一逛,热闹得很。” …… 走出朱仙楼,沿着人群流动的方向,轻易就能找到无忧谷。 这里的建筑精美,不输给朱仙楼,显然是统一规划,用连续的骑楼将山谷分成了两条长长的街道。 骑楼的铺面都归官方所有,各种字号招牌林立。每个经过的海客都明白,这是信察开设的官方店,童叟无欺。 当然,价格也对得起品质。 至于街道上的摊位,那就随意多了,由着黑袍客凭号牌认领。每人每天可以认领五个时辰,摆好货品就摇身一变成了摊主,等着识货看货的买家上门就是。 燕三郎走到无忧谷时,街上的好位置基本都被占满了,人潮如织,比昨天逛的小岛市集不知热闹多少倍。 因为苍吾石之事,千岁原本还有些烦躁,这会儿却被勾得心里痒痒地“来都来了,我们去麒麟轩看看。庄南甲那老东西可不一定靠得住。”耳听为虚,不如眼见为实。 无忧谷里的官方字号一共有七家,门店达到了三十多家。比如麒麟轩,街头、街尾、街中各有一家,店都不大,但经常出现在海客的视野中。 燕三郎一眼就看明白了“看来这些官方字号还互相竞争。” 千岁笑道“它们都是信察开设的,我记得迷藏国的信察有二十来人呢。除了平时当当神棍,这时候再搞点副业创收也不错哪。” 两人走进街尾的麒麟轩。 进门就是一株高达两丈(六米)的血红珊瑚树,枝杈完好,几乎与真树等粗,蔚为壮观,更难得通体没有一丝杂色。 光是这件宝贝,拿去中土就能放进任何一家商会当作镇会之宝了。不过燕三郎知道,它在这里只是个漂亮一些的装饰罢了,因为底部四周还垫上了白沙、海星和贝壳,又有些鸟蕨类植物,把这里妆扮得如同海底。 也因为血红珊瑚的存在,进门的海客对这里的物件就抱有更高的期待。 待售的物品都放在红绒垫上,外头再覆上水晶罩,边上有专人讲解。 千岁还看见里头不断有人拿出新品,置于外间供人欣赏,可见内堂的生意也异常火爆。 简单来说,像麒麟轩这样的官方字号就是做个中介的工作,从别人手里收进东西,再转卖给海客。这么一倒手,就赚到了十足的差价。 可谁让它有公信力? 那些贵重的、容易导致纠纷的宝贝,物主还是要把它们交到官方字号手里才安心。因为当这些东西再从官方字号卖出来,就跟他们一毛钱关系也没有了。 两人耳力俱佳,这时就听见边上有海客指着水晶罩里的东西惊咦一声“这不是弦夫人失窃的药鼎么?” “白恒山的弦夫人?”他的同伴啧啧两声,“红底白点,标牌上也注明是‘雪踪梅影’了,莫不真是弦夫人那件心爱之物?” 燕三郎循声看去,果然水晶罩里摆着一只巴掌大的小鼎,就跟入门处的血红珊瑚是同样色泽,但表面覆盖雪花般的白点,再凝神细看,仿佛还能看清雪花是六角形还是四角形的……这外观非常独特,也难怪那位弦夫人给它取了个雅致的名字。 当然说到底这还是一只药鼎。燕三郎知道,好鼎可以大幅度提高成丹的几率和品质,所以这是有价无市的好东西。 那海客上前一步,问边上的伙计“这真是弦夫人失窃的药鼎?” “如假包换。”那伙计微笑,“客官如有意愿,我们可以当场试炼一炉丹药。” 海客点头“好,炼一炉龙虎金丹试试,我这里恰有材料。” 他正想掏出药材,伙计笑容不减“客官稍等,请先出示灵币。” 所谓灵币,是迷藏国官方发行的、仅限于水晶岛上使用的代币。这地方金银遍地,却拿叶片当作代币使用,千岁头一次看见的时候也真觉有趣。 叶片呈椭圆形,只有尾指一半长度,比宣纸略厚,其色如翡翠,也有翡翠般的通透,但抚上去却很柔韧,全无玉石的冰冷。 这样一片叶子拿在手里,就像工艺品。没有任何多余装饰,每片叶子上都标注一个数字,以表明其金额。 一,五,二十,一百,一千,一万,最高面值是十万。 灵币和金银的比率是一比一万,也就是最低面额的一灵币,也相当于人间的银子一万两! 这么一换算,轻飘飘的叶子立刻让人生出了重逾千斤的错觉。 这就是金钱的魔力。 并且水晶岛上只作单方面兑付,即是允许海客用灵币兑换出金银,却不允许反着来。这听起来有些不公平,但海客很少提出异议,究其原因亦很简单 远度重洋而来的人们,身上带着的金银很少。 受通行令所限,每个人都只能孤身进入雾墙,有成本又有负重限制,因此他们带来的东西一定远比金银更加贵重——金子银子太重了,一个人又能拿起多少? daowangjiaoyangzhan0 第646章 红雀 而抵达这里之后想获得灵币,最好的办法就是先卖给官方店一两样东西。如此一来,麒麟轩这样的官方店从开业头一天开始,就有充足货源可以现收现卖。而海客拿到灵币,才好去琳琅市集里面挑选货品、自由交易。 这名海客从怀里掏两枚灵币,在伙计面前晃了晃“行了啵?” 这两枚灵币面值都是五,光是两片小叶子就代表了十万银子的购买力,买下这只起价七灵币的药鼎是绰绰有余了。 伙计往柜台上的花瓶一指“请去那里验证。” 青瓷花瓶里面水养一株嫩枝,枝头还挂着两片叶子。如果细看,这叶子跟众人手里的灵币是同等形状。 它们应该是同一种植物上的叶片。 海客走去,将手中的灵币凑近嫩枝,枝头的叶片和他手中的灵币一起闪过濛濛绿光。 “好了吧?”他哼了一声。 这就是灵币的检验手段了,机理不明。毕竟每一枚的价格太过高昂,总有人想弄虚作假。 “验证无误。”伙计笑容更真诚了,“可以炼丹了。” 他正要从海客手里接过药材,边上忽然有个声音道“慢着!” 有个黑袍客排众而出,指着这只药鼎道“不用试了,我买了。”说罢,同样将两枚灵币拍在案台上。 先前的海客不服“喂,总有个先来后到吧?” “你又没说定要买。”这黑袍客不客气道,“我不试,鼎给我。” 伙计转向海客“您看呢?” 海客犹豫了。没试过鼎就掏七万两银子,不保险啊。再说,万一这是店家请来抬价的托儿呢? “算了算了,给你。”他悻悻缩回了手,但这时又有人道“我出八灵币!” “我再加一灵币!” 场面突然热烈起来,周围的吃瓜群众亲自下场切瓜了。 能站在这里的,哪一个不是身家钜万的大富豪?也有慧眼金睛的,一下就能鉴定出红鼎的好坏,不需要试炼丹药。 黑袍人胸膛起伏,显是气极,但依旧跟着出价“九灵币!” 价格噌噌往上涨。店里的东西只标起价而非一口价,所有人都可以参与竞争。 最后这只小鼎的身价被抬到了二十六灵币,约合二十六万两白银。 最后的出价者正是黑袍客,谁都看出他的志在必得。 待他验证灵币之后,伙计小心将宝鼎取出,将找回来的钱一并交给他“您小心收好。” 这人哼了一声收起鼎,又道“我再出两倍价格,你把卖家的资料给我!” 伙计连连摇手“我们也不知卖家是谁,给不出资料。这是无忧谷的规矩,望您海涵!” 燕三郎几乎能感受到黑袍客身上饱溢的怒火。这人修为精深,外放的气势强大,周围客人纷纷退开几步。 与此同时,麒麟轩的角落里站出几条大汉,警惕地盯住黑袍客。 官家的店里当然得有镇场子的高手,以防冲突。 黑袍客转头,似是看了这几名汉子一眼,怒气慢慢消褪下去。 “罢了!”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拂袖转身,大步离开。 看见这一幕,最先看中红鼎的海客就有些懊恼。原来不是托儿啊,早知道就该跟他争一争那只宝鼎。 不过这里处处都是机会,也处处都有失落。二者一起构成了迷藏国最吸引人的地方。 千岁也凑到燕三郎耳边“二十六万两银子买下那只鼎,倒不算贵,你也该出手。” 燕三郎摇了摇头“那人是失主派来的,大概事先交代他无论如何也要将这只红鼎买回去。”顿了一顿又道,“白恒山是中部大宗,与拢沙宗在北域的地位不相上下,那位弦夫人贵为掌门夫人,红鼎被盗以后,还是得忍气吞声从这里买回去。” 千岁笑了一声“搞不好通知她的就是窃贼,否则弦夫人怎么知道红鼎会在这里发卖?” “嗯,她对失物是志在必得,一旦派人来买,红鼎的价格就可以顶高起来。窃贼最终获得更丰。”燕三郎沉声道,“弦夫人都要花大价钱把自己被盗的东西再买回去,这般憋屈也不另想办法,可见迷藏国和麒麟轩不好相与。” 白恒山历史悠久,大概对迷藏国的了解远胜其他玄门,才决定不采取任何行动,只是掏钱把红鼎再买回去。这就相当于高价从窃贼那里赎回宝物,麒麟轩的后台得有多硬,才能让白恒山生吞下这一口气? 想到这里,燕三郎的脸色也有点不好看。方才黑袍客要出高价买窃贼信息,麒麟轩是一口拒绝了。可见船夫和庄南甲的说法无误,这里优先保障卖家的权益。 这也是迷藏国最吸引人的根本,燕三郎想不出麒麟轩为自己破例的理由。 怎样才可以看见一百二十年前的账簿子呢?他正思忖间,千岁指着新摆上架的一把长刀“瞧瞧这个。” 这是店伙计刚刚从后堂拿过来的,新鲜热乎。刀长三尺三,脊微厚而刃薄,造型并不夸张,但重量标得分明八十七斤。 刀身置于绒垫上,封了一张符,没有刀鞘——异士俱能将法器收入身体,不需要刀鞘。只窗外一点微光照进来,在刃上都化作刺骨的寒气,仿佛多看一眼就会被割伤。 并且刀身微微泛红,与它的名字很是般配红雀。 水晶罩刚盖好,四下里就有人过来围观了,毕竟刀是最常用的兵器之一。关于它的描述也很简单锋锐无匹。 在一片窃窃私语中,千岁也对燕三郎道“正合你用,拿下它。” 少年点了点头。 千岁一直坚持武器贵精不贵多,所以他现在常用的法器也只有一把怨木剑而已。但这是童年时期入手的宝贝,虽然硬度了得,特性也不错,可随着燕三郎道行与日俱增,这把剑就显得有些不足。 比方说在乌顶雪山对战山泽赤弩,柯严华和千岁的法器都能对它造成伤害,怨木剑就差了一筹,连赤弩身上的坚岩都无法斩开。 daowangjiaoyangzhan 第647章 赤弩之心 “你的《饲龙诀》已经小成,内劲霸道,正需要一把好刀。”千岁指点他,“莫看‘红雀’只有‘锋锐无匹’这一个特性。主法器贵专而不贵多,特性越少,代表它的单项威力越大。” 第一阶段完成之后,燕三郎的修行速度快得惊人,在迷途岛下船之前就已经打通了任、督二脉,也不知是不是风暴过后体悟天人,心性见长。真力小龙已经互相吞噬过一次,留存下来的个个膘肥体壮,再得任督贯通之功,犹如猛龙入江,力量达到了新的峰值。 而作为它们的宿主,燕三郎的力量也渐趋狂暴,这就需要一把趁手的好刀,才能将他的优势发挥出来。 这些不需千岁多说,他自己凭本能都可体察。刚看见这把“红雀”的第一眼,他心里就泛起强烈的渴望 这把刀,他要定了! 这辈子,他还从未这样迫切地想将一样东西占为己有。 燕三郎毫不犹豫道“我们去弄点灵币。” “红雀”的起价只有一灵币。 这倒不是麒麟轩看轻它,而是老奸巨猾的东家明白,好东西初始价标多少根本无所谓,自然有人会把它往上顶。 果然“红雀”才亮相几息时间,就有人出价了“一灵币。” 周围一阵哄笑,都知道这是抛砖引玉。紧接着玉就来了,有人一口气报了个大价“十灵币。” 出价的声音此起彼伏,燕三郎不受影响,在伙计的引领下往后堂走去。他知道,这场竞价一时半会儿还结束不了,自己要做的,就是在尘埃落定之前弄到足够的灵币。 燕三郎在春明城是富人,但在群壕林立的无忧谷,他手里这点儿钱还不够打个水漂的。更何况他也没把全副身家都搬过来。 当务之急,他得卖些东西换钱。 曲径通幽,燕三郎拐了几个弯,才走到麒麟轩后堂。 相比前厅的明亮气派,后厅的陈设奢华而低调,分成十余隔间,每间都坐着一名买办,专司鉴货、定价和买卖事宜。 这会儿隔间爆满,燕三郎等了一刻钟才排上号。 他走入指定的隔间,紫檀木柜台很高,后头坐着一名迷藏人,约莫是五旬出头,高颧骨、小眼睛,一见燕三郎就笑眯眯问“你俩是一道儿的?” 千岁和他并排走了进来。 “嗯。” 在中土,迷藏海国的通行令长期以来有价无市,弄到一枚都算是有通天手段。这两位客人能够联袂而来,实力自不待言。 “两位,你们有什么宝贝啊?” 和其他迷藏人一样,他的肤色微黑,有些粗糙,这是海风长久关照的结果。但燕三郎望着他,总觉得这人与先前看到的所有迷藏土著都不同。 他正在思忖,千岁凑到他耳边低低说了两个字“老头!” 燕三郎一下恍然。 是了,这人看起来超过五十岁了。 此前见过的迷藏人都很年轻,四旬都被叫作“上了年纪”,那眼前这老者又怎么算?燕三郎记得船夫说过,这里的人短寿。 能活得长,本身就说明问题。 他从容坐下,反问对方“你是信察大人?” 人在异乡,面对长者还是要有礼貌。 “年轻人,好眼力。”这老者微笑道“人手不够,我也得出来帮忙。你可以称呼我为笃信察,笃实的笃。” 燕三郎眉毛微挑。整个迷藏国有数万人口,信察却只有二十余人,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来形容也不过。 现在他眼前就坐着一位,运气真好。 他也不浪费对方时间,转头看了千岁一眼,后者遂从鳄皮手鼓里取出一颗核桃,托在掌心。 她肤色如雪,越发衬得这东西乌漆一团。按理说核桃不是褐就是棕黄,没有这样的色泽,但它表面也皱得千沟万壑,如同人类大脑。 “这是?”笃信察并没有贸然伸手,只是凑近细看。这世界上的物件千奇百怪,有些天然就带着剧毒,他还没有活够呢。 “这是赤弩之心。”考虑到对方是本地人,不识大陆风物,千岁难得耐心多补上一句,“赤弩是乌顶雪山的山泽,孕于岩与火之中的妖物,年岁已不可考。” 笃信察伸了伸手“可以么?” “它从赤弩身体中剥离出来很久了,心火都包在内核里,外壳不烫人。”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她用赤弩之心来淬炼骨链,已经将这东西消耗了大半,否则它一拿出来就是火气冲天。 说罢,千岁就将它放在柜台上。 只听“喀”一声闷响,又厚又硬的紫檀桌面仿佛都要凹进去一小块。 “这么重?”笃信察微吃一惊,伸手去取。可是这黑核桃就像在桌上生了根,任他怎么拔都拔不离桌面分毫。 “赤弩之心在地火当中被淬炼亿万年,杂质尽去,质量密度都大得惊人。”千岁指了指它,“就这么一小块,重量过千斤了。” “地火?”笃信察眼中似有光芒闪过。 “是啊,那怪物生活在地底,一旦发脾气,火山就喷了,方圆数十里内生灵涂炭。”哎呀,当年的她还是很厉害的嘛,巅峰期的赤弩简直是异士的噩梦,她都对付得了。 笃信察仔细打量着赤弩之心。此物在人间只怕也是独一份儿,就算他阅尽至宝也没见过,这时就格谨慎“能否验证?” 小姑娘再怎样吹得天花乱坠,那也得有事实为凭证,否则就是个了不得的骗子和一丸不起眼但是重得要命的核桃。 千岁大方道“弄个炉鼎来。” 方才那口红鼎就不错,可惜被物主买回去了,哎。 笃信察回头吩咐一声,不多时,一只黄金鼎就被抬了进来。 这鼎有半人多高,六边四角,予人厚重之感。笃信察指着它介绍“这是方才收上来的一只器鼎,比不得弦夫人那只‘雪踪梅影’丹鼎,但也不是凡物。” 鼎的用途很多,非独炼丹,这只是用来炼器的宝鼎。 千岁笑道“先说好,让我做试验可以,弄坏了不赔啊。” daowangjiaoyangzhan 第648章 讨价还价 那是自然。”笃信察通情达理,“你要是能弄坏它,我们高兴还来不及。” 燕三郎揭开鼎盖,千岁一手抓起核桃,轻轻一拧。 “咯”一声微响,核桃尖角露出一条细缝。 笃信察下意识眯起了眼。 这东西重逾千斤,眼前的姑娘却能将它单手抓起,不费吹灰之力。这修为也是好生了得啊。 再者,她原本将赤弩之心藏在哪里?进入迷藏国的海客,都受限于可携带物品的体积和重量。她身上带颗黑核桃就占了千斤,还能拿多少东西? 核桃只开了头发丝粗细的一条窄缝,骇人的热浪就冲了出来,边上的燕三郎当即退开两步。赤弩峰里的经历记忆犹新,直面高温绝对不是愉快的体验。 也就几息功夫,这个隔间的温度直逼酷夏。 好在千岁捏着核桃大头朝下,有一小滴液体从细缝里流出,滴进了黄金鼎里。 也就雨珠大小的一滴,却闪着炽热的白光,几乎和正午的阳光同样耀眼。侍立一旁的伙计见光流泪,立刻转过头去。 燕三郎飞快盖好鼎盖,千岁也把核桃收起,隔间里的高温终于慢慢消褪。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黄金鼎上。 要炼成器物,这种鼎本来就要扛住高温。不过眼前这只并没能扛多久。 也就是二十息功夫,黄金鼎熔化了。 它先发出耀眼的红光,接着就像骄阳下的冰雪频频冒汗。金液都滴到地面上,发出嗤嗤的响声。 一滴而已,就有这般威力。 笃信察轻轻鼓掌“好,好极。” 他开声时,鼎身已经熔化大半。演示已经成功,千岁就对燕三郎点了点头,后者当即伸手按在了鼎身上。 “嗤”一声响,边上的伙计吓了一大跳。 黄金鼎都被高温熔成这个样子,血肉之躯按下去,还不得瞬间喷香? 不过他预想中的画面没有出现,至少燕三郎的手还是好好儿的,皮都没破。 反倒是鼎身的熔化停止了,紧接着黄金表面冒出密集的水珠,像是出汗了。 唔,黄金已经凝固了? 燕三郎也缩了手,继续拢回袖子里。笃信察却盯着他的手道“阁下的戒指也是至宝啊。” 这老头子看出来了。 少年不傻,不会拿自己的血肉之躯去碰赤弩之心熔过的东西。这玩意儿威力太大,熔化黄金以后说不定还要把地板也灼出个大窟窿来,在人家地头上不好看。 因此他动用了极寒戒。 这原是柯严华的宝贝,韩昭杀掉他以后就把戒指转送给燕三郎。柯严华仗着它打伤过赤弩,燕三郎就明白它的威力了。 燕三郎耸了耸肩“这个不卖。”极寒戒的用途比黑核桃,哦不,赤弩之心广泛多了。 千岁指了指眼前熔得不像样子的黄金鼎“你找人砍几下试试。” 笃信察也来了兴趣,果然找人取来兵刃,对着已经冷却下来的黄金残鼎连斩几下。 “叮叮”几声,残鼎完好无损。 “掺入赤弩之心的法器,坚不可摧。” 笃信察大悦,抚着胡子道“好极,好极,两位请坐。” 千岁将赤弩之心重新放回桌上。桌面被压得咯吱作响的同时,笃信察也开价了“此物甚好,二十灵币!” 千岁噗嗤一笑,伸手就要拿回黑核桃。 那架式是连价也不想议了。 笃信察摆手“慢来,慢来,小姑娘想要多少?” “八十灵币。”千岁比了个六字,“一毫都不能少!” 燕三郎在一边听得嘴角微扬。一下子抬价四倍,真不愧是黑心的阿修罗啊。 “八十,这也太多了。”笃信察沉吟,“此物用途有限。” “得了吧,你我都明白专精之理。”千岁把赤弩之心拨得团团乱转,就仿佛它真只是一枚核桃,“只要用得好,一滴心血就能改造一套法器。坚如磐石的铠武谁不想要,你却可以批量制造。”她身体微微前倾,“这就是摇钱树!” “五十。” 千岁摇头“罢了。”一把抓住核桃站起,“我还是去别的官号看看罢。” 官方字号又不止麒麟轩一家。既然这里开有七家之多,那就说明相互之间必有竞争。 如果她是麒麟轩的东家,就算买不下赤弩之心,也不愿它被别家得了去。 笃信察叹了口气“年纪轻轻,怎么耐性这样差?六十。” 燕三郎在一边开了口“罢了,我看笃信察有诚意,双方各让一步,就七十罢。” 笃信察看看他,再看看千岁捏在手里的赤弩之心,苦笑道“好吧,那就七十灵币。两位还有什么宝贝要出手么?” “有。”燕三郎话毕,千岁就从鳄皮手鼓里掏出一样又一样东西。这些年来,燕三郎在完成木铃铛任务的同时,也缴获不少战利品,反手就被千岁抢走了。 她喜欢囤积各种宝物。 在他的强烈要求下,千岁只用边角料喂琉璃灯,她能看得上眼的宝贝基本都留了下来。 “这只手鼓也是难得的宝贝,唔,容量很大吧?”笃信察看着她的鳄皮手鼓,食指大动。这东西的容量惊人,用在迷藏国之行真是再合适不过了,轻易就能帮主人赚个钵满盆满。 “凑合。”千岁下一秒就收起手鼓,“鉴定吧。” 笃信察拿起两枚机关兽的元核,仔细看了又看“不错,手工精湛!”卫王派宣龙卫追杀萧宓母子,其中有一人就是机关师。待他死后,千岁没收他的家当,坏掉的机关兽喂了琉璃灯,这些完好的心核值钱,她就留了下来。 七件宝物在桌上一字排开,这不过是其中之一。笃信察挨个儿细看,额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燕三郎这回选择的是寄卖分成,因此也不用讨价还价了,都交由麒麟轩就是,届时他只需要拿着合同来收钱。 交易谈成,接下来就是定契了。 笃信察拿出两张标准合同,一张写明贵宾卖予麒麟轩赤弩之心一件,重量一千三百斤,成交价七十灵币;另一张则是寄卖合同,七件宝贝由卖家与麒麟轩八二分成,卖出后凭契领钱。 (前文分成写错了,又被锁定不好更正,请大家以此为准。) 今天是我与先生的结婚纪念日,自有安排玩耍。下一更可能稍晚,大家海涵。 (本章完) daowangjiaoyangzhan 第649章 宝刀入手 果然如庄南甲所言,笃信察并不要求卖家签名,但画个血押必不可省。 笃信察首先按上了手印,伙计取一根长针过来,要递给燕三郎,千岁却摆了摆手“拿开,太不卫生了!” 话音刚落,骨链就从她袖底探出,钻进燕三郎手里“你自己动手。” 身为木铃铛器灵,她不能主动伤害燕三郎。 少年也明白这个道理,抓起骨链尖端,在自己左手无名指上刺了一下,趁着血珠冒出,在契约上按下手印。 这桩买卖就算达成了,七十灵币入囊,另有七件宝贝寄卖。 笃信察拊掌笑道“恭喜两位,可以选购心仪的宝物了,买和卖都不收取手续费。” 燕三郎礼貌作别,就与千岁返回前厅。 那几枚灵币握在手里,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这东西还很鲜活。 宝刀“赤鹄”的发卖也接近尾声,出价远不如之前踊跃了。当然这也是麒麟轩的伎俩,把一件宝物的发卖拖长时间,这样围过来看热闹的顾客也就越多,能给店里招徕更多生意。 现在“赤鹄”的身价已经抬高到四十灵币,垂涎它的人都要三思。武器虽好,价格却已经抬得很高,买了它之后,还有没有余力选购心仪之物? 要知道进入迷藏国的海客一般都有明确目标,知道自己想要买什么东西回去,很少有人是p完全抱着随意游逛的心态而来。那么在目标没有达成之前,手里的灵币是要掰算着花的。 如果意外购入这把宝刀,办正事儿的钱会不会短缺?毕竟每一枚灵币的身后价格都要附加一个“万”字。 价格只到四十三灵币就跳不动了。 “赤鹄”看起来着实是好刀,但它没甚名气,并不是名人曾经配过的宝刃。花四十多万银子买一把名不见经传的刀,划算吗? 就在这时,燕三郎抬了抬手“五十灵币。” 王炸!周围立刻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五十万两银子,买一把刀! 没人再出价了。伙计站在原地问了两声,耐心等了几息,发现没有更高价出现,于是揭开水晶罩,将“赤鹄”捧到燕三郎跟前。“恭喜这位客官,入手宝刀一把。” 燕三郎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揭开封符,执起长刀。 这半年来他身高猛长,才能提动这把长三尺三(一米)的宝刀而不显滑稽。握住刀柄时还无所觉,燕三郎随意挽了个刀花,异样随之而来。 这把刀像是突然活转过来,挣扎着要从他手里蹿出去,劲道大得惊人。燕三郎在这瞬间甚至生出错觉,手里抓着的哪里是一把刀,分明是一尾活鳄、一头猛禽! 现在他终于明白,长刀为什么要以符纸来封印了。 一不小心,它就要身化长虹飞走,真是刀如其名。燕三郎手上使力,五指牢牢将它扣住,强行塞进了储物戒中。 大庭广众之下不合适,回头再收拾它。 他将宝刀收起,旁人就瞧不着热闹了。大家都穿着罩袍蒙着脸,来回走动几下就谁也认不出谁了。 “赤鹄”热拍引出的涟漪,很快就平复下去。麒麟轩又恢复了常态。 燕三郎在轩里转了两圈,大开眼界,但一时半会儿也没相中甚宝物。卖掉赤弩之心赚来的七十灵币一口气花掉了五十个,他是精打细算的性子,余下的钱可不打算乱花。 千岁却逛得津津有味,这时就指着高处一只小瓮道“瞧瞧这个!装进清水,就能倒出美酒哩!” 燕三郎定睛一看,这是个黑陶瓮,外表平平无奇,但瓮身上有俩大字 酒泉。 再看标签说明,此物就名“酒泉”,莫看瓮身小,可入清水五百斤。只要稍许沉淀,它再倒出来的就是佳酿! 更奇特的是,留置的时间越长、陈酿的年头也越长。如果放上百日,就能酿出五十年陈酒,香醇隽永,满口留香。有识趣者,同时会酿入青梅或者桂花,给陈酿再添风味。 “世间无奇不有啊。”不独是燕三郎,许多人见到这件小物,也在啧啧感叹。不过“酒泉”的大容量只能装水,不能置物,否则应该就有人打算把它当作储物空间买去了。 “我要!”千岁看着它两眼发光,“随时随地都有好酒喝,想想岂不美哉。” 燕三郎皱眉“这东西,不值万两银子吧?”灵币的最小单位是一,也就是说,无忧谷里成交的任何一样东西,身价都不会低于一万两银子。 就算他把这瓮子买回去酿酒,得卖上多少年才能赚回那一万两? “你这人。”千岁横了他一眼,“这是闲趣,懂么?” 这就是奢侈品啊,谁买奢侈品是考虑性价比? “不懂。”他只知道“好钢要用在刀刃上”。 “我就要这个,你给我买不?”她眯起的凤眼暗藏杀气。 燕三郎毫不犹豫“买!” 他没看出这玩意儿哪里好,横竖他也不嗜酒。可是千岁想要,那他就肯掏钱。说起来这也是她的钱啊,赤弩之心是她私藏多年的宝贝,为了他能入手“赤鹄”,她毫不犹豫就拿出来卖掉了。 阿修罗虽然嘴上从来不说,可他知道她对自己着实是好。 不过燕三郎才刚要张口,已经有个女声脆生生开了价“一灵币!” 哎?这玩具还真有人买? 众人循声回首,看到一个身材娇小的海客,袍子罩在她身上显得又宽又大。 千岁并不生气,只是咦了一声,然后扯了扯燕三郎的袖子“苹果精?” 两人耳力好,都能听出这是窦芽的声音。 小姑娘怎么跑来竞拍这个东西了? 燕三郎低声问女伴“还要么?” “不要了。”千岁嘟起嘴,有些不开心。但是这东西一灵币拿不下来就不值得再加价。 二万两银子买个玩具,不划算啊。 这笔账别人也都会算,所以窦芽出价以后没有人再跟进,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这样过了十几息,店里的伙计就宣布此物归窦芽所有了。 daowangjiaoyangzhan 第650章 孺子可教 千岁实在忍不住好奇,挤过去问她“你买这个作甚?”她还记得小姑娘在船上说过,这趟奉师门之命来购置灵药的,怎么跑来买酒瓮了? 挪用公款,差评! 看见两个黑袍客朝自己走来,窦芽原本满怀警惕,闻声不由得微愕“咦,千……” 她当然能听出千岁的声音,目光却往另一个黑袍客身上扫去。陪在千岁身边的,想来就是燕时初了吧? 千岁不等她念出自己全名就打断了“嗯,是我们。” 窦芽欢喜,定了定神才道“这是霍芳姐想要买回的东西。” “就为这么个酒瓮,王廷要抄她全家?”才价值一万两银子,还是因为送到迷藏国才卖贵的。 “啊,不止这一个。”窦芽压低了声音,“据说流落迷藏国的失物有三件,她得全部找回去才行。” “你还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千岁暗中撇了撇嘴,换作她自己,绝无这样的好心,“那几个蛟胆卖出去没?” “还、还没有。”窦芽摇头,“麒麟轩给我鉴定说,那东西能值不少灵币,让我寄卖在这里,等上几天消息。” “你用自己的钱先垫上?”霍芳芳的蛟胆还没卖掉,那么用的就是窦芽的钱,或者说,拢沙宗的钱。 “是啊。”燕三郎一开声,窦芽一双妙目就转过来看他,“那是珍贵药材,应该不愁卖吧?” 燕三郎没看见她的脸,也知道小姑娘这会儿该是皱起了眉头,有些忐忑。 “能卖掉。”这倒不是安慰之语,只是燕三郎的个人判断。蛟胆是极珍贵的药材,拿来迷藏国发卖再合适不过,“只是麒麟轩想卖个高价罢了。无忧谷的集市刚开,这才在预热阶段。它应该会把好东西留到最热闹的时候才进场。” 他自己名下也有产业,也参股了商行,知道这些商家惯常用的手段。琳琅市集今天上午才正式开放,客人还不多,过几天人山人海时,各家字号才会拿出压轴的好东西。 也正因如此,燕三郎和千岁才选在这时过来逛街,挑几件看得上眼的宝贝。否则过几天再来买,货品不知道要被炒成什么价格了。不说别的,现在“酒泉”只要一灵币就能入手,届时或许就得翻个三、四倍的价格。 气氛嗨起来,人也就不理智了。 千岁一直挽着他的胳膊,燕三郎突然觉得肋下一疼,人险些打抖。 她掐他掐得好狠,为什么? “琳琅市集已经开了,陪我逛逛摊子去。”千岁拽着他就往外走,“麒麟轩没甚好看的了。” 哪料窦芽也跟了上来“啊,等等我,我也去。” “你不是要买药材?”跟他们掺和啥?她翻了个白眼,可惜脸上戴着面罩,小姑娘看不见她的表情。 “要呀,可是麒麟轩的好贵,方才我一路走来,看见摊子上也有药材,价格要低一半呢。”女人天生就会比价,虽然窦芽年纪还小。 千岁不爽,不过路也不是她开的,她拦不住苹果精跟在后头。 她再次伸指,在燕三郎肋下狠掐一把“想办法甩开她,不然我就给她下点儿笑药,保证让她从街头笑到街尾!” 燕三郎“……” 他到底怎么招惹上自家祖宗了? 窦芽才要跟上,前头的燕三郎却停住脚步,转头对她道“对了,给你做蛟胆鉴定那人,大概是多大年纪?” “得有六十多了吧,慈眉善目。”窦芽想了想,“说话中气倒是很足。” 那位鉴定师也六十多了?燕三郎暗中记下,口中却道 “我灵币花光了,还要找麒麟轩再卖两样东西,你先去逛罢。”他毫不停顿接下去,“你师门任务还未完成,我们不耽误你时间。” 的确,师门要求的药草一样都还没买进呢。窦芽有些不舍,但仍然很乖巧“好,那晚间我来找你们用饭?” 燕三郎本要顺口说好,忽觉边上有杀气暗生,于是改口道“晚间我还有事,后叙。你在这里注意安全。”说罢向她点了点头,往外就走。 窦芽“哦”了一声,目送他俩离开。 走出麒麟轩的大门,千岁嘿嘿一笑“孺子可教也。” 她家小三儿也不是一笨到底嘛。 “说正事儿。”这里人来人往,个个行色匆匆,反而是谈话的好地方。横竖两人身高现在也相差无几了,燕三郎微一侧头就能在千岁耳边低语,不虞旁人听见,“你看鉴定师或者伙计如何?应该有人在这里一干就是十来年的,他们应该都是普通人。”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可是千岁一下就听明白了 “可以一试。” 小三儿在问她,能不能找到麒麟轩的伙计,搜一搜他们的记忆。对麒麟轩下手是下下之策,迷藏国能做这么多年的买卖,中间也不知多少外来客动过打劫的念头,这些官家字号却都开得好端端地,可见它们必有恁恃。 能不动麒麟轩最好,千岁也舍不得多花自己宝贵的愿力。 不过在店里帮忙的伙计,下了工之后都是要回家的。他们家里又不是卫王宫那样的龙潭虎穴,千岁要对付他们可容易得紧。 “那个笃信察有些古怪。”迷藏国这地方本身就很怪,大家都短命,为什么信察活得长?是因为他们得到了天神的特殊眷顾吗? 燕三郎悄声道“何止是他,给窦姑娘做鉴定的人也是六十开外了。” “那人也是信察?”千岁也觉奇怪,“信察平时不都高高在上吗,怎么一家麒麟轩里就能遇到两个?”还跑出来给人做鉴定。 “兴许是他们眼力好,鉴定不易出错。”燕三郎另有关注点,“笃信察也是普通人,没有修为。” 千岁了然“你想对他下手?” “他身居高位,对麒麟轩的事务必定比店员知道更多,或许对账簿子里的记录有印象。”燕三郎沉吟,“如果能直接问出最好。”进麒麟轩翻账簿子,每次兴起这念头都让他后背一阵恶寒。 顶点 daowangjiaoyangzhan 第651章 伏龙波 他如今修为渐深,也明白这是灵觉作祟,冥冥中知道此事难办。 既然灵觉示警,他也不想就这样迎难而上。 两人走在琳琅市集上,道路两侧都是官方划定的摊位,长方格子,比床板略小,一格紧挨着一格,甚是整齐。 燕三郎小声道“这和春明城的市集也没甚区别,我记得猪肉刘一个人就占了三个摊位。”只是这里干净整洁,没有污水横流而已。 千岁噗地一声笑了。被他这样一说,世人向往的琳琅市集一下子就不高大上了。“是,他卖的猪肉可不贱。” 四下里摩肩接踵,热闹非凡。摊位上的东西五花八门,果然堪称琳琅。燕三郎悉心对比,发现这里不少材料价格比起官方店来便宜了不止一半。 这也很好理解,官方店是招牌,卖的正品有保证;琳琅市集却是卖家自己摆摊,想在这里淘宝就要考较眼力了。无忧谷的规则也助长了人心的黑恶,脸一蒙、袍子一罩,卖起假货来毫无心理负担。 反正,货银两讫以后,你再发现是假货也找不着卖家了。 不过琳琅市集的人气可比官方店要高得多,显然人人都有淘宝的兴趣。 千岁兴致勃勃“你说,咱们要不要也摆个摊子玩玩?” “有何不可?”燕三郎很少直接拒绝她,“待办妥了正事。” “晓得啦,不会耽误正事的。”千岁目光一转,忽然指着一个摊子道,“咦,那有一本《伏龙波》,你要不要买下?” 燕三郎顺指看去,目光微凝“《伏龙波》?” 这摊子上卖各式杂物,机关、法器、符箓、暗器,还有一些连千岁都看不明白用途。当然,这里还卖三、四本法诀,摆在最显眼位置的就是这本《伏龙波》,白皮黑字还加粗,路过的人想看不见都难。 但他的摊位无人问津。 这里的位置有些偏远,人气肯定不足,但别人都不上来问价的原因,还是他的东西一看就……挺假的。 不说别的,那本《伏龙波》就是怎么看怎么像假货啊。 燕三郎走近开声“《伏龙波》怎么卖?” “十灵币!” 摊主的声音听起来有四十多岁了。 “我能翻翻么?”十灵币就是十万两银子,一本法诀卖到这个价格,已是很吓人了。 卖家却不让他碰,自己动手把书摊在燕三郎面前,连翻了几页。 少年说得很实在“看不出真假。” 对方也说得很实在“让你通篇都看完,我还要不要卖了?”异士有神通相助,记性都不错,要是被买家偷记个七七八八去,他不是亏大发了? “罢了。”燕三郎站起来要走。难怪这厮卖不掉东西,原因是一语不合就跟买家陷入这种僵局。 “哎,等等!”这人摆手,“你真想买?” “如果你卖的是真货。”彼此都蒙着脸,燕三郎说话也没必要多客气,“既有《伏龙波》这样的宝贝,为何不拿去官方店里卖?” 这人摊子上摆着《伏龙波》却无人问津,不是这本法诀平庸,反而因为它太有名了,无人相信正品会出现在一个不起眼的小摊上。 尤其还是这种包装。 所以卖家想顺利出手的话,还是把它拿去官方店寄卖才最是稳妥。 “我也想,但他们不收。”这人轻咳一声,“他们说这书太过简陋。” 他说得含蓄,千岁一下就懂了“不是原书?” 这人不吭声了,算是默认。 法诀书并不是轻易能卖的。 按理说,学会了法诀的人大可以将它转卖或者加印卖出,把买书的钱给赚回来,如此就会导致市面上法诀书泛滥,只卖白菜价。 事实上,并没有这么简单。 能进入正规发卖的法诀都必须是原本,否则拿个复刻本过来,谁知道里面是不是被增删改动过?法诀与一般书籍不同,一旦有错漏极易引致修炼者走火入魔。 人命关天,哪个发卖会审书也是极尽小心。 这人手里的《伏龙波》一看就是自抄的,麒麟轩这种官方字号哪里会收,只怕砸自家招牌。 并且法诀原本一般前前后后都会加盖许多印章。除了撰写者必盖章,后续看这本书的名人也会再加盖自己的印章,以示流传有序。 燕三郎手里的《饲龙诀》,扉页和末尾加起来,一共有三十八个印章呢,这就是它经过了三十八任主人之手。 “罢了。”千岁耸了耸肩,对燕三郎道,“还是……”略有些可惜了。这小子的主神通练的是《饲龙诀》,如果再入一本《伏龙波》也不错。他好像和“龙”字格外有缘。 不过她还未说出“算了”两字,两丈开外突然吵闹起来。 “骗子!”有个黑袍客从东边大步奔回,指着一个摊主大骂,“把钱还给我!” 摊主大怒“你说什么!” “大家都来看看,这厮卖假货!”黑袍客上前一把揪住他的领子,“卖完东西回头不认。” 那摊主不甘示弱“胡说八道,我压根儿不认得你。你是谁找来砸场子的托儿?” 两人声音一样大,燕三郎和千岁互望一眼“这么巧?” 他们听出来了,摊主是荆庆! “你这火宫玉分明就是假货,一枚还要两灵币!”黑袍客几乎在咆哮了,“我刚刚拿去琥珀阁鉴定,是假的!” 琥珀阁和麒麟轩一样,也是迷藏国的官方店。 “关我什么事?”荆庆镇定道,“又不是我卖出去的。” “你……”黑袍客气得话都不利索,“好,你等着。”说罢左右看了看。 在琳琅市集,每隔三十丈都有两名专员驻场办公,称作榷卫。他们的职责,一是维护市集秩序,二是为所有交易提供契约。 这两人来回走动,为市集客人提供服务。 黑袍客举目四顾,恰好看见榷卫就在五丈开外。其实这里动静忒大,榷卫闻声,本来就往这里走。 “这里,这里!”黑袍客连忙向他招手。 “何事?”榷卫踱了过来。 daowangjiaoyangzhan 第652章 沆瀣一气 “他卖假货!”黑袍客一指荆庆,同时亮出手中的火宫玉,“一个时辰前我从这里买走的火宫玉,经琥珀阁鉴定是假的!” 荆庆也不甘示弱“长官,这人满嘴胡言。我才在这里摆摊不及一刻钟,怎有本事一个时辰前就卖他东西?” 榷卫眼都不眨一下“验契!”琳琅市集每天不知发生纠纷多少起,蒙面买卖有好处有坏处,这就是明显的弊端之一。卖完东西,卖家就不认了。 这种时候,只有买卖时双方画押的契约可以验证真假。 和燕三郎在官方店里签下的契约一样,迷藏国为琳琅市集提供的定契服务也不需要买卖双方签名,但要求画下血押,也就是按下左手无名指的血指纹。 他从背后的箱子里取出一摞文书,翻动几下就道“二四四摊位,火宫玉……在这里了!”抽出一张契纸给黑袍客看,“是不是这张?” “是是,就是这张!”黑袍客三两眼看完了,“就是这厮卖我火宫玉!” 荆庆却冷笑“我没跟他定过契,这纸上的画押也不是我的!” 榷官话不多说,从怀里掏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纱纸“验!” 两人又取血按了手印,同样是左手无名指。纱纸极薄,手印按上去,两面都是清晰可见。 这榷官就把纱纸按在契约上,再从兜里掏出一颗明珠,托在契约下方。 这样,明珠的光华就从底下透出,一连照亮两张纸了。 借着这点光,榷官将上下两个指纹叠加对比。 显然他很有经验,看了两眼就道“这个一致。” 这是黑袍客的指纹。 榷官又对比另一组指纹,眼睛就眯了起来,过了十余息才摇头“这一组,不符。” 荆庆顿时一声欢呼“我就说啊!” “什么!”黑袍客大惊,“你再看仔细些!” 榷卫的确仔细又看几眼,仍然摇头。黑袍客急了“你看这摊上东西连动都没动过,这机关心核,这些瓶瓶罐罐……就是他,摊子根本没换人!” 榷卫随手指了一个摊主“你来,看看指纹对比。” 那摊主倒也配合,走过来依样画葫芦,仔细看了好一会儿才点头“这组真的不一样。” 黑袍客一把拽过契约“我看看。” 透过明珠光再三对比,上下两枚指纹当真不能完全重合! “这契约是假的!”他怒视荆庆,“你在指纹上动了手脚!把我的两万银子还来!” “你连契约都不认,我还有甚好说的。”荆庆两手一摊,对榷卫道,“长官您来评理。” 榷卫还算是尽心负责,目光往四下里一扫,问附近的摊主“你们谁知道这个摊子摆了多久?” “我知道。”话音刚落,燕三郎面前出售《伏龙波》的摊主就出声了,“也就是一刻多钟吧。” 榷卫还没说话,黑袍客已经指着他大骂“你胡说什么!” “我哪里胡说了。”摊主无辜耸了耸肩,“我在这里摆了一个来时辰。方才你不也在我这里看过几样东西,但没买么?”这厮方才在他摊上问东问西,结果啥也没买,浪费他小半个时辰的口舌,结果跑去边上的摊子,以为能拣火宫玉的便宜。 他就呵呵了。 黑袍客指着他,再指着荆庆:“好,好,原来你还有同伙!” 周围的摊主保持沉默。 做生意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你吃了什么昏药在这里死乞白赖?”荆庆啐他一脸,“真倒霉,出门被狗咬!” 黑袍客大怒,扬起砂钵大的拳头就往他脸上招呼。 荆庆早就看好方位,脖子一缩,躲去榷卫后头。“长官,主持公道啊!” 榷卫有定分止争之职,当然不会眼睁睁看黑袍客当街行凶,一下就伸手来拦,同时吹响口哨,召唤同伴相助。 口哨声响,就有巡卫不知从哪里钻来,把黑袍客架了下去。那人骂骂咧咧,终至不见。 榷卫对荆庆道“为安全考量,你最好去别处摆摊。” 荆庆感激,连连点头“谢谢长官!” 榷卫转身走了,这种纠纷,他们每天至少要处理个几十起。 荆庆快手快脚要收摊子,却见摊前又站住两名客人。荆庆顿了一顿,有些犹豫,但还是开口问“两位要买点什么?”虽然着急离开,可是送上门的客人他还是舍不得不要。 “都说说价呗?”是个女声。 荆庆一听就怔住了,却见对面的摊主给他连打了几个手势。 女客人没回头,却像背后长了眼睛“后面那人是不是正在给你做手势?” 荆庆忽然笑了“是啊。” 他对面那摊主呆住,紧接着就见荆庆脸上笑开了花“你们怎么来了?” 原来是认得的。 虽然相处时间不长,可荆庆还是听出了千岁的声音,立刻转向另一名沉默的黑袍人“燕……?” “嗯。”燕三郎出声肯定,“是我。”几人都没戴约定的指环,除非开声,否则谁也认不得谁。 荆庆笑逐颜开“等我收拾收拾,我们找个地方吃吃茶。” 趁他埋头卷铺盖,千岁俯首在他耳边低语“卖《伏龙波》那个,跟你是一伙儿吧?” 荆庆讪讪。 虽然隔着面罩,千岁仿佛能看出他的神情,这时就继续道“我们就想买《伏龙波》,当然,得是正品。” “那本法诀么?”荆庆微一沉吟,“行,包在我身上。” 他抓起包裹,飞快向对面的摊主比了几个手势。 他动作极快,选的角度又好,一双手半拢在袖中,只有对面两、三个摊位能看到。 然后他就对千岁两人道“走,去古道茶馆。” 无忧谷很贴心,琳琅市集内每隔百丈必有休憩之处,海客逛累了有地方歇个脚、吃个饭。离这里最近的,就是古道茶馆。 在贵气逼人的无忧谷,这座茶馆反是原木搭成,连泥灰都没涂,木头外只刷了一层清漆,看起来格外朴实。当然,这里面的摆设自然不差,走进来的客人都能喝上免费的好茶。 第653章 原版伏龙波 当然,茶馆座位有限,为防有人长时间占座,茶馆规定每客只能坐上半个时辰。 荆庆窝进雅座,也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只大红苹果丢在桌上,这才往茶盏里撒进花椒粉,端起来汲了口热茶。 “啊,舒服!”他长舒一口气,“这是上品金雀舌,好茶啊!在我们那地方,三钱就得五两银子。” “你们那里好茶是这样喝的?”千岁只爱清茶,不喜里面加入七七八八作料。 燕三郎默默端起茶水喝了一口,颊齿留芳,果然是好茶“昨日入住后本想找你,不过那时你正好忙活。” 昨天入住时?荆庆一回想自己当时所为,顿时有两分尴尬。他轻咳一声“在船上那些天惊心动魄,下来就……咳,两位见笑了。” 他躲过了海上航程的算计谋杀和惊涛骇浪,上岸以后可不得好好放松放松? 燕三郎看了看桌上的红苹果“摆摊?” 同舟多日,荆庆已经习惯他单刀直入的说话方式,这时就嘿嘿一笑“千辛万苦来到迷藏国,总不能空手而归吧?” “你手里不少好东西。”千岁一向有火眼金睛。 荆庆的回答异常诚恳“那是自然,我这里也有宝物等待有缘人上门。” 说实话,他手里如果全是假货,不出小半天就会被人赶出琳琅市集。榷卫一次次见他惹纠纷,猜也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所以他手里其实是真假掺着卖,有眼力价的能把好东西挑走,他也没话说。 其实,这也是琳琅市集里面常见的套路。 千岁笑眯眯问“赚了不少罢?” “不多。”荆庆叹一口气,“也就够个来回的成本。” 哟,真不少。千岁挑了挑眉,所谓“来回的成本”大概指的是一枚迷藏国通行令的身价。毕竟他没有卖掉牌子,而是亲自来了,这笔钱无论如何也得赚回来。 八万两可不是个小数目。 燕三郎身体微微前倾“你很熟练,这地方六十年才能进来一次。” 他也看出来了,荆庆是个骗子,职业的。但是经验再老道的骗子,也很难在自己不熟悉的领地行骗。 先弄懂这里的规则,才知道如何行事。 荆庆耸了耸肩“还记得么,我祖父来过这里。” “所以,这一手承袭自他?”千岁轻轻赞他一句,“一脉相承啊。” 荆庆大大方方“在这市集上,像我这样的人很多。” 蒙面、不记身份、来去无人查证,这简直就是骗子的天堂。迷藏海国开放不止十次八次了,懂得投机钻营的人也不在少数。 燕三郎不管这些,只问“契约上的血指印怎么回事?” 荆庆在桌下伸开手,无名指被染红。可是燕三郎细看,血渍早就凝固。 紧接着,荆庆从手指上褪下一层薄明的薄膜,像是鱼肠。 但他动作极快,一撒下来就收入怀里。“看明白了么?” “假纹。”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燕三郎看懂了,“难怪血印对不上。” 这厮的手段也很高竿,居然在薄膜上覆刻了假指纹,按手印时把薄膜往指头上一套,留在契纸上的就不是他本人的指印。 这技艺水平很高,不易办到。但燕三郎见过贺小鸢制造的假臂,知道世间尽多能人。想来在琳琅市集上出没的海客,还会有千奇百怪的手段。 荆庆还加了一句“这也不是我的血。” “事先准备这种东西,你也是有心了。” 荆庆听了这话,左右看了看才压低音量“燕小哥于我有护持之恩,我便跟你说一件事,莫要转述予旁人听。” “嗯。” “这指纹套我还有几个,可以分你一个。”荆庆的声音凝重,“无论在官方店还是琳琅市集做交易,但凡签契,千万莫用自己的手印画押!” “为何?” 千岁才问出这句话,外头就有人走进,站在庭院左顾右盼,一眼看见桌上的苹果,于是施施然走向这里,也打断了千岁的问题。 “荆?”他试探地问了一句。 这一出声,燕三郎就知道他是方才卖《伏龙波》的摊主了。 “是我。”荆庆给他倒茶,“坐。” 这人坐下,荆庆才给双方介绍“这是燕小哥,这位则是我的老乡,姓孟,外号蜢蚱。” 荆庆的老乡哈?千岁很想问,他的故乡是不是骗子窝,专出这种偏才。 不过话到嘴边,燕三郎就在桌下轻轻按住了她的手腕,于是千岁没有吱声。 当然,是隔着袖子。 怪哉,小三儿怎么知道她有话要说? 这小子越来越会读心了。 荆庆直接转向蜢蚱,很干脆道“燕小哥在海上救过我好几回,否则你今日都见不着我。现在他想买《伏龙波》。” “买《伏龙波》啊?”很显然,荆庆要代这两人买真品,蜢蚱也不犹豫就道,“看在荆庆的面子上,五灵币。” “真品?”虽然知道门路,千岁还是要多问一句。 “当然。”蜢蚱从怀里掏出那本封皮难看的法诀书递了过来,“这就是真品。” 它实在不太像原版的样子。 燕三郎毫不客气地问了出来。 “不是原版。”蜢蚱轻咳一声,“是我摹写的复刻版,但我可以保证没有一字错漏。” 哦,是盗版啊?千岁问他“原版呢?” “我在当铺收到的,三天后就被赎回去了。”蜢蚱唉了一声,“听说那家当天就着了火,一百多号人全没了。说不定,原版也付之一炬呢?”他指了指燕三郎手里的书,“这就是孤本了。” “我怎知内容为真?” 蜢蚱立刻对天发了个毒誓,毒到子孙三代那种,然后肃声道“别的东西倒也罢了,人傻钱多的主儿有的是;可是法诀有一字错漏就是害人,我不干这种缺德事!” 荆庆也道“他不会在这种东西上骗人。否则回陆地后我带你杀去他家中。” 燕三郎与千岁对视一眼,而后摇头“不必,我信你。”说罢拿出五灵币递了过去。 蜢蚱冲他一竖大拇指“爽快!” 继续求月票 (本章完) daowangjiaoyangzhan 第654章 仙葩(打赏加更) <r/> 他有眼力价,看出这几人还有事要商议,于是和荆庆再拉呱两句就起身告辞了。<r/> <r/> 他的身影才消失在院外,千岁身子前倾,疾声道“你怎不早说,我们方才已经去麒麟轩卖了几样东西!”<r/> <r/> 卖东西给官方店,就必须签契画血押。<r/> <r/> 荆庆“啊”了一声,嗫嚅几下“这、这个嘛,你们也未必倒霉。且宽心、宽心。”<r/> <r/> “前言不搭后语!”千岁柳眉倒竖,“说清楚!”<r/> <r/> “别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荆庆按了按脖子,“晚饭后到我院里再叙。”<r/> <r/> 茶也喝完了,他向二人作了个别就站起离开了。虽说琳琅市集还能热闹好些天,可是每六十年总共也就开放这么不到二百个时辰,他还是得抓紧时间赚钱。<r/> <r/> 千岁又添了小半壶茶慢慢喝,燕三郎问她“蜢蚱?”<r/> <r/> “嗯,诡面巢蛛放好了。”她向他举了举盏,“只要他没被买家打死,今晚就可以拜访他。”<r/> <r/> 虽然蜢蚱信誓旦旦,还有荆庆保证,但这两人都是惯骗,修炼法诀又事关燕三郎生死,千岁怎么会信他二人的口头保证?<r/> <r/> 往蜢蚱身上放诡面巢蛛,就能握知他的动向。千岁候他晚间入睡再去套个实话,才保万无一失。<r/> <r/> 诡面巢母蛛带进来的几个卵孵化了,正好出几个小蜘蛛给她用。<r/> <r/> “学了《伏龙波》,才好把你的短板补上。”<r/> <r/> 作为与他伴生多年的阿修罗,千岁很明白燕三郎的短板在哪里。这小子虽然修为与日俱进,单体战力越来越强,可一直没有范围性的攻击神通。<r/> <r/> 这一点在他们夜闯天耀宫的时候就曝露得尤其明显,旁人都有群攻术法,更不用说贺小鸢对敌的毒招千变万化。这种时候,燕三郎总不能挨个儿点杀吧?<r/> <r/> 《伏龙波》是一门很实用的神通,能以冲击波导致一定范围内的地颤,令上头的生物立足不稳。据说练到至深处能平空造出万丈深壑。<r/> <r/> 当然,也就是传说罢了。不过异士在战场上能发挥的作用向来有限,但《伏龙波》的最大用途恰恰就在战场,加上它的孤本实在稀有,因此才会卖出动辄五万、十万两的价格。<r/> <r/> 燕三郎把盏放下“走吧。”<r/> <r/> “去哪儿?”她还懒洋洋地不想动。唉,也不知是不是待在猫身上太久了,白天总是犯懒。<r/> <r/> “买样东西。”<r/> <r/> 燕三郎又溜哒进琳琅市集了,但这回不是边走边逛,而是目标明确,直接领着千岁走去一个摊位面前,指着一样东西道“多少钱?”<r/> <r/> 千岁看着那物,一时移不开眼。<r/> <r/> “五灵币。”<r/> <r/> 千岁冷笑“你怎不去抢钱来得干脆?”<r/> <r/> 燕三郎却不动气“一灵币。”<r/> <r/> 听了他的出价,摊主直瞪眼“不卖!”<r/> <r/> 燕三郎往前边路口一指“你去看过别人的价位么?比你这个还大还漂亮的,人家摊子才卖三灵币,你要不信,往前走二百丈,路尽头左手边就是!”<r/> <r/> 这摊主哼唧一声“那你咋不买他家的?”<r/> <r/> 千岁没好气道“这生意你到底想不想做?我看你今天还没开张吧?”这人摊位摆得满满,好似一样都还没卖出去。<r/> <r/> “三灵币。”摊主顺便点了点摊上两只大肥桃子,“我可以加送两只玉蟠桃,就当今天给我开张讨个好彩头罢。”<r/> <r/> 迷藏国有的是水果,但这桃子每只都比千岁拳头还大,下面是奶白色,只桃尖一点儿嫩粉,水灵得好比婴儿脸蛋。他拿起桃p看了看,一条水红色的细线从底部贯到顶部。<r/> <r/> 这就是西海特产的玉蟠桃,据说每月吃一只就能令人驻颜延年。燕三郎不知道这说法是不是真的,但恩师连容生有个好友就吃过一只玉蟠桃,把它的味道唏嘘得人间仅有。<r/> <r/> 这桃子也易于存放,摆上小半年也是这样水灵灵的模样,半点不见腐坏,海客才能带进迷藏国里来卖。当然价格也不便宜了,五只就要一灵币。<r/> <r/> 千岁还想再议价,燕三郎已经沉声道“成交,但我要验一验货。”<r/> <r/> 摊主很自信“随便验。”<r/> <r/> 验了货,是真的。燕三郎痛快付了钱,让千岁把这两样东西都抱走了。<r/> <r/> “桃子回去春明城再吃。”燕三郎轻声道,“吃一半,把一半连核埋了,说不定能种成树苗。”<r/> <r/> 千岁早就把桃子收起来,只拿着那样东西反复把玩“作什么花恁多钱,买了个没用的东西!”<r/> <r/> “送你的。”看她笑得见牙不见眼,燕三郎伸手,“你若不要,就还给我。”<r/> <r/> 方才路过这里,他见千岁朝着摊子转头,想来是盯了好一会儿。今日花钱都给他置办了,她还一样都没有呐。<r/> <r/> “要!”千岁一把将它摁进怀里,“这是我的!送给人的东西哪有往回拿的道理!”<r/> <r/> 这玩意儿摆在家里,啧,别提多仙气多漂亮了。<r/> <r/> 燕三郎送她的,是一株植物,叫作雅苑仙葩。<r/> <r/> 这种植物的叶片生吃下去就能清毒解瘴。不过许多药草的功效都比它强,雅苑仙葩还能出现在琳琅市集的主要原因,却是因为它美。<r/> <r/> 它很特别,枝条长得像珠串,晶莹剔透,每个珠子都是又圆又润,可以媲美珍珠。当然光是这一点在迷藏国并不稀罕,这里盛产奇珍异宝。<r/> <r/> 它会变色。<r/> <r/> 如果日照充足,它会呈现紫水晶的色泽;光照稍差一点,就是血红珊瑚的颜色。如果遇上阴天,那就是桃粉。<r/> <r/> 如果是夜晚,仙葩就是浅青黄色,有些像翡翠。<r/> <r/> 因为每种颜色几乎都能对应一种宝石,它还有一个别名唤作宝石花。检验手段也很简查,燕三郎方才就是拿一块黑布罩住它,发现它很快就变了色。<r/> <r/> 世间宝物身价,无非就在“孤”、“奇”二字。宝石花在外界格外稀少,否则也没有资格出现在无忧谷。<r/> <r/> 在人间,就是有钱都难买到啊。<r/> <r/> 燕三郎看她爱不释手的模样,就知道自己买对了。<r/> <r/> “回去吧。”今天也逛好久了,也该回去了,“还有正事儿要办。”<r/> <r/> <r/> <r/> <r/> 第655章 求个公道 <r/> 琳琅市集通宵达旦都热闹,但人可是要吃晚饭的。<r/> <r/> 燕三郎和千岁回到朱仙楼,这回改在中庭用饭。<r/> <r/> 傍晚下起了蒙蒙细雨,千岁一时兴起想看雨打芭蕉。看来跟她抱着相同念头的人不少,中庭边缘的雅座满客一半。坐在这里可以看雨丝琮琮,嗅到青草芬芳。<r/> <r/> 饭菜照例送过来,依旧是海岛风情,其中一道干煎马鲛鱼深得美人心。<r/> <r/> 迷藏国用来待客的马鲛鱼大得离谱,切下来的横块都比千岁手掌大,先用海盐腌上半个时辰,加香料小火慢煎到两面金黄。休看是这样简单的做法,可是吃进嘴里就是一个大满足。<r/> <r/> 海鲜海鲜,吃的不就是个鲜字?<r/> <r/> 千岁原本还担心迷藏国是不是用上了奇奇怪怪的香料,比如她在市场上看见的虫粉。事实证明,她多虑了。面对五年才来一次的贵宾,迷藏国又贴心又周到。<r/> <r/> 她满足得眯起了眼,忽然对燕三郎呶了呶嘴“你看那几人戒指。”<r/> <r/> 燕三郎抬眼一瞄,几丈外坐着三人谈笑风生——笑声太大,堪称旁若无人。<r/> <r/> 从少年的角度能看到,其中一人无名指上戴着戒指,上嵌红绿相间的宝石。<r/> <r/> “不是宝石。”千岁轻轻道,“是刨光的贝壳,丑死了。”<r/> <r/> 这种戒指不太值钱,戴进迷藏国唯一的理由,大概只是能作为互相辨认的标识吧?<r/> <r/> 更重要的是,燕三郎和千岁之前也见过这种戒指。<r/> <r/> 他们立刻确认了这三个人的身份。<r/> <r/> 千岁抿了一口甜酒,从怀里掏出两个玉瓶放到桌上,恰好也是一绿一红。<r/> <r/> “是你的药,还是贺小鸢做的?”燕三郎大致明白了她的意图,下意识按了按太阳穴。<r/> <r/> “我的药效可不输给她好么?”她点了点红瓶子,“这一瓶,吃下去腹痛如绞,呼号一个时辰死掉。”<r/> <r/> 纤指又移去绿瓶子上“这一瓶引发腹泻,连续三天脱水脱力,最后肛肠脱落而死。”她笑眯眯问,“你觉得用上哪一瓶好呢?”<r/> <r/> 她巧笑嫣然的模样,就好似问燕三郎哪个香囊更好看,而不是怎么取人性命比较好。<r/> <r/> 阿修罗纤指停在绿瓶子上,显然更中意它一点。可是少年把红瓶往前一推,一本正经“这个吧。省得夜长梦多。”<r/> <r/> 千岁笑了,刚把红瓶子拿起,就有人气势汹汹冲了过来。<r/> <r/> 这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眼窝很深、瘦高黝黑,千岁看一眼就知道他是海岛住民。他并非冲着两人而来,而是直接挡住了快要走到两人身后的尚女长。<r/> <r/> “阿倩被人害了!”少年眼里冒着火光,“是谁,是谁干的!”<r/> <r/> 阿倩?千岁想起那个被侵害的中庭侍女,目光立刻移到那三名黑袍客身上。<r/> <r/> 少年激动,声音拔高不止两度,半场可闻。尚女长吃了一惊,伸手要把他拖去一边,结果少年脚下像生了根,纹丝不动“尚女长,哪些贱种害了她,你说,快说!”<r/> <r/> “哎呀,你这是做什么?”尚女长压低了声音,“小声些儿,莫要惊扰了客人!阿倩又不是他们害的!”<r/> <r/> “谁干的?”少年脸红脖子粗,“你一定知道怎么辨认!帮我找出来,我要杀了他们!”<r/> <r/> 他几年咆哮,中庭半场可闻,正在用饭的黑袍客纷纷转头过来。<r/> <r/> “客人们都戴着面罩,我也认不出来呀。”尚女长小声道,“这两天我看过阿倩了,她还好,你不要冲动。”<r/> <r/> “还好?不要冲动?”少年咬牙,想冲着她冷笑,眼眶却红了,“换作是你遇到这种事,你不冲动?阿倩根本不想、不想服侍这些人,所以才申请到中庭值守!”结果还逃不过这些畜牲的魔爪!<r/> <r/> 他举目四顾,无数双眼睛正盯着自己。天神尊贵的客人都戴着面具,隐去了真容。<r/> <r/> 这些人看起来一模一样,倨傲、冰冷、高高在上。<r/> <r/> 少年怒从心底起,大步走去最近的桌子,伸手就掀!<r/> <r/> 可是这桌客人眼明手快,一把按住了桌面。<r/> <r/> “喂!”声音清脆,“要撒气你得认准对象!”<r/> <r/> 是个女人。少年一呆,才发现她下巴尖尖。女人不会那样伤害阿倩,他的确怨错对象了。不过他还注意到,这位女客抬起食指往后一指。<r/> <r/> 他下意识顺指看去,那桌坐着三个黑袍客。从身量看很壮实,应该是成年男子。<r/> <r/> 不过还未等他反应过来,这三人就表示了不满“怎么回事,你们怎么放这小鬼进来胡吠乱咬,还让不让我们吃饭了?”<r/> <r/> 尚女长赶紧面向他点头哈腰“惊扰客人了,真是对不住。他这就走!”<r/> <r/> “快滚!”这人对少年挥了挥手,“莫扫了大爷们的兴致!”说罢又转问去问同桌的伙伴,“方才说到哪?都被这小狗打断了。”<r/> <r/> “说到我们在这里玩的那个女人。”同伴的笑声如夜枭,“滋味儿正经不错哪,放在院里的那个就没她好,没趣得紧。什么时候再把她叫过来,陪玩一把?”<r/> <r/> 就是这几人!少年眼睛红了,血液轰地一下冲上脑门儿。尚女长说什么,他压根儿听不见,冲过去就挥拳揍人。<r/> <r/> “啊——我杀了你们!”<r/> <r/> 他一拳朝着笑得最欢那人脑门打去,后者早有准备,头一侧就避了过去,紧接着一掌打在他肋下。<r/> <r/> 这一下力道很大,少年被打飞出一丈远。燕三郎更听到中间夹杂着“嘎吧”一声脆响。<r/> <r/> 那是骨头断裂的声音。<r/> <r/> 他挣扎两下,没爬起来,反而吐出一大口血。<r/> <r/> 千岁冷眼旁观,对燕三郎道“至少断了两根肋骨。”<r/> <r/> 少年同意,又补充一句“也伤了脏腑。”黑袍客出手阴毒,这少年至少得卧床一个月。<r/> <r/> “切,弱鸡。”黑袍客朝他吐了口唾沫,又质问尚女长,“这小狗殴打客人,你们就干看着?是不是想包庇他?”<r/> <r/> “不,不敢!”尚女长为眼前的变故惊呆,被喝问才回过神来,满面堆笑,“您慢坐,我让人给您端几碗树蜜甜汤消消火。这孩子太冲动了,我会将此事如实上禀,处理结果必定让您满意!”<r/> <r/> <r/> <r/> <r/> 第656章 庄南甲插手 黑袍客哼了一声“最好是这样。” 这时有两名侍从快速奔过来,把少年抬走了。 燕三郎指了指桌上的药瓶子,对千岁道“收起来。” “怎么,不让用了?”她正觉不爽,想给这几人一个好大惊喜呢。 这几个货故意出声刺激少年。小p孩子太沉不住气了。 想到这里,她看了看眼前的燕三郎。换作小三儿受了这种气,大概会打闷棍、下黑手吧? “不急。”少年前脚刚被抬下去,这几人后头就出事,迷藏国官方多半会把这事儿记到少年头上。在这里,平民地位有多低,他可是见识过了。 他能做能当,不须别人来背锅。 千岁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摇了摇头“烂好人。”心这么软,到底谁教出来的! “走吧。”燕三郎把下半截面具戴好,站了起来。 饭后,他们要去拜访荆庆。 拐角前方就是回廊,千岁却听见一人惊讶道“这是怎么了?” 燕三郎也听见了,下意识停住脚步。 这是庄南甲的声音。老头怎么出现在这里? “胡成冲撞贵宾,被打断三根肋骨。”有人答道。 “打得太惨了!”庄南甲义愤填赝,“带去茶室。” “这……” “这什么这,我有好药,能免他伤痛!”庄南甲呵呵一笑,“我都这把年纪了,还怕我对他做什么?” 他是贵宾,抬着胡成的两人不好反对,果然替他把人抬进了不远处的茶室。 燕三郎和千岁互视一眼,跟着走了过去。 “怎么了?”门还未关启,千岁就抬手抵住。 庄南甲微吃一惊,听到她的声音就释然了“进来吧。” 他放两人进室,这才重新关好门走了回来。 胡成盯着这三人,警惕道“你们、你们想做什么!” 庄南甲摆了摆手,声音和蔼“放松,好孩子。我们没害你,也没害过你的阿倩。” 胡成满眼厌恶“你们和那几个……” “他们是坏人。”庄南甲很干脆地摘掉了自己的面具,这个动作不仅让胡成愕然,也让燕三郎和千岁都有些惊讶。 面具在迷藏国的作用不言自明,庄南甲为什么要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土著摘掉? “每个世界都有好人,也有坏人。”庄南甲温声道,“他们是坏人,我们是好人。”说着,从怀中拿出一盒药膏,又对燕三郎道,“我给他治伤,你能帮我弄个木条来?” “木条无用。”燕三郎拒绝了他,上前两步,到榻边蹲下,给胡成检查伤势,“我来吧。” “是了。”庄南甲笑眯眯地,“燕小哥的手段比我高竿多了。”又对胡成道,“孩子,别怕。燕小哥医术了得,你最多七日就可下地。” “不必。”燕三郎给胡成治伤,头也不回,“最多三日。” 庄南甲的笑意扩大了“那是最好不过。” 千岁抱臂站在一边,总觉得庄南甲有些刻意了。在十天半月的海上旅程中,这老头子对别人的死活都不在乎,为什么今天突然对一个迷藏国土著吁寒问暖? 看他脸上笑容慈祥又和蔼,千岁总觉得这老货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 燕三郎的药物得自千岁之手,有奇效。胡成原本五内如焚,呼吸都像要冒火星,这会儿却觉伤处清凉一片,痛苦大为减轻。 他也知道好赖,再说这种痛苦足以让人清醒,因此燕三郎再递过丹药让他内服时,他并没有拒绝。 “断掉的肋骨,用软带替你固定了。三日后可以下地,但最好仍是卧床少动。”燕三郎头也不抬,“伤势痊愈后,你有什么打算?” 胡成咬牙,一声不吭。 那种眼神,千岁看得多了“他还想着报仇。” 庄南甲轻叹一声“你这又是何苦?” 这句话直接打开了胡成的泪闸。他鼻子一下就红了“阿倩是好姑娘,我一直想娶她!那几个恶棍,我一定不会轻饶!” 庄南甲竖指在唇前,轻轻“嘘”了一声“小声些,若是让稽查卫听见,你不会有命在。” “稽查卫?”燕三郎听见一个新名词,“那是什么?” “迷藏国有稽查卫,专门管控民间风气,打击异己。”庄南甲耸了耸肩,“它只面向平民,从来不跟海客打交道。” 不跟海客打交道?千岁怀疑地看着他,那你老头子又怎么知道? 就听庄南甲又道“你今天冲撞了贵客,稽查卫会找你麻烦。” 胡成快把牙根咬出血了。“是的,老先生说得一点儿没错。”他梗着脖子道,“了不起一顿鞭子!” 他不服!阿倩受害至此,他替阿倩出气,明明错在对方,为何最后受罚的是他? “上一次雾墙开启,我就来过了,还亲眼见到稽查卫抓人。”庄南甲摇了摇头,“过了这么多年,还是这样吗?” “是……”胡成低下了头,“五天前我还看到稽查卫抓人。那几人说神使的坏话儿,说神使……” 说到这里,他面露踯躅,脸上露出畏惧之色。 这人正在气头上,转眼却露出这种神情。燕三郎明白,这只能说明他对神官的敬畏已经深入骨髓。 庄南甲轻轻按着他的肩膀“勿庸担心,你在稽查卫那里的一顿鞭子虽然免不了,但我向你保证,侵害阿倩那几个人,不会有好下场。” 胡成将信将疑。 庄南甲又补上一句“他们的报应来得快,会在这次雾墙关闭之前。” 胡成这才动容“当真?” “你也受了重伤,不良于行。”庄南甲微笑,“横竖也不过是十来天的事儿,何不坐等?” 胡成声音激动“您要是真能、真能帮阿倩报仇,我这条命就是您的!” “言重了。”庄南甲抚了抚胡子,“倒是你方才说,被稽查卫抓走的人说了神使什么坏话?” 胡成微一犹豫。反正他也只是转述“他们说,这位神使是假的!” 边上三人都是一惊,只听胡成接下去道“……说它假传神旨,歪曲了天神的意图,让我们不能沐浴在天神的荣光里,就连死了也不能前往、前往神国!” daowangjiaoyangzhan0 第657章 骗子祖宗(打赏加更) “这种说法,你听过很多么?” “听过……一点。”胡成咽了下口水,“这些年断断续续听过。” 庄南甲点了点头“稽查卫也抓过不少人吧?” “是的。” “好了,留下你的地址。”庄南甲叹了口气,“事情办妥以后,我会托人把消息传给你的。” 胡成满脸感激。庄南甲就去外头唤人进来,将他抬走。 茶屋的木门再次关闭,千岁踱了过来“狗拿耗子,为何?” “不收买人心,怎么打探消息?”庄南甲唉了一声,“这小家伙颇有怨言,是个很好的突破口。” 的确,迷藏国对天神的虔诚、对神官的顺从,就像吃进秤砣铁了心。想来若非遭遇此事,胡成也不会有轻易动摇。 胡成的愤怒和质疑,才让燕三郎觉得,他像个真实的人。 千岁却觉得,庄南甲没有说实话。 她还想套个究竟,燕三郎却给她一个眼色。 这些与他们无关,他们手头还有要务待办呢。 ¥¥¥¥¥ 燕三郎叩响了荆庆的门。 千岁没有一语成谶,这人全须全尾地回来了,正在搂着美人喝小酒。 侍女衣衫不整,燕三郎视若无睹。 两人造访,荆庆立刻把侍女遣了出去,关上门,又找了两个酒杯出来“坐,坐!” 待客不可用旧菜。他把剩菜都倒了,清理桌面,又从柜里取出个大食盒,依样将几个下酒的凉菜排好。 在他忙活期间,千岁把他住处里外检查一遍,确认不曾被布下监控,这才扯下面罩,给自己斟了一杯美酒“说吧,这地方有什么门道?” “这地方”指的当然不是荆庆的院子,而是迷藏国。此人有话不敢在外面的茶馆说,非要回来关起门密议。 “我用软膜假指纹做买卖,不独是想骗人。”荆庆给自己和燕三郎倒酒,“主要却是祖父得过一个教训。” “六十年前他在这里出过事?” “是。”荆庆酝酿一下,才低声道,“你们知道么,做我们这一行的,天赋和手艺也有高下之分。” 千岁晃着杯中酒“高明和更高明的骗子吗?” 面对她的调侃,荆庆只是干笑一声。 “我的水准也就是一般般,未得家祖真传,本事不及他十分之一。”荆庆回忆道,“家祖制出来之物,比真品还像真品。和真的放在一起,谁也辨不出来。” “你祖父就凭着这份手艺来到迷藏国?”对某些人来说,无忧谷就是天堂啊。 荆庆点了点头“迷藏国的规矩,有利于我们发挥。这么多年来也有人特地研究过,想了些办法,但都在琳琅市集找买家,谁也不敢打官方店的主意……直到家祖。” 千岁皱眉“你祖父是不想安生过日子了?” “倒也不是。”荆庆苦笑,“家祖技艺精湛、为人和善,但有一个毛病改也改不掉,好赌。” “上一次迷藏海国开放之前,他就和别人打赌,一定可以将自己制造的赝品堂而皇之摆进官方店里。赌注很重,是我家的独门秘艺,所以他输不起。” “后来?”他铺垫到这里,已经成功引起了燕三郎的兴趣。 “他耗时三年,终于做了一件东西出来,再带着它跟那个对赌的朋友一起远渡重洋来到迷藏国,找准了时机卖给官方店。”荆庆补了一句,“就是麒麟轩。” 千岁啧啧两声“麒麟轩收了?” “收了啊!”荆庆说起这一段还是眉飞色舞,毕竟是祖父的高光时刻,他作为孙辈与有荣焉,“还是个信察来鉴定呢,然后以三百五十灵币的价格收进!” 三百五十灵币,可以兑换三百五十万两银子。这可是很大一笔进账! “心真大!”千岁和燕三郎互望一眼,暗道荆家的老头子这一票干得真大,价值三百五十灵币的宝贝就算不是镇店之宝,也能是单日场上的压轴之物,不知要受多少人注目。 看的人越多,被发现是假货的几率也就越大,风险越高啊。 “模竖也是这一票,干小不如干大。”荆庆嘿嘿两声,“家祖当场就与它家签下契约,拿走了报酬,而麒麟轩当天就将这件宝贝放去橱柜展示,在整条东街上都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那里有好几条街道,能在满坑满谷都是宝贝的无忧谷引起轰动,那物必是不世出的宝贝。 燕三郎摇头“仔细乐极生悲。” “燕小哥说得对。”荆庆长长叹了口气“这三百多万两银子足够我全家花上几辈子了,家祖干完这一票也打算见好就收。他若是马上离开迷藏国、穿墙而回,那就是完美已极,绝不至于后面惹上麻烦。可他偏偏又多留了一晚玩耍庆祝。这一晚,就出事了。” 他缓缓道“那天夜里,有人指责麒麟轩出售赝品。” 千岁忍不住问“不是说你祖父造得神似,无人可以分辨吗?” “的确,可家祖的运气实在太差。”荆庆苦笑出声,“不早不晚,偏就在那几天,那件宝物的真品也被送来了迷藏国,并且被另一个官方店收进。” 听到这里,千岁缓缓竖起大拇指“精彩!你祖父出门前忘了多烧两炷高香。” “我们也是这样想的。”荆庆摇头,“麒麟轩把真品借来对照,发现物性不同,终是知道自己栽在了家祖手里。” 燕三郎给自己挟了一片辣卤口条“看来他们没有认栽。是契约上被动过手脚?”结合荆庆先前劝诫他不要按手印,少年不难得出这个结论。 “正是!”荆庆一拍大腿,“按理说买卖时不露真容,契约上不签本名,家祖离店以后谁也不该找到他才对。这也是迷藏国的主打招牌,谁在这里都可以自由自在做交易,不须有任何顾虑!” 其中有诈?千岁很应景地衬了一句“其实呢?” “其实,赝品风波爆发出来以后,仅隔了不到两个时辰就有人找上家祖了!”荆庆下意识压低了声音。 第658章 迷藏国的谎言 “严格来说,是找上了家祖住的院子。碰巧家祖不在,跟他打赌的朋友就住在他对门儿,那时看见好几人从他院里走出。” “这朋友还算仗义,悄悄去通知他。家祖吃了一惊,留在院里的东西也不要了,直接就奔去码头,登上了返回迷途岛的船只。结果船开之前,有三个守卫追了上来,一上船就四处搜查。” “搜查?”千岁皱眉,“你祖父戴着面具吧?” “还穿着黑袍,就和码头上另外几十人一样!”荆庆很确定,“这细节他说过不下十回了,我记得很清楚。他外表和其他黑袍客看起来不会有任何不同。但守卫还是一眼就认出他了,冲去逮他!” 千岁和燕三郎互视一眼,均感怪异。 “好在跟他对赌的朋友修为了得,拼着受伤干掉了守卫,而后船就驶过了雾墙,停靠去迷途岛了。” 燕三郎抓住了重点“听起来这守卫也不算厉害,怎么能看出我们的伪装?” “这也是他二人的疑问,所以临下船前搜走了守卫的装备。”荆主拿酒润了润嗓子,“待他们踏上返乡的船只,细细检查才发现,这些守卫身上都戴着特殊的药水,只要滴上两滴就能看穿面具底下的真容,有效时间可以持续两个时辰!” 千岁和燕三郎这才怵然动容。 少年沉声道“你身上还有没有这种药水?”虽然过了六十年,但不妨抱一点希望。 荆庆不负所望,果然拿出一只尾指大小的水晶瓶,里面盛着半瓶蓝色液体“当年的药水早就变质。家祖返回陆地,花了十年时间才寻到一位药王,托他研究药物成分,最后成功复制出来。这是我根据家祖的方子制成的药水,就叫它‘真视之水’好了。” 燕三郎还未伸手,千岁已经将瓶子夺了下来“给我。” 螓首轻抬,她飞快往自己明眸里滴了两滴,再眨了眨眼“清凉爽润,还挺舒服的。” 燕三郎定定看着她。 她不敢让他试用么?毕竟是个骗子拿出来的东西,又要直接进眼的。 “干什么发呆?”千岁两根纤指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戴上家伙啊!” 少年这才戴上面罩。 “嗯,好用,可以看到。”千岁给出肯定评语,“虽然有面罩挡着,颜色失真,但的确可以看清你的五官。” 说到这里,她转向荆庆眯起了眼“方才我们站在蜢蚱摊前讨价还价,看来你早就发现了,却不声张。” 荆庆摸了摸鼻子辩解道“这药水效力有限,站在四五丈外的人,你就算滴了药水也看不真切。” 千岁站起来走远,再回看燕三郎,果然如此。 燕三郎摘下面罩,缓缓道“看来,令祖父无意中撞破了迷藏国的秘密。” 迷藏国官方始终都可以看清每一名外来者! 燕三郎原本还有些奇怪,迷藏国要如何管理这些不知底细、不知来历,甚至连脸都不露的外客。 官方力量天生就会厌恶任何不安定因素。 原来面具和罩袍都是忽悠人的,也只有海客之间彼此看不见真容,官方却可以将每个人都做好记录,搞不好还做下了档案。 否则对方怎知荆家祖父住在哪个院子? 三人都沉默了。 好一会儿,千岁才道“迷藏国开放了这么多次,我不信没有别人发现这一点。” 燕三郎摆了摆手“还记得老师提起过,有人说迷藏国遍地黄金,有人却说这里到处都是鬼祟,可见得不是没有迹象被人怀疑。的确纸包不住火,但迷藏国只要在火烧起来之前将它浇熄就行了。” 千岁嗯了一声,又去问荆庆“就算迷藏国这事儿干得不地道,为什么又说血指印不该按?” 荆庆仰头灌了两杯酒,才接着道“家祖从迷藏国回乡以后,不顾家人反对,执意搬家。他说那地方太诡异,只怕有人会来追杀。结果,我家在迁徙路上遇到悍匪,他们不仅劫财还要杀人。外曾祖父和我二叔不幸遇害,家里的钱财也几乎被洗劫一空。家祖夫妇和我父亲虽然侥幸逃得一命,可是祖母伤心欲绝,从此跟他生了罅隙。” 千岁明白了“你祖父认定,这是迷藏国派来的追兵?” “他的确作此推测,苦于没有证据。”荆庆涩声道,“彼时我家山穷水尽,祖母恨他怨他,带着我父亲离开了,居于丙洲。我六岁丧父,祖父赶来,纵然两泪纵横,祖母仍不许他见我,说他是晦运之人,会连累于我。” “祖父只待了七日,但离开之前给了我一本册子,叮嘱我背熟以后烧掉。”荆庆回忆道,“我很舍不得,可是家祖说祖母的话很对,他身带晦运,会给亲人招惹杀身之祸,因此不能久留。” 千岁剥开一枚紫苏腌虾生,就着故事下酒“你知道的,都从册子里来?” “是。”荆庆点头,“册子里面夹着迷藏国的通行令,还记载他生平所学和心得,又把迷藏国里的见闻遭遇写得详细。家祖回去以后就不再与我们联系。又过三年,我就接到他的死讯。” 燕三郎目光微动“他怎么死的?” “据说酩酊大醉,跳湖死了。”荆庆长叹一声,“他去世时身边无一亲人,县里也没有深究。但我知道,家祖常说酒赌只选其一,他嗜赌而不嗜酒,怎会喝到烂醉?” 燕三郎和千岁都没有吱声。荆庆怀疑又是迷藏国的人来寻仇,可他没有证据,真相早就随着荆家祖父的死而消失。 荆庆抿了一口酒“接上方才的话。家祖在册子中写道,他原本要把这个秘密带进棺材,但思前想后又不甘心。其实他换过几个住址,迷藏国好像都能找到他。他怀疑,这就是因为自己在无忧谷的契约上按下血手印之故。” 千岁点头“的确,有些神通可以根据血迹甚至是物件追踪原主。” 燕三郎却问“你这趟进来迷藏国,是想追查真相?” daowangjiaoyangzhan0 第659章 越发疑心 荆庆嘿嘿两声“这鬼地方害得我家破人亡,我总该亲眼看看吧?” “那你发现什么了?”千岁开始磕瓜子,“有什么不对劲?” 荆庆挠了挠头“应该说,这地方哪里都不对劲。这迷藏国的平民,个个都缺心眼儿。” “那是对上你这种刁民。”她不紧不慢回了一句,心里却知荆庆说得没错。 不光是他们三人,带着眼睛进来的海客大概都能发现。不过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一辈子才来半个月的地方,有什么必要去深究? “除此之外,暂时还未有新发现。”荆庆不敢再卖东西给官方店了,只在琳琅市集摆摊,生命太美好,不好轻去冒险,“这几天打算去周围走走。” “燕小哥来迷藏国,另有目的吧?”荆庆反问,“我记得你说过,要来这里找样东西。” “是。”到了此时,燕三郎也不瞒他,“一百二十年前,麒麟轩卖出一样东西。我想追查它的来源,看看麒麟轩到底是从谁手里收上来的。” “哦呵,那么麒麟轩肯定记录在案。”荆庆冷笑,“休看它放出来的烟幕,什么不知上家下家,其实他们必定都记得清楚明白。” “嗯。”听过荆庆这一席话,燕三郎心里反而安稳。官方店既然能偷摸弄清卖家的身份,那么苍吾石的来历可考。 可是庄南甲又说根本查不到,连卖出记录都没有,这就怪异了。 荆庆向前倾身,望着这两人的眼神古怪“不过麒麟轩不会心甘情愿让你们查看记录,你们打算怎办?” 千岁挑眉“你有办法?” 荆庆双手连摆“没有。我祖父连麒麟轩后堂都未进去过呢,不知那里是怎样构造。” 燕三郎轻声道“那么,你最好莫要多问。” 荆庆闭上了嘴。 的确,他也帮不上什么忙。如果燕三郎要对麒麟轩动手,他现在就得离这两人越远越好,免得祸连己身。但他心有不甘,自己才是几斤几两重?只凭自个儿,哪有本事追查家祖的心病? 就在此时,千岁听见隔壁的院子传来哗啦哗啦的倒水声,该是客人返回,要求沐浴了。 她转头对燕三郎道“庄南甲回来了,过去看看。” 荆庆愕然“庄南甲就住在我隔壁?” “对。”燕三郎瞥他一眼,“你不知道?他昨晚都听见你的动静了。” 荆庆大窘,难得脸皮通红。但他很快镇定下来,咳嗽两声“说起庄南甲,我倒记起一事。” “说。”她对庄南甲这人其实没有好印象。 “在船上,我们与他同住一个舱房。燕小哥忙碌,我闲,时常与庄南甲说话儿。”荆庆顿了一顿,“有时就见他掏出一个水晶瓶子,从里面倒一颗黄豆大小的药丸出来吃。” “药?”庄南甲少说也有七八十岁,这个年纪的老人身上或多或少总会有些毛病,服药很正常啊。 “我问过,他说自己有心疾,寻了些名贵药物找人炼成保心丹随身携带,每日必吃一颗,否则就会心悸头晕。有一回出门忘带药物,两天未食,结果病情突然加重,昏迷不醒。幸亏抢救及时,否则人早没了。从鬼门关转了这一圈回来,他就再也不敢出门不带保心丹。” “所以呢?” “可是我看得清楚,那瓶子里的药至多不到二十颗。”荆庆沉声道,“我们在迷藏国要呆上半个月,乘船返程回乡还得花上几个月时间呢。保心丹如是他每日都必须服食的药物,为何只剩二十颗?” 庄南甲一天也不能离了保心丹。那么二十天以后丹药吃光,他要怎么办呢? 燕三郎想了想“或许他的保心丹不止一瓶。你见到的,不过是快要服完的一瓶罢了。” “或许。” 千岁正在擦手,漫不经心“或许他从迷藏国买到药引子,就能炼成延寿丹。一下子延寿五年,再也不需要保心丹了?” 燕三郎摇头“这个未必。如果他没买到呢?来一趟迷藏国都是千难万险,谁也不敢心存侥幸。” “我知道。”她瞪他一眼,“我也就是随口一说。” 荆庆看看她,再看看燕三郎,口中嗫嚅“想起这事,我总有个古怪想法。” “如果不是保心丹的材料收集不全,只剩下这么几颗的话。”他目光有点儿飘忽,“或许,他就没打算回去?” “没打算离开迷藏国?”燕三郎和千岁互视一眼,心里均觉怪异。庄南甲难道想把迷藏国当作他的埋骨之所? 越来越不对劲了。都说落叶归根,人老了就都想死后葬在故土。 “我也就是这样一说。”荆庆耸了耸肩,“给两位留个启发,未必当真。” 这想法他连自己都说服不了。什么人会冒着偌大风险,不远万里奔赴迷藏国寻死? 滑稽,太滑稽了。 燕三郎不置可否,只是问他“真视之水,我要两瓶。” 荆庆自无不可。 少年一口喝干了杯中酒,戴上面具,站起来告辞。 …… 出了荆庆的门,再走几步就到庄南甲的小院门前了。 可是千岁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盯着那堵门出神。 附近无人,燕三郎问她“怎么?” “你也觉得,这厮太古怪了吧?”千岁缓缓道,“还记得船夫说过的话么?我们这些外客当中,有极少数人会留下来。” 少年当然记得。“那些受到天神点化的人。” “庄南甲会不会就是其中之一。”千岁喃喃道,“或许他有把握,自己能留下来?” 燕三郎没有急着否定,而是顺着她的话往下说“他说过,希望炼成丹药延寿五年。” “所以?” “当雾墙再度关闭之后,我们世界的六十年,就相当于迷藏国的五年。” 千岁沉默了几息才道“我放在他身上的诡面巢子蛛,一直没有传回消息。” “他没跟人接洽?” “不止。”千岁冷冷道,“没有人声,没有水声,没有草叶的声音,什么都没有。蜘蛛不可能什么都听不见,除非——” daowangjiaoyangzhan00 第660章 越发叵测(打赏加更) 燕三郎明白了“除非他把蜘蛛抓起来、关住了。” 一个耳不聪、目不明的糟老头子,怎有本事把寻常异士都发现不了的诡面巢子蛛第一时间逮在手里? 想到这里,两人的兴趣都很浓厚。燕三郎终于上前几步,敲响了庄南甲的门环。 “笃笃笃”,一慢两快。声音回荡在长廊,有些沉闷。 不过庄南甲的侍女很快就来开门了,笑容可掬“我们先生正在沐浴,两位进来等吧。” 露天的院子里有好大一口浴桶,每个院子的设计都是如此。 燕三郎和千岁走进,等了有小半刻钟,庄南甲才从院子里回来,洪声道“久等了!” 他发梢湿漉漉地,一张老脸却被热水泡得发红,身上也换过了一套全新的衣服,料子制工都很讲究。 庄南甲的脸色很好,精神也很好。 这么一个人,实在不像要在迷藏国寻短见的模样。 但他并没有在侍女面前蒙着脸,这是不到两天就把小姑娘收拢了?千岁一眼就把他从头看到尾,不动声色问了句“有没有好消息?” “也算是……有吧。”庄南甲向侍女作了个手势,后者识趣地退了出去,顺便帮三人带上门。 “反复核查过,麒麟轩的确没有苍吾石购入和售卖的记录。”庄南甲强调,“消息来源非常可靠,就算你俩犯险去探,就算你俩能看到账簿,最后的结果也必定就是这样。” 也就是说,麒麟轩没必要去了?燕三郎并不气馁,因为他记得庄南甲方才分明说有“好消息”来着的。 千岁已经没好气问了出来“那好消息呢?” “好消息是,虽然纸面上没有任何记录,但我问过麒麟轩的老伙计。”庄南甲笑了,“前后三次盛会,他都参加过。他记得苍吾石在麒麟轩卖出的场景!” “没有记录,但的确售出了。”燕三郎沉吟,内里有什么玄机?麒麟轩这位伙计参加过三次无忧谷盛会,那就是在麒麟轩服务了十五年,经验老道,看错的几率很小。 再说,苍吾石这种东西太特别,也不容易记错啊。“官方字号以前出过这样的事么?” “从来没有。”庄南甲压低了声音,“并且东西还不是摆去橱柜上公开售卖的。” 燕三郎今日也参与了发卖,知道麒麟轩出售的宝物多半只标个起价,好东西都要经历一番竞价才算名花有主。这样一来,卖出去的东西备受瞩目,麒麟轩也打响了名气。 “如是公开售卖,那就一定体现在账面上了。”燕三郎很了解这一点,“所以是私下成交?” “对。”庄南甲从果盘里抓了一串葡萄,“官方店还提供一种服务海客事先可以将自己的申购需求告知官方店,后者如果收到或者寻到海客需要的东西,就会通知他们来买。就好比我需要某种药材,但官方店里没有,它就会记录下来,替我寻找。不过,这就需要留下自己的院号了,以便官家通知。” 这是琳琅市集的私家摊位无法比拟的优势。燕三郎想到这一点时,不知怎地就联想起庄南甲在船上声称要买的延寿丹的药引子了。 千岁抱臂在前“你是说,有人登记过想买苍吾石,所以这一次私卖就是直接卖给他的?” “对。这老伙计说,想买苍吾石的人只来了几个,他们当天正好就在麒麟轩里,于是坐在同一个雅间里出价,不到几十息就决出了高下,苍吾石归赢家所有。”庄南甲耸了耸肩,“但因为知情者就这么寥寥几个,外界并不知晓。” “知情者再少,这场私卖总是有人经手的罢?”燕三郎思路清晰,“这人是谁?” 私卖苍吾石的人多半知道它的真实用途,又搅进了什么麻烦里,否则不会这样静无声息地处理它。 庄南甲轻吸一口气“是位信察,人称笃信察。” 燕三郎目光微凝。 这么巧吗,上午他才在笃信察那里做过了鉴定,晚上庄南甲就供出这人或许是一百多年前苍吾石的知情者。 “他知道苍吾石的来历?” “只能作此猜测。并且我能查到的也就是这么多了。”庄南甲双手一摊,“两位,接下来可要靠自己了。” “好,多谢。”燕三郎站了起来,“你欠我的人情还完了。” 庄南甲呵呵一笑“那就好,那就好。” 千岁随燕三郎走出几步,忽然回头“对了,你今日买到药引没有?” 庄南甲没听清“什么?” “炼制延寿丹的药引子。” “哦,买到了,买到了。”庄南甲捋着修剪整齐的白须,“这就叫作人逢喜事精神爽啊。” “我看你确实挺爽的。”千岁看着他缓缓笑开了,“对了,你不会碰巧知道笃信察住在哪里吧?” “这个……”庄南甲打了个哈哈,“就不清楚了,我哪有那般神通广大?不过这些信察辛劳一整天,总该回去休息吧?——只要是人,就知道乏,知道累。” 千岁夸了他一句“说得很对。” 庄南甲身体前倾,摆出说秘密的架式“我还听说,这些信察在迷藏国各岛建造自己的住处,奢华得很。” “还要跟踪出海么?”燕三郎皱眉,“这就有些麻烦。”海上不比陆地隐蔽。 庄南甲小声道“不过迷藏国向外开放期间,信察们工作繁忙。我想,他们总不可能天天回去自己的庄园。” …… 两人踏出庄南甲的院门,往自己住处走去。 千岁难得有几分踯躅“我们只有笃信察这一条线索,查还是不查?” 燕三郎沉吟不语。他还没想好。 “庄南甲不该知道这么多内幕。”作为一名海客,六十年才能进入迷藏国一回,庆南甲知道的也太多了,这不正常。“他要把我们当作刀枪使。迷藏国的阴私不少,我们若是去找笃信察,保不济还要遇见什么麻烦。” 燕三郎点了点头。关键在于,庄南甲这样做用意何在? daowangjiaoyangzhan0 第661章 跟踪笃信察 燕三郎去找笃信察,对他有什么好处呢? 他从怀里掏出契约一张“你能找到蜢蚱的下落吧?” 契文上有两枚血手印,他的,和蜢蚱的。 千岁顺手接了过来“这有何难?” 夜深了,琳琅夜市虽说通宵达旦,但街道流量少了一大半,无论买家还是卖家,都回去休息以备次日再战。庄南甲说得对,只要是人,就知道疲倦。 千岁追踪到蜢蚱时,他正在收摊准备回去,中途还得走一趟茅房。 然后,他就中招了。 燕三郎在路边的木栈喝了半杯椰汁,千岁施施然从林中踱了出来,冲他比了个放心的手势。 话不必说尽,燕三郎已经明白,千岁用摄魂术肯定了《伏龙波》是真品。 尽管荆庆拍胸脯给他这老乡作保,但千岁哪里肯信,必定要自己出手审视才放心让燕三郎修炼。 也就十几息后,蜢蚱走了出来,一脸茫然,看来不知自己发生了什么。 “就该趁机将他洗劫一番。”千岁也抓过一只老椰子,抬起手刀将机盖劈飞,自己取了根嫩芦杆当吸管。 嗯,甜!“这厮弄到不少钱。”反而是她和小三买买买,卖掉赤弩之心得来的七十灵币也用得差不多了。“看来除了杀人放火之外,当骗子同样来钱快。” 燕三郎抬眼看向街心“既然来到这里,不妨去麒麟轩看看。” “说的是。”千岁抱着椰子抬步就走,“看看咱寄在那里的东西卖得如何了。” …… 燕三郎在麒麟轩寄卖了七样东西,这时已经卖出去两件。 核对了他拿出来的契约之后,麒麟轩的管事给付了十二灵币,而后在契纸上那两样东西后头都盖了个章。 这是刨去了分成之后的货款。 燕三郎立刻表示,要再卖一两件宝贝。 还是上次的步骤,被请进麒麟轩内堂,由信察鉴定。经过笃信察门口,他往里头瞥了一眼,笃信察正在给一名黑袍客做鉴定,还未下工。 伙计领他去找另一名鉴定师。 燕三郎随意取了一件东西出来让对方鉴定,又以价格谈不拢为由,拒绝了这次交易。 走出麒麟轩之后,燕三郎问千岁“现在你能离我多远?” 她有些警惕“问这个作甚?” 他伸手朝着麒麟轩一指“我们要分头盯梢。”这座堂皇富丽的建筑前后各有一门,但是沿着外围绕行一圈至少是三百步。如果千岁不能远离,他们就不能各自监视一个大门。 她不喜欢露底,但燕三郎的问题很实际,所以她也只有怏怏道“二百丈吧。” 他不动声色“哦”了一声,心里暗暗吃惊。自己在黟城初遇她时,她只能离开木铃铛二三十丈就是极限,现在却能达到二百丈了。她的修为越深厚,对木铃铛束缚之力的抵抗就越强大,是不是到了最后,她完全可以脱离木铃铛的掌控,自行活动了呢? 当然这念头只在他脑海一闪而过,接着就分派任务了。他自己在正门斜对面寻了个雅座,千岁则绕到麒麟轩后方盯梢。 她头一次离他这么远。 迷藏国人通常不戴面具出行,他也记得笃信察的模样。不过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往自己眼中滴入了真视药水。 这样等了一个时辰,燕三郎终于在进出麒麟轩的人群中看见了笃信察的身影。 他还是穿着工作时的长袍,身后却跟着六七人,每个都是目露精光,看起来很不好惹。 不消说,这些都是保镖护卫了。 迷藏国的信察在这里妥妥是地头蛇,不怕麻烦,但也不想惹麻烦。带上护卫招摇过市,主要为了震慑宵小,毕竟外来客人人都蒙着脸。 脸一蒙,心就黑了。 燕三郎抓出木铃铛,捏了两下,低声道“来我这里。” 不一会儿,千岁飞快赶来。 燕三郎这才起身,慢吞吞跟上笃信察。 不好跟得太近,那几个护卫看起来耳聪目明。 笃信察很快就离开了琳琅市集,继续带着人往北走。 一出无忧谷,颐颐攘攘的景象就不复见。燕三郎跟出数百丈,附近一个人影都没有。这是一片莽荒密林,笃信察一行就走在林间的石板路上。 空山但闻鸟鸣,草木间飘荡着淡薄的雾汽。 石板路铺得很平整,但的的确确只是青石铺就,不掺金也不嵌银,显然不是为海客准备的,但石板边缘嵌着夜明珠,这时就焕出光华,照亮前路。 石板路两侧的林木,茂密得人都走不进去。 无忧谷的繁华只是短暂的假象,这才是水晶岛北部的真面目。船夫说过,无忧谷往北都是禁地,平民不得踏入。 石缝间有细小的绒草,但早都被踩平了。燕三郎看了两眼就道“这条路,走的人很多。” 这片区域平民禁入,那么经常走在这条路上的人,又会是谁呢? 燕三郎又往前走了几步,千岁忽然道“停步。” 他很听话,半步都没有多走。 “前面有古怪。”千岁举目四顾,又从怀里掏出一只蜡烛。燕三郎认得,昔年在船上偷看苏玉言时,他们就用过这种蜡烛,据说能隔绝人气,使自身的呼吸和气味不致外泄。 “有人?” “不,不是人。”她有些警惕,“这林子里有些……东西。” 阅历丰厚如千岁,一时竟也未想起恰当的形容词。 她忽然伸手,一把按住燕三郎的肩膀往下压,声音低而紧促“蹲下,屏息!” 少年不假思索蹲下,连头都不抬。 千岁还站着,也不知她从哪里变出一件大氅,抖手将自己和他一起裹住。 而后,她手持蜡烛,一动不动。 古怪的是,山风一点儿也不小,但烛火却分毫不动,仿如静止。 原本受到他们滋扰而停下来的虫鸣又开始了,悉悉啾啾唱得很欢。 燕三郎蹲在她腿边,幽香沁入心脾,十分宜人。千岁自带香气,两人相处已久,他早就嗅惯,但一直若即若离,似有似无,从未体会得这样清晰。 daowangjiaoyangzhan 第662章 奇怪的桃源 也不知她是不是同样有些紧张,他仿佛能感受到她的体温,熨得香气越发浓郁了。 难怪要点燃蜡烛。 千岁的小手就垂在他肩膀上,柔若无骨,这时却抬起来戳了戳他的脸,再往斜上方一指。 燕三郎很明白,这手势只有一个意思 看。 所以他顺势抬头,往天上看去。 林间的树梢上,不知何时飞来几个细小的光点,蓝绿莹莹的,像夏日的萤火虫。它们在附近盘旋、逡巡,又像在寻找什么东西。 不一会儿,它们就飞近了。 燕三郎下意识垂目,不再直视。 这几个光点在周围慢悠悠地转了两圈,像是压根没发现他和千岁,甚至还有一个就落在千岁身边的树枝上。 不多时,它们就飘走了。 又过好一会儿,千岁才掀开大氅“起来吧。” 燕三郎站直,身高已经和她相差无几了“那是什么?” “不太清楚,像是某种……”千岁还眺望它们离去的方向,思索贴切的词汇,“……灵体?” “像你白天一样?” 燕三郎的话倒是一针见血,阿修罗白天不只能以灵体出现。但她那时的形态是烟雾,与这光点又有不同。 千岁唔了一声,却又道“不好确定,这毕竟是迷藏国的东西。” 迷藏国自成一个世界,对他们来说就是异界了。不同的世界有不同的规则,会衍生出不同的物种。是以她也说不出这些玩意儿到底是什么。 “有威胁?” “有!”这回她倒是很肯定了,“我能察觉到这些东西恶意满满。有它们巡逻,怪不得这地方没有守卫。” 既然是禁地,那就要加强守卫,否则现在水晶岛上海客众多,难保没有一两个误闯进来的。 可是这里自始至终人影都没一个,全然不设防的模样,这本身就不对劲儿。 两人继续前进。 石板路修得笔直,几乎没有什么拐弯,可见修路的目的不是让人丛林漫步,而是直达目的地。 一路上,两人又遭遇三次光点巡逻。千岁的感知之力比对方更灵敏,回回都能提前覆住燕三郎,使这大活人的气息不被对方察觉。 燕三郎也清楚,她那件不起眼的浅灰色大氅应该是件宝贝,能够遮撇两人身形。但前面历次冒险都未见她用出。 千岁仿佛明白他心中所想,淡淡道“这件灰氅用隐魂兽的皮子制成,蒙蔽不了活人的目光。” 原来如此。 石板路很长,燕三郎这一路走来都未再见到活人,不由得大奇“这里只靠光点巡逻么?”这里应该就是水晶岛的核心区域了,至少也该有些侍从往来的,如今却是静得只闻风草萧萧。 “看来是了。”两人爬过一个小山包,千岁忽然往前一指,“到了。” 密林至此而止,眼前豁然开阔。 前方的低谷里有一圈圆楼,看起来像朱仙楼的翻版,精致犹有过之,却是黑墙金瓦,看起来低奢大气。燕三郎在别处看过的金瓦都是制好了再一块一块堆垒,这座楼却不是。瓦片上的金浆还溢漏到墙面上,一条又一条,一道又一道,看起来有些粗犷,可是金子本身的色泽就已经代表了人间极致的富贵。 笃信察一行人已经走出密林。那几名护卫向他躬身行了一礼就往回走,只有笃信察沿着石板路前去圆楼。 显然,这地方是护卫也没资格踏入的。 圆楼是个环形,中空。 走到这里,千岁就熄灭蜡烛,和燕三郎一起爬上了大叶榕的顶梢。 这株榕树长得很高,树梢离地面有十丈,两人就躲在浓密的枝叶中往下看去。 “那是什么?”燕三郎的声音有几分惊奇。 爬到高处眺望,才发现圆楼正中有一株枯木,焦黑如炭。 以两人目力,还可以看见圆楼当中有人走动。 这里终于有人了。 而燕三郎所指,正是那株枯木。 林木干枯的原因很多,虫蚁啃噬、潮湿内腐,或者被藤蔓绞杀。但这株枯木光秃秃的树杈都是子夜一般的黑,叶片枝条俱无。 燕三郎一看,就知道它是被烤焦的。这甚至已经不能叫做枯木了,而是死木。 它应该是焚于一场森林大火。 可是世外桃源一般的山谷正中,为什么要留下一株死木? 燕三郎想要下树,千岁却摆了摆手“莫要冒进。这地方危险得紧。” 林地和圆楼之间空荡荡的,一棵树也没有,只是绿地。这种环境,不适合小三潜伏过去打探情报。 如果她能离木铃铛更远一点就好了,大可孤身前往。 可惜啊。 就在这时,有数十光点从四周林地里飞出,直往圆楼而去。 也几乎在同时,圆楼里面同样升起数十光点,飘向四面八方。 “它们在换班。”千岁凑在燕三郎耳边低语,“这里就是它们的大本营。” 热气和香气都喷在他耳朵上,少年很痒,但又不敢摆头。举首三丈外,有个光点刚刚飞过他们上空。 等这些东西消失在夜色中,千岁才问他“现在怎办?” “等。”燕三郎最不缺的就是耐心,“他早晚还要出来的。” 少年没忘了自己此行目的。山谷里的圆楼看着古怪,但他们并不是来探险的,而是要从笃信察那里获知苍吾石的来源。 除此之外,他都可以视若无睹。“少惹麻烦才是正理。” 她低低哼了一声“无聊死了。” 山风吹得榕叶簌簌作响,如同海浪。千岁的灰氅盖在两人身上,她干脆往燕三郎身上一歪“好冷啊。” 也不知道这里的海岛有没有四季,但夜风凉得沁骨,她不喜欢。 她一直就喜欢温暖的阳光。 少年的身体,暖得像个小太阳。 燕三郎没吱声,只盯着圆楼中间的焦木。 千岁戳了戳他的脸,再重复一遍“好冷啊!” 这三字拖得悠长,余音还颤了两下。 他看她一眼“阿修罗会怕冷吗?” “会啊。”她往指尖上呵气,“你不冷么?” 海岛夜晚寒凉,但他有真力护体。再说只要不是下雪的黟城,他就不会觉得有多冷。可是千岁的指尖像冰条子。 daowangjiaoyangzhan 第663章 神使(打赏加更) 她的体温,向来是偏低的。 “回木铃铛吧。” “我要是回去了,这大氅可就盖不住你的气息啦。”她瞪着他,小小年纪,真是铁石心肠! 燕三郎长长呼出一口气,坐正了身体“随你吧。” 千岁挪了挪位置,傍着他坐,螓首倚在他肩膀上,再将大氅披在两人身上。“你要是不长个儿多好,这里还能坐得宽绰点儿。” 树杈虽然粗壮,可这上面能有多大位置?两人并排坐着,都没倚靠。 燕三郎不说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呼吸渐渐变得均匀。 佳人脑袋在他肩膀上蹭了几次,显然坐得不大舒服。 正逢几个蓝色光点从上方晃过,燕三郎知道,至少几十息内它们不会路过。 他叹了口气,开始调整位置,先背靠树干坐好,再横过左腿,把千岁侧抱过来。 这样,她就能拿他当垫子或者靠背,蜷在他怀里了。 她很配合。燕三郎的怀抱,她待得太久太习惯了,无论是以哪个形态都不突兀。 从前他个子小,跟鸡仔似的,她都能提溜起他;现在他长高了,肩膀渐宽胸膛渐厚,靠起来还挺舒服的。 她螓首一晃,燕三郎就觉青丝拂过鼻下,险些打出喷嚏。他赶紧抬起头,抓过大氅,将两人包得严严实实。 要抓住氅边,他的手很自然就环住了她的肩膀。 千岁打了个呵欠“那家伙要是出来,你再叫醒我。”少年身上的热力透过来,虽然她其实不惧的外界低温,也觉舒适得紧。 谁不喜欢打盹的时候暖烘烘的?他可比汤婆子好用多了。这一暖和,她又开始犯困。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有些无奈地看她阖起眼,竟是打算再睡一觉了。 这家伙,比猫还懒。 过不多时,千岁就没有声息了。 她睡觉不发出任何动静,甚至连正常人类的呼吸声都没有。绝美的容颜在黯淡的光线里看来,像是一尊玉雕。 完美得不像真实。 可她的身子很软,燕三郎总觉得自己抱住了一团棉花,好像没什么份量,却又很香、很暖—— 在他的熨导下,她也暖和起来了。 隔着衣裳,两人没有肌肤之亲,他也不怕自己起疹子。但她睡就睡罢,还喜欢拿脑袋来回蹭他。 燕三郎静静凝视她片刻,就移开目光,去看底下的圆楼了。 接下来半个时辰内,陆续又有七八人穿出茂林,走进圆楼,再也没冒头。跟随他们而来的护卫都到林边为止,就行礼回返了。 他们没有资格踏入这里。 夜色渐深,世界仿佛都陷入沉睡,只有那些光点来回巡察,不知疲倦。 看来,前方的圆楼就是神之使者的居所了,包括笃信察也住在这里。 燕三郎想起船夫提过,每月一次的朝拜。 这儿是不是他所说的“圣殿”呢? 如果是,生命之树在哪里了,难道…… 就在这时,又一批光点返航了。按理说,圆楼当中应该有新的光点升起,与它们换班。 然而,这次并没有。 光点沉入圆楼,居然有点急匆匆的意味,没再升起。 燕三郎掐着时间算的,总觉得这批光点才出去一刻钟不到就回来,太也古怪了。 ¥¥¥¥¥ 圆楼。 笃信察先回到自己住处沐浴。 泡了两刻钟,从浴桶里起身时,他才觉出疲惫稍褪。 毕竟是一把年纪了,高强度工作一整天,也有些吃不消。笃信察叹了一口气,真希望自己正当少年时。 然后就是更衣整冠。他换上一身舒服的软袍,再把自己花白的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这才走出房门。 他这住处的陈设,比朱仙楼的贵宾房还要奢华舒适,笃信察却不怎么喜欢这里。 圆楼太空旷了,居者寥寥,没有人气。 再怎样豪华的居所,太过寂寥冷清也不好长住。 他还是喜欢自己在青棉岛的山庄,那里仆佣成群、伺候周到,不像圆楼当中,事事都要亲力亲为。 不过,他在青棉岛也已经居住了十来年,再好的地方住久了也会腻烦。如果…… 他抬头眺望虚空,又叹了一口气。 “因何叹气?”身旁忽有人问起。 笃信察回头,双手交叉按肩,恭敬地鞠了一躬“神使大人!” 他身边不知何时立着一名女子,年约三旬,姿容虽然平庸,但是目光沉凝,仿佛可以洞察人心。 这一位,就是迷藏国至高无上的掌权者,平民终身或难一见的神使。 “盛会已经开始,你这两天累坏了罢?”想起信察的工作繁重,神使的目光和蔼。 笃信察的神色更加恭敬“都是份内之事。” 两人并排而行,往圆楼的中庭而去。神使问他“今日成果如何?” “麒麟轩签下的契约有三百一十七份。”笃信察满面笑容,“比往年头一天多出了八十七份! ” “不容易啊。”神使淡淡道,“听说今年海客遭遇风暴,许多船只覆没,抵达迷藏的人少了有五分之一。” “琳琅市集的热闹程度,的确不如以往。”笃信察刚说完,不远处就有个声音插嘴“哪里,我反倒觉得今年市集最是活跃,这才头一天就发卖了两三件秘宝。” 笃信察回头,看见一个矮小男子踱了过来。 “哦?”神使不置可否。 “这都是神使大人领导有方之故!”矮小男子笑眯眯道,“今年成果必定更胜往昔。” “船只翻在人间,说明许多牌子都沉入海底,收不回来了,太可惜!”笃信察看了矮小男子一眼,“宝信察不愧去过人间历练,口才真好。” 又陆续有人从圆楼各处涌现,三三两两,最后汇集成二十余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都跟在神使身后,走进中庭。 圆楼中空,从他们这角度望去,才能看见庭院正中是一口小湖,占地不过二亩,通透清明,足以鉴人。 那株仿佛被大火烧干的焦木,就立在湖水正中。 它生得实在高大,最顶点离地至少有二十五丈,疤节累累的主干上头枝杈纵横,延展了小半个湖面。 第664章 水上和倒影 抚今忆昔,不难想象这株大树华盖擎天、岁月峥嵘的模样。 这个世界始终有光,即便是夜晚也不似人间那么黑暗。如果燕三郎和千岁在这里,大抵就能看见一幅奇诡的景象 湖水平滑如镜,不起半点波澜,清晰地映出了焦木的倒影。 可是在这水面的倒影里,哪有什么焦木?那棵树硕大无朋,万千枝条柔软如秀发、如丝绦,细细密密地垂下,一直浸入水下。 它看起来很像柳树,至少枝条很像。其主干是褐色的,枝条却是赤金,即便只是倒影,那金灿灿的光芒也足以将中庭照亮。至于叶片…… 叶片是鲜嫩的颜色,通透如翡翠。 枝叶当中有无数光点穿梭飞行,如夏日萤火。 这些光点,燕三郎和千岁看了一晚上。 夜幕中狰狞向天的焦木,和湖水倒影里郁郁葱葱的垂柳。谁也没法子将它俩划上等号。可是细细观之,焦木的枝杈又隐现柳树的轮廓。 众人走上前去,由神使领头,跪在树前的软沙地上。 那是实打实地双膝着地、倾身匍匐,双手五指张开,手掌贴在沙地上,口中念念有辞。 这个姿势,也叫作五体投地。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虔诚,似乎心底也不带一丝杂念。 而后,众人再缓缓起身、坐直。 如此行礼三次,神使才带领大家站起,肃手而立。 夜风吹拂,湖水和焦木纹丝不动,可是水面的倒影里,那棵垂杨柳却被吹得微微摆头,青绿丝绦随风起伏,美得如梦似幻。 这美太不真实,在昏暗的夜里瞧起来反倒有两分凄哀。 接着,有两根金灿灿的枝条落了下来,上面还带着数十叶片。 神使站在湖边,这时蹲下身子,一手挽起袖子,一手探入水面。 等她缩腕离水时,却已经拈出了那两根柳枝! 黄金枝头叶片青翠,被她抬起,兀自有水珠成串滴落。 这静止如画的水面终于被水珠扰动,泛出一圈又一圈涟漪。 “呈上来。”神使转头吩咐。 包括笃信察在内,一众信察都从随身的储物空间里取出厚厚一摞又一摞契约。 这些,都是今日海客在无忧谷里签下的契约,有的是跟官方店签定的,有的则是买家和摊主之间交易用上的凭证。但它们最后都被汇总到信察手中,带到了这里来。 每五十张契约捆为一摞,这是早就整理好的。信察们在湖边跪下,亲手将一摞又一摞契纸放入水中。 也不知湖水深浅,这数十摞纸径直沉了下去,册页在水中舒展。 岸上众人就都眼巴巴望着,连神使也是目不转瞬,仿佛有所期待。 小湖再度平静如死水。 可是水面的倒影不平静。那数不清的光点如鸟儿投林,突然钻进了枝条里去。 是的,就是钻嵌进去。一个光点选定一根枝条,安稳下来。幽幽的蓝光透出,令金色的软枝都焕发奇异的光彩。 绝大多数柳枝还是无意识地轻轻摇摆。 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却有三根软枝如有自主意识般伸向了沉入水中的契约,各自挑中了一张,灵巧地将它们从厚纸堆中抽了出来。 湖水清澈,契纸上的字个个可见。最古怪的是,只有这三张契约上的血指印溶化些许,渗了点血丝在水里,转眼就被柳条吸走了。 “今天有三个了!”宝信察不掩激动。 其他人的神态与他相似,甚至有些坐立难安。 不过再等上好一会儿,倒影里的柳枝条条垂落,这般异象也不再出现。 众人脸上的激动转为沮丧。 “今天只有三个。”笃信察长长呼出一口气,脸色沉重,“上次无忧谷开放头一天就有五个呢。接下来契约量会逐日减少,看来今次……” 无忧谷开放首日,因为所有海客都必须换出灵币作为买卖筹码,官方店和琳琅市集的交易格外火爆。过了今日,成交量必定会有所下滑。 没有开门红,这一次无忧谷盛会恐怕最后成果不佳啊。 “这事儿可说不准。”宝信察向着笃信察瞪眼,“从前也有过前少后多的情况。” 神使伸手,将柳条抽中的那三张契约先拣出来。宝信察恭恭敬敬上前接过。 然后,她才允许其他信察将所有契约全部拣出。 说来也怪,这些契约离湖之后落水如珠,再抖上两下,纸面就干燥挺括,看不出半点浸过水的痕迹了。 神使的注意力早就移去了被柳枝抽中的三张契约上。她一目十行扫过,就将它们交给笃信察“确保这三个人在盛会结束之前,不会离开迷藏国。” 笃信察肃声应“是”,接过来收妥。 神使轻叹一口气,朗声道“今天就到这里了。诸位,明日此时再会。” 于是众人四散而去,脸上都带着惋惜。 宝信察却没有走开,等旁人都散了才凑近神使道“这一次,我们有两人未从外界返回。” 神使面沉如水“上一次雾墙打开,我们也只出去了五人吧?” “是。” 五人出去,两人未归,损失已达到四成,神使心情沉重“都有谁?” 宝信察挨个儿念出,神使听见其中一名,蓦然动容“它也没回来?” “没有。” “这怎可能?”神使不复先前淡定了。 宝信察道“或许在海上遇到了风暴?六十年时间太长,谁也说不准其中会发生多少意外。” “若它还活着,就必须回来。在外界,它熬不过下一个六十年!”神使在湖边来回踱了几步,望着他的目光如鹰隼,哪还有先前的温蔼?“再查。我不信它会轻易殒落。” 宝信察应了一声,这才退下。 神使并未马上离开,而是拣起身边的树枝,将叶子片片摘下。 摘掉以后,叶片就飞快变硬,再不复先前的柔软。神使伸指轻弹,甚至发出一点清脆声音。 如果燕三郎和千岁在这里,当会发现它们已经变成了无忧谷最贵重的货币——灵币。 这时湖中又有数十光点穿水而出,飞到半空中盘旋一圈,四散而去。 它们的巡逻工作又开始了。 daowangjiaoyangzhan 第665章 又见故人 <r/> 琳琅市集热闹不减,走在街上都只能随着人流缓慢往前移动。<r/> <r/> 街道两侧的摊位比起昨日只多不少,毕竟许多海客先去饱览岛国风光,再来这里做起买卖。<r/> <r/> 逛了小半条街,陪千岁讨价还价买了两样东西,燕三郎看路边店面的招牌又大又显眼,里面又是人头攒动,就溜跶进去了。<r/> <r/> 这家也是官方店,却非麒麟轩,而是宝华阁。<r/> <r/> 同为官方店,宝华阁的门面比麒麟轩还要气派,里面人来客往,生意红火得紧。燕三郎仔细看水晶橱柜里的东西,样样都是好物,可惜他在这里充不了大款,否则这一眼过去就有三、四件都想拿下。<r/> <r/> 接着,燕三郎就送两件东西去鉴定了。千岁花钱太狠,才走了半条街就用掉十灵币,燕三郎不知道自己兜里这两片弹不出脆响的灵币能不能撑到她走完两条大街。<r/> <r/> 才刚坐下,他就见门口又走进两个黑袍客,在伙计带领下走进边上的隔间里去了。<r/> <r/> 燕三郎微微一怔。<r/> <r/> 两刻钟前才往眼里滴过真视之水,燕三郎轻易就能看穿别人的伪装。他这一眼扫过去,立刻发现这两人居然是老相识<r/> <r/> 丁云正主仆。<r/> <r/> 他们本是同一条船上的客人,可是海旅途中发生不少怪事,还折损了两条人命。丁云正主仆嫌疑重大,旁人对他们都敬而远之,这两人踏上迷途岛就跟同船的伙伴分道扬镳,再没有音讯。<r/> <r/> 燕三郎没料到,自己会在此地遇上他。<r/> <r/> 燕三郎今日拿出来的宝物,品质不如昨日,但数量不少,鉴定师要挨个儿细看,才能给出个恰当的价位。<r/> <r/> 隔间不隔音,燕三郎坐在这里,就能听见丁云正的声音从左侧传来“宝信察,我昨日送来鉴定的东西,怎么只卖出去两样?”<r/> <r/> 那位宝信察答道“有人出价购买,才能出货。”<r/> <r/> “那都是好东西,怎会无人购买?”丁云正的声音明显有些暴躁。<r/> <r/> 宝信察笑了“能送来迷藏图的,都是宝物。”<r/> <r/> “罢了,契约可能修改?”丁云正重重呼出一口气,“不要分成了,我直接卖给宝华阁!再多加一样宝贝,我今天就要拿到钱!”<r/> <r/> 紧接着桌面上咚地一声闷响,似是丁云正放下一件重物。<r/> <r/> 那信察很有耐性“当然可以,只不过契约要重新拟过,昨日的原件必须当场作废。您稍等,我着人去取昨日的契约过来。”<r/> <r/> 丁云正“嗯”了一声“可以。”<r/> <r/> 这时燕三郎面前的鉴定师检验完毕,问他要买断还是分成。<r/> <r/> 燕三郎想了想,从怀里又掏出几样东西递了过去,其中就有一颗鲛人泪“这几个也想卖了。”<r/> <r/> 鲛珠上沾有细润的血丝,乍看如桃花。<r/> <r/> 这几样倒是不错呢,鉴定师终于提起了一点精神头来。<r/> <r/> 就在此时,外间伙计陪着一人急匆匆走进来,直接走到丁云正这一间。<r/> <r/> 千岁伸指,在燕三郎后背戳了两下,提醒他转眸看。<r/> <r/> 其实不须她提醒,燕三郎也注意到了。<r/> <r/> 后进来的这一位,居然是笃信察!<r/> <r/> 他心里一下活络开了。这里是宝华阁,不是麒麟轩,笃信察跑来这里作甚?无论是荆庆还是庄南甲,都说过信察在各自官方店里坐镇,彼此有些竞争关系,平时也该是井水懒得犯河水。笃信察却过来了,看样子还是宝信察请来的,有趣。<r/> <r/> 隔间传来悉悉嗦嗦的翻页声,丁云正又开了口“你又是哪位?你拿出来的这是……昨天的契约?”<r/> <r/> “这是笃信察。”宝信察声音带笑,“客人有什么疑问?”<r/> <r/> 千岁听到这里,黛眉微蹙。<r/> <r/> 宝华阁签定的契约,现在为什么是由麒麟轩的笃信察拿出来?<r/> <r/> 丁云正疑道“这血印好像浅淡了些。”<r/> <r/> 宝信察更温和了“若是纸面没有污损涂改,契约就有效力。好了,我现在另作注明,将它废止。这是新契,请您过目。”<r/> <r/> 十几息后,隔壁传来“叭”一下拍桌声“这价格给得也太低了!”<r/> <r/> 宝信察淡淡道“您现在签的是买断,不是分成,这是一锤子买卖。”自然不像拿去卖给别人再分成到手的钱多,否则官方字号还赚什么,给这些海客义务打工吗?<r/> <r/> 燕三郎在这里都能听见丁云正粗重的鼻息,显然气得不轻:“那也不至于只到分成的一半价格!”<r/> <r/> 宝信察唉了一声“规矩便是这样,我也无权私改。客人您很着急离开么?若可以多留个七八日,还是分成最好。”<r/> <r/> “不行!”丁云正斩钉截铁,“我有急事,最迟明日就走。你这价格得再给我往上调!”<r/> <r/> 宝信察拖长了声音“这个啊……”<r/> <r/> 一直杵在边上当观众的笃信察忽然插口“恐怕这还有些麻烦。”<r/> <r/> 丁云正心焦,脱口而出“怎么了?”<r/> <r/> “您昨日送来的那只赤鸾蛋,似乎有些异样。”笃信察沉沉道,“几位信察都被请去了,正在查验。”<r/> <r/> 丁云正惊道“能有什么异样?我坐船带着它,一路都是好好儿的。”这是他最看重的宝物,绝不容有闪失!他转头看向宝信察,“你方才为何不提!”<r/> <r/> 宝信察犹豫了几息“我的错,那只鸟蛋似乎……不太像赤鸾。”<r/> <r/> “胡说八道!”丁云正一急,又把这几字抛了出来。许是看到眼前两位信察脸色不愉,他紧接着又改了口“这赤鸾卵货真价实,绝不可能有错!它是鲁浑……”<r/> <r/> 边上的护卫忽然咳了一声,丁云正一个激灵,立刻打住“该不会是你们胡乱摆弄它,弄坏了吧!”<r/> <r/> 宝信察显然也有些担忧,犹豫一下才道“这样罢,不若我领您过去看看。只要您的说辞可信,几位信察也会更加慎重。”<r/> <r/> 这厢鉴定师已经给出了价格,燕三郎一边分神听隔壁动静,一边对他道“定契。”<r/> <r/> 这么爽快的卖家很少见,鉴定师怔了一怔,才提笔写字。<r/> <r/> 燕三郎抬头,向站着的千岁使了个眼色。<r/> <r/> 她今日也点过药水了,能看清他的神情,见状即会意,往后退开几步。<r/> <r/> <r/> 书友圈2月活动来啦,速领免费起点币 元宵佳节不知不觉已经悄悄来临,祝大家阖家欢乐,平安健康。 年假早已过了,假期却还在续期,疫情至今还没有过去,一线的天使们还在奋斗!我们一起为武汉加油!一起为奋战基层的各位逆行者加油!因为有他们的付出和驻守,我们才能平平安安。 活动划重点带标头【武汉加油】发帖。 时间202028-2020224。 在大魔王娇养指南点点圈进行发帖,参赛帖子需要添加【武汉加油】为开头的标题,小可爱们来讲述一下这个众志成城战肺炎的“假期”,自己或者家乡所经历的事情。 我们最后以楼主获得的点赞数依次评选,并预设了十个名额进行奖励。 奖励预设 一等奖1名8000点币 二等奖1名6000点币 三等奖1名3000点币 优秀奖7名1000点币 粉丝头衔15枚,有需要的小可爱可以本贴下留言索取,管理员会按顺序依次发放,发完为止。 备注若一名书友发表多个参赛帖,最后只选取最高点赞的帖子作为奖励依据。楼主点赞数低于10的帖子不参加评选。 特别声明一名书友可以参与多个圈子活动,但是当月只能在一个圈子内获奖,第二次及以上的获奖资格将会取消,奖励顺延给下一名书友。 发帖内容请文明用语,切勿传谣造谣,违规者删贴并取消资格。 本活动最终解释权归《大魔王娇养指南》所有。 第666章 借口(打赏加更) 那厢宝信察和笃信察已经站起,亲自领着丁云正主仆往外走,虽然是挺胸抬头,但千岁总能看出两分殷勤之意。 呸,同样是卖宝,怎不见笃信察对她家小三儿这般殷勤?千岁一个退步,正好撞在一个伙计身上。 她用力奇巧,那伙计一个站立不稳,直接踩在丁云正脚背上。 这一下来得突兀,连护卫闵川都阻拦不及。他刚把伙计推开,丁云正已经半弯下腰大骂“你瞎啊,没长眼睛吗?” 十指连心,这伙计又长得高壮,一脚下去险些把他趾头都踩碎了。 伙计吓了一跳,连连赔罪,就连千岁也道了歉“对不住。没伤着你吧?” 间接撞上自己的居然是个女人,丁云正一怔。但他有急事要办,也没功夫跟对方纠缠,当下冷冷道“算了,我们走!” 当下两位信察就领着他出去了。 这厢,鉴定师还在不紧不慢地填写契约,燕三郎也耐心等待。千岁凑过去,伸指在他后背慢条斯理挠了几下,画了个圆圈。 有点儿痒,燕三郎下意识坐直了。画圈的意思,是说圆满完成任务吗? 好极,少年忽然伸手拿回鲛人泪,还有其他两三样东西“算了,想了想这些还是不卖了。” 就这几样最值钱。鉴定师心底吐槽,不想卖还让他白忙活这么久?但他脸上一点也不能表露出来,只是提起了笔“那正好,这几样就不必写上去了。” 少年看着他,忽然问了一句“你可擅长丹青技法?” “丹青?”鉴定师没听懂。 “绘画。” 原来是问他会不会画画,鉴定师摇头“不通。” 燕三郎笑了,牙是明晃晃地白,碍着千岁的眼。她在他后背悄悄捏了一把。时间宝贵,问这些无厘头的问题作甚? “那没事了。”燕三郎额角一跳,千岁掐得真疼啊。 他驾轻就熟,飞快按了手印。当然,这一次他学乖了,早在指尖套上了荆庆赠送的薄膜,用的也不是自己的血液,而是提炼出来的红腥草汁。这种植物汁液鲜红如血,甚至还有一点点铁锈气味,和血液很像。 虽然是头一次施为,但他动作迅速而隐蔽,鉴定师并未发觉。 契约签成,双方各执一份。宝华阁给出灵币,燕三郎揣在怀里就大步而出。 “问他画画作甚?”她没好气瞪他一眼。 “没事。” 有事他也不会跟她说,千岁懒得问了。就让他在肚子里憋着坏吧。 “跟我来。”出了门反而是千岁领路。方才那一撞,她把诡面巢子蛛放在丁云正身上了。 她总觉得迷藏国的信察有些古怪,不好安放这些小东西,只选了丁云正。 两位信察带着丁云正早了半刻钟出门,现在影子都不见了,燕三郎只得问“他们往哪里去了?” 千岁向北一指。 “圆楼?”燕三郎脚下不停,一边思索,“赤鸾卵的确不一般,但这迷藏岛上的赃物不止这么一件,怎么会让两家官字号的信察一起行动?” “赃物?”千岁好奇,“你怎知道?” “前年连夫子为我们讲解西方的风土国情,就说到鲁浑国的护国神鸟赤鸾产下的一枚鸟蛋在十年前被盗,到现在都没有音讯呢。鲁浑国为此大动干戈,还进攻了东边的邻国。” 千岁眨了眨眼“有这事儿?”她怎么全无印象呢? “那天早晨的阳光很好。”燕三郎还记得清清楚楚,“你睡得很香。”那时白猫睡在窗边的八宝柜上,就差四脚朝天了。 千岁讪讪。白天咩?那就不能怪她了。 “为了个鸟蛋会大动干戈?”她引开话题,“现在鲁浑国还在么?” “在,疆域扩大了三分之一。”燕三郎记性很好,“它进攻邻国,只用了两个月时间就吞并下来了。” “呵。那依我看来,鸟蛋被盗也只是个幌子。鲁浑国有东侵的野心。”否则吞并邻国的速度会这样快? “不止你一人这样以为。”燕三郎脚步一转,由东街走向了北街,“不过丁云正说漏了嘴,至少鲁浑国的赤鸾卵的确被盗了。” 那等至宝无论出现在哪个发卖场上,鲁浑国事后得了消息都不会善罢甘休。也只有在迷藏国这种人人遮头藏尾的地方才能脱手。 这也是海客云集迷藏国的主要原因。 “往正北去了。”北街已经走完了一半,千岁基本能确定那几人的方位,“大概去往我们昨天走过的小路。” 也即是说,两位信察要把丁云正带去禁地。 就为了一枚赤鸾卵吗? “有趣,太有趣了。”千岁摩拳擦掌。赤鸾被赞为神鸟,的确有了不起的天赋神通。但灵物和妖怪在人间已经式微,在人族的蓬勃气运面前,它们掀不起惊涛骇浪。“一只小小的赤鸾卵,能惊动这么多信察?” “丁云正还没意识到这一点。”无知者才无畏,迷藏国的神使和信察太神秘,连本国平民都难得见上一面,他们这些外来客又怎么会了解? “迷藏国焉会随意加害海客?”千岁抚着下巴,“他们还想不想做生意了?” “飘洋过海原就是风险重重。”燕三郎轻声道,“每六十年有多少人来,多少人回,多少人命丧黄泉?谁也无法统计。” “是哈,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别的不提,几天前那场暴风雨就掀翻多少船只、吞噬多少人命?谁也不晓得。 “迷藏国定有稳妥做法,才能令无忧谷的盛会一次又一次举办下去。”或许信察们找丁云正过去也不会害他性命。但燕三郎从昨日深入山谷见过圆殿之后,总觉得这地方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果然两位信察带着丁云正主仆往北方去了。 两人心知肚明,那就是前往圆殿。不过还未踏上石板路,燕三郎就发现那条路上不清静,时常有人来往,看模样不是信察就是信民。 现在是大白天,既要瞒过人眼,又要瞒过天上那些奇怪的光点监视,难度太大,风险也太大。 daowangjiaoyangzhan0 第667章 引入圣殿 燕三郎不作多想就放弃了这个念头“往回走,找个清静地方。” 大路尽头是一片木场,此时无人。燕三郎正对着石板路坐去木堆上“我记得,圆殿离这里也不到二十里地,还在监听范围内。” 千岁嗯了一声。反正左右无人,她令诡面巢蛛放大声音。 对于这趟行程,丁云正有些疑惑。两位信察告诉他,赤鸾卵有生命,与普通商品不同,必须妥善安置。 “安置去什么地方了?”这条路虽然清静,但偶尔也能碰见人,彼此都是笑一笑,闲适得好像郊游,因此丁云正主仆还比较安心。 当然,最主要的是两位信察都是迷藏国的高层。无忧谷盛会举办了这么多届,总不至于私下里胡乱找人麻烦或者谋财害命。 “圣殿。” 笃信察此言一出,丁云正主仆都是一愣,接着就听他道“神使听说火鸾卵被卖与麒麟轩,就打算将它养作护殿神鸟,昨日就着我们带过去了。” 丁云正这才“哦”了一声。 笃信察接着又问“客人这样着急卖出,可是临时有事?如有我们帮得上忙的地方……” 丁云正这时也没了脾气,长叹一声“家乡有要紧事,我必须赶回去。两位信察早点帮我把东西兑成珠宝钱款,就算帮了我的大忙。” 千岁听到这里,满脸惊奇“他缺钱?” 丁云正说得很清楚了,他卖掉这些宝贝换得的灵币,要直接兑换成钱款,带回陆上去。若非话从他嘴里说出来,这个答案她是万万想不到。此人行事铺张,派头十足,当日走上码头时还前呼后拥呢,身上的衣料、腰间的挂饰也都是一等一的好。 分明一个锦衣玉食的王孙,怎看也不像荆庆那样的穷鬼。 人为财死这话没错,不远万里赶来迷藏国的海客多半是求财的,但大伙儿一般选择把钱款再买入值钱的宝物,带回岸上卖个高额差价。 迷藏国六十年才开放一次,每人都只能孤身进去,能带多少宝贝出来?那点儿东西在偌大的人间都激不起一点水花,能带回去就赚大发了。 可是丁云正只要钱,迷藏国遍地都是的玩意儿。 他是有多缺钱? 燕三郎静静道“他是上柱国公子,兴许是上柱国缺钱了,那就不是小数目。” 那厢宝信察笑道“原来如此,谁没有个急用的时候?客人莫慌,只要验明赤鸾卵是真,钱款立刻就到。” 接下去,燕三郎听见的都是一些客套话了。 等得无聊,千岁干脆掏了椰子脆片出来吃。海岛上的椰子浑身是宝,果肉还能烘烤成这样的讨喜的零嘴儿。 燕三郎看她吃得十足香甜的模样,也伸手从她掌心取了一片。果然,这白白的一片咬在嘴里嘎嘣脆,喷香可口。 她手小,掌上也放不了多少,你一片我一片,转眼就快拿光了。 就剩最后两片。 燕三郎伸指去拈,恰好诡面巢蛛又传来人声。这回动静与先前都不同,一下吸引他全部注意力。 少年将脆片丢进口中却不咀嚼,惟恐清脆的声音干扰了听觉。千岁不动声色瞄了瞄他的手指。 这厮知道他触到了她的掌心吗? 好像什么异样都没有,显然他压根儿都没留意。 诡面巢蛛一直忠诚地传递人声。燕三郎听见丁云正流露惊奇却又要故作镇定的声音“这就是圣殿?” “正是。”笃信察这句话,同时肯定了丁云正和燕三郎的猜测。 “咔嚓”,千岁嚼了一口椰子脆片,发出清脆又突兀的声音。 燕三郎忍不住瞪她一眼。 她满脸无辜,干脆再多咔嚓几下,咽下去了。 北部山谷里那处古怪的圆楼,居然真是神使和信察们的居所。 庄南甲说过,他们要居行合一,所以居住之地也就是祷告之所,是整个迷藏国最神圣之处。 千岁目露异光“看来,焦木就是生命之树?”船夫说过,圣殿里供奉着生命之树,那处圆楼是圣殿,奉在正中的岂非就是焦木? 这就古怪了,焦木的模样跟“生命之树”的称谓有十万八千里远吧? 果然丁云正很快就问了“这里怎么种着一株……呃,这树怎会这般?”他本想说“死树”,可是话不吉利。再说它可是堂而皇之种在迷藏国的圣殿里呢,从这里布设的氛围来看,迷藏人显然对它非常恭敬。 宝信察笑道“您走近了看,自有不同。” 丁云正很快就轻轻“啊”了一声“这湖水、这倒影……这是树的倒影么?” 湖水?燕三郎和千岁互望一眼,圣殿里还有湖么?他们昨晚虽然居高,但视线被墙瓦遮挡,根本看不到圣殿圆环的根部里。 丁云正的声音里满满都是不可思议。他好歹也是柱国公子,不是没见识的乡野小子,一株树的倒影有甚好惊奇的? 千岁心痒得很,嘟哝道“我也想去看看。” 燕三郎没有吭声,目光闪动。就在这时,丁云正忽然惊呼一声“你们作甚!” 有变故? 诡面巢蛛不会传来太多杂音,燕三郎听它转达,终比不得身临其境,也不晓得圣殿深处发生了什么。 但过不得几息,他就听到闵川大吼“公子快跑!” 他的声音粗嘎而急切,把惊怒和焦急表现无遗。 诡面巢蛛是放在丁云正身上的,千岁都能听见他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显然是坚定执行了闵川的交代。 而后,她就听见一个女子轻声细气地问“贵宾要去哪里?” 这女声没甚特点,就是平和得令人毛骨悚然。 丁云正大呼“放开我,放开我,你们是什么人,这是什么鬼、鬼东西!” 最后几字说得惊骇欲绝,还有些口吃,显然他吸气都吸不利索。 千岁奇道“什么东西惊吓到他?” 燕三郎竖指在唇前,轻轻“嘘”了一声“仔细听。” 先前那个女声又道“别怕,我们不杀你,只向你借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顶点 daowangjiaoyangzhan0 第668章 都不简单 <r/> 女声轻笑不答。<r/> <r/> 而后,就是扑通一声。<r/> <r/> 诡面巢蛛很少将环境的杂音传递过来,但这一下实在太响了,像是水花四溅。<r/> <r/> 燕三郎听得眉峰攒起“他被丢进水里?”<r/> <r/> 千岁轻轻“咝”了一声“麻烦了!”<r/> <r/> 诡面巢蛛可没有在水里监听的本事。<r/> <r/> 果然那一头长久地没有动静,也不知后续又发生了什么。<r/> <r/> 这种沉默,格外让人抓心挠肝。<r/> <r/> 也不知过了多久,千岁才站了起来,踢飞地面上一颗石子儿“看来姓丁的完蛋了,现在怎办?”<r/> <r/> 也不知何时起,她已经习惯了问燕三郎“现在怎办”?<r/> <r/> 少年眉目沉凝,正要开口,诡面巢蛛那里忽然又传来了人声。<r/> <r/> “神使大人,这是?”这是宝信察的声音。<r/> <r/> 千岁眯起了眼,有人把蜘蛛从水里捞起来了?<r/> <r/> 并且宝信察的话也让她疑窦丛生。神使?这女人就是迷藏国至高无上的天神使者?<r/> <r/> “诡面巢蛛的幼蛛。外客也曾带进迷藏国贩卖。”先前的女声道,“诡面巢蛛能背负数百幼蛛前行,母子之间同气连声。幼蛛听见什么,母蛛那里也会同时得到反馈。”她顿了一顿,“海客在迷藏国买卖不了活物,只能带进蛛卵。但它长得特别,我还记得当日货板上的描述。”<r/> <r/> 笃信察懂了“有人正在监听?”<r/> <r/> “这两人懵懂,也没带着母蛛,可见这蜘蛛是别人放去他们身上的。”这女子声音转冷,“方才你们带这主仆过来,一路上可有异状?”<r/> <r/> “没有……”笃信察显然也在回忆,想了想突然道,“就是带出宝华阁前,被人撞了一下。”<r/> <r/> “还记得什么模样?”<r/> <r/> “是个女人,侧着头道了歉。”笃信察说到这里支吾一下,“没看清她的脸面。”<r/> <r/> “你呢?”<r/> <r/> 宝信察也汗颜“没看清。”<r/> <r/> 燕三郎听到这里,就知道荆庆所言是真,迷藏国的高层一直都用真视药水来监视海客。<r/> <r/> 那女声转冷“有趣,连你们都没看清。”<r/> <r/> 话到这里,就没下文了。<r/> <r/> 诡面巢母蛛一个劲儿举前爪擦试自己鼓出的复眼。<r/> <r/> 燕三郎将这异常举动看在眼里“它怎么了?”<r/> <r/> “死掉一个孩子,它伤心了。”千岁把诡面巢蛛收起,怒气冲冲,“那个女人捏死了我的蜘蛛!”<r/> <r/> 所谓术业有专攻,诡面巢蛛面对异士并没有多少自保之力。<r/> <r/> 燕三郎站了起来“走吧。那女子对诡面巢蛛如数家珍,不会不知道它的监听范围。过会儿他们就要出来附近搜索了。”<r/> <r/> 他们最好早一步离开。<r/> <r/> 千岁随他往琳琅市集里走,四周人声逐渐鼎沸,很能带给人虚假的安全感。<r/> <r/> 踱出数百丈,千岁的火气消褪下去,倒是哧一下笑出声来。<r/> <r/> 燕三郎瞥她一眼“笑什么?”这时候还能笑,心可真大啊。<r/> <r/> 他的猫儿一向无忧无虑。<r/> <r/> “他们暗害海客的过程被我们听了去,必要想法子搜我们出来灭口。”千岁悠悠道,“你猜他们会怎做?”<r/> <r/> “去宝华阁找记录。”燕三郎不假思索,“当时你就在隔间鉴定宝物,还有我这个同伴。他们只要去核查那时的记录,就能找出我们签过的契约!”<r/> <r/> “可惜啊,查无此人。”千岁冷冷一笑,“也让他们吃一次瘪!”这才算扯平。<r/> <r/> 不过两人都明白,多亏了荆庆的情报,燕三郎签契时用的是假手印。否则对方顺藤摸瓜过来,就轮到自己吃大亏了。<r/> <r/> “不过他们细查契约的话,就会发现我们动了手脚。”燕三郎正色道,“这招以后在官方店不能再用了。”<r/> <r/> 平时倒也罢了,官方店每天收进的契约数以百千计,没人会专门去盯他这一份儿。可现在那位神使变着法子要把他揪出来,今次因为假手印和红腥草汁而失败了,必然要求官方店从今往后严查。<r/> <r/> 千岁眼珠子一转“对了,荆庆?”<r/> <r/> “希望他今天没跟官方店打交道。”燕三郎一下子站定,“去提醒他一声。”<r/> <r/> 若是信察严查契约,不难发现他们造假。从现在开始,无论是他们还是荆庆再使出这种手段,只怕都要被抓个现行。<r/> <r/> 一旦荆庆被逮,作为同船人的燕三郎和千岁也会曝露。<r/> <r/> ……<r/> <r/> 对于滴入真视之光的人来说,无忧谷其实不大。燕三郎两人边逛边找,四个方向四条大街,半天时间就逛完了,却始终没有瞧见荆庆的身影。<r/> <r/> 这小子去哪了,没出来摆摊还是已经被官方抓走了?<r/> <r/> 千岁轻声道“去他院子看看。”<r/> <r/> 这会儿又到傍晚,许多海客都要回朱仙楼休息。初临迷藏国的兴头已经过了,人们的作息开始规律起来。<r/> <r/> 荆庆的院门紧闭。<r/> <r/> 燕三郎留了个心眼儿,没有直接上去敲门,而是找上了住他隔壁的庄南甲。<r/> <r/> 老头儿消失两天终于回来,给燕三郎开门时,他仿佛也是刚刚回来。千岁在他靴帮子上看见了粘附的泥砂。<r/> <r/> “荆庆可在?”<r/> <r/> “不清楚。”果然庄南甲转身往里走,“我也才回来不久。”<r/> <r/> 千岁返身关上了门“你的侍女呢?”他院里空无一人。<r/> <r/> “让她给我拿晚餐去了。”庄南甲脱去罩袍,伸展一下脖颈,很是疲惫的模样。<r/> <r/> 燕三郎已经走去露天的院墙,靠在墙根底下听了一小会儿。<r/> <r/> 隔壁就是荆庆的住处,现在安静得很,半丝儿声响皆无。<r/> <r/> “怎么跑我这里来找荆庆?”庄南甲也跟了过来,见状好奇不已。<r/> <r/> “他惹了点麻烦。”燕三郎面不改色,“恐怕官方会找过来,最好先给他提个醒。”<r/> <r/> “若无大事,官方不管。”庄南甲漫不经心,“每次开放,迷藏国里都有大小意外发生,只要不把天捅个窟窿,官方才不理你。”<r/> <r/> “可见你对迷藏国不是一般地了解呢。”千岁负手踱了过来。这老小子说三分遮七分,明明晓得迷藏国不好惹,还指引他们跟踪笃信察。这要是普通人去闯禁地,恐怕没走上二三里就被逮住。<r/> <r/> 庄南甲回过头来,给两人一个慈祥的微笑“去找过笃信察了?”<r/> <r/> <r/> <r/> <r/> 第669章 迷藏人(打赏加更) <r/> “严格来说,不算。”燕三郎面色平淡,“我们想跟去他的住处,结果发现那里闲人免进,还有些古怪物事……”<r/> <r/> 他说到这里就住了口,凝视庄南甲“我就不多说了,想来你也清楚得很。”<r/> <r/> 千岁走到他身旁,插口问了一句“这两天你去了哪里?”<r/> <r/> “也就四处走动走动。”庄南甲呵呵一笑,“药引子已经买到手,也没甚要紧事务待办,不若看看风景散散心。”<r/> <r/> 千岁也对着他呵呵两声“敬酒不吃吃罚酒!”接着笑容一收,双手探出,闪电般按在他双边太阳穴上!<r/> <r/> 她出手如风,便是燕三郎也没法子躲避,何况庄南甲只是个没有修为的普通老头?这一下被按实,他“啊”了一声,就要挣扎。<r/> <r/> 千岁哪容他挣脱?手上稍用了点力,他就动弹不得,痛得唉唉叫唤。<r/> <r/> 千岁指尖焕出浅淡的红光来“不想被打晕,就乖乖闭眼。”<r/> <r/> 燕三郎知道,她要施展摄魂术了。这神通能令人在意识不清时吐露真话,但前提是“意识不清”。<r/> <r/> 阿修罗可不理会什么尊老爱幼,庄南甲要是顽强抵抗,她一指头就能把他戳晕过去。<r/> <r/> 眼下她强行施法,庄南甲恐怕要头晕脑胀胸闷。<r/> <r/> 这老头子忽悠他们去迷藏国禁地,十足不安好心,千岁从来不吃闷亏,至少要给他一个教训。<r/> <r/> 庄南甲的确是皱眉瘪嘴,很是难过的模样,一张脸突然变得赤红,无端肿胀一圈,连脑门儿青筋都突突直跳,像是下一秒就要爆开。<r/> <r/> 燕三郎瞧得心中一跳从前千岁施展摄心术,可没遇过这种情况。<r/> <r/> 是庄南甲体质不耐受?<r/> <r/> 千岁手指忽然下移,扼住了庄南甲的脖子,声音里带着刺骨的冰寒“说,你是什么东西!”<r/> <r/> 这话说出来通常是骂人的,但燕三郎看她脸色不像怒气冲天,反倒是如临大敌。<r/> <r/> 奇哉怪也,她向来瞧不起任何人。<r/> <r/> 庄南甲被她扼得喘不上气,脸肿得更红了,十个指头来掰她的手,却哪里能掰得动?只能拿求救的眼神看向燕三郎。<r/> <r/> 燕三郎手还拢在袖子里,只说了句“捏死就没用了。”<r/> <r/> 千岁当下手一松,庄南甲猛力吸气,一下子咳个半死。<r/> <r/> 少年这才问“怎么了?”<r/> <r/> “他的魂魄有古怪。”千岁盯着庄南甲目不转瞬,仿佛那张脸上能开出花来,“与你们都不同。”<r/> <r/> 她不待燕三郎发问就接下去道“人有三魂七魄。但他——”她指了指庄南甲,“这东西却不是呢。并且他的魂力强大,甚至还要远胜于你。”<r/> <r/> 庄南甲缓上几口气,抬眼看向千岁“彼此彼此,你也不是人!难怪不曾在船上出现。”<r/> <r/> 他眼里透出了然的光“其实你一直跟着我们罢?”<r/> <r/> 此时的庄南甲目露精光,哪里还有先前的老眼昏花?<r/> <r/> 千岁抬起下颌,冷冷道“搞不清现在是谁审谁么?你魂力虽强,体质太差,我一抬手就能捏死你。”说罢,指尖燃起一点红莲业火。<r/> <r/> 此物专烧神魂,也不知庄南甲是否明白它的神通,反正他眼里露出警惕之色,看看她,再看看燕三郎,半晌后长长吁出一口气,眼里的精光又慢慢黯淡。<r/> <r/> 他再缩一缩脖子,又是原来老朽昏聩的模样。<r/> <r/> “罢了,你们想问什么就问,不要动手动脚。”<r/> <r/> 千岁收起红莲业火“先说说,你是什么鬼?”这玩意儿与人间的生魂、死鬼都不一样。<r/> <r/> 庄南甲轻咳一声“我便是迷藏人。”<r/> <r/> 这答案实出两人意料。千岁皱眉“什么意思?你是小世界的原生土著?”<r/> <r/> “正是。”庄南甲拿镜子一照,脖颈上一圈红指印,“土生土长,但不是你们在各个岛上见过的迷藏人。他们都是人间来的。”<r/> <r/> 燕三郎目光微凝“你是说,他们来自我们的世界?”<r/> <r/> “他们的祖先来自人间,在迷藏国繁衍生息罢了。”庄南甲耸了耸肩,“所以,他们是你们的同类。”他看着燕三郎又更正一句,“你的。”千岁不是人,和这小子不同类。<r/> <r/> 燕三郎恍然。<r/> <r/> 数年前初闻迷藏国,他是有些好奇的,想瞧瞧天外世界的人长何等模样。结果无论是读过的典籍也好,他亲自来这里看过也好,发现迷藏人与他们并无不同,两个眼睛一个鼻子,有脑袋有四肢,手生五指,充其量就是皮肤黝黑一点,粗糙一点,那也是海风吹的。<r/> <r/> 现在终于有答案了,这些所谓的迷藏土著,原本就来自人间。<r/> <r/> 都是同一个物种,再变化还能变到哪里去?“知情人多么?”<r/> <r/> “不多。”庄南甲慢慢踱回屋子里,拿了一瓮好酒出来,“便是曾经的人间后裔、如今的平民,也以为自己真是迷藏人了。这种事儿,我们不会特地纠正。”<r/> <r/> 外来的海客,更不知这里的底细了。对他们来说,迷藏国只是个六十年才开放十五天的淘宝圣地。<r/> <r/> “迷藏国的平民,有数万之多?”<r/> <r/> “上一次离开之前,我记得是四万两千七百人。不知这几年有无增减。”庄南甲拔开酒塞,深吸一口酒香。<r/> <r/> 燕三郎看向他的目光已有不同“你的族类,又有多少人?”<r/> <r/> “也就千余。”他取出青瓷杯,给两人斟满,“有减无增。”<r/> <r/> 千岁随手拿起酒杯,轻啜一口“少数人对上多数人……唔,这样看来,神使和信察也是迷藏土著?”<r/> <r/> “是。”<r/> <r/> 千岁又问“他们是你族人?”<r/> <r/> “是。”<r/> <r/> 她了然一笑“所谓‘进迷藏国来买药引子’,这话是骗人的吧?”荆庆的推断没错,这老小子的迷藏国之行是有进无出了。本来他也是迷藏人,穿过雾墙就是回到了家乡。<r/> <r/> “……是。”庄南甲不自在地轻咳一声,“我这次回来,短时间内应该是不会再离开了。”<r/> <r/> 燕三郎往后倚去靠背上“当年你为何要离开迷藏国?”<r/> <r/> “出去找点东西。”庄南甲眯着眼,“是族里派遣的任务。”<r/> <r/> 千岁斜睨着他,判断他话里有几分真实“找到没?”<r/> <r/> <r/> <r/> <r/> 第670章 深挖 “没有,我太没用,到老了都未能找到,只好回来了。”庄南甲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落叶也要归根嘛。” 最后几字,充满了怅惘之意。千岁却是个没心没肺的,毫无同理心“你想造反吗?” 庄南甲吓了一跳,眼神从燕三郎脸上划过,见他面无表情,眼都不眨一下,仿佛没听见千岁说了什么。 “何出此言?” “神使和信察都把架子端得很足,仰着脖子走路。你是他们族人,回到这里却成日蝇营狗苟、暗中鼓捣。”千岁似笑非笑,美眸里都是讥讽,“不就是要和他们对着干,这很难猜么?” “不不,我和他们是有些过节,但……”庄南甲说到这里,话音一顿,“你怎知道神使架子端得足,你见过她了?” “没见过。”燕三郎接过话茬,“但听过她的声音,也知道她刚刚杀掉了丁云正。” 庄南甲一怔“她找上丁云正了?” “嗯。”看来他是知情的,千岁俯身向前,“说说看,这是怎么回事。你们的圣殿,还有那些奇怪的光点。不要想着找理由糊弄我,那些都不是活物!” 庄南甲的目光带上了惊奇“你们居然能深入禁地?” “你们那禁地的守卫也不怎样森严。”千岁撇了撇嘴,“圣殿正中还供着一棵死树,作什么用的?” 她直言焦木,庄南甲这才相信他们当真走去了圣殿附近,眼睛顿时亮了“你们闯进去了?” 千岁一下不吱声了,他姑姥爷的,不好闯啊。 燕三郎代她摇头“没有。那里面有点古怪,不好轻举妄动。” “亏得你们谨慎。”庄南甲呼出一口气,“否则有去无回。” 燕三郎正要再问,外门响了。 庄南甲的侍女返回,带来了他的晚餐。 饭食很精致,主菜是烤得金红喷香的乳鸽,表皮又酥又脆,再配上小碟梅子粉,那一口酸甜立刻就能解去肥腻,再把鸽肉的一点点膻味儿都压得无影无踪。 千岁指了指乳鸽“去,给我们也捎两份晚饭过来。”她是过来说正事儿的,原本不饿,可是闻着油脂的香气忽然就食指大动,这才想起来自己一整天没吃饭了。 不管迷藏国里隐藏了多少阴谋诡计,但是吃喝玩乐不要钱这一点,深得她心! 侍女看了庄南甲一眼,见他点头,于是又带门出去了。 “好了,说重点。”待她脚步声消失,千岁就敲了敲桌子,不满道,“我耐性有限!” “待我想想,从何说起。”庄南甲喝酒润了润嗓子,“我们族人虽少,却也不是铁板一块。你们人类不是有个说法么,一种米养百样人。” “然后?” “我从前犯过大错,致一件宝物流失人间。为了将功补过,我就借着上一次雾墙开放的机会离开迷藏国,希望找回那样东西,将功补过。”庄南甲说到这里,脸部肌肉微微跳动两下,“可是我去往人间之后慢慢回想推导,才发现这些都是对头的奸计!它设好了局,要将我骗去人间,让我死在外头!嘿嘿,我偏就不能让它如愿!” 千岁抱臂看着他,不信“所以说,你这趟是回来复仇的?” “是。”庄南甲阴沉地哼了一声,“但回来之后才发现,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它倒是一路青云,爬到了神使的位置上去!” 燕三郎杯子举到一半停住了“神使?你的对头是神使?” 千岁的脸也沉了下来。她原以为这老小子最多得罪一个信察,哪知道他要杠的是神使?“你打算怎办?”这老小子是迷藏土著,回来以后却不去自白身份,反而扮作海客逛吃逛吃,说没企图必是假的。 “我若是公开身份,恐怕没什么好下场。”庄南甲淡淡道,“不如以攻为守。” 燕三郎目光闪动,问出了关键问题“笃信察与神使关系匪浅?”否则怎会引他们去找笃信察的麻烦? “何止?”庄南甲嗤笑一声,“从前他明面与我交好,背地里狠狠捅我一刀。若不是我对他深信不疑,也不至于掉进别人给我挖好的陷阱!” 他眼里爆出的恨意,比提起仇家时更甚。 叛徒最遭人恨,不管是哪个世界。庄南甲转眼又道“不过你们莫要以为,我让你们去找他就是暗报私仇。苍吾石流……被买卖却没有留底,的确就是笃信察的手笔。麒麟轩向来由他打理,你们不找他还能找谁?” 千岁摇头“你的话真真假假不可信。当日你给我们的线索,是从麒麟轩的伙计那里得来?” 庄南甲点头“是。” “好,那么你把这伙计给我弄来。”她盯着他道,“我自有办法令他只说真话。” 庄南甲倒没有露怯,只是思索了十几息“这不难办,但对我有甚好处?” “我能饶你一命。”千岁冷冷道,“说不定,我还能帮你办了笃信察。” “好。”庄南甲一口就应承下来,“明日一早就能办妥。” 这时侍女再次返回,手提两只硕大食盒。 朱仙楼对于贵宾的要求,一向是超额满足的,这回还多赠送了几只爽口的老椰子。 对着个老家伙吃饭,千岁没有胃口。她一把接过食盒递给燕三郎“走吧,似乎听见隔壁有动静传来。” 她指哪,燕三郎就走哪,并无异议。 不过临出门前,他突然转过头又多问了一句 “胡勇和霍芳芳,你杀了哪一个?” ¥¥¥¥¥ 荆庆回来了。 他刚开门,燕三郎劈头就问“你今日去过官方店了?” 荆庆茫然“没有啊。” “那就好。”千岁拂了拂袖子,就有一股无形的力道将此间主人推去一边,她大步往里头走,顺道向里间两名侍女指了指,“你俩,出去。” 这客人太霸道了,荆庆只得唤两名侍女都退出门外候着。 相比之下,燕三郎就客气多了,至少寒喧一句“晚饭用过了么?” “啊,吃过了。” 第671章 海岛行 荆庆只答了这一句,然后就看见燕三郎提溜着两只大食盒放去他桌上,自顾自排菜布饭摆好镶金箸。千岁施施然坐好,解下面具,心安理得享受燕三郎的服务。 这两人,还真不跟他客气。 千岁挟起一只乳鸽腿,蘸了梅子粉,轻轻咬上一口“味道不错。你上哪去了?” 这两句话前后不搭,荆庆愣了愣,才知道她对自己说话“出海去,游逛了一圈。” “官方店不要再去了。”燕三郎接过话头,“你若是赚够钱,也莫去琳琅市集摆摊。” 荆庆忙问因由。 燕三郎将今日发生的事择能说的都说了,而后道“神使和信察翻看契约,不难发现们画下的血印有假。未来这些天,你再去官方店买卖,只要是做假手印,就很可能会被当场逮住。” 荆庆色变。 荆家祖父就是用了真手印被追魂夺命,荆庆吸取教训,绝不会重蹈覆辙,因此他卖货给官方的路子算是断了。 就如燕三郎所言,最好在琳琅市集也不要再做交易。那里通用的也是官方的契约,谁知道神使会不会布下罗网,等着他们来投? “这地方有些鬼祟,你最好早些离开。”燕三郎顿了一顿,正色道,“这次是我连累了你,实在愧疚。如果力所能及,我愿做补偿,钱物亦可。” 六十年一遇的机会,价值七八万两银子的通行令,成本高昂。荆庆为今次迷藏之行筹备已久,若是受燕三郎所累只得收手,那么燕三郎的确欠他一个好大人情。 要知道,今日神使和信察追查不到他头上来,也多亏荆庆提供的手段。燕三郎做事干脆,既然自己连累对方,那就该由自己做出补偿。 荆庆目光飘忽,显见得心乱如麻。 留下?好似也无可作为;离开?他又心有不甘。 千岁也不吱声,低头吃自己的晚饭。 过了许久,荆庆才喃喃道“燕小哥你有本事,我也不要别的补偿,帮我完成祖父的心愿就好。” 荆家祖父留有遗书,嗟叹自己被迷藏国害了终身,只可惜不能揭露这个世界的真面目。 荆庆希望代他满愿。 千岁对燕三郎呶了呶嘴,示意他莫要同意。可是少年只作未见,点头道了一声“好”。 她狠狠瞪了他一眼。 燕三郎道“我们查找线索,本身也绕不开这些事情。”他的预感越来越强烈,想拿到苍吾石就甩不脱这个世界的秘密。 他和千岁来到迷藏国的初衷,只是为了寻找苍吾石的来源,除此之外明哲保身,最好其他秘密都不要碰。 可是现在想来,木铃铛在他刚刚拿到迷藏海国的通行令就发布了红光任务,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他和千岁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生生将卫王逼死,帮着萧宓爬上一国之君的宝座,那也不过是个红色任务啊。 所以依着木铃铛的尿性来看,这一次迷藏海国的任务也简单不到哪里去。 荆庆得了燕三郎的承诺,很是高兴,紧接着脸上却有了愧色“我也真没能耐,在迷藏国转了两天,也未找到解谜的办法。” 千岁拈起一颗草莓,凉凉道“你不跟官方打交道,就是在迷藏国再转悠几年也套不出真相。” 荆庆面色讪讪。他也知道千岁说得对,可他胆小……呃,谨慎惯了,又有祖父的教训在前,内心是不想跟官方打交道的,最好能暗中调查出一点门道来。 反正还有十来天时间,他这样安慰自己。 千岁又问他“你都去哪里转悠了?” “找了个小船,去了六、七个海岛。”荆庆答道,“去得最远的一个,是赤门岛。离水晶岛南码头有数十里了。” “可有所得?” “惭愧,没什么发现。”荆庆啧啧两声,“倒是看出迷藏国的百姓对天神狂热信崇,每个岛上都立有许多神柱,柱前必有新鲜供奉,时常还有人五体投地叩拜。我看到几个上岛的女客不知深浅,对着神柱指点讥笑,结果一向温驯的百姓暴起,将她们打到头破血流。” 千岁支楞起耳朵“然后呢?” “然后我便走了,不知此事后面如何收场;也不知迷藏国怎样给受伤的海客一个交代。” 燕三郎也不觉得古怪“不稀奇,就算在人间,百姓也时常供奉神明。”连曲云河那样的山泽都能长年享受香火不断呢。 “无忧谷开放期间,这种小事免不了也少不了。”千岁挟起一枚糖渍番茄放进口中,凉凉道,“转了两天,你就这么一点收获吗?买了几万两门票才进来的,未免不值。” 这话扎心,荆庆赧然“本地百姓虽不富足,但是安居乐业,没见到什么特别之处。对了,我倒是看见了几位信察的庄园。” 燕三郎顿时想起庄南甲所言,信察在迷藏国地位崇高,平时居住在海岛上的庄园里,出入都有仆佣成群,排场比起人间的富豪只大不小。 毕竟,富豪只是有钱,他们却是有权。 钱在权前面,时常就是唾手可得。 “如何?” “怎是‘金碧辉煌’这四字了得?”荆庆努力回想,“我路过一位宝信察的宅邸,里面的仆人正好开门走出来,我瞅见对门的回廊里摆着十来座树状珊瑚,颜色略不同,每棵都有两人高,竟是将它们当作花草来摆;还有一位信察,把整座岛都占去修建宅子,据说里面道路纵横深广如迷宫。” 说到这里,他微微前倾“但我注意到一点,这些宅邸在信察当中流通很快。有个四十岁的老仆说,他前后经历了三任主人。老信察去世之前,都会把宅子留给新的信察。” 燕三郎目光微闪“不留给家人?” “不留。”荆庆当时也有疑惑,随后就打听清楚了,“就连资产、仆丁,也一并指给新信察。” 这就有趣了,都说凡人活在世上,最重要的事情莫过于传宗接代,家财自然也要留给子孙。 daowangjiaoyangzhan 第672章 处处谜团(打赏加更) <r/> 人心都是肉做的,在世时难免为后裔多考虑一些,世人皆然。为什么信察不循此理,反而避亲就疏,把身家都交给另一个陌生人?<r/> <r/> 于情于理,这都说不通。<r/> <r/> 千岁却道“莫非这就是天神的旨意?你懂的,他们或许也注重血统。”<r/> <r/> 什么血统,荆庆懵圈,他不懂。<r/> <r/> 可是燕三郎懂了。迷藏本界遗民数量稀少,跟普通人结合生子,这么一代代传下去,血脉自然越发稀薄,哪有资格继承他们的资产?<r/> <r/> 因为本界制度特殊,财富恐怕只在上层特权之间流动,与平民基本无关。<r/> <r/> “血统?”燕三郎只问她一句话,“他们和平民能生出孩子?”<r/> <r/> 千岁和荆庆都怔住了。<r/> <r/> 后者发呆,是因为燕三郎问得无厘头。什么叫“能生出孩子”,人不生娃要怎么繁衍?<r/> <r/> 千岁却被他提醒了。<r/> <r/> 是啊,在人间,妖怪和人类结合还有机会诞下半妖,虽是跨物种繁衍,毕竟大家根源于同一个世界;可是根据庄南甲的说法,迷藏先民与普通百姓分别来自两个不同世界,这样的结合能产生后代吗?<r/> <r/> “我不知道。”这句话从她口中说出来的概率极小,但今回的题明显超纲了,她也没有答案啊。“或许他们只跟本族人婚配?唔,这也说不通信察不留遗产给子孙的原因。”<r/> <r/> 荆庆晃了晃脑袋,暂且将不解抛去一边“因这疑惑,我还多问了几句。听说过去二十年,迷藏国交替了九位信察,其中就有七位产生于雾墙开放以后。”<r/> <r/> 燕三郎听得认真“再之前呢?”<r/> <r/> “再之前就不清楚了,人们也记不住。”荆庆耸了耸肩,“就算官方有记录,百姓也未必能看到。”<r/> <r/> 燕三郎想起船夫所言,平民很少识字,自然也就没人专门去记录这些。千岁接话了“你是说,信察的产生与迷藏国向人间开放有关?”<r/> <r/> 荆庆点头“是。我辗转几个岛,问了不少居民,才知道这七位信察里面,又有六位是海客!”他叹了口气,“就这么简单一点资讯,得来可真不容易。这里多数人连二十年前的事都不清楚。”<r/> <r/> “是,他们寿数短,通常活不到两个二十年。你想统计一点数据很难。”千岁目光闪动,“平民怎知新信察是海客?”<r/> <r/> “每一位新信察的诞生,都要经过隆重的天选仪式,届时所有平民都会去观礼。”荆庆早问得清楚,“迷藏国就这么小几万人,不难发现这些信察是新面孔。再说神使也会当众再作宣扬,海客有幸得到天神点化,留在海国成为信察云云。”<r/> <r/> 燕三郎轻轻吁出一口气“新任的信察、外来的海客……”这二者当中到底有什么关联?对于他们这些外来者而言,迷藏国就是笼在迷雾中的神秘之地,荆庆能查到这一层,想象力也是相当强大了。<r/> <r/> 千岁已经吃好了,去院子里仔细洗净双手,才对燕三郎道“该回去了。”<r/> <r/> “嗯。”少年站了起来。<r/> <r/> “我呢?”荆庆赶忙也站了起来。<r/> <r/> “等消息。”千岁戴好面具,丢下一句话就拉开门出去了。<r/> <r/> 那双侍女就守在门外,亭亭玉立。荆庆唤她俩进来,一手搂着一个,软玉温香。<r/> <r/> 回到温柔乡,满腹的疑云就自动退走了。<r/> <r/> 此刻他心头想的是管它,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有麻烦明天再说。<r/> <r/> ……<r/> <r/> 燕三郎与千岁回到自己住处。<r/> <r/> 这里没有侍从,院里院外都是冷清,只有壁上的明珠灯散发淡淡光晕,引来几只贪光的小虫上下飞舞。<r/> <r/> 千岁摘了面具,脱掉罩袍,便是一身火红长裙,下摆绣着芍药,腰间系着金灿灿的腰带。<r/> <r/> 腰带快有巴掌宽了,系在别人身上是土豪,缀在她身上,却与她的张扬相得益彰。<r/> <r/> 哪怕有灯,屋里还是有些昏暗。她顺手点亮一只蜡烛。<r/> <r/> 暖光摇曳,给她娇艳的面容打上了完美的层次,也在她妩媚的眼中跃跃跳动。<r/> <r/> 这是在美梦或者噩梦最深处,才会出现的女妖吧?<r/> <r/> 美得不经意,却惊心动魄。<r/> <r/> 燕三郎立刻挪开目光,却见灯光把她的影子拖长在客厅,细细长长,又随着她本人的动作摇晃不止。<r/> <r/> 这原本空旷的院落,忽然就暖意融融,有了人情味儿。<r/> <r/> 这么多年,他们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r/> <r/> 清风吹来,带进院子里的栀子花香。少年想起抱着她的那一晚,也是淡淡幽香满怀。<r/> <r/> “怎么了?”千岁看他老是盯着墙角,也顺势看去,结果什么也没发现,“你在看什么?”<r/> <r/> “无事。”燕三郎的分神只是一瞬间,这会儿走去小院折了几支鲜花,用水晶瓶装水摆上,放在墙角。<r/> <r/> “放这里作甚,看又看不到。”千岁微嗔,把水晶瓶又搬到进门的桌边,顺手拢了拢花儿。小三这么随手折下来的花枝,高低错落,插作一瓶居然甚是好看哪。<r/> <r/> 玉指抚鲜花,相得益彰。燕三郎垂下眸子“庄南甲交代的,你怎么看?”<r/> <r/> “怎么看?”千岁嗤笑一声,“他说了那么一大通,有五分真话就了不得了。满口胡柴的小人,嘿!”<r/> <r/> 燕三郎不语,知道她必有下文。<r/> <r/> 果然千岁摆弄着瓶中花,一边道“我施展摄魂术时,他虽然极力掩饰,却还是被我探出一点究竟。这人魂力强大已极,远在寻常异士之上,就是曲云河,唔……”她一直在思考合适的比照对象,“这样说罢,就算是连容生也远比不上他。”<r/> <r/> 这就直观了,燕三郎微微色变“这么强?”<r/> <r/> “嗯,至少与炼狱当中的恶鬼王不相上下。”千岁眯起眼,“所以方才他面对我们可没有半点惧色,这要真打起来还不知鹿死谁手。主要是你会拖我后腿……他对我们存着利用之心,又忌惮我的红莲业火,否则早就出手了罢?”<r/> <r/> 红莲业火的威力,每一个神魂都能感受到。<r/> <r/> “怎么打?”燕三郎始终觉得违和,“他魂力强大,身体却那般弱小。”<r/> <r/> <r/> 第673章 晨起懒梳妆 他和千岁都能确定,庄南甲就是七八十岁普通老人的身体,外人都道风烛残年,精神再怎样矍烁,身体终像被白蚁蛀空的老宅,看起来框架俨然,却不知哪一天就轰然倒塌。 这也太奇怪了,哪有人专修魂魄,不管身躯? 若是身躯腐朽,魂体却要安放去何处? “一般来说,活的……存在的年头越长,魂力才会越强大。”千岁淡淡道,“它的累积晋阶与真力不同,勤学苦练或许能让它更凝实,但说到火候,还得熬年头。” 她下了个论断“无论他是七十多还是八十多,魂力都不该达到这种水平。” 燕三郎的思绪延伸去更广处“只庄南甲一个特例,还是他的族人都是这般?又或者,只有信察和神使?”难怪夜探圣殿时,千岁坚决不许他靠近。原来那里面养着一窝子怪物。 怪物。 难怪他们要把自己圈养起来,摆出高高在上的模样,不与平民接触。 千岁耸了耸肩以示不知“话说回来,他透露的关于迷藏遗民的情报,你觉得有几分真?”这是他们做出更多推导的基础。基础错了,推论自然也就错了。 “未必有假。”从傍晚以来,燕三郎一直都在思索这个问题,“但必有隐瞒。我总觉得,他瞒住的部分才是重点。” 这种感觉没有来头,却清晰分明地横亘在他脑海里。 千岁幽幽道“与他合作无妨,切记步步小心。” “从横沙滨上船开始,他就在观察我们了。”燕三郎心里雪亮,“好在,他也不知我们根底,不敢轻举妄动。” “他若真是回来复仇的,暗中也会布局。”千岁以手托腮,“我们在迷藏国人生地不熟,恐怕还得借他的力。” 要借力,又要留神不能被当作炮灰,这难度也不小呢。唉,他们就是来追查一块石头的下落,为什么又被卷进这种深不见底的漩涡里去? 木铃铛的任务,真是越来越难。 千岁伸了个懒腰,懒懒倚床。 燕三郎目光从她小蛮腰上移开,轻声道“睡吧,明日还要早起。” 这里的美人榻,几乎跟床一样大了。少年自去躺到榻上,缓缓阖目。 …… 次日天不亮,就有人来敲门。 燕三郎以为是庄南甲到访,可是一开门才发现来者出乎意料 窦芽。 他们这几天一直忙呵,都未见到小姑娘;反过来说,窦芽也好久没有出现了。 “窦姑娘?”偏巧燕三郎昨晚睡得很香,几乎是被敲门声叫醒的,难免衣冠不整。他以为来者是庄南甲,也没端正衣裳就来开门了,这会儿中衣穿得随意,衣襟都未收拢。 他一直在长身体,虽然身材劲瘦,线条越发硬朗。窦芽离他不足三尺远,视线触及他胸口那片微栗色的肌肤,目光忽然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燕……”她咽了下唾沫,正要说话,却见少年身后伸出一只纤纤玉手,先是按在肩膀,而后顺势往下,滑落到燕三郎的胸膛上。 素手纤长,指若削葱根,指甲上还染着鲜艳的寇丹。 那一截藕臂欺霜赛雪,白得刺眼,更不用说慵懒的女声也同时响起“谁啊,这么一大早扰人清梦!” 紧接着美人螓首从燕三郎身后探出,秀发蓬乱,双颊晕红,眼里仿佛能滴出春水来。 “你、你们!”窦芽口吃。看看她再看看燕三郎。这两人同样衣衫不整,同样脸色微红。 这可是大清早呢,他俩昨晚、昨晚……? “小等。”燕三郎“啪”地一下关起门来,飞快将千岁的胳膊从他身上扒拉开去,才低声警告她,“别胡闹!” 莫说窦芽吃了一惊,他也被吓到。千岁的指尖很凉,划过的肌肤下意识紧绷。 她好像还在他心口戳了一下,那点凉意就直接透进心底去了,让他忍不住想哆嗦。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千岁嘟起红唇“多好玩呀?”窦芽的眼神震惊,就好似见到鬼了。真是,她就没见过男女同寝? 咳咳,她和小三就是同寝一屋啊。 燕三郎火速整好衣冠,同时对她道“把衣服穿好!”她有一边衣领滑到臂上,露出雪白圆润的肩头。 他看一下都觉得扎眼。 千岁不情不愿,但还是照办了。 少年轻吸一口气,再度开门“请进。” 窦芽呆呆出神好一会儿,直到燕三郎开声,她才茫然走了进去。 “有事么?” “啊?”她的神志还没完全归位。 “这么一大早跑来,有什么十万火急的要事?”千岁提醒她,一边返身拈起桌上的草莓丢进口中。 听见她的声音,窦芽总算回了神“啊……今早我见到丁云正了。” “丁云正?”燕三郎一怔,千岁闻言也转过来,和他互视一眼。这个动作两人已经习惯成自然,可是看在窦芽眼中,倒像是心有灵犀了。 “在哪里?”两人异口同声问出三个字。他们可是亲眼看到丁云正被迷藏国的神官诱进禁地,并且后续还用诡面巢蛛跟进,虽然下场不明,但想来是凶多吉少了。 按理说,那是个失踪人口了,为什么窦芽还能看见? “在无忧谷。”窦芽咬了咬下唇,“我路过宝华阁,看见他刚好从里面走出来。而且 、而且没戴面罩!” 是了,小姑娘没滴上真视之水,如果丁云正也是黑袍+蒙脸,她肯定认不出来。 千岁补问一句“就用真面目,光明正大走在路上?” 窦芽点头“是,无数人都看见了呢,但没当回事,大概以为他是迷藏国的本地人。我喊他一声,他不理我,鼻孔朝天走过去了。” “鼻孔朝天。”千岁轻笑一声,“这倒是和从前没什么两样。” 燕三郎面色却凝重。他知道一点内情,从荆庆那里、从庄南甲那里、从禁地圣殿那里。都拼凑起来,就能催生一个不祥的念头。 他突然问“他那个随从闵川呢?” “没看见。” 燕三郎再次确认“你见到丁云正,他是只身一人?” daowangjiaoyangzhan00 第674章 扮猪吃虎的高手 “是……不是!他后面还跟着好几个巡卫。”小姑娘回想,“该不会犯了什么事吧?” 千岁看着她,突然问“为什么找我们说这个?” 窦芽被问得一怔,噎了一下才道“他、他毕竟是我们同船的伙伴。出了古怪,我想着来、来知会你们一声。” “你心可真善。”千岁笑得温柔又矜持,“但他算不得我们伙计,只是杀人凶手罢了。” “啊,什么!”窦芽一呆,“他杀了谁,你能确定吗?” “确定呀。” 千岁正要往下说,燕三郎打断了她“霍芳芳来迷藏国的任务,你替她完成了么?” “完成了。一共四件宝物,都齐全了。”窦芽下意识答了一句,满眼都是好奇,“丁云正到底杀了谁!” “你心底明明知道答案,只欠缺证实而已。”千岁笑容一收,正色道,“现在可以告诉你,你猜的都对,如假包换。” 燕三郎接话很快“你看见丁云正往哪里去了?” 窦芽想了想“往北。” 少年微一思忖,当先走出了大门。 千岁跟着走了出来,窦芽当然也只能照办。她见少年反锁了院门,心里满是茫然“去哪?” “去找丁云正。”这回是千岁抢答。 窦芽毫不犹豫跟了上来。为什么千岁对燕时初的一举一动都了若指掌呢?她有些儿不是滋味,但很快又想到一个问题“你们知道他住在哪里?” “知道。”燕三郎头也不回,“就在前头不远。” 他拐了两个弯就停了下来,正好立在一扇门前,抬手轻敲。 毃到第五下,门开了,有个美貌侍女探头出来“您好?” “我们找住这里的客人。” “客人已经搬出去了。”侍女微笑,“昨天就搬走了,我们正在收拾院子。” 燕三郎点了点头,后退几步,看院门缓缓关上。 窦芽奇道“他不住这里,还能住去哪里?”海客在水晶岛上看似有无限自由,但其实还有规矩要守,第一条是不许杀人,第二条是必须夜宿朱仙楼。 这两个规矩,哪一条也不过分。丁云正不住这里,还能上哪里过夜? “那你得去问他。”千岁率先往回走,“我看,他不仅不住这里,恐怕也不会返程回陆地了。” 窦芽瞪圆了眼“为何?”丁云正会打算长居迷藏国吗?可是雾墙一关闭就是六十年……哦不对,对本地人来说,是五年。 可那也够漫长的了。五年弹指一挥,变了人间。 下一次雾墙开启时,他们熟悉的故旧还有多少人能活在人间? “点化。”千岁笑而不语,放窦芽满头雾水。燕三郎看不过眼,给她解答道,“按照迷藏本地人的说法,丁云正或许被天神点化,从今往后要留在迷藏国当一名信察。” 千岁在边上笑吟吟帮腔“历年都有这样的先例,不足为奇。” 窦芽还是难以置信“什么是点化,能让他扔下柱国府、扔下自己的重任不管了?” “迷藏国的‘点化’,能让对象变成另一个人。”千岁饶富深意道,“完全不同的人。” 她背着走,走得好生悠闲“这有什么不好?凡尘俗世,尽付笑谈。” 燕三郎却对窦芽道“随他吧,丁云正的去留与你我无关。这岛上迷雾团团,明哲保身要紧。” 窦芽不笨,今日看见丁云正已觉有些不对,现下再听燕三郎如此说道,也就点头“我知道啦。” 这会儿又走回燕三郎的院子,她顿住了脚步“那,我先走了,回头见。”下意识看了千岁一眼。 虽然三人都穿着罩袍,但她没忘掉方才千岁的模样。 那种美和媚,自己是不是一辈子也赶不上呢? 燕三郎同她道别,进院子关上了门。 千岁轻轻吹了声口哨。 哨尾挑得很高,燕三郎听出调侃之意,不由得皱了皱眉“她于我们无碍。” “谁说的?”千岁不以为然,“知人知面不知心,你看庄南甲在船上的模样,像是能杀人的大佬吗?” 庄南甲在船上,十足就是个胖土豪形象,小心谨慎能受气,大不了再多留给人一个为富不仁的奸商印象。 谁知道他藏得那么深? “像。”燕三郎从一开始,就觉得这人不简单。 千岁翻了个白眼“说不定我们的窦芽大小姐,也是个扮猪吃虎的高手?” “不说她了。”燕三郎不知道她为什么总跟窦芽过不去,饶富战斗精神,“丁云正重现,你与我的想法相同罢?” “嗯。”千岁理所当然道,“我们很清楚丁云正遭遇不测,闵川不再跟着他就是最好的证明。”闵川是丁云正的守护者,在船上大风大浪都过来了,在水晶岛上更不可能离开丁云正——尤其后者还没戴面罩,是个赤果果的目标。 在诡面巢蛛最后的监控中,闵川听起来像是遇上了意外。“所以,我们看见的‘丁云正’恐怕已经换了个芯子。”她微微冷笑,“庄南甲说过,他们才是迷藏遗民,熬过了灭世之劫。他的魂力又大得惊人。我原就奇怪,这个世界的人怎么会与人类长得一模一样,还说人间的语言。” “夺舍!”燕三郎目光闪动,“原来点化是这么回事?” “怪不得被点化的人性情大变。”千岁想起平民们说起的一个个故事,“那是完全不同的人,性格当然不同。” “话说,窦芽为什么巴巴跑来找你?” 千岁切换话题毫无预兆,燕三郎微微一愣,才接了下文“她觉得丁云正古怪。” “觉得他古怪,为什么来找你?” “……”这是什么问题?“恐怕你得问她了。” “无非是个敲门砖罢了。”她呵呵一笑,凤眼斜睨着他,“她就想找你说说话儿。” 燕三郎面无表情。 “喂。”千岁凑近他不足一尺,面对面盯着他道,“老实交代,你就一点儿也不喜欢她?她也……不丑。” “喜欢。”他这两字说出来,清清楚楚看见千岁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无影无踪,“她不丑。” 正月十八了 今天是水云生日。 这好像也是近五年来第一次在家过生日呢。 疫情未消,不能出门吃喝游逛,但云先生精心准备了不少节目。所以~~今天最后一更要到下午才能放出啦,大概四五点左右。 爱你们,么么哒。 第675章 虔诚的信徒(打赏加更) <r/> 她的眼神杀气十足“我不喜欢她!”<r/> <r/> “看出来了。”何止是不喜欢?<r/> <r/> 千岁正要再开口,木门忽然又被敲响。<r/> <r/> 又有客人来了。<r/> <r/> 她闭上嘴,满脸阴沉。<r/> <r/> 这回的访客是庄南甲了,他走进来后看见千岁脸色,也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r/> <r/> “无事。”燕三郎着紧正事儿,“可有消息?”<r/> <r/> 庄南甲也干脆道“榭榢街往小山尽头的最后一栋宅,红贝壳砌成的墙。地点偏僻些,住着个独居的男人,你们去那里等着。最迟午后,你们要见的人就会过去了。”<r/> <r/> 要见的人?千岁想了想,终于想起上次和庄南甲定下的交易。呸,她差点儿忘了,都怪小三!她咽下一口气,挑了挑眉“宅子有人住?”她还以为庄南甲会选个无人的地方。<r/> <r/> “空屋更容易引人怀疑,这里的平民之间互相熟识。”庄南甲交代道,“我选的这一家,家主是天神的狂信徒,偏偏他父亲对神使存疑,总说些渎神之语。三年前,他偷听到父亲与几人密谋,要对神使行大不敬之事,他就到信察那里揭发了。第二天,那几人就不见了,他父亲也不见了。”<r/> <r/> 千岁插嘴“出卖自己的老爹。他因此才娶不到老婆么?”<r/> <r/> “那怎么会?他是大义灭亲,把全副身心都奉献给了天神。”庄南甲摆了摆手,“神使亲自召见他、赐福他。这消息传了开去,人人都赞他虔诚坚定,又羡慕他得聆神谕。还有个女子仰慕他,当年就嫁与他为妻,日子过得和美。”<r/> <r/> 燕三郎也好奇了“那怎么独居?”<r/> <r/> “他本来过得顺风顺水,哪知有一天出海打渔遇上风浪,船都翻了,只有他被人救起送回;次年,妻子突发重病,不治而亡。从那以后,他家就每况愈下了。”庄南甲正色道,“你要去他家……作客,多少也该知道他的情况,万一有事也好应对。对了,他家左侧隔着两、三户就是个真正的空宅,已经有两年没人住了。你们不妨从那里进去,再跳到他家,这就少惹些怀疑。”<r/> <r/> 燕三郎嗯了一声“你不跟我们同去?”<r/> <r/> “不了,我还有事要办。”既然昨晚已经说开,庄南甲就不太遮掩了,“我要去找几个老伙计聊聊天。”<r/> <r/> 他是迷藏遗民,他的“老伙计”当然也是同族人。对这里的居民而言,庄南甲只离开了五年,重拾旧事还来得及。<r/> <r/> 当下燕三郎就出门了。只是去居民区蹓一趟,就算被发现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r/> <r/> 他走得急,在拐角处直接撞上一人。<r/> <r/> 那人比他还高半个头,却被他撞得一个踉跄,险些摔在地上,顿时大怒“你没长眼睛吗?”<r/> <r/> 他一张嘴,千岁就退开半步,险些伸手捂住鼻子。<r/> <r/> 燕三郎道歉了,而且态度很诚恳“抱歉,真没看着,我着急赶路。”再陪两句不是,就绕过他扬长而去。<r/> <r/> 那人又骂骂咧咧两句,千岁都听在耳中。她追上去问燕三郎“玩什么幺蛾子?”小三明明可以躲开那人的,却非要一头撞上去,还多用不少力气。<r/> <r/> 燕三郎头也不回“看他左手。”<r/> <r/> 千岁微一侧首,目光落在那人手背上,不由得“哦”了一声“原来是他们,见过。”<r/> <r/> 这人左手无名指上戴着戒指,嵌红嵌绿。<r/> <r/> 千岁好奇“方才你视线受阻,怎知是他走过来了?”拐角挡住了燕三郎的视线,这小子怎知目标从前面走来?异士也不可能时时刻刻打开神念。<r/> <r/> “他身上烟味儿太重。”燕三郎面无表情,“隔着两丈都能闻到。”<r/> <r/> “……”鼻子比狗还灵啊。千岁斜睨着他“你不会白撞,往他身上放什么东西了?”<r/> <r/> “只是给他做个记号。”燕三郎记挂正事儿,“回来再说。”<r/> <r/> 榭榢街就在水晶岛上,离当日小孩子撞倒庄南甲的事件发生地不远。<r/> <r/> 从远处看去,鲜艳的房子隐在繁花当中,有别样风情;可是走进才知道,这里远不如外表风光明媚。<r/> <r/> 虽说叫“街”,可榭榢街其实就是条小巷,只容三人并肩而行。街道两侧的房屋低矮,和燕三郎在索济岛上看到的并没有什么不同,甚至还要更小一些,因为这里的房屋鳞次栉比,一间紧挨着一间,并没有因为它们座落在水晶岛上而获得额外优待。<r/> <r/> 好些屋子里都有人,两个黑袍客从他们门前走过,哪里会看不着?还有不知愁的小孩子跑出来缠着客人讨糖吃。<r/> <r/> 千岁袖手,燕三郎却给了。他心思细腻,不给自己从陆地上带来的糖果,只拿朱仙楼的蜜炼山楂打发这些孩子,以免日后被有心人盯上。<r/> <r/> 千岁看着他,没好气哼了一声“心上全是窟窿眼儿,阴沉得像个小老头儿。”<r/> <r/> 少年人的冲动和鲁莽、激扬和热血呢?臭小子出生时就忘了带出娘胎吧?<r/> <r/> 两人走去街道尽头,果然看见红贝壳的亮色。用它砌墙很显眼,也带了点喜气。毕竟街角的最后一个宅子已经靠近野林,窗外长的都是野草了。<r/> <r/> 树影深深,把这屋子掩得阴冷。<r/> <r/> 庄南甲说得没错,这附近有栋空宅。房子没塌,屋顶上却长满了杂草。他二人就进去了,吱呀一声又把大门关上,教人看不见里面的情景。<r/> <r/> 也隔绝了许多窥探的目光。<r/> <r/> 紧接着,他们再从这里翻过几堵墙,跃进了红贝壳房子里。<r/> <r/> 以他二人本事,要瞒过这里居民的感知,简直易如反掌。<r/> <r/> 今日是个风清云淡的好天气,可这宅子位置阴蔽,大半见不着光,门窗又开得低矮,就有些昏暗了。燕三郎跳进去的时候,看见小院里有个男子跪在一只小小的木刻神柱前头,双目紧闭,嘴里念念有辞。<r/> <r/> 他的神情太专注,看起来莫说是燕三郎溜进来,就算外客正大光明从院门走进,他都不能理会。<r/> <r/> 他祷念一会儿,就要上前亲吻神柱,面色格外虔诚。<r/> <r/> 千岁不费吹灰之力就弄昏了他,把他提去墙角,嘴里只道一声“蠢货。”<r/> <r/> <r/> <r/> <r/> 第676章 砸他场子 <r/> 燕三郎向她投去一眼,不明所以。<r/> <r/> “这人一直念叨自己罪孽深重,所以求神宽恕呢。”千岁的耳力比他好,一进来就将这人的祷念听得真切,“他大概以为自己这一路倒霉都是因为供奉不够,所以要加倍虔诚。”<r/> <r/> 燕三郎不置可否,别人的事,他向来都不关心。<r/> <r/> 这院子里外都很干净,显然平时打扫得勤快,再加上家具都没几件,就显得格外整洁。<r/> <r/> 他们就在屋子里安静等待,心里都很笃定。<r/> <r/> 庄南甲想要取信于他们,这就是第一步,不会自砸脚面的。<r/> <r/> 约莫是一个时辰后,果然就有脚步声近,而后门被敲响。<r/> <r/> 千岁一个闪身就到了门背后,待外头才敲第三下就吱呀一声开了门。<r/> <r/> 这时刚好有阵大风吹过。<r/> <r/> 外头的人反而怔了一下,探头看了看,哪有人影,就以为是风吹开了门。他也认得此间主人,抬步就往里走,一边叫道“阿……”<r/> <r/> 就一个字,千岁出手打晕了他,目光往门一扫,发现无人关注这里。<r/> <r/> 这屋子地处偏僻,正是庄南甲选择它的理由。<r/> <r/> 紧接着她反手关上门,把人提进屋里去。<r/> <r/> 燕三郎随后走进,见她将人扔在简陋的床上,双手按去他太阳穴,声音一下子变得有诱导性“你叫什么名字?”<r/> <r/> “阿、阿平。”这人迷迷糊糊答道。<r/> <r/> 他年纪在三旬左右,闭着眼看不出机灵劲儿。<r/> <r/> 显然千岁也注意到了,接着问他“你在哪里工作?”<r/> <r/> “麒麟轩。”<r/> <r/> 至少这一点没错,他果然是麒麟轩的伙计。“你从哪里过来?”<r/> <r/> “家里。”<r/> <r/> “来这里做什么?”<r/> <r/> “有人说阿蕉要卖东西,海客那里弄来的。”伙计阿平呆滞道,“我过来收。”<r/> <r/> “先不忙着收,我要问你一件事……”千岁的声音越来低。<r/> <r/> 过了一刻钟左右,两人问出了答案。<r/> <r/> 关于苍吾石,庄南甲没有说谎。它的确是迷藏国十年前卖出去的东西,这伙计阿平当时就在小型秘拍现场,亲眼见到它被交到赢家手里,从此不知所踪。<r/> <r/> 他不知道这件事没走流程、没有按规定记入档案。盛会过后雾墙关闭,麒麟轩也跟着关闭,胡成平就当不了伙计了,回去当他的养蜂人。<r/> <r/> 不过他也是倒霉,重操旧业的第二天就被上百只蜂子蜇得满身是伤,差点死于蜂毒。家里人把他抬去救治,他只觉自己昏昏沉沉好几天,中间似乎有人找过他,但他不记得了。<r/> <r/> 说到这里,都跟庄南甲的情报对得上。<r/> <r/> 千岁想了半天,最后想回一句“对了,你认得庄南甲吗?”<r/> <r/> “不认得。”阿平答得毫不停顿,显然这名字在他心里一点儿印象也没留下。<r/> <r/> “罢了。”千岁摇头,知道从他这里核实不到庄南甲的身份。此人今趟返回迷藏国已经满头白发,谁能把他跟五年前离开迷藏国的少年联系起来?恐怕“庄南甲”这个名字也是假的。<r/> <r/> 现在,他就是个幽灵。<r/> <r/> “行了。”千岁把他提到门口,才拍了拍他的肩膀,“阿蕉这里没什么值钱东西可卖,你鉴定过了,都是不值钱的破烂。好了,你回去吧。”<r/> <r/> 阿平睁开眼,带着满脸茫然走了出去。<r/> <r/> 在摄魂术的威力下,他会记得千岁最后一句话,忘掉自己先前在这院子里经历了什么。<r/> <r/> “看来,我们得去找笃信察聊一聊了。”千岁抱臂,“想到什么好办法没?要让他单独来见我们。”<r/> <r/> 盛会期间,笃信察天天泡在无忧谷里,入夜就去禁地休息,生活过得两点一线。有什么法子能把他拉出来会面,还不能令他起疑?<r/> <r/> 说起来简单,执行起来却难。千岁也想过反利用窃听者的身份去钓他出来,可是笃信察看起来稳重,要是发现窃听圣殿者的蛛丝马迹,未必会只身前来。庄南甲说过,麒麟轩里至少有两、三个信察,这人若是约上同伙一起来怎么办?<r/> <r/> 他们假设信察都是庄南甲那个水准的怪物,一个还好办,想要同时对付三个,还得无声无息,还是在人家地盘上……难度不小啊。<r/> <r/> “想到了。”燕三郎却早有腹案,“我们去砸他的场子。”<r/> <r/> “场子?”千岁狐疑地看着他。<r/> <r/> “庄子。”燕三郎向她一笑,牙很白,“我想,庄南甲应该知道他的庄园在哪里。”<r/> <r/> 荆庆周游一圈回来已经证实,这些信察在海岛上都有自己的大庄园,过着地方一霸的生活。<r/> <r/> 笃信察,应该也不例外吧?<r/> <r/> 这小子蔫坏!千岁眼珠子转了转“这位笃信察,该不会恰巧有好多宝贝吧?”<r/> <r/> 他们正要推门出去,忽见拐角有两人抬着一副担架走了过来。燕三郎动作一顿,就从门缝里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容。<r/> <r/> 胡成。<r/> <r/> 是那个喜欢阿倩,想替她报仇结果反被毒打的少年。<r/> <r/> 是了,他才想起来,从少年给出的地址看,他就住在附近。<r/> <r/> 果然那两人抬着胡成进了一个小门,就在十丈开外。燕三郎眼力极好,只这么几息功夫就看清,胡成身上的伤没有减轻,反而加重了。至少,他两腿鲜血淋漓。<r/> <r/> 千岁同样一目了然,这时就低声道“看来,他已经领完鞭刑。”<r/> <r/> 胡成肋骨断了,内脏也受损,就算服下燕三郎给出的灵药,只隔一天也好不完全。稽查卫却依旧要他受刑,也实在是不近人情。<r/> <r/> 抬胡成进屋的有两人,后面却只走出一人,还有一个留了下来。<r/> <r/> “吱呀”,这人还关上了门。<r/> <r/> 千岁向燕三郎摆了摆头“去看看。”这人想关起门来干什么勾当?<r/> <r/> 她的好奇心,比起芊芊也不遑多让啊。燕三郎无法,只得翻墙越宅,陪她一起趴去人家墙头。<r/> <r/> 好在胡成的屋子外有一棵高大的榕树,浓密的枝叶刚好可以掩盖两人身形。<r/> <r/> 他们才刚躲进树冠,就听到底下的小楼里传出脚步声。有人走来走去,很快又有水声响起,然后是胡成的轻哼声。<r/> <r/> 那声音听起来像强抑着痛楚。<r/> <r/> <r/> <r/> <r/> 第677章 屋内密议 “忍一忍。”有人安慰他道,“清洗好伤口才能上药。” “我、我知道!”胡成痛得一个劲儿吸气。燕三郎瞥过他的伤势,至少从表面看,干涸的血渍粘牢在裤子上,想处理伤口就得扯下一点皮肉。 “对不起,我抽了你十鞭子。”这人轻声道,“你可会怨我?” “不!”胡成的声音的确没有怨恨,反而充满了感激,“明叔,我知道你手下留情了,又只打腿,否则九尾鞭不会只留这一点儿伤。” 这对话的信息量不小啊。千岁挑了挑眉,胡成对施刑者满怀感激,认为他下手很轻,很讲情面。 已知这次施刑由稽查卫动手,所以这个“明叔”是稽查卫之一? 燕三郎在军中待过,知道专用于刑罚的九尾鞭。这鞭子抽一记,身上就有多道血痕,是相当恶毒的刑具。 不过施刑这码事儿可轻可重,其中老手能把人打得血肉模糊,看着吓人,实则只是一点皮肉外伤。胡成没被打残,也没被翻过来打肩背,说明对方的确体恤他胸口有伤,知道他不能被翻动。 “你太冲动了。”明叔沉声道,“若是我抢不到行刑的差事,你今次就要死在这里!” 也不知他洒了什么药粉,胡成“咝”地一声“这种活儿,还有别人抢着干吗?” “有。”明叔冷冷道,“你得罪了天神的贵宾!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想着讨好他们?” 胡成一下哑了火。 明叔又道“你让自己受了重伤,也没能替阿倩报仇。你想过没有,如果他们注意到你、顺着你这条线索追查下去,那么我们……” 他没说完,屋里一时安静。 好半晌,胡成才哑着嗓子道“是我的错,我一时冲动。明叔,他们如果注意到我了,我、我就自我了结,一定不能连累你们!” 连累?燕三郎和千岁互瞄一眼,胡成会连累谁,连累什么? “求死倒是容易。”明叔轻哼一声,“太看轻自己了,你以为人手那么好找?死一个就少一个。” 胡成呐呐不敢多言。 兴许是检查胡成胸膛的伤势,明叔咦了一声,“你这伤口处理得很好,岛上有这种药吗?” “这个啊。”胡成转移话题,“有几位贵宾替我治伤,还说、还说要替阿倩报仇。” 明叔奇道“什么?” 胡成遂将事件全过程说了,而后道“明叔,你看这几人的话能信吗?” “不能。”明叔毫不犹豫。 “为、为什么?” “谁也不会无缘无故对你好。”明叔声音平和,“更不用说是从没过面的海客。他们属于另一个世界,跟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 “他们想要什么?”胡成有些失望。如果那个老头子真能将残害阿倩的坏人杀掉,可有多好! “不知道。” 胡成不死心“你手中那个宝物也是得自海客,就是能发现人身上有没有被种下神术那个法器。要按你方才说法,他为什么把这个宝贝留给你?” “因为我付出了代价!”明叔声音转作严厉,“沉重的代价!” “你也陆陆续续听过许多反对神官的声音吧?”明叔问胡成,“这些声音的主人,都是什么下场?” 胡成沉默。 “你们不清楚,但我参加过审判。”明叔接着又道,“很古怪,其中有许多人平时守口,只对最亲近的人吐露心声。你还记得阿杏吗?” “记、记得。”胡成低声道,“去年圣祭之前被稽查卫带走了。” “她只对自己的母亲说过渎神之语。”明叔冷笑,“阿杏自幼丧父,母女相依为命,母亲有多疼她,你知道的吧?” “阿杏失踪以后,她母亲跳海死了。”胡成声音里满是怀疑,“阿杏的母亲不可能去告密。” “是啊,那么告密者是谁?”明叔淡淡道,“人们隐藏得再好,神官们依旧可以找到。你想过没有,这是为什么?” “他们说,天神无所不知,这就是天神的力量。” “胡说。”明叔呵呵一笑,“神官们只是借用了某种邪术或者法器,能窃听到我们说出的话罢了!” 胡成终于明白了“所以你想尽办法弄来那个宝贝?” “不错。它能提示我,周围人有没有被种下邪术。”明叔低声道,“有两回我和乡民谈话,它亮了。” “总之,神官和海客的话都不能轻信。他们根本就是一伙儿的!”明叔轻吸一口气,“至于你说的那个好心的老头子,等他拿出诚意再说。” 胡成犹豫许久,忽然又问“这些年偶尔有个传说,现任神使是假的,违背了神意。明叔你怎么看?” 明叔沉默了。 胡成又多问一遍,他才答道“不听,不信,不言。” 胡成不禁有些失望。 “谁当神使,对我们来说有什么所谓?”明叔声音平淡,“又不能让我多活十年。” 他接着对胡成道“无论阿倩最终是什么结果,你都不能再冲动坏事。伤愈之后,我会向神官举荐你。” 胡成的声音一下抬高几度“举、举荐……唔唔……” 却是明叔一把捂住他的嘴“你可以再大声点,试试附近有没人能听见!” “我错了。”胡成一把接下他的手,“明叔,举荐是什么意思?” “我想让你去做言席!”明叔紧声道,“就是替神官誊写神谕的人。所谓天神旨意出自神使,但记录下来的是神官。而后神官再把神谕拿给言席誊写数百份,这才能分发给大小岛屿和寮市。” 神谕只有一份,要张贴和公布的地方却有几百处。抄文书这么机械又累人的活计,神官当然不会自己干,而是找识字的平民完成。 作为亲近神官、被指派任务的普通人,言席在民间的地位是很高的。 “为,为什么?”胡成不懂。 “我答应过你母亲,要替你谋一条出路。”明叔拍拍他的肩膀,“再说,当言席就可以光明正大识字了。” 胡成有些不安“我、我能学懂神语吗?” 第678章 暗地波涛汹涌(打赏加更) “学不懂也得懂。只要能识字,能看书,很多东西不必我教,你自然就会了。”明叔声音压得极低,“神语本不是我们这样的贱民能学的,所以这里的人个个又蠢又笨,神官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只要掌握它,就能得到神官们的信任。阿成,你听懂我的话没?” “懂、懂了。” 紧接着屋中传来椅脚划动的声音,听着是明叔站起。“行了,你好好休息。两天后我找人给你换药。” 燕三郎随着他的脚步声移动到边墙,而后看见一个中年男子走出胡成家门。 他穿着鼠皮祅而非粗棉衣,显然手头比平民要宽裕一些,年纪在三十三、四岁,两鬓微白,肤色黝黑如其他海民。 在迷藏国而言,他的年纪已经很大了,但眼睛雪亮。 这人很是警觉,走出十来步就仿佛感受到燕三郎的视线,猛然停步回望。 当然,燕三郎的反应比他更快一步。 直到明叔走远,少年都没有出现在他面前。 这人和胡成不同,对海客高度警惕,甚至还有些敌意。燕三郎暂时不想招惹他。 “迷藏海国,真是越来越有趣了。”千岁抚着下巴道,“明面风光无限,暗地波涛汹涌。”她是阿修罗,很轻易就能嗅出阴谋和麻烦的气味。 “明叔是个明白人。”燕三郎还以为迷藏全国都是狂热的信徒。看来,是他小瞧了人的复杂性。 “相比其他岛民,我觉得他倒像个正常人。”有私心,会思考。女郎重化作一缕烟雾,往胡成的居室去了,“走,探探他的底儿。” 明叔给胡成换好了药才离开的,后者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早坚持不住、沉沉睡去,还省了千岁一番手脚。 小半刻钟后,她就用摄魂术从胡成那里问到了明叔的情报。 明叔原名明安,是胡成的继父,比胡成的母亲还小几岁。母亲去世时,胡成已经成年,与明安保持着亦友亦长辈的关系。 明安交友广阔,又是稽查卫出身,在本地很吃得开。胡成几次见他与友人密议,都道是商量稽查卫的内务。可是有一天,明安却很直白地告诉他,自己想做什么。 千岁顺势问了下去“哦?他想做什么?” 胡成却开始连连摆头,呼哧带喘,像是下一秒就要醒来。 千岁不得不停止了摄魂术“这事儿对他来说必定是好大的忌讳,否则不会在睡梦中也极力抵抗,不愿招认。” “你觉得,明安想做什么?” “反正,对神官们来说不是好事儿。他对神官们好像不太恭敬。”千岁又问胡成,明安的身世。 这一次,胡成就答得比较顺快了。 原来明安的母亲原本还有一个妹妹,明安唤她为小姨。那是闻名十岛的美人,成年后求娶的人家快要踏破门槛。可是小姨先后挑中几人,未及论嫁,男方不是摔断腿就是出海丢了性命,婚事自然告吹。 这么几次之后,坊间就有传言,小姨是罪孽之身,遭天神厌弃。她一下子就嫁不出去了。 明安自幼和小姨关系极好,可是从他会记事起,小姨经常被巡卫带走,彻夜不归。 两年后,小姨怀孕了。 不婚而孕,这在迷藏国可是重罪,为法理所不容。明安只道是巡卫侮了小姨,冲动之下举刀寻仇,刺伤两人,被判罚剁手。 小姨去信察大人那里苦苦哀求数日,终于剁手之刑改成了鞭刑,只打十鞭了事。 可是明安也终于发现,染指小姨的不是巡卫,而是信察! 他们一直视为神明助手、仁慈英明的信察大人! 小姨苦求他不要说出去。并且为了救这个有罪的孩子,她挺着肚子却被信察“召见”得越发频繁。 后来,小姨死于生产时的血崩,一尸两命。 从那以后,明安就知道自己无法全心全意侍奉天神了。但他还是想方设法挤进了稽查卫。在那里,要查找真相比平民更容易。 只要有心,他就能查见越来越多惊人的事实。 听完这些,千岁眼珠子转来转去,“那你说,庄南甲为何要救胡成?” 胡成本身只是个单纯少年,还有一点冲动、一点热血。这种人庄南甲也不知见过多少,图他个什么? 除非,醉翁之意不在酒。 燕三郎目光闪动“胡成方才说,明安在本地很吃得开?” ¥¥¥¥¥ 笃信察有些烦躁。 在丁云正身上暗放诡面巢蛛的人,他们并没能找出来。 神使发觉以后,他和宝信察立刻返回宝阁华,将同一时段丁云正隔壁那位鉴定师签下的契约翻了出来。按理说有指印、有血痕,这应该是很容易追查的线索。 然而,并不。 几个信察和鉴定师围在一起校验,想把这惹怒神使的大胆狂徒揪出,可是查来查去发现,血印是假的。 假的…… “这应该是某种植物汁液。”宝信察拿起来嗅了嗅,“还有血味儿,但并非人血。” “该死!”笃信察脸色不好,“又出现这种事了。” 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何况能进入迷藏国的海客,多半都不是简单货色。总有人起疑,总有人想钻空子。血指印造假这种麻烦,每年都会出现。 迷藏国也知道杜绝不得,能抓现行就抓现行。好在仅是个例,只要它不泛滥,也就由得它去。 可是现在,这个问题要严肃对待。 宝华阁是宝信察的地盘,他立刻盘问鉴定师“那两人长何等模样?” “一男一女。男的十五六岁,眼窝深,眼睛很亮,鼻子很挺,唔……挺俊,就是看起来阴沉了点。”鉴定师回忆,“女的有天人之姿,像画中仙,我这辈子还没见过那样的绝色。” “年龄呢?” “这个……看不出来。”鉴定师眯眼想了半天,“也就二十出头吧?” 这话说完,他忽然呆住。怪不得那少年做鉴定时问他会不会丹青,原来是怕他把两人面貌画出来。 如果他会呢,对方是不是打算灭口啊? 第679章 全境搜寻 <r/> 这么想着,他后背上突然冷汗涔涔。<r/> <r/> 笃信察转头吩咐下去“去问琳琅市集的巡卫,是不是见过这样两个人。”<r/> <r/> 燕三郎售与宝华阁的货品,宝信察又让人将它们拿出来反复查看,越看脸色越阴沉“都是真品,并没有造假。看来,这人是冲着我们来的。”<r/> <r/> 从前的海客在契约上造假,主要为了卖赝品。只要当场不被拆穿,事后就无从追责。这种人只为求财,又是个例,迷藏海国并不太在意。<r/> <r/> 可燕三郎拿出来的每样东西,甭管价值高低,都是正品。那么这人做伪的目的就不是求财了,若非生性实在谨慎,就是另有算计。<r/> <r/> “所有东西都选择了卖断,而非分成。”笃信察看了一眼就道,“他不会再来了。”这倒不奇怪。<r/> <r/> 这时宝信察找来的异士赶到,在燕三郎出售的物件和指印上滴了些药水,开始施法。<r/> <r/> 众人一时安静。<r/> <r/> 过了小半刻钟,这名异士才摇了摇头“抱歉,这些东西原有的痕迹和烙印都被清除,就算用神通也追踪不到原主了。能办到这一点,了不起!”他再指了指红印,“至于这个更没法子了,原本大概被封在瓶中,不接触物主。”<r/> <r/> 宝信察点了点头,让他下去。<r/> <r/> 又过小半个时辰,伙计带着两名巡卫过来了。今日在琳琅市集当班的巡卫有七名,这两个成了目击者。<r/> <r/> 笃信察急不可耐“你见过那两人?”<r/> <r/> “的确见过两人并排前行,一个少年,一个美人。”紧接着他们描述两人外貌,与鉴定师所说果然很像。美人真是让人印象深刻啊。<r/> <r/> “你们见到这两人往哪个方向去了?”<r/> <r/> 两个巡卫,一个在北街巡逻时遇见,当时这两人与他擦肩而过,看方向是往北去的。<r/> <r/> “北边。”宝信察眼中杀机暗涌。北街再往北,那就出了无忧谷,往圣殿方向了。从时间、从方位来说,都能对得上。“他们果然想打探禁地!”<r/> <r/> 笃信察问另一名巡卫“你呢?”<r/> <r/> “我见到他们已是午饭以后了。在南街。”<r/> <r/> 也即是说,这两人从北边折返,还去琳琅市集上不慌不忙走了一圈才回朱仙楼。<r/> <r/> 是胆子太大,还是不把他们这些信察放在眼里?<r/> <r/> 宝信察沉着脸,让巡卫从今往后加强搜查,“但有相似,立刻来报”!<r/> <r/> 满市集也不知道有多少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鉴定师的形容不足为抓捕依据;可是身边再跟一个大美人,那就比较少见了。<r/> <r/> 他不忘多补充一句“如有发现,仔细跟好,不要贸然在市集动手!”若在众目睽睽之下抓人,难免引来旁人质疑。毕竟所有海客都是穿黑袍戴面罩,巡卫靠什么来辨认抓捕?<r/> <r/> 真视之水的秘密一直保存得很好,一旦被揭穿,迷藏国会有大麻烦。<r/> <r/> 任务安排完了,两位信察返回宝华阁。<r/> <r/> 宝信察进了静室关好门,才对笃信察道“你说,这两人会不会跟他有关?”<r/> <r/> “他?”笃信察一时没反应过来。<r/> <r/> “按理说,他这趟也该从人间返回,否则就要死在外头了。”宝信察继续道,“但他到现在还未露面呢。”<r/> <r/> 笃信察的眼神,一下变得阴冷。他很清楚宝信察说的是谁“有理。他始终不曾露面,说不定找了这两人来当帮手。”<r/> <r/> “他为什么不回圣殿不露面?”宝信察摇头,“所有人都必须回到圣殿,方得始终。”<r/> <r/> 笃信察不吭声。宝信察看他脸色,也明白几分。<r/> <r/> “换句话说,逮住这两人就能把他揪出来。”他呼出一口气,没忽略笃信察眼中露出的急切,“他上次离开只有十五岁,就算这次能回到迷藏,也该是七八十岁的老人。这样的目标在无忧谷不难找吧?”<r/> <r/> “我们不知他面貌。”笃信察没好气道,“神使早就命专人在迷途岛入口记录,这次进入迷藏的老者有二百零七人。朱仙楼那里已经在排查,但要做得隐蔽,不能教海客察觉。这事儿并不易办。”<r/> <r/> “他在外头待了六十年,迷藏已经天翻地覆。”宝信察望着他,“你猜,他会怎做?”<r/> <r/> “我们怎么猜都无意义,这是神使大人该烦心的问题。”笃信察冷冷道,“就我而言,我觉得大可不必着急。等雾墙关闭、海客走光,他也就被曝露出来了。”<r/> <r/> “神使莫不是怕他先下手为强?”宝信察揣度道,“他才离开了五年,在这里还有一些……”他斟酌一下用语,“老朋友,能帮上他的忙。”<r/> <r/> “嗯。”笃信察忽然道,“其实还有一个可能,他找了这里的平民而非那对男女来做帮手,那就几乎无法追查了。你知道的,他耕耘多年,在民间累积的威望远非你我能比。”<r/> <r/> 宝信察也觉有理,沉吟许久才问“对了,他上一次离开迷藏时用的是什么身份?”<r/> <r/> “是个大富商的独子。”笃信察沉沉道,“好似姓庄。”<r/> <r/> ……<r/> <r/> 接下去一整天,笃信察都在等待巡卫的报告。<r/> <r/> 琳琅市集所有巡卫都接到上谕,打起精神瞪大眼睛寻找上头交代的两个目标。<r/> <r/> 然而,一无所获。<r/> <r/> 直到第二个晚上,笃信察望着依旧熙攘的人群暗中叹气。那两人也实在警惕,竟然连琳琅市集都不来了。<r/> <r/> 可见,他们早知道巡卫和信察们可以隔着面具看清海客的真面目。不过联想到他们兴许与姓庄的暗中勾结,知道这等秘辛也不稀奇。<r/> <r/> 笃信察心头暗怒,为了一己之利,竟然将此等大事泄露给外人知晓,姓庄的当真可杀!<r/> <r/> 他也把主意打去朱仙楼,可是一转念就放弃了。按理说那里的下人对客人最是了解,尤其是驻院侍从一客一随,还要与海客行最亲密之事。不过侍从数量庞大、地位低下,迷藏国不敢让其使用真视之水,唯恐人多口杂,走漏了这个天大秘密。<r/> <r/> 所以这些侍从看不见海客的真面目,也就不能替神使分忧了。<r/> <r/> 转眼又过了两天。<r/> <r/> <r/> 第680章 家里遭贼了 <r/> 此时距离雾墙关闭还有八天,也即是说,无忧谷盛会已经持续了七天。<r/> <r/> 迷藏国还未逮着燕三郎和千岁,但火气已经消褪下去。反正无忧谷盛会已经过半,雾墙也快关闭。庄南甲如果已在迷藏国,届时就没了遮蔽,不得不现身。<r/> <r/> 还是那句老话,大潮退去,才知道谁在果泳。<r/> <r/> 他们等得起。<r/> <r/> 盛会期间,所有信察都忙得脚不沾地,尤其无忧谷开放第八天、第十四天都有一次官方店的联手发卖会,历次都能将气氛推去最顶点。笃信察日理万机的时候,也就暂时将那两人扔去脑后了。<r/> <r/> 这天傍晚,笃信察正在麒麟轩中坐镇,外头忽然有人匆匆走入,直奔他而来。<r/> <r/> 此人没戴面罩,矮小黝黑,显然是本地人。<r/> <r/> 笃信察更是一眼看出这是自己宅邸中的管家,不由得皱眉“你来做什么?”平民对信察毕恭毕敬,以自己能服务神官为荣;神官们的宅邸也向来是仆佣成群,但这些人都懂得自己解决难题,不该打扰信察大人的神圣工作。<r/> <r/> “信察大人!”天冷了,管家额上却淌着汗,“家里被盗了!”<r/> <r/> 笃信察大怒“小声点!”勾了勾手指让他凑过来,“你说,我家里被偷了?”<r/> <r/> “是,是。”管家把声音压到细若蚊蚋。<r/> <r/> “丢了什么东西?”笃信察心里大惊,但这里人多眼杂,不知多少人盯着他,他还得正襟危坐。<r/> <r/> “客厅和厨房无恙,但您的寝殿和、和……”管家一下子结巴了。<r/> <r/> “和哪儿!”<r/> <r/> “……和您的库房被盗了。”<r/> <r/> 笃信察眼里一下冒出了火“丢了什么!”<r/> <r/> “不,不清楚,被翻得乱七八糟。”管家求生欲很强,在主人的雷霆之怒降下来前抢先开声,“我们都不敢妄动现场,等着信察大人回来搜查线索。”<r/> <r/> “没人见到窃贼?”<r/> <r/> “厨子见到几个黑袍客往后山去。”管家道,“已经派人去追了,那里离我们后门不远。”<r/> <r/> 几个?<r/> <r/> “跟我回去。”笃信察一下站起,“路上说!”<r/> <r/> 他找其他两位信察解释两句,就要带着管家赶去码头。两位信察都很同情他“这些人当真无法无天!”<r/> <r/> 其中一人更是问到“要不要我们陪你同去?”<r/> <r/> 笃信察原本都转身向外了,闻言又转回来,目光微亮“好,那就麻烦彤信察和雷信察陪我同去!”<r/> <r/> 彤信察这一问只是出于礼貌,但笃信察顺着麻杆往上爬,两人也只好站起“走,一起抓贼去。”<r/> <r/> 三名信察带着管家,直奔码头。<r/> <r/> 笃信察的宫邸在优贝岛。从水晶岛到那里,航程约莫是三刻钟。<r/> <r/> 今天海风强劲,吹得人脸都要变形。三位信察在海上聊天,内容是这几天盛会发生的趣事,但笃信察笑容有几分勉强,眼底还透着沉重。<r/> <r/> 彤信察并不是一个很会察颜观色的人,但他轻易就能注意到笃信察的拳头捏紧泛白,仿佛用了好大的力气。<r/> <r/> “不过是两个不开眼的小贼,分分钟就能抓到。”彤信察暗暗奇怪,口中却安慰他,“失物一定可以追回。”<r/> <r/> 船靠岸,再上岛走个五十息左右,就能抵达笃信察的住处。<r/> <r/> 在返家之前,笃信察先放出一枚烟火。这东西声响很大,大半个岛屿都可听闻,并且蹿上了半天高才炸出一团红雾。<r/> <r/> 居民见到这团红雾即知岛上事变,平民回家锁好大门,码头也会收起船只,不许闲杂人等登船。<r/> <r/> 如果窃贼此时依旧滞留在岛上,红烟飘开以后,就更没机会离开了。<r/> <r/> 笃信察很懒,不希望出门乘船还要走远路,所以这座宫殿就按照他的意愿建在海湾的坡地上,背靠丘陵、看尽湾景。<r/> <r/> 笃信察的大宅自然也很豪华,建筑主体以金色和黑色为主,风格偏大气冷硬。里面道路如迷宫,雷信察走进去这一路都在赞叹“有好些年没来了,都忘了这里的路要怎么走。你这宅子太大了,仅次于……”<r/> <r/> 话未说完,就被彤信察伸胳膊肘敲了一下,遂住口不言。<r/> <r/> 笃信察一直拧着眉,也不在意这句话,只是直奔自己寝房。<r/> <r/> 他已经有八天没回来了,但没忘掉这里的床比禁地里的还要舒服。软褥是云丝毡,这种毡毯极软、极暖,尽管有一丈见方,却可以轻易从一枚指环当中穿过。<r/> <r/> 迷藏国无法出产,它的身价已经昂贵到海客都愿意带着它穿越雾墙来出售。<r/> <r/> 但是现在,这块软毡不见了。和它一起消失的,还有屋里的珍品。<r/> <r/> 因为管家保持了现场,到处是翻箱倒柜的痕迹。窃贼的眼界不低,因为嵌在墙上作为装饰的数十颗红宝石纹丝未动。<r/> <r/> 迷藏国盛产珠宝,而在笃信察的寝房里,珠宝只是装饰品,最不值钱。<r/> <r/> 显然窃贼也很明白这一点。<r/> <r/> 等笃信察再看到洞开的库房大门时,脸上的神经都忍不住抽痉两下。<r/> <r/> 这里显然也被翻动过了,贵而重的宝物被留了下来,窃贼拿走的东西都很轻。<r/> <r/> 轻便,但是值钱。<r/> <r/> 笃信察特地搬开一只靠墙的大箱子,露出墙上一尺见方的暗门。<r/> <r/> 里面摆着一只木盒。<r/> <r/> 笃信察将它取出一看,空的。<r/> <r/> “该死!”他忍不住把盒子往地上重重一掼,“真该死!”转身大步而出。<r/> <r/> 管家跟在身边,适时开声“门外的花泥上,有窃贼留下的脚印。”<r/> <r/> 笃信察走去观看,冷笑一声“取火来!”<r/> <r/> 下人递上火把,笃信察将它凑近地面的脚印。紧接着,有趣的一幕发生了原本空无一物的地面居然出现脚印,颜色虽是难看的深褐色,胜在清晰。<r/> <r/> 彤信察咦了一声“火铜粉!”<r/> <r/> 这种粉末原本呈现灰白色,受热后就转作显眼的深褐。显然笃信察早有准备,把火铜粉洒在自己家中的灰石路面上,若有不速之客上门,只要一支火把就能追踪。<r/> <r/> 想到这里,他下意识多看笃信察一眼。虽说迷藏国每五年对人间开放一次,但信察宅邸失窃并不多见,笃信察的提早预防看来很有先见之明。<r/> <r/> <r/> 第681章 信察们的拦截(打赏加更) <r/> 脚印很多,并且杂乱无章,有大有小,雷信察只看一眼就道“窃贼有两三人。”<r/> <r/> 笃信察亲自执起火把,率众顺着脚印的方向追了出去。<r/> <r/> 彤信察跟在他身后“你丢了什么宝贝?”<r/> <r/> 这话有些歧义,笃信察家里都被人翻了个底朝天,瞎子都能看出他丢的宝贝多了去。但只有心爱之物才能惹得笃信察大动肝火。<r/> <r/> 但笃信察显然理解他的问题,脸色难看得很“七曜珠。”<r/> <r/> “七曜珠在你手里?”彤信察惊讶,然后才反应过来,“我是说,你藏在暗门里的东西就是七曜珠?”<r/> <r/> “是。”笃信察寻到的脚印往后山去了。他奔在最前头也不回,面色甚至有些狞厉。<r/> <r/> 优贝岛有两个码头,小码头在山脚下、他的大宅正前方,另一个大码头就远了,位于岛屿另一端。想去那里乘船,就要横跨大小两座山峰。<r/> <r/> 倒不是这三个窃贼笨得舍近求远,而是小码头专供神官使用,闲人不得靠近,平时都有人把守。并且今日恰好有船只满载而来,正往岸上卸运肉菜、水果、建材等专用物资,小码头挤得满满当当,至少有三十来号人。<r/> <r/> 窃贼们今天的运气不好。<r/> <r/> 笃信察的下人们大声喊着“抓贼”,整个码头都能听见。这种情况下,他们只好多跑上十几里路,翻山去找大码头登船。<r/> <r/> 黑袍客对地形的了解当然比不过他这位地头蛇。优贝岛面积不小、地形却很复杂,溪谷中甚至有天然的流沙陷阱。就算已经事先踩点,这些地形条件依旧会严重拖慢行进速度。<r/> <r/> 可是才走了半刻钟不到,岛屿西北上方又冒出一簇烟火,打出了绿油油的颜色。<r/> <r/> 信察们见状,脸色都是一变,彤信察皱眉“看来那几个小贼已经在大码头抢船了。”<r/> <r/> 洗劫案发生在一个时辰之前,管家乘船去水晶岛上找主人,笃信察再带着两位同伴返回,这一来一回的过程中,盗贼们可是别的啥也没干,一门心思光逃跑了。<r/> <r/> 算一算时间,这会儿他们也该抵达大码头了,而信察们连路程的一小半都没走完呢。<r/> <r/> 前方就是一片茂密林地。笃信察大步冲了进去,顺便向下人挥手“都站住,不许动!”<r/> <r/> 主人有令,追兵顿时止步,眼睁睁看着三位信察消失在林中。<r/> <r/> 吹过林地的风突然变得狂暴。十息过后,茂林深处突然爆出耀眼的蓝光。<r/> <r/> 管家和下人们下意识阖眼,同时跪倒在地,恭敬行礼。<r/> <r/> 神显。<r/> <r/> 天神无所不能,而作为神的使者,信察大人们同样所向披靡。他们有神鬼莫测的手段,只是这些年来都不需要展露。<r/> <r/> 多数迷藏人终其一生都看不到神官们的通天手段。他们何其幸运!<r/> <r/> 四、五名下人一下子激动得泪流满面。<r/> <r/> 紧接着,蓝光就往西北方向移动。雷信察走了出来,指挥众人往大码头赶去,自己一个转身,又回到密林当中。<r/> <r/> 优贝岛,西北码头。<r/> <r/> 三名黑袍客的确已经赶到码头,随意登上一只小船就催促出发。<r/> <r/> 若在平时,岛民对这些海客的要求无有不从,但是今日,船上的渔民连连摇头“不能走,不能走!”<r/> <r/> “为什么不能走!”有个黑袍客脾气最暴躁,一把揪起他的衣领,“马上离岸!”<r/> <r/> 渔民伸手去掰他的指头“不行!”<r/> <r/> 黑袍客大怒,“喀喇”一声掰断了他的脖子,转身跳到岸上去解缆绳。这里还有几名船夫,见状齐声呐喊,与他扭打在一起。<r/> <r/> 他们打架也不顾什么章法,还有一人抄起木板,直接砸在他脑袋上。<r/> <r/> 板子应声而碎。黑袍客大怒,反手抽出长刀,将袭击者拦腰砍成两半。<r/> <r/> 另外两名黑袍客立刻上来帮忙。三人砍头如切瓜,将四个船夫杀尽。<r/> <r/> 不过这里的动静也惊动了岸上的人。码头附近就有连排低矮的仓房,再往南三十丈远就是个小村落。西北码头就归这个村子管理,现在起了骚乱,村里人影绰绰,都往这里奔来。<r/> <r/> 黑袍客里有一人会撑船,这也是他们肆无忌惮敢抢信察宅邸的恁恃之一。三人已经解开系船的绳索,就要撑住小船离岸,也就在这时,岸上一支烟火升天,咻地一声爆出满幕绿光。<r/> <r/> “走,快走!”黑袍客老大催促,“他们在召集人手。”<r/> <r/> “召吧。”行船那人大笑,“等他们召到,我们早回到水晶岛上!”他原本在大江边上干过十年见不得光的买卖,急流里撑船都是小意思,何况迷藏国的海总是风平浪静?<r/> <r/> 不过小船才离岸一丈远,他就听见兄弟喊了一声“那是什么?”<r/> <r/> 他一回头,就看见天空中突现两道蓝光,迳直朝这里飞来,速度其快无比。<r/> <r/> “追兵。”虽不清楚那是何物,黑袍客老大也本能地觉出不妙,翻出一支袖里箭,抖手朝它打去。<r/> <r/> 这件法器的名字叫作“百花”,打出去一支,立刻就化出十余支分身,同时取向一个目标。那都不是幻影,对敌人的打击是百分百到肉,不打任何折扣。<r/> <r/> 他的准头很好,尽管蓝光的轨迹不好捉摸,这十余支袖里箭还是打中了其中一点,然后——<r/> <r/> 然后穿光而过。<r/> <r/> 就好像它打穿的只是空气而已。<r/> <r/> 黑袍客吃惊的同时,有一点蓝光已经落了下来。它不冲三人直去,而是一下子扎入海水,就像是掉落海洋的殒石。<r/> <r/> 区别在于,它没有溅起一点水花,海面依旧平静。<r/> <r/> 但紧接着,蔚蓝色的海水颜色变浅,黑袍客居然从在丝缎一般的水面上看见了白色的——霜花?<r/> <r/> 细小的咯啦声随之响起。海浪不再涌动。<r/> <r/> 转眼之间,以小船为中心,方圆十丈内的海面凝成了坚冰!<r/> <r/> 包括黑袍客所乘坐的小船在内,泊在码头的七艘船只都被冻在冰里,静止不动。<r/> <r/> “该死!”船被冻住,走不了了,黑袍客互相招呼一声,就往悬崖奔去。虽然暂时逃不出岛,但悬崖底下怪石嶙峋,有许多巨大孔洞可以藏身。<r/> <r/> <r/> <r/> <r/> 第682章 不开眼的小贼 <r/> 码头不可能永远冰封,只要捱过半晚,他们还有机会离岛。<r/> <r/> 另一道蓝光则分作三十余点,扑进了从村里冲来的渔民耳中,一闪而没。蓝光侵袭之初,他们仿佛无感,可是几息以后形体大变,有的体表迅速覆盖硬毛,疾行如飞,有的长出尖牙利爪,眼睛都变作红色。<r/> <r/> 跑得快的,三步作两步就能撵上黑袍客,毫不留情地撕咬。<r/> <r/> 那三人大骇之下,出手狠辣,又引动诸般神通,毫不留情地杀掉好几个。<r/> <r/> 可是变异的村民前仆后继,个个都是悍不畏死。<r/> <r/> ¥¥¥¥¥<r/> <r/> 笃信察的管家赶到码头时,三名黑袍客一死两伤。<r/> <r/> 死掉的那个被啃掉大半边身体,活着的则受了重伤,被捆在一起。<r/> <r/> 粗大的船绳在他们身上绕了好几圈。<r/> <r/> 这两人一个丢了整条胳膊,一个被抓瞎一只眼睛。作为捕获他们的代价,码头和海滩上横七竖八都是尸体。<r/> <r/> 异化的怪物死后,重新变回了平民。<r/> <r/> 蓝光已经消失,管家带人接管了码头,异化过后的怪物重新变成人类,与后头赶来的村民一起跪在地上,迎接神官的到来。<r/> <r/> 大半个时辰以后,三位信察才连袂而来。<r/> <r/> 天光打在他们白色的袍子上,令他们的身形看起来神圣不可侵犯。<r/> <r/> 海滩上的死者多达二十余人,残肢断臂和洒落各处的鲜血表明,方才的血战有多么激烈。家属蹲在一边抚尸痛哭,见到信察们到来,哭声一下子减弱下去。<r/> <r/> 笃信察上前一步,朗声道“你们做得很好,也不必为死难悲伤。他们已经进入天国,与天神同在。作为勇士的亲人,你们也将更多沐浴天神的荣光!”说罢,口头封下了赏赐。<r/> <r/> 死者亲属一下子破涕为笑,匍匐上前亲吻他的脚背,再虔诚地退下。<r/> <r/> 笃信察临时征用了一个海边仓房,命人将那两个黑袍客提了进去。<r/> <r/> 这两人面罩都被掀起,露出失血过多的脸。都是普通人,年纪在三十出头,五官有些相似,看得出是兄弟。<r/> <r/> 笃信察看清他们的长相就长长松了一口气,却又有两分失望。<r/> <r/> 彤信察给这两人止血,后者急求放过,并愿意将身上的财物全部献出。<r/> <r/> “深入禁地,必被处死。”彤信察开声审问两人,“入住朱仙楼时,侍从没有提醒你们么?”<r/> <r/> 断臂那人狡辩“这岛上只有宅邸。”<r/> <r/> 笃信察厉声道“神官的住处,就是禁地!”<r/> <r/> 他亲自动手,从两人身上搜出自家失窃的宝物。其中有个小布袋里装着八颗石珠,笃信察拿它在手,脸上露出失而复得的喜悦。<r/> <r/> “这就是七曜珠?”雷信察伸头来看,“怎么是八颗?”<r/> <r/> 他数了两遍,的确是八个石珠。其实说是“珠”,倒不如说是椭圆形的小饼,每个只有杏子大小,两面都刻着符文。<r/> <r/> 这里头有一枚石珠镌刻的符文是赤金的颜色,另外七枚则显靛蓝。<r/> <r/> 笃信察指着金符文石道“这是怀石,平时戴在自己身上。”再指了指蓝符文石,“这是标石,埋在地下或者放置于某处。使用时只要念动法诀,握有怀石的人就能瞬间回到标石所在的位置!”<r/> <r/> 七曜珠的大名,两位信察早有耳闻。这东西是四十年前海客送来的珍品,笃信察没有拿出去发卖,而是自己买下来收藏了。<r/> <r/> 对于看惯奇珍异宝的信察来说,这种用途特殊的法器才有收藏价值。<r/> <r/> “也就是说,我们能用它直接返回水晶岛?”<r/> <r/> 笃信察点头“可以。有效距离是七十里,但它一次最多只能捎上两人。并且标石只能使用一次,随后就会化作齑粉。这东西原本叫十曜珠、九曜珠来着,后面余下的次数越来越少了。”<r/> <r/> 随口说完这些,他就去盯两个抢匪了“名字?”<r/> <r/> 这两人和死去的倒霉鬼是三兄弟,姓黑。<r/> <r/> “从哪得来的通行令牌?”迷藏海国的通行令很难得,无论是哪个地区的拍卖行,能出现一枚就很稀罕了,这三兄弟却能每人都拿到一枚。<r/> <r/> 这不是运气。<r/> <r/> “前来迷藏海国的船只。”黑家三兄弟出不起钱也不想出,只有用上最古老办法杀人劫牌。<r/> <r/> 笃信察毫不在意地点了点头“迷藏国那么大,为什么选中我的宅子?”<r/> <r/> “我们上岛想捞一票,干了几天收获不好。”黑家老大喘了口气“后来听人说,这岛上有座信察的大宅,里面都是历届盛会淘来的珍宝!”金银财宝在这里都好比铜铁,不被本地人放在眼里。那么换言之,能入信察法眼并且收藏的宝贝,当然都是极品。<r/> <r/> 黑家三兄弟靠着抢来的牌子进入迷藏国,当然希望从这里满载而归。不过迷藏国的规矩特殊,每个人都着黑袍面具。他们擅长的踩点、追踪之法在这里不顶用了,人人看起来都一个鸟样,谁知道哪个更有钱哪个是混子?<r/> <r/> 也只有偶尔从海客佩戴的耳环、戒指上推断了。<r/> <r/> 上岛三天,黑家兄弟的收成并不好,连牌子的本钱都没赚到,不免有些着急。<r/> <r/> 笃信察一下子就抓到了重点“听谁说的?”<r/> <r/> “朱仙楼的茶馆里面,有人闲聊。”<r/> <r/> 笃信察厉声道“是谁?都说了什么?源源本本道来,不得有一字差错!”<r/> <r/> 黑家老二咽了下口水“我们实话实说,你放我们一马?”<r/> <r/> 笃信察暗暗冷笑,但表面想也不想“可以。”<r/> <r/> “当时我们在茶馆里面吃茶,三弟提议去官方店里盯梢,伏击重金买下宝物的人。”黑家老二回忆道,“边上忽然有人大笑,打断我们谈话。我转头看,邻桌坐着两人。他们笑完就谈起了这次盛会出现的宝物。”<r/> <r/> “这两人何等……”笃信察话到嘴边,才想起这两人没有真视之水,看不清旁人的脸面,后面的“模样”二字就生吞回去,改问,“描述一下这两个人。”<r/> <r/> 虽然都是黑袍加身,可是在惯匪眼中,黑袍客和黑袍客之间还是有明显差别的。<r/> <r/> <r/> <r/> <r/> 第683章 小心谨慎的笃信察 人的高矮、胖瘦、肩宽,乃至于有意无意中的小动作依旧有一定辨识度。 黑大想了想才道“他们都坐在椅上,高矮无从判断。但有一个身体微胖,声音苍老,听起来是老头子了。就是他说你、你宅中有宝又不常回去,还买下了几十年前出现在迷藏海国的七曜珠。当时它的最终售价是一千灵币!” 一千灵币可以兑换一千万两银子。这三兄弟听到以后倒抽一口凉气,起心动念。反正,就算没有七曜珠也有其他宝贝,这一趟总不至于走空,也比他们漫无目的在迷藏国四处寻狩目标来得强啊。 “老头子?”笃信察眯起了眼,“还有另一个人呢?” “那就年轻了。男人,有点瘦,声音嘶哑,像是在变声期。” 人类男子的变声期在十三到十七之间。笃信察心中一动,想起鉴定师所言,那天进入宝华阁的两名嫌犯里,有一人就很年轻,十五六岁年纪,变声期。 “就两个人,没有第三个么?附近没有女人?”他连串提问。 “没、没有。” 笃信察遗憾地叹了口气,冲雷信察打了个眼色。后者向前一步,挥刀割断了两人的气管。 黑家兄弟很快断了气,一双眼兀自怒瞪着他,像是恨他不守信用。 彤信察摘下他们身上的饰物检查,着重检验那两只嵌着红绿贝壳的戒指“不是储物戒,也没有甚特殊的本事。他们是受人诱使,才进你宅子偷东西。” 他看向笃信察“你的宅邸里有更贵重的宝物吗?” 笃信察摇头,脸色阴沉得快要滴下水来。 诱导黑家三兄弟洗劫自己的人是个老头子了,而坐在他对面的是前几天的嫌犯之一。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那人盯上他了! 笃信察心头突然一阵狂跳不妙,所有人都在这里了,那他的宅子就是毫无防备!如果这时候有人潜入…… 彼时彤信察也开了口“既然只是三个跳梁小丑作怪,我们就先回去了。你在这里收拾家里,不必着急回水晶岛。” 雷信察附和“海上起雾,行船不便,我们是得走了。明天一早就是联合拍卖会,我们要赶回去筹备。” 联合拍卖会是无忧谷的重头戏之一,历年来深得神使重视。涉及众多宝物,信察们今日的工作繁重。这两位能抽时间陪他回家,已是很给面子。 正好这里就是码头,他们要直接乘船回水晶岛。 海面上不知何时弥漫起乳白色的雾汽,如果再浓一些,水上航道就很可能会停航。 群岛之间的海域看起来平静,水面下却密布礁岩和漩涡,沉船事故每年都会发生。大雾天停航,这是长久以来都实行的手段。 两位信察不希望今晚滞留优贝岛,更害怕赶不上明天一早在水晶岛上举行的盛会。 重要关头,神使可不许信察们怠工。 笃信察却道“你们等我一会儿!”转头吩咐管家统计损失,看看黑家三兄弟额外造成了哪些破坏,同时传令下去即刻起优贝岛全岛戒严,拒绝任何海客上岸! 说完这两件事,他就一马当先跳上了海船“走吧。” 彤信察大奇“你家遭窃,今晚你不留下么?” “窃贼也杀了,失物也寻回了,留下来作甚?”笃信察淡淡道,“明日的拍卖会才是重点,麒麟轩不容闪失!”如果明晨雾汽太浓不能行船,他就要错过无忧谷的盛会了。 麒麟轩这家官方店是他的心血,明天他必须在场。 两位信察互视一眼,耸了耸肩,也都上了船。 小船缓缓离岸,载着三名信察驶进了海雾中,很快消失。 而岸上的平民,无论是不是管家的手下,都要一起前往笃信察的宅邸,为他恢复庭园、收拾黑家三兄弟留下的残局。 这是平民的义务。 码头上的人都走光以后,林地里才踱出三个身影,正是千岁、燕三郎和庄南甲。 除了千岁一身青衣之外,另外两人身上的服饰与岛民无异,既没戴面罩,也没穿黑袍,真面目示人。 方才信察们追踪黑家三兄弟,燕三郎可不希望自己一身黑袍客打扮分走了他们的注意力。 “笃信察很仔细。”燕三郎看着海上的浓雾,“回家还要带上另外两名信察。” “他向来是胆小又多疑。”庄南甲嘿嘿两声,“没看他今晚甚至不敢留在优贝岛么?就是怕我们也在岛上,找他晦气。” “我们?”千岁斜睨他一眼,“他怕的只有你一个。”这老东西厉害啊,把堂堂信察都吓得不敢单独出入自家屋门了。 庄南甲干笑。 “第一计划失败。”燕三郎实事求是,“我们把笃信察从水晶岛召回来了,却没能让他落单。”水晶岛是神官的大本营,当然不能在那里动手。三人原想着笃信察接到家中失窃的消息会单独赶回来,正好方便他们下手。 显然笃信察太谨慎了,这个计划没能成功。 “没关系,不是还有第二计划么?”千岁不以为意,“只要庄老头子没骗我们就好。” “哪能呢?”庄南甲笑得很有诚意,“能得两位之助,是我千载难逢的机会,怎敢不赤诚相待?” 千岁就呵呵了。这老小子的话,十句里面都不知道有没有一句可信。 但眼下他和己方的确有着一致目标,那就是拿下笃信察。 至于拿下后怎么处理,再说。 “你说,他回去以后一定会去禁地?” “一定。”庆南甲毫不犹豫,“只有在那里,他才是安全的。” 他的眼睛早就不再黑白分明,但燕三郎依旧可以看见里面冰冷的光“笃信察这个人,我太了解。他办事一定谨慎再谨慎,小心再小心。” “再小心也不一定避得过危险。”千岁看着庄南甲道,“扑灭威胁,才能活得长久。” “正是这个道理。”庄南甲向渡口一指,“船来了,人也来了。” 这时又有几名黑袍客走近码头。 (本章完) daowangjiaoyangzhan00 第684章 把他带给我(打赏加更) <r/> 优贝岛是风光优美的海岛,还有众多景观,上这里游览的海客每天至少都有数十人。<r/> <r/> 燕三郎等人穿好罩袍,走了出去,混进人群中等着开船。<r/> <r/> 海上的雾越来越浓了,他们也得离开,否则就要缺席明天的好戏。<r/> <r/> ……<r/> <r/> 海风温柔,雾汽扑在脸上,仿如雨丝。<r/> <r/> 雷信察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受透心的潮湿和激凉“谁会这么调理你,诱使海客去你家偷东西?”<r/> <r/> 笃信察摇头不语。其实他心里有个名字呼之欲出。<r/> <r/> “会不会是他?”雷信察显然也想到了,“这次雾墙开放,他一直都没露面。我不信他殒在外面了。”<r/> <r/> 笃信察眼角一跳“为什么他避而不出就会来打我家的主意?”<r/> <r/> 他声音有些严厉,有些暴躁,彤信察轻咳一声“从年龄上说,对得上号。雷信察只是猜测而已。”<r/> <r/> 这一回,雷信察也紧紧闭上了嘴。<r/> <r/> 余下的航程就在沉默中走完,船中的气氛就和这片充满了浓雾的天地一样凝滞。<r/> <r/> 三位信察回到水晶岛上,天还没黑。<r/> <r/> 走过琳琅集市,笃信察才对两人道“我先回去一趟。”<r/> <r/> 回去哪里,不言自明。彤信察看他皱出了川字的眉心,自然不会反对。<r/> <r/> 分手后,笃信察就往北快步而行。<r/> <r/> 彤信察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人潮中,哧地一笑“他快被吓破胆了,连独自留在优贝岛都不敢。”<r/> <r/> “被谁?”雷信察问完就反应过来了,“哦。他以为那人会在优贝岛?”<r/> <r/> “不好说。”彤信察眼里都是深思,“为何笃信察那般担忧,莫非做过见不得人的事?”<r/> <r/> “他像是很相信那人会来寻他麻烦。”雷信察低声道,“莫非是一百二十年前……”<r/> <r/> ……<r/> <r/> 笃信察很快离开了人潮涌动的主街区,进入后山禁的密林当中。<r/> <r/> 走到这里,他反而放松下来。<r/> <r/> 石板路上来来往往的人不少,每一个他都认得,都朝他打招呼。<r/> <r/> 天上蓝光飞舞,时常来去。<r/> <r/> 他招了招手,就有几十点蓝光降落下来,在他周围飞舞,似是护守。<r/> <r/> 笃信察的白袍都被它们映蓝了,但他的面容显然放松下来,不再紧绷。<r/> <r/> 石板路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往前越走人越少。<r/> <r/> 很快,密林到头了,圣殿就在眼前。<r/> <r/> 直到这里,笃信察整个人才放松下来。他长长呼出一口气,大步往这个圆形的宏伟建筑迈去。<r/> <r/> 几乎每一层,都有蓝色的光点飘浮,没人能避开它们行事。<r/> <r/> 笃信察进入自己住处,走到窗前的柜子站定,原本想要拉开抽屉,但手才伸一半就缩了回来,抬头去看白色的帐幔。<r/> <r/> 这里也很好。<r/> <r/> 他抬了一把椅子垫脚,爬上去,从怀里掏出七曜珠当中的一枚,然后将它系在帐顶。<r/> <r/> 帐帷很厚,这样无论是从外间走进来,还是躺在床榻往上看,都看不见这枚蓝色的符文石。<r/> <r/> 做完这个,笃信察才满意地拍了拍手,将椅子抬回原位。<r/> <r/> 标石放好了。<r/> <r/> 只要他愿意,随时都可以手握那枚金色“怀石”,直接从远方一步跨越到这里来。<r/> <r/> 不过笃信察才刚刚挺直腰杆,就有一个声音道“你在做什么?”<r/> <r/> “神使大人!”笃信察回身,虔敬行礼。<r/> <r/> 眼前的女子正是神使,她的笑容和煦,眼神却令笃信察倍感压力。<r/> <r/> 一如既往。<r/> <r/> “这时候你不该在琳琅市集么?”明天就是联合发卖会了。这时候所有信察都该忙得团团转才是。<r/> <r/> “家里遭窃,我刚刚从优贝岛回来。”面对她时,笃信察的急躁不再掩饰。<r/> <r/> 神使的神情明显变得专注“逮住人了?”<r/> <r/> “逮住了,是三个海客所为。”笃信察道,“他们受人诱引,不自觉当了棋子。有人在朱仙楼说,我家中秘藏重宝,都从历年盛会获得。那几个海客贪心一起,就当了盗贼。”<r/> <r/> “有人指使?”神使沉吟,“丢了什么东西?”<r/> <r/> “失窃之物已经找回,三名海客也已经处理。”在她面前,笃信察直言不讳,“神使大人,我觉得,是他所为。”<r/> <r/> “除非,他已经知道了。”神使面上波澜不惊,“喜欢作弄人,这一直是他的恶趣味。若我没有猜错,他想试探你。”<r/> <r/> 笃信察面如土色“神使大人,我要如何是好?”<r/> <r/> “莫怕。”神使反而笑道,“我们一直苦于寻不到他的下落。现在他想试探你,这明明是好事。”<r/> <r/> 笃信察一怔“您的意思是?”<r/> <r/> 紧接着他的反应过来了,下意识咽了下口水“要拿、拿我当饵吗?”<r/> <r/> 神使的微笑依旧慈祥“你不愿意?”<r/> <r/> “愿、愿意”笃信察忍住头皮发麻,一时都不知道自己该惧那人多一点,还是惧神使多一点,“我要怎做?”<r/> <r/> “给他机会。”神使淡淡道,“他自然会来接近你。”<r/> <r/> “你已经布好了后手,还怕他作甚?”她的目光移到帐帷上,“这就是七曜珠之一?”<r/> <r/> “是。”<r/> <r/> “拿下来给我。”<r/> <r/> 笃信察一惊,紧接着脸上露出喜色“您、您是打算……”<r/> <r/> 神使的脸上终于泛出淡淡杀气“找到他,把他带给我。”<r/> <r/> 笃信察赶紧将帐帷上的石珠取下,递到神使手中。<r/> <r/> 他已经得罪了一位大人物,绝不能再得罪另一位。他没有退路了。<r/> <r/> ……<r/> <r/> 第一计划,也就是最简单的计划失败了,庄南甲要实施第二个计划。<r/> <r/> 此刻他领着燕三郎和千岁往水晶岛的平民区方向走去,一边道“我本该自己行动,不过你俩或许也想跟来。”<r/> <r/> 燕三郎不置可否,千岁则呵呵假笑两声。算这老小子有自知之明,他身上被发现的谜团越来越多,也知道自己藏不住了。这种关键时刻,她和燕三郎可不会放任他自己一个人暗中行动。<r/> <r/> “我只有一个要求。”庄南甲叹了口气,“一会儿无论我说了什么,你们勿要质疑、反驳,这也是为了计划能够顺利进行。”<r/> <r/> 燕三郎看了看前路“你要去找普通人求助?”<r/> <r/> 庄南甲微讶“你怎知道?”<r/> <r/> <r/> 第685章 六十年前的交集 “迷藏遗民虽然强大,人数到底太少。何况你离开五年,现在神使占上风,你没有多少人手可用。”至少明面儿上没有。燕三郎随口道,“此外能利用的力量,无非就是海客或者平民。”显然海客不住这里。 庄南甲竖起拇指“燕小哥一如既往的敏锐啊。”在海上的旅程中,燕三郎就表现出过人的洞察力,他能看透这一点,庄南甲并不奇怪。 三人穿过林地,并没有取道主街。黑袍客太显眼,无论上谁家拜访都会引来不必要的关注。燕三郎看着林地边缘越来越清晰的屋宇,深觉眼熟。 咦,这不是? 千岁已经问了出来“这地方,我们来过。还是你介绍我们来的。”上回他们在这里等候,等来了麒麟轩的伙计。 这会儿天色已暗,他们又徘徊在林地边缘,按理说能发现他们的平民不多。可庄南甲为了安全起见,依旧对燕三郎道“能不能把我弄进那个房子里?”他伸手一指,“就是那栋浅绿色的……” 燕三郎截口“胡成的住处?” “是!你们怎么知道他住这里?”庄南甲惊奇地看他一眼,随后恍然,“哦,凑巧了。” “不仅如此,我们还知道他为何被打。”千岁看着他笑道,“我们一直好奇,你为何要伸手帮他?现在看来,谜底也快要解开了。” 庄南甲脸皮厚,半点也不尴尬“既如此,燕小哥想办法把我弄进去吧,别引人注意。” 燕三郎和千岁都有高来高去的本事,只有他非得脚踏实地不可。 这里是街尾,户数寥寥,天色又黑,走动的居民很少,墙缝里甚至有虫鸣啾啾。燕三郎瞅了个没人的功夫,就提起庄南甲飞檐走壁,“嗖”地一下翻进胡成家的墙里去。 千岁紧随其后。 胡成就是那个想替阿倩出气,反被客人打断肋骨的少年。他后来又挨了稽查卫十记鞭子,伤上加伤。虽然行刑者着意控制了力道,可是九尾鞭的基础伤害毕竟摆在那里,他现在还起不来床。 可是厨房里传来烟火气味,还有锅勺相碰的声音。 这里还有别人。 胡成正在闭目养神,忽听“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进来。 他睁开眼就看见三名黑袍客,一下紧张起来“你、你们!” 伤害阿倩那三人,他还记得,现在对方是上门来寻仇吗?胡成不怒反喜“好好,是你们自己送上门来!” 庄南甲顺手翻开兜帽,摘掉自己面具“送上门来?” “老先生?”胡成呆住,“是你?你怎么……” 话未说完,有个声音就打断了他“你们是谁!” 三人循声看去,一个壮汉站在门口虎视眈眈,满脸不善。 对于黑袍客,他展现出少有的敌意。 燕三郎更是注意到,他方才就在厨房里烧饭,因为他身上的烟气儿很重。 庄南甲还未开口,胡成已经欣喜代答“明叔,先前在朱仙楼中庭救助过我的,就是这位老先生。” “不止。”庄南甲没有独揽功劳,“还有我身后这两位小友。” 明叔面色稍霁,但依旧没有放下戒备“是你们?来这里何事?” “我来找你,明安。”庄南甲面色和蔼,“救起胡成只是顺便。” 明安一下警惕起来,连后背都挺直“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借助胡成接近他?他是稽查卫,无论职责内外,都跟这些人间来的海客没有半点关系。 也正因如此,他才更要提高警惕。 庄南甲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悠然一叹“六十年了,我已经衰老至此,你却基本没变。”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感慨。 六十年?明安皱眉,上次无忧谷盛会,他见过这个人么? 就听庄南甲接下去问“明安,魔石还在你这里么?” 这么简简单单一句话,却在明安心头炸起一道惊雷! “你、你!”他蓦然色变,这才定睛细看,仿佛从庄南甲脸上看出一点端倪,“难不成你是……”说到这里,住口不语。 “我是庄南甲。”庄南甲摸了摸自己一张老脸,“上次我离开迷藏国,年纪可比你还小呢。” “如何证明?”明安紧紧盯着他,虽然从他轮廓里看见一点昔日相识的影子,却还是谨慎道,“空口无凭。” “怎么会是空口无凭?那枚魔石,你从未示人吧?”庄南甲笑道,“离开前,我跟你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有志者事成’,没错吧?” 明安眼里还写着震惊,却把仅有的一张椅子推去他面前“请坐!” 胡成旁观半天,忍不住问“明叔,这是怎么回事?” “这位是庄先生。”明安面容带上了敬意,“我们能够谨慎行事五年,却没被神官们发现,这都要归功于庄先生。” 他从怀里掏出一枚两面打磨光滑的玉玦,接着道“这是庄先生送给我的魔石。只要有人身上附著邪术,它就会示警!” 这玉玦呈灰白色,根本与通透二字无缘。放在珠宝之乡,这就是路边不起眼的杂石。明安却把它珍而重之收藏。千岁纤指一弹,就有一小撮火苗飞出去,“呼”地一下点燃角落里的另一只蜡烛。 与此同时,明安手里的玉玦也微微一亮。 那亮度不高,但对在场众人来说已经足够。这说明,明安的表述无误,这东西可以察觉到神术,或者说法术的存在。 就连见多识广的千岁,也是头一回听说这样的宝贝。 明安下意识多看了她一眼“你也是信察?” “不。”她淡淡道,“我是与你们无关的外来者。” 胡成方才望着明安手里的玉玦发愣,这时恍然大悟“难怪!这就是明叔判断告密者的手段吗?” “嗯。”明安点头,“告密者分明只是少数,可是对神官心怀不满者却常常被抓,这不合理。这枚魔石入手以后,我才明白许多人中了邪术。他们并非有意告密,而是神官可以借助他们的耳朵和眼睛偷听、偷看我们的言行。” 第686章 细说渊源 <r/> “他们是无辜的。”庄南甲摇头叹息,“却不自觉做了渎神者的帮凶。”<r/> <r/> 燕三郎的目光从明安移去庄南甲身上“这枚魔石,你又从哪里得来?”<r/> <r/> “当然是琳琅市集了。”庄南甲笑道,“那里时常有些稀奇古怪的宝贝,只要眼力好,不愁淘不着。”他转向明安,“这些年,你们过得如何?”<r/> <r/> “有赖先生的魔石,尚好。”明安肃容,“神官对平民的管控更加严厉,被抓的人也越来越多。但是……没有我们的人。”<r/> <r/> 庄南甲笑容渐消“被抓的人多,你没有帮助他们?”<r/> <r/> “不敢。人数太多了,我不能……”明安舐了舐唇,“我不能曝露魔石的秘密。”<r/> <r/> 燕三郎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想法。<r/> <r/> 无论在哪个世界,人类都是最复杂的生物。明安用魔石挽救的人越多,曝露自己和魔石存在的危险就越大。<r/> <r/> 他必须评估人数和安全,在这当中取一个平衡。<r/> <r/> 相较于其他单纯的迷藏国平民来说,明安要冷酷得多。这份冷酷的来源,是这个世界揭起了温情脉脉的面纱,让他看见了真相的冰山一角。<r/> <r/> 残酷又无情的真相。<r/> <r/> 庄南甲点了点头“所以,你们现在人数不多?”<r/> <r/> “不多。”明安迟疑一下,还是回答他了,“只有几十人。”<r/> <r/> 千岁从庄南甲眼中看到了失望。发展不如人意吧?他离开了六十年,再回到迷藏国,凡人当中的反叛力量却没有充分的发展。<r/> <r/> 明安更是紧紧盯着他道“庄先生,我一直有个疑问。”<r/> <r/> “说吧。”那点儿失望转瞬即逝,庄南甲脸上又是人畜无害的和煦微笑。那笑容很有感染力,让胡成也跟着放松下来,“我知无不言。”<r/> <r/> 知无不言……才怪。千岁暗自翻了个白眼。<r/> <r/> “我五年前就想问了。”明安凝声道,“您是海客,跟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为何肯帮我们?”天神要他们无私奉献,可是他对这个世界了解得越深,才越发明白,这世上不会有毫无来由的善,也不会有无缘无故的援助。<r/> <r/> “我也是受人之托。”<r/> <r/> 这句话出来,包括燕三郎和千岁都好奇了。千岁忍不住问“托,谁的托?”<r/> <r/> 燕三郎扯了扯她的袖角。他们事先说好了,不拆庄南甲的台。<r/> <r/> 庄南甲只当没听见,眉毛都不掀一下“还记得你父亲么,明付。”<r/> <r/> “记得。”明安有些惊奇,“我父亲十年前去世了,滚落山崖而死。”<r/> <r/> 庄南甲的下一句话,让他怵然动容“他没死。”<r/> <r/> 但老头子紧接着就摆了摆手“至少当时没死。”<r/> <r/> 胡成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小声道“到底出了什么事?”<r/> <r/> “迷藏国十年前,他女儿赶集归来,却被一名海客拖入林中。暴行长达一个时辰,你还记得此事么?”<r/> <r/> 明安捏紧了拳头“记得,若非我寻不到此人,一定要杀掉他为妹妹报仇!”<r/> <r/> “轮不到你。”庄南甲道,“你父亲已经杀了他。”<r/> <r/> 两个迷藏人一起色变“什么!”<r/> <r/> 胡成得罪海客都受鞭刑,更不用说杀掉天神的客人了。那是死罪,是必须下炼狱的死罪!<r/> <r/> “明付暴起杀人,知道自己必死,但不幸中也有万幸,海客和他身材相差无几。”庄南甲吁出一口气,“当时你妹妹已经昏迷,他把她背去密林里藏好,就和海客互换了衣物,再把那人脸面剁烂、推去山崖底下,自己穿戴罩袍和面具走了。”<r/> <r/> 明安失声道“他、他难道……”<r/> <r/> “是。他伪装成海客,拿着那人的通行令逃出了迷藏国,前往我们的世界。”庄南甲温和道,<r/> <r/> “在那里,他经营得风声水起。”<r/> <r/> 明安久久无语。<r/> <r/> 还是胡成代他问了下去“然后呢?”<r/> <r/> “他在一次行商途中救起我父亲,两人结交莫逆,无话不谈,后来更是受家父之邀,在我家住过两年。”庄南甲面上露出缅怀之色,“但是啊,人年纪越大就越怀旧,你父亲也越发想念迷藏国的家人。可那时他也明白,此生再没机会重返迷藏国了。”<r/> <r/> “他在人间并无子嗣,临终前将通行迷藏国的雾隐令托给家父,希望我家有机会能帮衬他的家人一把。”庄南甲一摊手道,“所以,那枚魔石只是个谢礼,谢谢你父亲救了我父亲。”<r/> <r/> 他拍了拍明安的肩膀,语重心长“人不该活在蒙昧里。但凡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你只管开口。不过么,要快。”他苦笑道,“去往人间的通道很快就要关闭了。”<r/> <r/> 明安沉默了更久,才问庄南甲“庄先生找上我,是为何事而来?”<r/> <r/> 他这么上道儿,庄南甲反而不好开口。<r/> <r/> 六十年不见,这个平民成长了很多。但他依旧满面笑容“想不想去往人间?我可以代为安排。”<r/> <r/> 明安一愣“什么?”<r/> <r/> 胡成更是呆住“去人间?”<r/> <r/> “对,前往人间。”庄南甲捋须道,“那个世界精彩纷呈,没有渎神者,没有压迫,也没有神官。你父亲能混得如鱼得水,想必你也可以。”<r/> <r/> 胡成望向明安,眼睛都亮了“明叔?”<r/> <r/> 谁不向往另一个世界?庄南甲更是继续诱导“在这里贱如粪土的金银珠宝,在外面人人趋之若鹜,你只要拿一点出去,就能过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锦绣生活,做人上人,再也不受压迫,再也不必吃苦。”<r/> <r/> “什么、什么都不用自己做吗?”胡成咽下了口水,心里满是憧憬。在迷藏国,他成天劳作,累得跟狗一样,换得的也不过是每天几碗粥饭。<r/> <r/> “不用。”庄南甲冲他一笑,“只要你带这些东西出去。”<r/> <r/> 明安沉声道“还有那么多弟兄,我不能扔下他们。”<r/> <r/> “你想带他们一起出去?”庄南甲想都不想就否决了,“不行!数十人都扮作海客,目标太大,神官一定会发现。”<r/> <r/> 明安不吭声了,仔细思索起来。<r/> <r/> 屋里一时陷入沉默,仿佛空气都凝住。<r/> <r/> <r/> <r/> <r/> 第687章 有没有真话?(打赏加更) 给他几十息时间考虑,庄南甲再度开口“你若要走,我就去做些准备。你还是稽查卫,比起一般平民,你要从迷藏海国逃走更不简单。” 明安缓缓摇头“不,我不走。” “明叔!”胡成呆住,而后叫了起来,“大好机会啊,为什么不走!” “家人都在这里,还有那么多人与我一起。”明安眼里有暗沉的光,“我走了,他们怎么办?” “我尊重你的决定。”庄南甲面容也严肃起来,“五年前,我告诉过你海信察的秘密,那是人间的异士费尽心力才打探到的。” 明安点头“你说过,渎神者海神使能借用别人耳目去窃取秘密、打探消息!” “不错,它不是神使,只是个冒牌货!”庄南甲面容凝肃,“耳目通感是它的天赋。若是没有它,你们的日子不会这样难过。我明白告诉你,这趟回到迷藏国,我是为复仇而来!” 明安眼神一凝“复仇?” “我已查明五年前一桩公案是海信察所为。”庄南甲眼中杀气四溢,“我要找它算账,你们可愿加入?” “它害死了你什么人?” “至亲。” 明安捏紧了拳头“可有计划?” “有。” 明安心动,如果能少掉一个无所不在的监视者,他们的反抗行动就不会这样艰难。 …… 燕三郎带着庄南甲离开胡成家中,再次遁入林地。 四下无人,千岁才问他“这次又有几句真话?”他要是不撒谎,为什么事先跟燕三郎两人通气,不让他们拆台? 这厮对明安说的话仿佛句句合理,偏偏她和燕三郎已知一部分真相,因此听起来就无比别扭。 “真假不重要,我说出了他想听的话。”庄南甲抚着白须,“他这样的人,需要行动的信念。” “再说,我给了他魔石,让他可以免于海信察的窃听。只要他带着这个东西,身边一旦出现视听共享之力的受术者,无论对方是不是自愿、有没有察觉到自己被下术,魔石都会提醒明安。这样,他就不会说出不该说的话,他在神官那里就是安全而可信的。”庄南甲长长吸了口气,“从这点来说,是我救了他和他身边的人。” 迷藏国的平民反抗从来不成气候,都是零零星星的个人觉醒,然后,就没有然后了。那是因为反抗者在集结、密议、形成规模之前都被抓走了,所谓天神的耳目无处不在。 庄南甲的魔石,却给反抗行动留下了一小撮火种。 千岁注意到,他从不肯称呼“神使”,只是唤它海信察。 庄南甲眼里闪过仇恨的光“我离开之后,海信察立刻开始大清洗。坚定支持我的手下被杀掉了好几个。这仇,我一定要报!” 所以“至亲”这一项,他还算没说谎。燕三郎问“明安的父亲?”看他说得煞有介事。可是庄南甲本身就是迷藏遗民,哪来的父亲跟明付相识? 这个前提不对,那么后续就都不对了。 “明安的父亲,的确叫作明付。”庄南甲耸了耸肩,“在十年前的迷藏国,他女儿的确被外来的海客所奸。” “也的确有个人穿着他的衣服,死得面目全非?”千岁接下去问,“那个人是明付么?” “谁知道呢?”庄南甲笑了,“迷藏国时常有人失踪,并且据我所知,有些平民也偷偷扮成海出境呢。谁能说,明付不会是其中一员?” “你真是个老道的骗子。”千岁望着他若有所思。 这人仅知道明付一点消息,就能随手利用,借此拉近自己和明安的关系。既然自己父亲有恩于他,明安对他的“报恩”的动机也更容易接受。 这叫作情感动机。 可是这些迷藏国的岛民也还是太轻信了,千岁摇了摇头。六十年诶,按照庄南甲的说法,这桩恩情发生在六十年前。 人心易变,就算真有一份恩情放在那里,隔上六十年、三五代人,那也被冲淡得跟清水一样稀薄了。 谁会特地冒着生命危险,进来迷藏国替父亲报恩? 燕三郎却道“你明知道他不肯独自逃走,才故意怂恿他离开迷藏国吧?” “我离开这些年,在迷藏国也还有眼线。”庄南甲缓缓道,“根据我的观察,他很努力也很认真,不会抛下同伴自己逃走。” “就算我隐瞒一点事实,那也出于善意。”他面色坦然,“现在他会与我们合作,一起把冒牌神使拖下马,对他、对我,哦,还有你们,就是三赢,何必计较这一点小小手段?” 燕三郎忽然停下脚步,盯着他道“你的野心不小,我忽然有个疑问。” 庄南甲态度很好“请说。” 少年沉默了。 这回,就连千岁也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他想问什么。 过了很久,他才道“算了,没什么要紧。” …… 回到无忧谷,燕三郎就和庄南甲分开了。上年纪的人容易疲惫,后者早就呵欠连天“明天太重要,你不需要养精蓄锐么?” “不用。”燕三郎淡淡道,“离开之前,我要再逛一逛琳琅市集。” “年轻就是本钱啊。”庄南甲感叹一声,走了。 燕三郎转身往琳琅市集而去。 “你不是打算逛摊子吧?”千岁了解他,知道他对逛街全然无爱,只是完成任务。过去几天,这条街上每个角落他们都逛遍了,还有什么再走的必要? “不打算。”燕三郎笑了笑,“你猜?” “猜对有奖?” “有。”燕三郎很干脆,“给你买个椰子蟹。” 他怎么知道她馋蟹了?“要两个,一个火烤,一个焖煎。” “可以。” 千岁的美眸熠熠生辉“你那点儿小心思可瞒不过我,想再回去找明安和胡成嗯?” 燕三郎脚步一顿,很干脆地转向街心的烧烤摊 “两个蟹。” 待千岁心满意足吃完手上的零食,他俩走入市集拐角,闪身去了房子后方的阴影里,再穿过林地往南而去,不一会儿就把市集甩在身后。 daowangjiaoyangzhan0 第688章 你不想出去看看吗? 在平民区,明安陪着胡成吃过饭了,正要离开,外面走入两个黑袍客。 他们一愣,对方已经出声“是我们。” 他认得这声音,方才立在庄南甲边的人。 “你们这是?”他探头看看外边,发现庄南甲没有跟来,只有两人杀了个回马枪。 燕三郎和千岁摘下了面具。 这个动作,让明安和胡成微微一惊。 以真面目示人,从来都是建立互信的第一步。不过,这两人也长得太好看了吧? “计划做一点小小改变。”燕三郎问明安,“你确定自己要留在迷藏国,对么?” 明安不假思索点头。 “好。”燕三郎也不再劝,伸手指向胡成,“那么你呢?你想不想离开迷藏国?” 方才他就看出胡成意动。这少年不过十六七岁,正是对万事万物好奇的年纪,怎可能不向往外头的花花世界? “啊,我?”胡成眼睛一亮,可是看了明安一眼又显犹豫。 明安张了张嘴,想说话,可是临到末了又咽了回去。他不离开,也不好拦着少年追逐新奇世界。 “外面有大千世界,精彩绝伦,远不是迷藏国这么几个小岛可比。”千岁开声帮腔,“不说别的,你身强体健,在人间活到六七十岁应该不成问题。” 六七十岁啊,那比迷藏国的均寿四十可要多出一半时间呢。谁不想活得长长久久、平平安安? 说不心动是假的,可胡成看了看明安,还是摇头“我、我不走。” 明安揉了揉他的头发“你们背着庄先生回来,就为了带胡成离开?” 这话问到点子上了。 “我们与他只是合作关系。”燕三郎微笑,“至于胡成,我们想请他帮一个忙。” 明安摇头“抱歉,我对你们信不过。”他和这两人从未有过交集。 燕三郎早料到他的质疑。因为这份谨慎,明安才能在信察眼皮底下行动。那些轻易相信别人的,早就成了信察的刀下亡魂。 他从怀里掏出一只令牌,递给胡成“这个归你了。” 明安看清这只令牌都忍不住动容“雾隐令?” 雾隐令就是迷藏海国通行令的正式名称。作为稽查卫,明安知道的情报比一般平民更多,雾隐令在人间可以卖出天价,围绕它不知掀起多少风波,这少年却可以拿来随手送人么? 胡成拿着令牌,翻来覆去察看。就凭这只牌子,他从此可以摆脱迷藏国的艰苦生活? 千岁一眼看出他的好奇和怀疑“提醒你,它可能只剩最后一、两次穿越雾墙的机会。”通行令的强度有限,只能穿越雾墙三、四次。“你知道检测方法吧?” “知、知道。”胡成看她一眼,又迅速低下头来。这女子的美貌太过张扬霸道,与阿倩的明艳截然不同。尤其她目光专注望来,灼灼逼人,他竟然不敢对视。 真正的通行令,在靠近圣树树枝时会有反应。有明安相助,他要检验真假很容易。 “如果庄南甲六十年前赠牌给令尊,可以换来你的信任——”燕三郎轻轻道,“现在我送通行令给胡成,也可以打消你的疑虑了吧?” 不,疑虑并没有打消,只是削弱了明安潜在的敌意。他这才认真打量燕三郎“你要胡成做什么?” “对他来说,举手之劳而已。”千岁问胡成,“你会划船么?” “会。”胡成想也不想,“我在船上长大。”迷藏海国的男孩子,哪个不会行船? “很好。”千岁满意道,“我要你弄条船,准备接应我们。” “停在水晶岛码头?恐怕有点难度。”胡成有点不好意思。如果事情好办,人家还用得来找他么?“水晶岛码头受管制,盛会期间停靠那里的船只都被统一调配,平民驾船不能擅近。” 他呐呐道“停太久会被驱赶。” “不用停在水晶岛。”燕三郎向他解释几句,后者听得瞪圆了眼,“那里不是大海正中吗?!” “不错。你能驾船过去么?” “能!”胡成只差拍胸脯了,“这是小事!” 燕三郎正色道“虽然不难,但要求你定点精准,不能随波逐流。” 胡成毫不犹豫“可以办到。” 千岁转向明安笑道“看吧,闭着眼睛也能完成的任务,又不用他涉险。你还有意见么?” 明安看看她和燕三郎,再看看胡成。 胡成在他审视的目光中越来越局促,最后终于垂首。 可明安已经看清了他眼里的渴望,低叹一声“罢了,我不拦着。” 胡成一下激动起来,可是转眼又有些蹰躇“那,阿倩怎么办?”说这话时,他挠了挠头,也感觉自己很过分,得寸又进尺。可是…… 燕三郎面上倒是没有别的表情“阿倩家里还有别人么?” 胡成摇头“没有了。” “那还不简单?”千岁漫不在乎,“带上她一起走,只要你的船坐得下。” 明安闻言双眼圆睁,燕三郎忍不住看她一眼。说带就能带吗? 胡成喃喃道“那我、我问问她!” “问她作甚?”千岁冷笑,“先斩后奏!多一人知道就多一分泄露消息的风险。” 胡成彻底懵了“那、那?” 燕三郎问他“你觉得,阿倩愿意离开迷藏么?” “愿意!”想起阿倩的遭遇,胡成眼睛又有点红,“她一定愿意!我照顾她时,她梦里都哭着想摆脱迷藏。” “约她明天出海。”燕三郎果断道,“剩下的事交给我们。” 多带一人就多一分麻烦,也多一重风险。不过明安是计划里的重要一环,胡成舍不下阿倩,他们就只能想办法把她也一并带走。 接着,四人又商量片刻,燕三郎和千岁就离开了。 “现在又去找谁?” 燕三郎看她一眼“荆庆。” 她嘟起小嘴“和苹果精吗?” 他可没提,是她自己说的“对,得和他们打个商量,尤其现在还多了个阿倩。” “是了。”千岁撇了撇嘴,“苹果精还多出一个通行令呢。” daowangjiaoyangzhan00 第689章 它不见了 院墙之内。 望着他们的背影消失,胡成高昂的情绪缓降下来,又有点担心“明叔,这计划、这计划……”他又有点拿不准,“这几人当真靠得住吗?” 明安看他一眼“计划都定好,你又不想走了?”臭小子方才恨不得插翅飞出迷藏国,现在兴头儿下来了又开始患得患失。 “不、不是!”胡成支吾,“万一他们失败……” “想过上好日子,怎可能什么险都不冒?”明安揉了揉他的脑袋,“最坏不过一死,总好过这样浑浑噩噩地活着。” 说不怕是假的,长这么大没离开过迷藏国,胡成眼巴巴看着他“明叔,我们一起走吧。” “不去了,不必再说。”明安笑道,“你要是觉得对我不住,就替我多活几年吧。” 胡成眼圈一下子红了。明安打发他道“行了,你去找阿倩吧。记着,只说带她出去散心。” 少年犹豫着被他推出了家门。 明安看胡成背影消失在巷口,轻轻呼出一口气。那对男女如果只让胡成划船接应,为何方才不当着庄老先生的面说出来? 他们不信任他? 那么他自己呢?他对庄南甲又谈得上多少信任? 明安在屋里走了几圈。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万一失败就太可惜了。他想,他要给这次行动再加一重保障。 …… 第二天,日上三竿时,联合发卖会隆重举行。 七家官方店早就广而告之,因此几乎所有海客都听说了,大发卖会将在琳琅集市十字路口的大片空地上举办。 前一天下午,这里就已经搭好台子,又铺上金色的地毡。 空地上人山人海。 今日能呈去台上展示的每一件货品,都可以作为官方店的镇店之宝。七家官方店拿出压箱底的宝物,也把现场的气氛一下炒得火热。 台前热闹,台下紧张。 每一家官方店的幕后主人都是信察。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就有攀比,神官们也不能免俗。所以今天官方店的任务就是争奇斗艳,用宝物出风头、用利润打击对手。 为了这一天,麒麟轩提前筹划了足足一年时间。笃信察站在后台,搓着手观看台上又一件宝贝名花有主。 边上宝信察转头,对他得意一笑。 这件宝贝称作“烈山震”,是宝华阁拿出来的,刚刚拍出了全场最高价。这东西比烈性炸药还厉害,只要杏仁大的一粒就能炸飞整座大山。 它有开山裂地之能,当然也是攻城利器。 能用于战争的宝贝,卖出高价就是理所当然。 笃信察心事重重,见到他示威的笑容,心里更加烦躁。 下一件拍品,是麒麟轩呈上去的。他心知肚明,没有宝华阁那件宝物抢风头。 笃信察做了个深呼吸。 没事,麒麟轩还有镇店之宝,必定可以令众多海客都为之疯狂。那件宝贝,他在库房里锁了五年有余。 他的目光忍不住在台下的黑袍客身上逡巡。自己最忌惮的那个人,此刻必须潜伏于此,伺机发作。 很快,宝物被成功拍下,下一个环节却不是继续发卖。 会场响起飘渺之乐,神使上台了。 吸引众人前来的,不仅是这里即将出现的重量级秘宝,还有整个迷藏国最伟大也最神秘的人物—— 神使。 所有海客都好奇,天神的使者会是什么模样。 八天前的无忧谷盛会并没有举办开幕式,所以众人今日才见到迷藏国第一把手的真面目。 这女子的面貌称不上惊艳,但是雍容、祥和、威严。她甫一出现,喧哗的现场立刻安静下来。她的注视,让每个人心头的浮躁飞快沉淀,甚至想多听她说说话儿。 如聆圣音。 笃信察知道她的致辞长达一刻钟,而后才会把场地重新让给拍卖的环节。无忧谷盛会没有举办开幕式,所以神使的致辞必须热情洋溢,让所有海客都有宾至如归的愉悦感。 迷藏海国对人间的需求,远比这些海客自以为的要大得多。 神使交代过,要让对方觉得有机可乘,并且会安排人手仔细他的安全。笃信察想好,联合发卖会结束以后,他就去街市和朱仙楼多逛几圈,引那人出手。 他这里正在出神,后头却传来一声急促的脚步声,管事急奔过来,对宝信察道“大人,客人反映,刚刚拍出的‘烈山震’数量不足。” 宝信察吃了一惊“怎么会?”他抓过册子翻去那一页,仔细看了两眼,“‘烈山震’共三十六颗!” “是的,可是贵宾说,我们只给了三十二颗!” 短缺了四颗,这怎么可能?“你核算过没?” “我们从他手里取回来重算,确是三十二颗。” 宝信察质问“拿去给他之前没有数过?” 管事也急出一头汗“昨晚核实以后就收进库房了,罐口密封,不曾打开过。”按理说,这不是宝华阁少给,大概率是买家拿到手后偷藏起四颗来反诬一口。 宝信察当机立断“去查清楚,昨晚封罐前后都有哪些人靠近库房,一个也不能少!至于客人,先把他稳住,别让发火也别让他溜走!” 哪怕有心事,笃信察还是觉得这一幕赏心悦目。看着竞争对手焦头烂额,真是一大乐事。 这些天来他倒霉透了,自家遭窃、圣地被监听,都需要他来费心。 说起圣殿追查的那对男女,笃信察后来想起找自己做过鉴定的一对客人。是的,向麒麟轩卖出赤弩之心的海客也是男俊女靓,年龄和面貌都对得上号。问题在于,这些天他接待的海客实在太多,其中不乏少男少女,等他记起这一茬已经是隔天的事了。 他记得那少年曾经签字画押,于是赶紧调用契约。可是,他把藏放文书的库房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那份契约! 它不见了! 笃信察气得手脚发冷。可是这些契约带去圣殿浸过圣水以后,一旦筛选出可供点化的对象,神官们对剩下的契约也不再严加看管,可能接触过契约的人有点多。 daowangjiaoyangzhan0 第690章 被硬抢的宝物(打赏加更) <r/> 他第一时间想到姓庄的。一定是他安插的内奸拣走了那份契约!<r/> <r/> 这下子好了,线索断头,无从查起。<r/> <r/> 笃信察重重呼出一口气,可是过不几息,麒麟轩的伙计也跑了过来,呼哧带喘“大人,大人,不好了!”<r/> <r/> 笃信察眉头一跳,险些一巴掌拍过去“谁不好了?”大人他好得很!<r/> <r/> 麒麟轩的伙计左右看了看,有些为难。<r/> <r/> 笃信察会意,带他走去边上的空地才问“什么事?”<r/> <r/> “龙夏鼎、龙夏鼎被抢了!”<r/> <r/> 笃信察脑海里嗡地一声响,声音都涩了“什么,你再说一遍?”<r/> <r/> 伙计急得满头是汗“一会儿要呈上台的龙夏鼎,我去库房取,结果有人跑出来抢走了!”<r/> <r/> “就这么抢走了?”说好的光天化日呢?笃信察大惊,“阵法和机关呢?”<r/> <r/> “我们已经把龙夏鼎抬出库房了,正要往这里搬,有一道红光飞来飞去,打掉了通道上的阵阵法……”<r/> <r/> “其他宝物呢?”难怪他好似听到远处传来锐鸣,笃信察厉声问道,“派人去追没?”该死,库房没出事,半路上出事了!<r/> <r/> “其他还、还在。”伙计语无伦次,“去了,去了。”<r/> <r/> 笃信察听闻,转头就走。<r/> <r/> 彤信察和雷信察见状跟了上来“什么事?”<r/> <r/> 他二人也是麒麟轩的信察,神使指定他们今天跟住笃信察。<r/> <r/> “龙夏鼎遇劫。”笃信察面色铁青。他相信,一定是那人捣鬼!<r/> <r/> “现在?”两位信察大惊,彤信察立刻对同伴道,“我俩去追,你回库房清点,莫要再被人趁虚而入!”<r/> <r/> 麒麟轩的库房是信察们的命根子,里面保存的可不止是一件宝物。雷信察想也不想,转头就走。龙夏鼎丢了,他要去检查其他宝物是否安好。<r/> <r/> 笃信察和彤信察急急跟着伙计奔出,没忘记交代其他店员不可声张。出了这种事最好捂住,麒麟轩真是丢人丢大发了。<r/> <r/> 但笃信察也没忘派人知会神使。或许他们所做的计划要提前了。<r/> <r/> 并且还不能大张旗鼓,真该死!<r/> <r/> 抢匪往西边而去。<r/> <r/> 一路上有海客三三两两,伸着脖子往西眺望,窃窃低语不绝于耳“厉害了,抢劫抢到官方店头上。”<r/> <r/> “不知抢走了什么东西。”另一人啧啧几声,“今天联合发卖会,各家官方店囤下的都是重宝。这强盗真是挑了个好时候。”<r/> <r/> “也不知哪家官方店倒霉了。”<r/> <r/> 都是唯恐天下不乱。<r/> <r/> 笃信察只当耳旁风,脚步不停往前赶去,笼在袖子里的拳头却越握越紧。<r/> <r/> 彤信察急促道“是不是他?”<r/> <r/> 笃信察从嗓子眼里挤出一个字<r/> <r/> “嗯!”<r/> <r/> 迷藏国内,只有神官、鉴定师和几名巡卫知道真视之水的秘密,在店里服务多年的老伙计也没有权限获知。所以方才那伙计并不清楚抢匪的真面目。<r/> <r/> 但笃信察敢肯定,一定是他!<r/> <r/> 昨天失败过一次,他必定很不甘心,今天再次出手了!<r/> <r/> 前头有巡卫奔了过来,对神官行了一礼。<r/> <r/> 两位信察都没心思计较礼节,劈头就问“抢匪呢?”<r/> <r/> “前面路口继续往西拐。”这巡卫是回来给主人指认方向的,“我们的人还在追赶。”<r/> <r/> 信察们追了过去。<r/> <r/> 这里还是主街,虽然联合发卖会的主办让此地相对冷清,可是依旧有海客来来往往,不比满目苍翠却人烟稀少的优贝岛。<r/> <r/> 两位信察再着急,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化出蓝光,只得先追问“对方什么模样?”<r/> <r/> 巡卫点过真视之水,可以看清黑袍客的真面目。<r/> <r/> “是个少年,十五六岁年纪!”巡卫急急回答,“动作灵巧,一出手就打伤我们两个人!”<r/> <r/> “是那人的同伙!”笃信察下巴肌肉紧绷,对彤信察道,“前几天窃听禁地。”<r/> <r/> 虽然有点失望,但他也清楚抢匪应该不是七八十岁的老头子。老朽羸弱的身体想跑赢这些年富力强的巡卫,不可能。<r/> <r/> 他们循着前头巡卫留下的记号,从西街奔到巷子里去。<r/> <r/> 主街两边的后排建筑都是休憩场所,海客们游逛累了,可以在这里享受吃喝娱一条龙服务。现在两位信察循着记号拐了个弯,正前方就是一家温汤店。<r/> <r/> 店前有条小溪,水流正中立着一只陶制大水缸,清澈的泉水从缸里咕嘟咕嘟溢出来,再流到缸底的小溪里去。<r/> <r/> 显然泉眼就在缸里。<r/> <r/> 如今天气很凉,大缸上头却有温暖的白汽不停蒸腾,任谁看了想进店里泡泡热泉解解乏。<r/> <r/> 两位信察看到这只大缸,瞳孔都是骤然一缩<r/> <r/> 店前空无一人,原本招徕顾客的伙计不见了,陶缸边缘却伸出四只脚,一只手。<r/> <r/> 那只手搁在缸边,四指弯起,食指伸出,正指向温汤店的大门。<r/> <r/> 指路?<r/> <r/> 跟着两位信察前来的几名卫兵冲上前,抓着人脚往外拽,结果从缸里拖出了两个昏迷不醒的同伴。<r/> <r/> 这两人就是紧追强盗不舍的巡卫,却被打昏了丢进缸里。<r/> <r/> “好嚣张!”彤信察低声问,“现在怎办?”<r/> <r/> 谁把巡卫的手指给定了方向,还用说么?这是赤果果的挑衅啊。<r/> <r/> 笃信察抬头看了看温汤店的金字招牌,命跟在身后的守卫将温汤店团团围起,不许外人进入,这才凝声道“进去。”<r/> <r/> 他和彤信察跨过门槛,大步走了进去。<r/> <r/> 温汤店的面积不大,但充分利用空间划出十口汤池,互相以扶疏草木相隔,有的就在露天,有的深隐于包厢,客人们可以依自己喜好选择。<r/> <r/> 换言之,这里障碍物很多,视野不佳。<r/> <r/> 两位信察走过一道曲折回廊,即到中庭。这里有高达一丈的假山,材质也不是寻常湖石,而是巨大的翡翠原石。<r/> <r/> 其形状如山,周身七成以上面积都被灰白及暗黑的石皮覆盖,然而石皮上有天然的藓痕和冰花痕,又被巧手匠人因势雕出了山水和丛林。<r/> <r/> 原石被擦窗过半,亮光一照,透出底下晶莹剔透、仿佛果冻的翡翠。<r/> <r/> 更了不起的是,这块巨型翡翠居然有两种颜色冰绿和糯粉。<r/> <r/> <r/> 第691章 龙夏鼎 <r/> 有幸进入迷藏国的海客,这几日早就看惯了通透的悲翠,这块带石皮的巨型原石却能令人耳目一新。<r/> <r/> 不过此刻假山上正坐着一位青衣女郎,意态悠闲,神情慵懒,仿佛接下来准备迎接的不是恶战,而是一场闺蜜之间的茶话。<r/> <r/> 她笑吟吟望着追兵,拍了拍身边的黄铜大鼎。<r/> <r/> “你们来得好慢。”<r/> <r/> 狂奔一路,两位养尊处优的信察都有些喘息。方才巡卫不是说过,抢走龙夏鼎的是个少年么,怎么现在手握赃物的变成一个绝色佳丽?<r/> <r/> 但两名成天鉴宝的信察又是一眼就能看出,她手里那只半人高的黄鼎,的的确确就是麒麟轩珍藏多年的镇店之宝——龙夏鼎!<r/> <r/> 这只宝鼎当然也来自人间,与寻常法器相比,它的特性无关攻守,只在一样<r/> <r/> 镇一方水土。<r/> <r/> 只要将这口龙夏鼎镇在祭坛或者神庙当中,就能保千里河山风调雨顺,无灾疫邪祟作乱。<r/> <r/> 对普通人而言,它没有大用。可是对国家和势力的当权者而言,这可是万金不换的至宝!<r/> <r/> 都说老天无眼,陆地上的生灵如想昌隆和胜,要避的无非是和天灾。<r/> <r/> 而龙夏鼎的作用,就是庇佑国民免于天灾。<r/> <r/> 这是多少国君梦寐以求?<r/> <r/> 自然龙夏鼎的有效范围仅是千里,并且像它这样的大鼎其实原本是一套三只,昔年的铸造者有美好愿景,希望江山永固。<r/> <r/> 当然这愿望没能实现,家国崩析、三鼎流离,龙夏落入迷藏国,而另外两鼎不知所踪。<r/> <r/> 但即便有范围限制,这拿去外界也依旧能让人抢破脑袋。<r/> <r/> 陆地上小国林立,有些国土还不到五百里;就算大国如卫、梁,也希望境内变作鱼米之乡。<r/> <r/> 笃信察确定,这东西在拍卖会一定会大放异彩,将其他官方店的风头都打压下去。<r/> <r/> 前提是,他们得从强盗手里把宝鼎抢回来。<r/> <r/> 这样艳光四射的美人儿,见过一面就很难忘却。笃信察只觉她实在眼熟,再一细看,不由得吃惊“是你,是你们!”<r/> <r/> 无忧谷盛会开放首日,有一男一女来鉴定宝物,是他亲自接待。他们拿出来的多数东西不好也不次,但笃信察还记得那枚极度稀有的赤弩之心。<r/> <r/> 那也是麒麟轩今日要呈上发卖会的宝物。<r/> <r/> 原来他们是那人的帮手!<r/> <r/> 千岁笑着向他招了招手“笃信察,好久不见。”也就隔了一个晚上吧。<r/> <r/> “他呢?”笃信察无心跟她说笑,这会儿左顾右盼,神情是十足的戒备。<r/> <r/> 千岁没漏看他眼里的惶恐。很难想象,庄南甲那么个慈眉善目的老头子,会令堂堂信察如此惧怕。笃信察明明看见了龙夏鼎,出口的第一句话却是问庄南甲的下落。<r/> <r/> 她侧了侧头“你们管他叫做什么?”<r/> <r/> 两位信察都不言语,后头跟进来的守卫冲上前去,要将她包围起来。<r/> <r/> “没礼貌。”千岁耸了耸肩,忽然抓起身边的龙夏鼎,对准笃信察砸了过去!<r/> <r/> 这鼎号称能镇一方风水,模样也是四四方方,看起来绝不偷工减料,那么重量至少有一千多斤。<r/> <r/> 再加上千岁气力惊人,笃信察几乎才觉眼前光线一暗,前方呼呼风起,巨鼎就飞了过来,兜头砸下!<r/> <r/> 若是直接命中,他就只有变作一滩肉泥的份儿。<r/> <r/> “小心!”左手边的巡卫一个飞扑,将他带离原地。<r/> <r/> “当啷”一声,众人脚下一颤,笃信察原先所站地面被砸出一个二尺深坑。<r/> <r/> 谁也没料到,这女子一言不合就动手砸人。<r/> <r/> 这一招千斤压顶没奏效,千岁抬了抬手,大鼎又倒飞回去,被她稳稳接住、按在身边。<r/> <r/> 龙夏鼎认主了?<r/> <r/> 两位信察大惊,再一细看才发觉,巨鼎上系着一条不起眼的灰白链子。<r/> <r/> 不过就在这时,笃信察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另一个身影。<r/> <r/> 中庭的圆拱门里,不知何时立着一人,静静望向他。<r/> <r/> 那是个老头子,满面红光,体型微有些发福。脸圆皱纹浅,看起来就很是喜气。<r/> <r/> 笃信察从未见过他,瞳孔却骤然一缩<r/> <r/> 这个老东西,莫非?<r/> <r/> 眼前人虽然没穿罩袍,可是迷藏国平民通常活不到这个年纪,只可能是外来海客。<r/> <r/> 老头忽然咧嘴冲他一笑,转身就走,速度居然不慢。<r/> <r/> “站住!”笃信察虽然心里砰砰直跳,但还记得自己的任务,哪里还管得上什么女郎和龙夏鼎,大步追了过去。<r/> <r/> 几乎就在同时,千岁袖底一抹灰光探出,直接打穿了离她最近的巡卫的脑袋,又随手提起龙夏鼎,施施然往另一个方向跃了出去。<r/> <r/> 重逾千斤的巨鼎在她手里仿若无物,她一跃就有六、七丈远。<r/> <r/> 这只宝鼎本该在一刻钟后抬上联合发卖的展台,并且作为事先造势宣传,麒麟轩在两天前就已经公布出去了,这会儿该有许多大买家持币而来,专门候它上台。<r/> <r/> 如果追不回龙夏鼎……麒麟轩丢不起这个人。彤信察当即沉声道“我去追鼎!”<r/> <r/> 他转身比说话更快,比起笃信察又是年富力强,话音刚落就已经追了过去。<r/> <r/> “诶!笃信察才来得及说出一个字,彤信察已经冲向假山后面的小门——千岁就是往这里逃走。<r/> <r/> 怎办?笃信察脚步微微一顿,紧接着就去追赶老头了,一边对巡卫道“跟过来,都跟过来!”好不容易候到老头子露面,他无论如何也要接近对方才行。好在老头子的能力再如何了得,躯体毕竟羸弱。<r/> <r/> 别的不提,他的速度就比不过追兵。穿过水上曲折的廊桥,就这么点儿路程,追在最前头的巡卫已经拉近了两丈有余,如今双方距离不到六丈远。<r/> <r/> 不过老头在这节骨眼上出现,必定备好了埋伏,笃信察暗暗戒备,一边大喝“追上去!别碰他的手!”<r/> <r/> 廊桥已到尽头,前方就是一堵红墙,月门开在七、七丈外。照这速度,最多再有几息功夫,巡卫就能抓到老头子,他恐怕都没机会冲进月门。<r/> <r/> 不过胖老头也不往那里去,而是选择最近的围墙,一头撞了过去!<r/> <r/> <r/> 第692章 战力爆表 以老头子的速度撞上去,就算没有肝脑涂地,那起码也得脑袋开瓢。 然而,并没有。 追兵眼前一花,老头子消失了。 他居然穿墙而过。 追兵都是一呆,笃信察暗骂一声该死,老头子身上居然有穿墙的法器,果然有备而来。 巡卫当中不少好手,一个起跳翻墙过去。可墙后头却种着两棵高大的刺桐树,这玩意儿树干笔直,但上头开枝散叶,异常繁茂。 最重要的是,它身上长满了细密的尖刺,从树干到枝头。 翻墙而过的巡卫一下就吃到了苦头,忍不住嗷地叫出声来。 穿墙而过的老头子却从容自树下奔过,无遮无拦。 笃信察可不想被扎得满身是洞,不得已绕了远路,从月门穿过。 这儿是个小园,和水晶岛上其他园林一样,草木扶疏、造景精巧,各式鲜花争奇斗艳。众人一路践踏过去,不知损毁多少花草。 园子不大,面积也就是百来平方,而后就收于山墙。 这堵山墙是整个温汤馆最高的一堵墙,墙头到地面足足有四丈(十三米),墙体也是最厚最结实。 笃信察的脸黑了。 墙上没门,墙外就是湖畔。老头子要是再穿墙而过,那就太容易溜掉。 一路追来都很太平,笃信察基本可以肯定,玄机就在外头的湖里。只要自己跟着老头下了水,恐怕麻烦就来了。 想到这里,他也不再犹豫,大吼道“站住,都站住!” 巡卫的忠诚度无庸置疑,闻言快速站定,果然不再前进一步。笃信察气喘吁吁赶上来,身体前蹲,一手按在了地面上! 园子里的黑土前天才刚被翻过,肥沃又松软,一脚踩上去还会微微凹陷。 不过笃信察的手掌与地面甫一接触,软土就凝成了坚冰,表面甚至覆盖一层厚厚的冰晶。 紧接着冰面以惊人的速度往前扩散,所过之处,植物、泥砂、盆器,表面都冻出了白霜。 老头子刚好回身见到这一幕,想也不想就往上跳起。 他年老身胖,跳也跳不多高,但霜线唰地一下从他足下横跨过去。因为没有实际接触,他并没有被冻住。 老头急急转身,待要再一头撞墙,最后却堪堪停住脚步——山墙表面已经结出了厚达半寸的坚冰。 他这么撞上去,首先就会撞上冰层吧? 笃信察的寒冰有多坚固,他心知肚明,这时只得怏怏转身。 “撞啊。”笃信察缓缓站直身体,同样气喘如牛,也不知是奔跑还是用出神力导致,“怎么不撞了?” 老头子冷冷看着他。 “抓起来!”笃信察指挥巡卫上前,并且再次强调,“别碰他的手掌!” 巡卫们冲上前去,刻意避开老头挣扎挥舞的双手,将他双臂反绑在背后。 笃信察这才敢靠近,盯着老头子一字一句道“好久不见,龙大人!” 老头子不发一语。 “带走!”笃信察挥了挥手,心花怒放。虽然不知这老头子为何自投罗网,但他的确已入自己股掌,并且这回连备下的后手都没用上。 顺利得难以置信。 笃信察更是明白,无论还有什么变故,只要尽快将老头交到神使手中,那么后头的麻烦就都与自己无关了。 谨慎起见,他让巡卫押着老头先走,自己落后半步。 不过他才刚要转身,眼前就有血光乍现—— 正一手按住老头子胳膊的巡卫,胸口突然爆出一朵血花,整个人都飞了出去。 带着一声长长的惨叫。 笃信察闻声看去,只见一条灰链子扯着巡卫偌大的身躯飞上半天,再重重掼回地面。 “砰”地一声,刚好就落在他脚下。 惨叫声戛然而止,笃信察只见到一抹青影闪动,对方已经迫近两丈之内。 是方才假山上那名青衣女子! 她甩掉了彤信察,又赶来这里解救老头子么?眼看对方急速靠近、身似鬼魅,他大喝一声“举起来!” 身边四名护卫同时高举手臂,掌心都抓着一枚圆珠。 珠子晶莹剔透,好似水晶,但中间浮动一点蓝光。 笃信察眼中同样有蓝光一闪,紧接着众人身周就浮起一层淡蓝色的寒气。 它像雾又像烟,看似弱不禁风,可是青衣女子探进来的链子却在顷刻间变成了银白色——这层寒气赫然是恐怖的超低温,外来物事一旦进入,立刻就会被冻住,从里到外。 它看起来像护罩,其实却是伤敌的法门。 笃信察用它对付过不少人,从前有些人间来的异士不知死活,于是尝到了它的威力。这几枚珠子配合他的能力,可以将精金也冻成劲脆的冰块,只要再补上一记敲击,就会碎成满地冰碴子。 紧接着,女子也一头撞了上来。 速度太快,连她自己也只来得及抬手掩住脸面,就穿过了寒气层。 但她没有变作冰雕。 撞击刹那,她周身冒出了熊熊火焰,那光芒鲜红妖异如血,可以刺痛人眼。 也就那么一下闪现,红火就收了起来,再不复见。可她已经穿过了笃信察架构的寒气层—— 毫发无伤。 甚至身上的衣裳柔软依旧,不沾半片霜花。 女子轻抬素手如拈花,姿势飘逸洒脱,拧断的却是笃信察身边那名护卫的脖子。 “咔嚓”,格外清脆。 举手抬足间,她又杀掉一人。 这女人,战斗力也太爆表了,老头从哪里找来这样强大的帮手!笃信察大惊,一把抓过老头,五指几乎掐进他脖子里“住手,否则他死!” 他能将周围都冻住,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头子冻成冰雕,压根儿不是什么难事。 青衣女郎还未作出反应,笃信察忽觉胳膊一疼,庄南甲竟然反手拧开了他的锁喉掌! 无论笃信察怎样用劲,自己的手掌离对方脖子反而越来越远。这老头子的气力大得惊人,笃信察觉得,自己的胳膊都快被他拧断了! 局势大不妙,他不能再跟对方干耗下去。 笃信察再顾不得其他人,飞快从怀里抓出一颗符文石来。 它有杏子大小,两面扁平,上头刻着的符文有金光流淌。 笃信察就攥紧这枚符文石,大吼一声“回去!” 顶点 daowangjiaoyangzhan0 第693章 抓到人了(打赏加更) 在他意料中,这枚符文石应该化作一道金光,带着他和庄南甲瞬间飞走。 飞去掌握着蓝色符文石,也就是标石的神使身边。 那么所有意外都可以由神使解决了。 可惜,愿望落空。 这一声呐喊格外响亮,可是符文石静悄悄地,依旧躺在他的手心。 什么都没发生。 这是怎么回事?笃信察惊得眼珠子都要凸出来,又吼一声“回去”。 仍不见效。 他的镇宅之宝七曜珠,居然一点作用也没有! 笃信察惊得魂飞天外,却听庄南甲道“抓到了,快走!” 声音有点低沉,有点嘶哑,但绝对不是老年人的声线! 他忽然想起那人的本事,用力晃了晃脑袋,再定睛瞧去。他心里有了计较,眼前就像拨开一重迷雾,视野骤然清晰。 跟他扭在一起的哪里是什么老头子,分明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上当了! 此时千岁又打伤一名巡卫,而后从袖底翻出一支木簪,直向他太阳穴刺去! 这支簪子看起来普普通通,没有花纹、没有镶饰,可是顶端被打磨如针尖,是足以伤人的凶器。 若是细看,簪子的纹理中还夹杂一点浅淡的蓝光。 笃信察太清楚这簪子的作用了。前后都是敌人,笃信察做出的反应则是—— 眼一闭,头一歪,往后就倒。 那模样正如好端端一个大活人突然昏倒,让千岁也微吃一惊。 羊角疯犯了吗?但她没忘了接住他手里掉下来的金色怀石。这东西可不能遗失在园子里。 不过笃信察失控落地的同时,有一点蓝光从他耳朵眼里冒出,飞快向外逃逸。 它只有苍蝇大小,飞行的速度却比苍蝇要快出数倍,眨眼功夫就逃出二尺开外。 前方就是院墙,它一下拔高,想要越过墙头。 不过燕三郎左手一翻,居然拿出个网兜,一把将蓝色光点给兜了进去! 他动作其快无比,倒好像蓝点是自己送上门去。 这网兜的空隙很大,燕三郎可以轻松伸指穿过。不过古怪的是,蓝色光点虽然没比绿豆大上多少,可是就燕三郎观察,它在兜里左冲右撞,居然就是逃不出去。 这网兜是庄南甲给的,当时胖老头还说了一句话“拿着,会派上用场的。” “何时能用上?”这么小的兜只能抓蜻蜓用吧?燕三郎捏了捏,网丝隐隐有几分弹性,仔细一看,倒像是植物的软枝编成,每一根软枝都只有面线粗细。 “你看何时该用就用。” 果然,燕三郎望见萤火虫大小的蓝光飞近时,就知道该怎办了。幼时在黟城,他没少拿兜子抓过蜻蜓和其他飞虫,这一下是信手拈来。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间,周围的巡卫还未来得及继续抢救主人,千岁就往地上丢了几枚黑乎乎的药丸子。这东西落地以后就炸出一蓬白茫茫的烟雾。 这是贺小鸢制出来的药弹,她扔得毫不心疼,于是园子里一下就铺满了白烟。 这烟气损伤气管和肺部,闻者必定弯腰流泪流涕,恨不得把肺都咳出来,那是连快跑两步的力气都没有了。 燕三郎抓着网兜,道了句“走吧。”一个转身就跳过了高墙,眨眼不见踪影。 “小没良心的!”千岁暗骂一句,骨链鬼祟如蟒,把剩下的三人全杀光,也提起双目紧闭的笃信察,直追出去。唉,苦活儿还是她来干啊。 不是她心狠手辣非杀人不可,但他们劫掠笃信察的过程不能有目击者。 出了山墙,人就在园子外头了。 这里还是朗朗乾坤,千岁抓着笃信察的腰带,踏墙头如履平地,顺便把一个牛皮口袋套到他脑袋上。 四下里呼喝声频出,显然正有大批敌人朝这里赶来。 迷藏国官方也不是吃素的,这会儿该反应过来了。 不过千岁也已经跃离温汤馆,紧接着“扑通”一声,跃入湖中。 是的,他们事先勘查过地形了,温汤馆外头就是个二百丈见方的小湖,湖水是咸的—— 水晶岛经过了大规模的修葺,但保留原有的许多沼湖。有些是淡水湖,有些则是海水,甚至直接连通大海。 温汤馆的泉眼冒出来正是海水温泉,因此湖底无疑可以通向海底。 这个岛是神官们的核心领地,不可久留;并且海水原本就有隔绝一切神念探查的作用,只要跳入海中,就算是神使也不能把握他们的行踪。 湖很深,千岁转眼就下潜十丈,光线一下变得黯淡。不过她很快看清水中的一点蓝光。 在那里了。 她抓着笃信察向光游去,不忘牢牢抓住那个罩头的口袋,唯恐它被水流冲走。 幸好千岁在水中也如游鱼一般迅捷,眨眼功夫就游近了蓝光。 光芒从燕三郎手里的网兜发出,那点蓝光像左冲右突,千岁居然能从它的行动中感受到一点绝望。 少年特地停在这里等她,千岁靠近以后,他就转身游进了一丈宽的洞口。 她抓着人质,也跟了进去。 水道不长,但是四通八达。就算追兵进入这里也要麻爪,不知兵分几路才能搜到这几个大胆狂徒。 有些节点设置了栅栏,以阻挡大型鱼类进入。不过燕三郎先前踩盘子时进出过一次,已经将它们全都剪开。 不多时,三人已经上浮,接着“哗啦”一声出水了。 这是一片山腹中的浅石滩,小山内蚀出一片空间,千岁能看见外头的光从上头的缝隙里打进来,照亮滩上大大小小的卵石。 有缝隙,就有空气。 千岁揪下笃信察头上的口袋,见他依旧没有知觉,但呼吸声均匀。 这人还活着,只不过丧失意识。燕三郎下潜之前也给他套口袋了,但他不会紧张,呼吸平稳,反而不怎样遭罪。 千岁走上前,莲足轻抬,踢了踢笃信察“这就是个皮囊吧?真正的笃信察——”她指了指燕三郎,“在兜里?” 光线照不见的地方,有人站起,踱了过来。 矮胖,但是面善。 这个人当然就是庄南甲。 daowangjiaoyangzhan 第694章 拷问(为艾木艾克斯打赏加更) <r/> 他轻轻拍了拍巴掌“厉害,两位果然不负我所托!”<r/> <r/> 他年纪太大,腿脚不便,不能参加这场劫击,这会儿乐呵呵伸出了手,意思很明确。<r/> <r/> 燕三郎取出网兜,却没有交去他手上,只是举起来端详里面的蓝光“这是什么?”<r/> <r/> 似是知道无力挣脱,只能认命,蓝光现在静静飘浮在网兜里,不像先前那样卖力冲撞了。<r/> <r/> “笃信察啊。”庄南甲说得理所当然,千岁一记眼刀过来,杀气腾腾。<r/> <r/> “笃信察是什么?”燕三郎的目光带着探究。而千岁说得更直白“你们是什么东西?”<r/> <r/> 抢劫已经升级为绑架。在这过程中,燕三郎和千岁都看明白了,自笃信察耳中飞出来的蓝光,和水晶岛后山巡视禁地的蓝色光点毫无二致。<r/> <r/> 也即是说,他们是同一种东西。<r/> <r/> 而庄南甲又从不否认信察们是他的同族。由此可见,这老头子也不是人!<r/> <r/> “我们是迷藏遗民。这一点,我早就说过了。”庄南甲两手一摊,“只不过,我们虽然撑过了末世之劫,却只能以这种形态留存于世。”<r/> <r/> 千岁一下恍然“原来,你们早就是死魂了!”<r/> <r/> 人间的白天,她只能以灵体出现,对魂魄的了解远胜于一般异士。只是这些神官来自于另一个世界,魂体的存在不循人间法则,是以千岁对他们的辨认似是而非,初见蓝色光点的时候,并未将它们与灵魂联系在一起。<r/> <r/> 它们与人间的魂体截然不同。<r/> <r/> 可是很显然,那些东西有自主意识,她应该早些猜到的。<r/> <r/> 这句话,庄南甲就不爱听了“我们没死,只是换一种形式继续存在罢了。时间紧迫,你们还问不问这个人了?”<r/> <r/> “这个人”,指的就是笃信察。<r/> <r/> 燕三郎抓着网兜“怎么问?”这东西又发不出声音。至少,他和千岁好像都听不见。<r/> <r/> 庄南甲指了指倒地不起的人“借他的嘴。”<r/> <r/> 好吧,那么还得由人嘴发声。<r/> <r/> 千岁抬腕,骨链如游龙,自行蹿去笃信察身上,将他捆得严严实实。而后骨链上燃起了红色的火焰。<r/> <r/> 呼地一声,火光暴涨,仿佛笃信察身上有助燃剂。<r/> <r/> 在场三人的身形都被它照亮。<r/> <r/> “你……”庄南甲微微一惊,但随即镇定。他们的身躯羸弱,经不起火焰的炙烤。这女子的法器不凡,弹指就能将人烧成灰烬。但他们费恁大力气抓到笃信察,应该不会随随便便就杀掉他。<r/> <r/> 果然红火也只有这一下声势嚇人,紧接着就钻进了笃信察的眼部和耳部,消失不见。<r/> <r/> “他身上被放置一道追踪法术。”千岁说话间,火焰就熄灭了,像是从未来过,也未对人体造成损伤,“对方也有准备,抛出了这么个饵等着你吃。”<r/> <r/> 她和燕三郎互视一眼,也明白官方的追捕为何没有兴师动众了恐怕神使是以笃信察为诱饵,要引庄南甲上钩,她才好收线抓大鱼。<r/> <r/> 千岁既然发现,红莲业火烧上几下,附著在笃信察身上的追踪术法都被烧没了。“这儿也不是久留之地。”她对两人道,“追兵很快就会清查水道。”<r/> <r/> 庄南甲倒是盯着她看了半天,看得千岁满脸不悦“怎么?”<r/> <r/> “神使事先施术,与他共享视听。”庄南甲奇道,“你居然可以破解?”<r/> <r/> “是主动神通,自然就有破解之道。”千岁淡淡道,“这不是被动生效的吧?”<r/> <r/> “不是,必须通过肢体接触。”<r/> <r/> 当下庄南甲向燕三郎要过网兜,一把扣在了笃信察的脑门儿上。蓝光左弹右晃,就是不肯循原路回去。<r/> <r/> 庄南甲即对它道“听话配合,或许还有生机;再敢顽抗,我直接割掉他的脑袋!”说罢一指那具闭目不醒的皮囊。<r/> <r/> 这算是什么威胁了?千岁虽觉奇怪,但不吭声。果然蓝点闪动两下,像是正在思索,随后就乖乖钻进了耳朵里。<r/> <r/> 庄南甲移开网兜,从千岁手里要过木簪,直接将它扎进笃信察的太阳穴。<r/> <r/> 这动作有点吓人。<r/> <r/> 可是说来奇特,长而尖的一截木簪扎进颅骨,居然都没有半丝儿鲜血流出。彤信察解释道“簪子有固灵之效,让他不能再随意逃出这副身躯。”<r/> <r/> 否则蓝色光点再度逃跑,他们还得费力气抓回。<r/> <r/> 笃信察睁开了眼,第一句话就是“神使不会放过你。”<r/> <r/> 他用力一挣,结果骨链反倒越收越紧,痛得他直翻白眼,脸色却胀得通红,仿佛全身血液都冲上脑门儿。<r/> <r/> 这句话,是对庄南甲说的。后者漫不在乎“就凭它?”<r/> <r/> 他指了指燕三郎“绑你过来,就是要你回答他的问题;你背叛我,其罪当诛。但若是你能令我满意,或许我会既往不咎。”<r/> <r/> 少年正在皱眉“别把他给勒死了。”他严重怀疑千岁的骨链是蛇骨制成,动不动就喜欢勒人。他现在都能听见笃信察身上传来的喀啦声,当真是再紧一点点就要勒断骨头了。<r/> <r/> 千岁没好气道“这木簪的用处,不就是方便行刑?”把灵体固定在身躯当中,让他们尝遍刑狱之苦。<r/> <r/> 这木簪还是庄南甲拿出来的,可见自相残杀在哪个世界都不鲜见哪。<r/> <r/> 她打了个响指,骨链稍松,笃信察长长透出一口气来。<r/> <r/> 燕三郎待他呼吸渐渐均匀,才正色道“一百二十年前,也即是迷藏国十年前,麒麟轩卖出一枚苍吾石。我想知道,卖家是谁?”<r/> <r/> “苍吾石?”笃信察一下睁大了眼,看看他,再看看庄南甲,“卖家?”<r/> <r/> “那场秘密发卖是你主持的。”千岁双手抱臂,很不耐烦,“可是买卖记录却没有留底。说罢,是谁把苍吾石卖给了麒麟轩?”<r/> <r/> “苍、苍吾石……”笃信察嗫嚅。<r/> <r/> 庄南甲唉了一声“这两位小友帮我甚多,我会助他们追查到底。你在我面前后撒谎无用,老实交代吧,是谁把苍吾石递到你手里?”<r/> <r/> 笃信察又看了看庄南甲,见他笑容格外和蔼,不由得打了个冷噤。<r/> <r/> <r/> <r/> <r/> 第695章 假作真时 “那场发卖不是我主持的,是个平民发卖师。”他小心翼翼道,“我不清楚苍吾石最后卖给了谁,也不想知道。” 这话就有些拗口,千岁没听明白,但庄南甲随后就解释道“他特地举办一场秘密发卖会,而不是直接找上某个海客卖掉,就是希望结果随机,不让自己知道最后的买主是谁。” 笃信察咽了一下口水“这是神使的意思。” “呵。”庄南甲忍不住冷笑,“以防哪一天阴谋败露,我也不能从你这里获知苍吾石的下落,是么?” 笃信察低下了头。 “好了,别磨迹,快说卖家是谁!”千岁可不想知道买主是谁,反正苍吾石最后落到她和小三手里了,“好话不问第三遍!” “我也不知道卖家是谁。” 话音刚落,骨链又是一紧,再度勒得笃信察喘不过气来。 “我真……不知道!”他连说话都困难,“神、神……” 燕三郎看了千岁一眼,后者撇了撇嘴,微松骨链。 “我说的都是真的。”骨链捆绑的滋味不好受,笃信察尝过两次苦头,不再吞吞吐吐了,“苍吾石是神使亲手交给我的!” 燕三郎皱起了眉,千岁却冷哼一声“你倒是会推,直接推到神使头上。” “是真的。”笃信察紧忙道,“它不许我声张,只让我尽快安排一场发卖,把它售给海客。” 嘎巴,燕三郎捏了捏指节。 “隐瞒它的卖家,对我有什么好处?”笃信察发挥议价时的本事,两片嘴皮子飞快开合,“如是我自己要卖掉它,直接售予海客,何况再弄一场发卖会?” 庄南甲紧盯着他问“起誓吧。若是你有一字虚言,就再也住不进翡翠梦境,再也不能转生。” 笃信察脸色大变。 燕三郎在一边看着,虽然不知庄南甲嘴里蹦出来的两个新名词何解,但看他说得郑重其事,笃信察又是一脸见了鬼的表情,也知道这誓言有点毒,大抵不弱于人间的“天打五雷轰”之流。 庄南甲等了几息,笃信察还不开口,他不由得长长“嗯”了一声,语音上挑,竟有威严展露。 这个老头子,从前在迷藏海国也是人上人嘛。千岁眼珠子转了转,没忘掉笃信察刚才怎么称呼他的 龙大人? 她这里正在思忖,笃信察不情不愿地张开嘴,依言立了个誓。 “可以了,对迷藏遗民来说,这两样就等同于消亡,再没有惩罚比它们更加严重。”庄南甲端正了脸色,“他说的是真话。” “拿出苍吾石的人,是神使?”燕三郎忍不住又确认一次。 “对。这就叫作一波三折。”庄南甲轻轻呼出一口气,“看来,你们有新目标了。” 他并不掩饰自己的笑容满面。“神使可不好对付。它运气不错,占据的躯壳原属于异士,修为强大。” 千岁冷冷看他一眼,才抓着燕三郎走乱石滩的另一边,随手放了个隔音结界“怎办,真要帮这糟老头子对付神使?”这糟老头子坏得很,要是依她从前性格就直接干掉,再去找神使逼问。 啊,好怀念自己修为巅峰时的肆无忌惮! 燕三郎也在思索。 他们破坏联合拍卖会、抢夺麒麟轩镇店之宝,最后还抓走笃信察,已经将迷藏国官方得罪死了,神使能心平气和给他们答案才是怪事。 更何况从笃信察的描述来看,神使在这其中戏份也足,从它指使笃信察暗拍苍吾石就能看出,神使把这秘密藏着捂着,绝不想让人发现。若是他们去找神使直接问起,对方会不会直接暴起攻击? 可他们若是帮着庄南甲对付神使,八成要被这糟老头子当作刀枪使了。相处大半个月,尤其是踏入迷藏国后,燕三郎对他的评价就只有四个字 绝非善类。 千岁更觉他掖着许多小秘密。 怎办? 燕三郎没有犹豫太久,即对千岁道“帮他。” 千岁撇了撇嘴,但她早猜到会是这个结果,并不反对,只是顺手收起结界走回来,对着庄南甲冷冷道“算你运气好。” 庄南甲方才与笃信察交谈几句,闻言笑容扩大“这就叫天助我也。” 笃信察一直盯着燕三郎,终忍不住问“七曜珠为什么失灵,你动了什么手脚?” “提醒得好。”千岁轻轻叩了叩自己脑门儿,“险些忘了收缴这件宝贝。” 她就想去搜身,可指尖还未碰着笃信察,燕三郎就格开了她的手“我来吧。” 他动作很快,三下五除二就从笃信察身上搜出个小布袋,反手一倒,里面是六颗蓝符文石。 原本还有一块金符文石,不过笃信察方才捏着它却不起效,又被燕三郎挟持,忙乱中松了手,被燕三郎拣去。 笃信察看着这几颗石头,面色如土。 如果七曜珠好使,恐怕强弱形势早就互易。 燕三郎双手伸去他面前,翻掌。 掌心都躺着一块符文石,上面的纹路金灿灿地,煞是好看。 笃信察一下失声“两块?”不过他惊奇之后立刻反应过来,“有一块是假的!” “你什么时候掉的包?”他望向燕三郎,眼中的惊愕渐渐褪去,换成了恍然,“黑家三兄弟?” 燕三郎点了点头,面色平淡“黑家三兄弟打劫之前,我们就进过你的宅子了,提前将库房里的七曜珠怀石掉包。” 他只掉包了金色的怀石,因为这东西必须成套使用。只要怀石是假的,笃信察无论如何都用不出七曜珠的瞬移之力。 笃信察失魂落魄“你掉包就掉包,为何要多此一举,再引黑家兄弟来抢劫?” “我们要确保你会用上它。”庄南甲笑眯眯接口,“你胆子太小,要是没有万全的后手,哪敢只身来抓我?” 黑家兄弟劫走七曜珠,笃信察又抢回来。人对失而复得的东西总是格外珍惜、格外重视,时常就会记挂它。神使若要对付庄南甲,笃信察很容易就惦记七曜珠独有的逃脱特性。 daowangjiaoyangzhan 第696章 各自心机 <r/> 庄南甲说得对,若是没有这样宝贝,他也不敢以身犯险,只带这么几人就来抓捕老头子。<r/> <r/> “万一我试用七曜珠,发现怀石有问题呢?”<r/> <r/> 燕三郎耸了耸肩“我们还有后备计划。”<r/> <r/> 七曜石在六十年前的无忧谷盛会上以天价成交,用一次少一次,用一次成本折合为三十万两银子。只要笃信察相信这是真货,多半不会试着玩儿。<r/> <r/> 笃信察沮丧。<r/> <r/> 这分明是神使和他布下的陷阱,一旦揪住庄南甲,立刻就用七曜珠将其带回神使身边。结果对手将计就计,反而把他抓在手里。<r/> <r/> “假可乱真,了不起。”笃信察也是衷心佩服这造假的本事。他打理麒麟轩,不知给多少海客做过鉴定,眼力自然奇佳,却连这枚怀石是假的都看不出来!“你从哪里弄来这东西的?”<r/> <r/> 要造得这样逼真,绝非十天半月之功。<r/> <r/> “这是一个朋友留下来的……作品。”燕三郎是没有这种本事的,可荆庆的祖父有。<r/> <r/> 海上行船闲来无事,燕三郎曾听荆庆吹嘘过,其祖父在无忧谷盛会见识七曜珠,回家后念念不忘。<r/> <r/> 念念不忘,就有回响嘛。燕三郎前些天找荆庆一问,果然!<r/> <r/> 荆家祖父回家以后就试做了一套,但到临去世前也只造出怀石一枚,蓝符文石两枚而已。<r/> <r/> 燕三郎讨来怀石,调换了笃信察库房里的真品,那么七曜珠就成了七真一假的八颗符文石。<r/> <r/> 然后再由黑家三兄弟将它盗走。<r/> <r/> 赝品并不等于低劣。如何以假乱真,甚至可以瞒过信察们的眼睛,其中的说道无数。笃信察抓到黑家三兄弟,发现这三人行事凶狠粗鲁,只知硬抢,仿佛脑子里都长满了肌肉,哪里像是有头脑、有手段去调包七曜珠的?也就没有往深了去想。<r/> <r/> 等弄清这其中门道,已经回天乏术,他颓然望向庄南甲“你不是神使对手。在你离开的五年里,他已经掌控了全局。”<r/> <r/> “你怎知我是无备而返?”庄南甲诡秘一笑,拿起燕三郎手里的金色怀石,“你道我为何抓你?就为了这个。”<r/> <r/> 为了七曜珠?笃信察不解。<r/> <r/> 庄南甲将金色怀石抛了两下“这里只有六颗蓝色标石。我没猜错的话,第七颗在海信察手中?”<r/> <r/> “是。但它现在不是信察了,而是神使。”按照他们原本的秘计,想把庄南甲传送到神使身边,前提条件是神使将一枚标石握在手中作为定位。<r/> <r/> 庄南甲缓缓扯开一抹笑容“那就对了。”<r/> <r/> “你是想……”笃信察喃喃说出这三个字,脑海里有灵光一闪,突然就瞪圆了眼,“你是想!”他、他好大的胆子!<r/> <r/> 燕三郎看着庄南甲手里的怀石,轻咳一声“你拿了假的。”<r/> <r/> 庄南甲野心勃勃的笑容顿时一僵。他把假石头放回燕三郎手心,取走真货,而后道“我们该走了。”说罢拔出笃信察脑门儿上的法器,待蓝光飞出,再用网兜将它套住。<r/> <r/> 三人丢下笃信察的躯壳不管,从上方的裂隙离开了这片昏暗的地底。<r/> <r/> 此时为水晶岛东南部郊野,四下里空寂无人。<r/> <r/> 他们飞快赶往码头,不忘穿黑袍、戴面具,而后要了一叶小舟出海。<r/> <r/> 也就在他们离开后不足盏茶夫,大批巡卫赶过来封锁码头,不许任何人离岛。<r/> <r/> ¥¥¥¥¥<r/> <r/> 无忧谷。<r/> <r/> 联合发卖盛会还在进行,龙夏鼎这只镇国宝器的出现,把全场气氛推向一个新高度。<r/> <r/> 毕竟能通过雾墙的雾隐令早就起到筛选作用,除了荆庆这样的漏网之鱼,能进入迷藏国的海客都是富贵中人,其中还有当权者派出来的使者。<r/> <r/> 这个等级的客人对于敛小财没甚兴趣,但对于治大国却是心心念念。龙夏鼎一登台,四下里的报价如同接力。<r/> <r/> 可惜,这幅热闹画面,笃信察本人是看不着了。<r/> <r/> 高台后方的店面被征用,神使结束发言,从台上走下来之后,就进入这里休息。<r/> <r/> 手边的矮桌上放着一尊三层宝塔,只有一掌高,玲珑小巧,周身嵌满了宝石。<r/> <r/> 宝塔的门是关着的。<r/> <r/> 神使进来以后不理会旁人,自顾自打开宝塔门,从怀里取出一枚蓝色符文石,塞了进去。<r/> <r/> 说来也怪,宝塔门不及一指宽,蓝色符文石却和杏子一样大,怎看也不可能塞得进去。这就像要把大象塞进嫁妆箱一样。<r/> <r/> 然而,她成功了。<r/> <r/> 她手中的东西没了,而众人却透过细致的窗子看见,宝塔一层正中的地面上,多出一颗小小的符文石!<r/> <r/> 进入小塔,它也缩小如同沙砾了。<r/> <r/> 彤信察在一边恭敬问道“海大人,您这是?”<r/> <r/> “以防不速之客。”神使微微一笑,“这里人山人海,在这里出现就是与整个迷藏国、与所有海客为敌,他应该没有那么蠢笨。但他若是真地敢来,还是用镇妖塔好好款待他们吧。”<r/> <r/> 彤信察转眼就想通了,不由得大赞她高明。神使显然是将笃信察手中那套七曜珠也考虑在内,假设它和笃信察不幸落入敌手,对方恐怕会利用这套珠子偷袭。<r/> <r/> 她这是将计就计。<r/> <r/> 过去这么多年来,迷藏国出现的宝物无数,海大人只留下了三件在身边,其中之一就是这座镇妖塔。<r/> <r/> 顾名思义,它有强大的禁锢之力。被关进去的人想出来,难比登天。<r/> <r/> 即便是庄南甲。<r/> <r/> “所以,你没捉到女子,只拣回她丢过来的鼎?”神使正在发问。<r/> <r/> “……”彤信察把腰弯得很低,“她动作很快,并且将宝鼎当作重型武器砸人,它毕竟不是专门的武器,我很怕这件至宝受损。”<r/> <r/> 神使没说话,他的胆子就大了一点。“您、您可追踪到他们?”<r/> <r/> “笃信察在温泉馆的小花园里就离开了自己的皮囊,追踪中止。”她的能力是与受术者共享视听,而“看”和“听”这二者都要建立在感官基础上,也就是说,不仅要有皮囊,还得保持清醒。<r/> <r/> 皮囊睡去,她能看见到的也只是一片黑暗而已。<r/> <r/> <r/> <r/> <r/> 第697章 神的秘密(打赏加更) 声音亦同。 所以笃信察逃离自己皮囊,她接收到的画面和声音也就骤然中断。 “窝囊废!” 雷信察正在问“那我们现在怎办……” 话未说完,神使忽然抬手打断了他。她眼里隐现几分沉思“他刚刚解去了我的神术!” “也即是说,他还要唤醒笃信察问话,但不愿被我知晓。”神使抬头,招来巡卫首领查问,“他们逃去哪了?” “我们包围温泉馆,但未见有人突围而出。”巡卫首领恭敬道,“或许他们乔装而出混进人群,又或许跳入泉眼了。那里有活水直通外海,虽然沿途设有水栅,但恐怕拦不住他们。” “乔装不了,他们带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大活人,太显眼了。”神使否决了这个可能,“那便是走了水路。难怪他们要逃进温泉馆。”要抓笃信察,当然要选好后路。直通海边的活水暗道是个好选择。 海边么? 神使想了想,站起来走了出去。 门店后方是一大片难得的空地,平时是卸货区。神使就站在空地正中吹起银哨子。 哨子有尾指长,通体泛着金属光泽。她吹得用力,可是周围的人类听不见一点哨音。只有信察们不约而同往外退开几步。 也就是几十息后,天空中飘来一个巨大阴影,缓缓下落。 神使大人的宠物来了。 它扬起的气流,很轻易就能将别人掀得东倒西歪。 它亲昵地蹭了蹭主人,神使在它耳边低语几句,又拍拍它的脖子“去吧,把猎物带回给我!” 它清唳一声,在飞砂走石中再入云霄。 ¥¥¥¥¥ 今日海上有些风浪,船只颠簸,就和人心里一样,七上八下。 燕三郎等人乘的是一只青篷小船,船舱不大,坐进三人正好。 少年眺望海面,远处只有一两艘海船的身影,远不似前几日繁忙。这片海域今日清净,多数客人都在无忧谷参加盛会。 庄南甲眯着眼,昏昏欲睡。 他年纪大了,虽说抓捕笃信察不用他亲为,但后头又要爬上十来丈高的裂隙,又要一路狂奔去海边,身子骨也有点儿吃不消。这会儿船身晃动如摇篮,他就连打呵欠。 千岁以手支颐看他,眼里写满兴趣“你到底多大年纪?”对人类来说,她现在正面对异世界的怪物呢,想想就来劲儿。 赶赴迷藏国的旅途中,庄南甲已经回答过这个问题,想来是胡诌的。 庄南甲捋了捋胡须“明年就要过八十寿诞了,如果我还能活到明年的话。” 他七十九岁。这就意味着,他上一次离开迷藏国只有十九岁。 “是指你,还是这具躯壳?”千岁的问题一向犀利。 庄南甲笑了“问得好。” “所谓迷藏遗民是以灵体方式存活下来的话,躯体必然泯灭。”千岁眼里闪着了然的光,“这具身体本不是你的。你鸠占鹊巢了,是么?” 庄南甲剥开一枚饴糖,自己嚼了起来。普通饴糖太硬,他拿出手的却是软乎乎、香喷喷,连老年人都能吃得动。 他没否认,燕三郎就知道了答案。并且千岁原本要说的是“你们”。 占据活人身体的,不止庄南甲一人。恐怕其他信察都是如此。甚至包括了—— “神使也是?” 这一回庄南甲答得倒是干脆“神使当然也是。” 燕三郎心里微有震动,但他向来面无表情,倒是很好地遮盖了这一点。谁能想到,迷藏国的统治者竟然是一群幽魂? “为什么?”燕三郎可不会天真地以为,人类会自愿让出躯体。 “我们也想去人间看看。”庄南甲一摊手,“滚滚红尘、花花世界,谁不向往?” 千岁“哦”了一声“所以说,你们没有占据人类躯体,就不能穿过雾墙、前往人间,是吧?” 庄南甲一噎。 他是不小心说漏了嘴,可是这女子好生敏锐! 燕三郎也道“还想合作,就要拿出诚意。” “雾墙就是两界壁垒,不光人类进不来,我们也过不去,除非有通行令牌。”庄南甲轻声道,“可是灵体拿不起令牌这等实物,无法生效,须有身躯方可,并且还有限制。” “限制?” “不错。”庄南甲轻声叹气,“我们入主躯壳这一步,只能在水晶岛的禁地内完成。在人间、在迷藏国其他任何地方,都不可进行。”这一点就算他不说,两人迟早也能发觉。 千岁恍然“所以你游历人间六十年,最后还要再回迷藏国。” 人间的时间流逝飞快,庄南甲的身躯日渐老朽。一旦他停止呼吸,灵体却不能更换躯体。 所以,他无论如何也要回来。 燕三郎也有问题“禁地里面蓝光无数,为什么神官只有二十多人?” 拥有身体的好处不用多说,吃喝玩乐带来的愉悦,以及一切享受,都必须经由感官才能产生。和笃信察、庄南甲相比,那些没有躯壳的蓝光幽魂日子过得太单调了。 庄南甲沉默。 千岁拍了拍木板以示不满,又提醒他“想想我们的合作。” 老头子目光闪动“我可以告知实情,但你们莫要外泄。” 千岁眼都不眨“那是当然。” “立誓。”庄南甲沉声道,“事关我族安身立命之本,不可传去人间。” “我从来不向旁人立誓。”千岁却抱臂往后一靠,“爱信不信,但你若是不说实话,合作立刻中止!” 庄南甲长长吁了口气,燕三郎觉得他眼里暗藏一点怒色,但他掩饰得很好。并且这口气吐完,那点怒火也消失了。 “好罢,我相信你们不会外传。”庄南甲正色道,“以下我说的话,迷藏国从未向外族吐露过。” 那可不一定。千岁撇了撇嘴,不与他争论。 “对我们来说,并不是任意躯体都能使用。”庄南甲指了指自己,再指了指燕三郎,“毕竟,我们和你们是两界生物。” “只有人类!”他苦笑一声,“经过长久的、锲而不舍的反复试验,失败的次数多得我们都记不清了,才发现偶尔有人类可以为我们所用。” daowangjiaoyangzhan0 第698章 追兵天上来 “但那几率实在太小,一两千人当中都未必有一个,并且毫无规律可循。” “你是说,绝多数人类的躯体不会被你们夺舍?”千岁把道理反过来说,“嗯,侵占别人躯壳,这在我们那里叫作‘夺舍’。” “是的。” 她轻轻吹了记口哨“幸好。” 其实这也不难理解,魂体必相契合,俗称什么壶配什么盖。就算是人间的异士想要夺舍,也得合八字、测血脉,并非胡乱找一具身体就可以。 这还是发生在同种同族之间。 而迷藏遗民与人类可是八竿子都打不着边的两个物种,通常情况下,迷藏遗民的魂体又怎么能塞进人类的躯壳? 当然凡事都有例外,偶尔还是有那么一两个人类不知为何与迷藏遗民相契合,能够被夺舍。 但这毕竟是特例。 特例的意思,就是很罕见。 因此禁地当中的蓝光明明数量不少,实际上能化作行走地面的神官却也没几人。 壳子不够。 “数量有些不对。”燕三郎摇了摇头,“迷藏国百姓有四、五万人罢?” “五万三千二百人。”庄南甲呵呵一笑,“比我离开时,多了三百人。” 统计得很精确呀。千岁挑了挑眉“若说千里挑一,可用的躯体应该有四五十具,就算打个对折也有二十多,这还没算被你们骗进来的海客。” 她直言“骗”字,庄南甲没有反驳,可是面色淡然,浑然不当回事儿“这就是麻烦所在。迷藏国的百姓一直繁衍,然而其中可以当作宿主的人却越来越少。最初的确千里有一,后来慢慢变作了两千人挑一,四五千人挑一……” “现在呢?” “现在,万里挑一都未必有了。” 燕三郎看着他,忽然道“他们也不是这个世界的原住民吧?” “不是。我们从人间,也就是你们的世界引进人类,成为迷藏国的子民。否则迷藏国的建设就无法进行。”庄南甲搓了搓脸,“我们推断,这大概是人类在迷藏国一代代繁衍下来,身躯逐渐发生改变,对我们的一点利好也随之被改变。” “只靠迷藏国百姓,你们基本没有夺舍机会。”千岁恍然大悟,“难怪你们要想方设法吸引海客进来!” 难怪每次无忧谷盛会过后多半都会诞生新的信察,并且基本由海客担任。神官忽悠平民,说这是“点化”,实际上却是迷藏遗民找到了合适的躯壳并且夺舍之,从此摇身一变,成为可以地面行走的信察! 千岁摇头一笑“所谓天神,大概只是虚妄吧?” 庄南甲淡淡道“人间就有神明么?如果只是虚妄,为何凡人笃信不疑?” “说得好。”千岁就此打住。 答案昭然若揭,再问下去还有什么必要? 燕三郎又补充一问“圣殿当中那棵枯木,就是生命之树么?” “是。”庄南甲掀眉,眼中露出讶色,“你们潜入圣殿了?” “不曾。”燕三郎回答得老实,“远远见过一眼。既是枯木,为何会被称作生命之树?” “因为它还活着。”庄南甲轻声道,“经历末世浩劫,它依旧活了下来。” 就在这时,燕三郎发现立在船首的船夫做了个奇怪的举动 他原地跪了下来,面向东方叩首,嘴里念念有辞。 “他在做什么?”千岁耳力好,虽然这人念得含糊,她还是捕捉到一两个词汇,“什么‘神鹰’?” “神鹰!”庄南甲脸色大变,“天上可有飞禽?” 燕三郎探头出去,看了两眼“没有别的鸟类……嗯,天空有只巨鹰,翼展至少有十丈(三十米)!” “不妙。”庄南甲也看到了天空的黑点。他眼力没有另外两人好,看不清它的具体形态,“神使豢养了巨鹰作为宠物。都别抬头,别它引向这里来。” 他压低声音“神使能连通指定生灵的视域,这只巨鹰就是她的眼睛!” 燕三郎低下了头。 这些迷藏遗民不得不蜷缩在孱弱的躯壳里,可是它们作为灵体本身都具有奇特的天赋。笃信察的本事是极度冰寒,如果说这种还算常规的话,庄南甲更少见了,可以令人产生幻觉,幻觉内容还可以由庄南甲来定制。 先前笃信察把燕三郎看成了老头子并且深信不疑,就是庄南甲捣的鬼。他能让眼睛欺骗大脑。不过这种能力的施展必须通过手掌接触才能完成。 燕三郎想起笃信察反复提醒巡卫“别碰他的手!” 这会儿,巡卫们说不定从乱石滩上寻到了昏迷不醒的“笃信察”。从时间上算,他们应该还未奔回无忧谷去禀报神使。 不过神使也不是省油的灯,笃信察和她定好了计划,却一直没有执行,它必定也觉出不对。 放出巨鹰,她就能借助鹰眼俯瞰水晶岛、巡视附近的海面。 “躲好。”庄南甲抬膝坐着,把脸埋在膝盖里,“巨鹰能看清每个人的真面目。” 燕三郎明白,巨鹰出发前一定被滴入了真视之水,即便他们穿着黑袍、戴着面罩,也逃不过鹰眼。 三人都躲得很好。 可是紧接着,天上的巨鹰就化作流星,扑向海面—— 它掀翻了一条木船,距离燕三郎大概是二百多丈远。 只有当它飞低,众人才愈觉其庞硕,从天而降时遮天蔽日,令其阴影下的人心生绝望。 巨鹰一探爪,就把木船掀了个底朝天,自己却又振翅飞上云霄。 盘旋两圈,再度俯冲、出击。 也就是二十余息功夫,巨鹰就掀翻了两条船! 燕三郎心中一沉“它要弄翻海上所有船只!” 今天无忧谷举办官方号的联合发卖,水晶岛附近海域往来的船只不多。少年原本以为己方只要藏得好,还可以瞒过巨鹰的眼睛。 他错了。 神使是宁可杀错也绝不放过,竟然要将海上每一条船只都打翻! 它忌惮庄南甲,同时又知道凡人的身躯太脆弱,若是在万顷碧波中遇上海难,那是逃也没地方逃。 daowangjiaoyangzhan 第699章 换乘 更何况,人落水以后必定要脱掉湿漉漉的罩袍,否则根本游不动。这也更方便巨鹰确定目标。 像是印证他的话,巨鹰又是两度起落。 两艘船艇侧翻,就算离得很远,燕三郎亦是眼睁睁看到船上有人落水。 早晚会轮到他们。 不,或许下一次就轮到他们了。 千岁眯起眼,盯着天上盘旋的巨鹰“这对翅膀很强健,烤起来味道应该不错。” 他们孤悬海中,最近的岛屿都在数里之外。最麻烦的是,他们要是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巨鹰的袭击恐怕不会只有一次。 先下手为强吧。 庄南甲紧促道“保住船只,尽快将它击落,否则它的同伴转眼就到。” 巨鹰还在盘旋,但是越飞越低了,这是下一次攻击的前奏。燕三郎忽然开声“你的幻视之力能对巨鹰使用么?” 他盯着天上的阴影不放,目光闪烁。千岁对他这表情太了解了 这小子又憋着什么坏招呢? “能。”庄南甲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你是想……”他是聪明人,一点就透。 事到临头,少年的这一份随机应变,实在了得。 巨鹰开始一个拍翅,开始俯冲! “调整计划。”燕三郎头也不回,“接下全看你了,务必天衣无缝!” 他一下站去船首,扯开面具,脱下黑袍。 小船在海中摇摆不定,少年挺拔的身躯却稳立如钉,随着波涛载沉载浮。 在船夫惊讶的注视下,那张英气勃勃的面庞同样曝露在巨鹰的视野当中。 紧接着,燕三郎缓缓抽出新入手的宝刀“赤鹄”! 刀身清亮如一泓秋水,如同江畔赤枫倒映。 巨鹰果然朝着己方扑来,原本只是天边的小点儿,不过几息功夫,几乎就能占满仰望者的视野! 愈近,越觉其庞大无朋。 和它相比,燕三郎实在太过渺小。 双方相距不过三百丈,然后是二百丈,一百丈…… 一弹指,双方就要短兵相接。此时就能清清楚楚看出,这头巨鹰身披褐羽,唯脖颈有一圈雪白。它甚至不需有多余的动作,厉翅带出的罡风就能把小船掀个底朝天。 更不用说它自腹部弹出的铁爪金钩,轻易就能把船体抓个对穿。 燕三郎突然翻腕,“赤鹄”的刀锋就换了个角度,那一抹耀眼的反光猛然打在巨鹰眼上,竟是精准无比! 鹰眼体察光线的能力比人眼敏锐百倍,骤遇强光袭击,反而成为最脆弱的器官。 它下意识移目,抖了抖脖子。 但它离水太近,这一下连硕大的身躯也被带歪,不再正面对着小船。 巨鹰身体歪斜,有一侧翅膀入水,而后撞在船身上。 “砰”地一声巨响,小船应身而翻。 它自己也被带得一滞,大半个腹部都沉进水里。 好在巨鹰双翅着实强劲,凭空卖力忽扇几下翅膀,居然把自己下沉了半截的身体硬生生又拔出水面! 也亏得它铜皮铁骨,居然没被震伤。普通老鹰从高空俯冲下来撞击水面,至少也是个筋断骨折的下场。 不过它才刚要起飞,斜刺里杀出一条链子,在它脖颈上飞快缠绕两圈。 千岁轻轻一扯,就跳上鹰背。 庄南甲已经落水,还没来得及呛上两口,燕三郎已揪着他的领子一把提起。 船只侧翻,他就站在船舷上。 巨鹰入水,就和掉进水塘的鸡没分别,一样是拼命扑腾翅膀。两人被溅了一头一脸的水,可是时机紧迫,谁也不敢闭眼。 千岁跨坐在鹰背上向少年伸手,清叱一声“快上来!” 她的手白嫩细滑,五指纤长,指甲上还涂着鲜红的凤仙花汁,仿佛玉雕。可是燕三郎哪有功夫欣赏?他只顾得一个飞扑,就抓住了千岁的手! 两个人的重量对阿修罗来说只是毛毛雨,她毫不费力就将两人提上鹰背“坐稳了!” 巨鹰折腾一番,好容易才离开水面,重新飞起。 背上几个小人不请自来,还可能是主人要抓捕的对象,它飞上半空就疯狂翻滚,想将这几人都甩脱下来。 只要把它们都抖搂下来,它就能一口一个! 高空翻滚可不是普通人受得住的。千岁坐得稳如山峦,燕三郎却没有高空飞行的经验,手里又提着个累赘,这一下失了重心,分不清上下左右,只得一把抱住千岁腰肢。 她的腰可真够细的,一只手就能环住。他的脑海里突然闪过这么个不合时宜的念头。 千岁哪知他在想什么,自己不动如山,紧接着猛力一拽骨链! 她的气力何等惊人,骨链卡在巨鹰脖子上骤然收紧,后者吸不上气,哪还顾得飞行?一下从空中翻滚坠落。 垂直下落三十丈左右,千岁才松开骨链,让巨鹰顺顺气。 这怪物连嘴都张开了,一边大叫一边扑腾着翅膀,好容易才稳住了平衡。 它又飞翔数里,又想故伎重施再对付背上的人。 当然千岁也不介意再帮它长长记性。 如此两次三番,勒了又放,放了复勒,巨鹰也不知翻过几次白眼,终于接受人家拳头更硬的事实,载着三人翱翔于天,再不敢动别的歪念头。 庄南甲呼哧带喘,他的灵体虽然了得,可身体确实孱弱。这么驯鹰可比驯服烈马带劲得多,也疯狂得多,被这么颠上几个来回,他都想把隔夜饭给吐出来了。 燕三郎的脸色同样铁青。他暗中调息运气,才把烦闷欲呕的感觉给压了下去。 这个时候,他才想起自己还箍着千岁细腰,那腰杆好有弹性…… 他赶紧抽回手臂,重新挺直了腰板。 她笑嘻嘻道“坐得那么板正,小心掉下去。” 这话不完全是调侃。巨鹰飞得平稳,一振翅就是数十丈距离,风阻也大得惊人。鹰背上的人想坐稳可太不容易了。若无修为在身,这么光板骑鸟,分分钟就被劲风刮下海去。 千岁悄悄去瞄燕三郎的手。 方才二人直接有肌肤相触,但他好像没有过敏反应呢。果然是危机关头,顾不上么? daowangjiaoyangzhan 第700章 尔虞我诈(打赏加更) 她拍了拍鹰背,问庄南甲“现在去哪?” “去水面!”风声呼呼,老头得扯破嗓子才能让前头两人听见,“往东北飞。” 千岁把巨鹰的脑袋往下按,它就往下飞,等贴近水面才改为展翅滑翔,那姿势说不出的优雅威严,与先前的狼狈判若两鹰。 被勒过几次以后,这家伙就老实了,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 “挺聪明呢!”千岁拍了拍它的脖子,以招小弟的口吻道,“以后就跟着我罢。” 船翻了,燕三郎还能看见船夫爬到船舷上等待救援。不过他们的座骑升级了,原本要花上大半天才能抵达的目标,现在不须半盏茶功夫就能赶到! 看巨鹰飞得平稳,庄南甲才伸开手掌,按在了鹰背上。 他还有正经事要办。 ¥¥¥¥¥ 无忧谷内,联合发卖会已近尾声。 外面的喝彩排山倒海。这倒不是有甚精彩演出,而是又一件宝物引发全场角逐,出价一波叠着一波,你追我赶。已经出不起价的海客就在底下吹口哨、看热闹,倒是把原本严肃的联合发卖会弄得像街头市集。 但是没人在乎。彤信察微笑道“到此刻为止,今年联合发卖的进账已经追赶五年前,这后头还有四件宝物没上台,都是压轴。” 另外几名信察都道“异宝迭出,迷藏在人间声名更隆。五年以后,人们还会蜂拥而来。” 无忧谷盛会举办的目的也就在这里,迷藏人与海客,彼此互相需要。 听着外头动静,神使面无表情,只是偶尔看一看镇妖塔中的蓝色符石。 它就像一点细小的沙砾,静静躺在塔中。 除此之外,那里什么都没有。 如她所料,那人没有轻身犯险。不过神使很好奇,雾墙开放时间已经过半,再有几天就要关闭了。除非他想死在人间,否则就要抓紧。 一旦海客们离开,他就不能再浑水摸鱼。 “这种时候,还想从长计议吗?”神使自言自语,“该不会是外头转了一圈回来,胆子变小了?” 彤信察没听清,踏前一步“您说什么?” 神使忽然道“他们往西北去了,降在双鱼岛。” 信察们愕然“降?” 逃犯们在迷藏国不是行船么,怎么会用上“降”这个词?可是神使已经接下去道“双鱼岛有什么,为何他们要停靠在此?” 场中一片沉默。 过了好几息,才有一人道“双鱼岛离火宫岛不远,顺风的话,只要两刻钟就到了。”他喃喃道,“那、那位的宅邸,就在火宫岛吧?” 神使一哂,点了几位信察“你们带人去追,死活不论!” 立刻有人站出来表示反对“他毕竟也是我们同袍,五年前还是、还是……您怎好将他置于他死地?” “他先出手对付笃信察,眼下笃信察下落不明,恐怕凶多吉少。”神使冷笑,“这种时候,你还敢偏袒他?” 反对声小了。神使把雷信察招来自己跟前“上岛以后仔细些,火宫岛不小,莫要被他们走脱。”又附在雷信察耳边低低一句,“他们能驾驭巨鹰,不要打草惊蛇。”说罢,拍了拍他的肩膀。 雷信察“啊”了一声,领命而去。 对手强大,他带走了一半信察和卫队。 神使的目光又移到桌上的镇妖塔。火宫岛距离水晶岛太远,七曜珠不能生效。 那枚蓝色符石,庄南甲大概是不会利用了。她心里有些小小惋惜。 巨鹰在火宫岛降落以后,眼前就突然漆黑一片,连周围的声音也被屏蔽。 看来,那些人使了法子令巨鹰陷入沉睡。 接下来,庄南甲到底想做什么? ¥¥¥¥¥ 巨鹰在夜色中平稳着陆。 它的动作优雅而轻盈,居然没有惊起附近树丛里栖息的鸟类。 两个男子跳下鹰背,千岁是最后下来的。她先抚了抚巨鹰硕大的脑袋,温声道“辛苦了,好好睡一觉吧。”说罢,手底冒出一缕红烟,飘进了巨鹰的耳中。 这头大鸟晃了晃脑袋,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终是抵不过突然发作的瞌睡虫,把脑袋埋在翅膀底下睡着了。 它甚至没来得及照原本的习惯飞去高枝。 千岁这才收手,从鸟背上跳了下来“明晨之前,它不会醒。”也就是说,在接下来几个时辰里,神使都不能通过巨鹰监控他们。 “那就好。”庄南甲呵呵道,“催生灵入眠,圣殿中有个信察的能力与你相当。” “走吧。”燕三郎辨认一下方向,“我们到得比原定时间早。” “骑鹰和划船,速度能一样么?”千岁白了他一眼,“既然来早了,我有个想法。圣殿里的信察们是不是该交班了?七曜珠呢?” 少年抬手,掌心静静躺着一块蓝色符文石。 七曜珠一共有七块蓝石,现在一块在神使手里,余下的都归他们。 …… 明安带着四名手下,候在宝华阁外。 他们都站得笔直,与周围惬意慵懒的海客形成了鲜明对比。 不过,海客对他们视若无睹。 他们分不清巡卫和稽查卫的区别,也没打算分清——过去天当中,这些迷藏护卫时常出没在无忧谷的盛会当中,甚至水晶岛的居民区和其他小岛上也有他们的踪影,但基本不对海客造成影响。 很快,他们要等的人出来了。 这人很年轻,有些俊朗,穿着丝质长袍而非黑袍,脸上也没戴面具。 迷藏国的每一位神官,明安都见过,他很确定这人不在其中。 但这人身上衣著,又是信察才能穿的红袍。 明安经历多届无忧谷盛会,微微一怔就明白了 迷藏国又有了新信察。 他一直好奇,天神择人点化的标准是什么。但无论他拿这问题去问谁,对方的回答必定带着一脸严肃 虔诚。 天神只点化至诚者。他们的信念纯净得像白雪,作为嘉奖,天神允许他们侍奉自己。 可是外来的海客为什么也能被点化?他们会比土生土长的迷藏人更加爱戴天神吗,显然不可能! daowangjiaoyangzhan 第701章 早有后手 所以神官们又说,被点化的海客得了大机缘。 机缘是什么?没人知道。 但无论如何,他见过多位新晋信察,每一位都像眼前这位云信察,面无表情、目光漠然,用鼻孔看人。 那是上位者的威严。这种威严只有面对海客的时候,才会暂时褪下。 “走吧。”云信察正眼都不看他们一眼,当先往北街而去。 稽查卫赶紧跟上。 无忧谷举行联合发卖,一整个白天,主街都被挤得水泄不通。护卫信察安全的难度大大提高。 上头要求明安指派最好的护卫。 于是他派来了自己,还有这几名最信得过的手下。 五名稽查卫将云信察护在中间,一路过去平安无事。 就在这时,明安听见不远处有人唤道“丁云正!” 没人应答。 有人飞快靠近,听声音是个姑娘,年纪大概很轻。她冲着云信察又喊了一句“丁云正!” 云信察看她一眼,终于停下脚步,露出一抹笑容“有事吗?” 他的笑容很僵硬,像是画上去的,比哭还难看。小姑娘没接腔,不知是不是被他吓的。 当然,她停顿几息,还是接话了 “你为什么摘掉面具?太危险了。”少女第一句话就坐实了明安的猜测,这位云信察原本就是海客!“闵川呢?” “我受点化,已是迷藏国的信察。”丁云正道,“至于他,回去了。” “啊?”小姑娘没想到是这个答案,一时呆在当地。 丁云正就从她身边走了过去,头都不回。 明安倒是转首看了小姑娘一眼,见她杏眼骨碌,直往自己这几人身上瞟。 直到这行人走远,小姑娘叹了口气,忽然往码头而去。 荆庆已经等在那里,待两人对过身份即问“确认了?” “是啊。”窦芽顿了一顿,又小声道,“他们都还好。我们该走了。” 两人上了一艘小船,驶往雾墙方向。 …… 越往北走,行人越稀。 等他们走出街道,踏上林中小路,来来往往的就只有守卫了。 雾墙开放初期,这里还有些不长眼或者喝醉了的海客硬闯,但是几天之后,再也没人会来打扰。 再往前走去密径,人类也不复见,只有蓝色光点来来回回,巡视着禁地里的每一寸角落。 明安对这景象再熟悉不过。在神官口中,蓝色光点被称为神卫,它们拱卫着圣殿,在禁地当中,无人可以瞒过它们的耳目。 他和手下刚刚踏入这里,蓝色光点就一拥而上,在他们周身飞舞。 哪怕这些东西没有眼睛,他也能察觉到它们正在感知自己。 这种被观察、被窥探的感觉,很不舒服。 当然明安同样注意到一个细节 蓝色光点并未去检查云信察,就像它们从来不检查其他神官一样。 他才刚刚晋为信察,神卫就知道了吗? 明安把这些疑问埋在心底,沉默着走在林间。 长草沙沙,这条路和平时并没什么不同。每隔七日,他都要领着手下保护一位信察返回圣殿,这条路也走得很熟。 保护信察,这份职责只会由神官们最信任的人手来办,一般从稽查卫和巡卫中挑人。 转过一处山坳,前方的凉亭里居然有灯火亮着。 有人? 再走近细看,原本正该值守在圣殿里的白信察居然站在亭中。 明安心里咯噔一声响。不好,这跟原计划不符。 在日常交接中,白信察要待在圣殿里等到换班的信察过来替代,他才能离开。今晚,他却提前跑出来了。 这儿离圣殿还有一段距离,跟他们的计划不符 他们原打算在圣殿里才动手! 必须在圣殿里动手才行。 白信察看见他们就大步而来,脸上写着不耐烦“你来了,那我先走了!” 他着急离开。按规定,每晚圣殿里都要有一名信察留守,日落时分交班。谁都知道值班的时候最无聊,白信察当班正值官方号的联合发卖,这里越是清静,他就越想去看热闹,因此提早出来等候云信察了。 他和笃信察擦肩而过,却没看到人跟上,不由得转身喝问明安等人“站着作甚,跟过来!” 按理说,护卫要护送交接的两位信察来去。现在白信察要离开禁地,明安就该跟上。 他不得已迈开脚步,心里暗暗焦急。 圣殿近在眼前,他都能看见檐上吊钟的身影,这时候却要转身离去么? 可是,不跟上白信察只会惹对方怀疑,更不妙。 怎生是好? 他下意识看向左手边的护卫。这人体型稍矮一点,身着轻皮甲。轻帽挡去他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明亮已极的眼睛。 看到明安掉头,这护卫朝他眨了眨眼。 这是什么意思?明安不懂,但他瞧出对方眼里并无焦虑之意。 也就在此时,云信察口中发出“嗬嗬”两声,居然同手同脚走了两步,紧接着脸皮就抽痉起来。 等众人回头看他,这人已经倒在地上,目光发直、颤动不止。 那姿势,就像被放去砧板上兀自努力蹦跶的鱼儿。 “不服体!”白信察见状,脸色微变,暂时也顾不上赶去无忧谷盛会了,只是一指明安“抬他起来,去——”他拖长了尾音,显得有些犹豫,但很快就决定了,“——去圣殿!” 明安不知“不服体”是什么病症,在他看来白信察是羊角疯犯了。不过能进圣殿,他巴不得。 神官一声令下,护卫们当然照办。丁云正颤得厉害,基本是手舞足蹈了,明安再强壮也没法将他固定在自己后背驮进去,于是一指眼睛很亮的那名护卫“我抬头,你抬脚,快。” 两人力气都大,抬起一个成年男子不成问题。白信察已经迈开腿向圣殿走去,他们紧忙跟上。 另外两名未被指派任务的护卫,只能站在原地等候。 这是规定。 明安跟随信察的脚步,终于踏入圣殿。 这不是他第一次进入圣殿。迷藏国多数平民终生止步于禁地之外,只有得到神眷与嘉奖的信徒,才偶有一次机会可以进入圣殿,觐见神使。 daowangjiaoyangzhan0 第702章 油上浇火 以及,叩拜生命之树。 那是整个迷藏国的圣物,传说就是天神也要借助它的力量,才能庇佑迷藏国平安度过灭世之劫。 十年前,明安就抱着虔诚的心态来朝见圣树。 这一次故地重游,他心里砰砰直跳。 不过踏入中庭之后,他刚一抬头,瞳孔就睁大了。 这、这是什么? 中庭还是那个中庭,湖水还是清亮平滑如镜,可是湖中的树…… 他记忆中的生命之树,葱茏茂郁,威严华美得如同梦境。当时有幸跟他一起朝拜生命之树的人们个个惊叹不已,回去以后都要把这份见闻大肆渲染。 可他现在看见的这棵树呢,黝黑光秃,像是最后一丝生机都在许久之前泯灭了。 紧接着,明安又看见了湖面上的枯树倒影。 他记忆里的大树就在倒影里垂下万千丝绦,依旧美得如梦似幻,有蓝色萤火飞舞,一切都是最完满的模样。 这是怎么回事? 枯木和水里的倒影,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 惊骇万分中,他瞄见了面对自己的护卫。 这少年眼里也有些许诧异,但绝对不似明安那么震惊,可偏偏他开口了“这、这是怎么回事,圣树真的枯死了吗?” 白信察则是烦躁地叹了口气。真麻烦啊,又被不相干的人看去了。要不是云信察突然抽疯,他必须找人搬进来,圣殿的秘密怎么会袒在两个下等的贱民眼中? 诶,等等。“什么叫‘真的枯死’?”白信察盯着这名护卫,“你听谁说过?” 护卫磕磕巴巴“外面流传、大家都说,生命之树已经死了。” 白信察皱着眉头指挥两人“把他放进水里。”等这两人的活儿干完再灭口,圣殿和生命之树的秘密不容外泄。 这么多年来,他们一直保守得很好。 反正他们要死了,他也懒得出言教训。 “丢进水里吗?”护卫惊讶,“他、云信察会溺死吧?” 这两位信察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过节,白信察现在想悄悄报仇吗? 他的目光太传神,生动传递了这一暗示。白信察看懂了,怒道“让你放,你就放!” “是,是!”明安应了,和小护卫一起搬动云信察,往湖边走去。 可是经过白信察身边,小护卫手一松,云信察的双腿就拖在沙地上。 白信察还来不及喝骂,这少年猛一回头,一拳打中他的下巴! 这一下迅若闪电、力道十足,白信察被打得脑部震荡,眼前蓦然一黑,再无知觉。 他晕过去时,连眼睛都来不及闭上。 偷袭! 他居然在禁地当中,在无数蓝色光点面前偷袭一名信察! 原本在大树的倒影里悠哉游哉的蓝色光点一下子不淡定了,呼啦啦飞出水面,成群结队往这里扑来! 铺天盖地,像是狂暴的萤火虫群。 出手打人的,自然就是燕三郎了。他曾经潜入禁地,也得千岁讲解,知道这些东西没有实体。可是它们扑面而来时,他还是感觉到空气被搅动形成的风。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这个念头没耽误他行事。白信察的身躯还未瘫到地上之前就被他接住,一把抛向水面。 以他的力气,投掷一名成年男子不会比玩石子打水花更费劲。白信察落水时仰面朝天,正好掉到岸边与枯树之间的中点。 白信察说的“不服体”,他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庄南甲一路上给他们解释过,迷藏幽魂找到一副适合自己的皮囊并入住以后,不一定能马上用得顺手,磨合过程中可能出现身脑不协调的状况。 毕竟不是原装啊。 白信察从前见过不止一次,凭借旧经验也会相信云信察出现了这类问题。 但事实上,这是燕三郎搞的鬼。无论是千岁还是贺小鸢手造的药物,至少不下十种都能产生类似的效果。 燕三郎随之起跃,还不忘抓住明安肩膀带起,否则这位稽查卫留在岸上只有死路一条。 两人下落时,恰好赶上白信察从水里浮起,于是燕三郎将他当作了立足点,脚尖在这人身上轻轻一踩,就能借势弹向枯树。 明安微露讶色。这行动好似与原先的计划有出入?不说别的,白信察就不该在这里。 不过此刻也容不得他多想。早在两人起跳时,蓝色光点就像被捅了窝的马蜂,怒涌而至。 看在燕三郎眼中,很轻易就能分辨它们直冲两人头部而来。脖子以下,对它们就毫无吸引力。他见识过笃信察的离体出逃,知道这是为什么—— 这些东西专攻神魂。一旦人身被这么多迷藏国的遗魂入侵,大概原主的魂魄瞬间就被撕得四分五裂,然后生生被吞噬掉了。 只看它们迎面扑来的气势,他终于明白闵川是怎么死的了。这人的修为着实不弱,可他抵不住这样可怕的噬魂攻击。 可惜的是,迷藏遗魂吞掉他之后,发现他的躯体并不能为己所用。因此“丁云正”仍然在无忧谷露面并且变成信察,而闵川就从此消失了。 眼看蓝色光点就要扑到两人身上,明安就见到少年不知从哪里摸出一盏淡青色的宫灯,翻过来一倒—— 把灯油倒在了自己头上。 宫灯小巧精致,因为罩壁是琉璃制成之故,明安还能看见里面跳动着浅红的一小簇火焰。现在,那些火焰就浇了燕三郎的头发上。 只听“呼”地一声,像是油上淋火,原本微弱的火苗暴涨,一下就将两人完全吞噬! ?明安吓了一大跳。 不过他很快发现,火焰一点儿也不烫。 至少对他来说是这样。 体表火焰已经转成了耀眼的金红,光看颜色都是骇人的高温。可他居然一点热度都未察觉,如果闭上眼,这和凉风吹拂的夜晚也没甚不同。 两人沐浴在火光中,从头到尾,连根头发丝儿都没能避免。 恰好蓝色光点扑到,一头撞到了火焰上。 只听嗤嗤几声轻响,几十点蓝光瞬间化作白烟,那情形就像扑火的蛾虫,一转眼就完成了升华。 daowangjiaoyangzhan 第703章 要挟(打赏加更) 红莲业火最擅噬魂,又不挑食,无论是不是人间的魂魄,它都能啃上几口。 其他蓝点见状,飞快后撤。 见危险而避远,这是生物的本能,哪怕它们的躯壳在许久之前就已经被毁灭。 但它们并没有打退堂鼓,而是聚集在一起,飞快向内压缩! 这里至少有上千个光点,原本分散飞舞如夜空繁星,现在却压缩成一团小球,起先大如柚子,然后就只有柑橘大了。 当然随着它“体积”的进一步缩小,光球的颜色也进一步加深,从浅蓝变成了深蓝,再从深蓝变作青靛…… 到它只有杏仁大小时,光球的颜色也变作了黄色。 燕三郎当然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事。单点蓝光无法突破红莲业火形成的屏障,所以它们集结在一起,要以集体力量来进攻。任何一种护体神通都有上限所在,千岁也不能例外。 少年并无把握,以千岁一己之力能不能硬撼这里上千只幽魂。 好在借着这点儿时隙,他们已经跃到了枯木上。 枯木的根部直接浸泡在水里,并非植于土壤,所以燕三郎的落脚点就在主干上。 他放开明安的下一个动作,就是召出宝刀“赤鹄”,顺手削下一根树枝,而后大喝一声 “停!” 这还伴随着“叮”地一声脆响。 这一削的质感很特别,不像剁下木枝,倒像是敲断了一根金属。 也多亏“赤鹄”刀锋的确是无坚不摧,换作怨木剑,这一下恐怕还不能竞功。 树枝掉落水面,载沉载浮。 而在水面的倒影里,那株繁华似锦的大树在同一个位置也断去一根金色的树枝,枝上还长着密集又嫩绿的叶子。它飘落下来,很快就与落在水面的枯枝重合,宛若一体。 水面泛起一点涟漪。 而当水波重归于平静时,枯枝也沉了下去,不知所踪。 但是现实里的枯木,和倒影中的大树,都失去了一根树枝。 他这个举动做出来,飞行中的杏仁,哦不,是光球就为之一顿。紧接着明晃晃的刀锋下移,抵在了主干上,燕三郎底气十足地放话“退后,否则我把树砍了!” 他小试宝刀以证其足够锋利,这一下才是实打实的威胁。他砍下现实中的枯枝,水面倒影中的大树也同样失去一截树枝;那么,如果他砍断了枯木的主干呢? 倒影中的大树,是不是也会被腰斩? 光团停止了移动。 燕三郎趁机在身边的树杈上塞进一块蓝色符文石,又掰断了暗藏在手心的一根玉条。 “咔嚓”,响声细微。 两息过后,他身边的空气忽然泛起金波。 这光芒只是一闪而过,但原地却出现一个身影。 庄南甲。 树杈虽细,承载他的体重却没有问题。庄南甲甫一出现,微胖的身体立足不稳,险些倒栽冲掉进水里。 还是明安扶了他一把。 他小心翼翼站稳,抬眼看向四周的蓝色光点,顿时大惊“这、这怎么!”原本他们商量好的计划不是这样的,除了召唤他过来的途径 燕三郎定好第二块蓝符文石的位置之后,就掰断手头的信物通知他。庄南甲直接用上七曜珠中的金色怀石,即能一步跨越到这里来。 七去其一,现在七曜珠要更名叫六曜珠了。 燕三郎耸了耸肩“计划赶不上变化快。” 庄南甲看见“赤鹄”搁在树干上,脸色一下就黑了“你、你小心些,别刮坏了树!”掌中一轻,他低头看去,金色符文石突然不见了。“石头呢?” 燕三郎正在问他“若是我砍倒了主干,倒影里的树也会死?” “会!”这个时候,庄南甲就不挑他的语病了,双目都快瞪成了牛眼,“你小心些,小心些!” 看他模样,恨不得一把抢过红“赤鹄”,只碍于外头强敌环伺,他还必须和燕三郎站在统一战线上。那副谨慎小心如老母鸡抱窝,跟眼前那些蓝色光点倒是如出一辙。燕三郎见状,安心不少。 看来,他抓对了筹码。耳边也传来千岁一声冷哼“果然,这老鬼不能全信。” 飘浮在空中的光团闪烁几下,对面三人心头就响起一个陌生的声音“叛徒!” 这声音甚是古怪,听着并不像单人发出,倒似多人诵读,并且也不归于任何一种语言,燕三郎可以直接感受到其中涵义。 “我不是!”庄南甲大声道,“五年前我被海信察暗算,不得不离开迷藏!现在,我要一个公平!” “你勾结外敌、残害圣树!”这个声音怒道,“是我族耻辱!” 庄南甲看了燕三郎手中的长刀一眼,暗自叫苦。在原计划当中,可没有少年手持利刃砍树这一项。但他随即想起少年当时问一个奇特的问题 “除了圣树,幽魂还有别处可以栖身么?” “没有。”庄南甲是这样回答的,“神官们拥有皮囊,不须靠近圣树也能自由行动;但那些魂体不能离开翡翠梦境两个时辰以上,否则魂力就会快速流失,乃至消亡。” 现在想来,这小子分明就是别有居心,他怎么不曾察觉? 燕三郎公开持刃伤害圣树,并且威胁要将之砍断;而他就和这少年站在一起……即便他打赢神使,夺回昔日荣耀,族人还能不能承认他的地位? 不好说啊。 可是事已至此,他只能硬着头皮接下去道“我们都无伤树之心,只要海信察回来与我对质对决,圣树定能安然无恙!” 对面的光球没有接话,只是分出两个蓝色光点,飞快向南飞去。 燕三郎知道,它们被派去找神使了。 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不过等待期间,他也没有放松警惕,刀背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树身,看得庄南甲心惊肉跳。琉璃灯也将火焰收起。 千岁隐藏身形没有露面,但始终注视战局。替这几人布下红莲屏蔽很耗愿力,她不会平白浪费。但琉璃灯光华大作,照亮夜空,以此警告幽魂不可靠近。 daowangjiaoyangzhan000 第704章 翡翠梦境 她有信心,这些家伙一旦偷袭,她能提前挡下。 “喂,低头看脚下。”她提醒燕三郎。 少年没有低头“我脚下是个窟窿。”方才他落在这里就已经看清,足下有个巨大的空洞,至少可以放进一只圆水桶。但是这儿位置特殊,从别的角度根本看不见。 “切面很整齐,树芯是被挖出来的。”千岁已经观察过了,“用利器。” 燕三郎伸手进洞,摸了两把“边缘的木头还有弹性。” 有弹性,说明它还有生命力。这倒不奇怪,有些大树被雷击过后状如枯死,但若干年后还能萌出新枝。 可问题是,谁会跑来这里挖树芯?只看幽魂和庄南甲对这棵巨木的宝贝程度,就是掉根小细枝都能让它们心疼半天。 直接动手开挖?它们不跟对方拼命才怪! 经历这些变故,明安的眼神已经从震惊变为若有所思。他直勾勾盯着水面的倒影,想起庄南甲称呼它为“翡翠梦境”。 的确很贴切,倒影里的一切,美得不像真的。 “这是怎么回事?”明安喃喃道,“到底枯树是真的,还是倒影是真的?” 他们就立在枯树上,因此他知道枯树真实存在;可是他也看见蓝色光点从倒影中飞出来,蓝色光点也是真实存在,所以这个“翡翠梦境”也……也存在? 他脑子很乱。 庄南甲没吭声,招牌笑容也撤了下来,变得面无表情。这种关键时刻,他没心情给一个迷藏平民做解说。 不过燕三郎接了话“恐怕都是真的。” 他指了指三人足下的枯木“这是现在的真实。”再指了指水中的倒影,“那是曾经的真实。” 明安不懂。 “许久许久以前,这个世界经历一场浩劫,曾经濒于毁灭。”燕三郎缓缓道,“我猜,这棵大树就毁于那时;水中的倒影,不过是它从前的模样。” “曾经的……真实吗?”千岁喃喃低语,似乎语调有些儿奇怪,可少年此刻并没有功夫去分辨。 “不对。”明安连连摇头,“灭世之劫发生在远古之时;但我进过圣殿,那时它还茁壮茂密,就、就像水里的倒影!” “你十年前进入圣殿,可对?” 明安点头,还要再说,但燕三郎已经抢先道“进入圣殿之前,你可曾近距离接触神官?” 明安立刻就记了起来“有。当时前一任神使在殿外先接见我们,并且为我们每个人都抚顶洗礼!” “他接触过你们。随后你们在中庭看到的,不过是神使制造出来的幻象!”燕三郎的目光移向庄南甲,一字一句问,“龙神使,我说得可对?” 能让受术者看见幻觉,这是庄南甲的本事,但事先要有身体接触。立在这里的向来只是枯木,但庄南甲让进入圣殿的所有平民都“看见”了华茂参天的圣树,从而赞叹它、赞叹天神的伟大。 并且他问的是“神官”,可明安说得清楚,接触他们的是“上一任神使”。 庄南甲一直板着脸不说话,这时终于露出一个阴沉的笑容“到底被你发现了。”也就从这时起,他的面容笼上一层无形的威严,从前的和蔼慈祥早就不翼而飞。 燕三郎淡淡道“海信察把你踢出迷藏国以后就成了海神使,可见原本只有你挡住了它的上升之路。”他和千岁早就有所怀疑了,明安的话不过是证实了他的猜想。 庄南甲就是上一任神使。 老头子悠悠叹了口气。这小家伙聪明过人,他也没以为能瞒得住多久。 “所以,五年前它到底怎么把你赶出去的?”燕三郎目光炯炯,“说实话,否则——”他用刀身拍了拍树干,剩下的话都化作了威胁。 庄南甲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形势由不得他。 “十年前,海信察偷运一样秘宝离开迷藏国,再指我监管守护不力。”他声音冷漠,“此物重要至极,关系到我族生死存亡,必须追回。所以上一次雾墙开放以后,我不得不钻入一具皮囊前往人间寻物。” 说到这里,他对着半空中悬浮的光球厉声道“听清了么,我是被陷害的!证人就在水晶岛上!” 几息后,燕三郎等人就听见光球的回复,像是它们之间先经过了一轮商议“离开圣树,你就有复议之权!” “我看,不离开也有。”燕三郎轻轻一敲,从树干上又敲下一小截枯枝。 然后他就看见光球闪烁不停,而庄南甲脸上露出了心疼。 这棵枯木对于迷藏幽魂的意义,好似不止是栖身之所那么简单。 眼看翡翠梦境中的大树又掉下一小截树枝,燕三郎才问庄南甲“那件失落的秘宝,就是苍吾石吧?” 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他坐的位置离庄南甲有一丈远,明安也早就挪去他身边。 庄南甲早就称自己离开迷藏国是为了寻找失落的宝物。而那件宝物丢失的时间与苍吾石对得上,也在十年之前,又同样是被海神使操纵算计才流出迷藏国……事上有这种巧事么?燕三郎要是再猜不到这二者根本是同一样东西就怪了。 庄南甲长长吐出一口气,艰难应了声“是”。 果然。燕三郎微微一哂,听见千岁在他耳边骂了一句“这老东西坏得很!” 庄南甲把这事藏着掖着不说,只可能出于一个原因 他想借燕三郎之力,为自己成事多添一点筹码。 难怪笃信察成擒以后,听见燕三郎想问苍吾石,脸上露出古怪的神情知悉真相的人,分明就站在燕三郎身边! 少年脸上不显怒气,只问他“所以,你很清楚苍吾石的来历?” “他当然清楚。”庄南甲还未张嘴,就有个女声代答了。 三人望向声音来源,见到神使从外殿一步步走近。 她终于来了。 庄南甲盯着她,眼里的仇恨一闪而过,却微笑起来“海信察,好久不见。” “现在我才是神使。”海神使显然很清楚怎样才能刺痛他,“你该敬称我为神使大人。” 第705章 末日浩劫 庄南甲挑了挑眉。 “干得好,你操控了鹰儿的视界,让它看见幻象,让我以为你们飞去了火宫岛,实际却偷回水晶岛、潜入禁地。”海神使赞他一句,转向燕三郎上下打量,“小客人,你们不清楚他的真面目,跟他混在一起没有好下场。” “我只想查明苍吾石的来历,顺便弄清去往弥留之地的途径。”少年又敲了敲树干,“除此之外,其他事情都与我无关。” 原定计划是他和千岁帮着庄南甲成事,再从海神使口中拷问出真相。拉一帮、打一伙,在卫国寻找苍吾石时,他们就是这么干的。 但这一回,燕三郎决定更改计划庆南甲靠不住。 他每敲一下,海神使的眼角也跟着跳动一下,而庄南甲目光闪烁。 浮在半空中的光球,立刻移到她身边去。 海神使对着庄南甲微笑“出去一圈再回来,你对身边的同伴,照样一点儿也不坦诚啊。” “但我完成了对全族的承诺。”他阴沉地哼了一声,转向燕三郎,“苍吾石就在你身上,对吧?” 少年不置可否。 庄南甲接着对光球道“苍吾石又重返迷藏,虽然最开始就不是我弄丢的!”他一指海信察,声色俱厉,“遗弃重宝,嫁祸神使,该受虚无湮灭之罪!” 千岁在燕三郎耳边奇道“湮灭?” 少年挑了挑眉。 明安正好看见他的表情,下意识给他解释“迷藏国惩罚罪无可赦之人,就是迫其走入迷雾,这称作‘湮灭’。” 原来不止是死刑,还要求身魂皆殒。 这种行刑方式很方便,连铡刀都用不上。 海神使向燕三郎开出了条件“关于苍吾石的一切,我可以如实相告,只要你远离圣树。”她指了指庄南甲,“从这个老骗子嘴里,你听不见一句真话!” 千岁深有同感,不过决定权在燕小三手里,她听之任之。 庄南甲却呵呵一笑“燕小哥聪颖,当然知道只有我重新当上神使,才能保他平安无恙离开迷藏!海信察向来睚眦必报,谁跟它作对,它就一定要让对方身殒魂消才肯罢休。这个么,全族人都很清楚!” 燕三郎看他一眼,对这句话里赤果果的威胁不置可否“我只要真相,无所谓由谁来说。” 挑破这一层关系以后,庄南甲对上他的筹码就不存在了,燕三郎重新掌握了主动权。 他反手一刀,扎入树干。 与之前不同,这一下扎得很深,刀身没入一半。 众人都是大惊,庄南甲大呼“不可!” 光球也扑了上来,但琉璃灯的光芒忽然闪耀全场,以作警告。 它不得不中途停下。 燕三郎皱眉“我耐心有限,五息内听不见有人开口论述,我就将它砍掉一半!” 庄南甲和海神使互相看了一眼,都瞧见对方不加掩饰的憎恨。 最后还是庄南甲开了口“稍安勿躁,我说就是。苍吾石原就产自迷藏,并非由人间流入。起初我们不知那是什么东西,几番打听以后才知道人间也有,但数量稀少,并且它的出现并无规律可循。” 燕三郎心里有些失望,但并不表露在脸上“十年之前,苍吾石从未经历过买卖?” “当然不曾!”庄南甲冷冷瞟向海神使才道,“它一直都被存在禁地当中,好生保管!” “你从何处得知它的价值?”燕三郎目光微闪,“否则怎会收藏于禁地?”只有贵重之物,才会被妥善保管。如果迷藏遗民不知道苍吾石的实际功用,早把它跟无用的金山银山丢去一起了。 所以尽管说得轻描淡写,但这些幽魂很清楚苍吾石的作用。满愿石的秘密,即便在人间也没几个人清楚。他们身处另一个世界,如何知晓这个秘密? “我一直就有个疑问。”他又接着道,“你们必须附在人身上,才能籍着通行令离开迷藏国。可是迷藏国的人类本身就来自人间……第一个从人间进入迷藏国的活人是谁?没有你们给出的令牌,他如何能够进来?” 木铃铛里的千岁立刻给他鼓掌“提问得好!” 有雾墙阻挠,无论是幽魂还是人类都不能互通有无。通行令是这些幽魂放出去的,人类才能藉此进入迷藏国。可是幽魂没有身躯,最早如何能携带令牌穿过迷雾,把它放去人类手中? 这问题就和先有蛋还是先有鸡一样玄奥。 燕三郎更是隐约察觉,庄南甲一直在刻意隐瞒这个秘密,就像他隐瞒苍吾石的来历。 “遮遮掩掩!”海神使看着庄南甲冷笑一声,干脆接过话来,“想知道这个秘密?可以。但我说完以后,你必须离开圣树!” 她这要求与庄南甲一致,后者保持沉默,并没有反对。 “成交。”燕三郎没有多加思索,“但你要以圣树的存亡起誓,有关苍吾石的论述全部属实、不得隐瞒。” 真毒!庄南甲脸皮跳动两下,海神使也是一愕。 她不愿伤圣树分毫,连拿它来赌咒也不愿意。但形势比人强,她很快就照做了,发了个毒誓。 接下来,海神使深深吸了一口气。“起源就在末世浩劫。” 有故事可听,千岁当即竖起了耳朵。 “那一场大劫太可怕,整个世界变作焦砾一片,地表永远改变,连海水都被烧干。”海信察喃喃道,“没有生灵可以留存下来。” “没有任何生灵?”燕三郎追问一句,“包括了……” “对,包括圣树。”海信察点头,“灾后,我们从沉睡中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这个模样。”她指了指由蓝色光点组成的小球,“我们失去了身躯,仅余一缕残魂。我们的种群曾经遍布这世界每一个角落,可是天灾降临时,只有靠近圣树、得到它庇护的同袍,才能以这种形式被保留下来。” 燕三郎不知道她的族类原本有多少人,想必是远远大于“千余”这个数字。可是浩劫过后,一个鼎盛的种族应声而亡。 daowangjiaoyangzhan 第706章 迷藏与苍吾(打赏加更) 她望着枝叶蔓蔓的水中倒影,低声道“‘翡翠梦境’并不存在于现世。我们的大首领早就预见末日,先与圣树定下契约,平时它可以享受我们的供奉,但是末日降临后务必护持我族,保一点传承不灭。因此圣树在自身毁灭之间,以无上神力定格浩劫降临之前的刹那,将它投射在倒影当中。” 所以,这群幽魂们永远活在了“过去”。 燕三郎目光闪动“关于末日浩劫,你们的首领早有预见么?” “自然。”海信察说起这位“大首领”,无论神情还是言语都极推崇,“大首领是我族数千年不世出的奇才骄子,可惜生不逢时。”活在了一个末日来临的时代。“如果他现在还活着,你们,呵呵……” 海神使和庄南甲尽管互相憎恨对方,可是对于这位大首领同样表现出不加掩饰的崇仰。 “总之,圣树让我们这些失去了身躯的幽魂可以活在‘过去’,而不被时间的力量所湮灭。这也算是完成了它和大首领的约定——以另一种方式。” 海信察慢慢道,“不过浩劫的威力太大,还带来另一项意想不到的结果它意外接通了另一个世界,也就是你们所说的‘人间’。每隔五年,也就是人间历六十年,两个世界之间就会短暂接通。但是世界之间的壁垒依旧存在,只是变得稀薄而已。” 燕三郎懂了“雾墙。” 雾墙就是两界壁垒,这一事实很早就被人间的异士探查清楚。 “壁垒不会阻拦无灵觉的物体。所以人间的海水也流入我们的世界,重新构筑了这里的海洋。但是世界曾经毁灭,再不会和原来一模一样,露出水面的只剩下零星海岛。”海信察微一耸肩,“也不知过了多少个五年,迷藏国里又有生灵繁衍,海里的鱼类、天上的飞鸟、草里的昆虫,都是人间过来的——以卵状形式。除此之外,没有智慧生灵。” 智慧生灵被隔在雾墙的另一端,过不来。 “但这些都与我们无关。长久以来,我们只能作为看客观望,不能投身其中。毕竟,我们已经没有身体,又只能活在‘过去’。在这过程中,有许多同伙承受不住这种孤寂和无望,投入雾墙中自寻湮灭了。” 燕三郎默默听着。被整个世界遗忘、排斥、孤立的感觉,他也曾经体会过。 他没有插话,因为重点必定在“后来”。 “又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两个不速之客闯了进来。” 这个答案倒真出乎意料,连千岁都“咦”了一声。燕三郎下意识坐直了身体“活人?” “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它们能不能被称为‘人’。”海神使摆了摆手,“它们和人类长得很像,就是眉心位置多了一只眼睛。” 燕三郎瞳孔骤然一缩! 他脸上虽然没有多余的表情,但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三只眼的类人生物,他见过! 卫王最后使出的杀手锏,让他、千岁和韩昭都应接不暇的怪物,就长着三只眼。更何况琉璃灯吞噬掉它的残骸之后具现出其原貌,与人类男子并没甚不同,除了额头上多出一只眼睛。 这和海神使的描述何其相似? 他从哪里来,为何变作那副模样?燕三郎心里顿时冒出无数疑团。 他没漏掉海神使话里的重点,两个。 “然后呢?”他不动声色问了下去。千岁没吱声,显然也在思索中。 “他们也是意外闯入迷藏国,看见圣树和我们就有些惊讶。”海神使道,“据他们自述,是感知此间有一物正是他们孜孜以求,所以才历尽千辛万苦,穿越时空壁垒而来。” 燕三郎听到这里,心里隐约知道那是何物了。“苍吾石?” “不错,他们来自弥留之境,是专门搜寻苍吾石的使者。”海神使轻轻一叹,“劫后的迷藏国的确滋生出一枚奇特的石头,就在圣树脚下。经过他们鉴定,正是苍吾石。” 燕三郎的呼吸都轻了。卫王手中的苍吾石,竟然产自迷藏国本身? “他们专为苍吾石而来,但这石头归我们所有,因此苍吾使者开出交换条件,可以满足我们一个愿望。” 少年截口道“且慢,他们不曾强取?”彼时这些幽魂压根儿没有实体,苍吾使者既然有跨越时空壁垒的本领,对付这些幽魂想来不难。 为什么他们没有直接抢走苍吾石呢?弱肉强食,那是生物本能吧? “不曾。”海神使摇头,“我们亦觉奇怪,可他们说那是法则所限,不可强取。” “你们开出什么条件?”问出口时,其实燕三郎已经猜出答案了。 果然,“我们想拥有实体。”海神使幽幽道,“不知酸甜、不知冷暖、不知疼痛……长久以来,我们都快忘了活着是什么感受。” 原来是这么回事。“它们办到了。”没有苍吾使者破冰,迷藏国和人间的智慧生物不会互通往来。 “苍吾使者也不能无中生有,给我们平空塑造身躯。那时恰好又过一个五年,迷藏国与人间相连,他们就穿过雾墙去了。”海神使舐了舐唇,“几天以后,他们带回一个人类。那是个傻子,连话都不会说,天生七魄不全,如同行尸走肉。” 燕三郎点头“却可以被你们附身?” “是,第一次试验很成功。”海神使看了看身边的光球,“消息传开,全族都沸腾了。每个人都想弄到一副身躯。可是苍吾使者说,像这样痴傻者人间不多,要慢慢寻找方可。” “迷藏国和人间的通道,每过五年才开放十五天,若是每次只找回几个傻子,我们族里这么多人根本分配不来!更何况人类的寿命太短,只有区区几十年,哪里够用?”她不由得冷笑,“可是苍吾使者坚持不能侵害正常人类。所以……” 燕三郎若有所思“偷袭?” “出路就在前方,我们当然不会让人挡道儿。那一战我们付出惨痛代价,许多族人殒落,但是我族大首领也成功入侵一名苍吾使者。” daowangjiaoyangzhan 第707章 活在谎言的世界里 “那副身躯着实强悍,我们本想用它穿梭迷藏国和人间,哪知苍吾使者的神魂也格外坚韧,始终顽强抵抗。在那期间,同伴带着他从迷藏国逃去人间,从此不知所踪。” 听到这里,千岁呵呵一笑“那叫就鸡飞蛋打!”赔了首领又折兵! 燕三郎听出她的怒气。的确,照着这些迷藏遗民的叙述,他们还是找不着弥留之境在哪里! “所以,他们逃走了,一起失踪的还有你们的大首领?” 海神使点头。 燕三郎又问“没有苍吾使者帮忙,你们怎么能前往人间?” “他们先做好一枚令牌,才能将傻子从人间带来迷藏。这两人还有点儿心眼,秘技自珍,却不知我们有一族人天赋异禀,取一物在手就可以还原它的制造过程。” 她耸了耸肩,“其实并不复杂,主料就取材于圣树。所以,我们也学会了制造通行令牌。可惜啊,苍吾使者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居然不告诉我们,并非所有人类都可以任由我们使用!” “所以,你们想方设法占据海客身躯前往人间。”发现绝大多数人类都不能被他们占用的时候,这些怪物想必懊恼得要命,“想找回苍吾使者。” “我说完了。”海神使不耐烦道,“轮到你履行承诺,离开圣树!” 燕三郎却没挪动脚步,只是伸手往下一指“这个窟窿是怎么回事?我查看过了,树心没死。”不愧被唤作圣树,它的生命力实在惊人,灭世天劫都没完全弄死它。 海神使紧闭着嘴,不肯吱声。 燕三郎敲了敲树干,提醒她“交易就是交易。”都已经说完了大半,何必吝啬这最后一点? 半晌,庄南甲接了腔。“圣树与你们人间的树木不同,在树心生有元核,那就相当于人类的心脏。苍吾使者逃出迷藏国前,剜走了圣树心核作为报复!” “失去了心核,圣树虽然不死,但生长极度缓慢,萌发出来的部分只够做少量的通行令,并且强度也远远不如首枚,大概只能穿行雾墙三、四次就会损坏。” 原来是消耗品,燕三郎捏了捏手里的雾隐牌。所以,流通于人间的迷藏国通行令永远只是少数。 就在这时,他感觉到颈部传来一阵暖热。 沉寂已久的木铃铛,居然又接到了新的任务。 燕三郎目光往下一扫,望见了透出衣襟的蓝光! 此情此境下,他都想不出任务还能与什么相关,除了圣树。 千岁亦有所觉,轻轻“诶”了一声“待我看看。”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燕三郎又感觉到颈部有物擦过,滑而微凉,紧接着千岁的声音传了过来 “任务是三个字圣元核!” 亦即是说,木铃铛探知到了这次因果断裂的锚点,就在圣树的元核上?那么他们该做什么呢,找回那枚元核么? 燕三郎更是注意到,这只是个蓝光任务。木铃铛给出的任务报酬,按难度和补全的因果效应来划分等级。蓝光只比最低级的绿光任务高出一个等级。按海神使所说,圣树元核被苍吾使者剜走,下落不明,那么光从找回它的难度来说,怎样也不可能只是蓝色! 这里头又牵连了什么秘密?海神使以圣树的存亡起过誓,不能就这段历史撒谎。 那么,就是木铃铛认定,找回圣树元核相对容易? 他这里心乱如麻,庄南甲那里又催促道“如今问题都已答完,你们该离开了。” 边上的光球立刻闪烁两下。 燕三郎还未接话,被晾在一边、存在感几近于零的明安突然开了口“原来根本没有天神!这么多年来,我们侍奉的都是你们、你们这些骗子、伪神!” 神官们和燕三郎的问答,他起初听得目瞪口呆。他从未想过,自己出生的这片土地隐藏着这么多秘密。可到后来,他越发听得头痛欲裂。 听不懂的名词太多了,可明安隐约又明白是什么意思。 这个世界曾经完全毁灭,人类是他们从人间带来,作为皮囊之用?那么迷藏国何曾有过什么天神! 一代又一代迷藏百姓尽心尽力、虔诚无比的供奉,对象竟然是这些早就死在上古的怪物! 海神使淡漠地看他一眼,权不当他是个活物“人间的生活不比迷藏安逸。在我们庇佑下,迷藏没有天灾、大疫、战乱,百姓安居乐业。你坐享其成,反而不知感恩?” 明安气得笑了,伸手指着海神使,又移到庄南甲身上“原来,安居乐业就是被奴役、压榨和玩、玩……” 燕三郎静静在边上补了一个字“弄。” 明安听到的秘密,几乎把他的过往炸得支离破碎。 他怀疑过,迷茫过,但也仅止于怀疑神官,以为他们为一己私利扭曲了神明的旨意。 直到今天,他才恍然大悟。 所有迷藏人,都活在怪物为他们编造的谎言里,任由自己被敲骨吸髓却逆来顺受,不思反抗。 他们活着的全部意义,不过是圈养起来的牲畜,等着被宰割、被压榨。 “弱者臣服强者、侍奉强者,这是公理。”庄南甲看也不看他一眼,顺口这么一说,就对燕三郎道,“收起你的刀。” 明安几乎把一口钢牙咬碎。 “听到没有?”千岁也在少年耳边悠悠道,“这才是世界的真相。” 燕三郎微一摇头“如是公理,当年苍吾使者明抢苍吾石就好,何必做交易?” 千岁不知道他这句话是对她说,还是对幽魂们说,因为少年紧接着又道“我只有最后一个问题。” 庄南甲不烦烦了“问吧。” “你们到底知不知道,弥留之境怎么去?”这个问题很关键,几乎是他进入迷藏国的全部理由。 庄南甲看了光球一眼“我们从未去过。” 燕三郎知道这人少说谎话,但很擅长于隐瞒“没去过不代表一无所知。你们既然入世搜寻苍吾使者,不可能一点头绪都没有。” 第708章 为了自己 被他看穿了,庄南甲耸了耸肩“苍吾使者行事隐秘,并不容易追踪。但我们还是拿到了一点线索。它去过人间很多地方,等我们闻讯赶到都已经迟了。你也知道,我们从迷藏国过去并不是很方便。”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不过我注意到,它在一个地方出现了三次。” “它?”燕三郎抓住了漏洞,“苍吾使者不是两个人么?” “其中一个被我族大首领入侵,虽然随后逃出迷藏国,但它好像不再和同伴一起。”海神使接话,“以大首领的本事,如果只凭意识之战,苍吾使者不会是它的对手。它从此就不见了,另一名苍吾使者单独行动。” “地名?” “首铜山。” 燕三郎眉头微皱,但很快就抚平。他已经记起那儿的方位了。 他看着呆呆出神的明安叹了口气“我们该走了。”真相已经明了,他们留在这里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海神使忍不住冷笑“好大的口气!”那盏灯是有些古怪,可这小子只凭它就想拦下所有幽魂,那是痴心妄想!它们到现在还未碎灯拿人,不过是忌惮圣树受损。 这就想走,还想带一个凡人走?嘿嘿。 明安似是刚回过神来,摇了摇头“不必了,我给你断后。” 燕三郎目光一凝。他更改了庄南甲的计划,而明安则更改了他的计划。 “从发现这些天神都是怪物开始,我就知道,我不能撇下同胞们不管。”明安甚至还能微微一笑,“再说,人终有一死。” 燕三郎正想接话,明安已经道“走吧,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的态度异常坚决。 “好。”少年深深看他两眼,没有再劝说,而是从怀中掏出金色符文石,凑在唇边低语两句。 刚刚挪开长刀,他就化作一道金光飞走。 他动用了六曜珠。 庄南甲眼中闪过一点异色。方才燕三郎用了什么法子从他身上拿走怀石?没看清。不过他随即想起今晚一直没有露面的漂亮女郎。 是那女人捣的鬼吧? 圣殿里一下子又恢复了平静。海信察提高了声量“绝不能放他逃走!”禁地的秘密、迷藏遗民的秘密,决不能泄露出去。 她瞪着庄南甲声色俱厉,“你引狼入室,危害圣树,其罪当诛!” 庄南甲冷笑“我把你偷偷外放的苍吾石又送回迷藏国,拿不住是你的事!” “灭口是第一要务。”沉默许久的光球终于发声,“谁能拦下他,我们就奉谁为神使!” 说罢,光球化整为零,又变作无数蓝色光点。飞快向四面八方散去。 海神使和庄南甲互视一眼,均看到对方眼里的冰冷和憎厌。不过现在不是掐架的时候,幽魂们的群体决议很清楚谁先拦下燕三郎就是神使,范围可不仅指他们两人! 海神使大步往外便走,不忘回头指了指树上的明安“杀了他!” 她的语气随意得像要捏死一只蚂蚁。 他们忌惮燕三郎,是因为他手里的宝刃削精金如泥,可以伤害圣树;至于这凡人么,呵,他就是拼尽全力,也休想在圣树上劈出一道痕迹来。 燕三郎离开后,明安就在树上坐下,不慌不忙。 他在这些幽魂面前渺小如尘埃,对方甚至不着急第一时间杀死他。毕竟在漫长的岁月里,人类一直匍伏在“天神”面前,而“天神”也早就习惯了高高在上。 迷雾已经拨开,明安从未有一刻认知如此清晰在这些伪神眼中,在他们倡导的虔诚、谦逊之下,迷藏的平民就是可以肆意凌虐、欺侮、剥削和鱼肉的对象。 年复一年,他的同胞被这些怪物榨干了最后一滴血汗,带着虚假的幸福死去,以为自己能够与神同在。 旷世大谎,以神之名。 在蓝色光点包围他之前,他忽然点亮了手里的火折子。微弱的红光照亮了他眼里的快意。 紧接着他手一松,火折子就掉进了树洞里。 也不知何时起,树洞底部静静躺着几枚杏仁大小的物事。 一、二、三、四。一共四枚。 紧接着,眼前一片光明。 光明里,明安依稀看见了许多熟悉又亲切的面庞,有小姨、有父亲、有妹妹,他们都笑得如释重负。 因为,活下来的人再也不必被奴役了。 他们可以过得自由、幸福而满足—— 为了自己。 …… 金光闪过,燕三郎眼前一花,然后发现自己立在一艘小船里。 而小船浮在漆黑如墨的大海上。 在他脚下的船板上,一块蓝色符文石褪去光彩,变作了灰白色的石头。 六曜珠又用去了一块,现在只剩五颗了。 少年胡成抓着橹坐在船头,对面是阿倩。两人见他凭空出现,一下惊得站起,但很快又镇定下来“你、你来了。” 蓝色符文石就是他亲手带上船的,事先他就知道这一幕可能发生。但、但大变活人也太惊悚了。 “明叔呢?”他左顾右盼,声音有些发颤。 他不笨,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事。这次行动,原本就极尽危险。 燕三郎沉声道“他不肯离开。” 余话未尽,却听轰隆一声,北边传来一记爆响! 胡成正对那个方向,恰好看到半边天空都被照亮,火树银花。 那爆炸仿佛要把天都炸出一个窟窿,他们身在海中虽感受不到地颤,可是那炸响实在震得人心里发堵、心里发慌。 胡成一下直了眼,好半晌才寻到自己的声音,又干又涩“那、那是什么?” “明安引爆了烈山震。”燕三郎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那是开山裂地的火器。” 胡成心底最后一丝侥幸也散去了,伏在船舷抱头痛哭。 阿倩拍着他的肩膀,手足无措。 他号啕得厉害,燕三郎也不便向他解释,再说现在最要紧的不是安慰一个大哭的少年,而是尽快离开迷藏海国。 千岁忽然道“喂,看看铃铛!” 燕三郎一手架起胡成抛下的橹,驭着小舟向迷途岛的方向驶去,一手抓出木铃铛看了两眼。 第709章 一路狂奔(打赏加更) 那上面“圣元核”三字闪动两下,消失了。 等上好一会儿,也没有任何后续。燕三郎才道“看来,圣树的确已被摧毁。” 树都不在了,再寻回树芯也没有意义,因此木铃铛派发的任务自动取消。反过来说,任务取消就说明圣树的确死了。 想到这一点,燕三郎也稍稍放心。 圣树的坚韧超乎想象,历经灭世之劫犹存一丝活力。可它存在于现世的身躯大部分已经腐朽,只有一点树心还活着,其躯干强度和从前不能同日而语。 强弩之末。 燕三郎也相信,自元核被苍吾使剜走之后,圣树的血槽进一步降低,这叫漏屋偏逢连夜雨。否则“赤鹄”再锋利,恐怕也很难切入树身。 同理,明安使用的烈山震威力惊人,又是被他置于树心引爆,这棵神木经历了天灾却逃不过,终于化作齑粉。 和胡成这样的老手比起来,燕三郎的动作生疏,小舟起先在水中滴溜溜转了几圈。阿倩站起来接过橹,低声道“我来吧。” 小船又能平稳地航行了。 就像庄南甲另有密谋一样,他同样背着庄南甲另外制定了一个撤退计划,即是利用六曜珠脱险,传送到距离迷途岛最近的水面上。 从迷途岛到水晶岛距离过大,用六曜珠不能一步到位。明安事先交代胡成带着蓝色符文石,驾着小舟停在这里等候,一旦接到人,就全力划向迷途岛。 最后这一小段距离很短,也就是盏茶功夫,却关乎众人生死。千岁见过那些蓝色光点,也评估过它们的力量。如果它们全数扑来,她也坚持不了多久。 毕竟,那是连苍吾使都能放倒的怪物。 可是明安用自己的命填上了这段空白。 燕三郎偶尔回头,还能看见黑烟袅袅升入高空,可见这一次爆炸威力之大。“烈山震”果然也是名不虚传,麒麟轩拿出来发卖的必是精品,笃信察到底没砸了自己招牌。 这个时候,水晶岛上该是乱成一团了吧? 海客里面不乏好乱分子,禁地里发生了惊天动地的意外,迷藏国官方很难再掩饰太平。不过,燕三郎猜想,幽魂们也根本没心思粉饰太平。 它们的栖身之地被炸毁了。 圣树存于现世的身躯被毁,留在“过去”的翡翠梦境也不复存在。 没有翡翠梦境的庇护,曝露在空气中的幽魂只能留存两个时辰。 然后,就会灰飞烟灭。 也即是说,从现在算起,它们只能再活两个时辰了。 燕三郎忽然问千岁“如果你是幽魂,这时候会做什么?” “不好说。”千岁在他边上显出了身形,“大难临头,人的反应各自不同,幽魂也是一样。有的会惊恐万状,有的则会搜寻仇人,准备同归于尽。” 和岛上的喧嚣比起来,今晚的海太平静,连水波轻拍船身的声音都格外温柔。此时迷途岛的轮廓已被夜色勾勒出一角,就在正前方了。 千岁却指着后方道“喏,追过来了。” 她目力绝佳,当能看到极远处有细小的光点朝这里飞来。 至少有数百点,像狂暴的萤火虫。 “走吧。”出口就在眼前,千岁没打算跟这些家伙决一死战,她顺手替燕三郎拆下一块船板,另一手提起了阿倩。 这家伙太吝啬了,一点愿力都舍不得用。燕三郎摇了摇头,挟起船板,顺手抓着胡成的领子道“出去再哭,追兵来了。” 后者刚擦了一下眼睛,就觉身体一轻,接着腾云驾雾飞了起来! 燕三郎跃得很高。 胡成不由得惊呼出声,转头就看见燕三郎后背展出一对奇怪的黑色翅膀每一只有三尺长,看起来像翅膀,但不能扇动,并且有淡淡的光点逸出。 原来是个幻影。 它不能带着少年遨游天际,却可以让他在半空中顺风滑翔,多逗留一点时间。 这东西叫做“玄羽”,是燕三郎从琳琅市集掏来的法器,认主以后可以收入身体,化作肩膀上一个羽毛状的刺青。 此物不是孤品,价格不高,但很实用。为了今日的行动,燕三郎暗地里试验几次,确保它可以顺利使用。 可惜他手里还要多带一人,加了不少重量,否则可以直接滑行到迷途岛了。 下落时,燕三郎朝着海面掷出船板,恰好就在落脚点。 紧接着他借力跃起,再一次迎风滑行。 等到身后的翅膀黯淡得几近于无、即将失效,他也顺利踏上了迷途岛的礁岩! 转头一看,千岁和阿倩也到了。 燕三郎挟起胡成,往象鼻岩拔腿就跑。千岁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呀,你跑太慢,幽魂快追到了。要不要我带你一程啊?” “不!”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一个字,埋头狂奔。千岁还能怎么“带”他?幼时被她挟起来丢来丢去的不愉快,他不想再经历。 终于,雾墙近在咫尺。 燕三郎这才有空停下来喘口气,顺便回望追兵。 千岁说得没错,这些东西脚程很快,离他不足百丈。要不是他动用了“玄羽”,恐怕已经被追上了。 他往胡成和阿倩手里各塞进一块木牌“拿好。” 而后,燕三郎就抓着他们后退两步,直接站进了浓雾当中。 前面的景物一下子被雾汽打糊,不再清晰,可燕三郎依旧能感受到前方好像有蓝点闪动。 幽魂扑了过来,却被浓雾挡住了去路。哪怕看不分明,少年也能从它们的行动轨迹中看到不甘和疯狂。 永别了。他朝这些东西挥了挥手,然后带着两人在雾中转了个身,快步往外冲去。 …… 复十余步,浓雾尽去,外面又是朗朗乾坤。 天很亮,阳光明媚。腊月的寒风吹在身上,刺入骨髓。胡成眼泪鼻涕险些冻在脸上,伸手一擦,满掌都是冰碴子。 他身上衣薄,迎着海风就打了两个喷嚏。 阿倩也抱着膀子观察四周,目光新奇。 长这么大,他们头一回来到人间。早听说这里比迷藏大许多许多倍,两人都有手足无措之感。 第710章 红莲战甲 燕三郎从储物戒里取出两件软袄,交给他们披上。胡成转头看着雾墙,又看看海面,脸上有些茫然,又有些胆怯“这、这就是外面的世界?” “是。”燕三郎冲他点了点头,“我答应过明安,会带你们离开迷藏国。跟我来吧。” 三人沿着石路往下走,很快就到了避风的山坳。 这里的海客稀稀拉拉,有的等人,有的等船。无忧谷盛会才过半,有些人已经买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打算早些返程。 早走更安全。 燕三郎才迈开几步,就听见窦芽清脆的呼唤“燕时初!” 小姑娘站在大石上向他挥手,两颊冻成了苹果红。荆庆就在身边,亦是满脸笑容。 两边人马会合,窦芽就抱怨道“我们等好几天了!” 两个世界的时间流速不同。燕三郎比他们晚了几个时辰,现实里已经过去了好久。待在这么荒僻的岛上硬吃海风,着实也不容易。 燕三郎点了点头“辛苦了。” 荆庆赶紧笑道“哪有你们辛苦,对了,事情已经解决了?” “嗯。”去往码头途中,燕三郎给两人介绍了胡成和阿倩,而后道,“都别说话,离散些,别让人瞧出我们是一伙儿的。” 窦芽和荆庆笑嘻嘻应了。 码头上恰好就有几名海客,凑上燕三郎等五人就发船了。 船行出数里,这几人才发现对面五人抱团,不由得有些后悔。能进入迷藏国的海客,来时都经历过海上波折,深知返程更加危险。 但四下茫茫,也不能再回头了。 这一回,燕三郎毫不客气地占了个上舱房。 众人在海上安顿好,窦芽和荆庆就来打听岛上发生的一切,燕三郎却打了个呵欠,表明自己睡意十足。 过去那一晚上的行动太紧张,他的心神不敢有一丝松懈。 当然最重要的是,他不是个口若悬河的人,并且现在有正事要办。 窦芽两人虽然好奇,却也只能放他倒头就睡。 至于胡成和阿倩,自有说不完的话。 等再睡醒,天已经黑了。 燕三郎揉了揉眼,这才抓出项链道“任务完成了。” 木铃铛上头闪烁着“迷藏”两个大字,红得像血,一直在等着他来确认。从他们自柳肇庆手里接过雾隐牌、接到迷藏任务以来,这个任务已经在铃铛里面存了好些年了,直到现在才宣告完成。 千岁大喜,一把抱着他的脖子想要猛亲两口。燕三郎有了上一次的教训,忙不迭伸掌挡住了她的脸。 她的唇就印在了他的手心,触感轻软。 千岁哪肯罢休,一把扯开他的手,照旧要去亲他面颊。燕三郎躲了两次还觉危险临近,干脆伸手抓住她的肩膀,反客为主,一把按在了墙上“别闹!” 桌子被碰得喀啦一响,千岁跟着“哎哟”一声“好疼!” 这一声又娇又软,教人身子都要酥了半边。舱房隔音很差,其他客人也能听见。 隔壁的交谈声一下子中止。 千岁冲他眨了眨眼,忽然发现他的个头好像比她还高出一点点。 诶? 进入迷藏海国之前,他俩是一样高呢。才这么几天,臭小子又见长了? “嘘——”他朝千岁做了个手势,这才慢慢放开了她。 此时木铃铛上的红字已经消失,浓郁的金光飞出,落入了千岁召唤出来的琉璃灯里。 灯身上一下子亮起更多符文,焰芯的颜色也转作了明亮耀眼的金色! “晋阶了?”燕三郎伸手去背后,悄悄甩了两下,想把遗留的温腻触感甩掉。 掌心应该肿了,但不是特别痒。 她越来越喜欢对他动手动脚了,天天过敏可受不了。所以他可能点儿……习惯了? “哈!”千岁闭目感受力量暴涨的舒爽,“快恭喜我,现在已到‘明灯境’了!” “恭喜。”既然她晋阶了,下次使用愿力是不是可以大方点儿?“有什么特殊之处?” “瞧。”她从灯中抓出一撮红莲业火,往胸口一拍,居然像打铁一般冒出了细小的火星沫子。紧接着,她身上就出现了一件火红色的战甲。 除了胸膛、腹部和背心是板状结构以外,甲片都呈细鱼鳞状,基本覆盖周身,只在关节处留出弯曲的空白。 燕三郎注意到,战甲很修身,基本贴合她的完美曲线。千岁着衣向来偏于宽松,现在这么勾勒线条,实在有点……惊心动魄啊。 他下意识移开目光,可是眼前仿佛总有影像晃动,他因此没漏掉肩甲上的鬼头装饰。 那两个鬼头作狰狞咆哮状,眼睛还冒出淡淡的红火。 “如何?”千岁笑吟吟地一抬臂,肘尖“噌”地弹出一截尖刺,不到二指宽,戳进人心脏也只会留下一条薄又窄的刀口。“我想在这里淬点毒。”真正是一击毙命。 “……随你。”果然是条美女蛇,愈美艳愈剧毒的那种。燕三郎转移话题,指着鬼头问,“这不仅是装饰吧?” “当然不止。”千岁耸了耸肩,其中一个鬼头立刻转向燕三郎,不怀好意地亮了亮尖牙,“它们是红莲业火曾经吞噬的饿鬼,作战时可以放出来呢,就像多带了两条狗。等我修为再长进,就能释放更强大的鬼物。” 燕三郎伸指戳了戳她的臂甲,发现它既不冰冷也不坚硬,反而很有弹性。这居然是一件有温度的战甲——嗯是了,它原本就是由红莲业火凝铸的。如非他能摸到表面覆盖的细鳞,简直以为这就是千岁的肌肤了。“抗击打能力呢?” “要不要试试?” 燕三郎想了想,拿出怨木剑往她臂上一戳。 没刺进去,反而有回弹之力。“可以了。”怨木剑也是削铁如泥的宝物。 “不用‘赤鹄’?”她挑了挑眉。 “不用。”红刀过于锋利了,他不想弄伤她。 “算你有点良心。”千岁笑吟吟道,“我一直担心这个任务完不成呢!如果只是单纯去迷藏国走一趟,查清苍吾石的来历,木铃铛也不会给出红光级别的任务。” 第711章 小姑娘心肠挺狠哪 因果错乱或者断裂越厉害,任务的级别才越高,给出的奖励才越丰厚。当然,难度也是跳跃式上升。从木铃铛过往的尿性来看,红光任务简单完成的可能性几近于零。 最坑爹的是它从不提示任务要如何完成,全凭二人猜测。 燕三郎想了想“迷藏国历经浩劫,才意外打穿去往人间的通道。对人间而言,这条通道本不该存在,异世界的幽魂也不应该通过雾墙,进入人间。” 他总结道“或许,这一次的任务重在拨乱改正。” 当然,什么是“乱”,什么是“正”,铃铛本身也给不出标准答案。 这一觉,直睡到月明星稀才醒过来。 刚一睁眼,红衣女郎就凑到他面前,没好气道“快起来,我饿了!” 满手鼓都是零食,饿得着她?燕三郎摇头,可是千岁理直气壮“零食能和正餐相提并论么?” 旅行中的晚餐可就没有迷藏国里吃得好了,千岁一边啃着热乎乎、香喷喷的馍夹肉,再吸一口椰子汁,一边感慨“应该多带一点椰子蟹肉出来。” 燕三郎不动声色拆她的台“你带的已经不少了。”以为他没看见吗? 窦芽好奇地看着千岁。她是什么时候上船的,这样一船是九个人了,船老大还不知道吧? 荆庆又问起岛上发生的事。 燕三郎看了千岁一眼,后者果然兴致勃勃地开始讲述。 连胡成和阿倩在内,三人听得一愣一愣。 天神的真面目,竟然是上古遗存下来的幽魂? 他们豢养人类,只是为了获取合适的躯壳? 胡成听得满身寒意,脸上都是不敢置信“这、这些都是真的?” 燕三郎看着他,饶富深意道“明安相信是真的。”否则也不会为此捐躯。 胡成一时失声。经过大半天平复,他的情绪已经稳定下来,这时泪目潸然“明叔是为了我们……” “幽魂的根基已祛,留存下来的也不能再长久统治。”燕三郎轻声道,“你的族人会见到曙光。” 圣树消亡,绝大多数幽魂也会跟着消散,有皮囊傍身的才能留存下来。 可是对迷藏国的平民来说,全新的生活才刚要开始。 明安那一记爆炸,直接动摇了“天神”的统治基础。从数千变成二十几个,幽魂的数量大减,对迷藏国的统治能力亦会直线下降。活下来的神官寥寥无几,即便它们还能继续奴役百姓,时间也不会很长了。 翡翠梦境已不存在,神官们的皮囊终会老去,它们不能再更换如衣物。 它们只能蜷缩在皮囊里,跟它一起消亡,步上其他族人的后尘。 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 在双眼可见的未来,迷藏海国应该不会再是从前的模样了。 这个道理,在座之人都明白,免不了一番唏嘘。明安拿自己一条命,换来了整个种群的光明未来。 胡成垂泪“明叔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可惜,大伙儿都不知道明叔做过什么。” 芸芸众生,有些人求财,有些人求名。还有些人始终默默无闻,哪怕做过了许多惊天动地的大事。 “会知道的。”燕三郎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只是安慰之语,他心里有更坏的推断。但这就没必要对胡成说了,让他留一分念想更好。 荆庆长长呼出一口气“谁能料到,极致繁华背后是这种真相。”他举起酒水,先上甲板对月浇地一杯,又自饮一杯,嘴里好半天都是喃喃有词。 最后,他又斟一杯酒水来敬燕三郎“家祖的愿望,我这不肖孙子算是完成了。燕小哥,多谢你!” 荆家祖父昔年逃离迷藏国,一直想弄清这个诡秘之地背后的秘密。荆庆今趟往返,也算有了交代。 “迷藏国把自己打造成世外乐土,就为了吸引海客前来,好让他们淘选皮囊吗?”窦芽眨了眨眼,还是不解,“那也太费劲了,为何不干脆找个大宗大派合作,定期往迷藏国输送活人就行了?” 她刚说完,千岁就低呼一声“唉哟(第一声),小姑娘心肠挺狠哪!” 窦芽小脸顿时胀得通红“我、我没有!” 她只不过就事论事! 燕三郎适时出声,给她解了围“找宗门合作固然简单,却等若把决定权交给了对方。长此以往,幽魂对这个宗门的依赖性也就越强,对方随便开出什么条件,他们都只能接受。” “可是迷藏国若成了声名远扬的销金窟、买卖场,那就不一样了。”荆庆也道,“海客会蜂拥而来。并且能弄到通行令的主儿要么有钱、要么有势,幽魂一旦夺走他们的躯壳入世,立刻就可以用上他们手头的资源办事,无论享乐还是找人都很便利。” 钱和权带来的便利,穷人根本想象不到。 小姑娘咬唇,抛出了第二个问题“那,他们为何要把自己扮作神官?” 千岁慢条斯理剥开一只椰子蟹钳“因为他们人少。” 窦芽眼巴巴等着下文,但千岁只说了这么几个字就顾着吃东西去了。 燕三郎也没有解释。窦芽的年纪太小,还不能体会一条放诸四海而皆准的道理 少数人想要统治多数人,只能靠着绝对的权威。 还有什么比天神更加权威、更加不容置疑? 胡成忽然道“他们会不会跟出来?” 众人都明白,他说的“他们”指的是有皮囊保护的幽魂。 “会。”千岁缓缓道,“没人愿意坐以待毙。更何况这里还有一个疑点——” “每次雾墙开放,他们都要派人前往人间,寻找苍吾使。为什么?” 窦芽看着她道“夺回圣元核啊!” “夺回圣元核有什么用?”千岁好笑,“或者说,当初苍吾使已经身陷险境,为什么非要再剜一块木头才逃走?” 窦芽无言以对。 “换个角度看,他们或许也想寻到苍吾使者摆脱当下困境。”燕三郎也道,“从前苍吾使帮着他们解决了不能离开圣树的困扰;或许,苍吾使也能帮他们摆脱离不了皮囊的麻烦?” 第712章 有缘再见(打赏加更) 荆庆奇道“苍吾使恨他们入骨吧,打杀还来不及,怎会帮助他们?” 千岁深沉说了一句“世事难料。” 如果幽魂们拿着苍吾石去找苍吾使者,后者会不会满足它们的愿望呢?“说到这个。”她戳了戳燕三郎胸膛,“它们不会放过你。”幸存下来的幽魂要是还有一点儿活路,会来找燕小三抢苍吾石吧? 毕竟,已知的苍吾石就在他手里。 窦芽点头,满脸担忧“是啊,你们炸飞禁地,弄死它们族人,幽魂恨死你们了。这可如何是好?”她想了想,“你们还是加入拢沙宗吧,师门强大,必能护你们周全。” 拢沙宗这样的庞然大物,的确让身在其中的人很有安全感。 千岁轻笑“迷藏幽魂从表面可分辨不出。你怎知道拢沙宗的师长当中,没有幽魂所扮?” “诶?”窦芽惊道,“可能么?” “组织越是庞杂冗余,有心人越容易混进去。”千岁满脸严肃,“到时候我们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只能束手就擒,这如何是好?” 于是窦芽陷入了深深的苦恼中。 燕三郎看了千岁一眼。后者感受到他目光里的些许责怪,不由得嘟起红唇。 干嘛,她就是逗逗小姑娘嘛!不该操的心就别操啦。 荆庆在一边憋着笑。燕小哥和千岁这两人,怎么看也不是束手待擒的性格啊。 “无妨,我们自能应对。”燕三郎移开话题,“你上岸之后,要去霍芳芳家里?” “啊,是!”窦芽用力点头,“她全家都被下狱,我提早出了迷藏国,现在赶去说不定能多救几人。”说到这里,有些不舍,“你、你们呢?” “我回春明城。”燕三郎笑了笑,“还有学业尚未完成。” 荆庆挠头“祖父心愿已经完成,我就想游历四方、增长见识。” 千岁斜睨着他“何况你现在也有钱了。” 荆庆打了个哈哈“千岁姑娘谬赞了,我这点斤两哪能跟你们比啊?” 他是赚够了几辈子的钱,余生可以花差花差。 迷藏国就是这么一个非凡之地,只要你有命走一个来回,八成能获得格外可观的回报。 窦芽指了指胡成和阿倩,好心道“你们随我去找窦芳芳的家人吧,而后我带你们回拢沙宗。我们宗门名下产业众多,总能找到适合你俩。” 胡成好生欢喜“那可太好了,就麻烦窦姑娘了!” 阿倩看看他,再看看众人,低低说了声“谢谢”。 燕三郎原本也想过胡成这两人如何安置的问题,毕竟是自己将他们带了出来。现在窦芽主动将他们揽为责任,更合他意“麻烦你了。” 这时就连千岁也不得不承认,这小姑娘实在是个好人。 哼,滥好人。 “不麻烦,不麻烦!”窦芽看了看千岁,见她没表态,忍不住问“千岁姑娘呢?” “我?”千岁指了指自己,莫名其妙,“我怎么了?” “上岸以后,你去哪里?” “我当然是……”她一把抓住燕三郎胳膊,把螓首靠在他肩膀上,“跟着我家小三儿走啦!” “对吧?”她仰头望向少年,笑靥如牡丹怒放,连荆庆都看得下意识屏住呼吸。 “……嗯。”她是木铃铛器灵,当然只能跟着他走。可她的话听起来还是有点怪怪的。 燕三郎没有否认,窦芽脸上闪过一丝失落,想起朱仙楼里见到他们在一起的那个清晨,然后又想起方才燕三郎关着门,但是门里传来的响动……这点情绪转瞬即逝,她还是举起酒杯“来,为我们平安逃出迷藏国浮一大白!” 这一趟海上归程就无风无浪,同船的海客们也很老实,一路太平无事。 船只逆风而行,花了十五日才返回陆地。 天底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上岸后,众人吃了一顿丰盛的散伙饭,也就要各奔东西。 窦芽也喝了几口酒,这时就红着眼眶问燕三郎“今后还有机会再见么?” 此后天南海北,恐怕难有相聚之日。少年心知这个道理,却冲她微微一笑“有的。” 话音刚落,腿上一疼,却是千岁用力掐了他一把。 燕三郎不理,正色对窦芽道“我还有事要请你帮忙。” 窦芽眼睛一亮“你说!” “据传说,拢沙宗的开山祖师曾经执满愿石进入弥留之境,换来心想事成,后来就创立了拢沙宗。”燕三郎轻声道,“我想请你核实这一说法,最好能找出他进入弥留之境的办法。” “满愿石?弥留之境?”窦芽眨了眨眼,老实交代,“好像都未听说过。我回去帮你问问。” “如果事情难办,你就去找端方。”千岁挟了颗花生米吃,“他还欠燕时初一个人情,大人情。他要是问起,就说衡西商会的老朋友找他帮忙。对了——”她拍拍燕三郎胸口,“那时这小子姓石!” “噢……好!”窦芽不傻,听出其中有些隐情,也不多问。接着两人互留传讯方式。 这顿饭就吃完了。 窦芽带着余下两人挥手道别,中途回头两次,眼睛发红。千岁这会儿觉得她不像苹果了,像兔子。 阿修罗警惕起来,赶紧拉着萝卜,哦不,赶紧拉着燕小三往反方向走了。 他们也要启程返回春明城。 千岁就叹气了“要是把那头巨鹰带出来就好了,高来高去赶路多方便。好不容易多个牌子,结果你带个土著出来。”前往迷藏海国的路上遇见风暴,有船只遇难,燕三郎拣到一块雾隐牌,后来给胡成用了。 “说的是。”要是有个飞行座骑,从这里到春明城或许不出十天。“有缘再入手吧。”他掏出迷藏国的通行令牌看了两眼,随手扔了。 离开迷藏之后,各人检查自己手里的通行令牌,发现它们要么发白开裂,要么直接化作粉状,不再成形。 通行令作废了。 这与荆庆和海神使所说相符,通行令牌并非圣树的树芯所制,其强度有限,只能通行雾墙三、四次。所以,这东西根本没法当作传家宝交给后世子孙。 他轻轻叹了口气。 通行令作废,迷藏国再也不会向人类开放了。或许,这对两个世界都好。 《迷藏》卷至此结束,下一卷故事《鸿武》即将展开_ daowangjiaoyangzhan0 第713章 春暖花开 紧赶慢赶,燕三郎终于在五月初一当天赶回了春明城。 他在迷藏海国待了八天,人间就过去近百日。等他返回句遥国,一路春暖花开。 家在近郊,少年沿湖而行,仍觉凉风扑面。杨柳满头青丝拂水,林间的芍药、湖中的白莲都在笑脸迎人。 湖水从开春就涨了上去,淹没春深堂长堤上的石阶。 大门依旧熟悉,两个石狮子憨态可掬。燕三郎发现门楹上的春联换过了一幅,笔墨酣畅,望之眼熟 竟然是连容生的字迹。 显然他离开春明城期间,连容生也没有忘了对学生家里多加照拂。 大门紧闭,他上去轻叩门环。 才敲了两下,眼前一花,有东西从门上跳下来,直扑他脸面。 燕三郎伸手一抄,就把那物接在手里,抱进怀中 “芊芊!” 这个白茫茫、软乎乎,一边打滚卖萌,一边不忘嗲声嗲气的团子,就是白猫芊芊。 猫儿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跟他对视,嘴里喵呜喵呜说个不停,又伸出毛茸茸的前掌抚着主人的面颊。 燕三郎不通猫语,但也轻易听出了它的抱怨。 千岁呵呵一声“她居然没把你忘干净。” “衣食父母不能忘。”燕三郎在心底暗说一句,比你有良心。 他顺手掂了掂猫儿,好像又重了一点。千岁也怒道“怎么又吃胖!该节食了!” 这也是她的身体啊,太肥算怎么回事! 大门“吱呀”一声开了,黄大望见燕三郎,眼睛瞪得和猫儿一样圆“您、您回来了!” 他后退一步,立刻想起上一次燕三郎远行回家的情景,扭头朝着后头喊“老爹,主人回来了,两位主人都回来了!” 燕三郎微一挑眉。这个“都”是什么意思,他回来了,千岁能不跟着回么? 主人回家是大事,黄老爹领着几个小的出来了,当然是热烈欢迎。 晚上是接风席,山珍海味管够,这让清淡了两个多月的千岁很是满意。 …… 次日,燕三郎梳洗整齐,去拜会恩师连容生。 连府请来了城里最好的剃头师傅,正在给连容生打理头面。年初,连容生高堂去世,他要守孝百日才能理发。 “回来啦?”连容生看他一眼,“好似又长高了一点。” 燕三郎往他下首一坐,自有下人过来接走礼物、奉上茶水点心。 而后,他就将迷藏海国之行源源本本说了一遍,只略去跟木铃铛有关的部分。 饶是连容生这辈子经历风浪无数,听到后来也是面容变色,连道“意料不到”。 “黄金乡的背后是食人窟。”连容生的胡子也修剪整齐了,捋起来特别有感觉,“是了,唾手可得的财富,哪是那么容易消受?” 他想了想又道“照你所说,他们占据海客身体来到人间,其中可不乏身居高位者。” “是。”燕三郎恭声道,“与我同船前去海国的丁云正就被侵蚀,换了芯子。他是宝夏国上柱国第三子,奉命前往迷藏国筹集军饷。” “如此说来,迷藏国在人间可攒下不少权势,好在他们六十年必须回去一趟。”连容生呼出一口气,“过去这么多年,还不知道他们在人间怎样呼风唤雨,轻启祸端。时初,你出手端掉迷藏幽魂一族,不仅造福迷藏本国,也于人间有功!” 燕三郎老实认夸,千岁却“切”了一声“还用他说?木铃铛早就这样认定了。”否则怎么会给出极尽丰厚的报酬?还不是因为她和小三修补因果有大功? “不过,你也结下了仇家。”连容生沉声道,“雾墙关闭之前,必有幽魂披着人皮离开迷藏。它们记恨你灭其活路,恐怕会来寻仇。” “学生等着就是。”燕三郎抱着水来土淹的态度,“再说天下何其大也,他们也未必找得着我。” “你没说过,自己来自春明城?” “这个……”燕三郎汗颜,“有,对庄南甲提过一嘴。”当时在去往迷藏国的海船上,人人都做自我介绍,他也提了一句。只说自己来自哪里,却没有提起具体的营生。 那时的庄南甲看起来只是个市侩的矮胖富商,哪知道他的真面目是个活了不知多少年的迷藏老鬼。 “不知天高!”连容生瞪他一眼,“你以为他们会像泼皮无赖打架,直接上门?” “先生是指?” “恐怕他们还要借助权势。”连容生叹了口气,“句遥多年太平,国富民安,是个居家营商的好地方。可它毕竟只是小国。如果被人施压太过,把谁献出去都不奇怪。” 这一点,燕三郎倒没有细想。“如何是好,请先生教我。” “你就要出师了,该想想今后何去何从。”连容生慢慢道,“至少要谋个高就,才有不被人加害的资本。” 燕三郎想了想“卫国?” 连容生笑了“你自去想清楚就好。” 去卫国任职之事,燕三郎从未细想。不过连容生多次提出,他也觉得自己有认真考虑的必要了。 句遥只是小国,只是他修行途中的落脚点。他从没想过在此一住终身。 天大地大,他还是要去外面闯荡的。 韩昭和萧宓一直虚位以待。尤其后者也是勤快,每两个月就给燕三郎寄封信,写一写趣事、要事、大事。 燕三郎的回信可就少得多了,前往迷藏国期间更没空执笔。 昨晚他还在春深堂看到了萧宓的来信。离开数月,萧宓的信件就积攒下来好几封。 他打开第一封,年轻的国君抱怨,王廷开始给他物色皇后人选。按卫国制例,新王十六岁就可以娶后了。 经过了前任卫王的杀父弑弟,老萧家就剩下这么根独苗苗。卫廷从上到下都希望新王能够充实后宫、开枝散叶,以稳定大卫江山。 按萧宓的原话说“无趣得紧,孤又不靠着娃娃治天下!”他才成年不久,正是意气风发、踏马江湖之时,哪里考虑什么后代子孙嫡长! 这种话,他也只会对燕三郎说。 daowangjiaoyangzhan 第714章 你偷吃了? 信末,照样问千岁安好。 后面一封内容,也大抵如是。 不过燕三郎打开最后一封看了两眼,眼神就变得凝重,而后将千岁喊了进来。 白猫打着呵欠,从树杈上跳进屋子“萧宓的信吗?没兴趣看!” “这封不同。”燕三郎把信纸在她面前缓缓展开,“萧宓说,他寻到了三眼怪物的一点线索。” 在赤弩雪山,韩昭擒下前卫王,平定大局。不过后者却放出三眼怪物,险些破围而逃。 怪物因此给萧宓留下了深刻印象,回到盛邑以后就下令严查。 过了这么久,终于有线索了么? “小气。”白猫不高兴道,“直说线索不就好了,卖什么关子?还要你过去!” 当然萧宓的原话没有说得这样直白,只是诚恳邀请燕三郎去盛邑,一叙旧情、把酒言欢。 …… 接下来两个月,燕三郎都在春明城潜心治学,一边讨教夫子,一边写自己的出师策论。 连容生的确对他另眼相看,但这不意味着老学究对降低对他的要求;相反,以燕三郎对连容生的了解,恩师对自己的出师历程一定是更高标准、更严要求。 从迷藏国返程那十多天里,他就已经想好了议题和大纲,所以写起来飞快,只用了两个月时间。 然后,预感成真。 连容生看过以后就打回来了,令他修改。 通篇文章,千岁是逐字逐句看了的,还提过意见,这时就很不服气“凭什么,姑……你写得极好,用不着改!” 可惜,他的夫子是连容生,不是她。燕三郎看了她一眼,重新推纸磨墨。 生活古井不波。 千岁回来这么两个月,日子从“在家万般都好”已经变成了“在家万般无聊”。除了炼制琉璃灯、作弄黄鼠狼之外,就是怂恿燕三郎出去吃喝玩乐。不过少年的心思都放在课业上,出门频次大概率减小,她很是不满。 “你这年纪正该是春风得意时,怎甘成天憋闷在家!”活得像棵树!生龙活虎一大小伙子,怎么把自己栽成宅男的? 不过说到燕三郎的年纪,千岁还是发现了一点古怪。 臭小子历来是勤奋刻苦的化身,从开始修习《饲龙诀》到现在,几乎从未睡过一天懒觉,就连过年都不例外。 这也是连容生喜欢他的重要原因之一。天份既是礼物,也是诅咒。聪明的、有天份的孩子往往心猿意马,难以专注刻苦。 可是燕三郎两者都具备,并且还有连容生看重的另一项特质 幸运。 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燕三郎以上三者都不缺,假以时日,他的前途不可限量。 但千岁发现,少年居然起晚了。 有个晴朗的清晨,猫儿已经在假山里扑够了粉蝶也吃够了露水,才溜上二楼,跳窗进入主人卧房。然后她就发现—— 燕三郎还没醒! 哎哟,这可是新发现。白猫赶忙凑近,发现他面色潮红、呼吸粗重,眼皮动个不停。 生病了?不可能吧,这家伙的身体跟铁打的差不多。 是最近升温太快吗?也不对,修行者的身体自会根据外部调节体温,冬暖夏凉。 它拿粉红鼻子蹭了蹭少年的额头,发现他体温稍微升高,但绝非发烧,也就放心了。 这可是大好机会啊。白猫拱起背,得意洋洋地从他头上走过来又走过去,确保四只脚掌每一次都能踩在他脸上。 起床,起床!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机会叫醒他。 这一回,她要凭体重叫他起床! 她这么走了几个来回,燕三郎果然就醒了,蓦地伸手,将喵喵叫个不停的白猫一把按在自己脸上。 好软、好暖,也好香,就是……好多毛。 “起床啦!”她理直气壮地挠他脸,当然,没伸出小尖爪。 “你先出去。”燕三郎的声音嘶哑得像锯木头,微微喘气的同时像隐藏着某种情绪。但他一向内敛,千岁已经习惯了,不疑有它。“我很快就起。你让黄大先给你打一碗板栗炖鸡。” “吃完啦!”在她闻到香喷喷的味道以后,黄鼠狼还能保住那几只鸡吗? 毛茸茸的尾巴一下一下,打在燕三郎额头上。他长长吐出一口气“你先自己玩会儿,半个时辰后我就带你进城。” “咦?”她正想去买盒鸭蛋粉,听说出了新款的栀子花香味儿呢,“那好吧,你快点儿啊。” “去吧。”燕三郎拍了拍她的背部。 猫儿一溜烟跑掉了。她怎么觉得,小三迫不及待赶她走呢? 一刻钟后,燕三郎果然出了屋子。 他已经洗漱完毕,头发束得一丝不苟,眼里透着精神。 可他第一件事并不是坐去桌边用饭,而是拎着木桶去后边儿的空地上晾晒。 贴身的衣物,他从来都是自己濯洗,不愿假手他人。 白猫趴在屋瓦上,看他晾挂洗净后的衣裤。这一幕,她在过去几年不晓得看过了多少回。 可是,这小子为什么一大早躲在卧房里洗衣服? 太可疑了! 半个月后,白猫又逮到一次现行。 但这一回燕小三起得很早,她跳窗进去,发现他已经在洗衣服了。 可是,空气中飘荡着一丝丝奇怪的气味。 “这是什么味道?”猫儿仰头到处嗅了嗅。结果燕三郎扔下清洗中的衣物,飞快将四面窗户都打开来。 “呼啦”,欢快的夏风冲进来扫荡一番,什么气味都不复存在了。 “……”猫儿眯起眼,怀疑地盯着他,“你做了什么?” “没有。”燕三郎背对她,继续搓衣服。 “明明就有。”猫儿跳到盆架上,居高临下观察他,琉璃眼里满满都是审视,“那气味哪来的,嗯?” 燕三郎手上微微一顿,但是很快继续。他低着头,白猫没看见他眼里一闪而过的慌乱“我也不清楚。” 白猫的尾巴在他眼前晃啊晃“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少年鼻尖上都快沁汗了。 “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夜里背着我偷吃醉蟹了?” “醉蟹?”燕三郎一呆,下一秒回过神来,用力点头,“……嗯对,被你发现了。” daowangjiaoyangzhan 第715章 燕三郎出师(打赏加更) “我就知道,隔夜还有这么重的腥味儿!”这味道明明就是蟹壳子放久了的腥气嘛。偷吃就偷吃,干嘛这样不淡定?白猫拍了拍他的脑袋,决定宽宏大量地原谅他,“下不为例,不然!” 他不假思索“不然我就带你一起吃。” “孺子可教。”白猫满意地跑掉了,燕三郎抵首门框,长长透出一口长气。 好险。 这天傍晚,“鸿雁飞书”给他送来了一份情报。 瘟妖事件以后,燕三郎有感于自己的消息来源不够灵通,也做了相应调整,不仅培植自己的商会势力,并且给“鸿雁飞书”这个买卖情报的组织投了些股份。 对于大股东,“鸿雁飞书”自然不敢怠慢,很快送来他想要的最新情报 迷藏国出了大乱子。 燕三郎等人在官方号的联合发卖当天就逃离迷藏国,乘船西返,对于雾墙另一侧的后续情况并不了解。 而雾墙关闭以后,众海客也会各自返家。大陆广袤,讯息传输不便,关于这一次迷藏海国盛会的消息也要过上几个月才能传到春明城。 当然这有部分原因要归咎于句遥城有些偏远。 明安的“烈山震”把禁地里的圣树轰成碎片,那动静瞒不过无忧谷的海客。 立刻就有几桩异样出现 首先是水晶岛北部的禁地里忽然飞出无数蓝色光点,有些像没头苍蝇乱飞乱撞,有些则一头向着海客扑来。 它们会从人类五官钻入。后者被入侵以后就会嘶吼狂叫,表现出极度的痛苦,最后七窍流血而亡。 在那之后,蓝色光点又会从死者五官钻出。 这是杀人的东西! 海客当中不乏异士,此时就纷纷取出法器对抗,同时又向迷藏国官方要交代、要说法。 他们都是迷藏国请来的贵宾,对方有职责保护大伙儿的人身安全。 可问题就在这里 迷藏国官方不见了。 偌大一个迷藏国,居然找不出几个管事的人。看着井然有序的上下结构,在那一记天崩地裂般的爆炸后仿佛也轰然倒塌。 甚至连联合发卖会也一下子陷入了无组织状态。 后面的事儿就不必多说了,无忧谷盛会变作了打砸抢的盛会。恰好这里人人都蒙着脸,干起坏事来更没有压力。 当天,就有大量海客离开迷藏国,乘船西返。 这富贵乡每六十年向人间开放一次,双方从来都是合作愉快。重返陆地的海客都是一头雾水,不知迷藏国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 千岁看完线报,不由得冷笑一声“他们这次回来早了。要知道,迷藏国六十年后也不会再开放了呢。” 通行令由圣树每年萌发的新枝制成。现在圣树不在了,通行令也泡汤。 那个遍地财宝的世外桃源,再也不会对人间开放。 燕三郎偶尔还会想起生活在迷藏国的平民。或许对他们来说,不被打扰的生活才是最好。 或许迷藏的混乱还会持续一段时间,但终归会走上正轨的,那是天神之后的时代。 …… 复两月,燕三郎的策论获得通过。 连容生在那厚厚一摞卷册最末端写上评语、签上大名,再隆重加盖大红印章。燕三郎恭立在侧,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他顺利出师了! 连容生含笑看着这个最老成的弟子满面雀跃,一双拳头捏了又放,暗道这才有一点少年人的样子。 燕三郎恭恭敬敬给他行礼,他挥了挥手“行了,我也没什么可教你了。今后修行全看个人。” 能从连容生这里出师,就意味着他在各国各大势力那里都成了香饽饽。 事实上,在这一年时间里,来自三十余个大小国家和玄门的邀约都摆到了连容生和燕三郎桌头,平均十天就来一封。 消息灵通的,已经知道连老夫子最后一位爱徒快要出师。求贤若渴的国家都不会错过。 燕三郎只要答应其中任何一份,就能端起铁饭碗,下辈子名利不愁。 到了这个时候,他才真切感受到连容生的名气和影响有多大;而他作为名师门下的高徒,就业前景也是一片广阔啊。 学历真是太重要了。 “想去哪一家?”千岁问他。多亏她从前没有轻易给木铃铛换主人,这小子有出息,跟着他可以吃香喝辣。 她眼光好,嘿。 “没想好。”他还想着从长计议。 结果,“鸿雁飞书”在三天之后给他传来了一个坏消息 有海客宣扬,引起迷藏国大乱的元凶就是他,句遥国春明城的燕时初! 传言道,燕时初觊觎迷藏国禁地至宝,这才安置烈山震炸毁圣殿,扰乱联合发卖,造成大量海客血本无归。 这场爆炸也将导致迷藏国永久关闭,再也不会有雾隐令流传人间。 人类通往财富之路,断了;但是燕时初本人夺走了迷藏国积攒下来的大量宝物,其中甚至包括能令人心想事成的“满愿石”! 千岁看见这张字条,不由得失声道“不好!庄南甲还活着!” 只有庄南甲知道燕三郎的姓名、来历。显然这家伙没有死在那一场惊天大爆炸中,而是带着满腔恨意离开迷藏国,开始向燕三郎复仇了。 这人老谋深算,很清楚怎样才能陷燕三郎于死地。 最直接有效的办法,就是诬他盗取了迷藏国积存无数年的珍宝! 财帛动人心,更何况位置明确的财富在有心人眼里,比灯塔还要光亮。如果迷藏国今后再也不会开放,那么燕时初手里的宝物很可能就是绝版的珍品。 这么庞大的一笔财富,也不知能为燕三郎引来多少麻烦。庄南甲大可候在一边观望,俟时机成熟再出手抢夺苍吾石! 此谓一箭双雕。 燕三郎只觉手中的字条重若千钧。庄南甲在暗,他在明,这种谣言可信度很差,连一点证据都拿不出。可是其中提到他的具体位置,甚至还提到了“满愿石”这么具体的宝物。或许有人就会想 无风不起浪。为什么偏偏是燕时初,为什么传言不说别人盗走? 第716章 要搬家啦 一百个听见传言的人当中,只要有一个半信半疑起了贪念,就会给他带来偌大的麻烦。 燕三郎目光沉凝,问千岁“你看呢?” “无忧谷盛会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庄南甲也知道你住在春明城,却没有自己找上门来,而是散播谣言,诱使别人来对付你。”千岁沉吟,“为何?” 少年不吱声。他炸毁圣树,包括庄南甲在内的所有幽魂都恨他入骨,一上岸就该来寻仇才对。可他在春明城已经度过了太太平平的小半年。 “或许他从迷藏国出来晚了。”迷藏海国每期开放十五天。燕三郎在第八天就逃出来了,如果庄南甲等人是最后一天出来,那么人间又过去了八十多天。 这是很有可能的。幽魂再着急报仇,也不差这十天八天。反而是他们离开迷藏国以后就再也不能回去,诸般后事都必须一一安排好,这也得花掉不少时间。 千岁轻吁一声“说不定,他被更重要的事拌住了手脚,没空来找你麻烦。” “首铜山。”燕三郎轻轻道,“他们急着去找弥留之境,以延续自身。” 就算庄南甲没死在明安引爆的“烈山震”爆炸当中,可他附体的这具躯壳年事已高,并且命灶渐衰,当时燕三郎在海船上给他号脉,就说他活不久了。 庄南甲的话从来都是半真半假,现在圣树已死,他只剩下一副换不得的残躯。那么他是不是能弄到一开始对燕三郎说过的、延年益寿的药物呢? 如果能,他的寿命也只剩下几百天了,毕竟大限不可能一拖再拖。对他来说,当务之急并不是给族人报仇,而是寻到令自己活下去的办法。 这个办法,大概就在弥留之境里。千岁目光闪动“除非他们想出了别的法子,否则进入弥留之境还需要苍吾石。” 燕三郎轻声道“或者,他手里本来就有一枚苍吾石。” 千岁蓦然动容。 “在无忧岛,庄南甲早知我们追查苍吾石来历,他是聪明人,不难据此推断我们身上带着苍吾石。”燕三郎认真道,“他却没有出手抢夺的意愿,一直到最后。” 别人都追查苍吾石的下落,只有他们想要来源。什么人会这么做? 大概率是拥有苍吾石的人。 庄南甲对此却不眼红,尤其后头海神使已经解说过,苍吾石是迷藏国的重宝,每一个幽魂都想追回。可是世间的苍吾石并不是唯二的,有一有二就可能有三。或许庄南甲入世六十年,已经弄到一枚也未可知? 毕竟,那原是他返回迷藏国夺取神使之位的重要筹码之一。 所以,燕三郎的推断合情合理。苍吾石虽然少见,但绝非孤品。此刻他们手里就有两枚呢。 但庄南甲带给燕三郎的麻烦,还是实实在在。 “你已出师,在春明城再无待办事宜。我们也无坚守本地的必要。”千岁长长吁出一口气,“庄南甲的招数虽然恶毒,对我们暂无大碍,只要我们及早离开春明城!” 她居然提议撤退,少年有些意外“你舍得?”以阿修罗的脾气,难得啊。 “有甚舍不得?”白猫打了个呵欠,“春深堂虽好,面积太小了。我还是喜欢有美酒和温泉的大房子!这两样要是能结合在一起,那最好不过。” 喜新厌旧。 而后她正色道“再说我有预感,我们和庄南甲还会再见面的。这一局,我们不妨先让给他。” 迷藏国已经关闭,可是他们和幽魂之间的恩怨还在延续。 这一次,恐怕没有那么容易了结。 燕三郎笑了“好,收拾东西,我们要搬家了。” “搬家?”黄大走进来恰好听见最后几个字,不由得大惊,“作什么要搬家!” “这里住腻了。”白猫斜睨着他,“你有意见吗?” 有,当然有!春深堂冬暖夏凉,还有一座好大的假山可以给黄鼠狼当跑道,多舒服啊! “没有,当然没有!”黄大义正辞严,“女主人想搬去哪里,黄大就搬去哪里,誓死跟随。” “马屁精!”黄二跟着起来,一尾巴抽在他脑门儿上,“主人,我们家又惹上什么麻烦了?” 从燕三郎买下春深堂,其实这里没少招麻烦上门。就算是燕三郎和千岁两度离家办事,期间也有异士摸过来,想进春深堂清理四害。 好在黄皮老爹的道行越来越深厚,也好在燕三郎在春明城得道多助,旁人看在连容生面子上,不找这家黄皮子的麻烦。 “大麻烦。”燕三郎沉声道,“我们不走,后面麻烦就会源源不断上门。” “不是怕。”白猫在柱子上噌噌磨爪,“只是不想一次又一次被打扰。” 黄老爹小心翼翼问“我们要搬去哪里?” 燕三郎想了想“暂定盛邑。” 黄大大喜,他早听说主人在盛邑的宅子比春深堂还要大上两倍不止,去开开眼界多好。黄二却有些发愁。 燕三郎已经转向她“若舍不得心上人,你可以留下。” 他也见过黄二的情郎,是个文弱白皙、彬彬有礼的少年郎。 黄二微一犹豫就摇头“不,我要跟着主人去盛邑。” 黄大乐得合不拢嘴“这就对了!我早跟你说过,找男人不能找弱鸡。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我一只手就能把他掰去地板上!” “像你这样,肌肉都长去脑子里就是好了?”黄二瞪着他,“我待主人在盛邑安顿下来,就回春明城带吴翰过去!” “……”黄大肩膀垮了下来,“你带他过去作甚,还白吃我们家大米!” “他年后已经提作黄记商行的大总管了,全春明城你再找出第二个那么年轻的大总管给我看看?”黄二双手抱胸,“去了盛邑,他自有本事谋一份好差使,要你操什么心!” 说到这里,她转向燕三郎“主人,吴翰家里没别人了,能不能让他也去……” “能。”不待她说完,燕三郎就打断了她的话,“都去收拾东西吧。” 第717章 又一则线索 次日,燕三郎向连容生辞行。 老夫子家中门庭若市,各路权贵都带着孩子登门——弟子都出师了,连容生门下又有了空额。大伙儿赶紧带自家孩子过来碰运气。万一有眼缘,被连老先生相中了呢? 和从前一样,连容生脑袋昂得有半天高,基本从鼻孔里看人。这一幕何其眼熟,几年就是一个轮回。 燕三郎想起昔年师徒首次相见的场景,不由得莞尔一笑,可是仔细看去,连容生鬓边又多了几撮不起眼的白发。 时光不饶人哪。 连容生见他来了,挥手招进,对其他人道“在这等着。”说罢站起,背着手进了后堂。 除了燕三郎,没人敢跟进来。 连容生抓着管家道“要给燕小三的东西放哪里了,你去找来。” 燕三郎是这一届三个弟子当中最后入门的,排位第三。所以连容生也唤他小三,尽管和千岁的原因不同,但对他的称呼却是一样。 老管家“哎”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物递给燕三郎“在这呢。” 少年接过来一看,这却是一只小小的布偶,不到食指长,杂布缝就,表面有些灰旧,边角甚至有些擦痕。可见它被佩在主人腰间也有好一段时日了。 燕三郎的目光一下凝住 这只布偶的制工普通,只是勉强有个形状,像人一样有四肢、有脑袋,可是身后拖着一条尾巴——如果仅止于此,它只会像个蜥蜴人,但是燕三郎一眼看见,它脑门儿上着重缝出了第三只眼睛! 三眼怪? 布偶的缝制者像是怕人看不清楚,还特地在竖眼周围加缝了一圈黑线,算是大写加粗,格外醒目。 “先生,这东西从哪里来?” “前几天有个小贵族带儿子上门,想拜我为师。天资自然是很差的,我看不上。”连容生嗤了一声,“但他的伴读腰上就别着这只布偶。” 燕三郎自卫国返回春明城,就拜托他寻找三眼怪的线索。可这两年一直没有什么眉目,连容生自己也有些讪讪,当初拍胸口保证消息灵通来着。还好,燕小三再度离开之前,线索自行送上门来,他这就不算晚节不保。 “我让人私下去找那个小伴读,花了点钱就把布偶和它的来历都买了下来。” 燕三郎洗耳恭听。 “他来自卫攸边境上的一个小镇,三焦镇。当地流传的习俗之一,就是缝制和佩戴这种辟邪偶。” 燕三郎看着手里的布偶“这是辟邪用的?三眼怪帮过它们?” “正相反。”连容生竖起食指摇了摇,“传说那地方曾经被三眼怪所扰,怪物夜里出来吃人,时常吃到满村一个活口都没有,可谓残暴已极。当地人组织打怪队,都是有去无回。后来也不知何故,怪物突然消失,再不复见。” 燕三就奇怪了“既是恶物,为何要把它看作辟邪兽?” “三眼怪消失以后,从前困扰三焦镇的兽患也不见了。原本那一带猛兽和怪物成群,经常袭击人类,据说一年里面有二三十人葬身都不算多。可是自从三眼怪来了又走,这些野兽就很少再靠近三焦镇了。” 燕三郎明白了“它戾气太重,余威犹在,虎狼不敢近。” “应是这个理儿。”连容生也表赞同,“再说,天灾恶疾越是肆虐,后世的人们对它越是敬畏,三眼怪同此理。” 生物先天就有臣服于强者的本能,人类也不例外。 “据说时间慢慢推移,原本被三眼怪镇住的猛兽又重新活跃起来。当地居民开始尊三眼怪为辟邪兽,很快兽患又消除了。” 少年沉吟“可知怪物在三焦镇附近逗留多长时间?”这问题很关键。如果三眼怪只是过路作恶,顺手杀吃几人,那和野外的虎狼也差不多,不会给三焦镇民留下这么深刻的印象。 “据说有两年之久了,但是传说中尽多夸大失实之处,不能完全作准。”所谓“传说”,流传到后来也都是面目全非。 “发生在多早之前?” “不可考。”连容生摇头,“但至少是一千多年前罢?” 燕三郎当即向他道谢。三眼怪物不会无缘无故在某地停留一年以上,找出原因,或许也就找到了进入弥留之境的线索? 首铜山的线索也是飘渺得很,不如就从这里查起。 连容生又道“你在春明城的产业,可是已经打点完毕?” “未来十天半月内就会沽清。”燕三郎一贯谨慎,“大部分产业发卖,剩下的也不会让人追查到我头上。”他在春明城置下的产业多是与大家族合作,自己连名都不挂,外人根本不清楚他参与其中。 实打实是自己名下的反而不多,他和黄鹤很快就处理完了。 “迷藏海国的真相,我会帮你传播开去,好教天下人得知。” 燕三郎大喜称谢。 这么多年来,围绕迷藏海国众说纷纭,没有一种接近真相。大概谁也没料到,真相居然比传说更加狰狞。以连容生的威望,此事由他亲手揭开,必定大有说服力。 不过连容生也皱眉道“不过,许多人就算知道真相,也还想着从你身上发一笔横财。” 真相阻止不了贪婪,这才是人间。 燕三郎不无担忧“您揭露此事,怕是要惹麻烦上身。”旁人弄清连容生和他的师徒关系,恐怕会从连容生身上找线索了。 连容生森然道“他们大可一试!”他像是个好捏的柿子吗? 少年才说了两句,他就不耐烦了“行了行了,快走吧,耽误我不少时间。没看我这忙着呢?” 千岁低呸一声“忙着收礼吧?”新徒弟还没收进门呢,老徒弟就被丢过墙了。这老财迷! 白天她是猫身,这句话在旁人听来顶多也就是一声猫叫,连容生却问燕三郎“你的猫儿还养得好好儿的?” 少年答道“嗯,养得很乖。”他知道连容生有名气和修为护身,旁人想对付这位老先生可绝没有那么容易。 第718章 风雪山城(打赏加更) 那就好,可真难得。”连容生挥了挥手,“去吧,不要婆婆妈妈。” 燕三郎朝他恭敬三拜,这才转身走了。 过去五年,他在连容生这里获益良多。 直到少年快要消失在庭园尽头,连容生才转头望向他的背影,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老管家站在一边,噓叹一声“时初是个好孩子,将来一定出人头地。” 连容生捋着长须呵呵一笑“还用你说?” 道阻且长,身边又时刻跟着个危险,今后,小子得好自为之。 十多天后,陆续有外人抵达春明城,打听燕时初。 可惜,人去楼空也。 ¥¥¥¥¥ 申时,大雪。 大队人马行于郊野,密林挡去了最后一点光线,让人连小径都看不清楚。 他们行进的速度越来越慢,风雪却越来越大,打在身上力道十足。 有一名骑士被召去华丽的马车边上,恭身倾听几句,就骑上马往前飞奔,一直奔到了队伍最前头,向为首之人道“鲁将军,公主殿下问你,何时可以歇息!” “再有一个时辰。”鲁将军擦掉眉上的浮雪,“就快到三焦镇了。”他年过五旬,须发都有一点泛白,可是目光依旧明亮,腰背也依旧挺得笔直。 “这话您半个时辰前就已经说过。”骑士不客气道,“殿下亟需休息!” “请公主稍安,我们会尽快寻到落脚之处。” 待骑士掉头回去复命,鲁将军边上的副将才不悦道“两个时辰催了三次,好似我们很想冒雪赶路一般。” “那是金枝玉叶的公主,鲜少吃这样的苦头。”鲁将军倒不恼火,只是叹了口气,“路上积雪太厚,走得慢了。是我不好,不该抢这点山路。” “不关您的事,是这大雪下得好没来由。”这会儿才到申时,天就黑得跟傍晚一样。山里气候多变,早晨还晴空万里,现在就大雪飘飞,找谁说理去? 此时就闻蹄声匆急,前头奔来一骑,见了鲁将军跃下马来行礼“将军,前方有个小镇,灯火通明!” 副将喜道“将军!” 鲁将军的眉头没有舒展,反而蹙得更紧“多远?” “往前二里,站在山头上就能看见。”哨兵答道,“镇子在山谷里,下山至少要再走四里才到。” “多大规模的镇子?” “就在山脚下,以房屋计算,约莫是三、四千人居住。” 那可真不小了。 鲁将军当即跟着哨兵往前。他们已经走到半山腰,站在断崖边缘往下眺望,果然底下的山谷有亮光点点,都是千家灯火。 夜色和灯光共同勾勒出屋宇的轮廓,在一片昏黄中看起来格外暖人。 这个规模的山城至少有驿站、有酒楼。他们披着满身冰雪,现在最想念的不过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面片汤。 想到这里,副将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鲁将军却盯着山脚下的小镇“我没见过这个镇子。” 副将笑道“或许上次您没从这里经过。” “这条路,我走过不下三次!”鲁将军脸上不见松惬,“就没见过这片山谷、这个小镇!” 副将不知该说什么好。 鲁将军挥了挥手“掉头,我们走另一条路!” 可、可是…… 副将看他脸色,把话又憋回肚子里,乖乖下令。 队伍里至少过半人都看见了山崖下方的灯火,以为一个时辰后就能吃上热饭热菜,将军却下令掉头远离!莫说是人了,就连他们座下的马儿都是不情不愿地转身。 “走,快走!”这么一掉头,前方队伍和后方队伍才显出了不同来。 他们的服制不同,看来就像把两支队伍拼凑在一起。 过不多时,后方的骑士又来了“鲁将军,殿下有请!” 果然,公主不会善罢甘休。鲁将军胡子动了动,随他一起去了。 后方队伍簇拥着几辆大车,前后兵甲森然,护卫十分周全。鲁将军来,军队才打开一个口子,让他得以靠近马车。 其中一辆车套着六匹白马,每匹都很神骏。车身宽大而精致,表面缀满浅金色的纹路。鲁将军知道,这不单为了好看,也是嵌套了好几个防御阵法,以保车中人安全无虞。 车帘掀开,露出一张闭月羞花的面容来。 这位就是公主殿下了。只不过她蛾眉紧蹙,脸上写满了不悦“鲁将军,为何不进镇休憩,反而要抄远路!” 相处多日,鲁将军已经知道这是位不好惹的“这镇子,我们来时未见。为殿下安全,还是莫要靠近的好。” “来时?”公主奇道,“你们来时也走的这条路?” “其实不止今回,这条路我十年前、十五年前都走过,沿途景致没什么变化。”鲁将军道,“我分明记得,从断崖上望出去是另一片群山,根本没有这片山谷、这个小镇!” 公主转头望向他身边的副将“你呢?你一直跟在鲁将军身边,还记得这里原本的景象吗?” “这个……”副将微一犹豫。 他们这趟走了千余里路程,他怎会记下荒郊不起眼的一处地形?群山之中,地形都很相近,无非就是连绵的起伏和绕圈子一般的山路。“记得!” “撒谎!”公主冷笑,“鲁将军,你这部下还真是忠心耿耿。”她无视副将胀红的脸皮,“怕什么,我们身后有两千多名精锐!那镇子里就算全是异士,我们也尽应付得来!” “殿下。”鲁将军诚恳道,“再走上一个时辰,我们就能赶到三焦镇。” “你一个时辰前就这么说了!”公主柳眉竖起,“鲁将军好响亮的名号,我听说你曾追击匪军三天三夜,最后拿下了逆贼首领的人头。怎么山沟里一个小镇,就能把你吓破胆?” 她不待鲁将军回答就转头对手下骑兵道“传我命令,下山投宿!” 鲁将军微惊“殿下不可,容我先……” “不容了。”她直接放下车帘,不再与鲁将军对话,只一声清叱从车中传出,“走!” 第719章 此路不通 公主有令,后方的军队就越过前方队伍,往山下而去。 山路蜿蜒,但道路尽头就有灯火。冷冷的冰雪在脸上胡乱地拍,人们忍不住加快了脚步。 鲁将军立在原地,看公主的马车往下山方向去了,不禁长叹一口气。副将在边上轻声道“将军,我们……?” “跟上吧。”鲁将军声音里满是无奈,“派哨兵赶去前头,仔细侦察这个小镇!” “是!” 风雪之中,两支队伍重新并到一起,向着山下的镇子进发。 走得越近,镇里的物事看起来也更加分明,尤其在风中摇曳的大红灯笼提醒人,年关快到了。 然后,他们就转过了一程山路,小镇暂时被庞大的山体挡住。 不过好消息是,走到这里雪就变小了。鲁将军总觉得,周围像是突然一静,还没等他琢磨过味儿来,大风又开始呜呜咆哮。 快到山脚下,两个哨兵飞奔来报 “镇里没人!” 鲁将军一惊“什么?” “我们走遍了镇子,那里的民居灯还亮着,但是空无一人。” 另一外哨兵补充道“不仅没有活人,连鸡犬鸟虫都没有,安静极了。” 听着诡异,什么都没有?鲁将军果断下了决定“都停住,往回走。”这个险不能冒。 他亲自奔去前方的公主队伍,说明情况,而后道“镇子情况诡异,宜退不宜进。殿下请跟我来,否则鲁闻先只好强请!” “锵”一声,公主身边的侍卫上前一步,拔刀相视。 公主举手,阻住侍卫行动。鲁闻先的语气太坚决了,公主看着前方好一会儿,才咬唇道“算了,那往回走吧。” 两支队伍再变方向,往来路而返。 两刻钟后,军队走回原来岔路,前方却停了下来。 飞骑来报“前面过不去了。” 前面明明是路,怎么过不去?鲁闻先亲自奔去最前方,见岔路口有小雾飘荡。他策骑前进,到雾汽最浓处就过不去了。 这感觉就好像他朝着一堵墙使劲儿,尽管墙上包着软皮,撞不疼人,但是说过不去就是过不去。 刀削斧砍,甚至两个异士用出神通,均告无效。 此路不通。 鲁闻先唤来亲卫吩咐几句,后者使力高高跃起,试了几次,颓然摇头。 上不见顶。 事到如今,鲁闻先也知道自己一行中了暗算。他根本没有进入山城就往回走,竟还是比幕后人慢了一步。 鬼打墙吗?不应该啊,自己这支军队上过战场,趟过尸山血海,可破邪祟异术。这种神通根本困不住他们。这也是王上派他出来接亲的原因之一。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最要紧的是,当下怎么办?他这里正没主张,两个士兵从林中钻出,手里押着一人“报,有人在林中鬼祟。” 有人!鲁闻先精神一振。只见这人是普通山民打扮,粗手大脚,袄子又厚又旧,被两个粗壮军汉挟在中间,跟小鸡仔似地畏缩。 他被押到鲁闻先面前,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扑通跪下“官爷,小人不是坏人哪,就是进山采点覃子!” 鲁闻先冷笑“这时节还能有覃子?” 汉子点头如捣蒜“有,有,就是雪茸!” 雪茸之名,鲁闻先好似在哪里听过?边上亲随附耳道“将军,去年年关宫里摆岁宴,其中就有一道雪茸燉松鸡,您回来赞不绝口,说了好几天。” “咳!”鲁闻先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好罢,这个略过不提,“报上名号!” “我姓孟,叫孟大方,我是三焦镇民!” “你在林子里作甚?” “也不知怎么进了这里,小人想找路出去,您就带人过来了。我害怕,就躲进林子里去了。” “这是哪里?” “小人不知!” 鲁闻先浓眉紧蹙“你不是本地人么?” 孟大方苦笑,“我就是来青莲山采点雪茸,过年前这玩意儿可贵了。哪知这里地形都变了,从前是一座又一座山头,车马都不能走,现在怎么变出个城镇来了!”这人往山下指了指,“这山、这城,我从未见过!” 鲁闻先一颗心沉到谷底。 此时豪华马车吱呀驶来,停在他身边。暄平公主掀帘,小脸上写满不耐“鲁将军,这里又怎么了?” 鲁闻先也没心思再哄劝她“出不去了。” “什么?”公主大惊。 鲁闻先一指迷雾尽头“不信,你只管试试。” 即有一名攸国骑兵上前尝试,十几息后返回报告。 暄平公主这才忧心忡忡“这可如何是好?” 鲁闻先哼了一声“要是按我先前所说取旧道而行,可不就没有这桩麻烦!”边上的谋士一直给他打眼色,可他是武将,素来耿直,心急如焚的时候可做不到委婉。 好在暄平公主也知自己理亏,咬唇咬了半天才问“那,下一步作甚?” 鲁闻先已经想了半天,这时往山下一指“进镇去。” 暄平公主讶然“这不是陷阱么,还要进去?” “在外面待着也不是办法,平白折损士气和体力。”大伙儿雪中奔波多日,都是精疲力尽,亟需休息。镇里至少有屋瓦可以遮身。“或者你有更好办法?” 暄平公主只得摇头。外头寒风刺骨,她也知道不能久留。“反正,你尽快找路出去。” 当下这支人马重新掉头,往山下而行。至于这个出不去的入口,鲁闻先也派人看守,以防异变。 …… “好冷啊!”黄大掀开车窗上的帘子眺望山景,边跺脚边往手掌呵气。今天正好是小年,腊月里头最冷的时候,呵气成霜。 更不用说灰蒙蒙的天空还飘着小雪和冰雹,打在车顶篷上咝咝沙沙,像是春季连绵不绝的雨水攻势。 这真是个毫无生气的早晨。 呼,一股冷风挟着冰雪打在他脸上,又随着他的动作扫荡车厢。“热气都被你放跑了,不冷才怪!”和他同车的黄二拍开他的手,没好气道,“就数你皮最厚、肥肉最多,这样都不能保暖吗?” 第720章 他乡遇故交 黄鼠狼的皮毛的确很暖和,平时在雪地里打滚都没事儿,但他现是人形态……不对!二妹好像在骂他?黄大朝她直瞪眼“你不冷?你不冷还要包得粽子一样?” “这叫美感!你懂什么?”黄二穿着一身水貂皮大衣,水滑的皮毛下隐隐衬出细小的腰身,“你看女主人怕冷么,夜里穿的那一身才好看呢。”可惜千岁大人只能在夜里显形,打扮得再好看也是锦衣夜行。 不过,小主人能看到就足够了吧?黄二抚着下巴,想起燕三郎也不能称“小”了,看来以后得唤他男主人。 千岁大人自然是不怕冷的,但昨晚穿的那一身火红袄可不薄。黄大这一回说不过它,嘟哝了句“啥时候能吃上饭?” “快了。”黄二掀起窗帘,指着不远处道,“看见那道断崖没有?刚才车夫说,再往前走上一个时辰就到三焦镇了。” “还要一个时辰!”黄大身边两只化不出形的小黄鼠狼也吱吱乱叫。 “都别吵!”黄二瞪了他们一眼,“这还没到午时!”一群吃货! 车马辘辘,这支商队继续前行。 一个时辰后。 马车刚刚停稳,黄大就迫不及待跳下车。呆坐几个时辰,他后丘都要麻了。 随后他就看见商队的乘客纷纷下车,其中就有主人燕三郎。 少年背上的书箱已经换过一个了,又经升级改造,内衬都换作了柔软、保暖又透气的雪羊绒垫。白猫往里面一趴,只要埋住脑袋,看起来就是空无一物。 当然,箱子下方预留了两个透气孔,以防猫儿憋闷。 黄老爹赶紧到镇里最大的饭庄“一合庄”订位子去了。 年关将近,在途的旅客却多了起来。大伙儿都要赶着回家过年,这条路上车来车往,繁忙得很。 尤其现在已到午饭点儿了。 黄鹤出了高价才挪走两名客人,凑够了四个座位。 燕三郎走去一合庄,路上举目四顾。这小镇和一路上经过的其他人类聚落相比,并没有特别之处。镇外大片田地都被冻雪覆盖,镇里房屋低矮,一座挨着一座,屋顶上都积着厚厚的白雪。 同样地,这里的旅店、饭庄、酒肆一应俱全,燕三郎甚至还看到一间人声鼎沸的赌坊。 显然大家长途乘车无聊透顶,都愿意进去赌两把解解闷儿。 四人刚刚入座,午饭就上来了。 这儿不是大城里的酒楼,没有备下那许多佳肴任客人挑选。在这里能点的就两样打卤面、大花卷。 卤子早就在锅里咕嘟冒泡,褐里泛金。只要客人入座,店家氽一碗白面,再浇一勺热气腾腾的卤子,就能端上饭桌。 山野里头没有火腿鸡丝这些讲究玩意儿,打卤面里只有土豆白菜。如果愿意再加几文钱,还能得到几片冬日里新挖的鲜笋,或者腊肉丝——比如燕三郎四人桌上这几碗。 在春明城住久了,在千岁大人的熏陶下,几只黄鼠狼早就习惯了脍不厌精,几乎忘掉了从前茹毛饮血的日子。 往面上浇一点黑红的辣子,周围都是稀里呼噜的嘬面声。 虽然吃相不雅观,可是从冰天雪地走出来的人就缺这么一口。热汤和面条一起下肚,险些冻成冰砣砣的五脏六腑才算缓和过来,骨髓里的凉气噌噌往外逃蹿。 那感觉,别提多舒爽了。 黄大放下碗,忍不住“啊”地长吁一口气。 “再来一碗!” 燕三郎若有所思,吃得很慢。他们已经抵达连容生提及的三焦镇,想查那三眼怪物要从何处下手为好?找一找当地的土庙,还是寻几个年事已高的老者问一问呢? 就在这时,外头呼啦啦走进来一队官兵,满身风尘仆仆,人数约莫在四、五十。其中一个朗声道“吃完的就走,官家办差!” 他们身披皮甲,一看便知是大卫军队。在这里打尖的都是客商,谁也不愿意得罪他们,当下不少人抹着嘴纷纷站起,结账走了。 饭庄地方本来不大,只能摆下十二、三张方形桌,也还是容不下这许多官兵。几个魁梧军汉顺眼一扫,见到燕三郎这一桌还坐得老神哉哉,于是走过来道“你们还没吃完?” “还没有。”燕三郎手里抓着个花卷,慢条斯理,“军爷稍等。” 这几人正要说话,又有一串脚步声响起,紧接着有人大声道“燕时初?” 这声音很有些惊奇。 燕三郎回头,就看见一名大汉大步奔来。 这是一张熟面孔。 石从翼。 “真的是你!”他满脸惊喜。 这厮是韩昭的老部下,跟着他南征北战又经历赤弩山之战,是名副其实的心腹。后来萧宓成功登位,韩昭也被封作护国公,石从翼跟着水涨船高,如今已经是“威武侯”了。 “石侯爷。”燕三郎微微一笑,“来,我给你让座儿。”方才他就听见石从翼在外头说话了。 石从翼一瞪立在边上几名卫军“都站这里作甚?给我滚蛋!” 那几名军汉也知道自己一脚踢上了铁板,缩了缩脖子应了声“是”,一溜烟儿跑掉了。 石从翼看看桌面,黄二知机推了兄长一把“挪个座儿出来!” 她和小主人都偏窄瘦,再多挤出一个人的座位绰绰有余。 不过,石从翼紧挨着燕三郎坐下来,这张桌子立刻就满满当当。 “吃什么长得这样快?”他伸手在自己胸膛前比划,“上次见你,你才这么高!哟喝,还长俊了,终于有了点男人的样子。” 男人该是什么样子?正在闭目养神的猫儿动了动耳朵,像这莽汉一脸糙样吗? “什么风把你吹来这里?”他问燕三郎。 少年吃了一口打卤面“找东西。” “又找东西?”石从翼瞪眼,没忘了当初他和贺小鸢东奔西走,几乎把卫国翻过天去,理由也是“找东西”。“你到底有多少东西要找?”一次性找齐行不行? 说到这里,他眼珠子一转“对了,听说你现在富有四海?” daowangjiaoyangzhan0 第721章 消失的队伍(打赏加更) 显然这家伙也听过了流言,燕三郎面色淡然“你看我这般模样,像是富有四海?” 燕时初这一行人穿着打扮都是殷实而无排场,看起来也就是行旅商人模样,的确不像大富豪。石从翼也明白,真正神壕不一定把“有钱”两字写在脸上。他转了个话题“你的猫儿还带着么?” 话音刚落,燕三郎身边的书箱盖子就被顶开一条缝。石从翼透过缝隙看见了一双异色瞳滴溜溜直转。 “呵,芊芊?” 盖子又合上了,猫儿不理他。他又听燕三郎问“快过年了,你怎会带队来此?” 石从翼的脸色一正,看了看黄鹤一家子。 燕三郎对黄老爹使了个眼色,后者即带着一家子离开饭桌,去往最角落。 饭庄里的客人都被驱走了,附近没人。 石从翼这才压低了音量“出了意外。你可知我王大婚将近?” 燕三郎一怔“上次通信,他才说王廷正要选荐合适的贵女为后。” “两个半月前就定好了,哪个贵女也不挑,王公大臣都可以死了这条心。”伙计上菜,石从翼待他离开后才抓了个花卷,“他要迎娶攸国瑄平公主为后。” 燕三郎微愣“联姻?” “正是。”石从翼啃了一口花卷,“攸国国君年事已高,顽疾缠身,又硬挺着跟我国打了这么多年仗,身心俱疲,已不大好了。去年攸国就提议联姻。每回说起这事,廷议都好生热闹。” 燕三郎点头“结两国之好,是互利。” 卫国和攸国是世仇,打了那么多年仗,两边都死了那么多人。仇恨世代累加,可不是简单的停战过后就能消除。王室联姻可为表率,传达出来的友善讯号能让国民增强信心,促进经贸往来。 卫国王室凋零,只剩萧宓这么一棵独苗,否则联姻这种事指定王爷是最好不过。现在么,萧宓只能亲自上场了。 燕三郎分析局势,也知道他虽然暂时坐稳了王位,但面临的挑战亦极艰巨。他需要攸国这个盟友。 石从翼说攸王“不大好”,已经算是很保守了。燕三郎从恩师连容生那里听到消息,攸王大概挺不到明年夏天。 那叫天人五衰、药石无医。因此两国都很着急缔约。 “两边互送了文书,大婚的吉日就定在三月三。”石从翼灌了一口热水,“议定之后,瑄平公主的送亲队伍就出发了。她要在盛邑住上几个月,等待完婚。” “所以,现在出了什么问题?” 石从翼深深吸了一口气“整支送嫁队伍,都消失了!” 燕三郎这才吃了一惊“什么?” “我说,瑄平公主失踪了!”石从翼苦笑,“在前往盛邑的路上!” 燕三郎一下就抓住了重点“她已经进入卫境了么?你确定?”这位公主倘是进入卫国境内才失踪,责任当然就算在卫国头上。 “确定!”石从翼挠了挠脑袋,“瑄平公主的送嫁队伍有千人,王上派鲁闻先鲁将军在国境线上相迎,也是千人。两支队伍并合同行,每隔三日向盛邑发讯一次,以示平安。” “可是十日前,我们不再接到鲁将军的讯报。”石从翼竖起三根手指,“到现在,他漏发了三次平安讯。护国公早知不妙,恰好我在二百里外的尤平城,鲁将军首次平安讯漏发后,他就飞讯遣我速来支援。” “找不到?” “找不到!”这汉子的笑容苦得可以滴下水,“我把他最后一次发讯的地点找了出来,从那里往盛邑方向找,来回搜了几遍。那可是两千多人的队伍!” 两千多人,旗帜衣甲鲜明,怎可能平白无故就丢了? “鲁闻先将军稳重有阅历,是久经沙场的老将,按理说带队定无问题才是。” 燕三郎沉吟,耳畔听到千岁低语“这么巧,石从翼和我们找东西都找到三焦镇来?”他们要找的是三眼怪物的线索,而石从翼却要寻找丢失的攸国公主。 “你点子多、心眼儿活,偏巧还在这时候出现在三焦镇,想必是老天怜我!”威武侯一把抓着燕三郎的胳膊,“我这几天可急得满嘴起火泡,吃不香睡不好!看在过往的交情上,帮我!” 见面三分情啊,何况两人还曾并肩作战。都说一起扛过枪的友情最牢靠,少年想了想“不一定帮得上。” “你尽力,我不怨你!” 燕三郎也知他脾性说一不二,当下爽快道“我刚到这里,对地形不熟。你找了哪些地方?” “来。”石从翼换去另一张桌子,这里桌面空无一物,正方便他蘸水画出地形,一边再附上讲解 “这就是鲁闻先最后一次发讯的焦榨城,这里是白川,这里是……” 燕三郎有些诧异,石从翼的画工居然很不错,山川河谷既抽象又有条理,至少不是贺小鸢那样的灵魂画手。不过联想这家伙其实也是世家子弟出身,琴棋书画没少学,只是最后跟随韩昭打仗去了,他也就释然。 “……以他们行进的速度估算,如未失踪应该走到堪水城,距此应该有四百多里。”石从翼以这句话总结,“我就是从堪水城反向一路搜过来的。其他在地官员也组织人手搜索,一遍又一遍,无果。” “或许鲁将军改道了?” 威武侯摇头“不可能。从焦榨往盛邑的官道有两条,其中一条碰上地龙翻身,山地塌方,河流因此改道,四处漫灌,要好几个月后才能清理。鲁将军去时就知此事,一定会绕道。” 所谓“地龙翻身”,就是地震。 这支迎亲队伍没有走小路的理由,只可能取安全又平整的官道前行。 燕三郎看着茶水绘就的地图“尝试过缩小范围么?”这么几百里路程,神仙也无从找起。谁知道瑄平公主消失在哪一段? “试过。”石从翼头脑也很清醒,在地图上勾选了几个地点,“这里,这里,还有这里的驿馆都在官道上,前后四十里内没有其他落脚之处。” daowangjiaoyangzhan0 第722章 线索 “如果公主的队伍路过,一定会停下来补给。”燕三郎点头,“那么就排除了这几个路段。” 石从翼紧接着又勾选了路线上的几个城镇“这几个地方,上到官员、下到城门卫,过去两个月内均未见到超过五百人以上的大队人马靠近。” 他大手一比“那么最后能划定的范围,也就是从焦榨到徐家寮这一段了,大约四十里。” 即是说,公主队伍就在从焦榨往徐家寮的路上消失。燕三郎注意到,三焦镇恰好就在这段路程的中间位置。 “这段路不好排查。”石从翼轻轻吐出一口气,“恰在山地当中,支路小径交错,地形复杂。” “这段路上,过去曾发生过什么意外吗?” “正在调查。”这小家伙很敏锐啊,石从翼知道自己没找错人,“结果还没递交给我。”他是威武侯也是皇差,地方官员不敢怠慢。但他还是想吐槽,这些官员办事效率也太差了! 总归是大卫打了太多年的仗,从王廷到地方都缺人,这就有好些尸位素餐。“我派人去问当地镇民,看看他们有没有情报。” 燕三郎点头“这段路很适合作为伏击地点。” 那位鲁将军身负王令,力求将公主平安送到盛邑。两千人的队伍走在太太平平的国境内,能遇上什么不可抗力? 这条路平时也不知有多少商队往来,怎就他们出了意外? 说到底,送亲队伍被人动了手脚。 石从翼盯着桌面的地图“和我想到一起去了。但我不明白,就算有人对他们下手,也该留下痕迹才是,怎会是这样平空消失?” 鲁闻先手下的兵都上过战场杀过人,不是没见过世面的软蛋。即使敌人伏击成功,也不可能全歼鲁军,总有那么些个漏网之鱼可以逃回来汇报军情吧? 再说了,尸体和俘虏要往哪里藏? 凡存在过,必留痕迹。 此时,有士兵打探到消息,飞快来报“十日前,三焦镇有镇民进入青莲山采集雪茸,未归。” 石从翼精神一振“十日前?”从时间上推断,和瑄平公主失踪的时段也能对应。“具体些。” “这镇民叫作孟大方。据他家人说,他前些日子在青莲山发现一个茸区,位于大山背阴面,产量很大但外人不知。”士兵说到这里,补充道,“雪茸是一种昂贵的菇子……” “我知道雪茸是什么。”石从翼打断他,“你只管往下说。” 雪茸是宫筵里的常客,味道比松茸更绝,大厨用它来吊鲜,煲汤时只要放入一点,味道立刻就能提上一个层次。此物是卫国东北部特产,但与松茸的晨出时间不同,雪茸只在每年冬春交替之际发于腐木树干或树底,也就是年关前后生长。当地人都知道,那物在傍晚夕阳下山采摘最好,如果等到子时以后才摘,雪茸的菌柄就会打开,味道差了不止一筹。 毕竟都是纯野生,无法人工繁育。 “年前是采摘雪茸的高峰时期,这姓孟的每天午后都会进山,入夜再回来。不过十天前进山就一去不返,家人和乡亲都去山里找了好几次,未果。” “青莲山?”石从翼大手一挥,“找他家人过来带路,我要知道采雪茸的地点。再带上二十人,路口集合。” 士兵飞快去了。 千岁的声音传进燕三郎耳中“镇民的失踪未必和攸国公主有关。深山里面多意外,说不定他被虎狼叼走了。” “至少是一条能追查的线索。”燕三郎道。 这句被石从翼听在耳里,用力点头“正是如此。” 事不宜迟,燕三郎招来黄鹤一家略作交代,让他们在三焦镇上收集三眼怪物的线索,自己就随着石从翼上路了。 官兵要帮着寻人,姓孟的人家求之不得,很爽快就带路了。 如从高处俯瞰,盛产雪茸的青莲山层峦叠嶂,确很像盛开的莲花,并且是好几朵。这样的景象虽然壮观,但对当地人来说就是高低错乱、峰峦如聚,格外难行。 每年都有乡民迷失在青莲山,走丢的外客更是无法统计。 但地形这样复杂的大山,才是名副其实的雪茸之乡。时至今日,当地人偶尔还能发现雪茸簇生的新产区。 每发现一处,就能致富一户。因此有幸发现新产区的乡民对外都是三缄其口。要不是士兵挨家挨户打探消息,孟家就算丢了一个大活人也没将这秘密漏出去。 这一程山路走了足足一个多时辰。 后来他们攀上一座断崖,孟家人指着前方的群山道“大方就在那底下发现新茸区,最矮的那座山里。青莲山虽然出产雪茸,但也不是什么山头都能找到。这里有几座大山,看地形地貌都该有的,偏偏就是没有。” 众人顺他手指方向看去,那几座山都不及断崖高,站在这里可以将远景一览无余。 最重要的是,大伙儿脚下就是官道。 官道到了这里也盘山,宽度能容三车并驱,而且没有岔路,仿佛是九曲回肠。燕天郎轻声道“如果鲁将军的队伍路过青莲山,九成取道于此。” 但是这条路很快就远离了悬崖,往平坦的远方而去。 “走,继续往前。”石从翼催促,众人于是跟着孟家向导溜下断崖。官道当然不往这里来,断崖底下草木旺盛,只有一条不起眼的兽径。 那是野兽喝水时踩出来的小路,除此之外,几乎没有人类通行的痕迹。千岁瞧了两眼就道“攸国公主的队伍并没有经过这里。” 燕三郎不语,石从翼的脸色更是难看。他年纪不大,但野外作战经验已经很丰富,两千余人的队伍行走在丛林当中,有车、有马、有人,至少会碾出一条小路,沿途的草木被压塌,路边还有马粪,湿泥地上还会留下足印。 以上这些,在这片山林里都没有。 它干净得好像人类从未染指。 等到孟家人带着燕三郎等走到那片背光的矮山坡上,这里更是荆蔓密生,人都几乎走不进去。 daowangjiaoyangzhan0 第723章 张百万 在这里采雪茸,恐怕也挺遭罪的。 到了这里,石从翼倒是寻到了凌乱的脚印,它们大多出现在湿气厚重的粗木边上。这是山民的皮靴留下的痕迹,从纹路和型号来看,应该属于孟大方。 除此之外,没有第二人的脚印了。 “回去吧。”石从翼大为失望,燕三郎则举目四顾。到目前为止,都没有线索表明孟大方的失踪是受到他人袭击,更不能将他和失踪的公主队伍联系起来。 偶然出现的线索,又中断了。 石从翼暗自焦急。卫攸虽已停战三年,但两国建立起来的纽带还十分脆弱,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仇恨、误解还远没有消除。瑄平公主要是在卫国境内出事,两国关系恐怕就要一朝恶化。 燕三郎却听千岁低语“有些眼熟呢,这个地方。” “你来过?”千岁的过往,他并不了解多少。 她没有回答,迟疑好一会儿才道“兴许是我记错了。” …… 两位主人走后,黄鹤一家就分散开来,在三焦镇收集“三眼怪物”的线索。 在镇上的各式小铺里,三眼怪物的形象并不罕见,许多护身符都制成了它的模样,布的、木的、竹的,大人小孩都有佩戴。 甚至有些民居的窗纸也剪成了三眼怪物的模样。经过多年流传,怪物的身形已经被简化得与猴子无异,只有额头上多出来的竖瞳被着重刻画。这也是它最容易被记住的特点。 当地人管它叫作“伯吾”,意即是恐怖的怪兽。 黄鹤和黄二问了不少镇民,得到的答案都是大同小异,与连容生说与燕三郎听的内容相仿佛,并没有什么新意。 就算传说是真的,它也发生在许久之前。人的寿命太短,这里最年长的老者也是从父辈那里听来“伯吾”的故事。 经过世世代代口耳相传,传说就被插上了翅膀、安上了尖角又拉长了身形,变作四不象的怪物。 想从传说里再找出一点可用的线索,难了。 黄大刚从伯吾庙里出来。 顾名思义,这小庙就是供奉三眼怪物的。 听过伯吾传说的人都很意外,小庙的香火居然出奇地鼎盛。 庙很小,占地不过七八平。摆上神龛、供桌和几个蒲团,庙里就站不下人了。 可是香炉里插满了长短不一的香柱,烟熏火燎,供桌上摆着几个鸡蛋,半只鸡和半个猪头。从猪头上落的香灰来看,它们才摆上去不久。 庙祝是个半聋的老头子,黄大跟他说话得用吼的。等到他吼得嗓子都快破掉,老头儿才终于弄清楚他提出的问题,然后摇头,给了简洁的两字回答 “不知。” 他不知道谁能找到怪物,也不知道怪物为什么会消失,甚至不能提供一丁点有用的线索。 黄大气得要吐血。 不过在吐血之前,嗓子已经冒烟,他需要喝一杯。 三百丈外就是酒馆。 可他现在正做任务,小主人交代的。 黄大用了两息时间就想通了,喝杯酒用不了多长时间,还能在酒馆里套点话。都说那里是消息最灵通的地方。 他心安理得走进去,要了一壶酒,竖起耳朵听。 酒馆不小,客人占到半满。在这里吃酒的,有外客也有本地人,说的都是鸡毛蒜皮。黄大咕嘟咕嘟灌了几口,深觉这里的酒水低劣,比起春明城的佳酿是远远不如。 看来,也只能解解渴了。 他一口气灌完半壶,正想走出去,却听外头一阵争吵。 酒馆正对着赌坊大门。从他这角度看出去,恰好能见到赌坊里有个人被堵在门口,不让出去。 这是个干瘦老头,至少年过七旬,后背微驮,满头白发,眼皮都耷拉下来,生把一双眼变成了三角眼。 黄大听春明城里算命的说过,如这般颧骨很高、两颊寡肉的面相,说明此人刻薄少福,就算没近患也有远忧。 显然现在他有近忧了。因为赌坊看门的大汉把他往里头推了一把,险些把他推个踉跄“想出去,把钱还上!” “我什么时候欠你钱了?”老头子抖着手骂他,“让开,不然我去报官!”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报了官也是这个理儿。” 老头子斜眼看他“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这里,你绑我进来的!” 大汉气得笑了“装什么傻,充什么楞,你问问这里谁不认识你?” 两边闹个不休,声音传到酒馆里,客人议论纷纷“这么大年纪还进赌坊,当真是老赌鬼了。” “人称张百万。”这是本地酒客捞了个话头,“不单是老赌鬼,在我们这里还是个传奇人物。” “怎么个传奇法?”大伙儿立刻来了兴头,“说说,说说!” 黄大也支起了耳朵。他这是收集情报呢,小主人说过,任何风吹草动都不要放过,嗯对,就是这样! “这位张百万年轻时也是个远近有名的大富豪,家财百万贯,所以才得了这个名号。”有众人目光加持,本地酒客又美美地抿了一口酒,“只可惜守不住财。他好赌!” “这么多年下来,他家产挥霍完了,还能倒欠一p股债。”酒客笑道,“不过这人也有点本事,有几次看着都山穷水尽了,结果生生就能变出一大笔钱,又成了阔气佬。” 旁人好奇不已“哪来的钱?这人到底做什么营生?” “听说他早年在城里做些字画珍玩生意,后来得了病回镇上休养,又把钱花光了。” 众人正议论间,街上忽然有一青衣女子疾步而来,一把拨开了守门大汉的手“别动他!” 她只有十六、七岁,是模样儿秀气的小姑娘,皮肤呈微蜜色。也不知怎地,黄大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就莫名想起春深堂湖畔青羽蓝尾的绣眼翠鸟——瞪人时,眼睛也是这样又圆又亮。 大汉笑了“来得正好,也省得我们再去找你。” 小姑娘拦在张百万面前,咬了咬唇“这回又欠了多少钱?” “一百七十两!” 第724章 赢了就……(打赏加更) 众人闻声抬头,小姑娘也吃了一惊,回瞪张百万“你欠了那么多?!” “胡说,我根本不认得他们,扯什么欠钱!”张百万脸上的皱纹都挤在一起,“你去报案,我在这里等着。” “闭嘴!”小姑娘气不打一处来“等着被剁手么?” 她一把抓起张百万的左手,“还要再来一次?” 众人的目光一下聚焦到张百万左手上—— 这只手上少了尾指,只余四指。 应该是旧伤了,黄大没看见血迹或者疤痕,只有一点肉疙瘩,显得有些丑恶。 张百万咽了下口水,脸上终于露出惧色。 酒馆里的本地客压低了音量“那是张百万的女儿,张涵翠。” 厉害,黄大觉得自己看人奇准。这个小姑娘和翠鸟果然有点关联,虽然只是个“翠”字。 其他客人却奇道“张百万的女儿?他是老来得女?” “真是女儿。”本地客摇头,“莫看张百万一脸老态,他今年才不到四十岁。” 众人都是一惊。 “方才我说过嘛,他得了病才回乡里休养。” 黄大忍不住插了句嘴“到底什么病?” “不知道啊。”本地客耸了耸肩,“乡里的神婆子说,他中了恶咒才会早衰。” 那厢张涵翠一脸焦急“我手里可没有一百七十两,你们得宽限几日!” “好说。”赌坊里又走出几个男子,为首一个晃了晃手里的押条,“这是一百七十两银子的欠条,给你三天时间筹款。” 这是张百万亲手写下的欠条,上面有签字画押,拿去官署也一样有效力。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张涵翠盯着这张欠条,又转去盯张百万。后者张了张口,最后却在她责怨的目光里渐渐低下了头。 这世上,赌债是万万欠不得的。 小姑娘这才长长吐出一口气“好,就三天!”说着去挽张百万的胳膊,“走吧。” “他不能走!”大汉一把扣住张百万的肩膀,“他得留在这里。” 张涵翠咬牙,“我要变卖一点东西,只有父亲能找到。” “不行!” “你也想拿到钱吧?”张涵翠急道,“你扣住他,我们可没法还钱!” 大汉想了想,转头对手下道“你跟他们去。” 张涵翠摆手,正要说话,边上突然有人插口“他欠钱一百七十两吗?” 她转头一看,有个头戴皮帽的男子从酒馆里走了出来。 他冲着赌坊的汉子们呶了呶嘴“问你们话呢。” 后者看他行头不像大富大贵,但家底至少殷实。“是一百七十两,你要作甚?” “看这个!”黄大把一张银票拍在他胸膛上,气势如虹,“替他还钱够了吧?” 银票上密密麻麻都是字,大汉低头就是倒着看,一时没看清楚。他手下看得眯起了眼,确定了两息才道“三十两?” 这里识文的人少,但赌坊的人至少都能看懂银票上的字。 “咦?”黄大拿回银票瞥了一眼,哎呀一声,“拿错了!不好意思。” 他从怀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球,挨张展开来看。 一张,又一张,又是一张。 全场静默无声。 只听黄大喃喃自语“怪了,我明明记得有一张二百两的银票,哪去了?” 大庭广众之下,他搜遍自己全身,又抓出一堆碎银子,但就是找不见二百两的银票。 大汉不耐烦“你到底要作甚?没事就走开!”这楞头青打哪里冒出来的? “有事。”黄大叹了口气,把所有票子和银子都抓在手心,“这里合起来有一百九十两,还他的欠债够了吗?” “够。”原来是代还债来着的,大汉伸手就拿。张涵翠连连摆手,“这位大哥,我们不能用你的钱……”张百万听了大急,一直扯她袖子。 不过她话还未说完,黄大一把缩手,让大汉抓了个空。 “没说现在就给你!”这是他辛苦工作了小半年的劳动报酬啊!从抠门的千岁大人那里赚点儿钱容易吗?可不能随手就给花出去了! 大汉瞪起眼,满脸凶神恶煞“小子,你敢消遣我?” 他手指还没戳到黄大胸膛上,后者已经闪身躲了过去“急什么?这钱现在还是我的,我进了赌坊就是客人,你能把我怎样?” 他甚至拍了拍大汉的肩膀,语重心长“做生意,和气才能生财啊。” 小主人的朋友风二爷,就对人这样说过,他记得。 黄大紧接着对张涵翠道“在这里等我会儿,我把钱赢出来就给你。” 众人“……” 张涵翠瞠目。 赢出来给她?那要是输了怎么办?她还以为遇上了好心人,结果这厮居然是个和父亲相差无几的赌棍?“你、你不要……” 她话未说完,黄大已经走进了赌坊。 有赌可看!张百万搓了搓手,赌不成也能看看解馋啊。他抬腿就跟了进去。张涵翠想拦住他,不过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往里走了。 …… 黄鹤在镇上转了一圈,在客栈外头见到了女儿。 “有线索?” 黄二点头“有,方才我在镇东头打听到,有个镇民前天路过浯洲,看见……” 话还没说完呢,不远处突然传来大叫“拦住他们,快拦下他们!” 两人闻声转头,不由得齐齐呆愕。 黄大甩开腿朝他们跑来,肩头扛着一个老头子,身边还跟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 他们跑得很快,因为后头的汉子追得更快! 一、二、三、四……黄鹤数了数,跟在黄大后头的一共有七人,看样子都是本地居民。 “老爹,帮我!”黄大理所当然向父亲求援。 黄鹤一把捂住了老脸,满心无力。方才就不该放任傻儿子一个人去打探消息,他平白惹祸的本事和女主人简直不相上下啊! 黄大闹出这么大阵仗,立刻吸引无数目光。黄鹤向女儿使了个眼色,后者也明白怎么回事,快步迎上去,拦腰抱起了张涵翠! 在小姑娘的惊呼声中,她迈开步子紧跟兄长“行了,跑快点。” 顶点 第725章 我的障眼法没你好 自己这傻哥哥别的本事未必了得,脚程却很惊人。这些本地人能够拉近双方距离,还是因为小姑娘拖慢了速度啊。 黄大咧嘴一笑“好嘞!” 他撒丫子就跑,果然没几息就绝尘而去,把那几个追兵远远扔在身后。 黄鹤负责断后。他也不跟人动手,待几个大汉奔近时就掏出几个小弹丸扔在地上,“嘭嘭”几声炸出满天白雾。 “咳咳咳”,几个汉子眼泪齐流,弯腰咳个不停。 这弥漫整街的雾气不仅阻隔视线,还呛人呛得要死。 等他们奔出雾汽范围,那几个莫名其妙的外人早就带着张百万父女消失不见。 “老大,怎办?”一名手下问道。 “回去吧。”老大恶狠狠扫视几眼,确定再寻不到一点踪影,“派人去张百万家里蹲着。他们早晚还得回家!” 镇外的小树林里。 黄鼠狼一家子停下了脚步。 黄大回望来路,呼出一口气“好啦,他们没追过来。” 他背上的老头子哎哟哎哟直叫唤,声音痛苦“放我下来,你快顶死我了!” “快把他放下来!”黄二也松开挟制,张涵翠一下地就飞奔去黄大身边,扶着自己的老父亲滑下黄大肩膀。 他年事已高,像袋大米一样被黄大甩在肩膀,颠簸一路、顶胃一路,这会儿胆汁都快要吐出来了。 哎哟,恶臭。黄大捂住鼻子退开两步,他嗅觉太灵敏。 黄二狠狠瞪他一眼“给我说清楚,这到底怎么回事?”他捂什么鼻子,忘了自己是黄鼠狼吗? “呃。”黄大看看她,再看看老爹,发现两人眼里都在冒火,“赌坊出老千,坑了这老头子不少钱;我看不过眼,帮他把钱赢回来了。” “你凭本事赢了钱,赌坊的人怎会追你?”黄二眼里满满都是怀疑,难道? “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黄大得意洋洋。跟着小主人,他也学会不少成语,“用上了一点点障眼法……” 黄鹤怒了“你用障眼法赌钱?谁教你的!” “当然是二……” 黄二大急,一巴掌打在兄长后脑勺上,也把这句回答打断了“既然用上障眼法,他们为甚追你?” “你也知道,我的障眼法使得没你好。”黄大哎哟一声,去摸自己后脑勺。二妹下手好重啊,“结果、结果……” 黄二恨不得在他身上瞪出一个窟窿“结果施展一半露馅了?” “是啊。”黄大很惭愧,也很不解,“你说我明明练过那么多次了,为什么就是不能像你一样——” 眼看老爹的眼神越来越不善,黄二真想一把捂住他的嘴。可她只能岔开话题“你害惨这两人了。” 黄大不解“为什么?” “除非他们逃离镇子,否则待我们走后,赌坊还能找到他们。”他们只是过路客,随时可以离开,这对父女却不一样。 这时张百万已经吐完了,张涵翠取出巾子替他擦嘴。黄大掏出银票递给她“喏,答应你的一百七十两银子。”这是他赢回来的钱,他做到了。 张涵翠气笑不得,把银票塞回他手里“我不要!” 黄大挠了挠头“就算你不收,那些人也不会放过你们。” 张涵翠一噎,胸口一阵起伏,却说不出话来。黄二不由得莞尔“大哥说得好有道理。”让所有人无言以对。 黄大也跟着笑了“是吧?” “是个屁!”这里有外人在,黄鹤费好大气力才忍住一顿胖揍,“到底怎么回事,源源本本说给我听!” 老爹板起脸说明问题大条了,黄大不敢再隐瞒,一五一十说了。 黄二听完,实觉不可思议“你、你怎么好管起闲事来?” 黄大也说不出为什么,只觉得小姑娘很是亲切,尤其两人四目相对时。“我总觉得,这里面别有隐情。” 对,这里面一定有隐情!黄大精神一振“怪不得她父亲越欠越多,那赌坊出老千骗钱。” 黄二转头问张涵翠“这事儿,你知道?” 张涵翠一脸茫然“父亲经常输钱……我虽不会赌牌,但听说那里面都不正经。”当然也就看不出赌坊出千。“你们、你们到底是谁?” 这是个关键问题。她到现在也没弄清楚,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只是过路客,到三焦镇查点线索。”黄二弄清了来龙去脉,代父兄答道,“你们最好离开三焦镇,不要再回去了。一百多两银子,足够在外乡安顿下来。”他们还有事要办。 张涵翠还未答话,一直沉默的张百万突然张了嘴“我们哪里也不去!” 他的声音出人意料地坚决,可紧接着就转成了迷茫“你们是谁?” “爹!”张涵翠轻轻摇着他的袖子。 “发生什么事了?”张百万眼里闪动着不安,“乖女儿,我们为什么在这里?这些是什么人?” 黄鹤一家子“……?”这老家伙方才一直在梦游吗? 张涵翠一边安抚老爹,一边强颜欢笑“我爹他、他记性不好,有时会突然忘事儿,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甚至不记得身在哪里、自己是谁。” 老糊涂了。黄大恍然大悟,他好像听千岁大人说过,这叫什么病来着? 哦,老来痴呆! 可是看着小姑娘脸上神情,他忽然不忍心将这几个字说出口。 黄二就说得委婉“哦,乱识之症。” 张涵翠点了点头,低声道“若是几位无事,我们走了。” “你们去哪?”黄大下意识问,“天快黑了,赌坊的人会守在你家。”最重要的是,天快黑了,他们就不能维持人形。 黄二扯了他一把,自家人办正事要紧呢,傻大哥搅进什么浑水里了? 黄大不理。 张涵翠咬唇,看了张百万一眼才道“我们先去久田乡避一避风头……” “不去!”张百万梗着脖子,“除了三焦镇,我哪里也不去!这是祖宗定下的规矩。” 张涵翠气得脸红“祖宗可没让你去赌钱!” 第726章 伯吾 这么争下去可不会有结果,平白浪费时间而已,黄大就要转身“我去雇辆车,你们快点走。”至于张百万,那还不容易?打晕了扔上车就是。等这老头醒来,人就在数十里外了。 不过他还未走开两步,忽然有个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都站在这里作甚?” 黄鼠狼一家大喜,急急转头,恰见数十人牵着马从林地深处走出。 正是石从翼和燕三郎回来了。 主人一露面,黄大立觉有了主心骨“小主人,镇里的赌坊出千骗人,我救人出来了!” 他这话没头没尾,石从翼等人都皱起眉头,只有燕三郎神色如常“我交代你们办的事儿呢?” 黄大一噎,黄二终于抓到机会开口“我这里有一点发现。” 燕三郎点了点头,也不着急,只对黄大道“自己惹出来的麻烦,自己处理好。”他抬头望天,提醒黄大,“天快黑了。” 黄大“哦”了一声,眉头都皱在一起。不过燕三郎紧接着对石从翼道“我这憨仆又惹祸了,你能派人找镇里的赌坊说道说道?”他不必听清来龙去脉,就能知道黄大招祸了。 石从翼心事重重,但也应得爽快“小事耳。”随手召来亲随交代几句,后者就带着黄大和张百万父女进了镇子。 这点儿小事由官家来办,那是再简单不过了。 燕三郎对石从翼道了句谢,后者还有事要办,说了句场面话就拍拍他的肩膀,带队进镇里去了。 少年转头,问黄二“线索?” “啊。”黄二这才回过神来,“有镇民前天回娘家,天不亮时去浯洲拣些柴禾,却见到水边的杉林外站着一头怪物,四肢与人无异,但高达一丈,浑身血红,额头上好像有点东西。” “好像?” “那时太阳还未升起,林边昏暗,她不确定自己看清楚了。”黄二接着道,“那物移动很快,她只是隐约觉得它额头上仿佛有道阴影,待要细看,怪物已经消失。” “浯洲离这里多远?” “也就是七里左右。”黄二往东边指去,“她回来说与丈夫听,家人都不当一回事。山中野兽多,看错也不稀奇。” 正说话间,最后一缕阳光也消失在西边的茂林里。 燕三郎转头,林子里除了自己之外再没有第二个人了。 眼前只有几只黄鼠狼人立而起。 “走吧,我们到镇上继续打听,接着就去浯洲看看。”燕三郎拍了拍马背上的行囊,几只黄鼠狼听话地钻了进去。 一、二、三……四只黄鼠狼都钻了进去,边上忽然伸过一只莲足,将悄悄跟上来的第五只黄鼠狼踢了个跟头。 紧接着千岁的声音响起“急什么?” 阿修罗不知何时已经站在燕三郎身边,双手环臂盯着它“你又给我们惹了什么麻烦,嗯?” 已经入袋的黄二探出脑袋,看见她裹着一件银白色的大氅,精致又气派。 果然,女主人的大衣不重样呵。 黄大不知何时从镇上悄悄回来了,从另一端想绕近马儿,再没逃过千岁的感知。 女主人的笑容好可怕,像是想将它做成皮帽子,黄大打了个冷噤“没什么啊女主人,一切都在可控范围内!” “可控?”千岁低头俯瞰它,以身高对它形成了强烈的压迫感,“为了安顿你新结交的小朋友,燕小三现在欠石从翼一个人情。你猜,石从翼想让我们怎么还情呢?” 怎么还情?当然是帮忙处理公主车队失踪案了。 他给主人找了个大麻烦啊,黄大咕嘟一声咽下了口水。 黄二从行囊里探出头来冲他冷笑“让你再多管闲事,上次《鸳鸯谱》的教训还没记住?” 上次,他强行要向赵丰报恩,结果…… 其实结果挺不错的,赵小哥抱得美人归,主人也得了报酬,皆大欢喜嘛!就是过程惊险了那么一点点。黄大挠了挠头,不敢把这话说出来。 “进去吧。”燕三郎往行囊一指。黄大喜极,飞快跳了进去。 千岁没好气道“就数你心软!” 燕三郎牵着马往镇里走“节省时间,我们去找点好吃的。” 安抚了阿修罗,他才对黄大道“说一说过程。”麻烦既已找来,口头上再多责备黄大也是无用。 他和千岁走回镇上这段时间里,黄大就把赌坊里发生的事源源本本说了。 一行人重新走入三焦镇,街上已经恢复平静,看起来就和黄鼠狼一家带人奔逃前没什么两样。“那对父女安顿好了?” “好了,回自家了。”黄大赶紧道,“威武侯找了镇署,镇署又找了赌坊,张姑娘也还了那一百七十两。所以……没事了。” 权势真是个好东西啊,他费了恁大力气都摆不平的麻烦,威武侯只要张张嘴就行了。 燕三郎嗯了一声,不再理他,只对千岁道“去伯吾庙看看。” “伯吾”就是本地人对三眼怪物的称呼。 这庙小得站进两人都很挤,那个年老眼花半聋的庙祝当然不能住在里面——他的房子就在十丈外。 燕三郎的目光从庙里的香烛、供桌、神龛里一一扫过“好像没甚特别的。” “没有。”千岁神念扫过全庙,“连一点法力波动的残余都没有。”说到这里,她也不禁失笑。三眼怪物肆虐三焦镇,那不知发生在多久之前。她探不到法力波动岂非再正常不过? 这庙看起来很普通。她陪燕小三走南闯北,这样的庙宇不知看过了多少。当地人虽然虔诚,却没把它修大——伯吾庙里供奉的是恶兽怪物,本地人供奉它,只是希望它不要再出来作恶而已,它与真正能保一方平安的山泽可不一样。 就连不知谁留在地面上的一点点黄泥,老庙祝也没把它们全清理干净。 “真马虎。”黄二抖了抖皮毛,“看来这老头也不怎样虔诚。” 黄鹤摇头“人类到了那把年纪,撒尿没尿错壶子就了不得,怎好指望他做事精细?” 第727章 画像和作者(打赏加更) 庙不高,神龛就更矮。燕三郎半蹲在蒲团上才能看见神龛里的全貌。 他看得入神。 千岁也好奇,弯腰低头陪他一起看“有甚发现?” “这里供奉的不是神像,而是一幅画。为什么?”普通庙宇里面供的都是泥塑或者木雕,香火旺盛的就会给神像修个金身,让它看起来更气派一点。当然神像不一定是大块头,千岁见过的最小神像还不到她巴掌大。 但是伯吾庙里没有神像,只有一幅两平尺的画。大概是因为庙供专用,它还特地上了色。 它一定有年头了,因为画纸都已经发黄,边缘打卷,甚至还有少量蛀洞。好在,画卷正中保存尚称完好,因此跪在蒲团上的人都能看清,这上头画的是一头三眼的怪物。 它立在一片林地之中,仰天作咆哮状,身边有大树,脚下踩着羽毛状的落叶。 “这画功甚是了得。”燕三郎如今阅历非凡,一眼就能看出作者的水平,“送去珍宝阁,必定有人肯收。” “但不写实。”千岁却老实不客气道,“三眼怪物不完全是这样!” 这怪物很狰狞,满身血红,额上有竖瞳,也像人一样站立,可是没有尾巴! 若是再细看,它吻部前凸,像狼。可是那个被琉璃灯吞掉的怪物,分明是好宽的一张大嘴。 “画师不可能亲见,能画成这样就不错了。”燕三郎知道,哪个庙宇里头的神像或者画像都不可能完全写实,至少有一半是后人加进去的臆想形象。 “画纸有点特殊,又涂着油蜡隔绝空气,能保存很久呢。”千岁低低哼了一声,“三眼怪物伤人,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燕三郎站起来,到庙祝家找人去了。 千岁在蒲团上坐了下来,静静看着画像。 她抬首的侧颜唯美,街客来来往往,也不晓得有多少人偷眼看她,竟无一个胆敢上来搭讪。 趁这功夫,黄二正在行囊里偷偷审问黄大“干什么多管闲事?” “看翠姑娘可怜呗。”黄大撇了撇嘴,“家人不省心,惹出来的麻烦却要她一个小姑娘担当,多可怜。” 黄二难以置信看着他,两眼瞪得滚圆“这话居然能从你嘴里吐出来!” “只是感同身受罢了。”黄大叹气,“你体会不到的。” “相信我。”黄二冷笑,“我能!我们都能!” 两只小黄鼠狼叽叽叫,深表赞同。 尽管行囊空间不大,黄二还是绕着兄长转了两圈,眼里越发怀疑了。 “干么?”黄大不喜欢妹妹的眼神。 “你喜欢她了?” 黄大气恼“胡说什么!我这是见义勇为。” “就和帮助赵丰一样?” “对。” “那就对了。”黄二拽了拽它的尾巴,“你喜欢赵丰。” “胡说八道什么!”这话让黄大后背一阵寒凉,“我只是觉得她很像绣眼的翠鸟。” “……哈?”黄二料不到他给出这种答案,“张涵翠和翠鸟有甚关联?不会因为都有一个翠字就让你出手相助吧?” 二妹这张嘴,越发地灵验了。黄大沉默。 黄鹤在一边听得头疼,不由得挥了挥爪子“罢了,多问无益,它自己估计也不知为何。”这个傻儿子,唉! 老爹发话,黄大就紧紧闭上了嘴。当然最重要的是小主人不在,行囊外只有可怕的千岁大人。他不能再说蠢话触怒她了。 可是他又想起张涵翠搀着老父回家之前的回首一笑。那如释重负的笑容很好看,让他的心也跟着一下放晴。 分明那会儿已经是傍晚来着。 翠鸟的笑容也那么好看吗? 唔等下,鸟儿会笑吗? 他那里正在胡思乱想,燕三郎已经走了回来“问到了,这张画像已经有八百多年的历史了。” 千岁意外地挑了挑眉。竟然是八百年前的古物么?照这样看,保存得还真不赖。 “画的作者……”画卷上文字与符咒并存,但都很潦草,连千岁也要辨认好一会儿,“凌远,在画卷上也绘了几个阵法,有助于它延长寿命。唔,他名字后头还盖着几个私章。” 私章色泽艳红,应该还加入了朱砂,居然历经八百年风霜却还不曾褪色。 “庙祝说,凌远是八百多年前的大画师,受本地之托作伯吾画像,用时半月方成。此后画像就一直悬挂在这里,享受香火供奉了。”燕三郎接着道,“对了,这位凌远原籍三焦镇。但我方才问过一圈,本地已经没有凌家了。” 千岁一下站了起来“走,去找威武侯。” 燕三郎奇道“找他作甚?” “让他找几个本地的老头子给我们,越老越好,知道本镇的典故和旧史越多越好。”千岁冲他莞尔一笑,“一事不烦二主,反正你已经欠他人情,不在乎多欠一点了。” 债多不愁嘛。 燕三郎抿了抿嘴,但也承认千岁说得有道理。依托官家力量办事,能节省大量时间和人力。 …… 两个时辰以后。 燕三郎和千岁重新回到下榻的旅店,后者打了个呵欠,兴致缺缺“什么嘛,浪费了一晚上。” 石从翼虽不清楚燕三郎到底想作甚,但还是给他安排了三位镇老,那都是土生土长的三焦镇人,对本地旧事了若指掌。 凌远是地方上的历史名人,三位镇老提起他就满面红光,仿佛自己与有荣焉。可他们接下来说的话却让燕三郎大失所望。 凌家原本是地方大族,历经了二百年的繁华。可是后面战乱到来,把它的风光和人口一起打进了谷底。 凌家家破人亡,只传下了几脉香火,艰难于世。 它再也没能延续祖上的荣光,约莫在二百年前就完全消失了。 千岁还不死心“凌家的祖宅呢,还有宅里留下的书墨?” “凌宅立在东边,曾经是镇上最气派的大宅。可是先后几次大火,已经将那里烧成灰烬。”其中一位镇老面带惋惜,“现在连宅子都不见了,那块地被别人买去盖房了。” 第728章 似曾相识的伤势 也就是说,凌家在历史中什么也没留下。 这条线索就断了呀,千岁也惋惜地叹了口气。 燕三郎轻声安慰她“意料之中。毕竟已过了八百年。”八百年前的旧事,又能给今天留下什么蛛丝马迹? 时间的长河无情,也不知湮灭过多少证据。 随后燕三郎问起三眼怪物“伯吾”。 三位镇老精神一振,又打开了话匣子,但说来说去无非是那怪物凶残又狡猾,力大无穷,能分身、能驭鬼……燕三郎听得暗暗摇头。 他和三眼怪物打过架,深知那物凶残有余,灵性不足,也没有那么多了不起的神通,可见后面这些,都是乡人附会。 传说就是这样,一代又一代人口耳相传的过程中,自然给它添砖加瓦。 镇老老眼昏花,也看不清他脸色,越说越是口沫横飞“你们要是仔细去看伯吾图,就会看见上面一行小字卯时出、天明匿。它就爱选在天快亮之前去杀人!” “是啊。”千岁没好气道,“还有‘一日食,一日睡’,哪有怪物作息这么规矩?” 镇老捋胡子反驳“天地有四季节气,人吃两餐,白昼劳作夜里安寝,这都是规律。说不定怪物也有自己的作息可言呢。” 这种话,争一辈子也争不完哪。燕三郎赶紧打断 “那么根据传说,这怪物最常出现在哪里?” “青莲山。”镇老毫不犹豫,“在镇里吃人还不多,它最喜欢伏击往来青莲山的行人。” “为何?” “那就不知道了。” “还有一事。”千岁开口,“我看画像上的伯吾没尾巴,为何你们这里制卖的护身符、护身偶却有尾巴?” “画像是凌远大师所画,他在镇志上所看的记载,伯吾没有尾巴。”镇老答道,“可是乡邻都说怪物有尾巴。最后凌远大师以镇志为准来动笔。” 问完这些,老头儿们也没甚可说的了,燕三郎将他们送了出去。 看千岁有些沮丧,燕三郎干脆找去旅店后厨,亲自下厨给她做了一道砂锅鱼头。 这会儿正是一年当中最冷的时候,旅店后面的大湖冻得冰面可以跑马,本地人凿几个洞捕捞过冬的大鱼,每一条都膘肥体壮,最长近四尺(一米三)。 燕三郎用上的就是这样的好料,再丢几块本地豆腐坊现造出来的水嫩豆腐,端上桌的鱼汤呈浓郁的乳白色,和着沁人的鲜香一起,让千岁食指大动。 她举勺舀了一口喝下,暖心暖腹,那点儿厌气就不知道被驱到哪里去了。 只不过她才喝了小半碗,石从翼就从外头大步奔了进来 “好香,好香!” 他站在桌边猛嗅两下,搓了搓手“我能不能,呃?” 燕三郎即吩咐店家再送一套碗箸过来,亲手给他打汤。谁让自己欠他人情来着? 千岁瞪了石从翼一眼,这人敢来抢她的鱼汤喝? “你这锅里还多的是。”石从翼急不可待接过碗,咕嘟咕嘟一口仰尽,“好喝,好喝。想不到这种小破地方还有好厨子!” 好厨子没吭声。 “喝也喝过了,先说正事!”千岁看他又想伸箸,赶紧拿话堵他。这厮风风火火冲进来,分明有事,怎么闻到鱼汤味儿就不着急了? “哦。”石从翼果然放下竹箸,“这附近发生命案,昨晚死了两个外乡客。我正要赶过去看看,你们要不要一起来?” 他千方百计寻找鲁将军的队伍,任何一点线索也不会放过,何况是两条人命没了? “去。”燕三郎不假思索,“在哪里?” “浯洲。” 燕三郎和千岁闻言互望一眼,这么巧? “怎么?”石从翼也善察颜色。 燕三郎遂将黄二方才打听到的消息说了。“前日镇民才在浯洲看见怪物,昨天就发生了命案。巧么?” “巧。”石从翼把碗一放,“走!” “急什么?人都死了,也不会抬腿跑掉。”千岁敲了敲砂锅,一把拉着燕三郎坐下,“吃完肉喝完汤再去。” 这一锅好汤可不能浪费! ¥¥¥¥¥ 一个时辰后,燕三郎就站在了浯洲水边。 大河流经本地形成冲积地,人们唤它浯洲。这儿土壤肥沃、水网纵横,有百里粮仓的美誉。 不过腊月里的浯洲寒风嗖嗖,良田里全是冻土,郊野一片静寂,连个鸟影儿都没有。 “所以,那两人为何死在这里?”千岁低头察看跟前的死尸。 这两人年纪在三旬上下,并不死在一处。一个倒在林地当中,这个则死在岸边。他们身上伤痕不多,有一个被剜去眼珠,另一个被捅穿心脏,但致命伤都在咽喉。 “凶手力量很大,虽然是咬破咽喉致死,但这伤势和斩首也差不多了。”死在湖边的人,脖子几乎被割断,只剩一条颈椎与身体相连。 燕三郎正在检查伤势,石从翼从后头走了过来,身边跟着一位本地的向导“这不是利刃所伤,而是爪牙,或者凶手用了一个巨大的钢爪。” “嗯。”死者咽喉上的伤口是被锐物强力撕扯形成,身上就更明显了,伤口总是三道成组出现,贯穿其身躯和下肢,但彼此又互相平行。“像熊爪,只是放大了至少一倍。”更重要的是,这种伤口,他和千岁都亲眼见过。 在赤弩山,前卫王召唤出的三眼怪物就能造出这样的伤口。 燕三郎扫视周围,尤其盯着地面看了很久。 “没有脚印。”石从翼皱眉,“岸边的泥砂都被冻住,跟石头一样硬了。”岸边长久水蚀,原本泥地松软可以留下脚印,但在腊月里,它们跟冰层一样坚硬。 他递过一柄短剑“落在死者身边的,大概是他的武器。” 燕三郎接过来看了两眼,没什么特别的,但是他暗运真力,剑身上却焕出淡淡白光。“他是异士。” 这是一件法器。 “一个死在林中,一个死在岸边。”燕三郎往林地看去,“也即是说,他们是一边逃离,逐个被杀。” 第729章 挑三拣四的客人 “这附近有村庄或者城镇么?”千岁往反方向一指,“他们是从那里逃来的。” “有个小寮,就叫浯洲。从前只是临水而住的小村落,后来发展成四、五百人规模。”石从翼带来的向导踩了踩脚下,“你们现在站的地方叫作‘水头’,夏天是打渔的好地方,但是现在连野兽都不来。” 燕三郎站在砂地上远眺“对岸是什么地方?” “就是一片野林。”向导答道,“往前再走三十里就是河上游,有个屯。” “这种小地方,有陌生人来应该很显眼罢?”千岁问石从翼,“能查到他们的住处么?” “已经查到了。寮里没有客栈,他们借宿一户居民家中。”石从翼也刚刚接到消息,“跟我来罢。”他另派一队,去往河对岸搜索了。 穿过落羽杉林再回走四里,就是浯洲寮,它选在避风的山脚下,三面都是良田沃野。 石从翼带来的官军,已经将这里搜了个底朝天。 千岁说得无错,这种小地方一旦出事,转眼就能把外来户查得清楚明白。他们才走进寮里,石从翼的手下来报 这几名外客自称是皮货商,进寮里收取皮料来的。 浯洲多鼠,也就盛产银狐,冬天的狐皮细软蓬密,是为上品。皮料商进村进寮收皮子很是普遍,但快到年关还不返程,显然就有些不寻常了。 料子收回去,至少得四五十日才能做好,再送去店里买卖,已经是开春以后的事了。那时天气转暖,不再苦寒,裘氅的生意可没有秋冬好。 “几名?”现在燕三郎就站在他们的住处,来回走动察看。 “三人。” “也就是说,还有一人下落不明?”屋里砌的是土炕,看不出几人入住。 这是很常见的农家土屋,门窗缝隙很大,平时还得用布条堵上,免得咝咝漏风。但是这一间的门已经碎了,看得出有物闯入。 窗也大开,屋里物什东倒西歪,墙上还有几道爪痕。 看得出,这里发生过搏斗,地面和墙上都有血迹。 “凶手破门而入。”石从翼指了指地板,木头碎片都在门内,“住在这里的人,从窗户逃走。唔凶手为什么要正大光明走门?” “或许因为它个头太大,窗子太小。”燕三郎看了看木门,农家的窗子普遍小,采光差。他要是没记错,三焦镇的农妇说,她在浯洲水头看见的怪物恐怕有一丈(三米)高,那是钻不进这样的小窗子。 房东也被带到。房主是个皮肤黝黑的本地人,此时一家四口都站在门外缩头缩脑,眼里有些惊恐。 小地方,消息走得快,他们已经知道住家的客人死在几里之外。这好端端让人借宿,还能借出人命来? 石从翼召他们进来问话“这几人说过他们来自哪里?” “他们自称是杏城来的,但口音不像,我、我也没多管。”房东小心道,“每年过来收皮料的商人很多。只要给钱,没人细问哪。” “昨晚,你听见什么异响?” “我们就住隔壁,先听见木头破裂的声音,大概是门碎了,然后东西翻倒,那几名客人也在大叫……” 石从翼打断他“他们叫了什么?” “呃。”房东努力回忆,“我听见他们喊,‘这什么东西’?然后不知道是谁在惨叫,好像受了伤。” “还有呢?” “有人大叫‘拿好……快走’!”房东咽了下口水,“当时屋里兵里乒啷乱响,我也听不真切。” “好么,漏了关键词。”千岁不满,“他们住了几天?” 房东想了想“腊月初一来的,前后算起来得有二十来天了。同时期来的皮货商都走了,只有他们一直留到现在……呃,昨天。”多年秋,寮里经常有商人借宿,夏秋天粮商和药商,秋冬天皮料商,这都是家常便饭。 石从翼眉头一动。二十多天?公主队伍失踪在十天前,这二者之间会有关联么? 否则平淡无奇的山区里面,为何突然发生这么多事情? “收了很多皮料么?” “不多。他们眼光很高,一整张上好的狼皮,只在腿部多开了个眼儿,他们都不要。”房东搓了搓手,“按他们这种收法,整个冬天都收不到几张。” 千岁突然插口“整个浯洲寮都知道他们挑剔了吧?” “是的,不是好料子都不拿给他们看了,免得被挑三拣四。” “看来这几人不想被打扰。”千岁笑了,“那就不是诚心收皮草的。”倘若真是来这里做生意的,那可巴不得全寮的居民都找他们送料子。 “这位姑娘说得很对。”房东看着她结结巴巴,“寮里人都这么说。这几人鬼祟,不知道来浯洲干什么,又死得那么惨,大概是被寻仇了。” 炕上半旧的棉衾冻得又冷又硬,燕三郎伸手捏了捏,很薄。“他们经常呆在屋里,还是外出走动?” “那就不清楚了。冬天门窗关闭,也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人。不过到了晚上,屋里的灯都亮着。” 灯亮着也不一定说明里面有人,或许只是掩人耳目之用。 燕三郎挪开歪倒在窗前的矮木桌,从地上拣起几块青瓷片,仔细端详。石从翼问话,他没有吱声,这时却开了口“他们的行囊呢?” “被兵爷们拿走了。”房东不安地捏着手,“我看过了,里面只有几件皮料,几件衣物。” 石从翼吩咐几句,很快就有手下把房客的行囊拿了过来。 两个普通包袱。 打开来,里面的确是几张上好的皮草,又有几套换洗的衣物。燕三郎拿起来看了看,料子不错。 但也就是不错罢了。 此外,再无长物。 “还有呢?”少年伸出掌心,冲着房东拨了拨手指,“拿来。” “还有……什么?”房东吃惊,“房客的东西都在这里了。” 话音刚落,他就看见燕三郎掌心不知怎地变出那几块青瓷碎片,在灯光下反射微晕的光。 daowangjiaoyangzhan 第730章 匣子里的画(打赏加更) 这一套青瓷茶具,连壶带盏都是上品,瓷壶底部还有窑号,‘大卫园山’。”燕三郎翻过其中一块碎片,让人看见上面的落款,“这是大名鼎鼎的园山官窑烧制,市价至少一百两银子起,可比你这里大部分皮料贵得多了。” 房东睁大了眼“那,那也碎了啊。” “你觉得,他们会把这么贵重的茶具直接塞进包袱么?再说,用惯了这种茶具的人,能躺进那种被窝里?”听到这里,千岁已明白燕三郎想说什么了,嗤地一笑,“这几人带着储物空间来的,随身物品可不仅这么几件。现在,都拿出来罢。” 石从翼眯起眼,望向房东的目光森寒。他这里忙着办王廷的大事却毫无头绪,此等山野小民还要给他添堵吗? 房东接触他的目光,险些吓尿,哈腰道“是、是还有一点遗漏,我忘了!我这就回去拿!” 很快,他“忘记”拿出来的东西就摆上了桌子。 这里面有三件软毡,虽然款式和质料各不相同,可都有一点共通 它们很轻、很软也很暖,同样价格不菲。 “呵,雪绒丝。”千岁随意拣起一件,“这几名异士很有钱呢。” 燕三郎则把几个精金打造的小玩意儿拿在手里,“这是一套防御阵具,原本应该布在门窗边上。” 阵法的布置需要材料,这里七件符器组成一整套阵具。只看它所用的材料,就知威力很大。“估摸着用来守住门窗,不令外敌侵入,也有示警作用。” 石从翼沉声道“也就是说,他们已经在屋里布置了阵法,却没挡住凶手。” 千岁把玩着其中一个精金小塔“这阵法嘛,光凭你是冲不破的。” 石从翼面色微变。 千岁来历成谜,神出鬼没,但护国公对她评价很高。她既这样说,想来与事实也不会有多大出入。 杀掉这几名异士的凶手,必定很强大。 异士也分三六九等,大部分还要为钱奔波,毕竟修行太吃钱。这几人却过得优渥,身在远郊还这么讲究。那么问题来了,“像他们这样的人还用得着当皮商、进山收皮料吗?” 恐怕,这些都只是障眼法罢了。 寒冬腊月,他们溜进大山之中真正想要做什么? 真是一万个可疑。 桌上还有些杂物,燕三郎拿起其中一件、也是最特别的一件细细端详。 这是个形状特殊的长条盒子,宽度只有三寸,长度却有三尺,翻盖可以打开。 盒子上描金砌玉,还缀着十三块大小宝石,每一块都是珍品。 这大概就是房东私藏它的原因。 但盒子里是空的。 “画匣子?”石从翼一眼就能认出这只匣子的用途,拿起来冲着房东晃了晃,“收在这里面的画卷呢?” “画?”房东迷惑,“大人,这盒子是空的,当时就落在地上。” 他见石从翼不信,又是赌咒又是发誓。 “掉在哪里?” 房东走到墙边,指着一处地面,“就这儿!” 他二人说话时,燕三郎却看着房东的儿子。这孩子看起来才七、八岁年纪,石从翼手上的画匣举到哪,他的眼神就跟到哪儿。 他还动了动嘴,想往前一步,结果被母亲扯了回去“别靠近!” 燕三郎走到男孩面前,蹲了下来“你什么了?” 房东妻子双手连摇,把孩子拖到自己身后“大人他还小,他什么也没看见。” 千岁踱了过来“你让他自己说。” 白袍女郎这么居高临下一瞪,气场太足,孩子更是怯怯地缩去母亲身后。 燕三郎摇了摇头,向她一伸手“糖。” “什么?” “给我几颗酥糖。”燕三郎知道她手里少不了这些东西,“什么味儿都行。” 千岁没好气扔给他两颗甘梅糖。 燕三郎拿着糖果,递去孩子面前“说出你看见的,这糖就归你了。” 糖果的香甜味儿飘过来,男孩动了动鼻子。他看看糖,再看看燕三郎,终于从母亲身后探出头来,往后一指“我在后边的矮垛上弹冰溜溜,有次透过窗户,看见住在这里的客人正在摆弄一个画轴,有个人揭开一小半看了看,另一个人刚好走进来,马上把画抢回去卷好,还在画上套了个什么东西,再把看画的人骂了一顿。” 他伸手一指窗边“就在这里看。” 放在匣子里的画? 石从翼和燕三郎互望一眼,前者沉声问“画上是什么?” 孩子摇头“看不见。” 燕三郎走去屋后,果然看见农家的墙垛很矮,还不到三尺高,平时用来晾晒东西,孩子爬上去并不费力。 他往墙后一站,定睛看了看就道“没错,从这里可以看见室内。” 千岁换了个问题“那幅画,有多大?” 可她刚刚凑近男孩,他就吓得连连后跳。 什么意思?千岁不悦。小屁孩子看到她这样天仙一般的美人儿却像见鬼一样? 燕三郎已经走了回来,轻咳一声安慰她“莫在意,孩子只凭直觉。”大人都被她的外表蒙蔽了。 只凭……直觉吗?千岁看着他,无端觉得指尖发痒。可惜臭小子已经长成大个儿了,不再像小时候那样任她搓圆又搓扁,不爽! 只看画匣子的规格,就知道收在里面的画卷小不了。但燕三郎还是把她的问题重复了一遍。这回男孩很配合,伸手比划“大概有这么大。” 如果这孩子没比划错,那幅画卷至少有三平尺,不小了。 可惜,没看见内容,燕三郎想了想,又问他最后一个问题“那幅画是彩色的么?” 男孩想了很久,才点了点头“好像……上面有很多小红点点。” 红点点是什么?众人看男孩神情,就知道他也讲不清楚。一来他年纪太小,二来当时距离太远,看不真切。 石从翼对房东道“三名房客长的什么模样?说清楚,否则你下半辈子都要吃牢饭!” 房东打了个冷噤,一五一十说了,再不敢隐瞒。 第731章 扑朔迷离 众人听他描述,果然其中两个都能和死者对上。那么还有一人失踪,那是个年近四旬的瘦子,高鼻瘦脸,眉尾有一颗小痣。 这时石从翼派出去寻找目击证人的手下返回。他们在浯洲寮挨家挨户都问过了,当时夜深人静,不少人都听见了急促的脚步声,飞一般从自家门口过去了。 还有居民正好从门缝里窥见一抹红影,可惜它速度太快,没人看清是什么东西。 “红影。”石从翼沉吟。 三焦镇的镇民在水头发现高大的红色怪物,这里的居民也见到了红影。如此说来,是怪物杀掉了外乡客? 它目的何在? 外头马蹄声疾。有一名士兵飞奔而来,向石从翼报告最新发现。 水头对岸的采石场上,发现了血迹和其他痕迹。 石从翼听过,即和燕三郎策骑前往。 河对岸的地势可谓一马平川,只在河边不远处有座小山。本地人在山下开了个采石场,有节制地凿些石料使用。 现在,这里有块大石染上一点暗红。燕三郎一眼就能认出,那是凝固放久的血渍。 千岁伸指在血渍上擦了擦,凑近鼻下一闻“人血。” 对她的判断,燕三郎一向信服“那个瘦子受伤了,能通过血液追查到他的下落么?” 千岁打了个响指,琉璃灯就在她身畔缓缓浮现。她将沾血的指尖靠近灯焰,好一会儿才收回了手“不行,他做了隔防。” 可以作用在血液或者私人物品上的追踪术法不少,这人大概也精于此道,已经动了手脚、事先防范。 石从翼正在察看四周“他在这里做了几个陷阱,怪物追来时启动了。” 场底的石头表面黑乎乎地,那是短时间内被高温燎烧过的痕迹。并且众人眼力都不错,可以看出这里曾经发生过一次爆炸。 其威力和水晶岛上那一次炸死圣树的大型爆炸不能相提并论,但也不是血肉之躯可以承受的。 “既然怪物踩中了他的陷阱,那么他逃生的机率很大。”石从翼摇了摇头,“这人用同伴的死拖延时间。” 现在燕三郎面临两个问题 怪物从哪里来,为何要袭击外乡人? 消失的房客为何而来,现在又藏于何地? 当然,石从翼的困惑比他还多了一条,那就是护送公主的队伍到底去了哪里,发生在浯洲的命案到底跟它有没有关联? 燕三郎忽然对千岁道“把灯打亮一点。” 琉璃灯是威力绝伦的法器,但首先,它也是一盏照亮黑暗的明灯。 话音刚落,这盏宝灯就大放光华,把方圆十丈照得纤毫毕现。 现在千岁的愿力比两人初遇时充沛得多,也就大方一把,不在乎这点照明的消耗了。 燕三郎扶着灯在石场里低头走动,仿佛搜索某物。 石从翼看得着急,恨不得上前帮忙“找什么?” 少年恰好停下,弯腰从石缝里拣出一样东西“这个。” 他将那物举到灯下,于是所有人都看清了,那是一片暗红色的羽毛! 千岁却问“叶子?” 燕三郎指了指采石场边上的树林“这是落羽杉的叶片。” 落羽杉是高大的乔木,树形如尖塔,叶片却细扁如软羽。入秋以后满树转作金红,叶片也开始缤纷落下如落羽。如在水边,那场景美得令人窒息。 不过,腊月里的落羽杉叶片已经掉了大半,枝头还挂上了雪。眼下燕三郎所指的那两棵还挺着零星羽片,在风里簌簌轻晃,仿佛随时都会脱落。 位于它们附近的采石场,自然也掉落些许软羽状的叶片。 燕三郎手里这一片,就是从石面揭下来的。 石从翼看了半天没看明白“怎么?” 少年却将羽片递到千岁面前“眼熟不?” 千岁盯着它看了好久,摇头。 红色的、落羽状的树叶,她不记得自己在哪里见过呢。 燕三郎转头问石从翼“前面可有人烟?” “没有。”哨兵方才已经搜过前方回来了,“但有个驿站。驿长说,昨晚有个男人满身是血,冲进来抢了匹马,往东逃走了。”石从翼顿了一顿,“驿站的马儿都烙有印记,我已经派人前去追查。” 燕三郎点了点头“我们回一趟三焦镇。” “回三焦镇,为什……哦!”千岁问到一半,蓦地恍然。 只有石从翼还一头雾水“等等,打什么哑谜?” “不好说,跟来就是。”燕三郎翻身上马,千岁轻飘飘跃到他后座去。 石从翼只好跟着他们一起回返。 …… 再回到三焦镇,夜色已深。 街道安静,愈显马蹄声突兀。 燕三郎迳直骑行至伯吾庙前,才下马入庙。 石从翼跟得很紧,这时也跳下马,脸色有点怪异 “庙?” 燕时初急急忙忙大半夜赶回三焦镇,就为了这个小庙? 他已经派人把三焦镇搜了个底朝天,但这种野庙平时根本不被他放在眼里,又怎么会走进去? “这是伯吾庙,当地人供奉从前曾经出现过的恶兽。”千岁指了指蒲团,“你看看就明白了。” 石从翼走进庙里,矮身蹲在蒲团上,再一抬头,不由色变“这!” 画像上那只怪物,与目击者的口述简直对版啊! “就是这东西杀了外乡客?”石从翼眯起眼,更觉不对劲了,“这玩意儿是不是、是不是跟赤弩山里那只怪物一个模样?” 当时他也在韩昭的队伍中,亲睹那只怪物大发神威。“要真是这玩意儿,那几个异士丢了性命倒不足为奇!” “还是有些不同。”燕三郎低声道,“仔细看。” 石从翼对那怪物印象极深,这时对照画像多看了几眼,终于发现了异常“咦,尾巴呢?” 画像上的怪物没有尾巴。 “画像的作者没有亲见,只能凭着镇志记载的本地传说撷取怪物形象来创作。”燕三郎解释道,“所以传说中的怪物是什么样,他只能画出什么样。”镇志里记载的怪物没尾巴,画师笔下的怪物同样也没有尾巴。 第732章 变淡了 石从翼有些茫然“这是何意,传说中的怪物又出现了,还大肆杀人?”最关键的是,这和公主的车队有什么关联? 难道怪物也袭击了公主的队伍? “未必。”燕三郎瞬也不瞬盯着画像,这时伸手一指,“仔细看怪物脚下。” 画像很重细节,这怪物就站在松树下,脚边都是碎石和落叶。 石从翼看了半天“有什么特别之处?——咦?” 他一下凑近了,瞳孔骤缩“那不是、那不是落羽杉的叶子么?” 怪物脚边散落不少松针,这不稀奇,可石从翼分明注意到,它足弓上还附着一片小小的暗红色羽毛! 可他明白,那不是羽毛,是落羽杉的叶子! 几百年前的画师会精确若此,特地给怪物脚上绘制一片落羽杉叶片么? 燕三郎提醒他“画像上并没有落羽杉树。” 无树却有叶,这不是很不诡异么? 石从翼不愧是久经沙场的大将,心神激荡几下,很快就平复下来。他仔细想了想“难道?” 脑海里冒出一个怪诞的念头。 可是这世界无奇不有,又有什么事真正能称得上“怪诞”? “我们该盯紧这幅画。”燕三郎缓缓站起,反手指着五丈开外一栋民宅“你能征用这房子么?” 当然可以。 所以约莫是一刻钟后,石从翼就带着燕三郎走进了这栋宅子。 主人全家已经拿钱撤走,石从翼、燕三郎进驻。这只是普通民居,屋顶甚至没有邻居高,但它的小院里有棵高达五丈的大叶女贞。 这种树在冬天亦是长青,枝繁叶茂,不似其他树种掉光叶片、只剩秃杈。 燕三郎和石从翼跃上高枝,隐在杈叶间居高临下,恰好可以监视底下的伯吾庙。 “浯洲寮的房东说,什么时候听见隔壁的响动?” “子时三刻。” 燕三郎默默估算,而后道“看来,我们得在这上面待久一点了。” 腊月的户外呵气成冰,可不是那么好待的。千岁从鳄皮手鼓中取出一件黑色大氅,递给燕三郎“披上。” 少年很自然接过,裹紧自己。冬夜里的一点温暖,谁都贪恋啊。 氅上还有浅淡的幽香。 肋下突然被石从翼伸肘打了一下,燕三郎回头,看见这人对着他挤眉弄眼。“你眼睛怎么了?” “……没啥。”石从翼也好想有人给他递衣。燕时初在红颜陪伴下已经长大,而他自己却还是孤家寡人。 燕三郎并不体会他的心境,低声道“就算是怪物杀人,时机也太古怪。这片山区几百年来都不曾有伯吾杀人的记载。” “不早不晚,偏在这时。”石从翼点头,“莫不是人为?” “这些怪事,都跟画儿有关。”可惜手头线索不足,“逃走的外乡客,手里也有一幅画卷。”他们只搜到了空画匣,外乡客被怪物偷袭还不忘带走画卷,可见其重要性。 画?这个字在最近这系列事件中出现的频率,未免太高了。 此时,几只黄鼠狼来送手炉了。千岁带有上好的银丝炭,烧起来无毒无烟。她方才吩咐他们起好炭置入炉内,再送到三人手里。 天这么冷,千岁才不会亏待自己。她对黄鼠狼挥了挥手“自去玩耍,这里用不着你们。” 三个手炉,石从翼也分到一个。这东西比冬天里的福橘还大一点,捧一会儿就能暖手。石从翼不打仗时待在盛邑里,虽然锦衣玉食,却从来不会抱个手炉。他从没料到,有朝一日能用上这种娘们儿的东西。 别说,捂在手里还真舒服。 “托你的福啊。”他啧啧两声,笑嘻嘻对燕三郎道,“千岁对你可真体贴。”臭小子有红袖添香、嘘寒问暖,这小日子过得好生精致哪! 怪里怪气作甚?千岁瞪他一眼“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她板起脸自有威煞,石从翼不吱声了,但还是对燕三郎挤了两下眼睛。 燕三郎眼观鼻、鼻观心,暗自调息,不再理他。 反正伯吾庙有千岁盯着,漏不了什么动静。 这一等,就是一整夜。 …… 东方曦微,伯吾庙还是静悄悄地。 石从翼揉了揉干涩的眼睛,伸了个懒腰“没动静。”昨晚他忍不住下去看了两趟,发现画像还在,画中的怪物也还在。 他和燕时初会不会猜错了? 燕三郎跃回地面,伸展一下筋骨,浑身骨节都在喀喀作响。一整晚,他坐在树上的姿势都不舒展。 “咦,你的红颜知己呢?”石从翼转头四顾,又看看树上,没瞧见千岁,也不很惊讶。彼时他们从盛邑往南同行了一路,千岁的神出鬼没,所有人都习惯了。 他再粗心,也发现她昼伏夜出的规律了。 “休息了。”燕三郎的回答也很没诚意,“她困了。”他走去小庙,低头看往神龛。 画中的怪物还在,昂首向天,仿佛对他无声嘲笑。 是他猜错了吗,这玩意儿并不能从画里冲出来杀人? “喂,看右下角的印章。”千岁忽然提醒他,“我怎觉得,它的颜色好似变淡了?” 燕三郎凝神看去,微微动容“是变淡了。” 画卷左右都加盖印章,合计五个。因为时日已久,就算有阵法保护,印章也褪去颜色,不再如刚盖上去那般鲜红。这本是常态,无人会去注意,就连燕三郎也没关注。但现在得千岁提醒,他立刻觉出右下角的印章颜色比起昨日又变淡了一点点。 就一丁点,不细看可看不出来。 数百年前盖下的印章,怎会在一天之内就褪色?少年凑近画像,以期辨得更仔细一点。 他还未开口,千岁已经出声了“是人血!” 盖下这个印章用的不是印泥、不是朱砂,而是人血! 燕三郎还未说话,后面已经传来一声大喝“喂,你做什么!” 少年一转头,发现老庙祝来了,横眉怒目,看他的眼神就像防贼。这老头子虽然佝着背,可是中气居然很足。 毕竟,燕三郎的举动太容易让人误会。 第733章 我见过你吗?(打赏加更) “这画太好,我想看仔细点!” 老庙祝怒容满面“你说什么?” “我说,这画太传神!”燕三郎放大了音量。 “啊?你说什么?”老庙祝的声音比他还大。 “……”说不通理去,燕三郎只好从袖底拿出半锭银子,递了过去,“这是香火钱。” 老庙祝的怒容一下收起,转作笑眯眯“好孩子,伯吾一定会保佑你的。” 千岁忍不住笑骂“这个老东西!” 燕三郎则指着印章对老庙祝道“老人家,这个印章原本就有么?” “有啊,它印在那里就是有……哎?”老庙祝顺口答到一半就卡壳了,“一、二、三……” 他数到“五”,又重数了一遍。 还是五个印章。 “奇怪。”他挠了挠头,“怎么多出来一个印章?” 石从翼也在后头,忍不住出声确认“你确定画上原本没有这个印章?” “我看它看了大半辈子!”老头没好气道,“你说我敢不敢确定嘛?画上原本就是四个印章!”说到这里胡子都翘了起来,“到底哪个龟孙子乱盖章,这是渎神,渎神!要遭天谴!” “最近都有谁来过这个庙……”石从翼顺口就问,可是看到老庙神望呆子一样的眼神,不由得摸了摸鼻子,“算了,当我没问。” 这庙就在街上,三焦镇人还有拜伯吾的习惯,谁都可能来,来了也没甚好奇怪。 这嫌疑人可不好找。 他回去找燕三郎“印章什么内容?” 少年盯着它好久了,这时摇了摇头“恐怕不是文字,而是符咒,辨不出来。” 除了鉴定师,谁也不会仔细辨认书画上的印鉴。这些作者喜欢使用各种生僻的字体,甚至自行变体。不说别人,他的恩师连容生擅书法,每次写完条屏都要拿出各种印章加盖,学生要是认不出来,他就得意洋洋地说教一番。 事实上,他的印章内容和符咒差不多,除了他自己谁也认不出。 燕三郎后退两步,问千岁“能循着血迹找人么?” “你当我是狗?”千岁很恼火,“还循着血迹找人!” 燕三郎立刻换一个问法“可能施展神通,找到盖印章的人?” “不能!”她的火气果然消褪,“血气被符咒本身的力量隔绝,你就是弄条土狗来嗅,也寻不到施法者。” “就是说,画里果然有古怪?”有哨兵飞奔来禀,石从翼听了几句才踱向这里,“可是昨晚怪物也没从画中跳出来。” “那就不知了。”燕三郎呼出一口气,也知这样守株待兔是笨办法,奏效的几率很小,“浯洲可有消息?” “还没有。”昨天查验现场时,石从翼就派人去追幸存者了。才过了一个晚上,郊野又那般空旷,一时半会儿哪能得讯? 当下他暂别燕三郎,带队出去搜寻公主队伍下落;少年站在原地,忽然不知做什么好了。 他们此行要寻三眼怪物遗踪,但目前好似所有线索都没有进展。 白猫从屋子里溜出来,冲他喵喵两声。千岁附回猫身上,冲着他不客气道 “喂,芊芊饿了!” 是了,该喂猫了。 燕三郎走入厨房,变出人形的黄鹤已经熬好了一锅小米粥,又煨熟了几个咸蛋。三焦镇的早市天不亮就开始了,黄二提着食篮出去,抱回来的十来根大油条险些就塞不进去。 猫儿吃不得烫食,燕三郎盛了小米粥搅动到温热,才从储物戒里取出一罐香松,铺满粥面。 这趟出门得走很久,不一定时常能供应猫儿鲜食。燕三郎就把它爱吃的鸡肉扯丝炒成肉松,再喷进熟芝麻和烤制的碎海菜,满满装了几大罐子,专门用来拌饭。 这香松被热气一烘,浓郁扑鼻。莫说猫儿爱吃,就连人闻了都要咽口水。 白猫跳上桌,一头扎进碗里吃起来,连少年抚着它的脑袋都不管,只一条尾巴在身后扫过来又扫过去,表明猫小姐的心情还不错。 燕三郎自己拿根油条就粥吃,看了看左右“黄大呢?” “方才还跟我一起买吃食,突然就不知道溜跶去了哪里。”黄二没好气道,“他说要到处找找线索。” 黄鹤一脸严肃“我提点他了,不能再惹麻烦!” 黄二扯了扯嘴角,暗道老爹太乐观了。 ¥¥¥¥¥ 一眨眼就到了晌午时分。 黄大从赌坊里走出来,冲守门的大汉晃了晃手上肥鼓的钱袋,笑得像只正宗的黄鼠狼。 不使障眼法,他也能赢钱。 后者移开目光,懒得看他。 昨天黄大使障眼法得罪了赌坊,对方派人追他和张云生父女一直追出两条街。不过方才他大摇大摆走进去赌钱、赢钱,赌坊的人虽然没给好脸,但也没上来动手。 可见,石从翼和官军的面子够大、拳头也够硬啊。 黄大放心了。这帮家伙不为难他,也就不会为难张云生父女了。 话说这里的赌坊开得真早,春明城的都得到傍晚才开张。莫不是因为最近返乡人多? 身后传来扑噜噜一声响。黄大转头,却见树上飞起一只黑羽白肚的大胖喜鹊,振掉了枝头的积雪。 也不知翠鸟……哦不对,是张涵翠家里怎样了? 这个念头刚萌发出来,下一秒他就看见了张百万。 张百万的原名是张云生,黄大昨天知道的。 老头今天换过一身宝蓝色的袄子,白发也一丝不苟梳好,比昨天有了些精神,看起来像是溜跶出来买早点的邻家大爷。 可他要进的地方却是赌坊。 显然他是这里常客,守门大汉看都不看就放他进去了。张云生的欠债已经还清,那么就是这里的好顾客,他可没有理由不放行。 拦下张云生的是黄大“老先生,您今天还来啊?” “来啊。”天冷,老头鼻子红,笑起来就格外明显,“我睡醒了就知道,今天运气一定好!” 他左右晃了两下,但黄大身高手长,还是把他挡在门外。 张云生不耐烦了“你这后生怎么回事?” 黄大指着自己鼻子“您不认得我了?”他今日才注意到,张云生说话很慢。 “我见过你吗?”张云生一脸莫名其妙。 第734章 一定要赢回来 “咱昨天才从这里一起……离开。”黄大本来想说“逃走”,又觉这两字有损颜面。 “看来咱俩昨天赚得不错。”张云生恍然,笑眯眯拍了拍他的肩膀,“走,今天也有开门红。” 呃,他不是那个意思,黄大苦着脸“您还有钱吗?”是了,张涵翠说过,她父亲健忘,自己做过什么转头就忘了。 “怎么没有?”不等黄大阻止,张云生已经从袖里掏出两锭散碎银子,“看,早就备好了!” “收回去,收回去!”这还在大街上,人来人往,谁瞧不见老头手上的银子?黄大想把银子推回去,一低头,却见张云生手腕上明晃晃一道割伤。 伤口已经结痂,但黄大依旧看得出这一下划得很深。“老先生,这是谁伤了你?” “不知道啊,就一点儿小伤。”张云生看了看手腕,不当回事儿,又不耐烦道,“好了好了,赶紧进去。” 听见里面传来吆五喝六的喊声,他心里就像有猫儿又抓又挠。 守门的大汉也道“别站在这里挡路,别人还要不要进去了?” “进、进!”张云生兴冲冲就往里走。黄大也不好阻挡,只得跟了进去。 “权当看个热闹。”他对自己道。 不过进场之前,他偷偷放了个报耳傀。这是他刚刚掌握的神通,报讯专用。那物也是黄鼠狼形状,落地后就往张宅方向奔去。 接下去半个时辰,黄大眉头越皱越深。 张云生输多赢少,玩上十把,最多只有三把是赢,其余都得向外掏银子。并且他只赢小钱,十几二十来个铜板,输的却是大钱。 上一把,黄大看见他直接输掉了半两银子。 即便是黄大,都看出赌坊做手脚了。这种小地方,赌坊的伎俩并不高明,宰起肥羊来也不隐晦。 张云生就是那只肥羊。 黄大最佩服他的地方,就是越输越有勇气,越输越想翻盘。 押上桌的半两银子被收走,张云生额上也冒出冷汗,一张老脸胀得通红。今天逃家带出来的钱不多,输得却快,这可怎办? 他对手是个戴瓜皮帽的汉子,已经连赢五把,张云生的钱大半都被他赢走,这时就盯他盯得眼里冒火,恨不得在他身上烧出个洞来。不过汉子欢欢喜喜把银钱拨到自己眼前装袋,站起来就要走。 “哎!”张云生阻止他,“你不玩了吗?” “对啊。”瓜皮帽理所当然道,“我还没吃饭哩。” 他把张云生输给他的半两银子在手上抛了抛,扬声大笑“今儿运气好,对面聚香楼,我请大家伙喝酒!” 跟运气有个p关系?这人明明和庄家合起来出老千。可是黄大再憨也知道这话说不得。 张云生哪里甘心“别走,再玩最后一把!” 瓜皮帽看了看他,迟疑道“行,最后一把。” 这么玩可不成,黄大往前一站,想要帮老头儿一把。不过附近立刻有人贴近了,目光灼灼盯着他。 昨天黄大在赌坊里使障眼法,今天就被加入黑名单。但凡他靠近赌桌,就会有人盯紧。 他摸了摸鼻子,不好再轻举妄动。昨天自己闯祸,还是小主人借用石从翼的名头才摆平的,今天万一……可不能再给主人添堵,不然千岁大人会剥了他的皮。 果不其然,张云生这一把又输了,输得很惨。 他眼睁睁看着最后一块碎银被对方收走,嘴唇都抖了两下。 黄大低声劝他“老人家,您该回去了。”输光了,也就该走了吧?“否则回去不好交代。” 哪知这话不说还好,张云生这么一听,当即气急“不行,一定要翻本。”他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赢! 一定要赢回来! 瓜皮帽对着张云生一笑,咧开两个大门牙“还赌不赌了?不赌我就吃饭去。” 张云生鼻头一个劲儿冒汗,黄大都担心他气血攻心昏厥。但老头儿咬了咬道“赌!” “赌本呢?”瓜皮帽敲了敲桌面,“拿上来。” 张云生一阵掏摸,把外袄里衣翻了个遍,也只搜出来十个铜板,扔在桌面上当啷作响。 瓜皮帽一看就笑了“才十文?算了。”转身要走。 “等下,等下!” 瓜皮帽侧着半身,翻了个白眼给他“你要是拿不出本钱,用你家那个水灵灵的闺女来抵,也可以撒!你看,我正好还未娶妻呢。” 围观者一阵哄笑,黄大沉下脸,正想给他一个教训,却见张云生从袖底掏出一支簪子,轻轻抚着上面的珠花。 珍珠圆润、瓣形细巧,边缘掐着金丝,芯子还是用红宝石做的,红得几近透明。就是个不识货的看了,也觉得贵重。 他抚摩的时间有点长,瓜皮帽不耐烦了“赌不赌了?” 张云生面露不舍,但还是将珠花簪放去了桌面上“我押这个,抵五十两银子!” 边上一阵窃窃私语。黄大听见不少人暗笑“果然,这老家伙私藏的宝贝可真不少,赌掉一样又有一样。” “难怪他家去年遭贼。” 瓜皮帽假作沉吟“这个么,我怎知好赖?” 黄大看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一把抓起珠花簪塞回张云生手里,喝了一声“不赌了!” 张云生吓了一跳“你作甚!” “你怎好偷张姑娘的首饰来赌钱!”黄大劝他,“现在回去,她还不会怪你。” “你是谁,管我这么多作甚!”张云生抓着他的手撬珠簪,黄大却把他拦腰挟起,就往赌坊外头走。 再赌下去,这老家伙说不定把女儿都抵出去输掉了。 才迈开两步,张云生就抖着嗓子喊起来“抢钱啦,光天化日底下有没有王法啦!救命……” 赌坊里的汉子们跃跃欲试,但这里的主人还记得昨日官家的交代,不敢阻挡这人,任他扛着老头子奔了出去。 黄大还记得张家位置,不过张云生就在他肩上放声呼救,街上众人目光齐唰唰聚焦过来,黄大脸皮再厚也觉难捱。 他走了一条街,老头子也喊了一条街,喊得人人回头。 怪哉,这老头子蔫得像霜打过的茄子,怎么呼救起来这样有力气?黄大气急,顺手掏出一根布条就往张云生嘴里塞。 这纯属下意识之举,可是他刚塞到一半,就听见一声喝斥“住手!” 这声音是……黄大动作顿住,一抬头就看见了张涵翠。 daowangjiaoyangzhan0 第735章 真不记得? 小姑娘眼里写满了难以置信“你作什么,快把我爹放下来!” “这、这不是你看到的那样!”黄大难堪,冲她连连摆手。 完了,他心想,这下完了完了。 “放他下来!” “哦好!”黄大赶紧松手,让张云生站好,还扶正一把。 “闺女啊,这男人半路抢劫,谋财还害命!”老头儿见到女儿就开始哭诉,“我险些儿就见不着你了!” “我正要送他去见你。”黄大口中分辩,心里却拔凉拔凉的。疏不间亲,张涵翠能听他的么?尤其她正好撞见他要堵自家老爹的嘴。 “别信他!”张云生怒气冲冲,“你快报官!” 张涵翠看看黄大,再看看他“我去报官,那么你去哪儿?” “啊?”张云生一愣,闺女的语气不大对啊。 张涵翠平静道“你偷偷溜出家门,去了哪里?” “没、没有哪啊。”张云生眼珠子一转,“我就出来透个气、提个神。” “又去赌坊提神么?” 张云生怔住,微愠“爹说的话都不信了吗?” “你们从那儿来。”张涵翠伸手往反方向一指,“赌坊就在那里。” 老头儿抵赖“我没去!” “真的?”张涵翠嘴角一动,笑容无力,“你发个毒誓,我就信。” “啊……”张云生眨了眨眼,一脸茫然,“我、我好像记不住呢,我方才去了哪里?” “真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张云生迭声道,“不记得了。”多亏自己灵机一动。 张涵翠一指黄大“这个人,你也不认得了?” “不认得,没见过。” “那么他也没抢你、没害你,对吧?” 张云生张了张嘴,想否认。可是女儿的目光太锋锐,他最后只得咽下心头气,闷闷道“不知道,就算有我也记不得了。” “记不得,那就是没有喽。”张涵翠面无表情,“你一向都这么说。” 接着她就转向黄大,勉强扯出一抹笑容“黄大哥今天又帮了大忙,谢谢你!” 张云生恹恹嘀咕道“谢他作甚?” 黄大和张涵翠都当没听见,前者挠了挠头“应该的,应该的。是我谢谢你。”怪事,他见了这个小姑娘,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张涵翠奇道“你谢我什么?” “谢谢你相信我。”黄大直搓手,模样有点憨。 张涵翠心里难过,却也忍不住笑了。这男子昨天代父亲垫还了一百七十两银子的赌债,虽然用的方法有些……匪夷所思,但实打实是帮了忙,并且赌坊最后也不再追究张家。这样的人,今日又怎会来打劫父亲? 谁在撒谎,一目了然。 “方才有只黄鼠狼来到我家,口吐人言,说我爹又进赌坊了。”她轻声道,“跟你有关系吗?” “没有啊。”黄大一脸茫然,“黄鼠狼跟我怎会有关系,都姓黄吗?”说完这话,他就想一巴掌抽死自己。 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张涵翠生生被他逗笑了,但看向张支生时,脸又板了起来“跟我回家!” 老头子眼巴巴往回瞅“闺女啊,你看我都出来了,就让我玩一把呀。一把就好!” 张涵翠俏丽的脸蛋完全阴沉下来,就盯着他瞧,也不吱声。 最后是张云生在她怒火高涨的目光里败下阵来,悻悻道“算了算了,回就回吧。” 他才迈开两步,袖子里掉出一物,“叮”一声落地。 三人都瞧见了,地上躺着一支珠花簪。 张云生暗道不好,赶紧拣了起来,张涵翠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簪子,脸色多云转雷雨,声音更是抬高了八度“你、你把娘亲的簪子也偷去赌?!” 黄大挠了挠头,原来簪子是张涵翠娘亲的啊,不是小姑娘本人的。但她好像更生气了,这一回,黄大表示理解。 “没,没赌它,哪能呢!”张云生下意识搓了搓手,“我就是想念你娘亲了,睹物思人,睹物思人。” 张涵翠气得直掉眼泪“我知道你好赌,可,可这也太……你怎么对得起娘!” “我没赌……出去。”最后两字含在嘴里,张云生耷拉着脑袋,像做错事的孩子。“我也记不起它怎么在我身上,记不起了!” 张涵翠怒极反笑。拿自己的病当挡箭牌吗? 黄大站在一边尬极,搓了搓手“那啥,你们慢慢聊,我先走了。” “稍等。”张涵翠擦了擦眼泪,勉强对黄大笑了笑“黄大哥若不嫌弃,到寒舍来用顿便饭如何?”这人给她爹解围两次了,不还个人情可说不过去。 “啊?”黄大一愣,嘴比心快,“哎好!” 求之不得啊。 张云生动了动嘴,张涵翠就狠狠瞪他一眼。 他不敢反对,三人遂往张家走去。 一路上都有街坊打招呼,张涵翠笑着应答。黄大走在她身边,只觉得她声音也像翠鸟啾啾,甚是好听。 怪了,春明城里那许多大姑娘小媳妇也有好生漂亮的,怎就没有这小姑娘瞧起来顺眼呢? 三焦镇才多大点儿地方?转过三个弯,张家就到了。 出乎黄大意料,张家门脸儿虽小,走进去却显深广,只看格局错落有致,竟是高门大户才有的气派。 跟在两位主人身边久了,黄大如今也识货,两眼看出柱梁榷都用了顶好的木料,进门的大柱上甚至还遗留一点斑驳的金漆。 尽管有小刀刮过的痕迹,却也没能掩盖它曾经描过纯金的事实。 他想,拿刀刮走金漆的,是不是张百万自己? 可惜现在这宅子有点儿空荡,原该摆有家俱的地方都只剩下空气。 看来张家原本也该是好生讲究的大户人家,至少在三焦镇这个小地方可以称富一方。只不知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才令家道中落? 黄大目光落到张云生身上,这个疑问忽然就有了答案。 老头进了家门就回房了,招呼也不跟两人打一个。张涵翠微叹一声,却要笑着对黄大道“黄大哥你坐,我去做饭。” 黄大看了看又大又空的客厅,赶忙摇头“我陪你一起去。” 第736章 糟心的老爹(打赏加更) “君子远庖厨。” 这句他听懂了,黄大挺起胸膛“我才不是君子。” 他的模样好似很骄傲,张涵翠莞尔“好吧。” 张家地方大,后厨离主厅之间还有回廊。黄大随着张涵翠走去厨房,路上又经过一个小小的花园。当然腊月时分,花草都已凋零,显出了与这宅子很是搭调的荒寂来。 他实是忍不住了“张姑娘,你念过书吧?” 张涵翠轻轻“嗯”了一声“幼时读过几年。” “你家看起来、看起来……”黄大支吾两声,“发生了什么事?” 张涵翠拣柴入灶“我家世代经营字画、骨董买卖,原本在焦安、禄城等地都开了店,是老字号,很得客人们信任。” 毕竟是全凭眼力的买卖。做这一行,信誉比金子还重要。 “然后?”黄大知道,后面会有转折。 “然后,战乱就来了。”张涵翠幽幽道,“卫攸两国开战,一打就是许多年。我们这里又是前线,死人无数。我家前后丢了几批货,又遭抢几次,店也开不下去了,还倒欠不少债。” 黄大不知道说什么好。战争已经远去,歌舞又已升平,表面上两国都在欣欣向荣,可是战争留下的创痛历久弥新。 天灾,都是百姓最苦。说什么繁荣,说什么复苏,可是像张家这样家道中落、受创最重的小商人不计其数,他们再也不能恢复从前的元气。 繁华和景气,跟他们再也无关。 “我爹奔走多年,生意反而越做越差,从此心灰意冷,整日价喝酒赌钱度日。有一回被人追债,他过年前就出去躲债了,扔下我和娘亲守家。”张涵翠低声道,“我娘去世后,他就变本加厉,虽然不会打我骂我,但时常偷家里东西去赌。” “他欠了一百七十两,要是没有我,你打算怎么还?”他看得出,张涵翠不是第一次替父亲还债了。黄大想起张云生被剁掉的手指。老头儿的赌瘾很大啊,断指之痛都抵不过心里的痒,可见张家是经常陷入这样的窘境。 张涵翠苦笑一声“我平时也做一些水粉胭脂,到城里去卖。” 怪不得她身上很香哪,并且黄大都觉得那香气脱俗,十分好闻。“好卖吗?” “还不错。有些人家用惯了我的脂粉就会预定,让我每隔几个月送进城去。” “哦,那也卖我一盒吧?” 张涵翠奇道“你一个大男人,买来作甚?送意中人么?” “我……”黄大这回脑筋转得飞快,“送我小妹!对,她就喜欢这个!”二妹是喜欢涂脂抹粉的黄鼠狼! 在她跟了小白脸之后,就更好打扮了。 “有你这样当哥哥的,真是福气。”张涵翠笑了,“好,我一会儿送你几盒。” “不,不用,我有钱!”黄大摆手,“不过,做脂粉能赚到一百多两银子么?”他对这些东西没甚印象,但大姑娘小媳妇儿都要用的东西,想来不会太贵。 张涵翠敛起了笑容。 黄大等了好一会儿,见她只埋头做事,并不接茬,才恍然大悟“哦,是我唐突了。”显然这是人家,张涵翠不肯说与外人听。 “无妨。”淘好了米,小姑娘往锅里加水,又去切菜,“我爹原本是多么精明的一个人,仿得再精细的赝品也逃不过他的眼睛,就连官家都时常找他去帮忙。现在……” 她苦笑着摇了摇头。于是黄大明白了,赌坊里那点腌臜事连她都瞒不过,但张云生却辨不出来了。 老头儿陷在自己的狂热世界里,看不见真实。 他另起一个话头“看来,你们原本并不住在三焦镇。” “我就出生在三焦镇,三岁时举家搬去焦安。店子关门以后,爹才带着我又回三焦镇。”张涵翠微微一笑,“快过年了,你们几个外乡人怎么会跑来这里?” “我们一家子也要搬家,路过罢了。”黄大还记得小主人来三焦镇的目的,“街上的伯吾庙挺有趣,供一张怪物的画儿。” “很早以前,那怪物吃人,害得整乡人惶惶不安。从外头请来多厉害的神仙都没用,都打不过它。”张涵翠笑道,“它太厉害了,后来大家就把它当神仙一样供起来了,求它不要再出来害人。” “这个伯吾,到底是什么怪物?” “不知道呢。”张涵翠想了想,“听说它行走如风,力大无穷,什么神通对它都不管用。它一睡就是一整天,谁也吵不醒它,当然谁也不知道它睡在哪里。到了隔日凌晨,它再出来吃人。” “卯时出、天明匿。”黄大记得画像上好像题着这两句话,好像,嗯,大概就是这个意思,“看来你对这些掌故很熟悉啊。” “我们听着这个传说长大,曾经信以为真。”张涵翠开始炒菜了,“哪家孩子不乖,娘亲都会吓唬他,再哭就会被伯吾抓走!” “从前它为祸乡里,后来又去了哪儿?” “这就不清楚了。” 眼看问不出什么来,黄大也就转移了话题,拣些春明城的趣事说与张涵翠听,倒也谈笑晏晏。 她很俐落,转眼功夫三菜一汤就做好了,虽然素淡了些“没什么好菜款待客人,真不好意思。” “看着就好吃。”这话是真心的。 张涵翠一笑,把菜都端去客厅“你坐,我去唤爹爹出来吃饭。” 黄大坐下,刚上桌的赛螃蟹袅袅冒着热气。虽然只是蛋黄蛋白分开炒出来的效果,可是闻起来香得要命。 小姑娘手很巧,这手艺好像不输给男主人了。 可是椅子还没捂热,他就听见张涵翠一声轻呼。 “怎么了?”他大步赶了过去。 张云生的卧房在东头,他冲到时,张涵翠正往外走,一张小脸憋得通红。 他往屋里一看,里头空空如也。 “这?” 就做饭这会儿功夫,老头儿又偷跑出去了? 张涵翠显然也是这样想的,眼眶虽然发红,却强自淡定道“算了,不管他。我们吃饭吧。” 黄大小声道“这样,不要紧么?” daowangjiaoyangzhan0 第737章 主人不好了 “不打紧,又不是第一回了,他总能找机会偷点钱再溜出去。”张涵翠声音有点发抖,显然强抑着怒气,但还能向他展颜一笑,“吃饭吧,饭后我再去赌坊找他回来。” 她已经不再失望了。 不再有希望,自然不再有失望。 两人走回饭厅路上,黄大嗫嚅道“莫要生气,我想他也不是故意的。”老头儿不是有病么? 健忘也是病啊。“你跟他生气他也记不住,何苦呢?” “前天他吃完饭睡个午觉,醒来就忘了自己吃过饭了,非要喊我再做饭,说我存心想饿死他!”张涵翠胸膛起伏两下,“可要说他记性不好,怎么还记得赌呢,怎么还记得赌坊在哪里呢?” 说到最后,声音都有些哽噎。 这时候,他该怎么办?黄大挠了挠头,好像有点尴尬? 两人经过门厅,他目光从大门扫过,一下站定“咦?等下。” “怎么了?”张涵翠不敢转头,怕他看见自己红了眼。 “大门是闩着的。”黄大指了指门,“你家还有后门吗,还是你爹能翻墙出去?” 张涵翠猛然回头,看见门上的确穿着木闩。 “后门早就封了……”说到这里,她的脸一下子白了,拔腿就往门边跑,“不好!” 以张云生的身板,的确没有爬墙出去的资本。何况张家虽然没落,但早年还是把院墙修得很高,超过了一丈半(近五米)有余。 虽说他赌瘾虽大,可是一个颤巍巍的老头子,光凭自己能翻过这么高的墙头吗? 张涵翠推开门就往外跑,而且跑得很快。 黄大就在她身边陪跑,从她身上感受到不加掩饰的惊惶。 就好像大难临头。 出了什么事?“我们去哪?” 张涵翠光顾着跑,没有回答。 黄大认真道“说出目的地,我能带你跑快一点。” 情急之下,张涵翠只犹豫了一息“伯、伯吾庙!” 黄大一怔。 怎么会是伯吾庙?张支生和伯吾庙能有什么关联? 不过看她满面焦急,他还是一手抄起她的细腰,放腿疾奔起来。 就算在黄鼠狼中,他的速度也是出类拔粹的,路人只觉身边有个影子带着劲风一闪而过,再要定睛细瞧,他就已经消失在前方。 马力全开,从张家到伯吾庙,黄大只用了十余息功夫。 张涵翠被他拥在怀里,只觉劲风扑面,一路上都睁不开眼。等黄大放她下地时,她头还有点儿晕眩。 不过她才睁眼,就看见伯吾庙前跪着两个身影,其中一个很是眼熟,正是张云生! “爹!”她惊呼一声,快步奔去。 两人一起回头,张云生冲她连连摆手“别过来,别过来!” 他身边那人却弹了起来,目光在她和黄大身上一扫,紧接着往东就跑! 这么一照面功夫,黄大看清这人穿着一件大袄,浑身上下包得严实,就连脸面都用毡帽捂紧,只露出一双眼睛,目光阴冷。 他跑得飞快。 黄大正欲追去,耳畔却听见张涵翠的惊叫。他下意识回头看,发现老头子手上鲜血横流。 张云生受伤了。 他若是追过去,张家父女就没人照应,谁知道绑匪还有没有同伙?黄大的脚步不由得停了下来。 就这么一转眼功夫,那人消失在街尾。 看张涵翠拿手巾压住父亲的伤口,黄大蹲了下来“给我看看。” 他挪开鲜血染红的巾子,发现张云生手腕又被割开,几乎覆盖了上回的旧伤。 黄大飞快替他点按周围的穴位止血,又取金创药敷在伤口上“莫怕,只是皮外伤,很快就能止血。” 他扯下布条给老头儿包扎,才打好一个蝴蝶结,外头就响起熟悉的声音“哥哥!” 黄二从围观人群当中挤了进来,吃惊道“发生甚事?” “跟画像有关。”黄大满面肃容“来得正好。你守在这里,别让旁人靠近伯吾庙!我带他们回驿馆。”这是事发现场,要保护起来不让旁人破坏。他一把抱起张云生,对张涵翠道,“给你们找个安全之地,跟我来。” 黄二听见头一句话,就是微微一懔,对黄大的安排再无异议。骤遇变故,三焦镇的镇民正在聚拢围观,就连中午回家吃饭的老庙祝都往这里赶来。人一多,搞不好就破坏了黄大好不容易得来的线索。 但她也觉得奇怪,一向胡闹又天真的兄长,这回怎么突然井井有条了? …… 有个小兵受石从翼差遣,送信到驿馆里来。 燕三郎拿起来看了两眼,白猫问他“有没有好消息?” “没有。”少年摇头,“石从翼说,那个驿站被抢的官马找到了,在距此东偏北方向大约二十里外的林场里,很不起眼,官兵差点漏掉它。” “看来他很早就弃马逃走了。”千岁想了想,“方位有点不对。”抢马时,这人是往北走的。 燕三郎耸了耸肩,先把这事儿放去一边,继续吃饭。 不过他才吃到第三根油条,就听见黄大的声音响彻屋宇,并且飞快地由远及近“主人不好了!主人主人!” 正在洗脸的白猫,动作都为之一顿。 黄鹤那个气啊。主人哪里不好了?蠢小子,快过年了能不能说两句吉利话! 燕三郎却无不悦之色,飞快擦了擦手就抱起桌上的白猫,大步往外迎去。相处多年,他对黄大亦很了解。这货平时看着一惊一乍靠不住,但到了正经关头却很少小题大作。 果然,黄大抱着一人飞奔进来,连珠炮一般开嗓“有人把张老头截到伯吾庙,被我吓跑了!现在二妹守在那里!” 燕三郎动容。 他已经看清,黄大带进来的正是张云生,老头儿手上有伤。并且不远处还有脚步声往这里奔来,是女子,无修为,想来是张云生的女儿跟到。 他给张云生号脉,又翻开眼皮看了看“没有大碍。”接着转头对黄鹤道“照顾这对父女。” 黄老爹立刻应了。 燕三郎又是一指黄大,“你跟我来。” 顶点 daowangjiaoyangzhan0 第738章 正式介绍下? 黄大自无不从。 他来时还被张涵翠拖慢了速度,这回跟着小主人返回伯吾庙却无顾忌,风驰电掣一般就到了。 伯吾庙前,围观的群众才聚集了二十多人。 黄二就立在庙前,不许任何人靠近,老庙祝气得吹胡子瞪眼,却越不过这个蛮横的女娃子。 燕三郎赶到,拿出令牌在他面前晃了晃“官家办事。” 这是他向石从翼讨来的,方便行动。后者要找他帮忙查案,自然不会不满足这点小小要求。 这东西果然好使,老庙祝咽了下口水,乖乖让开。 燕三郎举目四顾“说经过。” 在他检视周围时,黄大就将方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都说了。 他这回乖觉了,言辞条理清晰、重点突出,连千岁都暗暗称奇。 劫匪已经跑了,耽误了这会儿功夫,就是去追都追不上了。燕三郎目光闪动“那人把张云生从家里劫出来,就为了在伯吾庙前割伤他?” “看来是的。” 伯吾庙里有什么?画像嘛。 黄二当即接口“小主人,画像不对劲。” “嗯?”燕三郎矮身去看神龛,耳听黄二接着道,“有个印子被涂没了。” 地上的白猫轻叫一声。 燕三郎也看见了,画像上的怪物如故,可是右下角的印章,那枚突兀的、多出来的印章,现在变成了一团血红。 原来的符文都被掩盖,到现在血渍仍未干透。 劫匪费力劫出张云生,还冒险把他带到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就为了涂改画像上这么一枚小小印章? 原因何在? 白猫轻嗅两下“是张云生的血。” 燕三郎点头,问黄大“你看劫匪往哪里去了?” 黄大往东一指。 少年思忖两息,就果断道“回驿馆。” …… 驿馆内,获救的父女围坐在桌前,见到燕三郎回返,张涵翠立刻起身。 她站起来,张云生也跟着站起。 他的伤情已无大碍。老头子失了血,脸色苍白。比起女儿的惶惶不安,他还多了一点茫然。 “坐。”燕三郎率先坐下,直奔主题,“劫走你的人是谁,为何要这样做?” 张云生没答话,只问张涵翠“女儿啊,这些人是谁?” 明明燕三郎和他昨天才见过面。黄大立在燕三郎身后,忍不住道“老先生,认得我不?” 张云生看他一眼,不悦“当然认得!你今天上午过来拦路,然后就到我家来蹭吃喝。” 黄大摸了摸鼻子,莫名有点心虚。老头儿的乱识症今天还没发作吗? 燕三郎轻轻敲击桌面,不响亮,但一下一下像敲在人心口上。张云生父女不得不将注意力又放回对答上。 “张老先生,你认得劫匪是么?”答案显而易见,但燕三郎还是决定从这个问题入手。 孰料张云生一个劲儿摇头“不认得!” 燕三郎挑了挑眉。千岁却忍不住了“都出去,让我和他独处!”有她在,还用和这老家伙费什么唇舌! 女主人有令,黄鼠狼一家当然照办不误。黄大还把惴惴不安的张涵翠一并拉走了。后者一步三回头,黄大安慰她“女……呃我家主人有分寸,令尊安全得很!” 黄二正好走在张涵翠身后,闻言哟了一声“竟然会用敬称了啊?” “闭嘴!”黄大回头,狠瞪她一眼,“没看人家担心吗?” 兄长看起来很认真,黄二微怔,余下的话就只在心里嘀咕了“人家”是谁?他从前不是一直嫌这俩字娘气得紧? 那厢黄大还在安慰张涵翠“放心,张老先生一根汗毛也不会少了的。” 黄鹤在边上轻咳一声。黄大立刻关心道“老爹你怎么了,也不舒服吗?” 黄老爹呼出一口长气,这个憨货的灵光果然只有一瞬间吗!方才见他说话办事有条有理,还以为他被什么东西附身了。 还好,还好,这还是他的傻儿子。 黄二看不下去了“不给正式介绍一下?” “正式”两字咬音很重。两家人虽然昨日就已经见过面,但当时的场景实在有点……一言难尽,黄大都没来得及介绍双方。 黄大“啊”了一声,挠了挠头赶紧把这番工作补完。 两边寒暄几句,主要是张涵翠和黄二你来我往、有说有笑,黄鹤的目光却在张涵翠和黄大身上巡来又巡去,满满都是审视。 小姑娘看起来不错哪。 就在这时,众人身后门开了,燕三郎招手“都进来吧。” 张云生也刚从榻上起来,如梦方醒,揉了揉惺忪的眼睛。 黄鹤跟了过去“成功了?” “不成。”燕三郎抚了抚白猫,它不高兴地耷着脑袋,“他的记忆多有遮挡,搜不出来。”千岁的神通可以深挖到人潜意识当中,甚至抠出对方从未注意的细节;可这手段并非万能,张云生的情况就很特殊,若说他的记忆是一幅画卷,那上头就有许多景致被墨水泼淋,再也找不出原来的图案了。 健忘症发生以后,这些记忆就彻底被他摒出脑海,一点痕迹都不留了。 黄大瞠目“他真不记得劫匪是谁,为什么要绑走他了?” “记不得了。”燕三郎摇头,“但张老先生还记得,对方割伤他的手腕,本想用血将整张画像都涂污。但你提前赶到打乱了他的计划,他只来得及涂掉那个印章。” “不过关于印章,你并不是一头雾水,对吧?”燕三郎转头问张云生,“哪怕在睡梦中,你对这些问题也抗拒得厉害,不肯回答。” 其实在发现张云生的反抗意识强烈后,他不怒反喜,这说明张云生保守的秘密越重大。 张云生侧了侧头,连声道“不认得,不认得,不认得!” 燕三郎也不管他听懂没有“这人今天行动被打断,后头还会找你。下一次,我们未必就能及时赶到。” 张云生扁了扁嘴“不来了,不来了。” 咝啦、咝啦,猫儿在桌脚上磨了几下爪子。老头儿嘴硬是不?她有的是办法撬开! 第739章 鸿武(打赏加更) 老头儿不理众人,只问女儿“还有钱吗?” 张涵翠愠道“没了!” 张云生在自己浑身上下掏摸一遍,发现还有半两碎银子,大喜,紧接着就往外走去。 黄大起身,堵住他的去路。张涵翠一把抓着父亲的手“你去哪?” “你们慢慢聊,我出去走走。” 看他目光闪烁,所有人都明白他不止想“走一走”,恐怕还打算去“赌一赌”。 “爹,您身上伤还没好!”张涵翠放软了声音,“方才那劫匪还要害我们性命!” “劫匪还没走吗?” 张涵翠摇了摇头。 张云生犹豫一下,才慢慢坐了下来“他走了,你就告诉我一声。” 黄大这才后知后觉问黄二“老头子又犯病了?”他没忘了压低声音。 她没好气回了一句“你才发现?” “啥时候开始的?”这病有点神出鬼没吧?给个提示不行吗? “好。”张涵翠这厢微松一口气,对燕三郎道,“伯吾画像的作者是凌远,他是我家先祖。” 众人都觉惊讶,黄大脱口而出“你们不是姓张?” “似凌远那样的大才,凌家也就出过那么一个,后世子孙平庸,家道渐渐中落,人丁也越发稀薄。最后一名凌家男子,入赘到焦安城的张家为婿,所以后代都改姓张了。” 燕三郎恍然“难怪本地的镇老也不知道你们就是凌家后代。” “连姓都改了,有什么颜面自称是凌氏后人?”张云生苦笑,“但我们还守着一样传家宝——” 话音未落,一直端坐不动的张云生突然跳了起来,冲着张涵翠一巴掌抽过去! 他年老体衰又失血,谁也没料到他会突然对自己女儿发难。 小姑娘闭眼,不躲不闪。 当然这一巴掌也没抽到她脸上,因为黄大眼疾手快,打斜刺里拦了下来“你作什么!” 他吓了一跳,哪有做父亲舍得下重手这样狠揍自己女儿?就算自己的老爹黄鹤,也没打过他这大儿子耳光哪。 “不能说!”老头子吼她吼得声嘶力竭,“不孝女,不许说!” 张涵翠的眼眶红了,咬牙道“有什么不能说的?那怪物再来,你和我一起抱着秘密进棺材么?” 张云生用力抽掌,显然是气急了想真正甩一耳光给女儿。可是黄大洞悉他的想法,把他胳膊钳得死死地。 老头儿气得呼哧呼哧直喘,脸红脖子粗。黄鹤在一边瞧着,很担心他下一秒就蹬腿了。 不过张云生很快就觉出痛了“哎哟,你放手!”他想抽手又抽不出来,“痛啊,放手!” “你先放开!”黄二在兄长肘上用力一戳,戳中他的麻筋,黄大这才松手。 张云生完好的那只手腕上一圈红印,显然经不起他的粗手大脚。 黄大也一手搭在他肩膀上,防止他再度暴起。 “说出来龙去脉。”燕三郎这才对张涵翠道,“我们必能保你们安全无虞。” 张涵翠看看他,再看看满面关切的黄大,深吸一口气对父亲道“爹,张家只剩我们两人,这秘密也没守住的必要了。” 张云生听若未闻,只是大吼大叫“不许说,不许讲,不能忤逆祖宗!你说了就不是我张家人!” 他挣得脸红脖子粗,额上青筋一连暴起好几条。旁人看了,都怕他有个三长两短。燕三郎取出一只嗅瓶放在他鼻下,温声道“莫急莫气,好生睡一觉,醒来都太平了。” 那嗅瓶散出淡淡香气,馨香宁神,十分好闻。张云生激动之下直喘大气,把香气都吸入肺里。 很快,他脸上的怒容就消褪下去,换成了困顿之意。 再有十来息,老人的眼睛慢慢闭上,呼吸也变得悠长。 “爹?”张涵翠惊疑不定。黄大安慰道“小主人让他莫要激动、小睡片刻,对他身体只有好处。” 少女见父亲胸膛起伏规律,呼吸绵长,不一会儿甚至有微微鼾声传出,这才放心,转头对燕三郎接着道“凌家家传的宝物,称作鸿武宝印!” “就是印在伯吾画像上那枚印章?” “是。这宝印就只一样功效令纸画成真。” 众皆动容。 白猫一下竖起了耳朵。黄大更是乍舌“画什么都能成真吗?” “对!”张涵翠回忆道,“据说我凌家先祖曾用它生生造出一支大军,帮助帝王取关键战役的胜利,从此被封了大官。” 黄大满面震惊“你是说,凌家先祖在纸上画出大军,然后用这个鸿、鸿武宝印把他们都变成真的?”这可比什么撒豆成兵要牛x多了。 “是!所以才称为‘鸿武印’。”张涵翠一字一句,“货真价实、有血有肉!” 她说“有血有肉”,燕三郎立刻想起在浯洲杀人的怪物来。那么,确凿无疑了。 千岁轻轻吹了一声口哨“这样的宝物,在迷藏国必定能卖出天价。” “但是鸿武宝印的效用惊人,代价也很大。”张涵翠看着沉睡中的老父亲叹了一口气,“每用一次,就要折损七年性命!没有人敢拿它随意盖章。” “七年……”燕三郎算是明白,张云生为何看起来苍老至此了,“你父亲今年岁数是?” 张涵翠声音苦涩“他上个月才刚过三十七岁生日。” 几只黄鼠狼倒抽一口冷气。这老头子看起来半只脚都踩进棺材里了,又是体衰又是健忘,居然实岁才三十七? 用过四次鸿武宝印,他就折损了二十八年寿命。这样算下来,老头子今年是六十多岁的身体了。何况众人也知道,鸿武宝印对人体的损伤,还不止是折寿这么简单。 黄大喃喃道“他用过几次鸿武印?” “算上最近这一次的话,应该是第四次了。”张涵翠眼里全是难过,“凌家有祖训,鸿武宝印是大凶之物,会毁家招难,不可动用。但、但凌家子孙还是用了。” 黄二接腔“所以凌家已经没了?” “是……”张涵翠郁郁道,“此物只要用过一次,让人尝过它的便利,后面想收手都难了。我父亲曾用它救全家于危难,后面就……” 第740章 风雪眷山城 她停顿许久,声音都有些嘶哑“他嗜赌以后什么都不管了,甚至用鸿武宝印变出了许许多多金子,一方面还债,一方面当作老本继续赌钱,说要带我过回从前的好日子。呵,可惜他赌技实在太差了。” 众人面面相觑。鸿武宝印用一次就要折损七年寿命,正常人都明白这代价的惨重,张老头却用它来画出赌本。 这是已经利令智昏,深陷赌坑了。 燕三郎明了“他是为避风头,才举家搬回三焦镇吧?” “是啊,可惜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张涵翠低低道,“这宝印伤人厉害,让我爹看起来更、更显老,身体也不好了。” 燕三郎抚着白猫,听千岁给他解释“不仅是显老。所谓折寿,不过是那印子和春秋笔一样要吸取人的生气。精气神没了,人自然就老了。” 跟他想的一样。燕三郎微微点头。昔年石星兰使用春秋笔,就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天上不会掉馍馍,有得一定有失。 “就算代价惨重,可是鸿武印的效果也过于逆天。”他是实话实说。前往迷藏国的海客要是有鸿武印在手,只要画出十个八个储物袋来,那还不是奇珍异宝随便装? “它还有第二个限制呢。”张涵翠失笑“画里成真的东西,最久只能持续十五日。” 这才像话,否则一只鸿武印在手,天下我有。这个念头还未转完,燕三郎已经失声道“画卷。” 白猫喵地一下站了起来。 “浯洲寮,逃亡者的画卷!”燕三郎一下就将两件事关联在一起。他终于明白,为何“画”这个字会贯穿新近发生的怪事始终。 其实重点根本不在于“画”,而在于“印”! “你父亲认得劫匪,对么?”他紧声问张涵翠,“那人为何找上门来?” 张涵翠咬了咬唇,下意识看了张云生一眼,露出几分犹豫。 黄大甚至从她脸上看出了害怕。 “别怕!”他坚定道,“不管什么危险,我们都能给你摆平。” 我们?黄二戳了戳他肋骨,她可不想被代表! 黄大只作不理。 但这话多少有些慰藉,张涵翠轻轻吸了口气,终于道“那几个人从焦安的赌坊查出我爹的异常,前些日子突然出现在三焦镇,要我爹帮他办事。” 白猫喵了一声,燕三郎听明白她说的是“现世报,来得快。” 张云生拿去赌钱的金子是画出来的,只能存在半个月,那就相当于诈赌。那么十五天后赌坊自然会发现大笔银钱不见了。这账要追起来不容易,可是人间多奇才,谁敢说张云生动的手脚就一定没人发现? 再说他光顾的赌场一定很多,家家都出问题,有心人还不好找么? “到底是几人?” “三个。我看见的是三个。” 这数字对上了。画中伯吾在浯洲追杀的,恰好就是三个人。千岁哦了一声“看来,劫持张老头的就是那个幸存者。”那这人从伯吾爪下逃得性命,不寻思远走高飞,却绕了个圈子跑回来三焦镇作甚?“怪不得他把官马丢在这附近的山林里。” 燕三郎目光闪动“要他盖章?” “是的。那人拿出一幅画卷,要他加盖鸿武宝印。” 燕三郎的神情更专注了“你还记得画上内容?” “当然记得。”张涵翠仔细回想,“那画儿名作《风雪眷山城》,描绘风雪中的山林和小镇,画工非常细腻。就算还未加盖鸿武宝印,观画时也仿佛寒气迫人、有雪花扑面而来。那山城格外宁静,一个人也没有,但家家户户都挂着红灯笼。” “红灯笼?”燕三郎目光微动,“是彩画?” “黑山白雪,入夜时分。”她说得简扼,可是燕三郎和千岁都明白其意。在掌灯时分,被夜色吞滑的山林和村庄看起来就是灰黑色的,这一点并不违和。以水墨表现山水,也是极普遍的画法。 “但是许多人家挂着灯笼。”张涵翠确定道,“只有灯笼是红色的,格外醒目。” “红灯笼。”燕三郎喃喃道,“红点……” 该不会是那么一回事吧?心里有个念头呼之欲出,飞快把这些怪事统统串连在一起。 白猫轻唤几声,把他唤回神了,又问“那幅画有多大?” “三平尺左右吧。” 少年眼中透出了精光。千岁熟悉这种眼神,臭小子又有什么新发现了? 燕三郎身体前倾,表现出少见的关注“你仔细回忆,那三人到底何时找上你家,要求盖章?” 张涵翠认真想了想“我记得他们在‘冬至’前一天闯进我家门,那么到现在就有十三天了。” 十三天! 砰!少年一拳轻敲桌面“找到了!” 他一下子由老神哉哉变成生龙活虎一般,大伙儿都吓了一跳。 尽管他用力不大。 白猫不满道“淡定!毛毛躁躁像什么样子。” 燕三郎把它抱起来,按在怀里一通乱揉,雪白柔顺的长毛瞬间凌乱。“放我下来!”白猫气得喵喵直叫唤,用力挠他好几回才得了自由。 臭小子已经养成了对它动手动脚的坏毛病,怎么才能让他改掉? 它跳回桌面梳理皮毛的同时,燕三郎让黄二找来石从翼的亲兵“去把你们侯爷唤回来,就说我有线索了。” 亲兵一呆,但他也知燕三郎和自家侯爷的关系,下一秒就回过神来,飞奔而去。 重新望向张涵翠“你父亲受了胁迫?” “是啊。那三人说,若父亲不听话,张家就要被灭门了。”张家现存就两个人,父亲和她,“我爹只好在画上盖了章。” 黄大恨恨道“那几人真是可恨!” 黄二看他义愤填赝,有些不解那几人可恨,跟他有关系吗? 这一瞬间,燕三郎已经想得更远“在伯吾画像上盖章,能将它唤醒杀人;那么在山水风雪画上盖章呢?” “我爹一盖好章,他们就卷起画轴离开了,鸿武宝印半个时辰内生效。”张涵翠小声道,“我猜想,画里的世界就会成真。” 顶点 daowangjiaoyangzhan 第741章 指一条活路 “如果此刻,画里的世界有活人呢?”燕三郎作进一步假设,“十五天期限一到,他们会怎样?” 张涵翠张了张口,眼露迷茫“那我不知道了。” 张云生盖过几次章,一直都是把画里的东西拿出来。至于人进去画里会怎样,她不清楚。 燕三郎和千岁互视一眼,均觉那下场必定不好。鸿武印生效期间,画中自成一个世界;十五天期限过后,世界凭空消失,那么原本活在世界里的生物呢? 迷藏国是怎么毁灭的,迷藏遗民是怎么死的,燕三郎记忆犹新呢。 劫犯必定有些把握,否则怎敢行此计? …… 石从翼接到消息,快马加鞭赶了回来。 幸好他就在十五里外,冲回三焦镇还用不上一个时辰。 听完燕三郎的话,他脸上神情喜忧掺半“你也和我一样,觉得公主队伍失踪就与那活过来的画卷有关,对吧?” 他不傻,这些线索汇总在一起,直指他最关心的失踪案。十多天来四处碰壁、杳无音讯,石从翼已经受够了坏消息,现在只觉耳目一新,浑身都有了干劲。 “是。”燕三郎也不跟他模棱两可,“没有伤亡,甚至没有打斗痕迹。鲁将军的队伍凭空消失,或许不是因为他们误入歧途,而是误入画卷,被困其中。” “当务之急,要找到带画者。”石从翼坐不住了,站起来走了两圈,“我带来的异士用了些追踪的法门,可惜不能起效。” “那人修为必定精深,甚至能反攻伯吾,也会想办法掐断旁人对他的追踪。” 石从翼也知难点所在,“可现在寒冬腊月,人人都戴着毡帽,脸面捂得严实。再说快到年关,返乡百姓不少。” 他从门边走到后厅,来回几趟,突然抬头“对了。十五日过后,画中的活人会怎样?” 燕三郎摇头“不知。张家父女也不清楚。”这个问题,他并没有挑明了说。 石从翼隐觉不妙,大步往外走去“我再去布置沿路官署、门守、驿站都严加监察。” …… 待威武侯离开之后,黄大再次将张涵翠带了进来。 “燕公子,我爹何时能够醒来?”她有些担忧。张云生已经睡了两个时辰,鼾声倒是越来越大。 “很快。”燕三郎带开了话题,“方才离开的是威武侯,你见过他了吧?” “是的。”她进来时,与石从翼恰是对向擦肩而过。这人无端带给她极大不安,似乎有甚大事已经发生。 “他是为张云生盖章的画卷而来。”燕三郎平静道,“准确来说,是为被困在画中的队伍而来。” 张涵翠心里咯噔一声响“困在画中的……队伍?” “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准备与卫王成婚的攸国公主,现在九成就被在那幅《风雪眷山城》之中。” 张涵翠一把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惊叫失声。 “攸、攸国公主被困在画里?”她声音都打颤了,“那找我爹盖章的人是、是……” “叛党。”燕三郎说出的这两字,令她心惊肉跳,“令尊虽受胁迫,可是追查起来,怕是要以同谋罪论处。” 张涵翠眼前一黑,身形晃了两下,险些一头栽倒。黄大下意识伸手扶住她,眼巴巴道“小主人,您别吓她了,到底、到底……”他虽然不聪明,但也明白一点若真是死罪一条,燕三郎又怎么会在张家父女这里再浪费时间? 白猫一双异色瞳瞪得他心里直发毛“见到小娘子,胳膊肘就向外拐了?” “哪、哪能啊?”胳膊肘还能向内拐?那不就是折了么?可他记得二妹说过,这种时候狂拍马屁就对了,就算小主人不爱听也还有千岁大人受用哪。而千岁大人轻易就可以改变小主人的决定,“小主人最能惩恶扬善!都说冤有头债有主……” 他还是忍不住替张家父女分辩。燕三郎不想听他废话,抬了抬手“行了。” 小主人的脸色和声音一样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黄大却下意识闭上了嘴,再不敢多吱一声。 不知不觉中,小主人的威严比起阿修罗尤甚。 “时间宝贵,我就直说了罢。”燕三郎转向张涵翠,“威武侯奉王命前来,会不惜一切代价追查公主下落。” “如果他没能追回公主,你们危矣。” 张涵翠脸色青了又白,显然也明白自家危在旦夕了。她心里暗暗后悔,早知劫犯用风雪图困住了攸国公主,她就绝不该将鸿武印的秘密和盘托出。 难怪父亲就算意识不清也非要阻止她说出口不可。这东西动不动就要给人带来灭门的大祸! 她“扑通”一下跪在燕三郎面前“燕公子,求您指一条活路!” 这位燕公子是贵人,若没有应对之法,现在何必将她叫到跟前来? “抓到这人、弄到那幅画,令尊的安全自然无虞。”燕三郎也不跟她客气,“我还有一事不明。如果用盖章者的血涂污印章就能令其失效,这人何不干脆用令尊的血涂污风雪图的印章?公主等人很可能就……” 就被直接困死。当然这话他没说出口。 如果涂污印章之法有用,劫犯直接在张云生家里涂污风雪图就行,目的就已达到,可以打道回府,又何必把老头抓去庙前对付那幅伯吾画像?那里多少双眼睛盯着,还有卫兵来回巡视,这人冒的风险也太大了。 张涵翠轻吸一口气“按理说,涂污印章并不能令它失效,只能抹去盖章者的意愿。” 黄大懵了“这是什么意思?” “拿伯吾画像来说。画中的怪物伯吾原本接到的指令是,杀掉胁迫我爹那三人;可是鸿武印章被涂污之后,伯吾在期限内依旧还会出来游荡,只是、只是不会专去找那几人专杀了。” “那劫犯就安全了。”燕三郎又觉不对,“可是我们昨晚蹲守伯吾庙,它并没有出来。”其实何止是昨晚,这么一天一夜都快过去,怪物还待在画里一动不动。 第742章 不是他,是我 “那,我就不清楚了。”张涵翠想了想,“鸿武宝印的秘密,我都从父亲那里听来。” “那枚宝印呢?” “原是父亲收着,他就算神识不清,也从不让那物离身。可是方才我检查过,印子不见了。”张涵翠声音低了下去,“或许……是被抢走了。我这两天还见到它来着。” “还有什么法子,能助我们追到劫犯?” 张涵翠还未答话,黄二轻巧奔了进来“两位主人,张老头醒了,嚷着怪物要来了,三焦镇危矣!若不是我们拦着,他已经冲去街上大吼大叫了。” 燕三郎抬腿就往外走“去看看。” …… 张云生果然很激动,额上沁着汗,嘴唇都发抖。 张涵翠一过来就被他拽住“闺女你快通知全镇人,让他们赶紧撤走!怪物要出来了!” 小姑娘正想开声安慰,燕三郎伸手扣着张云生肩膀“何出此言,怪物为什么会出来?” “印章被涂污!”张云生眼里闪着惶恐,“那东西没目标了,见谁杀谁,见谁吃谁!” 他清醒的时候,就会明白伯吾庙前发生了什么事。 白猫一下子跳到了树上。见谁吃谁?开什么玩笑,她可是试过三眼怪物的斤两,当时韩昭也在场,对怪物天然就有压制之力,却还打得那样辛苦! 那样的战斗,她可不想再来一次了。 燕三郎低下头,与他视线齐平“你为何放出伯吾?”张云生这次醒来,神志好像也清醒许多,不似早晨那般昏昏噩噩。 乱识之症就是如此,患者的神志和情绪不可自控。 “我不知道,我不记得。”张云生神情迷茫,但很快就坚定起来,“但我不后悔。他们会灭口的,我女儿不能死!” “爹!”张涵翠淌下泪来。 众人都明白他说什么,十五日之期一过,劫犯任务达成,很可能就要回来杀张家父女灭口了。张云生手无缚鸡之力,头脑时不时犯浑,他也知道光凭自己压根儿没有反击之能,这才把主意打到了画中的伯吾身上。 只要放出这传说中的怪物去追杀劫犯,女儿就可以转危为安了。 当然,代价也很惨重,他又要被扣掉七年寿命。算上风雪图,他这么半个月内要折损十四年寿命! 老实说,燕三郎也不知道老头还有没有这些寿命可扣了。 他得趁这时候多套问些内容“怪物何时出来?” “夜里。” “为何昨晚它一直呆在画中?”燕三郎相信,其中有些原因。 “传说、传说……”张云生说了几句,声音就低了下去,转成絮絮低语。 那音量,连千岁都听不清楚。 燕三郎正要再问,外头传来吱呀开门声,而后石从翼走了进来,他踩在中庭的雪地里,沙沙作响。 “对了,我还有些事儿想问你。” 燕三郎冲他摆了摆手,先追问张云生“怪物何时会出来?” 可是老头子抬头看他,眼里满是迷茫“什么怪物?你是谁?” 他又看了看周围,有些畏缩“这是哪里?你们围着我作甚?” 这会儿,连燕三郎都长长吐出一口气,有些憋闷。 老头子的毛病又发作了,把前几分钟的事都忘了个干净。 石从翼“喂”了两声“困住鲁将军和公主的画卷,就是这对父女盖的章?” “……” 燕三郎没吱声,石从翼就明白了。他眼中寒光一闪“押下去!后头一并带回盛邑待审!”如果鲁将军和暄平公主有个三长两短,这对父女就是嫌犯的同谋和人证,必须要带回去。 张涵翠大惊“不不,我父亲年事已高,经不得路途颠簸了!”十五日期限一到,张云生就要为使用鸿武宝印付出代价,寿命又折七年。从这里到盛邑路途遥远,父亲恐怕挺不过去! 石从翼毫不理会,转头对燕三郎道“汀兰洲好似发现了劫犯的行踪,你要跟我过去看看么?” “好。” 黄大忍不住出声哀求“小主人,您帮帮忙……”话未说完,黄二就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傻哥哥太没眼力价了,这时候怎能求情? 眼看燕三郎转身要走,张涵翠咬了咬牙,忽然道“若是能助你们追踪到嫌犯下落,我和父亲就无罪了,是么?” 石从翼一下停顿,大步走了回来,横眉怒目“说,他藏身何处!”他的时间宝贵已极,这帮刁民却还打着各式小算盘。 要不是看出燕三郎有阻拦之意,他早将这两人拖下去,大刑伺候了。 张涵翠看了看父亲,欲言又止。 燕三郎会意,让黄鹤将张云生带远“说吧,时间紧迫。” 张涵翠这才小声道“伯吾应该可以追踪到他,毕竟它就是因此而被唤醒的。” 石从翼皱眉“可是那人已用张云生的血涂污了伯吾图,这不会令它失效么?” “要用上盖章者本人的鲜血,才能消除原有的指令。” “本人的……”盖章的不是张云生么?众人面面相觑,继而恍然。 白猫轻唤一声,燕三郎朝她上下打量一番,像是刚刚认识这个女子“这样说来……在伯吾图盖下鸿武宝印的人,是你!” “不是爹爹,是我!”张涵翠咬了咬唇,挽起袖子。 众人看见,她臂上缠着白纱布。 千岁恍然“我早先嗅到她身上有血味儿,还以为是……”还以为是小姑娘例事来了,也没在意。 “他根本记不清了,也以为是自己盖下的章。我看那三人面相凶恶,想必要干坏事。十五天过后,说不定他们就要来杀我们灭口。我又心疼爹爹那七年寿命,所以想了好几天就……” 他们安安份份活在三焦镇,偏那几人上门,敲走了张云生的七年寿命。 七年!她父亲身体已经不好,还熬不熬得过七年都不好说,那几人凭什么这样对待他们! 就因为他们手无缚鸡之力? 所以,她激活了画中的伯吾。那怪物被她心中的仇恨驱动,夜里就追出去杀人了。 第743章 凭空造物(打赏加更) 石从翼反而大喜“所以那人用张云生的血去涂污伯吾图,根本没用!它仍不会放过那厮!好极,好极,那我们就跟着它,唔——”说到最后,卡壳了。 那怪物从昨天到今天都待在画里没动弹呢,怎能带路? 燕三郎却问张涵翠“方才为何一直不说?” “我,我没把握。”张涵翠支吾道,“爹爹才熟悉鸿武宝印,我只用过一次,不知道伯吾是不是真地能去追凶,也、也不知道印章被涂污以后还会发生什么事。” 少年点了点头“天快黑了,我们带着伯吾图出镇吧。” 石从翼奇道“带上画一起走?” “是。”燕三郎已经背起书箱,顺手开盖,白猫就从树上直接跳进了箱子里,“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稳妥起见,我们还是让伯吾远离人烟。” 石从翼自无异议,只是发布命令,快速聚集起十余名精锐。 同行那么久,他很清楚这少年有主见也有分寸。 当然他也不忘派人看住张云生父女。 一个古稀老人,一个小镇女子,连快马都不会骑,带在身边只会拖慢己方速度。 燕三郎也把黄鼠狼一家留下来当看守。 一行人直奔伯吾庙,取走了画像。老庙祝很是不满,但是当廷大官在这里,他也无计可施。 随后,这十余骑就策马往东而去。 …… 身后,霞光漫天。 这个白昼又快要过完了。 石从翼驾马奔在燕三郎身边,顶着呼呼风声问他“你怎知怪物今晚一定会出来?”否则这一番折腾都是无用功。 “你还记得伯吾的传说吗?”燕三郎记得很清楚,“画像上就有这么一句话,一日睡,一日食。” “什么意思?”石从翼最近忙得焦头烂额,哪有功夫去看乡野传说,“睡一天吃一天?” 他照字面意思来理解,燕三郎给他竖起拇指“对!它前天晚上吃人,昨晚却没动弹,或许就是睡着了。” “就是说,这怪物都是隔天才出来吃人?照这样说,今晚它的确就该有行动了。”石从翼还觉不靠谱,“但这都是传说,能信?” “姑且信之。”燕三郎耸了耸肩,“不然你有更好的办法么?十五日之期快到了。” 石从翼悻悻。这时候死马也只好当活马医,何况燕小子的说法听起来有那么一丁点儿道理。 白猫缩在书箱里,脑袋都不往外探。外头好冷啊,尤其燕三郎骑行时,寒风嗖嗖就往脑后灌。 作为一只安逸的猫,它还是抱着暖手炉好好摊大饼吧。 不过她还是听见了燕三郎的问题“为何这次没有引动天机?” 马蹄声隆隆,旁人多半听不见他的话。可是燕三郎依旧谨慎,没把木铃铛说出来。 能吸取活人生机的法器,他们也处理过——春秋笔。那支笔的出现,直接引动木铃铛派发任务。 “大概因为,它原本就是人间之物。”千岁悠悠道,“除非这世界的人类突然死伤过半,否则天机不会因此失衡。”人类总是自视过高,其实在天道那里,人命不过草芥耳。 她顿了一顿“我想了想,鸿武宝印的作用,大概是让盖章者可以拿自己的生命作抵押。” “抵押?”这说法有点新鲜。 “盖下印章,其实就相当于签订了契约,并且把自己的性命暂时抵给了契约。”对于各类神通法门,千岁向来有自己的看法,“十五天期限安全渡过,交易顺利完成,契约只收取适当的报酬。也就是——” 燕三郎已经明白了“七年寿命。” “可如果契约没能完成,定契人突发身亡,那么他的魂魄就不能进入地府轮回,而是作为质押品被契约收走。交易本身也会同时中断,那么画里成真的东西也就没有了还原的期限,可以一直存在下去。” “这是凭空造物,并且是活物。”燕三郎点了点头,“哪怕是法器之力,也太过了。” 又奔行了两刻钟,众人进入一片河谷。 当然,这个季节的河水都冻成了冰,于是森林里就多出了一大片**的空地。 “这儿不错。”离三焦镇已经很远,并且这里有一大片林场,还有三、四座木屋和几间放置杂物的仓房。 燕三郎下马,找来一根树枝插在冰面上,再把伯吾图挂去树枝上,而后拍了拍手“行了。” 石从翼挥了挥手,众人就把马儿牵进林场,自己进屋避风。虽然不能点灯,但在天寒地冻时,有寓所可以容身就是天大幸事。 接下来几名异士动手,沿着林场布阵,隔绝了人类的气息。这样就算有野兽或者邪祟靠近,也不会发现里面还有活人。 接下来要做的事,就是等待。 待最后一个人进入屋中,这片荒凄的野林又恢复了平静。 寒风穿过林地,夜枭偶尔嚎叫,石从翼抖了抖身上的大氅“能吃东西么,我奔波了一天。”水米还没打牙呢。 “不可荤腥。”燕三郎压低了声音,“这东西鼻子很灵。” “……那好吧。”石从翼只得取出干粮来啃。郊野的夜晚滴水成冰,再柔软的大白面花卷曝露在冰冷的空气中,不到十息就能冻得跟木头一样硬。 他还得分出珍贵的真力把它烤软。 石从翼嘴里塞满食物,口齿不清“你觉得,它何时会活过来?” “不知道。”燕三郎实话实说,而后闭目调息。 “不用派人去盯着?” “不用。”少年没睁眼,“它要是活过来,我会知道的。” 这个夜晚,会很漫长。 …… 月儿东升又西落。 林中一片安静。这个夜晚所有的异常,就是一群野猪绕过林场,撞到了几根木头。 卯时了吧?再有一个时辰就天亮喽。石从翼揉了揉干涩的眼,低声叹了口气。时间宝贵,可这个夜晚又是一无所获。 他侧头看身边的燕三郎,发现这小子呼吸匀长,从头到尾保持着同一个节奏,就像是个上好了发条的木偶。 该不会是睡着了吧? 3月,来书友圈瓜分点币 本月活动特别简单,在本书的起点书友圈(书评区)找到《3月不减肥、4月徒伤悲》一帖,并回复您自个儿在疫情过去后最想吃什么/做什么/见什么人,就可以参与瓜分30000点币啦。 活动有效期至3月20日,参与者都有份。 每章末尾“作者的话”下方,也有传送门可直达。 本活动仅限起点网。 ps下个月或许有月票红包活动。为了让经费更充足,红包更大,请大家积极发言、投票、做活动以积攒本书书友圈的活跃度,才可提高下一个月的活动经费。 第744章 出现了! 有时候,燕小子可真不像个活人。 他这里正在嘀咕,燕三郎蓦地睁开了眼 “来了。” 石从翼顾不得问他如何知晓,先凑到了窗前去。他们挑选的屋子,木窗正对小河,屋中人可以透过林荫缝隙,直接看到河中情况。 当然,现在那里是一片坚冰。 这会儿明月已经西沉,夜空反而更加幽邃。好在石从翼和燕三郎都是目力过人,这时就看见十丈外的河冰上,画卷有了异常。 它在夜风中摇晃,这本不足为奇。可是紧接着就有一只血红的爪子伸出来,一把按在画轴上! 掌上也生有五指,这一点和人类相同,可是每根手指上的尖甲都有两寸长。再说,这只手掌比人类成年男子还要大上三号。 爪子在画轴上一撑,像是借力。 而后,就有个怪物从画卷中一跃而出,站到了冰面上! 它站直腰背,身高至少也在一丈以上。错非亲见,石从翼简直难以想象它是怎么从三平尺的画卷里跳出来的。 哪怕曾经在赤弩雪山里就打过照面了,现时再看,仍觉一股恶寒自心底升起。 最深沉的噩梦怪物,也不外如是。 怪物跳出画卷,随即左顾右盼,像是寻找某物。血红色的眼睛探射灯一般照过来,石从翼下意识移开了目光,不与它对视。 可他才一转头,就看见燕三郎盯着河中的怪物,一瞬不瞬。 窗外微弱的光打进来,把少年的眼睛照出一点透明。他的眼神平静而沉稳,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 就好像他盯着的并非恐怖的食人巨怪,只不过是嬉戏的游鱼罢了。 石从翼暗呸自己一声,亏得还是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论胆量,竟连个毛头小子都不如吗? 他重新往窗外看去,只见那怪物抬头嗅了几下,像是捕捉空气中的气味,而后重重嗤了下鼻子,像马儿打了个响鼻,又呵出一团白汽。 这从画里蹦出来的怪物,还真是有血有肉哪。石从翼看得啧啧惊叹。 紧接着,它额上的眼珠子独立转动,往东南方向看去。怪物立刻转身,往东南飞奔。 它上肢短、下肢长,跑起来和人类无二,只是速度快得惊人。草叶簌簌声中,它已经去得远了。 燕三郎跃出了木窗,低声道“我盯住它,你们快些跟上。”说罢,头也不回追了上去。 仅是几息过后,他也消失在黑暗的丛林当中。 奇经八脉打通了五脉,如今他的速度比奔马更快。眼看怪物往山上跑,山巅陡峭,马儿难行,他干脆凭双腿疾追。 一缕红烟长伴他左右,一同远去。 石从翼则是一声呼哨,转头奔去林场,解开自己的马儿。 他为这次行动备下的都是好马,有夜行八百之能,此刻正好用上。 一行十余人翻身上马,往东奔去。 那怪物因杀戮而被唤醒,所以此刻八成去追前晚的漏网之鱼了。 追上它,就能找到暄平公主! 夜色苍茫,障碍物又多,石从翼不敢加鞭,只得小心翼翼驾马。他心里也觉奇怪,为何这怪物看起来与他在赤弩山中所见不同呢? 草叶簌簌,燕三郎穿行于林间。 千岁在他耳边一个劲儿催促“快点,再快点,不然让我带你一程啊?” “不!”他回绝得眼都不眨,再提一口真气。六条真力小龙泼喇喇游动起来,生龙活虎。十二变六以后,燕三郎对它们的指挥变得顺畅许多。这几个家伙平时虽然内斗不休,但到了要紧关头也能协同作战,把矛头一致对外。 比起初阶,这让燕三郎的真力运行格外高效。他在林中穿行如风,又给自己贴了张轻身符,竟然不比前头的怪物慢上多少。 尽管双方差距还是越拉越远,但有千岁指路,他也不虞跟丢。 这小子,越发能耐了啊。红烟干脆栖在他肩膀上,让他带着自己一起前进。六七年前,他还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乞丐,前进全靠她拎着走呢,现在就能反过来载她了。 唉,时光不饶人啊。 千岁暗叹一口气,突觉不对这种老年人的感慨是怎么冒出来的呢? 燕三郎全神贯注跟踪,自然不知她在胡思乱想“往哪去了?” “唔?”她这才回神,“左前方,左!” 此时燕三郎已经跟着怪物越过高峰,俯冲入下方的山谷。这东西取直线而行,无视一路上的障碍物,他也只好跟从。石从翼等人骑马来追,就得绕个大圈,花上不少时间。 幸好,燕三郎重新平地后会留下标识,引导追兵前进。 再奔行不久,前方坡下就有了灯光,在黎明前的黑暗里格外显眼。 灯就一盏,孤零零挂在小山村门口。除此之外,整个村子都沉浸在冬日的美梦之中。 千岁伸手一指,声音多了凝重“怪物进村了。” 燕三郎不声不响,从坡边悬崖直接跳了下去。 落差近十五丈,然而这是近道。 他已经看好,在离地三丈时精准地抓住一颗斜伸出来的小树。 “哗啦”,树枝摇晃,他也就势跃到了地面上。 前方就是村庄。 他正要奔近,村里突然传来一声裂响,像是有人破门而入。 紧接着就是一阵乒里乒啷。 燕三郎目光微凝,也不再靠近,反而跃到最近的大树上。 他才刚站上去,村中一户民宅里冲出一个黑影,不向外逃,反而冲向村中一棵巨榕。 尽管夜色黑暗,他的速度又快,燕三郎还是把他的面庞看了个大概 瘦脸,小眼,面容平平无奇,年龄约莫是三四十岁。 这副样貌,与张涵翠所描述的劫匪恰好能对得上号。 就是他了。 他借住的民宅离大树不到五丈,以他的速度,跳出窗口再走两步就到了。不过这时,三眼怪物也冲出屋子,一爪朝他后心掏去。 这一下若是抓实了,他也就成无心之人。 不过这人头也不回,左手按在树干上,似乎还低喝一声。 一道绿光闪过,人就不见了。 彼时怪物正好冲到,结果一爪挥了个空。 第745章 出去的希望 猎物哪去了? 树上的燕三郎挑了挑眉。难怪这人前天能从怪物爪下逃生,原来通晓遁术。不过人类掌握遁术的例子很少,这多半是妖怪的天赋技能。方才匆匆一瞥,他已经看清这人不似妖物,那么抚木而遁多半是借助法器实施。 这种外力,一般都有限制。 怪物站在原地嗅了嗅,额头上的眼睛又开始快速眨动。 黑夜寂静,山村只有数十户人家,骤然得了声响,许多屋子里就传出居民起身的动静。再不多时,各家灯就亮了。 燕三郎替他们捏了把冷汗。 不过怪物似乎找到了猎物的下落,忽然向西北而去。有个村民刚好执着斧头开门走出,却见一团黑影向自己冲来。 他想也不想,一斧头剁了过去。 “当”一声响,斧头飞出几丈远才落地。 怪物将村民抓在手里,不等他惊叫出声,一口就咬掉了他的脑袋。 它一边大步飞奔,一边吃人,就像过年时孩子啃着糖葫芦。 燕三郎听见咔吱咔嚓的声音,那是牙齿啃噬骨头的声音。 但这种声音也飞快远去,转瞬消失在村边的茂林里,只留下一路血迹,清晰指引出怪物前进的方向。 千岁看得分明“这玩意儿一点也不怕人追。” “它并不只追嫌犯,是哪里出了问题?”燕三郎心里一沉,如果怪物不介意多吃几人的话,他们会有大麻烦,“对了,还记得怪物何时出现?” “唔——”她算了算时间,“卯时?” 燕三郎遂不再言语。 千岁笑吟吟道“保持距离,让这怪物给我们打头阵。”反正他们要抢回的也不过是个画卷,嫌犯若被咬死,他们正好拣便宜。 “这人不简单。”燕三郎意见与她相差,“恐怕便宜不好拣,我们得加快速度。” “你是担心?” “我怕时间不够。”少年抬头往东方瞥了一眼。最黑暗的时候已经过去,最多再有个把时辰天就亮了。 ¥¥¥¥¥ 窗外,红灯摇曳,小雪飘零。 暄平公主推窗接了一片雪花在手,低头看,是完美的六角形。“这里的雪花,就没有第二种形状么?” 她接过的所有雪花,都是六角形,一成不变。 冷风趁虚而入,把暖意一扫而空,又将桌上的蜡烛吹灭。 鲁闻先大步上前,把窗户闩紧“物资奇缺,公主莫要浪费。” 暄平公主冷笑一声“林子里不全是木头么?我们什么都缺,就不缺薪柴!” “薪柴也是士兵砍下来的,现在我们要节省体力!”被困多日,鲁闻先也发现自己越来越压不住火气了,“公主若不需柴火,就分给队伍其他人。他们还在挨冻。” “体力,作什么用?”暄平公主把螓首扭去一边。这些日子以来,她也清减不少,“这地方连个活物都没有,还有什么好防备?”应该说,这里连个鬼影都无。但她长久以来的好教养让她说不出这话。“你派那些卫兵到处巡逻,不也消耗他们的体力么?” 鲁闻先默然。这些天里,安慰人的话他已经说过无数遍了,自己原就讷于言,他也没法子再变着花样安抚暄平公主。 她苦笑一声“我们被困多久了?”外面永远是黑天,让人不知时间流逝。 “应该有……十多天了吧。” “我们出不去了,对吧?”暄平公主冷冷道,“你奉命接我进都,却没能履职尽责!” 鲁闻先没吭声,警惕不足、踏入敌人陷阱,这的确是他的失误,责无旁贷。 “我若是死在这里,卫攸两国会怎样?” 脆弱的邦交,恐怕立刻就会被愤怒和猜疑所打破。 “就算最后一刻,也不该轻言放弃。”鲁闻先沉声道,“我带兵打过仗的次数多得自己都记不过来,有时希望只在绝境中出现。” “呵。”暄平公主嘴角挂起一丝讥讽,“你手下都快把马儿杀光了吧?等吃完了马,我们拿什么填饱肚皮?吃人么?现在已是绝境,你说的希望在哪里了?” 话音刚落,西边突然传来一声锐响,紧接着天空大亮。 鲁闻先蹿到窗前,望向西边,眼里突然就有了神采“在那里!” 他转身大步冲向门口,暄平公主紧忙问他“那是什么?” “希望!”这两字说完,他已经冲去街上,一声令下。 十余亲兵翻身上马,随他一起赶赴西边。组织人手需要时间,他们又宰杀了太多军马,是以鲁闻先命军队随后追来即可。 疾风卷着雪片打在他脸上,他却压根儿不觉得寒凉,反倒是热血沸腾。自从发现队伍身陷囹圄以来,他就派人守住山城通往林地的四个方向,三人一组,遇上变故就放出传讯烟火。 这么久了,山城里空无一物,生活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快要把所有人溺毙。可是现在,巡卫终于放出了烟火! 有变故,就意味着有转机。 只要能摆脱眼下缓慢致死的一成不变,鲁闻先愿意面对任何危险。 山城西边,正是他们进入这个古怪困境的山路。变故在那里发生,他不惊反喜。 不过向上的山路才走了一半,前方马蹄声疾。 鲁闻先抬眼,望见一骑飞奔而来,全副武装,亮银衣甲,正是他安插在西边的哨兵。 马儿奔到近前,还未停稳,这哨兵已经跳下来,低头冲他行礼“将军,前方有怪物来袭,杀了我们两个弟兄!” “怪物?”鲁闻先皱眉,“什么模样?” “像人但很高大,浑身赤红,血盆大口。”哨兵转头指向来路,“从山路上方过来的!” 山路上方!鲁闻先精神一振“过去看看!”山路上方是尽头,只有一片白雾,似软实硬,仿佛一堵高墙。他们试过无数回了,捅不破。 现在有物从那里出来?是否说明,通往外界的出口已经打通? 十余骑迎着山路往上奔行。 果然走不出二里,前方就有两具尸体伏倒路边,看服制正是他派在这里的哨探。 第746章 拦路者(打赏加更) 鲁闻先亲自下马检查,发现一人被划破了肚腹,伤口狰狞,最致命是心口一击;另一人身首异处,血流满地。 凶手快准狠,这两人恐怕连抵抗的机会都没有。 鲁闻先正看得暗暗惊心,前方草叶簌簌,身后哨探惊叫“来了,怪物来了!” 他一抬头,果然看见一物从夜色和薄雾中大步走出,恶形恶状,与哨探描述如出一辙。 世间还有这样丑怪的生物。饶是鲁闻先见多识广,这会儿都是一呆。眼看此物直冲他们而来,一张血盆大口里还有碎肉血渍,他就绷紧了浑身肌肉“警戒,排泥淖阵!” 此非善类也。 他一声令下,周围亲随立刻变幻队形,走到自己的位置上。 鲁闻先仓促间带来的都是精锐,这支小队平时齐进齐出,如同一人,只十余人就能排出威力巨大的战阵。 与此同时,鲁闻先对怪物厉喝一声“站住!” 它哪能理会?再走两步就变作了狂奔,口中低吼一声,照着眼前的卫兵挥爪击出! 它速度太快,在行进中甚至留下残影。站在最前那人眼前一花,武器都还未抬起就被它一巴掌打飞出三丈开外! 以它身形、力道,打飞一个人和击球没甚两样。 鲁闻先大喝道“放进来!” 战阵打开一个缺口,放怪物扑入,又重新闭拢。 它在阵中左扑右突,动作却比先前慢了不少。鲁闻先也是卫国闻名遐迩的常胜将军,此刻又在带兵,对异士和邪祟有天然的克制之力。通过这种战阵,他能将士气供给阵法中的每一个人,令他们对神通异术的抵抗力大增。 这阵法的称谓为“泥淖”,顾名思义,即是让身在其中的敌人有陷进泥淖之感,举手投足都比平时要慢上两拍。鲁闻先沙场经验丰富,一眼看出这怪物力大无穷、身手敏捷,恐怕是偏向近战型选手,因此以泥淖阵来对付它,换作其他精擅术法的异士,这个阵法的效果就未必好了。 果然这怪物的速度一慢下来,士兵至少能看清它的进攻,不像一开始那样被直接打飞。 不过此物势大力沉,即便经过削弱也依样强悍已极,几个照面的功夫就打伤两人。 该死!鲁闻先一边将它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一边对身后人吼道“去一个检查山路!”山路打开没有,这才是重点。 若是开了,困住军队的大概就是这头怪物了。它想把整支队伍困得疲惫不堪,战力大损,这才来对付他们么? 无论如何,他得把暄平公主带出生天。 旁人还未接口,那哨兵已经大声应道“是!” 出声同时,他已经飞身上马,迳直往山路奔去。 怪物也跟着往那方向扑击,恰好被鲁闻先拦下,又在它胳膊上开了一道口子。 它嘶吼一声,眼里顿时绽出骇人的红光。 从不停歇的夜风突然加大,冲过林间呜呜作响,有如鬼哭。 鲁闻先见状,心里喀噔一声,这怪物好像终于被他们惹火了? 远处,马蹄声如雷。 他抽空往山路看了一眼,有数百骑正往这里赶来,这才微微放心。至于山下的主力军,因为马匹缺失,至少还要一刻钟才能赶到。 有战阵挡住怪物,那哨探纵马飞奔,一路往上,很快就接近了入口。 这马儿的速度太慢了,他暗自腹诽。十多天没有精料喂养,只在丛林里嚼些杂草裹腹,这些上过战场的军马,不仅皮毛缺了油光,速度也较平时慢了一大截。 好在总归还能骑。 再有二十丈就是出口了,他心底微松,回头望去最后一眼。 鲁闻先十余人与怪物鏖战正酣,他正好瞧见怪物伸爪拧下一个士兵的脑袋,又把另一人开膛剖肚,那副大发神威的模样,与前晚如出一辙。 永别了,他嘴角绽出一丝冷笑,老子可不奉陪。 他又有些自怨,若是前晚被追赶时就能想出这法子来,今晚也不会再遭这些变故了。 等出去以后,他一定要把那个糊弄自己的张老头碎尸万段! 就在这时,前方薄雾里突然蹿出一个影子,扑面而来! 哨兵吓了一跳,但处变不惊,一拨马头就要避过去。 哪知这影子中途变向,轻快如鹞子转身,依旧向马上的哨兵撞了过去。 “叮”,夜色中闪过一抹微红,哨兵一个后仰,凌厉的刀光已经削向了面门! 电光石火间,他和偷袭者四目相对。 隐在刀光后面那双眼睛,明亮、隐忍、内敛,与刀光的霸道截然相反。 继续呆在马上,腾挪余地太小,这双腿就别想要了。哨兵不得已跳下马来,对方欺身而上,只听一连串兵刃相击的脆响,不到两息功夫,两人已经交手十余个回合! 他越打越是心惊,眼前人不过十六、七岁年纪,可是刀法老辣、真力澎湃,屡屡攻己之必救。这哪里是个少年,分明是头下山的饿虎,直想将他扯成碎片! 面对这少年,哨兵居然有前晚应对怪物时独力难支之感。 少年又是一记横劈,仿佛就是惊涛骇浪也能一刀劈断。哨兵勉力一挡,“嚓”地一声,陪伴他多年的法器碎了。 这一刀余势未尽,直接斩入他臂骨才堪堪停下。 “敌袭!”他咬牙后退一步,扯开嗓子大呼,“将军,有出口!” 数百骑刚刚驰援鲁闻先,他听见前方哨兵求助,立刻挥了挥手“去帮忙!”好不容易寻到出口,万万不可让敌人关闭! 他百忙中还要抽出时间,指派几人去接暄平公主。 成败在此一夺。 百余骑听令,速度不减,直往山路冲去,飞快将激斗中的两人团团围住。 这两人,一个是己方哨兵,一个是来路不明的少年,孰敌孰友,一目了然。更何况哨兵大呼“出口就在前方,这人故意挡路!” 众骑兵一言不合就往少年身上招呼。他们在这绝境当中已经受够了、饿够了,见到挡人生路者就分外眼红。 第747章 似是而非 有他们奋不顾身拦击,哨兵立刻后退,掉转了马头,往出口而去。 那少年就是燕三郎了。 他到此时仍是一声不吭,只是荡开两柄刺向自己的长枪。这时候任何解释都是徒劳,他不会白费唇舌,只做最要紧之事。 人还跃在半空,左手就紧握成拳,而后重重坠地! 借着下坠之势,他一拳砸在了地上。 “轰”一声震响,以燕三郎落点为圆心,强劲的冲击波推向四面八方。地面的烟尘随波向外,推出一个巨大的圆形。 周围骑兵都受波及,马儿被震得东倒西歪,一时无力再对燕三郎合围。有几匹马儿倒地嘶鸣,就是爬不起来。 这是少年头一次在群战中用出“伏龙波”,成效斐然。 一片人仰马翻中,燕三郎顺手夺下身边卫人的长枪,对准哨兵猛力一掷。 夜色苍茫,尘土飞溅,谁也没留意到,枪尖上附着一缕红烟。 哨兵的马儿也被震倒。他不待马身坠地就跃了开去,就觉耳后风声呼呼。他侧身一避,险而又险才避开这一次投掷。 那小子,太难缠了。 他头也不回,发力往前奔跑。才跑开两步,腿上一紧、一痛,他就一头栽在地上。 一根灰白色的链子缚住了他的双腿,缠得比牛皮筋还紧。 哨兵大骇,自怀里取刀想割断链子,后颈却被锐物指住。有个好听的女声笑道“动一下试试?” 那物紧紧抵着他后颈上方的风池穴,尖端渗出的寒意一路侵到他头脑里,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冷噤。想来那锐器也是神兵,只消轻轻刺入,就能直接扎进大脑。 他这么一停顿,链子附了上来,把他上半身也牢牢捆住。 他挣了两下,却被越捆越紧。 紧接着有一双手伸过来,在他怀里掏了两下,摸出随身杂物,又把他指上的戒子都摘了下来。 被震倒的卫兵勉力站起,正要再包抄进攻,燕三郎却向边上一让,向着出口比了个手势“请——” 有时候,行动远比言语更有力。 众人都是一呆。 有几个头脑灵光的立刻上马,往出口奔去。 余下的士兵脸色也和缓下来,却还对那个突兀出现的白衣女郎道“放开他!” “他才是幕后黑手。他要是出去,你们就出不去。”千岁塞了个布条进哨兵嘴里,防他咬舌或者服毒,这才侧头看着卫人,“确定要放?” 那一端,怪物正在大发神威,速度比原先竟然还提升了三成有余,战阵的迟缓效果顿时大打扣。士兵的武器只能在它表皮留下浅浅痕迹,惟鲁闻先的长矛得士气加成最多,可以击伤怪物。 这三眼怪物也是记仇,被他击中一次就视他为眼中钉,重点往他身上招呼。若非几名亲兵舍生忘死相护,恐怕鲁闻先早被击成重伤。 场面一度危急,但在援兵赶到以后有所缓解。 敌人越打越多,怪物的速度忽然慢了下来,冲着鲁闻先歪了歪脑袋,似在思索。 这个动作,无端让他心底浮上一丝寒意。“围住它!”他大吼,“别让它蹿出去!” 紧接着,怪物就分裂成了三个,分别往不同方向扑去。 这东西,一个应付起来就很吃力了,更遑论说是四个。卫兵吓了一跳,进攻的节奏就被打乱。 只听惨呼连连,有几个卫人被抓破了肚腹。怪物顺手将他们丢出,狠狠砸在同伴身上。 原本就岌岌可危的大阵,立刻被打破一个缺口。 怪物一个转身,向哨兵扑了过去,所过之处,骑兵均被撞开。 千岁皱眉,正想把手上的人丢出去喂凶,燕三郎却早一步提醒她“不能喂!” “为什么?”她手伸一半,怪物就扑到了。好在千岁灵活一缩,带着哨兵退开几步。 那怪物如影随形。 更要命的是,它化出来的其余两个分身也追到了,一齐向她进攻。 “这是人证,能问出幕后主使。”燕三郎擎出宝刀“赤鹄”,助她引开一只分身攻击。 “多管闲事!”她不满嘀咕,终是没把哨兵丢出去,而是抓着他飞快后撤。 鲁闻先带人从后边儿赶来,望之大讶,不晓得这是什么情况。 燕三郎奋力缠住三眼怪分身,一边喝道“我们与石从翼同来,他随后就到!” 是错觉么?这怪物好像比赤弩山那只还难应付,进退有章法,绝不止是全力蛮攻。幸好他如今修为大进,这又只是个分身,对付起来不似从前吃力。 鲁闻先与石从翼同廷为官,彼此熟识,听着先是心中一喜,而后转作谨慎“证据?” “你年前欠他一百两赌资,至今未还!”这是石从翼喝酒时说与燕三郎听的,原话是“老小子欠钱不还,去年输给我一百两。要是寻不着他,这一百两就打水漂了!” 他力斗伯吾,是舌绽春雷般说出这句话,在场众人都听得一清二楚。鲁闻先脸上发烫,摸了摸鼻子高声发令“都上去帮忙,快点!” 既是友军,当然就要互助了。 千岁手里抓着一人,打起架来很不方便,于是将哨兵甩给了鲁闻先“拿好你的人证!” 猎物换到别人手里,伯吾立刻掉转矛头来攻鲁闻先。不过还未迈开两步,眼前寒光闪动,阿修罗顺手抓起一根长矛,直刺向它额头上的第三只眼。 它伸手一拽,抓住了矛尖,还未使力掰断,千岁已经清叱一声“着!” 矛上顿时燃起红莲业火,“呼”地一声顺着矛身烧到怪物手上去了。 它“嗷”一声痛呼,放开长矛,前掌被烫出黑红的烙痕。 咦,好似有些不对?千岁眯起了眼。赤弩山的三眼怪物对她的红莲业火抗力很强,自愈能力亦很惊人,不似这只容易受伤。 燕三郎一刀劈在三眼怪分身胳膊上,疾声道“它并非本尊!” 是了,这只是个画中的怪物! 伯吾受伤,看向她的目光就充满了仇恨。 燕三郎觉出,这种恨意与赤弩山的三眼怪又不一样。后者更暴虐、更嗜血,却缺乏这种会思考的冷静。 第748章 抢夺 它突然张嘴,吐出十几缕白烟。 白烟飘开,突然就变成了人,有男有女,尽是浑身鲜血,有的头骨开裂,有的肝肠流出肚皮,却不知疼痛,一出现就朝着周围的卫人扑了过去。 众士兵挥武器迎击,刀枪却从他们身体直接穿过,没有一点刺入血肉的实感。 反之,他们抓到人身上爪抓牙啃,造成的伤害却是实打实地。 转眼间,就有卫兵被咬穿咽管,又有人被啃掉了半边脸皮。鲁闻先手里的长矛灌注法力,将扑到近前的一名男子扎穿,后者没有死去,只是化烟消失。 他又惊又怒“这是怎么回事!”这里的士兵都随他辗转征战,按理说军队有血烈之气护身,鬼魅都不敢靠近才对。 燕三郎望见这一幕,忽然道“伥鬼!” 传说被西山虎妖吃掉的人,死后变为伥鬼,又会去引诱其他活人送给老虎。燕三郎没见过西山虎妖,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但眼前这只伯吾无疑也有相同的本事。 这些都是被它吃掉的人,死后也不得自由。 “只是新鬼。”千岁逼退伯吾,琉璃灯就现自虚空,“这厮用的是愿力!” 她目光如炬,只这么一转眼功夫就发现,伯吾召唤出来的伥鬼虽然伤人凶狠,但触及士兵时也面露痛苦之色,显然受士气反噬也不那么愉快,只是被伯吾驱动得狠了,它们也无从抗拒罢了。 千岁顺手在琉璃灯里捞出一团淡红色的火苗摊在掌心,而后提起一口气,猛力一吹 “呼——” 在她愿力加持之下,这点微弱跳动的小苗瞬时变作了燎原大火,气势汹汹横扫二十丈外! 在场卫兵只觉眼前红光爆闪,几乎闪瞎眼珠,个个下意识抬手捂眼,耳边又听见几声凄厉长嚎,惊心动魄! 好在这嚎叫只持续了半息不到。 待众人放下手,场中已没有了伥鬼的身影。红莲业火专克幽冥鬼魅,这些伥鬼又如千岁所说,“太嫩”。如果它们跟随伯吾时日久远、渐成气候,也会越来越难对付。 可惜,它们都是新鬼,在红莲业火灼烧下连一个照面都没撑过去。 可是,场中的伯吾分身也少了一个。 “小心!”燕三郎忽然反手掷出怨木剑,直取鲁闻先! 鲁闻先正对着他,眼见暗器忽来,下意识侧身躲开。不过就在这时,他右胸突然爆出一阵剧痛,撕心裂肺! 旁人就见他上半身血光乍现,几只尖爪从他前胸刺出! “将军!”亲兵目眦尽裂,冲上前抢救。 鲁闻先却不假思索,用尽力气将俘虏往前推去。 这是怪物的目标,却也是最重要的人证,他不能任其死在怪物爪牙之下。 怪物见状,顺手将鲁闻先甩开,飞身朝俘虏抓去! 俘虏手脚都被捆住,动弹不得,一旦遭伯吾抓中,恐怕下一秒就会被大卸八块。 眼看怪物的个头在自己视野里越来越大,他眼里忍不住露出了惊恐神色。 此时,千岁还在五丈开外。 她和燕三郎都未料到,这东西居然还会瞬移! 它的物理战力虽不如前卫王的三眼怪强横,可是懂观察、会动脑,还能示敌以弱,天赋神通更是层出不穷,用完一种还有一种,从分身到瞬移都不带重样的。 千岁甚至还觉得,这东西仿佛在实战中快速进步,连掌握的神通也越来越多。 这样的敌人,比起只知一味使用蛮力的当然更强大、更难以捉摸! 它冲得实在太快了,一连撞开两个士兵,就往俘虏扑去,眼看就要将他抓在手里。 燕三郎目光一闪,猛然转身,一个箭步就往俘虏冲了过去! 他全力运行虎扑之术,动作果然如同出柙的虎豹,迅快无伦,边上的士兵只看见一道残影,他人就已经在几丈开外! 其实燕三郎还在同一时间使出了“昙花一现”和“铜筋铁骨”。这两门神通持续的时间都很短,他修行这么久,也不过只能起效五息。 “铜筋铁骨”大幅度提高自己防御力,使外物难以损伤;“昙花一现”却能提升他三成真力、三成速度,以及少许防御。 这几样效果层叠上去,燕三郎的速度和防御力大幅度提高,远胜平时。 不过他毅然转身,也把毫不设防的后背卖给了伯吾分身!它当然不会放过这等大好机会,奋力一抓,少年背上即有血液喷溅而出! 不过争取到这点宝贵时机,燕三郎已经冲到场地正中,赶在伯吾之前一把接住了俘虏! 这个时候,后背才传来火辣辣的痛感。 两头伯吾分身同时向他冲了过来。 “该死!”千岁大怒,顺手从琉璃灯中抓出两个光球,朝伯吾分身掷了出去。 光球还未击中目标就飞快拉长,一转眼就变成了两头青光莹莹的怪物! 其中一头也是人形,身高八尺,但长有两个脑袋,青面獠牙,手里还挥舞一只熟铜棍,大吼一声就朝伯吾分身砸去! 这一击势大力沉如攻城棰,连众士兵都听见呼呼风声。 另一头怪物形如狮子,但浑身没有毛发,只是遍布细鳞,尾巴如蝎有倒钩。其行如风,扑咬另一只伯吾不仅有利爪尖牙,还有身后那一条钩尾跃跃欲试。 伯吾不慎被它扎中一次,半边胸膛都泛黑,可见毒性之猛恶。 两只怪物,分别截住两个伯吾分身。 千岁转身去斗第三个,一边对燕三郎道“死不了罢?” 他摇头,抓着俘虏就往外走“出去,快!” “去哪?”千岁吃了一惊。出去外头,她或许就不能维持这副形态了。放燕三郎自己对付伯吾,那不是死路一条么? 他看千岁红唇紧抿,柳眉倒竖,显然是动了真怒,恨不得将眼前的伯吾分身碎尸万段。她召唤出来的怪物,他前所未见。联想琉璃灯上次晋升后出现的新能力,他能猜想那两个都是琉璃灯从前吞噬过的猎物,被千岁动用化形之力重新召唤出来,为己而战。 只是,这样的召唤耗费愿力巨大,她从不肯轻为。 第749章 出来了!(打赏加更) 可这几头伯吾毕竟是分身,再候下去,不知道这头怪物还能拿出什么天赋来。 “我能对付它!”燕三郎勉强道,“快走!” 他受伤本重,又要抓着一人向外疾奔,这句话还未说完,一口鲜血就喷了出来。 “罢了。”姑且信他一次,这小子不像会拿自己性命开玩笑的人。千岁把跟前的伯吾分身一击逼退,掉头冲到燕三郎身边,一把抄起他和俘虏就往外奔去。 伯吾分身低吼一声,身形从原地消失,下一瞬就在千岁跟前出现,一爪挥出! 它每个分身好似都只能用上一次瞬移,这回就贡献给了千岁。 利爪穿胸而过,却轻飘飘地什么也未击中。 这是个幻象。 紧接着千岁在它前后显出形来,反手一刀戳中它后心“只有你会分身么?” 她也有障眼法。 这儿离绝境出口就很近了,不待另外两只伯吾分身反应过来,那个白影已经带着两人一晃而过十余丈,直接投入到浅淡的迷雾之中! 扑面的风雪宛然消失,四下里一片清明。 千岁只觉自己像是突破一层薄障,眼前豁然开朗,就连光线都明亮起来—— 东方,一轮红日缓缓升起。 乾坤朗朗。 身边倩影消失了,俘虏掉在地上。燕三郎忍着剧痛,拖起他勉力往前走了几步“行了。” 红烟钻进木铃铛里,千岁的声音传了出来“就这样?” 行了,就这样?臭小子想出对付伯吾的办法,就溜出画卷,静立不动吗?可是人间天亮,她也不能再维持人形,帮不了小三了。 燕三郎像是听出她的心声,又跟了一句“这就行了。” 罢了,他说行就行,千岁一向信得过他,也不再奔走,只是提起了全副心神。 果然,画卷出口位置显出伯吾高大的身影。 它也看见燕三郎两人,咆哮一声,大步追了过来。 不过,紧接着就是古怪一幕 还不及迈开一步,它的身影就消失在空气当中。 三人眼睁睁看着它的轮廓隐去,什么都未留下。 瞬移?千岁放出神念,一点儿也不敢放松警惕。毕竟这玩意儿伤人厉害,燕小三可经不起它第二抓了。 少年却缓缓走回风雪画卷中,呼吸急促“放心,它回画里去了。” 伯吾回归画像了?千岁微怔,忽然就明白了。 回到这里,她又能变出人形。 她将俘虏随手丢开,才放一件大氅铺地,将燕三郎慢慢放倒,先替他封了一堆穴位,再往他嘴里塞了颗保气护心的丹药。 这时鲁闻先也被手下搀扶着走了过来,千岁头也不抬,一指外头“出去吧。” 鲁闻先一楞,加快了脚步。 外面,天光大亮。 人人笑逐颜开,忍不住相拥欢呼“出来了!” 他们被困在那个暗无天光的绝境里十多日,终于逃出生天! 鲁闻先脸上也泛起红光,不知是伤情返照还是心神激动。他回首看去,这会儿就能瞧出绝境和山林的区别在哪里了——以他脚下为分界,外界已经天明,可绝境里依旧是一片昏暗,山村的红灯笼在风雪中飘摇…… 当日暗算这支队伍的人可是掐准了时间,恰好绝境与外界的天光相近,否则这陷阱就会露出破绽。 他们真地走出来了! 鲁闻先强自定神,命人扶自己走回画卷。这里面,依旧是寒风呼啸。 他支撑不住,率先坐下,又看了看燕三郎“他伤得很重。” 千岁问他“军医呢?” 鲁闻先一指山城“从那里来,应该快到了吧。” 此时有十余骑兵从外头冲了进来,为首那人率先跳下马来,高声道“鲁将军!” 鲁闻先长吁一口气,从未觉这张大脸那么亲切过“威武侯!” 正是石从翼到了。 他奔到近前,和鲁闻先互击一下掌,就转头凑近了燕三郎,满脸惊讶“出了什么事,你伤得这么重!” 这人运气可真好,现成的便宜让他给拣了!千岁没好气瞪他一眼“弄辆大车来,快点!” 鲁闻先咳了两声才道“暄平公主有车队,我去匀一辆出来。对了,那怪物呢?”己方人越来越多,他才稍稍放心。 “消失了,天黑前不会再出现。”千岁这才一指地上的俘虏,对石从翼道,“暗算攸国公主的就是这厮,归你了。” 石从翼大喜,一把将人从地上提了起来“这是嫌犯?”不,这是活生生的军功!他终于可以向王上交差了! 燕三郎咳了两声,嘴角有血沫。千岁柳眉竖起,声音转厉“马车呢?”就算有大氅垫底,这积雪的地面也凉得很,躺久了被寒气侵入心脉,伤势更不容易恢复。 想到这里,她抓出他的怨木剑,倒转剑柄,从里面取出几颗红珠,又喂给他吃了。这东西能补愈气血,正是他眼下亟需。 燕三郎忍不住苦笑。从踏出绝境到现在,她喂他吃了多少药物?他都要来不及吞咽了。 就在这时,一辆豪华马车辘辘行来,后面还跟着十余辆大车。 暄平公主的车队出来了。 公主的送亲队伍,物资和人员都很庞杂,既有堂堂公主的嫁妆,也有侍候公主的奴仆、护卫。 原本大车有三十余辆,但众人在绝境中没有食物,只能杀马充饥。因此不光是鲁闻先手下的骑兵要贡献出座骑,公主车队里的马儿也不能幸免。 不用千岁再催促,鲁闻先立刻给燕三郎和自己各安排了一辆马车。两人伤势都很重,不能长待在寒风呼啸的野外,需要立刻卧床疗伤。 暄平公主在奴婢搀扶下掀帘而出,正要说话,一抬眼瞄见千岁,不由得怔在当场。 天底下竟有这般绝色,连她都要看直了眼! 千岁却不理她,只对鲁闻先道“你们先走,军医你也留着。这里有我善后。”说罢,就扶着燕三郎登上马车。 鲁闻先也受了重伤,军医就让给他罢。她才是国医圣手,燕三郎的伤由她自己来治。 石从翼知道她的脾气古怪,也不强求,只对鲁闻先道“鲁将军,我们出去就是。” 第750章 疗伤 众人出了秘境,看看人间,再回望来路,都是唏嘘。鲁闻先叹了一口气“世间光怪陆离,一言难尽呵。我还以为这把老骨头要葬在绝境里了,只给外头留下一世骂名。” 他若不能平安护送暄平公主抵达盛邑,就是两国的千古罪人。 人老了,就格外注重名节、珍惜羽毛。 “这不是平安出来了么?”石从翼呵呵一笑,却恶狠狠瞪了俘虏一眼,“问清幕后主使,鲁将军就立大功了。” “多亏侯爷和这两位……”鲁闻先到现在也不知道燕三郎两人的名讳。 石从翼正要介绍,燕三郎那辆马车的车夫忽然从画卷秘境走出来,向他行礼道“侯爷,里面那位姑娘想要个炉子,还有两袋银丝炭。” 石从翼一挥手,赶紧照办去了。 车夫拿好炭,转身就回了秘境。 暄平公主面向东方深吸一口气,而后走来问石从翼“那是谁?” 那女子视旁人如无物,跟她连声招呼都不打,派头可比她这公主还要大得多。 “燕时初和千岁。”石从翼赶紧替他俩说好话,“这一回可是他二人救公主出了绝境!” “哦?”暄平公主好奇,但也知道这会儿非问话之地。她走去鲁闻先身边,轻声道“你受伤了。” 得见天日,她心里的惶恐忧忿都被阳光驱散,这时见到鲁闻先负伤,也有些愧疚。但是“对不住”这三个字,她还是没说出口。 “承蒙公主关照,死不了。”鲁闻先这会儿也是两眼泛黑,胸口剧痛,却还要强忍着对她道,“公主先回车上,我们入镇再说。” “好!”被困十余日终于脱险,暄平公主也是满心欢欣,迫不及待想要洗个热水澡,再好好吃点东西。 …… 燕三郎趴在榻上,感觉马车一动不动。 厚厚的门帘已经放下,严丝合缝,挡风又挡光。 琉璃灯在车里大放光明,照得几无死角。千岁侧坐在榻上,正检查他的伤势。 这小子后背上的衣物全烂了,她干脆把他的上衣扯掉,露出完整伤口。 嗯,回镇还有小半天时间,这伤可拖延不得。 因是趴着说话,他的声音听起来瓮声瓮气“找人来弄吧。” “找石从翼来,怎么样?” “好。” “好个头!”她声音里溢出怒气,“你就那么怕我?” 燕三郎不语。 他的确怕她碰到自己,过敏的毛病一发作,恐怕伤口是好不了了。 千岁也知道他担心什么,压了压火气道“你放心,我碰不着你!” 少年也知道自己拗不过她,只得随她去了。 后背微凉,有物覆上。千岁的指尖也是这么凉,他下意识了绷紧肌肉,后脑勺却被拍了一记。 她的娇嗔传入耳中“放松!我给你麻醉伤口!还是你想喝到烂醉,也就没意识了?” “不想。”他闷闷道,“就这样治吧。” “以为我直接上手么,就那么不专业?”千岁把一双手都伸到他面前,“自己看,我沾着血了吗?” 燕三郎看了,那双柔荑纯白素净,哪有沾染半点儿血渍? 而后她伸出一指,狠狠在他额头上一戳!“这才叫接触!” 他不敢吱声了。 “你一向谨慎,这回管谁借的胆子敢背对伯吾?”千岁一边动手一边冷笑,“要不是有神通护体,你的脊椎早被拍碎了!” 伯吾杀人,拍实了基本就是一巴掌一个的节奏。此物力大无穷,在燕三郎后背留下的伤口从右肩到左腰,直接刺到肩胛骨上。若不是有脊椎挡住,恐怕左肾都会被打坏。 燕小三的伤很重,这还是在他有功法护体、在“昙花一现”提升了三成防御的前提下! 千岁想到这里就恨得牙痒痒儿地。“你这蠢蛋要是死了,我可怎么办!” 其实彼时石从翼正好策马走到车边的,本想询问燕三郎伤势,正好听见她这句咆哮,伸出去的手就缩了回来,挠了挠头,不敢去打扰她。 唉,为什么他到大龄了还是单身?燕时初才十六就、就……老天不公哪! 千岁能冲着燕时初质问,就证明他没有性命危险嘛。 “我死不了。”燕三郎说完四字,尾声就化作一声痛哼——千岁在他胳膊上狠狠拧了一把,并没有因为他是病号而留情。 “伯吾要杀那人,你让它杀就得了,挡什么挡!”她怒气冲冲,但处理伤势时依旧温柔,“那条贱命有甚金贵?值得你舍身去救!” “我们暂时会在盛邑安顿。”药物起作用了,那种灼心的痛苦渐渐消失。燕三郎呼吸有点不畅,他知道自己肺部也受了损伤,但在血珠的强补作用下,说话不成问题,“环境得好一些,麻烦得少一些。” 千岁哼了一声。打什么幌子,他想给萧宓送份大礼就直说好了。“你于萧宓有救国救命之恩,他敢怠慢你?” “毕竟已过三四年。”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燕三郎已经见识太多,并无一点怨艾,“时过境迁。” 距离上一次做木铃铛任务,无意中替萧宓打天下已快要四年了,他相信今次萧宓对他必须礼遇,但俗话说得好,君心难测。无论谁坐到那个位置上,难免都会变的。 与其带旧情去盛邑,不如挟新恩去落户。 “心眼儿比筛子多,也不知咋长的!”千岁哼了一声,倒是不再继续埋怨他。臭小子凡事深思熟虑,已经比她更稳妥,很少有热血上头、一时冲动的时候。 就算她不敢苟同,却也不反对他的做法。 她的手法轻柔,又用上镇定类药物,他暂时还不觉疼,只是失血过多导致体温下降。也不知千岁怎样察觉,反身去拨了拨炭,叮嘱他“乖乖待着,不许动!” 说罢下车,燕三郎听见她交代车夫出去要炉炭。 外头现在是白天,她走出去就维持不了人形。 过了半盏茶功夫,她就回来了,随身还带着一只暖炉。这下子两只小炉一起发力,车里温度一下子就上升至少三、四度。 第751章 画一只大蜈蚣 抢了谁的炉子?”燕三郎不睁眼也能感觉到她的靠近。受伤之后,他的鼻子好像更灵了,车里的血腥味儿也盖不住她身上传来的馨香。 榻边微陷下去,他知道是千岁坐下,继续给他治伤。“谁知道呢,石从翼弄来的。你救他狗命,他还不得对你殷勤一点?” 原本暄平公主的车队就是个移动仓库,物资丰富,毕竟是公主出嫁么,一切从隆重。不过在画卷绝境当中勉力支撑十多天,各项物资也基本告罄,也不知千岁还能从谁手里榨出上好的银丝炭。 呵,还有谁? 他后背的伤势,千岁基本处理好,只剩缝合了。最长的一道爪痕长近二尺,就算她用上诸般灵药,为了伤口能恢复平整,还是要仔细缝好。 给他后背灌好了麻定药物,她取银针在火上烤过,就开始穿针引线。贺小鸢教燕三郎做的缝合线是师门绝艺,缝好伤口之后不必拆线,四五十天后会由肌体自然吸收,免去麻烦又省掉了病患的痛苦。 车内温度高,熏得她两颊晕红,娇艳不可方物。燕三郎侧着头看她纤手捏银针,实难将这个安静乖巧的俏佳人和杀人不眨眼的阿修罗联系起来。 “怎么了?”千岁穿好针,看他怔怔望着自己发呆,不由得奇怪。少年的眼睛黑亮幽深,最中心有一点光,看人时就显得格外专注。 “没什么。”燕三郎目光忽闪,“你会缝针?” 千岁一噎,呃,这个问题嘛…… “当然会。”她白他一眼,“你当我十指不沾阳春水么?”说罢翻身上榻,开始给他缝合伤口。 燕三郎深深吸了一口气。 后背已经麻了,觉不出疼痛,但能感受到她的轻轻按压,以及针线的抽扯。他知道,千岁给他缝针必然不戴手套,两人难免有肌肤接触。 或许是药物令他头脑有些昏沉,他竟不觉抵触。后背静悄悄地,不红肿、不起疹。 大概,眼不见就能自欺欺人吧。 好似他上一次起疹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了?明明千岁这几年没少碰他,最多也是让他皮肤泛红一点。 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缝针、缝针……千岁仔细回想绣娘们的一举一动,决定依样画葫芦。反正、反正燕小三也看不见自个儿后背对吧? 按理说,不就是飞针走线吗?区别只在于绣娘在绢面下针,而她在皮肉间穿刺。 不过,唔,这针用起来有点儿难。怪了,平时她用它伤人,无论是剜眼还是刺穴都是如使指,为什么缝起伤口来就不听使唤呢? 千岁一通忙活,后背都要沁出汗来,才把燕三郎的伤口缝好。 她直起腰来,欣赏自己的劳动成果。 好、好丑。 又粗、又歪,像三条大蜈蚣,还长了脚。 偏偏燕三郎还问她“怎么样了?” “好,好极了!”她有些心虚,又有些后悔。早知道就让军医来缝合了,反正石从翼的军队里都是大男人,也没有女医。 她决定转移话题“对了,你怎知道伯吾冲出画中世界就会消失?” 画里的怪物很不好对付,要不是燕三郎坚持将它引到人间,还不晓得鲁闻先要再死掉多少手下,她也得多花许多愿力。 “伯吾是‘卯时现、天明匿’。画中无日月,也就没有时辰,它不会消失。”燕三郎把脑袋枕在胳膊上,“等它冲出画中世界,人间已经日出,它就该匿了。” “你怎知道它是‘卯时现、天明匿’,就凭画像上的小字和本地老头儿口中的传说吗?”千岁打来温热的清水,给他擦拭背上血污,“万一不靠谱怎办?” “还记得它去浯洲袭击三人,结果隔天夜里就没有出现么?”他和石从翼还在树上待了一整晚,现在想想忒傻了。“根据本地传奇,它是一日醒,一日食,也就是说,它隔天才觅食。所以我们那天夜里扑了个空,昨晚才又见到它出画杀人。” “既然隔日出动的传说成真了,那么关于它出现与消失的传说也必须成真。”燕三郎总结,“它既是被传说堆塑出来的怪物,也就必须遵循传说的特点,否则就连立身之本都没有了。” “原来如此,难怪这怪物少了尾巴。”千岁恍然一笑,“无论原本三眼怪是什么模样,可在流传下来的故事里它没有尾巴,所以伯吾也没有尾巴。” “还有它那些层出不穷的天赋,也和本地老人所说的一致。”燕三郎轻声道,“它被人类经年累月香火供奉、无中生有,也就会逐渐变成人们臆想中的模样。” 人类和所谓的神明,总是互相塑造而不自知啊。 “它用出来的力量,的确是愿力。”那绝非普通妖怪可以使用的力量,千岁轻叹一声,“看来这些年,它没少积攒香火啊。” 燕三郎背上的血污已被擦尽,她开始上药。千岁出品,必非凡品,待燕三郎恢复,后背连道疤都不会留下。 “睡吧。”看他眼皮微动,挣扎站保持清醒的模样,千岁难得温声细语。他服用的药里有镇定成分,能挺到现在还不睡着,也是他意志力惊人。 呵呵,是不是他对她不放心? 燕三郎没有应声也没有动弹,但呼吸很快变得绵长。 他睡着了。 乖乖任她施为。 千岁给他涂的药膏防止感染、促进愈合,起初淡青色,味道好闻,抹开以后微微发热,就变成透明的油状。 千岁的指尖也微微发热。 是的,她直接用手抹匀了,反正小三后背上也不长眼睛,现在又睡着。就算他醒了以后有所怀疑,那也抓不到证据。 换在平时,这小子哪能乖乖躺着不动,让她摸,哦不对,是抹个遍? 话说两人虽然朝夕相处,可她很久都没有好好打量过他,以至于忽略了现在躺在她手下的,已经不折不扣是个男人了。 他的体格已经长开,宽肩细腰,从上到下初现倒三角形。尽管身板还没有成年男子宽厚,可由于长时间的大量运动,肌肤紧实有弹性,背部更是肌理分明、线条强硬。 第752章 回收宝物(打赏加更) 他枕着自己胳膊睡觉,大臂隆起,隐现小山的形状。 那种阳刚与朝气,和女子的绵软温腻截然不同。 千岁给他涂药,越涂越觉得指尖发烫。 这药的配方该调整了,发热过强。指头还残余一点药膏,她顺手在他漂亮的腰窝处擦净手指,又顺便抹平。 涂药嘛,她这是正经治疗,咳咳,再顺便捏上两把好了。 这家伙,腰也挺窄的么,就是硬,远没有她那么柔软。 待药油基本吸收完毕,她才替他盖好被子,下去跟前驾客串车夫的士兵说了一声“可以走了,去三焦镇。” …… 午后,车队抵达三焦镇。 有贵人到,整个镇子沸腾了,无数人夹道看热闹。黄鹤一家子抱着书箱,焦急地候在路边。 黄二眼尖,看见一缕红烟从某辆大车上钻出,溜到书箱里去了。 “女主人,一切顺利否?”天光大亮,他们现在是人形。 “凑合吧。”白猫顶开盖子,伸了个懒腰,然后对黄鹤道,“小三受了重伤,你去看护。” 黄鹤大惊,赶紧奔前报明身份上车。黄大也要跟上去,被黄二拦住了“别闹!女主人说了‘你’,没说‘你们’,只让老爹去。懂?” “嗯哼。”千岁当然知道黄大粗手粗脚,不是照顾人的料,她对黄二道,“你去郊外,替我收取一样东西。”而后说了方位和收取之法。 黄二领命而去。 至于黄大,白猫看了看他“张家父女如何了?” “好,还好。”过去这一晚,他都和张家父女待在一起,张涵翠坐立不安,张云生却睡得好生安稳,还打起了鼾。 黄大感叹,果然无知者无畏啊。 “你照旧看守。”白猫也跳上车,只留给黄大一句话,“燕小三醒转以后,有话问他们。” …… 燕三郎再醒来,又是夜里了。他趴在驿馆的客房里,桌上明珠灯半亮不亮,盆火烧得很暖。 千岁正好端着一碗热粥进来。 “感觉如何?” “好多了。”他睡得太久,声音有点嘶哑。千岁先给他打了一杯温水,他咕嘟两口就喝光了。 他原本就身体强健,又有血珠+灵药扶助,这一觉睡醒,无论是体感还是精神俱都恢复,只是伤口处传来细小的麻痒。 他知道,这是皮肉开始愈合的前兆。 他晃了晃脑袋,把初醒的迷茫晃掉“《风雪眷山城》,你拿到了?” “我让黄二去回收了。”千岁把粥往他面前一推,扶着他小心坐起,“先喝了再说。” 这碗香喷喷的肉靡粥文火熬了半个多时辰,里面又加几味生肌补血的药材,好喝还有效。 燕三郎慢慢吞光,说不上饱,可是暖心暖胃,浑身都舒坦了。 千岁这才拿出画轴,在他面前晃了晃,“要看看不?倒真是一幅好画,可作传世珍品。” “……不了。”卷轴一开,怕是整个三焦镇都要掉进画中世界去了吧? “别担心,这上面有道封印,不揭掉就打不开画卷。”她也就是说说而已。 燕三郎已经注意到卷轴上束着一道银箍,也就二指宽,精工细造,有卡扣可以调节松紧,上面还镌着密密麻麻的符文。 千岁把玩着画卷,满意道“这东西叫封魔咒,能够封住有法力的物件,挺稀罕的。”再有几天,盖过鸿武宝印的画卷就会失去活性,可是封魔咒还是封魔咒。此行白拣这么一个有钱也买不着的宝物,她才觉得值当了。“揭开它,画中世界才会具象于现世。” “是好东西。”燕三郎也承认,“劫犯为何不用它封印伯吾图?”那也就没后面这么多故事。 “我方才问过了,他就这么一个封魔咒,封了风雪图就不能封伯吾图。”千岁笑道,“否则攸国公主队伍从画里逃出去,他前头岂非都做了无用功?再说他真以为用张云生的血涂污鸿武宝印,就能免除怪物对自己的追击。” 燕三郎想起劫匪从小村中仓皇出逃时,的确带着出乎意料的狼狈。这人的确有几分本事,却不想到头来被一个山镇姑娘暗算,居然被伯吾迫到走投无路,不得不逃进画中世界去。 “召唤那两只灯傀,用掉很多愿力吧?”换在从前,千岁可不会那么奢侈。每一滴愿力于她来说,都是极度宝贵。 “很多!”说到这个,她就肉疼得直磨牙,“救这劳什子公主回来,我好亏本!回头去盛邑见到萧宓,一定要把这笔账讨回来!”说到这里,她从怀中取出一只印章,交给燕三郎“瞧瞧吧!” 这是一只小小的金色印章,不及他尾指长,小巧玲珑。除此之外,好似并没甚特别之处。 不过印章刚刚入手,燕三郎就觉胸口微震。他抓出木铃铛一看,这东西表面闪着淡蓝的光。 这个蓝光任务,来得有点猝不及防啊。 千岁也是大奇,照着铃身的字念了出来“鸿武?” 木铃铛上显示出印章的名字,但怎样才算完成任务? 对现在的燕三郎而言,蓝光任务称不上多难了。他沉吟道“此物入手,才触发任务。可见,如何处理它是关键。” 要处理鸿武宝印,就要对它有全面了解。千岁还忙着给他治伤,没空细想“这玩意儿犯忌讳么?” “同样折损使用者寿命的春秋笔,我们毁掉它以后,木铃铛就给出了奖励。”燕三郎细思,“或许,它也一样?” “那不一样!”千岁摇头,“春秋笔是幽冥所用之物,本不该出现在人间,所以毁之有理。这鸿武宝印本来就诞于人间,只是使用条件苛刻了些。” 燕三郎遂将它收起“仔细研究再说。”反正印章已经入手,随时可以处理。“鲁闻先的伤势如何?” “回三焦镇就发高烧,方才褪了,我看是死不了。”千岁懒洋洋打了个呵欠,“我们捉到的劫匪送交石从翼,审出了一点东西来。这人名为季楠柯,也是受顶头上司指使。” 第753章 长存于世 “他肯交代?” 她呵呵一笑“这有何难?多数人都受不了极致的痛苦。” “幕后黑手找到了?” “找到了。”千岁拍拍他的肩膀,“你这回有大恩于卫国,从萧宓那里讨点什么报酬比较好呢?” “你定就好。”燕三郎的心思并不放在这上边,“对了,伯吾庙里的画像也要处理一番。” 否则那东西明晚还会溜出来杀人。 “这才过了四个晚上。”千岁沉吟,“它还有十一天的活性。就是不知目标消失以后,它会怎么行动。” “恐怕就是依照杀戳本能来吃人。”燕三郎也想过这个问题,“还记得我们跟踪伯吾,发现它随意杀戮么?不像定人寻仇的模样。” “恐怕还跟张云生的血渍涂在印章上有关。”屋里有点热,千岁把风口捂起,让火炭褪点热度,“他虽非盖章人,却是张涵翠的父亲,血缘很近。鸿武宝印认血定令,或许张云生的血不能完全抹去它的指令,却可以干扰。” 燕三郎听懂了“还是起了效果?” “我猜想,鸿武印章被张云生的血涂污以后,伯吾夜里还能出来、还会找季楠柯寻仇,但它同时也会听凭本性杀戮、吃人。”千岁耸了耸肩,“当然这都是推测,没人知道真相,除非我们再试一试。” “用谁的命试?”要贡献七年寿命,谁这么大方? 她笑嘻嘻地“我看黄大挺好的,年富力强,有很多七年可用。” 守在张家父女身边的黄大,突然打了个喷嚏。怪哉,屋里这样温暖,他怎么会后背突然发寒? 好在燕三郎也知道千岁开的是玩笑“对了,能找张家父女来么?我有话要问。” “能。”她拿起了空碗,“他们早就等在外面了。” …… 张涵翠已经从黄大那里听到公主被救回、劫匪落网的好消息,不复前一晚的惴惴不安,这时就对着燕三郎连声道谢,感激不已。 公主无恙,对她们父女的处罚想必就能轻些了。 张云生照样懵懂,不知发生了什么。 燕三郎让黄大关紧屋门,拉着张云生去一边玩牌,这才沉声问张涵翠“我有一事不明,请你给我解惑。” “恩公请说!”张涵翠对他感激涕零,此时知无不言。 “季楠柯等人找令尊盖好印章以后,为何没有立即杀人灭口?” 那三人办的是惊天大事,自然不愿走漏秘密,杀张家父女灭口是最稳妥之法。 是啊,得燕三郎这么点破,黄鹤等人才觉出不对。那季楠柯能想出用画卷暗算人这等异想天开的法子,想来也是个细心的,怎会放着这么大一个纰漏不管? 张涵翠张了张口,却没发声。 千岁抱臂在前,提醒她“我们只听实话,不得隐瞒。” “是。”张涵翠咬了咬唇,“十五天期限后,盖章者会被扣除七年寿数;但若是十五天内盖章者死了,画里成真的东西就不会恢复原状了。” 不会复原,这是什么意思? “会一直存在下去?”燕三郎大奇,“比如那只三眼怪物?” “是。” 屋内一时安静,人人都在消化这个消息。 黄鹤情不自禁道了句“无奇不有”。这法器的效力之神妙,已经超过他从前认知。也难怪它的代价如此苛刻,直接就要折损性命。 有得有失,天道暗自平衡。 “凌家从前也出过这样的事。”张涵翠绞着自己的手巾,满脸不安,“他们放出一只强大的妖怪办事牟利,可那东西太聪明了,很快就发现这其中的秘密,反过来杀害盖章人,以求长存于世。它果然活过了十五日之期,虽然最后还是死了,但凌家也因此险些灭门,从此一蹶不振,再也没能恢复元气。” 原来如此。难怪凌家和张家的先祖都说,鸿武宝印有大不祥,敢情是吃过遭遇反噬的亏。 燕三郎沉吟“这个秘密,最早是谁发现的?” “先祖凌远。” “那位大画师?”凌远的名字,还落款在伯吾图上呢。 “是的。就是由他提出,警醒世人。”张涵翠黯然道,“家书中都说这位先祖有大才,能预知后事。可惜子孙不贤,不能体察他一片苦心。” “预知后事?”千岁身体前倾,“怎么说?” “六十七岁那年,他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就去了青莲山。几天后,有人把他的遗书送到凌家,随信附来的就是鸿武宝章。他在信中称,自己不肯坐以待毙,要以行将就木之身行有用之事。” “有用之事?”千岁奇道,“是什么?” “不知。”张涵翠摇头,“遗书上未写。” 燕三郎分析道“也即是说,他认为那事重要,但不肯让人知晓,连子孙都不说。” “凌远最后消失在青莲山,鸿武宝章还是托人送回家的。”千岁接了下去,“也就是说,他先把印章带去用过了。” 张涵翠赞同“凌家人也是这样推断,但口断无凭。” 说到这里,张涵翠小心翼翼问他“恩公,不知官家对我们父女会如何处置?” 黄大在边上陪张老头玩牌九,表面看上去不亦乐乎,其实耳听八方,把这里的对话一字不漏都听了,这时忍不住了“张姑娘不用担心,你们也是被胁迫,不能有罪!” 燕三郎和千岁转头,一起盯着他,直到黄大被盯得心中发毛,垂下头去再不敢吱声。 好可怕,男主人和女主人越来越整齐划一了。 燕三郎这才正色道“你和令尊还要前往盛邑。” 张涵翠大急“可、可是我父亲……” 少年抬手打断了她的话“你们也被胁迫,我知道。但你二人毕竟亲历此事,鲁将军和威武侯进京述职时,定要带上人证。但这和押解进都不同,我会通知威武侯,让他对令尊的衣食住行多有照拂,也少受长途颠簸之苦。” 张涵翠冷静下来,也知道此事难免,只得谢过。 话问完了,黄鼠狼一家把张氏父女带了下去。 第754章 青莲山异常 屋门关上,燕三郎轻叩桌面好一会儿才道“木铃铛的任务,或许真是要我们摧毁鸿武宝印。” “为什么?”千岁瞪圆了凤眼,第一时间反对,“若是料错,折了宝物又不得报酬怎办?” “鸿武宝印诞于人间,本不该引动天机。但你也听到张涵翠说过,它能让造物长存于世。”燕三郎拿出那只金色小印,反复观摩,“那些东西来自画中,都是无中生有,本该不存在。如果仅仅是十五天也就罢了,但是……” 他没说完,千岁明白他的意思。 “再说那只‘伯吾’,四天前才刚刚苏醒,昨晚与我们对战时就显出了层出不穷的能力。”燕三郎轻声道,“它一边战斗一边成长,如果长久存活于世,恐怕比起昔年的苍吾使者有过之而无不及。” 千岁也不得不承认,那东西的确是越来越厉害了,好似在战斗中快速成长。无论是分身、驭魂,都是传说赋予它的能力。 它掌握起来飞快。若不是燕小三想办法把它驱散,鬼知道到最后它还能变出什么花招来。 “诚然,它是享有太久的香火供奉,积累无数愿力才有如此威能。”“伯吾”是人类自己的造物,是无数代乡民用想象一点一点堆砌出来的威力,“你看,这个任务做不做呢?” 燕三郎拈起鸿武宝印,在她面前晃了晃。 千岁想了好一会儿,把印子接了过来“不做。” 为什么?少年挑了挑眉。 “这样效果逆天的宝物,就算摧毁它也只是个蓝光任务,报酬稀薄。”她把玩着金色小印,“还不如将它留下来哩,说不定后头能用上。” “用上?指的是你还是我?”用上宝章的代价是七年寿命,他不信千岁那么大方。 “我们可以找个不怕死的,跟他交换条件。”她笑眯眯地启发他,“比如让他付出七年寿命去盖章,我们就替他解决麻烦。这世界上的倒霉蛋也不知有多少,总会有人愿意做这笔买卖。” 杀头的买卖有人做,何况只需要付出区区七年寿命? 燕三郎不置可否“随你。” 过不多时,石从翼来看望他。 和原先的风尘仆仆不同,现在他满面红光,走路带风,见到燕三郎就连声称谢、一揖到底,双手差点摸到地板。 除了对卫王和韩昭,他很少对人行过这种大礼。燕时初这回是帮了他的大忙,否则卫攸两国关系还不知要怎样恶化。 这小子真是个福星啊。 燕三郎也不推却,坦然受之,然后问他“审出劫匪的口供了?” “正是!”石从翼嘿嘿一声,“接下来他就是我队里的宝贝了,得严防死守,小心有人来灭口。” “张家父女呢?” “哦,得带去盛邑。”石从翼坐了下来,“这事儿从头到尾与他们有大关联,我王必定询问。” 燕三郎只道“善待之。” 石从翼呵呵一笑“这有何难?我王仁厚,想来不会……”说到这里,急急刹住下文,挠了挠脑袋。 他不是卫王,没权力判定张家父女最后是生是死。 燕三郎明白,也不多问,只道“我还有话,想问问劫匪。” “自然可以。”人都是他抓的,石从翼有甚不肯?“你这样,能走动?” 季楠柯是王廷重犯,自然被严加看守。他羁押于马车中,里三层外三层都是卫兵。 燕三郎刚要张口,千岁已经替他回了话“不能。他得趴床休息好些天。” 石从翼笑了“那么由我代问好了。” 他的效率很高,只用了一个时辰的功夫就问过犯人又走回来。 因为燕三郎的问题也很简单。 “季楠柯说,他具现画中景象的第一选择,并不是那条山路。他先到青莲山中试过一次,却放不出画像,这才另寻一地。” “放不出?”燕三郎目光微动,“为何?” “他也不清楚。”石从翼这点也问了,“季楠柯说,画像在那里就是无法具现。他反复试过多次了。” “无法具现?”燕三郎把这四字反复琢磨,“他还记得那个地点么?” 石从翼耸了耸肩。 “我要那个地点。”燕三郎抬首,“让他画给我、不,最好是由他带路。” “带路?”石从翼惊诧,“你都这样了,还要过去?”这小子还得趴床呢,坐都没法子久坐。 “《风雪眷山城》的活性只剩最后一晚了。”燕三郎沉声道,“再耽误下去,就验证不了。” “那地方很重要?”石从翼挠头,“你让千岁姑娘代替你去试一试不成么?” “不成。”千岁现在还不能离开他十几里远。 石从翼重重呼出一口气。 提着王廷重犯去指路,若是别人敢当面开出这个要求,他肯定喊那人玩儿蛋去;偏偏开口的是燕三郎。 他于石从翼、于卫王,甚至于卫国都有大恩。 好像真没有反对的理由。 他只好道“行吧,明儿一早就出发。我去知会鲁将军一声。” 待他走后,千岁才扶着燕三郎躺好“你也觉出,青莲山异常?” “这些事儿,前头都与画卷有关,后面么……”关键词就是青莲山,“别忘了我们此行目的。” 他们前来三焦镇的目的,是找出三眼怪的线索,却卷入了攸国公主失踪案。现在案子破了,他们自己的目标却还没有着落呢。 千岁替他把被子盖好“行了,明天再说,你该睡一觉了。”这家伙,满脸疲惫而不自知呢。 他重伤之后,再好的灵药也只是激发潜能。愈合肌体,最终还靠自己。 那厢,鲁闻先听说燕三郎的要求以后也不情愿。好不容易抓到劫匪,却还要往案发地点送。要是有个万一,犯人逃走了怎办? 但鲁闻先自己的命、自己的军队是人家救的,再说石从翼拍胸脯打包票,说出了事算在他头上。石从翼是护国公近臣,他怎么好不给人家面子? 所以鲁闻先最后还是默认了。 这一晚平安过去。 第755章 放不出来(打赏加更) 燕三郎次晨醒来,发现自己又袒着上身,千岁正在替他敷药。 火盆子烧得很旺,一室如春。 “让黄鹤来就好了。”趴在她面前,燕三郎总是不太自在。再说今天的药物为什么这样清凉?不,不能叫清凉,得叫寒凉了,就好像她把冰雪直接压在他伤口上,让他下意识打了个寒噤。 他暗自运气调息,发现受损的筋骨又有好转。重伤的人就该多睡觉才能恢复元气,现在他自觉比昨晚状态更好不少。 “黄鹤知道怎么调整药物配比么?”千岁哼了一声,顺手在他后腰上揩了揩手,把药盆子扔远,“好心没好报!” 换好药后,黄鹤细心将燕三郎扶上车,这就要出发了。 季楠柯所乘的马车被改装成囚车,在石从翼押解下缓缓往镇外驶去。为安全起见,他带上了千余人,有他的部下,也有鲁闻先的军队。 不过么,还没走出镇子,前方就有人马拦路。 石从翼看见对方服饰,眉头就皱了起来。 果然队伍分开,中间驶出一辆豪华马车,直到他身边才停了下来。 车帘掀开,那位攸国公主正襟危坐“你们带着囚徒要上哪儿去?” “见过殿下。”毕竟是未来王后,石从翼向她行了一礼,“我们还有事务,要带囚徒进山指认。” “那山里还有什么东西需要指认?”暄平公主目光向石从翼身后的马车看去,“威武侯,兹事体大,犯人要紧。这等关头,莫做与你任务无关之事。” “殿下放心。”石从翼笑道,“一去一返最多半天时间,不耽误我们行程。” “那车里是谁?”暄平公主望向燕三郎的马车,“为何也要跟去?” 石从翼一行都是骑士,却拥着一辆马车。 她忽然想起那位眼睛长在头顶上的绝色佳人。 “便是抓住这名劫犯的燕时初。他重伤在身,不能下来见礼。”石从翼敲了敲车身,“燕时初,公主在此。” 车帘掀开,露出燕三郎略显苍白的面庞。 他向暄平公主点了点头。 车厢不大,暄平公主目光微转,没瞧见他身后有那丽人的身影,只看见车厢矮桌上似有一口书箱,少年肩上趴着一头白猫。 猫儿圆溜溜的眼睛盯着她,居然还是一对儿异瞳。 “我就提醒你,莫让犯人借机逃走。”暄平公主收回目光,对石从翼道,“这不是你一人之事。我在卫国遇险,父王会管你们要一个说法。” 提起这事,石从翼面色端正应了声“是”。 暄平公主这才吩咐起驾离开。 石从翼一行继续前行。 燕三郎放下车帘,白猫才跳上木榻“这女人吃错什么药了?”一大早跑来堵截他们,又莫名说了几句话就放行。 少年也不清楚。无关的人事,他从来不理会。“或许她也有点担心,想早些赶去盛邑。” “你不躺下?”后背伤重,这小子为何非要坐起? “不疼。”他把猫儿抱在怀里轻抚后颈,后者舒服得咕噜作响,像身子里面藏了个小风箱。 “喂,黄大喜欢那个张涵翠。” “哦。”少年神色微动。 “你就一个‘哦’字?”她不满地挠了挠燕三郎的下巴,后者不躲也不闪,坦然接受了肉乎乎的小爪子。“对手下可真是漠不关心啊。” 她也不关心,她只是喜欢打听八卦吧?不过燕三郎还是夸她一句“你提醒得好。”随后就掀起帘子,对石从翼道,“对了,我们还得带上张家父女。” 于是黄鼠狼和张家父女另坐一辆大车,跟了过来。 这一回进山很太平,没有任何波折。 石从翼体谅燕三郎背伤严重,特地交代马车放慢速度,日上三竿时才抵达目的地。 这里,就是季楠柯等人给鲁闻先设套的位置。 石从翼已经给季楠柯开出条件,只要他指认第一次考察的位置,那么在押往盛邑路上,他的日子会好过一些。 这对囚犯来说不是难事,很爽快就点头同意了。 在他的指引下,众人又往前多走了小半个时辰。 “到了。” 队伍停下脚步,燕三郎和石从翼看过地形,都明白季楠柯为什么首选这里预设埋伏了 这是大山脚下的v字型河谷,河水很深,表面冻结。腊月里,没有植物遮拦的河砂显得细腻而白净。 最重要的是,这里离官道很近。来往的车队行经此处,大概都愿意停下来稍事歇息。河谷背风,可以给憩在这里的人们挡去一部分风雪,冰下的河水仍然流动,只要在冰上凿个洞,人马都能饮水。 有经验的领队,都知道这是个中途落脚的好地方。 事实上,此刻的冰河上就有几个圆洞,那是往来车队凿开的。 河谷上方是座孤零零的山,约莫二百丈高。站在滩上仰首望去,愈觉其险峻。 季楠柯指了指石从翼所站位置“当时我就站你那里放开画卷,但它没动静。” 这一点很好验证。 燕三郎让黄大取出《风雪眷山城》这幅画卷来,揭下封魔咒,立在河滩上竖直展开。 按理说,打开封印之后,只要展开卷轴,画中世界就能浮现于世。 众人呼吸都是一窒。 然而,什么也未发生。 风雪、山城,都好端端呆在画卷上,完全没有浮出的意思。 是什么原因限制了画中世界的具象化? 燕三郎招来张家父女问道“你确定,风雪图上的印章还未到期?” “要到今晚子时一刻!”张涵翠狠狠瞪了季楠柯一眼,“十五天前,这厮就在子时一刻要挟我爹给他盖章,我记得很清楚!” “好。”燕三郎也不多话,让黄大收起画卷,去三里开外再做尝试。 石从翼也跟了过去。 过不多时,两人都奔了回来,面色古怪 “可以具象。” 这就古怪了,在其他地方可以放出画中世界,唯众人所立之地例外。 知晓内幕者都觉得古怪,燕三郎却点了点头,问张涵翠“你跟我说过,大画师凌远最后匿于青莲山,无人再见,对么?” 第756章 能固能收? “是。” “那么,当年他带着鸿武宝印进入青莲山。”燕三郎缓缓道,“你猜,他做了什么?” 凌远带上鸿武宝印,自然要用在画卷上,把某样东西点化成真。 张涵翠茫然,众人同样茫然。 只有白猫弓起背,在车厢上一阵抓挠磨爪。咝啦、咝啦,饶富韵律。 燕三郎复道“我只有一点不明。昨日季楠柯逃亡,将伯吾带入风雪图。可见画出来的东西也可以进入画出来的世界,二者并不相悖。那么——”他顿了一顿,“在何等情况下,这两者才不会兼容呢?” 兼容?他是指两件同样加盖了鸿武宝印的画卷,不能互相影响吗? 张涵翠忽然琢磨过味儿来,面色一下变得古怪已极“恩公您、您是说,《风雪图》之所以不能具象,是因为、因为——”她低头去看足下的河砂,“我们已经在画中世界?” 众人都是一惊,石从翼“啊”了一声,只有张云生嘀咕道“两个画出来的世界,嘿,两个画出来的世界!” 他声音含糊不清,燕三郎此刻不良于行,但耳力并不受损,依旧听得明白。“恐怕,我们现在看见的这些,包括河谷、山峰、草木,原本都画在纸上,却被鸿武宝印具现化了。” “它自成一个小世界,这就与风雪图构造的世界冲突,因此风雪图在这里无法具现。”他接着道,“伯吾能够进入风雪图,那是嵌套;而风雪图与这里相冲突,因为彼此无法覆盖罢?” 石从翼仍觉不可思议“这些若是平白造景,又在多久之前?”鸿武宝印的时效只有十五天,但在过去十五天里,这枚印章好似没离开过三焦镇罢? 对此,燕三郎的答案只有两个字“凌远。” 大伙儿都明白了。他想说,凌远用自己的生命永久固化了画中世界,让它从纸面变作现实,再也不会消失。 时间慢慢流逝,乡民代代繁衍。几百年后,再也无人记住这里原本的地貌是何等模样,生灵来来去去,都不知道这是个画中世界。 众人沉默,都在消化这个推断。 良久,石从翼才打破了沉寂“倘真如此,为什么!” 人活越老,越觉出余生可贵。为什么凌远要放弃生命的最后几年,进入青莲山固化一个画中世界? 尤其在山中画山,旁人根本看不出这里有任何异常。 白猫喵了一声,燕三郎替她翻译“用鸿武宝印具现出来的伯吾,有血有肉;那么用宝印具现出来的山峦河谷呢?” “也与真正的山水毫无二致。” 燕三郎一字一句道“那么,他就是想用画中的山水,挡住这里的真正地貌,让外人不得而见!” 这个结论,是他和千岁反复推导,觉得最有可能的一个了。 这结论匪夷所思,石从翼哈哈笑了两声,发现没人附和,于是笑声也弱了下去,最后化作两声轻咳“好吧,就算你说的都对,这要怎么验证?我看这山峰有万斤、万万斤,你也搬不开它去看原来地貌。” 画卷成真是什么意思?那就是画里的一切都变作真实,包括这座大山。 燕三郎不理他,迳直走到张云生面前,肃声道“被永久固化的画中世界,还能不能再收回?” 张云生不答,只抓着张涵翠的手“女儿,是不是该吃饭了?” 又糊涂了么? 燕三郎也不上火,只接着道“给一个答案,我就请你吃盛邑最有名的馆子,那里的红炆鱼头肥嫩滑香,脆皮咸黄肥肠酥软咸美,都是天下一绝。” 他说得诱人,张云生下意识咽口水,却要左顾右盼“我们为什么还不回去?” 燕三郎回身,给石从翼一个眼色。他方才就发现张云生目光左瞥右瞅,便知自己运气不错,赶上老头子神志清明的时候。 石从翼也看出不对劲,大步走过来道“老头子,装疯卖傻对你家没好处。困住攸国公主、未来的大卫王后的画卷是你亲手盖的章,这是铁一般的事实,是诛九族的大罪!” 张云生的脸色露出一点惊惶“你、你不是说,我们也被胁迫吗,帮忙破案也有功劳!” 老头儿不装了?石从翼冷笑“这份功劳能不能抵罪,我说了不算。但是廷议时,我却可以提请酌情。” 张云生面露不豫。 黄大看得着急“您犹豫什么?死规矩能比翠……能比活人重要吗?”这老头子脑筋能不能扭过来了?几百年前的祖训,能比他唯一的女儿张涵翠重要吗? 燕三郎轻抚猫头,并不着急。白猫眯眼的模样好像冷笑。 最好他二人能够劝动,这样她还能省下动用搜魂术的愿力。 张云生下意识看向女儿。家里就剩这么一根独苗了,他能读出女儿眼里无声的焦急和谴责。 但她没有开口央求。 过去这几年来,除了求他别去赌钱,她好像不再求他什么事了。 这些年的混帐日子,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张云生心里忽然堵得慌,自己好赖都是这样了,如果真要杀头,再搭上女儿一条性命作甚? 她才十六,还有大好人生。 他拍了拍张涵翠的手背,一声长叹“如果这里真是我们祖先凌远的画中世界,画纸应该早就烂了。” 燕三郎嗯了一声。 《风雪眷山城》具现时,画轴收在季楠柯的储物戒里。千岁抓他到手时,从储物戒里搜出了鸿武宝印和画轴,才让黄二拿着这张空白画轴去收取画中世界。 这是在画轴保留的前提下。 可是凌远固化这里的景致,已经是久远的往事,普通画纸不能在野外留存那么长时间。 燕三郎更是考虑到凌远根本不打算回收这幅画作,应该不会特地保留卷轴。 所以,画纸应该早就烂光了,不复存在也。 “凌家从前走脱过一只固化的怪物,它活过了十五天期限。”燕三郎还记得张涵翠说过的往事,“后来呢,它是怎么死的?” 第757章 目标人物 “有卷轴时,鸿武宝印就盖在卷轴上。”张云生闭上眼,一脸疲态,“若是没有卷轴了,鸿武宝印很可能转移到活转过来的景象或者生物身上,一同长存。那怪物的印子落在尾部,我家请来的异士当中,有人碰巧切掉它的尾巴、打碎了印子,这才永绝后患。” 燕三郎想起《风雪眷山城》上的鸿武印章,因为大限将至,它的确是淡得几近消失;想来张云生若是此刻去世,印子就会维持不变了。 这说得通,鸿武宝印是维系画中景成真的关键,只要画中的景物或者生物成真,它就应该一直存在。 “所以,鸿武宝印应该直接盖在这山石林地上?” “或许吧。”毕竟这样的旧案也只有一例,张云生不敢打包票。 石从翼环顾周围,紧紧皱眉“我倒是可以调集人手找那印记,可你得告诉我,范围有多大?” 他和燕三郎都没见过凌远的画作,不知道他到底画进了多大的山林。这份搜索怎么确定边界呢?那印记也太小了,这里又有长草茂林可为遮挡。 这个问题,燕三郎也找不出答案。 张涵翠看看他,再看看黄大,欲言又止。 黄大一直关注她,见状即道“张姑娘,怎么了?” 众人目光下聚焦过来。 张涵翠拽紧父亲袖子,低低道“那幅画名为《空山》,我、我家其实有一件摹本,是凌远老祖独子的练习之作。” 石从翼大喜“还留着吗?” 张涵翠点头“父亲这些年变卖了不少画作,只有那么几件舍不得卖。《空山》正是其中之一。” 张云生眨了眨眼,忽然掉下一串泪珠。他赌瘾上来就天昏地暗,不管不顾,压箱底的东西越来越少,甚至把女儿的嫁妆也输了个干净。但祖上传下来的这件《空山》,他咬牙好多次还是没卖掉。 当下,燕三郎就命黄大送张氏父女回家,顺便带回那件《空山》摹本。 黄大脚程极快,尤其返程少了两个累赘拖后腿,这么一个来回也就是一个半时辰功夫,天色还很亮。 白猫趴在窗口看这件画作,再看看眼前的大山,啧啧两声“基本一样,已得神韵。”这山、这卵石密布的河滩,还有山腰上那几棵树,简直一模一样呢。 虽是描摹之作,但画功亦很深厚,燕三郎至少可以根据它来确定搜索鸿武宝印的具体范围。 他把画轴递给石从翼,老实不客气道“这就开始罢。” 这么找全凭地毡式搜索的笨办法,没有一点捷径。 趁着天亮,石从翼立刻召集人手,各自指定区域开始细查。白猫站起来抖擞皮毛,燕三郎拍拍它的后背“芊芊也去帮忙吧。” 它“呜”地一声跳窗而出,在荒式丛里到处巡游,边走边嗅,果然一副搜索猎物的模样。 旁人见它这么通人性,都是啧啧称奇。 一个时辰转眼就过。 日光西斜,拖长了马车的影子。 白猫中途回来两次,见燕三郎都在闭目调息,这才放心继续。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都开始转暗,西边突然有一个搜索小队大喊“有发现,有发现!” 众人赶去,果然看见一株六、七人合抱的大树,树干少了片树皮,取而代之是个小小印记,不似刀刻,反是浑然天成。 印子在大树背阳面,枝叶茂密,卫兵能找到这里也真是不容易。 燕三郎仔细看了看印痕,基本能确定它与伯吾图上的落印相同。 那么,就是它了。 白猫也爬到树上近距离观察,尾巴扫来扫去,满心兴趣。 凌远不惜性命也要遮挡的秘密,到底是什么呢? 少年轻吸一口气,从怀里执出小刀,正想递给石从翼,请他代自己把印子刮掉,就在这时,胸前突然传来一阵暖热。 咦? 在场众人就见到他手里一顿,忽然从颈前抓出一只坠子,看了两眼,脸色竟转凝重。 白猫一下从树干跳到车里,爬上他肩膀低头看去,而后大惊“这是怎么回事?” 只有他们两人能看见,木铃铛散发出了黄色的光芒。 就在这当口上,木铃铛突然颁下了任务? 最重要的是,铃身上正凝聚出三个字,她和燕三郎都无比熟悉 燕时初! 这一次,木铃铛发出的任务竟然是他? 甚至还指名道姓,甚至还是个黄色任务! 为什么? 石从翼看他半天没有反应,天又快黑了,赶紧轻咳一声“喂,还继续吗?” 上千兄弟都陪他等着呢。 白猫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伸掌拍拍他面庞“这要是有人也拿着木铃铛,想必要来寻你的晦气了。” 小三儿竟然变成了目标人物!是因为他们要挖开凌远的《空山》吗? 这违背了天衡? 画卷底下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之物,连木铃铛也不想让它现世? 燕三郎罕见地踯躅了。 都走到这一步了,要不要继续呢? 见少年没有反应,千岁又道“回头想想,要是就此住手,我们还能白赚一次报酬!”她和小三做任务历经艰难,哪有一次报酬来得这么容易! 燕三郎眼珠子转了几下,缓缓放下了小刀“就这样吧。” “啊?”石从翼呆住,“你不是要找树削印记吗?”发动这么多人、走这么远山路、费这么大劲儿,最后突然收手是几个意思? “是,我改变主意了。”燕三郎语气中充满愧疚,“风雪天还要劳动这么多兄弟真是抱歉,但凡今日到场相助的,我赠予每人五两银子,以示谢意!” 他声音放大,在场卫兵听了都有笑容。五两银子抵得大半个月薪饷,这么随燕时初到野外走一趟就到手了,轻轻松松。 石从翼一竖大拇指“有钱!”眼都不眨一下就能出手五千多两银子,壕。就算是他想拿出这笔私房钱,也得肉疼好久。 关键是吧,这千来号人也没干啥,就陪他野地里走了一趟,又找了个印记,然后啥也没动就回去了。 第758章 兀那老头!(打赏加更) 燕三郎又对石从翼道,“到了盛邑,我请你吃酒,地方随便你挑。” “这么客气作甚?”石从翼打了个哈哈,“你还帮我寻到了公主。” 两人相视一笑,千岁“切”了一声“也没说不要。” 当下石从翼就要打道回府,燕三郎却要留下。 莫说石从翼惊讶,千岁都不解“还在这里作甚?”荒郊野地,天寒地冻,他个病号不是该回镇里好好歇息吗? 燕三郎向石从翼说声稍等,把窗帘放下,再布置一个结界。 车里就只下他和猫了。 他的面色也严肃起来,“凌远的画卷不能动,那我们的调查怎么办?” “这个嘛……”她也好纠结啊。 鱼和熊掌,她都想要啊。木铃铛的任务报酬不能不要,三眼怪的线索她也不想放弃! 那些说二选一的,小孩子才作选择嘛,成年人当然是两个都要。 燕三郎已经想好,这时就抚着它的脑袋道“我们自己找。” “怎么找?”原先的地貌已经被挡住。 “土遁。”燕三郎解说道,“在我想来,画景成真无非就是将原有地形覆盖,却不是压坏。旁人走近,最多就是进入新出现的画景之中,而不能抵达原本的地点。” 他开了个头,千岁就明白了“你想说,画景只浮于地表?” “是。”燕三郎实事求是,“如果凌远要遮蔽之物在地表,我们就无法追求;但如果它隐在地下,或者往下延伸的话,或许用遁地术可以找到。” “总之,碰一碰运气吧。” 白猫挠了挠桌面“这有何难?让我直接潜入地底看看不就完事了?” “恩师说过,灵体入地或者入海越深,阻力越大。你也不例外吧?”这是常识也是规律,没有为什么。燕三郎放下车帘,抚着猫儿柔软的长毛,“我们不清楚这底下是什么,还是用上遁地符更好。” “你还是个重伤号。”白猫不悦地拨开他的手,“爬都爬不起来,还想钻地呢?” “我记得,你有一种药物能让人暂时隔离伤病,行动如常?” 那可是连贺小鸢也啧啧称赞不已的灵药。 “这个‘暂时’只有一刻钟,药效过后即遭反噬!”千岁语气不善,“而后疼痛会加倍!” “无妨,这里离盛邑已经不远,我也没有别的事。”燕三郎双手捧着猫儿脑袋,迫它跟自己对视,“青莲山是关键,你也明白的。”不过是点疼痛,他忍一忍就是了。 哎呀,被他这样目光灼灼盯着,它压力很大啊。这小子,好像还没求过它什么事呢。 猫儿几次要转头,都被他掰正回来。 它要闭眼,他就照它毛茸茸的脑袋一阵揉捏。 最后千岁拗不过他,只得败下阵来“行了行了,给你药。事后疼哭了可别怪我。” 咦,这话说起来怎么有点怪怪的?“打开我交给你保管的药匣,找一只粉色瓶子。” 她放了些药物在燕三郎那里,毕竟自己有一半时间是灵体状态,召唤不出鳄皮手鼓。 燕三郎向石从翼打了个招呼,后者即让手下进入林地避风待命。 随后少年吞下药物,闭眼调息。 也就是十次呼吸的功夫,他就从榻上直接站起“走吧。” 疼痛不翼而飞,浑身又充满了气力,但他知道,这只是假象。 有效期一刻钟,他得抓紧了。红烟从白猫身上飘出,遁入木铃铛里。 站在河滩上,燕三郎取遁地符在手,做了几次深呼吸,让身体充满活力——入地以后,他就无法自由呼吸了。 幸好修行者身体当中气机延绵,可以自成一个循环。屏息一刻钟对于燕三郎来说,不算为难。 在这期间,他感受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久久不动。 少年抬头看去,却见张云生怔怔盯着他发呆,也不知心里想些什么,目光都有些涣散,却道“你要下去找的东西,很重要?” 少年点了点头。 “你是因为移不开《空山》,才非要下去的么?” 燕三郎又点了点头。千岁催促他“少废话,你快点下去,药效已在计时。” 少年捏了捏遁地符,一下就沉入地底。 地底不同于水底,普通照明于此无用,千岁唤出了琉璃灯。初时下潜,周围还是软沙地,再往下就是岩土,岩比土多。 遁地符不是遁石符,遇到了拦路的大石,燕三郎也只能想法子绕过去。 周围一片黑暗、脚下不知深浅、心里惴惴不安,这感觉和潜入深海也没甚不同,区别只在于地底没有那些潜伏在幽暗处的吃人大鱼。 燕三郎潜了一会儿即道“我们沿着石山基底走吧。”和水面上的冰山一样,这座石山在地表上只露出一角,就像冬笋出土冒尖,其实主体大多隐在地下。 这点倒真出乎他意料,千岁也道“凌远这人,还当真有些本事。” 显然凌远将石山底部筑得这样深,有其用意。 不过燕三郎再下潜十余丈,就碰壁了。 石山底部,竟然与连绵不绝的山脉相连,除非他俩真能将地底凿穿,否则是再难往下一步了。 燕三郎在方圆百丈内快速游走一圈,岩层或高或低,但就是找不到突破口。 谁也不知这岩层有多厚,哪怕拿震山雷来炸,都不一定能弄开。 不管凌远要隔绝什么东西,他都做得很彻底了。上面的人下不去,底下的玩意儿肯定也上不来——如果底下真有活物的话。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燕三郎也感觉到肺里的空气一点一点用完。最关键是,身体深处泛出疲惫,像湖面扩出的涟漪,越来越明显。 一刻钟快到了。 他不得不抓着遁地符上浮出地面。 石从翼就在左近,见他出现后身体摇晃,赶紧一把扶住“你还好吧?” “还好。”燕三郎大口喘气,伤疼排山倒海袭来,一下就让他白了脸。 千岁这回真倒没夸大,药效过后痛感果然加倍,实打实,不打折扣。 “没找到?”石从翼也是惯会看人脸色的,扶他去马车上坐好。 燕三郎没气力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天大的干系,也等你养好伤再说。”石从翼叹了口气,正想安慰他两句,耳边却传来卫兵的呼喝“兀那老头,你干什么!” 与此同时,燕三郎也听见一阵“咝啦”声。 众人回头,却见张云生趁大家不备,不知从哪里弄出一把小刀,用力刻划树上的印章! 第759章 交换条件 小刀锋利,他又用出了吃奶的力气。哪怕卫兵飞快将他拖离树干,印章也被他刻出了一个大写的“z”字形,入木三分。 紧接着,眼前的景象消失了! 布满鹅卵石的河滩,峻峭高耸的石山,稀稀拉拉的林木,都以人眼可见的速度淡化。 也就是两次眨眼的功夫,以上那些全都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深深的裂谷。 那裂痕歪曲如疤,有许多分支,就仿佛大地仓猝间被撕开,留下了难以愈合的伤口。 此刻,众人就站在裂谷入口,往前两步就能发现裂隙不宽,只能容两车并行,并且一路往下,看不出通向何处。 不宽,但是很深。 大伙儿的目光却聚焦在张云生身上,石从翼眼一眯,杀气毕现“你作什么?” 他曾在战场上杀人无算,这一眼就让张云生吓得浑身发抖。张涵翠也为变故惊呆,这时回过神来,却挡在老父面前,不假思索“他、他并无恶意!” 张云生从女儿身后伸出头来“我跟燕公子私下说。”语气和神色竟然都很坚定。 天这么冷,石从翼却看到燕三郎额上都冒出汗珠,料想身体极是不适,正想回绝,少年却道“上车。” 就在张云生刮掉印记、消祛《空山》画卷时,燕三郎就察觉木铃铛的颤动。 他取出链坠,却发现铃身上自己的名字飞快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界垒”二字。 并且铃铛发出的光芒,从黄色变成了橙色! 这就代表着事态升级,任务升级,相应地完成任务的报酬也会大增。 燕三郎问千岁“你见过这种情况?” “不曾。”白猫盯着铃铛一瞬不瞬,语气震惊,“竟然还能中途改任务!” 这种情况她也是头一回遇到,眼下触动天机的人已经从燕三郎变成了张云生,并且第一次给出了任务的目标 界垒。 什么是界垒?燕三郎有个模糊概念,但还未来得及问千岁,张云生已经走上马车。 白猫喵呜一声,燕三郎听懂了“这任务一定要做!” 橙色任务给出的报酬也很丰厚啊,必须完成! 哪怕伤痛折磨,他背板也是挺得笔直,脸上更加不露分毫。白猫忍不住嘀嘀咕咕“这时候还要打肿脸充什么胖子!” 燕三郎只当未闻。 张云生拒绝女儿陪伴,爬上马车,还顺手把门合上。石从翼眉头蹙紧,忍着拉门的冲动。料想燕三郎就算身受重伤,老头儿也不能拿他奈何。 “老先生请说。”车内,燕三郎和张云生对面而坐,白猫紧挨着他趴在榻上。 老头儿眼巴巴看着他“我听黄小哥说,您救过我们国君的性命?” “……算是吧。”看来他一向低估了黄大,这家伙就是个大嘴巴。 “国君能登上王位,也拜您所赐?” “……不敢当。”燕三郎脸皮再厚,也有几分汗颜。上一次卫国之行说起来太复杂,要说救下萧宓、杀掉前卫王并不是他一个人的功劳。但这些,外人都不清楚。 大概是黄大当着张涵翠的面大吹法螺,毕竟主人神通广大,他在主人手下当差也倍儿有面子。 “那么您在王上那里一定说得上话!”张云生鼓足了勇气,“我要跟您做一桩交易!” 这下连千岁都有了点兴趣。 燕三郎淡淡道“你现在不糊涂了?”他观张云生今日谈吐清楚,条理清晰,与前几日的健忘迷糊大相径庭。 他的乱识之症是装出来的?不像。其他镇民也说过,张云生老早就糊涂了。 “大概是时候快到了,头脑反而清明。”张云生苦笑,“呵,我现在才知,从前都太混帐了!” “那就洗耳恭听。”燕三郎目光微动,忍着后背一阵一阵疼痛,“可是与张姑娘有关?” “正是。”这少年好聪明,张云生有些佩服,“我已经剥掉《空山》画卷,你可以去探险了。等你回来,我再把那条裂谷封上。” 燕三郎对他又有改观“你还能封上?” “能。”张云生扬了扬手上的画卷,“别忘了这还有一幅《空山》,画功亦很精湛。” 而鸿武宝印就在燕三郎手里。 少年长长吐出一口气“你可想好了?要永久固化《空山》,代价太大。”张云生必须在自己盖下印章后的十五天内离世,《空山》方能永固。 以张云生现在的头脑,能想出这个办法,也很不容易。 他笑了,竟然有两分漫不经心“《风雪眷山城》十五日之期将至。就算不盖章《空山》,我也活不到明晨了吧?” “伸手。”燕三郎身体微倾,给他号脉。手指才搭上去,他眉头就皱了起来。 复几息,他才缩腕“活不到了。你已经有五内衰竭之象,若是突然再扣掉七年寿命……”摇了摇头,不再往下说。 这少年说话可真不委婉。张云生苦笑一声“还好,老天垂怜,让我能清醒地活到最后。” 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张云生的算盘已经打得很明白,反正他也活不过明晨,干脆就拿这将死之身盖章《空山》,再开一张空头支票。根据鸿武宝印的规则,他去世之后,《空山》就可以长存。 白猫舐了舐爪子“这买卖划算,答应他!” 最关键的一点不需要她和小三怎样出力,再合适不过! “张老先生果然是生意人。”燕三郎却端正了脸色,“但是有言在先,若是盖章《空山》后去世,你的魂魄会被鸿武宝印吃掉,到不了阴曹也进不了轮回。” 张云生一呆“竟是这样?” “是。”燕三郎点头,“你可要想好了。” 张云生果然想了想,而后道“两眼一闭,就算再入轮回,横竖今生的事也记不得。”他深深凝视燕三郎,“你知道我想求什么。反正我今晚也要死了,也不在意国君降不降罪。可是小翠……” “她才十六,承受不起王上的怒火。我可以重新封起这条地裂,但求你保她平安!”他咽了下口水,“不仅是性命无虞,且要刑罚不得加身!” 第760章 被掩盖的入口 燕三郎沉吟几息,才缓缓道“可以。” 这是张云生自己的选择,再说地裂口已经打开,最后也必须合上。 就在此时,外头忽然传来一阵骚动。燕三郎耳力好,听见地下远处传来搏斗的声音,接着是古怪的咆哮和嘶吼。 很快,声音都没了。 过不多时,马车窗帘被掀开,石从翼一脸严肃对他道“你最好来看看这个。” 燕三郎不良于行,所以石从翼吩咐马车向前,缓缓驶入地缝当中。 “你俩躲在车里聊天的空档,我已经派人下去勘察。”石从翼指着前方地面,“前进不足百丈就遇见这东西,它向探子发起进攻,格外凶狠,我们只好杀了它。” 地缝里越走越黑,若非扎起火把照明,早就伸手不见五指。待燕三郎看见地上之物,也不由得吃了一惊。 白猫早凑近窗口,看见那物以后,在黑暗中放大的圆瞳都骤然一缩。 “这是什么?” 岩石上歪着一具尸骸,长得像狗,但是浑身无毛、凸眼大嘴,最古怪的是居然有两个脑袋。一个在前,一个在后。 不过现在这怪物被穿心而过,血流满地。 那血液和狗一样,是红色的。 “它活着时,一个脑袋吐火,一个脑袋喷毒,伤了我两个兵。”石从翼恨恨道了一句,上前踢它一脚。 不过他足尖还没触及怪物,这东西突然跃起,反嘴咬了过来! 那嘴居然可以张大到一百二十度,几十颗獠牙毕露。石从翼若被咬上一口,重则腿骨粉碎,毕竟这怪物看起来咬合力惊人,轻则腿肚子上至少多出几十个血洞。 莫忘了,这东西嘴里有毒。 这一下变生肘腋,石从翼也是大惊,下意识挥刀就砍。 不过有一颗石子比他更快,先一步击在怪物上顎。只听“啪”一声脆响,怪物头被打偏。 其余卫兵冲上前去,将它戳成肉泥。 这一下,它终于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石从翼这才抹了抹额上的冷汗,对燕三郎道了一声谢。 那颗石子儿就是燕三郎弹出来的,他腰背不能动,指尖还可发力。 猫儿盯着地上的怪物,毫不理会这个小小插曲,少年问它“你怎么看?” 千岁没吭声。 当下众卫兵拥着马车继续前行。 地缝越走越窄,很快只能容两人并排。马车不能通行,石从翼就差人把燕三郎抬上步辇,着两名卫兵客串轿夫,抬着他往前走。 十余支火把将周围照亮,燕三郎举目四顾,发现自己一行已经走入山底,上下左右都是巨大的坚岩。 这样的岩石,就是刀削斧凿都不容易。 地缝里没有一点泥土,燕三郎摩挲一块突出的岩石表面,而后对石从翼道“砸开。” 后者举刀,“锵”一声劈下。火花四溅中,岩石被剁开一个小口。 石从翼瞠目“这么硬?”他执的也是家传的神兵,削铁如泥,何况是地下的石头?“没劈好,我再劈一次。”免得丢人。 “不用。”燕三郎仔细观察切口,“这里的岩石像是被高温熔化过。” 石头表层乌黑,切口里侧却是灰白色。 “说不定这里曾有地火喷发。”石从翼去过赤弩火山,见识过地火的威力,那是人力弗御。 “熔岩肆虐过的岩坑,不是这样。”从地缝到单块岩石,形状不会这样尖锐。 这里的岩脉就像被莫可名状的巨力强行撕开,又用烈火烧灼过。 有双头怪物袭击在前,一行人提高了警惕,亦步亦趋。不过这一路上并未再遭伏击,只是路边出现不少白骨。 观其形,都是众人从未见过的生物。 燕三郎额上的冷汗一直不断。轿夫再仔细,步辇也免不了颠簸,何况这里地面本就凹凸不平。每颠一下,于他就是挫骨之痛。 这个时候,他却注意到猫儿的不同寻常。 每发现一具白骨,它都盯得太专注了,以至于头颅前倾、尾巴轻晃。 “怎么了?” 千岁还是不答。 再往后,路竟越走越宽。穿过一个巨大的裂口之后,众人耳边居然听到了哗哗水声。 石从翼大奇“这里竟有地下水?” 他也识得一点地理,松软的砂泥地质容易积存地下水,可是纯由岩石构成的山脉底部,水流是怎么进来的? 难道地裂积存了雨雪?地下温度比地表要高得多,相比地面的冰天雪地,这儿已算暖和了。 可是听声音,水量很丰沛。 白猫一下站立起来。 相处多年,燕三郎只从这一个动作就能判断它很紧张。 再往前走,豁然开朗 前方赫然出现一条地下河,宽度只有二十丈,可是落差很大,河水生生就能奔涌出千军万马的气势,撞在两岸的礁岩上,飞珠溅玉都变成了袅袅细雾。 走到这里,地底也不再黑暗了,因为河对岸透出光来。 对面似乎就是地底出口,众人甚至能感受到岩洞外的阳光明媚,照亮了万紫千红。 是的,只要水雾稍微散开,人们就能望见对岸鲜花怒绽,妖娆、恣意、奔放,直到视野尽头。 燕三郎精通药理,自然能辨认许多植物,但这里的花草他几乎都叫不上名字。 除了一种 这种花硕大如碗口,艳红胜血,花瓣反卷如龙爪,细芯像丝像针又像蛛脚。初看不如牡丹华贵,不如海棠娇美,不如茶花丰硕。 可它透着浓艳而妖异的美感,就是让人移不开眼去。 这便是大名鼎鼎的彼岸花,传说中生长于幽冥的奇花。 不过多数人的目光并没有聚焦在彼岸花上,这里还有一样东西更吸引眼球。 河流当中,落着一只巨大的镰刀。 刀身弯曲如蛇牙,长度却达到惊人的两丈(近七米),把柄就更长了,足有四丈(十三米),黑黝黝的不知道什么材料制成。 这把巨镰的把柄顶在岸边,刀尖却扎在河里,几乎跟河面、地面形成了一个不规则的三角形。 石从翼就瞪着这把黑镰刀喃喃道“这是什么鬼东西!” 第761章 界垒(打赏加更) 这么大的镰刀,谁能抡得起来? 他这回学了个乖,不再冒进,只从地上拣起一块石头,“嗖”一下朝镰刀打去。 石头并没有打中镰刀。 它在半空中就落了下来,像是被什么挡住了。 石从翼又扔了两次,后果一模一样。 燕三郎更是注意到,石头只能飞到河流正中。似乎大河的中轴就是界限。 界限? 他脑海里一下子浮现出木铃铛上面的两个字来 界垒。 他去过迷藏海国,那里是另一个世界,与人间并不相接,两界之间壁垒森严。即便到六十年一次的开放期,没有圣树枝刻成的通行令,谁也不能穿行两地。 这里的所谓“界垒”,和它是不是一回事? 如果是,对岸又是哪里? 千岁忽然开了口“我们该回去了。” 这是她进入地坑以后第一头出声“不该再前进。” 燕三郎沉声问她“对岸是哪儿?” “修罗道。”千字一字一句,“跨过这条河,就进入了六道之一的修罗道。” 少年终于失声“什么!” 万万没想到啊,她会给出这个答案! 河对岸就是她原来的世界? 不用坠入地府,不用等待轮回,只要跨过这条大河,就能进入修罗道? 哪怕阅历丰厚,燕三郎此刻仍免不了瞠目结舌。 “我想起来了。那已经是好久好久之前的往事——”白猫头也不回。望着它的背影,少年仿佛看见了阿修罗翩然伫立,凝视眼前滚滚河水。 “当年,我就是跨过这条地下河,来到人间。”她轻轻道,“那时已经天黑,离开得太仓猝,我没有细看周围,出口地貌又被凌远改掉……今回竟然没能一眼认出来。” 她幽幽叹了口气“太久了,我几乎都记不得了。” 燕三郎终于目瞪口呆。 此时对岸有影子晃动,仿佛有十几个活物从阳光下冲进来,站在花丛中朝着这里虎视眈眈。 水汽散开,燕三郎看得分明,那就是先前在坑道里偷袭卫兵的怪物。 只不过,这次露面的足有十几只。看来,这些怪物和狼一样集群行动。 “这东西叫作奈罗。”白猫看了燕三郎一眼,“生性残忍,食肉食腐。” 这几头奈罗在河边逡巡,看看河水再看看众人,呲牙咧嘴,眼中有戒备之色。己方才十几个,远逊于对面这些不知名的生物数量,它们似也不敢轻举妄动。 “这东西,多了也不好对付。”千岁轻声道,“奈罗中偶尔有些个体能修成正果,不输于人类大能。” 石从翼打算安排人下河侦查一番。他今次进山原本只给燕三郎帮忙,但《空山》和这个古怪地坑也着实勾起了他的兴趣。 “别去。”燕三郎请他过来,出声提醒,“至少别派活人去,这地方看着太诡异。” 石从翼笑道“地坑里还有这种双头狼的尸体,它们能过得来,我们怎就过不去?”话是这样说,他还是尊重燕三郎的意见,随手取出一副弓箭,亲自瞄准了一头奈罗。 “嗖”,一箭射出。 这套弓箭就与先前随手投出的石子儿不同,乃是他自有的法器,箭尖专破神通罡气,不见血不回。以燕三郎目力,当能看见箭尖上附一点蓝光,也不知射中了敌人能引发什么神通或者效果。 这问题暂时是没有答案了,因为箭矢飞到大河上方,突然就消失了。 对岸的奈罗抬头朝这里嗅了嗅,没有哪只突然倒下。 “咦?”石从翼揉了揉眼,“我的箭呢?” 这箭矢是法器,射出去以后会自动返回主人手中,便捷好用,他也只有五支而已,现在射对岸的丑八怪却有去无回一支。 “消解了。” “消……什么?”石从翼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这河上什么也没有,他的箭是怎么被消解的? “我若未料错,这是两界壁垒。”燕三郎轻叹一声,“从迷藏海国往返人间,就要通过这样的界垒。” “这种荒郊僻野之地,有两界壁垒?”石从翼愣住,“另一边是哪儿?” 燕三郎双手一摊。 他没有明说,但这姿势的含义谁都明了。 石从翼的第二问到了“我的箭射不过去,这些怪物却又是怎么过来的?”坑道里的尸骸不仅有双头狼的,还有其他怪物,可见都是对面溜过来的。他想不通啊想不通。 白猫喵呜一声,从车窗边跳回榻上。燕三郎才回答石从翼的话“恐怕是这道界垒对于越强大的生物越能约束,越弱小的反有疏漏。就如渔网能网住大鱼,小鱼则从网眼里溜走。” “迷藏海国也是这般?” 燕三郎摇头“不,只要没有雾墙,那道雾墙可是一概不放。” 石从翼沉吟“凌远固化《空山》,莫非是为阻止这些怪物过来?” “这些东西数量多了,你我也会头疼,更不用说普通乡人。”燕三郎想了想,“或许,他掩盖坑道入口不仅怕这些东西跑出来,也是为阻隔异士或者哪个国家对于界垒的窥探,以免打破两界平衡。” “我们最好、最好维持原样,不要破坏。”一口气说完这么多,他往桌上一趴,作出虚弱姿态。 石从翼看他脸色苍白、额角冒汗,想起这人还在重伤状态,也就打消了跟界垒死磕的念头,吩咐队伍掉头出坑。 不过他也细心,特地留人断后。 果然队伍往回走了百多丈,对岸的奈罗就按捺不住,渡河越过界垒,跟踪上来。 这种生物和狼一样,有尾行猎物的本能。 石从翼的哨兵亲睹它们穿过河川也不容易,有一头直接被湍急水流冲走,其余的越过界垒时也显出了吃力,但最终还是冲到对岸,不像石从翼的箭有去无回。 队伍在打死三只奈罗以后,终于顺利回返地面。 此时,人间已近黄昏。 地面军队已经扎起了临时驻地。《空山》消失以后,寸草不生的平坦焦地上搭起整整齐齐近百个帐篷。 这种天气里,谁也没本事在寒风中一站几个时辰等人。 第762章 来处 石从翼返回后,细看打回来的三只奈罗,研究要不要一并带走。 “你说,这玩意儿能不能吃?”他问燕三郎。 “野味来处不明,莫要乱尝。”尤其是来自另一界的。 石从翼耸了耸肩“我们这就走了,坑道怎办?恐怕后面小怪物还会隔三岔五从这里面钻出来。” 张云生就在附近,闻言上前两步“这桩事儿就交给我来办吧。”说着走向车窗,对燕三郎伸出手。 少年会意,将鸿武宝印递了过去。 张涵翠听父亲突然开口,先是迷茫,忽然就懂了,一下死死抓住他胳膊“爹,你要做什么!” 张云生抚了抚她的面庞,甚至还能一笑“做件好事。” 他脸上露出慈爱之色,张涵翠都不记得几年没见过了,不由得一呆。回过神时正要再阻止,脑海突然一阵晕眩,人就昏了过去。 千岁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只伸手往她后颈轻轻一拍,随后就抓着张涵翠肩膀,以防她滑去地面上。 地上的黄鼠狼吱吱叫,张云生也是一惊。 千岁招来卫兵,扶张涵翠去另一辆马车上安置,这才对张云生道“她无碍,睡一觉就好。现在到你了。” 小三伤重,哪能把时间浪费在旁观张老头劝说女儿上? 张云生也知道,对方在这当口上不会伤害女儿。他神情恢复镇定,要了一把匕首割伤自己腕脉,取印蘸血,仔细盖到那件摹本《空山》当中。 光线虽然昏暗,燕三郎却注意到画面闪过一点金光,随即又归于无。 张云生提点卫兵,把《空山》摹本择地挂好。 石从翼问“要等多久?” “半个时辰内生效。” 石从翼看了一眼燕三郎,见他点头,于是道“那就等着吧。”他这趟出来是还燕时初的人情,也不在乎多麻烦一点。 只是入夜以后人类视野不好,他叮嘱卫兵巡守得更加仔细。 这并不是无用功。 三刻钟内,卫兵又击倒一只怪物,这就不是长着两个脑袋的怪狼了。算上四对薄如蝉翼的肉翅,它有六条腿,翼展比大雕更宽,可是体重很轻,一个成年人单手可以把它拎起。 这玩意儿没有甚攻击力,石从翼对燕三郎关于界垒的说法又信了几分。 又过半盏香功夫,众人视线一花,眼前的景象突变。 熟悉的白砂滩、熟悉的岩山、茂密的林地……一下子又回来了。 重新问世不到两个时辰的地缝坑道,又被盖起,不见天日。 石从翼这就吩咐手下拔营,一行人浩浩荡荡打道回府。 白猫在野地里呆了小半天,体温直线下降,这会儿就缩在车厢里烤火。千岁把它抱上膝盖,帮它挑一挑黏在身上的草叶和枯枝。 在女主人怀里,白猫睁着圆眼一动不动,无比乖巧,浑不似在燕三郎身边时那么爱撒娇。此时木铃铛发出颤动,那上面写着的“界垒”二字慢慢消失,而后橙光化作愿力扑向千岁。 可见张云生动用《空山》摹本,果然能将界垒堵藏起来。 一切又恢复了原样。 千岁惬意地低呼一声,闭目感受力量的增长。 这种快乐真是无以伦比! 圆满!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几乎白拣来的任务报酬就是香啊,不对,就是舒坦啊!她美滋滋道“不若我们以后专门手动破坏天衡,木铃铛接了任务,我们一收手就相当于完成了,轻松愉快,好过从前那样吭哧吭哧累个半死!”越想越妙,她可真是鬼才! 燕三郎啼笑皆非“可遇不可求。”想得倒挺美。 实不相瞒,他比她更早动过这个念头。可是木铃铛发放任务一向是谜之标准,即便他干出失格的事,也难保一定能触发天衡任务。 成天琢磨这个,于他并无实质好处。想来木铃铛也是提防宿主作弊,才会什么标准都不公开罢? 疼痛甚剧,燕三郎往口中塞了一粒丹药,忽然问千岁“修罗道是什么样子?” “和人间也差不多,更美一点,更富饶一点。”千岁早知道他必会问起,“有吃不完的美食、喝不光的美酒、看不尽的山河,花不掉的财富。那里没有寒冷、没有饥荒、没有瘟疫。你送我的雅苑仙葩,在人间要生长三尺需要十年,在修罗道么,大概只要十天吧。如果只是普通花草,你随意犁平一片,片刻之内又能长齐。” “渴不到、饿不着,普通人类奋斗一世追求的东西,那里都有。”她笑了笑,“简单来说,修罗道就是人类最向往的极乐之地……当你足够强大的时候。” 她以手支颐望着窗外,目光却没有焦距,显然正在回忆往事。可是燕三郎从她俏面上却看不出多少怀旧神色。 说起故乡,她太冷淡了。 “如果不够强大呢?” “你会死。”千岁淡淡道,“而后别人从你手中夺走一切。” 燕三郎望向她的目光很柔和“就没有第二条路?” “别无选择。”千岁轻声道,“战斗,就是所有阿修罗活下去的唯一手段。” 每一个能活下来的阿修罗,都曾身经百战。燕三郎没有问她杀过多少同类,这个问题太幼稚。以他对她的了解,她要么避而不答,要么索性吹牛。 他问出了深藏心中的另一个疑问“你有没有兄弟姐妹?” 千岁目光在他身上一扫“你伤得很重,还不歇息么?” 这小子吃下的可不是止痛药,那种疼痛可以把大活人生生痛晕过去,他却还能趴着跟她说话。说起来小三真是个怪人,也不晓得是不是长久以来被真力小龙虐惯的原因,他对于痛苦的耐受力着实有些惊人。 “撑得住。”他还是想听答案。 “你看的杂书不是很多么?”她就不信他没去找过修罗道的轶闻。 “杂书而已,每多虚无杜撰,哪能像你亲身经历、字字真言?”事实上是关于阿修罗的传说太多了,有些根本就互相矛盾,他也不知道相信哪个版本好,不如向她求证。 第763章 她的世界 这马屁拍得好,千岁嘴角微弯“每一个阿修罗都不受亲情束缚,除了极少数双生子。我们并不由母体孕育。”她顿了一顿,“每五百年,多识之树会结无数果实。成熟后,那就是我们的躯体,落地即能跑跳。即使刚刚出生,小阿修罗的战斗力也比成年人类男子更强。” “神识呢?” “和你们一样,从阴曹中轮回而来。”千岁眸光低垂,“修罗道可是善道,居于人上。” “一颗多识之树能结出数千果实,但最后能活着离开那个地界的,最多只有两、三个小阿修罗。” “其余的呢?” “当然是变作了成功者的养分啦。”她微微一笑,“出生的小阿修罗在离开多识之树前必须迅速强大以适应外界。可是多识之树有虚空屏障,树冠投影范围内只许出、不许进,这就避免了外力伤害到它。不过同样地,树冠范围内也无法进入任何养分和食物。所以——”她摊了摊手。 “同类相残?” “嗯哼。”千岁不满道,“你那是什么表情?你们人类也有幼年竞争,只不过在母体里就已经分出了胜负。婴儿能出生,就说明它已经打败了其他对手。怎么,没有硝烟和鲜血,战斗就不存在了么?” 燕三郎只能举手投降“你说得对。” 他想起石星兰去世后留给他的遗书。上面的确写着阿修罗“有福无德,征战不休”。原来,这个种族的战斗从生命最初就开始了。 他也深刻理解了千岁所说的“没有兄弟姐妹”是什么意思了。 从出生那一刻起,她就只有竞争和战斗的对手。 “阿修罗的寿命有多长?”他记得书上记载,阿修罗也会衰老,只是过程非常缓慢。 “那可不一定。”千岁笑吟吟道,“多数阿修罗从出生到死亡,也不过是几个时辰,最短的,一刻钟不到。” 是了,刚出生时的优胜劣汰,决定了基数的庞大。的确,九成九阿修罗都活不到走出虚无屏障之时。 “那些佼佼者呢?” “上不封顶。”千岁缓缓道,“我就知道修罗界有一方大能,寿数至少过万年了吧。” 燕三郎没有漏听她语气中的羡慕。他想了想才问“如果界垒限制大能穿过,你又怎么来到人间的?” 方才地下河里的长镰给他留下深刻印象。 那是一件宝物,毫无疑问。也不知道它在那里待了多久,可是少年第一眼瞥见它的时候,还能感觉到它的凶狞暴戾。 这样的凶器,昔日必定有过一段辉煌。 能执有这等宝物,其主自然不凡,却怎会将巨镰遗失在地下河中? 燕三郎更倾向于,它遭遇了什变故。 这一回千岁沉默了很久,久到燕三郎以为她已经不打算回答的时候,她才幽幽道“你猜?” 燕三郎想起了穿过界垒的奈罗和飞行怪物。千岁说,它们力量太弱,不会破坏彼岸的平衡,才能穿过界垒抵达人间。 她一开始是怎么知道的呢? 以千岁的心性和本事,少年相信她在修罗界也能做成人上人。以她的能力,界垒必不会放行。 一个答案呼之欲出,让燕三郎都变了脸色“你,难道你削弱了自己!” 异士辛苦修炼,就为了自己道行日益精深。但这过程几乎是不可逆的,想要强行降低自己的修为,途径只有两种要么自毁丹田,要么走火入魔。 无论哪个选择,都让人生不如死。 燕三郎心底升起一股寒意。他不知道阿修罗如何晋阶,想来她要散功也不会比人类更轻松。 毕竟是以战斗为生的种族呢。 “不错,我散掉了全部道行,才换来一个冲破界垒、来到人间的机会。”千岁自嘲一笑,声音却透着彻骨的冰寒,“不是压制修为,那可瞒不过界垒,得散个真真切切才行。” 她接着又道“你记得河中的镰刀么?它原属于一位强大的阿修罗,活着时睥睨八方、难逢对手,但它在冲击壁垒的时候失败了。我就在一边眼睁睁瞧着,因此知道硬闯是不顶用的——至少就我当时的修为而言。” 燕三郎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为了来到人间,她付出了这么惨重的代价。 “值得么?” “活着就值得。”她凑近他,眸子与他一样地黑白分明,“你最清楚了,不是么?” 燕三郎沉默,许久才点了点头。 他曾是黟城的哑巴乞儿,日子过得像地沟里的老鼠。但他拼尽全力,只为能活下去。 对于她的坚持和取舍,这世上或许不会有人比他更理解了。 “好啦,说点轻松的。”千岁拍了拍手,又恢复了常态,“现在我们知道了凌远用固化的《空山》画卷掩盖修罗道界垒;我们也知道更早之前,三眼怪物曾在青莲山流连。这两件事有什么关联?” “有。”燕三郎也把自己从方才的情绪中抽离,“从时间顺序看,三眼怪物出现在前,凌远掩盖修罗道界垒在后。”否则凌远也画不出三焦镇小庙供着的伯吾图。“再往前推导,这两件事恐怕又都发生在迷藏海国的灭世之劫以后。” 千岁轻轻“嗯”了一声“三眼怪物原本是苍吾使者。它们冲出迷藏国以后,世上才有了三眼怪物。” “如果假设三眼怪来到青莲山,是为了修罗道的界垒呢?”燕三郎眯起眼,“对了,那界垒是何时出现的?” “不知。”千岁耸肩,“早在我出生之前,它就在那里了。” “苍吾使者有穿越界垒的能力。”少年把手垫在下巴上,“如果三眼怪也继承了这样的本事,它穿过界垒前往修罗道,大概就像你进厨房一样容易?” “它干什么去?” “或许,修罗道也有苍吾石?” “嗯——”这就无法追查了,千岁往后一靠,有些泄气,“费了好几天功夫,什么都没查到嘛!” 并没找到甚有用的线索,不爽! 她一低头,恰好见到燕三郎直勾勾盯着她。 顶点 第764章 我喜欢亮堂点(打赏加更) “怎么了?” “没什么。”燕三郎招呼芊芊。猫儿开开心心去拱男主人了,又乖乖趴在榻上任他揉捏。 还是男主人随和呀。 其实,这趟行程不能算全无收获。至少,他知道了千岁如何来到人间,又看清了她的决心。少年垂下目光,认真逗猫以忽视伤口传来的阵阵疼痛。 …… 回到三焦镇,天色已晚,燕三郎刚好赶上晚饭时间。 有官爷在,有公主在,晚饭自然是丰富的。小镇里拿出了肉禽鱼蛋,名贵的雪茸也派上用场。 可惜,他痛得全无胃口。 这时千岁一转头,发现黄大又不见了。 怪哉,这货平时最是贪吃,放着滋补好味的农家鸡不啃,溜去哪里了? 燕三郎问起,黄二没好气道“张家小娘子醒来了,不停抹泪,他就留在那里安慰人家了。” 千岁大人下手不重,张涵翠乘车返回三焦镇半路上就醒了,张云生就陪在她身边。黄二耳力好,能听见车厢里传来的质问和哭泣声。 这小姑娘也挺不容易的,她有点同情了。 抹泪?“为何?”燕三郎就奇怪了,“他晚间没有人形,也能安慰?”不给张涵翠一个惊吓就不错了。 “谁知道呢?”黄二道,“好像说那幅画的活性今天夜里就到期。对了,我已经给伯吾图套上了封魔咒,今晚那怪物不会出来害人。” 画中的伯吾睡一天,食一天,算起来今晚正是它要出来兴风作浪的时候。黄二及时给它放套,也算给这镇子办了件大好事。 恰好石从翼过来他病床前敬酒,燕三郎也就不提此事。 今晚这场酒席既是庆功宴也是洗尘宴,包下了镇里三家酒楼、三家饭馆,人声鼎沸。暄平公主当然不会在这种嘈杂之地用饭,众将士也乐得放开了吃喝,不必计较自己在未来王后面前的形象问题。 鲁闻先伤重,不能喝酒,由卫兵搀过来走个过场,也跟同为伤病号的燕三郎对饮了一杯……豆汁儿。 石从翼看他两人举碗豪迈共饮豆汁,几乎要笑得打跌。 他抓着燕三郎吹了好半天的牛,火力都集中在这几年当中如何建功立业上了。卫国境内的叛党就快要肃清,边境上也太平,他们这样的武将都要争抢带兵杀敌的立功机会。 燕三郎也想应个景儿喝两杯,被千岁严令禁止。 红衣女郎柳眉倒竖,自有一股子威煞。石从翼本想劝酒,被她瞪过几眼之后也怂了。 “你不是还想着走一趟张宅吗?”千岁提醒自家小三,“别喝大了!”他刚受重伤就要舟车劳顿,千岁本来反对。但他还坚持要去张家走一趟,千岁最后也拗不过他,只得从了。 喝豆汁儿能喝大吗?燕三郎苦笑。 两杯豆汁下肚,千岁就赶人了。这个病号的伤势很重啊,蠢男人们都没长眼睛吗,非要不识趣地一个劲儿来这里凑热闹,打扰病人休息! 抓着这会儿空档,燕三郎才得以沉沉睡了两个时辰。 再醒来时,石从翼的酒席还没散掉呢,燕三郎就要动身了。 “平时也没见你这般劳碌。”千岁哼哼道,“整个后背都不想要了?” 哪知石从翼听说他还得走一趟张宅,也扔下酒杯要跟着去。 燕三郎想了想“你来,也好。” 张宅。 张涵翠做了一桌子好菜,有鸡有鱼有酒,但偌大的张宅只有主厅一灯如豆。 她低着头扒碗里的饭,眼角发红,不敢让老父看到。 张云生喘了口气“快过年了,我喜欢亮堂点,你把各间屋子都点亮吧。”他看女儿坐着不动,又道,“为父就最后任性这么一回。” 张涵翠腾地站起,几乎把桌子带歪“说什么‘最后’!你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 张云生笑了“好,好,我错了。” 他这么认错不是一回两回了,每次从赌场输得两袖清风回来,他也都是这么哄着女儿。 只是这一回,他不心虚。 他一笑,满脸皱纹就更深了,还有掩不住的老人斑。张涵翠看得鼻子一酸,眼泪哗哗就下来了,再也止不住。 “哭什么,我好端端地……” 老头子话未说完,外头响起了敲门声。 张涵翠擦了擦眼泪,去开门。 威武侯和那位贵公子燕时初坐着马车来了,同行的还有美艳绝伦的红衣女郎。至于姓黄的那一户家仆,不见踪影。 这就好奇怪。 不过张涵翠没心思细想,只向三人问了个安“您几位怎么来了?” 燕三郎笑得温和“来看看张老先生。” 想起父亲傍晚在《空山》摹本上盖章与这少年有关,张涵翠心绪复杂。可是理智告诉她,这怪不了人家。 她暗暗叹了口气,指引车夫把马车停进自家后院。 张家虽已没落,门堂却很气派,后院能够停下至少四、五辆大车。 燕三郎的伤虽然好转飞快,这会儿还是不能自己走动,得让人扶着下车。石从翼想帮忙,千岁指点他搬动少年坐进步辇,再由人抬进主厅。 这时,一只黄鼠狼从墙头跳了下来,伴行在千岁脚边,一边仰头看向两人。 也不知道它在那里藏了多久。 “怂包!”千岁一脚将它踢飞,这才扶着燕三郎走进主厅。 窝囊废啊,真不想承认这是她家养的黄皮子! 厅里,张云生正在自酌自饮,见两人进来也只是打了个招呼,依旧坐着不起“侯爷、燕公子、姑娘。”他不知道红衣女郎名号,索性含糊。 “还有半个时辰。”燕三郎记得他在十五天前的子时盖下鸿武宝印,算起来也快到期了。 时辰一到,他就要被扣掉七年寿数。 就这一点而言,鸿武宝印还比春秋笔厚道些许,讲究先验货再收钱。 张云生未料燕三郎这么直接,愣了几息才道“那么三位此来是为了、为了?” “找你喝两杯罢了。”石从翼坐了下来,张涵翠就呈上杯子酌酒。 当然,燕三郎只能喝热茶。 “我这里,很久没有这样热闹了。”今晚,张云生的头脑出奇地通明,“这一杯,多谢三位。” 第765章 子时了 敬了酒,他仰头就干了。 “爹。”张涵翠怕他喝太过了,张云生却浑不在意,“这点儿酒算什么。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往酒里掺了水!” 他又对张涵翠道“这盘烧鸡凉了,表皮都凝起白脂,不好吃。你再端去加热。” 张涵翠不想去,但看到父亲眼神,也只能端起烧鸡去了后厨。 待她离开后,张云生才直截了当去问燕三郎“燕公子,我女儿去了大都,一定可以平平安安,对不对?” 石从翼在边上皱了皱眉“我不审案子,只能姑且一说。你虽被胁迫,但也算个从犯,是待罪之身。何况这里面还涉及暄平公主。她被困在风雪图中十多日,担惊受怕,事后若不肯轻饶……” 话未说完,燕三郎忽然摆了摆手,石从翼下意识停下,却听他道“可以。” 什么可以?石从翼一愣神,才反应过来他在回答张云生的话。 张云生轻轻呼出一口气“假使攸国公主一定要怪罪,会不会祸及小翠?” 祸不及子女,哪个国家都没有这种说法。史上卫廷废官杀官,都用过族诛之罪。 燕三郎却道“你女儿不会有事。无论用什么法子,我都会保她平安。”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石从翼抿了抿唇。联想起《风雪眷山城》的摹本,他明白了这小子大概和张云生做了交易。 燕三郎手段多样。何况石从翼也知道,这小子与国君的关系非同一般。有他出面,他说张涵翠无事,那多半就是无事。 张云生扯了扯嘴角,又问“我听说,攸国的国君身体也不好了?” 这话就问得奇怪了,石从翼擦了擦鼻子“你打哪儿听来的?” “赌坊的人。” 石从翼耸了耸肩。他是廷官,说话要谨慎,反而不如这些升斗小民能逞口舌之快。 张云生露出个笑容“我明白了。希望她同病相怜,能体会小翠丧父之痛。”他自忖快死,对君王权贵再没有敬畏之心。 他转向燕三郎,再一次强调“我们有过交易,你就要替我办到!” 少年迎着他渴迫的目光,郑重点头“她会平平安安。” 他的语气淡然,却有令人信服的力量。张云生长长吁出一口气,放心了。 说来也怪,今晚他想事儿想得特别明白。自从家道中落,自从妻子过世,他的脑海里好像蒙着一层纱,看什么、做什么都是懵懵懂懂,时常不知身之所在。 可是,现在他清醒了。 这辈子好像都没有那么清醒过。 燕三郎在一边看他笑容满面、脸色红润,不由得皱了皱眉。 老头儿身体不好,哪怕是喝了酒,现在容光焕发的模样也很不正常。 少年看向千岁,低声问“他?” 红衣女郎摇了摇头“便宜他了。” 张涵翠端着热腾腾的烧鸡进来时,张云生正和三位客人谈笑风生,说起话来有理有据又风趣,好似又回到了很久以前。 很久以前,父亲还在经营字画珍玩生意,张家大宅门庭若市、高朋满座。年幼的她仰视父亲,觉得他那么高大、那么意气风发,好像没有困难可以击倒他。 一晃神,这就过去多少年? 千岁拣了只鸡腿,慢慢嚼了几口“这鸡不错,走时可以带买几只。”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 说起年轻往事,张云生聊得高兴,刚刚又开一瓮老酒要给威武侯倒上。可是酒坛才倾斜一半,他的笑容就顿住了,手突然一抖、一松。 酒坛下落。 石从翼眼明手快,在酒坛落地之前一把接住。可惜的是,有一小半酒水洒倒在青砖上。 他抬头,正好望见张云生的脸色骤然衰败,身躯晃了几晃,无力地倒坐进椅子里。 “子时了。”边上的燕时初语气平静如水。 子时了,鸿武宝印的十五日之期到,张云生被扣减七年寿命。 众人就眼睁睁看着,老人袒露在外的皮肤像漏气的皮球般飞快凹陷下去,变得皮包骨头,手背的青筋和骨骼都浮现出来。 他的脸缩得更小了,皮肤松驰下垂,甚至爬上了灰癣。 原本花白的头发,现在已经褪成了全白。张云生伸手一摸,就摸掉了大把头发。 “爹,爹!”张涵翠惊呆,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这次、这次折损怎么这样厉害!” 张云生一共动用鸿武宝印五次,可是前四次加在一起,好像也没这最后一回带来的损伤大? 燕三郎不语。在子时之前,张云生的身体相当于六十五、六岁的老人。这个年纪要是好好保养,还是可以中气十足的。 可是鸿武宝印再扣掉七年寿命,他就是七十二、三岁了。张云生无论是年纪还是身体,都当得上风烛残年这四个字。减寿的本质是突然折损生命力,而不是自然老去,并不给身体那么多适应的时间。 这种摧残,对人体的伤害无以伦比。 更何况,燕三郎和千岁早就能看出,老头身体的底子很不好,基础病至少有七、八种。可见早年经历太多,已经多次打垮了他。 这年头,平民均寿约为四十左右,张云生今年也已经三十七岁。 最后这次折寿,就像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把张云生彻底击垮,从里到外。 这一回,鸿武宝印直接要了他的命。 老头子抓着女儿的手,低声道“小翠,小翠。” 他的声音压在喉底,和泛白的眼珠子一样浑浊。 张涵翠泣不成声“我在,我在!”又对燕三郎哭道,“公子,黄大哥说您神通广大,求您救救我爹!” 她只顾着转头哭求,却没留意张云生对着燕三郎摇了摇头,撮唇无声说了一个字 “不!” 他的目光坚定,少年读懂了,身体微微前倾,低声道“抱歉,令尊已经油尽灯枯。我也……无能为力。” 黄鼠狼在他脚边乱转,急得吱吱叫唤。 黄大在求情了。 千岁一脚把它踢去边上“别添乱!”就算张老头不哀求,小三也救不了这种五衰之症。 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 第766章 无可奈何人去也 不过燕三郎还是从怀中取出一粒丹药“这药能替他再争取到两个时辰。” 张涵翠一把药物,喂给张云生服用时手抖得厉害,险些把药掉到地上。 “我们出去吧。”燕三郎长长叹了口气,对另外两人道,“把时间留给他们。” 步辇进入后院,千岁把燕三郎送上了马车“回驿馆,你得养伤,不可熬夜。明早再派人过来。” 今晚有月,皎光照在红衣女郎的面庞上,清冷得不近人情。 除了他,她谁也不关心。 燕三郎看着她,慢慢点了点头。 …… 这一晚,燕三郎睡得很香,连个梦都没做。 醒来时,屋中似乎仍有余香。那人却不见了,只有白猫趴在枕边呼呼大睡,脑袋抵着他的颈窝。 燕三郎刚睁眼,猫儿就醒了,弓着背在他脑门上来回踩了几脚。 少年就当它给自己做头部按摩了。 黄大来敲门,声音有些哽咽“两位主人。” 燕三郎问他“张云生呢?” “今晨寅时去了。”黄大很低落,“张姑娘很难过。” 千岁难得大发慈悲“时间紧迫,你去帮她料理张老头的后事吧。” 黄大精神一振“是!” 听说燕三郎不打算随队前往盛邑,石从翼也不勉强。鲁闻先作为迎亲大将,带伤也不得不坚持上路,此乃职责所在不容推托。这小子受伤比鲁闻先还重,又不是卫国的官儿,当然可以留下来好好疗养一番。 但说起张涵翠,他就有些为难了“张云生已死,张涵翠作为与案证人,也要去往盛邑。”劫持公主可是了不得的大案,待队伍返回盛邑,王上一定要求此案立刻审办。届时,所有证人都必须到位。 燕三郎也明白他的难处“看来她是等不到父亲过完头七了。” 小姑娘昨天才死了父亲,今天就被迫带离三焦镇,前往人生地不熟的盛邑,是有些残忍。石从翼苦笑“昨日已经多盘桓了一天,今天再耽误,不好向公主交代。”毕竟这支队伍最主要的任务还是护送公主进都。 黄大不忍心,泪眼汪汪望向燕三郎“主人!我、我想……” “别得寸进尺!”千岁柳眉竖起,“乖乖陪在这里,回到盛邑才许你去看她!”这厮只顾着心上人,连主人都不伺候了吗? 黄鹤也喝斥大儿子“不得胡闹!” 燕三郎对石从翼道“我答应过张云生,一定保张涵翠平安。这一路上,请你多照拂她。” “小事耳。”石从翼冲他直瞪眼,“虽说王上不大可能追究,可你这包票打的,又是何必!” 燕三郎笑而不语,又派出黄鹤,代自己向鲁闻先道别。 当天早晨,这支两千余人的队伍就走出三焦镇,往盛邑方向进发。 “不跟队才好。”白猫在燕三郎耳边哼哼,“我看这公主印堂发黑,最近怕是要倒霉,前去盛邑路上不知道还要招惹什么麻烦,你莫与她为伍。”小三负伤在身,可别被牵连。 燕三郎摸了摸鼻子,不吱声。 ¥¥¥¥¥ 时间飞逝,一转眼就到了大年初七。 小镇年关格外热闹,灯笼家家挂,鞭炮户户放,辛劳一整年的镇民已经从走亲访友发展到聚众喝酒吹牛,大人孩子都是笑逐颜开。 乡野小镇过年总是又热闹又长,直到出了元宵,这年才算过完了。 燕三郎住在官方驿馆,这里过年也不能歇业,因为他与官家的关系,驿馆允许他自由使用厨房。石从翼离开前就特地交代过镇里的馆子,哪怕过年也不能断了这几位的好酒好菜。 因为背伤之故,这个年关燕三郎哪都不能去,只好乖乖待在驿馆里养伤。所幸他自愈力惊人,千岁又拿好药灌他,只过了十天,下地行走已经不是问题,只是还不好跟人动手。 千岁很着紧他背上的疤痕,每两日替他换药不辍,黄大有一次不慎撞见,刚惊咦出声就被千岁丢出了房门。 直到蜈蚣似的长疤越来越淡,有望平复如初,她才松了一口气。 因着黄大之故,黄鼠狼一家子帮着料理了张云生的后事。头七过完,张云生得以厚葬。 黄大走进来时,燕三郎正坐在窗边……堆雪人。 白猫就趴在窗台,脑袋搁在前爪上,俯瞰街边的孩子打雪仗。三焦镇刚下过一整夜的大雪,屋瓦都变作了素白,给粗朴的建筑平添三分美貌。 猫儿看人,燕三郎看猫,一边从屋瓦上抓雪,堆捏成白猫的形状。模特儿一动不动任他观察,少年拿着小刀,把雪团子一点一点刻成了灵猫,不算维妙维肖,但已能捕捉到几分灵韵。 师从连容生,画艺是必修课,燕三郎在这一科的成绩尚可。连容生起初对他的点评是 “匠气太重”,后来也不点拨了,只说他脾性不合此道。 待在屋里这几天,燕三郎除了睡觉和调息之外,好像又开发出了新技能。 他甚至琢磨着怎么用冰针制作猫须子。 黄大小心出声“主人,马车备好了。”车夫就是他。 燕三郎刻下最后一刀,收手“走吧。” 白猫转到他手边看成品,眼里都是不屑“好丑呀!”描不出她盛世美颜之万一! 丑吗?黄大看看她再看看雪猫,挠了挠头。他还觉得挺好看的,鼻子是鼻子,眼是眼。 他替燕三郎披上大氅,几次欲言又止。 少年看他再次动动嘴不吱声,只得道“行了,说吧。” “主人,公主的队伍……”他一开声,燕三郎就叹了口气,果然这货又要说张涵翠。 “也不知他们走到哪里了。”黄大笑嘻嘻地,“是否平安?” “这才过去几日?就算石从翼给我传讯儿,也没有这样快就能递到。”燕三郎往外走,“放心吧,我交代过他,多照应张涵翠。” “石从翼……”黄大嘀嘀咕咕,小眼神飘忽,“就怕他照应太过了。” 千岁噗哧一声笑了“你这憨货,是怕石从翼拐跑了你的心上人吗?” 黄大支支吾吾,难得脸红。石从翼长得高大俊朗,是姑娘家喜欢的那个类型。再说这人年纪轻轻就获封威武侯,要脸有脸,要财有财,要官位有官位。张涵翠和他同返盛邑,一路上要相处那么多天,会不会擦出点火花来? 但没忘了把添好炭的暖炉放进书箱里。天冷时,千岁大人可喜欢这炉子了。 “不会的,你只管把心放回肚里去。”外面太冷了,白猫打了个呵欠就缩回书箱里,围炉取暖。看在这家伙最近服侍得不错的份儿上,她好心宽慰,“石家也是高门大阀,不容石从翼取个乡间孤女为妻。无权无势,怎有资格成为高门媳妇?” “万、万一他们两情相悦呢?”黄大苦着脸,就是不放心,“再说那些个高官豪族也时常纳妾啊。”不能娶作正妻,但也不能排除石从翼纳妾,是吧? 燕三郎知道,千岁在逗着黄大玩儿“按这里风俗,张涵翠要给亡父守孝三年,这期间不能嫁人。” 黄大长长“哦”了一声,还、还好。 切,小三儿总喜欢给她扫兴。千岁懒洋洋道“三年长着呢,小姑娘的迷恋从来不持久。莫说八字还没一撇,就算她喜欢石从翼,你有的是时间求她回心转意。” “呃……”怎么求?黄大有心请教,但燕三郎已经走进车厢,“走吧。” 休息这么久,他们也要踏上旅途前往盛邑了。 (《鸿武》卷到此结束,下一章进入新篇《有福》) 第767章 重回盛邑 “哇——”头一次进大城的黄大惊得嘴都合不拢了,“这就是国都吗?” 此刻,燕三郎一行就站在卫都盛邑最繁华的开阳大街上。萧宓继位为王以后,就把国都几条主街的名字改了,讨新城新气象的吉利。 熙来攘往的国民、南来北往的商人、琳琅满目的商品,交织成国都最寻常也最热闹的一幕。 现在书箱由黄大背着,白猫也在左顾右盼“有什么感觉?”这好似是她第四次进入盛邑了,和前几次相比,原本热闹的国都好似更热闹了,人们脸上常带笑容,路边的摊铺明显增多,各类小吃应有尽有。 战争的阴云散去,百姓终能安居乐业。 “大,好大啊!”黄大目不暇接,“从前我以为春明城就够好了,要啥有啥。” “现在呢?”卫国盛邑承袭自靖国的旧都,经历数百年翻建扩容,又从未被战火波及,自然是一座气象万千的大城。 “现在这里更好,我没想要的它也有!” 黄二瞪他一眼“说什么胡话呢?” “好了,回家吧。”燕三郎一句话就中止了他俩的口角。在路上奔波两个月,“家”这个字可比什么都有吸引力。 五条柳大街离这里并不远,走上一刻多钟就到了。 那扇大门,有春深堂的两倍大。 门柱和地面都很干净,甚至连砖雕上也没落灰,可见有专人打理。黄老爹去敲门,没几息就有小厮出来询问“您找谁?此间主人不在。” “我家主人姓燕。”黄老爹侧开一步,让出身后的燕三郎,“这栋宅子就是他的。” 小厮大惊。 次日,盛邑所有豪门都接到一个消息 独占五条柳大街最好地段却常年闭户的邀景园,昨日居然打开了正大门。 它的主人回来了。 …… 清晨,黄大顶着两个黑眼圈进厨房,打算端取主人的早膳。 新家太大、太气派了,格局造景、家具摆设就不说了,比春深堂不知高出几个档次,只说大小花园庭院就有七个,还不算种着奇花异草的暖房。 这才是豪门权贵的家。 作为一只忠诚的黄鼠狼,黄大的职责是巡遍新家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所以—— 昨夜真是把他累完了,从饭后蹓到天明,一刻钟也没闲着啊! 占地十五亩的庄园,真大。 这么大的宅邸当然不可能再像春深堂,只有他们一家五口人打理。昨天听下人向黄老爹汇报,这里各色奴婢有五十多人,并且还是因为庄园长期空置,只需要基础打理。现在燕三郎已经入住,并有长期定居的打算,那么这个人数很可能会增加到二百五十以上。 说不定,到时候他黄大爷也有专人来伺候呢。 想到这里,黄大忍不住笑出声来。不过进了厨房一问,主人的早餐已经送进屋里去了。并且燕三郎入住的眠春居有专门的小厨房,主人的膳食都在那里精心烹制,俗称“开小灶”。 本来嘛,主人吃的能和下人一样么?主人和下人的食物,能从同一个厨房里端出来吗? 被教育了一顿的黄土包子一脸茫然,他忽然感受到一丝危机。如果这里人人都比他能干还比他勤快,主人很快会就忘了他吧? “那主人现在在哪?” “在兰轩会客。”黄二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在他背上拍了一记,“有贵客上门,你把点心端过去就能看见了。” 这么早就有客人上门?黄大看了看天色,这好像才刚刚日出吧?! 身后传来要命的香气。 热腾腾的酥皮叉烧出炉了,据说邀景园请来了盛邑最有名的点心师傅。 先偷吃一个再说,他一下将烦恼丢去九霄云外。 …… 这好像才是日出时分吧?白猫趴在燕三郎怀里眼皮都还未睁开,由他抱着自己去门口迎客。她刚刚赶了两个月的路才到盛邑,懒觉也不让多睡一天吗? 客人身份尊贵,邀景园再次打开大门相迎—— 护国公韩昭夫妇来访。 他乡遇故知,就连燕三郎脸上都挂起了由衷的笑容。 甫一照面,对方眼里闪过惊讶。韩昭大步上前,给了他一个恶狠狠的拥抱 “好小子,长这么壮了,差点认不出来!” 他生得高大。三年前分别时,燕三郎个头还不到他胸口;现在么,比他也矮不了三寸了。他看少年肩宽腿长,就知道这小子还能再长个儿。 结果他俩撞在一起,被少年抱在怀里的白猫惨遭挤压,一边抗议一边跳到燕三郎肩膀上去了。 现在燕小三肩也宽了、背也厚了,供它站立的位置宽敞得多,不像原来就细细窄窄一条。 贺小鸢指着燕三郎,有点儿不敢置信“燕时初?” 这还是跟着自己杀入赤弩山、暗算前卫王的小笋丁? 不过她转眼就看到了那只异色瞳的白猫。 好吧,猫还是那只猫,那么燕时初就带是那个燕时初,只不过笋丁已经长成了春竹,坚韧挺拔、朝气勃发。 燕三郎含笑颌首。 “芊芊。”贺小鸢还记得白猫的名字,“你又胖了一圈啊。” 胖?白猫耳朵向后竖起,向她发出咝咝的不满声。 嗯,果然是她记忆中的热烈欢迎呢,包括那个嫌弃的眼神。 当下燕三郎将两人请至兰轩,黄大奉上茶水点心,哈腰望着主人“您还有甚吩咐?” “吩咐?你是跑堂的伙计吗?”千岁不满“下去,今天之内不用出现了。” “哎好!”黄大赶紧退下,将空间留给久别重逢的三人。女主人今天不想看见他,那他是不是可以找小翠去了? 韩昭依旧气宇轩昂,比起三年前的镇北侯,如今的护国公更是意气风发。 贺小鸢华服云鬓,多了成熟妇人的温婉,却与从前天不怕地不怕、一身劲装走南闯北的侠女大不相同了。 可她笑起来眼里的狡黠一如当年。 “本来我们昨晚就想过来,可是你舟车劳顿又伤势未愈,还要生好休息。”她吃了一块点心就开始盘问燕三郎的近况。 第768章 圣至 少年也不隐瞒,把这些年的过往源源本本说了。 这一说,就从日出时分一直说到了晌午。 韩昭夫妇干脆就在邀景园用饭了。他们听得仔细,只在中间偶然两次提问。 燕三郎口干舌燥,连喝了两大杯茶水。他不喜欢长篇大论,若是还在迷藏岛上就好了,这些故事都可以由千岁来说。 韩昭笑了“所以传言都是真的,你毁掉了迷藏国的禁地,六十年后谁也过不了雾墙。” 燕三郎吁出一口气“你也听到了。” “几个月前就接到消息了。”韩昭抚着下巴,“你就不怕千里迢迢送肉包打狗,反被我黑吃黑了?” 贺小鸢瞪他一眼“他是肉包,你是狗吗?” 燕三郎笑了笑“不会的,你早知我的满愿石从哪里来。”那块苍吾石还是韩昭帮他弄到手的。 韩昭看着贺小鸢,笑得满足“我的愿望都已经成真,还要那石头作甚?” 贺小鸢脸色微红,啐他一口“不识羞。” 韩昭这才向燕三郎道“搬来盛邑,你这一着棋走对了,只要在卫国境内,便没有人敢公开找你麻烦。”他说这话时理所当然,并没有半丝儿炫耀。在座所有人都知道,他说的是大实话。 他是权势通天的护国公,卫国就是他的地盘。只要他不点头,谁敢来找燕三郎的麻烦? 至少明面儿上不敢。 燕三郎的笑容里有些苦恼“我正想说,虽然把家安在盛邑,但我近期可能还要再出个远门……” 话未说完,外头突然传来了长长的唱喏声。 这个国家的最高统治者,来了。 燕三郎皱眉“不该是我入宫拜见么?” “本该是的。”韩昭苦笑。今晨卫王要会见外宾,所以韩昭才打算下午带燕三郎入宫面圣。哪料到萧宓等不及了,御驾亲至? 对其他臣子而言,这可是无上荣宠。偏偏燕三郎还没有一官半职在身哩。 三人只得起身出迎。 白猫就懒得动了,跳到八宝柜上伸了个懒腰。 过不多时,就有一人被簇拥而至,犹如众星拱月。 不消说,是卫王走入了兰轩当中。 “行了,都下去。”萧宓前脚刚踏进来,顺手就把宫人都挥退,“别来妨碍。” 待宫人们行礼退下,他才走到燕三郎身边,伸手比了比两人个头,而后长吁一口气“还好,还好,还是我高一点。” 他只比燕三郎高一寸。 可是,高一寸也是高。 贺小鸢噗哧一声笑了“燕时初还会长个儿的。” 萧宓不服“你怎知孤不会?” 贺小鸢笑而不语。她可是良医。 三年不见,燕三郎看萧宓,也觉他有很大变化。这少年变高变壮了,小时候的秀气已经转成了现在的俊朗,看起来倒跟兄长有几分相似。谁能想到,几年前他扮起小姑娘还漂亮得真假难辨? 老萧家一代代精挑细选遗传下来的种苗好啊。 当然,外表并不是改变最大的部分。萧宓走进邀景园,燕三郎就注意到他步履稳健,谈笑风生,即便满脸愉悦,眉宇间的自信和威严也不会被冲淡。 燕三郎不知道韩昭教了多少,但萧宓一定学得努力。 那个怯懦的少年已经不见了。用了三年时间,他正在向一国之君转变。 萧宓往左右看了一眼,未见到厅内有第五人,眼里闪过一丝失望“千岁呢?” “她有点事儿。”燕三郎只能含糊应道。 果不其然。萧宓精神微振,一抬头看到白猫,不由得微笑“芊芊也来了。” 猫儿用那双漂亮的琉璃眼儿很敷衍地瞥他一下,就转头去盯窗外绕枝飞舞的粉蝶了。 萧宓也不为意,猫这种生物天生就瞧不起人,管你是不是九五至尊。 出于礼节,燕三郎询问了廖红泫的近况。 萧宓叹了口气“她在宫里待不惯,又住回荷香镇了。” 燕三郎微愕,但很快道“看来她对你很放心。”说这句话时,他下意识看了韩昭一眼,见他坐在一边笑而不语。 萧宓掰倒前卫王坐上王位时,可谓孤儿寡母,只有一个韩昭可以依靠。廖红泫本不该远离自己的儿子。不过三年后她肯搬回荷香镇,一来说明卫国已经走回正轨,各方井然有序;二来,她对萧宓、对韩昭都很放心。 对卫国而言,君臣相得、上下齐心才是天大的好事。 萧宓摇了摇头“她有些伤心,为廖家、为廖太妃。”也为她自己。 燕三郎想起自己上一次离开卫国前夕,廖太妃投缳自尽,廖红泫哭得几欲昏厥。原本风光无限的廖家,历经大劫之后却活不剩几人,廖红泫自己在宫中虽然锦衣玉食,可是亲生儿子要唤亡妹作娘亲,却把她这个正牌母亲叫作大姨。 萧宓登位初期也就罢了。时间一长,这种名不正言不顺还是困扰了廖红泫。 “她会看开的。”燕三郎肃容道,“廖夫人视荣华如云烟,令人敬佩。” 他这句话倒不全然是安慰。廖红泫干脆搬回荷香镇,就说明她拿得起也放得下,比一般女子洒脱得多。横竖在皇帝身边也是闹心,干脆耳不闻为净,还少掉宫里那许多繁文缛节,又能和心上人长相厮守。 能想得开又做得到的女人,着实不多。世间多数人,还不是为了功名富贵蝇营狗苟? 萧宓搓了搓手,兴致勃勃,“这园子孤也是头一次来,你带孤去走动走动?” 国君对他这园子有兴趣,燕三郎也只得站了起来“好。” 韩昭夫妇相视一笑,识趣地站起来告辞了。 国君亲临,邀景园上下奔走,忙成一团。萧宓对他人的忙碌浑然不觉,抓着燕三郎就去看大名鼎鼎的双泉,一边啧啧有声“这泉水酿出来的酒,的确是好滋味。” 燕三郎随口道“你若喜欢,我着人送进宫里。” “那敢情好。”萧宓笑道,“不过你这里人手太少,孤再多送你几个人吧。嗯,厨子先送两个过来,还得有些新鲜的食材,否则今天的晚膳都没有着落。” 第769章 无罪 “……”他还要在这里吃晚饭? 白猫刚好从假山里钻出来,嘴里叼着一只漂亮的纹眉椋鸟。小鸟惊恐而绝望地拍着翅膀,拼命伸长脖子去啄它的嘴。 看见燕三郎,白猫转身就想溜。燕三郎一个箭步向前,按住了它的后背“芊芊!” 他在猫脑门儿上打了个爆栗,后者识趣地松开嘴,小鸟飞走了。 萧宓笑道“吃个鸟儿有什么打紧?” “吃进鸟毛不消化,不一定能全吐出来。”燕三郎记得千岁最不喜欢芊芊呕吐的样子了。阿修罗并不会随时控制白猫的一举一动,这会儿她的意识大概在打盹儿吧? “照顾得真细致,比宫中那几只宠物犹甚。”萧宓伸手去抚白猫的脑袋,后者敏捷躲开,满脸不悦。燕三郎还担心她会不会挥爪还击,毕竟挠伤了国君是个麻烦事。不过芊芊显然很聪明,知道眼前这位伤不得,一转身就跳回假山里去了。 这里的假山比起春深堂只会更宏伟,莫说是只猫钻进去,就算躲进几人都没问题。 俟这小小插曲过去,萧宓就问燕三郎的迷藏海国之行。后者基本照实说了,萧宓听得心摇神往,拍了拍身边的大树“我要是能走上一趟就好了!” 东海迷雾中的富贵之乡、金山银海,吸引着一批又一批人类前往。萧宓跃跃欲试不足为奇,他今年也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少年。 听见这句童心未泯的话,燕三郎才算从他身上找回了那份熟悉。事隔三年再见面,彼此都有些不同了。除了外貌上的巨大改变,萧宓也不再是从前那个怯懦而天真的少年。 燕三郎注意到,这是重逢以后他第一次说“我”字。 一个“孤”字,天然将别人都排斥在外。 接着,燕三郎又谈起暄平公主的失踪案。“对了,鲁将军伤势如何了?” 他答应过张云生,一定能保张涵翠平安,因此必须争得萧宓首肯。 国君点头,万事好说。 “恢复中,孤着他在家养病。再有一个月,他才能来参加廷议。”萧宓忍不住长叹一声,“燕时初,你可真是孤的福星!” 彼时鲁闻先和石从翼护送暄平公主前往盛邑,而燕三郎留在三焦镇养伤,迟了十多天才出发。因此等他抵达盛邑时,暄平公主失踪事件始末早就传遍了整个都城的上流贵族圈子。 萧宓当然比其他人知道得都多,石从翼和鲁闻先返都当天就进宫向他汇报。 燕三郎上次出现,救了他的命,又帮他从前卫王手里夺下王位;燕三郎这次出现,哦不,是还未出现,在路上就救出了攸国公主的送亲队。 否则暄平公主在卫境走失,他都不知道怎样跟攸国交代。 用指头想都知道,那必是一场外交灾难。 燕三郎微笑“暄平公主可好?” “好,她住在韶晶府,被好吃好喝供着,昨天还出去看了一出戏。”萧宓摸着下巴,“倒是孤要给攸国一个交代。不过她也往国内发讯,孤派人截下来看了……”说到这里,轻咳一声。 “没有不满?” 萧宓摇头“未见不满,也未见委屈,反倒替孤说了好话。” “甚好。” “没有委屈劳骚,这就不对了,被困在画卷里的十几天不好过。孤听说暄平公主在攸国久得圣宠,有些小性子。”萧宓脸上不见笑容,“或许她有意为之,想要讨好于孤。毕竟再有月余,我们就要完婚。” 或许暄平公主很聪明,猜到卫王会截留她的信件,干脆就在信里夸赞未来的夫君,这可比当面说好话强得多了。 这话燕三郎不好接,干脆向外转移“是了,张涵翠要如何处理?” “张涵翠?”萧宓茫然,“谁?” “张云生的女儿。”看萧宓神情,燕三郎更放心一点。卫王连她的名字都不记得,可见把她归在无足轻重之列,这就好办了。 萧宓想了想,才有点印象“张云生,是在风雪图上盖章、让画卷成真那人?” “是,他受季楠柯胁迫,花了七年寿命盖章。”燕三郎进一步提醒,“公主的队伍离开之前,他就已经去世。” 萧宓哦了一声“此案已经审理完毕,主犯季楠柯已被打入天牢、严加看管,张云生被胁迫,哪怕有罪也已经身殒,不该祸及家人。”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既是如此,来人——” 不知哪里钻出个太监,垂手听令。 “传孤之意,张涵翠无罪释放。” 燕三郎笑了。 这话其实传递出两重含义。 其一,案子虽然审完了,但张涵翠还被官方羁押。其实燕三郎早就知道了,并且有石从翼打点,张涵翠这段时间没吃苦头。但是萧宓金口未开,没人会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张涵翠向国君开口求情。 其二,关于张涵的处理,可好可坏。翠萧宓是看在燕三郎面子上,才将她放走,也算还燕三郎一个小小人情。 燕三郎领了情,他们的关系才会更融洽。 温室之中,两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待燕三郎把这三年来的经历说完,天色向晚,也到了日暮时分。萧宓看一眼天色,默默计算时间。 天黑了,那她……? 这时,燕三郎才有空询问萧宓的近况。 “尚好。”少年君王言简意赅,“这几年忙于平叛,国情已经稳定。去年无灾无祸,中部和南部的良田大丰收,国库终于不再枯耗。”说到这里,轻轻吁出一口气。 燕三郎知道,他肩上的担子很重。卫国前后经历十余年战争,已经耗得民穷财尽。萧宓接过父兄的王位,看起来风光无俩,其实是接过了一个空壳子。 这几年,想必他也是殚精竭虑了。相比之下,燕三郎的日子可算悠闲。 萧宓显然也是这样想的,盯紧了燕三郎道“时初来帮孤吧。护国公虽然了得,但他长于战事外务。至于内政,孤还需要好手。” 燕三郎沉默。 萧宓再接再励“连容生的弟子出师,大小势力都抢着要;你案头的邀请已经摞得很高吧?” 第770章 期待和招揽 燕三郎不禁莞尔“嗯。” “那就到孤这里来。”萧宓目光炯炯,“你不想一展抱负所学么?” 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燕三郎其实并不确定这是自己的目标。 “再说,迷藏幽魂神出鬼没,你都想不到他们还会想出什么法子报复你。别忘了,你现在是众矢之的,多少人都想从你身上发一笔大财。”萧宓苦口婆心,“这些东西还能兴风作浪,说明他们在陆地也有势力。你再单打独斗下去,危矣!” 他说到这里话锋一转“只要在卫国任职,有强国给你撑腰,即可无惧那些魑魅魍魉。” 是啊,迷藏国幽魂散播谣言,说燕三郎搬走了整个富贵乡的财富。现在外间不知多少人都视他作移动宝库,恨不得杀而夺之。 少年还未开口,已经有个悦耳的女声接了话“都说小三身上有宝,你就不觊觎么?” 萧宓闻声大喜。 他们就坐在兰花园的小榭之中,红衣女郎笑吟吟绕过山石而来,明珠灯暖,国色无双。 满园芳菲,竟不及她一人佚丽。 她一眼扫过来,萧宓竟生手足无措之感。他捏紧了眼前的桌板,才能笑道“待三郎真正富可敌国,我再考虑考虑。” 这么说就显示了肚量。他是一国之君,怎会羡慕常人的财富? 他羡慕的是…… 萧宓看了千岁一眼,暗自叹气,同时又看了一眼天色。 果然,和他猜想的一样啊。 “听说今晚有御膳可用?”千岁拍了拍燕三郎肩膀,老实不客气,“我饿了。” 两个男人自无异议,所以一刻钟后,美点佳肴流水价一般送进了荟赏楼,这是邀景园主人家的饭厅。 厨子是御膳房派来的,出手自然不同凡响。其中一道“九转大肠”,千岁挟一块入口,凤眼就欢喜地眯了起来“走南闯北,真没尝过这样好吃的下水!” 燕三郎扬了扬眉“迷藏国的安康鱼肝呢?”在水晶岛的住处,她好像也捧着那个不放呢。就连他也不得不承认,那物脂香浓郁、入口即化,确是不可多得的珍品。 “唔。”千岁眼都不眨一下就改口了,“除了安康鱼肝!” “你若喜欢,孤把厨子留下。”萧宓笑了,“他们都擅长化平庸为美味。” 平庸?千岁看席上,味道佳矣,可是的确没有山珍海味,莫说熊掌驼峰了,最贵的野味大概就是一盘烧鹿筋。“我还以为你这里要提供龙肝凤髓的。” 萧宓认真道“你喜欢吃那些?” 燕三郎挟起一块鹿筋“她什么都能吃。” 千岁瞪了他一眼,想起自己在黟城苏醒时,这小子都塞给她什么难吃的玩意儿!粗饼、红薯,大猪蹄子……嗯好吧,猪脚其实炆烂也挺不错的。 萧宓无视两人之间的小动作,苦笑一声“实不相瞒,如今国库不盈,百姓生活还不丰足,王廷上下也要带头表率,尚俭崇朴。等过上几年,千岁小姐想吃山珍海味都不在话下了。” 千岁汲了一口果酒“说起来,我们才刚到盛邑,你就给我们惹来不少麻烦。” 萧宓一愣“谁敢来找你们麻烦?” “你在邀景园呆了一下午加大半个晚上,这消息最多到明天午后就会传遍盛邑的权贵圈子。”千岁没好气道,“我们后面想得清静都难了。” 谁有这么大面子,能让国君上门亲访?燕三郎还没个一官半职就先在盛邑打响了名声。 萧宓忍不住笑出声来“你们劳苦功高,旁人不知而已。就算后面门庭若市,那也是名至实归。” 燕三郎却明白,这必然是萧宓有意为之,一是以示诚意,二是迫他表态。 毕竟,一国之君都亲自上门,足见求贤若渴。作为被“求”的人,他怎么好意思拒绝? 萧宓慢慢收敛笑容“赤弩山一战之后,王廷出现大量空缺。这是好事,也是坏事。近几年虽然选贤提干,可是缺口依然很大。孤需要可信、可靠、可用之才。”他深深吸了口气,“三郎,在孤认得的人当中,你最机敏、最沉稳,也最有办法。” 前卫王曾带着大量权贵向西逃亡,结果在赤弩山全军覆没。萧宓接手卫王宝座后,由于老牌的贵族都死得七七八八,难以形成合力跟他、跟护国公抗衡,所以萧宓的王位越坐越是稳固;但凡事有利有弊,大量门阀、官僚的的缺失,也让王廷变得空荡起来,许多政令无人可以执行,许多规划找不到合适的施政人才。 还是那句老话,怕死的未必无才,忠心的说不定庸政。 萧宓盛意拳拳,一时难却,燕三郎也觉出头疼。千岁看看他,再看看萧宓,忽然岔开话题“这都过了三年,你和韩昭还未能收八方归服?”萧宓上位至今可称国泰民安,但根据她和燕小三掌握的情报,萧宓还未能高枕无忧。 至少,卫国境内还有人不服。 “是。”萧宓长长吐出一口气,“西南的异姓王怀王,以及中部大将徐明海都是国戚,表面上归服于我,但依旧拥兵自重、不肯交出兵权。廷中也时常有人替他们辩护。” “这两人当中,必有一个私通外国。”他顿了一顿,接下去道,“护国公说,迟则生变。原本苦无证据,孤一直未想到对付他们的好办法。” 他幼时懵懂,以为帝王必然威风凛凛;待真正坐上这个宝座,才知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千岁以手支颐“想让这两人消失,至少有上百种办法。” “要让平民看得心服口服呢?”萧宓问她,“有几种?” 千岁耸了耸肩,不答。这个问题轮不到她来烧脑细胞。 “任职卫廷亦无不可,但我时常有事外出,难以在此长留。这与廷官制度不符。”燕三郎缓缓道,“譬如迷藏海国之行,海上历时一个月,来回路程花费五个月,前后加起来耗时半年有余。这还不算内外时间流速差比。” 第771章 风光和落寞 在卫廷为官可比不得从前随意,每天卯时(清晨5-7点)就要入廷,俗称“点卯”,申正或申初才散值下班。一个月休浴(放假)两天,其他时候不得无故早退,请假一律要递条待批。 这么庞杂的一个系统,自然需要规章来保障它合理高效运转。问题在于,木铃铛时常派发任务,燕三郎需要大量自由时间才能完成。 对他来说,当官不啻于给自己身上加了一把锁。 “这个么……”萧宓沉吟。就算是自己招来的贤才,一年里面有大半年不在王廷,也会引人诟病,说王厚此薄彼。“那你也无须任职,孤封你一个伯爵当当,许你可以直接向孤谏议,如何?” 燕三郎看他神色坚决,料想这是他的底限,也只得应了一声好。 哪个国家承平已久,都有大量闲散贵族继承了先辈的爵位,但没有一官半职在身也就领不到薪俸。 不领钱,别人哪来的意见? “所以此事再议吧。”千岁酒足饭饱,掩口打了个呵欠,“你和暄平公主相处如何?” 萧宓脸色微红,方才的干练抛去九霄云外:“一般般。” “你不喜欢美人?” 这问题实在太刁钻,萧宓更不知如何作答。 连燕三郎都瞧出来,他在千岁面前经常词穷。 他轻咳一声,给年轻的卫王解围:“为何要娶这位公主?” “护国公与我商量过,联姻是最佳方式,原本他属意宣国。那是大卫北境线上的最强国,与我们常年都有商贸往来,最重要的大宗商品就是它盛产的天河骏马。你也知道的,大卫东北方有草原部族,有好马才能守得住门户。” 萧宓给自己灌了口酒,眼角余光扫过千岁,心头更添闷堵,“就在这时,攸王发来了联姻的请求。说得难听些,恐怕他也不久于人世。他缔下的条约,后代未必尽心执行。护国公说,还要以联姻保证两国睦邻、友好长存。” 暄平公主很得长兄宠爱。等到老攸王去世之后,新上任的国君就是萧宓的大舅子。两边王室结了亲家,交恶的可能性就进一步降低。 当然,只是降低,并非消失。 燕三郎举酒,默默同他干了一杯,也不知该从何安慰起。 他不喜言辞,而萧宓是心里郁闷,两个男人埋头喝闷酒,倒好似比拼谁喝得快一样。这局面实是无趣已极,千岁坐了一会儿就待不住了,找了个由头离开。 待她都快要走出厅门,萧宓才抬头望了望她窈窕的背影:“你呢?” 燕三郎没听明白:“什么?” “你还没有成婚的打算吗?” 少年摇了摇头:“没有。”哪怕他的身体相比几年前已经发生巨大变化,可是奇特的体质依旧让他不能亲近异性。 “那……”萧宓迟疑了几息,“你和千岁?”到底是什么关系?“她已经陪在你身边好多年了吧?” 燕三郎放下酒杯,定定看着年轻的君王,一句“我们不是那种关系”已到嘴边,突然又咽了回去。 他忽然有一丝危机感。 “嗯。”他点了点头。 萧宓一仰脖子,就把杯中残酒喝了个精光。他拍了拍燕三郎肩膀:“孤先回去了,还有几个会见。” 燕三郎将他送去正大门外,于是萧宓又被一群人簇拥着离开了。 明明是前呼后拥,风光无俩,燕三郎却从他背影中看到了一点落寞。 …… 不出千岁所料,从次日午后起,燕三郎接到的拜帖和请柬多如云片。 邀景园主人刚到盛邑,就蒙王上登门亲见的消息,长了翅膀一般在盛邑传播开来。 他才十六岁,并无官职在身。 这两点加在一起,就构成了大写的“谜”字。 “你打算怎么办?”燕三郎抽出纸柬一张一张察看,千岁就在边上啃着肉脯,一脸坏笑,“要翻谁的牌子?” 少年不理会她的打趣,把手上的东西匆匆都看过就扔去一边:“关门称病,谁都不见。就说我长途奔波,伤势恶化,得休养一段时间。” “为何?” “只约见一部分,即是拒绝了其他人。”燕三郎道,“倒不如全拒。” 这也是一种姿态。看来,萧宓要失望了。 所以经过仆役们的刻意散播,很快外人都知道邀景园的主人还在养伤。黄大几次离府外出购物,都有人拉着他问个不停。通常这样的搭讪是以马屁开始的,先拍他家主人的,再拍他的,拍得黄大飘飘然,险些把自家主人成日价坐在假山边上逗猫玩儿给说出去。 幸好黄二跟在他身边,实时提醒。 “仔细祸从口出!小心女主人把你下半辈子都关在邀景园,大门不得出,二门不得迈!” 黄大打了个冷噤。邀景园虽好虽大,但在里面转悠一辈子也太腻味儿了,哪有外面的花花世界美满? 黄二满脸严肃交代他:“我要回春明城去接人了,这段时间你就莫要惹事,免得被女主人剥了皮去!” “噢!”黄大不情不愿答应了。二妹急着要回去接那个小白脸的心情,他终于能够体会。 有些人啊,就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不过他旋即高兴起来,因为燕三郎命他去接张涵翠了。 这些天来,张涵翠一直被扣在署衙的班房里。石从翼对燕三郎的交代很上心,特地着人叮嘱署衙不可怠慢她。因此这一个月来除了人身自由受限以外,她并未受苦。 饶是如此,黄大见到的张涵翠面色憔悴,人也清减了几分。 人瘦,就显得眼睛更大了。 黄大很生气:“那帮孙子是不是私下里给你穿小鞋了?”他听人说,牢里黑暗着呢,什么龌蹉手段都有,能让人吃了苦还说不出来。 “没,他们待我都很客气。”张涵翠双手连摇,“只是我想念爹爹,不关他们的事。” 张父新丧,她就被带离三焦镇,连老父的身后事都不能亲办。这一个多月来,她也不记得自己哭了多少次。 “张老先生的后事,我们都、都料理好了。”黄大搜肠刮肚,想不出甚安慰人的句子。 第772章 送出下金蛋的鸡 啊,要是二妹在这里就好了,“他走得安详,也不想见到你这么、这么难过。” 两句话都说得磕磕巴巴,他好想掴自己一个耳光。陪小主人读书这么久,书到用时方恨少啊! 他飞快地转移话题“对了,你、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张涵翠茫然,好半天才涩声道“我、我也不知道。”老父过世,她在这世上已经举目无亲,又被迫远离家乡。在人生地不熟的盛邑,她也不知自己该到何处安身。“或许重操旧业,在盛邑攒些路费再回去。” “是了,你是有手艺的。”黄大记得她做的脂粉很香,二妹也赞不绝口。 “你、你要是没地方去,哦我是说,要是一时没想好落脚的地方嘛……”黄大用力咳嗽一声,“就到邀景园来住吧。” 张涵翠摆手“那怎么成,那里是……” “盛邑最普通的客栈,一晚就得四十文钱,还不知道左邻右舍都是什么人。”黄大终于捋直了自己的舌头,开始给她分析利害,“你要是想回去三焦镇,天长路远,大姑娘孤身走道儿更不安全。”本想加个形容词“娇滴滴”强调一下,但怕适得其反,还是算了。 他说中了张涵翠的为难,后者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 再实际的问题,不过是个“钱”字。 有个好赌的父亲,她手里很不宽裕。能不能撑到回三焦镇?她没把握。 再说,父亲都不在了,她还有什么非回小镇的理由? 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张涵翠却生出了无处容身的窘迫。 黄大笑道,“邀景园的客房多得要命,空着也是空着喂蚊子。你来了,还有点人气。” 喂蚊子?张涵翠听他说得有趣,嘴角微弯。“你莫要慷他人之慨,那是燕公子的园子。” “我家主人已经点头,你有更好的去处之前就先到邀景园来住。” 人穷志短,张涵翠有点心动。 黄大打铁趁热“我们刚刚入住邀景园,人手紧缺,你若能来帮忙,薪酬不会短缺的,比去外面找工要好。” 张涵翠深吸一口气,向他行九十度大礼“黄大哥,你待我太好。若涵翠可以回报,请尽管开口。” 黄大搓了搓手“不不,你可太见外了,我不要你的、你的……”他想拍着胸脯说不要小翠的回报,可是又舍不得当真这样说,只得含糊过去,“行了,走吧。” 张涵翠只有一个小包袱随身,再无别物,这就随他回到邀景园。 ¥¥¥¥¥ 燕三郎既然决定暂且把家安在盛邑,黄鼠狼一家子就开始忙活了。 这几年下来,燕三郎无论是在春明城经营所得,还是迷藏国买卖获利,都是颇为丰硕。而卫国刚刚经历了连年战乱和几年前的盛邑之变,官员和权贵都被清洗一遍,身家就远不如他国。燕三郎手里的财富放在盛邑来说,也在平均线以上。 他离开春明城之前变卖了多数产业,来到盛邑以后就要着手重新置办。这年头想要钱生钱,并不是光拿钱放贷就可以的。更何况他现在快要打通奇经八脉,用的药物又多又好,每天花在药物上的钱几乎要三百两银子,这还不算每隔七日的筋脉淬洗。 一个月近万两开支,这已经超过许多高门大户了。 按照黄鹤的建议,燕三郎先盘下了全城十家商铺,七家做药行,三家留为商会门面。他在春明城原就经营这两样,做起来熟门熟路。并且黄二这次返回春明城,也会将一部分可用之才再带来盛邑。 除此之外,燕三郎还要收入大量水田、铺面,庄子。优秀的不动产每年可以提供稳定的收入,无论春明城还是盛邑。 到了这时,燕三郎预料中的麻烦就出现了。 一是无人可用。目前他从春明城就带过来黄鼠狼一家子,等黄二再把旧人带进盛邑,那也是两个多月以后的事了。 二是初来乍到,摸不清盛邑水深。燕三郎此前三进盛邑,但都为战略战备而来,只看大格局下的基本面,从不曾潜心细察哪里店面是旺铺,谁家的庄子收成好…… 他也明白,这些一时半会儿不好解决,就先扔在一边,慢慢想办法吧。 隔天,鲁闻先派人送礼过来。 他的伤比燕三郎轻,但生命力好似不如少年旺盛,恢复起来就慢了一点,加上伤后忙着率军赶路回盛邑,一路上舟车劳顿不得安歇,伤情一度恶化。 到现在,御医也不许他出门。鲁闻先得知燕三郎抵达国都,也只好派人送帖子拜会。 双方之前有过交集,燕三郎总不好让他的管家也吃闭门羹。来人满面堆笑说了许多好话,然后献上礼单,说是鲁将军得知燕三郎搬来盛邑,特致乔迁之喜。 说白了,送礼。 哪怕燕三郎现在称得上腰缠万贯,看见礼单也不禁挑了挑眉,暗道这位鲁将军其实不似外表那般鲁直。白猫钻在他怀里看礼单,更是喜得直翘胡子“不错不错,这半老头子挺上道儿啊,有眼力价!” 鲁府送燕三郎百亩上好水田,盛邑西郊的两处庄子,还有东苑的冬林酒楼、一家绣坊。冬林酒楼是盛邑的老字号,迄今已有六十年历史,就算是三年前战争期间也时常高朋满座,实打实的金字招牌。 这些年,它给鲁府贡献了不少进账。不夸张地说,它至少供应了鲁府三成的开销,想不到鲁闻先舍得拿它出来送礼。 送钱送物虽然便捷,却不走心。鲁闻先相信,想给燕三郎送礼的人不知凡几,他要送就得送出特点。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送金蛋总没有送下金蛋的母鸡来得有诚意。 燕三郎助鲁闻先救回暄平公主,保他性命仕途,这个恩情很大;并且燕三郎得护国公、卫王重视,如果他有意入仕,那就很可能是官场上的大红人。鲁闻先前期舍得投资,后面总会有回报的。 少年将礼单整齐叠好,笑着对鲁府管家道“我收下了,请向鲁将军转达谢意。” 第773章 硬要跟来的累赘 他在邀景园又休养了两、三天,伤势就基本痊愈了。千岁强行扒下他衣裳,绕着他看了两圈才满意道“行了,没留疤。” “这很重要?”燕三郎身上的疤痕不少,不介意再多添一两道。 “当然不重要。”千岁哈哈一笑,他后背光滑如初,多亏这些天拦着他照镜子了。其实她缝合的手艺也不、不赖嘛!“待你好全了,我们才好出门啊!” 千岁一路上赶路赶得无趣已极,这时就要拉着燕三郎逛街玩耍。 盛邑不愧是卫国都城,经济最先复苏之地,卫王又下令轻徭薄赋,与民休养生息,因此这里比起两年前可要繁华几倍有余,更是远远超过了春明城去。 最让千岁满意的是,时世太平以后,盛邑就取消了宵禁。如今主城分东苑、西苑两个夜市,一直营业到凌晨寅时,商品琳琅满目,她以人形都能好好逛吃逛吃。 春明城夜间宵禁,一年当中只有几个节日才能通宵达旦,她可郁闷坏了。 好不容易等到傍晚,两人换好了衣裳刚要出去,却有不速之客上门。 来人一身青衣素袍,软皮毡帽盖掉大半张脸,混在平民当中也不突出,只有那双眼睛神采熠熠。 他身后还跟着一名护卫。 燕三郎瞧见他却吃了一惊“王上?” 这悄然登门的客人,居然是萧宓! 此处离大门不远,萧宓竖拇在唇前轻“嘘”一声,才哈哈笑道“你们上哪里去?” “东苑。”燕三郎有不妙预感,“你这是?” “本想来你这里蹭顿饭。”萧宓搓了搓手,“你们要逛东苑,那是再好不过,带孤一个!” “不成。”燕三郎想也不想就拒绝了,“太危险。”这厮也不带个护卫,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自己担不起那责任。 “我还带了些消息过来。”萧宓微笑,露出一口白牙,“你不听,孤打道回府就是。” 千岁没好气道“你在宫里什么山珍海味吃不着,何必去挤个小小夜市?”出门还要带个累赘,烦! 萧宓迎着她嫌弃的目光“宫里吃饭冷冷清清,哪有外边儿人多吃得香?”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再有半个月,孤想出宫也没这样自由了。” 再过不久,他就要成婚了。萧宓眼巴巴看着燕三郎“我不说你不说,谁知道孤上街去?况且孤也清楚,在你身边,孤再安全不过。” 看来他是铁了心也要跟去。燕三郎料不到一国之君也会打感情牌,只好摇头苦笑“行了,走吧。” 萧宓大喜“东苑里有些特别的小食,孤带你们尝尝去。” 燕三郎和千岁互看一眼,均感无奈。对东苑的点心都了若指掌,想来萧宓不是第一次偷溜出宫了。 其实他今年也不过是十六岁,少年心性。 东苑不远,燕三郎又住在盛邑中心地段,乘马车过去不到两刻钟。 下了车,燕三郎观顾左右,发现人群里隐着不少便衣的探子。“这些人是跟着你的?” “好眼力。”萧宓赞他一声,“是宫里的侍卫变装。他们只会远远跟住,不会影响你我兴致。” 是啊,国君出门,又是到这街人群密集之地,怎会完全没有防护? 千岁迫不及待扯了扯燕三郎袖角“走吧,我要吃那个!” 她指向的摊子热气腾腾,摆满了烤面筋。摊主正往上撒着红澄澄的辣粉,又呛又香,边上围着一圈人,都在等着它们出炉。 三个人,一人一串。 燕三郎走在这里,又找回在迷藏国逛琳琅市集的感觉,只不过那儿卖的东西样样价格不菲,这儿却是实实在在的烟火人间。 逛一路,吃一路,看一路。 看起来很美好,可是燕三郎还是要眼观六路。毕竟,身边跟着大卫天子。 他和千岁都是食量惊人,萧宓哪怕在这个最能吃的年纪,也只好先败下阵来,抚着肚子道“找个地方喝茶吧。” “真没用。”对于不能陪吃到最后的人,千岁向来鄙视。 她正在吃糖葫芦,红艳艳的糖山楂进了红艳艳的薄唇里。她和那些吃饭恨不得数米粒儿的贵女不同,吃相瞧起来斯文,但绝对不慢、绝对不少。 萧宓觉得看她吃东西都能看一整天,不过他还是很自觉移开目光,摸了摸鼻子“听说你新近得了冬林酒家,这里的蒸青茶不错。” 消息传得真快啊。燕三郎站住了脚步,他们刚好就走到冬林酒家的大门口“我请你喝茶,你给酒楼题词,如何?” 得大卫天子亲题的酒楼,生意怎可能不好? “奸商!”萧宓笑骂一句,率先就往里走了。 这会儿夜色深沉,冬林酒家看起来还是座无虚席。燕三郎亮明身份,掌柜立刻上来招呼新东家,先是笑眯眯地嘘寒问暖,然后亲自将三人引去后方的听竹轩。 这是热闹酒家里的清静之地,专为东家和贵客准备。 三人已在夜市填饱肚子,这会儿只要了茶水和消食的小点心。 千岁端过一盘瓜子慢慢磕。灯下,素手纤细柔长,指甲浅粉,好似桃花的颜色。萧宓下意识多看一眼,才取了一块冬瓜糖来吃,又问燕三郎“你这回住下就不走了吧?” 对上他眼中的殷切之意,燕三郎摸了摸鼻子,有些心虚“实际上,我先把家安在盛邑,过些日子恐怕还要出门。” “还要走?”萧宓一愣,双手抱拳抵在颌下,“是因为流言?在卫国,没人会找你的麻烦。” 这话和韩昭如出一辙,显然他也听说了四处泛滥的传言。 “多谢。”燕三郎轻咳一声,“但我必须去首铜山走一趟。” “首铜山?”萧宓想了想,“那儿离盛邑倒不算太远,不过你去那儿作甚?” “还记得险些帮前卫王翻盘的三眼怪物?”燕三郎不动声色将话题导了过来,“我接到消息,它曾在首铜山出现过三次以上。” “三次啊?”萧宓想起这一茬了,“是了,我正要跟你说起这事。” 第774章 到底是谁指使? “前次你离开之后,孤就命人彻查了兄长的住处,以及王子府。基本可以确认,怪物是他身为王子时所得。因为府里的下人招认,偶尔会听见王府后园传来古怪的吼声,并且府里的侍卫隔三岔五也要送大量鲜肉骨进去,说是喂养大型敖犬。不过一次得有两头活牛的份量,狗哪里能吃掉那么多肉?” “能找到它的来历么?”燕三郎这么说,心里却想起迷藏国幽魂口中的苍吾使者。穿过雾墙的使者有两名,其中一人被幽魂之王所感染,另一人剜走圣树的树芯、带着同伴逃离了迷藏国…… 然后呢? 他们返回人间以后,又遭遇了什么? 经历过这许多,燕三郎和千岁有个基本的共识,即三眼怪物就是苍吾使者。那可是能够穿越位面的强悍生物,卫王是怎么得到它、奴役它的呢? “王子府有个老仆回忆,几年前兄长在城郊的兰芷山庄接待了一位贵客,以国宾之礼。那人在府中住了两月左右,与他相谈甚欢。据这老仆回忆,从这人离开以后,府中就时常听见古怪的咆哮声。” “有没有这人资料?” “望之四十许人,长须、高瘦,面貌清隽,耳垂下方有一颗痣。”萧宓答得很快,“老仆听过兄长唤他余先生。其他的,就不知了。” “不过王子府中另一名侍卫供认,后花园的确藏着一只大铁笼,但花园开放的时候,笼子都是空的。” 千岁接口“这不奇怪,前卫王是通过一条镶嵌宝石的锁链来控制它的。这东西很可能有储物之能。”她顿了一顿,又强调道,“活物。” “活物么?”燕三郎见萧宓脸上露出惊讶之色,想起国君不是异士,于是给他解释道“储物空间不常见,可毕竟有。但是能装下活物的空间就极度稀罕了。” 到目前为止,他就见过鳄妖绿皮的腹里乾坤能装活人;至于随身的木铃铛,千岁从不提及,他也不清楚那算不算。 “也即是说,这姓余的不仅把三眼怪物带给前卫王,还附送一个能储活物的空间。”千岁一手托着下巴,“好大的手笔!” 燕三郎点头“这位余先生不会是藉藉无名之辈吧?” “我们仍在排查。”萧宓汲了一口茶水,“余是大姓,光有这点描述还不够。”这片大陆上人口众多,光凭这点情报想查出一个姓余的,不容易。“到目前为止,怀疑对象有三十个之多,或许还有遗漏。” “有劳了。” “你我之间,说什么谢?”萧宓爽朗一笑,“我还欠你好大人情,恨不得飞快都还上,不过、不过……”他有些赧然,“恐怕今回又要再欠一笔。” “给记账么?”千岁抿了一口茶水,“欠多了就要算利息。” 她看燕三郎刚刚剥好一枚核桃,于是把桃仁抢过来吃了,“再剥,我还要。” 冬林酒家里有蜜炼好的琥珀核桃,她不肯吃,非要点带壳的核桃球。少年就知道,这份苦差事九成要落到自己头上。 果然。 再硬的核桃到他手里都像纸壳子,轻轻一捏就碎了,露出里面完整的果仁。他把壳渣小心去掉,才递给千岁。 看燕三郎老老实实埋头剥核桃,萧宓也苦恼“我想给三郎封官儿,这厮又不肯。” “封官?”千岁翻了个白眼,“你是报恩呢,还是要他替你卖命?” 都有。萧宓嘿嘿一笑。 燕三郎头也不抬“说吧,又遇上什么麻烦?” “想请你和千岁到宫里走一趟。”萧宓正了正脸色,“确切来说,是去天牢走一趟。” 燕三郎手上动作一顿,静了两息才道“季楠柯?” 果然吓他不着,旁人听见“天牢”二字,腿都要软。萧宓大感无趣。“是啊。” “他还没招供?”匪夷所思,宫里必有刑求的高手,过了这么多天,还不能从季楠柯嘴里挖出幕后主使么? “招了。”见千岁嗑得香,萧宓也抓起一把瓜子,“起先招认是徐明海主使。”反正燕时初要在卫国长住,这些消息他迟早也能知道。 燕三郎知道,徐明海是中部大将,曾是前卫王的拥趸,手下有七万兵马。三年前韩昭举事,他也发兵前来盛邑勤王。不过镇北军动作太快,萧宓夺下王位时,徐明海都还未走到盛邑,就接到大局已定的消息,当即偃旗息鼓,重新又缩回去。 韩昭知道他的心思,但彼时卫国亟需安定,萧宓继位后又颁下特赦令,只要各路人马拥戴新君,王廷可以不计前嫌。 毕竟,多数权贵都和前卫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萧宓要是挥起屠刀,整个王廷也剩不下几人可用。 包括徐明海在内的诸多豪门,就这样得以保存。 千岁淡淡道“养虎为患。” “当时何尝不知?”萧宓摇了摇头,“不得不为耳。” 当时卫国多年征战,已经打得民穷财尽,百姓亟待休养生息,王廷也只想息事宁人。又因这些毒瘤不是短时间内可以拔除,因此哪怕埋下隐患,萧宓也得发布特赦令,缓和国内矛盾。 “不过,我着人用过各种神通再审,他又改了口供。”萧宓呼出一口气,“他指认怀王。” “怀王?”燕三郎皱眉,“怀王司达光?”顺手把剥好的一小盘核桃递给千岁。 “我大卫就这么一个异姓王。”萧宓咬了一口山楂糕,不由得皱眉。 好酸,哪怕撒了糖也还是酸,好像能一直酸到心里去。 “若真是怀王,那更棘手。”燕三郎从前和韩昭同行,就听他分析国内兵将。驻扎大卫西部的怀王,今年已经四十七岁,手下十万大军镇守边境,曾和韩昭一样开军屯、贩私货。褐军起义时,他就率队镇压过,打了好几次大胜仗。 千岁笑了笑“据说他在西部声望如日中天。” 萧宓长眉一轩,面色转冷“在他辖地内的平民,只知上头有怀王,不知大卫有天子!” 第775章 国君的进退两难 怀王牢牢掌控西部四州二十一郡,自给自足,兵强马壮。王廷百官都知道,怀王在自己的分封领地内就是土皇帝,萧宓遣去使者,甚至遭其冷落。 这一点,他不能释怀。 “所以,是怀王算计暄平公主?”千岁奇道,“既然人证俱全,你还等什么?”三年前别过时,萧宓性子柔和。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再说没有哪个帝王可以容忍臣子犯上作乱。 这是逆鳞,脾气再好的君主也不能轻饶。 萧宓喝够了茶,又叫人换成了酒。冬林酒家的白瓷杯子很小,一杯尚不足一两。酒很香,萧宓仰脖干了一杯,**一下满溢心头“怀王此人,就连护国公都有些忌惮。” 韩昭和镇北军的战力可是有目共睹。燕三郎挑眉,等他说下去。 “司家世代镇守西疆,和西边的胡獠国纠缠了一百多年。”萧宓沉声道,“护国公得到精确消息,近年来这两边走动密切,胡獠已向司达光派出使者三次。” 他顿了一顿“如果只是司达光造反,我还有把握镇压。可是胡獠觊觎我西境草场已非一两日,一旦这两边勾结就是遗毒无穷,西境不知要再打多久的仗。”出门在外,他也不称“孤”了。 战争就是个无底洞,投进多少钱都未必听得到一声水响。卫国深受战争毒害,那千疮百孔至今都还未补起,萧宓打从心底不愿短期再开战。 他衷心希望,稳定压倒一切啊。 燕三郎却已经听明白了“你是怕这两方正在眉来眼去,你举兵去治怀王,反而把怀王和西境直接推进胡獠国的怀抱?” “正是。”萧宓苦笑,“暄平公主遇劫,险些遇害,此罪务必追究。”事关卫国颜面,又要给攸国一个交代,所以幕后犯人一定要被抓到前台来受审。“可是怀王正在摇摆不定,若发现大势已去,说不定一下倒向胡獠,令我西境门户大开。” 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这就叫尾大不掉。千岁好奇“既如此,为何还要我去天牢?” “孤这里自有好手。可是季楠柯这人狡猾成性,事先又用术法削弱了痛感,无论施重刑还是秘术,都不能迫到他彻底崩溃。我能觉出,他有所保留。”萧宓深深凝视着她,“千岁姑娘,还要请你出手相助!” 千岁吃了一块核桃,笑问“你都束手无策,怎知我有办法?” “从前就知你有治魂之术。”萧宓神色如常,“对付季楠柯,就要请非常人用非常手段。” 千岁看了燕三郎一眼,见他点头才道“好吧,你想问出什么?” “幕后主使是不是真为怀王?”萧宓脸上有苦恼之色,“护国公反对出兵攻打,其实还有一样说法。” 韩昭身为护国公,当然不会只站在武将立场上说话。 “大卫内忧外患,先后经历侵攸国、父王薨、褐军起义、护国公举事,最后我登上王位。前后三年,怀王除了剿褐之外,其余时间都是按兵不动。”萧宓缓缓道,“护国公有言,怀王若真有心卖国投敌,早早可以成事,不必等到今日。” 燕三郎沉默。的确,卫国多年动荡,怀王如果有心自立为王或者投靠异己,当时趁乱而为,现在说不定已经成事,也不须再看卫王脸色。 “如果劫持暄平公主的主使并非怀王,我现在派兵,只会把他逼上反路。”萧宓面色冷肃,“所以重中之重,是确定季楠柯到底为谁效命!” 千岁却道“怀王若无心叛乱,怎么会怠慢你?” “这个,就是我登位之前的旧事了。”萧宓挠了挠头,“八年前,大卫爆出一桩贪腐大案,王廷牵连者甚众,其中就有副相王群。那是怀王八拜之交、过命的兄弟,从前于他还有救命之恩,但先王大怒之下斩了王群,事后才发现他的罪名都被构陷。” 千岁喝了杯酒“杀错了?” “这时懊恼也来不及。王群的脑袋已掉,安不回去了。”萧宓惆怅,“风波过去后,有人谏议给王群平反,先王不肯,此事不了了之,但怀王记恨在心。” 燕三郎听说过王群。 他随连容生通研各国政史,知王群其人满腹经纶,有治世之才,二十七岁即官拜副相,若是假以时日,宰相之位必是他的。可惜,遭奸人馋言所害。 老卫王刚愎,哪怕知道自己杀错了人,也绝不肯罪己认错。这就给儿子埋下了隐患。 “还有一桩。”萧宓轻咳一声,“我兄长在位时就想收回兵权,怀王自然不肯,他就调怀王去打褐军。结果说好的援军迟迟未到,怀王在小南山被褐军围困了半个多月,城内物尽粮绝,苦不堪言,次子司文彬战死,他自己也受重伤。据说每到刮风下雨,他的旧创都会发作。自此一役,怀王就不愿听王廷调动了。” 千岁噗一声笑了出来“你们老萧家和他八字犯冲吧?”萧家父子把人往死里坑啊,一次比一次狠,也难怪怀王对萧家王朝心怀恶感。 萧宓连声叹气“这两件事,都是萧家对他不住。护国公说,他心底还是向着大卫,只是意难平。”可他能怎么办,他也很委屈啊。这两笔烂账都不是他做下的,但他现在就得为父兄来承担后果。 千岁目光流转“韩昭没给你支个招儿?” “护国公说,至少要确定幕后主使是怀王。”萧宓冷下脸色,“如果真是他所为,最好就以雷霆不及掩耳之势行动。” 燕三郎点头“街也逛了,茶酒也吃了,这就去吧。” 千岁凤眼微瞪“今晚月色这么好,你要进地牢?” 骗子,她还以为今晚是逛吃之夜,哪晓得画风突变。 “是。”燕三郎站了起来,“打铁趁热。”她也只有晚上能出动。萧宓都已经开口,今晚若是不办,明儿白天他还要找借口搪塞,好生不便。 …… 半个时辰后,天牢。 第776章 迂回盘问 燕三郎今生阅历比多数人都丰厚,但进监牢也还是头一回。 虽是卫国最高规格的监牢,但这儿和他料想的也没甚不同,阴暗、潮湿,虫蚁出没,还有各种不可描述的臭气。 毕竟王廷把人丢进这里,不是让他们享福来的。 季楠柯的关押之地在天牢最深处,连个透气的小窗都没有。燕三郎陪着萧宓前来,亲眼看这里解开了十一、二道阵法或者结界才来到牢前。 季楠柯手脚都被淡银色链子锁住,活动范围有限。链结就在他后背上,上面镌着细小的符文。千岁藉着微弱的烛火,看清链扣上有一根钢针,直接钉进季楠柯的大椎穴! 毫无疑问,这条锁链的力量供给就来源于季楠柯本身的生命力。被缚者越是强大,锁链的束缚之力也跟着越是强劲。 萧宓走到牢前四尺外就不再前进,对千岁道“有劳了。” 听到来人响动,一直闭目养神的季楠柯才睁开眼,盯住燕三郎“是你!”就是这小子害他被擒。 这囚犯眼里透出恶毒的光,燕三郎却不当一回事,转头对牢头道“开门。” 这间牢房的栅栏都用寒铁制成,又加了符咒。千岁就算化烟,也会被挡在外面。 牢头开了门,千岁缓步而入。这等阴晦之地突然走进一个绝色丽人,场景竟是说不出的诡异。 季楠柯看看她,再看看萧宓,哑声道“王上这是什么意思!小人已经知无不言。” “再确认而已。”萧宓就看见两个牢头进去,将季楠柯一把按在矮床。床边有扣,把锁链扣在上头,犯人就被固定床上动弹不得。 “你做什么!”季楠柯只剩脑袋还能转动,见千岁伸指按在他脑门儿上,不由得大惊,“王上,我对你并无一字虚言!” “嘘——”千岁柔声道,“你也累了很多天啦,该好生睡上一觉。”说完在他颌边一戳。 她的声音低柔而有磁性,一字一句像暗含某种韵律,听起来又顺耳又贴心,让人恨不得沉溺下去。 季楠柯不觉疼痛,但被她手指一触,困倦之意竟然排山倒海。他强行提起各种心法都无法对抗,情急之下想嚼舌自醒,可是腮帮无力,竟然咬不紧牙关。 “好好睡罢,睡醒就能洗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再喝上热气腾腾的麦茶,吃一碗酸爽的胡辣汤。” “你、你……”季楠柯眼皮乱跳,想大喝一声住嘴,可是舌头都打结。哪怕他心里抗拒,听到胡辣汤时还是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季楠柯眼都闭上了,再过几息,竟然发出浅鼾声。 他坠入梦乡,并且睡得很沉。 千岁袖底钻出几缕红烟,从季楠柯耳朵钻入。他动了动,没醒。 阿修罗问了几个前置问题作引导,而后就切入正题“困住暄平公主后,你们打算如何处置她?” 季楠柯迷迷糊糊道“放着不管。” “为什么?” 季楠柯老实回答“鸿武宝印十五天失效,画中世界也会消失。被困在里面的人就死了。” “不会被遣返现实?” “不会。” “你怎么知道?” “张家曾有祖先试过。”季楠柯声音有点含糊,但不妨碍三人听清,“困在画中世界的人到期不出来,就会被辗死在虚空里。” 千岁接着问“你怎知张家握有鸿武宝印?” “主公说的。” 此计大妙。要知道鲁闻先也是大卫一员猛将,两国护送暄平公主的军队合起来有两千余众。幕后主使者无论是强袭还是暗杀,都难保万无一失。最害怕惊动地方,引来绵绵不绝的援军,那么行动就宣告失败。 用上鸿武宝印就不一样了,可以不动声色置二千余人于死地。 若没有燕三郎找出季楠柯的下落,幕后人这一次行动就可以大获成功。 真是好毒的心肠,好狠的算计!萧宓大怒,凝声道“你的主公是谁!” “是、是……”季楠柯支吾两声,脸色突然纠结起来,眼皮动个不停。显然这问题让他即便在睡梦中也很是不安。 潜意识里,他不想答或者不敢答。 “快说!”萧宓又催了一遍。 季楠柯额上冒出汗来,身体开始发抖。 “别插话!”千岁瞪了萧宓一眼,“他心神坚定,本就不易对付!”否则宫里的刑官为何从他这里拷问不出真话? 被她凤眼一瞪,萧宓下意识抿住唇,不再出声。 千岁伸手在季楠柯太阳穴、天灵穴各按几下,温声道,“好,不问了,不问主公是谁!” 她的声音是哄孩子一般温柔。 也不知是手法还是哄慰起了作用,季楠柯不再发抖,神情渐渐平和,重新进入沉睡状态。 燕三郎适时发声“问得迂回些。”睡梦中的人不会思考,只需要避开关键词提问。 “我知道。”这俩男人怎么都喜欢发号施令?千岁皱眉,对季楠柯道“假设任务成功,你要回哪里复命?” 果然季楠柯对这个问题就不抗拒了“洪塘镇。” “哪个洪塘镇?”这镇名太普通了,这么多年来她和小三走过的“洪塘镇”没有十个也有八个。 “天灵州,洞崖山洪塘镇。” 燕三郎看了萧宓一眼,见他脸色已经沉了下去“天灵州就是司达光的地盘。” 幕后主使是怀王,这是萧宓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千岁复问“谁来跟你接头,接头暗号是什么?” “没有接头,也没有暗号。”季楠柯喃喃道,“无论事成与否,写信回府。” “写信去哪个府上?” 季楠柯又不吱声。 千岁撇了撇嘴,以为这就能难倒她?笑话了。“府上在天灵州吗?” “是。” 萧宓已经看出她的问话方式,接口道“在梭台城?” “是。” 萧宓面色一冷。燕三郎知道,梭台城就是天灵州首府。而季楠柯的答案,直接就指向了司达光。 年轻的卫王挟着满身寒气正要站起,燕三郎却摆了摆手“稍候,你可知道司达光的府邸,附近有什么标志或者景观?” 第777章 进退两难 萧宓一怔。这问题刁钻,他也不知答案,于是招来人手打听。 趁这功夫,燕三郎也问季楠柯“你对梭台城熟悉么?” “熟。住过三年。” 卫王提问,自然有人赶紧上报。两盏茶功夫,燕三郎就拿到了答案。 他再返回地牢问话“你要写信发往那地方,可是在明月湖畔?” 季楠柯一口否决“不是。” “咦?”萧宓身体前倾,怒气转为错愕。 明月湖是个大湖,只有一小段在梭台城里,被整葺得风景秀美,草木清幽。而怀王府邸就在明月湖畔,景观那边独好。 地标式的大湖,地标式的怀王府,二者紧密相连。而季楠柯却说,他的消息不往那里递? “不是怀王?”卫王想了想,“但也在梭台城里,哪会那么巧?唔,八成与怀王还有关联。” “以季楠柯的本事,不会居于庸人之下。”燕三郎分析道,“他的主公,身份必定很高。” 良禽择木而栖,季楠柯身手、心计和意志都属上乘,那么能给他下命令的人也不一般。这就像养着凤凰的人不会是乞丐一样。 唔,他这么想着,自然而然看向了千岁。后者被他看得莫名其妙“喂,还有什么要问的?” 燕三郎转去对萧宓道“假设他的主公不是怀王,那么梭台城里还有哪些人大出风头?” 这问题包含了几个要点在梭台城有身份有地位,并且不被怀王打压。 “司达光次子死在战场上,大儿子也住在梭台城,另外他的军师和众多心腹在梭台城也置宅。”萧宓明白了,再次吩咐宫人外出传话。 宫中有个侍卫,前不久才刚从梭台城办差回来,对那里风物和人情也下过一番工夫。这人也是乖巧,被萧宓提问一次以后,就拿着腰牌候到天牢外边等着了。 果然过不多时,萧宓接下去的二三问又到了,宫人就直接带他觐见王上。 几番答问下来,千岁终于从季楠柯口中筛出了关键“所以你写信寄去的地方,边上是七层的金光塔?” “对。” 萧宓当即站了起来,用力一挥拳“原来是他!好,好得很!” 既知答案,他也不会留在这等脏晦之地,带着燕三郎和千岁就大步往外走。 可他的眉头一直没有舒展“劫杀暄平公主的,不是怀王,是他的长子司文睿!” 千岁奇道“这二者还不是一路货色?” “这个,稍有不同。”萧宓知道她不会关心卫国一个异姓王的家事。老实说,她对卫国都不上心。“司文睿的爱妾就是胡獠人,他一直跟胡獠国走得很近。据孤这里掌握的情报,他最激进,屡次鼓动其父与胡獠国携手叛卫,号称要为弟报仇。” 他的亲弟弟、司达光的次子,就是在孤立无援中为卫国战死。 燕三郎忽然道“司达光本人,并无反卫之意?” “父王与他,年轻时还是至交。一同征战,一同狩猎,几乎也是同时成亲。”萧宓轻声道,“在孤想来,他就算怨恨萧家,也不至于投敌叛国,将大卫卖予胡獠。” 这种感情,燕三郎原本无从体会,直到他认识了韩昭。怀王一生兢兢业业地保家卫国,戍边镇疆,怎舍得将一生心血拱手让于外敌?萧宓说得对,这人再恨萧家父子,也只把这种仇恨当作了卫国内部事务。否则大卫动荡十来年,他为何不趁机独立称王,为何不投于外敌? “可是司文睿就不一样了。”萧宓冷冷道,“他生于梭台城,长于西境,心中哪有大卫?” 事态至此基本明朗。 司文睿指使季楠柯来劫杀暄平公主,只要事成即可挑拨卫攸两国关系,或使其重回敌对,那么大卫暂时就抽不出手对付怀王,西境依旧大有可为;如果事机败露,季楠柯落网,卫廷最多便是顺藤摸瓜到怀王身上。 只要卫王出兵,怀王迫于压力,或许就只好投向胡獠,这就顺了司文睿的意愿。 “真是个欠管教的孩子,看来怀王家教不好。”千岁觑着他问,“那么,王上打算怎办?” “再做打算。”萧宓负手而行,在冰凉的夜里还能呵出白汽“劫杀案非怀王本人下令,这消息其实也谈不上太好。” 即便他们知道幕后黑手是司文睿,那又如何? 卫廷要对付他,怀王怎会坐视不理?一旦和怀王正面刚,卫廷即便能赢也要付出代价;假使萧宓派人刺杀司文睿,那就有损大国颜面,以一国之君之矜贵,居然行此阴祟低劣勾当。 国民不买账,攸国那里也不好交代。 大家要的,都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结果。 萧宓如今已知真相,但下一步怎么办,还得从长计议。 千岁打了个呵欠“夜深了,我们得回去了。”她和小三的任务已经完成,接下去的烦恼都归萧宓。谁让他是国君呢,这些事他不愁谁愁? 萧宓向她和煦一笑“好,辛苦了。” 当下燕三郎出宫,自回邀景园。 “别替他操心了。”千岁对燕三郎道,“比起三年前的大乱,这些不过细枝末节。” 少年应了一声,就当着她的面合上房门,睡觉去也。 …… 次日清晨,燕三郎对着东升旭日调息完毕,接着就练体术。 邀景园里多的是花园,他随意选了一个小园,周围有高墙,可以隔断下人们好奇的目光。 原本他在大园里练习,但这几天早起的侍女越来越多,而且总在大园子周围晃荡。他练习时,总能感觉到周围窥伺的目光。 燕三郎嫌烦,千岁也不高兴,于是少年很快转移了阵地。 对此千岁很满意,送他一个字“乖。” “我不喜欢被人当猴子看。” 白猫想扶额了“你以为,她们把你当猴子看?” “不然呢?” “……”她打了个哈哈,“你说得对!” 奇经八脉,如今他刚刚打通第六条,正在试水第七条。 难度很大,其艰难晦涩,远非前路可比。 第778章 忽如一夜东风来 千岁给他调配了全新的丹丸,其效力强劲霸道,远非打通十二正经时所用药物可比。鉴于这条路没有前人经验,她打算找贺小鸢一起会诊,摸索更合适的药方子。 而作为当事人,燕三郎则放下进度、撇去急躁,专心致志打熬身体。 少年心底明白,无论最后用什么方法打通奇经,体魄越是强健,筋骨越是强韧,他成功的可能性就越大。 现在,他正做第二组伏地挺身。 一组一百个,他每天早晨要做三组。 通常来说,这姿势是双掌双足撑地,以手臂带动身体上下。但是普通强度的练习对如今的燕三郎已经没有多大作用,因此他将左手背在身后,只以右手拇指、食指和中指撑地进行,每五十下换手。 同时,后背上再加三百斤的铁磨作为负重。 这是精铁磨,体积只有石磨的六分之一,比个福橘也大不了多少,但重量惊人,要两个成年男子才能搬动。 既要保证动作不变态,又要保持平衡不让重物从后背滑落,就算在早春的天气里光着膀子,少年额上的汗水还是滚滚而下,沿着面颊汇去下巴,再落到地面。 地上都汇出一小滩水渍了。 就在这时,燕三郎身体一沉,有样东西“咚”地一下砸在他后腰上,紧接着声音传来“再给你加点份量。” 燕三郎闷哼一声“你、你也太有份量了。” 白猫在他背上来回走动,用力踩了两下“嗯?你说什么,风大听不清!” 小三后腰都被汗水打湿,滑不溜脚,她一个没站好,险些掉下来。她又不能弹出尖爪固定,于是迈开两步,站到他臀上去“你起身动作太快了,得慢点。嗯对,再慢点!” 燕三郎每次挺身的时间要控制在三息左右。这个动作,做慢比做快要难上好几倍,所以越慢越好。哪怕以燕三郎的力量和技巧,在做满快一百下时,指尖都有些打抖。 猫儿蹲在他身上,毛茸茸的长尾一下一下拍击他的大腿,很有力道“我是为你减负。你还在长身体,负重最好不要超过五百斤,不然长不了个头啦。”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小三的腰又窄又结实,腰线优美啊。 被她这么极限压榨,燕三郎都不知自己该是什么心情“……谢谢。” 猫儿两个前掌反复踩踏。这本是下意识动作,但它很快发现自己站立的部位,又翘又有弹性。 它忍不住多踩了两脚,嗯,脚感好好,再、再多踩两脚吧。反正小三没做完一百个动作也不能爬起来。 它咧着嘴,笑眯眯道“不客气哟。” 说来也巧,燕三郎刚擦掉汗水,还来不及冲个澡,宫中就来放旨了 卫王封燕时初为清乐伯,赏腰牌,可来去宫中自由,见王免跪。 封个爵位不稀奇,谁不知道大卫的爵位只是虚衔,说起来好听,但不是官儿就领不上俸禄。盛邑里面多贵族,谁家没有两个爵? 重点在于后面两条。 官员进宫是要通报的,面圣下跪更是基本礼仪。萧宓对燕三郎直接免了这两条,就显出了亲近放心之意。在外人看来,这是就圣宠眷隆,真正教人眼红。 “小气。”宫使离开后,千岁表达了不满,“有封没赏吗?最次的金银珠宝也好吖。” 燕三郎面无表情“若是他赏你,你要?” 白猫舐了舐鼻子“不要。”说的也是啊,那个小屁孩子赏下来的东西,她能要? 少年看着它粉嫩嫩的鼻头,忽然想了起来“听说东郊的桃花开早了,现在有花又有雪,游人渐多。你想不想去凑个热闹?” “要!”白猫一下竖起耳朵,抖擞了精神,“你去给书箱子再加一层垫,得硬一点点;原来的太软了,起个身真不容易;另外再备两个暖瓶,这天气里喝凉水遭罪呀……”它鼻子忽然又动了两下,“你还站着干么,快去冲澡啊,一身臭汗!” …… 这天下午,贺小鸢登门,结果邀景园主人不在,黄鹤恭恭敬敬接待她。 她坐下来边喝茶边问“燕小子呢?” 黄鹤微笑“主人一早就去东郊赏桃花了,然后可能再逛一逛开阳大街和东市。” “一大早就去?”真有兴致啊。 “是啊。”黄鹤笑容不打折,“应该就快回来了。” “带着猫?” “是。带着芊芊小姐。”黄鹤脸上笑容不变,看向贺小鸢带来的男子。 这人约莫三十上下,单眼皮、脸盘微圆,嘴角弧度上扬,天然就带着笑意,看起来很是讨喜。 仿佛是个凡人,黄鹤在他身上没嗅见修为的味道。 贺小鸢还不及喝两口热茶,邀景园主人回家了。 门帘一掀,燕三郎挟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如今是早春二月,盛邑还未回暖,桃枝犹覆薄雪。 少年一身绯红提花锦袍,更衬得人如春树、唇红齿白,倒把外头的玉兰花都比了下去。 白猫从他脚下抢先一步蹿进屋中,还没站定就开始浑身抖擞,晃掉一路上积攒的细雪。园子不小,从大门口走到这里,它不慎被树上落雪击中一次。 真冷啊,它赶紧溜到矮桌上坐好,开始梳理皮毛。 兰轩是暖阁,热气都通过夹壁里的管道烘热整屋,连炭盆都用不上。它也没有炉子可抱。 少年进了屋,黄鹤就上来接袍,贺小鸢将燕三郎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啧啧,你要再白一点儿,满盛邑的大姑娘怕不得抢破脑袋!” 这小子是越长越好了。才隔了几年啊,小鬼就变成了俊俏的少年郎? 燕三郎不理她调侃,坐下来抚了抚猫头“什么东风把你吹来?” 白猫继续梳毛,不理他。 “我这里收到春明城连老夫子来信,指明转交给你。”贺小鸢从怀里取出一封信,递给燕三郎,“此外,我还要给你引茬一个人。” 恩师来信?燕三郎赶紧接过,先置在一边,目光转到立在一边的男子身上,“这位是?” 第779章 拜托 男子上前一步,清声道“鄙姓李,李开良。” “李开良是梁国雪城人,也算是你半个老乡。”贺小鸢笑道,“他原先帮着得胜王打理钱粮,水陆七家大商号,没出过岔子。后来得胜王被梁所灭,他就投奔韩昭了。现在,我们想给他找个更好的东家。” 燕三郎想起从前得过的情报,梁国得胜王被剿灭,许多旧部投奔了韩昭。这一步是押对了宝,韩昭成为护国公以后,他们也能跟着水涨船高。 他郑重对贺小鸢道了声“多谢”。自己要在盛邑安家,必然要着手置办产业,可是手下除了一窝黄鼠狼之外,并没有可用之才。贺小鸢心细,早一步想到他即将面临无人可用的窘境,将这李开良送了过来。 得胜王对抗梁王廷,一头顾战事,一头还要抓粮饷。谁都知道打仗最烧钱,李开良能替他打理商号,足以说明筹运、经商手腕过人。 再说,这人已在韩昭手下做事两年有余。贺小鸢能将他带来邀景园,就说明他的能力得到护国公府认可。 这人确是府中急需。邀景园比春深堂大了何止三五倍?黄鹤光是打理这里就已经分身乏术,自然不能像春明城那样,兼顾燕三郎名下的产业了。 燕三郎又站了起来,对李开良肃容道“今后有劳了。” 李开良回礼后,就由黄鹤带了下去,安排住处。 燕三郎这才问贺小鸢“这三年,你过得如何?” 昨天韩昭夫妇登门,他问的是护国公府;今次贺小鸢独自来访,他才问起她的近况。毕竟,两人是一起扛过刀枪的交情,比起韩昭还要深了一层。 “比起从前,当然是天壤之别。”贺小鸢转着手中茶杯,“护国公府里又没有公婆,除了韩昭也没人给我脸色看。” 燕三郎笑了“听起来不错。”她这样的性格闹将起来,分分钟能把全府上下搅得鸡飞狗跳。 “日子过得顺遂,王廷里的事也轮不到我管。”她叹了口气,“就是闲得骨头都锈了,还得成天对着王廷命官们的贵妇假笑!有几回,她们还想把族中的女儿往护国公里塞呢。” “护国公没有纳妾吧?”燕三郎知道韩昭如今的身份,哪怕送女进护国公府为妾,满廷文武也是巴不得。 贺小鸢美眸中杀气四溢“他敢?” 燕三郎莞尔。贺小鸢最擅长杀人不见血,若有哪家贵族真敢将女儿送给韩昭,恐怕第二天人就不见了。 “你呢?”她反问他,“你看王上都要大婚了。” “他成婚,与我何关?” “你也到年纪了。”贺小鸢看了白猫一眼,见它已经盘在桌上眯眼打盹,“盛邑出美人,今后你看中哪家的,只管找我去说媒。” 猫眼没睁开,但是耳朵动了动。 燕三郎笑而不答。 “当然了,要说美人,你身边就有一个。其他庸脂俗粉,恐怕你也看不上眼。”贺小鸢把热茶一口喝尽,“好了,我得回去了,韩昭就快回府。你抓到季楠柯,这很好,不过韩昭又要忙碌起来。” “他招出了幕后主使?” “当然。”贺小鸢笑道,“其实我们大致也能猜出是谁,他不过是个证人。”她向白猫挥了挥手,“芊芊,再会。” 白猫看她一眼,打了个呵欠。燕三郎站了起来“我送你。” 两人一起杀过人,一起追过敌,这点儿交情还是有的。白猫盘在桌上打盹,没跟出去。 陪小三逛街逛了大半天,它也累了啊,懒得动弹。现在千岁能离开木铃铛更远了,足够覆盖从这里到大门口的距离了。 燕三郎亲自送贺小鸢到了门房前,才轻声道“还想请你帮个忙。” “说。”贺小鸢往门内看了一眼,没瞧见那个毛团子。 “天耀宫曾是靖国旧宫,又经历代卫王修整,其中典藏的靖国旧史想来不少。”燕三郎拂开一丛梅花,“我初来乍到,不识几人,想请你帮我找找娄师亮生平。” “谁?”这名字好似在哪里听过。 “娄师亮,靖国末代帝王身边的权臣。” 燕三郎这么一说,贺小鸢就长长“哦”了一声“是他啊,晓得了。” “正史、野史、小传、秩闻,皆可。”他把范围放得很宽,“只要沾到娄师亮三字,我都想拜读。” “你就跟他过不去了?”贺小鸢怪异地看了他一眼。娄师亮百多年前就作古了,燕小三怎么突然对他感兴趣?“沾着名字的书籍就要,那得有好多!” “是。原本我该找王上,但国君日理万机嘛。”燕三郎冲她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麻烦你了。” 贺小鸢叹了口气“行,我去找人给你翻翻藏书阁。”说罢,告辞回府。 待她离开,燕三郎才往回走。 娄师亮是木铃铛的上一任主人。 他是一代奇人,拿到天衡以后不可能不好奇罢?以他身份地位,想查找木铃铛的来历应该比燕三郎更容易才是。 如果这个推断成立,娄师亮或许会留下一点线索。 所以,燕三郎现在就希望借鉴前人的研究成果,弄清天衡的运行机理。 当然,还有一点耿耿于怀 他希望了解千岁的过往。 少年走回兰轩,才取出连容生的来信。 走出春明城前,燕三郎给恩师留下的代收信地址,就是卫国的护国公府。 三焦镇之行,让他抵达盛邑的时间延迟了几天。这样算下来,几乎是他离开春明城不久,连容生的信就送出来了。 恩师的脾气他也了解,这会儿大概正在考较新收的弟子,没事儿不会那么快想起他,并且给他写信的。 发现有新消息可以查收,白猫又不困了,跳到他怀里,抻着脑袋去看信,一反方才的昏昏欲睡。 燕三郎抚了抚它的脖颈,才把信纸放低,供两人一起看。 老头子用词精简,所述无非二事。 其一,燕三郎离开后,就有许多人抵达春明城找他,有的还悄悄摸进了春深堂。 第780章 开山祖师的遗物 其中甚至有两伙人找到了燕三郎曾经的产业。这些早在少年意料中,所以并没有搅出大麻烦。 有几个不开眼的,试图从连容生这里下手。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同时,“鸿雁飞书”又弄到一点迷藏海国的后续消息,也交给连容生一并发了过来。这很不容易,离开迷藏国的人会分散去世界各地,几千人散入大千世界,找起来难度如大海捞针。 鸿雁飞书用了一年多,才收集更多细节。 因为闯下弥天大祸,燕三郎未待盛会闭幕就提前离开了迷藏海国。事后他打探过迷藏海国的消息,但没有这一次来得详细。 圣树被毁之后,这届无忧谷盛会就乱了套。 爆炸当天举行的官方联名发卖会,一下就没人管了,展品遭哄抢。 迷藏国平民知悉圣树被毁,大都面向圣殿号啕大哭,有人甚至哭到直接昏厥,再没心思服侍海客。 别忘了,他们戴面具穿黑袍,原本就能隐去脸面。于是无忧谷里乱成一团,打砸抢事件随之而起,原先的秩序荡然无存。 半天下来,朱仙楼里多出二百余具尸体。 海客抢完了无忧谷,转头就想起了漂浮在海上的金山银山,赶紧乘船出海。有些更干脆,去冲击各大官方店的库房,甚至入侵圣殿,将里面洗劫一空。 到了这时,无忧谷盛会是办不下去了,多数人只好怏怏穿过雾墙离开。 或者两手空空,或者钵满盆满。 那时大伙儿弄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末日般的景象和动乱让许多人都有预感,这或许是迷藏国最后一次向人间开放。 鸿雁飞书找到的那名海客在迷藏国多留了两天,因此他见证了迷藏平民的哀恸欲绝。 对他们来说,那是神殒,是信仰的崩塌,是末日的到来。 有人说,是内奸带领坏人袭击了圣殿,烧毁了圣树。 燕三郎看到这里,目光久久不能从纸面上移开。 “他们不知道,自己终于自由了么?” 圣树被毁,没有皮囊的幽魂会很快消亡;而那些有皮囊的,恐怕也不会留在迷藏国了。它们势必要寻找新的长生之道,而这个答案一定不在迷藏国里。 对平民来说,过往的奴役、压榨、不公都即将远去,“为自己而活”的新生活才刚要开始。 白猫伸了个懒腰“或许他们品会到的不是自由,而是惶恐吧。” 卑躬屈膝为奴太久,一旦头上的大山被搬走,反而不知道要如何挺起腰杆。 燕三郎目光微闪“明安这是何苦?” 明安以生命为代价,换来了族人今后的自由和安宁,这或许也是他毕生的心愿和追求。 可他得到了怎样的回报? 白猫幽幽道“如能早知后果,你猜明安还会不会炸毁圣树?” 燕三郎不吭声。 这问题没有答案。 连容生的来信里面,其实还附着另一封信。 它来自窦芽。 她的信本来送到春深堂,但那里已被连容生派人接管,所以信就辗转到他这里来了。 是的,连容生的信里,还夹着第二封信,而且厚得很有份量。 “窦小妞来信喽。”千岁哼哼,“快,打开来看看!” 苹果精给小三写信!嘿,她怎么有种抓现行的爽感呢? 过去了这么久,她还是讨厌窦芽么?燕三郎摇了摇头,抽信看了起来。 这封信是从拢沙宗寄出来的,路途遥远。据窦芽信中所述,她是夏天寄出的信件,那么走到现在大概是七个月时间。 此时距离燕三郎从迷藏海国返程已经年余。窦芽在外办完事,辗转回到拢沙宗以后就找上端方,转告了燕时初的请求。 “端方师兄有点吃惊,但很快就同意了。” 接下来,他们师兄妹二人就在宗内翻阅典籍,重点查找祖师爷留下的蛛丝马迹。 拢沙宗的开山祖师复姓申叔,单名一个桓字。连容生说过,他曾用苍吾石完成自己的愿望,并且一手开创了拢沙宗。尊师重道是所有玄门的传统,燕三郎因此推想,拢沙宗内或许留有相关线索。 不过么,那两人翻遍了自己能查找的所有典籍,都找不到关于苍吾石的只字片语。据端方查证,二百多年前,拢沙宗聚宝阁遭遇贼人入侵,一把火烧掉无数典籍,许多先辈留下的法诀付之一炬,这其中也包括了开山祖师申叔桓的手记、心诀、传记等等,可谓损失惨重。 放火的贼人是谁?时至今日,这还是一大谜团。拢沙宗引以为耻,从不对外提起。二百年来,这事情早从历史中淡出,世人多不知晓。 不过端方办事能力果然出众,还是发现了一点端倪。 他没能找到申叔桓的笔记,不过发现了这位开山祖师留下的一幅画卷。名字被烧掉了,但题在左下角的一行小字保留完好 山在云雾飘渺间。 当然,画卷的内容也是山水,就与题字一样。 这画卷作为开山祖师的墨宝,被珍重供起。端方也是费了不小力气才得以近距离观摩。 过了两个月左右,窦芽又找到一本论著,那是申叔桓的七弟子为师父写下的起居注。书中明白说道,申叔桓创立拢沙宗以后,曾亲作一幅画卷,挂在拢沙宗主殿,众人议事时抬头就能观瞻,并且不知开山祖师为何取了个这么莫名又不祥的画名。后来宗内几次动荡,这幅画才被收入库房。 古怪的是,题字在左下角,和画卷内容颠倒。 这幅画的名称,就叫作《弥留》! 燕三郎看见这两个字,心中一跳。千岁也轻呼一声“弥留之境!这老头子果然去过弥留之地!” 再接着往下看,申叔桓的七弟子在起居注中还写到,他就画卷提问师父“弥留”二字何解。后者笑,言有缘者自明。 他又问,画里是何处风景。 这回申叔桓没有再作高深,而是爽快给了一个答案 首铜山。 燕三郎看到这里,蓦然动容“首铜山!” 这个地名他听过不止一遍了,迷藏国的幽魂也说过,三眼怪物在首铜山出现多次。 第781章 又有故人来 显然,拢沙宗的开山祖师也到过首铜山。 那是不是说明,弥留之地就在首铜山? 窦芽的信中还附画卷一幅,乃是端方亲手画就的《弥留》摹本。这人堪称十项全能,不仅修为精深,连画工也十分了得。窦芽表示,端方的摹本得《弥留》原件神韵十之七八,可为燕三郎参考。 这两人助力甚大,燕三郎领了这个情,第一时间回信。 白猫再也按捺不住,站起来拱了拱他的下巴“终于有线索了,何时动身啊?” 燕三郎的拳头握紧又松开,接着去抚猫背,手头用了点劲儿,按得白猫尾巴都翘了起来。 “干嘛干嘛?”这几下抚摩很爽,但它偏要用力瞪他,不满地喵喵叫。 借由这几下逗猫,少年心头的激荡很快平复下来。他想了想“不急。” “不急?”白猫睁大了眼,“你还等什么?” “等着王上大婚。”燕三郎一本正经,“我答应过他,不会缺席他的婚典。” “……”白猫无力,“这么讲信用作甚!”臭小子有时奸似鬼,有时又太实诚。 “快了。”燕三郎安抚它,“首铜山也不会长脚跑掉。它存在那么多年,不差个把月了。” 千岁只能让步“婚典一结束,我们就走!” 燕三郎伸手,与它的小白爪子郑重击掌“好,一言为定!” “哼!”它挠了少年一下,跳下桌跑了。 ¥¥¥¥¥ 次日,下人来报 勇武侯来访。 燕三郎当即请见,因为勇武侯不是别人,正是前褐军大统领茅定胜。 当年韩昭能够闪击盛邑的前提,是茅定胜同意双方停战,褐军转而帮助镇北军拖住廷军的脚步;而萧宓继位后,褐军摇身一变,又充当新卫王平定四海的急先锋,很是斩下了几路叛军统领的首级。 所以事后论功行赏,褐军上上下下都得了卫王的慷慨。茅定胜加官晋爵,得封勇武侯,身上还挂着一个将军的衔,但手里没有兵权。 他曾是起义军的大头领,在太平盛世,心再大的君王也不敢让他触碰兵权。 在燕三郎看来,茅定胜满面红光,走路虎虎生风,依旧是当年的虎将风范。不过现在这人一身锦袍,腰间挂玉,再不是昔日劳苦大众的领头人。 看来,茅定胜对自己的新身份适应良好。 一见面,茅定胜眼睛一亮,抓着他的肩膀上下打量“好小子,这才几年不见,变了个人哈?” “托福,这几年过得不错。” 茅定胜哈哈一笑“我看你也是,再长就成竹竿了!”再看他身后,“你的猫呢?我记得你从前时刻都把它带在身边。” 边上传来一声猫叫。 茅定胜抬头看,发现白猫藏在金桂的枝叶里,居高临下盯着他们两人。 好吧,如今和从前也没什么不同。“你对这猫是真爱啊。” 燕三郎微微一笑,抬头道“芊芊,自去玩耍吧。” 枝叶簌簌一响,猫儿就没了踪影。 茅定胜啧啧两声“我的侍妾也养了两个猫来玩,看着就没你家的灵性。” 燕三郎理所当然道“那不一样。”茅定胜家养的叫宠物,他家养的叫祖宗。 两人入座,燕三郎要叫人上茶,茅定胜却摇头“有酒没有?我喝过几次好酒,听说都是你这园子里的酒泉酿出来的。” “有。”燕三郎莞尔,咐吩摆酒。身为邀景园的主人,他窖里藏着各式好酒,这时转头吩咐一声,黄大就去提来了二十年陈的佳酿。 他知道茅定胜的脾气,着人端来陶制大碗。茅定胜咕咚咕咚猛灌一大口,“哈”一声喘出口长气“好酒!” 黄大在一边看得心疼。二十年酒泉陈酿,这要拿去外头,一斤都能卖出三两银子!这老小子头一仰就是半碗酒没了,一口喝掉二两银子呀! 茅定胜可不管他在想什么,连喝了三大碗才有功夫说话“真痛快。你要留下来当官不?” “我时常都要外出,怕是没功夫在廷为官。”做官就要守规矩,否则就算萧宓不在意,其他官员也不能容忍,到时候参他的本子必定绵绵不绝。 “那真可惜,莫不是要跟我作伴?” 茅定胜这句话说出来,燕三郎就知道他对自己定位清晰 大闲人一个。 燕三郎笑道“王上大婚后,我就要外出了。” 两人谈笑晏晏,既说从前,也谈现在。茅定胜得了封赏,如今在盛邑也是有宅有地有钱有美人,当然最重要的是“被”赋闲在家,成天有大把时间。除了流连花丛之外,他也时常光顾赌坊暗巷,对民间风土、轶闻八卦倒比一般达官贵人知道得更多。 这一聊就到了申时(下午三点),茅定胜酒足饭饱,终于心满意足离去。 黄大找下人来收拾那一桌狼藉,看见十几个酒瓮心疼得无以复加。这么多陈酿啊,他也好酒,可平时最多偷偷喝上一两口,哪像这莽汉?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牛嚼牡丹? 黄鹤看见他的神情不由得摇头“小主人不做亏本买卖,这酒耗得值啊。” “值在哪里?”黄大只看见几十两银子不翼而飞。 “我问你。初去一地,怎样才能最快获取当地情报?” 黄大不假思索“找地头蛇啊。”这不是他用脑想的,而是长年以来积累的经验。 “是啊,我们初来乍到,可国都已经不是三年前的盛邑了。那姓茅的在这里待了三年,算半个地头蛇。” 黄大长长“哦”了一声,恍然大悟“小主人请他喝酒,是要套问盛邑的近况吗?” “除了叙旧,也有这意思。毕竟我们今后要定居盛邑了。走大街上,随便扔块砖头都能砸到一个权贵。盛邑这地方水深着呢,光靠我们自己,一时半会儿哪里摸得清门道?”黄鹤没好气在他脑门上找了个爆栗,“你啊,什么时候才能赶得你妹妹一半聪明?” 黄大的忧伤很明媚“妹妹何时才回来啊?那小白脸一定会拖慢她的脚步。” 第782章 为君筹谋 “快了。”黄鹤对他道,“对了,主人说,既然护国公夫妇、威武侯、勇武侯都先后上门,你去外头传个消息,就说咱们主人的伤势已经养好。” 邀景园老是闭门也不是办法,燕三郎既然选择安家盛邑,那早晚要跟满城贵族打交道的。现在封号也下来了,是时候开门纳客了,否则今后落个傲慢的名声并无好处。 …… 燕三郎送走茅定胜就取药水漱口。待滤去满嘴酒味儿,他再请李开良前来书房。 这是贺小鸢荐给他的人,暂住邀景园。李开良刚跨槛进来,燕三郎就着下人看茶。 白猫就趴在书桌上,抬眼看了看李开良“这人有修为在身。” 燕三郎正在打量着他,后者昂首伫立,落落大方。 “请坐。阁下也是异士?” 李开良侧坐半边“拜入天南宗习艺七年,可惜资质平庸,只好出师下山。” “贺夫人对你大加赞赏,怎么没有推举你进入王廷?”韩昭手下有不少人才,都曾跟他出生入死。后面韩昭权倾朝野,这些人自然也跟着飞黄腾达。“原本在得胜王手下效力的人,已有不少进入王廷。” 三年前,前卫王出逃,携走大量官员、贵族,最后殁于赤弩山。萧宓继位至今,卫廷一直面临着人才短缺的问题。如果李开良真像贺小鸢夸得那么好,为何廷中没有他一席之地? 李开良沉默,好一会儿才道“不止。我为家人报仇,曾手刃大梁王室,如今仍被梁国通缉。” “王室?”燕三郎想起贺小鸢说过,李开良也是梁人,“卫国与梁国各自内战,如今已经建交。” “是的。”李开良低声道,“因此我不得入仕。” 他是梁国缉拿的逃犯,还是杀过王亲的重犯,卫国若是收他为官,万一哪天被梁国起底,两边面子上都不好看。卫、梁都是战后重启之国,相互间小心翼翼维持外交,卫廷是不会冒险收用李开良的。 入仕之前要彻查祖宗八代。身世不清白者,不能当卫国的官儿。 “好,那就是我运气好拣到宝了。”燕三郎汲一口茶水,“我这里的情况,贺夫人也跟你说过罢?” “燕公子了得,助王上夺定江山,在下感佩!”李开良正色道,“李某一定尽心辅佐,使燕公子不必为杂事分心。” 贺小鸢要把他荐给眼前少年,李开良初时不肯。 这少年乳臭未干、嘴上无毛,又是外地来客,在盛邑毫无根基,李开良听之不喜,自己当年是走投无路才投奔韩昭,后者被封作护国公后,李开良也没有用武之地,心中已生去意。 不过贺小鸢紧接着就将燕时初不为人知的过往道来。她和燕三郎几番出生入死,对他自然比旁人更加了解。 李开良终于动容,又多问几个问题,当即同意。 “多谢。”燕三郎一笑,切入正题,“先生在盛邑已有三年吧?” 李开良点头。 “那么先生于盛邑的地利、人情、王法律令、买卖营生,想来都很了解?” “那是必然。”李开良也知道现在不是自己客气的时候,燕三郎想重用自己,必然先有一番考较。 “你看,盛邑如今什么营生最赚钱?” “若说升值最快,当属宅地。”李开良毫不犹豫,“三年前国变以后,盛邑日渐繁华。这里又是大卫轴心,宅地价格平均翻起来两倍不止。仅以邀景园为例,卖出去至少是三年前的三倍了。” “不过这庄园太大,虽然占据核心好地,但出得起价钱的人极少。若是开阳大街、西兰大街上的宅子和铺面就炙手可热了,价格比三年前翻起了五倍。五天前,街角最末尾的烂铺子卖出了二千两的高价,那是一挂出来就被买掉了。要知道三年前,那铺子挂价四百两都没人要。” 燕三郎点头。他曾在春明城置业,知道供需两旺最容易把市价炒上去,何况盛邑百业兴旺,宅地的价格一日涨过一日也不稀奇。 “这么说来,你建议我多买地宅?” “是!我对比过十余国从建国初期到繁华盛世的宅地产价格,只要国泰民安,投钱在宅地都可以获得最丰厚的回报。尤其是建国或中兴后的头几年!”李开良正色道,“就以梁国为例,它在五年前结束内乱,少年天子坐稳宝座,开始行使固本扶民之策。这五年来,梁大都及周边地区的宅地价格翻了四倍有余!梁国与大卫的国情有相似之处,都是从乱到稳、从颓至兴,可为对照。” “除了郊外田产是常规配置,您最好在盛邑里精心挑选地皮和宅子。这一点,我可以帮得上忙。”李开良接着道,“燕公子今日才来,老实说有些晚了,没有吃到第一手红利。这几年达官贵人抢先圈地,北部、中部和南部城区的价格已经炒上来了,最好的地段大多被人把控,那些都是下蛋的金鸡,即便出售,价格也是宰人。”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他端茶润了润嗓子。 燕三郎若的所思“看来,李先生自己也没有错过机会。” 李开良爽朗一笑“实不相瞒,我刚到盛邑时浑身上下只有三百两银子;现在么,已有两座酒楼、一间赌坊、十六个铺面,三个商号。” 燕三郎笑道“失敬,失敬。”这人也算白手起家,在盛邑又没有根基,三年时间赚起这么多家产,也是了得。 “可惜我本钱太少,并且最赚钱的营生不是我这样的普通商人可以插手。”李开良摇头一叹,“否则,十倍起利。” “李先生会有机会的。”燕三郎意味深长说了一句,接着话锋又转,“你说城里的好地段已经被瓜分完毕,那么我上哪里再找机会?” “机会少,但不是没有。商人做生意时常要抵押产业,弄钱当作周转。有时周转不来……”李开良答得迅速,“另有一桩大事卫廷已经公布了扩城计划,盛邑要向西边扩展至榕湖以东。” 第783章 不可限量 燕三郎初来盛邑,自然还没有听到这个风声。“扩到榕湖?那约莫是扩大四分之一的面积了。” “正是。”李开良道,“那里山水秀美,号称千湖之地,最小的天然湖泊直径仅有百丈,适合私藏于园林之中。有待时日,王室权贵都会去那里置宅;就我所知,王廷在榕湖还有开埠修河计划,要直接打通榕湖和莫桑河,再筑堤坝、建起码头,今后南方的物产就可以走水路运来盛邑。” “听起来有商机。”燕三郎提问,“这消息已经传得满天飞了吧?” “是。但榕湖地区要成气候,至少也是五、六年后的事了。待百姓迁入、行业延伸,又得三五年。” 燕三郎啼笑皆非:“按这规划,十年八年后才能入驻。”钱要滚动起来才能生钱。虽然长期布局可为,但短期内怎么获利呢? “盛邑里的权贵也是这么想的,因此大伙儿只是观望,偶尔饭桌上引为谈资。”李开良眼里闪着精光,“但我为燕公子的规划,至多一年半内就可以开始赚钱——大钱!” 少年抚着猫儿道:“愿闻其详。” “据我所知,王上在三年前就有计划扩张盛邑,但到现在还留于纸面,实是因为耗资巨大。”李开良细细分析,“似这等民生基建,投入巨大,短期内又不见回报,必须等到国库丰盈时才能施行。国变之后的王廷有心无力,直至今日也不一定凑出这笔巨款。” “我们的机会在哪里?” “就是这笔巨款!”李开良目光灼灼,“这可是一桩浩大工程,开山修路、开河修渠,哪里都要用上钱!既如此,燕公子何不将这工程揽下?哪怕只是片面地区。” 燕三郎挑起眉头,心中惊讶:“你是说,让我承接王廷的扩城计划?”这家伙,胆子可真大! “正是。”李开良举起茶杯一饮而尽,燕三郎亲自给他斟上了茶水,“我说王廷凑不够钱,是因为王上必然打算按惯例特派官员办理。您也知道这其中流程之繁冗、效率之低下、衔接之混乱。国库如果拨出十两银子,最后能有二两落在实干上就不错了。” “既如此,不若您主动请缨包干。只要花费不及预算的七成,王上一定会心动的。”他进一步道,“其他人想见王上一面千难万难,您可是得天独厚。再说您于他有救命助国之恩,他对您信任有加。” 燕三郎站了起来,在书屋里踱了几圈:“你要我组建队伍去接揽大活儿,但我现在欠缺管理人手。”而且缺得厉害,他连个现成的班子都没有。 “这不是问题。”李开良信心满满,“王上要实施扩城计划,至少也是明年秋天以后的事了。”卫国一年两税,秋天粮食打上来,各地才有税收入库。“我们还有整整一年时间可以筹备。” 燕三郎此时对他实是有些欣赏了。盛邑最成功的商人,想的无非也是囤积、放贷、并购、扩大规模,李开良能够跳出常规,想起承包这种天大的工程,见识和野心都比常人高出不止一筹。 “那么这一年里,你打算做什么?”在榕湖购地置业是远景规划,承揽王廷扩城计划是中期规划,燕三郎想看看李开良拿出的近景规划。 “我看勇武侯刚刚离开?”李开良不答反问,“您二位的关系很好么?” “还不错。”燕三郎也不瞒他,“从凤峡山跟到这里的交情。” “那么就是三年前国变时打下的交情。”李开良大喜,“妥了!” “哦?”燕三郎笑道,“妥在哪里?” “您还记得,褐军最初为何起义?” “当然。”燕三郎对此记忆犹新,“前卫王想打通凤崃山往东南的通道,以便向前线运兵运粮。” “已经挖了大半,但褐军起义后计划就被迫中断。不过新王上位之后,前不久又拾起了这个计划。”李开良紧声道,“王廷里反对者甚众,要我王以史为鉴,唯恐再次激起民怨。但我王和护国公仍然坚持开挖,最晚今秋之前就能修好。” 燕三郎指尖在桌上轻叩两下:“凤崃山阻隔南北,军民无以往来。这个通道一旦打通,可兴民利。” “这里头商机无限。”李开良接着就给了个“但是”,“我从护国公那里得知,勇武侯虽然赋闲在盛邑,但他还有大批人手留在凤崃山,仍是当地路霸。” “既然您和勇武侯有过命的交情,在凤崃山就有地利人和之便。”李开良脸色激动,“通道打通也正好赶上秋收,第一批粮食可以藉机贩运。从现在至秋季,如果燕公子有兴趣,我会为您组建商会、拉拔队伍,先把这一桶金赚下来再说。” 燕三郎定定看他几眼,李开良不卑不亢回望。 好一会儿,少年才耸了耸肩:“这般全盘规划,你筹谋了多久?” “年余。” “为何不献与护国公?”燕三郎没被他的蓝图冲昏头脑,“他的能量比我大得多。” “他可是护国公。”李开良清声道,“实不该再有大动作了,否则不得圣心。” 燕三郎笑了,从桌面拣起两把钥匙扔给他:“这是账房钥匙。从此刻起,你就是我的对外大总管了。” 李开良说得在理。韩昭已经权倾朝野,如果再去揽下榕湖计划,那是要把自己的财力扩到无远弗届。他毕竟还是臣子,还要顾虑萧宓的想法。 有些事情可为,有些事情偏偏就是护国公不能为。李开良能把这重关系都理清楚,燕三郎今后可以大为放心了。毕竟,他时常要离开国都,未必能盯紧时事。 李开良大喜,又和燕三郎说了几句话就欣然退下。 燕三郎此时虽然没有官衔在身,但他与国君、护国公都是私交极好,又是连容生连老夫子的得意高徒。李开良从贺小鸢的描述中,也知燕三郎的头脑和手腕,想来此子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有眼光的商人,此刻就该投资了。 第784章 厉鹤林 白猫在案头听得一字不漏,方才没有插嘴,这时才打了个呵欠:“你对他还真放心,钱契都由得他支配了。那可是我们辛辛苦苦攒下来的家当。” “这人嗅觉灵敏,是可用之才。”燕三郎轻抚它的后颈,“再说他是贺小鸢领来的。你信任韩昭的眼光么?” 小三的手法越来越好了,白猫舒服得舐了舐鼻子:“差强人意吧。” 韩昭麾下奇才无数,自有一套识人之法。若非可用之才,韩昭也不会推荐给他。 “我给李开良的权力越大,他越能放开手脚。要是觉得捉襟见肘,他会去找自己的老伙计帮忙的。”燕三郎笑道,“想来他在韩昭手下也有不少好友。” “坏人。”千岁嗔他一句,“暗地里算计到韩昭头上了。” “一切都在不言中就好。”燕三郎拍拍猫儿脑袋,“想不想去西郊,再看看桃花?这个时候,迎春花和山茶花也该绽放了。” 千岁心动了。她还记得夭灼的桃花谷,也记得可以泛舟的翠湖。湖边有成片山茶花,算算时间也该开花了。 但她立刻反应过来:“嘿,你就想看看榕湖,不是么?” 燕三郎笑而不语。 光凭李开良口头几句,他当然不能尽信之。榕湖和西郊有没有潜力,他得亲眼看过才算数。必要时,还得做些考察。 两人正说话间,黄鹤进来报告:“少爷、女主人,威武侯来了。”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把少爷放到了前头去。 燕三郎没注意,千岁也没注意。 刚刚送走一个茅定胜,现在又来一个石从翼。猫儿翻了个白眼:“这帮蹭吃蹭喝的东西,就不能消停一天!” 她瞪着燕三郎道:“少喝点酒,听见没?” 今天喝掉的酒好像是有点多,燕三郎摸了摸鼻子,没来由地心虚: “是!” 得了他的保证,猫儿从桌上一跃而下,到外头玩耍去了。 ¥¥¥¥¥ 七日后。 天耀宫,御书房。 窗外天光正好,萧宓正在奋笔疾书。这些奏章好似永远都批不完,永远能在案头撂起小山。 他丢下狼毫笔,捏着眉心闭目养神。 这个时候,燕时初应该在邀景园里逗猫玩儿吧,要不然就是出门踏青。听说城郊的桃花开得正好…… 只有他这么苦逼啊。 这就叫同人不同命,唉。 大太监李公公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人参鸡汤进来,放到桌上就开始替他轻揉太阳穴,一边道:“燕公子又去崇文殿借书了,七天里面第三回。” “又去了?”萧宓眼都懒得睁开。原来燕时初也在埋首案头,没有出去尽情玩耍,想到这里,他心里倒平衡不少。 崇文殿是大内文库,典藏历年经史,不仅包括卫国,连前朝历史都一并收容。 只跟文史打交道的崇文殿向来沉静,最近倒是多了燕时初这个访客时常上门。前几天贺夫人走了一趟崇文殿,给燕时初借了几本书,崇文殿就报到他这里来了,连同书单一起。萧宓早知道他对靖国旧史感兴趣,于是大笔一挥,干脆批准他自由借阅崇文殿的书籍。 燕三郎倒好,一去崇文殿就要呆上小半天看书,离开时照借不误。 “今回又借什么了?” “一本《天华宝录》,述国都风情;还有一本《娄师亮小传》,是厉鹤林先生十五年前所著。” 萧宓嗯了一声,倒要看燕时初多久能把崇文殿这些藏书看完。 “王上累了,稍微歇息吧。婚服已经送来,您可以试试。” 萧宓打起精神:“呈上来。” 历来卫王的服裳都由天衣阁制作,婚服也不例外,并且早在半年前就开工了。 宫人呈上来的婚服以金红两色打底,缀宝石、含阵法,华丽非常。萧宓要穿之完婚行礼,它就代表了大国颜面,当然要请君王试穿,至少再修改三版。 这些杂事早就提上日程,随着婚期临近而越发琐碎,萧宓还不得不应付。他试穿上身,给了修改意见。可是才说两句,一股烦躁涌上心头,他突然脱下婚袍,重重甩去一边。 御书房里哗啦跪倒一片。 眼看主子心情不好,李公公跪伏在地,半个字都不敢吭声。 低气压持续好久,萧宓才擦着脸道:“行了,都下去吧。” 宫人赶紧收拾东西,飞快退下。 萧宓到花园中逛了小半个时辰,没来由的心气儿才慢慢理顺了,但午饭还是吃得少。 下午,他还要从百忙中抽出一个时辰上课。 萧宓今年十六岁,忙于政务之外,每三天还要听大师讲学。千里之内有资格为天子之师的,只有厉鹤林。 他与连容生齐名,号称东连西厉。 两年前,韩昭费尽唇舌才将自己恩师请来盛邑,为天子讲课。 厉鹤林与连容生一样,讲究因材施教。他教贺小鸢毒术,教韩昭兵法,而教给萧宓的,就是王道。 治世之道。 厉鹤林名字里面虽然有个“鹤”字,但本人和仙鹤沾不上什么关系,个头比萧宓矮了一大截,膀大腰粗、面如满月,是个外表喜气的胖子,颌下无须,所以显得下巴格外圆润。 粗看起来,这就是个常在市集里观花蹓鸟的老头儿。可是在这位名师面前,萧宓也要压下心头的负面情绪,认认真真听讲。 今天厉鹤林给他讲述的是东海上几个小国的施政特色、风土人情。显然这位老师觉得,韩昭作为大国之君,有必要开阔眼界,博采众国之长。 萧宓的专注一如既往。不过,今日厉鹤林嘴里说出来一个词儿,让他蓦然一愣。 式神。 东海小国,有些巫士会豢养、驱遣式神,为自己办事。 式神并非真正神明,多半是从野鬼、幽魂、灵怪转化而来。所谓“式神”,即是“侍神”。 但厉鹤林说得很明白,这和异士养小鬼有些类似,但彼此要建立更加紧密的关系,并且式神的威力远在普通鬼物之上。 这是要用心血哺养的异物,一个合格的式神可以长伴主人左右,至其终老。 第785章 摆宴邀景园 “其实不止东海小国擅长此道。”厉鹤林足尖点了点地面,“就是在这片土地上,从前的靖国也有此中高人。” “哦?”萧宓随口问,“谁呀?” 厉鹤林第一时间发现萧宓走神,轻敲桌面,满脸不悦:“王上若是累了,今天的课程就到这里吧。”说罢站了起来,拂袖要走。 上课要专心,哪怕学生是天子。 萧宓迅速回过神来,连声道歉,好不容易将老头儿哄得回心转意,再问一遍时要多诚恳就有多诚恳:“您说靖国也有豢养式神的高人,是哪一位?” “娄师亮。”厉鹤林哼了一声,“听过没?没听过就说明王上功课没做到位!” 萧宓一下子呆住:“娄、娄师亮?竟然是娄师亮?!” “呵,这也是个奇人,通晓术法无数,可惜身体不好。”厉鹤林搓着下巴道,“没能长命百岁。” 萧宓心里纷乱如麻,但他飞快抓住一个线头:“您写过《娄师亮小传》,里面也提过式神,但孤诸事繁忙未及细看。他的式神到底是何物?” 燕时初上一次离卫国,就请他留意前朝旧史;这回入住盛邑了,最要紧事居然还是进崇文殿查阅前朝旧人旧事,尤其是……娄师亮。 燕时初为何对娄师亮那么感兴趣? “记载娄师亮式神的史籍很少,我只找到过两本,都是宫内秘史。可见,此事在当时也鲜为人知。书里描述,他的式神是个妖异美艳的女鬼,性情喜怒无常,动辄杀人,然有大法力在身,可以呼风唤雨,尝在午夜出动。” 萧宓的心突然跳快了两拍。这些描述,都很吻合啊。 “对了,这式神还喜着红衣。”厉鹤林笑道,“但据我考究,她或许不是鬼蜮。” 红衣?萧宓嗓子有点干:“是什么?” “虽然她的诸般表象与鬼灵无异,但我注意到典籍中曾说过,娄师亮的晚餐总是格外丰盛。娄府下人曾对外人吹嘘,娄府每月花在吃喝上的费用至少是七百两银子。后世评他奢靡,但娄师亮壮年丧妻,到死都未再续弦,膝下亦无所出,偌大的府邸上下不过十余人,还是连厨子花匠都算上。对了,他有三个厨子,分别做正菜和点心。” 娄师亮独住府中,一个月花费七百两吃喝?这伙食标准比萧宓还高!如今卫廷上下倡俭,萧宓以身作则,规定自己三餐至多是三菜一汤。 “您认为,都是式神吃掉了?” “娄师亮身体欠妥,胃口能好到哪里去?”有好身体才能有好胃口啊。厉鹤林笑道,“我更是看过一则秘闻,娄师亮曾有一次随军出征西境,遇上强劲对手。对方祭出驱邪镇魂的大杀器,却拿他的式神无可奈何,最后死得憋屈。” “时隔太久,如今也找不到更多证据。”他有点遗憾,“无从推断那式神到底是什么东西。” 萧宓心中忽然一动,“您方才说过,主人要将式神封印在某些法器当中,这才能自由驱使?” “那是当然。法器既能封印式神,也是它藏身的容器。”厉鹤林回忆,“我在东海曾经见巫士从竹笛中召唤出式神,是个福童子。但他并不能将这件法器收进身体当中,只可随身携带。我见过他连睡觉都抱着竹笛不放。” 萧宓喃喃道:“长相陪伴,不离左右。” 他怅然叹了口气,接着问厉鹤林:“那么,娄师亮最后是怎么死的?” “他早年中了诅咒,身体一直不好。”厉鹤林顿了一顿,“不过,后世有些史官认为他是自尽而亡。但这仅为推测,没有写进正史。毕竟他是独自去世,身边无人目睹。” “他死早了。”厉鹤林扼腕,“否则有他在,靖国或许还能再多坚持几年。” 萧宓缓缓点头。 讲学完毕,阳光已然西斜。 厉鹤林施然而去,而李公公碎步进来道:“王上,您想将晚膳摆在……” “哪里”二字未出,萧宓目光一闪:“不必了,孤要在宫外吃。” “啊?” 萧宓踱去窗边,双手负在背后:“天色正好。你去通知燕时初,孤要在邀景园用晚饭,一会儿就到。” 李公公赶紧应了,临转身前看了一眼窗外。 这天都快黑了,晚风带着凉,乌云又不知从哪里飘出来,遮掉大半个天幕。 这叫天色正好? …… 卫王的临时起意,让邀景园差点人仰马翻。 原本燕三郎打算去冬林酒楼用饭,千岁对那里的糖醋鱼和封肉赞不绝口,是以家中原本没有备菜。现在卫王突袭,后厨一团忙乱,下人们也要抓紧时间扫洒庭院,以迎圣客。 好在邀景园如今人手齐备,黄鹤作为全府大总管又渐上手,总之萧宓驾临时,看见的都是井井有条。 燕三郎迎上来,萧宓笑得毫无诚意:“给你添麻烦了吧?” “蓬壁生辉,求之不得。”燕三郎也知见人就要说人话,“晚宴已经备好。你不早些通知,需要提前炖煮的菜肴就没法备下。” “无妨。”萧宓也知这道理,但他醉翁之意不在酒。邀景园的厨子,有些就是他指派过来的,还能不知道他们的手艺吗? 饭前,他还要游览一趟邀景园。 遵从千岁的要求,庭院入夜以后都要挂起杏黄色的灯笼,有些立柱里面塞着夜明珠,散出的光晕就显得格外温柔。 春雪已融,枝挂嫩芽。如今惊蛰刚过,冬眠的小虫开始在夜晚叽啾。 萧宓走在春意阑珊的庭院,观灯看树听虫语,实是由衷感叹:“燕时初,你这日子比神仙还惬意!” 他好嫉妒啊! 燕三郎轻咳一声,眼里有浅淡笑意:“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好了好了。”萧宓赶紧摆手,“一下午都在厉夫子课上,孤才不要听你说教!” 课上多了,会吐! 他又叹气:“孤何时才能清闲几天,也像你这样吃茶赏花逗猫儿?” “随时可以。”燕三郎悠悠道,“只是王上不舍苍生罢了。” 第786章 泉中论天下 萧宓一怔,慢慢收起了情绪:“说得好。” 那许多谏议都等着他批复,那许多政令都等着他下达,那许多问题都等着他解决……他越是忙碌,国家才能越发兴旺。 他笑骂一句:“孤就想将你拉下水,有难同当!” “这怎么能是‘难’?”燕三郎也笑了,“古往今来多少人争着抢着想要受难?” 两人又谈笑一会儿,就回兰轩用饭。邀景园太大,萧宓也只来得及逛完其中一个大园。 不出萧宓所料,饭桌边坐着绝色佳人。 他首先看见她的侧影,曲线玲珑,远非暄平那样的青涩丫头可比。 明珠灯暖,映得她肌肤如瓷如玉,眼波温柔潋滟。 看见她,他心跳都难以遏制地跳快了两拍。 “千岁姑娘。” 千岁冲他眨眨眼,就当打招呼了:“原本我们打算去冬林酒楼,席都订好了。” “抱歉。”萧宓面对她,道歉随口就出,“下次我请。” 备好的佳肴,流水价一般端了上来。 萧宓遇见好几道新菜,举箸尝了尝,不由得惊艳:“这味道好生新奇。”二月天里,倒似吃出了盛夏的味道。 “是我从迷藏国带回来的香料,有些海岛风情。”燕三郎笑道,“王上若是喜欢,回宫时带些回去就好。” 萧宓每样菜都尝过,一共吃了三碗米饭就放下象牙箸:“美味。” “不再多用些?”在燕三郎看来,萧宓的食量实在不大,哪怕他也是十来岁最能吃的时候。 萧宓摇头:“不了,少食滋味多。” 一年三百多天,若天天都是山珍海味,任谁也不会胡吃海塞了。 燕三郎以为他用过饭就会回去,毕竟天已经黑了,哪知萧宓站起来长吁一口气:“听闻邀景园里有一口暖泉?” “是。”燕三郎如实回答,“另一口冷泉是酿酒用的。” “暖泉能泡人?” “自然可以。”卫王该不是要……? “那好。”萧宓笑眯眯道,“你款待我泡温泉吧。” “……好。”燕三郎还能说什么,说天子的天耀宫内明明就有温汤殿,可人家不愿意泡,偏要泡他家的池子吗? 两个男人泡汤,千岁自然不能跟着去。 望着她翩然离席,萧宓心中一叹。 邀景园的汤池比天耀宫的小,但出泉温度适宜人体,不用再调制。泉水带着浅黄色,其中微含硫磺。 夜风寒凉,泡入温泉里别提多么舒服了。 萧宓闭目倚在池边,感受周身被热泉包裹的爽悦。心里的烦恼,似乎一下子跟着满身的寒气散去了水里。 周围夜色如墨,只有水汽蒸腾,将他和凡尘俗事隔离。少年天子躁热的心境,忽然安宁下来。 他想,他到底干什么来了? 两个大男人泡汤当然都光着上半身,只穿一条单裤入池。这里草木扶疏,闲杂人等都躲得远远儿地,谁敢来窥探? 对外人而言,与国君同浴是无上荣光。燕三郎保持安静,等着萧宓开口。 果然天子闭目养神好一会儿,才幽幽道:“孤与护国公商量,宣各方大员、戍边大将都要赶在孤大婚之前,回都观礼。从时间上算,司达光如果接讯后动身,赶来盛邑还是绰绰有余。” 燕三郎一听就明白了:“妙计。” 季楠柯招供以后,萧宓左右为难。牵扯到胡獠国,他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对怀王动手。 现在藉大婚观典为名,王廷将司达光召进都城,那么主动权就被萧宓和韩昭牢牢握在手里。 暄平公主遇袭的消息早就不胫而走,怀王也该收到了,并且明白自己身上的嫌疑最大。如果真是司文睿主使,怀王能不能查出来呢? 如果能,他会作何反应? 现在卫廷宣各方大员进都观礼,合情合规合理。司达光敢不敢来呢? 依大卫最新颁布的条例,回都的要员和将领都要轻骑简装,带来的亲兵不得超过五十员,而带入天耀宫的亲随不得超过两人。 按照这一规定,司达光不可带大军东进,否则视作谋逆;不可带五十一人入盛邑城,否则视同谋逆。 这是白纸黑字的规定,谁都不可违背。 这种情况下,他还敢来吗? 可是,无论司达光找任何理由推托不来,那都是抗旨、都是拒绝天子征召。 王廷就可以名正言顺派军讨逆,并且得到天下人支持。 师出有名,这太重要了。 燕三郎听到这里,也不得不佩服两人的老谋深算,一下子把烫手山芋扔到了怀王那里去。 怀王是接呢,还是不接呢? 这场婚礼有得瞧了。 “怀王安的什么心,大婚之前就会水落石出。”萧宓轻呼一口气,“护国公已经暗自调动兵马筹备。如果怀王打算顽抗到底,孤一定让他见不着四月天!” 最后几字说出来,杀气腾腾。 燕三郎看着他,已经找不出昔日那个和善小少年的影子。 眼前人是生杀在握的大国君主,哪怕眼下跟他袒诚相见。 可是燕三郎明白,萧宓不得不为。如果怀王已有反意,他和护国公必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诛杀司家父子! 只有这样,才能把战争对西境的影响压至最小;只有这样,才能阻断胡獠的觊觎,保大卫疆土完整。 君王的仁慈,从来都是审时而定。 半晌,燕三郎才轻声道:“时间充裕,我去备一份厚礼。” 萧宓要怎样对付怀王,其实本不必对他说道。这是军机,越少人知道越好。 这是不是说明,萧宓对他信任有加呢? 燕三郎不想接这话。 萧宓笑了,忽然对他道:“迷藏海国的事,你再跟我说说,我想知道更多。” 说点什么呢?上回他来邀景园,燕三郎就已经说得差不多了啊。 萧宓主动问起:“迷藏国后来怎么样了?” 燕三郎想了想,将鸿雁飞书送来的讯息说了:“王上也觉得迷藏国关闭了可惜么?” “无谓可不可惜。”萧宓摇头,“与我们无关,不予置评。” 这话说出来,倒让燕三郎仔细多看他两眼。 就事论事,不以自身喜恶断言,这是好品质。放在一国之君身上,更是难能可贵。 第787章 为众人抱薪者 接着萧宓又问起:“明安死了,迷藏人会给他立碑么?如果他活在人间,这样的功绩甚至可以立生祠,享受永世的香火供奉了。” 祠都是给神立的,人可消受不起,除非他有大功德。生祠是给活人立的,里面还要供上牌位,若是那人德不配位,还会折寿,这就是所谓的“福薄”。 燕三郎摇了摇头,把这讯息的下半段说了出来: 明安在爆炸中灰飞烟灭,但迷藏国的平民们恨他恨到咬牙切齿,既然不能生啖其肉,就把他八竿子打不着边的两个远房亲戚拖出来,在这对母子的尖叫和哀嚎中将她们打得血肉模糊,押去圣殿。 他们哭泣着,虔诚地恳求神明的重新眷顾。 神不能不管他们啊,不然他们今后怎么活下去? 可那时的“神明”已经随着圣树而大量消亡,余下的神使和信察加起来也只有二十余个,都忙得不可开交,哪有心思管这些凡人? 神明毫无回应,平民惶恐已极,转身就把惊惶和恐惧都泄去那对母子身上。 他们在惨叫声中被大卸八块,无数人还要争着抢着去咬下一块肉,还不解恨。 然后呢? 然后谁也不知道了,望见这一切的海客穿过雾墙回到人间,把无尽的未知留在了迷藏国。 萧宓听完,久久不能言语。 风吹柳叶,有一片飘落水面,荡起层层涟漪。萧宓注视着它,幽幽道:“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 英雄曾在,而迷藏国甚至没有做好迎接他的准备。 他望着燕三郎,诚心诚意:“时初,在我的国家、在我的治下,绝不允许出现这样的悲难!” 这话是对燕三郎说,也像是对他自己说。 燕三郎“嗯”了一声。 萧宓目光不经意扫过他的胸膛,却见他脖子上挂着红绳,绳上坠一只小小的铃铛。 铃铛颜色有点古怪,不像金属。 萧宓仔细看了两眼,才发现那是木头刻的,不由得好奇:“你怎么把猫铃铛挂到自己脖子上了?” 这么小小一枚,给白猫芊芊挂还差不多。宫里的猫儿,也是挂着铃铛,走起路来叮啷响。 “这是先人所留,不愿摘下。”燕三郎把木铃铛抓在手里,“再说,猫儿挂着铃铛不好,会损伤听力。” 萧宓笑骂一句:“你这猫奴!” 燕三郎想了想,还是问出口:“最近坊间议论,北边的赵国连着两年大旱,地里庄稼颗粒无收,已有难民陆续向南逃难?” “是。”萧宓点头,“那里不似大卫河湖众多,得享天佑。到孤昨日接报,北境已经收容难民四千余人,还是不完全统计。有些赵人唯恐被卫遣返,入境就躲了起来。” “这半年来,北边时常生事,抢掠打砸案情高发。”说起这个,萧宓也有点头疼。饥寒起盗心,流民不好治理啊。“观星台几次送报,都说未来七八个月难见雨水。到时候,南下的流民会更多。” 人群有流动性,在赵国活不下去就会迁移。卫国三年前结束内战,发展得顺风顺水,又跟赵国接壤,免不了被越境。 “盛邑离北境不远。”燕三郎轻声道,“王上是担心他们南下,扰乱盛邑?” 他在春明城时,就见过流民大举南下的场景。那还是在句遥国同意接收、并且尽力安置难民的情况下,治安案件依旧层出不穷,用了好些年才整顿完毕。 “盛邑无虞,这里大军驻扎,还对付不了几个流民么?”萧宓摇头,“放他们到处乱蹿,也不是那么回事。” 流离失所、一无所有的平民能做什么?看看三年前的褐军就知道了。尽管几率极小,萧宓也不想历史重现。 燕三郎点头,话锋一转:“我听说,盛邑要扩城了,扩到榕湖?” “有此规划。老家伙们反对,说劳民伤财,劝孤莫要步上兄长后尘。”萧宓忍不住怒哼一声,“目光短浅!” “如果上下协同,则可创造数万工位,那时就需要大量劳力。”燕三郎轻声道,“王上正推轻徭薄赋,如果征用农人,每年也不能超过一月,还得选在农闲之时。” 平民要服徭役,即王廷可以无偿征调百姓,或者入伍服兵役,或者征作力役,开山修路、造桥挖渠,无所不包。前卫王就是徭役名目繁多、征用民力太过,才激起哗变,拱手让了江山。 萧宓吸取他的教训,就算要大举扩城,也不好滥用民力。 可是这样算下来,城池要何时才能扩建好呢? 萧宓亦很灵慧,一听之下就明白燕三郎的意思:“你是说,引流民来修城?难!” “他们原就四处流蹿,不服管教。现在想强迫他们来修城铺路,谈何容易?”萧宓更进一步深想,“并且流民太多,恐怕妨害盛邑盗患四起。” 请神容易送神难啊。真把流民引到盛邑附近,以后送不走了怎么办? 怕成毒瘤。 “用强的,当然很难。”燕三郎将巾子浸了热水,再绞干盖在额头上,“若是以利诱之?” “你是说?”萧宓若有所思。 “照市价开出工钱。” 萧宓失笑:“那可是好大一笔支出。原本物料购置、劳力食宿就要花费巨大。”大到他和护国公今年内都启动不了这项工程。 “如果不光从国库掏钱呢?” 萧宓一怔:“何解?” “盛邑之中众多百年世家,积攒有大量财富。”燕三郎在盛邑几次进出,了解基本情况,“三年前国变,大官权贵倒了一大批。他们的家产除了一小部分收归国库之外,都流入了他人腰包,富者恒富。” 所以国家虽然不富裕,但是官员和权贵手里是有钱的,并且越来越有钱。 “有什么法子,能让他们掏钱?”萧宓拍了拍水花,“还得掏得心甘情愿。” 夺人钱财如杀人父母。就算他是至高无上的君主,也不能直接从官员口袋里掏钱。 那不叫掏,叫抢。前卫王再荒唐,也知道这事儿干不得。 第788章 有你在真是太好了 “直接要是要不来的。但如果有东西让他们趋之若鹜,恨不得掏钱呢?”燕三郎顺手捏了个法诀,池子里蒸腾的雾汽就在半空中凝而不散,变作了乳白色的一团。 很快,它就开始变形,变作了山谷、河川、平原…… “沙盘?”萧宓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是行军打仗时都要用上的沙盘,“不,水盘。看这地形,是……榕湖?” 制定计划时,他和护国公曾在沙盘上反复推演,这时不费什么功夫就认出来了。燕三郎化出的山河图与他平时所见略有不同,萧宓仔细辨认,发现他是刻意放大了榕湖周围。 地形很细致,连山谷和湖泊的形状都不差多少,“你去过榕湖了?” “这几天去过两次。”燕三郎伸手点了点榕湖,“湖泊狭长,自西到东有三十余里。也即是说,盛邑距离湖水东岸不算太远,也就是……二十里地,中间只有少量丘陵。通往湖东的小路,王上把它先修成官道也不费劲。” 萧宓挑眉:“为何孤要那么做?” “方便后期物料运输,也方便大家去看地形。毕竟,这计划重在打动他们。”燕三郎在湖畔比划,“这个湾区北边有高山,可以挡住南下的北风,利于藏风聚气,适宜人居。王上原本也相中这里吧?” “的确,孤希望最先在这里建宅开市,迁去人口。再以此为据点,逐渐向四边扩展推进。”萧宓挥了挥手,“好了,不要钓孤胃口,有话直说!” “王上发愁的,无非是两件:一是财力不足,二是人力不足。”燕三郎一笑,“既如此,不若先开发湖畔土地,将它们分割出售,销售所得再雇人工,继续扩展西郊。” “这和孤原本的计划,有甚不同?”萧宓没好气道,“西城扩建怕是旷日持久,湖东建好以后不卖地皮,国库可就无以为继。” “我说的不是建好后,而是开建前。” 萧宓一怔:“什么?” 燕三郎往水里沉了沉:“官道修好之后,王上就可以将湖畔地皮划分出来,论块发卖了——预卖。” “还未开建,就先卖地皮?”萧宓按了按额头,“有人肯掏钱?” “护国公肯的,我也肯。有远见的人都肯。”燕三郎笑道,“王上不妨将沙盘做出来,按地块发卖,价高者得,自然有带动效应。” 开山修路固然不易,开发新城却又不仅是平整土地那么简单。城市要正常运转就得先有详细规划,道路、园林、里坊功能分区、防火、给排水……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可不是简单地路面一铺、地皮一卖就完事。 所以卖这里的地皮,很大程度上也是卖配套。 “如果只能卖掉少量呢?” “一次卖不完更好。”燕三郎耸了耸肩,“发卖可以分作几期。只要下一期比上一期价格更高,自然就有人上赶着出钱买。人性么,无非就是追涨杀跌。对了,若是民间富商也能参与购买,效果会更好。” “你、你胆子太肥。”萧宓指着半空中虚幻的山河笑骂一句,“划块大荒地,一砖一瓦都没有,就敢出手圈钱了?” “敢。”燕三郎不假思索,“头期的宅子不愁卖,看在你的面子上,贵人们也能订光。” “有了这笔预售收入,先期的投入成本就能大大降低。”燕三郎笑道,“只是私下里一说又有何妨?仅供参考。对了——” “如果大伙儿嫌地皮太贵,一次性要拿出来的钱太多,我们不妨先收两成定金,收完就定契。”他悠悠道,“如果这张预售契约可以自由买卖,那就更好了。先买的得了便宜,后买的自然眼红,总会有几次倒手,价格必然越炒越高。” 至于怎么炒,那还不简单?炒不动就找人买啊,假象都是可以造出来的。这桩大买卖最重要的底层逻辑,就是西城的宅子有人要、值钱。 买国都的地皮,说到底是买国运。 卫国发展顺风顺水,国都的宅子怎么可能不好卖?现在卖不上价,不代表以后不好卖。卫人等了两百年又等来一次中兴的机会,或许就是财富再分配的末班车。 总会有嗅觉灵敏的人相中这里面的商机,不惮于出手。 只要几次推波助澜,还愁地皮卖不动吗? 萧宓抚着下巴,凝视山河幻影好一会儿,才幽幽道:“至少,孤得在那里建个行宫。”建个行宫,就不算是荒地了。 有君王作表率,其他贵族知道王廷开发西城的决心,才肯掏腰包嘛。 就算燕三画的是块大饼,他瞅着也很心动哪。没办法,谁让大卫现在还是缺钱呢? 两人相视一笑,萧宓就捏了捏膀子:“行了,该起了。再泡下去,皮都要皱了。” 他来时还有些烦躁气短,回宫时却精神抖擞,心情舒畅了不少。 两人起身拭水,换回衣裳。 燕三郎一路送到邀景园大门口,萧宓正要跨步而出,临时反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时初,有你在真是太好了。” 燕三郎都能听出,他这话发自肺腑。少年也毫不自谦:“我也觉得。” 萧宓一笑,这才上了马车。 灯火阑珊,路上已经没人了。 等到天子座驾走远,燕三郎再一回头,千岁倚在门边:“可算是走了。他今儿为什么来?”占用了小三大半个晚上,她很不爽哪。 燕三郎也不知道,但猜是:“心烦?” 想干一番大业的国君,哪一个真正能无忧无虑?愁完了这件事,还有下一件排队等着呢,永远没个尽头。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她微微噘嘴:“他心烦,为什么找你?”卫王可有满廷文武,就缺燕小三这一个谋士吗? 这个,燕三郎也不知道了,只是隐约觉得萧宓心烦的对象好像是他。 当然这感觉实在莫名,也不合情理,他第一时间就否决了。反正,无论萧宓最先的烦恼是什么,注意力都被燕三郎的话题转移了。 这是好事。 第789章 天馥楼 燕三郎迈步往回走,千岁与他并肩而行:“为何给萧宓支招?八字都没一撇呢,你不怕他到时候窃用了你的点子,倒把你扔到一边去?”那是小三想出来的点子呀,要是日后换不成钱入账,她可亏大了。 “让他和韩昭心中有数。”燕三郎却有不同看法,“时间还早。只要他觉得可行,西城开建之前会来找我的。” 萧宓对他的印象,大半还停留在救命之恩。诚然这一点拉近了两人距离,但恩情总会被时间稀释,慢慢寡淡。燕三郎想在卫国长久立足的话,就要向天子展示出自己的更大价值,证明自己更加值得被重用。 从这一点上来说,他和李开良并没有什么不同。 少年转移了话题:“对了,李开良昨天为我购入一家老字号,叫作天馥楼。你可知晓?” “知道啊,它家专卖胭脂水粉,定妆持久,更难得价格亲民不贵。”千岁眨了眨眼,果然如数家珍,“你陪我进去过两次,忘了么?” “唔……”他哪会记得这种小事?陪眼前这位姑奶奶逛过的店,没有一千家也有八百家了,尤其胭脂水粉店,他总不能挨个儿全记住。“总之,天馥楼在盛邑有四家分店,在全国有十二家,原本经营红火,但数月前几十个配方全部被盗。大街小巷都出现了仿制的水粉,价格还不到店里的三成。天馥楼这几年本就式微,这样雪上加霜,很快就撑不下去了。” 他看了千岁一眼:“李开良盯上它家很久,又来问过我的意见后,就趁机盘了下来。” “配方被盗?”千岁不以为意,“这有何难?我们不是在迷藏国淘到几十枚茴蚁卵么?我都养出一窝了。成蚁磨作粉,就能调配一味很好的胭脂,那气味独特,别人仿也仿不来。此外,我手里还有几个养颜美容的方子。” 燕三郎不大确定:“把蚂蚁磨成粉,配制香料?”他还以为她买茴蚁是玩儿用的。 “很稀奇么?”千岁给他一个大白眼,“能配制奇香的龙涎香,不也是鲸鱼的便便或者呕吐物么?你们人类不也捧着一个劲儿喊真香?” “……”能这么喊的人,一定不是他,“交给你了。”他就知道她一定有办法。 “嗯哼。”她捏了捏指节,发出咯喇一声响,“不过配方被盗这事儿还是要查下去的。有一不可有二。”谁敢从她手里偷钱,那是老寿星上吊。 “官署没查明白。” “我来……”她跃跃欲试,但很快就敛起笑容。她不能远离木铃铛啊烦躁,“算了,让黄大去吧。他太闲了,要么就围着那位张姑娘转。是该给他找点事儿做了,不能让他白吃咱家大米。” …… 次日清晨。 得主人召唤,黄大来得飞快。 “您尽管吩咐!”他把胸膛拍得砰砰作响,“保证办好!”园子太大,他见到主人的机会也越来越少了。黄大好害怕他们把自己忘在尘埃里。 能够重新被记起、被重用的感觉,真是太好了! 燕三郎将天馥楼的任务交代给他,而后道:“这事儿多半是内贼所为。我们既然接手天馥楼,就要把内贼找出来,否则今后损失都算在我们头上了。” “可恶!”黄大怒气填赝,“两位主人放心,有我没他!”敢觊觎主人家产,哪个活得不耐烦了? “……你言重了。”燕三郎抚了抚猫儿,看它果然也翻了好大一个白眼。 黄大这厮,用力过猛了。 燕三郎轻咳一声:“李开良已经和对方说好,天馥楼暗中交接,铺面的生意不会停下,只是东家换作我们。”像这样的老字号,开门做生意就要长长久久,最好一天也不停歇,才能留得住客人。 当然,现在天馥楼面临客人大量流失的困境。“原本天馥楼也想过办法,研推出全新的香粉。可是过不多久,市面上就能出现仿品。它在这方面投入越多,亏损就越大,直到最后做不下去。” 黄大满面肃容:“主人们放心,我一定把内奸揪出!”紧接着又对千岁道,“女主人,那么您现在打算抓紧研制新的香粉么?” “嗯。”她做过一些,但仅限于自用。至于大规模的量产,从前可没想过。 卖脂粉?嗯,听起来不错。至少她不会错过市面上的新款了。 “那正好,您可需要副手?”黄大赶紧推介,“小翠原本在老家专做脂粉赚钱,手艺很好的!” “哦?”千岁沉吟。香粉需要精细的调制和不厌其烦的尝试,才能确定最终配比,胭脂选花更是要一瓣一瓣精挑,有人帮忙也不错。“你个大男人,知道什么脂粉才算好?” “我不知道,但您肯定知道啊。”黄大变戏法一样从袖底摸出一盒胭脂,“您看看,您闻闻,香不香!” 燕三郎在一边都忍不住了:“你把脂粉随身带?”这货还是个公的吧? “呵呵呵。”黄大笑得直挠头,“她昨天去广元桥市集做买卖,我帮她把剩下的货拿回来嘛。您看,就卖剩这么两盒了。” 莫怪他说话都像广告吆喝。 燕三郎帮千岁揭开盖子,三人都闻到了清新的花香: “茉莉?” 千岁有一说一,轻嗅几下,点了点头:“有点儿意思。”茉莉天生浓香,初闻醉人,久闻厌人。小姑娘显然也注意到这一点,特意降低了浓度,又掺入其他香料,让气味清新协调。 张涵翠才十六岁就这样细心了,难得。 “是吧?”黄大乐得咧嘴,好像被夸奖的是自己,“天馥楼里有内贼,您制造这些东西也得在邀景园里,又不能让天馥楼的人过来帮忙。小翠再合适不过了,她跟我们是一伙儿的!” 张涵翠来自三焦镇,跟天馥楼当然没有交集,可用。 “你今天怎么灵光了?”千岁瞅着他道,“行了,把她唤过来吧。” 黄大喜孜孜去了。小翠自己去外头卖脂粉,风吹日晒,赚不到几个钱还有危险,哪里赶得上给女主人帮工来得安逸! 第790章 招到副手 一刻多钟后,张涵翠就站在了燕三郎面前。 多日不见,小姑娘又拘谨了些,向燕三郎行礼道谢,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被鸿武印扣去了几年寿命后就生了一场病,正好那时随着军队返都,石从翼顾念燕三郎的面子,请军医给她好生调养。 抵达盛邑时,她就没有大碍了,加上原本年纪小、底子好,这时看起来已经无恙,依旧是水灵灵的一个小姑娘。 趴在少年身边的白猫突然口吐人言:“你过来,试一试桌上的香粉。” 张涵翠冷不防听到一个女声,吓得倒退一步。黄大赶紧扶住她:“别怕,是女主人。” 这厅里再没第四个人了,张涵翠目光落到白猫身上,惊得小嘴张成了“0”字形:“这、这猫儿是千大人?” “你该唤我千岁大人。”叫什么千大人,她姓千吗? 在三焦镇见过诸多怪事以后,张涵翠的镇定功夫大有长进,总算是快速回过神来,细声细气唤了一声:“千岁大人。” “惊讶什么?”千岁好笑,“你见过黄大夜里的模样么?” “见、见过。”张涵翠下意识看了黄大一眼,“我已经知道了。” 相处久了,这种秘密瞒不了人。她原本还奇怪,为何天还没黑,黄大就要催着她往回赶。 “你不害怕?” 张涵翠咬了咬唇:“只要不是三焦镇那个怪物,我就不害怕。”她、她现在也算见多识广,鼬妖什么的,吓不到她了。 “上来试香吧。”桌上摆着几个精巧的盒子。白猫站起来,爪子按在盒上。 既然张涵翠绑定在邀景园了,后面又要做为她的副手制香,那她的秘密也没必要瞒着小姑娘。 张涵翠拾起盒子逐个打开,仔细嗅了几下,再挑一点涂在虎口。 白猫示意燕三郎和黄大:“你们也过来闻一闻。” 一人一鼬上前照做。 千岁问他们:“我打乱了盒子,你们嗅出其中的分别没?” 燕三郎又嗅了嗅,和黄大对视一眼:“很香。” “还有呢?” 他们一起摇头,特别诚实。 不就是脂粉香气吗? 猫儿转问张涵翠:“嗅出来没,可是同一字号?” 小姑娘却道:“虽然有些相似,但并非一家出品。” “哦?”白猫看着颜色各异的几个盒子,尾巴弯了弯,“分辨得出?” 张涵翠挑出两个盒子放到一边:“这两盒香气隽永,贴肤之后反而转作淡悠。” 她指着剩下两盒:“这两盒的香气,初闻与它们很相似,其实较为呆板。这是材料不好,手法上也欠缺了些。” 千岁满意了:“这是天馥楼最受欢迎的两款脂粉,市面上都有了仿版。正品售价三百文,仿品只要七十文。虽然用料和香气都有很细微的差别,但多数人是辨不出来的。”说罢,看了燕三郎一眼。 显然他就是多数人之一,燕三郎无辜地挠头。千岁要是让他分辨药材和美酒的年份,那他不在话下;至于脂粉嘛,他可从来没在意过,能分辨出哪种花香就很不容易了。 “好了,你就当我的副手吧,广元桥也不用去了。”猫儿侧了侧头,“白天我没有手,你得代替我调配。天馥楼的铺面不能关停,新脂粉三天内就必须拿出来。” “是!”张涵翠又是紧张又是激动。黄大瞧着她直乐,这时忽然道,“其实还有个法子,短时间内就能把客人往回挽一挽。” “哦?”千岁斜睨着他,“说来听听。” “广元桥那里,一条街有大半条都卖脂粉,可小翠的生意就是好。别人还未卖完,我们就要收摊了。”黄大观察了这几天,已有心得,“我总结,是她长得好看。” 张涵翠小脸一下子就红了:“黄大哥,莫要胡说!”在千岁大人面前,她怎么排得上号! “怎么是胡说了!”黄大奇道,“别的摊主眼都红了,背后还说你坏话来着。” 他转向千岁道:“来买脂粉的,有一多半都是男子,掏钱爽快得很,都说要买来送给自家人,不是娘子就是小姑子,不是妹妹就是女儿。” 千岁懂了:“你是说,小三可以多雇些漂亮姑娘到天馥楼里卖脂粉?” “是啊是啊。”女主人的理解能力一直是满分啊。 张涵翠小声道:“这、这不太好吧?”这真是卖脂粉吗? 燕三郎却点了点头:“或许可行。除了漂亮,还要口齿伶俐,再用上天馥楼的东西,可以增加客人好感。” “女客上门少,男客也行啊。能卖得掉都成!”白猫尾巴在背后甩来甩去,“黄大,你嘴里终于长出象牙了。” 黄大很高兴。张涵翠看看他,再看看邀景园两位主人,默默把话咽了回去。 燕三郎正在问白猫:“你现在有多少茴蚁?” “也就四五千只吧,一直没怎么管它们。”千岁想了想,“你把西北角的小温室给我当蚁房用,我看看能不能让种群快点儿壮大,这才能赶得上以后脂粉的销量。” 蚂蚁,脂粉?张涵翠眨了眨眼,就听黄大给她科普:“女主人要把蚂蚁磨成粉,掺进香料里。这是最高机密,你千万不能泄露。” “……好的。”她还能说什么?千岁大人带来的,常常都是巨大的惊喜(吓)啊。 “跟我来吧。”白猫跳下桌子,一溜儿小跑,尾巴竖得像小旗杆。终于有点事儿做了! 它动作太快,张涵翠得加快脚步,才能跟得上。 一人一猫,转眼就没了影子。 “李开良明天过来,你跟他去天馥楼吧。”燕三郎挥退了黄大,转身往书房而去。 有新助手加入,猫儿兴冲冲溜去做实验了。以他对千岁的了解,至少小半天内都见不到她。 他叹了口气,给自己斟了杯热茶,才坐到书桌后面,拿出一本书: 《娄师亮小传》。 这是他前几天刚从崇文殿借出来的书,作者是厉鹤林。 关于娄师亮的传记,他在崇文殿里已经读了不少,多数是后世所作。 第791章 我要快刀斩乱麻 靖国本朝倒很少有人为他写书。 这也符合文史惯例:盖棺后方能定论。 但娄师亮死在靖国覆灭前夕,为他作传的人不能亲眼见他,亲**谈,写出来的东西就未必客观。 这种情况下,接近事实的最好办法,就是找到名家撰写的传记。 比如厉鹤林的。 他这样的大师对史料的考据非常严格,做出的推理也更有说服力。 关于恩师,贺小鸢前段时间也提过。从前因为大弟子居然领军进攻攸国,厉鹤林对外宣称,与韩昭断绝师徒关系。但萧宓上位之后,两国关系大为缓解,更有睦邻互助条约。 韩昭夫妇主动去恩师家门,跪了三天三夜谢罪。大徒弟追杀前卫国昏君,厉鹤林的怒气原就消散不少,又见到最疼爱的三徒弟贺小鸢也来陪跪求情,最后还是心软了。 此后韩昭就使出水磨功夫,软磨硬泡,终于把这名闻西部的大家请到卫廷,给萧宓讲学。厉鹤林也希望新天子莫要再入歧途,自己或能起督导之功,终是同意。 如今厉鹤林就在盛邑,最好还是找个机会去拜访。燕三郎这样对自己说了一句,而后翻开了眼前的书。 他先前已经粗略扫过一遍,这次是细看。 根据厉鹤林的推断,不能排除娄师亮自尽的可能。 娄师亮到底是怎么死的?燕三郎很早就问过千岁了,她语焉不详。后来他追问得急了,她才说,娄师亮的身体一直不好,病死的可能最大。 毕竟,她也没有亲见。 谜团始终未解,燕三郎再看到厉鹤林的推断,竟然觉得有理。 娄师亮一直随身携带木铃铛,也即是说,那时千岁长随他左右,怎可能见不到他的死法? 除非,他临终前有意支开了千岁,以防她阻止自己。 假使厉鹤林没有料错,娄师亮为何自尽? 人到越老就越想活、越爱活,娄师亮终年六十九岁,只差一点就到古稀之年。他是何等英才,怎会自寻短见? 他在黟城初遇千岁时,就听她说过,木铃铛的主人都没有好下场。 娄师亮是不是中了这样的诅咒? 现在,燕三郎是木铃铛的主人了,这个诅咒会不会延续到他身上? 整本书通读完毕,燕三郎的疑惑不减反增。至少有两个关键是任何书卷都没有提到,也无法提到的: 首先,娄师亮接手的最后一个天衡任务是什么?这是不是直接导致了他的死亡呢? 其次,在他死后,木铃铛被如何安置,为什么最后流落到黟城的城主府里? 燕三郎拿到木铃铛至今,他的状态也从苟且偷生到随波逐流。如今已经安定下来,功法将成,对木铃铛和千岁的往事就更加警醒。 这里面有个天大疑团。他有预感,这事儿若不弄个水落石出,未来自己会有大麻烦。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个白团子从外面一路小跑进了书房。 燕三郎看它高高竖着尾巴,就知它心情愉悦。 他合上书,放去一边:“做出什么宝贝了?” 猫儿一个纵身跳到书桌上,照着他的胳膊轧了几脚:“我们制出一种粉红色的胭脂,想取名叫‘桃花泪’。喏,就是那个颜色。” 它朝着窗外的桃枝喵喵叫了两声。 燕三郎回头,恰好看见枝头挂粉,嫩得教他不忍直视。 几只粉蝶翻飞,不愿有片刻离去。 猫儿低头看看桌子:“咦,你刚才看什么呢?” “闲书而已。”燕三郎将它搂进怀里,就是一阵胡揉乱捏,柔顺的软毛顿时凌乱。他又亲了亲它的额头。 这动作对猫儿来说形同挑衅,它可不喜欢这样,哇哇大叫:“住手,你干什么!” 他还不停手,猫儿挣扎着挠了几下,这才脱出魔掌,飞快逃走了。 ¥¥¥¥¥ 黄大惦记着自己被委以重任,次日就兴冲冲跟上李开良、前往天馥楼总店。 李开良知道他是燕三郎从春明城带来的家仆,非同于一般下人,对他也相当客气,邀他一起乘马车前往目的地。 “既得燕公子委派,黄兄弟可有计划?” “有。”黄大知道自己外出办事就代表了主人的颜面,当下大手一挥,正色道,“将坊工全辞退,重新聘用新人就是。” “……”李开良愕然,“全辞退?” “是啊,快刀斩乱麻。”成语脱口而出,黄大沾沾自喜,“能接触配方的无非就是那么几人,全辞掉最省事。我家主人很快要推出新配方了,不能再流失出去!” “天馥楼的坊工,至少要在这里工作十五年以上,勤奋无劣迹,才能接触配方。”李开良慢慢道,“你把他们都辞退,坊里就要乱套了,怕是常规的香粉都做不出来。再说,雇来的新人就能比老人可靠吗?” “这……” “燕公子要求天馥楼交接期间也不可停业,旧员都辞掉,临时上哪里找人给你制香守店?” 黄大抚了抚后脑勺:“好,那就一个个查起。” 李开良不吱声了。 像他这样的人精,黄大一开口,他就知道黄大的份量了。 很快,马车停下。 早在开阳大街改名前,天馥楼就在这里卖了七十多年的香粉,也赚得了好大的门面,才能慢慢向外扩展,开出十来家分店。门前的立柱都有两人合抱粗细,两边各题诗文一句。匾额纯黑漆底,是不折不扣的金字招牌。 黄大在门口探头,看见货架上琳琅满目,红红绿绿,脂粉香气十足。可是店里三三两两没几个客人。 日上三竿,应该是全天客流最多的时候呢。 李开良道:“全员在店,这后头就是香坊。分店的脂粉都从这里制作发出,所以你要调查的话,从总店着手即可。”又转头吩咐店员,把所有人都集中到后堂。 天馥楼地方大,后堂能站得下六七十人。不过在店人数前后加起来也只有三十三。 很快,人都到齐,个个站得拘谨,脸上写满了忐忑不安。 天馥楼被卖,新东家接手,也不知道好不好相与呢。 第792章 内盗? 黄大一眼扫过,发现七成是女子,基本都上了年纪,最年轻的也有三十多岁了。但有一样,她们的脸皮白净,浑身都散着香气。 他想,还是小翠年轻好看又有才啊。 李开良轻咳一声:“天馥楼遇上的麻烦,大家都清楚。我们新东家姓燕,年少有为,跟护国公都能把酒言欢!” 话到这里,人群里起了小小骚动。护国公可是跺脚能令整个大卫震三震的狠角啊,原来新东家这么牛气? 李开良停顿几息让他们回味,而后才接下去:“但他也是眼里容不进砂子的主儿。天馥楼还要继续开下去,继续做香粉生意!配方失窃案,新东家特派这位黄大爷追查到底。从此刻起,你们都要听命于他。” 他目光扫过,众人不敢与他对视,都垂下了目光。 李开良这才对黄大道:“这里交给你了。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办。”若非燕三郎特地交代要带黄大过来,天馥楼他都不会再来第二次。 李开良现在忙得不可开交,要替新东家购置合适的产业,要为以后的宏伟计划拉拔新的队伍,砍价、交接、人手安排,连轴转了几天都没合眼。 幸好他是异士,体力远优于常人。 黄大目送他离开,才转回目光,深深吸了一口气。现在,这里是他的主场了。 …… 申时末,黄大回到邀景园。 他走过开满迎春花的小路,前方传来饭菜的香气。 啊,这香气好浓郁。黄大动了动鼻子,好像是—— 他推门进屋,张涵翠正好端着一个瓦罐走出厨房,见他便笑:“腿真长,我这刚端上汤,你就来了。” 她把瓦罐放到桌上:“今晚是黄芪炖老母鸡,三只。” 因为黄大入夜以后就会变回原形,所以张涵翠特地把晚饭时间提早了。 张涵翠给他打了一碗汤,黄大端起来灌了一口。 真鲜。 再灌一口。 真甜。 他每灌一口汤就叹一口气。张涵翠听得有点懵:“不好喝么?” “不不,很好喝!” “这是怎么了?”张涵翠看他愁眉苦脸,相处多日,黄大从未有过这种表情。“天馥楼那里进展不顺?” 说话间外头叽吱两声响,有两个小脑袋从门边冒出来,朝这里探头探脑。 还是两只黄鼠狼,但个头小了一号,就比老鼠大不多点儿。 “黄三黄四来了。”张涵翠又去拣了两只碗,满满地舀肉盛汤,“来,上桌吧。” 两只小黄鼬欢呼一声,蹭上桌低头就吃,也不怕烫。 “比狗鼻子还灵!”黄大狠狠给了他们一记眼刀,可惜两个小的视若无睹,只顾吃鸡。 张涵翠笑着坐了下来:“天馥楼原东家一年来都查不出猫腻,你一天内就想见成效,哪有那么容易?” 黄大跟两只小鼬抢吃鸡汤,哪有功夫说话? 一刻钟后,整鸡都变成了骨架,汤水点滴不剩,他才满足地搁下饭碗:“能接触配方的坊工,都在天馥楼里至少干了十几年,有个甚至干了快三十年。我把他们叫去单独训话,没发现什么问题;我还许诺重金,要他们互相举报形迹可疑之人。到最后,只有一人被举报了。” 张涵翠奇道:“怎么可疑了?” “那女工姓童,在香坊做了快二十年。但年前旁人看见她坐在坊里偷偷掉流泪,一问才知道她丈夫不小心摔断了腿,老娘又卧床多年,都靠药物吊着命。家里来钱少了一半,药又贵了,老娘请不起大夫看诊也吃不起药,撑不下去了。” 张涵翠听得叹气:“也是可怜。”小老百姓,日子都不好过。 “可她后来就有钱了,丈夫治腿,老娘治病,药费都能垫上。”黄大撇了撇嘴,“就这么巧,偏在天馥楼配方失窃的时候?嘿嘿,我看她是卖配方来的钱。” “原东家没有查过她?” “查过了,一无所获。”黄大冷笑,“她说是在济市商队当趟子手的儿子干完活分到钱了,往家里寄,才解了家里燃眉之急。嘿,我不信。我会盯死她,直到她露出马脚!” 那些个资深坊工的背景和家庭,他都要深挖下去翻个底朝天。 张涵翠小声道:“可是,天馥楼最近还在丢方子。童大娘难道一直内盗不止?” 黄大挠头:“这也……不无可能。很多人尝过甜头,从此就成了惯偷。你要信我,我知道。”呃,他说这话时,真心想到的不是自己。 “我知道。惯偷和惯赌,都是一样的。”张涵翠先是苦笑一声,而后接着道,“只是我想,天馥楼的仿品能出现在市面上,说明配方有人买。不如从这一方查起,双管齐下?” 黄大眼睛一亮:“小翠,你真聪明!” 她可是想了很久呢,张涵翠抿嘴一笑:“我不能平白受你这许多恩惠呀。对了,广元桥那里就有人卖天馥楼的仿品,我们不妨去追查一下他的进货来源?” “好,好!”小翠说的是“我们”了,黄大心里美滋滋。 …… 这天晚间,燕三郎正在书房翻阅几本旧书,外头突然传来一声爆响。 声音不小,震得沉重的黄花梨木桌面都颤了几下。他跨出门去,望见西北方天空笔直升起一缕黄烟。 冒烟的位置,好像还在邀景园中? 对了,那是千岁的实验场! 少年一路奔到邀景园的西北角,却见由温室改成的香坊已经炸得窗户尽碎,黄烟滚滚。 张涵翠立在十丈外的月牙门里,面无人色。 燕三郎左顾右盼:“怎么回事?”还好,只炸掉一个温室,没有更近一步的损失。 话音刚落,又是“轰”一声炸响。 二次爆炸,这回连门板都碎了。 “千岁大人还在里面!”张涵翠回过神来,失声尖叫,“她、她没出来!” 燕三郎沉声道,“你冷静些。这里发生什么事?” “我、我……”张涵翠嘴唇发抖,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费好大力气才拼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我们正在焠取香液,我没做好,爆、爆炸了!” 第793章 顺藤摸瓜 “爆炸?”她这模样若让黄大看见了,指不定多心疼,可惜黄鼠狼今晚又溜出去了,而燕三郎没有这根筋,只是皱眉问,“无非是从植物中提取汁液,怎么会酿成爆炸。” 张涵翠支吾说不清楚,这时一缕红烟从燃烧的屋子里飘出,就地化成人形:“放松些,只是个试验罢了,我只想试试能不能制成硬膏,哪晓得茴蚁加上甘油再遇热,居然就爆炸了?” 她看起来完好无缺,红衣莫说破洞,就是连一点焦墨都不曾沾上。 张涵翠先是一呆,继而长长舒了口气。 燕三郎看她一眼:“粉末遇火,本就容易爆炸。”他看过黟城一家麦粉铺爆炸,里面住着的一家六口也跟着上天了。 还用他说?千岁翻了个白眼:“我只是想做一支胭脂硬膏而已。”她点了点自己红唇,“你也知道的,姑娘们画唇妆还得取胭脂化开,刷在唇上,再勾勒唇线。就算用上抿唇的花片,那玩意儿也不好随身携带。若是能制成硬膏,就可以拿在手上直接抹唇了,省却许多麻烦。” 她唇色很红、很润,大概是涂唇做了试验,看起来像加进了葡萄美酒的冰粉。燕三郎赶紧移开目光:“能成?” “能啊。”千岁指着张涵翠,“只要这丫头仔细点。若是我方才晚救一步,她就被炸得四分五裂了。” 张涵翠捏着衣角,低头道歉:“对、对不住!” 这时成群奴仆都被惊动,端着水来救火了。千岁甩了甩袖子:“不须这样麻烦。” 还在吞噬木头的火舌一下子朝她扑来。 张涵翠来不及变色,气势汹汹的火焰就钻入千岁袖底,再也不见。 现场只剩下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屋子,和袅袅黄烟。 燕三郎看着它道:“改去大温室试验吧。” 千岁不肯:“那不成,我最喜欢的兰花都在里面。” “我知道。”燕三郎笑了笑,这样她才会更仔细一点。 …… 接下来几天,盛邑照旧风平浪静,而黄大的抓贼计划,到目前为止进展顺利。 他在广元桥下抓了几个卖香粉的小贩,稍加一点障眼法,就将这几人吓出尿来,什么都交代了。 如他所料,这几人的香粉都非自制,而是从上家进货。听到进货价,黄大把尖牙咬得咯吱作响:“可恨,这帮无孔不入的臭蛆!”天馥楼已归小主人所有,这帮二道贩子卖劣质仿品就是从主人口袋里抢钱。 叔可忍吗?叔不能忍,不能忍! 接下来,他就去蹲那个所谓的“上家”。 看到那人从青杏小胡同走出来,黄大就知道这不是一尾大鱼。青杏胡同是盛邑的平民巷,其中所住大部分还是贫民。 但这人的衣裳料子比起邻居们要好上不少呢。 黄大跟踪一整天,夜里还化出原形溜进他屋子里,发现这厮在自家开辟了一个小作坊,暗挫挫制造各种脂膏香粉,然后拆分装盒。他门上贴着十几张配方,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连黄大都觉得丑不堪言,但还能看出写明的成分和重量。 照单配香,就是傻子都能办好。 这人全家齐上阵,和婆娘带三个孩子一直干到了半夜,造了六七十盒。 黄大本想跳出去抓他一个现行,但想了想还是按捺下来,一直候到了白天。 清晨,这人带货出门,邻居跟他打招呼:“老刘,又这么早出门啊?” 老刘啊哈应了两声,挑着担子走了。 黄大给他算过,他带出门的粉盒,旧货加上昨日新做好的,至少有二百多盒。若是都卖成钱,那比黄大拿的薪酬还高呢。 想到这里,黄大恨得牙根儿都痒。这该死的寄生虫,从他家天馥楼身上吸走了多少血! 到车马驿后方的背风处,这里已经有三四人等候,见到老刘出现就纷纷围过来要货,少的要个四五盒,多的能拿走一二十盒。 老刘空瘪的钱袋子开始充实起来。 一上午,黄大就跟着这厮辗转盛邑各胡同、庙口,亲眼见他这里批一点,那里卖一点,到中午货就被全部拿光,换成了银钱进账。 黄大也跟着张涵翠跑过广元桥卖货,知道他这就叫批发。从他手里买走仿冒香粉的人,还会转去全城各处贩卖给客人。 老刘笑眯眯地挑起轻飘飘的担子,去往街角的小饭馆。 黄大跟在后面,恨恨骂一声:“呸,脑满肠肥!” 这家饭馆的门庭外还种一棵黑油椿,树身高大、枝繁叶茂,树下摆了几张桌子,想来夏天可以供人乘凉。饭馆的伙计迎出来,笑问老刘:“还是老样子?” “老样子喽。” 于是伙计打了一角烧酒,让他边喝边等。 老刘坐在树下,喝一口老酒,挟一箸盐炒花生,再长长哈出一口气,满脸舒爽。 这个家伙,看起来和天馥楼搭不上一点关系,怎么会弄到香粉配方? 黄大满腹狐疑的同时也瞧得嘴里咽沫,看看天色也快正午了。没道理这混帐吃香喝辣,秉持公义的黄老大却要蹲墙角喝西北风啊。 再说,监视为什么不能正大光明? 于是他也施施然走了进去,在庭院里找了张桌子坐下,要了两份蛋炒饭,再配一壶烧酒。伙计问他:“爷,要试一试我们这里的香椿炒饭吗,每份才多五文!” “才?”黄大严重怀疑他欺自己不懂价,蛋炒饭里加肉最多加补三文钱,这放了香椿的更贵啊? “这可是开年第一茬香椿芽啊。”伙计指了指头顶上的树叶,“都是早晨现摘的,每天也就能采十一、二斤,过了午饭点儿就卖断货啦。” “行,行,先来两份。”黄大又要了一碟卤牛肉下酒吃,一边斜眼去瞅老刘。 老刘要的鱼丸粗面来了,他抓起竹箸吃得吸溜响,不一会儿鼻头就开始泛红冒汗。 黄大冷眼旁观,发现这家伙也不急着离开,还要了香椿炒蛋、干炸小河鱼,样样都不便宜啊,凑起来居然是极丰盛的一餐。 第794章 春桃 看来,这家伙卖完了香粉以后还要犒劳一下自己,小日子过得不错,但就是一个人偷摸儿享受,不肯带上老婆孩子。 嘿,用千岁大人的话怎么说来着?渣男! 吃喝好了,老刘才站起来,一步三摇往家走。 若依黄大一贯的脾气,这会儿就找个无人处把他抓起来,仔细逼问。不过今回他想了想,放弃了这个很有吸引力的想法。小主人常说,不要打草惊蛇,要让蛇带你去掏蛋。 所以他也要让老刘带自己去掏蛋,哦不对,是探个究竟。 接下来两天,黄大一直跟着老刘,发现他的生活很有规律。 制香、批发、喝酒。 就是看不出他怎么弄到的配方。 这个时候,黄大才后知后觉想起一个麻烦:这家伙已经学会了天馥楼最受欢迎的配方,当然没有再去冒险的必要! 而想要追踪来历,自家手里就必须有饵。 黄大想明白了这一点,就回去找张涵翠了。 彼时她正和千岁捣鼓试验,中途休息时溜出来听黄大说话儿。 黄大想找她借一张配方,供给天馥楼生产。 “没问题。”张涵翠自然是一口答应,“我这就去给你找张方子,制出来的口脂在三焦镇很受欢迎。” 此时白猫慢悠悠晃了过来:“你们正在说什么哪?黄大,偷窃香料配方的小贼抓到没有啊?” “正在办,正在办!”黄大赶紧将眼下追查的情况说了。 千岁很感兴趣:“唔,要拿配方为饵,钓出那个小贼么?” “是!” “那好,也不用张涵翠从前的方子了。”千岁直截了当,“就用我们刚刚研究出来的。” “啊?”黄大傻眼,“女主人,这不好吧?万一、万一又被仿冒,那、那……”那他们的损失可就大了。他很清楚,这是女主人和小翠的劳动成果。 “那什么那?”千岁慢条斯理,“你卖点力、加把劲,赶紧把小贼给我抓了,这不就不泄露了吗?” “呃……”黄大还想再争,白猫眯起眼,就有杀气外泄。 他打了个寒噤,不敢拒绝了:“这、这好吧!”得加快速度了,惹是配方泄露出去惹女主人不高兴,那他今后一天好日子也别想过了! “小翠,你也去帮着他。”千岁转而对张涵翠道,“少让他犯点儿傻。横竖我们最近的试验可以告一段落了。” 张涵翠也担心黄大,没口子应了。 这两人离开时,燕三郎刚好踱了过来,把白猫抱起:“这几天的研究成果如何?”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最关键是挠得猫儿后颈很舒服,它受用得眯起眼:“还不错,制出了几个新方子,就算黄大没抓着那个小贼,新的香粉也难被仿冒。” “为什么?” “你等着瞧就是了。”她偏要卖个关子,“若没有这点把握,我怎么会让黄大去查案?” 猫尾巴一下一下拍在燕三郎胳膊上,很有份量。看得出,千岁大人今天心情不错。“头一批样品已经做好,大约是六十盒,我想取名为‘春桃’。你叫人搬去天馥楼,今天午后就开始售卖,看看销量如何。” “好。”燕三郎自无异议。 “说到这个,还记得我们从迷藏国琳琅市集买回来的仙桃核吗?” “记得,收在你那里了。” 他还记得啊,可她忘啦。鳄皮手鼓里的杂物太多,哪天有空该好好归整归整了:“兰轩后面的地土很好,我们在那里栽桃树吧?” 燕三郎低头,看见猫儿琉璃般的眼睛里满是新奇和渴望。“你多用怨木剑催发,说不定明年就吃得上桃子咧?” 他知道,千岁八成是馋了。那桃子确实好吃。 “好。” …… 香脂“春桃”还是以圆罐盛装,暂时还未在包装上有什么改进,每罐售价高达一两银子,还说是“试销价”,然而全新上架五个时辰内就被一扫而空。 它的颜色太好看,粉嫩嫩如桃花、如新荷,只消一发就能击中少女心。 它的香气太清新,集齐百花芬芳,浅嗅一下就觉春满人间。 更重要的是,护国公府的贺夫人也差人过来买了三盒,说是一盒自用,另外两盒准备送人。 有了这么一个大噱头,“春桃”在短短两天内就卖掉了一百盒。 头一天的试销价卖完即止,第二天开始,就是二两银子一盒了。 可是这天卖得更快,天馥楼开店不足一刻钟,四十盒“春桃”告罄。 后面各府的夫人小姐姨娘再派人来买,天馥楼也只能赔笑脸了:“您可以预订,三天后到货。” 对方不好交差,自然不甘愿,可是谁都知道天馥楼的靠山是谁,最后也只好同意。 天馥楼傍晚关店时盘点,发现订单就接了七百多盒,此外骤增的客流也带动了原先十余种香粉的销路。 对于惨淡半年多的天馥楼来说,这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可是外人都在议论,配方会不会再度流失呢?有句话叫“好景不长”,天馥楼会不会又走从前的老路? 黄大这些天绷紧了神经,又把两只小黄鼠狼抓做童工,命它们监视坊工的一举一动。 张涵翠看他紧张兮兮,不由得好笑:“放松些,这配方可不容易被盗走。” “怎么说?” “核心的软膏在邀景园制作,流程只有我和千岁大人知晓。制好的软膏再送去天馥楼,进行二次再加工,最后的成品才是‘春桃’。”张涵翠安慰他,“就算窃贼潜伏在天馥楼里,也弄不清软膏如何制作。” 黄大如释重负:“早说啊!我这几天吃不香睡不好!” 张涵翠捂着嘴笑:“那么你现在打算怎办?” “若是不易仿制,方子就流不出去了吧?”黄大转念一想也发愁,“那我怎么抓现行呢?” “其实,我还有些新发现。”张涵翠把额前一缕碎发拨到耳后去,在黄大身边坐了下来,“我前天去南星街,买你最喜欢的麦广烧鸡。这回抄不同的路去,结果发现两条街外居然还有一家‘麦癀烧鸡’,以及‘麦庵烧鸡’。” 第795章 往树洞里塞钱 “我好奇之下去问‘麦广烧鸡’的掌柜,他臭着脸,只说那几家不正宗。倒是门口几个晒太阳的老人家七嘴八舌讲了,原来四、五个月前仿制他家的烧鸡店就出现了,这几个月渐多起来。有好事的去统计过,盛邑南城至少有十二、三家店都挂这种名字,现在北城也有了,把正牌麦广烧鸡的生意抢走了一大半。如果以前每天有十个客人上门,现在最多是三、四个了。” “还出现过一桩糗事,儿子给老娘买烧鸡吃,但不识字,买到了‘麦癀烧鸡’。结果老娘吃得上吐下泻,病好后就去砸麦广的招牌。这事儿在南街流传甚广。” “和天馥楼一样,仿冒的假货抢了真品的生意。”黄大咝了一声,“我看老刘也就是个市井之徒,不像个偷天大盗。”心头更加存疑。 “那就借用他,顺藤摸瓜吧。”张涵翠鼓励他。 “新香脂一盒能卖二两银子呢,有人一定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恨不得抢一杯羹吃。”黄大冷笑,“我去盯着他。” 新香脂上市不久,从前几天的一上架就被抢光,到现在能放个大半天才售罄。一是它的定价确实不便宜,只有贵人小姐才用得起,普通女子最多买来涂个鲜,出门跟闺蜜、在家跟其他姨娘显摆显摆。二来人们对这新事物的好奇心也在逐渐降低。 仿冒老字号那人再不出手,这一波热钱就赚不着了。 所以黄大最近双管齐下,既派自家两个小的盯住坊工,自己则跟梢老刘,不敢有一点松懈。 幸好,老刘也不负他所望。 在街头巷尾向他进货的小贩,至少问过三、四次“有没有‘春桃’卖啊”?现在那个卖得好。 老刘回家就从黄历上扯了张纸,拿炭头写了两个大字: 春桃。 那字又歪又斜,前一个字还像人快要滑倒,头重脚轻四肢散架,后一个字倒像原地起蹦的蹿天猴。 老刘写得很吃力,拿炭头的姿势就像抡棍子。他和初学字的稚子是一个水平,可写出来的字至少勉强还能辨认。 只这么一眼,黄大就确认满屋子贴着的配方字迹都不是老刘手书。 笔迹不同。 也就是说,其实他还有上家? 这天傍晚,老刘就揣着字条去小饭馆了。 对,还是那家门庭里长着大椿树的小饭馆。 这回他选了个紧挨着大树的桌子坐下,还要了老三样吃喝,但速度很慢。 此时黄大已经变回本体,就趴在墙头光明正大盯着他。 老刘破例要了第二壶酒,喝得越来越慢。 饭点儿过后,客人基本都走光了,只有夜深以后才会再来些酒客,要些花生米儿、卤鸡架下酒。 天色越发黯沉,伙计在庭院里点灯。 四盏灯笼才亮了一盏,黄大就捕捉到老刘一个异常动作: 趁着伙计转头点灯,这厮突然站起,飞快往桌边的树身塞进两样东西。 他的动作连贯而熟练,伙计转过来时,他就已经重新坐下,端壶斟酒,看不出一点异常。 “嘿!”趴在墙头的黄鼠狼晃了晃大尾巴。 它看清了,老刘把两样东西塞进树洞里: 那张写有“春桃”的字条,和两锭银子。 黄大眼力好,还能辨出银子约莫是五两,那么老刘就往树洞里塞了十两银子了。 哪怕这里是国都,十两银子对于一个市井之家也不是小数字,至少能让一家五口维持三个月的好吃好喝。 老刘起早贪黑开小作坊,钱也来得不容易,为何要往树洞里塞钱? 有猫腻!黄大觉得自己摸着了门道,一下子精神抖擞。 这一晚,黄大就没有再跟踪老刘回家,而是留在饭馆的小院里,监视那个香椿树洞。 这会儿已经快到阳春三月,天上的星星闪亮亮,草丛里的蚱蜢叫喳喳。入夜之后,无人靠近的庭院一角生机无限。 黄大瞪圆了眼,躲在墙头一动不动。黄鼠狼原本就是夜间活跃的生物,在常人看来漆黑一片的院落,在它眼里和白昼也没什么区别。 它一趴就是整晚。 这个小小门庭有无数生物来了又走,但就是没有人类。 然后,东方微出泛白。 睡在店里的人要上工了,两个伙计走出来伸了个懒腰,然后开始爬树。 那棵香椿树。 黄鼠狼一下子凑近了细看。 不过这两人只是上树采摘香椿的嫩芽。沾着露水的芽菜下锅一焯、一炒,鲜嫩无比。 至少伙计没说谎,黄大吃过的香椿的确是当天现采的。 过不多时,后头的厨子也出来帮忙采香椿芽。 三个人,黄大有点儿看不过来。 就在这时,不远处哐啷一声震响,尖叫声、开门声先后传来。黄大听见两串急促的脚步往这里奔来。 它下意识扭头一瞧,一个瘦小男子从店前飞奔而过。 有个胖子追在他后头,声音洪亮但是气喘吁吁:“抓贼,抓贼啊!” 他的吨位比前面的“贼”至少要重一半,速度就没人家快,双方之间越追距离越远。 整条街静悄悄地。但黄大的耳力了得,已经能听到有些房屋当中传来窸窸嗦嗦起床和扒门缝的声音。 但就是没人开门出来。 蠢蛋。黄大暗骂,这种时候喊什么“抓贼”,有人出来帮忙才见了鬼,应该喊着火才对。 当然,他有任务在身,也不会去当这出头鸟。 想起任务,他立刻转头,重新看向门庭。 香椿芽已经装了小半篓,那三人也停手了,有两个还趴在树上居高临下看热闹。 待贼和抓贼的跑远,他们才溜下树来。伙计去开门,厨子回后厨。 东边日出,黄大化作人形,小饭馆这天的正常营业也开始了。 黄大先给自己施了个障眼法,否则一个大活人坐墙头,太引人注目了。 这天小饭馆的生意也是很好,它家做的又是快食,多数人吃完抹嘴就走,大树下的饭桌来来去去无数食客。 黄大无聊透顶,数出从早到午一共有四十七桌客人,其中二十桌都坐在大树附近。 候到傍晚,老刘来了。 第796章 从她口袋里掏钱 他还在老地方坐下来叫了一碗面。伙计离开以后,他觑着四下无人,悄悄将手伸进了香椿树的树洞里。 黄大瞳孔骤缩。 因为老刘飞快缩手,指尖赫然拈着一团纸球! 黄大记得清清楚楚,昨天老刘放进树洞的字条子叠得整整齐齐,像块小豆腐,而这张纸球却皱皱巴巴,连纸质看起来都不是同一张。 也就是说,在过去的十余个时辰里,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拿走香椿树里的银子,又重新放进一团纸球吗! 黄大心里跟猫抓似地,恨不得跳下去揪住老刘,质问一个为什么。 但他还是忍下来了,冷眼看着这厮吃喝。 这地方诡异,有个声音告诉他,现在不是轻举妄动的时候。 老刘把纸球打开来看了两眼,恰好伙计端着热腾腾的面条来了,他就把纸张重新揉成一团。塞进口袋里。 这回他吃得很快,不到半刻钟就让大碗底朝天。 老刘急匆匆往家走,路中还碰着一个人。 那人力气很大,老刘被撞得半边身子都麻了,他开口想骂上两句,哪知那人回头一瞪,眼神凶恶。 他立刻把剩下的话都咽了回去,默默低头走了。 回到家,关起门,他伸手进口袋拿纸球,不料掏了个空。 婆娘看他手僵在口袋里,半天掏不出来,连问怎么了。 “没了。”老刘想起方才碰撞自己的人。娘的,遭贼了! 这下怎么办,难道再花十两银子去买配方吗! …… 黄大急匆匆奔回邀景园,不像往常那样去找张涵翠,反而满园子找白猫。 这难度就大了。 燕三郎身边正在和李开良商议财务,千岁嫌这些听起来枯燥无聊,早溜出去玩耍了。而偌大的园子里,又有谁能实时监控一只猫? “女主人!”黄大到处叫唤,当然是在燕三郎身周三百丈范围内(一公里)。他想吐槽啊,这范围也太大了!“女主人!” 他喊到嗓子快破了,才听见了女主人的回答“吵什么?” 黄大一回头,看见白猫就团在不远处的假山上,只是山石雪白,和白猫宛若一体,它往那里一趴一闭眼,基本谁也看不见它…… 据说这还是从中部的雪湖边上运来的奇石。 黄大赶紧打住自己的胡思乱想,凑过去掏出那个纸球,在白猫面前展开“女主人,您看看这是不是‘春桃’的配方?” 白猫打了个呵欠“这笔迹真是丑上天了。” 不过它看了一眼,眼神就变得专注,再多看两眼,瞳孔都微微放大“居然没错,是我的配方!你从哪里弄来的?” “就、就我上次提过的,跟踪多日的那个中间商!”紧接着,黄大就把过去两天的观察成果如实汇报。 白猫听得尾巴一甩一甩“所以说,哪怕你盯梢一整天,还是没法子确认写出配方的人是谁?” “呃……”他若是回答“是”,会不会被直接打残? 千岁只是顺口一问,倒没想要他的答案。她盯着纸团来了兴趣“居然真把配方写出来了,连‘茴蚁’都有,只是字写错了。嘿,‘火蚁’是什么鬼?” 茴蚁也是火红色的,与火蚁外观的确相似,外行认错也不无可能。 可问题是,不曾亲眼看见又怎能认错? 撰写配方这人,到底用什么法子来还原她和张涵翠的香脂配制呢?总不能是那人也潜伏在邀景园里吧? “你不用去监视天馥楼的坊工了,这与他们无关。”千岁下达指示,“盯紧了那个姓刘的。你偷走他的配方,他只好再去买。对了,你方才说,姓刘的只在树洞里塞了十两银子?” “是的,两锭五两的,合起来十两。”黄大坚持,“我不会看错。”在两位主人的教导下,关于钱的问题,他自来不敢含糊。 “配方窃贼花费恁大力气,不会只满足于赚个十两银子。”千岁想了想,“你回去盯紧,这几天可能陆续会有人去购买配方,这种买卖还会反复。多来几次,你总能抓到窃贼。”小三最近太忙了,没空管这种小事,否则让他带她走一趟就能水落石出。 黄大想起张涵翠所说的麦广烧鸡店,赶紧将这事儿也一起上报。 “这人手还伸得挺长。”千岁沉吟,“看来他四处抄袭独门配方,再转卖给姓刘的这种二道贩子,从中获利。仿麦广的烧鸡店开了十一、二家,这人至少能赚个一二百两;以此类推,天馥楼的香脂方子,每个都能让他至少赚上百两。卖出十几个方子,就是至少千余两银子入账,呵!” 说到这里,她眼中寒光一闪。 这人偷抄配方,就是从她口袋里掏钱! “该死!”黄大怒她之所怒,恨恨道,“该把他抓出来,碎尸万段!” “好极,此事就交由你去办妥。”白猫又跳上假山,“下午我还得跟着小三出门。你记着,我的方子不是那么好仿的,偷配方的人要倒大霉,你且去小饭馆盯着就是。” 黄大领命而去。 他回到小饭馆,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此前几天,自己只顾着监控老刘了,却不知有多少人往这小饭馆的树洞里投过了字条和银子? 唉,有钱难买早知道。 …… 燕三郎最近忙得团团转,连想起黄大的功夫都没有。 他抵达盛邑已经大半个月,也正式进入大小门阀权贵的视野。这少年刚到国都,就得卫王登门接见,谁对他都好奇得紧。一时间无数人向护国公府的贺夫人,向鲁大将军,向威武侯都打听了个遍。 得到的消息,令他们大吃一惊 三年前的国变背后,有这少年的鼎力支持; 年前暄平公主失踪十天后得以找回,也和这少年紧密相关。 尤其他今年才十六七岁吧?就得了卫王封下的伯爵。尽管还没官职在身,可就凭他立下的功劳,就凭卫王和他的私交,谁看不出他前途无量? 于是邀景园接到的拜帖、请柬,一下子暴增了十倍不止。 第797章 走不完的人情 上到王廷大官,下至民间富商,都希望跟燕三郎面对面聊一聊,混个脸熟。 国变三年来,卫王廷格局大改,如同雨林里的腐木倒下,必定有新萌崭露头角。莫说拜帖上五花八门的署名了,就是韩昭给燕三郎弄来的王廷官员名单,十个里面他也认不得两个。 这场意义深远的动荡,直至今日都未完全结束。大量人才向盛邑聚拢,希望在阶层固化之前寻到一部登天之梯。 这就成了燕三郎的棘手难题。他的时间有限,不可能接见那么多人。 关键时刻,贺小鸢又往邀景园送出一名长随。 此人名为贾汝南,盛邑本地人,今年三十有五,先后曾为十余豪门服务。他家原本也是盛邑贵族,二十多年前破落,但贾汝南凭着自己的本事重新成了体面人,也能混个吃香喝辣。 他的本事,就是对盛邑的官场结构、本地礼仪、豪门派系、迎来送往,甚至权贵喜好都了若指掌。初入盛邑者想混好上层圈子,就非要雇这么一位长随不可,否则轻易就能得罪人。 似贾汝南这样的长随与一般仆佣不同,不签卖身契,只走雇佣协议,报酬逐年看涨,非常可观。 自然燕三郎不缺这点钱,只赞贺夫人贴心。他现下的确就缺这样的专才。 贾汝南果然没有白拿他的银子,入府才半天,就把邀景园收到的帖子整理完毕。这其中,哪些宴会值得燕三郎前往,哪些该允许人家登门拜访,哪些可以暂时延后,哪些看心情决定见不见面,还有哪些是压根儿可以置之不理,贾汝南都做了归类。 甚至,他连一些贵人的喜好都随手标注。燕三郎如果赴宴或者上门,就可以据此备礼。 千岁审查过后,也觉得燕三郎雇人这钱花得很是值当。 “不过我们现用的人才都是护国公府推荐来的,这样不好。”她想得长远,“还是要靠自己的骨头长肉才行。” 所以燕三郎这些天都忙着迎来送往,人情走礼。 邀景园门庭若市,从清晨到傍晚都有马车抵达。攀交情、护门面,这是每个盛邑贵族的必修课,现在燕三郎要补课了。 这样被迫营业了七天之后,连他都有些吃不消:“比练习《饲龙诀》还累!”他原本就不爱笑,现在两颊酸疼,说话都费力。 白猫更是有气无力:“啥时候才是尽头啊?”她被迫和小三绑定在一起,他出去,她也得跟着。看他和一群人呵呵呵、哈哈哈说着客套话,实在太无趣了。 尤其她时不时还要被请出书箱子,走两步摆造型,再听旁人啰里叭嗦夸一顿。 被夸是件好事,但听上十遍、二十遍……一百遍,就会腻味了,尤其这些人奉承小三连词儿都不换新的,夸奖一只猫又能有多少词汇? “快了,快了!”贾汝南到现在还是精神抖擞,燕三郎怀疑这人其实是有修为在身吧?“除了从前的镇北侯,盛邑许多年都没出过燕公子这样了不起的人物了,大家都争着想要亲睹您的风采。要知道,多数贵族就算在当地呼风唤雨,来到盛邑都是门可罗雀,压根儿无人问津。”这里可是国都,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让人正眼相看的。如此风光的主儿不多见,他做这行当多年,总共也没碰上两个,现在能到这少年麾下办事,只觉与有荣焉。 贾汝南有种预感,今后自己说不定能凭借东风扶摇直上,所以他现在一点儿也不觉得累,一点儿也不! 他又抽出一份请柬,脸上笑容不打折扣:“这里……” 燕三郎忍不住搓了搓脸,眼角余光正好看见白猫四脚一软,一下摊在椅子上:“还有?” “您走完这最后一趟,余下的请柬都看您心情,想见就见,想歇就歇。”贾汝南哄着他道,“怀王虽是地方大员,根系并不在盛邑,可是镇守西疆、手握重兵,值得一会。” 白猫的耳朵顿时竖起。燕三郎目光一凝:“怀王给我发请柬?” 是——那个怀王? “听说怀王今天午后刚刚抵达盛邑,就派人送帖到咱府上了,可见对您的重视。”贾汝南将烫金帖递了上去,“今晚,怀王父子在西滨酒楼宴客。” “怀王父子?”燕三郎接过来看了两眼,官样文章,字迹工整,除此之外看不出什么端倪。一张请柬而已,连上面的字恐怕都是僚客代劳,“司文睿也来了?” “是的,看来您对怀王比其他贵族更加了解。” “他还带了什么人?”燕三郎捏着请柬的手一紧,“能打听到么?” 贾汝南保持微笑:“请容小人一试。” 等他离开后,燕三郎才长长吁了一口气。现在他最不想见到的,就是贾汝南了。 如今邀景园由黄鹤管理,燕三郎名下资产交由李开良打理,而人情交系则由贾汝南来经纪打点。可以说,燕三郎和千岁在盛邑的生活终于走上正轨。 白猫也跳上桌,开始伸爪子洗脸:“怀王父子来了,胆子好大。萧宓原本以为他们不敢来了吧?” “嗯,或有所恃,但也谨慎。王上快要成婚,按例今日去拜祭祖庙,晚上都要住在庙里。或许他们算好了这一点才进城的。”燕三郎沉吟,“不过,他们为何选在今晚就办宴?为什么给我下帖?” 从前他和怀王八竿子打不着边,盛邑里的大小贵族也是最近才知道燕时初的名头,怀王僻居西疆,应该压根儿不知道他是谁才对,为何一到盛邑就邀请他参宴? “说不定他身边也有个合适的长随。”千岁无所谓道,“去就去呗,这里是盛邑,他能把你怎么着?”小三就是太谨慎了,换个说法叫胆小。 结果太阳还没下山,石从翼就到邀景园,抓他一起赴宴西滨酒楼。 燕三郎顺便问他:“王上知道他们进都了?” “听见了,圣颜不悦。”石从翼也听到消息了,“但王上今晚回不了天耀宫,因此召他父子二人明天清晨入宫。” 第798章 炸啦炸啦 “今天的夜宴,他也邀请护国公了么?” “那是当然,不过护国公这会儿不在盛邑,明天才能回来。”石从翼眨了眨眼,“最近返都的人太多,一茬又一茬。他那婆娘发飙了,嫌应酬累得慌,他只好陪夫人躲去郊外的君山图个清静。” 果然,贺小鸢也厌烦这些没完没了的人情往来。燕三郎莞尔:“的确是贺夫人会做出来的事。” 接卫王旨意,驻外各路人马最近扎堆盛邑,可谓八方云集,放眼都是豪门。从现在起到卫王大婚,天天大小酒席不断。 “就是。”石从翼小声嘀咕,“他也太惧内了。” 燕三郎轻咳一声:“好了,该去西滨酒楼赴宴了。” ¥¥¥¥¥ 这天午后,老刘再度光临小饭馆。黄大看他一脸便秘样,就知道他打算再割十两银子来买配方。 不过他还没掏钱出来,外头突然奔进一人,大步冲到树洞边上。 老刘吃惊看着他,两人大眼瞪小眼僵持了好几息,才不约而同开口: “老刘?” “黑皮?” 后来这个居然是女人,矮而胖,皮肤很黑。这要是天暗下来,她往街边阴影里一站,恐怕谁也瞅不见了。老刘唤她“黑皮”,倒真是贴切。 她穿一身灰袄,料子不错,就是多处被熏黑,还破了好几个洞。黄大一眼看出,这也是市井当中讨生活的小民。 老刘看到这人,就有不祥的预感:“你是来?”说罢指了指树洞。 黑皮犹疑不定看着他:“你也……买了?” 这种模棱两可的暗语,也只有当事人才能听懂。 老刘有点意外,料不到熟人里面也有同行:“是、是啊。但我刚拿到的方子被偷了,现在想、想再买。”说着扯了黑皮一把,让他坐下。 这么站着说话,太显眼了。 “别买!”黑皮举目四望,见到无人再注意他们,才正色道,“方子是骗人的!” “啊?”老刘大吃一惊,“怎会是假的?” 黑皮指着自己皮袄上的破洞:“看到没?我买回去照方配制,结果炸了!” 她左手一直揣在袖里,现在才伸出来。老刘看见她手腕上缠着厚厚一层布,有药香透出:“把我手都炸坏了,还花了二两银子找大夫治伤!” 配个香脂,还能炸开?老刘惊疑不定,头一次知道这行业如此高危:“你是不是用错配比了?” “没,我前后试了两次,都、都炸了!”黑皮苦笑,“第一回做到一半我出去放水,结果身后一身巨响,我家狗被炸死了!若非不死心要试第二次,我手也不会炸伤。” 老刘按着胸口,一时不知怎办是好。“你打算怎么办?” 继续买配方吧,万一也像黑皮受伤怎办? 如果不要配方,先前十两银子不是白亏了么? 提起这个,黑皮就来气:“我要退钱,我还要他赔钱!” “可我们找不着这人。”老刘也犯愁,“管谁退啊?” “差点炸死老子,事儿不能就这样算了!”黑皮怒,突然提高了嗓音,“兀那小贼出来,你的方子不管用,快退我钱!” “哎,别!”她的嗓门又尖又高,老刘吓了一跳,赶紧扯她袖子。黑皮一下闪开,叉起了腰就骂:“出来,退钱!你的破配方用不了还不给退,是要骗钱吗,啊?” 周围人目光一下聚拢,看得老刘满心紧张:“你这是做什么,算啦算啦!” “算什么算!”黑皮大声道,“出事的必定不止我一个,你等着,这人要倒大霉!” 伙计闻声赶了出来:“怎么回事,两位客人可是喝醉?” 黑皮冷笑:“装什么相,那人把买卖地点放在这里,你们也走不脱关系!说,你们是不是也分钱了!把那人交出来。” 伙计莫名其妙:“你说什么?什么人,什么买卖?” “我可一口酒没喝!”黑皮搬张凳子坐树下,“你们不把他供出来,我就在这里骂一天!” 这老娘皮真蹲骂一天,客人必定全跑。伙计的脸色沉了下来:“黑皮,你也是常客了,怎么能跑这里来撒泼?再搅坏生意,我们就要报官!” “你报啊,你倒是报个我看看!” 老刘见状不妙,用力拖着黑皮就往外走。后者抵死不从,怎奈个头和气力都没人家大,还是被拖近门槛。她情急之下一把抱住门柱,任老刘怎么拽也拽不动了。 正好有个汉子要进门,被这两人堵住,不由得皱眉:“你们作什么哪,别挡路。” 黑皮抱柱,吃力道:“我不拿到钱,谁、谁也进不去!” “你要拿什么钱?”汉子来了兴趣,突然压低了声音,“说说,指不定我能帮上忙?” “你帮不了。” “那我总得吃饭啊。”汉子很有耐性,“你不说怎么知道我帮不上?” 黑皮这时条理分明、高度概括:“有个小贼专门卖方子,回回让我们把钱塞进那棵香椿树里。树上两个洞,我们把钱放进上洞,第二天同个时候就能来下洞取方子了。前几回还凑合,可这回的方子是假的,险些把我弄死了!” “哦。”这汉子居然听懂了,“那你们找他去啊,在这里拦什么路?” “我没见过他!” 老刘跟一句:“我也没有。” “没见过他本人,你们还敢跟他做生意?”汉子一脸鄙夷。 两人呐呐,最早就想着赚钱,想说十两银子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好歹试一把。 试了发现有用,就一直买买买了。 “你们这样的买家有几个?” 老刘摇头:“不知道。” 黑皮却道:“想来是不少的。”卖天馥楼香粉的,大街小巷都是,断不可能就她和老刘两人知晓配方。 光凭他们两人,做不来那么多份。 “那最近还会有人来。”汉子摸着下巴道,“你想弄回钱嘛,但又找不到卖家,对不对?” “对,就是这样!” 这汉子笑了:“那我有个办法,能让你很快就收到钱。” 啥?两人将信将疑。 第799章 中招儿了 “他的买主不少,还会有人来买方子。买方子就要把钱投进树洞,对吧?” 两人点点头。 “你们不如就在树旁悄悄候着,也不动,也不吱声。”汉子声音更低了,“卖家要是来了,你们就逮他。卖家要是不露面,别的买家投钱了。你们就——”左手拇指、食指和中指一搓,比了个捏钱的动作。 “就?”黑皮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就拿走树洞里的钱!” 老刘强抑着激动语气:“这办法好,高!” 不用找到卖家,也能把十两银子要回来! 哦不对,说不定还能多拿回十两、二十两!就当医药费、惊吓费了,这是卖家欠他们的! “我再问你们一件事。”汉子打铁趁热,“既然从没见过卖家,最初你们怎知能找他找方子?” 老刘倒没多想:“几个月前上街被人撞了一下,回来时身上就多了张条子,说有人出售天馥楼的配方,想赚钱的就照办。” “我也是。”黑皮犹豫,“我在这里呆过几天,发现真有人往那树洞里面投钱,才信了。” “那你们现在能让个路么?”汉子笑眯眯道,“我要吃面。” 这自然就是黄大了。 他一个人盯梢这家人来人往的小饭馆不太容易,再多找两个不要钱的眼线来帮忙才好。 想到自己也能忽悠人,黄大实是有些得意洋洋。哎,黄大仙不就是专职干这个的么? 对了,联想方才两人所言,卖家是卖出去不少东西了,可这有个疑点。 这人从来也不公开露面,怎么保证自己的钱不被拿走呢?盛邑大街小巷都卖天馥楼的仿冒香粉,可见卖家生意还做得挺成功,固定的配方买家至少有十余人。偌真按照老刘说的那样,头一天放银子进树洞,第二天同一时间取配方,这就存在一个问题: 卖家怎么知道,老刘是何时放进银子呢? 除非—— 黄大目光如电,扫视小饭馆全场。 除非,那厮一直就在这里! 这时伙计上前招呼,见到他的目光不由得一怔,打了个哈哈:“客官,今天吃点什么。” “面!”黄大斩钉截铁,“给我来个排骨焖鸡面,加鱼丸!” 吃什么,吃多少,对黄大而言从来不是问题。这天下午,他要了五碗面,每碗都着意吃得很慢,又要了四壶烧酒,几个下酒的小菜。 唉,为了完成女主人的任务,他最近的花销也真不少啊。事后,他是不是该向老爹请求加薪?再这样下去,一个月的工薪都不够吃喝的。 事实证明,他给老刘两人出的主意还真不错。下午,饭馆的生意一般,也就两、三桌人。大约是半个时辰后有人进馆子吃了两盅酒,出去前在树边站了一会儿,自以为用身体挡住动作,别人都没瞅见。 他走了以后,老刘第一时间去掏树洞,缩回手一看,眉开眼笑: 掌心躺着十两银子! 后面又来了两人购买配方,黑皮也捞回了自己的本钱。 还多出十两,老刘和黑皮对半分了。 黄大看在眼里,但笑不语。明天,这里会换人来闹了。 不过这个时候,他眼皮越发沉重,短短几息功夫竟然就快睁不开了。 糟糕,酒喝高了? 不对!四壶酒可灌不倒他,酒里八成被放了药!黄大勉力抬眼,正好看到伙计凑到近前,满面堆笑:“客官,还要点些什么?” 在酒里动手脚的,就是这厮! 黄大振作精神,勉强站了起来,往他手里塞进三锭碎银子:“赏你的,不、不用找了。” 他舌头都大了。 黄大用力一咬舌尖,藉着疼痛集中精神,脚步打飘出了饭馆。 他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天快黑了,可不能在这里显出原形! 黄大前脚刚踏出小饭馆,那伙计抬头看了一眼,在挡布上擦擦手就要跟出去。不过这时有客人喊他续酒,还喊了两次,他只好照办。 待他做完手上活计再出门,黄大已经不见了踪影。 与此同时。 六十丈外的大街上,黄大跌跌撞撞拐进一个小胡同。把着胡同口的两家都是作坊,这会儿没人。 他才溜进巷子,身形就模糊了。 六尺大汉哧溜一下,变成了胳膊长的一只黄鼠狼,步履蹒跚。 它走了两下醉步,想跳上作坊的矮墙,结果用力不当,反倒是一头撞在墙上,昏倒过去。 恰有一辆黑漆描红的马车经过,把这一幕都看在眼里。车内人轻咦一声:“鼬妖?” 他本不想理会,可是与他同乘马车之人却道:“少爷,国都里出现鼬妖不常见吧?这东西一般只生长在乡野。” “你想说什么?” “或许有人豢养。”这人沉声道,“我恰好知道,有一个人手里养着好几条鼬妖。” 少爷依旧兴趣缺缺:“谁?” “燕时初!” 这三个字终于提起了少爷的注意力:“是那个燕时初?” “是。” “行,那把它弄上来。”他叫停马车,同车人下去拣起黄鼠狼,提回车上。 “你想怎么弄?”少爷盯着呼呼大睡的黄鼠狼,“一刀剁了还是抽筋剥皮?” 他的声音里隐含恨意。 同车人的目光更是透出毫不避讳的杀意,却道:“不急,我有个好主意。但首先要确定它的来处。唔,这里离燕时初的宅邸不远吧?” 少爷当即吩咐车夫掉转车头:“去邀景园。”又对同伴道,“说说你的打算。” “我们明晨原本就有行动。”同伴随手布下结界,“不若做个小小改动:如能确定它是燕时初家养的,就用它来执行计划,如何?” 少爷想了想,低低笑出声来:“果然妙计!” 邀景园可是盛邑的一大名胜。 待马车驶近邀景园后巷,同伴就伸手从黄鼠狼尾巴拔下几根毫毛,用红线捆起,捏在掌心。 他握掌成拳,然后闭上双眼。 约莫几息功夫之后,黄鼠狼身体开始抽痉、四肢开始打抖,仿佛受了极大痛苦。 又过几息,它蓦然睁眼爬了起来,一双小眼睛绽出血红而暴戾的光! 第800章 怀王 车中人适时道:“你住在哪,带路!” 黄鼠狼原就躁动不安,闻言箭一般蹿下马车,直奔邀景园而去,飞快翻过了高墙。 果然,它住在这里。 车里两人都笑了,少爷长吁一口气:“天助我也。” 同伴却道:“与天无关。” 他意有所指,少爷顿时领会:“是了,那物果然好使。但愿这一趟盛邑之行,它能从头到尾都这样好使。” “那是必然。”同伴左拳凑近嘴边,低声道,“回来!” 几个呼吸的功夫,邀景园的高墙里扑嗦一声响,黄鼠狼翻墙而出,飞快往这里奔来,一头钻进车里。 马车重新又启动,辘辘而行。 车中人不知哪里变出个笼子,顺手打开笼门:“进去。” 黄鼠狼不假思索钻了进去。 堪称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不过它在笼里也无法安定,转得像个走马灯。少爷更是看到它嘴角流出涎水和白沫,不由得皱眉:“你把这东西弄疯了?” “它有道行,不服管教。我越是压制,它就会显得越狂暴。”同伴信口道,“不必担心,它逃不出我的控制。并且它越是狂躁,明天早晨就越有说服力。” 少爷点头:“好了,去西滨酒楼,我们已经耽误不少时间,爹该等急了。” 他们离开时,邀景园里有个下人,正瞪着后门边上的高墙一脸懵圈:“黄大这是怎么了?” …… 顾名思义,西滨酒楼建在水边,湖面波光粼粼,水边修竹茂密,入夜后虽然美景打了个折扣,但酒楼请来的画舫停在水面上,灯火通明。舫身就是戏台,戏班子伴着丝竹之声,咿咿呀呀唱开了,绕梁三日。 西滨酒楼今晚被包场了,怀王请来的客人直上二楼就可以凭栏听戏。 燕三郎一走上来,发现这里人声鼎沸。 楼下的门童报客,众人一听说威武侯和清乐伯联袂而至,都转头望了过来。 燕三郎最近的付出初见成效,这里不少熟面孔见到他都走过来招呼几句。待他们转向千岁时,目光一亮,满眼都是惊艳。 再之后,上来结交的宾客都不曾见过了。 大量中小贵族和商贾混迹于盛邑,豪族的门槛太高,他们平时跨不进去,这种宴会就给他们提供了便利的平台。 此刻争着到燕三郎面前走两步的就是这些人。他们都希望给这少年留下深刻印象。 有个瘦高个儿正在介绍自己是物料商人,但凡异士施咒所需之物,无论多么稀奇古怪都能弄到。不过此时人群中分,燕三郎听到周围宾客的声音:“怀王来了!” 他立刻向众人说了声抱歉,往怀王方向走去。 怀王是武将出身,生得高大。与韩昭的俊朗不同,司达光留着一嘴络腮胡,显然精心修剪,给他添足了阳刚之气。 怀王也看到这三人了,当即大步走来,声若洪钟:“威武侯!这位想必就是清乐伯了?” 石从翼回他一句:“如假包换。” 双方见礼,司达光点头道:“果然英雄出少年!” 抵达盛邑不过一天时间,他就打听出燕三郎过往的丰功了。 少年心下狐疑。这可不容易,怀王父子二人进都与别人不同,他们是提着头来的。明天就要面圣了,司达光抵达盛邑之后要打听情报无数,说不准哪一条就能救自己性命。 这种情况下,他还能分神去打听一个无关紧要的清乐伯吗? 对了,司文睿在哪里? 他正思忖间,周围人群分开,又有两人走了进来,当先一人甚是文秀,面皮也白净。 他对怀王道:“父亲。” 司达光哼了一声:“你来晚了。” “路上经过市集,耽误了片刻。” 趁两人对话,燕三郎侧头,低声问威武侯。 “这对是父子?” “是啊。”石从翼同样压低了声音笑道,“怀王娶了个美人为妻。”生下的孩子秀气。 怀王的时间宝贵,和三人聊了几句就告个罪,自去招待别人了。 倒是他身后的司文睿留了下来,对燕三郎道:“久闻燕公子大名,早盼着一见。” “好说。”燕三郎笑道,“这一路赶来盛邑,不容易吧?” “可不是么?”司文睿轻叹,“我们住得僻远,一路紧赶慢赶,终于不负圣意、如期赶到。” 他身后还跟着一人,亦步亦趋。这人个子稍矮,但满面精明干练。燕三郎转向他道:“这位是?” “我的亲卫,廖青松。”司文睿转头轻喝,“青松,还不见过燕公子?” 廖青松立刻行礼。 司文睿这才正大光明打量千岁:“这位是?” “是我表姐,千岁。” “国都里终于有了这样的美人。”司文睿眼里写满惊艳,“敢问千姑娘婚配否?” 这家伙忒也直接。燕三郎眼角一跳,见千岁笑吟吟正要开口,当即出声打断:“世子晚来一步,我表姐已经许人了。” 千岁挑了挑眉,司文睿满脸可惜:“可恨可恼,是谁有这等福气!” 燕三郎笑笑不说话。 此时宾客基本到齐,怀王招呼众人落座,几句开场白以后就吃酒看戏,觥筹交错。 他的致辞不似旁人那样又臭又长,倒是很得宾客掌声。 千岁举杯啜一口美酒,微微侧头对燕三郎道:“司文睿盯着你好一会儿了,连他那个亲卫也总瞅你。” 这时有个官家小姐向她瞧来,目光里满是好奇。千岁回以微微一笑,风情万千,那小姐立刻红了脸,低下头去。 千岁这才对燕三郎道:“他们看你的眼神古怪,像是你抢了人家的媳妇儿。” 今日这酒宴上,也不有多少人盯着她瞧个不停,偶尔得她眼角流波扫过,就酥了半边身子。 她向来不在意旁人目光,可是燕三郎心中不喜,总觉自己坐在一群豺狼虎豹当中。 他轻声问:“你在他们身上放了蜘蛛么?” “放了。”监测手段不可少,才好听一听这对父子背地里有什么打算。 “行了,回去吧。”燕三郎一口饮尽杯中酒,站了起来。 第801章 惊天消息 “这么快?”她微微噘唇,“我还觉得这里的红菇烧花胶很好吃呢。”又软又嫩,是西滨楼的招牌菜,家里的厨子煮不出这个味道。 他不假思索:“改天专门陪你来吃。” 她满意地站了起来,陪燕三郎敬别怀王父子,缓步下楼。 走下最后一个台阶,她头也不回,却附在燕三郎耳边道:“廖青松一直盯着你看呢。”并且因为燕三郎背对他之故,这人的目光就是不加掩饰的阴鸷。“苦大仇深,好像你抢了他老婆。” 她就不能另外打个比方?燕三郎没有回头:“司文睿这会儿大概也知道,掳杀暄平公主的行动被我搅黄了。他们恨我理所当然。” “不。”千岁却有不同看法,“我觉得廖青松跟你多半有私怨。你仔细想想,真没得罪过这个人?在你……不经意的时候?” “我见过的人,你多半也见过了。”燕三郎把皮球又踢回给她,“你有印象么?” “说得也是。”千岁想了想,“没有。” 她顿了一顿,又道:“回家吧。他们住的地方距离邀景园不到二十里,还在诡面巢蛛的监听范围内。”回到邀景园以后,她要一边喝着小酒一边听听司家父子的阴谋。 燕三郎应了一声,心底却有些不安,好像有些糟糕的事情快要发生。 他把这种感觉说与千岁听,可她当然也没有头绪。 “说不定,这父子憋着什么大招。”她推断道,“但多半与我们无关。进了盛邑,他们就要首先着紧自己的小命了。”萧宓和韩昭不找这对父子麻烦,他们就要谢天谢地了,哪有功夫来找燕三郎的麻烦? …… 事实证明,大话是不能说在前头的。 次日上午,邀景园就和往常一样安宁。燕三郎晨练完毕洗了个澡,出来吃早饭时路遇张涵翠。 小姑娘锁着眉头,似有心事。 她一般不出现在这里,是特地在等他?燕三郎停下脚步:“怎么了?” “黄大哥昨晚没回来呢。” 白猫刚好从假山上跳了下来,顺口接话:“它是个黄皮子。”黄鼬是夜里活跃的小生物,夜不归宿再正常不过吧? “最近他也忙着盯梢,时常不回来。”张涵翠颦眉未解,“可我昨晚一直心惊肉跳,也、也不知道为什么。” 说到这里,她也觉得自己太任性。黄大什么出事的征兆都没有呢,就来这里找主人家求助。 燕三郎却没有斥责。 她也有不详的预感么? 就在此时,黄鹤匆匆奔来:“两位主人,护国公遣人传讯,说是十万火急!” 十万火急?燕三郎沉下脸色。 韩昭派人传来的消息,果然石破天惊: 司家父子今晨进宫面圣,路上居然遭遇伏击,司文睿当场身亡! 韩昭为什么着急派人送讯来邀景园?因为杀掉司文睿的凶手,乃是一只狂暴凶狠的黄鼬妖! 燕三郎眼露惊骇,难得失声:“黄大?” 白猫喵喵叫了起来:“不可能!”黄大没理由去袭击司文睿。 那蠢货压根儿不认得司家父子好么? 黄鹤呼吸都停滞了。亏得他见过大风大浪,心神几乎停摆的时候还能说出话来:“不、不会是黄大。盛邑又不止一头鼬妖!” 他自己就是。 但这关头,没人有功夫纠正他的语病。 燕三郎直击关键:“鼬妖还活着么?” “受了伤,但还活着。”韩昭派来的报讯人沉声道,“王上马上就会召您进宫。护国公传讯与您,希望您早作准备!” 燕三郎转眼就定下神来:“护国公可在宫里?” “已经赶回,就在御前。”才能赶在宫差之前,先一步送消息给燕三郎。 “知道了,请回吧。”燕三郎回头唤了大总管一声,“黄鹤——” 黄鹤六神无主,但也履行着自己的使命,顺手塞给报讯人一锭银子,把他送出府去。 待黄鹤走出去,白猫蹲在桌上,跟燕三郎面对面:“你想好没,怎办?韩昭派人来通知你,多半就认出那是黄大。” 护国公见过黄大不止一两次了,他出错的机率有多大? 两人都明白,很小。 燕三郎摇头,心念电转。 白猫严肃道:“有人挖了个大坑给我们跳,或许是司家,或许是别人。想不跳坑,最好的办法就是跟凶手撇清关系。” 不认黄大?燕三郎不假思索摇头:“对方用黄大杀人,就是朝我来的。我们想撇清关系,只怕没有那么容易。” “我知道。”白猫不悦,“不认他,我们就主动得多。”这是最理性的做法。 说到这里她摇了摇尾巴,不说了。 黄鹤回来了。 他“扑通”一声直接跪在燕三郎面前,老泪纵横:“少爷,救救黄大!就看在我们一家尽心服侍您二位多年的份上!” 少年安慰他:“现在还不能确定就是黄大杀人。” “怕是跑、跑不了。”黄鹤哽咽,“他小子傻憨,我就知道他早晚被人当枪使!” “起来。”燕三郎一把扶起他,“我必尽力。” 旁边的白猫咂吧一下嘴。男子汉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臭小子这就是说,他要迎难直上了。 唉。 “张涵翠说,黄大昨晚一夜未归。我们要弄清他发生了什么事。”燕三郎向黄鹤发令,“他最近正在查天馥楼配方失窃案,你派人去那间饭馆找找线索。从饭馆到邀景园,一路上若是能找到目击者最好,直接带回来。” 黄鹤也知道自己儿子到了生死关头,全赖小主人救命,赶忙都记了下来。 此时,卫王派来的宫差到达邀景园,果然宣燕三郎入宫。 “燕公子,走吧?” “请。”燕三郎面色沉着,暗暗记下了韩昭这份人情。 …… 天耀宫威严依旧。 这是燕三郎重返盛邑后首次进入天耀宫。建筑、砖墙、路面,都跟他记忆中的没甚两样。 当年前卫王弃城逃走,韩昭又有内应,萧宓入主天耀宫并没有花费很大力气。 青金砖路面笔直开阔、一尘不染,并且好像一眼望不到尽头,给每一个进入这里的人都造成巨大的心理压力。 第802章 廷前对质 威严、森冷、不近人情,一如既往。 经年累月住在这里的人,心性会不会也随之改变呢? “我们去哪?” 或许萧宓有特殊交代,宫差对他非常客气:“王上和诸位王公都在议事偏殿等着燕公子哪。” 听起来人不少。 是了,司家逮着这样一个发难的机会,必定需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发难。 燕三郎跟着宫差走过重重宫门,才迈入天乾殿偏殿之中。 偏殿比正殿小,最多只能容纳三十人,眼下没有站满,显然萧宓不希望在百官面前处理此事,只约集了当事人和几个见证者。 韩昭就立在萧宓下首,燕三郎走进来时,双方目光一对,各自挪开。韩昭昨晚以住去近郊散心为由,缺席出席司达光的宴会,结果今晨就出现在天耀宫,这是不太给怀王面子了。但此时此刻谁也没心思计较这个。 少年从他眼中看到了凝重。 韩昭正在提醒他,这一关不好过。 然后,他就看见了司达光。 这大汉满脸都是强抑的悲痛,眼里血丝织络,望向燕三郎的目光更是瞬间爆发出惊人的仇恨来! 那恨意太饱满也太不加掩饰,刺得燕三郎的脚步都为之一顿。 怀王的恨意,好像是真的? 否则这家伙演戏的造诣比苏大家还厉害多了。 燕三郎站定,向萧宓拱手作揖:“王上。” 他得卫王特许,面圣不必下跪。 众臣的目光都聚焦过来。这是他头一次出现在王廷,加载这个少年身上的传说很多,如今细看,虽然英秀,但实是太年轻了。 萧宓身体前倾:“清乐伯,怀王世子今晨被鼬妖所杀。怀王当场抓住凶手,指认它是邀景园家养的妖怪。”他三言两语就说清事件大概,“此事,你可有话说?” 燕三郎微一沉吟:“不知鼬妖何在?” “天牢。”韩昭接口,“它也是重犯。怀王送来,廷察就收进狱中。” 燕三郎目光微动:“命案距今不过一个半时辰,怀王就将凶手送来天牢?” 怀王脸皮跳了一下:“燕时初,你这话什么意思?” “怀王秉公守法,佩服。”燕三郎转向萧宓,“王上,我能否看一看命犯?” 这也是召燕时初来的目的,萧宓下令:“将那物带来堂前阶下。” 过不多时,两名侍卫搬一铁笼至偏殿阶下,不再往前。 铁笼很大,栅栏密集,人勉强能侧伸进手去。笼子里关押一只黄鼠狼,闭着眼奄奄一息。 它缩成一个球,颈上束一只铁环,偶有光芒闪过。 燕三郎知道,那是封印修为的法器。 他上前两步,蹲下来细看。 黄鼠狼尾巴断了半截,后腿也被打折,全身血肉模糊,原本顺溜蓬松的皮毛也严重烧焦。燕三郎看到这里眉头蹙起,眼里也闪过怒气。 显然怀王动用私刑,那一个半时辰里也没饶过黄大。若非要留它一口气跟燕三郎对质,恐怕它早被处死。 怀王大声道:“燕时初,它行凶时被我亲手逮住,当场无数平民都是证人!你好好看看,这是不是你家里的黄鼠狼!” 他喊出燕三郎名字,黄鼠狼身体一动,睁眼看着怀王,乌溜小眼里闪过惊惧,而后目光一转就看到了燕三郎。 出乎众人意料,它并未显示出见到主人的欣喜和求救,只是拖着伤腿一瘸一拐挪到角落里,然后把身子缩得更紧。 就好像二者不相识。 这小东西还挺护主,怀王心里冷笑。 萧宓则道:“清乐伯,辨认出了么?这鼬妖如非你家所养,孤就命王廷尉继续追查。” 燕三郎目视萧宓,见其眼神平和中带有一点劝告,当即明白:萧宓要他矢口否认。 否认了,或许他的麻烦就小得多了。 可是燕三郎也明白,怀王今日上告御状必定有备而来,就算他和黄大都不认,怀王恐怕也有办法栽到他头上。 更何况,王廷也不好给怀王一个交代。 诸般念头从燕三郎心头闪过,他想起千岁方才在邀景园里说过的话: 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认! “王上。”他转向萧宓,声音清朗,令偏殿所有人都清楚可闻,“这的确是我家养的鼬妖。” 蜷在笼子里的黄大一下睁眼,又是感激又是惊恐。 给少爷惹了这么大麻烦,少爷还要认它吗?把它推出去自生自灭,对邀景园才更安全吧? 它不能连累老爹、二妹和两个人形都化不出的弟弟,还有小翠…… 它一下抬起头,口吐人言:“你谁啊?我不认得你!” 居然是鼬妖开口否认?众人面面相觑,脸上的神情都很微妙。 怀王冷冷道:“你家养的妖怪,还懂得护主啊?当真教导有方!” 他始终紧紧握拳,看样子若非这里是公堂,若非卫王坐在上头,恐怕他早就冲去海扁燕时初一顿了。 燕三郎不理他的冷嘲热讽,倾身对黄鼠狼道:“黄大过来,没事。” 黄大定定看着他,发现小主人目光温和而坚决。他跟随燕三郎也有好些年了,知道小主人很少发什么豪言壮语,但做出的决定从来不会轻易推翻。 小主人想保住它,这意愿非常明确,甚至容不得黄大自己拒绝。 黄鼠狼艰难地走了过去,燕三郎伸手穿过栅栏,轻轻揉了揉它的脖颈。 鼬妖眼里仿佛有晶莹闪动。 “好了吧,说正事!”事情进展比怀王想象的更顺利,燕时初没有否认这是自家的黄鼬,那么接下来都好办了,“燕时初,给交代吧,你家养的鼬妖为什么袭击我儿?” “我和世子昨晚才见过一面,素昧平生。”燕三郎摇头,“没有害他的理由。”他回望怀王,“它袭击世子时,是人形还是原形?” “原形。” “盛邑里的黄鼬不少,怀王为何第一时间就能联想到我?”燕三郎盯着怀王,“我得罪过司家么?” 韩昭抿了抿唇,才能止住嘴角上翘。燕时初锐气不减,当前局势明明于他不利,他犹记得反击。 这才像跟他一起推翻前卫王统治的小伙伴。 燕三郎指着黄鼬道:“在人看来,黄鼠狼都长得差不多吧?怀王能一眼看出这是我家的?” 第803章 竟有这般凑巧? 的确,几十只黄鼠狼放在一起,都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除了饲养者和它们自己,很难有人能够分辨出个体之间的不同。 怀王知道这问题不得不答:“当时我正要把黄鼬脑袋斩下来,忽然边上有人指认,说这是‘黄大爷’,嘿嘿,邀景园的‘黄大爷’好生气派,连市井小民都认得!” 燕三郎面无表情:“那可太巧了,我才搬到盛邑不久。国都里上百万人没几个认得黄大,偏偏世子被杀时,边上恰好就站着一个,张口就能指认?” 世上会有这等巧合? 怀王呵呵一笑:“这就叫天网恢恢!你若不信,不妨对质。人么,就候在宫外等待。” 韩昭看向萧宓,后者以手支额。 于是证人很快被召进宫来,跪倒在萧宓面前。 证人年纪在三十六、七,见到天子战战兢兢。怀王上前一步:“把你今晨所见,以及你对我说过的话,在这厅中再说一遍!” 证人点了点头:“小人开一家辣卤店,位置在宝和街中段,有个男人经常陪女子经常过来买卤料,约莫是七天内就要过来两次。一来二去混熟了,他也跟我提过,自己是邀景园主人家仆,众人都唤他黄大。” 燕三郎突然道:“那女子呢?” “什、什么?”证人被他问得一懵。 “与黄大同去辣卤店的女子,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证人答道,“但我听黄大唤她作张姑娘。” 他说的是张涵翠。燕三郎心里微沉,这个细节也对上了。“人和黄鼠狼有区别。你只见过黄大的人形?” “不不,四天前的傍晚,他自己过来买了一包卤鸡爪子。平时的卤鸡爪没了,我给他试吃一根辣卤的,那天调的辣劲儿有点大,但大伙反而爱吃。我也只是想给他推荐一下,谁知道他才啃了两口,人就没了。我正惊讶,看见地板上站着一只黄鼠狼!”证人咽了下口水,“我吓得钱都掉了,结果黄鼠狼看我一眼,飞快逃了!它、它转头过去,我就看到它耳朵后面有一块半圆形的白斑!” 他指着笼中的黄鼠狼:“就、就在它脖子以上、耳朵后面!” 众人一看,黄鼠狼虽然浑身血迹,但耳后的确有一块白斑,半圆形的,很是显眼。 燕三郎一颗心都快沉到谷底。黄大的确怕辣,飞快逃离辣卤店倒未必觉得仓皇,而是辣得嘴里喷火,要溜去哪里弄点水来解辣吧? 怀王抱臂在前,想看燕三郎还有什么话说。后者沉声道:“你今晨为何出现在现场?” “店里的原料用完了,我去进点货。” 燕三郎一气呵问:“从宝和街到案发地,距离不下十五里,你通常都跑这么远的地方进货吗?” 证人摆手:“平时我都在宝和街的菜场提鸡提鸭,买了十几年。可是最近那一片鸡瘟盛行,我是不敢过去买了,才雇了个车去南中大街。结果、结果遇上那档子事!” 殿内一时安静。 过了几息,才有大臣出来上禀:“王上,城南确在半个月前爆发鸡瘟,至今还未扑杀干净。臣就住在那里,早有听说。” 燕三郎眉头紧皱。 形势于己方越来越不妙了。那么凑巧,证人偏偏看见了黄大的真身;又是那么凑巧,他在原来的菜场买不到鸡鸭,只得前往南中;还是那么凑巧,他撞上了黄大行凶…… 这一环套一环的“恰到好处”,太没有说服力了。 怀王行事,会这样鲁莽吗? 燕三郎指了指司达光,低声问证人:“今天之前,你见过这位么?” “没见过。” “知道他是谁么?” 证人摇头:“今天命案发生之前,我不知道这位大人是谁。” 燕三郎不死心:“你和他的手下接触过么,任何手下!” 证人的回答毫不拖泥带水:“没有。” 燕三郎即道:“好,你且对着王上发个毒誓,但凡以上有一字虚言,立毙当场。” 举头三尺有神明,人间很重誓言,盖因在这里赌咒发誓可是会应验的。 证人却向萧宓叩了个头:“小人说的,俱是实话,没有一字虚言。”说罢做了个起誓的手势,果然狠狠立了个毒誓:言无虚,否则七窍流血、倒毙而亡。 全场安静。 十几息过去了,这人还是好端端跪在当场,呼吸平稳意识清醒,七窍也没有鲜血流出。 看来,誓言通过了。 旁观的大将徐明海轻咳一声:“人证物证俱在,这案子可以判了。” 燕三郎不接茬,耳边传来千岁的声音:“这人是司达光一伙儿的?” 不算是。燕三郎知道,徐明海同样是手握军权的大将,同样不服萧宓的王廷管束,这时同仇敌忾,力挺司达光一把也不奇怪。 他走去笼边问正在舐伤口的黄鼬:“为什么杀司文睿?” “我,我不知道!”黄大忍着伤痛道,“我昨晚走出小饭馆,就失了知觉。再清醒时两爪都是鲜血,那世子已经死了,怀王拿着刀子要杀我。” 他又急急补充一句:“对了,昨晚的小饭馆有人给我放了药。” 燕三郎目光微凝。黄大追查的是天馥楼配方失窃案。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居然搅和到一起了? “放药?不愧是鼬妖,满口胡柴。”司达光忍不住,“燕时初,你还有什么话说?” 燕三郎向萧宓行了一礼:“此事非我授意,也非黄大清醒时所为,必有内情。” 副相涂庆重上前:“王上,便是人赃并获、罪证确凿的死囚,也要喊冤,此人性使然。辨明是非,还要看证据!” 韩昭突然道:“除了证据,还有动机。清乐伯与怀王父子无怨无仇,连面都未见过,杀人动机何在?” 他一开声,众臣的神情就变得拘谨,连一向耿直的涂庆重也不例外。 原本想要附议的几个臣子,立刻就管住了自己的嘴。 怀王暗暗咬牙:护国公终于要替这小子说话了。 涂庆重抿了抿嘴,最后还是梗着脖子道:“可是人证物证俱在!” 第804章 国君的两难之境 萧宓看了韩昭一眼,转向燕三郎:“清乐伯,你有何话说?” “内中有隐情,我自会查明。”燕三郎昂首道,“请王上宽限半月!” 萧宓张口欲言,怀王已经抢先拒绝:“半月太久,我儿九泉之下不宁!” 念他还沉浸于丧子之痛,少年天子也不生气,迳直道:“那便十日。” “燕时初,孤给你十天时间查明真相。”他定定望着燕三郎,“逾期无果,就交由廷尉来判了。” 他是金口玉言,旁人无从辩驳。怀王和燕三郎都只得垂首应了声:“是!” 怀王更进一步道:“鼬妖是杀我儿凶手。臣请扣鼬妖于天牢,不得提外!” 他绝不让黄大离开天牢。十日之期一过,他就要亲手斩掉这该死的妖怪! 萧宓点头:“准。” 廷议就到这里,群臣散去,黄鼬也被押回天牢。 怀王冷冷对燕三郎道:“等着,有你正法之时!”说罢,拂袖而去。 千岁呵呵一笑:“好大的口气。不若晚上你带我去他府邸附近?” 大庭广众之下,燕三郎不好自言自语,只得低应一声:“嗯?” “我趁夜把他弄死了,给你出气。” 胡闹。燕三郎不由得摇头。 走过后廊,眼角有人影闪过。少年回头,就看见了韩昭。 “多谢。”若没有韩昭提前通风报讯,怀王这下子就会将他燕时初打个措手不及。 韩昭拍了拍他的肩膀:“有头绪没?” 他当然相信这事儿不是燕时初所为。 “暂时没有。”燕三郎如实以告,“我还要去天牢细问黄大。” 就在此时,大太监李公公上前:“清乐伯,王上召见。” 萧宓要见他。 韩昭适时道:“我跟你一起去。” 两人跟着李公公,往御书房而去。 …… 燕三郎跨过门槛时,萧宓正从桌上端起茶水,汲了一口。 他见两人联袂而至,就唤宫女来看茶,随后将宫人全部挥退。 韩昭随手布下了结界,不致声音外传,萧宓才怒声道:“气煞孤也!” 他手上抓着茶盏正要掷出,目光扫过燕三郎,见他神态平和,宛若无事人一般,不由得微怔。 萧宓本要砸盏的手又缩了回来,长长吸了两口气平复心境,才把它放回原位。 “怀王!”他咬牙说出这两个字。 “怀王好手段。”这时候也只有韩昭敢接口了,“这样一来,王上倒不好追究暄平公主被劫案。” 毕竟司文睿人都死了,就算劫犯季楠柯指认,他也不能活转过来接受审判。 韩昭转对燕三郎道:“司家父子昨天抵达盛邑,王上就宣他们今日觐见,唯恐夜长梦多。原本王上打算当众发难,向司文睿追责,哪知他们动作更快,还把你也算计在内了。” 萧宓往后倚到椅背:“暄平公主那里,孤最后还是要给交代的。”攸国才不理会怀王家是不是死了人,它只关心劫杀暄平公主的凶徒是不是落网,是不是受到了应有的惩处! 这一下就将萧宓推到了两难境地。 燕三郎想了想:“司文睿到底怎么死的?”到现在他也没弄清楚今晨发生了什么。 “司达光与司文睿先后登上马车。司达光已经坐在车上,司文睿正要掀帘进去,鼬妖就从旁蹿出,直接抓断了他的脖子。在场百姓近百人,都说那鼬妖动作快如闪电,个头更是比猎犬都大,快要赶上小牛犊子。” “就这一下,司文睿当场毙命。司达光闻声而出,执刀与鼬妖斗在一起,很快将它打伤。这时就有人认出那是你家养的黄鼠狼了。”韩昭顿了一顿,“这个过程,我派人找了七八个目击者反复核实,证词高度一致,应是无误。” “司文睿没有修为?” “据我们所知,他的体质不适合修行,反倒是司达光次子赋禀极好,继承家学。” 燕三郎摸了摸鼻子。司达光次子为国捐躯,也难怪他恨前卫王入骨。 当然这会儿他自身难保,没空去同情这个对手。 “司文睿当真死了?”说出来谁也不信。 “先后两组仵作去查验过了。”韩昭轻咳一声,“后一名是王廷派去的,原本在镇北军中。” 这话委婉但很明白,第二名仵作是韩昭派去的。 因此,看验结果无误。“普通人被咬断脖颈,断无活路。并且从伤口判断,你家那只黄鼠狼咬住他脖子以后还拼命甩头,几乎把司文睿整个脑袋都拔了出来。” 颈椎断裂,是人都不能活了。燕三郎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死者是司文睿,确定无误?” 司文睿的死,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从外貌和身体特征判断,是他。”韩昭也搓了搓脸,“他脖子上有颗痣。” “只要找个与他面貌相近的弄死,身体特征也能做手脚。”萧宓敲了敲桌子,“如今麻烦在于,怀王想脱罪,却要让燕时初来背黑锅。” 燕三郎至今仍对怀王看待自己的目光耿耿于怀:“司达光望见我,眼里都快喷出火了,仿佛真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 “今晨他抚尸痛哭了大半个时辰,老泪纵横,我还得瞧着。”萧宓哼了一声,“这些积年老贼城府太深,装龙像龙,装虎像虎,一个也信不得!” 说到这里,他也纠结:“会不会是别人所为,比如徐明海?” “此事要看后果。”韩昭分析道,“司文睿派季楠柯劫杀暄平公主、破坏卫攸情谊,却被燕时初坏了计划,功败垂成。司家父子很可能就此记恨燕时初。” 他喝了一口茶水润嗓:“这次拖燕时初下水,或许也是要混淆王上注意力。” “事情进展到这一步,无论我最后能不能自证清白,幕后人的目的都已经达到。”燕三郎也点头,“其一,保司家在盛邑无事;其二,保司达光手中兵权不被削重。” 萧宓脸色阴沉。怀王新承丧子之痛,他作为一国之君理应体恤安抚。这时候硬要削人家兵权,实是有些不近人情。 第805章 冰窖 当然,最麻烦的是怀王第三子还在西北,那也是一员大将,手底还有数万精兵。若是怀王被削兵权不服,或许西北叛乱立起。 如果再算上西边的胡獠国……萧宓即将大婚,决不愿国事动荡。 “的确,结果利好司家,此事九成是他们布局。”萧宓沉吟,“三郎,你打算怎办?” 燕三郎不假思索:“我去天牢细问黄大。”方才都没得机会。 “小事耳。” 燕三郎又道:“对了,司文睿的尸首停在哪里?我想看看。” “署衙后道门的冰窖。天气转暖,尸首易腐。大案中的尸首都放在那里。”韩昭侧了侧头,“一般而言,涉案利害人物要回避,不可单独接近尸首。我让石从翼陪去,你在署衙也不要碰触尸体,免得落人口实,回头被司家捏住把柄。” “我省得。” “三郎。”萧宓认真道,“有需任何帮助,只管提出。” 燕三郎从他话音中听出了诚恳,也不客气:“司达光带来的所有人,都请严密监视。” “那是必然。”韩昭接口,“我已经派人盯紧。”按例,司达光这次只带十余亲随进入国都。 时间紧迫,燕三郎随后告退,去往天牢。 望着燕三郎背影消失,萧宓若有所思。 …… 燕三郎从暗无光日的天牢走出,长长透出一口气。 有韩昭帮忙,黄大在天牢待审期间不会吃苦,甚至燕三郎还能替它处理了伤势,并且留下药物,请狱卒帮忙定期换药、多加照拂。 当然,银钱要给够。 黄大眼泪都要下来了,燕三郎只告诉他:“好好养伤就是。” 他已经问清黄大过去几天的行程,具体到时辰。也知道黄大怀疑偷取天馥楼配方的窃贼,就是小饭馆的伙计。 给黄大放药的,估计也是他。 燕三郎离开天牢前,黄大不知道从哪里挠出一锭碎银递给他:“这东西能追踪到偷配方的小贼,我昏迷之前把另一样放在他身上了。你拿给老爹,他自然能办。” 少年接过,看着上面沾染的血迹,半天无语。 黄鹤带着两只小黄皮子已经在宫外等了大半天,见燕三郎出来,急急迎了上去:“少爷,如、如何了?” 他在燕三郎手下当了这么多年总管,大场面见过不少,现在也可称长袖善舞了。可遇到儿子被打进天牢成杀人犯之事,他还是没法子淡定。 “不妙。”燕三郎不瞒他也不安慰他,“但我争取到十天时间来查清真相。”黄鹤应该知道,眼前何事为重。 果然黄皮老爹眼里虽有惊惶,但已经肃容问起:“我能做什么?” 燕三郎将小饭馆的位置说了,而后道:“黄大回忆,他在小饭馆用晚饭后就头重脚轻,出门翻进巷子后没了知觉。你知道怎么做罢?” 黄鹤眼里露出杀意:“知道。” 两只小黄鼠狼也叽吱叫了几声,似很愤慨。 他们在街口分道,黄鹤带两个孩子自去小饭馆追查线索,燕三郎则往署衙而去。 护国公办事高效,方才少年去天牢看望黄大的功夫,韩昭就已经遣人去找石从翼了。如今威武侯就在署衙边吃茶边等他。 在国都的署衙当官可不容易,满大街的官衔一个比一个高。 见燕三郎走进来,石从翼上前拍了拍他的胳膊:“你这回可真是摊上大事儿了。” 少年苦笑:“这叫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无缘无故背上一个命案,还是牵动时局的大麻烦。 “流年不利。”石从翼耸了耸肩,“我看你该去烧炷高香,去一去晦气。” 两人说着,进了署衙的冰窖。 盛邑冬冷夏热,四季变化分明。贵人们喜欢在家里修建冰窖,冬天储冰放至夏天再用,无论美酒还是瓜果,别有一番清凉沁脾。 但署衙的冰窖是用来冻死人的,并且多半是凶杀案的受害者。 燕三郎走进冰窖之前看了看天色,正好望见夕阳西沉。 石从翼走进冰窖,寒气扑面而来,他下意识搓了搓手。因为要上呈卫王,司文睿的尸检早就做完,并且暂时不能由司家领回去停灵。 少年围着死者转了两圈,小心验看。 他昨天才和司文睿喝过酒,今天就见到他躺在冰冷的地窖里。伤口可怖,甚至有两道长长的血痕就挂在司文睿脸上,直接挠爆了眼珠,又横过鼻梁、割伤嘴角。 这应该是黄鼬妖的爪子留下的,它们的四肢比犬类灵活。当时黄大变成了牛犊大小,利齿和前爪都是可怕的武器。 但他还认得那张脸,的确就是司文睿。 伤口情况就和韩昭所说的没什么两样,司文睿的颈骨和血管都被拽断了,头颅和身躯几乎只剩一层皮肉相连,伤口显见利齿咬痕。旁观者说过自己听见“喀啦”的骨头爆裂声,看来这说法并没有夸大,司文睿死得很惨。 以燕三郎对黄大的了解,其速度和力量完全可以达到这样的效果。可问题在于,他自己完全没有印象。 换言之,黄大被操控了。 燕三郎待要凑近细看,看守人提醒他:“眼观手勿动。” 这是规矩,少年并没有违背之意,只是后退两步,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香炉、一炷香,转头对石从翼道:“借个火。” 石从翼莫名其妙,但还是给他点上:“你这是?” “他新死不久,不如招魂来问。”燕三郎把香插进炉里,置于司文壑颅前,口中念念有辞。 冰窖没有窗户,但石从翼和看守人不怎地,竟觉这沉闷之地居然吹进了习习凉风! “呼”,他吹出一口白汽,“这鬼地方。”燕小子这么一耍,阴气更重了。 石从翼是统兵的大将,本身不畏邪祟。可是这种停灵之地,他本能地不想来啊。 “多久能招来?”眼前空空如也,石从翼问道,“还是它已经来了,但我们看不见?” “一般来说,头七之内尸首在哪,它就在哪。”燕三郎低声道,“这会儿应该已经显形才对。” 第806章 死了活该 众人又等了好一会儿,冰窖里的风也不吹了,又恢复了之前的死气沉沉。 除此之外,没有异常了。 “走吧。”燕三郎眼中倒未见沮丧,“他的魂魄已经不在了。” “不在是什么意思?”走出冰窖,来到户外,石从翼忍不住深吸一口气。 “字面意思,不见了。” 石从翼不确定:“这不正常吧?” “当然。除非被处理掉了,否则魂魄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消失。这反而说明,司文睿之死有猫腻。”燕三郎沉吟,“对了,司达光可擅长厌胜妖邪之术?” “那不能。”石从翼摇头,“我们带军打仗的,经年累月积攒血煞之气,厌胜妖邪之术难近。反过来也一样,我们自己也不好修行此道。所以你看我、看护国公,还有怀王都是如此,神通只用在筋骨。” “也即是说,摄取死者魂魄很可能是他手下人所为。”燕三郎低声道,“或许这是个突破口。他的手下住在哪里?” “怀王在盛邑原本就置有府邸,现在十余人都住进去了。”石从翼点头,“护国公会派人密切监视,但有异动,会第一时间传讯于你。” “好,多谢了。”燕三郎也不矫情。两人身在署衙,倒是就近得了一个消息: 昨日至今,全城有多处民宅发生爆炸,目前送报署衙的就有十人受伤,七人死亡。 之所以死亡数字偏高,是因为有一户在饭堂爆炸,男主人受了重伤,而双亲和幼子都被炸死。一家五口,瞬间就死了三个。 根据公差记录,这几户都在家中捣鼓一张古怪配方,也不知怎地,突然就引发爆炸。 这张配方上的字迹,都是同一人所写。 有苦主哭诉,这是天馥楼的最新配方。如今家人被炸死,天馥楼该付全责,该向他们赔偿人命! 燕三郎看得微微一哂,千岁则是冷笑连连:“想得挺美啊,继续想着吧。” 石从翼听到这里皱起眉来:“天馥楼,怎么有些耳熟?” 燕三郎提醒他:“卖胭脂水粉的。” “是了,我的弟妹好似就喜欢这一家的香膏。”他望向燕三郎的目光变得古怪,“喂,你怎么知道?你也陪佳人去过?” 燕三郎面无表情:“天馥楼就在我名下。” “……”石从翼一愣,“什么时候的事?” “前些天。”燕三郎如实以告,“它经年亏损,原东家只好倒手转卖。” “是我的错觉么?”石从翼打量着他,满脸狐疑,“这些个破事儿怎么都跟你有关?” 燕三郎耸了耸肩,答得毫无诚意:“人红是非多。” 走出署衙后,他就同石从翼道别,迳直回返邀景园。 “呵哈哈哈哈!”千岁快意的笑声这才回荡在小花园中,“抄袭盗版者死!” 燕三郎按了按额头:“你故意的。”选了这么一个烈性配方。 千岁试验香脂新配方,把自己的小温室都炸了,其危险性自不必说。以她的手段尚且发生这等意外,普通人捋起袖子就敢仿造,那真是活腻歪了。 “我只是想给偷配方的窃贼找点麻烦而已。这钱,他想赚得舒舒服服地?没门儿!不过——” “他们不是猪油蒙心,就不会自寻死路!”她就站在他身边,单手叉腰,“你说,他们是不是自己找死,怨不得我?” 还想找她要赔偿?呵,呵呵。 燕三郎叹道:“谁敢怨你?” 千岁很快收敛了笑容,因为黄鹤回来了,满脸凝重。 燕三郎见他神情,心里就有了数儿:“没抓到人?” “那小贼溜得倒快!”黄鹤恨声道,“我去小饭馆,发现跑堂的少了一人。再问,说是傍晚无故离开,没再出现。” “对了,我在饭馆待了半个时辰查验周边,结果这段时间内又有两人上门闹事,要饭馆退钱——退配方钱。” 燕三郎点头:“黄大已经跟我说过窃贼的伎俩。他指使买家把字条和银两都放进树洞里,他自己藉着工作之便,可以随时监控场面、收取银两。现在配方出了问题,买家纷纷上门索赔,他断不会留在这里了,一定溜之大吉。” 说罢,他掏出一锭碎银交予黄鹤:“这是黄大给我的,据说能追踪小贼,让你代为搜寻。” 黄鹤伸爪接过,“啊”了一声:“这混小子!” 他人立而起,把碎银子按在爪心,用力搓动两下再摊开。 银子不见了,他的手爪里只剩下一颗黑色的石子儿,大小重量都与碎银相同。 燕三郎一看就知:“障眼法。”这本是黄皮子的拿手好戏。看来黄大把这种石子儿施加了障眼法,交给伙计了。 谁也不会无缘无故扔钱。 “这玩意儿叫惺吸石,是从海中巨鱼的颅后取下的,天生一对,彼此可以互相吸引,此谓‘惺惺相吸’。”黄鹤看着它道,“从前我们还住在野地。孩子们就用它互相照应,总不至于走丢。”说到这里,忍不住擦了擦眼睛。 那个时候都弄不丢的野孩子,现在却陷在牢里,唉。 黄鹤念了几句口诀,石子儿就朝着一个方向滚动。 窃贼手里,有另一枚惺吸石。“它能带我们找到小贼。” 恰在此时,张涵翠带着一名下人匆匆而至,气喘吁吁道:“他、他昨晚见过黄大!” 黄大出事的消息已经传回府,她下午就接到了,顿时如坐针毡。 “昨晚,黄大不是没回来么?” “回来过。”这下人早就在邀景园签下卖身契,燕三郎还未到盛邑之前,他就在园里干活了。大家都是同事,低头不见抬头见,黄大的秘密没能瞒住多久就满园尽知。“昨晚酉时正前后,他从后门翻墙进来。我跟他打招呼,他却冲我呲牙咧嘴,好像下一瞬就要冲上来咬我。” “它眼睛发红,嘴角流涎,像是、像是发病了。”下人咽了下口水,总算记得黄鹤在这里,没有把“疯狗病”三字说出来,“我很想逃走,不过这时候它突然又转头,循原路跳出墙外去了。” 第807章 招来发问 黄鹤忍不住了:“墙外有什么?” “什么也没有。”下人挠头,“我走出后门时,它已经不见踪影。” “路上有无异常?” “后巷一直比较安静。”下人想了想,“好像有辆马车走远。” “什么样的马车?” “离得太远,天又黑,看不清了。”他只听见了马蹄踏在石板上的踢哒声。 燕三郎挥退了下人,千岁就显出了身形:“时间对得上。” 黄大昨天傍晚中药昏迷,酉时正又出现在邀景园。那么从小饭馆到邀景园,乘马车也就是两刻钟,时间上可以对应。从下人的叙述来看,那时黄大已经被控制了心神。 燕三郎沉吟:“不过,为何他们要把黄大带来邀景园?越靠近这里,越容易露出马脚。”怀王一行的计划应是力求周密,不走无必要的步数。 “就像你在天耀宫所说,黄鼬在人类眼里都长一个模样。”千岁接过话头,“或许他们光从外表也分不出来,必须确定黄大是我们家的,才好进行后续计划。” “计划?”燕三郎倒是被她这一词点醒,“未知这几人用黄大杀人,是事先计划还是临时起意。若是后者,说不定有纰漏可寻。” 他对黄鹤道:“走吧,抓贼去。”这条线索,他和千岁也要跟。 老总管捏着“惺吸石”,满脸恨意走了出去。 距离黄大昏迷被抓,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天。若没有这追踪用的奇物,窃贼早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惺吸石指向了东边。 燕三郎乘上马车,中间变向几次,不久就到了盐坊。 盛邑之内不允许快马加鞭,除非公干和特赦。是以燕三郎追到这里时,已经快到亥时正(晚上十点)了。 今夜,月黑风高。 这里是城东最大的一片居住区,不下万户。白天熙攘,晚上脏乱差。 燕三郎三人走在昏暗的小巷里,这里最窄的地方只能单人通过,还要提防路面上莫名多出的积水。 几个老人搬凳子坐在门口发呆,有人经过,他们眼珠子才动一下。 陋巷之中充斥着各种气味,有泥土的湿气,也有猫狗尿粪的骚气,还有人家偷偷爬起来做宵夜的烟火气,这些全混在一起,直往人鼻子里钻。 少年耳力灵敏,还能听见夫妻关门办事或者打孩子的响动。 这里和开阳大街那边的高门大院不同,每分每秒都在上演着人间百态。 燕三郎走在这里,反倒是如鱼得水一般的熟悉。 他原就出身市井,活得比这些人还不如呢。 “快到了,就在前面!”黄鹤声音绷得很紧,左右看了看,忽然闪进一户民宅。这家门墙比周围邻居都高一圈,黑木大门也更气派一点,是个两进的宅子。 燕三郎跃过门墙落地,千岁即道:“不好,血味儿很重。” 出事了? 黄鼠狼已经迳直穿过厅堂,蹿进卧房当中。 有一男子趴地,脸面朝下。燕三郎把他翻了过来,一按脖颈:“没气儿了,颈骨已被扭断。” 他们居然来迟一步。 死者年纪约莫在二十二、三岁左右,四方脸、眉毛很淡。除此之外,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只说他住在这种地方,也不像身具大法力之人。难道大隐隐于市吗? 燕三郎检查他的双手,又在他身上按了几下:“肌肉不厚,经脉不通,只是个普通人。”既不是异士,也没学过体术。“一个时辰前死的。” 他转头问黄鹤:“这人可是窃贼?” 黄鹤摊开爪子,“惺吸石”滚落下去,撞在这人腰间。 燕三郎从他腰间掏出一个小布袋打开,里面赫然是几锭金子,几块碎银。 “看来,杀人不是为财。” 黄鹤从中抓出一块碎银搓了搓,搓掉表面障眼法,它即变回了小石子的原形。 惺吸石两两相吸,这是另一块。 “看来就是他了。”燕三郎皱眉,“还有谁会来这里行凶杀人?”说白了,这人只是个偷配方的盗贼,怎么会引来旁人杀意?“千岁?” 红衣女郎挽起了袖子:“让一让。” 私宅里面无人围观,燕三郎也不用点香作样子了,直接让阿修罗上。 千岁一巴掌打在死者脑门儿上。 并没有声响发出,死者脑袋动也未动,反而是阿修罗的手直接穿过,仿佛打在幻影上。 不过,有样东西像皮球一样被打了出来。 那是个灰白色的光球,落地以后还滚了两下,才蠕蠕而动。 而后,它就在三人面前缓缓化出人形。 这过程相当缓慢,但燕三郎显出了十足的耐心,并且让黄鹤把卧房的窗户全部关紧。 那一缕幽魂终于化形完毕,其面貌身形就与躺在地面上的尸首如出一辙,只是烟雾化成的躯体并不凝实,恐怕一点小风都能吹散。 黄鹤这才点起一束红香。 烟气袅袅升起。幽魂仿佛有嗅觉般猛力一吸,居然就将红烟都吸了进去。 它的躯体,以人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凝实起来。 而后它睁开眼,一脸茫然看着四周。 “你们是谁?”它看着燕三郎等人,记忆像是慢慢回笼。待它发现地上还躺着一个双目紧闭的“自己”,表情就换成了恐惧和难以置信,“我、我怎么了?” “挂了。”千岁直截了当,毫不考虑他的感受,“你是谁,报上名来。” 死了?幽魂双眼一下睁大,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随后低头看了看手: “啊——” 他开始尖叫,音阶提高了八度。 一个大男人尖叫起来太瘆人了,哪怕已经变成了鬼。燕三郎下意识堵起耳朵,千岁则打了个响指:“嗒。” 幽魂脚下突然冒起淡红色的火苗,起初只是绿豆大小,可沾着幽魂之后就像火遇上油,呼啦一下烧遍全身。 它的叫声,一下从尖叫变成了正常的惨叫。 “救命,救命啊!” 红莲业火的威力,断非新魂可以承受得起。燕三郎有点担心:“别把它烧死了。”此人新亡,魂体原本就如风中之烛,千岁吹口气都能灭了它。 --军情速递-- 大家手里的月票请留到4月底最后三天,我们会开活动。 第808章 奇异的蓝宝石 红衣女郎这才抬了抬手,收起业火。 疼痛最提神,永远能第一时间将人(或者非人)拉回现实,无论他们原本有多迷茫。 她的尺度拿捏精准,魂体颜色的确黯淡了一点,但还能保持身形不糊。这把火也烧回了他的神智,现在它看向三人的眼神充满了恐惧:“你们、你们是谁!” “阴差,我们来送你一程。”千岁反手拣过椅子坐了下来,妩媚一笑,“现在有几个问题要你回答。” 她不待幽魂开口,就抢先道:“不得隐瞒、不许撒谎,否则我的业火必然知晓!”话音刚落,红莲业火又一次蹿起,把幽魂吓得魂不附体,“说话前想清楚。若是你答得不好,仔细到了下边儿才知道地狱还有十八层!” 她凤眼寒光四射,语气森严,把幽魂冻得像个霜打过的鹌鹑。 燕三郎下意识摸了摸鼻子。千岁是太入戏还是太生气了?好像发作得比平时更厉害。 但幽魂显然被唬住,就差没钻进地缝里。 那厢阿修罗已经开始提问:“名字?” 幽魂战战兢兢:“刘、刘大业。” “籍贯?” “鹿城白礁屯人。” “谁杀了你?”看刘大业满脸迷茫,千岁面无表情,“死前最后一段记忆会有些混乱。你仔细想想。” 刘大业果然陷入深深的回忆里。 燕三郎给他提示:“你刚刚搬到这里来,对么?” “……对。” “刚刚入住,吃过了晚饭。”燕三郎循循善诱,“然后呢,发生了什么事,谁闯进来了?” 刘大业有些恍惚,“是,我刚吃了一大盘凉皮,是巷口买回来的。我昨天才搬到这里,这是我三个月前买的宅子,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 他的神情很快就换成了惊惧:“饭后就有人跳墙进来了,逼着我把东西交出来。然后、然后就……” “杀了你?”千岁烦他磨迹,替他把剩下的话说了,“他从你这里抢走了什么?” “一枚透明的蓝色宝石。”刘大业说着说着神情又有点儿恍惚,“是我吃饭的家伙。” 似他这样的新魂,注意力很难集中。 千岁让黄鹤再点起两支香,保它身形不散,这才继续问:“蓝宝石有何用?” “如果一样东西是制造出来的,在明光下隔着宝石去看东西,就、就能看出它的制造过程。” 看出……制造过程? 千岁惊讶,和燕三郎互望了一眼:“你是说,用蓝宝石可以还原生产流程?” “是。可以看见它被制造出来的过程。”吸过引魂香之后,刘大业精神重新振作起来,“看不见制造者,但可以看懂它是怎么被造出来的。我说不上那种感觉,很、很特别。” 三人终于恍然。 难怪天馥楼的香粉配方被盗,连千岁在邀景园亲手调制的也不例外;难怪那家麦广烧鸡店周围开出了很多山寨烧鸡店,味道和它相差无几……原来根本不是天馥楼或者烧鸡店出了内贼,而是这厮用出了罕见的法器! 千岁没好气道:“所以你只要买走天馥楼的正版香膏,就能还原它的配比和制作手法?” 刘大业点了点头,但又露出苦恼之色:“蓝宝石能让我看清原料的模样,甚至嗅到它的气味,可是不能告诉我它的名称。我得、我得自己查出来。” 原来辨材药还得靠自己。千岁挑眉:“难怪你在配方上将茴蚁写成了火蚁。”这两种蚂蚁在外观上的确很相似,但在药性上却天差地别。 那么刘大业能复制出麦广烧鸡的配方也就不奇怪了。烧卤常用的香料无非就是那几十种,很容易查出来。而他能“看见”烹制的全过程,对于火候的记录也不在话下。 刘大业失魂落魄:“也不知为什么,天馥楼的新配方刚卖出去十来份就有一大堆意外,有人受伤上门讨钱,有人直接就被炸死了……我明明把流程写得很清楚了。” 燕三郎看了千岁一眼。阿修罗的配方,难度不仅在于选材,最麻烦的还是手法。哪怕刘大业白纸黑字把流程都写得一清二楚,凡人不试验上几十次哪能拿捏得那么精准? 这“几十次”就不知会炸飞多少条人命了。 所谓“一看就会,一试就废”嘛,可不仅仅是个例。 “所以你就跑路了?”千岁把玩着自己的指甲,一边斜睨着他,“准备风头过去再另起炉灶,嗯?” “嗯啊。”刘大业没接收到她传递过来的杀气,理所当然道,“那里是不能待了,但我手里攒下不少钱,三年五载不愁吃穿。我在这里避上一阵,还可以弄到许多配方去卖。” 千岁已经在冷笑了,燕三郎赶紧截口问他:“你怎么弄到这枚宝石?” “我是数月前从老家鹿城到盛邑来讨生活,走到白灵山附近遇见两伙人斗殴,其中一伙以多打少,打死了好几个。落败那一方见势不妙逃走,人多的那一方就追。我看现场没人,死掉的那几个衣著又不错,就、就……” 燕三郎替说:“就去翻尸了?” “是,是。” “这人跟你爱好相通啊。”千岁看了少年一眼,似笑非笑。 燕三郎不理他:“拣到蓝宝石?” “对,除了宝石和钱,只有一些看不出用途的破烂。我怕打赢了的那伙人随时会回来,没敢细搜,只拿了这两样东西走人。”幽魂依着生前习惯,做了个咽口水的动作,“后来才发现宝石有奇怪用途。” “宝石本堪大用,落在你手里才叫明珠投暗。”千岁哼了一声,“居然拿来盗版配方卖钱,低级!” 若是蓝宝石在她手里,嘿嘿。 蓝三郎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谁杀了你?” 刘大业到现在也是一头雾水:“我不知道,不认得。” “是白灵山打架的两伙人之一么?” “我在白灵山没看清他们的脸,天太暗,林子太密了。” “但你至少看清了杀你的凶手,是么?”燕三郎好脾气,“那人有什么特征?” 第809章 下场 刘大业瞑思苦想,眉头都快打结了。千岁看他形体隐隐又泛虚白,知道那是魂力使用过度的情况,也不理会。 好一会儿,刘大业才指着自己印堂:“那人个头不高,比这位姑娘还、还矮一点,留小胡子,疤。”他临死前惊恐万状,离世的最后一眼当然印象深刻。 “他怎么知道蓝宝石在你这里?” “我、我不知道。”他要是知道,还会等到人家上门吗?早溜了。 “他还对你说过什么?”燕三郎启发他,“难道只让你拿出蓝宝石,然后一言不发杀了你?” “他拿到宝石以后只是冷笑着说了一句,‘你拿着,也配’?” 燕三郎点了点头:“那人用什么武器?” “不知道,他没亮出来。”那人杀他只用了手。“但我看见他右手无名指上戴着的戒指,戒面是一枚黑珍珠!” “好,好极。”燕三郎往后退开一步,“我问完了。” 千岁知他甚深:“有谱了?” “多少有点儿。” “那也算没有白走一趟。”千岁呼出一口气,“该回去了,这里太小太暗太逼仄。” 刘大业眼巴巴看着三人:“我怎么办?我可以离开,还是要下去、下去……?”他指了指地面,没勇气问出那两个字。 “对呢,差点忘了。放心吧,我们会替你报仇的。”经他提醒,千岁才恍然记起,“至于地府嘛,你不用去了,我替他们行刑就好,反正你的罪孽也得用红莲业火烧一烧嘛。” “什……”刘大业惊叫。 不待他叫出第二个字,千岁又打了个响指。 “呼”地一声,红莲业火又起,这回却变成了四条火蛇,分别缠住刘大业四肢。这蛇鳞片宛然,眼中喷出怒火,刚把他缠紧就张开血盆大口,一下咬在他手指脚趾上。 想必是很痛的,因为刘大业的惨呼已经变了调,直接上了几个音阶,黄鹤在边上看得寒毛直竖。 受刑的魂魄想跑,可是轻飘飘的身形此刻重若千钧,让他一步也挪不开去。 在场三人都看见蛇头作出一个很明显的吞咽动作,刘大业的指头就不见了。接着,火蛇就去咬下一口,竟是要将他一点一点吞噬。 “饶命啊!”刘大业苦苦哀求,“我没伤天害理,不应受此折磨!” 千岁笑眯眯道:“没有吗?” “没有啊没有,求您开恩,开恩!” “那就是伤天害理及不上你罪孽深重嘛。”千岁耸了耸肩,“火蛇会一口一口蚕食你的身体,七日后才会吞尽。这滋味比上刀山、下油锅还美呢,千万人当中也未必有一个尝过,你就好好享福吧。” 她率先走出了屋子。 燕三郎和黄鹤互视一眼,也跟着走了出来。 “别担心。”千岁看穿两人想法,“普通人看不见他,也看不见我的红莲业火,只会在这屋子里感受到一片宁静。” 听到后头传来的惨叫声,她好整以暇:“他真该省点力气,这才刚刚开始呢。红莲业火给神魂造成的痛楚,比躯体受创还要剧烈十倍不止。” 黄鹤感激道:“谢谢女主人!”儿子虽非这蠢货所伤,但他若不给黄大放药,黄大或许不会沾上后面的祸事。 这里发生了命案,三人也不想引起误会,遂运起神通溜出巷子,使外人不知,这才重新回到邀景园。 折腾了大半个晚上,已是子时将尽。剩下的几个时辰,燕三郎准备调息,千岁很自觉地往外走。 但她还没走到门边,就听少年问她:“不止是给黄大出气,嗯?”那可真算得是酷刑了。 “盗版我的东西,就该是这么个下场。”千岁巧笑嫣然,精致、美艳,那笑容却让人一直寒进心底去,“如果在修罗界,我能用红莲火烧他一千年。在人间么,就算便宜他了。” ¥¥¥¥¥ 次日,燕三郎找到石从翼,让他帮忙查个人。 “还记得我们前天去西滨酒楼赴宴,站在司文睿身后那个随从么?”他的记忆力极好,“眉心有一道短疤,右手戴一枚黑珍珠戒指。” 石从翼想了半天:“似乎有点儿印象。怎么,他有嫌疑?” “他昨晚好像在东区盐坊糖人巷里杀了个人,那人也是我的目标。”燕三郎实话实说,“我怀疑他跟司文睿被杀案有关,你帮我找找他的情报。只要与他有关都可。” 石从翼应了,又道:“司达光昨晚一直呆在府里,不曾外出。” “他带来的人呢?” “有几个去外面吃酒了。”石从翼道,“他府里家仆有一百多个,时常进出,保不济就有人扮成奴仆偷溜出府。” 燕三郎点头:“对了,贺夫人回来了么?” “在府里。护国公夫妇昨日清晨刚回到盛邑,就接到司家的命案消息。” “我想请贺夫人走一趟署衙的冰窖,看看司文睿是不是动过刀圭之术。”贺小鸢的医术出神入化,有些蛛丝马迹连他和千岁都未必发现,贺小鸢却有办法。 专业的事,就要交给专业的人来办。 “啊呀,你看我这记性!”石从翼一拍脑袋,“贺夫人要我转达,她昨晚就去过署衙了。” “结果?” 猫儿也竖起了耳朵。 “除了脸上的伤口之外,司文睿的脸皮看起来很自然。但贺夫人还是在他鼻腔内发现了一点痕迹,像是刀口愈合留下的。” 燕三郎虚心求教:“这说明?” “说明这人或许曾在鼻子上动过刀。手法很高明也很隐蔽。”石从翼转述原话,“贺夫人说,也多亏她有火眼金睛,换别人去检,九成九是要漏掉的。” 黄鹤焦急了两天,这时忍不住插嘴:“也即是说,这人不是司文睿。那么司达光告黄大杀子就不成立。” “恐怕没有这样简单。”石从翼苦笑,“光是尸体鼻子里这点旧疤,不能构成脱罪的证据。” ---作者的话-- 今天是清明,也是国家哀悼日。水云与大家一起,致敬英雄,缅怀同胞。 愿死者安息,愿生者奋进,愿国泰民安。 第810章 追查线索 燕三郎也点头:“这个旧刀口只能证实我们的猜想,却不能当作断案的主要依据。我们需要更直接、更有力的证据。” 这要是呈堂上供,司达光一系只会嘲讽燕三郎。死者鼻子里不及米粒大的旧伤?谁知道到底怎么来的。 “话虽如此,至少我们知道自己要对付的人是谁了。”燕三郎拍拍黄鹤后背作为安慰,“司文睿没死,抓住这一点去查,必有所得。” …… 十几个时辰弹指飞过。 燕三郎去天牢看望黄大,发现它的伤情恢复良好。若是不出意外,三天内它就能四腿着地走路了。 好言安抚它几句,又转送了张涵翠亲手烹制的八宝鸭子,燕三郎才起身离开。 信步走过甜水街,他凑巧遇上了司家的马车。 马车立刻在他身边停下,窗帘一掀,露出司达光阴沉的脸庞:“清乐伯好惬意,这时候还有心思逛街?” 他眼里布满血丝,面容也有几分憔悴,像是几天都没睡好。可是他看燕三郎的眼神,就像恨不得扑上去将少年撕碎。 如果这里不是国都,如果这里不是人来人往的大街,想必他已经这么干了。 燕三郎面色平和:“托福,日子还得过下去。” “燕时初,莫以为你有贵人撑腰就万事不惧。”司达光身体前倾,语气古怪,既是死气沉沉,又像在死寂之下蕴藏着无尽怒火,“你只管等着,拼着一身剐,我也要将你就地正法!” 燕三郎耳边传来千岁低语:“他真是把你恨进骨子里去了。为什么呢?” 他叹了口气:“王爷,你这一趟到底为何回都?” 司达光的眼神就像看傻子,哼了一声。 “你若知道劫杀公主案是令郎所为,也一定知道这趟进都凶险四伏。”燕三郎补了一句,“你知道的吧?” 司达光冷冷道:“一派胡言。” 少年对他的敌意视若无睹:“所以,王爷原本打算怎么度过这一劫呢?” 司达光怒极反笑:“与你何干?”说罢“唰”地一声拉下车帘。 马车也缓缓开动。 目送它远去,燕三郎才转身往天馥楼方向而行。书箱里冒出个毛茸茸的脑袋来,观看周围街景。 燕三郎反手抚了抚猫头:“怀王的伤心和愤怒,不似作伪。” “的确,一个人要时时刻刻维持这种怒火冲天、恨不得把你抽筋剥皮的状态可不容易。”千岁悠悠道,“又或者,他演戏的造诣已经炉火纯青,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戏里。” 燕三郎莞尔:“我看怀王不像以此为生之人。” 这里面有什么隐情? 说话间,天馥楼到了,燕三郎进去巡视一圈。 新款香脂一经推出就很受欢迎,又因为没有仿品出现,天馥楼现在的客流比原本要多出两倍有余。燕三郎看过账面,新品对旧品的带动作用不容忽视。 唯一的毛病,就像有些女客抱怨的那样:“太贵了。” 二两银子对平民姑娘们来说不是个小数字。 对此,千岁坚持不降价:“一分钱一分货,这道理放诸四海皆准。再说,贵有贵的好处。” “什么好处?” “以后姑娘们一说起又贵又好的香脂,理所当然就会想起天馥楼嘛。”白猫伸爪子拍拍他的后脑勺,“能让人记住,很重要。” “你说得都对。”燕三郎先稳住她,然后提要求,“不过客源也分三六九等,你看后面是不是再弄些实惠好用的方子?” “贪心,你是谁的钱都想赚!”猫儿哼哼,但还是同意了他的请求,“只要配方不再被盗用,我这里还能再出不少新品。” “蓝宝石原本就不该这么用。”燕三郎轻声道,“我想,从刘大业那里抢走它的人,应该不会利用它来赚这种小钱了。” 刘大业的钱,人家都没稀罕碰。 升斗小民有异宝在手,能想到的赚钱办法也无非那么一两种。眼界决定前途,这话一点儿错都没有呢。 “说得也是。”千岁赞同,“不过张涵翠那小妮子最近神魂不舍,怕是工作起来也心不在焉。 ”而她和小三还得查案,好忙哦。“你说,她和黄大之间是不是,嗯?” “是什么?” “能不能是一对儿?” “或许吧。” 他的回答太敷衍,白猫一口咬在他脖子上,四只小尖牙啃呀啃:“有你这么当主人的吗?” “当主人就有责任给手下包……包婚配吗?”好险,其实他原本想说的是“配种”。 “榆木脑袋!”猫儿不想理他了。 这天晚饭前,燕三郎接到韩昭发来的情报: 晚宴当天,司文睿带在身边的亲随名为廖青松,有修为在身,擅异术,擅旁门左道。这人一直都是司家父子的心腹。 更重要的是,经平民辨认,这人早在十天前就抵达了盛邑。 石从翼能绘出廖青松画像,护国公府自有渠道打听。廖青松进国都后并没有入住司家宅邸,而是在北区三门里一家旅店里面投宿。 这家旅店从掌柜到跑堂都记得廖青松这么个人,因为他给小费很大方。廖青松投宿期间一直是早出晚归,无人知道他去什么地方,办什么事——当然,也没人去问。 住旅店的外客,哪个不是这样行色匆匆? “三门里?”燕三郎把这地名念了好几遍,“廖青松为何不住去怀王的宅子?” “怀王父子还没抵达国都,他的宅邸就被卫王和韩昭派人监视起来了吧?”千岁分析道,“廖青松如有任务,住在那里进出不便。” “任务?”燕三郎沉吟。廖青松比怀王父子提前好几天赶到盛邑,当然另有目的。“他投宿三门里,是打算在那里办事么?” 办事嘛,当然要就近了。 当下燕三郎再给韩昭回讯,请他帮忙调查廖青松在三门里一带的活动轨迹。那里居民众多,总会有人见过这个外乡客吧? 结果传讯人客客气气道:“清乐伯放心,护国公已经着手在办了。” “韩昭对你可真不错。”千岁笑道,“知道人手的重要性了吧?” 第811章 他看不见我 燕三郎轻轻“嗯”了一声。 ¥¥¥¥¥ 甜水街上,燕三郎与怀王马车的冲突并不起眼,没有脸红脖子粗也没打架,甚至连嗓门都不曾提高。无数路人从他们身边走过,一步也不停留。 但在十余丈外的点心铺里,却有个青衫人靠窗坐着,目光沉沉望向街心。 盛邑的点心铺也提供堂食,好友三两相聚,茶水配点心,就能消磨一整个下午。 桌上放着一碟子酥香的蟹壳黄,枣泥馅儿的,还有一大碗热腾腾的浆子。可他动也没动。 从他这角度,恰好能看见燕三郎的背影,以及车窗里的人。 街心嘈杂,听不见那两人说了什么,但他一眼就瞧见了怀王脸上的憔悴和愤怒。 很快,那两路人马就分开了,各行其道。 这人低低呼出一口气,顺手端起桌上的豆浆,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喝了个干净。 就在这时,外头匆匆走进一人,头戴斗笠,就连进店也是微微仰首,就往窗边快速奔来,二话不说坐到了长凳上: “世……公子,我跟你说过,无事莫要外出。”要是十万火急也就罢了,坐到大马路边上吃点心喝豆浆看风景算怎么回事? 他话里有无奈,有埋怨,但声音进一步压低:“若被人认出,怎生是好!” 青衫人蓄着络腮胡,但这挡不住他轮廓清隽。如果燕三郎在这里,当会一眼认出,这就是被黄大抓死的司文睿! 那尸体还摆在署衙的冰窖里,“司文睿”却大喇喇坐在这儿,坐在人来人往的甜水街边,并且方才和燕三郎相距不到二十丈! “放心,只要我不想被认出,就没人认得我。”司文睿招手让店伙计给自己再添一碗豆浆,斗笠客却道:“行了,我们走吧。” “东西拿到了?” “嗯。” 司文睿还是把豆浆喝完了,两人才走出点心铺子。他坚持不遮头面,斗笠客不悦道:“你现在肆意妄为,就不怕后头被清算?” “不在好运时肆意妄为,难道要在倒霉时?”司文睿阴沉一笑,斗笠客能看出他心情极度不悦:“怎么了?” “方才,我在街上见到燕时初了。” “方才?”半笠客下意识回头看了两眼,“就在甜水街上?!” “是啊。”司文睿摆了摆手,“别紧张,方才他背对着我.” 斗笠客气得脸青,可惜斗笠遮住了脸:“燕时初不好对付,你上一个计划就毁在他手里!现在你该离他越远越好!平安度过这几天,我们就赢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司文睿不语。 就在这时,街角忽然转过四、五人,打头的一身锦衣,年纪在二十三、四岁上下,皮肤苍白水泡眼,边打还边打呵欠。 斗笠客一看到这人,后背寒毛都竖了起来,即有将司文睿拖去身后挡住的冲动。“这人前几天见过!” 怀王父子抵达盛邑当晚设宴,他在宴上就见过这人了。 司文睿“嗯”了一声:“对,这是盐铁司徐副使次子徐子仪,也是个有名的纨绔。我们从前还在一起喝过酒。” 在一起喝过酒,还能认不出司文睿吗?斗笠客心里微沉,耳中听到司文睿平静的声音:“放心,他认不出我。” 路就这么宽,又没有岔道。两边人对向而行,认不出就怪了。 对方又不是瞎子。 斗笠客手心暗扣一枚金钱镖,只要这姓徐的见到司文睿面露惊色,他就要杀人灭口。 闹市杀人会引来不必要的关注。可是司文睿还活着的消息,万万不能走漏出去。 徐子仪打完呵欠,目光果然扫了过来。 斗笠客心里一紧,会被发现吗? 偏在这时,街道二楼的窗户打开,有人端盆出来,哗啦一下倒了大半盆水。 好巧不巧,徐子仪就站在窗户正下方。 于是这盆水精准灌注,把他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 水里还有点脂粉气味,也溅到同行者身上。 不过谁也没有徐二少爷点儿背,从里到外都湿透。 他人都懵了,忽然抬手擦了一把脸,扭头冲着二楼大吼:“哪个狗XX的,倒我一身水!”吼完伸手一指,身后的伴从都冲进门店,登梯直上,去抓泼水人了。 司文睿从他们身边施施然走过,徐子仪举头向上,看都未看他一眼。 两人很快走远,将那一团混乱抛在脑后。 “我说过了,他们看不见我。”司文睿对着斗笠客微微一笑,“不必担忧。” 虽说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斗笠客还是暗暗心惊,还是叮嘱他:“运气宝贵,不要随意动用。”两人又拐了几个弯,就抵达下榻的旅店了。 进到客房里,斗笠客关好门窗才摘下宽帽,长长舒了口气。 他正是廖青松。 “公子,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他面色肃然,“再说我不像你有气运傍身,外出找你太危险!” 司文睿摇头:“我就是放个风,天天关在客房里吃喝睡,就不惹人怀疑了?”他看廖青松又要开口,当即挥手,“好了,我听你的就是,后面不外出了。” 他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 “东西呢?” 廖青松从怀里掏出一个拇指长的琉璃瓶子,放在桌上。 瓶身透明,里面是淡黄色的粉末,如同细砂。 瓶子小,并且仅是半满,看起来半两都不到。 “就这么点儿?”司文睿揉了揉眉心,“坚持不了多久。” 廖青松沉声道:“即便在盛邑,想弄到这玩意儿也不容易。再说,大量收购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原本我们储备充足。”司文睿也有些头疼,“哪知它那么能吃!” “前一任主人已经好久没喂它这个,大概是舍不得钱。”廖青松晃了晃瓶子,“它饿太久,把我们带来的分量都吃光了。” 说到这里,他低声道:“燕时初那里,你还要再加一把火,推他进万劫不复才行。” 司文睿不以为然:“十天期限一过,他就会倒大霉了。” “那还不够。卫王不会杀他,顶多降下一点责罚!”廖青松咬了咬牙,“我要他死!” 第812章 见暄平 “专注一点。”司文睿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我们的目标首先是卫王!” “你的目标是卫王,我的目标是燕时初!”廖青松怒道,“我们早就说好的,你要帮我弄死他!” “我会的!”司文睿按了按指关节,“但不是现在!你也明白,我要集中力量对付萧宓!” 他盯着廖青松,一字一句:“事分轻重缓急,我的力量有限。先萧宓,再燕时初,此事不容商榷!” 廖青松勃然,但很快就压下火气,冷冰冰道:“好,现在都听你的。” 司文睿晃了晃琉璃瓶:“想办法再多弄点来。想对付萧宓,我们得让它多出点力气。” 廖青松嗯了一声:“对了,你弄到药丸没?” “弄到了,但不是药丸。”司文睿先关闭窗子,才从怀里掏出个纸包,“摒息。” 两人都闭住呼吸,他小心翼翼打开,唯恐里面的东西扬洒出来。 纸包里是一小撮淡黄色的粉末。司文睿取银勺一碰,勺子光滑如新,半点也不变色。接着他把一点粉末倒进水杯里轻晃两下,药粉悄然溶解,一点儿痕迹也不留下。他伸指进去搅了搅,过不久还是安然无恙。 司文睿收起纸包,打开窗子,待风儿重新流动起来,他才长长呼出一口气:“我托了好几重关系,才从护国公夫人的旧部下那里弄到这点儿药粉,能够杀人于无形。”他有点遗憾,“就是份量太少,不够用。” “无妨,我有办法。”廖青松接过纸包,戴上斗笠,转身推门出去。 …… 接下去两天,风平浪静,燕三郎的调查也没有进展。 唯一的好消息,就是黄大的伤势一日好过一日,已经可以在天牢缓慢行走。但现在距离卫王给出的十日之限只剩七天了。 千岁几天前往司文睿身上偷放一枚诡面巢蛛,起初还能听见酒楼里推杯换盏的声音,可是当晚就没了后讯。 它再也没传回来任何消息。 这小东西被发现了。看来,司文睿身边有能人呢。 既然燕三郎推断司文睿还活着,韩昭也派人暗中搜索,但目前为止没有进展。盛邑的人口是个大数字,又非封闭小城,人员流动格外频繁,本地居民对外乡客并没有那么旺盛的好奇心。这种情况下想找到司文睿,无异于大海捞针,哪怕对韩昭来说难度都太大。 更何况司文睿若还活着,必然要变装潜藏,隐匿身形。 所以说来说去,燕三郎手上有用的线索,只有廖青松这一条。 希望对方还未发现,自己已成目标人物。 这天清晨,贺小鸢来访。 她问过燕三郎的最新进展,就说明了来意: “暄平公主想请你我作客同知阁。” 燕三郎挑了挑眉,有些惊讶:“请我?” “是啊。她失陷青莲山,被你和石从翼所救。入邑这么多天,她也该有所表示。”贺小鸢笑道,“依如今局势,她轻易不能外出,只得请我们过去了。” 盛邑指定同知阁为攸人驻邑外办之所,暄平公主抵达盛邑之后,很快就搬到这里,并且要一直住到出嫁时。 横竖眼下无事,燕三郎也没有多想:“好。” 邀景园备车,送燕三郎和贺小鸢前往城东的同知阁。 此原为官宦大宅,旧主人是前卫王心腹,随其西逃时死在路上,萧宓登位后将其家产充公。卫攸两国定下婚约之后,卫国就着手修葺这栋大宅。几天后暄平公主就要从这里出嫁,所以各项布置都不能马虎。 能作为公主下榻之所,同知阁从格局来说还要胜过邀景园,讲究一个四平八稳。当年修建大宅的前人也希望官运亨通,仕途稳健,可惜后世子孙不太争气。 这里分作前府、后院。前府为办事之处,后院就是住人的地方了。当然,现在住在这里的只有暄平公主。 同知阁已有百年历史,不过燕三郎从外头走进前府就发现,门面、大柱、匾额、墙面、雕栏,都在保持了原有风貌的基础上仔细修整。 他还看见护工爬到屋顶,给檐兽刷上金漆。 现在的同知阁披红挂彩,燕三郎和贺小鸢刚刚走过的水上回廊一溜儿两排大宫灯,精雕细镂,又好看又喜庆。 前府人不少,但穿过垂花门,四下里突然安静。各种敲打修葺之声都被厚重的高墙隔开,后院自成一片天地,鸟鸣林静。 暄平公主就在临水小轩上等着两人。 燕三郎和这位攸国公主的交集,也就是三焦镇上匆匆几次照面。那时她形容有些憔悴,却也掩不住娇美秀致的底子。 如今的暄平公主盛装而出,杏眼红唇,肌肤吹弹可破,精致的妆容更将她衬得国色天香。 燕三郎见到她时,这丽人凭阑而立,身着湖水绿的罗衫,头上簪着粉色的蔷薇花,又鲜又嫩。 破瓜之年的姑娘自有朝气,像菡萏初绽。 “倒是个美人儿。”千岁在燕三郎耳边轻笑,“萧宓有福了。” 侍女引两人入轩,暄平公主即迎前两步:“贺夫人、燕公子。” 双方分别见礼,暄平公主即笑吟吟道:“请坐。” 她这园子里暖风薰人醉,桌上已经摆着点心瓜果。三人刚刚坐下,侍女上前,给主宾双方都斟上热茶。 茶汤呈红褐,色泽和香气都很独特,燕三郎轻抿一口,还未品出什么味道,贺小鸢已经长长吐出一口气:“这樟茶地道,真是许久未喝到了。” 暄平公主笑道:“是啊,是家乡的味道。” 贺小鸢给燕三郎讲解:“这是攸国东部山地特产,算不得茶叶,而是一种树叶炒揉而成,春夏喝起来透凉解渴。卫国是没有的,我也只在少年时喝过。那时不觉稀罕,现在倒觉得好喝了。” “我带得多。你若喜欢,多拿一些回府。”暄平公主转向燕三郎,正色道,“燕公子救我出画中世界,不惜身负重伤,暄平感佩。” 燕三郎只道份内之事。 暄平公主从袖中取出一支香脂放在桌上:“这是侍女替我从天馥楼买回来的。听说,那里是燕公子的产业?” 第813章 雪球 “是。”燕三郎抬眼,看见她口唇桃粉润泽。怪不得方才嗅到一点熟悉的香气,原来是千岁配制的香脂。 “这香脂滋润持久,模样又讨巧可爱,是燕公子的发明么?”别家的香脂是盒装,天馥楼昨天推出的香脂却是食指长的管状,尾部有一软塞可以将硬实的膏体顶出,待女子描唇之后再将它扯回原位即可。 是千岁的发明。燕三郎毫不犹豫点头:“是。” 猫儿直接骂他一声无耻! “我带来盛邑的队伍中,有几个专司研判商洽的官员,他们要订下首批二十一类商贸名单,以促卫攸互利,燕公子可有兴趣?” 燕三郎笑了:“多谢公主成全。”暄平公主说得明白,藉着大婚之机,攸国派出官员考察卫国,制定双方经贸交流的品种清单。燕三郎名下的产业如能单上留名,就能提供首批进入攸国的商品。 这么一来,他就成了所谓的“官商”,其中的利润和优势自不必言。 暄平公主倒也实在,没有流于空泛的口头感谢,而是给了他一桩厚实的谢礼。 最妙的是,她自己并不需要付出,就还上一大人情。 燕三郎也不得不承认,哪怕只是一个王女,也深谙权势之道。 报恩回馈已经落定,暄平公主才打量燕三郎置在脚边的书箱:“方才好似听见猫叫?” “嗯,是我的灵宠。” 暄平公主眨了眨眼:“能看看么?” 燕三郎无从拒绝,打开书箱。 猫儿不喜被人观赏,盘在箱底动都不动。燕三郎强行将它抱出,它也顺势趴在少年怀里,没骨头一般,半眯着眼看水上的荷花,就是不理人。 “咦,鸳鸯眼儿?”暄平看得目不转睛,显然对它的傲骄毫不介意,“你这猫儿养得真好,能给我抱一抱么?” 燕三郎微一犹豫。千岁不喜欢被外人碰触,更不用说抱在怀里。 猫儿用实际行动做出了回应: 它很干脆一个翻身,把脑袋埋在燕三郎臂弯,后背正对着暄平公主,还甩了一下尾巴。 这拒绝之意,再明显不过了。 暄平公主愕然,贺小鸢忍不住笑了:“他这猫看起来漂亮,其实脾气坏得要命,我都吃过亏,险些被挠花脸。” “它伤过你?”暄平公主惊讶。护国公夫人在攸国已经是家喻户晓的传奇人物,暄平公主更知道她脾气算不上好。 “当时燕小子有事外出,把猫寄在我这里。每次抓它都费九牛二虎之力,有一回把我胳膊都挠出血了。”说这话时贺小鸢看着白猫,它虽然埋头在燕三郎怀里当鸵鸟,可两只小尖耳朵竖得溜直,还朝她这里转动半圈,显然在听她说话。“结果燕小子回来以后,只顾着关心他的猫。” 暄平公主捂着嘴笑:“小动物都有灵气,想来是怕你怕得厉害。”心底却对燕三郎更高看一眼。他的猫儿挠伤使毒无双的护国公夫人还能活到现在,甚至这少年本人也若无其事,看来传闻是真,护国公府和燕三郎的关系实在是好。 “怕我就挠我么?”贺小鸢摇头,“你不也有一头白貂,哪里去了?” “雪球今早在园子里抓鸟,忽然树上掉了个马蜂窝下来,飞出一群蜂子惊吓了它。”暄平公主面色微沉,“现在不知跑去哪里了,几十号人一起出动都没找到。这园子定期都有人打理,也不知怎么会有马蜂窝!” 贵人的花园里,多刺的植物都种在角落,外头以其他植物围起,以免扎伤人;而马蜂窝和鼠洞更是要按时清理,以去除威胁。 这是萧宓指给她居住的地方,按理说该样样精细到底,却出了这点纰漏。暄平心里不喜。 边上的侍女小声道:“公主莫忧,同知阁就这么大地方。桃子姐姐已经带人找遍了东南北几个角落,现在只剩西边儿了。” “雪球平时由她打理,怎会出这样的纰漏?如果它溜出去呢?”暄平公主面色不愉,“外头也加派人手去找了,对吧?” 她远嫁异乡,只带来这么一个体贴人心的小玩意儿,要是连它也丢了…… 就在此时,一名侍女匆匆而来,身后还跟着两名侍卫。 她还气喘吁吁,但立在轩边向暄平公主行礼:“公主,雪球已经找到。方才它窝在园角西边的草丛里。” 侍女手里抱着雪貂,貂身裹着软毯。 暄平公主大喜,站起来亲手接过。 它果然没辜负“雪球”之名,浑身纯白无一丝杂色,只有两个眼珠子乌溜溜地像黑豆豆。 这雪貂体态修长,比例匀称,绒毛短密,原也十分漂亮,可惜现在病恹恹有气无力的模样,见到主人只能微弱地叫唤两声。暄平公抚了两下,发现它身上有几处高高鼓起的红肿,想来被马蜂叮蜇。 它被蜇出十几个包,蜂子尾针毒得很,攒在小貂身体当中,也不知它还能不能活。暄平公主心疼得眼眶都红了。 贺小鸢见状,伸手自怀中取出一盒药膏置在桌上:“涂上去,一刻钟内祛毒消肿。” 暄平公主好生欢喜:“得贺夫人灵药,雪球定然无虞。”当下把貂儿和药物都交给侍女,让她抱下去处理。 暄平公主放下了心事,接下来就和贺小鸢谈起攸国旧闻,主宾甚欢。 她二人是同胞,同样远嫁异乡,心理上天然就会更亲近一些。 暄平公主也没有冷落燕三郎,时常向他问起三年前的卫国内战,有时还问起萧宓其人。 燕三郎觉出,这位公主虽然骄纵,可在场面上的待人接物还是游刃有余。 皇亲贵女,原该如此。 聊一个下午,贺小鸢才告辞。暄平公主恋恋不舍站了起来:“夫人要多来,我在这里着实无聊,连个说话人儿都没有。” 贺小鸢笑道:“你好日子快来了,到时哪里还想得起我?” 暄平公主的俏面一下子就红了。 贺小鸢按着她的手,语重心长:“我王年轻有为,今后定是明君。暄平的福气,天下女子羡慕。” 第814章 暴毙的周大户 暄平公主点了点头,有些忸怩。 两人信步走出同知阁,正要登上马车,燕三郎忽然回头看了一眼。 贺小鸢问他:“怎么了?” “无事。”只是心有戚戚,仿佛会有麻烦发生,“同知阁这里,可有严密监守?” “这里守卫森严不下王宫。”贺小鸢低声道,“王上几次下令,不许公主外出,她的一切需求用度都由专人带入。方才进门不易,你也看见了。” 哪怕是护国公府夫人上门,在这也要经过三查五审方能进府。 卫王轻易不出王宫,怀王父子如要使坏,最大可能是对暄平公主下手,这一点萧宓也想得明白。因此他也不敢大意,在同知阁安排了重兵把守。 婚事若是黄了,卫攸两国都是颜面扫地。 燕三郎往大门里看了两眼:“这府里的人,太多了些。”有侍卫宫女、有官员,也有被派来布置同知阁的匠人,加起来二三百人。“容易被人趁乱而入。” “明日,匠人都会撤走。”贺小鸢也知症结所在,但同知阁的门面总得派人进去打理,“这里就只剩下百来人了。再说,暄平公主的舅舅樊浩也到了,今晚就会入住。” “樊浩?”燕三郎对这名字有些耳熟,“攸国的常胜将军?” 他要是没记错,樊浩曾是韩昭对手。韩昭东击攸国所向披靡时,也只有樊浩能挡他一挡了。 这人本身也是相当强大的异士。 “是啊,他受攸王之命前来证婚。暄平公主成婚,娘家人怎么能不在场?”贺小鸢揉了揉眉心,“樊浩早上抵达盛邑,午后进宫面圣,现在韩昭作陪呢。这两人几年前还是沙场对手、打生打死,想不到如今要喜气洋洋坐在一处。”那画面她想想都觉得太美,韩昭估计也舒服不到哪里去。 燕三郎也是微微一笑:“国事如此。” 国与国之间,哪有什么永世的仇敌? 马车已经开动,他挑起车帘往同知阁方向看了一眼。樊浩是暄平公主的亲娘舅,据说也将她宠在掌心里,想来他入住以后对公主的安全会更加仔细。 可不知为何,燕三郎还是心中惴惴,不知祸从何起。 直到他二人所乘马车拐了个弯,消失在街角,同知阁西边的胡同里才走出一人,往马车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这人正是廖青松。但他颌下腮边一把胡子,眼角多出皱纹,看上去如四十许人,连眉毛都变得粗短。 乍一看,恐怕旧识也很难认出这就是廖青松。 同知阁里外都有巡卫,墙根底下也是三五步一哨,还有暗卫坐在对面的墙根盯梢。廖青松也不凑近,在街口买了几个包子、两只烧鸡和两斤烈酒,不慌不忙离开了。 而在同知阁后院,暄平公主正在抚弄自己的宠物。 侍女欢喜道:“贺夫人的灵药果真好用。”雪球没事,他们也就没事。 白貂抹药之后,肿包果然在半个时辰内就消褪下去。它又恢复了精神,暄平公主捏了捏它的大尾巴,它就蹿到公主肩膀上,轻轻亲了亲她的脸庞。 “就数你最乖、最漂亮。”暄平公主笑吟吟地夸它,鼻端忽然传来一阵幽香。她闻了闻,是貂儿身上传来的,说不出是什么野花的香气,“方才钻哪去了,浑身这么香?” 她抓起貂儿看了看,发现它毛茸茸的尾巴尖沾染一点花粉。正当阳春,满园芳菲,小貂在花丛里钻进钻出,难免沾到花香。 她唤来侍女,带貂儿下去清理。 ¥¥¥¥¥ 韩昭终于派人给燕三郎带了一条消息过来: 三门里附近没有发现廖青松的有用消息,但这里的地保倒是给韩昭的手下透了个情报: 八天前,三门里有人暴毙。 户主姓周,当天夜里宿于书房,家人次晨才发现他已经过世,享年四十有二。 消息传开,周围邻居愕然。周大户身体健康、精力过人,怎看也不像个早衰短命之人。但仵作来查验过,周大户浑身没有任何伤痕,只是脸上神情痛苦,最终判断心脉瘀阻,胸痹痛卒。 简单来说,心梗发作,挂了。 这结论周家人自然不服,可也看不出异常,只得料理后事。 无凶杀痕迹也就没有苦主,署衙未曾立案,但三门里街头巷尾都有谈及。 原本周大户没了也就没了,壮年而亡的倒霉蛋并非没有先例。可周家紧接着又有一系列事件发生,样样晦气,样样不好。 从周大户过世至今只过了八天,家大业大的周家居然就已经风雨摇飘,差点儿倒了。 这怎么不让好事之人兴高采烈、引为谈资? 三门里的地保也是因此才将事件上报,最后传到了燕三郎这里来。 “八天前?”燕三郎首先注意到事件发生的时间,“廖青松是十天前抵达三门里,周大户死于八天前。从时间上看,可以顺联。” 时间、地点,二者好似都可以关联。千岁一下就来了兴趣:“走,去三门里。顺便买些蒜蓉枝回来。” 盛邑本地产蒜蓉枝,尤以三门里几家老店做得最地道、最有名。千岁吃过一次以后就念念不忘。 所谓“蒜蓉枝”,外观与麻花相类,但表面覆一层糖霜,又有蒜蓉的香气,咬上一口嘎吱脆,嘴里都是蒜甜味儿。 燕三郎无有不应。 从邀景园到三门里,车程一个时辰。 韩昭直接派地保来接,燕三郎在这地头蛇引导下走去周家,才知道周大户去世为何会引来众人议论纷纷。 他们沿着周家的外墙往大门口方向行进,结果走了两刻钟才到地方。一路上看见的都是砌得精细的灰墙黑瓦,门面是极好看的。燕三郎坐在马车里都能看见墙内的建筑延绵不绝,二楼三楼檐下的木雕和雀替精美,回廊宽阔,处处都显着大气。 这是个八进的大宅,就算占地面积不及邀景园,那也是相当宽绰了。绿树和假山还高出屋外,惹来艳羡的目光。 第815章 倒霉的周家 车行期间,地保笑道:“燕公子若是喜欢这里不妨买下,小人可以作个中间人,价格包您满意。”他是个买办,当然要好好巴结眼前这位邀景园的主人。 燕三郎微讶:“周家大宅要出售?” “周家也是撞邪了,周大户死得莫名其妙,这两天生意突然又坏了。哎,周家看起来是家大业大,哪知转眼就风雨飘摇。” “生意?”燕三郎来了兴趣,“他家生意怎么了?” “周家主做远洋生意,在西海有一支船队,听说船只过百,从外海购入各种奢贵,再贩到陆地出售。这买卖原本风险极大,外海风浪无常,动辄船毁人亡。但周家一直做得顺风顺水,鲜有听说赔钱。结果……”地保耸了耸肩,“前天海上的消息传来,周家船队全军覆没。” “一艘也没回来?” “遇到风暴了,一艘都没能幸存。”地保笑了笑,“百多条船上的货物都沉进海底了。周家还借了贷,这部分的损失难以估量,更何况安恤船员家属又是一大笔钱。” 小船抵御不了大风大浪,能出外海远洋的船只都大,一条船上至少三十人,百多条船就有船员几千人。 几千人的抚恤费可不是个小数目,就算是燕三郎也很难一下子拿出来——最近的钱银都拿出去置办产业了,而周家的买卖规模比他还大得多。 生意人总是缺钱的,手里哪有这么多现金流?更何况十个商人九个贷,血本无归最可怕,还要连本带利还钱! “他家最近还有倒霉事儿……”说到这里,马车也驶到周家大门,地保就不提了,请燕三郎下车。 周家的门面当然气派,黑檀木大门高达两丈,昭示着主人的地位和身份。不过现在只坐着一个老门房,无精打彩。 地保带着燕三郎通行周宅的理由很直接:看房。 “什么时候挂售的?” “就是昨天。”地保陪笑道,“您也是腿长,消息都还没几个知道呢,不然来看周家这宅子的人铁定多!” “多少钱?” “两万七。”地保竖起两根手指,“他家缺钱缺得紧,您要是看中了,我有把握给您再砍到两万二。” 说起买卖房产这事儿,燕三郎很熟啊,当下只是微微一笑,也不接话。 此时迎面走来一个中年妇人,衣饰华贵,面貌姣好,可惜脸色憔悴。 地保介绍,这位就是周大户的遗孀杜夫人。 杜夫人早听说今天过来看房的是邀景园的主人,那是有钱又有势的主儿,这才打起精神过来。 燕三郎让地保留在大厅吃茶,他和杜夫人去走一走。 平心而论,周家大宅的确不错。花园廊桥、阁塔亭榭,处处可见匠心巧运。那种精心打理的雅气和韵味,绝非爆发户临时装修可比。 燕三郎一边细看,一边也不由得赞道:“这宅子修整了多年啊。” “可不是么?”杜夫人叹了口气,“周家大宅已经二百余年。起先从富商手里买下,后经周家三代人整葺,历时三十五年方才完工。您看到的每一处细节,都是一点一点精工巧磨的结果啊。” 这种豪门大宅,一修几十年,祖孙几代接力都不稀奇。燕三郎自己所住的邀景园,修缮期同样长达百年。 豪宅嘛,养护起来就是烧钱费力。穷人莫说买了,就是连修都修不起。 听了这话,燕三郎就明白,周大户是世袭的富贵。 一边游宅,少年一边评点。 他的点评都很到位,绝非空洞夸赞。杜夫人在这里住了十几年,听他这么不着痕迹地雅捧,心里也舒服许多。 这是周家几代人的心血,她也希望交托到有眼光、懂爱护的买家手里。 燕三郎待她眉头都舒展开来,才择机问起:“杜夫人,冒昧多问几句。周家也是家大业大,怎么手头突然就着急了呢?” 杜夫人抿了抿唇。 过去几天她为这事儿饱受折磨,吃不香也睡不好,实在不想再提。可是金主既然问起,她也不好拒答。 “我家的船队在西海上出事了。该运回的货物,一艘都没能靠岸。”杜夫人幽幽道,“二十几万两银子的货,一下就打了水漂。” 燕三郎微惊:“周先生胆量过人,一次就敢走这么多货物。” “那条航道周家船队走得太熟练了,船长都有经验,就算闭着眼也不会走错。”杜夫人答道,“并且一月的西海平静,少见恶劣天气。周家过去三十年在一月走西海都没遇过任何问题。外子笃定今年也不会出事,这才叮嘱船只满载。” “您也知道,我王大婚在即,盛邑至少会热闹大半年时间,百业兴隆,货品也能好卖。”杜夫人眼睛又红了,“哪、哪知道他突然胸痹,船、船队也沉了!” “明明那个季节,西海上风平浪静才是!” 哪怕对于周家这样的大户,一下二十多万两白银的损失也难以承受。何况百余船只本身也是大额资产,还有上面的几千条人命…… 燕三郎叹道:“怕是家属那里都不好安顿。” “可不是么!”杜夫人一下子激动起来,“我家都按照行规双倍的抚恤赔付,他们还不满足。昨日有个婆子上门,要我们给她儿子赔八百两!” “八百两,她怎么不去大街上明抢?我们给不出,她就拿污物泼我家大门。”她一边冷笑,一边眼泪就摘了下来,“又不只有她家死了人!” 周家本不在意这点小钱,可是周转上突然困难,现在就缺救急的银子。 杜夫人开启疯狂吐槽模式,燕三郎只好默默听着。 他耳边传来千岁的取笑:“起这话引子作甚?捅马蜂窝了吧?” 的确。他无比赞同千岁的话,捅马蜂窝了。 “这一关必定能过的。”燕三郎咳了几下,声音干巴巴地,“吉人自有天相。”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杜夫人想都不想就苦笑:“这一关?唉,若只有这一关就好了!” 第816章 祸不单行 “还有?”燕三郎吃惊了,除了家主身亡、船队覆没,周家还有其他大不幸? “燕公子,您真的满意我家宅子么?” “倒是真喜欢。”燕三郎笑了,“这样的好宅子,看着风水也是好的,不该明珠投暗。” 杜夫人揩了揩眼泪:“让您见笑了。不过昨日傍晚有人来看宅子,看了就说我家风水不好,怕是住在这里运势不旺。气人哪!您要是喜欢,我们不妨先说说价?” 燕三郎笑了笑:“好,一万二。” 杜夫人惊得绢帕按在脸上都忘了取下来:“您、您这价……”直接腰斩吗?“便是昨天傍晚那人,也没有出到这样的低价!”还不欢而散了。 这少年看着温和,杀起价来竟然这样狠。 千岁却咭咭笑道:“好得很,我喜欢。” 燕三郎问她:“既然有人看也出了价,还比我高,你为何不卖宅给他?” “孙占豪……”杜夫人脸色微红,似是不好启齿,“他今早死了,还死得不是地方。” 燕三郎挑了挑眉:“他昨天想买宅子,结果今天就死了?”这倒是怪事。 这话唬得杜夫人双手连摇:“燕公子可不能这样说。人有旦夕祸福,他要死关我家宅子什么事?再说,再说他是得了马上风猝亡。与我们有甚相干?”这话若是传出去,旁人以为她家风水不好,谁还敢来买宅? 马上风?燕三郎摸了摸鼻子,看来真不关周家大宅的事。 马上风也叫腹上死,是男女做些不可描述之事过于激烈,导致男子突然厥亡。这死法比较特别,也难怪杜夫人羞于启齿。 他赶紧把话题引回来。 “周家宅子,从地段到房屋本身,从布局到家私,都很好。”三人正好走到花园,周宅的园子不如邀景园阔气,但同样姹紫嫣红,有自己的精致。园子里飘着含笑花浓郁的香气,燕三深深吸了一口,“如果今趟谈成,我可以立刻付款。” “立刻?” “是。定契时付一半,你们搬出时又可以拿剩下的一半。”燕三郎面色淡然,“珠宝或银票,杜夫人自选其一。如果我们动作快一些,日落之前你就可以拿到第一笔钱。” 按盛邑行例,通常签契之后交定金,个把月后再给付尾款,有时尾款还要分个一二三四期给。因为买宅子金额巨大,中间纠葛也多,买家不能按时付钱的情况比比皆是。 所以燕三郎提出来当场付现一半,这对如今五行缺钱的杜夫人和周家来说,有莫大吸引力。 少年今天本为打探消息而来,不过逛完周宅之后倒真动了心。如能在这个地段、这个价位买下一套盛邑的大宅,今后还有上涨的潜力。 从大卫的国势来看,在首都投资不动产大有前途。并且周宅在三门里的地段很好,附近邻居也都是富豪。 千岁倒有几分怀疑:“快一万现大银,你哪来的钱?” 她越想越不对。这小子最近大量购入资产,哪来这么多现钱,除非她计算他的身家有误! “嗯,嗯?说话!”白猫从书箱里冒头出来,挠了挠他的脖子,“先给你点个眼药,不许打姑奶奶的主意!” 燕三郎笑而不语。 接下去的讨价还价就乏味可陈了。总之,双方各退一大步,最后以一万八千两价格成交。这比少年的心理预期价还要低了两千。 谈好价格,双方就该回去签契了。走回大厅的路上,燕三郎借机再度发问: “您方才说,家里还有其他难关要过?” 价格谈妥,杜夫人就心急拿钱。现在燕三郎问甚,她也就答甚: “去年夏天,外子在昭云山买下一座金矿。当时全家人都反对,想着隔行如隔山,我们做海运的怎么能跑山里头去挖矿?”杜夫人摇头,“可是外子在家说一不二,他决定的事,我们也无可奈何。” “出矿很少?” “不,很多。”杜夫人脸色古怪,“那是一座尾矿,已经开采几十年,挖出来的金子都归王廷,矿脉几近枯竭,地方上才拿出来给民商开采。哪知外子接手后,在旧矿脉底下又找到了新矿,接着往下挖就能出金子。” “这是好事,怎么成了难关?” 杜夫人苦笑:“我们找人去勘察,说是矿脉丰富,至少还能再采几十年。外子高兴之下,把手头的金银都换成了商船,最贵最好的那种。船队一下从七十二艘船变成了一百零九艘。若在从前,我们还要量入为出,不敢这样狠下心来。呵……” “哪知这三十来艘新船头一次出航,就没能回来。” 燕三郎只能安慰她:“至少你家还有一座金矿。” “没了。”杜夫人幽幽道,“外子过世第二天,还有一件噩耗也传了回来。金矿……没了。” “矿脉岩壁上的纹路和藓花,都是假的。”杜夫人从接到这消息就开始哭,现在已经哭不出来了,只觉浑身无力,“底下没有金矿了,金子就那么多,全挖完了。比我们最开始预想的还要少,比我们买下金矿花的钱还要少。” 少年摸了摸鼻子,不知说什么好。 “喂,那里好像是书房。”白猫忽然撞了撞他的后背,“在你左手边,白房子。” 两人正好路过竹林掩映的白楼,燕三郎冲那里指了指:“咦,方才没走过这里,我能看看么?” “当然可以。”杜夫人收拾心情,陪他走了过去,“这是外子书房,不、不吉利,方才就没有带燕公子过来。” 周大户就是死在书房里的。 这白楼单门独栋,环境幽僻,身在其中只闻竹涛鸟鸣,久久不闻人声。燕三郎点头道:“这地方幽静。” 千岁接了一句:“倒是个杀人的好地方。” 小楼就一个出口,一楼是茶室,横架古琴,摆着檀香炉子,二楼才是书房,摆设雅致,书卷味道浓郁。 燕三郎走到这里,放下书箱。箱盖自动掀开,里面钻出一只白猫。 第817章 原也是此道中人 这、这位小少爷过来看宅子,还带着一只猫?杜夫人惊诧,尚不及言语,猫儿已经跳下桌子,一溜烟蹿进墙角了。 “抱歉,芊芊在书箱里呆久了,要透气。”燕三郎面色如常,“它很乖,不会弄坏东西。” “没事。”杜夫人干笑,看在那一万八千两的份儿上,有事也只得忍着。 豪门世家子弟多的是怪癖,随身带个猫不算什么。 燕三郎指了指书桌:“这里就是?” “是外子过世之处。”杜夫人又举着绢帕擦眼睛了,“他就趴在桌上,下人还以为他睡过去了。” 桌面有些抓挠的痕迹,想来是周大户临去之前留下的。除此外,书房里没有任何异常。 每样东西,都摆在它应在的位置。 如果周大户并非自然死亡,要他命的凶手还带走了什么东西呢? 这一时半会儿可不好查。 燕三郎在架上随便翻了翻,正好抓出一本帐册。 这倒提醒了他:“杜夫人,这几天周转不灵,为何不卖些铺面田产抵钱?”卖掉祖宅,那是山穷水尽之后的最终一步了。“我听说开阳大街的辅街有半条都是周家的。”那可是日进斗金的好铺面啊。 这些商铺划分,李开良早先跟他说过。 周家这种大户扎根盛邑已久,置办的资产必定多种多样,这会儿卖田卖地,也好过卖祖宅啊。 “那里?”杜夫人摇头,“两年前就抵给了跟外子一起做生意的李家。后面外子一定想过拿回来,李家怎么肯呢?” 两年前,周大户就把那么值钱的铺子全抵了?燕三郎挑眉:“看来那时周家也很缺钱。”否则铺子放到现在都是实打实的旺铺,开着门就来钱呢,价格能翻七八倍上去,周家还用为钱发愁么? “那时家里风平浪静,什么事儿都没有。”杜夫人气苦,“他偷偷抵掉铺面还不告诉我们,前几天我翻找地契才发现它们已经不姓周了!” 也就是说,两年前周大户个人突然急用钱了,而且是一大笔钱,还不能跟家里说。 这位周大户也是好任性。“钱花哪里了?” 杜夫人摇头。燕三郎看见她脸上的茫然,就知道她没说谎。 就在这时,白猫忽然跳到多宝架上,伸着前掌去挠抽屉。 这架子上面陈列物件,下面就是连格抽屉,非常实用。 燕三郎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这的举动,白猫还喵喵叫了起来。 “抱歉。”少年走了过去,“我能看看这个抽屉么?” “请便。”签了契约,这书房也是他的,杜夫人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燕三郎拉开小抽屉,里面只放着一样东西。 一个木牌。 他的目光一下凝住,半天都挪不开,心海掀起一阵惊滔。 这牌子,他和千岁再熟悉不过了: 雾隐令。 迷藏海国的通行令牌! 这只牌子保存完好,连一道裂纹都没有。燕三郎早听幽魂们说过,通行令取材于圣木萌发的新枝,有些牌子能通行雾墙三回,有些则能通行四回。 他自己的牌子在离开迷藏国之后就碎掉了,只得丢弃。而眼前这一枚虽然完整,可是颜色已经发白,大概还能用最后一次了吧? 牌子出现在此,只说明一件事: 周大户也曾去过迷藏国! 难怪他需要一大笔钱。迷藏国琳琅市集和官方店出售的东西,都是以“万”为单位来计算呢。 燕三郎的心突然跳快了两拍。那么周大户是幽魂,还是普通海客呢? 他转头问杜夫人:“前年夏秋之时,周先生是不是出海了?” 杜夫人很惊奇:“你怎么知道?” “他有说过要去哪里?” “只是跟着商队去往某个海国,他说要扩展客源。” 是了,周大户本身就是海商。他出海,家人不觉奇怪。 燕三郎想了想又问:“那么他自海外归国,可曾带什么稀罕物事回来?” 冒着莫大风险去往迷藏国的海客,大多只有一个目标: 富贵险中求。 穷人想要翻身,富人想要更有钱,异士则希望弄到世间罕见的灵物和法器。 显然周大户是中间那种人。 “稀罕物事?”杜夫人笑了,“那些海上的小国,就盛产稀奇古怪的东西。他每一趟都能带回许多,当作给我和孩子们的手礼。” 燕三郎点了点头:“好,我们去签契吧。” 看来,周大户在迷藏海国的开销很大啊。 他买了什么回来呢? 在周家走走逛逛这么久,天都快黑了。燕三郎借着更衣的借口,把书箱带到幽僻处,一把抱起猫儿:“帮我。”她那么爱敛财,肯定不会把钱全交出来,自己必定还留了一份压箱底。 白猫躲来躲去,不肯让他抱:“不帮!” 臭小子惦记她私房钱,好不要脸! “开条件吧。”燕三郎也知道自己勉强她不得。阿修罗和木铃铛主人是平等关系,谁也不能强迫对方为自己做事。 “说了不帮……唔,等等。”猫儿琉璃眼里闪着不怀好意的光,“什么条件都可以。” “除了解除跟木铃铛的契约。”除此以外,他也无所畏惧啊。 “哼。”它眼珠子转来转去。臭小子还是太嫩了,既然他这样说,她就不客气了啊,“那好吧,我就勉为其难帮你一次。但这钱只给你应急用,完事儿你还得回我,一个大子儿不能少!” “好。”燕三郎言简意赅,“条件?” “先记着。”猫儿咧嘴的模样像在笑,还不忘舐了舐唇,“以后我一旦提起,你必要遵从!” 燕三郎自无异议。 这时夕阳已经落山,千岁就在他面前显出形体,而后从鳄皮手鼓掏出一打银票。 “喏,一万八千两,都数好了。”多一张都没有。 燕三郎把银票抽走,她指尖不自觉紧了紧,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放开。 啊,可爱的银票啊,她暂时见不到它们了。 …… 出去套个消息,顺便看个房,结果居然把宅子买回来了。 不过燕三郎好心,允许周家人在大宅再住上五天才搬走。 第818章 时间紧迫 这一家二百多人,又在老宅里住了长久年岁,积攒下来的物件也不知有多少,收拾不易。 买回一栋好宅,千岁心情不错,回到邀景园后就边吃蒜蓉枝边问燕三郎:“周大户的死,你想得和我一样么?” “嗯,恐怕他是被人所害。”燕三郎不问也知道她在想什么,“他从迷藏国买回宝贝了。凶手杀人夺宝。” “周大户保密功夫做得不错啊。”千岁汲了一口热茶,“连枕边人都不知道他卖了铺子又出海前往迷藏国,可见姓周的谨慎惯了。那凶手怎么知道他住在这里、手里有甚宝贝?” 在迷藏国,每个海客都戴面具、穿罩袍,彼此形同陌路。 无论迷藏国的初衷为何,客观上这是有力的保护措施。海客脱下伪装返回人间,就如同水滴入海,旁人再难寻到。 “或许他很信任凶手?” “不像。”千岁随手拿起一根零食,塞进燕三郎嘴里,“有些人疑神疑鬼,谁也不信,显然周大户就是这种人。他不会把身家暴露在别人面前。” 燕三郎下意识嚼了两口,嘎啦,嘎啦。 声音好大,油炸过的东西就是酥脆。 他一抬头,恰好见到千岁将拈过蒜蓉枝的手指放进口中,吮了一下。那姿势…… 她的唇红艳而润泽,像熟透了的草莓,少年赶紧撇开眼。 “那就只剩一个可能了。”他轻轻咳了一声,“如果周大户从迷藏回到卫国,而没有被幽魂侵占身体的话。那么知道他在海国买过什么宝贝,并且还能找到他的人,也就只有——” “迷藏遗民!”千岁眼里寒光一闪,“真是一群杀不完的曱甴。” 迷藏的神使和信察对人间宣扬,在海国做交易享有绝对的自由和安全。其实,他们利用真视之水可以看穿人们面具之下的真容,利用契约书上的血押可以追踪到海客的下落。 只是,从前迷藏海国每六十年开放一次,为了维护这座金字招牌,遗民们很少回陆地找海客的麻烦,以免秘密曝光。 可现在时局大不同了。圣树已死,迷藏国再也不能向人间开放,这些幽魂也就无所忌惮了。它们余生的目标,大概只有两个: 复仇,以及活下去。 燕三郎的神情却转为慎重:“如果迷藏幽魂与怀王合作,我们的麻烦就很大了。” 千岁点了点头:“当务之急,是找出司文睿的藏身之地。” “韩昭传讯,这几天都未见到廖青松出入怀王府。”燕三郎沉吟,“若非他乔装改扮出入,就是压根儿没住进那里。” “你觉得,他和司文睿待一起?” “观望怀王神情,丧子之痛不似作伪。或许,他真以为儿子死了?”燕三郎轻声道,“倘若这般,司文睿就不会住在府里。” 可是盛邑这么大,上哪里去找两个刻意隐藏行踪的人? …… 时间飞快过去两日,一切太平。 太平得令人不安,因为燕三郎只剩五天了。 韩昭和石从翼派出人手无数,就是找不到司文睿的一点线索。 好像这人真地死了,在世间再不留一丝痕迹。 对此,千岁分析道:“司文睿只需安静躲好,等十日期限一到,怀王就能找萧宓讨个公道。那时候王廷就非处理你不可了。”她耸了耸肩,“只要他还带脑子,这段时间就不会露面。” 现在他们被动,司文睿主动。只要守住这个优势不被发现,他就算赢了。 这一点,燕三郎也很清楚。 他去看望黄大,这黄鼠狼也知不妙,偷偷对他道:“如果抓不到真凶,所有罪名由我全扛下就是。就说我失心疯了,去攻击怀王儿子。” 燕三郎伸手抚了抚黄鼠狼脑门儿上的软毛:“你以为,他们能信?”黄大从来都不是重点,对手想掰倒的是他,燕时初。 “那,那?”黄大焦急。那怎么办是好? 燕三郎不语。 返程时路过署衙,他还听见里面一点喧哗。恰好走出来的官差前几天领着他进去认过尸,他就上前打听。 这是威武侯亲自带进来的燕公子,整个盛邑的大红人,官差对他的记忆还新鲜热乎,当下就小声道:“怀王过来领尸回家,马上出来了。您要不要避一避?”说罢,朝一边的门房指了指。 燕三郎想也不想就同意了:“好。”这个时候,他并不想和怀王起冲突。 果然过不多时,一行七八人出来了,其中六个抬着黑木棺椁,走在最前头的人面色冷厉,疾行如风,正是怀王司达光。 快到头七了,他要把儿子领回去。怀王去卫王面前哭诉几次,萧宓也头疼得紧。虽说结案之前不该领尸,但头七办丧、安葬在盛邑都是俗理。他问过燕三郎,后者说已经验尸完毕,于是萧宓也就特事特办,准了怀王的恳求。 燕三郎看着黑棺心头一动,忽然踏前一步,倚在门边。 本来趴在窗边观望的白猫喵了一声:“喂,你做什么?”说好的窥探呢,说好的隐蔽呢?他干么要跑出去,曝露在怀王视野当中? 燕三郎尚不及回答,怀王就看见了他。 “燕时初。”司达光放缓了脚步,声音也变得凝重,“你还敢来!” 燕三郎紧盯着他,目光瞬也不瞬:“我没杀人也没害人,问心无愧,怎不敢来?” “是不是问心无愧,几天后就见分晓。”司达光冷笑一声,拂袖道,“走!” 众亲随紧跟他的脚步出了署衙,又把棺椁抬上马车。 望着这一行人远去,白猫懒洋洋道:“确认什么了?” “几天前他还恨不得把我剥皮抽筋,可方才话都不跟我多说了。”燕三郎目光闪动,“是懒得说,还是不愿说?” “或许都有。”千岁笑道,“要看他是不是还恨你入骨。” 燕三郎抚着猫儿,拉他进门房的官差叹了口气:“国君大喜日子在前,怎么最近死人反而多了起来?” 他身边的同伴“嘘”了一声,紧张道:“胡说什么!”卫王大婚在即,不吉利的话少说为妙,尤其当着这位燕公子的面。 第819章 马上风 他可是上达天听的人哪。 燕三郎微微侧身,问官差:“又有哪家出事了?”魔鬼藏身于细节,现在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挑动他灵敏的神经。 再说他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司文睿或许正在憋个大招。 “没什么。”官差摆手,“不过是荒唐事,不值一提。” “说说何妨?”燕三郎微笑,“我不外传。”这些地头蛇熟知市井,或许有些新消息? 燕公子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式,两名官差又不想得罪他,无奈开了口:“说来也不光彩,前日风月楼死了一名客人,初判是马上风猝死。可是昨天仵作来验,却说他恐怕是中毒。” 马上风?燕三郎立刻想起一个人名来:“孙占豪?” “对,就是这人。”官差奇道,“燕公子也听说了?” “听街坊们略提一二。”燕三郎的兴趣也提了起来,“一个个言之凿凿,都说马上风。怎么后头又变成中毒了?” “脸上身上都不黑,嘴角也不流沫子,身体也不肿胀,所以毒相不显。风月场上的姑娘从前看过这种症状,报官说是马上风卒亡。” “就没别的症状?”燕三郎挑眉,“尸首在哪?” 官差往外头一指:“后头的冰窖里啊。” 燕三郎走南闯北多年,见过的署衙至少一二百个,哪一个也不能停尸。但这里特殊,藏尸窖居然就在署衙后头,前后有通道相连。燕三郎也曾问起,本地官说,这是历史遗留。 他去署衙报备,拿着萧宓赐予的令牌很容易就能再次走入冰窖。 孙占豪今年才三十出头,身体矮壮,观其形便知生前精力充沛。不过他的死相却是蜷缩起来,仿佛身在母体,双手攥紧。 官差给燕三郎讲解道:“孙占豪家里做果品生意,有一妻四妾,是风月楼常客,出手大方。每月必来三、四次以上,每次至少要俩姑娘作陪。” 白猫趴在少年肩膀上看尸首,这时就鄙夷道:“难怪旁人都说他死于马上风。”牡丹花下死么。 冰窖里寒气太重,它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冻死啦!” 燕三郎问官差:“试过银针么?”银针能试探出绝大部分毒素。 “试过,但不变色。”官差指着孙占豪道,“他刚送来时,脸皮胀得通红,额角的青筋都鼓了出来。” 不黑也不青,而是胀红?燕三郎沉吟:“他身上可有其他痕迹?” “哦,说是有斑。” 燕三郎也看到孙占豪腮边耳后有一块铜钱大小的血褐色红斑,目光微亮。 而后,他解开死者上衣,而后凑近了细看。 没有伤痕。这位果商保养得很好,体魄非常健康。 不过少年很快就在他腋下、腹沟都发现了这种红斑。哪怕在冰窖里面停尸三日,红斑色泽依旧不变。 千岁先一步发表了见解:“赤星斑蝥。” “果然是中毒而死。”燕三郎喃喃道,“但他身上没有伤口,凶手是怎么给他下毒的?” 官差试探着问道:“或许是口服?” “若是口腔、喉管和肠胃没有破损,就不会中毒。”燕三郎轻声道,“毒性见血方起。” 白猫缩回书箱里:“说不定他胃穿孔了,成天喝酒喝的。” 燕三郎又问了孙占豪的家庭背景,听起来和自己追查的人好似没有任何交集,只得离开冰窖,返回地面。 盛邑这么大,隔三岔五都会死人,总不可能个个都跟司文睿有关吧? …… 等燕三郎回到邀景园,就听黄鹤说三门里的地保早上来过,留了个消息。 “什么事?”两天前,这地保曾带他去找周家,燕三郎当场就和杜夫人签了契约。但这是小事,去周家查找线索之后,他就把它丢去脑后。毕竟,他最近很忙。 地保带来了周家的消息。前天这位燕公子买下豪宅眼都不眨一下,爽快极了,顺带着他作为中间人也分到了一大笔提成。 那笔钱,够他全家吃喝三年不愁。因此他现在也很愿意为出手阔绰的燕公子办事,通个风报个讯儿,力所能及。 “地保听说,周大户的弟弟对于杜夫人的卖价很不满意,坚持不肯搬离。” “一万八,嫌少?”燕三郎失笑,“他们想要如何?” “要杜夫人找您抬价到两万五。”黄鹤心忧儿子近况,脸上很久没有笑容了。 燕三郎嗯了一声,只当笑话听。契约都签了,还想找他补钱? 白猫也嗤地一笑:“一家子破落户,哪来的勇气敢要加钱?”燕小三一个指头就能把他们都摁趴下,何况有契约在手,占着理儿? “杜夫人倒是个明白人,昨天将二叔一家都赶了出来。”黄鹤接着道,“地保说,周大户的弟弟是个浑不吝,怕他来邀景园生事,特地来报。” 这是邀功来了。燕三郎听了,也不当回事。 午后他推开书房窗子,恰好见到白猫趴在假山上嚼着猫草,琉璃灯浮在它身边,而几只蝴蝶的虚影就翩跹于花丛中。 这些虚影是淡浅的蓝色,有的振翅,有的停于花间,居然跟真的蝴蝶没什么两样。 “这是琉璃灯的新神通?” “嗯。”白猫懒懒答他一句,“光影幻术罢了,不值一提。” 琉璃灯闪了闪,就有一只蓝蝶飞去燕三郎身边。他伸手,蓝色蝴蝶就停在他指尖上了。 竟然有轻如蝉翼的质感? 这时墙外有两只真粉蝶飞来,与花间的蓝蝶虚影舞在一起,居然赏心悦目。 他知道琉璃灯虽被千岁炼作本命法器,但她始终在琢磨它的用法。这玩意儿也没个说明书,只能自行研究了。 不过她能在白天用出幻术,足以说明她现在的修为比起初出木铃铛时已然大进。 阿修罗天赋与人类不同,但无论什么神通都需要反复试练,才能得心应手。燕三郎知道,她私底下其实很努力了。 此时黄鹤来报,打断了他的思考。 杜夫人居然就登门了。 她看起来更憔悴,却笑着对燕三郎道:“燕公子,我们已经搬出来了,从现在起,宅子归你所有。” 第820章 这交易不算数? 这么快?燕三郎有点意外,限期五天,她第三天就搬出来了?看来她很着急拿尾款。“杜夫人真是个爽快人。” 杜夫人苦笑:“左手刚拿钱,右手就赔给人丧葬费,可不爽快么?燕公子,要劳驾您走一趟验收了。” 验收成功,货银两讫,这买卖才算完成。 …… 燕三郎也得承认,杜夫人是个精细人,只用了三天就连人带家当打包出祖宅,居然还有时间把整座大宅从里到外打扫干净。 千岁领着他游逛一圈,燕三郎甚是满意,可是白猫走到小花园看了几眼就不走了,突然借力树枝跳上六角亭,在瓦片上停了下来,喵呜一声。 她停下,燕三郎也就停下。杜夫人奇道: “燕公子,这是?” “我家猫儿说,亭子檐下的两个金风铃不见了。”千岁一提醒,燕三郎也有印象了,“巴掌大,两面飞鸟浮雕。风一吹,声音很好听。” 杜夫人一呆,抬头一看,不由得汗颜:“这、这个。” 那对风铃的确漂亮,亭子前后各一,但在这里挂太久了,她早就习惯性无视。此时再细看,风铃的确不见了。 “真是过意不去。”杜夫人抱歉道,“我明日就去追回。” 她不说风铃下落,也不说向谁追回,但燕三郎已经明白了。 接下来他用心观察,果然又发现五处摆件或者古董不翼而飞。 杜夫人脸都气红了,但依旧强压着怒火道歉。燕三郎倒是说得很明白:“无妨。只要东西追回,尾款立刻付到。” 这一圈走完,天也快黑了。燕三郎在杜夫人陪同下走出周宅,还没登上马车,却见呼啦啦十余人从街角冲了过来,一边喊道:“站住,且慢!” 这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打头的是个二十四、五岁青年,直接冲至燕三郎面前,将他从头到脚打量几眼:“就是你要买我家宅子?” “不是我要。”燕三郎面无表情,“是我已经买了。” “这事儿不算,还得商量。”男子说完就转向杜夫人,怒气冲冲,“嫂子,你想把我们关在门外多久,太不厚道!” “宅子已经清空了,从此刻起已经是燕公子的了。”杜夫人的脸色也不好看,碍于燕三郎这买主在侧,不好当场发作。 燕三郎倒是记起来,这是周大户的二弟周先河。 “我周家祖宅,你就敢给我卖了?”周先河勃然大怒,边上的女子也上前帮腔,“大嫂啊,这宅子毕竟姓周不姓杜。大爷去世了,按照理法就该由我们二爷掌家。二爷不点头,您这买卖啊,就不生效!” “不生效?咱把这契约拿去署衙,看看它到底有没有效!”杜夫人话里都像夹着冰碴子,“大爷去世前就留书交代,后事由我料理,生意和买卖也归我管!那遗书,你们不也看了么?” “谁知那文书是不是你伪造的,大爷去世突然,怎么会留书!”周先河重点提出质疑。 “那是他上一次出海就留下的!”杜夫人终于忍不住了,指着周先河讥讽道,“这家里原本就只有两个明白人,你哥还想保住周家一点基业!” 周先河不接话,迳直转向燕三郎道:“这宅子是我祖孙几十年心血,断不可能一万八贱卖。以三门里现在的地价,你若诚心想要,再拿七千两出来即可。” 燕三郎摇了摇头,对杜夫人道:“这真是周先生的亲弟弟?” 杜夫人满脸难堪:“我公公老来得子,溺爱了些。” 周大户四十多了,小弟才二十出头。周家老爷老来得子,这一宠就宠上了天,长大也掰不回来了,竟无世家子弟的修养礼节。 燕三郎轻笑一声:“地契在我这里,房子便是我的了。被这几位私自搬走的物件,杜夫人,麻烦你尽快拿回来。”说罢就要登车。 这种人他在黟城见得多了,知道再费口舌也是无用,不料盛邑的高门大户里竟然也有。 呵,或许平日也没有的,只是家道中落,人的本性就表露无疑。 见他要走,周先河赶紧一挥手,身后十余人一涌而上,把马车团团围住。 杜夫人大惊:“你疯了,这里可是盛邑!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周先河点了一个家丁上前:“你去把地契拿回来,嫂子把头款退给他,这买卖就当没做过!”家丁正要捋袖子上前,却见街角巷尾突然蹿出三四十条大汉,竟把这十几人也围住了。 他们作什么打扮的都有,相同之处却是眼冒精光,腰间都能抽出明晃晃的长刀。 人一站,刀一摆,立刻就是杀气腾腾。 跟他们比起来,周先河的手下就叫作货比货得扔。 周先河看傻了眼,他身后的家人也傻了眼。这些龙精虎猛的汉子,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燕三郎这才慢条斯理问他:“周公子,你还要拦着我吗?” 周先河咽下唾沫,才喃喃道:“不,不敢,但是我家的宅子、那张地契……”形势比人强,可想起祖宅就要贱卖,他是割肉一样疼痛。 几条汉子上前一步,血煞之气透面而来,他就赶忙让开了。 燕三郎向众汉子笑了笑:“劳烦大家了。”这都是石从翼身边的亲随,暂时放到他身边做便衣护卫,以备廖青松对燕三郎偷偷下手。 少年其实有些不悦,周先河把暗中潜伏的人手都炸出来了,这要是廖青松看见,一定不会出现。 他这里人多势人,周先河就不敢为难他了,其妻对着杜夫人垂泪,恨声道:“何至于此!若非大爷拿着百万银钱都花去买不相干的东西,何至于此!” “百万银钱?”猫儿从书箱里探出头来,“一个金矿至于花费百万么?” 不至于。有百万还买个尾矿干什么?燕三郎闻讯回头,问杜夫人:“周先生花百万买了什么?” 杜夫人正要反击弟妹,却被他问得一怔:“没什么,我也不清楚。” 她妯娌尖声道:“怎么会不清楚,白纸黑字都写着呢!” 第821章 有福 “哪有人会花上百万买个莫名其妙的东西,你们夫妇二人该不是弄了个名目从公账上偷钱进自己口袋……”商号公账上的钱归家族所有,可不是周大户夫妇的! 燕三郎把“白纸黑字”这几个字听得清清楚楚,当即指了指周先河夫妇,对护卫们道:“拉开这几人。” 威武侯的手下们大步上架,把周氏夫妇架到一边去,不管后者又惊又怒。 燕三郎这才回身往偏门一迎,对杜夫人道:“我还有事相询,请进门细说。” 杜夫人一脸茫然走进门庭,刚刚站定就听这位燕公子问:“白纸黑字,指的是什么?” 杜夫人犹疑:“这个……”这是自家一笔糊涂账,她说不说呢?“外子过世后,二叔在家里搜到一张契约,看起来是外子去年年初花了一百万两银子买了件东西。但、但这怎么可能呢?” 去年年初?燕三郎心里砰然一跳:“什么东西?” 杜夫人狐疑道:“燕公子,这就是我周家的家事。”是她的错觉么,这位买家好似对她家里的生意特别感兴趣? “那样东西还在家里么?” “没有吧?”杜夫人摇头,“我见到契约以后也吓一大跳,到处翻找,未见过那物。” 她顿了顿又道:“这次搬家,我把家底都翻出来好几遍,就没见到外子遗物里面有什么从未见过的新奇之物。” 所以,周大户斥巨资买了一样奇物,那东西眼下并不在家里? “那张契约留在你手里也无用吧?”燕三郎直截了当,“杜夫人转卖与我,我出五百两银子。” 杜夫人呆住。一张莫名其妙的契约值五百两?那上面的字都没有五百个呢,一个字价值一两? 她这里犹豫,燕三郎已经皱眉:“杜夫人?” 她马上回过神来:“这会儿没带在身边,我会差人今晚之前送到府上。”现金为王,一张废契约有什么打紧? 燕三郎很爽快,立时给付五百两银票。反正买房的尾款还在他这里,那才是大头,不虞杜夫人不交出契约。 门扉掩映,但杜夫人盯紧门外,满脸警惕,以防二房看见他们之间的现钱交易。 显然,这五百两没有周先河的份儿。 交代过后,燕三郎就上了马车,打道回府。 威武侯手下的壮汉重新化整为零,遁入人群。周先河已经知道自己惹不起这贵介公子,也不敢再阻拦马车,只得悻悻看他离开。 后面周家内部如何扯皮,燕三郎连听都懒得去听。 …… 家事闹心归闹心,有那五百两银子镇场,杜夫人还是连夜差人将契约送了过来。 那纸质,燕三郎已经很熟悉了。 待展开契约,看了看内容,千岁喜出望外打了个响指:“果不其然!” 她和小三料得不错,这是迷藏国为海客提供的契约! 看落款双方,分别是周大户和宝华阁。 宝华阁是迷藏国的官方店,专营正品奇珍异宝。从那里买下的东西,品质通常都有保障。 通常。 荆家老祖那样以假乱真的高手罕见,可以忽略不计。 再细看内容,周先河没有夸大,周大户的确以一百灵币的价格买下了一件宝物。上面清清楚楚标明,折合银子一百万两。 这价格,哪怕是放在遍地宝物的迷藏国也算是很高了。千岁拿出去的赤弩之心世间唯一,也不过定价几十万两。 这东西的名字很奇怪,叫作: 福生子。 这个名字,燕三郎隐隐觉得有些眼熟,仿佛在哪本书上看过。念头才闪过脑海,千岁已经轻呼出声:“福生子,世上竟然真有这种东西?” 少年听她语意无限惊奇:“什么宝贝?” “传说福生子是一种奇虫,形如金蝉,只是背上无翅。它能附于人身,给人带来极佳的运气。”她目光微转,从脑海里搜寻这种奇虫的记录,“虽然只能持续一段时间,但在此期间,你会是个不折不扣的幸运儿。” “很罕见吧?”燕三郎懂了,“为何才卖到一百灵币?” 谁不需要好运气?福生子效用如此逆天,好像也没比他的赤鹄宝刀贵多少啊? “是很罕见。这东西本就是不辨雌雄、逆天而生,虽然一次能产八到十枚卵,但孵出几率很小,夭折率又很大。基本一只成年福生子终生只会哺育最多两只后代。” 千岁接着道:“再说,被它附身也不算是好事。福生子从人身脱落以后,这人的运气就会急转而下。” “反噬?” “算是吧。”千岁耸了耸肩,“福生子附在人身上也不尽是好心做白工,它会吸取大量气运为食。待附体的时间稍长,寄主也难以承受。” 她顿了一顿:“福生子附体后,就会强行提振气运,使人运势兴旺,凡事信手拈来。但人之气运有常,有增就有减,有补就有跌。福生子前头给你提振了多少,后头你就要亏掉多少。最可怕的是,它提振运气或许会徐徐而为,但福生子离开以后,你的运道却会‘啪’一下跌进谷底。到得那时,什么意外都可能发生。” 燕三郎若有所思:“难怪周大户一死,家里的生意急转而下。” “或许附在他身上的福生子也脱落了,其暴毙就是后果之一。”千岁笑道,“他从去年年初就拿到福生子,或许时常使用。一旦这玩意儿脱落,噩运接踵而来。你也知道,善泳者溺于水嘛。” 算算时间,周大户从迷藏国回来也应该有大半年,恰好与他买下金矿的时间吻合。后面他在尾矿之下发现新矿,而后拿着金子去购置新船、扩充家族船队,并且肆无忌惮地满载运货,大概都是凭仗着福生子带来的好运气。 只不过福生子刚好在前几天脱落,所有的幸运都变了脸。 千岁说了,好运的时间越长,坏运气的反弹也就越厉害。周大户运用福生子而不知节制,就是在给后面的自己挖坑。 现在,他一头掉进坑里摔死了,还连累了整个家族。 第822章 司文睿的目标 燕三郎敲了敲桌子:“现在的问题是,福生子哪里去了?” “或许被周大户藏起来了。”千岁沉吟,“不过考虑到廖青松出现在三门里附近,与他的死时间接近,福生子被抢走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廖青松是为司文睿抢走福生子。”燕三郎脸色沉了下来,“司家进国都,太需要好运气。” “有这物傍身,司文睿在盛邑可以顺风顺水,凡事都会朝着他希望的方向走。”说到这里,千岁轻抽一口冷气,“对他好,对我们一定就不好。这下子麻烦了。” “福生子会包庇宿主。”她引申道,“也就是说,对他不利的局面都可能被逆转。” 燕三郎仔细回想:“难怪黄大被嫁祸得这般蹊跷。呵,丝丝入扣、都是凑巧。”黄大杀“司文睿”,可以定罪的证据样样确凿,上赶着送到司达光手里。当时燕三郎就觉得不对劲,现在终于明白背后原因。 反过来说,发生这么多巧事,倒可以反向佐证福生子就在司家。 可惜,就算知道了原因,他们也还是觉得棘手。千岁抚着指甲道:“我们想找出司文睿。可他有福生子加持,恐怕我们很难如愿。” 然而司王给予的时限只剩下三天了。 屋中一片沉默。 “至少,我们知道司文睿手中的恁恃是什么了。”燕三郎想了很久,“福生子只能对一人生效么?” “只对宿主。”千岁答道,“周家生意蒸蒸日上,是因为持家和打理生意的都是周大户。他死了以后,因他而起的运气也都散光。” 若没有这限制,福生子一定是人人争夺的宝物。 “那么,现在福生子在谁身上?”燕三郎眼里有精光闪动,“司达光,还是司文睿?” “如果你先前的推断正确,司达光不是幕后主使。”千岁耸了耸肩,“司文睿握有福生子的几率更大。这样的宝物,他必定要放在自己身上、确保对自己生效才安心。” “那么,好运气就仅限于他本人。”燕三郎进一步推导,“并不包庇司达光,甚至是廖青松,对吧?” 这家伙,脑子真好使。 “亏你想得到!”千岁瞪着他,忍不住笑了,“说的是,如果我们把目标锁定廖青松,福生子就拦不住我们。” “其实我还有一事不明。”燕三郎方才就想过这个问题,“周大户有福生子在手,廖青松怎么杀得了他?是福生子自然脱落,还是?” 如果周大户有福生子的好运气傍身,那么廖青松就很难杀掉他。这和福生子在司文睿手里,燕三郎就觉棘手是一个道理。 这问题,千岁也没有答案。 素手点着纤巧的下巴,她盯着燕三郎发呆。 被那样一双凤眼盯住,任谁都会不自在。燕三郎跟她大眼瞪小眼好一会儿,终忍不住问:“怎么?” “你说——”她拖长了语音,“既然有这无往不利的光环加身,司文睿现在最想做什么?我想,他最对付的应该不是我们吧?” 她家小三虽然破坏司文睿劫杀暄平公主的大计,双方结下了梁子。可是深究根源,驱使司文睿定下这一计划的,是他对于王族萧氏的仇恨。 所以,他现在会集中力量对付燕三郎吗,还是……? 燕三郎怵然一惊,忽然站了起来:“你说得对,他的目标是卫王!” 千岁点头:“说不定,他正密谋破坏大婚呢。” “不。”燕三郎想得更深,“司文睿既然用上了福生子,说不定目标更加远大。” “你是说?”千岁微一凝神,目光顿时发亮,“这小子,野心不小啊。” “事不宜迟。”燕三郎当即换过衣裳出门,乘车前往天耀宫。 …… 此时夜深,天耀宫的宫门已经下钥,外官不得入内。燕三郎连官儿都不是,但他有萧宓钦赐的通行令牌,又说“十万火急”,因此他的请求很快就上达天听。 随后,燕三郎就在四名侍卫的“护送”下,一路通行无阻,最后进到了萧宓的书房里。 少年天子还在挑灯夜战,脸上并无倦意。后天就是大喜日子,他今晚兀自伏案,奋笔不辍。 燕三郎也不得不承认,萧宓的勤勉不下于自己。 他看见燕三郎跨过门槛,才放下手里的奏折笑道:“你来了,看酒!” 小桌上摆着三只酒杯。李公公侍立在侧,不知从哪个暗柜摸出一个酒瓮,斟上美酒。 一时间,酒房里香气四溢。 燕三郎动了动鼻子:“办公时喝酒?” “漫漫长夜无以提神,不是酒就是茶。”萧宓走过来,随意拣起一杯,先干为敬。 燕三郎这才喝了。 这酒水初时甘甜,到了喉间却转为热辣,待入腹中,倒逼一股热气出来。冬日饮之,一口暖身。 燕三郎品了品,才赞一声:“好酒。” 萧宓得意道:“这是西北的贡酒,据说要反复蒸上好几次,不比你的酒泉差吧?” “各有所长。” 萧宓又喝了小半杯,才问他:“半夜进宫,有什么紧要事?” “司文睿可能还活着,并且用上了一样奇物。”燕三郎直截了当抛出结论,这才将自己和千岁的发现与推测说了一遍。 萧宓越听,脸色越是凝重,到最后沉吟道:“你们担心,他要破坏孤的大婚?” “这还在其次。”燕三郎摇头,一字一句,“只怕他要弑君。” 这两字无论何时说起,都能炸出惊天动地的效果。 燕三郎接着道:“他以假死来逃脱罪责,顺便倒打我一耙。短时内看似占了主动,但今后再也不能公开露面,否则就要担上欺君之罪。”全天下都知道司文睿死了,他以后若是被人瞧见,萧宓还是能名正言顺治他的罪。“除非他甘心从此隐姓埋名、改头换面,否则他今次进都,就是想要一劳永逸。” 只要萧宓死了,卫国变天,“君”都没了,谁还能治他的欺君之罪? 这厮也真狠,把自己退路都一起斩断。 第823章 福生子的食物 萧宓和李公公一起色变。后者颤声道:“王上,不若寻个由头将怀王一家尽数制服!” 萧宓摆了摆手,让他稍安勿躁,自己问燕三郎:“福生子真有那么大威力?” “我亦不知,无从估量。”燕三郎谨慎道,“只好做最坏打算。” 萧宓让李公公再斟酒水,自己举起杯来,缓缓饮尽。 在这过程中,他的神情镇定下来,不复方才惊讶。 燕三郎得承认,萧宓这几年大有长进。光这份处变不惊的涵养,就比他的兄长还要深厚,可见没有辜负这一千多个日夜的好时光。 “你们在这里稍候。”萧宓起身,“孤要出去一趟。” 李公公赶紧取来披风,为他披上。 接着,萧宓大步离去。 …… 燕三郎这一等就是大半个时辰。 千岁看他将那一瓮酒都喝完,才悠悠道:“这椅子坐起来可比家里的舒服么?” 他摇头:“太舒服了,难免生出惰心。”除了王上的御榻,这书房里就没有一把舒服的椅子。 学堂的课桌椅就没有舒服的,孩子们都得挺直了腰背专心听讲。家里就不一样了,软榻可以随心所欲加绒垫,想加几层就加几层。 “哼,歪理。”她从来信奉坐着不如倒着,人得怎么舒服怎么来。 虽然她不是人。 恰在这时,有内侍进门了:“王上召见,清乐伯请随我来。” 萧宓不回书房了?燕三郎只得起身,随他走了出去。 这一路过了九曲回廊,居然就到了。 内侍将两人带进一座暖阁。 燕三郎抬眼,先看见站着的萧宓,而后是坐着的老人。 这老人年约六旬,鹤发童颜,面色红润,就是看起来着实富态,脸圆头圆,身体也圆。 他正在喝茶,见到燕三郎进来也仍是大马金刀坐着,只瞥过来一眼。 让燕三郎在意的,是萧宓对这老头子的态度居然很恭敬:“先生,这位就是燕时初。” 他又转向燕三郎:“三郎,这位是我和护国公的恩师,厉鹤林厉先生!” 燕三郎蓦然动容。 这貌不惊人的老头,居然就是鼎鼎大名的厉鹤林? 他一下肃然,行了个恭恭敬敬的大礼:“燕时初见过厉先生。” 虽然素昧平生,但凭厉鹤林与他的恩师连容生齐名这一点,就当得他的大礼。再说,燕三郎在厉鹤林面前,礼数才应该格外周全,不能让对方挑出刺来。 结果这老头子翻了翻眼皮:“见过?你在哪里见过我?” “……”看来不被挑刺是不可能了。 “今日才有幸得见。”燕三郎说着,看了萧宓一眼。 后者接到他眼色,赶紧轻咳一声:“先生,福生子!” “嗯,福生子。”厉鹤林瞧瞧萧宓,再看看燕三郎。两个小子之间,关系很好嘛。 他呼出一口气,改说正题了:“福生子,我早年也研究过。” 这句话一出来,燕三郎就知道萧宓来这里搬救兵了。恩师连容生说起这老对头虽然满脸不屑,但也承认厉鹤林“旁门左道厉害,小道消息众多”。 厉鹤林这人就像一本活辞典,各类稀奇古怪的杂学都能在其中找到条目。 追查司文睿和福生子,能得奇人相助,真是好大的福气。不过燕三郎转念一想,厉鹤林原就是萧宓的恩师,哪有不帮弟子解惑之理? 得贵人相助,少年天子的运势也非同一般哇。 “你发现司家用出的宝物是福生子,很不错,我们才能有的放矢。”厉鹤林话锋一转,“但你对王上说起福生子,却有许多地方说错了。” 燕三郎耳边顿时传来千岁一声轻哼。 那些话都是她说的,燕小三转述而已。现在厉鹤林直指她失误,她可不服气。 “请先生赐教。” “福生子的确可以提振宿主运道,但时效甚短,具体天数未知,没听说能超过半个月的。”厉鹤林喝茶润嗓子,“并且一旦脱落,两个月内不可在同一人身上再用。” “小子受教。”燕三郎保持着不卑不亢,下一句却是,“先生何以知晓?” 厉鹤林忍不住笑了。这小子性子很硬哪,是报复他讽刺连容生? “我年轻时,亲眼见到友人使用福生子。”他呼出一口气,“用前用后,都见识了。当然,他最后没得什么好下场,旁观者都引以为戒。” 友人旧事,他不想多谈,只是道:“此物不好养,非常挑食。” 萧宓忍不住问:“它不以气运为食么?” “你种花种草,想让它长得好,也不能只浇水吧?施肥、光照、温度,都要讲究。”厉鹤林长年教学,随手就是一个比方,“吸取宿主身上的气运,也只是让福生子维生而已。想养得好,还得好吃好喝供着。” 燕三郎忽然道:“否则呢?” “否则,它一个不高兴也会自行脱离宿主。”厉鹤林抚着下巴,“再想让它附身,又得等两个月了。并且这是个活物,有自己的脾气。它若知道你小气无能,不能好好供养它,或许就不愿意附于你身。” 他做了个总结:“这东西娇气得紧,你得小心伺候。” 千岁在燕三郎耳边道:“难怪那姓周的轻易被杀,看来福生子脱落了,不管什么原因。”她顿了一顿又道,“唔不对。他死了之后,周家就开始倒大霉,看来这一回他让福生子附身太久,反噬厉害。” 福生子一边提振寄主运道,一边吸食人的运气。既说附身有极限,想来是人身上的运气已经枯竭透支,再也不能给福生子提供一点食物,所以它才会脱落。 这种情况下,寄主不死都是幸运的了。哦不对,幸运已经被吸干了,那么寄主这时就是九死一生。 燕三郎也在思索,这时又提问:“未知如何供养福生子?” “它每三天要喝一两无根水,越新鲜越好,露珠最佳,并且吃进一两攒金汁或者攒金粉。” 攒金粉? 萧宓和燕三郎都吃了一惊,下意识互看一眼:“难怪周大户供不起。” 第824章 必须顺势而为 燕三郎则道:“难怪迷藏国里出售福生子。”或许是卖家也养不起了,副作用又大,干脆卖出去捞最后一笔。 无根水倒也罢了,不落地的水就叫无根水,举个瓮罐去树枝上拨雪、去花瓣上集露,都不难办到。 可是攒金粉就太难为人了。 这名字对于燕三郎来说并不陌生。昔年卫国内战,他找贺小鸢做假路引和特许令就必须用到攒金粉。此物曾在卫国到处都是,现今却无处可寻,除了天耀宫内生长两棵之外,也只有燕三郎在挲罗树中秘境才发现一棵。 后来他知道,此物在黑市中的价格一直奇高不下,时常有价无市。周大户供养福生子,大概为攒金粉愁白了头。 当然了,福生子生效期间,他要弄到攒金粉也容易得多,可是银子必定流水一般出去。 厉鹤林呵呵一声:“福生子在人身上只能附著一小段时间,把这人的气运透支殆尽,其后长达两个月都要闲置。可这期间它还得进食,寄主还得继续供养它。” 燕三郎算账飞快:“周大户从迷藏海国回来大半年,就算有二百天好了,每三天就得吃掉一两攒金粉,那么迄今就要消耗掉七十两。这东西的暗市价格比起几年前又是狂飙突进,差不多是每一两兑换七百两银子,那么就是……” 萧宓也动容了:“近五万两。” 哪怕他是国君,不折不扣的富有四海,听见福生子的消耗还是大吃一惊。这哪里是虫子,这分明就是吞金兽啊! 燕三郎买下周家大宅,也才不到两万银子。这没翅膀的小金蝉大半年就能吃掉两座半周家大宅吗? 不过他转眼又反应过来了:“等等,暗市上有卖攒金粉?”这可是官方明令禁售之物! 燕三郎轻咳一声:“其他地方未必,但盛邑的暗市偶尔出现。”有李开良引路,他也去过两次。 萧宓恼怒:“这些该死的奴才!” 他怎么会听不懂燕三郎的暗示:盛邑暗市流通的攒金粉从哪里来?当然是天耀宫! 有人悄悄从宫里种着的攒金树上抽汁制粉去卖呢! 钱帛动人心,总有人会惦记着以权谋私。不过攒金粉一般用于国事文书,买走攒金粉的人会做什么? 最大的用处当然是伪造圣令! 在他眼皮子底下,竟然有人罔顾禁令、伤害国体、假冒王廷令谕,萧宓想到这里就怒从心底起。 “消气。”燕三郎安慰他,“你想想,这半年来暗市的攒金粉很可能都被周大户买去喂虫,至少没有祸害江山。” 厉鹤林忍不住笑了。这小子的角度清奇,倒是与众不同。 萧宓果然有被安慰到。他看了燕三郎两眼,怒容稍敛:“你是不是盘算着,从那人身上卸掉福生子?” “应该说,请走。”燕三郎若有所思,“攒金粉制成不易,又是官方严令禁售,天耀宫里的卖家大概每次只敢制作一点,以免被人发现攒金树的端倪。因此暗市里面即便出现,也是少量流通。周大户想喂饱福生子,怕是不太容易。” 萧宓也摩拳道:“周大户不容易,福生子的新主人要弄到攒金粉,恐怕也不容易。我们不妨从这里下手。” 周大户被杀前,手里大概也没多少攒金粉了。所以喂养福生子就成了新寄主的难题。 孺子可教也。厉鹤林点头:“你们记着,福生子生效期间,万万不能把矛头对准它的寄主。否则,屡挫屡败。” 萧宓不服气:“孤有一国气运加身,难道还敌不过一只小小的福生子?” “王上气运,它自不能及。但福生子将活人运势集中去短时间内一齐爆发,那就像饮鸩止渴,事后可能连命都送掉,但当时一定有效。” “对了,还有一事。”厉鹤林正了正脸色,“你在福生子附体期间动用运气的次数越多、办的事越大,损耗也就越大。如果司文睿真要弑君,那就是以一己之力对抗大卫气运,他无法坚持太久,时限必定远远小于周大户。” 这都过去几天了。萧宓沉吟:“他还得规划后路吧,毕竟福生子一旦脱落,晦运如影随形,到时候他可不敢保证能逃出盛邑。” 厉鹤林耸了耸肩,“你们只要把它从寄主身上弄下来,后面想怎么收拾他都行。他会倒大霉的。” 萧宓沉吟:“那么首先从暗市开始吧?盯紧那里的攒金粉买家,或许就能找到寄主。” “不被发现是司文睿的愿望,福生子会满足他。恐怕我们找不到。”燕三郎摇头,“再说他和周大户那等民间富商不同,想弄到攒金粉不一定通过暗市。” 还可以买通天耀宫的有关人等。毕竟,司文睿现在有逆天的运气。 “那怎办?”萧宓大恨。不能跟司文睿对着干?这也太憋屈! 燕三郎目光闪动,缓缓道:“必须顺势而为,让他自己找上门来。” 他顿了一顿又道:“既然用上了福生子,想来司文睿也要时常担心福生子自行脱落,不敢太过挥霍自己的好运。” 如果福生子意外脱落,司文睿不仅好运到头,紧接着还要倒霉。这种要紧关头是万万不能出现纰漏。 他转向厉鹤林:“先生,福生子可能听懂人言?” “那是当然。”厉鹤林说得理所当然,“它不辨音,只辨意,否则怎能听懂你们的愿景?” “那就好。”燕三郎侧了侧头,烛光在他眼中跳动,“或许,我们这次只要不跟福生子作对就行了。” 萧宓知道这好友满腹诡计,也是满怀期待:“你打算怎办?” “恐怕这次要委屈宫里的攒金树放放水了。”燕三郎微笑,“王上得替我打掩护,不能让人察觉我的举动。” 小事耳。“好,还有呢?” “攒金粉是有气味的,对吧?” “当然了,否则怎能引犬只发狂?” 燕三郎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厉鹤林也交代:“司文睿还不知道我们已经摸到福生子这条线索。”这或许是先发制人的关键,“切勿打草惊蛇。” 今天更新推迟到下午 黑云压城,北风卷地。 还不到傍晚,天就暗了。眼看乌云里头躲着闪电,黟城街上的行人飞快减少。酒铺插着的旗子被大风刮下地,滴溜溜滑出几丈远,路边的小黄狗追着吠了一路,突然又抬头望了望天,呜咽两声,转头夹着尾巴跑掉了。 只用了半个时辰,梁国北部的这座小城就黑如子夜。家家户户点亮灯火,有人声、有饭香,就是人间的味道。 一条暗巷里,却有人在亡命奔跑。 他气喘如牛,狂奔时犹不忘回头观望,紧按腹部的指缝间,有液体点滴落下,在地面炸开鲜红的水花。 跑得越久,体力流失越快。他的步履踉跄,脸色已经由苍白变作了铁青,喘息间全是铁腥气,幸好这时前方隐约露出一个园子,暗褐色的墙体垮出一个能容数人进出的大洞,里头杂草丛生,比人还高。 这是个荒园,占地面积不小,但很久很久都没人居住了,连建筑都塌掉一大半。曾被精心打理的花园,现在成了野草和藤蔓横生的荒地。 风吹过,到处都像有鬼影招摇。 这人不假思索跨进园子,拨草前行,走出四十来步,眼前豁然开朗。 前方是个池塘,高高的假山后头露出水榭一角,似乎保存完好。 他看看水榭,又望了望边上的楼宇,似是打算从榭顶借力跳过去。然而才迈开两步,不远处忽然传来轻微的?嗦声。 有活物穿行在草丛里,并且离他很近了! 这汉子脸色大变,正要抽出腰间长刀,却发现那声音由近及远,居然正在远离,速度还很快。 不是追兵? 他大步追过去,挥刀斩开草丛,正好看到一个灰色的影子蹿过,扑向墙上的狗洞。 这人想也不想,一把将它拎了起来—— 原来是个小童,大概七、八岁年纪,身形瘦小,哪怕汉子重伤之下也能轻易提动。 “乞丐?”这汉子瞪大了眼,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 这小鬼衣衫褴褛,双手和脸上都是泥,脚上只有一双开洞的破草鞋,又宿在这荒园当中,不是乞丐还能是什么? 小乞丐被他提着领子拎起,眼中顿时露出狠色,伸长了手来挠他,一扭头又露出两排细牙,对准他手腕就咬。 这小子的牙,居然很白。 汉子脑海里居然晃过这么个不相干的念头。眼看对方像小狼崽般又抓又咬,他干脆捏着小乞丐下巴,压着声音道:“别动,我给你钱!” 小乞丐顿时停下动作,眨巴两下眼。 他还是能听懂人话的。 黟城并不是个富足的城池,生活在这里的穷人过不上好日子,更何况是乞丐?他干瘦得像只小猴子,脸窄而瘦削,面颊没有一般童子那么饱满盈鼓,却反而衬得眼睛更大,并且黑白分明。 汉子重伤在身,撑到现在也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心跳都快停止,耳中却听到荒园外头传来长草被拨开的声音。 追兵来了。 小乞丐同样朝那个方向转头,似乎也听到响动。他没有吱声,目光闪了闪。 时间紧迫,汉子再顾不得别的,从怀里掏出一个黑匣子,连同两锭银子一起塞进小乞丐手心,急促道:“立刻送去城西郊的土地庙,那里有人会再赠你十两银子!”说到这里,才后知后觉补了一句,“知道那地方吗?” 他对这小鬼的品性一无所知,本不该冒险。可他已经穷途末路。 那东西,绝不能落在追兵手里! 小乞丐点了点头。汉子一松手,他立刻钻进狗洞,顷刻无影无踪,只有踢踏的细小足音传来。 汉子能感觉到生命力加速流失,但他依旧勉力撑起,挪去水榭边上。 走动的声音惊动了追兵,对方笔直朝他冲来。 他长吸一口气,握紧手中越来越重的长刀,迎了上去。 希望和任务都已经转移,他要为那个小乞丐争取更多时间! …… 小乞丐熟门熟路奔出荒园,灵活得像草丛里的小耗子。 奔到巷子另一头时,身后的园子里传来一声惨呼,又像嘶吼。 他充耳不闻,溜得更快了,一猫腰就钻进黑暗里。 …… 荒园。 两个黑衣人从长草间的尸首身上摸出一个黑色的匣子,小乞丐如果还在这里,当会发现它与汉子交给自己的一模一样。 “到手了,回去。” 另一个黑衣人却道:“慢着。血迹从那时延伸过来,他方才在园子里绕了一圈。” 危在旦夕的人不忙逃命,在这园里兜兜转转作什么? 很快,他们就找到了答案。 “这里有个狗洞!他的同伙逃了。”不然他何必留下来断后? “追!” …… 小乞丐跑出十几步,天地间忽然划过一道闪电,紧接着就是轰隆一声滚雷。 快下雨了。 就在这时,他捏在手里的匣子亮了。 那光芒就和天上的闪电一般,森白中带着淡蓝。电流的刺痛感让他掌心一颤,一抖手将将匣子甩了出去。 发着银光的匣子在地上滚了两圈,照亮了周围。 这是两家酒楼的后巷,除了凌晨有车来运泔水,平时都不会有人路过。 小乞丐犯了难。 要是这东西一直发光,他怎么才能带出城关?城卫会认定他偷了贵人家里的宝物。 自然他也看见,发光的不是匣子本身,而是匣外贴着的一张黄纸。 也不知为何,这张黄纸有金属的色泽,上头布满红色图案,像字又像画,他看不懂——以他阅历见识,怎知世上还有“符箓”此物? 但他转眼就想到了解决办法,伸手从地上摸了根树枝,就去挑这张符箓。无论这个会发光的物体是什么,只要把它揭开,他就能带着匣子走了。 此物原本大概裹得严实,但现在已经脱落一半,面上泛黄、边缘发卷,上头的符文模糊了好几处,看上去又破又旧。 小乞丐只试了两次,符箓就被挑开。 一旦落地,它就没了光芒,像一张普通的黄纸。紧接着“叭嗒”一声,匣盖自行弹起。 匣子打开了,露出里面的东西。 那汉子拼死也要送走的宝物,应该很贵重吧,怎么会是这个?小乞丐侧了侧头,小心翼翼走上前去,从匣子里拾起一样东西。 那是一条项链。 准确来说,那只是一根红绳,系着的坠子居然是个木刻的小小铃铛,只有尾指的指肚大小。 可是铃身有些奇怪的花纹,或者说是文字?反正他不认得。 小男孩下意识摸了摸铃铛,很光滑,像是长久有人摩挲,表面甚至裹着一层黯淡的包浆,也不知这些花纹是怎么印上去的。待摸到顶部的缺口时,指尖突然刺痛! 他火速缩手,见到指头上冒出了血珠,有点着恼——这铃铛里还藏着针吗? 此地不宜久留,小乞丐突然回过神来。但他抓着项链还未跑出两步,墙头上突然落下两个黑影,就拦在他面前。 两个黑衣人赶到了。 “东西呢?交出来!” 小乞丐一把丢出红绳,没有半点犹豫。小命要紧,他可没有拼死保物的决心。这不是他的东西,也不关他的事。 他正打算反身就跑,却见木头铃铛里逸出一股红烟。 紧接着,铃铛莫名其妙消失,红烟却在快速扩散。 这是什么情况?小小一个铃铛里面,到底藏了多少机关? 两个黑衣人见状,只以为是他放毒暗算,正打算绕开红烟追去找他算账,烟气却凭空一收,竟然化作一人,迳直挡住他们去路。 从小乞丐的角度看去,只见到一个身着红袍的窈窕背影,腰细得像柳枝,露出来的肌肤白得好似能发光。 两名黑衣人停下了脚步。 前方有个女子正对他们浅笑嫣然。 他们应该戒备而警惕,可是眼前人那么美好,有幸看见她的人就像是绝世美景的闯入者,满脑子只剩下欢喜赞叹,哪里还生得出半点敌意、半点杀心? 她有秀发如瀑,红唇如血,凤眸里却含着无尽春水,顾盼间盈盈荡漾,只消一眼就令人自此沉溺,直至覆顶。 她往这里一站,凉薄凄寒的秋夜仿佛就变成了春风沉醉的晚上,连扑面而来的劲风都小意温柔起来,不敢惊扰于她。 两个黑衣人直着眼痴痴凝望,连移开一眼都舍不得,竟不知空气中还飘荡着几缕红烟,在夜色掩护下接连钻入他们口鼻当中去了。 他们卸下了心防。 这女子轻启朱唇,和声道:“你们累啦,还不想歇歇么?” 声音幽喑低婉,带着温柔劝慰之意,仿佛真为他们着想。 这两人听着“累”字,立刻就觉得心底泛上来一股子酸乏,脑袋也重了,身体也沉了,果然恨不得坐下来好好睡上一觉。 其中一人心志尚坚,挣扎一下兀自记得:“任务还没完成,要追、追回……” “要追谁?”女子眨了眨眼,“这儿哪里有人?” 她身后只有一条空巷,莫说人了,就算野猫也没一只。 这两人头脑越发昏沉,见到巷里无人正不知如何是好,女子好听的声音又钻进耳中,在脑海里层层叠叠地回响:“看看你的同伴。” 从“你们”变成了“你”,两人却都未发现,只是转动眼珠,望向对方。 她的声音循循善诱,每个字听起来都像是金科玉律:“他偷走了宝物,还要抢你的功劳,害你的命呢。” 她笑了笑,伸手轻拂鬓发,露出腕上一只金色手镯:“你要怎么办呢?” 两人互望的目光里,慢慢有怒火积蕴:“怎么办?” “杀了他!”女子语音突然转厉,如曲至高处。两人脑海里似乎有根弦“啪”一下应声而断,“夺回宝物!” “锵”,兵刃出鞘,刺耳又冰冷。 那是杀人之音。 ¥¥¥¥¥ 那两人不知疲倦疼痛地互砍,在他们洞穿对方要害时,天上又砸下一记响雷,轰隆声把他们从迷怔中震醒,才发现自己死到临头。 而后,大雨倾盆。 旱了年余的黟城,终于迎来一场及时雨。 女子抬头,任冰冷的雨水胡乱拍在自己脸上。她迷醉地深吸一口气,压根儿不介意这巷子里的各种怪味儿:“这么久了,终于出来啦。” 说罢,她才转身沿巷前行。其步履悠闲,速度却比常人发力奔跑更快,接着拐过了一个弯,又一个弯…… 七拐八弯,她才追上前方那个流蹿的瘦小身影。 就连她也不得不承认,这小乞丐看着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可身形比猴儿还灵活,跑起路来一般成人大概都撵不上。并且他熟悉地形,常换去岔路。换作其他追兵,八成要被他借助蛛网般的巷子给甩掉了。 当然,不包括她。 眼看这小子越发往大街跑,周围的灯火也越来越多,她适时咳了一声,确保自己声音能钻入他耳中: “停下。” 他充耳不闻,也没受到惊吓,两条腿倒是迈得更快了些。 她的声音更加阴狠:“否则我吃了你。”小白眼儿狼,她可是为了救他才出手的。 他一下刹住脚步。 酒楼后巷里传来的动静已经消失了,可是先前的惨呼、叫骂和兵刃相击声,他可是听得清楚。他不知这女人底细,但她既能轻松收拾掉那两个黑衣人,那么说吃他也就真能吃了他。 他一直都知道,这个世界上有怪物。 “看来你还听得懂人话。”她哼了一声,“可知道方才那两人是谁?” 小乞丐摇头。 “可知道这东西是什么?”她往他胸口一指。 小乞丐低头,瞳孔骤然一缩: 方才被他掷出去的木铃铛项链,居然还在他脖子上挂着! 他顾着逃命,居然都未察觉这东西是何时回来的。 他摇了摇头。 果然是这样,红衣女子伸手拂了拂鬓角。她生得极美,即便是个漫不经心的动作也显风华天成。 “这是个祸害,分分钟就能取你性命,就像方才那两人一样。”说话间,她紧盯着这小鬼,想从他脸上看出害怕。不过他的表情没有变化,好似有些呆滞。“想摆脱它么?” 小乞丐终于点头。 “我可以帮你。” 第825章 园中叙与高光时刻 走出厉鹤林的住处,月亮都要西沉了,只有宫灯周围的小虫还在不知疲倦地飞舞。 萧宓看着宫灯,长长叹了口气。 燕三郎就是再迟钝,也看出他的闷闷不乐。但他不是卫王的臣子,不想替国君分忧。 可是萧宓偏偏不放过他,侧头表示了不满:“你就不问问孤,为何要叹气?” 毕竟站在人家地盘上,燕三郎只好开了口:“王上为何要叹气?” “司文睿算计孤,可孤一时还逮不着他。”萧宓恨声道,“暄平公主派人问孤两回,第一回问劫杀案的真凶,第二回问凶手是不是真被你家黄鼠狼杀掉了。真是……头疼!” “王上怎么回答?” 萧宓声音有点闷:“还能怎么答,只能说案件紧密侦办中,很快就会水落石出。” “和暄平公主不常见面?” “按大卫例,婚前半个月都不可见。”萧宓拍拍他的肩膀,“是了,你不是卫人,不知本地婚俗。” “再过几天,孤也是有家室的人了。”他有点恍惚。 萧宓十二岁就和燕三郎相识,当年一起逃离盛邑的情景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日。结果一弹指,他自己居然就要奉旨成婚了。 自己奉自己的旨意成婚。 三郎这小子,却能继续过逍遥日子。 他好不甘哪! 燕三郎看他神情,怎样也找不到新郎倌的紧张和快乐。这种心情他不懂,不过平民百姓成婚好像都是喜气洋洋,怎么到了国君这里就是垂头丧气的模样? 成婚……很痛苦么? 萧宓一眼看懂了他的疑问,伸手擦了擦脸:“不单是孤,暄平公主对这桩婚事似乎也不太得意。” “您怎知道?”暄平公主再率直,也不至于把这种情绪都写在脸上。 “她时常找护国公夫人入府倾诉。两人说的什么,我都知道,虽然没有渲泄不满,可是……”萧宓说到这里,笑了笑。贺夫人是攸人,暄平公主老是找她说话这个举动,就说明自己心底有情绪需要排遣。 只是他们都没得选。 暄平公主背井离乡嫁到曾经的敌国,丈夫就是曾经的仇人,在这里又是举目无亲,心情大概很复杂。不过萧宓形貌俊美,暄平公主又是情窦初开的年纪,燕三郎本以为这两人能互相看对眼。 千岁平时背着他偷翻的话本子里,姑娘们不都喜欢俊俏郎君吗,难道暄平公主例外? 他只能安慰道:“婚后说不定就好了。” 萧宓看着他笑了:“你明明跟孤同龄,怎么说出来的话跟娘亲一模一样?” 燕三郎答不上。他只是安慰之言,廖红泫说不定是经验之谈。 萧宓又叹了口气:“若是孤能带着暄平公主,正大光明去拜见娘亲就好了。” 他名义上的母后是廖太后而非生身之母廖红泫,这一点是母子二人心中长久的痛。哪怕是个死人,今后也要永久占据这个位份了,他永远不能像从前那样,在大庭广众之下喊廖红泫一声“娘亲”。 燕三郎就无言以对了。 “对了,娘亲明天入宫,准备后天观礼。”萧宓轻声道,“你若有空,陪她叙叙旧吧。她在盛邑认得的人,不多。” 燕三郎自然应下。 几句话说完,园中这段小路也走完了。跨过月牙门,萧宓的伤感就已放下,脸上又恢复了平静。他拍了拍燕三郎的肩膀:“方才说的,权当孤一时胡言,莫往心里去。夜深了,今晚你就在宫中歇下吧。” 在邀景园和宫廷来回奔波,的确更引人注目。燕三郎想了想,应了声“好”。 他不矫情,萧宓大悦:“你要跟我剪烛长谈到天明,还是自行宿去同芳殿?那里已经拾掇完毕。” 燕三郎想也不想:“同芳殿。”再跟萧宓多谈下去,说不定这人又要提起千岁。不知为何,他打心底排斥。 被拒绝的萧宓摸了摸鼻子:“全天下,恐怕只有你拒绝孤敢这样直接!” ¥¥¥¥¥ 三月初三,卫王大婚。 盛邑提前一天实行宵禁,城门严审出入人员。但这丝毫无损国都的旺盛人气。 从半个月前,盛邑就比过年还热闹了,四处挂灯结彩,南来北往货商云集,真正叫做车如流水马如龙。 卫攸联姻,普天同庆。王廷颁法降税一年,盛邑居民更是提前三天就领到了卫王发给大伙儿的红包。 钱不多,但讨喜。孩子们把钱攥在手里,都像过年那样玩耍。 盛邑惯例,正午迎亲。 萧宓迎娶的是异国公主而非王公贵女,礼节上不能让新娘直接入宫,必须亲往同知阁。 从天耀宫到同知阁的路线事先规划好,道路封闭不通行人,只有迎亲队伍可走。百姓可以夹道观看,但离街心至少保持五丈距离。 按理,萧宓可以清空道路两侧,封锁经过的街区,禁止百姓随观。但他并没有这样做。 既是全城欢腾的一天,也是全城戒严的一天。知情者如临大敌。毕竟,司文睿如想破坏婚礼,今天必然有所行动。 萧宓巳时正从天耀宫出发,头戴黄金冠,身著盘龙袍,后头还跟着数千人仪仗,当真叫作英姿勃发、风头无俩,百姓将街道挤得水泄不通,都来欣赏国君风采,阵阵欢呼从街头响到了街尾。 高光时刻,萧宓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是他的江山,这是他的子民,这是他的功业,也是他的繁华。 为君三年,他还是享受万众瞩目,还是欣慰于万民爱戴。 这一刻,他看起来神采飞扬、意气风发,哪里还有一点踯躅彷徨? 现在的他,和那天深夜在燕三郎面前的萧宓,已经是判若两人。 盛邑的城守军和天耀宫的近军却绷紧了神经。王上的安全是重中之重,暗中又有敌人窥伺,这一路实在太长太不安全了。 好在护国公韩昭就护在国君左右,道路两侧的建筑事先都被清空,不得留人,并且经过无数次检查,安全性大大提高。 又有成群雀鸟盘旋在主路上方,时常低掠过街巷屋宇。它们是丹凤的耳目,承担了空中警戒的任务。 第826章 一发命中! 时间慢慢流向正午,飘扬的吉乐也从天耀宫一直吹奏到了同知阁门口。 经过三请之礼,攸国大将军樊浩才扶着新娘,自同知阁正门缓步而出,登上鸾轿。 新娘子凤冠霞帔,大红飞凤喜服。面容半掩在凤冠珠垂之下,但惊鸿一瞥之下犹见明眸红唇,走不脱娇颜国色。 樊浩把她送上轿,对凑近的卫王轻声道:“善待之。” 萧宓点了点头:“放心。” 迎到新娘,队伍缓缓掉头,重新往北而去。 燕三郎居高临下,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不由得长长吁了一口气:“进入下半程了。” 右眼皮跳得厉害,他揉了两下。 此刻他立在燕子塔最顶端的隔间里,身边只有两名侍卫。 七层高的燕子塔原本就立在矮丘之上,塔身高达二十丈,那么塔尖距离地面就是三十丈(一百米),是整个盛邑北部除了天耀宫之外最高的地面建筑。 站在塔尖俯视,盛邑美景尽收眼底。街道、建筑、绿林、庭园、行人,历历在目。 燕子塔也是国都胜景之一,平日想上塔尖一游还得事先预约。不过燕三郎这时候来爬塔当然不为赏景,而是占一个居高临下的侦察之便。 他没有官职也没有政绩,不能像护国公那样跟进迎亲队伍。韩昭事先也是拍着他的肩膀道:“护住王上的人已经够多了,不若你去燕子塔。” 聪明人一点就透,燕三郎明白他的用意。燕子塔是城北最高点,若司文睿想鼓捣什么幺蛾子,爬去高处最方便不过。 沿街的高大建筑都被布控,严密监视。但毕竟路途太长,万一有疏漏呢? 所以燕三郎就给自己找了个清静的至高点。 白猫在又细又窄的阑杆上走来走去,一边甩着尾巴。这上头风大,少年很担心它一个失足掉下去。这可是三十丈落差,猫有九条命都没用。 千岁自己倒不担心,低头看迎亲队伍越走越近。“司文睿还要不要出手了?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司文睿若想出手暗算卫王,最佳伏击地点就是这一段长长的迎亲路,分作来回两段。 去程风平浪静。也只剩下返程能动手了,否则迎亲队伍走回天耀宫,那里是龙潭虎穴,几乎没人能威胁到萧宓了。 燕三郎在猫脑袋上打了个爆栗。猫儿哎哟一声呼痛:“打我做甚?你敢说你不是这样想的?” 是。少年的神经也是越绷越紧。 司文睿会从哪里下手呢?这整条街都被严密布控,无数双眼睛盯住这里。人群看起来杂乱无序,可是里头但凡有一人异动,巡卫都会箭步上前,把他拖出人群。 燕三郎在塔尖站了这么久,亲睹数十人被拖走,去向不明。想来他们今天不太好过了。 …… 与此同时,四百丈(一千三百米)外。 盛邑的地形并非一马平川,这里有一片矮坡起伏,不好盖房,因此植被得以保留。当中一棵大榕树枝叶茂密,高达五丈(十六米)。 这里距离主街太远,几乎隔了两个街区、三条街道,因此并不是城巡卫的重点巡防地点。空地前后也经常有孩子跑来跑去,玩耍打闹。 谁也没注意到,高高的树杈上蹲着两个人。树冠浓密,掩盖了他们的身形。 长久的沉默之后,廖青松终于开了口:“送亲的队伍回来了,快要走到位置。” 司文睿一直闭着眼听外头的喧嚣,这时从廖青松后背抽出一支羽箭,把一样东西绑在箭头上。 他拿着羽箭摩挲片刻,才凑近唇边低语:“放心吧,一定可以射中。” 说完,他递出了手中箭。 廖青松接过掂了掂,总觉得这支箭有甚不同,但又说不上来。 目标来了,他眯起眼,弯弓搭箭。而司文睿伸手搭在他肩膀上。 廖青松选的位置很好,浓密的枝叶之间其实空隙不小,并不阻碍他的视线。 谁也没注意到,树冠中这一点闪动的乌光。 他手一松。 “咻”,羽箭射出。 他挽起的长弓也不大,却只有一个功效: 把箭矢送得远些,再远些。 可即便如此,在不动用神通的情况下,想穿越四百丈的距离再分毫不差地命中目标,也非人力能及。 廖青松也办不到。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这一箭射出二百丈之后就歪了。 只歪了一点点。 这准头已经很惊人了,毕竟他用的并非什么至宝。 可是对于长距离射击来说,初始谬以毫厘,结果必定就是失之千里! 箭矢再飞出十余丈,他基本就能确定自己应该是射偏了。 应该而已。 凑巧就在这时,有一阵大风刮过。 风力强劲,吹得行人头发歪斜、抬手挡眼;风力强劲,也把飞行中的箭矢带歪了。 歪歪得正。 这阵大风还给它加了一把劲儿。 廖青松看不见羽箭的身影了,却知道它一定射中了目标。 “快走。”远处的地动山摇传过来时,他已经扶着司文睿跳下树去。 任务完成,溜之大吉! …… “怀王在哪了?”猫儿打了个呵欠,终于缓缓趴下。 “在天耀宫,和群臣一起等着观礼。”燕三郎低声道,“有专人盯着他,整个怀王府也有暗卫盯梢。” 眼皮又跳了,少年伸手去揉。 猫儿留意到他的举动,奇道:“你眼睛怎么了?”看他平时都耳聪目明。 “眼皮跳得厉害。”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猫儿幸灾乐祸,“你右眼皮跳得厉害,就要小心……” “灾祸”两字还未说出,燕三郎眼角忽然发现一缕乌光从南面射来。 他来不及细想,突然将白猫抱起。 这动作快如闪电,猫儿还未反应过来,耳边就是一声炸响! 严格来说,是燕三郎立足的塔身剧震,顺势往侧边倾斜。 而后,震耳欲聋的巨响才传了上来。 还好白猫此刻由千岁控制,这才没有吓得跳开。它一个紧缩,四爪牢牢抓住燕三郎衣裳,一边低头往下看。 耳畔风声呼呼,吹得猫儿白毛飞扬。劲风刮得它差点睁不开眼,但它勉强能望见地面的景物在视野里急速放大—— 好家伙,燕子塔倒了! 第827章 射王 这一声爆响也令街心的人抬起头来,恰好见到燕子塔腰身冒出浓烟滚滚,木头断裂的喀啦声瘆人得紧。 而后,塔身就朝着街心倒了下来! 这座高塔庄严肃穆,不知是多少盛邑人心中的胜景。这一下倾颓,近百吨木石轰然朝着街心砸下! 迎亲队伍刚好走到这里,众人只见地面阴影骤然扩大,再一抬头都是骇然尖叫,反应快的转身就跑。 然而有点理智都知道,跑也来不及。这么砸将下来,人都变作肉饼,事后连遗骸都找不到吧? 守在萧宓身边的韩昭面色铁青。 燕子塔历经四百年风霜屹立不倒,怎会在卫王大喜之日突然坍塌,还不都是司文睿捣的鬼? 这一下塔身砸向迎亲队伍,就算卫王无恙,兵卫和围观民众也要死伤大片。 好好的喜事立刻就会变作丧事,随后必定是谣言四起,说天子无德才降下天谴。 这人的心肠,端的是恶毒无比! 【零零看书00ks】韩昭大吼一声:“霍英!” 他刚刚开声,迎亲队伍中就蹿出一人高高跃起,手中亮出一面黑钹,一拨、一转,那钹面就飞速旋转起来。 他毫不犹豫将铜钹掷向头顶,也即是卫王正上方。 脱手之后,铜钹的飞旋速度反而更快,体积也在迅速扩张。 也就是眨眼功夫,铜钹就变作了一个扁平的黑洞,宽度居然达到了惊人的十三丈(四十米)! 众人尚不及反应,断裂的半截塔身就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砸下来,恰好压在了这个黑洞上。 古怪的一幕发生了: 塔身正好跌进洞里,却没有打穿它,更没有砸向街心。 它不见了。 场中的萧宓却注意到,这黑钹其实是一副两只,霍英尽奋力一掷,把另外一面黑钹甩出了四十丈外! 那是一片湖泊。 这面铜钹堪堪飞到湖上,面积就陡然增大,宽度同样达到了十三丈。 大家惊魂未定,就听轰隆隆一阵剧响,湖面上水浪滔天,白汽激荡! 一度消失的塔身居然从湖上的黑洞掉了出来,砸进水中。 水浪拍岸,高达一丈。离岸不远的民众躲闪不及,被拍得东倒西歪,溅一个浑身精湿。 人人呆若木鸡。 但被大浪打倒湿身,总好过被百吨木石轧成肉饼。 霍英用出这等神通,脸色也转作惨白,落地还踉跄一下,显然使力过剧。 他定了定神,伸手一招:“回来!” 那两个古怪的黑洞再度缩小,重新变作两只黑钹,凌空飞回他手里。 护国公想尽办法为今日喜事做了万全准备。他盘算司文睿发动的袭击必然要迅雷不及掩耳,才能一击竞功,因此安排霍英跟队,以便随时可以“吞”掉对方的攻击。 霍英原是梁国得胜王手下,这对黑钹在战争中曾发挥大用,它附著的神通称作“搬山移海”,可以改变运动中的事物轨迹到指定地点。 当然,只对死物生效。 不过霍英也从未试过搬移半座宝塔,这一下消耗巨大,几乎脱力。 可无论如何,迎亲队伍暂时安全了。 彼时湖浪滔天,水雾蒸腾,谁也没留心这里发生一个小小异常: 燕子塔的斗拱上卡着一小截残箭。箭身在爆炸中碎裂,留下的这一截只有尾指长,可是断面锋利如针。 塔身落水,原本置在塔顶的一口千斤大钟顺势翻滚,正好就砸在斗拱上。 “当”一声悠长钟鸣,大钟是停了下来,斗拱另一侧却高高翘起,在空气中震颤不已。原本附在上面的断针被巨大的反振之力击飞,重新射进了空气中! 它穿过白色的水雾,从垂杨柳疯狂摇摆的浓密枝条中射出,擦过一个男孩耳边,又打穿了一个文士的袖子。 而后,它打中了一个货郎别在腰间的铜锣。 一声躁响,它给铜锣留下了深深印记,自己的前行路径也就此偏移。 紧接着,它完好无损穿过三重卫兵构成的人墙。这几人只觉微风拂面,似乎有什么东西从身边经过,却快得不及反应。 他们反而成为残箭的掩护,令卫王身边的石从翼根本看不清它。 待他眼角余光觉出有乌影一闪,已经来不及了。 萧宓身上有红光乍起即灭,眉心却多了一个小洞! 廖青松射出的这支破魔箭专破罡气。萧宓佩在身边的护身法器,竟也拦不住它。 它在目标头上开了个洞,前进后出。 萧宓仰身就倒。 乘在轿中的暄平公主望见这一幕,失声尖叫。 卫王死了? 她还没进门,就先死了丈夫吗? 叫声方起,韩昭飞掠过来,一把接住了萧宓,令他不至于坠马。 众护卫一拥而上,将两人围在中间。 四周一片混乱,暄平公主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 到底出了什么事? 随亲的侍女大喊:“公主,公主!”她也没听见,只觉两耳轰鸣,似乎头顶上的天一下子全塌了。 现场混乱不堪,平民发出震惊的呼喊。 他们的国君,倒下了? 有人大喊:“国君薨了,国君薨了!”引后方更是人头攒动,都想上来一睹究竟。 卫兵飞快冲出,将靠近观看的人群往后逼退。 双方僵持,谩骂和冲突近在眼前。 就在暄平公主眼皮底下,前方护王的卫兵团很快散开,各司其岗,她的侍卫也重新守住鸾轿四周。 紧接着,韩昭和卫王的身影也重新进入大众视野。 她料想中可怕的一幕,并没有发生。 卫王还坐在马车上。 他挺直了后背,正与韩昭说话。暄平公主能看见他的侧颜。 少年天子的脸色有点发白,但还很镇定。他的面容和脖颈完好,并没有损伤。 方才那一下,他并没有受伤么?暄平公主捂着自己胸口,长长舒出一口气。 这是她的婚典,这是她的夫君,她不希望他有事。 萧宓一露面,骚乱自止。 在他和韩昭的指挥下,迎亲队伍恢复如初,围观群众也从慌乱中回过神来,恢复了秩序。 塔倒了,但没有落在地面上,只是砸进数十丈外的湖泊,还好。 第828章 有凤来仪 至于方才国君到底出了什么事,混乱中也没几个人看得清楚。 风波很快过去,迎亲队伍又要朝着既定目标继续前进。 此时百姓都在议论纷纷,投射过来的目光也不再是单纯的好奇了。 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萧宓目光扫过四周,都能发现平民眼中的惊恐和不安,一颗心顿时沉到谷底。 即便没有伤亡,这一次迎亲也让他丢尽了脸面,说不定今后还要饱受争议。 流言蜚语,最是杀人不见血! 他没有注意到燕三郎从人群中钻了出来,站到韩昭身边。他手里抱着白猫,跟他一样满身湿漉。 韩昭低头问他:“怎么回事?”燕子塔断裂时,燕时初就在塔上,或许看清了原委。 “震山雷。” 韩昭皱眉:“排查时,怎没发现塔里安置了这个东西!” “并非安在塔里,而是附在箭上。”燕三郎拧掉湿发上的水,“有人往塔身射箭,落点精准,刚好就能炸断宝塔。” 猫儿爬到他肩膀上,从头到尾一阵抖搂,水珠啪啪飞溅,连韩昭都没能避开。 “怎可能?燕子塔周围二百丈内戒严,苍蝇都飞不进来一只!”韩昭想也不想就道,“除非有人能站在三四百丈之外射箭……” 说到这里,他也反应过来,长长“哦”了一声: “福生子?” 从那么远的地方射箭想击中目标,除了实力还得有运气。 司文睿此刻最不缺的就是运气了。 燕三郎点了点头,忽然伸手向矮丘上一指:“看!” 燕子塔建在矮丘上,上半截没了,下半截还牢牢扎根于此。韩昭举首之前,就先听见了一声宏亮悠远的清唳。 残留下来的半截塔身上,忽然红光大作。 此时天光正好,围在这里的数万平民一起抬头,望见了塔身上爆出一团红影! 那红影鲜艳夺目,金赤如火焰。 众人终于看清,这赫然是一个巨大的火鸟虚影,身长至少在三十丈,头上有冠、长尾垂翎,翼展铺开来,就是遮天蔽日! 这火鸟虚影向着萧宓的方向点了三次头,而后一下就跃在半空,以迎亲队伍为中心,在低空盘旋三周。 那样雍容华美,似乎能将天空都燃尽。它尾部拖着长长的红色光点,落在树梢和地面上,甚至落在人们的衣裳,都能嗤地一声炙出个一点焦黑、一个小洞。 幸好这里连人带物刚刚被湖浪浇得湿透,火星才没变成熊熊大火。 这火凤出尽了风头,再度清唳一声,才振翅高飞、直入九霄。 很快,它就消失在天幕之中,再也不见。 地面上人人仰头,一时静极。 燕三郎抬起胳膊肘,飞快捅了捅护国公。后者下意识回头,看见他冲自己打眼色:“说点什么!” 这等良机,失不再来。韩昭一下恍悟,当即提起真力高声喝道:“有凤来仪,大卫昌隆!” 这一记舌绽春雷,像是直接敲在民众心头。 石从翼也是乖觉,二话不说便跟着大喝一句:“有凤来仪,大卫昌隆!” 仪仗军中有三四百人都曾在镇北军中,昔年镇北侯指哪,他们就打哪。如今护国公说什么,他们也就跟着吼什么,不假思索。 这三四百人喊完,紧接着就是千余人、两千余人呐喊了。 周遭的百姓还未从目眩神移的震撼中回过神来,不自觉受了感染,也都呐喊出声,直至断塔之下声浪重重。 那可是传说中的神鸟凤凰呐。 谁也忘不掉方才火凤飞天的情景。护国公说得没有错,如今的大卫昌隆兴盛,连火凤也拣着好日子来朝拜! 至于火凤为何撞断了宝塔,神兽也是兽啊,办事哪能像人那么周全? 只要你信,自然能脑补出无数种说法。 好在有人伤但无人死,天大喜事没变成丧事。 面对黑压压的人群,萧宓的微笑泰然自若,暗地里不动声色透出一口长气。 好险,这次婚典险些就砸盘了。 谁也没瞧见,一缕浅淡的红烟从断塔里飘出来,贴着地面溜回了燕三郎身边,又附到白猫身上。 他抚着猫脑袋,低声道了句:“辛苦了。” “你倒会支使人。”白猫转头舐着后背上的水渍,“怎么补偿我?” “带你去白象山玩耍?”燕三郎赶紧开出条件,“这个时节正好,你不是一直想去?” “太简单了,不成!”千岁冷笑,“再加一条,以后你晚上睡觉不许关窗!” “……”燕三郎不情愿,但也只好答应,又转话题夸她:“你的修为又精进了。” 方才断塔掉落,他就知道局势要糟,只得问千岁有甚办法可想。现在可是白天,他原不抱什么指望,但她却说,自己可以试着唬一唬人。 她晋入明灯之境,琉璃灯就可以用红莲业火捏出各种物象。这一点,他前几天就知道了。 其实那可不完全是幻象,方才火凤低飞,下方的人群同样能感受到热浪扑面而来。 无论如何,迎亲队伍终可以正常前行了。 韩昭忙得焦头烂额,走过燕三郎身边时抽空问了一句:“幻影是你做的?” “嗯。”是千岁弄出来的。 韩昭拍了拍了他的肩膀,由衷感激:“干得好!” 否则今日萧宓和卫国的脸面就丢大发了。 对普通民众来说,这是虚惊一场;对萧宓和亲卫队而言,这却是好一重劫难,险些就度不过去。 知情者无不提高警惕,以应对下一次突发事件。 萧宓面色如常,眼里却有怒火暗烧。他转头对韩昭道:“怀王。” 韩昭会意,命人去办了。 他们已经认定这次袭击由司文睿发起,司文睿敢对付卫王,卫王自然就敢把司达光捏在手里,教前者投鼠忌器。 接下来,这场盛大的婚典都很顺利,一直到结束也未再发生过意外。 是夜,宫廷盛宴通宵达旦。 燕子塔倒塌时,书箱也毁了,燕三郎只得抽空溜回邀景园安置了白猫,再回来吃宴。 满廷欢笑。但他注意到,韩昭不在现场。 第829章 不能对着干 此时萧宓居然走来,亲自向他敬了杯酒:“多亏有你!” 两人都是一饮而尽,萧宓用力拍了拍他的胳膊,这才转身走了。 显然韩昭已经告诉他,方才是燕三郎替他解了围。 有卫王带头,其他人也私下来找燕三郎叙酒。好在这毕竟是国君的婚宴,主角是萧宓,谁也不敢在席上太放肆。 燕三郎对上谁都是浅酌一口,这样一个时辰下来,居然也喝掉了七八杯。 这一场宴席虽然喜气洋洋,但时不时有人偷眼去瞄主位上的人物。 护国公夫人已经来了,而韩昭本人却迟迟没有出现,聪明人心里就有了谱。 大家正在交头接耳,韩昭出现了,表现如常,谈笑风生。 这多少打消了部分人的疑虑。 这种场合,千岁当然不会显形,燕三郎能听见她的声音:“跟你赌一百两,他方才对付怀王去了。” “不赌。”因为事实必是如此。 司文睿这回玩儿大了。萧宓抓不住他存活的证据又怎样? 卫王和暄平公主遇险一次,决不会放任这种威胁继续存在。怀王这会儿必然被韩昭控制住,只是不晓得护国公用了什么理由。 眼看韩昭大步走来,燕三郎自觉提起酒杯,同他满饮一杯,这才问起:“断塔倒下以后又发生了什么事,我听说王上中了暗算?”但他看萧宓没事儿人一样,千岁也说嗅不见一点血气,显然新郎倌儿没有受伤。 周遭人识趣,并没有上来打扰他们二人说话。韩昭拉少年坐下,才低声道:“倒下的半截燕子塔虽然被我手下的霍英以‘搬山移海’神通挪走,可还是有一小截残箭击中我王。”说罢,自怀里掏出一只帕子。 白帕里面包着东西,血渍却透了出来。燕三郎接过打开,发现里面是一小截断箭,尾指长,但沾满了红白之物。 那种腥气,他并不陌生。 少年终于动容:“这是怎么回事?” 韩昭看了意气风发的萧宓一眼:“两年前,王上重金求得一副替身傀。” “替死之用?”燕三郎懂了。 “王上带着生傀,死囚带着死傀。”韩昭喝了口酒,“王上受了致命伤,伤害就会转移到二里外的死囚身上。”他指了指断箭,“我亲眼看见这截断箭射中王上,但咽气的是死囚。我刚命人从他脑子里挖出这截断箭。这也是法器残片,专破护身罡气。” 这一射能够击穿颅骨,若没有替身傀,萧宓必死无疑。 燕三郎喃喃道:“防不胜防。” “正是防不胜防,王上才想着用上替身傀稳妥起见。”韩昭摇头,“这样看来,福生子还是生效了,让司文睿心想事成。我检查过这支断箭,切口是被炸断的。也即是说……”他长长叹了口气。 “也即是说,它原本已经射在燕子塔上,后来又被意外地崩出来,差点取了王上性命?” “不是差点儿。”韩昭沉声,“是已经成功。断箭射中的一刹那,王上的确已经……”他耸了耸肩,没说出那两字,燕三郎听得明白就好,“是我扶住了他。幸好伤害随后转嫁到死囚身上。” 萧宓的确算是已经死过一次了,福生子生效了。 “否则这次袭击不会到此为止。” 那一瞬间,卫王的确已经死了。 “我找了个由头,把怀王扣在宫中。他的府邸也被围起,严禁出入。”韩昭面色凝重,“不过,我对司文睿自行现身不抱什么指望。” “眼下来看,他继续装死才是最优选择,王上不能跟个死人过不去。”燕三郎分析道,“如果王上心急处死怀王,只要司文睿能逃回西部,就会煽动仇恨,打着为父报仇的名义倒向胡獠国,通敌叛国。” 韩昭也想通这一点,面色阴沉:“怀王还不能死。” 燕三郎若有所思,“包括今天下午的袭击,司文睿想策划成功,就需要天大的运气吧?” 厉鹤林说过,气运有常,福生子不过将它集中透支而已。司文睿谋弑天子需要逆天的运气,这就意味着他的气运很快要耗尽,福生子在他身上不会停留太久了。 韩昭也问他:“司文睿下午一击不成,你觉得他会怎样?” “要么收手逃走,在福生子脱落之前离开盛邑,离得越远越好。”燕三郎眼中有精光闪动,“要么,在运气用光前尽快再试一次。” “如果是你?” “如果是我,我选择第二种。但我会担心行动一半运气用光,反而遭遇反噬。”少年轻声道,“为了确保第二次袭击还能成功,他要尽力安抚福生子。” 韩昭摇了摇头:“现在,我们也需要一点好运气。”说罢,仰脖子喝干一杯酒。敌人在暗己方在明,司文睿下一记杀招怎样使出,谁也没有头绪。 从燕子塔的袭击来看,他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韩昭也头疼,怎么才能阻止这个人,用怀王迫他现身么?从他了解的司文睿过往生平来看,这似乎不是个好办法。 燕三郎道:“或者,我们可以借助司文睿的运气找到他。” 韩昭手上一顿:“什么意思?” …… 国君的婚房定于天心殿。 进了这里,外头的热闹和喧哗一下就无影无踪,只有檐下的大红灯笼和屋里的红烛冒着喜气。 到了她这里,四周居然这样安静。暄平公主抚了抚心口,这一整天的仪式太多,过程又太惊险,如今婚典顺利走到这一步,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过了今晚,她就是大卫国的王后了。 暄平公主按了按心口,开始忐忑,开始期待。萧宓很俊,又是众口称赞的贤明君主,大卫未来可期。 这也是父王将她嫁来卫国的理由。 侍女扶着她去卸妆沐浴,新换上的大红云裳衬得她身段纤巧。 暄平公主乖乖坐好,等着自己的良人。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 暄平公主螓首低垂,一下一下,险些磕到床板。 侍女扶着她低声道:“公主,可别睡过去啦。” 第830章 夜深了 她困啊。暄平公主揉了揉眼睛:“什么时辰了?” 其实不用侍女说,她也望见窗外的月儿正好爬上了树梢。 今晚也是个好天气,就是萧宓还没来。 她正想打个呵欠,西边却传来一阵响动,她听见急促的脚步声,还有宫人刻意压低的呼喝:“逮住它,快,快!” “怎么回事?”暄平公主一下站起,快步走出,侍女想拦也拦不住。 攸国公主出嫁,开阳街上十里红妆。按两国礼仪,现在嫁妆有一部分置于西厢,而声音就从西厢传过来。 暄平公主穿过中庭时,昏暗的灯光下只见几个宫人撵着一道白影乱跑。 她刚要走近,白影就朝她这里冲了过来,速度快如闪电。 身后的侍卫上前一步想要抽刀护她,暄平公主却叱了一声:“住手!” 她一伸双手,白影就离地而起,直接跳进她怀里了。 身边人这才看清,她抱在怀里的是只雪白的小貂。 “雪球,你怎在这里?”暄平公主也觉惊奇。宫中森严,白貂必然是藏在嫁妆的箱子里偷跟过来。可是嫁妆送进天心殿之前定要经过再三检查,这小家伙是怎么蒙混过关的? 但她心里又很欢喜。这等忐忑时刻,有这贴心小宝贝陪着她最好不过。她朝宫人挥了挥手,“行了,都退下吧。” 侍女有点慌:“公主,王上快来了。” 雪球前足趴在暄平公主肩膀上,欢快地亲她面颊,又亲她脖颈,把她痒得咯咯直笑。“乖雪球,你怎么偷进来的?” 雪球不会说话,只歪了歪头,一双乌溜溜的小眼睛紧盯着她瞧。 她远嫁千里之外,能陪在她身边的,除了侍女宫娥之外,就只有养在身边好几年的这只小貂了。 暄平公主逗了一会儿白貂,倒把乏气都驱跑了。不晓得是不是感受到主人的忐忑,雪球今日也特别黏她,总往她身上蹭。 时间走得快了,不知不觉过去了一刻钟。 侍女越发提心吊胆,不得不小心提醒主子:“公主,时候不早啦。” “知道啦。”暄平公主抚着貂儿随口应了一声。 就在此时,外头的宫人忽然长长唱了一句: “王上驾到!” 庭院众人大吃一惊。 暄平公主把白貂交由下人抱去,着意叮嘱一句:“看好它,不许它出来乱跑。”否则让萧宓知道天心殿里无端多出个活物,还是在他的大喜日子,不知会不会震怒。 侍女飞快扶她进殿,取巾子给她擦净了手脸,再把珠冠戴好,卫王就走了进来。 堂前一对红烛高照,他的新娘子坐在床沿,一袭红衣,身段窈窕。 珠串生辉,佳人妩媚,他还看见了她的唇色嫣红。 萧宓暗自吐出一口长气,抬步走了过去。 宫人奉上锦盘,他顺手从盘中抓起金斗,轻轻挑开了新娘额前的珠帘。 眉目如画,国色天香也。 萧宓一时有些恍惚。 他盯着新娘子发呆的时间太长,盯得暄平公主低下了头,又羞又喜。 看来,这是个好的开始。细看夫君,其实又高又俊,众人都说他年轻有为,她还有什么不满意呢? 边上的宫人不得小声提醒:“王上,合卺。” 萧宓这才回过神来,取两杯酒水,递一杯与暄平公主,与她喝了交杯酒。 他身上酒气很重,不独是这一杯酒的功劳。暄平公主喉间发干,却要颤声道:“夜深了,该、该歇息了。” “正该如此。”萧宓含笑,挥退了宫人。 这一夜,良宵苦短。 …… 大殿当中的热烈喧嚣并没有传到大太监阙诠这里。 夕阳西下时,他就往御书房而去。今天,他还有最后一项工作要完成。 王上大婚,但热闹都是别人的,跟阙诠这样的奴才无关。明天太阳还会照旧从东边升起,今晚他的差事还得照做不误。 白天春和景明,可是太阳下山以后的风儿很凉,尤其宫墙高耸、门庭幽阔,站一会儿就有寒气从脚心沁到后背。 阙诠跺了跺脚,还不敢用劲儿。再过两道门就是御书房,有侍卫守护,这里严禁喧哗。以阙诠品级,还没有资格进入卫王的书房,他只能站在这里等着。 一刻多钟后,才有宫女自内姗姗而出,手里捧着三只纯金小盒问他:“带来了么?” “带来了。”阙诠取出四只纯金小盒,其款式、大小、纹路都和宫女手中毫无二致。“怎么提前了,我原以为明天才送。” “今天就用完了呗。”宫女打了个呵欠,“王上大婚,我以为他今天用不上这些,哪怕印泥已经见底。” 阙铨哦了一声,当着宫女的面,小心揭开盒盖。 于是两人都能看到,盒子里绒是红色的,里面躺着一块完整的印饼,颜色似金非金,似红非红。 这是盖章专用的印饼,卫王颁旨下谕之前,都要用它加盖鎏金大印,内容才算生效。 盒子是正圆形,印饼当然也是这个形状,它老老实实躺在盒底像一块小圆砖,表面找得很平,还打上一个梅花烙。 这个梅花烙,就是印饼完整、还不曾被使用的证明。 宫女把四个盒子都检查完毕,就将手里的金盒递给他,取过了新盒子,转身进御书房了。 阙诠打开她递来的盒子一看,里面是用剩的一点印饼,都见到盒子底儿了。 这就完成了一次交换。 他的任务之一,就是将米甘坊新制好的印饼送去御书房,替换已经用完的货色。卫王勤勉,一天内用上公章、私章的次数超过四十次,甚至有时候嘴馋想吃哪家酒楼的拿手菜,都会随手写个便条盖个章,让黄门拿着出宫去买,省去无数道进出宫门的繁琐程序。 不然,热腾腾的佳肴过完三查五审,也凉透了。 这样一天下来,至少用完一盒。有时政务繁忙或者突发急务,一天用掉两盒也不稀奇。但是通常来说,阙诠每隔三五天才送一次印饼。 他揣着盒子往回走,依然要回米甘坊。天已经黑了,他手里得提灯才能看清路面。 第831章 米缸里的老鼠 印饼用剩的盒子也是纯金打造,当然不能扔掉,要回收后重新利用。 他很快路过一段幽深回廊。廊前一丛花树枝繁叶茂,把后头凸向水面的廊段挡得严严实实。 这一段很是曲折,护卫又在左右两端尽头,离这儿都有五十余丈。 阙诠瞅着左右无人,飞快掏出金盒打开,取一柄小小银匙将盒壁上残余的印泥都刮了下来!灯光幽暗,但这不妨碍阙诠完成手头的工作。 卫王盖章,自然印饼的中间部分最快见底儿,四周却还有印泥留下。本朝尚俭,本来米甘坊拿到盒子之后,会将残留的印泥刮下来,与新品混合重制。 每天送去御书房的新印饼多大多重,都有严格规定,阙诠没动手脚。可是用剩下的回收品,谁也不在意里面具体还剩下多少。 阙诠动作熟练,取银匙飞快剜了一小圈,把印泥掏掉一半,还留下三成左右,这才盖上盒盖。 如法炮制,三个盒子里的印泥都被取出部分,悄悄放进他随身的帕子里。他不敢全部剜取,否则怕会露馅儿。 从前到后,他也不过用了二十余息。 接着,他收好所有东西,往回廊出口走去。 这是例行公事,米甘坊接到金盒就把残余的印泥全部剜出,并不生丁点疑心。 阙诠回到自己住处,将那方帕子取出,浸在一个陶罐里,又滴入两滴药水。 瓶中有液体。 然后,他才去吃晚饭。 卫王大婚,宫人不仅得了红包,今天的饭食也很讲究,居然有炖得又香又嫩的狮子头,又酸又甜的糖醋瓦块鱼……还有他最喜欢的红烧肉烧百叶结,脂香扑鼻。 可惜阙诠还有事要办,只得嗅着那香气拼命咽口水,一边要了两个大肉包子,揣着溜回自己住处。 红烧肉算什么,今天这票再做完,照例吃香喝辣犒劳自己一番就是。只要有钱,有的是人帮你偷带宫外的好料进来。 回到住处,阙诠把窗子关好,取出纱布绷在木盆上,把陶罐往盆里一倒—— 淡红色的液体流了下去,黑色的砂状物却留在了纱布上。 紧接着阙诠把这些砂状物用铁盘装好,再架去火上烘烤。 盘子越来越热,砂状物也有袅袅黑气腾起,但它表面的暗黑却慢慢褪色,露出底下纯金的色泽—— 也就是一刻钟后,盘子里只剩下了金色的细砂。 若是贺小鸢或者燕三郎在这里,当能鉴定出这金色砂粉就是攒金粉。 米甘坊用它制作卫王的印饼,而阙诠通过搜刮用剩的印泥,又把它们重新还原出来。 现在他熄了火,快速翻动细砂放凉,最后将它们都扫进一只小瓶子里。 这套流程他已经太熟练,闭着眼都不会出错。 做到这一步,他才长吁一口气,把屋里收拾一遍,带门出去了。 他前去的方向,是御膳坊。 今天宫里要忙翻了天,运送物料的马车来来去去,外头的买办们送无数东西进宫。 这一趟带队的是个笑眯眯的商人,在御膳坊里低声下气,出来后正好遇见阙诠。后者笑眯眯道:“明天还是你来?” “是啊。” “那帮我带只泥人斋的烧鸭?”阙诠掏出十几个铜板,两人一交接,小瓶子就到了商人手里。 这一幕在御膳坊外再正常不过,宫人时常托这些买办从外头带点东西进来。 “好嘞,没问题。”商人不动声色,收起了钱和瓶子就离开了。 阙诠一脸松快往回走。他知道,明天这个时候,买办就会再次进宫,把烧鸭和卖掉攒金粉的钱交给他。 要是能在外头,正大光明花钱就好了。 他路过花园,夜间赏不着花,但能嗅见各式花香,其中有一味格外浓郁,好似是昙花开了。但阙诠压根儿留意不到,他想的是现在赶回去,不知道还有没有狮子头可吃。 这个念头刚转完,树后就转出两个侍卫,迳直朝他走来:“阙诠?” “是、是我。”阙诠的笑容一下子僵在脸上,心头砰砰狂跳。 他有不祥的预感。 “跟我们走。”侍卫不给他反应时间,上前架起了人,就往边上的亭子走去。 红烧肉和狮子头泡汤了,只有园子里的鲜花香得刺鼻。亭子里坐着一人,不苟言笑。 阙诠一抬头看见他,吓得险些当场尿出来。 护国公! 护国公居然在这里等着他? 阙诠一点儿也不觉得荣幸,脑海里只有两字来回盘旋: 完了。 韩昭冷冷开了口:“知道我为何找你?” 他眉毛一挑,阙诠上下牙关打架,咯咯不停,可是喉咙却出奇地干,一个字也蹦不出来。这里虽是天耀宫,但护国公出入自由,这已是不成文的规矩。 “很好,看来是知道了。”韩昭笑了笑,“给我详细说说,你把攒金粉都送给谁?敢漏一个字,我就挖你一只眼。” 阙诠发抖如筛糠。站在他身后的侍卫突然道:“公爷,他尿裤子了。” 胆子这么小,还想虎口夺食?韩昭摇了摇头,他还什么手段都没用出,这没卵又没用的东西就扛不住了? “你暂时还不会死。”他缓缓道,“我有用你之处。” 而后,韩昭就看着阙诠一下子停止了颤抖,只是一张脸又青又白,还没从惊骇欲死的状态恢复过来。 “我看见你把攒金粉拿给买办,他是哪一家的人?” 阙诠定了定神,才找回自己声音:“回公爷,他、他不是哪一家……他就是个买办。是我、是我表姐家的外甥。” “他带攒金粉出宫,而后送去哪里?” “一部分送去暗市,那里挂牌出售,不直接跟人打交道,比较、比较安全。”阙诠咽了下口水,“还有一部分拿给南方的商人,他们会外运去其他地方卖掉,对外都说这是凤崃山所产。” “这些年,你偷了多少?” 阙诠额角汗珠滚滚而落,却呐呐不能成言。 他就是米缸里的老鼠,每天偷一点,日积月累也很是可观。 “从印泥里析出攒金粉的办法,谁教给你的?” 第832章 福生子的功劳 “是同芳殿的老太监何弄。”阙诠干巴巴道,“他偷了好些年,又逼着我替他打掩护。但是三年前他跟去赤弩雪山,死、死了。” 当年卫王带着大队人马出逃,宫人当然要随行伺候。赤弩雪山惊变,死去的宫人亦是无数,有些连名字都不知。 “何弄死了,你就决定接他的班,给自己赚钱?”韩昭声音森冷,“还是说,有人让你这么干?” “是、是……”阙诠都快哭出来了,“是我自己。再有十年就要出宫了,我不想老来无依无靠,想着弄点钱好傍身。”说到这里,他一下扑在韩昭脚下,“护国公饶命,饶命啊!” 卫国长年陷于征战,宫廷开销又大,因此二十多年前卫王就规定,普通宫人年老后就要离宫,以此削减开支。 萧宓继位以后,也因循这些旧例。这些老太监离宫以后孤老无依,也只有多攒一点钱财傍身,晚景才不至于那般凄凉。 少年天子最恨蛀虫,如果阙诠被带去他面前,大概会被活活打死。不过韩昭抚着下巴道:“我可以指你一条活路。” 阙诠给他磕头如捣蒜,韩昭问他:“你多久往暗市卖一回攒金粉?” “半、半个月。”阙诠老实交代,“半个月才能攒出三两。” 他抠抠搜搜弄点攒金粉容易吗?国君随手一用三四盒,他只能挖点边角料去卖。 “上次何时卖出?” 阙诠想了想:“约莫是七天之前。”而后,他就看见护国公取出一只罐子,拔开塞子放在他面前:“传话给买办,方才那瓶攒金粉不要卖了,和这整罐一起拿去暗市卖掉。” 这是个小酒瓮,能装酒一斤。阙诠一眼看见瓮里熟悉的金砂,不由得呆住。 护国公这是什么意思,要他继续盗卖攒金粉,还、还加大了份量? 他自个儿一次最多卖个小几两,还得攒上好多天。护国公倒是大手笔,一次一斤? 这是什么意思,卖得多刑罚更重吗? “这,这?”阙诠上下牙关又打架了,“王上、王上那里?” 他好像陷在什么了不得的事里? “这就是王上授意。”韩昭问他,“你还要不要脑袋了?” “要,要!”阙诠赶紧道,“我这就想办法找买办回来,晚了他就先送到暗市了。” “他还没出宫,侍卫会以货物数目不对将他送回,你可以把瓮给他。”韩昭叮嘱他,“跟买办也说一声,攒金粉只卖去暗市,不再卖给别人。” 阙诠哪敢不依? 他被带下去以后,假山后面又站出一人,正是燕三郎。 韩昭拍了拍手,跳下亭子:“平时暗市里出售的攒金粉,顶多就是二三两,现在突然挂卖一斤,不会引起司文睿猜疑么?” “若在平时,或许还有疑心。”燕三郎淡淡道:“但他现在被福生子附身,正是顺风顺水的时候。暗市出现大量攒金粉,他八成会当作是福生子的效力。” 福生子的效力,不就是万事胜意吗?他们缺攒金粉,那么暗市里突然就出现大量攒金粉,这很符合福生子的逻辑啊。 韩昭笑道:“谁能说这不是福生子的功劳?”无论过程怎样,暗市里的确出现了司文睿需要的东西,这结果很福生子。 少年接着道:“他现在事事得心应手,反而放松警惕。一个人身边如果桩桩件件全是好事美事,时间久了,他就觉理所当然、稀松平常。” 他抬手按了按脖子,发出咔啦一声:“我这就去暗市。” “有劳了。”韩昭问他,“抓内贼的法子,是你想出来的,还是王上?” “王上。” “好,好。”韩昭眼里闪着欣慰的光。萧宓的进步很快,压力当前也没有自乱阵脚,犹能缜密思考,这很好。 今次他们抓盗卖攒金粉的阙诠,也是费了一番功夫。起先萧宓以为内贼出在米甘坊,以为是匠人制作印饼时偷工减料,私下克扣攒金粉去卖。后来他写谕盖章,手拿大印时突然见到印盒里还剩一点底儿,这才发觉自己遗漏了一条重要线索。 就放在眼皮子底下天天见、天天用的东西,有时反而会走眼。 ¥¥¥¥¥ “砰”,司文睿一拳打在墙上。 他不管指关节破皮流血,恨恨咬牙:“居然被他逃过去了!” 最荒谬的是民情欢腾! 燕子塔都倒了,险些砸死人,这帮愚民竟不后怕,反而以为这是火凤来仪? 到底谁身上背着福生子,到底谁在交好运,是他还是萧宓? “我的愿望是萧宓必死。”他转头问廖青松,“福生子还未脱落,怎不奏效!” 廖青松耸了耸肩:“我不清楚。”使用福生子的是司文睿,又不是他。“你现在打算怎办?立刻逃出城外,卫王也追你不着。十日之期一过,燕时初依旧要受罚。” “但这样一来,卫王就安然无恙。”手背上传来的疼痛迫使司文睿冷静下来,“而我从此见不得光。父亲还不知要被萧宓和韩昭怎样刁难!” 他深吸一口气:“从前日起,萧宓就把父亲留在宫中,找各种理由不许他回府。呵,这是把他当作人质,要挟于我。” “所以呢?”廖青松暗自评估,这小子可是打算妥协? “趁着福生子还未脱落,我们还有时间等着后手生效。”司文睿眼里寒光闪动,“我就不信,萧宓跑得了初一,还能逃过十五!” “它还能再坚持一回么?”廖青松摇头,“福生子已经开始松动了吧?” 司文睿解开上衣,露出胸膛,自己低头看去。 他心口位置趴着一只扁平的金蝉,薄得像层纸,背上无翅,口中却有一根长针刺入皮下。 廖青松知道,这枚口针一直刺入司文睿心脏,吸取的不是血肉,而是谁也看不见的气运。 金蝉若是吃饱喝足状态好,身躯就是滚圆的,和一般的知了看起来没甚两样。反之,就像司文睿身上这只,皮包骨头。 这说明,司文睿能供养它的气运和时间不多了。 第833章 紧锣密鼓 “今天早晨,它还没有这么瘪。”只过了半天,福生子看起来就像纸片儿了。 “那是因为你透支过大。”廖青松仔细观察福生子,“你想让卫王死,那就需要逆天的运气!” “他不死,我就得死。”司文睿合上衣襟,“不若再试一次,成王败寇。” “福生子吃不饱,能力也会下降,让你的运气打折扣。”廖青松摇头,“以你现在状态,想再对付卫王一次,难。” 司文睿眼里闪着野心:“如果弄到足够的攒金粉,我就可以再试一次?” “或许吧。”廖青松抚着下巴道,“如果弄不到,恐怕你都不一定能撑过今晚。” 司文睿冷笑:“我也只要熬过今晚就行!” 廖青松正要说话,外门上忽然响起剥啄声。 “进来。” 进门的是司文睿的亲随,声音有点激动: “大少爷,暗市有消息了。” 司文睿和廖青松同时站起:“你确定?有多少?” “足足二十一两!” 一斤多!两人一齐动容,互看一眼才道:“买下来没?” “涨价了,一两要卖到九百两银子,并且卖家不拆零,要求一次卖完。”亲随垂首,“我们钱不够。” 攒金粉与别的商品不同,因其稀少,数量越大就越贵。这二十一两攒金粉就要卖到一万九千两银子。哪一家主人也不会让亲随带这么多钱在身上,司文睿的随从只有几千两在手,买不下来。 “好极,这真是瞌睡就有人来送枕头。”司文睿眼中精光闪动,“并且这回数量不小,足够我们支撑到行动结束。” 廖青松很是谨慎:“攒金粉一直都是稀罕货色,在暗市都只能微量供给。怎么偏这样巧,突然就来大量?” “偏这么巧。”司文睿瞥他一眼,“你说呢?” 当然是福生子的功劳了。 “会不会有诈?”廖青松有些担忧。 “他们追踪不到我的。”司文睿握有凭恃,信心十足,“见机行事,若有异样,直接放弃就是。” 亲随又道:“少爷,方才我回来时见到城巡卫在搜这条街上的客栈了。至多再有一刻钟就会搜到这这里。” 廖青松目光一凝:“他们没发现你吧?” “没。”亲随赶紧道,“小人翻后墙进来的。” “这里不能住了。”司文睿站了起来,“我跟你一起去暗市。” 廖青松张了张嘴,但想起司文睿身上的福生子,最后没说什么。这里距离暗市还有一段路程,来回要花费不少时间,若是他买回攒金粉的路上,福生子就从司文睿身上脱落,那麻烦可就大了。 还是带着世子过去最省时间。再说,有这个幸运儿在,凡事好办。 …… 天心殿内。 暄平公主梨花带雨,觉得自己快要死过去了。这男人白天看起来俊秀斯文,怎么到夜里竟变得这样凶狠? 绣着龙凤呈祥的大红被子都被踢去一边,两人在暮春的夜里沁出一身热汗。 萧宓在她耳边低语:“你好香。” 她身上是真的香,被体温一烘,更好闻了。他又嗅了两下。 热气喷在她耳上,有些痒,暄平公主想躲,结果被他在脖子上又啃了两口。 她想,堂堂国君的动作,怎么和她的雪球一样呢? …… 暗市这地方很有趣,非但一点不暗,里里外外还挂满了灯笼,保证每一处都亮如白昼。 它的位置不好不坏,居然开在相对闭塞的居民区,一个胡同里。门面不大不小,乍看上去就是一排普通商铺而已。其实里面十余间各自有门房互通。 胡同不到两丈宽,可是两边有民宅,更多的是店铺,许多酒馆茶楼就指着暗市做买卖,这在盛邑已经是公开的秘密, 谨慎起见,司文睿没走进去,只是候在两条街外的茶楼里头等消息。 放在暗市的亲随有两人,一个方才跑回去向他报告了,另一个留在这里盯梢。 结果司文睿等来的并不是好消息: 攒金粉被人买走了。 “什么?”他脸上变色,“谁买的?” “盛邑的商贾,肥头大耳。”亲随嗫嚅道,“攒金粉吸引许多人围观,都想竞价,可卖家说明不零卖。后来有个胖子来了,一口气全买走了。” 这里是盛邑,别的不多,有钱人一抓一大把。 一万九千两,不仅有人出得起,还能随身带。 “他往哪里走了?” 亲随咽了下口水:“他和另外两人在暗市里面碰头,结果每人拿了一个罐子,出门后分开走了。” 司文睿皱眉:“这是怎么回事?他把攒金粉分成三份,还是弄了两个假的出来?” 亲随呐呐,他如何能知晓,人家又不当着他的面操作。 他只能低着头道:“他们离开不到半盏茶功夫,现在去追兴许还能追得上。” “追!”廖青松当即问他,“怎么不找机会下手?” “今天街上全是人,到处都有巡卫。” 是了,今天卫王大婚,全城治安戒严。“这三人都长什么模样?” “一个紫袍胖子往东去了,一个是留山羊胡子的高个儿,去了西边;还有一个四十多岁,披着银鼠皮袄,这人往南。” 廖青松转向司文睿:“世子?” 廖青松微一沉吟:“往东追胖子!” “那么我去追高个儿?” “不,我们一起,你得护我安全。”司文睿下意识按了按心口,“放心吧,我不会出错。”福生子还未脱落,运气还在。既然他点了胖子,那么胖子就一定是他要追的人! 事关攒金粉,福生子无论如何也要卖力一点吧? …… 亥时过半,天心殿里要了一次水。 趁着娇妻正在整理,萧宓穿起中衣,先踱去外间。 他很热,还有些渴,端起茶水喝了一口。 李公公就侍在外头,低声问道:“王上,可以呈上莲枣汤了么?”从宫廷到民间,卫人成婚当晚二更天可以吃莲枣汤,那是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四味合煮的甜汤,寓意“早生贵子”。 萧宓点头:“端上来吧。”折腾了半个多时辰,他也有点饿了。 第834章 暗潮汹涌 李公公立刻出去吩咐,回转时笑眯眯道:“一会儿三更天就得吃参鸡汤了。”这也是惯例啊。王上今晚辛劳,是该好好补一补了,这还有漫漫长夜呢。 萧宓不喜欢他的笑容,转了话题道:“今晚天心殿很香,用了什么香料?” “苏合香及西红花。” 萧宓喃喃自语:“不尽相似呢。” 李公公没听清:“您是说?” “没什么。”看来那是王后身上的香气,他怎好和奴才讨论? 这时莲枣汤端了进来,暄平公主也从后室走出,步履蹒跚、粉面扑红,眼波都快滴出水来。 萧宓遂向李公公挥了挥手,“下去吧。” …… 同知阁。 公主今午出嫁,这里偌大的园林一下子变得空旷幽静。 乌砖高墙将热闹都隔在了外头,阁里庭院深深,春虫呢喃。 今晚天耀宫大摆婚宴,攸国大将军樊浩都进宫吃酒去了,同知阁里留守的下人们也就懈怠了。有个护卫偷偷打酒回来,对两个同伴嬉皮笑脸:“今儿是王上大喜日子,我们也要庆贺。” 还是温好的美酒,那个香啊。同伴也馋,却犹豫道:“一会儿还得巡园呢。” “巡什么?公主出嫁、将军吃酒,外边儿都在欢庆,这里还有什么值得外人惦记的?”护卫一把将两人拉下来坐好,“只管喝,没有事儿!” 说罢从身后又拿出几个油纸包撕开,都是烧鸭和酱牛肉,香味儿跟着热气一起飘出。 三人都忍不住了,躲去尾房里关好门窗,放开了吃喝。 花园中,几个侍女在石亭边上碰头,其中一个道:“桃子姐,园子里都翻遍了,没找到雪球。” “这是怎么了!”被唤作桃子的侍女眉头紧蹙,觉得心口有些儿闷堵。 “兴许又溜去哪里玩耍了。”侍女劝导,“最近这些天,雪球不也总是溜出去么,天亮之前总会回来。” 同伴也道:“是啊,我听人说貂儿性子比猫还野,雪球也长大了嘛。” 烦闷欲呕的感觉越发明显,桃子呼出一口气:“这里是盛邑,人多,我就怕它遇上危险。好啦,大家回去吧,明儿再说。”空气好像越发炎热了。 侍女们都道:“今儿是公主的大喜日子,她明天也不回来呢。” “你们先回。”桃子觉得自己额上冒汗,“我在这再找一会儿。”屋里太热了,花园里还有一点凉风。 侍女们说说笑笑走远了,桃子还听见嘴最碎的那个连声道:“今晚的双菇烧鸡真香,明儿不知道还有没有。” 其他人笑她:“想得挺美。” 桃子转身往亭子里去,想坐下来乘凉。可她还没迈开两步,胸口一疼,像是有人突然攥紧了她的心脏! 她眼前一黑,直挺挺倒了下去,再没起来。 …… “这么快?”石从翼眉头都要打结了。 眼下他和燕三郎正呆在暗巷边上的民宅当中,这一户被临时秘密征用,主人领着银子出门玩耍去了。 韩昭要坐镇天耀宫,分身乏术,因此命石从翼跟着燕三郎一起抓捕。燕时初在盛邑有爵无衔,行动恐有不便,需要石从翼相助。 威武侯听清了事情来龙去脉,下巴都快合不起来:“如果我拿着福生子去赌钱,岂不是可以把别人赢得底裤都不剩?” 千岁鄙视他:“出息!” 就在此时有消息来报:攒金粉被买走了。 “不是吧?”石从翼呆怔,“那买办刚进去挂牌,还不到半刻钟呢!”阙诠把十九两攒金粉都交给当买办的远房亲戚,方才燕三郎跟踪到此,亲眼看着买办走进暗市。 和司文睿一样,他让石从翼在暗市也安插人手,监控动态。 可是买办按照阙诠的交代,刚把攒金粉标了个吓人的高价挂上去,竟然转眼就被人买走! 这可是近二万两银子的大买卖,对寻常商人来说,九百两的单价也没有吸引力。在燕三郎和石从翼想来,其他买家未必有这个财力一次吞走,攒金粉就可以在暗市多挂上半天,以此引起司文睿的注意。 人算不如天算,他们正好就遇上了这样的壕么? 不过石从翼立刻反应过来:“跟上他!如果司文睿运气好,总会找到这胖子头上的。届时我们就守株待兔。”他问燕三郎,“你在罐子上动手脚了吧?” “嗯,洒了药粉。”虽知司文睿有福运护体,但燕三郎还是使出了正常的追踪手段。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 罐子洒下了无色药粉,买家不知,但燕三郎可以追踪。 不过,他这回又失手了。 买家是个穿紫袍的胖子,居然要求暗市帮他把攒金粉分作三份。“我和朋友凑钱合买,各拿各的。” 难怪他能一下子拿出近两万银子,原来是三家凑钱,合力买下来的。 石从翼脸色不好看了:“罐子呢?” “暗市替他把二十一两攒金粉分成三个小酒瓮装好,又擦干净。罐子、罐子就被丢掉了。” 石从翼眼前一黑。 这是要他们无从追踪啊,冥冥中自有定数。 呸,这分明是福生子的效力!被人牵着鼻子走、还到处撞墙的感觉,实在太憋屈了。“怎么办?”他一转头就去问燕三郎。 也不知从何时起,他养成了有事就问燕小子的习惯。从前,他遇到想不通的问题都找韩昭解疑来着。 一定是因为护国公太忙了。 燕三郎神情也有些紧张:“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 “刚刚出了暗市的外门就分开,往、往三个方向走了。路上人多,他们没雇马车。” 石从翼嚯然站起:“走吧,我们也兵分三路去追?” 燕三郎摇头:“不。这样追踪不顺,或许说明福生子正在生效。也即是说,司文睿已经盯上了暗市的攒金粉,志在必得。” “对,所以呢?”再不追,人都走远了。 “无论我们怎样追踪,中途都会发生意外,令我们见不到司文睿。”燕三郎头脑依旧冷静,“福生子的威力,你也见识到了。” 第835章 山不就我,我去就山 石从翼不服,张了张嘴本要争辩,可是听到燕三郎后一句,话就说不出来了。 是啊,那许多巧合真是人力可御? “那你说,怎么办?”插嘴的是千岁。追又追不上,难道放弃吗?她不爽! “我们不找他,让他来找我们。”尽管意外横生,燕三郎还是飞快动起别的念头,“他们都往哪里走了?” 探子如实秉报。 时间宝贵,燕三郎只沉吟了几息就道:“派两组人,一组跟去西边,另一组往南,要盯紧了不能放松。” “还有个胖子呢,我们亲自跟踪么?” “不能跟踪。”燕三郎站起来,快步往外,“我们加快速度去东街口办事。” 连千岁都奇道:“为何?” “那两人虽然也带着攒金粉,但被侯爷的手下跟踪。”燕三郎条理清晰,“只要福生子还在生效,它带来的运气就不会指引司文壑去追那两人。” 司文睿如果往南、往西去追攒金粉,自己也会被石从翼的手下发觉。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嘛。 这显然是违背司文睿意愿的,对他来说,好运气就是找到攒金粉而不被官方抓捕。 所以,福生子带来的“福气”不会指引他去往那两个方向。 那就只剩东边了。 “妙啊!”石从翼懂了,鼓掌大赞,“你利用福生子,让它引导司文睿去追胖子?”这小子的脑筋可真是灵光,居然反而利用福生子的特性来抓人。 “不是它,而是运气。”燕三郎足下不停,声音冷静,“福生子带来运气,但它不能支配宿主的行动。” 这一点,很重要。 石从翼不明白区别这二者有什么意义,但他还是跟着燕三郎出去。 东街口在三里开外,三人速度都是快逾奔马,虽然额外绕了个大圈,从北部赶去,也是十余息就到了。 正像燕三郎所说,“追”这个动作是万万不能有的。 千岁默默计算,胖子往东走,至少还有一刻钟才能赶到这里。 东街口是枢纽,连通五条大小马路。 在盛邑,这样的路口很多。它们就像城市的血管,每时每刻都输送大量人马。 尤其今日还遇上卫王大婚,人们涌上街头,把这一天当作节日来过。 石从翼犹豫,紫袍胖子在这样的人群当中就如沧海一粟,转眼就能消失无踪。 这样珍贵的线索,他们当真不用管吗? “现在做什么?”他们站在川流不息的路口,放眼望去都是匆匆行人。 燕三郎不答。 他忙着举目四顾,站在原地环视一圈,才伸手指了指几丈开外一个铺子:“清空这里,越快越好。” 石从翼大步上前,也不敲门,长刀往门缝里一划,就将木闩切断。 三人堂而皇之进去,里面有人惊起,披着衣服就跑出来喝问:“你们是谁!” 天黑以后,剃头铺子就关店了。这剃头师傅也不去凑外头的热闹,正抱着妻子躲在后堂玩耍,不意前头出了响动,只当是店里招了贼,提起裤子、抓着拨火棍就冲了出来。 双方甫一照面,剃头师傅就看到石从翼手里明晃晃的长刀,再看看自己手里的拨火棍,免不得有点萎。 这就是个彪形恶汉啊,满身的煞气! 盛邑近两年治安甚好,怎么王上大婚的日子还有这种恶棍入室抢劫? 他身边那少年目光阴森,也不像好人。 然后,剃头匠的目光落到了千岁身上,突然就被粘住了。 这个,这个,这个不好评价。他咽了下口水。 他妻子藏在丈夫身后,簌簌发抖。 燕三郎也不跟他们多费口舌,走上两步,在桌面放下沉甸甸的金条。“我租你的店十天,就从现在算起。” 剃头匠一呆:“现在?” 金子的光芒足以驱散店铺的昏暗。这种标准金条每根十六两,折合银子一百六十两。 就算盛邑人多,他在这里开铺子开上两年,都未必赚到这个数儿! 莫说十天了,就是一百天都没问题。 石从翼亮起令牌,往后堂一指:“官家办事,不想受伤就速速离开。” 剃头匠二话不说,抱起银子,拖着妻子,迳直从后门溜走了。 如果石从翼一进门就亮牌征用铺子,他势必要问东问西,心存疑虑。 可是有银子就不同了。 银子有魔力,可以打消绝大多数顾虑。 “现在做甚?”石从翼收起长刀。 “等着。” “等?”石从翼瞠目,看燕三郎从储物戒里拿出一样东西。 严格来说,是好几罐东西。 相伴多年,千岁已经看出燕三郎的意图:“你确定买下攒金粉的胖子一定会经过从这里?” “不确定,但极有可能。”到了此时,燕三郎的神情才放松下来,“离开暗市之后往东没有岔路,只能一条道儿走到东街口。我在暗市门口放了几个人,因此胖子应该不会往回走。” “你怎知他能走到这里,不会被司文睿提前拦下?” “司文睿谨慎,不敢走进暗市,甚至不敢靠近暗市大门,这会儿应该躲在几百丈外,甚至隔一条街。”燕三郎事先已经算过,“从接讯到赶来,至少要一刻多钟。我请威武侯又特地加强了那条路上的巡卫,差不多三五步一岗,他手下未必敢上前明抢,大概会回去禀告司文睿。” 司文睿有信心,不代表他的亲随有信心;司文睿有运气,不代表他的手下同样有运气。“经过燕子塔倒塌这件大事,司文睿的气运应该所剩无几,未必能像几天前那样万事如意。” 少年再次强调:“我们不追胖子,也不追司文睿。” 这次行动能够成功的重点,在于不跟司文睿对着干。 石从翼耸了耸肩:“听你的。”他跟着韩昭太久了,深知一个道理: 听不懂没关系,跟着主帅就是干! 又过不久,紫袍胖子也走到东街口,浑不知自己搅进了什么样的麻烦当中。 他就从剃头铺子前方路过,离店里的人不过三丈距离。当然,燕三郎等按兵不动。 然后,胖子就一头扎进了路口的人海中。 第836章 不见了! 燕三郎跟踪胖子的最后一次机会,也消失了。 铺子的门半掩着,里面只有孤灯如豆。千岁以手支颐坐在桌边,问燕三郎:“如果你料错了呢?” 少年耸了耸肩,毫无心理负担:“就算我运气不好。” ¥¥¥¥¥ 李公公守在天心殿的偏殿里,打个呵欠,揉了揉眼。 已经三更天了。 正殿的蜡烛可以连烧一夜到天亮,方才他好像还听到里面有动静,像是女子笑声,显然那对大卫最尊贵的新婚夫妇还未安寝。 年轻真好啊,老太监感叹一声。 不多时,门开了,萧宓走了出来,瞧着还是精神奕奕,没有半点困倦。 李公公三步作两步赶了过去,听到卫天子交代:“宵夜呢,呈上来吧。” “哎好。”李公公笑道,“参鸡汤一直温着呢。” 这老头,就记着参鸡汤。萧宓摇了摇头:“知道了,一起端上来。” 瞧他满面红光,李公公感怀:“王上今日精神可太好了。”一直折腾到午夜。 不多时,宵夜摆上桌。 这毕竟是午夜了,宵夜不能似晚膳那样油腻。御厨坊准备了温汤和清淡点心,一共八道美味。 参鸡汤一端上来,满屋飘香。 李公公照例取来银箸,每样菜都试吃一口。 替王上试饭乃是天大的荣耀。 半盏茶功夫过去,什么事都没有。 李公公这才给卫王夫妇各自打了一碗参鸡汤。 萧宓舀起一勺,见汤色金黄清澈,半点油光也无,更有人参独有的浓香扑鼻。 他轻轻吹凉,就往嘴里送去。 ¥¥¥¥¥ 司文睿乘着马车赶到暗市,往东而去。 这条路上马车无数,他只要放下帘子,就无人能看见马车里的情况。 马是好马,跑起来飞快。可惜这条路上人还挺多,马车不能肆无忌惮地狂奔。越接近目标,司文睿就越是心焦,恨不得纵马疾追。 可是,盛邑里不许骑马,除非有王廷特许。 这个时候,他不能再浪费宝贵的运气在协调这种事情上。 “快点。”他催了两次,这种时候可做不到心如止水。 廖青松挑起另一侧车帘,向外看了两眼,忽然道:“我看见那胖子了,他正要走过路口。” “再快点!”司文睿着急。前方就是人来人往的路口,这会儿天也黑了,要是慢上一步,他们或许就跟丢了。 能缀上胖子,全凭福生子带来的运气。可他能感觉到金蝉在他胸口晃荡,跟纸片似地不牢靠,说不定何时就飘落下来。 到得那时,他的运气全打了水漂不说,还要遭受强力反噬! 最后五十丈了,车夫经不起催,在马股上狠狠抽了两鞭。马儿吃痛,灰聿聿大步向前。 路上人多,可是这辆马车近乎蛮横的冲撞却奇迹般地没有踏伤人。 只有几个巡卫在后头大喊:“喂喂停下,你怎么驾车的!” 三十丈了。胖子站在路口左右打量,好似在犹豫选哪一条路。他身后是一家剃头铺子,木牌在风中摇晃,上头是褪了色的几个字: “邵氏净发”。 这时候的剃头匠要给人栉发净面,少男少女一到成年都要加冠或者及笄,讲究些儿的人家就会找他们来束发。此外,男子精修胡须,乃至罪犯被判髡刑,都得找他们干活。 当然这样的剃头铺子,盛邑到处不缺。胖子和后头的追兵都不当回事。 在胡同里走车,速度毕竟有限。司文睿恨不得马车起飞,但胖子都已经进了右边第二条小道儿。 司文睿也顾不得了,一把掀起车帘往前望。从他这角度可以看见,胖子走进的小道里至少还有好几条岔路。他们稍一松懈或者怠慢,就会跟丢。 “快!” 马车也奔近了路口。 就在这时,司文睿忽觉胸口挠动。 那只长久趴在胸口上动也不动,只有喂食无根水和攒金粉才会扭头的福生子,动了! 司文睿大惊,一把扯开衣襟。 这动作做出来,车内两人一起低头,都望见福生子正在缓缓抽出口针! “怎么回事!”司文睿大骇。他的运气用光了吗! 他下意识伸指按住福生子,不让它脱落。 廖青松也是面色大变:“不妙,快追上胖子!” 车夫再顾不得其他,驾着马车冲过路口,引起一片惊呼。路上有个驼背老头子正在低头前行,不想身旁劲风呼呼,他下意识一扭身,就被马车撞翻在地,还滚了两圈。 距离胖子不到十丈了。 可是司文睿却觉指尖的压力越来越大。 福生子在挣扎,对他的挽留心生抗拒! 司文睿甚至能感受到它的愤怒和不耐烦。 为什么?攒金粉分明就在前方啊,也就是几步之遥! 马车又奔过了五丈。 离胖子只有五丈了。并且听见后头的惊呼和蹄声,胖子也下意识回头观望,这拖慢了他的速度。 廖青松顾不得四周有五、六名巡卫聚拢过来,迳直跳下车展开身法,两步就撵上了紫袍胖子。 他一把掐住这人后颈,胖子身体立刻僵直,动弹不得。 紧接着,廖青松在他身上一阵掏摸,最后在袖底摸出个小瓮,打开来一看,松了口气。 攒金粉终于入手! 眼下局势太糟糕,自己已经引来不必要的关注,而司文睿的气运被压榨殆尽,没什么利用价值了。 现在怎办?他看看四周,不得已下一个最糟糕的决定: 算了,把福生子用在自己身上吧。 想到这晨,他三步作两步蹿回马车上:“快把福生子……” “给我”两字还没能说出口,他就见到司文睿趴在地上,不由得一怔。 马车不大,司文睿正在翻箱倒柜四处搜寻,甚至一把掀开小桌,状甚癫狂。 “不见了,脱落了!”他头也不抬,大吼出声,“快帮我找,快!” 廖青松心底一沉。他终归慢了一步,福生子已经脱落? 两人在马车里一顿翻找,哪里有福生子的影儿? 福生子不见了,他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 “它明明掉在这里!”司文睿指着桌子底下,额头爆汗,“明明就在这里!” 第837章 自己过来了 这时外头的胖子正在放声大呼:“打劫啊!” 巡卫也追近了马车。 最不巧的是,马车拐弯时不慎碾过路边突起的石块,重心不稳。偏它车速又快—— 跟在后头的巡卫眼睁睁看着车厢猛地向上弹起,离地至少三尺,下落时就失去了平衡。 又或许是反铆早有损坏,只听“砰”地一响,车轮子飞出去一个。 车身顿时歪了。 车厢里的人被震得七荤八素。 司文睿脑门儿上撞了个大包,滚了两圈才勉强抓着窗子爬起,大声道:“带我出去,快……” 可他一转头,车里空空如也,除了自己哪还有人? 廖青松居然跑了,招呼都不打一个? 该死!他重重锤桌,却把自己指节震得生疼。“停下,快停下!” 马车终于停下,司文睿摇摇晃晃爬出马车。这会儿已过路口,眼前就是几条巷子。他想也不想,随便选了一条钻进去。 他心乱如麻,可一切都要先甩掉后面的追兵再说。 …… 呼—— 屋外没来由刮过一阵大风,吹得屋里物件哗啦作响。 李公公赶紧挪去窗边,想把窗子关上。 “敞着。”萧宓浑身燥热,正想凉快些。 “是。”李公公不敢动了,退去一边。 满满一匙鸡汤已到嘴边,萧宓忽然听见外头扑簌一响,像是有物从树枝上跳过。 然后又是一响,两响,三响…… 窗外种着金桂和玉兰,都长得茂盛。可这动静明显不是风儿作祟。 他转头,恰好见到窗外摇曳的桂枝上挂着一个白忽忽的影子,不大,但是会动,会探头探脑。 萧宓目光一凝:“那是什么?” 侍女刚把汤碗端到暄平公主面前,后者一转头,不由得大惊:“雪……” 雪球怎么又跑出来了! 白貂不怕人,轻盈一跃,跳到了窗棂上。 萧宓听见暄平公主那一声了,放下碗打量白貂:“这是你养的?” “是……”暄平公主答得没有底气。这事儿,是她没办好。 眼看白貂乌眼珠乱转,显然打算到屋里一游,暄平公主哪敢让它放肆,赶紧走去窗边,一把将它抓起。此时她手下的宫人也赶来接过,站在一边。 满屋子人,都是战战兢兢,唯恐招惹天怒。 哪知萧宓并不生气,只看着貂儿道:“这是北境来的?” “是呢。”暄平公主小心翼翼,“两年前我随父王去北疆,在冰天雪地里拣到这只小貂。它母亲掉在猎人的捕兽夹里死了……” 李公公站在萧宓身后朝她连连摆手,暄平公主才反应过来:大喜日子,她说什么“死”啊,太不吉利!“啊,总之雪球成孤儿了,我就将它拣回来养着。这几年都是它陪在我身边。” “它运气很好,你运气也不错,白貂本不多见。”任她提心吊胆,萧宓的神情仍然温雅,“不过,今晚孤不想看见它在天心殿到处乱跑。” “是。”暄平公主松一口气,感激道,“臣妾谢过王上。”回身吩咐侍女把白貂带下,严加看管。 好险!到底谁没看管好雪球,回头定要追责! …… 燕三郎、千岁、石从翼三人围坐桌前,都凝神不语。 桌上摆着三只罐子,罐口大敞,里面一片金灿灿—— 攒金粉。 每只罐子都装满了攒金粉。三只罐子,合起来至少有九斤! 千岁捏了个唤风诀,因此这儿无端刮起旋风,在铺子里转了两圈才穿过大门,刮去外边儿。外头就是大马路。 三人绷紧了神经,听见马蹄声疾、车行辘辘,显出了不一样的急迫。 千岁轻敲桌面的纤指一下顿住:“来了。” 司文睿的马车跟来路口了。 成败在此一举。 成了,燕三郎和萧宓都解去一个心腹大患;败了,他们就得另想办法。 紧接着石从翼低呼出声:“这、这个!” 燕三郎也是目光一凛。 桌面上的罐子里,无缘无故多出一只金蝉。 圆头钝脑,六腿无翅。 最重要的是,三个人六只眼睛都未发现它是怎么冒出来的。 这东西仿佛凭空就进了罐子。 燕三郎看着它,竟觉它吃攒金粉的模样就像千岁吃鱼皮花生米,一口一个,越吃越爽。 一直吃一直爽。 金蝉原本干瘪得像是从年画上撕下来,可是这么狼吞虎咽下来,身体竟以人眼可见的速度慢慢鼓起,如同吹气。 任谁都看出,它先前实是饿得狠了。 “福生子!”千岁眉开眼笑,将攒金粉带福生子一把攥进手心,这才勾住燕三郎脖子,恶狠狠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 “啵”。 他躲都来不及。 声音好大,石从翼想,仍是难以置信:“福生子……自己过来了?” 不用追那胖子,也不用追司文睿,他们只消坐在这里打开几个装满攒金粉的陶罐,福生子就自己黏过来了? 这是什么骚操作! “这还有假的?”千岁摊开掌心在他眼前一晃,让他看清金蝉是如假包换,“瞧它瘦成什么样子,原主人不给好吃好喝,还不许它自行觅食吗?” 狗能嗅到攒金粉的气味,以此为食的福生子自然也能啊。他们特地买下这家临街的铺面,不就为了攒金粉的气味能顺风送给福生子么? 彼时司文睿的马车刚好经过这里,福生子早饿得前胸贴后背,忽然嗅见攒金粉的气味,那还了得?偏偏司文睿一边摁着它一边驱车往前走,非要它错失这些美味不可。 它怎么能忍? 司文睿正在追逐的紫袍胖子有攒金粉,但也不过几两,哪像剃头铺子里那么丰盛? 千岁笑着把福生子扔回罐里:“你饿狠的时候,是喜欢吃稀粥咸菜呢,还是喜欢大鱼大肉?” 石从翼挠了挠头,这根本不是个选择题:“照这样说,福生子既已脱落,司文睿就没有好运傍身了吧?” “何止?”燕三郎把罐盖合上,“他要开始倒霉了,你要插手就尽快,否则不一定能抓到活人。” 石从翼怵然一惊,赶紧站起来:“那不成,他是重犯,王上还等着审他!”说罢快步走出剃头铺子,带人追击司文睿去了。 第838章 目不睱接 燕三郎把两只罐子放进储物戒,装有福生子的罐子额外收在书箱里。它是活物,不能被放进储物空间,但燕三郎笃定,短时间内它不会溜走了。 对福生子来说,眼下罐子就是它的金山银海。 然后,他和千岁才不紧不慢走出了剃头铺子。 夜风微凉,他深吸一口气。不远处的墙头伸出三两枝含笑花,芳香扑鼻。 千岁也闻到了,赞了一声道:“下个香膏就用上含笑好啦。”妙目一转,发现他面庞微微有些发红。 她方才亲过的地方,嘿嘿。 不过他既然要假装没发生过,千岁也不打算说破。 她喜欢就好,燕三郎耸了耸肩往前走,听到方才被打劫的胖子正饱含委屈对石从翼道:“……哪知这人不由分说,抢了我的东西!” “他往哪里跑了?” “又、又回车上了。”胖子回身一指路边倾倒的马车,“就是这辆。” “然后呢?”石从翼着急,恨不得从他嘴里把后话一下子全掏出来。 可是胖子吞吞吐吐:“后来轮子突然飞了,车也倒了,车上三个人全跑了。” “除了车夫,车厢里还有两个人?” “对。”胖子回想,“车没撞上墙之前,有一个先跳出来跑了,但速度很快,我没看清。车翻以后,车夫扶着另一个出来了。这人年纪较轻,但被撞惨了,头破血流。” “两人不往一个方向跑?” “不啊。”胖子回身一指,“头破血流的往这条路跑了。” 石从翼当即一挥手:“跟我来。”带人顺着胖子手指方向冲去。 胖子搓了搓手:“几位官爷,我能走了吗?” 燕三郎抱臂站在一边,这时才开问:“你丢了什么?” “呃。”胖子卡壳,呆了一下才道,“没什么,就是几、几十两银子。” 千岁偏头看着他:“没了?” “没、没了。”胖子的心在滴血。还有他花了大几千两银子买下来的攒金粉啊,那个杀千刀的劫匪!不过攒金粉是禁物,他在官差面前哪敢报失! 那七两攒金粉就算被找回来,也不是他的了。 燕三郎无视他肉痛得快要晕过去的神情,继续问:“最先跳车那人,往哪里去了?” 胖子一指西边:“那儿。” 燕三郎脚步一拐,就往那里追去。 千岁已知他的目标:“廖青松?” “是。”燕三郎脚下不停,低促道,“我有预感,这人才是关键!” “你不管萧宓了?” “福生子已经脱落,司文睿好运变质。”燕三郎想得很明白,“轮到他倒大霉了。石从翼已经派人回去禀报,萧宓应该无妨。” …… 同知阁。 正在尾房里喝酒赌钱的护卫,有一个摸了摸肚皮站起来:“我去放水。” 酒喝多了,肚子胀得厉害。 其他人笑骂:“别是想赢了钱就尿遁开溜吧?” “哪能呢?”他挥了挥手,“半刻钟内必回。” 等他从茅厕里出来,走了小半程,忽觉不对: 奶奶个熊,方才赢的银票也顺便塞进怀里了,和手纸一起! 茅厕里光线昏暗看不清楚,他该不会、该不会……? 护卫赶紧掏怀,把那几个团在一起的纸球都扒了出来。 可他正要展开来细看,忽然一阵劲风吹过,呼—— 刚铺开来的两张纸片,跟着风就跑了。 “哎我的钱!”惊鸿一瞥,他也看清楚了,那是银票! 护卫顺风追去,一直跟出了十余丈才拣回一张。 又追出五、六丈,另一张银票被卡在草丛中。 护卫大步冲过去,弯腰就拣。 这可是面值一百两的票子啊,丢了能让他心头滴血! 不过他才要直起腰来,眼角余光却瞥见一抹子浅红。 那是什么? 他定睛细看,发现是双绣鞋。 绣鞋还套在人脚上,那么…… “谁!”他毛骨悚然,低喝一声。 …… 天耀宫中。 韩昭和樊浩坐在一起,乘着酒兴聊了几句,贺小鸢也在丈夫身边作陪。 从前兵戎相见,如今把酒言欢。 这两人都在对方手里吃过亏,原本有些尬聊。不过酒精是个好东西,一杯两杯三杯下肚,自然就聊开了。韩昭有心修复这段关系,而樊浩心里也明白,自己疼爱的暄平公主从此长留卫国,她过得好不好,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护国公,因此跟韩昭也是有说有笑。 表面上,两人一团和气。 官哪,呵呵,贺小鸢抿了口酒,暗翻一个白眼。 就在这时,有宫人来报,同知阁来人求见樊将军,状甚紧急。 同知阁? 韩昭和樊浩都觉奇怪。公主已经出嫁,这时候同知阁能出什么事? 于是同知阁的护卫满头大汗进来禀报:“将军,侍女桃子暴毙。” 公主大婚,在这当口上与她沾边的人、物出事,都会挑动攸人灵敏的神经。 樊浩茫然:“桃子?”公主侍女众多,他能知道这是谁么? “桃子专为公主饲养雪貂。”护卫紧声道,“其他下人说,雪貂午后就不见了。” 樊浩皱眉:“貂?侍女?”那白貂是暄平公主的心尖宝贝,他好像还记得名字叫作“雪球”? 现在貂不见了,侍女死了,这二者和公主会有关系么?“桃子怎么死的?” “我们发现时,她已经倒毙花园当中,浑身缩紧,皮肤发红,脸皮鼓胀。” 樊浩还未来得及多想,韩昭已经放下酒杯:“慢着!” 侍女桃子的症状,为何听起来那样耳熟?韩昭一边回想,一边问他:“可曾验毒?” “试过。”护卫答得流利,“用银刀试过,不黑。” “是浑身缩得像虾米?”韩昭有了头绪。 “是是,头足蜷曲紧抱。” 韩昭忽觉嗓子干涩:“你们晚饭有公鸡肉么?” 护卫一愣,犹豫道:“晚上有双菇烧鸡,但鸡是公是母,这个……”他们只管吃,何曾注意吃进肚子里的是公鸡还是母鸡? 韩昭顿时转向贺小鸢,见她脸色难看已极,不由得问:“小鸢儿,莫不是?” 贺小鸢柳眉倒竖,只说了两个字:“钱定!” 第839章 开始倒霉 韩昭蓦然变色。 他记忆犹新,卫攸两国交战时,卫将钱定暴毙于东线,前卫王才急调韩昭过去补位。过了不久他就知道,钱定死于贺小鸢的暗算,后者利用的毒物,就是赤星斑蝥! 钱定身上贴敷的膏药里掺入了赤星斑蝥。通常来说,这物不会渗入皮肤,可是贺小鸢使上通沸草和公鸡,将其毒性一下子逼发出来。 现在,公主的侍女无故毙于花园之中,死相与钱定相类。当年的暗杀是贺小鸢一手筹划,她乃是用毒的大家,只听个三言两语就能比旁人更早得出结论。 贺小鸢接着又道:“照顾白貂的侍女死了,那白貂平素与公主异常亲密。”她多次去同知阁作客,也没少见过那头白貂了,它多半出现在暄平公主身边。“按惯例,天心殿子时前或许要送进参鸡汤!” 这一晚给卫王喝的,是老参炖公鸡。 这下樊浩都听出不妙了,与韩昭一同站起:“不好!”他当然知道钱定是谁,卫攸之战中也听说了钱定的死因。 韩昭夫妇再不迟疑,大步流星奔出。 天耀宫的路弯弯绕绕。韩昭嫌走道绕路浪费时间,干脆扶着妻子的细腰展开身法,飞檐走壁,抄直线往天心殿去了。 樊浩是外宾,绝不能像他这样肆意,这时只能捏着满手冷汗候在原地,心里暗惊。 只看护国公能在天耀宫高飞低走、如入无人之境,就知他在卫国已是只手遮天。 韩氏夫妇在天耀宫的建筑和山石之间纵跳自如,底下的近卫军也发现了上方闪现的黑影,纷纷呼喝。 亏得韩昭能识别天耀宫中绝大多数机关和阵法,当下一一躲过,不多时就赶到天心殿。 萧宓正要喝汤,却听外间传进一声大喝:“放下!” 他手上微顿,眼前一花,韩昭已经冲了过来,将桌上的汤碗扫去一边。 众人大惊,殿内护卫一拥而上,待看清来犯者面目,却都茫然无措。 韩昭直截了当:“汤里有毒!” 这俩字,立刻让萧宓和暄平公主变了脸色。 韩昭反复确认,萧宓还未吃下鸡汤,但暄平公主已经喝了一口。 当下贺小鸢接手,不由分说灌她几大杯冰水催吐,然后才喂药物。折腾了一刻多钟,暄平公主脸都白了,但贺小鸢按她脉搏,并未毒发,众人这才松一口气。 韩昭和贺小鸢互望一眼,均是后怕。 卫王夫妇要是死于赤星斑蝥,弑君的罪名恐怕就要落到贺小鸢身上了。 她在卫攸大战中用过赤星斑蝥,知情者不止一二个,那么韩昭就走不脱关系。恐怕无数人就要犯疑,他斗倒了前卫王,现在是不是想把现任卫王也放倒,自己坐去宝座呢? 贺小鸢咬牙:“司文睿好毒的心肠!” 今天燕子塔下杀萧宓失败,结果一计不成再来一计,司文睿的手脚也真够快的。 萧宓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先是后怕,接着震怒,最后沉声问道:“这到底怎么回事?” …… 马车翻倾,充当车夫的护卫跳下前座,拉开车帘,扶着司文睿爬出车外。 司文睿被摔得七昏八素,脑门儿在车厢壁磕了两下,无故倒下的角柜直接砸在他眼角,险些把眼睛都打瞎。 他惨叫一声。 “世子,快走!”护卫不由分说,挟起司文睿朝胡同里狂奔。 往来的路人瞪大眼睛瞧着他们。 这样不行,很快会被撵上。司文睿一指前方:“跳墙进去。” 护卫提着他跳入墙后,又从前院奔出,迂回走过几户人家,最后跳进一栋白房子里。 他做好了见人杀人的准备。 不过这里是个磨坊,居然一个人也没有——看店的伙计也不知干什么去了,没有留守。 这样更好。 希望这样能甩掉追兵。司文睿左右看了看,命护卫将他扶去磨坊后头,快速帮他拭净脸上的血。 他喘着气问:“不会被追上吧?”地上掉许多落叶,墙根有些膻味儿,但他此刻也顾不得了。 “不会。”护卫赶紧道,“这里风大,应该把血腥味儿吹出去很远。” 司文睿长吁一口气,待他帮自己处理好伤势,就从怀里取出丹药,正要吞下。 此药补气益神,他每到多思多虑时都要吞服一丸,以保头脑清明。 眼下局面,无疑是历年来最糟糕,他得沉著冷静对待。 偏在这时,墙外传来急乱的脚步声,紧接着有人喝道:“分开来,搜!” 司文睿正靠在墙上,与他仅有一墙之隔。这一记大喝如同春雷炸响在世子耳边,后者一惊,下意识咽了下口水。 咕嘟。 吞到一半的药丸上不上、下不下,恰好就卡在气管里! “呃……”司文睿身体猛然前倾,本能地要咳嗽出声。 护卫见状大惊,一把按住他脖颈,把那股子气流又逼回他肚子里去。这时候出声可不得了。 司文睿顿时翻起了白眼。 他、他要喘不上气了! 司文睿心里把制药那人骂了千百遍,其他药物都是入口即化,为何偏就这种会卡人嗓子? 最要命的是,为何今晚出门他恰好带上了这种药! 很快,豆腐坊大门就被人打开了。 护卫执紧了手中的刀。 司文睿虽然痛苦得胸闷欲炸,头脑还勉力保持清明,知道这一关最是难过。他从怀里取出一颗圆球,直接扔到地上。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无色的气体从地面升起,护卫感觉到眼前的光线突然扭曲。 司文睿用力抓着他胳膊,强按他蹲下。 护卫不知其用意,不敢违抗。 他才刚刚蹲好,前头人影闪动,三名城巡卫搜进了这里来。 两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巡卫走到这里看了看,目光从两人身上扫过。 三面高墙,这里也就是一丈见方的面积,当中一口水井,墙上一个狗洞,任何没有遮蔽物。几个巡卫一眼就看完了,神色不动,回头就往门口走。 他们居然没看见蜷在墙边的两人。 走,快走啊!司文睿在心底怒吼,他才好痛痛快快地咳出声来。 第840章 自撞南墙 方才他砸在地上的是蜃烟,能令他和护卫与周围景物融为一体,光凭肉眼不好分辨。 但是效力不能持久,待烟散开,人影自现。 再拐个弯,巡卫的身影就会从两人视野中消失。 偏就在此时,墙根的狗洞嗦嗦一响,有一黑一黄两条大狗从里头钻了出来! 两人两狗相遇,双方都是大吃一惊。 司文睿暗道不好。 怪不得这里膻味浓,原来他们溜进狗窝来了! 豆腐坊里耗子多,主人就养了两条狗来拿耗子。 狗儿一晚上在外头撒欢刚回家,也没料到窝里突然多了两个不速之客。 它们嗅觉远强过视觉,蜃烟可瞒不过它们的感官。 黑狗开始呲牙,准备低咆。 护卫反应极快,反手一刀剁下了黑狗脑袋。黄狗吓得后跳三尺,汪汪汪狂吠出声! 护卫再要去对付它,晚了。 居民区夜里安静,这狗吠声就格外突兀。石从翼的巡卫都快走到门口,听见后方狗叫,下意识又回过头来。 这一回头,就瞧见地上有个无头狗尸,另一头黄狗冲着墙角直叫唤,边叫边退。 傻子也看出这里有蹊跷了。 他们立刻冲了回去,却见眼前刀光一闪,墙角光线一折,有两人凭空出现。 一刀将巡卫逼退,护卫挟起司文睿就要跳出墙外。 哪知他才刚刚起跳,墙头就多了一人,大脚一踹,正正好将他给踹进了底下的古井里! 扑通,沉闷一声。 这厢司文睿一个倒栽冲掉回地面,墙上那人慌不迭扑下去,一把抓住他小腿提了起来。 地面都是石板,这要是大头朝下掉落一丈,司文睿的脑瓜还不得开瓢啊? 巡卫都围了过来唤道:“侯爷!” 来者正是威武侯石从翼。 他听见狗叫声就往这里赶,刚要翻墙过来,却见底下有人起跳。他想也不想一脚踹出,结果正中目标! 有这样赶巧法儿?他可真是神腿! “好极,回去都有赏!”侯爷大悦,回头看见司文睿却吓了一跳。 这厮脸色赤酱,红得像要滴血,再倒挂下去怕出人命。 他把司文睿扔回地面。这里四面高墙,怀王世子又不会武,他也不虞这小子跑掉。 司文睿一落地就翻身爬起,咳得惊天动地。 无论如何,至少他能畅快咳嗽,嗓子眼里的东西快堵死他了! 石从翼正要说话,却见司文睿嘴里喷出一样黑乎乎的东西。他急忙闪开,才发现是个乌溜溜的药丸子,已经溶化少许。 趁着这功夫,司文睿退到墙角,喘息不止。 “世子,别来无恙啊?”石从翼狞笑,“我看你气色不错,不像死人。” 真面目曝露也是无法了,当务之急,想法子逃出盛邑才是正理。司文睿也不跟他多说,从怀里掏出一枚令牌捏在手里,周身就泛出淡淡的黑光来。 他低喝一声“遁”,一个转身,坚定地撞向了土墙! 他的动作极快,石从翼居然都抓了个空。 不好!凭石从翼眼力,一下就看出他手里捏着的是遁令。豆腐坊小天井的地面都是石板,司文睿遁不出去,只能穿墙走。 可是墙外的街道就是土路,司文睿穿墙出去,立刻就能遁入地底。 到得那时,再想抓他可不容易。 石从翼都要起跳出墙了,希望赶在司文睿穿墙之后、入地之前逮到他。 不过么—— “砰!” 一声震响,司文睿一头撞在墙上,晕了过去。 “……” 墙里四人面面相觑,连躲在人身后仗势狂吠的大黄狗也不叫了,歪头看着地上的人。 长达数年的狗生里,它就没见过这种憨批。 就连它都知道,过墙得有洞! 这人连狗都不如吗? 巡卫强忍着笑去问石从翼:“侯爷,他晕过去了。”他没看懂,怀王世子这是什么操作,自撞南墙吗? “嗯!”石从翼抽刀在土墙上刮了两下。 噌噌,泥粉掉落,露出底下的石块来。 这居然是堵石墙,也难怪司文睿遁不出去。 这就是命啊,石从翼感慨一声,收刀抚掌:“带出去,回宫面圣!” 这时豆腐坊的大门被推开,有个中年男子走了进来。 他望见后院里多了几个活人,自家的狗却少了一只,不由得大惊:“你、你们是谁!” “官家办差。”石从翼拿出令牌,在他眼前一晃,“你是豆腐坊的主人?” “是,是啊。” “问你个事。”石从翼拍了拍身后的墙,“你为什么要给石墙加了层土皮?”谁会吃饱了撑着这么干哪? 从表面上看,这就是一堵土墙啊,否则司文睿也不会义无反顾撞上去。 豆腐坊主人抓了抓后脑勺,虽然迷茫但还是回答了问题:“小人刚盘下这个店时,生意一直不好。有高人来看过风水,说我造的豆腐是软的,可这里全是石头,地形太硬,注定生意不好。他让我把石墙改成土墙,我就在墙外多砌了两层泥灰。果然从此买卖就好做了。” 石从翼乐不可支,拍着他的肩膀大笑:“好,好,改得好!砌得好!”不由分说塞给他十两银子,带着巡卫和司文睿扬长而去。 …… 顺着胖子所指方向,燕三郎和千岁追出去数百丈,并未摸到廖青松的影子。 “追丢了。”燕三郎停下脚步,“这人修为了得,看来又通匿术。” “该死!”千岁气呼呼,“只差那么一点儿!” 但她心底也明白,这里是繁华大街,民房林立,又不是空旷荒寂的野外,廖青松随便跳去哪一户家里,都可能甩开两人。 藏木于林,不好找。 “罢了。”燕三郎轻声道,“回去吧,今天宫里应该还有大事。” 司文睿的福生子自行逃走,这人要倒大霉了。石从翼的抓捕行动应该很顺利才是。 两人回宫,路上正好经过怀王府邸,发现这里被围得水泄不通。 聚在周围看热闹的人,里三层,外三层。 越过一片黑压压的脑袋,燕三郎看见怀王府外站着大批近卫,兵甲森然。 “光明正大围府。”千岁哦了一声,“萧宓终于下手了。” 第841章 人证俱在 卫王和怀王之间的矛盾由来已久,但一直没有公开撕破脸皮。如今官兵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围堵怀王府,说明萧宓已经抓稳了牌,证据充分。 终于到了收网的时候,他不想让府里逃出去任何人。恐怕在这次行动之前,韩昭就已经布置好人手,只待石从翼功成即围困司家。 适逢卫王大婚,按理说大喜的日子,怀王府却被官兵戒严。便是再迟钝的平民也明白: 出事了,出大事了。 众人忍不住都看往天耀宫方向。 千岁也是跃跃欲试,抓着燕三郎的胳膊就往天耀宫而行:“走吧,希望我们还能赶上好戏。” …… 事实证明,千岁的担忧纯属多余。 他们赶回天耀宫时,好戏正要开场。 今晚的婚宴吃到戌时正,群臣就已散去,却不料王上突然又召十余大臣入宫。 这些臣子未必位高权重,但都属德高望重,见面以后各自交换了惊讶的眼神。卫王急召他们入宫并未说明用意,他们只知道: 事情大条了。 萧宓自登位以来从未夜召群臣,何况是在自己的大喜日子? 燕三郎才站定,身边就凑来一人,正是石从翼到了。 少年看他一眼,微微皱眉:“你怎么了?” 他一下就发现石从翼已经换过一身衣裳,头发都湿漉漉地还未干透。 “抓到了,但是——”天子在前,石从翼把声音压至最低,“押送他太难了!” “怎么?” “从东街口往回走,地突然陷了,马车陷进一个快三丈深的大坑!有块石笋从车窗扎进来,险些把犯人捅个对穿!要不是我眼明手快,他就当场交代了!” “后来找人看过了,说今年春天雨大,地下水多,地底形成了空鼓。”石从翼的声音很忧郁,“你说那地方天天人来车往,啥事没有,怎么我们往那里走它就能塌?” 燕三郎理所当然说了三个字:“福生子。” 福生子的反噬之力,司文睿才刚要品尝。 “马车都掼坏了,我们爬出来换了辆马车继续赶路。结果从千红桥上走过的时候……” 他的声音太委屈,燕三郎终是忍不住笑了:“掉下去了?” “嗯呐。”石从翼闷闷道,“河底都是积年的烂泥。我送交犯人之后,只好赶紧回家洗澡更衣。听说这一个时辰内,犯人又遭过三次意外,都是险些没命。” 说话间,萧宓往窃窃私语的两人看了一眼,石从翼噤声,不敢再说。 燕三郎懂了。萧宓半夜召集群臣,不止是怒火朝天,恐怕也担心司文睿被噩运缠身,活不到天亮吧? 还在天乾殿,还在偏殿,在场的君臣也不超过三十人。并且有个人今晚在婚宴上都未露面,眼下却站在这里: 怀王。 他的脸色很难看,旁人都不好跟他打招呼。聪明人会发现,他和萧宓之间隔着韩昭、隔着几员武将。 很快,人都到齐了。萧宓也踱了进来,入座缓坐。 “司达光。”天子直呼怀王姓名,“可知你为何站在这里?” “臣不知!”怀王昂着头道,“祝我王新婚大吉,祝大卫康寿永昌!” 萧宓不让他参加自己婚典,怀王就在这时候补说两句祝辞,足见愤懑。 “还记得,明天就是你和燕时初的约定之日?” “是!” 九天前,燕三郎就在这里立下军状,要在十天之内查明自家鼬妖袭击怀王世子的原委,否则卫王就要从重追责。算起来,明天就是最后期限。 怀王应了一声,眼里却压着不安。这事情本该在明天了结,天子却在半夜重提,难道? “今天夜审。”少年天子往后倚去椅背,满面寒霜,不再看他,“特召众卿进宫,都替孤好好看个清楚!” 夜审?众臣嗅到了不一样的味道,这是要审谁,紧急到半夜就审? “提上来!”萧宓说罢,看了怀王一眼。 这一眼杀气四溢,司达光心中凛然。 天子一声令下,很快有四名侍卫带着两名囚徒上来,按着跪地。 其中一人是个瘦高个儿,面色萎顿。燕三郎认得这是季楠柯,活化画卷《风雪眷山城》打算困杀暄平公主的异士。 另一个更惨,衣物污秽不堪,浑身血迹斑斑,额头肿个大包,左手断了,还用板夹固定。 他身上还有烟熏火燎的痕迹。 情状惨不忍睹。 群臣一阵骚动。尽管此人鼻青脸肿,但大部分人都认出了他的身份: 司文睿! 怀王世子不是被燕时初的鼬妖抓死了么,尸体都被收入署衙,此刻他本人怎么能活生生站在这里? 石从翼趁机低声在燕三郎耳边道:“方才大夫替他固定断肢,也出了事故,险些将他烧死。” “要保他不死可真难。” “可不是么!”石从翼只觉荒谬,他好不容易抓到司文睿,结果还得费尽心思护住他不能挂,这份差事简直太艰难。 燕三郎一直盯着怀王看,这时就见他面露惊色,眼中还有慌乱。 只是吃惊,但绝非难以置信。 看来,怀王也知道自己儿子其实没死。 司文睿站在那里神情憔悴,面如死灰,目光甚至不敢与怀王接触。 萧宓直到众人把司文睿打量个遍,才缓缓开口:“司达光,你有什么话说?” 怀王喉头动了两下,艰难道:“王上……” 诈死的儿子被人找出来,就立在这里,他还能说什么? 解释就是狡辩。 司文睿突然抬起头来,大声道:“都是我干的,与我父亲无关!” “睿儿!”怀王满嘴发苦,有心拦着他。 “父亲,我瞒着您诈死,是我不对。”司文睿转向萧宓道,“我的罪自己担,不能连累司家!” 萧宓目光森然,指了指季楠柯:“这名囚徒,在场可有人认得?” 当下就有一名武将上前:“王上,此人名作季楠柯,修为了得,是……”他看了看司达光才道,“是怀王幕僚。臣在西疆怀王府中见过,他时常跟在怀王身边。” 另外有两名大臣也附和,表示此为怀王心腹。 他们都是人证,怀王面色更加灰败。 第842章 数罪并举 萧宓看着他哼了一声,道了声:“王廷尉。” 早就候在一边的王廷尉立刻上前,朗声道: “季楠柯,你在青莲山谋害暄平公主,受何人指使?” 季楠柯在狱里受尽苦楚,再有傲骨都快被碾碎了。再说他今日看见怀王父子在廷,料想这两人已经自身难保。韩昭又向他许诺,只要他指认司文睿即可速死,不必再受酷刑。 他哑着嗓子道:“是司文睿。” 司文睿脸皮一抖,却没有吭声。 “详细说来。” “年前暄平公主的送亲队伍从攸国去往盛邑,司文睿命我前去拦截。他知道三焦镇张云生家中暗藏鸿武宝印,能激活画中景物,因此命我将暄平公主队伍诱入画中。待画卷失效,陷在其中的人物自然就被虚空碾得粉碎。” 话音刚落,怀王就提起了声量:“一派胡言!” 他转向萧宓:“这人在西疆多年,的确也为怀王府办过几件事。但谋害公主只是他私心动念,与臣父子无关!” “他是你的手下,他办的事,你不认?”萧宓面色平淡,“那么先前鼬妖杀掉你的假儿子,你为何要向它的主人燕时初索命?” 怀王一时语塞。 “萧宓这句话说得不错哪。”千岁在燕三郎耳边哼哼,“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王廷尉转问司文睿:“你可认罪?” 季楠柯就职于怀王府,此事在西北有不少人知晓。 司文睿早就明白,天子要翻的头一笔账就是这件事,当下直认不讳:“是我!” 众臣动容,怀王大急:“睿儿,你失心疯了!” 其实此刻立在殿中的臣子,对时局多有判断。不乏有人推断劫杀暄平公主的幕后黑手,怀王也在怀疑名单当中。 可是司文睿出声答应,众臣还是惊讶,同时心中也是一块大石落地。 他既认了,在场的都是证人,卫国就能给王后和攸国一个交代。 “为何?”萧宓却不会轻易放过他。 司文睿看看怀王,咬了咬牙。福生子掉落,紧接着就是时来运转——噩运当头了。横竖自己也是难逃一死,干脆他就尽力将司家捞清:“爹想交出兵权,我不肯。我想,要是暄平公主失踪,卫攸两国或会重新交恶,就无暇来顾西疆。” 怀王紧握的拳头都在发抖,大步上前,就要去掰司文睿肩头:“睿儿,莫要胡言!” 儿子这是豁出去了,要拼得一身剐换司家平安。他明白,但心如刀割。 石从翼等几名将领见他满脸胀红,眼睛快要喷出火来,早就暗自戒备,这时就踏前一步,拦住他的去路。 众臣无不怵然。 这是赤果果的谋逆,司文睿承认了! 这可是诛九族的死罪。 “我所言字字属实。”司文睿呼出一口气,“若有谬误,教我立毙当场!” 王廷尉点了点头:“诈死以逃罪责,嫁祸燕时初,你认不认?” “是我所为。”人证都在这里,司文睿不认都不行。 旁人都明白,如非心中有鬼、自知难逃罪责,他何必要诈死? “击倒燕子塔,谋害天子。”王廷尉紧盯着他,一字一句,“你认不认?” 偏殿当中,落针可闻。 怀王怒极而笑,“我儿并非异士,没有修为在身,哪来的本事击断燕子塔!午后那里层层戒严,二三百丈内都无人能近!”卫王小儿太急了,这种罪名能逼他儿子认罪么? 司文睿却长长呼出一口气,以认命的语气道:“我认。” 光是谋害公主就是死罪一条,认一笔和认十笔没有区别,反正下场都是一死。只要他痛快点,把罪名揽到自己身上,司家满门说不定还有一条生路。 这下连怀王都是满面煞白,难以置信:“你、你说什么?” 司文睿不敢看他,转向萧宓:“我用了奇物福生子,能把一分运气放大成十倍,只要随便一箭,都能射倒燕子塔。” 燕三郎皱了皱眉。 千岁注意到他的动作:“怎么了?” “司文睿认罪认得太干脆了。”燕三郎低声道,“简直就是供认不讳,他像这样干脆的人么?” 千岁得承认,不像:“萧宓用了些手段吧?” 卫王召集群臣夜审,想来是胸有成竹了。 “好,下一桩。”王廷尉再度提问,“你趁我王大婚,在王后的雪貂身上偷放剧毒赤星斑蝥,再度谋逆弑君,并企图嫁祸护国公夫人。你不认?” 再度?群臣已经惊得麻木了,怀王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 这司文睿当真胆大包天,打断燕子塔弑君不成,还想再试第二回!并且听王廷尉此言,他把毒放到了王后的宠物身上,而今晚王上大婚,与王后必然亲近…… 燕三郎蓦然动容:“今晚?” 不出他所料,司文睿果然打算赶在福生子的效力消失之前,再度出手!人死不能复生,只要他杀掉卫王,哪怕噩运随之而来,这片江山从此也不再姓萧了。 山河一乱,偏安一隅的司家就稳了,说不定还有问鼎天下的机会。 “王上差点就要喝下参鸡汤。”石从翼低声道,“我算过时间,恰好是我们诱来福生子之时。在那之后,护国公赶到,打翻了他的汤碗。真是好险!” 参鸡汤?亏得燕三郎从前见识过贺小鸢的手段,也知道赤星斑蝥的特性,否则听到这个词儿真要如坠云雾里。 赤星斑蝥、通沸草、公鸡,这是实打实的催命组合。 燕三郎一下子就弄清了来龙去脉。司文睿一计不成再使一计,这回找准了暄平公主下手。 难怪王廷尉梳理罪状,说司文睿要嫁祸给护国公夫人。昔年贺小鸢就是用这套组合毒杀卫国将军钱定。此事许多人还记忆犹新,只要查出赤星斑蝥之毒,护国公也难辞其咎! “这小子心狠手辣,真是个干大事的。”千岁啧啧两声,“也不能说时运不济,他有福生子相助,怎地偏就栽在你手上呢?” 燕三郎也说不上个所以然来。看来,有福生子在手也并不是稳操胜券。 第843章 江山稳健 的确,司文睿精于算计、擅于栽赃。他指使季楠柯劫杀暄平公主时,就要把这笔罪过栽在卫国、卫王身上;他诈死逃罪,就要嫁祸给燕时初;他使计毒杀卫王,就想让护国公夫人替他背锅。 按理说,这三回栽赃怎样也该成事一回,尤其后两次他有福生子相助,可算是盛邑里运气最好的人。 怎么到最后,都是功亏一篑呢? “也许,福生子的效力并没有想象那么好。”燕三郎只有这一个解释了。 说话间,王廷尉已经返身向卫王禀报:“怀王世子司文睿劫杀公主、谋逆弑君、嫁祸护国公夫人及清乐伯,现已供认不讳。” 萧宓点头:“司文睿,你背后可有主使?” “这都是我一人所为、一人密谋!”司文睿气息不稳,双目直勾勾平视前方,“父亲及司家都不知情!” “好。”萧宓问王廷尉,“依大卫律法,该如何处刑?” “司文睿妄想动摇国体、弑君谋逆,罪大恶极,依律当处磔刑!” 磔刑乃是大卫最可怕的酷刑之一,要将人活剐三日三夜。据说技艺好的行刑者,能让犯人受足三千六百刀再死。 怀王眼前一黑,险些咬碎满口钢牙:“不,不!” 他奔前两步跪地,就要向萧宓求情,司文睿却大呼一声:“父亲!” 他蓦然抬首,却见儿子向他摇头,面带哀求。 “好,就这样办吧。”萧宓转向司达光,“至于怀王——” 他拖长了语调,司达光即强迫自己从椎心的痛楚中清醒过来。 司文睿犯的是诛九族的重罪! 他看向萧宓,天子眼里只有无情。 司达光猛然一惊。儿子没了,可司家上下还有几百口人呢。 保不住儿子,难道他还要将司家其他人也拖进无底深渊吗? 忧急攻心,司达光只觉心口猛地一缩,喉间发甜,猛地喷出一口血来。 他来不及擦拭就向萧宓求情:“犬子罪大恶极,老臣教养无方。可是司家满门老小都不知情,他们无辜,求王上开恩!” 这一趟进都,当真是来错了! 暄平公主被劫的消息传到西疆,卫王又要他们这些镇疆大将携长子回都,司达光不傻,立刻就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他召来长子质问,而司文睿供认不讳。 在司达光想来,他带儿子回盛邑看似危险,实则安全。一来卫王只抓到季楠柯这么个证人,司家父子可以矢口否认,二来他还有一个儿子留在西疆,军队也已经养精蓄锐。卫王就算想翻脸,也还要忌惮西疆的兵力,以及来自邻国胡獠的震慑。 万一抓起司达光父子,西疆就投靠了胡獠怎么办? 可是万事掰不得一个“理”字,君臣之间尤其如此。几天前司文睿诈死逃罪,卫王心知肚明,可恨得牙根儿再痒都不能立刻降罪司家。王廷上下、盛邑百姓都瞪大眼瞧着呢。 现在同理。 司文睿欺君弑君、谋逆犯上的罪名已经坐实,莫说司达光走不出盛邑,就算他能逃回西疆,无论举兵还是联合胡獠,都叫作叛国通敌! 理不在手,再没人会同情司家了。 既然横竖都不占理,或许从最开始他就该听司文睿之言,抗旨留在西疆。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目的终于达成,萧宓长长呼出一口气。 他作沉思状,抬指在扶手上轻敲几下,吊足了众人胃口。 这种生杀大权在握的感觉,无论体验多少回都让人心醉神迷啊! 司文睿却抬头望着他,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该认的他都认了。事先说好的,卫王会履约吗? 良久,萧宓才缓缓道:“司文睿弑君,司家本该诛连。不过卫攸两国联姻,天下大吉,孤不愿在喜庆之日见到血溅满门。” 这是不想杀个血流成河了?众臣屏息,等着下文。司家父子齐齐松了口气。 “司达光昏聩糊涂,教养无方,难担大用!自即刻起——”萧宓声音转厉,“交回符印、削去王号,降为汤山侯。司家两个月内迁至汤山,不得有误!” 司达光手脚冰凉,心都在滴血,却得低头谢恩。 带了二十年的兵,现在却要交还王廷,他心里闷堵得慌。可是卫王说得无错,司家只死了一个司文睿,其他人性命无虞,那真叫作天恩宽厚。 就算他兵权没了,卫王也不放心他留在西疆,特地把司家撵去千里之外的汤山。那是卫国中部腹地,距离凤崃山很近,在茅定胜的势力范围之内。褐军“转正”前是不折不扣的叛军,与司达光有仇。有他们盯着,司家今后掀不起什么风浪,日子也决不会好过了。 至此,萧宓才心情舒畅。 他挥退了群臣,不管司家父子如泄气的皮球一般萎在地上,自己先站起来走了。 临转身前,他看了燕三郎一眼。 少年站在原地不动。 果然群臣退散之后,李公公笑眯眯凑上前来:“王上有请。” “李公公,我家的黄鼠狼?”黄大被关了好些天了。 “威武侯将司文睿扭送归案时,王上就已经释放令仆回家。”李公公笑道,“您放心,王上一直记着这事儿呢。” ¥¥¥¥¥ 这会儿已到丑时,再有个把辰就天亮了,萧宓却还是精神奕奕,面透红光。 燕三郎看得出,他的情绪有点高亢。 原本昨天就是他的大好日子,结果几个时辰内风波尽出,最后以好戏收尾,尽如他意。 萧宓终于成了最大的赢家,这怎不教他志得意满? “三郎,三郎!”萧宓握紧了拳头,就差仰天长啸,“孤终于收回西疆兵权!” 自他登统大位以来,反对势力都被韩昭收拾得七七八八,只有怀王和徐明海还是梗在他喉间的刺。 现在怀王兵权被夺,还被削掉了王号,萧宓只觉心宽体畅,比今晚在天心殿的几番云雨还要满足。 他的江山,更稳健了。 燕三郎笑道:“恭喜王上。” 这时的萧宓意气风发,真正像个普通的十六七岁的少年那样沉不住气。 第844章 吃点闷亏算什么 “你夺下司文睿的福生子,又立了大功!”萧宓在书房踱来踱去,还在兴头儿上就停不下脚步,“孤怎么赏你好呢!” 他又是欢喜,又是头疼。燕时初接连立功,不赏不行。可这厮没有官职在身,又摆明了不想加官,卫王能赏的无非就是金银财帛。 可是光赏这些就好像很low,再说燕时初似乎也不缺。 怎生是好? “先记着吧。”燕三郎并不太在乎,“我今后或有所求,再请王上兑现。” “嗯好!”萧宓满口子应承下来,“你要什么只管说。” 燕三郎一笑:“王后怎样了?我听石从翼说,方才惊险。” “若是护国公晚来十几息,大概孤已经将参鸡汤喝下肚去。暄平运气也不错,只喝了一口,贺夫人就赶到了,成功救回。现在她已无大碍,就是受了惊吓需要休养。”萧宓叹了口气,“大喜日子险些丧命,她是受孤所累。幸好凶犯已经抓住,孤也算对攸国有个交代。” 大婚之日接连遇险两次,传出去可不太好听。 燕三郎安慰他道:“否极泰来。” “但愿。”萧宓今晚并不消沉,很快感慨就转为好奇,“听说福生子落到你手里了,让孤看看?” 燕三郎即从怀中取出个小盒子打开,里面是厚厚几层攒金粉。 他把福生子移到这里面来了,经过两个时辰的胡吃海喝,福生子已经吃撑,现在懒洋洋趴在攒金粉上,动也不动一下,更不理会观看自己的两个人。 “这就是福生子?看起来和刚破土的金蝉也没甚区别。”萧宓啧啧称奇,“你打算怎么处置?” 换作旁人,面对君主的好奇大概就要顺势奉贡。可是燕三郎盖起盒子,神情自若:“千岁想要。” 萧宓“哦”了一声,不再追问。 倒是燕三郎想起一事:“是了,司文睿怎会在殿上爽快认供?”这不合常理,“王上事先审过他了?” “石从翼一抓到人,孤就审过了。”萧宓嘴角一翘,“司文睿知道司家大势已去,也不做他的白日梦了。反正他也是死定了,不如跟孤做一笔交易。他痛快认罪,孤就放司家大小一条生路。”他竖起食指,“迁放,而非流放。”这是司文睿的特别要求。 燕三郎想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王上英明。” 虽然司文睿被捕,但萧宓在这过程中也吃了亏,两次险些丧命。换作其兄长,大概恨不得生啖司文睿血肉,更不会放过司家老小,必要族诛方能解恨。 萧宓却很清楚,最佳处理办法就是大事化小,抓一个主事者司文睿杀掉就好。倒不是说他心胸宽广,而是时局要求。司达光父子这一回栽定了,但他们还有根基在西疆。卫王要是一怒之下杀掉司家父子出气,留在西疆的司家人再无牵绊,或许直接就拥兵反叛,更甚者还要勾连外敌胡獠国。 这样一来,大卫西部又要长久动荡,难觅安宁。 战争就是无底洞,无论是内乱还是外患,萧宓都不愿再经历,也不愿百姓们再经历。 卫国受够了,因此萧宓宁可少出这口气,留司家满门性命,换西疆一个轻释兵权。 为了安邦利民,他个人吃点闷亏受点气,有什么打紧? “看来,兵权收回无虞。” 萧宓摸着下巴道:“司达光的小儿子很孝顺,在情在理,都不该拥兵自重。” 这话意蕴深远。在情,王廷把司达光拿在手里,他小儿子敢造反,司达光就人头落地;在理,天下人很快就知司文睿谋逆弑君,卫王不灭司家满门足显仁厚,司家如敢在西疆造反,那就是冒大不韪,失道寡助。 燕三郎看着这样的萧宓,未免有些感慨。他才十六,就已经将时局鞭析得这样深刻?三四年前那个聪明但是胆怯的少年,仿佛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萧宓却又问他道:“对了,福生子就是司文睿的底牌和凭仗。今回他靠着福生子之力,险些谋反成功。这东西的效果,真有那么逆天?” 燕三郎立刻摇头。这问题他也考虑过了:“不然。如将福生子交给乞丐,他能交上的好运无非就是吃饱穿暖、不愁钱财,却万万动不到王上这里来。” 萧宓若有所思:“你是说?” “恐怕司文睿原就有些运气,福生子不过帮他将希望从渺茫提成了可能。”燕三郎正色道,“如果原就无望,有福生子相助也是无用,只会白白耗尽自己的运气和性命罢了。” 这样说玄而又玄,并且无礼,暗指司文睿原本有可能谋害卫王、成功夺权。萧宓却松了一口气,拊掌道:“那就好!” 燕三郎轻唤一声:“千岁。” 下一瞬,阿修罗的倩影就出现在他身边。燕三郎把装着福生子的小盒递给她,轻声道:“此物逆天,太过危险。” 千岁接过盒子打开,望着里面的福生子叹了口气。 在场三人都看见,这小虫还在往嘴里扒拉攒金粉呢,已经吃得圆润肥胖。 “你说得对,并且这玩意儿太烧钱,养不起。”话音刚落,琉璃灯就从虚空中浮现。她顺手甩,把盒子丢进了灯里。 萧宓大惊:“你!” 琉璃灯的焰芯爆起一尺多高,光华大作。三人都看见青绿色的火焰瞬间吞没了盒子和里面的小虫。 福生子拼命挣扎,想要逃出灯盏。不过红莲火从不放过到嘴的食物。 绿焰闪动两下,福生子就不见了,只有灯上飘起一点青烟。 萧宓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冲着燕三郎竖起大拇指:“价值一百万两的宝贝,你说烧就烧。有钱任性!” “不是我烧的。”燕三郎啼笑皆非,萧宓怎看不出琉璃灯是千岁所有? 他随即收敛笑容:“不过,我有话想问司文睿。” “拿孤的手令去吧,他被押在天牢。”萧宓打了个呵欠,兴头儿过了,他有点困了。 次日午后,萧宓见到厉鹤林。 这十几个时辰里的一波三折,后者已经听说。待萧宓提起福生子已经被烧毁,厉鹤林才感叹一声:“连容生这个徒弟,真是聪明。” 第845章 说因道果 就如萧宓所说,价值一百万的宝物,燕时初说烧就烧,眼都不眨一下。要知道福生子此物的价值其实难用金钱衡量,它若在从前的卫国内乱时期出现,莫说是一百万两了,就是三百万、五百万,前卫王都能点头买下。 他太需要运气了,有时只差那么一点运气就能左右时局。 可是燕时初偏要当着萧宓的面烧掉福生子,让他安心: 这东西已经毁了,再没人能利用福生子对付卫王,包括燕时初,包括韩昭。 别人就算能想明白其中利害,也未必有这种魄力和勇气一把烧得干净。 萧宓默然,好一会儿才问:“老师,举国气运加于我身,竟比不过一只小虫么?” 司文睿害他两次,都险些成功,就是仗着福生子的效力。萧宓心中忌惮的同时,也有不解。 “此言差矣!它不过就是只虫,吸取人类一点气运为生,怎好跟王上相提并论?”厉鹤林呵呵一笑,“王上行的是正道,它却要破坏天衡。” “区别在于?” “只要王上励精图治,终能将卫国气运调理得蒸蒸日上,无患无忧。这份功劳根基扎实,于您自身当然无害;那东西却是强行提聚寄主气运,一时快意后就要承受反噬之果。司文睿的下场,王上已经看见了,所谓‘现世报’是也。” 萧宓若有所思。 …… 燕三郎从御书房出来,凭着卫王的手令前往天牢,很顺利就见到了司文睿。 昔日佳公子,如今阶下囚。 从前的怀王世子,现在两眼无神坐在不见天日的大牢里,有只老鼠从他脚面上爬过,他视若无睹。 许是因为死期已定,从天乾殿被押解回来之后,司文睿就没再出过意外。 毕竟,噩运的终点也不过就是死亡。 燕三郎扯过一张椅子,在他面前坐下。少年挡住了狱卒桌上传过来的光,司文睿就安静坐在阴影中,眼珠子都不动一下。 燕三郎好声好气开口:“我想跟你打听廖青松。” 司文睿仿若未闻。 “他和从前相比,是不是变了一个人?” 司文睿的目光这才有了焦距。他望着燕三郎冷笑:“偷走福生子的,是不是你?” “你消息很灵通。”燕三郎轻声道,“不过我用不着偷。福生子抛弃你,投奔到我这里而已。” “小杂碎,你果然是个祸根!”司文睿眼里闪过憎恨的光,“你不得好死!” 就是这小子害他功败垂成!从这一点来说,他恨燕三郎更甚于萧宓! “哦?”燕三郎面色如常,“何以见得?” 司文睿阴阴一笑:“我为何要告诉你?” 燕三郎也不答话,找狱卒打开了牢门。天牢的门栅上都下了重重禁制,防止妖邪和神通突入或者破出。 狱卒刚走开,少年身边就多出一抹红影。 昏暗的灯光下,她的出现尤其瘆人。 司文睿骇了一跳:“你是谁!” 下一瞬,阿修罗就立在他身后,纤长的玉指一下按在他太阳穴上。 与此同时,燕三郎也踱了进来:“廖青松对我敌意很重,为何?” 司文睿想对他大吼一句“你问他去”,可不知为何,额角传来一阵暖意,眼皮越来越重,嘴也张不开了。 他不知道,有一缕红烟从他耳朵钻了进去。 见他眼睛阖上,似乎睡着,燕三郎重复了一遍问题。 这回司文睿开了口,声音机械呆板:“你毁了他的家园。” “他?”燕三郎目光微凝,“他到底是谁?” “他是迷藏国先民。” 这一记消息堪称重磅,炸得燕三郎面色立转凝重,连千岁都皱起眉头。 廖青松是从迷藏国里逃出来的孤魂野鬼? 再细问下去,司文睿给出的答案就更惊人了: 前年秋天,怀王府派廖青松前往迷藏海国,这人直到去年夏末才回来。司家父子很快发现,他变了个人。 严格来说,他换了个芯子。 彼时卫国已经太平三年,国力渐强,看起来一切欣欣向荣,西疆的怀王处境却加倍艰难—— 他成了萧宓的眼中钉。 先前国内偶有反叛,萧宓和韩昭都忙于镇压,无暇管顾西疆。不过等到这些麻烦都处理完毕么…… 凭心而论,司达光也是卫人,绝不愿通敌叛国成千古罪人。但他不服萧家王朝,不肯放弃兵权。 看父亲把时间都花在犹豫不决上,司文睿暗自焦急。父亲就是太蹉跎,才浪费了卫国内战的大好时机,否则那时趁机拥兵自立,王廷无暇顾及,西界早就成功独立,哪能像眼下这样纠结? 司文睿决心不再错过任何机会,因此派季楠柯赶赴三焦镇劫杀暄平公主。若能成功,则卫攸关系再度恶化,至少能分掉萧宓一大半注意力;如若不成,来自王廷的压力也能逼迫司达光与王廷决裂。 无论怎样算计,司文睿都占着赢面。 可他没料到季楠柯居然落网,随后卫王以大婚为契机,要求怀王父子进都庆贺。 司达光闻讯生疑,第一时间叫来司文睿问明因果,气得险些将他打死,但也决定东进都城。一来父子二人咬定季楠柯的个人行为与司家无关,二来,司达光也清楚西界的局势对卫王有制约之力。 也就在这时,廖青松向司文睿献计。 他说,有一样东西能保证司文睿在盛邑期间无往不利: 福生子。 去年迷藏海国盛会,这样奇物恰好被盛邑一个富商买走。廖青松提早几天赶到盛邑,夺下福生子交予司文睿,那么他在盛邑就开始行大运了。 不仅不会掉脑袋,还能反算卫王。 后边儿发生的事,燕三郎都知道了。他只一事不明:“廖青松为何要帮你?” “他有个条件。”司文睿平铺直叙,“杀了你!” 燕三郎和千岁互视一眼。他炸毁圣树致迷藏国关闭,迷藏孤魂要么消殒要么被赶出家园来到人间,早就视他为不共戴天的大仇人。 廖青松开出这个条件,燕三郎一点也不惊讶。 因此司文睿才要诈死,嫁祸给燕三郎。 第846章 这样的宝贝可不能浪费 先前迷藏幽魂们散布流言,指燕三郎盗走海国所有宝物,就想给他招去杀身之祸。哪知这厮溜到卫国得了国君的赏识,并且跟护国公也有好深的渊源,居然在这里混得风生水起,过得好生滋润。 司文睿诈死,燕三郎要是规定期限内抓不到“凶手”,卫王就不得不卸掉他的护身符。 不再得到卫国荫庇的燕时初,会重新成为贪婪者的目标。 “他就指望着别人杀我?”燕三郎沉吟,“不打算自己动手么?” 司文睿木然:“不知道。” “附在王后身上的剧毒,怎么配出来的?”燕三郎没忘了这个细节,“那是贺夫人的药方,她从未对外公布。” “她曾把药分给手下,我想办法弄到一点粉末,但份量太少。”司文睿如实道,“不过廖青松有办法复原贺小鸢的毒方,做出一模一样的毒粉。” 复原?千岁动容,燕三郎也是立刻想起了两个人: 刘大业和孙占豪。 前者可算是黄大被拘入天牢的祸根,他利用蓝宝石盗版天馥楼的香粉配方以谋财,黄大追查过程中被他放药暗算,才落到廖青松手里,从而嫁祸燕三郎。少年顺着黄大留下的线索继续追进,结果发现这厮死在新家,宝石也被抢走。 看来,也是廖青松下的手。 贺小鸢嫁给韩昭之后成了护国公夫人,一身使毒的本事也没了用武之地。她曾对燕三郎说过,从前研配的毒物都好生收起,以免遗漏害人。可是暄平王后的宠物白貂身上的药物又显然出自贺小鸢之手。 现在燕三郎明白了,廖青松杀刘大业夺走蓝宝石,复制了贺小鸢的毒粉,下在白貂身上。貂儿和主人一向亲密接触,暄平王后就有机会把毒粉也沾染去萧宓身上。 而卫人又有新婚夜夫妇吃鸡汤补身子的习惯——公鸡。 所以这一套连招下来,萧宓就很可能中毒。如果算上司文睿掌握福生子期间无往不利的特性,成功率很大。 想到这里,燕三郎问司文睿:“孙占豪之死,是不是你们下手?” “谁?”司文睿对这名字表示茫然。 “死在风月楼的客人。”燕三郎提示他,“旁人都以为他中了马上风,事后尸检才发现是赤星斑蝥。” “哦。”司文睿不记得一个无名小卒的名字,但记得风月楼里这件事,“对。我们要试验药效。”他们手里的药粉是复制了贺小鸢的毒方后制出来的,在对付萧宓前当然先要试试好不好用了。 至此,两个谜团都解开了。 千岁多问一句:“那枚蓝宝石呢?” “在廖青松那里。” 她撇了撇嘴。 就知道她心心念念惦记着宝物,燕三郎看她一眼才问出最后一个问题:“廖青松在哪?” “不知道。福生子消失后,他就扔下我跑了。” 这也贴近昨晚的事实。燕三郎冲千岁点了点头,后者就收回指尖,不再按在司文睿太阳穴上。 这人眨了眨眼,起先还有几分茫然,但很快就清醒过来,疑心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燕三郎不答,只是唤狱卒过来关上牢门。 司文睿冷冷道:“萧家人都是白眼儿狼,你替萧宓卖命,早晚会死在他手上!” 燕三郎没有反应,千岁看了看司文睿:“你家和萧氏犯冲,二者不能相容。”总要出一出人命呢。 司文睿悲愤一笑:“我二弟为国捐躯,那时国君在做什么,嗯?凭什么他萧家劳民伤财、祸害天下,还能没事儿人一样坐在天耀宫里?” 燕三郎忽然道:“你暗算国君,就是想给你弟弟报仇?” “正是!” “我看不见得。”燕三郎淡淡道,“你只是有点儿野心罢了。” 司文睿大怒,正要开口驳斥,少年已经接了下去:“否则司家现在怎会落到这个下场?”他转头看了看司文睿,“司达光进盛邑后若是主动交出兵权,国君也会保司家几十年富贵。如今——” 他摇了摇头。 司文睿哑口无言。 他输了,所以说什么都是错的。 …… 回到邀景园已到寅时末,再有半个时辰就天亮了。 千岁打了个呵欠:“还好你明天不用上廷。”小三没官位在身,不需要工作。萧宓就没那么舒服了,他有志于卫国中兴,即便婚后第二天也是要正常干活的,国家那么大个摊子,时时都需要一把手坐镇。 黄大已经被送了回来,燕三郎去看望时,黄皮子一家和张涵翠都在。 相比前几天的愁云惨雾,这一家子终于有说有笑。 得燕三郎关照,黄大在牢里没吃苦头,伤势也大为好转,只要再养上几天,又是一只活蹦乱跳的黄鼠狼了。 黄鹤望见燕三郎和千岁走进来,当场跪了下来:“多谢两位主人!”救回了自家的傻儿子。 燕三郎一把揪住他,没让他膝盖着地:“免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他看黄鹤眼睛红肿,显然方才是哭过了,张涵翠也是满脸喜色。 当下,燕三郎将天乾殿里发生的事都说了,众人听完,都是满脸痛恨:“那司文睿真是死有余辜!” 黄鹤捋了捋胡子:“后天行刑,我一定到场!”他要亲眼看看这个陷害儿子的凶手是怎么死的! 黄大却悻悻道:“小主人亏大了。” 千岁抱臂:“怎么说?” “咱一点儿好处也没捞着。”黄大撇了撇嘴,“还给萧小皇帝做牛做马!” 黄鹤轻轻“嘘”了一声:“这话可不能乱说。”传出去就落人口实。 千岁却唉了一声,眼里带着笑:“可不是嘛,这笔买卖亏大发了!” 众人:“……”女主人难道不知道,她笑得不能再邪恶了! 走出黄大的屋子,小花园里凉风送爽,还带着栀子花的香味儿。 千岁深深吸了一口气,嘴角的笑容越发扩大了,像偷腥的猫儿。燕三郎也是会意一笑:“福生子已经加入收藏?” “必须啊!”她打了个响指,琉璃灯就浮现在她身边:“这样的宝贝可不能浪费。” 第847章 理论上说 话音刚落,琉璃灯身里的火焰就凝出一个虚影,与真正的福生子相差无几,只不过是全透明的,空有一个幻影。 千岁当然不可能无故将它具现出来,那要耗费大量愿力。不过虚影一出,燕三郎就知道琉璃灯内从此又多了一种灯傀。 他当着萧宓的面烧掉福生子,是安天子之心,这是他和千岁提前商量好的。实际上他二人都舍不得当真舍弃福生子。 并且这玩意儿太娇贵也太不好养,和吞金兽无异,又毫无忠诚度可言,动不动就逃跑。就算他和萧宓有交情,天子也不愿意攒金粉这种谕令专用的印粉流到外头去。 所以千岁把它喂给了琉璃灯。依灯傀保留活物生前天赋的特性,只要千岁愿力充足,还是可以将福生子具象出来,给自己招徕好运的。 当然,这是个紧要秘密,除了燕三郎和千岁再没有外人知晓。 他们正好走过一丛天蓝玫瑰,千岁左顾右盼:“咦,芊芊呢?”那个没骨气的东西跑哪去了,平时他们夜归,芊芊不都屁颠屁颠过来蹭个热闹吗? 阿修罗夜里化出原形,白猫就能自己到处玩耍。只要不胡来,她一般不作限制。 说谁谁就到,白猫自不远处一丛娇艳海棠后边钻出来,喵呜一声跳到了燕三郎身边的树枝上。 它看起来精神奕奕。 少年摸了摸它的脑袋,它就伸出两只前掌抱住少年的手,张嘴轻咬。 芊芊平时也这样跟他玩耍,燕三郎没当回事,只是往回抽手。 白猫不放,抱得更紧了,几乎就挂在他手上,两条后腿还用力踢他。 “放开!”千岁不满。这家伙代表着她的脸面,这么谄媚燕小三,连她都看不下去了。 按理说,白猫这会儿就该松开爪牙,高冷地跳去一边。 然而,并没有。 白猫四只小白牙反倒更用劲儿。燕三郎都感受到皮肤上传来的刺痛。 它真下死力气咬啊! 芊芊外表软萌,但其实修炼数年已是猫妖,这四只獠牙比匕首还锋利。哪怕燕三郎修练外家功夫,这会儿也感到不妙。 白猫咬破皮了。 “够了。”他出手卡住它的腮帮子,而千岁拎着猫儿后脖,将它一把提起。 白猫在空中张牙舞爪,可惜只能跟空气较劲儿,挠不到她的手。 “这是怎么回事?” 与此同时,燕三郎身体忽然晃了两下,像是站不稳当。 “有毒。” 说完这两字,他就靠在树上,慢慢下滑。 千岁大惊,从鳄皮手鼓中顺手摸出一只笼子,将白猫丢进去,返身抓起燕三郎的手:“怎么回事?” 眼下光线仍然昏暗,但以千岁眼力,还是能看出伤口里的血呈墨绿色! “该死!”千岁咒骂一声,飞快封住伤口周围穴道,又塞给他两颗解毒丹,这才抓起他的手掌放在唇边,用力吸血! 燕三郎的手背分出几缕黑线,从伤口向外扩张,不一会儿整只手都黑了。它同时也往上臂蔓延,速度快得惊人。千岁知道,那是剧毒沿着血管往心脏而行。 这毒剧烈,见血封喉。 燕三郎但觉头晕眼花,右臂完全没了知觉,呼吸开始变得困难,眼前的千岁都变成了两个。 千岁用力把毒血吸出、吐掉,看他臂上的黑线似乎淡了一丝。 “还清醒么?”看燕小三眼神渐渐涣散,她赶紧拍拍他的脸,啪啪。 待要扇第三记时,他伸手抓住了她:“疼。” “疼就对了,说明你脸还没麻。”千岁疾声道,“这毒素太过猛恶,你暂不要用真力驱逐,否则它顺着血液流去全身,你就死定了!” 这毒素很是奇特。其他毒物都以攻入心脏为目标,可是猫牙上附著的这种不同,它每到一处都能穷凶极恶地搞破坏,四肢倒也罢了,一旦入侵其他器官,后果不堪设想! 她的手突然有点发抖。 这毒素不惧真力,真力运行越快,它的侵蚀速度就越快,这一点太诡异也太霸道了! 最糟糕的是,他们根本无暇研究毒性。 毒发速度太快,燕小三危在旦夕。到底哪个天杀的制出这种复合毒剂? 怎么办? 这三字在千岁脑海里盘桓了无数次,她心里着实气苦:“你要是早从萧宓那里讨个替身傀来就好了!”找个倒霉蛋给小三替死,他不就平安了么? 燕三郎喉结动了动,千辛万苦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福生子。”他咽肌麻木,快要说不出话来,幸好千岁把毒血吸走了大半,给他争取到一点时间。至于吃下去的解毒丸,好像一点作用都没有,这毒性也太猛恶了。 对啊,福生子! 他们需要好运气。 燕小三太需要好运气了!千岁顿时如醍醐灌顶,挥手召出琉璃灯。 燕三郎才伸手,她就抓着宝灯往他手心一倒—— 就有鸡蛋大小一朵青焰落到他手中。 他是阿修罗的,哦不对,是木铃铛的主人,业火就烧不坏他。这朵青焰飞快变形,拉长、滚圆、分出头足…… 也就是两次眨眼的功夫,青焰就化成一只福生子,有头有尾,活灵活现,甚至还有质感,除了颜色绿油油之外。 千岁飞快扒开他的衣襟,抓着他的手,一把将福生子摁在少年心口。 黑线沿手臂往上蔓延,一旦绕过肩膀就会直攻心脏了。 皮肤有异物感,少年低头一看,福生子嘴里的口针已经扎入心口,不过一点儿鲜血都未流出,他也不觉针扎刺痛。 灯傀秉承原主天赋特性,真实的福生子怎么加持宿主,灯傀也是一样。 “它是吸气运的,又不是吸血,不会伤害寄主身体。”千岁解释完就问他,“有什么不同?是不是觉得自己鸿运当头?” “……并没有。”老实说,燕三郎其他任何感觉都没有,除了剧毒带来的强烈不适。 “怪哉,莫不是失灵?”千岁暴躁,试着捏它两下,灯傀还能挥舞前肢以示抗议。 理论上说,灯傀的天赋会生效的——仅仅是理论上说。 第848章 诈 毕竟福生子灯傀的出现是世间仅有,谁也不敢打包票,这玩意儿能和原版一样好使。 “且试一试。”燕三郎系好衣襟,千岁急道,“我带你去找贺小鸢。”小三的毒伤先用药延缓,离天亮还有小半个时辰,这段时间内她应该可以赶到护国公府。三人群策好过两人抓瞎,再说贺小鸢的确精于毒术。 “你不是学过龟息之术么?”千岁又提醒他,“用起来!” 燕三郎当即眼观鼻、鼻观心,努力调匀呼吸。毒素跟着血液走,只要心脏停止跳动,血液不再流动,毒素的侵蚀和扩张自然也跟着延缓。当然这并非长久之计。 只要短短十几息内,他就能进入龟息状态。 不过就在这时,他眼角余光忽然扫过身边的玫瑰花丛,心念一动,忽然道:“慢着!” “干什么,晚一刻就是找死!”千岁心急,但脚步还是下意识停下。生死攸关,燕小三应该不会犯糊涂吧? “看那里!”燕三郎伸手,往玫瑰丛中一指。 此时太阳还未升起,但天色已经泛亮,千岁一眼扫过,发现一簇簇蓝色的玫瑰当中,有几朵居然变了色,转作明艳艳的澄黄! 方才她吸走燕三郎伤口里的毒血,随口吐掉。这里玫瑰又生得密,那血就溅到了花瓣上。 变色的,正是溅到毒血的花瓣。 千岁心头有灵光一闪,她还未来得及分辨,燕三郎已经吃力道:“甘罗。” 是了,这是甘罗之毒! 甘罗之毒不好辨、不好解,但遇铜会变作澄黄。 寻常玫瑰非黄即红,而邀景园里种植的天蓝玫瑰,色如蔚蓝天空,乃是很稀有的品种。它的种植难度也大,一个没养好就会褪色,变回原来的红玫瑰。 其中诀窍就在于,它要扎根于铜土,才能保有特殊的蓝色。 尽管花瓣中含铜量稀微,可是甘罗之毒实在太猛烈,一触即变色。 千岁蓦然动容,飞快从怀里取出一只小盒打开,里面是四枚药丸。她只取一颗分作两半,一半给燕三郎服下,另一半慢搓成粉末,轻轻摁在伤口上。 这药入口化津,顺喉而下,并不噎人。燕三郎拽了拽千岁袖角示意她靠近,她就俯下身来,耳朵差点贴到他唇上:“什么,嗯?” 燕三郎向她耳语一句,千岁黛眉微蹙,但随即点了点头,将他抱起,飞快送去不远的温室里。 这里准备放进新植,前几日才刚整理过,空出一大片栏架。千岁就将他放在栏架上,疾声道:“乖乖躺着,我去取万应解毒丹!” 余音袅袅,她人却已经出了屋子,几个起落不见。 四周静悄悄地,一个人也没有,连清晨惯常的鸟鸣都不再响起。 燕三郎就躺在温室里,正对着门口,双眼微阖,呼吸越发急促。 就在此时,门口冒出一个鬼祟的身影。 一只大黄狗。 它小心翼翼溜进温室,悄悄靠近栏架。燕三郎如果睁着眼,当能发现它的眼睛是红的,血丝密布,鼻子却很干燥,嘴角还滑出一点白沫。 看他没有反应,黄狗走近三尺之内,突然张大了嘴,朝他咽喉咬下! 虽是家养的黄狗,但它的獠牙也和灰狼一样尖利,一旦被咬中要害,怕不得血溅五步。 眼看獠牙都快要碰到少年脖颈,空气中忽然闪过一道微光,从黄狗下颌射入、后脑穿出。 狗一下落地不动了,凶相全无,只有后脑上一个血点,慢慢扩大。 一枚铜钱洞穿了它的颅骨。 周围又恢复了安宁。 就这样,时间又飞快过去了半刻钟,什么事也没发生。 燕三郎慢慢睁开眼,看着地上的狗尸叹了口气:“回来吧。” 他声音不大,但户外有红影一闪,直接飘到了他身边。 “没动静。”千岁回来了,见面就摇头,“至少周围数十丈内没有发现。” “打扫庭院的仆从呢?” “有四个。”千岁没漏过,“我都看了,无异常。” “这人太谨慎。”燕三郎坐起来活动一下颈骨,发出咔啦两声。千岁方才喂他吃下的丹药有奇效,这会儿毒性就已经被压了下去。 除了还有一点头晕,他已经和平常无异。 方才他服药之后对千岁说的话是:“廖青松就在附近,诈他出来。” 邀景园里人多,芊芊失了神智却能专门攻击主人而不理会其他人,显然操纵者就在附近。燕三郎服药之后的第一个念头,即是将计就计,诈作自己中毒、千岁离开取药,以此诱幕后人现身。 哪知对手谨小慎微到了这个地步,就算知道千岁离开的窗口期很短,也坚决不敢曝露自己,而是派了一条狗出来取燕三郎性命。 现在狗被杀了,那人也不可能再自行露面。 邀景园太大,燕三郎人手不足、时间紧迫,很难将它封闭。 所以,那人是逃走了? 千岁抓起他手背看了看:“唔,退得很快。”小三的手背已经不再黑肿。她挤了挤,流出的血是红色的。 看来毒性已经消退,她也放了心。 少年飞快抽回手,低低问她:“招出福生子灯傀要耗费好多愿力么?” “那倒不会。”她如实以告,“就是一只小虫么,又不是苍吾使者那种级别。” 她迟疑一下又道:“你说,福生子生效没有?”毕竟燕三郎拍在心口上的不是活物,只是个灯傀,此前她很担心这东西徒有其表。 方才他们在生死关头找出解药,能算是福生子起效了么? 燕三郎耸了耸肩:“再试一试便知。” 这时千岁再拎出笼子看猫,两人都注意到白猫眼里全是血丝,嘴角也流出淡淡的沫子。 绿色的。 猫儿失常。 此时旭日东升,东方泛起了霞光万道。 第一缕晨光从窗户照进温室,燕三郎身边的倩影就已消失不见。 少年眼看着一缕红烟飘进猫儿耳朵里。 它狂躁的神态顿时一僵。 燕三郎算是头一次在猫儿脸上见识到“天人交战”这种表情。 也就是几息之后,白猫平静下来。 第849章 趁着福生子还有效 透过它的眼神,燕三郎可以确认,现在掌控局势的是千岁了。 “芊芊的神志癫狂,攻击性很强——只对你!”白猫的神情终于慢慢平静下来,不再呲牙咧嘴,“它潜意识里觉得,应该先凑近你、讨好你,然后再咬伤你。” 不用说,这是廖青松植在它心底的命令。 燕三郎打开笼子放猫。他知道,这会儿千岁对白猫的心神抚控起了作用。 “张嘴。”他抬起手背给千岁看,“唾液或者牙上有毒。” 她也嗅到了那点儿腥味,顾不得形象,赶紧张开了嘴。 燕三郎取银针在它牙上一碰,连眨眼功夫都不及,银针就通体乌黑。 他脸色微变,赶紧打来清水,给猫儿漱口洗嘴:“这毒见血封喉,幸好芊芊嘴里没有破口。”但也要尽快洗掉才好。 洗了数遍,又加上药粉,燕三郎再取另一根银针测试,发现它再不变色才放下心来, 而后,他也给自己的手背清洗消毒。“芊芊如何了?” “刚刚恢复神志,现在懊恼得紧。”千岁的声音满是怒气,“它在子时溜去东园玩耍,忽然嗅到猫薄荷的气味,于是跳墙出去找。结果没走出几步就被人逮着了。再之后,它的行动就身不由己了。” 燕三郎目光微动:“廖青松?” “就是这衰人!”啊,不爽!“这家伙,九成已经逃走了。” 廖青松对燕三郎两次出手不成,大概率会偷偷溜掉。 “东园?”燕三郎抬腿就走,白猫一溜烟儿跟在他脚边,“那就去东园看看,趁着福生子还在生效,说不定能发现一点有用的线索。” “是‘可能生效’。”千岁纠正他,“我还以为司文睿被捕后,这人会趁机逃跑。”今晚廖青松和司文睿同乘一车,马车翻倾后,目击者看见廖青松跳车逃走了。这也在情理之中,司文睿没有利用价值,他当然不会留下,“看来,我们都小看他对你的恨意了。” “司文睿失败,他就不能假手旁人。”燕三郎淡淡道,“想杀我,他只好亲自下手。” 然而燕三郎可不是那么好杀的。廖青松在盛邑势力单薄,还得另辟蹊径。 大概是发现燕三郎身边时常带着一只白猫,他居然把主意打到芊芊头上。家养的宠物平时和自己玩闹惯了,哪个主人会提防?暄平公主是这样,燕三郎也是这样。 廖青松拿来当作杀手锏的毒物,当然不是那么好解的。方才燕三郎和千岁的动作只要慢上半拍,说不定就需要直接剁手了。 邀景园太大,哪怕有白猫领路,两人也走了两刻多钟。燕三郎忽然道:“廖青松怎知芊芊在哪?” “嗯?” “园子太大,连我们都未必能立刻找到芊芊。”少年条理清晰,“猫儿又喜欢乱跑,他一个外来者怎么知道猫儿会出现在哪?” “东园栖息的小雀儿多,芊芊夜里特别喜欢去那里晃荡。”说到这里,千岁立刻反应过来,“是了,恐怕这厮时常潜进园子,已经观察好些天了!” “他后来使唤的黄狗,也是厨房里养的。”燕三郎记性好,“我有印象。” 少年正好走过一座小湖,清晨湖面水汽氤氲。他顺手捏了个法诀,引动水汽幻化出一个缩略的邀景园来。 他在图上几个方位各点了一下:“这是东边的屋舍分布。廖青松能把握芊芊动向,想来在园子里潜伏不止一次两次。他想在园子里走动,又能跟踪猫儿,就得有正常的身份掩护。” “他在东园下手,平时就该时常出现在那里。”猫儿侧了侧头,“那里是货仓,周围住着十人呢。” 邀景园占地面积太大,仆从居所也很分散,以方便就近打理庭园为主。“是了,借着搬运货物的机会进出邀景园,不算难事。” 邀景园毕竟不是王宫,没有那么森严的守备力量。 “东边?”燕三郎沉吟,“你觉得,他现在在哪?” “我若是他,现在就该溜出园子,容后徐徐图之。”廖青松要是溜出邀景园外,那就像水滴入海,根本无从找起。他完全可以等着风头过去,再试着暗杀燕三郎。 少年抿了抿唇。 暗中有这么一条毒蛇窥伺,任谁都不舒服。再被咬伤之前,他必须早一步逮到毒蛇,拔其獠牙! 这念头才闪过脑海,前方就有人了。 还未走到东园,燕三郎就遇上打扫小径的仆从。他记得这人姓周,浑名二牛,是邀景园的长工,他和千岁还未抵达盛邑时,这人就在邀景园扫了两年落叶了,算是这里的老员工。 邀景园太大,要打理的杂务也太多,下人们都是天不亮就起来干活。二牛正在打呵欠,手里的动作也是懒洋洋,显然还有两分渴睡。 燕三郎见状,心里一动。 他好似听黄大无意中提过,二牛好赌钱,领了工钱后就时常出去玩上两把。 昨天是国君大婚,邀景园提前结算了工钱,还下发了三十文的红包,人人都得了一笔小财。看二牛无精打采的模样,显然昨天赌到很晚才回来。 燕三郎下意识轻按心口一下,才走上前去唤了一声。 二牛有气无力回头却见到府主,顿时吓得人都精神了,瞪圆了眼道:“少爷!您、您怎么来了!” 他和这位主儿只见过两面,也听其他侍女说过,邀景园的主人格外勤奋,总是天不亮就起来修行。不过少爷住得远,怎么今天会拐到东园来? “昨晚子时,你在哪里?” 燕三郎这句话刚出口,二牛脸色微变,打了个哈哈:“当、当然在红榭睡觉。都那么晚了。” 红榭是东园众仆休息的屋舍。赌钱到半夜才回来,可不是什么好听的话。 “是么?”燕三郎也不跟他磨迹,“昨晚子时以后,东园里可有什么异常?你仔细想想,想好了有赏。” 有赏?二牛顿时打起精神:“您说的异常是指?” “古怪的声响,人影,甚至异动都算。” 第850章 当狗用一用 “哎呀您这么说,好像还真有。”二牛仔细想了想,“昨晚我从外头……哦,我路过杏苑,听见一声好急促的猫叫。您也养猫,芊芊小姐就是咱邀景园里的宝贝,所以我听见猫叫就停了下来,凑去一看。” “然后?” “百合花丛里蹲着个黑乎乎的影子。我刚觉得头皮发炸,芊芊小姐就从花丛里跳了出来,一溜烟儿跑了。然后,花丛里又站出一个人!” “看清他的模样没?” “没有,天太黑。”二牛摇头,“后来这人跟着猫往西去了,我、我没敢跟上。” “哪里的百合丛?带我去。”他这园子养了不少百合,并非都种在一处。 二牛带路,果然是往东去了。 高大的木棉树下种着一丛粉百合。现今正是百合的花季,一眼望去,怒放的鲜花热情又大方。 二牛指着花丛道:“就是那里!” 燕三郎定睛看去,花丛中果然有一块塌陷,像是被人踏平。猫儿穿行花丛不会留下这种痕迹,这是人脚踩踏的结果。 少年赏给二牛一两银子,打发他离开,这才俯身仔细检查。 二牛乖乖走了,离出园前最后一瞥,看见白猫冲着地面喵喵直叫,像是对燕三郎说话。 这猫真是邪气得紧,他缩了缩脖子,回去扫地。 但在燕三郎听来,这是千岁开声了:“看地上、地上!”猫爪子摁着地面。 地土颜色很深,少年要仔细搜索,才能在倒伏的草茎上看见几个绿点。 他拔出草茎,凑到鼻下嗅了嗅:“同一种毒。” 草茎上赫然是凝固了的毒剂!少年一闻就知道了,这和猫牙上的毒素如出一辙。 “他在这里给芊芊的牙齿淬毒。”他指了指上方的木棉树,“芊芊喜欢在这棵树上磨爪子,他大概在这里抓到猫儿,当场施毒。” “如是这样——”燕三郎把猫儿抱了过来,凑近它身上仔细嗅了两下。 “喂,干什么啦?”猫儿羞答答赏了他两爪子,差点挠在他脸上。 “你身上有百合花的味道。”百合的香气浓郁,是千岁很喜欢的香膏原料之一,“既然如此,他也该有。” 花粉散在草丛里,到处都是。就算无人摇晃,百合时常也会掉落花粉,何况那人在丛中待了好一会儿? 燕三郎挑起一小撮,放在猫儿鼻尖底下:“你能不能,唔我是说,芊芊能不能客串一下,凭这个追踪廖青松?” 客串什么?猫儿飞他一记白眼,才伸脑袋闻了两下。花香太细,激得她打了个喷嚏。 猫的嗅觉不一定比得上狗,但远远强过人类。今晚天气又好,连风都很微弱,最重要的是廖青松才离开不久,空气中还留下一点线索。 她溜出草丛走了几步,就往西去了。 这个方向和二牛所说的一致。燕三郎快步跟了上去。 结果,他们又回到了自己方才遇袭的地方。 少年也不气馁:“至少这说明,他必须近距离操纵,才能让芊芊主动攻击我。” 随后,猫儿又带他们前往温室附近。这是第二次攻击的发生地。 “你说得没错。”千岁气呼呼,“这家伙一击不成还想补刀,尾行至此。可惜你演得不好,让他溜了!” 演得不好?燕三郎摸了摸鼻子,让大黄狗咬住他咽喉才叫作演得好吗? 不过他也不吱声,由着猫儿带自己到处晃荡。 最后,他们奔到了邀景园南边的高墙。 “抱我上去。”她支使小三干活。墙边有棵大树,但她懒得攀了。 燕三郎抱着她跳上高墙,猫儿点着墙头一点白末道:“这家伙脚底沾着花粉呢,不难找。” 当下少年就跟着白猫跳下围墙,落到外头的大路上。 此时已有早起的居民往来,看见他都不由得侧目。 燕三郎摸了摸鼻子。邀景园的正大门离此不远,最古怪是,光天化日底下他放着正门不走,偏要翻自家高墙出去,也怪不得别人目光奇异。 “还愣着做甚?”猫儿娇声道,“跟我来啊。”一溜烟儿跑在前头。 燕三郎跟在它高高竖起的白尾巴后头拐街串巷,往东南去了。 邀景园所在的五条柳大街是寸土寸金的繁华之地,住在这里的非富即贵。即便有商铺酒楼能开在这里,那也是家大业大的鼎盛字号。 燕三郎一边走一边观顾两边,若有所思。 路越走越宽,行人越来越多,他心底也越发不安:这个方向…… 一刻钟后。 一人一猫站在河边,心情都不太好。 河不算宽,但很长,又有许多分支。阻住两人去路的,是个客货两用的码头,既能装货,也能载客。 天已经亮了,水路也开始繁忙,这里至少停着七、八艘船,燕三郎看见一筐筐渔获和粮食从船上搬出,由苦力搬去岸上。 猫儿躲着水,飞快在几条船上蹓了一圈,又躲开了几个人类好奇的伸手,回来时垂头丧气:“他不在那几条船上!” 这几条船都没有百合花的香气。 廖青松应该在半个时辰前就乘船离开,这条河上水路纵横,谁也说不准他去往哪个方向。 线索到这里,好像就断了。 “这厮逃走了?”白猫气得浑身炸毛,“福生子到底有没有用!” 这样看来,他们运气并不好啊! “或许廖青松早就规划好这条退路。”燕三郎抚着它软乎乎的脑袋,“河上走船,的确能甩脱绝大多数跟踪术。” 他看了看几条船,舱底都进了水。 船上行船不如江海,都是薄窄的快船,船底时常有水。 这是坏消息,因为廖青松只要坐在船边,这点积水很可能把他鞋底的花粉洗掉。 他们的追踪到此为止了。 真像千岁所说,福生子灯傀根本不能带来好运吗? 毕竟,气运这东西看不见也摸不着,何以丈量? 白猫长长一声哀嚎,在别人听来是猫儿羸弱的叫唤,在燕三郎听来却是千岁的懊悔:“早知道就不吞掉福生子了,我的一百万现大银啊——!” 站在边上等船的女童忍不住道:“哥哥,你的猫儿叫得好惨呀。” 第851章 守株待兔 燕三郎冲她一笑:“听惯就好了。”说罢,转头望向来路,若有所思。 …… 廖青松从船上走下码头,先找地方从头到脚换了一身衣物,然后才拐进一家曲苑。 这几年卫国太平,盛邑里兴起曲苑热潮。南北艺人都来这里讨生活,盛邑的平民也养成了闲暇时候听戏的习惯。 卫王昨日大婚,全盛邑的戏苑都要连演三天,无分昼夜。 廖青松走进的这一家刚刚送走了通宵的客人,伙计正在打扫满地的瓜子皮,台上也只有两个拉弦的正在咿咿呀呀。 廖青松直接登上二楼,找了个临窗的座位,又要了茶水瓜子点心。 金丝甜枣、千层云糕、滚雪酥酪,这一盘盘点心能顶早饭吃。 廖青松喝了几杯茶,目光不离窗外。 从这里可以直接看到码头上的景象,也就是三十丈而已。 结果,到伙计添完了第三壶茶,廖青松又叫了一碗香菇鸡丝面,码头上都未出现那个身影。 燕三郎没有追来。 已经是日上三竿了,燕时初还没踏上码头就说明他追丢了。原本这一带水路纵横、船行如梭,想跟踪他的难度可太大了。 廖青松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放下心来,看戏听书。 临近中午,台上的戏曲可是越来越好听了。 午后,他还出去泡了个温汤,享受了温石浴,又找人来修甲揩背。这些天都为司文睿那个有福生子都扶不起的废柴奔波,他也该放松放松了。 世间的人类,可真会享受啊。 不过,任务失败了,还弄丢一个福生子,回去可不好交代,他还得想办法对付燕时初。 不过,附在猫牙上的剧毒,怎么没要了他的命呢?明明那毒见血封喉,异士都无法抵御。 廖青松想不明白就干脆不想了,穿好衣服、戴好斗笠,一身舒泰走出了温汤场的大门。 接着,他就返身乘船,原路返回北岸。 大概谁也料不到,他会杀个回马枪吧? 不久,廖青松居然又走回五条柳大街。这时天已经暗了,街上的铺子掌起了灯,有些生意越发火爆,比如饭肆酒楼,有些则是天黑之后就关门。 廖青松也不往里走了,绕去后方的小胡同,再往前百余步,在一家成衣铺子后门停了下来,翻墙而入。 衣铺只开白天的场子,天黑之后人们就看不清衣料款式、上身效果,因此这家店每天在酉时正就打烊了,这会儿二层阁楼上却还亮着灯。 廖青松皱起了眉。他知道谁在上面:守夜的伙计。 这家成衣铺子的生意不温不火,据说东家还很吝啬,开出的工钱太少,因此从掌柜到伙计都没什么干劲。虽说夜里还得看店,但守夜的伙计经常偷溜回家,十天里面倒有七个晚上不在。 偏巧,今晚这人就在。 廖青松叹了口气。这叫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可怪不得他了。 他偷偷溜了上去。 也就是几十息的功夫,阁楼里传来一声短促的惨叫。 声音乍起就被掐断,像被按住了脖子的鸡。 死不瞑目的伙计被捏断了颈骨,廖青松不喜欢住处鲜血淋漓。他把尸体搬到楼下的铺子里,才返身上了阁楼,打开小窗。 铺子的生意一般,但位置不错,从阁楼就能直接望见对面的邀景园大门。 邀景园是高门大户,即便他居高临下,也只能望见门前门后一小片。余下的都被高大的绿树和围墙挡住。 这庭园太大了,一眼都望不见尽头,即便以廖青松的眼光来看都堪称奢华。有权有势就能作威作福,看来这在哪个世界都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监控范围不大,但已经足够。家主一般不走侧门,他蹲在阁楼上就可以监控对面的动态。 廖青松掸了掸床铺,坐了下来。 铺上有点霉味儿,但他已经学会了不计较。因为被卫王和护国公通缉,过去几天里,他不能住旅馆,这地方就是他精挑细选的过夜之地,已经住了四个晚上。 既然杀了人,明天就得换地方住了。 才想到这里,窗外忽然“噗噜”一声,把他吓了一跳。 廖青松握紧武器,小心探出头去,发现窗外飞过一小群蝙蝠。 入夜了,这些小东西喜欢飞到街道的灯笼附近,捕食被灯光引来的小虫。 廖青松轻吁一口气,才要回头,心头警兆突起! 身后好似有个影子! 他不假思索,一个低头就要跳窗而出。 哪知眼前红影闪动,一缕劲风冲着他脑门儿就来。 廖青松忙不迭闪避,前扑之势戛然而止。 这会儿他也顾不得什么小心行事,一转头就要撞破阁楼墙壁冲出去。可是后头的人影仿佛知道他会往哪里逃,已经抢先一步在前方等着他。 他这一冲,就好像自行送去人家手上。 紧接着脖颈上传来一点冰凉,对方明晃晃的刀锋架了上来: “别动。”动就掉脑袋。 前方凌厉,后方鬼祟,原来伏击自己的敌人有两个。廖青松苦笑,借着桌上微弱的烛光看见了长眉英目的少年。 可不就是他心心念念想要弄死的燕三郎? “有话好说。”他大气都不喘一下。对方的刀刃锋锐,哪怕没用劲儿,刀锋上吞吐的寒芒也已经割伤了他的皮肤。“我不过是听世子之命行事。” 这刀表面微泛红光,看起来有些眼熟。 燕三郎望着他:“我们没有过节?” “没有。”廖青松赶紧道,“我只是世子的亲随,他说什么我就做什么。” “这把赤鹄……”刀锋一动,一缕鲜血就沿着廖青松脖子流下,“看起来很眼熟吧?” 廖青松茫然:“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千岁抬了抬手,骨链就蹿了出去,在这人身上严严实实绕了几匝,确保他连膝盖都弯不下去:“你还真能浪荡,天黑了都不回来,让我们在这里等好久。” 燕小三笃定了这家伙还会回来,因此抓她一起来守株待兔。她原本还有几分怨言,现在看来,臭小子又蒙对了! 第852章 别吵到了街坊 “不知你是迷藏海国哪一位信察?”她见廖青松张口欲言,遂竖起一根纤指摇了摇,“你们这种东西的魂体与人类不同,我一试便知,还要狡辩么?不若给大家都省点时间。” 廖青松脸上的无辜收了起来,一下子变得阴狠:“你中了毒,怎么没死?” 这话是向燕三郎说的。少年面无表情:“我运气好,恰巧有甘罗的解药。” “你怎会有……”话到这里,廖青松恍然,“哦,贺小鸢。” “看来你从贺夫人的手下那里弄到的剧毒不止一种。”燕三郎微微一笑,“不巧,数年前贺夫人就赠我十几套药物,剧毒和解药都有。”当时卫王命殒,萧宓继承王位,燕三郎也要返回春明城。作为临别赠礼,贺小鸢送他一只药匣,里面都她的得意之作。 其中就包括了这味“甘罗”之毒。 甘罗是她的得意之作,可逆真力而行,当真称得上见血封喉。中者在三、五息内不服解药就要死翘翘了。 燕三郎也是运气好,恰巧身边的天蓝玫瑰帮他验出了毒性。否则甘罗的解药并不具备普适性,平时他哪会想起用这个? 廖青松一脸郁结。 他不擅于正面缠斗,尤其知道燕三郎修为了得,否则也不必借助司家。背后使阴招的手段也无非就是诅咒、下毒。先前嫁祸的诡计不成,他从司文睿身边仓猝逃离,短时间内能想到的法子也就是放毒了。 恰巧他手里还有贺小鸢的毒粉。在他想来,即便燕时初和贺小鸢有交情,可是“甘罗”生效太快,等不及贺小鸢给出解药,燕时初就该倒毙才对。 哪知道,这小杂碎身上就备有解药! 廖青松知道,贺小鸢身上的奇毒不计其数,燕时初绝无可能拿到每一种解药。恰好有药可治,这得是多大的狗屎运! 到得这时他也不用伪装了,把怨恨都写在脸上:“该死!那你又是怎么……” “看来你弄反了位置。”千岁失笑,“现在是我们问,你答,懂?” 她紧接着问:“一别年余,你们这些幽魂又在筹划什么诡计?说来听听。” 廖青松阴沉道:“燕时初炸毁圣树,致我们无处容身也无法换壳。余生最大的目标,当然就是找你报仇!” 字里行间,都是切齿的痛恨。 燕三郎却无动于衷:“不对。如要找我报仇,你们三四个月前就该到春明城了。”数年前初至春明城时,他报称自己姓石。不过拜连容生为师时要立帖公示,用假名则心不诚,并且那时燕三郎也不再畏惧拢沙宗的追袭,因此他恢复了自己的本名燕时初。 庄南甲知道他住在春明城,那么其他幽魂也该知道了才对。 廖青松冷笑。 千岁看着他,忽然道:“庄南甲呢?我记得他的身体羸弱老朽,快要不行了呢。” “活着。”廖青松很冷淡,“活得挺好。” “看来,他和你们的海神使相处得不错啊。”原本庄南甲趁着雾墙开放潜回迷藏国,就是为了手刃海神使,夺回自己的神使之位。 “拜你们所赐。”廖青松恨意更浓。 千岁笑了。小三那么一搅和,圣树灰飞烟灭,即便庄南甲和海神使再憎恨对方,也不得不暂停内斗。 毕竟,在那一劫中活下来的幽魂太少了,只有廖廖数十。它们统治的基础已经不再,庄南甲想要夺回的一切也都不在了。 而这全拜燕时初和明安所赐。明安自爆,和圣树一起殒灭,那么幽魂们的仇人就只剩下一个燕时初了。 “既然存世的惟一目标是报仇,你们就该全力以赴才对。”燕三郎打量着他,“明知我在盛邑,为何只你一人过来?其他幽魂呢?” 廖青松闭口不答。 “不见棺材不掉泪。”千岁摇头,手底忽然翻出一支木簪,直接扎进他太阳穴! 廖青松痛得“啊”一声大叫,鬓边却没有鲜血流出。 燕三郎不急不徐:“这是庄南甲送给我们的定魂针,专门对付你们这些幽魂。”顾名思义,这簪子的作用就是将幽魂固定在皮囊当中,不能外逃,以便他们拷问。昔日庄南甲就用它对付笃信察。 千岁冲着囚犯一笑,伸手捻动木簪。这一下不啻于在他脑子[]里翻浆倒海,廖青松痛得放声大叫,拼命挣扎。怎奈骨链如蟒,将他越箍越紧。 “嘘——”阿修罗竖指在唇前,好心提醒他,“小声点儿,别吵到了街坊。” 事实上,两人已经支起结界,以免这里的动静传出去吓人。 她停手,廖青松疼痛大减,不由得大口喘气。 “如何?” 廖青松定定看着燕三郎,突然冲他呸出一口唾沫。 少年一偏头就避开了。 千岁冷笑一声,再度伸手去念木簪,这一次她指尖还有淡淡红光溢出,凝成一只蚯蚓般的小怪兽,身形圆长如蚕,但通体都长着眼睛。 没错,燕三郎数了数,这东西从头到尾有二十多只眼睛,每只都能朝着不同方向转动。除此之外,头部就是一张大嘴,张开来有无数圈细小的牙齿,从吻部一直整齐排列到喉底。 燕三郎看见它的第一感受,就是既狞恶又可怕,幸好它体积很小。 他着实不明白,千岁能具象出这种东西而不惊乍,为什么她反而害怕相对无害的老鼠? 总之,这小怪兽一露面就晃了晃脑袋,然后顺着木簪溜进了廖青松的太阳穴。 可是看他神情,光顾着痛了,好似并不知晓。 少年看得分明,这东西身形忽散忽凝,没有实体,也不知是千岁具象出的灯傀,或者就是个虚影? 结合眼下形势,应该是前者吧?并且看千岁的神情是长舒了一口气,显然能放出这东西对她来说也是个不小的负担。 若是没有结界阻隔,廖青松的惨叫声能传出三条街外。定魂针直接伤害神魂,她的动作就仿佛举着烧红的烙针,一针一针往他身上刺,不刺到三千六百针不罢休。 “住手,住手!”他终于服软,声音都变了,“我说!” 第853章 遗民的分化 千岁又一次收回纤指,廖青松看这绝色佳人的眼神就像看着恶魔。所谓蛇蝎美人,也不外如是了。 “庄南甲新配了药物,能令他多活两年。”廖青松哑着嗓子,“如今已经去了半年,还有一年半。他恨死你,但皮囊老朽又没有修为,不能亲自找你报仇。” “所以他派你来?” “对,他要你死得奇惨无比……”后话未出,廖青松语调突然拔高了几个音阶,又是一阵高亢的惨叫。 他都快把自己嗓子叫破了。 燕三郎眉头都不动一下,仿若未闻。千岁则是等他辗转哀嚎了半炷香时间,才抓着木簪轻轻往外抽出半寸。 廖青松如蒙大赦,频频吸气,额上的汗都快淌成了小河。 “你做了什么?”良久,他才能挤出一丝力气问她。 “没什么,就是往你脑子里放了一条谶兽。”她耸了耸肩,“‘一语成谶’的‘谶’。只要它查出你说了假话,就会蚕儿吃桑叶一样啃掉你一小块魂体。所以,你最好不要再撒谎了。” 她看着燕三郎解释道:“这家伙的神魂比寻常人类强大,我的红莲业火虽有鉴真能力,对上它就有点不够看。”只能具象出谶兽,升级成测谎仪升级版。 神魂被啃噬的痛苦,比起躯体被剐还要剧烈十倍。 虽说没有其他躯体可换,廖青松品尝了这样的痛楚以后都忍不住要离魂出窍。可惜木簪将他牢牢固定在皮囊里,不许它外逃。 燕三郎很好心:“老实说真话吧。神魂被啃坏了,人也会变作痴呆。” 廖青松又气又怕,最后也只得道:“好吧,我说。庄南甲的确弄到了延寿两年的药物,但我并不听他命令行事。事实上,这厮登上陆地以后就带着五个人溜走了,再没露面。我也不知道他们后来去了哪里。” 燕三郎立刻听出了言外之意:“你们内部分化了?” 廖青松抿嘴:“他和海神使不合,能同舟返回陆地就已经是奇迹。” 的确,庄南甲和海神使有好深的夙怨,若非有迷藏遗民群体覆灭这么个大事件压着,两人早就打生打死了。 但反过来说,圣树的毁灭也暂时缓和了两人的矛盾,直到他们来到人间、重新上岸。 “你是海神使手下?”千岁插话,“这样说来,她手下有二十人?” “差不多吧。” 燕三郎不会让他蒙混过去:“具体数字?”敌暗我明,他要多套出一点情报来。 “二十……一个。” 海神使手下有二十一人,庄南甲手下有五个。合起来算,从迷藏海国成功出逃的幽魂有二十八个。 “你们为何不选庄南甲?”千岁好笑,“因为他快死了?” “对。”廖青松直言不讳,“他最多还有一年半,跟着他与海神使作对,最后能有什么好处?” 两人都知道,海神使附身的皮囊有修为在身,又不过三十出头,还有大把的好日子可活,光这一点体质优势就足以碾压庄南甲了。 燕三郎却关心:“那五人为何跟着他走?” “有两个原本就是他的死忠。”廖青松舐了舐唇,“另外的么……庄南甲煽动,称他找到了替幽魂换躯的办法。” 千岁的目光一下变得幽深:“当真?” “不知道,海神使指他妖言惑众。”廖青松苦笑,“圣树已经没了,我们都知道换躯的可能性太小,但他又不肯当众说出,多数人都不信他。” “为了取信于你等,庄南甲就没透露一点?” “他只说,寻到了弥留之地的线索。”廖青松摇头,“海神使设下圈套想将他拿下,却被他识破,扬长而去。两路人就此分道扬镳。” 千岁抱臂在前:“那么海神使最近又在做什么?” “寻找弥留之地的线索。”廖青松额上的汗还没淌完,“或许她料想庄南甲并非无的放矢。再说,我们都希望找到换躯之法。” 他们是不朽而强大的神魂,却被束缚在躯壳之中,有朝一日躯壳死去,他们也要跟着陪葬——就和凡人一样。 对于曾经自命封神的迷藏遗民来说,他们怎能甘心? 对所有迷藏遗民来说,最大的心愿莫过于找到更换躯壳的办法。如今迷藏海国已然封闭,他们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神使和信察。海神使想稳固自己的权威,就必须在以上方面有所建树。 这问题也得到燕三郎高度关注:“有什么线索?” “我不清楚。”廖青松咽了下口水,“我早被指派到司文睿身边,借着司家之势除掉你。至于海神使,我猜她已经北上了。” 谶兽没动静,看来这人说的是实话,燕三郎目光微闪:“去首铜山?” 廖青松想了想:“或许吧,我似乎听她提过。” “像你这样渗去权贵身边的,有多少人?” “不知道。”廖青松低声道,“我只接受我的任务,其他都不归我管。” 千岁没忽略他的话术:“但是你们在陆地上早有根基,对么?” 廖青松不情愿,但在谶兽的威胁下,也只得不情不愿应了一声: “是。我们钱财充裕,可以动用的人力物力丰沛,但海神使不说,我也不知道这些都从哪来。” 千岁以手托腮:“想来这些幽魂早就和陆地的国家或者玄门大派建立了长久关系。” “不排除。”燕三郎顺手从廖青松手上摘下戒指,分出一缕神念探入。 嗯,这是个储物戒指。“那枚可以复刻配方的蓝宝石可在里面?” “蓝宝石?”廖青松微愣,随后哦了一声,“在的。” “这东西打哪儿来的?” 廖青松的脸色有些不情愿,但还是答道:“是我们从迷藏国带出来的。” 谶兽没有反应,他说的是真话。 千岁不觉得这话题还有深入的必要,迷藏海国向人间开放了无数回,不知流通过多少奇珍异宝,偶有几件被神官们自己截留收藏,也不奇怪。 可是燕三郎并没有就此放过。 他来回踱了几步,甚至面露沉思,才问千岁:“圣树烧毁之前,庄南甲对我们说过几句实话,你还记得么?” 第854章 奇异的宝石 她翻了个白眼:“死老头说了那么多,你指的哪一句?” “他说,每个幽魂的能力各不相同。其中就有一个——”他一字一句,“复原了苍吾使者制造通行令的全过程!” 千岁面色微变,随即恍然:“不错!正因为它的天赋特别,迷藏的遗民们才偷偷掌握了通行令的制造之法,从此每六十年就可以穿透雾墙、往来人间与迷藏国!” “还原实物的制造过程。”她转向廖青松,笑靥如花,却令后者生生打了个寒噤,“怎么样,这项天赋听起来耳熟么?” 所谓“蓝宝石”,让天馥楼损失重大的蓝宝石,让贺小鸢的毒方外流、险些害死了卫王夫妇的蓝宝石,难道是? 燕三郎说出“复原”两字时,廖青松的脸色就变得颓然。他也知道自己捂不住了,只得低声道:“那不是蓝宝石,而是魂石。” “作用是?” “保留我们生前的天赋。” 这信息量有点大。燕三郎和千岁互视一眼,细品好一会儿:“你是说,你们消亡后,天赋还能保留下来?” “圣树之下出产一种石头,透明如琥珀,可以容纳我们的魂体。”廖青松绷着脸道,“我们原以为它和圣树一样可为寓所,哪知后来发现,它不能延阻我们的消亡,只是能保留我们的天赋罢了。” 千岁恍然:“哦,对你们来说,就是个骨灰坛子。”对这些幽魂来说,圣树树枝是房子,而魂石却是骨灰坛,是死后的容身之处。 廖青松不吱声,就当是默认了。这话不好听,但很实在。 “你们攒齐了多少枚魂石?”这话的意思是,圣树毁灭以后,有多少幽魂的天赋得以保留? “一千八百枚左右吧。”廖青松恨恨看着燕三郎,“多数魂石和圣树一起被炸毁,余下的只有这么多了。我们收集了一千多八百多位新亡的同胞制作魂石,其他人……” 其他幽魂只能悄无声息消亡,最后连一点痕迹都不曾留下。 “你的天赋是什么?”燕三郎缓缓问道,“王后的白貂,我的猫儿和黄大,都是你下的手罢?” 芊芊和黄大的表现,很明显是受到控制;暄平王后的白貂虽然没有攻击主人,但躲过护卫的检查、藏身于公主嫁妆、将赤星斑蟊和通沸草毒液涂抹到暄平王后脸面,这都不是宠物能自行做出来的事,背后必定有人操控。 “我能控制动物和修为低的妖兽。”廖青松冷冷道,“你们不打算让我活着走出这里,是吧?” “你要是早这么聪明就好了。”千岁笑吟吟点了点扎在他太阳穴上的木簪,“这小东西也能阻止你自爆神魂呢。” “我有一事不解。”廖青松不理她,转向燕三郎问道,“你怎么找到我的?”他逃离邀景园后打起十二分精神,不仅换掉全身衣物还转水路南下,在戏苑里观察码头超过四个时辰,很确定燕三郎当时并没有跟去。 那么,这两人是怎么摸到这家成衣铺子里来的? 说起这个问题,两人都笑了:“我们在河边就跟丢了,转头却想到,我昨晚半夜经正门回府,你就能操控芊芊偷袭,说明你就蹲守附近。谅你也不敢投宿客栈,而五条柳大街上的住家都是邀景园这样的大户,非富即贵,家大业大说明人多,你也不好往那里躲;所以,你最有可能躲在五条柳大街上的商铺里。” 廖青松还是不明白:“这附近的大小铺子有几十家,你怎知道我在这里?” 千岁“噗”地一声笑了,燕三郎摸了摸鼻子:“说来也巧,我们走到前方路口,就听见几个小乞儿抱怨,说这家成衣铺子的阁楼连着几晚都亮灯,他们想进来偷几身衣裳都不能了。”他顿了一顿,“这家铺子的掌柜糊涂,少了一两件衣服也盘不出来,伙计则是懒得要命,很少守夜,也不知最近怎么突然勤快了,天天都来值夜。” 廖青松瞠目:“这、这……”原来他不是输在实力上,而是时运不济! 想到这里,他突然醒悟过来:“福生子!福生子在你那里?” 司文睿坐在马车上,福生子就不翼而飞。廖青松一直好奇它去了哪里,看来现在答案揭晓了。 燕三郎不答,只是挑了挑眉,眼里有厉色一闪而过。 他可是当着萧宓的面烧掉了福生子,以安君心。因此,他也绝不能让外人发现自己还能使用福生子带来好运。 廖青松非死不可! …… 走出成衣铺子之前,燕三郎从心口摘下灯傀福生子交还千岁。 她轻轻一捏,灯傀就重新化作火焰,落回琉璃灯中。 廖青松已经没了影儿,连人带魂都喂给了琉璃灯。若非一楼的铺子里还躺着具死尸,这里就好像没人来过。 两人趁着夜色潜出后巷,施施然回到了邀景园。解决了廖青松这个心腹大患,千岁心情大畅:“终于可以安稳睡个好觉了。”被人暗中算计性命的感觉不好。 她还顺回了廖青松的储物戒,这人死后,戒指就成无主之物,可以轻易打开。千岁从里面倒出一大堆杂物,其中就包括了那枚让她记挂不已的复刻魂石。 这的确像是一枚蓝宝石,可是透明石壳中的蓝光缓缓流动如液体,望之奇异。 通晓其来历的两人都知道,这是迷藏幽魂的神魄被留在了石壳当中。据千岁推导,因为两界有异,迷藏遗民的神魂构成与人类不同,并非是三魂七魄,但有一点应是相通: 它们同样是有魂有魄。 魂主意识,魄主行动与天赋。 魂死了,魄还能留存,以魂石盛之,也就继承了它从前的特性。 “真漂亮!”千岁举着魂石欣赏半天。燕三郎给她泼冷水:“这其实是死者的神魄吧?” “是又如何?”她毫不介意,“你们人类喜爱的珊瑚,不也是海虫的遗体堆积而成么?还是成千上万的尸体!” 少年不吭声了。和千岁斗嘴,他哪有胜算? 第855章 反噬 “有这宝贝在,我可以还原出无数配方!”这枚魂石的特性,真是超级实用! 她喜孜孜半天,才发现燕三郎有些心不在焉。 “喂,你怎么了?” 少年从胸前扯出项链:“奇怪,这回木铃铛没反应。” 她也不在意:“你想要什么反应?” “迷藏遗民是入侵物种,非本界之物。”燕三郎一直便觉奇怪,“按理说,廖青松出现时,木铃铛应当有提示才对。”那时他也会提高警惕。 然而,并没有。 天行有常,木铃铛对于破坏天衡之人、事、物都有提示,并且给出任务和报酬。迷藏遗民乱入人间,燕三郎此前没遇上就罢了,如今面对面多久了,为何木铃铛静悄悄地一点提示都没有? 庄南甲是这样,廖青松也是这样。 千岁想了想,也不往心里去:“这破铃铛给任务的原理不明,自行揣测也没用呢。”木铃铛如果是被制造出来的,那么它的创造者可是相当不想让使用人摸透其中的触发机制啊。 或许,原理模糊才能有效防止作弊吧? 燕三郎也就是顺口一提,知道这问题恐怕是没有答案。 千岁掩口打了个呵欠:“你还不睡么?连着通宵两天了。”昨晚趁卫王大婚抓司文睿,今晚再来逮了一个廖青松,燕小三都快变成夜行动物了。 “这就去。”连着两晚惊心动魄,终于解决心腹之患,燕三郎也觉得自己可以好好歇上小半天了。 不过他才伸了个懒腰,脚下突然踩着一样软绵绵的东西: “叭叽!” 从那触感、从那声响、从那气味判断……他抬靴一看,暗道一声糟糕。 他居然踩到狗屎了。 不走石板路而去践踏花坪,大概就容易引来这种麻烦?不过他转眼就想到,厨子的黄狗昨晚被廖青松驱使,蹿到了它平时从来不去的地方,那么一路上留下点痕迹也就不奇怪了。 千岁也看到了,捂着鼻子一跳七尺远:“喔哟,恶心!快把靴子扔了!” 燕三郎啼笑皆非:“万一过会儿又踩到呢?” “哪会那么倒霉……哦!”千岁这就反应过来了,翻了个白眼,“福生子!你要开始走霉运了?” 她默默计算,从昨夜到今晚,燕小三使用福生子达九个时辰。现在灯傀已经取下,他的好运也到头,该由盛转衰了。 就是不知道,这回的霉运有多严重。 “或许。”燕三郎很清楚她在想什么,“我只用了一天,霉不至死,不用担心。” 司文睿用了十来天,下场就是个死;卸去福生子的反效果取决于频次和时长,燕三郎不觉得自己会倒大霉。 因此他走回眠春居换靴换裳,倒头就睡,也不太在意。 …… 燕三郎睡得晚起得也晚,这一觉居然到了辰时,比平时晚了一个时辰。 并且他还忘了关窗。 白猫鬼鬼祟祟在窗外徘徊片刻,一只小麻雀抓了又放,瞳里写满了犹豫,但还是偷偷溜进了燕三郎的房间。 它跃到燕三郎枕边,见他面色有些潮红,呼吸有点局促。 猫儿拿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主人的脸,可他没醒,于是它胆子就大了起来,满床走了一圈,发现薄被底下鼓起一个小包,像是支起了个帐蓬。 这是什么?从来没见过。 芊芊好奇地拍了拍,发现它能被拍动,燕三郎也轻轻“唔”了一声。 它想了想,干脆钻到薄被底下去了。 猫儿爬坐在少年小腹上,发现了一样奇怪的东西,比它爱吃的鱼干还大很多呢。它伸爪拨了两下,又硬又有弹性。 能吃吗? 燕三郎做了个好梦。 梦里照例有温言软语,有火一样的热情,然而女子脸上蒙着一层薄雾,让他看不分明。 可是今回不同。 今回她轻颦浅笑、眸光水亮,忽然抱着他的脖子凑近。 眼前的朦胧飞快散去,他快要看清她的脸了。 就在这时,他突然觉出一点尖锐的刺痛。 虽然痛感并不剧烈,但很突兀,并且部位也很要命。 最可怕的是,梦里佳人光滑的肌肤上突然长出了很多白色的软毛…… “啊——”燕三郎一下自梦中惊坐,睁开眼就看见自己腰间的被子里多了个奇怪的、会动的玩意儿! 他不假思索掀开薄被,望见白猫正以一个抱球的姿势玩得正欢,还伸腿踢了两下。 “千岁!”少年终忍不住怒喝一声,抓着猫咪脖子后的软肉将它一把提起。 它的眼神,清澈又无辜。 不过跟主人喷火的目光一触,芊芊终于知道自己闯祸了,也不敢挣扎,蜷得像个球。 千岁的声音倒是响了起来,慵懒如初醒:“吼什么,一大早扰人清梦?” 她也在睡觉呀。 燕三郎的身体还很紧张,松懈不下去。他飞快抓起被子盖回自己腰部,又抬膝坐起以便掩盖。 “该起了。”他竭力平抑自己的呼吸,“天早亮了。” “我又不用晨练!”太阳升起她睡觉,这难道不是铁打的定律吗?“嗯?你脸色怎么这么红?” “没事。”他把猫儿放回床上,拍了拍它脑袋,“出去吧,我要洗漱了。” 他难受得紧! 臭小子一大早发什么神经?猫儿无奈摇头,“我去书房等你。”说罢跳下床,一溜烟儿跑了。 燕三郎知道她的意思是,她去书房睡觉了。 他平心静气小半刻钟,身体终于解除了战备状态。 少年没注意到,猫儿躲在远处的树冠里,透过枝叶缝隙盯着他看。 芊芊方才是不是……? 千岁想,嗯哼,干得好! 洗漱完毕,就吃早饭了。 燕三郎运动量惊人,早饭自不能像常人那样一碗白粥下油条了事。黄鹤交代厨房给他备了一大锅熬得软糜开花的小米粥,五根炸得酥香爽脆的大油条,还有六个茶鸡蛋、七个葱花卷、五个比人巴掌都大的白面馒头,以及几个精美小菜。 “黄大如何了?”这样香甜的小米粥,燕三郎一口气就能喝掉大半碗。 “今晨就和小翠去了天馥楼。” 第856章 老是倒霉 儿子得救了,又恢复了自由之身,黄鹤对小主人感激涕零,“臭小子给您添麻烦了!” “这回还真不是他的错,他把我交代的案子查出来了。”燕三郎有一说一,这回是廖青松有心算无心,连他都险些中招,黄大更不在话下。 “今天的香糟小鱼很入味,让厨房给千岁备点儿。”她爱吃鱼,尤其是不用剔刺儿的,无论是人形还是猫儿。 话刚说完,燕三郎腮帮子一麻: “喀啦!” 这一声,响到边上的黄鹤都听见了。 小米粥里有砂子! 而且是好大一粒砂子。 他牙硬力气大,砂子立刻被咬碎。 现在,他得到了满嘴细砂,碗也放回桌上去了。 黄鹤赶紧端水给他漱口,一边气怒道:“小厨房这帮子懒蛋,黄米都淘不干净么!” 燕三郎漱口三次,总算把砂都冲出掉了,这才冲他摆了摆手:“行了,不用计较。” 到底怎么回事,他心知肚明。 该他倒霉时,这砂是洗不掉的。 结果他走去书房的路上经过园子,几只胖大喜鹊呼朋引伴从他头顶飞过,居然悄悄扔下几个炸弹。 燕三郎这回提起了全副心神,见机不妙立刻闪去几步开外。 他原本踏足的石板上,留下了两滩白点儿。 呼,好险。 等他坐进书桌,白猫已经在窗台上睡了个回笼觉。 阳光自外照进,给它周身都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光。 燕三郎定定看了它好久,才拣起案头的书,翻开 这一看,就看到了近午时分。 外头的大树上鸟鸣啾啾,叫几声,猫儿的耳朵就跟着动几下。 它很快被叫醒了,懒懒站起来打了个呵欠,再拱起背开始挠挠木窗磨爪子。 “什么时辰了?” “快要午饭了。”燕三郎看一则野史看得入神,随手拿起案头的苹果吃。 很甜,他目不斜视啃了几口,忽然听见猫儿唤他:“喂!” “嗯?” “你的苹果里面有东西,会动。”她的声音幸灾乐祸。 燕三郎这才转头一看,恰好见到被他啃了一半的苹果里面,有半条白白胖胖的虫子正在悲伤地蠕动。 为什么是半条? 他咀嚼的动作一下顿住,另外半条哪去了? 燕三郎缓缓抬头,看见白猫瞪圆了眼,存心想欣赏他出洋相。 他站起来找篓子吐掉了嘴里的苹果,又举茶水漱了漱口,坐回去继续看书。 ……这种波澜不惊真是无趣啊。白猫舐了舐鼻子,忽然想起这小子原本是乞丐出身。 吃个虫对他来说,算个事儿吗? 就听燕三郎忽然问她:“芊芊怎样了?”白猫先前被廖青松控制袭主,他们昨晚回府,也没看见猫儿出现。 “有我在,她能有事么?”千岁代答,“但她没脸见你,又很愧疚,怕你责怪。”咬伤主人的宠物,还是好宠物么? “不怪她。”燕三郎很实在。 猫儿喵呜一声,一双异瞳亮晶晶地,多情又温柔。 千岁马上解释:“这是芊芊,不是我!” 她不说,他也知道。千岁对他何时这样温柔过了? 从来不。 燕三郎长长叹了一口气。 因为福生子的负效还未过去,他也不敢出门,就坐在书房里。 少动少祸事。 这天午饭,他也用得提心吊胆,惟恐又出什么纰漏。 还好,无风无浪。 千岁许久未见他小心翼翼的模样了,乐不可吱:“难怪廖青松说什么也不肯把福生子用在自己身上,非找司文睿来顶锅不可。原来后面倒起霉来这么麻烦。” 燕三郎问她:“还要持续多久?” 方才他走来用饭途中,屋顶掉了个瓦片下来,险些砸在他肩膀。 白猫伸爪洗脸:“我哪知道?” 不过这天傍晚,李开良来找燕三郎,给了他一个坏消息: 燕子塔修缮工地,突然又塌了。 卫王前天大婚,司文睿设计射断燕子塔,要给整支迎亲队伍送葬,结果韩昭硬生生将塔身移走,宝塔上半截掉进湖里,下半截仍在矮丘上。 燕子塔是盛邑的地标式建筑,可不能放在那里不管,因此萧宓大婚次日就在廷上提起此事,打算重修燕子塔。 塔是怎么倒的,燕三郎一清二楚,因此早就留了个心眼儿,向萧宓上书,举荐了李开良。 这些天来除了置办宅铺水田等常规产业,李开良投入精力最多的,还是为燕三郎奔走成立“天工局”。 顾名思义,它今后重在“兴修”,主营修桥、铺路、开山、造屋的大小活计。 李开良还做起一份造价预算,通过燕三郎递到萧宓手里。国君一看,虽然是付薪招募工人来干活,造价却比传统派遣还要节约大概两成的成本,不由得心动。 考虑了几个时辰,萧宓还是决定把这项工程交给李开良来办。 这可是破天荒,在王廷上激起好大反响。 似这种大型的土木工程,通常都由王廷派官员调集劳力修造,如今直接给私人承接了去,那真是大卫开国以来头一遭儿。 立刻就有大小官员表示反对,表示这般施为“有伤国例”,等萧宓放出造价,又担心李开良为了揽到燕子塔工程而开具的预算太低,造出来的质量堪忧。 据说王廷上好生热闹,不过萧宓心意已决,又有韩昭从旁护持,这事儿最终还是拍板定了下来,就由燕时初的“天工局”来承接。 既然揽活儿成功,这事就宜早不宜迟。昨日李开良亲自带人检查残塔,并且着手清理现场。 原本的安排是一边清理,一边设计规划,这才节约时间。 “天工局”接手这项工程有个好处,就是不如官家体制那么磋磨拖拉。只要钱到位了,人员立刻就能上马开工。 不过,今日的清理工作才进行三分之一,燕子塔边缘就出现了二次坍塌! 燕三郎第一反应就是:“砸伤人没?” “伤了两个,已经送治,没死人。”李开良一脸后怕,“塌掉的那一侧也不朝向大街,否则我们就有大麻烦了。” 燕三郎呼出一口气,却道:“我们不会有大麻烦。” 第857章 我先给你提个醒儿 李开良只当他的话是宽慰,千岁才听出其中深意:燕三郎使用福生子的时长,前后不到十个时辰,就算事后倒霉也只该是小霉而已。 这一点从他昨夜至今遇上的一系列状况就能看出来。灯傀福生子的确是生效了,并且霉运都不致命,与司文睿在福生子脱落后动不动就身陷险境截然不同。 接着,李开良就向他汇报天工局的组建进展。 只从命名上,燕三郎就看出李开良的野心,否则为何不叫“队”、“堂”呢?那自然是希望它蒸蒸日上,有独揽一方的前景。 他们的目标,始终放在一两年后的盛邑西城开发。想插手这项百年大计,燕三郎就需要一支熟练、过硬、深受信任的队伍,而非杂牌兵。 练兵千日方有用时,“天工局”以燕子塔为开场任务,那是再妙不过。只要做好了,后面自然就有口碑,王廷就能看出天工局的价值。 天工局也才有本钱去承接更大规模的项目。 李开良更是道:“我原本计划往凤崃山走商时再招募人手、组建队伍,现在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燕子塔这么一塌,我们的机会就提前来了。” 燕三郎竖指在唇前,轻轻“嘘”了一声:“大不敬。”可他眼里带上笑意,并没有多少责备之意。 李开良敢在他面前张口就是大不讳,说明这人对他相当信任。 日后两人想成大事,这份信任就会更金贵。 ¥¥¥¥¥ 次日,燕三郎不得不出门了: 午时,司文睿被处决。 因为卫王大婚,王廷原先判刑从凌迟改为绞刑,后经司达光苦苦哀求,萧宓才大笔一挥,改作斩首。 虽说都是极刑,绞刑和砍头却有大不同。前者过程缓慢、极度痛苦,并且经验丰富的行刑者还有“慢绞”手法,能让囚徒被吊上十个时辰才慢慢咽气,那真叫作比死了还难过。 砍头就利索多了,一刀下去人头落地,死囚少受折磨。 司达光心疼儿子,又恐国君记恨,非要选用“慢绞”让司文睿多受苦,才力争改刑。 萧宓很痛快就答应了。司达光已经奉还兵符,即将交还兵权,萧宓目的达到,也不想为难他。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其实若按惯例,国君新婚通常大赦天下,许多囚徒会因此减刑。但萧宓三年前登位时就已经颁过特赦令,并且他也确实想要司文睿的命,这道赦令就没推下去。 司文睿身背谋逆、弑君、嫁祸、叛国等七八项重罪,皆无可赦。一通罪名读下来,他就在广大百姓面前被砍了头,血溅五步。 他的野心和抱负,或许还有仇恨,也跟着一起戛然而止。 这一次行刑很顺利,没有任何波澜。 司达光也在当场。燕三郎仔细观察他的眼神,发现这位“汤山侯”面容憔悴,眼神空洞,三天之内像是老了十岁。 立志于复仇的人,有痛苦、有悲伤,但不会这样枯寂若死。 白猫也趴在他肩头看行刑,正看得津津有味,就听他道:“这次风波,终于是过去了。” “多愁善感什么?”她给他一记白眼,“司文睿不死,能是这种皆大欢喜的结局吗?” 旁边有人也跟着叹了一声:“是啊,终于结束了。” 一人一猫回头看,身边站着石从翼。 他拍了拍燕三郎肩膀:“今晚去我家喝酒么?我邀了护国公,但他说不便过来。” “不去了。”燕三郎回身往马车走,石从翼也跟上,“喂,再考虑考虑呗?我家还有一样喜事。你来了,我请你看宝贝。” “什么宝贝?”少年阅历远胜从前,已知韩昭顾虑。身为掌权大臣却广邀官员聚宴,尤其与众武将一起喝酒,传去有心人耳中,恐怕要生事端。就算萧宓不在乎,韩昭也不能落人口实。 护国公是个很谨慎的人,无论处世还是治军。这种呼朋引伴的酒会,他很少去。 “还记得护国公手下那头丹凤么?”石从翼给少年提了个醒,“傲气得很,动不动就打人,还喜欢用鼻孔看人那只。” “想起来了。”这表述很形象了,“它好似借住你家有段时间了。” “是啊,它把家安在最高的梧桐树上。据说它看中那棵树,才来我家住。这东西脾气坏得很哩,生人勿近、不好伺候。” 燕三郎轻咳一声。 “扯远了。”石从翼赶紧把话头再拉回来,“它昨日产卵了,三枚。两枚红色的,剩下一枚居然是金红白三色,漂亮至极。” “你趴它巢里看了?” “看了啊。”石从翼捂了下鼻子,“我偷爬上去看了,险些被它啄坏鼻子。” 他比划一下:“那三枚卵有这么大。” “比西瓜还大?”燕三郎微愣,“丹凤怎么产下来的?” 蛋比鸟还大,合理吗? “哎,丹凤的真身长达几丈呢,但轻易不展露,听说这样太耗费力量,所以平时都缩得跟个锦雉似地,腹里的卵也不大。但临到生产,它就得恢复真身了,那巢里都能坐下两三个人。卵生下来变成蛋,体积也不会再缩小。”石从翼赶紧摆手,“听说纯正的火凤长三十丈,仪态万方。它这才哪到哪?” “它有配偶么?” “什么样的鸟能生出三色的卵?”千岁也在嘀咕,“该不会异变了吧?” “不知道。”石从翼只能猜想,“或许有吧。好歹是个丹凤,总不能像母鸡一样,没有公的也天天下蛋。” “你们喝酒便好,我还有事。”燕三郎想了想,还是婉拒了。他不知道自己的霉运走完了没有,这时候不该出去嘚瑟。 “你是还有事。”石从翼有些惋惜,但很快就道,“今天廷上,已经有人在找你麻烦。” 来了。燕三郎闻言打起精神:“何事?” “有个言官参你一本,说天工局‘开局不力’,致燕子塔二次垮塌。”石从翼小声道,“这消息很快也会传去你那里,我就先给你提个醒儿。” 第858章 化危为机 “谢了。”燕三郎不禁苦笑,“我们都还未开工,只是清理塔基而已。” 看来,福生子带来的负面效应还未过去。 千岁则在他耳边哼哼:“不招人妒是庸才!” 燕小三不在云城也不在春明城了,也不再是闲云野鹤一般的清闲自在。既入浊世,既有抱负,难免就与人交锋,难免就引来好奇与观望、恶意和敌对。 哪怕他现在还没有官名在身呢。 燕三郎已经告别石从翼,走出四、五丈了,忽有所想,脚步停了下来。 “怎么啦?”猫儿问他。 燕三郎忽然转身,大步朝石从翼走去:“等等!” “唔?” 虽然附近没人,少年也压低声音:“丹凤产卵,你告诉过别人么?” “也就是护国公了。”石从翼奇道,“旁人都还来不及说。怎么?” “我改变主意了。”他微微一笑,“今晚的酒宴,我去。但我有个条件。” “臭小子不知好歹,请你吃酒,你还跟我谈条件?”石从翼恶狠狠哼了一声,“说吧。” “那消息先捂着。丹凤卵也莫要让任何人看见。” “这都好办,丹凤本来就住得高,又不许生人接近,根本没几个人能爬上去看巢。”石从翼侧头打量着他,“你又动什么歪脑筋?” “这回要请你帮我一把了。”燕三郎说到这里就改了口,“不对,是请丹凤帮我一把。” 石从翼还欠他好大人情,闻言反喜:“好极,快说!” 燕时初心眼比筛子多,他的人情可不好还。这好不容易逮着机会,能还就赶紧地。 …… 复一日,燕子塔内传报喜讯: 天工局清理残塔,意外于塔底发现凤卵一枚! 和这则惊人的消息一起上达天听的,还有天工局“挖”出来的凤卵。 众臣都在天乾殿,萧宓看着底下用红锦托盘呈上来的凤卵,龙颜大悦:“竟是三色凤卵?” 刘传方立刻上前禀奏:“王上大婚当日,燕子塔就出现了火凤光影。如今看来,是凤卵即将出世引动。” 这话倒真不是空穴来风。世间若有重宝或者珍兽问世,附近常有异兆发生。如燕三郎手里的赤鹄宝刀,据说雪藏多年再出世前就引动满天红光。 凤凰乃是神物,凤卵出世前有异兆也不为过啊。 其他臣子见萧宓笑得舒畅,也纷纷上前恭贺:“这必是天降祥瑞,贺我王大婚!” “是也是也,此乃吉兆,天佑大卫!” 萧宓笑得更加开怀,当下拍板:“赏!清理燕子塔、发现凤卵的队伍,上下有赏!” 自然无人反对。 天工局的麻烦就此化解,不仅不罚,还得了奖赏。 燕三郎听说这道封赏时,已经是当天申时了。 他心情很好,因为昨晚喝酒回来至今,没再发生莫名其妙的倒霉事儿了。 看来,福生子的负效时间已过,一切又恢复了正常。 “你使用福生子只有九个时辰,倒霉时间却是足足两天,唔,二十多个时辰。”千岁也给他总结道,“错非急用,否则不划算了。” “不到万不得已,这东西最好不碰。”燕三郎的认知更加清晰,“正因好用,才诱人忍不住要多用。周大户持有福生子数月,想来也用过无数次了,但最后一次就要了他的命。” 人心皆是欲壑难填。周大户刚拿到福生子时,或许也用得谨慎,但时间长了、次数频繁了,也渐渐麻木大意,自以为摸着了门道。 可是福生子的好运能救人命,噩运也能要人命。或许周大户就是没掌握好最后一次,才丢了性命。 “凡事还得靠自己。”对于这些身外之物,他从来抱定谨慎态度。 随后,萧宓就宣他进宫。 燕三郎一直忙碌,这还是萧宓大婚之后两人首度见面。 少年天子的神态,只用“春风得意”来形容才恰当。燕三郎也微笑起来:“看来王上心情极好。”听说新婚燕尔都是这个样子。 萧宓果然开怀:“收回司家的兵符,孤能不开心么?” 燕三郎礼节上要过得去:“王后安好?” “好得很,已经入主后宫了。”萧宓问他,“今晚还请孤过去用饭,你要不要一起?” 和天子夫妇共进晚餐,这可是很高规格的荣耀。燕三郎摆手:“谢免。” 萧宓知道这是“谢谢”、“免了”的简称,不由得笑骂:“好你个不识抬举的!” 宫人都已经退下,两人坐在御书房里,可以言谈无忌。 “那只雪貂?” 说起差点儿要了自己性命的白貂,萧宓面色微微一沉,旋即恢复正常:“王后已经处理了,孤没再见过它。” 燕三郎点头,识趣地没有多问。 廖青松在白貂身上涂了赤星斑蝥和通沸草之毒,再用本身天赋控制它亲近王后,从而将毒物传至萧宓身上。即便这死亡圈套已经被识破,即便白貂只是被利用,天子也不想看见它。 新婚夜被投毒,险些丧命的经历可谈不上光彩。白貂的出现,只会提醒他这段往事。 萧宓反而问起:“我听说,那人也用你的猫儿算计你?” “是。”燕三郎郑重道,“事后芊芊吓坏了,我安抚了好久。” 聪明人对话,都是一点就透。他这么说,萧宓就明白好友没有半点怪罪白猫的意思了。同样都是深得主人喜爱的宠物,白貂的下场和白猫可是截然不同。 当下卫王切换一个话题:“对了,凤卵之事,办得好!” 如今朝堂上都是一片赞颂之声,天子也成功将新婚当日的意外转化成了吉兆。只要燕子塔中出现凤卵的风声传去平民之中,燕子塔断塌=凤卵问世的公式就能成立。 如此,祸事也会被当作祥瑞了。萧宓的统治根基必然更加稳固。 燕三郎很谦虚:“若非王上和丹凤的鼎力支持,这事儿也办不成。” 他动了念头后,立刻就往宫里传讯。这种大事必先请示天子,得到首肯才能进行下一步,否则就是欺君之罪了;至于丹凤肯点头外借自己的宝贝蛋,韩昭和石从翼也没少出力了。 第859章 走吧 1.5章 三色凤卵自带宝光,呈上堂去人人惊羡,这才是化麻烦为祥瑞的关键。 司文睿三番五次暗算,萧宓还能转危为安、化危为机,他的气运当真不错。燕三郎想起恩师连容生点评天下时说过的话: 势不可挡。 有时,大国气运就是这样玄妙,冥冥中勃发向上,即便他国、他人蝇营狗苟、暗中谋算,也莫之奈何。 这才叫有大气运。 司文睿拿着一只福生子,就想以个人之力推翻卫王,那是螳臂当车了。 接下来,萧宓就对重建燕子塔提了要求: 不必拘泥旧式,最好推陈出新。 “求新、求变,可也。” 燕三郎听见这几字要求,立刻了然于心: 少年天子才握稳大权不久,最想做的事无外乎“辞旧”,与卫国过去的混乱伤痛,与老萧家过去的祸起萧墙、同室操戈做一个清晰的了断。 所以,他并不喜欢燕子塔“修旧如旧”。 新天子掌权,就该有新气象才是。燕子塔是盛邑的地标,理应承担起这个任务。 燕三郎应下了。 萧宓又问他:“天工局才刚开张。那些个修塔的人手,你从哪里找来的?” “城外的难民。”燕三郎直截了当。 天子倒未现讶色,只是叹了口气:“管好,别让他们滋生事端。” 燕子塔只是个试验。如果难民用得好,能解决他的大问题。 “王上放心就是。”燕三郎笑了笑,“重修燕子塔的工期很长,满打满算要做上两年左右。有工作、有收入,就不是难民。”原本盛邑不欢迎北境难民,就是担心他们寻衅滋事,扰乱治安。如果能安顿下来,难民也能慢慢转为良民。 萧宓放了心:“甚好。两年之后,他们也融入盛邑,不再是麻烦。” 出宫之后,他就找来李开良,细说此事。 对于天子要求,李开良并不吃惊,反而正中下怀:“这敢情好,我那里还有几个老伙计擅长这些,拉来干活就是。” 没有金刚钻,哪里敢揽这瓷器活?燕三郎知道,他“那里”指的是从前的同僚。这样看来,得胜王手下的确曾有许多人才。 果然,三天后新图纸就出样了,一路送到萧宓面前。 天子看了很是满意,提了几处改动要求,图纸就算过关,可以送王廷的造办机构审核。 一旦通过,燕子塔工程就可以按步就班开始。 天工局的队伍也拉拔起来了。还有两年时间,再加上其他大小工程,足够天工局锻炼出娴熟利索的队伍。 为此,燕三郎特地在盛邑多留了三个月,居中协调各种事宜。 有道是閰王好见,小鬼难缠,萧宓点了头未必代表底下的官员就好说话。燕三郎要是离开盛邑,光凭李开良自己可搞不定这些官僚。 就是燕三郎自己,短短三个月内也见识到了官场作派。 要知道,卫国三年前才有过大变故,官场才换新血,算是欣欣向荣,可依旧走不出吃拿卡要和人情关卡的圈子。对此千岁有一句经典评价: “天下乌鸦一般黑。” “不忙着骂他们。”燕三郎对此却不愠不火,反而乐观,“官僚越陈腐,官制越僵化,我们才越有机会。”他才在盛邑待了几个月就深有体会,浸泡于此三年有余的萧宓会不清楚吗? 可是对国家而言,陈腐就像绝症,纵然你有国医妙手,最多也只能将它变成慢性病,却没有根治的可能。 但反过来说,官僚机构的僵化陈腐,同样能反衬出天工局今后的效率。卫国还不宽裕,卫廷着手办大事一定要考虑性价比。这样,天工局奔向目标的机会更大。 “如果官员们办事都是廉洁高效了,还要天工局干什么?” 他和李开良的野心,需要一支优秀的队伍才能实现。相比两年后的盛大工程,燕子塔的规模很小,正适合练手。 这第一炮能不能打出个开门红,直接关系到两年后的大计。 一转眼就到了夏天。 燕三郎终于打通所有关节,燕子塔的修缮也走入正轨,预计明年冬天可以完工。 从书房的窗子看出去,恰能望见满塘荷影摇红。天色阴沉,午后就有大群蜻蜓低飞,白猫盯得一瞬不瞬,脑袋都跟着晃来晃去,却对燕三郎道:“待这满塘荷花都败了,你采些新鲜莲子,我要吃莲子羹。” 燕三郎正好取一物放到桌上:“恕难从命。” 白猫微愠,给他一个大白眼:“你皮痒了?” “我们待不到那个时候了。”燕三郎将那物平铺开来,却是一张画卷,“该走了。” 白猫跳回他身边一看,少年铺开的竟是那张《弥留》摹本。 拢沙宗开山祖师申叔桓亲手画成的画卷《弥留》,是端方和窦芽目前能找到的,与弥留之境最有关联的物件了。而端方基本原样复刻了《弥留》内容,小到一草一木都能如出一辙。 这份画功,燕三郎也是佩服的。据说端方是琴棋书画四项全才,而燕三郎最多占上书、棋两项,琴艺和画工只是平平,连容生还给出过毒舌点评: 拿不出手! 天赋天赋,只有当你付出过艰苦卓绝的努力,才知道天赋有多重要。 这幅画卷在书房里躺了很久,今天才见天日。白猫一怔,而后大喜:“何时动身?” “明日罢。”燕三郎向来是说走就走的性格,再说盛邑内各项事宜都已经安排妥当,他和千岁又该启程了呢。 哪怕是个摹本,这幅画也属难得一见的精品。画面上山水空灵,云遮雾绕,仿若仙境。当真应了那句题字: 山在云雾飘渺间。 云雾当中还有些建筑,但是影影绰绰,只得一个粗略的轮廓,似与燕三郎见过的所有楼宇都不同。待要细看,却不可得。 若仅止于此,这就是一幅很美很有意境的山水画,但不特别。 亮点在于题下的诗句和落款:它们在整幅画的左下角,并且反着写! 或者说,当年拢沙宗开山祖师申叔桓在画完之后,就把整幅画卷倒转过来题词落款! 如果看山水为正,那么题字就是倒的; 如果看字是正的,那么山水就是倒的。 普普通通的山水画卷,就因这一点而显出了蹊跷。申叔桓当然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所以其中有何深意? 这个问题,燕三郎已经思考了好几个月。 “走一趟,或许就有答案。”须知此事要躬行。 白猫一转念就有点不放心:“慢着!你不再等等么,就快打通最后一条经脉了。” 燕小三修行的《饲龙诀》早就进入第二重境界,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打通了奇经八脉中的七条,还有最后一脉。 修练《饲龙诀》曾经无数,但能练到这个地步的,算上燕三郎大概也只有两人。 若是功成,六条小龙尽数归一,这部法诀最艰难的部分就已经过去。此后天宽地阔,真正前途无以限量。 就她认识的燕三郎来说,这种关键时候,他不该留下来跟最后一条经脉死磕吗? 少年却摇了摇头:“恐怕短期内难以竞功。” “咦?”毕竟修练法诀的人是他,千岁只能在初期给予指导。燕三郎晋入第二重境界之后,她就已经束手旁观了。 “离‘归元’之境只剩临门一脚,但恐怕没有那么轻易迈过去。” “六龙互噬为一,不就过了么?” “话是如此,但我心底隐隐觉出,最后一脉牢不可破,除非我心境上能有提升。” 除了水到渠成的实力之外,从一重境晋入二重境需要的是运气,从二重境破入三重境,需要的就是道心了。“并非闷头苦练就可以。” “何况……”他点了点自己小腹,“六龙的主战场最后还要沉于丹田,这地方若是受了破坏,后果不堪设想。还是……悠着来吧。” 他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六龙越发强壮,也越发暴躁。他身为寄主,可以很清楚地看出六龙当中孰强孰弱,有哪只日后注定被吞并,有哪些可以一争到底。 不幸的是,他好像把小龙都养得太肥太壮了。待大决战之日到来,作为战场的丹田怕要遭殃。 所以,这就到了急不来的时候,只能自己慢慢筑底打熬。 千岁也不言语了。他的身体,他自己最清楚。燕小三是多么谨小慎微的一个人,修行上早有主张,从来不肯冒险。 保守一点,也好。 他才唤来黄鹤交代一番,天边划过一道惊雷,紧接着四下里一片唏哗。 骤雨打萍,半塘浮沉。 燕三郎穿过长廓,看娇美的莲花在风雨中凌乱。雨点随斜风扑面,白猫跳到少年怀里躲避:“暴雨吔,明天还走吗?” “走。”燕三郎挠了挠它的下巴,“我给你书箱上加层油布。” “六味居的熏鸭好吃,你让黄大去买个七八只带上路;咱们酒泉的青梅酒也酿好了,你至少要带个十坛吧,还要新做好的桔红糕、小豆凉糕……” “好,都带。”风雨声急,少年没有听见自己的声音温柔,猫儿却心满意足。 --------《有福》卷到此结束啦,下一章进入全新大卷《桃源》! 第860章 荒山雨夜怪景 1.5章 两道霹雳划过夜空,轰隆一响,雨就来了。 “糟了。”涂杏儿听闻声响,钻出骡车抬头看天,“铭哥,下暴雨了。” 惊雷骤雨,引得车队众人都钻了出来,连道古怪。 一刻钟前还是大晴天呢,明月高挂,怎么老天说翻脸就翻脸? 说话间,又是两道惊雷炸响,震得地面都颤抖不已。涂杏儿吓得一抖,身后的男子趁机将她揽进怀里:“别怕,这里地势高、树又多,大水灌不上,闪电也打不进来,我们安全得很。”车队错过了宿头,只能夜栖野外,扎营时不忘选了一处高地。 闪电照亮长空,也照亮了小姑娘白净的面庞,鹅蛋脸、柳叶眉,活脱脱一个美人胚子,只是杏眼里写满了惊惧。 她的鬓发乱了,一支钗子歪到耳后:“树多安全么?我娘说,雷雨天躲在树林里才不安全哩。” 男子笑道:“你信她,还是信我?” “喂。”涂杏儿嘟起小嘴。 “你若信她,怎会跟我一起跑了?”看着她娇艳的红唇、蓬乱的云鬓、小鹿般惊悸的眸子,男子心痒难耐,摁着她的肩膀就往车里带,“来,我们还有事儿没做完呢。” 他日思夜想了这么久,终于快要成事,怎会被两道闪电给搅黄? “铭哥,我怕!”她也想不明白,自己更怕心上人的亲近还是天上的雷电,才会藉着轰鸣声奔出车外,“我不想了,明天好么?”手里碰着一样冰凉的东西,是系在腰间的小小玉葫芦。 这是幼时娘亲所赠,涂杏儿抓它入手,心里五味杂陈。从此之后,她就要永离自己的故乡、永离娘亲和姐妹了,说不难过是假的。 “杏儿,你不信我?”他双手抓着她的肩膀,迫她正视自己,“你想嫁给我的,对不对?” 涂杏儿咬着唇点了点头。 “不后悔?” 她又点了点头。 “那就要信我。”他正色道,“今晚之后,我绝不负你!好了,进车里去吧,站外头淋雨要生病的。” 雨点打在身上的确很凉,涂杏儿想起自己下半生都要依靠这个男人过活,心底又是甜蜜又是惶恐,腰板儿却有些软,男子再推小姑娘进车就容易多了。 她这样好哄,男子暗自高兴,转头时却看见相邻的马车夫正冲他挤眉弄眼,还竖起了大拇指:“好手段!” 他啪地放下车帘子。下雨怕什么,车上覆着的油布够厚了。雨声雷声大,还能把一会儿车里的动静都盖过,不让外人听见。 涂杏儿淋雨湿裳,这会儿曲线毕现,只见玲珑。铭哥关切道:“赶紧除衣,莫着凉了。”说罢就动手剥她衣物,已经不掩急切。 就在这时,外头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喀啦。” 声音悠长而沉闷,像是有什么东西裂开了,可是两人都分明感受到,这是从地底传上来的动静。 仿佛有大不祥! 车内的两人一下子僵住,不知外头发生了何事。 只隔了几息,车外传来惊呼:“怪物,有怪物啊!” 涂杏儿吓得拨开铭哥手指,一骨碌爬起来,就往门外看。 该死的!铭哥暗骂一声,今日怎就这样不顺,却听涂杏儿颤声道:“铭哥,看、看那里!” 此时天雷一道接着一道,把山林映亮如白昼。铭哥顺着她手指方向看去,头皮一下就炸了: 对面的谷底不知何时撕开一个裂口,有东西从里面蜂涌而出,绵绵不绝。 那裂缝细而长,但很幽深,就像山谷被重重斩了一刀,再用力往外掰开。两人立于山腰往下眺望,甚至能看见裂缝深处散发幽蓝的光。 他们也看得清楚,有东西从地缝里爬出,三三两两。 涂杏儿晃着铭哥的袖子:“那不是人!” 这些东西虽然也有四肢,可是人不会浑身长满疙瘩,像癞蛤蟆一样;人的后背也不会长着巨瘤,像驼峰一样。 涂杏儿眼力不错,甚至还能借着天上的雷光看清刚出地缝的怪物,它们浑身长满了人脸,都在对空嗥叫,庆祝重获自由…… 总而言之,这大概是最深沉的噩梦里都不会出现的恶物! 最糟糕的是,这些东西爬出地缝之后就举头嗅探四周,像是闻到了血腥味儿的鲨鱼。望见这一幕的人类,都下意识缩了缩脑袋,不想被它们发现。 按理说,这种暴雨天气基本可以阻断生物的嗅觉。可是这些怪物闻了几下,纷纷朝着车队所在的方位转过头来! 被发现了。 有几只怪物打头,朝这里大步飞奔而来,余下的也立刻跟上。 而后,地缝里冒出了更多怪物,源源不绝。涂杏儿一眼扫过,就能判定那至少有数十之多! 铭哥颤声道:“不,不好!”这些东西,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他手软脚软爬出车厢,一个劲儿催车夫快走。 四下里漆黑如墨,山路都是羊肠,只有天上雷霆送光,本不该摸黑行路的。车夫虽也害怕,却不肯走,只安慰他道:“车队里有好手,能、能对付这些东西!”这可是大山沟沟,现在摸黑赶夜路,和送死也没什么区别了。 “能吗?” “能吧。”车夫咽了下口水,“我看过他们打狼群,利索得很。” 狼群有多厉害,铭哥不清楚,但他看得出底下这些怪物的前进速度不一,块头越大的越迟缓,比如长着四只手的胖子就是步履蹒跚;可也有些瘦得像猴子的怪物,动作也灵巧得像猴子,在林间和地头上腾挪跳跃,常人难攀的大山对它们来说,轻松得如履平地。 车队里的数十好手们果然集结起来,刀口一致对外,等着和这些怪物短兵相接。有人抓紧时间在地上淋起油圈,而后放了一把火。 呼啦,火圈骤起,围住整个营地。 多数生物惧火,人们希望这一招有用。 不过山腰上的火圈并没有阻住怪物的脚步,反而吸引它们更多同伴。 第一只怪物奔近,涂杏儿只瞅了一眼就缩进铭哥怀里,不敢多看了。这东西瘦得皮包骨头,脑门儿光秃秃地,颧骨高耸,眼眶却深陷,本该长着眼珠子的地方,现在燃着两撮绿幽幽的光。 它冲到火圈前,毫不停顿地一步迈过,张着十个尖爪就往人身上扑。 有个趟子手眼明手快,飞起一刀将它拦腰斩成两截。 “嗷——”这东西大叫一声,掉落地面。 “还好,也不是很难对付。”男人们松了口气。 怪物落在地上,兀自蠕蠕而动。另一人嫌它恶心,抬腿要把它踢出火圈。 结果,这玩意儿突然伸臂抱住他的腿,大嘴一张,啃了上去! 这回换作人类惨叫了。 怪物的生命力强悍至斯,被斩作两截依旧渴望进食。 涂杏儿捂着嘴,看这嘴里没剩几颗牙的怪物,把活人的腿啃得血肉模糊。它是齐腰被斩成两半的,吃进嘴里的血肉掉不进胃里,都漏去了地面。 就算这里,它也没停下嘴。 涂杏儿看得胃里阵阵翻涌,差点儿没吐出来。 她抓着心上人哭问:“铭哥,你不是说这条路很安全吗?” “我怎么知道!”铭哥退开一步,“过去一直很安全!” 这时其他人已经冲上前去,把怪物剁成肉酱。带头的大汉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大声道:“都集中起来,这怪物不难对付!” 很快,其他怪物赶到了。 呼喝、咒骂和嚎叫声不绝于耳。 大汉说得没错,怪物不难对付,多数甚至比不上狼群灵活。 可它们对于血肉的渴望,竟然十倍于野兽,甚至到了悍不畏死的地步。 人类一定要将它们的脑袋砍下来,否则它们爬也会爬到活物脚下,张嘴去啃! 这样的对手,实在令人胆寒。 车队砍死了十余只怪物,自己也有伤亡。防护圈不严,有几个平民被怪物趁乱拖了出去,瞬间就被分而食之,惨叫声回荡在凄风苦雨之中,久久不绝! 紧接着,新的麻烦来了: 怪物数量太多。 它们源源不绝从地缝里爬出,不像先前那样三三两两了,直似无穷无尽。涂杏儿往下望去,雷光照亮之处,都有怪物攀爬。 满山满谷,竟然都是怪物! 铭哥和涂杏儿躲在车边簌簌发抖。有个汉子拽起铭哥,往他手里塞了一把长刀:“人手不够,上来砍怪!别像娘们儿一样!” 刀很重,铭哥没抓稳,“当啷”一声落在了地面上。 他费力抓起长刀,待汉子回身去砍怪,就奔去车夫边上紧声道:“我们走,快走!” “可,可是现在不能赶夜路……”车夫也吓白了脸。 “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铭哥倒是当机立断,指着山谷大吼,“你想被啃死吗?” 车夫拼命摇头。这条山路虽然陡峭,但一直很太平,他来回走过不下十来次了,怎么今回偏偏就倒了大霉? 正犹豫间,一头怪物冲来,把他身边的汉子拖走了。后者虽然举刀狂砍,剁下它一条胳膊,奈何这怪物本有四条胳膊,就用剩下的三条将他牢牢摁住,拖回山涧。 第861章 我们找到了 惨叫声里夹杂着咀嚼声,从涧下传了上来。 车夫也受不住了,跳上前座拨转马头,挥鞭大叫一声:“驾!” 马车开动起来。 铭哥和涂杏儿赶紧跳了上去。 马车突破火圈,沿着山路狂奔而去。 涂杏儿听见后面传来一阵阵喝骂声:“蠢货,快回来!” 铭哥儿抖着嘴唇:“蠢货才回去呢!”那地缝就是怪物巢穴,他们不早点开溜,留在这里当饲料吗? 涂杏儿担忧道:“他们、他们会怎样?” “有他们拖延,我们能走远!”铭哥也喘着气,“能逃出去!” 用这些人拖延怪物的脚步吗?涂杏儿心底不忍,但她坐在狂奔的马车上,又能如何? 又是接连两道雷光,照亮了天地。 涂杏儿忽然尖叫:“怪物,怪物追上来了!” 铭哥顺势看去,也是一下呆住。 原本冲向车队的怪物群,竟然有三成分流,迳直追向了马车! 这是为什么,它们不该去扑咬营地的活人吗,为何要舍近求远? 他掀开车帘,冲着车夫大吼:“快点,怪物追上来了!” 这倒不是假话,有几头怪物的速度快逾奔马。而马车在漆黑的山路上奔行,慎而又慎,速度一直都提不上去。 “不行,这里太暗!”有好几回半边车轮差点悬空,山路底下就是悬崖峭壁! 车夫才回了一嘴,车上的小姑娘就开始尖叫了: 怪物已经冲近,只要几个纵跳就能攀上车辕! 她甚至能看见怪物嘴里歪斜而尖锐的大牙! “怪物来了,怪物来了!” 再不跑快,一样是死!车夫咬了咬牙,往马股上又抽了几鞭子。 马车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发力狂奔。 山里的夜晚无人掌灯,只有靠着天上闪过一道又一道的雷光照明。而在照明的间歇,就是纯粹的黑暗了。 人眼承受不起这样的光暗变化。 终于又一道耀眼的雷光闪过,而后就是长久的黑暗。 车夫看不见前方的道路,但觉右边车轮一空,紧接着车身就歪斜了。 不好!适逢转弯,他吓得肝胆俱裂,拼命掉转马头,想要力挽狂澜。 可惜,太迟了。 马车在窄小的山路上踏空,失去平衡。 怪物还没扑上车之前,它就从悬崖边上摔跌出去。 底下,是不见底的万丈深渊。 涂杏儿坐在翻滚的马车里,失重感令她叫都叫不出声,只下意识瞪大了杏眼。 终于有一记雷光闪过,照亮夜空。 铭哥已经不在车里了。这一瞬间,她的视野里只有无数从天而降的雨点,细密如针,透明如丝。 她从来没有仔细看过,原来雨丝是这种形状。 可惜,以后也不会再有机会见到了。 她心里突然平静,又有些后悔。这一趟,走得值不值呢? 马车顺着山壁,咕噜噜滚了下去,四分五裂。 就算是怪物,望见这一幕也只得放弃了。营地里有更多新鲜血食,等着它们去大块朵颐呢。 很快,雷声、雨点和黑暗共同掩盖了这里的一切。 谁也不知道,荒山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 雨过空山涤如新,弹指间又是艳阳高照。 即便在崇山峻岭,清凉的丛林也越发挡不住盛夏午后的高温。 映日峰下,几棵大叶紫薇后头走出一行十三、四人,最中间是三个姑娘,都是十七八岁年纪,轻盈窈窕。 走在她们四周的男子作侍卫打扮,两、三人走在最前方开路。 这里丛林密集,连一条兽径都没有。 杂草都有一丈高,如想好好走路,只能拿砍刀开道儿。 抬头看天,已经是午时正了。 走在最中间的姑娘兀自急行,额角都见了汗,脸蛋红扑扑地。她生得明眸皓齿,瓜子脸、小瑶鼻,精致得像初春枝头上的玉兰花。 “小姐,该歇一歇啦!”后头两个姑娘有些喘气,“我们已经转了两天,也、也不急在一时。” 那小姐回眸,娇靥泛冷:“你们不急?” 她生得美貌,板起脸来也好看。可是跟在后头的两个侍女一下子就呐呐不能成言。 小姐又道:“不急就自行回去吧。” 侍女急了:“我们不回,我们跟着小姐。” “那就走快些。”小姐提高了声量,前头的侍卫只好加快挥动砍刀的频率,顾不上酸疼的大臂。 要是早知道一个上午都得在荒野里开路打转,他该带上斧头而不是佩刀! 复行数十丈,他一刀挥出,眼前豁然开阔。 不见天的浓密枝叶到此为止,眼前只有低矮灌木,远处就是起伏的群山。 此时堪称风和日丽,而众人一眼望见,在远山之上、在蓝天白云之间,居然又有另一重景象—— 半空中有群山,虚无飘渺,云雾缭绕。可是那山势陡立如削,猿猴难攀,与众人所见的首铜山形大不相同。 这里的山可是圆而钝的。 尽管半空中的山维妙维肖,可这里每人都能看出,它不过是虚像,栩栩如生而已。 “就是这里。”侍女喃喃低语,不掩激动,“小姐,我们找到了!” 小姐眼里也焕出光彩,却要哼道:“稍安,八字才出了第一撇呢,没出息!” 其实她也累了,早饭的半笼包子遇上数十里山路,早就消化得没了影儿。可是望见这片蜃景,她浑身又充满了干劲。 原来,那是真的! “快走!” “望山跑死马。”侍卫舐了舐唇,“小姐,这山还走不了马。我们赶过去至少得个把时辰。” “那还不快走?”小姐冲他一瞪眼,模样生动可爱。但在又累又渴的侍卫眼里,此刻“可爱”可成不了动力。 好在小姐望了望其他人脸色,还是软下了心肠:“行了,就地休整两刻钟!” 众人长吁一口气,赶紧寻地方坐好,就着泉水吃起干粮。纵然他们都有修为在身,可是从天不亮找到现在,还净走难行的山路,大伙儿仍觉精疲力尽,外加饥肠辘辘。 当然,罪魁祸首是天上那一轮烈日,好像要把每个人都烤焦。这样的艳阳天,即便在山里也不减丝毫威力。 5月初继续双倍 5月1日-5月7日,仍是月票双倍活动。水云恳请大家出好5月的保底月票,届时一次性全部投出。 从5月起,起点女生网月票榜与云起分榜,我们终于要和霸道总裁腹黑王爷99次小逃妻分道扬镳了,喜大普奔!同时欢迎潇湘、红袖入席。 这个榜,终于有一点值得我们花力气争取的地方。 另外书评区活动还在继续,截至发稿还有几十份优惠没领。大家投月票前记得先去书评区的活动帖子楼回个帖,返还的点币会在三天后自动到账,点娘的羊毛不是随时想薅都有的,有效期截至4月30晚。 希望人间5月尽是好事儿,你我皆安,比心! 第862章 相遇 树荫底下,侍女先铺下短绒毯,再铺一层凉席,才请小姐坐下,又不知哪里变出一把织锦扇给她扇风。有一个去现摘新鲜的果子,和泉水一起呈到小姐面前,再附几块软糯香甜的糍粑。 众人身上都佩着香草囊,扰人的蚊虫只在附近飞舞,却不敢近身吸血。 离太阳下山只有三个时辰了,如今还要扣去休息和吃饭的时间,小姐有些心焦。 她在心底默默计时,两刻钟一到,她就站了起来,一息都不耽误。“时间到!” 众人长途奔波,坐下以后只觉四肢散架,都不爱动了。这时听令,众侍卫都得强行将自己从地上拔起来,继续前进。 “往那里走。”小姐自己也觉脚后跟肿痛,小腿有些酸麻,但她一指半空蜃景所在的方向,“越快越好。” …… “越快越好”所用的时间,比侍卫预计的更长,将近两个时辰。 这会儿申时将尽,阳光西斜,威力已经远不如正午,而半空中的蜃楼景象也越发模糊,不似先前所见那般清晰。 小姐着急,催促众人前行。 就这样紧赶慢赶,他们终于赶到了。 从山林走出,眼前赫然是一片大湖。 湖水开阔,对岸在七里之外。此时微风不起、波澜不惊,湖边一片安祥。 不亲自走到这里,谁也想不到深山幽谷之中,还藏着这样一个大湖。 “快看湖中!”侍女突然伸手一指。 凝神看去,湖面平滑如镜,清晰地倒映出岸边的景致。 不,不止。 广阔的湖面正中,还倒映出浮在半空中的山景! 那山尖、那飘忽的云朵、那涌动的雾汽,都与天上的相似,只不过倒了个儿! 从众人的角度看去,那就像是半空中的山水倒了过来,印在湖中。 “小姐,然后呢?”侍卫喘着粗气问女主人。 小姐显然也在思索这个问题。 二十息过去了,三十息过去了……她沉吟未决。 侍女小声道:“方才天上飞过几只大鹰,好像穿过了蜃景。” “怎不早说?”小姐目光一凝,“你能确定么?” “唔,好、好像。” 好像有什么用,她需要的是确认!小姐皱眉。可退一步来说,如果飞鹰真能穿过蜃景,说明它本来就是虚无,老鹰进不去,他们这些血肉之躯同样也进不去。 半空中的群山与地面并无接壤,她要怎样才能攀进去呢? 目光扫过湖水,小姐忽然明白了:“走,我们下去湖边。” 去湖边就是由高往低的下山路,好走。 行至近前才发现,湖边很开阔,但没有平软的沙滩或者圆润的鹅卵石,反而都是有棱有角的大块岩石。 湖面虽然宽广,可是远处逢峭壁,左右有悬崖,也就众人所立之处最好下水。 小姐一指湖面正中,对侍卫道:“游过去看看。” “游?”这是才下山就要下水啊? “对,游去蜃景的倒影里看看。”小姐理所当然道,“找到入口或者异常之处。” 侍卫们都应了。这湖很大,想在有限的时间里寻到点什么,只能多派人手。 不过他们刚想脱去外衣,侍女已经斥道:“像什么样子,去石头后边脱!”一帮大男人,也好在小姐面前宽衣解带?成什么体统! 众侍卫只好转去不远处的巨岩后方。 不过他们才走过去,就有一人喊道:“小姐,这里有东西!” 东西? 两名侍女陪着小姐过去,却见一块扁平的湖石上置着一个藤箱。 箱子还敞着盖。 侍女走上前去,低头看了两眼:“好像是书箱子,制工精细,但里面没装书卷,只有一块冰玉,还有一个……香囊?” 冰玉可是好东西,能源源不绝给周遭降温。走在这种大太阳底下,倘若身上带着一块冰玉,那体周气温立刻就会下降十度以上,清凉舒适。 小姐身上就带着一块哪,否则午后烈日底下的急行军,她可要遭罪。 话说回来,这种荒山野岭怎么会有人类的东西? 小姐好奇凑上前去,还未来得及看上一眼,就觉鼻子奇痒,忍不住“啊啾”一声,打了个喷嚏!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可太不雅了。小姐赶紧以手掩面:“那是什么……啊啾!” 话未说完又是一声,比前次更加响亮。 小姐不敢靠近了,捂着鼻子后退一步:“这附近是不是有……” 侍女从箱子里挑出一根雪白的长毛,比头发还细得多:“有毛发!这箱子好似是装动物的。” “这人有病吧,好好的书箱子不装书,拿来装什么动物!”小姐气恼摆手,“拿开!” 经过这么个插曲,大家都知道这片湖谷已有外人涉足,没有想象那般安全。于是有四名侍卫留下守护主人,余下的准备入水搜寻。 哪知这时,又有意外发生: “哗啦”一下,水花四溅,湖里有人跃了上来! 这人出水格外突兀,像是游鱼跳上船板,迳直落在扁岩上,把湖边众人都吓了一大跳。 “当啷”几声脆响,众侍卫后退两步,武器在手,大喝道:“站住!” 出湖就遇上不速之客,这人也不惊慌,捋掉脸上的水,左右环顾一圈:“你们是谁?” 小姐这才看清,他年纪很轻,也就是十六七岁,但眉目深邃,面部轮廓坚毅,竟然是个俊朗少年。他袒着上半身,初看精瘦,其实肌理分明,小腹上结结实实六块腹肌,其余的都收在湿漉漉的裤头底下了。 她皱眉道:“你在这里作甚?” “抓鱼。”他的回答简明扼要,众人这才发现他手里还扣着一尾大鱼,食中二指就抠在鱼腮里,生生将它提了起来。 鱼很大,长达两尺,好似被他打晕过去。 小姐啼笑皆非:“我问的是,你跑到这大山里面作甚?” 他不答反问:“你们呢?” 小姐淡淡道:“与你无关。” “同理。”他往巨岩移动,身上开始冒出丝丝白汽—— 明眼人一看便知,他正在动用真力将浑身烘干。这做法很奢侈,并且他无论他使用什么神通,起效都太快了些。 第863章 挺俊的 看来这人也是异士,并且修行之道走的一定是刚猛路线。 众侍卫跟着后退,刀锋依旧对准他。 深山老林里面,突然多了个异士,还是从湖里游出来?小姐目光飘移不定“莫要敬酒不吃,你还是老实交代的好。” 少年只当未闻,赤足走去草丛。 小姐使了个眼色,少年身后的侍卫一个箭步冲上前,要将他制住。 少年忽然动了,不进反退,一个转身就到侍卫跟前。 这一下动作太快,侍卫只觉眼前一花,对方的拳头就砸在自己鼻子上了。 他被仰天打出去一丈远,落地时鼻血长流。 几乎与此同时,少年已经跨到另一名侍卫身边。后者不假思索挥刀,却被他反手抢下,架在脖子上。 他再要挣扎,只听“喀嚓”一声,少年将他胳膊直接拉成脱臼。 这人痛呼声中,少年已经将他扳过来面向小姐,冷冷道“我不认得你们,也不想杀人。” 他的动作快如鬼魅,偏偏揍人又极狠。小姐眼中顿显惊色“你想作甚?” “离开。” 小姐咬唇,好一会儿才挥手“放他走。” 这人来历不明,但敌意不浓,好似的确不用大费周章。 少年推开俘虏,但并没有马上离开,只是走去草丛,拿出鞋袜从容穿好,才撮唇吹了一记口哨。 找援兵吗?侍卫们神经再度绷紧,亮出了手里的刀。 不过草丛里簌簌一响,有个小白影子蹿了出来,停在燕三郎脚边。 众人定睛一看,竟然是只猫儿。 它白得像雪,毛发蓬盈,一出来就蹭了蹭少年的脚背。他低头拣起白猫背上一片落叶,点了点书箱,猫儿就自觉跳了进去。 原来那箱子是装猫用的。 原来是猫,难怪了。小姐下意识后退一步,只觉鼻尖又有些发痒。 少年有条不紊合上箱盖,把书箱背好,再抓起大鱼,转身就要往丛林走去。 他的眼睛黑得深不见底,看着就不像好惹的。 “等等!”小姐咬了咬唇,忽然问他,“水里有异样吗?” “什么异样?”少年面无表情看着她。 “……”讲不清楚呢,再说他如果也为那个而来,怎么会主动告诉她?小姐恹恹挥手,“算了,走吧。” 少年大步而行,很快消失在林荫中。 直到他背影都不见了,小姐才向众侍卫道“下水吧。” 这一找,就是一个多时辰。 幸好天气炎热,水温不高,众人才能坚持下去。不过天色渐晚,半空中的浮山蜃景也不见了。小姐气恼道“该死,这东西只在白天出现!”她事先做过功课,蜃景只在大热天出现,要么是极干旱的沙漠地区,要么就是大海和大湖。就不知道眼前景象是不是同循此理? 现在太阳西斜,气温下降,理论上蜃景就该消失了。 又有几名侍卫从水里冒出头来,向她们比了个“没找到”的手势。 斜阳余晖收尽,最后一缕微光也快要消失在地平线下。小姐叹了口气“罢了,明晨再找吧。” 天黑以后出山可不容易,再说她还想明天继续一探究竟,是以众人就在湖边搭起帐篷。有个年长的护卫道“这里太空旷,夜里点火,怕有不速之客。” 侍女不悦“林子里虫蛇太多、潮汽太重,也不干净。” 于是十三人搭了四顶帐篷,最宽大的一顶给小姐和随身侍女居住。 营地周围扎起火把,侍卫们开始发落晚饭。荒山里急行军一整天,又下水摸了一个多时辰的鱼,人人都疲惫欲死,这会儿只想躺下来呼呼大睡,可惜咕噜叫的肚皮不答应。 他们在营火上烧开了水,冲上一大碗面茶,就能对付一顿。这玩意儿由面粉、猪油和糖炒制而成,很香也很饱腹。 两名侍女更忙碌,除了取茶具冲泡茉莉花茶、蒸熟四味点心之外,还要从食盒里拿出事先备好的羹冻,加热化开。 这特制食盒当中有隔热层,再加贴寒冰符,就能把里面的食物冻得。羹汤吸饱热汽之后,就开始散出诱人的香味。这一碗当中有鸡蓉、有鱼翅、有红菇,冻起之前曾经小火炆了两个时辰呢。 用过晚饭,小姐还吃了一碗冰元子当点心。这是磨好的软冰当中加入了牛乳和山楂果浆,酸甜又清凉。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只觉身体里的暑气被驱得一干二净,余下的只有疲乏。主仆三人说笑一会儿,有个侍女就道“今日湖里那少年,目标也跟我们一样么?” “说不定。”小姐沉吟,“这样的荒山野岭还能遇到人,也去湖中,太不寻常。” “好像年纪也很小呢,竟敢一个人来么?” 另一名侍女取笑她“问这些作甚?你看上人家了?说起来他还真是挺俊的,不穿衣服都好看。”少年匀称而强韧的体魄,对于情窦初开的小姑娘特别有冲击力。 她脸一下子就红了“胡说什么!”这个年纪的男孩都是英气勃发,可那少年明显有些与众不同。 “我胡说?你不就喜欢长得俊的小哥儿?半年前你在十锦台……” 她们嘻闹起来,小姐听了一会儿就觉聒噪,不由得轻喝一声“好了,别闹。” 声音不大,但两个侍女都不敢再玩闹了。 她们安静好一会儿,看到小姐的神情放松下来,才小心翼翼问道“小姐?” “嗯?”她眼都没睁开。 “一旦我们找到那里,真的可以如愿吗?” “当然!”小姐斩钉截铁,“昔年申叔桓拖着重伤之躯来到首铜山,便是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念头。结果呢?” 侍女喃喃道“他报了大仇,还建立了拢沙宗。” “对啊。”小姐放下小碗,咬了咬牙,“他能寻得,我为什么不可以?别忘了,我们可是有……” 话未说完,外头忽然传来侍卫的呼喝声“站住!” 三女一惊,待要出帐查看,侍卫的下一声骤然转成惨呼! 即有兵刃呼喝之声响起。 外面出了什么事? ==军情速递=== 51-57仍是月票双倍时间,粉丝值2000以上可以一次性全部投出。5月开始,起点女频和qq阅读分榜,所以月票榜还是值得一争的,请大家助《大魔王》一臂之力! 。 第864章 晦气的猫眼(双倍期间求月票) 清晨,几只栗耳凤鹛在枝头觅食,才啄了两枚无花果,身后忽然有劲风扑来。 鸟儿叽吱叫着惊惶飞起,怒斥身后偷袭的元凶。 又失手了啊。白猫无趣地摇了摇尾巴,结果一返身打落两枚熟透了的无花果。 “啪嗒”,果子落到地面上。 盘膝打坐一整晚的少年缓缓睁开眼,望着东方晨曦。 又是新的一天。 白猫从树上一跃而下,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燕小三,我饿了!” “方才没抓到鸟?”营火半夜就熄了,少年站起来添柴架锅,熬点米粥。昨儿已经忙活一整天却没有结果,今天他决定悠着点儿,也不赶时间了。 “……”身为一只猫妖,芊芊确实太笨了。千岁赶紧转移话题,“湖边的营火,昨天半夜就灭了呢。”他们居高临下,可以俯瞰湖边。但距离太远,她也过不去呢。 “嗯。”那时燕三郎已经调息入定,无暇观察。 “你不好奇吗?”白猫找了棵大树磨爪子,滋啦滋啦,“火为什么熄了,十来号人就没排个守夜的?” “不好奇。”与他何干? “你真没劲!”燕三郎伸手抚它脑袋,白猫矮身躲过,反手就是一爪子,跃跃欲试。清晨天不亮就是猫儿最精神的时候,有时活泼得好似精神病,这一点千岁可控制不来。 少年也不着恼,就着昨晚打来的水洗漱之后,上树摘了几个果子。 这棵树上的无花果已经熟了大半,很甜哪。 他分给猫儿半个,白猫啃了两口就呸了出来:“不好吃!”猫嘴可尝不出水果的清甜。再说,除了猫草之外,猫小姐也不爱吃素。 “那十几个人也来找弥留之境。”猫儿想了想,“应该说,是那小丫头的目标。能知道弥留秘密的都不一般,要不要调查一番?” “嗯。”燕三郎拿出鹿肉脯,嚼了几口。这与一般的行军干粮不同,香软半湿还撒了芝麻,兼具嚼劲和软嫩,在盛邑是姑娘夫人们都爱的零嘴。 他才啃了几口,猫儿就凑过来:“我也要!” 燕三郎顺手撕了几小条喂它:“他们也会无功而返,除了鱼,那大湖里面什么都没有。” “鱼不错。”烤起来很香,昨晚她吃得直吮指,“可是弥留之境到底从哪里进?” 她有一点暴躁。 燕三郎从盛邑走到这里,一路上并不顺利。今年夏天雨水丰沛,他们遇过两次山洪堵道,两次山体滑坡,还眼睁睁看过一整支商队过桥,结果桥梁垮塌,落入底下的深渊里……千岁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误启了福生子。 但他们最后还是赶到了首铜山。 然后呢? 然后就是四处打探,最后摸到了映日山附近,终于见到了半空中的异象。 那景象,几乎就和申叔桓的画卷一模一样啊! 千岁也是满心鼓舞,但和燕三郎转了一圈之后就发现: 没有通天之路。 蜃景就浮在半空中,根本不与陆地接壤。 有什么办法进入其中呢,上天? 对她和燕小三来说,上天倒算不上什么难事。可问题是,两人都觉得没有那么简单,尤其时常有禽鸟飞过,横穿天上的蜃景。 看起来,那就只是蜃景而已。 所以他们决定先从地面想想办法。 很快,燕三郎也发现了群山之中的大湖。蜃景映在湖中,的确就是倒的! 申叔桓的画,是不是暗示这里? 因此燕三郎才决定下水一探究竟。 结果呢,湖水就是湖水,虽然幽深,但湖中除了水族之外空无一物。 “那湖很大,蜃景在湖中的倒影也有角度问题。”她怂恿燕三郎,“要么你今天下水再仔细搜一搜,说不定入口就藏在哪个旮旯里了?” “好。”燕三郎才答了一声,忽然转头面向东边,“有人来了。” “六或者七个。”猫儿耳朵动了动,“很慌乱,喘气声有点大。” 十余息后,灌木簌簌一响,一群人闯进了这片林中空地。 双方甫一照面,都是微愕。 这些人果然喘息未定,最中间一个道:“是你?” 燕三郎一眼认出,这是昨天在湖边指使侍卫们下水的姑娘。不过就像千岁所说,他们看起来很是惊惶,身上也沾着点点血迹,有两人明显带伤。 燕三郎记得他们一共是十三人,现在却只剩下六个,两女四男。 余下的唯一侍女执出长剑,剑尖对准了他,声色俱厉:“你想作甚!” 燕三郎头都不抬:“这是我的营地。” 他在这里坐得好端端地,闯入者是她。 侍女语塞,那小姐左右看了看:“你是孤身一人?” “算是吧。” “什么意思,到底几个……?”话未说完,她就猛打一个喷嚏,“哈啾!” 这个林中的小小营地,顿时安静极了。 女子窘得面色发红,下意识退了两步,以手捂脸,果然接着又打了两个喷嚏。 燕三郎这才反手指了指身旁的大树:“还有她。” “她”就是白猫。 现在猫儿立在树杈上,默不作声盯着她。女子这才发现,白猫的两只眼睛颜色居然不同。 “居然是阴阳眼!”她气结,“难怪我会倒霉!” “阴阳眼?”少年看了看自家的猫。旁人都赞它是鸳鸯眼,没听过还有“阴阳眼”之说。 “阴阳眼的猫晦气得紧,出现在哪,哪里就有杀身之祸。”女子皱眉,“你居然养这种猫!” 话刚说完,白猫就炸了,鼓成一个白团子,就要扑上去挠花她的脸。 燕三郎早有见地,在她蹿出去之前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白猫气急败坏:“放手,我得教她见识,什么才叫作‘杀身之祸’!”不独是她,芊芊也气坏了。 少年把猫儿牢牢摁在怀里:“乖,别闹。她也是……”一抬头瞧见女子眼里的嫌弃,“无心的”这三个字也说不出口了。 要不还是放猫出去挠她算了? 不过少年看了看她手里的剑,也是一把神兵,并且对方人多势众。光凭芊芊扑上去跟她肉搏,好像没有胜算。 第865章 无礼就可以随便(打赏加更) 不过一人一猫这样打闹,女子的戒备心倒是降了下来。 “你跟那些人不是一伙儿的?” “哪些人?”少年好不容易制服了白猫。 “昨晚他们闯进我营地。”既然不是一伙儿的,她多说无益。小姐奔波一个白天,又潜逃一整晚,这时已是身心俱疲,连发丝都叫嚣着好好休整一番。 此人来历不明,但他独身一人,看起来不像跟追兵一伙儿的。 不是就好。 她挥了挥手:“就在这里歇一歇吧。” 这处空地选得好,上下左右都是茂林,把这片天地挡得严严实实,只头顶上有巴掌大的一片天。若有人从外头走过,也看不见这里的玄机。 几名侍卫仍然对着燕三郎虎视眈眈,但有两人开始治伤。 小姐转头望见锅里烧开的米粥,才觉出自己一晚上都没有喝水,不由得舐了舐唇,结果尝到一点血腥味儿。 嘴唇都干裂了。 “我要喝水。”她指了指木桩上放着的圆桶,那里面的大半桶清水看起来很诱人,并且边上还放着一个陶杯,看起来他也用这水煮粥。 侍女立刻抱杯而来,但她也不忘先用银针试过,发现无毒才放了心。 最近的水源就是大湖。可他们现在不敢凑近湖边。 燕三郎抱臂立在一边也不阻止,结果这侍女指着他道:“你快把猫抱远一点,免得我家小姐难受。” 少年也看出,这位小姐对猫儿过敏了。 “哼。”窝在他怀里的白猫冷笑连连,“嘿嘿!” 燕三郎却不吱声,果然抱着猫退开两步。千岁不满:“喂,你怂了?” 少年在它脑门儿上打了个爆栗。 他的配合,让侍卫的面色稍有和缓。那厢侍女已经打好半杯水,小姐接过来,小口快抿,姿势虽然文雅,喝起来倒真不慢。 她太渴了。 清水润喉,她才知道原本嗓子都要冒烟。 燕三郎低头,附在猫耳边上悄悄说了几个字。旁人听不清楚,猫儿却离开他的怀抱,跳上木桩,伸头就去圆桶里喝水了。 吧唧吧唧,它喝得很惬意。粉红色的小舌头飞快伸缩,在圆桶里搅起一阵阵水花。 那模样在燕三郎看来是可爱,但是小姐的脸色却变了。 在她到来之前,这猫是不是也在桶里喝水?! 她喝下了白猫的口水吗? 小姐捂着嘴把杯子一扔,恨不得把喝下去的水都吐出来。那侍女拔剑指向燕三郎,怒叱一声:“你、你故意的!” “这是我打来的水。”燕三郎依旧是抱臂倚着树干,好整以暇,“我想怎么用,你们管得着么?” “你!”侍女气得花容变色,“你好生恶劣!”说罢转向侍卫,想让他们给这人一个教训。 年长的侍卫已经开了口:“兀那少年,我家姑娘近不得猫,你作弄人也有个限度。”他忌惮这少年的修为,再说己方后疲惫不堪,又是后有追兵,也不想轻易动武。 “无礼就可以随便么?”燕三郎一眼就看明白他们的心思,自行走去营火边提起小锅。 锅里的粥,稀稠正好。 他再取木勺反复搅拌,直到锅里的温度直线下降,这才拿出一只陶罐打开,往锅里倒进不少鸡肉香松。 肉松混合着芝麻和海菜末的香味儿,一下子被热气给逼了出来,弥漫这个小小营地。 白猫一直盯着锅子,闻到香气也顾不得了,就往锅里伸脑袋。 燕三郎一把托住它的下巴:“不行,烫!” 上回芊芊贪吃烫坏了舌头,千岁可抱怨了一整个白天呢。 白猫只得眼巴巴盯着他继续搅凉肉松粥。 事实上,所有人都眼巴巴看着他的动作。怪不得火上的锅子那么小,原来根本不是他自己吃饭! 在这种荒山野岭,有谁会起个大早烧水煮粥,只为了喂猫? 众人看他的眼神,越发奇异了。 燕三郎毫不理会,一边搅拌一边开声:“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侍女冷冷道:“与你无关。”这少年忒也无礼,若是在他们的地界上…… 少年沉默了。 倒是那小姐等了一会儿,见他不再开声,反而道:“我要进山找一头妖怪,取它内丹救人。” 他面不改色:“你要找只水生妖怪?” 小姐没听懂:“什么?” “你昨天派人下水了。”燕三郎往大湖方向一指,“我在湖里找过几遍,除了鱼虾蟹贝,别的什么都没有。” 小姐看向他的眼神满是怀疑:“你下水到底要找什么?” “或许跟你一样。” 这话让她面色大变,但燕三郎紧接着就道:“又不是只此一份,你怕什么?” 说得也是哈。小姐想起水面上的浮山倒影,当时这小子就从水里跳出来,显然也去水面倒影里找过几圈了。 这种深山老林,还有什么值得别人造访的原因? 所以她吞吞吐吐:“你要找的也是……弥?” 关键字只有一个,少年却很干脆地点了点头:“对。” 两人对答,他手上的搅拌动作却没停。少年伸指试了试粥,觉得温度刚好,这才对白猫道:“可以吃了。” 猫儿喵呜一声,脑袋栽进了锅里,大块朵颐。 燕三郎抚了抚它的脑袋,就听小姐道:“我姓白,来自天狼谷。” “燕。”少年言简意赅。 小姐打量着他,目光里都是好奇:“你没听过天狼谷?”哪里来的乡巴佬? 他淡淡道:“你们的追兵听过么?” 听过还不是照追杀不误?白小姐一噎,咬了咬牙才道:“合作么?他们见人就杀,你一人独行太危险。”这少年修为不弱,可为队伍助力。 肉松吃完了,白猫抬头去看燕三郎,后者立刻给她碗里再添一点:“我怎知他们不是专追着你?” “进首铜山时,我曾见过他们在外围杀人。” 燕三郎看她一眼:“视若无睹?” 白小姐面色微红:“我只道是仇杀,不想插手。” 出门在外,谁也不该多管闲事,这不是走江湖的常识吗?哪知道那帮人居然杀到她头上来了。“我也不希望你重蹈我们覆辙。” 顶点 第866章 你对朋友真不错 白猫哼哼:“谢谢了啊。” 燕三郎抚着猫背,听它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他想了想道:“可以。但你还未找到弥留之境的入口吧?” “还没,但我有线索。”白小姐倒是很干脆,“且行且试,总好过毫无头绪。” 燕三郎沉吟。 “喂,你真要跟他们掺和到一起?”白猫抬头,舐了舐唇,“‘人多力量大’只是鬼话,你该不会看上人家小姑娘吧?”有一说一,这小娘子还长得挺好看的。 燕三郎捏了捏它的尖耳朵:“胡说八道。” “?”白小姐不悦,“你说什么?” “我说。”燕三郎面不改色,“好。” 猫儿吃完了,他随手打水洗净碗具:“去哪里找入口?” 白小姐侧了侧头:“光找到入口也没用,你还得有东西……你有么?” 东西?燕三郎和千岁都明白,她指的是苍吾石。 白猫盯着她:“她能有苍吾石?”万金难求的宝贝啊。 “不劳挂怀。”燕三郎淡淡道,“找到入口即可。” 白小姐显然也没敢放下戒备:“伏击我们的人,说不定也要抢那东西。” 燕三郎嗯了一声,把全部东西收拾妥当:“入口在哪?” 谁也不想泄了底,否则难保对方不起杀心。白小姐抿了抿唇:“我有办法寻到入口,但要离得够近才行。” “一旦离得够近,还用你找么?” “入口隐蔽,你就是站在它面前都未必能发现。”白小姐哼了一声,“那时,我的宝物才会派上用场。” “也即是说,你现下还是没谱?”燕三郎懂了,“即便是映日峰,范围也不小。”而映日峰只是首铜日的一座山脉。 地界如此广袤,从何找起? “你不也一样?”白小姐没好气道,“反正你也见到天空中的蜃景了,那是提示,入口就在不远处,我们仔细找找便是。” “你的宝物从哪里来?”燕三郎自然不能无端跟着她团团转。 “你可太磨迹了。”白小姐不耐烦,“边走边说不成么?” 猫儿跳进自己的移动老巢,燕三郎把书箱背好:“成。” “……”这人真是惜字如金。 一行人重新上路。 燕三郎跟在年长的侍卫身后,与白小姐保持着一丈远距离。 对方防他也离得紧,但少年毫不在意。以他如今修为,应对绝大多数突发险境绰绰有余,何况保命和逃命手段多样,远遁数里之外都是轻松自在。 “追击你们的,有多少人?” 白小姐看看他,再看看他后背上的猫。这东西半摊在书箱盖上,让燕三郎驮着自己看风景,模样不要太悠闲,别人见了都是啧啧称奇,她却犯愁: “想好好说话,你就把那东西弄走。”她厌恶道,“至少收进箱子里。否则你我就只能隔空喊话。” 白猫正在舐爪子,闻言动作一顿:“我呸,凭什么!” 天这么热,她才不要蹲箱! 燕三郎看了白小姐一眼。这女子对猫毛过敏不假,倒未必是故意挑他和千岁的毛病。他也有过敏之症,不难感同身受。 有些毛病就是身不由己。 所以他开了口:“芊芊?” “我不进去。”白猫很不开心,“我和芊芊都不想进去,天气这么热,你就不怕把我俩闷中暑!” “箱子里有冰玉。”有它降温,书箱里最多就是初春气温,凉热适中,比他们在地面行走舒服多了。再说初夏未至时,他就已经拆掉了书箱的里衬,藤箱子本身就透气。 他郑重道:“委屈你了。” 千岁本要抗声,被他堵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张了张嘴,满心不情愿:“算了。”说罢悻悻挠开书箱,跳了进去。 眼下情报比什么都重要,她可以忍! 白小姐等人看燕三郎对猫儿说话,后者喵喵叫唤,听声音都知道不甘心,可最后居然主动爬进箱子。 唔,这该是个猫妖吧? 无论如何,猫不见了,白小姐也放下了心,往燕三郎那里靠近几步。 嗯很好,没有打喷嚏。 “敌人应该有十五、六个。”这次偷袭并不是以多袭少,所以白小姐飞快接下去补充,“但他们先放了迷烟才动手,来得突然,所以……” 燕三郎了然:“你们在下风处扎营。”山里风大,这群人选了背风的山坳而非开阔处过夜,又没去上风处扎营,那么毒烟随风飘来,致人中招。 白小姐恨恨道:“多亏李叔带着我们突围,否则……” “偷袭者有甚特征?” “他们蒙着脸,有些修为相当了得,有些好像是普通人,就缩在后面不动手。”年长侍卫李叔道,“上次见到他们夜袭别人,也是那副打扮,但其中一个执一口长刀,刀柄上刻了个鬼头,眼珠是一对儿红宝石嵌入,很是狰狞。” 轮到白小姐提问了:“你是哪里人氏,哪个宗派?” “我是梁人,散修。” 白小姐很惊讶:“散修?你师傅是哪位?”异士若不加入玄门,修行之途就格外难走。这小子修为不弱,竟也投奔无门么? 燕三郎笑了笑,不吱声。 不是每个人都喜欢自报师门的,白小姐又问:“你家里做什么营生?” “丹药、水粉、酒楼和地宅买卖。”燕三郎倒是据实以告,不过他看白小姐脸上没什么表情,就知这点小买卖不放在她眼里。 她哦了一声。修行这条路不好走,吃钱吃得紧,尤其散修背后没有玄门撑腰,花钱更凶。所以能坚持下去的散修,都要有些敛财的本事。 “你去弥留之境,想达成什么愿望?” 他的愿望?燕三郎一怔。 这问题他也问过自己。想进弥留之境的是千岁,他不过是陪进。不过花费一枚苍吾石可是相当奢侈的代价,他该许个什么愿望好呢? 恩师连容生的提点尤在耳边:你好好想想,自己道在何方。 “替我朋友续命。”他随口胡诌。相处七八年,千岁也算是他的朋友,对吧? 白小姐笑道:“竟拿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去完别人的愿,你对朋友可真不错。” 第867章 这是什么东西 看她的神情,明显是不信的。 白猫哼了一声:“要你管?” 燕三郎反问:“你呢?” 说起这个,白小姐的笑容就沉了下去:“我爹走火入魔,我想救他。” “不可逆?”对异士来说,走火入魔永远是悬在头上的利剑,不知何时落下。燕三郎修习《饲龙诀》,成天行走在走火入魔的边缘,深知其可怖。 但并非所有异士在走火入魔以后都会变成废人,少数幸运儿或许还有重来的机会。 “真力逆行至此。”白小姐点了点自己额头,“现在他只能吃饭喝水,连我都认不得了。” 她的脸色沉重而哀伤,燕三郎点了点头:“人力有穷时。” “是啊,只能寄望于奇迹,或者弥留之境。” 白猫喵了一声:“谁要听她的伤心史?你赶紧问她线索。”这天底下的可怜人到处都是,谁家没有悲惨往事,这算什么? 少年对这样的悲伤早就免疫:“你怎么找到弥留之境的线索?” 他和千岁寻寻觅觅,甚至发动了卫国、拢沙宗和恩师连容生的力量去找,都没找到多少有用的线索。这位天狼谷的白小姐,又是怎么能找到这里来? 白小姐犹豫一下,才问他:“你可听过申叔桓这个名字?” “拢沙宗的开山祖师。”燕三郎眉头一动,“如雷贯耳,据传他凭着苍吾石报了仇,后又创立拢沙宗。” 其实天狼谷的名气在中北境也很大,这是一个修行世家,与玄门略有不同,历史比拢沙宗还要悠久,可惜近年式微。 不过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方才白小姐自报家门时,燕三郎就想起天狼谷的家主的确姓白。 通常情况下,白小姐的确有趾高气昂的本钱。 “不是‘据传’,事实如此。”白小姐纠正他,“这个传言是真的。” 燕三郎等着她往下说。 “申叔桓与我白氏家祖是挚友,一同前往首铜山寻找弥留之境。”白小姐道,“他走了好运,我家祖却不幸身殒。申叔桓也过意不去,将我家祖的骨灰送回天狼谷,并且赠予我家一枚苍吾石,言其后他和他的传人会与天狼谷同气连枝,永为睦邻。” 燕三郎想了想,史载天狼谷的确在过去的几百年里风生水起。它在中北部的盟友就是拢沙宗。 “我家人也问起弥留之境,申叔桓只说天规严厉不可多谈,但当时仍然留下了‘倒悬之山’的说法,以及指向弥留之境的宝物。” “入口在地面上?” “我觉得是。” “她觉得?”白猫嗤之以鼻,“我还觉得在天上呢。” “探测宝物的有效距离是十里。就算游去大湖正中,距离上方的蜃景也不到十里,可是……” “宝物没反应?” “是的。”白小姐惋惜地叹了口气,“可见那蜃景就当真只是蜃景而已,并非真实。” “那不一定。”燕三郎将申叔桓的遗画说了,而后道,“蜃景与画中景如出一辙。” 这就古怪了,白小姐也想不通为何。 说话间,队伍已经走出了十余里,白小姐并没有喊停。看样子,她身上的宝物并没有反应。 …… 天色渐暗,太阳又快要下山了。 从早到晚,这支队伍的足迹基本绕着映日峰走了一圈。 然而,除了满身臭汗以外一无所获。 就连燕三郎也忍不住问白小姐:“你确定,探测宝物还好用?” 白小姐其实也没有把握,毕竟之前也没有试用的机会。但她还是硬着头皮道:“确定!” 她的青衣也粘上了落叶和泥土。天暗之后,密林里到底飘荡着蛛网,时常扑人满头满脸,防不胜防。 换在从前,白小姐可忍不了这样的脏。 可是现在,她已经麻木了。 侍卫李叔提醒她:“小姐,时间毕竟过了很久。”申叔桓都作古多少年了,法器失灵也是常事。 白小姐咬了咬唇:“那你说怎么办?”走到这一步,她也不知如何是好。 还没出发之前,探险总是激动人心。可是走到这里,捱了几个白天的流汗流泪还不见成效,她开始六神无主。 “或是我们准备不足。不若我们先出山,找个客栈休整两天再从长考虑?”李叔建议,“从古到今寻找弥留之境的人也不知有多少,它哪能那般好找?” 白猫趴在书箱子里打了个呵欠:“他怎知有多少人成功找到弥留之境?” 所以这句安慰本身就是偷换概念。 但是白小姐听进去了,很快就同意了:“那好吧。”不是她偃旗息鼓,而是队伍减员厉害,她身上又难受得紧,这会儿就想好好洗个热水澡。 燕三郎却停下了脚步,环顾左右。 李叔问他:“怎么了?” “太安静。”燕三郎的声音也放轻了,“傍晚群鸟归巢,本不该这样寂静才是。” 经他这么一提醒,大家才觉出四周死寂一片,只有众人踩踏枝叶的声音。 白猫突然顶开箱盖、冒出脑袋,朝着四周嗅了几下。 这动作有点突然,恰好正对着白小姐,后者立刻后退几个大步,打了个喷嚏。 这娘们儿真吵。千岁翻了个白眼,对燕三郎道:“有东西过来了。” 少年抬手,将猫脑袋拍回书箱里:“藏好。” 太阳快要下山,林地又刮起山风。 风里一股子浓浓的膻腥味儿。 千岁说得无误,有东西冲着他们来了。 燕三郎手里寒光一闪,赤鹄已然在握。 “准备战斗。”他对李叔道。 其他人也听见了林地里的簌簌声响,那不止是风刮过树叶的声音。 少年话音刚落,茂林当中沙沙一响,突然蹿出一个身影! 这玩意儿形如狗,弓背长腿,但体型比普通的犬只还大了两圈,壮了两圈,赶得上牛犊子,浑身无毛,皮肤上的一点儿褶皱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最可怕的是,它长着两个脑袋! 李叔吃了一惊:“这是什么东西?” 一句话没说完,“这东西”就扑了上来,带着劲风呼呼,竟比猛虎还要凶狠。 第868章 凶兽与减员 近距离看,它的眼睛血红、圆而外凸,在昏暗的环境里仍然有好视力。一名侍卫举刀格挡,才挡住一个脑袋,怪物另一个脑袋就调换过来,张开血盆大口,冲他喷了一口黑色的火焰! 侍卫猝不及防,眼珠子一下被喷瞎,但惨叫才持续了半声就停了——这东西趁势咬断他的喉管,毫不客气。 “围护!”李叔大喊,“护好小姐,别让它们冲进来!” 他这么说,只因周围影影绰绰,林地里居然钻出一只又一只双头巨犬,把活人都围在中间。 对付一只张着大嘴流口水的吃人怪物是麻烦,对付数十只可就是噩梦了! 对面扑来一只张大了嘴的怪物,还未冲到燕三郎面前,嘴里的腥味儿就先泄了出来。少年知道,这玩意儿嘴臭不完全是因不讲卫生,而是它有一个脑袋能喷射毒液。 少年一个错步闪过,那怪物果然抬头喷毒,不过嘴刚张开,眼前就有红光一闪。 燕三郎一刀剁下,怪物身首异处。 两个脑袋滚落在地,满嘴钢牙兀自开合不已。 “古怪。”白猫从书箱里冒头出来,“这里还真有奈罗?” 是的,这玩意儿她再熟悉不过了,乃是阿修罗道的特产——双头狼奈罗。 石从翼和燕三郎在青莲山的地隙中就遭遇过这种怪物,后来张云生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重新封印了整个地隙,奈罗也重新被隔绝在人间之外。 那会儿看奈罗并不怎样厉害,是因为石从翼带上了整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奈罗三三两两出现,不足为患。 现在么……现在奈罗的数量近八倍于人类,并且林子里还有新的怪物陆续冒出来,加入战局。 “附近的山民可没提到它们数量这么多!”燕三郎闪过一次偷袭,在双头狼伸长脖子想要咬下书箱时反手一刀,割开了它的咽喉。“怕是人为。” 他们进山之前找当地人做过功课。 传说有人在首铜山里见过古怪而巨大的双头狼,据说比狮虎更凶猛。那时怪物正在蒙头大睡,他才有命慢慢退开、逃走。 但传说没有实证,进出首铜山几十年的老镇民也从未提过,山里当真有这种怪物。传说变得越来越离奇,有许多被证明只是捕风捉影。 因为离谱,燕三郎听过之后也不把这些说法放在心上,现在才发现,至少“山里有双头狼”这个基调居然是对的。 奈罗是群居性掠食者,除了地隙那等特殊地带,很少单独出现。放在人间,它们很容易形成灾害,当地人不可能注意不到。 所以最合理的推断,这些东西背后有人指挥,才能进退协同、鲜为人见。 它们不畏罡气,无毛的表皮看起来很薄,实则硬比钢铁,侍卫费尽力气才能砍翻一只。其中有两、三头体型明显大过同类者,甚至是刀枪不入。有个侍卫砍不动它们,反而被它咬住肩膀,一甩头扔出两丈开外,迳直掉进狼群当中! 侍卫的惨叫声划破黄昏,下一秒就变了调。 从燕三郎等人的角度望去,那里就像开水沸腾,十来头奈罗扎堆,张着大嘴只为抢口肉吃!眼力好的,甚至能看到血液喷溅出来的轨迹。 那侍卫活活被撕成碎片,奈罗甚至懒得去咬他咽喉。其中几条甚至因为分赃不均,险些大打出手。 白小姐修为不弱,但亲见这一幕骇得脸都白了,弯腰干呕不止。 这些东西聚在一起,战斗力还是爆表啊。 现在燕三郎严重怀疑,并非无人见过它们,而是有幸亲见的人也有幸变成狼饲料了。 天狼谷侍卫已被扑倒两人,防御圈出现空洞,白小姐还中途收刀,当即就有两头奈罗扑了进来。若非燕三郎出刀极快,她已经被伤在狼爪之下。 现在天狼谷的活人只剩下四个了,连燕三郎也不过是五人,其中还有两个骇得腿软的女子,修为最强的李叔也多处挂彩——狼嘴有毒,他能再挺多久可不好说。 对面的狼群,数量却上升到令人崩溃的五十多头! 三两头都不好杀,何况五十! 燕三郎即高声道:“往西边退,我见来路上有个山洞!” 其他人精神一振,都往西去。 千岁在他耳边嘀咕:“山洞在七八里外,这些人跑不到的。”白猫也不敢露头,奈罗看到它就两眼发光,好像特别想吃掉这一口鲜嫩多汁的小肉丸子。 “我知道。”少年的声音异常冷静,“走一步算一步。”他得给这些人一点信心,否则他们会立刻崩在这里。 适时李叔大吼一声:“树后有人!”说话间弯弓搭箭,“嗖”地一声射向远方。 这一箭又快又狠,极见造诣。 百步开外的大树后头,有影子一闪,也不知他射中没有。 但是李叔这一下换刀为弓就露出了破绽,游离在外的一头巨型奈罗猛然将他扑倒,奋力撕咬! “咔嚓”,声音瘆人,另外几人都听见了。 这东西咬合力惊人,李叔的肩骨应声而断! 他痛得一声嘶吼。 白小姐尖叫一声:“李叔!”抢上前挥剑,斩伤巨狼。 她手里的宝剑也是神兵,巨狼被她剁下一脚,痛得扭头就跑。 但五人形成的防御圈已经很小,她贸然上前,转眼就陷入群狼环伺之中,前后左右都是腥臭的血盆大口。 侍女骇得脚都软了,一句“小姐”卡在嗓子眼里就是出不来。 眼看巨狼快要叼到白小姐,燕三郎突然蹲下,一拳头砸在地面上! “砰”一声巨响,以这记“伏龙波”为圆心,冲击波卷向正前方。 白小姐和身边的奈罗一起被震得东倒西歪。 她还没落地,燕三郎抢上一步扣住其肩膀,把她往身后一推,再把李叔架了起来:“快走!” 修炼年余,“伏龙波”如今可以朝着单一方向使用,他身后的人只觉脚底微震,却还能立足。 这些生物比灰狼皮实得多,尤其白小姐也在前方,他不敢用力过猛。少年知道,一记伏龙波阻不了它们太久。 第869章 逃脱 侍女的惨叫声骤起! 方才白小姐遇险,她骇得手软脚软,手中剑差点儿就拿不稳。后方一头奈罗趁机袭击,咬着她的大腿将她直接拽出人群。 这东西力量堪比猛虎,咬合力却犹过之。燕三郎身上还架着一人,救援不及,只能眼睁睁看她被拖出几丈开外,紧接着狼群分而食之。 白小姐吓得面无人色,喃喃低语:“瓶儿,瓶儿……” 李叔忍痛按住她肩膀,肃声道:“小姐,走啊!” 燕三郎也催促一声:“不想这么死就快走!” 这么死比五马分尸还惨烈。白小姐又被吓回神来,勉强迈动脚步,可是两股战战,举剑的手都发抖,更不用说奋起拦截了。 除了李叔外,天狼谷的侍卫还剩一人,也是多处负伤,此时大叫道:“这些狼有毒!” 他身上多是抓伤,不知何时,伤口的鲜血已经转作墨绿色,在昏暗的光线中看起来黑得像墨。 他挥剑砍杀,浑身气血鼓荡,毒素悄然随之运行。他这会儿就觉得头晕脑胀,武器沉重得快要抬不起来。 抬眼去看,四下里尽是森然的血口獠牙。 燕三郎勉强腾手,从怀中掏出个药瓶子丢给他:“辟毒丹!” 哪知这人眼花,一个伸手竟没接到,瓶子落地。 他想低头去拣,后背就露出了空门。 书箱盖被顶开一条缝,白猫一双圆眼滴溜溜往外瞅,正好看到他被两头奈罗咬住拖出去,不由得啐了一声:“废物!” 这能叫侍卫吗,这明明叫作饲料! 不过目标少了,燕小三的压力就更大。现在他身边只剩一个吓软腿的白家千金,还有受了重伤的李叔,哪个也不顶事。少年还要借他们之力寻到弥留之境,所以白猫嗅了嗅四周就提醒他:“风向变了,动手!” 夕阳还在地平线上挣扎,天还没黑,她只能干着急。 燕三郎打退一次群狼袭击,将李叔推给白小姐,罕见地厉喝一声:“扶住他!” 这一声如响雷炸裂,把魂飞天外的白小姐硬生生拉回现实,下意识伸手扶住李叔,又伸剑划伤奈罗凑过来的大嘴。 少年腾出手来,趁机抓出几个圆球,向四周掷去:“闭眼摒息,快!” 圆球落地,轰轰炸出几团烟雾,借着夜风弥漫四周。 危机关头,天狼谷两人不由自主听令行事,捂住了口鼻也不敢睁眼,被他拖着就往外跑。 面上略有潮意,而后就传来微微刺痛。燕三郎撑起护身罡气,抓着两人拔腿就往西走。一路上的奈罗叫上两声就哑火了,很快吐着白沫东倒西歪,四腿在地上划拉半天,就是爬不起来。 奔出里许,白小姐得燕三郎同意,才敢睁开眼看。 狼群暂时被甩在后方。这些生物虽然凶悍,同样也有谋生本能,望毒雾而生畏,这会儿就四下逃蹿,乱成一团。 白小姐还听见狼嗥,比普通灰狼更雄浑,还夹杂着沉重的锯齿声。 燕三郎似是知道她心中所想,出声答疑:“那是头狼发令撤退。” 这群奈罗果然组织严密。 直到这时,他才抽出手,喂李叔吃了颗解毒丹,而后架着他继续往前走。 “头狼要把奈罗重新聚起,至少要大半个时辰。”如果对方还想追来的话,“我们可以赶到山洞。” 李叔肩痛难忍,断断续续道:“小心……追踪……” “无妨。” 燕三郎带着他们又奔出四里才停下脚步,在两人面前伸手召出一盏琉璃灯。 还未等白小姐看个明白,他已经举灯跃到几颗枝叶最茂繁的大树上,一阵倾倒。 “呼——” 不须浇油,熊熊大火就燃烧起来,飞快往后蔓延到十余颗大树。 大火一路烧了回去。很快,半边天空都被映红。 “走吧。”少年走了回来,“只要你们身上没被放下追踪法术,奈罗大概追不到我们。” 三人紧赶慢赶,终于赶到燕三郎所说的洞穴。 洞口在半山腰上,不大,只容三人并排,外头又有两棵大树,几乎将它挡了个严实。方才队伍经过这里,燕三郎第一眼也没瞧见它,还是千岁先发现的。 他们好像终于走运一回,洞里很干燥,深度约在十丈左右。白猫跳出书箱嗅了嗅:“原本有野兽住在这里,不过是许久之前,膻味儿都很淡很淡了。” 这个山洞早被遗弃,现在很安全。 李叔勉力走到这里再也支撑不住,贴着石壁滑坐下来。 白小姐凑在他身边,声音颤抖:“李叔,我们……怎么办?” 甫进首铜山差点全军覆没,这和她原本的计划出入太大。接下来怎么办呢? 李叔涩声道:“先、先回去。”他转向燕三郎,“燕小哥,麻烦你帮我……” 话未说完,燕三郎就已经走到他身边蹲下,抬刀挑开了他的上衣。 洞里很暗,他比了个手势,千岁就给他放出了琉璃灯照明。 那光芒柔和,全无平时吞噬猎物的气势。 白小姐好奇地看它一眼,但没心情提问。 李叔的伤口血肉模糊,奈罗留下的四个大牙洞清晰可见,有两个直接洞穿他的右肺叶,让他每说一句话都气短咳血。 “你最好别再出声。”燕三郎轻按几下,换来李叔的痛哼,也确认他的伤势比看起来更重,“肩骨和锁骨都断了,要固定,好得慢。”转头对白小姐道,“打点清水来。” 白小姐又怕又为难:“我不知道哪里有水。”天都黑了,上哪里打水啊? “出洞往东,二里外有条小溪。”燕三郎取药调和,头也不抬,“就在山脚下,走近了能听见水声。” 白小姐噢了一声,看看他,再看看李叔。 “快点。”他催促,“我需要清水濯洗伤口。” 白小姐这才奔出洞去。 李叔的伤口也流出墨绿色的血水,燕三郎敷药后居然取火点上。红色的药物很快就烧得只剩一点余渣,却呈现出浓重的铜绿色。 如此反复几次,药渣的颜色越来越淡。 等他将药渣全部剥去,李叔的伤口就变回了鲜红的颜色。 第870章 她忍 “高明。”伤者吃力道。居然用火,他在天狼谷呆了几十年,头一次看见这种拔毒手法,也不知是什么原理。 燕三郎并不自谦。这办法得自贺小鸢,对付阴毒格外好用。上回在青莲山,石从翼的士兵被奈罗抓伤,他事后看过伤口也验过毒,心里有数儿。 燕三郎拔净了毒,就等着白小姐拎回来的水了,“你们可曾得罪过什么人?” 李叔喘气都有些艰难:“你是说,那些人闻讯而来?” “这要问你了,昨晚你们也遇袭了。”前后两拨袭击者之间,是否有联系? 李叔眼里写着茫然。 燕三郎耸了耸肩,“那些怪物唤作奈罗,生性凶狠残暴,并非本地物产。能饲养和驱使它们的,很不简单。” 李叔迟疑一下才道:“小姐和家里人闹僵,才带着我们这些家臣出走。可是没有天大的过节,白家人想取我们性命的可能性极小。” 燕三郎点了点头:“家臣?” 在他理解,家臣大概就像黄鹤一家子? 李叔苦笑:“我为白家效力二十二年,是看着白小姐长大的。” 此时外头天地忽然有亮光一闪,紧接着就是沉闷的雷声。 燕三郎走到洞口,往外看了几眼:“要下雨了。”天上不知何时阴云密布,厚如棉被,好像快要压到山顶。 山里的气候让人抓不住规律,是刮风下雨还是大晴天,全看老天爷心情。燕三郎记得,白天还是大太阳哩,这一到晚上就翻脸了? 李叔松了口气:“下雨好,那些东西更追不上我们。”被雨水一冲刷,足印、气味以及其他痕迹都会无影无踪,奈罗嗅觉再强也寻不到线索。 像是响应他的话,天上又划过几道闪电,滚雷震得地面都发颤。 书箱子一阵乱晃,白猫原本偷溜出来,这时吓得直往男主人脚边蹭,一边呜呜叫唤。 “别怕。”燕三郎把它抱起,猫儿的白脑袋就往他臂弯里钻,以躲避外头的雷电,看起来和鸵鸟也没什么两样。 “打雷而已。”少年安慰它,但心里明白,芊芊这样道行低弱的小妖怪最怕天雷。 又是两道雷霆劈下,“啪啦”一声打中了对面山尖。燕三郎眼看它溅起无数蓝红色的火星子。仅过了几十息,火苗就蹿高起来。 着火了。 今晚的雷霆,着实有些刚猛啊。 燕三郎就庆幸这个凹洞在半山腰上,被雷击的可能性很小。 此时大风已然呼啸,刮过洞口犹如鬼哭。再有两记雷霆刺破长空,就把倾盆大雨带了下来。 那雨点比黄豆还大,打在人皮肤上又有力道、又生痛感。燕三郎后退一步,洞口就刷出了雨帘子,每一颗水帘珠都晶莹剔透。 暴风雨来了。 李叔不放心:“这么大雨,小姐她、她……” 燕三郎倚坐于岩壁,半眯着眼抚猫,仿若未闻。李叔本想提议他去迎,但回头想想少年与他们非亲非故,这要求实在有些唐突,也就不再吱声。 风雨交加,小姐能不能找到回洞的路? 洞外风雨喧嚣,洞内安静无声,连白猫芊芊都老老实实趴在燕三郎膝盖上,两只前掌轻轻踩踏,给小主人做按摩。 时间慢慢推移,风雨居然更加狂暴了。 就在这时,洞口有黑影一闪。 燕三郎睁眼,看见白小姐冲了进来,满身湿漉。 她有护身罡气,但在方才的抵御群狼中几乎消耗殆尽,这风雨又着实凶猛,浇得她浑身上下就没有一处干爽。 她发髻都被打歪了,一小半秀发披挂在脸上,模样狼狈得紧。 “水来了!”她把木桶往燕三郎面前一放,“快给他治伤啊……啊啾!” 这个喷嚏来得迅捷,她都来不及掩口。 白小姐还以为自己淋雨着凉,一低头却见白猫趴在少年膝盖上,目光炯炯盯着她瞧。 她真是忍无可忍:“你能不能把这猫弄远点?”她实是挨不得有毛的活物。 燕三郎提起水桶,走去李叔身边,看也没看她一眼。 白小姐柳眉竖起。 瞧在他给李叔治伤的份儿上,她忍了。 白小姐从储物戒中取出一摞干燥的柴禾、一点木屑,拿出火折子就开始升火。 燕三郎背对着她没瞧见,李叔却看在眼里,勉力出声:“小姐……”过去那么多年,他从未见过小姐这样狼狈的模样。她眼睛还肿得厉害,鼻子和眼角发红,显然方才单独提水时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家臣死伤殆尽,对她这样的千金来说,过去这两天堪称惊心动魄。 他心里不忍。 “李叔您别说话了,我会升火。”白小姐拂开额前滴水的青丝,“多亏我有远见,出去的路上就拣了些干柴,否则外头雨这么大,拣回来的湿柴禾也不能用了。” 从前侍卫们扎营生火,她虽没亲试,看也看会了,这时就把柴禾架好,又点起一根细木条,准备引燃。 可在这时,燕三郎却转过身来,抢过她手里的木条,将那点儿小火苗一把摁灭。 “喂,你做什么!”白小姐气不打一处来。这拽兮兮的家伙家伙突然抽的什么疯? 燕三郎又转过身,继续给李叔清理伤口,只道了两个字:“危险。” 哪里危险了?白小姐一脸懵圈,李叔忍着肺部的不适解释道:“我们在半山腰,点火太显眼……怕引来麻烦。就算升火在洞内,也有、也有烟飘出去。”他喘了两口气,又险些咳嗽,“那些狼,嗅觉很灵。” 想起奈罗,白小姐不寒而栗,怒气一下子就泄了大半。 可是几句话能解释清楚的事儿,这家伙为什么偏要当个瘪嘴葫芦,是懒得跟她说话吗?夜风裹着雨点冲进洞里,白小姐在户外行走时还不觉得冷,这会儿却抱臂打了个寒噤。 她下意识看向白猫,发现它在角落缩成一个雪团子,已经睡着了。 光看着这猫,她都想打喷嚏。 白小姐远离猫咪、凑近两人,发现李叔的伤口已经清理完毕,她打回来的清水都被染红。燕三郎在她拣回来的柴禾里拣了两根粗壮的,开始给李叔接骨。 第871章 你为什么不早出手 你的药很齐全。”从跌打膏药到解毒治伤,这少年的药物一应俱全。李叔不由得好奇,“手法也出色,白家的大夫恐怕都比不上你。” 燕三郎“嗯”了一声,却不接话。 李叔未免有些无趣。他想套话来着,哪知对方并不接腔。 白小姐却有些不服气:“齐大夫医术了得,有几十年造诣呢。” 李叔冲她摇了摇头,人在屋檐下,不,人在山洞里,该低头就得低头。小姐就是太傲太娇了,这时候可不该跟人拿乔。 好在燕三郎依旧替他包扎,行动没有半丝儿停顿,脸色都不变一下。 就好像没听见白小姐的质疑。 白小姐咬了咬唇:“今晚都不升火吗?” “等到后半夜再说。”一会儿他把千岁放出去,打探周围情况。 白小姐搓了搓手臂,上下牙打架。 她冷。 燕三郎注意到这个动作:“你没带换洗的衣物?” “都在瓶儿那里。”提起贴身侍女,白小姐不禁神伤。 的确,这样的千金小姐不会把杂物都带在自己身上,多半都交给侍女打理。燕三郎想起自己,储物戒里的空间不也被千岁和芊芊的杂货占去一大半吗? 他走到洞口,接着天上落下来的无根水洗净双手,就从储物戒中抓出一件绒毡扔给她:“先用。” 白小姐抓在手里,发现这居然是一张上好的獭皮软毡,可以当披毯用,轻柔保暖还防水。 换在平时,她可不碰大男人用过的东西;不过现在么,她又湿又冷,不加思索就抖开软毡,把自己包好。 她抿了抿唇,很不情愿地吐出两个字: “多谢。” 毡上传来一点浅淡的香气,似有似无,似是栀子花的香味。白小姐嗅了嗅,心下狐疑: 一个大男人的用物,怎会沾上这种女性化的香气? 她不知道千岁在燕三郎耳边抱怨:“干么把我的毡毯给她?让她冻死算啦!” 借着洞外哗哗的雨声,燕三郎小声抗辩:“不是给,是借。” “借也不行,那是我的东西!”千岁阴阳怪气,“是不是瞧她长得好看?是不是?” “不是。回头我给你再买一条。”他的喃喃低语引来李叔注目:“你说什么?” “没什么。” 他听见千岁哼哼:“谁要你买,不稀罕!”但只当耳旁风,后退一步道,“五天之内不能躺,少走动。” 伤口都处理好了,接骨也接好,余下的就是等伤者慢慢恢复。这个,神仙也急不来。 李叔感激道:“多谢燕小哥!”他们也是吉人天相,路遇一个少年,居然就是国医圣手。 “无妨。”燕三郎摆手。 白小姐长长舒了一口气,低声问:“李叔,你感觉怎样?” “还好。”李叔要保持呼吸平稳,不敢大喘气,“多亏有燕小哥,死不了了。” 软毡裹在身上,白小姐逐渐暖和过来,脸色也不再是青白一片。她看着燕三郎,几次欲言又止。 换作旁人,大概就请她直说了,但是燕三郎偏不。 他就能做到,对她的表情视若无睹。 最后白小姐忍不住了,终于开声:“我、我有一事问你。” 少年侧了侧头。 “你有毒雾在手,明明可以早些放出来,为什么、什么直到瓶儿惨死都不出手?”白小姐说起这事儿,眼框都红了。那些侍卫都是她忠诚的家臣,结果一个接一个死无葬身之地,她想起来就心如刀绞。 这人明明可以救起大家,为何就是藏着掖着不肯出手? “白眼儿狼!”千岁呵呵冷笑,“救了也是白救,你现在就弄死她,然后把我的毡毯给抢回来!” 她还记着自己的软毡哪?燕三郎偷偷嘀咕:“你怎不出手?”天都黑了。 白小姐瞪圆了美眸:“你说什么?” “风向不对。”燕三郎摇了摇头,“我们遇袭以来,一直刮的是东风;你侍女死后,风向正好变作西风。” 白小姐没听明白:“所以?” “东风向西吹,也就是向着我们的撤退线路吹。”李叔也看出少年不爱说话,接过了话茬,“如果燕小哥那时放毒,我们也逃不出去,毕竟东边只有悬崖;只有当风向改为西风,由西向东吹了,放出来的毒雾才能飘去后方,替我们挡住狼群。” 白小姐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 这理由好似也站得住脚,可那时候她根本没空去留意什么风向,这家伙会不会是事后信口胡诌? 无论如何,忠诚的手下们都已经死了。白小姐心底翻起一阵又一阵苦涩。 最难熬的,还是对未来的不确定。 人都快死光了,她还能找到弥留之境吗? 说起这个,燕三郎正要问她:“你们还找弥留之境么?” 要是这两人打算放弃,他就拆伙走人,不在这里浪费时间。不过,白小姐手里还有一样能够探测弥留之境的宝物呢,要不要弄过来? 千岁也想到了这一点,正在极力怂恿他:“弄过来,赶紧地!”然后甩开这对老弱妇孺走一波! 李叔显然也想到这一点,脸色不太好看。 燕三郎和他们合作的基础,就是白小姐手里的宝物。如果他们要掉头出山,燕三郎会不会出手抢夺呢?毕竟陌路相逢。 可真是不好说啊。 他赶紧向白小姐打眼色。 白小姐显然也陷入了两难境地,面露犹疑。 眼下人手不足,前方危险重重,她最明智的做法是退出首铜山,另觅良机再来。可是……她下意识看了李叔一眼,正好撞见他眼里的焦急,不由得一怔。 她再看燕三郎,少年目光幽深如寒潭,一点情绪也不外露,反教她打了个寒噤。 似乎,她说错话就会引发严重后果? “李叔伤很重了,我想……”她也不笨,先抛出半截话头观察燕三郎的反应,再做决定。 少年目光微微一凝。 白小姐心底一凉,话锋就转了过来:“我想,不若把他留在洞里养伤,我们去找弥留之境?” 千岁低低哼了一声,燕三郎很干脆:“好。” ------题外话------ 今天五四,引鲁迅先生的话与大家共勉: 愿中国青年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 不必听自暴自弃流的话。 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 有一分热,发一分光。 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 不必等候炬火。 Ready?go go! 今天自驾出门,要走很长很长很长(无限自动循环)的旅程,要翻山越岭啊要跋山涉水啊。 路上闲着也是闲着,给大家唱首歌吧: 【很久很久以前 巨龙突然出现 带来灾难带走了公主又消失不见 王国十分危险 世间谁最勇敢 一位勇者赶来大声喊 “我要带上最好的剑 翻过最高的山 闯进最深的森林 把公主带回到面前” 国王非常高兴 忙问他的姓名 年轻人想了想 他说 “陛下我叫达拉崩吧斑得贝迪卜多比鲁翁 再说一次 达拉崩巴斑得贝迪卜多比鲁翁” “是不是 达拉崩吧斑得贝迪卜多比鲁翁” “啊对对 达拉崩吧斑得贝迪卜多比鲁翁” 英雄达拉崩吧 骑上最快的马 带着大家的希望从城堡里出发 战胜怪兽来袭 获得十二金币 无数伤痕见证他慢慢升级 偏远美丽村庄 打开所有宝箱 一路风霜伴随指引前路的圣月光 闯入一座山洞 公主和可怕巨龙 英雄拔出宝剑 巨龙说 “我是昆图库塔卡提考特苏瓦西拉松 再来一次 昆图库塔卡提考特苏瓦西拉松” “是不是 昆特牌提琴烤蛋挞苏打马拉松” “不对是 昆图库塔卡提考特苏瓦西拉松” 于是 达拉崩巴斑得贝迪卜多比鲁翁 砍向 昆图库塔卡提考特苏瓦西拉松 然后 昆图库塔卡提考特苏瓦西拉松 咬了 达拉崩吧斑得贝迪卜多比鲁翁 最后 达拉崩巴斑得贝迪卜多比鲁翁 他战胜了 昆图库塔卡提考特苏啦西拉松 救出了 公主米娅莫拉苏娜丹妮谢莉红 回到了 蒙达鲁克硫斯伯古比奇巴勒城 国王听说 达拉崩巴斑得贝迪卜多比鲁翁 他打败了 昆图库塔卡提考特苏瓦西拉松 就把 公主米娅莫拉苏娜丹妮谢莉红 嫁给了 达拉崩吧斑得贝迪卜多比鲁翁 (啦啦) 达拉崩吧公主米娅幸福得像个童话 他们生下一个孩子也在天天渐渐长大 为了避免以后麻烦孩子称作王浩然 他的全名十分难念 要念你来念吧】 好,感谢周深和他的《达拉崩吧》,非常动听。 那么大家明天见。 明天和后天都会补偿你们的快乐源泉的,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嘛。 水云爱你们哟,么么哒! 第872章 烤火 白小姐搓了搓手臂,后背的寒气似乎慢慢消了下去。李叔不放心道:“小姐,这样……”不妥,小姐第一次出门远行就和男子单独去寻弥留之境,这事儿怎么听怎么不靠谱。 太危险了。 可是后话还没说出口,白小姐已经斩钉截铁:“李叔你安心休息,我给你留够食水药物。五六天后若是我们还未回来,你就离开首铜山吧。”按燕三郎的说法,李叔的伤势要好好养上五天,随后就能行走了。 李叔知道她的脾气,心里着急,正想开口,白小姐却“咦”了一声。 听她声音有些诧异,燕三郎举目来看。 这姑娘却期期艾艾道:“何、何时可以烤火?我衣裳还湿着呢,难受!”她的外衣是法器,有一定防水功能,但方才暴风雨太猛烈,水珠从脖子灌进去,淌成小河一般,里边儿的衣裳和裤、袜全湿了。 燕三郎知道千岁有干净衣裳,但一定不肯给她。他走去洞口看了几眼,回来就道:“可以起火了。外面暴风雨越发猛烈,奈罗追过来的可能性更小了。” 外面黑沉沉一片。极端天气里,奈罗和它的主人也是要找地方躲雨过夜的,不可能摸黑乱撞。 这场暴风雨真是没完没了,以他阅历都是暗暗心惊。 自然之伟力,人力弗御也。 白小姐大喜,飞快升起了营火。 和琉璃灯的冷光不同,红艳艳的营火燃起,立刻就能温暖人心。 山洞里的气温也跟着升高。 小姑娘望着两个男人,有些不好启齿:“我要烘烤衣服,你俩……” 燕三郎默默背转过去。 李叔行动不便,只能闭上眼睛。 身后传来窸窸嗦嗦脱衣服的声音。他还听见树枝摩擦地面,显然白小姐要搭个临时架子来挂起湿衣。 燕三郎眼观鼻、鼻观心,面壁坐得笔直,耳边却听千岁笑道:“这小娘子在脱衣服啦,已经脱了两件,嗯,裙子也要脱掉了呢!” 燕三郎顺手抓过琉璃灯,从储物戒里变出本书,就着灯光看书:“调亮点。” 烘衣是个漫长的过程,他更深知女人做事的动作有多慢,总不能在这里枯坐面壁一个时辰吧? 可是他也觉奇怪,白小姐再冷再窘,又怎敢在一个陌生人背后宽衣解带? 她和受伤的李叔都不是他的对手,万一他狼性大发怎么办? “啊哟,该凹的凹,该凸的凸。”耳边继续传来千岁阴阳怪气的调笑,“就她这个年纪来说,身材很不错哟。” 燕三郎挑了挑眉,手上一顿,侧头就往后看去。 “喂看什么,把头扭回去!”千岁瞬间变了脸,“偷看小姑娘换衣服,要不要脸了?” 就知道她口是心非,燕三郎耸了耸肩,低头看书。阿修罗不喜外人不显形,他手里不为人知的底牌就又多一张。 洞外哗哗雨声,洞里静极,只有柴火偶尔发出的毕剥声。 千岁正在问燕三郎:“首铜山这么大,白小妞的检测宝物又不给力。要不,我们开启福生子?”有福生子的好运加持,或许一找一个准儿呢? 毕竟,这玩意儿就是能把成功几率从一分提到七八分。 少年毫不犹豫摇头。 福生子有奇效也有邪性,多用几次,使用者就会不知不觉延长时限。燕三郎还清楚记得,周大户是怎么死的。这东西太容易让人成瘾了。 更重要的是,它的副作用同样很大。他还不知道弥留之境是怎样的险恶之地,若是贸然动用福生子,待正效过去,副面作用开始显现,叠加他在弥留之境当中的不确定性,会不会让这趟行程更加危险? “胆小鬼。”千岁也想明白了他的担忧,不屑地轻嗤一声,“一点儿险都不肯冒。”臭小子年纪轻轻,是怎么做到稳如老狗的? 少年不理她,继续看书。出门在外心不静,他从盛邑带上路的都是闲书、杂书,这时候就能拿出来打发时间了。 不知不觉,营火转弱。白小姐先后添了两次柴。 燕三郎看完一本,正要取第二本书,千岁突然轻轻咦了一声。 怎么?少年侧了侧头。 “小娘皮不老实。”千岁呵呵一笑,“她用烘衣的理由把你诓得面壁去,自己才好拿出宝物使用呢。看来她比我想象的更聪明一点。” 那是你把她想得太笨了,燕三郎的吐槽当然不能宣之于口。 白小姐的谨慎也在情理之中,毕竟自己于她来说还是陌生人,即便救过他们的命也有所图,她根本没有信任他的理由。 这会儿他还是不好回头,好在千岁可为耳目,能够看清对方一举一动。 “她把外衣挂起来烘晾,中衣还穿在身上,看起来是对你不放心。”小姑娘也不敢全脱光嘛,啧,没劲儿。”不过现在她拿出一个透明的水晶瓶子,拇指粗细。里面有几粒……” 燕三郎听见千岁犹豫了下,好似也不确定:“几粒砂子?” 砂子? 白小姐背着他偷偷拿出来的东西,会是探测弥留之境的宝物吗? “砂子有活性,在瓶子里跳动呢,但没发出声响。”千岁继续给他现场直播,“白小娘子看起来也很惊讶。唔——这些砂子有古怪。” 燕三郎目光微闪,仍是一动不动。白小姐从没用过那件宝物,如果它现在检出情况了,她大概也很震惊吧? “她正在往各个方向转动瓶子。”千岁的声音转为凝重,“但砂子只往一个方向弹动。” 她一字一句:“——西北方。” 这就说明,白小姐的宝物检测到弥留之境了,并且很近! 燕三郎眉头微皱。 西北方是什么地形?他记得来路上曾随队伍远眺,山洞以西可是猿猴难攀的大片石林群落。那里有无数石山拔地而起,比周围大山还要高出不止一筹,岩壁陡峭如刀削,有的又尖又细,有的皲裂如老人脸上皱纹,最高峰海拔有一千多丈,高耸入云,上头是终年不化的白雪。 山石大块袒露,因为泥土都无法附著,相应地植物也很难长出。 :。: 第873章 说不出的憋屈 用一个词来形容,就是神厌鬼弃,毫无攀登价值,就连动物都不在那里容身。 这种地方,会是弥留之境的入口? 倒是挺出人意料的。 白小姐咽了下口水,正要开口,突然反应过来,赶紧先将晾起的衣服收下来穿戴整齐,又整理好头面,也不顾自己中衣只是半干就开口了:“我烘好了,你们可以转头睁眼了。” 燕三郎只当不知,依言转过身来,李叔也睁开了眼。 白小姐果然已经将自己收拾妥当,至少表面看起来已经爽利,满头秀发束在脑后,随意以玉簪定住,温热的营火烘得她面生红晕,秀色可餐。 就连千岁也不得不承认,这女子实有常人难及的美貌。 她在两人注视下清了清嗓子:“弥留之境就在附近了。” 李叔一惊,继而大喜:“那宝物检测到了?” “是啊。”白小姐往西北方向一指,“在那里。” “那儿?”燕三郎故意一皱眉,“那里都是巍峨石山,人力难及,你确定弥留之境会在山上?” 宝物终于生效,白小姐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当下抬了抬小巧的下巴得意道:“就在那里。你去不去呢?” 燕三郎淡淡道:“去是要去,但你将检测宝物取出看看,或许出了什么差错?” 白小姐满脸不耐烦:“那可不行。”可不能让他知道宝物是瓶中的砂粒,万一这人起了歹念,硬抢怎么办? 燕三郎定定看着她,直看得白小姐后背发麻,硬着头皮问:“看什么看,你去不去了!要去就现在上路。” 李叔赶紧道:“小姐,外面打雷暴雨呢!” “迟则生变。”白小姐抿了抿红唇,“找了这么多天,要抓紧每一个机会好吧?” 少年耸了耸肩:“对,就怕时机稍纵即逝。”他返身把熟睡的白猫放入书箱、收好书卷,这才背起箱子道,“走吧。” 李叔也强撑着要站起,白小姐赶紧按住他完好的左肩:“李叔别来了,那山路你走不了!” 她说话实事求是,西北群山尽是峭壁,连异士都觉棘手,更不用说李叔这样的半残障人士了。 李叔着急:“可是您一个人……”比起小姐一人深入险境更糟糕的,是她身边还有个来历不明、意向不明的男子,这叫他怎么能放心? “我意已决。”白小姐不由分说,取出几瓶丹药留给他。燕三郎认出,除了跌打伤药之外还有一瓶辟谷丹,每顿只吃一粒就管饱,想来小姑娘平时也用得着,就自己收着了,“你好好歇息,还按原计划来!” 说罢,她就扭头对燕三郎道:“走啊。” 少年没动,指了指兀自燃烧的营火:“山里潮气大、野兽多,晚上最好还是升火。” “嗯。”白小姐看着他,一脸莫名其妙。这人想说什么? 燕三郎只得进一步挑明:“洞里就这点柴禾了,也没有水。” 言下之意,没水也没火,让李叔怎么“好好歇息”? 白小姐“啊”了一声,脸红了。 她自不会忘了李叔身上有伤,可她根本都未意识到,他在这里养伤都需要什么。喝水、升火、取暖,那是伤者的最基本需求。 “那你去……”白小姐脱口而出,说一半就卡壳改口,“能不能请你……打些柴禾来?” 她这辈子都没这么低声下气过,可是外面天好黑、雨好大。 少年不吱声,迳直坐了下来,重新取书在手。 他没有直言拒绝,可这姿态很明确了: 这是她的侍卫,这是她的事,与他何干? 千岁一下子就高兴了:“对头对头,莫找老子帮忙,就要这样的态度!”燕小三没有见着美人就屈膝腿软,全赖她多年潜移默化教养有功! 事实上,她都觉得燕小三已经是个滥好人了,白替李叔治伤白给丹药。呵,那药、那功夫,还有小三的手艺,哪个不顶钱啊? 那厢白小姐脸上红一阵青一阵,只觉今生都未这样难堪过。 李叔只能苦笑。他还能说什么呢? 最后白小姐看看燕三郎,再看看他,跺了跺脚:“我去去就来。”抓起水桶,冲出山洞去了。 外头,狂风暴雨不曾稍歇。可是燕三郎一头扎在书里,算是两耳不闻洞外事。 …… 也就是半刻钟的功夫,白小姐又冲回山洞,手里拎着满满一桶清水。 暴雨下了半宿,山涧的溪流都变成了瀑布,接水再容易不过。但这样的水不干净,要烧开了才能喝,伤患尤其需要注意这一点。 所以,她随后就从储物戒中倒出一捧又捧树枝,都扔在角落。 燕三郎见到树枝的切面,就知道这些都是她方才临时挥剑砍下来的。 他点了点这些湿漉漉的柴禾,又指了指热力四射的营火。 “干嘛?”白小姐瞪眼,说话已经有火药味儿了。 燕三郎耸了耸肩,重新背起书箱:“走吧。” 白小姐狠狠瞪他一眼,当先走了出去。 不过临到洞口,她又忍不住回看李叔。这侍卫看着她长大,与她情分极深,又有经验、有主见,现在扔他一人在深山老林,她自己要单独去寻弥留之境,未免有点不安。 不过她刚一回头,就见李叔拖动湿柴,吃力地挪去火边。 他只有单手能用,搬柴很慢。 白小姐一下子恍然:湿柴不易燃烧,最好搬去营火边烘干,否则下次未必点得起火了。原来姓燕的指指点点是这个意思! 李叔重伤,又只能单手操作,要把这小山一样的湿柴堆搬去火边可不容易。 “我来!”她大步冲了回去,将湿柴都搬去营火边上三尺远。 “小姐辛苦了!”李叔几乎要感动得眼泪汪汪,白小姐心里却有说不出的憋屈。 明明她始终记挂李叔,为什么在这燕的面前,她看起来就是不体恤下属? “李叔,好好休息。”她憋出一句话,飞也似地奔出了山洞。 燕三郎戴上帽帷,头也不回跟了上去。 洞外,暴雨如注,山路湿滑,燕三郎让千岁招出琉璃灯照路。 :。: 第874章 望山跑死马(补更) 阿修罗的本命法器既作丹田贮能,又能拿来照明,他是利用得很彻底了。 而后,他又拿出一顶帽帷,递给白小姐。 这帽帷很像斗笠,但前后一圈薄纱,能遮阳又透气,放在这雨天里则可以护住头面,燕三郎拿出的这两顶还是防水的。白小姐接过一看,不由得气结:“你怎不早拿出来!” 天上倒水,只这么几息功夫,她头面又湿了。 “你走早了。”燕三郎实话实说。他方才就想递帽了,哪知她一个箭步就冲出了山洞。 白小姐被他堵得心口一噎,暗自咬牙。 刚才她出洞下山砍柴禾都几次踏空,险些摔倒,算是摸清了地形,这会儿就健步如飞,想看燕三郎一不小心打滑出丑。 然而少年跟在她身边不急不徐,无论她奔快还是放慢,他都只差她半个身位。 莫说磕绊了,他走得比她还稳。 摔跤什么的,不存在的。 白小姐一回头就看到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气不打一处来。 千岁注意到她两颊鼓鼓,笑嘻嘻对燕三郎道:“她憋着一口气想整你哩。” 风大雨大,少年压低声音就不怕白小姐听到:“你怎知道?” 因为那表情好熟悉啊。 千岁看着白小姐摇了摇头,跟臭小子呕气是有多傻?他能带着满脸的无辜把人活活气死! 想当年在黟城…… 罢了,千岁赶紧收回思绪。好汉不提当年冏! 往西北有个隘口,穿过之后,就进入了石山群落。 白小姐将水晶小瓶攥在掌心,趁燕三郎不注意,偷偷瞅上两眼。细砂依旧在瓶子里弹动,固执地指往一个方向。 “在那山屏后边。”她遥遥一指。 经过大半晚上休整,她的真力也恢复得七七八八,两人速度飞快。 原本李叔建议两人天亮或者雨停以后再寻弥留之境。但燕三郎只用一句“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就打动了白小姐,让她义无反顾再次冒险。 这里山峦起伏,并非每个山头都有名字。白小姐说“山屏”也只是随口称呼,哪知道两人爬上山后,却觉得这说法贴切极了—— 这堵大山确如屏风,两侧如削而山脉蜿蜒。翻过高高的山脊,就是又直又陡的下山路了,落差达百丈之多。 可是刚刚爬到山顶,两人都愣住了。 老实说,雷雨中爬山极其危险,易被天雷击中。以燕三郎脾气,攀至顶峰就要赶紧往下。 但他往前望去一眼,目光就凝住了,与白小姐一样。 “这是……”白小姐已经说不出话来。 原本他们从远处观望,这里不过是巍峨群山的起点,纵深处奇峰突起,人眼都望不见尽头。 可是两人爬到山背上,只觉这里电闪雷鸣更加暴烈,接连不断的银光划过天幕,照亮了前方突兀的景象: 山屏后面高耸入云的群山消失了,两人只看见了一望无尽的平原、河谷、纵横交错的水网,以及—— 以及座落在平原上的小镇和村庄! 它们星星点点分布于整个平原之上,燕三郎借着天上雷光,轻易分辨出水边的几个村庄,还有依河而建的三个小镇。 在这样风雨交加的夜晚,镇里和村里亮着灯,像天空的繁星,可以指引旅人回家。 “找到了!”白小姐激动得声音都抖了,在这样的天气里听来倒也不违和,“我们快下去!” 瓶中砂指向正前方,那里,就是他们的目的地! 燕三郎却犹豫了。 上一次站在高岗上眺望底下的村庄和灯火,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哦对,在青莲山中。 当时季楠柯活化了《风雪眷山城》,将画中景具现为真,险些把暄平公主和鲁将军困死在里面。 眼前这地方呢,会不会也是引人入瓮的陷阱? 他停下脚步,快步走在前方的白小姐转头对他大喝:“你还来不来了?” 少年想了想,跟了上去。 千岁问他:“喂,不怕有危险吗?” “可有危险?” “不知道。”阿修罗也在左顾右盼,“雷电干扰了我的感知。”在这种极端天气下,神明也会被蒙蔽啊。 “去看看。”燕三郎一转眼就想明白了,“止步不前,也找不到真相。” 他们是来寻弥留之境的,本就做好了遇险的准备。 …… 都说望山跑死马,其实从山上走下来也一样。 那平原比看起来还要广阔,前路似是无穷无尽。 一望无际的平原种上了庄稼,稻谷即将灌浆,这会儿却在暴风雨中摇头晃脑。暗夜里显不出美,但燕三郎在别处见过这种景象,知道白天的平原一定很壮观。 两人穿过一片麦田,从田埕拐上了比较宽敞的马路。 从这里开始,终于是人能走的大平路了,尽管地面泥泞,尽管路面积水,走起来深一脚浅一脚。 他们已经走了四天。 四天四夜没得好好歇息,又冒雨爬山赶夜路,白小姐已经精疲力尽。看着燕三郎闲庭信步的模样,她暗暗腹诽:这家伙就不知道累吗,他的身体难道是铁打的? 可她看着燕三郎那张脸就来气,不肯被他小瞧了自己,因此尽量到最后气喘如牛,居然也全程咬牙坚持下来了。 幸好,进入这古怪之地后风雨就很小了,连天上的惊雷都听不见两声,还是有气无力,不像外界那样惊天动地。 仿佛里外是两个世界。 现在他们沿着马路路过一个小村庄,连进去的念头都没有。 这是他们四天以来走过的第三个人类聚落,前面两个也都是村子,住户不足百人的小村。 村人对他们都挺友善,可是一问三不知,两人并没有套出有用的讯息。 千岁就向燕三郎建议:“不若用上福生子吧?再这样漫无目的地游逛下去也不是办法。”这地方看起来不小,她和小三就两个人,再算上一个没用的白苓,怎样才能在广阔的土地上找出弥留之境? 能趁着暴风雨冲入此地,他们已经凭借了天大的运气,怎能指望好运气继续延续? 除非他们自己出手调理运气。 第875章 镇子里的小酒馆 对于这个建议,燕三郎想也不想就否决了。 千岁不服气:“但是……” “没有但是。”少年保持着良好的耐心,“我们对此地一无所知,用出福生子过于危险。” 她嘟着嘴,不吭声了。这家伙不爱说话,但一旦做出决定,八匹马都拉不回来。 真没劲啊,她眼珠子转来又转去。 后来,他们终于遇见了第一个成规模的小镇。 风雨中的街道空无一人,但两边的房屋都亮着灯,窗纸上时常有人影闪过。 这里有居民。 “然、然后呢?”白小姐累得腿肚子都打颤。可是走到这里后,她越发地不敢大意了。 她看少年就好生不解,这人的腰板是铁做的吗,到现在都挺得溜直。 燕三郎瞧了她一眼,还是有些诧异这娇娇小姐能跟着自己一路走到这里,虽然中途叫苦又叫累。 “找个地方落脚。”燕三郎抬头去看街上的铺面,“再吃点东西。” “可、可是?”就和平时赶路一样,住店吃东西吗?这里安全么?不过听见“吃东西”三个字,她腹里突然咕噜一响。 是了,从午后到现在,她粒米未进呢。被忧心忡忡压制住的饥饿感,现在才突然爆发出来。 辟谷丹留给李叔了。 燕三郎看她一眼:“还是你打算这样去打探消息?” 虽可以用罡气护身隔开雨水,但考虑到未来面对的变数或危险,两人不敢滥用真力,一路淋着雨过来的,这会儿活脱脱两只落汤鸡,好生狼狈。 白小姐看看自己,脾气早在一路上磨没了:“吃饭吧。这里有馆子么?” 燕三郎早就看好,这时就朝前方呶了呶嘴:“喏。” 镇子不大,店铺不多。并且暴雨天一般也没甚生意,多数铺子都打烊了。燕三郎找到的这一家却还开着半个门面,檐边的灯笼上写着好大一个“酒”字,在风雨中被吹得摇头晃脑。 这种不起眼小酒馆,白小姐从前都不会多看一眼,这时瞅着却觉分外可亲,并且还有些渴。 两人走了进去。 这里没有跑堂的伙计,迎上来的居然是个女子:“两位辛苦了,冒这么大雨来。想吃点什么?”暴雨天来客,总不为了喝口酒吧? 白小姐抬眼,瞅见她年纪约在二十七、八,眼如点漆、面如满月、肌肤白净,嘴角微微上翘,眼下有一颗小小的美人痣,不笑也是可亲。 便不是顶级的美人儿,却也端庄秀丽,瞧起来舒服顺眼。 用千岁的话怎么说来着?“很有路人缘”。 她还细心地半掩了门,不让冷风吹到两个浑身湿漉漉的客人身上。 “来点热的。”燕三郎开口就点,“能管饱的。”说罢摘下帽帷和书箱子,放在一边的长条凳上。白小姐依样施为,长长透了一口气。 暴雨天有片瓦可遮身即是幸福。 这一对客人男俊女靓,看得女子一呆。 “掌柜,再温一壶烧酒。” “哎好。”女掌柜回过神来,给两人端上两盏热茶,“来,先暖暖身子。”就要去后厨准备。 这时书箱盖子被顶开,白猫跳出来,踩在长凳上伸了个懒腰。 “嘘,下去!”白小姐离它不足二尺,直吓得跳开一步,伸手就想把它唬下去。 白猫懒懒看她一眼,反而在长凳上趴了下来,四平八稳。 千岁这时候并没有附于猫身,这是芊芊自己的反应。燕三郎也看出,她对白小姐同样没有好感。 白小姐只得捂着口鼻退开几步,挪开目光。 没办法,盯着这猫就想打喷嚏,太失礼了。 燕三郎抚了抚猫头:“芊芊。” 他没有明说,但白猫领会了他的意思,跳下凳子溜去屋角,顺着墙角四处视察,但时刻不忘找好隐蔽物。在邀景园自家地盘,这也是它每晚必做的功课,更何况现下到了新地方,它本能地到处嗅嗅闻闻、保持警惕。 “这猫儿可真漂亮!”女掌柜啧啧赞叹,“像头小白狮子。” 被夸奖了,芊芊开心地晃了晃脑袋,然后就钻进了柜台后的阴影里。 “你这里可有米粥?”燕三郎也没忘了解决它的晚饭问题,“它今晚还未进食。” “有!”女掌柜立刻道,“我这里还有些小鱼,下午才从溪里现打上来的,原本打算下锅油炸呢。我给它做个鱼粥如何?” 燕三郎摇头:“它吃不了多刺的鱼。”白猫当年卡刺的情景,他还历历在目呢。 娇气!一只猫都这么娇气,白苓撇了撇嘴。女掌柜笑道:“放心,我们这里溪鱼都是软刺,不用剔骨,嚼下去就是。” “好。” 这种小地方,酒馆里也卖吃食。 馆子小而干净,堂里只摆了五张竹桌椅,颜色匀亮,表面还出了包浆,显然都是旧物。暴雨天没人出门,这里就只他们一桌客人。 茶盏也很普通,但热力透杯而出,捂暖了手心。 白小姐握盏,接连喝了两口,这才缓了过来。 她抓着垂下来的发丝挤了挤水,小声道:“这镇子很普通。”从她这角度仰脖看去,恰好能望见对面小阁楼窗纸上映出来的影子,一大一小。 从动作推断,大概是大人正在打孩子,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过耳光声被暴雨盖去了。 正好一阵狂风扫过,冲开了窗子。屋里人赶紧过来关窗,白小姐看到那户主是个胖大女人,膀大腰圆、皮肤腊黄。 就和普通农妇没什么两样。 家家户户都亮着灯,显示本地居民都窝在家里。 看起来,一切正常。 可是燕三郎明白,这才是最诡异的不正常。 隐在深山之中,被遮掩的居住之地? 这里住着的都是什么人,这里和弥留之地有什么关联? 两人心头都是疑窦重重。 不多时,热气腾腾的胡辣丸子汤上桌,还附带四个粗粮大花卷,女掌柜笑容可掬:“这是昨天从山上现摘的野木耳和竹笋,两位先用,我去炒菜。” 这馆子里的酒水一般,可是胡辣汤又鲜又暖胃,两人喝了小半碗,都觉自上的寒湿之气被浓重的椒子直截了当地逼了出去,不由得长长透出一口气。 第876章 谁也出不去 这会儿虽是暮夏初秋,可是高山地区白天炎热夜晚寒凉,稍不小心易感风寒。 女掌柜出来送菜时,见白小姐鼻尖上沁出一点汗珠即笑道:“如何?” 白小姐好奇:“你这汤呛得厉害。”从前白家厨子做饭也用胡椒,哪有这样刚猛? “这里头放的可不是胡椒籽,而是胡椒根磨成了粉。”女掌柜笑道,“山里寒气重,不这么喝逼不出来。” 她又递出来两碗菜,一个是板栗焖封肉,另一样却是“大碗香”。 封肉刚上桌就是浓香扑鼻,白小姐的腹里又是咕噜一响。她脸红,女掌柜只当没听见,只是给她介绍道:“刚下来的新栗,粉糯得很。” 这封肉用的是连皮的大块猪肩肉,肥肉都有二指宽,焖足一个时辰以后,在昏暗的灯光下看来又红又亮,闪着油光。平时白小姐或许嫌它太肥,但现在饿得狠了,举箸就挟。 那肉皮颤悠悠地,一戳到底。连皮带肉挟一箸进口,肥而不腻,怎一个“香”字了得? 而“大碗香”就真是量大实惠,碗口比白小姐的脸盘还大,里头肉丝只有一点点,余下的都是农菜各式杂菜快炒,最后收于一碗,就着米饭吃,微辣鲜香又开胃。 白小姐吃得高兴,自怀里掏出一锭银子递了过去:“多谢。” 女掌柜摆手:“用不了这许多。”可是白小姐直接把银子塞进她手里。 燕三郎吃得慢,这时看着她问:“掌柜的贵姓?” “免贵姓涂。” “这店里就你一人忙碌?”常规问话开始了。 “哎,平时堂前都是外子招呼,但他今儿有事外出,还没回来。”涂掌柜看着窗外的雨叹了一声,“雨这么大,恐怕他一时回不来。” 白小姐看她和蔼,忍不住了:“借问,这是什么地方?” “石斛镇。”柳掌柜笑道,“两位从哪一乡来?” 燕三郎听得竹箸一顿,这女子不问他们从哪里来,而是从“哪一乡”来?白小姐也没琢磨过味儿来:“乡?” “我们这儿是萍乡,往西还有沼乡、青黎乡……你们来自哪个乡?” 白小姐瞪圆了眼:“就没有人从乡外来?”她听明白了,涂掌柜所说的“乡”,大概是指平原上的人类聚落吧? “乡外?”涂掌柜失笑,“太少了,这里几乎与世隔绝。” 白小姐给她的银两,她翻来覆去看了几眼,稀奇道:“这银锭的款式倒与萍乡不同,果然你们是外乡人。” “这里的银子什么模样?” 涂掌柜从腰间掏出一锭小银:“喏。” 银两一般以模子制作,大小、重量都有严格规定。白小姐给出的那锭上宽下窄腹圆呈船形,涂掌柜拿出来的却像个“山”形,两头尖,中间也尖。 银子就是银子,只有成色和形状不同。燕三郎看了两眼:“你们都用这种银子?” “是啊。” 他又想了想:“萍乡很少有外人来吧?” “可不是么?”涂掌柜笑道,“我这里都是镇上的常客,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一年到末也瞧不见几张新面孔。”说到这里,她也有好奇,“我们这里是小地方,没有栾镇那些镇子繁华,两位怎会跑来?” “经商办事。”燕三郎往西边一指,“那大山后头,有人去过么?”他们就是翻过山抵达这里的。 “你说笑了,这西边都是万仞千峰,谁能出得去?”虽然外面黑沉沉一片,但涂掌柜还是下意识往西边转头,“我倒是听采药人说过,这山后面还是山,立陡笔直,谁也爬不过去。” 显然她“听”错了,燕三郎和白小姐互视一眼。他们就是翻山过来的,那山的确很不好爬,以他们异士的手段都费了好大的功夫,可说到“谁也爬不过去”,总不至于吧? 涂掌柜说到这里就站了起来,走去后厨。 再出来时,她手里端着一碗粥,鱼香扑鼻。 不用她或者燕三郎召唤,白猫就从角落里钻出来,围着她喵喵直叫。 叫声里的急切连白小姐都听出来了,忍不住嘿了一声。 涂掌柜把碗放去地上,对猫儿道:“小心烫。” 白猫也不惧生,一头扎进碗里,吃得啊呜啊呜响。加粥熬炖的小溪鱼只有指头长,便是人都爱吃,何况猫咪? 燕三郎看了一眼就放心了,涂掌柜说得没错,这鱼儿只有一身软刺,并不扎人(猫)。 见猫儿吃得香,涂掌柜忍不住抚了抚它的脑袋。 芊芊被千岁和燕三郎惯得傲娇,多半不许人碰,但这会儿却没有躲开涂掌柜。 它本能地知道谁对它好,谁对它只是好奇。 白小姐轻咳一声:“涂掌柜,你出过萍乡吗?” “年轻时出过外乡。现在年纪大了,也只在赶集时到其他镇子走走。”店里没有其他客人,涂掌柜也没有别的事儿做,干脆搬个小筐到邻桌坐下,将筐里的黄花菜干拿出来,挨个打结。 黄花菜打结之后炖汤,口感爽脆,滋味更胜一筹。 白小姐侧了侧头:“为何不多走走呢?” “出门在外久了,才知道家里舒服。”涂掌柜笑道,“外子和我还算是走得多了,这里九成乡亲终生都未踏出萍乡一步。” “一辈子都没走出萍乡吗?”白小姐惊得美眸圆瞪,“你们不觉得,总呆在一个地方局促得很?” “这在乡间乃是常态。”这回不用涂掌柜接话,燕三郎先开了口,“许多地方从未建起官道,水陆交通不便,许多人终其一生从未离乡,我们那里也是一样。” “我们那里”指的是首铜山外,白小姐能听得出,但讶色未减。在她听来,人像萝卜一样栽种在一个地方从来不动,这简直不可思议。 可是燕三郎云游四方,早知这是世间常态。时人囿于水陆交通,车船不便,从黟城到春明城就要花掉大半年时间,路上吃喝都成问题,指不定还会遇上什么天灾人祸。人最怕客死异乡,不能落叶归根,因此多数平民生于斯、长于斯也死于斯,从来不敢轻易离开。 ==军情速递== 今天()是双倍活动最后一天,求月票! 第877章 画风突变(补更) 比起庞大的人口基数,长年奔波于各地的行商只是九牛一毛罢了。 如果从未听闻外界之事,又怎么会对外面的世界满怀向往?人窝在自己温暖安全的家中,怎么会有“局促”一说? 燕三郎看着她,忽然问:“涂掌柜原本不是萍乡人罢?” 涂掌柜微讶:“你怎么知道?” “不像。”这女子谈吐有礼,气质温婉,倒似大家闺秀。除非这里的乡民都是这一款,否则她与周围应当格格不入。“另外,你腰间的平安符,我在外地看过。” 涂掌柜的腰很细,用红绳结系着一块圆溜溜的褐色护身符,像骨又像竹,但燕三郎一眼就能辨出这是龟甲,只是精细打磨过了。龟甲边上还系着一个小小的玉葫芦,莹润有光。 涂掌柜闻言低头,把这块护身符捏在手里摩挲了好一会儿,才问他:“什么地方?” “洪塘。” 这是燕三郎北上路程中曾经落脚的一个城池,中等规模,平民安居乐业,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少年能记得住,是因为他们抵达洪塘当天正好是端阳节,市集和街上到处都在卖这种护身符。符片材料从竹片到龟甲都有,价格也是三六九等,但一律绑着红绳结,形式与涂掌柜腰间这枚一模一样。 他也应了个景儿,给千岁买了一枚来玩儿,所以这会儿就能侃侃而谈:“端阳节是仲夏正中,飞龙在天之时,洪塘人祭拜龟龙元祖,才以龟甲为护身符。” “正是如此!”涂掌柜拊掌,眸光大亮,“我和外子的确都是洪塘人,十年前才到萍乡住下。”她吁了口气,“有空真该回去看看。” 思乡这种情结,平时埋在心底也就罢了,突然被人牵动,那就一发不可收拾。 白小姐好奇:“你们为何选在萍乡长住?” “我们途经首铜山,不慎遇上拦路的盗匪,失足掉落悬崖,后被萍乡人好心救起。”涂掌柜顺口答道,“听说这儿能进不能出,反正我们也没有别的地方好去,见这里山水甚美,就住下了。” “原来如此。”白小姐也听得嗟叹,“那你还记得回家的路吗?” “记不得了。”涂掌柜摇头,“我就记得自己从悬崖上掉下来,再睁眼已在乡人屋中。外子事后寻到我们失足之处,那是百仞之上,以我们本事,断然是爬不上去的。” 竹筐里的黄花菜都打好了结,她笑眯眯道:“今日欢喜,我给你们再做两个菜去。”多久没听见“洪塘”两字了,忽然眼前的客人就曾去过,她心底只觉亲近。 “麻烦你了。”白小姐也是异士,饭量可不像寻常女子那么小,何况这两天累得慌,吃得也多。话音刚落,她就见燕三郎一个转身面向门外,眼中寒光一闪,半截刀锋从袖中探了出来! 这少年有豹子一般的警觉,白小姐路上已经见识过了,这时也不由得紧张: “怎……” 才问出一个字,她就看见黑沉沉的街心走来一物,跨进门槛。 不知从何时开始,风雨渐收。 走进来这东西形如狗、光皮无毛、长着两个脑袋…… “奈罗!”白小姐失声惊呼。 这古怪出现的城镇当中,居然也有奈罗? 并且眼前这头体积比同类还要大出一圈,赶得上成年猛虎大小! 它脖子上还有三道浅白的环形纹路,这么走进来,实在是威风凛凛。 少年坐得更近门边,白小姐一缩,下意识躲在他身后,目光却盯向涂掌柜。 这莫不是个陷阱! 想到这一可能,白小姐胃里都有些翻滚,只怕对方在饭菜里下了毒! 这头奈罗压着肩膀走进来,眼珠子紧盯着两人,脑袋都快和尾巴拉成一条直线。燕三郎在黟城里打狗不止十次八次了,知道这是对方准备发动袭击的前兆! 此物脚上有极厚的爪垫,走路不似普通犬只那样沙沙出声,看样子也是诡祟惯了的生物。 燕三郎更是记得千岁说过,奈罗在阿修罗道虽然算不上顶级的掠食者,但它数量很大,其中有极少数可以修出正果,成为睥睨一方的大能。 眼前这只显然有戏。但对他们来说,应付起来的难度就是指数级上扬。 “小西?”涂掌柜也看见这只奈罗,却未露出惧色,反倒是脚步轻快走上前去,一把抱住了它的脑袋,“你来啦?” 这动作看得燕三郎眉头都跳了几下。 奈罗可不是宠物犬,这东西轻轻松松就能把一个六尺大汉开膛刮腹,扯出肠子当风筝玩儿。 更何况这头已经蓄势待发做好了攻击准备,就算涂掌柜是它的主人,这么贸贸然上去一抱,最可能的下场就是被狂性大发的奈罗活生生撕成两半。 白小姐更是缩退一步,咽下了口水。 然而预料中的可怕一幕并没有出现。 奈罗一个大头被她抱住,居然立刻就收起进攻姿态蹲坐下来,昂首挺胸,并且另一个脑袋也伸出猩红的舌头,舐了舐她的脖颈! 这东西还要一边发出讨好的呜呜声。 白小姐惊呆:“这、这?” 把她手下当作晚饭的怪物,突然变成了黏人的大号萌犬? 这突变的画风,她一时难以接受。 燕三郎一眼看出,奈罗眼中的杀气没有了,望向涂掌柜的目光欢喜可亲,甚至还有几分无奈。 这种情绪,居然也会出现在奈罗身上吗? 涂掌柜转头安慰两人:“别怕,小西不会攻击人。” 这头奈罗居然有名字了。白小姐这才注意到,它脖子上挂着个项圈,圈上还有个饰坠,只是项圈的颜色和皮肤很像,方才它又藏在门边的阴影里,她居然没有第一时间发现。 “不伤人?”说这三个字,她只觉喉里发干。奈罗不伤人,那吃掉她手下的是什么怪物? “你们若是在萍乡长住,哦不对,若是在十里八乡长住,对小西就不会陌生了。”涂掌柜揉了揉奈罗的大脑袋,毫不顾忌可以一口咬掉她脑袋的血盆大嘴。 第878章 一丁点都没变! “这是桃源的守护神双头狼,时常四处游逛,乡民还给它立了个祠,平时经常喂它。” 守护神,有祠的守护神?白小姐想笑,可惜对上奈罗的目光就是笑不出来,“你又不成天跟着它,怎知它不咬人?” “萍乡就这么大,消息传得飞快。”涂掌柜不以为然,“要是它会伤人,乡亲们早就传开了。很久之前倒是有谣言说它会吃人,但后面发现都是误会,始作俑者是附近的狼群。小西把伤人的狼群和猛虎都杀掉,一只一只摆在村口给人看。从那以后,人们都相信它了。” 她指了指燕三郎两人:“这两位是我的客人,你不要吓唬他们。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说罢,她拍了拍奈罗的脖子,就要往后厨去。 白小姐起身想拦:“慢着!” 这女子要是跑了,怪物会趁机攻击吧? 可是她才站起一半,奈罗就呲牙皱鼻,像是下一秒就要发动攻击。 燕三郎果断按住白小姐肩膀:“坐下。” “可……”可这女掌柜要是跑了怎么办! “她想跑,就该往怪物身边跑。”燕三郎快速耳语,“莫怕!” 他的语气有种镇定人心的力量,白小姐不觉按指令行事,重新坐下。 涂掌柜进了后厨。 而身形庞大的怪物果然原地趴下,动也不动,只拿四只眼睛盯着桌边的两人。 这时白影从角落闪出,跳到燕三郎身边的椅子上,正是白猫芊芊回来了。 奈罗的出现让它倍感威胁,惟待在主人身边才有安全感。 奈罗的目光立刻被它吸引,舐了舐嘴。 这个动作,和山林里看见芊芊的其他奈罗如出一辙。仿佛这种怪物就认定,它是肥美多汁的一口小点心。 芊芊被这目光盯得不寒而栗,直往燕三郎怀里钻。 只有强大的主人,才是它眼下的惟一依靠。 这就苦了白小姐。她对猫过敏,又怕门边的奈罗,坐也不是,起身也不是,还没地方躲。 她只能咬着牙,努力平复心里的不适:“看来,它对猫肉有兴趣。” 燕三郎也盯着奈罗,目不转睛:“它对我们同样有兴趣。” 白小姐小心翼翼:“涂掌柜不是说,它不吃人么?” 燕三郎冷冷道:“你看它的眼神,像是不吃人的?”他遮起了宝刀赤鹄,可是神经依旧绷紧如同钢丝。 杀手的眼神是什么样子,他最清楚不过。 白小姐闭上了嘴。 姓燕的说得没错,这头奈罗看向他们的目光,就和她方才看着盘中餐没什么两样。 虽不知道它为何不攻击镇民,但这怪物的本性并没有被抹去,只不过因为某种原因被强行压抑下来。 不一会儿,涂掌柜就出来了,把手里的陶盆放到奈罗面前。 盆子里放着禽畜内脏,有大半盆之多,血淋淋地。 奈罗低头,两个脑袋都想吃,结果内讧起来。 最后是左头嚇退了右头,三下五除二就把食物吃了个干干净净,连盆子都舐了一遍。 它抬头看着涂掌柜,又咂吧一下嘴。 “没了!”涂掌柜笑骂,“从早攒到晚,也就这么多。” 奈罗这才摇头晃脑站起,转身转了出去。 涂掌柜对两人道:“小西时常在街边转悠,总能找到吃的。今日暴雨,铺子都不开,它大概只能到我这里来了。” “它平时吃什么?”燕三郎若有所思,“从体型看,你们送的这点儿东西应该喂不饱它。”狮虎一顿能吃进几十斤肉,奈罗的凶残犹有过之,这头还是巨大种,其食量应该只大不小。 “那就不清楚了。”涂掌柜显然没有深究这个问题,“它并不全靠人养,大概还在野外觅食吧?山里的野味丰富。” 此时,雨已经停了。 白小姐探头看向窗外:“山里的天气真怪,方才那么大的雨,现在云却要散光了。”再过一会儿,是不是就要出月亮了? 又过上一刻多钟,路上开始有了行人。 毕竟夜已深沉,走出来的镇民三三两两,果然如涂掌柜所言,没有人面带恐惧。 方才在楼上打娃的母亲,也端着盆子出来倒水,身后的门没关好,三岁的男娃就自行溜了出来。 那头奈罗不知从哪个角落钻出,冲他嗅了嗅。男童笑嘻嘻嘻要去扑它,奈罗后退一步,咂了咂嘴,头也不回地跑了。 它对这家人显然不如对涂掌柜亲近,但也没有伤害他们。 燕三郎把这一幕看在眼里,心头微动: 难道这镇子里的奈罗长年被人驯化,已经转性了? 涂掌柜来收碗箸时,同那妇人打了个招呼。都是街坊,低头不见抬头见,会面都要笑嘻嘻。 那妇人方才掌掴儿子的悍勇早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时就“哎”了一声:“果然小西跟你更亲近些。” “哪里话来?”涂掌柜随口应了一声,哪知妇人又道,“前些天是不是有个卖剪子和针线杂物的货郎,在你家酒馆用过饭?” 涂掌柜想了想:“是有这么回事儿。” “那是我男人的同乡,昨天他在我家边吃酒边吹牛,还说起过你。” “我?”涂掌柜失笑,“我有什么好说的?” “他说他见过你。”妇人话里隐含一丝酸气,这涂掌柜长得好,男人们才总爱说“从前见过”,像她这样皮肤糙黄人矮胖的,怎么就从没有男人说眼熟呢? 涂掌柜摇头:“从前我没见过他。” “很多年前。”妇人自顾自道,“在向前乡。” 涂掌柜笑容进一步扩大:“我可没去过向前乡。阿朱,你也知道我怎么来到桃源吧?” “知道啊。”阿朱压低了声音,但她嗓门天生就大,瞒不过燕三郎和白小姐,“可这人说,二十一年前你就住在向前乡红叶湖边上的白房子里,他在你隔壁住了两个月。那时他才八岁,你经常跟他打招呼。” 涂掌柜乐了:“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这是怎么了?” “更奇怪的是——”妇人左右看了看,神秘道,“他说,你没变。前几天他在酒馆里看到你,发现你和二十一年前一样年轻,一丁点儿都没变!” ==军情速递== 水云时常会在围脖(风行水云间是吃货)出没,请大家加上,咱们私下也能唠两句。万一哪天神隐,大家也好知道哪里找我。 第879章 你是哪里人? “二十一年前?要是能容颜不老二十一年,我得多羡慕我自己?”涂掌柜摸了摸自己的脸,哪个女人不怕老?“后来呢,他又说了什么?” “我们当然都不信,他就要冲来跟你对质,但那天实在是晚了……再后来他就醉了。”妇人叉腰,“他睡到第二天午后才醒,我问他还记得前一晚说了什么,他全都不记得啦。” 涂掌柜摇头:“那就是醉话。” 两个女人又絮叨了一阵,各自回家。 见到两位客人,涂掌柜顺便问起:“对了,二位打算去哪里过夜?我们镇上没有客栈。” 燕三郎从山上俯瞰时,就知道这镇子小,住户不过五百,最多开一些维持民生的小店,供给旅人使用的客栈倒未必有。“涂掌柜可知,附近哪里人家可供租宿?” 他说租宿,不说借宿。 涂掌柜笑了:“两位若不嫌弃,我这后院就有几间空房,家什齐全,被褥前天刚晒过,还能烧水洗澡。” 白小姐欢喜道:“那是最好。”填饱肚皮,她就觉得满身难受,涂掌柜一说“洗澡”,她就觉得皮肤发痒,恨不得此刻浑身浸去清水当中。 燕三郎拿出银子,涂掌柜也不矫情,收起来就道:“两位稍坐,我去收拾。” …… 很快,两人搬进了新腾出来的客房,比邻而住。 涂掌柜的生意做得实在,这两间房原本就是住人的,褥具一应俱全,连角落也打扫得很干净。燕三郎还没关上门,就听见白小姐向涂掌柜买了几套旧衣物,并请她多烧水,自己想泡个澡。 少年敲了敲门,提醒她:“不妥。” “为何?”白小姐嘟起红唇。她就想扑进水里,洗掉整整两天的阴沉晦气。 “你为什么而来?” 这话一下就让白小姐闭上了嘴。是呵,他俩费这么大劲是为弥留之境而来,现在却滞留在莫名的小镇上,这里还处处透着诡异。 可是,她身上确实也难受得紧。想好好洗个澡,怎就那么难呢? “那,麻烦帮我打一桶热水吧。”她擦擦身子总行了吧? 涂掌柜笑着应了,燕三郎站直了身体:“我来帮忙。”毕竟她不是正经店小二,也没有男人那两膀子力气。 涂掌柜本说不用,奈何他坚持。白猫原在屋里趴着,闻声蹿到燕三郎脚边,跟着他们一起走。 女掌柜先去取出几套衣物,准备交给白小姐,而后带燕三郎去后厨。猫儿一路跟随,让她啧啧称奇:“你这猫儿真通人性哪。” “嗯,它很乖。”燕三郎说着口不对心的话。 “我也该养一只,还能帮着抓抓老鼠。”涂掌柜说完就微微愣住。 燕三郎问她:“怎么了?” “没事。”她一转眼就恢复了正常。怎么觉得自己以前好像养过猫儿? 灶上好大一口铁锅,她往里头灌满了水,又给灶里加了柴,伸火棍拨了拨,让它越烧越旺。她这里毕竟不是正儿八经的客栈,没有专设水房。客人要洗澡,她就只能用灶台烧水。 锅大火旺,两人站在厨房里候着,涂掌柜趁这机会洗刷碗箸,一边问燕三郎:“那位姑娘长得真好看,可是你的女伴?” 燕三郎摆手,一脸肃然:“不是,绝不是!” 涂掌柜微愕,长长地哦了一声。白小姐可真是个美人,少年居然这样郑重地否认男女关系吗?燕三郎接着道:“既然涂掌柜也从外面的世界来,我便直说了。” 他用了个“也”字,涂掌柜眸里有光,声音带上了一点激动:“你们也、也是?” “是。”燕三郎回身向西南一指,“我们越过那重大山而来。” 涂掌柜张口欲言,突然领会这句话的不同,吃惊道:“你们能翻过重重绝壑?”小镇西南就是万仞绝壑,人力难登。 “能。”燕三郎紧盯着她,不放过她的神情变幻,“你在这里住了多年,就没想过要出去么?” “这倒没有。”涂掌柜想了想,“当年我和外子离开家乡也是有些苦衷,并不想、并不想再回去了。” 她神情淡淡。 燕三郎抛出更多疑问:“既然这里不通外界,桃源里的人都是怎么来的?” 迷藏海国的平民来自于人间,其祖先被迷藏幽魂用通行令带过雾墙、带到海国,从此扎根下来,繁衍生息。 那么这个古怪的地方呢?“难不成所有人都是从山顶摔跌下来的?” “那怎么可能?”涂掌柜失笑,“乡民最早为避战乱而躲入桃源之地,那时这里与外界有路相通,只是隐蔽了些。后来山洪爆发、地龙翻身,地形大改,那通道也不见了。” “出不去了?”燕三郎若有所思。 “是啊。总会有人不安于现状,想出去看看,但最后都无功而返,反而听说偶尔有人进来。这周围的十万大山,能进可不能出啊。”她吁出一口气,“好在桃源境广阔,人们自力更生,尚得丰衣足食。”说到这里,她又问燕三郎,“对了,你们是来……?” 听他方才言语,这对少年男女并非失足摔下,而是有意找来。 为了什么呢? 燕三郎沉吟片刻,才问她:“你可曾听说过‘弥留之境’?” 涂掌柜迷茫:“不曾。这是什么地方?” 她答得很快,显然对这名字一点印象也没有。 燕三郎也不解释:“除了我们之外,你还见过其他闯入者么?” 涂掌柜好好想了想,才摇头:“也没有呢。这里鲜少外人,如有到来,整个镇子都会知道。” 这种几乎封闭的小地方,小道消息传得比什么都快。 她看着燕三郎道:“小公子,你是哪里人?” “唤我燕三便好,我乃梁国人,现居于卫国。” 涂掌柜哦了一声。 燕三郎看她神情就明白了:“不曾听过吧?” 涂掌柜笑得有些尴尬,赶紧转移了话题:“我是靖人。” “什么?”这就太出乎意料了,燕三郎怔住,“靖?” 千也是长长“咦”了一声。 第880章 代传口讯(为糖糕加更) 嘿,她没听错吧? “是呀,靖国。”涂掌柜惊笑,“靖国可是举世难逢敌手的强国,燕公子你……?”怎么会没听说呢? 的确是强国,但那是在数百年前了。可是她脸上的自豪发自内心,不似作伪。燕三郎心里暗惊,面上却不动声色:“我听过也去过,确是盛极一时。天耀宫恢宏大气,是我见过最壮观的王宫。” “天耀宫?”涂掌柜皱眉。 “说错了。”燕三郎改口,“靖王宫!” “你还见过靖王宫。” 燕三郎嗯了一声,随口将靖王宫里的布局和景象介绍一番。靖王宫如今已经改名为天耀宫,但只做维护修缮,格局和建筑大致沿袭了前朝。 千岁奇道:“只知有靖王宫而不知天耀宫,只知有靖国而不知卫国。这女人到底生活在什么年代?” 靖国灭亡都是久远往事了,它分崩以后裂变为十余小国,又经多年征战吞并,最后大部分国土被卫国吃掉,攸国则占了另一小半。 莫说活在世间之人,就算是迷藏幽魂也知道这段历史啊。涂掌柜原本到底生活在什么闭塞之地,竟连国变都不知晓? 涂掌柜听得满脸向往之色,“有生之年,若有机会亲眼看看多好?” “你原来的住处,离靖王都很远么?”有必要多了解一点讯息。 涂掌柜抿了抿唇:“我家在泰城,位于王都北部五百多里,是三江聚汇之地,也是北部的繁华之城。” 泰城? 千岁立刻给燕三郎科普:“我记得泰城,那里现今唤作桐城了,离首铜山只有百多里不到。特产是、特产是……丹参、木材和松灯油。” 燕三郎面不改色:“我听说过泰城,那里出产丹参和松灯油。”地方特产存在时间都比较久。 果然涂掌柜美眸一亮,好生欢喜:“你竟知道!” “有朋友去过。”燕三郎进一步道,“我若从这里出去,返程时也会经过泰城。” 涂掌柜轻轻“啊”了一声:“那、那,你返程时能不能……”她离家十年了,说不曾想念是假的。 燕三郎等着她的下文。 可是涂掌柜犹豫一下,低声道:“算了,没事啦。” 燕三郎只得采取主动:“若是你有需要,我可以代传口讯,并不麻烦。” 涂掌柜显然是心动了,想了很久才期期艾艾:“燕公子如果取道泰城,请给涂家捎个口讯吧,就说杏儿一切都好,不劳他们挂念了。” 她不好意思补充一句:“我的名字叫涂杏儿,多谢燕公子。” “举手之劳。” 千岁在少年耳边调笑:“臭小子,你终于学会骗人了。” 他?骗人?燕三郎不解。 “靖国没了,泰城没了,她的家人当然也没了。”她嘿嘿一笑,“你还一本正经带什么口讯?”她现在好像有点琢磨过味儿来了。 燕三郎挑了挑眉,在涂杏儿面前没法接话。 他只能引开话题:“涂家在泰城也是大户人家吧?” “还好。”涂杏儿悠悠一叹,“我家世代都做药材生意,在其他城池也开了分号。” 那么至少也是富商了。燕三郎点头:“好家境。”他和白小姐观涂杏儿言行温敦有礼,就不像乡下妇人。 气质这东西,都是经年累月熏陶出来的。 涂杏儿微微一笑:“我看,你和那位小姐出身高贵,也不是一般人呢。”这少年坚毅沉稳,有泱泱气度,那姑娘有倾城之貌,举手投足又显娇贵之气,断不是平民家里养得出来的。 “谬赞了。”燕三郎往正门方向看了一眼,“风雨都停了很久,尊夫还未回来么?” 他记得,这酒馆是一家夫妻店。开店的活计繁琐,一个女人很难独自都扛下来。 “他啊?”提起丈夫,涂杏儿笑得温情,“应该快了吧。” “看来你们都很忙。” “他就喜欢东奔西跑。”涂杏儿也不以为意,“反正镇里太平多年。” 这时大铁锅里的清水终于烧开,涂杏儿拿个长柄水舀,要把水舀进木桶里。燕三郎接过了水舀:“我来吧。” 涂杏儿人矮,他用起长柄水舀可就轻松得多。 “对了,原本连接外界的通道在哪里?”燕三郎一边干活一边问,“我们想去碰碰运气,或许可以找到出去的路。” “那可不容易。”涂杏儿喃喃道,但还是给他指点,“从这里往西南,一直走到潘涂沟。那是桃源最繁华的地方了。你再问当地人,他们一般都知道。” “好。”舀毕,燕三郎就替她提起了两只大木桶:“我自己拿回去就行。” 看他模样,轻松得好像拎起两只纸桶。涂杏儿自然不会反对,笑着道了晚安。 只有千岁不太高兴:“哼,还给她提热水!你怎不叫她自己来提。” 燕三郎提水回到后排客房,敲了敲白小姐的门,递过一桶热水给她。 两个人,一人一桶。 条件简陋,她也只得克服了。白小姐接过,小声问燕三郎:“打探到什么了?” “这地方没有出口。”少年只拣跟两人眼下处境有关的说,“这里的乡民也出不去。” 白小姐大惊:“为何!” 燕三郎将涂杏儿的话转述一遍,而后道:“恐怕没有这样简单。” “是啊。”白小姐的阅历也比平民强,“这地方被障眼法加持,不走进来谁也发现不了。” 燕三郎看了窗外一眼:“怕是与今日天气有关。” “她可知弥留之境?”白小姐最关心这个。 “她说了不知。”燕三郎如实答道,:“我看她神情,不似撒谎。”他顿了一顿又道,“既来之则安之,明天再去打探消息。” 当下两人各自回房洗拭。 芊芊早一步回房,跳到床头瞪大了眼睛。它今日全程乖觉,都在书箱里呆着,风吹不着,雨浇不湿,一身蓬盈的毛发与燕三郎的狼狈形成鲜明对比。 他除去外衣,正要再脱,临时对白猫指了指:“转过去。” 猫儿只有耳朵动了动。 “转过去。”这命令斩钉截铁。 第881章 会多块肉 白猫只好转了个身,背对着他蹲了下来。 “千岁?” 燕三郎出声,今晚都未现过形的红衣女郎就在白猫身边站定了,“干嘛?” 少年朝她侧了侧头。 “哼。”她不爽,“让我们看两眼,会掉块肉吗?” 不会,但会多块肉。燕三郎默默咽回了这句话,否则他今晚别想好过了。 千岁气呼呼转过了身,往床榻一坐。小气,好像她没看过似的。 少年飞快扒光自己,在最短时间内擦好了下半部,穿回裤子,这才能慢条斯理地收拾自己上半身。 哗啦,哗啦,后面的水声断断续续。千岁把玩着自己一缕秀发:“你觉得,我们遇上的这位前靖国人是怎么回事?” “要么她撒谎的本事太高明,假话说起来都像真的。”燕三郎也在清洗头发,“要么她的确就是靖国人,如假包换。” “你是说,这地方时间流速更慢?”不同世界、不同流速,这是基本常识。迷藏国就是个鲜明的例子。海国五年,人间就是六十年!“唔,可前提是,这里要自成一个小世界。” 小世界是那么容易形成的么?除了迷藏国,他们还进过挲罗界。那是挲罗木正在形成的小世界,里面要不断开辟、不断生长,并且可容生物繁衍……简单来说,任何一个世界的形成都非轻而易举。 燕三郎顶着满头泡沫:“难道桃源是个小世界,并且对着人间开放。平民发现后就搬进来定居,世代繁衍至今?” “两界壁垒呢?”千岁提出关键问题,“不同的世界之间,总会有隔阂的。平民怎么能畅行无阻走进来?” 挲罗界与人间隔阂,就是挲罗木本身。它以自身为屏障,隐藏了这个新生而脆弱的世界。 迷藏海国就更不必说了,迷雾屏障太厉害,几乎可以吞噬一切。已知只有苍吾使者可以自由通行。 以此推导,如果桃源也是个小世界,怎会毫无保留对平民开放? “反过来说,如果这里不是小世界,涂杏儿就没理由活上几百岁。”千岁眼珠子转了转,忽然想起一事,“啊对了,你记得她邻居说过,有个外乡货郎说自己见过涂杏儿么,好多年前?” 重点是,她面貌没变。 二十一年来,面貌不曾改变,除了保养得当之外,总还有别的理由吧? 岁月如刀,若没有神通在身,哪个女人能逃过它的雕琢? 燕三郎不语。 他没忘了涂杏儿听见这话时的不以为然。那神情太自然,不像伪装。 两人都不说话,屋里就安静下来,只有水声阵阵。 不仅是这屋的。 “隔壁那位白小姐也在洗澡。”千岁侧耳倾听,“好像还压着嗓子哭呢。喂,燕大好人,你要不要过去安慰安慰?”小姑娘不经事儿,这两天又遇挫折又死人,背地里哭得天昏地暗,但在燕小三面前还要装作坚强, 燕三郎没吭声,冲掉泡沫、绞干头发。 千岁只觉床上一陷,转头看,他已经坐上来了,低声道:“涂杏儿说,先民进出桃源的‘通道’已经关闭,我打算去看一看。”刚进桃源地,他们手上线索不多,只能从有限的查起。 他坐下来,芊芊立刻转身趴到他膝盖上,打了两个滚儿求抱抱。 “这里和弥留之境能有什么关系?”千岁在床上躺了下来,侧着身子,以手支颐。 这就更突出了她的身形曼妙,并且离他太近,燕三郎立刻移开了目光。 她枕着自己手臂抱怨道:“所见皆凡人。”倒是可怖的怪物在这里好像流浪犬,居然还能冲人摇尾巴。 燕三郎也正想问她:“奈罗可以被驯化么?” “当然可以。你怎么驯狼,就能怎么驯奈罗,只是难度大个几倍而已。”千岁耸了耸肩,“说起来阿修罗界的生物和人间也没有多大分别,都认拳头硬是老大的道理,只不过比起人间更加好斗而已。奈罗的主人想驯化它,就必须比它更加强大。” 她顿了一顿:“并且狼经过了无数年的驯化才变成了狗,可是奈罗还是奈罗。想让它不吃人,就像要求狗不吃……一样。”那个字,矜贵的千岁大人没好意思说出口。 燕三郎明白她的意思。从狼变狗,过程漫长,野性也基本消失,这才叫驯化。可是奈罗?这世上能有多少人驯养奈罗? 这东西凶残的本性只会压抑,不会消失。“先前在映日峰下遭遇奈罗群,好像没看见这头怪物?”这头“小西”的体型太大,如果参战,她会有印象的。 他抚着白猫脑袋:“听涂杏儿之意,这头奈罗很早就在桃源出现。既然能被当作守护神,那至少也是几代人的共同信仰。”也就是说,这头奈罗的年纪很大了。“可是首铜山的平民,又说从未见过这种怪物。” 力道不轻不重,白猫开心得眯起了眼。 “或许奈罗只存在于桃源。”千岁照着他的思路往下推导,“又或许见过奈罗的人,都被吃掉了。毕竟这玩意儿比虎还凶狠,又是群居的。”几人,甚至十几人进山遭遇奈罗群,恐怕都没什么好下场。 “如果奈罗只生存于桃源,怎可能不吃人?”对奈罗来说,人或许是最最唾手可得的猎物,肥美不硌牙,“这样一来,人类也不可能与它们和平共处,还把其中一只当成守护神。” 所以,这里头矛盾之处太多了。 千岁哼了一声:“假定它被驯养,那就有主人喽。”也就是说,桃源境里很可能藏着一名强者,是这头巨型奈罗的主人。 “这人和弥留之境,会不会有关联?”燕三郎沉吟,“毕竟白小姐的法器,迳直指向了桃源。”说到这里,他问千岁,“她洗好了没有?” 千岁明知故问:“谁?” 少年定定看着她。 “洗好啦,我方才好像还听见穿衣的响动。”千岁懒洋洋道,“怎么,真要过去安慰人家?”臭小子什么时候才会有花花肠子呢? 第882章 我们会有很多个十年 “我想让她看看,那几粒砂子弹跳的方向。”若宝物能有进一步提示,那再好不过。 ¥¥¥¥¥ 涂杏儿收拾好厨房,忽见墙上有影子闪过,吓了一跳。 她猛一抽腕,刚摆好的陶碗就被带了下来,眼看要在地上摔成粉碎。 这时却有一只手伸了出来,稳稳接住落碗,重新摆回架上去。 “小心。” 涂杏儿也看见来人,按着胸口呼出一口气:“吓死我了!作甚老爱这样吓人!” 来人笑了,把她小手握在掌心:“被大雨耽误了,着急往家赶。对不住啊,你怎么罚我都行。”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对了,我看后排客房亮灯,有人住进来了?” “是啊,是一对年轻男女,都长得可漂亮了,花儿一般的年纪。”涂杏儿任他握着手,喟然一叹,“真教人羡慕啊。曾几何时,我们也有过那样的年岁。” “花儿一样的年纪,你就跟我跑了。”来人笑道,“倒没辜负好年岁。” 涂杏儿睁圆了眼瞪他:“那叫诱拐!当时是我年纪小不懂事。换作现在,铁定不会理你!” “当真?”来人一把将她搂进怀里,“要不我们再跑一次试试,我看你跟不跟。” “胡闹。”涂杏儿啐他,“都十年了,老胳膊老腿,我可跟不动了。” “那可不一定。”来人抬起她的小手亲了一口,“在我看来,你青春长驻、风韵更好。” 他亲得痒,涂杏儿咯咯笑了两声,才把邻居胖妇人下午说过的话转述给他听,而后道:“那货郎居然说二十一年前见过我,可笑不可笑?那时我才几岁,六或者七岁?并且也不在桃源呢,在泰城。”说起最后两字,眼里浮起一点戚色。 “他要是多长个眼睛少喝点酒,就不会认错人了。”来人淡淡道,“市井小人的话,不必放在心上。” 涂杏儿咬着唇,好一会儿才道:“新住进咱家客房的少年说,他返程会经过泰城。我、我想……” 来人握着她的手一紧:“你想回去?” 他的声音凝重,涂杏儿赶紧摆手:“不、不,我既发过誓就再也不会回去。可是我娘身体不好,我们偷跑时又没敢告诉她。这都十来年了,我就想让那少年给她捎个口讯,说我、说我一切都好。” 来人沉默了。 “你看呢,行不行?”涂杏儿扯了扯他的襟口,有些踯躅。 “当然可以。”来人温柔道,“不过他有把握离开桃源么?” “这就不清楚了,我也就是那么一说。”涂杏儿轻声道,“他们和我们不一样,不是失足掉进桃源,而是自己找进来的。” “哦?”来人目光微闪,“这外面有十万大山,他们进来作甚?” “他们没有细说,但问起一个古怪地名,叫作什么弥……,唉,我记不住。” 来人笑道:“好了,不说这个。他们也不是头一个进桃源的人,谁肚子里没有一点小九九?” 涂杏儿嗯了一声,给两人都倒了一杯热水:“喝完水睡觉!这都快到丑时了,明儿还得早起呢。” “明儿不是不开店么?” “嗯啊,可我要和刘嫂去一趟麦镇,订两身新衣服。那里的裁缝手艺好。”涂杏儿喝了一口热水,“陪我一起去吧,给你也做两身新衣服。” 来人却没吭声。 “怎么了?”涂杏儿盯他几眼,“你今晚怎么有点奇怪?” “哪里奇怪了?” “我也说不上来,大概与平时不同罢?”这人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放在灶台上。 这是一个水晶沙漏,只有半掌长,上下杯都用透明的水晶磨制而成,很薄。涂杏儿可以透过水晶,一眼看到里面极细的黄砂。 上杯的砂子已经漏光了,下杯已满。 哦,不,不对,上杯还剩下一颗砂子,只是它太细小了,观察者下意识就会忽略它。 它就卡在漏尖,不上也不下。 “这是?”涂杏儿好奇地盯着它,总觉得此物似曾相识。但要细想,她却记不得自己在哪里见过它了。“作什么用的?” 来人轻轻点了点沙漏,“只是个计时的工具。” “计……什么时?”涂杏儿笑道,“你知道这里面有多少粒沙子?” 她只是随口一问,哪知他却说:“知道。” “哦?”她来了兴趣,“有多少粒?” “本来应该有四十二万四百八十粒,但现在只有三十五万粒多了。” 涂杏儿噗哧一下笑出声来:“煞有介事!”谁有本事真地全数出来?“这么小一个瓶子,能放进三十多万粒砂子么?” 这家伙,骗人不偿命。 来人也笑了:“要不我把它打开,我们一起数数?” “免了。”涂杏儿嗔道,“我困死了,想睡觉,哪有空陪你一起发疯?” “我不发疯,你当年怎么愿意跟我走?” 涂杏儿瞪圆了眼,伸手想打他,结果他捉起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郑重道:“扪心自问,这十多年你过得开不开心?” “老夫老妻,说这个干嘛?” 他锲而不舍:“只问你,开不开心?” 涂杏儿没奈何,只得答了:“开心至极。” 她倚到他怀里,悠悠叹了口气,“人生不可能更圆满了。” “你后不后悔,背井离乡跟我过了十年?” “当然不后悔。”涂杏儿忍不住抬头看他,“你今天怎么了?” “也就是……有点儿感慨。”他伸指抚着她的面颊,慢慢道,“毕竟,这一眨眼又过去了十年。” “又?”涂杏儿笑道,“我们会有很多个十年的。” “对。”来人表示赞同,“我们还会有很多很多个十年。” 他柔声问妻子:“如果搬家,你想去哪里?” 涂杏儿想了想:“潘涂沟。” “哦?为什么?” “那里繁华,生活便利,听说还有个漂亮的小湖,真希望在湖边买个大宅子。”涂杏儿笑道,“我就天天在湖边散步,也不开酒馆了。对了,有酒客说起潘涂沟的花火大会,美得很呢。” 第883章 偷袭与反创 “是,美得很。”这人叹息一声,“花火大会在仲夏举办,说起来也没几天了。” 涂杏儿噗哧一笑:“煞有介事,你见过?” 这人也笑了:“被你戳穿了。好,那我们就去潘涂沟。” 涂杏儿笑着给他一记粉拳:“油嘴滑舌。” “你不就喜欢这样的?”他抬眼望向灶台上的沙漏。光线昏暗,而水晶上杯里的砂子,刚好落下了最后一粒。 时间到了。 他缓缓阖上了眼。 …… 隔壁已经很久没有声音传来。 千岁悄悄道:“那小娘子该不会睡着了吧?” “不知道。”换作是他,无论怎样疲惫,在这等未知之地最多只会打坐调息,却不敢倒头就睡。 燕三郎站了起来,要去找白小姐。但他才要迈步去拉屋门,千岁突然抓住了他的手,同时竖指在自己唇前,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比了比屋外。 这就是肌肤之亲。少年抿了抿唇,但是不动声色收手。 屋外静悄悄地,没有人声,也没有脚步声。 附近有几棵大树,树下是蔓生的草丛。从入住到方才,此起彼伏的虫鸣声又是何时停了下来? 接着,燕三郎听见“喀啦”一响。 声音不大,在静极的夜晚也不突兀。 他知道那是二楼的楼板承重,才发出的响声。 问题是,什么东西踩在了楼板上? 涂掌柜吗? 如果是她,他应该能听见这女子的脚步声! 千岁轻轻道:“奈罗。” 她说话,只有他才能听见。 燕三郎屏息静气,掌中已然握住了赤鹄宝刀的刀柄! 屋外安静得令人窒息。 而后,就是“砰”地一声巨响! 有什么东西猛然撞开了木门—— 隔壁的房门! 白小姐高亢的尖叫声紧随其后。 千岁耸了耸肩:“希望她睡觉没脱衣服。” 她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燕三郎可没有她这样悠哉。 他当机立断,抬臂护住脸面,一头向墙壁撞去! 这一下势大力沉,只听“嘎啦”一声闷响,两个房间之间的墙板应声而破。 二楼的客房原就是二指宽的木板刷漆隔开,板材质量不错,可终究是板子。更何况以燕三郎的力气,就是砖墙也能撞破,何况一层木板? 他离墙边不远,若循常理先出门再赶去隔壁,时间上就落后于对方,恐白小姐遭遇不测。 现在他抄了近道。 碎木翻飞中,燕三郎已经冲进隔壁客房。他撑起罡气护体,因此四溅的木屑没有扎在他身上,只在屋里弥散开来。 正在尖叫的白小姐吃了一嘴木屑,而另外那个闯入者也没讨到好,几根木刺扎进了它的眼角。 它前扑的势头戛然而止,抬起前爪挠了挠。 现在两人都看清了,破门而入的偷袭者,正是先前施施然走进酒馆厅堂的巨大怪物—— 奈罗“小西”。 只不过它狰狞毕露,嘴角滴下涎水来,已经不再是涂杏儿手下那只“不吃人”的宠物犬了。 燕三郎的穿墙而至,让奈罗和白小姐都吃了一惊。后者大喜过望,就要站到他身边。 怪物放下爪子,张嘴冲她喷出一道墨绿的火焰。 此火沾物即燃,水浇不灭,并能伤害神魂,会一直烧到受害者无物可烧为止,极是歹毒。 白小姐本能地返身避过,但与燕三郎的距离就拉大了。 奈罗二话不说,迳直扑向白小姐。 它的速度其快无比,在空气中都带出一道残影。 这东西不仅凶残,还很聪明,第一时间发现白小姐的修为不如燕三郎,当即挑这软柿子捏。对方有两人,它火速干掉一个,对付剩下的那个就游刃有余。 白小姐眼前一花,喷着腥气的狼嘴就到眼前。说不害怕是假的,她手下精锐都被奈罗生撕,眼前这一只的个头还顶得上三个同类。 但她反应还算及时。奈罗张嘴去咬她脑袋时,她头一缩、胳膊上抬,护臂上就有蓝光一闪,居然现出一面小圆盾来! 那盾形如龟甲,只是虚影,却成功挡住了奈罗的血盆大口。否则它身高嘴大,一口啃下来能把她脑袋都咬掉。 可她仓猝自卫,只拦下了一个脑袋! 奈罗都是双头。她拦下一个,另一个立刻扭头给同伴补攻。 白小姐惊得格剑去挡,剑身却被怪物一口咬住。 它的咬合力大得惊人不说,还能高频晃动脑袋。白小姐顶不住这样的巨力撕扯,肩膀韧带都险些被拉断,不得已松了手。 剑就被奈罗夺了去。 再一摆头,神剑就被它甩去了角落。 白小姐魂飞天外。 怪物再度低头来叼。这一回,她可没有利器御之。 白小姐吓得正要低头,却听“嗤”一声轻响,近在咫尺的怪物脑袋突然掉了,颈血溅出三尺远。 她首当其冲,被喷得满头满脸。闭眼前最后一瞬,看见的是住在隔壁的少年反手扣住她的肩膀往后一带,冲着怪物再度挥刀! 怪物猝不及防,骤失一首,却顾不上大声嚎叫,而是向后一跃,敏捷地躲过这一刀。 “砰”,它又撞烂一面墙壁,从二楼跳了下去,顷刻就消失在黑暗中。 白小姐惊魂甫定,再睁眼时,恰见少年站在那个硕大的门洞边上,一溜儿血珠子从刀尖滴落地面,腥气扑人。 “你……”白小姐嗓子发堵,吞咽两下才能道,“多、多谢!” 头一次近距离面对死亡,她嘴唇都发抖。 “你没事吧?”燕三郎低头凑近她,“还能动吗?” 他看得关注,问得也关注,那张放大的俊脸在白小姐视野里占了个满框。 “没、能。”她语无伦次。 “起来!”发现她只是受惊没有受伤,燕三郎立刻站直,指了指前方,“我们追。” 这头奈罗的皮肤刀枪不入,对别人的武器就有些懈怠,他是占了宝刀的便宜才能一举剁下它的脑袋。下次它有了防备,想再轻松重创它恐怕就不容易了。 “啊?” 这种时候,他还记得穿过墙洞返回自己房间,把猫装进书箱子,又督促白小姐戴上帽帷,这才跳下二楼,往奈罗逃走的方向追去。 第884章 疑踪 哪怕腿脚发软,白小姐也是勉力跟了下去。刚刚遇袭,自己单独留在这里太危险了。 巨狼奔跑速度极快,耽误这么会儿功夫,它就已经没了影子。 好在燕三郎斩下它一个脑袋。体型大、伤口大,流出来的血液也多。奈罗逃一路,颈血就流了一路,给燕三郎留下了跟踪的线索。 他顺着血迹追了上去。 深夜里的小镇原该静悄悄,街上无人。不过方才奈罗制造出来的动静太大,附近的居民都听见了酒馆里传来的破墙声、尖叫声,这时纷纷躲在门缝里看个究竟。 不过燕三郎两人都戴着帽帷,谁也看不清他们脸面,只知有两人深夜上街。 他们顺着血迹追出了至少五里,穿街过巷。 白小姐心头的狂跳终于压了下去,小心问他:“这怪物是不是受人驱使?” 她边走边想,也记起下午奈罗在酒馆里的表现了。那时它不吃人,却来夜袭两位住客,有什么道理? 它不攻击人类,和它偷袭白小姐,恐怕都出于同一个原因: 它受人驱使。 “小姑娘脑子不笨呀。”千岁轻笑。 燕三郎“嗯”了一声:“那人说不定知道弥留之地。” 白小姐一个激灵:“是吗?” “否则他为什么杀你?” 白小姐赶紧纠正:“他想杀的是我们。” “都一样。”燕三郎不理会这点语义上的小小分歧,“这儿有人不欢迎我们。” 他们初来乍到,也没碍着别人,为什么会招来杀身之祸? 显然,奈罗的主人不希望他们找到弥留之境。 两人已经走出小镇,进入一片密林。 夜里的林地漆黑幽深,不须燕三郎提醒,白小姐也提起了十二分戒备。 不过追着追着,燕三郎就停下了脚步。 “血迹消失了。” “怎么会……”白小姐借着他召出的琉璃灯仔细观察,果然血迹至此戛然而止,地面和草丛里都没有痕迹。 那头流血的怪物,平空消失了? “该不会在树上吧?”附近有好几株百年苍木,白小姐想到这里就抬头四顾,发现树顶也是黑黔黝黝地,什么都看不见。 “奈罗不会爬树。”燕三郎复述千岁的话。 “你怎么知道?”他们进山才遇见这种怪物吧?“对了,你怎知道它叫作奈罗?” 大概是因为燕三郎连着救过她两次,白小姐也信了他的话,这会儿放松下来,头脑反而灵光了。 “看书。”他撒了个谎。 千岁在他耳边啧啧一声:“男人果然没有老实的。这是书里能写的吗?” “……”这回答太没诚意,白小姐只能道,“那现在怎办?” 燕三郎从来路上找出两滴未干涸的血液,施展寻踪手段。 未果。 “这头奈罗应是被人或者东西接走了。对方清理了现场,又屏蔽了追踪的手段。”燕三郎站起身来,“无论是谁,反追踪经验都很丰富。” 白小姐抬头望天。 月黑风高,总不能在这里站到天亮吧? “回酒馆去。”燕三郎当机立断,“那东西今晚应该不会再出手了。” 两人原路返回。 进入小镇之前,燕三郎回望来路。 林地一片暗沉沉地,风吹树摇,簌簌作响。 “怎么了?”他的动作让白小姐紧张。 “没什么。”他总觉得,林子里有双不怀好意的眼睛盯着他们,可是连千岁都没找见对方的行踪。 …… 回到小酒馆,外头站着不少镇民,正对馆里指指点点。 酒馆里的异动引来邻居们的围观和议论,不过两刻钟后,人群就散了。 大半夜的,谁不得回去睡觉啊? 燕三郎两人这才从藏身的黑暗中走出,悄无声息翻进院子。 方才街坊议论,他们也听了个大概。酒馆里发生这么大动静,好心的邻居就来问平安。 酒馆大门洞开,里面空无一人。 住在这里面的涂杏儿夫妇不见了。 燕三郎和白小姐耐心等了片刻,直到街坊都散了,他们才溜进酒馆,内外检查一遍。 果然涂杏儿已经下落不明。 “除了客房,没有打斗过的痕迹。”厅堂已经被打扫干净,厨房里的罐子甚至被擦得一尘不染,抹布还是湿的。 白小姐皱眉,“她什么时候消失的,奈罗到来之前还是之后?” “不清楚。”燕三郎走到桌边,“但这里还有第二个人来过。” 桌上摆着两只杯子,里面有水。一杯全满,一杯只剩一半。 白小姐伸手触一下杯壁:“还是温的。” “方才我跟涂杏儿烧水时,她丈夫还没回来。”燕三郎也在思索,“如果他方才已经返家,后来两人怎么都不见了?” 酒馆里一应俱全,就是少了主人。 燕三郎去涂杏儿夫妇的卧室看了看,并没有仓促收拾的痕迹,东西都在原位,就好像它还等着主人回来住似地。 “怎么办?”白小姐眼巴巴望着他,也被眼下情况整懵了。 “关上酒馆大门。”燕三郎指了指涂杏儿夫妇的住处,“你今晚睡这里。” “还在这里住?”他们原本的客房,墙上都有破洞。虽是夏天,冷风一吹也够受的。但直接住在这里? 万一那头奈罗找回一堆同伴怎么办?她有点怕怕。 “你有更好的去处?” 白小姐一噎,抬腿就进了房间。姓燕的说得对,半夜三更上哪里借宿去?找周围的镇民徒惹猜忌,还不如在这儿自在。 “有事敲墙。”燕三郎打开相邻的房门,走了进去。 这房间专放各式杂物,但里面摆放一张旧榻。 他正要关门,白小姐忽然叫住了他。 燕三郎半侧身,等她的下文。 “那个……”白小姐有点犹豫,脚尖在地上划了半个圈,“我叫白苓,苓草的苓。” 燕三郎“嗯”了一声。还有呢? “……多谢。”小姑娘拂了拂鬃边。 “不客气。”说完,燕三郎就关上了门。 千岁乐不可支:“人家小姑娘感谢你呢,你就不表示表示?” 燕三郎很认真问她:“怎么表示?” 阿修罗突然就不想笑了。 第885章 路边摊 少年拍了拍榻边,发现很干净,没什么灰,于是坐了上去,闭眼道:“警戒就拜托你了。” 红衣女郎在他身边缓缓现形,哼了一声。 少年调息打坐,不一会儿进了状态。 ¥¥¥¥¥ 太阳照旧从东边升起,哪怕前一晚狂风暴雨。 燕三郎推窗,就嗅到了泥土的潮汽。 几乎与此同时,白苓来敲他的门:“有十来人往这里来了。” 街上有动静。 “是乡保来了。”燕三郎站在二楼,居高临下看了两眼,“我们该走了。” 这样的小镇也有地方治安。昨晚酒馆的变故惊动不少人,但小地方办事效率慢,乡保今早才出动,过来勘察酒馆。 燕三郎两人自然不能再待下去了。 他打开书箱,白猫从墙角冒出,自觉跳了进去。 白苓这才发现,它方才就在自己身后。 鼻子有点儿痒。她揉了揉鼻子:“快走,他们到门口了。” 两人都有修为,从后门跳墙出去,不必与赶来的乡保打照面。 天已经亮了,路上的人也多了起来。昨日入住太匆匆,又是狂风暴雨大半夜,两人这才有空好好打量这个小镇。 镇子的规模真地不大,只从三三两两的店铺规模和门面就能看出,这里商业并不发达,只卖一点民生用品。像盛邑、春明城那样的日常市集是没有的。 在少年看来,就连黟城都比这里发达,至少黟城的主街还有一段石板路。 尽管有些石板失修开裂,但也好过这个小镇全是泥路。经历整晚暴雨,路面积水严重,能下脚的地方也都是烂泥。 白苓的薄底快靴昨晚才亲自擦拭过,现在走不出几步,又沾上了草灰泥巴,很是恼气。 两人想吃早点,走出三条街,才在一个胡同口看到个旧棚子,卖热浆子和油饼。 人不多,桌椅很矮,坐下就是半蹲。燕三郎随意挑了一张小方桌,白苓也只得跟着屈腿,但坐下之前不忘往椅面上铺一方帕子。 这个姿势不太舒服,何况桌上面有些污垢,不太干净。白苓嫌恶地用指甲抠了抠,抠出一层灰泥。 “就没别的地方能吃东西?”这里好不卫生! “要出镇了。”燕三郎倒是心平气和,“你可以等到下个乡镇再找找。” 白苓嘟嘴,好一会儿才道:“算了。”相处两天,她也明白一件事儿: 这少年不会顺着她。 等去下个城镇,他们恐怕也没时间吃饭。 一丈外的地面上,就有几坨烂泥。这环境让她毫无胃口。但今天也会是忙碌的一天,她得吃东西。 昨晚只睡了两个时辰,还做了个噩梦,她得恢复体力。 店家打了两碗热腾腾的浆子上来,饼子刚从油锅里捞出,放到两人面前还在滋滋作响,表面一层明汪汪的油光。 杂粮裹着小葱,很香。 白苓啃了一口就僵住了。她不吃葱,那味道让她恶心。 “再给我炸两个油饼,不要葱。”她想了想又补一句,“把油沥干净一点。” 给钱就行,棚主应了。 “再洒点芝麻。” “大妹儿。”棚主头也不抬,“我这里没有芝麻。” “那就算了。”小破地方,什么都没有。 他这里才在炸制,白苓顺便问他:“听说附近时常有一只双头怪物游荡,你可见过?” “什么怪物?”棚主哈了一声,“那是桃源的守护神。”他看了看两人,目光奇异,“你们打哪儿来的,怎么会连守护神都不知道?” “潘涂沟。”燕三郎喝了口浆子。 白苓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但棚主听了就“哦”了一声,语带羡慕:“潘涂沟啊!听说那里是桃源境最繁华的地方!” “还好吧。”燕三郎不希望他问起潘涂沟,赶紧岔开话题,“它真不吃人么?” “不啊。”棚主笑道,“我在这里卖早点多年,时常见到它来去,你看我不还活得好好儿的?” 所以,奈罗不吃桃源境的人? “它经常在哪里活动?” “就这附近吧。”棚主想了想,“它也不是到处游逛,你们在潘涂沟都没见过它。听说它在一个地方会住上几年,住腻了再去别处。乡亲们在野外采药,有时会看见它猎杀鹿和野猪。” 他顿了一顿,长叹道:“守护神看起来虽然凶恶,但是没有人可怕啊。” 白苓奇道:“为何?” 摊主哎了一声:“看你们也就是十六七岁年纪,还记得十二年前那场瘟疫吗?” 不等白苓回答,燕三郎抢先开口:“那时我们都小,没什么印象,只听大人连道可怕。” 白苓看着他眨了眨眼,这人撒起谎来,眼都不眨一下啊。 “连着七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整个桃源境欣欣向荣。”摊主摇了摇头,“结果瘟疫来了,来得莫名其妙。” “你说那几年又没洪水又没打仗,哪来那么可怕的瘟疫?我看哪,整个桃源境死了一多半人。”摊主搅了搅油锅,“那时我邻居刚刚出嫁,她才过门前几天,夫家满门突然就染病了,七天不到,全家死绝!” “可漂亮的大姑娘,真是可惜啊。” 白苓也跟着叹气一声,但很快反应过来:“这是天灾可怕,和人有什么关系?” 摊主翻了翻眼皮:“在潘涂沟,你一定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吧?不然怎会连这些常识也没有?” 白苓情知失言,下意识看了看燕三郎,见这人端起浆子又喝了一口,才施施然道:“她很少出门。” “我说呢。”摊主唉了一声,“这么多年的战乱动荡,谁不受苦啊?” 战乱?桃源境里面,也有战争么?燕三郎挑了挑眉,顺着他的话往下讲:“好在乡下偏僻,战祸不会波及这里吧?” “我们这里穷是穷,倒也算躲过一劫了。”摊主轻咳一声,“十年前,逃难到我们这儿的人可不少哩。” “对了,昨晚酒馆好像出事了。”燕三郎反手一指涂杏儿的酒馆方向,“他们夫妻俩还好么?” “哎呀,我听说里面没人了。”棚主给锅里的油饼翻了个面,“汪掌柜夫妻俩都是好人,可别出什么意外!” n. 第886章 潘涂沟 我们在那吃过饭,只见过涂掌柜,原来男主人姓汪么? “可不是?”棚主笑道,“他们合力开的夫妻店,人都和善,年轻小夫妇又长得招人稀罕,跟街坊们相处得好。” 燕三郎问得漫不经心,“他们也是本地人?” “那不是。”棚主想了想,“他们好似是几年前坠落山崖,才掉进桃源,从此定居……唔大概是九年还是十年前吧,我记不清楚了。” 还真是从山外来的?“山外还能掉进人来?” “可不是?”棚主把炸好的油饼端去白苓面前,没葱的。这东西得用手拈,白苓没那习惯,又取了一方帕子垫手,才把饼子拿起来,小口小口吃起。 还别说,虽然棚子简陋、环境脏乱差,但油饼炸得很香,里面杂粮胡萝卜馅儿也很饱满。 换在从前,她看都不会看这种食物一眼,可是现在…… 白苓长长叹了口气。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弥留之境呢,她好想出去,回到烟火人间! 燕三郎莫名看了她一眼,吃饭吃得好好的为何要叹气? “这里的山,经常掉人下来吗?” 棚主摇头:“怎么可能?只是偶有听说,也不知真假。” 燕三郎心头一动:“可都是雷雨或者冰雹天气时进来?” “这就不清楚了。”棚主笑哈哈,“他们进来也不跟我报备啊。” “那涂了汪掌柜夫妇,这里还有别人是天外掉下来的吗?”燕三郎一伸碗,“再添满。” 棚主给他又打满一碗浆子:“没听说。” 燕三郎点了点头。 好饱喝足交钱,两人就上路了,目标: 潘涂沟。 …… 三日后。 燕三郎和白苓骑马赶到了潘涂沟。 虽说名为“沟”,但这里其实已经发展成一座城池,至少不是燕三郎初入桃源所待的萍乡可比。 城门墙砌以整齐的大块长条青石,厚重而让人安心。墙也高达两丈,燕三郎穿过城门时特地目测,城墙厚度应该超过了六尺,厚达三尺的城门虽然是木头的,不似春明城、盛邑那样包铁,但也打上了厚实的铆钉。 城头有垛有步道,城外还有护城河。 白苓喃喃道:“很正规啊。” 燕三郎有同感。 虽然和古都盛邑没法子相提并论,但潘涂沟至少造出了防御工事,比他们这一路走过来看见的村、寨和小镇要好得多了,这些地方多数就夯上几道土墙完事儿,燕三郎拿个锤子都能敲出大洞来。 萍乡那位油饼摊主的羡慕不是没有道理的,两人往潘涂沟街心一站,就能发现人流量比起萍乡至少大上十几倍,时常有牛马拉着大车晃过路口,并且这里的路面居然铺上了石板! 跳下马背,双足踩在石板路那一刻,白苓忍不住长长喟叹一声:“终于不用走烂泥地了!”天知道她这两天走过了多少黄泥路,一脚踩下去,泥巴就翻到脚背上! 潘涂沟的街道上店铺林立,也有商人走动,自然这里的营生就比萍乡还多出一样—— 客栈。 燕三郎一抬眼,就看见了两家客栈。他随手点了门脸儿更气派的一家:“先去住个店。” 白苓一下子欢呼出声。在郊外走了两天,她浑身上下都痒! 猫儿也从书箱里探出头来,拍着燕三郎后脑勺:“快点,我要洗澡!”从进首铜山算起,没过一天好日子,浑身长毛都要打结了。 当下两人进店要了客房,白苓急不可待吩咐小二:“我要沐浴,快送热水过来!”这里既是客栈,理所当然要给客人供应热水。 银子给得大方,小二就眉开眼笑去办了。 燕三郎也要了热水,这才抱着猫儿回房。 这几天奔波在外,白小姐和猫都显出疲态,需要好好休整才能筹划下一步。 燕三郎要的客房挨着二楼转角,最是安静,又可以居高临下观察街上人群。屋里摆设简单,只有床桌椅屏风各一套,窗边还摆着小几,除此之外再无别物。 白猫跳出书箱,在屋里溜达检查一番,才看着燕三郎把书箱摆到窗边晒太阳:“潘涂沟不是桃源境里的繁华地吗,这里太简陋了。”和盛邑里的客栈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人少。”燕三郎斟起热水喝了两口,往街心一指,“这里应该靠近主城街,人流量却不及春明城的五分之一。”对标的不是盛邑,而是春明城哦,潘涂沟也远远不如。“好在干净。” “干净?”白猫正好巡到床前,闻言轻嗤一声,“你要是看到床底就不会那么说了。也不知从前那些作贼的怎么能钻在床底躲人?好大的灰!” 正说话间,店小二来送热水和午饭。 燕三郎吃了饭,先打一小桶水,让自家祖宗舒舒服服地享受个热水澡加周身按摩,这才提起大木桶,转去屏风后面。 浑身泡进热水,他也忍不住长长呼出一口气。 连日劳顿紧张,果然惟泡澡可消。 他听见白猫抓挠行囊的声音:“我记得你用藏红花做过泡澡的药丸子,我给你送进去啊?” “不!”少年下意识往水里缩了缩,“不用。” “很舒服的。” “不用了,我随便泡泡。”他装作漫不经意,小心掩饰声音里的警惕。 白猫哼了一声,但不再翻找行囊了。 等燕三郎换好衣服、从屏风后头转出来,就见白猫趴在窗台上吹风,一身软毛已经半干,重新鼓盈起来。 和这几天的狼狈告别,它也是焕然一新。 他擦干头发,就顺手拿起篦子,给猫儿一点一点将毛发理顺。 猫儿舒服得眯起眼:“你觉得,这里真是弥留之境?” 这是目前为止,他们在桃源的最大疑问。 “不像。”苍吾使者居住的地方,怎样也不像是这样的平凡之地啊,“这里太寻常。” “可是这里被神通掩盖起来,虽在首铜山中,外人不能发现。”千岁缓缓道,“我思考多日,施加在桃源的神通了得,可以瞒过强大的异士耳目,或只在天地异象时才露端倪,正好被我们赶上了。” 第887章 猜猜谁来了? 一切障眼的神通,最怕的就是雷霆暴雨这等极端天气。平时掩盖得好好儿地,强对流天气时就露出马脚。否则首铜山延绵数千里,放眼都是大山,要找到隐于其中的桃源地,谈何容易? 话说别来,谁会花这么大力气隐藏凡人之地?道理说不通哪。 “我们已到潘涂沟了,你打算从哪里找起?”小风吹得猫儿舒爽,尾巴一下一下拍在窗台上。 “桃源先民当年进出此地的所谓‘通道’,我们要再看看。”燕三郎沉吟,“除此之外——” 话还未说完,门响了。 敲门的人很急。 燕三郎刚拉开房门,白苓一步就踏了进来,小声道:“底下有情况。” 她声音低细如耳语,更是频频回头往后看,生怕有什么东西跟上来。 “怎么?” “在映日峰湖边袭击我的人。”白苓低促道,“现在就在底下坐着!” 袭击者?燕三郎挑了挑眉,有些惊讶。 白苓一行十余人原在映日峰的大湖边扎营,结果被人偷袭,后来才遇见燕三郎。看样子,偷袭者也趁着雷雨之夜进入了桃源境。 这下子好玩了。 白苓继续道:“我刚想下楼,那几人正好进店。” 燕三郎倒是知道,出房门走去楼梯口,正好能瞧见客栈的柜台,这也是他精心挑选的位置。他想走出去看看,白苓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小心,他们警惕得很,不好对付!” 她本想抓他护腕,但情急之下按到了少年手背。 少女的指尖发凉,显然怕得狠了。 燕三郎猛地抽手。 这动作突兀而果决,白苓未料到他反应这么大,一下子呆住,不知所措。 燕三郎深吸一口气,转头唤了一声:“芊芊,下去看看。” 声音不大,但原本慵懒趴在窗边的白猫立刻跳下地面、溜出房门,动作快得白苓都来不及躲闪,就觉一团毛茸茸蹭过自己脚背,转出门外去了。 那触感让她她险些原地起跳。 再往外看,猫儿立在楼梯扶手上,对她舐了舐唇,像是很不屑的模样。 她没留意到,燕三郎飞快在衣摆上擦了擦手。 紧接着,猫儿敏捷地跳到一楼的房梁上去了。 房梁离地面一丈多高,哪有人会时时抬头?它走在上面如履平地,只要不践踏下许多灰尘落地,别人就不会注意到头顶上有只猫儿。 白苓在燕三郎的屋里候着,坐立不安。 少年给她倒了杯热水,白苓刚要接过,目光落在他手背上,不由得吃惊:“你、你的手?” 他的手背高高肿起,红得快要滴血! 这是中毒还是……不对,这好像是她方才碰过的。 “过敏而已。”燕三郎面不改色,强压着钻心的痒意。他都不记得这毛病上次何时犯过了,还以为自己好了,哪知道今天来得这般凶猛。“很快就好。” 千岁平时也喜欢跟他动手动脚啊,怎不见这副身体恁大反应,难道是平时被她调嬉惯了,已经放弃抵抗? 正思索间,白猫从门缝钻了进来,飞快挤到他们中间:“你们在做什么!”这两人背着她鬼鬼祟祟凑在一起干啥呢? 燕三郎回头,先放了个隔音结界,才放心问它:“听到什么了?” 猫儿跳到桌子上,硬把白苓吓出了几尺远。 它不屑地看她一眼,这才对燕三郎道:“你都猜不到,底下是谁来了!” “谁?”它不说,他的确猜不到。 而在白苓看来,燕三郎说一句,猫儿就叫唤一声,仿佛应答。所以,这果然是只妖怪?她打量着白猫。 千岁才没空理她呢,只兴冲冲对燕三郎道:“是我们在迷藏国的老熟人了——” “海神使!” 燕三郎面色一下转作凝重。 居然是海神使?这个答案太出乎意料。 他很想问千岁一句“有无看错”,但还是忍住了。阿修罗看走眼的机会,能有几次? 迷藏幽魂也来了。 可真是万万没想到啊。 这个消息虽然劲爆,但少年并不惊奇于它们的出现。迷藏海国的存在,本身与苍吾使就有渊源。如果说这些怪物离开圣树之后,还有什么活下去的新转机,那估计就要到弥留之境里面去找了。 所以,现在迷藏幽魂也和燕三郎的目标一致呢。 他转向白苓:“追杀你的敌人当中,是不是有个三旬出头的女子?还有个男人,额边有一道浅疤,随身佩一把鬼头刀?” “对!”白苓咬牙,“就是他们。” 燕三郎点了点头。先前追杀白苓的,就是这群迷藏幽魂。 千岁嘿嘿一声:“这小妮子能活下来,当真命大。” 燕三郎同感,因此补问白苓:“这些都不是省油的灯,你们当初是怎么从他们手里逃出来的?” “喂,你……”白苓不忿,这是什么意思,看扁他们?但她很快反应过来,狐疑地看向燕三郎,“你认得他们?” “老对头了。”燕三郎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一开口就直接挑明,“这些人术法奇诡,寻常异士根本应付不来。”迷藏幽魂必须寄于人身,并且适宜的躯体随机性很大。若非有这重限制,人类几乎拿他们无可奈何。 白苓还在消化这个消息:“我与他们无怨无仇,他们对我下手是为了、为了……” “苍吾石。”到了这时,燕三郎也不再闪烁其辞,“没有苍吾石,就进不了弥留之境。” “他们也进了桃源。”白苓小声嘀咕,俏面泛白,“那就是说,他们已经抢到苍吾石了?” “或许。”燕三郎沉声,“也或许没有。他们人多,需要更多苍吾石。”白苓的队伍不是第一个倒霉的,她本人就是海神使截杀其他队伍的目击者。 “他们的攻击方式很奇异,有的甚至可以钻进我部下的脑袋,以此杀人。”白苓咬了咬唇:“我的侍女珠儿留下断后,用神魂自爆了一件法器,引发强光。他们好像很害怕那个,很久都未再追上来,我们就逃了。” 燕三郎沉声道:“那个女人,有没有接触过你?” 第888章 原来你的病没好 “啊?”白苓只觉他的问题太过莫名,“没有。” “你再仔细想一想。”燕三郎又强调一次,“她的天赋,是能够通过碰触与人共享视域。” “共享视域?”白苓大惊,“你是说,她碰我一下,就能看见我见到的一切?” “是。”燕三郎面色沉凝,“如果她碰到过你,那么我们现在就已经曝露在她视野之中。” 白苓赶紧摇头:“真没有,我被护在中间,她没机会……”说到这里忽转迟疑,声音陡然小了下去。 千岁知道,这代表了麻烦:“喂,我们这么点儿背吗?” “但、但是……”白苓吞吞吐吐。 白猫喵呜一声。 就算在白苓听来,这猫叫也充满了不耐烦。 燕三郎也催促她:“快说。” 千岁冷冷道:“如果海神使正盯着她,我们现在就扔下这个累赘跑掉!” 少年沉下脸色不苟言笑,比平时还多三分肃杀之气。白苓小声嗫嚅:“我没被碰着,但李叔、李叔被她一掌打伤了后背。” 燕三郎和白猫互视一眼,都是恍然大悟。 “难怪他们也能追到桃源境里。”燕三郎定定看着她,“是你给他们指了路。他们没必要立刻杀了你,只要跟着你就好。” 千岁更是寒声道:“该死,他们把你也曝露了!” 通过李叔的眼睛,海神使可以看见白苓一行人是如何仓皇逃离、如何遭遇奈罗狼群,又是如何通过砂瓶找出弥留境的方位…… 最重要的是,李叔看见了燕三郎,所以海神使同样也看见了燕三郎! 这是所有迷藏幽魂不共戴天的大仇人! 被困在桃源境,还要面对迷藏幽魂,这可绝不是一次愉快的冒险。白猫气得一个劲儿挠桌子:“当初我就说过,直接把砂瓶抢来就走!你非要心软,这下子好了吧?” 燕三郎想摸它的脑袋,猫儿一爪子挥了过去:“滚蛋!” 它气得炸毛,好好一只猫变成了圆滚滚的雪团子。 白苓看得莫名其妙,不知道这猫儿为什么突然对主人发飙。 大概这种动物本身就是神经病吧? 但少年已经镇定下来,轻声道:“幸好她只碰过李叔,只知道我们往映日峰东北向而去。我们进入桃源之后的行踪,他们也是一概不知。从那时起,我们和他们都在同一起跑线上了。” “哼。”千岁余怒未消,白苓则是长长舒了一口气,接下来却手足无措:“那、那我们接着怎办?” “弄清他们下一步举动。”燕三郎转头看向白猫,“方才听见什么有用的消息?” 这是正事儿,千岁再不爽也只得不情不愿开口:“他们也是刚到潘涂沟,但不住在这里,只是到店打尖而已。方才我听见他们说,要去找潘涂沟的城主。” “潘涂沟的城主?”燕三郎眼也不眨一下,“英雄所见略同。” 千岁斜睨着他:“你也是这样想的?” 少年毫不避讳地点了点头。 “好吧。海神使的原话是——这里的平民又蠢又笨,一问三不知。我们最好去找潘涂城主,掌权者知道的秘密往往更多。”白猫接着道,“然后他们就要安排人手了,我不敢多听,趁她觉出异常之前退了回来。” “做得好。”燕三郎夸奖一句,才伸手抚了抚毛茸茸的猫脑袋。猫儿甩了一下尾巴,但这回不拒绝他了。 迷藏幽民本身就是魂体,对神魂的感应比常人,甚至比起绝大多数异士都更敏锐。千岁不敢靠太近、不能留太久,否则海神使要是感应到与弱小猫妖不符的强大神魂,怕是立刻就会起疑。 白苓看看他,再看看猫,实是忍不住好奇:“到底……怎么回事?” “他们要去找潘涂城主,逼问弥留之境的位置。”燕三郎的转述向来都是一个风格: 言简意赅。 “那我们?” “这一回,让他们打前阵。”燕三郎已有腹案,“他们是外来者,也不会光天化日冲去掳人,多半要等到夜里再动手,我们时间充足。”这会儿刚到午后呢。 白苓明白了:“我们该打听打听这个……城主。” “正是。”燕三郎缓和颜色,对她道,“你先回去休息,我们一个时辰后再出门。那些人追踪不到我们,只管放心。” 白苓点头,走回自己屋里。 她先前吃过饭了,这会儿往床榻一倒,长长叹了口气。 什么时候能完成心愿,踏上归程呢? 强敌就在楼下,她以为自己会失眠,哪知眼皮越来越重,不一会儿就陷进黑甜乡中。 这几天奔波劳碌、吃睡不香,她实是乏透了。 …… 白苓前脚刚回房,燕三郎就忍不住挠了挠手背。 那钻心的痒意才稍有缓解。 白猫也看见了他手背上的红肿,不由得惊咦一声:“那小娘皮碰到你了?” “嗯。” “怎么这么不小心。”白猫凑过来,伸出前掌拍了拍红肿的部位,“你故意不想躲吧?” “我故意想过敏么?”他没好气道。 “嘿,嘿嘿,嘿嘿嘿。”千岁大乐,“原来你的病没好。”经过这么多年,她以为自己把燕小三的恐女症治好了。现在看来,那根本就是顽症! 不对,是绝症,治不好的,嘿嘿。 燕三郎从书箱里取出冰玉,一把按在手背上。这原本是白猫度夏的消暑之物,触之清凉,现在他拿来冰敷,才觉得手背痒意又消褪一点。 “照这样子,得大半天才能消肿。”白猫一本正经。是她的错觉么,这小子的手背好像肿得比从前还厉害,好像被毒蜂子蜇过。 燕三郎决意岔开这个话题:“我们不能再等,那几人离开没有?” 白猫又溜出房门查看去了,不一会儿就回来道:“走掉了。要追踪么?我没敢在他们身上放诡面巢蛛。” “别放。”燕三郎赞同她的做法,“他们对魂魄过分敏锐,只怕反而引起他们警觉。上次放在庄南甲身上的子蛛,就没落得好下场。反正他们夜里要去城主府,我们也跟去就是。” 当下,燕三郎唤小二上门收桶。 第889章 草头城主 有钱的大爷使唤,小二当然来得其快无比。少年还递出一锭银子,请他帮自己从街上买一份点心,零钱就不用找了。 小二自然开心,燕三郎顺势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了,我还有话要问你。” “您问,只管问。”小二的注意力都在前方,没留神身后的猫儿口中钻出一缕红烟,悄悄飘进他耳朵里了。 随后,他的目光就渐渐变得呆滞。 “我们初来潘涂沟,很是好奇,这里的城主府在哪里?” “沿街往东走,看见两棵大杏树就左拐进大路,最大最显眼的建筑就是。”小二的声音沉滞,双眼无神。 “行了。”千岁对自己的手段很满意,“现在他知无不言。” “你的神通能在白天使出了?”燕三郎侧目。从前,她只有晚上才能施展各种大法。现在还不到申时,推窗出去就能看见大太阳呢。 “修为精进了呗。”白猫眺他一眼,“你以为,只有你道行能长进?” “我已经趋于停滞。”燕三郎纠正她。他的《饲龙诀》只差最后一步就到“归元”之境,可是这一步实在有些难。 “我的修为越强,木铃铛对我的束缚之力就越弱。”千岁这会儿也不瞒他,“你早知道了吧?” “今日才听说。”听她说的。 “哼。”她不信,这小子心眼儿比筛子还多,早就暗自琢磨过了吧?这回不过是听她直接挑明而已。 “其他神通呢,也能用?”千岁在白天显露出来的能力越来越多了。会不会有一天,她能在白天现出人形? “想得美。”她翻了个白眼,“只有这种不伤大雅的小法术方可。”她转向小二:“你在这家店干了几年?” “九年。” 越是小地方,人们换工作的频次就越低。有些活计,一干就是一辈子了。 “这条街上,乃至潘涂沟里发生的事,你都知道吗?” “都知道一点。” 那就好办了,千岁使唤他:“潘涂沟的城主姓甚名甚,是何来历,怎么爬上这城主之位的?来,都说与我听。” 迷藏国幽魂打算去找潘涂沟城主套消息,一来是从常理推断,二来么,恐怕也有些依据。燕三郎是外人,这些小道消息还得找本地人打探。 “城主名作吴陵,三年前杀掉旧城主,夺权继位。” 燕三郎眉头一扬。竟是个纂位者?不过“吴陵”这名字好生耳熟,先前在哪里听过来着? 被摄魂术所控,小二开启了有问必答模式。 燕三郎也从他的回答中拼凑出一个大概来。 原来这位吴城主是几年前从外地迁来的贵族,在潘涂城做起了不少营生,又因武力强横,得到老城主的赏识。谁知他三年前突然发动政变,一夜之间就攻下了城主府,接着一刀剁下了老城主的脑袋,自命为这座城池的新主人。 他手下也有一众精锐,不费多大力气就打败了围兵,又对潘涂沟里的反对者举起了屠刀。 这样前后不过几天,潘涂沟就易了主。 从那以后,新城主把这里经营得跟铁桶一样。不过他对官员挺狠,对百姓倒是和善,减税奖耕,人们倒是安居乐业了。 千岁听到这里,不由得鄙夷:“潘涂城本地的力量,是弱成了什么样子,才会被一个外来户轻松拿下?” 这事儿放在外界大陆可称匪夷所思,无论梁国、卫国,其官员和军队系统都格外强大,如盛邑这样的大都,外来户被排挤、被鄙视,削尖脑袋都未必能挤进上层权贵的圈子,更不用说夺权了——就连韩昭身为护国公,手握卫国兵马大权,都不敢起篡位的妄念。 潘涂城却被一个毫无根基的外来贵族一举夺下,明眼人一下就能看出其中曝露的问题。 小二呆呆道:“十多年前潘涂城很强盛,大疫和战乱过后,人都快死光了。” 瘟疫和战乱?燕三郎想想萍乡的油饼摊主也提过,不由得皱了皱眉:“桃源哪来的瘟疫?” “不知道,反正十几年前爆发了,人都一村一村地死、一镇一镇地死、一城一城地死。”小二毫无保留,“瘟疫过后又打仗,打了两三年。我认得的人,基本都不在了。” 从此,这个世界元气大伤。 如此看来,这里并不像天赐之地,有负“桃源”之名。 “说回潘涂沟的城主。”燕三郎扯回思绪,“这几年,他做过什么事?” “打仗。” 千岁奇道:“还打吗?” “他训练军队打了几个城,潘涂城就变强变大了。”小二呆呆道,“他打仗可厉害了,他又给大家发钱,大家很喜欢他。” 千岁啐了一口:“这算什么城主,分明就是强盗!” 只一句话,她就听明白了。这位新城主的治理方式可不是休养生息,而是明刀明枪地对外扩张和劫掠! 周围的城镇可就倒霉了,不顺服就要被抢光。 不过这位城主吃肉的同时也不忘让其他人喝汤,潘涂沟得到其他城池的财富,也就发展兴旺起来。 燕三郎却问:“最近怎未听说潘涂城与哪一方开战?”否则他和白苓一路走来,多少会听见战争的风声。 “最近没打。”小二回答,“到一年前就没打了。” “为什么?” “不知道。”小二这时候也不会思考,“就是没打了。” 他还交代了另一件事: 新城主上任之后虽然减了赋税,却开始普查城民帐籍。常住人口迁入、迁出潘涂城,都要去办理手续、等待审批。 不消说,这位城主也意识到人口管控的重要性。 眼看也问不出其他线索,千岁收起摄魂术。小二打了个寒噤,醒了。 “行了。”燕三郎指了指街心,“快去快回。” 小二“哦”了一声,出去给有钱的小爷买点心了。 看着房门关闭,白猫侧了侧头,来回走了两步:“三年前才上位的草头城主,你觉得,他对桃源、对弥留之境了解多少?” 少年坐了下来,缓缓道:“晚上就知道了。” 第890章 老相识又来了 傍晚,燕三郎与白苓会面,商量夜行之事。 小姑娘睡足了两个时辰,精神恢复不小,粉面红扑扑地,煞是漂亮。 千岁看了也笑道:“真是个小花瓶儿。” “夜探城主府?”这样的冒险不常有,白苓有些跃跃欲试,但想起海神使等人又有些恐惧,“我们要做什么准备?” “谁跟她是‘我们’?”千岁怂恿燕三郎,“小姑娘挺漂亮的,用来做诱饵不错!” 燕三郎不理她,只对白苓道:“你在这里等消息就好。” “那怎么成!”白苓瞪圆了美眸,“他们人多势众!” “对比城主府,海神使也不算人多势众了。”燕三郎冷静道,“再说,我不想分心。” “分心?”白苓手指捏着衣角,“分什么心?” “届时,我无暇照顾你。” 实话总是比较伤人,白苓噘了噘唇,也只得道:“好吧。” 就在这时,底下传来一阵骚动。 燕三郎一步跨到窗边,居高临下看去,瞳孔不由得一缩。 白苓奇道:“怎么了?”也想走去他身边瞅瞅。但那头讨厌的白猫抢先一步跳上窗台,往下一看,尾巴就翘了起来。 燕三郎却把木窗半掩,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才把猫儿抱开。 白苓赶紧凑过去,从窗隙里往外看,小嘴就成了“o”字型: 街上有一头怪物正在昂首阔步,走得旁若无人。它原本有两个脑袋,可惜现在只剩一个,身形比得过狮虎。所过之处,行人纷纷避让。 这东西,白苓当然忘不掉: 奈罗。 她眼尖,一下看见奈罗脖子上挂着的项圈,再看那断头,当能认出这就是三天前袭击她和燕三郎的那头怪物——小西。 天热,奈罗伸着舌头走路,颈伤被包扎得严实。现在它只用两个眼睛到处乱瞟,白苓见它目光扫视过来,也下意识缩头,小声道:“这东西是追着我们来的?” “或许。”燕三郎隐在窗后窥探它。 “谁给它包扎伤口?”这头怪物再通灵,总不能自己给自己包扎吧? 燕三郎摇了摇头: 白苓喃喃道:“这些人都不害怕吗?”路上的行人都下意识避开奈罗,年幼的孩子更是被父母抱起,以确保远离怪物。 他们脸上虽挂着恐惧,却不像外部世界的人类看到下山猛虎那样作鸟兽散,只是远远缩在街角,看着怪物一路走过。 燕三郎耳力出众,甚至听到底下有居民窃窃,说的是:“守护神来了!” 是了,萍乡的油饼摊主说过,奈罗经常出没于桃源境内,被当地人当作守护神。只是它每隔几年换一次地方住,过去十年都在萍乡流连,大概潘涂沟的人们很久没见过它了,骤然撞见,都是又惊又怕。 当然,更多人议论的是,守护神为什么只剩一个脑袋了? “是被人所伤么?” “不能吧,谁有那么大胆子、那么大本事?” 街边有个五岁孩子盯着奈罗,害怕得直后退,不小心摔了个跟头。他这辈子都未见过奈罗,却本能地恐惧它。父亲将他抱起,哄着他道:“这是我们桃源的守护神,不吃人!” 奈罗也被这边动静吸引,转头过来,定定看着男孩,咂吧一下大嘴。 燕三郎和千岁都不会错过那种眼神,分明就是:“好美味的小肉球!” 无论是什么东西抑制了奈罗杀戮的本能,它都比这头奈罗要强大得多。 怪物自顾自前行,并不把旁人放在眼里,但经过客栈门口,突然抬头嗅了两下,似有所感。 少年立刻退开两步。“这东西嗅觉很灵?”幸好现在风向是由街心刮向屋内。 “跟狗鼻子差不多吧。”白猫挠了挠墙,“你打算怎么办,追奈罗还是追海神使?”他们人手有限。 燕三郎沉吟:“它出现在这里,不像是偶然。” 白苓眨了眨眼,他在跟她说话吗:“我们今晚怎办?” “还是按照原定计划,去城主府。至于奈罗——”孰轻孰重,燕三郎已有决定,“本地人说它有迁徙特性,它既然进了潘涂沟,应该不会那么快离开。你给它动点手脚,让我们掌握它的行踪。” “你”?白苓这下子确定,他不是对她说话了。 果然他话音刚落,白猫就站了起来,一甩尾巴消失在窗台底下。 它离开,白苓一下子挤到窗边,就站在燕三郎身旁往下望。这时奈罗刚好走过客栈下方,她望见一条白尾巴消失在飞檐下。 “它做什么去了?”尽管知道奈罗听不见她说话,白苓还是下意识压低了嗓门。 “给怪物定位,以便后头追踪。”怪物来了,就走过窗台正下方。“别盯着它看,它会察觉的。”生物的本能强大,易察觉旁人的窥探。 白苓赶紧移开了目光:“你觉得,它和弥留之境有关吗?” “不知道。”燕三郎实事求是,“但它或许能带我们离开这里——我们总要备一条后路。” 白苓美眸微睁:“怎么说?” “我们进桃源当晚就被它袭击了,你也看见它眼里的仇恨。” “对啊,我们跟它无仇无怨,它恨我们干嘛?” “有仇。”燕三郎轻声道,“想来它和桃源外的奈罗群有联系。甚至袭击我们那天晚上,它或许也在现场。” 白苓点头:“是了,说不定它就是来报仇的。因为你杀掉它好多同伴。” “族群的领袖,个头一般比较大。”燕三郎走南闯北,凶物见过无数,这点儿常识还是有的。“你看它的体型,在族群里应该没有对手。” “难怪它在桃源里都不吃人,敢情在外面都吃饱了。”白苓想起葬身狼群的手下,恨得牙根儿都痒,但转而就恍然,“是了,它能自由进出两界,说不定也能带我们出去!” “嗯。”燕三郎自以为都解释清楚了,哪知白苓眼珠子转了转,又低声问他,“你说,这里是不是一个小世界?我听说海外有个叫作‘迷藏’的神奇世界,就独立于人间之外,那里有金山银山,是奇珍异宝之乡。” 第891章 挡起你的脸 燕三郎就当没听见她最后一句:“这里不是小世界。” “你怎么知道?” 因为少年注意到,千岁进来桃源之后不能在白天显形。像在迷藏海国、像在画中世界,她都可以无视这条规则。可见,这里还是人间,只不过被某种神通与外界隔绝了。 “气候、植被都没变化,人的外表也与人间一样,甚至天上的太阳也只有一个。” 白苓“噗”地一声笑了:“太阳?异界的太阳有两三个吗?” “嗯。”迷藏海国就有两个太阳,虽然威力都不大。但这一点他不会再说了。这位白大小姐中午还见过了杀她手下的海神使,前几天偷袭她的奈罗正走过脚下的长街,为什么他反而觉得,她今天的心情特别好? 正说话间,一个白忽忽的影子突然从窗子底下蹿了上来,直接挤到燕三郎和白苓中间。 白苓吓了一跳,险些惊呼出声。 猫儿回来了,千岁狐疑的声音也传到燕三郎耳中:“干什么干什么,我才离开多久,你俩就挨得这么近?” 它故意在白苓脚边转了两圈,软毛都要蹭到她裤腿上。 白苓下意识跳后几尺,远离这个毛茸茸的动物,鼻子更是痒得要命,连打了两个喷嚏。 “哼!”千岁嗤了一声,“喷嚏精!” 她这给人乱起绰号的习惯,到底是什么时候养成的?燕三郎抚着猫背,把嘲讽状态的猫咪一把抱起怀里:“放好了么,嗯?” “放好了。”他的转移话题不成功,因为猫儿还是不高兴,“我辛辛苦苦干活,你却在这里陪小姑娘聊骚哈?” 她的活儿很辛苦么?燕三郎啼笑皆非,拍了拍猫脑袋道:“看看我的手背,就知道不可能。” 千岁低头一看,他手背上的红肿才消下去一半。 她的火气也迅速降到谷底。是啊,小三儿连女人都不能亲近,这心理问题不是一般地严重,她气什么哪? 白苓也看着他的手背,似懂非懂:“你、你的手……” “很快就好。”燕三郎看了看天色,“趁着天还没黑,我去打探消息,最好能问到城主府里的情况。” 他往身上喷了些奇特的药粉。这是来自贺小鸢的馈赠,喷粉之后,能令他的气息不致外泄,就算奈罗鼻子再灵,也嗅不到他的气味了。 接着,他又点起一炷香,让白苓举着,绕他走了三圈。 “这是作甚?”白大小姐实在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了。 “隐魂香。”燕三郎拿回香,摁灭了收好。这玩意儿材料难得,每炼制一支都不容易,他得省着用,“可以隐去自己神魂,不让其他鬼魂发现。” 白小姐目光飘忽:“这里有鬼?” 燕三郎不想过多解释,胡乱道:“有备无患。” 迷藏幽魂认得他。这些魂体并不以面貌认人,而是直接辨识魂魄。就算在黑夜之中,旁人的魂魄对它们来说,依旧亮得像海上的灯塔。 他拍了拍白猫脑袋:“乖乖待在这里,等我回来。” 一缕红烟钻进他胸口的木铃铛里去了,但被袖子遮挡,白苓没有看见。 芊芊喵呜一声蹭着他的手,而后趴在窗台上,果然一副乖乖巧巧的模样。 燕三郎向白苓点了点头,施施然走出房门,沿阶而下。 不一会儿,白苓就见他走在街上,不急不徐。 从表面上看,他也不过是春葱少年,就是长得俊了一点、高了一点,引街上的姑娘们回头观望而已。这样的少年郎,她的宗派里也不少见呢。可是白苓好奇啊,这家伙到底是什么来头呢? 直到现在,她对他的了解仍然基本为零。白苓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出神了好久。 当她收回目光,恰与白猫四目相对,只见猫儿紧盯着她一瞬不瞬,瞳仁又圆又大,仿佛盛满了邪气。 她打了个冷噤,赶紧回房了。 …… 燕三郎走在街上,也注意到不少人留意自己。他起先有些紧张,随后发现不过是少女们善意的目光,从而无视。 千岁提醒他:“你最好挡起这张脸。” “为什么?” 省得招蜂引蝶啊。这些没眼力价的小雌性,燕小三哪里好了,值得她们偷眼来看? 她还望见街角有一对姐妹花,指着燕三郎的背影边笑边说悄悄话。至于说了什么,她不须细听都能猜出个大概。 “我们要追踪的可是海神使!”她义正辞严,“你都不知道谁是她的耳目!若是她在这街上也放一个,我敢说那人都未必知道自己被她碰过。” 燕三郎点了点头。的确,千岁的提醒有道理。海神使拥有与他人或者生物共享视域的能力,并且还不需要对方同意,只要通过肢体碰触,这天赋就可以悄然生效。 若是海神使安放的耳目发现他的行踪,猎人就反而变成猎物了。 所以他随意走去小店后头,再转出来时,脸上已经贴起一张人皮面具。 在外人看来,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四十出头的汉子,眉眼细长,五官平平,是扔在人堆里都找不出来的类型。 这张面具是燕三郎离开春明城之前,在拍卖会买下的战利品。这东西挺稀罕的,他只是买着好玩儿的,并且用作不时之需,毕竟“燕时初”被迷藏幽魂悬赏,或许有时他以其他面貌和身份出现更好。 这张面具的肤色与他十分贴近,并不会出现面容与双手截然两色的尴尬。但面具只是面具,戴起来有些呆板、有些阴沉,远不如刀圭之术生动。 可惜燕三郎学不来,那是贺小鸢的独门功夫。 千岁满意了:“这还差不多。” 现在,燕三郎要去打探城主府的地形,为晚上的入侵做好功课。虽说只是个城主府,但海神使等人闯进之后,也就变成了龙潭虎穴。 他顺着客栈小二指点的路线,果然很快就在主街找到了城主府。 白墙高大、青瓦整齐、门脸儿气派,高大的银杏从墙里探出浓密的分枝,这应该是整个潘涂沟最光鲜的建筑。 第892章 天上的哨探 燕三郎直接转去了后门。 城主府的下人时常进出,他或许可以抓一个来问问地形。 少年行走时格外小心,从时间推算,迷藏幽魂这会儿应该也到附近了,或许也和他做同样的事情。燕三郎并不想在这时迎头撞上海神使,幽魂们看人可不看表象,未必会被他的面具迷惑。 这个时候,千岁就发挥了重要作用。她展开神念,可以帮着燕三郎避过许多麻烦。 “喂,看到城主府斜对面的面茶店没?” 城主府的后门在一个胡同里,两边有住家,也有苍蝇馆子。少年点了点头,走进去要了一大碗面茶,特别要求多加葱油,这才坐了下来。 他也不忌惮桌子又脏又破,舀匀了面茶就慢慢喝起来。 少年明白千岁的意思。海神使在迷藏海国养尊处优多年,享受人类供奉。这种小破馆子,她多半是不屑进来的。 城主府的后门,半天也不见有人进出。 倒是面茶店有两个客人正在聊天,一个说自己弄到了城主大人的墨宝。 “就你?”另一个客人哈哈大笑,“城主大人的字画也不知有多值钱,你这穷光蛋搞得到?” 这两人衣著普通,也只叫了两碗面茶,配几个葱油饼。本来在这种苍蝇馆子里吃东西的人,身份就高贵不到哪里去。 说自己弄到城主墨宝的人,肩膀上还打着补丁,却傲然道:“你懂啥?上回城主到外头办事,恰好夜宿在我家。他给我宿费,我没要,就想求幅画儿,没料到他真画啦。” 友人还是不信:“城主给你作画?” “不信拉倒!”这人赌气,“你去我家,立刻就拿给你看!画的高山流水,可美了,正好就是我家门前的景儿!” 他朋友笑道:“行,行,明儿上你家好好欣赏。” 这两人吃喝完毕,也就抹着嘴走了。 千岁咦了一声:“没想到草头城主还挺风雅。”又能杀人夺城,又能作画题词,“全才哪。” 燕三郎举碗,掩住自己张口说话:“你猜,海神使问出城主府的地形没?”这会儿店里已经没别的客人,店家又回角落里闭眼去了。 燕三郎方才要他往面茶里各种加料,发现他手法娴熟,应该不是迷藏幽魂所扮。 在他想来,海神使虽然不把区区一个城主府放在眼里,但这里毕竟藏着弥留之境的秘密。为慎重起见,她也该事先做好功课。 “我猜呀?”千岁拖长了声音,“她根本不必到处打听。” 少年长眉一扬:“为何?” “你抬头往天上看一眼。”千岁飞快补充,“就一眼啊,要装作不经意去看。城主府上空有访客呢,已经飞了好一会儿。” 飞? 燕三郎放下碗,抬头看天。 他也听话,只看了两息就低下头来,又喝了一大口面茶。 千岁问他:“看清了?” “有个芝麻大小的黑点。”燕三郎的眼力,旁人很难企及,“是那头巨鹰?” “对啊,我们的老相识了。”千岁得意洋洋,“幸好我让你戴上面具!否则你早就曝露了。” 在迷藏海国,海神使曾派出巨鹰追击燕三郎和庄南甲,并且这东西差点儿把他们的船都掀了。他们离开迷藏时太紧迫,没能带出这头巨鹰,千岁事后一直有些懊恼。 没想到,海神使把它带出来了。 “嗯,多亏有你。”燕三郎从来不吝于夸奖她,“巨鹰的确有用。” 这东西体型惊人,但飞上高空仅余一个小点,不会引起地面生物的注意。有这空中侦察兵,海神使使出天赋就可以将整个城主府收于眼底,哪里需要像燕三郎那样,抓个城主府的下人去问地形? 莫看它飞得高,鹰眼的视力是人类的十倍以上。燕三郎若是不戴面具,走来这里的路上大概就被天上的飞鹰看得一清二楚。 “它在天上盘旋,就说明海神使的确打算晚上动手了。”燕三郎心中大定,“他们至少要等到夜深人静,我们还有时间。” 说到这里,千岁忽然道:“对了,诡面巢蛛提示,奈罗离我们不远。” “嗯?”燕三郎有些惊讶。那怪物怎么也来了?“子蛛还在它身上?” “当然。我看着诡面巢子蛛钻到他项圈底下去了,不然这怪物浑身光板没毛,小蜘蛛也没地方呆。”千岁语气玩味,“那东西溜到这里来,不会只是巧合吧?” 这里有什么东西,能吸引奈罗过来呢?哦,应该问,潘涂沟有什么东西能吸引它? 燕三郎不知。 又过了好一会儿,千岁才告诉他:“行了,巨鹰飞走了。看来海神使已经侦察完毕。” 也基本就在这时,对面城主府的后门开了,有个老头子走了出来。 “就他了。” 燕三郎站了起来。 …… 这一晚天公作美,连月亮都不出来露个脸。 燕三郎住在城主府附近的客栈,千岁忍不住赞了一声:“好个月黑风高杀人夜。” 亥时正,四下寂静。 等巡城卫兵走过,燕三郎就推开了窗子。 潘涂沟有宵禁,戌时正,人员就不准上街了。因此现在长街寂寞,整个城市仿佛都静止了。 小地方没有夜生活,人人都睡得早。 燕三郎动作轻盈,落在屋瓦上就如鸿毛,连一点儿声音都未带出,紧接着几个起落,就消失在建筑的阴影里了。 就连千岁也不得不承认,这小子的身手越发利落,实是天生的贼胚子。 “小心点。”她叮嘱他,“我总觉得,这城主府不太简单。” 他点了点头。 前方就是城主府,他左顾右盼,确定无人盯梢,这才溜去墙根,一翻而上。 …… “仔细点。”海神使也叮嘱手下,“这地方有异士。” 他们已经潜入城主府,从檐上跃过小花园。来往的下人都是普通人类,这一点已经得到确认。 下午巨鹰盘旋天际,她借助鹰眼看清了整个城主府,甚至也看见了那位“城主”。 这里的房屋结构与迷藏国不同,与人间也不尽相同,但她基本能确认,前方的白房子应该就是城主的寝房了。 第893章 战阵 有两个下人守在门口值岗,其中一个打起了呵欠。 这个呵欠没打完,人就倒了。 海神使有两个手下已经欺近,小心接住两人放去地上,免得发出响声。 而后,他们寻到背光处捅破窗纸,将一点药物灌进房间。 这是采花小贼行径,但非常有用,尤其他们用出的药物远非普通迷香可比。 海神使看到这里,暗自叹息。从前她身份何等尊贵,立在芸芸众生之巅,哪里用得着亲上前线,更莫说是行此宵小途径了。 今时不同往日了,若不是圣树被毁,若不是那该死的两个人,她何至于落得这般田地! 两名手下把耳朵贴在墙上,静静等了好一会儿,才开窗跳了进去。 这一开门,就连树上的海神使都嗅到了迷香的气味,可见屋内浓度。 不过她很快就望见两个手下飞快蹿到窗边,努力冲她摆手: 屋里没人! 这两个呆子冲树上挥手!她气得想咒骂出声,俩蠢货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树上藏人了? 果然,院子里紧接着就有洪亮声音响起: “树上的朋友,请下来一叙!” 假山后面绕出一人,年纪五旬开外,干瘦清隽,但目光如电,竟有慑人的威严。 他身后还跟着三名异士,其中一人打了个唿哨,院子周围顿时影影绰绰,伏兵竟有二十余人之多! 海神使艺高胆大,也不惧他,干脆跳下树道:“吴城主?你怎知我们来了?” 其他几名同伴也跟着跳了下来。 吴城主微微一哂:“雷霆暴雨,难免有魑魅趁虚而入!” 这话有些矛盾,可海神使一下就听出,他指的是几天前映日峰的雷暴天气。 “看来,你从前就有访客。”海神使清声道,“我无恶意,只是来找你合作。” “合作?”吴城主指了指自己的卧房,不屑道,“你们都用这种方式和人谈合作?” 先放药,下一步大概就是毒打。吴城主当然不会给他们好脸色。 海神使面色不变:“谨防意外而已。你们也不是桃源人吧?” 吴城主不答。 “既然都被困在这鬼地方,我们不若合作,先完成目标,再找路出去?” 吴城主淡淡道:“谁告诉你,我想出去了?” 海神使蹙眉。这话是什么意思? …… 燕三郎正要跳上城主府的高墙,可是还未落足,就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推了出去。 他再试一次,还进不去。 “结界?” “不对,是阵法。”千岁也察觉到了,“而且是好强力的阵法。” 少年沿着外围游走,发现这结界几乎以城主府围墙为界,他一时还没寻到破绽。“你不能蚀出一个通道?” 一缕红烟逸出,往阵法撞去。二者相撞,燕三郎甚至听见了“咝咝”声响。 而后,千岁没好气道:“这是个战阵,想拆掉它可不容易,要花费好大愿力!” “战阵?”这个名字不陌生,专用于战争中的阵法一般都是“大型”、“强力”的代名词,虽然花费高昂,但是效果斐然。“那么就有阵器?” 战争要求高机动性,自然不能像异士平时布阵那般静止不动。多数战阵都是一整套的组合阵器,有需用时,将它埋在场地当中、再设置阵眼即可生效。 千岁一边思索一边道:“不用想着拆除阵眼了,它一定在府中,我们够不着。只能试着去拆其他阵器,显然这些东西分布在城主府外的各个角落。” 燕三郎已经跃去附近一座卖成衣的小楼,钻窗进去扫荡半天,也未见到一件长得像阵器的玩意儿。 它可能长成任何模样,只看阵器铸造者的心情而定。 红烟到隔壁转了一圈,很快又回来了,一无所获:“你猜,战阵会是谁布下的?”这问题就有趣了,是城主府呢,还是海神使? “都有可能。”燕三郎紧接着去下一处可疑地点,“城主府可能用作防御,而迷藏幽魂或许不想让城主府的援兵进入。” 他刚跳进某户民居,正想去院里翻翻花盆,千岁突然在他身边显形,一把抓着他的胳膊:“喂,门外有动静。” 少年脚步一顿,反身去扒门缝。 千岁说得对,夜枭断断续续的咕嚎不知何时停止了,整条长街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这种安静,就算在桃源中也不正常。 透过门缝,燕三郎突然捕捉到一个身影一闪而过,不由得屏息: 奈罗! 那头体型庞大如狮虎的独头奈罗,刚刚从他门缝前走过! 它怎么来了? “有好玩儿的了。”千岁哼哼,她向木铃铛的主人说话是不虞外人听见的,“跟上去!” 不用她提醒,燕三郎也不会放过这条重要线索。 显然,奈罗背后有人指使。 幸好他身上洒了止息粉,跟踪这头怪物,除了落足无声之外,不再需要时时注意风向。 可是这头怪物的灵觉也相当了得,燕三郎明明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它还是两次三番回头,似有所觉。 少年小心追踪,最后重新追到城主府的后门边上,才见奈罗停了下来,然后—— 然后一个矮身,钻进了墙上的狗洞里! 燕三郎:“……” 千岁大吃一惊:“不会吧,狗洞没被封禁吗?” 任何门墙上都不会开个能进狮虎的狗洞。奈罗就在他们眼皮底下缩小了足足两三圈有余,最后变成了黄狗大小,这才匍匐着钻进了洞里。 它还有这种本事?燕三郎不懂就问。千岁想了想才道:“这头奈罗年纪很大了,或许这是天赋,或许是后天学得的神通,谁知道呢?反正它也是妖兽。” 燕三郎等了好一会儿,见它没有再钻出来,这才小心走近高墙。 “喂,你不会真要钻过去吧?”千岁比量着他和狗洞,这小子肩太宽了,会卡住,“除非缩骨,否则过不去呢。” 少年也不吭声,从地上随便拣了块石头,嗖一下扔过墙去。 通行无阻。 “咦?阵法呢?”千岁的声音里充满了惊讶。燕三郎则是抓紧时间,轻轻一跃就翻过了围墙。 第894章 这就有趣了 战阵居然消失了。 什么时候的事?他们翻找阵器时,还是奈罗往这里走的时候? 更关键的问题是: 是谁出手,取消了战阵? “对了,除了击穿阵眼,战阵没有那么容易被打破吧?”在这一点上,千岁反而要问他。 “嗯。”少年声音如蚊蚋,“至少要拿开或者破坏三分之一的阵器方可。” 战场上瞬息万变,什么情况都可能遇上。若是只拿走一、两个阵器就能破掉整个战阵,那它根本就起不了多少作用。所以它对稳定性的要求很高,至少要让三分之一阵器失效,整个阵法才会被破除。 燕三郎飞快前行,依着城主府老门房下午的“指点”,往城主的寝房而去。好在这儿面积比起他的邀景园要小得多,他赶去目的地的路程就短。 “怪了,人都哪里去了?”千岁小声嘀咕,“你仔细别中了埋伏。” 少年突然停下脚步,往下一指。 他看见奈罗了,就在前方十丈,鬼鬼祟祟躲在花丛当中,往后花园而去。 前面,有人声传来。 “我听见海神使的声音。”千岁突然道,“她想跟城主合作。” 燕三郎目光一闪,忽然从怀里掏出几枚圆球。 …… 海神使正要开口,二十丈外突然一声爆响。 “轰隆!” 吴城主恰好面对那个方向,清清楚楚看到花园里的凉亭被炸上了天。 紧接着又是两声爆炸,不远不近,同在城主府内! 这些人居然在他家里搞爆破!吴城主脾气再好,这时也是脸色转厉,大手一挥:“拿下!” 一声令下,包围入侵者的侍卫就冲上前去! “蠢货,你中了旁人暗算!”海神使怒道,“我们寻你合作,又怎会炸你府邸!” 吴城主袖底抽出一截长刀,话都懒得说就加入了战团。这些人口口声声寻求合作,不也事先给他放药吗? 迷香都能放,炸药有什么不能放的了? 刀光如雪,立在吴城主前方之人顿觉自己面对惊滔骇浪,莫说四脚僵硬,几乎连呼吸都不能了。 好强横的刀法,好重的杀气! 这种一往无前的悍勇气势多半出自尸山血海,怎么会是偏安一隅的小城领主能练就? 身边同伴见机不妙,一拳打在他肩膀上,直将他打飞出去,这才堪堪躲过吴城主一记顺劈。 吴城主刀锋一转,这凌厉无匹的一击居然就收了回来,半途转了个弯,再取这同伴头颅。 收发由心,已臻炉火纯青。燕三郎若在这里,只会觉得他的刀法、气势,与韩昭已经不相上下。 这人翻出量天尺,勉力架住吴城主的刀。尺子周身泛出莹莹青光,显然也是一件宝物,然而在吴城主凶悍一击下,尺身居然“咔”一声裂出窄缝。 这人本身也被击得后退两步,脸色大变,顺手扔出数十枚圆球,仿佛天女散花。 这球体每颗都只有弹珠大小,飞在半空中即光芒一闪,彼此之间探出细小的丝线相连。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以这些小球为节点,一副闪着雷光的罗网已成,然后飞快收缩,将吴城主捆在正中! 人间有法器名为“霹雳子”,主人以它吸取天地雷極存之,对敌时即可掷出,以雷电伤人;但此人祭出的法器却是它的升级版,称作雷网,网丝便是雷光。 都道天雷几乎是世间一切神通克星,血肉之躯弗之能御。更何况作为节点的雷珠可以吸收敌人的抵御,再互相平摊去周围的节点上,以保证猎物不能脱逃。 这可是极其罕有而昂贵的法器,祭出来也是雷蛇狂舞、蓝光阵阵,声威十分骇人。 这副雷网的主人要吸聚天雷之力也是费尽周折,此番用出来,就希望一击奏功,省去那许多旁生的枝节。 可惜,天不从人愿。 吴城主的确被捆住,但他身边人一起抢出,护主人周全。 与此同时,吴城主怒吼一声,干瘦的身体突然鼓胀起来,倒似变成了一个彪形大汉。 “开!” 周身有淡淡红光闪过,他猛力一挣,居然就挣脱出来! 看起来牢不可破的雷网,突然就支离破碎,百余枚小球像断了线的珍珠,噼里啪啦滚得满地都是! 海神使和手下众人都是一惊。 这厮到底何方神圣,居然轻轻松松就挣断了天雷之力组成的罗网? 她看向城主的眼神顿时变了。 这平凡又无趣的桃源里面,果然是卧虎藏龙么? 不远处,燕三郎正往战场疾奔。千岁突然在他耳边说了两个字: “士气!” 她对力量的感知极其敏锐,一下就觉出正前方有士气突然爆发,势头还格外惊人! 少年闻言放慢了脚步。 海神使固然强大,可是吴城主看来也并非没有一拼之力,他不着急赶去前线嘛。 士气此物不易捉摸,然而专克术法神通。燕三郎只在大将身上见过这种力量,比如韩昭、石从翼。并且它在非统兵时期并不生效,梁国名将风向晚在春明城相亲时,因为军队不曾跟随,也不能拿它破敌。 所以,前面这位吴城主同时满足了两个条件,不仅是战功彪炳的武将,他的军队也就在附近? 燕三郎心念电转,记起自己在桃源听来的故事,这位吴城主可是率军攻入城主府,完成了从平民到领主的逆袭呢,他本身就是悍将,手下当然也有精兵! 士气对神通有强力的减免作用,千岁暗笑:“海神使想放倒他可不容易。” 燕小三和迷藏幽魂之间已经结下不死不休的仇恨,她当然希望对手的麻烦越多越好。 就在这时,燕三郎忽然皱起眉头,伸手朝下一指。 他不出声,但千岁还是朝他指去的方向看了一眼,而后轻“咦”出声。 这可……有趣了。 …… 白苓第四次站去窗边,眺望街景。 就算是桃源最繁华之地,这里的街道在她看来也偏冷清。天色渐暗,行人也越来越少。 但在屋里待着也实在有些无聊,并且对门有一家小店,她不止一次看到食客蹲在门外,捧一碗酒酿圆子吃得不亦乐乎。 她也想吃了。 第895章 又出现了 白苓拿出燕三郎临行前送给她的小瓶子看了看,里面是一点白色的药粉。这人说,把药粉涂在身上就可以阻绝气息,哪怕奈罗重新折返,也不会嗅到她的气味。 她拔开瓶塞,照做了,不疑有它。 “他想害我,随时都可以,不需要在一瓶药里做手脚。”她对自己说道。 隔壁传来抓挠之声,很密集。 白苓探头,看见燕三郎的客房窗台上探出一个毛茸茸的猫脑袋。入夜之后,猫儿的瞳孔放得又圆又大,直勾勾盯着街心不放。 燕时初把这猫儿当宝贝似地娇养,她是不理解为什么,或许这男人太寂寞,才会养那么邪恶的生物。 现在猫儿抬头看了看白苓,又拼命挠着窗棂,咝啦咝啦声密集。 再然后它又去看街心,并且从窗台上直接跳到檐边,以猫类特有的鬼祟再度低头,看得专注。 就算是猫,这动作也反常了些,好似它格外激动? 白苓顺着它的目光看去,望见街上走来一人。 一个年轻的姑娘颌首而行,白苓看着她的轮廓,居然有些眼熟。 这可是深山中的桃源地,她并没有熟人住在这里。白苓眯眼,运足了目力去看这姑娘。 对方恰好从客栈门前走过,两盏灯笼照亮了她的面庞。 白苓终于看清了,一下子惊呼失声: “涂杏儿?” 夜晚的街道安静下来,这一声就显得格外响亮。街心的姑娘也听见了,顿时循声望了过来。 她这么一抬头,更是让白苓看得更加分明: 眼如点漆、面如满月、肌肤白嫩,杏眼下方还有一颗小小的美人痣。 这不就是萍乡小酒馆里失踪的涂掌柜吗? 涂杏儿望上来的眼神也很惊讶,还有一点无所适从:“你?” 不待她开口,白苓已经连珠发问:“这几天你去哪了?那头怪物袭击我们,你知道吗?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涂杏儿的眼神更奇异了,小嘴微张,好半天才问她:“你、你认得我?你是谁?” 白苓噎住。 楼上和街心,两个女人四目相对,都是惊愕万状。 白大小姐回过神来,干脆从窗里一跃而出,落到涂杏儿身边。后者吃了一惊,下意识退开两步。 白苓今生头一次这样仔细打量一个女人。 为什么方才没有第一眼认出涂杏儿呢,这眉、这眼、这美人痣,都和她在萍乡见到的涂掌柜一模一样呢。 可是、可是眼前的“涂杏儿”少了涂掌柜的风韵和温雅,却多了少女的娇嫩和柔弱,真像杏花初绽。 那是十六七岁的小姑娘独有,学也学不来的风情。 一句话,她突然变得年轻了。 哪个女人不想重返十七八?可是白苓本就是这个年纪,又站在诡异莫测之地,望见涂杏儿如此,心中先是错愕,而后就有寒意微升。 涂杏儿又问了一句:“你是谁?” 她眼里写满戒备,不似伪造。 “你是涂杏儿吧?”白苓沉吟,回头一指客栈,“不如进来说话?”虽说事有蹊跷,但这姑娘还是凡人,看起来并无修为在身。白苓觉得,她并不对自己构成危害。 离得这么近,她还发现涂杏儿脸部和脖颈上有许多细小的划痕,但都结了痂,不严重。 哪知涂杏儿反而后退一步,面色更加警觉:“你是不是涂家派来的?” “什么涂家?”白苓一怔,“我不知道。” 涂杏儿怒道:“我绝不回去!请你转告父亲,杏儿不后悔,今生再不回泰城,请他老人家今后保重罢!”说罢转身就走,步伐越来越快,后面几乎起跑。 白苓有些糊涂了。 这女子满面机警如惊弓之鸟,方才走来也是左顾右盼,掩不去满面忐忑,这和萍乡那个温和淡定的涂掌柜简直判若两人。 可要说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人,面貌上却又那般相似,名字还都一样。并且白苓也相信,桃源境总不如人间宽广,这样的巧合一定不多。 她一个闪身拦下涂杏儿,伸手扣住她肩膀:“且慢!你说清楚,三天前你人在哪里!” 涂杏用力挣扎,但白苓有修为在身,力气比她大得多,她怎么挣得脱?情急之下,小姑娘放声大喊:“救……走水啦,走水……” 街道安静,她清脆的声音就显得有些尖利了。 白苓脸都黑了,伸手堵了她的嘴,抓着她的细腰一下跃上屋顶,溜回自己客房。 白猫见状,赶紧跟了进来。 “出去!”白苓最怕的就是它。可惜猫儿不怕她,从窗子跳进来就跳到柜子顶部,居高临下,一副老神哉哉坚决不走的模样。 好,好,连一只猫都懂得怎么欺负她了!白苓打了两个喷嚏,想想眼前事要紧,还是咬牙不理它了。 她手一松,涂杏儿转身就往门边跑,动作居然很快。 白苓冷冷道:“我封了你的哑穴,你要是不在乎下半辈子只能当哑巴,就只管跑!” 方才涂杏儿挣扎,白苓还看见她双手缠着软纱,像是受了伤。 她的话果然有效,涂杏儿奔出两步就停了下来,怯怯回头。她才十六七,怎么想象一辈子都不能说话的恐怖? 白苓吓唬她:“我跟你家没关系,也不认得除了你之外第二个姓涂的!现在我给你解穴,但你要乖乖回答问题,不得大叫,否则我真让你永远说不出话!听清没有?” 涂杏儿眨巴眼睛,果然乖乖点头。 白苓这才满意了,伸手在她喉间一拂:“我问你,三天前你在哪里?”她顺便看了一眼窗外,涂杏儿那两声威力甚大,街道两边不少大门打开,有居民往外探头探脑,寻找起火位置。 “三天前?”涂杏儿微一犹豫,“你真不是父亲派来追我的?” 白苓冷笑:“你觉得,别人派得动我?” 她出身清矜,人又娇美,虽然此刻穿着粗布衣裳,仍让人觉得贵不可言。涂杏儿仔细打量她两眼,倒是信了大半,心底大石落下一半:“那便是误会了。我不认得你。” “可我好像认得你。”白苓重复一遍问题,“三天前,你在哪里?” 第896章 强光 涂杏儿本不想答,可是白苓轻轻一摁就硬生生把桌角掰了个小块下来,她看得心头一跳,不得不说:“三天前我们刚到阳潼关,在路边驿站歇下。” “阳潼关?”白苓茫然,“那是哪里?” “从泰城出发,走四天就到阳潼关,从那里再往南走小半个月,能到肇城。” 肇城?白苓总算听见一个熟悉的地名了:“鹿沼之畔的肇城?” “对,铭哥说肇城水土丰美、人杰地灵,他的恩师也在那里……” 他们要南下去肇城?白苓更加茫然了:“等一下,你知道自己如今在哪里么?” 她去过肇城,这地方根本不在桃源境内! “听说唤作桃源,是首铜山里的某个地方?”涂杏儿想了想,“山路很长,我们跟着车队快走完了,结果遇上拦路的强盗……”说到这里,她脸上露出恐惧之色。 这是什么乱糟糟的?白苓纳闷儿了,三日之前的确也有风雨,难不成她是那时候掉进桃源的?可是萍乡的涂掌柜又是怎么回事? “等下,你说‘我们’?”她试着抓重点,“除了你之外,还有谁?” “铭哥?”涂杏儿俏面浮起淡淡红晕,“我们一起走的,他姓汪。” 姓汪?白苓哦了一声,忽觉不对。 萍乡涂掌柜的丈夫,不也姓汪吗?她亲耳听那个油饼摊老板说的! 这真是奇哉怪也,这个涂杏儿长得像涂掌柜的年轻版也就算了,连身边的男人都是同一个姓。 白苓终于沉下脸了:“涂掌柜,这样寻我开心有意思么?” 涂杏儿不明所以:“什么?” “三天前我还在萍乡,还住在你店里,你半夜悄悄跑掉算怎么回事?”白苓冷笑,“你说过奈罗不吃人,结果它半夜破门而入,差点儿把我吞了!这笔账是不是要算在你头上?” 涂杏儿听得啼笑皆非:“这位姑娘,你认错人了。” “我认错人?”白苓顺手翻起夹袄下摆,“这是你拿给我穿的衣裳,该不会连自己的针线都认不出来罢?” 灯光下,衣裳内侧绣着一朵小小的杏花。黄线提勾,针脚绵密。 涂杏儿看着它,目光一下就凝住了,吃吃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这真就是她的手艺,一眼就能认出。幼时有几个姐妹会偷她的衣裳去穿,她已经养成了做印记的习惯,就绣一朵杏花在衣角。 她与这女子素昧平生,人家手里怎么会有她的衣裳?并且这一件夹袄的款式看着陌生,也不是自己从家里带出来的。 她瞪着白苓,声音有气无力:“我、我当真头一次见你,这地方我也、我也从没来过!” 她脸色一下煞白,好像随时都能昏厥过去,身体更是晃了两下,不得不伸手扶着桌子站好。 现在如何是好?白苓看她脸色不好,忍不住多问一句:“你还记得自己怎么进入桃源么?” “我们从山上摔下,我失了知觉。”涂杏儿喃喃道,“再醒来时,就在桃源了。” “你从哪里摔下?” “我、我不知道。”涂杏儿想了想,“铭哥比我早醒,他告诉我的。” 白苓皱眉:“你们从高山摔下,结果都不曾重伤?运气也真好。”她和姓燕的翻过的高山可是陡得吓人,依她看来,环绕桃源的高山都差不多是那个样儿。从半山腰上摔下来,不死也是半残废了。“你手上的伤,是摔下来碰的?” “是啊。”涂杏儿幽幽道,“我摔下来时,伸手护住头脸。” 白苓正要说话,窗外突然光华大作! 那光芒夺目,刺得屋里两个女子都下意识闭眼。 白苓的脸色变了。 这亮光好像是从城主府的方向照来罢?该不是燕三遇事儿了? “你跟我来。”白苓忽然抓住涂杏儿胳膊,飞奔下楼。 涂杏儿大惊:“去哪?” “找人!”白苓头也不回,出了客栈就往城主府方向奔去。 …… 城主府中。 混战方起,吴城主占了主场和人数优势。 他布在府中的人手有六十之多,其中还有七名异士! 这个花园窄小,不利于腾挪周折,海神使带来的手下虽有神通在身,转眼间也折损了两人,又有两人受伤。 迷藏幽魂的魂体特殊,但借用的却是人类的躯壳,其修为自然也受到躯壳限制。 望见吴城主大步朝自己冲来,海神使怒极,面色反而和缓下来:“吴陵,莫以为我拿你无法,须知见好就收!” 吴城主哈哈大笑:“说这话,你也不是第一个!”奔到近前,也不理会她说甚,又是一刀劈向前方敌人。 他刀法大开大阖,没什么周转花哨,无论什么敌人都是以力破之,反而更难对付。 海神使呼出一口气,摇头道:“你们自找的。”说罢侧头低喝一声,“郭林!” 被点名那人始终站在她身后,没有出手,这时忽然掏出一物,直接砸在地上。 这动作快极,就连吴城主也只勉强看清那是一块蓝色石头,而后它就四分五裂,爆出耀眼的蓝白光华! 那光芒居然比正午的阳光还要强烈数倍不止,几乎无人可以直视。就连吴城主也下意识抬腕在前,挡住了强光刺眼。 不远处,千岁忽然道:“不好。” 燕三郎听到这句话时,阿修罗已经抢在他前方显形,一个返身将他抱了个满怀! 她身着宽袍大袖,衣袂翻飞中几乎将他严严实实挡在自己身后。 少年只觉眼前红影闪动,还未来得及细看,整个头面都被蒙进了柔软当中。 眼前只有一片火红,随后就是沁人的幽香。 还有……还有惊人的弹性,几乎能把他捂到窒息。 “……?”以少年定力,这一刹那也呆若木鸡。 什么情况? 千岁却在弹指间召出了琉璃灯。 这只宝灯在出现的瞬间就光华大作,前方来自小花园的强光刚刚照亮这里,琉璃灯就不甘示弱。 燕三郎的视线被完全阻挡,也因此没看见强光中蕴藏的丝丝蓝线原本都缠绕到千岁后背,却在琉璃灯的照射下化为几缕白汽消失,连一点儿声响都未能发出。 第897章 我找守护者 城主府突然亮如白昼,成为整个潘涂沟最耀眼的部分。花园里每样东西背后的影子都被长长拖在地上,包括吴城主,也包括在此战斗的每一名侍卫。 可是谁也没有留意到,每个活人的影子上都粘着几根细线。 强光一闪而逝,影子不见了。 千岁也适时放开了燕三郎,见他满脸茫然,不由得啐了一声:“呆子!我救了你一命,知道么?” 少年诚实地摇了摇头。她把他的脑袋摁在胸口,就算救他一命? 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花园里,吴城主放下胳膊再度出击,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不独是他,人人如此。 他吃惊之下定睛细瞧,才发现空气中飘着几根若有若无的淡蓝丝线。这玩意儿比发丝还细,随着夜风拂动,就像林中飘荡的蛛丝,不运足目力根本瞧不见。 细丝的一头连在自己身上,另一头却牵在海神使身后的郭林手中。 吴城主几次催动内劲全力挣脱,胳膊腿却不听使唤,最佳成果也不过是把手臂挪回身侧。那感觉分外奇特,就好像有人刻意与他争夺身体的控制权,并且基本还能稳压他一头! 园子里几十号人的动作都静止了,像是泥塑木雕。 定身咒?潜在远处观看的燕三郎眉心一皱。但这个念头未完,花园里的侍卫们突然互相砍杀! 他们对着同伴举刀、剁下,居然毫不犹豫,只有眼里写满了惊悸和恐惧。 一时间场内鲜血四溅,好几颗人头落地,滴溜溜转个不停。 原来不是定身术,少年眯起了眼,是控身术。 吴城主也不由自主砍死了两个手下,不得不大吼出声:“住手,住手!” 千岁附在他耳边道:“看见没?方才你若被强光照见,也是这个下场。” 原来她替他挡去了强光。 少年定定看着她,听她哼哼道:“还不感谢我!” 这里说话不便,他只得比了个口型:“多谢。” 她呶了呶嘴。 “这不可能!”吴城主半脸溅血,但很快镇定下来,眼中又惊又疑。这世上多数神通,都应该对他无效才是! 海神使施施然走到他面前:“你以为这是神通?井底之蛙!牵魂丝直接作用于神魂,你以为身上那点儿士气能阻得住我们?” 这话一出,吴城主动容,燕三郎和千岁却是恍然。是了,经过灭世之劫的洗礼,迷藏幽魂的魂力呈现出与所选皮囊极不匹配的强大,并且各具天赋。这“郭林”的天赋,想来就是牵魂丝了。 吴城主有士气护身,等闲神通到了他身上被减免或者免疫,效果不佳。而魂术就没有这样的烦恼了,它直接作用于人类的神魂。比如这“牵魂丝”,顾名思义,就是压制众人神魂,争夺他们的身体控制权。 显然这郭林的魂体本身格外强大,才能以一压数十犹有余力。 考虑到能被海神使带进桃源的幽魂,都是存在不知多少年的老怪物,而魂力的增长又靠着熬年头得来,吴城主等人在这场神魂角力中被压入下风也在情理之中。 海神使面凝寒霜:“闹出这么大动静,你可给我惹了大麻烦。不若你老实交代,我们都省点事。”她声音低促,“弥留之境的入口,在哪里?” 吴城主冷冷道:“不知道!”他全力运转真力,也只能微微抬手,远够不成反击。魂术牵制对他来说太神奇了些,一时找不出破解之法。 海神使随手一剑,直接刺进他左肩。 吴城主痛得大吼一声。 “想起来没?”海神使再次抬手,这回剑尖对准了他的小腹,“好好想一想。若是想不起来,我就废了你的丹田!” 吴城主脸色大变。丹田是异士一身修为所在,此处被废,则半生努力付之东流。以他年纪,是断没有可能补好丹田重新修行了。 他恨恨道:“我在五年前掉进桃源,至今都没找到出口,你还问我桃源境?” 不远处,燕三郎和千岁互视一眼,均自了然。 果然,这位吴城主和他们一样,也是外来客。只不过他进来的时间更早,并且还给自己谋得了一席之地。 在桃源当城主,这位老兄也是很有想法。 “五年都没找到?”海神使明显不信,“你不像蠢笨若此!” 吴城主脸上的怒色一闪而过:“你若在这里待久了,就知道这所谓的桃源跟外部的乡镇并没什么区别,就由一帮子乡夫村妇组成,日子过得平淡如水,找不出一点异常!” “我进来之后花了一年多,几乎翻遍桃源每个角落,都没找到线索,还不死心,这才抢了潘涂沟的城主来当!”他顿了一顿,“在我想来,只要位高权重,总能知道一点平民不晓得的机密线索。” 爬得越高,看得越远,这道理放诸四海而皆准,没道理在桃源境失效。 言下之意就是没找到了。海神使眼里露出失望之色,但转而就道:“也就是说,你没遇过守护者?” 吴城主眉头一皱,声音里满满都是疑惑:“守护者?那是什么?” “每一处弥留之境的入口,都有个守护者。” 吴城主笑了,声音里有着嘲弄:“你听谁说的?” “上一处弥留之境的守护者。”海神使盯着他一瞬不瞬,研究他脸上每个细微表情,“我找到他了,但他趁我不备自爆神魂,只留下这点儿线索。” 吴城主一下就笑不出来。 这女子还去找过其他弥留之境的入口,并且杀掉了守护者?——如果真有守护者的话。 “你到底是谁?” 此时燕三郎终于悄悄接近战场,藏于高耸的墙脊阴影下,也把“守护者”三个字听进耳中。 海神使的意思是,桃源境另有主人? “一定要找到弥留之境的人。”海神使剑尖在吴城主小腹上拍了两下,“所以你好好想想,桃源里谁更像守护者?找到了,或许还有你的好处。” “我在这里待了五年多,可不曾见过或者听过什么守护者。” 第898章 纷繁乱 吴城主苦笑,“要真有这玩意儿,瘟疫和战争爆发时它怎不出来?” “你听不懂‘守护’这俩字的意思么?”海神使轻嗤一声,“它只管弥留之境入口,你们这些庸碌众生的你死我活,哪被人家放在眼里?” 你们?作为庸碌众生之一,吴城主一边打量她一边开了口:“守护者有什么特征?” “没什么特征。”海神使侧了侧头,“是人,或者非人。通常力量强大,在这里不老也不死。” 她这么一说,吴城主倒是想了起来:“这里有守护神。” 海神使“哦”了一声:“听说是头怪物?” “是。”吴城主低声道,“在我掉进桃源之前,它就在这里游荡了很多很多年。桃源人以它为守护神。” “你没找过它?”海神使不信他会放着这条线索不管。 “找过。”吴城主摇头,“我还诱捕过它,但……” 话未说完,异变骤起! 那郭林一直站在海神使身后,双手箕张。众人身上百余根蓝色丝线,都连接在他的十指上。他只要指尖微动,就能操控吴城主和众侍卫的行动。 这种把活人当木偶玩耍的魂术,燕三郎从前也是闻所未闻。 不过他也在全神贯注听吴城主说话,却未留心身后有一小块阴影动了。 那阴影与周围景物融为一体,只有移动时才会显出异常,就像隔着毛玻璃看草丛,有一块略显模糊。 但这一点点模糊在夜里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它悄悄从郭林身后凑近,一点儿声响也未放出。地上的树枝和落叶,它都细心避了过去。 郭林忽有所觉,下意识转头看去。 这一下,好死不死就将喉管曝露在阴影面前。 这东西猛扑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叼住了他的脑袋! 海神使也觉不对,蓦然转头,恰好撞见一对铜铃大眼。 这是一只双头怪物,体型大如狮虎,目前一个脖子上空荡荡,被仔细包扎;虽然只剩一个脑袋,但这不妨碍它偷袭人类。 事实上,它体型太大、嘴太阔,直接拽掉郭林的脑袋就像扯烂一个稻草人。无头尸身软倒下来,颈血喷溅出四尺远! 与此同时,他手上牵连的蓝色光线一下子消失不见。 施术者殁,牵魂丝没了。 海神使暗道一声“不好”,几乎脚不沾地飞退一丈开外。 果然她身形方动,眼前就划过一道雪光,凌厉又毒辣。 她后退、站定,下意识伸手按住了自己腰肋,指缝间有鲜血一点一点渗出。 在她面前,吴城主收刀,刀尖滑下几滴血珠。 郭林死了,牵制他的魂丝也消失了,吴城主行动恢复自由,第一时间给海神使来了一刀。若非她后退得快,这一刀本该从她腰部斜切,自下而上将她剖成两半! “都拿下!”吴城主怒吼,“不要活口!” 待他追击,海神使身后的两名手下疾冲向前,出招挡住。海神使则退到死去的郭林身边。人的颅骨相对坚硬,奈罗也不喜欢这么硌牙的食物,因此拽掉脑袋后就扔去一边。 就有一缕蓝光从郭林耳中钻出,在空中凝成一个蓝色光点,飘浮不定,竟有无所适从之感。 海神使取出一颗荔枝大小的透明水晶,口中发出了几个奇怪的音节。 待她说完,蓝色光点就轻颤两下,自行钻入水晶当中。 说来也怪,蓝色光点逐渐固定,很快不再发光,而水晶就变成了蓝色的宝石。 燕三郎在十余丈外见到这一幕,心中了然。原来魂石是这样诞生的: 失去皮囊的幽魂自知存活无望,自愿化入晶石之中,从而形成了保留生前天赋的魂石。 圣树被炸毁之前,没有幽魂愿意这么干,除非他们的皮囊死在人间;圣树化为齑粉之后,大量幽魂没有容身之地,活不过几个时辰就要消亡,因此海神使手里的魂石才会数量暴增。 燕三郎可是知道,如果使用得法,海神使还可以激发魂石中的“牵魂丝”天赋重新控住场面。 不过海神使还未举起魂石,那头巨大的奈罗已经扑了上来,大嘴照准她胳膊咬去,仿佛知道这是重大威胁。 海神使一个闪身避过,手里执出一把匕首,扎在奈罗身上。 “笃”一声闷响,如中败革,奈罗居然无恙。 它的皮毛太坚韧。 海神使望着匕尖,似乎呆住了。 奈罗当然不会放过这样的大好机会,一个转身将她扑倒在地! “不好。”在一边观战已久的燕三郎却冲了出去,燕子掠水一般扑进战场,直奔奈罗! 这厢怪物分明望见自己扑倒了海神使,可是巨大的爪子直接挠在地面上,掌下已经没人了。 幻术? 下一瞬,海神使出现在它身边,屈指成爪,一下捅进它眼睛里! 这孽蓄偷袭郭林,坏了她暗无声息拿下吴城主的计划,海神使真恨不得把它脑浆都抓爆! 不过她心里才闪过这个念头,左后侧微风吹至,引发颅后一点尖细的痛感。 有人来袭,速度快极,并且带着深深的恶意! 这杀气尖锐如针,引动她心潮拼命示警。 海神使来不及取奈罗性命了,飞身避让。只听“叮”地一声,她右手捏着的魂石居然被人夺了过去! 在奈罗的长嚎声中,她匆忙侧首,看见一抹绯红的影子。 身后的杀气还是如影随形,竟然甩都甩不掉。海神使不敢回头,往后扔出一枚圆球。 球体只有弹珠大小,不须接触任何物事,飞在半空中就放出无数钢针,每一根都细如牛毛。 后面的追兵果然刹住了脚步。 海神使奔出几丈才回头。待她看清背后的偷袭者,眸子睁大,瞳孔骤缩。 这是个面貌普通的中年男子,身形修长如竹。 可是海神使直视神魂,不被表象迷惑,一见之下就知他是谁了: “燕时初!” 这三个字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瘆人的寒意。 就是这小子炸毁圣树、残害迷藏,害她数千同胞黯然消殒,害她和余下的伙伴终日漂泊,再也回不去故乡! 这一刹那,燕三郎从她眼里望见了刻骨的仇恨。 第899章 叙一叙? 但她还是决然转头,高声道:“撤!” 她的手下正与府兵、异士纠缠,闻言跳出战圈,随她一起向外突围。 这可是很不容易,毕竟对方数量远胜于他们,更何况还有一头发了疯的奈罗追在后头拼命撕咬! 这双头狼被燕三郎斩首在先,被海神使剜了眼珠子在后,几天之内遭两次重创,竟被激得狂性大发,见人就咬! 无论敌我双方见到它嘴角流涎,独目猩红,都是避之惟恐不及。有个倒霉的府兵跑得慢了,被它扑咬在地,三两下撕成了碎片! 燕三郎也绕开这东西,继续去追海神使。 双方既有化不开的深仇大恨,他也不能放任这个威胁继续在外头晃荡。迷藏幽魂恨他恨到什么地步,只看廖青松在盛邑是怎么算计他就知道了。 城主府不大,又有奈罗这个搅局者,双方一追一逃,城主府的高墙已然在望。 海神使虽然负伤,身法仍然利索,轻轻一跃就要跳过高墙。 然后,她就被撞了回来。 手下跃上围墙,却也纷纷遇阻。 墙上竟然还有墙,看不见而已。她伸手按了按,如有实质。 阵法? “战阵恢复了?”燕三郎听见千岁的声音也充满惊奇,“谁干的?” “不知。”但事情发展到现在,已是越来越精彩了。 吴城主几个起落也赶到了,目光先扫过燕三郎,才对着海神使森然道:“你还想逃去哪里?” 海神使身边人抓出一块木片,开始念念有辞。 吴城主微微一哂:“好教你得知,遁术在这里也用不了。”对方才十来人,逃也逃不出去,在这里就是瓮中的鳖,等着他来捉。 那人顿时停下念诀。 燕三郎听得心头一动。禁绝遁术要用上大型阵法,一般设置于王城和宗派重地,是阵法中的高级货。这吴城主到底什么来头,舍得花这等血本、做这种准备? “逃?”海神使笑了,声音里满是嘲弄,“区区一个傀儡,真以为自己有本事困住我?” 说话间,她手里又执出一块蓝色魂石,凑近嘴边。 而后,她轻吹一口气: 呼—— 一缕幽风刮起,陀螺般旋转,并且飞速扩大。 也不过一两息功夫,它就落到地面上,变成了一个直径四丈(十三米)的龙卷风! 这就像个巨大的漏斗,反而要把所有东西全吸进去。莫说墙上的瓦片被掀飞、楼上的窗纸被吸破,就是屋里重达十余斤的花瓶都被吸了出来,迳直投入风暴眼。 燕三郎身边碗口粗的小树被连根拔起,嗖一下飞了过去。 风暴乍起,海神使就手执魂石跳进了风眼之中,她的手下纷纷跟随。 燕三郎等人透过强劲的风圈,隐隐能看见正中透出淡蓝色的光芒。 看来有这魂石庇护,他们能在风圈中安然无恙啊。 很快,龙卷风就朝着府墙扫去,并且迅速撕开一个缺口,奔往远方。 莫看它没有腿,但速度快逾奔马,眨眼间就在数十余丈开外。 城主府今晚的动静太大,早有许多人奔出来看热闹。不幸挡在龙卷风行进路线上的,还来不及惊叫两声就被卷了进去。 好奇么,有时候就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更多人惊惶避让,冲向城主府求救,因为潘涂沟的军队也赶向这里集结。 眼看风暴冲向大山,吴城主奔出十余丈就放弃了,返身挡住了燕三郎的去路:“站住。你是谁?” 少年本来悄悄离退,打算趁乱溜掉,这时却不得不停了下来。 “外来者,跟你一样。”燕三郎往龙卷风远去的方向眺望,心里盘算。对方人多,手里的法器还层出不穷,吴城主要是不追的话,光他一个人撵上去太冒险。 吴城主闻言眯起了眼:“你进来做什么?” “寻找弥留之境。”燕三郎清声道,“跟海神使一样。” “海神使?”吴城主听到一个新名词。 “就是领头的女人。”燕三郎往龙卷风刮去的方向呶了呶下巴,“他们是迷藏国的神使和信察,来这里寻找弥留之境的入口。” “迷藏国?”吴城主的脸色变得有点古怪,“是‘海上有仙山’的迷藏海国?” “对。”原来他也听说过。但燕三郎很快记起,吴城主掉入桃源不过几年,而迷藏国存在的时间却更久远得多。 “迷藏国人为什么要找弥留之境?” 燕三郎言简意赅:“迷藏国前往人间的通道已经关闭,他们来求一条生路。” 吴城主问得简扼,少年也答得飞快,几乎不假思索。陌生人之间打交道,有限的实话是拉近关系、建立沟通的最好办法。 果然吴城主的脸色和缓下来,头朝城主府一偏:“进去叙一叙?”敌人的敌人,或许就是朋友。 或许。 燕三郎摇头,随手指着街上一家酒馆:“这里最好。” 他可不想再进城主府,那里阵法太多,要么堵人出路,要么禁绝遁术。他也不傻,不想成为第二只瓮中的鳖。 这时吴城主手下的异士来报:“那只怪物不见了。” 只听这称呼,燕三郎就知道吴城主从未把奈罗当成桃源的守护神。 “顺着血迹去找。” 奈罗被海神使捅瞎了一只眼,鲜血淋漓,狂性大发。方才众人忙着追击海神使,把它落在后头了,结果城主手下想起时,它已经不知所踪。 这人领命而去。 两人进了酒馆,守店的小二早被对面的动静惊醒,这时慌忙来迎,却被吴城主打发出去。 吴城主随便扯了张椅子,大马金刀坐下来,定定看着燕三郎道:“你戴了面具?” 居然被他看出来了,这厮眼睛好毒。 燕三郎顺手摘下了面具,反正海神使已经认出他了。这吴城主看起来倒像是可以团结的对象,他也要显示一点诚意。 吴城主微现讶色,没料到闯入者这么年轻。他仔细打量着燕三郎: “贵姓,何方人氏?” 两人都来自人间,在这地方算是老乡,见面本该亲切才是。若非他这几年经历太多,说不定还想浮一大白。 第900章 互换消息 “免贵姓燕。”少年也在窗坐下,与他隔桌相望,“梁人,现居于大卫。” “梁人?”吴城主却一下动容,连身体都微微坐正,“你是梁人?” “是。”燕三郎仔细观察他的表情,对方的确显出了惊讶,为什么? 吴城主却问得更加具体:“梁国……哪儿?” “黟城。” 他生命的头九年住在梁国的边陲小城,连许多梁人都不清楚其位置。可是吴城主却长长哦了一声:“我知道。再往北走五十里,就到梁国北部边境。” 他说得一点儿没错,燕三郎点头:“城主对梁国,知之甚深。” “深么?未必。”吴城主却叹了口气,“我都进来五年了……梁国如今可好,国君还是吴骁吗?” “蒸蒸日上,君泰民安。” 听燕三郎一言以概之,吴城主怔怔出神,眼里的锐气消褪下去,哪有对战海神使之时的生猛? 燕三郎也不出声打断,只在心底算盘。 好一会儿,这位吴城主才长长吐出一口气:“也好。” 他的声音里饱含许多苦涩,若是燕三郎没辨错的话,还有浓浓的失落。 “城主对梁国的感情很深。” “故国仍在,物是人非也。”吴城主站了起来,在酒馆里搜出一瓮老酒,又找了两个陶碗,提起酒瓮哗哗倒满两碗:“先干为敬。” 他一仰脖子,就倒干了一整碗。 燕三郎不须抬碗就能闻出,酒味儿辛辣,入喉当如火烧。可是吴城主喝得又急又猛,倒有一小半都顺腮而下,流到身上。 他喝酒,燕三郎倒觉得他喝的是苦闷二字,不觉道:“既念故国,何不回去看看?” “你当我不想?”吴城主瞪他一眼,“这里能进不能出,我试过几次了。” “雷暴天气也出不去么?”这种天气能进来,也应当能出去才是。 “首先,映日峰、桃源地几乎不打雷。”吴城主坐直了身体,“更不用说雷暴天气。” 燕三郎有些诧异:“山里不打雷么?”他走过多少深山大川,深知山中天气反复无常,前一秒日炎炎,后一秒狂风暴雨都是常态。 “偏偏这里很少,长年都未见一两次。”吴城主淡淡道,“无论谁把桃源境隐蔽于此,都充分考虑了这个特点。” 有理,燕三郎点了点头。的确,神通术法的克星便是惊雷,映日峰少雷霆和强对流天气,始作俑者的手段就不容易露馅。 “这五年里我只经历过两次电闪雷鸣,但不极端,却没法子趁机逃出去。也不知是变天不够猛烈,还是找不着出口。”吴城主沉着脸道,“几天前闪过两次雷暴,我整整试了一宿,找不到出路。” 说到这里,他问燕在郎:“你从哪里进来?” “萍乡西南方向的大山。我翻过峭壁就到了。” “萍乡?”吴城主回忆这地方在哪,而后道,“上一次剧烈的雷霆天气在两年前,有人从桃源东边进来的。后来也摸到了城主府,想找我套消息,但手段和方才那群人一样不友好,我只好把他剁了喂狗。你听明白了吧?” 燕三郎想了想:“我进来时并未看到迷藏幽魂,他们应该从其他路径进来。也即是说这地方像个漏斗,进来容易出去难……” 吴城主目光深注:“幽魂?怎么,他们不是人?” “不是,甚至非人间产物。”燕三郎三言两语说清了来龙去脉,“迷藏海国遭遇灭世之劫,史前住民只能以幽魂形式留存下来,再从我们的世界诱入人类作为皮囊。但两年前迷藏国的圣树被炸毁,幽魂们没有容身之地,也不能再更换皮囊,才一举冲进了这个世界。” “迷藏国好大的名头,我从前还派人去过,原来金山银海竟是弥天骗局?”吴城主大奇,“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圣树是被我和同伴炸毁的。” 燕三郎说得平铺直叙,吴城主却把眼睛瞪得跟铜铃一样大了。 好半晌,他才大笑出声:“是你,原来是你!难怪那女人看你的眼神就像淬了毒,恨不得把你剥皮抽筋。” 燕三郎苦笑:“若有机会,她会的。”如果可以,他也不想结下这种敌人。他话锋一转,“你也派人去过迷藏买东西么?” 迷藏国曾是万宝齐聚之地,人间的权贵富豪或亲往、或派人,仿佛没去过就少了一大谈资。 人就是这样,力图证明自己握有越稀有、越罕见的资源,才能彰显地位。 “是啊。”吴城主自斟自饮,又是一碗,“你可听过,有样宝贝唤作‘福生子’?” 何止听过?燕三郎心头微震,但面色如常:“传说中助长运势的奇虫?” 吴城主也有些惊讶:“瞧不出你年纪轻轻,见识颇丰。”既炸毁了海外奇国的圣树,又能准确说出福生子的用途,“我那几年太需要好运气了,于是派人搜罗天下奇物,但凡对我有些帮助都行。迷藏国还未开放,我就听闻小道消息,说那里或要出售福生子,我也打算差人前往。” “迷藏国两年前开放。”燕三郎一算,时间对不上呢,“你掉进桃源是五年前?” “对,我没能坚持到迷藏国开放,就被仇家打败了,一路逃到这里来,掉进桃源境。”吴城主意兴阑珊,“我连寻找福生子的运气都没有,呸!” 他又去搜出一大把带皮花生,放到桌面上一个一个剥开来吃:“那这些幽魂……想找弥留之地做什么?” “找到活下去的办法吧。”燕三郎摆手拒绝了花生,此人还是敌我难辨,食水莫要轻碰。如果贺小鸢在这里,轻轻松松就能毒死他们一百次。“他们在人间不能轻易更换皮囊。皮囊死,他们也得陪葬。找到弥留之境,或许就能解决这个问题。” “能解决么?” 少年摇头摇得很诚实:“不知道。” 吴城主沉吟:“也就是说,他们寻到弥留之境的心意坚决。” “手段和把握都很大。”燕三郎补充,“关于弥留之境,你还有其他头绪么?” 第901章 求生的出路 “呃,没有。”吴城主答得很干脆,“否则我早出去了,你们以为我在这里当劳什子城主当得很舒爽么?” 燕三郎挑了挑眉,没被他绕进去:“那所谓‘守护者’,也没有线索么?” “只有那头怪物。”吴城主想了想,“我跟踪过它,但它有隐身的本事,跟不出几里就会跟丢;我也设过陷阱抓它,有一回当真抓住了,但不知怎地居然被它逃走。事后它纠集了几十只双头狼来围攻我们,让我折损了好些手下。后来我也不去惹它了。” “慢着。”燕三郎抬手打断他,“几十头?” “要是我没数错脑袋的话,至少应该是几十头。怎么?” “我们在映日峰遇袭,被一大群奈罗……也就是双头狼攻击。”燕三郎强调,“在进入桃源之前。” “看来,这些东西果然可以自由进出桃源?”吴城主喃喃道,“桃源的百姓也知道我在捕狼,一大波乡老苦口婆心劝我,双头狼在这里就是守护神,只要它出现在战场上,数万人的队伍也要胆颤心惊,士气低靡。” “数万人的……队伍?”燕三郎失笑,“夸大了吧,我虽初至桃源境,但看这里居民最多是二十余万,哪来的数万人队伍?”假设人口二十万,去掉老弱妇孺,再去掉残病,能扛着武器上战场的青壮年数量最多不到三四万,那还是整个桃源境的统计,单独一支队伍哪能有这么多人? “燕小友观察得仔细。”吴城主却摇了摇头,“你初来乍到了解不深,否则多住个十天半月,就知道这里不像表面简单。你看潘涂沟的规模,像是人口几万的小城吗?” 的确不像。燕三郎对这个城邦所知不深,但也晓得它的面积不小,不过住在这里的人口却少,更显稀稀拉拉。 可是潘涂沟的路面修得相对整齐,横平竖直,主街也工整,几万人的城池,倒是至少有十余万的容量。燕三郎留意过盛邑的西城扩张计划,知道规划一个城市有多不容易,从地面到地底,从街道到楼宇,都要仔细考量。潘涂沟为何要做这么大的规划? 少年想起自己和白苓进城时,一路上走过许多破旧的房子,看得出废弃已久,有些都已经半塌。 难道?他心底闪过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 千岁也轻轻“哇”了一声。 “你是说,这里原本有更多人口?” 吴城主耸了耸肩:“据本地老人说,十二、三年前的潘涂沟热闹得很,人口不下三十万,百业兴旺,绝不像今日这样冷清。” 哪怕有心理准备,这个数字还是超出了燕在郎预计。他不由得动容:“后来发生了什么?”能在短时间内就让人口大量削减,应该只有…… 吴城主往嘴里送了一颗花生,果然道:“瘟疫。前后两年有余,潘涂沟死了十之六七,活下来的不足九万人。由小及大,可以反推出整个桃源境的人口削减数量。” “九万?”燕三郎皱了皱眉,“疫情过后的潘涂沟也还有九万人,现在却只剩下三四万吧?中这五六万人上哪去了?” “死了或者逃了。”吴城主搓了搓手,“瘟疫好不容易结束,紧接着就是战乱,” 燕三郎微微一怔:“这些人都不要命了?”疫情过后,更该惜命才是啊。 千岁在他耳边轻笑:“你可太天真了。” 吴城主也摆了摆手:“燕小哥可曾亲历战争?” “一两次吧。”真正让他见识到战争残酷的,是卫攸两国的战争。至于祖国大梁的长年征战,他身在边陲小城,反而感受不深。 “我听说瘟疫发生之前,桃源里就有大小势力林立,摩擦已臻白热化。” “桃源里也有战争?” “当然有了。”吴城主哼了一声,“我走过桃源每一个角落,这里就是个绝地!地盘就这么大,人又这么能生,一对男女三四十年后就变成了二十来个,你猜最后会怎么着?” 燕三郎想也不想就答道:“战争。” 土地有限,人口却无休止增长,那就意味着人均资源越来越稀薄。反映到群体形成的势力上,就变作对外扩张的意愿越来越强烈。 可是桃源境的地盘总共就这么大,总面积扩不出去,各方势力要求生,惟一的出路只有战争! 互相倾轧,争夺资源,以期己方能够更好地生存下去。 “对,战争。”吴城主恹恹道,“桃源人愚昧,都没几个会写字,我找遍全境也没找到几本书,更没有地方史书可言。不过在我猜想,这样的战争应该进行过不少次了。” 他笑了笑:“你养过蛊么?” 燕三郎默然,他已经明白了吴城主的意思。桃源空负一个好名字,到头来和外界有甚不同? 吴城主往后靠到椅背上:“后面你打算怎么办?” “追杀海神使,找到弥留之境,离开桃源。”燕三郎不假思索,“和你的目标一致。” 吴城主喝干最后一口酒,把陶碗扔在桌上:“好,算我一个。” 燕三郎问他:“你带了多少人进来桃源?” “四百三十七个。”吴城主目光凝注,“现在还有三百六十个。算上潘涂沟人,我的军队有四千余众。” 燕三郎挑眉:“竟有这么多?”潘涂沟才三万多人,吴城主的军队就有四千多,那相当于十个城民里面就有一个入伍。 “附近的镇、乡也来投奔。”吴城主笑道,“这年头想吃饱饭可不容易。没地的就得来卖力气。” 他站了起来:“那怪物跑了,你的海神使也跑了,你能追踪他们么?” “能。”燕三郎并不气馁,“海神使从你这里知道,奈罗很可能是寻得弥留之境的关键,所以她后头会专注于搜寻奈罗。” 吴城主若有所思:“找到她,也就找到了奈、奈罗?” “正相反。找到奈罗,也就能找到海神使。”燕三郎这才露出一点笑容,“正巧,我在奈罗身上放了一点追踪的术法,晚些顺势追去即可。” 第902章 强请民女 难怪这小子不着急。吴城主拊掌道:“好,好极!话说回来,那怪物掉了一个脑袋,若让我知道是谁削掉的,我一定送他黄金百两。”奈罗吃掉他不少手下,这笔账他一直记着哪。 燕三郎笑而不语。 千岁哼了一声:“才黄金百两,小气!” 少年忽又想起一事:“对了,府上的战阵,是城主布置的么?” “你知道那是战阵?”吴城主目光一亮,“好眼力,不简单。”他军中也曾有十六七岁的少年郎,初上战场腿都软了,只能放在后勤打杂,哪像燕三郎这样见识广博? 这便是承认了。“战阵如果完好,海神使怎么能进得去?”燕三郎提出疑点,“如果她是打破战阵才进府的,为何逃离时又被战阵拦下?” 吴城主耸了耸肩:“这也是我想不明白之处。依你看呢?” 燕三郎也就不客气道:“组成阵法的阵器,并不放在府里,而置在周围的建筑中,对吧?” 吴城主抚了抚颌下的胡子,呵呵几声,没有否认。 燕三郎就当他认了:“如果有人移动部分阵器,就能令阵法失效。同理,只要再将之复位,战阵的威力又可以恢复。” 他毫不留情地戳破:“简而言之,有人故意放迷藏幽魂进入,等涉事人员全部到齐,他又重新打开了战阵。” 吴城主脸上的笑容沉了下去。 有人擅动他的阵器,他明白,但他不清楚对方意图。燕三郎的话印证了他的猜疑: “你觉得,有人要用我来对付海神使,还是用海神使来对付我?” 燕三郎想了想:“前者的可能性更大,毕竟你已经在桃源住了五年有余。” 吴城主目光转厉:“你觉得,算计我的人在桃源住了更久?” 他听懂了燕三郎后半句的语意。 少年郑重道:“只是可能。” 他们面对的未知太多,掌握的证据却又太少,只能做假设。 吴城主沉默片刻,站了起来:“你打算何时追踪那几个东西?” “越快越好。” “我与你同去。”说罢,两人走出酒馆。 不过走不出几步,后头忽然传来紧促的呼喊:“燕三、燕三!” 燕三郎听出来者是白苓,放缓脚步一回头,却见她大步追来,手里居然还挟着一女。 白苓个头比一般姑娘还高点儿,被她挟持的女子娇小,已经处于呆滞状态。 少年眼尖,不待白苓松手就看清了女子面貌,而后就是一惊:“涂掌柜?” 千岁也奇道:“这是涂掌柜?” 不待涂杏儿出声,白苓已经抢答:“她刚刚走过客栈。她说自己是涂杏儿,但不是什么涂掌柜,也没待过萍乡,而是三天前为躲劫匪,跟着情郎一起从山上掉上来的!” 她连珠炮式放出答案,自己也觉满意:很有条理啊。 燕三郎:“……” 千岁则是啧啧两声:“看这眉眼,看这小痣,毫无二致。但她比涂掌柜还年轻个几岁呢,这是怎么回事?” 燕三郎试探着问:“双胞胎?” “双胞胎也不该年龄不一致!”千岁一口否了,涂杏儿也摇了摇头,“我没有亲姐妹。二位认错人了,你们武力高强,何苦总来为难我这弱女子?” 她脸色不好,街上光线昏暗,燕三郎仔细看了两眼才道:“你受伤了。”顺手一指身后的酒馆,“进来吧,我替你治伤。” 这两人自说自话,真将她视若无物了。涂杏儿怒道:“放开我,否则我喊救命了!” 燕三郎一指吴城主:“这位便是潘涂沟的城主,你不必喊,他就能听见。” 涂杏儿愕然,这才留意到街上乱景。 吴城主摸了摸鼻子,对他们强抢民女的行径不予置评。 少年紧接着对他道:“借这酒馆一用。” 吴城主很大方,摆摆手自去了。他也忙,海神使捅这么大个篓子,他身为城主要给百姓一个交代的。 涂杏儿被白苓挟持,身不由己进了酒馆,泪珠都在眼眶里打转:“你们到底要……啊!” 话未说完,嘴里被塞进个圆溜溜的东西,却是眼前少年突然转身,趁她开口扔进一物。 那物入口即化,顺喉而下,涂杏儿待要吐出来已来不及了,下意识捂喉大惊:“你给我吃了什么!” “疗伤的药物。”燕三郎替她们关上门,“你伤及内腑,虽不致命,但这两天茶饭难下,多走几步就烦闷欲呕。” 他说得一点儿没错。涂杏儿愣住:“你是大夫?但——”吃下去的东西甜甜的,落腹才反出一股子浓浓的药味儿,她居然觉得浑身都爽利许多,胸臆舒畅,一直昏沉的头脑也变得清明。 这东西当真是有效的,她有所觉。 涂杏儿眼中的敌意大减,但望过来的眼神依旧迷茫而戒备:“我跟这位姑娘已经说过,你们认错人了,我们素未谋面!” “我知道。”燕三郎伸指在她腕脉上轻轻一搭,也就是两息功夫,在涂杏儿挣脱前就飞快缩手了。 千岁笑了:“喂,你不怕过敏了?” 燕三郎右手背在身后飞快搓指,却道:“内伤无妨,最多半天就能好全。外伤原就处理得不错,不会落下疤痕。” 涂杏儿怔忡:“你……” 她和白苓都未留意到,有一缕红烟从少年掌下钻出,钻进她袖子里去了。 涂杏儿的面容很快平静,双目微阖。燕三郎这才问她:“过去三天,你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这里?” 少年又问:“三天前呢?” “我和铭哥路过映日峰,被劫匪追赶,不小心掉下山了……” 燕三郎方才听白苓几句绕口令,已经弄清了大半原委,现在不过是确认:“所以你从未到过萍乡?” 涂杏儿缓缓摇头。 “也没见过我们?”少年再次确认。 “没有。” 燕三郎伸手在她脸上一拂,用衣袖给飘出来的一缕红烟做掩护。 紧接着,涂杏儿眨了眨眼,神情迅速恢复正常。 “她认错人了,你不是我们的旧相识。”少年向她微微一笑,仿佛方才那几个动作全没发生过,“我们送你回去吧,真是抱歉。” 第903章 那是血吗? 千岁的手段越来越高竿了,何况这次又有小药丸配合,涂杏儿压根儿都未意识到自己方才受人摆布。 白苓一直瞪圆了眼看燕三郎施为,闻言不悦:“喂你这话什么意思,她明明和涂掌柜……” 燕三郎飞快打断了她的话:“年龄和来历对不上,天底下原就有无数巧合,这不过是其中之一。” “可,可是……”白苓不服,想要再辩,燕三郎却已经转向涂杏儿道,“走吧,我们送你回去。”他甚至还掏出一锭大银,“十分抱歉,聊表歉意。” 涂杏儿摇头:“不用你们的银子,也不用你们送,让我走就行。” 燕三郎立刻让出一步,不再堵着门前:“请。” 涂杏儿拉开门,跨过门槛,看他果然没有追出来的样子,这才急匆匆离开了。 白苓气得直跺脚:“你就那么让她走了,她明明大有嫌疑!” 燕三郎反问她:“留下她有什么用?” 白苓一噎。是啊,留下涂杏儿到底有什么用?这女子连自己来历都讲不清楚。 千岁悠悠一笑:“中看不中用!”她看燕三郎背在身后的右手,指尖已经红肿,大感满意。 “放了她比扣住她更好。”少年轻声道,“我心里有数。” 白苓抿了抿唇,脸上愠色消去大半。说来也怪,这少年说他心里有数,她居然就放心了不少。 “你打算怎么做?” “还记得涂杏儿总说‘我们’?”燕三郎提醒她,“但我们只见过她,另一个人呢?” “对,还有她的情郎!”白苓目光亮了,“这人从未露面。” “她的身份变了,年龄变了,但配偶却没变。”燕三郎思路清晰。 也就是说,出现异常的是两个人? “问题若不在涂杏儿身上,就在她情郎身上。” 白苓思索间,燕三郎已经迈步而行,去找吴城主了。 “我想找个人。”他开门见山,“听说潘涂沟已经建立帐籍,可以查找人口?” 他若没记错,这是吴城主上任以后施行的政令之一。 吴城主刚处理完一堆麻烦,又着官差疏散了围观民众,回头就问他:“你要找谁?” “姓汪,男,名字里带个‘铭’字,年龄应该在二十五岁以内。”燕三郎想了想,“面貌端正。” 涂杏儿还记得自己和情郎一起坠山,醒来时情郎就在身边。也就是说,不独是她,情郎也同步出现了古怪的变化,否则她立刻就会察觉不对。 涂杏儿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以此推断,那姓汪的如今也不比她大多少才是。并且萍乡的油饼摊老板也说过,那是一对“年轻小夫妻”,并且都长得好看。 想来也是,情郎若丑如蛤蟆,凸眼大嘴,涂杏儿怎么会跟他一起出逃? “找是不难,潘涂沟也就这点儿人口。”吴城主反问,“但,你找这人是为了?” “或许与海神使的目标有关。”燕三郎不瞒他,“我需要多掌握一点资料。” 吴城主倒是爽快:“好,我查。不过你是怎么找到这条线索?我来这里可是五年了。” 燕三郎脸色沉了下去:“或许,因为我运气好罢。” 运气好,他还不高兴?吴、白两人看得莫名其妙。 不过少年看了看天色,随即道:“该动身了。” 白苓脱口而出:“去哪?” “追涂杏儿。” ¥¥¥¥¥ 她下榻的客栈,到底是哪一家?涂杏儿走在街上,一时有些茫然。 方才她走出客栈不久就被白苓挟持,糊里糊涂拐过几个弯,仿佛走过两条街。可是天太暗了,街上的灯笼又很黯淡,她凭记忆走到一处岔路口,就发现自己迷路了。 完完全全地。 接下来该怎么走?完全没有印象了。涂杏儿不由得有些后悔,或许她不该拒绝那个女劫犯送她回来? 最糟糕的是,她伤势未愈,又快步走过两条街,这会儿心口就隐隐作痛,难受得紧。 “杏儿。” 涂杏儿闻声大喜,这是铭哥的声音! 她闻声回头,看见一个年轻男子立在后方的巷子里,冲她挥手。 “铭哥!”她飞奔而去,但最后两下脚步踉跄、眼前发黑,险些一头栽倒。 幸好这男子已经伸手扶住了她,关切道:“这是怎么了,你去了哪里?” “那里。”涂杏儿往北一指,“好像是城主府。”她有点儿不好意思,“我被人带去的,回来时迷路了,找不到客栈在哪。” “就在前面。”男子带她拐了几个弯,“同悦客栈”的招牌赫然就在眼前。 客栈门口还有一株桂花树。 “这、这么近?”涂杏儿愕然,“方才我怎未看见?” 客栈打烊了,只留了半扇门。 “小迷糊!”男子在她额上轻戳一下,眼带宠溺,“就这认路本事,还敢偷溜出客栈?我不是交代过你别出来?” “你出去好久了。”涂杏儿嘟起小嘴,“我有点饿,本来只想出门买个烧饼的。” “谁劫持你的,可有看清?”男子握着她的小手,扶她进了客栈,往后绕去客房,“先进去歇息,明早我们再去报官。” 店小二缩在柜台后边,支着下巴打盹,对两人视若无睹。 “没用。”涂杏儿摇头,“城主和他们相识呢。而且他们也承认自己认错人了,放我回来。”她正要随男子上楼,忽然轻咦一声,“那是……血吗?” 声音里带着不确定的惊疑。男子转头看去:“哪里?” “那,那儿。”涂杏儿抬手一指,“扶手下方似有一抹血迹。”她还嗅到了铁锈味儿,像是血水气味,从前她绣花时不小心刺破手指,也能闻到。 男子立刻回身去看,身形挡住了涂杏儿的视线。 接着他“哦”了一声:“不是血,只是不小心蹭上的红漆,早都干透了。” “红漆?” 男子侧身,让她亲见那一道血红,而后伸指抹了两下,再举给她看。 他指尖上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果然是漆呵,涂杏儿赧然:“我眼花了,这里光线太暗。” 第904章 同悦客栈 两人拾阶上楼。二楼有好几个窗户里都亮着灯。 那灯光不亮,却让人心安。 “无妨,说回劫持你的人。”男子转移了话题,“你大病未愈,他们还连惊带吓,这事儿就算完了?” “好啦,我们初来这里,还是莫要惹事。须知强龙不压地头蛇。”涂杏儿说完,男子就冷笑一声,但也不辩驳。 涂杏儿瞪他一眼,轻声道“劫持我的女子还说,我和她的旧友长得一模一样。但那人在萍乡多年,我却是三天前才掉进这里的。更古怪的是,那旧友的丈夫也姓汪,跟你、跟你一个姓!”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男子不以为意,“运数罢了,别往心里去。你伤后劳神,正该静心养体,少想这些没用的。” 他扶着涂杏儿上榻,动作轻柔,又替她除去衣袜,盖好被子。 涂杏儿乖乖任他摆布,脸色微红,却道“铭哥,这地方名为桃源,听说进来的人都出不去了。” “害怕么?” 涂杏儿摇头,柔弱的面容显出两分坚定“只要和铭哥一起,在哪里都无所谓。我们原本就是私、私……” “私奔。”男子替她把话说完,换回一记粉拳。 他捉住心上人的拳头握紧,放回被窝,柔声道“你必然累了,又惊吓一天,早点睡罢。” 涂杏儿点头,乖乖阖眼。她的确乏了,头脑仍然昏沉,不一会儿沉沉睡去。 男子就坐在她床边,凝视她的睡颜许久,才站起来走了出去。 他反手带上门,踱下楼梯,脸上的和煦一下不见了踪影,只沉声道“出来。” 楼梯后方的阴影里,缓步走出一个庞然大物,体型堪比狮虎。 赫然是那只独首独眼的奈罗。 它的眼伤已被包扎,手法有些潦草,血是止住了,看起来不像城主府中那么凄惨,只是精神有些萎靡。 “我不是说过,暂时别出现在她面前?她才刚刚醒转。” 听出男子声音中的不满,奈罗耷拉着脑袋,一动都不敢动。 男子擦了擦楼梯口,抹出了一手血。他也不在意,顺手一挥,血迹就不见了“方才走得太急,来,我帮你重新处理伤口。” 奈罗立刻趴低,匍伏在他脚下。这人刚把吸饱鲜血的旧布换下,目光扫过它脖颈,忽然“咦”了一声“这是什么?” 奈罗的项圈里,似乎有个芝麻大的东西蠕蠕而动,朝着刚刚顺脖流下的一点血渍而去。 楼梯口有灯光,但这东西要是放在狼或者猫等有毛生物身上,恐怕连男子都发觉不了;不过么,奈罗偏偏浑身光板无毛,这么个比虱子还大的玩意儿黏在它皮肤上,那和放在光头上一样显眼。 男子把这东西摁住,拿到眼下细看,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你这家伙,真给我惹来麻烦了。”他拍了拍奈罗的脑袋。后者低呜一声,不知道他为何责怪自己。 男子也不再说,将那物扔到地上一脚踩死,这才接着给奈罗治伤。 …… 夜色下的长街死气沉沉,燕三郎迈步疾行。 潘涂沟今晚刮起一阵怪风,惊扰了不少居民的美梦,可惜动静虽大,转瞬即逝。大家出来看了会儿热闹,也没见到甚后续,于是瞌睡虫又占了上风。 毕竟已到半夜,燕三郎越走,路上人越少,最后长街上只有他和白苓两人同行。 千岁悠悠道“最好海神使先给我们探探路,让我们拣个现成的便宜。” 燕三郎目光一闪,没有吭声。 白苓跟在他身后,好一会儿开了口“咦,这不是我们入住的客栈么?” 他们居住的客栈,门口挑着一盏灯笼,上书好大一个“福”字。再说,她认得客栈的门面。 白苓嘀咕一声“怪了,怎么感觉这趟回来走了好久?” 燕三郎左顾右盼,而后抬头看天。 “你看什么哪?”千岁问他。 无独有偶,白苓也问了一遍。 燕三郎仰望夜空“月亮不见了。” 下过两天暴雨,今晚难得放晴。可现在去看天空,月光不知何时遁去,漫天乌云密布,黑沉得不见一颗星子。 “……”这人怎么还有心思看月亮?“所以呢?” “没有月亮,就不好辨认方位。” 白苓没听懂。他们都走到客栈了,还要辨认什么方位?“然后呢,怎么走?” 燕三郎抬步,前行二十余丈,指着斜对面一栋小楼道“那里。” 夜色深沉,小楼只露出半扇木门,其余都隐在两侧建筑和老桂树投射的阴影里,竟有些阴森。 门匾上写得很清楚同悦客栈。 招牌半新不旧,楼里一点灯光也没有,整栋建筑都浸在沉沉的黑暗之中。 一阵凉风吹过,卷着地面的树叶簌簌作响。 白苓咽了下口水“弥留之境的线索,在这里面?” “我在双头怪物和涂杏儿身上,都放了追踪的术法。”燕三郎瞬也不瞬盯着小楼,“结果……” 白苓明白了“都指到这里?” 涂杏儿和怪物奈罗之间,果然有关联!这女人装得太像,连她都瞒过了,白苓心里恼恨,握紧了手中武器“我们还等什么?” “不急。”燕三郎四处看了看,跳进一堵矮墙。墙后是一丛老竹,墙上有个二尺见方的气窗——这里原本有个小小的院子,后来院子被人拆掉,只留下几面残墙。 不过燕三郎躲在墙后往外窥探,倒真不容易被街上人发现。 他又拿出隐魂香,给自己和白苓各绕了三圈。 白苓已经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小声问“我们要躲避什么怪物,鬼魂么?” “或许。”他头也不回。 “那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少年只回答一个字“等。” “……” 燕三郎还道“你在此稍候,我去去就来。” “喂!”白苓急了,“你不能走,万一那些东西马上就来怎办!” “不会。”他已经算过时间了。 少年起身,走去后头的荒地里。 主街上有荒地,莫说在盛邑这等寸土寸金之地,连在春明城都是不可想象之事。 他随手放好结界,才轻唤一声“千岁,出来。” 第905章 偷用 红衣女郎的倩影闻声出现在墙头“你放了诡面巢子蛛在涂杏儿身上?” “当然。”燕三郎的脸色依旧凝重,“涂杏儿的出现和消失都太诡异,尤其这次露面,年轻了几岁却丢失了记忆。这样的线索不能放过。” 千岁提醒他“你的当务之急,难道不是弄死海神使?” “海神使进入桃源,也为弥留之地而来。从这一点上说,他们与我们目标一致。” 千岁冷笑“难不成你想跟她合作?那叫与虎谋皮。” “合作?不能。”燕三郎淡淡道,“利用?未必不可以。说回涂杏儿,她变了个人,你认为是什么原因?” “她在萍乡就说过,自己和丈夫十年前摔落山崖,掉进桃源。这与她方才的说辞一致,就好像——” 千岁接口“就好像她这十年在桃源的经历,与年龄一起被抹去了。” “这可能么?” “单是抹掉记忆,就是大为难。” “你不也能办到?”他记得千岁用上摄魂术后,可以抹掉受术者的记忆,让他不知自己中过招。 “我抹去的,不过是一点小小片段,无伤大雅。”千岁满面肃穆,“智慧生灵的记忆太复杂,擦去一两个念头、片段,都要花费莫大功夫,更别说是长达十年的记忆了。若把每段记忆都比作一根丝线,那么十年记忆就是整团乱麻,纠葛错综,难分难舍。你要是敢强行将它剪断,这人都会疯掉!” 燕三郎很少见她这般郑重“如果这是人力所为,那么我们可要小心了。桃源里竟然潜伏着这等高人。” “这么做并不容易吧?” “当然不容易。”千岁沉吟道,“所以为何要对涂杏儿使用?奈罗袭击我们当晚,她就不见了。现在想来,她该是被带走了。” “桃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我们刚到这里,就能从芸芸众生里找到涂杏儿这条重要线索,运气不可谓不好。”燕三郎盯着她,目光凝注,“你觉得呢?” 千岁一怔,而后呵呵一笑“有志者,天佑之。” “恐怕与天没什么关系。”燕三郎终于沉下脸色,“和你有关。” “你说什么?”千岁美眸眨呀眨地,“我怎么听不懂?” “吴城主进入桃源已经五年有余,一直都没找到像样的线索。如果有人暗中操纵,那么他们隐藏得够深;可是我们刚到这里,就有了至少两个突破口,这简直是瞌睡就有人送枕头。” 千岁没好气道“难道还不许我们偶尔行好运了?” 燕三郎见她嘴硬,干脆挑明了说“方才对抗海神使的魂石,你反身护住我。我、我感觉到……” 后面的话,居然吞吞吐吐。这么多年,除了最开始牙牙学语,千岁都未再见过他结巴,这时一下凑近他,笑嘻嘻道“感觉到什么?” 见她如花娇靥突然靠近,少年下意识后退一步,脸色慢慢泛起红晕。 哟呵,原来这小子也会脸红么!千岁大为惊奇。她还以为他脸皮已经厚得像铁板了。 她伸指戳了戳他的胸膛,没羞没臊地问“喜欢么?” 阿修罗的字典里,就没有“不好意思”这四个字! 他捂拳在口,咳嗽一声“总之,我觉出你那里、那里有东西!”他得集中注意力,不能被她带到坑里去。 “哪里?”她装不明白。 燕三郎指了指自己心口位置,板起脸道“你这里藏有一物。还用我明说么?” “就那么一下子,你就感觉到了?”千岁瞪大了眼,“你很灵敏嘛!” “别闹。”什么感觉?气血上涌的感觉。那触感柔软,来得骤不及防,令他到现在也心绪鼓荡,“我说的是福生子!你从何时偷偷用起?” 这小子又恢复一本正经了,不好玩。千岁噘起小嘴“从我们一直找不到线索开始。” 燕三郎想了想,顿时动容“三天?!” “嗯哪。”千岁掰起手指数了数,“从抵达萍乡算起,差不多吧。”这小子太鬼,她还是没能瞒过他哩。 燕三郎脸色阴沉。他一直便觉得古怪,自己和白苓漫无目的在桃源闲逛两天,突然就在萍乡找到了线索,倒好像是有人刻意安排好了送上门来。 现在他知道了,那是千岁向福生子借来的“好运气”。“终非正道!”他几乎是声色俱厉了,“上次我才用了一晚,就遭遇两天反噬。你这一回连用了三天!” “否则桃源这么大,如何去找线索?”千岁也恼了,秀眉挑起,“时间宝贵,海神使已经比我们领先一步,若不想被他们捷足先登、不想像吴陵那样几年都一无所获,我们就必须用上福生子!” 她说得掷地有声,燕三郎直视着她的眼睛“既然理直气壮,你怎不告诉我?” “你……”千岁的气势顿时降了半截。她,呃,她可不是不敢!“你生来鼠胆,又是榆木脑袋,哪里想得通!看吧,线索不是一条接一条送上门来?若无福生子相助,我们在这里就是大海捞针。” “是么?”燕三郎从不介意她的讥笑,“你打算用几天福生子?” “唔……”她想了想,“多扛几日也没甚大不了的,我们藉着好运气,尽快找到弥留之境便是。” “福生子的运气反噬怎么办?” 千岁耸了耸肩“反噬要应在我身上。但我取下福生子之后就钻回木铃铛,闷头睡大觉,它能奈我何?” 燕三郎不赞同“恐怕没有这样简单。” “它还能把我从木铃铛里揪出去不成?”千岁呵呵一笑,“放心罢,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说罢,用力拍了拍燕三郎的肩膀。不过这厮现在比她高出不少,这动作做起来就有些尴尬。 燕三郎默了默“你心急了。就这么想进弥留之境?” 千岁的脾气他很了解,从前就算是再怎样艰难险阻,她也不至于这般轻率涉险,毕竟她在阿修罗道和人间都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 但这一回,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着急了。 第906章 各方行动 尽管她不曾明说。 “我……”千岁张口欲辩,但最后还是轻轻“嗯”了一声。 算了,她是心急了,想必他也看得出。掩饰无用,索性大方承认就好。 少年沉声道:“唯今之计,只有赶紧加快行动。”早日让她脱身才是正理。 如今的问题在于,无论他怎样不愿,阿修罗已经擅作主张,福生子也用出来了。如今追查弥留之境初现曙光,他再担忧也不会让千岁立刻收起福生子,否则此时的霉运反噬导致后果全不可控,恐怕千岁会前功尽弃。 再多责怪她也于事无补。想通这一层,他心底掀起的怒气只泛起一点涟漪,转眼又恢复了平静。 他看起来并不像是很生气的模样,千岁顿时大喜:“正是此理!” 见她笑靥盛绽,犹胜百花,燕三郎欲言又止,最后化作一声长叹:“出去吧,他们该来了。” 事实证明,海神使的耐性比他料想的还要好。 他走回废墙边上,又等了半个时辰。 白苓等啊等,等得腿都麻了。 这大半夜不睡觉,蹲在破墙后面等鬼现身,于她而言也是新奇经历。 她想跺跺脚,但在燕三郎注视下还是没敢伸腿,只搓了搓手了事。两人都害怕发出太大声响。 时间越是推移,她就越不耐烦:“你怎么知道,它会来呢?” “它也能追踪奈罗。”燕三郎也给千岁答疑,“天赋。” 海神使的天赋。 千岁听懂了,但白苓如坠云雾中:“什么天赋?会追踪的天赋吗?” 燕三郎突然竖指在唇前,无声“嘘”了一下。 来了。 看他脸色郑重,白苓也下意识屏住呼吸,全忘了自己方才绕过隐魂香。 几息过去了。 十几息过去了。 几十息过去了,街上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没人呀,这家伙会不会搞错了?白苓转头去看燕三郎,却见少年盯紧窗外,目光如刀。 来了。 她赶紧再看窗外,只见长街沉霭中果然走出几人,打扮与寻常百姓无异,领头的却是个女子,年过三旬、脸庞姣美,只是面色有点苍白。 这几个,就是燕三等待的人……哦不对,鬼么? 白苓看了看地面,每个都有浅淡至几不可见的影子。 这几人走到小楼前方,也站定了。女子上下打量小楼:“就在这里了。” 她转头吩咐两名手下:“留下断后。”说罢,就走去门前。 她似乎也是长吸了一口气,这才推开了门。 “吱呀——”这动静在空寂无人的夜里听来,格外碜牙。 紧接着,她带领其余人跨过门槛,消失在小楼的黑暗中。 他们进去了。白苓扯了扯燕三郎的衣袖。打头阵的已经进去了,他们何时行动啊? 燕三郎对她微微摇头,不急。 方才海神使在城主府重创奈罗,抠掉它一只眼睛,燕三郎就猜到她还会从城外趁夜折返回来,继续追查弥留之境的线索。 吴城主也说了,这怪物无数年来都在桃源全境游荡,若说本地真有守护者,它大概知情。而燕三郎也知道海神使的天赋特殊,她既然碰过了奈罗,很可能动用共享视域的天赋来观察它的走向。 也就是说,她很可能通过奈罗的眼睛,“看见”弥留之境的守护者! 这种优势,他无法比拟。更何况方才千岁发现,放在奈罗和涂杏儿身上的诡面巢子蛛联系中断! 它被发现了。 …… 城主府里一片忙碌。 围观的人群已被驱散,府兵和下人们忙着善后事宜。 “外墙的破洞,明晨之前就能补好。”总管来报告好消息。城主府就代表了此地主人的颜面,莫名被飓风刮破一个大洞,像什么样子?“另外,堆放烟火的工房被刮坏,明晚的花火大会会受些影响,您看是不是要再赶制……” 花火大会可是潘涂沟的招牌,已经举办了十余年之久,也是地方实力强大的象征——在人都吃不饱饭的地方,谁还有心思制焰火、放焰火? 此前吴城主也用它聚拢人气,一直都很关注花火大会的举办。 “都行。”吴城主的心思已经不在这些琐事上,“当前另有急务,你着人去翻账籍。”而后把燕三郎的请求说了,“找出这么个人,越快越好!” “姓汪,名字里带个铭字?”总管唯唯喏喏,“这就去找,但咱们的管事里面只有两人识字识数儿……” 会认字、会算术,这可是了不得的技能,整个城主府也没几人会。 “去吧。”吴城主眉头微皱。换在从前,他的手下怎可能如此愚钝? 总管应了一声要走,忽有所想,转身过来道:“对了,咱们府里好像就有个管事是姓汪带明的。” 吴城主目光微凝:“谁?” “叫汪铭直,年方弱冠,在府里做账,也帮着做潘涂沟的户口帐籍。”总管道,“他长得好看,人也斯文,很得府里丫环们喜欢。” 弱冠?那就才二十岁左右,正符合那姓燕少年的描述。不会这么巧吧,他要找的人,一直就在自己府里?吴城主更感兴趣了:“他什么时候进府,我怎不知?” “约莫是两年前吧。他说自己能写会算,我测过以后就招进府里了。”总管汗颜,“我报给您了,可那时您忙着打仗,听过就……” 听过就算了。吴城主知道,那时他紧忙着攻打其他城池,哪有空管自己府里的下人? 可是,两年前? 那会儿他刚刚打下城主府,把潘涂沟收入囊中,这姓汪的就来了?天底下有这样巧的事儿? “他人在哪里?” 总管干巴巴答道:“这会儿,应该在家里睡觉吧?”大半夜的,活人当然在自己家里睡觉啊。 “废话!”吴城主呼出一口躁气,“我问他家在哪!” “哦,我这就去查!”总管一溜烟儿跑了,吴城主按了按额头,心有点累,但还庆幸自己运气不错。否则潘涂沟住民有几万人,管事们翻帐籍一行一行查找,也得找上好几天才有眉目。 得来全不费功夫,那是最好。 第907章 门外的世界 这回总管的动作就很快了,约莫是一炷香的功夫就问来了汪铭直的地址。 “在甜井口,入巷第三户就是。” 吴城主点上亲兵,抬腿就走。 甜井离城主府不远,也就是半刻钟的路程。吴城主走出几十丈,抬头看天,眉头不由得蹙了起来。 月亮不见了,乌云密布。这是什么时候变的天? 不多时,他就走到了总管提供的位置。眼前一堵半新不旧的黑木门,墙皮还掉了一小半。 身后的亲兵上前,挥刀斩断木闩,一脚踢开大门,鱼贯而入。 宅子前后不大,几个亲兵游走一圈就回来汇报:“屋里没人!” 莫说活人,这里连个活物都没有。吴城主亲自走了一遍,发现屋子里实在干净,连家私都没几样,卧房里只有一床一椅,被褥堆得整齐,但一摸床头就是一手灰。 这房子空置,有一阵子了。 吴城主侧头吩咐:“去问邻居。” 亲兵去了。 不久,他就带回了答案:“左右两户邻居都说,至少两个月都未听见这里有人声,或者有人走动。” “他们知道住户是谁么?” “是个单身的年轻男子,入住时和他们打过招呼。除此之外,一概不详。” “两个月?”吴城主沉吟。总管说,汪铭直这两天也一直在城主府工作,只是前几日告了个病假,休了两天左右。 可见,汪铭直并不住在这里,他另有落脚之处。 这要从何找起呢? …… 海神使等人消失在小楼里,燕三郎又耐心等了好一会儿,才侧了侧头,示意白苓前进。 长街空无一人。 大门已被海神使打开。燕三郎走到门前,深吸一口气,才举步迈过了门槛。白苓紧随其后。 他提起了全副戒备,周身气血鼓动,就防着门后有人突袭。 幸好,什么也没有。 门后只有简单的家私陈设,正前方是楼梯,楼梯后头又是门,通往其他屋子。 燕三郎轻轻走去楼梯后方,推开木门。 这里应该是饭厅,桌椅齐全,墙边摆着柜子。 里头还有门,门内就是后厨了。厨具用品一应俱全,燕三郎还在窗下望见两挂干辣椒。 看起来,这就是一座普通小楼。这种大小、这种款式,潘涂沟里一抓一大把。 可是,他们的目标在哪里,海神使那一行人又在哪里? “这里不像客栈。”白苓细声细气,差点儿凑在燕三郎耳边吹气。 少年知道她只是想压低音量,但仍然往后一躲,避开了。 他不习惯和旁人过分亲近。 这人避之犹恐不及的架式,让白苓郁闷了几息,才接着道:“一般客栈,饭厅都在前面吧?”才方便打尖住店的客人歇脚啊。 她从天狼谷走来映日峰,也没少住店了,心细得很哩。 “嗯。”燕三郎应了一声,没忘记这里叫作同悦客栈。 千岁悠悠道:“显而易见哪。”这算什么发现? 少年不吱声,从后厨走了出来,站在楼梯口仰望。 上面黑沉沉地,什么也看不见。 他的目力可以暗中视物,却看不透那一层黑暗。 就好像有物事特地隔绝了他的视线。 这不正常。 燕三郎想了想,低声对白苓道:“危险未知,你留下。” “啥?”开什么玩笑!白苓瞪圆了眼,“我跟你一起去!”她才不要单独留在这座死气沉沉的诡异小楼里! 燕三郎也不多说,纵身跃上了二楼。 眼前就是楼梯,他偏偏不走楼梯。 在这种地方,行事要出人意表才好。 白苓也跟着跃了上来。 这里倒非伸手不见五指。事实上,楼道虽然是暗的,可是拐角的门户里却亮着灯。 灯光不算明亮,可是一整排屋子只有这么一间是亮的,那就再显眼不过了。 燕三郎当然不会贸贸然被吸引过去,而是将黑灯瞎火的各扇门都一一打开,往里观望。 就是普通客房,而且空空荡荡,连半个住客都没有。 最的,所有暗门都检查过了,空无一物。 “只剩那道门了。”白苓指着最后一扇亮灯的木门。看来别无选择,不进也得进。 他低低问了句:“门里什么情况?” 白苓莫名其妙:“不看怎么会知道?” 只有千岁知道他问的是自己:“被屏障了,我的神念也探不清楚。” 那就只有亲眼去看了。燕三郎缓步挪过去,人靠在墙上,探手推开了木门! 他伸手和缩手的动作快极,以防内有机关。 不过,什么都没发生。 门里是个茶厅,两边各摆着三副桌椅,屏风画着山水。其中一张桌子上搁着一轩油灯,焰芯正好爆了个灯花出来。 传到门外的光,就来自于它。 同样地,这里也没有人,但屏风很大,后方还有空间。 燕三郎绕去屏风后头,又看见了一堵门。 白苓紧跟在他身后,望见这堵门是用几块板子合钉起来的,不仅粗糙,缝隙还大。风从门缝里透进来,呜呜作响。 “这外头风很大?” 她才嘀咕完,燕三郎就随手打开了这扇木门。 “呜啦——”大风席卷而入,翻飞了两人鬓发衣袂,也吹得两人一下眯起了眼。 白苓说得没错,风很大,并且是强劲的山风。 紧接着,燕三郎的脸色变了。 门外赫然是个向下的矮坡,坡底是一处平地。借着明亮的月光,两人能看见坡底寸草不生,乌黑的泥土被翻上地面,形成了一个又一个土包。 隔着数十丈看去,就好像是密密麻麻的坟冢。 更古怪的是,土冢之间还有东西游荡,第一眼看过去像人,可再仔细多看两眼,就会发现它们其实千奇百怪,有的长着四只手,有的干瘦如猴,有的大腹便便,还有的一个脑袋上长着两张脸,正面是笑脸、后脑勺上还有一张哭脸,瞧得人心底都泛上阵阵寒气。 白苓还瞧见一个老妪白发苍苍、慈眉善目,长着正常人的脸皮,在怪物堆里尤其难得。可这些怪物碰也不碰她,甚至对她还有些畏惧,显然她也绝非表面看上去那么正常。 第908章 他们在哪里? 更何况,她佝偻的后背上还负着几个怪物。其大小如人类婴孩,但头大身体小,长得青面獠牙。白苓数了数,从一到五。 老妪居然背着五个娃娃。 这么多孩子,把她的后背都压弯下去。 此时老妪走过一个干瘦的怪物身边,身后的婴孩突然啼哭起来。那哭声格外尖锐,震得白苓气血上涌,胸口一阵阵发堵。 一个婴孩哭了,其他的也跟着哭,手舞足蹈。老妪一伸手抓住干瘦怪物,在它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就推到自己背上去。 怪物才要挣扎,五个娃娃就扑到它身上,大口啃嚼。 干瘦怪物大声哀嚎,居然不敢过多抵御。五张嘴齐开,生生把这怪物给分而食之! 白苓看得险些作呕。她努力平复胸口的闷气,才颤声道:“那是什么鬼东西!” 燕三郎也盯得目不转睛:“九子鬼母。” “啊?”老妪和娃娃都是鬼?“可它才背着五个孩子。” “鬼母行走,鬼子狩猎。”燕三郎低声道,“越是强大的鬼母,衍生出的婴孩数量越多。” “那……这些都是鬼?” “它们来自饿鬼道。”他转述千岁的话,“不属于人间。” 白苓的声音细若蚊蚋:“可是我父亲说过,饿鬼道一直连通人间。所以人间才有这些东西游荡。” 燕三郎点了点头:“可不该有这么多,也不该有鬼母。” 这一点上,白苓说得无错。饿鬼道与人间有限相连,并非绝对隔离。旅人行至荒野,偶尔见到路边幽林有冥冥鬼火,那就是两界交集之处。 千岁郑重道:“通常情况下能逃进人间的鬼物,法力低微至极,害不了人,最多只能吓人。不似眼前这些。” 他们说话已将声音压至最低,距离这些怪物又远,可是老妪身上的鬼娃朝着空气嗅了嗅,突然一齐转头,朝向这里! 它们眼中有幽幽青光跳动。白苓被它们看得头皮发麻,一伸手就要关门。 燕三郎却按住了门板,冲她摇了摇头,又做了捂嘴的手势。 换在以往,白苓我行我素惯了,哪会听从旁人?但现在么,她咽了下口水,乖乖捂起了自己的嘴。在这荒怪之地,她能依靠的只有身边的少年了。 燕三郎又指了指自己心口,继续比了个往下压的手势。 这意思很好理解:放缓心跳。 白苓闭上眼,努力平复心境、调息降脉。 燕三郎的呼吸早变得若有若无,连心跳都放缓下来。 进入同悦客栈之前,他和白苓都用上了隐魂香。半个时辰之内,这些东西都很难感知活人的气息——只要不是近距离正面撞上。 千岁就没有这样的顾虑,正对他道:“鬼母不该出现在人间,尤其五子鬼母甚是强大。”六界之间壁垒森严,饿鬼道里也只有最低级的鬼物可以冲进人间,五子鬼母很显然不包括在内。“还记得青莲山中,被凌远的《空山》画卷镇压的修罗道入口么?” 燕三郎点了点头。 修罗道与人间的通道被打开,饿鬼道更高级的鬼物入侵这里。把这两个意外放在一起,再迟钝的人也能嗅出麻烦的味道。 两个活人都平心静气,鬼子往这里看了几眼也失了兴趣。接着,鬼母就转头走了。 燕三郎这才返身走回客栈前厅。 过了屏风,他的脚步一下停住,白苓也长长咦了一声:“这是怎么回事!” 眼前还是那个茶厅,可是桌椅都蒙上了厚厚一层灰,窗棂已经朽烂,仅剩的两三张破烂窗纸迎风飞舞。 桌上的油灯仍在,早就不再发光。罩子上厚厚的油灰显示,它已经被弃置多年。 穿堂风不知疲倦,吹得两人寒意都透进了心底。 燕三郎往前走了两步,忽闻“喀啦”一声响,他就低头看地面。 看得有点久,白苓悄声问他:“怎么了?”接连怪事太多,她好像有点麻木了,反而不再大惊小怪。 “铺的地砖。”他刚好踩在一块碎砖上,才发出了方才的动静。 “所以?”地板铺砖怎么了?白苓不明白。 “方才我们走进的二楼茶厅,地面铺的是木板。”还能嘎吱响呢。 白苓闭上了嘴。早知道亮灯的屋子里必有凶险,可他们到底踏进什么地方了? 燕三郎面沉如水,快步上前,推开了茶厅的门。 见过那许多怪事,他也有心理准备,甚至暗自执起赤鹄,准备跟埋伏在门外的敌人来个遭遇战。 他也明白了,这一切的幕后安排者不容许他们另辟蹊径,只许循着他设计好的路线前行。 吱呀。 他的呼吸一下顿住。 门外哪里还是客栈二楼的长廊?更不用说街道了。这里一片旷野,杂草荒树丛生。 门前两只鬼物游荡,木门一开,它们就和燕三郎打了个照面。 近在三尺内,它们立刻就嗅到了活人的气味,想也不想就扑了上来。 这全凭本能,白苓从它们脸上不仅看到了急迫,还有奇怪的仇恨。 对活物的痛恨。 燕三郎抽出长刀“赤鹄”:“速战速决。” 后面满坑满谷都是怪物,他可不想惊动更多。 有一头怪物正要张口嘶吼,微光划过,白苓斩下了它的脑袋。她得意地偏了偏头,正好看见燕三郎将一枚流星锤模样的武器塞进另一只胖大怪物嘴里,堵住了它的吼叫。 那原本是它的武器。 而后,他才从容不迫斩首。 两只怪物身首异处,尸体并不流血,只是散成泥块,卟啦啦铺了一地。紧接着,泥块当中冒出一点绿光,飞快向谷底遁去。 若是两人细看,当能发现这绿光是个缩小版的鬼物,头面狰然,只是失去了形体,连魂身也不到半个拳头大小。 它们失了身体,惊惶恼怒之极,就要张嘴尖啸,琉璃灯却自虚空中浮显,恰好就挡在它们面前。 无形的吸力传来,这两只鬼物还未来得及逃开,就被吸进灯去。 灯焰打了个小小的爆花,像是人吃过饭打个小嗝。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第909章 陌路相逢 白苓惊魂甫定,看看灯,再看看地上的泥块:“这、这不是它们的身体?” “饿鬼道众也是鬼物,没有实体。”燕三郎也读过不少杂书,这时不假思索,“它们喜欢用本界的污土塑造泥身附上,以作保护之用。” 魂体在人间行动不便,尽管只是泥塑或者木身,都有保护作用。他看过不少杂书,此中就有论述。 这俩玩意儿一旦尖啸出声,后果不堪设想,还好千岁出手了。 燕三郎往前走了几步再回头,终于看清了自己所处位置—— 身后哪里还是“同悦客栈”?只不过是座孤零零的小木屋,长宽都不过几丈,更没有二楼。 木屋又破又旧,座落于一面斜坡。燕三郎两人走上坡顶,发现自己立在半山腰上。 山不高,前后都是沟壑。 千岁在少年耳边道:“月亮何时出来了?” 头顶一轮明月,又圆又亮。 他们从城主府出来时,月儿就这样亮,不知何时消隐。他们从这未知之地出来,月儿又出现了。 燕三郎举头望月,忽然道:“或许它就没消失过。” 这是什么意思?白苓正在琢磨,就见少年快步向前,去翻山脊了。 那里,有怪声传来。 她也赶紧跟上。 这山是圆锥形。从方位判断,方才他们立于南坡,现在则去往北坡。 越往北,古怪的声浪越大。 前方一片茂林,燕三郎蹿入林中疾行,复百步,乃到一处断崖。 他就在崖后的大石边矮下身子,往下观望。 白苓依样画葫芦,也在他身边蹲下。饶是她现在自诩见怪不怪,望见崖下一幕也不由得头皮发麻: 断崖正对的半山腰上,密密麻麻全是坟冢! 南坡的鬼物数百她都嫌多,这里却是成千上万,数也数不清了! 白苓咽了下口水,连呼吸都放轻了。 若被发现,一定就没命了吧? 与南坡不同,山腰裂开一条巨大的豁口,里面青光澹澹,不时有鬼物钻入或者钻出。 与此同时,燕三郎忽觉脖子上有动静传来。他隔着衣裳抓住木铃铛,发现它在发热。 有任务? 趁着白苓紧盯下方,燕三郎飞快拿出天衡看了一眼。 木铃铛闪着橙色的光。 也即是说,完成任务给付的报酬,仅比红光任务少一点点。 铃铛上闪着两个字,燕三郎已经很熟悉了: “界垒。” 这里的界垒当然出了问题,否则底下怎会有那许多饿鬼蹲守?一经木铃铛发现,它就立刻发下任务。 怎么完成呢?燕三郎沉吟。千岁在他耳边道:“看来又是封印界垒的任务。” 毫无疑问,两界界垒受到破坏,才会令更强大的饿鬼冲进人间。这样说来,他们的任务就是缩小或者修复界垒漏洞? 白苓忽然伸手一指:“他们在这里!” 豁口前方,也就是鬼物最密集之处,有莹莹蓝光透出。 就不必说这光芒有多么吸引周围的鬼物,它们几乎将它围得密不透风。以此为中心,鬼怪们叠得里三层外三层,蠕动不已。从燕三郎这角度看去,底下就好像整锅烧开的沸水。 燕三郎也是仔细辨识了好久,才发现鬼物簇拥中心居然有个蓝色光罩! 不消说,里面有活物,才会引得这么多鬼物前仆后继。 那是他的老相识了: 海神使! 他们一行人都躲在光罩当中,燕三郎猜想这应该是某种结界,能够隔开外头的恶物。包括海神使在内,有四、五人席地而坐,双目紧闭。其他人立于附近,像是给他们护法。 燕三郎对于迷藏遗民这种形状并不陌生,见状心头一动,再去观察谷底。 果然,空气中有四、五道蓝光低飞,在鬼怪当中穿行。 被它们击中的鬼怪都会捂着脑袋倒下,大声惨叫,但很快就不再动弹,然后在旁观者眼皮底下飞快消失,原地只剩下一团蓝光。 如此,蓝光可以接连化掉四、五十只鬼怪,而后折返结界内休息稍顷,再出来如法炮制。 这种行为,引得周围的鬼物愤怒异常。燕三郎方才在南坡听到的尖啸,就是它们的怒吼。 “这是什么情况?”白苓怎么觉得,底下这些鬼怪才是受害者? “吞噬。”燕三郎看不见千岁,但听得出她的声音异常凝重,“迷藏幽魂在吞噬这些东西。” 是了,迷藏幽魂是经历世界毁灭后留下来的灵体,也算鬼物,和饿鬼道众生有相似之处。或许,也可以“互补”? 燕三郎关心的是:“吞吃鬼物,对它们有甚影响?” “饿鬼道众生原本就会互相吞噬,这也是它们的进阶之路。”千岁沉吟,“不过迷藏幽魂来自另一个世界,从本质上与它们不同。这样吞噬,大概会……积食难消?” 但勿庸置疑,迷藏幽魂的吞噬之法比起人手杀怪要迅速得多。蓝光飞舞一圈,周围的鬼怪就被清空,于是众人可以朝着地缝继续前进。 就连千岁都承认幽魂的魂力惊人,可惜受限于皮囊的孱弱,恐怕发挥出来的力量不足一成。对付这些饿鬼道的炮灰,它们自然不在话下。 白苓喃喃低语:“他们去地缝做什么?”附近所有鬼物都被吸引去谷底了,他们很安全。 “或许打算封上地穴,或者又有其他打算。”燕三郎已经看明白了,“否则鬼怪无穷无尽。” 幽魂不惧恶鬼,可是他们的皮囊怕啊。如果皮囊死亡,他们不能长时间曝露在空气中,也会同殁。因此海神使一定要在自己犹有余力时,迅速将冒出怪物的缝隙给堵上。 他低声道:“我们的运气不错。” “不错?”白苓没听懂,“哪里不错了?”莫名其妙掉进鬼冢,还叫做运气好吗? “我们出现的位置在山坡上。”还是空无一物的旧屋,从开始就掌握了主动,“若像海神使这样,一出来就在地缝附近,就算有隐魂香都是无用。”那可是鬼物的老巢正中啊。单挑上万鬼物,他自认还没有这样的能耐。 第910章 绝境 千岁洋洋得意:“多亏我用出福生子,不然你现在焦头烂额。还不快点谢我?” 少年叹了口气。想起千岁身上的福生子,他只觉芒针在背。出来混,迟早要还的,她背了三天的福生子,后头还不知道噩运要怎么反噬呢。 只是这种事儿愁在前头也是无用,当下最要紧是尽快找到弥留之境。 听燕三郎描述,白苓浑身寒毛直竖,喃喃道:“我们为什么被传到这里?就为了打鬼吗?”这地方除了恶形恶状的怪物,什么也没有啊。 燕三郎摇头:“说反了。” “让鬼打……我们?” “这就省去了幕后人自己动手。”燕三郎低声道,“如果桃源真有‘守护者’,他对外来客可不怎么友好。” 眼看海神使等人战得如火如荼,两人悄悄后退。 白苓只觉,过去十七年见过的怪事加在一起,都比不上这两天:“现在去哪?” “找到出去的路。”燕三郎往后一指,“趁着海神使给我们争取时间。” 在这里再多逗留,只会增加路遇恶鬼的危险。当然,燕三郎极不愿与迷藏幽魂共困于一个狭小天地。 结果两人潜行数里,见到的都是数不胜数的坟冢和游荡的鬼怪。尽管有隐魂香护体,他们也要极尽小心,才能避开这些对魂魄格外敏锐的怪物。 饿鬼道里,到底逃出多少怪物? 两人边躲边找,也不知走了多久。这片荒野似乎无远弗届,始终没个尽头。 路过一片林地,燕三郎忽然一把抓着白苓的肩膀,躲去大树后面。 他的动作绝不温柔。 她还未反应过来,就见一道蓝光从林子外头飞过,似在逡巡。 燕三郎冲她比了个噤声屏气的手势,她赶紧照办。 很快,蓝色光点就飞走了。 白苓这才长长吁出一口气:“他们也在寻找出路?” “对。”要是狭路相逢,可就有麻烦了。在这种绝地里,他不想和海神使决一死战。 千岁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忽然道:“幕后人把我们传进这里,说不定想让我们和海神使互殴至死呢,他好省点手脚。” 燕三郎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白苓忽然伸手往斜上方指去,声音都哑了:“那,那里是不是……” 她指着对山上一个斜坡,半坡有座矮木屋。 屋子好眼熟。 “是。”燕三郎的心也沉了下去,“就是我们方才走出的木屋。” “我们走了回头路?” 少年摇了摇头。 不是回头路,而是绕圈路。他们走了这么久,其实一直都在本片区域绕圈子,从未远离。 白苓咬着唇道:“这是不是鬼打墙?” “或许。”燕三郎并没有否定她的猜想。无论幕后人用出什么手法办到这一点,都算得上极其高明了。 就连千岁,都被他蒙过去了,一直没有察觉到这种异常。 他低低问了一声:“是阵法么?” “不像。”千岁的回答很肯定。 这是经验之谈。虽然她说不出具体的理由,但能估个十之七八。 “再找找吧。” 这一找,又是几个时辰。 白苓把随身携带的清水都喝光了,心焦更致口干舌燥。 燕三郎见她红唇焦裂,默默取了一袋清水给她。 “谢谢。” 他们甚至在山林和谷地边缘找到零星残骸和朽烂的衣物。虽然白骨不全,但燕三郎轻易就能认出,这些都为人类所有。 这里曾有外人进入。可惜,没能走出去。 后来,白苓在休息时甚至拣到一块颅骨。 认出这是什么东西后,她一把将它甩飞老远,又拿清水洗手:“这些、这些都曾是活人吧?” 那一瞬间,她忍住了尖叫。 “嗯。”燕三郎已经看清骨头上有啃噬过的痕迹,“这些人恐怕也是被传送到这里,又被恶鬼吃掉。” “就、就和我们一样。”白苓小脸煞白,“我们走不出去,也是这个下场吧!” “对。”燕三郎的回答很实在。 白苓眼眶都红了:“我们怎么办!” “在饿死渴死之前,找到出去的办法。”还有完成木铃铛任务的办法。此时燕三郎冷静依旧,“人为制造的阵法或者秘境,都不是死地。仔细搜寻,必然有办法可以逃出。”上天有好生之德,没有生门的阵法或者秘境,本身就不能存在。 结果他们又绕了一圈,再度回到破木屋,中途还小心避开蓝色光点三次。 幸好有千岁提醒,否则燕三郎都不一定能及时发现。 蓝光的飞行速度很快。看来,海神使等人也开始急躁了。 他们又一次观察地缝,恰好发现海神使吞掉了那只五子母鬼——附近的鬼物都被吸引过去。如今海神使的对手也越发强大了,不再是先前的炮灰级别。 或许被他们震慑,饿鬼不再前仆后继,而改作了围多攻少,上去较劲的都是更加凶狠的鬼物了。 这个古怪的绝地,快要集齐鬼物大全了。 白苓看得乍舌:“这些东西也会害怕吗?” “欺弱畏强,这是本能。”任何生灵都不例外。燕三郎眉头紧锁,“我留了记号,本不该再绕回来才是。” “这是幻境。”千岁观察多时,终于开口,“幕后人是此道大拿,连我都寻不到破绽。该死,我们得赶紧出去!”她心底是不服气的,就算业务比不上这人,可现在她有福生子在手,运道也该盖过它才是。为什么他们到现在都寻不到出口? 福生子的效用,不就是让使用者顺风顺水吗? 燕三郎抬头。月儿已经西沉,再有两个时辰就该天亮了。 白苓拭净椅子上的灰,慢慢坐了下来,目光转作黯淡:“我不想死在这里。”逃生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他们已经转了好几个来回,这里就是个死地! 水囊本就不大,现在只剩半袋了。她都没勇气去问燕三郎还有没有水。 若她没记错,这鬼地方还没有水源,一滴水都找不到。 燕三身上的隐魂香数量也不可能无限,等都烧完了,这些饿鬼就会像对待海神使那般蜂拥而至。哪怕是异士,又能坚持多久? 第912章 你赶紧问(为山山森打赏加更) 燕三郎没有接话。好端端地,谁会想葬身鬼腹? 白苓往后靠在椅背上,这一坐下来才觉精筋力尽,指尖都抬不起来。她长长呼出口气,满面颓然:“我们是不是出不去了?” 燕三郎也坐了下来,仔细回想在这绝地里见过的每一块山石,每一处拐角。破绽藏于微末,可这地方不小,留给他们的时间又不多,找出逃生之路的难度很大。 白苓见他不答,突然一股躁气从心底升起,指着他斥道:“都怪你!摆明了是个陷阱,你想也不想就跳进来!现在、现在又出不去!” 这几天来的压抑、不顺、惊恐和急躁,突然都升华成了怒火,急需找个渠道排遣。 被她指着鼻子娇叱,燕三郎面无表情。 “你要真那么有本事,干么让人牵着鼻子走!”她声音哽咽了,“干么要进那扇亮灯的门!” “哼,哼哼,哼哼哼。”千岁在燕三郎耳边讥笑,“看吧,好心被当作驴肝肺了吧?” 对他来说,这不就是家常便饭?燕三郎继续面无表情。白苓不过哼唧唧两句,对他来说不疼也不痒。 人的承受能力都有阀值,一旦跌破,瞬间崩溃。 她眼泪都淌出来了:“现在怎么办,我要死在这里了!我不想死!” 燕三郎瞥她一眼,小姑娘梨花带雨,其实也挺好看,能让观者心肠都软下来。可他淡淡道:“你若再怨天尤人,我就将你扔在这里。” 白苓哭声顿止,像被人扼住脖子。“你、你敢!” 燕三郎侧了侧头,他有什么不敢的? 白苓立刻也醒悟过来,对他怒目而视,但一字都不敢再说。不知何时起,她好像把逃出生天的希望都寄托在眼前这少年身上。他要是抛下她不管,白苓对于逃生可是半丝儿把握都没有。 尤其眼下,她又累又丧。 燕三郎这才问她:“前来映日峰之前,你就没想过这趟艰难困苦?” “想过,但、但也不该这么难。”她忍不住抽泣一声,“为何要杀我们,难道弥留之境不需要我们手里的苍吾石吗?” 她心情沮丧,一时竟说漏嘴。好在燕三郎早猜到她手里有苍吾石,也无意抢夺。 “需要?”燕三郎抓住了这个关键词,“怎么说?” “你不知道么?”白苓抽抽嗒嗒,“苍吾石于弥留之境重要至极,所以他们才要想尽一切办法收取。跟我们做交易,不过是其中之一。” “苍吾石怎么个用法?”头一次见到这石头的人,都觉玄奥震撼。可是燕三郎研究它很久了,并未发觉这东西有什么实实在在的用途。 “不知道。”白苓的回答很干脆,“这是拢沙宗的祖师爷说的!他没明讲,我就不知道怎么用!” 千岁却对燕三郎道:“迷藏灭世之后,苍吾使者越界前往,也是为了寻找苍吾石。” 燕三郎当然记得。苍吾使者跟迷藏幽魂做交易的初衷,就是为了获得圣树之下的苍吾石。否则也不会有后来的迷藏海国,以及围绕它产生的无数纠葛了。 其影响深远,甚至反溯苍吾使者自身。 白苓虽然口说无凭,但燕三郎认为她的话可信度很高。天狼谷是历史悠久的玄门,历代人才辈出,又和拢沙宗渊源深厚。他们对苍吾石、对弥留之境的研究,应该远在常人之上。 所以,白苓从天狼谷获取的消息,可信度很高。 那么推导至眼下情况,苍吾石明明是弥留之境所需,那么其守护者就不该这般对待拿着苍吾石而来的人们。 这其中又有什么蹊跷?燕三郎想了想,问白苓:“既然天狼谷掌握这许多消息,为何此前不来寻弥留之境?” “怎么没有?”白苓瞪圆了眼,“过去这几百年间,我家至少有七、八回派人来找,尽是无功而返。便是我们,也只在机缘巧合才进入桃源。”说到这里,她忍不住苦笑,“就不知道这运气算好还算坏!” 说了这么多,她的情绪也慢慢平复,这时就低声道:“对不住,我方才冲你发火。实是……”怕得厉害。 她在天狼谷始终是人人敬重的谷主之女,纵有不顺心,但从未陷入这样的绝望。 白苓看了看燕三郎。这少年与她年纪相差无几,可是淡定从容却远远胜出。遭遇这么多古怪波折,她却不能从燕三郎脸上看出一丝忧急惊徨。这人是怎么做到的,脑筋像钢丝吗? 她实在好奇:“对了,你、你不怕么?”被困绝境,为什么还能镇定得不像个人? “怕也无用。”窗外踱过一只饿鬼,燕三郎待它晃晃悠悠走远才接着道,“冷静才能存活。” 他说这话不吹不黑,心声而已。 “你说的对,都走到这里了,怎也要寻到出路、去往弥留。”白苓咬了咬唇,试着给自己打气,“我定要救出爹爹,我定要给二叔一个好看,看他还敢胡乱给我安排亲事!” 千岁躲在木铃铛里昏昏欲睡,听到这一句才精神起来:“亲事,什么亲事?” 燕三郎充耳不闻。他对别人的亲事哪会感兴趣? 但千岁不依不饶:“问哪,你赶紧问!”阿修罗大人想听八卦! 这都什么时候了?燕三郎无奈地暗叹口气,只得开口:“什么亲事?” “爹爹走火入魔之后,谷内大权由二叔执掌。他干了许多坏事,元老们都反对,于是他把元老们一个个都掰倒了。他是个笑面虎,明面儿上仿佛对我一如既往地好,暗地里却动手脚,将忠于我爹的故旧或贬或派,拆得七零八落。”白苓说起这些,恨得直咬牙,“他挣得了许多人的投诚还不满足,看拥戴我的还有一些,就要把我嫁去龙牙山!” “龙牙山?”燕三郎听过这个名字。那也是个玄门,规模不大,门徒最多五百众。 “龙牙山唯二叔马首是瞻,他说一,龙牙山便不敢说二!”白苓胸口起伏,“他要我永无翻身之力!” **情报速递** 关于彩蛋章的答复,水云放在围脖上了,@风行水云间是吃货,关注就可以直接提问。 n. 第913章 出路就在眼前 燕三郎承认,白家二叔的手段的确有些不入流,这样对付一个二八年华的小姑娘。“因此你背着宗门来寻弥留之境?” “是!”白苓下意识握紧了拳头,“只要我治好了爹爹,他定不容二叔继续祸害天狼谷!” 她的恩怨并不复杂,燕三郎眨眼间就理清了来龙去脉。原谷主走火入魔,权力自然就落到了其弟手中。天狼谷与一般的玄门还不同,是以血缘为纽带,关系更加紧密。白二叔不敢赶尽杀绝,但也不愿留着侄女碍眼,又想收拢权力,因此打算把她嫁出家门。 白老爹走火入魔,白苓的婚事还不是权力最大的二叔说了算?也难怪她一怒之下离家出走,找寻救父及自救之法。 燕三郎却想得更深了一层:“天狼谷有几枚苍吾石?” “还能有几枚?”白苓啼笑皆非,“这样的宝物,得一幸矣!”世间多少人为它抢破脑袋? “既是重宝,想来严加看管,怎会被你携出?”天狼谷名头不弱,但这位大小姐带来首铜山的人手却非真正精锐。后来燕三郎知道了,白苓是私自出逃,来寻弥留之境的。他一直便觉得奇怪,她怎么能拿出苍吾石? 白苓犹豫一下,但想他是外人,大概今后跟天狼谷也未必有交集,这才道:“七叔偷出来给我的。他与我爹交情最深,平时也最疼我。” 燕三郎“哦”了一声:“有谁知道你会私逃出谷?” “我只告诉了七叔。”这种事哪能大张旗鼓?“再就是李叔了。” 李叔也受了重伤,这会儿不知道走出映日峰没有,略过。千岁嘻嘻一笑,而燕三郎侧了侧头,看向白苓的目光不无怜悯:“你可曾想过,为何刚进首铜山就被打劫?” “你是说?”白苓到底不笨,思忖不过几息就领会了言下之意,眼里立刻透出惊骇来,“不、七叔绝不会背叛我爹,更不会这般对我!” 燕三郎淡淡道:“你盗宝私逃,若死在首铜山中,你二叔怎么看?” 白苓的脸色一下变得惨白。对二叔来说,这比她嫁去小宗还要好吧?简直一劳永逸! “那我,那我……”白苓说不出几字就觉咽喉干渴,涩得厉害。 来自亲人的背叛,才当真叫人悲懑难平。她从怀里掏出那只小小的水晶瓶抓在手里,怔怔发呆:“这还是七叔一并交给我的。他当真不希望我找到弥留之境吗?” 如果七叔希望她死在外头,为何要把指路的水晶瓶也偷出来给她? 燕三郎看了看瓶子,目光就凝住了。千岁更是长长咦了一声:“有状况!” 不管白苓还有些失魂落魄,少年指着瓶子就问:“这样多久了?” “什、什么?”白苓一时没回过神来。 “瓶中砂这样多久了?”他的语气严肃,白苓下意识低头一看,也是“啊”地一声惊讶起来:“这怎么……明明之前都没动静!” 就在三人眼皮子底下,水晶瓶里的细砂又跳动起来了,朝着一个方向撞击瓶身。 白苓美眸圆睁:“怎会这样?先前我们进入桃源境后,它就不动了!”她才将它收起,现在怎么又活跃起来? “进入桃源后,它就不动了。”燕三郎也凑近过来,眼里光芒闪动,“也即是说,我们眼下已经离开桃源境?” “啊!”这样说,白苓听着也觉有理,“在天狼谷、在映日峰,它都能动,在这里也能。也、也就是说……”一个念头划过脑海,让她欣喜若狂。 “它指向桃源境。”燕三郎一字一句,“或可带我们出去。” 千岁也在他耳边欢呼:“我就说么,好运常相伴,怎可能找不到出去的路!” 她先前还嫌弃白苓,不想带人家一起进来呢。燕三郎悄悄撇了撇嘴。倘真如此,现在他和千岁可就坐困愁城,无路可逃了。 好吧,这的确也能算千岁运气逆天,硬是被她找到了出路——甭管过程如何。否则布置这绝境的幕后主使真是牛人,也不知困死了多少外来者。 现在白苓就抓着瓶子,顺着瓶中砂弹蹦的方向走了出去。 有目标,她就有干劲了。 不过燕三郎跟出去时,看见她在矮坡上站定,望着底下的山谷怔怔发呆。 “好像……指往这个方向?”白苓的语气很虚。 “嗯。”燕三郎看了看,肯定了她的观察。 “不,不会吧?”白苓简直难以置信。 “不忙下结论,走一圈看看。”这座山是圆锥形。 结果,他们基本以山谷中的地缝为圆心,过程波折自不必言,绕行了整整一圈下来,东边天亮了。 结果再清晰不过,也……再糟糕不过: 无论他们站在哪个位置,瓶中砂都直指谷地当中的地缝。 这下子,就连燕三郎的脸色都不太好看了。 地缝不仅有源源不绝的饿鬼奔出,还有怒气冲冲的迷藏幽魂。他想出去,就得跟这二者打交道。 他忍不住道:“你确定福生子没有脱落?” 白苓没听懂:“啊?” 千岁知道这话是对自己说的:“没有,还在。”这可真是怪事。司文睿运用福生子时顺风顺水,简直没人能跟他对着干,连萧宓这样大气运加身的帝王都要暂避锋芒,为何轮到她就威力大减? 难道是因为她用的福生子是琉璃灯的灯傀,降级成弱化版吗? 她不服! 燕三郎轻吸一口气:“这是唯一线索,不能放弃。”想出去,就得安全通过地缝。 白苓吓得一个劲儿摇头:“这不对吧?如果地缝是出口,这些怪物早就去往外界,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燕三郎没有接腔。这个问题他也想过,但一时未寻到答案。 千岁问他:“你打算和海神使暂时言和么?我们非出去不可。” “和她言和?”燕三郎也想过,却低声道,“只怕她不肯。” “难不成两边人马都耗在这里?”千岁冷冷道,“她不蠢,总该明白有什么账都要先出去再算。” 第914章 一方霸主 说话间,两道蓝光从地缝飞进光罩,回归自己的皮囊。 已经闭目养神了一刻多钟的海神使突然睁眼,放声长啸! 那啸声尖锐高亢,直入云霄。 白苓猝不及防,只觉脑海像被大棰击中,头晕目眩! 她险些一头栽倒,赶紧用力堵住耳朵,却觉鼻子一热,有液体流下。 这一声长啸在山间回荡,久久不散。 或受其所慑,饿鬼的进攻顿时停下,面面相觑。 燕三郎眯起了眼。海神使的神魂之力,很强大啊。 底下那许多青面獠牙的东西把海神使等人围在中间,但是再不向前,甚至还有些畏惧地退出几步开外。 整个山谷呈现出从未有过的诡异安静。 海神使缓缓向前踱出几步,群鬼居然也跟着步步后退。 千岁“唔”了一声:“这些东西害怕了。” 燕三郎一声不吭。这个时候,切莫引来海神使的注意。 海神使停下了脚步,神情傲然。而鬼群也立在原地,几乎一动不动。 双方好似都在等待。 山坡上窥探的两人也下意识屏息。 好在谁也没有等上太久,地缝附近的大块地面就突然隆起! 离地缝不及三丈之处,原就有一处矮丘。这里地形复杂,谷底也是凹凸不平,就连燕三郎方才也没有过多观察。 不过就在此时,这处矮丘一下爆开,泥灰四溅,有什么东西从里面爬了出来。 东方微亮,天光足够众人将它看清。 白苓脑海里的刺痛稍缓,正好见到底下这一幕,不由得瞪圆了美眸。 地底钻出的赫然也是一只鬼物,只是身形高达五丈(十六米),红发靛身。它恰好正对着山坡,于是三人看得清清楚楚,它铜铃眼暴凸,缩鼻而巨口,獠牙高高撅出嘴外。 其体型与人相同,只是四肢格外健硕,脖颈上挂一串项链。燕三郎仔细一瞅,那都是头骨串成,有人类的,也有其他来历不明生物的。 与普通鬼物不同,它手里居然还抓着一只三叉戟,通体黝黑,只有尖端闪着一点幽蓝,也不知是什么金属制成。 此怪破土而出,周身一层浓重的黑气缭绕,触及的地面都变作黑色,草木也是瞬时干枯。但它周身镌刻奇特的符文,每一个都透出赤红的光。 “罗刹……”燕三郎听见千岁在耳边低吟,“醴?” 这时不方便言语,他侧了侧头以示疑问。 “这东西是饿鬼道中的罗刹,一方领主,也称鬼王。在人间来说,就相当一方大能,比如拢沙宗宗主。”千岁快速道,“每一尊罗刹精擅言咒,它用符咒将魂力叠加到泥身上,从而转化为更快的行动、更强大的力量。但言咒都要自行悟得,因此每一尊罗刹的咒语都不相同,也代表了它的本名。” “这只罗刹的名字,就叫作‘醴’!” 罗刹的大名,燕三郎当然听过,却没料到在这古怪之地有幸亲见。按理说,饿鬼道的低阶生物有可能进入人间,但罗刹却不能通过两界壁垒才是。 这鬼地方,到底怎么回事? 千岁也恨恨道:“这鬼东西,到底怎么进来人间的?”她从修罗道跨界而来,可是折损了一身修为才能通过青莲山的地缝。这尊罗刹看来力量并无怎样衰减,这是怎么办到的? 如果她当年也能……千岁想磨后槽牙了。 燕三郎伸手,往地缝一指。显然答案埋在那里了。 罗刹醴刚刚登场,就是长长一声怒吼,转身面向海神使等人。 站在它前方的饿鬼立刻分散爬去两边,其中不乏强大的鬼物,但没有哪一只敢抬头直视。 显然这些鬼物之中也是等阶森严。燕三郎想起千岁方才所言,罗刹乃是一方领主,那么这些饿鬼大概都要唯它马首是瞻了。 看来它平时躲在地下大睡,遇上其他小鬼摆不平的难题,才能激它出面。 海神使等人在这里大开杀戒,它起初也是不管的,直到被她那一声长啸唤醒。 它脚步一顿,像在聆听。 海神使背对燕三郎等人,距离又远,后者看不出她是不是正与罗刹说话,只知道几息之后,罗刹忽然放声大笑! 它笑得声震四野,满山满谷都回荡着桀桀笑声。 它这一笑,其他小鬼也跟着笑起来,有尖利有粗嘎,混在一起谱成光怪陆离。 白苓再一次捂住了耳朵,只觉这群魔乱舞的笑声毕生难忘。 这是谈判谈崩了?燕三郎挑了挑眉,听出罗刹醴笑声中的嘲弄和不屑。 当然,还有满满的轻蔑。 作为曾经的对手,他对迷藏幽魂绝不会这样轻视。 果然,罗刹醴笑声未止,海神使就向几名手下侧了侧头。 那几人养精蓄锐,许久都未投入战斗,这时齐齐张口,吐出一道蓝光。 附于人身的幽魂本体,飘出来了,并且迅速冲入海神使七窍。 这举动不同寻常,连燕三郎都下意识身体前倾,高度关注。千岁也轻轻“咦”了一声。 在迷藏国,他们从未见过幽魂这般行事,甚至庄南甲也没提起过。原来幽魂们还可以搬去别人的皮囊里? 哦不对,燕三郎突然想起。幽魂们说过,当年他们对付苍吾使者可是动用了全族之力。 想来,这就是他们合力的秘法之一。 此时罗刹醴已经大步冲向入侵者。他身高腿长,迈开两步就冲入了蓝色光罩范围,长戟一挥,就像挑肥皂泡一般挑破了光罩! 迷藏众人一下曝露在所有饿鬼视野之中。 鬼物们蠢蠢欲动,流起了哈喇子,但没有一只胆敢上前。 这是首领的战斗,必须由首领自己完成。 海神使还立在原地,老神在在。巨戟荡起的劲风扑面,已经激得她衣袂翻飞,她才突然张口。 一道蓝光飞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入罗刹醴的身体之中。 燕三郎眼尖,还能观察到它已经从光点变成了鹅蛋大小的光球,亮度也上了一个台阶。 罗刹醴对这一招显然有些意外,又或许自信,并没有其他措施,因此动作就僵在半空中,一动不动了。 第915章 纠合之力 白苓再也忍不住了,侧头耳语:“他们在干嘛,神斗吗?” “……对。”她用出这词,居然出奇地准确。下方两个boss正在恶斗,也不虞对话被听了去,燕三郎这才轻声道,“它们都是魂体,现在就要靠本尊拼出个高下。” 白苓有些茫然:“谁能赢?”关键是,赢了对己方有甚好处吗? 这个问题,燕三郎也答不上来,魂术不是他的专长,神通和体术才是。听千岁表述,罗刹醴好像很厉害,他自问现在也没本事单挑拢沙宗的宗主。 可是海神使……他望向场内,千岁曾经说过,庄南甲的魂力强大,犹胜鬼王。海神使作为他的宿敌,至少应该与他在伯仲之间。 所以,底下的战斗应该非常凶猛。魂体之间的战斗没有任何技巧和神通可以倚仗,全凭量级大小。可惜发生在罗刹的泥躯之中,他们无法亲睹。 饿鬼群同样大气不敢喘一口,静待结果。 也就过了十几息功夫,罗刹醴突然动了,戟尖朝下,直指迷藏众人。 饿鬼群一下子欢呼起来。 可是呼声未至最大,罗刹醴的身体就出现条条裂纹,紧接着“喀啦”一声,碎了。 数千斤土石落地的声音,一直传到了对面的山坡上。 欢呼声戛然而止。 这才有一道蓝光从容不迫飞出,半空中分成几道,返回各自皮囊之中。 包括海神使在内,五人缓缓睁开眼睛。 饿鬼众鸦雀无声。 海神使踏前一步,捡起罗刹醴留下的巨戟。此物也是神奇,与她左手相触就立刻缩小,变作了不足七尺长短。 千岁喃喃道:“这下子不好玩了。” 这情形再明白不过,幽魂们合力战斗,干掉了罗刹醴。哪怕知道迷藏幽魂的本事,燕三郎还是惊叹于这个结果。 也不知哪个带头,饿鬼众朝着海神使跪了下去,从里到外,密密麻麻跪满了小半个山谷。 前倨而后恭。 山坡上的三人看明白了,海神使通过决斗,夺取了对本地所有饿鬼的领导权。 从现在起,饿鬼对他们不再构成威胁。先前燕三郎见他们在谷底战斗不休,还以为海神使想封印地缝,没料到是这个目的。 花这么大力气,让自己先立于不败之地,才好从容筹措。 果然活物很难以自己的视角来揣摩这些死灵的算盘。 想到这里,白苓都觉冷汗涔涔。 此时,燕三郎正取出第三支隐魂香,给两人都绕上三圈,以便隐匿行踪。 这东西并非常备用品,他也只剩下三支。 海神使吞掉了罗刹醴,成为群鬼首领。而他和千岁被困在这里,后面如何是好?一旦海神使发现他在这里…… 他下意识捏了捏木铃铛。千岁再厉害,也没可能对付下面成千上万的恶鬼,以及迷藏幽魂。 千岁附在他耳边,一字一句:“你猜,她想做什么?” 燕三郎摇了摇头。这回,他是真猜不到。 像是回应他的想法,海神使忽然发出一声尖啸! 白苓吃过一次亏,有防备在先,这回被震得心旌摇动,但总算没有再流鼻血了。 饿鬼众如聆圣音,魂魄都从泥身中钻出,往海神使汇聚而去。 一时间无数泥塑破裂,黑黝黝的污泥腐土铺满了谷底。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数以万计的饿鬼都化作绿光,在海神使周围飞舞不休。 海神使抬手,将一块蓝色莹石扔上半空,所有迷藏幽魂也化出原形。 蓝、绿两种光芒,在半空中交织飞舞。 紧接着莹石光华大作,竟析出无数浅蓝丝线,将光点两两相连,都维系在一起。 从燕三郎等人的角度看去,那就像天上的星座落到了人间。 也就是几个呼吸的功夫,这些互相连接的光点就飞快聚拢,像被无形的大手压缩。迷藏幽魂的蓝色光点在数万饿鬼魂魄中很不起眼,但那枚蓝色莹石却熠熠生辉,教人无法忽视。 无数魂体错位排列,很快就化成了一只冒着绿光的怪物,高五丈,形如河马般肥圆,但额上生有长长的骨棰,又厚又宽,看起来就像一枚重型攻城棰。 蓝色莹石,恰好就在它心脏位置。 此物外形滑稽,但山坡上窥探的几人都笑不出来。 燕三郎和千岁都看出来了,海神使这回祭出的魂石有聚合魂魄之力的作用。问题是,她纠集数万饿鬼魂力,到底想做什么? 答案马上揭晓: 河马怪物晃了晃尾巴,铺满谷底的污土就被吸引过去,一块一块将其包裹、填充。 小半刻钟后,河马怪物就拥有了实体,这一过程与饿鬼们获得泥塑实体其实一模一样,只是它的身长达到了惊人的三十丈(一百米)! 这已经是足以睥睨六道绝大多数生物的体型了。并且要不是因为谷底窄小,腾挪转身困难,千岁怀疑它还能更大。 燕三郎看在眼里,微微皱眉。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迷藏幽魂学习进阶的本领也很惊人,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掌握了饿鬼道的天赋,再与自己的魂术、魂石相隔合,创生出这么古怪的东西来。 灭世之后连身体都剩不下的这个种族,在天灾前到底有多了不起?燕三郎觉得,从前他好像一直小看了迷藏幽魂。 这些东西长久享受平民的供奉,耽于安逸享乐,也掩去了自己的锋芒。 河马怪物已经塑形完毕,这就低下脑袋,朝着地缝冲去。 奔跑过程中,速度一提再提。 其吨位相当惊人,跑起来整个地面都在颤抖,并且一直传递到燕三郎三人那里去。 而后就是“轰隆”一下巨响。 它撞在了地缝上。 莫说地缝边缘的土石簌簌而落,就是燕三郎所趴的山坡也滚落无数细砂,上方两棵大树落叶无数。 整个谷地似乎都被撞晕了。 河马撞过一下,回身、助跑,紧接着再撞一记。 而后再一记、再一记…… 短短一刻钟内,它就撞击了七、八下! 整个山谷都在它的蛮力下簌簌发抖,仿佛下一秒就要支离破碎。 n. 第916章 真正的出口 趁着底下天摇地动的功夫,燕三郎低声道:“它们想扩大地缝、撼动界垒!” 各界之间都有壁垒,令其中生灵不能互相流蹿,以保天地平衡。幽魂集结饿鬼众幻化出实体怪物,拼命撞击地缝,就是一心要将它扩大! 这是饿鬼道前往人间的通道,虽不知其为何能容罗刹通行,但也说明它的漏洞很大。这就如同衣物,一旦有了破洞之后很容易就被撕出更大的口子。 界垒也是一样。 就在河马怪物坚持不懈的撞击之下,地缝终以人眼可见的速度越扩越大! 白苓还未从这等声威中回过神来,颤声道:“它、它们想做什么!” 千岁也在沉思:“难不成想逃去饿鬼道?” “不。”燕三郎否定了这种想法,“如想进入饿鬼道,他们没必要花这功夫集合万鬼。”鬼王罗刹能通过地缝进入这里,海神使应该也可以穿入饿鬼道。“再说,他们的目标是弥留,不是饿鬼道。” 幽魂们的终极麻烦,在饿鬼道能得到解决吗?他不清楚。 他问千岁:“你觉得,我们在什么地方?” 白苓摇头。她总觉得,这人经常自说自话,还前言不搭后语。 就好像这里还有一个人跟他说话似地。 唔,真地有么? “这地方被人设计成绝地,很明显是为了掩盖,或者……”千岁沉吟,“或者封印谷底的地缝!” “只要谷底的饿鬼走不出去,就算封印成功了。”燕三郎点头,“这和凌远的画卷很像。” 凌远以生命为代价,封印了修罗道的入口,采用的方式也是将山脉具象化,直接压在地缝上方,以此隔断异道生灵进入人间的可能。 以此看来,这个奇怪的绝地和凌远的手段,似有异曲同工之妙呢。 千岁紧接着道:“然而我们是被送进来的,有人躲在幕后操控,这和凌远具象出来的大山可不一样!” 他们路过三焦镇时,凌远已经作古几百年了,留下的都是遗迹。 可是这里不一样。 就算千岁不提醒,燕三郎也能感受到暗处有一双眼睛默默注视着这里。 有人在背后操盘。 “如果这里是封印之地,如果现在还有人幕后操控。”燕三郎目光越来越清澈,“那就不能对海神使的举动坐视不理!” 放任不管,海神使就会进一步破坏界垒,到时会有什么东西穿过界垒来到人间,那可不好说了。“比罗刹更高阶的鬼王,存在于饿鬼道么?” 千岁轻哼一声:“你猜?” “倘真如此,这片天地怕是也保不住了。”燕三郎小声道,“这就是海神使的意图。” 这片绝地的设计堪称天衣无缝,和他们一样,海神使也找不出逃出去的办法。那么,她就不如化被动为主动了。 易地而处,燕三郎自问也会采取这种办法。 两人对话间,河马怪物又撞击两下。只听“轰隆”一声,地面裂开一条深隙,接着就塌陷下去。 凑巧,这处地面一直塌到罗刹醴方才容身的地穴。 从山坡看下去,大半个谷底都塌了。 不仅山坡上众人吃了一惊,谷底的怪物也当场愣住,在塌方边缘探头探脑。 它发现什么了? 也就是几息之后,数万光点从这庞然巨怪的大嘴中飞出,随后它原地解体,又散成了一地泥块。 其中几道蓝光,有条不紊回到海神使等人的身体当中;其余饿鬼众在烂泥地里走了一圈,又找回自己躯体。 燕三郎眼睁睁看着海神使朝着坍塌的地穴一指,众鬼物呼啸而进。 其势如千军万马,激得灰烟漫天。 白苓一下瞪圆了眼,碍于海神使等人还在底下、不敢出声。 它们找到出口了? 望着它们的动作,燕三郎脑海里闪过一道灵光。 难道是?他想起了白苓的瓶中砂。 他把音量压到最低:“如果瓶中砂指向的其实不是地缝,而是罗刹醴的地穴呢?” 这二者挨得太近了。而燕三郎等人离得远,无论从哪个角度测试,瓶中砂都指向谷底位置呢。 “妙啊!”千岁失声道,“哪个饿鬼也不敢靠近罗刹醴沉睡的地穴。若是把出口设在那里,只要瞒过罗刹醴的感知,那可比其他地方安全得多,也隐蔽得多!” 前后近一刻多钟,饿鬼众才全部冲进地穴,海神使等人始终站在一边掠阵,直到最后才互视一眼,也施施然走了进去。 白苓正无所适从,却听燕三郎道:“跟上。”说罢起立,疾奔下山。 此时海神使刚刚入地,白苓还有些害怕,但看少年头也不回,只得依言跟上,寸步不敢远离。 她有预感,要是现在掉队,恐怕自己要被永远困在这里。 此时的谷底像被反复犁过几遍,到处都是翻起的碎泥腐土。而在山谷最低点,那地穴豁出一条长长的口子,像是冲着人无声嘲笑的大嘴。 两人赶到地穴边缘往下探望,只见下方十余丈处居然有个幽深的洞口,宽约两丈,闪着淡淡的青光。 里面,深不见底。 饿鬼众和迷藏幽魂都不见了,可见这不是一条断头路。并且两人站在洞口只觉凉风习习,空气清新,并无陈腐之气。 白苓难以置信:“出口竟然一直被……被……?” “被罗刹压在身下。”燕三郎替她把话说完。这洞口在罗刹醴的坟冢正下方,“天底下能有这样的巧事?” 他顿了顿又道:“并且这地穴未免塌得过快了些。”罗刹醴给自己挖的容身之所,抗震等级这么低吗? 回头想想,好似有点不对劲。 他正思忖间,洞里的绿光开始闪烁,给人紧迫之感。 燕三郎催促一声:“快走。”大步奔进地穴。 白苓紧随其后。 这地洞很宽松,还在簌簌掉土。两人刚刚奔过,后头就塌了下来。 好在地道不长、前面有光。 燕三郎还来得及确认一句:“福生子还在么?” “在。”千岁的声音从木铃铛里传来。 那就好,他们的运气还在。两人健步如飞,冲进光里。 “轰隆”一声,地穴塌陷,数以万斤计的土石重新压下,通道消失。 第917章 任务完成?(为山山森打赏加更) 山谷里又恢复了宁静。直到几个时辰后,才有新的饿鬼从界垒钻出,在这片陌生之地探头探脑。 …… 眼前突现强光,燕三郎下意识闭目,并且支起护身罡气、伸臂护住头面。 这个地洞恐怕是离开绝境的唯一通道,尽头便是刀山火海他也非闯不可。 他甚至还想过,若是传过通道便要直面海神使,自己该如何应付。 好在,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等他再睁开眼,眼前就是个简陋的货架,上头摆着大小瓶罐。从气味判断,这些都是他很熟悉的东西——辣椒、腌菜,以及各式各样的厨房调料。 灰影一闪,货架底下冲出一只肥头大耳的老鼠,不知道从哪个墙洞钻出去了,只留下吱吱几声,抗议两个不速之客。 燕三郎和白苓互看一眼,再观望四周,发现自己出现在一个小屋之中,地面长宽都不过一丈。从摆设看,这里是……杂货间? 褐木门外传来脚步声,以及久违的人声。 燕三郎不动声色吸了口气,这才推门而出。 眼前光线一亮,他发现自己站在柜台后面。而柜台正对着敞开的前门。 他一回头,发现后头就是通往二楼的木楼梯。 楼梯的样式,看起来格外眼熟。 站在柜台后的掌柜闻声回头,见到货间里面走出两人,不由得吃惊:“你、你们什么时候进去的?” 燕三郎冲他笑了笑:“好像是走错地方了。这是哪里?” 掌柜看看他,再看看后头走出来的白苓,发现这两人年纪轻轻、男俊女俏,并且小姑娘看起来还有两分气喘,不由得露出恍然神情:“这是同悦客栈。两位客人可以租个二楼的房间,拐角很清醒的,包准没人打扰!” 掌柜话里那四个字,让白苓根本没留意他的古怪笑容:“同悦客栈?” 她微微提高了音量:“你说,这里是同悦客栈?” “是啊,两位……”掌柜话未说完,白苓就疾步走出大门外,回头望去。 门楣上,果然挂着个半新不旧的招牌,上书“同悦客栈”四字。 这个招牌,这个门面,甚至楼里面的结构、布置,都很熟悉,白苓还记得楼梯口的木柱上雕着个圆球—— 他们昨晚才来过。 燕三郎想了想,转身拾梯而上。掌柜的想拦:“诶、诶,上头有客人歇息呢。”不过话未说完,少年就递了一锭碎银过来,“订拐角的房间。” 有银子开路,掌柜笑眯眯退下了。 燕三郎和白苓登上二楼,沿着木制的门廊走向末间。地板嘎吱嘎吱作响,显然这些木头都有些年头了,他低头还能看见木缝里的污垢和破损。 这种感觉,和昨晚简直一模一样呢,只是现在天光正亮,楼道也不像昨晚那样阴森。 走过两扇门,他们都听见门里的人声,是住店的客人。 再往前几步,就是昨晚唯一亮灯的房间了。 燕三郎推门进去。 吱呀—— 门里就是个普通客房,有床、桌、椅,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没有门厅,没有屏风,更没有后门,但有一扇小窗。 白苓怔怔看了好一会儿,才不确定道:“昨晚,这里是个幻境?” “或许。” 燕三郎才答了两字,就觉胸膛微震,随后千岁的声音传了过来:“任务完成了。” 咦,木铃铛的任务完成了? 莫说是千岁,连燕三郎也有些莫名其妙。他们还什么都没做呢。 “海神使和饿鬼众都离开了,对界垒的威胁暂时取消。”千岁分析道,“我们也出来了,想必绝境的入口也封闭了。你瞧,多完美。” 所以任务完成,尽管做任务的不是他们,但效果达到了。 燕三郎耸了耸肩。 这样莫名其妙的成功可以多来几次。 此时外头就传来喧嚣声,有人惊叫:“那是什么东西!” 又有人大叫:“妖怪啊,快逃!” 两人一惊,赶紧下楼出门。 奔上大街,这里人群已经聚集,都仰头看向东边,指指点点。 燕三郎跟着抬头,随后瞳孔骤缩——骚乱起于街道尽头,以他目力,能看见无数怪物朝这里奔来,一路上扑倒无数居民。 白苓惊道:“饿鬼!” 这些怪物,可不就是他们在绝地当中看见的饿鬼众? 它们穿街走巷,甚至直接跃入路边的民宅,随后宅子里就有惊叫、惨叫声响起。如燕三郎这样耳力好的,还能听见怪物咀嚼东西发出的嘎叽声。 那是啃噬人骨的声音? 以他定力,这时也觉后背发寒。他上过战场,看过尸横遍野,但那到底是人打人,不像这儿发生的是怪物袭城,光天化日之下食人! 白苓骇得俏面微白,下意识抓着燕三郎的衣角晃了晃:“我们怎办!”从绝地蹿进这里的饿鬼密密麻麻,怕不得有两、三万之众,都快赶上潘涂沟的常住人口了。可这里的驻军只有数千,余下的老弱妇孺,压根儿没有战斗力! 留在这里,不是等死么? 眼看这里马上要变作人间地狱,燕三郎也深吸一口气,断然道:“回去。” “啊?” “回客栈里去。”他果然转身,快步走回了客栈里。 白苓紧紧跟进,而后见到燕三郎回身关上了门。 “只凭这栋小楼,能顶住饿鬼袭击么?”她满心担忧。这不过是座木搭的楼房,饿鬼的力量有多大,她昨晚可是亲眼见识过了。那些饿鬼徒手就能生拆了这栋楼! 她转眼看见窗户还开着,赶紧奔去关好。 门外的尖叫声、惨呼声,还有饿鬼独特的怪笑声也越来越近。 白苓靠在墙上,深深吸了一口气,满心只有三个字:“怎么办?” 就在这时,掌柜从杂货间里走出来,一抬头见到店里光线昏暗、门窗紧闭,不由得一怔:“两位,出了什么事?”而后他就听见了外头的响动,立刻大惊,“外面怎么了!” 白苓张口欲言,燕三郎却抢先对她道:“取出砂瓶。” “啊?哦。”虽不知他意欲何为,白苓还是很听话地拿出了装黄砂的小瓶。 于是在场三人都看见了,瓶中砂朝着东边跳个不停。 第918章 守护者? “这是?”难、难道? “果然。”少年的声音平平淡淡传进白苓耳中,“这里仍不是桃源!” 她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眼前的掌柜一脸莫名:“客倌您说什么呢?外头危险,两位最好赶紧上楼……” 燕三郎点头应了一声“好”,就向楼梯走去。 可是快到掌柜身边时,他剑尖一挑,径直朝掌柜刺去! 这一剑轻灵迅快。 白苓只觉眼前一花,掌柜居然退去了三尺开外。 他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 燕三郎紧盯着他道:“时间紧迫,你还有空跟我们玩花样?”白苓的瓶中砂只在桃源中才会安静下来。现在它们蹦跶得厉害,那也就是说—— 掌柜耸了耸肩:“危难当前,我总该试试你们的斤两。” 他站直了腰,看起来还是那张白胖的圆脸,还是那个市井里的升斗小民,可是有哪里不一样了。 白苓试探着问:“你就是布下幻境的人?”她也见识过幻术,但能悄然改变环境至此的,她闻所未闻。 掌柜没理她,只是转向燕三郎,答非所问:“哪里露出了破绽?” “月光。” 这两字说出来,掌柜就长长“哦”了一声:“是我偷懒了。” 莫说白苓一头雾水,千岁也不悦道:“喂,这是什么意思?” 燕三郎给她俩解说:“还记得我们从城主府出来,月光和星辰就不见了么?直到我们后头身陷绝境,才又见满月。” “对,怎么了?”两女几乎异口同声。 “无星无月,我们就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 白苓大奇:“这可能么?” 燕三郎看着街心:“你在城里行走,靠什么认路?” “街景啊。”白苓理所当然答了一句,而后醒悟过来,“啊你是说,我们昨晚离开城主府所走的街巷,都是假的?” “或许。”燕三郎轻轻道,“幕后人不能将通往绝地的出入口设置在这里。可我又在奈罗和涂杏儿身上都放了追踪之物,就一定会追到同悦客栈来。所以眼前这位“掌柜”就伪造了幻境,让我们置身其中就以为自己已经走回了同悦客栈。” 白苓听得半懂非懂,追问一句:“为何绝地的出口不能设置在这里?” “因为,涂杏儿当真歇在同悦客栈。”燕三郎目光微闪,“我方才上楼看过了,她不在任何一间客房里。也就是说,这里仍然不是同悦客栈!” 话音刚落,掌柜就给他轻轻鼓掌:“观察入微,好。” 门外的各种声响,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只余一片死寂。 燕三郎也不去管门外,只盯着他道:“你是谁?或者,还有‘你们’?” 这人缓缓靠去柜台上:“我是看管桃源境的人。” “你就是吴城主口中的‘守护者’?” 这人耸了耸肩:“随他怎么叫。” “你的名字呢?”燕三郎眯起眼,“不会恰好叫作汪铭直吧?” 这人笑了笑,神态是无可无不可:“随你怎么叫。” 燕三郎走去门边,一把推开了门。 如他所料,长街和商铺都不见了,外头是一片荒草横生的野地。 他开门的动作突兀,还惊起了草丛里的两只画眉。“这里距离桃源有多远?” “几里吧。” 燕三郎问他:“为何布置饿鬼进城的幻境给我们看?” “因为……”汪铭直叹了口气,“这就是稍晚会出现的场景,我不过预演给你们看看。” 白苓和燕三郎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海神使和饿鬼众侵入桃源了?为何不像对付我们一样,将他们带离桃源境?” “我不能。”汪铭直一字一句,“饿鬼道里的生灵,绝不能离开桃源!” 燕三郎定定看着他,好一会儿才问:“你是守护者。守护的是弥留之境,还是饿鬼道的界垒封印?” 回想起来,燕三郎也有些惊讶。弥留之境的入口附近,居然有个地缝直通饿鬼道! 这是怎么回事? “都有。” 白苓的目光就有些不善了:“你们为何把我们送进绝境?” “你们也看到了,越界过来的饿鬼数量过多,会对界垒造成威胁。”汪铭直叹了口气,“我需要有人定期进去,帮我清理饿鬼。” 白苓怒道:“那你就把人传进去送死么?” 他摊了摊手:“你们都是有求而来,不妨就将这看作是试炼罢。” 看他神情轻描淡写,白苓就想起绝境中见到的人骨。那都是大活人,费尽千辛万苦终于接近传说中的弥留之境,却被眼前这厮诓进绝境当中,葬身鬼腹! 她险些也步上这些人的后尘。 小姑娘气得胸膛起伏,还要再说,燕三郎却抬手打断了她:“你的试炼里,也包括海神使攻击饿鬼道界垒、率众杀入桃源境么?” 这话说出来,汪铭直的神色就不如原来从容了。 “凡事都有例外。那几人也是恶鬼,我事先竟未察觉,反被他们杀掉鬼王、聚众逃出。”他终露出凝重之色,“你喊他们什么,海神使?” “那些是迷藏国的幽魂,借助人类的皮囊穿过界垒、来到人间。这么多年来,他们一直锲而不舍,寻找……” 汪铭直的脸色变了,突然开口:“寻找弥留之境。” 燕三郎稍感意外:“你知道?” “原来那些怪物就是迷藏遗民?”汪铭直喃喃道,“这可就麻烦了。” 他走去门边,缓缓合上了门扉。“我的职责之一,是看守饿鬼道界垒,使那里出来的东西不能逃进人间。因此,他们恐怕很快就会肆虐桃源了。” 白苓忍不住了:“你就不管一管?” “我会出手,但我分身乏术。”汪铭直苦笑,“还需要你们协同。对了,吴城主也会是一大助力。” 燕三郎忽然道:“他也是外来者,为何你没将他和手下都投进绝境?” “本来有此打算,但我发现,他当个城主更合格。”汪铭直摆了摆手,“时不我待。你们击退迷藏遗民,我可以保你们如愿以偿。毕竟,拿着苍吾石找来这里的,都有心愿亟待完成,不是么?” 第919章 唤雷瓶 白苓激动道:“你可以带我们进入弥留之境?”遥不可及的愿望,竟然就要成真了? 当然,她和达成心愿之间,还隔着一群迷藏幽魂。 汪铭直笑了笑:“我可是守护者。”从怀里取出一个透明的水晶樽,放在柜台上。 樽是少见的圆锥形,一拿出来就蓝光灼灼。 三人细看,不禁变了脸色。 水晶樽半满,像是装着液体,可是比水要粘稠得多,其中竟有无数细小电蛇游走,发出晶亮的蓝光。偶尔,里面还会打出一个闪电,照亮整个厅堂。 “这是……”燕三郎没想好称呼,“雷光电蛇?” “这称呼不错。”汪铭直郑重道,“这是我从宝葫山顶收集来的雷电之力。因为太过浓稠,才呈现出液体状。” 宝葫山?燕三郎想起自己和白苓翻越的那座大山,其高耸入云。他们翻过山脊时,的确看到远处还有更高的山峰,笔直刺入云端,形状像葫芦。 雷电都打在高处,宝葫山的确会承受更多次雷击。 “饿鬼的可怖,你们在界垒附近也见识过了。无论放去桃源还是人间,都是无尽灾难。必灭之。” “雷霆乃是天下一切魑魅魍魉克星,饿鬼众也不例外。你们可听过雷池?” 燕三郎从杂记上读过,当下道:“传说天之极有雷池,汇聚雷电之力为池液,生灵不得近。这法器与雷池有关么?” “这是从雷狱中取出来的晶岩打磨而成,虽非取自最中心的雷池,但也有收聚雷电之效。”汪铭直肃然,“举例而言,我们都知妖物晋升要历三七天劫,这瓶子至少可以吸收前四重。” 燕三郎这才微微动容。 妖物的晋升要历“三七劫”,劫数分七重,每一重有三小劫,总共二十一劫。汪铭直说这不起眼的小瓶子能吸收四重劫,那就是能吞掉十二记劫雷! 要知道劫雷于妖物来说犹如大考,道行差上一点就会被打得灰飞烟灭、身魂两散,因此这劫雷的威力又比普通雷霆更加威猛。 千岁也轻轻“哇”了一声:“不折不扣是件宝贝啊!”她的收集里就缺这般至宝! 汪铭直把瓶子往前一推,“可惜的是,映日峰一带少有雷雨,尽管我收集了这么多年,瓶中的雷电也是有限,就算尽数引动,也只能覆盖方圆百丈范围。” 燕三郎也在打量瓶子:“它能灭尽方圆百丈内的饿鬼?”瓶中电光不能紧盯着看,否则眼睛一会儿就生疼。 “鬼众?可以;鬼王?未必。”汪铭直侧了侧头,“但至少可以重创。” 他看起来诚恳,燕三郎却不被轻易忽悠:“如果好用,方才海神使指挥饿鬼众在绝境中撞击界垒,你为何不降下雷电?” “就是!”白苓也开口道,“方才饿鬼众都聚集在百丈之内,就是最好的靶子。” “这瓶子的使用者,要能请命于天。”汪铭直苦笑,“我用不了。” “请命于天?”燕三郎皱眉,“这是什么意思?” “受万民爱戴,才有资格祈天。”汪铭直摸了摸鼻子,“你们也见过天子或地方官祈雨吧?此谓天人交感,平头百姓哪里请得动?” 燕三郎默然。 的确,有资格摆坛祈雨的最次都是地方大员。小老百姓点炷香就想祈求上天送雨,哪有那个份量? 倒不是上天看人大小眼,而是受爱戴者身上有国民气运集结、蒸腾,那才能引发天人交感。 他懂了:“所以,是吴城主?” “就目前来看,吴城主最合适不过。”汪铭直也直接道,“桃源还有两个势力,但远水救不了近渴。” 燕三郎看着他,目光了然:“因此你才留下吴城主,没有送去绝境?” 为将、为政之才,正是汪铭直所需。看来,这一着棋子他下在很早之前。 汪铭直不答,只是念了一段口诀,而后道:“这是唤雷咒,你记下来转授吴城主。念好之后揭盖,就可以放出天雷、消灭饿鬼了。” 说到这里,他拍了拍木门,“我顶多能拦下饿鬼众两个时辰,它们就会奔着潘涂沟去了。这会儿说话就已经过去了一刻钟。时间不等人,你们还不赶紧出去?” 拦下?燕三郎目光一闪:“你拦不住它,但可否引它们从潘涂沟西门进攻?” 汪铭直点头:“它们冲破绝地时,我顺势就将它们放到西边去了。那里有几个村子,可以暂缓饿鬼的脚步。但它们还会往东走,你们动作最好快点。” 村子?白苓听得一阵寒意从后背升起。虽然汪铭直说得轻描淡写,但她能听出这话里潜藏的凶残和血腥。 平民村子拿什么去延缓饿鬼的脚步?当然只有人命了,新鲜的人类血肉。 饿鬼血洗那几个村子、吃掉所有村民之后,还会往潘涂沟而来。毕竟这里活人最多。 但她看见汪铭直和燕三郎皆是神色如常,没显出一点异样。“原本我可以拖得更久,但迷藏遗民有一头巨鹰盘旋天际,我的幻术对它难起作用。”说到这里顿了一顿,“饿鬼众经常突破我布下的幻阵,应该是借助巨鹰之力。那东西也不下地,不知怎样把消息传给它们。” “那是海神使的天赋。”燕三郎一转念就能想明白,“她能与其他生物共享视域。” “巨鹰看见什么,她也能看见什么?”见燕三郎点头,汪铭直苦笑一声,“那我们有麻烦了。你们走吧,或许我能拖住饿鬼众的时间还会减少。” 燕三郎走到门边,停下了脚步:“我还有问题,两个。” 汪铭直有些不耐烦了:“抓紧。” “涂杏儿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不是燕三郎也变得像千岁那样八卦,而是福生子从一开始就领着他们找上涂杏儿,显然她是此局的关键人物。 她身上发生的怪事,她的丈夫/情郎,也叫做汪铭直。只这两点,足以说明她的特殊。 汪铭直沉下脸色:“与你们无关,与你们将要抗击的幽魂无关。” 第920章 不怕,我们有福生子(为山山森打赏加更) 燕三郎微微一哂:“第二个问题,我们怎知道你事后是不是真会兑现承诺?我要质押。” “合理。”汪铭直点头,“但恐怕你们别无选择,如果不想被饿鬼啃死在桃源里的话。” 少年挑了挑眉:“或者,我们也不必那么费劲……”话未说完,突然抢上两步,刀锋一挑。 为何要听这人摆布?制住他,他和千岁也就能离开桃源或者找到弥留之境,不是么? 不过汪铭直像是料到他会出手,适时后退一步,正好站到柜台后面的阴影里,身形突然模糊。 燕三郎这一刀削在了空气里,柜台后面没有半个人影。 汪铭直不见了。 白苓恨得直跺脚:“该死,让他逃了!”这人丢他们进绝境,就是想置他们于死地。白苓很想在他身上捅十个八个窟窿出出气。 “恐怕他从一开始就不在这里。”燕三郎脸上倒不显惊讶,“这栋楼是幻境,那么他大概也就只是个幻影。” 千岁哼了一声:“这人忒也胆小了,连真身都不敢出来,只派个幻影糊弄我们!”她用琉璃灯也能制出幻影,但绝没有这样栩栩如生。 燕三郎从柜台上拿起奔雷瓶,收进储物戒。这里一切都是假的,但瓶子和瓶里的雷电却是真的。 他一拿进手里就知道了。 汪铭直本尊既然不在这里,燕三郎也不再逗留,推门走了出去。 外头的景色又变了,门口就是一条林中小路。 燕三郎走出去再回头,发现身后孤零零立着一栋茅草屋,屋顶已经塌了半边,从他的角度看去,还能望见梁木的缝隙里长出了杂草。 白苓紧跟着他出来了,回头看见这一幕也已见怪不怪,只问:“我们在哪?” “桃源之内。”汪铭直既然要燕三郎帮着抗击迷藏幽魂,当然要把他们送回桃源境内。 这地形有些眼熟。少年逢高而行,翻过矮山脊,就看见了潘涂沟的城墙。 相距不过三、四里,他们在潘涂沟郊外。 “走吧。”燕三郎知道,时间不多了。 他这里疾步前行,千岁一边问他:“汪铭直的话,你信么?他当真是弥留之境的守护者?” “不好说。”少年实事求是,“没有证据,全凭他自己所言。” 千岁哼了一声:“我看他就是个骗子!” 白苓终于忍不住了:“你到底和谁说话?”同行越久,她越清楚燕三郎头脑清晰,遇事沉稳,和胡言乱语的癫子不同。 她也因此越发疑心了。 “器灵。” “什么?”两个女人异口同声。 千岁大怒:“你敢把我当作器灵!我不过是寄居在木铃铛里!”木铃铛是木铃铛,她是她,是独立个体! 若非现在是白天,她定要出来给这小子一个教训! 白苓也奇道:“什么器灵,居然能跟你对话?”是她的错觉吗,燕三和所谓的“器灵”说话时,声音都放柔和了呢。 为何对她就平平淡淡? 燕三郎不答,只是把话题带回去:“无论汪铭直是不是骗子,我们都要想法子对付海神使,否则……”余下的话不用说出来,两女都知道后果的严重性。 他被困桃源,死敌海神使也在这里,还领着几万头饿鬼扑城……无论怎么看,他都是在劫难逃了啊。 千岁安慰他:“不怕,我们有福生子。” 有福生子,就有运气。 她得意洋洋:“在绝境中,这东西还是发挥作用了,让我们轻轻松松就找到通道、借海神使之手离开绝境还拿到天衡的奖励,自己不用出一分力气。” 燕三郎不得不承认,从结果来看,她说得一点儿都没错。 他们虽然中了汪铭直的算计,被传入绝境,但一开始就避开了饿鬼的耳目。就连离开绝境的通道,也是迷藏幽魂花费九牛二虎之力打通的。 前方开路、后方借道,还顺便拿个大奖。他和千岁、白苓拣了个现成的便宜。 从这一点来说,福生子的确继续生效。所以千岁做了个总结:“接下来,我们也会顺风顺水。” 真是这样就好了。 燕三郎想起福生子趴在她胸口上吸食气运,脸色就沉了下来。 后面到底有多少噩运在等着他们? 他越走越快,白苓得放开脚步才能跟得上:“我们现在回潘涂沟么?” “对。” ¥¥¥¥¥ 还未进城,西边天空就变得赤红一片。 这会儿还是早晨,阳光明媚。天空这般异变,当然会引起百姓注意。 很快,天边飘来厚厚一层红色乌云,云层表面如波涛汹涌。燕三郎曾在海上行船,知道这叫流波云,但其艳如血的还是头一次见。 更可怕的是,云团变化出无数鬼头,模样千奇百怪,但都狰狞骇人。云中并有鬼笑和尖叫传出,把底下的平民吓得目瞪口呆。 “这是汪铭直所为?”白苓乍舌,“这人还真有些本事。” 灭顶之灾转眼就到,但现在任你说破了喉咙也没有多少人会信。汪铭直也知事态紧急,干脆放出异象提醒所有人,也为燕三郎和白苓的游说任务打基础。 虽然这异象也是假象,但谁敢不在乎? 饿鬼众的确就在冲往潘涂沟的路上! 燕三郎和白苓飞快从南门进城,先经过自己下榻的客栈,再往北就是城主府。一路上都有平民驻足抬头,观看西边天空的怪云。 众人惶惶,猜疑和恐惧就像红云压在人心。 燕三郎埋头赶路。时间再紧迫,他也要先回房接走芊芊。 白猫趴在窗口等了一个晚上,早就心急如焚,这下见房门打开,几乎飞扑到燕三郎怀里。 “啊嚏!”白苓的鼻子痒得很及时。 燕三郎抚了抚猫头,红烟就顺着他的袖子钻进猫耳朵里了。 白猫跳上桌,长长伸了个懒腰:“啊,憋死我了!”还是在猫身上待着舒服,躲在木铃铛里看小三和白苓说话,她太不爽了。 少年一把将她抱进,放进书箱:“该走了。” 他转身出了客栈。 时间流逝,他和白苓干脆运起身法,直奔城主府而去。 第921章 你到底是什么人? 饿鬼成千上万,还有最难对付的迷藏幽魂,燕三郎根本不认为一己之力可以对抗。数来数去,潘涂沟若还有一线希望,那就要着落在吴城主身上了。 汪铭直也是这样想的。 城主府墙的大洞已经补起,内外清扫干净,街上也没人再指指点点,初看上去恢复了常态。但知情人都明白,有什么跟从前不同了。 因为吴城主事先有交代,燕三郎很顺利就能入府觐见。 管家将他们带去偏厅。这里摆设简洁,只有博古架、待客的桌椅,以及一个大屏风。 屏风上绘着猛虎下山图。燕三郎只看一眼,便觉那虎凶威赫赫,几欲择人而噬,鲜活得像是要从画里跳出来一般。 再看落款: 平江吴陵。 原来这屏风还是吴城主所画。看来先前在面茶店聊天的两个客人没说错,吴城主也擅书画。燕三郎虽然自己画技一般,可是跟着连容生耳濡目染,眼力还是好的,这就看出吴陵的画功着实不凡,就连那几个题字也是隽秀中隐隐透着一股子猛戾。 字画如其人,吴城主看来也是野心不小。 他刚在观顾四周,正主儿来了。 不待吴城主开口,燕三郎就问他:“这画何时所作?” 吴城主一怔,下意识就道:“快三年前吧,我刚入主这里。” 一夜未睡,他看起来还是精神奕奕,但好似不想多谈自己的字画,转而就问燕三郎:“西边天空异状,你知道是怎么回事?” “知道。”燕三郎随即将绝境中的经历说了。 白苓在一边听着,只觉这少年三言两语略去其中惊心动魄,把大事件都说得寡淡无趣,可的确在最短时间内把事情讲清楚了。 吴城主越听越是脸色凝重,最后拍案而起:“这样说来,真有所谓‘守护者’,那只奔雷瓶也只有我能使用?” 燕三郎从怀中取出奔雷瓶,置在茶几上。吴城主信手取过,只见瓶中雷光嚯嚯,的确是说不出的酷炫。他不由得苦笑:“好罢,幻术要是能做到这个地步,我受骗也是活该。唔,这玩意儿当真可以杀灭鬼群?” “否则城主有更好的办法么?” 就是这样!白苓发现了,燕三总有办法把人堵得无话可说。 吴城主语塞,几息后才摇头:“如果鬼群会来,的确不好抵抗。你说汪铭直会引导鬼群从西边进攻?” “我看西边城墙最高最厚,还有护城河。汪铭直也是同意了的。”燕三郎一指西边天空,“他精擅幻景,既能做出这个,想来诱引饿鬼群往西而来不算太难。” “干得好。”这少年太细心,吴城主忍不住夸他一句,“两年前我和西边的诸塞城打仗,特意加固过那段城墙。” 时间紧迫,他也没有废话,着手安排防御,竟是信了这两个萍水相逢的外来者所言。 燕三郎立在一边,看他招来四、五名手下,分别安排了聚民、增兵、守墙和其他事宜。虽然事起仓促,但是有条不紊。他手下又有一位姓霍的文士,帮着把吴城主提出的要求细化,都变作可执行的任务。 这一条条策令流水般发布下去,前后也用不到一刻钟。 如此高效,莫说地方官府了,燕三郎在卫国朝堂上也从未领略。反倒是军队当中才有这等令出如风的效率。 也难怪吴城主在桃源境所向披靡,接连打下一个又一个城池。相比之下,他的对手太弱了。 吴城主安排完了,这才长长呼出一口气,顺便给燕三郎介绍:“这位是霍东进,我的师爷。智计百出。” 霍师爷又高又瘦,看起来像个白面书生。但燕三郎留意到,此人也有修为在身,是个异士。 吴城主到底什么来历,手底下不仅有众多精锐,还有不少异士跟随。 霍师爷同燕三郎两人见礼,这就匆匆退下,去执行城主的命令了。 白苓忍不下好奇:“进入桃源之前,你到底是什么人?” “往事不堪回首。”吴城主摇头,“不提也罢。” 他不肯说,两人自然不好再问。燕三郎却提出一个更古怪的问题:“以你实力,打下桃源全境不难,为何两年前收手?” 他进入潘涂沟后就发现,本地军民的精气神和别城不同。士气高涨、民心可用,按理说吴城主在打下偌大地盘以后应该再接再厉,统一桃源境才是。 为何现在桃源还有割据势力各自为战? “你看出来了?”吴城主深深望他一眼,缓缓道,“统一全境不难,然后呢?” 然后?燕三郎皱了皱眉,这还要问什么然后?天底下的君王,哪个梦想不是君临四海? “然后就无趣得紧。”吴城主呵呵一声,“桃源境就这么大,就算在这里称王称霸,那也是死水一潭,徒劳折腾。与其如此,还不如留几个对手,平日才有事做。” 燕三郎从他话里听出了深深的倦怠。 这套说辞真是闻所未闻,白苓忍不住道:“现在你有新对手了,有很多事可做。” “可不是么?”吴城主抚了抚下巴,神情看来竟有两分跃跃欲试,“有事做了。” 饿鬼侵袭在即,潘涂沟眼看就要万劫不复,城中百姓眼看就要葬身鬼腹,白苓不能理解这人为何不显恐惧,反而激扬。 当下再商议一点细节,吴城主也没有多少时间闲聊,双方就此散开。 走出城主府,白苓能够明显感受到周边的氛围有些不一样了,但又说不上来。“现在去哪?” 吴城主接下了守城的任务,那他们要做什么? “去同悦客栈。”燕三郎脚尖一转,就往那里走。 “啊?”又是同悦客栈?这几个字听得她眼晕! 同悦客栈离城主府不算远,走过两条街就到。 一模一样的门面,一模一样的格局,一模一样的……掌柜。 看这掌柜对自己绽开笑容,白苓险些冲上去揪他衣领,可是燕三郎摆了摆手,及时制止了她的冲动。 “不是他。”这掌柜的名字当然不叫作汪铭直,“方才我们看到的,从客栈到掌柜都是幻象。这里才是正主儿。” 第922章 芊芊最乖 果然掌柜笑眯眯问:“两位客人,打尖还是住店哪?” 这句话,和方才汪铭直假扮的掌柜如出一辙。 白苓开始头疼,而燕三郎则一板一眼答道:“找人。” 可是他楼上楼下走了一趟,涂杏儿也不在这里。 燕三郎拨空问了掌柜。后者倒是对这位面容娇美的姑娘印象很深:“啊,她一早就出去了。” “去哪了?” “我哪能知道?”掌柜失笑,“我们又不管客人行踪。” 对于这个结果,燕三郎并不意外。 正如他所推断,涂杏儿对汪铭直而言很重要。后者既知燕三郎疑心涂杏儿,又怎会将她留在同悦客栈? 涂杏儿必是被远远带离,以免落在燕三郎手里变作把柄。 千岁微怒:“这人想合作,但又毫无诚意!” 燕三郎倒是想得明白:“再有诚意,他也不会把涂杏儿交在我们手里。” 但他到底套出了涂杏儿入宿的房间,独自跳窗进去看了看,里面物什摆放整齐,连被褥都叠得好好儿地。 他原打算在这里寻点线索,不过看来汪铭直也想到这一点。 和一名幻术大师斗法,他还没有占到上风。 红烟在屋里飘走一圈,千岁的声音听起来也有两分憋气:“没有!连根头发丝儿都没留下!”汪铭直也打扫得太干净了,这厮又把涂杏儿藏到哪里去呢? 此时白猫从书箱里钻出来,喵呜两声。燕三郎回头,恰好看到它伸爪子从书箱里扒拉出一样东西,而后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回望他。 那是一个小小的玉葫芦腰坠,只有小指肚粗细,以一截红绳绑着。 燕三郎心头一动,凑近了细看:“这是?”芊芊很通人性,也明白他们在做什么。 白猫又喵喵两声,似在诉说。 千岁立刻翻译道:“昨晚白苓将涂杏儿挟进客栈,这只玉坠就从涂杏儿身上掉落,被芊芊拣去玩儿了。”白猫一个晚上都呆在客栈里,她并没有翻阅猫儿过去几个时辰的记忆。 燕三郎大喜,抱起猫儿连亲它额头好几下:“芊芊最乖、运气最好了!” 白猫娇羞地低下头去,一个劲儿往他怀里拱。 “喂!”千岁大为不满,“搞清楚,你现在倚仗的是我的运气!”福生子还在她身上呢! 燕三郎整肃脸色:“有了玉坠,你能追踪到她的下落么?” “可以试试。”千岁没好气道,“不过,我们最好先弄清楚,汪铭直到底是什么来头!” 弄清这人来历,才能知道怎么对付他。燕三郎想了想:“说起幕后人,他只用了‘我’字,‘我的职责’、‘我会出手’、‘我需要有人进去定期清理饿鬼’。” 千岁也注意到了:“或许守护者只有一人,他没有同伴。” 正说话间,客栈厅堂响起了一连串脚步声,很急。 那掌柜才来得及问一声:“差爷,发生了何事?”就有个声音急不可待打断他:“官家办差,所有人都出来!” 声音格外洪亮,回响在楼梯口。 吱呀几声,楼上的客人都探出头来,往下张望。 “都出来,去城北守护神庙,一会儿就有怪物袭城!”官差的声音满满都是不耐烦,“死了别怪我们没通知到。” 掌柜大惊:“差爷,您说的可是真的?” “不是蒸的还是煮的吗?”官差横他一眼,转身去通知下一户了。上头的命令简直要逼死人,一个时辰内就要通知整片区域的活人撤离,给死鬼腾出位置! 他前脚刚走,燕三郎就听见二楼的各间客房里传来悉悉嗦嗦收拾东西的声音。普通人不会跟官家对着干。更何况大伙儿早就注意到西边天空的异象,那就是大凶之兆! 要是城主硬说啥事儿没有,那才是骗人哩! 燕三郎下楼,与白苓会合。 两人走出客栈一看,街上行人一下子多了起来,携老扶幼、肩担手提,都卷着铺盖往东而去。 众人脸上俱有忧惶之色,显然“怪物袭城”这四个字,还是骇人听闻的。 不过两人拐了个弯,路过一条小巷,巷口有对夫妻正劝老母撤离,丈夫甚至要把又瘦又小的亲娘抱走。老婆子头发不过花白,却死死抓着门框大喊:“我不走,官差骗人,我不走!” 夫妻大急:“娘啊,要真有怪物袭城怎么办!” “让它来!”老婆子气呼呼,“我绝不离开老宅一步!” “那、那?”丈夫束手无策,老婆子又道,“官家就爱大惊小怪。我在潘涂沟住几十年了,这里有战祸有瘟疫,何曾有过什么怪物!” 说得也是哪。丈夫犹豫了:“罢了,我们陪您留下。” 妻子立刻急了,扯着丈夫袖子:“发什么浑,一会儿这里就没人了。你要留下来等死吗?” 老太婆指着她鼻子开骂:“就你有远见,就你明事理,啊?就知道成天唆使我儿子!” 她中气十足,整条巷子可闻。白苓闻声看了好几眼,燕三郎却头也不回往前走去。 “打赌不?”千岁笑嘻嘻道,“十两金子,我赌这对夫妻到不了城北庙。” 越来越大方了嘛,从前她跟他打赌从来不超过十两银子。燕三郎不假思索:“好。” 他和白苓往城主府走,一路上都看到逆行者。这会儿还敢往西的,多半都是潘涂沟的乡兵了。吴城主下了死令,要赶在饿鬼众到来之前往西城墙加固、增兵。 事起仓促,许多兵丁还是满头雾水。燕三郎一路上都听见路过身边的兵卒议论纷纷,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所谓的“怪物”又是什么模样。 吴城主当然不会把讯息全部下放,若是让这些乡兵知道“怪物”的真面目,恐怕一下就腿软当了逃兵。潘涂沟这几年常打胜仗,官兵都打出了信心,是放眼整个桃源境都难得的精锐。 主官就走在边上,也不喝令制止,甚至出言讨论。 燕三郎看到这里,就知桃源的乡兵纪律比起外界要差上不少,卫军、梁军都有严令,军中“不得妄议”,否则就要追究主官责任。 第923章 大战前夕 只有这样,军队才能做到令行禁止。 以这样的军队去抵御饿鬼众,恐怕前景不乐观哪。 他心底暗作一番评估,表面上不动声色。 …… 涂杏儿这一觉睡得很沉,一睁眼就已日上三竿。起身后,她发现身上的划伤掉痂了,昨晚的头晕脑胀被神清气爽取代,身体当中浓浓的疲惫感也消失不见。 或许那姓燕的少年没说谎,他喂她服下的丹丸确有奇效。 汪铭直守在床前,见她醒转就替她打水洗漱,水温不凉不热,他替她拭面也是不轻不重,全都刚刚好。 涂杏儿有些受宠若惊,铭哥一直都很傲气,就算他喜欢她,也不会这样伺候女人。 “铭哥。”她不禁喃喃出声。 “怎么?”汪铭直的笑容很暖。 “从那么高的悬崖掉下来,你我无恙,真是老天保佑。”涂杏儿轻轻道,“若是你有三长两短,我也不想活了。” “说什么傻话?”汪铭直点了点她的鼻子,“咱这不是好好儿的么,再活五七十年不成问题。” 涂杏儿嘟嘴:“那我便老了,不好看了。” “谁说的?你会比现在更成熟、更漂亮!”汪铭直一本正经,“会有很多男人向你示好,我再把他们一个个赶跑。” 涂杏儿噗哧一声笑了:“净会胡说八道!” “你不就喜欢我胡说么?好了,换衣服罢,我带你出去吃饭。” 涂杏儿现在头脑也不昏沉、伤口只剩麻痒,于是欣然换过衣服,随他出门了。 汪铭直带她往东走,去一家饭庄用饭。 还没到午饭点儿,这里就入座了四成。“要是等到大中午再来,这儿可没地方坐了。” 饭菜上来时,涂杏儿一伸箸就发现,味道的确不错。虽和家里的精细脍食不同,但也别有乡间风味。 不过她才挟了几箸酸笋炒土豆,汪铭直就挠了挠头:“你先吃着,我去去就来。” 涂杏儿自不会有什么异议,目送汪铭直的背影出了饭庄。 结果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 出什么事了? 她正思忖间,忽然听见街上行人大呼:“那是什么!” “快,快看天上!” 涂杏儿就坐在窗边,也跟着仰头看天,竟见西方天边飘来诡异的红云,恶形恶状,飞快将太阳都遮住了。那云里探出无数鬼头,还伴着阴号惨叫。 那是什么东西!涂杏儿心头狂跳几下,似感不祥。 铭哥怎么还不回来! 她又等了好一会儿。 饭庄生意好,她又占座久了,掌柜未免就有些意见。此时又有官家打扮的人闯入,朝着四座大吼:“怪物袭城,你们速速撤去城北守护神庙!拖拉磨迹,后果自负!” 大伙儿都吓了一跳。官差连喊两遍,也不解释,转头就走。 店里人面面相觑,呆了好一会儿,就有人跳起来跑路,钱都没给。 涂杏儿讲究,先取钱付款,才走出了饭庄。 现在,何去何从?她心底茫然。 铭哥到底哪里去了!她若是随大流去城北那什么庙宇,会不会和铭哥走散了呢? 她正焦急,肩膀忽然被人轻轻一拍,她吓了一跳,转头才发现汪铭直站在自己身后。 她松口气,娇嗔道:“你去哪儿啦,好久回来!” 汪铭直苦笑:“肚子不舒服。着急又找不着地方。” 涂杏儿脸色微微一红,这人真是!她也顾不得埋怨他,指着天上道,“铭哥,你看那是什么?” 汪铭直满面严肃:“怕是什么恶兆!我们走上为策。”说罢招了招手,就有一辆马车驶了过来。 他要扶涂杏儿上车,后者又惊又奇:“铭哥,你哪里弄来的马车?”拉车的还是好马,和满街的骡车驴车不能相提并论。他们才到潘涂沟两天呢,为何她觉得铭哥在这里如鱼得水? “路口的车马行雇来的。”汪铭直随口道,“这里物价便宜得紧。” 两人上车,往东而去。 涂杏儿惴惴不安:“我们去哪?” “出城。” 涂杏儿奇道:“非常时期,留在城里不是更安全么?”荒郊野外不是比城里更危险么? “若是这城守不住呢?”汪铭直一指窗外,“你看,这许多人也要逃难。” 涂杏儿往窗外一看,的确有车有人都往东走,不去北边。大难临头,各人心思都不相同,有人不愿在城里坐以待毙,就想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她小声道:“你,你怎么知道潘涂沟守不住?我看这里城墙很厚,兵也很多。”她顿了一顿又道,“铭哥,官家喊我们都去城北的庙里呢,想必那里有专人保护,能安全些。” “若是怪物很厉害,破城而入呢?”汪铭直给她剖析利害,“全城百姓都聚在那里,怪物还不被吸引过去,开怀大嚼吗?” 他说得生动,涂杏儿打了个寒噤:“你怎么知道怪物吃人?” 汪铭直终于沉下脸:“乖,听我的。”以前从未见她爆发出这么多问题。 见他好似生气,涂杏儿不敢吱声了,但心底的不安还是从杏眸中透了出来。 汪铭直叹了口气,抚着她的秀发道:“我不会害你,一定能保你平安!”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涂杏儿心下稍安。可她想起首铜山中的遭遇,却也明白“铭哥”只是个普通人,面对天灾人祸也是力有未逮。她心底暗道:“罢了,是福不是祸,是祸也躲不过。” 这么想着,她脑海里居然有阵阵困意袭来,不一会儿就觉眼皮酸涩。她揉了揉眼:“我们现在去哪?” “尤他城。”汪铭直柔声道,“你困了,好好睡一觉吧,醒了就到地方了。” 涂杏儿不想睡。前途未卜,危机重重,她怎么敢睡? 可她还是抵不过倦意上涌,转眼就倚在汪铭直怀里沉入梦乡。 …… 夕阳西斜,随着时间推移,潘涂沟里的气氛也越发凝重。 决战将至的紧张如有实质,连普通人都觉得透不上气,更不用说知情者。街上少有人行,往来士兵都是行色匆匆。 燕三郎也不止一次眺望西边。 第924章 战略分析 虽还看不见,但他很清楚,海神使和饿鬼众就在那个方位。或许迷藏幽魂们想要血洗桃源境,把这里的守护者逼出来。 白苓也在低声问他:“可能吗,他们会把桃源的人全部杀光么?” 燕三郎不假思索:“会。” 残阳自晚霞中透出光来,正好打在他们身边的扶桑花上,其红如血,满满都是不祥。 这一个字的回答,让白苓不寒而栗。这可是整整十几万人哪! 换在桃源最鼎盛时,上百万人或有一拼之力;可现在,低迷的人口碰上了穷凶极恶的对手。 燕三郎早就见识过幽魂的狠毒。他们在迷藏国把人类当作羔羊一般屠宰,当作玩物一般处置,又怎么能奢望他们在桃源境对人类网开一面? 而饿鬼道的众生,天生就渴望鲜活的血肉,这二者一拍即合。 燕三郎和白苓抵达城主府,正好赶上吴城主的战前会议。 兵卫在府里进进出出如工蚁,吴城主的偏厅里站着四、五人,年纪最轻的也是三旬左右,最大的近六旬了,都围着桌子上的沙盘。 大战将近,他们也议论正酣。 吴城主见燕三郎赶到,即给他一一介绍。 燕三郎看霍东进也在场,就知道这些都是吴城主的心腹,跟他一起从外界进入桃源。 千岁在他耳边道:“俱有血烈之气,都是久经沙场之人。” 阿修罗对于这种气息格外敏锐。 吴城主向众人介绍燕三郎。时间紧迫,这些人看他年纪小,神色就有些怠慢,燕三郎也不以为意。尊重么,别人不会平白给你,都得靠自己争取。 桌上一具沙盘,演化潘涂沟所在的青甸原。南北两翼都有高山,山形如龙,而潘涂沟就卡在双龙的龙尾位置,谓风水绝佳。这里也是山谷当中少有的、可以修建城池的平地。 最难得的是,还有一条河流从西城门外流过,是天然的护城河。夏季正是丰水期,河面宽达十丈(三十多米)。 燕三郎看这沙盘,河流、山谷、尖峰、沟壑,都具象得明明白白,就像是整个青甸原按比例缩小了千倍,吴城主甚至还可以在上面做出记号。 沙盘也是法器,质量有好有坏,价格有贵有贱。燕三郎在卫国的镇北军中常见沙盘,一眼看出这具至少价值千金,是稀缺的战略物资。 普通异士手里,怎么会有军用级的沙盘?千岁喜欢收集宝物,但这样东西她也是没有的。燕三郎对吴城主的来历更加好奇了。 众人已经商议许久,燕三郎进来,吴城主就简明扼要道:“哨兵已在西部黑泥湾侦测到饿鬼众的行踪。”他知道燕三郎是外来户,不知这里具体地址,因此顺手在沙盘上一点。 “这么近?”少年怵然动容,但很快又道,“不过一整个白天都没攻到潘涂沟,已算桃源行大运了。”他一直认为汪铭直先前的估算太乐观,现在看来,蛮精准的。 从沙盘测算,黑泥湾距离潘涂沟不过五十里。饿鬼众都是不知疲倦的泥身,急行军只是小菜一碟。也即是说,最多再有一个时辰,它们就能赶到! 吴城主摇了摇头:“我接到消息,小半天前西边的四个村子已经被血洗,饿鬼众吃光人以后就憩在村庄和周围的树林里,不再前进。” “为何?” “那一带林地很密。” “很密?”燕三郎随即恍然:“这些东西惧怕日光?”正午阳光最强烈,今天偏偏还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气,这会儿正值盛夏,骄阳晒得人都快秃噜皮,饿鬼众更不用说了,魂体受不住这样的暴晒。 它们原本生活的世界里就没有这样的艳阳天。既然大战当前,还是吃过饭睡个午觉,等天黑了再来神清气爽地进攻为妙。 燕三郎也不禁微汗:“算我们运气好。”这要是个大阴天,饿鬼们拔腿就到潘涂沟了,说不定就开启了屠城模式。 千岁在他耳边哼哼:“是我运气好,我!”这些人分明就是沾了她的光,她的福气! 燕三郎却在心底算盘。吴城主派出去的人想必也不是庸手,否则怎能在海神使眼皮底下来去自如? 紧接着,吴城主就问起迷藏幽魂和饿鬼众的战力来。燕三郎在绝地里早有观察,这时就一一作答。 众人见他对答如流,措词精准,不似普通少年那般犹疑,也稍稍收起轻视之心。有个四旬左右的壮汉抱着膀子道:“这般对比,潘涂沟的乡军比起饿鬼众根本没有一战之力。” 拿血肉之躯和恶鬼打群架,他喋血沙场多年都没干过这么疯狂的事。可以想见,乡兵见到来犯敌人的真面目时,会有多震惊。 “不可同日而语,但这是防守战,并非郊野的遭遇战。籍城墙地利之便,以四千人御两万众,勉强可以一试。”吴城主分析客观,燕三郎注意到他用上“勉强”一词,可见他心底明白双方硬扛根本没有胜算,“再者,我们只要坚持最多半个时辰,让饿鬼众都聚集到城墙上下即可。” 这才是重点。 说到这里,他皱了皱眉:“我比较担心的是,它们分兵从其他方向突袭潘涂沟,那就难办了。” 潘涂沟人手紧缺,能上战场的青壮年汉子满打满算也就是四千人,除了堵截西城墙,其他三个方向也要放兵,以防来敌突袭。至于后勤运输,连老弱妇孺都得上场。 燕三郎摇头:“饿鬼众只听从海神使的号令,其他幽魂指挥不了它们。” 海神使从绝地带出来的,毕竟不是训练有素、上下协同的部队,而只是一群爱吃人肉的乌合之众罢了。海神使本人吞噬罗刹醴、震慑饿鬼众,这才拥有了控制权,却不能要求饿鬼众也听从其他迷藏幽魂的命令。 这就像狼群、蚁群只有一个王,而没有其他可以协同指挥的“小王”。 “也即是说,海神使指哪,他们就打哪儿?” “只会从一个大方向进攻。”燕三郎点了点头,“如果不算幽魂们自行从别处潜入潘涂沟的话。” 顶点 第925章 剖析利弊 “不能分而攻之,这便好办得多。” “那怎么确定,她会率众从西线进攻?”先前那大汉又开声了,燕三郎记得这人名为左迁,观他身形伟岸,两边太阳穴高高隆起,隐隐一股骄悍之气。 这种感觉,比起威武侯石从翼犹甚。 燕三郎心细,还发现他双手虎口、掌心都结有硬茧,应是擅使长兵。 只一眼,少年就能判定这人出身行伍,大半辈子大概都在马背上度过。 左迁接着道:“西墙最高最厚,外有护城河,并且还有我们严阵防守。这个海神使要是脑子还算好用,改道从其他方向进攻不好么,何必非打西墙?” “因大山阻隔,绕去南、北向进攻潘涂沟,至少要多花几个时辰。饿鬼们白天战力大减,所以这场攻城战一定要在太阳高升之前结束,不可久耗。” 一晚就要攻下潘涂沟?众人听了,心头都觉沉重。 不顾一股子丧气在偏厅蔓延,少年顿了一顿才接下去:“这就是我们的优势所在。” 众人想笑,但笑不出来,左迁摸了摸鼻子:“这还叫优势?” “是优势。”燕三郎却正色道,“首先,海神使不能分兵;其次,时间有限,头尾也就是五六个时辰,饿鬼众必须拿下潘涂沟。这就是说,她基本会从西线正面进攻。”他问左迁,“如果你是海神使,会怎么攻城?” 左迁想了想,只说了两个字:“强攻。” “她也只能强攻。”燕三郎强调道,“饿鬼乃是乌合之众,和诸位平常养兵、练兵不同,和迷藏幽魂又从本源上不同。”迷藏遗民非本世界生灵,跟饿鬼有本质不同,“海神使号令它们不可能如臂使指,顶多下发几个简单命令。攻城时,也只能命它们一窝蜂冲上。” 众人不得不承认,人类士兵难以匹敌的饿鬼众,被他这么一说,似乎也不算太难对付了。 “恕我直言。”燕三郎正色道,“海神使恐怕都不将潘涂沟放在眼里,只以为饿鬼大军一到就所向披靡。既然一力降十会,她何必费心去想什么战略战术?” “我和这位海神使交过手,她对人类极是不屑。”吴城主语气森然,“若她攻城时也是这种态度,我们可巴不得。” 众人都是会心一笑。白苓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不得其解。 燕三郎却知道迷藏幽魂对于人类的态度有多傲慢。海神使率领饿鬼众大军,大概想以摧枯拉朽之势直接踏平潘涂沟,又怎么会特地绕个远路,找其他方位进攻? 这时外头忽然有人来报:“有巨鹰自西来,盘旋于高空。城中雀鸟落地,都不敢上天。” 这季节有鸟儿飞在空中,再正常不过。但燕三郎早就告诫吴城主,对方有空兵,因此潘涂沟的守军也是不止一次仰望天空,现在终于看出端倪来了。 众人赶出屋去,一抬头,果然看见天上有巨鹰翱翔,越来越靠近潘涂沟。 偌大的天空,只有它一个身影。 偏厅外头原本有好几株大树,白天都有鸟儿啾鸣,但现在却静得落针可闻。 燕三郎就听吴城主身边传来一声轻咦:“这东西怎么又上天了!” 吴城主也正好道:“金羽,不是说你打伤它了?” 说话这这男子瘦高,长一张马脸,满身风尘仆仆。他方才一直站着,默不吱声。吴城主方才就给燕三郎介绍过,这位是前线刚返回来的哨探,擅匿踪之术。 左迁呸一声:“太不小心,关键时刻掉链子!” “你行你上。”男子抹了把脸,有点不解,“方才我潜去黑泥湾,不管是人还是鬼都没发现我,就是天上飞着的大鹰太讨厌,直扑我藏身之处!然后饿鬼就奔我来了,好不容易才甩脱它们。” 一句话,他被天上的鹰眼发现了。“但我的确打伤它了,千真万确!” “伤在哪?” “腹部!”金羽肯定道,“就算没打个对穿,它也不该能再上天才对。” “或许海神使有秘法或者灵丹,暂缓了它的伤情。” 吴城主皱起眉头:“这是个大麻烦,海神使通过它,能看清潘涂沟的城防布置。”巨鹰看见什么,海神使也就看见什么了。 战争的制胜因素之一,就是要知己知彼。 要是潘涂沟的军队调动、防御工事甚至人员构成都被天上的巨鹰看去了,这场敌强我弱的仗就更没法打了。 燕三郎突然道:“给我一套弓箭。” 众人闻言,望向燕三郎的眼里都是惊讶。白苓忍不住道:“那巨鹰飞得太高,不好射中的。”她见过的,那巨鹰在高空翱翔,离地至少数百丈。 燕三郎笑了笑:“你们有更好的法子?” 众人相觑不语。 左迁问他:“你有把握射下大鹰?” 燕三郎反问:“何妨一试?”他从来不立军令状。 吴城主也不犹豫,转头对霍东进道:“取‘寒宵’弓来。”不错,反正众人对高飞的巨鹰也是束手,让这少年试试又有何妨? 稍顷,弓来。 这是一张黑沉沉的铁胎大弓,表面朴实无华,连一点惯常该有的装饰都欠缺。若说有什么特别的,就是这弓立起来有四尺,超过了小童的身高。 随弓而来还有一套箭矢,平平无奇。 燕三郎掂了掂,入手冰凉彻骨,并且长弓重量至少超过了五十斤,等闲人举起都吃力,更不用说瞄准了。 时迁嘿嘿一笑:“你试试。”若是驭弓都不能自如,谈何射鹰? 燕三郎不理会他笑声里的不怀好意,轻轻拨了拨弓弦。 弦极细,韧性十足,并且居然隐现锋锐。少年举弓往桌上用力一蹭,“笃”一声轻响,桌角居然被弓弦绞了下来。 其切面平整,不啻于被钢刀劈断。 这要是贸贸然伸指去拉弦,指头都被切断了吧? 这弦古怪就古怪在,它静止时不造成伤害,只有拉伸切割时才能伤人。燕三郎看它两眼,轻声问:“蛟筋?”单这一条弦就价值连城。 那哨兵一竖大拇指:“好眼力!” 第926章 射鹰 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这小子内行啊。 第一时间认出蛟筋的是千岁而非燕三郎。但他面不改色,从储物戒中取出一枚黑黟黝的扳指戴在手上,而后抓起寒宵弓,一把拉开! 他并没有蓄力,这动作自然而然,一下就拉了个半满。 众人都微微动容。 这弦极紧,拉得越开,弦上传来的阻力就越大。燕三郎暗提一口气,原本躺在经脉里面打盹的六条小龙,飞快给他传送真力。 而后,他就挽了个满弓再放手。 “噔!” 一声绷响,燕三郎正对面的白墙上多了一道劈痕,深及二指。 不加箭矢,光是弓弦的气刃,就有如许威力。 “好!”吴城主鼓掌,但脸上没有笑容,“这把弓射程可达一千五百步,暂借你用。天上就交给你了。” 燕三郎轻轻颌首,对白苓道:“你与他们一起行动。”说罢往外走去。 白苓知道他得去找个合适的射击点,也不坚持跟上。 备战在即,吴城主还有千头万绪,点点头就当道别。 …… 走出城主府,燕三郎骑马往西而去。 他和千岁骑过巨鹰,知道这东西能直上千余丈。但想要完全看清地面的屋舍和人员,巨鹰要下降到距地六、七百丈左右,也即是它现在翱翔的高度。 再让它盘旋下去,海神使就会对城防布置一清二楚了。燕三郎一路逆着人流策马飞奔,不久就奔到了西城墙下。 他有城主手令,守卫没有拦截,任他登上了墙头的角楼。 “下去。”他亮出手令,把角楼里的哨兵赶了出去。 这里只剩他一个人了。 此时,夕阳正好沉入地平线下,周围的光线一下子昏暗。 燕三郎取出那张寒宵弓,却不拉开,而是递了出去。 就有一只纤纤素手伸过来,轻轻抓起了大弓。 弓身黝黑,纤手白嫩,指尖上还涂着红艳艳的凤仙花汁。 少年只看了一眼就低下头去,再次递过一支长箭。 “现在知道借用我的运气了?”阿修罗轻哼一声,斜睨着他。 “托福。”少年指了指天上,“时不我待。”昔日司文睿是怎么射断卫国燕子塔的,今天他就想让千岁依样画葫芦,反正这二者都有福生子傍身。 更何况他从吴城主手里拿到的这把“寒宵”宝弓,大概要胜于司文睿当时用的家伙事儿。射程更远、威力晚大。 千岁撇了撇嘴:“扳指呢?” 她还需要扳指?燕三郎下意识看了看她那双小手,精美得仿佛玉雕,似是柔弱而无缚鸡之力。 而后,他取出那枚寒冰扳指,递了过去。 阿修罗转身搭箭、弯弓,对准了天上的巨鹰。 燕三郎就见到这张强弓被她一点一点拉开,最后满弦如圆月。 她半眯着眼,绝美的面庞杀气凛然。 “乖乖飞过来,快!”她悄声低语,箭尖一点一点调换准头。 像是听见她自语,巨鹰一个转身,果然朝着这个方向飞了过来。以燕三郎目力,都能瞧见它翅上的长翎被高空气流吹拂。 “中!”千岁低叱一声,手一松、箭矢射出,流星赶月一般追着天上的巨鹰而去! “果然好弓。”连燕三郎都只望见了一道残影,羽箭就已离弦。 这还是他头一次见阿修罗引弓,无论姿势还是手法,都是千锤百炼的模样。 这种技法的长进,靠的是数年如一日的苦练或者实践。 他也没听见一点声响。 多数箭矢射出,都带着破空之声,但这支羽箭偏偏没有。 它还在夜色的掩护下悄然出击。 千岁先前见过它盘旋的模样,这会儿时机抓得极准,恰选在它转身往东,背对着塔楼,也就没发现这支羽箭排空而来。 燕三郎就眼睁睁瞧着,这一箭击中了它的翅膀! 巨鹰一颤,用力拍了两下翅膀也稳不住平衡,一个倒栽冲就掉了下来。 “中了!”千岁欢呼一声,给自己鼓了两下掌,兴冲冲道,“走,抓鸟去!” 燕三郎刚收好长弓箭,就见她穿窗而出,化作一缕红烟往前飘去。 他摇了摇头,只得跟上。 巨鹰中箭、坠落,城主府周围一阵欢呼。射下云霄之上的敌人,这对潘涂沟的士气也是极大鼓舞。 巨鹰像铅弹一样下坠,落点在不远处一片民宅。这要是砸实了,下场就是一滩肉泥。 燕三郎掠过一棵六丈来高的大树,真力运于足尖,用力一弹,从最顶端高高跃起。平民在底下看着,只觉这人好似一飞冲天。 还未跃至最高点,他身后就化出一对巨大的翅膀幻影,带着淡淡光点,但不能随意扇动。 “呼——”少年乘风而起,向前向上迳直滑出十余丈! 身后这对翅膀是他从迷藏海国拍得的奇物,名为“玄羽”,不能带人上天,但可以顺风滑翔。 入手这件玩具以后,燕三郎就玩过多次,这时也驾轻就熟,操纵着玄羽往摔落的巨鹰而去。 转眼间,二者交错。 燕三郎手里撒出一副大网,打渔一般将巨鹰网在正中,而后收拢。 紧接着他就觉手中一沉,身体也跟着直接下沉了两丈有余。 底下一阵惊呼。 幸好背上的玄羽效果实在,不是假冒伪劣。少年虽然被巨鹰的重量和势头带得下坠,但还能接着往前继续滑翔。 冲力巨大。 他沉著调整方向,将落脚点选在一座巨大的牌坊上。当他戛然而止,大网也往前冲出。燕三郎早有准备,力沉双臂,用力将它拽了回来! 裹着重物的大网晃动几下,悬空垂直,离地面仅仅不到四尺。 燕三郎跳下地面,走到网前,看着扑腾的巨鹰。 这家伙没死。 千岁早在地面呆腻了,又怀念在迷藏海国驭鹰飞行的时光,因此着意不取它性命,想要活捉一只空骑。 燕三郎也不清楚,她有没有借助福生子的运气办成这件事。反正,她射断了这货的翅膀。 它看见燕三郎凑近,立刻竖起羽毛、鼓拍翅膀以恐吓之。不过千岁射箭时用上了寒冰扳指,所以巨鹰现在大半身体都被冻住,一拍翅膀就是满地的冰碴子。 顶点 第927章 对手不是人 它被巨网兜住,腾挪不得,只张着弯钩状的尖喙喘气。 因体型壮硕,巨鹰的眼睛也显得又圆又大。燕三郎上前两步,直视它道:“海神使。这头巨鹰的下场,也就是你的下场。”说罢,宝刀赤鹄从袖中滑出。 巨鹰盯着这把神兵圆睁双眼、厉唳一声,可惜被困得动弹不得。燕三郎就绕去它身后,反过刀背,照准它后颅就是一记重击。 巨鹰顿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海神使与生物通视,巨鹰晕厥,她自然也看不到这里的情况了。 千岁不解:“你在干嘛?”燕小三很少这样直接挑衅别人。 唔,透过巨鹰的眼睛,挑衅大后方的海神使。 “激她从西门进攻,这里离西墙最近。”燕三郎耸了耸肩。为保险起见,他要激怒海神使,令她直冲自己而来。 这么个庞然大物坠地,立刻引发围观。好在这会儿平民都集中去北部的守护神庙,凑过来看热闹的多是乡兵和兵头子们。 燕三郎不管旁人议论纷纷,只从怀中取出丹药,掰开鹰嘴给它喂了两颗。这强力眠药可保它几个时辰都不会醒来。 他已经从千岁那里取回寒冰戒戴回指上,这时就将戒面摁在鹰身的坚冰上,心中默念几句。 仅仅几息之后,坚冰就袅袅汽化,再也不见。 赋有特性的法器很常见,但能发又能收就贵重了,这枚戒指即是其一。 燕三郎又收了网兜。这是千岁从鳄皮手鼓里扒拉出来的、来历不明的藏品,稍候还得还给她。 最后,他才小心把巨鹰翻了个身,肚皮朝上。 “我就说我打中了。”一个声音从人群中传出。 燕三郎转头一看,吴城主手下的哨探金羽走了过来,指着巨鹰的腹部道,“这家伙是带伤上天。” 顺他手指看去,鹰腹上有道一尺长的伤口,很深。伤口周边的绒羽都被染红。但这巨鹰与金羽缠斗时必也乖觉,奋力躲开了要害。 金羽也给潘涂沟赢得了时间,否则巨鹰午后就会飞来侦察地形,而非治伤之后的傍晚。那么海神使很早就能掌握潘涂沟的军情。 从这一点来说,燕三郎觉得千岁的灯傀福生子还在持续发力中。 这干瘦男子冲着少年一竖大拇指:“了得,你真把它射下来了!”六百多丈的高空、快速移动的目标、时刻变向的劲风,这少年竟然还能一矢中的! 不管是凭本事还是运气,都太牛掰了。 “过奖。”燕三郎坦然受之,耳边传来千岁的低哼声,“臭小子,成日价贪天功为己有!” 他只当未闻,在巨鹰伤口附近轻按两下:“没伤及内腑,但已经感染,海神使对它不好。” 鹰腹上的伤口很深,又伤在筋腱附近,不及时处理可致伤口感染,并且以后会损坏左腿。海神使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暂时替它止血,却没有好好治疗,就催着它上天侦察了。 燕三郎替巨鹰处理了伤口。既是千岁想要的,他就不能让它变成瘸腿。 金羽见他动作飞快、手法麻利,忍不住好奇了:“你也从军?”这包扎手法与民间大夫不同。 这个“也”字就很说明问题了,燕三郎头也不抬:“在军中呆过一段时间。” 金羽啧啧两声。这小子才十六、七岁,不光箭技出神入化,治起伤来还有板有眼,方才拿出来的药物,他这样刀口舐血的人一闻就知道是上等的好药。 就在此时,马蹄如雷往这里而来。 由远及近,也不过是几息功夫,左迁带着一众手下当街狂奔,至近前才高声喝令:“敌袭!速去西墙!” 来了,敌人兵临城下!众人听闻,心头都是一沉。 当下街上人流作鸟兽散,余下少许百姓也飞快回奔,而军队和后勤则加快脚步赶向西墙。 这一场决定桃源命运的防守战,终于来了。 燕三郎请金羽代为安置这头巨鹰,这才往西墙奔去。 越靠近城墙,越能听见上面鼎沸的人声。 无数乡兵都在惊呼:“来了来了!” “老天啊,这些都什么东西!” “那是什么鬼!” 千岁深表赞同:“那可不就是鬼么?” 燕三郎三步作两步奔上城墙往下眺望,也是倒吸一口凉气。 潘涂沟西门对面原就是一片茂林,入夜之后更显昏暗。如今,饿鬼众就从密林当中冒出,乌压压如流水,径直向这里冲来! 两万多只块头不一、恶形恶状的怪物一齐冲向潘涂沟,还夹杂无数尖呼鬼啸。便是立在燕三郎身边的左迁见到,也觉得头皮有些发麻。 那场面,太过惊骇。 当啷,有个乡兵手中的武器直接掉落地面。 左迁深吸一口气,放声大吼:“都愣着干嘛,抄家伙!” 他提起真力,这一声犹如惊雷,把目瞪口呆的乡兵都震回神来。 众人再看城下情形,忍不住都咽口水。 城主压根儿没说过,来犯的敌人根本不是人! 人能打赢这些怪物吗? 靠近石阶的乡兵,有人脚步一转,就要溜下墙去。左迁眼尖,两步掠到他身边。 刀光一闪,紧接着就是人头落地。 鲜血滋溅中,人皆动容。 “跑?往哪跑?”左迁舌绽春雷,一声暴喝,“城墙背后就是你们的父母妻儿,你们退缩,他们怎么办?” 许多人打了个激灵。 吴城主踏前一步,他的声音不如左迁宏亮,却可以回荡墙头: “我们刚刚接获消息,黑泥湾四个村子遇难,无人生还!” 众乡民首度听说这个消息,都震惊得无以复加。黑泥湾有四个村子,加起来人数过七百呢,竟然一个活口也没能留下? “上到七十老妪、下到刚出生的婴孩,这些怪物一个也没放过!”吴城主捏紧了拳头,“我们的哨探赶去,只见到满地的鲜血和衣物碎片,这些东西连骨头都要嚼碎了吃掉!” 许多人脸色变白。 吴城主抬高了音量,“看看这些怪物,看着!”他伸手往下一指,“它们不通人性、不听人言,它们只想吃人肉、喝人血,不接受投降!” 第928章 第一重防御 “就在这里、就在当下,只要我们退缩一步,潘涂沟就保不住了!”他大声疾呼,“我只要你们顶住怪物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就好!然后,我吴陵向各位起誓,定有法子让它们灰飞烟灭!” “然后,我们的家人、我们的潘涂沟、我们的桃源,就再也不必遭受这些怪物的肆虐和荼毒!”他再度强调,“半个时辰!” 话音袅袅,回荡城头。 乡民们定了定神,有些虽然还是满脸苍白,但都转过身去面对墙头,握紧了手中武器。 是啊,这些东西只吃人不议和,也不受降。战是死,不战就是等死! 他们退无可退,唯有死战耳。 死战,还能有一线生机。 墙头又恢复了凝重和忙碌。 千岁对燕三郎道:“这人还有两把刷子,知道怎样稳定人心、鼓舞士气。” 少年随口道:“久居上位矣。”至此已不难辨认他的真实身份。 这时白苓从人群中奔出,溜到燕三郎身边。 瞧见对面流水般压上来的饿鬼,小姑娘的脸色也不太好看。过去这几天波折不断,她都没睡过一晚上好觉,人就有些憔悴:“听说你把巨鹰打下来啦?” “嗯。” 她咬着红唇:“我们能赢吗?” “不能。” 这两个字,成功地让小姑娘的脸色发白。好在他很快道:“我们只需要坚持到吴城主祭出奔雷瓶。如果这东西真像汪铭直说的那么好用。” 这话说完,饿鬼众也奔近城下。 十丈…… 五丈…… 三丈…… 看着这些噩梦里才会出现的东西在视野中放大,白苓和其他人一样,悄悄咽下了口水。 而后,饿鬼大军的前锋部队首先趟进了护城河。 夏末,河宽水深。这条天然的护城河此时最深处能达两丈,每年夏天都淹死过人。 饿鬼冲入河中就直接沉下,也不见浮起。 燕三郎和吴城主等人明白,此因饿鬼的身躯都由泥塑,不易浮于水,也不必呼吸,干脆就要直接趟过河底! 并且由于其天赋可以固形,泥躯入水也未必就会被打散。 吴城主据护城河为天险,当然不会坐视不管。见饿鬼众下水,心腹赶紧请示:“大人?” 吴城主格外冷静:“再等等。” 再等等的后果,就是几头饿鬼从水里钻出来,爬上了岸。 见到前期试探的同伴出水,后头的饿鬼众主力更是前仆后继,下饺子一样跳进河中。 吴城主这才挥了挥手:“放水。” 身边亲兵立刻朝天放出一枚令箭,锐响伴随着烟火炸开,在夜空中很是夺目。 众人静心等待。 此时打前锋的饿鬼已经奔到城下,手足并用开始攀墙。 它们的速度快得惊人,也不惧城头射下来的流矢——这便是非血肉之躯的优势。 众人看得心头打突。 常规的守城手段,有许多就不适用了,比如浇沸水、比如从墙头倒灌金汁,这些法子都奈何不了泥塑之身。 也就是几十息功夫,饿鬼就爬上墙头,在本能指引下扑向人群。 老实说,这怪物扑上前的模样张牙舞爪,十分可怖。但好在敌寡我众,周围都是自己人,乡兵们硬着头皮一拥而上,居然将这几头怪物齐齐按倒在地,一阵刀枪伺候。 “斩首!”左迁吼出指示,“一定要剁下脑袋!” 有乡兵遵从他的指示,一刀剁下了怪物的脑袋。饿鬼身首异处,虽然还在蠕蠕而动,但再也不能凭借爪牙伤人。 这过程中,只有一个乡兵受了伤。 好像也不是太难对付嘛,众人心头大定,脸上惧色大减。 燕三郎冷眼旁观,知道冲在最前面的饿鬼多半都是送死的炮灰,战力偏弱,强者还没过河呢。 不过,能稍稍提振士气也是好的。 此时忽有异响从护城河上游传来。也就是几息之后,大水沿着河道奔腾而至! 那水浪比河面还要高出一丈有余,强劲的力道击打河床,把沉底行走的饿鬼都冲得七零八落! 力量不足的,当即就被劲流卷走,直接冲去了下游! 城墙上的乡民顿时欢呼起来。 这种不知疼痛、不知疲倦的对手谁也不想面对,少一个是一个啊。 饿鬼众大军渡河未济就被打散的话,流入下游的饿鬼就算能爬岸奔回来,也不成队形、不成规模了,不能对现有城墙造成强大冲击。 白天得燕三郎报讯,吴城主就命人拦起上游,蓄水待发。他从前也曾利用护城河这样坑过对手,并且河水的确需要调控,否则既造福乡里,又为祸百姓,很容易倒灌入潘涂城。因此上游早就筑起一个小水坝,平时都是放水状态,今日临时拦水贮备。 只是这条河的泄水口和水坝恰好藏在林中,没被天上的飞鹰识破,才能一举打出奇效。 下水的同伴大半都被冲走,岸上传来唿哨声,饿鬼立刻停下脚步,等着短暂的洪峰过去。这毕竟不是一条大河,径流量本就有限,就算人为制造洪水,也注定不能持久。 此外有几只饿鬼离开队伍,奔往上游,显然是受命破坏河坝去了。 趁此期间,潘涂沟放出人马,将率先过河的几十只饿鬼都清理干净。没有大队人马支援,这些怪物虽然凶悍,却也着实可以被消灭。 燕三郎立在城头观局,总觉被人盯紧。他低头在饿鬼群中逡巡,很快就和海神使看了个对眼。 双方眼里,都有深深的恶意。燕三郎收走巨鹰,给海神使发去挑衅,想来她已经接收到了。 “她看到你了。”千岁嘿了一声,“不破潘涂沟誓不罢休。” 迷藏幽魂恨燕三郎入骨,现在只要攻破凡人城墙,既可以逼迫桃源境的守护者,又可以找燕三郎报迷藏国覆灭之仇。换作她是海神使,这会儿必定全身都充满了干劲,恨不得亲自上场。 要的就是这种劲头哦。 “他们必有后着。”燕三郎不敢小看对方。迷藏海国存在多年,幽魂们一边与海客做生意,吃香喝辣,一边忽悠迷藏的凡人给他们做牛做马,这骗局从未被揭破,可见其筹划周全、头脑精明。 第929章 各有攻守 相对于气势汹汹的饿鬼众,吴城主和燕三郎这一边只有个奔雷瓶可以倚仗。汪铭直其人,燕三郎是不信的,他拿出手的东西是不是真地管用?少年存疑。 “不能把希望都放在汪铭直身上。”千岁深感赞同,“你打算怎办?” “擒贼先擒王。”燕三郎往海神使所在的方位呶了呶下巴。 千岁的回答只有一个字: “好。” “前面在城主府交手,她保留了实力。”燕三郎有些担心,“她手里的魂石数量惊人。” “没问题。”千岁冷冷道,“一旦短兵相接,就攻她个措手不及。” 此时护城河的小洪峰终于过去,水流变得和缓。 饿鬼们下水的时机又来了。 但它们反而后退,直到离岸一丈以上。 事出反常必有妖。 果然饿鬼群当中有个男子排众而出,走到河边弯下了腰。 这副人类的面容在一众恶形恶状中很是扎眼。燕三郎知道,这多半曾是迷藏海国的哪一位“信察”。 天色虽暗,他犹能看清这人取出一块蓝色宝石,平压在水面。 紧接着以他手掌为中心,河面突结坚冰! 冰面越扩越大,速度又快,双方都能看见,河冰还保留着原来汩汩流淌的模样,却已经成了固态。 也就是几十次呼吸的功夫,河面就完全冻住,仿佛三九寒冬之时。 “这人好生眼熟。”千岁忽然道,“我们在迷藏国见过。” “嗯,他是彤信察。”燕三郎记性很好,“我们在迷藏海国鼓动那三个黑袍客去偷笃信察的七曜珠,这三人驾船想逃,结果海面被冻住了。那情景就与现在如出一辙!” “可是寒冰特性是笃信察的天赋。”千岁声音凝重,“看来,笃信察也变成了魂石。吴陵准备用在水里的伎俩,现在派不上用场了吧?” 他们在迷藏海国诱捕笃信察时,已经探明这位信察有凝冰天赋。幽魂的天赋并不重复,由此可知笃信察的魂体转化为魂石,其天赋被彤信察用了出来。 这也是他们应付幽魂最麻烦之处:对方握有大量魂石,手段就是变化多端,无从估摸。 吴城主就站在少年身边,他听不见千岁的话,也道了一声:“不妙!” 果然河水冻作坚冰之后就成了通途,饿鬼众就嗷嗷嗷跳上冰面,直冲对面的城墙去了。 乌压压大军扑面而至,墙上的乡兵咽了下口水,下意识握紧手中武器。 护城河前不过十丈就是西城门。一转眼,饿鬼众就撞上了城墙。 轰隆,闷响刹那间往上传导,乡民甚至能感觉到脚下的墙体一震。若非吴城主入主潘涂沟后曾两次加固城墙,它都未必能扛下第一波冲击。 饿鬼赶到墙下,当即四肢并用,沿墙爬上。 左迁沉声道:“倒油!” 即有乡民搬出早就备好的桐油,从墙头浇泼下去。 此物油滑,顺着城墙表面淌下,将倘大一片城墙都变得滑不溜手! 饿鬼可没有攻城梯,全靠徒手攀援,乡民这一下给它们的爬墙增加了好几级难度。 燕三郎伫立不动,琉璃灯从虚空中现出,就在他身边飘浮。灯中红焰暴涨,盖过了墙头所有火把的光。 他随手从琉璃灯中抓出一团又一团火焰,直接砸在墙上。 “呼呼”几声响,城墙笼罩在一片火光当中。 这火光乍看之下与凡火也没甚区别,被缠上的饿鬼却哀嚎着掉下地面,一边扑打一边翻滚,结果身上的红火竟越烧越旺。 扑之不灭,直到饿鬼再也不能动弹为止。 远处观战的海神使眯起眼,恨恨吐出四个字:“红莲业火!” 这种业火专烧神魂,恰恰成了众多饿鬼炮灰的克星。 不过就算墙头变火海,也依旧有一部分更加强大的怪物存活下来,强忍住身上的火焰跳上了墙头。 早有准备的乡兵冲了上去。 这一次,终于是短兵相接了。 饿鬼扑面来袭,燕三郎一刀剁下了它的脑袋。他左右观望,发现至少有十来头饿鬼成功上墙,与乡兵近身肉搏。 左迁刚刚把一头饿鬼砸飞墙外,而三丈外却有个年轻的乡兵被身高一丈的对手按住了脑袋。 “嘎啦”,颅骨碎裂的声音,一直传到了燕三郎这里来。 紧接着,饿鬼抡起失去生机的尸首,把周围的乡兵全部砸开! 幸好,能够越过火墙的怪物数量有限。众人一拥而上,以众殴寡,到底将它按在地上、剁下了脑袋。 但这过程中,乡兵也是三死一伤,双方的力量差距实在有点大。 燕三郎往墙下探首,墙根是密密麻麻的饿鬼众,虽然忌惮红莲业火,却都跃跃欲试。越是强大的鬼物越靠后,海神使身边还簇拥着大群饿鬼。 这些东西,站得太远太分散了。吴城主大声道:“得把它们聚集在一起!” 奔雷瓶的有效范围,仅仅是方圆百丈! 该用什么法子,才能把这么多怪物集中到百丈内? 燕三郎不语,目光转动。 火墙烈烈,灯边的少年衣袂飘飘,太显眼了。 立在远处的海神使认得这盏灯,她望向燕三郎的目光里,就带出了惊人的仇恨。 紧接着,她朝少年高高抬手,掌心亮出一抹幽蓝。 白苓也看见这一幕,喃喃道:“她想做什么?”有不好的预感呢。 燕三郎知道,海神使抓着一枚魂石。至于效果,未知。 这女人坐拥千余枚魂石呢,鬼知道她到底能放出多少大招! 就在众人注视下,她将魂石凑到唇前,口齿微动,似在念诀。 而后,平地风起。 “飓风。”燕三郎轻吸一口气,“她在城主府里用过的。” 话音刚落,海神使面前就聚拢一股龙卷风,迳直往西城门推移而来! 它越是靠近,体积也在飞快膨胀,真实诠释了什么叫作“见风就长”。起先直径只有迷你的数尺,可是推到城下时,直径就达到了惊人的五丈(十六米)! 紧接着,龙卷风就直接登上了墙头。 它这一卷,将火焰、草木、冰碴都卷了进去。 第930章 一箭落空 乡兵只见到一个巨大的火龙卷迎面冲来,人还在外围风圈就被刮得东倒西歪,若是被风里挟带的东西砸在脸上,指不定还有生命危险。 紧接着,墙上的砖头也耐受不住,一块块被卷进风里。 有几个人被风里裹挟的板砖拍个正着,或死或重伤。大伙儿骇然失色,避之犹恐不及。避无可避的,只得纵身跳出墙去。 这股龙卷风声威无俩,从墙头一直刮进了内城去,仿佛不横穿潘涂沟誓不罢休。 墙头的防御,一下被撕开个大口子。 不待疾风过后,海神使就往墙头一指,一声长啸。 墙下的饿鬼群如聆圣音,从先前的一盘散沙状聚集起来,一只扑在另一只身上,就这样越堆越高。 人云聚沙成塔。可它们玩的是叠罗汉。 这样以身为梯,就算燕三郎和其他人接连打倒了几个“梯子”,还有其他的正在飞快搭建。 很快,“梯子”就和城墙等高了。最顶端的饿鬼嘶吼一声,一个大跳就跃上了刚被撕开一个口子的墙头! 燕三郎抬眼看去,这一幕在墙头反复发生。左迁和几个武将大吼:“顶住,别退!守好防线!” 决不能让这些怪物突围,决不能让它们冲入内城,否则大势去矣。 人类和饿鬼战在一起。这场防守战,突然就进入了最白热化的境地。 墙头各色光芒闪动,都是神通。燕三郎这才知道,吴城主手下竟有这么多异士。此刻这位城主大人也抽出长剑,大步向跃上墙头的饿鬼冲去。 他的身手很敏捷,他的剑也很快,挥斥方遒间,两个饿鬼被拦腰劈断。 守得一刻是一刻,这场战斗需要每一分力量。 前后左右,都是无尽杀戮。燕三郎回首望向冰河,见海神使仍然立在那里,老神在在,不由得皱起眉头。 “迷藏幽魂和最强大的怪物都聚集在她身边,不将它们诱过来,奔雷瓶怎能生效?”千岁督促他,“喂,快想个法子。” “好。”燕三郎抽空劈翻一头饿鬼,身边的琉璃灯忽然光焰暴涨,令所有生物都觉刺眼。 所有生物,包括了人类和饿鬼。 敌我双方的目光,下意识聚拢过来。 众目睽睽之下,燕三郎忽然向海神使伸手,掌心向上,几个指头朝内勾了勾。 这是个很轻佻的动作,意思是“来啊”。 海神使眼观六路,第一时间看见这个动作,当即眯起了眼。 而后,燕三郎回手在自己颈前一划,做了个自刎的手势。 前后呼应,这意思就是“过来送死”! 站在海神使身边的彤信察忍不住道:“神使大人,这小子挑衅你。” 海神使脸色铁青:“你当我看不见?” 不过迷藏幽魂的目光都聚焦过来,等着她有所作为——那小子可是迷藏海国的头号大敌,所有人都不想看着他耀武扬威——并且战事不如幽魂预想的顺利,饿鬼众方才在洪水中损失不少人手,现在虽然攻上城楼,一时却没能长驱直入。 原本在他们想来,这城里都是凡人,饿鬼大军一到,应该摧枯拉朽就能破入潘涂沟城,而后饿鬼食人,他们找燕三郎和守护者报仇。这计划是如此清晰明了,以至于她都懒得派人另外派入城中。 一群乡下泥腿子,怎可能挡住她的脚步? 然而现在也不知哪里冒出来不少异士,各色神通乱飞,牢牢守住防线。墙头太窄,饿鬼众的人数优势难以发挥,居然就是攻不进内城! 她重重呼出一口气:“行了,我们上吧,目标是那小子。” 他们这里脚步一抬,城楼上的人立有所感。金羽一指下方:“那女人动了!” 左迁招呼一声,门楼上箭矢如雨,齐齐向海神使等人射了过去。 海神使抬了抬手,众幽魂周边立刻多出一层浅蓝色的罡气,将之罩于其内。箭雨飞至,都打在罡气层上,如中软絮,纷纷滑落。 燕三郎低声对左迁道:“再放。” 左迁依言下令,又是一轮攒射。 这一拨箭雨,又被海神使支出的罡气层挡住。 他们离城墙越来越近了。 “再来!” 燕三郎话音刚落,颈上的木铃铛就缠上一层红光,他都能感受到微微的温热。铃铛藏在衣襟里,他不用低头,也知道红烟化作一个巴掌大的千岁,正一手按在他胸膛上,同时低语:“好运借你,射中这底下的海神使!” 这小鬼的任务有些任性了,这些幽魂分明箭矢难伤,还要弓兵们放箭干嘛!墙上激战正酣,哪有那么多人手替他放箭?左迁动了动嘴,可话还没说出来,吴城主已经沉声道:“照做,快!” 他既下令,左迁无有不从。 第三拨箭雨,纷繁而去! 也就在这时,燕三郎突然自储物戒中擎出“寒霄”,搭箭、弯弓、瞄准、射击—— 一气呵成! 他射出的羽箭藏在漫天箭雨之中,箭杆是黑的、翎羽是白的,就和其他弓兵射出的毫无二致。即便是千岁,也不能从数百羽箭中找出燕三郎射出的那一支。 可他箭头附著了暴躁的龙之真力,只要击中躯体就会大肆破坏。他有把握,哪怕是海神使的皮囊也很难受得住这种折磨。 这一箭快得不及掩耳,海神使才抬起眸子,第三波箭雨就扎在了她的罡气上。 那一层浅蓝应声而破,如肥皂泡。 吴城主情不自禁,一声喝彩:“好!” 燕三郎的瞳孔却骤然一缩。 他那一箭的确有破魔之力,罡气层应声而碎,几百支羽箭籍机突入,然后—— 然后一半扎在地上,溅得泥土簌簌,另一半扎在周围的饿鬼众身上,引得它们大声尖啸。 最后一瞬,迷藏幽魂们竟从原地消失。这一举动太过突兀,以至于他们甚至在原地留下虚影。 箭阵扎穿的,就是虚影而已。 白苓方才看得大气都不敢喘一声,现在却失声惊呼:“人呢,他们人呢?” 幽魂们就这样消失了? 千岁也是一呆,继而大怒:“这福生子是摆设吗?” 第931章 城门失守 太丢人了,她方才还信誓旦旦说能射中海神使!看来山寨货就是山寨货,没有正版的好使! 燕三郎却道:“海神使又动用了魂石,方才她拳中漏出蓝光。”这女人有修为在身就罢了,偏还手握那么多魂石。每一枚魂石都能释放一种天赋,这样说起来她简直有无限可能。 话音刚落,后方骚动忽起! 后方即是内城了。方才无论城墙上打得怎样舍生忘死、血溅五步,内城都是安然无恙的。哪怕偶尔有一、两只饿鬼跳进去,也被很快消灭。 只要前线扛住压力,后方就能保稳定。 可是现在,西城门内的饮马槽边突然多出几个人来。 金羽恰好往后看了一眼,这时就大吼一声:“海神使入城了!” 立在内城门下的,可不就是海神使等人? 他们居然不费吹灰之力,就遁入了城中来。 此时海神使从怀里掏出一块泥砖,直接砸在城门上。 泥砖破裂,突然变作了好大一堆湿泥,就是七八辆大车都运不完。 潮土的腥腐气味冲天而起,连燕三郎和吴城主等人都嗅到了。 众人大惊回头,吴城主一把揪起另一名心腹的衣襟,厉声喝问:“遁术禁绝呢?!” 攻城战中,守方必定开启禁绝遁术的大阵,以防万一。这种低级错误,他的手下怎么会犯? “开了!”心腹不假思索,“一直开启。” 那这几人怎么进来的?吴城主心头泛起寒意。这些怪物邪门得很,他却没法将它们挡在城门之外! 燕三郎接口道:“应该是对方天赋。”若是他没猜错,这大概又是什么魂石引发的特性了。 他嘴里说话,手上也没闲着,又是一箭射出。 可就在这期间,海神使袖底又甩出一缕青光,直奔泥堆而去。 瞬眼间,泥堆就活了。 无数泥块和砂土聚集成团,然后飞速演化出头颅、躯干、四肢…… 它突然冒起,刚好挡住了燕三郎射向海神使的羽箭。 “笃”一下闷响,泥人腹部凝出了冰霜,而后蔓延去全身。 这就是寒冰扳指的作用了。昔年柯严华在赤弩山用它对付岩火怪物,还能将它冻住短短的几瞬间呢。 燕三郎脸上反而转作凝重,对吴城主喝道:“那是饿鬼道罗刹,小心应对!”说罢奔出两步,就从城墙上高高跃起,跳到了不远处的大树上,“奔雷瓶!” 擒贼先擒王,海神使正对吴城主抬手,掌心蓝光闪烁。不过不等她憋出大招,燕三郎随手一箭射出,直取她眉心位置。 这一箭是迎头射来,虽然光线昏暗,海神使也瞧了个正着,一偏头躲了过去,目光转盯去他身上,越发狠戾。 她向手下使了个眼色,一行人都奔往树下。 吴城主往城下一看,冰河上的饿鬼都冲了过来,全力爬墙。料想海神使的神术效力有限,只能带几个人穿墙而过,否则这些东西也不必费力再攻城了。 所有饿鬼都在攻城,西城墙上压力骤增何止数倍? 可这样一来,它们也就进入奔雷瓶的范围内。 吴城主从怀中掏出水晶瓶,吩咐左右:“替我护法!”不单是饿鬼,连海神使等人也在百丈之内,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要将这些怪物一锅都端了。 吴城主径直跳下城墙。内城门后有一大块平地,空空荡荡,除了突然多出来的巨大泥人之外,就只有一根旗杆。 他顺手将旗杆拔掉,底下就露出个洞来。 就算周围混乱一片,吴城主也是小心翼翼将瓶子放进地洞里,这才默默念咒。 谁也没注意到,被冻在城门下的泥人,躯体表面的坚冰出现一道又一道裂痕。 才念两句,贮在水晶锥瓶当中的电丝就开始发光,并且往中间聚合。 起先只有头发丝粗细,可是团聚的电丝越来越多,后来就变作了蚯蚓大小…… 吴城主咒语还未念完,身边的亲卫突然大喝一声“小心”,飞身将他扑倒! 吴城主趴在地上,只觉一阵劲风贴着头皮扫过,呼呼作响。 护在他身上的亲卫被打出去十丈远,生死不知。 而后,震耳欲聋的啸声在耳边响起。 他转头一看,方才被燕三郎一箭冻住的泥人已经挣开了寒冰束缚,现出了自己的真面目来—— 一头高达十丈的巨型饿鬼,青面獠牙,眼里闪着血红的光。 吴城主立刻想起燕三郎临行前的交代,这巨怪居然是罗刹。 绝境当中,所有恶鬼的领袖,原来海神使根本未将它吞噬! 它也不急着杀人,只是高高跃起,手中执出一只巨戟,对准城墙砸了下来。 这一记重击,效果不啻于攻城棰。 “轰隆”一声巨响,城门破了。 望见这一幕,吴城主脑海里都微现眩晕。 糟了! 果然,城墙多了这么个破口,外头的饿鬼众就流水一般冲了进来。 潘涂城最坚固的西城门,失守了! 看到这里,吴城主也明白过来,难怪海神使可以驭使饿鬼众前来攻城,敢情它在绝地当中就和罗刹醴达成一致,要化干戈为玉帛,联手对付桃源境! 彼时燕三郎两人只看见迷藏幽魂冲入罗刹醴的躯壳中,其中的战斗过程却不为人知。随后幽魂们主导了局面,两人自然以为它们战胜了罗刹。 难怪它们的胜利得来太容易了些,原来双方根本没有拼得你死我活,反而达成了合作的意愿! 另几名亲兵冲上前,将吴城主抢了回去。 眼看饿鬼大军潮水般涌入,城门下的乡兵一声发喊,围作人墙挡了上去。 墙头位置毕竟有限,根据吴城主的布置,大多数兵力都在下方严阵以待,以防不测。 现在,“不测”来了。 饿鬼众前锋和乡军瞬时撞在一起。 立在最前方的士兵手里都举着盾牌挡住头面,死死抵住。潘涂沟城从前的对手都是其他地域的乡兵,皮甲轻盾足矣,装备远谈不上精良,遇上饿鬼就显得单薄。 他们只能以血肉之躯,去挡下饿鬼伸向内城的爪牙! 第932章 尽入彀中 城墙上的白苓居高临下,只见饿鬼把乡兵压得节节后退,双方交界处尽是红色的血花炸开,伴随着人类的惨叫和鬼物的尖笑。 许多饿鬼踩着同伴的身体往前跳,直接跳入人类的阵线之内,大开杀戒。一头两头也就罢了,很快会被消灭,可是几十头呢,上百头呢? 断手、断脚、人类惊恐的眼神……白苓下意识闭上眼,不忍再睹。 这趟出门,她预想过各种各样的艰难险阻,但这个? 城下人类迎战恶鬼的场面,实在突破了她的想象。 天狼谷内算不上岁月静好,可再怎样明争暗斗,也远不及此。 城外涌进来的饿鬼越来越多。除了城门破洞,更多嗅见血腥味道的鬼物不耐排队等待,直接翻墙过来。 墙头的士兵在左迁指挥下,快速撤离。 城门失守了,站在这里只能被当作食物。 燕三郎立在树上,只见底下乌压压一片越发密集,全是饿鬼攒动。他箭出连珠,其上附有红莲业火,中一个就烧一个,比别人挥刀去斩还快得多。 可是入城的饿鬼越来越多,力量越来越大,压得人类步步后退,防线一再再后挪移。 便在这时,数十头饿鬼忽然转头,奔到燕三郎所在的大树底下,开始攀爬。 他被盯上了。 少年一低头,就见海神使缓缓踱了过来,距离大树十丈外站定,周围全是饿鬼。 她很谨慎,知道燕三郎修为了得,绝不靠近犯险。蚁多啃死象,她只要站在这里、看着饿鬼们吃光他的人类同伴就行。 他忽然高声喝道:“海神使,你我何不合作?” 海神使瞪着他不发一语,嘴角却露出讥笑。 合作?潘涂沟将灭,这小子却要谈合作了,那不叫作垂死挣扎么? “莫说潘涂沟,你就算将桃源里的活人杀得一个不留,守护者也不会露面。”燕三郎继续道,“你一样不能得逞。” 海神使面无表情。 燕三郎再接再厉:“桃源里原有百万人口,如今只剩十余万。这里每过数十年就有大灾或者大疫,不是天灾就是,这些往事都能查证。”他冷静的声音不仅为海神使所闻,也传入吴城主等人耳中,“死了八十来万人,守护者都无动于衷,你在这里大开杀戒,又有何用?” 海神使沉默了。 就在这时,千岁忽然咦了一声:“彤信察呢,你看到他没有?” 燕三郎目光从海神使身后众人扫过,摇了摇头。 他没看见彤信察的身影。 这就怪了,方才还见这人冻起护城河,怎么转眼就没了影子? 不过当下所有人目光都盯在海神使身上,除了千岁之外,谁有那个闲心去关注看起来无足轻重的彤信察? 两边对话期间,饿鬼大军又往前推进了五、六丈有余。 它们的穷凶极恶让对手胆颤心惊,人类再一次清晰明了:血肉之躯是对抗不了这种怪物的。 乡军的阵线,一退再退,后方就是人类的房屋了。 接下去,莫不是要转入巷战? 吴城主忽然提起声量,问燕三郎:“都进来了么?”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但少年居高临下往城外眺望一眼,飞快道:“八成!” 两万余饿鬼大军绵绵不绝,已经冲进来了八成有余。 “够了。”吴城主一声暴喝,“起阵!” 霍东进就站在他身后,闻言从怀中掏出一只银盘,一边摩挲,口中一边念念有辞。 口诀很短,也就十几个音节。声音方落,地面立显异常。 原本坚硬的地面,突然就变软了。立在地面上的生物,无论敌我,都觉脚下传来莫大吸力,把自己飞快往下拉拔! 饿鬼们低头一看,足下哪里是什么地面,分明就是莽莽黄沙! 它们本能地想要跳出,可是腿都抬不起来——流沙比水更糟,水还有些浮力,这些流沙却只会把人往下拉扯! 就连罗刹醴都不能幸免。 方才他举着巨戟冲在最前,所向披靡,几次三番在人类防线上生撕出缺口来,若非人群里有异士顽强抵抗,乡兵早就扛不住了。 饶是如此,吴城主手下的异士也有两人身死,一人重伤! 他看得心都在滴血。这些好手跟着他南征北战,修为倒在其次,但个个忠心耿耿又有专才,每死一个都是无可估量的损失! 现在罗刹醴也吃到苦头了,体型越大,在流沙阵中也陷得越快、越深。就这么眨眼功夫,其他小鬼顶多是抬不起脚,他却已经陷到了膝盖。 左迁大声呼喝,人类军队闻令飞快后退,而吴城主已经抓起奔雷瓶在手,念起祷词。 这祷词朴实无华,只有一样要求: 要诚心正意! 吴城主干脆闭起眼,无视眼前人间地狱般的景象,专心一意念诵下去。 他是潘涂沟的城主,过去数年干得风生水起,又是常胜将军,很得民心。 诵词过半,他周身都焕出了浅淡白光,远望如同神人。 那效果也是立竿见影。方才被打断一次,瓶中电丝直接散开,这时又重新聚合起来,速度极快。 此时若有人留心天上,当会发觉天顶飞快聚起乌云。吴城主越是诵念,乌云就越发厚重。 可它的面积不大,也就覆盖了城西。 这块空地面积不小,吴城主几年前拿下潘涂沟之后就拆掉了城门后方的大片屋舍,平整为空地,作为战斗的缓冲地带,当时还引发住民不满,碍于他挟大胜余威,敢怒不敢言。 现在就是证明他始有远见的时候了—— 吴城主事先命人在这里备下了流沙阵。 这是个大型战阵,优点是范围大、覆盖广,缺点则是不能移动、花费巨大。要布好这个阵,潘涂沟两年的收入都补贴进去了,可效果也是立竿见影,陷鬼无数啊。 罗刹醴大怒,抓起身边的饿鬼就掷向岸上;还有不少饿鬼能跃得高远,直接踩在同伴的身体上往人群里跳。 场面一度混乱,但能逃出来的毕竟少数,大多饿鬼都身陷泥淖,这一簇上岸分子很快就被清理掉了。 罗刹醴身高手长,又在流沙陷阱边缘,顺势一戟扎向地面,就要借力撑起上岸。 第933章 天打五雷轰 左迁离他不远,见状大喝一声,双手握着旋风斧高高跃起,一斧头劈在他执戟的胳膊上! “当”,这一下火星四溅,罗刹醴的小臂被砍出一道裂缝,深达两尺(半米多)。 然而,这只手没断。 饿鬼进入人间所用的躯壳虽然是泥身,可硬度由其修为决定。罗刹醴道行精深,在它本源法力加持下,泥躯就能硬比金刚。 左迁还想趁机再来几斧,可这一下用力甚剧,斧头陷进去一时拔不出来。 虽然不疼,罗刹醴也被激怒,另一只大手掴下,打算把他拍苍蝇一样拍死。 左迁不得不弃斧跳开。 但趁此良机,站在流沙陷阱边缘的金羽掷出一枚袖箭,正中左迁劈开的裂口,准头惊人。 “轰隆”一响,强劲的气流把附近的人类也刮得东倒西歪。 爆炸正中心的罗刹醴,受创更重——右臂被直接炸断,泥块乱喷乱溅,打伤不少人。 金羽赫然在袖箭绑上小型震山雷,射中罗刹醴胳膊上的伤口,当即引爆! 这巨怪的胳膊断了,握不住巨戟,也就失去了爬出流沙陷阱的支点。 这变故来得太过突然,海神使等人脸色大变。这几人当中有一大半不具修为,此时就深陷泥淖而不能自拔,其余的挟起同伴,把泥淖里的饿鬼当作跳板,飞快往岸边冲去。 这流沙陷阱设得巧妙,但只能困住饿鬼众一时。只要罗刹醴腾出手来打坏阵法,手下大军依旧可以轻易屠灭潘涂沟。 可是迷藏国幽魂潜意识里仍然深感不妙,只想快点脱身。 就在此时,吴城主念完最后一个音节,顺手拔掉了奔雷瓶的塞子! 护在他左右的手下都看见,瓶中千百条电丝聚作一条,上下翻滚,如同龙蛇。吴城主刚拔出塞子,它就迫不及待冲出瓶口,直上九霄! 他身边的金羽飞快抓起放空的奔雷瓶倒扣箭头上,一箭射了出去! 这瓶子被羽箭带得又高又远,横亘百丈距离,几乎快到流沙陷阱才开始落下。 他不要准头,只要距离,倒是不难。 与此同时,千岁也在燕三郎耳边厉声一声:“走!” 燕三郎手里有金光一闪。 下一瞬,少年的身影就从大树上消失。 天上乌云扰动,像是被无形的手用力搅拌。云团当中电走龙蛇,蓝光嚯嚯。 就在四野寂静中,千百道霹雳从天而降。 天地亮如白昼,所有生灵都被强光激得闭眼,再不敢直视。 雷光落下来之前,千岁化出的红烟也一下子缩回木铃铛里,以暂避锋芒。 那般声势无俩,那般天威浩荡! 轰隆雷声连环炸开,撼天动地。 近距离的爆响,让众人暂时失聪,耳中只有一片吱嗡轰鸣,除此之外什么也听不到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众人嗅到了古怪的烟味儿才慢慢睁眼。 眼前一幕,让他们骇然失声: 以吴城主方才掷出的奔雷瓶为中心,方圆百丈地面都遭雷击,青烟团团自地上冒出,方才众人闻到的烟焦味儿就出自这里。 阵法被劈没了,原本松软的地面硬化,甚至出现大片结晶。 至于地面上的饿鬼,一律被劈成焦黑,真正如泥塑一般动也不动了,只有身上还冒着袅袅青烟。 周围的活人见到这一幕,也是久久不能言语。 这便是天威么? 燕三郎被曜珠传去不远处,这时也徐徐睁眼。他就听见千岁小声道:“它们都魂飞魄散了。”这些是真正的泥人了。经过这场壮观已极的天打五雷轰,附在泥塑里的饿鬼已然消失不见。 “你没事吧?”虽未亲见,但他总觉得千岁有些畏缩。 “没事。”千岁没好气道,“我不喜欢打雷。” 从未怎未发现?燕三郎压下这个念头举目四顾,雷击现场塑着一尊又一尊泥塑,神态各异、样貌丑陋、动作古怪,是多少人噩梦里也不会出现的场景。 一阵风吹过,多数泥塑都化成了灰砂,纷纷落地。饿鬼们方才的穷凶极恶,和神魂一起灰飞烟灭,什么也不剩下了。 不过罗刹醴还在动弹。它被劈得千疮百孔,但眼中的红光仍在,只是动作不太灵敏了。 眼看活人要将它围困起来,罗刹醴耳鼻逸出一团青光,飞快往城门外头遁去。 这就是罗刹醴的神魂本体,见机不妙就想逃走。 它不愧是饿鬼道里的一方领主,遭受这个量级的天打雷劈也没有魂飞魄散。但青光黯淡,可见它重创之下不能再将那样庞大而残破的躯体指挥自如,只好弃壳逃走,藏匿以待日后东山再起。 左迁杀气腾腾吼了一声:“逮住它!”这孙子弄死他手下大量兵丁,可不能让它活着逃开! 吴城主手下即有异士祭出法器。 燕三郎却更早一步丢出罗网,将那点青光网在正中,拖了回来。 这小网是庄南甲当年收取笃信察神魂时用出的法器,被燕三郎顺手牵羊了,现在就能派上用场。 “喂!”猎物被抢,那异士很不甘心。 燕三郎倒是心平气和解释:“我炼器之用。”三两下收起网兜。 这东西喂琉璃灯正好。小灯的晋升又到瓶颈期,看看饿鬼道领主的精华能不能帮助它有所突破。 吴城主向手下挥了挥手:“小事耳,先善后。” 奔雷瓶的效果出乎意料地好,百丈内的饿鬼众俱被秒杀,只剩一地碎渣渣。百丈圈外还有一两千只饿鬼原地呆怔了好一会儿,接着一哄而散、转身就跑。 天雷太可怕了,大统领也死了,它们还留在这里干嘛? 原本浩荡壮观的饿鬼群,一下子作鸟兽散。 吴城主急令左迁:“带人速去围剿,免留后患。”趁它们现在闻风丧胆毫无斗志,就得赶紧清除,否则今后有这么多吃人的东西在潘涂沟外游荡纠集,太不安全。 左迁领命,点了数百人而去。 军民看吴城主的眼神已经变了,变得又敬又畏。一位可以打退饿鬼的城主,一位可以引来天打五雷轰的城主,那必然是得了上苍的眷顾。 受命于天。 第934章 再问来历 值此一战,吴城主的丰功伟绩必然会在整个桃源境流传开来。 可是吴城主自己脸上却凝重依旧。这一仗险而又险,总算打赢了,可代价亦很高昂。 站在他身后的白苓环顾战场,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饿鬼被劈死大半,可是人类呢? 百丈雷圈之内,还有二百多具焦黑的尸体。 方才饿鬼来袭,这些乡兵是抵住对手的前锋,他们同样陷在黄沙里、陷在雷圈中。 天雷无眼,灭杀的不仅是饿鬼,还有这二百多条鲜活的人命。 活着的乡民惊魂未定,但已围成一圈默默垂首,不少人伸手抹着眼泪。这里面,有他们的亲朋,有他们的故旧,有他们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 如今,他们却和怪物同归于尽。 吴城主定了定神,沉痛道:“今日牺牲的乡亲,都是潘涂沟的恩人!我要在这里竖一座丰碑,教导后人牢记功勋、缅怀先烈!至于你们——”他环顾四周,目光从活人脸上一个个扫过去,斩钉截铁,“你们都是英雄,理应得到嘉奖!”说罢,颁布了奖赏和抚恤措施。 燕三郎倚在一户民宅墙边细听,也佩服他临时应变能力之强。上位者奖惩分明,手下人才有干劲。吴城主的奖恤措施慷慨但合理,既安抚了乡兵的情绪,又体现了城主的公平。 仓促间就能做到这些,又不致首尾失衡,此人很不简单。 毕竟是胜利了,他们成功地保卫了家园,乡兵的情绪果然稍稍振作。 于是吴城主手下的将领分配任务,打扫战场的打扫战场,修补城门的修补城门,照料伤者的照料伤者,倒是有条不紊地一一进行。 吴城主缓步踱向民宅,在众人看不见的角落里,缓缓抹了一把脸,终显疲惫。 这一场防守胜利,来得很不容易。 见吴城主左顾右盼,燕三郎才缓缓走了出去。 果然吴城主看见他即指了指战场:“你看,迷藏遗民是不是都被消灭?” 罗刹醴的泥塑脚下有几具焦黑的尸体,能在饿鬼群中心出现的人类遗骸,只可能是迷藏幽民所占据的皮囊。 一共七具。 被雷劈过的人体看起来比饿鬼更可怕,除了黑,还有红,但燕三郎观察得格外仔细。 “外表看不出什么端倪。”下雨天被雷劈的倒霉鬼,通常能保持生前的样貌。但方才天上降下来的可是汪铭直收集了几百年的天雷,威力比寻常雷电至少放大了百倍不止,否则也不能劈得罗刹醴险些魂飞魄散。 但这样一来,人体也都被烤得焦糊,方才乡兵不小心碰到两具,结果它们直接化作齑粉,簌簌而落。 这是从里到外,从皮肤到骨髓,尽数碳化。 如此情境,少年也不用想着怎么从那一团团黑乎乎中辨认面貌了,没门儿! “但人数好像不对。” 吴城主也觉得有异:“原本是多少人来着?” “在绝地有十三人,但方才雷圈中只有七人。”燕三郎看了看四周,“还有六人下落不明。” “但那个首领海神使,已经被天雷劈死了吧?” 燕三郎指着脚边的焦尸:“从位置判断,应该就是这一具。”尸首右手戴着戒指,没被打坏。燕三郎伸手摘下戒指,焦黑的指头就化作了粉末。 “那就好。”吴城主眉头舒展,“她既死了,剩下的想必暂时也不会再翻风浪。” 首领死了,这对幽魂应该是个沉重打击。“你觉得,我们和汪铭直的交易算是完成了么?” “算。”燕三郎不假思索,“他要我们阻止饿鬼众出逃,我们已经做到了。”否则这么几万头饿鬼在桃源境到处游蹿、集团作案,活人都会被吃个干净,从此这里头就死气沉沉。 更不用说里面还有一头强大的罗刹兴风作浪。 这就够守护者头疼的了。 吴城主深吸一口气:“我们可以出去了?” 燕三郎点了点头:“只要我们找到他。” 白苓也走了过来,闻言问道:“现在去哪?”上回汪铭直消失得突兀,只说燕三郎知道上哪里能找到他。 她也想知道,哪里? 燕三郎不假思索:“去同悦客栈看看。” “他在那里?” “或许。”燕三郎眼也不眨一下,“我们是外乡人,去过次数最多的地方也就是同悦客栈了。再说,上次他出现在那里。” 乡民忙着收拾战后的烂摊子,吴城主把现场安排明白,就叫上金羽,而后对燕三郎道:“走吧。” 一行人往同悦客栈而去。 从西门走去客栈,有些路程。 吴城主上下打量燕三郎,像是头一次认识他:“有这样的机智武功,怎会是无名之辈?你说你是梁人,到底哪一家名门之后?”这少年说他出身黟城,吴城主不太信。那种边陲小城里可没有什么世家望族,反倒是…… 名门?燕三郎幼时摸进过很多门,但就没有名门。他不动声色:“你对梁国的名门了若指掌?” “差不多吧。”吴城主脸上微显唏嘘,“但凡能叫得上号的,我都知晓一二。” “我出身微末,没什么可说。”燕三郎只说三分真话,“只是有幸拜连容生为师。” 吴城主的注意力果然被这个名字转移过去,动容道:“连容生!你师傅是连老夫子?” “是。” “怪不得。”吴城主释然了,“名师出高徒。” “原来吴城主也听过连师之名?” “何止听过,我还代子求师。”吴城主有不忿之色,“结果那老头子拒绝得生硬,说我儿子资质不足,先天短缺!” 燕三郎忍不住摸了摸鼻子。以他对恩师的了解,这话听着的确像是出自连容生之口,半分也不夸大。“令郎现今可好?” “不好。”吴城主瞪了瞪眼,“他几年前得病,没了。” “……”这就尬了,几年前的旧事,现在说节哀是不是不太妥当? 吴城主反倒吁出一口气:“从这点来看,你师父好像也没说错。” 燕三郎只能应付一笑。能说什么呢,恩师也是杂家,什么都涉猎一点,唯独卦术是真不行。 第935章 明天再来 他说吴城主的儿子“先天短缺”,肯定不是指人家短命。 燕三郎只能转移话题:“今次对付迷藏幽魂,好像太容易了些。” “哦?”吴城主皱眉,“这还叫容易?”饿鬼众和迷藏幽魂联手,潘涂沟极度凶险。他们应付得稍有不慎,这会儿已经是全军覆没的下场了。 燕三郎不语。他和海神使交手的次数不多,也不知道她具体斤两,只是觉得这事儿隐隐有哪里不对。 千岁也在他耳边哼哼:“有福生子镇场,容易些岂非才是正常?” 对,福生子还在她身上! 燕三郎忍不住道:“拿下来!” 这话是对千岁说的,吴城主听见了,不解:“什么?” “没什么。”燕三郎问他,“离开桃源之后,吴城主有甚打算?” “打算?”吴城主露出思索之色,好一会儿才道,“或许故国重游。” “复仇?”燕三郎记得,他是被人一路追杀,才掉落桃源境里。 “再说吧。”吴城主长叹一声,“这么多年过去,早就物是人非。都说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在桃源境里呆久了,我竟觉得这里挺不错的。” 金羽在一边忍不住道:“大人!” 他脸上有不忿之色。 “是了,你们雄心未泯,还想着干一番事业。”吴城主笑了笑,又有些嗟叹,“是我拖累你们了。” 金羽待要再说,燕三郎停下脚步:“到了。” 前方就是同悦客栈。 客栈里的人早被疏散,这会儿门庭冷落,紧闭的大门上贴有一张告示,白纸黑字写道: 本店打烊,明晨卯时开张。 燕三郎走到这里就停下脚步,观看告示。 吴城主和金羽也是如此。 白苓等了一会儿,见他们谁也没上前,不由得道:“我们要进去么?” 燕三郎和吴城主都没吱声,金羽摸了下鼻子:“来都来了,不妨试试。” 试什么?白苓还不太明白,金羽已经伸手去推大门了。 木门纹丝未动。 金羽手上又一用劲。 大门还是动也不动,像是画在墙上了。 他执出佩刀,反手就是一刀。 “叮”地一声,刀锋陷入木门,溅出两点火花。 “咦?”这下子连白苓都听出不对劲了。怎么会是金石相击的声音? 燕三郎这才走上前,伸手按了按木门:“幻术,汪铭直的拿手好戏。”怎么摸都像木门,可他们面对的恐怕就是坚岩,“这根本不是门,也就打不开。” 白苓咬了咬唇:“那怎么办?” “照办。”吴城主指了指告示,“回去休息吧,明晨再来。” “这个?”这三个男人要乖乖遵从一张字条吗? 燕三郎也道:“纸张和墨迹都很新,再看字迹。”龙飞凤舞,章法俨然,“桃源境识字的人不多,是吧?” 识字的人不多,本地掌柜的字能这么大气漂亮吗?几率很小。 所以这多半是汪铭直手书。 眼看他们转身就走,白苓只好跟上。 …… 吴城主安排两人入住城主府,燕三郎婉拒,又回自己下榻的旅舍。这里离同悦客栈不远,走上几十步也就到了,方便就近监视。 至于城西,自有乡军去善后。 燕三郎走回自己的客房时,伙计还没回来,他自去店后的水井打了一大桶清水上来拭身,再换过一套干净衣裳。 只有水,才能彻底让人放松下来。 白猫和红衣女郎正趴在敞开的窗边看底下的热闹。 危机已经解除,潘涂沟居民从城北守护神庙返回自己家中。尽管是深夜,街上的人越来越多,竟比白天还要热闹了。 大部分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仅仅过了几个时辰,前线的实况还没有传到平民耳中,因此就有谣言满天飞。但总归是劫后余生,大伙儿都有些激动,非要扯着街坊邻居拉呱一阵。 “看。”燕三郎忽然往下一指,长街上走来一家人,即将从他窗下经过。 千岁翻了个白眼,她才不看。 燕三郎把手掌伸到她眼皮底下:“拿来。” “什么?”她装糊涂。 “金子十两。”燕三郎往下一呶嘴,“这对夫妻带着婆子往西走。看方向,他们是从北边回来的。”敌袭之前,千岁和他打赌,城西这对夫妻去不了城北庙。 现在,是她输了。 “十两金子你都计较?”她嘟起嘴,“太小气了。” 燕三郎冲她勾了勾手指:“愿赌服输。” 千岁只好掏出金锞子,一把拍进他手里:“喏,拿好了。” 少年把金锞子上下抛了两回,笑吟吟对白猫道:“芊芊,记着这十两金,待回家就给你买鲍鱼当晚饭。” 听说以后晚上有好吃的,白猫赶紧爬起,开开心心去蹭他手背了。 幼稚。千岁撇了撇嘴,买了鲍鱼给猫做“晚饭”,是不想让她吃上么? 好像她稀罕这一口似地。 “罗刹神魂呢?”燕三郎问她。 千岁打个响指,招出了琉璃灯。灯中的火焰静静燃烧,但呈现明亮的橙色。 “喂了?”燕三郎发现灯身上的图案更加清晰,甚至其中还多了一幅罗刹醴仰天咆哮的绘像。琉璃灯会将吃过的生物都投影在灯身上,以作纪念。“作用大么?” “大,很大。”千岁看起来却不太开心,“不过我之前可能低估这小破灯的食量了。罗刹醴的神魂都投进去了,它居然还未晋阶!” 她有点小小的不开心。 “还差多少?” “唔……”她默默心算,“大概还要两个橙色任务的报酬吧。” 那差的还不是一星半点呢,燕三郎也爱莫能助。木铃铛的橙色任务可遇不可求。再说现在正值福生子生效期间,琉璃灯都没能晋升,看来硬件上的确条件不完备,连晋阶的“可能”都没有。 燕三郎抚着猫脑袋,转了个话题:“见到苍吾使者,你想提什么愿望?” “你不是早知道了?”千岁漫不经心,“你呢?” 他们可是有两枚苍吾石呢,按说可以向弥留之境提出两个要求。 燕三郎摇了摇头。 “这是什么意思?”她没看懂。 第936章 密议 “我什么都不缺。”目前的生活,他已经很知足。 “小富即安。”她哼哼两声,“就这样也敢说自己什么都不缺?你怎不要个大官来玩玩,怎不弄个王位来坐一坐?” “你想让我称王称侯?”燕三郎目光深注。阿修罗倚在窗边,任晚风吹着她的红袍,慵懒柔弱得像秋天开放的鸟萝。 但他知道,这种柔弱不过是假象。 “那多好啊?”她纤长的指尖轻点下巴,“有权有势,才方便行事。再说,荣华富贵谁不想要?” 燕三郎定定道:“你想要,我便争取。” 什么叫作她想要,他自己就不想要么?大圣人!千岁想奚落他几句,可是见到少年眼里的一丝不苟,她忽然笑不出来了。 他真会为了她这么做? “真的?” 他点了点头,很是郑重。 千岁抿了抿唇,忽然转头望向街心,切换一个话题:“吴城主那里来消息了。” “嗯?”这么晚了,两人又在客栈里,千岁的消息源只有——“诡面巢蛛?” 他和吴城主同行了一路,趁机就把子蛛放过去了。 千岁点头,刚把母蜘蛛取出放到桌上,金羽的声音就传了出来:“大人,这是良机,千载难逢。” “我知道。”这是吴城主。 “他们进山找弥留之境,手里多半就有苍吾石。”金羽的声音在冷静中透出狠戾,“我们夺过来,您还可再展皇图!” “你打算怎办?有人惦记我们的苍吾石呢。”千岁不由得冷笑,话里杀气四溢。 “兵来将挡。”燕三郎还能怎么办? 另一个声音却道:“不妥。我看这少年身手、智计都很了得,不像他自述的那样轻描淡写,怕是另外有些来历。” 听起来有些耳熟呢,这声音。 “怕什么?”金羽漫不在乎,“就算再有来历,他死在桃源里,谁知道是我们做的?” 这下子,连燕三郎眼中也是寒光闪动了。 有人惦记他的宝物和性命,那就别怪他以其人之道还报其人之身。这一点上,他和千岁可是一模一样。 另一个声音又道:“在桃源修身养性多年,你怎么还是一根筋到底?” 金羽怒了:“谁一根筋,就你多啊?” 多听两句,千岁一下子想了起来:“咦,这不就是那个霍东进?” “是他。”燕三郎也记得。 就听霍东进接着道:“这姓燕的少年,大人不妨拉拢一番,日后出桃源境大展宏图,说不定能用得上。” 金羽不服气:“半路拉拢来的,你看他能忠心为主么?” “你不是半路来的?”霍东进又拆他的台了,“有我的时候都没有你。我记得大人一直走到小仓山南,才拣到你这……” “打住,打住。”金羽赶忙打断他,“他怎好与我相提并论?我看他就生具反骨,说不定是个不肯屈居于人下的。” 千岁下意识看了身边的少年一眼,这金羽与燕小三素不相识,居然歪打正着说中了他的属性。有趣,有趣。 “再说了,进入弥留境达成愿望,这机会千载难逢,无论如何也不能错过了!”金羽声音凝肃,“我们需要苍吾石!” 千岁听到这里,哼哼一声:“当年这些人的确像丧家犬一样被撵进首铜山,误打训撞进了桃源境。看来,至少这一点他们没有撒谎。” 这几人想取燕小三性命,她口中可不会有什么好话。 “有苍吾石的又不止他一个。”霍东进无奈叹了口气,“那个叫做白苓的小姑娘多半也有。” 又有一人插嘴:“说得对,他们好像不是一路人。小姑娘修为平平,作为回报,我们可以饶她一命,再带她出桃源境。” 吴城主声音幽幽:“在这里待了五年,我们都沦落成了专抢小姑娘的土匪么?” 他一开口,其他人就不吱声了。 最后是金羽干巴巴道:“可是、可是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 吴城主打断他:“你们跟着我困在桃源这么久,都憋坏了吧?” “大人!” “你们也听说了,吴骁那小子干得不错,梁国蒸蒸日上。”吴城主呼出一口气,“倒是出我意料。我还道黄毛小子乳臭未干,万万治不好大梁。” 周围人都不说话了,似在体会他话中含义。最后金羽涩声道:“大人,您、您不想争了?” “我可没这么说。”吴城主放缓了语调,“都下去吧。” “大人!”金羽下意识抢断一句。吴城主敲了敲桌子,重复一遍:“都下去!” 这时又有人开口,声音比金羽和缓得多:“王爷,我等誓死追随,无论您在哪里。” 吴城主应了一声,诡面巢蛛就没再传来消息。 燕三郎凭阑听完,好一会儿才轻声道:“真是他。” “还以为他早挂了,看来这年头都流行诈死啊。”千岁也是呵呵一声。 听过吴城主和心腹的对话,他就知道,只怕麻烦已经开始了。 千岁像是听到他的心声,紧接着开口:“要不,我们今晚走一趟城主府,先下手为强?” 这些人对他们不安好心,她和小三何不抢先出手把祸患掐灭? “不!”燕三郎不假思索,“我们稍安勿动,走一步看一步罢。” 当下,他就运功调息去了。 ……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闻笃笃笃三声,外头有人敲门。 少年一下睁眼,警觉道:“谁——?” 这声音有些熟悉:“在下霍东进,奉吴城主之命,送来巨鹰。” 燕三郎神色一动,悄无声息走去门边,猛地拉开房门。 外头站着的男子被他吓了一跳:“燕公子?” 果然是霍东进。 “是我。”少年不动声色,怨木剑已经滑进掌心。 “吴城主让我们把巨鹰送来给您。”霍东进往下一指,“就在门外。它个头太大,我们搬不进来。” 话音刚落,燕三郎就听见外头传来一声锐鸣,果然是巨鹰的动静。 “多谢。” “燕公子太客气了。”这人笑道,“你助我们击败饿鬼众,全城上下都要感激你才是。” 第937章 饲鹰 他笑起来让人如沐春风,和那侦哨金羽就是截然不同的两类风格,无怪乎吴城主派他过来送鹰。 两人并肩往下走,霍东进问他:“这头巨鹰,燕公子打算怎么处理?” “杀掉吃肉。” 霍东进:“……” 少年面无表情:“开个玩笑。” 看他神情,哪里像是开玩笑了?霍东进心里吐槽,嘴里跟着打个哈哈:“燕公子幽默。” “留下驯化,看能不能当座骑。”燕三郎缓缓道,“说不定可以乘着它飞出桃源境。” 霍东进足下微顿。对啊,他们怎么没想到?幻境只能做在地面,飞上高空不就一目了然? 可是巨鹰已经送过来了,难不成再抢回去? 没等他脸上露出迟疑之色,燕三郎又耸了耸肩:“也就是这么一想。如果它真能送人出桃源,海神使早就不受困了。” 话又绕回来了,霍东进无语,这少年真不是个好相与的。 燕三郎又问他:“你也是梁人?” “不,我是拢沙界云城人,幼时随家父迁往梁境做生意,也就留在大梁了。” 千岁也对燕三郎道:“今晚城战,这人立在吴陵身后,也是他的心腹。” 少年走到楼梯口,见客栈门外果然停着四匹大马,其身后拉着一辆宽而直的平板车,十分显眼。 巨鹰太大,拆了车厢的顶篷也装不进来。 客栈的掌柜还没回来,但周围的住户已经返家,遇见这不寻常一幕,都围上来看热闹。燕三郎听见的多半是惊叹:“哇,这么大的老鹰还是头一次见。” “这要是杀了吃肉,能饱几个人?”说完这话的人见燕三郎上去牵马,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小哥,这是你的?” “嗯。”燕三郎拍了拍巨鹰。这货已经醒了,对他怒目圆睁,正想伸喙啄一下厉害的,却听见一声厉斥:“不想活了?” 这是个女声,一直让它记忆深刻。 巨鹰突然就想起自己在迷藏海国被人勒着脖子飞上飞下、险些断气的经历,全程都伴着这个女人的声音啊! 它打了个寒噤,老实了。 霍东进在一边看着,也是啧啧称奇。巨鹰显然认出这少年就是击伤自己的人,原本满眼仇恨,怎地突然怯懦起来? 不过他倒是听说,有些动物天生灵觉,知道谁不该惹。 货物既已送到,霍东进也就告辞回去了。 街上人多眼杂,燕三郎牵着马进了后院。这里其他马匹见巨鹰驾到,都是不安嘶鸣。 反倒巨鹰十分安静,从平板车下来就缩首缩脖。 燕三郎给它检查一下伤势,顺便换了个药,而后拍拍它的脑袋:“原主人对你不好。从今往后,你就跟着我们吧。” 巨鹰伤口处传来清凉,把疼痛都盖了下去。它有灵性,闻言低鸣两声,甚是乖觉。 燕三郎把它安置在梨树下。 这时店里的人手回来了,燕三郎出钱,让小二想法子弄来十五斤鲜肉。 有钱的大爷银子给得足,小二欢欢喜喜地去了。 也就一刻钟后,巨鹰就吃上了晚饭。它也是饿得狠了,两只大肥鹅转眼吃掉过半,又喝了许多清水。 马厩前鹅毛纷飞,像是六月下雪。 有这等凶兽在侧,进食得鲜血淋漓,马儿都不安地打着响鼻。 趁着它低头大块朵颐,燕三郎绕去它身后,从怀里掏出样东西看了一眼。 果然。 他心里有谱,拍拍巨鹰,正要回楼上休息,不意白苓迎面走了过来。 她不敢靠近,只在两丈外站定,好奇地打量巨鹰:“吴城主还真把它送来了,你打算拿它怎办?” 其实方才霍东进敲燕三郎的门,她就听见了。可她不敢靠近带毛的生物,怕老毛病再犯。 “随缘吧。”燕三郎答得口不对心。千岁既然看上这头巨鹰,它就没有单飞的可能了。 白苓莲足在地上划了两个圈圈,才问他:“明天,我们真能见到苍吾使者?”目标就在眼前,她反而心虚。 “或许。”没把握的事,燕三郎既不打包票,也不安慰小姑娘。 “汪铭直和苍吾使者是什么关系?”白苓咬了咬唇,“汪铭直是守护者,这个词还是海神使说出来的。那么他是桃源境的守护者,还是弥留之地的守护者?” “好问题。”燕三郎好像从未往这方面深想,现在被她提醒,倒觉得其中可以探究。 为什么汪铭直会成为守护者,是出自弥留之地指派么?以及,指派的标准是什么? 往下细想,燕三郎忽然觉得答案或许有助于他探知真相。因此他又重复了一遍:“好问题。” 被他一夸,白苓俏面微泛红晕,说不出的动人,只可惜这里光线昏暗。 “对了。”她微低下头,把额前一缕秀发拨去脑后,“涂杏儿一直下落不明呢。你从同悦客栈拿回来的东西,能追踪到她的下落么?” 巨鹰正在从石槽里喝水。 鸟类喝水要抬头,这么一低一抬,就把两人都看在眼里。 燕三郎看了看它,有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你说这个?”他从怀里掏出那只小小的玉葫芦,扯着红线提起,目光微动,“不能。我见过涂杏儿把它佩在腰间,但汪铭直一定是屏蔽了追踪的神通。我试过几种法术,都追踪不到。你有办法么?” “没有。”白苓细声细气,“但我下午经过城东,那里有家饭庄的伙计说,她往东门去了。” 燕三郎奇道:“饭庄伙计记得她?”饭庄可不是大酒楼,走的是平价量大的流水,那里的伙计一天不知道面见多少客人,怎么会对涂杏儿有印象? “嗯哪。”白苓好似有两分小开心,“她本来就很漂亮。”美人总是让人印象深刻的嘛,“何况那时天边飘来红云,官差又冲进店里疏散平民。众食客都夺门而出,借机赖掉了饭钱,只有涂杏儿先把账结完才走出去。她言谈和气,笑起来右边脸颊还有个酒窝,伙计就记住她了。” 她顿了顿又道:“伙计说,她刚走出店,就有个男人迎了过来,又把她接上一辆马车,往东去了。” 第938章 这事儿还没完? “那就是汪铭直了,他和涂杏儿是夫妻,潘涂沟大难关头,他要把妻子送去安全之处。”燕三郎沉吟,“明日若是汪铭直捣鬼不出现,我们再往东追查线索。” 白苓用力点头。 燕三郎捂口打了个呵欠:“离天亮不到两个时辰,休息吧。明日又是非同小可的一天。” 这时巨鹰吃饱喝足,扑扇两下翅膀,就趴下来准备睡觉了。 这时白猫不知从哪里溜了过来,圆溜溜的杏眼盯着燕三郎手里的玉葫芦。他蹲下来,提着红丝线晃了两下,猫儿脑袋就跟着玉葫芦转来又转去。 它的目光专注极了,盯了几息,忽然扑上来挥爪就拍。 好歹也是修炼数年的猫妖,这一下蓄势而发,动作都挥出一套残影。燕三郎躲了两下,被它一爪子挠中红线,就往嘴里扯。 “不许啃!”他在白猫脑门儿上打了个爆栗,“这是重要物证。” 逗猫完毕,少年又打了个呵欠,想拿回玉葫芦。可是白猫不肯,死死抱着它不放手。 “罢了,反正也没用。”燕三郎也不坚持,只是强调,“只许玩一晚上,明晨必须还给我。” 白猫喵喵叫得欢快,显然很高兴。 它是夜行动物,最喜欢在这时候愉快玩耍。 “走吧。”燕三郎取过廊上的油灯,返身回客房了。 灯光走后,后院又重新沉浸在黑暗中,只有猫儿偶尔抬眼,一双眼睛莹光闪闪。 巨鹰已经把脑袋扎在翅膀下面,准备入睡。 猫儿玩了一会儿玉葫芦,见它一动不动,也就失了兴趣。 它鬼鬼祟祟往巨鹰身边走去。 巨鹰觉出不对,忽然掉转头来,尖喙张开,做了个恐吓的架式。 猫儿吓得一蹦三尺远,又跳回干草上,一边偷眼看它,一边假装玩玉葫芦。 巨鹰瞪着它好半天,眼睛也瞪累了,又不见这家伙凑近,也就慢慢合上嘴。 它毕竟伤重在身,困倦已极,不一会儿又把脑袋扎回背上,准备睡觉。 猫儿再度悄悄靠近。 这回它凑得更近了,快到鹰肚皮下才被发现。 又是一轮对峙。 这样玩了两刻钟,白猫才放弃对巨鹰的打扰,不知溜去了哪里。 巨鹰终于能睡觉了。 夜色越发深沉。 ¥¥¥¥¥ 次日天不亮,燕三郎就起身了。 他推开窗户伸了个懒腰,猫儿就站在窗外,竖着尾巴迎接他。 他抚了抚猫头:“晚上去哪里玩耍了?” 猫儿煞有介事地喵呜几声,像在回答。 “她说什么了?”燕三郎问千岁。 “她说,那鹰真傻。”阿修罗声音里带着渴睡,无所事事的她也睡了小半个晚上,“又坏又凶。” “玉葫芦呢?” 猫儿本来正在享受他的挠背服务,闻言一僵。 燕三郎干脆跳窗出去,四下找了一圈。玉葫芦又小,马厩里干草杂乱,他一时都未找见。 “芊芊?” 猫儿立在窗台,也不敢下来,只冲他细声细气叫唤两下。 “它说,弄丢了。” “下来挨揍!”燕三郎一声令下,猫儿转身就跑没了影子。 他摇了摇头:“越来越顽劣了。” 这时巨鹰也醒了过来,紧紧盯着他。 他给巨鹰喂了两粒丹药、换了一桶清水,又拍拍它的脖子:“好好养伤,我交代伙计中午再给你送食。” 这巨鹰向来高傲,可现在已知眼前人得罪不起,也就乖乖任他摆布。 无论是人还是动物,最后多半要屈从于强者。 这时白苓也找了过来,跟他一起走去同悦客栈。 因为苍吾石只有两枚,燕三郎把白猫留在客房里了。 两人并肩而行,白苓又悄悄看了身边的少年一眼。这人话不多,心里好像总有盘算,却让人感觉格外可靠。 就是有些沉闷呢。 她见过的少年里,就没有这一款的。 燕三郎目不斜视,听千岁在他耳边道:“第四次了。” 什么第四次? “她偷偷看你第四次了。”她悠悠道,“看来她对你有意思哦……像苹果精一样。”燕小三越来越招蜂引蝶了呢。 燕三郎只当没听见。 千岁嘀嘀咕咕:“真没眼光,你这人分明就像锯口的葫芦,老半天打不出个P来。” 少年一直不明白,眼下正是关键时候,她怎么还能分心关注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同悦客栈到了。 吴城主已经在这里等着燕三郎了,同行的还有金羽。他手下能人不少,这次都没有带来,燕三郎看了,心下稍安。 若是对方人多势众,他就要小心了。 说起来昨晚过得风平浪静,福生子的噩运反噬好似一直没有出现,这和他上次亲用福生子之后的遭遇很不同。 燕三郎却半点也轻松不起来。他总觉得,这事儿还没完。 “你们就去两人?”他以为吴城主会带上所有手下。 “只要和守护者谈妥,再带上他们也不迟。”吴城主呵呵一笑,明白他意有所指,紧接着,他就指着门上的告示道,“为何汪铭直要让我们今晨再来?” 这张告示正好贴在门缝上,目前原封不动,显然吴城主没有先推门。 “不清楚。”话是这样说,燕三郎却莫名想起了涂杏儿。汪铭直和这个女人的关系,一直都很奇特。 如今,她在哪里呢? “进去看看罢。”吴城主说完,金羽就揭下告示,推开了大门。 ¥¥¥¥¥ 窗外,鸟语花香。 画眉在枝头唱得婉转,倒把涂杏儿从睡梦中唤醒。 她揉了揉眼坐起来,发现天光蒙亮,空气清新。 竟然一觉睡到了早晨?她分明记得自己在马车上入睡的,那会儿还是午后呢。 她又不困,怎会倒头就是七八个时辰? 涂杏儿不傻,也知道最近发生在身边的事有些不正常。 她左顾右盼,发现自己躺在木屋里。房间不大但很温馨,家具的款式、墙上的壁画,都合她眼缘。只可惜,都有点旧了。 “铭哥?”她提起音量叫唤一声。 无人应答,这里静悄悄地。 涂杏儿爬起身来,拿床头的外衣披上,慢慢走出房去。 第939章 守护还是监视 出门就是一个篱笆小院,院子里有棵大杏树,树下摆着石桌。篱笆上爬满了鸟萝和炮仗花,前者柔弱,后者狂放,长在一起居然并不违和。 她这是到了什么地方?涂杏儿怔怔回头,望见自己从一户农舍走出。 一厅两房,院子里还有一间柴房。 屋檐下放着一口大水缸,专接落雨,如今缸里清水半满。 再举目观顾四周,后方丛林莽莽,前边儿牧田如歌,还有黄牛在田头吃草。 她这是住到了林场边上的小木屋里?涂杏儿有些吃惊又有些欢喜。 从前和铭哥畅想未来,她就说过,要一间农舍过上男耕女织的生活倒也不错。那时铭哥就笑话她,说她这样的大家闺秀可受不了清贫生活,他得赚大钱才能好好儿养她。 现在,她的梦想之一成真了? 涂杏儿拢了拢身上的衣裳,并不觉得喜悦。从掉下山崖以来发生的怪事太多,她越想越不对劲。 仅仅两天,铭哥怎么找到这座农舍呢? 这屋子的主人哪里去了,铭哥是从他们手里买下农舍吗?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他人又去了哪里? 这两天他时常失踪,是做什么去了呢? 她满心都是疑问,可是农舍从前走到后,人影都没一个。 这儿又是哪里? 正疑虑间,涂杏儿眼角余光发现一个影子慢慢靠近。 她转头一看,吓得花容失色: 柴房的门不知何时开了,从里面钻出一头怪物。 它原本好像长着两个脑袋,但现在只剩一个了;眼睛似乎也坏了一只,脸上、脖子都被人包扎妥当。 可是白色的纱布掩不去它的满身凶相。 这怪物跟老虎一样大,嘴里的獠牙还要更长! 涂杏儿惊呼一声就往屋里跑,砰地一声关上了门,身手居然十分敏捷。 这木门看着挺结实,能不能挡住怪物?她咽了下口水,正想把厅里的桌子搬来抵住门,一转头却见窗子大开,吓得亡魂大冒。 糟糕! 她飞快冲去窗边,想放下挡条,目光往下一扫,却见怪物趴在地上正对着窗子,嘴上还咬着一样东西。 那是什么? 她目力不错,虽是匆匆一瞥,也依稀认出那应该是张纸片。 “啪嗒”,窗户也关紧了。 涂杏儿坐在厅里,浑身发抖。 屋外静悄悄地,什么响声也没有。 怪物并没有攻击木屋,虽然她觉得这东西看起来力大无穷,打烂门窗进来并不算难事;可它也没有起身离开,否则她应该会听见它的脚步声。 涂杏儿坐在屋里等来又等去,像是过了很久很久。 慌乱的心跳也渐渐平复下来,她想起怪物嘴里叼着的纸片仿佛有字。 那怪物只是随便咬着玩儿,涂杏儿对自己道,它哪里懂得上面写了什么,对吧? 又过了好一会儿,外头还是半点声响也无,她心底却好奇更甚。 安坐了半个时辰后,她缓步挪去窗边,想把窗户打开一条缝,往外窥探。 可是窗缝里夹着一张白纸。 好像就是怪物嘴里叼着的那张? 是它塞进来的?涂杏儿头皮发麻,可还是拈着那张白纸,一点一点从窗缝里抽出。 纸上就一行字: 杏儿莫怕,怪物名为小西,只会护你不会害你。我有事外出,你乖乖等我回来,届时有问必答。 落款就一个字: 铭。 涂杏儿把字条来回看了两遍,心头的惧意都被疑团替代了大半。 她大着胆子,再把窗户打开一点。 呵,那怪物还趴在地上,眼睛半闭。涂杏儿一开窗,它的耳朵就动了动,随后睁眼看了过来。 她强忍着缩手的冲动,微敞着窗与这怪物对视。后者冲她眨了两下眼,又侧头假寐了。 看起来,它的确没有攻击性。 涂杏儿更觉难以置信了,铭哥居然能指使这头怪物? 她想要一个合理的解释,而铭哥说,他回来以后就会解答她的疑问,有问必答。 涂杏儿叹了口气,想起自己离家这一连串遭遇,只觉恍若隔世。 在私奔之前,她体会到的最大艰辛也就是家族对她情事的坚决反对。可是现在,她先后经历了怪物奔袭,坠崖又被救起,潘涂沟种种异象,还有其他一系列怪事,便觉自己当时太过幼稚,只道感情能够大过天。 再说,铭哥也变得古里古怪的,连这一手字—— 她低头看了看字条,铭哥的字很漂亮,但有一丁点浮夸。可这纸上的字看起来与铭哥笔迹相似,沉稳老练却更胜之。 都说字如其人,难道是经历过生死一线,铭哥的心境也长进了? 这时户外传来啧啧水声。 涂杏儿往窗外一看,怪物正凑在水缸里喝水呢。 她抿着唇看了一会儿,才轻声问:“你认得铭哥吗?” 她没想过这怪物能回应,哪知它居然冲她点了点头。 它能听懂?涂杏儿立刻振作起精神:“你知道他去哪里了么?” 怪物又点头。 也就是说,只有她不知道喽?涂杏儿有点烦躁,但依旧好声好气问它:“你能带我去找他不?” 这回,怪物摇头了,又踱回原地。 涂杏儿懂了,这不仅是保护,也是监视和围圈。怪物要确保她不会私自跑出去。 她正要说话,不远处忽然响起一个女声:“我可以带你去。” 谁? 涂杏儿吃了一惊,怪物飞快爬起,压低身形、呲出獠牙,作出攻击的前奏。 有人缓缓走近篱笆。 这是个女人,三旬左右,面皮白净,神态雍容。 怪物口中的低咆声越来越大,眼里全是仇恨。涂杏儿终于在它身上见识到什么叫作“凶相毕露”。 “你的主人不在这里,凭你可护不住她。”女子笑着对涂杏儿道,“乖乖跟我走,我不伤你。” “你是谁?”涂杏儿犹疑,“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们初来乍到,跟你无怨无仇!” 这女子笑了:“你是不是涂杏儿?你丈夫是不是汪铭直?” 名字都说对了。涂杏儿大惊:“你、你!”但她转而又道,“汪铭直不是我丈夫!”还不是。 “唔?随便了。”女子耸了耸肩,忽然打开篱笆门走了进来。 怪物一声震天咆哮,扑了上去。 这架式比猛虎扑人还可怕,涂杏儿闭眼掩面,不敢再看。 第940章 邻里不和 老实说,燕三郎等四人都做好了心理准备,这门后就是有甚幺蛾子都不会引人吃惊,不过门这一开,众人还是一怔。 燕三郎还记得,同悦客栈进门就是通往二楼的楼梯,梯下是迎宾的柜台,那个长年睡不醒的掌柜总趴在柜台后头打盹。 可是现在,正大门后头没有楼梯了,只有一堵门。 自然,柜台和掌柜也不见了。 其他三面都是墙,阳光照进来,墙壁光秃秃地,连条缝都没有。 看来,汪铭直是打算让大家走这一扇门了。并且四人都看见门缝里面透出来的光。 门后好像很亮? 燕三郎提气,轻喝一声:“汪铭直。” 无人应答。 燕三郎遂对白苓道:“去开门。” “啊?”白苓一怔,下意识应了声“好”,这才小心翼翼踏步上前。 吴城主看了燕三郎一眼,少年面不改色。 这小子。 白苓轻轻拉开了门。 门外,绿草如茵,盛夏的暑热扑面而至。一缕阳光透进来,照在她的薄底快靴上。 与此同时,四人身后“喀啦”一声响。 他们回头,望见客栈的大门关上。 金羽迅速回身,用力推门。 木门纹丝不动。 “往前走吧。”三人都往回看,只有燕三郎望着屋外的天光,率先一步跨过门槛。 三人跟着走了出去。 眼前一片林地,树木要稀疏,荒草却长得很高。 大家回头,发现自己从一间废弃的茅草屋中走出。屋外的篱笆烂了,长满爬山虎和野牵牛。 天很蓝,树很绿,他们在郊野。 吴城主和金羽还是头一次见识到汪铭直的手段,左顾右盼,很是新奇。白苓也慨叹一声:“这幻境做得真好。” “恐怕不是幻境。”接话的不是燕三郎,而是吴城主。他伸手往前一指,“前面有田,田里有人。” 四人往前一看,果然稀疏的林场外头就是大处农田。青泱泱的麦子已经有半人高了,长势喜人,再过不久就要灌浆。 田地尽头,村庄的轮廓隐现。燕三郎还听到鸡犬之声,见到村里人影晃动。 这样的景象,燕三郎刚进桃源境时随处可见。这里的地力肥厚,种出来的庄稼都长势喜人。 不过从同悦客栈的后门出来,一步就走到这里,众人只觉眼前这片悠然的田园风光也诡异起来。 汪铭直为什么引他们到这里来?事先说好的交易,要怎么完成? “走吧。”老在这里站着,也找不到答案。四人干脆抬腿走出山林,沿着麦田的田埂前进。 白苓忽然伸手一指:“那里有动静。” 田园一派喜悦和气,田边的小路却不是这番景象。 一眼望去,底下是两伙乡民举着铁锹锄头,斗得正欢! 乡民打群架了? 最诡异的是,田间还扔着一口新棺材,棺材盖半开。 前几天下过大雨,田地仍然湿润,棺身都溅满了泥巴。 白苓数了数,底下两边各有五十多人,都是青壮年。莫看手里举着的武器只是农具,抡起来也能让人头破血流,如果打中太阳穴,那也能把人一下打晕过去。 她就看见有个农夫一锄头抡在对手脑壳上,顿时鲜血就下来了。 “怎么回事,这群人中邪了吗?”白苓皱眉,“下手挺狠啊。” 对此燕三郎只有四字评语:“邻里不和。” “哈?”白苓不懂,“你说他们都是邻居?” 此时一方又来援兵二十多人冲入战场,无论从人数还是气焰,一下子都盖过了对方。田间打架凭的还是个悍字,对手顿感不支,加上有几个壮汉连续被打趴下去,终于是撑不住了。 他们扛起田里的棺材就跑,获胜的一方精神大振,开始努力地追。 无独有偶,方向径直冲着燕三郎而来。 少年不动声色拨开马头,让路给对方。这种莫名其妙的乡斗,他不想掺和。 一群人呼啦啦从他身侧过去了。 不过他们扛着的棺材用料实在、体积庞大,带着这么个东西跑路,注定是跑不快的。后头的追兵很快撵了上来,抡着农具劈头盖脸继续痛揍。 惨叫声、翻滚声,农具砸在人身上的噗哧声,现场乱成了一锅粥。 败方丢盔弃甲,玩命一般往前跑,很快就有个男孩落在后头。 他摔了一跤,又被人踢了两脚,待他从地上爬起来,自己人已经去得远了,他只能看见一群背影。 把他围起来的,是狞笑的敌人。 他趁机从哪个人肋下钻出,大步朝着燕三郎冲来,一边尖叫:“救我,救救我!” 看他年纪,也不过是十二、三岁,已被打得鼻青脸肿,右腿上皮肉外翻、血流如注,想来是被镰刀割伤。 燕三郎和另外两个男人都没有动弹,静观其变。 “喂。”白苓有些看不过眼,“我们要不要救救他?” 燕三郎动也不动:“你来。” 她来就她来,“吓唬这些村夫,有甚难办?”话是如此,白苓看他没有出手的意图,也有些犹豫。 就说这两句话的功夫,敌人就撵上少年,重新把他掀翻在地,棍棒和拳脚齐上,把他打得鼻血带大牙横飞。 这么打下去,要出人命了。 重点是,他就在白苓身前两丈处挨揍啊,她都能看见鲜血溅出来的轨迹! “够了!”她忍不住了,上前娇叱一声,“住手,都住手!” 众人正打在兴头上,没一个住手。 白苓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朝前抛洒出去。 在桃源,一个铜钱就能换三个大白馒头。众乡民见头顶落钱,都是一呆,继而扔下少年去拣钱。 只有两个带头的农夫冲她喝道:“小姑娘,你管什么闲事?” “他还是个孩子。”白苓指着蜷缩在地的少年,“什么深仇大恨,让你们把他往死里打?” “他烧过我们田,要不是我们发现得早,那片粮食都没了。”农夫示意她往西边看,那里果然有一大块麦田被烧焦,“他还敢带抬着棺材绕我们的田走,晦气!这小犊子不打死,以后还不知道怎么搞事!” 第941章 赵家村 “你都把他打成这样,也该出气了。”白苓皱眉,又扔出一锭银子给他,“这事儿就算了吧。” 农夫本能地接银子在手,掂了掂,又看看地上的少年,啐了一口沫子:“呸,便宜你了。” 说罢招呼村人离开了。 地上的少年又躺了会儿,才慢慢爬了起来。 “你……还好吧?”白苓可不敢凑近他,这少年一身血、一身泥,很是狼狈。 “还、还好。”男孩有点大舌头,“谢、谢谢!” 兴许是这几人外貌衣著都不同寻常,他畏畏缩缩又问:“你们从、从哪来?” 这问题可问得真好,白苓回身一指来处,“那里。” 哪知男孩目光微亮:“废、废茅屋?”小丘上,只有一座废茅屋,孤零零地。 “对。”白苓提起劲头,“你知道?” “知道,知道。”少年侧了侧头,“你们要去鹤壁,对吧?” 不等白苓回答,燕三郎就应了一声:“请指路。” 汪铭直送他们到这里来,莫不是要找本地人给他们当向导? 少年点头:“来,走。” 他没有指路,而是直接带路了? 燕三郎扔给他一瓶镇痛的药物:“这是止痛药,吃了能让你好过很多。”他医术了得,看出这少年虽然皮破血流,但是运气当真不错,基本都是皮外伤,没有伤及内腑,骨骼也没挫伤,只要不被感染,养些时日也就好了。 少年倒出一粒丹药嗅了嗅,塞进嘴里。 那药起效很快,也就是短短十余息后,他就站稳了身体,神色也松快多了。 他转身,四人跟了上去。 白苓一边跟随,一边问燕三郎:“你的伤药都是自己炼的?”这家伙年纪不大,也不像是玄门弟子,哪来那么好的药物? “嗯。那不是什么好药,暂时令他伤口麻木,感觉不出疼痛而已。”燕三郎也不瞒她,“伤还得他自己养。” 少年带伤走在乡间小路上,速度很快。 吴城主观顾四周,喃喃道:“这地方有些眼熟。” 白苓取出水晶瓶看了一眼,里面那两粒细砂一动不动。“这里还是桃源,你能认出方位么?” “若真是鹤壁。”吴城主道,“我们此刻在潘涂沟外东南位置,距离城内大概是五里。” “这么近?”白苓乍舌,“鹤壁很有名么?” “对,我们曾经试想从这里出去。”吴城主缓缓道,“走近了,你就明白了。” 约莫是两刻钟后,几人又走向一大片农田,那里的麦子同样绿油油地惹人怜爱。 燕三郎垂眸,看见地头半埋一块大石,上面刻着一个描红大字: 赵。 白苓也看见这块石头:“赵?什么意思?” “我们进入了姓赵的地界。”燕三郎倒是一眼看懂了,“这样说来,我们方才走在别人的地盘上,大概就是他们对头。” 前头那支抬棺材的队伍还若隐若现,少年抬腿就跟了上去。 “喂!”白苓唤住他,“我们要找……鹤壁。” “来,来。”少年往队伍前进的方向指去,“在那里。” 在前头? 众人只得跟了上去。 前方是个村子,有几十屋舍,但村墙夯得又高又厚,墙头捆着乱七八糟的荆藤尖刺,墙前一排矮沟,沟前堆着拒马桩。 白苓没见过拒马桩,不禁多看了两眼。燕三郎倒很熟悉这玩意儿,千岁也奇道:“这些村民防什么呢?” 拒马桩不仅是拦马,挡人也很好用。昔年花神谷的村民与官兵抗衡,就造起了拒马桩来守护关卡。但他们是现造,而燕三郎现在看见的这批拒马桩,桩头上都长出青霉,显然已经摆在这里有好长一段时间。 桃源里也不太平,这些村民也有严阵以待、想要拒之门外的东西么? 队伍归来惊动了所有人,妇人孩子都跑出来,现场很是混乱。 少年却对白苓道:“来。” 他带领四人,走向最后方的木屋。 这里远离鼎沸的前村,不那么吵闹。 屋前有个篱笆围成的小院,几只芦花鸡埋头觅食,有个老人坐在树下打盹,燕三郎都能听见他的鼾声。 “长老。”少年敲门。 老人醒了,揉眼过来开门:“大良,你这么快就回来了?”一抬眼见到少年脸面,不由得吃了一惊,“啊,谁打了你?” 少年赵大良哇地一下就哭出声来:“长老,徐家村要收过路钱,不然不让我爹走棺材!” 这句话,居然说得异常流利。 长老伸长脖子往前村看了看:“方才村里的男人都去帮你出头,没打过?” 赵大良摇了摇头。 “废物,一群废物!”长老骂了一声,才转向吴城主,上下打量,“这几位是谁,看着眼生。” “过路,救我了。” 倒是言简意赅。长老听懂了,赶紧将四人迎进院子里:“坐,喝水不?” 白苓才说个“不”字,他已经走回屋里,倒水去了。 这些乡人用的东西,就没几样干净的,她根本不想碰!不过长老端着四只杯子出来,弯腰放到他们面前的石桌上。“坐,都坐。” 她望见杯里清水荡漾,喉间忽然泛起一阵干渴。 是了,路上忘记灌水囊了。 白苓咽喉一动,想伸手取杯,裙子忽然被人扯了一下。 她下意识去看燕三郎,见他正襟危坐,面无表情。 可的确就是他扯的。 水不干净吗?白苓收回了手,眼角余光看见吴城主和金羽也没碰水杯。 赵大良正对长老道:“他们从废茅屋出来。” 长老大惊:“当真?”看向吴城主的目光也变得格外专注。 白苓忍不住了:“在你们这儿,那座废茅屋很稀奇么?” “不稀奇,它天天都在那里。”长老盯着他们喃喃道,“只不过从里面走出人来就稀奇了……你们当真从那里走出来,没有诳我老头子?” “我们原本在潘涂沟,走出门就到了这里。”燕三郎实话实说,“赵大良要带我们去鹤壁,结果领着我们进村了。” “他没指错。”长老笑眯眯道,“穿过我们村子再往前走,很快就到鹤壁。” 第942章 桃源的传说 说罢,他向赵大良道,“我来招待客人,你去忙你爹的后事,我很快就来。” 男孩点点头,转身走回前村去了。 燕三郎则对长老道:“麻烦指个方向。” 长老往西南一指:“偌,就在这后边儿。穿过竹林,你们就能认出鹤壁了,沿途都是红路,但要走进去不容易。一会儿我让大召带你们过去。” 吴城主也捺不下好奇心:“你们怎么知道,我们要去鹤壁?” “从废茅屋走出来的人,都要去鹤壁。”长老道,“据说从前都是这样。” “以前也有人从废茅屋出来,去往鹤壁?”否则赵家村人为什么会坚定执行,连大良这样的孩子都知道? “有啊。”长老想了想,“那是很久很久之前,得有数百年了吧。有两人从废茅屋出来,一个活着,一个死了,都很年轻。活下来那人带着一身的伤找到这里,要去鹤壁。本地人给他指路,取悦了天神。其后几十年这儿都是风调雨顺,就算别的地方大旱大灾,也波及不到这里来。” 燕三郎若有所思:“可知那人姓名?” “那可不知道。”长老笑了,“几百年前的外人,哪能留下名字?” 吴城主点了点头:“去年大旱。” “是的,去年大旱,我们这里庄稼差点儿没能种出来。”长老叹了口气,“不然徐家村为什么跟我们争水源争出人命?” 谁跟谁争不好说。地旱引发粮荒,抢水就成了世仇之间的导火索。吴城主这样说比较隐晦,白苓没有深想,燕三郎却已经听出他的弦外之音: 既有祖宗先例,这位赵长老也希望今次领众人去鹤壁,能像祖先一样讨天神欢心,以保后面几年的五谷丰登。 对燕三郎等人而言,这是好事。 白苓想了想,伸手一指吴城主:“你们不知道他是谁吧?” 赵长老看了吴城主一眼就笑了:“看着就不似普通人,但我不知。小老儿这辈子就进过一次潘涂沟,还被那里的大疫吓回来了,从此只守这青山绿水过日子。” 所以,他也不认得潘涂沟的城主大人。 他甚至不关心眼前人的身份。 吴陵对此面色淡然,不愠不火。城主又如何,僻壤的乡老不识得他,这再正常不过了。“你们该不会也恰好知道离开桃源的路罢?” 长老悠悠叹了口气,“出不去。” “我们听说,通道被堵上了。”白苓不解,“桃源里这么多人,不能将它清理挖开,恢复通畅吗?” “不行啊。”长老摇头,“这可是神明所为,人力不能逆。” 神明? 两人讶然,千岁则挑起了眉。迷藏海国之行,让她对“神明”这两字好生厌恶。 燕三郎也忍不住问了:“这里也有神明?” “那自然是有的,否则我们如何能找到桃源,从此安居乐业?” “愿闻其详。” 长老端起杯子,啜了一口润嗓:“据世代相传,我们祖先原本住在首铜山以南,三水交汇,土地虽然肥沃但长年战争不断,财富和人口都被劫掠,又有一年先后遇上天灾和瘟疫。大家都快要活不下去了,于是先民苦苦祈求神明指引一条生路。” 白苓好奇:“神明回应了?”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长老捋了捋粗短的胡子,“神明仁慈,派出使者接引先民进入桃源境,叮嘱我们避世不出即可长得安宁。先民听从,后面果然幸福喜乐。” “有求必应,这里的神明看来可比迷藏国的好得多。”千岁怪里怪气。 吴城主不语。这些传说,他老早就听说过了。 白苓急不可耐:“那通道是怎么塌的?” “都说是天灾,其实这里面还有说道。”长老神秘道,“多数人都不知晓,但你们运气好,今日遇到了赵家村。这个秘密,我们村子口耳相传,已经很多很多年了。” “刚刚迁入桃源,人们都安份守己,辛勤劳作,果然很快就丰衣足食;可是时日一久,尤其是几代人过后,桃源又对外界心生好奇,想要出去走动了。这就差点儿给桃源境带来灭顶之灾!” “为何?”人的本性是好奇、是不满足,燕三郎很明白。 “桃源人走去外界,也把这里的情况传了出去,引来外界觊觎。先是强盗劫掠,后来又有王国意图染指。桃源人付出了惨重代价,这才打退了来犯者,可是本地的秘密也守不住了。”长老叹了口气,“桃源人只好再次求助于天神。” 白苓也乍舌:“你们的天神也太大方了吧,几次三番出手帮忙。”他们怎么就摊不上这种好事? “谁说不是呢,赞美天神!”长老顺便赞了一声,才接着道,“所以,天神以无上大法力截断了桃源地通往外界的道路,让这里真正变成了世外桃源!” 有进无出,当然桃源境从此也安全了。 问题是,天神为什么好脾气地再三帮忙呢?现在燕三郎已经明白,天上不会掉馅饼。 他想了想:“天神是什么模样?” “不知道。”长老耸了耸肩,“先民只见过天神使者。他们的样貌和人类相差无几,只是身形特别高大,并且这里——”他指了指自己印堂,“——还多长了一只眼睛,容易辨识。” 苍吾使者。燕三郎微微动容,到了这时,苍吾使者的线索才浮出水面啊。 “这些天神使者,可曾留下什么遗产或者遗迹?”至少在迷藏海国,苍吾使者留下了圣木制作的通行令——虽然非自愿。 “这个倒不曾听说。” 燕三郎默然,好一会儿才问他:“这里既是世外桃源,为何赵大良给父亲抬棺材还会引发争斗?”他看见的汉子,无论是赵家村还是对方阵营的,抡起农具斗殴都没有留手,就像双方有深仇大恨。 白苓也道:“是啊,既是世外桃源,怎会发生这样的不和谐?”她还想说,既是世外桃源,为何人口总数只有十多万,战争和灾害也从来躲不掉? n. 第943章 人口与战争 长老苦笑一声:“打伤赵大良的,是对面徐家寨的人。他们说赵大良抬着棺材从他们地头过太晦气,会坏了徐家的风水,因此要他拿二两银子出来消赎。大良家孤儿寡母,哪里拿得出来?” 白苓秀眉一抬,鄙夷道:“说得好听,什么消赎,不就是要他留下买路钱?” “是啊,便是买路钱。只不过拿这当个要钱的借口罢了。”长老挠了挠头,“我还得到前头去,请大伙儿给他凑点钱,否则尸体停在村里也不是那么回事儿。” 白苓深觉不齿:“对面的太龌蹉了。” “其实两村关系一直不好。”长老轻咳一声:“这么多年来争田地、争水源,早就世代结仇。十年前徐家村的田地遇涝,打不上来粮食,就找我们求援。村长当然不肯给啊,结果他们居然趁夜进我们村子抢粮。那个晚上,赵大良的父亲还打死过一个徐家人。” 白苓愕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冤冤相报,可不是流于口头的一句空话。 燕三郎若有所思:“这样看来,村门外的拒马桩是用来挡住徐家村的?” “嗯,有时还有其他流民,也一起防着。”长老说到这里,深深叹了口气,“先民初到桃源之时,兄恭弟睦、邻里和气,也不知怎么现在就成了这样。唉,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该知道的,燕三郎都知道了,该不知道的,他们现在还是不知道。 这时赵大召也过来了,四人站起来准备前往鹤壁。长老指着这带路人道:“这是我孙子,给你们当向导。他知道接下去的路怎么走。” 赵大召年纪和燕三郎相仿佛,有点腼腆,尤其不敢跟白苓四目相对。这漂亮姑娘每次看向他,他都会脸红。 刚要迈步,燕三郎忽然又回头问长老:“对了,你可听说过‘弥留’?” “那是什么?”长老愕然,“老朽愚钝,不曾听闻。” “好。”燕三郎说着,和其他三人跟着赵大召走出了村子。 前方一片竹林,密得人都插不进脚,只有林中一条小径可供穿行。 白苓骑着马走在小路上,但觉两侧青竹茂茂、凉风习习,风景如诗如画,不由得嗟叹一声:“这么美的地方,那些村人却老要打架,真是大皱风景。” 燕三郎淡淡道:“不打架,没饭吃。”她想着观景,住在这里的山民想着的却是填饱肚皮。 “没饭吃?”白苓瞪大了眼,“这里水土好又没战乱,人只要勤快点,怎么会没饭吃?” “没那么简单。” “是没那么简单。”吴城主接口,“燕小哥看出什么来了?”金羽就走在他身边,不言不语。 他脸色不太好。 “别吃进肚里。”少年对白猫交代一声,才转而道,“桃源虽好,但这儿是个死地。周围群山环绕,耕地毕竟有限。但人么,人却在一天天增多。” 他顿了一顿,又总结道:“一块面饼就那么大,分饼的人多了,每人能分到的就少。” 这道理也是浅显易懂。先民刚到桃源境,这里大片土地等待开发,岂不就是人间天堂?可是随着人类在这里繁衍生息,数量越来越大,可桃源的面积毕竟有限。它承载的人数越多,人均能分到的资源就越少。 资源短缺,难免就引起矛盾;若再加上分配不均,那引发的就是战争了。 吴城主轻轻鼓掌,目光奇异:“说得好,宛如亲见。” 他这些年在桃源里颇有感悟,那说到底是时间之力;这少年才进来几天,就能洞彻若此? 所以赵家村和徐家村争夺的,本质上是活下来并且活得好的权力。白苓想了想:“那不能合作吗,大家都有饭吃,虽然吃得少一点。” “合作?”少年微微一笑,“想合作就得谈诚信。白小姐也是大户出身,你平时最信任的人是谁?” 他没表情的时候居多,这一下笑起来出乎意料地好看。白苓一呆,然后才仔细回想:“父亲、李叔,还有瓶儿……”她脸色一黯,“可惜瓶儿已经去了。” “你最信任的,还是亲人。”燕三郎给她总结,“通常情况下,血缘相近者最亲。所以你看到的就是眼下这副景象了。” 对山民来说,以血缘为纽带、以家族为单位,自己才有力量,也才有本钱吃饱穿暖。 白小姐听得长长叹一口气:“这些人挺可怜的,身陷囹圄却脱身不得。” 燕三郎却不感慨:“他们会有办法。” 白苓奇道:“什么办法?” 燕三郎耸了耸肩:“战争。”除了瘟疫和战争,他想不到第三个能让人口大规模减少的途径。 白苓惊讶:“没别的办法么?” “那就不关我们的事。”这是桃源人的麻烦,他不会费脑去想。生命总能自己找到出路,又何须他来操心? 一路上保持沉默的金羽突然指了指路边:“红路从这里开始。” 路边散落零星石块,颜色褚红中带点褐,像凝固的血液。 越往前走,红色的石块和沙砾就越多。 又行出十余丈,前面已经没有路了,只有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红色石块。 燕三郎随手从地上抓起红岩看了看:“塌方留下的产物。” 很明显,这是一次猛烈坍塌造成山体破裂,滑落下来的岩砾对地面形成冲击,导致红石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这个细节,也照应赵长老对四人说过的桃源闭合传说。 白苓仰头,望着前方喃喃道:“这就是鹤壁?” 正前方一堵峭壁,几乎平滑如刀削,就那么拔地而起,直插天际。四人举头眺望,都看不到山尖。 或许,就在云深不知处吧? 长老说,“鹤壁”就是昔年的通道所在,两人走到这里,自然明白为何没人可以逃出桃源境了。 传说仙鹤都飞不过这座高山,人想攀越过去,更不可能。 吴城主也在仰头观望,好一会儿才道:“我们来过这里。当初想找出去的路。” 第944章 隐蔽的入口 “没发现端倪?”相处两日有余,燕三郎对吴城主有粗浅认识,更何况现在也知道他真实身份。连这人铩羽而归,那么出路是真不好找了。 吴城主摇头:“一无所获。” 燕三郎不往上看,反往下瞅,两人前方的鹤壁分作上下两种颜色:近地面是褚红色,这与流散红路上的碎石色泽一致。 一丈以上,就是普通的花岗岩层。 白苓左顾右盼:“我没看到通道的痕迹在哪。” 吴城主指着石壁和地面的交缝处:“它沉下去了。”说罢苦笑一声,“赵家村的长老没说错,这通道无法清理重开。” “哈?”白苓一怔,仔细看了看地表,好半晌才领会了话里的含义,“你是说,这整座大山都、都……” “对,都下沉了。”吴城主淡淡道,“以我们人力,断然无法重新打洞出去,这座山也不知有多厚。我们还试过向上攀援。” “然后?”白苓明知道结果,还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一山还有一山高,无止无尽。”金羽代答,“我花了整整七天时间想爬出去,不成,又花了十天时间才爬回来。山间除了顽石什么都没有,连土壤和草木都看不见。若非带着干粮,人都能活活饿死。” “这幻境实在强大。”燕三郎都不得不感叹一句,“这里是桃源的屏障,正常情况下是走不出去的……你们试过雷雨天外逃么?” 两人摇头。 吴城主语气奇异:“从我进入桃源至今,这里的天气就是光刮风下雨不打雷。” 金羽补充一句:“就连风都没有狂风的,基本都是斜风细雨,偶尔有几次大暴雨。” 白苓奇道:“前几天暴风骤雨,我们才进入桃源。那时你们不逃么?” “你们从哪个方向进来的?” “西边……映日峰方向。” “我们去了北边。”金羽摇头,“幻境被击出的破口却在西边,你们能进来也是运气太好。” 燕三郎隔着衣裳捏了捏木铃铛。 赵大召带着四人沿着鹤壁继续前进。 严格来说,是沿着山石往下行走。 从坡后拐出,白苓目视前方,忽然惊呼出声: “看!” 燕三郎同样停住脚步,瞳孔微缩。 之前群山延绵遮挡视线,可是翻过坡道之后,眼前豁然开朗: 底下一条大河奔涌,水面开阔,河谷平缓,更衬得远山缥缈巍峨,起伏的山峰立在云深不知处。 更重要的是,这一组群山的山势、山形,燕三郎分明是认得的。 拢沙宗的宗主申叔桓创作的《弥留》画卷,主角就是这一组群山! 甚至他和白苓在首铜山看见的半空蜃景,也是这一组群山的幻象!那时两人都认为,世人孜孜寻求的弥留之境就在群山之中。 可是现在他知道了,事实正好相反! 吴城主也顺着白苓的指向眺望远山。他和金羽都有些莫名:“怎么?” 山就是山,有什么好惊讶的? “我们从前得到的弥留之境线索,都和这组群山有关。”燕三郎给他们答疑,“拢沙宗的开山祖师从弥留之境出来后就将它绘成画卷。此后,这画一直挂在拢沙宗的山堂里,不知多少人都见过了。” 吴城主听完,脸色一言难尽。别人千方百计都找不到的地方,他误打误撞进来了,却削尖了脑袋想逃出去。 这便是围城之恼啊。 见到申叔桓画中群山,众人精神一振,知道自己离目标越来越近,脚步也越发轻快,这会儿反倒嫌赵大召走得慢了。 好在下行不久,五人就走到一处深潭。 潭子承接高山流水,清泉沿山形蜿蜒至此。前几天刚下过雨,这一路上高高低低,就错落成多处瀑布,白练一般打在潭里,飞珠溅玉,甚是灵美。 潭很深,因为水质虽然清澈,众人却望不着底,只见深处一片幽绿。 赵大召指着深潭道:“你们会游水吗?” 众人都道“会”,只有白苓不自在地拂了拂秀发。 “请下水跟我来吧。”赵大召本想顺手脱掉上衣,目光一扫白苓,又不好意思了,穿着衣服就跳进水潭里。 众人纷纷入水。 水底清澈,能见游鱼在身边游动。 赵大召下水以后就往深处游去。光线越来越暗,千岁不待燕三郎示意,就自行召唤出琉璃灯为他照明。 赵大召还是头一次见到能在水里燃亮的灯,好奇不已,可惜现在口不能言。 水潭看着面积不大,竟然深达八丈(二十五米)左右。水性差一些的,根本潜不下去。 这时众人也明白赵长老为何专派水性好的孙子来带路了。 潜到潭底,在琉璃灯的照明下,大家就看见石壁上一条不规则缝隙。赵大召做了个手势,当先游了进去。 众人连忙跟上。 因为角度缘故,这缝隙初看很窄,进去之后却越游越宽。 燕三郎能觉出,自己几乎是沿着坡道斜向上游去,那么应该距离水面越来越近了。 果然十几息后,众人哗啦一下冒出水面。 白苓连连吸气,才觉自己缓了过来。再看左右,自己居然在山腹之中,触目所及都是森岩。 最古怪的是,这里并不黑暗。 这儿是个巨大的天坑,底下有水,上面有巨大的豁口,天光照下来,不需要琉璃灯照明了。 能游进来的人,对这里只有四字评价: 别有洞天。 赵大召领着众人上岸,踢踢跶跶往深处走去,一边道:“从前这里是连接外界的通道,天神关闭通道之后就成这样了,外人几乎不知。” “外人”吴城主深以为然。他们自诩踏遍桃源每个角落,但这种犄角旮旯若是没有本地人带路,压根儿就找不到。 其他人也听明白了,他们走了这么久,还没离开鹤壁,只是从水潭潜进了山腹里。无数年前大山下沉改变了地貌,但通道还有一点残余,就是众人眼下所走的小路。 尽管它已经不再连接外界。 因为走到了背光面,小路又是越走越暗,到后面快要伸手不见五指。 第945章 照影壁 这段路很长,又是螺旋型向上,仿佛在山腹里行走,若非异士眼力极好,这时就不知道被大石磕拌几次了。 赵大召终于站定:“我们到了!” 到了?到哪了? 众人也停下脚步,东张西望。 这又是一处岩窟,空间很宽,众人右手边就是一整面石壁,平滑如削。 而左边么…… 左边是黑沉沉的山壁,只有离地两丈处开着一个西瓜大的孔洞,外头的微光就从那里打进来。 一向最沉得住气的燕三郎也开口问了:“这有什么?” 不就是一个山洞么,和之前走过的有甚不一样? “等着。”赵大召却指着右边平滑的石壁道,“快了,快了。” “快什么?” “快要日出了。”少年满脸认真,“等太阳出来,你们就能看见了。” 从众人进入同悦客栈到现在,只过去了半个时辰。 的确,快到日出时分了。 也就是数十息后,忽然有一道明光穿透岩孔,照了进来! 那光芒和煦而温暖,一下就驱散了山洞的阴沉,正正儿打在了众人右手边的山壁上。 这一刻,白苓失声惊呼: “倒悬之山!” 今日第一缕阳光照进孔洞,居然将群山的身影映在了平滑如幕布的山壁上! 众人都看得分明,山影是倒着的,峰峦朝下,山体在上—— 燕三郎从储物戒中取出画卷,铺展开来。 于是在场的五个人都看见,画中的群山与岩壁上的山影,如出一辙。 若说有甚不同,岩壁上的群山只是黑乎乎的倒影,而申叔桓的画却有山有树。可是二者的轮廓,实则基本一样。 阳光集中一束,更是将众人先前看不见的一幕照了出来: 谁也没料到,这块巨大的岩壁居然很通透,群山的倒影映在上面,就连壁内都影影绰绰,像是往内还能有无限延展。 石壁的边缘反而淡化在光里,看不显眼了。 众人目瞪口呆。 这是浑然形成的奇景,还是经过了后天的加工? 就连千岁都好半天吱声不得,然后就是破口大骂:“申叔桓那死鬼真不是人,明明就是个倒影成像,他非要画作海市蜃楼做什么!这不是存心误导后来者吗?” 恐怕申叔桓创作时也不自由,他不是说了么,天机不可泄露。燕三郎深深吸了一口气:“这就是弥留之境?” 这话是问赵大召的,哪知少年耸了耸肩:“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白苓大奇,“你都知道这个地方了,却没进去过?” 赵大召按了按山壁,很硬实:“看。” 进什么进,再往前撞只会头破血流。“我们是进不去,传说你们可以。我不知道。” 话说得乱,但大家都听明白了。 燕三郎深吸一口气,同样伸手按向岩壁。 这动作和赵大召先前如出一辙,可效果却截然不同—— 他的手穿过去了! 就仿佛探入了清水之中。 白苓大喜过望:“可以通行!” 这岩壁之中就是弥留之境! 她受了那么多苦、遭了那么多罪,现在终于有了回报! “好极,恭喜!”吴城主拊掌大笑,“看来我们脱困有望。” 他的笑容非常自然,若非燕三郎偷听过他和手下的对话,压根儿看不出他们对自己和白苓起了歹心。 吴城主很欢喜,同样拍了拍岩壁,不过料想中的声响并没有出现。 他的手,也穿了过去。 “咦?”其余三人动容。金羽上前一步,急不可待地伸手去按。 亦然。 白苓和燕三郎互视一眼,均看出对方的惊讶。原以为身上带着苍吾石,才能穿壁而过。可是吴城主也能过去呢,这是为何! “莫非,外来人都能进?”白苓只想到这一个理由。 “或许吧。”燕三郎暗暗松了口气,双方不在这里撕破脸皮是最好了,“进去吧。” 赵大召也叮嘱四人:“阳光只能照进来两个时辰,然后山壁上的倒影就会消失,你们把握好时间。” 日上三竿以后角度不对,阳光就照不进来了。 到那时会发生什么,这里没人知道。 “既如此,抓紧吧。”金羽提起全身戒备,头一低,撞进了石壁里。 …… 前方有光芒闪过。 四人闭眼复睁开,就发现自己立于小径之中,两边都是笔直立陡的山壁,高可参天,中间窄缝仅容一人通行。 这就是标准的“一线天”地形。走在“一线”之中,抬头就能看见岩壁上爬满的菖蒲和苔藓,因为长年不见阳光,潮汽很重,燕三郎还能感觉到水珠从高空落下,滴在脸上。 燕三郎才睁开眼,千岁就道:“小姑娘危险了哦。” 既是只容一人通行,那么现在四人就是排成一线行走。金羽在最前,吴城主居中,白苓排位第三,燕三郎镇后。 也即是说,吴城主想要返身暗算白苓、夺取苍吾石的话,燕三郎都救援不及。 他会不会这么做呢?千岁有些期待。 金羽领路,而吴城主头也不回往前走。 “一线天”很长,要走到尽头,前方才会豁然开阔。 而直到这段路程走完,吴城主都是按兵不动,并没有下手偷袭。 千岁有些失望:“他们改主意了么?” 这家伙真是唯恐天下不乱,燕三郎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此时一线天已过,金羽回头看向吴城主,满眼疑问。 燕三郎看懂了,他想问吴城主,方才为何不向白苓下手,如今绝佳机会已失。 吴城主面不改色,只是指向前方:“走吧。” 一线天走完,前方就是一块小小的不规则石台,长宽最多十丈。立在这里,只觉山风凛冽,吹得人都要站不稳了。 再往前迈几步,才知道这里是悬崖,石台之下就是万丈深渊。燕三郎随手往下扔了块椰子大的石头,从头到尾听不见落地的声响。 这要是人掉下去,尸骨无存。 石台上别无他物,连根小草都不长,只有一株巨大的黑松破石而立,苍劲遒拔,点染了冷硬的悬崖。 前方群山延绵,都在脚下。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无非也就是这样的感受了。 第946章 苍吾使者 白苓走在燕三郎身边,忽然扯了扯他的袖子,声音险些被山风掩过:“树下有人!” 其他人也看见了。 树下盘膝坐着一个灰衣人,长袍大袖,面容刻板如刀削。他原在闭目养神,至众人走近才睁开眼,站了起来。 这一站起,就显出不凡来。 他身高竟达八尺有余(二米半),望向众人都是俯视。就连个头比普通人更高的吴城主,都是整整矮他一大截。 阳光下,此人发色是黑偏靓蓝,发髻盘在脑后。白玉冠简洁,但款式却很古早了。 身高还不是最吸引眼球的。燕三郎看见这人的瞬间,瞳孔都忍不住骤缩一下。千岁更是在他耳边长长“噫”了一声。 这人额上正中,长着第三只眼睛! 外表如人,身材异常高大,额上长第三只眼。符合以上描述的,燕三郎基本可以确定他的身份了: 苍吾使者! 来自弥留之境,可以轻松穿越界垒、指导迷藏幽魂去往人间的神秘一族。 对千岁来说,最重要的是他们收集苍吾石,并且可以满足生灵的愿望。 吴城主和金羽同样满面震惊。 他们在桃源待了五年,统治潘涂沟两年有余,居然不知道这里天外还有天! 苍吾使者只是上前两步就站定,徐徐开声:“你们来了。” 他的声音悦耳,中正平和。 吴城主脱口而出:“你知道我们是谁?” “知道。”苍吾使者吐字如珠,清晰稳定,但听不出一点起伏,“燕时初、千岁、白苓——” 他伸手一个一个点过去:“——吴陵、金羽。需要我再说出你们的背影吗?” “不用。”不待旁人开声,吴城主就拒绝了,“这里是不是弥留之地?” 苍吾使者眼都不眨一下:“你说是,那便是了。” 燕三郎没有吱声,心里却险些掀起了惊涛骇浪。千岁也失声道:“他能看见我?” 她附在木铃铛中,谁也看不见她;并且只要她愿意,和铃铛主人的对话就不为第三者听见。 可现在,苍吾使者却把她点了出来。 白苓一脸莫名其妙。这里就四个人,苍吾使者为什么念出了五个人名? 千岁,这算什么名字了? 可是苍吾使者说出这名字时,是点着燕三的。这厮面色板正,看起来并不像会随便开玩笑的模样——当时当下也没必要开玩笑啊。 白苓立刻想起了燕三视若珍宝的白猫,叫什么来着,芊芊? 芊芊和千岁,只有一音之差吧? 她记得燕三经常对那只猫说话,要不就是自言自语,据说是对着器灵说话。现在看来,他其实正和“千岁”交谈? 这到底怎么回事! 这厢千岁话音刚落,苍吾使者就应了一声:“能。天衡原就造于弥留之地。” 他转向燕三郎,三只眼中皆有神光,直勾勾盯了过来。 只有少年知道,他看的不是自己,是木铃铛。 这下子连燕三郎也不淡定了,下意识抬手,按住了木铃铛:“你怎么……” 长久以来,木铃铛天衡一直都是他藏得最深的秘密,只有他和千岁知晓。可苍吾使者却一口道破,并且说出了下一个惊天大秘密——至少对他们来说。 吴城主却比他早一步开了口,并且是失声轻呼:“天衡?!” 他看起来比燕三郎惊讶更甚:“你说‘天衡’?天衡在这里?!” 苍吾使者看看他,再看看燕三郎,双手一摊。 吴城主明白了,望向燕三郎的目光奇异至极:“天衡在你身上,一直都在?” 这时候,坚决不认也没有异议。燕三郎冷冷看了苍吾使者一眼,才把链坠子翻到衣襟外。 现在,包括苍吾使者在内的所有人都看见,他颈上用红绳系着一枚小小的木铃铛,不起眼,像唬弄孩子的地摊货。 吴城主却一瞬不瞬盯着它,喃喃道:“这便是天衡?”说罢还往前走了两步,伸出了手。 金羽满脸担忧:“大人!” 这一声将吴城主唤回神来,一缩手苦笑道:“抱歉,我失态了,没料到居然在这里遇见天衡。” 金羽也是一个劲儿打量燕三郎,眼里满是震惊,像是头一次见到他。 “无妨。”燕三郎不是假大方,天衡一旦认主,吴城主就是强抢都抢不走,现在让他看两眼有什么打紧? 可是话说回来,在这神秘莫测的苍吾使者面前,他却有些担心了。谁知道对方还有什么古怪能力,或许能威胁到天衡的认主? 所以燕三郎还是顺手把木铃铛掖了起来。 苍吾使者像是看穿他的想法,摆了摆手:“除非你自动解除契约,否则连我也不能重启天衡,你只管放心。” 他的语气波澜不惊,像是莫得感情,可是燕三郎没来由地松了口气。 不知怎地,苍吾使者的一板一眼,居然让人有“信得过”的感觉。并且他注意到苍吾使者说的是“重启”而非动用,显然对方知道千岁在木铃铛主人被杀后会被封印百年。 他下一个问题接踵而至:“为什么弥留之地要制造天衡?” “这事情说来话长。”苍吾使者却切换了话题,“我没有答疑之责,只是来完成交易。你们三个带有苍吾石,可以交易。” 他指了指燕三郎和白苓,当然,还有千岁。 而后,他转向吴城主:“你们两人没有,不能交易。” 这下连心事重重的吴城主和金羽都听出不对了:“他们三个?” 燕时初这里明明只有两个人! 苍吾使者也不解释,只对白苓招了招手:“上前。” 白苓笑逐颜开,依言往前走了几步。 还未站定,她就觉出左臂忽然被人用力一扯。对方气力绝大,还抓着她往下按,她不由自主被拽出去两步,险些趴在地上。 紧接着,耳边“咻”一下细响,寒光掠过! 有人暗算她! 白苓惊魂甫定,忽感颊上刺痛,下意识伸手一碰,指尖沾到一点鲜血。 她被及时扯开,那偷袭一刀没能斩下她的脑袋,但刀尖吞吐的罡气也划伤了她的面颊。她瞪大了眼,恰见空气中还有一缕青丝悠然落地。 第947章 可以达成的心愿 紧接着眼前一暗,有个人挡在她面前。 燕三? 白苓一个激灵,突然反应过来,站直身体就指着金羽大骂:“背后暗算,你这小人!” 原来金羽离开一线天后就有意调整位置,站到她右前方去。白苓往前迈步,正好把后背都卖给他了。 金羽的偷袭又快又狠,不由分说就要取她性命,这可比昨晚燕三郎用诡面巢蛛窃听的内容更要狠辣得多。好在他早有准备,一把将白苓拖离鬼门关。 白苓也不笨,对方和自己无怨无仇,为何要下死手?那自然是贪图苍吾石了。“我们愿意带你们脱离桃源,你们不思感激,还想谋宝害命!” 金羽不理她横眉怒目,只劝燕三郎:“燕小子,我知道这事儿与你无关。你且让开,我们后面必有回报。” 燕三郎淡淡道:“回报就是一刀抹脖子么?”与这种人商量,无异于与虎谋皮。 金羽也不生气,回身一指白苓:“小姑娘,你的愿望是什么?如非十万紧急,待出去后我们自有办法帮你解决。” 白苓冷笑:“我信你就有鬼了!” 她口中声色俱厉,其实下意识又往燕三郎身后靠了一步。 金羽重重吁出一口气。方才在一线天就该动手了,有甚不敢的?怎奈他排在吴城主前面,不能越俎代庖。可是眼看大好机会就要平白溜走,金羽实在忍不住了。 这时白苓转头斥问苍吾使者:“你就放任他在你的地盘上撒野吗?” 原本她还对未知心存敬畏,但现在气头儿上来就不管不顾了。 千岁轻笑一声:“无知无畏。” 苍吾使者却不动气,只开口解释:“通常情况下,我们只跟握有苍吾石的人交易。” 也就是说,苍吾使者只会眼睁睁看着,全然不管喽?白苓气不打一处来。 就在这时,吴城主却上前一步,轻轻拍了拍金羽的肩膀:“行了,此事到此为止。” 金羽转头,难以置信望着他:“大人!”大人这是失心疯了么! “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他惊急之下,都有些语无伦次,“您的宏图伟业还、还没……” “没有就没有吧。”吴城主面色从容,语气里还带三分萧索,“时过境迁了。” “可、可是!”金羽还要再争,吴城主用力扣紧他的肩头,一边对白苓道,“小姑娘请吧,莫与他计较。他也是一时心急。” 白苓看着他,一时捉摸不透他这话是发自内心还是又有诡计要诱人上当。 燕三郎倒是对她道:“去吧。” 他看得分明,吴、金二人是主从关系,吴城主既然开声,金羽应该不会再上来强攻才是。联想起诡面巢蛛昨晚偷听到的对话,吴城主好像对于东山再起这件事有些兴致缺缺。 的确,对于看穿他身份的燕三郎而言,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不过他的鼓舞在白苓这里很起作用。她又看了吴城主一眼,快步向苍吾使者走去。 “我、我的愿望是……”她太紧张了,都能听见自己怦怦心跳,“我父亲,你知道他的病吧?” “白守先走火入魔,以致疯癫。” “对、对!”苍吾使者一口道破白父病情,让她更有信心了,“你能治好他吗?” 结果,苍吾使者的话让白苓脸上的希冀之色一下冻结:“不能。” 幸好他紧接着就往下说,“但我可以告诉你,如何拔魔。只要你能做到,他恢复神志的可能性至少有七成。” 不是百分百么?白苓咬唇,大大失望:“我听说苍吾石换来的所有愿望,都能实现!” “不是所有。”苍吾使者摇头,“我们只能因势利导,为你指点出路。若你的愿望要逆天而行,那么再拿来十颗苍吾石也没用。” 有希望总是好过没有。想起父亲风光一世却落到如今这副惨状,想起自己回天狼谷之后要面对的重重阻力,白苓还是平复一下心境,用力点头:“好,请你告诉我方法。” 苍吾使者伸出手:“苍吾石。” “啊。”白苓才想起这茬,赶紧将苍吾石取出,递了过去,“给。” 苍吾使者收起这枚满愿石才道:“附过耳来。” 白苓依言凑过去,听苍吾使者对她耳语。 说来也怪,另外几位耳力出众,就算是别人胸腔里的心跳声都能听见,此刻却听不到苍吾使者对白苓说了什么,只见到她不停点头,樱唇微张,有些惊讶:“这样也行?” 不一会儿,苍吾使者就说完了,然后问她:“记住了么?” “记住了。”白苓不放心地看着他,“这、这真的可行?” “有七成几率,可以让白守先恢复神志。”苍吾使又重复一遍结论,不厌其烦。 “那好吧。”白苓咬着唇退了回来,对燕三郎道,“到你了。” 燕三郎走向苍吾使者,后者问他:“你们谁先来?” 所谓的“你们”,当然就指他和千岁。 这句话,白苓还是听得清清楚楚的,美目中微光一闪。 “她。”燕三郎往树后一指,“去那里说吧。” 苍吾使者并无异议,两人一起走去崖边。 这儿距离其他人就远了,加上山风呼啸,说话不容易被偷听。 再说有巨松粗壮的树干遮挡视野,那三人也不会望见这里的景象。 白苓不安地望了望金羽,见他找了块大石坐下,看也不看她一眼,行动间自有一股颓气。 先前他想杀白苓,不过是为了她手里的苍吾石。现在这块石头已经被苍吾使者收走,他也没理由再对个小女娃子下手。 崖边,苍吾使者对燕三郎伸手:“苍吾石。” 燕三郎伸手,却没递出苍吾石。木铃铛中有一缕红烟飘出,在他掌心聚成一个人偶大小的女郎。 当然,是虚影。千岁在白天显不出实体。 她挑了挑眉:“先说好条件,再交易不迟。” “阿修罗。”苍吾使者默了几息,才接着道,“你问吧。” “族中预言,我活不过千岁。”红衣女郎问他,“真的么?” 第948章 燕三郎的愿望 苍吾使者盯着她看了很久,才道:“命数无常,我无法给你准确答案。” 燕三郎一惊,没想到他会给出这样的回答。 巨大的失望兜头而来,千岁愣住,然后是更不甘心:“可是预言……” “预言缥缈,不到最后一刻都作不得准;给你卜算的那位智者,她也不是百言百中,对么?” 千岁咬了咬唇。 苍吾使者轻声道,“时间长河向前,未来就是未知。偶尔有强者能跳出水面窥探世间,也不过短短一瞬,能看见的毕竟有限。那样的只言片语,不能指引你今后行动。” 他不待千岁接口,又接着往下道:“更何况,你存在于修罗道和人间的真实时长,其实加起来已经超过了一千年,对吧?” 燕三郎听得睁圆了眼,很多年不曾这样惊讶了。苍吾使者说,她其实已经活过了一千岁? 那么她煞有介事说自己有千年大劫,又是何意? 相处这么多年,燕三郎知道她在这方面不开玩笑。族中的预言,一直是千岁最大的心病。 千岁长长吁出一口气,这才转头对苍吾使者道:“算是吧。” 她亲口承认了?燕三郎抿了抿唇。 阿修罗回头看他一眼,低声道:“不是你想的那样。”而后转问苍吾使者,“如今,我不过躲在天衡里苟延残喘,却不能正大光明遨游四海!这也叫活着么?” “你想要远离天衡又不死的办法。”苍吾使者摇了摇头,“对不起,我们办不到。” 千岁气得柳眉倒竖。她和小三历尽艰难、辗转多年,终于找到弥留之境。这厮就用“办不到”三个字来打发她? 想得美! 不过她还未呛声,燕三郎已经抢先开口了:“你们办不到无妨,有何指点?” 白守先走火入魔,白苓请求苍吾使者治好他,苍吾使者也说自己办不到,却可以指点她一个办法。 千岁正思忖间,只听少年又补充一句:“我们定能办成。” 也不问艰难困苦,怎知自己就能办成了?看他目光坚定,千岁咬了咬唇,原来这家伙也有犯傻的时候呀? 这一回,苍吾使者不吭声了。 他沉默了很久,燕三郎甚至发现他额头上的眼睛都闭了起来,只剩一条红痕。 看他瞑思苦想,燕三郎倒是稍稍宽心。如果真是无法可想,对方应该立刻就会拒绝了。 千岁也沉住气,没有出声打扰,直到苍吾使者额上的眼睛又睁开了。 而后他道:“我们需要更多时间讨论,你们明晨再来吧。” 燕三郎重复一句:“我们?” “弥留界。”苍吾使者随手一指远方,“这个世界,并非仅我一人。” 也就是说,这问题值得弥留界共同讨论? 燕三郎点了点头:“好。”他还能说什么? “轮到你了。”苍吾使者问他,“你的愿望呢?” 少年想了想:“并非所有愿望都能实现,是么?” “对,要切合实际。” “原来不是无所不能。”千岁抱臂哼了一声,“这家伙岂非就是个大号加强版的福生子?” 少年不禁莞尔,阿修罗的形容还真很贴切。细说起来,这二者的本质区别就是苍吾使者替人满愿以后,不会带来巨大的副作用。 “如果愿望是富有四海,想必是很容易了,不能提。”千岁抚着下巴,“如果他还是黟城里的乞丐,你让他当上一国之君行不行?” 苍吾使者停顿数十息,才答道:“只是当上国君,未尝不能。” 千岁只是随口一问,不料他给出这个答案,很有些吃惊:“这都行?” 还说“只是”? “凡事都讲因缘际会,那段时间恰好有两家皇子流落在外,年纪都和他差不多。”苍吾使者转向燕三郎,“满愿和尽如人意,其实还有不同,你明白的吧?” “何解?” “宣国摄政王曾寻一男童冒名顶替,扶为新王傀儡,自己独揽大权。” 燕三郎默然。的确,这样也算是“当上一国之君”,但体验感怕是很不好。 千岁在一边默默旁观,总觉得苍吾使者对他好像比对白苓更和气、更耐心。这是为何? “你没有心愿?”苍吾使者又对燕三郎道,“先前有异士进来,想要强大的心法功诀,可助百尺竿头再进一步。” 燕三郎听得心头一动:“你说的是拢沙宗的开山祖师?” “他资质原就出众,苦于没有合适的心法。”苍吾使者也不讳言,“从这里出去后,他很快就大放异彩。” 燕三郎却未感心动,反而问他:“你们能尽知天下事?” 苍吾使者身处弥留之地,却对他、对千岁,对进入这里的每一个人,甚至对天下风云都了如指掌,细思极恐。 苍吾使者顿了一顿,才道:“世间发生之事,我们都知道,惟人心不透也。” 这下连千岁都动容了。苍吾使者直说自己知道天下事,虽然还看不透人心所想,但这已经了不得了。 弥留之地,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燕三郎问他:“我们能不能进入弥留之地?” 苍吾使者不吱声了。 少年再问:“进入弥留之地的人,是不是都有这种能力?” “不。”苍吾使者的回答简短。再不懂眼色的人也能看出,他不太想回答这些问题。 燕三郎这才不慌不忙道:“那我想好自己的心愿了。” “请说。” “我想要十个时辰。”少年一字一句,“在这十个时辰之内,我问你答,不得含糊应答,不得用‘天机不可泄露’这样的字句来推诿。” 坐在他掌心的千岁转头过来,惊讶地看着他。 在千载难逢的机会面前,这小子什么实质性的好处都不取,只要苍吾使者回答几个问题吗? 可是仔细想想,面对无所不知的苍吾使者,这似乎却又是最好的方式之一。 知识是无价的,知识才是最贵的,如果苍吾使者能指点他穷尽天地至理,他又何须要求一本秘诀、一点财富? 苍吾使者又沉默了,额上的第三只眼重新闭起。 第949章 峰回路转 现在千岁和燕三郎已经知道,他和同伴又在互相商量了。这种沟通方式还真是前所未见呢。 好一会儿,苍吾使者才点头:“好。那么你明晨再来,与她的问题一并解决。” 千岁重化为红烟,飘入木铃铛。燕三郎随苍吾使者走了回去。 白苓迎了上来:“怎样,你可如愿了?” “明晨我还得再来一趟。”燕三郎道,“你们可以先离开桃源了。” 说后面这句话,他看向苍吾使者,见到后者微微点头。 吴城主和金羽互望一眼,难掩心中激动,而白苓欲言又止。 这就要各奔东西了么?有点突然。这些天心心念念想着找到弥留之地、救醒父亲,安全逃出桃源,可是这一系列愿望都快成真,她反而有些不真实的感受。 白苓看着眼前少年,他的面色平淡,对这骤然而至的离别显然没有伤感。 这个人,心肠大概是铁做的吧? 白苓忽然想起苍吾使者方才所说的“千岁”,这算个人名吗,是男是女? 她微一恍惚,才嗫嚅道:“那、那就后会……” “有期”二字未出,后方就有一个声音响了起来:“你们完事了?该轮到我了吧?” 四人一起回头,发现弥留之地居然又有访客。 正有十人从一线天走出,为首的女子高冠圆脸,面色冷冽,正是海神使! 她没死?白苓惊呼一声,其他三人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吴城主动用举城之力,都没将这女人弄死么?并且看她步履稳健、神态从容,甚至脸色都很红润,显然不像是带伤出来。 汪铭直在奔雷瓶里贮存了数百年的雷霆存货,居然没把她劈死? 众人心都沉到谷底。 海神使信步在前,手下却挟着一人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 白苓见之大讶:“涂杏儿?” 海神使为什么抓个民女进弥留之地? 涂杏儿面色茫然,眼中透出惊惶。对她来说,方才经历的一切已经超出认知。 吴城主却不认得涂杏儿是谁,只问海神使:“你怎能从雷罚中苟活?”罗刹醴都死了,她怎可能毫发无伤? 海神使微微一笑:“小小雷罚,能奈我何?” 话音刚落,燕三郎即道:“她用金蝉脱壳之术,死的都是别人。”说不定还用上了魂石。 海神使欣然道:“还是你聪明一点。” 燕三郎往她身后人看了几眼,又补充一句:“死的是彤信察等人吧?你等到罗刹醴击破城墙,才大摇大摆进来。” 他这时才想起一个细节。当时千岁身上的福生子还未脱落,助燕三郎射出的那一箭却没有命中目标海神使。 千岁还气得要命,质疑福生子的功效。现在想来,他瞄准的根本就不是海神使本人,甚至这女人离城墙都不知道有多远,就算籍着福生子的运道也不可能射中啊。 福生子的本事是放大运气,成功率原本是零的行为,再怎么放大也还是零啊。 海神使挑了挑眉:“他跟在我身边,却跟庄南甲在背地里暗通款曲。我让他当替死鬼,已经是网开一面。” 燕三郎恍然。 他在迷藏海国设计抓捕笃信察时,与之同行的彤信察径直追千岁去了,连头都没回。燕三郎都未料到要引开他那么容易,原本还做了别的计划。 现在看来,他们能顺利抓到笃信察,与彤信察的放水不无关联。原来庄南甲说过在迷藏还有“老朋友”,彤信察就是其中之一。 海神使察觉到两人之间的关联,今次入侵潘涂沟就指定彤信察伪装作自己的模样,穿过城墙去吸引敌人的注意力和火力,自己则蒙起脸面,趁着城墙破碎悄然进城。 那时包括燕三郎和千岁在内,所有人注意力都在城内,哪有人注意到他们的身影? 她进城之后没有直接去找燕三郎算总账,自然是要利用他寻找弥留之地的入口了。燕三郎和吴城主解决掉入侵桃源的饿鬼众,汪铭直就要守诺送他们去见苍吾使者。 于是海神使就能趁机摘桃子。 燕三郎、吴城主、饿鬼众乃至罗刹醴,不过都是她的棋子罢了,目的达到,随手可抛。 计划顺利进行到这一步,海神使对自己也是很满意了,莲足轻移,款款而来。 四人都暗暗提起真力,以备出手。这些人手里握有千余魂石,谁知道他们一共能用出多少稀奇古怪的能力! 海神使却笑对燕三郎道:“我们的账以后再算,现在不妨齐力先抓骗子!” 苍吾使者适时开声:“你要做什么?” “你不是无所不知嘛?”海神使举起右手,掌心躺着一枚苍吾石,“我有石头,就有资格让你替我满愿,对么?” 苍吾使者目光从她身后一众人物掠过,才回到她身上:“是,说出你的愿望吧。” “很简单。”海神使笑眯眯道,“我就要一样东西——” 她的目光转作犀利,像是要在对方身上灼出个洞来,“——苍吾使者!” 苍吾使者仰起下巴:“请提出合理愿望。” “是么?”海神使一把抓过身后的涂杏儿,“鱼与熊掌不可得兼,她的命和弥留之地的入口,你任选其一?” 她手劲儿太大,涂杏儿忍不住痛呼一声。 燕三郎注意到,苍吾使者眼里涌起了少见的怒气。 这两人是什么关系,难道? 白苓懵懂听到现在,忍不住问了出来:“涂杏儿和苍吾使者有什么关系?”她和海神使打交道的次数不多,但每次都是惊心动魄。这样的boss级人物,又怎么会拿一个民女来威胁弥留之地? 海神使长笑一声,好似就在等她问出这句话:“她和苍吾使者当然没关系了。”而后伸手一指众人身后的苍吾使者,“和他有关罢了。” 众人齐齐色变时,她却一字一句问道:“我说得可对,守护者?或者我该称你——汪铭直?” 涂杏儿难以置信地睁圆了眼,紧盯着苍吾使者不放。 这女人说什么呢,眼前这高达八尺的怪物是她的铭哥? 第950章 疑点重重 但凡长了眼睛的人,都不该说这种疯话! 不过这女人一路胁迫她回潘涂沟,又进了这古怪地方,本来就疯得不轻吧? 燕三郎等四人却齐齐望向苍吾使者,若有所思。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苍吾使者淡淡道,“我知道她是涂杏儿,也知道你握有苍吾石,但这个愿望不能实现,你可以换一个了。” “哦?”海神使沉下脸,“你舍得让她香销玉殒?你不是知尽世事吗,那就该知道她命不该绝,至少不该是今天。” 苍吾使者忽然转向吴城主两人:“拿下这几名入侵者,你们的愿望就能实现,无须苍吾石!” 吴城主和金羽都是蓦然动容,尤其金羽眼里爆出一团精芒。先前他就极力主张夺取苍吾石,被吴城主拦下之后满心不甘。现在听说又有机会,哪里还不狂喜? 他扭了扭头,冲着涂杏儿一呶下巴:“那这个人质呢?” 苍吾使者说得冷血:“请便。” 吴城主和金羽互打一个眼色,顿时朝海神使逼近。 不算涂杏儿,对方虽有九人,但其中仅三人身具修为,剩下的都是普通人。这种阵仗,他们怎么会怕? 当然吴城主城府深,没忘掉这些迷藏幽魂具有各式各样古怪能力,可以不按常理出牌,因此行止间也极是谨慎。 白苓疑惑地看看苍吾使者,再看看涂杏儿。如果他是汪铭直,能坐视涂杏儿身亡而不理么? 这话几乎就是打海神使的脸了。 “薄倖郎!”海神使呵呵一声,用力一捏涂杏儿肩膀,在场之人都听见“咔嚓”一声脆响。 她的琵琶骨断了。 涂杏儿痛得失声惨叫,两眼翻白。可是海神使一指戳在她脑后,厉声道:“不许晕!” 她转而又对吴城主两人道:“他若真是苍吾使者,直接动手驱逐我们便好,还需要借助你们力气吗?” 白苓忽然道:“你不是苍吾使者,这里也不是弥留之地!”她摊开手掌,手心里躺着一个水晶小瓶。 一直面无表情的苍吾使者见到此物,目光忽然为之一凝。 瓶中静静躺着两粒细砂。 “砂子始终弹跳,指向桃源境,毫不停歇。”白苓紧盯着苍吾使者,“它到现在都没有动静,就说明我们仍在桃源境内!” 这里还是桃源境,不是弥留之地! 先前她穿壁而过就到这里,太过激动,都记不得取出瓶中砂来看上一眼, 现在她记得了,看见了,心底就涌起排山倒海般的失望。 这种失望,甚至盖过了对海神使的恐惧。 如果这个弥留之地是假的,如果这个苍吾使者是假的,那么她获得的解救父亲的办法也是假的! 她该怎么办? 白苓上前一步,眼里是无尽怒火:“还我苍吾石!” “我们告诉你的办法是真的,可以实施。”苍吾使者摇头,“条件已经兑现,苍吾石不能退还。” “骗子还振振有理,你们该不会都跟他做完交易了吧?那就是好些块苍吾石都被骗走了。”海神使大笑,“这法子好啊,比我们在外头辛辛苦苦地杀人抢石头可容易多了。” 苍吾使者摇头:“真是不知所云……” “他们看人只凭肉眼,我却是直视神魂。”海神使抢断,“我早在无数年前就遇过苍吾使者了。你的魂魄……跟他们可是截然不同呢。” 她笑对吴城主、金羽两人道:“给冒牌货效力,愿望能成真吗?你们不过是被利用的棋子!” 吴、金两人犹豫不绝,脚步都顿住了。 “想想你们进入桃源遇见的种种怪事!”海神使再接再厉,“苍吾使者有那么容易出现?” 苍吾使者蓦地转身,往黑松奔去。 他不打算留在这里了。 可是步子才迈开,眼前就有刀光一闪,照他胸膛劈来。 竟是燕三郎抢先动手了。 他凭刀伫立,堵住苍吾使者去路。后者想撤退,必要先过他这一关。 “迷藏幽魂的话不可信!”苍吾使者高声道,“她不过利用你们!” 燕三郎紧盯着他,眼里有精光闪动:“是么,汪铭直何在?他是守护者,为什么昨晚守城成功之后再没露面?为何让我们今早再来?” 苍吾使者没吱声。 燕三郎自顾自接了下去:“那时你要运送涂杏儿去安全地方,走个来回需要时间。对么?” 吴城主的眼里同样满满都是怀疑之色:“如果这里是弥留之地,你在自己的地盘上跑什么?”反过来说,这儿若非弥留之地,就是汪铭直设下的一场骗局! “为何我们穿过石壁,就在悬崖上?”他缓缓执出了武器,“是因为你不想让我们探索所谓的‘弥留之地’吧?” 他都亮刀子了,金羽自然拔出一对分水刺,回跨几步,与燕三郎、吴城主成“品”字形围住了苍吾使者。 吴城主和金羽没有苍吾石,和“苍吾使者”之间没有利害关系,但和汪铭直之间却有! 就是这位“守护者”将他们困在桃源长达五年之久,这让吴城主直接失去了在人间的最宝贵战机! 一番豪情,几多艰辛,尽付东流水。 他们纵然和海神使不对付,可是眼下最大的矛盾直指“苍吾使者”。这等关键时刻,他们不介意掉转枪头。 这就叫作冤有头、债有主。 苍吾使者想自证,就需要更多证据。 海神使望见这一幕,终于得意道:“你们怕是不知,我拷问过一个守护者。他说过,弥留之地根本不存在于现世,人身凡胎也进不了弥留之地!” 众人动容。 她没有提出证据,可是这话本身就有说服力。 “弥留”二字的由来,不就是因为人濒死时才能偶尔窥见“弥留”一眼?那时身躯即将腐朽无用,她说“人身进不去”,听起来很有道理。 燕三郎招了招手,琉璃灯就在手边浮现。他从灯中抓出一团火焰揉搓几下,它就变成了一条古里古怪的虫子,大小形状都像蚯蚓,浑身长满眼睛,还不忘张大嘴让人看清满口尖细薄利的好牙。 第951章 两边一起开揍 这要是被啃上一口,大概就像同时被几百块小刀片切割,滋味可美了。 燕三郎就举着这条虫子对苍吾使者道:“这是谶兽,能辨别宿主言论真假。你若无愧于心,就将它用起。” 苍吾使者当然不会伸手。 他看看燕三郎,再看看海神使,长长叹了口气:“你们都中了她的圈套。”说罢,身形和周围景色一起模糊。 光线一变,周围的景色骤然扭曲,像是风儿忽然拂乱春水,也将水中倒映的景物扯得支离破碎。 如同梦散。 转眼间碎光褪尽,众人发现自己还立在先前的石窟当中,眼前就是那面巨大的石壁。壁上群山倒影的位置变得更低了,因为外头的太阳已经高升。 原来他们从没离开过这里? 站在燕三郎包围圈中的“苍吾使者”也变回了众人熟悉的身影: 汪铭直。 涂杏儿纵然肩痛欲死,这时也忍不住惊叫:“铭哥!” 这噩梦竟然成真了?“你、你为什么……?” 她的思绪乱成一团,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原本跟她一样平凡的铭哥怎会突然就变得诡异莫测? 白苓则是怒气冲冲:“好啊,果然是你!还我苍吾石来!” “我是扮作苍吾使者,但这是弥留之地的授权,你们的愿望兑现不打折扣!”汪铭直一指海神使,对其余人道,“万万不可放迷藏幽魂进入弥留之地!杀了她,我就将来龙去脉都告诉你们!” 燕三郎剑尖点地,眉目森冷:“你还是现在明说的好。” 千岁恨恨道:“海神使固然要战,这厮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方才连她都骗过去了! “弥留之地在许久之前就关闭了!”汪铭直紧声道,“世间生灵想用苍吾石兑现愿望,此事由守护者全权代理!” 吴城主不信:“既是如此,你一开始何不明说?” “我说了,你们会信么?”汪铭直冷笑,“你们只信自己眼睛看到的。我变作苍吾使者替你们完愿,少些纷争,岂非皆大欢喜?” 金羽活动一下筋骨,发出喀啦几声:“现在是更信不得了。” “她就信得么?”汪铭直一指海神使,“这几人能把你们吃得渣都不剩!” 吴城主瞥了海神使几眼,有些犹豫。 这两边都不是什么好鸟,在他看来都该杀。问题是,先杀哪一个? 他们若是先对付汪铭直,只怕海神使还有奸计在后;他们若是先对付海神使,恐怕汪铭直就借机逃走了,毕竟这人使幻术、布幻境已经到了出神入化之境,这回放走了他,下次不知何时还能再逮着。 他看向燕三郎,却见少年目光飘浮,先移向他,再飘去海神使那里。 如是,重复两次。 吴城主明白了,冷笑道:“你们都该死!” 说到最后两字,手指向海神使。 他身边的金羽看懂了,突然扑了出去,动如脱兔。 吴城主紧随其后。 这是他们还在人间征战时所用暗号,吴城主说谁“该死”,那么金羽等就会将他变成死人。 同一刹那,燕三郎也出手了,目标却是汪铭直! 这就是他的打算。 要是决定不了先对付哪一边,那就两边一起开揍! 刷刷两刀,燕三郎直取汪铭直双肩。 他还有许多疑问,得留这人一命解答。 汪铭直不退反进,踏前一步的同时又变作苍吾使者模样,手里执出一只巨大的流星锤,风声呼呼,就朝燕三郎兜头砸下! 那锤子有两个西瓜大,声势骇人,若被砸中,脑门儿一定开花。 燕三郎居然躲也不躲,甚至朝着前无一人的左前方扑了过去。 苍吾使者可是在正前方,白苓看到这一幕惊呼出声,就要提剑去挡。 以她修为,恐怕挡不下这么声势浩大的一击。白苓还是硬着头皮上了,不过剑尖轻飘飘划过锤头,如中无物,一点儿打击感都没有。 而后,她的长剑就削到了苍吾使者身上。 “当”一声闷响,金石交鸣。 苍吾使者人像消散不见,有样东西从半空中掉下来,落地摔成了两截。 赫然是一根长条形的石柱子。 幻像? 与此同时,燕三郎一刀劈在了石壁上的气孔,却砍出一捧血花、一声闷哼。 汪铭直突兀现形,捂着肩膀后退两步。 燕三郎一刀得手,欺身再攻。 他和“守护者”打交道不止一两次了,早发现这人爱弄玄虚,却从未实际与人交手。由此推断,汪铭直擅轻灵幻术,却弱于体术搏击。 这种人遇见正面交手,恐怕是要避他锋芒、走为上策的。而这个洞窟只有高处一个小孔能透进光来,其他通道已被其他人堵死。汪铭直想逃也只有穿孔而出,其他不过全是障眼法。 汪铭直努力躲开,一边咬牙道:“你们不明白,弥留之地不容入侵,其他都不重要!” 燕三郎面无表情,在他右臂添一道伤口:“与我何干?” 他只管拿一枚苍吾石来满愿,之后弥留之地是存是留,与他和千岁有什么相关? 这少年的刀又快又狠,汪铭直咬着牙低促道:“你帮我,我就能让阿修罗白天多活动一个时辰!” 千岁咦了一声,旋即道:“听他胡扯!”这家伙嘴里就没有真话吧? 燕三郎忽自琉璃灯中又抓一把火焰,凑在嘴边往前一吹:“呼——” 火星子飞蹿,像红色的夏日萤火。 它们飞过,汪铭直就消失了。其中又有几点嗤嗤作响,像是烧到某物。 紧接着,他的身影从燕三郎左侧冒了出来,又离壁上的小孔不足一丈。 “你还真是不死心。”燕三郎也开始适合他的幻术手法。这家伙,真是想尽办法也要逃走啊。 “那话不是我说,是出自弥留之地!我只负责传声!”汪铭直又勉力挡去一击,嘴皮子动得飞快,“否则我怎知你们背景,怎知天衡!” 少年面色微动,这倒没错。就算汪铭直真是骗子,也不可能知道他和千岁的身世背景。何况,天衡之秘应该再无第三人知道才对。 第952章 每天多出来一个时辰 就在此时,洞口忽然有影子倏忽闪过,咆哮着挤了进来。 形如巨犬,生有双头。 竟是奈罗杀到,数量还是惊人的十头! 这洞窟本就不大,众人挤在里面都觉拳脚难以伸展,这会儿再多十头高大恶犬,那真是腾挪都觉费劲。 两方都是大惊,白苓更抓紧了手中长剑。她带进映日峰的手下大半葬身犬腹,对这些东西就又惧又恨。 燕三郎眼尖,更是一眼看见垫后的巨犬施施然走了过来,停在洞外观望战场。 它比同伴都更高大,只是少了一个脑袋,少了一只眼睛。 这正是汪铭直的爱宠“小西”。 千岁哼了一声:“果然是他养的!” 看来他和千岁原本的推断无误,这头巨犬果然是奈罗群的首领。 难怪他们进桃源之后遭到巨犬的偷袭,原来是要报复映日峰外血战之仇! “小西”望向燕三郎的目光大大不善,但汪铭直指着海神使大喝:“咬死他们!” 好吧,这几个人也很讨厌,那女人还弄瞎它的眼睛,首先找她报仇也没问题。“小西”一声低嗥,狼群就冲着海神使等人冲去。 燕三郎目光闪动,神情微缓。多亏这些双头犬没扑过来,否则在这么窄小的空间要应付二十个大脑袋的扑咬,就算是他也觉得十分为难。 汪铭直见状连忙道:“我愿吞下谶兽自证!” 千岁即道:“给他!” 她也好奇得紧。何况把汪铭直和海神使两人放一起,明显后者对燕小三的威胁更大。 燕三郎依言将谶兽扔给汪铭直,后面果然一仰脖就吞了下去,而后道:“我真能让阿修罗白天多出来一个时辰!” 这话说完,他安然无恙,未见痛苦。 看来他这句话是真的。“说,你不会借机逃走。” 他话里的威胁意味太浓了,汪铭直只得跟着念:“我不会借机逃走。” 结果一个“走”字刚刚出口,他就啊哟一声惨叫,捂着脑袋弯下了腰。 “撒谎!”燕三郎冷冷道,“你敢逃走,谶兽就吞掉你的神魂。好了,现在就兑现!” “啊?”汪铭直一呆。 “不是说可以多出来一个时辰?”燕三郎说得又急又快,“现在就让她出来!” “可……”汪铭直呆滞,像在和什么人沟通,“现在就让她出,今后这时间就固定了。” “快!”燕三郎催促。中午出来有什么不好?最关键是,现在他太需要千岁的战力! “天衡给我。” 燕三郎不假思索,将木铃铛塞进他手里。 这东西别人带不走,一旦捏紧想跑,它自然就会返回主人身边。 汪铭直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只沙漏,底座和顶盖都是木质,上下两个半圆的水晶瓶身。 上半瓶里装着细砂,是淡金中带点儿闪银的色泽。细砂聚在一起,居然有一点沙漠的风采,表面平滑如绸缎。 少年看见它,眼里却有精光闪动。这种砂子颜色奇特,还有点眼熟,白苓手里那两颗指路的细砂,跟它好像。 是了,很可能都出自守护者之手。 白苓也是咦了一声,很有些诧异。 汪铭直打开顶盖,将木铃铛直接扔进细砂当中。 古怪的一幕出现了: 木铃铛触到细砂的瞬间,消失了。 燕三郎挑了挑眉。 汪铭直看起来也有些紧张。 好在木铃铛的消失也只在刹那,下一秒又出现,躺在沙堆上,就好像方才的异变是三人眼花。 “好了。”汪铭直这才松一口气,把天衡取出来递给燕三郎。 …… 吴城主和金羽早就陷入苦战。 虽然连海神使在内的异士只有三个,但其中一人口中吐出一团蓝光,向后便倒。 这阵仗倒把两人看得一呆。不过蓝光飞出即一裂为四,分别投向海神使后方的几个普通人。 这几人始终面带畏缩,也不像所谓的迷藏遗民,被蓝光冲入七窍,神情立刻呆滞。 紧接着,他们脸上露出痛苦之色,手生尖爪、嘴里犬齿变作獠牙,连周身都长出硬而短的毛发。 不过两呼吸的功夫,良民就变成了怪物,四肢着地,冲着吴城主两人直扑过来。 金羽侧身闪过一只,任它砰一下撞在石墙上。整个洞窟跟着一震,他才对吴城主道:“小心,力气很大。” 何止。吴城主反手剁掉一只怪物爪子,这东西动作也格外灵敏,常人可真不好对付。 也不知道蓝光是怎样将良民转化为这种怪物。难不成就是燕三郎所说的……遗民天赋? 此时海神使和另外一名手下也没闲着,一齐来攻。 吴、金两人就是她追拿汪铭直路上的阻碍,非得化解不可。相比之下,他们放开了对涂杏儿的限制。 海神使好像有些失算,守护者对这女子的死活好像真不太在意。既如此,她就没有价值了。 甚至不值得他们花力气去抹她脖子。 “守护者撒谎,我却真可以替你们满愿!”她口中也没闲着,“你们没忘了在外头呼风唤雨的日子罢?就不想出去重振旗鼓?” 金羽目光闪动。他当然想,可迷藏幽魂同样也靠不住。 呸,说起来,这洞里就没一个人能让他们信得过! “我是迷藏神使!”海神使大声道,“坐拥奇珍异宝、人脉无数,你想要的我都能给!” 说起来,他们好像也没有非攻打海神使不可的理由,她率领的饿鬼众大军已经被灭。金羽目光微闪,再去看吴城主,后者却微一摇头。 他还是不愿意,为什么?金羽甚至暗生一种错觉:他是不是……? 此时咆哮声起,奈罗群杀到了。 两人正惊骇间,这些双头巨狼就在首领指挥下,直扑海神使。 吴城主和金羽互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眼里的犹豫。 打杀海神使,对他们真有好处? 如果只利于燕三郎,他们为何要费这力气? 海神使抓住他们眼中的犹豫,低喝一声:“让开。”手中一团灰影飞出,居然沿着洞顶蹿了出去。 是个活物?那东西在他攻击范围内,可是金羽目光微闪,没有伸臂去拦。 第953章 糟糕! 一眨眼,它就跑没了影儿。 与此同时,涂杏儿也向门口悄悄靠近。这里激斗正酣,谁也没留意她一个平民的动向。 …… 木铃铛入手一瞬间,少年立觉不同。 但哪里不一样,又说不上来。 紧接着红影一闪,白苓就发现燕三郎身边多了一个红衣女郎,体态婀娜但是凤眼含煞! 这一下太过突兀,白苓大吃一惊,转眼就想起汪铭直和燕三郎都提起的那个名字来: 千岁。 这就是千岁? 这样说来,她才不是什么器灵。 这般佳人,一直陪在燕三身边? 白苓头一次觉出自惭形秽,心里又有点儿不是滋味。 但这念头也只是转瞬即逝,毕竟目前战局吃紧。 汪铭直也松口气,刚想把手中的水晶沙漏收起,眼前一花,有个灰影从眼前刷地一下掠过,紧接着手上一轻。 沙漏没了,他手里空无一物。 汪铭直惊得魂飞天外,一抬眼发现有团灰影裹着瓶子蹿上洞顶,飞快向海神使奔去。 他放声大呼:“打下它!”手里化出一把尖刀,对准了灰影投掷出去。 “叮”一声,匕首切入山石,灰影却躲开了。 现在他也看出,那团灰影赫然是一只松鼠大小的鬼物,此刻嘴里叼着沙漏,四脚并用溜得飞快。 “快打下它,否则我们死!”汪铭直吼得声嘶力竭。 那沙漏是什么大杀器了?千岁听汪铭直的焦急的确发自肺腑,这时候也不是问个明白的时候。眼看那团灰影快溜到海神使身边,她伸出拳头,比了个重重一捏的手势: “沉!” 洞窟内所有生灵顿觉身体一沉,光是抬手抬脚要花的力气都比原来增加了六、七倍不止! 猝不及防,汪铭直和白苓直接被压蹲在地——身体太沉重了,双腿一时间竟然无法负荷! 不远处打得正欢的迷藏幽魂和吴、金二人,以及扑咬不止的双头狼,也是踉跄几步,停止了交锋和进攻。 毕竟,这不是他们适应了一辈子的重力系数。 千岁这一招神通也是进入明灯之境后才新习得的,唤作“加重领域”,一定范围内重力增加五倍。 对普通生灵来说,这可不是体重增加那么简单。骨骼、大脑、心脏、血管承受的压力骤然增大,甚至在加倍的气压下呼吸艰难。 普通人骤然遭遇,不啻于被兜头一记闷击,没昏过去就算好了。有两头奈罗吭也不吭一声就倒下去了,在地面抽搐不已。这种生物的吸气量原就比人类大得多,现在就首先撑不下去。 但立竿见影的效果,还是发生在洞顶那只饿鬼身上。 它原是饿鬼当中一个特例,格外弱小,战力比土狗还渣,看起来在饿鬼群中活不过一个昼夜。其实它动作灵巧敏捷,又能隐藏气息,甚至可以从大鬼那里偷来食物。海神使在迷藏海国就养成了收藏奇物的习惯,顺手将它收服,没料到这里派上用场。 这东西太灵巧,倒挂在洞顶行走如履平地,比松鼠还快得多。汪铭直大喊出声时,它就已经奔近海神使,纵身一跃—— 然后,千岁就发动了加重领域。 这神通十分难修,以她目前技艺,只能支持五息时间。 这就够了。 小鬼重量陡然翻了几倍,原本跃出的抛物线一下变作垂直线,“噗”一声掉落地面。 而它距离海神使还有足足一丈二尺距离! 水晶沙漏从它掌心掉出来,在岩石地面上翻了两圈,就滚落到一人手边。 大伙儿此时身不能动,但目光一下聚焦过去。 这人就是涂杏儿。 她也被加重领域压趴在地,呼吸突然困难,双手本能地抓取东西,恰好有一物入掌,她就顺势牢牢抓住。 硬,脆。 涂杏儿看着手中的沙漏,一脸莫名其妙。 这东西明明该是一件冰冷的死物,可不知为何,她拿着却觉手心微暖,竟有亲切感油然而生。 “杏儿!”汪铭直被领域压得身不能动,但嘴还是能张的,当下放声大吼,“把东西扔给我!” 涂杏儿心里乱成了一锅粥。 换在从前,心上人喊她做什么,她肯定二话不说就做了,就算是离家私奔千里,她心底也没有挣扎很久。可是,眼前人真是她的铭哥吗? 眼下这般乱局,到底是怎么回事? 汪铭直再了解她不过,见她面露犹豫之色,一口气劝下去道:“快快,不然我们全都死在这里,快啊!” 最后两字,他吼得声嘶力竭,急迫之情溢于言表。 望着那张熟悉的脸,涂杏儿头脑一阵阵眩晕,弄不清是思绪混乱还是加重领域导致。 此时燕三郎已经站了起来,虽然不适应这样的环境、脚步不稳,但很坚定往洞口,也就是海神使和涂杏儿的方向走去。 千岁施行加重领域有一点不妙,就是在这期间,她自身也不能移动。 他要抓紧时间缩短双方距离,斩掉迷藏幽魂的皮囊! 迷藏海国的圣树被毁之后,它们就不能搬新家了。只要眼下附身的皮囊死去,它们也要一同殒灭,分个时间早晚罢了。 与此同时,千岁突然惊呼一声! 她鲜少有这样声音里充满了惊骇的时候,燕三郎前冲的脚步戛然而止,回头问她:“怎么?” “福生子、福生子……”千岁的神情一言难尽,“……掉了!” 燕三郎的心一下子沉进谷底。 早不掉晚不掉,福生子偏偏选在这个时候掉? 此时海神使也在缓慢起身,被压制的时候度秒如年,她心里也急得要命,忽然张了张嘴,一道蓝光飞出,直取涂杏儿。 魂身出行没有质量,不受加重领域影响。 “不!”汪铭直又惊又急。 涂杏儿也吓了一跳。 恰好此时众人身上猛地一松,连呼吸都变得轻快。 加重领域的时效过了。 涂杏儿猛地一转身、一抖手—— 她原就站在洞口,身后就是众人走来的过道。这里毕竟不是人为修起,地面就有大大小小的缝隙和孔洞。 她扔出去的沙漏在地面弹跳两下,往前一滑,就掉进了一条地缝里。 第954章 你连汪铭直都不是 她投掷沙漏时,双头巨狼首领小西就已经冲了过来,想要弹跳接住,但它瞎了一眼,看不清右边凸出的山石,“砰”一下撞得狠了,自己都倒退两步,头晕脑胀。 这就没接着。 等它赶到缝隙边上,沙漏已经掉了进去,众人还能听里面清脆的“当啷”声接二连三,但越传越远。 大家的脸色都很不好看。因为这声音清晰表明,地缝里面还有断层和地缝,沙漏不知道掉进哪个犄角旮旯里去了。 听声音,它是一路滚落下去,离众人垂直距离也不知道有多远。 可怎么找,难道一路往下挖吗?这可是大山,不是豆腐块儿! 汪铭直最拿手的可是幻象、假象,可没有真正的搬山移海之力! 此时汪铭直嘎声道:“下面就是溶洞水潭。” 蓝色光点已经冲到涂杏儿眼前,见状立即折回,无暇找她晦气。 燕三郎这时已经平定心神,优先全力解决眼下的麻烦,因此人未至、那面可捕神魂的网兜天罗网就到了。 这是庄南甲不知哪里弄来的宝物,迷藏幽魂未附于人身时极为脆弱,就算是海神使怕也吃不了兜走着。 不过她的手下飞扑而至,以身形挡住了天罗网。 大网一收,将他缠得像粽子。燕三郎还是头一次知道,这网原来也能对付人。 不过这样一来,蓝色光点就安全了——它飞快遁回原本的皮囊当中。 “走!”海神使脸色铁青。 周围正与巨狼互咬的几头人形怪物,七窍飘出蓝光,纷纷回到海神使手下的皮囊之中。 这人立刻站了起来。 紧接着,海神使和他身上就有淡蓝光罩亮起。 两人掉头,面向出口。 “拦下他们!”千岁迅速还比燕三郎更快一筹,流云飞袖首先抽向海神使面门。 这要打中了,一个动作就是毁容。 只可惜,这一击还是落了空。 海神使两人凭空消失了。 “在前面!”千岁气得一跺脚,甩出骨链,将悄悄爬近孔洞的小饿鬼一把抓回,直接塞进琉璃灯内,紧接着对燕三郎道,“你们追,我去找沙漏。” 彤信察伪装的海神使在潘涂沟城下就玩过这一招,直接穿过了城门出现在二十丈外。所以现在,她不怎么费劲就能猜到海神使又是故伎重施。 话音刚落,她就化作一缕红烟,钻入岩缝里去了。 这缝很小,不到巴掌宽,人类挤不进去,在她而言不成问题。 “等下……”燕三郎待要出声,她已经不见了。 奈罗首领“小西”晃着脑袋低嗥一声,洞窟里的双头巨犬又一窝蜂冲出,追海神使去了。 燕三郎本要紧随其后,但路过吴、金两人时却转首问道:“怎么不拦?” 他二人离得最近,方才要是卖力阻挡,海神使都未必有机会启用远遁的神通。 吴城主不语。 燕三郎年纪不大,对于人情世故却了若指掌,方才又听见这里些许对话,猜也能猜出一点儿来,当下也不点破这两人肚子里的小九九,只是一指汪铭直:“我验过了,他确能实现愿望!” 吴、金两人愕然。 这样兜兜转转,绕回来的真相是什么? “他的确用出幻象,但替人满愿的能力还在。”燕三郎飞快补充,“或者说,他是个上达天听的中间人!” 吴城主这辈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此时却是满心茫然。 他放海神使离开,放错了? 燕三郎适时补充一句:“走,抓住海神使,你们还有机会!” 还有么?金羽精神一振,看汪铭直满脸焦急大步奔来,也知道他还用得着自己,于是点了点头,追着千岁而去。 汪铭直奔来,伸手要扶涂杏儿。后者却缩身避过,看向他的眼神满满都是警惕: “你到底是谁!” 今晚洞窟内发生的一切,实是超乎她想象。 她有预感,无论真相为何,自己的生活大概从此天翻地覆了。 “我的铭哥呢?” “我就是……”汪铭直才说一句,就捧着脑袋痛叫出声。这痛苦来得毫无预兆,却像有小针搅动脑浆,任何生灵都无法忍受。 幸好,这痛苦来得快,去得也快。 真要命,他怎么忘了自己刚才吞下的谶兽还在脑子里?现在他可讲不了假话。 汪铭直抬头放手,发现燕三郎、吴城主、涂杏儿,以及刚刚凑过来的白苓,都是一脸古怪看着他。 白苓更是快嘴低呼一声:“原来你连汪铭直都不是!”这个人真是从里假到外,到现在莫说身份了,连名字都是假的! 这话让涂杏儿脸色更白了,娇躯更是摇摇欲坠。 方才千岁施用加重领域,置身其中的凡人受到重压,原本就极度不适。她又身处困局,虽然不知道自己的“铭哥”为什么被换了个芯子,但心底隐知不妙。 这时燕三郎还对汪铭直道:“该走了,你得跟着我,否则谶兽要吸干你的脑汁。” 这死法可是极度缓慢又痛苦。只体验过一秒的汪铭直只得对涂杏儿苦笑道:“杏儿莫慌,我回来必定据实以告!” 燕三郎同时也交代白苓:“跟上来,然后看好涂杏儿。”说罢看了吴城主一眼。 白苓连连点头。 涂杏儿只是普通人,跟不上他们的脚步。可眼下能对她构成威胁的,也只有吴城主一人了。扣住涂杏儿这张牌在手,是不是就可以拿捏汪铭直了呢? 方才海神使也是打起这个算盘。 吴城主不愧人精,看见燕三郎的眼神就知其意,当即呵呵一笑:“你们只管先走,我来垫后,我可不像海神使那么笨。” 海神使的覆辙,他怎么会重蹈?看来汪铭直虽然对涂杏儿上心,关键时刻却不吃感情上的威胁。海神使料错了,才铩羽而归,他可不会再犯这种错误。 说罢,吴城主自去提起俘虏。 这倒霉蛋对海神使忠心耿耿,方才替她挡住千岁的必杀。海神使跑了,他自己却被网兜抓了个结实。 燕三郎也明白这一点,带着汪铭直飞快往外奔去。 第955章 渣男 吴城主的话有道理,涂杏儿手无缚鸡之力,白苓的修为也不算多好,若是被人杀个回马枪可不好办。 随着千岁修为增进,她能离开木铃铛越来越远,可到底还是有距离限制。他不快点跟上,她就追不到海神使了。 何况燕三郎心底还有深深隐忧: 她的福生子脱落了。这是什么情况? 是她的运气被榨干,所以福生子脱落么? 根据福生子使用指南,她的运气立刻就会由好转坏,后面会怎么表现出来? 方才沙漏瓶子掉进地缝,也算表现之一? 在这种追击海神使、追查弥留情报的紧要关头,福生子带来的变数不容乐观啊。 两人奔出去几丈,就遇到“小西”迎面而回。 甫一照面,它就对着燕三郎呲牙低咆。 这家伙记仇得很,没忘掉与燕三郎之间的剁头之恨。 可是汪铭直喊住了它,声音很大也很严厉:“小西!去护住杏儿。” 奈罗“小西”和涂杏儿之间的感情似是很深,闻言收起怒容,狠狠盯了燕三郎一眼,但还是听话地往石窟奔去。 这怪物去而复返,白苓和涂杏儿都有些紧张。不过他们方才已经听到汪铭直的喊话,石窟当中传声效果很好还带回音,两女都听见他派怪物来保护涂杏儿。 奈罗对涂杏儿果然也是很友善,还未走到近前就低头吐舌,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更古怪的是尾巴还甩得欢快。 这东西和狗还真像。不过三人这才发现,奈罗身上又添了几道新伤,血是凝住了,但看起来有些狰狞。 它对涂杏儿的善意,后者都能感觉到了,紧绷的神经也慢慢舒展下来,低声道:“那女人来掳我时,它护着我了。” 她在林边小屋醒来时,汪铭直不见踪影,看护她的只有这头巨犬。 “它打不过那女人就跑了,我以为它不会再出现。”涂杏儿轻轻呼出一口气,“看来它是去搬救兵了。” “这些怪物,鼻子灵得很。”想到这些东西在映日峰步步紧迫,吃掉了瓶儿等人,白苓真恨不得拔出剑来,把奈罗一剑捅死,以告慰她众多手下在天之灵。可理智分明告诉她,不能这么干。 眼下局势太奇特了,她最好不要激化矛盾。 三人同样大步往燕三郎离开的方向追去。这里地形奇特,山中小径像盘山路,现在他们像是绕着螺旋往下走。 白苓问涂杏儿:“你为什么要丢掉那样东西?”要不是这女子添乱,他们现在早就胜利回府。 “我、我不知道。”见她她咄咄逼人,涂杏儿不由得后退一步。奈罗也果断抬头虎视眈眈,见白苓没有进一步动手,才没扑上来撕咬。 “铭哥是假的,我不想把东西给他。”涂杏儿小声道,“可是那女人也好可怕,我更不想给她,那时头又晕得厉害,没功夫细想,就、就扔了。” 其实她本想透过石壁上的小洞扔出山下去,可手臂酸软无力,抛程就不及一半。 掉进地缝里,她也有点惊讶啊。 “我的铭哥去哪了?”涂杏儿美眸不掩急切,“你们知道吗?” 白苓撇了撇嘴:“我们还以为,那就是你的铭哥。”在她看来,这两人都莫名其妙得厉害。“这铭哥有什么好,让你死心塌地?” 涂杏儿面容微晕,不肯说了,接着又是满面愁容。她背井离乡,唯一的依靠就是汪铭直,现在突然发现“铭哥”都是假的,那她今后何去何从? 吴城主提着俘虏,一直好脾气地旁听,这时才捋了捋颌下的胡须:“这男人必会花言巧语,你们这样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哪里敌得过?” 涂杏儿没有辩驳,但脸上露出不悦之色。 “不服?”吴城主呵呵一笑,“他是不是哄你抛下一切远走高飞?是不是说未来夫唱妇随、岁月静好?又或者说离开父母也只是暂别,生下孩子之后就可以抱回去和父母团圆了?” “你……”涂杏儿只说了一字就紧紧闭口。这位城主大人好像都说中了。 白苓从她的表情找到了答案,轻嗤一声:“真蠢!这种男人也信得?” “铭哥不是那样的人。”涂杏儿咬唇,“他、他很好。” 吴城主笑了,长长慨叹一声:“年轻真好。” 白苓倒是好奇:“你怎知那姓汪的会说这些话?” “谁无年少时?”从前的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年轻时,他也是这种渣男?白苓仔细看他两眼,果然很像! 吴城主笑着自嘲:“听说总想着年少之事,便证明自己老了。”说到这里,和颜悦色对白苓道,“你和燕小哥怎么相识的?” …… 燕三郎和汪铭直的追击之路,可不像后面几人那样惬意。 拐过几个弯,前方又是巨岩,看起来坚不可摧。燕三郎要挑边路走,汪铭直却摇头:“跟我来。” 说罢,他一头撞向挡在正前方的巨石,然后穿了过去。 燕三郎想也不想,紧随其后。 交手这么久,他已发现汪铭直并没有真正改变地形地貌的能力,只是幻境布置得出神入化,不仅教人辨不出虚实,还能让人分不清东南西北。这人敢往前冲,只能证明眼前这块巨石又是假的。 果然,撞击并没有出现。两人直接从石中穿过,这就抄了至少三十多丈的近道。前方有个人影飞奔,闻声转过头来,却是金羽。 三人会合,一起向追去,燕三郎问:“千岁呢?” “谁?”金羽一怔才反应过来,“你说那红衣女郎?没瞧见她。” 燕三郎点了点头,鹤壁山腹里的通道是盘旋路,往下直通水面,三人一路往下走,总能遇到她。 吴城主和金羽的战力超出他的预估。海神使等幽魂附于人身,自身真正力量只能发挥不足三成,但她和手下握有魂石,能力千奇百怪,吴城主却能死死缠住她,可见二人真有些本事。 吴城主的手下可不止金羽一个,潘涂沟里还留着好些呢。他和千岁想生离桃源,这股力量不容小觑啊。 第956章 真背 金羽正对汪铭直问:“沙漏是怎么回事?”先前汪铭直始终淡定,直到沙漏离手才大惊失色。更古怪的是,神海使怎知要指使小饿鬼去偷那沙漏? “那沙漏……”汪铭直只说了三个字就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接下去道,“那沙漏就是杏儿的命!” “嗯?”燕三郎也没听懂,“何解?” “许多年前,杏儿途经映日峰被饿鬼追击,不小心掉下悬崖。”汪铭直笑得苦涩,“其实,那时她就已经死了。” 边上两人面面相觑,金羽问:“那方才站在洞里的是谁,魃尸么?”魃无人魂,但可以修行,至道行高深时关节软化,外表与人类无异。 可是哪有魃尸不自知的? “还是她,活生生的她。”汪铭直低声道,“当年我赶到时已经救不了她,悲痛欲绝。后来弥留之地同意我的请求,允许杏儿活转过来,甚至可以进一步长生不死,但她只能存在桃源境中。沙漏中的细砂,就是她剩余的寿数。” 此事当真匪夷所思!连燕三郎都忍不住问:“当沙漏走完呢?”只要翻倒过来,沙漏里的砂尽早会往下漏光的。 “走完……她的寿命就到尽头了。直到我将沙漏倒翻过来。”汪铭直脑子里有虫,又要倚靠他们追击海神使夺沙漏,也不敢再说假话,“那么她就会再活过来,一切如新,这就完成了一个轮回。” 燕三郎想起自己在小镇和潘涂沟里见到涂杏儿的怪异感,一个成熟、一个天真。明明是同一个人,却有外貌上的些微变化:“一切如新的意思,是指她不记得上一个……”他想了想,还是采用汪铭直的措词,“上一个轮回里发生的事?” “是啊。”汪铭直也很无奈,“她失事时是十六岁,所以每次轮回开始都是十六岁。每次她重新活过来,能记起的最后一幕就是自己乘着马车从山崖摔落无底深渊。在那之后发生的事、我和她共同渡过的所有时光,都会从她的身体和记忆里抹去。” 他叹了口气:“其实我原本还存有两粒记忆之砂,是她临终前的最后画面。可惜,后来弄丢了。” 燕三郎听得心中一动。记忆之砂,还是两粒?难不成…… 他按下这个想法:“你前几天才倒转了沙漏吧?” “是的。你们住进店里那个夜晚,上一个轮回的沙砾刚好流光。”汪铭直挠头,“她最后的心愿是想看潘涂沟的花火,我一定满足,因此在这里重置了沙漏。哪知后面发生这许多意外,潘涂沟的花火也没看成。” 燕三郎还有许多疑问,但这时前方突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 出了什么事? 汪铭直立刻切换了话题:“他们就在前方。待我制造个幻象,让他们不能顺利逃出鹤壁。” 三人立刻提高了警惕。这里地形复杂,汪铭直要真动点手脚,一定给海神使造成好大困扰。所谓尺有所短而寸有所长,这人搏杀能力平平,控制幻境的手段却当真出神入化。 就连千岁,也是自愧不如的。 燕三郎才想起她,红衣女郎的身影就映入眼帘。 地上满是碎石,她倚在半块坚岩上,满脸写满不耐烦,地上还破了个大洞:“你们属蜗牛的吗,怎么才来!” 在这里见到她,三人都是大奇。燕三郎问她:“你怎么在这?” “超出距离!”她凤眸圆睁,“我都下到水面了,结果!” 她能够远离木铃铛的最大距离是二里。方才沙漏掉落岩缝,她也跟着化烟而下,顺势摸到了水潭里。 可惜啊,只差几步就能抓到沙漏了! 结果千岁才迈出一步,就被无形的大手用力拽了回来! 燕三郎沉声问:“可有受伤?” 千岁摇了摇头。那感觉就像人好端端走在路上,却被疾驰而过的马车勾住了衣领,一下子倒拖回去。她被扯得气血浮躁。 真背啊! “抄近道。”她指着身边的窟窿,“从这里跳下去就是水面!” 她怕燕小三绕远路,耽误她时间,干脆打通了直降通道后就在这里候着他。 汪铭直忍不住问:“他们人呢?” “废话,当然下去了!我们下水,必能逮着他们!”千岁板着脸,抓着燕三郎肩膀就要往下跳。 头顶忽然掉了两块巨石下来,正朝千岁砸去! “小心!”燕三郎一把将她拽离原地。 轰地一声,大石坠地,砸成了七八大块,把她方才凿出的坑洞填得满满当当。 “这?”众人都是一呆。 岩石风化脱落不奇怪,古怪的是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该说他们的运气太好还是太差? “这什么?”千岁脸色很不好看,“快挖!” 她心底知道,这多半就是福生子带来的噩运反噬。 四人都有神通在身,要将这些重逾数百斤的大石挪去一边可不像普通人那么费劲儿,还要借助各种撬铲。 可这毕竟也要耗费时间。 等堵洞的巨石被搬去一边,千岁扯着燕三郎和汪铭直,迫不及待跳了下去。金羽往下观望两眼,也纵身跃下。 此处距离底下的水潭,落差近三百丈。 这要是换个人下去,不管用什么姿势砸在水面上都能被砸晕。 三人秤砣一样掉落,但在距水面不到十丈时,千岁将两人轻轻一甩,直接扔去了侧边的大石上。 紧接着她化为红烟,轻飘飘地又卸掉了重量。 她的准头出色、力道适中,两人一伸腿就能站稳。 而金羽比三人更早一步打出飞梭,钉一声扎在石壁上。梭上系着绳索,他荡了个秋千,就稳稳站上了大石。 燕三郎目光扫过全场,脸色就沉了下来—— 海神使两人已经到了,浑身精湿,足踝还没在水里,却朝他们笑得肆意。 她手里,抓着那只小小的沙漏! 一缕红烟飘到水边,化成了红衣女郎。千岁脸色阴沉:“你们怎么……” 怎么这么快就下到水边? 不过看见正上方的岩壁漏了个直径起码四尺的大洞,她把疑问收了回去。 第957章 不再开放 这个孔洞也不是自然形成,边缘有腐蚀痕迹,边缘还滴站水,千岁嗅觉过人,更闻到一股子古怪的酸腐味道。 这几个家伙还真有手段。 汪铭直必定施展幻术,全力阻止海神使前往水潭。眼睛能骗人,燕三郎凭着过往经验都能猜到汪铭直至少给她设计了七八个鬼打墙,说不定还是层层嵌套的。 海神使要是老老实实顺路走,明年都不一能赶到潭边,更别说后有追兵。 下方就是深潭,她最便捷的法子就是像千岁一样直上直下。不管汪铭直给她设置多少障碍,反正直通往下就对了。 燕三郎不知道她又动用了什么魂石或者药剂,威力这样巨大,能将层层坚岩全部蚀穿。 她本身修为高、魂力强大,手里的宝贝又是层出不穷,不知留有多少后手,很难对付。 海神使正对燕三郎一声轻叹:“联手才是正道,你不想去弥留之地吗?” 少年目光闪动:“你为何非去弥留不可?” “完成心愿啊。”海神使一声轻笑,“不去见到正牌苍吾使者,你身边那骗子说的话有一句能信吗?” 燕三郎不为所动:“那么我明问了,弥留之地为什么执意拒绝你们进入?” 他刚刚得知弥留之地实时掌握着人间动态,海神使刚在这里出现,弥留之地就通过汪铭直发布交易,让燕三郎除掉海神使来换取千岁白天多一个时辰的外出。 这足以说明,弥留之地对海神使等人有多么警惕了。 古怪得很,从前拢沙宗的开山祖师申叔桓等人持苍吾石满愿,岂非也要进入弥留之地么?为何对方现在这般反对海神使的进入? 汪铭直方才说过,弥留之地已经关闭。 这是为何? “那你该问他。”海神使冲着汪铭直一指,“或者弥留之地。我也是求愿者,千里迢迢来到这里,我怎么会知道?” 她转向汪铭直:“看不出你这沙漏还挺结实,一路砸下来都没破。”她发梢还在滴水,神情却放松下来,对汪铭直道,“打开弥留之地的入口,否则你这瓶子就保不住了。” 她手里抓着沙漏,指尖都泛了白,显在微微用力。燕三郎和千岁虽在这里,却也难保她不抓烂瓶子。 这沙漏能顶得住碰撞,却不一定能顶得住异士的破坏。 汪铭直额上的水珠也不知是潭水还是汗滴:“我现在可打不开!”他怕海神使不信,连忙又补一句,“我刚吃下谶兽,不能撒谎,只能说真话!” “谶兽”是什么,见多识广的海神使当然听过,闻言挑了挑眉:“打不开?那么留着沙漏也没用了。” 说罢,她一把打开水晶沙漏上盖翻转过来,细砂如瀑,倾在地上。 “住手!”汪铭直状若疯虎,大步冲上前去,“住手!” 金羽一把捉住他肩膀,低声道:“看清楚,她只倒了一点。”这家伙身手不行,是要贸贸然冲上去当人质么? 的确,海神使动作很大,但角度讲究,沙漏里的排成一个细溜儿滑落,照这速度还要好一会儿才能倒光。 倒光砂子不是目的,给汪铭直施压才是。 海神使忽然转了个方向,朝着悄然逼近的千岁扬起了沙漏:“站住!否则我一把捏碎它!” 那一缕轻烟又变成了红衣女郎,撇了撇嘴。 “快住手!”汪铭直大吼,“你倒的不是砂子,是杏儿的寿命!” 刚从石径走到这里的吴城主三人听得一怔,涂杏儿更是满面莫名。 砂子是她的命,这是什么意思? 倒是吴城主一脸若有所思。 “与我何关?”海神使轻笑,“我只问你一句,弥留之地的入口要如何打开?其他人也不用着急上来围剿,你们就不想搭个顺风车去弥留之地么?” 去弥留之地?当然想了。除了汪铭直和涂杏儿,其他人都是目光闪烁。 虽然他们和海神使之间也不对付,但能搭个顺风车有何不妥?去那里满愿,总比听信这个不靠谱的汪铭直来得强啊。 海神使似是听出众人心声,再接再厉:“你们就不想知道,弥留为何不向人间开放,要留这小子当守护者?”她顿了一顿,指着汪铭直道,“你不是吞下谶兽、不能撒谎吗?正好,我就问你,我们要怎么进入弥留之地?” 她说话时,汪铭直看看沙漏里一刻不停流淌的细砂,再看看涂杏儿,满脸都是心痛,满脸都是彷徨。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沙漏里的砂就倒出来一小半了。 说来也怪,金中带银的砂子落到地面,还未等聚砂成堆就消失了。 完完全全地消失,一点不留。 众人都看在眼里,暗暗称奇。现在谁也不会认为,这只是普通的黄砂。 涂杏儿更是死死盯着这一幕,仿佛头脑有些晕眩:“这砂子是我的命?” 那么它们被这般倒出来后就消失,是不是说明她的寿命也正在被一点一点抵扣掉? 汪铭直知道,自己的使命就是守护弥留之地入口,当年他也发过誓,要以性命相守。 可是、可是杏儿快要没命了。 他要是再失去她一次,留在这里的意义也没有了。 “我说,我说!”汪铭直抹了抹额头,“你先停下。” 海神使手腕微收,停止了流沙,等着汪铭直的下文。 其实,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着他的下文。 汪铭直重重叹了一口气:“弥留之地的入口许久之前就完全关闭了,我也打不开。” 海神使冷冷道:“这不是我想听的答案。” 众人的目光,一下从他身上转移到海神使的手中。 “弥留告诉我,它们很早就意识到苍吾使者不该行走人间,弥留也没必要连通人间。”汪铭直就差指天为证了,“我说的都是真话,你若不信我吃下谶兽,我还可以起誓!” 他的确是满头大汗、焦急万分的模样,却不像是被谶兽啃噬的痛苦。 燕三郎等人互视一眼,心中均感不妙: 谶兽没反应,那就说明汪铭直没撒谎? n. 第958章 倒悬之山 留通往人间的入口当真完全关闭了?这是为何,完全没有道理呵! 海神使摆明了不信:“如果弥留无法连通人间,还怎么收取苍吾石?” 这话一下就点醒众人。 此时正午的太阳从上方天坑照进来,海神使恰好举着沙漏正对阳光。 她忽然眯起了眼,将沙漏进一步举高,轻轻咦了一声: “倒悬之山,层积之塔?” 前四个字,燕三郎耳熟得很,立刻想起白苓祖先从申叔桓那里得到的线索。 白苓也是一脸错愕。 可是后面“层积之塔”这四个字,众人却未听闻,也不知海神使从哪里打听来的。 海神使不理会众人,只是将这八个字反复又念两遍,目光深深凝注在沙漏上,忽然长笑一声:“这可不就是倒悬之山、层积之塔?” 沙漏分上、下两个半球。若是各自单独看待,上球满砂,看起来正如一个倒立的山尖;下球空旷,只有底部聚起浅浅两层,却也是尖锥如塔的形状! 燕三郎忽然就明白了。 把这两个句子合起来看,岂非指的就是沙漏! 海神使低低“呵”了一声,对身后的手下道:“来吧。” 她的语气居然还有些感慨。 “祝您马到成功!”那名信察说完张口,一点蓝光飞出,没入海神使耳中。 燕三郎看得目光一闪。 在绝境中,海神使对付罗刹醴之前也用过这一招,好似能将同伴的力量聚集在一起。 集体的力量比单体更大,这是勿庸置疑的。可她的手下已经死得七零八落,现在祭出这一招,还能聚得多少力量? 像是看出他心中所想,海神使笑了笑,忽然取出一只布囊打开,喃喃低语。 布囊里装了什么东西,燕三郎和其他人都没看清,但他望见打开的布囊口有淡淡蓝光。 那难道是? 他心里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海神使的话语古怪,像念诀又像对话,不像燕三郎听过的任何语言。 只短短几个音节,她就念完了,而后长吸一口气。 布囊中顿时有数不清的蓝色光点飞出,钻入她七窍当中! “魂石!”千岁凝声道,“她能从魂石中汲取力量!” 魂石由其他迷藏幽魂死后化成,虽然贮有其生前天赋,但说到底还是魂力的凝结。海神使这是一举吃掉了所有亡故族人的魂力! 即便对于迷藏幽魂的首领来说,这举动也太疯狂了。 千岁却看得心疼不已。这布囊显然也是件储物法器,否则里面怎装得下一千八百多枚魂石?这里每一枚都相当于一件别具特色的法器,被海神使一下子全部吃掉,那可真叫暴殄天物! 她拣起一块鸽蛋大的石子儿。 石头有裂缝,但她怎会在意,屈指一弹,就射向海神使心口。 此时海神使已将同族的魂力都吸食完毕,指上用力,就要捏碎沙漏。 “不、不!”汪铭直看穿她的意图,一个箭步冲了上来。 千钧一发,正好千岁射出的石子儿到了,直取海神使心口。 石头上附加了阿修罗的真火,通体呈现淡淡的赤红。 即便是海神使,也不想自找麻烦,于是一闪身避了过去。 但是与此同时,她手里传来“叮”一声脆响。 汪铭直就“啊”地一声大叫:“沙漏、沙漏破了!” 众人注意力原本都在海神使身上,闻声才去看她手中的沙漏。果然透明的水晶下球被打出了穿透性的破孔。 大家的目光,一下聚到千岁身上。 石子儿是她射出来的,但除了她之外,只有燕三郎和金羽看清水晶沙漏为什么会被打破: 石头上有小小的豁口,被弹出飞行的过程中分裂成两块。其中大块随千岁原定轨迹射向海神使心口,而另有黄豆大小的一块石头碎片,却另辟蹊径击中沙漏,将它打了个对穿! 千岁喃喃道:“不会吧?”她也就是随手扔出一块石头……这种意外得是多小的几率才出现? 话音刚落,破孔处的裂缝啪啦一声扩大,突然就变作了蜘蛛网,网眼还分布着淡红的光。 红莲业火果然是无物不燃啊。 众人还未来得及担心,沙漏下球就“啪”一声,炸开了! 千岁:“……” 水晶上球一下子就漏了,细砂倾泻而下,再没有了遮挡。 诡异的一幕出现了: 炸飞的细砂并没有四散飞溅,反而飞快聚在一起,越收越紧,最后形成了…… 形成了一个小小的黑洞。 黑得深沉,一点儿光都透不进,并且只有荔枝那般大小。 虽然此物前所未见,但不妨碍任何人的想象: 这就是弥留之地的入口? 海神使纵声长笑,把手中残留的半截沙漏一扔。 此物于她已经没用了。 沙漏里掉出的细砂,落到地面就不见了,就像初春化掉的雪。 汪铭直正好冲到,小心翼翼把它接到手里,伸指就去堵沙漏下方的破口。 从海神使吸食同族魂力完毕至今,也不过短短几息,她浑身的皮肉都鼓胀开裂,像个很快要爆炸的布偶,鲜血丝丝缕缕,滴落地面。 这一幕极可怖,但燕三郎视若不见,只是抓紧机会问她:“你的心愿、迷藏幽魂的心愿是什么?” “我们的愿望?”海神使笑了。满脸的鲜血让这个笑容极度狰狞,“当然是活着……活下去!” 最后一字说完,她就直直倒下。 与此同时,蓝光从她七窍飞出,向着黑洞投去! 千岁尽管心乱如麻,但也早有准备,见状即掷出天罗网。 海神使的神魂速度虽快,竟没快过她。 天罗网一收,这团蓝色光点就被收在网中了。 千岁先前用这网收过幽魂和鬼王了,那两个倒霉蛋被她的红莲业火烧得服服贴贴才喂了琉璃灯。现在千岁也是故伎重施,网兜每一根丝线都附上了熊熊燃烧的红莲业火。 她也明白眼下到关键时刻,业火的颜色从赤红转为白炽,威力更比平常增大了五倍不止!堪称耀眼夺目,旁人都无法直视。 这也是她现阶段所能催动的最大能量。 第959章 补不好了 可是海神使的神魂太亮了,就像个耀眼的蓝太阳。 天罗网的确网住它了,网上附著的红莲业火也顺势蔓延到它身上,如有灵性般将它紧紧包裹。 在其他幽魂而言,这时就要发出旁观者都能听见的高频惨叫。毕竟红莲业火无物不烧,对魂魄的伤害尤其恶毒。 可是这些都没有发生在海神使这里。 这团耀眼的蓝光仅被网兜阻拦了短短一瞬,就穿透过去。 网破了。 天罗网在蓝光面前如同纸薄,竟然不堪一击。 不妙,燕三郎心里一沉。 果然蓝色光团已经带着炽白的红莲业火,迳直冲进了黑洞里去! 海神使直奔目的地去也。 现场突然安静下来。 汪铭直只顾手中半截沙漏,哪还有空管什么海神使、什么弥留入口。沙漏经此大劫,上球留下的细砂只有原来的三分之二了,并且还在缓慢地滑落。 虽然很慢,可是没有水晶下球,细砂掉进空气中就不见了。他伸手去堵,细砂就从他指缝间淌下,毫不停留。 涂杏儿慢慢走过去,低声道:“砂子方才被倒掉,也就是说,我寿命被减掉了好多?” “杏儿……”汪铭直脸色晦暗,沮丧得不知说什么好。他小心翼翼捧着沙漏,像捧着绝世珍宝。这东西,再经不起一点波折了。 “还有、还有二十八万三百颗!” “真的假的?”白苓吃惊,“你看一眼就能数得出来?” 汪铭直面色沉重,没有搭理她。 涂杏儿缓步走了过来,试探着问:“如果这些细砂真地代表我的寿命,那么这二十八万三百颗砂子还、还够我活上多久?”听起来不少啊。 “每颗为一刻钟。”汪铭直低声道,“你还有、还有……” “约莫八年。”燕三郎报了一个数字出来。前些年的账务不是白算的。 “是的,只有八年了。”汪铭直小心抚着沙漏,目光却狠狠瞪向千岁,“都怪你!” 千岁未回话,燕三郎已经代她答道:“她不是故意的。” 那石子儿在潭边躺了千万年,早不分裂晚不分裂,突然在一刹那间分裂,这是神仙都算不到。 少年跨步站到千岁前面,挡住了汪铭直投向她的怨恨视线:“她也算是救了涂杏儿。方才海神使可是想将整个沙漏都一把捏碎的。”结果千岁打爆了沙漏下球就达到效果,海神使也就懒得再管沙漏。 否则,涂杏儿这会儿都已经不在了。 汪铭直何尝不知?可是心底一口气就是憋着出不来,难受得紧。 这里任何人,他都不想理会了。 除了涂杏儿。 她想了想,凑近汪铭直,戳了戳他的胳膊:“这个沙漏能补好吗?” “杏儿……”汪铭直想握住她的小手,却被她躲了开去。他苦涩道,“不能。这出自苍吾使者之手,用料特殊,昔年它已经叮嘱过了,损毁无救,须小心保管。” 涂杏儿轻轻“啊”了一声,但不觉如何惊悸。 大概是余下的日子还有两千多天,又或者这几天见多了光怪陆离,她有些麻木了。 奈罗小西感受到主人的哀伤,拿大头拱了拱汪铭直。 燕三郎也向千岁看了一眼,后者低眉垂眼,就是不敢回应他的目光。 这下可真丢人丢大发,没伤着海神使,反而把众人眼下最重要的宝物给打破了。 燕三郎轻声交代:“从现在起,你暂时不要出手。” 千岁张了张口,但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虽然不甘心,可她得承认小三说得对,在眼下霉运高涨的时刻,她还是神隐算了! 海神使的皮囊就瘫在地上,皮肉鼓胀破裂,模样凄惨可怖。千岁走过去,手里化出长剑,一剑剁下了她的脑袋。 嗤,颈头血溅出三尺远,阿修罗这才稍感解气。 如果海神使再从弥留之地出来,这具皮囊也不能用了。 吴城主和金羽也围了上来,看汪铭直脸色稍有好转就抓紧问道:“海神使已经进入弥留,我们也能跟进么?” “弥留似虚非虚,不存于现世,不现于六道。”汪铭直冷淡道,“凡躯都不能进。” 金羽忍不住问:“那我们怎么进去?” 汪铭直没好气道:“想进去的人又不是我,那是你们的问题。” 燕三郎轻吁一口气:“魂魄。” 黑洞只有荔枝大小,人体是肯定进不去的,但魂魄可以啊。凡人将死未死之际见到的“弥留”,那显然不是用眼睛能看到的。 他一颗心也是沉下谷底。众人在这里力压海神使一头,无非因她受躯壳限制。可要是他们都以魂魄投入沙漏,海神使火力全开,那谁能是她对手? 别忘了,她现在吸饱了近两千颗魂石的力量。他们要是进去直面海神使,就相当于一千八百多个幽魂群殴他们哥儿几个。 那还有活路? 千岁么?恐怕她现在受福生子噩运反噬,自顾不暇哩。燕三郎都有打算将她收回木铃铛,只求她不添乱就好。 吴城主一个劲儿打量着黑洞:“进入之后,还有什么陷阱?” “不知。”汪铭直答得很快,“我只是个守门人,也不是苍吾使者。入口后面是什么,我不清楚,也不想知道。” 涂杏儿试探着抚了抚奈罗小西的脖子,再问汪铭直:“那个女人还会再出来找麻烦么?” 她已经看出,汪铭直对她的确深情得与众不同。大抵女子都有这样的直觉,能察觉出谁喜欢自己了。 尽管她对迷藏幽魂、皮囊这些东西一窍不通,但那个穷凶极恶的女人“好像没死还跑进了黑洞里”却是能看明白的事实。 “说不准。”汪铭直实话实说,“弥留界已经知悉他们闯入,严阵以待。” 燕三郎沉声问:“这般闯入,会有什么后果?” “弥留界没有告诉我。它只说,这是个大麻烦。” “弥留之地对付不了它们么?”金羽忍不住了,“它有替人满愿的能力,对付几个幽魂不是轻轻松松不在话下?” “首先,那不是‘几个’幽魂,而是一千八百多个!” 第960章 那人早就没了 汪铭直纠正他,“每一个迷藏幽魂的力量都很强大。它们本非人间之物,加在一起……” 白苓看看燕三郎,再看看其他人:“我们还能做什么,要进弥留之地吗?” “不!”吴城主和燕三郎异口同声,说完又互相看了一眼,均自了然。 就这会儿功夫,他们已经想好了。弥留之地都用“很强大”来形容他们的对手了,就算有遁入黑洞的办法,最好也别跟着进去。 否则,以魂身跟进去就是任人搓圆又搓扁。 白苓不禁有些丧气。果然海神使方才说的都是骗人的,什么“何不同进弥留”?分明他们进不去! 吴城主轻咳一声:“不妨等一等吧。你现在就可以跟弥留对话,是吧?” 最后一句是对汪铭直说的。他化出的“苍吾使者”是假的,却可以替众人满愿,显然就是受了弥留的指派,这一点不难推测。 再说,汪铭直既然被称作“守护者”,那应该与弥留之地关联很深才对。 汪铭直心事重重,敷衍了事:“他们还在弄清情况,没这么快。” 千岁耸了耸肩:“往好处想,现在海神使是弥留的麻烦了,不是我们的。” 金羽插了一句:“现在如何是好?” “等。”汪铭直冷冷道,“等着弥留的最新指示。”他手一翻,沙漏就不见了。 涂杏儿低声对汪铭直道:“你说过,会把这事儿源源本本都告诉我。现在、现在就是机会了。” 汪铭直咽了下口水,站直身体:“好,我们过去说。”说罢一指潭边的大石。 两人走了过去,远离人群,只有奈罗小西跟了上来,亦步亦趋。 双头狼群不知被它打发到哪里去了,没有露面。 吴城主和金羽也走开了,不知商议什么。 “喂!”千岁对燕三郎道,“来任务了。” “我知道。”少年背转过身,悄悄取出藏在衣襟里的木铃铛看了一眼。 方才沙漏下球爆开之后,他就觉出木铃铛的异常了,只是那时乱象纷呈,他也无暇取出来观看。 千岁轻轻“哇”了一声:“红色任务!” 木铃铛居然闪着红艳艳的光,铃身浮起两个字: 弥留。 这一回的天衡任务,居然也是极少见的红色任务! 想起完成任务可以获得的丰厚回报,千岁一颗心都雀跃起来,方才的颓然一扫而空:“怎办,我们走一趟弥留?” 燕三郎却沉吟不语。 任务目标是什么,他们只知与“弥留”有关,但具体如何完成,并没有任何说明。 想弄清来龙去脉,最好的法子还是神魂出窍,投入黑洞弄个清楚。 海神使去得的地方,他们说不定也去得呢。 更何况,回报如此丰厚。 千岁摩拳擦掌:“拿下这一次报酬,我大概可以直接迈过‘明灯’之境了!”阿修罗的晋阶也讲究一个厚积薄发,琉璃灯食量大得惊人,提阶的速度却很慢。如今他们完成天衡任务已经不能靠着数量取胜,一百个绿光任务都未必抵得上一个红色的。 这种机会可遇而不可求。 这一路历经艰险,燕三郎更是深深明白“富贵险中求”的道理。 就在千岁希冀的目光中,他轻吸一口气,而后道:“放弃。” “啊?”千岁还以为自己听错,“我们不进弥留?” “不去。”燕三郎心意已决,神色就坚定起来,“风险太大,性命要紧。” “可是……”千岁也明白他的顾虑,他们对弥留黑洞的另一头一无所知,并且死对头海神使也在那里,又坐拥近两千个幽魂的力量…… 但她不甘心哪。 “你还在走霉运。”燕三郎打断她的话,“一不小心就有杀身之祸,忘了么?” 千岁无语凝噎,她哪里敢忘? 燕三郎神情郑重:“福生子运道反噬,你躲入木铃铛还可以暂避,霉运或许拿你无可奈何;一旦进入弥留,你我就要以魂身行事,凭你的运道对抗突发意外、对付海神使,有胜算?” 他一字一句:“或许,这才是运道反噬的最大杀招!” 因为多了运道反噬这重变数,在“安全”和“报酬”之间,他会毫不犹豫去选前者。 毕竟,再丰厚的报酬也得有命去花啊。 燕三郎一棰定音:“不再商榷。” 他既有决定,千岁看着木铃铛闪烁的诱人红光,纵然嘟着红唇还有满心不甘,也不再争辩了。 该死的噩运反噬,害她平空丢失一次大赚愿力的机会! 少年见她眼里险些冒绿光,赶紧将木铃铛收回衣襟。眼不见为净嘛。 那厢涂杏儿镇定一下心神,才问汪铭直:“铭哥早就死了,是吗?” “对。” 纵使早有心理准备,但得他亲口承认,涂杏儿还是难受,小脸煞白,阖目许久才平复下来。 “不要难过,那是许久之前的事了。”汪铭直看着她,慢慢道,“被饿鬼众追击那一晚,你们马车掉下悬崖,他当场毙命,死得很干脆。” 涂杏儿侧首打量着汪铭直,眼里满是好奇:“那你到底是……什么?”既不是她的铭哥儿,可又不是普通人,甚至和眼前的吴城主、燕三都不像。 但涂杏儿心底知道,她不怕他,甚至还觉得他亲切。 “这句话,你前后一共问过我十次。加上这一次,十一次了。” “有这么多回?”涂杏儿“啊”了一声,她可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你也答过十次吗?” “对。”汪铭直声音慢慢凝重,“我再应答多少次都无妨。我不是人,是居于泰城西北七十里黑泽乡的山灵蜃神。” “蜃……神?”这名称对涂杏儿来说,太陌生了。“我知道黑泽乡,听说那里是一望无际的死亡沼泽,家父说过,进去以后没人能走出来。”她也知道山灵,这是一方守护神,对当地行监管守护之职。 可是她这副小心翼翼又好奇的模样,汪铭直却是再熟悉不过了:“你父亲就进去过。” 涂杏儿讶极:“啊?他可从未提起。” 第961章 弥留开出的条件 “你十四岁那年,涂家的生意四处碰壁,涂知榕不得不亲自出去洽谈开拓,有一回风暴过后误入黑泽乡,半个多月都走不出去。”汪铭直缓缓道,“他身边人一个个死去,涂知榕也害怕了,向我祈求生路,代价就是将大女儿献与我。” 涂杏儿一把捂住了嘴,眼里都是难以置信:“父亲、父亲怎会?” 才说几字,她突然就想起来了。十四岁那年家里突然窘迫,原本家里姐妹每年都要做五套新衣,春装一套,夏装两套,冬装两套,氅子小袄经常另做,可那年家里只在过年给她和幺妹各订了一身新衣,娘亲还没有呢。 父亲也是整日价不着家,每过三两个月回来一次,也都关在书房里。 那段时间家里伙食都清淡不少,仆丁更是减了一半。她是听说生意不景气,待要细问,娘亲都轻描淡写带过。可没想到涂家遇上的麻烦那么大,连父亲都要外出涉险。 涂杏儿喃喃:“爹爹……要把我献与你?” 她还是难以置信。父亲最宠幺妹没错,却也不至于将她送给外人哪。 “你父亲不脱商人本性,身陷绝境时还要与我讨价还价,不仅要求离开黑泽乡,还带走了沼泽里面不少珍贵药材。”汪铭直微笑起来,“那些药物千百年来无人采摘,药性很强。他带出去以后发了笔财,生意又起色了。” 涂杏儿的确记得,家里的窘迫只持续了不到一年时间。 随后呢? 随后全家又是和和美美了,父亲阴沉多月的脸上挂起笑容,时常到她这里来嘘寒问暖。 那时她还奇怪呢,原来…… 涂杏儿嘎声道:“爹爹从没说过。”没说过把她当作筹码送人了。 “大概说不出口吧,把女儿送给山灵换一条活路这种事。”汪铭直看向她的眼里带着怜悯。就算亲睹十多回,他还是不愿见到她这样难过,“我悄悄去看过泰城,发现他暗中联系异士,打算聘请高人杀掉我。” 涂杏儿瞪圆了眼:“爹爹是想、是想……?” “对,他反悔了,想要毁约。可惜他小瞧了我的本事,敢进黑泽乡的人都有去无回。”汪铭直脸上露出回忆之色,“我原很生气,想狠狠报复你家。可我看到你了,那天你蹲在盛开的紫楹树下救一只小猫脱困,笑容却比花儿更娇美。我一下就不气了。” “我又观察你很久,后来化作人类与你接触,发现我的小新娘子又善良又可爱。”汪铭直轻声道,“那时我就想,等你到十六岁,我就亲来接你。” 原来他很早就偷偷盯上她了?涂杏儿俏面微晕,可是转眼就道:“那、那铭哥你也早就见过?” “不。”汪铭直脸色微沉,“你爹终于找来一名强者。我虽然把他溺死在黑泽乡,但自己也受了伤,养了大半年才好。这段时间,就被那小白脸趁虚而入!” “你现在还觉得他是好人,可是再过几年有了见识,自会知道今时的可笑。”汪铭直凝声道,“这不是我的胡乱臆语,而是过去那么多个轮回的总结所得。” 被质疑眼光,涂杏儿有点不服气,可是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方才吴城主和白苓,似乎也是同样的观点。其实家里人也说过这样的话,苦口婆心,但她一心想着跟铭哥过,都当作了耳旁风。 可是经历这么多事,这风好像就能吹进耳朵里了。现在她下意识也想反驳,但不知从哪里驳起。 “他前脚拐你逃出泰城,涂家后脚立刻就去署衙报了案子,我也追了过来。”汪铭直长长叹息一声,“可惜,终归晚了一步。” 当日惨况还历历在目,涂杏儿打了个寒噤,下意识搓了搓自己手臂:“那些鬼怪到底从哪里来的?” “你们路过映日峰当晚,饿鬼道连接人间的通道恰好破裂,更多更强大的鬼物穿越界垒,你们的车队首当其冲。”汪铭直轻声道,“就连我在那里行走,都要小心翼翼。我在崖底找到你之后本要就此离开,弥留之地却找上我,以复活你为条件,让我镇压饿鬼道界垒、看护弥留入口。” 涂杏儿终于动容:“你、你同意了!” 虽然知道他必然同意,否则她不会站在这里。但是听他亲口说出,她心里仍觉震撼。 莫说她从未将这个男人放在心上,昨天之前甚至不知他的存在,可他为什么要对她这样好? “为何不同意?”汪铭直低低叹息,“我一人回去黑泽乡也是无聊透顶,留在这里至少还有你陪着我。再说,沼泽地我也已经住腻了。” 涂杏儿久久无语。 千岁立在潭边,往水面上扔石子儿。 一、二、三、四、五,小石子儿连跳五下才掉进水里。 “这石子怎么不开裂,嗯?”她憋着火气又扔了一枚,这回一连弹了六次才沉水。”这枚也不裂!” 怎就她射中海神使那枚开裂了呢?她打坏了汪铭直的掌中宝,弥留之地现在又遭海神使潜入,小三和她的愿望悬了! 她正要去抓第三枚石子儿,燕三郎一把摁住她的手背:“好了。” 阿修罗凤眸圆睁:“什么好了!” 燕三郎可不管她美艳凌厉、气势迫人,只是正儿八经道:“别打了,我怕你把山腹都轰塌了。” 千岁啐了一口:“胡说八道!”她扔块石头能把这偌大的鹤壁都震塌? 想太多……了吧? 是吧? 该死,她身上背着噩运诅咒呢,谁知道命运能怎么跟她开恶狠狠的玩笑? 万一这山真地倒了…… 千岁打了个寒噤,更觉燕小三的手很暖和了。 唔等等,她的视线往下瞄啊瞄,从这角度看,燕小三的爪子很大呢,能把她的手完全包裹住。 少年也察觉到她的目光,立刻收回了手,面色如常:“冷静些。我总觉得后面还有硬仗要打。” 手上的温暖跑了,千岁遗憾地叹了口气:“海神使么?” 第961章 弥留开出的条件 “你十四岁那年,涂家的生意四处碰壁,涂知榕不得不亲自出去洽谈开拓,有一回风暴过后误入黑泽乡,半个多月都走不出去。”汪铭直缓缓道,“他身边人一个个死去,涂知榕也害怕了,向我祈求生路,代价就是将大女儿献与我。” 涂杏儿一把捂住了嘴,眼里都是难以置信:“父亲、父亲怎会?” 才说几字,她突然就想起来了。十四岁那年家里突然窘迫,原本家里姐妹每年都要做五套新衣,春装一套,夏装两套,冬装两套,氅子小袄经常另做,可那年家里只在过年给她和幺妹各订了一身新衣,娘亲还没有呢。 父亲也是整日价不着家,每过三两个月回来一次,也都关在书房里。 那段时间家里伙食都清淡不少,仆丁更是减了一半。她是听说生意不景气,待要细问,娘亲都轻描淡写带过。可没想到涂家遇上的麻烦那么大,连父亲都要外出涉险。 涂杏儿喃喃:“爹爹……要把我献与你?” 她还是难以置信。父亲最宠幺妹没错,却也不至于将她送给外人哪。 “你父亲不脱商人本性,身陷绝境时还要与我讨价还价,不仅要求离开黑泽乡,还带走了沼泽里面不少珍贵药材。”汪铭直微笑起来,“那些药物千百年来无人采摘,药性很强。他带出去以后发了笔财,生意又起色了。” 涂杏儿的确记得,家里的窘迫只持续了不到一年时间。 随后呢? 随后全家又是和和美美了,父亲阴沉多月的脸上挂起笑容,时常到她这里来嘘寒问暖。 那时她还奇怪呢,原来…… 涂杏儿嘎声道:“爹爹从没说过。”没说过把她当作筹码送人了。 “大概说不出口吧,把女儿送给山灵换一条活路这种事。”汪铭直看向她的眼里带着怜悯。就算亲睹十多回,他还是不愿见到她这样难过,“我悄悄去看过泰城,发现他暗中联系异士,打算聘请高人杀掉我。” 涂杏儿瞪圆了眼:“爹爹是想、是想……?” “对,他反悔了,想要毁约。可惜他小瞧了我的本事,敢进黑泽乡的人都有去无回。”汪铭直脸上露出回忆之色,“我原很生气,想狠狠报复你家。可我看到你了,那天你蹲在盛开的紫楹树下救一只小猫脱困,笑容却比花儿更娇美。我一下就不气了。” “我又观察你很久,后来化作人类与你接触,发现我的小新娘子又善良又可爱。”汪铭直轻声道,“那时我就想,等你到十六岁,我就亲来接你。” 原来他很早就偷偷盯上她了?涂杏儿俏面微晕,可是转眼就道:“那、那铭哥你也早就见过?” “不。”汪铭直脸色微沉,“你爹终于找来一名强者。我虽然把他溺死在黑泽乡,但自己也受了伤,养了大半年才好。这段时间,就被那小白脸趁虚而入!” “你现在还觉得他是好人,可是再过几年有了见识,自会知道今时的可笑。”汪铭直凝声道,“这不是我的胡乱臆语,而是过去那么多个轮回的总结所得。” 被质疑眼光,涂杏儿有点不服气,可是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方才吴城主和白苓,似乎也是同样的观点。其实家里人也说过这样的话,苦口婆心,但她一心想着跟铭哥过,都当作了耳旁风。 可是经历这么多事,这风好像就能吹进耳朵里了。现在她下意识也想反驳,但不知从哪里驳起。 “他前脚拐你逃出泰城,涂家后脚立刻就去署衙报了案子,我也追了过来。”汪铭直长长叹息一声,“可惜,终归晚了一步。” 当日惨况还历历在目,涂杏儿打了个寒噤,下意识搓了搓自己手臂:“那些鬼怪到底从哪里来的?” “你们路过映日峰当晚,饿鬼道连接人间的通道恰好破裂,更多更强大的鬼物穿越界垒,你们的车队首当其冲。”汪铭直轻声道,“就连我在那里行走,都要小心翼翼。我在崖底找到你之后本要就此离开,弥留之地却找上我,以复活你为条件,让我镇压饿鬼道界垒、看护弥留入口。” 涂杏儿终于动容:“你、你同意了!” 虽然知道他必然同意,否则她不会站在这里。但是听他亲口说出,她心里仍觉震撼。 莫说她从未将这个男人放在心上,昨天之前甚至不知他的存在,可他为什么要对她这样好? “为何不同意?”汪铭直低低叹息,“我一人回去黑泽乡也是无聊透顶,留在这里至少还有你陪着我。再说,沼泽地我也已经住腻了。” 涂杏儿久久无语。 千岁立在潭边,往水面上扔石子儿。 一、二、三、四、五,小石子儿连跳五下才掉进水里。 “这石子怎么不开裂,嗯?”她憋着火气又扔了一枚,这回一连弹了六次才沉水。”这枚也不裂!” 怎就她射中海神使那枚开裂了呢?她打坏了汪铭直的掌中宝,弥留之地现在又遭海神使潜入,小三和她的愿望悬了! 她正要去抓第三枚石子儿,燕三郎一把摁住她的手背:“好了。” 阿修罗凤眸圆睁:“什么好了!” 燕三郎可不管她美艳凌厉、气势迫人,只是正儿八经道:“别打了,我怕你把山腹都轰塌了。” 千岁啐了一口:“胡说八道!”她扔块石头能把这偌大的鹤壁都震塌? 想太多……了吧? 是吧? 该死,她身上背着噩运诅咒呢,谁知道命运能怎么跟她开恶狠狠的玩笑? 万一这山真地倒了…… 千岁打了个寒噤,更觉燕小三的手很暖和了。 唔等等,她的视线往下瞄啊瞄,从这角度看,燕小三的爪子很大呢,能把她的手完全包裹住。 少年也察觉到她的目光,立刻收回了手,面色如常:“冷静些。我总觉得后面还有硬仗要打。” 手上的温暖跑了,千岁遗憾地叹了口气:“海神使么?” 第962章 石碑和拓文 “或许吧。”燕三郎长长吐出一口气,“一会儿再问问汪铭直,可有补救之法。” 两边就隔着几块坚石,其实他和千岁能把汪铭直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汪铭直也知道,但并没有避讳他们。 此时燕三郎走去海神使二人的躯壳边上,蹲下来观察,而后从她手指上扒下两枚戒指。而白苓也凑过来旁观。 “千岁,过来。” 要发财了?千岁精神一振,眉开眼笑踱了过去:“给我看看!” 燕三郎递过一枚戒指,她欣欣然接过,神念就往里探。这种储物戒子绑定主人,但海神使的躯壳已死,戒指就成了无主之物,可以随便检查了。 “唔,好东西不少啊。”千岁啧啧两声,“但还不够!” 她伸手在海神使身上掏扒开来,这也是燕三郎唤她过来的原因:他自己不方便嘛,毕竟死者是女人。 她的动作倒让白苓看直了眼。这么娴熟……他们经常做这种事么? 千岁当然是惯犯了。她陪着燕三郎长大,这厮从小打闷棍下黑手发死人财都习以为常,她这不是近朱者赤么? 再说,海神使身为迷藏国最高掌权者,雾墙通道关闭之前,应该把整个迷藏的宝贝都带来人间了。其中必定有许多宝物是魂魄携不走的,那么眼下就该便宜了己方才对! 果然,她飞快从海神使身上扒出一个白龙纹绣荷包看了两眼,伸手从里面摸出一枚圆溜溜的宝珠,喜孜孜道:“瞧,这是什么?” 这东西燕三郎身上也有,他只看一眼就认出来了:“曜珠?” “果然在她这里。” 这就是他们从笃信察的宝库里搜出来的“七曜珠”,标石一共有七颗,燕三郎自己逃离主岛时用掉一颗,前不久又用掉一颗,还有一颗被幽魂带走,现在他手里只有四颗。 “海神使果然把这样东西带在身上,如今也算是物归原主了。”千岁接着伸手扒拉几下,美目大放异彩,“过去这么多年,他们果然囤积了珍宝无数啊!” 迷藏海国以发卖会形式吸纳人间至宝,本身又有金山银海,遍地珠宝,差一些儿的都不能被装进海神使的储物空间。 可想而知,这里面藏有多少宝贝了。 燕三郎却从储物戒中翻出一块黑色的石头,比他巴掌略大。 石质也普通,只是相对细腻,但有一面都被削平,上面刻字,看起来就像块小小的石碑。 他问千岁:“这种字符,看起来眼熟不?” 阿修罗瞄了两眼、咦了一声,抚着下巴沉思:“唔,好像在哪里见过?” “迷藏。” 他只提示两个字,千岁就恍然记起了:“是了,这帮自恋的家伙在迷藏各岛都竖了天神碑柱,供傻乎乎的信众叩拜,上面满是这种文字!” 这是迷藏幽魂们的语言。准确来说,是迷藏先民们生前所用的语言。 她指尖摩挲石碑:“有年头了,这里还长过藓,看来曾经保存的地方不太好。”至少是太潮湿又近地面,或者干脆埋在地底。 燕三郎再度从戒指中翻拣出一块羊皮:“这块皮子和石碑是放在一起的。” 羊皮上也有迷藏文,上半部密密麻麻,下边儿却有一个角落完全空白,字迹是鲜艳的朱红色。千岁看了一眼就道:“拓文。” 显然这是另一块碑文的拓片。 燕三郎把这二者放在一起,摆弄几下。虽然谁也不懂迷藏文,但大家都能发现,石碑和羊皮上的内容拼在一起,应该就完整了。 也就是说,它们原本属于一块完整的石碑。后者由于不明原因裂作两块,海神使找到其中一块原件,另一半石碑并没有拿到手,只是寻得了它的拓文。 “这字迹有些潦草。”燕三郎顺着字迹描了几笔,“应是仓促间写就,用的是尖细的锐器。并且羊皮纸上有空白,字迹缺失别扭,显然它拓印的石板本身也缺了个角。” 也就是说,原本完整的石碑其实至少裂成了三块吗,两大一小? “不好办。”千岁也想挠头,“世间哪有人通晓这门文字?” 可是海神使珍而重之将它们藏在储物戒中,必定有用。迷藏先民的霸权覆灭只在一夕,它们要趁着雾墙开放期间逃进人间,无数年积累下来的家底只能择珍重而取。 所以这些碑文一定有其价值。燕三郎也珍而重之收起,只待走出桃源再作处理。 吴城主被这里动静吸引,和金羽一起走了过来,正好听见燕三郎道:“这才合情理。在潘涂沟西城时被天雷打焦的那几具尸身,并没有这许多宝物。” 吴城主不由得多看他几眼:“那时你就知道,海神使没有死了?”这少年心细如发。 真是难得。细心的人往往专注于小事,难以顾全大局。但从这几天的表现来看,燕三仿佛两样都能兼顾,这是难得的优秀品质。 “嗯。”燕三郎大大方方承认,“死的一定是替身。” 陪着涂杏儿迈步走来的汪铭直听得恚怒不已:“你有意为之!是你特意将迷藏幽魂引到此地!” 燕三郎面不改色:“言重了,也就是默许他们跟踪我等至此。” 众人听了汪铭直的指责,不过耸了耸肩,并不觉得燕三郎过分。进入这等诡异之地,他们可不会把汪铭直信了十成十,驱虎吞狼是个好办法。 只是眼下看来,海神使这只“虎”过于凶猛了。放它蹿进弥留之地,谁也不晓得后面还会发生什么事。 右眼皮跳得厉害,白苓伸手去捂。据说右眼跳灾? 那厢燕三郎也继续道:“先前在绝境,罗刹醴的地穴坍塌得太快了,一下就曝露了出口。你是故意将海神使和饿鬼众放进桃源境吧?” “胡说八……”最后一个“道”字还没出口,汪铭直就哎哟一下,抱着脑袋痛叫出声。 他情急之下又忘了,谶兽还在他脑袋里呢。 也就是说,他现在说出来的话可以被验真去伪。 第963章 海神使的目标 吴城主和金羽的脸色一下子就不好看了,两人朝他逼进两步:“你故意放饿鬼众攻打潘涂沟?” 待脑海里的剧痛一点一点褪去,汪铭直好不容易才直起了腰,脸色泛白:“我、我也不希望事态至此!” 这种模棱两可的话术,吴城主自己都不知道用过多少次了,怎会被他蒙混过去:“但你还是这么做了?” 旁人望向他的眼神也充满了鄙视。除了涂杏儿,这里所有人都经历过潘涂沟保卫战,知道那一役打得有多么艰难惊险。活在桃源里的人类差一点儿就万劫不复,竟然全拜眼前这位“守护者”之赐? 都说“一起扛过枪”能让人有最过命的交情,至少眼下众人同仇敌忾了。 眼看他们步步逼近,汪铭直双手连摆:“各位,我也是迫不得已!” “当时迷藏幽魂集结饿鬼众之力,轰击两界壁垒。”他苦着脸道,“这要是真让它们轰开来了,后果不堪设想!更可怕的鬼物会通过界垒,来到人间。到时桃源境一样会化作飞灰。”他顿了一顿,“那种情况下,我只得将通往桃源的入口打开,让它们放弃进攻界垒。” 金羽冷冷道:“这叫两害相权取其轻,是么?” 汪铭直不答。 吴城主也盯着他道:“你怎知我们拦得下?” 千岁哼了一声:“他不知道,只是不想让界垒再受损罢了。” 那么代价就是桃源里生灵涂炭。 汪铭直低声道:“有时候只得豪赌一把。” 这是拿桃源里所有人的命来赌哇?吴城主脸上戾气更重了:“我且问你,既然这是你向弥留求来的、心上人的复活之地,可桃源里为什么会有人?” 众人一想,是啊,吴城主的问题提得好。 从涂杏儿的表述来看,她随车队路过映日峰时,这里是渺无人烟的十万大山。那么桃源后来是怎么出现大量人类的呢? “在我封镇了饿鬼道的入口之后,头两个轮回,也就是最初二十多年的时间里,这里没人,只有我和杏儿两人定居。”汪铭直轻轻道,“我早习惯这样的日子,也没觉有甚不好,但杏儿却太寂寞了,终日郁郁。” 人类和他这样的蜃妖不同,需要在族群中寻找自己的位置。 “后来又有人拿着苍吾石来求弥留之地。他们苦战乱久矣,想要一个避世之地。”汪铭直摸了摸鼻子,“弥留同意了他们的要求,将桃源辟为他们的居所,又把我指定为守护者。” 他定定看向吴城主:“我当这守护者,一则是为守护杏儿,二则守护弥留入口,三则镇守饿鬼道的界垒,却不必对人类尽责!” 这句话倒是说得中气十足,他只是带着涂杏儿混居于人类之中,却不对这些人类行守护之职。 “不必尽责?若无人类,你俩还在荒山野岭茹毛饮血,谈得上什么衣食住用?”吴城主脸上青气一闪,“桃源里每过数十年都有大灾大疫,不是天灾就是人祸,你全然不管么?” “桃源就这么大,人类又繁衍太快,五口之家三十年后就变成了五十口之家,以此类推。没有灾疫怎么减少人口,重拾天衡?”汪铭直干脆敞开来说,“我在这里当了几百年的守护者,若说感受最深,就是天地自有平衡之法,非人力能及。这一次饿鬼众进攻桃源境,也是灾祸之一。人类能挺得过最好,挺不过也是天意。” 金羽一匕向他胸膛戳去,声音才放了出来:“放p!”自家大人治理潘涂沟城劳心劳力,这厮三言两语就归其为无用,孰不可忍也! 燕三郎却一把刁住他手腕:“莫急。” 他后发而先至,金羽挣了两下,竟觉他虎口如桎梏,气力强横却沉稳,不由得暗暗心惊。这小子不过十六七岁,哪来这么深厚的修为? 吴城主也向他摇头:“金羽,莫要冲动。” 待他神情平复,燕三郎才缓缓松手,转问汪铭直:“饿鬼众在绝地里已经待了那么多年,为何一直都没有集结轰击界垒?” “轰过,但都是个体行事,就像人类攻城一样。”汪铭直答道,“只有这一次,所有魂魄集合起来操纵一只巨怪,才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惊人力量。那时我收到弥留的警讯,任它们再撞下去,界垒难保,我这才想了个应急的法子。” “集结所有魂魄之力,这不是饿鬼能办到的。”千岁开了口,“是迷藏幽魂特有的本事。并且那几次撞击看似惊天动地,其实都是魂力起作用。单纯的力量碰撞,对界垒根本毫无作用。” 最后一句引起吴城主注意:“你怎么知道?” 这女子从哪里冒出来的?漂亮得紧,也邪乎得紧。观其言行举止,和燕三的关系似是密不可分。 千岁耸了耸肩:“我试过。” 这句话更让人摸不着头脑了,包括汪铭直在内,众人看她的目光更加怪异。只有燕三郎明白她话中含义。她在修罗道时想进入人间,几次三番冲击界垒不成,留下了很深的怨念啊。 从此也看出,迷藏幽魂的力量特性之古怪强大,实非外人可以评估。 燕三郎还是忍不住发问:“这种怪物如今身处弥留,到底会引发什么后果?” “不妙。”汪铭直答道,“弥留之地已经发现,这些东西根本不为满愿而来。” 白苓大奇:“那为什么?” “苍吾使者。”汪铭直闭目,像在倾听弥留的声音,“它们的目标,是苍吾使者。” 众人都是大奇,燕三郎和千岁对视一眼,均是心头一震: 是了,苍吾使者。 燕三郎进一步求证:“这样说来,它们要的是苍吾使者的身躯?” “对。”汪铭直肯定了他的见解。 见众人迷惑,燕三郎言简意赅地解释一遍:“迷藏幽魂受两界规则束缚,只能附于特定人身。这样的皮囊万中选一都难,也制约了它们力量的发挥,并且有寿数限制。无论什么原因,皮囊死了,它们离开躯壳一小段时间也会跟着一同消亡。” 第964章 商量对策 吴城主点头,的确就是这么个道理。攻城的迷藏幽魂之中,好几个只能附在普通人身上,空有强大的魂力却几乎无法发挥出来,最后被天雷轰成了渣渣,可以说死得太憋屈了。 人活于世,还是要仰仗强大的躯体。同时这也是典型的,外界生物不能适应人间法则的写照。 “但是苍吾使者很特殊。”燕三郎接着道:“迷藏经历灭世之劫以后,是苍吾使者穿过两界壁垒,教会迷藏幽魂如何使用人类躯壳。但在这过程中,迷藏幽魂反而发现它们可以附在苍吾使者身上。” 吴城主悚然动容:“什么?你说那些怪物可以附在弥留派出的人物身上?” “可以这么说。”燕三郎呼出一口气,“方才海神使说,他们的唯一目标就是活下去。其实只要占据苍吾使者的躯壳,它们不仅可以活下去、不受寿命限制,并且这副躯体战力强大、还有自由穿梭界垒的能力,算是十分完美的解决方案。” 千岁指尖在地面轻叩两下,“最初进入迷藏国的苍吾使者,就有一个被幽魂入侵,后来变成了三眼怪物伯吾。海神使必定是受到这一点启发,想到了令余下的族人永生的办法。” 白苓愣愣道:“然后他们可以就自由返回迷藏国了?” “当然。”千岁失笑,“不过它们既然拥有这样强大的皮囊,何必再回迷藏国?留在人间更可以兴风作浪了。” 众人都是不寒而栗。 迷藏幽魂的神秘诡异,他们已经见过了,并且对方受困于皮囊太弱、威力远不能发挥。如果海神使驾驭着苍吾使者的皮囊而出…… 白苓摩挲胳膊,只觉双臂寒凉:“弥留之地对付不了区区的迷藏幽魂么?” 汪铭直插口:“未知。” 燕三郎默然。 难怪弥留之地一直试图阻止迷藏幽魂和入侵,看来后者的确能对它构成威胁。 他忽然想起一个疑问:“拢沙宗的开山祖师申叔桓,到底有没有进过弥留之地?” “当然没有。”汪铭直笑了笑,“他从我伪装的苍吾使者这里领取了报酬,就离开了桃源境。” 原来,他们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前人从未到达的远方。 涂杏儿一直旁听,并且试图理解,这时怯怯出声:“那,海神使还会不会出来?” 这问题让所有人都觉心焦。 海神使抛下皮囊冲入弥留之地,那是不给自己留一点后路。她明知燕三郎等人一定会损坏她的皮囊,还敢行此奇险,必然有些把握。 也就是说,她自认为成功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千岁和燕三郎更是清楚,迷藏幽魂在人间其实经营许久,称得上树大根深,收集情报的能力远非根基浅薄的燕三郎可比。毕竟他们有钱又有宝,而这两样凭恃就足以让普通人在世间横着走了。 过去无数年来,他们一直孜孜寻求脱离孱弱皮囊、独立生存的办法。迷藏海国覆灭不到两年,海神使就能找到首铜山中,说明幽魂们早就掌握了相关线索,说不定还做了些准备,只不过迷藏国的毁灭逼迫他们将计划提前。 既然将目标定为苍吾使者,他们就要收集弥留之地的情报,经过通盘考究,才能认定冒险计划可行。 燕三郎记得,海神使在寻到桃源之前就已经杀过一个守护者了,从他嘴里必定撬出更多线索。 也就是说,海神使抢夺苍吾使者的可能性很大,而重返人间的可能性,也很大! “会。”少年斩钉截铁。 涂杏儿弱弱地问:“那、那我们怎么办?” 听起来,那个坏女人再出现就会比原来更强大十倍。到时他们还有活路吗? 他们烦恼他们的,千岁的心神有一半都沉浸在海神使那里搜来的赃物上。涂杏儿话音刚落,她就从荷包里摸出一只小小的三层宝塔,只有一掌高,玲珑小巧,周身嵌满了宝石。 “镇妖塔?”千岁把小塔托在手里,仔细观摩,“海神使留下这件宝贝,可真是亏大发了。这东西关人厉害,想破塔而出除非有大法力,便是先前那头罗刹醴进去了,也休想冲得出来。” 燕三郎顺口一问:“关你进去也好使么?” 白苓在一边见他二人对答自然,心里微微一酸。 千岁瞪他一眼,才转向汪铭直:“把沙漏放进去,海神使一出来便遭禁锢,如何?” 吴城主拊掌:“这提议大好。”罗刹醴的威能,他是见识过的。这东西要是能关住罗刹醴,当然也可以给海神使好好添堵。 总好过没遮没拦。 塔上有两个小字:至和。吴城主就指着这俩字惊奇道:“这莫不是至和塔?” 他不等旁人提问就接了下去:“传说北海曾有个强大的玄门,它的镇宗之宝就是至和宝塔。虽说也被称作镇妖塔,但被关进去的无论是人还是妖怪,都会被塔中常驻的十八道劫数一路削弱,乃至最后被炼化成渣,十分厉害。” “或许吧。”燕三郎也在端详。不是这个等级的宝物,海神使也未必带在身上。 汪铭直却反对得很干脆:“不行,沙漏就是杏儿的命,不能放进去!” 金羽默默往前走了几步:“恐怕你说了不算。” 他一迈步,就和燕三郎、千岁等人形成包围,将汪铭直两人围在正中。 汪铭直面色微变,忽然冷笑道:“你们不想满愿了么?” 他是弥留之地和众人沟通的媒介,得罪了他,燕三郎和吴城主的愿望可就不好实现了。 这两边相视一眼,均觉有些棘手。 燕三郎想了想:“你问问弥留,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不多了。”汪铭直闭目,似在倾听,“确定么?哦,好吧。” 他喃喃自语,像是与人问答,而后才长吸一口气: “其实,迷藏幽魂进入沙漏之后也不能直接抵达弥留,而是冲入虚空之中。” “虚空?”吴城主看了看旁人,“何解?” 汪铭直肃然道:“本界始于混沌,后分天地,再合六道。自开天辟地之后,混沌就化作虚空,立于本界之外。” 第965章 只管拿去用 “弥留以虚空为屏障。”他接着道,“原本足以阻止世间一切生灵。” “问题在哪里了?” “迷藏幽魂也该如此,然而——”汪铭直摇头,“它们似是对虚空了若指掌,能够寻到前进的路径。”他皱起了眉,“弥留也始料未及。” 吴城主也没听懂:“什么意思?虚空岂非什么也没有么,怎会有路径可言?” “虚空并非空无一物。”汪铭直只是转述弥留来语,“更具体的,言语难述,我也说不明白。” “也即是说,海神使事先已知弥留之地在虚空中的位置?”燕三郎截口问道,“除了他们,先前还有谁穿过虚空、抵达弥留?” “无人可以。”汪铭直补充道,“并且在虚空中的难题还不仅是迷路那么简单。物事之间还会互相牵引,一旦被吸入就是死路一条。” 千岁和燕三郎互视一眼,均看见对方眼中的兴味。看来,海神使对弥留的了解远超乎两人想象啊,这就古怪了。 “从前有人能够进入弥留么?”燕三郎又补充一句,“或者妖怪、魃尸和其他五道中人。” 汪铭直摇头:“从来没有。那并不是生灵可去的地方。” “守护者也不去么?” 说起这个,汪铭直下意识压低了音量:“多数守护者没有这样的好奇心,但的确有个例外。那厮监守自盗,守着弥留之地的入口心动了,想进去看看。” “成功了?” “谈不上。”汪铭直摇头,“他以魂身进入就迷路了,在里面没头苍蝇一样乱转,耗得自己越来越虚弱,险些死掉。最后是苍吾使者出现,将他驱赶出来。可是过没多久他就死了,原因是神魂虚耗过度,无法自愈。” “既然几乎无人进过弥留,海神使又怎么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吃透它的规则。”吴城主沉吟,“这不合理。” 除非海神使事先得到了有用的情报,而且非常详实。 怪事,这样珍贵的情报从哪里来呢? 千岁撇了撇嘴:“好了,这问题暂且放去一边,弥留打算怎么对付它们?” “不可使之进入弥留。”汪铭直答得很顺溜,“苍吾使者前去围攻,战况激烈,或将它们赶出虚空。” “等下。”吴城主抓住了重点,“赶出?赶到这里来么?” “望诸位做好准备。” 白苓代众人表示了不满:“喂!弥留无所不能,难道没法子将幽魂消灭在虚空中吗?” “首先,弥留并非无所不能。”汪铭直麻溜儿代答,“其次,这些东西对苍吾使者威胁巨大,弥留十分谨慎,希望将它们驱回人间处理。再澄清一回,弥留的法则特殊,不可被侵染,做这决定也是无奈之举。” 千岁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叉腰道:“加码。” “什么?” “你们把烂摊子推到人间,要我们收拾。”红衣女郎双手一摊,“这活儿不轻松还有生命危险,我们要求更高的报酬,否则甩膀子走人。” “可是天下从此……” 千岁冷笑:“天下关我p事?”天塌下来有高个儿顶着,她吃喝睡照常不误,为什么要强出头啊? 想到这里,她拽着燕三郎胳膊道:“我们在桃源也呆太久了,该走了。那几个小破愿望大不了不要!” 燕三郎“嗯”了一声,知道她只不过是想坐地起价。“小破愿望”对她来说太重要了,万万不能舍弃。 面对这个打破沙漏的祸首,汪铭直没有好脸色:“你确定?你们炸死圣树,又让多数迷藏幽魂都陪葬,海神使最恨的就是你。今时你不趁机除掉她,以后……” 话不必说尽,所有人都听懂了。燕三郎今天拔腿溜了,日后说不定就要直面海神使疯狂又无尽的报复,并且那时也不再有弥留相助了。 没想到,对方还有些谈判的本事。少年轻轻捏了捏千岁的手腕,示意她稍安勿躁:“你们想让幽魂消亡于人间?” 阿修罗不吱声了。 “正是。”这是来自弥留的回答,“他们的皮囊已死,只要殒在这里,就不会另起硝烟。” “为何你们郑重其事,逃出虚无的海神使有甚特别?”没有皮囊,迷藏幽魂再强大都是有限。 “就在方才,她已经附身苍吾使者瑞。”弥留扔下一记重磅。 众人齐齐动容。吴城主连连皱眉:“苍吾使者就是高近一丈的怪物?” 千岁板着脸嗯了一声:“也就是说,我们即将对付一个武力值逆天,而魂力值更加爆表的海神使。” 不妙,很不妙啊。 白苓望着燕三郎,已经没了主意:“我们真要留下?” “嗯。”燕三郎一惊过后,反而下定了决心,“我们就在这里了结它。” 海神使占据了苍吾使者的皮囊,这是历史重演。幽魂们进入人间有两大目标,如今“寻找合适皮囊以永生”已经实现,那么下一样紧接着就要提上日程了: 找燕三郎报仇! 弥留中人说得无错,今后无论他逃去天涯海角,迷藏幽魂也会紧追不舍。 既如此,不若在这里决一死战。 燕三郎几乎在转眼间就把生死问题想通,转头叮嘱千岁:“镇妖塔来。” 千岁抓起小塔,往汪铭直眼前一递。这人不悦道:“我方才已经说过,不拿杏儿性命冒险。” 燕三郎面不改色:“她从这里出来,就一定不会放过你和涂杏儿。” 汪铭直怒道:“我和他们又没有深仇大恨。” 吴城主插一句嘴:“你是守护者,又掌握弥留入口。无论她想离开桃源还是进入弥留,不找你找谁?” 汪铭直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千岁笑道:“若她还想再进弥留,就一定会好好护住沙漏。你的心上人,性命比这里任何人都安全。” 她说得夸张,汪铭直还要再辩,涂杏儿却向前一步,把沙漏递了出去。 汪铭直骇得一手拦住她:“杏儿你做什么?” “既然那个海、海神使是坏人,又不会放过我们,那就先下手为强。否则我们今后也没有好日子。”涂杏儿声音虽轻,却很坚定。她绕过汪铭直,把沙漏直接递到千岁手中,“只管拿去用。” 第966章 出来了 汪铭直竟然作声不得,满心只有苦涩。 金羽冲她一竖大拇指:“好姑娘,有胆气!”又对汪铭直哼了一声,“你虚活几百岁,还不如一个小姑娘想得通透。” 涂杏儿咬唇:“其实,我好像也几百岁了。”和“铭哥”的私奔,其实发生在很久很久之前。这么一想,她就觉得自己不该再幼稚下去。 千岁手心的沙漏还没捂热,燕三郎就一把接了过来:“以防万一。”她现在正倒霉呢,沙漏可不能出什么事。 他可太不给面子了!阿修罗气得直瞪眼,吴城主倒是呵呵一笑:“来,商量一下作战之法。苍吾使者比之——”他顺手一指千岁,“——她如何?” 他还没弄清千岁到底是什么来头,却能感觉出她的修为非凡。 燕三郎眉心拧起:“不好说。” 虽是“不好说”,但吴城主和金羽心里就有数儿了:“至和塔这件现成的宝物一定要用起。” 燕三郎已经思虑许久,这时转头对汪铭直道:“如果在一个轮回当中,涂杏儿意外身亡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减寿!她这个轮回余下的寿命都会从瓶中砂被扣除掉。”汪铭直瞪他,“你想作甚?” “也即是说,她要是折损了寿命,瓶中砂也会相应减少。那么在以后每一个轮回,她能留存于世的寿命都会缩短,是吧?” “对!”汪铭直正色道,“所以杏儿原本每个轮回有十二年寿命,但后来只有十年,现在只剩八年……无论你要做甚,都不能拿她寿命作赌!” “罢了。”燕三郎耸了耸肩,“你的幻术能对苍吾使者生效么?” 这话题转换太快,汪铭直愣了几息,似在询问弥留,而后才道:“不能。除非……”他低低说了一句。 燕三郎点了点头,转而对吴城主道:“对付海神使,我倒有个主意,但要请城主帮忙。” “我?”吴城主手指头点向自己,有些意外,但立刻就道,“但提无妨。” 燕三郎言简意赅说了。 吴城主拊掌:“妙,此计可行。” 汪铭直阴沉的脸上也露出一点笑意:“成功的关键,都在前期。” “吴城主的手段也很重要。”燕三郎正色道,“只剩不到半个时辰了,务求天衣无缝,不露破绽!” 吴城主兴致勃勃:“行,来罢。正好我身上东西齐全。” 两人跃入水潭,游了出去。 众人这一等就是一刻多钟。 白苓越等越是心焦,忍不住在潭边来回踱步。 金羽正在石边打磨匕首:“别瞎走行么,看得眼晕。” 白苓正要反唇相讥,涂杏儿朝她招手:“过来坐会儿吧。” 她原本和汪铭直坐在一起说话,这时就同他拉开一点距离。 白苓踱了过去,见她眼角和鼻子发红,显然是哭过了,但面色平和,嘴角甚至带有笑意,不觉道:“你缓过来了?” 这女子刚刚得知残酷真相,原来自己早就死了,原来自己心心念念的情郎和家人,几百年前也都化成了灰。 为什么她能这么快就淡定下来? 涂杏儿轻轻“嗯”了一声:“不然又能如何?”她的笑容有点苦涩,“我也怕极了,慌极了,可是听汪铭直说,我以为的昨日、前日,其实都是几百年前,顿时便觉恍如隔世,连心里头的痛苦都要失真了。” 是啊,不然又能如何,哭天抢地、惊惶失措? 可最终,人人都得面对现实,然后问自己一句:“接下来怎么办?” 白苓良久无语。 这女子虽然是个普通人,但也真称得上是淡定了。换作是她遭遇这一切,未必就表现得比涂杏儿更好。 涂杏儿看着她,有些好奇:“你和那位燕公子,也是伴侣么?” “不不,别乱说。”白苓双手连摇,“我进桃源之前才刚认得他,原本没把他当好人。” “你依赖他,正如我依赖……”涂杏儿悄悄看了汪铭直一眼,“好罢,是我看错了。”她忽然想起燕公子身边还有个红衣女郎,这话问得冒昧了。 白苓咬了咬唇,也想起了千岁,心里忽然有些儿酸。 此时潭水一响,燕三郎和吴城主回来了。 “如何?”白苓将心事扔到一边,迎上前问。 “办妥。”燕三郎郑重道,“只差最后一步。”说罢,他走去潭边,将俘虏提了过来。 这也是迷藏幽魂,方才替海神使挡去一记天罗网,现在仍被捆得严严实实。他望向燕三郎的眼里,满满都是轻蔑和仇恨:“待海大人出来,你们都要死!” 千岁笑眯眯道:“有你帮忙,可不一定。” 什么意思?这人眼中一丝错愕,燕三郎却已经从怀里掏出一根银针,转到他身后去了。 他欲何为?俘虏心里念头还没转完,就觉指尖一痛。 燕三郎戳他手指,又挤出一点鲜血,而后对吴城主道:“请君入瓮吧。” …… 时间一点一点推移,千岁暗自着急。 弥留新帮她开启的一个时辰期限将至,她就快要维持不住人形了。 当下关头若无她相助,燕小三对抗海神使的把握至少缩水五成。 方才她乖乖坐在潭边,一个多余的动作都没有,结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这可太不正常了。 她现在处于“倒霉到家”的状态,应该喝凉水都塞牙缝才对。 四周越是风平浪静,她心底就越是忐忑。 千岁瞧了瞧燕三郎。这小子表面波澜不惊,看向她的眼神隐隐有一丝焦虑。显然他和她有相同的担心。 不过外人都被他的淡定蒙蔽了,只有千岁和他相处的时日太长,才知道他有几个小动作。 比如,他心底不安时偶尔会轻按自己指节。 就像现在。 “喂。”千岁忍不住戳了戳他的后腰,“要是我没挺过这一轮倒霉,你会怎么……” 后话未尽,燕三郎忽然低喝一声:“出来了!” 那荔枝大小的黑洞就在半空中,忽然有样东西跳了出来。 是个女人,眉目清秀,身材颀长。若非身高惊人,看起来和寻常女子并没什么不同。 第967章 透心 她身高八尺(二米六),比最高大的男人还长一大截。身上衣料不明,但极度贴身,更衬得她的身材劲瘦有力。 简单来说,她看起来不像普通女子孱弱,而是充满了力和美—— 除了胸前一马平川,和男人一样。 燕三郎如临大敌。 但这女子出现以后并不朝他扑去,只是一声暴喝:“杀了我,快!” 她脸上肌肉搐动不止,清秀的面庞都变得有些狰狞,眼里更是光芒闪动。 千岁一眼就能注意到,她三只眼里都有蓝光大盛。 这点和先前的海神使如出一辙。 活生生的苍吾使者,燕三郎还是头一次亲见。他也从没听过陌生人头一句话就是这个。 但他脸上不露一点诧异,果真一个箭步向前,挥刀向她脖颈斩去! 苍吾使者个头比他高得多,燕三郎半步起跳,出刀如电,取人项上头颅竟无半点犹豫。 这一刹那,他忽然就明白弥留是如何将海神使驱出虚空的了: 用诱饵。 弥留居然用一名苍吾使者为饵。 被附身的瞬间,这名苍吾使者也破开虚空,冲回了人间。 苍吾使者有金刚不坏之身,寻常刀枪斩中也只是蹦出几个火星子。从前燕三郎杀前卫王座下的三眼怪物,怨木剑就不能伤它分毫。 好在他如今执握的赤鹄锋锐无匹,再受主人真力催动,刀尖一截寒芒吞吐,顺势就劈进苍吾使者的脖子里去。 劈得好生艰难,以赤鹄之锋锐,切断对方的皮骨都像钝刀砍木柴,阻力极大。 但是倘真如此,燕三郎倒要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了。 果然命运这时候也没打算眷顾他,赤鹄刚刚劈进对方颈部,只到三分之一,苍吾使者忽然沉下脸色,右手一抡。 “当——”,金铁交鸣。 她手里不知何时执出一支三叉戟,挡下了燕三郎迅捷无伦的一击。 韩身长一丈,四指粗,闪着淡淡乌光,显然也是神兵。 赤鹄竟没能削断它。 并且这支长韩的款式,燕三郎只觉有些眼熟——它原本是罗刹醴的手中兵器,不知怎地居然落到苍吾使者手中。 对了,这已经不是苍吾使者了。 她俯视燕三郎时,眼中的仇恨让他熟悉已极。 她已经是海神使了,完完全全。 三叉戟一格,左拳就朝着燕三郎脸面击出,不施半点花俏。 双方近在咫尺,她速度又快到肉眼难辨,燕三郎只来得及伸左掌挡在前方,就被她重重打飞! 他倒飞出去,就像被击出的小球,同时听到左臂传来“喀”一声脆响。 他这一挡手法奇巧,倒飞出去卸走了大部分力道,但左臂还是剧痛难忍,部分筋脉受损。这还亏得他平日里打熬身体,骨骼远比普通异士更加强壮,否则现在臂骨早断成两三截了。 哪怕对燕三郎来说,海神使的力量也大得难以置信,如同泰山压顶。 要知道,她才刚刚接管这具躯体不及三秒,其十成威力都未必能用出一成! 她冷笑一声,不待他撞上石窟的岩壁,一步迈了出去,居然就站到他身后去,正对着燕三郎飞去的方向! 而后,他才听见海神使的声音传来:“燕时初,该算账了。” 他还背对着她,海神使只要伸伸手就行了。 瞬移。 这种无视空间距离的神术,只有可以穿透虚空的苍吾使者才能用得随心所欲,几无负担。 海神使也真不愧是魂术大拿,刚刚入手这具躯体,就能琢磨出它固有的神通。 面对送上门来的燕三郎,海神使也没有客气,三叉戟迳直朝他后心掼去。 这件神兵长达一丈,要是掼中了,少年就会变成叉子上的烤肉。 幸好这么惊悚的一幕并没有发生,红衣女郎突然在燕三郎身边显形,一手将他推开,自己则借力加速撞向海神使。 三叉戟紧贴着她的肩膀刺过,没中。 金羽突然自石缝中冲出,同样一刀劈向海神使后颈。 他一直潜在阴影当中,连呼吸和心跳都几乎停顿。这一击堪称神来之笔,长刀转眼就递到了海神使的脖子上。 经过燕三郎偷袭,她脖子和身躯只剩三分之二相连。金羽纵然武器不如燕三郎的赤鹄,但只要接力劈斩,未必不能将她脑袋剁下。 少年事先也提点过他,这种长着三只眼的怪物生命力强大到逆天,光刺其要害并不致命,唯有斩首一劳永逸。 海神使却像脑后长了眼睛,左手握拳向后,一拳将他击出! 金羽飞快祭出一面手盾,通体闪着淡淡青光。海神使直接击在盾面上,连人带盾一起打飞。 就算提前格挡,他也觉五脏六腑都险些移位,半天爬不起来。 小盾首当其冲,喇啦一声碎成了八瓣。 这可是跟着他趟遍尸山血海都还完好无损的老伙计,没料到在这里竟然挡不下海神使一击! 但他也争取到宝贵的时机。 趁这空档,千岁以乳燕投林的姿势,一举冲向海神使的怀抱。 海神使当然不会漏了她,打飞金羽的同时,抬腿对准她心窝踹了过去! 二者刚要相触,千岁身形一晃,人形重变作红烟,避过了这一记透心踹,依旧直取她胸膛。 海神使无声冷笑,指尖微抬,弹出一撮闪电。 初起只是一点微蓝,紧接着拉伸成一道长长的电弧,像树杈那样有无数分枝,白中带紫。 千岁快,闪电的速度更快,一丝儿不落,全落在红烟上了。 苍吾使者召唤出来的雷霆虽然看起来细幼,却是正宗的九霄劫雷,也是苍吾使者随身的大杀器之一,辟一切魑魅邪祟,那威力可不比击垮了罗刹醴的同类弱上多少! 强光闪过,石室内的人下意识闭目,燕三郎心都提了起来,仿佛那道闪电也击中了他的胸膛。 等金羽下一瞬睁眼,刚好瞧见海神使后背上炸开个血洞,冒出一只嫩生生的小手! 那手指分明纤细如笋尖,却萦绕着电光、蘸饱了鲜血,浸透着妖异而凄厉的美感! 而后,它又猛地缩了回去。 第968章 狂暴之战 阿修罗骈指如刀,居然将海神使的心脏给生生剜了出来! 海神使蓦地爆出一声大吼,丢下长戟就抓向千岁。 红衣女郎周身电光闪烁,却一声不吭。以金羽眼力,能发现闪电化作了万千雷蛇,每一头都用力啃咬目标。她身上每一寸肌肤,包括脸面、双手在雷蛇攻击下飞快绽开,鲜血渗透,但是下一瞬又愈合,紧接着又被撕裂…… 短短一息功夫,雷电和她本身固有的愿力就较量了好几个回合。 受此重创,阿修罗的脚步却未停下,足尖在地面轻点,一闪身就要去燕三郎身边。 以她速度,眨眼可至。 哪知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红衣女郎的身影忽然消失,重化作一缕红烟,外围还被层层电光包裹。 刚刚站定的燕三郎回身望见这一幕,被海神使震开的胳膊还是麻的,瞳孔却蓦地收缩。 糟了! 千岁午后显形的时限到了! 不早也不晚,偏偏在这时。 要知道弥留方才更改木铃铛条件,允许千岁在午后显形时,燕三郎正与汪铭直对战,并没有掏出沙漏来精确记时,因此千岁被强制匿形的具体时间也就难以捉摸,他们只能估个大概、博个运气。 显然,这一次运气太不好了。 她这么一消失,原本抓着的心脏也从半空中掉落在地。 燕三郎不假思索扑了上去。 千岁就是他最大的杀着,无论运气好不好都一定要用出。她这一击关系全局,若不能成,燕三郎也做好了亲自补刀的准备。 无非就是危险性更大。 他动作快极,身形在原地都留下一道残影。海神使刚把金羽打飞出去,千岁就偷摘了她的心脏,紧接着阿修罗又消失,由燕三郎补位…… 这些波折一起接着一起,快得让人目不暇接。 少年一个虎扑,直接将海神使的心脏抄在手里。 她生得高大,心脏却只有橘子大小,并且也不是血肉构成,而是一块红色的晶石! 这晶石硬得出奇,燕三郎全力一捏,就是花岗岩都能捏碎,却没能伤它分毫。 这东西居然还很温暖,他握在手里甚至能感觉到晶石当中传出来的脉动,仿佛真是心跳。 燕三郎不及细想,一个念头就将它收入储物戒里。 几乎与此同时,空气中寒光一闪,海神使居然将三叉戟当作标枪投射过来。 千岁的摘心行动彻底惹怒了她,这一击含愤而出,几乎是刚脱手就刺到燕三郎眉心前三寸之处,快得音爆声都是好久以后才发出。 戟身更是缠绕无数雷光,噼啪作响。 这一击,人力弗御。 燕三郎也挡不住、避不开。 “笃”一声闷响,戟尖刺中了目标—— 却不是扎入人骨的响动。 琉璃灯从虚空中浮现出来,挡在燕三郎面前。灯身倒下放至水平,灯口正对着三叉戟。 三叉戟恰好就刺入琉璃灯,从顶至尾,打了个贯穿! 从燕三郎的角度,能够清清楚楚看见,琉璃灯底戳出一指来长的戟尖! 那锋锐如针的尖端上,还有电光啪啦闪烁。 与此同时,少年耳边响起阿修罗剧痛难忍的尖叫声! 琉璃灯之于千岁,就如丹田之于燕三郎,丹田被击穿的痛苦,谁承受得起? 少年大惊。 千岁被天衡规则所限,化不出形体,眼见他生死关头,惟一能派出救命之物,只有琉璃灯了。 哪怕这会对灯身造成莫大伤害。 与此同时,有一样东西猛抽过来,形状如鞭,只是比鞭子更粗。 那速度快极,直接抽中燕三郎胸膛,“咻——”的音爆声才紧随而至。 燕三郎甚至来不及伸手去挡,就觉胸口如中大锤,先是麻木一片,随后才有剧痛翻涌而上。 他身上有青红两道光芒闪过,紧接着又幻灭了。 他只来得及取出一件护身法器,一道护体法咒,都是在迷藏国花费重金购得的宝物,据说每一件皆可助主人从地火中逃生,未料居然同时被苍吾使者打爆。 有这二者相助,燕三郎还是眼前一黑,连心脏都险些停跳,幸好真力小龙早就巡游至此,牢牢护住了心脉,这才没被直接打断! 他身在半空中,就喷出一口血箭。 这时候万万不能昏厥过去,否则前功尽弃也。 匆匆一瞥,他也看清,偷袭自己的赫然是一条尾鞭! 是了,前卫王座下的三眼怪物有尾巴,苍吾使者自然也有。 只不过一开始她就深藏起来,秘不示人。 这一记比起先前她抽飞燕三郎的攻击还要强大。显然越是战斗,她的战力越是猛勇精进,对这具躯壳的掌握越是了得。 后方的金羽看得毛骨悚然。再这么打下去,待她把苍吾使者的潜力都开发出来,在场的人一个都别想活着出去了。 “扑通”,燕三郎被击入深潭,吭都不吭一声就沉了。 海神使恨他入骨,这一尾鞭使出了大半力气,致使燕三郎下沉飞快。她都来不及有下一个动作,他就消失在水下,被搅乱的潭水涟漪不断,盖过了从底下冒上来的气泡。 海神使并没有倒下。 她立在当场,腰板还是挺得笔直,一手捂着心口,鲜血从中汩汩而出,飞快在地面聚出个血洼。 她不管自身伤重,死死盯住了水面。 这会儿已过正午,阳光开始偏斜,但照进来的光芒还很明亮。 籍着光,海神使能望见水底浮上一缕幽红。 那是鲜血的颜色。 燕时初受了重伤。 她目光闪动,但是额上那只眼睛的蓝光消失,缓缓合上了。 作为苍吾使者,她原本有看穿一切和自由移动的天赋,一切幻景都逃不过额上的“天眼”。可是燕三郎抢走了她的心脏,这两大天赋立刻失灵。现在即便她盯住潭水,也看不清底下的人影如何移动。 该死! 海神使恨恨想道,燕时初一定从守护者那里获知了苍吾使的秘密,斩首不成就转求剜心,以期双方的战斗能更公平一点。 可惜啊,光凭言语,他们绝不了解这副身躯的强大。 第969章 逆天 她捏了捏指节,对新得的皮囊甚是满意。 光是站在这里,她都能察觉到力量从身体深处涌现,直似无穷无尽;施用任何神通,也是如臂使指,毫无滞碍。 和她先前舍弃的人类皮囊相比,真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也只有这样的皮囊,才能匹配迷藏幽魂的强大魂力! 她放下手,胸膛伤口附近的皮肉就蠕蠕而动,人眼可见肉芽长出—— 居然就开始愈合了。 莫说是一记穿刺,就是尾巴被斩断,苍吾使者也能在半刻钟内重新长出。她的颈伤很重,但现在已经完全康复。 不过苍吾使者的心脏特殊,是被后天放入的,没有再生之能。 也就是说,苍吾使的两大重要天赋暂时都不能使用了。 海神使没有多想,环顾四周去找汪铭直。 作为弥留入口的守护者,他得想尽办法不让沙漏落到她手里。 果然方才这轮疾风骤雨般的围攻,旨在转移她的注意力。 海神使眼中厉光一闪,忽然用力跺脚,一下又一下。 这倒不为泄忿,而是神通。 每跺一次,石窟地面就震颤一回。石穴面积有限,无形的冲击波推向四面八方,打到石壁又返了回来。 一块又一块大石消失了,挡在金羽前方的石墙也跟着不见了,他被曝露出来,就像老鼠站到了光天化日之下。 海神使只露这一手,就把汪铭直搭构起来的幻境破了个明明白白。 石穴一下子变得空旷,和先前完全不同了。 金羽没了藏身之地,但好在离通道很近。这人“嗖”一下蹿上石间小径,三下五除二就溜没了影子。 海神使没去理会。 不是她大度,而是这人对她根本构不成威胁。再说她跺脚的同时,潭水也轻轻“啵”了一声,还泛出阵阵涟漪。 又有东西下水了。 石**幻阵已经破除,海神使环顾一圈,没瞧见汪铭直的身影。 显然,他也偷摸儿下水了。 该死!这人修为平平,却比老鼠还奸猾。 海神使恨恨一抽长尾,“啪”一下在石头地面上留下了半掌厚的甩痕。所过之处,石片支离破碎。 接她一记尾击,燕时初还能行动,看来道行比迷藏国时精进不少。 现在两个目标都在水下,海神使的办法也只有一个: 追! 但她并没有扑通一声跳下潭去,而是伸臂入水,运起神通。 水下的手臂突然发热,转眼就红得像烙铁。 也就是十几息功夫,这一潭静水就热闹起来了,咕嘟咕嘟,变作了刚刚烧开的沸水。 可是潭水表面并没有白汽蒸腾,只有少量烟气冒出。 再看潭水,虽然还是清澈,却从碎波荡漾变成了浓稠绵密。 潭里原本有鱼虾蟹畅游,这会儿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迅速就变红了。 也就是两息时间,它们表面甚至还泛起了一整层酥皮! 凭一己之力将整潭深水完全煮沸,这没什么了不起。可怕的是,苍吾使者完全改变了潭水的质地。 几尾小鱼浮起来,已经变成了金黄酥脆的炸鱼条。 不到三息时间,它们又转黑、转细,分解,最后连一点黑渣渣都不剩下。 海神使这才满意地缩回手臂。 这哪里还是深潭,分明就是一锅滚油,温度高达近千度! 潭中的鱼虾都尸骨无存了,那么,比它们体型更大的人类呢? 海神使也知道这底下水道狭长,就算是一尾游鱼也没那么快游出去。燕时初和汪铭直两人,此刻可都在深潭之中呢,全身都被滚油包裹,那不就是掉进了油锅地狱? 海神使又等了一小会儿,直到胸膛上的伤口完全愈合。 而后,她也跳下了深潭。 这潭子连通外界,先前无论是她还是燕三郎等人,都是从鹤壁下方游进这里。现在反向游之,出口应该就在鹤壁才对。 苍吾使在水里游泳的姿势很像蜥蜴,四肢贴近身体,长尾当作桨舵,只用扭动身体的力气就可以在水中轻松前行。 当然,那速度比人类要快上不止一筹。 她在滚沸的油液里前进,比人在温泉里游泳还要自在,皮肤还是水灵灵地,没有一丁点焦黄变色的痕迹。 苍吾使的身躯强悍,连通行界垒都不在话下,又怎么会害怕区区一潭滚油? 不过,潭子里什么也没有。 潭底的水草、细小的鱼虾已经被滚油分解,尸骨无存,水道看起来就格外寂寞。 燕三郎不在这里,汪铭直也不在这里。 这两人并不在潭里。 看不见这两人炸得酥脆的模样,海神使有些遗憾,但并不十分意外。 燕时初要是这么好对付,当初也不能从迷藏国从容逃走,这些年幽魂们也不会拿他无可奈何。 仅仅是几个呼吸的功夫,她就穿过阴暗而狭窄的水道,从潭里一跃而出! 她原以为燕三郎等人会在水中埋伏,毕竟凹凸的溶洞太适合作为伏击的地点,这一手化水为油也是对抗之法。 不过么,现在这一路当然是通畅无阻。 海神使跳出水潭,然后就觉出手上异常: 她抬腕,发现手背上多出一条青筋,从指节蔓延到手腕。 这条筋高高胀出皮肤,肉鼓鼓地,粗壮弯曲如蚯蚓,在莹白纤细的手背上显得突兀又丑陋。 海神使顺手将它削平,血都流了出来,而后皮肤飞快愈合—— 伤口恢复之后,青筋也跟着恢复,和原来一模一样。 这东西是跟定她了,海神使皱了皱眉。虽然她对这具皮囊的探索才刚刚开始,但她本能地知道,这和她方才使用神通将潭水转换成油液,并且煮沸有关。 看来,这副躯体的使用没有想象中那么自由。 罢了,这不是眼下的重点。她将这事儿先扔到一边,低头去看潭边的脚印。 潮湿的潭泥留下脚印,几步之后就消失了。 脚印有些杂乱,看得出是两个人的。边上还有鲜血,星星点点。 这是燕时初留下的足迹吧?海神使轻嗅几下,基本就能确定了。 苍吾使的身体无懈可击,连嗅觉都比猎犬更灵敏。 第970章 追上了 燕时初的神通了得,可以踏雪无痕,但人的气味却不容易被消除,尤其是血味儿。 前方就是一片竹林,林中有红石路。她基本可以断定,他是逃往林地深处了。 当然这里还有另一个人的气味,想必应是汪铭直。 他二人果然凑作一道,共同逃跑。 这会不会是个陷阱? 海神使观顾四周。足下深潭,潭中的热度还未褪去,而正前方就是鹤壁,高耸入云。 看起来,一切如常。 海神使只迟疑了两息,就做出决定:追! 燕时初已经受了重伤,方才的红衣女好像也出了状况,余下吴城主两人就不足为惧。 至于守护者汪铭直,除了幻境逼真之外,对她而言也没有威胁。 最重要的是,她得抢回心脏,否则看穿幻境和穿梭虚空界垒的能力就无法使用。 海神使迈开大步,顺着血迹追了上去。 穿过茂密的林地,前方又是大山。 海神使目光一凝: 半山腰上有个大洞。与其说是洞,不如说是缝,长十余丈,宽仅七尺,像蛤蟆咧开的大嘴。 洞外草木茂密,将它掩了大半。 但海神使运气不错,虽然没看见有人蹿入石缝,但缝外一棵小树摇晃了几下。 这时可没有风。 地上的血迹也表明,她的目标应该往那里去了。 海神使也掠了过去,三两个起落就跃到石缝边缘。 这里头黑乎乎地,但她有暗中视物之能,一眼看清里面没有人影,但缝隙深广,往里走说不定别有动天。 进,还是不进?追,还是不追? 这处空洞高仅七尺,对她来说,要低头弯腰才能进去,更不用提转身不便。 这个姿势,太容易遭人袭击了。 海神使站在缝外思索几息,眼里有精光闪动。 …… 汪铭直两人正在发力疾奔。 穿过树林,前方就是个小村庄。这会儿正午刚过,艳阳高照,村子里好生安静。 莫说人了,鸡犬皆无,只有村子空地的水井上孤零零摆着一只水桶,井圈上还沾着水渍。 燕三郎全身重量基本交托汪铭直,他胸膛上硬吃海神使一记全力尾鞭,虽然有护体的神通和法器,但胸骨开裂,肋骨很干脆地断了两根,行动能力大打折扣。 纵然每走一步,全身都像散架,但他仍然一声不吭。 汪铭直见他呼吸有异,每咳一下都有鲜血喷出,不由得惊道:“你、你伤了心脉?” 计划没完成,这厮可不能死。 燕三郎捂着胸膛,尽量徐徐吸气:“断骨伤肺。”说罢往自己口中塞了一颗血珠。这是怨木剑的产出,撷取其他活物的生命精华为珠,以补愈主人。 就这一会儿功夫,他吃掉了四颗,四肢才有力气。 方才对手那一击太过凶猛,被打断的肋骨向内凹折,扎伤肺部。也是他临机闪身避过了要害,这才将损伤减到最小。 汪铭直也是暗暗心惊,方才海神使的凶威他也看在眼里,自问那一鞭子要是抽在他心口上,大概心脉早断,连胸膛都塌陷下去吧? 这小子正面硬吃海神使愤怒一击,竟然还能喘气、还能动弹,也真是皮实。 汪铭直低声问他:“你说,她会不会上当追进石缝里去?”那就够她喝一壶的了。 “不知。” 汪铭直有些纠结,小声问他:“为何不把陷阱布在石窟里?海神使一出来就会中招。” “在那里战斗强度太大。”燕三郎勉强吸气,“怕露出纰漏。” 地上尘土落地飞舞,现在又多了几滴鲜血。燕三郎低声道:“就在这里吧。”伸手擦去唇边血渍,再按着井架,直起身子。 “到屋子里去。”汪铭直着急,“这里太空旷。”谁走进村子里,都能一眼看见他们。 “来不及了。”燕三郎伸手往村外一指,“来了。” 话音刚落,果然林中有个影子一闪而出,站到了村口。 海神使来了。 相比两人的狼狈,她看起来利落整齐,连发丝都很干爽。 “跑啊,怎么不跑了?”她望着两人似笑非笑,“就这样了结,可太无趣了。” 石缝里头果然是陷阱。她没有弯腰钻进去,而是换了个方向追。 有时候风会变向,地上明明没有血迹,但风里裹着血腥味儿哪。 她眯眼看着汪铭直:“你把小妻子藏去哪里了?” 汪铭直盯着她,满脸警惕:“她很安全。” “桃源里,没有安全的地方。”海神使笑眯眯道,“乖乖将我的心脏还来,我就免你们一死。” 汪铭直不吱声。 “否则,她就有苦头吃了。”她接着道,“可不止是扬砂减寿这么简单。” 这几字让汪铭直脸色大变:“你,你怎么……” “这具身体知道的秘密多着呢。”海神使侧了侧头,“比方说,涂杏儿的沙漏;再比方说——”她迳直指向燕三郎,“——你的天衡!” 燕三郎不接话,但咳了一声,往地上吐了一口血沫子。 “天衡的由来,你就不想知道么?”海神使目光移到他脖颈,木铃铛就藏在衣襟底下。她呵呵一笑,声音惨淡,“早知这宝贝在你身上,我的族人也不必枉死了!” 什么意思?燕三郎提起全副心神戒备,但忍不住思索其意。 说话间,海神使往两人缓步而来。 双方的距离也是越来越短了。 少年紧紧盯着她:“若非我自愿解契,你可抢不走天衡。” “说一句‘我愿意’,没有那么难。”海神使柔声道,“相信我。” 将仇人逼到走投无路的感觉,真是太好了!她就喜欢这样的猫戏老鼠游戏。海神使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空气都是这般清新香甜,里头还混着敌人的血气。 汪铭直却下意识屏息。 海神使再往前走上两步,就驻足不前了。 “你们为什么逃到这里来?”她左顾右盼,恍然大悟,“石缝那里布下陷阱还不够,这里也有埋伏,对么?” 汪铭直面色微变。 不待两人反应,海神使就用力跺了跺脚。吃过洞窟里的亏,她也变得格外小心。 第971章 看穿 这一招是故伎重施,冲击波以她为中心,瞬间推向四面八方。地面烟尘清晰地标示出,冲击波的覆盖范围达到了惊人的八十丈! 地面大颤。 便是燕三郎练得越发精深的“伏龙波”,覆盖范围也达不到这样的广度。 空气和地面的震动,足以将精心掩饰的一切都暴露出来。 转眼间,村庄、水井和错落的民居都消失了,像海市蜃楼突然消解。 甚至原本平整的地面也不见了,海神使突然发现,自己站在悬崖上! 准确来说,三人都立在峭壁边缘,燕三郎和汪铭直站得更远,而她已经走到一块突出的大石之上。 再往前两步,就是万丈深渊! 汪铭直的幻境好生了得,她若以为这里真是村庄,那就先失了地利。 下方深不见底。海神使顺势往下一瞄,眼底就有怒火氤氲:“敬酒不吃!” 最后一字刚出口,她身影微晃,下一秒就已经欺到两人面前! 七丈悬空距离,于她而言不过一步尔! 她腻了,玩闹就到此为止吧。 燕三郎早就提高警惕,对手刚有异动,他就拽着汪铭直往后一跳,不管不顾。 两人一起坠崖。 他的动作比海神使还要快上一筹,后者长戟带出呼呼风声,只可惜还是晚了,戟尖罡气只挑破了燕三郎的衣襟。 海神使一击不中哪肯罢休,紧接着就往下跳。 走到近前,她才发现下方是个狭长的石台,只是她先前所站的角度压根儿看不见! 两人跳得义无反顾,实际上落差只有二十丈不到。 对修为高强的异士来说,这还不就是抬抬腿的事儿?毛都伤不着一根。 这波操作太骚,足见燕时初这小鬼奸狡难缠。海神使怒极反笑,量这两人身形坠落无从借力,她抓起长戟就要往下掷去,力争来一个串烧。 不过她刚刚反抓长戟,还没来得及向下投掷,脖颈后方突然寒毛直竖。 有人偷袭! 尽管悄无声息,但这具身体还是感受到危险急速迫近。 返身不及,海神使干脆弯身向前,蜷得像个虾米,手里的长戟却改了个方向,贴着裤腿直直向斜后方刺去! 与此同时,她也看见一抹红影闪动。 一抹弯刀从上空掠过,她若还挺腰站着,这一刀就是劈她脖颈去了。 戟尖直刺小腹,千岁闪身避让,同时手里的弯刀换成了苍白的骨链,同样往海神使身上招呼。 前路被锁死,海神使只得一个后跳,险而又险跳离骨链的束缚范围。 一大一小,两个女人相对而立。 千岁已经穿上红色战甲,连面貌都遮住,只露出一双眼睛,飒爽干练,并且身上的电光已经消失。 “阿修罗?”海神使神情和声音都有些错愕。但她马上镇定下来,漾起一丝轻笑,“看来,我已经不在桃源了。这里又是哪个小世界?” “哦?”千岁眼都不眨一下,“何以见得?” “若在人间,这会儿可不是你出来的时候。”海神使飞快瞥一眼天色。和外界一样,这是个艳阳天。“想把我困在这里?呵。” “你都这个都知道?”千岁挑了挑眉,“看来弥留中人都不懂得‘保密’二字怎么写。” “弥留里面哪里有人?”海神使看着她叹了口气,“逃到人间的阿修罗,为了活命托庇于天衡,啧啧,你真不知道‘命中注定’这四个字怎么写么?” 千岁脸色微变。迷藏幽魂占据了苍吾使的身躯,也偷看了它储藏在记忆里的许多秘密。 这真是讨厌透顶。 “你本不是我对手,何况现在又受重伤。”海神使平静地阐述一个事实,“现在让开,你最多被封印百年,否则——” 骨链一端执在千岁手里,另一端如蛇头般高高仰起,发出悉悉嗦嗦的声音。 这就是回答了。 海神使呵呵一笑,又跺了跺脚—— 比上一回还用力,并且引起的不止是地颤了。 “轰隆——” 一声巨响,两女足下的悬崖突然崩塌! 这里的地质结构本来就相对脆弱,又被海神使两次震击,终于是扛不住了,瞬间崩溃。 数十万斤大小岩块、石粉,突然就朝着深渊坠落。 海神使早有准备,立足的巨石向下翻滚瞬间,她就纵扑而下,去抓石台上的燕三郎了。 现在,阿修罗也拦不住她的路了。 那小子重伤,汪铭直不足为患。海神使已经算计好了,只要将燕时初一击毙命,阿修罗就不打自消。 如果主人暴毙而未解约,那么阿修罗会被立刻关停整整一百年! 石台被上方倾泻而下的巨量岩土冲击,转眼摇摇欲坠,燕三郎同样立足不稳,幸好汪铭直架起他就往后退。 但他们的速度还是及不上海神使。 苍吾使者几乎是两个纵跳就冲到石台,离汪铭直不过三丈。 这个距离,她伸伸手就能够着两人了。 她迷藏一族的大仇终能得报。 但也就在这时,她望见燕三郎蓦地抬头,面色虽然苍白,眼里却有精光。 他摊开手掌,掌心躺着一只玲珑宝塔。 塔很小,像个玉雕的玩具;雕工精妙,不到巴掌大的小塔,每一层檐下的铜铃却都能随风摇晃,带出“呤呤呤”的清脆响声。 最重要的是,这只塔对海神使来说很眼熟。 这本就是她最得意的收藏之一: 至和塔,又称镇妖塔。 透过小塔几乎透明的雕花镂窗,她还能看见最宽大的一层孤零零躺着一颗蓝色的宝石。 这玩意儿只有芝麻大小,怎奈苍吾使的视力太好,还是把它看得一清二楚。 那是? 海神使心底猛地一跳,不好! 与此同时,她能察觉背后似乎有某样东西靠近。 海神使甚至来不及转身,不假思索地改刺为抓,就要将燕三郎控在手里。 这是她唯一的机会!只要抓住燕时初,谁也关不住她。 以燕三郎两人视角,能看见海神使身后多出一只小小的饿鬼,其通体莹绿,发出翡翠一般的光泽。如果不计它狰狞的头面,看起来竟然还有两分可爱。 (本章完) 第972章 困得住我? 它的体型和外貌,汪铭直也认得出来,赫然正是海神使先前带进石窟的小饿鬼,用来夺取他手中的沙漏。此物机敏善潜行,行动无声又不畏罡气,是窃物和暗杀的好手。 当然,光看外表就知道,这绝不是原来那一只了。 “咻”,海神使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记尾鞭抽了过来,又快又猛。 这要是击中了,小灯傀恐怕会被当场打爆。 不过它显然早有准备,一闪身就避了开去,仍然去攀她后背。 就在小饿鬼的爪子刚要碰到海神使,一尺开外突然有一大一小两块石头相撞,小石头一下被带偏原有轨迹,反向飞出,直接砸在小饿鬼身上! 这真是毫无预兆。 灯傀原本个头就小,又正移动躲避海神使的尾击,冷不防斜刺里杀出块飞石,它就被砸飞出去,连吱哇都来不及叫一声。 “啊!”汪铭直大叫一声。关键时刻,他们怎么倒这么大霉? 后方的千岁也气得咬牙切齿。 这小饿鬼灯傀是她事先藏在袖里的,燕三郎说她运气太渣,她偏不信这个邪。 果然……她的倒霉劲儿根本还未过去。 好在此时燕三郎另一只手里翻出琉璃灯,以泼人一头一脸水的姿势向前甩掷。 他早有准备。 灯里一团青影顺势飞向海神使头面,半空中骤然变大、变形。 海神使的注意力分去管顾身后,哪料到前方骤然生变? 她指尖本都要碰着燕三郎肩膀了,就觉眼前一花,有个怪物凭空出现,一个虎扑向她抱来! 双方距离不过二尺,海神使一下竟未躲开,不仅被扣住肩膀,还被它强大的冲击一下子向后带出去七八尺远。 这赫然又是一只淡青色的灯傀,但个头与小饿鬼可不能同日而语。 它身高近一丈,竟然比海神使还大上一号,利爪尖牙,身后有长尾。 最奇特的是,它额上也有一只眼睛。 要不是它浑身皮肉外翻,脸比恶鬼还狰狞,海神使大概也会认为这也是苍吾使者。 她一下举戟,捅穿了怪物胸膛。 可与此同时,她也看见怪物的右爪里有金光闪动。 “不——”海神使大吼,下一瞬眼前景象立变! …… 那厢汪铭直咬紧牙关,正要再施个幻术,强大的压迫感骤然消失,连光线都明亮许多—— 挡在正前方的敌人和三眼怪物,都没了。 此时岩砂洪流也滚滚而来,籍着强大的冲击一举击垮了石台。 汪铭直正待行动,滚落的岩土间有红影一闪,千岁蜻蜓点水般掠了过来,一把从他手里抢过燕三郎。 岩砂洪流扑到之前,她已经轻飘飘跃了出去,仿佛没有重量一般勾住了旁边峭壁上垂下来的藤蔓。 再荡几下,她就轻松攀到了崖边,一翻身就站了上去。 她抄稳了少年的腰,燕三郎一只手环过她颈部,但碍于胸伤,用不出什么力气。 臭小子个头现在比她高了,这姿势贼别扭。她迈开一步,燕三郎就闷哼一声,显然牵动了伤势。 千岁一下停步:“我抱你啊?”来个公主抱吧,她不介意的! “不!”燕三郎想也不想就拒绝了,咽下口里的血腥气,“快走!” “太慢了!”话是这样说,她还是小心扶住燕三郎往远处奔去。还是他小时候好啊,拎来拎去顺手得很,毫不费力。 汪铭直也跃了上来,紧随其后。 千岁再仔细,这么奔跑起来也牵动少年的伤势。但他就是咬牙不吭,只抬起左手,看看那只小塔。 塔里多出两样东西: 三眼怪物灯傀,以及,海神使。 能被装进塔里,海神使当然不可能还是八尺多高。她现在的体型比起行军蚁也大不了多少,神奇的是燕三郎依旧能透过小塔的镂窗,看见她脸上满满的怨毒和不甘。 三眼怪物灯傀被捅了个对穿也还没消失,正在卖力扑咬海神使。 它继承了正主儿顽强的生命力,脑袋不掉、战斗不止。 汪铭直也看着它,好奇不已:“那小饿鬼不是死了么?”在石窟中,千岁动作虽快,他也看得清楚,她把抓到手的小饿鬼扔进那盏奇怪的灯里去了。 为何方才海神使背后会出现小鬼? 千岁无精打采,只说四个字敷衍了事:“强行复活。” 小饿鬼灯傀是她早就召唤出来的,一直藏在袖里。 无论如何,她也该试一试嘛。不过燕三郎还是把宝押在自己身上,毕竟千岁能够显形时,她和燕三郎都是独立存在的个性,互相之间就算有运气羁连,对他的影响毕竟有限。 现在塔中的三眼怪物灯傀右爪里也还有一点金光闪动。 海神使望见,气不打一处来。 那是一块金色的圆形符文石。 曜珠的主石! 她就是被这东西传送进镇妖塔的。 燕三郎得自笃信察的七曜珠,从头到尾也没用过几次,只要把特定的蓝色曜珠放在目的地,手握金色符石的主人就能瞬间传送到目的地去。 当年,他就是凭借这一手从圣树爆炸现场逃生;现在么,他又籍这一手将海神使送进了镇妖塔里。 三眼怪物灯傀其实事先已被召唤出来,藏身琉璃灯中而已,手里一直握着燕三郎交托的金色符石。 这玩意儿一旦抓住海神使,就发动金色符石。 曜珠的即时传送可以搭载两人,所以海神使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进去了。 她极力想夺回金色符石,哪知三眼怪物灯傀嚎叫几声,用力一捏,就将符文石捏得粉碎! 这是燕三郎的要求,以防万一么,尽管他并没有给第二枚蓝符石定位。 海神使气得一杆长戟左突右刺,招招不离三眼怪物要害。想逃离牢笼,就不能留这碍事的东西。 这东西秉承了苍吾使的强悍和敏捷,但没有头脑也不会运用神通,尽管给海神使造成了好大麻烦,她还是渐渐占了上风。 “燕时初!”她一声冷笑,知道自己的声音可以传出去,“你不会以为,镇妖塔就能困住我吧?”这原是她的法器,她对其特性再了解不过! 第973章 这算什么大菜了? 顾名思义,镇妖塔就是用来镇压强大妖魔的,除了坚固耐打之外,还有一十八道神通劫数打压和削弱被困者的修为。若非一方大能,熬不过几轮就化为血水了。 谈话间,塔内第一重劫数就已经打下来了。 既然是以打压为主,并且还恨不得打死,这种劫难的设计者可不像天劫那么讲究循序渐进,上来就是一道雷劫。 燕三郎等人只见塔内电光霍霍,还隐隐有风雷之声。 凭心而论,这重天雷打击就算没有汪铭直长年收集的九天雷霆那么厉害,也能把异士都劈得半死不活了。 可是海神使依旧昂首立在当场、独斗三眼怪物,连动都不动一下,任电蛇在全身上下游走。 她缩在苍吾使的皮囊之中,这种程度的雷罚对她压根儿就不起作用! 反而是灯傀遭遇雷击之后,身形一下子虚了不少。 镇妖塔对被关进其中的生物都是无差别攻击,可不懂得智能分辨敌我。 海神使暗暗可惜。方才她要是成功将燕三郎也拽进至和塔,千岁和汪铭直现在就只好放她出去了。 燕三郎忍痛不愿开口,只有千岁跟她斗嘴:“放心,我们可看得起你了,特地备下一道大菜给你。” 说罢,她从少年手里接过镇妖塔,将它扔在地上: “永别了您呐!” 就在海神使的一头雾水中,三人紧赶慢赶往远处去了,不久就消失在她的视野中。 他们将镇妖塔扔在这里是几个意思? 海神使和三眼怪物激战许久,终于一戟穿喉,将它钉在内塔的墙上。紧接着刀光一闪,三眼怪物脑袋落地。 它的身影立刻虚化,几息之后化为虚无。 这场恼人的战斗终于落幕。 海神使喘息许久,也没见到有人再回转来。 转眼又历三道劫数,海神使左突右冲,将镇妖塔都震得乒啷作响。 可是四野寂静,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方才战斗太激烈,直到这时,她才发现燕三郎等人弃置镇妖塔的林地实在太静了,以她的耳力竟也听不见一丝鸟鸣虫语。 这里只有山风呜呜吹拂,草木频频点头。 仿佛空山。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海神使环顾四周,可惜她身在塔中,外界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放大了许多倍。 大菜?这算什么大菜了? …… 绕过前方土坡,就能抵达鹤壁潭边。 这样分秒必争之时,千岁却停下脚步,对汪铭直道:“你现在也能联通弥留,对吧?” “是的。”汪铭直莫名,“有事出去再说啊。”大小姐,这都什么时候了? “就在这里说。”千岁扶着燕三郎,脚下像生了根,“我们舍命帮助弥留困住海神使,解决了它的心腹大患。赏功罚过,天经地义,对吧?” 汪铭直只沉默了两息就道:“说出你的要求。” 这会儿,又是弥留借他之口与千岁沟通了。 “我和燕时初都要额外多提一个要求。”千岁早想好了,“我们这回做出的贡献可比寻回一枚苍吾石大得多了,抵换一个要求不过分。” “你低估了苍吾石对弥留之地的重要性。”汪铭直代答道,“但是,可以!” 这两人贡献莫大,的确可以换得额外多一次的要求。 “好极。我现在就提出第二个要求——”她毫不犹豫道,“——立刻修好我的琉璃灯,或者治好燕时初的伤!” “琉璃灯要循原有修补和晋阶之途,我们无能为力。”弥留立刻答道,“至于他的伤势,我们不再降临人间,无法亲手治愈。不过,我们可以赠予一件宝物,以防他伤势恶化。” “没诚意!”千岁不满,“这是打了好大的折扣,根本不能算作满愿。”治伤谁不会了?立等可愈和缓慢休养之间的差距,至少也有十万八千里。 大概是他们这一回功劳实在很大,弥留的回应来得很爽快:“那么,你可以再提一个要求。” 千岁眼珠子一转:“那就换个最简单的,保证燕时初的安全,直到我们离开桃源境。” “保证燕时初的安全,可以!” “千岁!”愿望太宝贵,不该这样挥霍。但燕三郎才张开口,就是一连串的带血咳嗽。 千岁轻轻在他耳边说了四个字:“人心难料。” 燕三郎捏紧了她的手腕。 阿修罗竟向弥留提出这个要求,他一下就明白了: 她受的伤,一点儿也不比他轻。 …… 吴城主、金羽、白苓和涂杏儿就候在水潭边上。 气氛已经凝重很久了。 白苓取一根树枝探入潭水,就听一阵“咝啦咝啦”的油炸声。再抽出树枝一看,上面的叶子都炸得酥脆了。 “这一手真厉害。”她不由得乍舌,“是什么法术?” 吴城主摇头:“恐怕这不在法术范畴内。”这是直接改换了物性啊,非有大神通者不可为。 金羽又去瞟涂杏儿手中的沙漏,这东西拿来计时很准。 “他们进去一刻钟了。” “淡定。”白苓其实也不淡定,但她总觉得燕三郎行事很有把握,那么成功率也应该很高……吧?“他们把海神使骗进去,已经成功一大半了。” 吴城主和金羽互视一眼。他们都是刀头舐血的人,有些话犯忌讳,不爱讲: 万一功败垂成呢? 那么从里面跳出来的就不是燕三郎等人了,而是海神使。 那就是所有人的死期到了。 吴城主揣着手,左手食指有节奏地轻敲右手手背。金羽知道,这是他思索和决策时的习惯动作。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他像是下了决定,忽然站起来郑重道:“不等了,收罢。” “什么?”白苓大惊,原地跳起:“不成!他们还未出来!” 金羽也动容:“大人,没有汪铭直,我们走不出桃源!” “他们已经进去很久,海神使逃出的可能越来越大。”吴城主沉声道,“你也见识过她的本事。她一旦脱困,我们和桃源都要完蛋。两害相权,该封印了。” “可、可是!”金羽不甘心。脱离桃源的希望就在眼前,他实不想放弃! 第974章 真正的杀手锏 “你不听令,我自己来。”说罢,吴城主就绕向树林。 眼前分明是平坦的红路,他偏要绕远去。 白苓大急,拔剑挡在他面前道:“不许去!” 吴城主叹了口气,正要动手,金羽已向白苓逼近:“让开,否则莫怪我不客气。” 白苓气极:“他救过你们,现在又救桃源,你们就这样回报他?” 金羽心里也憋闷,却道:“这是迫不得已。” 不须吴城主亲自出手,他要拿下白苓也不费多大功夫。 这一点,就连白苓自己也心知肚明。 幸好就在这时,吴城主忽然道:“来了!” 红路尽头忽然出现三个身影,正是教他们望眼欲穿的燕三郎等人。 白苓大喜过望,一边招手一边高声道:“快点,快点出来!” 她真恨不得这三人插翅飞来! 千岁对燕三郎道:“忍一忍啊。”说罢提起他,几个起落就冲到吴城主等人近前。她行动尽量平稳,燕三郎也是一声不吭。 这小子,从来不喊疼呢。 汪铭直同样奔近,伸手来扶,燕三郎把全身重量都交给他道:“出去吧。” 他是守护者,弥留既然答应千岁的条件,他也必须护住燕三郎。 两人跨出一步。 白苓等得心急如焚,见燕三郎近在咫尺,伸手要扶,但下意识就想起红衣女郎来。 她也是女子,轻易就能感受到来自红衣女的轻蔑和敌视。 不过她左右看了看,却没看到红衣女子的身影。就那么一瞬的功夫,又消失了? 她忍不住问:“她……你们还好吗?” 此时吴城主正好也开声:“快,收起来!” 金羽飞快绕去树林后方,也不知做了什么动作,燕三郎和汪铭直身后的林地、红石路、远山……目力所及的景物突然褶皱,而后被收了起来。 那场景说不出的奇异,就像逼真已极的画布突然被扯开,所有人才恍然大悟: 哦,原来是画儿。 金羽手里的确抓着一张三平尺的画儿,飞快卷起。那淋漓的山水很快就不见了。 而后,他又给画卷套上一个银圈,箍紧,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便好了?” “套好封魔圈就行了。”燕三郎伸手,金羽就将画卷交到他手里。“以半个月为期。她要是出不来,以后也不会出来了。” 汪铭直自去找涂杏儿说话了,燕三郎收好画卷,倚着大石慢慢坐下:“那东西还活着么?” 金羽从边上提出个人来,正是海神使的部下,先前被天罗网给兜住的倒霉蛋。 他紧盯众人,尤其见到燕三郎时,眼里爆出浓浓的怨毒,牙关也咬得咯咯作响,但就是说不了话—— 他太阳穴上深深扎着一根木簪,朴实无华。 这是燕三郎从庄南甲那里顺来的定魂针,可以将幽魂定在皮囊当中,倘若手法好,还能让它动弹不得、吱声不得。 当然,也自杀不得。 千岁自打从迷藏海国回来之后,没少琢磨这根针了,终于在桃源里又派上用场。 这名幽魂被定在自己的皮囊里,右手大拇指上有一道刀口,伤痕虽深但已经止了血。 燕三郎看着他道:“务必,保他存活十五天。” “小事耳。”吴城主笑道,“金羽会亲自盯紧他。” “是!”金羽在一边点了点头。 白苓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问少年:“你的伤……你没性命之危吧?” 燕三郎内伤严重,但外表除了脸色苍白、嘴角有血之外,看不出什么来。 “死不了。”他服了药,晚点还要处理内伤。但在众人面前,他尽量轻描淡写。 她又咬了咬唇,终是鼓起勇气:“我、我可以帮你包扎。” “你通医术?” 白苓胀红了脸,呐呐不能成言。简单的包扎,她会;高深的医术,欠学。 燕三郎接着道:“我的肺部损伤,胸骨怕有骨裂,肋骨直接断了两根。” 白苓色变:“这么严重吗?”从他外表上看不出来啊,就是脸色苍白一点。 眼见最难的一关过去,吴城主终于放松下来,这时就好心给她打圆场:“燕小哥内伤深重,但好似没伤到心脉,回到潘涂沟好生救治疗养,很快就能康复。” “是的。”燕三郎知道他说的是实在话,并非安慰之语。 听说他伤重,金羽缓步移动到少年身的,目光闪动。这个角度,白苓也没留意他的举动。 哨探看看燕三郎,再看看吴城主,眼中有深意。 这小子心机深沉、修为高强,平时很不好对付,但现在重伤在身,要不要……? 反正海神使这个大麻烦基本消弥,他们自己的危机解除了。 耳旁有千岁示警,燕三郎不声不响抓紧了袖中的怨木剑。这把木剑体积比宝刀赤鹄小上两圈,他幼时就可以挥舞自如,长大后再看它就是长一点的匕首,收放方便,不引人注目。 他虽重伤,但手里还是有一两张王牌的。 汪铭直带着涂杏儿坐在一边,把这些都看在眼里,忽然道:“吴城主今回抗击迷藏幽魂有功,你也可以提一个愿望。” 吴城主目光大亮,伸手指了指自己:“我也有份儿?” “这是弥留的谢意。”汪铭直微笑,“但附加一个小小条件。” 天上不会平白掉馅饼,弥留的条件想来不容易,吴城主屏息道:“请说。” “燕时初在桃源境的安全,就由你来担保。”汪铭直快速道,“务必要毫发无伤。” 金羽动容,吴城主也是一怔,继而大笑:“这有何难?我担下就是!” 他们转念一想就明白了,汪铭直本人决不会这样说道,他只是转述弥留的意愿。 “那就这样说定。”汪铭直耸了耸肩,“至于你的愿望,请好好想想吧。” 吴城主惯有城府,但这时也笑得合不拢嘴:“好,好!” 金羽右手垂了下来。吴城主既然答允弥留,他就没有动手的必要了。 这时吴城主看看他呵呵一笑:“我们的人手应该快到前头的村子了,你去迎来,顺便弄两辆马车。” 第975章 冰魄 金羽明白他的意思,应了一声就转身向外奔去,再施展身法,几个起落就不见人影。 不用动手就好,燕三郎也放松下来,向吴城主实心实意道了一句:“恭喜。”不管吴城主身份来历、腹里有什么算计,没他相助,燕三郎拿不下海神使。 冲着这一点,也要说声合作愉快。 他下意识换个姿势,木铃铛就从被海神使刺破的衣襟里滑了出来。 吴城主恰好一眼扫过,微笑顿时凝固,瞳孔骤然一缩。 “怎么?”燕三郎捕捉到这个细微的异常。 这神态变化只在一瞬间。吴城主收起异样:“我本想替你应急处理,不过你伤太重,我还是不帮倒忙了。等回到潘涂沟,府里有最好的军医大夫!” “有劳了。”燕三郎点头,知道吴城主主动提起自己不替少年治伤,其实就是避嫌,就是表态,不会向燕三郎出手。 这点儿默契,双方一下子都有了。 他重伤在先,引海神使入瓮在后,虽然吃过丹药,这会儿精力都有些不济。肺部还扎着断骨,他连吸气都要格外小心。从前所学的龟息术,现在可以用上了。 白苓看看他,再看看吴城主,总觉得方才似乎有事儿发生,但她琢磨不出味儿来。 吴城主也坐了下来,换个舒服的姿势:“我的画如何,海神使可曾发现破绽?” “她不曾起疑,从头至尾。” 吴城主呵呵一笑,终有些自得之色。 在事先拟定的计策中,对付海神使成功的关键有二:其一,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掏出苍吾使的心脏,灭掉她看穿幻象和穿越空间的能力,这才能进行下一步计划。是以燕三郎拼着身负重伤,也一定要达成这个先决条件。 那么其二就是,请君入画。 燕三郎身上就有鸿武宝印,用它给画作盖章,画里的景、物就能成真,并且持续十五天。因此事成的关键是有一副好画来诱导海神使进入。 执笔人就是吴城主。 他画功了得,燕三郎便要他仿深潭外的景致作画,务求画得一模一样。 这样,海神使跳出潭水之后追赶燕三郎两人,其实就已经踏入画卷。 那么接下来燕三郎的任务,就是将她拖留于画中,待自己安全走出后即收起画卷,以封魔圈封印之。 苍吾使没了心脏,也就失去自由穿梭空间之能。任她力量和神通盖世,画卷一收,同样找不到出来的路。 汪铭直几次三番布置幻境,无非给海神使造成假象,以为自己破去幻境之后就能身处实地。 吴城主的画,才是布给她的最大陷阱。 连海神使都看不出异常,这伎俩才有继续进行的可能。 至于鸿武宝印会折损寿命,这就不在话下。燕三郎用俘虏的鲜血来盖章,十五天后抵扣的也是俘虏的寿命。 所以燕三郎也夸了一句:“吴城主神笔了得。” “想当年……”吴城主呵呵一笑,笑容里有感慨,“哎,罢了,好汉不提当年勇。” 两人仿佛谈笑晏晏,但燕三郎转眼就咳了起来。 白苓看着燕三郎嘴角的血沫,话到嘴边变成了:“对了,她呢?” “谁?” “那个红衣服的女人?”白苓还是没忍住,“她上哪去了?” “方才对战凶险,她消耗很大。”燕三郎低声道,“休息去了。” 至于去哪休息,他没说。白苓也没有再问。 这也是震慑吴城主和金羽的底牌之一。红衣女的战力强大,又是神出鬼没,这两人想对燕三郎下手的话,她是不可忽视的巨大变量。 燕三郎这话不是托辞,从他们离开画卷之后,千岁就罕见地沉默了,到现在都不发一语。 为了对付海神使,他们搭进了曜珠、搭进了至和塔,甚至千岁本人的琉璃灯和愿力都有惊人损耗。换在平时,燕三郎都能想象她哀嚎“亏大发了”的场景。 平时是平时,现在是现在。 她不吱声才让他担心。 吴城主长长呼出一口气:“终是除掉一个心腹大患。”说罢看了看汪铭直。 蜃妖从画卷中返回以后,就与涂杏儿在一边喁喁低语。小姑娘神情放松,面对他也自然得多。 毕竟,自己这几百年其实都跟他一起过呢。想到这里,涂杏儿对眼前人就有说不出的熟悉感。 汪铭直走去潭边,伸手试了试:“又变成清水了。” 原先海神使将潭水变成了滚油,生灵死绝。现在她被隔离于画卷之中,神术在这里就失了效,因此油又重新变成了水。 “去去就来。”说罢,汪铭直就跳入潭中。 他没有消失太久。 约莫是小半刻钟后,他就重新冒出水潭,将一物递予燕三郎: “按照约定,这是弥留赠予你的宝物。” 少年接过一看,居然是一片薄薄的冰叶子,琉璃一般透明。若说有什么特别之处,就是细如蛛网的叶脉当中有无数银光流动,像有生命一般。 “这是冰魄,弥留认为,阿修罗知道用上的时机。”汪铭直不待他提问就主动道,“到时只需按到心口位置即可。” “我知道。”千岁果然应了一声。 此时,金羽带着两辆马车和数十人赶到。 燕三郎和白苓登上一辆马车,其余人乘另外一辆。 金羽走到汪铭直两人面前,侧了侧头:“两位,请上车。” 汪铭直撇了撇嘴,有些不悦,但还是扶着涂杏儿上了马车。经历这么多事情,他和这些外乡人之间也没甚天大矛盾,并且众人还必须通过守护者与弥留之地沟通,想来也不会难为他。 方才他没有趁机溜掉,现在更不会走了。 车行辘辘,往潘涂沟而去。 金羽找来的车夫赶路很稳,燕三郎吃了止痛药躺在榻上,不觉昏昏欲睡。 白苓却凑了过来,小声问他:“喂,你睡了吗?” “快了。”燕三郎眼睛都没睁开。 白苓又凑近了一点点。难得有这样的机会细看他,这人鼻子很挺、脸型很正、轮廓很深,连睫毛都很长,越看越周正。并且他嘴唇也不会很薄,听说这样的人不会刻薄寡恩。 第976章 为什么怅然若失 她正在胡思乱想,燕三郎又问她:“有事?” “啊,是。”白苓赶紧拉回心神,“方才你们在画卷中,我们等了好久,吴城主就想提前封上画卷,以免海神使冲出来。” “哦?”燕三郎长眉微动,“他不想出去了?” 他原以为带着汪铭直同去,吴城主就不敢提前闭画。看来,他还是小瞧了这人。 “他说是为了我们和桃源。”白苓知道他所说的“出去”是指逃出桃源,“你要小心点,这些人靠不住。” 想到这里,她还是有些气愤。先前众人还一同并肩作战呢,结果这两人转身就能背叛他们。 不曾想燕三郎却道:“他说得有理。” “啊?”白苓愕然。这厮是不是病糊涂了,吴城主这么冷血还叫有理? “他是城主,他还有那么多手下,理应为活人权衡计较。”关于取舍,燕三郎再明白不过了,他缓缓道,“封画之后他就不能离开桃源,损失也很大。当然,有理不一定就是对的。” 这话有些儿绕,白苓听得似懂非懂,但点了点头。她虽是天狼谷主之女,但今年也才十七岁,对这句话还琢磨不明白。 燕三郎说完也不再开口。 过不多时,白苓听他呼吸均匀起来,像是睡着了。 这家伙心真大,她想,先前的谨慎都丢到哪里去了? 她呆呆看着他很久很久,一边想着心事。 燕三郎其实并没有睡着,只是闭目调息,减少肺部负担,否则他的呼吸声会像破掉的风箱那般刺耳。 他不敢睡。 到达城主府时,天已经黑了。白苓欣开车帘时,少年恰好见到夕阳西沉,这才放下心来。 他伤重疲惫,撑到天黑已不容易,稍稍松懈,立刻就沉沉睡去。 ¥¥¥¥¥ 马车停在了城主府。 吴城主对汪铭直道:“我的愿望还得想想,你们只管放心住下。” 白苓也走了过来,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砂瓶递给他:“我想,这应该是你的。” 汪铭直看了一眼,脸色微变:“怎么在你那里?” 他语含责难,白苓只当不知:“是我家先祖的挚友所赠,他叫申叔桓。” “原来是他!”汪铭直微哂,见她把瓶子递来,也就伸手接过,“前尘旧事不提也罢。” “这两粒砂子,对你有用么?” 汪铭直沉吟好一会儿,才道:“有,正好是我眼下所需。我能帮你做什么?” 白苓回头,恰好望见那个红衣女郎从燕三郎的马车缓步而下,轻盈如仙子、娇艳如海棠,连深重的夜幕也掩不住她的无双国色。 她咬了咬唇才道:“你也知道我救父亲的法子有时效限制,恐怕我是等不到燕时初康复再走了。” 那法子还是汪铭直转述弥留所言,他当然知道:“是的,你最多还有一个月时间。那么你想何时动身?” “越快越好。”她有些不安,“燕时初在这里安全么?” “安全。”汪铭直宽慰她,“你方才也听见了,弥留让吴城主保护他的安全。这条件没人可以拒绝。” 白苓当然听见了,并且她一回头就瞧见了千岁。有这女子守着,燕时初应该会平安无恙吧。 她忽略心头那一点酸涩:“现在就送我离开桃源,可以么?” 而后,她就去找千岁了。 这高傲冷艳的女子气势迫人,无论谁直面她,都有手足无措之感。白苓也不自在地拨了拨额前的秀发才道:“我这就要走了,但燕时初还在昏睡。等、等他醒来……” 千岁比她高出半头有余,这时就居高临下微微颌首:“我会转告他。” “谢谢他。”白苓冲她笑了笑,“有空请到天狼谷来作客。” “好。” 白苓这才返身去找汪铭直:“交代完毕,可以走了。” 这三人要离开?金羽始终盯紧汪铭直,这时就上前两步。要是让蜃妖跑了,猴年马月还能再逮到? 不过涂杏儿适时出声:“你们去吧,我在这里等着。” 她要留在城主府里。 这就没问题了,金羽面色和缓。有涂杏儿在,就能牢牢拴住那个男人。 汪铭直淡淡道:“莫担心,我从弥留之意,直到鸿武印失效前都不会离开。” 说罢,他就带着白苓占了一辆马车,往外就走。 作为守护者,他自然有办法带这姑娘离开桃源境。 马车拐了个弯,城主府就看不到了,白苓却没有放下车帘,只是怔怔望着外头的景致发呆。 当初冲动离家,如今她已明白自己莽撞,却不料这趟冒险之行居然修成了正果,真正找到弥留,换来救醒父亲的办法,她自己也是毫发无伤。 一切都那么完美,可她为什么怅然若失? 白苓悠悠叹了口气。 汪铭直看着她,忽然道:“你从未对他表明心迹?” 白苓不吭声。 汪铭直往城主府方向看了一眼:“从前我也是,后悔了数百年。” ¥¥¥¥¥ 汪铭直再返回城主府,天都快亮了。 管家给他和涂杏儿安排了一个独门的小院,秋海棠和月季怒放,满院轻粉,看不出一点秋天的衰颓。 门一关,外人的身影都隔绝在外了。 院中安静谧密,涂杏儿却还醒着,汪铭直刚走进院子,她就闻声而出。 “怎么不睡?”看她面容有些憔悴,汪铭直心疼。今天这一整天,谁都不好过啊。 “你送白姑娘出桃源了?” “对。”汪铭直气闷,“若非弥留交代的任务未尽,我也想直接带你出去,省得在这里浪费时间。” “怎么能是浪费?”涂杏儿笑了,“对现在的我来说,这里的一切都很新鲜。想起今日所见,就是了无睡意。” 想起过去几个时辰的惊心动魄,涂杏儿恍如隔世。 汪铭直也踱到她身后,却不吱声。 每到此时,开口都是再艰难不过。 站在月季前,涂杏儿回眸看他:“从前……我每次苏醒,也都遇见这许多波折么?” “当然不是。”汪铭直忍不住轻笑,“多数时候,都是岁月静好。” 第977章 失去的记忆 看着那张和心上人一模一样的面庞,她咬了咬唇:“从那个晚上到现在,过去了、过去了多久?” “很多很多年了。”汪铭直取出那只沙漏,“这只沙漏重置过几十次了。” 涂杏儿虽然脑海中一团乱麻,但仍然努力理清头绪:“也、也就是说,我像前两天那样子醒过来,已经有几十次了?” “对。” “这几十次,我都和你生活在一起?”对她来说,这简直不可想象。 汪铭直点了点头。 “那我、我为什么全无印象?” 汪铭直把沙漏往她面前一送:“因为它。” 涂杏儿伸手接过,那种亲切温暖、仿佛血脉相连的感受又出现了。因为沙漏半残,她也举得格外小心。 也就在她凝视下,沙漏上球中的细砂又落了一颗下来。 “这便是我的生命又减少了一刻钟?”这样看着,并没有什么感觉啊。 其实每人对于生命每一分、每一秒的流逝,也是全然无感。 汪铭直缓缓点头:“弥留之地为你量身订做了这只沙漏,初始砂量固定,可漏十二年又十二天,这便是一个轮回。” “轮回结束,我就?”匪夷所思。 “就消失,直到我重置沙漏,一切又重来。” 涂杏儿眨了眨杏眸:“那、上一次重置是何时?” “两天前。” 就在两天前,她刚刚和这个男人过完了十二年? 不,不对,他们已经一起过完了几十个轮回。 两人的对话通过放在涂杏儿身上的诡面巢子蛛,也传到千岁那里。听完这句话,她心头的疑惑也终于得到印证。 为何萍乡的涂杏儿和眼前这位明明是同一人,面貌却有些微变化,并且眼前的涂杏儿也压根儿不记得自己去过萍乡。 那只是因为,汪铭直正好重置了沙漏。“涂杏儿”新生,又回到自己十六岁的那个雨夜之后,自然不记得燕三郎、千岁、白苓,甚至也不记得汪铭直了。 涂杏儿又期期艾艾问:“那过去的几十个轮回,我们都在一起……我们是夫妻吗?” “是。”汪铭直的目光柔和,“每一个轮回都是。你一直很好,无论我们过上什么样的生活,你都能快乐满足。” 涂杏儿有些脸红了。这个轮回刚开始,她现在才十六七岁,情窦初开的年纪,被男人这样深情地告白,难免心头鹿撞。 “我还是不懂。”她垂首,把额前散落的发丝都挽到耳后去,“我醒之后,你为何不告诉我真相,为何还要冒充铭哥?” 汪铭直道:“每次你醒来听见我说这些,都要伤心欲绝,为涂家,也为你的铭哥。我实不忍心。”他长叹一声,“让你和‘汪铭直’幸福过一世,也未尝不好。” 涂杏儿动容,眼眶慢慢红了,喉间也有些哽咽。 是啊,铭哥死了;至于涂家,她也回不去了。 她在桃源已经历几十个轮回,那也就是说,时间过去了好几百年。爹娘、姐妹,她熟悉的一切,早就不在了。 自己最了解自己,涂杏儿几乎是第一时间就信了他的话。从前遭此变故,她一定会哭得几天几夜都睡不着觉。 可这一个轮回莫不是遭遇的事情太多,她居然没有想象地那么悲痛,只是心底空空落落,不知所措。 她轻轻抹了抹眼角:“我有没有求过你,带我回家?”她在最无助也最害怕的时候,首先想到的应该是养育她十六年的家吧? 可笑的是,她曾经迫不及待要逃离那里。 “自然有的。”汪铭直声音低沉,“几乎每次我和盘托出,你都会这样哭着求我。可是……” “可是你不能离开桃源。”他顿了顿才道,“人死不能复生是世间法则,即便强求,也有限度。弥留之地将你的活动范围限定在桃源之内。只要踏出桃源一步,你就会身化飞灰,再也、再也不能复活了。” 涂杏儿美眸圆睁,不敢相信这就是自己的命运:“我、我被困在桃源了?” “弥留说,即便是他们也不能破坏天衡。你虽是死而复生的特例,也要将影响减至最小。因此,把你留在这片天地、不与外界相交是最稳妥之法。” 涂杏儿望着手中沙漏,深深吸了口气。 “杏儿……” “我不害怕。”涂杏儿忽然扬起微笑,“说起来我已经多活了几百年,又是永保青春,比旁人都划算了。唔,你能用回真面目么?” 汪铭直微怔,但很快点了点头,伸手从自己脸上拂过。 而后,他就换了一张脸。 涂杏儿一瞬不瞬看着他,良久才笑道:“挺好,以后就用这张脸吧。” 汪铭直眼睛一亮:“那么汪铭直?” 涂杏儿摇了摇头。兴许是这两天经历太多,心境已然不同。 “从前,我真有点傻。”她轻轻一叹,“要是永远都能记得你,那有多好。”她不笨,铭哥和她交往不过半年,蜃妖却陪伴她数百年之久。这两人的情意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汪铭直沉默片刻才道:“其实,那个雨夜你见过我。” 涂杏儿吃了一惊:“真的?我怎么毫无印象?” 汪铭直倒出两颗细砂,着她握在手里:“闭上眼。” 涂杏儿依言闭眼,只觉手心的砂子突然发烫,紧接着脑海眩晕,忽然有画面走马灯一般从眼前晃过。 漆黑的夜晚、曲折的山路,还有后头咆哮的饿鬼…… 尖叫声中,她和马车一起掉进了万丈深渊。 铭哥好像掉出去了,不知所踪。车厢连续翻滚,在峭壁撞上一棵小树,卡住了。 涂杏儿被撞得七荤八素,满面是血,叫都叫不出来,视野中只见到雨水如丝如针,从天顶毫不留情地兜头浇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缓过一点力气,开始大呼救命。 当然,没人听见。 后来小树“咔嚓”一声断了,马车再度下坠…… 她随车厢落在谷底,脖颈以下都没了知觉。目光渐渐涣散时,她听见有人大喊她的名字:“涂杏儿!” 有个身影疾奔而至,跪倒在她身边,一声声呼唤着她。 第978章 心伤 正好天顶一记闪电划过,四野皆亮。涂杏儿勉力睁眼,看见男人焦急的神情。 “我在这里。”他说,“我陪着你。” 面画到这里,就中断了。 涂杏儿缓缓睁眼,满面动容:“这是我的记忆?”电光中,她看清了男人的脸,正是眼前的蜃妖! “是。”汪铭直低声道,“弥留说,你惨遭横死、阳寿未尽,余下的寿数才能装进沙漏里。这是用我的蜃砂转化而成,不知为何始终就多出这两颗。苍吾使认定这是记忆之砂,而非时之砂,因此另外盛装,结果数百年前不慎被人取走,至今时才物归原主。” 涂杏儿喉间有些哽咽。她暗自理气,才能道:“你为何待我这样好?”她只是小城民女,自认并无过人之处。 “涂知榕将你许给我之后,我只是心动;与你做了十年、百年夫妻,才是步步深陷,再也难以自拔。” 汪铭直微笑,伸手轻抚她的面庞:“你很好。有了你,我再也不需要别人。” 涂杏儿脸红了,只觉他目光越发灼灼,让她都招架不住。 ¥¥¥¥¥ 这一觉很沉,连梦都没做一个。 燕三郎都觉得自己睡太久了,因为醒来时精神饱满,连伤口都不太疼了。 他一睁眼,就看见了近在咫尺的千岁。 她竟也躺在床上,正对着他,背对着门,这样若是旁人进来想触到他,就必须先经过她。 云鬓散落,她双眼紧闭,仿佛仍在沉睡。 这里没有别人了。挂在床尾的明珠灯黯淡,但也给她神仙般的容颜打上柔和的光晕。 她的睫毛长而翘,她的肌肤如瓷玉,她静静坐在那里,就是人间极致的美好。燕三郎不错眼瞧着,已经看了几千个夜晚的脸庞,也还是怎么看都看不够。 可惜,她的脸色太苍白,一向娇艳的红唇更是失了血色,变作很淡的轻粉。 是了,她受的伤其实比他还重。 似是对他的目光有感,千岁眼皮微动,缓缓睁开了眼。 “你醒了?”她对着他微微一笑。 褪去了盛气凌人的阿修罗,看起来竟像精致易碎的瓷娃娃。胸口疼,燕三郎缓慢挪掌,轻轻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掌很凉,像是刚从冰窖拿出来。 燕三郎心口更疼了。 少年环顾四周。屋子很大,看摆设不像客栈。“我们在哪?” 他一开口,就有个白影从地面蹿到床上,照准他脸面就蹭,喵喵叫个不停,就差整只都摊在他头上。 是白猫芊芊。 方才那种奇怪的气氛,一下子荡然无存。 燕三郎记得自己出发去鹤壁之前,把白猫留在了客栈里。看来,吴城主差人把它带回来了。 “城主府。”千岁翻身而起,从桌上拿过瓷碗,顺手拈出一枚树莓递到他嘴边,“来,张嘴。” 红艳艳的树莓,白嫩嫩的纤指,都沾着晶莹的水珠。 燕三郎定定看了两眼,才张开口。 结果,黏在嘴边的猫毛也一并吃进去了。 “呸。”少年的神情有些纠结,自家的猫毛,很长啊。 千岁乐不可吱,素手伸到他颌下:“来,吐出来。” 燕三郎摇头,硬是咽了下去。这种身不能动、非让人伺候的感觉,很不爽啊。 千岁吃吃笑着,将他脸上的白毛一点一点清理干净。这会儿快到秋天,又是猫儿换毛的季节。 她的指尖冰凉,但她的目光专注,她又凑得很近。燕三郎身不能动,嗅觉突然灵敏起来,只觉她身上的橙花香气扑天盖地,几乎要将他完全包裹。 看见女主人笑得开怀,芊芊也很得意,开开心心地低着脑袋,又要去拱燕三郎的面颊。 眼看劳动成果瞬间被端,千岁一秒变脸: “定!” 她一指按在白猫脑门儿上:“还敢动!” 女主人积威深重,芊芊顿时不敢动了,只拿无辜的眼神瞅着男主人,弱弱叫唤两声求助。 清好了猫毛,千岁一连喂燕三郎吃了十几颗树莓,直到他摇头不要。 她笑眯眯:“甜么?” “甜。”他慢慢咽下。树莓熟了,又酸又甜,咬一口就汁水爆开。这么十几枚吃下来,缓解了他刚刚醒转的焦渴。 他现在起身不便,喝水也不便。千岁其实细心,但表面上从不跟他嘘寒问暖。 女主人出手,白猫就乖乖趴在燕三郎的枕头上。挨得近,他就能听见猫儿身体里发出的呼噜呼噜声。 燕三郎还闻到一股子药香,垂首往下瞄,看见自己胸口被包扎严实,断骨也做了接续处理。 “你睡了整整二十五个时辰呢。吴陵都来看过你三次了。” 燕三郎微惊:这就已经到第三天夜里了?怪不得方才嘴里干渴如火烧。 他自觉状态不错,虽然还压根儿爬不起身。 千岁看他动作就知他心中所想:“吴陵找人给你治伤了。手法不错,是个高手,一看就在军中待过很多年。” “药也不错。”都是行家,他一闻就知道了。如今危险尽去,他又在吴城主的地盘上,对他们并无威胁,吴城主用不着在他的伤势上动手脚。 千岁突然收起笑容,满面严肃:“在画卷中,你对汪铭直撒了谎,是不是?” 燕三郎面无表情:“何意?” 她长长叹了口气:“你分明伤到心脉了,而且伤得很重,并且受伤以后还发力运动,没有当场暴毙就算命大。军医首诊认为,你随时会死掉。”她转为冷笑,“弥留也说过,会赠一件宝物防止你伤势恶化。那即是说,它也认定你受了致命伤。” 少年却很平静:“嗯,我骗他的。” 对,当时他撒谎了,否则汪铭直立失斗志,他们面对强化进阶版的海神使才真是死路一条。 若进退都是死,他必然做出最优选择。 千岁往他肩膀戳了两下,轻如鸿毛:“我觉得,我们赶紧解约比较好,省得你拖累我。” 他抿了抿唇:“你找好下家了么?” “有啊。”千岁赌气道,“我看吴陵就不错,怎说他从前也是声名赫赫的一方王侯。” 第979章 从今天开始养生 “他太老了。”燕三郎一本正经,“你在他身边,待不了几年。” 千岁哼了一声,正要说话,少年已经抓着她的手,轻轻道:“跟着我罢,我还能活好久。” “你怎知道?” “心口有点凉。”他还记得潭边的事,“弥留送来的冰魄,你替我用上了?” 千岁黛眉微蹙,在他胸膛上虚划一记手刀,“我不能伤你,只能唤军医在这里开刀,从你动脉和心脏上取出三块碎骨片,顺便清出瘀血。” 她知道该怎办,但不能自己动手,毕竟她不能“伤害”木铃铛的主人,而福生子带来的噩运远还未散去。当时燕小三已经命悬一线,她哪里还敢赌自己的运气? “其中一块骨片如匕首,扎入心房近一寸,险些就刺中动脉。换了旁人,平躺下来求不死都难,你倒好——”千岁提起来就一阵阵后怕,“你还敢跳湖、跳崖!” “不跳就真死了。”那时有海神使撵在后头呢。 燕三郎纵然躺着不动,也觉出不对劲儿了,心跳缓慢。他艰难抬手,抚了抚心口,指尖都觉出了凉意。 千岁看出他心中所想,哼了一声:“冰魄给你用上了,你知道南疆尽头大雪山上的冰灵么?” “略有耳闻。”他记得哪本杂书上提过一嘴。这世界玄妙,地火中既能孕育赤弩那样的石火之灵,极寒之地也就有冰灵产生,但鲜为人见。“听说能搅动风雪。” “真正的冰灵脾气不好,动不动就给你弄个雪崩。而弥留交出来的冰魄是无意识的冰灵,没脾气但有本能。”千岁往他心口一指,“最重要的是,它是活的,并且很柔软,可以随意拉伸。” “它把伤口暂时封住,让你的心脏不至于大出血,并且降低心跳速率。”心脏受伤很难康复,因为这玩意儿一刻不停跳动,伤口被反复撕扯,“这能帮助愈合,弥留总算拿出一点好东西了。” “有利有弊。”燕三郎低声问,“弊端呢?” “你不能像从前那样活蹦乱跳。”千岁呵呵一笑,“心跳放慢了,记得么?” “从现在开始,你最好当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直到心伤完全康复。”她冲他眨了眨眼,“正常调息还行,但别想着偷偷练习体术。弥留说,有几颗粉末状的骨屑进入血管,万一流入心脏,容易造成梗塞。只有冰魄能帮着拦截,但需要时间,并且你的心跳和血流越平缓越好。” 若把这点儿骨屑比作鱼,冰魄就是渔人了。在平静清澈的小溪里抓几条特定的鱼容易呢,还是在山洪泛滥的大河里容易?毫无疑问是前者。 “这次救治都很勉强,要是伤口再坏一次,你就算有命活下来,等到康复都不知道要猴年马月。”她笑眯眯道,“从今天开始养生吧。” “……好。”燕三郎也只得认了。与海神使一战,他就知道自己受伤过重,眼下的诊疗方案已经优于他的预想。 活命的机会太珍贵,他不会跟自己的性命过不去。 阿修罗吃了一颗树莓,姿势格外雅致:“对了,喷嚏精等不到你醒来,先出桃源了。至于吴城主——他有几个手下想着杀人灭口呢,怕你出去以后泄露他犹在人世的消息。不过么,被他一口否决了。毕竟他答应过弥留了。” “左迁?”这位统军将领剽悍果决,让燕三郎印象深刻。 “不,他倒是一言不发。”千岁想了想,“我也就顺便听了那么几句,后来他们支起结界商量事儿,我就听不着了。” “我听说,吴陵一直是个恩怨分明的人。”燕三郎也不以为意,“潘涂沟城已经恢复了么?” “嗯,听说西城墙已经修好,死伤也已经抚恤,一切照常。人类哪,皮实得很,活着的人还要过日子,哭完了擦擦眼泪就得去干活。”千岁一双莲足晃呀晃,说不出的惬意,“吴陵拟了很多新规矩,听说很快就要实施。这人真怪,都快离开桃源,还做这些事情。”燕小三也很奇怪,这时候不问正事儿,问什么潘涂沟哪? “不奇怪。”燕三郎笑了笑,但没有明说,“汪铭直呢?” “陪着他的小妻子。”城主府里的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千岁的耳目。 千岁笑道:“你说,被心上人连忘几十次是什么感觉?” 少年想了想,也是无从体会。想来应该是很糟糕吧? “向心上人做解释,这事儿他应该驾轻就熟了吧?”涂杏儿每过十二年就要轮回一次,忘掉她在桃源所有经历。等她再次醒来,汪铭直可以向她解释一遍、两遍、三遍……乃至十遍。 可他就算再爱涂杏儿,解释十几遍也该厌烦了吧?何况他知道,如果没有意外的话,这种轮回几乎是无止无歇的,那就意味着他用本来面目出现的话,要解释无穷多遍,并且频率保持在十二年一次。 千岁戳了戳燕三郎的胸膛:“换作是你,你会亮明身份还是假冒汪铭直?” 燕三郎想都没想就道:“假冒。”反正与涂杏儿生活的人不变,脸面长什么模样有甚打紧? 她转着眼珠子:“如果涂杏儿察觉出异样呢?” “人都会变的。”“铭哥”变得更好,涂杏儿只会欢喜,就算觉得有异,也不再去深想。蜃妖在过去几十个轮回都证明了这一点。 “好了,说点正事儿。”陪她瞎扯完了,燕三郎面色凝正,“琉璃灯……怎么样了?” 千岁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挥手召出了琉璃灯。 燕三郎倒抽一口凉气。 在石窟一战之前,琉璃灯通体宝光盈盈,灯身浮画立体而精美,又有符文若隐若现,自带仙气萦绕效果,夜里飘浮在身边,要多少意境就有多少意境。 可是现在,灯底被捅漏了一排三个洞,每洞都有榆钱儿大小。燕三郎知道,那是三叉戟戳出的伤洞。罗刹的看家宝贝堪称神物,其威力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使用者。 它在苍吾使者手中,和在罗刹醴手中判若两戟,居然连琉璃灯也能打伤。 第980章 用行动表谢 燕三郎动了动,琉璃灯立刻飘近,让他细观。 灯身上的精美浮画已经不见了,肉眼可见的十几道裂纹从破口向上延伸。 灯光也黯淡了,原本红得发紫的火焰,重新变成了深蓝色。 “竟然伤得这样重”燕三郎想起三叉戟打穿琉璃灯时,阿修罗凄厉的痛呼声,心头不由得一紧,“你、你怎样了” 他平时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滴水不漏,这会儿竟然口拙。 “又掉回燃灯之境了。”千岁像泄了气的皮球,一下趴在床上,正好瞪着他的侧脸,“辛辛苦苦这么久,一朝回到五年前” “你人呢”他也看出她境界掉了。 “我人不是在这里么”两人四目相对,大眼瞪小眼。千岁伸出纤纤玉指,戳了戳他的额头,“睡傻了么” “你人没事吧”也不知道是谁傻。 “多亏了这个。”千岁袖底翻出一只透明瓶子,置在他平坦的小腹上。这人是胸膛受伤,腹部可没事儿。 这是汪铭直交给得胜王的唤雷瓶,原本里面贮着数百年积存的雷电,对付罗刹醴时倾泻一空。不过么,现在里面又有嚯嚯雷光了。千百条细小的电蛇沿壁摸索,怎奈瓶口塞紧,它们找不着出来的路。 “幸好瓶子把苍吾使放出来的雷極吸走。”燕三郎潜入画卷时,千岁就用出了这只瓶子,否则海神使放出的雷电威力又大又持久,像附骨之蛆,一刻不停撕扯她的身体。那时琉璃灯刚受重创,她可没有多少余力抵御雷电的入侵。 “我受到的伤害尽数转嫁给琉璃灯了。”千岁抚着小灯,它的灯光忽明忽暗,像是回应她的话,“你看我能跑能跳,却提不起多少愿力了。” 她悠悠叹了口气:“现在的我,充其量也就是咱们刚刚搬去春明城的水准。” 燕三郎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这可是一个质的倒退啊。 “至和塔,曜珠我们还用掉了那么多宝贝”他们辛辛苦苦做了这么久的天衡任务,结果一朝又回到几年前。 那两件法器,哪一件不是人间至珍,该恭恭敬敬请回家压箱底的宝贝扔去发卖行都能卖出天价,还是有价无市 可为了对付海神使,就这么搭进去了 搭进去了 进去了 去了 她心好痛啊 更别提具象出三眼怪物灯傀所用的海量愿力,约等于一次木铃铛红色任务给付的报酬 那可是比曜珠、比镇妖塔都要宝贵得多的愿力 听见她的哀嚎,燕三郎放心了。他熟悉的千岁又回来了。 “这一战收获很大。”他安慰她。 她是只算亏不算赚吗海神使脱去旧皮囊,她从迷藏国带出来的一身家当都落到他和千岁手里, 那可是迷藏幽魂们积攒了不知多少年的宝贝啊,无论是质还是量都极可观。燕三郎当时一眼扫过,粗算这些东西入手后,他和千岁的身家至少要翻上几十倍不止 这里头还有许多宝贝没有细看细究细估价呢。 就这样都不满足,真不愧是阿修罗啊。 当然,吴城主见者有份,也拿走一点去补恤他的城民了。毕竟潘涂沟也为抗击海神使做出不可忽视的贡献。 “我们赢了,也还活着,愿力以后再攒。”他安慰人的话一直都是干巴巴地,“何况,眼下还有一个红色任务可做,那报酬也十分丰厚,应该足够弥补琉璃灯的缺漏。” “但愿吧。”她恹恹地没什么精神。 “千岁” “嗯”她以手支颐,妙目瞟来。 “多谢。”燕三郎真心实意,“若非你舍灯相救,我必定死在海神使手下。” 他低估了海神使的实力,那一戟原是避无可避,却被千岁祭出琉璃灯挡下了。 否则,恐怕海神使现在已经把他挫骨扬灰来解气。 她轻轻一笑:“口惠而实不至,这可不行。你得用行动表谢。” “譬如” “比如”她凑近了他,吐气如兰。 两人相隔不过一寸,燕三郎望着她的樱唇近在咫尺,心脏漏跳了两拍,也不知是不是冰魄之故。 “比如,你把这次红色任务的报酬都转给我,如何” 少年毫不犹豫:“好。” “乖。”千岁拍拍他的脸,高兴道,“还算有点诚意。” 红色任务的报酬本就惊人,燕三郎放弃他那部分,千岁就会得到双份愿力。这对于修补琉璃灯来说,无疑事半功倍。 说到这里,她想了起来:“对了,方才吴陵已经找过汪铭直了,两人关起门来说话。” 吴城主和守护者 千岁忽然侧耳倾听:“说人人就到,汪铭直来了。”她不由分说又塞给燕三郎一颗树莓,“想必是弥留提示他,你已经醒了。” 是了,他们和弥留之间还有交易。 千岁款款起身,去打开屋门,放汪铭直进来。 他是一个人来的。 “听说你醒了。”他开门见山,“弥留之地要我过来履约。当然,如果你精神不济,我可以多等两天。” 燕三郎向弥留之地提出的要求,是十个时辰的有问必答。他现在伤重,能不能坚持十个时辰可不好说。 千岁想也不想就道:“那延后两天。” “不必。”少年却很淡定,“这就开始吧。” “喂”她没好气道,“你能硬挺十个时辰” “睡饱了觉,精神尚可。”他心里却不想夜长梦多了,汪铭直精通幻术,有倏忽来去的本事。万一再拖上两天,这厮跑了呢“再说,我有你。”阿修罗应该有的是办法帮他提神。 千岁轻轻“嘁”了一声,但面色和缓下来。臭小子已经是人才了,说话越来越好听了哈。 汪铭直却道:“弥留说,你不必一口气问完,十个时辰拆分去几天亦可。” 也就是说,未来几天他都不能离开城主府。 千岁抱臂,放心了:“这还差不多。” 从哪里开始呢 燕三郎想了想:“千岁身上的霉运,也就是使用福生子带来的后遗症,何时会消失” 第981章 还要倒霉多久? “她使用福生子长达六日,那么运道反噬应该持续十二天左右。也即是说,从现在算起,她还会倒霉九天。”汪铭直开始转达了,“建议旁人在这段时间内远离她为妙。” 千岁眼前一黑:“还有九天?!” 燕三郎问她:“过去这二十几个时辰,你?” “别提了。”千岁气结,“喝凉水也塞牙缝!我干脆连这屋子都不出去。” 少年嘴角微翘。其实她一直守在这里,也不想走出去吧? “好消息是,你用的福生子灯傀不能吸食攒金粉,在你的运气用尽之后就脱落了,没有继续透支;另外,你本身运道强悍,而琉璃灯化出的灯傀,效用本来就比本尊差上不少。综上,福生子带来的反噬威力较小。” 燕三郎点头:“的确。” 千岁大不满:“这还叫小?!” 这一次对付海神使,虽然千岁中途几次遇上意外,但还不算霉到家。 至少与司文睿当初那掉脑袋的倒霉劲儿不能同日而语。 燕三郎也曾推想,福生子造成的反噬多半跟宿主本身的运道有关。司文睿福薄,却想搅动天下、挖萧家的江山,那就得大量透支自己的运气,最后只能落一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千岁却不同了。她身具大神通,与海神使之间的战斗并无实力上的悬殊差距,因此福生子对于她的反噬较轻。 当然,轻重都是相对而言。 不过山寨货和正牌有区别。琉璃灯的境界还有待提升,或许以后化出来的福生子灯傀质量可以更好。那么相应地,副作用也会提升。 他无视阿修罗的满脸不悦,继续发问:“苍吾石有什么用处?” 这问题也困扰他和千岁好几年了。或许应该说,所有知晓苍吾石和弥留秘闻的人,都好奇这一点。 “苍吾石形成偶然,暗含造化之玄机。”汪铭直答道,“在你们手中是石头,放入弥留,却是补天的材料。” “补天?”燕三郎好奇,千岁也挑起细眉,“弥留的天漏了么?” “只是个比方。弥留独立于六道之外,并无天地之分,却是六道法则衍生之所。”汪铭直说得很慢,也是一边听着弥留娓娓道来,“迷藏界遭遇灭世大劫,其威力巨大,甚至影响了这个世界。” “迷藏?”千岁也是惊奇不已,“又和迷藏国有关?” 汪铭直没有吭声,只是看向燕三郎:“弥留要回答的,是你的问题。”而不是阿修罗的。 千岁气结。 燕三郎笑了笑:“那么我授权予她,她问的也是我要问的。”他渐渐摸清了弥留的特性,那就是一板一眼,鲜少变通。 “可以。”汪铭直这才道,“灭世之前的迷藏不以‘国’论,那也是大千世界,土地广袤、生灵亿万,其繁荣比起人类犹有过之;你们所见迷藏海国,面积不足灭世前的十万之一,只是极微量幸存者重新构建起来的国家。” “迷藏界灭亡之瞬,爆发能量惊人,直接穿透界垒、撼动人间;而作为本界法则之地,弥留就是首当其冲遭到破坏,此致天地失衡、物性失调。”汪铭直慢慢道,“虽然弥留有自我补合调整之力,但破坏已成,这么多年来一直都在侵蚀弥留。你们见到阿修罗道通往人间的裂隙,以及在这底下饿鬼道与人间的壁垒撕裂,都是弥留法则被破坏产生的影响。” 以上说得拗口,好在燕三郎的理解能力出众,这时就一言以括之:“苍吾石就是补全法则之用?” “是。苍吾石提供了维持、愈合之力。” 燕三郎想起苍吾石内部的璀璨盛景,也不怀疑它的说法:“弥留,可算是六道的法则之地?” “是。” 他往下思考:“既然那里无分天地,你们苍吾使者又是什么?也有三魂七魄吗?” “不,我们不是魂魄,只能算是界灵。”弥留答道,“弥留之中没有虚实之分,只有无尽法则交织,我们的职责,就是维持它们正常运转。你所见到的苍吾使者,都是置于外围虚空中的皮囊。界灵无法直接进入大千世界,必须以皮囊承载。” 千岁在一边忍不住问:“这皮囊,普通魂灵能用得了么?”否则那也太厉害了,换个皮就可以大杀四方! “自不可以。”弥留飞快道,“就像人的魂魄不能附到普通树木上,这就是规则所限,没有道理可言。并且驱使苍吾使需要十分强大的力量,单个的迷藏幽魂难以办到,必须聚合同伴之力。” 燕三郎当即想起海神使汲取死去同伴留下的魂力那一幕。的确,她先把一千八百多个幽魂的力量集合在一起,这才冲入虚空。 千岁显然也想起这一茬了,扼腕道:“那一千多枚魂石都没了,真是暴殄天物!”魂石留有幽魂从前天赋,相当于一千多件性能各异的法器,有些效果匪夷所思。海神使这么一吞,就把这些宝贝都吞没了。 燕三郎却道:“幸好她不能同时继承同伴的天赋。”否则他们还有活路么? “也是。”千岁想了想也释然了,万幸哪。“那迷藏幽魂为什么就可以操控苍吾使?” “老实说,这也出乎弥留意料。”汪铭直轻声道,“并非所有疑问都能得到解答,我们只能推测,是他们经历迷藏灭世,魂体发生了巨大变化。” 好吧,弥留都说不知道了,这问题也没有再问下去的必要。“幸好迷藏幽魂就快要死绝了。”千岁问他,“迷藏灭世是遭了天谴,你们为何还把幽魂弄来人间?” “迷藏的灭世劫对人间影响太大,惊动弥留。我们派出使者前去察看,发现那里并非生灵死绝,还有一棵老树兀自存活。”弥留通过汪铭直告诉两人,“最重要的是,树下有苍吾石。此物可以帮助我们修补受损的法则。这也是世界的常态:危中有机。” 这就到了千岁最不解之处:“你们既然发现苍吾石,直接拿走就是,为什么还要帮着藏幽魂找身体?” 第982章 我就是 在她看来,这不叫多此一举,这叫抓起跳蚤往自己身上放,闲得x疼。 “因为,那是有主之物。”弥留答道,“大劫之后,迷藏通往人间的壁垒发生变化,每过一甲子就有小段时间变得薄弱。有灵觉的生物虽不能入,但植物、鸟蛋、虫卵却不受限制,从而流进迷藏并且建起了新的秩序。” “自然,那里最奇特的存在还是迷藏遗民,也就是你们所说的幽魂。它们依托生命之树,继续以魂体不灭的方式存在于世。因为与生命树事先定契,苍吾石就归它们所有。”弥留理所当然道,“界灵秉规则而生,循规蹈距就是存在之本。迷藏已有新法则,虽然脆弱,我们却不能打破。因此,必须以合理方式取得苍吾石。” 它们解决问题的角度与人类不同,要循理法。“否则,人间的苍吾石我们也能强取,何必由尔等提愿交换?” 这么说也有道理,千岁耸了耸肩。 燕三郎的问题已经准备好了:“我听庄南甲说,幽魂首领趁机占据苍吾使的躯壳。作为反击,你们挖掉了圣树的树芯。再之后呢?” “所有界灵都是元识互通,以称号来区别个体。当时我们派出了图和清,图不慎被遗民首领入侵,但仍顽强反抗,并且剜走了树芯。清设法将他带回人间,却无法阻止他被侵蚀。” 千岁听得仔细,追问:“然后呢?” “我们对迷藏遗民的了解非常有限,用过许多办法也无法将其驱逐。不得已,清只好挖出他的心脏,以防止他冲入弥留;而图在与迷藏遗民首领交锋的过程中渐落下风,那过程非常漫长,前后持续了数月有余。最后,它不得不自爆元灵,与它同归于尽。” “等一下。”千岁想起来了,“被前卫王操控的三眼怪物,又是怎么回事?” “那就是图留下的躯壳。”弥留道,“它与迷藏遗民首领同归于尽,只留下一点意识残片。那副身躯失去了主人控制,就只能循本能行事。我们原想处理,不过被人间的异士捷足先登,将其拿下封印,我们也就不再过问。” 千岁皱眉:“苍吾使外表还是人形,怎么三眼怪物那般狰狞?” “苍吾使虽然强大,却是为界灵的跨界行动而制造出来的躯壳,本身受诸多法则限制,首先就必须遵道守序。”汪铭直转述得渴了,从桌上取杯,自己沏茶润喉,“被迷藏遗民入侵后,它行事肆无忌惮,多次触发禁制而遭受反噬,最后也维持不住人形,变成了你们所见到的怪物。” “原来如此。”关于三眼怪物的谜团,到此也算都解开了。 白猫芊芊尾巴轻敲床面,一下一下,两只前爪又在枕头上反复踩踏,几次都把自己给推了出去。 燕三郎太了解它了,吃力拍拍它的脑袋:“好了,出去玩儿吧。”猫儿在夜里最活跃,它这是待不住了。 还是男主人贴心,芊芊大喜,在他脸上来回蹭了好几下,紧接着一溜烟儿跳下床、跃出窗,不知所踪了。 燕三郎下意识轻抚颈上的木铃铛,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动作:“接下来,请说说天衡……” 他话未说完,外头突然有人轻轻敲门。 居然是吴城主来了。 千岁扬了扬手,门就开了。 吴城主今日换过一身绛紫的蚕丝软袍,精美不说,凉快又透汗。并且这人精神健旺,与前几天的焦灼紧张判若两人。 只一眼,燕三郎就看出他心情不错。 “你醒了?”吴城主大步走到床边,自行扯过一张椅子坐下,“感觉如何?” “很好。”燕三郎如实以告,“大夫手法好、药好。” “老孙跟我走南闯北很多年了,医术是响当当的好,但教有口气在,一般都能救活。”吴城主说罢,回头看了看汪铭直。 汪铭直即道:“余下九个时辰,先给你挪去明日?” “那是最好,多谢。”燕三郎替弥留除去海神使这个心腹大患,对方也要有所表示。 规则是不能改的,但是小小的通融没有问题。 当下汪铭直带门出去了。 燕三郎这才看向吴城主:“请说。”千岁方才说,吴城主在他沉睡时来过三次。两人私交可没那么好,想来吴城主有话想说。 吴城主坐直了身体:“既然你是梁人,想必已经猜出我是谁了吧?” “你是得胜王。”燕三郎也不跟他兜圈子,“传说中在毒龙山自刎的梁国叛党。我记得立下大功的是梁国大将荀培,风立晚协同作战。” 少年顿了一顿:“据说那一场围剿战过程很短,前后不到十个时辰。并且毒龙山离首铜山其实不远。” 他说“叛党”二字时,得胜王浓眉皱起,面带不愉,显是觉得这两字刺耳。 不过,他面色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是我。”他说。 他就是得胜王,当今梁天子的亲叔叔吴陵。世人皆知昔年梁王薨,吴陵发兵篡位,从此拉开梁国内乱的大幕。 这一乱,就是四年。民不聊生。 直到大将荀培将他赶进毒龙山,得胜王走投无路,自刎谢世。 从此,梁天子才得以高枕无忧。 破坏总比建设更容易。时至今日,梁国也还未从内战的损耗中完全恢复过来。 千岁抱臂在前:“替身?” “是多年前寻到的替身。我救过他全家三十七口人性命,作为回报,他当我的替身,还受过刀圭之术,比照我加了几个伤痕和痣。”吴城主抚着下巴,“那会儿时局不妙,风立晚像狗一样撵在后头,甩也甩不掉。替身就和我分开来走了,他引敌人去毒龙山,我来了首铜山。” 燕三郎静静道:“他自刎了。” “他跟我恩义两清了,是条好汉子。” 吴陵沉默了,燕三郎也不吭声,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吴城主又在轻叩手背了。 好一会儿,他才试探道:“我有一事相询。” “请说。” “这个——”吴城主指了指燕三郎胸膛,“你是怎么得到天衡的?” 第983章 为他人做嫁衣裳 果然,他问起了这个。燕三郎早知他对木铃铛耿耿于怀,能忍到现在才问也不容易。 “黟城。”少年缓缓道,“七年前,城主府遭血洗。有个侍卫冒死带出天衡,正好遇见我。” 吴城主闻言瞪大了眼,仔细端详起来:“那时你才几岁,九?十?” “九岁。”燕三郎也不瞒他,“我原是黟城的乞儿,阴差阳错让天衡认了主。”说到这里,下意识望了千岁一眼。 他和千岁的缘份,就从那里发端。 “乞儿,你原本是乞儿?”吴城主的脸色更奇异了,同样转首去看红衣女郎,三分惊奇,三分打量,“这样说来,你就是阿修罗!” 怪不得。怪不得她美艳至此,怪不得她倏忽来去。 千岁扯了扯嘴角:“如假包换。” 吴城主进门之前,她就深吸一口气,苍白的娇靥上又有了血色,看起来也精神奕奕。燕三郎明白,这是她催动气血以作伪装的结果。 她和燕三郎只能有一人表现出伤重难支。这里是吴城主的地盘,且不论他本人,其手下对燕三郎二人就称不上多友善。 她艳光四射,但是神情清冷。吴城主呆呆看了她好久,直到她满脸不悦:“喂,有你这样看人的?” 吴城主这才撤回目光,喃喃道:“你竟是无意中得来,这莫不是天意?” 观他面容,有两分萧索。 燕三郎不是头一次从他脸上见到这种神情了,“抢劫城主府的黑衣人,是你派去的罢?” “是我。”吴城主并不否认,“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打听到天衡的下落。没想到……” 没想到给他人做了嫁衣。“大概是我运势不好,那时战事吃紧,但凡有一点助力都不能放过。我以为有阿修罗在侧,多少能助我扭转颓势。看来,我连这点儿运气都没有啊。” 阿修罗惯于制造修罗场,听起来像是战场杀器。可燕三郎知道,初醒的千岁很弱,并没有帮助宿主一招定乾坤的能力。“你从哪里得知天衡?” “那可是很久之前了,我少年时便有耳闻,靖国前相娄师亮豢养一只阿修罗,强大无伦。若非他死得不是时候,靖国未必覆灭得那样快。”吴陵悠悠道,“当然,那时我只当是传说,听得有趣,没料到后面居然又得了线索。” “线索?” “我寻到了娄府管家的后人。”吴陵一字一句道,“娄师亮临死前,给管家留下一封遗书,嘱他在自己死后带着天衡离府,找个无人的空山埋了,或者找空寂的大湖扔了。总之,不要让它落入别人手里。” 燕三郎终于动容:“他能留下遗书,就是自尽而亡?” 他看过厉鹤林的著作,老头儿的观点耸动,认为娄师亮是自杀身亡。当然厉鹤林没有直接证据,只能从各种蛛丝马迹去推断,而线索又留在一百年前了,时至今日早就模糊不清。所以,他的老对头连容生一直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娄师亮活得好端端地,身居高位又不缺钱,干什么要自尽,因为无聊又抑郁吗? 只有燕三郎清楚,厉鹤林很可能是对的。阿修罗就陪在他身边,而一百多年前,千岁甚至不知道娄师亮是怎么死的,她是糊里糊涂被封印,这就很说明问题了。 “对,这一点是娄府管家亲口承认,确凿无疑。”吴陵终于给他一个肯定的答复,“但老管家随后也被盯上,他只能托自己的侄儿将天衡和娄师亮的绝笔信带出靖王城。那么娄师亮的遗愿就没有得到贯彻,管家的侄儿舍不得扔掉这样的宝物,将之带回乡下藏起。经过百年辗转,天衡最后落到了黟城去,据说那城主和娄家还有点儿关系,知道这是大不祥之物,也没有打开封印。” 这一段公案,终于也水落石出了。 燕三郎看向千岁,发现她面色肃然,隐含两分怒气。当年娄师亮瞒着她悄悄自杀,又叮嘱下人把天衡埋藏起来,不使旁人得到。若非机缘巧合,她真要永远不见天日了。 她和天衡的主人一直都是合作关系。娄师亮所为,说背叛也不为过。 到底出了什么事,让他突然做出这样的举动? 少年镇定道:“那么你也该知道,我若遭不测,天衡也要再度封禁百年。” 他偷换了概念。不过吴陵寻找天衡本来就不是为了替天行道,只是想借助阿修罗的强大力量。 “我省得。”吴城主呵呵一笑,“我不会对你下手,莫慌。” 燕三郎并没有被安抚到。 连容生点评,得胜王最后虽然战死,但也是一世枭雄。面对这样的人,无论何时都不可掉以轻心。 少年的防备不加掩饰,吴陵摸了摸下巴:“好罢,换在几年前我说不定真会出手。你知道的,要让你不死又交出天衡的办法,十个指头都数不完。” 轻描淡写之间,就有杀气四溢。这让燕三郎认清,眼前的男子根本不是什么小城城主,而是曾经带着叛军大杀四方的得胜王! 得胜王曾派手下去暗杀风立晚,从手下推断主子,当时燕三郎就知道这位得胜王或许也是一方人杰。 “你试试?”千岁却漫不在乎,“让你当场暴毙的办法,也是十个指头数不完。” 她抚着指甲,眼里有寒光闪动。 “好了,都别数了。”燕三郎出声打圆场,“得胜王今日是来?” 这家伙总不成是来得瑟一番的吧? “我来探探你的底儿。”吴陵居然说得直截了当,“你小子之前都没跟我说过实话。原想着像你这样的小家伙,至少也是师出名门。老实交待吧,你现今何处谋生?” 燕三郎默了默,才道:“我居于大卫,受封清乐伯。” “官职呢?” “无职。”燕三郎面色淡淡,“没当官。” 吴陵一怔:“你又不是二世祖,怎么有爵位没官衔?” “小三还不想当官儿。”千岁慢条斯理,“卫天子的命也是我家三儿救的,至少有三四次了。” 第983章 不要白不要 “卫王?”吴陵想了想,“我记得他比我还小两岁,怎么就老眼昏花不识才干了?” 这是捧了燕三郎一句,千岁听得很是受用,笑眯眯道:“他死了。他大儿子继位,也死了,是被小三和他手下的大将联手整死的。现在是老卫王的小儿子在位。” 吴陵:“……”这剧情翻转得也太……快进了。 他望向燕三郎的眼神更奇异了:“这是几年前的事?我才避世多久!” “三年前。”少年脸上倒没什么表情。 “那时你才十……三?” “对。” 十三岁的小鬼,就能颠覆一个王朝么?吴陵看了千岁一眼,反而淡定了。 兴许是阿修罗夸大了。 千岁从他脸上看出了“不信”二字,大大不悦:“孤陋寡闻!” 吴陵倒不生气。传说中阿修罗生性乖戾、桀傲暴躁,可眼前这位却一心维护燕时初,这就很耐人寻味了。他一直默默观察,这少年在桃源里的表现,也真是可圈可点。 一场弥天大祸,就在暗中化于无形了,而桃源境绝大多数人毫不知情。 他手下勇者如云,智者也不在少数。 可是最难得的人才,是有统御领率之贤能。 他想了想,问燕三郎:“后头,你有什么打算?” 少年微讶。这位得胜王对他关心太过了吧,连日后的打算都要来问一嘴。不过,恐怕这才是得胜王今日来找他的目的? 千岁更不客气:“与你何干?” 得胜王沉默几息,才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年纪轻轻就前途无量,恐怕招来闲言碎语,更有小人暗算防不胜防。” 所以?燕三郎等着他的下文。 “恕我直言,你是乞儿出身,就算修为智计出众,手下也没什么人可用吧?”吴陵呵呵一笑,“名门望族和玄门大宗一代代积攒下来的家底,不仅是财富声名,还有人才济济。” 燕三郎也只得承认他眼光老辣:“人才难寻。” 这四个字,也是他过往数年遭遇的瓶颈。修为、心境,他都可以靠自己提升,只有手下带出人才,那真是需要时间和运气。 得胜王这样问,莫非? 吴陵似是下定了决心,郑重道:“那好,我把霍东进和金羽等人给你,如何?” 尽管隐约猜到一点,燕三郎还是吃惊:“给我?” “是啊。”吴陵长叹一声,“这些老伙计跟我打生打死多年,是想要功名富贵、当人上人的,却落得这样下场。他们有怨言不说,我却不能装作不知,还是要给他们谋个前途。好在,他们都不算老,至少不如我老。” 燕三郎定定看着他:“现在你们都能出去了,弥留还答应你一个愿望。” 吴陵给自己斟了一杯茶。茶水热度已褪,只是微温,他抿了一口,慢慢咽下。 这种半暖不寒又微苦的味道,很适合他当下的心境。 “昔年我虽潜入首铜山但雄心未泯,只想前往肇城韬光养晦一段时间,等着东山再起的机会。”他缓缓开声,“结果遭遇狂风雷暴,误入桃源,四五年都出不去。” “初始心焦,恨不得翻遍桃源每一寸土地,找到逃出生天的办法;午夜梦回,也都是梁国人事。”吴陵悠悠叹了口气,“可人是熬不过时间的。就这样过了两年,到打下潘涂沟以后,日子似乎就有不同了。” 燕三郎不语。 吴陵看着他:“我带在身边的伙计,各有各的本事,于你必有助益。” 少年这才道:“即便我同意,怎知他们心甘情愿跟着我?” 千岁眉目低垂,只有燕三郎能听见她的声音:“说不定这老家伙只是派人潜伏到你身边。” “他们甘愿的。”吴陵缓缓道,“因为我不打算出去。” 这句话才真让千岁和燕三郎一齐动容。两人互视一眼,都有些难以置信:“你不出去?”这位“吴城主”多年来心心念念的,不就是逃离桃源吗? 成功的希望在前,居然又不出去了? 千岁不信:“你吃错药了?” “出去之后,去哪?”吴陵看起来是深思熟虑,“再回梁国争霸?可是吴骁那小子已经坐稳了王位吧?” “是,蒸蒸日上。”燕三郎对梁国近况也略知一二,得胜王此时再去争位,基本是没戏了。 有些机会,过去就是过去了,失不再来。 “那你说,我还能去哪?”吴陵苦笑,“找个地方卸甲归田、放马南山吗?那么,出去外面和留在桃源,又有什么不一样?” 他居然想得通透,燕三郎无话可说。 千岁支着下巴:“有理。你出去以后若是泄密,梁王一旦知道你还活着,必会派人前来剿灭。” 天子才不管叛党有没有悔意,一概是抓起来立刻处决。像萧宓那样宽厚的国君,不多了。 吴陵轻咳一声:“话不必挑明。”被她一说,豁达都变成了苟且。 燕三郎不置可否:“此事,你和手下都说过了?” “说过,炸锅了。”吴陵笑道,“还有两个小子以为是你们给我下了蛊,让我失心疯了,就想来找你算账。” 千岁抱臂哼了一声:“我就说昨天园子里有人鬼鬼祟祟晃了小半天!” “被我拦回去了。”吴陵正色道,“从海神使那天攻进这里,说桃源还有守护者之始,我就思索这件事了。” 从前出不去时,他一门心思想的都是如何逃离;现在摆明了可以离开,他却又不想走了。 “为何给我?”燕三郎突然问他,“因为我助你退敌?” “战场上帮过我,甚至救过我的人多了去。你看我那些手下,临危救过我的至少有七八个,这不是理由。”吴陵摆了摆手,“为人上者,不仅智谋武功心计,还要审时度势、善顾大局,这些你都已经齐全了。” 千岁就坐在燕三郎腿边,顺势掐了掐他的大腿。 同意啊,白给的人手,不要白不要。她比他还着急,就怕这小子犯倔。 燕三郎并没有考虑太久:“好,我带。” 第984章 聊着聊着就熟了 吴陵对着燕三郎语重心长:“有本事的人都有脾气,只要让他们看清你的本事,也会死心塌地。你看金羽这小子桀傲,却是对我最忠心的一个。你若是愿意带着他们,今后定能助你成事。” 少年点头。 “那就这样定了。”吴陵站了起来,“你好生休息,我这几天再和他们说道说道。” 看他快步离去,背影消失,千岁这才随手放了个结界。 “老家伙,油滑得紧。” “怎么?”燕三郎看了她一眼。 “只要让他们看清你的本事,也会死心塌地?”千岁嗤之以鼻,“反过来说,要是他那帮子手下认为你才德不足以驭下,就可以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你信不信,这老狐狸安抚他的亲信时一定会提及。” “良禽择木而栖。”燕三郎倒未觉得有多过分。 “你猜,得胜王是真心想留在桃源么?” “或许是真的。”燕三郎缓缓道,“他已经没有斗志。”他年纪不大但阅历丰富,见过有野心的人是什么眼神。 海神使、韩昭、石从翼、萧宓等人就不说了。庄南甲外表苍老,可是眼里闪动的光都是复仇和不甘心;外表敦厚文雅、看起来人畜无害的端方,燕三郎也能感受到他心里潜藏的野望和跃跃欲试。 得胜王的气场却消沉下去了。少年从他身上找不见那种勃发昂扬的斗志。 心老了,人才会老。 他切换一个话题:“对了,你的愿望,弥留可曾满足?” “未来不可知,弥留也说不准。”千岁嘟了嘟嘴,“但给了我一个折衷之法。” 燕三郎等着听,但她半天没给下文。 “折衷之法?” “天机不可泄。”千岁眨眨眼,“不是我想瞒你啊,弥留也说了,讲出来就不灵了。” 他哪有那么好糊弄:“作为传声筒,汪铭直也听到了吧?”那知道的就不仅是千岁一个人。 “嗯,但我随后就用魂术洗掉了他这一小段记忆。”千岁得意洋洋,“所以世上除了我,没第二个人知晓了。” 她拿天机说事儿,燕三郎就不好再问,只得道:“当真有用?” “谁知道呢?”她把玩着垂在腰间的长发,面色平静,“到时自知。” …… 就这样又过两天,风平浪静。 千岁还是小霉不断。 此时秋老虎照样威风,侍女送来冰镇的银耳莲子汤,替千岁摆到树下的石桌上。她刚离开,枝头的鸟儿尾巴一翘,投落一泡黄金,好巧不巧掉进了碗里。 又是好巧不巧,千岁没瞧见这一幕,从屋里出来就端起碗抿了一口,还来不及下咽,就舀见那一勺东西。 燕三郎敢打赌,那个傍晚她至少漱口十次。 不过除了这些小打小闹之外,血霉并没有找上门来。因此少年私底下还是庆幸不已。 出乎意料的是,霍东进和金羽也来看望他。 两人并未透露城主府的闭门会议内容,只是和燕三郎寒暄,并且问起他在桃源之外的境况,尤其对于卫国政变,对于燕三郎和韩昭所作所为问得特别详细。 燕三郎心里有数儿,这两位大概就代表了想出去的人,因此也答得详尽。 从鹤壁回来也有四天了,他的胸伤正在一点一点好转。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何况他连心都伤了,想养好也得数以月计。 他躺了四天以后也躺不住了,白天都是半坐床上,这就不必仰视旁人。 从这时就看出,金羽对他的态度有些恭敬了,这与几天前是天壤之别。毕竟出了桃源之后,眼前人很可能就是自己的新主公了。 这厮对于燕三郎描绘的国都美食、美景都感兴趣,千岁在一边冷眼旁观,忽然道:“卫都多美人,街上摩肩接踵,都是各色风情。” 金羽听得两眼放光,还想细问,霍东进一掌拍在他后背上:“猴急什么,到时亲眼去瞧。” 霍东进想问的,是卫国的西城计划,以及燕三郎今后的打算。 燕三郎知道,这算是双向面试了。毕竟这些家伙认识他的时间不长,除了金羽也就潘涂沟之战曾经并肩作战过那么小半个晚上,既没一起同过窗也没一起分过赃,谈不上什么关系基础。要是人家有一个不满,更弦易辙另择明主也只在转念之间。 因此他也答得实在。 这就牵涉到金、霍二人的老相识:李开良。 金羽听说献策者是李开良,先是瞪大圆眼,而后大笑:“竟然是这老小子!” 李开良也是得胜王旧部,后来投奔了韩昭,又经由贺小鸢介绍给燕三郎,如今专门打理清乐伯名下的对外产业。 燕三郎微笑:“原来几位都认得。” 千岁在一边暗暗捂嘴。这小子贼奸,如非确定这几人都认得,他提李开良作甚?人的心理就是这样有趣,两个陌生人聊起一个共同的熟人,聊着聊着互相也就熟了,距离也就近了。 尤其燕三郎又说出几个细节,更能印证这就是霍东进等认得的李开良其人。金羽大大咧咧道:“你运气不错,李财神也被你收了去。从前他替我们王爷打理家产,说日进斗金都委屈他了。” 霍东进忍不住笑了:“他又有个外号叫作‘李饕餮’,能赚不肯花。有一年我们经过盛邑,听说六味居的全鸭六味是招牌,远近闻名,价格也贵,因此撺掇他请客。这厮肉疼了一个白天,一咬牙一跺脚,最后请我们去了个饭庄吃手把羊肉蘸椒油,倒是管饱。” 谈笑风生片刻,这两人就以燕三郎带伤还要疗养为由,告辞离开。不过走人之前,霍东进也告诉燕三郎:“巨鹰和猫一起带回来了,此刻就养在西厢院里,早晚各喂一次。” 燕三郎谢过。 待两人走后,他就要求起身。 阿修罗一瞪眼:“起什么起,你还是个重病号!” “胸口不疼了。”他撒谎从来不眨眼,“都躺了四天,趁院子里的花还没谢,我想出去看看。” 这人就是胡说八道时,脸上的神情看起来都有一种异样的认真。 n. 第985章 取个名字 千岁明知这一点,可看他年轻而专注的面庞,心还是软了。 这厮平素瞧着是老成持重,其实还不到十七岁,正是飞扬跳脱的年纪,这一生病就绷不住了。 “行罢。”她慢慢将他扶起,“仔细点,你再受伤我可就不管了。” 她口中埋汰,动作却很小心,尽量不让他劳动伤处。直至他坐去轮椅,千岁才松了口气。 这轮椅就是椅子底下加了四个轮子,轮子表面用软胶包住,减少震动。燕三郎在城主府眼睁起就见它待在角落,这一天天地心痒难熬。“这椅子?” “我找人做的!”千岁昂起螓首,“怎样,不错吧?”城主找来的匠人都被她折腾了好几回。 “岂止是不错?”燕三郎不吝于夸赞她,“聪明已极。” 她笑靥如花。推着他往外走。“你说,把这玩意儿推广去盛邑如何?” “这个……”他不想泼她冷水,但是轮椅走不出一丈就遇到了门槛。千岁此时虽然愿力不足,但连人带椅子举过门槛却是轻而易举。 从这里到园子里几重门槛,都是这样跨越的。 燕三郎轻咳一声:“别人要是在家用上这个椅子……” “轮椅。”千岁打断他。 “……嗯,用上这个轮椅,怎么跨槛?”他实事求是,不是每人都像阿修罗这样力大无穷。除非把家里的门槛都推平,否则这轮椅走不了几步。 “哼。”她就是随便一说,也没太当回事儿。 脸上虽然不满,但她推着轮椅却尽量平稳,这样慢一些、别颠到伤处也就成了。 燕三郎倒是没有说错,这会儿刚进初秋,院子里的老桂树花苞将开未开,入夜后清风送爽,已有暗香浮动。 燕三郎深吸两口新鲜空气,才让她推着自己往西厢院而去。 那头巨鹰被安顿在马厩里,比起前两天的颓废,这会儿明显精神头儿更足了。霍东进说过,这里的马儿见此恶客都吃不下草料,只好早早牵走。 燕三郎靠近时,院里空无一人,但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血气,显然巨鹰已经吃过晚饭了。它正在清理羽毛上的浮灰,但觉有人靠近,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撑开满身羽毛、给足了恐吓再说。 一只鹰立刻胀大了一半。 千岁立在燕三郎身后,冲它只一瞪眼:“趴下!” 她柳眉一竖,少年立觉巨鹰跟着抖了一下,果然收敛了乖张模样,翅膀紧贴肚皮,老老实实低下头来。 这红衣女子,才是它的噩梦啊。 燕三郎一目了然:“你这几天找过它了吧?” “那是当然。”千岁理所当然抱怨,“晚上无聊死啦!”燕小三卧床休养,她的活动半径也就在这么几里之内,她不玩鹰还能玩啥? 难怪巨鹰看到她像看到索魂的祖宗,被阿修罗当作玩具还能有好日子?燕三郎打量着它:“恢复得如何了?” 方才巨鹰撩翅,他看见翅膀上还裹着一块夹板,走近了就有一股子草药香。 “它就是受点外伤,腹部的创口也好得七七八八,再过几日差不多可以飞上天了。”千岁打了个呵欠,“这玩意儿皮实,养好了翅膀也不会变形,当初射箭时我瞄得可仔细了。” “海神使已经伏法,你以后就跟着我们罢。”燕三郎轻抚鹰首,巨鹰抖了抖羽毛,还感觉挺舒服。这男孩可比边上的女魔头温柔太多,是值得它巴结的对象,是以并不抗拒。“得取个名字。” “我早想好了。能长到这么大,这家伙得快二百岁了,半个翅膀已经挥进妖修大门。”千岁笑眯眯凑近,“就叫老黑吧。” 燕三郎:“……” 巨鹰:“……” 少年轻咳一声,试探着问:“要不要取个威风点的名字?” 巨鹰:要啊要啊,必须要啊! “别人的座骑都叫‘照夜玉狮子’‘青玉骢’,这巨鹰总比马儿更威风吧?” 巨鹰虽然不喜欢跟马匹相提并论,但此刻不是争辩的时候,只得眼巴巴去看阿修罗。 千岁问巨鹰:“你在海神使手下时,可有名字?” 巨鹰通人语,摇了摇头。 “那有个名字就不错了。”千岁拍板,“还是你要叫作‘皮蛋’?你的羽毛颜色和皮蛋几乎一样。” 巨鹰不知道皮蛋是什么,可但凡沾个“蛋”字的恐怕就不是好名字,母鹰才下蛋啊!更何况男主人也在冲它摇头。 老黑就老黑吧,巨鹰含忿记下了,脑袋倚在柱上,生无可恋。 它的一世鹰名啊! “它怎么了?”这时有个怯怯的声音响起。 燕三郎和千岁都听见脚步声了,也不惊讶,这一回头果然看见涂杏儿走近。 “汪铭直呢?”这几天千岁和她也没少打照面,不过平时她都有汪铭直陪在身边。 “正和吴城主商量事情。”涂杏儿笑道,“这里桂花开得好,我过来走走,顺便看看——”她指了指巨鹰,“——它。” “刚给它取了名字。” “啊,好啊。”涂杏儿笑吟吟,“叫什么?” “老黑。” “……”涂杏儿汗颜,“也、也挺好。” 她走近两步,巨鹰没有生人靠近的警惕反应,可见过去几天她的确时常过来。不过现在她看着千岁两人,欲言又止。 “什么事儿?”阿修罗抱臂,也倚在柱上,模样随性不羁,“有话直说。”这些姑娘一个个小心翼翼地,是生怕走路踩着了小鸡仔? 她是不知道自己的气场有多强大吧?燕三郎看她一眼,才对涂杏儿道:“请说。” “二位可曾看见一个玉葫芦挂饰?”涂杏儿轻声道,“我好像遗落在同悦客栈了,这几天回去找也没找见。” 那个玉葫芦挂饰!燕三郎和千岁对望一眼,两人都险些忘了这一茬了。 潘涂沟大战之后,燕三郎为了引海神使跟踪汪铭直,特地把玉葫芦挂在客栈后院里,交给芊芊玩耍。后半夜,这玉葫芦就不见了。 那么就应该是被海神使等人拣走了。 涂杏儿又道:“我拜托了吴城主,他差人在入侵者身上也找过了,没有玉葫芦。” 第986章 失踪的玉葫芦 潘涂沟大战,彤信察化出海神使的模样入城,结果被雷霆劈死当场。吴城主检查过了,连他在内,所有死去的入侵者身上都没有玉葫芦。 “问问燕时初吧,最大可能在他那里了。”这是吴陵的原话。 涂杏儿诚恳道:“那是家人所赠,至今留个念想。” 她的家人,几百年前都作了古,如今也只能睹物思人。可惜玉葫芦还弄丢了。 “不在我手里。” 涂杏儿听闻,面色微黯,但也道:“无妨……” 话未说完,燕三郎就打断了她:“但可以找找。” 找?上哪里找? 涂杏儿眨了眨眼,却听千岁道:“弥留号称洞悉一切,它不知道玉葫芦下落么?” “听他说,只有弥留主动找他的份儿,他主动联系不上。”涂杏儿也很无奈,“好像弥留很久没有指示了。再说,它也未必愿意帮我。” 那东西的确不讲人情,只做交易,怎么会义务帮人? 燕三郎只道了一声“跟我来”,就让千岁推自己去往前院。 “喂,去哪?”千岁不满,“要记得自己还是个重病号啊。” “记得。”所以他们前进的速度不比蜗牛快多少嘛。 他去找吴城主。 此时吴陵和汪铭直的商谈正好结束,刚打开厅门就见到了坐在轮椅上的燕三郎,和站在少年身后的阿修罗。 他微微一怔:“哟,你的伤?” “无大碍。”燕三郎言简意赅,“从鹤壁提回的俘虏何在?我有事相询。” “地牢里呢。”吴城主转了个身,“跟我来。” 众人同行。 幸好地牢不远,走上三五十步也就到了。 地牢这种地方,无论何时都跟干净整洁刮不上边儿。千岁和涂杏儿捂住鼻子:“好大味儿。” 通风太差了。 海神使的手下、那名从鹤壁被提回来的俘虏,此刻被锁在壁角,足踝上挂着沉重的铁镣。那支木簪还扎在他太阳穴上,以防神魂溜出。 并且他双手被反铐在身后,以防其摘下木簪。 这人在鹤壁就受了伤,吴城主也不是什么好心的主儿,直接将他扔在这里,也不医治。地牢里阴暗潮湿又不通风,他的伤口都溃烂发炎,腿肚子上被奈罗咬出的伤口甚至流脓了。 奈罗牙上有腐毒,他脸上就覆着一层青气,看起来疲惫又萎顿。 吴城主关他在这里,也不过是因为鸿武宝印的十五天期限未到,这厮要是死了,那画卷就永远不会消失。 这人瞅瞅地牢来客,也不说话。 燕三郎坐着轮椅,距他三尺:“有事问你。好好回答,自有人来给你治伤。” 幽魂往他脚面上啐了一口。他受制于人,真力底子仍在,这一口唾沫就飞得老远。 站在少年身边的千岁拂了拂袖子,沫子就被刮了回去,扑在他自己的小腿上。 “敬酒不吃。”她轻哼一声,上前捏住木簪,往俘虏太阳穴扎得更深。 “啊——”这人顿时叫破了嗓子,一个劲儿翻白眼。 涂杏儿害怕,看得仿佛自己太阳穴也抽疼。汪铭直把她拥入怀里:“别看。” 好在这人没尖叫多久,就服软了:“好,好,你快拔出来!” 千岁这才捏着木簪轻轻往外一抽。她练这手法已经娴熟,火候掌握得极好,只差这么一寸,此人痛楚大减。 “你、你要问什么?”幽魂有些丧气。强大如海神使都倒台了,他自己陷在燕时初手里,真是半点希望都没有了。 燕三郎也不跟他拐弯抹角:“玉葫芦在哪?” “什么玉葫芦?” “你们从有福客栈后院马厩边拣走的玉葫芦。”千岁不耐烦了,“就在潘涂沟大战当晚!” 幽魂茫然:“我们哪拣过什么玉葫芦?” 千岁抬手,又要去捻动木簪。 幽魂真是怕了她了,见状大叫:“没有没有,真没有,我以圣树名义发誓!” “圣树早成飞灰了。”千岁好笑,“这誓言随时可破。” “不不!”幽魂急得脑门儿冒烟,“海大人可以追踪那头奈罗的视野,轻易就能寻到涂杏儿的下落,又何必冒险去找你们?” 吴城主淡淡道:“我们怎知你说的是实话?” “都到此时,我还撒谎作甚?”幽魂一脸沮丧。 这话倒是有理,千岁向燕三郎耸了耸肩。 那么玉葫芦被谁拿走了?涂杏儿忍不住道:“会不会是你们其他同伴取走了?” “我们根本没进有福客栈!” 汪铭直忍不住问燕三郎:“以你们的术法,追踪不到?” 少年摇头:“不成,显是有人动过手脚。” 这就古怪了,除了海神使之外,还有谁会来特地拿走涂杏儿的东西? 他转向涂杏儿:“抱歉,线索看来中断了。” 涂杏儿摆了摆手:“不是大事儿,莫要放在心上。” 她把沮丧掩饰得很好,说罢就拉着汪铭直告退了。 当下吴城主唤来牢头,嘱他去请大夫给幽魂治伤。 言必信。 牢里太臭,燕三郎却没打算离开,只是从储物戒里取出两样东西,让千岁置在幽魂面前。 一块方形石碑,一份羊皮纸,都以迷藏先民的语言书写。 “我要你帮我翻译上面的文字。”既然提审俘虏,燕三郎就顺便想起这件事了。除了幽魂,谁也解读不出这种文字,弥留都不能。 那就找土著解决吧。 幽魂看了看这两样东西:“对我有什么好处?” 燕三郎看了看吴城主,见他点头才道:“每天多一餐饭。死之前,你能吃好点儿。” “一天两餐,要有鱼有肉。”幽魂讨价还价,“另外,把我从地牢里移出去。” 千岁捏了捏指节,巧笑倩兮:“你是嫌脑袋不够疼?我帮你啊?” 幽魂咽了下唾沫,仍然道:“你可以对我用刑,我可不敢保证译出来每个字都正确!” 这倒是个麻烦呢,燕三郎抬手道:“好。” 即使坐着轮椅,胸伤还是隐隐作痛,但他表面若无其事:“先说说,这两样东西哪来的?” 幽魂下巴一呶:“这块石碑得自宣国安涞城,是海大人亲自去请回的,那段时间我恰好去其他地方办事,不清楚具体过程。至于这块羊皮纸——” “——是龙大人拿给我们的。” ------题外话------ 6月倒数2天啦,求月票!!!! 第987章 得胜王的愿望 “龙大人”这称呼听起来陌生,但燕三郎知道他指的就是庄南甲,不由得目光深注:“他何时拿给你们?” “从迷藏乘船,登上陆地不久。”幽魂答得流利,“就在他与我们分道扬镳之前。拿到这块羊皮纸以后,海大人才发动力量,去各方打探消息,最后在宣国找到这块石碑。” “这二者可以合一。”千岁提起话题,“这上面说什么了?” 幽魂讲得清楚,庄南甲很早就拥有羊皮纸。从时间上看,在他与燕三郎一起重返迷藏之前就入手了。 也就是说,这很可能是他回迷藏国夺权的凭仗之一。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圣树被毁,幽魂们不是神魂殒灭就是被逐出家园、流亡人间,他也争不回神使的名头了。 此时,庄南甲的确有可能拿出这份凭仗与海神使共享。毕竟,双方都是迷藏先民,有共同的目标: 在人间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而海神使拿到羊皮纸以后,很干脆地按下对燕三郎的仇恨,先去寻找另一块碑文,可见其重要性还排在报仇之前。 碑文里说了什么,让庄南甲和海神使这样的死对头甚至可以合作? “寻找弥留的方法。”幽魂缓缓道,“这上头记载的,是寻找弥留的办法。” 三人互视一眼,均感意外,可是细想却又似乎在情理之中。也的确只有事关生存的头等大事,才能让海神使、庄南甲这样上心。 “碑文是谁写的?” “我不知道。”幽魂动了动,身上镣铐当啷作响,“海大人拿回来之后就讳莫如深,只说它能指引我们找到弥留之地。” 燕三郎指着羊皮纸上的空白:“这里缺失了?” “是的,至少缺了一段话。”幽魂答道,“龙神使拿出时也说,原碑就缺失一块,好在不影响大局。” 千岁让牢头取来纸笔,亲自提笔蘸墨:“你译、我写。要逐字逐句,一点疏漏都不可有。”说罢,从琉璃灯中抓出一只谶兽,丢进他嘴里。“你敢撒谎,这东西就开啃脑子。那大脑不是你的,但疼痛却很实在。” 说罢,她向燕三郎投去担忧一眼。这小子坐了很久,没事罢? 燕三郎看穿她心中所想,摇头道:“我很好。” 小骗子,真当她像涂杏儿那样涉世未深的女孩般好骗?她心里轻嗤一声,也不点破,只催促幽魂:“快点。你晚上想不想吃香喷喷的红烧鸡腿?厨子都快回家了。” 她不提还好,这一说起“鸡腿”,饿足了四天的幽魂只觉嘴里酸水横流,肚皮立刻咕咕叫唤。 没奈何,他只得照着碑文一词一字开始翻译。 碑文不长,两刻钟就翻译完毕。迷藏先民的语言和人间多有不同,幽魂光是寻找合适的字词就花了很大功夫。 一共就三四百字,燕三郎却连看了两三遍,眉头越发紧皱:“这写的是冲进入口之后,穿越虚无、抵达弥留的办法。” 可见海神使这趟神秘之旅是做好了充分的准备,至少比他和千岁都要充分。石碑中提及,虚无并非一无所有,而是在无尽黑暗中有些奇异的通道可为捷径。但只要一步走错,后续都会万劫不复。 问题的关键在于,谁在书碑上刻字?谁记下了穿越虚无的办法? 千岁也在琢磨碑文,此时忽然道:“不对,时间不对。这上面根本都未提及守护者,以及被掩盖起来的弥留入口。” 燕三郎眼中有精光闪动:“那或许是因为,在他找到弥留入口之前,守护者还不存在。” 这个人,比海神使更早冲进弥留入口,并且还能全身而退,又将自己找出的捷径记录下来,留给后来者—— 燕三郎看着翻译出来的碑文,心里隐约有一点模糊的念头。 碑文用迷藏的语言书写,此人的身份,其实已经呼之欲出了。 他看见千岁眼里闪过了然的光。显然,她也想通了。 吴城主看着两人,眉头快可以打结了:“你们打什么哑谜?” “海神使遵从石碑指引,才能穿行虚无,给弥留极大威胁。”燕三郎沉声道,“我们推测,在她之前有人已经进过虚无,企图找到弥留。” “这人下落何在?” 燕三郎耸了耸肩。这就是个谜了。 他问幽魂:“你们的老首领曾和圣树签定契约,这才使你们的神魂免于浩劫。” “对。”提起首领,幽魂的眼中仍有敬意,“他修为参天、神通广大,浩劫之前就已经被尊为迷藏神祗,也是我族首位能与生命之树定契的首领。对灭世更是早有洞见,料定谁也逃不过去。” “他的名字?” “人间的语言无法翻译。”幽魂想了想,“选字义最近者,大概是‘浩’吧?” 燕三郎进一步问:“这位浩神附身苍吾使之后,可曾跟你们保持联系?” 幽魂摇头:“当年他成功附身,然后苍吾使者就逃回人间了。后面,我们再也不知大首领下落。” 千岁指着地上石碑:“但你心底相信,这东西出自他手,对么?” 有谶兽在脑壳里作祟,幽魂扯不了谎,只能住口不语。谶兽查谎不查漏,先前他捂下自己的怀疑不说,现在阿修罗明确提出,他就不能否认了。 这态度就是最好的回答。燕三郎对吴城主道:“问好了,应知尽知。” 其实并没有。他心底还压着一个疑问,石碑上缺失的部分写了什么?不仅他不清楚,连海神使和幽魂们都是一无所知。 当真不碍大局? 不过该问都问完了,三人出了地牢。 吴城主望着天上星辰,长长呼出一口气。“养好伤,你就要走了吧?” “对。” “方才,我向弥留提愿了。”吴城主缓缓道,“我想接任守护者。” 这消息当真出乎意料。燕三郎微怔,连千岁都停下脚步,但他们很快就转过念来:“汪铭直不干了?”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吴城主呵呵一笑,“它本来就不想当这守护者,只是为涂杏儿留下罢了。” 第988章 圣树和铃铛 让一头蜃妖守护桃源,对人类怎么会有同理心?只看桃源过去数百年遭遇,就知道汪铭直心态。 燕三郎也道:“这是最好不过。弥留同意了?” “嗯,同意了。许是以为,我好歹能比汪铭直称职一点。”吴城主笑了笑,“我还要做些准备,过几天交接。” “恭喜!”燕三郎的道贺倒是实心实意。以吴陵的本事当个潘涂沟的城主,大材小用了,这次对抗迷藏幽魂又很给力。弥留客观评估后,也就答应这个要求了。 千岁笑道:“做守护者还是有些实惠吧?” “有。”此时吴城主也不讳言,“执任守护者期间,我可以长生不老,但不能踏出桃源一步;另外,修为和神通都可以得到强化,大致与山灵水泽相仿。” 燕三郎点头:“合理。”并且很有弥留特色。 这两个好处听着动人,其实也就是那么一回事。长生不老的前提是踞守桃源,这就不算打破人间的生死平衡。 至于修为强化,他现在算是明白汪铭直的幻术为何那么厉害了。不过人间的山灵水泽在自己的地盘上也很强大,有一方水土、愿力的加持。吴陵虽然是人类,在这里套用法则也没问题。 他忽然记起一事:“对了,鹤壁中的弥留入口还未关闭。汪铭直虽然用幻境将它遮起,难保有人偶然发现。” “我会设法将它收取。”这也是守护者主要的职责所在。吴城主对少年道,“你回去歇息吧,我还有事。” 两人分道,千岁推着燕三郎返回住处,他费了好大力气才重新躺下。 千岁小心扶他躺平,看着他额上沁出来的虚汗冷笑道:“舒爽了么?” “还好。”这回是活动太久了,他自知理亏,飞快转移话题,“得胜王要留下接任守护者,霍东进等人就会死心追随我们离开。” 的确,吴陵此举摆明要在桃源颐养天年,不甘平庸的追随者就只好跟着燕三郎一起出去。千岁顺手给他倒了杯水:“我看那里不少心高气傲之辈,又欺你年少,怕是不好管。” 她知道小三手下缺人才,但霍东进和金羽对待燕三郎的态度,可说不上有多恭敬,遑论他人。这些家伙跟在得胜王身边见惯了大阵仗,趟过了尸山血海,现在老主人却要他们跟随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少年? 肚子里没点小九九就怪了。 “敬畏不靠别人施舍。”燕三郎倒不担心这个,“我想的是,涂杏儿的玉葫芦哪里去了?” “不过是个饰品。”千岁并不在意。 此时窗口跳进一团白影,十几个小碎步迈下来就跳上了燕三郎的床。 芊芊来了。 它照例跟少年蹭头撒娇,身上还粘着两根枯枝。 “嘴里含着什么?”燕三郎一伸掌,猫儿就把嘴里衔着的东西放到他掌心里。 是个杏子,比鸡蛋略小,黄澄澄、圆溜溜。燕三郎捏了捏,果皮发软还有淡淡香气,显是已经成熟。也难为芊芊了,小尖牙居然没把果皮咬破。 白猫放下杏子,一本正经冲着他喵呜几声,才跑去找千岁报到。 “给你的礼物。”阿修罗没好气道,“它从吴城主院子里的老杏树上偷摘的。拿来,我给你洗洗。” 看望病人都得带些礼物,这是人类的传统,春明城和盛邑都循此礼。芊芊在人间呆久了,早都看会,隔三岔五返屋之前也记得给燕三郎捎些小东西。 少年抬掌,猫儿就很自觉地凑过去了。 白天卧床养病,多亏猫儿就在手边解闷,否则这日子可真难熬。 …… 转眼又是五天。 五天之内,汪铭直来了两次,每次待三个时辰给燕三郎答疑。 这一晚微风送爽,汪铭直又来了,和燕三郎寒喧两句就直奔主题:“画卷如何?” “没动静。”燕三郎给他宽心,“我在画卷里待过,不展卷就没有出口,在里面捅破天都没用。” “十五日之期到了,然后呢?” “画中世界不在,留在画中的人也就无处可容身。”燕三郎早就想过这个问题,“你应该问过弥留了吧?” “平时它不回答其他问题,但这个嘛——”只这一句话,燕三郎就听出他对弥留颇有怨言。 “——弥留说,如是人类或者其他生灵,会被虚无直接碾碎,一点残渣都留不下;至于没有心脏的苍吾使,应该会永远被困在虚无之中,无法返回人间和弥留。” “等下。”千岁想起那块石碑,“她不是有碑文指引么?” “虚无小如芥子,却也浩瀚如宇宙,只看你以什么角度观测。碑文只描述了特定的路径,像海神使这样被随意抛去虚无的,她都不知自身何在,又如何能够出来?” 已经过了九天。“那便还有六天。”此时连千岁都觉度日如年。 汪铭直绷着脸道:“还有三个时辰,今晚一并了结。” 燕三郎向弥留求问十个时辰,如今只剩三个时辰。 过去几天里,他问了无数问题,自觉收获满满,这时再沉吟片刻,问出的却是长久以来的悬疑:“敢问迷藏圣树和天衡的关系?” 他下意识捏了捏木铃铛。 海神使在画卷之战说过,早知天衡在他手里,幽魂何必花那么大力气,孜孜以求长生之道? 汪铭直很快替弥留开了口:“长久以来,弥留都派出苍吾使者,替天行道;可是迷藏之行最终令我们明白,苍吾使者才易成为动荡之源,它们都不应再行走人间。最好便是天道归于天道,弥留归于弥留,人间归于人间,互不干扰为妙。” 若无苍吾使介入,迷藏幽魂至今也仍傍附于圣树之上,不会附著人类,也不会入侵人间;三眼怪物参战,前卫王差点儿逃出生天。若他东山再起,说不定又改写卫国国运。 这两件事又牵连甚广,不知引发了多少后续影响。 像这样的例子,过往大概数不胜数。 因此燕三郎也认为弥留最后的考量很有意义,它不该插手人间。 第989章 燕三郎的第二个愿望 汪铭直接着又道:“可是迷藏灭世的力量到底触动人间,引发的天地失衡也仍需有人认真纠正。我们取折衷之法,将从迷藏国取回来的圣树树芯,制成了你脖子上这枚‘天衡’。” “‘天衡’的效用,你已经知道了。我们将它投放人间,它的主人为了获取更强大的力量,自然就会接取任务、维护天衡。这便不需要弥留的强行干预,有助于因果圆满。”汪铭直轻声道,“这对弥留也有好处:自从苍吾使不再降临人间,弥留的法则崩坏速度也放慢许多。” 苍吾使游走人间造成的破坏,以及由此产生的深远影响,都要算在弥留的头上。它是法则汇生之地,也是因果聚合之地,直接对人间出手的结果就是自毁城墙,造成法则的进一步崩塌。 燕三郎紧皱的眉头一直没有松开。“我不明白,‘天衡’的第二任主人娄师亮为何自杀?” 这事儿没别人可问,都是百年前的旧账了,只能拿来问问时刻关照人间的弥留之地。燕三郎隐隐觉得,这其中藏有绝密。 “他从未亲口说出或者写出原因。”弥留之地却道,“我们并非无所不能,人类在脑海中想些什么,我们并不清楚。” “没有线索?”燕三郎问,“娄师亮做过多少次天衡任务?” “五十二次。”弥留之地的反应很快,“红色任务四次,橙色任务七次,黄色任务十一次……” “他执掌‘天衡’多少年?” “十五年。”又是毫无停顿的回答。 “十五年?五十二次?”燕三郎算了算,“这么少?”平均下来,娄师亮一年也就是做完三个任务。 千岁在一边道:“娄师亮忙于政务,经常通宵达旦。他五十岁以后,靖国逢天灾人祸不断,他就是王廷朝和府邸两头跑,鲜有机会走出国都。” 是了,那时千岁就陪在娄师亮身边,对他所作所为都看在眼里。燕三郎皱了皱眉,对于“陪”这个字忽然有些莫名的反感。 “你说,他是过于忙碌才无暇做天衡任务?” “嗯哼。”千岁抱臂,眼里流露不满,“后期他就很少做任务了,有时整年都不做一个。我督促他,他只以政务繁忙没空外出为由。既如此,我让他解绑木铃铛,他也不肯!”她忿忿道,“娄师亮这人就记挂什么国泰民安,想着名垂千古。做天衡任务攒愿力攒功德这么具体的事儿,他反倒不干!” 燕三郎听出一点内幕来了:“也就是说,后期你很少理会他?” “是呀。”千岁横眉,“话不投机半句多。他成天忙活,我就白天睡觉,夜里出去玩耍,反正那时我可以离他好远了。有时,我和他便是两三个月也说不了一句话。” 少年长长“哦”了一声:“那就好。” “??”好什么?千岁一脸懵圈。 “没什么。”燕三郎飞快转走话题,“娄师亮完成的天衡任务不多,但其中有四个红色任务?” “前期他还是挺积极的。”千岁吐槽得毫不客气,“后面干脆便不接任务了。有一年木铃铛闪了十几次呢,他一个任务都不做!” 燕三郎目光闪动:“只说没空?” “是啊。有一回黄色任务还在他闲坐品茶时出现,他也拿这理由当借口,脸皮厚极!”千岁没好气道,“完成天衡任务,亦是天功,怎么就没空了?” “你就不觉得奇怪?” “娄师亮这人怪癖多得要命,你要是跟他在一起,必会觉得这都不算事儿!”话到这里,千岁看燕三郎忽然又拧起眉、沉下脸,显出不悦,不由得微愕,但紧接着就道,“不过等到他死我封印之后,我也觉得这段时日有些不对。” “好了。”燕三郎转向汪铭直,“来说说我的第二个愿望吧。” 他们守护弥留有功,对方以第二个愿望作为奖励。 “请说。” 燕三郎早就想好了:“我要长生不老。” 千岁和汪铭直都是一呆,只听少年接着又道:“并且不能像守护者那样要遵规守矩。我希望长生的同时还能悠游四海,不受限制。” 守护者可以长生,代价就是必须待在指定区域不得离开,还要履行守护之职。 千岁戳了戳他的胳膊:“喂……”这小子今年还不到十七岁,正该是无脑肆意挥洒青春的时候,怎么就心心念念想要长生不老了? “严重心伤会致减寿。”燕三郎点了点自己心口,“与海神使一战,我至少减寿五年,此时看不出来罢了。” 千岁默然。原来这小子都知道。 “再说人类强者,有史可查的最长寿命也不过一百七八十岁。”燕三郎目光炯炯,“太短。”相比其他智慧生灵,比如鬼王,再比如阿修罗,人类的寿命实在太短了。 就算他平平安安活到寿终正寝,他这一生对于千岁而言,大概只是短短一瞬吧? 而且…… 他想起了千岁的大限。 燕三郎只问弥留:“能办到么?” 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豪杰想要再活五百年?可惜,上天不许。 现在他有挟天恩求自保的机会了。 这一回,弥留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三人连烧两壶热水泡茶,千岁又嗑完了一整包甘草瓜子—— 弥留才终于开声。 “你知道,我们从来不能直接替你完成心愿罢?” 有门儿,燕三郎一下振作起精神:“能指一条明路也行。”世上难事,最怕的往往不是前路艰难,而是连路都找不到啊。 “去天龙雪山的千红山庄,找千红夫人。”弥留给出了答案,“她嗜赌成性,无物不可押注。只要赌赢,你可以提出任何要求,包括延寿。她都会予以满足。” 燕三郎目光微闪:“她是什么?” 能有这种本事的,多半不是人。 “天人,和修罗道众生一样,寿命亘古。对于人类来说,几乎就等于无限了。”汪铭直代答,“那里是人间与天人道的界垒。” 第990章 逃了逃了 “又是因为迷藏灭世,所以那一处界垒也扩大了?” “是的。但千红夫人的本尊力量强大,还是过不来。”这种秘辛也只有弥留才知,“她放进人间的,只是分身。但分身也有寿命,可为你所用。” 燕三郎没有被这喜讯冲昏头脑,只是更加冷静:“拿什么跟她对赌?” “你最珍贵之物。”弥留答道,“她自有办法找出,不用想蒙混过关。” 它罕见地给出一个建议:“你最好做足准备再去。” 燕三郎点头。 再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天文地理历史无所不问了,甚至修行上的许多疑问,燕三郎也一并托出。 十个时辰的时间听起来很多,其实他的问题也近乎无穷无尽,毕竟这些天倒床也是无事可做,除了调息之外都用来琢磨问题了。 一句话概括,就是燕三郎直到最后一刻都觉得意犹未尽! 时辰到,汪铭直立刻站起,一息也不想多待。他早就说得口干舌燥,端起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行了,我们两清了。” 说罢,他看了千岁一眼,推门出去了。 那眼神淡漠中还有些怨懑。 千岁“切”了一声:“出了桃源,后会无期最好。” 她心知肚明,汪铭直还为她打碎沙漏下杯之事耿耿于怀。 她凑近燕时初:“问了十个时辰,心满意足了?”这小子的提问跟连珠似地,看得出早有预谋,有些连弥留都答不上来。 “尚可。”弥留的回答也是干货满满,少年轻叹一声,“早知如此,我该要求二十个时辰的。” “你莫不是以为弥留之地不会讲价?”千岁好笑,一边伸手去解他衣襟,“让我检查下。” 她的动作永远这么猴急,仿佛不是解衣服而是拆礼物,再配上无限期盼的眼神,就好像要把他囫囵吞下肚——燕三郎费好大劲儿,才能忍住不去拨开她的手。 千岁笑眯眯地扒拉开他的上衣,在他肌理分明的胸膛上轻戳几下:“不错,再有几天可以下地慢走,但还是不能提动重物。”毕竟伤在胸上,他的腿骨还完好无损。 她就喜欢看这小子脸上的不自在,好玩! “六天。”少年每次都要刻意忽略她指尖的微凉,那总能引起他心底奇怪的颤栗。 六天后,他就要离开桃源。 “那么这味聚气丹就该加量了。”千岁替他换药,动作麻利,“接下来几天可能有些儿痒。” 他气血充足、真力充沛、筋骨强健,所以恢复得特别快。哎,年轻的身体真是好啊。 燕三郎知道,她说“有些”的意思就是“特别”。伤口痊愈过程中,难免会有痒意。她用的药重,这种感觉也同样会加重。 换了别人,大概疯狂地想伸手挠个痛快,但他眼都不眨:“好。” 她用木板重新替他固定,指尖蘸的一点药物,直接抹在他胸肌上,还不忘来回抚了两把。 手感挺好的呀。 “喂,你说——”她拖长了声音,纤指顺便在他左腰画了两个圈,并且满意地觉出他肌肉突然绷紧。 燕三郎赶紧打断她:“风很凉。” 言下之意,别让他着凉了。这毕竟还是个病人,千岁悻悻替他合上衣襟,拖过薄被盖好。臭小子其实说得没错,这几天入秋,气温骤降,尤其太阳下山以后山风四起,一阵凉过一阵。 又是一年秋来到,日子过得好快。 这时,院外有人轻轻叩门,侍女来送夜宵了。 燕三郎自返回城主府当日起就服用辟谷丹,除了几枚树莓之外不进鲜食,连水也少喝。丹方经贺小鸢改进,药力温和、营养全面,可补气血、增给养,甚至味道还带着甘甜。这丹药就很适合卧床不起的病人服用,免去如厕之苦。 所以夜宵都是供应千岁的。这是她在春明城和盛邑养成的习惯,轻易不能改。 侍女提着个食盒站在院子外头,红衣女郎刚要喊她进门,灵敏的听觉忽然逮到一点动静: 西南百丈外,同在城主府里,有人大呼:“俘虏跑了,快拦下!” “拦住他,他往东边去了!” 俘虏?眼下城主府的俘虏只有一个:迷藏幽魂。 千岁皱眉,对侍女说了声:“不吃了,拿回去。”而后把门一关,快速折返屋内。 那呼声由远及近,甚至杂乱的脚步声也传了过来,显然追缉逃犯的侍卫不止一两个。 燕三郎闻声睁开了眼:“幽魂跑了?” “吴陵和他手下成天吹牛,以为自己牛气哄哄。”千岁嗤之以鼻,“结果连个俘虏都看不牢!” “那天问话之后,俘虏就被转移去阁楼了。”可关键是,“他能挣开定魂针么?” 这宝贝固定神魂牢靠得很,他们试过多回,没出过岔子。 “不好说,谁知道他的天赋是什么。”千岁皱眉,这些迷藏幽魂的天赋稀奇古怪,有些简直匪夷所思,不能用人间的常理去推断,“他替海神使挡去天罗网,我们才逮住他。他从未施展过自己的天赋。” 就这样过了几十息,外头的脚步声反倒是越来越多了。千岁甚至听见七八人从院子旁边跑过的动静。 再听呼喝,竟然是往这里来了,因为有侍卫大叫:“西厢院,他去了西厢院!” 西厢院离这儿就不远了,巨鹰养在那处,燕三郎前几天还走过去。 千岁嘀咕一句:“没用的东西!” 燕三郎目光微动:“今天府中都有谁在?” “没了,吴城主找那些老部下吃酒去了。”千岁目光飘向窗外,“散伙在即,好像只有一个霍东进在府职守。” 以后就要各分东西,得胜王和老伙计们相聚的时间不多了。 “霍东进不以修为见长,以府中力量,恐怕抓不到逃犯。”燕三郎抬手往窗外一指,“去吧。” “你怎么办?”千岁目光游移,心是早飞到外边儿了。这几个晚上哪儿都不能去,她在城主府早就呆腻。 “你快去快回便好。”燕三郎正色道,“这人性命要紧。” n. 第991章 有老鼠溜进来了 鸿武宝印动用幽魂俘虏的皮囊采血盖印,未来几天内,这人要是不幸死在哪个旮旯里,卷中世界就会长存,海神使这个威胁就变成恒久远了。 最后几天了,燕三郎可不希望这节骨眼儿上什么出岔子。 “嗯,我去也。”红影一闪,千岁就没了影子,只这一句话还袅袅未散。 “扶我……”燕三郎话到 《大魔王娇养指南》第991章有老鼠溜进来了 《<b>大魔王娇养指南</b>》笔趣阁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992章 庄南甲在哪? 从燕三郎回府治伤第一个晚上,这侍女就来给她送点心了,直拖到今晚才下手,也算是耐性十足。 “阁楼里的俘虏,是你放出来的吧?” 这幽魂特地挑了今晚,吴城主等人都不在府,阁楼里的俘虏或许又能将千岁引开,她才好对燕三郎下手。 既如此,千岁和燕三郎干脆就顺水推舟,给她一个机会。 荆信察不答反问“你怎知我会来?”眼前这分明就是个陷阱,白猫去八宝架下取画卷,就是要引她背对着窗口,好让红衣女郎偷溜进来。 可她想不通,自己的存在隐秘已极,遑论行动了。她都没跟第二人商量过,燕时初怎知她会来动手? 细思极恐。 “我不知道。”燕三郎很是诚恳,“我只晓得千岁还没倒霉到头,顺势而为罢了。” 荆信察一脸懵圈,不知所云;红衣女郎翻了个白眼,好气哦。 这厮的逻辑是这样的,福生子引发的噩运反噬还没结束,但在过去的几天里,除了鹤壁和画卷之战的确踩了大坑,其余时候千岁也只倒小霉,不伤筋也不动骨——这几天实在太平,她又安安分分缩在城主府,大概命运都找不到机会真正刁难她——但该倒的霉、该历的劫还是免不了,为了补足“噩运”的大剂量,最后这几天她应该会倒大霉。 少年想来想去,现在桃源里面四平八稳,对阿修罗应该没什么致命威胁了,反而她最大的软肋在此,就是燕三郎。 他身受重伤,连自己坐起都办不到。而他和阿修罗之间又有奇特的共生关系,他出了事,也就相当于千岁倒了大霉。 所以,这次的大麻烦十有七八要连带着落在他身上。可他现在动弹不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轻易能出什么事? 这就好推算了,有什么人或者东西非置燕三郎于死地不可呢? 结合不翼而飞的玉葫芦,答案简直呼之欲出。 可是燕三郎也明白,该来的最后还是会来。在盛邑与司文睿的交手惊心动魄,他有一样心得千万别跟福生子引发的噩运反噬对着干,尤其不要幻想能够阻止它的发生。 顺势而为,才有可能化危为安。 千岁还守在院子里的话,对方是绝不会出手的。 只有让荆信察亲眼看见她奔出去追逐阁楼里的幽魂俘虏,她才能放心大胆进来杀人抢画! 这是引狼入室。 狼,果然来了。 千岁没好气道“庄南甲在哪?” 荆信察不语。 她既然不是海神使一伙儿,燕三郎和千岁就能基本笃定,这是庄南甲手下了。迷藏的圣树毁灭之后,活下来的信察和神使加起来也只有二十多个,人数越少越团结,再分裂成更多派别的可能性很小。 “敬酒不吃。”千岁笑了笑,骨链上突然燃起红色火焰。 荆信察忍不住痛呼出声。 无论红莲业火烧到谁身上,都会疼得要命。不过千岁拿捏了分寸,否则他整个人都付之一炬了。 远处好像也有人大叫,但千岁听不真切。 燕三郎换了个问题“你怎么进来的?” “我在映日峰已经等了半年!”荆信察吃痛不过,还是开口了,“不得门而入,直到这次雷暴。” “你知道海神使会来?”业火稍减。 “知道。”荆信察忍痛道,“我们给了她情报和线索,她一定会来。” “为什么?”千岁最好奇这一点,“她和庄南甲是死对头,就算上岸以后不火拼,庄南甲为何还要反帮她?” “我们都要探索,于世长存之道。”荆信察的话里透出无奈,“夺下苍吾使者的躯壳,是我们能找到的最好办法。两位大人虽有不睦,但海大人手里握有更多魂石,成功的可能更大。为今后计,我们必须合作。” 燕三郎问“庄南甲在不在桃源之中?” 荆信察飞快摇头。 “回答出声。” 荆信察只得道“不在。” “他在哪里?”燕三郎收拾了海神使,心腹大患就还剩一个庄南甲了。 “我不知道。”荆信察大声道,“我半年前就离开龙大人了!他不必向我们交代去向。” 千岁顺势问道“你们最后一次见面的位置?” 荆信察抿着嘴。 阿修罗打了个响指,骨链上的业火突然熊熊燃烧。 荆信察“啊”地一声痛呼,又煎熬了几息才招供“同集城,龙牙山脚下的同集城!龙大人在那里住了半个月左右。” 千岁停手时,荆信察已经是汗如雨下。 就在此时,院门砰砰响了两声,有人疾声呼唤“千岁小姐?” 燕三郎和千岁都听出,来者是金羽。看来这厮从酒局提早回来了,正好赶上这一摊子麻烦。 “进来。” 金羽行色匆匆,还未踏入中院就道“逮回来的俘虏突然大叫。我把他嘴堵上了。但方才他瘫在地上,又吐了好几口血,血落地上就开始自燃。”他这才觉得不对,“府中侍卫去扶,结果烧伤了手掌,如今没人敢碰他。” 金羽擅潜匿、暗杀、侦测之术,却是诸多邪门歪道的门外汉。想起这里藏着一尊阿修罗,他就赶紧过来搬救兵。 “鲜血自燃?”千岁听得眉头一皱。这的确不寻常,她回身望了望燕三郎。 少年只道“去吧。” 鸿武宝印持续生效期间,那幽魂可万万不能死。 千岁指着燕三郎对金羽道“看好他。” 又指了指被骨链五花大绑的荆信察“也看好他。” 金羽点头,她人就不见了。 金羽艳羡地叹了口气“你运气可是真好!”有美艳又强大的阿修罗长相陪伴,这是多少男人梦寐以求?“这几天身体如何?” “恢复良好。”燕三郎知道他关心自己何时离开桃源,“再有几天就能出发。” “去卫国?” “恐怕要先走一趟宣国或者龙牙山。”少年问他,“你可有要务待办?” “没。”金羽呵呵一笑,“该断的关系都断干净了。只有几个好友,也不在梁国。” 第993章 功败垂成 “家人呢?”对自己的追随者,燕三郎该有起码的了解。 “早没了。”金羽走去桌边,找出干净的杯子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我曾经收钱去斩王爷脑袋,失手了。结果他没把我的手剁下来,反而把我留在身边,又送我好几本秘术。” 得胜王于他有提携之恩。燕三郎明白了,难怪他忠心耿耿遵吴陵指令行事,从不忤逆。 “我还以为,你会留在这里陪伴得胜王。”少年故意说道。事实上,金羽对离开桃源的渴望早就溢于言表。 “我不喜欢这里,但可陪王爷留下。”金羽抿了一口茶水,他在工作时不喝酒,“王爷单独找过我,让我跟你离开。原话是‘桃源是养老埋骨之地,你还年轻,该出去找女人生孩子过日子’。所以——” 他晃了晃杯子:“——卫都的女人真的很漂亮么?” “是啊,盛邑多美女。” “比起你的阿修罗如何?” 燕三郎闭上了嘴。这种送命题,他是不会作答的。 金羽笑了,目光转到荆信察身上:“这侍女怎么得罪你了?”要被五花大绑。 “她不是城主府侍女。”燕三郎看着荆信察,总觉得哪里不对,“是迷藏幽魂。” 金羽动容:“漏网之鱼?” “来自迷藏幽魂的另一个势力。”庄南甲和海神使的纠葛,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燕三郎只能含糊其辞,“想抢走画卷。” 画卷里有什么,金羽作为参与者当然心知肚明。他正要说话,外头刮进一阵狂风,“呼啦”一声把案头整摞白纸掀得纷纷扬扬,四处零落。 架上的小花瓶里插着一大捧墨菊,花朵硕大张扬,是千岁昨天亲手摘回。 风大瓶小,一吹就倒。 金羽手明手快,一个闪身跃到架边扶住瓶子,但墨菊已经掉了两支在地。 “怪哉,哪来这么大风?”金羽嘀咕一句,走去关窗。 窗在床对面,他走去窗边,离床就远了。 金羽转身,荆信察就动了。 她一直老老实实坐在床边角落,又被骨链所缚,先前还受过千岁的业火之刑,谁也没料到她还能有反抗之力。 毕竟,业火对神魂的伤害最大。 就在这时,她体表泛出一层蓝光,而后一个人就变成了两个。 伏在床尾的白猫目睹这一幕,惊得毛都炸开。 荆信察的确变成了两个,一个还坐在原地挨捆,身上缠着骨链。可是另一个却从她身旁站起,一个箭步飞扑燕三郎! 她赤手空拳,但动作灵活,五指箕张,就去扼他咽喉! 最关键的是,她可不受骨链束缚。 燕三郎瞳孔骤然一缩! 白影从旁扑出,芊芊心急护主。 但荆信察先前被它突袭过一回,早有准备,这时一拳挥出,很干脆就将它打飞出去! 时间宝贵,她可没空再给白猫补上一击,只是伸手如闪电,去抓燕三郎。 只要把这小子抓进手里,她就能立刻掌握局势。 此时金羽还站在窗边,闻声刚刚回头,面现惊容,救援是万万来不及了。 刹那间,荆信察就逼近燕三郎,用力摁住了他的咽喉! “糟!”金羽一个箭步冲来,心里叫苦不迭。这怎么就死蛇翻身了? 可是荆信察抓了个空。 她指尖明明都快触到少年脖颈,他一个后仰,突然就沉了下去。 像人咕嘟一下沉进了水底。 荆信察几乎是擦着他的面门,然后抓了个空! 功败垂成。 燕三郎不见了。 “啊——!”她气得一声大叫。 此时金羽扑到。 他身手灵敏如狐,只这么一眨眼功夫就已经迫近。 荆信察忽然抓起地上另一个自己,就往门边疾奔。抓燕三郎作王牌的计划落空,她立刻转了念头,先逃出这里再说。 金羽可不会跟她客气,一只精钢飞爪探出,直接勾住她肩膀往回拽。 这飞爪平日用于攀墙走壁,此时就是抓人的工具。 这还是他顾虑其迷藏幽魂身份,未知燕三郎是否需要留活口审讯,否则就是一匕飞刺颅后了。 按理说,荆信察就该生生被拽回来,然而并不。 她居然使出全身力量往前直冲。 冲得越快越狠,那精钢爪越是扯开皮肉,嵌入骨头! 可荆信察的力量居然大过虎狼,金羽都被她带得往前一步。趁此机会,她一个急刹,将钢爪生生从伤口扯飞,自己仍然扑向门口! 金羽这辈子也不知执行过多少次暗杀任务,像她这么不怕痛又疯狂的对象还是头一次见。 “轰”一声巨响,墙被撞出个大洞。 荆信察来不及走门,干脆撞墙而出,发力往山林方向冲去。 早一步逃进山里,她才算安全。 金羽在后头大喝:“拦住她!” 不远处即有个红影闪出,飞快往这里冲来。 方才动静太大,千岁也听见了。 荆信察眼角余光瞥见,暗叫一声不好。要是落进这女魔头手里,自己的下场必定生不如死。 不过千岁刚刚落足一根树枝,正要借力往前跃起,却闻“咔嚓”一声—— 树枝断了。 那是一碰就断啊,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借力! 阿修罗身形顿时一沉。 她顺势扣住树干。 而后,树干也倒了。 等她第三次跃开时,荆信察也已经奔出去十余丈远,前方就是城主府的外围高墙了。 只要跳出墙去,外边儿就是鳞次栉比的房屋和盘头接尾的街巷,她只要穿堂弄巷,百来人都未必能抓到她! 荆信察速度快极,趁着追兵都被自己甩在后头,她一个飞跃就跳过了墙头。 而后,就轻轻巧巧地…… 落进了水里。 扑通,好大一声。 水花四溅。 她居然掉在了池塘里? 城主府有两个池塘,一个在北边,一个在南边小轩旁,两个水都挺深、鱼都挺多。 但她分明往西奔走,怎么会掉进池子里! 荆信察这一落水,搅烂了半塘残荷,惊起了几尾游鱼。 她有点懵,但池水的冰凉马上将她唤回神来。水深一丈,够不着底儿,她只能游向岸边。 就这么一耽误的功夫,金羽赶到,不费多大力气就把匕首架到她脖子上。 第994章 他在哪? 府里的侍卫终于赶到,将他们团团围在中间。眼里都是惊讶: 两个入侵者长得一模一样,双胞胎? 紧接着这里的景色突然变了,高墙变成了假山、平地变成了池塘。 荆信察举目四顾,发现自己其实被金羽拖上了南边的小轩里。 幻境。 原来她方才一直都往南奔走,不自知而已。 千岁站在假山上,看见汪铭直负手立于门外,悠哉游哉。 方才便是他出手布置幻境,骗过了荆信察的眼睛。 金羽一手刀打在被捆绑的荆信察后颈上。他战斗经验丰富,知道这么一来,多数术法都能解掉,大概分身术也不例外。 他的力道能把一头牛都劈晕,可荆信察身子一颤,神志依旧清醒。 此刻千岁就站在假山顶上,居高临下看清场内,但离众人远远地:“打她无用,她把伤害转移了!” 转移?众人听得一愣。受到的伤害还可以转移? 转移去哪了? 千岁不敢靠近,这等关键时刻,可别让缠身的噩运对着前方众人使出什么幺蛾子。她指着被捆的荆信察:“搜她身上,找一枚蓝色宝石!当然,要是有两枚三枚,那就更好了。” 这人被捆得动弹不得,金羽亲自上手,搜遍全身也没找见什么蓝色宝石。 没有? 不过众人也借机看清,荆信察身上并没有伤痕。 没有灼伤,没有刀口,也没有精钢飞爪留下的痕迹。 她身上完好如初。 金羽只思索了一秒,就去掰荆信察的嘴。 荆信察紧咬牙关,喉间突然吞咽。可金羽眼明手快,一把卡住她咽喉,不让她吞东西下去,而后把她下巴卸脱臼了,这才伸手进嘴。 很快,他就掏出一枚蚕豆大小的宝石,形状不规则,闪着淡淡蓝光。 “这就是魂石?”经过迷藏幽魂之祸,金羽也知道魂石,这还是头一次亲拿到手。 “嗯。”魂石到他手里,而荆信察还是两个。千岁眯了眯眼,不知从哪里抓出飞镖,一抖手打了出去。 飞镖在夜色中划出一抹微光,而后精准地扎在荆信察胳膊上。 她闷哼一声。 千岁也适时道:“看她手臂。” 金羽扯开荆信察的袖子一看:“流血了。” 飞镖扎出的伤口很深,血流如注。 先前精钢飞爪怎么抓都没事儿,红痕都没留一道,现在她被千岁一记飞镖就打伤了?金羽不由得看向手里的魂石。 “魂石的作用是转移伤害。”千岁飞快道,“分身才是她自己的天赋。” 话音刚落,场中的荆信察分身消失,只剩下本尊还被骨链捆绑,萎在地上。 “转移伤害?”金羽抓着魂石,另一手拍了拍荆信察的肩膀,“行,就你了。是不是我割自己一刀,她就会受伤?” “对。关起来,别让她太舒服了!”千岁冷冷道,“待我回来处理!” 说罢,从假山上一跃而下,往自己的住处而去。 荆信察被擒,她心急火燎找燕三郎去了。 她才翻去墙后,池塘方向忽然传来几声惊呼,还有人大吼:“阻止……” 话没能说完,一声爆响打断了它。 千岁只觉天色骤明,城主府的大半夜亮得像艳阳天的大中午。她身后的砖墙“轰”一声被冲击波敲出了蛛网般的裂缝。 “糟了。”千岁喃喃一声,跳回小轩。 人躺了一地,横七竖八,多半都七窍流血。只有金羽立在原地,满面惊骇。 不难看出,爆炸中心是荆信察。现场只有她死无全尸,零件被炸得到处都是。 汪铭直也走了过来,面有余悸。幸好他方才站在墙后,否则…… “离池子最远那两个侍卫还活着。”千岁恨恨跺了跺脚,“真该死,居然选择了自爆!”定魂针只有一枚,现今扎在阁楼里的俘虏身上,就用不到荆信察这里。 这家伙也真烈性,自知抢夺画卷无望、杀燕三郎无望、逃走无望,干脆就选择了自爆,临死也拖了好几个垫背的呢。 她一脸懊恼,转身就走,留下金羽收拾残局。 今晚月明星稀,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燕时初!” 他们的小院里没人。 白影从外头蹿进来,一瘸一拐地,在她脚下团团乱转。 “小三呢?”千岁急问芊芊,“他人在哪?” 芊芊喵喵直叫,声音里也透着惶急。 “沉下去了?”千岁听懂了,一手拎起白猫,展开身法四处巡游起来。 旁人受了这等重伤,第九天还连喘气都难哩,燕时初却要自力更生逃命。不过千岁知道他心志像铁打,身体也像铁打,应该不会被区区这点儿麻烦摁倒。 应该……吧? 可她还是忧心忡忡。 侍卫和下人都冲去南边了,这里就静悄悄地,只有风吹树摇的声音。 那家伙到底潜去哪里了! 千岁才掠过回廊,就见斑驳的树影里倚着一人,轻轻唤她: “千岁。” 他站的地方隐蔽,不仔细观察根本瞧不见树影里有人。 她前冲的脚步戛然而止,一个轻盈转身就停在他身边。 燕三郎倚着老榕的树干,脸色苍白,灰头土脸,却冲她向微微一笑。 阿修罗不自觉捂着胸口,长长透出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 她走近燕三郎,后者不等她开口就道:“我没事。” “谁关心你没事?”千岁没好气道,“我只在意你没死!” 少年笑了笑,坦然接受了她的关心。 “我听见爆炸声,就往那里走了。” 她上下打量他:“荆信察要抓你,你动用地遁牌了?” 虽未亲见,但她可以想象屋里那几秒的惊心动魄。 真该死,她要是留下就好了! “别无他法。”方才荆信察分身那一抓着实出乎他意料。明明已是煮熟的鸭子,突然就变成了会吃人的秃鹫,“幸好芊芊帮我挡了一下。” 芊芊虽没能挡下荆信察分身的攻击,但它为燕三郎争取到了一点点时间。 就这么一刹那的拖延,燕三郎抓出地遁牌,直接潜入了地底。 白猫绕着燕三郎转了一圈,叫唤的声音沙哑又微弱。 第995章 还有三天 千岁还觉惊魂未定:“不幸中的万幸:你睡的是炕床而非木床。否则便遁不下去了。” 地遁牌能让主人遁地而非遁木。 方才她去看幽魂俘虏,才查出一点端倪,忽觉心惊肉跳。 燕小三出事了! 她与木铃铛主人自有感应,紧接着就冲了回来,恰好赶上对荆信察的大围堵。 幸好、幸好福生子的噩运反噬并不由他直接承受,死局当中还有一线生机。千岁皱眉,方才感应燕三郎危机降临,她一颗心都揪得厉害,那滋味太不好受。 幸甚,他活得好好儿的。 那么……她、她也安全了,不必再被封印。 “还走得动么?”她放开猫儿,扶起燕三郎。 “勉强。”他也不托大,几乎把全身重量都给她。地遁牌能让他入地如入水,如同游鱼,可一直不动也就沉下去了。他还得上浮,那么就要奋力划动双臂…… 总之,他还是牵扯了伤口。 千岁顺手从他头发里扯出一小块灰屑:“这是哪来的?” “炕里的陈年老灰。”燕三郎苦笑,“好在天不算冷,炕没启用,不然……” 千岁看他半边脸都黑了,噗哧一声笑了。 臭小子总是一副少年老成、胜券在握的模样,她好久没看见他这样狼狈。 白猫在两人身边亦步亦趋,罕见地没有叫唤,燕三郎看它走路姿势有异:“芊芊受伤了。” 荆信察方才那一拨含怒击出,下手很重。 “我知道。”千岁扶燕三郎回屋,帮他褪掉沾满黑灰的外衣,又打水给他洗净了头颈和双手,这才助他爬床躺好。 这期间,她已经将南边小轩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她已然无望,活着还要受你拷问,不如自尽。”燕三郎并不意外,但同样有些可惜,“庄南甲的线索,又断了。” 千岁检查完他的伤势,轻吁一口气:“还好,伤口没挣开。”要是心肺伤口重新破裂,那才叫作麻烦。 当下她把猫儿抱上桌,也仔细检查。 “有内伤。脏腑受了些震荡。”猫儿疼得叫唤,但还是老老实实四脚朝天任她施为,“捂,芊芊也断了一根肋骨,但没有大碍。接上以后养半个月就好了。” 她捧着猫儿脑袋,一本正经夸了句:“干得好!” 芊芊难得被她夸奖,一双眼睛晶亮晶亮地。 若没有芊芊舍身去扑,燕小三这会儿或许落在荆信察手里,他们就有大麻烦了。“你可比金羽靠谱多了。” 她离开之前明明嘱托金羽,要顾好燕三郎、看好俘虏。 结果呢? 结果这厮两样都没办到! 芊芊吃力地喵了一声,以示赞同。 话音刚落,有人轻轻叩门。 笃笃。 千岁没好气道:“进来。” 来人正是金羽。他脸色有些尴尬,想是听见了她的抱怨,这时就轻咳一声:“那女人身上东西不多,都在这里了。”说罢,拿出一个小袋放在桌上。 千岁提袋一倒,里面都是零碎物件,最显眼的就是那枚细小的魂石。 她拿起来对着光照了两下:“好东西。方才就是这枚魂石保你不死不伤。就是不知这效果能持续多久。” 金羽站在爆炸中心却毫发无伤,全赖他抓着魂石随手一拍,把伤害转嫁给荆信察。 倒霉的幽魂自爆了神魂,躯壳又被转嫁伤害,相当于被连炸两次,这才整个人支离破碎,连全尸都拼凑不起。 千岁看了燕三郎一眼,见他微一点头,才把魂石抛给金羽:“喏,归你了。” “我?”金羽下意识接住,有些惊讶。 “虽然荆信察逃走了,你又没护好燕小三……”千岁刚开了头就被燕三郎轻咳一声打断,他接着道: “不管怎说,它是你拦下来的。若被它逃走,我们后头也很难办。” 金羽刚刚才试用过,知道这是关键时刻能救命的好东西,也不推拒:“多谢。” 千岁这才道:“我方才去阁楼看过,幽魂俘虏身上出现业火焚烧过的痕迹。并且就在我眼皮底下,肩膀突然裂出几道伤口,像被熊掌拍过。” 金羽点头:“那时,我在这里用精钢飞爪对付荆信察。” “她用魂石转移伤害给俘虏,然后才将他释放,以之为饵,吸引我的注意力。”千岁冷冷道,“我去追拿或者医治俘虏,她才好趁虚而入。” 金羽忍不住问:“这个荆信察,在迷藏幽魂当中是厉害人物么?” “是庄南甲手下。”燕三郎实话实说,“我在迷藏国也从未见过。” 只是个普通幽魂,就有这等胆量和头脑?金羽不语。 “他们和你从前的对手不同。”千岁笑道,“迷藏幽魂还未死绝,我们走出桃源还可能遇上。你要是怕了,现在退出也来得及。” “这样最好。”金羽摇头,“与人斗,我们早就腻味了。” 看燕三郎面色苍白,他又慰问两句,也就告辞出去了。 待他走远,千岁才沉下脸:“还有三天!”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但燕三郎知道她指的是福生子的噩运反噬时效。 为什么把转移伤害魂石赠予金羽?这等奇珍异宝过手就没,千岁也肉疼,但她心底明白,自己正处于噩运反噬阶段,光靠她自个儿想拿下荆信察几乎是不可能的,霉运惯会制造各种不可思议。 再说得胜王等人今晚也恰好外出,城主府里武力空虚,汪铭直是个不靠谱的,向来只管明哲保身。 幸好还有金羽镇场。 否则,就凭千岁自己的霉运加成,荆信察逃走以后还会引发多少麻烦,她都不敢细想。 因此,金羽的出手追捕就显得尤其重要。 更何况他很快就要随燕三郎离开桃源,这会儿也是笼络人心的好时候。从前他们一无所有,专注于收集奇珍异宝。可到了现在,无论是燕三郎还是她都很清楚,人才的价值远胜过这些死物。 “快了。”燕三郎安慰她,“荆信察此事过完,大概可以消停些了。她方才也说过,并没有同伴潜入桃源。你小心些,这三天最多就是有惊无险。” 第996章 噩运的最后一击 千岁应下了。有她守着,燕小三今晚还是两度险些被抓,俘虏和荆信察也差点儿逃跑,城主府又被爆破……这大概就是噩运反噬的力量吧? “你……”她欲言又止,“你还好吧?” 他的脸色太难看了,额头还有汗珠沁出。她检查过了,伤口虽被扯动,但并没有重新开裂。 燕三郎缓缓闭眼:“还好。” 他一点都不好,方才用完地遁牌要上浮至地面,他行动不便,所以动用一点真力。哪知这回真力小龙很不听话,运送完真力就想作乱,被他手忙脚乱打压下去。 可这事儿,千岁帮不上忙。说与她听,只是徒增她的担心罢了。 在他经脉里游动的这些东西,越发凶猛了。尤其最近,想让它们听话已经越来越难。 不到半个时辰,在外吃酒的得胜王等人就回府了,特来看望燕三郎。 “你这是祸事长随,接连不断哪。”吴陵满面通红,一开口就是酒气,“比我当年有过之无不及。” 他们在外头吃酒吃得正高兴,就听闻这里一声爆响。不用下人来传讯,得胜王即知又有麻烦,抬腿就赶回来了。 “抱歉,坏了尊府又坏了你们的兴致。”燕三郎的道歉不咋诚恳。 “多坏两次就习惯了。”吴陵摸了摸鼻子,也觉好笑。当上潘涂沟城主这两三年都是风平浪静,哪知就在这短短六天里面就遭遇怪物袭城,连自家府邸都被炸烂两次。“你小子天生招麻烦吧?得赶紧把你送走。” 这句话是真说对了。 燕三郎毕竟是需要休息的病号,又是险些遇刺的被害人,得胜王慰问两句就离开了。墙破了得修,附近的居民吓坏了,也得安抚。 这几天潘涂沟不太平,连城主府都被炸了两次,民心惶惶。 …… 就如燕三郎所言,最后三天总会过去的。 或许是借着荆信察的兴风作浪狠狠释放了一部分霉运,千岁这三十几个时辰里小灾小祸不断,但至少没有遇上滔天大祸。 最后一个正午将尽,她在城主府里接连走了两、三圈,什么异常都没发生。 千岁还在园子里遇见霍东进,后者找她寒暄了几句。 燕三郎不能移动,导致她的活动范围被限定在城主府。霍东进又是得胜王的师爷,三天两头就进府,时常遇见千岁,这么一来二去见几回面,也就熟悉了。 作为得胜王心腹,他早知道眼前的红衣佳人就是传说中的阿修罗,心中也是好奇。再说他和金羽等人已经打定主意要随燕三郎出山,那么和阿修罗套好关系就很有必要了。 所以他的态度亲近而谦诚。千岁惯识人心,对燕三郎未来的下属也放下一点架子,相谈甚欢。 再说霉运过完了,她浑身上下都是满血复活的爽感,看谁都顺眼。对比司文睿的遭遇,她这次福生子的噩运反噬还不算糟糕透顶嘛。 这念头刚闪过脑海,心头警兆突起,没来由一阵惊慌心悸。 霍东进看她脸色骤变,不禁道:“千岁小姐?” “要糟!”她也不多解释,一个转身就往燕三郎的住处奔去。她身法展开,霍东进只见眼前一花,仿佛有红云飘走,小园里面只剩他一个人了。 千岁奔回住处,直接推门,见燕三郎依旧倚在床上。除此之外,屋里没有第二个人了。 她微松口气,可是看见燕三郎状态,一颗心又提到嗓子眼儿:“出什么事了?” 他面色胀红,额头汗珠滚滚而下,嘴唇却是白的。 按理说,他的伤势已经好了三成,怎么看也不该突然恶化啊。 “要冲击‘归元’境。”燕三郎咬牙,每说一字都千辛万苦,“现在!” “不会罢!”千岁骇了一跳,一时也麻爪。 他修行《饲龙诀》,养出来的小龙因为互相争斗,数量是由多变少的,最初的十二条削减为现在的六条,境界也慢慢提升。 而整部《饲龙诀》最艰难、最凶险的一关,非“归元”莫属。 六条小龙分批打通奇经八脉,这个过程持续数年之久。它们迅速成长的同时,各自领地也同时缩小。己身愈强而地盘愈小,打架的风险就上升了,这也是修行《饲龙诀》不可避免的步骤。 燕三郎一直放慢最后的冲关脚步,甚至有意压制,就是不断巩固己身,将肌体练得固若金汤,以免被群龙破坏。 这是求一个稳妥,以防万一。毕竟别人修行冲关失败,大不了掉阶重来,而他就是直接玩完,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千岁可万万没想到,真力小龙会在这个时候作祟。 “至少再过数月才对!”现在燕小三的身体可经不起小怪物们折腾! 少年连话都没机会多说:“就现在!” 千岁见他指尖都有些发抖,但依旧从颈上拽下木铃铛,紧声道:“解除……” 这次冲关来得意外,不似前一次由得他细心准备。但有一件事是必须做在前头的,那就是解除他和天衡的契约。 否则他一旦冲关失败身死,她又要被封印百年。 千岁一把捂住他的嘴,目光不善:“看看我们周围环境,你敢把木铃铛留给谁?” 上一次冲关,他们在春明城家中。燕三郎有闲暇将事情安排得明明白白;眼下呢? 眼下他们身在桃源,汪铭直对他们、尤其是对千岁始终都没好感,他若知道燕三郎直面生死,不来落井下石就不错了;至于得胜王,虽说自己心灰意冷,可这人是枭雄心性,如能拿到天衡,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想到随天衡送出去的阿修罗,燕三郎拿着木铃铛,竟觉它烫手得很,所托无人。 就在此时,外头有人轻轻敲门:“燕公子?” 霍东进跟过来了。 “你们还好罢?”他接着道,“看千岁大人匆匆赶回,莫不是出了事,我和王爷同来探望。” 好嘛,得胜王也来了。 千岁瞪圆了凤眼,对燕三郎道:“不许解约!” “可是……” 第997章 坚持下去才有转机 “一旦解约,谁帮你应付外面的人?”千岁下意识伸手抚着他的面庞,坚定道,“这一关,你一定能过。为了你,也、也为了我。” 她前一句话的借口说得随意,后一句话却郑重其事。燕三郎从她眼里看到了坚持。 每人都要为自己做出的决定负责。千岁坚持不解约,他一旦失败,她就要再过暗无天日的一百年。 她还有没有一百年了?他不知道。 可既然她已经明确了后果,还愿意押重注在他身上,那么…… 燕三郎不劝了,点了点头,张口接下她塞进来的药丸子就阖眼入定。 这就开始了?意外来得太突然,她甚至没空和小三好好说两句话。 千岁看着他坚毅而渐渐沉静的面庞,很想伸手去抚,却又怕影响他的心志。 从现在开始,他要全神贯注,不容有一点闪失。 千岁紧紧握拳,站直了身体,蹑手蹑脚推门出去。 她回身带门,脸上一派云淡风轻:“没事,是我炼的一炉丹药坏了火候。” 得胜王看了看紧闭的屋门:“燕三没事吧?” “没事。”她微微一笑,“吃了药,还在睡,他的伤快好了。” 她心底越是焦急,脸上的笑容就越发明媚。 得胜王悦,连说几声“那就好”。 这两位都是人精,看出千岁不想让两人入房,于是寒暄两句就找个由头离开了。 阿修罗返身回房,先在屋角四周布置一套防御阵法,这才转身在桌边坐下。 小三生死攸关,难道她袖手旁观,只在一边坐以待毙? 为她自己,为这臭小子,她也该想想办法才是! 但《饲龙诀》的修行不容旁人插手,她贸然向他渡进真力,恐怕反而引得他豢养的真力小龙群起造反。 如何是好? 她急躁起来真想一拳打在墙上,这又是噩运反噬搞的鬼罢?憋了几天终于放出这么一个大招。 只要燕三郎冲击“归元”境失败,她就会被直接封印百年,那比死还难过,不正是倒霉到家的表现么? 千岁真不想承认,自己后悔得要命。早知道噩运能传导到燕三郎身上,她用出福生子之前一定会慎重再慎重。 好在离午时末不到一刻钟了,而按照《饲龙诀》的修习之法,燕三郎还要先打通冲脉,然后才开始冲击“归元”之境。 只要他坚持到噩运反噬结束,说不定否极泰来,就有转机! 正这样想着,她就看到燕三郎如老僧入定,神情平静,但脸色比原来更红了。 千岁一眼就能看出,这是气血逆行的前兆。白苓的父亲就是气血逆行入脑,最终走火入魔。而燕三郎的情况比他更凶险,一旦失败,连变成痴呆疯癫的机会都不会有,直接就是驾鹤归西! 最糟糕的是,他现下脆弱的心脏受不住这种冲击! “别死啊!”她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里,指尖在桌面上一戳一个洞,“至少熬过噩运反噬期!” 只剩最后这么点儿时间,她家小三必定可以的。 这念头刚升起,她就看见燕三郎嘴角和鼻子里都渗出了鲜血! 她心头一凉,猛地站起,连椅子都带倒了。 就在这时,外头有人呯呯敲门,声音很急:“快开门,是我!” 汪铭直来了。 他这人对燕三郎没好感,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会儿突然登门,莫非是? 千岁挥手,房门自开。 汪铭直也不过槛,就站在门外道:“燕时初危急,弥留替你出了个办法……” …… 真力小龙突然暴动,燕三郎就知道,这回麻烦大了。 若说他的身体是龙穴,那么六条龙同时打砸抢,就是一副不拆家到底不罢休的架式。 好比六条二哈的破坏力放大百倍。 原本被他压得服服贴贴,偶尔才闹个小脾气的真力龙,为何突然暴起? 燕三郎没空细想,只能隐约明白,这应该和前几天的弥留会谈有关。 那十个时辰里,他和千岁抓紧时间问出了海量问题,其中就包括修行过程中遇到的种种限制。 制约异士境界的因素,归纳起来无非是两个,一是自身修为水准,二是道心与认知。前者好办,兢兢业业修炼就是,除非资质太差,否则总有长进;可是后者的提升,说好听靠悟性,说实在点就是随缘。 在这方面,燕三郎就占足了便宜。弥留掌管天地法则,自身通晓的天道天理,哪里是普通人可以比拟? 只要问得巧妙,燕三郎的疑惑一般都能得到解答。 原本制约他进入“归元”之境的壁障,就是年纪太轻、修为进度过快,而道心未稳。 别人是纸上得来终觉浅,须知此事要躬行;他呢? 他正好反过来,从小历经坷坎,修行一路凶险,欠缺的是提点,是明悟。 与弥留交谈了十个时辰,他的收益可不是“闻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这么浅薄,学识和感悟都在飞快提升。许多从前晦涩不明之处,如今也融汇贯通了。 可以说,他这几天虽然身体不便,可是头脑中计算与揣摩道理却几乎一刻都不停歇。 弥留的问答给他打开了全新的天地,他对天道奥义的孜孜以求,比昔年刚刚追随连容生如饥似渴地学习犹甚。 他知道千岁或许自责是福生子的运道反噬惹祸,但燕三郎自己明白,冲击“归元”境的提前,多半还是他自己造出来的锅。 真力小龙与他同为一体,燕三郎道心大进,真力小龙同样不甘示弱,体量比原本加大了一倍不止。六龙一路高歌猛进,最后一脉“冲脉”看起来像固若金汤的大坝,但在这几条过江龙面前就好像有点不够看了。 燕三郎暗暗心急。 他也知道噩运反噬快要到期,只要他能坚持到那个时候,或许还有一线转机,因此全尽力拖延六龙的脚步。 唯恐冲关太快,恨不得替屏障再加固一下。他的修炼方式,也算是天下独一份了。 此时距离福生子的噩运反噬结束,还剩下八十息时间。 第998章 封闭 事实证明,作为《饲龙诀》第二阶最难的一道关卡,冲脉极其坚韧。冲破它的难度,相当于任、督二脉加在一起。正常情况下,修炼者可能要反复三、四次,经过艰苦卓绝的努力,才能驭龙将之一点一点打通。 等冲脉打通,真力小龙的力量也消耗大半,那么接下来的群龙战斗就有希望压制在主人可控的范畴内。 可是燕三郎养出来的小龙,体型和力量已经远超正常。 哪怕少年想尽办法设绊子、拖后腿,这些不再听话的东西最终也是紧赶慢赶,赶到了冲脉,随后发起进攻! 还有四十息。 燕三郎终于在自己身体当中见识到,什么叫作“惊滔骇浪”。 原本几乎牢不可破的冲脉,抵住了六龙的第一波、第二波、第三波冲击。 燕三郎一点儿也不高兴。 脉垒开始有一点儿松动的迹象。这也太快了! 他开始感受到来自经脉的压力和痛楚。真力冲关不可避免会带来损伤,他在打通前七条经脉时已经很有经验,此时就明白: 真力小龙的进攻过分凶猛,冲脉坚持不了多久了。 更糟糕的是,气血运行速度太快,对心脏的冲击也很大。 心跳怦怦,越发迅猛了,冰魄的冷镇作用却越发微弱,他都能感觉到伤口重新开裂,剧痛一阵一阵传来。 再这样下去,他会被自己的心血溺死。 还有十五息。 燕三郎拼尽全力拖住六条真力小龙的进攻。 还有五息。 他呼吸紊乱,面色胀红。经脉也快承受不住了,被反复冲撞的关卡正在无声崩解。 小龙的冲击更凶猛了,好像知道胜利候在前方。 就在最后一息,冲脉被撞破,真力的洪水汹涌漫过! 燕三郎再忍不住了,一口血箭喷出三尺开外。 至此,十二正经,奇经八脉,全数打通。 至此,真力终于在燕三郎身体当中畅行无阻,再没有任何一个死角。 今时之前,这结果能让他欣喜若狂,可现在,少年的生死大劫才刚刚到来。 冲脉被打通以后,真力小龙就要循原路重新游回胞中,也即是丹田气海。在其他任何异士那里,这个过程都要非常小心、非常温柔,甚至最好的办法是另选一条经脉直通丹田,而非原路逆行。 可是燕三郎身体当中的六龙却始终都是竞争关系,现在打通冲脉的合作宣告胜利,下一秒六龙就各自为战,先前的默契荡然无存。 越快抵达气海的真力小龙,就能比其他对手更早一步获得元气的滋养。 “归元”之意,即是百川最终汇入大海。 它们生于溪流、长于河川,最后还是要入海才能长成真正的蛟龙。 因此,它们对逆行的速度只有一个要求: 越快越好。 六龙同时逆行,燕三郎可就吃了天大的苦头。它们所到之处,经脉根本承载不起这样的冲击,险些都要寸寸断裂。 何况他重伤在身,真气鼓荡起来就让他胸口痛不可遏,仿佛下一秒就会像个气球一样炸开! 世上修炼《饲龙诀》的人太少,难有参照,可燕三郎自己明白,他养出来的龙太过强壮也太过凶残了,在他身体最强健时都经不起它们折腾,何况现在。 六龙几近失控,他得想个法子。否则不等它们奔回气海,他要么经脉寸断,要么心脏爆开,反正都是个死! 就在这时,天籁一般的声音从世外传来,回响在他的脑海: “燕小三!” …… “燕小三!”千岁凑得很近,红唇都碰到他的耳朵了,“有办法了,你能不能听见我说话?” 福生子噩运反噬的期限应该已经过完了!也直到此刻,她才敢给燕三郎支招,否则怕是要出反效果。 天知道,她等这一刻等到心急如焚。 在她密切注视下,少年的眼皮动了一下。 是了,他现在开不了口。 千岁转了转眼珠:“能就动一下眼皮。是不是六股真力逆行,快要冲进气海?” 她对燕三郎的修行进度一清二楚,只看他现在模样,大概就知道他遇见什么麻烦。 他又动了动眼皮。 果然是这样。千岁精神一振:“听好,它们既然冲着你的气海去,拉也拉不回头。不若先将气海暂时关闭!” 冲脉的源头就是气海,燕三郎若能将气海封闭,真力小龙的目标减了大半,一时就不会那么疯狂地冲击经脉了。 燕三郎没有反应。他现在顾全经脉而不可得,哪里还有余力去封闭丹田? 千岁也知道他的困境,低声道:“我帮你。你最后贯通的是冲脉,那么真力也从冲脉逆行回去,对么?” 燕三郎动了动眼皮。 “那么要堵住它们的去路,势必要封闭气穴和……”她舐了舐唇,才能继续说下去,“和下极穴。” 说罢,她就去解燕三郎衣裳。 少年眼皮乱动,显然心绪不宁。千岁低叱道:“要不要命了,这时候还敢胡思乱想?” 这厮抱病在床,只着宽松的中衣,倒是方便她行事了。 她先在他腹部几个穴位透力按下,以封闭之。 还有最后一个下极穴。 她坐到他身侧去,纤纤玉指贴肤下滑。 人类男子的身体,她不熟悉,没法子隔衣施为。 这厮体温好高啊。 “唔……这里?”她好不容易摸准了穴位,用力按下。 少年浑身一下剧颤。 看样子是封好了。千岁不敢迟疑,手掌按在他丹田,将自己的力量源源不绝渡了过去。 嗯,腹部块垒分明,手感也是棒棒哒,比刚才好多了。 啊,不能瞎想,人命关天。她赶紧将思绪扯回来,专注于操控自己的力量和燕小三的真力躲猫猫。 捉迷藏的场所,就在他的经脉之中。 “我将它们引散,再去滋补冰魄。”她贴着他耳语,“接下来,全看你自己的了。” 说罢,她召出琉璃灯,从灯中抓出大团淡青色的膏状物体,一把摁在燕三郎胸口。 青膏有浓厚香气,触肤即入,一转眼就渗透进了少年心头。 第998章 封闭 事实证明,作为《饲龙诀》第二阶最难的一道关卡,冲脉极其坚韧。冲破它的难度,相当于任、督二脉加在一起。正常情况下,修炼者可能要反复三、四次,经过艰苦卓绝的努力,才能驭龙将之一点一点打通。 等冲脉打通,真力小龙的力量也消耗大半,那么接下来的群龙战斗就有希望压制在主人可控的范畴内。 可是燕三郎养出来的小龙,体型和力量已经远超正常。 哪怕少年想尽办法设绊子、拖后腿,这些不再听话的东西最终也是紧赶慢赶,赶到了冲脉,随后发起进攻! 还有四十息。 燕三郎终于在自己身体当中见识到,什么叫作“惊滔骇浪”。 原本几乎牢不可破的冲脉,抵住了六龙的第一波、第二波、第三波冲击。 燕三郎一点儿也不高兴。 脉垒开始有一点儿松动的迹象。这也太快了! 他开始感受到来自经脉的压力和痛楚。真力冲关不可避免会带来损伤,他在打通前七条经脉时已经很有经验,此时就明白: 真力小龙的进攻过分凶猛,冲脉坚持不了多久了。 更糟糕的是,气血运行速度太快,对心脏的冲击也很大。 心跳怦怦,越发迅猛了,冰魄的冷镇作用却越发微弱,他都能感觉到伤口重新开裂,剧痛一阵一阵传来。 再这样下去,他会被自己的心血溺死。 还有十五息。 燕三郎拼尽全力拖住六条真力小龙的进攻。 还有五息。 他呼吸紊乱,面色胀红。经脉也快承受不住了,被反复冲撞的关卡正在无声崩解。 小龙的冲击更凶猛了,好像知道胜利候在前方。 就在最后一息,冲脉被撞破,真力的洪水汹涌漫过! 燕三郎再忍不住了,一口血箭喷出三尺开外。 至此,十二正经,奇经八脉,全数打通。 至此,真力终于在燕三郎身体当中畅行无阻,再没有任何一个死角。 今时之前,这结果能让他欣喜若狂,可现在,少年的生死大劫才刚刚到来。 冲脉被打通以后,真力小龙就要循原路重新游回胞中,也即是丹田气海。在其他任何异士那里,这个过程都要非常小心、非常温柔,甚至最好的办法是另选一条经脉直通丹田,而非原路逆行。 可是燕三郎身体当中的六龙却始终都是竞争关系,现在打通冲脉的合作宣告胜利,下一秒六龙就各自为战,先前的默契荡然无存。 越快抵达气海的真力小龙,就能比其他对手更早一步获得元气的滋养。 “归元”之意,即是百川最终汇入大海。 它们生于溪流、长于河川,最后还是要入海才能长成真正的蛟龙。 因此,它们对逆行的速度只有一个要求: 越快越好。 六龙同时逆行,燕三郎可就吃了天大的苦头。它们所到之处,经脉根本承载不起这样的冲击,险些都要寸寸断裂。 何况他重伤在身,真气鼓荡起来就让他胸口痛不可遏,仿佛下一秒就会像个气球一样炸开! 世上修炼《饲龙诀》的人太少,难有参照,可燕三郎自己明白,他养出来的龙太过强壮也太过凶残了,在他身体最强健时都经不起它们折腾,何况现在。 六龙几近失控,他得想个法子。否则不等它们奔回气海,他要么经脉寸断,要么心脏爆开,反正都是个死! 就在这时,天籁一般的声音从世外传来,回响在他的脑海: “燕小三!” …… “燕小三!”千岁凑得很近,红唇都碰到他的耳朵了,“有办法了,你能不能听见我说话?” 福生子噩运反噬的期限应该已经过完了!也直到此刻,她才敢给燕三郎支招,否则怕是要出反效果。 天知道,她等这一刻等到心急如焚。 在她密切注视下,少年的眼皮动了一下。 是了,他现在开不了口。 千岁转了转眼珠:“能就动一下眼皮。是不是六股真力逆行,快要冲进气海?” 她对燕三郎的修行进度一清二楚,只看他现在模样,大概就知道他遇见什么麻烦。 他又动了动眼皮。 果然是这样。千岁精神一振:“听好,它们既然冲着你的气海去,拉也拉不回头。不若先将气海暂时关闭!” 冲脉的源头就是气海,燕三郎若能将气海封闭,真力小龙的目标减了大半,一时就不会那么疯狂地冲击经脉了。 燕三郎没有反应。他现在顾全经脉而不可得,哪里还有余力去封闭丹田? 千岁也知道他的困境,低声道:“我帮你。你最后贯通的是冲脉,那么真力也从冲脉逆行回去,对么?” 燕三郎动了动眼皮。 “那么要堵住它们的去路,势必要封闭气穴和……”她舐了舐唇,才能继续说下去,“和下极穴。” 说罢,她就去解燕三郎衣裳。 少年眼皮乱动,显然心绪不宁。千岁低叱道:“要不要命了,这时候还敢胡思乱想?” 这厮抱病在床,只着宽松的中衣,倒是方便她行事了。 她先在他腹部几个穴位透力按下,以封闭之。 还有最后一个下极穴。 她坐到他身侧去,纤纤玉指贴肤下滑。 人类男子的身体,她不熟悉,没法子隔衣施为。 这厮体温好高啊。 “唔……这里?”她好不容易摸准了穴位,用力按下。 少年浑身一下剧颤。 看样子是封好了。千岁不敢迟疑,手掌按在他丹田,将自己的力量源源不绝渡了过去。 嗯,腹部块垒分明,手感也是棒棒哒,比刚才好多了。 啊,不能瞎想,人命关天。她赶紧将思绪扯回来,专注于操控自己的力量和燕小三的真力躲猫猫。 捉迷藏的场所,就在他的经脉之中。 “我将它们引散,再去滋补冰魄。”她贴着他耳语,“接下来,全看你自己的了。” 说罢,她召出琉璃灯,从灯中抓出大团淡青色的膏状物体,一把摁在燕三郎胸口。 青膏有浓厚香气,触肤即入,一转眼就渗透进了少年心头。 第999章 同类相残 守在这里的冰魄原本手忙脚乱去堵心上的伤漏,现下得青膏之助,势力一下膨胀起来。 如果千岁这时候扒开少年胸腔来看,当会发现整颗心脏都覆上了一层白霜。 白霜虽薄,却将伤口尽数包裹在内。尽管心脏跳动越发猛烈,冰魄还是勉强堵住伤口,使燕三郎不至于心内大出血而亡。 这是琉璃灯多 《大魔王娇养指南》第999章同类相残 《<b>大魔王娇养指南</b>》笔趣阁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1000章 千言万语只一字 千岁从来回踱步到瘫坐椅上,也有些乏了。 看样子最凶险的时刻已过,冰魄也恢复了正常工作,只要最后关头不出错,他应是性命无虞。唉,心都要操碎了,希望这小子一如既往地命硬,连带她也、也安全。 有人轻轻叩门:“千岁姑娘,晚膳来了。” 城主府的下人来送饭了。 千岁没精打彩:“不要,不吃了。”她担惊受怕一下午,光惊吓都吃饱了,哪还有心思吃晚饭! 这时却有个细若蚊蚋的声音道:“为什么不吃?” 咦? 千岁一怔,大喜回头,果然望见盘膝而坐的燕三郎缓缓睁眼,对她勉力一笑。 她从未觉出,少年的笑容是这样灿烂可爱。 千岁欢呼一声,闪身过来就想抱住他。 燕三郎却抢先道:“大夫。” 她一呆:“什么?” “找大夫。”他说话吃力,身体都有些摇摇欲坠,“心伤。” 他的状态,离“好”字似乎还有好大一段距离。 是了,他的归元大劫好不容易过去,可伤口的状态却更糟糕了。 从调息状态退出,呼吸频率一下子加快。燕三郎想咳嗽,几次都强行忍了下来。这一咳,怕是心脏就爆裂了。 “坚持住,我这就去找大夫!”红衣女郎扶他躺好,忍不住在他额头亲了一下,飞快出门。 希望得胜王的大夫今天还在府内。 燕三郎望着头顶的纱帐,那里悬着一枚小小的玉如意,盈润晶亮。 他记得,这是千岁亲手挂上去的,希望福生子噩运反噬期间能讨个如意的好兆头。 她临走时开关一次房门,带进一股子风,把如意吹得晃来摆去。 燕三郎看着它,眼皮也越来越重。 归元境突破之后还不能收功,他还得卯足了劲儿驯服小龙。若是错过今时它最虚弱的时刻,以后再也别想让它听话。 是以他还得顶着心伤,强行硬挺一个下午。 他实在太累了。 …… 燕三郎陷在无边的黑暗当中,连梦都没做一个。 这一觉睡得很沉,沉得他以为自己醒不过来了。 可是窗纸被阳光照得通亮,空气中还有浅淡的香气。 燕三郎一侧目,就望见千岁侧卧在床,双目微阖,娇靥离他不到一尺。 他挣扎着醒来,能见到她就是最大的奖励。 少年很想抚一抚她的脸,可是指头都抬不起。 他呼吸加重,千岁立有所觉,一睁眼就跟他四目相对。 两人对视几息,她才绽开一个笑容:“醒了?” “嗯。” 他喉结动了动,原本有千言万语,临出口却只这么一个字。 千岁撑起半身:“渴了么?” “嗯。” 她下床打了半杯温水,喂他慢慢喝下。 “我睡了多久?” “不长。”千岁的声音还有些迷糊,“昨晚又给你剖心一次,你才睡了大半天。” 这时又有人来敲门:“千岁小姐,午饭现在用么?” “拿进来,要双份……”千岁扬声,毫不客气吩咐,“不,要三份!” 三、三份?门外的下人一呆,进来放下午饭就跑,去备另外两份了。 千岁这才关上门,欢欢喜喜回到燕三郎身边:“过了?” “算是吧。”少年的脸色白里透青,有深深的疲惫,“至少六龙只剩最后一条。” “那就是成了。”千岁打了一碗炒饭:“饿了吧?” “很饿。”他也不客气,闻着饭香,腹里顿时一阵雷鸣。 她窃笑着往他后背垫了一圈棉被,让他能半坐起来,而后舀了一勺炒饭到他嘴边:“来,张嘴啊。” “我自己来。”若是被她喂食,这大概会成为她下半生的谈资吧?燕三郎不愿。 “来什么来。”千岁往后一让,“你的伤口这是二次迸裂,现在手都抬不起!” 她真是知他甚深。 好在千岁笑道:“不过你这回扯动的是心伤,胸骨恢复不错,最多两天同样可以下地。” 眼看那勺子快戳中鼻子,少年只得张嘴。 “真乖。”红衣女郎拍了拍他的脑门儿,又舀一勺。 少年臭着脸吃了。 苦菜炒饭很香,肚子饿的时候,吃起来就更香了。 冲击“归元境”成功,对体力是巨大消耗。晋阶成功之后,他又花了好多功夫,才把浑身鼓盈的真力安抚下来,安于丹田。 现在这东西闹腾起来,真会要了他的命。 同时,他胃里还空虚得厉害。 无论伤得多重,饭还是要吃的,对现在的他来说,辟谷丹严重营养不足。 “喂,吃慢一点,小心刺激了气血加速。”千岁客串丫环,替他把四五道菜一一轮遍。 桃源里没有海,千岁最喜欢的海鲜是不用想了。但大山里面好玩意儿也多,眼下正是吃鸡枞的好季节,桃源人进山采菌,回来熬成了最好味的黑鸡枞油。 这是佐餐圣品,拿来拌点鸡丝,鲜得要人命。 碰巧今天后厨还做了一道柿椒炒肝,酸甜香嫩。此物滋补气血,正合燕三郎用。 城主大人本身也是异士,厨子知道异士食量,这所谓的“一人份”足够三人大块朵颐。因此千岁方才要个“三份”,把下人都骇了一跳。 她说得有理,燕三郎放慢了进食速度,开始细嚼慢咽。有伤在身,他今后的养生之道就一个字了—— 慢! 千岁给少年打了一碗茯苓肉汤,才笑眯眯问起:“我帮上忙了么?” “帮了大忙。”燕三郎两大海碗炒饭下肚才稍稍止饥,“否则这会儿得胜王该准备给我收尸了。”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千岁一戳他脑门儿,“好好说话!” “计划成功,小龙被你的真力引开,在经脉里开战,胜出的三头最后汇总到气海去决战。”少年依旧言简意赅,“厮杀太激烈,我也不晓得用去了多长时间,最后只有一龙胜出,其他两只都被它吞掉了,半点残渣都不剩。” 他说得轻描淡写,红衣女郎却从字里行间听出了惊心动魄。《饲龙诀》几乎无人可以练成,这并不是没有道理,冲击“归元”境更是整部法诀的最难点。 第1001章 使用福生子的代价 燕三郎不说,她也可以想象这几个时辰里的凶险。最可怕的战斗就发生在他的气海当中,他只要一步控错,大概就是爆体而亡的下场。 好在,这许多惊心动魄终于是过去了。千岁摁着胸口,轻轻吁出一口气,忽觉自己太冒险了。 方才怎么就将一百年的自由托付给这小子了呢?要是有个万一,她…… 她想想都后怕啊。 不过么,好歹她帮上了大忙,否则燕三郎可真过不去这一关。 这么想着,她又得意起来:“然后呢?” “趁着它恶战后进入虚弱期,就要抓紧驯化,这也用了很久。”蛊没养好就会反噬,真力小龙也一样。燕三郎千辛万苦把它喂得膘肥体壮,不是让它来反水主人的。 三龙相争,两死一伤,他这主人终于有机会好好驯化小龙,让它对自己忠心耿耿,再不能顽劣反抗。 “顺利么?”千岁知道,这一步要是没走好,前面的辛苦也是付诸东流。 燕三郎点了点头:“倒是不难。它已入气海,除了为我所用,也没有别法可以生长。” 真力小龙生于涓流,长于河川,一路成长壮大,直至最终蛟龙入海,终有腾云驾雾之能。 可是《饲龙诀》养出来的毕竟不是真龙,燕三郎的气海也不是真正的大海,不可能让它无拘无束。事实上,他扮演的就是造物主角色,演天地造化之功,真力小龙成长为蛟龙,也脱去了幼时的冥顽不灵,懂得向这片天地俯首称臣,这才能获得源源不绝的滋养。 任何活物都要受制于环境,何况这只是一条真力构成的龙。 “现在它护住了心脉,我才能醒过来。” 燕三郎问她:“你往我心口抹了什么,能滋养冰魄?”千岁的手段,他这些年来差不多见识大半,怎不知她有什么能够喂养洋魄的宝物? “灯膏。”千岁没好气道,“被琉璃灯吞下去的生物都被炼化了,析出来的部分生命精华就沉淀成了灯膏。” 燕三郎沉默几息,轻声道:“对不住,又折损了你的修为。” 她说得隐晦,可灯膏原本沉在琉璃灯底,而琉璃灯就是她的丹田。从这里挤出灯膏,和挤出她的修为有什么区别? “你欠我的,越来越多了。”千岁连白眼都懒得翻,“真是命里的煞星,也不知我什么时候才能连本带利讨回来。” 她召出琉璃灯,于是燕三郎就看见灯身上的裂纹进一步扩大,原本若隐若现的符文,现在干脆就不见了。 “喏,再这么下去,我要退回云城的修为水准了。” “不会的。”燕三郎认真道,“很快又能补回来,我保证。” 她轻轻哼了一声,心里安定不少。臭小子对她向来言出必行。 “福生子的噩运反噬,应该是过去了。”千岁小声嘟哝,“真是,临到末了还给我来这么一出。”她原本以为自己躲在木铃铛里,福生子的噩运反噬不一定能找到她头上。 “你我本是一体。”对噩运反噬,燕三郎其实早有预料,“它祸不着你,自然就会找到我头上。” 阿修罗咬唇,不想对他说抱歉。 燕三郎看出她心中所想,接着道:“不过祸兮福之所倚,若非这次六龙逼宫气势汹汹,‘归元’境也未必突破得这样爽快。” 正说话间,外头忽然传来脚步声,很快就有人砰砰叩门。 “千岁小姐,燕公子?” “孙大夫来了。”千岁低笑一声,去给他开门。 孙大夫今年四十多了,留着山羊胡,人又黑又瘦,但目光格外有神。他大步跨到燕三郎床头坐下,细看他脸色:“你终于醒了!”说罢搭了搭少年的腕脉。 “你差点就死了!”孙大夫秉承了大夫的操守,昨晚施予急救,这会儿就事后算账、气不打一处来,“看你那破心脏,第一次能补起来就很勉强,你还运功冲关、气血倒灌!啊?没把你溺死在心血里,算你小子运气好到逆天!” 燕三郎没法子解释,只能苦笑。 “我也不是什么手眼通天的人物,就算有千岁小姐从旁相助,手术的效果也仅止于保住你的性命!”孙大夫脸色臭得很,毕竟不爱惜自己的病人最招人厌,“听好了,你的心脏二次重创比头一回还严重,这病根就算落下了,短时间内别想能好,你就算吃尽灵丹都没用。” “我知道。”燕三郎方才轻微调息,真力一到心口就堵滞,可见伤势比他预想得还严重。 “从今日今时起,你要小心保养,宜静不宜动,能躺不要坐。”孙大夫严正叮嘱,“再有第三次心脏受创,你一定没命。” “好。”他遵医嘱时一直很乖。 “另外,冰魄那东西有利有弊,虽然可以封住你的心伤,但这玩意儿本来就不该用在人体。”孙大夫喘了口气,“你也知道的吧,保护你的同时,它的寒毒同样会入侵心肌,形成顽症。” “知道。”燕三郎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弥留给出的是无法之法,他不用冰魄就会死,用了也会成疾。 这就像饮鸩止渴,可是两害相权只能取其轻。 “今后,你的心伤每康复一点,就要把冰魄逼出来一点。”孙大夫继续交代,“这过程很长,可能持续个三年五载。好在你还年轻,有大把时间。” “好。”燕三郎每个字都听得仔细,然后道,“我会减寿多久?” 医者不自医,哪怕他对伤情有个模糊的判断,毕竟不如主刀大夫清楚。 “这个?”孙大夫下意识看了边上的千岁一眼,见她点了点头,才回答燕三郎,“少说也是……” “多久?”少年脸色很平静。 孙大夫忍不住叹息:“至少是十五年起步了。” 千岁轻咳一声:“你若原本能活一百岁,现在减到八十五,好像也不太亏,反正都是糟老头子。” 孙大夫忍不住看了她一眼。这话并不能安慰人啊。 燕三郎却笑了笑,对他道:“多谢孙大夫,我有点累了。” 第1002章 没心没肺 “行行,我这就走,你们小夫妻慢慢聊。”孙大夫识趣儿,转身就往门边踱。 千岁却伸手一挡:“孙大夫,他的病情不要跟旁人细说。” “这点儿医德我还是有的。”孙大夫嘿了一声,“不过主公要是问起,我也必须交代。” “除他之外。”得胜王老辣,这种事儿也不会对手下多言。 探望病人的任务结束,孙大夫就离开了。 千岁关好门,也给燕三郎按了按脉搏,挑起细眉:“你的脉象可真够诡异的。” 一方面,除了心脉之外,他浑身经络畅通。 真龙入海,令他真力在全身的运行效率骤然提高了数倍不止。若是闭眼不看,她大概会以为身边坐着一头人形猛兽。 可另一方面,他的生机薄弱,竟比风烛残年的老人更显心脉沉滞。 简单来说,他的真力强大而心力脆弱。心脏是全身的血泵,它不得康复,前者再逆天也是效用有限。 “冰魄呢?” 燕三郎认真感知一会儿,才道:“还在,就是活性不足了。” 方才那一番冲击,冰魄也尽力了,眼下就是要死不活。“对了,它们会吸收心口的瘀血。”否则方才真力鼓荡时,他早被自己澎湃而出的心头血溺死。 千岁早就心里透亮:伤口二次撕裂,病根算是种下了。这一回燕三郎由伤转病,恐怕短时间内康复不全。 使用福生子的代价,实在是太大了。 燕三郎却盯着她搭在他腕上的纤指,莹白得刺眼、细长得刺眼。 他还知道,这只小手也灵巧得过分。 方才他大难临头时,她、她…… 他喉结上下动了动,忽然觉得满桌的好菜没那么香了。 千岁笑吟吟剥了个龙眼,没注意他的目光:“《饲龙诀》到这里就算炼完了?” 燕三郎看着她拈起晶莹的龙眼放进口里,闭目享受的模样,不禁咽了下口水。 “嗯。” “想吃咩?”她终于发现他直勾勾盯住自己了。 “想。” 千岁又剥了枚龙眼,喂给他吃,又贴心地把核儿取走了。 这时城主府的下人又来了,送另外的两人份晚膳。 把她打发走,千岁这才坐去桌边,慢条斯理自己开动:“然后呢?”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但燕三郎理所当然接了下去:“从前,我原打算等真力在气海筑巢,就把木铃铛里的存货调出来用。可惜,这计划又要推迟。” 是哦,从前因为修炼《饲龙诀》要控制真力小龙的力量问题,他每次做完任务都把报酬攒在木铃铛里,从未取用。这么多年、大大小小几十次任务的存货可观啊! 想起他的一次性收入之丰厚,千岁都要擦口水了。 偏偏燕三郎还要感慨一句:“这东西要是付利就好了。” “想得美!”她羡慕妒忌恨。不过《饲龙诀》的归元境听说是全诀最大难关,他顶着福生子的噩运反噬和满身伤病,糊里糊涂硬冲过去了,若教这本法诀的编纂者知道,包准无语。 “十二天到,福生子的噩运反噬也就结束了。”他俩都活着,真是万幸。燕三郎一脸严肃,“下次……” “嗯嗯,一定提前告诉你。”千岁悻悻向他保证。鬼知道他们进入桃源的最后对手会变成海神使,还是入侵了苍吾使者的强化版海神使;鬼知道庄南甲也派手下潜伏进来了,说好的桃源很隐秘,几十年都未必能遇上雷暴,未必能进得来人呢? 为什么生死大敌一窝蜂都来了? 福生子的噩运,这玩意儿真地邪门。 连累燕小三也差点丧命,想起这一点,千岁也知道自己今后使用福生子必须谨慎再谨慎了。 她凑近他轻嗅几下:“喂,你该洗澡了。”赶紧转移话题是正理。 当下她去找人备水。 冲击“归元”境又是一次伐筋洗髓的过程,能把异士身体当中的秽物和多年积攒的丹毒都清扫出去。只是燕三郎平时就注重打熬筋骨,用的丹药又是上等,余毒极少,否则醒来要做的头一件事就不是吃饭而是洗澡了。 即便如此,他身上也有淡淡腥气。 少年不要阿修罗帮洗,热水来了,千岁只得脱去他上衣,再将他抱进木桶。其实下面两件她也很愿意代劳脱掉,怎奈他死揪着不放,她只好作罢。 燕三郎将她撵了出去,这才心平气和泡了个热水澡。好在逐渐恢复的冰魄让他的心跳又慢了下来,血流速度大为减缓,否则全身泡在热水里容易造成很大负担。 兴许是这么多天来头一次放松心,入夜以后,他又做起那个羞于启齿的梦。 梦里的女子依旧娇笑连连,热情似火。 可这一次,他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少年突然就醒了,睁眼瞪着纱帐,发呆了好久。 他记得。 冲击归元境期间,他虽在调息,可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每个细节,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千岁她…… 蜷在他手边的白团子抬起头来,不明所以地喵呜一声。天还没亮,主人就起来了么? 它伤还没好,夜里也不能出去蹦跶,只能在这里跟燕三郎为伍。少年挠了挠白猫的脖子,长长叹了口气。 白猫侧头看着他,仿佛嗅出他的苦恼。 “没心没肺。”他艰难地伸手搓了搓脸。 芊芊莫名其妙,主人这是说它? 燕三郎不吱声了,继续阖眼。 离天亮还早,睡吧。 ¥¥¥¥¥ 晚饭过后,汪铭直带着涂杏儿来到北门,爬上城墙。 城门楼有守军,可不是谁都能上得去的,他得事先找得胜王通融。 涂杏儿越发好奇:“好罢,到底来这里做什么?”先前问了两遍,汪铭直都不肯说。 “往那里看。”汪铭直指向北边。 北边有小河,高大的落羽杉沿水生长,占满了半个山谷。 涂杏儿昨天才从林中走过,知道秋天的杉羽转红,有的耀目如金、有的却深红如血,远望之层林尽染,美不胜收。 但这会儿天色已暗,看不见那景致了。 “快了,最多还有十息。”汪铭直倒数,“十、九、八……” 第1003章 否极泰来 什么快了? 他继续倒数:“三、二、一!” 话音方落,杉林飞出几道光弹,升到半空突然炸开了花。 夜空一下就被火树银花照亮。 “烟花!”涂杏儿惊喜得一下捂嘴,没料到在这等僻壤还能见到烟火升空。 “每年夏季,潘涂沟都要办花火大会。今年出了这些意外,所以延后大半个月。”汪铭直笑道,“花已经谢了不少,但烟火还是可以办的。好看么?” “好看!”涂杏儿连连点头,多彩的火光映亮了她的眼眸,“真是好看,比泰城过年的烟火好看多了。” 说到这里,她忽然反应过来:“从前……从前你也经常带我到这里看花火,是么?” “嗯,经常。”汪铭直仰望天空,“不过一般进林子里去,那时花儿都开得正好。” 虽然打退了饿鬼袭城,但最近怪事连连,拖累民心浮躁而沮丧。吴城主于是办起花火大会,为百姓驱邪纳吉、振奋精神。 只看涂杏儿反应,就知道这办法是成功的。 涂杏儿嗫嚅,“多谢”这二字几乎要被烟火的声音盖去,但汪铭直终究听见了。 他轻轻握住她的小手:“以后,我们去别的地方看烟火。” “别的……”涂杏儿先是迷茫,继而领悟他的话意,不禁睁圆了杏眼,“你是说?” 他嘴角的笑意扩大了:“桃源之外。” “可是我……”涂杏儿聪敏,瞬间就想通了关键,“唔,我能出去了?” “能了。”汪铭直轻声道,“吴陵要接手我的守护者之位,我便向弥留提出要求,要带你出去走走。” “它同意了?”涂杏儿明知道结果,也仍屏息发问,不知为何心中雀跃。 “同意。”汪铭直含笑道,“既然沙漏修不好,你就无**回,此时入世,算不得破坏天衡。”沙漏不能重置,涂杏儿就是个只剩八年寿命的小姑娘。弥留还有什么理由阻止她入世? “太好了!”涂杏儿不由自主抱住了他的脖子,似乎这具身体也厌倦了桃源,每一个细胞都在欢呼。 “嗯,太好了。”汪铭直拍着她的后背,笑容里露出一丝苦涩。 她只剩八年寿命了啊。 …… 虽然噩运反噬的时效已过,但燕三郎还是打起精神,小心保存画卷。毕竟,就算没有福生子,人也都有倒霉的时候。 幸好,接下去几天风平浪静,也不知是不是应了千岁所说的否极泰来。 这段时间燕三郎也没有闲着,白天都是闭目调息,温养心伤。 木铃铛乃是神物,会将报酬转作他所需要的力量,在千岁而言是愿力,在他这里就变作了真力。但突如其来的伤病打乱了他原有的计划,现在木铃铛里的力量暂时还要继续封存。 也不怪千岁眼红,他在木铃铛中暂存的真力实在太丰厚。就算以他打熬至今的体魄经脉,一次全吃下恐怕都得爆体而亡,因此他也想过,今后采取的方式就是少量多次提取炼化。 真力小龙已经成长为蛟龙,仿佛也褪去幼年期的中二,变得稳如老狗,平时就待在气海中一动不动,或者游去托护心脉,除此之外连翻身都懒。 驯化成功之后,燕三郎反而不需要催动它了。 莫说千岁,就是偶来探望的得胜王也是啧啧称奇: “怎么你修为倒像是提升了?这伤受得值啊。对了,好似还长高了。” 他眼力过人,不难看出燕三郎有些不同了,但眼中神光黯淡,脸色不佳,很是矛盾。若要打个比方,这小子就像一头病虎,平时看起来有力无力,却不知何时会暴起伤人。 “嗯。”大概是周身经脉畅通,就这几天内燕三郎突然长高了半指。 少年从前的隐忧,算是完全放下了。 “莫不是与海神使一战,境界就有了突破?”得胜王话中不无羡慕,对自己的眼光也更加满意。燕三郎越强,越证明他所托无误。“你何时可以行动?” 他已经听取了孙大夫关于燕三郎病情的报告,因此不问他何时康复,只关心少年何时可以下地行走。 “很快就能走了。”燕三郎微笑,这里也没有旁人,他解释道,“因为昨日冲关成功,又拱开了伤口,所以完全康复尚待时日,但日常行动却能无碍。” 得胜王怔住,最后冲他一竖大拇指:“胆儿真肥,却也太冒进了。” 万一挂了呢?这小子,还是太年轻了啊。 他目光一转,看少年手边放着一本线册,书皮上四个字是《韩氏兵法》,有些好奇:“韩氏?这是卫国镇北侯所著?” “他已是护国公了。”燕三郎知道他说的是韩昭,于是大大方方把兵法递了过去。得胜王纵横梁国时,韩昭也是卫国大有名气的少年英侯,为大卫镇守北疆。 册子不厚,吴陵接过,只看了几眼,面色越发凝重。 燕三郎故意道:“王爷可以带回去看。” “不,不用。”得胜王立刻放下册子,而后长叹一声,“韩昭果真将才也。” 少年不吱声。 得胜王又道:“这是他亲手所书,赠予你的?” “嗯。” “早些年,我手下若有这等能人就好了。”吴陵轻叹一声,但没有大发感慨,只是转开话题又聊几句,就离开了。 这些天,得胜王的手下也来找燕时初,三三两两,一般都由霍东进或者金羽引见。 他年纪太轻,没人认为他会久缠病榻之侧。 燕三郎与之会谈,心里就有数儿了。 复两日,鸿武宝印的时效也到了。 为安全起见,燕三郎把画卷又多封印一天,才选在午时刚至就打开来。 荆信察事件之后,金羽亲自看守阁楼,在里头一住就是五天,这时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对千岁道:“幸不辱命!” 燕三郎知道他还在意前几天的失手,轻笑道:“有劳了。” 俘虏还活着,那么鸿武宝印的效力就应该在昨天消失。 就在得胜、汪铭直众人眼皮底下,燕三郎褪下封魔环,将画卷一点一点铺展开来。 第1004章 命运弄人 画中郁郁葱葱,秋意盎然,足见笔力。 不过,也就是幅画儿罢了。燕三郎把画卷完全展开,也是什么都未发生。 金羽一指左下角:“落款后边的印章不见了。” 原本燕三郎取幽魂俘虏的指尖血,用鸿武宝印盖了个血印,这幅画卷才真正有了活力。现在十五日之期已过,印章居然不见了。 这也是鸿武宝印失效的标志罢? 得胜王抚着下巴:“如果此时再盖印,会有什么后果?海神使还能跳出来么?” 话音刚落,众人目光齐刷刷聚了过来。 “玩笑罢了。”吴陵干笑一声,“烧了它吧,免得夜长梦多。” 这是他作的画,也由他点火,亲手烧掉。 看画作在盆里慢慢烧成了灰烬,得胜王轻轻吁出一口气:“可惜了一幅好画呢,我过去十年都没画得这样用心过。”他看向燕三郎,“这就走了?” “嗯。”少年望向汪铭直和涂杏儿,“趁着天亮。” 经过几天休养,他可以下地走动了,只是不能跑跳、不能情绪激动、不能提动重物,更不能与人动手。 汪铭直早候得不耐烦,若非弥留指示他候到鸿武宝印过期,他早带着涂杏儿远走高飞了。她只剩下八年,每一分每一秒都太宝贵。 “去鹤壁交接罢。”汪铭直扶着涂杏儿上马,“我们也要从那里出去。” 众人骑马,出了潘涂沟往鹤壁而行,病号燕三郎独享一辆马车。至于那头巨鹰,它受的本就是外伤,在千岁的不间断好药供应,以及府里马夫的精心照料下基本恢复,这时就在众人头顶盘旋,跟着燕三郎等人一同前进。 得胜王心细,特意吩咐队伍放慢了速度,让他免受颠簸之苦。 燕三郎想起自己听过的传说,都把得胜王描绘成十恶不赦的屠夫,再看眼前人,不禁还是有些感叹。 这位能成一代枭雄,自有过人之处。 阳光明媚,众人缓缓走入一片荒地。 这是不知多少年前就已经废弃了的农田,芦苇和狗尾草长得比马头还高,人进去就找不着了,是捉迷藏游戏的好地方。 田间零落着破败的小屋,屋顶早就烂掉。风一吹,小半截篱笆就簌簌作响。 千岁忽然道:“这里有些眼熟呢。”对面是山丘、这里是农田……曾经是。 燕三郎正好走过田埕,忽然指着马蹄下的杂草:“看。” 马脚前方卧着一块石头,石上刻字,描字的红漆掉了十之七八。但他还是能辨出石上的字。 就一个字: 赵。 望见这块大石,千岁一下子就想起来了:“赵家村!” 半个多月前这里还是一片规整的农田,庄稼快熟了,满满都是即将丰收的喜悦。他们就在这里遇见了被追打的赵大良,而后随这少年回到赵家村、见赵长老,而后在另一名少年赵大召的指引下,前往鹤壁寻找弥留入口…… 然而,现在这里一片荒芜,什么都没有。 再往前走,众人经过一个荒村。这里的屋子塌得更厉害,也不知多久没住人了,杂草都从屋顶冒了出来。 但这里,燕三郎的确也来过的。 这里就是赵家村。 他看着前方的汪铭直,问道:“幻境?” 汪铭直头也不回:“嗯。” 得胜王当日也走过这里,见状不由得感叹:“原来连村里人都是假的。” 再次走过这里,仿佛一场梦醒。 “数十年前,这一幕就是真的。”汪铭直却淡淡道,“你接任守护者越久,这种景象就看得越多。” 数十年沧桑,村落和活人都是风吹雨打去了。 再沿着红石路往前走,过不多时就到了高耸入云的鹤壁。 金羽抬头观壁,忍不住问汪铭直:“出口到底在哪?” “别急。”汪铭直向得胜王勾了勾手指,“你是我的继任者,先把职权交接了吧。” 他即将卸下的守护者一职,将由得胜王接手。其中步骤,就不足向外人道也。 于是,两人都潜入潭中。 今日数十人到场,都在安静等候。 涂杏儿走到燕三郎身边,轻声道:“多谢。” “谢什么?”少年也很干脆,“我们若不来,你还有无尽的寿命。” 汪铭直看他的眼神就谈不上友善。毕竟在他看来,涂杏儿是海神使和燕三郎斗争、和弥留斗争的受害者。 或许事实也真是如此。 “谈什么无尽,不过是一次又一次我不记得的轮回罢了。”涂杏儿轻笑,“他什么都记得,因此反而没我坦然。说来也怪,虽然我什么都不记得,但听他说起这数百年来种种,竟觉自己也当真活过这么久了,再不能像从前那样懵懂。” 燕三郎看着她,忽然发现半个多月前那位萍乡的涂掌柜好像又回来了。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涂杏儿? “我谢你,因为你让我们两人都解脱了。”她慢慢敛起笑容,轻声道,“我从前在茶楼听书,说人死后要忘掉前尘,才能重新投胎。” “是的。”至少说书人这一段并没说错。 “在桃源,我每过十来年都会消失,完全抹去记忆后才会重活。”涂杏儿摇了摇头,“这和死去以后重新投胎转世,又有什么区别?只不过——” 她抚了抚自己面庞:“——只不过还是这张脸、这个人罢了。” 燕三郎点了点头:“天行有常。”从这一点来看,弥留给出的解决方案,其实和正常的生死轮回并没有什么不同。 只不过,涂杏儿是在桃源中进行自己的轮回罢了。 “如果下一世我还能记得,一定会觉得很累了。”她轻声道,“所以,他也很累了。他为我在这里困守了几百年,足不出外界,也是情至义尽。” 燕三郎也笑了笑:“看来你们相处甚欢。” 蜃妖和涂杏儿相处,一定很和睦。毕竟,他们已经当了几百年的夫妻,他对她再了解不过了。 这少年难得打趣,涂杏儿面上微现红晕,眼眸却很晶亮:“他很好。” 原来铭哥并不是她的良人,他才是。 命运也真会捉弄人,在她死后才安排了好姻缘。 第1005章 还有最后一笔账要算 燕三郎正要回话,忽觉颈上发热。 他扯出木铃铛一看,果然上面的“弥留”二字慢慢消失不见。 任务完成。 这就说明,弥留入口已经关闭。 而后他听见千岁的欢呼声:“任务报酬来啦!” 进入桃源一连触发了两个天衡任务,给付的报酬都很高,但燕三郎和千岁单纯为任务出 《大魔王娇养指南》第1005章还有最后一笔账要算 《<b>大魔王娇养指南</b>》笔趣阁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1006章 终出桃源 临别之时,对方突然来这么一句,燕三郎心头微沉,脸上却要轻描淡写:“我是借法器之力。” 得胜王看他半天,才悠悠道:“你我真是有缘。”他认识这少年不过二十多天,他们的交集却从七八年前就开始了,先是他求也求不来的神器“天衡”,后来又是…… 要强如得胜王,此时也不得不感慨一句:“世事难料啊。” 他正色对燕三郎道:“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该带走的人,还归你带走。但是——” 少年看他面色平和,并无怨恚之意,也就不动声色等着他的下文。 “但是,请你替我办一件事。” 得胜王低声说了几句,而后道:“我出不去桃源,这事儿就得找人办。你放心,恩也罢怨也罢,自此一笔勾销。以后金羽这些崽子们要是问起,你就说这话出自我口,并有我的亲笔书信为证。我都放下了,他们有甚放不下的?” 姜还是老的辣啊,不答应他的条件,这十九人就带不走,可是得胜王手下颇有奇才,的确是燕三郎所需。 接着,得胜王又从怀里取出一封书信递了过来:“我的字,霍东进一眼就能认出,何况上面还加盖了我的印章,内容你可以随便看。” 千岁哼了一声:“老东西,早就准备好了啊!”原来他早就知道了,始终不动声色。 这一记临门要挟,足见功力。果然姜是老的辣。 少年定定看着得胜王,想了想,才接过他的亲笔书信收好:“好。” 此时汪铭直也从水潭里冒出头来,显是没等到涂杏儿,就亲自过来照看。 “你还走不走了?”他催促燕三郎。 “巨鹰飞得过去么?” “能。”汪铭直答得干脆,“我撤掉幻境,它也能走。” “那么我跟它一起吧。”他伤还没好,不能跋山涉水。再说既然能飞上天,谁愿意用脚赶路? 他吹了声口哨,盘旋在天上的巨鹰就俯冲直下,落在他身边。 经过这些天的相处,它已经表现得相当温驯,再不复迷藏国中掀人小船的霸道。 少年同得胜王道一声“后会有期”,接过他手里的东西,就小心爬上鹰背。 当然,他没忘了带上书箱。 白猫的伤也未好全,这几天就无精打彩。它还是不会游泳,燕三郎也不打算带它走水路。 巨鹰振翅,尽量平稳地飞上蓝天。 从鹰背上俯瞰,群山巍峨,尽在脚下。 这样壮观的景象,寻常人一生难见。 汪铭直任守护者时,苍吾使将弥留入口藏在他的沙漏里,这样能使他尽心竭力地守护;现在得胜王继任了守护者,千岁实在好奇:“你说,弥留入口被他藏在哪里了?” 燕三郎摇了摇头,完全不想知道。这已经与他无关了。 “你这人,真是没一丁点探索精神。”千岁埋怨他,“说不定我们以后还要再进弥留呢?” 少年提醒她:“你知道,弥留一直在监听我们对话吧?” 正常情况下,法则无处不在,那么弥留就是无孔不入的。能够规避这一点的,只有采用意识交流的迷藏幽魂。 千岁不吱声了。 再说石窟之中。 这里还维持着十多天前的模样,若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原本悬在石窟当中的弥留入口已经消失。 它已经更换了守护者。 霍东进等人早就候在这里,汪铭直带着涂杏儿钻出水底,即对众人道:“跟我来吧。” 众人又沿着石壁里的螺旋路向上走去。 霍东进等人都是头一次进来,保持着谨慎的好奇。路很长,一路上经过的奇特地形也很多。 最后,汪铭直在一处石窗前面停了下来。 过道很窄,只容两人并行,两侧都是逼仄的石壁,但左手侧的石壁上有个天然的方形孔窗,长宽都差不多是六尺左右。 这一路上经过的天然石窗没有二十个也有十八个了,区别仅在于大小,众人早已看习惯了,但汪铭直却抱着涂杏儿跳上这个石窗:“都上来。” 说罢就跳了下去。 紧接着,众人听见了涂杏儿的惊呼声。 不过这呼声很短,只持续了一息就戛然而止,换成了薄嗔:“吓死我了,你真爱吓人!” 金羽跃上石窗一看,外头的确是万仞绝壁,平滑如刀削,下边深不见底。 可石窗外挂着几十根藤蔓,每根直径堪比碗口。几十条藤蔓纠缠在一起,集结成粗壮而结实的藤网,牢牢攀附在岩壁上,连罡猛的山风都吹不动它们。 此刻汪铭直就带着涂杏儿顺藤而下。 脚下悬空,山风呜呜,涂杏儿吓得双眼紧闭:“千万别失手,我可没有第二条命了!” 汪铭直笑道:“你只管放心就是。” 涂杏儿心里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从前在山道上遇见饿鬼,她以为又有主见又能担事儿的铭哥吓得手软脚软、簌簌发抖,跟眼前这男人相比,实是天差地远。 从前,唉,从前她为什么会喜欢铭哥呢? 有汪铭直打头,其他人也抓藤而下。 飞在半空中的巨鹰也发现了他们,飞来围着悬崖绕圈。 众人脚下就是白雾悠悠。 可是继续往下,穿透了终年不散的雾层之后,居然就到了山涧。 这垂直落差距离,比他们想象的小很多啊。 汪铭直一松手就落在一片浅滩卵石上,而后扶起涂杏儿顺着山涧往东南走:“映日峰就在前头。” 水往低处流,他们却顺着山涧往上走。 一句“就在前头”说得轻巧,实际上众人翻山越岭,穿谷过涧,又走了整整一个晚上。 燕三郎乘在鹰背上,时常停下来让它歇息。 涂杏儿早就走累了,干脆让汪铭直负着自己前行。小姑娘脸皮原先很薄,但这些天与汪铭直相处却觉亲切,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两人其实已经做了几百年夫妻之故。 对于他的亲近,她一点都不讨厌。 她沿途观看风景,倒是悠哉,也有不解:“离开桃源的路这么难走,就算对外开放,又有什么人能来?” 这已经不是山路闭塞的问题了,这是寻常人根本无路可走。爬藤下万仞绝壑,有多少平民能办到? 霍东进就走在边上,闻言笑道:“公家可以着手修路。只要方法得宜,甚至可以保民增收。”顿了一顿又道,“联通外界势在必行,这是化解桃源困境之法。” 巨鹰低飞,燕三郎正好把这句听在耳中,不由得点头。 桃源每过百年都面临人口膨胀、土地有限的问题,非战争、瘟疫难以解决,这就陷入一个清除人类的死亡怪圈。只有站在更高一级的角度去俯视这个问题,跳出怪圈对外通联,才能打破这种可怕的循环。 海神使留下的财富,得胜王也分走不少,正好可以用来滋养民生。至于修路,只要人力财力到位,他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尤其得胜王现在已经晋升守护者,在桃源行事有弥留的加成。 此时再回首,高耸入云的鹤壁已经看不见了,而在太阳升起的方向,映日峰上终年不化的积雪已经镀上一层耀眼的金光。 “我们走出来了。”站在山路的分岔口上,汪铭直把涂杏儿放了下来,才认真宣布。 他望着心上人的眼神充满柔光。 她还在,没有灰飞烟灭。 望着旭日东升,众人都是长长吸了一口气。他们被困在桃源近两千个日夜,此时才终于嗅见了自由的芬芳! 同样是山里,这儿的空气好似格外香甜。 巨鹰落下,燕三郎自鹰背滑下,转头对汪铭直道:“既已出山,二位想去哪里?” 第1007章 你失落么? “与你……”汪铭直没好气。 “无关”两字尚未出口,涂杏儿已经打断了他:“泰城。” 她笑得眉眼弯弯:“我们要去泰城,故地重游。” 娘家在泰城,虽然已是好几百年前的往事了。可自从知道真相之后,回泰城的念头便一发而不可遏止了。 既然能出桃源,汪铭直自然都由着她。 “杏儿……”为什么跟这些人报告行踪? 涂杏儿一拽他的袖子,又问燕三郎:“若我们去卫国的国都玩耍,要怎么找你?” 燕三郎笑了笑:“你问邀景园何在,自有人给你指路。” 汪铭直听出他的言下之意,燕时初的大名在盛邑里无人不知。这小子年纪轻轻,十分狂妄啊。 霍东进等人却有些欣喜。新主上的力量越雄厚越好,新主上的声名越威风越好,谁不想择良木而栖? 涂杏儿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瓶,里面是十几颗跳动的黄砂。 这瓶子和白苓原有那个很像,只是款式不同。 “瓶中是蜃砂。有这瓶子,你就能找到我们。”她把瓶子递给燕三郎,少年一低头,就看见黄砂跳动的方向迳直指着汪铭直。 蜃妖不悦:“杏儿,这是给你用的。”以防两人走失,她可以靠着瓶中砂指引的方向找到他。 可他不想再和燕三郎有什么交集。 “别这么小气。”涂杏儿晃了晃他的胳膊,“万一日后有用呢?” 她撒娇,他的气就消了,哼一声作罢,却又对燕三郎道:“对了,瓶子里的蜃砂,你们也可以用。知道用法么?” “知道。”蜃砂可是宝贝,用得好就有奇效。燕三郎冲涂杏儿笑了笑:“那便这样罢,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珍重。”涂杏儿笑吟吟冲众人挥了挥手,一点儿看不出忧愁余寿的模样。 她与汪铭直并肩而行,很快就消失在大石后方。 从今天起,她自由了,蜃妖也自由了。 世界那么大,他们终于可以携手去看一看了。 霍东进等人随着燕三郎往东南继续前行,当然,他们步行,而少年乘坐巨鹰指路。 “这蜃妖还真是个多情种子。”千岁在燕三郎耳边感慨,“一生只为一人,值当不值当呢?” “不知道。” 这种感性又无聊的议题,他从不拿来浪费脑力。 “你这人……”千岁气结。这小子的脑筋是钢丝做的吧? 山路难行。 复两日,他们才发现山脚下袅袅升起的炊烟。 终于又见人烟。 有村子,就有通往外界的路。 这一晚,众人就歇在村中。燕三郎出钱,让金羽在村子里一通搜刮,请村民整治了两桌好菜,又杀了一头山羊给巨鹰当作晚饭,犒劳它这两天的载人之功。 进出一趟桃源,他手下就多了一大帮人。 这一顿乡村土菜,就算是霍东进等人的加盟宴。燕三郎取出了千岁亲手酿造的好酒,喝得众人赞不绝口。 燕三郎得连容生教导在前,连老夫子可不许弟子死读书,人情事故也是考核之重。毕竟老头儿教出来的徒弟,不是达官贵人也在变作达官贵人的路上。 他又在卫国的国都打滚数月,往来无白丁,就算称不上长袖善舞也是谈吐得当,因此这顿饭称得上宾主尽欢,只有他这个病号自己少少喝了几口应景。 席后,霍东进来寻他私聊:“少爷接下来什么打算?” 他们和燕三郎的关系变了,称呼当然也跟着变。 “我还要走一趟宣国都城。”燕三郎已经想好了,“横竖离这里不远,得胜王还托我去办件事情,你们都跟我一起走罢。” “是。”霍东进自无异议。 “对了,你可认识得胜王的小女儿吴漱玉?” 霍东进一怔:“玉妃?自是认得。她入宣国为妃多年,王爷在桃源也时常提念。”说到这里顿了一顿,随即恍然,“哦,这便是王爷所托之事?” 燕三郎点了点头:“但他没有细说,只称自己进不了宣国,现在又当了守护者,离不开桃源,因此托我去看望吴漱玉。如果她过得不好,就将她从宣国带回,令他们父女团聚。” “玉妃……唉,玉小姐是王爷最疼爱的小女儿,温柔淑静,被好事者指为国都第一美人。结果宣国天子看过画像之后就指名道姓来求,先王就把玉小姐送去联姻了。” 霍东进说到这里,忍不住叹气:“那时玉小姐才刚过完十六岁生辰,而宣国天子都五十多岁了,早有满宫嫔妃。玉小姐连哭多日,王爷也去据理力争,可还是……”他摇了摇头,“送嫁玉小姐后,王爷消沉了大半年之久。” “我记得,老宣王几年前死了。”那时他还在春明城,直接从连容生口中听到了这个消息。 “玉小姐从宣国国都安涞城来信,请求王爷将她带回。”霍东进回忆当年之事,面带唏嘘,“王爷正有此意,不意那时遭风立晚突袭,后来……”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叹息一声,燕三郎就明白了。 想来那时风立晚正好拿到了闵龙子的口供,发兵追剿得胜王去了。吴陵遭遇突袭自身难保,最后亡命首铜山、误入桃源,又哪有机会再去解救自己的小女儿? 此事就这样耽误了。 燕三郎想了想:“宣国天子薨,摄政王挟幼主以令天下,至今又过多年。玉小姐作为前朝妃子,应该不难接回。” 霍东进抚掌道:“这是大好事,待我去跟兄弟们说一说。” 待他离开后,千岁才现出身形,坐去桌边自斟自饮: “这十几人跟着得胜王,心气都很高,你降得住?”所谓名师出高徒,名人出高仆。这些家伙跟着得胜王造过反,能瞧得上一个小小的清乐伯? 燕三郎微微一笑:“这不还有你?” “哟,突然会说话儿了?”千岁轻嗤一声,知道他在胡诌。不过看他毫无忧色,胜券在握的模样,她也放下心来。 跟燕小三相处久了,对这人总会有些盲目的自信。 不过燕三郎近几天看她的眼神有点奇异,有时就默默盯着她,也不吱声,瘆人得紧。待她忍不住发问,他又顾左右而言它了。 “对了,《饲龙诀》就算练成了吧?” “是,至少书中记载的部分已经练完。”燕三郎老实道,“至蛟龙入海,这门法诀就算练成了,以后就是温养蛟龙,令它不断壮大。到这里与其他功法并无两样,但有一点好处,蛟龙还可以再蜕变。” “不过后头如何演化,法诀里也没有记载。”他说出了自己长久以来的怀疑,“我猜,这门神通的创造者或许也只练到这里。” 千岁侧头看着他。休养了大半个月,他的脸色也不见好转。“怎不养好伤再去宣国?” “那又要等三年五载。我既答应得胜王,此事早办早了。”燕三郎摇头,“路上小心休养也是一样,如今有这么多手下,打架也用不着我自己上。” 说得也是。她忽然凑近他,俏面都快贴到他脸上了:“白大小姐提前走了,都来不及道别,你失落不?”她笑吟吟地,“她很喜欢你呢。” 从前她挨得这么近,燕三郎都会下意识躲开。千岁就喜欢看他的不自在。 不过这回么,少年却一动不动,与她四目相对:“不。” 这个字,说得平淡已极。 不?千岁眨了眨眼,这小子越来越反常了。 两人挨得这样近,燕三郎都能嗅到她身上的香气。他忽然伸手,指尖抚上她明艳的面庞。 很嫩,很滑。 他的手指居然有点儿烫。千岁一怔,微一缩首:“干什么?” 这动作不吓人,就是太突然。他什么时候会主动碰她了? “花粉。” 燕三郎抬指在她面前一晃,果然指尖上沾着一点黄色的花粉。 千岁忍不住伸手擦了擦脸。这什么时候沾上去的?“你看了一晚上,到现在才说,也真够坏的!” 少年眼里有些笑意:“花了。” 她是越擦越花了。 千岁刚想抬手凝一面水镜,燕三郎不知从哪里取出一方丝帕,替她擦拭起来。 他的动作很轻柔。 阿修罗并不觉得突兀,毕竟她平时附在白猫身上时也经常享有他的服务,燕小三喂东西和梳毛从来都这样专注,好像眼里再也容不下别的。 几乎被遗忘的芊芊蹲在一边的茶几上,好奇地看着这两人。女主人脸上原本什么都没有,男主人为什么要把花粉蹭上去,再擦个不停呢? 人类的爱好可真奇特啊,看了这么多年,猫儿还是没有看懂。 它侧着头“喵”了一声。 “好了。”燕三郎终于收起了帕子,悄悄冲白猫挤了挤眼。 哦,男女主人也在玩耍呢,猫儿明白了。 千岁莫名松了口气,这几息与他对视,只觉他眸光亮得惊人,盯得她都不自在了。 当然,她绝不会在燕小三面前承认这一点。 红衣女郎站了起来:“行了,你赶紧用功,我出去走走。”透透气。 说罢,她飞快地溜了出去。 ---------------------《桃源》卷至此结束,从下一章进入新卷《青云》(上) 第1008章 鹅肠和胖头鱼 大雪已经下足了一个白天,入夜之后都不见消停。更有寒风四起,卷着雪片专往人脖子里塞。 青芝镇人家都是大门紧闭,这种天气窝在家里烤火最舒服,谁愿意出门讨不自在? 这时却有一队人马走过冷清的主街,踏着一掌厚的积雪,往镇上最大的酒楼去了。 大冷天,只有写着“酒”字的一串大红灯笼才有迎客之意。 店小二出来牵走车马,客人才掀帘跨进酒楼。 一楼大厅,二楼是半敞亮的包厢。 进来的客人有二十多位,为首那人身形挺拔,帽子一摘,露面的面庞年轻俊朗,可惜有些苍白。 正是燕三郎。 外头太冷,酒楼很暖,许是受了温度刺激,他刚进来就连咳几声,脸都咳红了。 他朝着角落里的几张桌子一呶下巴,众人就走过去纷纷落座了。 他左手边坐着霍东进,右手边是红衣女郎。 千岁身边没坐人,只放了个书箱子。 酒楼里暖和,众人脱下外衣,霍东进搓了搓手:“这地方真厉害,刚进十月就飘鹅毛大雪!” 凑过来的伙计刚好听见这一句,插嘴道:“今年是有些反常,初雪九月上就来了,往年要等到十月中呢。”然后飞快进入主题,“各位想吃点什么?小店的招牌是铁锅炖大鹅。那鹅可是养了一年半,这会儿正到满身肥膘的好时候!还有我们这里烟笋烧腊肉也是一绝啊……”一口气介绍了四五样。 看他意犹未尽,燕三郎抬手打断:“来十个菜,看着上,再拿几坛好酒。” 伙计一听就知道是不差钱的主儿,当即应了一声,笑眯眯下去。 少年刚落座,就把书箱顶盖打开,于是里面冒出个毛茸茸的猫脑袋,转来转去打量环境。 千岁也将斗篷卸了。 这银狐皮斗篷连着帽子,原本把她的脸面盖得严严实实。这一摘掉,众人顿觉眼前一亮、满堂生辉。 白猫闻到食物香气,跳出书箱,讨好地拱去她腿边,千岁转头对它道:“坐好别闹。”别妨碍他们吃饭。 螓首一转,梯角的灯光就打在她娇美的面容上,凤眼红唇、秋波漾彩,怎是“活色生香”这四字可以概括? 二楼传来“当”一声轻响,像是碰倒了杯碗。 燕三郎往二楼瞄去一眼,然后再招伙计过来,要厨子找些鱼干出来炆到香烂,再加清水煮去咸盐。 这些要求可比方才点菜具体多了。千岁哼了一声:“真是你的肝尖儿。”芊芊一叫唤,他就心疼了。 燕三郎挟了颗花生慢嚼:“谁?” 红衣女郎给他一个白眼。 一转身,酒和凉菜就先上了。燕三郎早就打量过酒楼,地方宽敞但食客没几桌,或许是大雪天之故。二楼也只有一个包厢点灯,仿佛有两个人影,但垂着纱帘看不真切。 左迁仰头干掉整杯酒水,呼出一口辣气:“这酒比起千岁小姐酿的,天差地别。”烈酒下肚,腹里就升起热气,把冰天雪地里带出的寒意统统驱掉。 众人纷纷附和,千岁托腮笑道:“没了,左迁在邬家沟喝掉了最后一滴。” 左迁摸了摸鼻子,默默收取众人白眼。在路上走了个把月,打尖、赶路、住店,还杀光了一帮不长眼的拦路强盗,燕三郎两人与新收编的手下也混熟了,早不似桃源中那样生分。 谈笑两句,热菜就一盆接一盆上桌。 伙计有一点没说错,鹅很肥,焖汁表面浮着的油有二指宽,在灯下闪着明晃晃的光。咬一口,果然是炖得酥烂,也不知道吊在锅里多久了,味道也就还行。 至于烟笋肉么,腊肉挺不错,就是烟笋老了些,像嚼着笋壳子,没有精挑细选的脆嫩。 这儿毕竟是镇里的馆子,众人又是一路风餐露宿过来的,也不太挑嘴,将就着都能吃饱。 倒是一道凉拌鹅肠又香又脆又有味儿,让千岁赞不绝口。 燕三郎当即找店家又要了六盘。这时芊芊的晚饭也上来了,一大碗香喷喷的小鱼干。 这时霍东进小声对燕三郎道:“出了青芝镇,再往前十余里就到卫国首都安涞城了,不过我们得在这里住上半天,想出入安涞城就得有通行令牌,我们得找关系办理。”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我上次随王爷送亲,在安涞城还认得几人。” 少年点头:“时局如此,国都严防出入,不足为奇。” 他没喝酒,只要了一杯温水。 这时候的宣国不太平。昔年他北上卫都,一路上经过的城门卡哨比这里不知道严格几倍。 众人正在喝酒吃肉,酒楼厚重的棉布帘子一掀,又有四人走入,带进来一股子嗖嗖冷风。 这几个都着兵服,人高马大,刚坐下来就冲吆喝一声:“来呀。” 掌柜赶紧搓着手过去了,哈腰道:“刘爷今天想吃点什么?” “来只鹅,水晶肴肉……”为首那人念了五个菜,“对了,鹅肠也来两盘!” “鹅肠没有了。”掌柜啊了一声,“刚被这几桌客人点完了,我给您换个……” 那刘爷沉下脸:“没有?那就是你的麻烦。” 掌柜一窒,灰溜溜走到众人桌边,对燕三郎道:“客官,那里杨都尉手下的刘爷也想吃鹅肠,您能不能让两盘出来?我给您另外送个菜,不收钱。” “凭什么?”金羽冷冷道,“就凭他长得像胖头鱼?” 众人哧一下笑出声来,那姓刘的膀大腰圆、脑满头肥,金羽这话倒是很贴切。 两边隔得远,那刘爷听不见他说什么,但能听见众人哄笑,不由得大怒起身,迳直走来:“你们说什么?” 不待金羽接茬,燕三郎已经出声了:“我们笑,今天天气真好,那两盘鹅肠就让给你吧。” 他一开口,手下立刻就不吱声。 立在一边的掌柜感激不已:“多谢客官。”说罢抬腿亲去后厨交代,像是怕他又反悔了。 这刘爷却站在原地,目光扫过面前这二十来人,望见千岁时呆了一呆,狠盯两眼才问少年:“你们从哪来?” 第1009章 提出去解决 除了少年,另外近二十人都是龙精虎猛的汉子,不像普通良民,他有权盘问。 燕三郎举杯轻啜一口,边上的霍东进代答:“卫国。” “卫国?”刘爷没想到是这个答案,脑子里搜寻这个地名,好像卫国离大梁可远得很哩,“来这里作什么?” 霍东进皱了皱眉:“你是谁?” 在一边忙活的伙计赶紧凑过来介绍:“这位是杨都尉的亲随,刘爷。” 只是个都尉亲信,就这样趾高气昂? 初来乍到,霍东进比较谨慎:“我家公子乃是大卫清乐伯。”这厮看起来是官家的,那么就公对公好说话些。 听说眼前的少年有爵位在身,刘爷又打量不已。这小子还不到二十岁,就算是世家子,也很少听说这等年纪就被封爵的。 他哼了一声:“你们去哪?” 霍东进往东一指:“都到这里了,当然要进安涞城。” “干什么去?” 霍东进脸色不变:“路过游玩。” 刘爷“哦”了一声:“现在可不是进城的好时机,你们专挑这会儿来?” 千岁以手支颐,突然开口:“现在是什么时机,安涞城也动乱了么?” 她一开口,声音低柔中带有一点磁性,让人听得入迷。可是刘爷听到后半句话,不由得打了个激灵:“莫胡说!” 她笑吟吟地:“那要怎么说?” 对上这绝色佳人,刘爷一口气泄到底,不知怎地就是提不起狠劲、放不出狠话,怏怏咕哝一声:“你们的通行令最好是真的,否则有去无回。”说罢自回桌边坐好。 被这人一通胡乱刁难,众人都有点儿不爽。金羽冲着同伴胡秋打了个眼色,后者会意,找了个上茅房的借口,站起来就往后头走。 燕三郎都看在眼里,也不吭声,众人照样喝酒吃菜。 霍东进却凑到他耳边,小声道:“少爷,二楼纱帘动过几回,里面有人总盯着我们。” “知道。”就算隔着一道纱帘,他也能感受到上方窥探的目光。 这时外出放水的胡秋回来了,刚坐下就被金羽发问:“弄好了?” 这人笑得贼兮兮:“好了,但不是我。” “什么意思?” 胡秋把声音压得更低,刚好只有附近这几人可以听见:“我溜去后厨,本待给这几个蠢货的饭菜里加点料,哪知才潜过去,就见跑堂伙计往他菜里吐了好几口腊黄腊黄的沫子,搅拌搅拌,然后端去他们桌上了。” 他嘴往那方向一呶:“喏,就是那盘子拌鹅肠。” 众人望去,那菜也刚上桌,刘爷几人边聊天边挑起几根鹅肠吃,浑然不觉里面额外加过料了。 千岁刚好也夹起鹅肠,这时就盯着竹箸直皱眉:“恶心!” 这叫她怎么吃得下!“我们的菜呢,伙计动过手脚没?” “我盯着他们出菜好几道。”胡秋摆手,“往我们这来的都没事儿,看来就只针对这几个货。” 众人这才放心,但也没了先前的胃口。 刘爷那一桌子正在讨论战事,他的同伴道:“还记得皮平那小子么?个把月前平定矶云关,他砍了两个脑袋,还攒军功升了一级呢。”言下满满都是羡慕。 另一人也道:“是啊,刘爷,杨都尉那里可有消息?何时轮到我们去前线攒人头?” “别急。”刘爷得意洋洋,“快了,最多半个月内咱就开拔。” 这些人提起战争,不惊不惧,反而羡慕别个上战场的。 他们点的都是快手的下饭菜,一通风卷残云就吃完了。三人催着刘爷要走,后者刚要夹起最后一块油酥鱼块,目光忽然一凝:“这?” 油汪汪的鱼块上,黏着一小陀粘腻的不明物体。刘爷拿竹箸戳了戳,突然脸色大变。 他看出来了。 “乒啷”几声,他把碗碟扫落地面,端起这盘油酥鱼块走过来,直接扔在燕三郎桌面:“你干的!” 他直指胡秋。 胡秋一脸茫然:“你抽什么疯?”他是想干点啥,这不是没来得及嘛? “好大胆子,敢让你爹吃唾沫!”刘爷大吼一声,顺手拔出腰间佩刀,直削胡秋脖颈! 拔刀声刺耳,酒楼里哗然。 不过这刀自然没削掉胡秋脑袋,金羽分水刺探出,架住他的刀锋:“你狗尿喝多了?哪只狗眼看见他吐唾沫了?” 莫说胡秋无辜,就算他动了手脚,他也会回护自己人。 刘爷回抽,结果金羽翻手一按,长刀就被架得一动不动。他咬牙道:“方才就他一人走去后堂,结果端出来的饭菜都被吐了沫子,不是他是谁?” 他回望同伴:“上啊!” 对方可有二十人,他那三名同伴正在权衡,被他这么一吼,也只得提着刀上来。 左迁随手拆了一条椅腿,直接将其中一个跟他同样高大的汉子抽飞出去。 “乒里乒啷”,撞翻一套桌椅。 燕三郎站了起来:“速战速决,都提出去。” 出门在外,他一般不喜欢惹麻烦,但既然麻烦主动上门,那尽快摆平就是。 他手下这十九人,打对方四人不是跟玩儿似的? 千岁也笑吟吟退到他身后,麻烦上门但不用自己动手的感觉真好。 金羽目光一亮,听出他话里暗藏的杀意。提出去做什么?当然是找个好地方杀人灭口了。 少爷做事这么果决、杀人这么明快,他喜欢。 若是军方随后来这里搜查,酒楼只能说对方把刘爷四人带走了,下落不明,却没亲见他们杀人。 杀人时有没有目击者,那可是天差地别。 当下众人快手快脚把这四人放倒,连桌椅也没砸烂几张。燕三郎招来胡秋、左迁两人耳语几句,这两人咧了咧嘴,抓起地上昏迷不醒的官差就往外走。 酒楼里静悄悄地,其他看客都不吱声,连掌柜的也是噤若寒蝉。 燕三郎等人又坐了回去,没事人一样吃喝。 千岁小声对燕三郎道:“这里另外几桌,仿佛也是练家子。”看见这种事也没露出多少惊惶神色。 “嗯,我知道。”燕三郎一走进来就发现了。 第1010章 外地人好欺负 这也是为什么不能在这里杀掉四个亲兵的原因。“楼上还有人离开了。”他现在身子不大利索,可是耳目照样灵敏。 又过不久,胡秋和左迁回来了,禀报燕三郎:“好了。” 胡秋落坐燕三郎左手边,低声道:“我们才丢完,后头就有人缀上来了。” 少年点了点头。 众人看热闹也看饱了,这时芊芊从碗里抬头,冲着燕三郎喵呜一声,舐了舐唇。 她也吃饱了。 “走吧。”众手下都随燕三郎站起,金羽还唤了声“结账”。 见到这伙强人招呼自己,掌柜战战兢兢。可他还来不及回应,二楼忽然有人道:“慢着!” 燕三郎回头,见到楼梯上站着一名侍从打扮的少年,手中高举一面黑色的四方令牌,满面肃然:“奉柱国令,这些人寻衅斗殴、任意伤人、藐视王法,全数拿下!” 最后四字说完,坐在一楼角落里的三、四桌客人一同站起,拔出兵刃,将燕三郎等围在中间。 千岁说得无错,这些人不仅是练家子,观其身形挺拔,都像军中出来的。 金羽等人当然不怂,刀剑出鞘,一片“当啷”之声。 酒楼里面,一时剑拔弩张。 霍东进举目望向二楼,朗声道:“楼上何人,敢放这小儿出来信口雌黄!” 侍从怒,将手中牌子往前一送:“柱国令牌在此,你敢放肆?” 金羽看也不看,嘿嘿一声:“谁知道你令牌是真是假,我去后厨拿面粉也揉一个牌子,包准比你手里的还像。” 众人哄笑附和:“拿着鸡毛就想当令箭么?” “这年头,什么阿猫阿狗都敢冒充当廷大员了。” 其实大家心底都清楚,无论这侍从手里的牌子是真是假,少爷多半都会让他们当作是假的处理,因此笑起来更是肆无忌惮。 侍从脸一沉:“动手,都拿下!” 那十几个汉子闻令而动,金羽等人立刻将燕三郎围护在中间。 红衣女郎悄悄退到了窗子和大门中间,旁人以为她害怕,想要借机逃走,只有燕三郎一目了然: 她等着抄别人退路呢。 千岁笃定这些家伙不是金羽等人对手,但是打输了也别想跑。 “柱国”可是大官儿,无论二楼包厢里的客人是不是柱国本尊,无论底下这帮人是不是他的亲随,燕三郎还没踏进安涞城就招惹这种麻烦,对后续的行动很不利啊。 为今后安生起见,这帮人一个都不能放走! 她舐了舐唇,杀人灭口这种事,讲究手法又干净又彻底呢。 眼看两边下一秒就短兵相接,酒楼门口忽然传来一声喝问:“你们做什么?” 这一声炸如雷霆,震得众人耳边嗡嗡,手里的动作一下子停顿。 燕三郎转头,望见门口又站进来两人,前头一名老人,身材高大,须发都是花白参半,但脸色很是红润,眼睛尤其有神。 他后头跟着一名中年男子,像是管家。 手持令牌的侍从看见这老人,不由得动容,三步作两步从楼梯走下来,不敢高他一头:“铁太傅!” “你小子支使这么多人干什么?”铁太傅冲他一瞪眼,“你那不成器的主人呢?” 话音刚落,包厢厚帘一掀,里面的客人终于走了出来。 这也是两个人,打头的紫袍男子年纪在三旬上下,五官深邃,好俊一张脸皮,又长着丹凤眼,顾盼有情,正是深闺妇人中意的款型。 他身后紧跟一名侍卫,人高马大。 紫袍男子见了铁太傅,也是拱手作礼:“颜焘见过太傅,您怎么来了?” 太傅即是帝王之师,身份格外尊贵。 燕三郎与千岁互望一眼,均感不妙。在都城近郊的风雪夜,进来的宣国官儿怎么越来越大? 千岁开始发愁,这要想灭口得一次性杀掉多少人哪? 今时不同往日,她的琉璃灯都没补好,修为可不比三个月前那么强大。 铁太傅摆了摆手,面容不怒自威:“这里怎么回事?他们是谁?” 他目光扫过燕三郎即微微一凝,似有两分惊奇之意。 侍从还未开口,护在燕三郎身边的傅小义就上前一步,大声道:“我们还想问怎么回事,不过就想在这里打尖儿,结果饭还没吃完,先是有人来掀桌,后面又被这十来人包抄,一言不合就要砍杀我们!怎么,外乡客看起来好欺负是不是?” 掀桌?包抄? 铁太傅没听清事情经过,倒听出他们的委屈了。 那侍从怒道:“你胡说,是你们寻衅在先,想杀人灭口在后。” 金羽冷笑:“杀人灭口?你小小年纪倒是会血口喷人,哪只狗眼看见我们杀人灭口了?” 铁太傅也不听他们各执一词,目光一扫,发现掌柜躲在墙角,遂朝他一点:“你一直都在这里罢?说说经过。” “啊?”掌柜面露怯色。 铁太傅看懂他的害怕,摆手道:“你只管说,我保你安全。” 掌柜这才咽了下口水:“二楼这位爷先来,坐进了包厢,点了几个菜;后面这位公子——”他指着燕三郎,“也带人进来了,然后是杨都尉的亲兵刘爷四人……” 他把事件经过说了,也算是大致不差,但说起刘爷和燕三郎等人的争端时,只道:“我就见刘爷发怒,把菜砸到这位公子桌上,说里面被吐了唾沫。而后双方就、就动上手了。” 傅小义冷冷道:“着哇,他怎么诬我们给他菜里加料?”他一指柱国众手下,“怎么不诬这些人吐的沫子?还不是看我们外地人好欺负!” 站在柱国身后的侍从抗声争辩:“我们都好端端坐在这里,谁能给他加料?” 胡秋挠了挠头:“我中途是出去了,但我去的是茅房,要加料也不往他菜里加。” 众同伴听了,一场哄笑。 燕三郎却发现,原本立在灯火阑珊处的千岁不见了。只不过酒楼内多数人的目光都聚焦场中,她又站在一具柜子后头,竟罕有人留意到她的消失。 不过那紫袍男子颜焘显然是个例外。 第1011章 你姓什么? 燕三郎留意到,他频频往门口看去,眉头至少皱了两次。 他看的是千岁? 少年想起吃饭时二楼传来的动静,心头不悦。 铁太傅问颜焘:“这两伙人打闹,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哦对了,那姓刘的四个人哪去了?” “被打昏过去了,由这几位提出屋外。”颜焘指了指左迁,“我的人跟出去,他们也没敢灭口,把那几人扔在马厩里就回来了。单说这等恶形恶状,我也该管。” 他话义明确:燕三郎等人原本打算杀人灭口,被他阻止罢了。 燕三郎终于开声了:“你是我肚里的蛔虫么?” 颜焘微怒:“你说什么?”上一个敢对他这样大不敬的人,不知道烂在哪块地里了。 “不然怎知我们要灭口?打赢之后,我的手下可不曾再加一指于那几个败兵。”少年淡淡道,“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左迁和胡秋互递一个眼色,暗道少爷这块姜还未老,就已经辣得很了。 方才他二人也以为要杀人灭口,哪知燕三郎的吩咐是“随便找个地方丢弃就是,记着别杀人,也别让他们死了。” 听到“别杀人”,他们还觉得少爷心慈,哪知楼上还坐着一个蓄势待发的大麻烦。 铁太傅自行找了张椅子坐下:“行了,听着也不是多大点事,去把那四人弄醒打发走。掌柜,来两碗鹅肉面。” 掌柜的赶紧应了,这时门帘子一掀,颜焘的亲随带着被抛的刘爷四人回来了:“大人,他们都受了伤。” 刘爷鼻青脸肿,早没了最开始的威风,脑门儿上还插着两根黄草,果然是从马厩里被拣回来的。 另外三人,都跟他一样狼狈。 铁太傅一看,这的确被打得太厉害了,恐怕连亲妈都不认得。可这姓刘的只是杨都尉手下的小小亲兵,平时就是死在马路上都不会劳动柱国多看一眼。 颜焘为什么要跟这群外乡客过不去? 可颜焘既然把人带到这里了,他也只好一问:“姓刘的,你怎么笃定是他们所为?” 刘爷刚被叫醒,一脸茫然:“所为,所什么为?” 颜焘的亲随往他脑袋上敲了一下:“眼前这位大人是铁太傅,你好好说话!” 刘爷的神情一下子恭敬,可还是满脸懵圈:“小人……不知发生了何事?” 这里的官儿一个比一个大,他面对燕三郎等人的嚣张气焰早换成了唯唯诺诺。 “你们方才与人斗殴,被打昏扔进马厩。”见到事有异常,铁太傅反倒来了兴趣,“不记得了?” “全、全无印象。”刘爷按了按肿起的脸颊,疼得一个哆嗦,“哎哟!” 金羽笑道:“没见过这样记吃不记打的。” 左迁咧了咧嘴:“难道是我拳头太重,把人打傻了?” 铁太傅看看他们,再看看刘爷:“你也不记得,争端的起因?” “好像……”刘爷努力回想,一会儿才颓然放弃,“小人不记得了。” 铁太傅再问他另外三个同伴,得到的答复基本一致: 他们都不记得发生过什么事,只知道走进酒楼吃饭,吃饱喝足要走,然后—— 就没有然后了。 颜焘听得眯起了眼,上下打量燕三郎:“你对他们做什么了?” 这四个才是当事人,要是连他们都“不记得”事由了,那么他替这四个傻蛋强出头也就是个笑话。 燕三郎微笑:“即便是柱国大人降罪,也要有凭有据才好。” 现在他知道千岁溜出去做什么了。不愧是阿修罗,只要不受福生子噩运反噬,做事就滴水不漏。 他一笑起来,铁太傅又忍不住多看他两眼,抚了抚胡子。 “总之,我们好端端坐在这里吃饭,是这四个无理取闹、掀桌打人。”有个清脆的声音接口,铁太傅转头一看,门边居然还站着一个红衣女郎,正抱臂倚在柜边。“他们先动的手,这里每个人都看见了吧?” 金羽和左迁等人顿时大声附和:“看见了看见了!” “柱国大人。”千岁转向颜焘,微微一笑,“你怎不治他们一个寻衅滋事、罔顾王法的罪过呀?” 即便站在暗处,她依旧容光照人,那份骨子里带出来的傲气和美艳,竟连怒绽的芍药也远远不及。 等她从暗处走到光下,新见她的人都觉呼吸一窒,鲜见女子之美,竟能给人偌大压迫。 颜焘看着她,一时竟作声不得。 铁太傅看看她,再看看燕三郎,最后瞧了颜焘两眼,长长叹一口气:“行了,到此为止吧。就让我老人家安安静静吃碗面可好?” 他要息事宁人,颜焘也只能卖他一个面子,低头道:“如您所愿。”向手下打了眼色,后者就将刘爷等四人带了出去。 燕三郎正要往门边迈步,铁太傅却对他招了招手:“小哥儿,先别忙着走。” 少年走了过去,诚恳道:“多谢铁太傅相助。” “我助你什么了?”铁太傅好笑,“哪个也不偏帮罢了。” “不偏帮就是莫大的助力。”燕三郎看了颜焘一眼。 “年轻人,火气不要这么大。”铁太傅要的鹅肉面来了,棕褐的鹅肉、乳白的浓汤,弹牙的面条,上头再洒一点香菜末子,大冬天暖胃得紧。他挑起一箸,热气腾腾,“你们从哪里来呀?” “大卫。” “卫国啊,这么千山万水地。”铁太傅哦了一声,“贵姓呀?” “免贵姓燕。” “啊?”铁太傅一愣,“什么,你姓什么?” 他声音一下子扬起来三度。 “燕。”老头儿反应不小,燕三郎耐心给他重复一遍,“燕子的燕。” “哦,燕子的燕啊。”铁太傅夹了块鹅肉慢慢嚼,好一会儿才道:“你和我一个老朋友长得很像。” 千岁已经走了过来,闻声“咭”地一声笑,按着燕三郎肩膀跟他耳语一句。 铁太傅瞥她一眼:“小姑娘说我什么了?” “我说老人家牙口真好。”千岁随口就来,说得毫无诚意,“这里的鹅肉好硬,你都啃得动。” 终于赶在睡觉前把第二章弄出来了,人太难受,大家凑合看看。明天睁眼再见。 (本章完) 第1012章 敢问小姐芳名 其实她对燕三郎说的是:“只听说男人喜欢这样搭讪小姑娘,没料到老男人也喜欢这样搭讪小嫩草。” 她的嘟哝只有木铃铛主人才能真实听见,燕三郎只能保持微笑。 铁太傅目光在他脸上流连,而后重重叹一口气:“其实再仔细看看,五官倒未必那么像,只是这神态、这眼神、这笑容,实在是像煞了他少年之时。” 颜焘也踱了过来,轻咳一声:“铁太傅,您这老朋友安在?” “不……”铁太傅一字说出立觉不妥,赶紧改口,“远在天涯海角,今生大概是不会再见了。”说罢,忽噜噜吃面。 他贵为太傅,但行止不拘小节。金羽等人看着,都觉得他像是行伍出身。 少爷既然停下,他们也就近围坐,有意无意把颜焘围在中间。 颜焘也看出来了,低哼一声。 他目光扫过千岁娇靥,这才定在燕三郎身上:“我姓颜。” 少年“哦”了一声,没反应。 颜焘盛气凌人,而他就是漠然以对。 颜焘挑了挑眉,这真是外乡客不知本地情? 倒是千岁开了口:“不会那么凑巧,你刚好就是摄政王?” 她说得轻描淡写,心中却道,这人脸皮真厚。 方才都和己方撕破脸,想把燕小三扭去治莫须有的罪,现在嘴脸一收,又来亲民? 对上她,颜焘更加和颜悦色:“那是我兄长,我叫颜焘。” 燕三郎目光微闪。他早知道宣国有五位柱国,其中两位不仅都姓颜,还是亲兄弟,人称大小柱国。大柱国就是摄政王,小柱国大概就是眼前这一位了。 颜焘。 这是什么运气?刚进宣国就遇到重量级人物,他都想问问千岁是不是又偷用福生子了。 自然这念头他只敢偷想。 颜焘正在问千岁:“敢问小姐芳名?” 红衣女郎看了燕三郎一眼,见他面无表情才道:“千岁。” “千”这姓不常见,颜焘顿了一顿才问:“千小姐?” 千岁张口,但燕三郎已经抢先接话:“不是小姐,而是夫人。你该唤她千夫人。” 夫人?千夫人? 颜焘和铁太傅两人的目光一起聚到他身上。 少年淡定自若,满脸的理所当然。 千岁险些被这记惊雷劈得外焦里嫩。她费了好大力气才压制住暴起的冲动,只伸爪子到桌下,在他大腿上狠狠一拧! 什么夫人,她何时变成夫人了?他擅自把她变成“夫人”,事先知会过她没有! 阿修罗手劲儿有点大,燕三郎伸掌覆住她的手,面上还是一派云淡风轻。 他的掌心很热,千岁只觉整个手背都暖洋洋地,忽然就拧不动了。 颜焘倒显出了惊讶来,看看千岁再看看燕三郎,没忽略他们之间的小动作:“你们是夫妻?” “嗯。”燕三郎转头望她一眼,放软了声音,甚至都笑得温柔,“这是我内人。” “……”算了,她就勉为其难配合他一下吧,“嗯。” 颜焘满眼都是羡慕:“燕公子真是好福气啊!” 时人刚成年就成亲的现象比比皆是,卫天子萧宓都以身作则,十六岁大婚。是以颜焘不觉奇怪,只是感叹这小子的艳福实在太饱满了。 此时再看前方的绝代佳人,肌肤胜雪、红唇如火,一双凤眼流波溢彩,那般韵味趣致,哪里是待字闺中的青涩少女可比? 配这脸色青白的小病鬼,真可惜啊。 他都不敢多看,低头喝了口酒:“未知你们来到安涞城,是为了?” “路过采风。”千岁笑道:“听说这里物产丰饶、别有风情,也想来开开眼界。” “两位可来对了地方。”颜焘拊掌笑道,“若不嫌弃,我来充作向导,如何?” 这就开始自荐了?千岁一怔,暗想自己再一次料错了他脸皮的厚度。 看他目光灼灼,谁也不会怀疑他的用心: 他就是意在千岁。 燕三郎倒是开了口:“柱国公务不忙?我听说西边形势不好。” 颜焘的笑容顿时多了两分凛冽:“不过是秋后的蜢蚱,还能再蹦跶几天?”话锋一转,“这乡下地方住宿简陋,远不如安涞城舒适。我和太傅就要启程了,诸位与我们同返国都如何?” 那一大碗鹅肉面,铁太傅已经干掉了大半,闻言木箸一顿,才道:“哦——对,我也要回安涞城。” 千岁不等身边少年开口,已经抢先道:“待我们商量商量。” 她扬唇浅笑,颜焘自然无有不肯。 千岁即站了起来,抓着燕三郎走去楼梯后头。 掌柜原本缩在这里,见状赶紧躲开,仿佛他俩是瘟神一般。 他离得再远,千岁也要随手先放个结界: “跟他走么?进城不费劲儿。”原本他们得在这里盘桓两天,等待通行令办好才能进入安涞。 燕三郎沉声道:“他对你有非分之想。” “我知道啊。”看他臭着脸,千岁反而笑得越发灿烂。 “你很高兴?” “多数男人看见我,都有非分之想。”她伸指戳了戳他的胸膛,“也不见你对着他们不高兴。再说——” 她眼波流转:“你真怕我会吃亏?” 把一个正常男子和阿修罗放在一起,要担忧自身安全的,怎么看都应该是男人吧? 燕三郎未必觉得她会吃亏,但他厌恶颜焘眼中流露出来的志在必得。 “如果我们进城以后,找个机会将他……”他背对外面众人,食指在自己脖子上划了划,做个刎颈的手势。不开玩笑,他真在认真考虑这个可能性。 他能看出颜焘也是异士,暂不知其修为境界。对他来说,杀人不难,难的是事后怎样善了。 千岁瞪圆了美眸:“你初来乍到,就要在都城杀掉柱国?万一走漏一点风声,我们后头在安涞城就麻烦了。别忘了,你现在还不能亲自动手哩。”他的病还没好呢。 臭小子从前也不是这么冲动的人哪,一口一个要人命。 他一般只动手不动口。 燕三郎想了想:“投毒如何?这种人必定树敌不少,再说宣国本身矛盾重重。他要是过个十天半月再死,也没人会联想到我们身上。” 第1013章 开端不好 他这里有的是见血封喉的药物,有千岁研制的,有贺小鸢的发明,也有他自己捣鼓出来的。 喂,这种话一般是她来说吧,小三是不是拿错剧本了?千岁与他相处多年,看出他当真杀机盎然,赶紧道:“想想我们来安涞城的目的。” 他们到安涞城,一是寻找石碑线索,二是要同得胜王的小女儿吴漱玉会面。此时杀掉颜焘必会惊动宣国国都,并且他还是权倾朝野的摄政王手足。 怎么想,这举动都不明智。千岁都不太相信这念头居然出自燕三郎。 臭小子审时度势的本事了得,何时这样冲动过? 经她提醒,燕三郎眼中的杀意才慢慢褪去,而后深吸一口气:“你说的是,此时不应杀他。但是……”但是他不愿拿千岁当通行令。 “你猜,他有机会接触吴漱玉么?”红衣女郎捂嘴打了个呵欠,“至少我们该从他那里打探一点情报。” 燕三郎不吭声了。 “再说,这不还有个铁太傅么?这才是进城的好时机。何况你在卫国还有爵位,可不是平民之身。颜焘对你已经算是客气了。”千岁偷笑,“放心吧,在异国他乡,你这不值钱的爵位多少还会有点儿用处。” 强抢民女这种事,在哪个国家都不新鲜。颜焘知道燕三郎是卫国贵族,已经客气多了。 燕三郎这一路见闻颇丰,深知自己如果只是白丁,颜焘根本用不着给他安插罪名,直接杀人夺“妻”就好。 这种事,他在宣国还见得少么? 侧面来说,爵位还是起了一丁点作用的。 燕三郎站了起来:“就这样定罢。” 他走出包厢,对颜焘道:“那就一道儿进城。我们骑行跟从便好。” 说罢,他就命白猫跳回书箱,由傅小义拎着,他自己带着千岁去柜面结账了。 等伙计把众人的马匹从后厩一一牵出,颜焘和铁太傅的马车都已经准备就绪,转去了去酒楼正门。 正好伙计走过身边,金羽忽然问他:“你为什么冲刘姓的饭菜里吐口水?” 声音很小,听在伙计耳中却仿佛惊雷。 他忍不住左右看了看,左脚跟差点踩到右脚背:“客官,话不能乱说!” “我亲眼所见。”胡秋就跟在金羽身边,这时插话,“怎么,想让我们替你背锅?” “不不!”伙计吓了一跳,双手乱摆,还没说出话来,金羽已经冲着颜焘的马车一指,“说几句实话来听听,否则一会儿就是我们爷跟柱国说实话了。” 伙计顿时面如土色:“我、我就是气不过。那几人三天两头来白吃白喝,不给钱就算了,有一回那姓刘的赌输了,跑来我们酒楼大吃一顿,走时又讹了二两银子!”要不是怕动作引人注目,他都想给这几位跪下了,“求爷爷们开恩,不要告发我!” 这时柱国已经上车,众人谈话的时间不多。金羽抓紧问:“你们是奚人,还是铎人?” 伙计愣了愣,才答道:“奚人。” “那几个兵,是童渊人?” “啊,是。” “喂,该走啦。”此时霍东进招呼一声,众人都翻身上马,随燕三郎走了。 酒楼伙计站在风中愣愣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汗湿重衣。 一行人沿着官道往安涞城而去。路过一片树林,千岁一闪身就不见了,燕三郎放慢了脚步等她。 也就是二十来息的功夫,千岁就回来了,跃到他马背上坐好:“安排妥当了,老黑这些天会自行觅食,我特地交代它莫扰禽畜。” 他们进入人类聚落,巨鹰老黑的体型骇人,就不好一直带在身边了。这会儿千岁只能安排它留在城外,过一段放养的快乐生活。 老黑的快乐的确不加掩饰,就差振翅上天飞几圈了,看得千岁很想把它的羽毛多揪几撮下来。 返回队伍之后,她从鳄皮手鼓里取出一件围脖:“戴上。” 这围脖又轻又暖,纯羊绒制成,里面还缝上一道防风咒。燕三郎每次戴都觉得脖子太热了,可是千岁好意,他又拂却不得,只得接过来围起。 金羽等人在后头,看得啧啧称羡。 有人嘘寒问暖可真幸福。 千岁早就自动过滤他们的窃窃私语,只对燕三郎道:“那姓铁的老头儿也好意思说自己不偏心,这不还是没治那几个童渊人的罪么?” 凭什么他们揍了姓刘的就是寻衅滋事,姓刘的主动挑事儿就被打发走了,什么责罚都不必受过? “他也是童渊人。”燕三郎却看得明白,“或许对他来说,拦着颜焘对付我们就已经足够公正。” 公正、公平嘛,这玩意儿主观得很,就看放在什么人心里了。 千岁嘟哝一句:“这一趟安涞之行,开端可不怎么好呀。” “颜焘后面大概还会想办法找我们麻烦。”他原以为这只是一趟寻人之旅,比之前的行程都轻松才对。 “遇上麻烦也不要亲力亲为,烧杀掳掠都让金羽他们出手就好。”千岁白他一眼,“否则养这么多手下干什么?你得养生,记得么?” “嗯。”尽管外头风雪漫天,可他颈部好热啊。这围脖的保暖效果还是该死地那么好! ¥¥¥¥¥ 出了青芝镇,路就好走多了。 虽是赶夜路,但马路修得平整。众人本想着这样大雪翻飞的天气如何赶路,哪知这一程走下去,路面居然没有多少积雪。 不是说大雪已经下够了一个白天? 千岁正在左顾右盼,燕三郎一指路边:“看。” 路边堆雪,比官道要高出两尺有余。 看来,雪是被铲掉了,以方便来往过客。他们吃饭不到一个时辰,这还算上冲突的时间在内,那么雪停也只是一个时辰内的事。这会儿又已经入夜,谁来铲雪? 再往上走上十五里,燕三郎就找到了答案: 有近百人执着扫帚、顶着刺骨的寒风站在路上除雪,遇坚冰还要先拿铲子敲碎,才能挖开清理。 他们脸冻得白里透青,自个儿眉毛、唇上还挂着白霜。 第1014章 夫人就夫人罢 非战争时期,哪有人这么自(那个)虐? 柱国和太傅的马车驶近,众人立刻扔下工具跪倒,不顾膝下冰雪,以头点地。 “起来,快点挖!”颜焘的侍从自车厢里走出来,清声叱道,“太慢了。” 跪在最前面那人应了声“是”,爬起来对后头吼道:“起来,都起来,磨蹭什么,快点清路!” 好在这是最后一里地,坚冰都已经敲开。这百人飞快抡铲推雪,终于把路面清空。马车轻易就穿行过去,临近城门。 千岁悠悠道:“真有排场。” 众人也看出来了,柱国要回安涞,底下人就得时刻保证路面没有多少积雪,免得耽误他回城。 便是卫天子萧宓,也不作这般要求。 霍东进骑马驶在燕三郎身边,这时就道:“顶着风雪铲路,大概也是家常便饭。” 金羽已经跟燕三郎通报了伙计所说,而后道:“童渊人在这里,真可以横着走了。” 燕三郎点了点头。 此时,车队已到紧闭的城门之下。 天黑了,城门已经下钥。 作为一个都城的颜面,安涞城的城西大门高三丈,厚一丈,虽然墙面经过了修葺,大块青砖上仍能看到刀削斧凿的痕迹,那是积雪都盖不住的苍桑。 显然它经历过战争,而且不止一次。就这一点来说,它远没有卫国都城幸运。盛邑存世的时间更长,但从未经受过战火洗礼。 颜焘的马车插队,直接穿过了城门。 有柱国开道,燕三郎等人紧随其后,不受盘问就轻松过关。 城门后的道路宽阔笔直,主街可容六辆马车并行,其宽度甚至超过了卫都盛邑的开阳大街。这会儿夜色深沉,城中风雪稍弱,路上几乎没有行人,但鳞次栉比的房屋都亮着灯。 远远望去,万家灯火。 街上很安静,只有风雪之声。燕三郎等人骑马走了十里,见到至少三队衣甲鲜明的士兵巡逻经过,都对柱国的马车行礼。 安涞城从戌时正实施宵禁,夜里不许平民出来走动,要“各安其家”,就是让大伙儿都宅在家里,违者追责。是以首都在入夜之后备显冷清。 燕三郎知道,这是因为战争之故。 千岁正在问他:“夜里宿在哪里?这姓颜的是不是想带我们回府?” 话音刚落,不远处传来得得马蹄声响。前方拐角处奔出一骑,疾行如飞,到柱国马车前才停下。骑士跳下来单膝跪地:“宫中军议,摄政王请柱国速往!” 车帘一掀,颜焘露脸,长眉皱起:“知道了,这就回去。” 来自摄政王的军令,他也必须遵从。 至于后面这队人马,只能得空再说了。 自从晋入归元境,燕三郎听力更佳,骑兵的话字字入耳,这就耐心等待。果然颜焘的侍从很快就来了:“外宾抵达安涞,都宿在驿馆清水园。柱国着小人带各位前往。” 燕三郎看向马车,望见颜焘冲他们点了点头,然后放下车帘。 而铁太傅的马车也迳直开走了,不知道这老头子是不是已经睡着。 外使住驿馆,这是各国惯例。安涞城正值多事之秋,很少有外使在这节骨眼儿上找不自在。现在颜焘不须多费手脚,就能知道燕三郎等人的住处。 众人跟着侍从再走个几里左右,就到了清水园。 这地方就在马路边,显眼好找,门脸儿也气派。颜焘侍从带众人办理入住,打着柱国的旗号办事自是无往不利,前后不到半刻钟,就给众人安排好了房间。 这侍从临行前对燕三郎道:“柱国交代,安涞城的通行令牌,明日上午给各位送到;另外城里实行宵禁,若无官方邀请,晚饭后请勿出门。” 他又掏出一方玉符递过来:“后天晚上,柱国府夜宴,我家主人请您二位出席。” 来了。燕三郎接过玉符笑了笑:“知了。” 打发走这名侍卫,少年即对众手下道:“都去歇着吧,今晚不会有事了。” 清水园很大,侍从给燕三郎和千岁开的上房在庭院深处,要走过飘雪的小园才能抵达。 左邻右舍都黑着灯,没住人。 少年和红衣女郎一前一后走进房间,千岁反手就把门关上了。 他刚把书箱放下、把外氅解开,阿修罗已经扑上来揪着他的衣襟,恶狠狠道:“说清楚,谁是你夫人!” 他已经比她高出半头,她就算诘问也必须仰视他,再不能像六七年前那样将人随手提拎起来。这一点,让她很不爽吔。 “你。”燕三郎早料到了她的爆发,也不挣扎,“至少在安涞城期间。” “否则你以什么身份出现?”他耐心道,“颜焘对你很有兴趣,外使‘妻子’的这道身份,至少能让他稍稍收敛,否则恐怕他明天就来邀你出去,你拿什么理由拒绝?” 千岁斜睨着他:“我为何要拒绝?这是多好的套话机会。”气死他! “你不能离我太远。”燕三郎的理由充分,“今晚就能看出,颜焘身边暗卫很多。我若一直跟在你们后头,难保不被人发现、盘问。”到时满身是嘴也说不清楚。 少年神情和声音都格外冷静:“何况,我们在安涞城还有正事儿,暂时不想和他撕破脸。” 在童渊人的地盘上公开和柱国撕破脸,就算是胆大包天的阿修罗,也觉得这么干太彪了。 她眯起眼,想从他冷静的面具底下看出别的来:“就这个?没别的原因?” “什么原因?”他直勾勾盯着她,眼神都不挪开,一点儿也不显心虚。 千岁一双妙目转来转去,也不追问了,一双小手改抓衣襟为勾住他的脖子,声音更是甜得可以拧出蜜水:“好吧,夫人就夫人。那么,夜深天寒,良宵难得,我们夫妻是不是该安寝了?” 从前她对他动手动脚,他都是第一时间拍掉;可今回燕三郎居然听之任之,由着她在身上挂着:“过会儿,等洗澡之后。” 两人挨得这么近,她吐气如兰,都扑在他微敞衣襟的胸膛上。 n. 第1015章 势力纠葛 她的妩媚天成,是个男人看着都要心里一荡。 燕三郎喉结动了动,目光下意识落在她嫣红丰润的唇上,那色泽形状,像极了水灵灵的樱桃。 是了,她涂着的就是自个儿新研究出来的口脂,唤作什么“红樱”。 他喜欢吃樱桃,一口一个,又香又甜又多汁。 最要命的是,他现在突然就有点渴。 少年缓缓低头,不由自主。 也就在这时,门突然被敲响了:“客官,热水来啦。” 那一点迷怔瞬间就被驱得无影无踪。燕三郎顺势抬头,又把千岁的胳膊轻轻拿开:“来了。” 她嘟起红唇,有些被人打断的不快。 这里是专供外使下榻的驿馆,接待水准非普通酒楼客栈可比。不说外头庭院幽深,就算热水也是随叫随有,里头还撒上精炼的花露,随热汽弥散出满室芳香。 伙计还一并送来红泥小炉,还有整套青瓷茶具、花茶、甜酒和四色点心:“这是后山上打出来的清泉水,煮茶奇香,两位可以试试。” 燕三郎用银子把他打发走,才指了指屏风,对千岁道:“你先。” 舟车劳顿,唯有热水澡可以治愈。 千岁也不推却,举着蜡烛就拐了进去。她在女子当中属于身材高挑了,但驿馆特制的浴桶很大,可以装下两个她。 童渊人普遍身材高大,用的器具都要大上一号。 桶底还加贴一道唤火符,其上的符咒有微光流转。千岁一眼看出,符咒做了轻微改动,可以持续发热,以保证桶里的水在大冷天还能长时间保温。 “这保温符咒不错。”她啧啧赞了一声,“可以抄来用。”而后放下秀发,宽衣解带。 她把蜡烛放在窗边,于是烛光就把一切都打在屏风上了。少年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屏风上有个曼妙的身影,曲线玲珑、纤秾合度,一双腿长得逆天,既不能再增一分,也不能再减一分。 他还能看见她微微弓身跨进木桶里、坐下,而后水声传来,引人无限遐想。 燕三郎忍不住咳嗽,这一咳就停不下来。 “没事罢?”水声哗啦一响,千岁问他。 “无妨。” 燕三郎顺口气,才背转身形招呼白猫:“芊芊,过来。” 方才店员也应他要求送来一只小木桶,同样装满了热水。 人沐浴,猫也得洗澡。 芊芊就有些不乐意了。非千岁附身期间,它就不太爱碰水。 “芊芊!”燕三郎的声音带上几分强硬,“过来!” 白猫这才从床后头转了出来,不情不愿踱到燕三郎眼前。这天气冻死猫啦,为什么非要洗澡不可啊? 燕三郎一把抓住它,摁进木桶里开始洗猫。 它只能发出哀怨的叫唤。 可惜另外两人都忽略了它的悲愤,千岁正对燕三郎道:“我们这一遭运气不好,早不来晚不来,恰好赶上了宣国内战,恐怕打探消息的难度加大。” 可真巧,他们从桃源过来,约莫在二十天前进入宣国地界。千岁原想着这趟活计轻松,找个人、找个石碑的线索就算完事,可惜啊天不从人愿。 现在想来,呵呵,成年人的世界哪有容易二字? 好死不死,宣国西部战乱在十七天前爆发,也刚好就是他们进入宣国的第三天。 早知这样,她就催着燕三郎先回卫国养伤再说了。这么一路奔波下来,他的伤病也没怎么见好。 旅途中,燕三郎已经给千岁补上了宣国的功课。“两耳不闻窗外事”一直是连容生授业的大忌,胸怀天下的前提,当然是广放眼线、一叶知秋。 何况他们这一路走来也收集不少情报,终对眼下的宣国局势有了初步的了解。 相比梁国、卫国,他们这趟进入的宣国是个特别年轻的国家,立国才不过二十年。北方童渊一族扬铁蹄南下,先后吞并了西部的铎国、南部的奚国,后立国号为“宣”,从而开启了全新篇章。 不幸的是,宣国的开国高祖颜枭数年前病亡,临死前擢侄儿颜烈为辅政大臣,辅佐幺子颜同烨治国。 颜同烨继位时不过是稚子,颜烈却大权在握,打压其他辅政的老臣,将颜枭留下来制衡他的棋子扫了个七零八落。很快,颜烈就获封摄政王,摄政提纲、党同伐异,不出两年即权倾朝野。 不过民间奚人、铎人心怀故国,童渊族对手下败将又不友善,各地冲突时有发生。燕三郎北上宣国,刚巧就赶上了史无前例的大起义。 千岁悠悠叹了口气:“你小子运气真好,走哪哪起义。” 燕三郎一边清洗猫毛一边道:“这与卫国发生的民间叛乱不同,在凤崃山起家的茅定胜等原本就是卫人,斗争纲领不明,再怎样声势浩大,也不过想在卫国争取一席容身之地。” “这里呢?”她轻轻搓洗秀发。不知不觉,燕小三已经有点评天下的眼光了。 “非一族类,其心必异。”燕三郎淡淡道,“宣国迄今不过二十年,根基未稳。铎人起义,想的是光复旧国。你也听到了,他们拥举前铎国君之孙为王,也定了所谓‘新都’,那就要与宣国决裂,另立新国。只视其决心与远见,都非茅定胜之辈可比。” 也就是说,宣国西部的反叛有目标、有组织、有纲领、有手段,童渊族此时面临的麻烦比当年内乱的卫国更大。 燕三郎早就想好:“于我们而言,见过玉妃、探明消息就走,最好不要在这里久留。”眼下的时局决定了,安涞城里恐怕有各方势力纠葛。己方这二十来人只是爱好和平的外乡客,办完事就走,切莫拖泥带水。 “该叫玉太妃了。”千岁纠正他,“得胜王都不知道,自己已经多了个外孙。” 这个消息堪称重磅,燕三郎在路上听见时都觉大大意外。数年前,也就在老宣王过世的第二个月,玉妃才查出身孕。一时间,整个宣王廷又悲又喜。 孩子平平安安地生下来,现在已经四岁了。 第1016章 又逢旧人来 那可是根正苗红的王子。千岁笑道:“恐怕这趟任务很轻松,和她见个面就好。有崽之后,她随我们一起离开宣国的可能性几近于无。” 这世上,狠得下心舍弃子女的母亲毕竟是少数。 燕三郎“嗯”了一声,把猫抱起来擦拭。 驿馆的客房不生火塘,只走地龙,唯恐烟气呛到贵宾。地板和墙板夹缝里面都有热气,烘得满屋皆暖,猫儿在这里不虞着凉。 他手一放,芊芊就跳到地面开始抖毛甩水,然后趴着不动了。 这时窗边“哗啦”一声响,千岁也起身了。待她收拾完毕、绕出屏风时,俏面晕红如海棠,秀发还滴着水珠:“叫人来换水吧。” “太麻烦,不必。”少年迳直走去屏风后边,衣裳一脱,利落地进了桶。因唤火符之故,水依旧很热,又有幽香浮起,浸进去四肢百骸都舒爽了。 烛光同样把他的影子打在屏风上,身材修长、宽肩窄腰,与她的柔美截然不同。 千岁来不及多看两眼,因为他入水太快。 她张口欲言,可最后还是作罢。 相伴这么多年,细算起来两人居然从未同处一室沐浴,哪怕是隔着屏风有先有后。可这会儿屋外怕是有颜焘的眼线,他们的表现最好像一对正常的夫妻。 千岁暗暗啐了一口,他洗他的澡,作甚要用她的水?屏风后面偶尔响起的水声,每一下都给这暖屋增加了一点奇怪的氛围。 千岁吃了块糕点,又喝了杯酒,摸摸脸,有点热。 这屋里气温也太高了。 ¥¥¥¥¥ 深夜,宣王宫的军议终于开完。他人散去,摄政王颜烈把弟弟带回自己书房,私下交代几件要务。 说完,他又顺口问起:“你从城外带人回来了?” “是啊。”颜焘对他的消息灵通毫不意外,“是来自卫国的清乐伯夫妇,那丈夫最多是十七八岁模样。” “理由?”颜烈对这弟弟了解甚深,“你一般不管闲事。” 说起这个,颜焘就眼里放光,兴冲冲道:“他妻子。我从未见过那等绝代佳人!哥哥,我与她便像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他语气夸张,颜烈哧地一笑:“你把握分寸便好,正值多事之秋,别闹出太大动静。”他知道弟弟脾性,也不以为意。 “他们都肯跟我进城,问题不大。”颜焘摸了摸鼻子,“清乐伯有修为,但身体不大好,咳得厉害,也不知是有伤还是有病。” 那少年识时务最好,若是不识……呵,安涞城就是他们的地盘,谁进了这里不得任他们搓圆又搓扁? 想起自己坐在包厢里看见红衣女郎轻颦浅笑的模样,他就心底火热,一刻也不想多等。 颜烈忽然皱了皱眉:“清乐伯?为何我总觉有些耳熟?” “同感。”颜焘表示赞同,“我听他自报家门时,也觉这称谓似乎何时听过。”这才好声好气邀他们夫妇同行,否则…… 颜烈想了想:“你说,他们是卫人?” “是。” 摄政王转身,在书架上一阵翻找,而后抓出一个卷宗,展开来看了几眼,脸上露出恍然之色:“果然,几个月前的情报提过此人。卫天子春季大婚,迎娶的是攸国公主,结果迎亲时遭遇伏击,这位清乐伯也参与救援,两次护驾有功。” 颜焘皱眉:“两次?看来功劳不小?” “不小。”摄政王继续往下看,“并且这里还提到,卫天子与清乐伯私交甚好,时常亲临伯府。”他丢下卷宗,“一路回城,有多少人看见他们与你同行?” “这个……”要算清楚恐怕有些难度,“也就是青芝镇酒楼里的客人和掌柜,还有安涞城西城门的守军吧。那时城里实施宵禁,街上没什么人。哦,铁太傅也凑巧走进我吃饭的酒楼,所以——” 怪不得这厮没下手。 颜焘又道:“卫国离我们远着呢,平时又没有多少瓜葛。” 卫、宣两国不接壤,中间还隔着广袤的山脉。 “再说,我又没害卫国臣子性命。” 你就是觊觎人家娇妻而已,摄政王啼笑皆非。 “卫国与梁国建交,两边天子都有往来。”他揉了揉眉心,呼出一口长气,“玩玩儿可以,你的事儿我不多管,但你别捅篓子捅得人尽皆知。” “我省得。”颜焘漫不在乎,再看兄长满面疲惫,不由得道,“怎么,玉太妃又不安生了?” 颜烈不答,只朝他挥了挥手:“出去吧,外头还有人求见。”说罢坐直身体,端正了脸色。 …… 东方刚泛起鱼肚白,燕三郎就睁开了眼。 屋里静悄悄地,一个人也没有,桌上的花瓶里却多了两支茶梅、一朵蔷薇,插得错落有致,饶富意趣。 他记得昨晚临睡前,这花瓶还搁在墙角,空的。 千岁夜里出去了?外头都飘雪了,她上哪里采来的鲜花? 他发现窗户开了条细缝,有冷风嗖嗖吹进来。 燕三郎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才起身,就着昨儿剩下的清水洗漱。 刚把头发理好,窗缝忽然被顶开,白猫跳了进来。 这会儿天光不亮,猫儿的眼睛又圆又大,一股调皮劲儿,进来就抖毛,甩出一身薄雪。它见燕三郎已经起身,就抻直了背,在柱上咝啦咝啦磨爪。 “花儿哪来的?”他一指瓶中鲜花。 “清水园里有个小小的温室,里面种了点花草,但没太养眼的,比起邀景园可差多了。”千岁照例先嫌弃一遍,才接着道,“不过我倒是在外头的园子里遇见一人,你绝对猜不到是谁!” 燕三郎未及发问,敲门声就传了进来,屋外有个声音道:“里面可是燕公子么?” 是个女子。 千岁说是熟人,他听这声音的确有些耳熟。 谁呢?燕三郎顺手开了门,而后就怔住了。 来人见到门内站着一个俊朗少年,显然也是一呆,试探道:“燕?” 燕三郎点头,忽然笑了。 那笑容温暖和晚,对方似乎看出了一点旧时的轮廓,再辨认就笃定多了:“燕时初?” n. 第1017章 仇人见面 “好久不见。”燕三郎长长喟叹一声。 “风大将军!” 这个清晨突然出现在他门口的女子英气勃勃、身材高挑,赫然是春明城风老太爷的九孙女风灵昭,也即是梁国的大将军风立晚! 千岁说得对,他想破脑袋都猜不出来者居然会是风立晚。 约莫五年前,风立晚与赵丰完婚,夫妇一起前往梁大都。后面,双方就只有偶然间的书信往来了。 心境恒定如燕三郎,这时也忍不住要感叹一句命运无常。 “进来喝茶。”他将客人请进来,捋起袖子座炉烧水。 风立晚眼中的讶色压根儿还未褪去,就趁这机会不错眼地打量着他。“你可真是……” 她忽然笑了,伸手在自己肋下一比:“当年才这么高!”现在却要教她仰视了,“你吃什么长大的?” “灵丹妙药。”燕三郎把点心取出来待客,“吃早饭了么?” “还没,待我唤他们把早饭送来这里。”风立晚说罢,走出门去,也不知找谁交代,很快就返回来重新关好了门。 “我在园子里遇见你家的异瞳白猫了,总觉得看起来那么眼熟,它还跑来找我说话儿。” “说话?”不是他以为的那种说话吧?千岁在外人面前喜欢扮成天真无邪的猫咪,又怎么会主动说人话? “就是朝着我叫唤,像我能听懂似地。”风立晚也是好笑,“它还去挠路边的灯笼,我一下就想起来了。”赵丰在春明城开过卖灯笼的铺子。风立晚看见灯笼又看见猫,立刻想起了当年那一段往事。 毕竟,昔日“燕小公子”留给她的印象,也是十足深刻。那孩子身边总带着一只长毛白猫,鸳鸯眼儿,很好辨认。 “你怎会来这里?” “同问。”水烧开太慢,燕三郎干脆把手掌贴在炉身,催动真力加热,“不过我先答。我来这里打探一样东西下落,顺便还想进宫里见一个人。” “谁?” “玉妃。”燕三郎慢慢道,“或许现在该唤作玉太妃了,她本名吴漱玉。” 风立晚面露讶色:“玉妃?得胜王的女儿?” “正是。”燕三郎只得道,“受人之托。” 风立晚看他没有和盘托出的意思,也不追问,只笑道:“我今趟出使宣国,要代大梁与宣国摄政王商量买马。” “买马?”他没料到是这个答案。 “宣国出良驹,盎鲁草原上养着方圆五千里最好的战马。”风立晚给他介绍道,“大梁长年向宣国订马,不过今年有许多马儿病了,不良于行,所以今次来宣国要再加购。这意见是我提的,王上就打发我来了。” 燕三郎点了点头:“赵丰可好?” “好得很。”风立晚笑了,眼里有柔光闪动,“我在都城的产业全都由他打理,他还有空开了一家书院。” 一别经年,她看起来更加成熟,但身上英气不减,有巾帼风范。 “书院?” “是啊,起先是租了几个场馆开塾,专收学童,后来开成了书院,收的人可就多了。”风立晚抿嘴一笑,“如今在梁都也有些名气,我看学子之中还有壮年男子。” “好事。”燕三郎这些年拜名师、读好书,自然知道知识的力量,“功德无量。” “是啊,他说我从前杀人太多,以后就要给我积点德。”风立晚不在乎积德还是损德,但在乎丈夫那一片心意,“对了,黄大近况如何?外子甚是想念,也时常提起。” 那只黄鼠狼是他们夫妇的媒人。 燕三郎知道,赵丰是个很念旧情的人,这从他替恩师送信物回风家即可见一斑。“他好得很,此时也留在卫国都城为我守家。” “是了,你已经搬去盛邑了。”黄大和赵丰之间的联系虽不频繁,但没有中断,是以风立晚知道燕三郎已经离开春明城,“来,说一说你这几年的遭遇。还有,你脸色不好,这是怎么回事?”这孩子脸色不好看,嘴唇发白,看起来就有些恹恹。 “受伤没好,就转成了病。”燕三郎摆手,“不算大事。” 水烧开了,燕三郎给她煮了一杯好茶,这才娓娓道来。黄大给赵丰寄出的信里虽然涉及主人,到底只是零星片段。风立晚在这里遇见燕三郎,满心的好奇都被勾了出来。 听到卫王大婚前后,她才拊掌叹道:“精彩!”早知此子非池中之物,却不料他已有腾云驾雾之能,“未满十七岁就封爵,我看你前途不可限量。就是身体要好好将养。我后背受过伤,还没等到上年纪,但逢雨天就隐隐作痛。” 燕三郎还未来得及自谦,就听见外头传来脚步声,很快有人敲门:“大人,早饭送到。” 风立晚起立开门,外头的仆役两手各拎一只硕大的精美食盒,上下三层,这是她和燕三郎的早饭。 “有劳……”最后一个“了”字未出口,风立晚的脸色忽然沉了下去。 门开着,她望见仆役后方还有一人,正往这里缓步而来。 这个人,她认得。 “霍东进?”风立晚眯起眼,一字一句,又有寒光一闪,长剑在握。 清清爽爽的小妇人,转眼变成了风大将军。 来者正是霍东进,他本要找燕三郎商量点事儿,哪知少年的房门打开,里面走出的人教他万万没想到! “风立晚!”以霍东进城府,此刻也是大惊失色,下一秒退倒三大步,飞快执铁尺在手,提起全身真力,“你怎在此!” 两边都是杀气鼓荡,只把站在正中的仆人吓得簌簌发抖。 白猫本在洗脸,见状唉了一声:“不妙喔。” 这两边可不对付,见面就要剑拔弩张。 “两位,稍安勿躁。”燕三郎从仆人手里拎过食盒,顺手打发他走掉,而后道,“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有话好说。” 说到这里心气儿上不来,捂嘴咳了两声。 霍东进望着他,脸色阴晴不定:“少爷,你还好吧?” 少爷?这称呼引得风立晚转头看向燕三郎,满面狐疑。 第1018章 大惊失色 却见少年冲她耸了耸肩,“霍东进等人是我的家臣;东进,这位风将军是我在春明城的旧识,凑巧在园中遇上了。” 他轻咳一声:“都进来说话罢。” 进入宣国的第一个麻烦,来了。 霍东进镇定功夫好,几息就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婉言道:“您和风将军先聊,我去吃个早饭再来。” “去吧。”燕三郎知道,这消息能让他消化好一会儿,至少暂时是不会和昔日大敌谈笑晏晏。得胜王的其他旧部都住在前边的通房,也是霍东走去的方向。 等霍东进身影消失在园门之后,风立晚才关上门走回桌边。 燕三郎已经将早点从食盒里取出,样式不多,但能排满整张桌子。 咸奶茶一拿出来就香飘满屋,两面金黄的烙馅饼也是刚刚出炉,一人七个。要是不管饱,还有一大碗红喇喇的羊杂碎粉、元宝大的糯米烧麦。 风立晚夹了个烧麦:“童渊人喜吃这些,与别处大不相同。” 燕三郎点头,这些都像小摊上的早点,样貌和份量同样粗犷,充满烟火气息,与其他国家接待外宾的精馔大不相同。 两人埋头吃饭,各自沉默了好一会儿。 屋里的气氛已经不对了。 这小子也太沉得住气了,风立晚终于啪地一声搁下箸:“霍东进是得胜王旧部,五年前吴陵身死,他也不知所踪。” 燕三郎往奶茶里加进一点炒米,端起来呼噜两口,“他们跟你交过手?” 他“们”?风立晚摇头:“他是幕僚,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亲自上阵。但这人比狐狸还狡猾。”她细看燕三郎表情,“你早知他来历吧?唔,他们几个人?” “知道。”燕三郎轻描淡写,“但与我有什么相干?” 风立晚动了动唇,但没打断他。这小子也是梁人,但自幼孤苦、背井离乡,对旧国谈不上什么感情,也不能苛责他说“不相干”。 “我手下缺人,霍东进聪明能办事,我就收入麾下。他们一行共十九人。”方才风立晚和霍东进打了个照面,他就知道不妙了,已在心中反复盘算。 “十九个?这么多!”风立晚再也坐不住了,起身踱了几圈,心情越发沉重,“还有谁,有左迁么?” 燕三郎眼皮一动,没料到她会提起这个人名。不过左迁在潘涂沟指挥城守军对抗饿鬼众,不慌不忙、进退有据,显然也是带兵打仗的一把好手。风立晚是梁国大将,左迁是得胜王的得力战将,这两人在沙场上兵戎相见的概率很大,指不定还有打出来的旧仇。 但他已有决定,这时只得道:“看来,和你打过仗的是左迁。” 他没有正面回复,但风立晚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目光一下转厉:“毒龙山之战,得胜王自刎,叛乱从此平息。喜讯传回国内,上下欢欣鼓舞。可是知情人都觉有些疑点,其中之一就是得胜王有一众旧部下落不明。” “战后收尸,这些人不在其中。这就怪了,他们都是得胜王的得力臂膀,忠心耿耿,毒龙山之战却压根儿都未露面。” “你新收入的霍东进、左迁等人——”她一字一句,“现在仍是梁国的通缉要犯。” “在这里不是。”燕三郎淡淡道,“在卫国也不是。” 风立晚眼里有厉光闪过:“你要回护他们?” 燕三郎夹了个羊肉烧麦放在碗里:“你要追杀他们?”这里并非梁国地界,霍东进等人在梁国是通缉犯,在这里可不是。 “燕时初!”风立晚连名道姓喊他一声,语气却又和缓下来,还叹了口气,“说一说罢,你怎么会收下这些人?” 燕三郎眼都不眨一下:“他们这些年都在首铜山中占地为王,我许他们荣华富贵,他们就从了我。” 风立晚还没见到其他人,只说霍东进入世,在哪里不能吃香喝辣,为什么偏要窝在十万大山当中当个山大王? 但燕三郎的神情一本正经:“我说的都是真话。” 风立晚瞪了他很久。这厮不说真话,她又能如何? 十万大山,得胜王的手下?她心底越来越觉怪异,直到一个念头划过脑海,不由得失声道:“难道……难道得胜王没死?” 这女子见微知著的本领一点儿都没退化啊。燕三郎就听千岁在他耳边哧地一笑:“中了中了!我看你怎么回答。” 这一问确实难答。燕三郎撒起谎来眼皮都不眨一下,但他很不愿对着风立晚胡说。这是他在宣国难得的助力,算是老天爷赏机会,可别自己折腾没了。 他一踯躅,风立晚就知答案,这一惊非同小可。 她弓下身来,双手撑在桌面上,死盯住他不放:“他当真活着?” 燕三郎耸了耸肩。 “他在哪!”风立晚俏面都白了。 “首铜山中。”首铜山可是一整条浩荡山脉,数万大军进去,转眼就没了影子。光凭这四字线索,梁王派人找上几十年都未必能找到。 “这人不除,万一日后东山再起,我大梁又无宁日!”风立晚正色道,“燕公子,你也是梁人,当知大梁饱受战乱之苦,就是拜得胜王所赠。” “他出不来了。”燕三郎摇头,只好将桃源里的经历择要概述一遍。 他虽然给出精简版,但也说了两刻钟左右,才基本讲清全过程。这期间两人已经吃完早饭又烧了茶水来喝,而后燕三郎还要发落白猫的早膳。 深山之中竟然发生这么多诡事?风立晚目瞪口呆,但看燕三郎谈吐快速流利无磕巴,除了偶尔停下来喘口气,这人若非口才好到逆天,就是他说的都是实话。 撒个弥天大谎需要构思,哪能这么快就顾全头尾,让人找不出破绽? 因此,尽管她仍觉难以置信,也还是努力消化这么多线索:“你是说,他现在变作桃源境的守护者,不能再离开了?” “是,他要受到天地法则所限。”燕三郎喝了口茶水,“因此也是威胁不到梁国了。” n. 第1019章 说服风立晚 风立晚目光微动。 少年接着道:“再说,即便你想斩草除根,桃源境也不在梁国内,梁王最多派人刺杀。你猜,他会派谁去?” 风立晚不须多想,目光垂下:“我。” 她道艺高强,又是当朝大将,还是发现得胜王仍然在世之人,梁王不派她还能派谁? “外人进入桃源,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守护者耳目。并且他手下有十余万人,整个桃源都是他的地盘。”燕三郎继续游说,“除非带数十万大军前往,否则你能有胜算么?” 恐怕是送人头去的。 风立晚不吱声了。 因为一个捕风捉影的消息,要让梁王派数十万人进深山老林?用膝盖想也知道不可能。所以,国君行事大概正如燕三郎所说,刺杀为主。 “得胜王在世,此事传到梁王耳中,就算他不治你欺君之罪,你也有渎职之嫌,必须将功补过。”对于官场那一套,燕三郎不再一无所知。风立晚和荀培带着得胜王的人头回去,梁王又是封官又是嘉奖,若是突然听说得胜王还活着,他会有什么反应? 只要是个脾气正常的国君,恐怕都要龙颜大怒。“恕我直言,你在梁廷里恐怕是对头不少。” “是。”风立晚长长吐出一口气,“女子做官,我是头一个。” 总有一些人发了狂地恨她、谏她、诬她,明明双方素无瓜葛,就因为她以女儿身站在了朝堂之上。 这么算下来,她若将得胜王假死的消息传回梁廷,对己来说大概是死路一条。 燕三郎知道她作战英勇,但没有人会愿意平白送死。 得胜王无意回梁,她上赶着去桃源送死作甚?就算成功诛杀得胜王,从此也未必能得梁天子一个好脸色。她费这无用功做甚? 少年郑重道:“这事儿已经翻篇,你再去抓捕得胜王,有百害而无一利。” 他等着风立晚想通。 良久,风立晚才摇了摇头:“臭小子,你真狡猾。” 燕三郎擅识人心,观颜察色就知她已经打退了堂鼓,不禁莞尔一笑。 “罢了,暂时就这样吧。”风立晚切转话题,“可是霍东进那厮心机过人,别是想暗中算计你?” 她眉头都快打结了:“他跟过得胜王,眼睛长在头顶上,不会是温驯的手下。何况他们还有十九人之多,万一……” 少年不得不承认,风立晚看人的眼光一直很出色啊。 “所以我才将他们顺路带来宣国,以观其言行。”燕三郎也有自己的考量,“心怀鬼胎的、我看不上的,就不带回卫国了。” 风立晚仍然放不下心:“对这些人,你一定要提起十二分警惕!”那毕竟是他的手下。他非收不可,她有什么资格阻拦? 她好心好意,燕三郎也一脸肃然:“会的。” 此时外头又有脚步声传来,他有新访客了—— 宫中内侍上门,宣卫国清乐伯今晨巳时正入宫觐见。 才刚到宣国国都,还未及通报,宣王就知道了啊?想起昨晚见过的柱国颜焘,燕三郎也不觉得意外了。只有千岁啧啧两声:“这姓颜的一对兄弟在宣国内可真是手耳通天。” 作为卫国贵族,战争时期进入他国首都,的确需要报备。这是礼仪,也是规矩。燕三郎只得应了,现在距离巳时正不过是一个半时辰,出发前还要做些准备,并且少年也不认为宣王一早上只会接见他一个人,因此进宫以后恐怕还要排队等候的。 果然候在一边的风立晚适时接话:“既然都得王上召见,我们一并入宫吧。”她眼中也透出两分奇异。 “好。”燕三郎自无异议,传话的内侍却上下打量她一眼:“你是?” “大梁,风立晚。” 这平平淡淡的五字说出来,内侍却立刻恍然:“风将军!原来您二位认得。” “岂止认得?”风立晚笑道,“这位是外子挚友,也是我夫妇的媒人。” 内侍哦哦两声,就告辞回宫复命了。 他的身影才消失在园中,风立晚脸上的笑容就不见了:“你招惹到谁了?”这小子昨晚才到安涞,据他自己说还未来得及去报备,宣王怎么就召他进宫? 这位风将军果然不是省油的灯,燕三郎叹了口气:“昨晚在青芝镇遇见了摄政王的亲弟弟,柱国颜焘。” 风立晚瞪着他:“只是遇见?”颜焘每天要“遇见”的人也不知有多少,怎会单单注意他一个? “他看见千岁了。”燕三郎挠了挠头,直言不讳,“很感兴趣。” 风立晚立刻想起了黄大每信必提的“千岁大人”,不由得按了按眉心:“这可麻烦了。她在哪?”这屋里可没第三个人。 话到这里,燕三郎只能含糊道:“她中过诅咒,只有夜里才能显形。” 风立晚瞠目:“那时也是?” “那时”指的是五年前,春明城,她和赵丰交往之时。 白猫跳上椅子,少年顺手抚了抚它:“是啊。有何提醒?”他初来乍到,还未开始收集情报,对于颜焘其人不甚了解。 “颜氏兄弟修为武艺出众,颜烈头脑精明有手腕;颜焘却是勇武过人,战场上挥斥方遒,是不可多得的统帅。”风立晚不假思索,“得弟弟鼎力支持,颜烈才能坐稳了摄政王的位置。” “但颜焘身为第四柱国,行事肆无忌惮,这些年也闹出不少风波。”风立晚下意识压低了声量,“我听说,西边的铎国起义,导火索也与他有关。” 燕三郎点了点头:“那么,摄政王为何宣我进宫?”虽然宣他进宫的是国君,但摄政王才总揽大权,所以实际上是摄政王要找他见面。 “或许只是常规会面。”风立晚想了想,“出于礼数,宣王时常也要接见外国使节。” “从这里进宫,大概只要两刻钟。”她说完就站了起来,“我回去稍事准备,唤人备车。” 风立晚走出屋去,目光从园中扫过,哼了一声,快步离去。 花园静悄悄地,只有枝头残雪扑噜落地。 燕三郎摇了摇头,微提音量:“都进来吧。” n. 第1020章 不必在我这里三心二意(打赏加更) 他对着空气言语,不过话音刚落,拱门外就走出五人,领头的正是霍东进、金羽和左迁。 燕三郎进屋,他们自然也跟着进去,只留两个在外面看门。 众人还未开口,燕三郎就先问起霍东进:“其他人都吃好早饭了?”这厮方才是饭遁,实则找其他兄弟商量去了。受困桃源境多年,他们之间的情谊或许远超军中之时。 “吃过了。”抢答的是金羽,“方才那女人是风立晚!少爷,这怎么回事!” 燕三郎轻易就能从他们眼中看出惊疑,当下摆了摆手:“意外罢了。你们都知道我也是梁人,自幼辗转多国,后来在春明城结识风将军的丈夫赵丰,这才识得风将军。” “春明城?”霍东进目光闪动,“您在潘涂沟里曾用出遁地之能,我记得从前有同僚亦擅此道。您可认得闵龙子、司南翔?” 他的同僚,自然都是得胜王的手下。 这两关可真是不好过啊,燕三郎深吸一口气:“认得。” 三人动容,目光闪烁。 如果这人和风立晚有关,和得胜王的落败有关,那么他潜进桃源的真实目的,难道是为了将他们诱出来一锅端了? 金羽左手拢在袖里,抓紧了分水刺,抬眼皮去看霍东进,却见后者冲他摇了摇头,微不可见。 这意思是,稍安勿躁再观察。 左迁却紧盯着燕三郎。 趴在椅上的白猫一动不动,只有耳朵转向这里。大清早地就这么凶险,对这趟宣国之行来说真不是个好兆头。 少年将这三人神情都看在眼里,才道:“司南翔追杀闵龙子时,我也在场。” “追杀?”三人愕然,金羽忍不住道,“王爷特意派出司南翔,助闵龙子接回妻儿,司南翔怎会去追杀他?” “风立晚先控住闵龙子妻儿,要他指认得胜王的藏身之地;司南翔不敌,便想杀人灭口,也的确差一点儿成功。” 三人面面相觑。昔年司南翔和闵龙子同去春明城,然后就下落不明,紧接着得胜王老巢遭奇袭被端,众人好不容易杀出一条血路逃生,事后回想,大概就是这两人泄密。 今日听燕三郎道来,才知中间又有这一段波折。 左迁则问:“在这桩公案里,少爷您做了什么?” “我没对这两人出过手。”燕三郎正色道,“只在最后司南翔用出雷震子自爆时,救了闵龙子一命。” 真话,假话?三人都在思索,屋里一时安静。 “得胜王比你们更早知道。”少年又爆料了,“迷藏幽魂潜进城主府暗算我后,他就来问过我地遁牌之事,我也如今日这般坦率托出。” 金羽欲言又止。燕三郎在城中使出地遁术,这还是他报给得胜王的。以王爷之缜密,怎么会不追究? 燕三郎已有准备,从袖中取出得胜王密信,递了过去。 他早料到这信终有一天用得上,毕竟纸包不住火,得胜王也是这样想的,只是没料到这一天来得也忒快了。 霍东进接信在手,略一打量,就道:“原装完好,未被拆封。” 而后他才看了众人一眼,拆信浏览。 众人都屏息以待。 霍东进逐字逐句看完,才抬头道:“的确是王爷字迹,内容与少爷所说一致,信末有王爷签名和攒金粉印章,不容篡改。”说罢,将信件发与其他人看。 金羽等人一一传阅,都不吱声了,面色却缓和下来。 所以,王爷早就问出这小子背景,却不说与他们知晓,还坚持让他们跟随燕时初? “他只道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只有一事托我去办。”燕三郎摸了摸鼻子,“就是代为探望他的小女儿吴漱玉。” 怪不得燕时初大老远跑来宣国替王爷办事,原来是交换了这个条件。 霍东进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这人有城府,燕三郎也看不出他的情绪,只接下去道:“至于风将军,你们也无须担心。这里是宣国而非梁国,她不能奈你们何。并且我方才与她谈过,她回国后也不会透露你们的行踪,否则于她有害无益。她是聪明人,自会斟酌。” “担心?”左迁森然道,“区区一个风立晚,我们还不放在眼里!” 燕三郎看穿他眼里隐藏的凶光,笑了笑道:“你们若还恋旧,恩也罢仇也罢,最好现在就打道回返桃源,不必在我这里三心二意。” 他突然摊牌,众人都是一窒,随即低下了头。 受困桃源境五年,他们毕竟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才随这少年走出桃源,为的是自己的前途。 燕三郎就是要他们想明白:得胜王都不执著于曾经的抱负和仇恨了,他们这些为人下属的,又何必还揪着那一点过往不放? 替别人爱、替别人恨,那是多么无趣? 他问左迁:“你们当中,谁和风立晚有私仇?”这个问题很关键。 左迁目光转动,很快摇头:“都是战场上的搏杀,算不得私仇。”像他们这样长年带兵打仗的,都知道国事无常,上个月还跟对手在战场上杀得血流成河,下个月说不定两国就要签订协议、开展邦交,这找谁说理去? 所以,战场上结下的梁子,哪怕杀成了尸山血海,一般不被他们默认为私仇。 “在宣国都城干掉风立晚不是好主意,太招麻烦。”霍东进很快就对另外两个兄弟开了口,“别惹事了,少爷还要想法子去见玉太妃。” 燕三郎到安涞城的重要目的,就是探望得胜王的小女儿。 两人都闭上了嘴。 霍东进转向燕三郎道:“少爷放心,我们不会对付风立晚。” 少年点了点头,始终旁听的千岁却哼了一声:“我们?这是跟你划界分得清清楚楚呢。” 燕三郎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昨晚打探到什么消息?” 这些家伙不能光让人操心,也得给他这主人省心,否则要他们何用? 金羽咧了咧嘴:“小义在安涞城北的一家点心店有熟人,店主是梁人,做出来的红豆糕也是梁国风味,玉太妃很喜欢吃,时常打发宫女去买。” 第1021章 摄政王 霍东进接过话头:“当年玉太妃的陪嫁宫女当中,有两个跟她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一个七年前就死了,另一个名为忍冬,相貌平平,活到了现在。出宫替主子买东西的,就是忍冬。” “好。”燕三郎眉心舒展,从袖里取出一挂檀木手串,“把这个交给忍冬,请她递转玉太妃。” 这檀木手串很重,色作紫黑,细看有金星牛毛纹,表面的包浆却反光如琉璃,一看就曾被人长年盘玩在手。 这也是得胜王托他转交的信物。 “这是王爷心爱之物,玉太妃的确认得。”霍东进小心翼翼接过,正色道,“稳妥起见,我会亲手交给忍冬,她也认得我。” 此时,风立晚已经收拾妥当,来寻燕三郎一起进宫了。 她和霍东进等人打了照面,双方都是面无表情。 谈不上友好,但至少没有打生打死的意向。 少年临行前向自己住处一指,交代金羽:“暗中盯好。” 他去见宣国天子,不好带着白猫。 ¥¥¥¥¥ 车马辘辘,宫门前停住。 哪一国的王宫也不许臣子日常骑行,因此两人下车,穿过宫门,在内侍引领下往朝云殿走去。 朝云殿就是天子接见外臣之地。 燕三郎目不斜视,实则将这一路情境都看在眼里。宣王宫没有卫国的天耀宫气派,这在情理之中。前者承自奚国,而奚国本身的历史也不长,就是二百余年;而天耀宫先后作为数朝王宫,在六七百年的时间里面反复扩建、雕琢,又不曾受过战火影响,其规模、布局、华严,都非宣国可比。 底蕴这东西,一时半会儿是养不来的。 不过宣王宫也有自己特色,红瓦白墙为主,瓦面亚光,并无琉璃瓦那样艳丽,而是多了两分含蓄,建筑高大、线条简洁,门、窗都是方方正正,一眼望去整整齐齐。 这与天耀宫的雕梁画栋、纹理繁复截然不同。 就连这里的道路也是横平竖直。 风立晚给他解说:“王城承过战火,童渊王入主之后大修翻新,听说推倒许多房屋,重新规划道路,才是今日这幅模样。” 她指了指屋顶:“红顶是童渊人的传统。” 以燕三郎的审美,他反倒喜欢这样的爽快明丽。 这里甚至有个大花园专门安置冰雕,陈列有大大小小百来座冰雕,有些能拼接到一起,比如角亭、回廊、小桥,有些却由巧手匠人雕成动物,小到兔子、大到巨象,维妙维肖,散落花园各处。 人走在坚冰雕成的廊桥上,或者坐在冰亭里,就可以欣赏四周的冰雕动物了。 阳光打在冰雕上,折射出美轮美奂。 “这园子布置得可真巧妙。”风立晚也是女人,天生有爱美之心,“我在别处从未见过。” 内侍笑道:“这主意是玉太妃提出,做出来后人人都很喜欢。” 玉太妃啊? 宣王宫的面积比天耀宫小,外使觐见国君就不用走那么多路。拐弯三次,两人见到一个大广场,至少能容下三千人,空旷、平整。 朝云殿就在广场尽头,单独一座巨大宫殿。 修给外使看的,果然得气派点儿。 内侍领外宾到这里就止步不前,另有专人带燕三郎进入侧殿。 “王上先见风将军,请。” 风立晚先去见宣王了,燕三郎则被请去偏殿吃茶。 这茶没吃多久,也就是两刻钟时间,风立晚就回来了,陪她同返的内侍上前道:“伯爷,请随我来。” 轮到燕三郎了。 少年问她:“一切顺利?” 风立晚笑了:“谈妥,只差去马场选马和交接了。”后面这项工作,才是她出使宣国的重点。 燕三郎这就随内侍去往正殿。 朝云殿主殿作为会见使节所在,面积不大,但建得华美庄严。 燕三郎远远就看到,殿中主位上坐着一名少年,年纪与自己仿佛,清秀文弱,可惜面带病容。 这就是宣国的少年天子。 其右手边坐一男子,仪表堂堂,雄姿英发,面貌与燕三郎先前见过的颜焘有几分相似,不过眉目深邃,与其弟的多情大不相同。 好样貌,好气概。 不消多说,这便是摄政王颜烈了。 燕三郎行至近前,站定行礼。 外使见国君,一般不行跪礼。他也收回目光,以免不敬。 颜烈当然就大喇喇打量他了。弟弟说得无错,这少年眉心隐着一团青气,脸色和嘴唇都是白的,这是有病在身。但他挺拔如竹,面容坚毅俊美,能活下去就必然是堂堂丈夫。 坐在他这位置上,当有识人之能。颜烈只看燕三郎眼神隐忍深沉,就知道他的心性恐怕与年龄不符。 这面容眼神,看起来又有些眼熟。 他捺下心中思绪,听宣王开口:“清乐伯免礼。” 燕三郎直视前方,两个少年互相打量。童渊族是马背上打江山的勇猛一族,宣王却这般文弱,有些出乎燕三郎意料。 边上的摄政王开了口:“清乐伯因何自卫国远道而来?” “前往大梁、路过宣国,慕安涞盛名而至,只想游历一番。”燕三郎清声道,“非关国务,不料有幸蒙王上召见。” 他一把推得干净,说自己只是路过。 宣王看颜烈一眼,见他没有表示,遂道:“卫天子近况如何?” “好极,过去几年风调雨顺;我王三月大婚,有火凤来仪。” 宣王关心道:“说起卫王大婚,似乎中间还有些插曲,有大将造反?” 无论哪个帝王,都最在意“造反”二字。 “是西疆怀王之子司文睿暗中谋逆,先后意图杀害王后、干扰婚典,以破坏卫攸同盟。幸得大卫与我王福泽深厚,阴谋皆告破灭。” 千岁在木铃铛里听得啧啧连声:“不错啊,当了大半年的伯爷,打起官腔越发纯熟了嘛。” “我听说卫天子都涉险了。”宣王身体微微前倾,“你们如何处置逆贼?” “司文睿被斩首示众,不留全尸。” 宣王忽然弯腰,泄出一连串咳嗽,苍白的面颊倒给咳出了红晕。立在身后的内侍,赶紧上前轻拍其背。 第1022章 国与国的纠缠 千岁咦了一声:“这小国君的病比你还重,又不是心疾。” 好一会儿,宣王才缓过劲儿来,燕三郎即道:“王上保重。” “不妨事。”宣王捂着嘴,声音干涩而虚弱,“老毛病而已,这几天又染风寒罢了。” 燕三郎仔细打量着他,又听这同龄人问:“对了,罪民一家如何处置?” “削去王号,怀王降为汤山侯。司家内迁至汤山。” 宣王有点失望:“竟未株连九族?” “我王大婚,不想多伤人命。” 两边又问答几句,颜烈还插嘴问了几句韩昭的近况,并且道:“我亦曾在天望台与韩将军切磋过,惺惺相惜。”说到这里,似是忽然想起,“是了,我听说你救过卫王性命,还不止两次?那是何时?” “不过是恰逢其时。”燕三郎自谦一句,心里有少许惊讶。宣国距离盛邑数百里,中间还隔着广阔山脉,按理说消息往来不便,摄政王却掌握不少情报。他这清乐伯只是个虚名,无官无职,本不该被重点关注。 惊讶之后就是警惕。这恰好说明了,颜烈着重查过他,也即是说,颜焘的确和兄长事先通过气了。 否则,他一个小小的“清乐伯”,连官儿都算不上,哪里能劳动天子接见? “护国公还是镇北侯时,我就随他平定凤崃山叛乱,又与当今天子一同北上,不费一兵一卒拿下国都盛邑,最后杀昏君于赤弩山。” 颜烈动容,宣王听得眼中异彩连连。 “当真是少年出英豪。”颜烈鼓掌笑道,“清乐伯前途不可限量,假以时日,还有我们这些老家伙什么事儿?” 这话说得怪异,再说他才三十出头,正当壮年,谈什么“老”字?燕三郎和宣王一起看了过去。不过颜烈面无异色,仿佛只是无心之语。 “适才来过的风将军,仿佛和你也有交情?”摄政王又问,“她对你赞不绝口。” “这厮的问题怎么无穷无尽?”千岁不耐烦了。 “我原是梁人,与风将军的丈夫相交莫逆。”燕三郎毫不客气抢黄大功劳为己有,“也是他夫妇的媒人。” 摄政王恍然一笑:“竟有这一重关系?清乐伯年纪轻轻,却是交游广阔啊。” 他还待再问,宣王忽然又咳了起来,称不上惊天动地,但就是停不下来。颜烈提声道:“御医呢?速来!” 偏殿的小门里当即有医官提着药箱子奔了进来,给宣王诊治。内侍也快步去备毛巾和温水。殿里人人都忙起来,只有燕三郎被晾在当场,默不吱声。 他看出众人是忙而不乱,显然宣王这病不是一天两天了,周围人心里都有数儿。 燕三郎方才仔细看过他的脸色,心里也有点谱了。 这时颜烈才对他道:“今天就到这里,清乐伯请回。既要游览安涞城,我派人给你领路。”说罢就去观顾宣王了。 不待燕三郎回话,领他前来的内侍已经上前一步:“清乐伯,请。” 燕三郎也知自己拒绝不得,转身走了。 风立晚还候在偏殿,见到少年身影出现才放下手中茶盏,站了起来:“如何?” “无事,可以回去了。” …… 直到登上马车,往驿馆而去,风立晚才放下车帘:“颜烈找你作甚?” “他想试探,我对卫国来说是不是无足轻重。”燕三郎心里亮如明镜。如果他有份量,摄政王把他当回事儿,就不一定会由着颜焘胡来,毕竟外交无小事;反过来说,若“燕时初”只是无名小卒,颜烈又怎么会扫兄弟的兴致? 很通透嘛,风立晚挑了挑眉:“然后呢?”这少年有什么应对之法? “我夸大了些,又怕远水解不了近渴。”燕三郎冲她一笑,“因此我把你搬出来了。”和大名鼎鼎的风将军扯上关系,颜焘也得忌惮些。 风立晚一怔,随后也笑了:“就怕我的面子不够大。” “顶用几天就行。”燕三郎不假思索,“我在安涞城不会久留。” 风立晚仍然提醒他:“注意颜氏兄弟,这一对儿都不是省油的灯。另外安涞城是童渊人的天下,他们在这里横着走都无人敢管,后头你也莫要惹事,省得授人把柄。” “我知道。”燕三郎目光深沉,没有一点少年人的浮躁和不服,“这一路走来,也见识过童渊人的跋扈了。” 他给风立晚举了个例子:“我们途经一个奚族的小镇,发现七八个童渊人将一对母女拖进郊外的野地欺侮,女孩最多不到十岁。往来镇民埋头走过,好像没听见她们的呼救声。我手下有人按捺不住,出手打残了一个,待要将剩下的也都打死,镇民出来求情了。” “他们苦苦哀求,让我们饶这些作恶的童渊人一命。”燕三郎接着道,“这七八个童渊人要是死在附近,他们整个镇子都要给这几人陪葬。这是有先例的,还发生过不止一次,因此人人都深信不疑。” 风立晚听得柳眉竖起,随后又长叹一声:“是啊,这便是宣国。也难怪它立国仡今,常有暴乱,又以今回西边的起义最大。” 燕三郎低声道:“我听闻童渊族和原先的奚国、铎国都有旧仇。” “那是灭国之恨。起先是这两国联手灭掉了童渊国,童渊人被赶出故乡,流离在外半甲子。几代童渊人发誓要回返祖地、重现荣光,但均告失败,直至颜枭终于寻到强大的盟友。” “拢沙宗?”燕三郎博览群书,在盛邑,藏书阁是他去得最多之处。陆地上大小势力的背景通史,他都了然于心。 “正是拢沙宗。”风立晚面色凝重,“颜枭从这个强大的玄门那里获得大量支持,重新拉拔起童渊族的队伍,愈打愈强,先后战胜奚、铎,成功复国。” “复国不容易。”读史可以知兴替,是以燕三郎明白,这天下大小国家林立,可是灭国以后还能重新光复的,翻遍青史也难觅一二。 第1023章 领导管饭 颜枭所为,本身就堪称奇迹,若没有强大驱动力根本难以成事。 “传说颜枭父母和妹妹都被铎人所杀?” “不是传说,是真有其事。”风立晚纠正他,“颜枭十一岁随家族东迁,遭铎人追杀,全族百来人只十一个逃入梁境,成功获得大梁庇护。这一段被写进大梁史书,我也看过。” 显然,关于颜枭的复国史,梁国的记载相比宣国自己要客观得多。 她接着又道:“颜枭一家十六口,只有他和两个弟弟活了下来。因此他年少时就立志要复仇复国。” 燕三郎点头:“难怪他攻破安涞城后就将铎王室的男丁杀了个干净,连婴孩都不放过。” 王朝更替,在这世道常有。通常新王上位之后,对旧有王族还会网开一面,以显其仁慈,给个偏僻封地,再给个有名无实、无权无职的封号,任其自生自灭就好。盖因风水轮流转,错非深仇大恨,否则很少赶尽杀绝。 童渊人却不是这样。 颜枭奉行灭绝之策,铎王室七百多男性皆被斩首示众,连出生十五天的婴儿都不能幸免;女子命运更加凄惨,五十岁以下被充作官姬,每天待客不能少于二十人。因此宣国立国的头两年,原铎国宗室之女有二百多人不堪忍受,纷纷自尽。 “不过这等暴戾手段也断了奚人和铎人的念想,宣国算是太平了十年。”原有的王族都不在了,草头百姓想揭竿而起,总是名不正也言不顺。 “积弊而已。”燕三郎摇头,“迟早总会爆发。”连容生在课上也提过此事,自然是当作暴政的例子论述。 “可不是么?”风立晚叹息一声,“许多人都认为,摄政王现今正在收拾颜枭留下的残局。童渊族运气不错,这叔侄两个都有大才,并且一脉相承。” “颜枭不止这两个侄儿吧?” “不止。”风立晚笑道,“按年纪,颜烈兄弟在族中排名第三、第四,上头还有两个堂兄,也很出彩,但不似他们这样一人占了一个柱国的位置。” 燕三郎若有所思:“宣国和梁国的关系,也很密切。” “颜家曾托庇于大梁,受了梁国恩惠,童渊族反攻亦得到我国支援,是以这些年两国互为睦邻,都得不少实惠。” 燕三郎哦了一声:“难怪玉太妃被送给了宣王。” 为两国关系长远计,牺牲一个弱女子算什么?人心多忘。过去多年,梁国百姓大概都不记得这一位绝色佳人了。 风立晚抿了抿唇,说不出什么来,只能长叹一声。时势国运的车轮溅起的一点泥灰,落到个人头上就是沉沉一座大山。 哪怕那曾是如日中天的得胜王最宠爱的小女儿。 同为女子,她也只能叹惋。自己辛辛苦苦征战沙场,为的不就是避免这样的命运么? 两人各有所思中,马车回到了驿馆。 燕三郎走进小花园,刚和风立晚道别回屋,金羽就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 少年问他:“早晨有什么动静?” “有。”金羽指了指燕三郎的屋子,“下人过来打扫卫生,一个时辰内敲了两次门,都无人应答。” “没人闯入?” “没有。”这毕竟是安涞城的驿馆,安全还是有保障的,“但我稍微打听,驿馆客房是三天打扫一次,除非住客额外要求。” 众人昨夜才入住,下人为何这么勤快,一大早就来打扫卫生了?偏偏燕三郎还不在? 很显然,这是试探。 燕三郎转开了话题:“点心铺那里呢?” “忍冬还没来。”金羽低声道,“笨办法,只能等。” 燕三郎点了点头:“那家铺子里有没有火云烧?如果有,帮我捎一点回来。”接着解说,“红曲糯米做外皮,里面包入豆沙、猪油和芝麻,压到云朵状的模子里,出来的就是火云烧。” 金羽一怔,应了声好,而后才想起新主人也是梁人,这大概是梁国本地的点心。 风雨早停,今儿是个大晴天。燕三郎连外衣都未脱下就道:“午时了,你去叫上兄弟,我们一起到外头用饭。” 听领导的意思是要管好饭好菜,金羽笑着应了一声,就去喊人了。千岁不喜:“你不休息一下?”自个儿身上有什么毛病不知道吗? “没那么娇贵。”燕三郎笑道,“一路跋山涉水都走过来了,坐马车进宫算什么事儿?”只要周身气血运行不加快,他的心脏就不会出毛病。 未几,一行二十人加上个娉婷玉立的红衣女郎,踏出驿馆乘车往稷庙而去。 ¥¥¥¥¥ 哪个都城也不允许人骑马飞奔,有特许令除外。因此大伙儿最佳出行方式就是马车。 燕三郎上午去了王宫,中午就要去民生之地。前方的路越走越窄,不复早晨那么平直宽阔一尘不染了,但路两边商铺林立,各式招牌迎风招展,买东西的客人讨价还价,孩子们在街上嬉戏打闹,有时还冲撞马车…… 纵如此,这里也充满了烟火气息。 论面积,安涞城还不到盛邑的一半大小,但后者是作为多朝首都反复扩建的结果;论繁华度,这里倒是超过了燕三郎原本的预估,毕竟他昨天抵达安涞城时天色已晚,城里实施宵禁,哪里看来都是冷清一片,不想白天这样热闹。 他做过基本功课,安涞城有南北两个商市。北商市铺面居多,卖的货品更贵些,但质量也好,这里还有不少金牌老字号;而南商市地摊货居多,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都有,价格也便宜。 现在众人择近前往北商市,一路走去,民生百业齐全。 千岁托着下巴往窗外看:“比我想象的繁荣。” “霍东进早晨已经出去溜了一圈,稍事考察。”燕三郎看的却是她。现在她中午也能显形了,他不必天天在烛光底下看美人,“其实宣国税赋不高,安涞城本地才十税一,无论哪族人都是一视同仁。这个税率比卫国还要低一点,并且也没有太多杂税。” 第1024章 查抄 十税一即是赚十个铜板就要交一铜板的税。 “颜家好不容易坐上大位,哪愿自毁城墙?”千岁打了个呵欠。只要不打仗,只要在位者没发疯,立国初期都该是休生养息之策,毕竟连年征战最毁国本。“宣国的麻烦,本来就不在税制上。” 在哪?他们一路走来,也看得差不离儿了。 “不过宣国这十几年来风调雨顺,无水旱大灾,也没有瘟疫横生。农产基本是年年丰收,王廷宣扬,这是天佑宣国。” 国家昌明时,四海升平乃是常态;国运衰败时,饥盗水火各种大灾仿佛都会轮番上演,有时还能扎堆一起来。国运和灾祸之间的关系的确玄妙,久而久之,百姓也认同了。 因此宣国就能以此证明,自己的统治乃是奉天承运、顺应时势,合理得很哩。 “十几年?别忘了,这好运气今年可是到头了。”千岁看着马车走过一家又一家大酒楼,却不停下,“喂,我们上哪里吃饭?” 在她眼里,吃饭大过天。燕三郎也习惯了,伸手一指:“那家。” 这条金雀大街已经走完了一多半,马车经过的铺面也越来越不豪华。燕三郎指向的酒楼,招牌都半新不旧,上面写着“食尽鲜”。 一行人浩浩荡荡开进酒楼,分占四桌,随手就点了十二道菜。 千岁看这里上下两层几乎满座,终于满意。人多,才说明味道好。 不一会儿,盆装的手把肉就上来了。 这可是正儿八经的大铜盆,跟脸盆的区别就是底下还有个抽屉能够加炭保温。盆里的羊肉堆成了山,满得快要滑溢出来。 这就是食尽鲜的招牌菜了。满安涞城的馆子都会做手把肉,本地人还认这一家,就说明它有独步之处。 羊肉还在滚滚冒热汽儿,燕三郎也不怕烫,首先伸手给千岁抓了一块羊肉,长骨上连皮带肉,汤汁淋漓。 到了这里吃肉喝酒,也不用讲究什么矜持了。千岁从袖里取出金柄匕首,一手把骨,一手执刀割肉,吃了两口就赞一声:“好!” 众人也是吃得眉飞色舞:“好味,好味!这羊不会超过一岁。”左迁直接拍桌叫道,“伙计,再来一盆!” 这里都是吃肉的行家,两口就能尝出肉质细嫩,大抵是选一岁以下的小羔羊现杀现放血,肉切大块就氽清水,然后扔进花椒水里慢炖。 这种羊肉就吃一个鲜字,根本不需要多余调味,煮熟以后割肉蘸上孜然、辣粉、椒盐或者蒜泥,能吃多大口就吃多大口,保证满嘴留香,吃着吃着就停不下来。 吃块肉,再灌一口当地特有的盖阳曲酒,从喉间一直辣到肚腹里,反上来的却是浓浓酒香,这冰雪天里怎一个“爽”字了得? 不知不觉,燕三郎这一桌就要了四盆肉。哪怕在食量普遍偏大的宣国,这一群人也太能吃了一点。 其他菜肴虽也美味,但风头还是被这道手把肉给盖了过去。 众人吃得正爽,外头却起一片骚动。 燕三郎靠窗而坐,这时就能看见街上走来一队兵卫,衣甲鲜明,健步如飞,直接冲进这家“食尽鲜”酒楼。 为首的官差一声大吼,中气十足:“本酒楼经官方查封,在座的都出去!” 啊?上下两层楼顿时安静,众食客目瞪口呆。 查封? 千岁手里还抓着一大块羊肉,不禁气短:这饭还没吃完,馆子就被人封了? 官差见无人动弹,不由得瞪眼再吼一声:“出去!还楞着干什么,都出去!” 众人如梦方醒,一时间咔啦啦的椅脚擦地声纷纷响起,食客流水一般往外走—— 没付钱呢,赶紧走。 酒楼掌柜被这变故惊得说不出话,见官兵大步往后厨去才勉强回神,赶紧上前求情。 那官差手抓一纸公文冷笑道:“求什么情,你家布大人被满门查抄,这家‘食尽鲜’是他名下产业,也留不下!” 掌柜结结巴巴:“什、什么时候的事?” “今早!” 那厢千岁已经把手揩干净了,跟着燕三郎一边走出去一边叹气:“可惜了啊。” 可惜啊,这么好的手把肉只能吃一次,店家就要关门大吉。 反正大伙儿基本吃饱了,金羽还是把饭钱塞进了伙计手里,而后随众人走去门外。这里看热闹的观众已经里三圈外三圈,把店门堵得水泄不通。 人人都在窃窃私语。 “原来‘食尽鲜’是布家的产业,我吃了七八年,居然都不知道!” “你来这里就光顾着吃罢?”另有人没笑话完就哎了一声,“没想到连布大人都倒了。” “倒得好,倒得好!” “好什么好?”先前那人冷笑,“被查抄的钱都进国库,跟你没一个铜板的关系,你叫什么好?” 燕三郎当即转头问他:“布大人是谁?” 这是个黑瘦汉子,方才也坐在食尽鲜里面吃饭,还偷眼看过千岁不止一次。燕三郎突然发问,他呆了一下才道:“你们不是安涞人?” “头一次来。”燕三郎摇头,“昨晚才到。” “难怪。”这人哦了一声,“布大人是殿中侍御史,本朝元老,他儿子是龙牙书院的山长,名气很大。” “你方才说连他都倒了?”燕三郎追问,“除他之外,还有其他官员也被查抄?” 这人眼里浮起警惕之色:“你听错了!”说罢挤开人群走了。 燕三郎凝神细听,周围人群嘈杂,也不知多少张嘴同时开合议论,但他还是听到了几个关键词: “之前……大小官儿七八个……是不是要出事……” 王廷已经处置了七八位官员,这里出了什么事? 在燕三郎认知中,能扯动一连串官员落马的事件,不是天灾或者抗疫不力,就是战争或者贪腐,哪一样都不是好事。 宣国十几年都没有灾荒出现,那多半就是后者了。 千岁身边恰好有个胖妇人道:“最近发生这么多事儿,必定跟稷庙有关!神物失窃,天神就降罪……唔!” 她的丈夫高高瘦瘦,一把捂住她的嘴。 茶话会来了 水云又给各位送温暖,哦不对,福利来了。 目前《大魔王》已经完成二百余万字,十一个卷集,每卷对应一个故事。 现在,请大家从所有故事中选出一个你最喜欢的,尽量详细说明理由。水云想借着点娘赞助的福利,听一听大家的心声。 参赛标题需要带有关键字【我最喜欢的故事】以便系统识别,评选依据为活动截止时的帖子点赞数。 活动时间:2020-7-17至2020-7-27。 参与方式:书评区带关键字发帖。重要的事说三遍,单独、单独、带关键字发帖! 奖励分配如下: 第一名至第六名:5000点福利; 第七名至第十五名:3000点福利。 已完成卷集目录如下,邀大家畅谈: 《红颜碎》 《潜龙勿用》 《大瘟》 《鸳鸯谱》 《花中仙》 《化局》 《迷藏》 《鸿武》 《有福》 《桃源》 《青云(上)》卷。 第1025章 稷庙神物 “你想死了?这种话也能乱说!官差就在前面。”但他也道,“有些事儿发生在神物被盗之前,懂么?” 神物被窃?燕三郎心里微动,和千岁对了个眼色。后者忽然拍了拍那高瘦丈夫的肩膀:“喂。” 这人转头,恰见千岁微微一笑。 那笑容比百花绽放还要明丽,令他一时目眩神移,神志都无法自拔。 千岁虽然轻声曼语,但每个字都能穿透嘈杂的人声,一点不落传进他耳中:“请问,稷庙的神物何时被窃?” “啊?”这人一呆,情不自禁答道,“大、大概是四个月前,神物被一伙贼子从稷庙偷走了。” “神物是什么?” 他正要回答,边上的胖妇人看出不对,一把将他推去后面,自己挺胸凑到千岁跟前,厉声道:“你对我男人做什么!” 千岁哧地一笑,居高临下看着她:“就问两句话,用得着做甚?” “你这个骚……”胖妇人张口就骂,但才迸出一字,就见她边上那少年眼透寒光,扎得她心口一窒。再看这两人身后忽啦啦站上来十几号人。虽然个个沉默,却将她围在正中。 这架式像要圈儿踢。她立刻怂了,反手揪着丈夫骂:“你说点啥,说啊!” “啊,说、说啥?”丈夫还没从千岁那一笑中回过神来。 胖妇人一把捏住他耳朵:“他们欺负我,你眼瞎没看到啊?造孽啊,二十多人欺负我一个女人,你个怂包不知道帮忙!” 她骂出花式高音,千岁好整以暇挽着燕三郎的手,偏头看他:“走啊?” “嗯。”哪里有她,哪里就有混乱啊,少年赶紧将她带出人群。 众手下紧紧跟随,后边儿依旧传来胖妇人大骂丈夫的声音。 “她骂我狐狸精!”千岁不太高兴,“至少是个猫精吧?狐狸臭得很哩。” “嗯,她有眼无珠,识不出你真身。”燕三郎带众人往北而去。 “去哪?” “前面就是稷庙。”燕三郎缓缓道,“都到这里了,不妨去打探消息。” 霍东进若有所思:“神物失窃,四个月前,您是认为?” “猜想而已。时间刚好对得上。” …… 稷庙是四个月前的失窃现场了,燕三郎一行很轻松就走了进去,无人阻挡。事实上,这里也时常有人进出。 稷庙面积不小,前头偌大的院子里栽着参天古树,树下一口大池塘,夏天时的红莲青叶应该很有意境,不过这会儿连水面带着残荷枯梗都冻住了,只一点破叶子随风招摇,说不出的颓败。 正殿很气派,虽然是久经风霜的建筑,但壁上的大幅砖雕非常完好,屋顶的驼峰和梁木都描上了纯金,这在人来人往、三教九流的北市可不容易。 正殿后头还有大块空地。如今的安涞城也是寸土寸金,这么一大块地皮很值钱了。 “这建筑样式,不似童渊族的。”千岁嘀咕一句。以童渊族人的脾气,看不顺眼就要动手改,他们都能把前铎王宫里的屋子掀掉顶盖,重新换上自家标志性的白墙红瓦,怎么稷庙反而保留了旧有形式? 燕三郎等人走入正殿,都是轻轻“哦”了一声。 庙里当然供神像。不过眼前这泥塑的雕像也太眼熟了: 身材高大、面目狰狞、额生第三只眼。 是三眼怪物。 众人早有预期,又已经见怪不怪了。在这里享受供奉的三眼怪物,待遇明显比山野当中好多了,泥塑的雕像也被镀上了金身,供桌有瓜果,香火很旺盛。 有个庙祝坐在门边,瞪大了眼盯住众人一举一动。 燕三郎去神像前求了一签,再拿签子到庙祝那里,同时递过二两银子。 平民解签,十几个铜板足够,富贵人家才给点散碎银子,像燕三郎这么大方的太少见。庙祝一下迸发了极大热情。 他才接过银子,燕三郎就道:“除了解签,我还问你一件事。” “好。”老庙祝看了看签子上“红云伴日展鹰扬”这几字,高兴道:“上上签,公子你前程似锦,又有贵人相助,今后定如雄鹰展翅、直上九霄。” “是么?”燕三郎对签语毫不在意,毕竟这是供奉三眼怪物的庙,而三眼怪物本尊都被千岁的琉璃灯吃掉了,还有什么神性和灵验可言?“老人家,我看神像手里原先抱着一样东西,现今哪里去了?” 三眼怪神像两手相对,像是抱着某样东西,不过现在空空如也。 “啊。”庙祝脸上露出气恼之色,“你说神物啊,四个月前被人偷了!” “神物是?” “神像是一块石碑。”庙祝伸手比划大小,“这么大,保整个国家风调雨顺哪。世世代代的安涞人看着它长大,结果它被偷了!至今我们也没想过是哪个不开眼的……呃!” 说到这里,他突然卡断,像是鸡被勒住了脖子,话风一转,脸色跟着变:“那伙贼人可真不怕死呀。” 千岁好奇:“怕死是说,被抓到要斩首么?” “那是安涞的镇城之宝,贼子被抓到自然是要斩首的,但就算他们没有伏法——”庙祝语气阴森,“下场也肯定不好,放心吧。” 燕三郎插口:“石碑在,国家就能风调雨顺?” “对哇。”庙祝看着他道,“年轻人也别不信,宣国这十几年来不涝不旱,连小蝗灾都没来一次,就是这神物之功;结果几个月前神物丢了,庆阳江沿岸和支流立刻就发了大水,淹死好几千人,我听说江里河里漂浮的都是死尸,洗个衣服的功夫就能遇见好多具;北边嘛,竟然就有了雪灾,往年这时候可不会飘起大雪,只有今年……唉,太平这么久了,大家都以为天灾再也不会发生。突然来这么几下子,谁受得了哇?” 燕三郎等人是从南边入境的,一路上对庆阳水灾有所耳闻,据说那是五百年一遇的大洪水,淹没两岸土地无数,农田被毁、百姓遭殃。 洪水过后,紧接着就是瘟疫,倒霉的还是平民。 第1026章 石碑上的传说 无论是如今的宣国,还是曾经的铎国治下,安阳江一直都很温驯,二百年来连小涝都不曾有,平民根本毫无防范,许多村落就建在江头,以获鱼米之便。结果洪水一来,整村人都没了。 这种事若是发生在当今卫国,地方官就要掉脑袋了,什么理由啊借口啊都不好使。 “才十几年?”金羽笑道,“想要长治久安,只要主官措施得力,十几年没灾没荒也不是奇事。” 庙祝朝他直瞪眼:“那么铎国二百年的太平又怎么说?再往上,谁得了安涞城谁就有好年景过,这怎么说?” “你是说,铎国过去二百年都没有灾荒,一次都没有?” “啊对!”庙祝信誓旦旦,“一次都没有!” 金羽嘿嘿一笑:“老人家,你最多也就五十岁,怎知过去二百年里当真没发生过?” “这都有史可考!”庙祝不屑道,“《安涞史》可是编年体,每一年城里发生的大小事件都有记载,无论哪个朝代!” 听说这都有专著,燕三郎来了兴趣:“那么,这部《安涞史》如今在……?” “在同文阁啊。”庙祝往东边一指,“离东城门不远哩,贮古今载籍。” 千岁眼珠子一转:“喂,宣国立国已经二十年了,为何你说境内风调雨顺是‘十几年’?”她敏锐地抓住了漏洞,“中间那几年呢?难道有灾有难?” “那几年,神物不在这里。”庙祝却支吾开了,“所以发生了旱灾,北边的草原还刮起白毛风。” “为什么?”不懂就问嘛,她虚心得很,“那时也被盗过?” “这些都见诸史册!”庙祝突然不耐烦起来,“你们要是识字,自去借阅,问我也没有用呢!” 燕三郎见他目光闪烁,料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于是道:“好,我自去查。不过,偷走石碑的窃贼,至今官家还没找到线索么?”说罢,又递过去半锭银子。 庙祝本不想答他,可是神物被盗之后,庙里的香火一下子削减大半,他的收入也少了。“没有呢。那些贼子不撞南墙不回头,过上几年大概就会把石碑还回来了吧?” 霍东进都听得大奇:“偷都偷走了,为何要还回来?” “神物上既有风调雨顺的祝福,同时又附著两道诅咒!”庙祝一脸神秘,“第一道,胆敢把它从这庙里偷走的人,凡经手者都会断子绝孙!” 偷走石碑的人会中这种诅咒?燕三郎和千岁互视一眼。 “第二道诅咒,无论谁偷走了石碑,它最终还会回到这里。”庙祝往神像一指,“所以,安涞城的老居民其实都不太担心。” 燕三郎忽然道:“仅凭传说,你们就不担心?”那老安涞人的心得有多大啊? 庙祝又不接话了,只是耸了耸肩:“我就只能说这么多。” 从稷庙里走出来,千岁问燕三郎:“你看呢?” “你问得好,这里面的确有些玄机。”少年已经想好了,“看来我们还得跑一趟同文阁。”从庙祝这里只能听到一点不靠谱的传说,那玩意儿也不知道经过了多少道加工,想弄到含金量高一点的消息,还得找书看。 “跑就跑……改天行不行?”千岁没好气道,“先玩两天再说呀。” 他们初来一国之都,这小学究又要一头扎进书堆吗?不要啊,无聊死了,千岁大人不想被连累! “……好。”横竖也没什么好着急的。 到这时,阿修罗宝贵的正午时光也结束了。燕三郎对众手下道:“今天没有额外任务,各自玩耍吧,入夜之前必须回来。” 众人大喜,金羽抓着傅小义等人,三两下就不见了。他随得胜王逃进首铜山不过十七岁,失陷桃源五年,如今也才二十出头,正是好玩好闹的年纪。 燕三郎这一趟行程,不是丛山峻岭就是小村乡镇,众人早就走得腻味儿,现在突然进了繁华都市,谁都忍不住要去品尝一下这百味人间。 霍东进和左迁也去了市集西侧,说是要找个茶楼听书。这是霍东进的爱好,很多年都没能享受了。 二十余人呼啦一下作鸟兽散,燕三郎成光杆司令。 霍东进临走前还问他:“给您留两个侍卫?” “不用。” 众手下知道,燕三郎说不用就是真不用,于是大伙儿很放心地走光了。 “什么嘛,还说忠心耿耿?”千岁已经附回白猫身上,这时就从书箱里探出个脑袋观望四周,“耿在哪里了?” 燕三郎顺手拍了拍它的脑袋:“对极,最后还是你靠得住。” “那是当然……嗯,什么意思?”猫儿生气了,挥着毛爪想挠他一脖子,燕三郎却指着正前方道,“看,那里卖烤鱼干!” 他们在北市逛了小半圈,燕三郎在白猫要求下买了好几件小玩意儿。 快返回时,千岁才道:“方才一直有人跟踪我们。” “我知道。”燕三郎登上了马车。 ¥¥¥¥¥ 马车平安驶回驿馆,什么事也没发生。 燕三郎刚回到住处,就有人来送烫金请柬了。 请柬上的字龙飞凤舞,大意是柱国颜焘今晚要在伊芙楼设宴,给铁将军饯行,也诚邀清乐伯夫妇前往叙乐。 这人真是一天也多等不得。燕三郎目光微沉。 猫儿趴在他肩头,把柬上内容一字不漏看完了,而后问他:“要赴晚宴?那我得去换身衣裳,唔,出发前在盛邑绣月阁做的那套金丝火云袍怎么样?” 明明阿修罗身上的衣裳就是法器,款式随心万变,她却喜欢在人间买买买,这是什么癖好?燕三郎想到她兴冲冲换裳描眉,是为参加颜焘的晚宴,心里突然就有些堵了。 他把请柬递还给来人:“好意心领,不过今晚我们不去了。” 站他面前的,是柱国府的二等家仆。送柬的对象是驿馆里一个不知来头的小贵族,这人只差用鼻孔看人了,这时听他回绝得干脆,终于舍得低下脑袋:“啊?你、您说啥?” 第1027章 余生如此也不错 “我夫妇刚到宝地,舟车劳顿难解,今晚要早点就寢。”燕三郎缓缓道,“你替我谢过柱国好意就是。” “这……”这人顿了一下,“您还是走一趟为好。”一个小小的外国贵族,也敢拒绝柱国的邀请? 燕三郎似笑非笑:“怎么,我今晚在驿馆歇不得了?” 这人一噎:“不,不是……” “把话带到就行。”燕三郎说完转身回屋了,把这人直接晾在外头。 千岁有点奇怪:“你不去?”直接回拒,这好像不符合燕小三的性格。 燕三郎反问她:“你想去?” 其实他也明白,这种名人举办的宴席对大小贵族来说,最能增广人脉,因此是想尽办法都要去参加。可问题在于,燕三郎又不是宣国人,只是来这里办事,办完了就走,并无意在这里混到风生水起。 何况,去这宴席也就是看别个心怀鬼胎的人觊觎他身边的女人,除此并无实质意义。 “唔?”他虽然面色平淡,但千岁下意识觉得,她要是给个肯定的答案,三儿怕是会很生气。“不去也行,但长夜漫漫如何打发?” “手谈一局,如何?”燕三郎从储物戒里取出棋盘和棋子。也亏得他的储物空间大,才能放下那许多杂物。棋子都是上好的玉石雕就,冬暖夏凉,捏起来很舒服。 驿馆本身也提供棋具,给贵宾们解闷。但燕三郎知道千岁有洁癖,不会去碰别人曾经抓在掌心、不知沾染了什么汗渍和污垢的棋子,所以这些都要自备。 “行叭。”她说得勉勉强强。 这小子今晚终于不看书了,她也不用一个人在外头飘来荡去冒充红衣女鬼,很好。 …… 柱国府,家丁回禀颜焘。 颜焘正看战报,闻言扔下手头几张薄纸:“你说什么?” 那家丁瑟缩道:“清乐伯说刚到安涞舟车劳顿,今晚要早点安歇,所以不来、不来赴宴了。” 燕三郎是卫国的贵族,又不是宣国人,不参加颜焘的晚宴都谈不上不礼貌。 “废话!”真当他没听见?颜焘抓起镇纸,本想丢他脸上,不过临时又放了下来,“滚下去!” 家丁如蒙大赦,飞快退走了。 那姓燕的敬酒不吃吗?在如今的安涞城,敢这样拂逆他的人太少了。颜焘原本生气,可想起他身边那女子的娇艳如花,火气又平复下去。 那小子想躲着他?呵,走着瞧。 此时外头又有脚步声传来,一名侍卫入内觐见。 “铎人叛党在安涞城的据点,已有眉目。” “在哪?”颜焘的心神立刻收了回来,身体前倾,“主事者是谁?” “只发现了一个内奸,办事不太老练,不像是主事者。”侍卫递上一封密信,“徐大人也只是怀疑。” 颜焘接过打开,越看眉头皱得越紧。他沉吟半晌,才下了指示:“暗中调查,不要打草惊蛇,最好让他引我们去找大鱼。” 此时,他脸上哪还有白天的玩世不恭? “什么时辰了?” 立在一边的亲随赶紧道:“快到酉时。” “更衣。”颜焘揉了揉眉心,“去伊芙楼。” …… 外头天冷,棋局当然摆在屋里了。燕三郎用红泥小炉给她煮酒,梅子香气溢满整间屋子,白猫都闻得软榻。 他又变出几碟子点心,千岁一眼认出,这就是下午逛北市买回来的,各式各样的酥饼、糖糕卷,还有指肚儿大小的奶酪,正合她樱桃小嘴一口一个,酸酸甜甜,开胃得很。 千岁才吃了两个,就见燕三郎灭了油灯,取出一只花烛点上,置在棋盘边上。 这花烛可不是洞(那个)房用的,而是真正鲜花精油制成的蜡烛,个头又矮又胖还圆,憨态可掬。虽然加进少许花瓣,但其实主料是玫瑰精油和佛手柑,被火焰融化之后清香扑鼻,嗅之静心。 火光映照下,少年面部硬朗的线条都变得柔和。千岁凝视着他,还是那么俊嘛,但总觉得他今天有哪里不对劲儿。 “诶,这不是我制成的花烛样品嘛?”还没来得及推广到门店里去。 “今晚正好试验,过关了才能量产。”千岁现在是他名下产业天馥楼的第一调香师,她试验成功的样品基本都受到姑娘们的热烈欢迎。 当然,前提是试验成功。燕三郎都不记得,自己在她的实验室里嗅过多少种奇奇怪怪的味道,有些让人闻过以后,只想以头撞柱。 “感觉怎样?”作为一名合格的调香师,千岁很诚恳地征求客户/大老板意见。 “很好。”燕三郎凝视她,灯下看美人,敛七分张扬,显三分柔美。 “那就好。”千岁先执一子,直接落在了天元位置。 “这么下,容易输。” 她哼了一声:“你只管放马过来。”顺手又拈起一枚酸酪。 燕三郎抬眼,恰好看见她吮着白嫩细长的手指,凤眼却聚精会神盯住棋盘。 他脑海里忽然晃过一个念头: 余生若是夜夜如此,仿佛也不错呢。 ¥¥¥¥¥ 燕三郎也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酒才睡着,反正是一夜好梦,难得的香甜。 他正睡得四肢百骸暖意融融,冷不防有个重物“咚”一下砸在他胸膛上,生生把他砸醒了。 这重物还会叫个不停:“起床啊,懒虫,太阳晒pp了还不起来!” 燕三郎想伸手把它拨开,白猫灵活避过,直接跳到他脸上。它身上沾着的雪粉掉落下来,每一点都带出激爽的冰冷。 燕三郎打了个寒噤,彻底清醒了。 一睁眼就觉刺眼,阳光果然透过窗户,直直晒在他脸上。 猫儿正在他身上走来走去,昂首挺胸,尾巴都翘得老高。 燕三郎看看它再看看窗子,就知道它是从窗外溜进来的,小花园里有积雪,它特地去打了几个滚,再来招呼少年起床。 “这么精神?”燕三郎声音里还有浓浓睡意,“昨晚没玩够?” “哼!”它在他脸上又踩一脚,“我饿了,快去给我弄吃的!” 昨晚棋差一着,输了! 她不爽。 第1028章 接头 这小子不动声色吃掉她的大龙,她一个失察就……明明前面都占尽优势来着。 不甘心啊不甘心,它得报复回去。 燕三郎一眼看穿它的小伎俩,坐直起身,一把将白猫按在怀里,又搓又揉,将那一身漂亮的白毛都捋到凌乱。 猫儿一下就炸毛了,抱着他的手又抓又咬,两条后腿还拼命蹬他。 燕三郎胳膊上挂着猫,开门走了出去。驿馆给住店的客人提供热水,但等待需要时间,他干脆就去外头的积雪盆里打了一点积雪,覆手于其上。 驿馆酒楼常置盆、缸于露天,接无根雪和无根水。 不一会儿,雪就融了。 不一会儿,水就热了。 他这才舒舒服服地洗漱。 猫儿早跳回树上,开始一点一点给自己顺毛。皮毛这么凌乱,她可不能忍。 花园里,金羽已经吐纳完毕,见状走过来打了声招呼。 燕三郎问他:“昨天哪里玩耍?” “和小义他们去了趟潮乡。” 哪里? 金羽解释道:“就是温汤馆,里面还有专人松骨,挺不错呢。”他们赶路个把月,找个温泉馆放松一下,爽得很哩。他又问:“听说柱国昨晚在伊芙楼摆宴,您二位没去?” 燕三郎看他一眼:“消息这么灵通?” “您不是让我们盯那家点心铺子么?”金羽耸了耸肩,“昨天傍晚过去买您交代的火云烧,结果铺子昨晚只卖两种点心,少得要命。有客人不满,店家就说柱国在伊芙楼宴客,伊芙楼就从他家订了七味点心。量太大,没空做别的点心零卖了。” “所以火云烧也是没有的。”他总结道。 “无妨。”火云烧只是记忆里的味道,他只想让千岁尝一尝罢了。 “安涞实施宵禁,这帮达官贵人却可以在酒楼彻夜饮酒玩耍。”金羽摇了摇头,“这要是在从前梁国、在王爷的领地,违令者是要掉脑袋的。” “只许州官放火,百姓不能点灯。”燕三郎倒是看得通透,“童渊族蛮勇,行事率性。”宵禁的命令是摄政王签署的,昨晚摆宴无视宵禁的却是他亲弟弟,摄政王想来也不会说什么,安涞城的贵族们也知道这一点,才放心前去赴宴。 更何况,还有“为领军大将饯行”这么大义凛然的理由。 他二人站在树下说话,猫儿站在正上方的树枝上,尾巴一拨,积雪掉了下去。燕三郎闻声避开一步,否则白雪就扑脑门儿上了。 “别闹。” 回应他的,又是两捧白雪。 燕三郎躲开以后,从地上抓雪捏成球,照准白猫丢了过去。 “啪啪”,头两下落空了,都打在树枝上,白猫灵活避让。不过燕三郎对它的行动轨迹了然于胸,第三个雪球就精准地打在它粉红的鼻头上,爆成一团雪粉。 自然他控制了力道,否则树干都能打穿。 白猫忍不住连打两个喷嚏,喵喵叫着逃跑了。燕三郎听见它在大树后头磨爪子的声音。 金羽:“……”这一人一猫大清早地好有活力。 他脑海里刚转过这个念头,就见燕三郎弯腰咳嗽,这一咳就是十几声,停不下来了。 白猫一下子就从树后转出来,蹿过来抬头看他:“喂,很难受么?” 燕三郎慢慢止住了咳,忽然一把抓住白猫,趁它不及反应,把它按在怀里又揉又搓。 这就是报复。 “骗子,你个大骗子!”白猫气得张牙舞爪,连叫声都透着愤怒。 她好心好意来关心他的病情呢。 被晾在一边的金羽:“……” “对了,还有一事。”他清了清嗓子,“我打听到同文阁最近正在修缮,工期至少还有大半年,所以里面的藏书另挪他处保管。” “你也打听到藏书挪去哪里了,对吧?”白猫抓着燕三郎的手就啃,那两排小尖牙还是很有压迫力的。 少年一松手,它就逃到树枝上,转身时长尾扫过他脸庞,像是一记耳光。 不疼,还毛茸茸地。 金羽笑了:“是。这批藏书都送到吉利大夫的商会里,由他暂为保管。” “吉利大夫?”燕三郎想了想,事先做过的功课里没有这个人名,因此应该不是什么大人物。 “这人名为端木景,从梁国搬过来的富商,花大钱捐官才得到吉利大夫这么个衔儿。不过他是爱书之人,自己建了个书阁,就在商会后头。” 燕三郎点头:“从前铎国经常这么干,宣国也沿袭了这个毛病么?” “捐官”说得好听,其实就是王廷卖官鬻爵以换得钱物,一般只在国库极度空虚或者入不敷出时才这么干。 这就超出金羽的回答范围了:“不清楚,但听说这人特别有钱,自己开了家吉利商会,产业遍布宣国,安涞城人称‘活财神’。王廷百官也愿意跟他来往,因为托他办事靠谱。” 燕三郎点头:“既如此,我们明天走一趟吉利商会。”善于逢迎者,一般与人为善。燕三郎只是去借几本书来看,应该不会招致对方反对。 又是安静的一天。 这天傍晚云霞漫天,像是整片天空都在燃烧。霍东进匆匆来找燕三郎: “手串交出去了。” 燕三郎动容:“忍冬来了?” “她去点心铺买雪片糕,一个照面就认出我了。”霍东进为得胜王效力超过二十年,忍冬作为吴漱玉的贴身侍女,当然认得他。“我交出手串,跟她约定明午在霜和楼见面,那里距离点心铺子不到三十丈。” “她见到你,是什么反应?” “惊喜。”霍东进叹道,“她眼眶都红了。” “办得好。”燕三郎拍了拍他的肩膀。 看起来,一切顺利。 晚饭后,驿馆里有几名客人在园中遇上燕三郎,就攀谈开来。他们也是外宾,在本国都有身份。 燕三郎一一应对,眼看天色完全黑了,这几人还拉着他喝酒。他也不推辞,只是招来霍东进,私下里交代两声。 …… 宣王宫,玉华殿。 吴漱玉正用晚膳。桌上菜式不多,也就是四菜一汤,其中还有一道她最喜欢的盐酒鸡。 第1029章 天大的好消息 这是她在梁国家中最常吃的一道菜,只用简单的盐和米酒烹制,但是香气特殊。宣王的御厨虽然也学会了做法,但安涞城找不到她家乡的红羽鸡,那是梁国西部特有的走山鸡,养到七个月大,鸡肉嫩得怎么煮都不柴不老。 用它做出来的盐酒鸡才地道,而不是像她象牙箸上这一口,遮不去的涩意。 可吴漱玉还是默默嚼着吞了下去。童渊族人喜食羊肉、驼肉,人人称香,但她凑近只觉腥膻,连碰都不愿碰一下。 用到一半,忍冬从外头进来了,将几包点心放到桌面上,而后看着她直笑,不说话。 这丫头从小就陪在她身边,吴漱玉看她眼神忽闪忽闪就知有事了:“又有什么鬼点子?” 忍冬看了看左右:“都下去!” 屋里原站着一对奴婢,闻声躬身,退了出去。她是太妃身边的一等宫女,这些小奴婢都得听她的。 忍冬走去门边向外张望,见四下无人才关好了门,返身走过来,悄声道:“是好事儿。先说好,您别激动。” “说吧。”吴漱玉好笑,“还能有什么好事儿?” 忍冬这才取出一物,摘去外头包裹的手绢。 那物在柔和的明珠灯下,也闪着温润的光泽。 玉太妃看清了,这是一盘紫檀木手串。 她俏面变色,蓦地抓起手串在灯下端详,指尖都有些发抖。 “哪来的?”她颤声问忍冬,“这是、这是……” 她太急切、太惊讶,以至于声音哽在喉间,发不出来。 “是王爷的。”忍冬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也有抑不住的狂喜,“我下午在点心铺见到霍东进了。” “霍叔叔?”玉太妃抓着忍冬的手,指甲都险些掐到她腕里去。忍冬倒抽一口凉气,却点头道:“正是!他拿手串给我,又说、又说……”她口齿也打抖了。 “说呀!”玉太妃急得要命,这个不经事儿的忍冬! “他说,王爷还活着!”忍冬终于把话说完全了。 吴漱玉惊呆了。 爹爹还活着?她脑海里突然一片空白,泪珠却夺眶而出。 “太妃,太妃?”直到忍冬扯她袖子两次,吴漱玉才回过神来,急切道,“爹爹在哪,也到安涞城了么?” “霍先生没说。”忍冬小声道,“他就想知道您是否安好?” “好,好。”吴漱玉喃喃两声,“还有呢?” “他约我明天见面细说。” 吴漱玉坐不住了,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踱了几圈,抬头道:“我也去。” “啊?”忍冬吃惊,“这不好吧?咱们用什么理由出去?” 吴漱玉不吭声了。这宫里到处都是别人的耳目,她从梁国嫁过来,在本地根本没有母族可以撑腰,王室又有意孤立她,令她手底下没有多少人可用。 这么多年了,她真正信得过的也不过就是个忍冬。 忍冬建议:“太妃,我们何不正大光明召他进宫垂询?” 吴漱玉一指头戳在她额头上:“想进宫,就得先通过核审。霍叔叔被梁国通缉在案,以宣、梁两国的关系,恐怕摄政王不待他进宫就先扭送去梁了。”她叹了口气,“我若明说这是父亲手下的旧人,摄政王就算不亲自盘问,也会找人来旁听,霍叔叔哪还能知无不言?” 她轻吸一口气,面现忧色:“如果大梁知道父亲还活着……” “好罢。”忍冬也无奈了,“那您说怎办?” “待我再想想。” 吴漱玉哪还有心思吃饭?忍冬命人进来撤了膳席,再上茶水。 今晚的茶水似乎很烫,玉太妃喝了几杯,心躁不止,鼻尖还微微冒汗。 她举玉手当凉扇,给自己扇了几下:“今晚的地龙也烧得太热了。”她住在暖阁里,地龙能保证整个冬天屋里都温暖如春。 忍冬捂嘴偷笑:“心静自然凉。” 吴漱玉瞪她一眼:“取披风来,我要出去走走。” “现在?”这会儿虽没下雪,可天黑以后外头更冷了。 “拿来。” 忍冬只得给她加上外衣,再给手炉加上炭,让玉太妃抱在手里。 吴漱玉头也不抬,一路走到花园的假山前。 一股子冷风兜头吹来,终于给她热胀的脑袋降了降温。 父亲还活着!她得好好消化这个喜讯。 当年也是在这里,她接到父亲自刎毒龙山的噩耗,几度哭晕过去,只当自己从此零丁于世,恨不得也随父亲脚步而去。 可是几次想起孩子,终归舍不得。 她低头,望着掌心的紫檀木手串。这是父亲珍爱之物,她从小就见父亲戴在腕上,时常把玩。 夜风虽凉,她却觉得手串犹有余温。 “这里风大。”忍冬劝她,“太妃去假山里避一避吧。” 她寝殿旁的这座假山布成了迷宫,高低错落,将诸般妙景隐藏。不知就里的人走进去了,很难找到出来的路。 前头就是湖畔,玉太妃也觉得所立之处太空旷了,于是转身走进了假山。 众宫人赶紧跟随,玉太妃却将他们挥退:“守外面就好。” 只有忍冬随她进去了。 经历了最初的狂喜,玉太妃心里也有疑惑:父亲既然没死,这么多年都去了哪里,为何没传来一点消息? 时隔五年,霍东进这人是不是依旧可靠?他会不会假传消息,会不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千头万绪在她脑海里翻滚,恨不得霍东进下一秒就站在面前,好让她问个明白仔细。 玉太妃伸手按在假山的白石上。石头很凉,像是能把掌心按住,可她心头却是滚烫一片,恨不得飞出王宫去。 她想得太入神了,冷不防身后忽然有个声音响起:“大冷天地,站在这里作甚?” 玉太妃吓了一大跳,转头看去。 摄政王颜烈不知何时站在柳树边,披着虎皮大氅,丰神俊朗,眼透精光。 玉太妃知道,他十五年前在祖地亲手猎得一只白虎,这件虎氅就是战利品,条纹霸气,保暖性更是一流。 “你怎么来了?”吴漱玉有些惊讶。这种时候,颜烈不都在处理军机么? 第1030章 迷宫里的杏树 西边又打仗了,他该忙得焦头烂额才对。 “想来就来了。”颜烈笑得随性,“你还没回答问题,天寒地冻,跑出来作甚?” 他身形高大,比她高出一头,走近以后很有压迫感,吴漱玉下意识退开一步:“坐不住,吃了点酒。” 颜烈虽然微笑,但她能瞧出这人心底分明憋着一股怒火,投射在眼底就成了暴戾。 可旁人好像都无所觉。 “酒?”颜烈目光扫向站在一边的忍冬,后者赶紧道:“太妃晚膳用了盐酒鸡,米酒的劲儿大。” 吴漱玉的确双颊泛晕,艳如三月桃花。 颜烈笑了:“劲儿大么,待我尝尝再说。”说罢上前一步,低头去咬那两片红唇。 吴漱玉想躲,颜烈伸手抵在她脑后,令她动弹不得。 当朝的摄政王亲上了前朝的妃子,这要是让外人知晓,要吓掉一地眼珠子。但站在吴漱玉身后的忍冬面无惊色,只是垂首不敢直视。 好一会儿,颜烈才抬起头来,满意道:“是挺甜的。”而后对忍冬挥了挥手,“下去。” 吴漱玉反应过来,大惊道:“不要!” 可是忍冬哪敢拂逆,行了个礼就匆匆退了出去。 迷宫里只剩下摄政王和玉太妃两人了。 忍冬退走,吴漱玉想去抓她肩膀,摄政王却跨前一步捉住她小手,将她往自己怀里带。 “放手!”她看出这人居心险恶,用力抽手,“我要回去!” “回殿里、在这里,有什么区别?”颜烈打量四周,相中杏树下一块平滑的湖石,于是顺手解下虎皮氅铺满湖石,“在这里还有些野趣儿。” 玉太妃只是柔弱女子,在他手上不会比一只小鸡崽儿更重,被他轻易就举坐到湖石上。 她拼命挣扎,秀发都散了,却阻止不了他的宽衣解带。冰冷的空气涌进来,刺得肌肤都起了痱子。 窸索声中,男人压下来,沉重得像座山。 吴漱玉突然一声尖叫。 颜烈凑在她耳边,急促道:“奴才们就在附近,你想让他们听清楚,就要叫得大声点。” 最后这点尊严,她丢不起。 吴漱玉一下子死死咬住唇,不吭声了,但她抖得厉害。 颜烈用虎皮氅将她紧紧裹住,只留满头青丝散落在外,像春风拂过的垂柳绦,一下一下轻拍湖石。 那厢忍冬才走到一半,就听见玉太妃的惊叫声,步子下意识一顿。 但也只是一顿,她低着头加快脚步,走出了迷宫。 有两个奴婢守在迷宫入口,这会儿瞅得左右无人,就指着迷宫里那棵杏树窃窃私语。 杏树高一丈有余,站在迷宫外的人只能看见一撮树尖。这会儿树尖晃得厉害又有节奏,就像底下有顽童摇树。 忍冬怒不可遏,冲上前,反手就送一人一巴掌:“大胆!” 因怕惊扰了迷宫中人,她喝斥声都压得极低,但耳光声很清脆。 那两个奴婢低着头,不敢反抗。 “还敢笑,先仔细自己小命!” 那两人忍痛道:“我们什么都未看见,未听见!” “最好是这样,否则死无葬身之地。”忍冬一指小路,“滚!” 两个宫人如蒙大赦,飞快逃走了。 忍冬顶上他们的位置,站在迷宫入口。 风很凉,雪也很凉,刺骨的寒意一阵阵从脚底板升起,忍冬也不记得自己跺脚多少次了,心里只有担忧:天寒地冻,太妃的身体受不受得住? 她又等了不知多久,视野里终于出现摄政王的身影。 他抱着玉太妃大步走出,后者蜷在他怀里,用虎皮氅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潮红的俏脸,像雨后芙蓉。 “看吧。”他对怀中人道,“我说过,这条路上没人。” 玉太妃紧紧闭眼不理他,直到返回自己居住的寝殿,才仰头向天。 透过摄政王宽阔的肩膀,她看见深黑的天幕上挂着银河,群星璀璨,深邃、高远、自由。 她情不自禁朝着夜空伸手,好想抚一颗星子,可是他恰巧迈进屋里。 吱呀一声,门在他身后关上,星空也不见了。 触目所及的一切,又是该死地熟悉。 忍冬留在了外间,哪敢进来? 摄政王将吴漱玉置到榻上,伸手按了按她的脉搏才放心:“还好,没着凉,也就是有点儿体虚。”他原本戾气满满而来,经过方才一番渲泻,通体都舒泰了,又有闲心逗她。 被折腾到散架,体不虚就怪了。她恨恨盯着他:“你心满意足,可以走了吧?” “急什么?”他自行脱掉衣裳和靴子上榻,把她揽在怀里。外头天冷,哪怕有虎皮垫着,她身子也很凉。颜烈一边帮她捂暖,一边道,“陪我说说话儿。” 她没挣扎,只问:“西边的铎人打胜仗了么?” 换作别人问这样扎心的问题,怕不早被颜烈一掌拍碎脑袋。不过对上吴漱玉,他的脾气就出奇地好:“还没呢,他们刚刚举事作乱,还来不及打仗。铁将军今天已经出发,很快就会给他们一个教训。” 他握起佳人小手,见她左腕脉门上有一道又细又浅的白痕,因她肤色白晰,不盯着瞧还真瞧不出来。 颜烈轻轻摩挲这道白痕:“你说你当时何苦给自己一刀?你看,这一晃不也五六年了,日子不好过么?” “你骗我。”玉太妃想起这事仍然气苦,“颜枭病逝,你说嫔妃都要陪葬,让我不忙着自尽。结、结果……” 颜烈大笑,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玉太妃听出他笑声里满满都是得意,不由得用力抽手,颜烈不让,在她手指上咬了一口:“我该感谢梅妃。当初若不是她妒忌你妒忌得要死,放药设计你,结果被我得了……” 玉太妃美眸半闭:“那你是怎么感谢她的?” 她记得清清楚楚,当时他轻描淡写对她说:“别担心,梅妃决定三缄其口。” 那天下午,梅妃投缳了。 老宣王怒,命人彻查。可是查来查去,样样证据都显示梅妃当真是自尽的;没过多少天,老宣王自己都薨了,此事就这样不了了之。 第1031章 虞妃 颜烈轻笑:“我信守承诺,没碰她的家人。” 这就是偌大恩典了,玉太妃心里冰寒。 颜烈见她樱唇紧抿,不由得轻啄两口,玉太妃想起梅妃下场,心里颤栗,不敢扭头。 摄政王嗅着她身上香气,渐渐又起了兴致。 他知道她是不情愿的,可他就喜欢她的不情愿,谁说强扭的瓜不甜?她就甜得要命,让他啃过一次又一次还是欲罢不能。 这人魔爪又至,玉太妃知道逃不过,趁机提要求:“我明天想出宫走走。” 颜烈想也不想就道:“行,我陪你去。”微服出行,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抓着他正要作乱的手:“宫里吃食太差。我要出去吃个午饭,然后到霜和园看书。” 只有她会嫌宫里伙食不好,颜烈啼笑皆非:“我可以陪你用饭,但……” “饭后我自己去!”玉太妃赶紧抢话,“你派侍卫跟着我就行。霜和园人少,很安全。” 她声音里不觉带出两分娇嗔。 颜烈倒希望她有求于己,再说戏园子里人多眼杂,霜和园的确清幽少客。 “好。”他一向务实,既然答应了条件,就要索取回报。 玉太妃轻轻呼出一口气,放空了心神,被他按趴下去,轻易得逞了。 …… 直到月过中天,燕三郎才回房挑灯夜读,直到门上传来轻微的剥啄声。 少年起身开门,金羽闪身而进。 他一身黑衣,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做什么去了。 夜深人静,安涞城早已实施宵禁,街上有士兵巡逻,驿馆里也有专人守卫门户。 “弄清了?”燕三郎顺手取出一个沙钵,往空中一扬。 砂粒飞出,但悬浮在离地四尺的半空中,不上不下,形成三尺见方一张沙盘。 无论行军打仗、做贼摸鱼,这都是必备法器。燕三郎手里这一份还是花了大价钱从迷藏国……的地摊上买来的,堪称高精度。 金羽点头,伸手在沙盘上推摆起来。 在这法器上推演,人手不必亲触到砂子,只要隔空划弄,细砂就能变成高山、壑谷、平原、流水,甚至是山村、城池。它能有几多变化,关键就看人手有多灵巧。 毫无疑问,金羽的手很巧,沙盘在他指下飞快具现。约莫是几十息后,砂子就堆成了房屋。 严格来说,是两栋紧挨在一起的建筑,一栋酒楼,一间四落大厝。 这两者之间,以一堵高墙相连、相隔。 金羽指了指酒楼:“明天,您在这里。”然后再指向大厝,“然后,要去这里。” 他指的是厝里最高的一栋阁楼。 他今晚外出,就是踩盘子去了,为燕三郎明天的行动做准备。 “就这?” “是。”金羽点头,“一共三层,全是书架。明天很可能门口有人守卫。” 燕三郎伸掌比划:“从酒楼花园边缘到阁楼,距离是多远?” “从高墙算起,二十七丈。”两者之间必有一段距离,否则也无法闹中取静。 接下来,金羽又详解大厝的布局,哪里有凉亭假山,哪里是池塘水缸,哪里是建筑和游廊…… 燕三郎听得格外专注。 ¥¥¥¥¥ 次晨,风立晚又来找燕三郎吃早饭,顺便聊聊天,俗称“聊早”。这趟她出使宣国的任务轻松达成,同时也无聊得紧,只有他乡遇故交是个亮点。 少年倒是从她那里了解许多梁国的风土人情。他虽是梁人,但幼时只生活在边陲小城,那时对故国中南部一无所知,只有蹲在小饭馆门口晒太阳时,偶尔听见里面的客商描绘一二。 风立晚知道的,无疑比那些路过黟城的客商多得多。 “这酸酪吃一天两天还行,吃久了怎觉有点儿腥?”她抱怨一句,然后神秘兮兮道,“再给你说个内幕,当今宣王原本也流落大梁,最后是被摄政王给找回来的。” 燕三郎:“……”他还以为风大将军不八卦呢。看来,只要是女人就…… “我知道他是从国外被找回的。”燕三郎对于各国政要都有粗略了解,但不细致,“竟然是梁国?” “是啊。”风立晚摸了摸鼻子,“颜烈向我国发出通牒,而后亲自入梁迎接幼主,这事儿轰动一时呢。唔,距今也有好些年了,远在得胜王反叛之前。” 柱国可不能擅入他国,至少明面儿上不能,因此越境之前必先知会。宣、梁两国早有邦交,梁国甚至提供不少助力,所以整个过程非常顺利。 燕三郎遂向她这个知情者求证:“弄丢王子这种事,我以为只在话本子上出现。”更何况是在宣国发生? 开国高祖颜枭人如其名,也是一代枭雄,怎么会任凭这种狗血事故发生? “据我所知,彼时颜枭东巡到缅泸州一带,那里距离梁国边境已经很近了,骑马都不要两个时辰就到。”风立晚喝了口咸奶茶,“这趟行程周折,花费的时间太久,比原计划还多出两个月。等他往回走时,随行的虞妃肚子太大,足有八个月。” 燕三郎皱眉:“她是带孕随行?”颜枭怎么会带着孕妃东巡? “是啊,这位虞妃并非一般人。她是拢沙宗掌门的曾孙女,修为精深,据说凡事都有主见。”风立晚笑道,“她在宗门备受宠爱,人长得又美,爱慕她的师兄弟无数。哪知她偏偏看上比自己大了快二十岁的颜枭。宗门多次阻拦,她一怒之下,直接离宗投奔了颜枭。” “喔哟。”千岁啧啧两声,“率性。” “等拢沙宗找上颜枭时,虞妃已经有孕了。眼看生米煮成熟饭,宗门只得随她去了。”风立晚道,“不过有她居中斡旋,拢沙宗对宣国的支持力度更大了。” 燕三郎懂了:“虞妃身后势力庞大,哪怕她有身孕,依旧能随心所欲跟着颜枭东巡?” “是啊。”风立晚回忆道,“我还听过小道消息,这位虞妃脾气不好,入宫后颜枭都不能再亲近别的女子,可谓独霸专宠。若不是她过世太早,颜枭说不定将她扶为王后。” 第1032章 望江楼 燕三郎倒是知道,宣高祖的原配王后十八岁芳逝,只来得及给他生了个儿子。妻位长年虚空,恰好颜枭忙着争霸天下,也无空去管。这位虞妃本有机会登顶补缺,可惜她的命和前辈一样不好。 “南巡时发生什么了?” “铎人暴乱。”风立晚下意识压低声音,“组织严密,还有许多异士参与,都是顶尖的高手。颜枭竟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连虞妃都被敌人在肚子上捅了一刀。后来,宣国这位开国太祖就和虞妃走散了。” 她顿了一顿:“等天亮时援兵抵达,哪里也搜不到虞妃了。” “事情传开,举国震动。宣国朝野许多人都认为虞妃未死。不过颜枭第三次派人去搜,却找到了虞妃的遗体——” 风立晚叹了口气:“她肚子被剖开了。” 这也是一桩惨剧。 燕三郎点了点头:“孩子不见了?” “嗯。虞妃遗体就是在梁境内被发现的。”风立晚道,“所以宣国一直流存着小王子仍活于世的传说,直到摄政王奉颜枭之命,当真把这孩子从梁国接了回来。” “原来如此。”燕三郎终于解去心中一桩疑惑。 “纳吴漱玉之前,颜枭先后有四个儿子,前三个都死了,大家都以为他断后,哪知老四还能被摄政王意外找回。按你恩师连夫子的话怎么说来着,‘合该是宣国气数未尽’?”风立晚把最后一口羊奶喝光,“当然,后来玉太妃又给他生了老五,是遗腹子。” 此时霍东进等人也从外头返回,向燕三郎示安。 金羽等见风立晚也在场,向少主行过礼后就走了,头也不回。 燕三郎知道,他们对从前的老对头风将军还心存芥蒂,也不苛责,只问霍东进:“热闹看得如何?” 他知道,这些家伙天不亮就出发了。今天安涞城很热闹,许多百姓也都起了个大早。 “铁赫的平叛军从西城门出发,宣王亲去送行,阵仗很大,百姓夹道观看,围得水泄不通,我们抢个前排好位置不容易。”霍东进笑道,“我观队列衣甲鲜明,士气高涨,童渊兵看来挺能打的。” “童渊族本就擅战,但以骑兵为主。”燕三郎可不太乐观,“宣国西部山地纵横,仗不好打。” 风立晚也道:“铎人选在那里举事,早有考量。” 霍东进对风立晚笑了笑,告退了。 他的态度就平缓得多,至少表面上不伤和气。 风立晚反倒稍稍放心:“看他们这般,并不像是打算对你暗中下手的模样。”会咬人的狗才不叫。 燕三郎看得更加通透:“他们对我的最终态度,取决于这趟安涞城之行。”如果他能完成得胜王的嘱托,展现自己的能力,霍东进等人才可能真正对他归心。 他站了起来:“趁着今天是个好日子,吉利商会举办发卖会,我去逛逛,你呢?” “发卖会啊?”风立晚闲来无事,“我跟你一起去。” 白猫趴在窗边昏昏欲睡,一听要出门立刻爬起来,绕着燕三郎喵喵直叫唤。 燕三郎一向宠它,这会儿只好搬出书箱来装猫,再去喊个手下来背箱子。 …… 今晨卯时正,铁赫就率军征西。全城百姓起早看完大军出征,精神都很高亢,连带着市集从早上就开始热闹。 吉利商会早有预见,抓住了这次机会,于巳时正在自家商会酒楼望江楼“发卖天下珍奇”。 这是吉利发卖的口号。 燕三郎和风立晚离得老远就发现这里门庭若市,停下来的马车都是一辆赛一辆豪华。待到走入酒楼,风立晚也赞一声:“热闹!” 从外头看,这建筑就高大如鹤立鸡群;走进来更觉气派,上下一共三层,一层是个宽敞大厅,原有的饭桌都撤了,中间搭起高台,底下摆着一圈又一圈整齐的椅子,走到这里就像身处戏园子。 二楼、三楼却是“口”字形,只有包厢。坐在包厢里的客人,凭阑垂首即可将下方展台的情况尽收眼底。 桌椅、摆设、茶具,一应讲究,娇俏侍女们蝴蝶般来回穿梭。 包厢自然是留给有身份或者有钱的贵宾。像燕三郎和风立晚这种不请自来的,也不计较包厢,由个浓眉大眼的伙计领着,在台下随意入座。 今回跟着燕三郎同来的,是霍东进和傅小义。后者年纪和金羽差不多,但样貌清秀,眼睛尤其有神,是小姑娘们喜欢的类型。今天白猫就归他照顾,霍东进对他的评价是踏实肯干,但有时太爱说话,“性子还得磨”。 他们已经来得晚了,好位置都被人占去。 霍东进两人和燕三郎分开坐,中间隔着两三排。 再过一刻钟,位置都没了,后来者只能站着。可即便是这样,来客还是源源不绝。离开场还有半炷香时,燕三郎再回头,发现后面至少站出了三排。 人气这么高,就说明吉利商会拿出来的拍品,要么很实惠,要么很珍贵。 燕三郎在商会里待过,也参加过迷藏国的大型发卖,知道发卖会要的是“两头翘”,前有开门红,后有镇场宝。 因此,吉利商会开拍的头一样东西,肯定不会差了。 果然照例暖场过后,头一件发卖品就送上台了: 一份房契。 发卖师大声道:“头一件宝贝,水门头卓家大宅!” 燕三郎身后顿时一片嗡嗡之声。他耳力好,能从中分辨出议论最多的是这句话:“上个月被查抄的卓家大宅?” “在水门头啊,肯定就是了!” 发卖师对眼下局面早有预见,当下神完气足地介绍这宅子的面积、格局、家私和历史。燕三郎虽然初来乍到,也能听出这宅子原本是当廷权贵所有,上个月不知什么原因被抄了家,财产充公,人员流放。 王廷拿走他家的宅子也没别的用途,换成银钱填充国库最实在,因此委托吉利商会拍卖。 这起拍价肯定比市面价要低得多。燕三郎也是生意人,知道这样一套地段好、有品相的大宅,在卫国盛邑至少要卖到上万两银子。 第1033章 真正的宝物 比如他亲自买下来的周家大宅,就是因为周大户死后家里人急用钱又周转不来,才以一万八千两银子的价格贱卖给他。 但是这套卓家宅院,起拍价只有一千两。 一千两呵,对燕三郎来说,这和白送有什么区别? 显然很多人也是这样想的,因为竞价起此起伏,价格很快就抬上了三千。 再往后,出价就慢了。喊价者也从台下转为二、三楼的包厢。 最后,这套大宅以八千两价格拍板成交。 千岁隐在木铃铛中监听全场,忍不住深深一声叹息:“真便宜!”这套宅子面积不输周家大宅,价格还不到它一半。“除了是罪臣之家,恐怕也跟安涞城的繁华不如盛邑有关。” 对于这一点,燕三郎也是赞同的。置业买的不仅是砖瓦梁木,还有周围地段、环境、配套,以及最重要的——区域潜力。 买宅子和别的不同,除了自住之外,更多买的是预期。盛邑的宅子比安涞城的贵,就说明富人们对盛邑的发展信心更加充足。 只有当安涞城解决了显而易见的麻烦,宣国才有盛世可言。 卓家大宅的成交,显然是个开门红。接下来几件拍品也都有份量,换言之挺贵的。后排的城民没钱买也看个热闹,楼上楼下气氛都很不错。 又过半个时辰。 燕三郎在迷藏国看惯了奇珍异宝,又没有投资安涞城的意愿,来这里只是凑个热闹,千岁更是呵欠连天。 “早知道就吃过午饭再来了!”她抱怨道,“早晨还能多睡一会儿。” 说话间,展台新上一件拍品,却是薄薄一本册子,半新不旧,封皮上四个墨字: 《杜氏巧楔》。 实力再雄厚的民间商会也难以保证拍品样样都价值连城,偶尔还要穿插几件趣物、巧物。发卖师介绍这本《巧楔》几句,燕三郎一听就懂了: 这赫然是一本玩具制作大全。 为了更直观,吉利商会甚至请木匠照图打样,造了三款玩具,一同端上来。 这时候孩童的玩具有限,多是货郎手造,取材也无非竹木,相对简陋。男孩舞小刀小剑,女孩儿有个布老虎就不错了;富贵人家的孩子,玩具可以用金银造,但样式不多,无非就是竹马、九连环、陀螺抽之类。 这本《巧楔》的杜姓作者藉藉无名,但依图制出的玩具却很有意思,多数还能自行运动。 燕三郎一看便知,这作者应该是个机关师,不好好做杀人的机关,却捣鼓起孩童的玩具。不过他很快就想起千岁原本也有一只傀儡虫是靖宫旧物,平时当作玩具,战时就可以杀人。 多数人也认定这是锦上添花之物,可有可无,但发卖师又说卖家一口咬定要卖个五百两的高价。 五百两就是五十万钱,在城西都可以买一套民宅了,单门独栋带院子那种。 谁家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所以发卖师报价之后,场上一片安静。 他连问两遍都无人抬手。 而三遍就要流拍。 发卖师暗自发愁,果然不好卖。这东西卖不出去不打紧,带坏了气氛不好。 好在第三次问话,台下终于有人抬手:“我要了。” 众人目光一下聚焦过去,想看看哪个败家玩意儿会花五十万钱买一本玩具图纸。却见买主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眉目清俊,声音慵懒。 这年纪,摆弄玩具有点大了,应该是给兄弟或者孩儿买的? 燕三郎不理会旁人目光,一手交了钱,一手拿到这本《杜氏巧楔》。 而后,他把册子往风立晚手里一塞:“代我送给赵兄。” “哈?”风立晚一愣,就要推拒,“这礼太贵。” 她不缺钱,也没少收过五百两价值以上的礼物,但少年这一手突如其来,她有些措手不及。 “你孩儿也有三岁了吧?”燕三郎记得,黄大几年前就说过赵丰得了胖大小子。 “三岁又四个月了。”说起孩子,风立晚的眼里闪过柔光。 “以赵兄手艺,按图制造不成问题。你家孩儿的玩具,梁大都里也是独一份儿,旁人想买都买不着。”燕三郎笑道,“真不收么?” 自家孩子得到的最好,这是哪个母亲都拒绝不了的虚荣啊。 风立晚只得伸手接过,衷心道:“巧舌如簧。” 送礼送得贵不如送得巧。燕三郎要是花五百两买样珠宝古玩送她孩儿,她不会收。但这个? 这小鬼还不到十八岁,心思就这般通透,真是后生可畏。 燕三郎笑笑,心里暗算时间。 快到午时了。 这场发卖会也临近尾声,吉利商会再卖掉几件奇物之后,那发卖师即大声道:“接下来,便是本场发卖的重头戏!” 他特地卖了个关子,等店员将一个小箱子抬上展台,他才摸出一把钥匙,小心翼翼打开了锁片。 大伙儿明知道他是作态,但也被勾起了好奇。 前头卖掉那么多宝贝,也没见他这样紧张。 可是凝神看去,箱子里除了一张羊皮纸之外,别无他物。 先前燕三郎买走的《巧楔》册子已经很薄了,而箱里的羊皮纸却只有一张。 那是什么,契约么? 发卖师待众人看清箱里的东西,才再度提气:“——减龄契约!” 场内异常安静。 年龄还可以用契约来减少?大伙儿都觉闻所未闻。 就连千岁都长长咦了一声:“这也行?” 燕三郎默不吭声,眼里有光闪动。 发卖师等了两息,见原本想走的不走了,原本昏昏欲睡的也不打盹了,这才解释道:“顾名思义,在这份契约签上自己姓名,就可以平空减龄十五年!也即是说,可以年轻十五岁!” 台下和楼上顿时炸了,许多人不约而同开声。 发卖师早有准备,任四周的声浪一波又一波涌来,他紧紧闭嘴,只把双手平伸出来,往前压了压。 这动作,便是让大家稍安勿躁。 足足过了十余次呼吸时间,场内的声音才渐渐平息。对商会来说,这是好事儿,讨论越是激烈,受到的关注越多,东西才能卖出越高的价格。 第1034章 我不要 二楼包厢传出个声音:“怎么从未听过这种契约?” “这本不该是人间所有。”发卖师一脸神秘,太清楚怎样吊起听众胃口,“只是有人误入天神居所,九死一生,才弄到了这份契约,也是天神给他的奖励。” “咦?”千岁听到这里,直问燕三郎,“耳熟不?” “嗯,弥留提过。”他的记性也是极好,听见“天神”二字就想起弥留给他支过的招儿。关于“长生不老”的荒诞梦想真地可以实现,只要…… “可有实据?”这时客人也在质疑,“如何鉴定这一纸契约的真伪?” 发卖师笑道:“天神之物,谁能鉴定?” 所谓“鉴定”,一定要有依据。这是众人前所未见之物,世间真有现成的鉴定之法么? 当然发卖师也知道这样说不能服众,吉利商会毕竟还是一家认真做买卖的商会,因此他紧接着就道:“幸好,这张契约本身虽然不好鉴定,但它的效果却人眼可见!” 他往箱子一指:“价高者得,当场使用。卖家承诺无效退款,双倍赔付!” 不错,众人就想,买下来即用,能不能年轻二十岁还不是立等可验? 发卖师的声音已经带上了明显的鼓动性:“想要重回青春貌美,还是想要重振雄风?只要在这一纸契约上签好名字,您就能比自家孩子还要年轻!” 众人轰笑。 笑声中,有人还在犹豫,但更多人却举手出价了。 重返少年时,谁不想要? “这件宝贝特殊,卖家愿意无底价起拍。”发卖师笑吟吟道,“五十两、一百两……哦,五百两了。很好!” 目前为止,都是台下的观众在出价。楼上的包厢反而没有动静。 燕三郎头都不抬,知道上头的富人们都等着出手。 人一旦有了花不完的钱、用不尽的权,最害怕的是什么? 是变老啊。 是头发一根一根变白、眼睛一天一天浑浊、牙齿一颗一颗松动、皮肤一点一点松驰,直到最后与棺木一起腐朽,几十年后再没人记得你是谁了。 再没人记得你曾有滔天的权势,有惊人的美貌,或者有无可比拟的才华。 可是现在,用钱就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谁能不欣喜若狂? 风立晚也轻轻叹气:“一下子年轻十五岁,真好啊。” 她还年轻,却也羡慕二八年华。 台下的竞价很快就疲软了,因为包厢里的贵宾开始发力,后半程属于他们。 契约的价格,飞快就从两万两推升到了八万两。 千岁问燕三郎:“你不争?这东西也算奇货可居。” 燕三郎摇头:“还不如弄到契约的人对我有价值。”他想要的,不止这十五年。 大约是半炷香后,价格提到了二十万两。 就算减龄契约对人类的吸引力太致命,这个价格也能让在场的多数人,包括楼上的不少贵宾都死心。 “减龄十五年,其实也就是延寿十五年。”发卖师笑眯眯道,“我们原本也没有多少个十五年。” 话音刚落,三楼包厢就有人再度开价: “三十万两!” 风立晚轻吸一口气。这样的手笔,就是梁大都也没几个能拿得出来。 燕三郎却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抬头一看,不禁皱眉。 凭阑俯视全场的,不是柱国颜焘还有谁? 他怎么也到这儿来了? 颜焘同样眼神如鹰隼,也看见抬头的燕三郎,于是冲他微微一笑。 那笑容傲气十足。 少年礼貌回以一笑,而后收回目光。 但这么一晃眼的功夫,他就看见颜焘举着酒杯,目光朝前平视,看样子包厢里还有别人。 …… 那厢颜焘嘿嘿一笑,坐在他对面的颜烈眼皮都不抬一下:“又在跟谁置气?” “清乐伯。”颜焘朝底下一呶嘴,“那小子就坐在台下,还瞪我一眼。” “还没搞定?” 颜焘知道兄长话意,拉下脸道:“昨晚铁将军的送别宴,我发去请柬,被这小子拒了!” “有些胆气。”颜烈提醒他,“我问过卫国来的大商人,这位清乐伯如今在盛邑是炙手可热的人物,与护国公称兄道弟、与卫王把臂言欢,更难得连王师厉鹤林都对他评价很高。” 身份,就是贵族最好的护身符。 颜焘仰脖干掉一杯酒水,有点郁闷。 吴漱玉就坐在颜烈身边,进来时素纱掩面。三人都未亮出真正身份,也就没有惊动旁人。 现在包厢里也没有外人,她早将素纱摘掉,观看底下的发卖会。 在安涞城多年,她还是头一次参加这种活动,很是好奇。 “你买减龄契约做什么?”她问颜焘。这人减去十五岁就是半大小子的面貌,他想变得这么嫩? 颜焘摸摸鼻子,看看兄长再看看她,笑而不语。 接到这么明显的暗示,吴漱玉顿时转向摄政王,满脸都是难以置信:“你该不是想……” 颜烈耸了耸肩:“有何不可?” 她脱口而出:“你疯了,花这么多钱?” 宣国安享了多年太平,国库里的确渐渐充盈;可那些钱都是公家的,就连先王颜枭都不能动用。 宣王有自己的私库,账目与国库的公账要分开来算,二者不可混淆。 这是颜氏传下来的祖训,是铁律。 所以,颜烈想买下这纸契约,就得用自己的钱。 吴漱玉当然不会天真到以为颜烈身家不足三十万两,她自己也是名媛出身,父亲得胜王曾经富可敌国。可是在发卖会上一掷三十万两,有必要么? 这话就不客气了,颜烈沉下脸:“给你花,不好么?” “我不要。” 颜烈伸手抚着她的面庞:“你不想年轻,还是不想从我这里拿实惠?” 他身边的气场又变得阴抑了,连颜焘都能感受到。 这两人争执期间,二楼西侧包厢有个女子缓声道:“三十五万两。” 有对手?颜焘瞥去一眼,再加码:“四十万两。” 反正是兄长出钱,他喊得欢乐。 场内静悄悄地,都听这两尊大神对杠。 发卖师抹额,悄悄擦了一把汗。 第1035章 青春重现 那女子犹豫一会儿,又报五十万。 原来是五万五万一加,现在一口气提到十万,正是要吓阻对手。 这一招原本很好用,足见对方经验丰富。不过今回遇上颜焘这样的对手,老方法都不奏效了。 颜焘懒洋洋地,直接给她喊了个六十万出来。 “别出价了,除非你自己留用!”吴漱玉咬牙道,“我真不想要!” 她不是不想变得年轻,而是不想跟身边人有更多纠葛。 任何与他有关的东西,她都不想要。 玉太妃很少这样激烈反抗,尤其在外人面前。感受到弟弟眼里的揶揄,颜烈声音很沉:“你会后悔的。” 吴漱玉摇头:“生老病死,天地规律,我不想违背。” 外头,三楼的包厢已经安静下来。 和其他所有人一样,吴漱玉提心吊胆。 她怕这东西真砸自己手里了。 幸好,还不等发卖师倒数,那女子再度开声: “一百万两!” 数百人的场地静可罗雀,一切杂音都消失了,只有她的声音回响在楼道间。 这是金钱的回声。 一百万两,就是整整十亿钱! 十亿钱买十五年青春,划算么? 燕三郎身边坐着的汉子喃喃道:“我宁可拿十五年寿命,去换一百万两银子!” 少年不禁莞尔,恐怕这才是多数人的心声。 这一声震动人心的“一百万两”发出之后,全场安静。 发卖师连问三遍,都没人再出更高价了,于是眉开眼笑地恭贺女客人喜提十五年青春。 吴漱玉轻轻呼出一口气,还好。 颜烈耳力极佳,这动静怎瞒得过他?他转头盯她一眼。 这一眼杀气十足,吴漱玉心里一寒,又想起悄无声息死去的梅妃,赶紧道:“我也是为你着想,那么多钱……”声音越来越轻,自己都不好说下去。 颜焘笑道:“哥哥,玉太妃对你可太体贴了。” 颜烈喝斥一声:“闭嘴!人多口杂。”这是什么地方,小心隔墙有耳。 就在这时,包厢门打开,有个男童奔了进来,直扑到吴漱玉怀里:“母妃。” 他后面跟着两个侍卫,一名侍女,凑到包厢门前就不敢再入,只向三人行礼。 颜焘挥手,他们就退了开去。 吴漱玉脸上的恐惧都被慈爱代替,捏了捏儿子粉嘟嘟的小脸:“玩得开心么?”为了打消颜烈的疑心,她把孩子也带出来了。 “好玩。”童子眉开眼笑,摊开手让她看掌心里的东西,“瞧,我在树上抓到这个。” 吴漱玉一看,居然是只金电子,金壳里头泛着绿。 她一向不碰虫子,哪怕它长得再漂亮也不碰:“不怕臭?” “不臭。”孩子把金龟凑近鼻子要嗅,吴漱玉吓得赶紧拉开他的手,“别玩这些,脏死了。” “让他玩罢,无毒无害的玩意儿。”颜烈却抚了抚童子的脑袋,“从前我们在草原,一到春天,漫山遍野都是虫子。你只要走过去,全往你眼睛、耳朵、鼻子里扑。要是不小心吸进鼻子里,一个夏天都会打摆子。” 吴漱玉听得脸色微变,童子却眼睛一亮,奶声奶气道:“真棒。我也要去草原。” 颜烈和颜焘都笑了:“不愧是我们老颜家的种。” 这会儿,底下到了当场货验环节。 从三楼走下来的买家,很快亮相众人面前。 这女子面貌在四旬左右,肤白貌美、保养得宜,但眼角已有细纹,纤细的脖颈上也有了颈纹。 千岁只看她一眼,就道:“异士,并且相当强大。” 燕三郎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这女子气势强悍,除了道行精深之外,恐怕身份地位也不低。 这样的人,最大的遗憾或许就是青春的小尾巴快要从手里溜掉了。 发卖师将笔和盒子递上。她拿起羊皮纸仔细看了看,确定里面没有什么坑人的条款,这才顺手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并且画押。 众目睽睽之下,那张羊皮纸居然由黄变褐,再由褐转黑,最后化作飞灰,什么也没剩下。 与此同时,女子却闭上眼,长长舒了一口气。 众人都从她脸上看见了惬意的神情。 发卖师说得没错,她身上果然发生了人眼可见的转变:细纹不见了,肌肤重新变得光滑而紧实,透出年轻女子特有的活力…… 底下的人群发出阵阵惊叹,夹杂着无尽的羡慕。她听见了,嘴角微扬。 等她再睁眼,发卖师已经在她面前举好了镜子:“贵客请看。” 镜中的自己,的确就是二十出头的模样,连眼眸都更加明亮。 四十岁的女人,无论怎样保养都不可和二十年前的自己相提并论。那种漾在眼角眉梢的活力,那种好似每一寸肌肤都在发光的自信,便叫作青春。 “好。”她轻抚自己面颊,满意而喜悦,“好极!” 不消说,契约起作用了,并且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 女子神采飞扬,将一面令牌递给发卖师:“方才已经交掉六十万两。我还会在安涞停留三天,如果这三天内契约效力没有改变,那么两个月内会有人来补足剩下的四十万两;若是你们着急,也可以拿着这面令牌,去拢沙宗取钱。” 原来这位是拢沙宗的大拿?燕三郎挑了挑眉。除了迷藏国之行,他这几年都没和拢沙宗打过交道。但这并不代表拢沙宗声望不如从前。 事实上,他时常都能听见拢沙宗的消息。 发卖师接过令牌一看,脸上的笑容更殷勤,连声应好。一百万两是巨款,谁也不会随身带着,这女子直接能首付六成,已经很了不得。几个月内收回尾款不算大事,只要对方不是刻意拖欠。 那女子向二楼的颜焘瞥了一眼,翩然转身。 此时三楼又走下一人,与她一同行去门口。所经之处,别人都给他们让了条路出来。 千岁长长“咦”了一声:“怎么是他?”这人出现在这里,她是万万没想到啊。 世界真小。 燕三郎没吭声。 与这女子一同走出去的,是他的老熟人了,但关系却谈不上多好。 第1036章 梁国……哪儿? 端方。 他怎么也来了呢? “童渊族和拢沙宗有些关系,端方又是拢沙宗人,出现在这里也不算太奇怪。”千岁慢悠悠道,“呵,掐指一算,你俩有七年没见面了吧?” “嗯。”端方和杨衡西那段恩怨,燕三郎还历历在目。他当然没忘掉,这人是怎么设下圈套,一步一步逼死杨衡西的。 直到两人背影消失不见,发卖师才又提高了音量:“本场发卖完满结束,感谢大家捧场。各位买不到减龄契约也不必懊恼,卖家公布获取契约的地点,有兴趣的客官可以自行前往,试一试运气。” 众人大哗。 发卖师赶紧念了个地址,而后道:“敬告各位,此去九死一生,请仔细斟酌。还有、还有……” 千岁哼了一声:“地址都给出来了,显然要吊人过去,还说什么敬告。” 有人不耐烦了:“还有什么,快说!” “各位若是有幸获得了天神的青睐,请记住,这份青睐不能转交给别人!” “什么意思?” “只能自己使用!”发卖师道,“自己挣得的自己用,转给他人无效!” 楼上的贵宾当即不满。这也就是说,不能派手下替自己获取减龄契约了? 包厢里的人就出声了:“怎么方才那份契约就行?”那不就是无主契约,谁签了名给谁用么? “转移契约就那么一份。”发卖师显然事先得了叮嘱,回答得从容不迫,“各位,去了天神之地,就要遵守天神的法则。小人也不曾去,小人也不曾亲见哪。” 的确,为难他这么一个传声筒没有意义。 贵宾们也不吱声了。 发卖会就此结束。 燕三郎站了起来,对风立晚道:“去吃饭罢,我请。” “不必,今趟我作东。”风立晚刚收了他的礼,哪好意思再让他请客。 少年也不坚持,临转身前往二楼看了一眼。 颜焘还坐在那里,老神哉哉,但身边多了个侍从垂首言语,像是正在通禀。 燕三郎眼力好,能看出颜焘的脸色沉了下来,平视前方说了两句,又点了点头。 千岁问燕三郎:“他在和谁说话?” 而后,侍从做了个更明显的动作: 他面向颜焘的对座行了一礼,后退几步,直接退出了包厢。 从燕三郎这个角度,看不见颜焘对面的客人,并且那包厢的位置实在绝妙,场中几乎所有人也都看不见,除了场上的发卖师。 燕三郎更是记得,方才拢沙宗的女子出价时,发卖师就往颜焘的包厢看去好几眼,仿佛有些忐忑。显然他知道坐在那里的人是谁,也知道客人对减龄契约有需求。 不过最后拢沙宗的贵客赢得了竞拍,这说明什么呢? 燕三看出,那女子和颜焘也是认得的。无知者才无畏,她明知柱国出价还敢对杠,除了对青春再现的渴望之外,必然也是对自身地位的自信。 在国家权力面前,个人根本无足轻重,所以她的倚仗是…… 若非今趟完成任务就要走了,他都觉得有必要再审视拢沙宗和宣国的关系。 而说起今天下午的任务,燕三郎再往二楼看了一眼,忽然对风立晚道:“我改了主意,仿佛这里的酒菜也不错,尝尝?” 风立晚微怔,举目四顾,也往二楼瞥了一眼,才点了点头:“行,去订个包厢。” 吉利商会的望江楼原本就是大酒楼,发卖结束后很多人也留下来用饭。燕三郎挥手找来伙计,凑巧还是方才引他们入座那个,然后顺利预订了一间包厢,又因为他银子使得足,订下的包厢离颜焘只隔了两间。 之所以还隔两间,是因为上头有交代,“那一排包厢都不让订。” 伙计说的“那一排”,颜焘的包厢就位于正中。 但这样已经令燕三郎很满意了。 他顺便问伙计:“你们端木会长可在这里?” “在呢。”伙计抬手一指,“那位就是,喏,穿着浅紫锦袍那位。” 燕三郎顺他所指看去,果然见一中年男子,年纪五旬开外,身形微胖,眼角都是笑纹,一副和气生财的模样。 他正和两名权贵说话,熟稔得仿佛可以把臂言欢,但燕三郎盯着他的这会儿功夫,就发现他往颜焘的包厢看去,而后者勾了勾指头。 这意思是,唤端木景过去。 “还不走?”风立晚可以肯定,这家伙留下来自有缘由了。 “走。”燕三郎回头看了霍东进一眼,见他和傅小义已经去角落桌子里坐着了,这才催伙计领着他们去往二楼。 他们与端木景擦身而过,并未停顿。 不过给他们引路那伙计光顾着说话,没留心人群里走来的同伴,一回头就把人家端着的盘子给撞翻了。 酒水和点心洒得到处都是,还溅到其他客人身上。 “对不住对不住!”伙计赶紧道歉。 衣裳被弄脏的客人是个七旬老人,身形高大,面色红润,胡子花白参半。 酒水就把他精心修剪过的胡子也染成了浅红色。 端木景看见他,脸色就格外凝重,二话不说飞快道歉:“呀,是铁太傅!您老恕罪,我找人带您去换一身衣裳先,这些狗东西可真不长眼!”说罢照着伙计后脑勺就打,一连打了两下。 那伙计苦着脸,就差抱头鼠蹿了。 铁太傅哼了一声:“得了,莫要做戏给我看了。带路,我去换衣裳。” 端木景大喜:“您老大人有大量。”随手另指一名管事,给客人赔礼兼善后。 铁太傅正要跟他走出去,目光一转,恰好见到惹事伙计身边的燕三郎,目光微微一凝:“嗯?咱前不久才见过面是不?在,呃,在青芝镇?你姓……”他想了想,“姓燕?” “是。”燕三郎笑道,“铁太傅安好,数日不见了。”当初铁太傅在青芝镇替他解了围,否则他和颜焘就打了起来。 铁太傅的记性还挺好:“安好,安好,我记得你是卫人。” “其实我是梁人。”燕三郎微微一笑。 铁太傅眨了两下眼:“梁国……哪儿?” 第1037章 天神的游戏 这里的人是不是都喜欢追根问底?颜烈是这样,这位铁太傅也是这样。www.eskjk.com 燕三郎依旧好脾气道:“黟城。” “哦。”铁太傅虽是这样答,但少年还是从他脸上看出,他根本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黟城只是梁国的北境小城,军事地图上都未必能找着。“后头再聊,我去更衣。” 当下铁太傅就跟着管事去换衣裳了。端木景旁观到此,指着伙计道:“笨手笨脚!去带你的客人,这里不用你。” 那伙计摸着脑袋欠了欠身,赶紧回头给燕三郎和风立晚带路。 正与端木景谈话的客商见状道:“这是新来的吧?” “是啊。”端木景摇头,“粗手笨脚。” “原来那个很机灵的王顺哪里去了?”客商问,“我记得他在这里干了好多年。” “两个月前坠崖,没了。” 客商轻呼一声:“啊哟!” “趁手的没了,这不得另外招人么?”端木景摇头,“不说了,我先上楼。” 包厢小巧而精致,最关键是隔音效果不错,只要探出脑袋大吼,隔壁一般听不见己方商议的内容。 风立晚坐下来,燕三郎即问她:“方才那一位,是太子太傅?” “是啊。”风立晚往下看了一眼,“他名铁师宁,是陪同宣太祖打天下的元老。颜枭自己都说,宣国江山近半都是铁师宁打下来的。这话虽有夸张,但足见颜枭对他的器重。因此宣国立国以来,铁家都是安涞望族,声威隆重。” “他为什么说我眼熟?” “问得好,我怎么会知道?”风立晚翻了个白眼,她飞快切换了话题: “你今天来望江楼,到底要做什么?” 这才是重点,重点好伐?铁师宁不过一个小小插曲。 燕三郎当即往颜焘的方向一指:“你猜,那包厢里还有什么人?” 风立晚在大厅就已经见过颜焘,面色微变:“你想作甚?”这厮站在别人的地盘上,对权势却没有一点敬畏么? “或许玉太妃也来了。”燕三郎给两人各斟一盏茶水,“她下午要跟我见面。” 风立晚捏了捏眉心:“我就不该问起这个。”现在装作不知道,还来得及么? “我不能正大光明求见。”燕三郎正色道,“没有正当理由。并且后宫嫔妃与外使会面,言谈内容都有旁听,也要被记录在案。我相信太妃也不例外。” 他和玉太妃能聊什么?当然是得胜王了。 得胜王犹在人世的消息是个大秘密,怎能让旁人听去? 风立晚将信将疑:“你确定,玉太妃在那个包厢里?” “不确定。” “太妃不能自行出宫。”风立晚越想越不对劲儿,“颜焘更不会私底下与她同处一个包厢。”吴漱玉是开国帝王的遗孀,也是颜焘的长辈,柱国再怎样大大咧咧,也得避这个嫌不可。 除非…… 两人都想到了“除非”二字,但谁也不说出来,只是暗暗吸一口凉气。 有些话,不说为妙。 这时伙计过来,风立晚点了几个招牌菜,而后道:“我明天就要离开安涞,去挑选战马了。然后直接就回梁国,不再经过这里。”事情办完,她就该回去向王廷复命。这和从前带兵打仗、无牵无挂不同,才离家两个月,她就思念家人了。 “一路顺风。”燕三郎以茶代酒敬了她一杯,“再代我向赵兄致安。”这顿饭就是饯别宴了。 他平时居于卫国,要和赵丰见上一面,隔着上千里可不容易。 风立晚抿了抿唇:“我动身之后,你独自留在安涞可要万事小心。我看宣国王室的水很浑,你不要介入太深。吴陵的嘱托完不成也罢,人力有穷时。” “我省得。”燕三郎知道她是一番好意,倒不是因为从前跟得胜王为敌。但他自有主张。 这时,两样小菜端上来了,燕三郎耳边也传来了新的人声。 “见过摄政王、见过柱国大人……” …… 忍冬从回廊走出,要进茅楼,冷不防前方的转角钻出个人来,撞在她肩膀上。 “对不住。”这人顶了顶头上的帽子,向她歉意一笑。 她看清了,这人正是霍东进。 两人各奔东西,都没有回头,但忍冬手里已经被塞进一张字条。 她躲进茅楼才打开字条,见上面只有一行小字: 午时正,藏书阁一楼,紧闭门窗勿留外人。再借书:与稷庙神物相关。 她将字条撕碎,用水冲掉了。 …… “见过摄政王、见过柱国大人。”端木景走进包厢,恭恭敬敬给贵宾行礼,“见过玉太妃,见过王子殿下!” 上宾有三位半,宣国最尊贵的人,基本都坐在这包厢里了。 颜烈淡淡道:“起来吧。” 端木景是吉利大夫,在廷上有一席之地,尽管位次不高,但也算是宣国捐官捐到了最高职位的人。 当然在场三人都知道,他根本不靠俸禄吃饭。 颜焘笑道:“端木会长,我的减龄契约被抢走了。” 端木景早知道他不爽这个,尤其竞争对手还是拢沙宗。不过他早有准备,这时就直接求罪:“请柱国责罚!” 他这么光棍,颜焘反而不好降罪了。以什么名目?他哼了一声:“此人何在?” 其实双方都明白,颜焘只不过这么一说,否则方才就竞价到底了。事后他想拿回多少钱,商会还敢说不? “住在商会安排的红欣客栈。”端木景恭敬道,“您想见他,我就派人把他接来。” “接过来吧。”颜焘很是好奇,“他怎么找到这里?” “他送契约到商会那天,是一个管事接待。此人明言,只要商会将这减龄契约推销出去让更多人知晓,这钱他可以不要。”端木景身体前倾,神秘道:“他说,他是来自神之地的使者,想邀请更多人参与天神的游戏。” “天神的游戏?”颜烈若有所思,“赢得游戏,奖品就是这一纸契约?” “是。”端木景进一步道,“臣敢接这一单,就是从前听过传言。天神偶尔派出使者,请人参与山中游戏。胜了,就有寿命奖励。” n. 第1038章 外人太多怎么办? 吴漱玉忍不住问:“若是输了呢?” “这个,臣不知。” 吴漱玉望着他道:“端木大夫,你会前往天神之地么?” 端木景微微一怔:“臣不去。” “为何?” “臣老了,担不起那些个风险,还是留在安涞城,为我大宣效力。”端木景摇头叹气,“这么冒险的事,还是留给年轻人去尝试吧。” 颜烈转动手上酒杯,忽然道:“近期获报,安涞城内或有铎人密谋造反,甚至意图勾结拢沙宗。你这里眼线众多,可有接到此类消息?” 他声音平淡,但每个字都敲得人心头一沉。吴漱玉黛眉微颦,就觉胸口闷躁,不由得暗道:原来他向别人发令更不客气。 端木景没急着否认,仔细想了想才肃容道:“未有听闻。” 颜烈也不追问,只遗嘱他:“留心打听。” “是。” “对了,玉太妃饭后想去霜和楼看书。” “荣幸之至!”端木景赶紧应道,“臣这就去安排。”当下告退,留下包厢里三大一小用饭。 待他走后,颜烈才问弟弟:“找到了?” “找到了。”颜焘往楼下瞥了两眼,“就在这大厅里。现在抓捕么?” “不,还不需要打草惊蛇。”颜烈冷冷道,“让他带我们找上家。” 颜焘压低了声音:“哥,你看端木老儿有没有嫌疑?” 颜烈摇了摇头。 …… 饭后,风立晚知道燕三郎还有要事待办,也就知趣地道别离开了。 千岁这才显形,端起燕三郎的杯子喝茶:“渴死我了。” 少年坐着不动,往颜焘包厢的方向一呶嘴:“什么时候走?” “现在。”千岁竖指比在自己唇前,轻轻“嘘”了一声,又指向燕三郎身边的包厢门。 他暂不吱声,果然几息之后就听见细微的脚步声从门口经过,至少是三人。 又过几息,千岁才开口:“颜烈下楼了。” 燕三郎探头,往望江楼正大门方向眺望:“嗯,他走了出去。” 摄政王日理万机,今天一早就去西城门送平叛军,早晨又来这里看发卖会,中午还在外头用饭,那么下午也就得赶回去处理公务。 然后,包厢里就只剩颜焘和吴漱玉母子。为了避嫌,他们不会在这种公众场合相处太久。 这会儿快要午时三刻了。 燕三郎坐在包厢里,不紧不慢又喝了一会儿茶水才道:“他们也出去了。”从他这角度,刚好能看见颜焘和那对母子下楼,往后门而去。 吴漱玉以素纱覆面,但孩子很显眼。 千岁以手托腮,问燕三郎:“颜氏兄弟何必微服来去?气派地来、气派地走多好。”关键这俩货怎么看都不像是平易近人的。 “那岂非给吉利商会造势?”燕三郎想也不想就道,“再说,若知摄政王亲临,这里一众权贵又怎么好放开手脚竞拍?想来他也不愿当这讨人嫌。” “说的也是。”千岁失笑,“快到约定时间,你该动身了。” …… 吴漱玉出了包厢,忍冬和一众便衣侍卫立刻跟上。 霜和楼是吉利商会会长端木景的私人产业,毗邻望江楼。 望江楼后院墙上有个垂花小门,跨过去就是霜和楼了。 这两座建筑,一喧闹一静谧,相得益彰。 端木景是个大商人,富甲一方。但其人爱书,十年前盘下霜和楼之后修造藏书阁,阁楼高七丈七,是江边第一高的建筑,凭阑远眺,能见江水滔滔、向东奔流。 但忍冬已经告知吴漱玉,对方约在阁楼一楼见面。 眼看颜焘也随自己往垂花门走去,吴漱玉忍不住问:“柱国也来看书么?”摄政王的弟弟打仗勇猛、杀人厉害,这种人也喜欢看书? “看啊。”才怪,他平时看的都是军书、战报,本不喜欢那些正儿八经的史书。唔,轶闻野史也可以,里面常有颜如玉。 颜焘一步跨过垂花门:“有人让我来保你安全。” 吴漱玉心里咯噔一声响,表面上却笑得不以为然:“这里还能不安全?” “最近有铎人蠢蠢欲动,小心为上。”说话间,两人已经进入霜和楼的小园,往前经过回廓,就到阁楼了。 因为玉太妃造访,四下里可见守卫身影,堪称五步一岗。 吴漱玉皱了皱眉:“这么多人?你们是把霜和楼都封了吗?” 霜和楼虽然是端木景的私产,但并不对外封闭,经常有些老学究来这里找书。尤其是安涞城的地方藏书搬到这里之后,来的人比往常更多。 结果颜焘现在大手一挥,别人都进不来了。 “这是为玉太妃——”颜焘冲着东张西望的男娃呶了呶嘴,“——和孩子着想。” 他搬出孩子,玉太妃就不吭声了,只能心里暗自着急。 端木景从后头出来迎接贵宾,并且引领两人走入藏书阁。 玉太妃来过两次了,颜焘却是首度造访,这时就望着顶天立地的书架道:“你这里藏书颇丰,有多少册来着?” “约莫是一万两千多册。”这藏书阁四面都打了书架,只有窗户位置留出来。藏书密密麻麻,几乎填满每个角落。 角落里还有一个老人,干瘦白皙,上前对着众人行礼。 端木景介绍道:“这是管理藏书阁的老刘头,玉太妃想看什么书,只管喊他去找。” “娘亲,娘亲!”男孩不知何时扒在书架上,举着一本小册子笑嘻嘻,“这里有小人画,里面好多奇怪的人!” 老刘头看了一眼即道:“那是《百鬼图》。” 吴漱玉没吭声,她有点懵。 忍冬传达的口讯是这藏书阁内“不留外人”。现在可好,“外人”足足有四个之多,还包括她儿子! 时间快到了! 此时颜焘在端木景引领下,兴致勃勃爬上三楼登高远眺了。 吴漱玉对老刘头道:“麻烦你,帮我把记载有稷庙神物的书都找出来。” 老刘头想了想:“在二楼。” “快去。” 老头子也爬楼梯去了。 吴漱玉趁此机会一把抓过儿子,带到窗前,指着远处的小湖:“奕儿,那水里有大鱼,能说人话、能学人啼哭。” n. 第1039章 我去拖住他们 奕儿睁大了眼:“哇?池子里?” “对。”吴漱玉紧接着又道,“看到池边的红房子吗,屋檐上翘那一栋?” “看到了。” “屋里的梁上住着一窝燕子,这个时候燕子在睡觉。”那红楼就是抱夏房,秋冬季烧炉子的地方,因此有些候鸟可以温暖过冬,并没有选择南飞,“里面有新长大的小燕子。” 孩子听得两眼冒星星:“我能去看看吗?” “能啊。”吴漱玉点头,“但是娘亲要看书,你找柱国哥哥带你去。” 她平时管教孩子严厉,难得这样宽松。奕儿雀跃,待颜焘自三楼走下来,就扯着他手臂,要他带自己出去玩耍。 让颜焘面对着四壁书卷,他也觉无趣得紧,不如陪这“堂弟”玩耍。至于吴漱玉的安全—— 他看了看她,玉太妃赶忙笑道:“那要看柱国大人愿不愿意带你去了。” 这里警戒力量强大,到处都是侍卫,颜焘其实也不觉得她在这里能什么危险,于是点了点头:“小子,跟我来吧。” 奕儿欢呼一声,抓着他的手就往外跑。颜焘跨出门槛,交代守在这里的侍卫道:“看好门户。” 吴漱玉目光转到端木景身上。后者很是知趣:“玉太妃您慢慢看,臣先告退。” “去吧。”这一下走了仨,吴漱玉终于松了口气,一转头却见老刘头站在楼梯口对她道:“太妃,书找齐了。” 他手里拿着四本书。 “好,很好。”吴漱玉示意忍冬把书接了过来,“我还要再找几本书,忍冬,你知道我的喜好,你去帮忙。” 老刘头站在原地,愣愣看着她。 忍冬扯着他就上楼去:“跟我来。我跟你说,我们太妃喜欢神异志怪的野史,你这里有没有……” 神异志怪?吴漱玉忍着打人的冲动。这是她十四、五岁时才爱看的玩意儿。 不过她转头看看案边的漏刻,又有些紧张了。 马上就要到午时正了呢。 外头天寒地冻,门窗当然都关紧了,也不虞外头有人窥视。但父亲等人要怎么进来呢? 这里到处都是守卫! 她在忐忑不安中等待。 也就是十几次呼吸的功夫,身后忽有微响。她飞快转身,就见两个男子赫然立于身后! 她低呼一声。 “霍叔叔?”尽管数年未见,彼此形貌有些微变改,她还是一眼认出,其中一人就是霍东进。 可另一人长身玉立、修眉俊目,年纪却不会超过十七、八岁。 他不是得胜王,不是她朝思暮想的父亲! 这少年却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而后飞快布了个结界。 “好了。”他这才开声,“外人听不见我们说话。” 吴漱玉有些茫然:“这位是?”她的语气里不掩失望,“我父亲呢?” “王爷无法亲来。”霍东进低声道,“特委托燕公子前来探视小姐。” 他语气急促而激动。吴漱玉是他看着长大的,幼时还被他抱在膝上教着识字,感情深厚。千里之外再相见,霍东进又怜其不幸。 “父亲……受伤了?”吴漱玉屏息,“这几年都在哪里?” “当年王爷遭遇廷军埋伏,寡不敌众,只得深入毒龙山……”霍东进也知时间紧迫,快言快语将得胜王这些年的遭遇说了一遍。 当然,桃源境和弥留之地的规则太玄奥,一时半会儿解析不清,他也就用“触发天规”的说法来替代。 吴漱玉从前爱看神异志怪轶闻,等到自己父亲都遭遇怪事,就比普通女子更容易接受。但她同样也觉不可思议:“你是说,父亲一直被困桃源境中,不能外出?” “正是!”霍东进颌首,“我等数百人都不得出,直到燕公子出现,助王爷获得守护者之职,我们才能出山。只是王爷受命于天,从此都不能离开桃源。” 吴漱玉半天作声不得,抚着紫檀手串,泪如珠下。 数年前她为父殇痛哭一场,如今知道得胜王在世,可从此天各一方不得相见,那样悲喜交加、怅惘难平,也实教人无福消受。 她还是尽力克制,才没有号啕大哭。 她捂着脸,就没看见一道红烟从门缝里飘进来,萦绕燕三郎耳边。 而后,燕三郎就听见了千岁的声音:“不妙,她的幼崽往回走了。手里捧着……一只鸟?” 端木景财大气粗又惯会享受,把这藏书阁也建成了暖阁,但秋冬天就要紧闭门窗,以防热气跑掉。因此燕三郎遣千岁留在户外,以监视外头动向。 也就是说,颜焘回来了。 霜和楼范围不大,他走上几十步就能进门。 留给楼里人的时间太少,燕三郎皱眉,果断决定撤离。虽然眼下机会难得,但己方的安全才是第一考量。 今日不过是初次会晤,重点在于吴漱玉的表态。 他正想知会霍东进撤退,千岁却道:“我去拖住他们。” 燕三郎脱口而出:“不。” “让她慢慢哭,你们放心聊就是。”红烟却已经飞快逸走了,原路来原路出。 少年重重呼出一口气,强压下心头不悦。只要不被福生子的噩运困扰,千岁的办事能力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可一想到她要面对颜焘,他心情就不好,很不好。 …… 奕儿手捧一只燕子,迈动小短腿就往藏书阁跑。 颜焘负手走在后头,懒洋洋提示他:“跑慢点,别掉水里了。” 抱夏房里有只小燕子钻在柴堆里,冷不防有人推门进来,燕子受惊飞起,不小心撞在木条上,摔得七昏八素。这名义上的小堂弟平白拣了个燕子,开心极了,非要捧着小东西去给娘亲看一眼不可。 啧,带孩子可真麻烦。 奕儿走过高墙,冷不防墙上跳下个白影,从他眼前掠过。 孩子手上一轻,吓得倒退两步,果真险些掉进湖里。 这虽是个人工湖,但里面养着黑色大鱼,果然会叫会啼,嘴又大又扁,和人一样长,柱国堂哥说它还会吃人哩。 颜焘赶上前一步扶住他:“小心。” 孩子一低头,发现手里空空如也,燕子没了。 第1040章 山中有佳人? 燕子呢? 白影跳上高墙才停住脚步,回头。 底下奕儿也看清了,这居然是只猫,毛色雪白蓬松,长得跟小狮子似地,并且一只眼蓝,一只眼黄,是少见的天生异瞳。 孩子指着它,含糊不清:“它,它抢我鸟儿!” “算了。”只不过是只鸟。颜焘也吓了一跳,他方才松懈了,多亏只是偷鸟的猫,若是有人偷袭奕儿,这会儿已经得手。 不过这猫的速度也太快了,和它的体型不大相配啊。唔,这猫怎么有点儿眼熟? 猫儿冲奕儿摆了摆脑袋,耀武扬威。 男孩气得直跺脚:“哥哥,它笑我!” 哪只眼睛看到猫笑了?颜焘没奈何,一指白猫:“去,追回来。” 他伸手一指,自然有侍卫冲上去。 不过猫儿更灵活,嗤溜一下就跳过了墙脊。 高墙另一边,就是望江楼了。 颜焘灵敏的耳力好似听见女子说话的声音,若有若无。 而后是两声轻笑,这就清晰多了,像酒里掺着蜜,也有点耳熟。 侍卫跳过了高墙。 很快,墙那头就响起了交谈声。 颜焘没听错,和侍卫说话的是个女子。 他心头一动,弯腰抱起奕儿,自己也跳过了围墙。 这后头是一小片连墙的假山,侍卫就站在树下,抬头与树上人对话。 假山边上有一棵好大的柿子树,初秋挂果累累,但这会儿连叶片都掉光了,只剩无数黑黝黝的秃杈。 树上坐着一名红衣女子,那白猫就被她抱在怀里。 其实她穿一袭白衣,小腰上却束着巴掌宽的赤金带,外面罩着鎏金丝的火云袍。 袍子丝滑,与一般人厚重笨拙的棉袄或者裘服大不相同,这样无论是坐是站,她看起来都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 并且她今天梳了个朝云髻,满头珠翠,连正中的金华胜也是燕子飞花造型,燕口衔一枚红宝石,而巨大的白牡丹其实是砗磲研磨而成,艳阳下流光溢彩。 这般堆珠摞翠,即便换作别个名门贵妇,恐怕这么穿搭都显俗气。只有配在这样的绝代佳人身上,才是华贵张扬,仿佛火凤展翅欲飞! 灰山、白雪、黑树、暗墙,这画面枯涩沉抑如水墨,惟有她是灵动夺目的那一点红。 颜焘目光一下凝固,转不动了。 是她。 侍卫正要求她把鸟儿还来。 那燕子被白猫衔在嘴里,也不知是死了还是傻了,一动不动。 奕儿这年纪也不知道什么是美人,只晓得他的燕子要被猫吃了,险些哭出来:“我的鸟,还我!” “放下。”雪白的柔荑伸到猫嘴前。 芊芊不肯,往后缩头。 千岁在它脑门儿上戳了两下,轻叱一声:“松口,快点!” 迫于女主人威风,芊芊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一松口,把燕子扔在她掌中。 千岁端掌起来看了一眼:“还好,活的。”还在发抖呢。 她轻轻抚了两下,一点愿力渡过去,燕子就啾啾叫了两声,恢复些许元气。 “来,还给你。”女郎向奕儿弯腰垂掌,要把燕子还他。 她坐得高但又懒得跳下树,奕儿个子矮,够不着。颜焘看着她素手纤纤,仿佛白玉雕成,下意识就伸手去抓。 他行事本就肆无忌惮惯了,也未觉得这有什么不妥。 只不过两人手指还未相碰,千岁掌心的燕子“噗噗”振翅,一下蹿起,就往天际飞去。 颜焘不假思索,一翻掌将它抓在手心。 佳人的小手么,就碰不到了。 “哥哥好棒!”奕儿大喜,给他鼓掌。 颜焘把鸟儿塞进小堂弟手里,叮嘱他:“拿好了。” 千岁身边的白猫看得直咂嘴。这一口嫩生生的小鲜肉呀,女主人好残忍,让它叼却不让它吃。 颜焘再抬头,千岁又倚回树上,没骨头似地,但她的风姿怎看怎好。 “千……夫人?”他试探着问道,“你怎在此?” 他想要什么女人不是唾手可得?偏偏这一位容光慑人,居然令他连下手强抢的念头都兴不起。 “陪外子逛发卖会。”千岁笑了笑,“他在哪,我在哪。” 颜焘方才就见到燕三郎了,但没看见这位千夫人,心里正犯嘀咕,结果转身就在这里遇见了。“外面天寒地冻,千夫人不冷么?” 清乐伯在楼里,夫人却在外头,而且离望江楼这么近,他不犯疑就怪了。 这回再相遇,他很轻松就发现,红衣女郎有修为在身。 “冷啊。”千岁抱起白猫,朝颜焘晃了晃,“可这个家伙在楼里待不住,非要跑出来撒欢儿不可。” 白猫在她手里,也只敢微弱地抗议两声。什么叫“待不住”,分明就是女主人强抱它出来,又要它去抢小盆友手上的鸟!它可是只猫诶,它就喜欢趴在温暖的地方。外头冰天雪地,它脑抽抽了才愿意跑出来好么! 它只能朝颜焘呲牙,有气朝他撒。 千岁又接着道:“再说,那楼里发卖的宝贝也就马马虎虎,只有外子想凑个热闹。” “哦?”颜焘笑了,这女子好大的口气,吉利商会网罗四方奇珍,是安涞城里响当当一块招牌了,在她这里却成马马虎虎。“方才发卖一张契约,使用之后可以年轻十五岁。这样的宝物,都入不了千夫人之眼?” “哦?”千岁美眸一亮,“还有这种宝物?谁买走了?” “拢沙宗的裘长老。” 她“嗯”了一声:“看来裘长老不年轻了。” 想起裘长老倨傲的模样,颜焘忍不住笑了:“确实。” 凉风袭来,吹动她的火红袍,也把她的身形勾勒得更加纤细。颜焘看着她,只觉心底的火苗越发旺盛:“你也是梁人?” “我?”她眨眨眼,“当然不是了。我生长在深山之中,说不清是哪一国人呢。” “竟有此事?”颜焘微愕,这等绝代佳人,居然是在山里野蛮生长?不过她身上到底有一种蓬勃的野性,像山间怒放的玫瑰,美艳又扎人,偏偏看得男人心里痒得要命,“那清乐伯是怎么遇到你的?” 第1041章 又一颗 她随手折了一根枯枝,理所当然:“是他带我出来,走进大千世界,我自然就跟着他了。” 颜焘叹了口气,真心诚意道:“他的运气真不是一般的好。”无论这女子说的是真是假——八成是假的——毕竟她嫁给了清乐伯,那小子真真是艳福齐天。 “望江楼有个石室,专收各种奇石,但不对外开放。你想不想去看看?”他想,他得抓紧机会。 奕儿抓了抓他的袖子,像是有话要说:“哥哥!” 颜焘正跟美人儿说话呢,嘘他一声:“别吵!” “奇石不就是宝石?” “那不一定。”颜焘摇头,“眼见为实。” “好呀。”千岁从树上跳下来,拍了拍裙子,“带路。” 白猫也跳了下来,围着她转。千岁将猫儿抱起,置在自己肩膀上,抬步就往外走。“芊芊,感动么?” 不敢动!白猫老老实实就地趴下,一动都不动。女主人居然把它放自己肩膀上,太抬举它了! 不过说点实在的,女主人的肩膀真没有男主人宽厚,趴起来远没有那么舒适啊。 颜焘走在她右侧,千岁也把猫儿放在右肩。 他几度想要靠近,白猫都冲他呲牙皱鼻,满脸威胁。 千岁没料到,端木景的石室居然是个地窖。当然窖口有人把守,跟在颜焘身后的侍卫上前一步,亮出令牌,对方也就让行了。 地窖隐藏了通风口,尽管在地下,空气并不憋闷,也没有异味儿,反而有淡淡的松香——墙上点着火把,火苗子微微跳动,显然这里有流动的风。 虽然贮存的是石头,但空气太潮湿依旧会令它们减分。窖顶也打了洞,让自然光流泻下来,但用透明的琉璃封住,以免宵小进出。 奕儿左顾右盼,兴趣缺缺扯了扯颜焘的袖子:“只有石头,这里不好玩啊。”他还小,不知道什么叫价值连城。 颜焘皱眉,要不是兄长特意交待过,绝不能让奕儿离开他的视线范围,他早把这小鬼扔给侍卫去带了。 这里应该就是端木景的私人藏馆了,有些石头只是形状得些意趣,有些却着实是价值不菲;有些翡翠留下了原生的石皮,就着上头的松花刻出了千奇百怪的造型,每一件都是巧夺天工。千岁在迷藏国见过奇珍异宝无数,但那儿的人都不把宝石当好东西,常常将西瓜大的冰种翡翠当石凳子坐在p股底下,当然也没人会把它们拾掇起来,好好雕刻。 这里么,却是样样都精致,很合她胃口啊。 千岁看得手痒,都想收入囊中,但表面上还要保持古井不波地微笑。 找个机会,把这里洗劫一通好啦! 颜焘不动声色挨近,就觉她身上幽香袭人。 “看来,这地儿你常来。” 颜焘笑了:“兄长喜欢奇石,偶然过来,我也陪着。”顿了一顿又道,“端木景小气,真正的好东西都锁在库房,不全摆在这里。” 千岁目光一转,却见架子上卧着一颗蓝色宝石,下置一木质底托。 石头里面仿佛有幽光流动。 “这是什么?”她明知故问。 这不就是魂石么!曾经海神使手里一抓一大把,她囊中也有好几颗。 但在这里能遇见魂石,她还是挺意外的。 “这是冥石。”颜焘取下石头,要放进她掌心。“要这么看……” 他本想顺势抓住她的小手,教她怎样鉴赏这枚石头。哪知指头一轻,宝石已经到了她手里。 这丽人举起蓝宝石,朝向天顶照下来的光:“是这样看么?” 天光打在宝石上,蔚蓝如海水、流动如海水。 她的指头好灵巧!尽管是趁他不备。颜焘微微一懔,原有的绮念一下子打消不少。 看来,她的修为不弱。 “这宝石有什么作用?”她曼声问道,“不止是长得好看罢?那可太无趣了。” 因为魂石凑近脸面,她居然嗅到一点酸味儿。 就一点点,很淡很淡,连她都觉若有若无,要仔细辨别,人类更是无感。 这魂石原本呆在哪里了? “不清楚。”颜焘耸了耸肩,“端木景找过的鉴定师说,这不是自然形成的宝石,或许是某种妖物身上剥离之物。至于效果,一直不明。” “原来如此。”千岁恋恋不舍,将魂石又放回了原位。每块魂石都有独特作用,自海神使一次性吞掉一千八百多颗之后,存世的每一颗魂石都很珍贵了。 “来,这里还有端木景的得意收藏。”他左手往石窖深处一指,右手就要顺势虚搭到她腰肢上。被白猫呲牙两次,现在他站到千岁的左边了。 这只是一次小小试探,如果她不反对…… 哪知手刚要伸出去,奕儿却扯了扯他的袖子:“堂哥,嘘嘘。” 他出来很久了,天又冷,这会儿就有点憋不住。 什么好情调都被这小子破坏干净了!颜焘脸色有点垮:“你就不能……” “要嘘嘘!”孩子放大了音量。他刚才就想说,堂哥不让说!“快、快。” 千岁噗地一声笑了:“我也看完了,出去吧。”她转身就往窖门口去。 午时将尽,再不走她就会露馅。再说燕小三那里应该已经完事了。 奕儿奔在她前面,他着急啊。 颜焘只得跟着这一大一小往外行去,一边道:“这两天太忙,是我招待不周。你和清乐伯可否让我尽一尽地主之谊?两天后,在——” 话未说完,千岁已经笑道:“你要请客?” “对。” 后文未出,千岁即爽朗道:“行啊,那去伊芙楼。我来安涞城几天了都没去过,听人说招牌菜很硬哪。” “呃。”颜焘原本想邀他夫妇二人到自己府上作客,可看她笑靥如花,又被她抢先定了地方,也只得道,“那好。” 三人已经走出地窖,千岁冲奕儿吹了声又尖又长的口哨,又对颜焘摆了摆手:“那就到时再见。”说罢,往望江楼而去。 那厢奕儿被千岁的口哨一催,七分内急就变成了九分,小脸皱成苦瓜:“堂哥,快快!” 第1042章 包它们一个不落 “知道了!”颜焘无法,只得牵着他赶往最近的茅楼。 …… 藏书阁里,吴漱玉听燕三郎那一声“不”,愕然抬头。 少年对她道: “得胜王从前接到你的求援信,就想将你带离宣国。如今他不能生离桃源境,但又思念女儿,只得委托我代办此事。”燕三郎正色道,“不过我们抵达宣国后,才知道你已经升为太妃,也诞下孩儿。” 吴漱玉苦笑:“颜枭薨了,按宣国旧例,我们这些无子嗣的外来嫔妃不殉葬就可以被接回原国,我才写信给父亲。哪知不久以后就查出了身孕。” 她当时的心情,就四个字可以形容: 五雷轰顶。 玉太妃的命的确太不好了,燕三郎认真道:“玉太妃,我等何以效劳?”受人之托,就要忠人之事。在履行得胜王约定这件事上,他不打折扣。 “我……”吴漱玉却踯躅了。 她实在渴望再见父亲一面,实在渴望逃离宣国深宫,逃离……那人。 可是她有孩子。 孩子怎么办?奕儿才四岁,还不到离开母亲的年纪。 最糟心的是,她走得了么?那人肯放么? 其实这问题从昨晚就开始困扰她了,直到现在想来也是一团乱麻。 “我在宫中处境不好。”吴漱玉闭了闭眼,“你能带我走么?” 燕三郎和霍东进都有些意外。 她可是太妃了,上头又没有太后镇着,膝下还有个小王子可以当作护身金牌,真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现在可以独享后宫安宁,年轻的宣王娶妻纳妃之后,各色女子也都要来孝敬她。 权势、富贵,这是多少女人的终生渴望? 千岁和燕三郎倒不认为吴漱玉贪慕荣华富贵,但一个选择是留在宣王当锦衣玉食的太妃,另一个选择是跟随燕三郎跋山涉水去深山里面当民妇。 燕三郎原本就曾问过千岁:“如果是你,你怎么选?” 她才不上套呢:“那你在哪?” “嗯?”他? “我绑定木铃铛,木铃铛又绑定你!”千岁把玩自己的指甲,“所以我有得选么,还不得跟着你,关键难道不是看你人在哪?” 蠢蛋,啊哈! 燕三郎不太了解女人,只是本能地以为,单从表面看,或许大多数女人会选前者。 燕三郎低声道:“那孩子呢?” 吴漱玉紧紧闭嘴,说不出话来。 孩子怎么办?这五个字快成她心病了! 燕三郎又道:“你知道,我们与你联络的机会不多,要走要留,最好现在就决定。” 霍东进有些不忍心:“公子……” 燕三郎打断他,又重复一遍:“现在!” 少年缓缓道:“我相信,你从接到霍东进的消息,就已经想过这个问题。” 不是他心狠,而是这样私底下见面难度大、危险性高。只要引起宣国官方一丝怀疑,他们这些人都要身处险境甚至是绝境! 这可是宣国首都,不是潘涂沟那样的小地方。童渊族人在这里的势力,可以一手遮天。 可一可二,绝不可三。既然要做事,就得讲究务实又高效。 时机不等人,现在就得做决定了。 现在就决定! 吴漱玉只觉一颗心都被撕成两半,哪一半都是鲜血淋漓。 但是这位燕公子说得不错,她已经反复考虑过这个问题了。她一咬牙,一闭眼,终于道:“只带我走!” 短短四个字,她就泪流满面。 燕三郎忍不住道:“你那孩子不到五岁,舍得?” “舍不得。”吴漱玉抑着哭意道,“可我若带他离开,今后他一辈子都只能做个山里人。他、他长大了会不会怨我?” 如果留在安涞城,她的孩儿是王子,不必为生计奔波,不必在地头辛苦劳作,那人也会为他请来最好的名士为师,教导高深学问。 孩子前途无量,她不能为了一己之私硬将他带走,那不公平。 燕三郎不予置评,只是沉声道:“好。” 吴漱玉小声道:“能、能再等上几天么?我还未和奕儿告别。”这少年和霍东进来得突然,她根本还未做好和儿子分离的准备。 或许,一辈子都做不好了。可是母子若能多相处几日,为今后留些念想,那也是好的。 燕三郎原本也没打算今天带走她,闻言点头:“带你出去不容易,我们也要做计划,霍先生会与忍冬联系。”说罢走到案边,拿起那几本书,“这几本,我带走了。” 吴漱玉点头,忍冬和霍东进也约定了下次见面,这对主仆就见燕三郎按着霍东进肩膀,一下子潜入地底,就如石头沉入深水,了无痕迹。 藏书阁一楼空荡荡地,只剩她一个人了。 这两人来去无踪,连脚印都不留一个。 玉太妃慢慢挪到窗边,突然很想看看奕儿在哪里,在做什么。从现在起,他们母子相处的时间每一秒都万分宝贵。 不过楼梯上传来忍冬的呼唤:“太妃?” “下来吧。”吴漱玉定了定心神,坐到桌前,翻开书页。 忍冬带着老刘头走了下来,把四、五本书放到太妃面前:“找好了。” 后者一看封皮,果然都是神魔志怪一类,不由得瞪她一眼。 忍冬无辜地眨了眨眼。 “行了,这些就够了。”吴漱玉吸了吸鼻子,“坐下来陪我看书吧。” 老刘头忽然开了口:“您的眼睛……” “没什么,看得有些酸涩。”她知道自己眼眶还红着,并且最好在孩子和颜焘返回前平复下来,否则难免引起怀疑。 过不多时,颜焘带着奕儿回来了,后者手里还捧着一只燕子。 “母妃!”孩子给她献宝,眼巴巴看着她道,“带回去养吧。” “那窝里其他燕子怎么办?”吴漱玉给儿子讲理,“你把它带走,它一家人就不能团圆了。” 说完这话,她自己也呆住了,鼻子一阵酸楚,险些又掉下泪来。 “想团圆还不容易?整窝端走就行。”颜焘抱臂站在一边,不以为然,“都养在宫里,包它们整整齐齐,一个不落!” ==求月票啦== 7月没双倍,月底没活动,有月票的童鞋请现在就梭哈,水云不胜感激,么哒! 第1043章 龙夏鼎 吴漱玉头皮一寒,正要开口,却见柱国已经挥手招来侍卫:“去,把抱夏房的燕子窝端回宫里。” 奕儿笑逐颜开,吴漱玉作声不得。 好一会儿,她才示意忍冬把篮子提起:“这几本书,我带回去看。” 自然无人反对。 ¥¥¥¥¥ 颜焘护送玉太妃母子返回宫中,而后去了萃英殿。 萃英殿是正殿后面的小厅,宣王常在这里阅卷,或者会见臣子。 今日摄政王也在,陪宣王听取两名大臣的汇报。 进殿以后,颜焘先向宣王行礼,再行去兄长身边,轻声道:“安全送回。” 玉太妃母子无恙,颜烈也不再多问,转而对宣王道:“吉利大夫已经求见两天了,说是有珍品进奉,此刻就候在外头。” 端木景就是因为网罗天下奇珍而进贡,才得了这个官衔。宣王年少,他就时常进献稀奇百怪的物事,以博圣上欢心。 宣王听闻,果然也觉好奇。他今日自觉身体状态不错,也就有闲心看看端木景这回又送什么宝物上来:“宣。” 不多时,端木景就被领进书房。 他一进来就向宣王拜倒,洪声道:“王上,大喜啊!” 虽知这老头喜欢作态,可是看他此举,宣王也是奇道:“喜从何来?” “臣得至宝,要献予我王。” “哦?”宣王笑了笑,“呈上来看看。” 端木景转头吩咐,外头就有四人搬着一只大木箱进来,置在地上。 这位吉利大夫亲手打开,于是众人都见到,箱子里摆着一口黄鼎,足有半人多高,鼎身绘有双龙。 “这便是龙夏鼎!”这几个字,端木景说得掷地有声。 宣王不解,但颜氏兄弟互视一眼,都见到对方眼中的惊色。 颜焘站了起来,凑近细看:“龙夏鼎,当真?”其实端木景拿出手的宝物,质量向来都有保障,但兹事体大,他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当真!”端木景斩钉截铁,“这只宝鼎得自迷藏海国,还配有信察们的鉴定手书。臣试过了,只要置于东方,清晨时鼎身就有紫气萦绕!” “您二位必定知道,龙夏鼎可镇一方水土,保千里河山风调雨顺,无灾疫邪祟作乱。”他的语气都急促起来,“风调雨顺,这就是时下大宣亟需!” 颜焘仔细端详这口大鼎:“对极,若真是龙夏鼎,那便为大宣眼下亟需!” 稷庙里的神物丢失,宣国紧跟着就出了天灾。最糟糕的是流言和天灾并起,都说童渊族人治国无德无理,才会招来灾害。 此时龙夏鼎现,若它真能像传说中那般,“保千里河山风调雨顺”,飘摇的人心又可以收拢。 联想到西边兴起的战乱,谁都不难想到龙夏鼎对于宣国的意义之重大。 宣王脸上也有了笑容,眉眼舒展开来:“这龙夏鼎要如何用起?” “祭天,由一国之掌权者亲自供于祖庙。” 宣王龙颜大悦:“办得好!吉利大夫献鼎有功,若明晨验真龙夏鼎,再听封赏!” 端木景笑逐颜开:“多谢王上!” 以他身家,自不在意赏赐之物的价值,难不成能比龙夏鼎更贵重?他看重的是官爵的晋升。 吉利大夫,这已经是奚人在宣王廷的最高职位了。 颜烈又问:“减龄契约之事?” 端木景摇头:“发卖会结束,那人就已经不见了。” 那不过就是个使者,目的完成也就离开了。颜烈挥了挥手,不再追究。 待他退下,宣王对颜烈道:“龙夏鼎一旦验真,孤想后日就办祭天大典。” “后天?”颜烈想了想,“会不会太快了?祭天大典程式繁冗,如先王祭天,准备期长达半年之久。” “摄政王不想大宣快点四海升平么?”宣王大为不悦。 如今宣国有些动荡,铁赫又带兵赶往前线,若此时安涞能传出振奋人心的消息,既可以收拢民心,又能够激扬士气,的确没有必要纠结于繁文冗节。想到这里,颜烈点头:“王上说得对,龙夏鼎镇于祖祠,越快越好。” 宣王这才转郁为喜。 祭天大典事宜,自然由颜烈负责。他谅端木景不敢拿个假货进献,再说这老家伙鉴宝无数,看走眼的概率很小。 这鼎十有七八是真的,所以留给颜烈筹备祭天大典的时间很是紧迫。 颜氏兄弟告退以后,颜焘追着兄长匆匆往外走,行至萃英楼外的小花园才嘿了一声:“王上越发地任性了,对哥哥也越发地不客气。” 园子里还有侍卫,他却说得肆无忌惮。 颜烈看他一眼:“你想说什么?龙夏鼎越早归位越好,才能让天下尽知大宣确是众望所归。” 颜焘笑了笑:“没什么。你晚点还要去玉太妃那里么?” 他笑得促狭,颜烈瞪他一眼:“今天哪有时间?对了,下午在端木景的藏书楼,他们可曾与外人接触?” “没有。”颜焘知道,这个“他们”指的是玉太妃母子,“太妃就在楼里看书,奕儿由我带着玩,还带回一窝燕子。” “燕子?”颜烈皱眉,“你没留在藏书楼里?” “玉太妃说,去那里就是图个清静,不让我盯着她。”颜焘抓了抓后脑,“放心罢,藏书楼里里外外被护得跟个铁桶似地,你看我不是把他们平安送回么?” 颜烈嗯了一声。 他这会儿有事要办,也没多想。玉太妃在安涞城举目无亲,除了忍冬之外没有心腹,他也不虞这么个弱不禁风的女人翻出自己的手心去。 至于奕儿,有颜焘陪着也不会出事。 他将弟弟打发走了,自去布置祭天事宜。 ¥¥¥¥¥ 燕三郎和霍东进利用地遁牌潜回望江楼,会同傅小义走出门口。 很顺利,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吉利商会的大门口总有人来来往往。傅小义背着书箱走出来时,猫儿探着脑袋左顾右盼,根本不怕生人。 此时街对面的茶楼二楼正好有人坐在窗边居高临下,一眼就望见了它,不由得轻咦一声,目光顺势在几人身上打了个转。 燕三郎顿有所感,抬眼看过来。 但这人已经缩回了脑袋。 乘马车返回驿馆这一路,少年埋头看书,一声不吭。 午时已过,千岁又溜回猫身上了。 第1044章 第五次被盗 回到驿馆,燕三郎把书箱放下。猫儿才跳出来走了两步,就被少年一把抱起,放到桌上。 他趴桌和她对视:“和你说什么了?” 这半个时辰的盹儿打得舒服,千岁还有点儿迷糊:“谁?” “颜焘。” “唔……”她回忆了一下,“问我是哪儿人,还带我去石窖看了端木景的收藏。哦对了,你知道端木景居然收有一颗魂石么?” “他带你去石窖?”燕三郎好像只听见前两句,“他为难你了?” 这厮的眉毛都快打结了,白猫想伸爪帮他拍散,结果被少年一把抓住,用力捏了捏:“嗯?” “他能为难我?”千岁好笑,“说了两句闲话,那小p孩就闹着要嘘嘘,我们就出来了。说起来,也不知道端木景从哪里搞来那块魂石,可惜作用不明。你说,我们要不要去偷来?” “不。”燕三郎一口否决她的提议,“颜焘这人不规矩。” 魂石和颜焘不规矩,有什么关联?千岁觉得,这小子的脑回路越来越跳跃了。 少年看着她,欲言又止。 “为什么一脸便秘样?”猫儿嫌弃他,“对了,后天中午他请我们用饭。” 他面无表情:“你答应了?” “答应啊。”千岁无所谓道,“据说伊芙楼是安涞城的老字号,不去尝尝多可惜,还有人掏钱。” “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听出少年的语气闷闷不乐,赶紧转开话题:“书看完了吧,有石碑的新线索么?” 燕三郎拿出那四本书,往桌上一放:“只看了两本,一本没甚用处,另外一本么,提到石碑是安涞城建城之前,神明所赠。” 千岁连猜都不用猜:“这个神明,就是三眼怪物吧?” “嗯,书里对神明外表的描述,符合三眼怪或者苍吾使者的特征。”燕三郎继续道,“太久远了,具体年代不可考,当时安涞城只是个小村庄。我们立足之地,那时都是荒林,不仅野兽出没,土地也很贫瘠,种出来的庄稼都填不饱肚皮,因此人口始终不过二三百。终于有一天,神明来了,驱走了所有的猛兽,又带给安涞人一块石碑。” “然后呢?” “它保证这块石碑能带来风调雨顺。村庄得之,村庄五谷丰登;城镇得之,城镇五谷丰登;国家得之,国家五谷丰登,无水火邪祟之患也。” “三眼怪物总不会无缘无故来送温暖吧?”千岁如今对迷藏幽魂的调性也了解甚深,“附有什么条件?” “条件很简单,就是它必须安置在安涞村的祠庙内才能生效。因此从前的安涞村、如今的安涞城,都会派专人看守祠庙。”燕三郎沉声道,“又有一点,若有人起坏心去搬离或者盗走,就要中诅咒。” “什么诅咒?” “断子绝孙。” “……我还以为石碑会诅咒他们死于非命。”或者诅咒偷窃者会生什么恶病,“生效过?” “不好说。根据安涞城的地方史记载,石碑历史上被偷过五次。”燕三郎记性很好,“前四次发生在安涞只是个村庄或者乡镇时,被盗的石碑最后也回来了。史载至少三个强盗都不得善终,但不知是否当真与石碑有关。” 这种事儿玄乎得很,就算有人盗走石碑后孤独终老,却也未必就能说是诅咒之效。不过史书上当然大肆渲染,这就给稷庙的神物增添越来越多神秘色彩。 “顺便一说,这里因为地灵人杰,又有神物镇界,在这里占地为王的强人都能巩固势力、发展壮大。一来二去,先后几朝的国都也都建在附近,或者干脆就以安涞为都城,以便就近祭拜。” 本地人都以为天神大发善心,怜悯世人,才送来保风调雨顺的石碑。可是燕三郎和千岁知道此事背景,绝不以为是幽魂好心。 “这石碑是用迷藏语书写的,只有幽魂可以看懂。所以三眼怪物造碑的目的,本就不是为了与人类交流。”千岁沉吟,“他要留给同族。” “但那个时候距离它逃出迷藏世界已经很久了罢?弥留也说过,它最后是与苍吾使者本尊同归于尽。”千岁继续推导,“它写下了进入弥留的办法,或许希望族人继续它未竞之事。” “就如海神使所为。” “对。” “可那时它的时间已经不多,怎么保证这石碑能落入族人之手?”燕三郎喃喃道,“唯一的办法,就是托人将它好生保管,直到其他迷藏幽魂找上门来。” 这厮和同族之间,隔着一个世界的距离,不确定性太高。 不过嘛,人心易变。所以三眼怪物除了祝福之外,在石碑上又加一道诅咒,以保证它能够长长久久留在安涞。 “不过,这厮能力如此强大么?”保一国风调雨顺,那可比山灵的能力大得多。山灵还享受一方百姓愿力供奉,这三眼怪物那时却已经穷途末路,犹能分出力量赐予祝福和诅咒么? 想到这里,燕三郎心里就有点沉堵。 千岁提醒他:“你记得庄南甲和海神使都提过幽魂一族曾经的族长?他带领族人经历灭世天劫,却不曾与万物同殒,本事可见一斑。” 燕三郎当然记得。庄南甲和海神使是死对头,但提起这位老族长,那般敬仰都是发自肺腑。 “我们需要更多线索。”他点了点书册,“关于石碑的来历,这里都是传说,并非记载。” “先放过一边。你说了石碑四次被盗,那第五次呢?”猫儿往桌上一摊,能躺着绝不坐着,屋里暖洋洋地,熏得它都困了。 “第五次,偷走石碑的人很特殊。”燕三郎一字一句,“就是宣国的开国太祖颜枭!” 这答案就有些出乎意料,白猫咦了一声:“难怪稷庙里的老庙祝语焉不详,原来窃贼是一国之君。” “书上就一句话概括。”燕三郎复述,“太祖使人夺铎国神物,十五年后灭铎,复还于稷庙。” 寥寥不到二十字,就把这事儿掩在烟海般的史料中了。 第1045章 颜枭与石碑 不过燕三郎和千岁阅历丰富,深谙“字越少、事越大”的原则,越觉此中有料可挖。 “走,我们找邻居聊聊。”他站了起来,从储物戒里取出一小瓮邀景园出品的青梅酒。 “去哪?”猫儿正瘫得舒服,只白尾巴尖在桌上轻轻敲打,连动都不想动。 “昨晚和几个外使喝酒。”燕三郎脑筋动得快,“其中有一位名为郎希凌,宝莱国人,使宣十余次,自称对宣国了若指掌。” 白猫懒洋洋道:“你是不是忘了,自己在宣国还有个老熟人?” “端方?”燕三郎没忘。 “对啊,问他不是更好么?”她还记得端方的性格,“以他脾性,对宣国的过往应该做过全盘了解才是。” “这人出现得莫名,我不想找他。” “行吧。”猫儿才懒得出屋,跳到他床上,盘成一盘睡觉了。这些外使坐拥职务之便,对一地、一国的历史往往比普通百姓了解得更多、更靠谱。 …… 她这一睡就是两个时辰,而后才听见屋门吱呀轻响。 猫儿睁眼,看见燕三郎轻手轻脚走进屋子。 它也伸了个懒腰,跳上桌开始洗脸:“回来了?” “嗯。”少年先取青盐漱口刷牙,冲散了酒味儿,这才坐到桌边给猫儿顺毛。 舒服呀,它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天快暗了,它终于精神了。“问到了?” “收获颇丰。”那位郎使节一吃上酒就天南地北胡侃,这才花去大把时间。燕三郎把他话里的水分拧吧拧吧再掐头去尾,转化成简明扼要:“安涞的地方史,前几年重新编过了,把不合时宜的内容删改掉,只留下我们见到的那一句话。” “真相呢?”千岁对此毫不惊讶。历史么,总是由胜利者来书写……或者篡改。 “真相就是,所谓的‘夺’,其实便是‘盗’。”燕三郎很干脆道,“彼时颜枭二十八岁,安涞城还是铎国首都。颜枭为了激励童渊族士气,也是跟旁人打了赌,因此亲身潜入稷庙,盗走了石碑!” 首先,石碑是偷来的。 其次,还是颜枭亲自动的手。 猫儿侧了侧头:“姓郎的能确定?” “能。”燕三郎也已经问过了,“十年前,颜枭在过年的酒宴上亲口自夸,他听得一清二楚。倒是颜烈一直拦着这个伯父,说他醉人醉语。” 那么这事儿十有七八是真的了。 “既然颜枭亲手偷走了石碑,那么——诅咒呢?” “此事一直都是知情者争议的重点。”燕三郎娓娓道来,“颜枭生有五子,只有老四、老五活了下来。其中老大是颜枭与王后所生,继承了他的勇武善战,十五岁就能领军,却在天琴山中了奚人埋伏,不幸身死,年仅十七岁。” “咦,颜枭去偷石碑时,大儿子才十一岁。”千岁掐指一算。 呸,猫爪子掐不起来,远没有人手灵活。 还是燕三郎替她往下算:“颜枭三十四岁闻长子战亡,距离他偷走石碑已经过去了六年。” “另外两个儿子呢? “次子和三子都是嫔妃所生。次子自幼博闻强记,有才学之名,但体质较弱,不宜修行。颜枭有丧子经验在前,对他小心呵护。” 千岁打了个呵欠:“那他是怎么死的?” “对外都说是痨病引起的内损,药石无用。据说宫史也是这般记录的。”燕三郎摸了摸鼻子,“但郎希凌神神秘秘告诉我,据他所知,颜枭次子和父亲的宠妃有了首尾,被揭发后羞愧难当,自尽了。” “哇!”猫儿听得两眼发光,“这么有料!” “那宠妃同年‘病亡’,只比颜枭次子晚了三日。”燕三郎点头,“从时间上看,我觉得郎使节的话有三分可信。” 可信不可信都不重要,关键是,颜枭又死了一个儿子。 “这一年他四十岁,已灭奚国。” “老三呢?”这些帝王家事,比话本子还精彩呢。 “老三就死得干脆了,出生即夭折。”燕三郎按时间计算,“他出生时,恰逢颜枭亲领大军攻破安涞城的关键一战。打下王宫以后,颜枭才知道自己儿子又出生了,欣喜若狂。” “然后乐极生悲?” “是啊。”说到这里,燕三郎也有点同情这位开国大帝了,“他还没赶回童渊族的祖地,噩耗就先一步送到,他的第三个儿子只活了七天就没了。” “颜枭受此打击心灰意冷,连自己加冕登基的时间都推后了一年。”话到这里,来了个‘但是’,“在这期间,他亲手将石碑归还稷庙,并且下令修葺整座庙宇,不仅占地扩大了两倍,还动用真金白银来维修。” “你也看到了,他这样大动干戈,却要求稷庙要‘修旧如旧’,不改铎国时期的风貌。” 千岁笑了:“看来,颜枭信了也怕了。” 颜枭作为童渊一族的强悍首领,作为史上罕见复国成功的一代强者,对命运原该是嗤之以鼻才是,毕竟他一辈子都带领全族人与命运抗争,后来却主动归还石碑、修葺稷庙,只能说他也相信了“断子绝孙”的诅咒当真生效。 “知情者都是这般推断的,因为他归还石碑不久,就纳拢沙宗掌教的曾孙女为妃,称虞妃。”燕三郎轻吸一口气,“再后来,虞妃就有孕了。” “他已经决定纳妃,才去归还石碑。”白猫躺下来,直接枕在他胳膊上,“他害怕自己的第四个儿子再出事。” “是。”燕三郎也是这样想的,“但虞妃和肚子里的孩子还是出事了,拢沙宗为此一度与宣国交恶,各种流言蜚语甚嚣尘上,一直到颜烈将太子从梁国接回,才渐渐平息下去。” “关于当今宣王,郎希凌没说点啥?” “没有。”燕三郎抚了抚猫头,帮它挠起颈部,“他还没醉到那个地步。”颜枭早就作古,郎使节说点他的八卦也无伤大雅;可当今宣王就不同了,要是闲言碎语传到童渊人耳中,他怕是有大麻烦。 第1046章 凋零的王室 猫儿半眯着眼:“在桃源境里,弥留就提过宣国,你还记得么?” “是。”那几天的谈话非常珍贵,每字他都记在心里。 “你觉得——”她早就有这种古怪感觉了,“弥留为什么特意举宣国为例?”是知道他们将有宣国之行么? 这就不对了,得胜王在鹤壁才临时改口,要燕三郎前往宣国探望玉太妃。而弥留反复对燕三郎和千岁说过,谁也不能真正地未卜先知,包括弥留在内。 尤其是弥留之地。 所以,它这样做为有什么深意? “不知。”这问题燕三郎也想过不止一次,无果。 “说起来,颜枭生下第四个儿子时已经四十八岁了,虞妃身亡。”白猫细数时间轴,“又过好多年再纳吴漱玉?” “七年。”燕三郎早就算得明白,“颜枭五十五岁纳吴漱玉,其后四年都无所出,直到他五十九岁病终,却得了遗腹子。” 这就是颜枭的第五个儿子,玉太妃的心头肉奕儿。 “照这样说来,颜枭前四个儿子都死了,归还石碑一点儿用处也没有嘛,诅咒照旧,并未被破除。”猫儿眼珠子直转,“也就是说,玉太妃的儿子同样性命危矣,能平安活到五岁就不错了。” “这些事情我能打听到,玉太妃在宣国多年,所知必然比我们更加细致。”燕三郎也在思索,“可我今天见她,她却坚持要单独随我们离开宣国,去找得胜王。” 是玉太妃明知儿子会遭遇生死大劫却无动于衷,还是她根本不相信所谓的诅咒? 燕三郎也有些疑惑。 “喂,喂喂!”千岁突然后知后觉想起一事,“诅咒要是真地有效,我是说,看起来挺有效的。那石碑现在在你手里……” 小三会不会断子绝孙呢? 从颜枭的遭遇来看,这道诅咒记仇得很,物归原位都不肯解除;那小三呢? 燕三郎从储物戒里掏出石碑,在手里掂了掂,又看了两眼:“不清楚。” 千岁看他神情,就知道他压根儿都不担心。毕竟臭小子才是刚要十七岁的少年,又不像萧宓那样着急生下龙子龙孙,这种烦恼等到三十七岁再来操心都不迟。 ¥¥¥¥¥ 日落时分,燕三郎走出屋去,郎希凌刚好返回。两人现在是酒肉朋友,下午还长谈一席,郎希凌对他拿出的美酒印象尤其深刻,见了他就很热情。 郎希凌看他们装束就知道要外出,满脸羡慕,“两位要去用饭么?千想苑的脆皮烧鹅不错。” 私底下众人都道,清乐伯年轻有为,又有佳人红袖添香,据说还特别有钱,十七岁就达到了人生巅峰,比他们这些苦哈哈来回奔波于两国之间的使节不知幸福多少倍。 燕天郎礼貌道谢,果然出门就往千想苑而去。千岁在安涞城待了两天,这里童渊族人开的饭馆居多,到处都是羊肉囊饼奶茶,她一个外乡人吃一两次很好,吃两三次尚可,吃多了可就开始想念南边儿的美食了,比如几只喷香油汪的烤鸭。 千想苑离驿馆不远,也就是十分钟车程。 下车以后,酒楼的红字招牌近在眼前。 在安涞城,红字招牌只在老字号商铺上才能使用。天色才暗下来不久,酒楼里面就人影幢幢,居然近半客满。 千岁抓着燕三郎,一边道:“烤鸭我一个人就要吃三只,你自便。” 燕三郎还未答话,边上有人接腔了:“算我一个如何?” 这么讨人嫌的家伙,居然不是颜焘。燕三郎听这声音脚步微顿,一回头就看见了端方。 七年不见,这人样貌更成熟了,连招牌式的笑容都更有亲和力。 千岁抱臂打量着他,明知故问:“你是谁?” “你不认得我,但他认得。”端方转向燕三郎微笑,“是吧,燕公子?” 他认出来了。 燕三郎只得颌首,假意给千岁介绍:“这是拢沙宗的朋友,端方。”又对端方道,“这是内人,千岁。” 端方眼里再度闪过讶色,但他只将千岁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就收回目光,惊叹一声:“竟是弟妹,失礼失礼!” 千岁笑而不语,落落大方。 “上次见面,你才是个豆丁,不想现在出落得一表人才,还娶了娇妻!唉呀,岁月不饶人。”他拍拍燕三郎肩膀,大笑道,“来来,今天我作东。” 三人走进千想苑落座,端方先请千岁先点了几只烤鸭,而后他方才要了满桌好菜。 这千想苑主打的是原铎国南方的菜式,用料讲究、口味丰富。新端上桌一盘爆炒螺片,连燕三郎都忍不住多夹了两箸。 安涞城以西五十里就到出海口,终年不冻,因此供应首都的各式海货应有尽有。千岁在迷藏国就吃过椰子螺,但那里以酒糟腌,这儿却是把螺肉切成几乎能透光的薄片,猛火爆炒,吃进嘴里才能又嫩又脆,别具一格。 椰子螺块头大,比不上真正的椰子,但也有木瓜大小,一个都是四五斤起,其外壳还被迷藏人拿来当作号角吹响。不过这种螺肉很考究手速,几乎是下锅一滚就得上来,否则火候就老了。 端方举杯向两人敬酒,自己一饮而尽,才问燕三郎:“你怎么来安涞城了?” “路过,就想来见识安涞城风物。”少年也很好奇,“你怎么认出我的?” 上一次告别端方,他只有九岁。一眨眼七年过去,男孩就成了少年,无论外貌、身形还是气质都和原来大不相同。端方和他只相处过俩月,怎么重逢时一眼就能认出? “今天中午,你去过吉利商会,对吧?”端方笑道,“我就坐在对面的茶楼,恰好看见你那只猫了,鸳鸯眼可不常见。” 燕三郎在衡西商会时,天天都背着一只养尊处优的白猫来做账,人人皆知,而端方也是见过芊芊几十次了,留下的印象深刻。 可是燕三郎不大相信:“只凭芊芊?”扯淡!这世上也不知有多少异瞳白猫,再说芊芊那时也还小。 第1047章 一样虚伪 “那当然不止。”端方笑了,“窦芽从迷藏海国回山以后,就给你画了张像,我凑巧看到了。” 迷藏之行,燕三郎十四岁,虽说这两年面貌又已长开,但五官和轮廓的变化已经不大。端方看过画像,再看到芊芊,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窦芽的画功很不错,能捕捉到你八分神韵了。” 千岁笑眯眯道:“原来如此。” 她脸上笑得甜,手却伸往桌下,在燕三郎大腿上狠狠拧了一把! 哪个小姑娘会吃饱了撑着给别人画像,还画得特别像? 这小魂淡干的好事! 少年疼得直皱眉。 好冤,他也控不住别人的手,拧他有什么用? “她把画像放在哪了?”千岁面对端方,笑得格外温柔。燕三郎望着她天仙一般的侧颜,却觉寒气涌动。 “那我就不清楚了。”端方打了个哈哈,“我见着时还未画完,藏在案上的纸堆里呢。呃,都是几年前的事了,窦芽画得细心,差不多用了一个多月……” 燕三郎不愿再继续这段对话,赶紧另起一个话题:“提起画像,多谢你送来的《弥留》摹本,帮了大忙。” 端方轻咦一声,眼睛发亮:“这样说来,你们找着祖师曾经去过的倒悬之山?” “找到了。”燕三郎拣取可述部分,把桃源境内里的神奇之处向端方渲染一番。中间歇了一次,有些气短,千岁赶紧给他倒了杯豆汁儿。 后者听得心驰神往,摩拳道:“怪不得窦芽说你这人有大气运,什么怪事都能被你赶上,偏偏最后又能全身而退。诶,你怎么喝这个?”他这才注意到燕三郎杯里的豆汁。 “伤没好,转成了病,得养一段时间。”燕三郎耸了耸肩,“还得戒酒戒气。” 端方哦了一声,看看他,再看看千岁,忽然笑得饶有深意:“那你要戒的东西不少呢。” 少年赶紧掉转了话题:“梅峰长近来如何?” 端方的师傅是梅晶,拢沙宗韵秀峰峰长。 端方抿一口酒,深叹一口气:“恩师已然仙去。” 燕三郎微微动容:“何时之事!” “四十天前。”端方摇头,“也即是我出发前十日。” “上一次到她,梅峰长还是精神矍烁。” 听燕三郎这么说,千岁忍不住笑了,但举杯掩住了这个表情。当年在杨衡西等人面前,梅晶何止是精神矍烁,简直便是专横跋扈好么? “那是好多年前了。”端方苦笑,“她的旧伤五年前发作,连掌教亲来看过,都说无药可医,只能慢慢将养。这么拖着耗着,人的精气神都耗没了,夜里还时常惊叫流泪,去世时骨瘦如柴,从前风采半点儿都没留下。” 燕三郎敬他一杯,肃容道:“节哀。” 端方仰脖喝了,两人脸上都是不胜唏嘘。 千岁冷眼旁观,撇了撇嘴,只觉这两个家伙都是一样虚伪。明明一个对梅晶压根儿没有好感,另一个则干脆就是弄死梅晶的凶手。 他俩坐在一起缅怀死者,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再说梅晶,作为韵秀峰的峰长、拢沙宗的顶尖高手之一,既不是慷慨赴死,也非寿终正寝,结局竟是这般地不体面。 柳肇庆那老头子,真是九泉之下都要笑醒了。 燕三郎这才关心道:“梅仙子既然仙去,那么峰长之位……?” 他和千岁从前就知道,端方对这个位子志在必得。花了这么多精力、耗了这么长时间,他怎会容许峰长之位落在别人手里? 只是不知拢沙宗会不会顺他的意? “峰长之位,自是有德者居之。”端方说到这里,微微一笑,却不再多言。 燕三郎哦了一声,也识趣地没有多问。看这人模样,把握很大。 现烤的鸭子也已经呈了上来,灯光下表皮闪着金红的光泽,格外诱人。大抵天下的烤鸭都是一样的吃法,鸭皮用果木烤得酥脆,片成薄片,招大葱一起入卷蘸甜酱。 这千想苑能脱颖而出,果然有独到之处。伙计更是宣称,千想苑的鸭子秋天吃饱了河上漂浮的桂花,因此肉质格外鲜嫩。 铎国多水乡,这里的人就喜欢变着法儿吃鸭子。 所谓鸭肉里的花香,千岁是没吃出来,但那鸭皮烤得入口即化,一点儿都不腻味,的确很见功力。 她说自己能干掉三只鸭子,那绝非虚言。 千岁满足地叹口气,才问端方:“你们怎么到安涞城了?今午在望江楼拍下减龄契约那女子是你的同伴罢?和柱国抢着竞价呢。” “她叫裘娇娇,三年前刚被提拔为知事堂的长老。唔,知事堂历来主持各峰弟子们的考核。” “那可是大权在握啊。”千岁笑道,“油水好足,还能到处听人奉承。喔哟,怪不得有钱拍下减龄契约。” 她这纯属红口白牙,张嘴就来,让端方都没法接话儿了。 他摸了摸鼻子,左顾右盼一下,才压低了声音,“其实,我这一趟西行是陪着她来的。” “哦?”千岁胡说八道,“她专门来竞拍这份契约?” 当然不可能了,拍个契约用得着端方跟随么? “非也。”端方摇头,“她是为宣国殿中侍御史布吉伦而来。” 这名字有些耳熟,燕三郎转眼就想了起来:“是前天刚被抄家那一位?” “正是。布吉伦是她亲舅舅,三十年前就给颜氏效力,算得上劳苦功高。”端方低声道,“前些日子,裘长老接到布吉伦求救信,这才匆匆赶来。掌教知她心焦,特命我从旁协助。” 燕三郎目光微动:“这位布大人早知道自己要出事?” “宣国摄政王办腐败大案,最近有一连串官员落马。你也知道,这种事儿都是拔出萝卜带出泥,布吉伦事先定有所察,知道自家大祸临头。” 燕三郎懂了,这位布大人就是被带出的泥。 “但布家也已经被抄了,布吉伦和几个儿子下在狱中等死。”千岁取了颗糖渍梅子吃,当时他们还站在外头看热闹来着,“你们裘长老来晚一步。” 第1048章 可以先放出来 “我们三天前抵达安涞,就已经求见摄政王五次。”端方苦笑,“昨天终于见到了。他口头客气,但态度强硬,只说布家涉案金额特别巨大,按律当斩,从轻发落则不足以服众。” “裘长老气坏了。”燕三郎算是明白了,裘娇娇跟颜焘竞拍,固然想要减龄契约,未尝没有赌气的意思。 “裘长老天资出众,修行途中又顺遂惯了,这三十多年都未下过山。”端方倒不以为意,“难免脾气大了些。” “这可不是求人的态度。”千岁好笑,“她莫不是以为,到这里只要亮出拢沙宗的招牌,颜烈就会乖乖放人。” 燕三郎给她剥了一只带壳的盐煮鲜笋,把最嫩的笋肉挑出来给她吃:“可不止是裘长老这样以为,否则布吉伦布大人怎会向她求救?” 裘娇娇长年居于拢沙宗,不谙世事尚有理由;布吉伦官场打滚三十多年,发现自己大祸临头时怎会做无用功? 他至少也得有两三成把握,才会给裘娇娇写信罢? 千岁接过他手里的嫩笋吃掉了。好罢,算他说得有理。 “从前童渊族和拢沙宗配合默契,双方互传佳话。”端方措词向来委婉,“拢沙宗大量门众帮助童渊族攻城掠地,立下汗马功劳;颜枭开国,受封赏的功臣中自然就有拢沙宗人。” “这位布大人是拢沙宗人?” “他在拢沙界土生土长,后来被派去颜枭身边。” 燕三郎懂了,又问:“那么当年颜枭封赏的拢沙宗门人,大概有多少位?” “怎么也有六七十人了,还不算其家臣部曲。” “那可真不少。”燕三郎懂了,拢沙宗派他二人前来,意在提醒摄政王:颜家的江山是我们帮着打下来的,你也莫要忘本。 “摄政王态度坚决,你怎么办?” 端方苦笑:“再慢慢游说便是,或许还要找人疏通疏通。布家都被抄了,摄政王没将布氏父子立刻斩首,只是下在狱中,那就有转捩之机。” 燕三郎也立刻明白,拢沙宗为何派他前来了。端方八面玲珑、脾气又好,正是做游说功夫的大好人选。 “或许,摄政王也是这样想的。”他和端方互视一眼,颇有心意相通之感。端方跟他碰了碰杯,一口干了。 这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双方约定互访时间,正要作别,楼下忽然走上一群人。 燕三郎一眼认出,为首的正是柱国颜焘! 他被人群簇拥着上来,如众星捧月。身上的雪白狐裘没有一丝杂色,更衬其玉树临风。 他们应该去往包厢,不过颜焘眼力极好,目光扫过来就望见了燕三郎这桌,不由得挑了挑眉,转头吩咐两声。 那群人纷纷点头,往前去了,只有颜焘留下来踱到燕三郎桌边:“三位,好兴致啊。” 端方起立见礼:“柱国安好。” “端先生,又见面了。叨你们一杯酒水如何?” 这话问得客套,不过有眼力价的伙计已经搬椅子过来,请颜焘坐下了,又取一套杯盏过来。 他落座以后,即对燕三郎笑道:“清乐伯今日身体如何?昨个儿未能在铁将军的饯行宴上见到贤伉俪,十分可惜。” 这话里的讽刺,端方都听出来了。燕三郎以抱恙为由,推掉柱国昨晚的邀约,今天却和端方出来吃鸭子,还被柱国大人逮了个正着。 少年却没有一点儿尴尬的自觉,神情泰然:“经过昨晚休整,大有好转。再说——”他在桌面上覆住了千岁的手,又冲她微微一笑,“安涞城风物宜人,我也得陪内人走一走。” 这一笑实在太温柔了,千岁甚至感受到两分“宠溺”的味道,燕小三是这种人吗,是吗?她只觉后背寒毛噌一下都竖了起来。 为什么他在颜焘面前总会表现得这样奇怪? 颜焘哦了一声:“天寒地冻,清乐伯体弱,出门还是要谨慎。” “有劳挂怀。”燕三郎也笑得客套。 颜焘又转向千岁,关切道:“清乐伯要多休养,千夫人如想出来走走,我可以派人陪护。” 千岁抿唇一笑:“夜里也行么?我们吃好饭就得回去了。”再有半个时辰就宵禁了,这会儿酒楼里的人纷纷往外走。 “偶尔无妨。”她一笑,颜焘的眼神就挪不开了,“特事特办。”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两边有问题。端方多少知道燕三郎脾性,赶紧端起酒杯来打圆场:“今午裘师姐莽撞了,我代她向柱国赔个不是。” 颜焘举着杯子在手里转动两下,似笑非笑:“向我赔什么不是,想要竞拍减龄契约的另有其人,我不过就是代拍罢了。” 另有其人?燕三郎听得心里一动,当时那包厢里除了柱国之外,就只有摄政王和吴氏母子了。会是谁想要减龄契约呢,摄政王还是玉太妃?也只有这两人能劳动颜焘代拍了。 玉太妃看着不像是身怀百万的富翁,那么是摄政王? 摄政王拿这契约想做什么? 燕三郎心里冒出一个念头:难道? 端方松了口气:“还好还好,那我就安心了。裘师姐是性情中人,有时直率。” 他把傲骄说成性情,颜焘哼了一声:“那可不是求人的样子。” “这不是急得茶饭不思、失了方寸么?柱国莫与她一般计较。”端方也引入正题,“如今布吉伦一家都下在狱中,连十岁童子都不能免,实是有些可怜。” “布吉伦有两个曾孙子,一个九岁,一个十岁。”颜焘笑了笑,“按我廷律法,贪腐罪不及族诛,这两个可以先放出来。” 他说了“先”字,听在端方这么细心的人耳中,自有深意。他精神微振,先道谢再去进一步试探。 燕三郎听了两句就发现,端方不仅是来给布家求情的。在他口中,布家都算不上重点,龙牙书院才是。 布吉伦之子原本是龙牙书院的山长。山长就是一把手,权力不小。 如今布家大祸临头,山长的位置自然也坐不住了。 第1049章 换个地方住 燕三郎听端方之意,竟是争取这空出来的山长之职仍由拢沙宗门下担纲。 颜焘直接给了记大推手,直接推到兄长颜烈身上去了:“这事儿我管不着,你得找摄政王去谈。” 端方腹里暗诽,颜烈要是肯给消息,他还用得着找上这位柱国么?当然表面上还是和和气气。 听他二人聊了几句,千岁即打了个呵欠,娇声道:“外子乏了。你二位慢慢聊,我们先回清水园。” 既是她开口,颜焘也不强留,再说端方的确缠他缠得厉害,他只得提醒二人:“清乐伯莫要忘了后天的午宴,这两日好好歇养。” 燕三郎点头:“后日再会。”站起来走了。 酒楼外头已经备好车马。 车行辘辘,燕三郎闭目养神。千岁看他没有开口的打算,凑过来道:“累了?” “嗯。” 才怪,他明明就是臭着一张脸,也不知生哪门子的气。千岁偏要引他说话:“你说,端方这趟到底为什么来安涞城?” “做任务。”他还闭着眼,眉头没打开。 “什么任务?” 少年不吭声。 千岁忍不住了,伸手在他脸上一阵揉捏:“好好说话!” 燕三郎一把抓住她作恶的手,睁眼道:“我们搬出去如何?” “哈?”这话题跳跃太快,她一时没跟上。 燕三郎接着道:“驿馆里到处都是眼线,我们后面还有行动,多有不便。” 说得也是,千岁同意道:“前两天趁你进宫,还有人想闯入屋里。我看端方和裘娇娇就不住驿馆,我们也可以啊。”那两人选择安涞城中的大酒楼下榻。 他们还要想法子将玉太妃弄出宫来,驿馆里人多口杂,走漏了风声可就不妙了。 “说回端方。”他又想闭眼了,千岁可没那么容易被他唬弄过去,“他为什么来安涞城?” “他又没说与我知。”燕三郎知道她无论如何也要问到底,只得无奈道,“梅峰长才过世月余,他作为梅峰长的亲传弟子兼得力干将,没有为师守灵而是被派来安涞城,显然拢沙宗认为这里的任务更重要。因此——” 他做了个推断:“我猜,他能否继任韵秀峰峰长,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今趟任务能不能顺利办成。” “嗯,所以你今晚问他谁当韵秀峰峰长,他说有德者居之。果然此事还未落定,他仍在努力争取。” 臭小子头脑还是一如既往的好用嘛。千岁眼珠子一转,玉臂搭去他肩上,娇躯半转,腻声腻气问他:“喂,你是不是醋了?” 燕三郎视线慢慢移到她脸上。 他的目光沉沉,像深不见底。 说来也怪,这厮明明心伤未愈,眼里都没有神光,千岁却被他盯得双颊微热,下意识不愿与他对视。 她噘了噘嘴,正要开声,却听少年沉沉应了一声: “是。” “哈?”千岁惊愕,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玩笑。”燕三郎神色不变,“颜焘那人惹厌之极,莫与他有过多交集才好。” 玩笑么?千岁顿感不悦,但看燕三郎神情又看不出什么来。 当下两人回到清水园,找霍东进办事,并且要他打听刚被下狱的布家。 霍东进当即道:“我正好知道一处,清幽僻静。” 说走就走。 于是一行人居然赶在宵禁之前,改住去安涞城西的明月楼。 ¥¥¥¥¥ 颜烈将手头杂事安排明白,这才长长透出一口气。内侍低声道:“王爷,您还没用晚膳。” 颜烈抬头看天,发现今晚无星无月,夜空漆黑如墨,寒风顺着高墙刮进空旷的琼楼大殿,更显凄清。 王宫里一向最没人情味儿。 “都这么晚了?”颜烈又不想一个人用晚饭了,“走,去玉华殿。” 玉华殿就是太妃寝殿,内侍不敢说个不字,只是垂首提灯,给他照亮前路。 颜烈离玉华殿不远,走上小半刻钟就到了。 遥看殿里灯火通明,让人在寒夜里心生暖意。 守殿的侍卫见到摄政王至,正要出声通报,颜烈却摆了摆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靠近门边,听到里面传出女子娇笑,有忍冬的,也有玉太妃的。 玉太妃笑道:“吴嬷嬷当时就气炸了,跑去爹爹那里告状。” 她笑得真是很开心,他听得出来。 颜烈推门进去,果然见玉太妃笑得花枝乱颤,俏面在灯光下粉晕横生,娇艳不可方物。 他见过她怅惘的模样,愤怒的模样、不甘的模样,甚至情迷意乱时茫然不知所措的模样,却很少能见到她这般开怀大笑。 听见开门声,玉太妃回首见到他,笑容顿时淡了下去,忍冬更是垂首肃立,不敢出声了。 “什么事这样开心?” “没什么。”玉太妃咬了咬唇,眼里还有方才的轻快,“聊些小时候的事。你怎么来了?” “刚布置祭天大典,饿了,想过来蹭饭。” “祭天大典?”玉太妃茫然,“何时要办?”她怎么不知道? “后天。”这等好事,颜烈也不瞒她,“吉利大夫进献一尊龙夏鼎,可保大宣风调雨顺。王上大悦,希望后天就能将它请入祖祠生效。” “哦。”吴漱玉也知道安涞城的神物数月前失踪,再也镇不住天灾,因此宣国近几个月有些祸患。她没听说过龙夏鼎,但颜烈能当正经事办,又要为它举行祭天大典,那么这东西应该是有效的,“好事儿啊。” 换作别人,这个时候就该满脸堆笑地说“恭喜王上、摄政王”了,哪像她表现得这样轻描淡写? 颜烈也不由得好笑:“这么不会说话,前几年在先王后宫是怎么活下来的?” “话不好听?”玉太妃板起脸,“那摄政王何不去找会说话的人?” 自个儿的脾气自个儿知道,颜烈没说错,她的性子就是太耿太倔了,颜枭在世时,她在后宫被人明坑暗害,吃的苦还少么? 她按了按面颊。惹恼颜枭不是一回两回了,要不是这张脸,要不是得胜王女儿的身份,她能不能活到现在都不好说哩。 第1050章 你不用吃药了 颜烈也知道自己戳到她痛处,有些懊恼,只把话题往回带“方才和忍冬说什么了?看你笑得那般开心。” “说点小时候的趣事。” 颜烈看她坐回去,拿起矮几上的针线,继续缝制一件未成形的小衣。 衣裳很小,断不是做给他的。 “官里有的是女官,还用你亲自给奕儿做衣裳么?” “闲着也是闲着。”玉太妃见他坐得四平八稳,也知道他一时半会儿没打算离开,只得吩咐忍冬去找小厨房开火,给摄政王整治晚膳。 忍冬前脚离开,摄政王走去玉太妃身边,将她手上的针线都抢下放在一边“说说。” “说什么?”她莫名其妙。 “你小时候的趣事。我想听。” “都是小事,无聊得紧,你不会感兴趣的。”玉太妃不想说。 颜烈侧头盯着她,直到她受不住他的目光灼灼。 玉太妃最讨厌他这样直勾勾盯人,好像能看到她心底去。她移开视线才道“八岁时,娘亲就给我请了个教养嬷嬷,要好好教导我礼仪。吴嬷嬷严格,笑也不能露齿,吃饭也不能出声,我被她打过好多戒尺,实在气不过了,就找哥哥扮鬼吓她。那一晚,吴嬷嬷正好夜起更衣,被哥哥一吓,就尖叫着昏过去了,还尿了裤子。” 说到后头,想起嬷嬷当时窘迫,吴漱玉还是吃吃笑了。 “看不出你小时候那般淘气。”颜烈有些惊讶,“我只听说得胜王府的大家闺秀知书达礼。” “就是因为淘气,娘亲才提早给我请了教养嬷嬷,生怕我长大了还那么野就嫁不出去。”说到这里,玉太妃嘴角的笑容就不见了,“哪知道……” 哪知道她到头来还是没嫁好。 颜烈轻咳一声“你还有奕儿不是?先王后宫里的莺燕,再也扰不着你了。这不好么?” 玉太妃咬唇不说话了。 颜烈一把将她抱了起来,往榻边走去。玉太妃吃了一惊“你做什么?” “你猜?” 她一见他眼里野兽般的光,就知道不妙“你不吃饭了?你不是饿了么?” “现在多卖力气,一会儿才好多吃点。”看她伸手欲挡,他把佳人小手抓起来按在头顶,另一只手熟门熟路剥去她身上的束缚。 这女人生了个孩子,却还嫩得像刚刚剥去了新衣的春笋,令他食指大动。 什么珍馐佳肴能比过她?颜烈毫不客气地开动了。 他欺身上来,玉太妃就知道今晚又逃不过了,只能任他摆布。 好在,她很快就能离开,他再欺负她也没有多少回了。 她再也不用浸在这无边苦海之中。 想到这里,玉太妃不由得放软身体,随波逐流。 这一点变化立刻被颜烈捕捉,低头在她耳边笑道“今晚这么乖,嗯?” 忍冬刚回玉华殿就吃了个闭门羹。 半个时辰后,门才打开,正好晚膳也到了。 她命人先去布菜,自己绕到内殿,帮着玉太妃整理衣冠。 这事儿她已做得熟门熟路,一看玉太妃软娇无力的模样,就知道摄政王太过了。 直到玉太妃走出来,颜烈才开始用饭“你也吃点儿。” 吴漱玉被他一通折腾,也有点饿了,当下乖乖陪他用饭。 她今晚好像特别乖巧?颜烈给她夹了块鱼片“想家了?” 吴漱玉微惊,迟疑地点了点头“嗯。” 看她谨慎的模样,颜烈好笑“想家又没什么丢人的。” 她划拉碗里的米粒,毫无胃口“想家能回去么?” 要是他说“能”就好了。她是个寡妇,留在宣王宫里有什么用,浪费粮食么?奕儿总会长大的,早晚不需要她了。 “不能。” 颜烈的回答在她意料之中,却也让她失望极了。 唉,果然,他就是不放她走。 这样的表情变化自然逃不过颜烈的眼睛。 “就算我说‘能’,你也无处可去,梁国已经不是你刚离开时的那个梁国了。”得胜王起兵反叛失败,对她这个叛臣之女来说,梁国的天已经变了,变得不再欢迎她。 她面色黯然。 颜烈安抚她道“七日后有庙会。我陪你去庙里,给得胜王进一炷香怎样?” 玉太妃借坡下驴“那赶情好。” 饭毕,颜烈照旧留下过夜。 他是异士,又值年富力强之时,玉太妃应付得辛苦,到三更天才得功夫睡着。 也不知他怎么精力这样充沛。 次日天不亮,颜烈就起床着装了。 他一动,玉太妃就醒了,勉强把眼睛睁开一条缝。 “接着睡吧。”他抚了抚她的脸。 她的确很困,但犹记得一件要紧事“对了,别忘了让他们拿药给我,上次也没有吃。” “药?”颜烈束腰的动作顿了顿,“你不用吃了。” “什么?”玉太妃被这话吓醒了大半,“不成,我这几日危险!”昨晚他把她揉面团似地翻来覆去,也不记得多少回,万一后头真发酵了怎么办? “要真有了孩儿,就生下来罢。”颜烈在她唇上香了一口,就走了出去,留下玉太妃独自凌乱。 他是什么意思! 她可是太妃,先王的遗孀。先王都去世多少年了,她若是突然间肚子大了,旁人会用什么眼光看她? 诚然以颜烈之能,她身边的人都不敢嚼舌根。可是“太妃有孕”这种事是瞒不住宫里人的,除非颜烈再把她雪藏起来,直至临盆以后。 王宫里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没发生过?想到这里,玉太妃指尖都发抖了。 不行,她一定要尽快离宫,离开安涞,离开颜烈! 离这个可怕的人越远越好! …… 明月楼远离主街闹市,白天也很安静。 当然,很安静的意思就是地点偏僻,离西门很近了,不到七百丈。 而明月楼最近又逢淡季,住店的客人不多,这也正中燕三郎下怀。 地皮便宜,房间就大。办好入住事宜之后,千岁往床上一滚,惬意地伸了个懒腰“霍东进办事靠谱啊,这里的床比驿馆舒服多了!” 褥子刚刚晒过,还带着阳光的气味。 第1051章 味道有点苦 天字客房的底褥一律以鹅绒填充,这在梁、卫乃至其他地界都是极其少见的。www.xlnwow.com 燕三郎坐去床边,直直往后倒去,也有同感。确是柔软如云,躺下去就不想起来了。 身边被褥下沉,却是千岁滚了过来,以手支颐看着他:“喂,你想出偷人的办法没?” “偷人?”燕三郎眉头微皱。 “偷走吴漱玉呀。”她嘟了嘟红唇,“玉太妃不是人么?” 少年的视线停留在她娇艳的唇上:“还没有。不容易。” “是不容易。”千岁也很苦恼,“你说她为什么不留在安涞城享清福算了?我们也省事啊,回报吴陵说母子平安乐不思归就得了。” 她再怎么胆大妄为,也没忘记吴漱玉如今已是“太妃”。从宣国偷走太妃,那可是诛九族的弥天大罪,燕三郎要是被逮到,长九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今日会面,我看她心事重重。”燕三郎沉吟,“深宫中多少秘事不足为外人道,或许她有苦衷。” “偷一个人出宫不难,送她出城也不难。”千岁掰着指头算计,“难的是,不让摄政王落实到我们头上来。否则他向卫国告状,这事儿可不好收场。” “是。”困扰燕三郎的就是这个问题。他在安涞城已经亮明身份,颜氏兄弟都见过他了,一旦将他和玉太妃失踪联系起来,就算他能将玉太妃送出城去、自己也全身而退,仍然是后患无穷。 别的不提,只说宣、卫两国万一交恶怎么办? 如果摄政王直接告状告到卫天子那里去,且不说萧宓会怎么挠头,燕三郎又何以自处? 如果他还是黔城的小乞丐,或者春明城的富家公子,直接遁地带着玉太妃离开便是。庸碌的身份反而成了最好的保护色。 可是,有了地位的人就得要脸。万一诱拐宣国太妃的名声传扬开去,他以后还想不想在卫国混了? 萧宓和他交情虽好,但最后会不会为了卫国声誉将他这位清乐伯交出去? 人心经不起考验,最好莫试。 所以他说:“安涞城眼下一潭静水,就是掀起星点浪花都会被看得一清二楚,这不利于我们出手。” 千岁听得美眸一亮,戳了戳他的面颊:“有什么阴招儿?说来听听。”这小子一肚儿坏水。 “真还没想出来。”她也是惟恐天下不乱啊,燕三郎老实道,“不妨再等等。现在西边战事频繁,拢沙宗和宣王廷又有罅隙,局势应该不会总是这样四平八稳。我们想达成目标,最好能够趁乱。” “如果我们让金羽或者傅小义私底下带她离开呢?” “备用。”燕三郎考虑得很清楚了,“就当是无法之法,不得已才用出的最后一步。” 这是风险较大的下下之策,并非不可用,只是不作优先级而已。他们一行二十来人都是外来客,本身又被柱国的眼线盯住,霍东进等人出去打探消息都不容易,何况要携带一个大活人出城? “要等多久?” 燕三郎枕臂看着她,耸了耸肩:“问倒我了。”他又没有未卜先知之能。 “对了,你说吉利商会的石窖里,藏有一颗魂石?” “是啊,没弄清作什么用的。”她打了个呵欠,“凑近看也没看出什么来,但我闻到一种气味。” “嗯?” “酸酸地。”千岁回忆,“虽然很淡,但还残留在魂石表面,像是——唔!” 她想了想:“像醋。你说我们要不要弄来研究研究?” “可以。”存世的魂石不多了,无论有用还是鸡肋,都值得收藏,“去找他买下来吧。” “买啊?”她噘起小嘴,有点不开心,“万一他不肯卖呢?” 近距离看,她的红唇润泽、形状完美,燕三郎瞧得有些失神。 千岁没等来回答,狐疑地看着他:“想什么呢?”这小子盯着她也能发呆?要不是她太了解他,大概会以为他和外面那些臭男人一样,被她迷住了吧? 嘿。 燕三郎面不改色:“安涞城太干燥,这两日总觉得唇干。我看你口脂用得不错。” 千岁定睛细看:“嗯,说得是。”她眼珠子一转,“我帮你涂点儿口脂呀?润得很。” 在她想来,燕小三才不做这么女气的事儿。哪料到他居然应了一声: “好。” “诶,当真?”她眨了眨眼。 “当真。” “好吧。”总感觉自他受伤之后,很多事情都变得不同。千岁从桌上取水,让他喝一口润唇,这才从怀里另掏出一支口脂,“给你用这个吧,颜色清淡近人,抹上去还能挡一挡你的病色。” 他从前是唇红齿白的少年,生病之后气血弊弱,唇色也变得浅白。 她伸指尖抹了口脂,再去涂他的唇。 这家伙,她想,身上哪里都硬得很,只有嘴唇跟她一样柔软,而且涂上之后还、还挺好看的。 她仔细端详他。 这一款口脂润而不油,色如浅樱,抹完以后也不似油嘴,只是颜色转作润泽的浅红。 “咦,气色一下就提起来了。也许你也该上点儿脂粉。”盖一盖脸上的病色,他又是唇红齿白的俊秀少年。 按照以往经验,燕小三脸上该露出厌恶之色。千岁记得,从前他去往东海之滨,路上经过一个小国,连男子都爱涂脂抹粉,皮娇肉嫩,每多身段妖娆犹胜女子。当时她好奇得很,想宿一晚逛逛集市,哪知燕三郎少见地严辞拒绝,直斥“不男不女”,然后连赶两天夜路,直接头也不回冲过国境。 哪知这回少年什么反应也没有,只是盯着她瞧。 这就无趣了呀,她撇了撇嘴,有点受不住他的目光灼灼。 这动作引得他喉结上下动了动,忍不住舐了舐唇,恰好触到她忙碌的手指。 指尖一暖、一痒,千岁手上微顿,小声道:“别舐,你把口脂都吃掉了。” 他却轻声道:“有点苦。” “什么?”声音低沉又含糊,她没听清。 “味道有点苦。” “不会吧?”千岁低头去看手中的口脂,“我加了甜菊油啊。” 两人原就凑得近,距离不及一拳宽,她这一低头,燕三郎都能感受到她俏面发出的温度。 难道是口脂坏了?她正想试尝一口,却听少年道:“别动,我尝尝你的。” 不待她反应,他就向上撑起身体,冷不防噙住她的唇。 大魔王娇养指南 第1052章 分明就是甜的 他动作迅快却轻柔。红衣女郎头脑里“嗡”一声炸响,什么念头都飞跑了,只有他说的“别动”二字清晰可闻。 她石化了。 她的唇就和梦里一样香、一样软。 不,是比梦里还要香、还要软。 燕三郎记得她最爱吃红糖冰粉,平时他都嫌太甜,可是今天必须撤回负评。 她的口感和冰粉真像,软滑又香甜,一吃上就停不下来了。 千岁回过神来,忽然挣了开去,左手虎口叉开,一把掐住他的脖子,把他牢牢按在枕头上。 她粉唇红润,美眸却亮得惊人,仿佛冒出火光:“反了你,吃了熊心豹胆吗!” 他唐突了么? 四目相对,两人都呆住了。 千岁舐了舐唇,看到少年眼里的不淡定,忽然有些后悔。 这个锯口的闷葫芦、坏东西,原来对她早就存下这种心思,还天天一本正经地,那她、她…… “我……”燕三郎张口欲言,可才说出一个字,后面的话全被堵上了。 她直接压在他身上,突然反守为攻! “张嘴,笨蛋!”她还能含糊不清骂他。 他下意识照办,然后就失守了。 红衣女郎热情如火,飞快夺取了主动权。 她的进攻,可比他强势十倍不止。 少年想翻身,她却借着体力之便,将他死死压住。方才她被偷袭,燕小三抢了主动权,她已经很恼气了,这次可不会再让他成功。 不过她一手正好抵在他胸膛上,百忙中还能感受到掌下传来怦怦震动,越来越快。 人越激动,心跳越快嘛。 这动静一下子将她的神智扯了回来。 哎哟,他的上衣啥时候敞开一半了? 她坚决不想承认是自己干的。 虽然兀自舍不得,她还是很坚决地抬起头:“停,停!” 两人四目相对,都是气喘吁吁。 “缓一缓。”她面色绯红,“你的气血运行太快了。” “无妨。”他满眼都是佳人的娇艳红唇,哪里顾得上心跳,还想去亲她。 千岁却一把按住他的嘴:“不行!”都小心保养这么久了,万一出事岂非得不偿失? 少年艾怨地看着她,没说话,但她掌心却感觉到一点软糯湿热。 又痒又暖。 她心底跟着手上一颤,这臭小子可是太骚气了!从前怎么都不知道? “小骗子!”她咬牙切齿,“口脂分明就是甜的,我放的甜菊油分毫不差!” 这叫专业! 燕三郎冲她眨了眨眼,千岁从中看出一点笑意,慢慢放开了手。 “你换几种,我再尝尝?”他声音有点儿哑,伸指拨开她额前散落的青丝。 “你先把心跳降下来。”千岁循循善诱,手掌感受他的心跳,“急什么,我们有一个晚上的时间。” 云遮月儿,白猫叼着一只蚱蜢,跳窗偷溜回屋里。 女主人平时不许它吃这些小零嘴儿,可是秋冬季在雪地里抓个活物好难啊,这只蚱蜢也傻,不在温暖的窝里安静待着,非要出去蹦跶,结果直接跳进它嘴里了。 它不吃都觉得不好意思呀。 很晚了,园子里都没人了。 平时这个时候,男主人要么调息要么睡着,而女主人最近夜里也是卧床居多,很少像从前那样外出游荡。 不过芊芊进屋以后一抬头就愣住了。 两位主人居然都还醒着,女主人居高临下,正在吃男主人。 唔,那姿势就是吃吧?芊芊把蚱蜢放到地上,用爪子摁住,再低头咬了它一口。 看,这就叫吃。 可它吃得没有女主人起劲,也没有女主人陶醉。 是因为猎物的口感不一样么? 可是男主人也没有挣扎啊,不疼吗? 芊芊一边思考,一边啃蚱蜢。 喀啦,喀啦,声音虽小,也惊动了床上的人。 芊芊再抬头,忽然发现那两人已经停了下来,脸色很红,女主人更是恶狠狠地盯着它: “出去!” 吃个宵夜真不容易呀。可它要是出去了,可怜的男主人会被女主人吃掉吗? 就这么一迟疑,千岁又重复一遍:“出去!” 眼看女主人怒气值飙升,芊芊歪着头,只思考了一息,就叼起蚱蜢溜了出去。 不管了,自己小命要紧,明早再回来看看。 男主人你多保重。 ¥¥¥¥¥ 晨时正,燕三郎才睁开眼。 他向来早起,今晨算是睡了个懒觉。 屋里静悄悄地,一束阳光自窗外照进。他转头看去,枕边自然是空的,只留下一点桂花余香。这香气伴随他整个晚上。 芊芊也没来闹他,不知道是不是受了某人示意。 一向勤勉的燕三郎,这时候竟然破天荒想赖床了。 高床、软枕、佳人,消磨意志的三大法宝。 可惜他纵有觉悟,身体还是懒得动弹。 不过十几息后就有人敲响了房门:“少爷,起床没?” 是霍东进的声音。 “来了。”燕三郎只得爬起开门。一路上跟这十来个手下同吃同住,尤其宿于郊野时条件不好,众人都是席地而睡,讲究什么睡相、什么隐私?那点儿隔阂早就没了。 “打听到一点消息。”霍东进一大早精神抖擞,迈着步子就往门槛里跨,目光扫过燕三郎肩膀,却是微微一凝。 少年穿着中衣,没拾掇,也算衣衫不整了。“怎么?” “没事,没事。”霍东进哈哈一笑,“晚了好,晚了好。您平时起太早了,年轻人就该多睡一会儿。” 燕三郎怎看不出他笑得饶有深意?屋里就有一面菱花圆铜镜,少年站去镜前一照,眉头就皱了起来。 颈窝处有一点红痕,近锁骨位置,色如胭脂。 他搓了搓,发现搓不掉,不是胭脂。这是什么? !! 少年思考了两秒。回想昨晚千岁干的好事,他忽然知道这是什么了。 霍东进难得见到这位新主人面上露出纠结之色,回望他还欲言又止。 他憋着笑等着。 最后,燕三郎决定跳过这一茬直入正题。男人,没什么好解释的。 他轻咳一声,正了正脸色:“查到什么了?” 说正事,霍东进也恢复了严肃:“关于龙牙书院。” --求月票-- 7月最后一天了,挥舞芊芊的小爪子求月票! 第1053章 龙牙书院 “龙牙书院位于安涞城东郊,成立至今四百余年,比铎国历史还长。起先为私学,后来育出许多贤才,越来越为国家重视。安涞作为铎国首都被攻破之后,宣太祖颜枭本打算将龙牙书院解散,众臣反对,言书院可为宣国教化育才。因此龙牙书院不仅没被取缔,反而蒸蒸日上,今时有门生一千二百多人。” “这些我知道。”燕三郎对于龙牙书院早有耳闻,只是知之不多,“恩师连容生提过,龙牙书院可为书院典范,作育人才、大公无类,并为学子立学舍,给膏火钱,以广栽培之。” 龙牙书院的名气很大,只要考核入学成功,学子不仅就学食宿全免,书院还给他们发膏火钱,也就是生活补助费,以免其后顾之忧,专心治学。 这对寒门学子是大利好,自然人人踊跃。 “十年前推动龙牙书院改为官办的,就是现任山长布库。他是布吉伦长子,任龙牙书院山长已有十四年,一手将龙牙书院变作宣国北部最大的书院,学风优良、育才济济。” “听起来是个好山长。”燕三郎把头发束好,取水洗脸。 “民间和学子都喜欢他。怎奈布吉伦因贪腐落马,布家被查抄,布库的履历就有污点了。”霍东进耸了耸肩,“龙牙书院也不能有个坐牢的山长,所以现在这肥缺是暂时空出来了。” 燕三郎取了件外衣自穿,特地选了高领,以挡住颈上的红痕。 自他醒后就没听见千岁的声音,也不知躲在木铃铛里还是附在猫身上。 昨晚…… 想起昨晚她的热情,燕三郎不觉失神。 千岁是不是也有些不好意思,今晨才避而不见? 霍东进等了一会儿,见他穿好衣服后就怔怔发呆,不由得试探一声:“少爷?” “哦。”燕三郎回过神来,面不改色接着问,“如是区区一个山长之位,怎么能劳动拢沙宗派人来争?”连端方都亲自来了。 端方作为韵秀峰峰长的潜在继承者,其身份和能力早被拢沙宗认同。如是小事,他不会被派过来。 龙牙书院虽然规模名气都很大,但说到底也就是个书院。拢沙宗怎么会那样重视山长之位? 并且燕三郎听颜焘的回答也是模棱两可,可见慎重。 “我打探到一个数据。”尽管周围没人,霍东进还是压低了嗓音,“过去七年,宣王廷新任命和指派的官员,近两成都出身龙牙书院。” 燕三郎微微一怔:“这么高?” “布库把龙牙书院的宗旨发扬光大,有教无类,惟才是举,平民子弟一样可以进入书院就读。”霍东进继续道,“是以这些年群情踊跃,听说龙牙书院每两年举办一次的入考格外热闹,考试只取二三十人,但往往有数千学子应试。” 龙牙书院的地位和开出来的条件,足以让它有资格优中选优。 “录取标准呢?”燕三郎指尖在桌上敲了两下,“官定还是书院自定?” “不,由夫子自定。” 燕三郎微微动容:“这样开明?” “如是奉公移来,夫子可以不收,书院支持。” 燕三郎也不由得感叹一声:“这可真是少见了。” 所谓“奉公移来”,简单来说就是官派生,开着领导的介绍函来的。这样的学子在龙牙书院反而不受待见。 燕三郎知道这有多不容易。如厉鹤林这样的名师大家也跳不出人情的圈子,有时收取的徒弟实是碍于面子。龙牙书院学风蔚然,那是顶着多大的压力。 也正因如此,书院正本清源,才能教出一代又一代好学生。这其中又有许多人有几率被举荐入廷,成为国之栋梁。 “这般说来,龙牙书院在民间口碑极好,对王廷影响又大,甚至超过了宣国本身的官学。”燕三郎点了点头,“也难怪摄政王重视。” 这么重要的一座学府,当然是要牢牢握在自己手里的。 霍东进又道:“龙牙书院的经费由来,一半由王廷划拨,另一半却是拢沙宗筹捐,这是当年拢沙宗援助颜枭光复童渊族开出来的条件之一。听说书院山门前两块碑石并立,分记二者。学子拜入山门的头一天,人人都要来这里念诵碑文,以示不忘前师。此后进进出出,也都会见到。” “拢沙宗出一半,还要广而告之?”燕三郎懂了,“嗯,这样学子才会感其恩德。” “布库与其父一样,都是拢沙宗人。” 学识无国界,但是山长有立场。因此布库要学子们牢记,拢沙宗也是出钱让他们做学问的东家。 燕三郎虽然没有进入任何一个书院就读,但他常听连容生讲述其他书院闲事,里面就提到公认的一点: 书院派。 书院出身的学子,致仕之后往往也打上书院的烙印,护其利益、为其发声,甚至时常捐款。 卫国也有书院。有的相互之间不对付,而从这些书院出身的朝臣,彼此也会互相攻讦,从而分出了派系。 在卫国,这种情况并不严重,因为卫王的统治非常牢固;可是大宣立国不到二十年就危机四伏,这也成为它薄弱的一点。 霍东进再进一步,“布库这山长是颜枭亲自任命,十多年来桃李半天下。颜枭去世后,摄政王独揽大权,但想要拿走布库的山长之职却不容易。” “他干得太好,在民间和王廷都是声望卓著。”燕三郎笑了笑,“颜烈想弄掉他不容易,这回终于找到一个由头。” 别人都是坑爹,但布家却是老子坑儿子。 燕三郎和霍东进又商量救出玉太妃的正事,但说来说去,都没有可执行的计划。霍东进跟在得胜王身边,从前也是胆大妄为惯了,但一出山就要执行“偷走宣国太妃”这么个任务,对他来说也堪称惊悚了。 安全起见,知道燕三郎目标的仅限他和金羽两人。 正说话间,伙计来送早饭了。 霍东进很识趣,站起来告辞走了。 和早饭一起来的,还有从窗户里跳进屋子的白猫。 喔,男主人还活着!芊芊高兴极了,赶紧去蹭他小腿以示亲热。 第1054章 可惜他是个病号 燕三郎拍了拍它的背部,顺便拍落一点残雪:“你家女主人呢?” “喵?”芊芊歪着头,不在它这里呀。 不需要同声翻译,燕三郎也看懂了。千岁就在木铃铛里,一直没吱声而已。 他按了按木铃铛:“千岁?” 没反应。 他又唤了一声,千岁的声音才响起,还带着浓浓睡意:“吵什么,一大早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他忽然不知该说什么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你还好么?” 红烟从木铃铛里飘出来,附去白猫身上。 紧接着,猫儿送他一记白眼:“除了亲个嘴儿还要担心你心病发作之外,有什么不好的?” 心猿意马,就难免心跳加快、气血运行加快,这却是他的病体所不许的。 燕三郎摸了摸鼻子,低头吃早饭了。 白猫站在桌上洗脸,偶尔偷瞄他两眼。看这小子难得的局促,她反倒落落大方了。 外头天光正好,昨晚更像一场绮梦,她想起来也有那么一丁点儿不自在。 这样算不算监守自盗呢? 可是感觉出奇地好啊! 若非碍于他是个病号,她能把他一口吞了。 嘿,嘿嘿。 她一时想得出神。 一只猫发呆,没人会觉得奇怪。 奇怪的氛围在饭桌上流淌。 燕三郎埋头跟羊肉包子较劲,也是不发一语。 一整个白天平安度过,风不吹,树不摇,猫儿也不叫。 燕三郎没有出门,窝在屋里算计运走玉太妃的办法。 猫儿一整天都不知所踪,也不知道浪去哪里了。直到太阳下山,燕三郎也没见到千岁。 燕三郎有错觉,她有意避而不见。 昨晚过后,他们的关系好似还倒退了一大步。这是怎么回事? 未几,门响了,金羽的声音传来:“少爷。” 燕三郎给他开了门:“怎么?” 这厮今年才二十出头,远不似霍东进那么稳重,进了安涞城以后就拖着小伙伴们四处玩耍,不是聚众吃喝就是逛红馆坊,吃喝玩乐赌,样样都来,因此白天基本找不见人影。 进城不到四天,据说他已经在外头打了两架。 燕三郎听说以后,不仅不加责怪,还多拨了一点银子给他。 金羽这些气血方刚的小伙子在山里憋足了五年才回到人间,怎么撒疯都不为过。并且燕三郎也明白,他在市井下九流之地打探消息才最是方便不过,又能掩人耳目。 果然金羽进来之后,就给他捎回一个消息: “明天清晨在城北的童渊族祖祠,宣王要办祭天大典。” “明晨?”燕三郎皱眉,“怎么这样仓促,事先都不曾听说?” “啊,可不是?”金羽快速道,“这是我从赌坊听来的,输给我三十两银子的倒霉蛋就参与筹办大典,白天至少有千来人忙得晕头转向。我看这消息假不了。” 他自有刺探情报的本事,说出口的话自然有些把握。何况祭天大典这样的盛事,明天就见分晓,也瞒不了人。 他接着道:“据说宣王得了一件宝物,可以镇地气、调风雨,因此明天要把它供去祖祠,以待后效。” 这么说,燕三郎就明白了:“顶替失窃的神物?那确是越快越好。” 石碑失窃、天灾降临,这对宣国的民心是一大打击。宣王如果入手能够顶替它的宝物,那的确要大张旗鼓以告天下,然后迅速使之生效。 如今的宣国,太需要一个好消息了。 千岁的声音从金羽身后传来:“可知是什么宝物?” 金羽回身,望见丽人赫然站在身后。他恭敬行了一礼,才答道,“据说是口大鼎。具体名讳,那人也没有问到。” “鼎?还能保风调雨顺?”这效能怎么听起来恁地耳熟?千岁咦了一声,“该不会是——” “龙夏鼎。”燕三郎接了下去,“我们从迷藏国的宝库中取过龙夏鼎,知道它号称国之重器,并且要供于宗祠之中才能生效。” 金羽瞪大了眼,一下就听出所谓的“取”只是“偷”的美化。这两位把桃源境闹了个天翻地覆不说,还曾经闯荡过迷藏海国?“那怎么龙夏鼎又会出现在宣国?” “当时我们拿走龙夏鼎,只为引一个目标人物跟出来。”想起往事,燕三郎也是好笑,“至于那口鼎,千岁并没有带回陆地,只是拿它当暗器砸人了。我听说龙夏鼎后面又被送回去发卖,并且顺利成交,不想最后辗转至此。” “说起来,我们和这口鼎也挺有缘的,我们走到哪,它就出现在哪。”千岁感叹,“既然缘份一场,你说我们要不要……?” “不要。”燕三郎没好气道,“我们要这东西作甚?” 龙夏鼎和一般法器又不同,本身没附著任何神通,除了镇地气、利风水之外没有任何作用。他们又不是居于庙堂之上的人物,要这玩意儿干嘛? 千岁眼珠子转来转去:“你说,吴漱玉明天会不会去?” 金羽也道:“明天是个大好机会。王宫守卫森严,又有法阵禁绝遁术,轻易不好闯入。她若是也去观礼,我们借机带走她?” 燕三郎沉吟好一会儿,最后却摇了摇头:“不妥。” “为何?”千岁不满,“错过明日,上哪里再去找这么好的机会?” “时间太仓促,我们甚至来不及联系忍冬,也不知道明天玉太妃去不去。”燕三郎却有自己的考量,“就算她去,想偷取玉太妃,首先要有内应。她在安涞城无权无势,可以信任的心腹只有忍冬一个。如果我们联系不上忍冬,就不能取得玉太妃的配合。在安涞城,这一点就很致命。” “其次,我们对于城北郊童渊族宗祠的地形完全不熟,那就制订不了撤退和应变计划。”燕三郎一指窗外,“天已经黑了,安涞城实施宵禁,城门也已经下钥,出不去了。” 出不去就没法子趁夜去勘察地形。 童渊族的祖地当然不在安涞城,颜枭立都于此,后面才把祖祠迁了过来。那里当然要修得气派,除此之外,他们对地形环境一无所知,这也不利于出手。 第1055章 你比芊芊都轻 一切成功,首先要基于“可能性”。 当然他们还有个办法是借用福生子带来的好运气。 可是经过了上一次桃源境的教训之后,无论是他还是千岁,都下定决心再不轻用。 他的话给金羽泼了一盆冷水。后者迅速冷静下来,点了点头。 这小主人比他还小个五六岁,性子却沉稳至此,分析局势又能条分缕析。得胜王选他为良木,供己方众人栖身,果然不是没有道理。 燕三郎给出了结论:“再等等罢。” 他没说出口的“其三”,是他和千岁的修为都在谷底,轻易不好与人动手。虽然霍东进和金羽等人的战力也不错,但靠人终究不如靠己,现在的燕三郎行事更偏保守,不想担当无谓的风险。 金羽走后,千岁也要化烟而出。燕三郎眼明手快,一把攫住她纤腕:“你去哪里?” 她眨眨眼:“出去走走哇。” “你出去一个白天了。”哪那么多地方能走?她离他最多数里!哦不对,燕三郎突然反应过来:现在她修为掉了,那么只能离他百余丈远。 “你白天不是忙着做计划么?”动嘴皮子,她从来不输。 燕三郎把她扯到自己身前,定定看着她,只道:“现在不做了。” 他比她高出一头,千岁不喜欢被人居高临下的感觉,当即退后一步,但细腰却被他箍住了, 后退不得。 两人对视,他嘴角慢慢扬起,眼里也有了笑意:“你怕了。” 这是个陈述句。 他傲娇?他有什么好傲娇的,昨晚被压在底下的又不是她!她瞪圆了眼:“我怕什么?怕你?”她能怕燕小三?滑天下之大稽! “不怕么?”燕三郎慢慢低头,“那你别躲。” “我不……”后面的话没来得及说出口,她的唇就被堵住了。 这个吻,绵软而悠长,与昨晚截然不同。 她终于放松下来,藕臂伸出,慢慢攀上他的脖颈。 也不知多久,他才结束这个吻,与她抵着额头,低声道:“千岁,我喜欢你。” 她只觉一股暖流从心底涌出,跟着全身都发烫了。少年眼里的光太亮,他手掌的温度又太高,千岁转过头不看他,却哼道:“肉麻!连容生没教过你‘矜持’两个字怎么写吗!” “怎样才叫矜持?”他在她耳边道,“像你在城主府里,按我下极穴的时候?” 她险些跳起来,像被踩着尾巴的猫。要不是燕三郎牢牢抓着她的腰,她早就闪身一丈外了。 脸皮厚如千岁,这时终也忍不住面臊。 “那时救人要紧,我哪顾得了那么多!”她恶狠狠瞪着他,“你是不是一直盘算着要报复我?” “是!”他的回答干脆利落。 千岁刚要张口斥他,冷不防他又亲了上来。 到结束后,两人都有些气喘吁吁。 看她满面晕红、媚眼如丝,少年要祭出十二分定力,才没将她按到榻上去。 什么是不折不扣的妖精?这就是了。 “那天我也没过敏。”被女子按在那个部位,他心底应该有最大抗拒才是。 然而,并没有。因为是她。 “那时,我就知道自己不能跟天衡解约了。”对于自己想要什么,他一向都能迅速弄明,“我不会让你再被封印百年,也不会让你从我身边被带走。” 他说得斩钉截铁。 千岁从来不怀疑他的决心。 “别胡乱许诺。”佳人伸出纤指,描绘他的唇线,“一辈子守诺可不容易。” “君子一言九鼎。”他将她抱了起来。 “喂,你现在可搬不了重物。” 少年步伐稳健,踱向案几,抱着她坐下:“你不重,你比芊芊都轻。” 她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在他肩膀轻捶两下:“胡说八道!” 说胡话还能一本正经,也就是他了。 只要她愿意,她可以化作红烟,那就没有一点重量。可她早被他抱习惯了,无论是人形还是猫形,竟不觉在他怀里有甚不妥。 屋里的蜡烛,卟地爆出个灯花。 千岁伸指抵着他的唇,正色道:“说正经的,你可不能太胡来,保心脉要紧。” 她就坐在他腿上,知道他身体起了很合时宜的变化。 这个年纪的男孩,冲动起来可真要命了。 可他要力保心跳平稳如常,不能骤然加快。 “我知道。”他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 没有哪一刻,他这样渴望身体恢复如前。 也就在此时,外头又响起了刻意加重过的脚步声,而后金羽来敲门了:“少爷,有访客到。” 这时候还有人来找他? 千岁立刻站起,整了整衣钗;燕三郎也平复了几息,正要起身,千岁忽然伸手去擦他嘴唇:“沾上口脂了。”她的。 燕三郎待她给自己擦干净了,这才去开门。 端方就立在外头,冲他笑道:“天黑才来叨拢,抱歉。 “无妨。”燕三郎却知道他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性子,“何事?” “明晨宣国办祭天大典,请我前去观礼。”端方笑道,“咱们一起去,如何?” “好。”正合他意,燕三郎想也不想就点头,“多谢!” 凭宣国和拢沙宗的关系,宣王举办这样的盛事势必邀请端方观礼。至于燕三郎,宣王和摄政王等怎么会在这节骨眼儿上想起一个外国的闲人? “那么寅时就得出发了。”寅时即是清晨三到五点。端方道,“既然要一块儿走,今晚我们也宿在明月楼。我看这里环境很不错哪。” “我们?”燕三郎抓到了关键词,“你和?” “裘师姐也来了。” 燕三郎真心诚意道谢:“有劳二位了。”也不知端方是怎么忽悠那位女长老搬地方住,这里离北城门更远,早晨要起得更早。 这等盛典,他的确想去观摩。 然而办在城北郊的祭天大典,那可不是谁想去看就都能去的。现场一定戒备森严,像燕三郎这样未受邀请的人不在入场许可的名单里。 他随端方前往,才没有争议。 燕三郎转头对金羽道:“你带这两位去办入住,都要天字房,账挂在我们这里。” 第1056章 风水宝地 端方也不谦让,大笑道:“难得今晚是这样的好天气,我去整治酒菜,一会儿叙叙旧如何?” “好。”严格来说,两人从前并没有深交,甚至还曾互相斗智,并且端方欠燕三郎的人情也还上了。不过少年还是微笑道,“正有此意。” 端方随金羽去前厅时,千岁戳了戳燕三郎的肩膀:“记得,今晚你还喝豆汁儿。” ¥¥¥¥¥ 不到寅时,众人就出发了。 燕三郎等人乘着宣国派来接人的民车,从四周一片黑沉走到启明星高挂,终于离开北城门、进入北郊腹地。 不可避免地,他和裘娇娇同乘一车。后者听说他只是卫国的小小伯爵,连官职都没有,本来冷眼相待。 她虽然不曾出语相轻,但那种不屑和冷漠不言自明,甚至毫不掩饰。 不过端方随后就介绍,这是连容生的得意高徒。裘娇娇脸上的冷漠立刻就化掉了一大半。 连容生的金字招牌,果然在哪里都好使。裘娇娇这三十多年都待在拢沙宗,两耳不闻窗外事,眼界也越来越高,但连容生的大名还是如雷贯耳。 千岁藏身木铃铛里,对燕三郎笑道:“这位裘长老果然很单纯。” 单纯地认人只看身份。 等到端方再提起迷藏海国,提起窦芽,裘娇娇才终于动容,居然还挤出一丝微笑:“原来是窦芽的朋友,不错。我听说你们大闹迷藏海国的事迹了。” 端方向燕三郎挤了挤眼:“裘长老是窦芽师叔,平时可宠着她了。” 燕三郎恍然,原来如此。窦芽那样的小姑娘,向来很有长辈缘。再说她自己出身又好,能跟端方搭上话的,也都不是普通人。 少年自谦道:“能逃回来也是运气罢了。” 裘娇娇哼了一声:“迷藏海国尽是一群死灵作怪,还要到人间兴风作浪,其心可诛!你做得很好。” 燕三郎从迷藏海国回来这么久,除了连容生之外,也只有裘娇娇这般褒奖他,忍不住摸了摸鼻子。 千岁在木铃铛里笑得直打跌:“燕小三你做得很好,听到没有哇?”这样居高临下的夸奖也是够了。 不过话由打开就好了,后面谈起来就顺畅许多。 裘娇娇在车上只字未提布吉伦之事。这是家丑,她绝不在小辈面前说起。 寅时末,马车终于停下,回龙坳到了。 燕三郎随众人下车观望,发现这里为群山环抱,回龙坳却是好平坦的一块腹地,有利于藏风聚气。 而回龙坳前方就有大小两条长河,冬季也不结冰,河水照样活泼。 宣国祖祠就修在回龙坳内,祠外好大一片空地,应是特地平整出来,做为祭天和各项仪式之用。 天还没亮,广场就站满了十之六七。 燕三郎一眼看出,其实嘉宾数量不多,毕竟祭天大典办得仓促,各地政要都来不及赶回,邻国也没机会派人过来观礼。 来来去去,都是衣甲鲜明、持戈耽耽的军队。 宣王和摄政王将戍畿部队都布置到这里了,那就是决心要保证祭天大典万无一失,绝不能被敌对势力破坏。 进出人员的身份筛查也非常严格,燕三郎就亲眼见到不少自行前来的外使被拦截在外。好在他是跟着端方和裘娇娇一起来的,拢沙宗在宣国地位非凡,端方出声保他,这才带他和金羽平安通关。 走出数十丈,金羽就对燕三郎道:“少爷,你的选择是对的。” 这话没头没脑,别人听不出原委。燕三郎嗯了一声,暗自摇头。 只看今天这番阵仗,他们想带走玉太妃也太难了。 观礼的位次都已经排好,即有内侍领着端方和燕三郎前往。 排给拢沙宗的位置很靠前,也不被遮挡,可以将广场一览无余。 因为宣王每年都有九日时间要居住于此,因此这里有整整一个宫殿群,错落有致,恢宏壮观。从体量来说,这里和行宫相差无几。 端方长叹一声:“真是风水宝地。”可不止是背山望水那么简单。 他指着前方山岭向裘娇娇道:“看这处地形,恰如五龙聚首,而童渊族的祖祠就建在龙头位置,有‘天下居中’的福气。”再指两条河流,“山龙聚首,水龙嬉戏。这叫双龙戏珠,不止于左右逢源。” 裘娇娇看他一眼:“真那么好?” “真那么好。”答话的是燕三郎。相术是连容生的弱项,也正因如此,少年反而喜欢找这类书籍来仔细研读。 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相术是所谓的玄而又玄,泥沙俱下,真假存疑。 裘娇娇却不轻易买账:“要真那么好,铎国人为什么不把宗祠修在这里?”安涞城原本是铎国的首都吧?他们不精通相学么? 端方笑道:“铎国宗祠的位置也很好,在城西郊。颜枭夺下安涞城之后心存厚道,没把铎国的宗祠刨开,自己占位,而是命人在安涞城附近重新勘察地形,后来就发现了这里。” 他指向正北:“五龙聚首的地形并非天然形成,那里原本有座天生桥,将双龙连在一起,又阻隔了河水。有高人向颜枭建议打断天生桥,将一龙剖为双龙,如此五龙就可以聚首,河水亦可流入山谷,成就洞天福地,荫庇后世子孙。这便是回龙坳的由来了。” “原来如此。”裘娇娇听完了却摇头,“我不信有什么子孙基业。你看哪一个王国宗祠不建于福地?可是哪一个王国也没有万年长青。” 端方和燕三郎互视一眼,都不与她再辩,只道:“时运会变,裘长老说得很对。” 卯时初,礼乐声起。 祭天专用的供桌已从殿内搬出,置于广场正东方向,供桌前方的燔炉也烧起烟火。 年少而文弱的宣王在摄政王搀扶下,先跪拜上天,再跪拜祖宗。 而后,就是献玉帛、献五牲。 宣王开始念祷文了。 燕三郎站在观礼的人群当中,目光却被供桌前那一口大鼎吸引。 黄铜大鼎,鼎身上还有双龙浮雕,哪个部位看起来都十足眼熟。 n 第1057章 紫气东来 我肯定、确定,这鼎一定就是龙夏鼎!”换作千岁斩铁截铁了,“放在这里还挺气派的。” 祷文不过短短二百五六十字,简述宣国的治理乃是奉天守义,有文成武德之功,今日再设龙夏鼎,保千里河山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云云。 准备时间虽短,但今日祭天大典的每一个程序都要严控时间。就连宣王诵念祷文的语速都事先演练过了,要控制在四十息内。 因为,天要亮了。 他诵文期间,头顶上的晴空万里忽然就被不知哪里飘来的云朵覆盖,一层一层。 只有东边,干干净净,一丝不染。 这等异象,也引得人群中起了一点骚动。 宣王念完最后一字,就面向东方,行三跪九叩大礼。 最后一次磕头完毕,东方群山正中的缺口刚好探出今日第一缕阳光,轻柔而坚决地照在广场东边的龙夏鼎上! 所有人都看见了,鼎身当即有紫气氤氲,浓郁得肉眼可见。 “快。”摄政王低声催促。 宣王当即起立,快步上前,将双手贴在了鼎身上。 这是龙夏鼎使用手则中最重要的一步——掌权者以手捧之,沟通天地,大鼎才能生效。 一息过去了。 两息过去了。 鼎身的紫气照旧,未见任何异常。 观礼人群静悄悄,都在屏息以待。 裘娇娇把声音压到极低,问端方:“就是这样么?” 端方耸了耸肩,以示自己不知,但眉头皱了起来。 什么表象也没有,不该是这样吧? 众目睽睽之下,宣王鼻尖冒汗。尽管是寒风凛冽的时节,他后背也是一下就湿了。 为什么不灵,为什么没有迹象? 他原本体弱,这时又感压力倍增,一口腥气从喉间涌上,忍不住就躬身咳了起来。 这儿连官员、外宾、军队在内,可有近万人观礼! 更糟糕的是,紫气东来的时刻也不过就这么区区几息! 颜烈暗自焦急,不顾宣王捂嘴咳嗽,一把抓着他的手按在了铜鼎上,低喝一声:“平心静气!” 宣王哪里忍得住? 不过这么一按之下,鼎身上的紫气忽然一收,化作一条小龙! 它虽由紫气构成,但身体异常凝实,有首有尾有四肢,脑袋上还长了角。 像燕三郎这样目力极好的,甚至能看见龙身上的鳞片也是清晰可见。 这小龙在鼎身上盘旋一圈就扶摇而起,笔直上天。 与此同时,它的体积也是见风就长,初时不过两掌长度,上升至十丈已有小半人高。 等到了半空中,它的体积就长到了惊人的五十丈!(一百六十米) 头角峥嵘、神威凛然。 而后,它就发出一声清脆的龙吟。 观礼的百官和将士,闻声都跪了下去。 紫气化成的长龙在高空中也是游弋一个来回,而后向上冲入云海。 众人只见厚厚的云层里透出紫光,照出了龙形。 但这紫光随即就消失了。 站在龙夏鼎边上的司祝一直捏着两手冷汗,这时才气贯丹田,沉声喝道: “礼毕!” 紫气升天,龙夏生效,祭天大典也就结束了。 内侍赶紧上前,扶着宣王回返。 宣王面色苍白,额上还挂着虚汗,却冷冷盯了颜烈一眼,这才转身走了。 他的神情很奇怪,明明祭天成功却不见喜色,反而有些阴郁。 他这王上体弱,不能在空旷之地长久吹风,俟仪式结束后就乘龙辇走了。 摄政王则要留下来,代国君酬谢四方。 祭天大典顺利完成,龙夏鼎也归祠生效,颜烈显然是如释重负,连笑容都透出了真诚。 千岁见他与外宾谈笑风生,遂低声问燕三郎:“方才,你看清怎么回事没?” 少年点了点头:“手指。” 颜烈抓着宣王的手掌去捧鼎,自己的手指也不可避免地触到了鼎身。 燕三郎推测,紫气神龙因此而出。 他清楚记得,摸鼎的一定得是国家的最高掌权者。 而在眼下的宣国,这个角色的真正扮演者不是宣王,而是摄政王! 因此,真正与龙夏鼎产生了共鸣的人,是颜烈。 他声音再低,端方和裘娇娇也听清了,端方低低一笑:“英雄所见略同。” 颜烈所为,同样瞒不过他的眼睛。 这时他们已经随众人走向摄政王,向他提起祝贺。 颜烈笑纳之,对端方和裘娇娇格外热情,一反前几天还对这两人避而不见的态度。 而对上燕三郎,他就冷淡多了,似乎想了想才道:“哦,清乐伯也来了。” 就这么一句,而后应酬别人去了。 他不在意燕三郎,少年也不在意他,与端方等往回便走。 这里人头济济,他也看不见玉太妃是否到场。方才他和金羽扫视全场,都没看见她的身影。 纵使没想着今天就行动,燕三郎也有点儿失望。 众人还未登上马车,边上忽然踱出一人,官服外头还罩着一袭白狐皮大氅。 人未到,笑声先至:“这位莫不是端方端先生?” 燕三郎一看,居然是端木景来了。 端方闻声站定,微笑道:“吉利大夫认得我?” “怎么不认得,咱姓里都有个端字,亲近得很哪。端先生是韵秀峰副峰长,拢沙宗真正的后起之秀,咱如雷贯耳。”端木景说罢转向裘娇娇,笑得见牙不见眼,“这位是?” 她仰了仰下巴:“知事堂,裘娇娇。” 端方介绍道:“知事堂在宗内掌管弟子各项学识考核,与龙牙书院相类。” 端木景听懂了,一下子肃然起敬:“原来是裘长老!” 裘娇娇也就笑笑不说话。 她听端方说过吉利大夫其人,对于这种捐出来的官儿,她是极不屑的。 和先前对待燕三郎一样,她的鄙夷同样不加掩饰。不过端木景脸上还是一团和气,看不出半点不悦:“幸会,幸会!” 燕三郎看在眼里,心头一动。这位吉利大夫若非城府太深,就是脾气太好。 又或者二者兼有之。 而后他就看见端木景转向自己:“这位是……燕公子?” 燕三郎都有些诧异:“你认得我?” 第1058章 呵护备至 “哎,前日吉利商会的发卖会,燕公子也来捧场了。还在我这里拍走一部《杜氏巧楔》。”端木景笑眯眯道,“您在交割时留过姓名,可还记得?” 燕三郎不由得赞了一声:“会长真是好记性。” 那本《杜氏巧楔》卖得不便宜,但放在同场其他拍品面前又不算什么,充其量一本玩具制造说明书。那场发卖至少成交了二十多件宝贝,端木景却还记得他这个无足轻重的买家。 魔鬼藏身细节,这位吉利商会的会长能把生意做到那么大,真不能说全是以权谋私来着。 “哎,这也快到晌午了,您三位赏我几分薄面,去伊芙楼用顿便饭如何?”端木景发出邀请。 裘娇娇看了看天色,太阳才升起没多久,这胖老头儿就说“快到晌午”? 她正要拒绝,端方却道:“听说伊芙楼是安涞城的金牌老字号了,我们来了这么久,还未去那里试过。” “那是一定要去的。”端木景热情洋溢,“不到伊芙楼,枉费安涞行。” 燕三郎目光微转,忽然也笑了:“好极,我中午原本也要去一趟伊芙楼。” “哦?那再好不过。”端木景拊掌,“一起去,一起去罢!” 因此一行人驱车返回安涞城,直奔伊芙楼而去。 返程走得慢,端木景有意与三人套近乎。他说话有时夸张,有时逗趣,但绝不令人讨厌,并且各人都能照顾到,连燕三郎都未被冷落。 这人又胜在见识广博,天南地北的话题都能搭得上。裘娇娇原本是看他不起的,但跟他同车走完这一程之后,给他的脸色居然和缓不少。 到达安涞城已经日上三竿,金羽陪着燕三郎再去逛了逛主街,就到饭点儿了。 伊芙楼位于闹市区的最中心,在这寸土寸金的地方独占一栋,上下两层。下层堂食,上层包厢,这跟其他酒楼并没甚不同。 端木景已经订好包厢,恰巧在走上楼梯第一间。 端方和裘娇娇也到位了。因为要等千岁现身,燕三郎反而是最晚到的一个。这里包厢隔音最好,怎奈他耳力过分灵敏,沿着二楼走廊踱向包厢时,就听见里面传来模糊断续的议论: “天牢……放心……”这是端木景的声音。 而后,裘娇娇长长叹了口气。 他低声问千岁:“听明白了么?” 红衣女郎摇头:“我修为大不如前了。”神念感知也跟着缩水。 他们走到包厢门口,还未掀起珠帘,对面走来一个少年,对燕三郎道:“清乐伯,这边请。” 燕三郎认出,这是颜焘身边的侍从。 端木景听见门口动静,走了过来:“燕公子,怎么不进来?” 他掀开珠帘,和侍从打了个照面,不由得一怔:“咦,这是?” 燕三郎耸了耸肩:“我说过了,中午在伊芙楼有约。柱国请饭,我过会再来找你们,失礼了。” 端木景摆手:“哪里哪里,既是柱国有请,燕公子先去罢。我们等你便是。” 燕三郎一笑,回头对侍从道:“带路。” 颜焘选取的包厢靠在角落,比较安静。 他已经自斟一杯,见两人联袂而来,即笑道:“请坐。” 燕三郎看得分明,这人目光扫到千岁身上,立刻就是大亮。 颜焘向侍从打了个响指:“给两位满上。” 燕三郎刚坐下就闻见他杯中的酒香,那至少是三十年的陈酿,浓而不烈。 颜焘也向燕三郎和千岁道:“此酒名为‘悠云香’,是宣国第一名泉悠云泉所酿,从前我们童渊族人出征之前,都要打这样一壶酒随身带着。若不幸阵亡,酒壶是要和遗体一起下葬的。” 颜焘洪声笑道:“来,尝一尝!” 少年还未回话,千岁已经将他面前那杯酒取来,一饮而尽:“外子养病不能饮酒,我替他喝了。” 纤手与面庞素白如羊脂玉,樱唇与指甲却嫣红如血。这要是放在外头,美人饮酒不知要看呆多少人。 颜焘连连摆手:“男子汉哪会计较这么多?我军中的汉子,就算重伤在身也不曾放下酒壶。” 他比了个手势,侍从又取一满杯酒水,放在燕三郎面前。 这就是刻意刁难了。 千岁柳眉竖起,娇靥上微现寒气:“病与伤不同,柱国竟不知么?” 颜焘哈哈一声:“令夫人对清乐伯真是爱护备至啊。罢了罢了,清乐伯就听夫人的话,以茶代酒罢。” 燕时初在场,这位千夫人就全力回护夫君,对待他与望江楼时判若两人。颜焘又是恼气,又有几分羡妒。 这厮是说她管得太宽?千岁不悦,但燕三郎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她始终对我小心爱护,焦虑太过,其实喝上一点儿也无伤大雅。” 说罢,他将一满杯美酒不急不徐饮光,而后悠悠吐了口气:“果然是好酒。” 千岁瞪他一眼,颜焘却拊掌道:“妙极。”而后再举杯,“这一杯,算是给贤伉俪接风洗尘。摄政王要我为两位向导,但我一直忙于政务,怠慢了两位,特此赔罪。” 燕三郎也不计较,依旧干杯。 边上的侍从立刻上前斟酒,不过颜焘还未碰着杯子,千岁已笑道:“别人赔罪,都要自罚三杯的。” 她见燕三郎面色如常,也知道这悠云香的后劲儿虽大,可是区区几杯还奈何不了小三。但见颜焘这样摆明了阵仗欺负他,阿修罗心底就是不爽。 颜焘一怔,道了声“是极”,很干脆给自己又罚两杯。他修为深厚,一直都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反观眼前燕时初双颊微微晕红,也不由暗笑这小子又年轻又有病,酒量太差。 “两位打算在安涞城游玩多久?”他捻着杯子,“我也好做个向导计划。” 对方的试探来了,摆明了黄鼠狼给鸡拜年,燕三郎怎么会让他掇上:“我们随歇随走,不设时限,最短三四日、最多半月有余就会离开。” “三四日?这也太短了。”颜焘转了个话题,“对了,你怎会识得端木景?” 第1059章 突发意外 他知道端木景的包厢就在前面,也知道燕三郎从那儿过来。 燕三郎也没必要瞒他:“方才北郊观祭天大典,吉利大夫邀我们同行。” “北郊?”颜焘一拍巴掌,“哎呀,我怎么忘了给你们发柬。” “无妨。”千岁以手托腮,笑眯眯道,“端方邀我们同行了。” 是了,拢沙宗的人还坐在端木景的包厢里。颜焘皮笑肉不笑:“清乐伯年纪轻轻,交游广阔啊。” 他记得,燕时初和梁国的风将军还有往来。这也是燕时初刚抵安涞时,他没有下手的原因。 燕三郎也只回一句:“运气使然。” 他看出,颜焘有些怀疑了,这不是好事。 “卫国在首铜山以南,拢沙宗却在梁国以东,相隔数千里不止,我又听说端方这几年才在拢沙宗崭露头角。”颜焘果然问他,“你二位怎会和他有交集?” 千岁侧了侧头:“柱国好感兴趣呢?” “职责使然。”颜焘套用一句。 燕三郎现在还不想和他直接撕破脸:“我原是梁人,从前经过拢沙宗地界,恰好和他办同一件案子,算是不打不相识。” “梁人?”颜焘奇道,“却在卫国受爵?” “是啊。”燕三郎感叹,“彼时梁国内乱,我们南下避战,辗转多年才走到了卫国。” 颜焘抚了抚下巴:“那么你和端方相识时,年纪也很小。” “不错。”燕三郎不动声色,“那一年,端方常随韵秀峰梅晶峰长行走四方,是她最青睐的弟子。”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我也意外,没料到在宣国境内还能遇见拢沙宗人。” “宣国和拢沙宗有些渊源。”颜焘轻描淡写说了一句,而后念了一串地名再问他,“安涞这些胜景,你们都去过没?” 燕三郎看了千岁一眼,摇头。 “那敢情好。”颜焘兴致来了,“明儿就从笔架山开始玩起,那山中奇峰怪石林立,是游玩安涞的必去之地。我明儿一早去接你们……” 这家伙自己黏上来了,还要自作主张带他们去玩耍?千岁也不是什么单纯的小姑娘,关于如何在深山里面优雅地杀人藏尸,她随随便便就能想出几十种法子。就算颜焘没想弄死燕小三,对她估计不怀什么好意。 不过颜焘后话未尽,外头就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酒楼走廊的木头被踩得喀吱作响。 这个角落的包厢只有一个,对方是冲着他们来的。 颜焘显然也知道这一点,说话就顿了顿。 果然他的侍卫出现在门口,低头行礼:“报,军中有急务!” 急务,这时候么? 颜焘皱了皱眉,但知道手下不会无端来扰他,于是道:“进来吧。” 这会儿虽未到数九寒冬,但户外也是飘雪时节了,很冷。这侍卫却额上冒汗,喘息未定,显然是一路疾奔过来的。 这急务看来当真很急。 他凑在颜焘耳边,快速低语两句。 颜焘手里捏着的酒杯顿时放下了,脸色一下变得凝重:“消息属实?” “属实!” 柱国腾地一下站起,对燕三郎两人道:“军中突发要务,我这就要赶回去。两位慢慢吃,回头我再来做东道主。” 燕三郎颌首:“柱国请自便。”不须他使什么手段,颜焘就提前离开,这样最好不过。 颜焘看了千岁一眼,有些遗憾,而后大步离去。 两人都能听见他踩动楼梯的声音,又快又急。 他一走,其他人也跟着撤离,这包厢里只剩下燕三郎两人。 千岁端起酒杯晃了晃:“希望他先结过账了,否则我就把这一单挂在柱国府上。” 燕三郎给她夹了一片瓦块鱼:“你听清了吧?” “嗯哼,有好玩儿的了。”这么近,她能听不见么?“还记得前两天领军出征的铁将军?” “铁赫?”燕三郎当然记得,宣王和摄政王还亲自给他送行呢,“怎么了?” “行至摩天谷,突遭暗杀。”千岁吃掉了鱼块,嗯,酸甜正好。 燕三郎动容:“铁赫死了?” “一剑穿心,死得干脆利落,是跟他多年的亲兵下的手。”千岁接着道,“对了,铁赫好像就是我们遇见过的铁师宁之子。” 铁太傅的儿子死了?燕三郎沉吟,下意识伸手取酒。只是指尖都还没碰到酒杯,千岁就抢先一步夺了过去,仰脖就干了:“小孩子家家,喝什么酒?” 喝两口就心疾发作,他有那么娇贵?燕三郎看了看桌上的美酒,有些遗憾:“我们从首铜山一路走来,都能发现宣国的内忧不断,只是安涞城作为宣国首都,表面上歌舞升平、一派和气罢了。现在看来,大乱将至。” “说不定于我们反而有利。”千岁不以为意,“宣王宫若是天天按步就班,我们还没机会哩。” “不好说。”燕三郎向来谨慎,“要是局势紧张引起全城戒严,甚至封闭城门,也不利于我们撤逃。” 坐在这里也没多大意思,燕三郎和千岁站起,往端木景那方向走去。 这里的包厢都没有门,只用珠帘隔开房间与廊道,以便采光与通风。燕三郎拐过回廊,忽然停住了脚步。 不须他提醒,千岁也听见了骂声。 这处回廊是个“几”字形,他们站在这里就能看见对面包厢里的情景。 那并不是端木景给三人洗尘接风的那一间,里面坐着的客人有七八名,从衣着来看也是非富即贵。却有一名女子跪趴在地,瑟瑟发抖。 在座一人抓起酒杯摔出,刚好砸中她额头。“啷”地一声,酒杯碎了,女子也被砸得额破血流。 可她伏于地上,擦都不敢伸手去擦,鲜血就一点一点滴在地上。 “废物!”这人怒斥,“连酒都斟不好,要你何用!” 燕三郎看他袖口,果然有一滩酒渍,想来是侍女斟酒时失手。 侍女颤声道:“求主人恕罪!” 在座一名贵妇掩嘴笑道:“这位可是瑶公主呢,自幼就被奚国国君捧在手心。从前只有别人侍候她,哪有她侍候别人的份儿?江大人您敢这样使唤公主,小心老国君夜里来找你说道说道。” 第1060章 假的? “现在哪还有奚王,哪有瑶公主?”那位江大人嗤笑一声。侍女就跪伏在他脚边,他顺便踢了一脚才问,“说,你是谁?” 那女子忍痛,叫都不敢叫唤一声:“贱奴是瑶姬。” 另有一人问:“这公主的滋味,比起普通侍女如何?” “女人么,还不都是一码事?”江大人漫不在乎,“买来才用十天,也不过如此。你要是看中,我让她伺候你两晚上如何?” 这人喜道:“那敢情好。” 江大人又踢了瑶姬一脚,正要催她过去,忽然有个声音插了进来:“哟,江大人!” 众人一抬头,望见端木景不知何时站在门口。 端木景环顾包厢,笑吟吟道:“还有武大人、贺大人。喔,这不是连夫人么?” 他语气和神情都很惊喜。 江大人站了起来:“端木大夫怎么来了?” 边上那位贺大人提醒他:“错了错了,端木大人献宝有功,又升官儿了。” 众人皆笑。 隔得这么远,燕三郎都能听出笑声里的不屑。 专靠捐财进宝升官,哪怕是条捷径,也被这些童渊人看不起。 端木景似无所觉,仍然满面笑容。他像是刚看见地上跪着的侍女,不由得道:“咦,这是怎么了?” “贱奴笨手笨脚,侍候酒宴都不会。”江大人说到这里看向端木景,“咦,对了,端木大人也是奚人,从前可曾见过这个贱奴?把她卖给我的人牙子吹得天花乱坠,说她是奚国的瑶公主。也没觉出有什么不同,却比普通侍女更笨拙。” “瑶公主啊?”端木景就是奚人,这群童渊族的官员在他面前欺侮奚国王室,他却面不改色对侍女道:“抬起头来。” 瑶姬果然依言仰首。 隔着珠帘,燕三郎看不清她面貌,只知皮肤白晰,身材细瘦。千岁则很干脆在他耳边道:“中等之资。” 端木景甚至还认真想了想,“奚王宫的确曾有个瑶公主,不过奚国覆灭时她才四岁。这都过去了二十二年,人的面貌会变的嘛。” 众人失望:“原来端木大人也认不出来。” 端木景问这侍女:“几岁了?” “二、二十七。” “从年龄上看,差不多。”端木景把手笼在袖子里,“当年我给奚王宫做买办,见过瑶公主两面,杏眼红唇,不折不扣是个小美人;江大人,你这个侍女最多当得个清秀,离绝色美人可还远了些。” 江大人不悦:“端木大人也说人都会变,小美人长大成这样子也不奇怪嘛。” 端木景笑道:“你们道瑶公主这称谓怎么来的?她左臂上有个胎记,色泽红润如莲花,当年的奚太后称她是瑶池仙葩,因此得了这个好听的名号。” 左臂?江大人神色一动,但想不起瑶姬身上有没有胎记了,于是对她道:“捋起左边袖子。” 瑶姬看了端木景一眼,失了血色的嘴唇动了动,但没说话,只是乖乖捋袖。 从燕三郎这角度,看不清她臂上情况。不过众人都是长长吁了一声,因此答案不难猜出。 江大人顿时有些失望,大庭广众底下脸面又挂不住,不由得气道:“那人牙子敢骗我,真是该死!” 端木景还在打量瑶姬:“你这个侍女一看就是生产过的,气血亏虚,到现在都没有恢复过来。” 江大人一窒,脸色又黑三分:“你生过孩子?” 瑶姬头都不敢抬起来。 “问你话呢!” 瑶姬只得道:“生过两个。” 那位连夫人也在一边帮腔:“快三十的女人,没生过孩子的有几个?” 端木景同情道:“江大人,你花了多少钱买下这侍女?” 江大人满脸黑气:“四百两银子!” 他就是看上奚国瑶公主的名头图个鲜,没想到买到假货不说,还是个二手、三手货! 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看向瑶姬,眼里全是怒火,后者吓得簌簌发抖。 端木景轻咳一声:“打坏了可就不好退了。江大人您这笔买卖才做了十天,人牙子瞒报又造假,可以退钱的。” 江大人想想也是这个理儿,脸上的怒气就缓了下来。四百两可不是个小数目,在安涞城可以买个好铺面了。 端木景又道:“这是个假货还好,先王曾经下令,各级官员不得私纳前奚宗室子女。江大人,她若真是瑶公主,你可就违令了。” 江大人捋了捋胡子,打了个哈哈:“也是。” 不独是他,在座的都知道,但先王是二十多年前颁下这道命令,时间久远。当时颜枭刚刚吞并奚国,一口气颁了二十余道法令,这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条。 奚国与铎国不同,并没有顽抗到底,是以颜枭特颁此令,以示对奚人的宽厚。可惜这命令流于纸面,颜枭自己都不在乎,童渊族上下也没有认真执行过。 私底下谁都不在乎这条法令,却不能拿到台面上来公开藐视。 端木景笑道:“江大人在哪个牙行买的?” “四季牙行。” 端木景哦了一声:“我跟四季牙行很熟,他们不敢诓我。江大人若嫌麻烦,我帮你把这事儿办了就好。” 江大人沉吟一下,才摆手:“心领了,这点儿小事就不劳烦端木大人了。” 端木景笑了笑,也不坚持,举杯去敬在座贵人。 敬完一圈,他也就串好了门儿,往回走了,这过程中都不多看地上的侍女一眼。 “擦好脸,起来侍候。”或许是想到可以退货,江大人对待瑶姬的声气和缓了少许。 燕三郎从他包厢门口缓缓走过,听见里面贺大人道:“这端木景献龙夏鼎有大功,一下升作金部员外郎,啧啧,今后要另眼相看了。” 原本端木景捐官只得了吉利大夫这么个不起眼的职位,现在连跳好几级,捞着一个肥缺。 江大人不语。 连夫人轻咳道:“员外郎罢了,又不是郎中。江大人,令公子必定会有更好去处。” 江大人嗯了一声,灌了口酒,脸上仍有不愉之色:“承你吉言。” 第1061章 事件发酵 燕三郎听到这里就明白了,原来这位江大人的儿子论资排辈可以晋为金部员外郎,哪知端木景献鼎有功,直接被空降到那个位置上去了。 他抢了别人的坑。 连夫人又道:“我听闻端木景在奚人当中的风评也不好,暗地里都骂他是叛贼。” 江大人冷笑:“这种人两面三刀,最后就是两边都不讨好。” 后面他们还议论了什么,燕三郎和千岁走远,听不见也不在乎。 他们回到端木景的包厢。 端方和裘娇娇仍然在座,见到燕三郎就笑道:“柱国那一关过了?” “算是吧。”燕三郎转了转脖子,“柱国正在问你我如何相识,就接了一条重要军情,急匆匆离开了。”这人真是敏锐,不知从哪里看出颜焘和他不对付。 “柱国也是日理万机。”端木景感慨一声,而后举杯向燕三郎敬酒。 当然,病号燕三郎可以喝回软饮料了。 碍于千岁的时限问题,燕三郎在午时结束前就提前离场了,留下那三人继续把酒。 他们沿梯走下,金羽立刻从一楼的厅桌边站起,护去他身后。 …… 回去的路上同样风平浪静,什么事儿也未发生。 回到明月楼,千岁才问燕三郎:“看你心事重重,有甚不对?” 少年按了按额角:“祭天大典太顺利了。” “的确是波澜不生。”千岁同意,“反叛的铎人和奚人是死了么,这样好的机会都轻轻放过?” 这次祭天大典对于宣国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叛党要是能抓住机会扰乱甚至打断于它,对民心、对士气,都会是一个沉重打击。 战略意义大于实际。 是以颜烈在那里严防死守,军队都快武装到牙齿。 若燕三郎与之易地而处,即便北郊守卫森严,无论如何也要试一把。 可是这一次祭天大典从头至尾,没有任何意外发生。 “叛党都出手对付铁赫了,显然要和宣国抗战到底,不会中途变卦,也变不了卦。”毕竟西边都已经“立国”了。少年沉沉道,“变局快来了,像深潭底下的暗流。” 他虽然看不出危机会从哪里爆发,却能依稀感受它的阴影正在悄无声息地笼罩整个安涞城。 就连他们这些外人都有感觉,身在局中的宣王和摄政王会不知道么? “对了。”午时过完,千岁又附回木铃铛里,“你看,那个瑶姬是不是瑶公主本人?” “不清楚。”燕三郎一翻掌,手心里趴着一只肥硕的蜘蛛,“回去听一听。”方才他将诡面巢子蛛放在端木景身上了。 上回那只在望江楼就已经回收。这东西虽然隐蔽,但并非十成保险,燕三郎在迷藏国就吃过一次亏。 “你知道么?”千岁悠悠道,“十分的美人,也有七分靠养。” 美人是养出来的,容貌、气质、谈吐、格调,无不需要雕琢。“颠沛流离、不被善待,就算原先是美人,也会过早耗尽芳华,人老珠黄。” “哦。”燕三郎并不关心这个。男人嘛,又不在意异性是怎么保养的。 他的重点是吉利商会的大会长:“端木景当官当到奚人在廷的最高职位了,又是家财万贯,也还是被童渊人看不起。” “端木景这个人城府很深,那姓江的当面羞辱他,他都不当回事儿,才得了一个善逢迎的名声。”千岁知道,正常人都有脾气、有情绪。面对别人的恶意还能主动笑脸相迎,也非常人能及。 …… 铁赫遇刺,朝野震动,事件随着时间推移快速发酵。 当天下午,宣王就召集廷议,内容有二:首先派出大将楼明诠替补铁赫位置,继续领军西征讨逆。 其次,将涉事人物带回,严加审理。 兹事体大,宣王也很激动,病情发作两次,不得不中途退场,由摄政王继续主持廷议。 等颜焘从安涞城郊回来,已经是第二天午后了。 他马不停蹄去见兄长。 颜烈彻夜未眠,看起来精神却还健旺。颜焘见到兄长即问:“人带回来了?” “铁赫和凶手的遗体都带回来了。”颜烈亲自去看过尸首,“情况基本与情报无误。傍晚大军扎营时,亲兵钱德旺给铁赫脱甲,趁机刺中后心,快准狠,一剑毙命。” “剑尖还涂了剧毒,以防万一。”他指了指案上的短剑,“一击得手后,亲兵也用此剑自刎。旁人夺剑,但十余息后他就毒发身亡。” 人死了,也就问不出情报。 颜焘走上前,拣起短剑细看两眼:“好剑。”剑尖明如秋水,寒光可鉴人。 抬手往椅上一切,他还未用出真力,扶手就掉了,“难怪铁赫的护身罡气没防住它。” “钱德旺的情报呢?” “童渊人,今年二十五岁,家中只余双亲,寒武院出身,被铁赫提到身边七年,办事一直认真尽责。”颜焘今日外出,就是调查凶手的家底去了,“他是安涞城西郊朱阑镇人,还未成家,我今日特地走了一趟朱阑镇,找到钱德旺的父母。” “你没把他们带回?” 颜焘摇头。他一口气说到这里,喝了点水润嗓才接着道:“钱德旺家人说,他十岁那年就死了。” 这消息就太意外了,颜烈目光凝注:“冒名顶替?” “他被寒武院录取,不过没能去报到。那年夏天,他们乡里的小河突发大水,他正好游泳,于是——”颜焘耸了耸肩,“三天后乡人才在下游找到他的尸首。” “这件事,左邻右舍都可以给他家作证。” “钱德旺既然死了,那么他在寒武院的名额空缺是谁补上了?”颜烈负手走了两步,“又是谁收进去的?” “我搜查寒武院的记录,钱旺德在院三年表现良好,脾气也好,办事又细心,这才被铁赫相中,收去身边。”颜焘接着道,“寒武院新生报到,必由家人带领。彼时他带来的凭证齐全,核验无误就收入院中。” “连父母都假冒,很好。”颜烈眼里全是冰冷,“经办人呢?” 第1062章 祸根 “经办人是巴凌,九年前就病亡了。” 钱德旺本尊早就死了,有人利用这个空出来的名额做手脚,送了个年龄相仿的少年进入寒武院。童渊族会定期挑选本族性格温和、体格出众的寒门子弟送入寒武院,习兵法、拳脚、礼仪,后送去官员与将领身边,担任亲兵。 从寒武院出去的子弟多半都去往政要身边,因此对其收录审核一直都很严格。 可是铁赫遇刺说明,再严格的标准都被人钻出了漏洞。 颜烈不假思索:“传令,彻查寒武院!从今往前翻十七年,所有出自寒武院之人都要筛查背景!我倒要看看,还有多少冒牌货躲在暗处!” 颜焘应了一声,才迟疑道:“哥,你觉得是铎人下手?” “不好说。”颜烈也思考了大半天,“奚人怯懦,但打不好仗不代表阴不了人。当然铎人的嫌疑最大,西边的伪铎国排场不小,这些天还接连颁布不少政令,连税法都有,俨然自立为国。” “铁赫遇害,这一场策划最可能跟你追查的铎人组织有关。”他转头看向颜焘,“有进展么?” “刚刚追到几个目标,奸细必为其中之一。”颜焘森然道,“我会分别发布假消息,看它能不能被递到头目那里去。” “要快。”颜烈眉头深锁,“铁家不会善罢甘休,铁太傅今日在王廷上言辞激烈,要我拎出凶手,还他们一个公道。” 颜焘应了声是,见兄长在屋里来回踱步,眉头不展,不由得道:“哥哥放心,网已布好,就等着鱼儿进去。若能拿下这人,追查到头目,那么铁赫案就有交代,我们也去一个心腹大患。” “这人潜在安涞城,甚至可能潜在百官之中,已经多次向铎人传递情报。南边和西边的军情,至少有两回因此泄露,铎人都先我们一步。” “我知道。廷里的铎人官员,我已经派人盯紧。”颜烈负手,停下脚步,“若能拔掉安涞城中这颗钉子,阻截军机外泄,西边的祸患就不足为惧。” “其实我还担心一事——” 颜焘等了等,见颜烈欲言又止,忍不住问:“怎么?” “他们为何选在这时暗杀铁赫?” “铁将军带兵讨逆,西边那伙乌合之众哪里是我们的对手?不暗杀,对方怎会有胜率?”颜焘觉得理所当然,“哥哥,这还有什么好推敲?” “铁赫挂帅西征是我临时调派,铎人事先并不知情,却能马上杀击铁赫,这就说明他们许久之前就已经潜伏王廷,人手眼线众多。”颜烈缓缓道,“计划做得这样长远,十几年前就已经埋线。” “可是铁赫一死,我们必定会提高警惕、清理寒武院,他们埋下的许多暗钉还未来得及发挥效用,就会被拔除。”颜烈长长吐出一口气,“他们苦心孤诣安排至今,为什么要为一个铁赫全部曝露?” “这个?”颜焘抓了抓后脑勺,“或许一时失策?” 颜烈看他一眼。 颜焘也知道这理由太过牵强:“哥,那到底为什么?” “若不是他们内部出了乱子,就是另有计划,这些原先布下的棋子已经用不上了。”颜烈冷冷道,“我们都希望是前者,但恐怕没有这么好的运气。所以你的动作一定要快,拖不得了!” “是!”颜焘肃容,态度比方才更加认真。 他转身要走,但动作顿了顿,显得一点犹豫。 “怎么?”颜烈捕捉到这个细节,“想起什么了?” “没什么。” “说!”做了三十年兄弟,他还不清楚这个弟弟么。 “小事而已。”颜焘抿了抿唇,“还记得卫国的清乐伯么?他和拢沙宗的端方走得很近,又自称是梁人,和端方是幼时的相识。” 提起燕时初,颜烈原也不太在意。最近事务太多,他哪里顾得上一个小小的卫人? 哦不对,“他是梁人?端方对他的态度呢?” “很亲热,很熟稔,说是不打不相识。”颜焘低声道,“哥,这个燕时初还认得梁国的风立晚。” “风立晚已经抵达西风马场了,正在选马,很快就会离宣返梁。”颜烈揉了揉眉心,“她不是问题,拢沙宗才是。” “前晚我去千想苑,遇见燕时初和拢沙宗的端方同桌,谈笑风生。”颜焘顿了一顿,“今午,他又在伊芙楼和端方、裘娇娇、端木景用饭。” 他记挂的佳人也在侧,巧笑嫣然。 颜烈嗯了一声:“这位清乐伯还真是交游广阔,跟拢沙宗都有交情。” “端方找我给布吉伦求情,顺便问起龙牙书院山长的空缺。” “你说反了。”颜烈指正他,“拢沙宗最关心山长之职,给布家求情不过是顺便。”拢沙宗那点算计,他看得明明白白。 “他们还想染指山长之位?”颜焘冷笑,“想得倒美。” 颜烈却没有接腔。 颜焘等了好一会儿,终觉不对:“哥,你不会想再找个外人来当山长吧?在王廷里,拢沙宗那帮老东西成天吆五喝六!” 拢沙宗在宣王廷扎根很深,含众多老臣在内,有不少是国之栋梁。颜枭立国之后也不敢除之,彼时宣国初立,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际。这二十年来,童渊人也一直没找到机会。 现在如果还让拢沙宗人当龙牙书院的山长,那之前他们费恁大力气把布库拉下马做什么? “再说罢。”颜烈眉心的结始终没打开,“眼下最要紧,是镇压西边的叛局。铎人这一次行事方法与从前大不同,竟想勾结拢沙宗。你抓捕的那个奸细,他的上家能在铎人和拢沙宗之间斡旋,务必除之,免生后患。至于拢沙宗——” 他顿了顿,下了个结论:“安抚为主。” “我们一直推断,铎人暗中与拢沙宗取得联系。”颜焘迟疑,“清乐伯这小子,会不会牵涉其中?” “他是外人。”颜烈却不这么看,“外人在安涞城想暗中活动,难度太大。再说,铎人的奸细头子是十几年前就潜伏进来,那时他才多大?” 第1063章 海神使和龙神使 颜焘没话说了。 “我知道你厌恶他,想弄掉他。不过眼下不是想这档子事的时候,你要集中心神抓人。”颜烈拍了拍弟弟的肩膀,“等这些麻烦过完,你想做什么我都不会拦着。” “知道了。”茶水已凉,颜焘端起来喝了一口,“我这就去办。” ¥¥¥¥¥ 燕三郎这两天却过得清闲,该应酬都应酬完了,颜焘也被铁赫事件占去了绝大部分精力,没空来找他麻烦。 此时他从端木景的藏书楼里借书归来,就坐在窗边的软榻上。千岁的午间放风时间已经结束,又附回猫身。 和端木景结识后,他就趁机提出要求,要借阅藏书楼馆藏书籍。这种要求搁在端木景那里都不是事儿,他胖手一挥,从此燕三郎就可以自由出入藏书楼了。 不过端木景也告诉他,有时藏书楼迎接贵人,那就会暂时谢客。 “贵人”是谁,曾经遁入过藏书楼的燕三郎心知肚明。看来玉太妃有时也会去那里看书,打发时间解解闷。 猫儿打了个呵欠。 即便是没什么表情的猫脸,燕三郎也能看出千岁的不开心。 “这么宝贵的午间时间,为什么要浪费在藏书楼里!”太没劲了,看来看去没看见什么好书,都是无聊的旧史,那些历史甚至能追溯到铎国建国之前的两、三个国家,都是陈年老账,除了燕小三这种小学究,谁会去翻它? 端木景这人真无趣,连好看的话本子都没藏几本。 “我是不是陪你逛过三次街了?”少年拍拍猫脑袋,“三换一,公平起见?” 这样算起来,好像还是她占了便宜嘛。 行叭,猫儿合眼,她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大不了睡上一下午,她好找周公下下棋。 燕三郎随手又翻开一本书,积年的灰尘扬起,激得趴在他腿上的白猫狠狠打了两个喷嚏。 “哇,这书都快烂了!” 他挠了挠猫脖子。 白猫发出几声呼噜,才接着问:“这些书都多少年没人看过了。你借它们干嘛?” “识字的人毕竟少。”少年小心翼翼翻页,一边回答她的问题,“这片土地的历史载于其中,看看也无妨。” “你看看卫国、靖国历史也就罢了。咱在宣国又不长待,今趟过后说不定再也不来,看人家历史干嘛?”这小子就是找个理由看书呗? 燕三郎笑了笑,视线都沉进书里,不再言语。 没劲儿。白猫盘成一团睡觉了。这回她学乖了,把脑袋埋在肚皮下,以防上方书灰又掉进鼻子里。 这个下午就安详地过完了。燕三郎每次看书,都会发现膝盖上的白猫换了个姿势,睡得四仰八叉。 这睡姿,他忍不住挠了挠猫儿的朝天肚皮。 它晃动一下前爪,翻了个半身,继续睡觉。 太阳还没下山,金羽和傅小义返回明月楼找他了。 燕三郎一拂手,屋门就自动开了,这两人进门就喊: “少爷!” “嘘!”燕三郎竖指在唇前,做了个噤声手势,再指了指白猫。 猫耳朵动了两下,白猫换了个姿势,把脑袋埋进少年腿缝里,一只前爪一条后腿耷拉下来悬空,但就是没醒。 那两人缩了缩脑袋,声音压得很低:“我们刚从龙牙山回来。” “有消息?”龙牙山离安涞城有些距离,驾车来回得一个白天,这两人前天就去了。燕三郎受得胜王之托,来这里带回玉太妃,但他也没忘了自己追查的另一个目标。 “龙牙山的主山被辟为龙牙书院的院产,为学子耕读之用。整座山上除了龙牙书院之外,只有三个村落,居民合计三百多人,主要给书院干活,自己也种地打柴。此外,山脚下还有一个小城,称作同集城。虽说是城,人数也就和小镇相仿,大概是四百人左右。” 燕三郎点了点头:“问到人了?” “小城和村子都跑遍了,至同集城才有人见过庄南甲,至少听外貌描述很像。”庄南甲上了年纪又发福,生得脸善,又常常笑容满面,这种人很容易被记住。 “这么快?”燕三郎原以为要十天半月才能打听出来。 傅小义接过话头:“同集城居民虽然不多,但客栈酒楼林立。听说那里主要供外客落脚,一般是龙牙书院的学子和家人居住。” 是了,龙牙书院学子众多,那么家长来接送或者探望子女,总得有地方住。久而久之,同集城也就形成了相关产业。 金羽笑道:“我们又估摸着,您所说的庄南甲那人吃住必定不差,因此专找高档的酒楼会馆,果然在一处会馆里打听到消息。” 燕三郎点头:“好。”庄南甲在人间游历四十多年,久在富贵乡里熏陶。人嘛,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庄南甲虽说是幽魂一缕,但借助皮囊同样能养成养尊处优的习惯。 同集城那种小地方,低廉的饭馆酒肆不少,但高档的大概是屈指可数,因此金羽两人很快就能打听出情报。 “店伙计确认,七个月前的确有个胖老头入住最好的房间,锦衣玉食,加上使钱大方,因此他印象深刻。”傅小义说,“老头儿住了十二还是十三天,时间对得上。” 被他们干掉的荆信察说过,最后一次跟庄南甲碰面就是在同集城。 “还有呢?” “老头子经常在酒楼里一睡就是整个白天,到了晚上再出门吃饭遛弯儿。他入住了三五天后,就有人找上门来。”傅小义道,“店伙计回忆,这一行有四、五个,但为首的是个女人,三旬左右,脸皮白净,身段苗条,神态比老头子还雍容,看起来也是富贵中人。” 不须多想,燕三郎就猜出来了:“这是海神使。” 而庄南甲就是龙神使。 这两位神使凑在一起,能有什么好事儿? 果然傅小义接下去就道:“两人关起门来不知说了什么。店伙计原以为这两个是父女或者相好,但他们不到半个时辰就吵了起来,还打坏一张桌子。” 第1064章 庄南甲好赌? 他顿了顿:“不过奇怪的是,声音虽然穿透楼板,但前后就只有几句,然后就没了声息。我和羽哥猜,那两人大概终于记起来要开启结界。” “吵架内容是什么?” “时间隔得太久,伙计记不太清楚,好似海神使说,‘有甚证据?你这是异想天开’!” “庄南甲则道,‘你不肯,莫不是心虚’?他好像还冷笑了两声。” “海神使又讲了两句,好像是‘虚无缥缈’……‘这么宝贵的机会’……”傅小义复述,“再之后就没声音了。” 燕三郎皱眉:“这样没头没脑几句话,听不出什么来。” “是啊。”金羽接口,“我们去他租住过的客房搜了半天,什么也没有。店伙计说,这女子只逗留一天,次日就退房走了。” “也就是说,庄南甲只是来这里跟海神使碰头,商量后续计划。”燕三郎不无失望,“后面的事,我们也知道了,却没有更多关于庄南甲的线索。” 自龙牙山别过,海神使就去安涞城偷走了神庙里的镇庙之宝——石碑,然后南下首铜山,寻找弥留入口,夺取苍吾使者的躯壳,然而最后却被燕三郎使计困于虚空之中。 庄南甲的心眼儿比筛子多,自己不进桃源境,却派了个心腹荆信察过去监视海神使,察看她的进度。 “那也即是说,他们在这里交换过一些消息,庄南甲还提出过建议,结果遭到海神使的激烈反对。”燕三郎细细思忖,再问金羽,“还有什么?” 少爷的心思真是细腻,金羽有些佩服:“哦对了,在这之后,他常去城里的小赌坊赌钱,一晚一晚地赌,天亮才回来。” “赌钱?”燕三郎微怔,“从前在海上和迷藏国见过他赌钱,也不似有瘾。” 作为闻名遐迩的销金窟,迷藏海国当然也有赌坊,那门脸儿就用纯金砖块砌成,据说一共用掉四千多块大金砖,是实实在在的金碧辉煌。可想而知,那里头到处都弥漫着金钱的气息。 庄南甲要是嗜赌,为什么不在迷藏海国泡赌坊?难道是怕输不起? “我特地去店伙计说的那家赌坊问了,的确有这么一回事。”傅小义道,“同集城是小地方,庄南甲那么好宰的肥羊,哦不对,应该说那么大方的客人不多见,无论赌坊还是家住附近的两个老赌鬼,都记得这个人。” “他们说,庄南甲输多赢少,但看银子流水般出去,眉头都不皱一下。”傅小义笑了笑,“我问他前后输了多少钱,赌坊不肯说,但边上的赌鬼敢用自己一条腿打赌,庄南甲至少在那里输掉了七千多两银子。” 当初他听到这个数字,也是情不自禁“咝”了一声,不过眼前的少爷泰然自若,并未像他这样大惊小怪,只是喃喃道:“七千两?” 不愧是少爷,真淡定啊。 海神使离开后,庄南甲又在同集城待了九天或者十天。假设他真地输了七千两,平均下来每天要败掉七百多两银子,也就是每天交出去一套安涞城旺铺的样子。 就算这人果真视金钱如粪土,也不该在乡下小地方这么玩儿吧? “海神使离开以后?”燕三郎低声自语,“她对庄南甲说什么了?” 这两人是在安涞城碰头,然后交换消息的。现在已知庄南甲将石碑和弥留的情报交给了她,而作为交换,海神使又拿出什么情报给庄南甲呢? 这情报一定很重要,否则庄南甲在人间做了半辈子生意人,怎么肯拿弥留的线索来换? 原本蒙头大睡的白猫忽然从他膝盖上抬起脑袋,半眯着眼:“问他们,庄南甲在赌场里玩什么的?” “嗯?” “你问就是了。这也是俩好赌的货,问必知。”千岁白天附于猫身,这事儿仍是她和燕三郎的小秘密,属下们皆不知情,只晓得她受困于木铃铛,白天匿踪、晚上出现。 她的传音只有燕三郎这木铃铛主人才能听见,因此要他代为转问。 燕三郎乖乖照办。 果然如千岁所言,金羽搓了搓手指:“他当然各种赌具都玩,不过玩得最多、输得最凶的都是宫牌。” 傅小义在一边解说道:“宫牌全套共三十二张,每人两张牌,看牌比大小,一把定胜负。” “我知道。”黟城也有赌坊,虽然又小又破不成气候,但那也是家正规赌坊,该有的赌具一应俱全。燕三郎当年曾在赌坊外头讨钱,赢钱的人满面红光走出来,有时会乘兴赏他两个铜板。因此对于这些把式,他也有些了解。 “赌家可跟可不跟。见好就收也就罢了,要是贪心太过,前面连赢十几次也可能在最后一把输个精光。” “正是。”傅小义哧哧笑道,“这博的就是个心跳,我是真见过有人拿着钱扬长出门,下半生吃喝不愁。” 他说起这个就兴高彩烈,燕三郎都能听见他心跳砰砰加快。 这小子果然也好这个。 “若没有这种例子鼓励,你们怎会去赌坊里面撒钱?”燕三郎指尖在桌上敲了敲,“说正事。” “哦。”傅小义摸了摸鼻子,赶紧收心,“庄南甲就是打宫牌,十次里面至少有一、两次会跟到底,再加上他的牌技又臭,看不出庄家作局套他,所以才输得凶。” 燕三郎目光微闪:“他这么有钱,在乡下地方显眼得像秃子脑门儿上的跳蚤。就没人打他的主意?” “有啊,怎么没有?”金羽抱臂在一边道,“那老赌鬼说,庄南甲头一次进赌坊,回去时后头就有人尾行。结果第二天庄南甲又来了,尾行的人却消失了,没再露面。这样反复两次,别人都知道这厮有古怪、惹不起,不敢再对他下黑手,只敢在赌桌上赢他钱。” “你们呢?”燕三郎忽然道,“输了还是赢了?” “当然是……”傅小义脱口而出,后面就嘿嘿嘿了。燕三郎问到这里也没话了,挥挥手:“去吧。” 第1065章 堆得这么丑? 待两人出了门,少年和千岁不约而同叹了口气。 庄南甲的线索,到这里算是断了。 情报模糊不清,鬼知道他接下来想做什么。这老头子不像海神使行事那么干脆,燕三郎觉得这种人更难对付。 他抚了抚猫脑袋:“对了,你怎知道傅小义他们好赌?” “这些原本都是刀头舐血的狂徒,没家没业、没儿没女,一点儿牵挂都没有。傅小义和金羽跟去得胜王身边时才十几岁,就是抱定了富贵险中求的信念。”千岁懒洋洋道,“这种人不当赌徒,谁还能当?” …… 掌灯之前,忽然就下雪了,好大的雪。 不到半个时辰,王宫路面就攒起了一掌宽的积雪。宫人顶着寒风,赶紧出来扫地。 玉太妃站在门边,迎着门缝里漏进来的丝丝凉气搓了搓指尖。 奕儿就站在她身边,悄悄打开窗户看了一眼:“母妃,我想堆雪人玩儿!” 宫人将路面的雪都铲到两边,所以院里的白雪更厚了,堆个小号雪人足够了。 这么冷的天气,跑出去不得冻坏?可是玉太妃看到儿子兴冲冲的小脸,一句“不行”在舌尖打了个转,又缩了回去。 “好啊,那得穿厚一点。” “咦?”奕儿也只是一说,没料到她真能同意,当即大喜。 当下玉太妃把儿子包得像个糯米团,这才牵去园中。 天还未尽黑,她又吩咐忍冬把园子里的灯笼都点亮,因此雪地里一片亮堂。 娘俩抓着白雪,一点一点堆起雪人。 他们手艺都不好,大雪球上面垒两个小雪球,就算是堆完了。奕儿找来两截树枝给它当双手,玉太妃管忍冬要了两个铜板,嵌在雪人脑袋上当眼睛。 “这眼睛真吓人。”奕儿很不满意,“像妖怪的眼睛。” “奕儿见过妖怪么?” 后方突然有人问话。 玉太妃吓了一跳,手一抖,把雪人肚皮给抠下去一块。但她没回头,因为知道来者是谁。 能自由出入这里的男人,只有摄政王了。 他走路跟鬼一样悄无声息,这么多年了,玉太妃还是没法子适应。 奕儿却欢呼一声,扑进颜烈怀里,奶声奶气道:“没有呢,可是娘亲给奕儿讲,梁国有好多可怕的大妖怪。” “是嘛?”颜烈看了玉太妃一眼,后者忙着给雪人抹肚皮,只给他一个纤细的背影,“妖怪吃人,奕儿不敢去了罢?” “谁说的?”奕儿抬头,眸子亮晶晶地,“我长大以后要去打妖怪,除暴安良!” 颜烈“噗”地一声被他逗笑了:“除暴安良这四个字用得好,也是娘亲教你的?” 孩子点头。 颜烈摸了摸他的脑袋:“除暴安良固然很好,可你长大了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什么呀?” “你长大自然就知道了。”颜烈走到玉太妃身边,问她,“这么冷还出来?” 他认得的吴漱玉是个乖乖女,天黑以后都待在殿里,一步也不外出。 “奕儿还没玩够。”玉太妃不理他。 颜烈低头看雪人:“噫,堆得这么丑?” 玉太妃没好气地横他一眼。一大一小,都嫌她堆的雪人不好看吗? 他行,他来啊? “我来。”但这里雪不够了,颜烈冲着守在园子里的宫人勾了勾手指,“弄堆雪过来。” 摄政王要雪,这里当然很快就有雪了,而且是好大一堆雪。 他随手抓了一把,对玉太妃母子道:“看好了。” 颜烈开始堆雪人了,而且一次堆三个,两大一小。 他的手很大,却比吴漱玉不知灵活多少,那三个小雪人在他掌下飞快成形,分出了四肢。而后,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金柄小刀,细刻起来。 雪粉簌簌而下,雪人的手脚却开始成形。 然后是脑袋,五官…… 玉太妃瞪大美眸,看出雪人是一男一女,它们中间还有个小孩儿。 这、这是在雕他们自己么? 奕儿给颜烈鼓掌:“好厉害啊!” 不出两刻钟,雪人都雕好了,可不就像他们三人?颜烈叫人弄来几颗黑曜石,嵌在雪人的眼窝里面当眼珠。 “如何?”他偏头看向吴漱玉。 玉太妃撇了撇嘴:“这哪里是雪人?分明就是冰雕!” 雪人都是随便堆的,只有冰雕才用器具精镂。 颜烈把手上的雪粉拍掉:“是不是用雪堆起来的?奕儿说。” “是呀。”用雪堆起来的,当然就是雪人。 “看吧,孩子多诚实。” 奕儿眼馋他的小刀:“大哥,小刀借我看看呀?” 颜烈大方递过:“拿去,送你了。” 奕儿欢欢喜喜接过,去刻娘亲和自己方才堆起的大雪人了。 “别玩刀子。”玉太妃想上前阻止,“小心割坏了手。” 给小孩子玩什么刀!那刀刃明晃晃地,一看就知道锋利得很。 颜烈却一把拉住她:“男孩儿生来不就该舞刀弄剑么?” 玉太妃信他才怪:“奕儿要是割伤自己怎办?” “那么他才知刀枪无眼,从此懂得敬畏。”颜烈说着,还是转头吩咐孩子,“奕儿,小心刀刃,听见没有?” 奕儿玩得正欢,答应得头也不回。 于是颜烈着宫人看着他,自己将玉太妃拉回殿内,扔掉外氅、传了晚饭又挥退下人。 他坐到软榻上,忍不住揉了揉眉心。 玉太妃看他眼中有淡淡血丝,不由得道:“那么忙了,何必过来?” “饭总是要吃的。” 饭在哪里吃不行,非得来这里?玉太妃暗自暴躁,跟儿子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了,这人还要再来分走一点。 颜烈却抓着她的手往下按:“坐下。” 玉太妃不想从。 男人闭着眼也能感受到她的抗拒:“今晚我什么也不做,就让你陪我说说话儿。” 只是说话?玉太妃这才放心,顺势坐了下来。 结果颜烈眼睁一条缝,瞥她一眼,“茶也不知倒一杯?” 玉太妃气结。 想喝茶还拉她坐下来干嘛! 宫人都在外间,她挣脱他的手,自行去案边斟了一杯茶水,毕恭毕敬端了过来:“摄政王请用。” 第1066章 熬鹰 “凉了。” 吴漱玉知道,他脾气不好时就是这样,喜欢找茬:“我喊人来烧水。” 嫌弃归嫌弃,他还是一饮而尽:“不用了,再来一杯。” 他一连喝了三杯茶水,这才和衣躺下,闭目养神。 玉太妃等他说话,哪知等不一会儿,就听见他鼻息均匀,居然睡着了。 自己的住处多舒服,跑她这里睡什么觉啊? 玉太妃腹里抱怨,身子却端坐着一动都不敢动。 她知道颜烈是异士,耳目远比常人灵敏,她只要发出一点声响,或许就会将他吵醒了。 被吵醒的摄政王很可怕。 也不知过了多久,颜烈自行换了个姿势,侧身而卧。 玉太妃瞪着他的后脑勺,心里想的是自己从这里逃出去之后的生活。 不要再被困深宫,不要再担惊受怕,不要再被肆意欺凌。 但也就在这时,她仿佛看见颜烈耳根后方有一点点瘀青。 瘀青的颜色极淡,又只有绿豆大小。 那是什么东西?这里灯光昏暗,玉太妃向前探去,想看个真切。人身上有瘀青很正常,奕儿成天到处疯跑,膝盖、手肘撞得青紫也是常事。但耳根后? 这得是多么刁钻的姿势,才能撞到耳根后方?她不认为颜烈是那么不小心的人。 她才探身向前,门上就传来轻轻的剥啄声。 宫人来敲门了。 第一声方起,颜烈就长吸一口气,醒了。 “什么事?”他的声音里犹有睡意, “王爷,晚膳送到。” 颜烈嗯了一声,问玉太妃:“我睡了多久?” “不到两盏茶的功夫。”她趁机站起,按了按腰。 晚膳送来了,满满一桌。 颜烈往外指了指,随侍会意,赶紧去园子里将小王子带回来。 趁他走过自己身边,玉太妃抬头去看他耳后。 肤色如常,哪有什么瘀青? 她看错了,大概是灯光问题。 孩子回来了,刚坐好就听颜烈问他:“你从外头带回来的燕子,现在怎么样了?” 奕儿的脸立刻就苦了:“不好,有一个燕子没有了。” “没有了?”颜烈没听懂,看向玉太妃,“什么意思?” “他带回来的整窝燕子死了一只,当天就死了。”孩子年纪太小,还理解不了“死”的意义,只知道那鸟儿再也不动弹。 吴漱玉还记得检查孩子双手,发现没被划伤才放下心来。 颜烈随口哦了一声:“雏鸟太小,是不好养。” “不是雏鸟,是母燕子。”玉太妃轻声道,“柱国差人给它们挪窝,放在楼阁里没开窗,母燕子当晚就死了。宫人说,是撞死的。” 颜烈给奕儿夹了一块羊肉,好笑道:“这母燕子有什么毛病?” “有些鸟儿是不能被圈养的。”玉太妃咬了咬箸尖,“我看书上说,被抓来的麻雀都会撞笼而死,壮烈得很。” “养不得法罢了。”颜烈浑不在意,“你可知道熬鹰?” 奕儿眼里都是好奇:“什么是熬鹰,和熬汤一样吗?” 颜烈摸了摸他的脑袋: “我们草原上驯养大鹰,也不一定从小开始养起。抓起来缚上十天半个月不让睡觉也不给吃喝,卸其野性,这头鹰就会乖乖听你的话了,让它往东它不敢往西,还能让它给你打猎。这就叫‘熬’。” 奕儿听得满心向往:“哇,大哥你的猎鹰就是这样熬出来的吗?”摄政王有一头很大的猎鹰,,停在他手臂上时威风凛凛,奕儿是亲眼见过的。 “当然了。”颜烈笑道,“那是我亲手熬出来的鹰,只听我的话。奕儿长大,我教你如何驯养。” “好!”奕儿大喜。 孩子都是只知其威风,不知其痛苦的。玉太妃黛眉颦蹙:“熬鹰可太残忍了,别教小孩子这些。” “你以为熬鹰对人来说很舒服么?”颜烈好整以暇,“鹰有多苦,人就有多苦。你赢了它,才能当它的主人。只有当奕儿亲手熬出一只鹰,才能体会威风和强大背后的代价。” 玉太妃觉得不妥,但又说不上来。灯光下,颜烈看她的眼神也仿佛有光,照得她通体生寒。 他是个好猎人,意志比苍鹰还要坚定。从这种人身边逃离,她办得到么? 正思忖间,颜烈忽然问她:“对了,你最近都把奕儿接来过夜?” 这个问题需要好好回答,玉太妃一下子回神了:“嗯,是啊,最近一到夜里就阴风四起,他会害怕。”这会儿由秋入冬,风雪都越发狰狞。 “害怕?”颜烈转向奕儿,“你夜里怕不怕大风?” 玉太妃还来不及阻止,奕儿已经摇头:“不怕。风有什么好怕的。” 儿子这样拆她的台!玉太妃冲他直瞪眼,颜烈却已经大笑道:“好好,不怕就好,真不愧是……” 玉太妃在桌下踩了他一脚。 颜烈最后三个字就没说出来,只冲着她笑:“你要是怕阴风阵阵,我夜里多来陪你就是。” “不用。”这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玉太妃回绝,“你最近忙得不可开交才对,我听说铁赫将军遇害。是、是铎人所为?” 对于宣国和童渊族的局势,她也了解不少。 提起这个,颜烈的笑容果然收起,“十有七八就是。铁家上下伤心欲绝,也催我快些擒拿凶手。” 铁太傅是宣国的开国元老,带给颜烈的压力不容小觑。“今天早晨,王上亲自去慰问铁太傅了。” 玉太妃咬了咬唇,心底忽然有个念头升起,冲口而出:“要不,我明天去看看木夫人吧。” 铁太傅的夫人姓木,今年已过六旬。 颜烈心中一动,仔细看她两眼:“妙。你和木夫人私交甚笃,帮着安抚安抚铁家也好。” 吴漱玉九年前被送来宣国,举目无亲,只有木夫人对她释放善意,铁家还为她撑过腰,她和木夫人居然成了忘年之交。后来颜枭死了,世道也变了,因为宫里形势复杂,她又抱孕在身,和铁家的走动就越来越少。 现在她主动提出,颜烈求之不得。 吴漱玉自觉寻到了门路,心头包袱卸下来不少,神情越显轻盈。 第1067章 谋定而后动 颜烈在一边看她监督奕儿吃饭,从好声好气到挂不住笑容,再到横眉瞪眼、大声呵斥。自从他当上摄政王之后,除了她之外,谁也不敢在他面前这样吵闹放肆。 奇怪的是,他反倒觉得放松,白天压得他浑身难受的政令军务各种破事儿,这会儿都被暂时抛去了一边。 在她这里,日子有烟火气。 “别以为摄政王在这里,就能给你撑腰!”吴漱玉早就发现,只要颜烈在场,儿子就特别不听她的话,现在学会吐饭了,“乖乖吃饭,一口都不许吐,不然明天不许出门!” 奕儿一双大眼睛立刻转向颜烈,后者轻咳一声:“听母妃的话,赶紧吃饭,不然小刀和猎鹰都没有了。” 孩子这才不情不愿抓起勺子,一口一口扒饭。 吴漱玉按了按脑门。真是,气到头晕。 这顿晚膳好不容易吃完,颜烈吩咐忍冬把孩子抱走,又洗漱了头面。 吴漱玉看他的架式,晚上不打算回去了。 不是日理万机吗,怎么还有空来这里睡觉?她暗自腹诽,就见颜烈拍了拍床上的空位:“过来。” 她警惕地盯着他:“你说话算话?” 他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吴漱玉只得躺下。颜烈翻身,一把抱住她,但果然没有进一步行动。 不一会儿,他就睡着了,鼻息沉沉。 他太累了。 这份宁静一直持续到后半夜。 而后,殿外就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 有人来了。燕三郎结束调息,竖起耳朵。 太阳刚刚升起,把窗外的漆黑尽数驱散。 脚步声急而乱,踩在楼道的木板上,嘎吱作响。他听了几声,判断是两人往这里走来。 桌上的白猫站起,盯紧了房门。 接着,这两人从他门前经过,又往前挪过几间,而后敲响了一道门: “请问裘长老在吗?” 哦,原来不是来找他的。 明月楼的贵宾房有十间,一字儿排开。除了燕三郎之外,端方和裘娇娇各占一间。 显然这两人就停在裘娇娇门外。 很快,燕三郎就听见开门声,裘娇娇问:“你们是谁?” “御前侍卫。”那两人分别自报姓名,而后道,“王上急召您进宫,有要事相告。” “要事?”裘娇娇的声音里有疑虑,“什么要事?” 这两人没有正面回答:“请您即刻随我们进宫。” 这时又有吱呀一声,另一道房门开了,端方的声音传了出来:“裘长老,我陪你同去。” “好。” 白猫挤开窗缝,探出脑袋去看热闹。 过了一会儿,它才缩了回来,晃晃脑袋对燕三郎道:“他们走了。你猜宫里天不亮就来叫人,是发生了什么事?” 燕三郎摇头,这上哪儿猜去? 横竖还早,他又拈起一枚丹药服下,然后闭眼继续调息。 心伤康复缓慢,但好在真力已经驯化完毕,他用起来终能如臂使指,不再像从前那样动不动造反。燕三郎每天都要努力调息,再辅以十余味好药制成的丹丸温补,以期双管齐下。 他的医术比一般大夫更高明,知道自己如今宜静不宜动。 裘娇娇和端方清早进宫,直到午后都未回来。 燕三郎找手下去市井打听,仿佛也没有什么重要消息流传,净是鸡零狗碎。 霍东进反而带来一个消息: “玉太妃今早去铁府,探望铁师宁夫妇。” 铁太傅的本名,就叫铁师宁。 “忍冬说,太妃得摄政王允许,后面还会再去。” 聪明人一点就透,燕三郎点头:“她争取到这个机会了。” 王宫里十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森严,他们这些外来户对王宫地形、布置都不了解,谈何救人? 上一次他和贺小鸢敢闯卫国的天耀宫,最大的凭恃是花灵曲云河对宫中地形、阵法乃至暗道了若指掌。 现在他们连个内应都没有,吴漱玉贵为太妃,轻易不会出宫,因此连燕三郎都束手无策。 现在玉太妃能出来,那就好办得多。 燕三郎问霍东进:“问到他们出宫至太傅府的路径没?” “问到了。”这种细节,托给霍东进就对了,“我让弟兄们先去踩点。另外,太傅府的地形恐怕也得琢磨。” 在宣国的首都偷人这种事风险太大,行动前每一个细节都要反复推敲,像玉太妃的行踪路线、太傅府的布局,这都是必须掌握的。 可是,后面这一件并不是随便找人就能问到。 霍东进低声道:“方才我们出去一圈,发现太傅府正在招抬棺人,我可以让胡秋去。” “暗地里有人盯着我们。”燕三郎摇头,“你和忍冬接头也就罢了,隐蔽些未必被发现。胡秋是我的手下,进出太傅府的动作太过明目张胆。” 那怎么办? 燕三郎又问:“太傅府可是在石头巷与主街交汇处,门口有一棵银杏古树?”他这几天陪千岁逛街,至少路过两次。 霍东进想了两息:“对!” “说来也巧。”少年从案上厚厚一摞册子里取出一本,翻开来找了几页,然后递给霍东进,“我这几天借看吉利商会的藏书,都是安涞城的古地史,对这一本还有印象。书成年代并不久远,也就是描绘三十年前的安涞风貌。” 霍东进看了两眼,目光就凝住了:“咦,这就是太傅府?” “很有可能。”燕三郎笑道,“颜枭立宣国不过二十载。三十年前这里还是铎国首都,当时的太傅府称作俞园,为铎廷高官所有。” “其中心是两口阴阳井。阴井水冰寒彻骨,夏季也能散发阵阵寒意;阳井水则常年高温,足以把食物煮熟。最妙的是,两口井相隔不到五丈。”燕三郎接着解说,“这也是安涞城的一个景观,因此整个俞园的布局都围绕阴阳井展开,前前后后、大修小葺三十多年。” 霍东进看得一目十行:“这里对俞园的描述的确详细,连树种都记录下来。不过,如果我们打算潜入其中,最好还得有地图为指引。” 第1068章 裘娇娇闹事 地图才直观,看文字全凭想象。 燕三郎直接翻到最后一页:“这书的作者,就负责俞园最后的设计整修。他是中途接手的,干了七年才终于完工。” 书页上还有作者的签名和红章。 “盖下红章,说明这书是他自己捐出来的。”少年敲了敲册子,“你带人去找找。若是我们运气好,这人或许在世。” 他补充一句:“这园子的风水设计非常合理,铁师宁接管之后应该也不会大兴土木,顶多做些小修小补,无碍于整体布局。” 霍东进大喜,接过书册辨认印章:“褚庆大,安涞西庐。” “既是本地人,那就好办了。”他把书收进怀里,“您休息,我去布置。” 待他走后,猫儿才舐了舐爪子:“嘿,你小子真走运,恰巧就看到太傅府的前身介绍。” 那不是走运,只是看书有点多而已。燕三郎将它抱到眼前,两手分握它的前爪:“说说看,最近晚上为何躲着我?” “谁躲你了?”千岁没好气道,“你三头六臂吗,以为自己多厉害?” “为什么遁进木铃铛?”她只有夜里才能现形,可过去的这几晚,千岁都遁入木铃铛里,整晚都不露面,对他只说要研究琉璃灯。 “这不是为了你好?”白猫拿水波般的眸子瞪他,“你得平心静气,而不是夜里突变成狼。” 这小子白天人模人样假正经,到夜里就来纠缠她了。 她虽然没觉有甚不好——咳咳,是很好,毕竟他好学又勤奋,技巧飞快进步,花样也、也越来越多——但情深时两人都是心潮澎湃,这就对他的身体康复大大不利。 所以她思前想后,还是忍痛做出了这个决定呀。 怎么臭小子不领情? “我可以平心静气。”燕三郎说这话时,就很平心静气。 “呵呵。”她信他才有鬼,这厮到了晚上,手脚就越来越不老实。 什么发乎情止于礼,不可能的。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白猫挣脱出来,跳下桌一溜烟儿跑了。 …… 天快黑了,外头也传来响动。 燕三郎开门一看,居然是端方和裘娇娇回来了。 尽管裘娇娇飞快地进屋、关门,少年敏锐的目力还是捕捉到她眼睛肿得像桃子,鼻子也红,脸还有些浮肿。 对一个肯花百万银子买减龄契约的女人来说,爱美大概是本能,怎能让别人见到自己这样狼狈? 燕三郎咳了两声。 端方还立在门外,闻声转头看见燕三郎,不由得苦笑。 少年向他招手。 端方左右看了看,也就迳直走了过来,进屋坐下:“叨你一杯茶喝,这一天焦头烂额。” “有瓜,有瓜?”猫儿竖着尾巴,不知从哪里跑了进来,瞪着无辜的大眼睛。 它也看见端方二人回来了。 “好。”燕三郎先放出隔音结界,这才去斟茶,“出了什么事?”竟把裘娇娇那样高傲的异士都逼哭了。 问这话时,其实他心底隐约有点猜测。 “我不说,你过几天也会知道。”端方举杯,将茶水一饮而尽,看样子是真渴了,“布老先生和两个儿子,昨晚死在天牢。” 果然与布吉伦有关。燕三郎神情吃惊:“怎么会,天牢那地方也能出事?” “可不是?”端方搓了搓脸,看起来有些精筋力尽,“今早宫里派人请我们去认尸,三具尸首一字排开,布老先生最惨,被挑断了四肢的手脚筋,胸口也被戳烂了,血流一地。仵作验过,他中了三十七刀。” 燕三郎斟好,端方立刻喝下第二杯茶:“他颈部有瘀痕。凶手应该是扼住他的咽喉,令他不能出声,然后才下刀。” 这就是说话的艺术了。尽管端方的话听起来已经是血气弥漫,但燕三郎明白话里更深一层含义: 布吉伦是生受了三十六刀,最后才被一刀割喉的。否则凶手扼他脖颈干什么? 自是要他慢慢受苦。 端方看猫儿蹲在椅子上勾爪洗脸,毛色雪白蓬盈,甚是可爱,下意识伸手想摸一把。 白猫顿时警觉,耳朵后竖,一爪子挥了过来。 端方只得缩手,苦笑道:“这么多年了,你这猫还是不让人摸。喂,你是不是不认得我了?”当然后一句话是对白猫说的。 燕三郎看看他,再看看猫:“上一次我们见面,它还小。” 事实上,无论是千岁还是芊芊,对外人都十足冷漠。 他说回正题,“那种死法太惨。裘长老受的打击很大吧?” “可不是么?裘长老当场痛哭,等缓过来以后就怒闯中宫,定要宣王给她一个说法。”端方说起来犹有余悸,“当时宫里剑拔弩张,紧张得很,都以为她要行刺宣王。” 燕三郎咳了两声才问:“她打伤人了?” “伤了七人,有一人伤重,后来死了。” 这么描述,燕三郎都能想象裘娇娇势若疯虎、直闯中宫的派头。 千岁也乍舌:“母老虎啊。” 这女人真地飚。 “我还以为自己要陪她死在那里。”端方抻了抻脖子,发出喀啦响动。 他很有自知之明,王宫就是龙潭虎穴,仅凭自己和裘娇娇两人,修为再高也没法子横着走啊,最后还多半要被人打成筛子。 “后来摄政王赶到,好言安抚,又说一定找到幕后凶手。”端方苦笑,“你看,费这么大劲儿,我才把她给领回来。” 白猫开始挠桌子了:“看起来,裘娇娇和布家的感情很好。” 燕三郎听了,直接把这句话转问于端方。 “那是。”端方立刻道,“裘长老幼时丧母,和舅舅家走得很近,包括布吉伦死去的两个儿子,都跟她感情深厚。” 燕三郎明了:“这趟安涞之行,是她自己向宗门提出要求罢?” 端方点头:“她性子直率,宗主担心她搅坏了这里局势,才派我从旁协助。” 否则谁愿意来趟这样的浑水了? 燕三郎却听出了异常:“死者是父子三人,可我记得布吉伦明明有三个儿子?”那是父子四人才对。 第1069章 他是纸糊的吗? “对,大儿子是布库,龙牙书院前山长。”端方解释道,“他原本和父弟关在一起,四人一间牢房,但他昨日上午突发急病,被送外就医,也就躲过了昨晚的死劫。” 他补充一句:“宣国天牢,男女囚犯要分开关押。” 燕三郎抚了抚猫儿:“能推断凶手是谁么?” “摄政王已经派人加紧侦办。不过布老先生当这侍御郎,原本就得罪了不少人。挨家挨个儿排查,恐怕得花不少时间。”端方慢慢道,“再说,他自己的案子里就牵连不少人,或许其中有人怕他供出自己,所以……”灭口。 “不止吧?”燕三郎抱臂,“昨天才传出铁赫将军的死讯。” “果然,你也收到了风声。”端方摸了摸鼻子,“是,摄政王着重向我们申明,这可能是铎人所为。” 燕三郎微动,才问他:“你们打算怎办?” “待在安涞,直到水落石出。”端方面露郁闷,“这一次事情走向,大大出乎我们意料。” 燕三郎也理解他的无奈。拢沙宗特派他来安涞城,协调布家贪腐案都只是小事,重点是龙牙书院的下一届山长人选。 布吉伦活着,就是双方谈判的一枚筹码。 他突然被刺,死相还那般凄惨,宣国和拢沙宗之间博弈的弹性一下子减弱了很多。 对端方来说,这就意味着完成任务的难度加大。他得花费更大力气,才能达成目标。他心心念念的韵秀峰峰长之位,收入囊中的阻碍进一步加大。 待他离开以后,猫儿蹭了蹭燕三郎的手:“童渊人现在一定也很郁闷。” “是啊。”少年站在门边,望向端方二人房间,“拢沙宗的长老可以肆无忌惮直闯王宫,咆哮伤人,事后不仅不被追责,摄政王还要好言安抚,拍胸口保证抓到凶手。” 换了他是摄政王,他也会很憋屈。 ¥¥¥¥¥ 日子又飞快过去了两天。 这二十来个时辰对燕三郎来说悠哉游哉,对宣王和摄政王来说,可就很不好过了。铁赫将军之死还未调查出结果,布吉伦和两个儿子又没了,再加上西边的铎人“立国”,国内多地又爆发了两三场起义,与之遥相呼应。 裘娇娇更不是一盏省油的灯,至少去宫里又闹了两次。摄政王和端方均感焦头烂额。 燕三郎设身处地为颜烈着想,都觉得他的工作实在很不容易。 当然这都与燕三郎无关,此刻他就只是个清闲的异国伯爵,在安涞城吃喝玩乐而已。 霍东进也回来了,从怀里掏出几本册子:“俞园的设计者褚庆大十年前就过世了,不过他生前督建不少大宅,家人把他的手稿都保留下来。我说慕名来访,要花钱买下所有手稿。于是一直都只是价格问题。” 他从册子里面挑出一本,递给燕三郎:“这就是俞园的地图,真是难以想象的顺利。” 是啊,少年也有些感叹,他们行事很少能够这样顺利。 夕阳西下时,他在临街的酒楼“鲜得享”里要了个二楼的包间。 这一家主做奚菜,以鱼虾为主,号称有活虾十八吃,又有鱼羊合炖。千岁几天前就想来了,怎奈只生着一张嘴,很难在四五天时间里就吃遍全安涞的美食。 点好菜,燕三郎反锁了包间,才道:“出来吧。” 红烟从木铃铛里逸出,化作红衣女郎款款落座,举杯轻啜一口:“这糜汤还不错呢。” 别家酒楼都奉茶水,鲜得享给客人备下的却是粥汁,那是把一分白米加十分水,小火熬到开花,喝起来不占肚量,却留满口平和温润的粥香。 燕三郎走了回来:“你要喜欢,我们可以打一壶回去。” “带一壶酒也就罢了。”千岁笑道,“打一壶米粥回去算怎么回事?” 她伸箸要去夹碟子里的花生米,哪知手臂忽然被燕三郎捉住,眼前光线一暗。 少年垂首,攫住了她的唇。 她想往后躲,燕三郎一手按在她颅后,令她避无可避。 “往哪躲?”他声音低喑。 千岁下意识想推开他,却听这小子提醒她:“小心我伤口。” 魂淡,他是纸糊的吗?他的体魄不知比常人强健多少,就算提起一二百斤的重物,心跳还都平稳如常。千岁气得笑了,却被他又一次趁虚而入。 她敢打包票,自己是真想推开他的,就在五息以后! 这么想着,撑在他胸膛的小手就往上滑过肩膀,揽在了他脖子上。 嗯,延后一点吧,十息…… 那个,二十息后一定推开他! …… 咚,咚咚。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把包间里的两人唤醒。 千岁回过神来,忽然发现两人的位次翻了个儿,自己又是饿虎扑食的姿势。 怪哉,怎么每回都这样,她明明一开始都很文雅来着! 两人都有些气喘,燕小三的俊脸难得红润,看得她又舐了舐唇。 “客官。”被晾在外头的伙计开始叫门了,“酒菜来啦。” 吃什么酒菜,她现在满脑子只想吃人。 燕三郎拍了拍她的后背,千岁怏怏爬下来,两人各找椅子坐下,整理好衣裳,她才扬声道:“进来。” 少年挥了挥手,门闩就自动落开了。 千岁给了他一记眼刀。臭小子带她来这里吃饭是早有预谋!这家酒楼的包间有门闩啊,闩上了谁也进不来,就方便他做坏事,嗯哼! 伙计进来布菜,千岁举杯轻啜,借以掩盖自己微肿的红唇,凤眼滴溜溜乱转。 四五样菜都上齐了,他们这是玩耍了多久! 都怪燕小三,明知道她自控力太差,还每次都来挑事儿。 当然,她是不会脸红的。 伙计笑呵呵:“您二位慢用。” 燕三郎丢给他一锭碎银,将他打发走了。 包间里又恢复了安静,两人相顾无言。 千岁重新抽箸,箸尖往桌上一碰,“嗒”地一声脆响。 “吃饭!” 东西好吃么?好吃。 可她头一次食之无味。 鱼呀肉呀虾呀,根本不是她这一刻想吃进嘴的东西。 第1070章 端方的老年版 最可恨的是,那个始作俑者夹起鱼块吃了两口,就低头去看街心的景象了,一派悠然自得。 方才是他先来僚拨她,现在就装作无事一身轻的模样?(提手旁不能写,用人字旁代替吧) 千岁牙根儿都痒,恨不得把羹匙里那一块弹牙喷香的虾滑当作燕小三的肉来啃。 她正要说话,燕三郎却抢先道:“快看!” “看什么?”她翻了个白眼,这小子又想转移话题么? “快,这人你认得。”燕三郎却是满脸正色催促她。 谁啊?她懒洋洋往阑杆边上凑,往下一看。 这会儿街心人不少,顺着燕小三所指,她看见一男一女。 男的作家丁打扮,在前面引路。 女的么,有点眼熟。 “咦?”千岁想起来了,“这不就是那个瑶姬么?” 前几天端木景请客,伊芙楼另一个包厢里江大人的侍女不小心打翻酒水,恰好端木景过去敬酒,顺便告知江大人,这买来的女姬并非真正的瑶公主,并且是可以退还给人牙子的。 这只是一桩小插曲,连燕三郎都抛在脑后。毕竟这世道如此,可怜人实在太多,要真一个一个去救哪里救得完? 不过,瑶姬现在怎会出现于此? 燕三郎指了指不远处的门牌:“看,四季牙行。” 端木景和那位江大人提到的四季牙行,居然就在这条街上,他们坐在这里,误打误撞就能看见。 再看这一男一女方向,他们应该是从四季牙行里走出来的。 瑶姬一身粗布衣裳,背上还负着一个小小包袱。千岁还注意到,尽管她额上的伤口还在,甚至有些儿红肿发炎,可她面色轻松,嘴角居然还挂起一丝笑容。 看来江大人果然把瑶姬退还给四季牙行,只是这会儿不知道是谁又把她从牙行买走。 这种命运非常悲惨,即便她已经适应了、麻木了,也不该笑得这样松快才是。 燕三郎即道:“弄清她去哪里。” “我去去就来。”说罢,千岁就化作一缕红烟,从二楼窗户飘了出去。 很快,燕三郎就看见红衣女郎从街对面走来,“不小心”被瑶姬撞了一下。 “对不住,真对不住!”这女子赶忙道歉。 千岁冷冷道:“下回看着点儿路!”说罢施施然走进鲜得享,回到自己包间。 “诡面巢子蛛放好了。” “吃饭罢。”燕三郎给她夹了一箸虾生。 她哼了一声,接过来吃掉了。 四五个菜显然没法满足两个大胃王,燕三郎又加了两回单,把伙计乐得合不拢嘴。其实他现在的食量比起数月前已经大为缩减,毕竟心跳减缓连带身体的新陈代谢都放慢了。 有什么法子能令他病情快点恢复呢?千岁咬着箸想,这么慢慢养下去,她可没有耐性等上三年五载。 燕三郎正在道:“吴漱玉去往太傅府,这条街也是必经之路,她会在前面那个拐角转入石头巷。” 他说了一会儿,见千岁盯着他,目光却有些涣散。她走神儿了? “千岁?” “啊,我听着呢。”她飞快拉回神智,“说吧。” “想什么?”他目光灼灼,好像能看进她心底。 “没什么,这不是听你说么话痨!”千岁用不满掩盖了其他情绪,“把辣油给我。” 伙计又端上来一盘子炸得酥脆咸香的虾饼。 这时候千岁却快手快脚把他打发走了,反锁了门,而后掏出诡面巢母蛛放在桌上: “有动静。” 她拍了拍蜘蛛,后者就把声音放大了。首先是个女声: “见过端木大人。” 燕三郎一下就认出,这是瑶姬的声音。 果然,这一次买走她的人是端木景。 “瑶公主请起。”端木景语气郑重,并无对女姬的轻蔑。 “瑶公主”三个字,让千岁夹向虾饼的木箸停了下来。 “真是公主?”她的惊讶不加掩饰,“燕小三你真厉害,顺手一拎都能抓到大八卦。” 燕三郎却竖指在唇前,轻轻嘘了一声。 诡面巢蛛的声音不算大,酒楼门板的隔音又不算好,他不想漏过有用的情报。 “你怎认定我是瑶、瑶公主?”瑶姬低声细语,“公主”两字由她说来,格外艰涩。 “我寻你很久了。”端木景一声长叹,“当年奚王向童渊人投降献国后,一支童渊兵闯入奚王宫掳掠,虽然颜枭随后下令制止,但小公主已经不见踪影,事后也遍寻不着。” “先王几次向颜枭提出交涉,想把你找回来,均是无果。”他低声道,“先王离世之前,我去见他最后一面,他说还有心事未了,要我一定替他办成。那就是找到你——” 他一字一句:“找到失踪的瑶公主。” 瑶姬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她的哭泣声不大,呜呜咽咽,显然是长期小心压抑的结果,却令闻者心酸。 “我这些年……”她断断续续,“枉负公主之名,实不该活着!那些童渊人都说我是公主,才特地拿我取乐!” 端木景肃然道:“瑶公主,您安全了,从此再也没人可以欺负您!” 瑶公主依旧抽泣不止。 伴着她的哭声,燕三郎默默喝了两杯米粥。 端木景小声劝慰,显然是想让她把过往的艰辛都哭出来。 又过许久,瑶公主的哭声才渐渐止住。她的鼻音还很重,却道:“你买下我,会不会惹上麻烦?” 这话说出来,就证明她基本恢复了冷静。 “不会。”端木景笑道,“我找旁人去买的。就算有人想追查你的下落,也找不着我头上来。” 燕三郎点了点头:“这厮谨慎,高调做人,低调办事。” 千岁也表示了赞同:“的确,看他在伊芙楼劝说那姓江的退货就知道了。” 端木景明明想带走瑶公主,但在伊芙楼却不提出购买要求,甚至正眼都不多瞧她一眼,而是劝江大人退货给四季牙行的人牙子,他再指使别人去买下瑶公主。 这样一来,就没人知晓他的真实意图。 这人的心计,也是很深沉了。 千岁悠悠道:“他就像端方的老年版。” 第1071章 最好提前离开 燕三郎莞尔,千岁的毒舌真是……很到位啊。 “我能为您做什么,需要我侍候吗?”瑶公主声音很轻,“如果是您,我愿意的。”反正这么多年来,她都做这个,也只会这个。 她似是有什么举动,因为端木景赶紧道:“不不,公主切莫误会!” 他的声音甚至有两分惶恐了:“我只为完成先王遗愿!” 瑶公主沉默了,好久才问:“是么?” “您先休息一晚,我明天就差人送您出城,远离安涞,好好过日子。” 瑶公主微微一惊:“明日就走,这么快?” “安涞已经不安全了,您不要留在是非之地。”端木景轻咳一声,“对了,您在这里还有什么牵挂么?” 瑶公主幽幽道:“没了。” 她自幼被抱离奚王宫,从小被欺负到大,几乎都是孤身一人。 端木景似是有些犹豫,好一会儿才道:“我听说,您、您生过一双儿女?” “三个。”瑶公主更正他,声音没什么起伏,“我十七岁生了个男孩,二十一岁生了个女孩儿,都被带走了;去年原本还怀上一个,结果被主人家酒后一顿拳脚,打没了。” 第三个孩子流产了。 端木景那般玲珑之人,一时也没了言语,不知怎样安慰才好。 后来他道:“要不,我替您寻回两个孩儿?” “不用。”瑶公主更加漠然了,“那都是童渊人的种。童渊人是渣滓,生下来的孩儿也是渣滓,不能要的。当时他们就算不被带走,我也不想要。” “那么您先用饭罢,晚点有大夫上门给您治伤。” 瑶公主谢过,有些吞吐:“端木大人。” “请说。” “你和传说中的不一样。”瑶公主低低道,“其他奚人都道,你心甘情愿侍奉童渊族,不是、不是好人。” “我知道。”端木景苦笑一声,“他们爱嚼舌根就嚼吧,我问心无愧便好。一会儿还有事,我先走了。” 端木景说完这话,诡面巢母蛛就没有再发出响动,想来他已经离开了。 千岁收起蜘蛛才道:“端木景行事,还是出人意料。” “也是表里不一。”无论是这两天的接触,还是听闻此人风评,端木景都给燕三郎八面玲珑善逢迎、随时可以低声下气的印象。 无论卫国还是宣国,王廷中都有大把这样的官员,以迎来送往为官场守则,交际胜于施政能力。 端木景也是如此,不像一个能上台面的角色。 可是今晚诡面巢蛛窃听到的情报,却显示出这厮人前一套、人后一套,隐藏甚深。 千岁笑道:“他一口一个‘先王’,说的全是前奚国国君,而非颜枭。” 如今童渊族已经建立宣国,端木景却还一口一个“先王”称唤旧国国君,若是被外人听见,那是其心可诛。 燕三郎更是想深了一层:“他说,安涞成是非之地,已经不安全。这是什么意思?” “现在的局势,的确谈不上安全。” “时局不好,但不至于容不下一个小小女姬。”燕三郎反复琢磨,“他是不是知道点内情?” “管他作甚?”千岁对一个胖官员的秘密没兴趣,“关键在于我们的任务。” 她已经对宣国国都的暗流汹涌有些厌倦了:“快点带她离开安涞,我们不该趟这浑水。” 虽然这是个封闭的包间,燕三郎为安全起见,还是随手放出一个结界才道: “玉太妃已经争取到离开王宫的机会,如无意外,下一次去铁府大概在后天。从时间上来说太紧,我们最好再多等一次。”他顿了一顿,“其实应该再多十天半月,才好彻底撇清干系。但眼下安涞城局势不明,我总觉得还会有大事发生,只怕夜长梦多。” 计划都是因时因事而变,哪有什么万无一失? “那么,我们最迟明天就该出城。”千岁指尖在桌上轻叩两下,“届时玉太妃失踪。想让摄政王不致怀疑到我们身上,最好的办法就是我们提前离开。” 玉太妃失踪,宣国大概会搜查安涞城,并且将所有外来客作为重点怀疑对象。而卫国的清乐伯要是早就离城,自然就能洗清这个嫌疑。 所以,他们出城还必须被记录在案才行。 燕三郎也同意:“嗯,出城至少七天,再杀个回马枪,带走玉太妃。” “你想把任务交给谁去办?”千岁还有疑虑,“这事儿不容易。” “那时玉太妃应该已去过铁府两趟以上,都是太平无事,官方自然放松警惕。”燕三郎已经想好了,“我想让金羽带胡秋去办。” 他手心一晃,千岁就看见了瓶子里的蜃砂。 “如果他们用得好,自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带出玉太妃。”少年也道,“细节必须再推敲。我们若是离开安涞城,后面与忍冬的联络就要再想办法。” 他们吃过饭返回明月楼,恰好与即将外出的端方和裘娇娇打了个照面。 “这时还要出去?”燕三郎这顿晚饭吃了很久,回到住处都快到戌时正,安涞城马上就要宵禁了。 端方笑道:“裘长老想去天牢看看。”他接人待物永远彬彬有礼。 相比之下,裘娇娇的不苟言笑就显得不近人情了:“快走吧。” ¥¥¥¥¥ 安涞城的天牢开在一条很小的巷子里,称作古树夹道。 因为布局和设施完备,昔年童渊族占下安涞城后也继续沿用这座天牢。 现在端方和裘娇娇已经走进天牢大门。 毕竟关押的大都为政犯,和普通地牢比起来,这里的条件要好得多,虽也是成日价散发着不见天的霉气,可至少没有污臭遍地、虫鼠抱窝。 裘娇娇先去检查布吉伦父子出事的牢房。 这里在天牢地下二层,一共四个牢房,近期只启用了这么一个。 “也就是说,我舅舅被杀时,这里连一个目击者都没有。”裘娇娇环顾四周,半间牢房的地面都沾染了血渍,这时已经变作深黑,触目惊心。 毕竟,有三个大男人在这里被放尽了全身血液。 第1072章 布吉伦的后手 “案发时的看守呢?”裘娇娇再不食人间烟火,也知道天牢的守卫必然比普通地牢要严格许多倍。 随行的看守恭声答道:“事发后,那人已经交由柱国提审。” “那人?”裘娇娇皱眉,“就一个人?” 看守呐呐不言。审讯阶段,他知道的一切都不能对外人道出。 显然裘娇娇也属于“外人”之列。 好在裘娇娇出门前就和端方达成共识,今晚绝不可大闹天牢。现在她也是强压着自己火气,对看守道:“布家女眷呢,被关押在哪?” 天牢看守早得上峰知会,对拢沙宗的来宾要行最大方便,因此也是加倍客气:“请随我来。” 古树夹道这所天牢,男女囚是分开关押的。 布家的女眷被关在另一个方向,离布吉伦等人很远。而妾室、仆妇、下人等等没资格在这里占一席之地,都被关在署衙的地牢里。 这间牢房就大了,里面三四十名女眷或坐或站,神情都有些萎顿。她们先听见看守的脚步声逼近,再见到端方等人,脸色惶恐中带着茫然。 只有一个老妇上前两步,隔着栅栏对裘娇娇伸出手:“娇娇?娇娇!” “舅妈!”裘娇娇立刻认出,这就是布吉伦的元配乌氏。 乌氏平时在府中养尊处优惯了,这时衣裳虽不算干净,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裘娇娇记得自己三年前见到舅妈还是满头青丝,此时却已花白大半。 她握着舅妈的手,一下子泪奔:“您受苦了!” “老爷没了,是不是?”乌氏却记着这档子事,“这两天牢头过来跟我们说了。” 裘娇娇点了点头:“舅舅在天牢另一头被杀了。” 其他女眷顿时哭成一片。乌氏的眼泪也淌了下来,却道:“命也,命也。” 裘娇娇向她保证:“舅妈,我一定把凶手逮出来!” 乌氏把她的手攥得很紧:“娇娇,你得想办法把你表哥弄出去,还有我们!” 布吉伦死了,大儿子布库却因就医而逃过一劫。端方冷眼旁观,发现乌氏想得清楚,布吉伦父子三人没了就没了,人死不能复生。她惟恐最后一个儿子回牢里之后再出事,因此当务之急不在于复仇,而在于让裘娇娇把布家的活人都弄出去。 看来她在布吉伦遇害之后,思虑良久。 裘娇娇用力点头:“好,一定!您等我好消息就是。” 这时又有一名女眷站出来,眼里含泪,对裘娇娇道:“娇娇还记得我么?” 对上她,裘娇娇的热情立刻收起,冷淡道:“原来是胡姨娘。” 这女子年纪只有二十出头,花容月貌,眼里仿佛能滴出水来。就算落魄至此,她的形貌比起其他女眷也都要好。 裘娇娇当然认得,这是布吉伦四年前纳进来的胡姨娘。自从这女子进门被抬进门,布吉伦对她就专宠有加,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好像重新焕发了第二春。 府里其他人都背后喊她狐媚子,舅妈也不喜欢她,几次想办法把她弄出去,怎奈布吉伦护得紧,直到布家被查封之前,胡姨娘的地位都稳得很。 布吉伦东窗事发,官方也将胡姨娘与其他女眷关在天牢,就是因为她与布吉伦关系太密切,但一时还未审到她这里。 因舅妈之故,裘娇娇对舅舅的小侧室也没好感。 可是胡姨娘却挪到栅栏前,紧促道:“我有事与你说。” 裘娇娇抱臂:“说吧。” “这……”胡姨娘目光在端方和守卫身上一扫,“方便么?” “有什么不方便?” 胡姨娘看裘娇娇有些不耐烦,赶紧从左手褪下一个木指环:“老爷说,此物一定当面转交予你!” 裘娇娇大奇,接过戒指打量:“这是?” 木指环平平无奇,没有任何嵌饰,甚至做工都有两分粗劣,跟这天牢的环境居然很是搭配。或许这也是狱卒没有摘走木戒指之故。 胡姨娘道:“擦上十下。” 裘娇娇照做,然后很快就发现了端倪:“咦,居然是储物戒?” 储物空间,她这样的大异士当然也有,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 可是胡姨娘手里这枚就不显山不露水,不能第一时间被发现,除非她按对方所说,先擦上十下。 裘娇娇心念一动,神念探入其中,搜索起来。 转眼间,她就从戒指里掏出一摞文书。 “这是?”这摞文书有十余张,裘娇娇挨张翻阅。 端方就站在她身旁,探头看了两眼,目光扫过一个人名,瞳孔就微微一缩:“这些好像是收契,给我看看?” 裘娇娇反而将手一缩:“这些都是证据,我要亲自上交。” 在旁人惊讶的目光中,胡姨娘飞快解说:“出事前两天,老爷把这枚木戒给我,要我藏好。他笃定娇娇一定会来安涞找我们,如果他死了,我一定要把戒指当面转交娇娇。他说——” 胡姨娘顿了顿:“——你一定知道怎么办。” 犯人被关进来之前都先经搜身,贵重之物一概被搜走。这木头戒指粗劣不堪,一文不值,狱卒才还给胡姨娘。 “我知道。”裘娇娇脸上露出狂喜之色,“这些都是舅舅和旁人交易的凭据!害死他的人,一定就在这些名字当中!” 杀布吉伦者,显然是为灭口,说不定还要逼问这些纸契的下落。 她嚯然抬头望向端方:“进宫,我们立刻进宫,把证据拿给宣王看!” “现在?”端方皱眉,“听说宣王最近身体不适,今日还呕血了。这会儿进宫,他能接见么?” “那就找摄政王。”裘娇娇毫不犹豫,“他总没呕血吧?” 边上的守卫听得好不尴尬。若作旁人敢这样诅咒摄政王,他早两个大耳光扇过去了,偏偏这女子他得罪不起。 端方也看他一眼,苦笑道:“那应该是没有的。” “那就走啊。”裘娇娇眯起眼看他,“你三推四阻,是不是不想我去?” “我只是不想你半夜过去。”端方摸了摸鼻子,“裘长老,咱这几天和童渊人已经闹得不大愉快。” 第1073章 这是中了毒 说“不愉快”还是太委婉,现在宣王听说裘娇娇求见就是一律不见,推给摄政王;而摄政王每次会见裘娇娇,最后也是黑着一张脸,不欢而散。 再说布吉伦之死对于宣王廷来说无足轻重,充其量只是个罪臣,原本处置起来就棘手。摄政王虽然心烦于布吉伦死后贪腐线索中断,但与铁赫遇刺相比,这事儿的急迫程度都可以往后放。 所以端方并不认为,摄政王想在这时候接见裘娇娇,哪怕她手里拿着所谓“杀人凶手”的证据。 “不愉快怎么了,他们能放着案子不查,放着证据不审?”裘娇娇瞪圆了眼,“你若不干,我一个人去。” “你别急。”端方只能安抚她,“我陪你去。” 他又问胡姨娘:“这些收契,你看了么?” 胡姨娘茫然摇头:“我不识字。” 端方哦了一声:“那就好,那么这些文契就不是伪造。” 裘娇娇风风火火就往外头走,连舅妈都忘了道声再会。乌氏看着胡姨娘,眼里厌色更深。 大祸临头时,老爷不来找她这原配,却把这狐媚子当成最可信的人托付机密? …… 安涞城夜里有宵禁,裘娇娇和端方去的地方又是王宫,纵使他们是尊贵的拢沙宗来客,这一路上费了不少周折。 白天半个时辰能到的路程,两人走了快一个时辰。 端方看了看天色:“快子时了。” 这时莫要说宣王,摄政王都已经歇下了吧? 裘娇娇下了马车,持令到宫门求见。 她身上煞气惊人,再说这几天都是雄纠纠从南门进出,守卫王城的禁卫长早识得她这一号人物。见她趁夜而来,人家只敢暗自腹诽,转身就去通传了。 裘娇娇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 她都不耐烦了,才有个小黄门来领路:“两位贵客请跟我来。” 夜里的王宫更加森冷不近人情,总有灯笼照不见的地方,黑漆漆地像隐着怪物要择人而噬。 裘娇娇艺高人胆大,自然不怕这个,只问小黄门:“我们现在去见谁?” “王上还没有歇下。摄政王一时走不开,只得请您先去会沅阁等候。” 看来,今晚又是摄政王会见他们。一句“还没有歇下”,端方就知道宣王今晚又犯病了,或者还没好转,摄政王自要陪护。 这会儿,颜烈肯定不想接见他们,只是碍于拢沙宗的面子大,勉强同意。 裘娇娇点头:“也好。” 她和摄政王过招好几回了,这男人很不好打交道。不过这也比宣国天子强,那就是个病恹恹的少年郎,什么也管不上,只会说些客套话。 会沅阁在一片草木扶疏中,春夏季是很美的,秋冬只显萧瑟。好在这会儿黑灯瞎火,园子里的景象也看不清楚。如端方这样精明的人,立刻就能体会出摄政王极度不悦的心境了。 王宫里风景绝好之处几多,颜烈特地把他们安排在这里,是有意为之。 小黄门引二人至此,就奉上热茶。 又要等啊?裘娇娇有些心焦,端方指尖在桌面轻点两下:“裘长老稍安,我们既然坐到这里了,摄政王必然就会接见。” 裘娇娇点头,抬盏啜了一口。她虽有修为在身、寒暑不侵,但寒凉夜里一盏热茶下肚,也觉熨贴消躁。 “要等多久?” 小黄门恭敬答道:“待摄政王得空,自会到来。” 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裘娇娇很是不满,可眼下是宣国天子生病,人人都要围着他转,谁敢苛责?这点儿眼力价,她还是有的。 端方也知道,摄政王一直住在宫里,以便随时亲政。 一盏茶功夫过去了。 然后是二盏茶……三盏茶…… 端方再迟钝,也猜测摄政王或许是有意多晾他们一会儿。毕竟他们半夜来给人添堵,摄政王又不是好脾气的,就算不能不见,使个绊子让他们吃点儿哑巴亏也是小菜一碟。 等候期间,裘娇娇忍不住把那些纸契重新拿出来,一张一张验看。 此时端方已经喝了两盏茶,站起来对小黄门道:“带路,我去更衣。” 异士不是无漏真仙,也有三急。 …… 茅房就在会沅阁后头。 四下里静悄悄地。宫里树多草多,偶尔有小鼠蹿过,簌簌一响。 端方没舒坦多久,就听见外头传来一声惨呼。 听方向是会沅阁传来,听声音是…… 是裘娇娇! 他飞快整理衣袂,就冲了出去。 会沅阁前方是一片空地,只种几丛毛竹。裘娇娇从阁内跌跌撞撞冲出,走到这里再支撑不住,摔在地面。 小黄门吓得手足无措,会沅阁的两名守卫也跟了过来,想扶又不敢扶,只问:“怎么了,怎么了?” 她瞪着端方:“救我,救我!”声音都很微弱了,还挣扎着伸手抓挠双臂。 尖尖的指甲把手臂抓得血凛子一道又一道,她却无所觉,好像恨不得把自己皮肤都扒下来一样。 端方看裘娇娇脸色,警觉道:“这是中了毒。” 他指了指两名守卫:“你们去请御医,快!” 有个守卫愣愣道:“御医都、都在宝清殿。” 宝清殿就是宣王的寝宫。 端方怒道:“挖一个过来,快!” 另一名侍卫拉着同伴走了。 而后端方又转向小黄门,“打热水来,越烫越好!” 他指挥若定,两边都得了主心骨,奔出去照办了。 一转眼间,空地上就只剩下端方和裘娇娇两人。 借着会沅阁门廊上的灯光,端方一边戴上幻蜇皮手套,一边问裘娇娇:“你感觉怎样?” 这种手套能隔绝毒素,是高阶医者必备。 不止是脸皮,裘娇娇全身都红肿起来,面色反而青中带黑。 “疼!腹疼,浑身痒。”裘长老的喉间也肿了起来,说话越来越吃力,“驱毒……不管用!” 毒性方起,她就服下灵丹,又使真力驱毒,竟无作用! 那都是拢沙宗的丹师们炼制的灵丹妙药,其中不乏强力的万应丹,擅解百毒。 “是不是喉间越发肿胀?”端方满脸焦急地问她,“说不出话?” 集思广议 昨晚跟老爹闲聊,又双叕被吐槽《大魔王》的书名! 水云不服,说你行你来,然后他就遁了,到今天中午都没敢吱一声。 说起来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第n次收到关于书名的吐槽了,大概是n的n次方。众所周知,水云是书名渣,内容写得有多好,取名的能力就有多渣。 事到如今只好向所有水粉们集思广议,给《大魔王娇养指南》另外取个好名字吧,要求: 一,不能假大空。 二,贴合本书内容。 三,好听有韵味。 只要被采用,或者能够启发作者想出好名字,水云会在九月给这位高人寄去一盒月饼以示感谢,并附上亲手书写的致谢贺卡一枚。 在书内的本章说(起点,qq阅读、潇湘、红袖、言情网),或者起点书友圈(书评区)里留言,水云都能get到。 所以,看你们的了! 《大魔王娇养指南》集思广议 《<b>大魔王娇养指南</b>》全文字更新,:.. 第1074章 装模作样 裘长老拼命点头:“大……大……” “大夫”的“夫”字,她已经说不出来了,后面嗬嗬声一片,再吐不出片语。 “可怜的。”端方长叹一声,忽然抓起她的手,一把将那枚木戒指捋了下来! 怎么,怎么会这样? 裘娇娇一下瞪圆了眼睛,想质问他,偏苦于无法出口。 端方戴着的幻蜇皮手套,可以阻隔毒物触碰皮肤。他也就大喇喇从木戒指中掏出那些文契,飞快翻找起来。 看着他忙碌的动作,裘娇娇眼里终于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就这么三息不到的功夫,端方已经抽出其中一张契纸,飞快收妥。 他本待站起,可是转念想了想,又从怀中掏出一个水晶瓶子,蘸着里面的淡黄色液体涂到余下的契纸上。 液体挥发很快,他又吹了两下,纸面就干干净净,什么痕迹也未留下。 而后,他又将液体点涂到裘娇娇的手指,抓着她的手在文契上胡乱按了几个纸印而后将契纸都收回木戒指,再套回裘娇娇手指上。 整个过程不过寥寥数息,他有条不紊但又手脚轻快,一看就是惯犯。 也亏得他动作快,因为裘娇娇的手指头也飞快肿胀。端方要是再慢一步,戒指就套不回去了。 他想了想,又将液体沾了一点,涂到戒指上。 最后,他将幻蜇皮手套褪下、收起。 裘娇娇瞧得眼珠子都快鼓出来了。 就在这时,小黄门也奔了过来,气喘吁吁道:“开水来了,开水来了!” 他手里提着一只小壶、两只杯子。 “倒!”端方又换上了满面焦急之色。 小黄门立刻往杯子里倒热水。 端方从怀里掏出几枚药丸,投以融之,就要喂裘娇娇吃下。 偏就在这时,不远处的竹林簌簌一响。 端方心头一紧,猛一抬头,恰好望见一个窈窕的身影往后缩去,消失在一丛竹林背后。 “谁在那里!” 他低喝一声,就要起身去追。 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他也是高度紧张,怎么就百密一疏,忘了先查清附近是不是还有活人! 这样的深更半夜,周围居然还有旁人乱蹿吗?他记得王宫里的巡卫是两刻钟巡视一圈,上一次巡视是盏茶功夫前。 不过他才直起身子,不远处忽然有人喝了一声:“怎么回事?” 端方抬头,看见摄政王在几个侍卫簇拥下大步走来。 好险,时间上刚刚好啊。 “裘长老突然中毒,奔出阁外就倒下了。” 颜烈面色一沉,转头下令封锁会沅阁:“阁内人等,一律不得离开!”而后才对侍卫道,“传御医。” 他蹲下来检查裘娇娇:“这到底怎么回事?” 他站在这里,端方就不好放足去追,只在心里暗自焦急,表面上却要着急道:“我们刚坐下,裘长老喝了一盏热茶,我出去解手,突闻她痛叫声,回来一看就成这般。” 颜烈听得脸色更沉,往边上的小黄门看去。 黄门点头如小鸡捣米:“是、是,就是这样!” 就是个p!颜烈看他的眼神都带出杀气了,人家说什么他就是什么,这是要把责任全堆给王宫的节奏啊。 颜烈的心里也沉甸甸地,想伸手检查,端方却阻止道:“有毒,莫碰。” 摄政王只得问裘娇娇:“过程可是端先生说的这样?” 裘娇娇死死瞪着端方,浑身颤抖。后者满面焦急:“裘长老莫慌,御医一会儿便来。” 颜烈也看出裘娇娇动弹不得,不由得变色:“好厉害的毒。”照端方所说,他才离开不一会儿功夫,裘娇娇就毒发了。这位是拢沙宗的高阶异士,修为深厚,竟也奈何不了身上的剧毒么? “可曾吃过解毒丹?” “吃了。”这回是小黄门回答,“裘长老发现中毒以后,就掏出几颗丹药吃了;这位端长老也拿出药物要喂,正好您就来了。” 端方低声道:“我身上的药物与裘长老相差无几,恐怕……”摇了摇头。 他们师出同门,配备的药物当然也差不离儿,颜烈可以理解,只问裘娇娇:“可见过凶手?” 这几个字说出来,裘娇娇的目光就像淬了毒,恨不得化作利箭射向端方。她看看颜烈,再看看端方,就这么来回切换了好几次。 可惜的是,她连眼皮都浮肿得厉害,原本好漂亮的丹凤眼已经被挤成了一条直线,眼神就显得很是无力,瞪和瞧几乎没有区别。 端方看着她,心里头想着却是方才躲在竹林后头的人。 那名女子是背对他溜走的,根本见不到脸面,他匆匆一瞥,只记得对方头上簪着一支蓝色绒花,和雏菊差不多大小,颤巍巍地仿佛还能迎风轻晃。 他原本在衡西商会里面做过鉴师,一眼就能看出这支绒花精巧细致,价值不菲。 也就是说,那女子在宫里有身份也有地位,普通宫女可没资格配戴这样的绒花。 这时,会沅阁的守卫带着御医来了。 那御医年岁不小了,胡子花白,走路也赶不上年轻人矫健。 王宫内不能骑马,他正奔得气喘吁吁,一抬眼见到摄政王,赶忙就要下跪。 “孙御医免礼,来看伤者。”摄政王一把揽住他胳膊,不让他跪。 这么一跪一起,要耽误多少时间? 这位孙御医也是医术精湛,低头一看裘娇娇就哎哟了声:“这猛毒好生厉害。” 他蹲下来套了个手套,给裘娇娇塞了两颗药丸,一边检查,一边问端方:“何时中的毒?” “也就是方才。” 孙大夫去翻裘娇娇眼皮,而后就轻咦一声。 在场众人也看见,裘娇娇的眼睑居然呈现靛蓝色。 “怎会这样?”正常人的眼睑可是鲜红翻白色,还带着血丝。这位裘长老倒好,就是浓墨般的深蓝,连血管都快看不见了。 “张嘴!”孙大夫又对端方道,“帮忙打开她的口腔。” 裘娇娇极度痛苦,口唇肿胀,牙关咬得死紧,端方又不愿让她伤着他,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她嘴撬开。 孙大夫要了一盏灯笼,借光往里看,“咝”了一声:“蓝色的。” 第1075章 毒从何来? 端方连忙问:“什么?” “她的口腔上顎,是蓝色的。”孙御医想挠头,“这还从未见过。” 颜烈在一边听出不妙:“这毒能解么?” “回王爷,这个……”孙御医支吾。若是明说不能,会不会被斩首? 这话说完,裘娇娇大吼一声,突然坐起,一把抓住了端方的胳膊! 那吼叫变调怪异不似人声,边上的守卫听了都不由得打了个寒噤。端方更觉手上如套铁箍,裘娇娇的手像是虎钳,隔袖把他攥得死紧。 若非他这衣裳也是法器,防御性不弱,裘娇娇的指甲就会直掐进他肉里去了。 她这一下如鲤鱼打挺,让在场众人都猝不及防。 孙大夫却道:“糟了。” 他再去探裘娇娇脉搏,已经没有动静。 “这位……”裘娇娇脸肿得厉害,孙御医也看不出她是姑娘还是夫人,只得含糊道,“已经去了。臣救治不力,请王爷降罪。” 颜烈和端方的脸色同时沉了下来。 端方望向颜烈,沉痛道:“王爷,裘长老找到新线索才赶着进宫求见,这又是怎么回事?” 颜烈暗骂一声我怎么知道,面上却更沉稳:“端长老节哀,先将事发过程理顺才是正理。” 此时在周围巡查的侍卫也回来了,禀报说什么也未寻见,附近并没有可疑人等。 端方听见这个回复,反而悄悄松了一口气。 那女子如果被侍卫抓住,指不定就供他出来了。 目前来说,这样就是最好。 颜烈冷着脸对孙御医道:“还愣着作甚,验尸!” 他指了指小黄门:“过来,把发生的事情说清楚,要是敢遗漏一丁点细节,就斩了你的脑袋!” 他拧起眉来威严骇人,小黄门腿一软,扑通跪下,终于意识到自己大祸临头。 他绞尽脑汁,把方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全说了。 会沅阁那两个守卫也跟他跪作一排,将所见一一道来。 颜烈一听,果真就和端方说的如出一辙,这过程简短到一目了然: 裘娇娇进宫求见,听他安排在会沅阁吃茶等候。端方去后面茅屋小解,裘娇娇毒发。 这里头的重点是—— 听他安排。 是摄政王将裘娇娇安排在会沅阁的,否则她不会在此中毒。 裘娇娇身亡,孙御医就地客串仵作验尸,颜烈指了指会沅阁:“把裘长老带进去,再查验杯子。” “是。” 侍卫把裘娇娇的尸首搬入阁内,孙御医也找到端方和裘娇娇所用的杯子,小心观察半晌。 颜烈有些不耐烦了:“怎不试毒?” 孙御医取一枚银针,在裘娇娇脸皮上刺了一下,给颜烈看过,然后再探入杯中一测。 颜烈看出来了:“没变色?” 这是银针也试不出的毒性。 孙御医打开药箱,拿出一堆瓶瓶罐罐,挨个儿测试。 将近两炷香的功夫,他才擦了擦额上的汗珠:“回禀王爷,这是极罕见的罗红伞之毒,不必见血,吃入即封喉。” “罗红伞?”颜烈看他调出一罐药液,滴上杯子之后就显出淡淡的红色。这是试出毒来了? “这是生长于南疆的一种伞菌,本身没有毒性,但有一种蜥蜴与之伴生。罗红伞与蜥蜴的唾沫结合,就成普天之下难有匹敌的毒物。” 端方在一边听得暗自点头,这位孙御医当真有两把刷子。 “两只杯子上都有?”说这话时,颜烈看向端方。如果两只杯上都有,端方怎么没有暴毙? 果然孙御医摇头:“不,毒物只在裘长老的杯子上。” 众人一下看向端方,眼神都变了。 裘娇娇的杯子有毒,他的却没有。凶手认准了裘娇娇却绕过端方吗?小黄门端茶给客,如非他下的毒,那么裘娇娇拿到毒杯可是随机的。 端方的神情却是问心无愧,皱眉道:“这是为何?” 是啊,这是为何,人人都想知道。 换作别人,颜烈已经拍案拿人了;不过面对拢沙宗的来客,他还是谨慎起见:“端先生,你们今晚为何进宫?” “裘长老去了一趟天牢,发现新的线索,想拿来给您审阅。”端方口齿流利,将早先天牢里的见闻说了一遍。 “布吉伦贪赃的文契?”颜烈动容,目光凝注到裘娇娇手上的戒指,“收在这戒指里?” “正是。” “取下来。” 可是取戒指就遇到了困难,孙御医用布包着裘娇娇的指头,怎么也捋不下戒指。 她的手指胀得太厉害了。 端方拔剑,低声道:“裘长老,对不住了。” 剑光一闪,剁下了她的无名指。 孙御医用新配好的药液试毒,果然戒指表面也浮起淡淡的红色。 “王爷,戒指上有毒。” 颜烈长长吸了口气:“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 很快,戒指里的文契都被取出,总共二十一张。 孙御医隔着布,小心将文契一张一张摊在桌上。 颜烈低头阅览,虽然面无表情,但端方发现了他眼底的风暴,仿佛一路从龙卷风升级到了雷霆飓风。 每张文契上面都有一个名字,还加盖了手印。 这些人,都与布吉伦做过暗中交易,都和“贪腐”两个字牢牢挂钩。 “测!”他从牙根里挤出这个字。 他的怒气已经不加掩饰,身旁的孙御医顿觉一窒。 这一测,又测出文契上有毒。 二十一张文契,或多或少都显出了一点粉色来,并且其中还有几个指印。 孙御医小心翼翼道:“王爷,依臣推断,恐怕是裘长老从文契上沾毒到手指而不自觉,饮茶时不小心喝了下去,才——” 颜烈不语。 的确,这样就能解释为何裘娇娇的杯子上才有毒,端方却没有。 何况文契、戒指,裘娇娇的手指都沾了罗红伞毒液,也能佐证这一观点。 “照这般说来,毒是从天牢带出来的?” 孙御医垂首,不敢多言。他只看见会沅阁之事,至于天牢,那不在他可以揣度的范围内。 看来今晚是别想睡觉了。颜烈按了按脑门儿,再度传令:“来呀,把天牢守卫及布府女眷都带入宫中,准备夜审。” 第1076章 变数 拢沙宗贵宾暴毙,此事宣国不仅要查,而且要严查。 而后他对端方道:“端先生,请随我来吧。” 端方身上的怀疑减轻了,但颜烈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又唤廷慰来,把小黄门和会沅阁的两个守卫、后厨烧水的宫女等都押下去再审、细审。 他又叫人去传柱国颜焘进宫。 他的声音里,满满都是戾气。 待他一通安排完毕,端方才轻声问道:“王上圣体安康?” 颜烈瞥他一眼:“尚好。” 端方就懂了,他的意思其实是很不好。 ¥¥¥¥¥ 次日,燕三郎按照原定计划准备离城。 他是领着外使的令牌进来的,离开安涞城之前也要派人去知会官方,不能不声不响地跑了,这是礼节。 执行这个任务的人,是胡秋。 早饭后,金羽踱了进来:“拢沙宗那两位,一个晚上都没回来。” 夜巡是金羽的工作,这样的异常当然逃不过他的眼睛。燕三郎心头一动,想起昨晚见到这两人时,他们正要前往天牢。 “莫不是在天牢里有所发现?” 但这些都与他无关,燕三郎也不想多费心力。今天最重要的任务,是在官方眼皮底下成功离开安涞城,以便日后择机杀个回马枪偷人。 行囊都收拾完毕,燕三郎正在喂猫,胡秋却回来了,顺带一个坏消息: “少爷,敬外司不让走。”他脸色凝重,“听说昨晚发生了大事,所有外客都要暂留安涞城,没有官方批准,不得离开!” 燕三郎蹙眉:“什么大事?”这可不妙。 胡秋摇头:“敬外司也不知,据说命令是从王宫发出来的。对了,晚些还会有人到明月楼来查问。” 金羽在一边听着,也是大奇:“查问到这里来?”关他们什么事了? “真是夜长梦多。”猫儿嚼着鱼片道,“莫不是与拢沙宗那两人有关?” 胡秋还等着他的指令:“我们怎办?” 燕三郎思忖片刻,才道:“我们再多留一天。跟弟兄们说,做好随时出发的准备。” 两人领命而去。 白猫跳上窗台,看向端方和裘娇娇的房间:“这俩货别连累我们。” 他们为避麻烦,才从清水园搬到明月楼来住,结果麻烦跟到这里来了?早知道还不如不要搬了! 离城晚一天还无妨,若被困在安涞城内,他们的原计划可就要泡汤了。现在燕小三和忍冬的接触越来越难,消息传递不便,贸然改计划就很容易出事。 可惜,她的预感不幸成真。 这天午后,有两名侍卫来到明月楼,仔细搜查了端方和裘娇娇的房间。燕三郎作为他们的邻居也被盘问。 除了常规的问他身份、问他来历,侍卫的重点反而放在诸如“拢沙宗的两位贵宾,最近行止有没有异常”、“他二人关系如何”、“你和他们是何关系”这类奇怪问题上。 燕三郎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一一作答。 因为他也是外宾,这两人相对客气,问完话就走了,临行前再三叮嘱燕三郎等人不要离开明月楼,以便随时复访。 霍东进从外头回来,也告诉燕三郎:明月楼附近盯梢的人多了起来,也不知道主要盯谁,他们还是端方和裘娇娇。 反正,今天是走不了了。 燕三郎更是隐隐感觉到有大事生,他们要是贸然出城,搞不好后面还会引来追兵。 “先按兵不动。”他只能这样对众手下说。 直到次日下午,端方终于回到明月楼。 就他一个人,裘娇娇不在身侧。 他才走到门口,就看见燕三郎倚在雕花门柱边上问他:“出了什么事?昨天有两个侍卫寻上门来,打探的都是你们的事儿。” 端方慢慢踱近,一脸的疲惫和沉痛。 “裘长老不幸过世了。” “什么?”这下子连燕三郎都不禁动容,“怎么会?” 隐在木铃铛里的千岁长长吹了声口哨:“有趣了。” 前天他们所看见的裘娇娇,不还生龙活虎、心高气傲么? 怎么隔了两个晚上就变作死尸一具? “说来话长。”端方搓了搓脸,“前晚我们在天牢找到了新的线索。裘长老心急给舅舅报仇,连夜进宫面见摄政王,结果我们在宫中等候之时,裘长老就毒发了,不治身死。” “可曾查明,是何种毒物致亡?” “御医说,她中了罗红伞。”端方往燕三郎屋里走,“我屋里只有凉水,叨你一杯热茶喝吧。” “罗红伞吗?”燕三郎沉吟,“这毒物很是罕见啊,的确连异士的真力也难以抵御。” “你连这个都知道?”端方看过来的目光奇异,不过很快恍然,“是了,你精通药理,我差点儿就忘了。” “查出下毒手法没?”屋里的热水是现成的,燕三郎给他斟茶,“凶手呢?” “用毒的路径是查出来了。”端方苦笑,“布吉伦布大人的侧室也被关在天牢里,裘长老从她手中拿到了秘密交易的契文,那是布大人被捉拿之前就已经备下的。” 燕三郎也是七窍玲珑,一听就明白了:“他想拿作要挟之用,找其他大臣给他说情脱罪?” “据说过去这些天,的确有很多臣子替他说话。我看了,好几个的名字都在契文里。” 少年摇头:“这些契文也害死他了吧?” “应该是吧。”端方抿了一口热茶,“没想到文契上附了剧毒,裘长老摸过纸页后进宫,兴许是喝茶时不慎带毒入口,结果当场毒发。” 他往后倚到椅背上:“摄政王震怒,昨天按契索人,秘密将那些臣子都召进宫里审问、扣留。” 燕三郎却摇头:“不是他们。” “嗯?”端方不经意问,“为何?” “如果是他们下毒,怎会留着文契?”燕三郎的推理很清晰,“那些文契上,一定没有凶手的名字。换言之,这些臣子只是行贿违法,却没有杀人。” “我猜,摄政王也是这样想的。”端方不动声色,“他认为杀布吉伦和裘长老的凶手是同一拨人,即是暗地里在安涞活动的铎人奸细。” 第1077章 多事之秋 燕三郎想了很久: “那么,这件事要如何善后?” 拢沙宗的传功长老死在安涞城,这可是件大事。处理不好,于颜烈、于端方都很不利。 “那就要看摄政王了。”端方耸了耸肩,“决定权在他手里。” 这儿是安涞城,决定权当然在整个宣国的实际掌权者手里。 两人又聊了几句,端方像是把憋在心里很久的情绪都发泄出来,然后就告辞回去了。 燕三郎看他走回自己屋子,这才关好门,将端方用过的杯盏都小心收起,弃之不用。 千岁看得好笑:“这么小心?” “罗红伞能毒死裘娇娇,也就能毒死其他异士,比如我。”燕三郎实话实说,“这东西既然出现在安涞,我们就该着手配制一下解药比较稳妥。” “我看哪,不止是你怀疑他。”千岁哼了一声,“侍卫还上门来问他和裘娇娇的关系。可见颜烈也起了疑心。” 可是少年知道,端方这人表面上跟谁的关系都好,就算颜烈发信去拢沙宗查找端方和裘娇娇的过节,或许也只会发现他们交情不错。 在旁人看来,端方几乎就是个完人,和谁的交情都不错。在衡西商会是这样,在拢沙宗大概也是这样。 “起了疑心又如何,裘娇娇的死因看起来和端方没有必然联系。”燕三郎沉吟,“裘娇娇从天牢到王宫,这中间接触的人和物,每个都比他有嫌疑。我相信颜烈审查了这当中的每个细节,要是他认定端方有嫌疑,这会儿端方就不会出现在明月楼了。” “最关键是——”少年指尖在桌面上轻叩两下,“杀掉裘娇娇,对端方能有什么好处?” 若是没有动机,端方杀人的事实就很难确立。 这个问题,千岁自然也答不上来。 端方此行的直接目的,是帮助裘娇娇救助布吉伦。现在莫说布吉伦死了,裘娇娇自己都没了,他的任务可说是一败涂地,回去都不知道要如何交差,甚至可能错失韵秀峰峰长的宝座。 所以,他有什么理由杀掉裘娇娇呢? “无解!”千岁转移话题,催促他道,“天快黑了,想想晚上订哪一家的酒菜!” 不能出门,但必须吃好喝好。 这两天,安涞城白天的巡守、夜里的宵禁是更加严格了。还有很多探子穿着常服满街溜达,像金羽和胡秋等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多事之秋啊,这无疑给他们搬运玉太妃又增加了难度。 …… 天还没黑,端方就出去吃饭了。 裘娇娇已死,他就独自用餐,在安涞城小湖边的豪生酒楼找了个二楼靠窗位置,一边吃菜,一边喝酒,一边看底下来来往往的红男绿女。 过去几天的疲惫已经一扫而空。 他吃喝很慢,中途又续了两次酒,加了一次菜,等到吃饱喝足,酒楼里的客人基本都走光了。 挪回一楼,伙计们正在擦洗大厅里的桌子,掌柜也在噼里啪啦盘账,清点一天所得。 “结账。”端方把银子放到柜面上。 掌柜伸手去取,才发现银子底下还压着一张纸,叠成了小小的四方角。 “给你东家。”端方的声音细若蚊蚋。 掌柜缩回手,满脸堆笑:“多谢惠顾,找您三十文钱。” “不用找了。”端方拍拍柜台,转身走了。 ¥¥¥¥¥ 拢沙宗的传功长老死在了安涞。 尽管这件事被宣王廷捂得很紧,没有传入民间,可是平民也能感受到,安涞城最近有些不对劲了。 街坊们的生活照旧,但气氛渐渐紧张而凝滞,有些小道消息长了脚一般在市井疯传,比如又有一批官员落马、南边镇压起义失利,等等。 复七日,又一记重磅在安涞城炸开,引发层层回响: 青芝镇起义! 这些年来,铎人对宣王廷的反抗就没有停止过,各地暴乱时有发生。从前,宣国境内长年风调雨顺,百姓们最差还有口饭吃,因此响应不甚热烈。但神物石碑被偷走之后,蝗灾、水患、和瘟疫在短短半年内都出现了,像是要把前些年拖欠的份额一次性补上。 至此,民心开始不稳。加上童渊族和铎、奚两族的摩擦从未消减,叛乱也有了基础。 童渊族派兵,几次都剿灭下去了。 可是青芝镇离安涞城只有十余里,算是正儿八经的宣国腹地。 距离首都这么近的地方发生起义,那不啻于在人心口边上扎了一刀,引发的伤害和影响注定不同寻常。 更令王廷震怒的是,这场暴乱毫无预兆,说来就来,官方事先居然没有捕捉到任何苗头。 金羽等人混于市井,听外来客聊起进城前的见闻,说是起义军有五千之众,武备非常精良,那刀枪寒光闪闪,那铠甲油亮锃锃,直接将镇守的脑袋都割下来,挂在小镇正中的柱子示众呢。 “青芝镇啊?”千岁记得自己这一行人还是从青芝镇走到安涞城的哩,这才过了几天,小镇就暴动了?“看来是早有预谋。你说,他们的装备哪来的?” 市井传言多半夸大,说人数五千,那实际上有个一两千就不错了。但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叛军的装备至少比以往都好。 平民起义容易被镇压,最直接的原因无非是两个:普通人不曾受过军事化训练、只是乌合之众,以及武器太过简陋,跟官兵死磕不起。 现在青芝镇民除了锄头铁锹之外还有铠甲、刀枪,战斗力至少提升了一大截。平民手里不会常备这些,必定是有人暗中赞助。 因此千岁才说,这起叛乱有预谋。 “铎人的暗藏和偷运。别忘了,安涞城一直潜藏着暗中势力。”燕三郎给出了两个可能,“或者,有外人援助。” 他接着分析道:“关键在于,青芝镇为什么叛乱?起义一般不在国都附近爆发是有原因的,身陷腹地、孤掌难鸣,很容易就被剿灭下去。” 如果叛乱并非热血上头一时偶发,那么选在哪里不好,偏是青芝镇? 这一天端方回来,千岁就撺掇燕三郎去问他。 第1078章 如愿以偿 卫国的闲人清乐伯足不能出明月楼,可拢沙宗的贵宾依旧可以满城乱走,甚至进宫去见宣王。 世间就是这样不平等。 端方的消息源无疑要可靠得多,并且燕三郎也不认为眼下是扩展自己在安涞城人脉的好时机。 “叛乱啊?前天夜里爆发的。”端方果然是早就知道了,“叛军的确是武备精良。有个姓杨的都尉就住在青芝镇,结果全家被杀。叛军把他脑袋挂在镇子当中的立柱上示众,据说人人拍手叫好。” 他讲到这里,给燕三郎解释道:“我听说青芝镇民是奚人、铎人混居,童渊族只有寥寥几户。” “我知道。”少年对青芝镇还有印象,“童渊族在那里虽是人少,可不是官儿就是财主,要么有权要么有钱,都要高人一等。” 当初被他收拾掉的“刘爷”等就是童渊人,那还只是杨都尉的亲兵,就可以在镇里横着走,欺压“贱民”。 “如今局势如何?” 尽管已经布下结界,端方也是下意识压低了声音:“我听说宣王廷已经调派城畿戍军前去围剿,结果未知。” “青芝镇本身是个隘口,地形上也算易守难攻。”燕三郎知道,安涞附近没几个险要地形可守,青芝镇算一个。它背靠山峦,半个月前燕三郎就是走山路抵达青芝镇的。“但无论如何,镇民就算能暂时抵挡戍军进攻,也支撑不了太久。” 童渊人要对付一个小镇太容易了,轻易就能切断它的道路和水源。 “对了,莫不是安涞城或者王宫里又发生什么大事?”千岁给燕三郎提示了一句,后者照问端方。 这回端方目光闪烁一下,答得就没有那么痛快了:“这个嘛……不好说。” 不好说的意思,就是有喽?而且不便对外人道。 燕三郎秒懂,也不问了。 祸不单行。 这天霍东进从外头溜弯回来,顺便带回了两个消息: 首先,王廷突然任命了龙牙书院的新山长,此人名为侯南柱。 “侯南柱?”燕三郎点头,“我听过。” 这一位也是名士,称得上文韬武略,据说颜枭登基后颁下的民政有许多就出自他的建议。但论名气的话,他不如前山长布库。 最重要的是,“他也是拢沙宗门下,是外来者,并且还是土生土长的云城人。” 是端方的同门。 燕三郎听到这里,就明白了:“宣王廷妥协了。” 霍东进看着他,真是有些佩服。 小少爷来宣国不到两个月,就将表面和背地里错综复杂的关系摸了个门儿清,真是了得。 拢沙宗曾助童渊人吞并铎、奚两国,颜枭虽然建立了宣国,拢沙宗也趁机将自己的力量渗透进入宣王廷。 双方各取所需。 二十年过去了,拢沙宗的势力越发庞大。颜枭死后,摄政王独揽大权,大概视这些拢沙宗人为眼中钉,藉着肃清贪腐、无能之机,革掉一大批出身拢沙宗的官员,替换上自己的势力。 布吉伦就是其中一个典型。 拢沙宗一定对颜烈好生不满。 神物石碑被盗之后,天灾随之而现,史无前例的大起义于是在宣国西部爆发,铎人打算自立为国。 宣国断不能忍,但它不能一下就将所有对手都得罪个遍。按照拉一派又打一派的原则,颜烈得安抚拢沙宗,弥合双方之间已经产生的裂痕。 因此他只查抄布吉伦一家,却没有立刻斩首示众。这不符合他向来“嫉恶如仇”的作派,燕三郎早就推断,这是他和拢沙宗谈判的筹码。 果然,拢沙宗派来了端方。 端方表面上是陪着裘娇娇来解救舅舅布吉伦,实际上却是要跟宣王廷争取拢沙宗在安涞城的重要利益—— 龙牙书院。 龙牙书院是培育英才之地,也是把拢沙宗的大名刻入每一个学子脑海的重要据点,毕竟人对于母校总是格外有情。 千岁笑道:“颜烈一定气炸了,快到手的大肥肉又吐还给拢沙宗。” 颜烈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布库拉下山长之位,这还多亏了他有个贪腐受贿、专坑儿子的老爹。空出来的山长之位,颜烈本来必定想安排自己的心腹担任,哪知道裘娇娇这时候突然死了。 传功长老在宣王宫暴毙,还是在给布吉伦之死讨说法的时候,因时、因地、因事而言,宣王廷都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这事儿若不处理得又快又好又及时,拢沙宗必定暴怒。 强如宣国,也没有把握同时对战西边的叛乱和东边的拢沙宗啊,更何况拢沙宗在王廷势力强大,反对颜烈的声浪从来就没有停歇过,这几个月来也越发地响亮。 纠结来纠结去,最能安抚拢沙宗的办法,也就是龙牙书院山长的任免了。 两害相权取其轻。 想到这里,燕三郎目光下意识穿过窗子,往端方的房间看去。 “端方要如愿以偿了啊。” 裘娇娇死了,但端方完成了自己的任务,成功将龙牙书院的山长一职替拢沙宗要了回来。 这些天,他一定没少在宣王廷游说、谈判。 千岁呵呵一笑:“现在,你还觉得他没有杀人嫌疑么?” 燕三郎摇了摇头。 面对旁人,他或许还有疑虑。可端方是什么人? 端方暗算杨衡西,给柳肇庆一家报了仇,又花了好多年时间才弄死梅晶,准备夺取她的韵秀峰峰长之位,最可怕的是瞒过了拢沙宗上下,或者至少没人抓到过他的把柄。 这人的心计和城府都是首屈一指,还特别冷血。若说他为了谈成龙牙书院山长之事而弄死裘娇娇,燕三郎也是一点儿都不惊讶。 不过他也道:“端方虽然无情,但杀死裘娇娇不该是他达成目标的上上之策。所以,这中间大概发生什么变故?” 端方应该与他一样,都知道杀人通常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裘娇娇做了什么事,让端方猝起杀心? 而后,霍东进就说起了第二个消息: 因为都城附近发生暴乱,宣王宫严查出入,以免奸人混入其中,戒备水准至少提升了两个等级,这么一来,忍冬出宫的难度也直线上升,并且容易引起盘查。 玉太妃第二次前往铁府的行程,也被摄政王以“不安全”为由给否决了,后定无期。 她出不来了。 第1079章 务必擒拿归案 稳重如霍东进,这时也有些着急:“只怕后头安涞城越发戒严,我们的计划更不好实行。” 燕三郎同感:“恐怕安涞城最近就有大事发生,如能趁乱……” 最麻烦的便是他们和玉太妃通联不便,想“趁乱”都不好把握时机。 最后他道:“传讯给忍冬,让玉太妃想个办法,这两天无论如何也要出来一趟。” 计划哪有变化快? 霍东进点头:“好,一会儿我就有个机会递消息给忍冬。” 他离开后,燕三郎还是慢慢悠悠吃早餐。 既然要强行动手,千岁提醒他:“劫走玉太妃后,咱们队伍里的人一个也不能少,否则容易招徕怀疑。” 玉太妃若是失踪,安涞城一定严查外客。 燕三郎若有所思。 早餐是明月楼特色,也是方圆五里最有名的鱼肉煎饺。附近的港口出产一种海鱼,肥厚少刺,但肉质不够细嫩,当地人遂将它剁成细馅儿,和碎葧荠一起包进饺子里去。下油锅那么一煎以后,只要咬开金黄酥脆的外皮就能吃到满口鱼香。 这煎饺秀气,每个也就中指长短。 燕三郎才吃完十个,外头忽然起了骚动。 明月楼临街,不比驿馆那么安静,他就听见高墙外有人大喝:“分开来,搜!” 又有人道:“官差办案,闲人回避!” 官兵抓嫌犯了? 燕三郎还未细听,伙计就过来收碗箸了。 少年放他进来,一边问:“外头又在抓人?” “啊,是啊。”外头风凉,伙计回头就关门。 燕三郎看着他,忽然问:“今天的早饭有几个鱼肉饺子?” 伙计一愣,似是想了想才道:“十二个?” “错了。”燕三郎摇头,“分明只有八个。” 伙计哦了一声:“哦,是八个,我记错了。” 白猫嗤了一声:“分明是十个啊,笨蛋。”被燕小三套话了不是? 这人动作也慢,燕三郎等了几息,看他还未收拾妥当,于是道:“把屋子看明白没?” 伙计不解:“客官您说啥?” “你从进来开始就左顾右盼,看我这屋里的门窗和家什,是想躲还是想逃?”燕三郎笑了笑,“方才送饭的也不是你,但我还觉得你有些眼熟,仿佛哪里见过。” 这伙计面色微变:“您记错了。” “哦。”燕三郎已经想了起来,“望江楼!” “吉利商会‘发卖天下奇珍’那天,你是领我去二楼包厢的伙计!” 除非这人打的是短工,否则望江楼的伙计怎么会在明月楼给人收盘子?“那天你还弄脏了铁师宁的衣裳。” 话刚出口,伙计就冲上前来,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不想死就闭嘴!” 他另一只手执出了短匕,就顶着燕三郎心口。 “喂。”千岁懒洋洋提醒,“你那部位不能再受伤了。”一次复发就让他的心病多拖个一年半载才好,这要是第三次受伤,燕小三还能不能活了? 咦,刀上有血。 就在此时,客房前方的主楼传来声响,显然官兵已经搜到这里来了。 伙计听到动静,面色一紧。 燕三郎适时流露出惊惶之色:“你做什么?” “我要藏在你这里!”伙计低促道,“你是外使,官兵不能进来肆意搜查。”紧接着从怀里掏出一瓶药水,凑近他嘴边,“喝下去!” 在明晃晃的刀尖威胁下,燕三郎果然喝了两口。 “这是什么?” “毒剂。”伙计不假思索,“你帮我应付那些人,我回头就给你解药!记着,这解药谁也没有,除了我!” 官兵搜查的脚步越来越近。 燕三郎老老实实“哦”了一声:“好、好的。” 伙计收刀跳去床后躲好,动作相当灵敏,看来也是个练家子。 很快,就有人来敲门了。 燕三郎开门,外头站着几个官差打扮的大汉,见他即道:“让开,官家办差!” 少年掌底翻出通行令牌,抵到他面前:“我乃大卫清乐伯,这令牌是你们柱国颜焘亲赠。” 为首的官差不识什么清伯乐,但认得令牌,一瞥之下面色大缓,也有了几分敬意:“大人,我等奉命捉拿凶嫌,有人看见他往明月楼来了。” 燕三郎问他:“长得什么模样?” “浓眉大眼,颊边有颗痣。”官差点了点自己耳前位置。 燕三郎“哦”了一声,问他:“这人犯了什么事?” 与此同时,他冲着官差抬手,却向后指了两下,并向他打了个眼色。 这动作是?官差愣神,但下一瞬即了然,向同伴作了个手势。其他差人立刻分散,悄悄去包围燕三郎的住处。 这官差还与燕三郎问答:“他是伪铎奸细,在逃一整晚,方才还伤了我们两个兄弟!” “是嘛?”燕三郎沉吟道,“那这人十恶不赦,务必擒拿归案才好。” “正是。”官差左右看了看,发现手下已经包围这里,于是道,“请大人协查,让我们搜上一搜!” “这个嘛……”燕三郎忽然闪身让出门口,语速飞快,“他就躲在床后!” 官差一个箭步冲了进来。 燕三郎话音刚落,那伙计顿知不妙,哪还顾得着找他算账,往窗口就是一个飞扑。先前他观察屋内摆设时,已经算好了出路,床后位置与木窗不足六尺,对他来说也就是一次飞扑的距离。 “咔嚓”,他果然顺利扑出窗外。 燕三郎揉了揉眼,听见外头乒啉乓啷一阵乱响,呼喝声、咒骂声、兵刃相击声不绝于耳。 官差首领也冲了出去。 大概十几息后,他们忽然听见官差首领大吼:“别吞,阻止他!” 而后就是那伙计的长声惨呼。 千岁咦了一声:“小滑头,出去罢。” 燕三郎走出屋去,看见那伙计被四五个官差按在地上,脸皮肿胀一圈,嘴里流出墨绿色的沫子,身体像离水的鱼一样打挺。 他也只哀嚎了两声,挣扎的力道就飞快减弱,几息的功夫内就不动了。 他眼睛恰好就瞪向燕三郎,凸出如死鱼眼,像是在说:你也不得好死。 第1080章 原来是她? 站在少年身边的官差同样被死人盯着,心里有些发毛,忍不住往边上挪开两步。 官差首领伸手试了试伙计的鼻息,又按了按颈动脉,嘎声道:“糟,没气了。” 伙计身边有个瓷瓶兀自滚动,地面洒落不明液体,同样是绿色的。燕三郎嗅觉灵敏,这时就闻见了浓浓的酸味儿。 “醋?”千岁亦有所感。 这可不就是好重的醋味儿么? 但就在众人眼皮底下,液体迅速挥发,也就是几个呼吸的功夫,地面干干净净如水洗,一点儿痕迹都不留下。 这玩意儿留不住?官差首领脸色大变,将地上的瓶子拣起,小心翼翼往里看了一眼,发现里面的绿色液体还剩些底儿,赶紧取木塞盖紧。 另一名官差在伙计心口按了一会儿,爬起来道:“头儿,这厮死透了。” “晦气!”官差头子脸色难看,“带回去。上头交代了,死要见尸。” 燕三郎看着这人死相,不由得皱眉。 这是什么毒? 千岁也在问他:“燕小三,你辨认出毒性了么?” 少年摇头。 外行只能看看热闹,像他这样熟识药理毒性的内行却能留意到更多细节。比如,这伙计吐的沫子墨绿,颜色很深,不注意看甚至像黑色。 但他的眼白布满血丝,这可以说是目眦尽裂造成,但其指甲盖却呈现暗红,像静脉血的色泽。 什么药物会造成这种特点?燕三郎一时想不出。 更何况药物曝露在空气中不久就挥发,性状很不稳定。 燕三郎想,可惜贺小鸢不在这里,否则她一定如获至宝。 几个官差去搬尸体,心头气不过,都朝他多踢了几脚。这厮好难抓捕,大伙儿费一晚上功夫不说,还伤了两个兄弟,结果这人硬是自尽,害他们回去还要受罚,这会儿真是有气儿都没地方撒。 官差头子肩膀受了伤,血淋淋地。他一手捂着伤口,对少年道:“请你跟我走一趟罢。” 这边的响声自然惊动了明月楼的客人。傅小义等站在人群里,闻言站出来道:“我家少爷也是受害者,身子又弱,怎能跟你们去署衙!” 官差首领想到回去就要挨骂,这会儿也没好声气,冲他们就是一瞪眼:“这是规矩!他是嫌犯见过的最后一人,懂不懂!” 众人还待再争,周围官兵都围拢上来。 燕三郎向他们摆手:“莫急,小义跟我走一趟,其他人留在明月楼。” 傅小义立刻站到他身边去,两人随官差往外走。 ¥¥¥¥¥ 端方今日有约。 此刻,他就站在融绘堂的角楼里。持节使谭培的新宅今年才完工,新修起的角楼也作书房之用,里面收藏许多名家墨宝。 同为拢沙宗门下,谭培是端方的老熟人,七年前离山赴任,同时买下了安涞城西的这座融绘堂作为府邸。 花了几年时间才修好角楼,恰巧端方出使安涞,他就请昔日同窗好友前来作画题字,为自己再添一收藏。 这种事对双方来说都倍儿有面子,因此端方也是欣然应邀。 他刚刚放下画笔,目光不经意扫过窗外,却一下凝住。 融绘堂的角楼连着高墙,他所立位置有三层楼的高度,自雕花小窗眺望,近处是街心人潮,远方有镜湖绿柳,人烟与美景俱全。 这也是谭培精修角楼的原因。 端方画的就是窗外美景,收笔时最后一眼,恰见一辆华贵马车在融绘堂隔壁的大门前停了下来。 车厢描金,绘有精美的飞凤图案,端方还顺便认出两个轻盈法阵。拉车的白驹好生精神,通体没有一丝杂色。 马车周围有一整支卫队,前呼后拥,都是装备精良的骑兵。 “咦,这是哪位大人物到了?”端方对宣王廷许多人物的印象只停留在纸面资料,想和实际本人联系起来还有些难度。 更何况这种绘了金凤的马车绝不像男子所乘。 坐在桌边喝茶的谭培闻言站起,踱到窗前往下看。 与此同时,侍女也从车里扶出一名绝色丽人,往大门走去。 这女子一身素淡,最华丽的装饰也不过是披了件领口缀毛的白狐裘,蛾眉淡扫,即便是素颜也让人眼前一亮。 她约莫是二十五、六,根本不须矫揉,眉眼之间尽是楚楚风情。 谭培哦了一声:“那是太妃。” “太妃?” “是啊,先王先后去得早,后宫里头就数这位玉太妃的位份最大了。”宣王颜同烨还不到十七岁,体弱多病,暂时还没有娶妻纳妃。 二十多岁就成了太妃?端方失笑,宣太祖那可真是,一树梨花压海棠哪。 不过他嘴角的立刻就凝固了,因为这位玉太妃侧身与侍女说话,螓首微晃,露出簪在青丝上的一朵绒花! 淡蓝色,雏菊一般大小。 端方心中剧震。 是她? 他杀掉裘娇娇当晚,隐在竹林中窥探的女子,居然是玉太妃? 他一直以为是个高阶宫女。 端方事后一度忐忑,担忧那女子会去告密,甚至盘算一些应对之策。惹起摄政王怀疑终归不妙。 好在等来等去,也没等来宣王廷的盘问。他进宫几次,见摄政王神情焦躁,却不似怀疑到他头上。 那女子没有告密? 现在他知道了,窥探者是玉太妃。 一时之间,端方脑海里闪过无数念头。 那天晚上,她躲在竹林中作甚? 还有,她是不是压根儿没看清发生了什么,为何没去告密? “端兄,你还好吧?”谭培见他脸色骤变,似是惊骇,不由得往下望了一眼。玉太妃这样天仙儿似的美人,端方见到她为何见鬼一般? “无妨。”端方苦笑,胡说一句,“她与我从前的朋友好像。” “哦?”谭培以为有八卦可听,调笑道,“可是红颜知己?” “休得胡言。”端方正了正脸色,赶紧摆手,“多少年前就已经故去了。” 谭培自觉失言,这才作罢。 ¥¥¥¥¥ 安涞城西城区的署衙离明月楼不远,乘马车走上一刻钟就到了。 第1081章 能不能解毒? 燕三郎毕竟是目击者,并非嫌犯,又是外国人氏,有爵位在身。西城通判听完官差首领的陈述,也没有慢待燕三郎,请他落座看茶。 燕三郎将前后因由说了一遍,西城通判不由得吃惊:“你中了毒?速速去请大夫!”后面那句,是对手下说的。 傅小义站在主人身边忍不住道:“请大夫太耗时间,去嫌犯遗物里翻一翻有没有解药,不成么?” “不成!”立于通判下首的官差一口拒绝,“他身上的东西都是证物,哪能随便翻用?” 西城通判打圆场道:“这人身上倒有不少零散,但大夫没来,谁知道哪样是解药?莫要反而吃进毒物才好。” 这句话倒是让人挑不出理儿。那伙计自己服下的毒物见血封喉,谁知道他身上还有什么零碎的杀人药?这少年万一吃错,也是个死。 要是嫌犯和目击者都没了……西城通判打了个寒噤,他可受不起上头的雷霆怒火啊。 燕三郎叹口气,要了杯清水,从怀里掏出两个药丸子吃了。 通判一下子紧张起来,官差更是瞪眼:“你吃什么了?” 他想夺下燕三郎手里的药物来着,怎奈少年动作轻快流畅,从取药到吞下不过一息时间,他都来不及阻止,只能看他以水送服。 其实千岁炼出来的药丸入口就化作津液入喉,燕三郎不过做个样子罢了。傅小义冷冷道:“我家少爷心伤未愈,每日都要按时吃药的。” 结果,大夫还没来,署衙倒先迎来了重量级人物。 望着走进来的人,千岁轻轻咒骂一声:“倒霉!” 来者正是柱国颜焘。 他负手进厅,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望见燕三郎也是一怔:“你怎么在这里?” 他下意识往少年身边看去,只见到了傅小义。 西城通判和官差首领上前一步行礼,后者不待上司发问,赶紧将抓捕嫌犯的过程说了。 颜焘已经大马金刀坐下,越听越是脸色阴沉:“不过是抓个人,这点事儿都办不好?” 两人一起低下头去。 颜焘这才转向燕三郎:“嫌犯为什么跑去你那?” “方才我已经说与通判。”燕三郎道,“这人被官差追赶才躲进明月楼……” “通判听了我没听,你就得再说一遍。”颜焘打断他,很不耐烦,“你亲眼见到他被官差追赶了么,否则怎知他是为躲官差才进明月楼?” 这是鸡蛋里面挑骨头,燕三郎对原因心知肚明,也不动气,将早晨这段经过又说一遍。千岁不在,颜焘对他可是一点儿都不客气。 颜焘问了几个细节,燕三郎一一回答。前者忽然道:“你夫人呢?事发时,她怎么不在明月楼?” “她起得早,去西郊狸子林玩耍。”燕三郎面不改色,“晚上才回来。” “那么屋子里发生的事,现在只有你一个人知道了?” 少年耸了耸肩:“还有我的猫。” 颜焘呵呵一笑:“照你所说,你被迫服毒,那就应该按他所说照办才是,为什么又向官差揭发?” 他凝视燕三郎:“你不怕事后毒发?” “我就算助他躲过搜查,他也未必会守诺给我解药。何况我也不一定能瞒得过官差,那还落一个窝藏要犯的罪名。”燕三郎答道,“还是供出他更划算,若他有解药,官差搜出来也会替我解毒。” 说到这里,他苦笑一声:“万万没想到,他居然服毒自尽了。” “清乐伯。”颜焘身体前倾,意味深长,“你是真机灵。” “过奖。”燕三郎就当没听出他的语意双关,“现在,是不是该帮我搜一搜解药了?” 他运气不错,通判找来的大夫这时也上门了。 “查一查。”颜焘往燕三郎一指,对大夫道,“看看他有什么毛病。” 燕三郎就当没听见他的一语双关。 这大夫专攻草膏,在西城区也是鼎鼎大名。今天被通判从药堂里请来,又听闻柱国也在,哪里敢有怨言,赶紧去搭燕三郎的腕脉。 慎重起见,他多号脉十息才道:“这位小哥的确中毒了,奇怪的是毒性不强。”说罢要了嫌犯的随身之物过来,一一检查。 伙计递药给燕三郎,后者吃下后顺手把药瓶放在桌上,后来也被官差当证物收集起来。大夫取出这只瓶子,从里面倒出残余的药液仔细试验,而后才道:“就是这一瓶了,这是水毒芹混入鬼笔,一刻钟内能要人命。” 一刻钟?难怪他要说奇怪了。余人目光都放到燕三郎身上,这小子服毒到现在有半个时辰了,还好端端坐在这里,也没见毒发呢。 燕三郎不慌不忙:“我有心疾,始终服药。或许药物中和了毒性。” 大夫伸手:“我看看你平时用的药物?” 燕三郎递过一枚药丸,大夫接过,滴了不少药剂在上头,最后甚至取银刀切了一小块来尝。 “好药!”他竖起拇指,“这调配手段可太高明了,堪称宗师级别。未知出自哪一位名家之手?” “见笑了,这是内人所制。”燕三郎谦虚一句,结果千岁很是不满,“喂,见什么笑!” 颜焘打断两人:“说结论!他拿出来的药,能不能解嫌犯的毒?” 通判在一边听着,也佩服这话问得实在有水平。若这位清乐伯身上备的药,刚好能解嫌犯的毒,那他的嫌疑瞬间就很大了。 大夫迟疑一下才道:“这个么……” “能,还是不能?”通判赶紧道,“你给个准信儿!” “不、不能。”大夫只得道,“但有中和延缓之效,能把毒发时间往后推上个把时辰。”他一口气往下说,“这是温补之药,药性调和分明,本来也不是解毒用的。我方才号脉,察出这位小哥心脉滞堵气弱,的确患有心疾,这药也的确对症。” 燕三郎点了点头。他的心疾非常明显,只要是个合格的大夫都能诊出。 旁人听明白了,这小子治心疾的药物刚好能够抵冲嫌犯的毒剂,所以到现在也还未毒发。 第1082章 十万火急 大夫在嫌犯的遗物中翻找几下,找出个纸包,里面是黄色的粉末:“这应该就是解药了。” 燕三郎伸手:“我现在可以服用解药了吧?” 颜焘也没理由拦着了,做了个自便的手势。燕三郎于是拿过药粉,温水送服。 “臭小子,满身都是心眼儿。”千岁轻轻切了一声,燕三郎就当是夸奖听了。 就算没有解药,这毒他自然也有办法解开。但在官家面前,在颜焘面前,他偏偏就不能自己解。 省得惹来一身腥。 颜焘点了点那只装有绿色液体的瓶子,问大夫:“这又是什么毒?” 大夫小心翼翼取了两滴出来,只来得及用银针试毒,它就挥发不见。 银针亮闪如新,没有变黑。 可是燕三郎是亲眼见到它毒死人都不必十几息。 “这?”他也没见过这样的,一时怔忡,“容小人再试。” 他还想再取点出来,颜焘一摆手:“算了,不用你!”瓶子里的药都见底了儿,这庸医左倒两滴,右倒两滴,把赃物都倒没了。 他亲自收好瓶子,准备带回去给御医看看,目光扫过站在一边的燕三郎,见他面色淡定,心中更是不喜,于是指着他对西城通判道:“押去衙堂,我要亲自审问。” 傅小义横跨一步,挡在燕三郎面前。少年皱眉:“为何?我又不是嫌犯。” “谁说你不是?”颜焘一声冷笑,“我们原本要跟踪他,让他带我们去找上家。结果呢,他哪里也不去,偏偏去了明月楼,偏偏死在你身边。”偏偏这小子还安然无恙。 傅小义怒道:“明明是摄政王要求,让我家少爷不得离开明月楼!” “那又如何?”颜焘微微昂首,“作为一个外来客,你在安涞未免也太活跃了。你说自己清白无嫌疑,可有证据?” 千岁都想给他鼓掌了。由被诉人举证,这厮强词夺理的本事当真了得。 燕三郎却不动气:“你们既然追踪他一晚上,想来知道他住在哪里,以何营生。为什么不去找他东家盘问?” “你知道他东家是谁,嗯?”颜焘拍了拍巴掌,露出恍然之色,“哦对了,吉利商会发卖宝物那一天,你就跟这伙计站在一起,说了好久的话,对吧?短短十天之内,你们就有两次接触。” “他领我上二楼包厢罢了。”燕三郎啼笑皆非。那只是个巧合,居然也能加重他的嫌疑。 颜焘捏了捏指关节,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喀啦声:“好极,希望一刻钟之后你还能坚持这么说。” “当”一声清响,傅小义拔刀以对。 这还了得?其他官差同样武器出鞘,一下将他二人围在中间。 燕三郎依旧镇定:“颜焘,我乃外宾。你敢对我动粗,大卫必然要替我讨回公道。” “勾结叛党反宣,这是凌迟之罪。”颜焘冷笑,“卫国敢给你讨什么公道?” 看出他要强行定罪,少年目光微动,也不再辩驳。既然自证清白无用,燕三郎心里就活动开了。反正也跟柱国撕破脸,不若趁此机会弄走玉太妃算了。 他做事顾大局、识大体,力求稳妥,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敢孤注一掷。 事实上,他和千岁历尽艰险,其中哪有几次当真是做足了万全的准备? 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他看了傅小义一眼。自己平时控缓心跳,但并非没有一搏之力。 傅小义与他同行一路,也养出不少默契,当即领会他的意图,握刀的手不由得一紧: 今次要杀出安涞城吗? 他不怕事儿大,但不知燕三郎如何才能带玉太妃出宫、出城。 看出这两人打算拒捕,颜焘眉头一皱,身上杀气凛然。 战机一触即发。 燕三郎掌心一动,赤鹄宝刀的刀尖已经滑到袖口。 偏就在此时,门外响起脚步声,而后有个侍卫大步奔了进来,打乱场中凝滞的气氛: “柱国,十万火急!摄政王有令,召您立刻进宫!” 颜焘目光一凝:“什么事?” 他们手足情深,兄弟俩三天两头都见面,现在颜烈却用了“召”字,还称十万火急! 难道? 侍卫看了看其他人。 颜焘当即将他带过一边,随手布个结界:“说。” 侍卫小声说了一句。 燕三郎即看见颜焘面色骤变,转身就往外道:“走!” 但他没走出两步,就回身指着燕三郎,对那侍卫下令:“邱林你留下,盯紧这名嫌犯,不可让他有一刻离开视线。”而后对西城通判道,“他还有十七个手下,全带回衙里看管,一个都不能少!” 两人应是,颜焘即转身离去,头也不回。 看他走得脚不沾地的模样,也称得上是十万火急了。 他一走,这里剑拔弩张的局势立刻缓和,只有侍卫对二人虎视眈眈。 西城通判咳嗽一声,对燕三郎道:“公子就在这里候着吧。来人,看茶!” 他久混官场,也是个人精,虽然柱国对这少年很不客气,但对方好歹有爵位在身,又是外宾,不能像草头百姓那么随杀随剐。他旁听了这么久,也发现柱国并没有真正拿到对方什么把柄,因此打定主意,对燕三郎还是客客气气。 柱国能得罪的人,不代表他就能得罪。 燕三郎很礼貌地道了谢,又问:“您不是童渊人吧?” 西城通判一怔:“哦,我是奚人。”他不好与燕三郎多说,再寒暄两句就离开了。 这时傅小义面有愧色,低声对他道:“小人失职,请少爷降责。” 霍东进出门前,派他护卫燕三郎的安全。方才那假伙计去收残羹,傅小义见他手里端着碗盘,也没细究,哪知居然是伪铎国的奸细! 傅小义那时就惊出一身冷汗,现在少爷又失陷在署衙,他心里头着实不安。 燕三郎点了点头:“罚薪三个月。” 为人上者讲究赏罚分明。即便他不在意,但傅小义犯了错就该受罚,这是规矩所在。 颜焘的侍从邱林立在门边,双手抱臂盯着他,果然忠实覆行看押之职。 燕三郎也不理会,背对着他悄声道:“方才他们说什么了?” 第1083章 隔壁就是铁府 他问的是千岁。 颜焘虽然布下结界,但和邱林还在偏厅内谈话,仍在阿修罗的神念扩展范围之内。 千岁就等着他提问呢:“看他口型,仿佛是个惊天消息。” “嗯?”知道她喜欢卖关子,燕三郎很配合地应了一声。 “这侍卫说,‘王上病危了’。” 燕三郎悚然动容:“当真?” 这消息堪称石破天惊。 “我说过了,只能看口型!”千岁哧了一声,“你觉得,我看错的几率有多大?” 很小。 燕三郎立刻想起半个月前与少年天子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见面。 那时,他就看出宣王顽疾在身,很难根除。“他的病情应该进展缓慢才是,怎会突然恶化?” “维持慢性,还是由慢转快,这都因人而异。”千岁并不在意,“你也知道的,这种病人最后往往是死于并发。” 燕三郎默然。宣天子与他同龄,过年才到十七岁,还未识尽人间烟火呢。他病了这么久,摄政王今日却急召颜焘回宫,那就说明宣王怕是撑不过这一关了。 “宣国又要变天了。”燕三郎轻声道,“青芝镇叛乱,莫不与之有关?” 他心思灵巧,瞬间就将这二者联想到了一起。 千岁赞他一句:“极是可能!” 或许铎人已经知道宣天子病危,这才在宣国腹地突然举事? 那么,这时机得掐得多么精准? 对宣王廷这个庞然大物而言,区区一个作乱的小镇就像牛身上的虱子,早几天或者晚几天,它都能抽出手来,直接扑灭动乱。 偏在这当口儿,它是焦头烂额的。 ¥¥¥¥¥ 很快就到午时,谭培设丰盛酒席,两人小酌。酒意方酣,端方才问谭培:“融绘堂隔壁就是太傅府吧?” “是啊。”谭培得意道,“站在我这角楼的西窗边,还能看见他家的园子呢。”说到这里却转而叹了口气,“可怜太傅府最近办丧事,庭院都无人精心打理,看起来冷森森地。” “铁太傅好大的面子,居然能劳动玉太妃上门。”端方继续试探。 “你不常住安涞,不知这里的情况。玉太妃从来深居简出,也没去过哪个大臣家里作客。”谭培笑道,“不过铁太傅的原配木夫人是她的手帕之交,玉太妃还是玉妃的时候,铁家替她出头两次,挡去不少灾祸,王廷上下都知道她和木夫人交情深厚。现在铁赫将军不幸过世,玉太妃前来探望也在情理之中。” 他压低了声音:“这或许也出自摄政王授意。因为铁赫之死还未查出结果,铁太傅的怨气很大,摄政王的安抚或许不如玉太妃亲自上门慰问木夫人管用。” 端方露出恍然之色:“是啊,我说这些前朝的妃子怎么能大张旗鼓出宫,原来是摄政王派出来的。这么年轻的太妃,我还是第一次见,当年很得宠么?” “她是梁人,传说曾是梁都第一美人,其父就是梁王的亲叔得胜王。当年先王花了好大力气,才从梁国把她纳过来,哪有不宠爱的道理?不过我听说这位玉太妃性子平和软弱,就算得宠也在后宫中吃了点亏。” 谭培顿了顿:“太祖仁慈,临死前下令,嫔妃可以发回原藉地,不必守陵或者陪葬。玉太妃原本也要被送回梁国,结果次月就发现——” 端方接了下去:“有孕?” “是啊,三个月大了,只是不显怀,于是她立刻升格为太妃。这对玉太妃来说倒是件好事,那时得胜王已经兵败身亡,她若被遣送回国,恐怕也是死路一条。” 说到这里,谭培又露出神秘笑容,现在端方知道这是他八卦的前奏。 果然谭培小声道:“其实王宫里私下还有一个传言……” 他说到这里就住嘴了,端方轻咳一声:“你放心,我不传第二人。”他知道谭培也是喝大了,否则平时嘴巴没有这么不牢靠。 谭培这才接着往下:“传言说,玉太妃的儿子恐怕不是先王的遗腹子。” 端方挑起眉头:“那是谁的?” 谭培不说了,只是笑。 有些话,他就算醉到没边儿了也不敢说出口。 他又啜了一口酒,“不过安涞还为铎国都城时,先王曾经盗走神庙中的宝物。此事你可知晓?” “听说过。”端方今趟出门之前,特地研究过宣国和安涞城历史,对于那个故事印象深刻,“宝物上附有诅咒,盗走它的人必会断子绝孙。我以为只是野史轶闻,作不得真。” “这事儿谁说得准?”谭培摇头,“不过先王的三个儿子的确都没了。” “那也不能说明诅咒成真。”端方本着做学问的严谨态度反驳他,“帝王子嗣易夭折,死亡率本就远远高过了平民百姓。” 这不是他一家之言,而是公认之理。 “的确,先王请来大能鉴定宝物,只知道那上头的确有古怪力量,却不一定就是诅咒。”谭培夹了颗话梅芸豆,慢慢尝味儿,“但谣言早就传开了。” 端方摇头:“不对罢,当今宣王是颜枭第四子,他不也仍然健在?” “王有血症,御医只能拖延,却无法根治。”谭培的声音更小了,“你也知道,最近宫廷上下人心惶惶,王的身体越发不好了。” “听说了。”出身拢沙宗的官员在宣王廷里是一大势力,端方从他们那里听到不少风声。 其中就有最糟糕的推断: 怕是就在这几日了。 “就有人说,好像诅咒又要生效了。”谭培喃喃道,“其实就算王上身体康态,民间也隐隐有些议论。” “我知道。”端方往太傅府又瞥去一眼,这都午时了,玉太妃还会在铁家待上多久呢?他随口道,“这流言也早就在宗门传开了,说当今宣王不是真正的颜同烨,只不过是摄政王扶起的一个傀儡。” “这就真是廷上的忌讳了。”谭培说到这里,好像一下子就酒醒三分,“当年四王子从梁国被找回时,就有臣子提出异议。” 第1084章 薨 “但是四王子顺利通过了血脉验证,太祖暴怒之下,将质疑者五马分尸。后来,这事情就再也没人敢提了。” 至少明面儿上不能再提。 “那就不提了。”端方笑着举杯,心中却暗暗想道,应该会一会这位玉太妃,“来,吃菜。” 后头端方拿出师门酿造的好酒,谭培已经多年不曾喝到,一举起酒杯就停不下来了。 这种酒的酒劲儿很大,连异士都扛不住。 又过小半时辰,端方往窗外看了一眼,恰好见到一个身材高大的老人从铁府大步奔出,在门口骑上高头大马,飞奔而去。 那是……太傅铁师宁?端方眼力好,看出他满面凝重,又是往王宫方向疾驰,身后还跟着两名护卫。 安涞城禁骑行,违者获罪,除非手握上敕。铁师宁贵为太傅,平时也要遵守律令,这是发生什么十万火急之事? 难道? 端方眼珠子一转,看谭培喝得迷迷登登,于是站起身道:“你先喝,我去走一趟五谷轮回。” 他要蹲茅厕,谭培怎么会拦着,只来得及挥挥手,就半眯着眼歪在榻上了。 端方往茅楼方向走,一路上遇见谭府几个下人,都向他行礼。 他转去一丛假山后头,瞅着四下里无人,于是悄悄折返往西,而后接连翻过两道高墙,跳进隔壁铁家的院子里去了。 ¥¥¥¥¥ 颜焘飞马进宫,一路上蹄声得得,清脆又急促。 无人敢拦。 他一直骑到昭明殿,才翻身下马。 这里是宣王的寝宫。 侍卫让开,颜焘长驱直入,见到床前已经站着四、五名大臣,都是德高望重,其中两人身负先王留下的诰命。 气氛凝重。 颜烈就立在床头,听闻背后传来的脚步声也不回头,只道:“王上病危,群医束手。” 他的声音,就和众御医脸上的神情一样沉重。 偏在这时,宣王偏偏就在这时病重! 颜焘往前走上几步,才看清宣王病状,不由得大吃一惊: 这少年原本清秀的脸庞已经肿胀,青筋和血管高高浮起,眼睛却被挤得只剩一条缝,露在外的脖颈也是如此——他看起来就像个膨胀的气球,针一扎就能爆。 但他还活着,呼吸微弱而断续,嘴角不停流出涎水。 绿色的涎水。 这颜色看起来好生眼熟!颜焘瞳孔骤缩,下意识去看宣王的手。 少年的手放在被里。 颜焘肘部一动,想伸手,下一秒却又缩回,只对御医道:“把王上的手扶出来。” 御医微一犹豫,颜焘即怒吼一声:“快点!” 哪怕挤入这么多人,寝殿也依旧显得大而空旷,这一声就在殿内迭荡,搅出许多回声。 御医不敢耽搁,轻轻将宣王的手从被子里扶了出来。 颜焘当即倒抽一口气:“果然!” 宣王从肘部到手指同样浮肿,但指甲却是暗红色的,像是血液凝固于其中。 这个症状,他今天看见第二次了。 他即对颜烈道:“哥哥,今天自尽的铎人奸细,毒发的症状与王上如出一辙!” 群臣动容,颜烈也是嚯然抬头:“你说什么!” 颜焘从怀里掏出那只药瓶:“他吞下瓶中药立刻毒发,不治而亡。观其形状,同样口流绿涎、指甲泛红。对了,眼睑也是绿的,并且耳后还有绿点。” 眼睑?耳后? 颜烈看了御医一眼,后者不待他吩咐就已经动手,轻轻掰开宣王下眼睑。 于是,所有人都看见了绿色的血丝。 御医再翻看宣王耳后,果然皮肤上有一块绿斑,蚕豆那么大。 “喀啦”,颜烈捏碎了椅背,后方有一老臣恨恨道:“果然是铎人所为!” “看看能否解毒。”颜焘补充,“对了,这东西挥发极快,并且银针探测不出。”接着他又说了几种药物,都是先前西城署衙请来的大夫验过无效的。 “是。”御医接过颜焘递来的药瓶,小心取两滴药液在钵中,飞快放入试剂。 他的动作比起民间大夫,不知道要迅捷和灵巧多少倍,一眨眼的功夫就试过了四种药剂,并且还能保证相互之间并不干扰、抵消。 饶是如此,瓶中取出来的墨绿药液还是没有改变,并且在十几息之后就挥发掉了。 御医又试了两滴,无果。 再试两滴…… 众御医都围了上来,献言献策,中途换了三个人出来试验。 后面的老臣看得心焦,忍不住问:“可有进展,可有进展哪?” 颜烈终于看不下去,出声喝停:“好了,试不出就别浪费!”瓶子里的药液原本就寥寥数滴,被这帮庸医多试几回可就什么也不剩了。 这是什么毒,这样厉害? 颜焘问最先试手的御医:“钱御医,一点儿端倪都未找出么?” 钱御医额上汗珠比豆子还大,一个劲儿淌进脖子底下:“柱国大人,这毒与我们所知都不同!” 颜焘斜睨着他:“你们知道的也太少了吧?” 他语气大不善,另一名御医不得不帮腔:“这毒既非动物或者植物粹取,也非金属提炼,我们找不到任何与它沾边的基理。” “什么意思?”颜烈开口了,“这东西自成一系?” “可以、可以这样说。”钱御医对他更加敬畏,“世间万物莫不关联,就算毒物有千万种,其诞生与效用机理大多可以追溯。只有这一样——”他咽了下口水,“实是与众不同。” 颜烈脸色阴沉得快要滴下水来。 御医束手,宣王回天乏术了。 后面臣子议论:“我王到底何时染毒?” “宫中警戒太弱,竟让铎人暗算王上!” 可是众人说不过几句,宣王忽然激动起来,口中嗬嗬作响,身体也接连往上抬。 “王上!”有一老臣大步凑近,要去扶他,被钱御医一把扯住胳膊:“不可!” 话音刚落,宣王猛地坐起,口里喷出两口血箭。 那血色碧绿,像挤出来的树汁。 而后,他就软软地倒了下去,声息全无。 众人大恸,纷纷围上前去,但谁也不敢伸手。这毒好厉害,谁知道传不传染? 第1085章 颜烈的剥茧抽丝 钱御医戴着手套,轻轻探了探宣王的颈脉,转身就对着颜烈跪了下来,以头点地:“摄政王恕罪,王上已经、已经去了。” 众御医一下子跟着跪倒。 颜烈长长呼出一口气,心头如压大石。 随后,殿内所有臣子、内侍都向着床头跪下,静默不语。 颜烈同样单膝跪下。 颜焘见兄长如此,微微一怔,这才跟着下跪。 殿内一时静极,只有烛火安静燃烧。 足足过了十余息,颜烈才站了起来,长叹一声:“众卿请起。” 其余人等这才缓缓起立,静候下文。 颜烈眼里含着泪水,低沉道:“时局微妙,秘不发丧。政务由我暂代,众卿可听清了?” 众臣一怔,互相看了几眼,这才躬身应声。 这里都是童渊人,无论暗地里怎样计较,都记得安涞此刻是内忧外患,叛乱近在眼前。若是王薨的消息传播开去,再被添油加醋,那么民心又要动摇。 西边还有硬仗要打呢,他们要争取时间安排后项。 “当务之急,先平青芝镇叛乱。”颜烈抹掉眼角泪珠,“颜焘!” 颜焘上前一步。 “自现在起,平叛由你负责。”颜烈语气森然,“追查毒物、缉拿凶手,都交由我亲为!” “是!”颜焘也知道,眼下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颜烈在床前来回踱了几步,才道:“奸细的线索,到底怎么断的!” 说起这个,颜焘满面愧色:“早晨抓到的,那会儿他离西城门只有几百丈了,险些就能逃出去。结果他在被押回来路上服毒了。” 他低声道:“好不容易要顺藤摸瓜,结果……” 没活口,也就没口供。 颜烈揉了揉脑袋:“怎么找出他的?” “他被追进明月楼,想躲在燕时初屋子里,结果被供出来了,当场逮住。” 听到那个名字,颜烈一怔:“谁的屋里?” “燕时初,那个卫国的清乐伯。”颜焘摸了摸鼻子,“我刚听说时,也跟哥哥你一样惊讶。” “这人住在明月楼?”颜烈这几天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几乎将这人抛去九霄云外。 “原本在驿馆,十前才搬出去的。”颜焘沉下脸道,“更巧的是,吉利商会办发卖会,就是这奸细领着他入座,领着他上楼。我看得一清二楚。” 颜烈沉吟:“昨晚,奸细是要去传递消息罢?” “不错,我们逮着他的下线,特意递了个假消息给他,就看他要传给谁。”颜焘扼腕,“是关于稷庙神物的假消息。” “他去了明月楼。”颜烈想了想,“他和燕时初相处的时间长么?” “不长,最多也就是十几息,我的人就追到了。”颜焘打起精神,“不过,燕时初称自己被对方喂了毒,直到西城署衙也没有毒发。通判找来的大夫说他的确中了毒,但平时服用的救心丸本身就有解毒成分,才延缓了毒性。对了,最后大夫在奸细随身的药物里面找到了解毒剂。” 颜烈嗯了一声:“知道了。这个奸细的出身,你查清楚没?” “查清楚了,他是吉利商会新收的伙计,三个月前才来的,一直在望江楼干活,木讷寡言,不太合群。” 这话说出来,几位老臣当中就起了一阵骚动。 奸细在吉利商会里?众人一听,初觉难以置信。 颜烈看出他们神情的一言难尽,才接着问:“还有呢?” “还查出一事:四个月前,吉利商会死了个伙计叫作王顺,对外宣称是外出运送货物,不小心坠崖死了。事后,家属都找不到尸骨下葬。”颜焘耸了耸肩,“当然,吉利商会开出很高抚恤,家属也没有闹事,此事不了了之。” “这么慷慨?是了,端木景一直都很慷慨。”颜烈似是自言自语,然后又问,“其实呢?” “望江楼对面珠宝店的掌柜说,前一天晚上亥时二刻,他才透过阁楼的窗子看见王顺在望江楼的院子里走动。”颜焘冷冷道,“从望江楼到坠海的悬崖边至少有六十里,这伙计能趁着半夜跑出六十里再死么?” 颜烈点了点头:“看来他是暴毙,吉利商会隐瞒了他的死因。你还查出什么来?” “奸细就是顶替了王顺的空缺。”颜焘呼出一口气,“本待抓着他再审,怎奈他自尽太快,那毒性又太猛。” 颜烈拧眉沉思:“谋害王上的药物,如果和奸细吞服自尽的是同一种,为何一个生效缓慢,一个服下立毙?会不会是剂量不同?” 这后一句,显然是问向御医。 钱御医可不敢打包票,小心翼翼回答:“王爷,我们可以试验证明。” 有一老臣上前询问:“王上何时中毒,可能查明?” 何时中毒,怎么中毒,这都是众人心头疑云。以宣王宫戒卫之森严,对方居然还能得手,直接将毒素种到国君身上! 对宣国来说,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钱御医看了颜烈一眼,见后者微微点头,才道:“可以,但需要时间。”他顿了一顿又道,“臣也有把握,这毒物可以渗透皮肤进入血液。” 那么宣王中毒的途径就不仅是吃喝,还可能有皮肤接触。颜烈呼出一口气:“来啊,将三天内王上接触过的东西都找来。另外,封闭昭明殿、朝云殿、御膳厨,人员全都押下,一一审查!” 自有人飞快去办。 众臣又得颜烈交代一番,这才退下。他们年纪大了,脑子却不糊涂,明白摄政王今日召他们前来,除了给宣王送行之外,就是要这帮德高望重的老家伙做个见证。 证明宣王当真是死于铎人之毒! 没人问起王位继承之事,眼下还不到时候。 他们才走去殿外,铁太傅裹着冰霜寒气迎面赶来,奔到宣王床前扑通跪了下去。 颜烈立在一边,沉痛道:“你来晚了。” 铁太傅眼眶微润。他是太傅,和少年天子之间还有足足两年授业之情。“找到凶手没?” “还没有。”颜烈凝声道,“这案由我亲自彻查!” 第1086章 择日不如撞日 “必是铎人所为!”铁太傅重重呼出一口气,眼里满是血丝,“先是我儿,再是国君!铎人欺我们童渊太甚!” 他前半辈子都是沙场上杀敌的猛人,这时热血沸腾,就带出了满身杀气。 “太傅,冷静,莫中敌人圈套!我们手里要务繁多!”颜烈一把按在他肩膀上,力贯千钧,“我向风神立誓,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铁太傅闭眼,好一会儿,脸上的怒气才渐渐消褪。 颜烈这才换了个话题:“木老夫人身体如何了?” “哭了几天,气虚还要寻短见!”铁太傅胸膛起伏几下,脸上愁容一闪而过,“希望玉太妃能好好劝住她。” 玉太妃!颜烈蓦然想起,她还在外面。 这种动荡时刻,就算是太傅府也不安全,她可是储君的生身母亲! 他看见弟弟还站在一边,于是走过去道:“还站着作甚,青芝镇的叛乱可不会自己平息!” 虽未声色俱厉,颜焘却觉兄长声音里透着一股子暴戾,仿佛火山喷发的前兆。 他从小就怕这个哥哥,赶紧应了一声“是”就往外走。 不过经过颜烈身边时,后者却低声急促道:“找人接玉太妃回来。” “我这就去。”颜焘点点头,趁机补了一句,“对了,你别忘了拢沙宗的端方长老最近和端木景走得很近,还有清乐伯也掺和其中。” 颜烈突然伸手扣住他的肩膀,五指几乎要捏进他骨头:“集中精神,你的目标是青芝镇,不是个来路不明的女人,不是清乐伯!” 这句近乎于训斥,哥哥将他那点儿心思看得通透。颜焘喉结动了动,低头道:“是!” 不过颜烈紧接着又问:“这个清乐伯,现在哪里?” “西城署衙。” “去吧。”颜烈松手,看着亲弟弟大步走了出去,这才招来心腹道,“看好奕儿,今日之内不让他外出。还有——” “去望江楼,把里面的活人全都拿下,一个也不许放跑!”他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惊人的寒气,“我今天就要见到端木景!” “是!” ¥¥¥¥¥ 西城通判表面上虽然客气,执行柱国的指示也是毫不含糊,因此约莫是小半个时辰以后,燕三郎的手下共十九人都被带来署衙。 金羽等人见到燕三郎,立刻围了上来:“少爷,没事吧?” “没事。”燕三郎数来数去,少了一人,“霍先生呢?” “他一早出去买东西了,还未回来。” 又过两炷香时间,霍东进也来了,开口就道:“快到午时了。” 就这么平平淡淡一句话,可是燕三郎了解他,看出他意犹未尽,因此将他单独拉去厅角,随手布了个结界:“说。” 颜焘留下的侍卫邱林就站在门口盯着他们。邱林只遵主子命令行事,颜焘只说对这些人严加看守,但并没有限制他们在厅内的言行,所以邱林把他二人行止都看在眼里,但动也未动。 他的任务,只是确保这些人不离开署衙。 “突发事件,玉太妃去铁府了。”时间紧迫,霍东进言简意赅。 燕三郎微微一惊:“何时?” “两个时辰前动身的。”霍东进已经算好了时间,“忍冬都来不及亲自传讯,找了个小乞丐代劳。”说罢扬了扬手里的字条。 燕三郎一看,字条上交代购买不少零食、药物,甚至还要一小罐米酒,看来看去都没有异常,就算被人截住,也只是一张很普通的购物清单而已。 “这是我跟她约好的暗语,上面说铁府临时请玉太妃上门,初步判断至少会在那里待过午后。”霍东进随手点了一个词“红瓦窑鸡”,解释道,“这是方圆十里最有名的窑鸡店,距离铁府南大门也就五丈远,因此直接用它指代铁府。” “忍冬还说,这是铁府有请,特事特批,摄政王才允她们出去,恐怕今天过后都出不了宫。” 霍东进脸色沉肃。 情况不妙啊,新主人燕时初被困在西城署衙里,玉太妃却被临时请去铁府,这么好的解救机会,生生就错过了。 最糟糕的是,错过今日,玉太妃想再出宫就太难了。比起半个月前,现在的安涞城局势动荡,各方势力纠缠不清,足见危险。以她太妃之尊,想出来都会被劝阻。 “两个时辰前动身的。”燕三郎想了想,“那么这会儿她们应该在铁府了。而且说不准何时就得往回走,毕竟王宫里又出了事儿。” 霍东进奇道:“什么事?” “宣王病危。” 霍东进脸色一变:“现在么?” “约莫半个多时辰之前,为此摄政王急召颜焘回宫。” 霍东进有些颓然:“那么或许玉太妃已经回宫了,毕竟这是忍冬两个时辰前留下的口讯。”他和忍冬的通联有难度,一直不算十分及时。 “未必。”燕三郎却持不同看法,“玉太妃毕竟是先王妃子,是宫里的闲人,摄政王这会儿忙得焦头烂额,否则不会召颜焘回去帮忙,因此他也未必想得起将玉太妃接回。” 为人上者,就要统筹千丝万缕,那么重要的事提前办,次要或者不重要的事儿铁定就压后。 和宣王病危比起来,玉太妃出宫去铁府简直不算个事儿。 他顿了一顿:“照我看来,玉太妃在铁府逗留的时间说不定反而更长。” 霍东进听明白他话中之意,心跳都一下子加快了两拍:“您是说,我们今天就动手?” “现在就动手。”燕三郎沉声道,“原计划取消,择日不如撞日。” 原计划是等自己这一行人离城小半个月后,他们再派人潜回安涞城,偷走玉太妃。 可是计划哪有变化快,燕三郎决定现在就动手。 这就要动真格儿了,霍东进都觉头皮发麻,血液一下涌上头部。 “但我们现在被困于此。”霍东进一向思虑周全,“就算能救出玉太妃,怎么才能不招怀疑?” “正是因为颜焘把我困在这里。”燕三郎微微一笑,“即便玉太妃失踪引起偌大风波,他们也决不会怀疑到我们头上。” 第1087章 一共十九个人 霍东进语塞,忍不住一拍大腿:“妙啊!” 他们人都在此,还有颜焘的贴身侍卫盯着,岂非就是最好的不在场证明?宣王廷怀疑谁也不会怀疑到燕三郎头上来,这比他们制定的原计划还要出人意表。 但难度也是显而易见的: “首先要瞒过他。”霍东进悄悄往门口呶了呶嘴,“那侍卫盯着我们,眼珠子都不动一下。” “他不是问题。”燕三郎看看外面天色,这也是天助之,“问题是这偏厅居然是木头地板!” 这时候不管是公家还是民宅,木地板都是少而又少,他压根儿没料到西城署衙里居然用上了。 霍东进不太明白木头地板有什么问题,就听燕三郎接着问: “我记得傅小义精通变声之术?” ”对。“霍东进想起往事,嘴角微翘,心头也微松,“臭小子曾经躲在屏风后头模仿王爷说话,把我都唬过去了,还骗胡秋给他偷了只黑狗吃。” “好,那么接下来他就是‘燕时初’了。”燕三郎伸手,掌心躺着一只小瓶子。他掌心半闭,只有从霍东进的角度才能看见,里面装着十余粒跳动的黄砂。 “您要亲自前往?使不得!”霍东进识得这是蜃砂,吃了一惊,“我去吧。” 这二十几人里面,只能派一个去偷出玉太妃,因为地遁牌的主人一次最多只能携带两员。 “霍先生,你不是飞檐走壁之辈,去不得。” 霍东进不服气:“我也能用地遁牌。”他也是异士,不要看不起人哇。 “你从未用过,怎能熟练?”燕三郎低声道,“万一直接遁去铁太傅眼皮底下呢?” “呃。”这么巧合倒未必,但他若是遁得不好,直接被人抓个现行也有可能。 “再说地遁牌次数有限,潜入铁府之后、找到玉太妃之前,都不能再用。”燕三郎说得实在,“铁太傅府地形复杂,你有多大把握能躲过护卫和侍从的耳目?要知道,我们这次行动还未来得及与她们通气。” 这种事儿若没一个里应外合,难度就会直线上升。 “金羽和胡秋身手好,可玉太妃和忍冬见过他们么?” 霍东进仔细想了想:“或许不曾。王爷……从前得胜王不喜将军务带回家中,也只正式引荐三人给玉小姐见过,除我之外,另两人都留在桃源。金羽和胡秋见过小姐,但小姐对他们多半没有印象。” “那么她只见过我了。”燕三郎已经打定主意,“为了节约时间,打消她的疑虑,还是我亲自走一趟最好。” 他拍了拍霍东进肩膀:“别担心,我去去就回。倒是我离开这段时间,这厅里会少一个人。那侍卫也不是不识数儿的,你得想办法瞒过他的眼睛。” 霍东进已经想好:“左迁那里有个半人高的傀儡木人,我先借过来用。” “傀儡木人?”燕三郎一怔,“他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他已经知道左迁曾是得胜王手下统兵的大将,傀儡木人却是阴诡之物,二者怎么能搭得上边? “从前他常年带兵在外,一年两年都见不到女人。”哪怕气氛紧张,霍东进还是忍不住笑了,“有个异士去暗杀他不成反被杀,遗物里就有这件傀儡木人。左迁就把它留下来了,有时候长夜寂寞嘛,您也懂的。” “懂什么?”千岁在燕三郎耳边低语,“一群臭男人!说,你最近是不是被他们带坏的?” 燕三郎只能当没听见:“时间紧迫,这就行动吧。” 于是霍东林冲胡秋使了个眼角,两人站起来就往偏厅小门走去。 侍卫邱林立刻站直身体:“你们上哪儿去?” “茅房。”胡秋拍了拍肚皮,“早晨喝多了羊奶,怕是要蹿稀。” 霍东进也笑道:“邱侍卫要是信不过,可以跟着来。” 跟着去闻臭气吗?邱林瞪他们一眼:“一个一个去,你先!”他指了指霍东进,“你回来,他再去。” “怎么,拉屎还不能有个隔门板的聊伴儿了?”胡秋悻悻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霍师爷,你先吧。” 霍东进应了一声就拉开门往外走。那门看来是后装的,开合无声,倒让他放心不少。 燕三郎走回人群低声吩咐两句,于是金羽也动了起来,将两张桌子拼在一起,傅小义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副牙牌,一套骰子,往桌上重重一拍: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谁想耍两把?” 话音刚落,胡秋第一个喊出:“我来!” 其他人也是纷纷应和,于是笑骂声、骰子声、金钱落桌落地的声音立刻就响了起来。 署衙的偏厅,一下子就变成了热火朝天的赌场。 金羽还不忘回头,笑眯眯问邱林:“这位大哥,来不来玩?童叟无欺哩。” 邱林站如松,动也不动。 他才信不过这帮人,再说赌钱要全神贯注,他怕自己没顾好门口。 没得到侍卫的回应,金羽也不为意,随手扔出骰子,看它们在桌面上来回打转儿:“哎哎哎?我的!” 孙大夫也是甩了一锭银子在桌面上:“我跟。” 一圈人围在桌边,都低着头。 从邱林角度看去,脸都瞧不着,只能望见人头攒动。 他有点不放心,在心里默数人头: 一,二,三、四……十八。 算上在外如厕的,一共十九个,没错。 就在这时,厅外忽然来人了,邱林转身一看,是西城通判。 “这里何事喧哗?”他这署衙里好久都没有那么热闹了。 “这些人聚赌。”邱林对他也是神色淡淡,“你要管不?” 西城通判往厅里探了探头,果断道:“罢了,随他们去吧。” 多年官场生涯养成的第六感告诉他,少掺和这帮人和柱国的恩怨为妙。 西城通判走了,邱林回头,恰好见到傅东进自偏厅小门返回,一边抖手,把手上的水珠都甩出去。 他还对胡秋道:“去吧,轮到你了。” 胡秋嘟哝一句:“憋死我了。”大步往偏门而去。 邱林又顺便数了数桌边的活人脑袋,还是十八个,不多也不少。 第1088章 偷入铁府 他也就心安理得地站在原地发呆,哦不对,是值守了。 ¥¥¥¥¥ 与此同时,又有一个“傅东进”趁人不备,从茅楼后头翻出高墙。 茅楼都不会建在风水最好的地方,这堵墙外就是难见阳光的暗巷,即使在中午,这里也是阴冷阴冷地,墙体和地缝散发一股难闻的臭味儿。 “傅东进”飞快穿过巷子,钻进大路熙攘的人潮,就像水滴汇入溪流,转眼就不见踪影。 红衣女郎正提醒他:“慢点,走慢点!” 这人自然就是燕三郎。 他使用蜃砂将自己扮成了傅东进的模样,而傅小义则变作“燕时初”留在署衙里。那么多人都围挤在桌前赌钱,邱林看不清每张脸,只能数人头,也就不知道赌桌初起时有两个“傅东进”,并且尿遁了一个。 燕三郎自觉运气不错,因为西城署衙距离铁府不过数里,他都不必骑马,快走可至。 至于铁府内的地形分布,他事先看过地图也烂熟于胸,虽然铁师宁买下这栋大宅以后必然做了部分翻修,但大体格局不会改变。童渊人以东南为尊,所以主人家的卧房应该就在这个方位,光线最亮、地气最好。 燕三郎和千岁曾经讨论过,铁府东南向的宅院就那么几个,初想院和红石楼的可能性最大。一个是草木扶疏、一个是面积最大,住起来都舒服,因此铁师宁夫妇很可能就住在这里。 玉太妃既是来慰问木夫人的,她此刻离这两个地方应该很近。 “我们从妙西街豆腐坊的古井口翻进去。”至于潜入地点,他们事先踩点过三个,分别位于铁府西南角、东北角和东南角。千岁现在给出了选择,“那里距离红石楼的小园最近,只有三十丈!” 她和燕小三都是学霸,找到的地图又标注得很清楚,只要铁府没把花园凿平,他们就有容身之地。 妙西街临水,河上船只如梭。燕三郎走在河边,闻见一阵阵浓郁的气味。 千岁也嗅到了,不由得抱怨:“这味儿也太大了!” 妙西街在本地又叫酱菜街,在这条街上买卖的商品不是酿酱就是腌菜,各家作坊都是前头卖东西、后头摆酱缸,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不管香臭都飘十里。 燕三郎回她一句:“你爱吃的挲挲酱,也是这么腌出来的。” 来到安涞之后,千岁就喜欢上一种酱汁,称作挲挲酱,又酸又甜,有果子的清香,拿来烧肉或者蘸菜都特别好吃。 “哼。”千岁想要反驳,可是话到嘴突然改了,“停,停!往回走两步!” 燕三郎当即停步,依言往回两步。 “嗯——再退两步。” 他照办了:“然后?” “待我闻闻。”这会儿是午后,虽然千岁还附在木铃铛里,但嗅觉和夜里一样灵敏,“这气味有点儿熟悉,像是佛手柑的味道。” “佛手柑?” 燕三郎正站在一家酱店门口,这句低语被店家听见了,对方很热情道:“先生鼻子好灵。您不是本地人吧?” “不是。”燕三郎好奇地看了看他家的招牌,这在妙西街算是大店了,独占三个铺面,摆满各种瓶、罐、坛、缸,“吉利酱铺?你家和吉利商会有什么关系?” “这酱铺子就是吉利商会开设。安涞城各处都有分店。”店家笑道,“这香醋卖得特别好,您来一点儿尝尝不?”说罢打开罐盖,从里面舀出一大勺黑醋。 “就是这个味道!”千岁立刻道,“和吉利商会伙计那瓶子毒液气味相似!” 少年眉头顿时蹙起:“这都能闻得出来?” 老实说,他只觉这醋好大一股子酸味儿,什么佛手柑啊苹果梨的,他压根儿没闻出来。 醋不就是醋味儿? “你不信?”阿修的声音一下子抬高三度。 他赶紧点头,信啊。 千岁是制香的高手,对气味的辨别水准可以甩开他八条街。所以她说是什么就是什么了,燕三郎只能听从。 他着急去找豆腐坊的水井,随手一指:“那罐都给我吧。” 这一罐至少有两斤重。 买完香醋,两人继续上路。 千岁一直盘算:“剧毒的药理一直没有查明,为什么气味与香醋相同呢?” 燕三郎耸了耸肩:“佛手柑本身无毒。” 这条街上不知飘浮着多少陈年酱菜的味道,她还能从中准确分辨出吉利酱铺的醋味儿,这嗅觉真是比狗还灵。 这么夸她,她能高兴么? “我知道。”千岁慢悠悠道,“说起吉利商会,我倒想起端木景的地窖了。我在那里见过的魂石,表面就有那么一丁点醋味儿。” “当时颜焘也在。”燕三郎说起这个心里就有点膈应,“他没闻到么?” “你以为谁都能嗅到?”千岁哼哼一声,“那气味极尽稀薄,被清洗过好几遍了,连我都险些忽略,人类更不用说了。”她顿了一顿,“阿修罗的五感,本来就比你们人类灵敏不止三筹四筹!” 阿修罗为争战与杀戮而生,感官强度自不是愚钝的人类可比。 说话间,燕三郎就走完了妙西街。再往前百来丈,豆腐坊到了。 …… 端方翻过高墙,落在一间木工房顶上。 四周没有遮蔽物,但也没人,他快速移动。 谭培家的角楼喝酒时,端方已经仗着居高临下的优势,将铁府东南角的建筑尽量认清,因此知道沿路往前就是湖石小园。 园里收罗不少奇石,砌成千奇百怪的形状,尽管湖石群没有王宫里的宏伟壮观,但藏个把人不成问题。 端方刚刚溜进假山后头,就有两名侍女带着家丁绕过拱门,往这里而来。 现在,他得弄清楚玉太妃身在何处。端方有点犯愁,铁府看起来面积很大,虽说这家主人多半住在东南方位的房子。 “萍姐,方才出了什么事?”那三个下人走过假山,端方听见他们道,“宫里的侍卫怎么来了,老爷走得那么匆忙,还骑着马……” “不知道,不该你问的别多问。最近家里的事还嫌少么?小心杖责!” 第1089章 半滴 被唤作萍姐的侍女显然比另外两个地位更高,“啊,忍冬妹妹好!” 端方明显听出她的腔调一下子由训斥转为讨好,也是好奇。他从假山的窟窿眼儿里望出去,看见一名白净脸皮的侍女对向而来,刚好迎上萍姐。 忍冬? 端方记性好,认出这个侍女方才扶过玉太妃下车。 这是玉太妃的侍女?呵,他的运气可真不错。 只听忍冬道:“老夫人缓过来了,刚刚服下救心丹。” 萍姐和另外两个下人顿时长长舒了一口气,喜出望外:“还是玉太妃了得,终于劝得老夫人回心转意。啊呀,今早我们差点吓死了。” “是呀。”萍姐身边的侍女道,“老夫人居然想不开,老爷那样铁打的汉子眼眶都红了。” 萍姐瞪她一眼:“舌头不想要了?” 忍冬打断她们道:“御医说,老夫人太虚弱,可以进点米粥,再配些开胃的小菜。太妃也会陪同用餐。” 萍姐连连点头:“好好,我这就去小厨房交代。” 说罢,领着另外两人急匆匆走了。 交代完毕,忍冬也掉头往回走。 此时端方有两个选择,要么跟上忍冬去找玉太妃,要么—— 唔,她方才说,玉太妃也会陪着木夫人用餐?他目光闪动。 两边背道而驰,他只能任选其一。 时间紧迫,端方心念电转之间就推翻了原先的想法: 何必再问玉太妃?人心永远浮动。干脆,把这后患直接解决,一劳永逸。 既然做出决定,端方也就舍掉忍冬,直追萍姐。 主人家的小厨房就设在红石楼边上,厨子是从城中知名大酒楼里高薪挖过来的,擅长多种菜系,木夫人一直都很满意。 萍姐带着两个下人,进来就道:“老夫人胃口不好,要喝粥,赶紧备上。玉太妃也一起用饭。” 白粥早就装在瓦罐里,小火慢炆,又香又浓。厨子应了一声,就去备其他小菜。 厨房里面当然没人警戒,端方自门口闪入,悄悄跃到梁上,没有惊动底下四人。 怎么动手才好呢?他正思忖间,却听萍姐道:“今晨不是做了凉拌蜇头么?那个开胃,给老夫人盛点。” 厨子应了一声,果然从灶边搬出一个陶罐,从里面连汁带料倒出蜇头,盛了满满一碟子。 潜在梁上的端方闻见醋味儿,不由得笑了。 厨子再拌些芫荽、芝麻、香油,就把蜇头放置到长桌上,转身炒菜去了。 这里油烟味儿大,萍姐等人也不多待,走出去边廊外头等着。 这就方便了端方行事。 他从梁上落下,不扬片尘,自然厨子也是全无所觉,一心只顾热锅里的东西。 端方从怀里掏出一只指肚大的水晶小瓶摇了摇,见里面只余半滴的量。 也不知道够不够,毕竟他不是此道专家。端方耸了耸肩,管它的,全下就是。 他手一倾,将瓶里的药液全数甩进碟子里去,和蜇头原本的醋汁混在一起,天衣无缝。 而后,他就潜出门外候着。 小半刻钟后,萍姐进来取餐,转身就往红石楼送去。 端方一路尾行,小心避开其他家仆和守卫,直到亲睹这几个侍女将取自小厨房的食盒送入大屋之中,他才原路返回。 回到假山后方,他又等了好一会儿。 …… 忍冬走回红石楼,进门就是浓浓一股子药味儿。 一大早就被铁太傅拽来的御医正在收拾药箱子,玉太妃柔声道:“章御医辛苦了。” “太妃太客气了,这么说折煞小人。”章御医交代,“老夫人没什么大碍,那小人就先回去了。” 忍冬刚好进来,玉太妃看了看她,随章御医一起往外走。 跨出槛儿关了门,章御医小声道:“木老夫人这是郁结于胸、心力交瘁,是心病。后面要多疏通开导。” 玉太妃笑了笑:“好,待我转告铁太傅。” 送走章御医,她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这里空旷清静,就是有点儿冷,十五丈外才有侍从。 忍冬走回来,她抓着忍冬的手问:“消息传出去了?” “传出去了。”忍冬小声道,“但我们走得太急,我没法子亲往,是托一个小叫花子送信。”她也想过一次又一次,“太妃,您说他们会来么?” 玉太妃咬着唇,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消息有去无回,她也不知道霍东进等人会不会果断采取行动。这和原计划不符,可是这回不走,后面她回宫之后恐怕也出不来、走不了了。 这或许是她唯一的机会。 如果、如果他们来了,怎么才能联系到她,太傅府这么大。 如果他们来了,怎么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她出城呢? 玉太妃想起这事儿,就心惊肉跳。 “您该进去了。”忍冬低声道,“外头太冷。”这两天气温骤降,昨晚又下起了鹅毛大雪。她走动许久,才一停下来就觉脚心发凉,太妃伫在这里发呆好久,怎么受得了的? “万一他们来了,找不见我们怎办?”玉太妃忧心忡忡,“对了,你上回是不是和他们商量,到纹心院去接我们?” 铁家人都不住在纹心院,这里专为贵客下榻之用。过去几年间,玉太妃造访铁府,都住在纹心院。 “是的。”忍冬也想着呢,“可我们都在红石楼,离纹心院远着呢。”她们这回是宽慰木老夫人来了,哪有客人自己溜去纹心院的道理? “他们会不会去了纹心院?”玉太妃心里没底儿,“我们去看看。铁家人若是问起,就说我有些乏了。” 她怎说也是太妃,她若乏了,谁敢不让她休息? 不过两人正要迈步,萍姐三人就拎着食盒过来了,上前给玉太妃行礼:“太妃安好,老夫人和您的午膳来了。” “太妃,先吃饭。”忍冬提醒主人。 这时候可不能表现异常。玉太妃蹙了蹙细细的眉尖,按下心焦:“送进来吧。” 这时候铁太傅本该陪着妻子,却被摄政王一道口谕传进宫里去了。木老夫人倚坐床上,后背垫着几个软枕,面色苍白、目光黯淡。 第1090章 腹痛 玉太妃走近,低声道:“老夫人,吃饭啦。” 铁赫已经下葬,木夫人思念儿子太甚,状态仍不见好。今天寅时末,趁大伙儿熟睡之际,她居然偷偷爬起来悬梁自尽。 好在铁太傅突然醒来,将她救下。 铁师宁征战沙场半生,临到老了却被发妻吓个半死,天不亮就请御医,又进宫请太妃来劝慰木夫人。 宫里本来就是乱糟糟一团,摄政王黑着脸,铁太傅都不管,拼上那张老脸不要也非请玉太妃进府不可。 玉太妃陪着木夫人说了一上午的话,许是她的温言劝慰生了效,又或许是寻死一次看开了——毕竟自尽也是要鼓足勇气的——木夫人流泪归流泪,却没再像清晨那样哭着喊着“让我死了吧”。 忍冬帮着排菜,玉太妃见木夫人动也不动,似是又沉浸在思绪当中,心中也是怜惜。昔年她被送入宣王宫,举目无亲,只有木夫人给她撑腰。 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她至今没忘。 “老夫人,莫要再跟自己过不去了。” 木夫人听若罔闻。 萍姐等侍女都在外间,玉太妃握着木夫人的手,声音压到最低:“您这样不是让亲者痛、仇者快么?杀铁将军的凶手,迄今还逍遥法外呢。我若是您——” 她抿了抿唇:“——至少也要等到铁太傅手刃仇人以后。” 木老夫人眼珠子一动,眼神有了焦距。她仔细看了玉太妃两眼:“你说得很有道理。” 玉太妃一笑:“赶紧吃饭罢,不吃怎有力气和恶人耗到最后?” 忍冬招呼,萍姐就带着饭菜进来,一口一口喂给老夫人。 老夫人闹了半天,哭了半天,缓过劲儿来就觉又乏又饿,很快喝下去大半碗米粥,又尝了四、五样小菜。 凉拌蜇头开胃,萍姐看她喜欢吃,就多夹了几块给她。 木老夫人慢慢嚼咽:“这蜇头怎么和平时有些不同?” “哦?”玉太妃也尝了一块,“是好吃还是不好吃?” “比平时还好吃些,多了一点香气。”木夫人又喝了小半碗粥,就摇头不要了。 她眼睛还是肿的,眼泪早就擦掉了,这时就黯然道:“我失态了。” 她十七岁嫁与铁师宁,还随丈夫上过战场,这辈子大风大浪都经历过来,却险些因为儿子的死丧失神智。 玉太妃却知道,她生平最疼最宠也最引以为傲的,就是大儿子铁赫。 铁赫一死,她内心的支柱就垮塌了一大半。 木夫人幽幽道:“玉太妃,你不懂。天底下最苦最痛,莫过于生离死别。便是把心剜出来,疼痛也不及其万一。” 话音刚落,玉太妃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她何尝不知? 接连几个晚上她都睡不着,给奕儿赶制了衣裳、小鞋和护身符。这是他们母子最后的相处时光,儿子那张粉嘟嘟的小脸,她怎么看都看不够,时常暗中流泪。 生离死别的苦,她怎么会不知道? 可是玉太妃还未来及说话,木夫人忽然捂着肚子,哎哟哎哟叫唤起来。 萍姐慌了手脚,饭碗都掉在地上:“怎么了?老夫人,这是怎么了!” “腹痛!”木夫人脸都青了,吃力道,“痛得好生厉害!” 玉太妃吃了一惊,站起来正要说话,忽觉腹痛如绞,不由得伸手按着肚子、弯下腰去。 忍冬尖叫一声:“太妃!”伸手扶她,却险些被她带着一起摔跤。 天哪,千万别在这个时候出事! 老夫人和玉太妃都腹痛了?萍姐头皮都麻了,转身就往外跑:“请御医!来人哪,快把章御医请回来!” 她才奔到一半,管家从前门方向过来,把她撞了个七荤八素。 他身后还跟着两名宫里的侍卫,人高马大。 管家一把抓着她,不悦道:“毛毛躁躁作甚?宫里来人,要接玉太妃回宫。你去通传……” 萍姐上牙关打下牙关,嘴都不利索了,直到这时才能挤出声打断他:“不好了,老夫人和玉太妃都病了!” ¥¥¥¥¥ 好几个店家都跟豆腐坊共用一口水井,不过现在是午饭时间,附近逗留的人很少。 燕三郎找到水井,举目四顾,千岁指点他:“往北看,望见北边的红色屋顶吗,那就是红石楼。” 少年看见了,那是一座高大气派的建筑,但也大半被掩映在高墙与大树后方,只露出红色的屋脊和飞檐。 燕三郎轻吸一口气,左右看了看,再次确认无人留意自己,这才翻墙进去。 府中人不少,他左绕右转,悄然往红石楼前进。 他在一堵矮墙与几棵雪松之间之间停了下来,看来看去,仿佛跟自己的预定目标有点不一样。 看来,这处小园被重新造景,原先的摆设都经过了调整。 好在这几棵雪松很高大茂密,冬天也不落叶,把他挡得严严实实。 燕三郎从松针空隙里可以看见红石楼,那栋显眼的建筑就位于正东方向。他本想潜去,可是脚步刚刚迈开就缩了回来。 “小心!”千岁也提醒他,“有人来了——两个方向。” 她也有些懊恼:人都奔近了,她才听见脚步声,这要换在几个月前…… 唉,好汉不提当时勇。 燕三郎当即屏息,往树后又缩了缩。 很快,红石楼方向奔来一名侍女。 那真是卖了命地发力狂奔,像是后头有鬼在追。 她也不看路,转过月牙门时,和另外三人撞作一团。 那管家打扮的男子出声责怪,侍女却呼道:“不好了,老夫人和玉太妃都病了,腹痛如绞!” 燕三郎顿时支楞起耳朵,玉太妃病了? 管家也是大惊失色:“病了?可是吃坏了肚子?”自家老夫人体弱不说,玉太妃也万万不能在太傅府里出事啊。 “不知道,只说疼,疼得腰都直不起来。”萍姐一急,嘴上反倒利索了,“章御医才走不久,快唤他回来!” 管家转向身后两个侍卫,面带难色:“两位大人,这、这个?” 那两名侍卫只是来护请玉太妃返宫,也没料到会在这里遇上麻烦,于是道:“速带玉太妃回宫。” 第1091章 各行其是 燕三郎听得心下一紧。 萍姐在一边道:“玉太妃疼得厉害,怕是不好搬动。” 这两人互视一眼,均感难办。从铁府到王宫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宫里已经出了惊天变故,玉太妃可不能再出事了。 “快请章御医。”其中一名侍卫似是下了决心,“我先回宫禀报,若玉太妃病情无起色,你就带回宫中救治,不可耽误!”而后又对管家道,“太妃吃了什么、用了什么,都要记录,不可倒掉!” “是是。”管家抹着额上的汗,去叫人找章御医了。 “你带路。”另一名侍卫随萍姐去往红石楼。 燕三郎隐在树后,心里隐觉不妙:哪就这么巧,他想带玉太妃出去,玉太妃偏偏就病了? 千岁也道:“不能在这里耽误时间。去红石楼,越近越好,我得想办法溜进去。” 琉璃灯受重创,她的修为下降,离开木铃铛的最大范围再次缩小,从原来的方圆二里变作现在的不到五十丈(一百六十米)。 燕三郎点头,拣黑布蒙脸,在山墙和草木掩护下往红石楼而去。他的动作必须要快,否则一会儿下人们闻讯赶来,这里乌泱泱全是人,更不利于他的行动。 不过他溜出去不到十五丈,就觉芒针在背,仿佛有人牢牢盯紧自己! 暗处竟还有人! 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 燕三郎与千岁不同,修为并未下降,只是要尽力维稳心跳罢了。自晋入归元境后,其耳目灵觉水准再上一层楼,便是雪松里有只虫子正在啃噬树心,他都听得一清二楚。 可是暗中那人的存在,他事先竟无所觉? 燕三郎豁然转身,看向假山。 瞅着四下无人,他低低问了句:“谁,出来!” 这一声不止恐吓,他手里也扬起一把精钢短剑。为了隐匿身份,他亮出的既非宝刀赤鹄,也非怨木剑,只是一把最普通的武器。 “再不出来,我动手了!” 这么短短一瞬间,少年已经笃定对方也是铁府的不速之客,自己要是闹将起来,双方都讨不得好。 果然,假山后边转出一人,伸手扯下蒙面黑巾,又冲他招了招手。 这个人,燕三郎实在太眼熟了。 端方? 千岁长长“咦”了一声,言语中无限惊讶:“他在这里作甚!” 并且他又摘面巾又朝燕三郎招手,这是认出他了? 少年站在树边,没动。 端方抬手,指了指自己无名指,再冲着他一抬下巴。 燕三郎抬起自己左手一看:无名指……储物戒…… 是了,自己虽然蒙着脸,但手上的戒指没变。端方和他相处多日,依其心细如发的性格,一眼就能靠着储物戒的款式辨认出它的主人。 这也不是燕三郎百密一疏,实是没料到在铁府也能遇上熟人。 他心里暗叹一声,走过去小声道:“你怎在此?” “同问。” 两人各怀鬼胎,又怎么会说实话? 燕三郎和端方互视一眼,目光均是飘浮不定,瞬间转过了各种念头。 摊牌,还是翻脸,还是……? 燕三郎忽然开口:“不如?” 巧的是,端方同时也道:“各行其是?” 两人都闭住嘴,仔细看了对方几眼,不约而同点了点头。 既然都是潜入者,既然都抱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溜进铁府,那么互不干扰最好。 端方当即后退一步。 燕三郎看出他要跃出假山,赶紧多问一句: “玉太妃和木夫人还有救么?” 这两人突生急症,端方却出现在这里,燕三郎很容易就将二者联系在一起。 端方脚下一顿,侧头看了他一眼,耸了耸肩。 这是什么意思? 不等燕三郎琢磨明白,端方足尖发力,已经跃过高墙,消失不见。 这里毕竟只是太傅府,不是戒备森严的王宫。 “现在怎办?”千岁也很恼气,“取消行动么,端方已经看见你了。” “不,至少看看玉太妃情况。”燕三郎仍然转身,往红石楼而去,“端方没有否认,说明玉太妃出事与他有关。若是他出手,玉太妃这一关不好过。” 得胜王拜托他来探望玉太妃。要是人都死了,还探望个鬼? 他接连翻过几墙围墙,绕过护院和下人,悄悄跃到一栋建筑顶上:“虽被端方撞破行踪,也不必担心他去揭发。”燕三郎转眼就冷静下来,“他也是鬼祟之人。” 千岁叹了口气:“麻烦的是,不知道他对吴漱玉下了什么狠手。” 说话间,燕三郎已经赶到红石楼。这屋里灯火通明还有人声,倒不虞找不着主人在哪。 少年趴到屋顶,轻轻揭开两片瓦,顶着光往下看。 这回总算运气好,他的观察角度恰巧正对一张硕大的锦床。 床上两个女人,一老一少,都蜷着身子。 “那就是木夫人。”千岁看了一眼就道,“他们中毒了,吴漱玉还轻些儿。” 虽然床边有人挡着,但燕三郎也能看到病人的脸,除了吴漱玉之外,另一个昏迷的老妇必然就是木夫人。 她面部浮肿,嘴角不时流出沫子,侍女萍姐就站在一边,抓着手帕帮她擦拭。 燕三郎目光微凝: 木夫人流出的口水,透明中带点儿青色,无怪千岁一口咬定她中了毒。 青绿色? 他怎么觉得有点眼熟? 木夫人已经昏迷,而玉太妃还醒着,但这样反倒更遭罪,满屋子都是她的痛吟声。 她面庞被侍女挡住了,可是燕三郎能瞧见她双手死死攥着被子,指甲几乎要在被面上戳出几个洞来。 忍冬吓得哭泣不止。 燕三郎瞧着玉太妃的指甲,作声不得。 旁人或许不会留意,但燕三郎洞察力惊人,第一时间辨出她指甲的颜色不对: 水红色,像夹竹桃。 也幸好玉太妃没像千岁那样涂抹指甲,否则他可真看不出来。 他又听萍姐道:“脸都有点肿,怎么办!派人去请老爷没?” “去了,去了。”管家大步从外头迈入,满头是汗,“可今回老爷是进宫了。” 铁太傅是被宫中侍卫叫走的,说是摄政王之令,十万火急。 第1092章 乱象起 现在铁府也出了十万火急的大事,却不知道铁太傅能不能赶得回来。 管家更发愁,这个消息递到老爷那里去得花多久时间。 “这好端端地,怎么突然就病了?”他都快把自己手皮搓烂了,“刚刚怎么回事?”指了指萍姐,“快说清楚!” 萍姐一五一十都说了,而后哭道:“这就吃了点粥食,怎么两位都不好了!” 管家抹了抹额上的汗:“桌上的食物谁也不许碰!再把厨子带过来,别让他偷溜了。” 就在这时,外头冲进来七八人,有喊娘亲的,有喊老夫人的。 太傅府的爷们小姐闻讯赶到了,个个惊惶失措。 底下一团混乱,燕三郎想了想,就填回瓦片。 他从屋脊再溜回树下,而后往西北角而去,一路上躲过不少闻风而来的下人。 千岁也是忧心忡忡:“你去哪儿?” “出去。”在这里也帮不上忙。 哎,去哪? 不过这时燕三郎已经奔到地方,翻墙而出。 …… 端方跳墙溜进谭府,从容登上角楼去找谭培。 从他翻墙出去,到他翻墙回来,全程不过一刻多钟。 角楼里,谭培倚在榻上,呼噜声响。 端方微微一笑,伸手把他摇醒:“谭兄?谭兄,醒醒。” 谭培揉眼醒来:“失礼了,我睡了多久?”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端方对他道,“我该回去了。对了,方才我见到宫中侍卫飞马来请铁太傅,想来宫里有大事发生,你不可太醉。” 谭培听到这里一愣,酒都醒了一半:“飞马来请,不会罢?” 他向来紧跟廷中局势,细品这几个字,就知不妙。 “亲眼所见。”端方指了指角楼的小窗,“收拾一下罢,莫等消息到来时你还衣冠不整。” 谭培赶紧运起真力,将酒意都逼出去,又唤仆从给两人备水洗手洗脸,拾掇一番。 端方施施然出了门,一去不回头。 风头浪尖上,他可不想留在这里。不过嘛,燕时初那里…… 他蹙了蹙眉。 两人都抓着对方把柄,应该相安无事才对。 ¥¥¥¥¥ 颜焘领着亲兵出宫,往西城门而去。兄长给他安排了新任务,接手青芝镇平叛。 在宣王的死讯传开之前,他定要将青芝镇打下来,否则王廷必将陷发入被动。 颜焘知道这任务十万火急,否则兄长不会派他出马。 颜烈首先是宣国的摄政王、大柱国,其次才是他亲哥哥。 因此颜焘也不敢怠慢,领着十名亲兵一路招摇过市。眼下大队人马驻在青芝镇外,他得赶过去接手。 不过刚过安涞中市,他就见到一人一骑自对面驰骋而来,马蹄溅起飞泥,速度居然一点儿也不比他慢。 颜焘定睛一看,不由得大奇:这不正是自己派去太傅府接回玉太妃的侍卫么? 怎么就他一个,玉太妃呢? 并且这厮马力全开,像是火烧p股。 他朝对方招了招手。 这侍卫奔到近前,也看见了颜焘一行,不待他发问就疾声道:“柱国大人,玉太妃中毒!” 颜焘顿时吓了一跳:“什么?” “我们抵达太傅府,发现木老夫人和玉太妃一起中毒。太傅府已经去请章御医,赵小六留下看护,我回宫秉圣。” “怎么中毒的?”这可不妙,时局纷乱,玉太妃可不好再受损伤。 “吃过午饭就腹痛难忍。” 颜焘眉头紧皱:“你们怎不将她带回宫中?”宫里多的是御医,先前都救宣王了,这会儿多半还未走散。 “玉太妃痛得厉害,怕是、怕是不好移动。” “行了,你仍去宫里秉报。”颜焘立刻下了决断。这侍卫继续向王宫飞奔之时,他也拨转了马头。 他身边的亲兵即道:“大人,您身负剿乱重任。” “这里就不乱了么?”颜焘指了指他,“你先去青芝镇传我口令,限暴民两个时辰内投降,即可从宽处理;否则,我要青芝镇鸡犬不留!” 他眼里满是杀气,亲兵应了一声“是”,驱马而去。 颜焘足尖一磕马腹,骏马就驰向太傅府:“剩下的,都随我来!” ¥¥¥¥¥ 燕三郎专挑小巷,才好一路疾奔。 幸好他前些天在这附近踩盘,把太傅府附近的街巷里弄基本摸熟,否则现在跑都不知道要往哪个方向跑。 “假定她们中毒相同,玉太妃的指甲是红的,木夫人嘴里流出的涎水却是淡青色,两人脸皮都有些肿胀。”扯下面巾走到街上,燕三郎终于可以开声了,“就算他们请回章御医,也是无用。” “这个症状,倒是和望江楼的伙计挺像。”千岁也反应过来了,“只是毒性没有那么强,不是一喝就死人。唔,大概是用量小了?” 哪怕是号称见血封喉的毒物,用量不同,给人造成的痛苦就不同,致死率也不一样。 “你说过,他吞下的毒液气味和你在吉利商会闻到的很像,都有佛手柑的气味。”燕三郎大步往吉利商会的方向赶去,这就不容易了。从太傅府到商会,路程至少有二十里。 安涞城就算面积比不得盛邑,至少也是一国之都,从西边到中南部的距离也很可观。 “喂,注意你的心率!”千岁提醒他。这小子恨不得插翅飞起了。 “无妨。”路边有马,真想抢过来骑,不过燕三郎的理智始终在线。他耐力过人,就算走得比常人快上两倍,心跳也不会有多大变化。 如今他最担心的,就是玉太妃能不能撑到他寻得解救之法。 望江楼伙计的死相奇惨,他记忆犹新。 千岁哼了一声:“你要是肯听我的,早早拿走那块魂石,现在救治吴漱玉也不必这样费劲儿了!” 燕三郎只能苦笑,谁能想到事件周折弯绕,最后又回到那块魂石上了? 他一连路过两间车马行,都没有停下来雇车。安涞中南部的街道不算宽阔,但人流密集,行车反而不如步行走得快。 燕三郎越走越急,到最后还是用上了真力,比一般人跑步都快。 第1093章 出了大事 也幸好他真力在晋入归元境后早被驯服,否则他的心跳不能一直保持如此平稳。 紧赶慢赶,望江楼的侧影终于映入眼帘。 他赶到了。 正门儿当然是不能进的,“找个地方潜进去。”他不动声色透了两口长气。 一边疾行一边还要护着心跳,有点累。 燕三郎想了想,果然绕去后巷,再三确定周围无人,这才用出地遁牌。 “这回真是亏大发了。”千岁想起来就郁闷,“什么进账都没有,地遁牌还超额使用!” 地遁牌的剩余次数不多,用一次就少一次。这东西还是挺稀罕的,她有心再弄一个,可在奇珍荟萃的迷藏海国都没能发现第二个。 少年提醒她:“上一个红色任务的报酬,是得胜王帮你挣来的。” 天衡发布的上一个珍稀任务是“弥留”二字。弥留入口失于守护者之手,自然也要由守护者合上。得胜王接任守护者之职后,亲自闭合了这一入口,才算完成了任务。 否则光靠燕三郎和千岁自身,是领不到报酬的。 尽管得胜王本人不知,但燕三郎还是承了他的情,当然就要尽力救治玉太妃。 “时过境迁。”千岁悻悻道,“这么讲信义作甚?” 燕三郎知道她不是真个抱怨,也不吭声了,在千岁指导下开始上浮,很快就从地底冒了出来。 这会儿天光正好,燕三郎却发现自己起身之处光线不甚明朗,随后就闻到洞窟特有的潮湿气味。 千岁进过这里后就不怀好意,将地形位置记了个牢靠,这一回定位就非常精确,让他直接出现在端木景的藏宝窟里,并且特意选在了内侧最隐秘的角落里,再度降低被发现的概率。 这个角落约莫有十二个平方,正中摆一块巨大的虹水晶,形状不规则,三人合抱粗细,在这里是“顶天立地”,尖部直接顶在了石窟顶部。 水晶不值钱,但虹水晶是个异类。它也像普通水晶一样通体透明无杂质,但其中有一缕虹光四处游移,这就是经年累月养出来的晶魄,铸炼高阶法器的重要原料之一。 这么大的虹水晶,本身的观赏性就很棒,千岁只在迷藏海国见过一尊,但体积赶不上眼前这个。 燕三郎一出现,就在虹水晶后方。 这个藏宝窟一共有七个石室。他们站在第四个,那么按照千岁的指引,魂石就该在第三个石室中,也就是这块虹水晶的正对面。 或是燕三郎一眼瞥过,并没有。 “咦?”千岁的传音有点惊奇,“上次来,它明明就在那个黑色架子上,从上往下数第二排居中!” 燕三郎目光游移,的确在她所说的位置上看见了一个底座,空的。 这里原本摆放物件,但现在已经没了。 她看得心里一凉。燕小三都费心费力赶到这里了,要是还救不得玉太妃,只能说她命不好了。 是谁拿走了?燕三郎眯起了眼。端木景把魂石摆在这里,大喇喇供人参观,大概是料定谁也不清楚它的特性。 他浮出地面之后立刻收敛了气息,动也不动。 藏宝窟的天井都只有盘子那么大,数量密集,保持空气流通的同时也阻止外人潜入。按理说,门外有人看守的话,这里面不需要额外的守卫了。 但燕三郎还是听到了人声,并且还近在咫尺! “这么倒霉?”千岁吐槽,“你该不会是前段时间背着我偷用福生子了吧?” 这节骨眼儿上,燕三郎哪有空理会她?这些人就站在一丈开外,他不仅要屏住呼吸,并且连心跳声都要抑制下去,否则修为高强的异士一下就能觉出。 “……很顺利。”他一上来就听到了半截话,“小七回来了,说铁师宁方才骑马赶去了王宫,十万火急的模样。还有,温家的老太爷也乘轿进宫去了,比铁师宁还早。” 燕三郎听得心头一动。国都一般禁止骑行,除非—— “宫里出事了,出了大事。”第二个人一张嘴,燕三郎就认出来了: 端木景! 说起来望江楼就是他的地盘,这厮为什么跑自己的藏宝窟里开了个小会?那还不是为了防隔墙有耳?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燕三郎又听端木景道:“或许是那事儿成了。” 他不知道那事儿是什么,但另外两人却欢呼起来,连声道:“好,好,这可太好了!” “那个小病鬼终于死了。” “高兴什么?”端木景的声音异常凝重,“比我们预想地提早太多,许是因为颜同烨身子骨太弱。他死太早了,颜烈说不定怀疑到我头上!” 另一人道:“您该离开了,最近出现在商会附近的探子明显增多。” “是啊,宣王死讯一旦传出,安涞定要封城,那时可就不好走了。” “你以为死讯传出才封城?天真!”端木景冷笑。 他平时待人一向和风煦语,热情中带着三分谄媚,燕三郎还没听过他用这种声线说话。 他们谈话的内容,第二句就把燕三郎震住了。 宣王的……死讯? 千岁也在他耳边嘀咕:“宣王死了?”在安涞,这消息堪称天崩地裂啊。 并且听这几人的意思,宣王才刚咽气,消息都还未传开? 那么重点来了,既然消息都还未传开,端木景又是怎么知道的?他刚升了官,可就算官职再高几阶,离“重臣”还远着呢。 他是奚人,这一点就注定他爬不到真正的高位。 千岁问燕三郎:“现在怎办?吴漱玉的毒伤等不起了,虽然毒性不强,但她最多只有几刻钟了。” 少年抿了抿嘴,忽然从怀里掏出一个瓶子,里面是无声跳动的十余颗黄砂。 他从中倒出一颗,握住。 就在此时,藏宝窟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有人急急忙忙冲进来,没站稳就呼道:“不好了,大队官兵往这里来了,打头的是廷尉徐世昌!” “糟糕。”端木景一下站起。徐世昌是什么人,他再清楚不过,“快走。” 他身边人还安慰道:“未必就是来抓我们的。” 第1094章 你往姓燕的身上推 可是冲进门的后来者已经接道:“路上还拿到一条消息,许英客今晨在明月楼被抓,当场服毒自尽!” 现在,燕三郎终于知道自尽的吉利商会伙计叫什么名字了。 端木景听到这里再无疑问,知道颜烈已经盯上自己,于是大步往门口走,一边道:“让兄弟们分开出城,到湖仙镇、香油镇汇合;你去给端方带个口讯,我们的协议仍然有效,让他别往这里跑了,容易露馅。” “不行啊。”同伴急忙道,“许英客在明月楼被抓,现在那里全是兵差!” “算了,不管他。”端木景已经走出洞口,这会儿是没时间回去收拾行囊了,他迳直往望江楼主楼而去。 可是走出二十余步,身后突然有人唤他: “端木大人。” 端木景脚步一滞,蓦然转身:“谁!” 这绝不是他手下的声音。 三个手下也是大惊回头,却见高大的枣树后方走出一人。 哪怕现在十万火急,端木景看见这人,脸色也变得怪异,声音更是一下抬高了三度: “端长老?” 这人眼神和面容都格外温和,一身白衣,外套浅蓝比甲,像浊世佳公子。 当然,这就是端方。 “你怎么来了?”看起来端方是跳墙进来的。 端方皱着眉看他,不答反问:“那份文契,你处理了么?” 端木景刚提起的一点疑心顿时散了,不假思索道:“烧了。” 端方又问:“你这是去哪?” “颜烈派人抓我,我现在就得出城。”端木景快速道,“后面我再派人跟你联系!” 他转身要走,端方却道:“你做的事太出格了,我宗门必然震怒。” “只要他们不知道是我做的就成,对吧?”端木景扯了扯嘴角,“并且对你也有好处,不是么?你从中斡旋的空间越大,你的山长也就越器重你。” 端方不置可否,却向他伸手:“我要冥石之毒的解药。” “什么?”端木景一怔,“你不是有一瓶了?” 端方这种人,敢带毒就一定有解药。 “被打碎了,和裘长老进宫的时候。” “你要救谁?”端木景谨慎依旧,“宣王还是?” “放心,不是他们。”端方笑了笑,“我另有安排。” 他有些儿不耐烦了:“你不赶时间了么?我都能听到马蹄声往这里来。” 能在王都骑马的,还能是什么人? 端木景瞳孔一缩,可眼下生死攸关,他也无暇多问,从怀里摇出那块魂石扔了过去:“都给你吧。泡水半刻钟,服后自解。不过用不了两次了。” 他的计划已经完成,冥石于他不过是一枚工具,既然已经用过,留在手里也没多大意义。 他转身要走,忽然又记起一事:“对了,我的伙计许英客今晨去明月楼找你时被捕。如果颜氏兄弟问起,你就往卫国那姓燕的小子身上推,反正颜焘很讨厌他,八成会信。” 这话说地,他就见到端方笑了:“多谢告知,我晓得了。” 那笑容是一贯的温文尔雅,却到不了眼底。 端木景也一直不喜欢他的笑容,太假。不过适逢非常时期,他也没空多想,大步往望江楼里奔走。 端方接魂石在手,望江楼高墙之外已经传来了呼喝声: “围起来,都围起来,一个也不许放走!快点布阵!” 看来,那位廷尉到了啊。 望江楼里众人疾奔,端方却返身进了藏宝窟。若不抓紧离开,等对方的高人布下禁绝遁术的法阵之后,谁都走不了。 很快,廷尉徐世昌带兵突入,遭遇激烈抵抗。这里人多,出乎官兵意料。他付出两死三十余伤的代价,才控制整个望江楼。 所有“活人”都被抓去集中,但是俘虏当中没有端木景。 “再搜!望江楼里每一寸都给我翻过来!”徐世昌突然想了起来,“端木景的藏宝洞呢,搜过没有?” “搜过了。”手下赶紧道,“里面没人。” “抵抗这般激烈,显然就是要给端木景制造逃跑的时机。”徐世昌森然,“搜查范围扩大到方圆五里,快!” 话音刚落,“轰隆”一声震天响,主楼侧厅爆炸。 三个兵差被炸伤,幸好无人死亡。 徐世昌即道:“那里必有玄虚,派人去挖,快!” 他又顺手抓过两名侍卫,指着其中一个:“放城门鸽,通知所有城门戒严。端木景多半还在城里,不能让他顺利溜出。” 这人领命去了,徐世昌又点剩下那个侍卫:“拿我牌子速速进宫,请摄政王下令封城!” 他可以通知城门戒严,但“封城”这种大事,一定要有上谕。 徐世昌这回带了两个机关师过来,后者放出三只傀儡,都是力大无穷的类型。机关师指挥它们开挖爆炸过后的废墟,比人手不知要快上多少倍。 很快,机关师就来报告了: 望江楼侧厅后边儿,果然挖出了一条狭窄的暗道,只容两人并肩而行。不过受爆炸影响,里面多处塌方。 “不用清理了。”徐世昌指示,“只要弄清它通向哪里就好。” 机关师领命,遂放出傀儡鼠。这东西比真老鼠也大不了一号,原为刺探情报之用。暗道塌方能阻住人类通行,但挡不住小鼠的行动。 再过不久,机关师来报告: “暗道向西,绕过几栋民宅。傀儡鼠还在跟进。” 徐世昌目光一闪:“不用跟了,他们想逃出西城门!” 望江楼的位置,的确离西城门最近。 “传令,都去西城门!”徐世昌果断下令,“他们虽然先走一步,但速度不比我们快多少。” 端木景等人溜出地道又怎样?他们不能在安涞城内骑马,两条腿怎么跑得过骑兵四条腿? ¥¥¥¥¥ 柱国颜焘的到来,让太傅府上下又惊又喜。 铁师宁进宫未回,木夫人昏迷不醒,一帮女眷聚在她屋里哭哭啼啼。颜焘听得心烦意乱,低喝一声:“都别哭了!” 哭有个p用啊? 女人们吓了一跳,顿时收起了痛哭,只敢小声抽泣了。 第1095章 情理之中 颜焘这时也顾不得避嫌,登堂入室,走去木老夫人床边看了看,发现两人都是毒发模样,脸上一下子凝出了寒霜。 章御医已经到了,愁眉不展。颜焘转头问他:“治多久了,可有起色?” “微臣半炷香前刚到。”章御医赶紧答道,“喂这两位吞了丹药,但不见好。” 颜焘把他扯到一边,压低了声音:“这毒,和宫里的……一样?” 他也不傻,木夫人和玉太妃脸面肿胀,嘴角有绿涎流出,这症状和宣王太像了。 他们中了同样的毒? 铁家人就在一边,他只好说得含糊。 章御医过去几天也在宫里救治宣王,当然认得这种毒症:“是。” 颜焘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转头吩咐:“找辆马车,立刻送玉太妃进宫!” 章御医吓了一跳:“玉太妃经不起颠簸了,怕毒性扩散。” 颜焘冲他瞪眼:“你有更好办法?” “没……”章御医低下了头。宣王病重,宫中那许多医术高超的圣手均不能治,如今玉太妃和木夫人也中了同样的毒,他凭什么能治? “那还愣着作甚?”颜焘怒道,“马车呢!” 铁师宁次子铁战也已经赶回太傅府,这时就来求情:“柱国,求您救救家母!” 他也想得通透,太傅府里只请到一个章御医,根本治不好木夫人。如果母亲能被送进宫里,群医群策,说不定还有生机可言。 颜焘看看木夫人脸色,比玉太妃还难看,不由得踯躅:“木老夫人中毒更深,这路上万一……”万一受不住颠簸,毒性侵入心脉呢? “那也是命!”铁战咬紧牙关,“假如父亲在此,必定也是同样请求。” 反正也要带玉太妃回去,抬一个是抬,抬两个也是抬。颜焘挥了挥手:“行了,一并送上马车,快!” 铁府的马厩恰好不远,马车很快就来了。 下人一起动手,将两位中毒的贵人搬上马车。 籍这点儿功夫,颜焘盘问章御医和忍冬:“毒被放在哪里,验出来没?” “下在桌面上的饭菜里。”章御医低声道,“厨子已被侍卫拿下,他在太傅府干了二十多年。” “木老夫人中毒更深,什么原因?”颜焘追问忍冬,“比起玉太妃,她多吃什么了?” 忍冬记得清楚:“木老夫人身子虚弱,食欲不振,就多吃了几口醋拌蜇头开胃。” “把那些菜都带回去。府里的人,一个也不许出门。” 转眼间,马车就载着玉太妃和木夫人驶离了太傅府。 ¥¥¥¥¥ 吉利商会外头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都是看热闹的安涞居民。 墙太高了,里面传出来喝骂声、惨叫声,都让他们把脖子抻得更长,恨不得冲进去看上几眼才好。 过去这几个月,时不时就有王廷官员被如狼似虎的侍卫逮人、抄家,大伙儿平时都猜下一家会是谁。 这回居然是端木大人啊? 许多人啧啧惊讶的同时,忽然又觉得这好像也在情理之中。 端木大人既然号称“活财神”,在安涞城里就没有走不通的关系、办不好的事,那么他一脚踩进摄政王的雷区,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在官场,没钱能办事吗? 事实上,老早有人赌他一开始就会落马,结果他还能硬捱这么多个月,这才叫出人意表。 而在人群背后,“端方”从巷子里走出来,飞快往太傅府奔去。 没人看见,他把一只瓶子交给了红烟变成的红衣女郎。瓶子里装着井水浸泡的一块石头。 这当然不是真正的端方。 “端木景其奸似鬼,这回居然倒栽在你手里了!”阿修罗的笑声回荡在他耳边,“臭小子,你到底怎么想起假扮端方的?” “时间紧迫,不能跟端木景起冲突。”燕三郎的思路始终清晰,“让他主动交出来最好。” 一是时间紧迫,二是他现在不便与人动手,智取才是上策。 “我提起契约,他说烧了,我就确定他和端方真是一伙儿的了。”燕三郎拐进一条胡同,这里路窄人又少,偏偏弯曲盘绕,他干脆飞檐走壁以节省时间,“至少也是合作伙伴。反正他们已经用完了冥石,‘端方’向端木景讨要,后者虽觉奇怪,却不会不给。” 裘娇娇从天牢里发现的契纸当中,就有一张的落款签名写着“端木景”。 当初她拿着这摞契文进宫,想要当面递交给摄政王,不料中途遇害,凶手到现在也未抓着。 燕三郎一直便怀疑,杀她的人是端方。 这厮对同门下手可不是头一回了。 可是从结果来看,燕三郎也一直没找到端方杀害裘娇娇的动机。 为什么他会这么做? 思来想去,他只考虑一个可能: 裘娇娇拿着的契文、记下的人名当中,有一个是端方的盟友,他必须杀人灭口。 玉太妃和木老夫人突然中毒,而端方莫名出现在太傅府,因此燕三郎自然认为端方和这两位中毒有直接关联。 今日其实接连发生两桩中毒案件,吉利商会的伙计许英客是铎人奸细,他是服毒身亡。 可是这三人都中了同样的毒。 所以,望江楼和铎人奸细有关联,而端方和铎人奸细也有关联,而方才在藏宝窟中,燕三郎已经听出端木景是奸细头子了。 所以他可以进一步推导,端方和端木景之间有约定、有默契。 原来他听到的传言并不是空穴来风,藏在安涞的铎人奸细和拢沙宗之间已经有了勾结。 端木景身为奚人,却是铎人奸细。大概这也是宣王廷多年以来一直不曾疑心到他身上的主要原因之一吧。 那么再联想到端木景吉利商会会长的身份,燕三郎轻易就能得出结论: 端方杀裘娇娇、盗契文,很可能就是为端木景杀人灭口! 因此当他冒充的端方说出“那份契文呢”这五个字,端木景对他的身份就压根儿没有起疑。 这原就是他二人之间的秘密,再没第三者知道。 再加上时间紧迫不容多想,端方开口要“冥石”,端木景顺手就给他了。 第1096章 哪个柱国? 燕三郎正往前疾奔,忽然脚步一顿,方向一转,迈进另一条胡同里面。 “嗯?”千岁立知不对,“出什么事了?” 她修为下降,耳目居然没有燕小三灵敏了! “有人来了。”燕三郎的声音细若蚊蚋,也只有她听得清,“人不少。” 胡同里是一大排矮房子,高不高、低不低,屋檐都戳到了别人家去。有一栋矮屋已经荒废,墙都塌了半面,燕三郎一闪身就躲了进去,藏在枣树和墙角之间的阴影里。 不过,他在半截矮墙上留下一样东西。 他才刚刚藏好,胡同里就来人了,忽啦啦有十一、二个之多。 打头那个,居然又是熟人—— 端木景! 千岁啧啧称奇:“真就怪了,安涞这么大,你认得的总共也没几人啊,怎么最近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 燕三郎方才还在望江楼的藏宝窟里骗走了端木景的魂石,这么一转身居然又见到苦主了。看来他对路况还是不熟,没有端木景抄近道来得快。 不过端木景对自己受骗还一无所知,这个笑口常开的商人早就卸掉了满身和气,低声道:“这里走,快些!” 显然他对这里的地形最熟悉,后面十来人都紧紧跟着他。 千岁忽然道:“他的手下里,有两个修为精深!” 燕三郎不仅屏住呼吸,连眼睛也紧紧闭起。强大的异士可以轻易感知别人的视线,这当口他不想再惹麻烦。 严格来说,他和端木景之间没有直接矛盾,两人目标各不相同。 端木景带着手下,从燕三郎的藏身之处外经过,午后的巷子空无一人。 没人注意到,矮墙上有一只芝麻大小的蜘蛛荡线而下,落到了端木景某个手下的袖口上。 燕三郎能听见胡同外衣衫摩擦的窸嗦声飞快远去。 等人都走完了,他才从墙后转出来,继续前进。 “看来望江楼里面有暗道。”否则端木景怎能在官兵重重包围下逃出生天?千岁笑道,“他们打算从西城门逃生。” 这里离西城门最近,如果端木景腿脚快一点,仍有可能赶在官兵围猎之前逃出安涞。那时徐世昌拿住他的难度可就要翻上好几倍了。 “不管他们。”话是这样说,燕三郎还是皱了皱眉。虽然目的不同,但端木景和他其实都向西行进,这会给他招来无谓的麻烦。 他的速度必须再快一点。 “喂,要不要我带着你跑路?”眼看他忽然提速,千岁问燕三郎,“你身体吃得消么?”他来去都靠步行,都要催动真力,算起来也有三十里地,现在又要加速跑。 哪有人跑这么远的路还能保持心跳平稳如睡着? 矜持啥呀,让她拎着跑多省事?现在正好是大中午。 “无妨。”只要自己还能走,燕三郎就坚决不想被她带着跑。他一边疾奔,一边控制心跳,一边还要分神思考魂石之事。“魂石的门道,你摸清了没有?” “吴漱玉身上的毒性违背常理,果然就是因为魂石之故。”她闲着无事,就开始琢磨新到手的玩具了,“还记得我们有一块溯原魂石,可以追溯物品是怎么制造出来的?我刚试了一下,唔,这新出现的毒物不是本界之物,也就不遵从本界规则。说起来,可以算是全新的一个门类,贺小鸢若是拿到这块魂石,保不济几天都睡不着觉。” “它只能泡制出一种毒物么?”燕三郎一开口就是重点。 “仿佛……是的。”千岁也在观察,“但这一种毒物恐怕还有多种用法,视其剂量而定。说起来我们当初的判断没错,冥石拿在手里完全无害,只有当它泡在陈醋当中,才会析出毒液。” “有趣的是,解药也是冥石本身。”千岁顿了一顿,“把它泡进清水就行了。不过这块魂石的颜色,比起我半个月前见到它时变浅了不少。” 她在藏宝窟见到的魂石,颜色汪蓝如海;现在么,至少被稀释了好几倍。或许再用个一、两次,它就会变成透明的无色水晶了。 这玩意儿居然会褪色! 燕三郎明了:“它的效力正在减退。” “是啊,或许端木景最近用它用得太凶。”端木景方才也说了,快用光了。 这还是他们头一回遇见有使用次数限定的魂石。 “问题是,他主要拿去做什么用。”燕三郎思索这个问题,“这种毒素从前都未出现在人间,隐秘性很好,并且几乎无药可解。端木景用这种毒物做什么呢?” “还能做什么?”千岁笑了笑,“暗中杀人呗。我跟你赌十根小金鱼,宣王若是死了,跟魂石之毒脱不了干系。” “宣王死,的确给童渊人造成很大麻烦。”颜烈现在一定焦头烂额,“可这还动摇不了宣国的国本。这个国家,实际上是被摄政王把持。” “或许端木景还有什么后手?”千岁不太在意别人的事,只关心燕三郎的任务能不能完成,“只是颜烈的抓捕来得太快,或者他自己露出马脚被人捉到了,来不及用出呗。” 燕三郎不语,只觉这其中好似还有隐情。 他的速度不慢,哪怕有一段还要走回大路,不能飞檐走壁,也依旧在两刻钟内赶回太傅府。 “喂,你真要注意心跳了。”千岁听出他心跳的频率明显加快,不由得出声警告。 燕三郎也听劝,站在原地努力调匀呼吸,而后才找个偏僻角落,翻墙进入太傅府。 地遁牌太珍贵,能省则省。 木老夫人和玉太妃中毒,这事儿已经让铁府上下乱成一团。燕三郎跳进太傅府,感受到空气中飘浮着混乱和恐惧的气味,立知铁太傅还未回来。 主心骨不在,铁府才会如此慌张。 太傅府的守备,明显加强了。燕三郎绕过小轩,正要往红石楼而去,冷不防听见前方路过的两个下人议论:“也不知柱国能不能治好老夫人和玉太妃。” 柱国?燕三郎的呼吸一下顿住。哪个柱国? 第1097章 终于赶上 宫中惊变,颜烈此时应该坐镇王城、居中调度才是。 燕三郎第一反应:颜焘来了。 他来这里作甚? 另一个下人道:“宫中御医那么多,必定可以治好!” 燕三郎听到这里,更觉不妙。 两人仍在窃窃:“我听说,章御医反对呢,怕路上太颠簸来着。” “老天保佑老夫人,保佑玉太妃啊。不然我们太傅府今后日子可难过了。” 千岁几乎在燕三郎耳边咆哮了:“章御医说得对!这么颠啊颠,毒素都颠入五内了!什么柱国,就是个大白痴!” 燕三郎一声不吭,默默转头。 听这两个下人话意,颜焘不顾章御医劝阻,已将玉太妃带走。 在太傅府里劫走玉太妃的计划,又落空了。 并且现在还有个天大的难题摆在燕三郎面前: 他等不起了。 玉太妃身上的怪毒,只有冥石浸泡过的清水可解。现在唯一的解药就抓在他手里,他若不抓紧给玉太妃灌下,安涞城之行的任务怕是再也完不成了。 燕三郎原路退回。 他这一路上不得不小心避过下人和守卫,花掉的时间比原来更多,好在这是二次进出铁府,已算熟门熟路。 翻出太傅府之前,他正好遇见宫里派驻太傅府的侍卫。 这厮正立在树下发呆。 燕三郎想了想,觑着左右无人,潜去他身后,抬手就是一闷棍。 “喂!”千岁奇道,“你做什么啊?”时间这样宝贵,燕小三怎么会浪费在无关人等身上? “换装。”燕三郎将昏迷的侍卫拖去后边儿的杂物间,将他衣甲武器都剥了下来,绑住手、塞住嘴,扔在柴堆上。 他最看中侍卫的帽盔。宫里侍卫的冬装,帽盔可以拖起围挡,遮脸挡风,只露出一双眼睛和半截鼻子。 不过这侍卫比他矮小,衣服就不合身了。 燕三郎没有多想,深深吸一口气,浑身骨骼就发出细密的噼啪声,个头就以人眼可见的速度矮了下去,肌肉也收缩些许。 仅仅是二十个呼吸,他就比原先矮了半个头,人也变瘦了。 千岁有点惊讶:“你什么时候练成的缩骨功?”还练得很到位啊。 “三年前了。”燕三郎飞快穿起侍卫衣裳,嗯,正合身,“通常在你白天蒙头大睡时。” ……好吧。她老是忘了这厮多才多艺,哦不对,是精通许多旁门左道。 燕三郎换好衣裳,用帽盔挡住大半个脸,还不忘带上侍卫的令牌。 演戏就要演足全套嘛。 他也不再躲躲藏藏了,直接顺着铁府主路往北而去。 他催动真力、眼透精光,一路上遇到的下人都不敢同他直视,更不用说发现他的破绽。 他随便抓住一个,粗着嗓子问:“我的马呢?” 原本宫里两个侍卫都是骑马来的,一个已经回宫秉报太妃中毒,一个留下盯紧太傅府,不许府里人进出。 他这么一问,下人自然战战兢兢,带他去牵出马匹。 “开门!”燕三郎说完这两字就弯下腰,咳嗽不止。 今回的运动量好像有点大,他都能感觉到心口一阵绞痛。 他有铁打的身体,还有一颗纸糊的心脏。 “您、您还好吧?”老门房小心翼翼问他。 “开门。”燕三郎不理他,待门一开就纵马而出,谁也不敢上前拦着。 “喂,你要不要缓一缓?”千岁都佩服他胆子大。不过燕小三今日往返奔波多时,一边着急办事,一边还要控制心跳,这会儿大概也累了。 有了马,他的速度能比原来快上不少。 “不必。”燕三郎吞了颗丹药,努力调匀呼吸,而后就穿着抢来的衣裳、骑着骗来的马,堂而皇之穿过闹市,往北而去。 一路上的平民都给他让路。 “玉太妃只能乘马车,又要防止颠簸,走不快的。”所以他撒蹄快跑,赶上的几率很大。 风也很大,他又披上一件灰鼠皮斗篷。 “倒有一点,颜焘为何亲自接送玉太妃?”燕三郎觉得这说不通,“她对颜焘来说,应该不算个重要人物。”能劳动柱国亲自护送,那地位得有多高? 玉太妃只是前朝妃子罢了。从安涞城眼下局势之混乱来看,颜焘要忙的事儿一定很多,为什么偏偏要先送玉太妃返宫? 千岁向来不惮以最大恶意揣测别人:“说不定,他看上玉太妃了?” 燕三郎不置可否:“而且从时间上看,他来铁府也来得太快了;去宫里通传消息的侍卫就算一路纵马飞奔,这会儿才刚到宫门而已。” 消息还没传到王宫,为什么颜焘就先来了? 少年有些恼火,颜焘的意外到来打乱了他的计划。 又奔行十余息,千岁忽然道:“喂,慢点慢点,颜焘的队伍就在前面!” 燕三郎刚好拐过街角,闻言放慢脚步,果然看见正前方不远处有十骑兵甲森严,护送一辆马车前行。 “赶上了。”少年下意识按了按心口,趁着马行徐徐,抓紧时间调息吐纳。 “接下来怎办?”好不容易追上了,自然要商量下一步的方案。千岁给他支招,“要不,你绕到前面去,变作铁师宁与他们偶遇?颜焘一定会让你上车看望木老太婆。” “是个好办法。”燕三郎表示了肯定。以铁太傅的尊崇地位,颜焘让他上车探望发妻的可能性很大。 但少年接下去就摇头了:“但不可采用。” “为什么?”千岁奇道,“你还有其他更好的法子?” “暂时没有。”燕三郎目光闪动,“但我们不能让颜焘发现,这城里有人能够变幻形貌,否则——” 他徐徐道:“——我们在西城署衙布下的那一着棋,就会失效!” 他把所有手下都留在西城署衙,不惜耗费心力来回奔走,正是要造成“卫国清乐伯一行皆未外出”的假象,自己才能在即将到来的安涞城风暴中全身而退。 如果颜焘意识到,有人能在他眼皮底下伪装成铁太傅、掠走玉太妃,那么燕三郎留在署衙的真实性一定会大打折扣。 第1098章 现世报 既然已经付出良多,就不能在最后一两步功亏一篑。 千岁也是转念就想明白了这一点,没好气道:“那你打算怎办,动手强抢?” 颜焘本身修为了得,又有十个亲兵相护,这儿还是安涞城的闹市中心,是颜氏兄弟的地盘。更不用说燕小三进了马车还要先给玉太妃喂解药…… 就算燕三郎身体倍儿棒,心脏一点问题都没有,想下手强抢还有些勉强呢,何况现在? 少年却“嗯”了一声。 算了,救得来就救,救不来就走,保全自己第一。千岁想劝他放弃,却听他又道:“或许,我们可以借点力。” “嗯?” “这儿离西城门很近了。”燕三郎头也不回,“你的诡面巢蛛有感应么?” 他骑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千岁沉默两息,而后就轻轻咦了一声:“这么巧?” 诡面巢蛛提示,子蛛的位置离他们很近,自东南向西而来,还在快速靠近中。 千岁放出神念,就发现十余人刚刚走过一栋白房子前方,个个低着头,左顾右盼,步伐却很快。来来往往的行人,注意力都被前方颜焘的队伍吸引了,没什么人注意他们。 “端木景?”千岁几乎要笑出声来,“他们居然敢走大路?” “安涞城的小路虽然隐蔽,但盘曲纠结。他们若选小路要多花不少时间,还不如赌一把。”燕三郎往西城门方向呶了呶嘴,“我看端木景也是赌徒心性,他赌的就是自己能在官方抓捕之前穿过西城门。” 他顿了一顿:“看向我右手边,白楼招牌前方。” “晓得了。”千岁顿时了然,“你做好准备,我去去就来。” 燕三郎刚下马,木铃铛中就飘出一缕红烟,找到最高的一栋民宅钻了过去。 他放慢了脚步,千岁不能离他太远。 红烟在屋顶化出人形,半趴在屋脊上。她口中嘟哝了一声:“这就叫现世报,来得快啊。”而后就弯弓、搭箭、瞄准—— 放手。 空气中划过一抹箭影,紧接着端木景斜后方两丈开外的一栋楼房突然炸响! “轰隆”,这一记爆炸声威赫赫,行人脚下的地面都为之一颤。 被炸出的木头、砖瓦和泥块飞向四面八方,平民纷纷避让。有些人直接被气浪掀翻。 现场大哗。 爆炸立刻引起不远处颜焘的注意,令他勒马回头,目光扫视过来。 端木景一行则惊得魂飞天外。 他们几乎立在爆炸最中心位置,一览无余。附近所有人齐刷刷投来注目礼。 刹那间,他们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再没有一点掩护。 便是最镇定的人,这时也惊惶失措。 “走,快走!”端木景脑海里也险些是一片空白。但他一咬牙一跺脚,干脆就全豁出去了,“冲过城门!” 他领着众人健步如飞,迳直往西城门奔去。 横竖都已经被发现,再藏再躲都没用,惟有一鼓作气冲过西城门,他们才有一线生机! 端木景从怀里掏出一张黄符,撕开来大喝一声:“疾!” 顿时有一股大风从后刮来,推着这十余人飞奔向前,速度居然不比奔马慢上多少。 这便是疾行符之功。端木景平时喜欢收集宝物,逃命时趁手的家伙什儿可不少呢。 相比他们的气势如虹,燕三郎的举动就很低调。 他放开马匹,藏在人群中往前走了七八步。 少年用斗篷裹紧自己,这时再把斗篷帽子也戴上,看来就与平民无异。 前方的骚动,当然瞒不过颜焘的眼睛。 他在原野上能从三百步外望见草丛里的兔子,这时也能从闹市中看见奔跑的端木景等十余人。 颜焘冷笑一声:“自投罗网。” 他听摄政王在宫中分析过,端木景很可能就是谋害宣王的凶手。眼下端木景让他撞见,还想坦然逃跑? 合该这些家伙运气太差。 人群里站着一名卖豆花的小贩,看热闹看得扁担都忘了放下。颜焘劈手夺过扁担掰成两半,每一半的断口都很尖锐。 他在手里掂了掂,就朝端木景等人掷了过去。 射向端木景的一截被人伸剑挡住了,挡剑的人被强大的掼力带出一丈远,勉强才站稳脚跟。 另半截扁担,却扎中了奔跑中的端木景手下,从右肋穿进、肚皮穿出。 鲜血溅出三尺远,这人眼见得不活了。 周围人群尖叫声中,颜焘点了三名亲兵,仍然护送玉太妃的马车前往王宫。 “剩下的,跟我来。” 他一扬鞭,座下骏马希聿聿一声长嘶,就往端木景追去! 七匹高头大马一路横冲直撞,可不管这里是闹市,可不管这里有多拥挤。 西城门守卫自然也被爆炸声惊动,再一看六小道口的乱象,一队近二十人立刻执武器冲来,剩下两个果断拉动机关,开启了隔绝阵法。 阵法只要启动,城门下立即生成无形壁障,阻隔内外进出。 端木景离城门更近,比颜焘更早一步冲到城门底下,这时终忍不住大喝一声:“左先生!” 一直护在他身侧的长须文士一抬手,突然打出四道蓝针。 这几道针并不射向对面的城门守卫,而是扎进了自己人的脖子后方。 被扎中那四位蓦地大吼一声,身形急速膨胀,变作了高达三丈的巨人! 他们长得格外雄壮,外表与人无异,只是更粗犷些,头发却是浅绿色的,光一条腿都有门柱粗细,奔跑起来连地面都在震颤。 他们身高腿长,一步就跨越同伴,再来一记冲刺,就和对向的城门守卫打在了一处。 说是打,其实无非是伸手将城门守卫都拍打出去,像拍皮球一样。 就算七尺男儿,在三丈高的怪物面前也没有什么优势可言。 飞驰中的颜焘看得怒不可遏,自储物戒中取出自己宝弓,微一瞄准,就射了出去。 他能骑奔马射中天上大雕,射中这么大的目标当然更不在话下。 一个巨人突然捂住眼睛,哀嚎着倒下了。 颜焘不仅射瞎了他的眼睛,箭尖还刺破颅骨,直接扎进脑部。 第1099章 解毒 但是另外三个巨人已经赶到城门底下,抡起比水缸还大的拳头就砸。 砰砰砰,城墙震天响。 “蠢货,停下!”左先生也护着端木景冲向城门,就要扑去抓内墙上的机关。 阵法由机关打开,自然也由机关闭合。 这是战阵,原就是为了对付千军万马的,几个巨人打砸的力道虽大,却还在战阵的防御范围内。 左先生不认为自己这几个人就能比攻城棰还凶猛。 又是两支羽箭射至,硬生生将他迫离机关。 就这么一耽搁,颜焘赶到了,丈八蛇矛闪着寒光,就往端木景身上招呼。 这要是捅实了,非把端木景捅成肥串不可。 旁边一个巨人横跨半步,伸手去挡。 蛇矛却在颜焘手里化成了长蛇一般,矛尖突然暴长二尺,直接扎穿了巨人的肱动脉! 他怒吼着缩手,颜焘又借马力再度冲前一丈! 这位柱国善战悍勇,果非浪得虚名。 眼看他连伤三人,左先生交代端木景一句“拉开机关”,反身就去拦截颜焘了。 颜焘今次还未领兵,没有士气加成,对他这样的异士也就未能形成压制作用。 …… 后方的平民被冲撞得七倒八歪,谁也没注意到燕三郎悄然前行,又有一缕红烟从人群中飘进他颈上的木铃铛里。 他快步接近马车,而后脱掉斗篷,露出侍卫衣饰。 端木景的亲兵就算知道后头有人靠近,转头一看是宫中侍卫,也不在意。 眨眼间,燕三郎就走到马车侧畔。 后头的爆炸和骚乱显然也吸引了车内人的注意,窗帘掀起,有个女子趴在窗边向西城门方向眺望。 是忍冬。 她眼睛红肿,面带忧色,还有几乎掩不住的焦急。 燕三郎默默走进她的视野中,然后解开脸上的棉布围挡,对她笑了一笑。 蜃砂的效力已经消失,他是原貌出镜。 忍冬的视力很好,只是因为心事重重而显得有些无神。她的目光甚至在燕三郎身上停留了几息,才从呆滞渐渐聚焦,而后就爆出异彩。 他、是他! 燕公子来了! 这俊秀少年虽然与她们仅有一面之缘,却给玉太妃主仆都留下深刻印象。原本让得胜王都倚为心腹的霍东进,对他都好生恭敬呢。 这一瞬间,忍冬潸然泪下。 玉太妃突然中毒,生死未卜;柱国又将她们带离铁府,逃生无望。忍冬一颗心都凉透了,又怕自家小姐就那么没了——方才章御医已经说得明白,她受不住颠簸,恐怕毒性侵入内里。 偏就在万念俱灰时,他来了。 燕三郎就站在颜焘的亲兵身后,伸手向马车指了指。 两人从无默契,但忍冬福至心灵,竟然一下子就看懂了: 他要进车。 那是必须的。忍冬擦了擦眼泪,看见燕三郎再度戴上脸罩,把下半脸挡得严实,然后横跨两步。 “李侍卫,李侍卫!”她想出来的办法粗暴简单,就是冲着燕三郎伸手一指,“你快上来搭把手!” 其他亲兵一呆,还没反应过来,燕三郎已经大步上前,也不须马车停下,一个箭步就跳了上去,掀帘而入。 忍冬大小也是玉太妃的贴身侍女,她还唤出了侍卫姓李,其余人只道这的确就是宫里的人,否则忍冬怎会认得,还一副熟识模样? 颜焘的亲兵毕竟不能长驻宫中,也不知宫里到底有没有这个李侍卫。 燕三郎刚上马车,忍冬就把车帘放下了。这辆马车本来就是红石楼主人出行专用,冬天换上的棉帘子严实,底下还坠了重物,一丝儿风都漏不进来。 外人当然也看不见车里的情况。 章御医和木老夫人的随侍也在车里,见状即问:“这是?” 他得随车,就近照顾。 哪知一个“谁”字还含在口里,眼前红光一闪,他就没了知觉。 木老夫人的侍女见状正要尖叫,燕三郎已站去她身边,伸手捏住她后颈。 侍女两眼一翻,也晕过去了。 车里原本就五个人,木夫人和玉太妃中毒昏迷,木夫人侍女和章御医也被打昏,惟一清醒的只剩下忍冬了。 她颤声道:“燕公子,你快看看,能不能救活我家小姐?” 燕三郎是她们惟一的希望。 红烟化成人形,千岁蹲下来,仔细观察中毒的两人: “都肿得厉害。木老太婆只剩一口气了,玉太妃还好,中毒较轻,身体也强健些。”她嗯了一声,“这个章御医用的药还不错,居然有延缓毒性发作的效果。呵,我更确定宣王中的也是这种毒。” 这话听起来有些儿绕,可是燕三郎跟她相处太久,一下就听出了其中的道理:最近十多天来,宣王病情急速恶化,御医们围绕他应该出过无数版诊疗方案了,就算不能根治,总能寻到某些拖延毒素扩散的法子,否则摄政王早就砍了御医们的脑袋。 这恰好就给燕三郎争取到了最宝贵的时间。 玉太妃的运气不错,他想。这一路奔回,魂石浸泡的清水也成了解药,正好可以服用。 忍冬这才看清千岁的面庞,虽然美貌无俦可的确陌生得很,不由得警惕:“你、你是谁?” 阿修罗翻了个白眼:“他夫人。” 忍冬微吃一惊。这是燕公子的夫人?两人放在一起,总觉得哪里有些古怪。不过小姐正在生死关头,她也没空多想,只问:“我家小姐如、如何了?” 她一急之下,连“太妃”两字都忘了,随口就叫回了以前的称呼。 “死不了。”千岁看过望江楼伙计的死法,相比他的惨烈,玉太妃这简直不算什么,至少还能再挺个两刻钟。 她取出浸泡魂石的瓶子看了一眼,原先的清水已经变成了淡蓝色。这应该算是有效了吧?“喂她喝几口。” 玉太妃早就痛得昏迷,被忍冬灌了几口药水之后都还未醒来。 “这……怎么办?”忍冬手足无措,燕公子拿出来的药也解不得? 阿修罗可没有耐性等玉太妃自然苏醒,先用愿力替她催动药性起效,而后伸指探了探她的脉搏。 咦?千岁目光微凝。 第1100章 逃出去了 怎么了?”她这一点异常立刻被燕三郎捕捉。 “没什么,毒性褪得飞快,好事儿啊。”千岁伸手在玉太妃脸颊啪啪啪拍了好几下:“喂,醒醒!” 这几下打出了疼痛,解药生效又快,玉太妃终于悠悠醒转,迷迷糊糊道:“我在哪?” “龙潭虎穴。”千岁没好气道,“精神点,该走了。” 对症的解药出奇地好使,就这么几息功夫,玉太妃脸上的浮肿就已经消掉,指甲也恢复成正常的粉色。 素性好像无影无踪。 玉太妃发现眼前无端多了个绝色女子,也是吓了一跳,好在抬眼就看见了燕三郎,不由得喜道:“燕公子!” 她目光左右瞥了瞥:“霍先生呢?” 燕三郎快速道:“我的神通只能带上两人。” 玉太妃已经清醒,也知事态紧急,遂向身边昏迷不醒的木夫人一指:“您能救救她么?木夫人助我良多。” 千岁不满:“啧,别惹麻烦!”没见大家身陷险境吗,还讲什么妇人之仁! 燕三郎却对千岁道:“救罢。”不过举手之劳。 这还没老呢,怎么就当上好人了?阿修罗翻了个白眼,顺手掰开木夫人下巴,给她也灌了几滴药水。老太婆中毒太深,加上年老体弱,一时半会儿还醒不过来。 在她忙碌期间,燕三郎则问:“我们走到哪了?” 忍冬掀开窗帘,往外又看了一眼:“再往前就是六小道口。” 六小道口就是距离西城门最近的菜场。 走在外头的颜焘亲兵到底不放心,敲了敲车厢:“里面还好么?” 忍冬赶紧答了声:“没事。” 他们对话间,燕三郎已经掀开地毡,取出赤鹄宝刀,在橡木底板上切出个大圈。 赤郜锋锐,切木头像是切豆腐,轻松无声。 亲兵正道:“劳贺您把窗子打开。”让他们看一眼。 忍冬却道:“太妃怕风,不能开窗!” 燕三郎一伸手就将整片圆木板抠出来,于是三人都能看见车底下的黄土了。 他向玉太妃主仆道:“过来,我们走。” 两女也知事态紧急,不约而同前进一步。 亲兵已经起疑,干脆唤道:“章御医!” 章御医昏迷中,不能应答。 “闭上眼,深呼吸。”燕三郎隔衣抄住她们肩膀。 忍冬害怕了:“这、这?这不能跳吧!” 这么跳下地,不是让马车碾死自己么? 玉太妃咬牙道:“照做!我信燕公子!”她信爹爹,她也信霍东进,这时候就绝不能迟疑! 燕三郎抓着两人,直接从圆洞中跳了下去。 也就在两息之后,颜焘的亲兵就跳上车、掀开了帘子。 里面的情形让他大吃一惊: 木夫人昏迷,侍女和章御医也倒在榻边不省人事。而玉太妃主仆,连同方才上车的那个侍卫,一起失踪了。 人不见了,车底板上倒是多了个大洞。 “停车!”他慌得扯开嗓子疾呼,“快停车!” 马车停下,几个亲兵从车上搜到车底,再跳车回溯来路。 那三人消失了。 其中一个亲兵飞也似地冲向西城门,向追杀叛贼的柱国禀报此事。 颜焘和端木景等人激战正酣,不知哪里飞出一枚袖里箭,直接打在城门内的机关上,结果阵法当场收敛,横在端木景一行面前的阻碍消失了。 端木景大喜,转头就冲出了城门。 待他逃出时,身后只剩下两名巨人、左先生和另外两名手下,余部非死即重伤。 但他毕竟踏出了城门,踩中了那一线生机。 人群中,端方默默掩起袖子、盖好帽毡,退去了最后方。 外头有人驱十匹骏马赶到,端木景和左先生跳上马背,放蹄而去。 那两名巨人也变回正常人形,不顾满身插满羽箭,同样夺下骏马,追着主人去了。 “你说什么!”颜焘刚刚带领手下官兵穿过西城门,正待放蹄疾奔,听到“玉太妃被劫”这五个字,一伸手就勒停了骏马。 他一鞭子抽在亲兵身上:“三个大活人还看不住她?” 脸上多了一道红彤彤的鞭痕,亲兵不敢伸手去按,只能快言快语将方才经过说了。 “你刚问完,忍冬还答话了?等你再进去,她们主仆就都不见?”颜焘脑筋转得飞快,立刻又拨出两名手下,“关城门、封六小道口,一定将太妃找回来!” 两人领命去了,颜焘望望六小道口,再看看城门外,烦躁地叹了口气。 这是铎人的算计么?要迫他分身乏术,不能追赶端木景? 这一瞬间,他也有些犹豫。 追端木景,还是去找玉太妃? 端木景是潜伏在安涞城的内奸大鳄,不杀之不足以平忿;但他同样清楚,玉太妃对摄政王很重要,对宣国未来的天子更重要—— 颜同烨死后,王位自然就会由玉太妃的独子颜同奕继承,或早或晚。 玉太妃若被敌人挟持,对宣国和童渊族来说是奇耻大辱;对方若拿玉太妃来交换条件,王廷势必落入两难境地。 他怎办是好? 这时,身后蹄声如雷。 颜焘回首,看见徐世昌等近百人策马而至,转眼就到城门之下。 徐世昌当然也看见他了,勒马行礼:“柱国大人!” 颜焘怒不可遏:“你追端木景,怎么把他追出城门去了!” “下官失职!”徐世昌立刻认错,“我们追赶端木景往西门而来,但这厮狡猾,在必经之路上放置机关,拖慢了我们的速度。” “还楞着作甚?”颜焘往端木景逃走的方向一指,“追啊!” 徐世昌不敢怠慢,再向他行了一礼,即带着百余人追出城门去了。 端木景有人去追,颜焘也算松了口气,掉转马头往回。 马路早被看热闹的人群挤了个水泄不通。颜焘不管不顾,足尖一磕马腹,骏马长嘶一声,就往人群最拥挤的六小道口冲去。 高头大马迎面撞来,平民们惊叫着往两边闪避,顿时就让出一条路来。 有个五、六岁大的男童躲闪不及,眼看就要葬身铁蹄之下,旁观民众都惊呼出声,却有一道身影扑进场内,一把将孩子带了出去。 第1101章 莫名消退的毒性 骏马冲过,没碾到人。 颜焘百忙中回望一眼,发现救走孩子那人,他也认得: 拢沙宗的端方端长老。 这厮怎么在这里?这念头一闪而过,颜焘就驭马冲向木老夫人的马车了。 端方站稳,才把男孩放回地面。孩子母亲冲了过来,抱起儿子满口道谢。 边上的百姓也是夹道夸赞,端方连连摆手:“不必,举手之劳罢了。” 就在这时,亲兵来报:“柱国大人,我们捉到一个俘虏,活的。” 跟随端木景突围的人有十来个,真正能冲出西城门的只有四个,余下的非死即伤。颜焘的亲兵原本逮着三个俘虏,结果其中两个都服毒自尽。最后一个咬得慢了,被卸了下巴,这才留下一个活口。 颜焘就盯着这俘虏,冷冷道:“好,很好。把他提进去。” 他一指路边的客栈,亲兵就将客栈大门踢开,把俘虏提了进去。 军中的刑讯更加凶狠,一上来就先堵着嘴打个半死,把俘虏的侥幸和傲气都磋个一干二净,然后才问讯。 这时,北向又有数骑狂奔而至,为首之人不待马儿停稳就跳了下来,直接冲向木夫人的马车,口中高声道:“老婆子!” 颜焘一看,居然是铁太傅到了。 宫中侍卫已将铁府的变故禀报王廷,铁太傅也在宫里,听见妻子莫名毒发,当场就炸了,一路飞奔回府,到六小道口正好望见自家马车。 铁太傅很不好应付啊。颜焘挠了挠头皮,还是跟着他走上马车。 谁也没注意到,端方在人群外兜了个圈子,又悄悄转回来,跳进了客栈的后门。 …… 木夫人的车里地方就那么大,再挤进两个大男人就很拥挤了。 两人都看清,木夫人、侍女和章御医都昏迷不醒,车厢底部被利器划出一个好大的圆洞。这让车上能站人的空间更小了。 劫匪是从这里跳下去的?颜焘蹲下来检查圆洞。为何没人看见劫匪从车下出来? 铁太傅却顾不上车底的洞,他扑去妻子身边,伸手轻轻摇晃她的肩膀:“阿婧,你醒醒!” 木夫人眼皮翻动一下,却没睁开。 还活着!铁太傅长舒一口气,还活着就好! 他转头看见章御医同样昏睡,于是一个巴掌拍了过去:“老章,醒醒!” “啪”,他是习武之人,手劲儿很大。章御医果然闻声而醒,捂着脸叫道:“谁打我!” “我!”铁太傅板着脸吼他,“快救阿婧,快快!” 章御医一个激灵,赶紧爬起,伸手给木老夫人号脉。 “哎呀!”他两根指头一搭,就叫唤了一声。 “怎么!”铁太傅被他吓得魂儿都没了,“出什么事了,恶化了吗!” “啊,没有,没有。”章御医定了定神,“待我再看看。”说罢翻过木老夫人的手看指甲,虽然不是健康的粉色,但也不再艳红如血;再看下眼睑,那些浅绿色的血丝也不见了。 “咦,毒性居然消褪了。” 铁太傅和颜焘异口同声:“什么?” “恭喜太傅。”章御医笑道,“木老夫人身上的毒已经解开了,再没有生命危险,后面只要小心将养几日,也就恢复了。” 铁太傅长长吁一口气,再看掌心,涔涔地全是冷汗。 颜焘绕过圆洞,一步跨到章御医面前:“且慢,你先前说过,这毒也在王上身上发作?” “是。”章御医点头,“症状都是一样,只不过木老夫人发作得急。” 铁太傅怔怔道:“这毒性能自行消失?” “那当然不能,必然是人为解去。”章御医回忆道,“先前有人上车了,把我打晕。” 颜焘急问:“什么人?” “是宫里的侍卫,但头盔围挡遮住了脸面。我只听忍冬唤他‘李侍卫’。” 颜焘眯起眼:“忍冬认得他?” “仿佛是的。”章御医道,“我守在太妃和老夫人床前时,听忍冬掀开窗帘,对外头喊‘李侍卫,你快上来搭把手’,那人就上来了。” 颜焘皱眉:“他挡住了脸,忍冬怎么知道他是谁?” “这就不清楚了。” 颜焘沉吟。治好了木夫人,却劫走了玉太妃,劫匪这是什么意思? 吴漱玉贵为太妃,其实不过是后宫一个女人。她被劫走,童渊王室除了颜面扫地之外,哪会受到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难道对方是对王位、对奕王子有所企图? 这时,木老夫人悠悠醒来,铁太傅欣喜若狂。 正好外头亲兵来报:“大人,俘虏招了。” 颜焘就下车走进客栈,见俘虏被绑在椅上,奄奄一息。 这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少年,被打得鼻青脸肿不说,两手血肉模糊,十个指甲也被拔掉了五个,洒上椒水。 十指连心,他能挺到十去其五,也不容易了,这会儿已经完全崩溃。 颜焘在他面前站定:“端木景要去哪里?” “我、我不知道。” 亲兵拿起铁钳,要再拔他一枚指甲,俘虏顿时叫道:“我真不知道,我们只听令行事,他从来不说计划!” “你们在安涞城还有多少人?”颜焘追问,“其他据点在哪?” 俘虏一一说了。 颜焘使了个眼色,身后亲兵就奔了出去。打铁要趁热,斩草得除根。安涞城接下来几十个时辰,恐怕都要在腥风血雨中度过了。 柱国又问:“为何对木夫人和玉太妃下毒?” “不知道……” 话未说完,俘虏就“啊”地一声惨叫。 他又被拔掉一枚指甲,鲜血嘀哒淌了一地。 “我不知道她们中毒。”他痛得脸上肌肉抽动,“没听说针对她们的行动!” “端木景如何将毒物放给王上?” “我不清楚,不是我经手!”俘虏大叫,“端木大人谨慎,我们每人只知道份内之事!我们没参与的行动,一概都不清楚内幕!” “再拔一枚指甲。”颜焘对这回答很不满意。 “等等!”眼见虎钳又至,俘虏浑身一哆嗦,“今天官兵包围望江楼之前,我、我看见端木大人脸色大变,一个劲儿念叨‘太快了,起效不该这么快’,一连说了好几遍。” 第1102章 端长老拿走了冥石 “起效不该这么快?”颜焘也念了两遍,端木景希望什么起效慢一点,剧毒么? 如果指的是毒物,他为何反倒觉得起效太快不好? “这种毒物,端木景都分给谁了?” “我、我不知道。”俘虏害怕再受刑,紧接着就道,“但数量必定很少,我无意中看见许英客替端木大人收取药物,也只有浅浅小半瓶,勉强铺个底儿。” “许英客?” “就、就是今天早上被你们抓住,然后服毒自尽那个。” 颜焘恍然,忽然想起一事:“对了,原本望江楼有个伙计王顺,据说两个月前突然坠崖。你可知道他到底怎么死的?” 俘虏想也不想就道:“那天晚上,正好轮到他留在商会服侍端木大人吃饭,我们都走了。第二天早晨去商会,就听说他的死讯了。虽然端木大人不说,但我们都知道他肯定不是坠崖死的。” “端木大人很难过,连着两天饭都没吃好。”俘虏接着道,“王顺死后,许英客就顶替他的位置,可他没有王顺那么机灵,否则这次也不会、也不会被抓了。” 颜焘想了想:“解药在哪?” “解药、解药……”俘虏喃喃念了两句,“端木大人交给别人了。” “谁?” “方才商会被包围之前,有人跳进望江楼向端木大人要解药,说他原本的解药在进宫时弄丢了。”俘虏艰难道,“大人就把石头扔给他了,又说浸泡清水两刻钟后就可以变成解药!” 颜焘凝目:“什么石头?” “一块蓝色的石头,透明的,比板栗大一点。” 水晶?不,不对。颜焘脑海里有灵光一闪,仿佛在端木景的藏宝窟里见过这样东西来着,当时还和那美艳女郎在一起。 “是冥石么?” “是、是的。”俘虏也想了起来,“端木景也说这是冥石。” 原来解药一直就放在望江楼里?颜焘怒不可遏,一拳重重打在他小腹。俘虏一口血箭喷出三尺远,虚弱道:“你杀了我吧!” 他也知道自己没有活命,只想少受折磨。 “好好回答问题,我就让你走得痛快。”颜焘冷冷道,“拿走冥石的人是谁!” “我听端木大人唤他作‘端长老’。” 颜焘瞳孔骤缩:“端长老?” 姓端的,又是长老,还认得端木景…… 颜焘脑海里只有一个名字: 端方? 况且俘虏也说了,那人“从宫里回来就掉了解药”。近段时间以来能进出宫里的,好像也只有这位拢沙宗的长老了吧? 他心底涌上来一股寒气。兄长一直怀疑铎人与拢沙宗勾结,只是查无实据。如今,这事儿一下子就摊到台面上了。 颜焘大步奔上客栈二楼,居高临下扫视人群。 底下看热闹的平民乌泱泱地,人头攒动,可以他眼力看来看去,都未瞅见端方的身影。 就这么会儿功夫,溜了? 他想得更深一层: 既然端方有解药,那么谋害宣王的计划他也参与有份儿了?这是他的主意,还是拢沙宗的? 其次,今日救醒木夫人、抢走玉太妃的,难道就是端方? 八成就是这样,否则他为何会出现在现场?这人大概安顿好了玉太妃,然后返回六小道口看看情况。 颜焘下楼,再问俘虏:“毒物是怎么制出来的?” 俘虏摇头:“我不知道,端木大人拿出来的就是暗绿色的一瓶毒液,数量很少,没分给我。还有,他说拿给端长老的冥石没剩几次了。” 颜焘点了点头,森然道:“很好。” 他转头向身边的亲兵道:“带他进宫,让他把方才说过的话,都讲给摄政王听!” 后者应了声是,颜焘又下令:“传令下去,全城搜捕拢沙宗长老端方!” 这回亲兵忍不住提醒他:“大人,是否待摄政王决定后再、再……” 以拢沙宗贵客在宣国的份量,下达这份缉捕令可要慎之又慎。 当真就是端方联手铎人杀掉了宣王吗?这消息公布出去,恐怕会引起朝野震动。 颜焘也是罕见地犹豫一下,在厅里来回踱了几步才道:“好,那就待兄长听后再定。” 接着,两名亲兵就将俘虏提出去放上马背,往王宫方向去了。 又有一名心腹提醒颜焘:“大人,您还有王命在身。” 摄政王派颜焘出城,是为领兵攻打青芝镇的。 颜焘深深吸了口气:“走,去青芝镇。” 他在城里耽误太久了,兄长原本要求他在天黑之前就攻下青芝镇。 坏消息接踵而至,他们太需要一场完胜。 颜焘叹了口气。 至于玉太妃—— 他已经派人通知西城署衙,展开搜救。但无论如何,那只是个女人,真地丢了又如何?哥哥向来以大局为重。 谁也没留意到,颜焘前脚刚刚离开,客栈的厨房里即有人影一闪,也往外去了。 ¥¥¥¥¥ 玉太妃主仆照着燕三郎的要求,屏住呼吸闭起眼,被他带着跳下马车底部的大洞。 预想中的撞击感并没有到来,身体正在自由下坠。 她们掉进了哪里? 那感觉十分奇特,周围分明有东西,却阻不住他们的下落或者前进,仿佛在湖水中漂荡。 除此之外,声音也被隔绝了。市集的熙攘、人群的惊呼,顿不可闻。 只有一片安静。 少年推着她们前进。 二十余息过去了。 忍冬快要憋不住了,忍不住伸手捂住口鼻。 好在这时她感觉自己正在上浮。 终于,燕三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可以呼吸睁眼了。” 忍冬大口吸气,同时睁眼,然后就吓了一跳: “啊,我、我们在哪里?” 三人所立之处,居然是一片林地,小草枯黄,林木密而萧寂。 玉太妃也在左顾右盼,忽然伸手一指:“那是城墙!” 忍冬回头,果然望见三十丈外宏伟的城墙。 可是周围没人。 她喃喃道:“我们出来了?” 玉太妃也不知自己该哭还是该笑,只将她的手捏得好紧:“我们出来了!忍冬,我们出城了!” 九年。 她被送来宣国整整九年了,不曾踏出安涞城门一步! 第1103章 五雷轰顶 燕三郎却轻轻“嘘”了一声,飞快扯着她二人躲去树后。“看城门。” 方才为了安全起见,他连续动用两次地遁牌,把自己和玉太妃主仆转移到林地更深处。现在看来,这决定再正确不过。 他们躲在树后窥探,望见数人牵着许多骏马赶到城门外。 紧接着,门里就冲出几人,飞快跳上了马匹。 以燕三郎眼力,一下就能瞧出打头的正是端木景! “这厮逃出来了。”千岁也在啧啧称奇,“运气真好。” “不止是运气,他早有准备。”燕三郎看见了那个长须文士,“护着他冲出城门那人,我们在哪里见过?” “唔,有么?”千岁也觉得似曾相见,但一时想不起来,“管他的。狗咬狗最好,赶紧把颜焘给我们引开。” “端木景手下竟有巨人。”燕三郎还是觉得不可思议,“这些东西平时能化为人形么?” “这些是黑纹巨人,生于南方的千松穹顶。虽然叫作巨人,那只是他们作战时的身外法像。”千岁解释道,“也算是一种天赋吧,平时只是正常人大小,免得白耗力量。” 此时徐世昌等人也冲出城门,追了出去。 不必燕三郎提醒,玉太妃主仆就往树后挪了挪,躲得更加严实。 那边一逃一追,瞬间去得远了。 燕三郎忽然道:“想起来了。我在赤弩峰中见过那文士,名为左茂。” “哎?”经他这么一提,千岁仿佛也有点印象了,“是那个暂时驱动士气为妖兽所用的家伙?我以为他死在赤弩手中了。” 前卫王逃出国都往西而去,路上翻越岩火怪物赤弩的地盘,千岁使计将赤弩的怒火引向前卫王,这人身边有不少修为精深的大异士相护,其中之一就是这位左茂左先生。 “看来他逃得及时,又找着了下家。”燕三郎笑了笑,“这人修为了得,就是眼光不怎么好。” 敢正面硬撼赤弩的异士不多,并且还是在火山腹中,那可是赤弩的地盘,威力加成至少一半。都说良禽择木而栖,左茂两次找到的东家偏偏都是飘摇欲坠、好景不长的。 颜焘已经不见,玉太妃却没有放松下来:“燕公子,我们现在怎办?” “换装。”燕三郎看了看天色,午时已过,千岁放风的时间已经结束。他从储物戒里取出两套女装,递了过去。 这都是平民所用的常服,很干净,玉太妃那套的袖口还打着补丁。 “去林子里换上,头上的珠翠也要一并摘掉。”他还递来两枝木簪,一包碎银和铜钱,“这是你们路上的盘缠。” 忍冬惊道:“你、你们不跟我们一起走么?” 玉太妃扯了扯她的袖子:“听燕公子的就是。” 两女进了林地,很快换好衣裳出来。 忍冬原本相貌平平,穿戴过后就像民女,只是肤色白皙一点;吴漱玉的花容月貌,粗服荆钗都掩不下去。 带她上路实在太显眼了。好在这会儿已是冬天,厚棉帽子一戴,脸都能遮个九成。 “走吧。”燕三郎带着两女转身就往林地深处行去,“太妃失踪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开。方才我们离城门太近,童渊人或许也认为你们被掳出城门之外,必定派人搜查附近。” 玉太妃忍不住问:“我们去哪?”全靠步行吗?她还以为会有人在外面接应。 “就在前方,走上二百多丈就到了。”今次行动完全打破了原有的计划,幸好出城以后的安排不需要作出改变,“你失踪之后,王廷一定会封锁道路,对附近镇、乡大肆搜查。光凭步行,我们逃不出去。” 更别说他还有一大帮手下留在安涞城内,他还得在别人想起之前回去。 时间很紧哪。 “赶去之前,我还要再确认一回。”燕三郎按了按胸口,有点儿疼。眼下他最应该原地坐下调息,“你真地愿意离开?据我们接到的未证实消息,宣王刚刚薨了。” 两女大惊,吴漱玉下意识捂口,轻叫出声:“就、就方才那两个时辰?”她这趟出宫才多久啊,怎地就变数重重! “嗯。” “王上身体一直不好,最近这几天急速恶化。我听摄政王说,不像是病,倒似是毒。”话虽如此,吴漱玉还是难以置信呵。 燕三郎轻声道:“他一死,继承王位的应该就是奕王子了吧?” “……是的。”吴漱玉的声音里,有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燕三郎听出来了:“即便奕王子登基为王,你也决定离开?” “王位如是他的,我留下与否也不改变事实。”每次说起这个话题,她就觉心如刀割。 可是她必须做出取舍。 “我一直都觉得古怪,为何你对摄政王那样放心,敢将幼子交托予他。”颜同烨都快十七岁了,还被当作傀儡,最后死得那样憋屈;奕儿才四岁,就算被托举上王位,摄政王想弄死他也是易如反掌。 吴漱玉和忍冬互望一眼,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未说出来,又听燕三郎缓缓道:“直到方才千岁替你号了脉。” 吴漱玉咽了下口水:“咦,那位红衣姑娘呢?” 见她嘴唇干裂,忍冬取水囊给她润唇。 “她一直都在。”燕三郎顿了一顿,才温声道,“玉太妃可知,你有身孕了。” “嗒”,水囊掉落脚边,吴漱玉呆若木鸡。 忍冬也张大了嘴,结结巴巴:“不、不会吧!” “怎么就不会?”千岁在木铃铛里听见了,很是不悦,“我的医术是庸医可比的?” “是喜脉,千岁不会出错。”燕三郎好脾气道,“才半个月,脉象不显。” 她已经怀上半个月了?吴漱玉只觉五雷轰顶,眼前一下就黑了。 “小姐,小姐!”忍冬一把抱住她。 燕三郎一回头就望见吴漱玉昏倒。他不近异性,只得指导忍冬:“掐她人中,也就是上唇与鼻子之间的位置,用点力气。”而后递了一颗丹药过去。 玉太妃中毒在先,虽然其后解去,但冥石之毒已经消耗她大量体力,再接此噩耗,一下子就熬不住了。 第1104章 果然断子绝孙 忍冬照做了,吴漱玉终于悠悠醒转,只是脸色煞白。忍冬又喂她服下补气益中的丹药,她仍然目光涣散,面容呆滞。 对她来说,这个打击太大了。 偏偏燕三郎还要在她伤口上撒盐:“所以,你还要离开么?” “燕公子!”忍冬心疼自家小姐,对他就有些不满,“小姐这样……” “你们这一走就不能回头。”燕三郎打断她的话,“时间紧迫,你们现在就得下决定。” 忍冬还未回话,吴漱玉就开声了:“走!” 她的声音虚弱,却是无比坚决:“燕公子,请你带我离开这里!” “好。”燕三郎从袖里掏出一只哨子,用力吹了两下。 没有声音发出。 至少,人耳听不见。 吴漱玉沉默好一会儿,才道:“孩子是摄政王的。” 她是先王遗孀,颜枭死去多年,她却怀孕,这消息传出去就是天大的丑闻。 开国太祖头上这顶绿帽子,戴得太稳了。 她突然又记起一事:“对了,我方才中毒,孩子会不会也……?” “无妨。”燕三郎倒不担心,“毒性主攻心脉,停留的时间又短,于你胞宫无碍。千岁刚才探过,胎象十分平稳,你的孩子比你坚强。” 吴漱玉“哦”了一声,脸上看不出是喜是哀。 千岁打了个唿哨:“果然。我就说是颜氏兄弟之一。” 年轻貌美的太后独居深宫,在宣国又没有娘家势力可以倚靠。她会发生什么事,燕三郎用膝盖都能猜到。 他实是有些同情。 吴漱玉满嘴苦涩。颜烈最近都不让她吃事后药,算起来大概是迷宫中那一次怀上的,时间也对得上。 她以为自己逃离宣国就跟他再无瓜葛,哪知道…… 千岁附在燕三郎耳边,细声细气:“这样看来,小王子也不是颜枭的种哪!” 少年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他赞成阿修罗的猜想。 难怪吴漱玉放心把奕儿留在安涞、留在颜烈的眼皮底下。那就是摄政王的亲生儿子,虎毒尚不食子,颜烈自然会好好将奕儿抚养成人。 千岁又道:“颜烈一定会将自己儿子扶上王位的。” 颜烈贵为摄政王,权倾朝野,唯独不敢擅自登位——宣国的天下只属于颜枭的血脉后裔。并且颜枭还有另外两个亲侄子,年岁都比颜烈要大。即便颜枭的血脉断绝,论起资辈也轮不到颜烈登基。 燕三郎喃喃道:“难怪他先前立傀儡为王。” “现在不用了。”千岁呵呵一笑,“颜同烨一死,王位空虚,理应由颜枭的第五个儿子,也就是颜同奕继承。” 然而颜同奕其实是颜烈的儿子。他只要继位,颜烈实质上就夺取了颜枭的江山。 从这一点来看,摄政王的确会对奕王子万般疼爱,吴漱玉本不必为大儿子担忧。 她悠悠道:“颜枭英雄一世,到头来果然是断子绝孙,给别人打下了江山。” 她还记得所谓的神物诅咒,看起来挺灵验的。 燕三郎不关心这个。他甚至不关心谁坐上了宣王的宝座,那跟他有什么相干?“眼下最重要的是将她们送走,我还得回去。” 三人走在林地,周围越发安静,一声鸟鸣皆无,只有脚踩在白雪上细碎的沙沙声。 忍冬走得忐忑,悄悄看了看燕三郎:“燕公子,霍先生没有来吗?” 在霜和楼初晤之前,她们和燕三郎素昧平生,全靠霍东进介绍。可是在出逃的重要之日,霍先生却没有出现。 这中间出了什么意外吗?还是、还是说? 他们和这少年单独走在林中,周围又没有别人。 燕三郎心思何等灵敏,顿识弦外之意。他也不恼气,只道:“他要在西城署衙里给我打掩护。” 吴漱玉扯了扯侍女的袖子:“忍冬,不得无礼。” 就在这时,地上掠过一道黑影,速度其快无比。忍冬吓了一跳,抬头望天:“那是什么!” 有东西从低空掠过,在地面留下阴影。 “是你们离开安涞城的唯一途径。”燕三郎缓缓道,一边看着个头惊人的巨鹰越飞越低,搅起一片飞砂走石之后就落在正前方的空地上。 他走上前去,拍了拍巨鹰的脖子:“这几天过得可好?” 巨鹰呱咕一声,大脑袋就往他身上蹭,状甚亲昵。它这二十多天都在安涞城外自行觅食,还以为自己被放生了,直到燕三郎重新召唤它。 还是跟着主人安逸,有吃有喝还能经常换菜单。 吴漱玉主仆惊讶地看着这头巨鹰:“燕公子,你该不会是说……” “嗯,这是我的座骑老黑。”少年拍了拍巨鹰的长喙,“老黑,你替我载她们去往何洛山。” 老黑侧了侧脖子,哪? “就是千岁所说的,形状像兔子的山峦。”燕三郎顺手往南一指,“从这里往南,大概一百多里。山脚下有个村子,你等我们前去会合。记住,如果十五天之内我们没出现,你就直接载她们去桃源,找吴城主。” “知道桃源在哪么?”他拍了拍老鹰的脖子,“就是千岁将你射下来的地方。” 老黑打了个寒噤,用力点了点头。 知道知道,印象太深刻了。 忍冬上牙关敲下牙关:“我、我们要飞过去?” “我这就要返回安涞城,不能与你们同行。如走陆路,摄政王必定在沿途设下关卡搜捕。你们怕是跑不出二十里。”燕三郎正色道,“还是飞行最快。半个月内,我会带霍东进等人赶去与你们会合。那个村子民风淳朴,但你们也要注意安全。” 吴漱玉畏惧地看了看蓝天,飞上那么高,一不小心就会摔死罢? 可她随后就想起书中写的那句话:天高任鸟飞。 她能飞出去,就自由了。 “好!”她咬着牙走近巨鹰,想看看从哪里能爬上鹰背。 巨鹰一扇翅膀,翼展近五丈,声势嚇人。它对着两女张嘴作恐吓状,吴漱玉却没有后退半步,只抬眼来看燕三郎。 “时间宝贵,休要胡闹!”燕三郎也学千岁平时那样,一巴掌拍在它后脑勺上。 第1105章 玉太妃在哪里? 巨鹰顿时乖巧了,伏下身子、羽翼着地。 “爬上去吧。” 吴漱玉小心翼翼地顺着巨翼爬上鹰背,跨着腿坐好,双手抓着巨鹰颈羽。 忍冬有样学样。 燕三郎取出绳索,绑在她和忍冬腰间,另一头系在巨鹰胸口上、抽紧。“围住脸面,尽量坐稳。如果风大就抓紧绳子。” 这是安全绳,免得她们被吹落下来,毕竟高空风阻大。燕三郎这绳扣绑得很有技巧,收紧尺度有限,以免勒坏了老黑的脖子造成坠机事件。 “好了么?” 吴漱玉点了点头,脸面被帽子遮得严严实实,只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去吧。”少年拍拍老黑脖子,“别飞太高,她们只是普通人。” 高空空气稀薄,罡风猛烈,常人根本难以忍受。 巨鹰张开翅膀,轻轻一跃,就此扶摇直上。 燕三郎仿佛听见忍冬一声轻呼,但巨鹰速度太快,不多时就变作了天边的一个小点儿。 度过了起飞初期的头晕目眩耳鸣等各种不适之后,玉太妃终于感觉到巨鹰的平稳飞行。 劲风扑面,她还是勉强睁眼,发现身在万仞高空,山峦河川尽在脚下。 这感觉,实在难用言语形容。 玉太妃看得眼晕,心脏一通狂跳,赶紧闭眼,好一会儿才调整过来。 待她扭身去找安涞城,却发现它俯趴在地面,像是沙盘上的一具模型,又像奕儿的玩具。不再高大、不再威严,也不再是那个华美而冰冷的樊笼。 到得此时,玉太妃才终于意识到,谁也不能再抓她回去、困于深宫了。 她自由了。 那欢喜猛烈而茫然,让她呆怔了好一会儿都回不过神来。 她很快就能见到父亲,重逢天伦。 可她又和儿子分别,今生恐怕都难再见面。 奕儿长大之后,一定会恨她吧? 可是余生那么长,她不想再困深宫,不想当个被人肆意凌虐的“太妃”,不想再和颜烈有任何纠葛。 再见。不,最好再也不见。 她眼里一下就淌出泪来,可是泪珠还未滑出眼眶就被吹凉了、吹走了。 …… 地面上,燕三郎仰望天空,长长松了口气。 他按着胸口倚到树上,有点乏。 摄政王思虑再周密,大概也想不到玉太妃能从空中遁走。他就算在地面布下天罗地网,也逮她不着了。 “回盛邑之后,得找人给老黑做一副鞍椅。”燕三郎寻思,“否则光板儿不好骑。” “快回城吧,老好人。”千岁嗤了一声,“赶紧回去,好生养着!”小病娇不知道自己状态不佳吗? “嗯。”燕三郎知道此地不可久留,当即回身往安涞而去。 宣国的国都很快就要掀起惊天骇浪,在那之前,他得赶回西城署衙。如此一来,万般风浪也都与他无关了。 ¥¥¥¥¥ 西城署衙。 负责看守偏厅的侍卫邱林打了个呵欠。柱国大人交给他的任务,简单但很无聊,眼前这群人赌起来兴高采烈,浑然不知时间,他却只能站在门口当立柱。 就在此时,后头传来加重过的脚步声。 邱林回头一看,有个青衣男子往偏厅走来,看起来有两分面熟,但他一时想不起曾在哪里见过。 眼看男子要走进偏厅,他横跨一步挡住:“柱国有令,闲杂人等勿进。” 青衣男子笑道:“我乃是拢沙宗长老端方,与你们柱国熟识。”说罢,手里亮出一只令牌。 他这么一说,邱林就记起来了,自己随侍于柱国身边时,的确见过这人,柱国对其也是相当客气。 他面色和缓下来:“未知长老何事前来?” “听说清乐伯被带来这里?”端方侧头,朝着厅里打了个招呼,“燕时初!” 偏厅里头那一圈人当中,有人抬头往这里看了一眼。端方和邱林都看清,他就是燕时初。 “对,我就找他,有点事儿。”端方对邱林笑道,“说两句话就走,绝不耽误你的差事。” 邱林看了看厅里的人,再看看端方,没有思考多久就同意了,侧让一步。 柱国让他盯着厅里的人,只说一个也不能少,没说外人不能进来。 “燕时初”低头,同众人交换了一下眼色:“该死!” 他当然就是傅小义。燕三郎悄离西城署衙期间,由他利用蜃砂扮作燕时初,以瞒过侍卫耳目。 少爷已经去了那么久,算算时间该回来了。众人看似热闹赌钱,其实全程绷紧神经,这会儿斜刺里杀出一个端方,人人心头都是一沉。 过去几天,此人都和少爷把臂言欢。可是大伙儿在得胜王手下也干过多年,深谙知人知面不知心的道理。何况燕三郎平时就对霍东进提过,此人阴狠,须小心提防。 谁知道他现在过来想做什么。 “镇定。”霍东进对傅小义微微摆手,“最多再有两刻钟,少爷就回来了。”他一翻手,掌心躺着一只大蜘蛛。 燕三郎将诡面巢母蛛暂留给他,这样霍东进等人可以掌握他的动态,及时调整己方动作。燕三郎溜回西城署衙后还要一番置换,免得邱林发现端倪,功亏一篑。 他们里应外合,最忌讳的就是消息闭塞,内外不能协调。 他收起蜘蛛时,端方刚好走了过来,站到傅小义边上:“我也玩两把试试手气,如何?” 傅小义只能笑了笑:“好啊。” 端方顺手掏出一锭银子丢去桌面,声音也很低:“不坐?” 他刚进厅就发现了,所有人围成一圈,都站着赌钱,没人坐下。 站着赌,气氛是很热烈。这十来人又笑又骂,热火朝天,初看起来好像没什么问题。 可他记得,燕时初心力不济,宜静不宜动,当真会喜欢这么热闹的活动?更何况在署衙里面赌钱,不算违法但也有点出格,观燕时初为人,不该如此喧嚣才对。 “不了。”傅小义这时候哪有心思赌钱,还要模仿少爷的淡然。他知道,这家伙不好应付。 端方笑了,忽然问他:“你把玉太妃藏哪儿了?” 第1106章 有如亲见 这问题单刀直入,傅小义心中剧震,手里的骰子一下子滑出去,在桌上滴溜溜打转。 “什么意思?”他费好大力气才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中带着惊讶。至于脸部表情就有点僵硬了,毕竟这副外表是假的,他又不是蜃妖本尊,对幻术的使用可没有那般得心应手。 边上的霍东进也听见了,目光闪动。 “你溜进太傅府,还冒充我去找端木景拿解药。”端方说得温和,仿佛只是讨论天气,“先前都被我抓了现行,现在倒不想承认了?” 他和燕时初都去过太傅府。他是去放毒杀人的,那么燕时初干什么去? 当时他还百思不得其解,现在明白了: 那小子的目标,居然是玉太妃! 这就怪了,“太妃”的名头听着尊贵,不过是被困深宫的前朝妃子,还是异域来的,在安涞城无权无势也无用。 燕时初却要花费偌大力气弄走她,并且还要活的,为此特地跑了一趟望江楼,还冒充他去找端木景要解药。 他弄走玉太妃,到底背后是什么目的? 傅小义暗暗叫苦,表面上却要道:“不知你在说什么,我一直……”话未说完,袖子就被霍东进扯了两下。 霍东进一直通过诡面巢蛛监听燕三郎动态,当然知道少爷中途的确遇到过端方。这可是个大麻烦。 果然端方悠悠道:“明人不说暗话。你做过什么,我心知肚明,何必浪费时间?” 话刚出口,他就觉后背一凉,被人拿匕首抵住了心脏。 端方回头,看见金羽不知何时紧挨着自己,笑起来牙齿白森森地:“端长老,诬陷人要小心些。” 端方反倒笑了:“你这一匕首戳下去,你家主子还想平平安安走出西城署衙么?” 拢沙宗的贵宾,在宣国地位崇高。他要是被清乐伯的侍从捅死,燕三郎的确要陷进大麻烦里——金羽也明白,自家少爷此刻最忌讳的就是麻烦缠身。 霍东进凝声道:“端长老到底想做什么?不妨直说。” 端方看看他,再看看傅小义,忽然眯起了眼。 这个燕时初,看起来好像有些不对劲? 平时他也没少见燕时初带着一众手下进出明月楼,这小子是典型的人狠话不多,有上位者的威严,尽管才十七岁,手下对他也是敬重有加。 为何今日这场对话,仿佛是霍东进主导?至少在他看来,“燕时初”去看霍东进脸色至少三次了。 难道? 端方顿时记起,从玉太妃被劫持到现在仅仅过了不到两刻钟,燕时初却已经回到这里。速度未免太快了吧? 安顿玉太妃不需要时间么? 他相信颜焘突然拐道太傅府、带走玉太妃是个意外,多半打乱了燕时初原本的计划。既如此,他就算能劫走玉太妃,也很难在短短两刻钟内就安置妥当、并且赶回西城署衙。 别的不提,他处理完手头的麻烦就赶过来,马不停蹄。 燕时初的速度,能比他还快? 那还是个病秧子呢。 想到这里,他脸色就沉了下来:“我有要事和燕时初谈,就现在!” 傅小义开声了:“你只管……” 后面的话未说出来,端方就打断道:“不是你!” 霍东进、金羽一起色变,端方顿觉后背微痛,金羽的利刃往里扎入半分。 端方恍若未觉,只问霍东进:“他还未回来,对么?”再看了傅小义一眼,“这只是个障眼法。” 他已经看出来,这十来人里有一个眼神呆滞,盯着赌桌但不伸手。 用呆若木鸡来形容,再贴切不过了。 若非这十来人聚赌围成一圈,把他挡在最内侧,恐怕守厅门的侍卫邱林立刻就会发现他的异样。 这只是个傀儡,凑人数用的,对么? 傅小义呵呵一笑:“端兄莫不是喝多了两杯?” “外面风云骤变,哪有闲心喝酒?”端方也是呵呵一笑,“你若是燕时初,必定不怕我把邱林叫过来罢?” 傅小义张口,霍东进一把按住他手腕,摇了摇头。 他陷入两难。 杀了这厮?不管少爷回不回来,他们都得惹上大麻烦。 不杀?那么端方赤果果就是个威胁!他只要吼一声,少爷的不在场证明就完了。更何况端方的修为高强,他们实无把握第一时间堵住这人的嘴。 “你要如何?”霍东进终于退让,“少爷还要一刻钟后才能回来。” 关于厅内的“燕时初”是不是真的,端方只要喊一嗓子,邱林必定起疑。他有试错的机会,大不了后头道声歉。 可霍东进等人没有。 识时务者为俊杰,再揣着明白装糊涂也没意思了。霍东进明白,端方识破傅小义的伪装却不声张,说好听点是有求于燕三郎,说难听点就是打算裹挟了。 那么他就扔掉怒气,迅速进入了谈判模式。 “一刻钟?”端方在心里默默计算时间,“还来得及。我要他带我出城。” 金羽压低声音,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没腿出不去?”大事将成,为什么偏有这厮来横插一脚? 端方打出一张牙牌,向众人微笑:“六小道口事件后,我处理完手头的麻烦,才发现城门已关。但我有急事,赶着要出城。” 金羽冷冷道:“你出不去,少爷就可以了?” “他怎么在众目睽睽之下带走玉太妃还不被发觉?那时我也在边上看着呢。哦,承让、承让!”这一盘端方赢了,抬手拿回三两银子,把左迁气得直吹胡子,“——他遁术不错啊。不过人类用不了地遁术,多半他是借用了什么法器吧?” 这厮全都说中了,有如亲见。金羽后背沁汗,霍东进倒是不动声色:“带你出城,风险太大。” 端方嘴角一勾:“相信我,若我留在这里,对你们风险更大。” 这是明目张胆的威胁了。 霍东进不动气,只是道:“我作不了主。你想和少爷谈,就得掩护他安全回来。” 端方笑了:“不用那么麻烦,我可以上外头等他。” 第1107章 你帮我个忙 燕三郎还从西城署衙茅楼后墙翻进来。藏在肩头的诡面巢幼蛛能让他向霍东进传讯,以便后者配合他的归来。 茅楼所在的位置,一般都很荫僻,鲜有人至。他才刚落地,就有人影从角落里闪出来,低声唤了句: “燕时初。” 燕三郎目光一凝,千岁直接骂了声:“该死,这货怎么阴魂不散!” 来人是端方。 燕三郎心底一沉,却不感意外。他撞破端方一次,就知道这厮大有可能报复回来。 只是没料到,来得这样快。 他不动声色:“端兄怎么在这里?”说罢看了看左右。 “我检查过了,这里没人。”端方一反从前的悠哉,走近两步就沉声道,“我要你帮个忙——带我出城、穿山!” “什么?”燕三郎暗道一声不好。看端方来向,应该已经去过西城署衙的偏厅了,很可能是会过了霍东进等人之后才来这里等他。 也即是说,他们的把戏大概率被端方看穿。 “你弄走玉太妃,显然有遁地之能。”大家都是聪明人,端方就直截了当了,“我要借来一用。” “做什么去?”燕三郎想也不想,“实话!” 这人在安涞城待得好端端地,为何突然急着出城?和时局有关么? 时间紧迫,端方只停顿了两息,就肃容道:“截杀颜焘!” 这四个字带着凛冽的杀气,让燕三郎知道他并非玩笑,也并没有打马虎眼。 少年终于动容:“杀他,为何?” “他不死,我就有麻烦了。”端方的脸色也不好看,“拜你所赐,现在他认为我谋害宣王,勾结铎人。当然他这猜想还未对外公布。可是只要他返回安涞城,不,甚至只要他再派回信使——” 后话未尽,但燕三郎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拢沙宗长老的身份再尊贵,摄政王也决不会放过祸宣份子。铎人奸细的下场有多惨,端方大概也好不到哪里去。 当然他一点儿也不同情端方。从自己掌握的资料来看,这两样事儿端方都掺和了。 “你替我招徕的麻烦,你至少得替我解决一部分。”端方沉声道,“你瞧,劫走玉太妃的罪名也不轻。” “这家伙知道了。”千岁的声音里满满都是杀气,“想法子拖到晚上,把他杀掉算了。” 是了,端方在太傅府里撞见燕三郎在先,玉太妃失踪在后,他很容易就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 端方紧接着又道:“玉太妃和摄政王关系特殊,你把她劫走了,摄政王不会罢休。” 燕三郎挑了挑眉,看来端方也知道了。 他没有回应千岁的怒气,只是很干脆地点头:“可以,但我只带路不动手,我身体不好。” 千岁提醒他:“喂,你还要亲自走一趟吗?把牌子给他,让他自己去得了。” 燕三郎微微摇头。他不放心,事儿不是这么办的。端方要杀的人是颜焘,他得亲自走一趟。 “不需要。”端方也不难为他,“你只要带我抄个近道赶上他,别让他抵达前线就行。对了,我们得从南城门出去。” 燕三郎看了高墙一眼,暗叹口气。今天反复来回奔波,时长和强度都远超平日,任他怎样调息都抑不住心跳的越发加快。 毕竟,心脏就是人体的力量泵源。他的体质再好,也需要心脏供血才能行动自如。 他现在心口隐隐作痛,栖在里头的冰魄已经向他发出心跳过速的警告。事不过三,他的心脏要是三度被撕裂,很大概率就会坏死。 “走吧。”燕三郎首先跳过了高墙。 接下来,两人快步奔去南门。 这里果然如端方所言,城门紧闭,城门守卫瞪大了眼,不允许任何人靠近。 事发突然,不少人急着出城,上前理论,都被守卫执戟以对,恐吓回来。有两辆马车驶近,看似权贵人家,也是不能通行。 两人看了看,端方就带着燕三郎继续往东走,找了一段最不引人注目的城墙。 而后,燕三郎伸手抓着端方遁了出去。 即便对于端方而言,这也是很新奇的体验。眼前一黑,再见光时就已经到了城墙外头。 安涞城作为国都,南墙以外、十丈之内都是平地,只长草不长树,冬天更是一片荒秃,便于城门上的巡卫侦察。 端方选的这段城墙,外头却是一大片民宅,相比城内破落不少。 安涞城的穷人,有些住在城外。仅一墙之隔,贫富相距甚殊。 两人就就从某一家的后院钻了出来。 “现在呢?”燕三郎暗暗调整呼吸,按了按胸口。 “你的遁地术,还能再带人么?” “最多三人。”燕三郎答道,“连我在内。” “若不是人呢?” 燕三郎看他一眼:“别是大象就行。” 端方笑了笑:“你脸色不好,后面路还很长,我们得节省一点气力赶路。”说罢,带他走到这片民宅边缘的小树林,才撮唇打了两声唿哨,声音长而尖锐。 仅仅是十余息后,林中蹿出一头黄金大豹,就往两人身上扑。 燕三郎站着没动。 他记性很好,还记得这只大豹是端方的坐骑,唤作“金儿”。几年前他们在巨鳄腹中藏匿柳肇庆之前,就用这头豹子给端方传递消息。 不过黄金豹显然不认得他了,朝主人身上拱了拱就对他咧开血盆大口,狺狺作态。 也不能怪它,燕三郎的外形与数年前判若两人,再不是那个又瘦又小的男孩。 “安静,这是朋友!”端方拍了拍大豹脑袋,坐去它后背,对燕三郎道,“你带我和金儿直接横穿篦山,进入铁扇谷就行了。” “好。”出都出来了,时间宝贵,燕三郎也跃上豹背,在端方身后坐好。 豹子一声低吼,拔腿往远处飞奔。 拿豹子当座骑的确拉风,然而平稳远不如马匹。像他们这样骑光板儿,普通人早被颠下来了。 黄金豹的速度比普通奔马快上不止一筹,每一次跨步都是三丈起,跑起来风驰电掣,两边景物齐刷刷往后。 燕三郎盯着端方后背,千岁哼了一声:“真想在他后背心窝上开个窟窿。” 第1108章 她不会再威胁你了 燕小三都劳累至此,端方还来要挟他。啧啧,她要是能出来,保证给这家伙一刀掼心! 少年微微摇头。 既然都出来了,没必要。再说端方的计划对他又没坏处,除了身体遭点罪、受点累之外。 端方恰巧也在问他:“你脸色很糟,身体如何了?” “不太好。”燕三郎实话实说,“最好平躺休息,不该四处奔波。” “辛苦你了。我这里有些保心的丹药。”端方叹道,“不过你自己就是大夫,我的药恐怕及不上你的。” “嗯。”燕三郎也不自谦,从怀里又掏一颗灵丹吃掉。这是千岁替他炼制的护心丹,专为应付眼下这种不得不奔忙的情况。过去个把月来,他总共也就吃过一颗,今日却已经磕了四颗。 “对了,你把玉太妃藏去哪里了?”端方又问,“你解掉了她的毒?” 木老夫人的毒既然已经被解开,想来玉太妃也不例外。他一直就觉得奇怪,燕三郎溜到宣国做甚,如今才知道是为玉太妃而来。 这也太让人意外了。 “解了。至于去向——”燕三郎淡淡道,“你放心,她已经离开安涞,今后也不会出现在宣国,威胁不到你。” 端方沉默了一会儿:“那就好,我原也是不得已为之,也不希望她香销玉殒。” 燕三郎一哂:“她被困深宫,跟你怎么会有过节?嗯,莫不是她目击什么了?” 他一下就想起裘娇娇之死,其后端方一连消失了两天。对端方来说,那两天也格外凶险吧? 端方笑了笑:“她的确不巧撞见了不该看的事儿。不过你既然说她再不会回来,想必也不会跟童渊人告密,那我就放心了。” 这时阳光开始西斜,燕三郎看了看天色:“要进铁扇谷,怎么不走官道?” 他和千岁就是从青芝镇取官道进入安涞城,那条大道又宽又平,当时又有颜焘命令平民扫雪开路,因此只用了个把时辰就抵达安涞城。 “雪崩,落下的大量雪石堵住了官道,两天都没清理完毕。”端方告诉他,“想要往来青芝镇,现在一概得从西边的隘口绕远路进去。” “雪崩?”他还真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儿?” “前天。”端方的声音暗藏一点笑意,“就在青芝镇举事之前。” 燕三郎突然懂了:“人为?” “谁知道呢?”端方耸了耸肩,“反正去往青芝镇的路一下子难走了好几倍,否则你以为官兵怎么还没把青芝镇打下来?” “原来如此。”童渊族以善战出名,来去如风、军纪如山。燕三郎一直就觉得奇怪,区区一个青芝镇,怎么能负隅顽抗数日之久? 如今看来,铎人盘算良久,连官道都给封上了,迫官兵只能走最难走的路。 “那一路上没少埋伏吧?” “正是。”端方笑道,“你道篦山为何以篦为名?从安涞向南看,其山形如篦直插天际,山势如梳拢,又尖又薄。喏,前面就是。” 燕三郎远眺,果然望见群山相叠,山峰陡得绿色都挂不住,皆是袒露的坚岩本色。 安涞地处平原与山陵交界处,三面都是一马平川,唯独南边有篦山围挡。而青芝镇就在篦山的铁扇谷当中,正经是背靠大山。 铁扇谷天然有缺口,人们借此修建了官道,以连通青芝镇、篦山和安涞城,可称交通要道。 官道被阻断以后,往来人员就只能取道篦山中的小路了,又窄又不平坦,还得顺着河谷的蜿蜒走势才能进山。 “难怪你敢说后发先至,可以截击颜焘。” 颜焘大半个时辰前就已经离开安涞,但要经过盘曲的山路才能赶到青芝镇前线,中间要花费大量时间在赶路上。端方若能抄个近道,或有机会赶在他之前先进铁扇谷。 “光你一个人,有把握杀掉他么?”端方修为了得,但燕三郎并不认为他对上颜焘会有压倒性的优势,那厮据说也是战场上的猛人,何况身后还有好几个亲兵。 端方的声音透出凝重:“我别无选择。”转而又对燕三郎道,“你要不要帮帮忙?我若出了意外,对你也不好。” 千岁大怒:“这厮威胁你!” 端方的话说得很清楚,他截杀颜焘就是背水一战,如果失败,颜焘回头一定会找他算账。端方要是把燕三郎供出来,那么燕小三也吃不完兜着走。 毕竟,他知道燕小三劫走了玉太妃呢。 燕三郎也不生气,只问他:“你有几成把握?” 端方顿了顿才道:“不足七成。” 这就已经很高了,出乎燕三郎意料。按理说截杀颜焘是突发事件,端方却能筹出这样的把握,看来—— “他手里还有底牌未出。”千岁冷冷道,“这厮真是不容小觑。” 燕三郎没有回话,只在豹背上默默调息。 端方也不再问,两人一路沉默。 黄金豹就越爬越高,终于抵达山脚。 燕三郎抬头望去,山壁如屏风,陡峭直立,虽然比不上桃源中的鹤壁高耸入云,但想从这里爬上去,就算是异士也觉吃力,骑马是更不要想了。 前方石壁下竖着一块大石,形状如龟,看起来像是无数年前山体滑坡的结果。端方拍着石龟道:“这里就是山腰最窄处,你带我们从这里穿入,连过四座山,就赶得上颜焘沿路骑行两个时辰。” “直线路程是多长?” 端方暗自估算:“约莫是……一千丈吧。但是前方至少有一条河流。” “那就要下潜得更深一点。”燕三郎抬头看了看山顶,“你能屏息多久?” “至少两刻钟不成问题。”异士的机能与普通人类不可相提并论。 “它呢?”燕三郎拍了拍豹身。 “金儿道行二百多年,不用担心,应该比我也差不了多少。” “好,那么沉入地下之后,只管往前奔跑就是。”燕三郎提醒他,“你控制方向,我测算距离,一千丈后就会上浮至地表。” 端方揉了揉豹子的大头:“金儿,深呼吸,准备屏息。” 第1109章 端方会不会守诺? 燕三郎顿时听见豹子喉间发出呼噜呼噜的低响,像是锯木头。他就坐在人家背上,能感觉到豹子肚腹一鼓一鼓,知道这是黄金豹大量吸气,以使身体更加轻盈。 妖兽吸取日月精华的本事,多半比人类还要高超,屏个呼吸什么的更是小菜一碟。 “走吧。”端方一开声,燕三郎也将法诀默念完毕,轻捏地遁牌。 两人一豹顿时就沉入地底,一点儿声响都没有。 端方只觉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他能感受到身边土石的存在,但它们仿佛都浮在水里,黄金豹往前移动,它们就顺从地移去两边,绝不挡路。 简单来说,他觉得自己好像在沼泽地里游泳。 好在他方才就已经辨认好方向,此时目虽不能视物,但依旧可以校准方位,催动大豹往前冲去。 这一路走来,燕三郎对黄金豹的步距已有判断,此时就在心里默默记数。 过不多时,两人一豹都感受到泥土当中传来的一点湿意。 前方有地下水源。 端方一按豹头,命令它往更深处潜去。 不过这条河很深,或者说它渗入土层很深。端方都不知道自己下潜了多远才绕开它,或许是十丈、二十丈? 这给燕三郎的距离判断带来了很大难度。 还好,他有千岁。 阿修罗对于路程的判断并不仅靠眼睛。 根据千岁的指点,燕三郎伸手搭在端方肩膀,校正他前进的方向。 在黑暗中沉默前行了一刻多钟,两人一豹才借助地遁牌的力量浮上了地表。 见着天光那一瞬,连端方都是长长透出一口气。 暗无天日的地下生活,当真不适合人类啊。 “到地方没?”燕三郎观望四周,这里就是大山沟沟,只在河边有一条小路,满是人马和车辆踩踏出来的痕迹,路边的草木也被轧倒不少。 是了,因为官道堵塞,官兵赶去青芝镇平叛也只能走这条盘山小路,一是运输不便,二是走不快,三么…… 燕三郎看了看河滩,发现了断裂的武器和卵石上的血迹:“有争斗过的痕迹。看来官兵在这里遭遇过伏击。” “那是昨天的事了。”端方也在辨认方位,毕竟他不是本地土著,对篦山了解有限,“现在官兵已经推进到铁扇谷,青芝镇岌岌可危。” 青芝镇能顽抗这么久,一是藉着地利之便,二是事先预谋。但“民不与官斗”一直都是铁律,官军血战两天,还是把前线一直推向了铁扇谷。 现在天险已被攻克,青芝镇最重要的筹码已经被人拿下,前景很不乐观。 燕三郎两人这会儿站在向阳的山坡上,倒是占了一个瞭望的好位置。他问出心底的不解:“为何铎人要在青芝镇起义?明明会被镇压下去。” 他看青芝镇起义,也是尽量利用了门前的每一点优势,显然策划者不盲目也不冲动。 端方笑而不语,只对他道:“这位置很好。再往前就是铁扇谷了,我们在官兵的大后方。”说罢,嘬唇打了个唿哨,如同画眉鸣叫。 空山鸟鸣,分外嘹亮。 这一声回荡在山谷中,刚刚歇止,远处忽然也有画眉叫声,还是一连两声。 燕三郎目光一凝,低头望向山谷对面。 那里也是莽莽丛林,但是秋冬季节哪来那么多画眉鸟? 端方精神一振:“好极,那里已经有人了。” “铎人?”铎人出现在这里,燕三郎也不觉奇怪,毕竟青芝镇就在前方。 “是啊。看来颜焘还没赶到这里,好极!”端方说罢,示意燕三郎跳下豹背,“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对面找人,稍候金儿会载你返程。” 燕三郎落地,端方一拍座骑脑袋,大豹就飞奔下坡,往山谷对面奔去。 豹子速度极快,人眼都只能捕捉到残影。 也就是二十余息功夫,燕三郎就看见端方驭豹奔到了对面半山腰,隐去林木后头了。 “喂。”千岁表达了十足的不信任,“若是他不放豹子回来,你怎么办,步行回去么?” 燕三郎不置可否:“等着就是。”随意找了块大石坐下。 其实端方和他行事相类,都讲究一个动机。头脑清醒的人,无利而不为。端方不守诺,对他自己并无好处。 无利而有弊,行之何益? 但他知道千岁有的是道理反驳,因此也不明言。 很快,一炷香过去了。 山谷对面静悄悄,莫说豹影了,连声鸟叫都没有。 千岁打了个呵欠:“这小子该不会忽悠你?”没有代步工具,以燕小三现在身体,走到半夜都不一定能走回安涞城去。当然,那个时候她一定会出手。 他这里拖得越久,西城署衙那里越容易露馅儿。 “不怕。”燕三郎闭目养神,“我还有你。” 阿修罗“呸”了一声,臭小子打的一手好算盘。 他从午时奔波至今,好不容易得到一点调养时间,千岁也心疼他的身体,遂不再出声打扰。 又过一刻钟,千岁忽然道:“对面有人。” “嗯?”燕三郎睁开眼睛,凝神眺望。 许久,山坡的树丛当中有几个模糊的影子晃动。 影子颜色很深,和树杈相似,若非他眼力极好,这一下就忽略过去了。 “看来,端方找到同伴了。” 话音刚落,山谷涧流就跳过一道金色的影子,随后草丛一路晃动,往他这里而来。 一声轻吼,黄金豹跳出丛林,跃到燕三郎跟前。 端方终于把座骑放回来了,千岁长长吁出一口气。 豹子上身伏低,喉间咕噜两声,示意燕三郎坐上来。它有灵性,也能听懂端方的交代,知道它的任务就是把眼前的少年带回安涞城。 燕三郎却捕捉到底下一点动静,遂轻轻按了按它的脑袋:“噤声。过会儿再走。” 豹子也转头望向河流的拐角,耳朵前后动了两下。少年能感觉到它浑身毛都竖了起来,很是紧张。 他养猫多年,知道这是提高警惕的表现。 而后,他也听见了马蹄声。 蹄声并不密集,大概不会超过十骑。千岁轻轻道:“猎物来了。” 第1110章 山路上的奇袭 果然,河滩拐角处转出七、八骑,溅石趟水,往这里奔来。 燕三郎眯起了眼。 凭他目力,轻易就能看见领头一骑正是颜焘! 这人原本带了五个手下出门,到这儿变成了七个,还多出两个,看衣甲并非颜焘手下,大概是带路进来的哨兵。 看来端方的计划至少完成了一半,的确赶在颜焘之前就预先埋伏篦山,也算准了猎物的前进路线。 问题在于,他能不能偷袭成功? 燕三郎也因此按下了转身离开的念头,打算再观望一段。 山路比不得官道平坦,常见地面散落着大小石块,就算颜焘心里焦急也不敢策骑飞奔,只怕马失前蹄就得不偿失。 饶是如此,这一行人也迅速接近了河谷。 就是现在,燕三郎无声道。颜焘已经踏入端方的埋伏圈,后者要动手必定就趁现在。 果然,他正对的河谷半坡上嗖嗖几声轻响,箭如雨下! 这一下猝不及防,颜焘下意识鼓荡真力,将射向自己的飞矢尽都格挡,但身后四人中箭,有两个应声而倒。 山路离半坡也就是十余丈远。这般近距离射击,防不胜防。 颜焘等人已经奔过大半路程,一直风平浪静,并且这条路早被官兵把持,谁也没料到快进铁扇谷时突然遇袭。 这帮铎人真是胆大包天! 燕三郎却挑了挑眉:“这么多?” 他方才望见对面半坡上只有几个影子晃动,可是射出来的箭矢足有七、八百之多! 一人最多射出两箭,那么对面山坡上实际有多少人潜伏? 从发箭数量看,至少也有数百吧? 显然颜焘也是这样想的,他并不恋战,也不向山坡冲锋,只是厉喝一声,命令手下跟随自己加紧前进。 只要冲破眼前的埋伏,再往前十里就是铁扇谷,就是官兵驻扎的大营! 于是山坡上紧接着又是第二轮攒射。 最后一支箭才刚刚射出,山坡上就有人潮冲下,直扑颜焘! “哇呜。”千岁惊叹出声,“竟有这么多人?” 燕三郎又推翻了先前的看法,山坡上冲下来的何止数百?这么黑压压一大片,千余人都有了! 怪哉,这么多人藏在半坡,怎么能逃过他和千岁的观察? 这千余人服色各不相同,显然不是官军,但手中都拿着明晃晃的武器,从大刀到勾戟。燕三郎只瞟一眼就能确定,这批武器质量很不错呐。 奔在最前面几人都蒙着脸,身法灵动,燕三郎从衣裳上认出了端方。这人弃自己的趁手长剑不用,反握一把鬼头大刀,从半坡上一跃而下,照准颜焘脑门儿就劈! 这一下出手大开大阖、虎虎生风,谁能将他和平易近人、温吞文雅的端长老联系在一起? 颜焘不愧是征战沙场的主帅,临危不乱,举长矛荡开了他的大刀。 不过这会儿,敌人也都飞扑而至,与童渊人短兵相接。 千余人伏击六骑,这几乎没什么悬念。纵然对方的身手一般,并非训练有素的精兵,可是许多人手里举着钩爪,照准童渊人的战马就抓。 乱拳打死老师傅。 马儿应声而倒,人还能逃到哪里去? 颜焘和端方战在一处,格外激烈。一个想着逃出生天,一个寄望于背水一战,转瞬就拿出以命搏命的劲头。 转眼间,颜焘身后又惨叫着倒下两人。 他们是活生生被捅死的。 还剩下三人,都紧紧跟在柱国身后,尽力缩小防御圈。 颜焘也知大势不妙,转头对心腹道:“去山上,召援军!”他被敌首缠住,脱身不得,手下还有机会。 后者应了一声“是”,掉转马头就冲向山坡。 可是周围敌人太多,他左突右冲,也不知捅伤了几个,还是出不去。 颜焘不顾端方一刀劈下,长戟刺入地面,真力顺势而出,“砰”地一声闷响,居然将手下前方三丈内地面震出长长一条裂痕。 挡在长戟前方的敌人,也被震得东倒西歪,一时竟爬不起身。 包围圈中,他硬生生给心腹打开一条短暂的通道,可是端方长刀也劈穿外甲,砍在他肚腹上。 鲜血狂涌而出,打湿马鞍。 颜焘恍若未觉,怒吼着一矛戳去,比先前还要快狠。 负伤的猛虎最凶悍,猛将亦复如是。他一抬手就在端方眼皮底下连杀三人,迅快无伦! 铎人都吓了一跳,攻势暂缓。 时机稍纵即逝,颜焘的手下纵马飞奔,从缺口冲了出去,直上山坡! “拦下他!”端方大喝,就要飞身去扑。 这一回换作颜焘死死缠住他。 眼见不远处有弓箭手挽弓,颜焘不假思索,拔出腰间佩剑反手掷出,正中其胸口,捅了个前进后出。 也就这么一耽误功夫,心腹就策马上了山。 端方带出来的人手虽多,却没有马匹支援,虽然追过去的人多,但眼看是撵不上了。 该死!童渊人军营就在前方,赶来这里都不需要一刻钟。 他暗暗心焦,若是金儿在这里多好,追上那厮也只要几息功夫。 颜焘腹间流血不止,脸上却露出喜色。他那心腹只要跑上山头放出烟火,大营立刻就会派兵前来。 更重要的是,童渊官兵已将前线推进铁扇谷,进入围歼青芝镇的攻坚阶段,这些铎人居然不声不响、不明不白地出现在童渊人大后方,想做什么? 还用说么?兵不厌诈,这些贱民想出奇兵绕到童渊人背后,攻大军一个措手不及! 倘若颜焘不在此时此刻经过这片河谷,铎人的阴谋多半就要成功。天就快黑了,夜色正好给他们的奇袭提供掩护。 为自己活命计,为童渊官兵计,他一定要把这支烟火放出去! 转眼间,颜焘心腹已经冲到半山腰。 顶峰陡峭,马儿上不去,他只得跳下马,飞快向上攀爬。只有爬去高处,放出的烟火才能被铁扇谷发现。 “放,快放!”他听到底下传来柱国的怒吼,低头一看,柱国一行被围得水泄不通,像是汪洋中的小小孤岛,转眼就会被风浪吞没。 第1111章 射灭求生之光 他们的确没有时间了。 横竖已近山顶,心腹一咬牙,翻出长弓,从后背抽取一支响箭,就朝天空发射! “铮”,一声脆响,震荡人心。 他只觉手上一麻,弓还未挽开,弦居然就断了—— 方才斜刺里飞来一箭,生生射断了他的弓弦! 林子里还有伏兵? 他一个念头未完,第二箭又至,这一回取他后心。 这人机警躲过,刚一回头,就见眼前黄影闪动,目力止于一张血盆大口。 脖子被咬中,他惨叫一声,就去挽腰间配刀,想将妖兽捅个对穿。 可是腰间一轻,刀却被人先一步抽走,他抓了个空。 黄金豹的大嘴咬住他脖颈,来回用力甩头,而后猛地向后一拔—— 惨叫声戛然而止。 此人头颅被硬生生拔起,身首异处。 “不,不——!”无头尸身倒地,颜焘忍不住怒吼,才见到豹子后方幽灵般站出一个人影,一手抓着黑黝黝的大弓,另一手还抓着他那心腹的佩刀。 这人也蒙着脸,但颜焘与他四目相对,总觉得那双冰冷的眼睛看起来好生熟悉! 念头未完,他后背一凉,又中了一刀。 颜焘回头,望见敌人自四面八方涌来,滚滚如潮。 他的手下只剩一人,并且身负重伤。 他们等不来援兵了。 周围铎人见状更加激奋,尽管不曾出声呐喊,但眼里闪动的光却不输虎狼。 半坡上,黄金豹嫌弃地吐掉了嘴里的人头,舐了舐唇。 人头肉少,它不爱吃。 站在边上的少年跳上豹背,拍了拍它的大脑袋:“走吧。” 尘埃落定,这里没什么好看的了。 豹子掉头,往山腰跑去。 燕三郎遁入地面之前,最后往颜焘方向看去一眼,恰见他骑乘的马儿被乱刀剁死,哀嘶声中倒地。 周围人潮一涌而上,那个海中的小小孤岛,瞬时不见。 “善泳者溺于水,善战者……”千岁悠悠开口,但一句话没有说完。 燕三郎不接腔,只是埋头潜入了深沉的黑暗中。 颜焘最后一点求生的曙光,是他射灭的。 …… 铁太傅坐在床边,握着妻子的手不放。 章御医早就识趣走了,连铁府里上前嘘寒问暖的人们都被铁太傅驱散,只留下一个侍女。 木老夫人已经醒了。只是她年纪大了,前头又中毒太深,虽然毒性已解,可是四肢百骸乏得要命,好像尾指都抬不起,骨缝里更是酸得厉害。 毒物对身体的损害,终究还是不可避免。 先前被千岁打晕过去的侍女早就醒来,一路上将事件经过完完整整说了个清楚,从早晨玉太妃上门,直到方才自己被打晕。 铁太傅听得心惊肉跳。 长子没了,全家哀恸;若连妻子也没了,他怎么是好? 回了府,木夫人也终于养回一点力气,抓着他的手艰难道:“救了我的人,为何要劫走玉太妃?” 她脑子不糊涂,侍女说完了经过,她就浮起许多疑问。 “谁毒害了你们?”铁太傅沉声道,“这才是重点。” 玉太妃失踪是件大事儿,但在眼下关头,却不是第一等重要。包括他在内的几个老臣,心里装着惊世骇俗的秘密: 宣王薨了。并且体弱多病的宣王并非死于血症,而是被毒杀! 他听侍女形容病症,越听越是胆颤心惊。夫人、玉太妃和宣王好似中了同一种毒,可是宣王身故,而夫人却被治好了,玉太妃失踪。 谁下的毒,又是谁解了毒? 这样说来,安涞城中的不明势力至少有两伙人。 木夫人摇了摇头,也是莫名。铁太傅看出她眼里的恐惧,长长叹了口气:“知道怕就好。死可难受了。” 木夫人低声道:“你又没死过,怎么知道?” “我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几十回,哪像你这样,随随便便就想轻生!”木夫人想抽回手腕,铁太傅却用上了一点力气抓住,“听着,国家要动荡了。我一个人扛不过去,你得陪着我。” 他声音里透出的凝重,让木老夫人吓了一跳:“出了什么事?” “过两天你就知道了。”铁太傅闭了闭眼。 木老夫人很久不曾见丈夫这般神情,从前他打仗时才会这样纠结。 她想了想,没有逼问,只是反握住丈夫的手:“好,我知道了,我不给你添乱了。” 说实话,她原本伤心欲绝不想活了,可是被丈夫救起一次,又被人下毒,第二次险些死去。险死还生两次,轻生的念头也淡了。 一而再,再而三,她也累啦。 横竖也没几年了,折腾啥哟,就陪着老头子吧。 木夫人不想死了,铁太傅长长舒了一口气,忽然听到外头喧哗,下人进来禀报,满脸紧张:“摄政王到!” 摄政王亲临铁府?铁师宁一怔,赶紧出外迎接。 妻子醒了之后,他已经命令马车驶回太傅府。 十余人对向而来,走在最前面那个面容沉凝的男子,岂非就是摄政王颜烈? 他为一国之枢纽,此时正该坐镇宫中、运筹帷幄才对,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铁师宁未及行礼,颜烈已经大步走近,一把托着他的手:“木夫人如何了?” “醒了,毒解了。”铁太傅吁出一口气,“就是爬不起来,得缓一缓。” “那就好。”木老夫人就躺在屋里,颜烈入内张望,亲**问几句。 铁太傅看着他,总觉得他的反应有哪里不对。 果然颜烈走了出来,在外间紧接着发问:“怎会中毒?” 铁太傅张了张口,竟不知从何答起。下午发生那许多事情,他明明看见柱国派出的侍卫押着个俘虏前去王宫。 这都过去多久了,怎么看摄政王的反应,好似并不知情? 他试探着问:“方才那名俘虏,您还未审问过么?”从时间上判断,应该还没有。摄政王来得快,他都还未抵达太傅府呢。 想到这里,铁太傅更觉得不对劲了。 “什么俘虏?”颜烈面露茫然,“谁抓到的俘虏?” 这是怎么回事?铁太傅心里一沉,直觉问题严重。 第1112章 围在一起做什么? 柱国大人追击端木景捉到铎人俘虏,已经派人给您送进宫去。”铁太傅沉声道,“我亲眼所见。” 颜烈脸色也阴沉下来:“并未接到。我只接报,端木景逃出西门,徐世昌追出去了,还未有进一步消息传回。” 那亦即是说,六小道口马车上发生的事,摄政王还不知情? 为什么要由他来说啊?铁太傅突然觉得喉咙发干。 “有件事要说与您知。”罢了,伸头缩头都是一刀,铁太傅清了清嗓子,“玉太妃被劫走了。” 颜烈一怔:“你说什么?” “玉太妃和我夫人一起中毒,柱国大人就将她们送往宫中救治。”铁太傅一鼓作气讲完,“哪知半路上遇见端木景逃蹿,柱国前去拦截,有人趁乱上车,将玉太妃劫走!” 为防摄政王怪罪,他紧急补充:“我从宫里赶到时,夫人的毒已解,玉太妃已经被劫走,柱国大人正提回俘虏审讯。” 他一边讲述,一边看着摄政王的脸色变得阴鸷。 颜烈按在桌上的指尖都有些发白,喀啦一声,桌角被他捏下一大块:“劫匪是谁,可有人见到?” “不曾。那人冒充宫卫上车,在车底切开一个大洞,带着玉太妃主仆跳进去就消失了。” “消失?”颜烈皱眉,“没人见过他们去向?” “没有。”铁师宁老老实实道,“我听边上的侍卫说,他们几息之前才听见玉太妃的侍女忍冬开声,称一切正常。车上的确没有下来人,不管是走下来还是跳下来,一概没有。” 颜烈出神好一会儿,才呼出一口气:“遁术!” 三个大活人在闹市区一起跳下马车,却无人看见,这不是动用了遁术还能是什么? 铁太傅一拍脑袋:“对极,我怎么没猜到!” 土遁术非常罕见,鲜有人类可以掌握,很少人会往这方面去想。 颜烈忽然又道:“那么老夫人中的毒是谁解的?” “便是这劫匪。”铁太傅想起自己方才没说明白,多补了一句,“因此玉太妃身上的毒应该也被解掉了。她和我夫人所中的毒,与王上相类,章御医可以作证。” 颜烈只觉一股怒火直冲脑门:“同一种毒?” 那下毒的人好狠,是想将他身边的人都杀个干净! 不过,致宣王于死地的奇毒有解药? 铁太傅又道:“柱国也派人飞传西城署衙,命其搜查劫匪和玉太妃。” “知了。”颜烈后退一步,正要转身,脚步忽又停下,“慢着,劫匪冒充的宫卫,如何上得了车?”周围的侍卫是死人吗,见到男人登上太妃的马车不觉异常? 铁太傅赶紧道:“是忍冬将那人喊上车的,说是让他上去搭把手。” “忍冬喊上车的?”颜烈眼里浮起寒气,“她认得劫匪?” “周围三四个侍卫,她只点了那人上车。” 铁太傅见摄政王下巴抽紧,也是担忧:“安涞城连逢变故,唉,奕王子可好?”王上薨了,玉太妃遭劫,奕王子可不能再出事。 “他没事,已交专人看管。”颜烈大步走了出去,下令身边的侍卫飞马前去青芝镇,询问颜焘经过。 他站在太傅府的门厅,自个儿想了想,就跃上座骑、拨转马头。 出来送行的铁太傅问道:“您去哪里?” “西城署衙。”横竖要经过西城署衙,颜烈无端想起弟弟先前所言。按理说,那个卫国来的小子似乎与安涞城近期发生的大事都无关,可他隐隐有些不安。 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还是走一趟看看罢,反正也不耽误多少时间。 他一骑绝尘,后面的侍卫连忙跟上。 铁太傅叹了口气。安涞城变天了,看来他这把老骨头也清闲不了多久啦。 不过他还是没弄明白,摄政王为何非要亲来一趟不可? ¥¥¥¥¥ 天色已暗,西城署衙里也点起灯火。 侍卫邱林早就扯过一张椅子,坐在偏厅门口。 眼前那群人还在赌钱,呼喝的声浪已经减弱。这种场景,他在赌坊里见过不止一两次,嗜赌的人能够保持高亢奋状态,像这样赌个通宵都没问题。 金羽踱了过来,对他道:“兄弟,这都大晚上了,我们得出去买饭。” “不成。”邱林一口否决,“你们都不得踏出门口半步!” 金羽沉下脸:“饿了怎么办?”柱国的狗腿可真烦人。若能外出,他们也好迎少爷回归。 “忍一忍,或者叫下人给你们送……” 邱林话未说完,外头就有人敲门。 居然是差役来送晚饭了。 五个差役来回两趟,饭食摆满了另外两张桌子。 西城通判谙人情世故,不仅差人送来了邱林的晚饭,也照顾了清乐伯及手下的胃口,尽管他没有那个义务。 糟糕了,傅小义和金羽互视一眼,暗暗叫苦。 果然待差役离开之后,邱林举箸吃了两块红烧肉,忽然望着众人道:“你们不吃饭?” 这群人还吆五喝六,围着桌边不肯散开。 金羽摆了摆手:“待会儿,待会儿。” 这是大冬天,哪怕屋里烧着炭火,饭菜也凉得很快。 邱林朝他们看了两眼,心底那一点儿不对劲迅速放大:方才还喊饿呢,怎么现在又不着急吃饭? 从午后到现在,他们就没离开过那张桌子,打牌就那么有瘾? 该不会……有什么猫腻? 他心里打突,腾地站起来走过去:“行了,都停手,先吃饭!” 看他要挤到桌前,左迁转身横跨一步,拦在他面前横眉怒目:“你算老几,要我们听你?” “你们干什么?”邱林警觉道,“都站直了,让我看看!” 众人哪肯?他们要是让开了,傀儡人的异常怎可能瞒得过邱林的眼睛? 怎办,怎办?金羽急得后背都要冒汗。弄死这家伙事小,后续引发的麻烦事大。可是不把这厮放倒,他立刻就会发现人群中的秘密。 霍东进一手抓着他的胳膊往下压,不让他出手,脸上却露出十分惊喜:“夫人,您回来了!” 第1113章 一步也不曾离开 他的目光直勾勾看向门口方向。 这一声嗓子吊得很高,偏厅内无不听闻。邱林闻声回头,果然见到厅门吱呀呀呀被缓缓推开,有个红衣女子提起裙摆、跨过门槛,款款走了进来。 西城署衙建起来也有些年头了,这偏厅的木门比较老旧,推动起来就吱咿作响。若是推门人动作放慢,那听起来简直就像长长的一声鹅叫。 户外的冷风跟着吹了进来,但邱林的呵斥声一下就卡在喉间。 这女子如彤云出岫,实是风姿无俩,旁人见了她,什么责怪的话都说不出来。 千岁进了门,无视厅里十几号人的目光齐刷刷聚焦在她身上,先反手关起了门,又是长长吱呀呀一声,这才踱了过来:“你们怎么被塞在这里,真是让我一顿好找!” 她盯着邱林,眼里都是不满:“你还要把他们拘押多久?” 她黛眉颦蹙的模样,让邱林甚至兴不起辩驳的念头:“还、还不清楚。” “这都亮灯了。”千岁不悦道,“我相公也是大卫的伯爵,来西城署衙不过是协案调查,你们无凭无据,哪能扣他这么久!” 邱林只能道:“我奉柱国之命,公事公办。” 说到这里,他想起厅中众人先前举止,立刻转头去看。 清乐伯这十余人依旧站成一圈,没有散开。 “那柱国在哪里?”千岁抱臂在前,“喊他来,快把公事给办了!” 柱国是她能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么?邱林啼笑皆非。 这时外头却有人呵斥一声:“何事喧哗!” 紧接着,厅门又被推开,外头呼啦啦进来十几个人。 为首的,正是摄政王颜烈! 千岁先前已经听见脚步声,这时也不显惊奇。邱林立刻行礼:“见过王爷。” 颜烈目光在厅内一扫,眉头微皱:“这里是怎么回事?” 西城通判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赶紧上前答话:“清乐伯及其手下,从午后就留在这里等候柱国传唤,一直等到现在。” 颜烈负手而立:“这是等候传唤还是聚赌?” 千岁咦了一声:“宣国可有条令规定,署衙内不得聚赌么?” 那当然是没有的,可是通常也没人这么干。颜烈目光移到她身上,也不由得暗赞一声,此姝美貌天成,怕是世间第一流,难怪弟弟念念不忘。 他也不和千岁纠结这个问题,只去看桌边人:“清乐伯何在?” 摄政王亲自点名,谁敢躲藏? 桌边人群分开,燕三郎走了出来:“摄政王安好。” “你们自午后起都在这里?”颜烈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没离开半步?” “是极。”燕三郎笑了笑,“这位邱侍卫看得清楚。” 颜烈转头,瞥了邱林一眼。后者当即道:“清乐伯说得无误,他们一直都在厅内,但、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邱林顿了顿才接下去,“他们一直聚在桌边,几乎没散开过。方才通判送饭进来,他们也不肯离桌去吃。” 金羽在燕三郎身后笑道:“怎么着,我们还得一边赌钱一边蹦跶才行?” 颜烈目光微凝,已经听懂邱林话意。弟弟身边的亲卫怀疑,这里面有人用上了傀儡替身或者障眼法! 不待他出声,燕三郎抢先开口:“原来邱侍卫担忧我们没有及时用饭,实在体贴。”他向身后众人一挥手,“都愣着作甚?等着别人给你们喂饭么?” 大伙儿笑嘻嘻挪去饭桌,端起碗开始扒饭夹菜。 燕三郎这才对颜烈道:“失礼了,我手下都是粗人,吃饭不太讲究。” 西城通判和邱林一个一个看过去,发现每人都在吃饭,神情动作自然,终是无话可说。 颜烈也向饭桌望去两眼,转而对燕三郎道:“清乐伯脸色不好,还能坚持赌钱?” 灯光下,少年脸色白里泛青,还有两分憔悴。 “我不好这个。”燕三郎弯着腰咳嗽两声,千岁赶紧上前给他拍背,“只是在这里无事可做。” 千岁不满道:“话说柱国何时能来?我相公身体欠佳,该回去躺好休息!” 这些人若是整个下午都留在署衙,那的确与外头发生的诸多大事无关,颜烈也是兴味索然,于是点了点头:“那么吃过饭就回去吧,这里没事了。” 千岁顿时大喜,燕三郎比她更矜持些,拱手道谢。 这里看不出什么端倪,颜烈还有杂事缠身,当下也就离开偏厅,去署衙里听取通判的汇报。 想起玉太妃,他心里暗焦急,不知弟弟那里何时能传讯回来。 …… 霍东进等人在西城署衙里胡乱吃了几口饭菜,就簇拥着燕三郎返回明月楼。 金羽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辆马车。孙大夫随燕三郎上车,给他号了脉就肃然道:“您又透支严重!未来几天最好静躺不动,小心温养。” “我知道。”燕三郎已经服过药了,眼前还有些晕眩。 对他的心脏来说,今天太折腾了。 少年阖上眼,血色几乎一瞬间就从脸上褪尽。方才他在署衙里面对摄政王,还是用出真力勉强支撑,现在一口气松懈下来,疲态尽显。 等孙大夫下车,千岁才气道:“早跟你说过,端方开出来的条件让金羽去办最好,何须你亲自上场!” “我不放心。”燕三郎抬手按在额前。 千岁以为他不放心将遁地牌交付金羽使用,或者不放心端方使诈。可是燕三郎心底清楚,他最不放心颜焘。 这人性子狠戾,要杀就杀个透尽,否则打蛇不死反受其害。再说,不亲自出手给他添堵,燕三郎不安心。 “不过,今晚让金羽出去一趟,到南门外接应端方。”燕三郎将遁地牌交给千岁,“天亮前他得回来,这也是交易的一部分。” 千岁板着脸:“遁地牌就剩最后两次,用完没了!”过去几年都没用几次,今天却在端方身上败了个光,她好心疼呀! “没了就没了罢。”燕三郎看得开,“有法器不用,留它何益?” 第1114章 两个死讯 回到明月楼,霍东进和金羽过来探望少爷。千岁先放出结界,金羽才按着心口,一脸后怕模样:“方才可真悬。蒙混了一下午,我怕最后两刻出岔子!” 邱林最终还是起了疑心,冒充燕三郎的傅小义未必会露馅,但冒充傅小义的傀儡可经不起查。幸好燕三郎在危急关头赶了回来,先派千岁走正门吸引邱林的注意力,又掩盖燕三郎从侧门溜进的开门声。 他只要回到人群中,所有人都安全了。 霍东进笑道:“我们的不在场基本被证明,接下来在安涞城内可算无恙。” 燕三郎等十九人“一直”留在西城署衙内并未外出,千岁虽是后来的,但颜烈不知道哇,柱国的侍卫也没有提到。像这种小事,事后多半也不会有人在颜烈面前再说起。 燕三郎有把握,接下去摄政王会焦头烂额,连清乐伯的名字都忘在脑后。 千岁将遁地牌交予金羽,说了要求。霍东进两人也识趣,看他脸色疲惫,汇报两句就赶紧告辞退出。 “从今晚开始,安涞城将有狂风骤雨。”千岁缓缓道,“但与我们无关,你好生休息。” 她也躺了下来,枕在自己臂上,与他四目相对。 燕三郎嗯了一声,怔怔盯着她瞧。 “看什么?”她轻哼一声,“头一天瞧见美人?” 少年不语,慢慢阖眼,调整心跳。 他很快就睡着了。 ¥¥¥¥¥ 次日,燕三郎睡到申时才醒,一睁眼就见阳光西斜。 “咚”地一声,白猫从地面跳到床上,先往他脸上拱了拱,这才趴在枕边,摊成一团。 离得这么近,他都能听见猫肚子里传来的呼噜声,像里面藏了个小风箱不停鼓动。 金色的阳光照在它的白毛上,一派岁月静好。 可是燕三郎知道,这只是假象。 “感觉怎样?”猫儿一边舐毛一边问他。 “累。”他也不矫情,这么短短几个时辰的休息,养不回流失的元气,“端方回来没?” “回了,就在对门儿。”千岁悠悠道,“他半夜和金羽一起返回,今早想来找你,被霍东进婉拒。” “有什么消息?” “端方托霍东进给你带话,当然我也在场。”千岁笑道,“他的任务已经完成。” 燕三郎眉头一动:“他确定?” “嗯哼。过程不太顺利,猎物顽抗到底。”白猫伸了个懒腰,“不过么,幸好他们人多。” 燕三郎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她:“这消息应该传回王宫了吧?现在外面什么情况?” “不清楚,我命霍东进等人不得外出,接下来这几天只许待在明月楼。”千岁缓缓道,“但我能嗅见空气里的不安。” 这会儿颜焘的死讯应该已经传去王宫,安涞城要面对摄政王的雷霆震怒。 当然,百姓暂时还未必感受得到,但后头一定可以的。 当然这些都与燕三郎等人无关了,他们只要喝茶看戏,等着离开安涞城就行了。 入夜,千岁吩咐明月楼的厨房给燕三郎单独开小灶,熬了药膳粥。 燕三郎喝完一大半,端方来敲门了。 “身体怎样?”端方看着坐在床尾的红衣女郎,笑叹一声,“有佳人侍候,你这病养得,清福不浅哪。” 燕三郎等千岁布好结界,才放下粥碗:“你倒回来得及时。”听说这厮是天不亮回来的,可见金羽办事还是靠谱。 “点子扎手,好在我们人多。”端方摇头,“都说小柱国悍勇,名不虚传哪。他都被我捅瞎一只眼,还能再杀四十三人。这要是让我一对一,可没丁点把握能留得下他。” 轻描淡写的两句话,就将围猎颜焘的惊心动魄都点了出来。 “确定他死了?”颜焘要是活着,端方和他都会有大麻烦。 端方微微一笑:“谁被割了半个脑袋,也都活不下来。” “端木景呢?”燕三郎忽然想起这人。先前他望见端木景的最后一眼,是这厮逃出了安涞西城门,官兵紧随其后。 “徐世昌撵上他了。”端方摇头,“以四敌二百,他没有胜算,哪怕身边还有个修为高强的异士。” 燕三郎多看了他两眼。端木景被擒,端方应该好生紧张才对,毕竟端木景可是知道他在安涞城干下的不少勾当。 看他模样这样悠哉,难道?千岁忍不住问:“端木景死了?” “是啊,拔刀自刎。”端方拊掌叹道,“这人看起来庸俗不堪,却当真是条拿得起、放得下的好汉子。” 是么,自尽了? 端方看见千岁嘴角的冷笑,立刻叫起了撞天屈:“喂喂,我说的都是真话。那时我在铁扇谷,离他至少十几里远,可没那本事迫他自尽。” 说到这里,他又叹了口气:“想必端木景也知道,自己被活押回去可没什么好下场。出了这么多事,摄政王的怒火总得有个人来承担。” 这个人,不是他就是端木景。 显然,时运站到了他这一边。 燕三郎问他:“那端木景身边的人呢,有个姓左的?” “那就不清楚了。”端方耸肩,“毕竟我没有亲见。” “童渊人没来找你?” “早晨来过,找我问了几句话就走了。”颜焘在青芝镇外被杀,因此只要他在安涞城内,嫌疑就都可以洗清,“对了,童渊人昨晚在青芝镇吃了个大败仗,失守铁扇谷。后面他们若想拿下青芝镇,至少还要再打几场攻坚战。” 燕三郎动容。其实他很清楚个中原因,铎人潜到官军大后方,趁夜发起突袭。 端方抢杀颜焘,后者没能将这个情报传出,官军就吃了大亏。 “铎人怎么能绕到官兵背后?”千岁一直都很好奇,“童渊人占领铁扇谷后,不会给你们留下潜逃的路径。” 篦山地形特殊,王廷必然以为官军推进铁扇谷之后就稳操胜券了。青芝镇背靠大山,面朝低谷,被官兵平推到家门口就只有死路一条。 哪知…… “几十年前一次地颤,那时青芝镇还是个村子,村民发现一条枯水的旧河道改道后又开裂,居然可以绕过铁扇谷,通往篦山。” 第1115章 全是坏消息 端方给自己斟了一盏热茶,“后来童渊人入侵铎国,局势越来越不乐观,‘童渊人快来了’的消息一直传进青芝村,村长就偷偷命人加固、拓宽了那条旧河道,以作临时撤退之用。” 燕三郎听到这里,也猜到了下文:“他们没走成?” “天公不作美,洪水比童渊人先一步来了,这条秘道就用不上。”端方耸了耸肩,“后来童渊人打下青芝村,十屠其九,这情报就鲜有人知。一直到昨日,秘道才派上用场。” “虽说迟了几十年,但到底还是用在了对抗童渊人的战斗中。” 燕三郎默然,好一会儿才道:“你知道的吧,青芝镇的胜利只是短暂。童渊人最后一定能打下篦山。” 以一镇之力和王廷对抗,能有什么好下场? “当然。”端方点头,“时间早晚罢了,但能多拖一天就是一天。” 燕三郎不吱声了,他是外国人,宣国最后怎样,其实都与他无关。 端方又道:“现在篦山的形势混乱,颜焘的死讯或许还未传到王廷。接下来两天,恐怕才是安涞城最难熬的时候。” 官军在青芝镇吃了败仗,被打得节节后退,失守铁扇谷,那场景一定混乱不堪。颜焘虽是被指派过去替换主帅的,但命令恐怕一直都没传到官军那里。 篦山地形特殊,官军既然失守铁扇谷,那么后头想打下青芝镇就得重新开拓,从篦山再往前推进。 铎人又争取到不少时间。 端方问他:“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回卫国疗养。”燕三郎轻声道,“我们又会有好些年不见面了。你呢?” “我会在安涞停留一段时间。”端方轻叹一声,“毕竟发生这么多事情,宣国和拢沙宗之间还需要好好磋磨。” 两人又聊一会儿,端方就站起来告辞了。 千岁关门走回来,坐到床边:“离开安涞城之前,都要高度提防此人。”端方那厮表里不一,杀人之前还要跟人套近乎,热情得很哩,“你看他平时对裘娇娇多么热情周到,翻脸杀人可是毫不留情。” 她嘿嘿一声:“这种人放去修罗道,也是无往而不利呢。” “不必担心。此时杀我,于他无益。颜烈也不傻,端方身边已经死了一个裘娇娇、一个端木景,若是连我都暴毙,摄政王不起疑才怪。”燕三郎拍了拍她的手背,“再说,万一他杀我不成惹来报复,就不好办了。” “他虽然杀了裘娇娇,不过事后看来,或许是裘娇娇发现什么,迫他不得不下手灭口。”少年接着又道,“端方不是疯子,行事可以预期,你我不必忧虑。” 千岁嗯了一声:“我让金羽盯住他。未来几天,以不变应万变了。” “对。”燕三郎知道她不能完全放心。眼下他的任务已经完成,危机已经过去,后头只要专心养病就行了。 …… 承平殿内传来一声长啸,其中蕴含的暴怒,让殿外的宫人连打几个冷颤。 “喀啦”一声响,颜烈一掌将身边的茶几拍得粉碎。 殿下静陈颜焘尸首,左眼一个血窟窿,浑身伤痕累累,颈间只剩一点皮肉相连。 “谁干的!”他两眼通红,怒气排山倒海,“你看见了么!” 他眼前的校尉鲁倨都不敢抬头:“回王爷,柱国大人被发现于铁扇谷时,身体都已经冻僵,检验难度很大,但医官仍然坚持说,柱国大人是前天下午至夜里遭遇不幸。” 前天?那不就是宣王身亡、玉太妃失踪当天? 如果颜焘是前天遇害,鲁倨昨日才被派去篦山,当然不知就里。 颜烈作声不得,只有呼吸声呼哧作响,平时的温雅全然不见。 “前天?”他来回走了两步,“但是铁扇谷的驻军并没见到他!” 前天傍晚到夜里,弟弟在铁扇谷遇害;也在这个时段,童渊人攻打青芝镇的大军突遇背后袭击,因两面受敌,恶战一日一夜,最后只能退出铁扇谷。 这两件事怎么关联在一起的? “给你三天。”颜烈缓缓道,“攻下青芝镇,否则你就提头来见!” 他眼神如恶狼,鲁倨只看了一眼就打了个寒噤,匆匆领命去了。 颜烈看了一眼弟弟。 他走得并不安详,明眼人一望就知,他是力战到生命最后一刻。 这违背常理。 颜焘是大军统帅,身边亲兵众多,怎么会落到这等境地?除非他身陷敌军重重包围,到最后都未能杀出一条活路。 可是铁扇谷的军队,根本没有颓败到这等地步,几个将领一死三伤,活下来的异口同声:这两天来根本没见到柱国本人! 也就是说,颜焘是前往铁扇谷途中遇害的。 颜烈对弟弟的战力了然于心,若是真刀真枪正面硬刚,自己都不是颜焘对手。那么,杀害他的会是谁呢? 他强捺心头痛楚,伸手检查颜焘的颈伤。 颜焘共有五十九处伤口,都是斧钺加身,但真正取他性命的,正是这割喉一刀。 使刀的人下手干脆利落、力量强悍,可见心性之冷酷。并且伤口里还验出了见血封喉的剧毒,和颜焘身上其他两道刀伤里的毒性吻合。医官推断,颜焘很可能在毒发之后更加虚弱,这才战败身亡。 凶手已经这样强大,却没有一点光明磊落的风范。 这群人是恰好与颜焘狭路相逢,还是特地在那里等着他呢? 颜烈站直身体。他记得当天弟弟原本被自己派去铁扇谷领军,但中途先去了一趟太傅府接回玉太妃,而后又追击端木景,直到徐世昌赶到才转身前往铁扇谷。 凶手如是尾随他,直到铁扇谷才出手加害,那么安涞城前日发生的六一道口之乱,他们必定也在场! 这时,外头又有人来报: 金平巷民宅的柴房里头发现两具尸首,已经死了两天。 民宅空置多日,主人家也是有事回去,才发现了尸首。 这种民间凶杀由署衙负责,原本不会上达天听。可问题在于,死者之一身穿青金皮甲,这就是颜焘随身亲卫的标志。 --作者的话-- 今天是2020年8月31日,本月最后一天,请大家投出宝贵的月票,帮《大魔王》争取玄幻分类榜,竞争有些激烈。 9月最后三天有双倍活动,亲们不妨留月票相候,不胜感激! 第1116章 雷霆震怒 经过辨认,这人姓马,的确是柱国亲随。 而另一名死者则是平民装扮,全身都有被严刑拷问过的伤痕,死亡时双手被缚背后。 两人都是被一刀割喉。 颜烈心中一动,特地去停尸间观察两人喉间的伤痕—— 与颜焘如出一辙! 颜烈突然就想起铁太傅说过的话: 颜烈曾经命亲兵押送一名俘虏进宫,让摄政王亲自审听供词。 显然这两人没能走进宫里,因为凶手出手拦截了。 显然,凶手也清楚俘虏的供词不利于己,否则怎会半路灭口? 颜烈心里砰砰直跳,来回踱了两步才出声:“来人,传铁太傅和章御医进宫!”他要把当天的情况再复盘一遍,看看哪儿有遗漏。 侍卫领命去了。 颜烈来回踱了几步,心头无比烦躁。此时却有个嫩声嫩气的嗓音响了起来:“摄政王哥哥!” 他回头一看,奕儿来了,身后还跟着七八个侍卫和宫人。 非常时期,奕儿的警护力量得以加强。 男娃子穿一身灰鼠皮小袄,脸蛋白里透红,是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 “奕儿来了。”颜烈立刻收起满身躁气,伸手将孩子抱起,掂了掂,“怎么轻了,没有好好吃饭,嗯?” 最后一声向宫人发出,几个侍女吓得一下子跪倒。 奕儿摇头:“我要母妃。摄政王哥哥,我母妃呢?” “她出宫了,过些时日才会回来。”颜烈脑门儿开始疼了,这娃娃要娘亲,他怎么解决? 奕儿嘴一扁,眼睛红了:“你昨天就这么说!我要母妃,现在就要!”最后两声嚷了起来。 小孩子开始蛮不讲理,颜烈本就憋着一肚子火气,这时终忍不住喝斥一声:“别闹,再哭就没有母妃了!” 他从不曾对孩子声色俱厉,奕儿吓得打了个嗝,又不敢哭。这一憋气,嗝就打得越发厉害了。 颜烈只觉怀里的娃越发烫手了。 他朝宫女一瞪眼:“接过去好好哄啊,都傻了吗?” 从前玉太妃手下的大宫女直接将孩子抱了下去,至远处才小声哄劝。 颜烈按了按眉头,只觉身心如遭炙烤,心急火燎地。 以前每到这种时候,他都会去玉华殿坐一坐。那个女人根本算不得解语花,可是他在那里过一晚上,次日火气总能消掉不少。 现在他一烦心,腿还想往那里抬,可是才迈开两步,就会记起玉华殿已经没人了。 到底是谁掳走了玉太妃? 她是被迫,还是自愿的呢? 前天,颜焘本要护送她回宫救治,结果中途遇上叛党端木景等人,玉太妃被人趁乱带走。 那么,带走她的人和铎人有关系么? 颜烈脑海里,回荡着无穷无尽的疑问。 但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恐怕,他再也见不到她了。 …… 外头山崩地裂,明月楼里也不是风平浪静。 次日一早,就有官兵凶神恶煞进来,挨间客房搜查,还要比对客人身份。但凡对方有一句话答不上来,锁链加身,栲走! 燕三郎亲眼看见两个住店客人只是支吾两声,然后就被直接拉走,后面没再回来。 他受到外宾身份护持,官差对他还客气一些,听说他刚刚从西城署衙回来,也就没再多问。燕三郎就趁机打听:“差爷,外头发生了何事?” 官差一瞪眼:“不该你问的,别多问。” 这时外头响起慌乱的脚步声,有人撒腿狂奔,好像沿路还乒里乓啷撞倒不少东西,而后燕三郎等人就听见呼喝声:“拦下反贼,别让他跑了!” 待官差走后,白猫嚯嚯磨爪:“看来,宣王廷终于接到消息了。” 这样的审查,接下去几天又来三轮,燕三郎等依旧是平安过关。 除了这点波折,他还算静心养了三天的伤,身体好转不少。 金羽和傅小义等人偶尔出去市集买东西,发现安涞城到处风声鹤唳,街上都是巡卫和官差板着脸大步来去,三不五时就有人被揪出来拖走。 街道原本的繁忙变成了萧瑟,人们走路缩着脑袋,连打闹蹦跳的孩子都少了。 不安、惊疑和恐惧,在国都里快速传播。燕三郎就算不出门,也在空气中嗅见了它们的气味。 有关宣王暴毙、青芝镇大败的流言,悄悄在市井之中不胫而走。 当然,这样的传言再度引来王廷震怒,官家大肆搜捕,抓起来的人更多。 据说几个城区的监牢人满为患,都塞不下了。 安涞城惶惶。 至第六天,王廷才出了安民告示,称安涞城内奸细已被拘捕,青芝镇已被攻破,百姓仍可安居,云云。 字很少,引人遐想的空间就很大。 何况安涞居民见识了这些天的动荡不安,看完告示之后疑问不减反增。 可是高危态势之下,谁敢再公开非议?都只在私下里窃窃。 端方的想法大概与燕三郎相类,也是老实趴在明月楼里,直到第七天风声稍微宽松,才开始外出。 少年知道他在宣王廷有众多同门,耳目远比常人灵通,于是向他问起青芝镇的消息。 端方小心布下隔音结界,才苦笑一声:“摄政王接获颜焘死讯,雷霆震怒,当场就遣将调兵,要不惜代价打下青芝镇。据说,这几天铁扇谷血流成河。” “打下来了?” “嗯,昨天打下来了。”端方摇头叹息,“摄政王下了屠镇令,鸡犬不留。现在青芝镇已经是一片死地,连房屋都烧光了。” 燕三郎想起自己初至青芝镇时,天上还飘着雪,街上行人少,但他还看见一个小娃娃举灯笼追着雪片跑…… 显然,这些都不复存在了。他低声道:“屠灭青芝镇,恐激民忿。” 端方呵呵一笑:“你道摄政王还顾忌这些?” 燕三郎轻轻叹了口气。手足遇害,颜烈没有当廷发狂就算是定力了得,哪还顾得了这许多。 再说,童渊人本就恨铎人奸细入骨,他是断然不会手软。 ==速报= 今天是9月1日,请大家留住月票,到月底双倍期间再投出,么么哒! 第1117章 想开了就好 “对了,端木景已死,那么吉利商会呢?” “查抄了,商会上下所有人一律收监,连守门人都不例外。”端方按了按自己指节,“端木景还未及撤走的家人和心腹都被指作奸细,严刑拷问,据说姬妾已被打死三个,都丢去了乱葬岗。” 听到这里,燕三郎忽然明白端木景所说“太早了”是什么意思—— 宣王身上的毒性发作太快,让他来不及妥善撤退。莫说吉利商会那么多家当,就是家里人都来不及送走几个。 “端木景的故旧友人、来往宾客,统统都要清算。”端方又道,“这几天王廷正在抓人呢。” 燕三郎动容:“端木景交游广阔,扯得上关系的人也不知有多少!” “可不是么。”端方摇头,“摄政王这么大抓特抓,牵连太广。现在不仅是民间,就连王廷里也是人人自危,惟恐自家突然就遭破门而入。听说昨日廷议上,铁师宁铁太傅当场呵斥摄政王滥杀无辜。” 燕三郎想起铁太傅其人,都想替他捏一把冷汗:“他没事罢?” “他是两朝元老,铁家又是王室拥趸,摄政王也没拿他怎样。”端方摸了摸鼻子,“但听说铁太傅今日就托病,不上廷了。” 燕三郎点了点头。 这天晚些时候,金羽给他捎了个消息回来,说燕三郎住在清水园时的邻居郎使节也被扣押了,监禁两天两夜还没放出来,理由是有人举报他与端木景“过从甚密”。 不过燕三郎明白,像他那样的小国使节在宣国首都活动,少不得要与端木景这样的精通往来买办的大臣打交道。 只能说,这位郎特使的运气是真不好,希望他能活着出来吧。 第二天,终于有个好消息传来了—— 安涞城的城门重新开启,封城状态结束。 这也在燕三郎和千岁意料之中:无论颜烈有多么愤怒与悲痛,作为国都的安涞城也不可能长期对外封锁。 再说,这几天安涞城鸡飞狗跳,童渊人大规模的除奸行动也应该暂时告一段落了。 否则,整个宣国都要继续沉浸在大恐怖之中,人心背离。 莫忘了,西边还在打仗呢。 也就在这一天,燕三郎吩咐傅小义去申请离城。 复两日,程序才走完,批复下来了: 获准离城! 过去这十来天在明月楼里憋惨了,金羽等人闻讯都是一阵欢呼。 端方也来道喜:“听说你要走了,中午小酌两杯?” “不必。”燕三郎拒绝得面不改色,“这就要走了。” 白猫从书箱子里探出头来,给端方一个大白眼。 裘娇娇遇毒身亡之后,燕小三再也没跟这厮一起喝过酒了。 临别在即,他们更要小心。 端方也不勉强,依旧好脾气笑道:“一路顺风,记得互通有无。” “会的。”燕三郎冲他笑了笑,率众人走出了明月楼。 车马是早就备好了,大伙儿南行,一路上还能感受到城内的紧张气氛。 非常时期,他们出城时遇到一点波折。幸好霍东进和傅小义事先办理的手续齐备,城门守卫还是放行了。 南下卫国,他们只有原路返回,依旧取道青芝镇入山。 此前遭遇雪崩的官道已经清理完毕,燕三郎不必像十天前一样走入篦山,省去许多路程。 哪怕心里早有准备,众人经过青芝镇时还是倒抽一口冷气。 一个多月前那个伫立风雪、灯火通明的小镇不见了,原地只剩一片焦黑的残砾。 什么都没有了。 燕三郎还在两截断裂的焦木底下看见一个小小布偶,已烧得面目全非。 “走吧。”金羽低声催促充当车夫的胡秋。 车马渐渐远去,燕三郎掀开车帘,往青芝镇方向看去最后一眼。 有些东西,是烧不掉、除不尽的。 …… 三天之后,燕三郎一行赶到何洛山。 巨鹰盘旋于天,老远就发现他们了,扑下来冲他好一阵亲近。 燕三郎一直悬起的心终于放下了。老黑这么生龙活虎,玉太妃主仆也该安然无恙才是。 果然,他们进村以后就见着了吴漱玉。 相别小半个月,她的气色明显好转,脸盘白里透红,比在宣王宫中更显精神弈弈。 梁都第一美人,终于又有了当年的风采。 吴漱玉见到他,欢喜得凤眼都红了,敛裙行礼:“燕公子大恩,漱玉何以为报!” 若没有这位燕时初燕公子相助,她还失陷在宣国后宫中,今世都不得超脱。 在这不知名的山村,就连空气都是清新的。 燕三郎摆了摆手:“受君之托,忠君之事,吴小姐勿念。” 他自觉退开一步,让吴漱玉和霍东进等人见面。 霍东进眼眶微红,其余人好一番感慨。 从前在得胜王门下,他们都是何等风光?当年优渥,如今早就风吹雨打去,再见面就恍如隔世。 随后孙大夫替她把脉:“胎象平稳。” 他看了看吴漱玉,小心翼翼道:“如果你不想要这个孩子,那么……也是有办法的。” 毕竟月份不足,都好办。 吴漱玉一怔,下意识摸了摸小腹,微笑起来:“不必了。今后多个孩儿陪伴我、陪伴爹爹,也是好事,免得空山寂寞。” 她笑起来容光焕发,显然住在山村那十余日,已经想得通彻明白。这孩子来得巧,换个角度看,却也来得妙。至少,养儿弄孙的天伦之乐,她和爹爹都能享受到了。 孙大夫捋了捋胡须,笑道:“玉小姐想得开就好。” …… 复月余,燕三郎等行至首铜山。 再往东数十里,就是桃源地了。 众人都还记得,接下去山路难行,前途崎岖。少年在一处空地停了下来,嘬唇轻啸。 很快,盘旋在天空的大鹰就飞了下来,敛翅落在他身边。 燕三郎拍拍巨鹰脖子,转头对众人道:“老黑会送吴小姐主仆进入桃源,你们有谁打算一并回去,看看吴城主么?一趟坐不下,老黑可以飞第二趟。” 乘坐巨鹰飞行绝不是什么舒服的事儿,短途还行,长途要人命。 手下众人面面相觑,眼里都有难舍, 燕三郎又道:“这里距离桃源只有数十里,下一回我们再路过,不知要候到何时。” 他这么说,众人反倒是不约而同摇了摇头。霍东进低声道:“我们就不回去了,知道小姐与王爷重逢,那就好了。” 燕三郎目光从金羽、胡秋、左迁等人脸上一一扫过,见他们并不犹豫,也是微微一笑:“好,吴小姐请上坐。” 吴漱玉主仆乘过一次空骑,这回驾轻就熟。她再次向燕三郎道谢,并且同众人作别,而后巨鹰振翅飞起,直往桃源去了。 “走吧。”燕三郎返身上了马车,众人继续往卫国进发。 窗帘子放下,千岁的声音就在他耳边响起:“看来,他们是真打算归顺于你。我还以为你至少会赶走几个。” 少年轻轻嗯了一声:“留用吧。” 他和霍东进等人有约定,这趟宣国之行若能平安带回吴漱玉,令得胜王父女团聚,众人就要真正奉他为主,再不得三心二意。 如今吴漱玉前往桃源,燕三郎还给了他们二次机会,不想前往卫国的就可以搭个顺风车重回桃源,效力吴城主。 但是霍东进等人不走,这态度已经十分明确了。 燕三郎也放松下来。至少,这趟回到卫国之后,他有人可用了。 “喂。”白猫在小几上伸了个懒腰,被燕三郎抱入怀里,“我在想,端木景为何要毒死宣王?” “何意?”杀掉敌方国君,难道没有重大意义?看安涞城乱成这副模样,就知道宣国人心里有多惶恐。 “宣国的实际掌权者是颜烈而非颜同烨,后者只是坐在王位上的傀儡。”燕三郎伸指挠着猫下巴,它舒服得仰起脑袋,“杀了颜同烨,宣国的确会动荡好一阵子,但不会影响根本。唔,玉太妃的儿子颜同奕还在,颜烈只要扶他上位,一样可以巩固王权。那么你说,端木景搭上自己一条命,换来了什么?” 端木景在宣国都城潜伏二十年,平日里给童渊人笑脸相迎、伏低做小,还要忍受来自铎人和同族的唾骂,忍辱负重,终极目标只是为了杀掉一个傀儡吗? 不应该啊。 “风立晚说过,宣国的水太深。”燕三郎慢慢道,“或许,这其中还有一些我们并不知晓的秘密。别忘了,还有端方。” 端方知道的内情,一定比他多得多。 “是呢,还有端方。”千岁哼笑一声,“有这败类在,宣国别想安生。” “端方已经得到他想要的了。宣国内忧外患,局势越糟糕,越需要拢沙宗的大力支持。”燕三郎下意识往北边看了一眼,“他的韵秀峰峰长之位,稳了。” “但是宣国人的安稳日子结束了。”少年下意识叹了口气,“颜焘一死,颜烈如同断去臂膀,势力大减。西边的铎人还会伺机而动。” 兴亡都是百姓苦。 千岁懒洋洋问:“与你何关?” 少年默然。安涞城已经被他甩在了无尽的大山之后。无论那里再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从此也都与他无关了罢? -----《青云卷》(上)至此结束,从下一章起进入《青云卷》(中)。 第1118章 苏醒 不知名森林,小河淙淙。 现在只是夏末秋初,落羽杉刚要转作火红,岸边的野花还在抓紧绽放。一只小鹿踱到两丈宽的河边,小心看看左右,这才低头喝水。 就在此时,不远处有古怪声音响起,如同裂帛。 鹿受了惊,往后蹦出一丈才抬头望去,只见河流上方无端多出一道裂隙,就像幕布被人划破一刀。 那裂隙还在慢慢扩大,像是有什么东西要挤出来。 这是什么?小鹿侧头观察,却见裂痕里面流出水来,一开始只是水珠纷落,但随着裂隙越发扩大,流出来的水量也越丰沛,不一会儿就超过了底下的小河。 湍急的水流沿着河道,飞快向前奔涌。河道承载不了这么多水量,于是浪花着两岸泛滥,迅速扩张地盘。 不过就在此时,半空中的裂痕突然停止了扩张。 紧接着,它又收缩起来,好似还有两分不情不愿。被开出来的口子越来越小,像是被无形的画笔一点一点抹去。 也就是小半刻钟的功夫,裂痕不见了。 四下里风林萧萧、鸟鸣啾啾,除了骤然增发的河流,仿佛什么也未发生过。 后来,多余的水量流走了,小河又恢复成原来的直径。 受惊的小鹿方才已经躲进林子里,但抵不过口渴,进三步、退一步,终是挪到了河边。 它抖了抖耳朵,机警地观望四周。 河面和水岸都非常平静,蜻蜓飞过,划出一圈圈涟渏。 它终于放心,低头喝水。 可才喝上第三口,石头后方突然蹿出一只豹子,咬住它的后背! 鹿吓坏了,拼命挣扎。 两只动物搅得水花四溅。 豹子比鹿大两倍,气力强健,紧紧咬住它往水里拖,想将它直接溺死。 也就在这时,平静的河水突然炸开,有个黑乎乎的影子冲出河面,将豹子直接卷入了水底。 它连叫都来不及叫唤一声。 小鹿死里逃生,飞快蹿去岸边,头也不回逃走了。 河面激荡几息,又恢复了平静,浑浊的水里浮起一串水泡。 小河继续奔涌向前,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而万里之外,卫国都城盛邑正在迎接狂风暴雨。 白猫芊芊被大雨困在屋里,哪里也去不得,只好找个锦垫睡得四脚朝天。 天空突然闪过一道闪电,紧接着雷就响了,炸得屋宇颤抖。猫儿本来都快睡着,这一下又被炸精神了。 它扭头看向屋内,赫然发现一丈开外的床上有微弱的红光。 咦,那是什么? 芊芊跳上床想看个仔细,但红光已然不见,只有接连几道闪电照亮屋子。 它嗅了嗅主人胸口,没发现任何异常,于是趴下接着睡觉。 ¥¥¥¥¥ 雨过天晴,难得有一天艳阳高照。 肥硕的画眉落在窗棂上,嘴里叼着整串火棘果,朝屋内鸣叫两声,侧了侧头。 屋里安静,还有回音。 看来,这是个匿东西的好地方。冬天快来了,它得囤点儿越冬的粮食。 不过画眉还没飞进去,窗边案头上一团白毛软毡突然动了,一眨眼就扑上窗棂,毛爪子险些拍在画眉脑门儿上。 画眉吓得展翅高飞,连嘴里的果子都掉了。 它逃到屋檐下才看清,这赫然是一只长毛白猫,于是气得要命,对着猫儿就是叽叽喳喳一顿谴责。 猫儿嫌它聒躁,跳出窗子想教训它。 画眉能屈能伸,头也不回飞走了,嘴里还不忘声声叫骂。 吵死啦!猫儿朝天空直咧嘴。 就在这时,猫耳朵忽然往后转动。它听见一声异响 床上的人,长长吸了一口气。 咦,咦,该不会是? 猫儿跳下案头,迈着小碎步往里间去了,三两下就跳上床榻,围着那人的枕头打转 “小三儿~~你醒啦?” 燕三郎缓缓睁开了眼。 屋里明亮,应该还是早晨,因为他看见了东边窗子里照进来的阳光,还有—— 还有几乎占满他全部视野的猫脸。 虽然猫脸没什么表情,但他总觉得它在笑。白猫还凑近他脸庞嗅个不停,纤细的须发激得他有点儿想打喷嚏。 但他还是忍住了,她有洁癖。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他抬手挠了挠猫脖子,声音有久睡过后的沙哑。 “九月初三,巳时。”它干脆躺倒下来,柔软的白毛在他颈窝蹭啊蹭,“身体怎样?” 痒,但他又舍不得推开它。“我睡了半年?” “嗯,整整半年。”猫儿两只前掌在他脸上反复踩踏,“从暮春三月到现在,可不就是半年?” 他总算回来了,她声音里藏着庆幸。虽说这半年来他的生命体征很平稳,但沉睡不醒终归让人很焦虑。 “雨已经下了足了五十多天,好不容易挨上个晴天,你就醒了。”下雨天就去不了园子,猫都快憋坏了。 燕三郎感受身体状态,很是有些眩晕,呼吸还很急促。 他缓和了至少一刻钟之久,才从储物戒中取出小刀,在中指上划了个口子。 千岁微微吃惊“干嘛一睡醒就自残?” “是时候了。”他默默运气,于是白猫就发现他指肚上并未流出鲜血,而是冒出一点银白,起先只有米粒大,而后就变成了橡果同等体积。 若是细看,还能发现它闪着淡淡银光。 这东西会动,在燕三郎的指尖上蠕蠕而行,像个超大号的蚜虫宝宝。 “你把冰魄迫出来了?”白猫不敢靠近,这玩意儿一出现,屋内气温就下降了七、八度不止,并且还在持续下降中。 它狠狠打了个喷嚏。 燕三郎立刻将冰魄收入储物戒中,室温才渐渐恢复正常。 这东西得自弥留所赠,在他心脏脆弱不堪负荷时起到黏合与治愈作用,是维系生命的必要手段。只有当他心伤好转,不须借用外力,他才能将冰魄取出。 千岁也因此长长舒了口气。看来,他的身体大有好转哪。“贺小鸢的花招还真管用。” 燕三郎下意识按了按心口位置,并不疼痛“并未完全康复,但可以脱离冰魄了,后头还要将寒毒驱出。” 第1119章 喧闹的园子 此前两次心伤崩溃,都是冰魄保住他的性命。但事分好坏,冰魄也有副作用,其寒性并非正常生物可以忍受。它在燕三郎的心脏里呆太久了,早酿成了寒毒。 所以,接下来他的任务就是在养伤的同时再一点一点驱毒。 燕三郎起身伸了个懒腰,又扭了扭脖子,浑身骨节喀啦作响,像炸开了一串小鞭炮。 沉睡半年,身体都僵硬了。 真力在全身游蹿,这一回也蹿进了心脉当中,小心翼翼流动。此前他心伤严重,又有冰魄堵路,真力进不得这里,让他吃了一年多的苦头。 如今真力得以温养心脉,纵然最开始有些淤堵,还要重新疏通,却已经让他感受到久违了的热气。 心口处不再冰冷,这感觉就像从数九寒冬直接回到了暖春。 燕三郎穿好鞋袜,再活动一下手脚,才推门而出。 精心打理过的园子依旧繁花似锦,但墙角的枫树悄悄转红,比碗口还大的雪青菊趁着四下里无人注意,不动声色落下一地花瓣。 园子边上的莲塘没有莲,只有清漾漾的秋水。按照邀景园的惯例,下人们等到夏荷凋零,就会将残枝败叶都除掉。 户外的空气清新,但花香里隐含着一丝秋冬的凛冽。燕三郎深深吸了口气,而后就听见“咣当”一声,不远处有东西掉地上了。 少年一回头,就看见黄大站在园子拐角处,呆呆看着他。 一个盆子掉在地上,兀自晃悠悠打圈。 “黄……”燕三郎正想招呼他,冷不防被黄大的一声大叫打断了:“少爷醒了,少爷醒了!” 他转身就往回蹿,一眨眼消失在园子里。 只有声音还在园子上空回荡:“少爷……醒了……” “咻”一阵凉风吹过,卷起燕三郎脚边的落花。 “……”果然是他家的黄大,如假包换。 “不成器的东西。”猫儿不紧不慢走出来,跳到阑栏上,“我们都回来一年半了,他就没点儿长进。” 燕三郎把它一把抱进怀里,低下头埋在它背上长吸一口气。 好香,又是他没闻过的花香味儿,不知怎么调出来的。看来他沉睡期间,千岁也是监督芊芊定期洗澡。 猫儿扭身赏了他一巴掌:“别一醒过来就动手动脚!” 它就讨厌他这样,矜持一点好吗? 说话间,一个身影又从拐角冲了过来:“少爷!” 直至快扑到燕三郎身上,黄大才勉强在他面前站定,咧着嘴笑:“少爷您终于醒了,我们望穿秋水哪!” 瞧,他又正确用出了一个成语。 燕三郎嗯了一声:“去给我打水,我要洗漱。” “好,好!”黄大麻溜儿去了。 待燕三郎洗漱完毕,又把头发束起,外头就有人敲门。 是孙大夫和黄皮子一家到齐了。 孙大夫给他号脉的时候,黄老爹喜气洋洋道:“少爷气色比起半年前好多了!” 黄二也拍着手笑:“少爷现在去街上走一圈,后边儿保准跟着一群大姑娘。” 半年前燕三郎因为心伤脸色苍白、一身病气,像是孱弱少年;而今沉睡初醒,神色已如常人,五官却比桃源时更有棱角。 他的面容更坚毅,眼窝也更深了,眉眼冷俊,看起来仿佛无时不刻都在沉思。 他的俊朗,显得越发阳刚了。 离开宣国已经一年半了啊。孙大夫看着他,总觉得少爷这五官更加眼熟。 黄大拿胳膊肘顶了顶妹妹:“乱说什么大姑娘,没有的事!别惹女主人不高兴。” 黄二给哥哥一个大白眼。 “你懂个p,少爷被越多姑娘喜欢,女主人才越高兴呢。这证明女主人眼光好!”这蠢哥哥真是没救了,找了对象也还是这样蠢可怎么办!“你看看你,从头到尾只有张涵翠一个喜欢,太不吃香!” 是这样么?猫儿抖了抖耳朵,再看燕三郎,忽然觉得自家的白菜长大了,很容易招来别人家的猪啊。 黄大想了想,勃然大怒:“你什么意思,敢说小翠眼光不好吗!” 哎哟,他反应过来了,但凡涉及张涵翠,这个哥哥就突然聪明了哈?“你要是有张涵翠一半精明多好!” 有人夸自家媳妇儿,黄大抓抓后脑勺,火气顿时消了大半:“我家小翠是很聪明。” 孙大夫打断了这对兄妹斗嘴:“行了,不要吵!少爷脉象平稳而稍显滞塞,心伤还未好全,但已经康复大半,还有些寒毒要逼出来。后续不难,可以药、食、调养三管齐下。” 他说到这里,感叹一声:“贺夫人不愧是国医圣手,医术独步天下,这’龟息‘之法大胆,但确是可行。” 燕三郎从首铜山返回卫国之后,贺小鸢前来拜访,也被他的病情吓了一跳,想来想去除了疗养并没有太好的办法。 原本他这心伤至少还要再养个三年五载,可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成天病恹恹地也不成样子,再说燕三郎也表现出少见的心急。 于是贺小鸢和燕三郎、孙大夫反复会诊之后就想出一个办法: 沉眠。 心脏受伤和别的伤处不同,它要一刻不停跳动,为全身供血,这是拖慢伤口愈合、导致反复破裂发炎的原因。 而贺小鸢给出的法子,就是极力减缓燕三郎的心跳,迫他进入蜇伏期。只要龟息术修行精深,燕三郎的心跳可以从每二十息(一分钟)五十五下减缓为每两刻钟只跳动一下,一个时辰只跳动四下。 这样一来,在冰魄的帮助下,他的心伤承受的撕裂更小,恢复速度也就更快——少年本身生命力强大,自愈能力了得。 然而龟息术从来只是应急的法门,有史可载的最长记录也不过是七天。燕三郎这一回使用,至少是两三个月以上。他的身体能不能撑住? 燕三郎、千岁和贺小鸢经过了长达两月有余的反复论证,在备齐许多药物之后,终于决定着手尝试。 不过在原计划当中,他使用龟息术只持续三个月,后续治疗再视效果而定,谁也未料到燕三郎竟然直接睡过了半年。 从他离开宣国算起,至今已过去了一年又九个月。 第1120章 北方乱象 孙大夫小心翼翼观察他的瞳孔:“少爷,可觉身体哪里不适,或者颅内沉重?”龟息状态持续足足六个月,他怕燕三郎脑部受损。 “没事,好得很,神清气爽。”燕三郎已经缓过来了,“这半年里,可有大事发生?” 少年的生命力真惊人啊。孙大夫和黄老爹互望一眼,都摇了摇头:“谈不上。” 偌大一个盛邑,每天都有大小事件发生。“金羽他们也安分?” “安分。”孙大夫笑了,“霍先生两个月前派了一堆人去白萱城公干,算算时间也快回来了。” 黄大搓了搓手:“少爷醒来是大喜事,我们去外头嗟一顿咩?少爷您睡觉期间,白川街新开一家大酒楼叫作‘十味全’,那里做兔肉是一绝,什么红烧兔肉啦,香烤兔头啦,吃一次就忘不了。” 黄二嘿嘿一声:“忘不了的只有你吧。” “我请你吃的兔肉,是进了狗肚子里吗?”黄大不理她,“少爷,我们去吧!”想起来就流涎三尺啊,可“十味全”酒楼就一个毛病:贵。 以他的薪资,去两次都很心疼啊,所以最好吃大户。 燕三郎看了看天色:“行,晚上吧。”而后对黄老爹道,“通知霍东进和李开良,明天过来找我。” 邀景园的大总管是黄老爹,而燕三郎在外头的产业基本由李开良打理。从得胜王手下搜刮来的人,他在回到盛邑之后、闭关沉睡之前也都陆续做了妥善安置。 交代完,他就挥了挥手:“都下去吧,我还要再歇会儿。” 黄老爹和孙大夫站起来就走,黄大舍不得他,一个劲儿问:“快到中午了,少爷想吃点什么?我给您送过来。中午小厨房有新做的红烧鱼划水,腊肉炒烟笋,对了最近园里新请来的厨子,驴肉做得可好了……” 燕三郎眉头挑了挑。 黄大话未说完,黄二就拽着他的胳膊用力往外拖,一边对燕三郎赔笑:“少爷您只管休息,啥时候饿了再喊我们就是。” 黄大不服:“喂,这都快中午了……” “闭嘴!”黄老爹看不下去了,一拍儿子后脑勺,“你也知道快中午了!” 几只小黄鼠狼跟在众人后头,叽叽喳喳离开了。 直至离两位主人远远地,黄二才笑骂道:“再这样下去,少爷真会剥了你的皮!” 黄大愣了:“不是女主人?” 从前黄二都拿女主人威胁他,这回怎么换成少爷了? 少爷又不爱戴黄皮帽子。 那群人走远,院子里终于又清静了。燕三郎随手关了门才走回来,算算时间,刚好就到午时了。 他一转身,就见红衣女子蜷在椅中,举一盏热茶轻轻吹气:“不叫午饭是对的。你刚刚苏醒,胃肠还未恢复正常。”龟息术令他全身机能几近停摆,连心脏都几乎停跳,其他器官也基本都在罢工边缘。 现在人是醒过来了,但全身机能尤其是肠胃复苏至少还要一个下午的时间。 燕三郎将椅子挪到她身边坐下:“闭关期间,辛苦你了。” 他睡着了无知无觉,千岁这半年里却被困在他的卧房附近、方圆五十丈内,并且阿修罗正常状态下其实是不用睡觉的。 以她性子,这一百多天大概过得无聊至极。 “可不是么!”阿修罗瞪他一眼,“一步都走不出园子,成天就看你呼呼大睡!” 燕三郎摸了摸鼻子:“邀景园有访客么?” “你闭关的消息早就放出去了,谁那么找不自在?”千岁笑道,“也就是护国公夫妇和萧宓来了几次。” 燕三郎目光微凝:“国君也来了?” 在他沉睡期间,护国公夫妇来邀景园,这个好理解,毕竟贺小鸢是主治大夫,时常要过来检查患者病情进度嘛。 那萧宓也来是几个意思? “嗯,赐些不值钱的东西,有时候是药材。”千岁抿了一小口茶水,“但他也知道不能进来打扰,一般只在屋外和霍东进聊上几句。” 怕是不止霍东进吧?少年抿了抿唇。 “对了,暄平王后有孕了,约莫是三个月大。” “邀景园可备礼了?”萧宓与燕三郎同岁,今年十八,算起来已经成婚两年。暄平公主自己也有些焦急,所幸还是怀上了。 “备了。”千岁悠悠道,“我看萧宓得子也不激动。” “嗯。”燕三郎有些理解萧宓,这事儿想起来就挺没劲的,有什么好激动?他转了个话题,“宣国那里,有消息么?” “有啊。”千岁精神一振,“铎人起义有声有色,现在仿佛站稳脚跟了,在宣国西境割据一方。童渊人几次发兵都打不下来。” 燕三郎返回盛邑之后的一年里,偶尔还会听见宣国的零星消息,但两国中间还隔着山脉,往来并不便利,也就是北方的商队有时到卫国做生意,会说起那里的变化。 “宣国西境多山地,不适合童渊骑兵发挥。铎人选那里当作根据地,本就是深思熟虑。”燕三郎缓缓道,“但时隔一年半,宣王廷还未能将之扑灭,这就有些意外了。” “这十来个月,宣国境内起义频繁,东边的造反刚镇压下去,南边儿就起来了。等南边儿的压下去,北边又跟风。”千岁笑道,“至少在我听到的消息里,童渊人焦头烂额。” “颜烈竟然束手无策?” “他弟弟死了,王廷里面反对他的声音又大了些,说他先前扶伪王上台。”她有意压低了声音,神秘道,“对了,我还听说这位摄政王近来身体不好呢。” “哦,得了什么病?”燕三郎也觉稀奇,“他是修为强大的异士,等闲不该生病。” “那就不清楚了。”千岁耸了耸肩,“我也没有亲见,但据说挺严重呢。或许就因如此,铎人的起义才如火如荼。” “那,颜同奕还未登基么?”他们离开安涞城之前,宣王中毒身亡。为国家安稳计,摄政王本该应该尽快扶新王上位才对,否则大乱不止。 第1121章 说正事 但颜同奕至今也才六岁,没有理政之能,内外大事还得交由摄政王颜烈一手打理。 反正至燕三郎闭关之前,都没听说新王上位的消息。 “没有。”千岁摇头,“我看童渊人挺务实的,这要是扶个六七岁的孩子登基,他连王位都坐不稳。开个廷议,国君要是上跳下蹿、连哭带闹,想来群臣意见更大。” 宣国开国至今也就二十多年,制度还未僵化,懂得变通合宜。 千岁放下茶盏站了起来,缓缓踱到燕三郎身边:“为何对宣国这样上心?” 少年迟疑着摇了摇头,他也说不来,总觉得安涞城还没有和自己道别。“那么宣国和拢沙宗的关系呢?” “这些细微之处,行商上哪里知道去?”千岁纤指抚着他的面庞,忽然挑着他的下巴轻轻抬起,“净说些无用的,有这点儿时间,不如让我检查检查你的身体?” 看她娇靥慢慢凑近,少年不动声色,眸色却一点一点加深:“怎么检查?” “我们可以测试一下,你心脏的……耐受度?”她水润的红唇终于轻轻落在他面颊上,带来轻若鸿毛的触感,而后一路吻去他嘴角。 燕三郎追逐,她就往后躲去。 待他后退一点,她又扑前。 嗯哼,这小子沉睡不知时间流逝,倒把她晾了半年,平时又不敢碰他,唯恐惊扰他的蜇伏态。 她是自甘委屈的人么?不好好出掉这口气怎么行! 这么逗上两回,少年的呼吸渐渐急促,按着她细腰的手也渐渐加大了力度,千岁却若即若离,兀自闪躲。 看起来他的身体状况恢复得不错么,至少五感六欲都没问题。她原以为他刚刚醒来,感官的复苏会迟钝一点。 她这里心不在焉,燕三郎不干了,一把将她抱起,往榻边走去。 红衣女郎倚在他怀里,柔若无骨,一边吃吃笑道:“坏东西,你想做什么?” “你。”过去一年多来求而不得的苦,立刻将他的火气噌地一下烧了起来。燕三郎将她置于榻上,人也跟着压下。 他在上。 初秋微凉的天气里,少年的身躯却变得滚烫,烫得她有些儿迷糊,也懒得计较上下。千岁心想,他的心脏果真恢复得挺不错啊。 屋子里热度渐起,外头却响起加重过的脚步声。 “少爷?”黄大迟疑的声音响起,“您歇了么?” 屋里无人应答。 “少爷。”黄大硬着头皮,觉得自己往作死的境地又进一步,“贺夫人来了。” 千岁伸指戳了戳忙忙碌碌的燕三郎。 他不理会。 “喂。”痒死了,她一开口就忍不住想笑,“客人上门。” 她正好按在他胸口位置。这厮心跳好快啊,换在半年前,这会儿他就该疼痛难忍了吧? 少年顿住了,埋首在她颈窝里,好几息动也不动。千岁以为他会勃然大怒,可他只是沉沉道:“请去听雨轩,看茶。” 他声音里的阴沉郁怒,连迟钝的黄大都听出来了。黄鼠狼“哦”了一声,脚底抹油跑了。 身下的女子,红唇娇艳,眉眼全是风情,肌肤胜雪,白得让他昏眩。燕三郎闭起眼,做了几个深呼吸,一个翻身就下地了。 趁着整理衣冠的功夫,他调匀呼吸,看起来才与平常无异。千岁就用不着这样麻烦,化烟飘入木铃铛里即可。 燕三郎耳边只有她若有若无的提问:“方才心口疼么?” 他摇了摇头。 贺小鸢今次单独前来,正在不紧不慢喝茶。她见燕三郎跨门而入,不由得目光一亮,站了起来:“哟!脸色红润,你精神不错啊。” 脸色不红润就怪了。燕三郎镇定自若,一点儿也看不出方才的郁闷:“托福,这次长眠恢复得不错。” 贺小鸢走上前来,指头在燕三郎手腕上轻轻一搭,旋即放开。她医术比孙大夫更高明,又知道燕三郎有碰不得女人的毛病,因此只在他腕脉上一拂,轻若无物。 饶是如此,少年的手腕也以人眼可见的速度红肿起来。 “你这顽疾,还真是治不好了。”贺小鸢当然不会漏看这一变化,嘿了一声,“这么重的心病。” 她已经检查过,燕时初的身体没问题,被异性碰触的部位就会红肿,那多半就是心疾了。她提出过诊疗方案,但燕三郎并不感兴趣。 她也不是上赶着非逼人治病的性子,既然他不肯,这事儿就算了。 少年不置可否,背着这毛病十多年,他并不觉得有甚不便。贺小鸢瞅着他,眼里满是笑意:“我就好奇,你和千岁在一起的时候,这毛病不会发作么?” 这小子从宣国返回盛邑之后一改从前做派,从此公开携红衣女郎出双入对,男的俊俏、女的娇美,堪称一对璧人,在盛邑引起好大反响。 有好事之人四处打听,都不知千岁来历。因为清乐伯在盛邑的身份,许多贵妇名媛专门递帖来请千岁吃茶或者赴宴,想要打探一点内情或者拉近关系,结果都被拒绝。 于是她的名声除了倾国倾城之外,又多了不近人情和孤傲自赏。一年半过去了,整个盛邑对千岁的好奇,不减反增。 只有贺小鸢等寥寥几人知道,千岁与燕三郎从来都形影不离。他已经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了,与那样的绝世佳人天天耳鬓厮磨,怎可能无动于衷? 这小子只是不近女子,又不是不能人道。 燕三郎皱了皱眉:“说正事。” 贺小鸢轻轻咳了一声,眼里闪着八卦的光:“你眼底有血丝,冲脉暴躁,抑而不得,看来针对特定对象是没有问题了。” 她一按就知,这小子气血浮动,还未完全消停。看样子她来得不是时候,坏了人家的好事,罪过哟。 话音刚落,燕三郎面无表情道:“黄大,送客。” 黄大嗷了一声,脚步一动不动。贺小鸢摸了摸鼻子:“好歹我是你的主治大夫,客气一点嘛。” 燕三郎再度提醒她:“说正事。”语气已经有两分不耐烦。 第1122章 贺小鸢的试验 “也没什么正事。”贺小鸢悠悠道,“我就是来看看你,算起来你比原定计划多睡了三个月,再不能复苏就得强行唤醒,免得伤了脑子。” 这么聪明的孩子,头脑要是坏了多可惜:“不过眼下看来,你身体恢复得不错,头脑也没有受损,待心口愈合再驱出寒毒,要不了几个月你就能恢复正常。” 燕三郎点头,采用这法子比原先预估的三年五载要节省掉一大半时间。 从前懵懂,可现在他已经知道时间宝贵。 “另外还有一事。”贺小鸢从怀里掏出一只琉璃瓶,“关于你交给我的那枚魂石,终于又有一点进展了。” “请说。”论医术,千岁当然了得,可是论起毒术,他和千岁自认不及贺小鸢。专业的事就该交给专业的人去做,因此返回盛邑之后,就将得自端木景的魂石拿给她研究。一年多了,贺小鸢也没有再提及,他还以为她给忘了。 琉璃瓶里的液体是透明的,透出一点浅绿,和端木景制出来的一样。 “毒性、药理奇特,的确不是人间之物。”燕三郎拿出魂石时,将它的来历一并交代,因此贺小鸢也是心里有数,“我们早就知道,它遇到醋酸就能变成剧毒,遇着清水又可以生成解药。你说过宣国那个大商人端木景的下人,一夜之间忽然不见了。我猜测,或许是他当晚服侍端木景用饭,无意中把醋汁之溅到了魂石上边儿去,中毒死掉,可见毒性之烈。” 燕三郎没吱声。王顺之死,他早就是这样推测的。光这件事儿,不会让贺小鸢研究了一年多罢? 果然她紧接着就道:“那也就说明,这毒可以透过肌肤渗入骨髓内腑。宣王颜同烨或许就是那么死的,但逃去望江楼的伙计许英客直接吞服,生效更快。” “天底下毒物见效的快慢、轻重,多半取决于剂量。魂石之毒虽非本界所有,大抵也脱不了这一规律。”贺小鸢缓缓道,“因此我过去半年细加研究,终于发现一样趣事。” 她举起琉璃瓶子晃了晃:“人只要吞服三滴,立毙当场;如果将一滴稀释十倍,那么毒性大大延缓,健康的成年人至少可以顶上两个时辰。你曾说那位玉太妃和木夫人中毒之后没有立毙,想来就是这个道理。” 燕三郎点了点头:“还有呢?” “如果将毒液稀释到百倍,那就有趣了。”贺小鸢眼里发出了光,“我把药液抹在豚鼠身上,它们十天内都是活蹦乱跳,也试不出任何中毒症状。但到了十五天左右,有一只开始咳嗽,二十天内所有豚鼠都会消瘦、咳嗽,有一只开始咳血。它咳出来的血——” 燕三郎接口:“绿色的?” “正是。”贺小鸢笑道,“又过五天,豚鼠开始死亡。从头到尾,一个月内全部死光。” 少年点了点头:“查不出来的慢性中毒。” “只有一个特点。”贺小鸢指了指自己耳后,“中毒的豚鼠,耳朵后头都会有一个小小的绿点。它们身上长毛还看不出来,但在人类身上就能发现了。” 燕三郎目光微凝:“你在人身上做试验了?” “当然。”贺小鸢说得理所当然,“豚鼠才多大啊,只有在人身上试验,结论才算正确。” 少年了然:“那人不是自愿的吧?” “这种事哪有人自愿?”贺小鸢耸了耸肩,“过年前盛邑西郊出了个穷凶极恶的大盗叫石门星,过路作案,连屠四家富户,抢去三十万两银子,一共杀了二十七人,连七个月大的婴孩都不放过。刚好那段时间我去西边收点儿药材,就顺手把他收了。” 燕三郎扯了扯嘴角,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恶人自有恶人磨吧?石门星落入她手里成了药人,那下场比遭官府捉拿入狱还要凄惨百倍啊。 贺小鸢终究还是贺小鸢,不会因为自己成了德高望重的贺夫人就变得温柔敛让。 “总之。”她下了个结论,“这药只要用得好,可以让人不知不觉中毒,待发觉时已经无药可解。” 燕三郎目光微动:“石门星可是异士么,他撑了多久?” “修为不弱。”贺小鸢笑了笑,“同样的剂量,十个月。我个人推断,修为越高的异士能撑得越久,不过最后爆发出来的痛苦也会加倍。当然,有待论证。” 燕三郎总算是知道,她为什么拿走魂石就没下文了,敢情这一年多来都在做试验。 贺小鸢又从怀中取出一只瓶子,里面盛装的是浅蓝色液体。 她把一绿一蓝两只瓶子往燕三郎面前一推:“魂石已经用完,这是泡制出来的剧毒和解药,全天下只有两份,你一份,我一份,妥善使用。” 燕三郎小心收起。 这是杀人于无形的宝贝,他记得端方手里也有,因此必须备好解药以防万一。 贺小鸢看着他,突然道:“你曾跟我们说过,安涞城的商会曾经发卖过一份减龄契约?” “是的。” “真巧。”贺小鸢换了个坐姿,“游龙局过几个月要举办百年大庆,我听说会上也要发卖一件宝贝,能让人延寿十年。” 燕三郎面色一动:“消息传遍了?” “当然了,盛邑的大小贵族都已周知,并且很有兴趣。”以贺小鸢身份,消息自然最是灵通。她耸了耸肩,“他们还在讨论是不是真货,连我都觉得心动。” 不缺钱的主儿,多半都缺寿命。谁不想向天再借五百年? 燕三郎笑了笑:“我倒有兴趣会一会契约的主人。” “那就是你的事了。”贺小鸢站起来道别。 少年送她到大门口,这位护国公夫人临上马车之前突然想起一事,转身对他道:“对了,我得提醒你,心伤愈合之前还要小心保养,切不可行房,否则易致后遗症。行百里者半九十,你懂的。” 说罢,贺小鸢朝燕三郎眨了眨眼,这才转身上车。 燕三郎木然走了回来。 第1123章 当真有那么厉害? 他在花园里站了好一会儿。 千岁看他盯着枫树一动不动,还以为他被贺小鸢最后一句话打击到了,这时就轻咳一声:“喂,忍上几个月没有那么难罢?两年你都忍过来了。”从他在桃源大战海神使受伤至今,也将近两年时间了。 他姥姥滴,明明一忍两年的是她好不好?他一闭眼、一睁眼就晃去了半年,简直不要太好过。 “嗯?”燕三郎这才回过神来,“什么几个月?” “……你在想什么?” “龙夏鼎。”燕三郎敲了敲身边的树干,“宣国以龙夏鼎祭天,我们都出席过仪式。要令龙夏卢归位,保宣国风调雨顺,那只有国之栋梁奉鼎于天才行。那一日,宣王颜同烨和摄政王颜烈,都碰过那口鼎了。” 他记得清清楚楚,彼时日出,宣王念完了祷词就手按铜鼎,但什么动静也没有。直至颜烈也碰过那只宝鼎,才有紫气升腾于天,化龙入云。 至此,仪式宣告成功。 “……”果然还是她家正经的小三啊,千岁唔了一声,“你是说,端木景献龙夏鼎,意在将这叔侄两个一起端了?”她越想越对,不由得嘿嘿一声,“不愧名字里带个‘端’字,果然够狠、够毒!” 谁都未料到,藏在王廷当中的奸细头子不是铎人,而是奚人端木景。他被千岁引祸烧身,自刎于安涞城外,但布下的局已经将整个安涞城搅得鸡飞狗跳。 燕三郎事后复盘他的计划,总是迷惑于一点:难道他只满足于杀掉颜同烨这个傀儡国君么? 端木景在宣王廷努力经营,不惜对童渊人卑躬屈膝,又被铎人和奚人戳着脊梁骨骂了二十年,可谓忍辱负重。 这么一个人,难道不是所图者甚大? 直至今日贺小鸢解出了魂石奇特的毒性,千岁终于恍然大悟: 端木景的目标,一直就是摄政王颜烈! 此人掌控全局,有他在一日,铎人、奚人的反抗再激烈,也难有成功的可能。 端木景在龙夏鼎的鼎身上涂抹魂石之毒,借机送给宣王,正是算准了颜烈必定在祭天时伸手触碰。 那么他就必然中毒。 这种剧毒稀释百倍之后就能潜入人体,神鬼不知。等到它毒性终于发作出来,颜烈也无法可解了。 最妙的是,它是慢性毒素。从颜烈祭天到发现自己中毒,原本应该有很长一段时间,这就足够端木景从容撤出安涞城,逃之夭夭。 这计划本来很周全,可惜端木景用得最顺手的伙计王顺死了,新替换上来的许英客远不如王顺机灵,对外接头传讯露了马脚,结果被颜焘发觉,顺藤摸瓜到了端木景身上。 人算不如天算。 燕三郎轻声道:“最多一年半载,端木景就算亲手给自己报了仇。”颜烈修为深厚,不会那么快死的。 “到得那时,宣国大乱将至。”千岁悠悠道,“颜枭当年复国成功,却令所有铎人和奚人看见了起义成功的可能。嗯,你想的只是这件事么?” 燕三郎摇了摇头:“还有拢沙宗。” 千岁奇道:“拢沙宗怎么了?”这小子脑回路跳跃好大啊。 “宣国动荡至此,拢沙宗功不可没。”燕三郎声音低沉,“尽管我只见到端方,却觉得他不止一人。” 宣王廷与拢沙宗的关系千丝万缕,他不曾身处其中,感受不到那种纠结复杂,只能隐隐觉出,端方在宣国的助力强大,方能如鱼得水。 他和端方前脚后脚抵达安涞城,他几乎没有什么情报渠道,执行任务很是艰涩,而端方却混得左右逢源,这就是人脉和背景的差距。 “颜枭借拢沙宗立国,站稳脚跟之后就想把拢沙宗的势力赶出去。颜烈所为,不过一脉相承罢了。”千岁冷笑,“与虎谋皮,哪有那般容易?” 燕三郎淡淡道:“这些宗门自称超然物外,不过如是。” …… 盛邑以北数千里之外,黑沙山,聚陶镇。 聚陶镇据守南来北往要道,人们日子过得很是滋润,虽说是“镇”,但面积和人口都赶得上城池,酒楼客栈林立,什么档次都有。 镇上最贵的一家酒楼大堂,有两人正在用饭。 其中一个客商连灌两口黄汤下肚,大赞一声:“好酒!哦,这位、这位……” 坐他对面的中年男子是个大胖子,一笑起来眼睛眯成缝:“胡。敝人胡栗,经营南边一家小小钱庄。” “原来是胡东家!”客商笑道,“多谢你请的美酒。”他只是个小商人,人在旅途多半不买这样的好酒,要不是有人请客,他也喝不起。“您想问什么来着?” 无缘无故地示好,必有所图。不过酒楼人多,谅对方不敢使坏。 胡东家抚了抚颌下胡髭:“听说你刚从山中秘境出来,唤作……桃源?好似离这里不远。” “是,是,桃源,在首铜山中。”客商不待他细问就一股脑儿说出来,“听说那地方与世隔绝,去年七八月才修好大路,联通了内外。今年年初,我去里头收皮子和草药。啊哟,货品质量都很好啊,不像外头那些刁民,一点儿也不淳朴!” 他是小本买卖的行商,一年里面就是暮秋和早春要进山收货,否则好东西都被人先收走了。 “听说,去年桃源发生过大事?” “对,我在桃源里住了两个月,时常听桃源人津津乐道。”客商嚼了颗花生米,“原本桃源封闭,不知哪里闯进一群人,带着恶鬼袭城,把整个桃源搅得天翻地覆。哦,为首的还是个女人哩。” 胡东家听得仔细,又给他倒了一杯酒:“然后呢?” “据说大恶鬼比城门还大,比城门还高,突然就出现在内城里,大家都以为这回死定了。”客商笑眯眯道,“好在城主带着大家死死守住城下,还引来天雷,轰碎了那些鬼东西!” “天雷?”胡东家啧啧两声,脸上神情明显就是不信,“当真有那么厉害?” 第1124章 蹭饭的又来了 不是我附会夸大,起初我也不信。”客商摆手,“那些东西被雷打成焦炭,有城民带回去珍藏,我去他家看过。哎哟,人形焦炭,但是还能看清外表。” “你说那些怪人可以号令恶鬼?”胡东家也喝了口酒,“他们全被天雷劈死了?” “啊对,连人带鬼全劈死了。”客商点头,“那一场仗后清点尸首,都堆成小山了。” 胡东家长长“哦”了一声:“那城主很厉害啊。” “是很厉害,我听说城主也是几年前的外来英雄,在桃源中安了家。” “可知桃源为何对外开放?” “那就不清楚了。”客商一摊手,“城民给他们的英雄立了雕像,有十来尊之多呢。最好笑的是雕像里面还有只猫!” “猫?”胡东家目光一闪,“给人立像就算了,怎么还有个猫?” “那猫趴在箱子里,由一个少年背在肩上。”客商笑道,“据说这是城主亲自要求的,要纪念与他并肩而战、抗击恶鬼的伙伴。” 胡东家若有所思:“趴在箱子里的猫?那少年什么模样,可是长得很俊?” “那倒没看出来。”客商耸了耸肩,“面目有点模糊,反正看着年纪不大。雕塑里都是大壮汉子,就他精瘦,反而显眼。” “你说的这个形象,倒仿佛是我故友呢。”胡东家抚着下巴,“他也是常年背着一只猫行走各地。” 客商好奇:“你这朋友做什么的?” 胡东家呵呵一笑:“杀人越货偷盗,什么都干。” 客商一呆。 这时酒楼外头又有人走进来,在胡栗肩膀一拍:“有消息从盛邑传来。” 胡栗随手扔一两银子到桌面上:“酒钱。” 客商拣起银子,胡栗和伙伴已经走了出去,只有话音断续传来:“盛邑……契约……” …… 李开良很忙,第二天一早才接到燕三郎的召唤。不过这天中午,少年还没等到李开良,倒先等来了贵客临门。 “燕时初,你终于醒了!”有人从门外大步而来,见到燕三郎就是一记拥抱,还在他后背拍了两下。 千岁叹了口气:“蹭饭的又来了。” 燕三郎向来不喜外人靠近,能跟他这样表示亲近的,自然只有当今卫国天子——萧宓。 红衣女郎就站在燕三郎身后,萧宓也笑嘻嘻向她打了招呼,这才问燕三郎:“感觉如何?” “还好。”少年转身,带着他往长廊里走。 萧宓转头,对门外一大帮内侍摆手:“行了,都别跟来。” 他在邀景园很安全。 萧宓跟得轻车熟路——燕三郎的家虽大,但他来得多了。 燕三郎还是有点惊讶:“消息传得真快。” “你们去‘十味全’吃饭,孤接到消息都是半夜了,不便出宫。今早好不容易捱到廷议结束,这才过得来。”萧宓唉了一声。 “辛苦了。”燕三郎问他,“中午吃点什么?”萧宓掐着饭点儿来的,必然又来蹭饭。 “有好酒就行。”萧宓摸了摸鼻子,“其他的随意。” 他好久没在邀景园吃饭了。燕时初休眠半年,他虽来看过几次,但主人家在睡觉,他怎好意思留下吃饭?再说燕时初这厮不醒着,千岁就时常不见踪影。 燕三郎想了想,随口吩咐厨房整治一桌酒菜,再杀几个白玉蜜瓜。 这瓜是盛邑新凯乡特产,听名字就知道汁水饱满、香甜如蜜,口感脆生生地,正是当下的时令水果。燕三郎不似千岁那么嗜甜,白玉蜜瓜是他少数爱吃的甜瓜之一。 黄老爹应了一声,但紧接着就道:“少爷,最近总下雨,白玉蜜瓜怕是不太甜了。” 雨水太多,瓜果的甜度就会下降。 “无妨。”萧宓笑道,“只管上,大不了当萝卜啃。” 他走在园子里,正午阳光加身,还有些热意。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雨一下就是几十天,孤都快忘了阳光照在身上是什么感觉。你是福将,一醒来就赶上好天气。” 燕三郎笑了笑:“国内近来如何?” “也就是那样,天天都有忙不完的事儿。”萧宓看他一眼,“王廷上的烦人精也是无穷无尽,p大点儿小事都要上奏。真正到了要他们集思广议的时候,又成锯口葫芦了!” 燕三郎何等精明,一听便知话外音:“发生什么事了?” “暴雨几十天,澜江水患。”萧宓的笑脸终于收了起来,“沿岸十余万顷农田屋舍被淹,死者逾一万二千人,还不算失踪的。” 燕三郎面色也变得凝重。澜江是卫国的主动脉,沿途灌溉无数良田,暴雨时节也就成患。史载澜江三次大水患,每次都会重创卫国,那破坏力不下于战乱。 卫国才从内乱中复苏不到六年,正要休养元气、抓紧生产,受不起这样的天灾。 “并且根据地方上报,洪水未褪的区域还有妖怪吃人,至少十余起都有目击者,虽然供词不太一致。到底有多少妖怪,有多少人死在妖怪口中,目前不得而知。”大水一来就卷走许多人命,这里面也分不出有多少是淹死的,有多少是被水中怪物吃掉的。 “水妖伺机吃人?罕见。”燕三郎皱了皱眉,“可曾顺利抓捕?” 人吃动物,妖怪吃人,所谓弱肉强食,都在天理之内。可是水栖妖怪食人一般发生在深山大川之内,或者国运衰落之时。蒸蒸日上的大国武力昌盛,妖怪一般不愿招惹。 毕竟比起野兽,它们对人类国家的力量从来保持警惕。 “抓过两只,不像普通妖怪。”走进屋内,萧宓搓了搓手,“好了,打住,今天只聊私事儿,不谈公务。你才刚醒,好好享受片刻安宁罢,以后有的是你烦心的事儿。” 美味佳肴很快端上桌来。这会儿刚进九月,稻田里的蟹就已经顶盖儿肥,连八个钩爪都很饱满。邀景园的厨子舍掉其他烹饪方式不用,只取拳头大的湖蟹清蒸。 蟹黄几乎将蟹盖顶开,燕三郎取甜姜醋蘸食,满口都是醇厚独特的膏香。 第1125章 好消息和坏消息 这种鲜香,不须多余的加工就已是王道。 今年暴雨,导致湖蟹的价格也翻了两倍,现在是盛邑里的奢侈玩意儿,普通百姓又碰不起了。 比起燕三郎的随意,萧宓倒是矜持很多,吃相也非常文雅。他吃了两只蟹,不忘拾起原来的问题:“你的心伤,算是完全愈合了?” “大有好转。”燕三郎摇头,“还得休养数月。” 萧宓笑了:“不能劳累?”他下意识看了千岁一眼,后者正在慢条斯理地拆蟹。纤指上沾了一点蟹黄,她下意识吮了吮指尖。 “嗯,不能劳累。” 吃完饭,喝过姜茶,燕三郎问起游龙局即将发卖的延寿契约。萧宓虽然坐镇深宫,可是消息灵通,一听就道:“游龙局已经献出一张契约进宫。” 燕三郎微愕,遂将宣国吉利商会拍卖减龄契约之事说了,而后道:“看起来两边拿出的契约不尽相同,在盛邑出现的契约有‘减龄’之功,而在这里却写着‘延寿’?” 减龄和延寿,虽然都在寿命上面做文章,可效果大不相同。前者一下让人年轻十五岁,如是三旬妇人,立刻就变回二八年华;但所谓的“延寿”,或许就是在已有寿命上再延长年限,未必就有“重返青春”这一说。 萧宓嗯了一声:“游龙局一共收到两张延寿契约,其中一张献给了孤,轻飘飘一份羊皮纸,红字写就;另一张,他们打算拿去发卖。” 这么宝贵的东西,人家都主动送他一份了,他怎好意思把另一份也抢过来?游龙局献宝,就得到国君的支持,其他人不敢觊觎,剩下那一份才能顺利拍卖。 燕三郎沉吟:“我想会一会卖家。” “契约送来以后,孤就宣卖家进宫。”萧宓摇头,“但那人已经消失。侍卫找了几天,都不见他人影。” 这一幕也曾发生在宣国。 “看来,天神很喜欢找人赌寿命。”萧宓拍了拍燕三郎的肩膀,“孤知道你有意前往,但最好三思后行。我们还有大把光阴,不急于一时。” 燕三郎回卫已经一年多了,萧宓早从贺小鸢那里打听到他的病情,知道他因为心伤至少减寿十五年。依燕时初的性格,纵然现在还年轻,也要未雨绸缪的。 萧宓又抓着燕三郎聊了会儿,这才摆驾回宫。 千岁陪燕三郎走了回来,才道:“他话没说尽。” “嗯。”燕三郎也看出来了,“观其心火上升,大概遇见的麻烦不小。” 国君么,作为这个国家的中枢,成天就要面对五花八门的问题。萧宓已经在那位置上稳坐近六年之久,又得韩昭、厉鹤林的悉心教导,旁人看得眼花缭乱的难题,在他来说是家常便饭一样。 是因为澜江水患? 这等规模的水灾当然是天大难题,可是人类与江河结伴而居这么多年,澜江也不是头一次泛滥,关于如何治理水患,历朝历代都有丰富经验。国君只要下达任务,自有官员前去处理。 …… 下午,李开良求见。 见到这名得力手下,燕三郎也是精神一振:“坐。” 盛邑每天都有无数大小事件发生,他一睡半年,已经落下不少功课要补。 李开良的脸色异常凝重,先交代这半年来他代燕三郎打理的产业进展。“两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燕三郎想也不想即道:“好消息先说罢。” 第一个好消息就是燕子塔顺利竣工。 燕三郎昨晚出门吃饭,路上就看见了夜色中的燕子塔。 这塔原先毁于司文睿袭击卫天子。萧宓诛司文睿之后,就将重修燕子塔的工程交予燕三郎。 一眨眼,时间就过去了两年多,燕子塔也在他沉睡期间修缮完毕。 重修过后的燕子塔共有七层,高度达到惊人的二十一丈,几乎是从前的两倍。它本身又建在半坡上,其庄严、恢宏、华贵,令每一个外来客都深感震撼。 入夜之后,燕子塔高大的身影仍然隐在黑暗之中,但每一层檐下都会点起风灯,映着彩雕华匾,宛如琼阁。这已经成为盛邑最受欢迎的新景之一。 而对燕三郎和李开良来说,燕子塔的顺利落成,标志着他们手中的队伍已经有接下并且完成复杂工程的能力。 “好极。”燕三郎不吝于赞美,然后亲手给李开良倒了一盏热茶。 他从桃源返回盛邑之后,燕子塔工程就有了更强大的助力——得胜王的手下白诚焕专精工程建造,从设计到造价、施工监制都是行家里手。更难得这人还精通风水相术,从前得胜王在都城的府邸、在战场后的驻营,都由他设计督造。 他也是跟随燕三郎出桃源的十九人之一——燕三郎从霍东进那里听说他的能力之后就心动不已,着力游说,终于劝动他出山。 白诚焕果然没让他失望,抵达盛邑之后就着手改良设计、提升进度,使得燕子塔这个精细工程的完工比预期还要提早四个月。 “第二个好消息,是流经凤崃山区的大运河在五个月前打通了最后十里,至此算是全线开通。”李开良紧接着道,“它已经改名为凤崃运河,北接青沙江,南入凤巢湖。水体打通之后,北货即可南运。要不是因为天灾,航道本来日渐繁忙,都是嗅觉灵敏的商人来掘第一桶金。” 青沙江也是澜江的支流。 燕三郎知道,这条大运河的打通来之不易。强行开凿运河也算是前卫王的暴政之一,致国沸民怨,最后引发了动摇其统治的凤崃山起义。萧宓当上国君之后继续挖凿,在朝野都遇到很大阻力,许多老臣都劝他汲取兄长教训。 彼时卫国刚刚结束战争,国库吃紧,“开挖运河”这几个字本身又是禁忌,提多了都让人不悦,真地继续干下去,重新激起民怨怎么办? 可是萧宓表现出少年君王的魄力,力排众议,坚持到底,这过程中当然也不是一帆风顺,前后摆平了很多麻烦。 第1126章 天灾还是人祸? 其实运河主体早就完工,也通了船。燕三郎返回盛邑之前,运河上就很繁忙了,该有的商贸都有,该有的麻烦也都有了。只是运河最后几里要穿过大山,工程特别复杂,一直拖到了今年才算做完。 “茅定胜虽然赋闲,但根还扎在凤崃山。”茅定胜曾是暴乱的发起人,虽然后来帮着萧宓把前卫王拉下马,可他身上摘不去的“叛乱”属性为所有君王所忌惮。他从萧宓那里得到了三代富贵,但不再有实权了。 这也是少有的,发起暴乱却能得善终的例子。李开良笑了笑:“起义军解散之后,茅定胜还有嫡系两千余人。他们原本盘踞凤崃山,运河打通之后就组建一个青鱼寮,改做水陆生意,跟我们合作愉快。现在澜江发大水,否则货物可以直接从盛邑运去凤崃山南部的凤巢城,一路都交由他们押送。” 燕三郎按了按指节:“青沙江就是澜江的分支,今年也泛滥了吧?” “是。”李开良脸色渐渐凝重,“这就是接下来要说的坏消息。卫国中西部暴雨已经持续五十多天,澜江全线泛滥,洪水至少来了四波,到目前都没有减缓的趋势。” 燕三郎下意识看了看天色,太阳还挂在西边,而南边的天空却已经云团涌动。他走南闯北时也看天象,知道这是风雨欲来的前兆。 今晚可能又有大雨,好天气只持续了不到两天。 “然后呢?” 李开良清了清嗓子才道:“我们年初建起的龙口堰,被冲垮了两次!” 燕三郎终于色变:“什么?” 李开良随身带着图纸,这时就展开来给燕三郎看:“七月十五决堤,我们紧急修补;还有八月十七,龙口堰中段再次被冲垮。这两次抢修耗去的金钱和物力且不去算,还有十七名工人被大水冲走。” 话音刚落,白猫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迈着小碎步凑过来,一下就跳到摆图纸的书桌上。 它也在侧着脑袋看图纸。 好多线条,实的虚的,还有拆分开来的各种细部结构,还有蝇头小字的标注…… 太复杂了,它是宁可看阵法图、结界图,也不想看这个。 算了,燕小三看得懂就行了。猫儿眯起眼,开始抬爪子洗脸。 李开良对白猫的神出鬼没已经习以为常,也知道少爷有多宠它,此时直接就无视它,伸手在图纸上移动:“龙口堰是我们改造龙湖的三堰之一,平时蓄水利航。按照白诚焕的设计,堰组可以抵御三百年一遇的洪水。虽说三堰只做好其一,但也不应该这样轻易就被冲垮。” 燕三郎检视图纸不语。盛邑西部的湖被萧宓大笔一挥改名为龙湖,原本面积只有十余顷,前朝建起一个小水堰,拦截上游水流,于是面积扩大到四十余顷。 燕三郎在沉睡前,足足花了大半年,多方游说、力证,才从王廷那里拿下西城扩建工程。其中极重要的一步就是整修原有的水堰。 原本卫王是打算在白塘湾兴建水利,修起一座跨度近百丈的大堰,雄伟壮阔,以彰大卫国力。不过李开良几次献言拆一为三,在三道峡口分建小堰(堤),省工、省钱、省时间,也能更好地调节水位、控制江河、灌溉农田。 龙口堰正是其中之一。 在燕三郎预期中,三堰完全修好大概要用上六年,但它可以贯通南北东西,西部的货物走水路一路东行,最后抵达盛邑,省时省劲。 像盛邑这样的都城,只有商贸发达才能促其繁华,这也是西城发展的动力。 因为盛邑西城要大规模扩建,决不能受水患困扰,因此江堰的质量一定不能出问题。 可是,现在龙口堰才修好不过半年,就决堤了! 燕三郎沉沉道:“查明原因没?” “用料标准,我亲自把关的;白诚焕也打包票,说他检查构造和施工,都是保质保量。” 少年眉头紧锁:“保质保量,怎么就垮了?”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白诚焕呢?怎么没来?” 这时候分工粗犷,没说盖房子的不能修堤坝,何况白诚焕也堪称是个全才。这一点甚至得到了得胜王本人的担保。 他虽然兵败毒龙山,但燕三郎对他的眼界和胸怀还是钦佩的,相信他识人的眼光差不到哪里去。 “他,他被关进牢里了,在担水巷的四眼地牢。”李开良咽了下唾沫,低声道: “白灵川是澜江上游,龙口堰决堤,下游就发大水了。许多大臣上奏,要追究龙口堰决堤之责;又有人道,中部水患成因之一,是龙口堰改掉了白灵川部分河道走向。王廷为这事儿吵闹了十多天,王上无法,只得将老白收押,等待后审。” 燕三郎也坐不住了:“白诚焕被扣押,那么现在是谁在负责西城的泄洪和修堤?” 白灵川是澜江上游的主支流,澜江的无尽东流水至少有三成来自白灵川。但这条河川的季节性很强,水位不稳定,春夏涝、秋冬枯,因此先朝和白诚焕都在白灵川上修堰,扩大龙湖,以控制水流。 暴雨时节,澜江水位本就升高,而龙口堰一旦决堤,滚滚江水直冲下游去了,那是雪上加霜,直接把澜江灌成了地面悬河,不涝就怪了。 从这一点来说,王廷的追究责任是有道理的。 李开良的脸色也不好:“水部郎中章显龙。他一直就跟我们不对付。” 燕三郎忍不住按了按额角。 水部隶属于工部,掌卫国川渎、陂池之政令,兴修水利、堤决河渠,都在他们权责之内。龙湖上的堤、渠、堰,原本该由他们来修,可是燕三郎花了许多时间与水部斗法,生生把这大肥差事抢过去了,水部早就气怒不已。 现在好了,龙口堰出事,水部顺理成章接手。 李开良又道:“拘起老白,工部那帮东西还不满足。护国公托人告知,王上收到十几个本子,都是、都是……” 第1127章 又一个来蹭饭的 看他支吾,燕三郎摆手:“但说无妨。”他也知道,那帮文臣说出来的不是什么好话。 李开良定了定神才小声道:“他们参少爷您扰乱工政,要求从严处置;原本龙口堰决堤的涉事人员都要拘起,包括属下在内,但您沉睡期间,这些事儿总得有人担着,这才暂时放我在外。” 虽说决堤的直接责任人是白诚焕和李开良,但他们都是燕三郎的手下,这锅他非背不可。 谁让他揽下了西城的活计? 燕三郎若有所思,轻轻“嗯”了一声,不见怒气。 李开良也知道这事办得很不漂亮,自责道:“少爷,这事儿是属下协调不力、督造不严,愿领一切责罚。” “现在罚你,于事无补。”燕三郎第一时间就压下了火气。眼下是集中全力解决问题的时候,不是论过处罚的好时机。“先记着罢,你得想办法查清决堤的原因是什么。” 李开良领命退下了。 燕三郎也不起身,就坐在书桌前发呆,指节轻叩檀木案台。 白猫翘了翘尾巴:“发生这样的大事,萧宓中午居然只字未提,亏他还吃得下饭。” 午饭时,萧宓说过“只聊私事,不提政务”,也的确是这样做了。他对着燕三郎谈笑晏晏,不露半点责难之意。 实则澜江水患已经令王廷上下,包括他这位国君焦头烂额。 “他的城府也是日渐深沉。”燕三郎并无惧意。君王都是孤家寡人,坐去那个位置的人,早晚都得学会喜怒不形于色。 千岁笑道:“难怪他要说‘以后有的是你烦心的事儿’。” 燕三郎抚了抚毛茸茸的猫脑袋:“决堤的原因不找出来,决堤的麻烦不解决,西城开发就跟我们无缘了。” 把这么浩大的工程都给他,王廷反对声如潮,萧宓也担下了很大压力。于是燕三郎提议,将整个工程分作七期,他先试水一期,王廷以观后效再作定论。 第一期工程的重点,就是三堰之一——龙口堰的修造。 这工程体量不大,基本上在前人修造旧堰的基础上加以巩固和升级,才能在两年内基本完工。龙口堰原本验收合格,工部也说不出什么来,偏偏李开良运气太差,一整个夏天都没事,居然赶上了没完没了的秋季暴雨…… 可想而知,龙口堰决口之后,燕三郎的西城计划很可能一起泡汤。 ¥¥¥¥¥ 天上两记惊雷,又把大雨震了下来。 燕三郎没想到,晚饭前又有故人至。 千岁已经显出人形,面对一桌好菜正要提箸。燕小三醒来以后,她吃饭都觉得倍儿香。 但这并不是说,用饭人多就热闹。她微显不悦:“怎么又来个蹭饭的?” 来者是燕三郎的老熟人了:石从翼。 石将军由黄大从外头领着进来,刚好听见这句话,不由得挠了挠头。 这个“又”字是什么意思?“今天还有谁来?” “王上来这里蹭过午饭了。”燕三郎招呼石从翼,“坐。” 石从翼汗。国君到家里吃饭,对谁都是无上荣耀,只有眼前这一对儿胆敢出言不逊。 燕三郎亲手给他打了一满碗饭:“你怎么来了?” “刚从城外回来,又不想去酒楼。正好路过你这里,就想——”石从翼嘿嘿一笑,“既然你已经醒了,千岁小姐用饭肯定不止俩菜。” 邀景园当然不怕他这种大肚汉。燕三郎失笑,转头吩咐黄大:“去吩咐小厨房,就说石将军来了,看着加菜。” 专开小灶的大厨是国君送来的,各式菜系样样拿手,尤其精擅看人下菜。石将军的口味比起中午的国君可要重得多,于是后厨呈上来的可是一大盆酸辣鱼片! 那盆子可比脸盆还大。 鱼是龙湖捕上来的,条条都在五斤以上,养在清水里三天了,肚里的腥沙都已经吐尽。主客都是大肚汉,所以厨子挑了一条七斤重的,鱼骨熬汤,鱼肉片下来氽炖,在盆子里摞成小山一般! 这刀功也是了得,湖鱼多刺,但石从翼夹起的鱼片却是一根细刺都没有,一嚼就爆开满口辛辣酸爽,要用冰镇的甜酒才压得下去。再多吃两口,一张嘴麻烘烘地,都快不是自己的了。 然而越吃越过瘾。 石从翼吃得鼻子上冒汗,呼呼哈哈好几声才竖起大拇指:“你家厨子越发精明了,做这偷懒的菜,一盆就想打发我。” 其它的菜,他不屑一顾嘛。燕三郎晃着杯中酒笑道:“你若喜欢,多来几盆也不成问题。”这是平民美食,贵人们是万万不愿吃到满头大汗、红鼻流涕的。 这鱼片虽然开胃,燕三郎只夹了两箸就停了。辣味儿吃多了,其他菜就没了味道,得不偿失。 不知不觉,他吃饭比从前讲究了很多。 “行,再来一盆。”石从翼也不跟他客气,转眼又扒拉一碗米饭。 千岁拿象牙箸敲了敲盆沿:“喂,你这是几天没吃饭了?” “一天。”石从翼再夹一片鱼肉,“我一整天都在西城那块烂地儿。你们也知道那边人烟稀少,要找个吃饭的地方太难了。” 燕三郎闻言,和千岁互视一眼。这家伙刚从西城回来? “那里连个城市的轮廓都没有,不是芦苇荡就是淤泽,你过去那里作甚?” 石从翼灌了口酒:“你们可知道袁家荡?” “知道。”所谓“西城”不过是图纸上的规划,其实现在还是盛邑西郊的荒野。袁家荡就是龙湖南岸的一大片芦苇荡,这个时节荻花飘摇、苍茫无尽,是为盛景。 因为毗邻淡水,这里有个小村子,住家仅十余户。 “袁家荡遭不明怪物袭击,半个月里陆续死了四、五人,有一天更是遭遇集体屠杀,只有几个住户逃了出来。他们再不敢住下去,迁来盛邑报了官。”石从翼呼出一口气,“这些人住得偏僻,消息一直没传出来,报送的署衙又不重视。直到昨天下午,我才听说。” 燕三郎目光微动:“据传澜江中下游也有怪物袭人。今回轮到上游支流了么?” 第1127章 又一个来蹭饭的 看他支吾,燕三郎摆手:“但说无妨。”他也知道,那帮文臣说出来的不是什么好话。 李开良定了定神才小声道:“他们参少爷您扰乱工政,要求从严处置;原本龙口堰决堤的涉事人员都要拘起,包括属下在内,但您沉睡期间,这些事儿总得有人担着,这才暂时放我在外。” 虽说决堤的直接责任人是白诚焕和李开良,但他们都是燕三郎的手下,这锅他非背不可。 谁让他揽下了西城的活计? 燕三郎若有所思,轻轻“嗯”了一声,不见怒气。 李开良也知道这事办得很不漂亮,自责道:“少爷,这事儿是属下协调不力、督造不严,愿领一切责罚。” “现在罚你,于事无补。”燕三郎第一时间就压下了火气。眼下是集中全力解决问题的时候,不是论过处罚的好时机。“先记着罢,你得想办法查清决堤的原因是什么。” 李开良领命退下了。 燕三郎也不起身,就坐在书桌前发呆,指节轻叩檀木案台。 白猫翘了翘尾巴:“发生这样的大事,萧宓中午居然只字未提,亏他还吃得下饭。” 午饭时,萧宓说过“只聊私事,不提政务”,也的确是这样做了。他对着燕三郎谈笑晏晏,不露半点责难之意。 实则澜江水患已经令王廷上下,包括他这位国君焦头烂额。 “他的城府也是日渐深沉。”燕三郎并无惧意。君王都是孤家寡人,坐去那个位置的人,早晚都得学会喜怒不形于色。 千岁笑道:“难怪他要说‘以后有的是你烦心的事儿’。” 燕三郎抚了抚毛茸茸的猫脑袋:“决堤的原因不找出来,决堤的麻烦不解决,西城开发就跟我们无缘了。” 把这么浩大的工程都给他,王廷反对声如潮,萧宓也担下了很大压力。于是燕三郎提议,将整个工程分作七期,他先试水一期,王廷以观后效再作定论。 第一期工程的重点,就是三堰之一——龙口堰的修造。 这工程体量不大,基本上在前人修造旧堰的基础上加以巩固和升级,才能在两年内基本完工。龙口堰原本验收合格,工部也说不出什么来,偏偏李开良运气太差,一整个夏天都没事,居然赶上了没完没了的秋季暴雨…… 可想而知,龙口堰决口之后,燕三郎的西城计划很可能一起泡汤。 ¥¥¥¥¥ 天上两记惊雷,又把大雨震了下来。 燕三郎没想到,晚饭前又有故人至。 千岁已经显出人形,面对一桌好菜正要提箸。燕小三醒来以后,她吃饭都觉得倍儿香。 但这并不是说,用饭人多就热闹。她微显不悦:“怎么又来个蹭饭的?” 来者是燕三郎的老熟人了:石从翼。 石将军由黄大从外头领着进来,刚好听见这句话,不由得挠了挠头。 这个“又”字是什么意思?“今天还有谁来?” “王上来这里蹭过午饭了。”燕三郎招呼石从翼,“坐。” 石从翼汗。国君到家里吃饭,对谁都是无上荣耀,只有眼前这一对儿胆敢出言不逊。 燕三郎亲手给他打了一满碗饭:“你怎么来了?” “刚从城外回来,又不想去酒楼。正好路过你这里,就想——”石从翼嘿嘿一笑,“既然你已经醒了,千岁小姐用饭肯定不止俩菜。” 邀景园当然不怕他这种大肚汉。燕三郎失笑,转头吩咐黄大:“去吩咐小厨房,就说石将军来了,看着加菜。” 专开小灶的大厨是国君送来的,各式菜系样样拿手,尤其精擅看人下菜。石将军的口味比起中午的国君可要重得多,于是后厨呈上来的可是一大盆酸辣鱼片! 那盆子可比脸盆还大。 鱼是龙湖捕上来的,条条都在五斤以上,养在清水里三天了,肚里的腥沙都已经吐尽。主客都是大肚汉,所以厨子挑了一条七斤重的,鱼骨熬汤,鱼肉片下来氽炖,在盆子里摞成小山一般! 这刀功也是了得,湖鱼多刺,但石从翼夹起的鱼片却是一根细刺都没有,一嚼就爆开满口辛辣酸爽,要用冰镇的甜酒才压得下去。再多吃两口,一张嘴麻烘烘地,都快不是自己的了。 然而越吃越过瘾。 石从翼吃得鼻子上冒汗,呼呼哈哈好几声才竖起大拇指:“你家厨子越发精明了,做这偷懒的菜,一盆就想打发我。” 其它的菜,他不屑一顾嘛。燕三郎晃着杯中酒笑道:“你若喜欢,多来几盆也不成问题。”这是平民美食,贵人们是万万不愿吃到满头大汗、红鼻流涕的。 这鱼片虽然开胃,燕三郎只夹了两箸就停了。辣味儿吃多了,其他菜就没了味道,得不偿失。 不知不觉,他吃饭比从前讲究了很多。 “行,再来一盆。”石从翼也不跟他客气,转眼又扒拉一碗米饭。 千岁拿象牙箸敲了敲盆沿:“喂,你这是几天没吃饭了?” “一天。”石从翼再夹一片鱼肉,“我一整天都在西城那块烂地儿。你们也知道那边人烟稀少,要找个吃饭的地方太难了。” 燕三郎闻言,和千岁互视一眼。这家伙刚从西城回来? “那里连个城市的轮廓都没有,不是芦苇荡就是淤泽,你过去那里作甚?” 石从翼灌了口酒:“你们可知道袁家荡?” “知道。”所谓“西城”不过是图纸上的规划,其实现在还是盛邑西郊的荒野。袁家荡就是龙湖南岸的一大片芦苇荡,这个时节荻花飘摇、苍茫无尽,是为盛景。 因为毗邻淡水,这里有个小村子,住家仅十余户。 “袁家荡遭不明怪物袭击,半个月里陆续死了四、五人,有一天更是遭遇集体屠杀,只有几个住户逃了出来。他们再不敢住下去,迁来盛邑报了官。”石从翼呼出一口气,“这些人住得偏僻,消息一直没传出来,报送的署衙又不重视。直到昨天下午,我才听说。” 燕三郎目光微动:“据传澜江中下游也有怪物袭人。今回轮到上游支流了么?” 第1128章 对清乐伯的不满 “不好说。”石从翼风卷残云,转眼就消灭了一半鱼肉,“澜江一路流过大卫最繁华的城镇,往来船只无数,岸上也是人口密集;但龙湖这时基本都是荒滩沼泽,渺无人烟。就算有什么怪物,我们也不知晓,除了袁家荡和你们修堤的劳工。” “你去了一整天?”千岁夹了一颗冰镇的乌梅芸豆来吃,“有什么收获?” “袁家荡已经没有人了,事发现场篱笆被压坏,屋舍倒塌,多处血迹。对了,我在滩涂上发现一些脚印和拖行的痕迹,还有这个——” 他从怀里掏出一只獠牙,摊在掌心:“应该是某种生物的牙齿,但不像狮虎的。” 狮虎的犬齿像匕首,上尖下宽有弧度,边缘也有细锯齿,犬类的大牙也差不多,都是很适合撕咬的造型。但他取出的这只牙齿,比他中指还长,却是细长如钉的形状。“会不会是鳄鱼?” 千岁伸手取过,仔细观察。 “这种牙齿很脆也很薄,时常脱落,肯定不是狮虎的。”狮虎的大牙金贵得很,轻易不能掉,否则无法捕猎。她指着齿尖的一点凹槽道,“看见这个槽位没?牙是中空的,里面埋着毒管。” 那凹槽比发丝还细,亏她眼力好,不须借助外物也能看清。“尖牙下方连通毒囊,当它伤人的时候,毒液就沿着牙管注入猎物肌肉。” 石从翼听得一愣:“什么效果?” “那就得试了才知道。”千岁走去一边案几,将毒牙和几只药瓶放置一起,“人类肌肉松散,不会让它崩牙,你看到它的猎物没?” “是头大水牛。”石从翼佩服她的眼光,“只剩个牛头了,这毒牙的主人估计不爱啃,牙就嵌在颅骨里,跟钉子似地。” 他的狩猎经验也很丰富,看得出尖牙这么长的动物,个头大概也不差,至少不比水牛小多少。 燕三郎抱臂在一边看着:“牛死了多久?” “十天?”石从翼抹了抹额上的汗,“搁在水边烂得快,我发现的时候,它都泡肿了。” 那气味别提多美了。“边上都是烂泥,看来牛死后湖岸还发过大水,痕迹都被冲没了。” “里面的毒液早就干涸了。”千岁还是小心往毒牙里灌入一点清水,果然尖端漏出来液体——牙管中空。而后,她用几种试剂逐一尝试,摇了摇头: “不行,量太小了,测试不出。” 瓶子里的试剂,只变了一点点颜色,从透明变作了微粉。燕三郎点头:“至少我们知道,它毒性不强。” 如果是魂石之毒,只要针尖大的一点儿都能要人命。剂量大小,不过是致死速度的区别罢了。 千岁嗯了一声:“我们最好去实地看看。” 燕三郎问石从翼:“几十天暴雨导致山洪,袁家荡这个村子离水边的距离是不是变得很近?” “嗯,原本从村子到芦苇荡有十里,现在不到三里了。”所谓邻水而居、春暖花开,不过是城里人的愿景,湖水潮气重,又有泛滥之险,小渔村和水岸都要保持一定距离。 他问燕三郎:“你也觉得伤人的东西是从湖里爬出来的?但我看过袁家荡住民的口供,他们世代住在那里,龙湖里头可没什么猛兽。” 否则卫国怎会打算把盛邑扩建到那里去,天子脚下有怪物横行还了得? 燕三郎可不这么看:“澜江有多少年未见怪物吃人?”现在伤人事件不还是层出不穷么?“有村民见过怪物的样貌么?” “起先渔民都在水边失踪,无人生还。后来怪物夜里袭击村落,拖走活人。据目击者说,来袭的怪物模样不尽相同。有的像鳄,但脑袋又大又圆,表皮纯黑色不反光;还有一种怪物是绿色的,能像雾团一样在空中飘动,只露出丝绦一样的东西,像是尾巴。” 仅凭这样的描述,燕三郎当然不清楚那是什么玩意儿。千岁却皱起黛眉:“丝绦、雾团?唔,我们最好实地去看一看。” “明天一早出发。”燕三郎正有此意,原本他也打算去龙口堰实地看一看。白诚焕说自己的设计没问题,工程质量也合格,相识一年有余,燕三郎对他的专业还是给予了充分的信任。 石从翼有点为难:“明儿我奉命去荷香镇走一趟。” “我们自己去就好。”燕三郎原本也没打算带上他。 “那我给你找个向导。”石从翼赶紧道,“今天带我去的村民,明天可以带你们去。他们熟门熟路,否则你找起袁家荡都很费劲儿。” 燕三郎自不推辞。 接下来两人议起王廷里的事。比起萧宓和贺小鸢,石从翼直肠直肚,基本上有问必答。他对于燕三郎眼下的被动局面也很理解,同情道:“大不了认错,把西城还回去。王上必然回护于你,不会苛责。” “想当明君,就不能偏袒太过。”燕三郎却有不同看法。他和萧宓私交很好,却不以为自己就能高枕无忧,“还是要尽快查出溃堤的原因。” 石从翼拍了拍他肩膀:“章显龙已经接手在查了。” “我知道。”燕三郎沉静道,“七天前,他就把白诚焕手里的账目、表簿等资料都收走审查。” “他应该不会诬陷你。”石从翼摸摸头,“章显龙有清廉能干的名声,许多大臣力挺他。” 燕三郎微一颌首:“官员力挺他的原因,不止是因为他清廉能干。” 吃饱喝足,石从翼抹了抹嘴,告辞回家。 待他走后,千岁才抱臂哼道:“一群小人!” 鸡食放光虫,燕三郎心知肚明,卫国众多官员支持章显龙的深层原因,大概是对他这个清乐伯有所不满吧。 燕时初有爵位无职衔,并没有入廷为官,算是闲散人员一个,才能承接西城扩建那么浩大的一个工程。否则卫王廷一直都很忌惮官商勾结,把工程直接承包给官员去做这种事更是想都不要想。 许多大臣就认为,这人明明有才干却不肯为国君分忧,转头还接下那么大个工程从中渔利,可谓苦活累活儿不干,专接肥差拣便宜。 n. 第1129章 许个愿吧 若是前卫王掌权,燕三郎这种情况都不算事儿。其人刚愎自用,朝臣的话专拣爱听的入耳,不高兴就把人赐死,给宠信之人谋点福利怎么了? 可是萧宓上位之后推崇“清治”、鼓励谏言,对文臣的言论很是宽容。再加上卫国的旧贵权大半跟着前卫王死在赤弩山里,其中还有大批大批都是举族团灭,直接导致朝臣数量缺口巨大。 这几年萧宓着力提拔贤能,才能保证官僚机构正常运行。这样一来,朝臣当中时常就会冒出年轻的新面孔。 新人顾虑少,敢说、敢做、敢质疑;既然有才,那么多半恃才傲物。 因此纵然大伙儿都知道卫王对燕时初恩宠有加,也依旧有很多人站出来指责他的不是,因为此时的卫廷,“直言进谏”被当作了美德和骨气。 这种情况下,萧宓也很头疼哪。 “算不得小人。”燕三郎摇了摇头,“他们不过各司其职。”就事论事,朝臣本就有督检之职,龙口堰溃堤,当然首先追究承建者的责任。 千岁呵呵一声:“你还向着他们说话?” 燕三郎决不与她争辩,立刻转了个话题:“雨停月出,要不要去燕子塔走走?听说塔口卖的油葱糖最好吃。” 大风暴雨在石从翼走后就停了,天空拨云见月,四下里都是青草和泥土的香气。雨水也带走了秋天最后一点暑气。 千岁想也不想就同意了。晚上不出门逛逛,难道要窝在家看这小学究啃书吗?他身体未痊愈,还得遵医嘱,又不能尽情做(什么)爱做的事,哼。 毕竟是首都,雨刚停,盛邑街头的行人就多了起来。 燕子塔重修之后,仍是盛邑一大景点,热度较之前犹盛。李开良把第一层修作财神祠,据说来拜过的人常常都有好运气,不是升官发财就是赌场得意,因此这半年来香火越发旺盛。 燕三郎陪千岁踱过来时,这里红男绿女往来穿梭,塔下烟雾缭绕,热闹不输白天。也因为这里人多,燕子塔下的缓坡也挡不住市集的形成。 夜里人们出来游逛,观燕子塔上风灯闪烁,听檐下挂着的铜铃清响,也是一桩美事。 燕三郎守信,果然排起队给千岁买油葱糖。 等这手工点心现包现做的客人有十来个,里面不乏成双成对,但哪一对儿也没有他们这样吸睛。 男俊女靓,也不知看呆了多少过客。 好不容易排到燕三郎了:“来三份,多少钱?” “三十五文。” 千岁咦了一声:“上次来问不才五文一份么,怎么翻倍了?” “姑娘呀,最近发大水,啥都贵了啊还不好买,您也不看看材料涨了多少钱。”她生得美,摊主就很有耐心,“给你算三十文好了。” 人美就可以占便宜! 燕三郎不计较,付好钱就拉起佳人柔荑走去塔边的桂花树下,将两份儿油葱糖放到她手心。 月光下,也不知是她手更白,还是柔韧的饼皮更白。 千岁咬了一口,凤眼就眯了起来。 “好吃么?”相处多年,少年对她的神情了解指掌,不须她回答也知道她大概是满意的。 她笑一笑,也不评价,只是将剩下的半块点心都塞进他嘴里:“尝尝不就知道了?” 酸甜咸辣……脆,五味齐全了。 燕三郎嚼得很细,全咽下去才轻声道:“好吃。” 头顶这株是晚桂,此时花儿未谢,暗香浮动。 那清新浓馥的桂花香气,像极了她调出的口脂。 千岁又吃完一支油葱糖,顺便吮了吮指。燕三郎看得喉结一动,抓着她的手忽然紧了: “跟我来。” 桂树很大,枝叶繁茂,还挂满柠檬色的小花。这也是棵祈福树,人们许愿之后,就将红绸带绑在树枝上,祈求心想事成。 毕竟是夜里了,燕三郎牵着她站去树后,隐在阴影里面。 “这里有什么……”她话未说完,少年捧着她的面庞,吻就落了下来。 “好看的”三个字,就被他堵了回去。 树前始终有人来来往往,语话不断,有人还抓着红丝带往树后走,想找个妥善的位置挂起。 千岁全心沉醉,可是外头的人声和越来越近的脚步,却挑拨着她的神经。 这种偷偷摸摸的感觉,真好呀! 她忽然抱住燕三郎脖子,吃得更起劲儿了。 少年翻起斗篷,将二人头面遮住,这样即使后头有外人靠近,也看不清他们的模样。 的确有人过来了,看见两人在此又赶紧退走了。 卫国民风开放,常有男女在公开场合示爱。是以撞见这一幕的人只有些微惊奇,还有好事者吹了声口哨。 再分开时,两人脸色都很红润。 “你学坏了。”她抚着燕三郎的脸,满是欣慰。半年前,他在大庭广众下可做不出这种事。 少年指尖拂过她润泽而微肿的唇瓣,渴望自己心伤快些愈合,口中却道:“想在这里许个愿么?” 她按了按他的脸:“你的愿望是什么?” “你呢?” 两人都笑了。 接着,燕三郎牵着她的手走去财神祠,投了一两香火银,要来一根红丝带。 这里还提供笔墨,让人在丝带上写字。 千岁侧头,将毛笔交给燕三郎:“你先来呀。” 他接过来,在丝带两端各写一个名字: 燕时初,千岁。 然后,他把毛笔放回原位:“据说愿望写出来会被恶灵窥探,就不能成真了。” 边上正好有两对情侣也来求丝带,闻言一愣:“真的么?” 千岁噗哧一笑:“假的。”也就燕小三能这么一脸郑重地胡说八道。 她也不理会别人目光,抓着燕三郎去桂花树上挂丝带了。 只写了两个名字的丝带。 “好位置都挂满了呀。”靠近财神祠的一侧树枝挂得密密麻麻,没有一丁点空位。 “你,让位!”千岁伸手就想打个响指,却被少年一把握住,制止了。 燕三郎知道,她这么一比划,别人系上的丝带就会飘落下来。 “干嘛?”阿修罗噘起红唇。 第1130章 碰面 燕小三豆腐心的毛病该不会犯了吧? “我有办法。”他笑着捏了捏她的手,从储物戒里抓出一捆绳子,跃上高枝。 千岁看他举动,不由得笑了。这家伙,心思可真活络。 树枝上已经挂满了祈福带,后来者都挂不上去了。燕三郎也没扯下别人的丝带,只是取绳子绑住两根粗壮的树枝,轻轻一拉,一条水平横绳就扯出来了。 而后,他慢条斯理将自己和千岁的红丝带系了上去,就系在绳子正中。 “这样可好?”他低头问千岁。 她抱臂,鼻子里哼出一声:“差强人意。” 横绳也在桂树茂密的枝叶当中,同样有祈福效果……吧?呵,勉勉强强算他过关了。 方才在庙里求丝带的小情侣也走了过来,那男子笑道:“这真是个好办法。”提声去求燕三郎,“小哥儿,能帮我们也挂上去不?” 桂树下原本放着竹梯子,已经被人占用,不知何时才能轮到他们。 燕三郎也不推辞,说了声“来”,顺手替他们也挂上了。 这一下周围的香客和平民都来劲儿了,纷纷开声恳求。 燕三郎也是好脾气,居然帮人一一挂起。 不一会儿,横绳上整整齐齐挂住十余条红丝带,随风飘展,看起来自带福气,居然煞是美观。 少年这才拍了拍手,跳下桂树。 旁人都来道谢,他摆了摆手,牵着千岁就挤出了人群。 “这么乐于助人哪?”佳人给他一个大白眼。还帮别人系丝带,下次要不要直接扶老太婆过桥呀? “梁国北境有平安绳,便是像这样,一条绳上挂满了祝福的牌子或者丝带,再高悬树枝。”燕三郎抬头看了看桂树,“挂满才好看哩。” “你还记得多少小时候的事?”千岁其实挺好奇,“五六岁之前的。” “不多,零星一点片段而已。”他又不是早慧的天才,记不住更早之前的过往。 可是千岁总觉得,一提起黟城往事,这家伙就别扭,不愿多谈。 正说话间,后面忽然有人道:“清乐伯,好悠闲哪。” 这个讨厌的声音,千岁脸色微沉,才跟燕三郎一起转过身去。 身后站着一对男女,均是二十出头年纪,男子中等个头、五官端正,女子清秀,脸型和身材都有一点儿圆润。 尽管见面次数不多,千岁还是一眼认出来了,这男子便是水部郎中章显龙。 真是讨厌谁,谁就到啊。 章显龙手里还捏着一条红丝带,带上有几行蝇头小字,显然是从祠里求来的,正准备往桂树上挂。 燕三郎很是礼貌,脸上没有半分异色:“章大人,好雅兴。”而后向女子点了点头,“贾夫人。” 她便是章显龙的妻子贾氏。 章显龙也给贾氏介绍道:“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清乐伯,还有千岁小姐,你问过几次,今日终于得见本尊。” 贾氏回礼,望向千岁的眼神却掩不住惊叹。这女子的美貌太过霸道,连同性都要慑服啊。 “清乐伯气色不错,良宵美景携美同游,好不自在呀。”章显龙接着道,“何时出关的?我们竟不知晓。” 这位清乐伯从外地迁居盛邑时,就称过一次病了,闭门谢客好长时间;这一回又是直接闭关数月,据说在静心养伤,给盛邑留下一个文弱多病的背影。 燕三郎就当没听见他语气中的淡淡讽刺:“闭关半年,昨晚才醒,出来看看盛邑风物是否依旧。” “盛邑景致依旧,其他地方可就未必了。”章显龙呼出一口气,“清乐伯闭关期间,大卫发生不少事啊。” “略有耳闻。”燕三郎也不跟他绕圈子,“听说章大人接手龙口堰的抢修事宜,想问近况如何?” “缺口已经修补,可御下一次洪峰。” “下一次……”燕三郎沉吟,“章大人可曾派人下水,察看堰体?” “那是当然,否则如何修补。”章显龙失笑,“怎么,章某看起来不懂排涝补堤,还需要清乐伯指点?” 他语气不大好了,脸色微沉,毕竟燕三郎怀疑的是他的本职工作。少年视若无睹,继续追问:“他们何时下水查看?” “八月廿一。” “距离决堤过去四天。”燕三郎又问,“可曾在水里看见奇怪的活物?” 章显龙轻轻吸了口气:“清乐伯,龙口堰被洪水冲垮,这是不争事实。你想再找多理由给白诚焕脱罪,也是无济于事。” “不找一找,怎知无用?”燕三郎嘴角的笑容也没了,“那么,到底有没有看见?” “不曾接报。” 燕三郎低声问千岁:“我们再去散散步?” 红衣女郎点了点头,少年于是对章显龙道了一声“告辞”,牵着她的手就往坡下走。 章显龙望着他的背影道:“人心不足,自不量力,呵!” 千岁脚步一顿。 燕三郎知她生气,握着她的手一紧:“只当狗吠就是。” 不仅是章显龙,整个工部对他都没好感。西城建设原本是工部的活儿,是天大的肥缺,燕三郎却揽到自己身上去,工部莫说吃肉了,连口汤都喝不着,心里怎么能爽快? 龙口堰决堤,怎不让这帮家伙抖擞了精神? 才走出一小段路,千岁就听见身后的贾氏道:“夫君,树枝上都满了,你挂到绳上去。” 千岁一下就转过身来,果然看见章显龙爬梯,要把丝带挂去绳子上。 她顿时冷笑:“想得挺美啊!” 阿修罗用力挣脱燕三郎的手,往回两步,打了个响指。 这一点响动在喧嚣的夜市里根本无人注意,可是章显龙手里的丝带“呼”地一下着了火! 他吃了一惊,手一松,这团小火球就被风吹出一丈远。 等树下的贾氏追出去拣取,只剩一点余烬了。 边上香客眼见这一幕,都惊呼起来。有人忍不住道:“哎呀,财神爷发怒了,这愿望可不好实现!” 贾氏听了,面色发白。这话正戳中她的心病。 章显龙怒目直斥:“闭嘴,胡说八道!” 第1131章 向导 他目光一扫,望见燕三郎站在人群里,面无表情望着自己,身边的妖异女郎倒是笑得灿烂,可是那笑容里满满都是不怀好意。 是这两人? “玩够了?走吧。”燕三郎不理他的目光,扯着千岁挤出了人群。 她这又是何苦?章显龙动不了他一根头发,口头上难听几句有什么要紧?燕三郎从前还听过难听十倍的,都没在意。 “你倒是豁达。”千岁像是听见他的心声,没好气道,“得让他知道,鸡蛋惹不起石头。” “那丝条上写了什么?”燕三郎只得再一次转换话题。他知道千岁眼尖,还有一颗八卦的心,烧掉章显龙的祈福带之前多半会偷看内容。 他这都猜到了?千岁撇了撇嘴:“早日添丁,就这四个字。” 原来章显龙是求子来着。是了,燕三郎记得这位郎中成婚五年有余,却无一子半女,看来夫妻两个都急躁了。 千岁又冷笑了:“章显龙纳了两个妾,战绩也还是鸭蛋,看来毛病出在他自己身上。” 燕三郎当然不在意水部郎中能不能生孩子,他考虑的是龙湖里面的异物。“李开良和章显龙派出去抢修龙口堰的人,都没瞧见水里有什么怪物。” “那可不一定。”千岁表示反对,“李开良派人抢修正逢洪峰最大,浊浪滔天。他们只顾埋头修堤,怎会留意别的?至于章显龙,他接管江堰都是四天以后的事了,就算有怪物,说不定都顺江游走了。” 燕三郎看见她手中把玩着那枚毒牙,不由得道:“这倒是很像蛇牙。” 他只是随口一说,千岁的脚步却停了下来:“蛇牙?” “又细又尖,只是前端没有那么弯曲。”蛇牙多半像钩子,向着蛇嘴深处弯曲,以便咬住猎物之后往喉咙里送,使其不易逃脱。但这只牙虽然也是又细又长,内藏毒液,却不像蛇牙那么有弧度。 “嗯……”千岁若有所思,“你说得对。” “想起什么了?”他对这种表情并不陌生。 “现在还不好说。”千岁却没打算道明,“等明天去袁家荡看看罢。” 她举目四顾,发现燕三郎正带着她往西走,慢慢离开了主街。 盛邑最繁华的是东邑和北邑,西和南都是平民区,晚上可没有主街那么热闹。 “我们这不是在逛街吧?” “去平民区走走,如何?”燕三郎拦下一辆马车,给足了银子,“去甜水井。” …… 越往西走路越窄,灯光也没有那么密集了,住家反而多了起来。 大半个时辰之后,马车终于在一条巷子前头停了下来。 甜水井到了。 巷子外头有一口老井,井圈边缘长满青苔,置着一口水桶,桶皮都变了色。 燕三郎与千岁下车进巷,数到第七扇门,才伸手去敲。 巷子很深,住户一家挨着一挨,地盘都不大,轮到第七户就已经很幽僻了,墙边又有一株大榕树,茂密的枝叶很挡光,可见即便在白天,住在这里也不容易见到太阳。 “就是这里了。”千岁小声道,“这一户的房租应该最便宜。” 他们基本走到巷底了,这是条死巷,没有四通八达的活气,也没有流动的生机。 门内无人应答。 可是燕三郎分明听见了两个人的呼吸声。 他又敲了敲门,朗声道:“有人在么,石从翼石将军介绍我来的。” 一连串脚步声响起,旧木门吱呀一声开了,有个男孩的脸庞从门后探了出来:“你们是……” 他先看见燕三郎,然后才是千岁,话到嘴边一下就哑了。 这是个十一、二岁左右的瘦小男孩,四方脸,眉毛很浓。 千岁冲他明媚一笑:“我们找袁梢。” “他……”男孩明显迟疑,眼里也有警惕,“他不方便,你们有事吗?” “我们明天要走一趟袁家荡,需要一个向导。”燕三郎摊手,掌心躺着五两银子,“这是酬劳,预付一半,事后还有一半。” 男孩眼睛亮了,往回看了一眼。这时屋内有人提声问他:“谁啊?” “石将军介绍的人。”男孩的声音很洪亮。 “请进来吧。” 于是两人跟着男孩走进大门。 里头很局促,五平左右的门廊,墙灰都掉了,然后就是卧室和厨房,都很小。燕三郎走去卧室门口,一抬腿就能迈到对面的窗户边。 屋里的床上倚着个男子,三十多岁,脸型与男孩很像,但是神情憔悴。千岁还嗅见了浓郁的草药味道。 “你受伤了?”燕三郎也闻到了,“是摔伤?” 这男子敷的是跌打药膏,还是很劣质的那种。 “是啊,今天傍晚给人上房修瓦,不小心摔了。”男子袁梢打量两个不速之客,“你们要去袁家荡?”袁梢的耳力不错,将他们和男孩的对话都听在耳里。 这对男女的服饰不算奢华,但气质与他们判若云泥,一看便知是上等的贵人。 “明天一早就走。”千岁看着他藏在被子底下的腿,“不过你摔伤了,看样子我们要另外找人。” 袁梢只问:“你们出多少钱?” 燕三郎举出那锭银子,足足五两。 袁梢舐了舐唇:“回袁家荡太危险,我要二十两。” “你能走?” “我不能,但我儿子袁洋能,他腿脚比我还利索。”袁梢指了指男孩,“他从小就在水边捉鱼打鸭,灵活得很哩,是吧?” 男孩袁洋点了点头。 燕三郎从怀里再取一锭银子,凑成十两。袁洋想伸手去拿,他却往后一缩: “你看见袭击村子的怪物没?” “看见了。”男孩想也不想就道,“像四脚蛇,很大,有这么高。”他比了比自己肋下,“身上有花纹,动作特别快。” 千岁追问一句:“你确定?” “确定。”男孩面无表情,“我眼看着它把我阿妈拖走的,我还打了它两棍子。但是别人没看见,阿爹也没看见。前几天我跟官老爷说了,官老爷不信,讲我眼花。” 燕三郎问他:“你家原有几口人?” “四个。我,阿爹,阿娘,姥姥。”袁洋点点自己,再点点父亲,“只有我俩逃出来了。” 第1132章 人手充足的好处 燕三郎看他反应灵敏,对答如流,也是满意地点了点头“明天鸡鸣时分出发,你到西门等我。”说罢递钱过去。 两人走回小巷,木门在身后关闭。 不过他们耳力太好,这时就听见袁梢的呵斥声“想什么呢,快把钱给我!” “拿过来,磨蹭什么!” “你个小鬼要这么多钱干嘛,啊?”他冷笑起来,“是不是想跑?” 燕三郎听见“啪”地一声,那是打耳光的声音。 “看?你用这种眼神看老子?”袁梢嘿嘿一声,“明天拿到钱乖乖回来,要是敢跑,我就往那老虔婆的牌位上撒尿,让她在地府里也带着一身骚气!听见没?” 袁洋始终默不吭声。 而后燕三郎就走远了,把这条幽深的小巷抛在脑后。 他的神情始终淡淡,看不出情绪。千岁走在他身旁,用眼角余光观察着他。 燕小三的从前,哎,她真是好奇呀。 ¥¥¥¥¥ 这一晚过去,平淡无奇。 次日天不亮,金羽就驾着马车赶到了盛邑西门。他刚从外地返回,就被千岁抓来上工了。 墙根下缩着一个小男孩,正是袁洋。 他穿着昨天那身带补丁的衣裳,见到燕三郎掀开车帘向他勾勾手指,这才起身,一溜烟儿跑过来。 “前座带路。”燕三郎的指令从来简洁易懂。 于是男孩爬上副座,坐在金羽身边给他指路。 双方都很准时,马车驶到西门前,东方也刚好跃出一轮红日。 盛邑是个不夜城,城门很久都不曾关闭了,人员可以自由进出。 “我们的运气真不错呐,今天又是个好天气。”坐在燕三郎身畔的红衣女郎悠悠开口,第一缕阳光照在城门外墙时,倩影缓缓从空气中消失,只有一缕红烟遁入书箱里。 马车驶入旷野之后,燕三郎挂起窗帘,猫儿就跳到窗沿趴好。 微风拂动它篷盈的毛发,晨曦给每一根白毛的毫尖都镀上一层金红。 “喂。”她转头望向晨光,瞳孔眯成了一条缝,“我又想到一个愿望,应该去财神祠前挂树。” 燕三郎拣起小桌上的书本打开“什么愿望?” “我想以真身看一眼朝阳。”白猫打了个呵欠,竖瞳正对着东方,“不知道有没有那么一天?” 少年沉默几息,才道一声“会有的。” “啊对了,有件事儿忘了跟你说。”她飞快切换了话题,“在你沉睡期间,有几个不开眼的想溜进邀景园。除了第一个趁夜间翻墙的傻蛋被我逮住之外,其他都是金羽和傅小义等人收拾的。” “哪来的?”掐指一算,现在他的仇家好像不少哩。 “都是宣国派来的。”千岁悠悠道,“想捉住你,索要解药。” 燕三郎挑了挑眉“看来,摄政王反应过来了。” 他在宣国办的事也不是当真就滴水不漏。那会儿时局纷乱,颜烈又折损了亲兄弟,热血上头,一时失察。但过了这么久,他就是事后回想也慢慢能发现破绽。 千岁哼哼一声“但他最多就是怀疑你,手里可没有真凭实据,否则直接找卫国交涉,你可又出名了。” 干涉别国内政,这可不是好名声。即便萧宓对燕三郎再好,也很难偏袒。更何况卫廷清治,百官都有参议的权力,到时候他就成千夫所指。 颜烈却派人偷偷来找燕三郎,显然手里没有直接证据,告也告不赢,只能暗中行事。 燕三郎问她“那几个人,你怎么处置?” 猫儿没吱声,琉璃灯就飘出来了,在少年面前一闪一暗,顽皮得很。 “办得好。”燕三郎拍拍白猫的背部,舒服得它直拱背。 此事不可为外人知晓。在这一点上,他和颜烈的选择不约而同。 千岁有点感慨“幸好如今人手充足,只凭那一窝子黄鼠狼,怕是挡不住人家翻墙。” 颜烈派来的当然是精挑细选的好手,黄老爹和黄大只不过是有点气候的鼬妖,白天都要借助千岁的术法才能显形,邀景园面积又大,挡不住高人。 幸亏燕三郎从桃源带回十多名好手,年余来以他们为骨干进行扩充,终于在人才、人手上不是捉襟见肘了。 这一次,组织的优势就显现出来了。千岁只能在午间和夜里现身,燕三郎沉睡期间,他和邀景园的安全大多时候就要交给众手下了。 燕三郎目点了点头。千岁见他目光深注,就知道这小子又在思索别的念头。 出了盛邑,马车就往西北走,很快就离开了官道。路越来越不平坦,金黄的麦田也被抛在脑后,人烟也越发稀少。 他们进入了荒野,风吹草低,不见牛羊。 起先马车还走在颠簸的小路上,后来干脆就没有路了,前方荒草连天,比人还高,像黄色的纱帐。 走到这里,马车就不能通行了,燕三郎只得下车。金羽没好气问袁洋“怎么没路了?你们平时回村不用走路的?” 这地方确实荒凉,可袁家荡的住民进出村落总得有路吗?就算没有,踩也踩出来了。 “暴雨,路都淹没了。”袁洋抬头辨了下方向,“苔山在那里,我们村子就在它脚下。” 他伸手一指,两人果然看见远处有一座小山,圆头钝脑、颜色奇特,像是纯黑的岩石上打翻了一碗牛奶,泼得处处留白。不过燕三郎看过风物志无数,知道这种石山原本长在水底,被无数水藻、海苔、水葵之类寄生,经年累月形成了这样的皮壳。后来地质变迁、流水退却,这种独特的石皮却被保留下来。 也就是说,袁家荡许久之前还在水泽之下。 袁洋拣了三根粗树枝,掐去叶片,把其中两根分别递给金羽和燕三郎“当拐杖用。”又指向西边,“洪水已经淹到那里,离村子非常近了。” 两人没有拒绝。脚下的地面已很松软,显然再往前就更泥泞。 袁洋走在最前面,深一脚,浅一脚,很快就将两人导进一条小小的兽路。 这小路隐在比人还高的荒草里,没有本地人带领根本找不着。 第1133章 真不是东西 饶是如此,这条路上多处被水塘阻断,三人不得不绕开才能继续前行。这些水塘都是洪水期间才出现的,它们将西郊变成了一片沼泽。 千岁在燕三郎耳边幽幽道:“这可不妙,龙湖要是每隔几年发一次大水,西城计划根本没法子推行。” 现在西郊不过是一片烂泥地,要是建城以后还这样发大水,不得三天两头内涝? 燕三郎没有吱声。 规划西城时,龙湖的泛滥问题就已经考虑进去了。可是他们绝未想到洪水居然如此凶猛。按理来说,不应该啊。 到底什么原因造成了江河水位的暴涨呢,除了今年超长的雨期之外? 袁洋带路途中不发一语,但行动迅速。 他忽然听见来自身后的发问:“老虔婆是谁?” 声音犹在耳边,男孩吓了一跳,脚下顿住,回头观望,眼神惊疑不定。 燕三郎落后他半个身位,见他回头就挑了挑眉。 “是你在问我?”袁洋不太确定,问话那个声音飘渺,好像不似男声。 “嗯。”燕三郎当然没开口,但他知道是谁在作妖。 “说的是我姥姥。”男孩低头,拨开一丛芦苇,“她腿脚不好,走不了远路,阿爹嫌弃她,不想把她养在家里。” 他再次强调:“姥姥只是走不远,但还能干很多活。” 燕三郎默默点头。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少年家的这一本,洪水过后就缺了一半。 燕三郎又问他:“怪物最早一次来袭,你还记得是什么时候?” “上个月刚到下旬,我记得过完十五有几天了,天上的月儿都缺了一块。”男孩想了想。 “村里的阿旬一早出去打渔就再也没回来。两天后村里人去找,只在岸边找到一只破鞋。虽然谁也没见过凶手,但我猜想他是被怪物叼走了。不然他水性好得很哩,在我小时候还教过我游水。” 上个月刚进下旬,燕三郎慢慢思考这个时间点。千岁已经提醒道:“和第二次洪水到来的时间差不多。” 是巧合吗?又或者怪物就是乘着洪水而来? 念头没转完,燕三郎就嗅到风中的潮气。 果然再往前走上百丈,袁洋脚下“呱叽”一声踩进了水里。 “咦。”他退回来一步,“连这里都被水淹了。”他从袁家荡逃走时,水还没漫到这里。 金羽却指着地面对燕三郎道:“少爷,您看。” 空地上有几个脚印,还有拖动过的痕迹。 脚印三趾向前,断然不是人类的足迹。金羽拿手比划,发现单个脚印都有他三个手掌大。 “这家伙块头不小,步幅很大,一步约莫是一丈。”他低声道,“还有尾巴。” “不止。”千岁在燕三郎耳边低语两句,他照搬照抄,“足印和步幅都这么大,按理说这东西重量了得,但足印很浅,只有一指深。” 金羽一看,果然如此。“所以它跑得很快。”符合袁洋的描述,“我们小心些,看它前进的方向,与我们一致。”也是往返袁家荡。 三人继续前行。 袁洋对自己出生的地方果然了若指掌,多次在旧路被截断的情况下找准了前进的方向。 很快,燕三郎走出小树林,看见了不远处的屋顶。 “到了。” 万幸袁家荡还没被大水淹没。三人走进这小小村落,发现十几栋房屋外墙基本完好,但五栋屋顶都被掏出个大洞,茅草到处都是。 倒下的门板,有抓挠和碰撞过的痕迹。 袁洋咽了下口水,走到一栋屋子前头:“这是我家。” 他家屋顶上也有一个大洞,至少可以塞进两个燕三郎:“怪物从屋顶进攻?” 那东西看起来很聪明,居然知道民宅的屋顶只有薄薄一层,最容易打破。 燕三郎背后的书箱盖子被顶开,白猫跳下地来往外遛跶。 在箱子里呆久了,它到外头走走,顺便找点线索。 “那晚黑沉沉地雨好大,我们都睡了,屋顶突然有声响,紧接着怪物从天而降掉到厅里。阿娘出来看,正好跟那个怪物打个照面,结果被抓住了。姥姥抓着拨火棍去救,一边叫我快跑。” 他耳边仿佛还回荡着姥姥凄厉的叫声。 男孩的描述很简短。“我跑出来才发现,那种怪物在村子里到处袭击,住在隔壁的莽子才跑出来,就被一个怪物又拖回去了。” 村里的确还保留着那时的狼藉,到处都是爪印、血渍、被打翻的物件和拖曳过的痕迹。金羽边察看边问:“你父亲呢?” “跑了。”男孩面无表情,“怪物进来、阿娘尖叫时,他就跳窗跑掉了。” 所以才毫发无伤吗?金羽忍不住爆了句粗口:“你爹真不是个东西。” 三人在村里发现了更多脚印。有一户人家的窗棂上还留下了几个深深的牙洞。燕三郎拿出那枚毒牙比了比,恰好吻合。 白猫也在四处闻嗅。燕三郎不放心它:“别乱跑,小心被一口吞了。”怪物吃人都那么轻松,对付这块肥嫩多汁的小肉球还不是一口了事? 猫儿给他一个白眼:“有腐臭味儿。”猫的鼻子没有狗那么灵,但比人类可强多了。 “哪儿?” 白猫到处嗅嗅,而后将他们领到一个地窖前头。“这底下。” 窖门小而隐蔽,藏在矮棘丛后面。 “这是你家的窖?”燕三郎问袁洋。 “是的,腌咸菜用的。” “窖门关得好好儿的。”金羽也跟了过来,“石从翼也来勘察过,没发现么?” “窖门太小。”燕三郎一手开门,“他没以为怪物能钻进去吧。” “怪物清理过门前的地面。”白猫翘着尾巴,在窖前的空地上走了个来回,“把自己的痕迹抹掉了。” 金羽抓着窖门,轻轻往外打开。 余下两人都提高了戒备,燕三郎更是把猫抱在怀里。 窖门开了,里面静悄悄地。 “哇,太臭了!”白猫别过脑袋,扎进燕三郎怀里不出来。 这回连三人都闻到了浓厚的臭味,有什么东西腐败了,就在窖底! 第1134章 来了 他们等了好一会儿,让这味儿都散发出来,这才捂着鼻子往里走。 袁家的窖门很小,地窖却很大,里面打着架子,摆着大大小小的腌菜缸。 燕三郎拿出一颗夜明珠,柔和的珠光立刻照亮了整个地窖。 袁洋突然“啊”地大叫出声,往后连退两步。 借着珠光,三人清清楚楚看到,地窖角落里藏着一堆……人类的残骸。 断肢、人头,摞成了小山一般。 燕三郎一眼望去,至少看到了十几个人头。他看不出死者面庞上残留的表情,因为每个人头都在初秋微热的天气里肿胀、腐烂,变作了无比狞恶的模样…… 和着空气里无处不在的腐臭,袁洋弯腰呕吐不止。 有人吐了,这是有带动效应的。金羽喉结上下动个不停,好不容易才压下反胃的感觉。 就算他曾在尸山血海里杀过几个来回,眼前这一幕也太不堪了。他捂着鼻子,强忍着扭过头去的冲动:“这些怪物还懂得囤口粮?” 燕三郎倒是面色如常,仿佛闻不到那股子中人欲呕的臭味,甚至还蹲下来仔细观察:“这里没有躯干和内脏,只剩下难嚼的部分。” 他还是顾虑袁洋在此,否则就用“边角料”来形容了。有经验的猎手都清楚,躯干和内脏的营养最丰富,口感也最好,怪物们分而食之,余下的猎物残骸也没有浪费,都堆到这里来了。 这和石从翼在水岸边发现的牛头不太一样,显然怪物在这里更加节省。 金羽忽然道:“这不会是单独一只怪物的战果吧?” 从残骸的体量来看,堆在这里的头颅至少有几十个。除了逃袁梢父子等少数逃出生天的,袁家荡其余村民都在这里了,一村人整整齐齐。 袁洋好容易忍住了呕吐,强忍着惧意去看那堆残骸,突然脸色一变,叫了声“阿娘”就奔了过去,扒拉开来。 “住手!”燕三郎脸色微变,“回来。” 可是袁洋已经从头颅堆中找到一个,抱在怀里,放声痛哭。 这个人头的五官已经胀得看不清楚,但他认得阿娘头上的梅花木簪。 纵然早知娘亲遇难,可是亲眼见到,他还是痛不欲生。 就在他哭得最恸最凶时,颅堆动了。 方才他扒拉人头,原本就有别的首级滚落下来,袁洋也不当一回事。不过他泪眼昏花时,忽然见到一个黑影朝自己扑了过来! 那动作其快无比,他才觉眼前一花,那物已经快要戳到他眼睛了! 袁洋还未来得及惊骇,一把匕首自后方射到,“夺”地一声将黑影钉在墙上。 那物发出了凄厉的叫声,比婴儿啼哭还尖锐。 匕首是金羽射出来的。 袁洋这才看清,被钉上墙的怪物像是巴掌大的蜥蜴,但长着又尖又细的吻部。它正在一边挣扎一边张嘴嚎叫,袁洋发现它吻部前端长着一排细长交错的牙齿,像小钉子。 燕三郎大步向前,手中微光一闪,小怪物的脑袋就掉了下来。 人头堆又动了起来。 金羽抓着袁洋往后扯:“回来,这里头还有怪物!” 果然残骸里面隐约又有其他小怪物的身影。这些家伙也机警,看见同伴被杀,本能地往残骸里面躲得更深。 “出去!”燕三郎当机立断,提起袁洋跳出地窖,白猫早就识趣儿地跳到他肩膀上了。 金羽紧随其后:“这是育婴室!那些怪物把幼崽养在食物堆里!” 这间地窖不仅被怪物用来储藏食物,还当成了育婴房。 燕三郎随手亮出一张唤火箓,低喝一声“燃”,黄纸符就亮起了明火。 他随手将燃烧的符纸扔进地窖,只听“呼”地一声,里面的东西热情燃烧。 这是三昧真火,就算区区一张符箓比不上千岁的红莲业火,火力也比普通火焰强悍得多,清水都浇不灭。 “快走。”燕三郎满脸凝重,“怪物幼崽发声求救,家长或许赶回。” 袁洋一听之下,眼睛都红了:“燕少爷,你是说这些怪物还会回来?” “或许。” 袁洋一口好牙咬得咯吱作响:“怎样才能杀掉它们?” 燕三郎脚步一下子顿住。 “少爷,您的身体暂时不宜战斗。”金羽赶紧提醒他。 “我知道。”燕三郎已经有了主意,“恐怕时间紧迫,我们做些布置。”说罢往他手里塞了几样东西。 于是三人将那几样东西洒在袁家地窖周围,而后找到袁家荡附近最高的巨榕爬上去,掩在浓密的枝叶当中。 燕三郎和金羽身手敏捷,这一整套动作下来,也不过是十息时间。 “从现在起,无论看见什么都噤声。”燕三郎声音细若蚊蚋,叮嘱袁洋,“还要注意心跳。” 后者点头,于是燕三郎从储物戒里掏出一支白胖蜡烛点燃,用烛火的烟气在每人身周绕了三圈。 “这是隐息香,可以帮着隐去我们的气味。”否则在嗅觉灵敏的生物那里,他们就和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没什么区别。 几乎是燕三郎刚收好蜡烛,底下就有动静了。 丛林簌簌作响,有什么东西飞快接近。 金羽的预估没错儿,这些东西前进速度极快。他们先前在烂泥坑边看见的步幅还是怪物正常行走所留,一旦飞奔起来,每一步跨度都可以达到惊人的四丈(十三米)以上! 它们从四面八方赶来,快得人眼都不好捕捉它们的行踪。 袁洋惊恐地按住自己嘴巴,唯恐叫出声来。 就是这些东西袭击了他的村子,吃掉了他最亲近的人! 时隔十余日再见,噩梦就在脚下。 燕三郎和金羽同样面色凝重。两人都已看清,这些怪物长得既像蛇又像蜥蜴,体表覆盖细碎的鳞片,可是四肢关节却不像普通蜥蜴那样外突。后者行动比较缓慢,顶多是十几息内快速冲刺就耗尽力量。 但下方这种怪物四肢纤细,靠着扭头摆尾的动力往前飞奔,看起来足不沾地,竟然比豹子还快。 更可怕的是,它们跑得轻松惬意。 第1135章 来路异常的物种 燕三郎一眼就能断定,这就是袭击袁家荡的凶手。m.xllgz.com 千岁在他耳边缓缓道“果然是蛇蜥。” 蛇蜥,什么东西?燕三郎眉头动了动,他的记忆当中并没有关于这种生物的印象。 底下的蛇蜥直奔袁家地窖,快速聚拢到一起,足有二十余条之多。 看到它们的规模,燕三郎也理解为何袁家荡跑不出几个活人。这些东西身手敏捷、胃口又好,嘴里还有毒牙,人类拿什么跟它赛跑? 袁洋父子实在很幸运。 地窖里大火熊熊,黑色浓烟滚滚而出。这群蛇蜥望见,都是蠢蠢欲动,其中七、八只发出嘶鸣,像是哀悼后代的死亡。 树上三人轻易就能从叫声中感知它们的悲伤。袁洋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眼里却充满了仇恨和快意。 该,就该让这些东西也尝一尝他的痛苦! 他只恨自己太弱小,不能亲手屠之。 此时,燕三郎递给他两块布条,让他学自己那样搓成两个团子,堵住耳朵。 边上金羽也在依样施为。 村子里,蛇蜥也知道窖里的孩子救不回了。它们围着地窖打转,开始在地面上嗅嗅闻闻,力图找出幕后凶手。 它们舌头血红细长,顶端也和蛇一样有分叉,能够捕捉最细微的气味分子,嗅觉实不下于犬类。 很快,它们就嗅出了燕三郎等三人的气味,整群蛇蜥就要散开来寻找线索。 它们一旦分散,可就不好对付了。 燕三郎取出弓箭,顺手挽了个满弓,也不须瞄准就射了出去。 “嗖”一声轻响,箭矢正中地窖前方的地面。 他这箭头上涂了磷,飞行中与空气摩擦而高热,发出耀眼的强光。袁洋见它如流星般划过,还未及眨眼,地面就爆炸了! 轰隆隆,也不知多少声连环巨响。以地窖前为中心,方圆十五丈内的地面都炸开了花。 那威力之大,连村外的巨榕都被冲击波震得左摇右晃。 爆炸刚发生,袁洋就紧紧合眼闭嘴,死死抓住树枝,但抵不过庞大的冲力,还是脱手了。好在燕三郎一手按着他的肩膀,铁钳一般将他固定在原位。任凭大树疯狂摇摆,少年都像是黏在树上,怎么也不被甩脱出去。 好一会儿,树枝的摇晃才减弱下来。 危险好似过去了,袁洋睁眼望去,袁家荡村正中的地面一片狼藉,像是被铁犁反复梳过几遍。爆炸造成了九个深坑,每个都有四尺多深。 蛇蜥们被炸得四脚着天,有的还在抖搐,有的干脆就四分五裂了。 袁洋看见蛇蜥的断肢散落村中各处,污血横流。 他的眼泪顿时淌了下来。 报仇了,他给阿娘和姥姥报仇了! 方才燕三郎和金羽在地窖附近洒落雷震子,这东西是开山裂石的好东西,对付蛇蜥的血肉之躯当然也有效。此物看起来平地能跑、下水能游,一旦被它们扎根于西城繁衍开来,日后定成祸患。 因此,燕三郎绝不介意顺手除了它们。 地面冒着青烟,一片断肢残骸,但这一回都是蛇蜥的了。 三人等了好久,四周静悄悄地,只有风吹林地,簌簌作响。 千岁这才在燕三郎耳边道“正面遇上的话,这些东西不好对付,速度太快。别看个头大,它们的体重最多就是家犬的两倍,骨骼中空,又天生在骨头上内嵌一个轻身法阵,因此可以在沼泽和烂泥地里快速行走而不陷落。对了,它们还很聪明,一般不在白天袭击猎物。” 成年家犬的体重也就是六七十多斤,翻倍也就不到一百三四十。蛇蜥身长近一丈(三米),浑身瘦骨嶙峋,居然比一个成年女子也重不了多少。更何况它还有轻身的天赋,奔跑起来几乎脚不沾地。 燕三郎轻声道“它们原栖于何处?” 卫国境内原本肯定是没有这种东西的,不知从哪里迁进来,并且肯定与大洪水有关。 千岁默了默,才给出一个答案 “修罗道。” 袁洋急不可待跳下树去,燕三郎本想伸手拦他,听见这三个字就停住了所有动作“这是修罗道的物种?” “对呀。”千岁也觉得不可思议,“虽然不像奈罗那么常见,但蛇蜥生长在修罗道的几处大沼泽当中,它们的骨头轻盈坚韧,是制造骨箭的好材料。不过很少有人拿它们的牙齿当作武器,我都几百年没见过了,一时没想起来。” “它们捕猎时只咬一口,待尖牙里的毒素令猎物麻木,窒息,它们再上去用餐。”千岁接着又道“这种东西很聪明,既是群体捕猎又擅变色伪装,在沼泽里活得很滋润。” “修罗道的生物,为什么出现在这里?”燕三郎目光游移不定,“有人故意放出?” “那就不清楚了……”千岁忽然低呼一声,“不好!” 袁洋从小就是爬树勇手,这时已经快到地面,只差最后一跳。 他才跃下去,身体兀自悬空,忽然被人一扯,直接又扯回树上。 与此同时,他脚下呼呼生风,有个庞大的身影几乎是擦着他的鞋底蹿了过去! 袁洋一手抓住树枝,定睛细看,顿时头皮发麻 扑过来的身影,赫然又是一只蛇蜥! 它潜伏在丛林里时是灰黄色,与周围景物融作一体,突袭不成落地以后,才转作了原本的褐棕色,与树皮颜色相近。 并且这家伙的个头至少比同类大出三分之一,从头至尾长度达到一丈三尺,身段却更加灵活,一击不中立刻回身扭头,摆好了继续进攻的架式。 它环绕脖子立起一圈向外突起的尖刺,看起来声威嚇人,又能避免对手攻击它脖颈。 这只巨大的蛇晰后背上有一根红根,贯穿首尾,小眼睛是血红色的,这时盛满了刻骨的仇恨。 把袁洋扯回来的,是燕三郎。 少年将他按在树上,交代一声“往上爬”,就与金羽跳回地面。 怪物当前,他也没空做保姆。 袁洋死里逃生一次,也不敢再托大,手脚并用爬到了树顶,自觉安全才敢下望。 第1136章 斩杀首领 白猫也跟着他一起爬了上去。它现在是柔弱无助的小猫,下地冒险是男人的活计。 金羽拔出长刀,挽了个刀花“蜥王。” 这头蛇蜥很大,显然是同类中的佼佼者。 燕三郎还记得千岁方才的介绍雌性蛇蜥比雄性体型更大,因此族群首领一般都是雌性。也即是说,它也有幼崽死在地窖里。结果这厮先是发现爱子惨死、然后望见全族灰飞烟灭,居然还能潜藏丛林不动,等着始作俑者出来清点战果。 这智力已经不下于人类,冷酷更是远远胜之。 金羽已经摆好阵仗,蛇蜥长尾一甩就冲了上去,目标却不是他,而是刚刚从树上跃下,刚要落地的燕三郎。 它很聪明,知道人在半空中腾挪闪避最难。 危急中,燕三郎伸掌在树干一拍,借力又弹起来三尺,从蛇蜥的大嘴上空跃过。哪知这东西转向也格外灵活,一抬脖子,那张血盆大口还是冲他拦腰合上。 这要是咬实了,少年说不定被啃成两半。 千钧一发,燕三郎一脚踢在蛇蜥下巴,直接把它嘴给踢歪了。 蛇蜥的身形也被带歪,滑出四、五丈外,撞到另一棵大树才停了下来。 燕三郎落地,赤鹄宝刀也从袖中滑出。 头顶上传来一声猫叫,他听出千岁叮嘱自己“小心点啊,别太用劲儿!” 她就怕他打得兴起,一不小心就激动了。毕竟臭小子已经一年多没有正经打过一场架,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嘛都比较冲动。 蛇蜥转眼就站了起来。 燕三郎对它勾了勾手指。这个挑衅动作大概是人畜都看得懂,蛇蜥于是更加愤怒,颈上的一圈棘刺也竖得更高,再度扑上前去。 金羽正好站在它身后不远,见状目光一闪,自怀中掏出一把厚刃匕首,投掷出去。 这一击悄无声息,精准扎入棘刺根部。 蛇蜥的棘刺竖起之后,对正面的敌人的确有防护之力,却把皮下脆弱的血管曝露给身后的敌人。 这一匕刺入,血光乍现。 蛇蜥发出长长一声嚎叫,却没有改变方向去追金羽,而是更加发狂前冲,去咬燕三郎。 它本能地意识到,眼前这个才是三人中的首领。 燕三郎闪身躲过,蛇蜥穷追不舍。 “埋伏起来!”他对金羽道。 这两个在林子里一逃一追,蛇蜥溅起的泥点四射,中途还撞断了四、五棵碗口粗的小树。 少年和它的距离,始终保持在两丈左右。 顾忌着千岁不能离自己太远,燕三郎兜了个大圈子,又回到巨榕之下,所处位置与先前一模一样。 蛇蜥毫不犹豫追了过来。 便在这时,隐在树上的金羽石头一般下坠,落在它脊背上。 这东西的背部很窄,他也是算准了时间才跳下来,双腿恰好就卡在它颈部。 先前射出的匕首就在眼前,蛇蜥筋骨强健,卡住了锋刃。 金羽力贯双臂,按住匕柄用力往前一推! 得胜王从前赐予他的武器也是锋锐惊人。别的匕首遇到难剁的硬骨头,多半会折断,这一把却不负他重望。 只听“笃”地一声,蛇蜥脑后的硬骨终被刺穿,金羽将整支匕首都推进颅内。 蛇蜥颈上的棘刺一下子回落,但已来不及了。它发出长长一声哀鸣,再刹不住前冲的势头,一下撞上了巨榕。 然后,它就没有再爬起来过。 在它撞树之前,金羽已经跳离,在地上打了个滚才站起来。 “干得好。”燕三郎夸他一句。 这回他用自己当诱饵,相比正面硬刚,奔逃是最省力的方式了。 眼看蛇蜥急促起伏的肚腹渐渐不动,燕三郎才向树上的男孩和猫咪招了招手“下来吧,安全了。” 袁洋飞快爬下树来,小心翼翼绕着蛇蜥走了两圈,确认它已经死去,才上前狠狠踢了一脚。 而后他就跪倒燕三郎面前,给他磕了两个响头“多谢恩人为我全家报仇!” 全家?白猫也从树上跳下来,不紧不慢“这小子忘了他还有个爹吧?” 它跳到蛇蜥背上来回踩了几脚,燕三郎抚了抚它的脑袋“这一窝算是端干净了,但不知它们是自行来到龙湖,或者被人放养。” 无论哪个原因,他们的麻烦都很大。 当下燕三郎将蛇蜥王的尸体收入储物戒。白猫指点他“再多收几只,好做对比。” 少年依言进村,再收取四只蛇蜥残躯,这才领着两人原路返回,重新找回马车前往龙口堰。 这一程又走了好些时候。 上一轮洪峰带来的水患令龙湖的受淹面积骤然扩大,燕三郎爬去半山坡上俯视龙口堰,发现堰内水面波光粼粼,但还没有漫过堤面,水位离堤顶还差距好大一截。 猫儿趴在他肩膀上“看起来水位也不高啊。” “决堤过两次了,重新堵起,加上洪峰过去,或许洪水都已经泄出去了。”燕三郎从客观上找原因。千岁却道“最近不也暴雨连连么?天上也没少倒水下来,就你醒来这几天出过太阳。” 龙口堰边有兵卫值守,见三人靠近即上前阻拦“堰口重地,闲人免近!” 燕三郎举起御赐的牌子,亮明身份。他虽然有爵无职,但“清乐伯”的大名满盛邑谁人不知?他又道“我只找刘满子说话,不用靠近。” 刘满子负责堰体维护,也在现场。燕三郎从前来龙口堰考察不下四、五次,跟刘满子早就混得脸熟。 不一会儿,刘满子闻讯赶了过来,见到燕三郎喜出望外“少爷,您出关了?” 他在这里忙得天昏地暗,根本不知大东家的近况。 燕三郎“嗯”了一声“你辛苦了。” 守卫就在一边晃悠,显然不愿他们私聊。燕三郎也不避讳他,迳直对刘满子道“现在堰口什么情况?” “决堤第三天就已经补好,现在重新做了加固。”刘满子抹了抹脑门儿上的汗,结果手黑,额头上平添一道黑线,“水部的要求是不惜一切,必须补好。” 第1137章 白灵川疑点 他苦笑一声:“已经决堤两次,小人这脑袋都别在裤腰带上了。m.fsxs8.com水部章大人说,原本要把我们都丢进牢里,不过现在堵护大堰缺人手,才暂时饶过我们。再有第三次,严惩不贷。” “决堤原因找到没有?” “也就是短时间内上游洪水暴涨,给堤坝压力太大。”刘满子回头去看龙口堰,“小人敢拍胸脯保证,这道大堰能抵住三百年一遇的大洪水。” “你的意思是?” “决堤第一次没什么人在,决堤第二次可就在小人眼皮底下。”刘满子说起来还心有余悸,“那洪水滔天哪,别说是三百年一遇,我看五百年、八百年都有了!” 燕三郎皱了皱眉。 听刘满子之意,溃堤不是龙口堰的问题,而是洪水的量级实在太大,远远超出了大堰的承载极限? 他知道,再怎样坚固的城墙或者堤坝都有个极限,一旦超限,决堤的可能就大大增加。永不被冲垮的堰堤本身就不存在。可问题在于,改造龙湖、修建三堰之前,李开良可是找人勘探过上下游,对河流、地质、降水等条件都做过周密的测算,在这个前提下精心修造起来的龙口堰,怎么会一冲就垮? 是偷工减料么? 白猫也趴在燕三郎耳边道:“难道这家伙夸大其辞?” 莫非是刘满子有意夸大洪水量级,好为自己的失职开脱? 然而这样并没有意义,只要再来一次垮堤,他必定人头落地。 何况燕三郎也记得,当初刘满子其实并非李开良的第一选择。但他多方权衡,最后还是找来刘满子负责龙口堰的总施工,理由无非就是这人踏实本份,忠诚又有责任心。 李开良为燕三郎工作两年,其能力连最挑剔的千岁也指摘不出什么来。何况龙口堰等三堰的修筑是整个西城计划的基石,也是必须打响的头一炮。李开良对这个计划有多慎重,燕三郎早就看在眼里。 他又怎么会选一个不靠谱的家伙来担纲要职? 边上的守卫瞪着刘满子,忍不住插嘴:“这段时间以来的暴雨山洪,本就是几百年不遇!”这家伙老把责任往外甩是什么意思? 刘满子对他可没对燕感三郎那么客气:“官爷,从第二次溃堤到现在,暴雨总共也就停了不到两天,怎么湖里的水位还那么低,没见疯涨?” “洪峰没到呗。”守卫不假思索,“要是洪峰再来,我看这里还是悬!” 刘满子深知民不与官斗,生生咽下这口气,转对燕三郎道:“少爷,就算是连日暴雨,这么澎湃的水量也不太正常。” 燕三郎想了想:“你派人到白灵川上游查看过没有?” “决堤那天就派人去看,结果那俩倒霉蛋遇上泥石流,一去不返,我们前几天刚找到他们的遗体。”刘满子也是愁眉苦脸,“决堤第二天,我又派人去。他们找了一圈回来,说白灵川上游中段的确出现水量暴涨的情况。” 燕三郎目光微动:“这个情况,章显龙知道么?” “知道的,小人第一时间上报了。”刘满子呐呐道,“可是章大人认定我们找借口,命我等好好干活,再不许拿这事搪塞他。” 燕三郎点了点头。若非他信任李开良的眼光,换作他是章显龙,也只会觉得刘满子等人在推托责任。挡不住洪水就是挡不住,洪水能从哪里来?当然是上游了。 他声音惴惴:“少爷,我有预感,若是洪峰再来,龙口堰还是逃不过溃堤的下场。那我、我和白大人可就” 可就死定了。 肩膀的猫儿喵呜一声,燕三郎立刻道:“你派去上游的人是谁?找他给我带路。” 刘满子一愣,满口答应:“马上!” 当天去往上游侦察情况的人叫作陈二黑,人如其名,又黑又瘦,一看就是经年累月在太阳底下卖力气的。不过陈满子介绍,这厮除了干活一把好手,于水也挺有心得。 一听要去上游,陈二黑即道:“挺远的,路又不好,这马车走不了啊。” “无妨。”燕三郎也不是娇生惯养的,让金羽原地卸车。拉车的马都是好马,套上车里头早就备下的鞍辔,燕三郎和袁洋骑一匹,金羽和陈二黑共骑另一匹,循河往上游而去。 一路上,燕三郎也没浪费时间,问起龙口堰的情况。毕竟他沉睡了半年,对这项目进度只有粗略了解,实地情况还得这些工头最清楚。 陈二黑一一作答,说的都与刘满子差不多。他没有骑乘经验,马儿奔跑起来就倍感紧张,一直死死抓着金羽腰带。燕三郎问他什么,他都脱口而出。 千岁和燕三郎都看出,他这模样也不像能撒谎的。 在陈二黑的指引下,四人又用了两个时辰才走到白灵川上游中段。有一段崎岖陡峭的山路只能步行,又得弃马前进。 终于,他们抵达一片石滩。 这是白灵川上一段曲流,江水到这里打了个小弯。平时平缓幽静的水面,现在湍急向前,浪头打在石滩上,溅起一层又一层白沫。 燕三郎看了一会儿,除了水流湍急之外,没看出什么异常来。 “这有什么?”千岁也很好奇。白灵川经过的洄湾和曲道也不知有多少个,眼前这个有什么特别之处? 陈二黑喘气好一会儿,才道:“请跟我来。” 他体力不差,但先前骑马被颠了两个时辰,精神一直高度集中,人都有些疲惫。 燕三郎丢了颗丹药给他:“吞下。” 陈二黑接过,也不疑有它,张嘴就吞。药丸入腹,化作一股暖流涌向四肢,乏力感被一扫而空,精神都提振起来了。 “多谢少爷!”刘满子说大东家有神仙手段,他们这些下人一直将信将疑,陈二黑今日才真正笃信。 他腿上又有了力气,当即大步走到河滩边缘。 这里是荒无人烟的野地,林木倒是长得茂盛。河滩边缘是荒草地,野草早都耷拉下去了,再走上四百丈一千三百多米才到林地。 第1138章 拿牌找工作 陈二黑带着众人又往林子里走了好一会儿,才指着正前方一棵大树道“上一次洪灾,江水一直淹到了这里。m.kan8zw.com” 他不指出,众人也看得清楚。整片林地都被摧枯拉朽,断折者十之七八,能够坚挺地伫立到现在的林木稀稀拉拉。 而陈二黑指着的那棵大树,地势很高,枝叶也很完整,因此可以推断洪水止步于它面前。 袁洋站在此地回望石滩,不由得长长吸了一口气。从江面到他脚下,地势越来越高,已经是小山的高度了,当时爆发的洪水却能一直淹到这里。 洪水滔天,这四个字一点儿不差。 燕三郎也是脸色郑重,终于真切体会到防洪的难度。 “看到了。”他问陈二黑,“然后呢?” 陈二黑叹了口气“然后我们再往上游走。” 换作旁人这么被折腾,走上几里地就为看几棵树,说不定早翻脸了,何况少爷身份尊贵、时间宝贵。 陈二黑也担心这个,哪知燕三郎一声不吭,回身就走。 少爷真是……与众不同哪。他看着趴在燕三郎肩膀上左顾右盼的猫儿想道。 四人走出滩涂,寻到马儿,继续往白灵川上游前进。 这回只走了半个时辰,迳直到了江边,陈二黑跳下马道“少爷来看!” 燕三郎走了过去。 这一段江边生长的是细挺的竹子,密密麻麻,一眼看不到头。此时已到秋季,风过竹林,就有泛黄的竹叶飘扬而下,仿佛一阵黄雨。 秋水、叶雨,这大概是骚人墨客最爱的风景。 燕三郎望着这片竹林,却轻轻咦了一声“有意思。” 猫儿挠挠他的脖子“放!”话说半截,最让人痛恨。臭小子何时染上这个坏毛病? 得改,不改就往死里挠。 “竹子就生长在江边。”燕三郎往竹林一指,解释给她和金羽听,“但你们看,竹林只有前面这一小部分有遭遇水灾的痕迹。” 江边当然也有竹子倒伏,那是洪水的战果。但这情况在离水十余丈外就得到改善,后方的竹林基本完好。 话音刚落,陈二黑竖起大拇指“对,就是这个意思。少爷您真厉害!” 千岁明白了“洪水只淹到这里。” “对,洪水只淹到这里。”燕三郎轻轻拍了拍被折弯的翠竹,“这里是上游,洪水只淹到这里。白灵川上游没有其他分支,也没有其他水源。你们说,几里外那处水湾的洪浪是怎么来的?” 水从上游流到下游,先流经此处,才到先前他们勘察的曲湾。 这里虽然也有山洪泛滥,可是岸上的受灾程度远比不上曲湾,可见洪水径流并没有那么夸张。 千岁更是注意到,这一段河道比曲湾更窄,按理说水位应该抬得更高才是。 可为什么作为下游的曲湾严重受灾,洪水滔天? 相隔不到十里,那滔天的洪水、那冲垮龙口堰的洪水,就能平空出现么? 金羽和袁洋面面相觑,也弄清了问题所在。金羽想了想“少爷,您认为这段河道有事儿发生?” “恐怕是的。”虽说不可思议,但这或许是眼下唯一的线索了。燕三郎也很苦恼,“但上一波内涝已经过去很久,洪水早就退开,只看江岸也看不出所以然来。” 陈二黑满怀希冀,眼巴巴看着他“少爷,这能不能说明我们没有罪呀?” “恐怕不能。”燕三郎无奈打破他的希望,“这是线索,还谈不上证据,除非我们将江水变化的原因摸个清楚。” 何况卫王真正要的是结果,是洪水再也不能侵害西城、不能过度侵害澜江这个结果。 若是这个要求达不到,他看在往日情谊上或许能保燕三郎无恙,但李开良、白诚焕、刘满子,还有与龙口堰的修筑相关的所有人,都吃不完兜着走。 那等于是将燕三郎这几年来辛苦攒下的团队毁于一旦,少年绝不能坐视。 山洪爆发时,这十里河道之内发生了什么事? 还有,原属于修罗道的蛇蜥,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西城? 他凝视江面太久,白猫早就跳下地来,在林子里转悠了好一会儿,这才回来找他 “想什么呢,那么出神。” 燕三郎一指江面“想弄清江里的变故,恐怕就得下去。” 千岁吓了一跳“别胡来!你又不是鱼。”平时风平浪静,他下江里游游泳也就算了,眼下白灵川狂暴得很,水底不知形成了多少暗流漩涡。 再说江面这么宽、河道那么高、江水那么深,他怎知要找什么,或者那物藏在哪里? “我不下。”燕三郎若有所思,“但得找人下去,或者说……” 他顿了一顿“找些水生的妖怪下去。” “诶?这倒是个办法。”白猫跳进书箱,让少年重新背起它,“回去吧,盛邑藏着不少妖怪呢。” 对它来说,今日的户外猎奇就算结束了。 送回陈二黑,金羽又把马车架好。 …… 等燕三郎返回盛邑,天早就黑了。 袁洋下车以后,燕三郎把事先议定的银子交给他,并夸了一声“做得好。” 二十两银子,足够这对父子在盛邑舒服过完大半年。 男孩往自家方向看了两眼,燕三郎瞧得出,他不大想回去。 果然袁洋望着他,咽了下口水“少爷,我……” “说罢。”燕三郎对这种希冀的眼神并不陌生。 袁洋试探道“我能不能去您手下干活?” 燕三郎笑了“你会做什么?” 男孩挺起了胸膛“什么都能做!” 燕三郎上下打量着他“你才十二,太小了。” 木铃铛里的千岁翻了个白眼。十二很小么?燕小三当年十二岁的时候,把卫国搅了个翻天覆地呢。 男孩面色微黯,哪知燕三郎紧接着从怀中掏出一只小小牌子扔给他“知道河坊老街的天馥楼分店么?” 袁洋狂喜,点头如捣蒜。 “拿我牌子去,店家自会给你找份工作。”说罢,燕三郎和金羽就转身走了。 袁洋大声道谢,一低头看见黑色的牌子上镌着一只白猫的图案,也不知什么材料做成的,黑夜里依旧暖白。 第1139章 石头? “哟,你怎么突然好心了?”拐过街,千岁的身影就出现在车厢内。 燕三郎淡淡道:“他需要钱。” 那个孩子需要一份收入,来暂时摆脱眼下的窘境。 千岁撇了撇嘴。这厮是不是想起了从前的自己?有时候人想逃出泥淖,需要的仅仅是一丁点助力而已。 她也不戳破,只是指着街角道:“饿啦,我们去夜市逛吃逛吃吧!” 盛邑的夜市里,藏着无数美味的小地摊。 她既开口,燕三郎自无不从,当即命金羽掉转马头。 …… 酒足饭饱,三人才回到邀景园。 金羽自是第一时间溜了,不在这里当夹生。千岁抓着燕三郎的手,一起溜去平时制香的小温室。 月光下,满室花草婆娑,还有一朵昙花静开,暗香浮动。 千岁拍了拍平时用来磨药制香的长案道:“就用这张案桌吧,够长。” 这是特制的长案,左右长度超过了一丈。她把上头的瓶瓶罐罐都收起来,刚转过身,就被燕三郎搂住细腰,一把抱起来放到案桌上坐好。 “你……”她只来得及说一个字,就被这人堵住了红唇。 温室小门敞开,晚风毫不客气吹来,刮得草叶簌簌作响。角落两支美人蕉被风吹得顶在了一起,纠缠得难解难分。 千岁觉得,初秋犹存的暑热在她身体当中越烧越旺,连夜晚的凉风都压不下去。少年硬朗的身体滚烫,熨得她晕陶陶地。 但是舒服极了。 她在迷迷糊糊中听见一声猫叫。 咦,猫叫? 千岁的神智突然回笼,一睁眼就发现自己仰卧在长案上,少年贴她贴得很紧。 “住手!”她惊坐而起,伸手抵住他的胸膛,“你做什么!” 在她掌下,他的心跳快得像打鼓。 “千岁,我忍不住。”少年脸色通红,呼吸紧促,随即又缠了上来。两年了,他忍得太辛苦,现在只想沦陷。 “疯了么,不行!”千岁一缩,身体化为红烟,轻轻巧巧从他怀抱中挣脱出来。 燕三郎抱了个空,狠狠往案桌上砸了一拳。 “咚!” 他头一次发这么大脾气,在门口缩首缩尾的白猫吓了一跳,飞快逃走了。 唔,它好像做了什么错事吗? 赶在男主人发现之前,赶紧溜了溜了! 燕三郎趴在桌边双手抱头,千岁在门边化出人形,只能看见他宽阔的后背,听见他急促的喘息声。 他的沮丧表露无疑。 千岁有些愧疚,又很同情他。但她这会儿不敢像平时那样凑过去拍拍他的肩膀当作安慰。她能觉出燕三郎的身体还绷得很紧,像是随时会跃起伤人的豹子。 “喂。”她只好出言提醒他,“我们来温室还有正事儿要办呢!” 燕三郎抹一把脸、深呼吸几次,把那股劲儿卸掉,这才慢慢站直了身体。 “来吧。” 他声音恢复了正常,千岁也就放心走上前去,往案桌上铺起一层垫子。这是一张石皮胶做成的软垫,平时随手就可以折叠,但不会渗水,使用起来非常方便。 而后,燕三郎就将蛇蜥王的尸体从储物戒里取出,陈在石皮胶垫上。 原本宽敞的温室,因为这庞然大物的加入而变得拥挤。 千岁走上前去,戴上手套,顺便接过燕三郎递上来的赤鹄:“你最好捂起鼻子。” 燕三郎耸了耸肩,也不走开,就靠在案桌边缘,双手抱臂。他什么阵仗没见过,这点儿腥臭还在话下? 蛇蜥王死了大半日,肢体僵硬。千岁将它翻了个底朝天,拣起赤鹄宝刀,给它来了个开膛破肚。 深厚的血腥气味顿时弥留开来。 千岁下刀精准,开了大约两臂长度的刀口,而后伸手进去掏摸一小会儿,就扯出来一个巨大的、皮囊状的玩意儿。 燕三郎有点好奇:“这是什么?”怎么看起来像裹尸袋。 “胃袋。” ……好吧,涵义相差无几。 蛇蜥的胃囊大得惊人。千岁解释道:“这东西和蛇一样都是大胃王,一次能吃进食物三百斤。再用十几天慢慢消化。这头蛇蜥王可以轻松吞下两个你。” 燕三郎看她将切下来的胃袋放到长案另一侧,又是一刀割开。 蛇蜥胃里的东西,哗啦一下全掉到石皮胶垫上了。 “这垫子不能要了。”千岁嫌弃地皱了皱眉。原本温室里就是血气十足,现在再加上这些酸臭黏乎的玩意儿,垫子怕是刷不干净了。 燕三郎看见了一堆东西,大多形状完好,显然蛇蜥习惯于生吞。这里面以鱼类为主,还有鹿、狐狸、狼等动物。这大块头当然也吃人,但上一次吃掉袁家荡村民或许在十天以前,已经消化完毕。 此外,它胃里还有破鱼网、布条等杂物。 燕三郎看千岁还在坚持不懈地掏摸:“你在找什么?” 相处这么久,他知道阿修罗不仅很懒,还有洁癖。她这么积极地验尸必有理由。 “找胃石。”这一堆东西里面不曾找到,她又去找胃囊里翻翻找找,格外仔细。 一刻钟后。 “没有。”她后退一步,宣告失败。“看来这头没有,换一头。” 燕三郎上前收起蛇蜥王,换上另一头蛇蜥。这是被炸过的残骸,缺胳膊断腿,好在内脏还很完整。 少年问她:“要我帮忙么?” “不用。”千岁一口拒绝,再次如法炮制。 两刻钟后: “再换一只。”她掐了个唤风诀,让清风卷走这里的血气。 她解剖第三只蛇蜥时,白猫循味儿而来,溜到燕三郎脚下磨磨蹭蹭,叫唤几声。 “饿了?”燕三郎这才想起,猫儿一天没进食了。 芊芊好奇地凑近桌上的碎肉,燕三郎赶紧将她抱远。猫咪的嗅觉和人类不同,对香和臭没有明确区分。他要是放任不管,这家伙说不定真偷吃几口。 那时千岁一定会找他算账的。 他这里掏出鸡肉松喂猫,才喂不两口,那边千岁就欢呼一声:“找到了!” 找到什么了? 燕三郎回头一看,千岁满手血污,但是高举起一枚鹅蛋大小的暗红色……石头? 第1140章 花钱雇工 “这就是胃石?” 千岁取来清水冲洗胃石。冲过两遍后,这东西的真面目才曝露出来。 褚红色,形状不规则,但是边角圆钝,显然是长年累月被磨砺过的。燕三郎接过来掂了掂,很轻,远不是石头的质地。 “修罗道里没有人类,所以蛇蜥的主要食物也不是人类,而是这个东西的原身。”千岁接着掏摸,又找到两枚胃石,个头稍小一些,“这东西还活着的时候叫腮骨鱼,身柔体软,只有腮边这块骨头硬度了得。被蛇蜥吃掉后,腮骨鱼多半会留下这个东西,如果一时没有排出,和蛇蜥的胃肠分泌液混合起来,过上一年半载就会形成胃石。” “当然,如果胃石太多,最后还是会被蛇蜥排出去。”千岁又掏了半天,发现没有新胃石出现,这才遗憾地拍了拍蛇蜥,“还有两只,你都换上来。” “……还要?”燕三郎有点意外。看她欢喜的模样,好像得了心爱的玩具。 “给不给?” “给。”他只能老老实实将剩下的蛇蜥又献上,这回才发现,她要自己收取的残骸都是躯干。也就是说,她一开始就冲着胃石下刀。“这算什么宝贝?” “这个呀,泡药十天就会软化,方可炼药。”她拿出一个盆子装满清水,滴上十几滴药液,再把几块洗净的蛇蜥胃石都扔进去,“这是能吊命的宝贝,炼作扶元香以后,对新生的幼崽有奇效。有些小东西先天不足,生下来体虚气短、活力不足,很容易夭折,而吸入扶元香就能身魂两固,大大提高成活率。” 她看了燕三郎一眼:“你知道包括人类在内的鸟兽,出生三个月内的成活率是多少么?” 燕三郎想了想:“五成?” “平均下来不到三成。”千岁继续掏取下一只蛇蜥,头也不抬,“即便是狮虎出生,体虚者也活不过几天,甚至可能被母亲吃掉。相比之下,人类还好些。” 燕三郎拣起一块胃石端详:“阿修罗用得着扶元香么?” 他听千岁提过,阿修罗这个种族并非由母体繁衍,而是直接从树上出生,并且出生后还处在与世隔绝的结界当中。虚弱的个体会被强壮的同类直接吞噬,哪有机会用上这种扶元香? “我们本身用不上,但许多阿修罗都有强大的骑兽或者灵宠。那些小家伙刚出生就用上扶元香,不仅能提高成活率,对以后的成长也有好处。”千岁笑道,“你要知道,修罗界有些灵兽强大无比,但出生成活率低得令人发指,一眼没看着就死了。所以真正的扶元香可是好东西,换在人间也是一样。” “言归正传。”说起正事儿,千岁的神情变得凝重,“这几只蛇蜥身具胃石,就说明它们来自修罗界,并非出生于人间。” 燕三郎点头:“腮骨鱼是修罗道独有的鱼类?” “是啊,就我所知。”千岁把最后一只蛇蜥也检查完毕,没有胃石。六只蛇蜥最后只解出了四块,产量已经不低。 “这些东西却来到人间。”燕三郎沉吟道,“并且澜江中也出现了水怪伤人事件,凶手不全是蛇蜥的形象。这些东西怎么来到人间?” 他和千岁相顾无言,都猜到了一点:“莫不是时空壁垒又有漏洞,而且就开在附近?” 千岁已经将几头怪物都解剖完毕,这时开始清理台面:“还记得么,袁家荡的小子说,怪物首次来袭应该在上个月中下旬,也就是说,时空裂隙很可能就在那时候出现。” “洪水、怪物……”燕三郎若有所悟,“裂隙在水下!” 难怪不为人知。 当下燕三郎帮着千岁一起收拾好温室,又掐了个唤风诀,让清风把郁闷的酸臭气味一扫而空,这才去找黄老爹。 夜里正是黄鼠狼最活跃的时候,黄老爹一听就笑了:“在盛邑找妖怪?让黄二来吧。这个季节,妖怪们很活跃。” 早在燕三郎前往桃源期间,黄二就返回春明城,将她的小情侣和燕三郎的一批老手下带来盛邑。经过这么两年的磨合,黄二已经是精明能干的大姑娘,和其兄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黄老爹经常感叹,二女儿才像只真正的鼬妖啊。 主人召唤,黄二飞快地来了。 听完燕三郎的要求,黄二拍拍胸脯:“这个简单,包在我身上!” 如果是黄大这么说,千岁才不会信,但黄二可比兄长靠谱。 “你认得水生妖怪?” “不认得。”黄二笑道,“但我可以重金悬赏,找他们来帮忙。” 这下连燕三郎也来了兴趣:“怎么个悬赏法?” “城南外的破土地庙,您可知道?就在河边。” “记得。”她这么一提,燕三郎就有印象了,南城门外七、八里就有一座土地庙,座落河岸、又小又破,早没了香火,屋顶漏了一大块,大概只有蛇鼠会去那里求个傍身之地。 “那里便是盛邑和附近的妖怪们交换情报之地。”黄二眯起眼道,“无论找线索、买卖东西还是发布消息,都很方便。” 看来妖怪们也自成一个小圈子,盛邑近郊还有这种地方?燕三郎和千岁互视一眼,都觉有趣:“官方可知?” “地头蛇肯定知道。”黄二耸了耸肩,“有没有往上呈报就不清楚了呢。” 人类和妖怪同生于人间,互相接触不可避免。燕三郎早就知道,许多妖怪也生活在城市当中,与人为邻,只是多数平民都不知情,倒也相安无事。 官方不可能不知,但这种情形难以避免,只要妖怪保持低调,不主动袭击人类,通常他们就睁一眼闭一眼。异士们就更是如此了。 话本子里说,异士下山逢妖便斩,号称妖、人不能两立,那都是胡诌。 养在山门里的妖怪是灵兽,潜在红尘的妖怪就是祸害了?没那说法。 “找个水生的妖怪,要机灵些儿的。”燕三郎递给她一瓶丹药,“这是淬玉散,饱含灵气,有助于兽妖修行,就拿它当作报酬吧。” 第1141章 少年不知深浅 “这可是个肥差,您等我好消息就是。”黄二说罢,接过丹药就出门了。 千岁打了个呵欠:“还不睡?”这一天可真够折腾的了,燕小三的心伤就快好了,这时候要加倍注重保养才是。 燕三郎眉头却没有舒展:“还有个大麻烦要解决。人间可有关于蛇蜥的记载?” 千岁摇头:“没听说过。”六道之间鲜有交集,否则燕三郎博闻强志,多少也该听说。 少年也不灰心,对她笑了笑:“睡吧,明天一大早,我们得去找人帮忙。” …… 次日一大早,燕三郎就命黄大驾车,前往城北清心园。 清心园有二百多年历史,是靖国时期的商贾豪宅,后面几经易主,维护都很精心。不过它的旧主人随前卫王逃往赤弩山,不幸族灭,清心园由此空置下来—— 一直到护国公请来自己的恩师,教导新天子。 是的,清心园的现任主人,就是帝王之师厉鹤林。 老人家都起得早,厉鹤林不仅调息完毕,还溜到外头亲自买回一套早点。不过他还没开吃,仆人就来报告: 清乐伯来访。 燕三郎在偏厅见到厉鹤林时,老头子坐在桌边,眼前摆着汤汤水水,见着少年就笑骂:“你腿倒长,掐着饭点儿到。一起吃?” 燕三郎也不客气,坦然坐下,把背着的书箱放到地上:“叨扰了,多谢厉先生。” 厉鹤林一低头,果然看见白猫顶开书箱盖子,自行跳了出来,站到圆凳上洗脸。 它还借着身高的优势,偷瞄了一下少年的腿。厉老头子没说错,小三的腿真是挺长的,迈一步够它遛上三五步的了。 “还是这习惯,上哪儿都带着它?”厉鹤林不禁好奇,“你媳妇儿不生气?” 燕时初和那个红衣女郎的关系,他怎么会看不出来? 燕三郎摇了摇头,先取白巾擦净双手,才去桌上摸了个肉包子咬一口。站在一边的老仆上前,给他倒了一大碗热腾腾的豆浆,再要舀糖进去,少年摆了摆手:“谢谢,不加糖。” 厉鹤林笑眯眯地:“这雪菜大肉包如何?” “好吃。”包子比拳头还大,燕三郎一口也只能干掉三分之一。他吃饭很快但绝不粗鲁,只是让人觉得饭菜特别香。 看他又吃了三张裹肉丁的葱油饼,厉鹤林自己也胃口大开,比平时多吃了半个包子。看来,跟年轻人在一起就是食欲好啊。 “行啦,饭也蹭了,说说来意。”厉鹤林取茶水漱口,“你和韩昭是一路货色,无事不登门。”也只有贺小鸢三天两头来看望他,果然还是女徒儿贴心。 燕三郎这才才说明来意,厉鹤林顿时陷入了思索。 少年也不催促,只是慢悠悠地继续吃饭。现在他的饭量还赶不上十六岁未负伤时,但比起半年前已经明显增大。 很快,厉鹤林站了起来:“你在这里等着。”说罢大步离去。 他这一走就是大半个时辰。 燕三郎早就吃饱,仆人都把桌面打理干净。 甚至猫儿窝在少年怀里开始打盹,厉鹤林才又走了出来,把一本书放到燕三郎面前:“看看,你要的是不是这一本?” 燕三郎拾起,一页一页看过去,忽然面露喜色:“正是!厉夫子真不愧是万事通。” “得逞了你就拍马屁。”厉鹤林摸着下巴道,“你找这一本,是因为龙口堰的麻烦?” “是。”燕三郎也不瞒他。 “你是个聪明孩子,比我的几个徒弟都聪明,连容生运气真不错。”厉鹤林先是赞他一句,而后就是话锋急转,“不过你可要仔细了,当心聪明反被聪明误。” 燕三郎立刻虚心道:“请先生教我。” “你一直都做得很好,循规守矩,不教人诟病。”厉鹤林慢慢道,“唯一的差池,就是你承接下来的西城计划。” 少年面容微动。 老人长叹一声:“孩子,你心太大了。”无论燕时初心思多么细腻、筹划多么周全,他毕竟才十八岁,年轻、乐观、有朝气,但有时不知深浅。 厉鹤林看燕三郎若有所思,也就浅提辄止。 而后,少年站了起来,告辞离开。 ¥¥¥¥¥ 午后,宫人前来传谕: 卫王宣清乐伯进宫。 燕三郎醒来三天了,萧宓现在才宣他觐见,已经给足他休息和思考对策的时间。并且这个时间点也卡得很妙,不在早晨廷议时宣燕三郎进宫,免得他被群起攻之。 就连千岁也道:“萧宓很够意思呀。” 时隔半年再进宫,天耀宫和从前相比也没什么变化,顶多是哪个庭园多种了时令鲜花。这会儿已入深秋,燕三郎就发现萧宓书房外多了几棵红枫,仪态飘逸有仙气。 刚刚跨槛进门,少年就发现御书房里除了萧宓之外,还有另一道身影—— 水部郎中章显龙。 他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皱,但随即恢复了一脸淡然。 燕三郎向萧宓行礼,又向章显龙问了声安好。他救过卫王救命不止两次,作为回报之一,今后面圣也不须跪拜,只行揖礼。 见到他,萧宓严肃的面容上才泛起一丝笑意:“这两天身体如何?” “托王上的福气,一天好过一天。”毕竟已在盛邑混迹两年有余,迎来送往不断,如今燕三郎说起客套话也是一套一套。 “那就好。”萧宓长长舒了口气,后背挺得更直溜儿了,声音也转为凝重,“燕时初,你可知自己给孤惹麻烦了?” “王上是指?” “龙口堰。”萧宓直接挑明。燕小子玲珑剔透,理来的时间虽短,想必也整理了一套说辞,想出一点办法了吧?“七月底开始的暴雨,致白灵川水位暴涨,龙口堰决堤!水部认定,龙口堰施造不力,弗御洪水。唔,你有话说么?” “有。”燕三郎正色道,“堰堤的修造强度有上限,龙口堰是按照三百年一遇的标准建造,当时方案已经报批水部也获得通过,由章大人亲自审核。” 其实不用他说,萧宓也记得这段往事。 第1142章 放出来给孤看看 李开良和白诚焕在开工前当然要将资料报送水部。水部好似一连打回来十几次,甚是严苛,而燕时初的手下也修改递交了十几次。 两边都是不厌其烦,按理说已经符合水部的要求才是。 “图纸和资料是一码事。”章显龙绷着一张脸,“真正施工进程又是另一码事。决堤以后,白诚焕提交的册表正在审计,但无论如何,溃堤致洪水滔天,清乐伯都是责无旁贷。” 出了事就一定要有人担责,这符合舆论国情,连萧宓也说不出什么来。 站在他的角度,万事难逃一个“理”字。 “如果是洪水导致溃堤,其咎在我。”燕三郎把这事儿直接揽在自己身上,清声道,“如是其他原因,恐怕就得说道说道。” 章显龙实是羡慕他。 敢在威严日渐深重的卫王面前这样口无遮拦的,只有这个清乐伯了。 他气得笑了:“新修好的大堰溃堤,除了洪水还能有其他原因?” 燕三郎淡淡道:“白诚焕和现场负责的陈二黑应该都跟你报告过了,白灵川上游水量出现异常变化。” 萧宓听得目光一凝:“什么变化?孤怎未听说?” 章显龙赶紧道:“禀王上,据清乐伯手下辩述,白灵川上游石场湾在洪灾时的水量远远大于其上十余里的沙沟。” “所以?”萧宓没听明白,太抽象了。 “白灵川的水,先经沙沟,再到石场湾,中间并无支流注入,相隔又近。”燕三郎解说道,“既然洪水从上游冲下来,这两地的水量应该相差无几,甚至沙沟的面积远小于石场湾,它的水位应该更高、泛滥更广才是。但沙沟岸边的竹子基本无损,也没有洪水上岸入侵内地的迹象。也就是说,从石场湾才暴增的洪水来历蹊跷。” 章显龙摇头:“河道变化本就是常态。再说无论是石场湾的水量大了,还是沙沟的水量小了,这二者都在白灵川,对下游龙口堰的冲击有什么不同?” 萧宓嗯了一声。的确,那不都是白灵川上游流下来的洪水么,分场段有什么意思? 燕三郎凝声道:“章大人身为水部郎中,不想把个中原由弄清楚么?另外,你可知白灵川中出现怪物,在龙湖附近的袁家荡吃人?” 章显龙皱眉,摇了摇头:“未曾听说,何时发生?” “一个村子,活着逃出来的没几个。” 萧宓动容,面色冷肃:“孤怎未闻?”澜江就有怪物吃人的传言,这下连盛邑也有了? 这可是天子脚下,哪些个不开眼的妖怪敢来这里撒野! “幸存者十日前迁居盛邑南区并报官,但未得重视。不过石从翼将军和我都找幸存者领路,去过袁家荡了。”燕三郎轻声道,“袁家荡村小人少,全村也就是四五十口,居于水边,远离人烟,消息就没传开。” “南城署衙么?”萧宓语气森然,“好,好极!” 分明发生这等大事,南城署衙接报十天来居然都没有主动上报,玩忽、懈怠! 不过他转眼就压下怒火,继续问燕三郎:“你去了袁家荡,可有发现?” “昨日前往。”燕三郎据实道,“我运气比石将军好些,正好遇上怪物回村,灭之。” 他描述事件都是平平淡淡,从不夸大其辞。萧宓暗想燕小子就这点太无趣,下意识搓了搓掌:“经过呢?赶紧说清楚。” 燕三郎也就将斗蛇蜥的经过仔细说了一遍。 自从坐上王位,这些奇趣历险就再也没碰过了。萧宓低叹一口气,听燕三郎道:“我带回了蛇蜥残骸,王上可愿过目?” 萧宓精神微振:“放出来给孤看看。” 残肢遗骸当然不便放在御书房里,卫王指定挪到外头花园当中,又使人垫起地面,这才让燕三郎放出蛇蜥。 那几头怪物出现在地面时,萧宓、章显龙及花园里的宫人都吃了一惊。尤其蛇蜥王的个头惊人,样貌狰狞,一看就不是善类。 花园里腥气冲天。 章显龙暗暗捂住了鼻子,卫王却兴致勃勃向前几步,仔细观察。宫人赶紧道:“王上,小心血污沾了靴子!” 萧宓摆手,不耐烦挥退:“下去,别碍事!” 他绕着看了两圈,指着蛇蜥肚皮上的刀口:“这是你下的刀?” “千岁。” 萧宓抿了抿唇。“有什么发现?” 燕三郎取出胃石,将昨天千岁的解说翻版一遍。萧宓听得怔住:“你说,这是修罗道的生物?” “人间本不该有。”燕三郎晃了晃手里的胃石,“这胃石的存在,足以说明它们来自修罗道。” 其中的逻辑,萧宓和章显龙当然也能理得清楚。 章显龙轻咳一声:“这怪物的确长相古怪,可清乐伯怎么证明这是异界生物?世间从来不乏奇珍异种,隐在深山大泽而已。” 燕三郎原也不知蛇蜥,是千岁指认。但这时候搬出阿修罗,无疑不妥当。 好在他早有准备,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这就是证据。” 萧宓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个画本,名为《嘉宝善梦游六道》;他随手翻开,看见里面都是各式各样的怪物绘像,没有一个像是人类,堪称神魔志怪图谱。 “这是?” “嘉宝善是前靖国时期的异士,天赋特殊,乃是传说中的‘梦魇’,可以沟通虚实两界。”燕三郎解释道,“他的法力十分强大,随着年纪增长,甚至偶尔窥见六道。这本画册就是他将梦中神游的见闻画下。” 萧宓翻开几页,瞳孔微缩:“唔,蛇蜥!” 这一页上画着人形生物,有手有脚,身材强壮,目光阴冷。他脚边匍匐着一头巨兽,像是放大了数倍的四脚蛇,尖牙如钉,正是蛇蜥! 他又往前翻,看见空白页上写着“修罗道”三个字,往后这十几张图,都绘着修罗道众生。 蛇蜥跃然于纸上,仿佛正抬首看向主人。萧宓指着那人道:“这是什么?” 修罗道里没有人,这东西只是和人长得很像罢了。 n. 第1143章 各自不快 “傀人。”燕三郎看了一眼,“阿修罗为修罗道最强大,此道以之命名,就如人间以人为名。傀人是另一种生物,力量更弱,受阿修罗统治,为其驯化百兽,其中之一就是蛇蜥。” 这不是阿修罗啊?萧宓不由得多看两眼,是了,听说阿修罗都异常美貌。 在场的只有燕三郎看穿了他的想法,但直接选择了无视,只对章显龙道:“章大人还有什么指教?” 这两字就不太客气,章显龙沉声道:“这册子从何而来?荒诞野史,不足采信。”这清乐伯想得挺美,拿个名不见经传的画册过来,真假无从考证,就想糊弄天子和他? 这时萧宓已经翻到了最后几页,正好看见封底上一个红彤彤的印章。他不待燕三郎张口就道:“这是厉先生的收藏,有他印信为证。” 说罢,将封底翻给众人观看。 章显龙看见一整排七、八个红印章,最后一个印章内容朴实无华,就是“厉鹤林藏”。 时人藏书时喜欢在书后盖上自己的印章。一本书若是有几个名家落印,身价自然就噌噌往上。 水部郎中哑口无言。厉鹤林是帝王之师,他能攻讦人家的藏书不正经吗? 至于这画册的真假,他根本也不去怀疑。厉鹤林眼下就住在盛邑,成天出入宫廷,清乐伯总不至于干这等蠢事。 那么此事的真假也就无庸置疑了。蛇蜥来自修罗道,并且在袁家荡附近伤人。 萧宓脸色沉重,下令道:“即日起彻查龙湖,寻找裂隙、清剿怪物,不容它们伤人!” 国都附近有个时空裂隙,这对大卫来说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章显龙微一恍神,忽觉不对:“清乐伯,这些怪物的确吃了人,也或许来自修罗道。但它们和水患有何关联?莫要混淆视听!” 他要抓的是水患失责之事,与怪物伤人有什么关系? “蛇蜥出现,就说明白灵川中出现了异常,不能等闲处理。”燕三郎接着道,“袁家荡十余天前开始遭遇袭击,算起来恰好与洪峰出现的时间相同,这二者之间有关联。弄清蛇蜥怎么来到人间,或许就解开洪水之谜。” 萧宓眉头微皱:“这事儿就交给你去办吧。嗯,需要多长时间?” 这话说出来,他仿佛又回到了两年前对付司文睿父子那时候。司文睿假死嫁祸给燕时初家里的鼬妖,迫他这天子也给燕时初开出一个查抓凶手的最后时限。 “一个月。”燕三郎出发前就想好了。 “这也太久!”章显龙不满,“清乐伯何不定一年算了?” “由王上定夺。”燕三郎据理力争,“水中搜索的难度远大于陆地,更何况洪水期间浪涛汹涌,下水危险。” 两人都看向卫王。 萧宓负手而立,也在凝神思考。 稍顷,他开了口:“十五日,此事必须水落石出。” 他也想多宽限时日,怎奈白灵川和澜江的水患造成的影响太大。王廷上声讨龙口堰、反对西城计划,乃至上参燕时初的大臣越来越多,绝不独是章显龙一个。 “喂!”千岁不服气,在燕三郎耳边道,“这也太短了!盛邑这么一大帮人都查不出来,咱好不容易发现线索,他才给十五天吗?” 少年自然不能像她这样抱怨,只能低声应下。 天子金口玉言,此事已定,不容商榷了。 “行了,你们退下吧。”萧宓揉了揉太阳穴。他政务繁忙,又摊上抗洪赈灾这些大事,日子可比燕时初难过多了。 燕三郎和章显龙相看两厌,正要退下,却听卫王幽幽道: “其实,蛇蜥至少该留一头活口,说不定能为我们指出裂隙何在。” ¥¥¥¥¥ 出宫之前,燕三郎特地放慢了脚步。 后面静悄悄地。 直到他踏出天耀宫,萧宓也未像从前那样,再派小黄门过来给他传讯或者递条子。 燕三郎原地站了好一会儿。 阳光已经西斜,驾车过来的正是黄二。 她笑眯眯跳了下来:“少爷!” 燕三郎走到她面前:“怎样?” “找到一只獭妖,愿意前往白灵川替我们打探水域。”黄二办事向来利索,“它已经带着一家老小出发。” 白灵川那么大,光是一头水獭怎么搜得完? “一共几只水獭?” “算上灵智未开但有行动力的,一共八只。”黄二笑道,“它家里嘴太多,总是喂不饱,又多要了半瓶丹药。我自作主张,先同意了。” “好。”报酬是小事,燕三郎不在意,“它平时住在哪一家?” “章家。” “什么?”燕三郎没听明白。结果黄二向着刚刚走出来的章显龙呶了呶嘴: “他们住在那一位家里。” 燕三郎顺势看去,不由得一愣,不会这么巧吧? 章显龙感受到他们的凝视,转过头来看了燕三郎两眼,笑了笑,登车而去。 罢了,横竖是獭妖下水,又不是要章显龙下水。 …… 卫王这一晚,又是挑灯到深夜。 明珠灯的光线再柔和,看折子看久了也会眼晕。萧宓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听外头道:“王上,点心来了。” “呈上来。” 细碎的脚声起,然后是物件摆到桌上的声音。萧宓睁眼,看见的却不是大太监,而是暄平王后。 他坐直身体:“你怎么来了?” “怕您累着了。”暄平王后将食盒里的东西端上来,摆在萧宓面前,乃是一碗燕窝莲子羹,外加一碟子椒盐金饼、一盘千层枣泥糕。 她柔声道:“椒盐金饼是玫瑰馅儿的,您尝尝。” 萧宓随手取一块入口,而后点头赞了一声:“果然大有长进。” 暄平王后顿时笑靥如花。 萧宓目光落到她小腹上,眼神变得更加柔和:“今天身体怎样?” “好极,能吃能睡。” 和两年前嫁来盛邑时相比,她已经判若两人。萧宓也对暄平王后的温婉体贴甚是满意。 她孤身远嫁至此,终也学会了审时度势。 她看卫王喝莲子羹,也坐到桌边,自己取了块枣泥糕吃。 第1144章 牵扯到两个人 萧宓问她:“这两天做什么了?” “无事可做,就昨晨贺夫人进宫陪我聊了会儿话。”暄平王后咬了咬红唇,“王上,今晚要不要早些将息?” 她眼里秋波流转,楚楚动人,有邀约之意。 别个男人见了说不定骨酥筋软,可萧宓正好搓了搓脸: “这些折子还没批完。”他叹口气,“澜江赈灾,正是要钱的时候。” 暄平王后有些失望。夜深露重,王上也好久没去找她了。 可她知道,他是个好国君,政务实在繁忙。 萧宓把瓷碗放去一边,拿过下一个折子看,结果眉头皱起,脸色一下就阴沉了。 暄平王后一直注意他的神情,见他隐有怒容,不由得问:“怎么啦?” 卫王不语,将折子从头到尾看完,往桌上一丢: “今年三月到七月暴雨来临之前,澜江发生商船被劫案二十六起,据说都是遭遇水匪,比去年同期增加了十起,越发猖狂。” 运河开通以后,澜江就是全卫国最繁忙的水域,每天船只如梭,往来商贸发达。水上商路繁荣了,难免就有人瞄上这些肥羊,想打打秋风。 偏偏澜江的支流很多,水体复杂,水匪由此滋生。 “民间押运兴起,都是地头蛇组建。凤崃山知州上奏,这其中青鱼寮快速吞并其他力量,渐成水上一霸,迫往来商船雇青鱼寮押运货物,否则就处处刁难,不得通行。” 暄平王后久居深宫,对外头的风吹草动很感兴趣:“那,雇佣了青鱼寮的商船可曾被打劫?” “成功的只有一起。” 暄平王后奇道:“那不好么,至少它保商船平安,王上为何不悦?” “月余之前,凤峡山清剿了两个水匪窝点。头目交代,他们就是青鱼寮人。” 暄平王后轻轻“啊”了一声:“贼喊捉贼?” 这比喻并不十分贴切,但萧宓知道她的话意:“不错,青鱼寮其实分作明暗两部。明部帮着商船押运,暗部就是水匪了。他们在水上寻找猎物,没插青鱼寮旗帜的商船就会倒霉。” 暄平王后懂了:“这么一来,商船想要平安过渡都得找青鱼寮?” “是啊,他们赚两份钱。”押运一份,劫掠一份。 “不过是水匪,凤崃山当地灭不了么?”否则王上也不会皱眉了。 萧宓冷冷道:“你若知道青鱼寮的背景,也不会这么问了。” 他一板起脸,君王威严自显,暄平遂不敢再问。 萧宓也不再解释。 这些水匪原本都是凤崃山人,下水为匪,上地为民。官兵来了,水匪就得当地居民通风报讯,甚至藏匿掩护,难抓得很。 当然,如果只是这样,知州不会特地上书诉苦。所有水匪当中,最难对付的就是青鱼寮了。这中间牵涉到两个人。 其一就是大名鼎鼎的茅定胜。他原是叛匪头子,归顺萧宓后就遣散旧部,但其中不少人在凤崃山组建了青鱼寮。不消说,青鱼寮和茅定胜之间联系密切,想来后者没少从青鱼寮那里拿钱。 萧宓很不想处理茅定胜。 这个名字和他背后曾经代表的力量,是卫国隐晦而不光彩的一笔,轻易就能僚动卫人脆弱的神经。虽然凤崃山大起义罪在前卫王,可他毕竟是萧宓同父异母的兄弟。 茅定胜是主动归降的,又助萧宓登上王位,自己只得了一场富贵。萧宓若是降旨责他,无论出于什么事由,难免让人往别处联想,说当今卫王没有容人的度量,忍了这么几年终于还是对茅定胜下手。 那么,南方的卫人会怎么想,凤崃山人会怎么样? 他衷心不愿南北再生分歧。 萧宓吃掉了椒盐金饼,赞了一声:“玫瑰馅儿果然很香。” 暄平王后欢喜道:“那么我明天再做些,这回换别的馅儿。”她在攸国宫中从来不做这些,椒盐金饼是盛邑本地人喜欢的食物,她听说王上的姨母也常做这种饼子给他,才起心去学。 萧宓点头:“好,明天换个馅儿来。天色不早了,你早些睡吧。” 暄平王后也知道见好就收,当下命人收拾桌上食具,款款离开。 书房里重新又安静下来。 萧宓再命宫人奉上一盏热茶,他捧在手里没喝,却发起呆来。 茅定胜还不算麻烦,训诫几次也就好了。方才当着暄平王后的面,他没说出的是,青鱼寮背后还牵扯到一个人: 燕时初。 燕时初三年前组建“天工局”,不仅在盛邑承接燕子塔、龙口堰这些大工程,南边的大运河开凿因为赶工赶期,最后一段又难以打通,因此“天工局”也参与其中。 凤崃山知州参奏,自去年起,天工局与青鱼寮过从甚密。被抓获的水匪当中,有十余人就是前年为天工局开凿最后一段运河的劳力。 可见,二者不是简单的合作关系。 并且水匪头目也招供,从盛邑开往凤巢湖的燕氏大型商船,“每月六艘以上”。 虽然凤崃山知州没有清乐伯直接掌控青鱼寮的证据,但这些事实落在有心人眼里也足够引起警惕。萧宓更清楚,燕时初和茅定胜的交情,早在起义时就已经结下了。 联想最近参燕时初的折子一本接一本,多数都从工部那里汹涌而来,他就有些头疼。 ¥¥¥¥¥ 次日早晨,燕三郎接到护国公府来讯: 韩昭约他吃蟹。 秋风起,蟹脚痒,此时正是吃蟹的好季节。为了应景,韩昭不在护国公府里请客,而是选择秋阳山下的浮屿小筑。 卫国的天耀宫在众国王宫中比较特殊,是依山而建,宫中就收高山流水之景。其实那么大一座山可不止建起王宫。秋阳山就隶属其山脉,是天耀宫东南十五里外一座独峰,以其风姿秀致,清湖环绕而闻名。 浮屿小筑由湖中四座岛屿串连而成,四岛分别以四季命名,种四季应时之花草。这会儿是秋天,所以秋岛上金菊斗芳、丹桂飘香,乃是骚人墨客的大好去处。 第1145章 拿得起放得下 燕三郎骑马来到湖边,自有侍者为他牵马引舟,再泛舟渡去秋岛之上。 猫儿一路小跑溜在他前方,左嗅右盼:“今年岛上的菊花好像多了不少新品种嘛。这个好看!嗯,那个也好看!我们回邀景园也种上吧?” 盛邑近郊的荷香镇不仅盛产荷花,最近这些年也培植不少名花,秋菊的种类一年年见多。 燕三郎走不多久,就见前方的小榭里,韩昭冲他招手:“燕小子,这里!” 少年走进去,见这榭亭有一半建在水上,两人低头就能望见湖水清漾、锦鳞游泳。水面莲叶凋蔽,但枯败中已经孕出了饱满的莲篷。来往众人目光都为岸上争奇斗艳的秋菊所夺,空气中又有桂树暗香浮动,谁还有空去叹惋那不起眼的破败? 护国公占下的,自然是环湖第一等的好位置。往这小榭里一坐,小半个秋岛的风光尽入眼底。 燕三郎刚刚坐下,韩昭就问他:“酒带来了没有?” 燕三郎一笑,从储物戒里取出两瓮美酒,都是十斤装的陶瓮。“这是我收取邀景园那一年酿下的,五年陈酿。” 韩昭笑骂:“五年也敢称陈酿?” 燕三郎胳膊往回一缩:“那我收回去,过上十年八年再算陈酿吧?” “拿来!”韩昭招招手,酒瓮就到了他掌中。 他拍碎泥封,凑近了深吸一口气:“不错,很香!” 谁不知道邀景园的酒泉专酿好酒?是以韩昭只说请燕三郎“吃蟹”而非“喝酒”,酒水还是要燕三郎自带的。 立在一边的侍者上前接过大瓮,倒酒入陶盆,上红泥小炉加热,再放几缕姜丝。 不一会儿,酒香就溢出来了。 每座榭亭里都有一只大瓷瓶,插着当日新剪下的秋菊,还有其他零星小花。白猫趴在少年腿上,眯着眼享受他的抚摩,呼噜呼噜的声音连桌对面的韩昭都听见了。 “你这猫怕不是早就宠坏了。” “可不是?”燕三郎口里说着,手上动作却没停,“顽劣得很。” 猫儿给他一个白眼。哼,看他伺候得好,它决定不跟他一般计较。 “小鸢儿几年前就私下与我说过。”韩昭笑了起来,“燕时初得了意中人之后,一定对人家千依百顺。我不信,她就说,‘你看他这样养猫’!嘿,嘿嘿!” 他家娘子真英明,果不其然。 “贺夫人怎么没来?” “她今儿跟些大家闺秀有约,出去泛舟玩耍了。” 燕三郎从瓷瓶里取出几支鲜花,放在猫儿眼前:“这几朵怎么样?” 白猫靠近,红嫩的小鼻子碰了碰花瓣,朝他喵了一声,似在说话。 于是燕三郎又从亭边截了一条软藤,就在桌上编织起来。 韩昭摇了摇头,这小子真是中毒不浅。 等着蟹和酒的功夫,两人随口聊起燕三郎睡去的半年。 “这半年里,朝堂发生了很多事。”韩昭慢慢道,“我交出了镇北军大印。” 他虽然轻声细语,内容却十足震撼。 燕三郎手上动作明显停顿了几息,才得以继续:“大卫有你,真是福气。” 韩昭帮着萧宓打下江山、坐上王位,功劳顶天。按理说,他这样的人最有资格居功自傲、拥兵自重。 可是韩昭居然交出了手中的兵权。 这也意味着,从此萧宓的统治会更稳固、君臣之间的关系会更融洽。 燕三郎越发成熟,知道权力于对一个人心志的侵蚀有多么难以抗拒,古往今来多少英雄枭雄,到死都看不穿,悟不破? 可是韩昭拿得起、放得下,竟然并不留恋。 这份心胸和气度,怎不教他肃然起敬? 韩昭又道:“王上也长大了,治国有方,愈像明君。这两年廷中不少新人崭露头角,还有好些将才堪为大用。” 燕三郎笑了笑:“气运使然。”国家蒸蒸日上,自然人才辈出。 韩昭拊掌:“说得好,正是气运使然。” 燕三郎动作很快,手中一顶藤编花冠成型。 他把花冠戴到猫儿脖子上。 雪白的猫咪、鲜艳的花冠,相得益彰。 白猫低头去看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呀,可美了。 它一连摆了好几个姿势。 看它探头太过,燕三郎伸手护着它,怕它掉下水去。 韩昭啧啧两声。这小子平时冷情冷脸,若说还仅存一点童心,多半都打发在他这猫身上了。 说话间,做好的肥蟹也端上来了,白瓷盘里整整齐齐码着四只红彤彤的湖蟹,每只都赶得上燕三郎拳头大,足节上团团黑毛。 清蒸而已,随盘上来的还有两份姜醋。 “这是龙湖特产,捕上来后在清水里又养了两天。”韩昭掀起蟹顶,露出里面红艳艳的大块蟹膏,脂香扑鼻。“听说,你在龙湖抓住一些东西。” 一口肥蟹,一口美酒,人生得意莫过如此。 “是啊。”燕三郎也动手拆蟹。白猫半趴在桌边,脑袋搁在前爪上,眼巴巴望着他手里的蟹黄。看起来好肥呀,它翘了翘尾巴。 少年一边说起袁家荡里的遭遇,一边仔细拆下蟹黄和蟹肉,放在碟子里。 等他说完,碟子里的蟹肉已经高高摞起。 他把碟子放到阑杆上,猫儿跳上去,开心地小口品尝。 “修罗道?”韩昭的脸色却沉了下去。和萧宓一样,他首先想到的是国都的安危。“如果真有裂隙,能不能关闭?我记得,你曾经关掉过一个修罗道通往人间的入口。” “不曾亲见,都不好说。”燕三郎抿了一口温酒。还没见过的东西,他怎么打包票? “要不要我帮忙?” 燕三郎也没拒绝:“但有劳动护国公的地方,我一定不会客气。” 韩昭也陷入沉思,两人就在沉默中吃掉清蒸湖蟹,取香茶洗净双手。 第二道上来的,乃是蟹酿橙。大凡沾个“酿”字的菜肴,无非就是“塞”和“蒸”两个动作,这就是将蟹肉蟹黄和橙肉一起,塞进完好的空心圆橙当中,再以姜酒醋复蒸。 那味道十分新奇,燕三郎谈不上喜欢,还是慢悠悠吃下。 还没放下木箸,忽然有人走近。 第1146章 题字 为了免受打扰,韩昭今日特选的亭子半藏于竹林后方,多数客人从前头经过,不会特地绕到他们这里来,也就是只闻其声,不见其影,互不打扰。 不过事无绝对,燕三郎才刨完半个橙酿,就有十余少年男女绕过竹林,去往水边。 三十丈外还有一个更大的亭子,同样半临湖水。 白猫抬了抬眼,一看这十余男女鲜衣俊颜,就知他们都是世家子弟,看年纪也不过十六、七岁。晓风吹来,把欢声笑语也送到燕三郎耳中。 少年不识愁滋味儿啊。白猫打了个呵欠,都是十七八的少年,人家那么欢快开朗有活力,怎地她家的燕小三成天一副少年老成、四平八稳的模样? 韩昭是背对着这群人坐的,他们瞧不见护国公的面容,燕三郎更是眼都不抬一下。不过人群中有个白衣少女,目光从湖面不经意掠过小榭,落到燕三郎身上。 她原只是匆匆一瞥,哪知走出两步之后又转过螓首,先是仔细盯了燕三郎几眼,而后再看趴在阑杆上的白猫,忽然“咦”了一声。 一群人往前走,她这么一停步就落下了。 “刘小姐,走啊。”身边的少年招呼她,她却在原地踯躅,面上几多犹豫,“等、等下,那个人……” 她直勾勾看向燕三郎,深深吸了口气,忽然快步走了过来。 “请,请问——”她一开口就结巴了,下意识拂一缕发丝去耳后,“您是不是清乐伯?” 猫儿朝天翻了个白眼。 燕三郎点头一下,望向她:“你好,何以效劳?” 刘小姐是鹅蛋脸,眼睛大而有神,白嫩的小脸这会儿红扑扑地,燕三郎能听见她心跳很快,砰砰作响。 “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您!”刘小姐一手捂着胸口,满脸喜色,“家祖刘传方,时常说起清乐伯从前事迹,我、我们都很敬佩!” 韩昭听到这里,忍不住笑了:“原来是刘公的孙女儿。” 刘小姐这才看见他,当即吃了一惊,低头行了一礼:“不知护国公在此,失礼了!” “无妨。”韩昭摆手,大度道,“小姑娘眼里只有燕时初,这又不是第一遭儿了。” 刘小姐的脸更红了,猫儿却哼了一声,开始在阑杆上磨起爪子来,咝啦咝啦,朱红阑杆上多出几道白痕。 燕三郎看它一眼,问刘小姐:“你怎么认出我的?” 他和政商都有来往,但不喜社交,像这样的世家子弟反而鲜有交集。 “两年前,我在石将军的宴会上与清乐伯有一面之缘。”刘小姐细声细气,“本不敢认,但我记得您这只白猫,当时它打翻了瓶子。” 此时猫儿揣着两只前爪半眼起眼,风儿吹动它的长毛,一派慵懒。 她这么一说,燕三郎就有印象了,不由得轻笑:“是了,芊芊那天打翻了一只醋瓶子。” 彼时他去石从翼府上赴宴,那厮刚升官儿不久,前来祝贺的官员很多,携家带口的,有不少妙龄姑娘。后来石从翼成婚了,妻子也就是从那天到场的世家女当中挑选的。 对于别的女子,燕三郎没有多少记忆,因为他才坐下来吃了几道菜,猫儿就淘气上了,打翻了盛醋的瓶子,黑色的醋汁全溅在他衣摆上。 正好那天他还穿着白衣,这下子衣服就像水墨画的大写意。 燕三郎再不拘小节,也不好意思久坐。他又不惯换穿别人的衣裳,只好起身告辞。 现在回想起来,他才隐约觉出千岁大概不喜欢现场有那么多二八佳人。 他面无表情的时候居多,这一笑起来风光霁月,连平时稍显锐利的眼神都变得柔和。刘小姐看得脸色更红,低头从怀中取出一柄折扇道:“这是我昨日才画好的扇面,清乐伯能不能为我题上几字?” 其他少年男女见状也围了上来,向韩昭见礼。护国公在这里,他们谈笑就不敢像先前那般旁若无人。 刘小姐将扇面打开,上面绘的是雪中寒梅。梅枝虬劲,苞芽宛然,颇见功力。 这个题材在时下的山水画作中很是常见,不过梅枝上还多了两只斗趣的银喉长尾山雀,圆滚可爱,像粉嘟嘟的糯米团子。画中风雪的寒气,好像都被它们驱走不少。 另一个少女就道:“刘姐姐,你怎么还留着这两只,先前许师都点评过了,说它们坏了画中的寒凛。” 这少女和刘小姐年纪相仿,下巴更尖一些,面容也更明艳。她说完就转向燕三郎笑道:“清乐伯,您有所不知……” 她话未说完,燕三郎就向刘小姐伸手:“笔墨。” “啊!”刘小姐原本咬唇,这一下激动得双眼放光,转头使唤自己的侍女,“侍砚,笔墨!” 侍女赶紧将笔砚送上,刘小姐亲自取水,给燕三郎磨墨。 那少女被晾在一脸,满面通红,燕三郎却理都不理她,只问刘小姐:“许久不见刘大人,他近来安好?” 昔年韩昭大军压至盛邑城下,前卫王已经带着大小贵族逃往赤弩山,可是包括刘传方在内的许多臣子还是留了下来,誓与盛邑共存亡。后来萧宓登上王位,筛选旧臣,因为刘传方刚正不阿有气节,萧宓不计前嫌,还把他升了官儿,成就一段佳话。 燕三郎没有在廷为官,跟刘传方不常见面,但对他的印象不错。 “好。”刘小姐两眼亮晶晶地,“家祖每天早起打一趟拳,今晨还吃了五个羊肉包子。” 燕三郎莞尔:“好身体,好食量。” 说话间,侍女已将墨汁研好。燕三郎提笔,在扇面画边赠言两行,而后落款本名。 方才出声叫住刘小姐的少年本来偷眼看着燕三郎,脸上微显不服,这时见他字迹,不由得微微动容。 众少年男女也纷纷称赞:“好言,好字!” 字如其人,可不止俊秀而已。 刘小姐小心接过扇面吹干,欢欢喜喜道:“多谢燕公子!” 她先前称“清乐伯”,现在却呼燕公子。燕三郎只当没发现,笑一笑,点了点头。 第1147章 亏在名正言顺 这笑容就有他一贯的疏离了,众少年无端感到一阵寒意随着湖心的风扑面而来,都跺了跺脚。韩昭适时轻咳一声:“你们再不去占座儿,大亭要被抢走了。” 刘小姐等人也不是不懂事的,当下告辞而去。 走出十余步,快要消失在拐角时,刘小姐忍不住又转头过来,望向燕三郎最后一眼。 “依依惜别哪。”猫儿在阑杆上伸了个懒腰,怪声怪气。 韩昭端坐不动,也像是脑后长了眼睛:“刘小姐又回头了吧?” 燕三郎不接话。此时多说多错。 正好这时第三道蟹端上来了,是浮屿小筑最有名的醉蟹,除了普通的酒卤之外还加入了独门秘料,吃起来口齿留芳。 蟹和酒当真是绝配。 少年望向白猫,它摇了摇头,表示不用。正好一阵风吹过,把大凉亭那里的笑语声也刮了过来。 其他只言片语,它就自动忽略了,却听一个女声道:“……伯爵,尚无一官半职。” 猫咪动了动耳尖,认得这声音是方才揭短刘小姐的女子。他们在说燕小三? 刘小姐显然跟她不对路:“家祖……赞赏有加……” 又有个男声道:“眼高手低……害死了多少人?” 刘小姐不服,声音大为气恼。 猫儿看向燕三郎,见他面色平淡,也不知道他听见没有。换在从前,它会凑过去偷偷教训那几个口无遮拦的男女。但燕三郎回到盛邑两年有余,一直都是饱受争议的人物。它教训旁人一两次、两三次也腻了。 何况,它真能堵住天下悠悠众口么? 白脸跳到少年身边,抬爪洗脸:“他今天找你吃蟹,是有话要说吧?” 燕三郎已经吃完了,又洗净了手,这时就抚着它的脑袋,一直捋到尾尖尖。 猫儿舒服得拱起背。 韩昭给自己斟满一杯酒,仰脖一饮而尽,才道:“三郎,你今后作何打算?” 正题终于来了。少年面不改色:“何意?” “就算我不说,想来你这几日也作思量。”韩昭缓缓道,“你真不愿入仕么?” “我以为你早就知道。” “是因为天工局?”韩昭想了想,“以你的才能,甚至以你的功劳,当上小司马不成问题。再有五年八年,大司马之位也非你莫属。到时想为大卫主持什么工项修造,岂非名正言顺?” “名正言顺。”他说得委婉,燕三郎却一下子懂了,将这四字反复品味。 是了,原来他亏在了名正言顺上。少年恍然:“原来如此!” 他沉默一会儿,才问韩昭:“王上也是这般认为?” 韩昭听他声音微微苦涩,当下坦然道:“时初,你我多年交情,我直说了罢。你非官身,原可以超然物外,受众人爱戴,可你偏要接下西城建造。这是国之重任,王上对你自然信任有加,只是百官多有不服。这些,你都知道罢?” 燕三郎点了点头。 他有爵无官,又得卫王看重,外头早传开他于卫王有救命之恩,这才对他百般荣宠,百般宽容,就连龙口堰这样的大工程也交给他去做。 这原是水部官员的活儿,放在其他哪个国家,也没听说交给个人去做的。 韩昭这才往下说: “你有爵无官,名下产业却一天天壮大,旁人都将你视作巨商。”韩昭轻咳一声,“商贾不能经理国事,这是古训。像西城计划、龙口堰这样的大工程,从前民间即便参与也只是包办一个小小项目,还要严查细审。” 燕三郎笑了,他在韩昭面前还可以言谈无忌:“我两年前就看清,所谓‘严查细审’,不过是吃拿卡要。” 他启程前往桃源之前,李开良正在修造燕子塔,西城计划也才刚开始,工部反复查筛他们报送的资料,提出的要求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 举例而言,“同样是石材,西山岩和水洗岩的硬度、耐久度相差无几。可是工部就要求龙口堰一定要用水洗岩,只因西山岩取材就近,省却许多运输费用,价格只有水洗岩的六成左右。李开良反复去做疏通工作,最后使了两千两银子才打通这个关节,还要感恩戴德。” 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龙口堰和燕子塔工程做下来,十分不易。 现官不如现管。燕三郎和卫王关系再好,也不能成天为了这些琐事一遍又一遍又麻烦萧宓,因此工部实是有恃无恐。 韩昭听了并不意外,只道:“这原是工部的活计,你偏去揽在身上。时初,你心也太大了。” 燕三郎冷冷道:“若把西城计划交给工程去做,便是再多花三倍的钱,也未必能干好,时间还要拖长至少十年。” “我知道,你若能按计划做好,这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韩昭说到这里,嗓子也有点儿堵,自己灌了一杯酒才能接下去道: “如果工程做下来顺风顺水,旁人也说不得什么。偏偏你闭关疗伤大半年,又偏偏龙口堰突然决堤,落人口实,一下就把你推去风头浪尖。” “你可知道,这五十天来参你的本子不下三十本!”韩昭苦笑,“廷议时,大臣当廷斥责你、言辞激烈者不下七八次!他们都把龙口堰决堤,甚至澜江水患、百姓流离的原因怪罪在你头上。” 燕三郎脸色不好看。 澜江中下游水患淹没良田无数,也令百姓曝尸于野,生者哀嚎流离。如有廷臣将这罪名归咎于他,那实是恶毒已极。 可他也明白,出了这样的大事,一定得有人承担责任。如能让清乐伯当替罪羊,许多官员都要拍手称快。 “你不在廷,甚至不能为自己辩驳。我和石从翼等人又是武将,不会每日上廷,也不好对民生大事指手划脚。”太平时期轻武官,护国公也不常上廷了,以慰君心。韩昭继续提点燕三郎,“就算王上对你信任有加,可是三天两头有人参你、斥你,让他自觉所托非人,这份恩宠早晚会被消磨。” 第1148章 找不见的入口 燕三郎立刻想起了王师厉鹤林先前的话。他也说燕三郎心太大了,小心聪明反被聪明误。 他问韩昭:“若我能找出龙口堰决堤原因、关闭修罗道入口,这场纷争能不能消弥?” “能。”韩昭话锋一转,“可就算你过了这一关,以后呢?龙口堰不过是西城计划的第一步,说不清后面还会有多少意外。每一次,你都能顺利解决么?” 燕三郎不吱声了。 “所以我才说,你若想办利国利民的大事,还是要在廷为官,名正言顺!”韩昭提起酒瓮,给他斟满美酒,“你好好想想罢。” …… 离开浮屿小筑,燕三郎在回家路上一言不发。 对他来说,这是常态了,但猫儿还是有些担心。它往他怀里拱了拱:“还想着韩昭的话?” “嗯。”燕三郎也不否认。 “他肯定站在萧宓那一头,怂恿你去做官,给卫国卖命。”千岁哼了一声,“你看韩昭把军权都交出去了,对萧宓忠心耿耿,跟你的那点儿交情不算什么。” “但是办事要有始终。” “把龙口堰修好就得了。”白猫在他腿上翻了个身,“西城就扔回给工部去干吧。省下来的钱又进不了你的口袋,那么替萧宓精打细算作甚?” 原本燕三郎接手西城计划,她并无异议,赚钱的时候还能赚到好名声,何乐不为?可是卫廷的这帮犊子太不是东西,眼馋的肥差被划给了燕小子,就天天在国君那里攻讦燕小三。 萧宓呢?在长时间的多人攻势下,他还能那么坚定地信任燕三郎吗? 千岁相信,燕三郎对此也没有把握。这小子看似老神在在,胜券在握的模样,实则心底很不安稳,时常都要居安思危。 把重注押宝于人心,这种做法不似燕三郎的一贯作风。 燕三郎没吭声,只是轻抚着猫脑袋,一下又一下。 猫儿看出他的若有所思,也不打扰,乖乖趴在他腿上合眼假寐了。 次日,黄二接到了獭妖一家发来的第一道情报: 在燕三郎指定的白灵川河道内,他们并未发现什么时空裂隙。 白灵川底相对平坦,没有那么多溶洞断层,最多就是水草成片。人类无法侦察,但獭妖勘测河床如同漫步,不费什么力气。 情报中也提到,河中的怪鱼增加不少。这一家獭妖在白灵川边也住过几年,从未见过这些古怪的品种,因此捞了两种给燕三郎。 少年看着两个水罐。 有一种鱼通体透明,只有眼珠子像黑芝麻,脏器也是黑色的。如果在黑色的礁岩当中,这就是极好的保护色,它往石边一藏,谁也看不见;不过白灵川河底都是黄沙,这保护色就没有那么优秀了。 另一种就不是鱼了,而是长得像青蛙的生物,长着三条短腿,平时藏在泥里。燕三郎第一眼在罐内也看不着它,还是千岁取了小树枝伸进水中划拨,结果这东西弹出罐底咬住树枝,“喀”一下啃成两段。 它长着一口吓人的獠牙,并且嘴是开在后背上的。 “这两样也都是修罗道生物。”千岁指了指透明的小鱼,“这是无骨鱼,莫看它小,什么都吃,包括腐肉。唔,这鱼下油锅炸起来特别好吃,又香又脆。” 她又指了指像青蛙的怪物:“这是黑皮蟆,皮可为鼓,声震十里。” 燕三郎看她如数家珍模样,不由得道:“能吃?” “当然不能,肉有毒,吃下去轻症腹泻、重症毙命。”千岁嗔怪地看他一眼,“想什么呢,就知道吃!” “看来修罗道的入口的确开在附近。”燕三郎沉吟,吩咐黄二,“让獭妖一家子扩大巡游范围五里。” 黄二领命而去。 ¥¥¥¥¥ 大雨又下了十天,终于拨云见日。 这时已到十月。 按照燕三郎要求,獭妖一家每天巡视河底,但始终没有发现所谓的修罗道入口。 无论是卫廷官方还是燕三郎手下的力量,经过多方寻觅,也都没有线索。 这就让“修罗道入口”的说法显得越发不可靠。幸好萧宓和章显龙当天亲眼见过蛇蜥的尸首,并且此时燕三郎和章显龙的对赌之约也还没到期。 可是,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每天水獭报给燕三郎的情报都是短短几句,连黄大都不耐烦了,对妹妹道:“喂,会不会是水耗子一家光拿钱不干事,每天给我们报个‘一无所获’就算数?” “就你想得到?”黄二对着这个哥哥从不客气,“早防着它们玩这一手,我请老黑去盯着它们了。每天这群水獭都是早晨下水,中午起来歇息,下午又接着干,倒很实诚。” 老黑就是燕三郎从桃源中收服的巨鹰。她之所以说个“请”字,是因为黄鼬通常也在巨鹰的菜单上。面对天敌,她必须客气点儿。 “那你说,这可怎么办?”黄大耍起性子来了,“这一天天地啥也找不着,少爷的赌约快到期了,还老有不开眼的傻子往咱家大门口泼东,嗷……” 最后一个“西”字没说出口,黄二就狠狠踩了他一脚。 白猫的竖瞳瞪了过来:“什么,谁往咱家大门口泼东西了?” 黄大一张嘴咧到耳后根:“没,没什么。” 猫儿侧了侧头,盯着他不说话。 压力山大啊,面对它和少爷的凝视,黄大觉得自己像光天化日底下的老鼠,脚底生寒。 在一边的黄鹤叹了口气:“少爷,最近有宵小往咱家门口泼东西,我已经着人去教训过了。”他不敢上报,唯恐此事惹燕三郎和女主人生气,反正这事儿其实并没有什么解决办法。 燕三郎脸色阴沉:“何人所为?” 其实他也明白,黄鹤查过之后还不上报,八成是有些内情。 “来泼东西的是两个泼皮,我们抓住了。”黄鹤低声道,“他们供出受人指使,我们摸过去一看,是个五旬的老妇人,租住于下洋坊。” 下洋坊是平民区,环境不太好。燕三郎皱了皱眉:“为什么?” 第1149章 霜打过的鹌鹑 她原是洪滨人氏,家在澜江支流洪滨河。”黄鹤声音更低了,“澜江发大水,她丈夫和儿子都死了,她自己和女儿逃难到盛邑,给人做女红为生。这些天她听市井中有人议论,说是天工局承建的龙口堰溃堤,才导致澜江水患,但自己又没胆子,于是出钱找泼皮来咱家门口使坏。” 他说到这里,也担心燕三郎郁闷,紧接着就道:“少爷莫为这些庸人所扰,待澜江水患的原因水落石出,他们自然再无从记恨。” 燕三郎嗯了一声,没问他如何处置那婆子。黄鹤办事稳妥,他还是放心的。 “你该不是给钱了事吧?”白猫的尾巴翘得老高:“澜江水患与我们无关,这抚恤的钱也不该我们出。唔,该让黄大去恐吓她一番。” 黄鹤还未接话,外头唧唧两声,却是黄三黄四领人进来了: 胡秋。 “少爷。”胡秋先向燕三郎见礼,而后道,“南边儿出事了,青鱼寮被州官查封,以后咱们的生意还得另外找人押运。” 众人都是一惊:“以什么罪名查封?” “勾结水匪!” 燕三郎的眉头这才皱了起来:“青鱼寮勾结水匪?” 白猫即道:“极有可能。茅定胜那帮子手下原本就不是良民。你往南边发命,让他们再找一家信得过的合作就是。”这两年澜江水匪横行,她也是知道的。 燕三郎却道:“青鱼寮和我们合作已久。现在青鱼寮被查封,恐怕火星子也会蹦到我们身上。” 胡秋挠了挠头:“和青鱼寮合作的商号多得很哩,往南走的船队,十有三四要跟它打交道。” “可是其他商号不像我,和茅定胜有些旧交情。”燕三郎心里通透,吩咐胡秋道,“我修书一封,你送去护国公府交给贺夫人。” 胡秋应了。 …… 当天傍晚,贺小鸢就回信了: 七日前,卫王召茅定胜入宫,在御书房当着韩昭和几位老臣的面,训诫一番。 这“一番”就持续了一个多时辰。 茅定胜被骂得垂眉丧气,出宫时像霜打过的鹌鹑。 燕三郎放下信纸,笃定道:“青鱼寮完了。” 青鱼寮被揪出勾结水匪、两头吃钱,那下场铁定好不到哪里去。 千岁也看了信上内容,纤指点着自己柔嫩的面颊:“萧宓还是给茅定胜留了几分薄面,否则不会只是叫他进御书房斥骂一顿。”没在廷议的时候揭露此事,萧宓就是不想后果再扩大化。 毕竟,眼下最棘手的问题还是澜江水患。 “茅定胜身份特殊。”燕三郎也沉吟道,“王上不想处理掉他。” 茅定胜原是叛军首领,无论萧宓用什么理由处罚他,难免别人多想。横竖昔日的茅大统领现在只是闲人一个,对萧家江山不再有任何威胁。 “你在想什么?”千岁侧头看着他,“肯定不止跟茅定胜有关。” “我在想,有多大可能王上会认定我与青鱼寮勾结,勒索凤崃运河?” 阿修罗一双藕臂从后头攀过他的肩膀,在他胸前交叉。“很大,尤其在澜江水患发生以后,在你沉睡了半年无法为自己反驳之后。” 她下巴按在他肩窝里:“或许他还会想,就算你是清白的,没有勾结之心,却难保手下人不生歹念。毕竟凤崃山离这儿千里之遥,你也管不住那里的人心。” 燕三郎深深吸了口气。 …… 次日又是个大晴天,艳阳高照。 燕三郎打消了一大早出门的念头,因为宫里通传了: 卫王午间要到邀景园来用膳。 今日王廷休浴,官员都不上廷,萧宓当然也得了一日假期。通常这一天他早有安排,不过邀景园之行看似是临时起意,因为臣子通常要为君王莅临准备三天以上时间。 邀景园从接到消息起就忙活开了,下人洒扫屋宇庭园,后厨紧急排菜、备菜。 子时未到,这座盛邑闻名的庭园就大开中门,迎接国君了。 萧宓自外头大步走进,望见燕三郎时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长叹一声:“这些天要累死孤了!今个儿睡到巳时才起,能睡一天懒觉比什么美味珍肴都香!” 燕三郎笑得含蓄,一如既往:“王上受累了。” “孤嫉妒死你了!”萧宓恶狠狠瞪着他,“孤愿拿万金换浮生再一日偷闲!” “能者多劳。”燕三郎耸了耸肩,“我无才无能,只好躲在邀景园苟且。”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澜江水患可有好消息么?” “算是有吧,能找回的死者都料理了后事,活人也基本安置妥当,吃住都有安排。”萧宓叹一口气,“最后一波洪峰已经过了,水撤地现。算一算时间,或许还来得及再种一茬冬小麦,并且淹过的土壤也肥沃,这样明年夏天就有收成,能弥补不少损失。” 他是国君,天灾既已发生,最看重的就是补救之法:“当然,前提是洪水别再来了。” 这句话很没有底气。国家再强大也要看天吃饭,谁能保证今年最后几个月就一定没有洪水了? 他看向燕三郎:“修罗道入口可有消息?” 燕三郎摇头:“我派出妖怪下水察看,目前为止都没有消息递回。” 萧宓负手而行:“那么,或许那个入口不会再出现了。时空裂隙这种事儿,谁也说不准吧?” 他说得有理,燕三郎点了点头,但心底总觉得事情不会那么顺利就解决。 “倘真如此,那是最好。至于章显龙那儿,孤会替你说项。” “多谢。”燕三郎接着问,“若我真能查明水患原因罪不在天工局,西城计划还能放手交由我做么?” 萧宓沉默几息,拍了拍燕三郎的肩膀:“有始有终最好不过。” 说到这里,他语重心长:“时初,你也回来一年有余,该考虑入仕了。若是喜欢大兴土木,孤可以调任你去工部。” 燕三郎啼笑皆非:“和工部的人抢饭碗么?” “有你在,孤更放心。”萧宓冷哼一声,“孤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 第1150章 招安? 这个话头挑起了他的怒火:“说起来水患致粮价飞涨,孤两次下令开义仓赈灾,首先要明查库存,结果左太、重浮两地的义仓居然不约而同着火,报称里面的存粮烧得颗粒不剩。嘿,嘿嘿!” 燕三郎都能感受到他身上蒸腾而起的怒气。“失职官员已经处理了?” “处理了又有什么用!”萧宓暴怒不减,“都想瞒天过海!” 燕三郎摸摸鼻子不说话。萧宓已经是英明的君王,官员们耍弄这些花招糊弄不了他。 卫国连年丰收,义仓好些年没放赈灾粮了,按理说仓禀丰盈才对。哪就那么巧了,王廷刚下令开仓赈灾,粮仓就着火了? 萧宓心知肚明却也无可奈何,只待以后从长算账。 当然,这是卫国内政,与燕三郎无关。他不会也不能指手划脚。 萧宓看着他,欲言又止,最后道:“中午备了什么好料?” 转过花廊就是饭厅,阿修罗抱臂倚在门柱上。她今儿一身青白色的白鹤唱日袍,蛾眉轻扫,素淡极了。萧宓见到她,目光依旧亮了,笑道:“千岁小姐。” 千岁侧了侧头,问他:“来兴师问罪的?” 萧宓一怔,连忙否认:“说哪里话来!何罪之有?” 千岁笑了,转身进厅。 三人坐下,佳肴流水价端上来。 今年澜江水患致良田遭灾、黎民受苦,好好儿的丰收年粮食减产。卫王下达勤勉令,要求卫国官员厉行节俭,少宴请、少铺张。他和暄平王后以身作则,每餐不过四菜一汤。 便是燕三郎和韩昭前一日在浮屿小筑吃的湖蟹,因为是时令湖鲜,价格不便宜但也没有上天。 这种情况下,燕三郎摆宴款待国君也不能太奢贵,菜肴样样精致,但一共也就六道,全看厨子功力。 萧宓也不再提起国务,两人相谈甚欢。 千岁很少发言,只默默听取两人对话。萧宓看她轻晃水晶杯中美酒,漫不经心的模样,下意识问道:“时初打算何时成家?” 燕三郎一怔,千岁以手支颐,眼皮都不抬一下。 萧宓瞧他神情,有些好笑:“你我都十八了,我孩儿明年就要出生,你竟无丝毫打算?” 燕三郎摸了摸鼻子,含糊道:“这个……” 萧宓啜酒一口:“你可知道,廷中大臣来打听你亲事的,不知凡几。他们都想钓你这个金龟婿。” 千岁暗暗撇嘴。小三在国君那里说得上话,眼下虽无官衔在身,可怎么看也是个香饽饽、聚宝盆,日后能源源不断地钱生钱。 有钱又有颜又好用的男人,哪个女子不喜欢? 燕三郎不动声色看她一眼,问萧宓:“可有相当的?” 萧宓一怔,酒杯都举在半空中:“相当的?”而后反应过来,“有,有!” 他掐起手指给燕三郎细数:“李廷尉的小女儿今年刚满十五,孤见过,的确称得上貌美如花;海庆侯府的四姑娘知书达礼有才气;还有你的老相识,刘传方的嫡孙女儿也长大了,孤听说她对你崇拜得紧……” 他再看千岁,发现她盯着燕时初,一双凤眼似笑非笑,倒没有想象中的勃然大怒。 燕三郎正要开口,半空中忽然传来一声清唳。 三人齐齐抬头,望见一个黑点盘旋在邀景园上方。 “老黑。”千岁面色微沉,“看来西边有情况。” 燕三郎和萧宓互视一眼,心里都是咯噔一响。 巨鹰很快落地,把园子里的花草吹得东倒西歪。千岁也顾不得这些,快步上前,却见鹰背上滑下来两只水獭,对着她口吐人言:“你是黄二的主人?黄二说,有情况就乘鹰来找你们。” 它们都比普通水獭要大上两圈,体形赶得上普通黄狗,周身皮毛油光水滑,动起嘴来胡子一翘一翘。千岁点头:“是。西边什么情况?” “今天没下雨,石场湾的河水突然大增,半个时辰内水位暴涨了四尺,我们就下河检查。” 另一只水獭接下去道:“河水变得湍急狂暴,连我们家小七都被卷走了,到五六里外才爬了出来。” 千岁没耐心,秀眉挑起:“说重点!” “我们下河,发现河底开了好大一条地缝,大水就从里面来,我们游都游不近。” 三人相顾失色。萧宓忍不住问:“地缝多长?” 河獭抬起爪子挠了挠脑袋:“至少有三里宽!” 燕三郎当机立断,一把捞起两只水獭跃上鹰背,一边对萧宓道:“我们先行一步,请王上速速调度。” 萧宓面色沉重,刚点了下头,巨鹰就振翅而起,大风中扶摇直上,往西而去。 他在黄鹤接引下大步往外走,一边对身后侍卫下令:“传我急令,划拨城西戍军速往龙口堰,抢险抗洪,不得推托!另外给孤备马,孤要亲去龙湖!” …… 巨鹰飞在半空中,取直线往西前进。 千岁就坐在燕三郎背后,伸指在他腰间一拧:“打听盛邑内的小娘子们做甚?” 燕三郎一本正经:“我得知道都有谁。” “嗯?”她手上又加了把劲儿。 好疼啊。他狠狠嘶了一声:“日后才好躲开。” 她转嗔为笑:“算你嘴甜。”不用抹香脂,燕小三的嘴也越发油滑了。 这次就放过他了。“你说萧宓今日过来,安的什么心思?” 至少有一半是为看她而来。燕三郎没把这话说出口,只摇了摇头:“不清楚。”萧宓在王位上一坐五六年,再也不是初与燕三郎相识的青涩少年了。 君王的心思,比女人心还难猜透。 “我看,他是来招安你的。” 燕三郎啼笑皆非,他又不是土匪,用什么“招安”?只听千岁又道:“你真打算在卫国当官儿?” 他不答反问:“依你之见?” “娄师亮当年天天赶去王廷上工,还不能混吃等死,得挖空心思给靖国女皇排忧解难。活儿做得不好,国君可不会给你好脸色。”千岁闷闷道,“你要是当官儿,我又得天天去王廷上旁听,无聊死了。” 第1151章 章大人在天上 平民大概以为朝堂上议论的都是慷慨激昂的国家大事。其实多半无聊得要命,有时是流水账,有时是烂账,有时是斗嘴攻讦。 一个议题能翻过来滚过去地炒上……不对,吵上三天,这是家常便饭。 行政效能低下。 还是现在的生活好呀,白天她可以当一只上树捕鸟、下地遛跶的猫咪,自由自在。 “……嗯。” “那你到底要不要入仕?”这问题可不止是她关心,“你要是入廷为官,那许多权贵都会削尖脑袋给你送小美人儿,一次给你整齐十八个妻妾!你想哟,到哪里都是香风扑面,到哪里都是身娇体软。” 她越是这样说,燕三郎越要逗她:“那我考虑考虑。” “你是得好好想想。”千岁拿纤指戳他肋下,痒得很,燕三郎肌肉忍不住一抖。 他坐在前头看不见她表情,但隔着高空罡风还能听见她磨牙的声音。 其实千岁问的,也是他最近这段时间思虑最多的问题: 今后,如何在卫国自处? 如果他坚持当散人一枚,会遇上多大的阻力? 如果他入廷为官,按照卫国“为官不为商”的律令,天工局和他手下早已成型、运营良好的商会又要怎么处置? 燕三郎不傻,从不认为个人意愿可以凌驾于国家律法之上。 萧宓都未必能办得到,何况是他? 巨鹰展翅翱翔,陆上得走三四个时辰的路程,它直飞两刻多钟就到了。 两人俯瞰下方,不由得色变。 前些天他们才来过石场湾,河面最宽处不过五里,最窄的腰部只有二里。可是两人现在再看,只见底下洪水滔滔,白灵川流经此处,河面宽度已经扩展到七里! 他们乘鹰飞翔,望得再清楚不过了,石场湾上游的水量与原先仿佛,并没有增长,白灵川只到石场湾才骤然暴涨,仿佛河面下有张看不见的大嘴,一个劲儿往外吐水。 水獭指着石场湾中心一小块岩礁,尖声道:“那个裂缝就在礁下位置!” 燕三郎记得这块礁石,几天前看还伫出水面七尺左右,现在最多只有三尺了,也就露个黑色的石头尖儿。可以想见水位若是再涨,它也就没于水平面之下。 “河水泛滥了。”千岁指着河道两侧被淹过的痕迹,“修罗道过来的水量惊人,再这么下去,龙湖又要重蹈大半个月前的覆辙。” 就在此时,燕三郎忽觉胸前发热,千岁也轻轻“咦”了一声、 少年下意识掏出天衡一看,只见它泛出久违的红色光芒,木铃铛上更有四个小字快速形成: 时空裂隙。 “终于又有红色任务!”千岁欢呼一声,在燕三郎面颊上“叭叽”亲了一口。 快两年了,燕小三除了沉睡半年之外,余下的一年半时间只接到零星几个天衡小任务,不是蓝就是绿,两只手都能数得完。 桃源之战让她和琉璃灯消耗愿力过巨,修为直线下跌,只做几个小任务根本不够升级嘛!她亟需红色任务,再完成两个基本就能恢复到桃源之前的水准! “快!”她眼里放光、斗志满满,一改先前的漫不经心,“这个任务一定要拿下!” “莫急。”燕三郎的沉稳一如既往,“先去龙口堰传报警讯,想必他们已有所觉。” 从石场湾到龙湖,河道还要经过好多道弯,在汇入龙湖之前积蓄力量,抬高水位形成洪峰。也就是说,他们还有时间。 龙口堰原也不是一冲就垮的,一来白灵川上的堰组并没有完工,原先规划的三道大堰只完成了一道,防洪能力不足。二来龙口堰先前已经决堤两次,伤痕累累,这一次洪峰若成就是伤上加伤,谁也不敢保证后果如何。 燕三郎拍拍巨鹰脖子,命它掉头往下游飞去。 从高空俯瞰,龙口堰也依旧壮观,牢牢把住了龙湖的出口,将万顷碧波都收入怀中。 倘若再不阻止,这漾漾湖水又不知要收割多少人命。 巨鹰带着凌厉的风声降落。守卫惊奇,还来不及喝问,燕三郎就落在陈二黑身边不远,迳直对他道:“新一波洪峰将至,最多还有两刻钟。你们做好准备!” 他一指上游,陈二黑的脸色就变了,这时顾不得跟东家再寒暄,转头飞快吩咐众人加固堰体。 堰体上立刻显出了紧张气氛。 “少爷。”他脸色很苦,“这一波洪峰有多高?” “不清楚,我从高空看去,大水已至,洪峰未成。”燕三郎实话实说,“上一次呢?” “八月洪水期间,龙口堰一共抵住了五次洪峰,到第六次时实在顶不住了溃堤。”陈二黑飞快道,“白灵川上游的洪水,一波比一波更猛。” 也即是说,只要及时关闭时空裂缝,龙口堰还保得住? 燕三郎点了点头,正要吩咐老黑高飞,大堰上人群中分,飞快奔出一人喝斥道:“这里怎么回事?” 人熟,声音也熟。 燕三郎一看,正是水部郎中章显龙。 这人还很有责任心,接手后时常就在堰体上巡察。 “石场湾又发大水。”少年快人快语,“洪水将至。你们准备护堰,我去上游看看。” 章显龙一愕,摇头道:“莫要传讹,据白灵川水文,这两天上游并没有洪水入川。”他早就命人严密监控,上游涨没涨水,他最清楚不过。 话音刚落,他眼前红影闪动,紧接着身体一轻,居然被人从马背上直接提起:“跟我们看看去,不就知道了?” 附近守卫吃了一惊,纷纷拔刀出鞘:“放下章大人!” 千岁已经抓着章显龙肩膀一把按在鹰背,一边笑道:“坐好了!” 章显龙也练过一点神通,面对她竟无反抗之力,不由得大骇。他早听说清乐伯身边的红衣女郎飘忽来去,行踪不定,竟然修为也这样高超。 众侍卫冲上来之前,巨鹰猛拍双翅,扬起一片飞砂走石。待他们能睁眼,章大人已经在天上,离地至少有十余丈。 第1152章 找到症结所在 章显龙这还是头一次身悬高空、脚不沾地,他往下看了一眼,强自镇定:“清乐伯,你我之间只有公事,没有私怨!” “是极。”巨鹰想来个鹞子翻身,吓唬一下章显龙,被燕三郎拍了拍脖子阻止了。少年可不喜欢他把自己抓得死紧,这厮又不是千岁,“所以但坐无妨,你掉不下去的。” 飞了好一阵子,章显龙只觉罡风刮面、高度骇人,除此之外巨鹰飞得异常平滑,的确没显出任何危险,他也渐渐宽心:毕竟自己是王廷命官,燕三郎要是在众止睽睽之下掼死了他,怎么向卫王交代? 不过,清乐伯所言仿佛有些道理。越往上游走,河面越宽、水流越急。有几处河湾已经消失不见,被成片汪洋取代——大水淹没了原本的河道,向陆地借路了。 章显龙脸色越发沉峻。 就在这时,燕三郎提醒他:“前面就是石场湾!” “这!”章显龙顺势往下看去,一时骇然。 从高空俯瞰更加清楚,整个石场湾洪水滔滔,仿佛变成一个巨大的泉眼,每时每刻都有大水从中心喷涌而出。 湾中的那块黑石,露出水面的部分不到二尺,更不起眼了。 燕三郎往黑石一指:“獭妖已经测定,通往异道的裂缝就开在水面以下,长度达到三里。大水就从那里进入白灵川。” 趴在鹰背上的獭妖吱吱两声,点头以示肯定。章显龙这才注意到,红衣女郎不见了。不过他也无暇多想,紧声道:“这般水量冲去下游,又成洪灾!”可不止是白灵川倒霉,澜江怕是又要发一次或者几次大水了。 “如何?”燕三郎问他,“这不是龙口堰之过罢?” 章显龙不语。 巨鹰盘旋着,离水面越来越近。 越靠近江面,才越觉出江水浩荡,无穷无尽。 燕三郎抚着巨鹰脖子道:“老黑,你送他回龙口堰。” 章显龙耳力不错,听之即问:“你呢?” 燕三郎笑了笑:“我下去看看。”说罢从怀里掏出一根树枝,塞进章显龙手里,“断枝即可召我回来。切记,非十万火急莫要掰断。” “你……”章显龙还未问完,少年已经从鹰背上一跃而下。 脚下,就是滚滚河水。 章显龙就见一个黑影迳直落进石场湾中,一点水花都溅不起来。 他紧紧闭嘴,据说清乐伯有修为在身,道行还不低,他也勿庸为人家担心了。翻看手里树枝,怎么瞧都是平平无奇,仿佛路边随意折下来的。 主人既去,巨鹰一个转身飞上高空,重新返回龙口堰。 少了燕三郎的约束,老黑的后背哪里容他人安坐?何况这厮跟主人的关系似乎不太好。巨鹰侧了侧头,忽然一个侧空翻,把背上乘客狠狠吓了一跳。 章显龙脸色都白了。这高度离地至少千丈,谁掉下去都要变成一团肉泥。 …… 燕三郎身在半空中,就从怀里掏出一颗明珠。 紧接着,他就像秤砣一样落水了。 旁人跳江都是一身湿,结果他连发丝都是干爽的,江水在他身周一丈处如遇屏障,点滴都不得近:怀中的明珠是辟水珠,千岁重金购自迷藏海国的官方藏宝阁。辟水珠不常见,五百两银子物超所值。 这景象非常奇特:滚滚江水汹涌向前,冲到他跟前却从两侧和头顶分流开去。 因辟水珠之效,燕三郎迳直沉到江底,脚底都是淤泥,走起来深一脚、浅一脚。 红衣女郎出现在他身侧:“小心些,辟水珠可辟不了别的东西。” 她的提醒很及时,辟水珠只能辟水,却挡不住水中前进的东西。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燕三郎就躲过了两条泼喇喇的大鱼、一截烂木,都是被江水裹挟着冲进辟水结界里来的。 “黑石在哪儿?”他在水下,上下前后全是江水,一不小心就会走错方向。 “随我来。”阿修罗牵着他的手,大步往前走去。 时间宝贵,离未时不到半个时辰了。 她的指路果然靠谱,燕三郎很快就路过了一大块坚岩。这就是方才他们在高空望见的黑岩,此时大半都没在水底。 身边忽然有点点蓝光流过,千岁“咦”了一声,走到结界边上伸手入水,一把将它们拽了进来。 燕三郎定睛一看,她掌心躺着一绺奇怪的藻类,像是无数绿色的小球簇生而成,每一枚小球只有米粒大小,却闪着纯净的蓝光。 “这东西叫作‘幽浮’,是修罗道常见的水藻,通常生于沼泽之中,受扰动就会发光,成片成片就很美哩。”千岁将它收了起来,“好种得很,拿回去养在莲塘吧。” 沼泽?燕三郎目光微动:“这样的大水来自沼泽?” “或许。”千岁黛眉紧蹙。 再往前走,江水越发狂暴,冲得整个辟水结界都颤晃不已,仿佛下一息就会破开。 手持辟水珠的燕三郎,更是感受到强大的冲力,仿佛有一股力量死命推着自己往后走。 “水流之力也忒强大了。”千岁往前一指,“看,裂隙!” 这里到处都是黄白色的飞沫和水泡,视野不清。但燕三郎凝足目力,还是依稀望见前方的水体颜色不太一样。 那就像一张咧开的大嘴,无时不刻都往外喷吐着大水,令江底声震如响雷、水流如奔马。 裂隙另一端,到底连通了修罗道的什么地方,怎么会有这般狂暴的水流冲过来? 燕三郎满心都是疑问,千岁更是深吸了一口气:“现在怎办?” 这时空裂缝开得突兀,他们事先一点儿准备都没有。可无论为了护住龙口堰,还是为了天衡的红光任务,他们都得想办法将裂隙封上不可。 千岁原本就知道红光任务没有容易的,但亲眼见到这条望不见首尾的巨大裂隙,她还是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玩意儿就虚悬于江中,上下左右全无凭借,要怎么封印? 据她回想,她和燕三郎前后遭遇过两次时空裂隙,一次在青莲山中,也是修罗道入口,另一次在桃源里头,乃是弥留入口。 第1153章 深水噩梦 两次都是怎么封印的? 青莲山的修罗道入口,是张云生舍命用上了鸿武宝印,将画卷中的青山具象为现实,重新将那道裂隙镇压在千万吨坚岩之中;而桃源中的弥留入口关闭更与燕三郎无关了,乃是得胜王获封弥留使者之后收取的。 现在两人眼前这道缝隙,看起来比青莲山中的还要巨大,这可怎么搞? 去桃源里面搬救兵、找得胜王吗?且不说时间上一折一返来不及,得胜王离开桃源境就会自动被剥离弥留使者的身份,来了也没有半点用处。 燕三郎显然也在思索这个问题,这时捏紧了手中的辟水珠:“进去看看。” “进去?”千岁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弄清对面情况再说。”燕三郎神情镇定,声音险些被呼隆的水声盖过,“这条裂隙太大,或许两界壁垒的漏洞更大,我们进去试试。” 千岁沉默了。 青莲山中虽有修罗道入口,但因为两界壁垒的存在,并不允许强大生物通行;石场湾水下的裂隙刚出现不久,长度远比青莲山中更惊人。或许,燕三郎的主意可行呢? 越靠近裂隙,水流越狂暴,结界的震颤越发严重。千岁庆幸道:“幸亏这辟水珠是上等货色,否则结界怕是早被冲垮!” 一分钱一分货啊,迷藏海国的地摊上也卖五十两一颗的辟水珠,效果和五百两一颗的不可同日而语,乃是孕自千年道行的老蚌。这关键时刻就看出高下了不是? 千年的老蚌,壳里头至少能出二十枚珠子呢。 迷藏幽魂虽可恨,但官方藏珍阁出售的宝贝果然是童叟无欺啊。 他们离裂隙不到十丈距离了,前方忽有一大块黑乎乎的东西,随着水流冲向两人。 其表面粗糙有皱裂,还附有绿藓,像是一截断树。最糟糕的是这里到处都是水泡和飞沫,能见度极差,两人目力再好也只是隐约见到断木兜头而来,直径至少一丈有余。 这棵树可真大。 燕三郎忽然道:“小心!” 断木还未冲到两人面前,他就抓着千岁胳膊闪开三丈之外。手握辟水珠,能让他敏捷如同岸上。 他的动作不可谓不迅速,哪知那截浮木居然也跟着转向,依旧向他们冲了过来! 这根本不是浮木。 哪里有浮木还能扭动脖子的? 燕三郎再度闪过,才看清这货居然是一头庞大怪兽。 其体长近五丈,与大树的高度相仿,周身滚圆、布满褶皱如树皮。背上连鳍都没有,但长尾扁平如桨,只一甩就能推动身躯爆发式推进。 让人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占体长四分之一的大脑袋,头形有些像鳄鱼,可吻部比巨鳄更窄,獠牙更尖细。 在水下遇见这玩意儿,大概是只有深夜噩梦里才会出现的一幕吧? 糟心的是,燕三郎此刻就在它眼皮底下。 这东西两次冲锋皆告失败,再想回身来叼少年,可是裂隙处的水流实在狂暴,连这庞然大物也抵受不住,刚一转身就被强劲的水流推开。 它再不甘,离燕三郎也是越来越远了。 眨眼间,它就消失在昏黄的水域中。 “那是什么?”燕三郎方才也是结结实实吓了一大跳。这是修罗界的水怪么? “树纹沧龙。”千岁声音凝重,“我们可能遇上大麻烦了。这家伙至少有五百年道行。” 她话未说尽,但燕三郎已知其意。 按理说,两界壁垒应该有效阻止强大生物通行。昔年千岁为了踏入人间,不惜自削修为,这才能钻过青莲山的地缝。若说两界壁垒如天网,漏过弱小、滤下强大的话,两人眼下这道裂痕的“网眼”明显有点大了,连五百年道行的树纹沧龙都能钻过来。 就连燕三郎都一眼看出,这种怪物可不是奈罗之流可比。 这么大一头沧龙进入白灵川,恐怕对龙口堰都会造成冲击。但它已经无影无踪,燕三郎此刻也顾不上它。 “来。”少年向千岁伸出手,“我们去你老家走走。” 横竖也要走一趟的。阿修罗心情复杂,但乖乖任他牵起自己的手。 两人深吸一口气,逆着水流,大步冲入了裂隙之中。 …… 燕三郎跳入裂隙,下意识护住了头面。 意想中的阻力并未出现,他居然就这样穿了过去。 不过冲入裂隙的水流都这样强劲,裂隙那一头更不必说了。 千岁召出了琉璃灯,燕三郎甚至做好了辟水结界破裂的准备。 然而,并没有。 踏入裂隙之后,周围居然没有水。 燕三郎一脚踏空,身体顿时自然下坠。 他这是出现在半空中? 自由落体时,耳畔风声呼呼,少年左顾右盼,看见的都是黑色而巨大的坚岩,湿漉漉地。 千岁化作红烟萦绕在他周围,突然现出身体,一把抓住了崖上突出的石头,另一手揪住燕三郎胳膊,一举将他甩到了石壁上。 他一触及石面,就如壁虎般贴了上去。 两人迳直往上“游”了几丈,停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这才有空观望四周。 “上方是瀑布。”他甩了甩手,身上、掌心全是水渍。 他们穿过裂隙之前就做足了心理准备,哪知千算万算,偏偏就没算到这东西居然悬在裂谷之下、半空之中! 是的,裂隙正上方是裂谷飞瀑! 其他地方的瀑布如匹练,自山间蜿蜒直下,远远看去是长而窄的一条。可是这里的瀑布宽得惊人,居然一直横亘到视野之外! 远望过去,气势磅礴,仿佛可以撼动天地。 那瀑布原该是千军万马、奔流向前的,可是时空裂隙好巧不巧开在它正下方,于是惊人的水量才下落不到五丈,就被这张大嘴给吞吃进去。 燕三郎算是明白,为何人间的裂隙那一侧水量如此狂暴了。经过五十多天的汛期,白灵川朱位原本就很高,修罗道这不知名的瀑布看起来水量比白灵川还要丰沛,这么双管齐下一起放水,白灵川下游的龙湖不暴涨就奇怪了! 第1154章 修罗界 “这东西要怎么关闭?”智计百出如燕三郎,这时也犯了难。时空裂隙不是家里的墙缝,说补就补。 可就这么放任不管也不是办法,再多淹几次,西城都要发大水了。 “我们见过两个时空裂隙,最后的弥补办法其实都是遮挡而非封印。”千岁手搭凉棚,眺望上方瀑布,“可是这么大的裂缝,用什么遮挡呢,就算有鸿武宝印也没用罢?” 裂缝长达三里(一千五百米),什么样的神术才能将它挡住? “这是哪儿?” 千岁一指不远处的白色山峰:“看见那座大山没,山顶像驼峰的,那是白孤山。” 那山高耸入云,山腰以下部分也没什么特别的,但山腰以上都是纯白,还反射着琉璃的光芒。燕三郎看得出,那不是积雪,而是石头本来的颜色。 “那是白孤山,那么我们所立之处就是修罗道很有名的一处瀑布了。”千岁缓缓道,“这是鳄吻瀑布。” 燕三郎抬头观望,觉得这名字很是贴切,峡谷的边缘就像鳄鱼的吻部一样狭长而凹凸不平,水从上方倾泻直下,构成了人间难得一见的奇观。 而这处时空裂隙基本贴着峡谷出现,承接走大部分水量,以至于燕三郎和千岁所立之处都露出了黑色的岩底。 “白孤山是大领主乌木罕的地盘。”千岁抚了抚鬓边,“我们在这里行事,要低调而迅速。乌木罕性情暴躁,酷爱收集宝物,尤其警惕外来的阿修罗。”说罢,她潜回木铃铛里去了。 少年沿着石壁往上攀爬,经过裂隙边缘,下意识又多看两眼,只见飞瀑奔涌不绝,声势惊人,却都灌进了裂隙中去。 怎会这样凑巧,时空裂隙刚好就出现在大瀑布底下,接走所有流水? 他揣着疑问继续往上,逆着迎面而来的飞瀑,不一会儿就爬到顶端。越往上,结界压力越小。也多亏有辟水珠,否则他早被强劲的水流冲了下去,哪里还有上爬的可能? 瀑布口的水流,反而相对平缓。燕三郎首先看见了宽阔的江面,幽水青碧,而后就见到了七八艘大船! 离瀑布口这么近的地方,居然有船?燕三郎一怔。 这些船的长度都在六丈以上(近二十米),船身两两相并,宽大可御风浪,船首刻着五颜六色的鬼头,都是凶猛狰狞的模样。 燕三郎乘过不止一次渡海渡江的大船,一看就知道两船并在一起适宜开阔水面行走,一旦到了狭湾处,船只还可以拆分开来,单独通过,是很灵活的联合方式。 此时大船上也响起喊声,听在少年耳中哇啦哇啦不知所云。但他望见了船上的身影: 身高只及人类腰部,也有四肢,也是直立行走,但体表覆盖浅蓝色的细小鳞片,至于那张脸——血盆大口可以直接咧到耳后根,但是没有耳朵,鼻子扁平,头发乱糟糟地五颜六色。 这种生物,燕三郎仿佛也在人间见过。 但不待他细想,最近的船只上撒过来一张大网,朝他兜头罩下! 这些东西一言不合就撒网抓人?燕三郎皱眉,闪身躲去一边。 哪知这网在半空中一晃,面积突然增大为原来的三倍不止,长宽都有三十余丈,称得上铺天盖地。 网格上有红光闪烁,燕三郎猜出这上头附著某种神通,一旦自己被缚,恐怕有些苦头要吃。 他抖手朝船只丢出一枚木牌。 双方距离很近,不过五丈。以他腕力,木牌“嗖”一声就飞进船里,比网落下来的速度还快。 紧接着他捏了个法诀:“移!” 船上的生物刚一眨眼,水中的少年放大,竟然近在眼前! 只用一瞬,燕三郎就上了船,他原先站立的位置只剩一枚木牌,落在水里载沉载浮。 大网捕了个空。 燕三郎用出的是“移木令”,此物能令他和事先炼好的木牌对换位置,称得上是一门很实用的神通,也是他在返回盛邑时才开始修习的术法。 只是作为道具的木牌不好炼制,得用海底木,他到目前为止也不过收集了三分原料,炼好了三枚而已。 今天头一次试用,效果不错。 船上生物惊呼出声时,他已经一手一个推它们下水。其他生物叫嚷着举鱼叉来进攻,红烟从木铃铛里逸出,一连打飞了三只小怪物。 “这也是鲛人。”千岁疾声道,“船要翻了,快下船!” 鲛人撒网的地点距离瀑布太近,这时大网被急涌的江水带向前去,眼看就翻下瀑布! 船只像是被人猛拽一把,加速前进,二话不说翻落峡谷! 下方就是时空裂隙。 “跳!” 在船只落入裂隙之前,燕三郎和千岁已经凌空一跃,跳到了先前站立过的位置。千岁手里还牢牢抓着一个鲛人。 两人靠在礁岩边缘,头顶上方偶尔传来一两声嘈杂的呐喊,大半却被奔涌的水声盖过去了。 燕三郎取过鲛人手里的鱼叉仔细观察。 叉头分作三股,纯精铁打造,锋锐惊人,还隐隐有红光闪烁。 “这东西扎到猎物身上有麻木迟滞之效,令其丧失抵抗力。”千岁随口解释。 “这里也有鲛人?”燕三郎有些好奇。他上一次见到鲛人已经是数年之前了,女鲛人被瘟妖附身,险些给春明城带来泼天大祸。 “鲛人分布极广,有些从人间流入修罗道,从此在这里繁衍。”这时她手里的鲛人手舞足蹈,拼命挣扎,千岁冲它低叱两声,语带威胁。 鲛人立刻蔫了,耷拉着脑袋。 “它说什么了?”两个世界的语言不通。 “还有什么,它说我们死定了。”千岁哼了一声,忽然伸手拉低少年后颈,一口吻住了他的唇。 哪怕在眼下关头,燕三郎对她也是来者不拒的。 只不过这个香吻加深时,他耳边响起一阵低呓声,奇怪而密集,令他脑海微微晕眩。 很快,千岁就放开了他:“好了。” 什么好了?燕三郎下意识舐了舐唇。 千岁已经回头问那鲛人:“你们带网过来做甚?别说是捕鱼。” 第1156章 来自桃源的助力 燕三郎目光微闪,没吱声。 “后来,我袭击了结界中最大的一股势力,白夜也出兵了,想要分一杯羹。”千岁嘿嘿一笑,“可惜啊,最强大的首领还是被我独吞了,白夜连根毛都没捞着,怒不可遏。” “我本想连他也一起杀了吃掉,可这个时候,多识之树的结界突然打开,我们可以出去了!外面就是全新的世界,结界里的幸存者谁也顾不上谁,都冲出去拥抱新生了。”她回忆往事,也很感慨,“现在回想起来,那段单纯杀戮的日子可真是美好啊。” “……”他可不觉得,“所以,我们现在要潜进你死对头的地盘?” “唔,是吧。”千岁呵呵干笑,“我们最好快去快回。” 他一阵无语。 这次天衡任务的难度是不是又拔高了? 这时巨鹰已经飞近龙口堰,见底下劳工如蚂蚁,来往奔走。它低旋两圈,就停到了边上的山坡。 这头猛禽太抢眼,负责监工的章显龙、陈二黑一眼就瞧见它,这时大步过来道:“水位快速上涨了。” 洪峰还没到,龙湖的水位已经开始抬升,处于葫芦口位置的龙口堰,感受最是明显。 燕三郎低头看了看堰坝底下越发不平静的水面,问章显龙:“找我何事?” “你们找到裂隙了?” “找到了,就在水下,长达三里。”燕三郎脸上的水已经被风吹干,只有发丝依旧潮湿,“另一边连通着修罗道的巨大瀑布,大水都往白灵川里灌,才催成水位暴涨。但眼下找不出办法将它封印。” 三里!众人听闻,都觉头皮发麻。绵延三里的裂缝,要漏进多少水量! “来了一名客人,指定要找你,说是能帮我们修补裂隙。”章显龙说着抬了抬手,林地里就有一物飞掠而来,停在燕三郎面前的树枝上。 蓝灰头、砖红背,嘴弯勾,眼睛下方还有一条黑色泪线,这赫然是一头红隼。 不过普通的红隼不足一斤重,这一头体型至少是同类的三倍。 得亏有最后一句,否则章显龙忙得前脚掌要打后脑勺的时候,哪里有空去搭理一只小小隼妖? “燕时初,我带来桃源主人的口讯。”红隼突然口吐人言,“白孤山的领主宝库,藏有一枚苍吾石,用它可以补好时空裂隙。” 苍吾石?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词,燕三郎目光顿时凝住:“怎么补?” 瞌睡了就有人来送枕头,这等好事竟也能轮到他头上? “将它击碎为颜料,利用棱镜对光即可补好。”红隼侧了侧头,忽然从嘴里吐出一小截亮晶晶的东西。燕三郎接住,发现是细长如尾指的棱镜,除了做工浑然天成之外,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 棱镜,对光?燕三郎眉头刚皱起来,就听千岁道:“我知道怎么修补了。” 果然红隼紧接着也道:“你身边有人知道怎么修补,你们只要弄到苍吾石即可。这办法太浪费,苍吾石本不该这样使用,但紧急事态只好紧急处理。” 紧急处理的另一重含义,往往就是不计成本。 “苍吾石的具体位置?”弥留可是万事通,燕三郎希望它能降低此行难度。 “领主卧室有一堵小门,可以直接通往宝库。”红隼背得仔细,这会儿就对答如流,“开门的机关是床头的青铜灯,拧三下就能打开。” 包括燕三郎在内,众人看待红隼的目光十分奇异。章显龙等人是不知其所云,但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并且燕三郎仿佛也找到了门路;而对燕三郎来说,所谓“桃源主人”就是得胜王。然而得胜王远在千里之外,不可能随时掌握盛邑和龙湖这一带的动向,因此他托红隼传达的又是弥留的指令! 桃源守护者的重大职能之一,就是与弥留沟通,“代传天意”。 也只有无所不知的弥留,才清楚燕三郎眼下面对的窘境。 但少年心底并不轻松。他执行天衡任务多少年了,就是卫国大乱、生灵涂炭时,弥留也没吭过声;现在,它们仅为区区水患就派出隼妖,千里迢迢来白灵川传讯,这不符合它们一贯的避世作风。 “裂隙为何中途消失?”燕三郎抓紧机会,不问白不问。 白灵川的洪水有时限性,第一次在七月,第二次在八月,而这是第三次了,九月。看过鳄吻瀑布的水量之后,燕三郎就明白裂隙会定时关闭,否则洪水就会一以贯之,再不给人间休息喘息的机会。 “并不是所有裂隙打开后都能维持长期稳定,这个就会时开时闭。”红隼显然早就背好了答案,“裂隙第二次开合,桃源主人就派我出来了。” 从桃源到这里太远,它飞了好久才抵达。 “为什么着急补起这个裂隙?”燕三郎可不会天真地以为,弥留是单纯来帮他、帮卫国的忙。 “这个裂隙的出现不可避免,但它原本应该开在高岭荒原,而非这里!” 章显龙听到这里,才插嘴道:“高岭荒原离龙湖至少有三千里之遥!” “仿佛有一股莫名的力量扭曲了时空,将它直接开在这里。”红隼继续道,“桃源的主人正在调查,但恐怕一时半会儿拿不出结果。但总而言之,谁也不喜欢这种变数,因此还是将它关掉最好。” 说到这里,红隼就转述完毕了。它不愿往林子外头凑,巨鹰还在外头休息呢,同样是猛禽,老黑的体型过于巨大。 燕三郎拍了拍它的脑袋,从储物戒里拿出猪肉干,喂它两块:“你归附桃源主人多久了?” “我在桃源住了一年。”红隼昂着脑袋,“才不是归附,他得付我薪酬!” 燕三郎笑了:“你若无事,可以在盛邑住下。我也付你薪酬,有事儿就请你捎信去桃源,如何?” 红隼歪着脖子想了想:“每天两只肥兔子!” “我给你三只。”燕三郎转头对陈二黑道,“找人给它喂生肉和清水,飞上几千里可不容易。” 第1157章 修罗界 陈二黑忙得焦头烂额,但东家交代的事儿还是得办。见燕三郎转身要走,红隼赶忙又道:“对了,我还要喝酒,要好酒!” “行,管够。”少年握住它伸过来的爪子晃了晃,算是达成协议,而后就快步往外走去。 此去桃源千山万水,交通太不方便,但红隼这样的空客就能来去自如。燕三郎有心同得胜王和弥留保持联系,也就留下了这只隼妖,作为送信之用。 巨鹰是干不了这件事的,它体型过大,请它出动有驾着画舫送西瓜之嫌。 燕三郎没走出两步,章显龙就跟了过来,低声道:“城西戍军已经赶到,我们全力固堤,但照以往经验,若是洪水太猛,怕挺不了多少波,你动作得快些。对了,可要派人助你?” 自从见识了石场湾水上的异状之后,他对燕三郎就客气了许多。 毕竟,眼见为实了。 “不必。”燕三郎摇头,“做贼还是人少更好。” 巨鹰已经休息妥当,待主人登背就扶摇而上,再度飞往石场湾。 …… 一路上,千岁都没有吱声。 快飞到目的地时,燕三郎才问她:“想什么呢?” “没什么。”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闷闷地,“思考怎么潜入白孤山的宝库。” “你去过?”是了,她知道乌木罕,或许也曾去过白孤山?白夜打败乌木罕后,继承了他的领地。 “我去过白孤山,但没见过所谓的宝库。”千岁恹恹道,“乌木罕嗜宝如命,不许任何人接近。他把宝库修在卧房边上,这一点听上去挺合理的。我想……或许进入宝库不难。” “怎么说?” “现在白孤山的领主已经不是乌木罕了。”千岁打起精神给他分析,“而白夜原本就有自己的地盘。他喜欢待在老地方,不一定会把自己的老巢挪去白孤山。也就是说——” “白孤山的领主卧房可能是空着的。”燕三郎替她接了下去,“被你斩首的鲛人也说过,‘领主大人来了会吃掉我们’,这就说明他不常去白孤山。” “嗯,很有可能。” 说话间,石场湾到了。 相比他们上一次离开,这里的水位又上涨了,洪水向着四面八方翻涌,在远处的岸边排起了一丈多高的浊浪。 鳄吻瀑布的水量是真大啊,两强联手,龙湖又得倒霉。 他们的动作得加快才好。 燕三郎摇了摇头,算准位置,再一次跳下了鹰背。 第二回通过时空裂隙算是熟门熟路,没出岔子。他爬到鳄吻瀑布上方,只见碧波浩荡,哪里还有船只的影子? 借助辟水珠之力,他逆着水流走回岸边。 再抬头,白孤山离自己大概只有十余里了。千岁显出身形,取一枚手串给他:“戴上。” 燕三郎依言接过来戴在腕上,一边走向白孤山一边问她:“做什么用的?” 手串由十余颗圆球串成,颜色米白还有些温润。燕三郎一看就知道,是骨非玉。 “这是死人骨头制成的手串。”千岁又遁回木铃铛,“原属于一只强大的饿鬼,他用自己的遗骨磨成。现在手串还沾染着他的气息,正好可以掩盖掉你的人味儿。” 燕三郎是人类,不该出现在修罗道的物种。他若这样堂而皇之走进白孤山,恐怕不等阿修罗出手,其他怪物就先一拥而上,把他分而食之。 有这手串掩盖,燕三郎的气息就像饿鬼,能省掉许多麻烦。 “修罗道也有饿鬼?”他走过林地,望见红花如血,艳盈盈一片。每朵花都在盛绽,花瓣如丝,又像蜘蛛的细腿,又美又妖。 他记得这种花的名字,彼岸花。人们一直以为它盛开在黄泉之畔,没想到修罗道也俯拾即是。 “有啊。”千岁悠悠道,“修罗道通向其他四道的入口,远没有通往人间的那般壁垒森严。当然真正的大能还是过不来,毕竟这里是阿修罗的主场。” 穿过血红色的曼珠沙华花毯之后,燕三郎一路上见着了更多奇花异草,在人间见所未见,并且恐怕也是闻所未闻。 比如他刚刚经过的大树看起来与人间无异,然而每阵风吹过,都能引发树叶的轻响,竟然隐隐有乐声,浑然天成。 “这是琴树,奏出来的天成之曲比人间的乐师演奏得更好听。”千岁也陷在回忆里了,“不同的琴树,奏出来的曲子也不同。等到琴树成了精,就是无数领主竞相聘请的对象了。” “这里的领主也好雅乐?” “当然了。”千岁悠悠道,“阿修罗好战,但也好高雅之事,人间所谓高人的琴棋画艺,在这里不值一提。否则,怎么庆祝来之不易的胜利?怎么打发无尽生命里的空虚?” 通常阿修罗的寿命是没有上限的,仿佛只有她是个例外。 “真的?”燕三郎有疑问,“可是你的棋艺好像……”好像还不如他。 “闭嘴,你五个手指伸出来能是一样长短吗?”千岁恶狠狠打断了他。 少年摸了摸鼻子,识趣地转移话题:“我们现在去哪?” 他们好像走上了大路,前方偶尔有旅客往来,有些像人,有些则根本不成人形。面对燕三郎的时候,有的视若无睹,有的躲着他走,显然白骨手串发挥作用了,它们都将他当作了饿鬼。 饿鬼未必恶形恶状,燕三郎见过饿鬼道的九子鬼母,鬼母与常人无异,鬼子要是不张嘴,看起来也是大胖娃娃。 是以旁人对他并没有多少怀疑,只是多看两眼。 “找人带我们进领主宫殿。”千岁叹了口气,“都过了这么久,也不知道老关系还在不在。” 近看白孤山,更觉其宏伟。最夸张的是从山脚下就有宫殿、廊坊、亭榭,一路蜿蜒而上,掩映奇花异草,端的是美轮美奂。 燕三郎走在这里仿佛又回到了迷藏海国,眼前这小亭的柱子都用纯金打造,其上掐丝精雕,仿佛浮世绘;八角顶上的小兽都用宝石和琉璃雕成,阳光下闪着纯色的光。 第1158章 找内援 任何一样饰物拿去人间,卖成钱都够一家三口吃喝几年不愁了。但在这里,不过是路边小亭子的装饰罢了。 越往上,建筑越华丽、越高大。 卫国的天耀宫也是依山而建的宫殿群,但与白夜领主的宫殿相比,仿佛还差了一点奢华。 燕三郎也有些好奇:“黄金珠宝都拿来装饰路边亭榭,乌木罕的宝库里又收藏什么东西?”那肯定比世俗的宝物更加珍贵才是。 “金银珠宝在修罗道俯拾即是,不值钱。”千岁笑道,“珍贵的法器、有传承的奇巧之物、强者的遗骸,这些才被人看重。哦对了,某些奴隶也很值钱。” “奴隶?”燕三郎皱了皱眉。 “漂亮的女鬼、妖精,强大的恶傀,甚至是战败的阿修罗。”千岁附在他耳边窃笑,“对了,还有你这样的人类!” “物以稀为贵嘛,你长得好看,身形又健美,在市场上一定可以卖出高价来。”她悠悠道,“所以你可要千万小心,别弄掉了手串。” 越往上走,居民越多,堪称怪物图谱大全。 不过,人形的生物还是占据大多数。 燕三郎没有爬去山顶,因为领主的城池修在背风的半山腰上。山顶风大,能把脸吹歪,正常人都不会在那里盖房子,阿修罗也不例外。 显然阿修罗的领地不像人类那样戒备森严,甚至少年也没看见把大门的守卫,任人长驱直入。 正如燕三郎所料,白孤山这名字听着孤寂,但其实城池里的居民众多,各式建筑鳞次栉比,搭建的材料也是千奇百怪,燕三郎好像还看到了兽骨为框梁盖起来的房屋,坚固又充满了异域风情。 和盛邑相比,甚至和卫国都城近郊的小镇相比,这里的城市规划有些不讲究,但处处反而充满了凌乱之美。 “往前走。”千岁躲在木铃铛里指点他,“再往右,往右,对,就是这间酒馆。这么多年了,连门脸儿都没怎么变化。” 燕三郎眼前是栋老房子,两层小楼占着街上的好地点,看起来比附近的建筑年纪都大,连木头都泛着青铜一般的光泽。他伸手拍了拍,居然也有金属的质感。 酒馆有个招牌,叫作“天不应”。 “这是铜木,越是古木越像铜,质地和声音都响。”千岁嗯了一声,“进去吧。” 燕三郎抬腿走进酒馆。 这会儿还是大白天,酒馆里没几个客人。 桌椅和酒馆的建筑材料一致,也是铜木。不知多少人坐过了,表面都磨得钝亮,更像是青铜器了。 燕三郎看见一个干瘦的客人坐在桌边,手里居然扯着一截铁链,链子另一端铐着个女人,谈不上好看但满脸黑气。 她按了按桌子,桌子就黑了一角。 燕三郎目力好,看出那青铜质感的桌子居然就被腐蚀了,还长出了斑斑青锈。 “喂!”酒馆主人不干了,“看好你的奴隶!” 干瘦客人将女子扯到眼前,拿尺子一连掴脸两下,才厉声道:“坐好,否则现在就把你炼化了!” 女子果然噤若寒蝉,再不敢动。 燕三郎看桌上那一块蚀痕,却有些眼熟。千岁轻轻道:“那是瘟妖。” 他微微动容。这女子也是瘟妖? 他遇见的上一头瘟妖把恶疾传播人间,惹得多国动荡不安,春明城还发生了一连串事故。而眼前这一头,却被人铐起来当作了奴隶。 少年目光微转。 他从前以为天衡那一次下发消灭瘟疫的任务,是因为牵连太广、生灵涂炭。可是后来年纪渐长、阅历渐丰,才知道那想法有多浅薄。生死原就是天地秩序的一环,世间每天少则几百万生灵死去,天道又怎么会在意人类的消亡? 现在看来,天衡会派发那个任务,或许是因为瘟妖原本并不属于人间。造成春明城动荡的瘟妖,或许就是许久之前从修罗道、饿鬼道溜进红尘,被燕三郎遇上了,才触发天衡任务。 这时酒馆主人也走了过来:“你喝点什么?” 这是个满脸横肉的汉子,膀大腰圆,大腿都快赶上燕三郎的腰粗。 少年仔细看他两眼,才问道:“有没有孟婆汤?” 酒馆主人一怔:“你在说笑?” “有就端来。”燕三郎食中二指夹着一枚红钱,轻轻按在桌上。 这是一枚硬币,但颜色鲜红,正面还镌着一个小小的骷髅头。那不是人类的头骨,燕三郎分明记得,千岁常用的那根骨链顶端就是这么个小骷髅头,像是某种蛇类。 酒馆主人拿起红钱,用指头搓了搓表面的浮雕,像是要确定这并非伪造。然后他就粗声道:“等着!” 他返身走回门后。 边上的客人都朝燕三郎打量,后者面不改色,端坐如常。 方才一言一行,他都按照千岁的要求来做。看来,这酒馆主人就是她要找的人。 很快,酒馆主人又回来了,手里提一只酒杯,往燕三郎面前重重一放,瓮声瓮气:“你的酒。” 这宽口酒杯同样是铜木质地,大得至少能装进三斤酒。 不过里面的酒却是昏黄色的,并且也不是液态,而是如同雾汽一般,还会来回氤氲流动。 燕三郎还在端详这杯饮料,边上的干瘦客人已经开了口:“这里真卖孟婆汤?” 酒馆主人嘿了一声:“你要来一杯不?很贵。” 干瘦客人不吱声了。 千岁却对燕三郎道:“喝吧,没事。” 少年毫不犹豫举杯,咕嘟咕嘟灌了半杯下去。 半杯,就是一斤半的量。 几人客人的目光,一下子都聚在他身上,想看看他有什么反应。传说中的孟婆汤就是忘情汤,鬼魂吃了都会忘掉前尘。 结果这头饿鬼打了个嗝,品味了半天,才问酒馆主人:“味道不错,再来个下酒菜。” 看来是假的。管它呢,好喝就行。其他客人也纷纷道:“给我来一杯。” 燕三郎是真心觉得这酒不错,喝在嘴里如雨如雾,说不出是什么味道,但能让人飘飘然有微醺之感。 不过下酒菜刚端上桌,他就后悔了: 碟子里赫然盛着十来个眼珠子,个个还能转动! 第1159章 不肯也得肯 就在这些眼珠齐刷刷瞪着他时,千岁也在怂恿他:“尝一个,这是‘天不应’的独家美味,别处根本点不着。哎呀,我也好想吃!” 燕三郎转头,看见别桌上都有这个,那个干瘦客人刚刚放了个眼珠进嘴里,嚼两下,一脸惬意。他身边的瘟妖看得直咽口水。 还真是“本店特供,每桌必点”。 他再低头细看,原来眼珠子都是腌过的,用料不明,黑乎乎地倒是很香。 少年也不多想,拿起一个放进嘴里,轻轻一咬。 “卟叽”,眼珠爆浆了,先是一股子浓重的腥气,换成普通人类,大概会当场呕吐。不过这股腥气转眼就成了直冲脑门儿的鲜甜。 燕三郎忍不住按紧了太阳穴,这味道是真地很冲! “忍住,一会儿便好。”千岁咭咭笑道,“这味道太鲜了,人类的味觉有点儿受不住。你习惯了也就好了。” 果然几息之后,那股味道散去。 燕三郎接连又吃了两个,就不像首个那么上头了,只觉越吃越是好吃,几乎停不下来。 “不错,进步很快。”千岁表扬他,“现在再要一盘果子,然后向酒馆主人订个客房,进去休息。” 燕三郎照办了。 看来经常有酒客在店里睡觉,酒馆主人立刻给他在楼上找了个房间。燕三郎上楼,没忘了把那一大盘眼珠子一起端上去。 客房里的家私特别简单,也就一张床,一把椅子,好在还算干净。 他刚关上门、布好结界,千岁就显出身形来,从他手中的碟子取过两枚眼珠,扔进口里。 “唔——”她一边享受爆浆的口感,一边赞叹不已,“我还以为这辈子再没机会享用这样的美味!” 她真没以为自己还能再回修罗道来么?燕三郎怀疑地看着她。 “这是什么生物的眼球?” 红衣女郎笑了:“只是长得像眼球而已,这是一种浆果,鳄吻瀑布上游的特产。腌不好就特别难吃。” 他还是头一次听说浆果能瞪人。 千岁慢慢品味,等她干掉最后一枚浆果时,门也响了。 燕三郎开门:酒馆主人来了。 他要低下头才能走进来。 而后,他就看见了坐在床边的红衣女郎,面色不由得一变:“果然是你。” “嗯,是我。”千岁吮了吮手指,“我来找你帮忙。” “做什么?” “听说白孤山现在归白夜所有了?” “是的。”酒馆主人也坐了下来,把椅子压得喀吱一响,“二百年前,乌木罕败给了白夜。” “什么下场?” “当然是被吃掉了。”酒馆主人苦笑,“乌木罕想投降,可我们的新领主不干,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他生吞了。” “白夜的脾气的确不好。”千岁抚着自己指甲,“好些年不见,看来他变本加厉了。” 燕三郎挑了挑眉,听得明白:新领主当着所有领民的面,将旧领主生生吃掉,这一幕虽然残忍,却有极好的震慑效果。否则酒馆主人怎么会记住长达二百年之久? 千岁问出了今次的重点:“他现在可在白孤山?” “不。”酒馆主人想了想,“白夜大人如今拥有三块还是五块领地来着?反正时常都要巡视。他六十天前离开白孤山,短期内应该不会回来。” 千岁搓了搓手:“好极,看来他在老巢的时间最多。”这消息利好她和燕小三哪。 酒馆主人警惕地看着她:“你们打算做甚?”他有不祥的预感。 “找你帮忙啊。”千岁笑吟吟道,“你是不是还欠我一次人情,很大的那种?” 酒馆主人脸色不好,但依旧道:“说吧,要怎么还?” 千岁眼珠子转了转:“你现在还给领主的白石府送酒么?” “每十天一次。白夜大人喜欢喝我自酿的孟婆汤,就是这小子方才点的那种。”酒馆主人这才看向燕三郎,多打量了几眼,“你从哪里找来这只饿鬼,外形很好。肯卖么,放在我店里定能招徕许多女客。” “放你店里?”千岁嗤笑,“你保不住他的,怕是到店没几天就被人顺走了。” 燕三郎面无表情,就当没听见。 酒馆主人哼了一声:“你离开太久了,如今敢在我店里闹事的没几个。” “因为有白夜大人撑腰?” 酒馆主人不吱声,算是默认了。 “今天之内再往白石府送一次酒水。”千岁对他道,“我俩要跟着去。” 酒馆主人一怔,继而大惊:“你们莫搞事情,我不想惹麻烦!” “没让你惹麻烦。”千岁双手抱臂在前,“只让你顺我们一程。白石府里有守卫,不像城里这么宽松。” “那也不行。”酒馆主人脑袋摇得像波浪鼓,“你们要进去干嘛!”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当我真是跟你商量?”千岁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从鳄皮手鼓里拿出一张羊皮纸,“唰”一声在他面前展开,“看清楚,这是你亲手签下的契约,无偿助我一次,赴汤蹈火、生死不论!” 她一翻脸,威严立生。燕三郎看着她,顿觉她原来或许也是领主,否则久居人上的威势是如何养成的?再说了,她之前也提过,有了领地之后“各自为政”。 再看她手里的羊皮纸已经很旧,但纸面上的画押依旧鲜红。 酒馆主人脸色一下子黯淡下来,嘎声道:“你们一定要去招惹白夜大人吗?” “不啊,我只想从乌木罕那里回收一件不值钱的东西,对白夜也是毫无用处的。”千岁宽慰他,“白夜不会知道你帮过我们,甚至不会知道丢过什么。” 她晃了晃手上的契约:“你也知道,毁约的下场有多严重罢?就算白夜牵怒于你,最多只杀你一个,这契约却是将你全家人都写了上去。想想你的两个儿子,唔,过了这么多年,你该有不少孙子、曾孙子了吧?我若是这么顺手一撕——你可就违约了呦。” 看她脸上不怀好意的笑容,燕三郎想起自己在黟城初遇她时,她递出的那张契约。想来,那时她也没安甚好心。 第1160章 进领主府 显然,酒馆主人要是违约不肯相助,家人也要倒大霉了。 酒馆主人面色不定:“只是送酒?” “对,只是送酒。”千岁抽出一张白纸,“我没去过白石府,你把里面的地形画下来。” 酒馆主人只好照办。 他显然没什么绘画功底,连笔都不会握。好在千岁也知道他是个什么水准,从火盆里找了个煤块给他代画笔。饶是如此,酒馆主人也堪称是灵魂画手,制出来的地形图抽象得只可意会。 燕三郎看了看,在地图西北角点了一下:“这是哪里?” “食物窖,大得很,里面藏的食物能供百人食用十五日。”酒馆主人答得很溜,“也是藏酒水的地方,我们送酒就是送去那里。” 少年又往食物窖边上一指:“这里呢?” “那是领主大人休息的主楼。”光看面积都和食物窖差不多。 阿修罗重享受,力所能及的范围内都要求舒适周全。 “没人会把食物窖修在自己的卧房边上。”燕三郎食指在食物窖和卧房中间一指,“我们要去的地方,就在这里。” “那里?”酒馆主人不明白,“那里什么都没有,就是墙。” “去了才知道。”千岁也不明说,只吩咐他,“现在能不能安排送酒?” “呃……”酒馆主人想了想,“可以,正好这一期的酒水还未送去。但我求你们别连累我!” “老实听话,不许告密。”千岁拍了拍他的大脑袋,“待我们安全返回,我就把契约给烧了。” 撕了就是毁约,烧了就是完成。 酒馆主人站了起来:“我去准备酒水。” 待他离房,燕三郎问千岁:“他不是阿修罗吧?”阿修罗哪来子女一说? “当然不是。”红衣女郎面现鄙夷,“这只不过是个傀人,修罗道数量最多的生物,依靠两性繁衍,就与凡间的人类差不多。” 很显然,身为阿修罗的一员,千岁自觉比其他种群要高贵得多。 “你怎会有他把柄?” “许多年前我到白孤山作客,这厮还年轻,犯了事被逮住,乌木罕本要生吃了他,是我说动领主、放他一条生路。”千岁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他当时感恩戴德,非要给我立下谢恩的契约,我也就同意了。这不?终有一天用上了。” 燕三郎看着她,实不觉得酒馆主人是那样感恩的人,何况谁会拿自己的家人去赌咒?依他之见,当年这倒霉鬼八成也是被千岁逼迫的罢? “放心吧,那契约上的惩罚措施严厉,违约者一家子要沦落地狱第十六层,受千年苦楚。他宁可被杀头、被生吞,也好过受日复一日的凌迟。”千岁按着他往床上躺,“你该抓紧休息了,他准备酒水还要好一段时间呢。” …… “好一段时间”是半个时辰。 毃门声吵醒燕三郎,他才发现自己方才居然睡着了,还睡得很香。 他睁开眼,发现千岁同样睡眼朦胧,伸手拢了拢青丝才去开门。 领主虽然不在白石府,但有整套人马戍在里面,大概是一百六十人左右。其实他们也负责整个白孤山的治安,哪里出了事就要赶赴哪里。 这么多人要吃好喝好,酒是不能少的。酒馆主人一次给白石府提供三十桐木桶美酒,需要三人搬运。 他自己算一个,店里的伙计算一个,燕三郎是第三个。至于千岁,她自然附回木铃铛里,不占人数。 燕三郎帮着装车,而后就坐到木桶上,跟着送酒车驶向领主的白石府。 酒馆主人那伙计也上了年纪,两鬓有点花白,搬酒时只低头干活,对平空多出来的燕三郎漠不关心。主人只付他很少的工钱,少年从伙计有点浑浊的眼里看见的全是空洞,似乎对周遭的一切都不在乎。 “又动恻隐之心了?”千岁陪在燕三郎身边太久,很是鄙夷他无聊的同情心,“在修罗道,有些人活着活着就没劲儿了,只比死人多一口气,见怪不怪。” 燕三郎默然,别人的生活他管不着:“他们要交税么?” 修罗道真是个古怪的地方,处处美景,处处美食,连鳄吻瀑布的水都比人间的甘泉更加香甜。可这里的人却能越活越麻木。 “要啊。”千岁理所当然,“税率都是领主自己定的,比人间可高得多了,我当年还定过四税一呢。”四税一,就是每赚四个铜板就要交一铜板的税,“据我所知,有些领主还放租放贷,想逃税想赖账?呵呵,下场很可能是被吃掉喔。” 她说完才有些奇怪,燕小三为什么会问起税赋?普通人每到一个新地点,不都忙着看新鲜么?财政、税收,这些是多么无聊枯燥的问题。 果然是小学究! 燕三郎却抓住了重点,当年她果然也是一方领主呵。“我们杀掉的瘟妖,不是从修罗道过去的吧?” “不是。”千岁答得很流利,不像当年那么遮掩了,“或许是饿鬼道。唔,你问这个作甚?” “随便问问。” 送酒车走了一刻多钟,白石府到了。 光是大门就有三丈多高,纯白,表面还掺杂一点石英,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 干净、阔气,这堵府门就给燕三郎留下了深刻印象。毕竟人间的大门有黑有红,但绝不会有白色。对人类而言,这也太丧气了。 府邸就地采材,选用了白孤山独有的白英石,连围墙也是白色的。形形色色的建筑高大而精美,配上到处可见的绿植红花,倒有别样风情。 千岁偷偷对燕三郎道:“普通领主都喜欢开宴取乐,有时也宴请周围交好的领主。但乌木罕是个例外,他太小气。” 燕三郎问:“白夜呢?” “白夜好像常办宴会。”她打了个呵欠,“他格外好战,周围的领主就来得多。” 外头,守卫认得酒馆主人,打了两声招呼,顺手就把送酒车放进去了。 从大门往上,还要再走个盏茶功夫。在这期间,他们遇到了两拨巡卫,都是身强体壮,有个还问起酒馆主人: “送酒的,今天怎么多出一人?” 第1161章 狮子狗玩偶 我手受伤了。”酒馆主人有备而来,一伸手果然缠着绷带,“多找个人来帮忙。” “去吧。”巡卫也只是顺口一问,大概没料到有人想不开,敢来这里偷盗。 终于到卸货区了,酒馆主人指着前方的矮门道:“喏,食物窖。都下来搬酒。” 燕三郎跳下来,酒馆主人朝着左边一呶嘴:“那就是领主大人的卧房。” 食窖也是领主楼的一部分,并不独立。 虽然叫作“窖”,但这食物窖其实上下两层,每层都只堆了一点货物,酒水藏在下层。附近也没人盯着,燕三郎老老实实来回搬运了两桶酒水,才找到与主楼相连的窖墙,伸手按了按。 墙体很厚,很硬,纯石头砌成。 千岁问他:“切得开么?” 燕三郎摇头:“不行,有阵法禁制!” 最简单便捷的路被堵了,两人不忧反喜。普通的食物窖怎会用上阵法禁制?显然墙另一头别有洞天。 直接暴力拆墙,怕是要直接触发警报了。 这时酒馆主人也走进来察看动静,搓着手问燕三郎:“怎样?” “镇定些,别露馅。”这货看起来就不是做贼的料,脸色太紧张了,反而容易招疑。燕三郎摇头,“这堵墙有禁制,从食物窖过不去,我们得翻墙。” “翻墙?”酒馆主人的脸色更差了,这是难度系数直线上升,“我没进过主楼!” “我知道。”燕三郎拍拍他的肩膀,“搬酒搬慢一点就好,等我。” 方才进入庄园时,他只在主楼正门口看见过两个守卫。这里的警戒也松得不像话,若非领主心太大,就是他笃定别人偷不了自家东西。 但无论如何,燕三郎也要试上一试的。 他拍拍酒馆主人肩膀,先登上食物窖二楼,然后从小窗翻了出去,沿墙面爬到屋顶。 屋顶很平,有个守卫来回走动。燕三郎老早就看见他了,待他走去远处才翻下屋顶,轻轻跃入底下的正方形庭院。 屋檐很长很斜,下方有足够的空间容他站立,何况庭院里面两棵大树枝叶茂密,足以助他避过来自屋顶的探视。 领主的主楼就相当宏伟了,分上下三层。这里的建筑与人间不同,本身结构装饰并不怎样繁复,还能称得上简洁大方,但各式立像、雕像很多,妆点了楼宇和花园。 燕三郎是从屋顶翻下来的,此时就在第三层,而跟食物窖相连的墙体在第一层。 通过长长的门廊,前方就有一扇窗户。 少年悄悄潜至窗前,往里头看了几眼。 连个人影都没有。 他小心试探,很快发现窗边没有禁制,于是轻轻巧巧地翻了进去,连置在窗边的薄纸片都没有惊动。 “从楼梯下去。”千岁一眼看见屋角的楼梯。从屋里走,能躲过警卫的审视。 少年的轻身术练得十分到位,落足如猫,当真是一点儿声响都没有。他躲在楼梯口看了两眼,发现底下还是没人,这才大胆走下去。 “也太容易了吧?”千岁发表观点,“白夜对自己的地盘这么不上心?”连最起码的警戒都没有? 燕三郎皱了皱眉。 还有一层,可他心底隐隐有些不安。 小心点就是,他手里捏着一颗蜃砂,赤鹄宝刀也在袖口里蠢蠢欲动了。 再下一楼,就到领主卧房。 同样无人值守。 燕三郎打量四周,这里和人类的居所不同,不讲究什么风水布局,堪称四面漏光,大床摆在正中,纱帐都是白的,壁上全是精巧的绘画,用上了玛瑙、砗磲、绿松石等各色珠宝,色调运用与人间完全不同,连人物都是简画。 燕三郎能看出,壁画内容了一个个故事,主人公都是个白袍男子。但笔法太过抽象,他只能勉强看出这是个人,却着实弄不清他的样貌、身高等等。 或许这些五颜六色的图画中,主人公就是白夜?少年原想细细观察,不过才看到第二幅,视线就被挡住了。 画前是个柜子,柜子上摆着一只狮子狗玩偶,神情呆滞。 “咦?”燕三郎记得清楚,方才柜子上分明空空如也! 这狮子狗玩偶打哪来的? 白夜堂堂大领主,为什么会在自己的卧房里摆放一只玩偶?这不是小孩子的喜好么? 他心里微惊,却见一动不动的玩偶忽然眼珠子一转,侧了侧头,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这狗居然是活的! 燕三郎目光凝住,掌心握紧了刀柄,默默测算双方的距离。 四丈。 如果他飞扑上去,或许赶得及狗吠之前杀掉它。 狗这种东西很麻烦,身量虽小,叫声却很宏亮。必须一击命中,他可不想引来屋顶上的守卫。 千岁也是“呃”了一声:“这个,不好办了。” 不过他还未将宝刀投掷出去,狮子狗就好似体会到他的恶意,突然跳下地。 那动作快捷无比,连燕三郎都没反应过来,紧接着小狗身形一晃,见风就长,突然变大了数倍! 它原本身长不及燕三郎手臂,“膨胀”之后居然变形为高达九尺、身长一丈有余的怪物! 少年看它的角度,一下从俯视变成了仰视。 这东西通体浅蓝,不过脖颈、足后弓的厚厚鬃毛,以及蓬松的尾部却是金色的,体型如狮,但比狮子更加粗短健壮。 此刻那对铜铃一般的暴睛正瞪着燕三郎,血盆大口咧开来,放出不怀好意的低沉咆哮。 最古怪的是,这家伙长角,像鹿也像龙! 燕三郎看它戏谑又嗜血的眼神,就知道它已经将自己当作了食物。 尽管头一次遇见,可他读书广博,第一时间认出了这种怪物的响亮名号: 辟水金睛兽。 传说这种怪物力大无穷,皮毛下覆有硬鳞,堪称刀枪不入、水火难侵。当然它也有辟水之能,可以在水面凌波微步,也可以分水而行,闲庭信步。 但无论燕三郎看过的哪一部轶闻,里面都提到这种妖兽性情暴躁,人鬼都吃,绝不是座骑的好品种。 现在他终于明白,白夜的主楼为何不设防了。 第1161章 狮子狗玩偶 我手受伤了。”酒馆主人有备而来,一伸手果然缠着绷带,“多找个人来帮忙。” “去吧。”巡卫也只是顺口一问,大概没料到有人想不开,敢来这里偷盗。 终于到卸货区了,酒馆主人指着前方的矮门道:“喏,食物窖。都下来搬酒。” 燕三郎跳下来,酒馆主人朝着左边一呶嘴:“那就是领主大人的卧房。” 食窖也是领主楼的一部分,并不独立。 虽然叫作“窖”,但这食物窖其实上下两层,每层都只堆了一点货物,酒水藏在下层。附近也没人盯着,燕三郎老老实实来回搬运了两桶酒水,才找到与主楼相连的窖墙,伸手按了按。 墙体很厚,很硬,纯石头砌成。 千岁问他:“切得开么?” 燕三郎摇头:“不行,有阵法禁制!” 最简单便捷的路被堵了,两人不忧反喜。普通的食物窖怎会用上阵法禁制?显然墙另一头别有洞天。 直接暴力拆墙,怕是要直接触发警报了。 这时酒馆主人也走进来察看动静,搓着手问燕三郎:“怎样?” “镇定些,别露馅。”这货看起来就不是做贼的料,脸色太紧张了,反而容易招疑。燕三郎摇头,“这堵墙有禁制,从食物窖过不去,我们得翻墙。” “翻墙?”酒馆主人的脸色更差了,这是难度系数直线上升,“我没进过主楼!” “我知道。”燕三郎拍拍他的肩膀,“搬酒搬慢一点就好,等我。” 方才进入庄园时,他只在主楼正门口看见过两个守卫。这里的警戒也松得不像话,若非领主心太大,就是他笃定别人偷不了自家东西。 但无论如何,燕三郎也要试上一试的。 他拍拍酒馆主人肩膀,先登上食物窖二楼,然后从小窗翻了出去,沿墙面爬到屋顶。 屋顶很平,有个守卫来回走动。燕三郎老早就看见他了,待他走去远处才翻下屋顶,轻轻跃入底下的正方形庭院。 屋檐很长很斜,下方有足够的空间容他站立,何况庭院里面两棵大树枝叶茂密,足以助他避过来自屋顶的探视。 领主的主楼就相当宏伟了,分上下三层。这里的建筑与人间不同,本身结构装饰并不怎样繁复,还能称得上简洁大方,但各式立像、雕像很多,妆点了楼宇和花园。 燕三郎是从屋顶翻下来的,此时就在第三层,而跟食物窖相连的墙体在第一层。 通过长长的门廊,前方就有一扇窗户。 少年悄悄潜至窗前,往里头看了几眼。 连个人影都没有。 他小心试探,很快发现窗边没有禁制,于是轻轻巧巧地翻了进去,连置在窗边的薄纸片都没有惊动。 “从楼梯下去。”千岁一眼看见屋角的楼梯。从屋里走,能躲过警卫的审视。 少年的轻身术练得十分到位,落足如猫,当真是一点儿声响都没有。他躲在楼梯口看了两眼,发现底下还是没人,这才大胆走下去。 “也太容易了吧?”千岁发表观点,“白夜对自己的地盘这么不上心?”连最起码的警戒都没有? 燕三郎皱了皱眉。 还有一层,可他心底隐隐有些不安。 小心点就是,他手里捏着一颗蜃砂,赤鹄宝刀也在袖口里蠢蠢欲动了。 再下一楼,就到领主卧房。 同样无人值守。 燕三郎打量四周,这里和人类的居所不同,不讲究什么风水布局,堪称四面漏光,大床摆在正中,纱帐都是白的,壁上全是精巧的绘画,用上了玛瑙、砗磲、绿松石等各色珠宝,色调运用与人间完全不同,连人物都是简画。 燕三郎能看出,壁画内容了一个个故事,主人公都是个白袍男子。但笔法太过抽象,他只能勉强看出这是个人,却着实弄不清他的样貌、身高等等。 或许这些五颜六色的图画中,主人公就是白夜?少年原想细细观察,不过才看到第二幅,视线就被挡住了。 画前是个柜子,柜子上摆着一只狮子狗玩偶,神情呆滞。 “咦?”燕三郎记得清楚,方才柜子上分明空空如也! 这狮子狗玩偶打哪来的? 白夜堂堂大领主,为什么会在自己的卧房里摆放一只玩偶?这不是小孩子的喜好么? 他心里微惊,却见一动不动的玩偶忽然眼珠子一转,侧了侧头,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这狗居然是活的! 燕三郎目光凝住,掌心握紧了刀柄,默默测算双方的距离。 四丈。 如果他飞扑上去,或许赶得及狗吠之前杀掉它。 狗这种东西很麻烦,身量虽小,叫声却很宏亮。必须一击命中,他可不想引来屋顶上的守卫。 千岁也是“呃”了一声:“这个,不好办了。” 不过他还未将宝刀投掷出去,狮子狗就好似体会到他的恶意,突然跳下地。 那动作快捷无比,连燕三郎都没反应过来,紧接着小狗身形一晃,见风就长,突然变大了数倍! 它原本身长不及燕三郎手臂,“膨胀”之后居然变形为高达九尺、身长一丈有余的怪物! 少年看它的角度,一下从俯视变成了仰视。 这东西通体浅蓝,不过脖颈、足后弓的厚厚鬃毛,以及蓬松的尾部却是金色的,体型如狮,但比狮子更加粗短健壮。 此刻那对铜铃一般的暴睛正瞪着燕三郎,血盆大口咧开来,放出不怀好意的低沉咆哮。 最古怪的是,这家伙长角,像鹿也像龙! 燕三郎看它戏谑又嗜血的眼神,就知道它已经将自己当作了食物。 尽管头一次遇见,可他读书广博,第一时间认出了这种怪物的响亮名号: 辟水金睛兽。 传说这种怪物力大无穷,皮毛下覆有硬鳞,堪称刀枪不入、水火难侵。当然它也有辟水之能,可以在水面凌波微步,也可以分水而行,闲庭信步。 但无论燕三郎看过的哪一部轶闻,里面都提到这种妖兽性情暴躁,人鬼都吃,绝不是座骑的好品种。 现在他终于明白,白夜的主楼为何不设防了。 n. 第1162章 小金 谁在卧榻之侧养了这么个吃人的怪物,对于警戒问题都很放心。 想来楼上和门外的守卫也惧怕于它,不会进来巡逻。 不过好在这家伙看来也不爱叫,只是伏低身子,紧盯着他。 这是猛兽准备出击的动作。 燕三郎目光转动,想的却是如何击杀这只怪物的同时,还要悄无声息。 屋里摆设不少,这妖兽看来道行也不低,一会儿战斗起来难保没有响动。 辟水金睛兽略一作势就扑了上来。 燕三郎一步闪开,与此同时,就有一缕红烟从木铃铛里逸出,化出人形,挡在了妖兽面前。 人影乍现,辟水金睛兽也吃了一惊,下意识后退一步,却见眼前是个高挑修长的红衣女郎,伸手冲它虚虚一按:“别动!” 辟水金睛兽一下就顿住了,抬起的前爪也凝在半空,果然一动不动。 燕三郎有些惊讶,千岁什么时候修成了定身术?没听说啊。他握紧赤鹄正要上前,千岁却对他摆了摆手:“别动。” 她对一兽一人都说出了这两个字,不过紧接着就多补给燕三郎一句:“千万别动。” 话音刚落,辟水金睛兽就放下前爪,张开了嘴—— 看似要吼叫出声。 不过千岁立刻竖指在唇前,轻轻“吁”了一声。 辟水金睛兽的大嘴立刻合上了,咂吧一下嘴,突然一个前纵,猛地扑到千岁身上! 燕三郎用尽全身力气,才没有一刀劈出去。 这么重一头怪物上身,千岁也被它顺势扑倒。但金睛兽并没有咬掉她的脑袋,反而伸着大头往她怀里一个劲儿乱拱,又伸着红色的长舌去舐她的脸! “小金还认得我,嗯?”千岁一个劲儿揉着那张大饼脸,“小没良心的,方才是不是没有第一眼认出我?” 那辟水金睛兽疯狂地冲她摇尾巴,摇得都快掉下来了。 少年长舒一口气,原来这俩货互相都认得。 但他脸色可不见好。白夜养的宠物,对千岁却无比热情,这说明什么? 趁着巨兽在她身边磨蹭,千岁向燕三郎做了个手势: 快去啊。 少年收起武器,轻快而无声向床头挪去。 辟水金睛兽感知他的移动,抬头看过来,但千岁又把它脑袋掰了回去:“谁是最胖的金晴兽?是我家小金对不对?” 金睛兽咧着大嘴、伸着舌头呼呼哈哈,燕三郎总觉得它在笑,还笑得很得意,根本顾不上他。 不过他也没忘了正事,按照弥留传讯所说,抓着床头的青铜灯拧了三下。 床头的墙面无声无息地滑开了,弥留给的消息果然靠谱,墙里头就是从前乌木罕秘藏的宝库。 他站在门口检视一番,而后低声道:“找到了。” 千岁从地上起身,走了过来,身后跟着那只辟水金睛兽,亦步亦趋。 乌木罕的宝库很大,不过从外头根本发现不了这里面的夹层。这里面摆放着各式稀奇古怪的物件,最多的是法器,而后是各式奇物,井然有序。 燕三郎指着一个小小石台,上面躺着一块鸡蛋大小的灰白石头。 苍吾石的外观和普通石块无异,只有亲眼看见内部,才能确认。 千岁拍了拍身后巨兽的脑袋,一指石头:“小金,把那个给我拿过来。” 她很谨慎,惟恐这里头还有别的机关或者阵法。 辟水金睛兽闻声上前,朝地面嗅了嗅,忽然打了个响鼻,口里喷出一阵雾汽。 那雾汽向前飘过地面,青石地砖就有几块散发出浅淡的红光。 “果然有禁制。”千岁一拍巨兽背部,“想办法拿过来。” 辟水兽的身躯过大,进出这密室就显得不便。它侧了侧头,下一瞬又变回小小的狮子狗。 燕三郎这才发现,它的脑袋上也有两只突起的小角,只是被长毛挡住了,没有完全体那么惹眼。 狮子狗灵巧地穿过石室,特意避开了发光的地砖。 它跃到石台上,叼起石头,一个箭步就跳了回来。 “好孩子,小金真是好孩子!”千岁从它嘴里接过石头,递给燕三郎,回头抱起小狗连亲好几口。 它的尾巴摇得更欢了。 燕三郎举起石头,对光看了几眼,果然从中望见了自在运行的璀璨星云:“就是它。” 也不知乌木罕从哪里弄到这块苍吾石,或许他只知其有蹊跷,却不知它的具体用途,才藏在这里吃灰。 千岁揉了揉狮子狗的脑袋:“小金又立功了。”而后对燕三郎道,“走吧。” “你要带它走?” “有何不可?”千岁低声道,“这是我从小养大的,通识人性。” 燕三郎凑近她耳边道:“它有好几百岁了吧?” 千岁抿了抿唇,眼角余光瞥见一物,忽然就忘了回答,慢慢放开了狮子狗。 少年见她有异,也顺势望去,只见宝库最靠内侧的角落静静竖着一只狭长的水晶匣子,里面盛一件红色霓裳。 也不知它用什么材料制成,通体宝光氤氲,没有一丝褶皱,只在前胸位置缀了一朵金色玫瑰。明明没有支撑,可它在匣子里却能立直,并且缓缓飘荡,仿佛中间有物填充。 千岁痴痴看着这件霓裳,眼神是燕三郎难以理解的复杂。 他忍不住问:“那是什么?” “我的修为。”千岁一瞬不瞬紧盯着霓裳,神色复杂,“我离开修罗道之前,卸掉的修为。” 燕三郎心里打了个突。 因为界垒之故,昔日千岁要遁入人间之前必须先卸去满身修为,压低实力,否则根本无法通过青莲山的地缝。 原来她的修为并没有消失,而是化作了霓裳留存下来。 千岁的神情有些纠结,燕三郎看不懂。 “时间紧迫!”他一手按住阿修罗肩膀,“先将它带走。”后面再从长计议。 千岁如梦方醒,道了声“好”就走上前去。 这水晶匣子太大,小小狮子狗可衔不回来。 她刻意避开了地上的红砖。 但离水晶匣子不足七尺,砖缝四角和对应的屋顶同时由下而上、由上而下现出栅栏,要将她困在中间! 第1163章 正主儿来了 那速度,其快无伦。 千岁见机也快,身化红烟,飞快往外逃逸,不小心触到栅栏,却碰出了“嗤”的一声轻响,像是烙铁按在了皮肉上。 燕三郎同时也听见她一声低呼,暗含痛楚。 栅栏已成,哪怕是红烟状态也逃不出去了。 画地为牢,她被困在七尺见方的笼子里。 阿修罗变回原形,满面愤怒,一手按着肩膀。 那里,有整片灼伤的痕迹。“寒铁,这些栅栏是用寒铁混合了冰魄制成!” “千岁!”燕三郎也顾不得了,从储物戒中执出赤鹄宝刀就往栅栏上连砍数刀。 出乎意料,撞击声低沉暗哑,几乎传不出两丈。这些寒铁与其说是铁,倒不若说是坚冰更恰当,连阿修罗的本体也能伤害。 赤鹄宝刀是当世罕有的神兵,惟一特性就是“无坚不摧”,但在这些奇异的栅栏上头,居然只留下浅浅的白痕。 他也不气馁,一刀接着一刀,每下都精准地落在同一点上。 再坚固的物件,强度也有极限。 千岁掌心燃起红莲真火,炙烤着燕三郎砍过的刀痕,以期收冰火相攻之效。 “不成,火候不足!”她气得咬牙。眼下她的道行不够,催动的红莲业火偏弱,仍不足以烧坏栅栏。 这玩意儿真是坚固得令人发指。 燕三郎心念一动,从怀里掏出拇指大的瓶子,将里面的黄色液体泼在栅栏上。浓厚的酸味冒出来时,他当当又砍了两刀,火花四溅。 栅栏还是没断。 这时,外头却有人幽幽道: “哟,意外之喜。” 燕三郎蓦地回头,却见卧房门口倚着一名白衣男子,姿态悠闲,也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 这人长得俊极,白发红瞳、凤眼狭长,鼻子挺直得像用尺子量过,唇红而薄。 即便燕三郎从同性的角度去看,这张脸也堪称完美无缺,像是画中谪仙。 可他盯着两人的目光,却像狮子瞪着活肉,异常凶残。 这人一步一步踱了过来,目光紧盯着千岁,一眼也不曾分给燕三郎:“这可真是,好久不见。” 从他露面开始,千岁的脸色就变了:“我的修为,为何在你这里?” “当年你走得决绝,舍掉了偌大的基业不顾,引得这里又是一片血雨腥风。”白衣男子笑了笑,“地盘我当然要拿走,你倒是把修为藏得隐秘,不过我看落在别人手里太可惜了,还是拣了回来。” 短短几句话,血气纵横。 他神情虽然放松,但在燕三郎的感知里却如猛虎,随时可以暴起伤人。 这人释放出来的威压,比起辟水金睛兽还要强大得多。 提高警惕的同时,少年也向千岁望去一眼,意味深长。 白发红瞳,这符合先前她对白夜的描述。可她没提起白夜长着一副好相貌。 千岁深吸一口气,终于道:“白夜,收起陷阱,我们谈谈。” “谈什么?”白夜玩味道,“我提醒过你,离开以后可千万别再回来,这里不适合弱者。可我没想到,你居然衰弱至此,还和下贱的饿鬼混在一起?” “你在这上头放了禁制,不让它为旁人所用。”他向霓裳一指,衣裳上的金色玫瑰依旧耀眼,“这是你自己送上门来。只要我吃掉你,禁制自解。” 他就可以平白获得一名大领主的修为。 他走近栅栏一丈之内了,燕三郎昂首以对:“站住。” “滚一边儿去!”白夜朝他不耐烦地拨了拨手,就有一股强大而无形的力道袭来,要将燕三郎狠推去一边。 可是少年立定了,纹丝不动。 “咦?”白夜这才正眼看人,朝他上下打量,又抬头嗅了嗅,脸上露出恍然之色。 “原来是伪装,但你身上有她的气息。”白夜望见他手腕上的白骨链串,红瞳中隐隐有一丝怒气,往前又走两步,“人类?” “小三,让开。”千岁对他脾气了若指掌,不由得着急,“这人不好对付!” 白夜的道行比起几百年前更加精进,已是统领三地的大领主,燕小三心伤却未痊愈,不能动全力。这还有什么打头? 但她还是顾忌燕三郎自尊,不说“你不是他对手”,却说白夜不好对付。 少年听若罔闻,刀尖对着白夜一挑:“你年老耳聋么?我让你站住。” 白夜不怒反笑。 只是他嘴角才绽开笑容,人就欺到燕三郎面前,骈指如刀,去挖少年双眼! 敢对领主不敬,就先挖眼削鼻以示惩戒好了,却不能让这小子早死,以免折损了后头的乐趣。 这动作只在一瞬,人类可达不到这样的速度。不过燕三郎早有准备,反手一刀削其右腕,另一手执出怨木剑,斜刺其肋下! 从这个角度刺入肋下,斜挑向上,可以直取心脏。 白夜似是也知赤鹄锋芒,缩手避过,不愿轻撄其锋。他左手本来笼在袖中,这一下闪电般探出,抓住怨木剑顶端,“喀嚓”一声拗成了两段! 怨木剑本是怨木精木婆婆的真身所化,经过千岁真火淬炼,又得燕三郎多年来反复温养,早就坚逾精钢。 哪知在白夜手下,它居然没能坚持一个回合。 它是燕三郎最早的本命法器,这一下折断,少年跟着心头剧震,喉间一甜,险些儿喷出一口鲜血。 白夜战斗经验何等丰富,趁他心神微分,抓着掰下来的怨木剑尖反手一刺。 少年急急闪避,终是晚了一步,木刺扎入左肩,入肉三分。 他也不惊不惧,赤鹄同时削向白夜喉间,绝无停滞,竟不比阿修罗慢上多少。 后者不打算跟他以命换命,急退两步。 “住手!”千岁双手燃起红莲业火,一把按在寒铁栅栏上。嗤嗤声不绝于耳,她也不管不顾。 怎么才能从这该死的笼子里出去! 站在密室边缘的狮子狗汪汪叫了两声,没弄清这是怎么回事。 白夜对它侧了侧头:“小金,咬死他。” 狮子狗顿时对燕三郎咆哮出声。它早看这小子不爽了。 “小金,退下!”千岁不甘示弱,朝狮子狗一瞪眼。 第1164章 一波三折 狮子狗愣了一下,秒怂,夹着尾巴退开两步。 到底听谁的?小金好为难啊,夹在两个主人之间,左右不是狗。 “这小子是你什么人?”白夜看看她的手,再看看燕三郎,目光凌厉。 千岁张口欲答,但燕三郎用身子挡住铁笼,侧头对她说了句:“后退。”随手把半截怨木剑拔了出来。 这是什么意思? 燕三郎还对她眨了眨眼。 红衣女郎还未琢磨明白,却听少年紧接着就对白夜道:“她是我妻子。” 妻子?白夜眨了眨眼。 阿修罗对“夫妻”二字没有概念么?燕三郎立刻换了种说法:“伴侣!” 果然,白夜眼中爆出惊人的怒火,屋中的物件表面飞快泛起白霜。“污秽的贱种,你好大的胆子!” 燕小三疯了么,这时候激怒白夜?千岁心里转过无数念头。但归根到底,她相信燕三郎越到危急越是镇定,这会儿不该是无的放矢、乱出昏招才对。 那她——配合一下? “关你p事?”红衣女郎美目圆睁,声色俱厉,“你敢再碰他一根毫毛,我出来后定要追杀你到天边去,尸体大卸八块喂小金,脑袋留着点天灯!” 小金闻言缩了缩脖子,满脸无辜,这关它什么事? “是么?”白夜手中缓缓浮起一截枪尖。这杆长枪可以从中分作两截,近战远战即宜。 他脸上的怒气反而不见了,只是手背青筋根根浮起,枪尖电光萦绕,噼啪作响。“你且看好,我如何将他——” 电光石火中,一道银光迎面射来,燕三郎也分不清是人还是枪,只知这一击雷霆万钧,要闪瞎人眼。 “——大卸八块!” 这四个字,被淹没在一声巨响当中。 “当!” 像坚冰多过像金属的寒铁栅栏,终于发出一声金铁交鸣的悠响,声震三里。 枪尖硬生生扎在笼子上,电光也传导去栅栏上,光蛇游走。 可是燕三郎呢? 本该被扎成串烧的少年,哪去了? 白夜望着枪尖舐了舐唇,回身看去。 少年已经站在水晶匣子边上,一伸手揭走上头的封印,把盖子扯开。 “有什么用?”白夜好笑,“她根本出不来、碰不着……” 水晶匣里的红色霓裳一改原先的飘逸作派,“呼”一下化作流光,往侧边去了,正好打断他的话。 白夜忽觉毛骨悚然,有危险自左侧来袭,近得几乎无法闪避。 他不假思索飞扑向前,要先取燕三郎性命。 攻敌之必救,就是以攻代守。 场中只见两道流光同时扑向少年。 燕三郎早就跃跃欲试,才不在原地逗留。白夜刚刚提起劲道,他就一个闪身站去了狮子狗身后。 “嗷?”小金感受到两大修罗的高昂战意,早就变回辟水金睛兽本尊以求自保,毛发蓬张,几乎有两只狮子那么大,倒是个极好的掩体。但燕三郎拿它当肉盾,小金大为恼火。 但女主人又说不许碰他,它好为难吔。 它只好往里头缩了缩,恰好将燕三郎挡在角落里。 少年刚退开两步,原本所立之处已经被轰出个丈余深的大洞。 白夜扑了个空,正要继续追击,千岁已经杀到。白骨锁链在她手里绷得笔直,竟成一杆白骨链枪,硬度不输白夜手里的长矛。 双兵相击,啷当声中,白骨链重新化作长蛇,蛇头阴险弹起,直扑白夜面门。 白夜故伎重施,伸手就去擒蛇头颈。 方才怨木剑就是被这一招空手入白刃的功夫折断了剑尖。可是白骨链突然内凹,蛇头反折过来咬他手指。 白夜知道这东西生前不好对付,被炼作法器之后犹带剧毒,也不敢轻撄其牙。 千岁却放开白骨链,几乎和身扑进他怀中,左手在右臂下一抹,抹出一把弯刀,“唰”一下直劈白夜胸膛。 以她劲道,这一下劈实了,就算是阿修罗都难免身受重伤。 白夜疾退。 刀光如雪,削下他一绺白发。 燕三郎和小金只见一红一白两道流光场中飞舞,白光总想冲击燕三郎,却被红光死死抵住。兵刃相击之声不绝于耳。 少年屏息观战。 以他如今眼力,能看出二者似乎不分轩轾,其实红光到底略逊一筹。 千岁毕竟刚拿回从前修为,而白夜在这数百年里从来没有耽误过修行。 然而这两人还算打得克制,没有发挥一身惊天动地的威能。 终于,白光往后撤回三丈,沉声道:“住手!” 千岁也不想跟他真正打生打死,闻言停下身形,立在燕三郎身前。 她周身上下红光闪烁。 那件霓裳覆于其身就不见了,只有袖口和衣襟的金丝依旧。她一停下来,燕三郎才发现她已经化出鱼鳞战甲,顶替原先的红袍,一身飒爽利落。 “今次回来,我不想与你交恶。”千岁冷冷道,“莫欺人太甚。” 她已经收回修为,再不像刚开始那般孱弱。白夜目光流转,暗自评估后果。 他想击倒千岁,付出的代价也很大啊,会不会得不偿失? “你怎么……”白夜只问了三个字,忽有所感,凝目去看笼子。 被燕三郎反复砍过的那根栅栏,断了。 只是那断痕如发丝般细微,连他方才都忽略了。 燕三郎的全力劈斩、千岁的红莲火烤,以及贺小鸢精心淬取的强液腐蚀,这寒铁栅栏都勉强扛了下来,不得不说质量是惊人地好。 而白夜的含怒出手,正好给了它最后的强力一击。 只那么一点缝隙,就足够千岁化烟逸出。 脱出水晶匣后,红色霓裳感应到主人的气息,自然飞快归附。 他的目光移向燕三郎,这小子早都设计好了罢,要借助他的力量为千岁脱困? 千岁深吸一口气,失而复得的愿力在全身高速流转,仿佛随时可以喷薄而出。 这力量原就属于她,不存在适应之说。 重新强大的感觉,真是该死地好啊。 千岁挡在燕三郎身前,凝视着白夜:“你知道的,我从来说话算话。” 她方才说,只要白夜碰少年一根毫毛,她就会追杀他至死。 前后不过几息,这句话也因为她修为的重大改变而有了份量。 第1165章 竟无寸进 那是令白夜也不得不忌惮的份量。 白衣阿修罗下巴绷紧,低沉道:“你从前说过,绝不回应弱者的……” 千岁打断了他的话:“那是几百年前的陈年旧事,事易时移。” 白夜眼里都是不可思议:“你疯了么,为什么自甘堕落?” 他始终无法理解,为什么她会选择弱小的人类为伴侣? 千岁却问他一个很奇特的问题:“你不想想,我为什么还活着?” 白夜怔住。 半晌,他才狐疑道:“你打破了先知的预言?” 千岁当年毅然决然前往人间,可是在修罗道引起好大轰动,前因后果都有人清楚。时隔数百年她才又出现,那就说明,她成功了? “算是吧。”千岁紧盯着他,“小三给我续了命,全凭他,我才能活下来。” 这话半是真来半是假,只有燕三郎才明白什么意思。 “他?”白夜将信将疑,“他能活上几百岁?”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他没见过人类,但听说这种孱弱的种族连活上一百岁都很艰难。 “勿庸置疑。”千岁笑了,往前一步,“休战?” 白夜眯起了眼,目光闪烁。千岁知道,这是他思考时的表情。 他有不甘。 “又没有深仇大恨,何必以死相拼?”千岁淡淡道,“你多练几百年,修为是高过我了,但想杀我可不容易,恐怕你还得养伤百年。白孤山是个好地方,你的地盘又大,周围的敌人可没有那么长久的耐心。” 活在修罗道,是结盟还是仇杀,是吞噬还是互助,只取决于利弊。 能成为大领主的,一般都是账本算得最明白的那个。 她接着道:“我的地盘早被你吞并,属下也都归附于你,是吧?” 白夜点了点头。千岁去往人间,留下了丰厚的遗产。经过激烈争夺,大部分都被他收入囊中。 “那你还图谋什么?” 白夜沉思了很久,才道:“没有了。”他看看燕三郎再看看千岁,“几百年了,你拿回修为竟也毫无寸进,我很失望!” 他的目光的确是很失望的。数百年前无法战胜的强敌,如今被自己甩在了后面,这滋味竟然谈不上心旷神怡,只是有些怅惘。 就好像远处有一座明亮灯塔,你向往多年,直至费尽心力靠近,才发现它不知何时已经熄灭。 不过尔尔。 千岁撇了撇嘴,不以为意。她会在乎白夜的感受吗? 再说离开修罗道后,她这几百年来的生活重点是打架打赢么?不是的,能脱离天衡活下去才是第一要务! 白夜长长吐出一口气,似是要将几百年来的积郁都排尽。这时他的眼中也不再有厉光闪烁:“杀你已无意义。” 手一收,他的武器就不见踪影:“你回修罗界作甚?专程做贼?” 话是不好听,千岁两手一摊,理直气壮:“乌木罕的宝库里,有我要的东西。听说你不在,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我只好自己来取了。” 燕三郎就佩服她,能把偷字诠释得这么清新脱俗。 此时千岁伸手按住他的肩膀,少年顿觉伤口处传来一阵清凉,血流止住。 拿回修为之后,她的手段也多种多样。 “什么东西?” “一块石头,内里有星云流转。”眼看白夜怒火消褪,千岁飞快问了回来,“你怎会跑回白孤山?” “小的们来报,最近鳄吻瀑布的水流老是被凭空出现的裂隙吸走,下游的领主们很不高兴,以为是我这里动的手脚。他们闹腾起来也很麻烦,我猜想是两界壁垒出了问题,赶回来察看。哪知——”他目光在千岁和燕三郎身上一转,尤其给了后者一记冰冷凝视。 千岁闻言松了口气:“我们也是为此而来。鳄吻瀑布的水流去人间,惹来好大麻烦,要尽快解决。” “来这里偷块石头就能解决?”白夜皮笑肉不笑。 “能,否则我何必费这么大力气?”千岁脸皮厚得很,哪里会尴尬?“你以为重返修罗道对我来说很容易么?” 她招了招手,地上的半截怨木剑就飞了回来,落进她掌心里。“现在就去修补时空裂痕,了结你我的麻烦,如何?” 白夜默默看她半晌,眸光复杂。 就在她以为白夜还要再发难时,这人忽然转身,大步往外走去。 千岁松了口气,牵起燕三郎的手:“走吧。” 少年默默点头。 两人走出主楼,见庭院里停着一匹纯黑的龙马。其形似马,但颌下有长须,头上有犄角,嘴中生獠牙,望而神骏。 白夜翻身上马,也不等候两人,迳直策马离开。 方才主楼里一场大战,守卫都涌到门口,没有白夜的命令不敢靠近。现在白夜朝他们挥了挥手,他们就各自退走,仍回原来岗位。 千岁招手,狮子狗立刻一溜烟儿跑过来。“小金,载我们一程。” 话音刚落,小狗就变成了巨兽。 千岁和燕三郎上马,辟水金睛兽立刻放开四足,往鳄吻瀑布而去。 一路上的行人都朝他们投来奇异的目光,他们也看见了正在搬运酒桶的酒馆主人,这人更是惊愕不已。 辟水兽路过他身边时,千岁从怀里掏出那纸契约,丢了过去。 酒馆主人刚刚接在手里,契约就无火自燃,很快燃成了一点灰烬。 风一吹,什么也没剩下了,只有千岁的话音悠悠飘了过来:“契约完成,两不相欠。” 他长长舒了一口气,放心了。 …… 辟水金睛兽风驰电掣,比马儿至少快上两三倍。 千岁策骑与前头的黑龙马保持距离,才低声问身后的燕三郎:“有话要问我么?” 少年沉沉的声音从后上方传来:“为何我听说,雄性阿修罗都很丑,嗯?” 如果白夜也算作丑人,那世间哪里还有美男子? 她就知道逃不开这个问题,千岁捏了捏他的手背:“在我眼里,你最好看。” 后头沉默了。 好一会儿,燕三郎才闷闷开了口:“不要转移话题。” 但他声音里的郁怒已经消去不少。 第1166章 消除裂隙 千岁窃笑,而后道“男性阿修罗的容貌,会随着修为提升而慢慢改变,否则这辈子都没有异性青睐。人间知之甚少,书上多半没有记载。” 听起来有两分合理,否则女性阿修罗美艳无双,男性却丑如恶鬼,本是同一个物种,这也太不搭调。 “你离开修罗道之前,他已经不丑了吧?” “嗯,但我永远牢记他小时候的丑样。人还是那个人,不过是换了张皮。” 燕三郎不吭声了。 三人各怀心事,座骑却没有一刻停歇,很快就奔到了鳄吻瀑布。 白夜返回白孤山之前已经来这里实地察看过,这时面色凝重道“比起你去过的地缝,这个看起来漏洞更大。” “是啊,你有条宠物逃过去了。”辟水金睛兽也停住脚步,燕三郎先跳下来,才扶千岁下骑,“一条树纹沧龙,有几百年道行。” 白夜挑了挑眉。这时候,他哪还有心思管什么宠物? 千岁接着问他“你亲身试过了?” “嗯。”白夜摇头,“我过不去。”时空裂隙虽大,但壁垒的威力仍在,他这个级数的阿修罗还是过不去。 燕三郎不动声色松了口气。白夜若是过不去,那么在过去的两个月内,能穿过裂隙前往人间的生物,对卫国的影响就小得多了。 白夜抱臂作壁上观“你们打算怎么封印?” 连自己都束手无策,他很好奇千岁能有什么花招。 “苍吾石。”她对燕三郎伸出手,而后从怀中取出捣药用的石碗,将苍吾石扔了进去。 原来是这块石头,白夜眉头一动。他吃掉乌木罕以后就接收了他的领地和财富,也见过这枚石头,但不知有什么作用,也就随手扔在宝库里了。 没有料到,千岁为了它还特地溜回修罗道。 千岁抬起药杵,三下五除二就把苍吾石碾成了粉末。 燕三郎和白夜“……” 这对待宝物的办法,真是粗暴啊。 苍吾石外观是灰白色地很不起眼,但捣成粉却是五颜六色,煞是好看。 千岁取出棱镜,先对光,再对准时空裂隙。 此刻他们就站在鳄吻瀑布斜对面百丈远的悬崖上,脚边一块半人多高的大石,表面平滑。 站在这里,才能把鳄吻瀑布的全貌看个七成。 千岁调整了棱镜的角度。 于是,通过光影折射,“时空裂隙”被映射在幕布一般的石面上,高清无损,每一处细节都宛然可见,只是体积缩小了,只有原来的千分之一。 这件不起眼的小小棱镜,居然也是件珍贵法器。白夜看到这里,不由得微咦一声“这镜子哪来的?” “我借的。”千岁含糊道,“从人间。” 按她的指示,燕三郎取出狼毫,蘸饱药碗中的苍吾石粉末,就往映射在石面上的“裂隙”涂去。 神奇的一幕出现了 苍吾石粉所过之处,映射在石面上的图案就被一点一点擦去。五颜六色都敷上,最后却变成了一片空白,什么也没留下。 辟水金睛兽突然对着鳄吻瀑布方向嘶吼。 三人闻声看去,都是作声不得。 原本位于鳄吻瀑布正下方,无底洞一般吞吃江水的时空裂隙,居然无声无息消失了一部分! 正好对应着石面上消失的映射部分。 瀑布下的时空裂隙长达三里,自然不可能都映射在这一块小小石头上。被抹去的部分占到了三分之一,瀑布的水奔流直下,飞珠溅玉,激起烟雾无数。 至少,这部分鳄吻瀑布已经恢复了正常,江水不再泻入人间。 杀进人间白灵川的水量,至少缩减了一半。 弥留给出的办法,果然可靠啊。燕三郎低头看了看碗里的苍吾石粉,就是这种用法太奢侈了。 眼看石幕上的映射图案已经被擦拭完毕,千岁朝着对岸一抬下巴“我们得换个角度、换个地方。” 裂隙之大,一石装不下。 白夜也不吭声,跃上马背,带路去了。 三人花了近一个时辰,才重新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 千岁取过燕三郎的赤鹄宝刀,把巨岩削出平滑的表面,才掏出棱镜对焦。这项工作必须在修罗道完成,开在人间的裂隙位于水面以下,他们根本找不到合适的角度、合适的地点来封印裂隙。 燕三郎拿出药碗与狼毫,正要动手,白夜忽然向他伸手“我来吧。” 燕三郎当即后退半步,后者已开了口“无论如何,最后一点总要由我来收尾吧,否则你们如何回去?” 是啊,千岁和燕三郎必须在裂隙完全消失前返回人间,否则就要滞留修罗道了。 想到这里,燕三郎更加谨慎“最后的事,最后再说。” 这厮要是拿苍吾石粉在手,大笔一挥抹净时空裂隙,他和千岁岂非滞留于此? 白夜缩回手笑了笑,也不争辩。只是上下打量着他。 这种挑剔又厌恶的目光,几乎跟随燕三郎一路。少年心性再好,终也皱眉“你看什么?” “你太弱了。”白夜抱臂在前,笑吟吟道,“不配为她良伴。幸亏你在人间,如在修罗道,只会拖她后腿。” 燕三郎瞳孔骤缩,险些将手中的狼毫捏断。 千岁抬头,提醒他“抹呀,别听他胡掰扯,这人阴险得很。” 燕三郎望着白夜,一字一句“你若强大,为何没能陪她始终?” 当年千岁遁入人间,而白夜留在了修罗道。 白夜面色微变,燕三郎已经低头,帮着千岁抹掉映射在石面上的时空裂隙。 裂隙一点一点减少,鳄吻瀑布冲入下游的水量,也越来越大。 一切看起来都要回归正常。 千岁忽然问白夜“小金为何在你这里?” “主人跑了,它不受约束,溜进我的领地吃了几十个傀人,给我找了不少麻烦。”白夜抱臂在前,这个“主人”当然就是千岁,“我只好出手拿下。” “本想杀了它的。”白夜看她一眼,“但它还有几分灵性,看家护院是一把好手。” 千岁按下燕三郎手里的笔,转身对白夜道“我在人间的目标,还没有达成。” 第1167章 你跟我走么? 白夜嗤笑一声,面现不屑:“你怕我强行留你在修罗道?从时间上算来,你的千岁大限早就过了。” 燕三郎竖起耳朵,这是他第二次听见类似的说法。 第一次是在桃源境。蜃妖假扮的苍吾使者就提过千岁的秘密,然而只揭开了一小半。 千岁正色道:“我们过去交恶不假,然言必信,我可曾对你当面撒过谎?” 白夜侧了侧头。 从他的表现,燕三郎也能看出答案是“没有”。 撒过谎没有,使过诈未必。 “依据先知指引,我在人间找到一件至宝‘天衡’。它出自弥留,可以冻住我的寿命。” 燕三郎情不自禁低头,知道她说的是他佩在胸前的木铃铛。 千岁轻声道:“从我跟它签定契约开始,虽然时间流逝,但我的寿命却不会再短一天。” 竟是这样?少年立刻想起迷藏国的圣树。 现实中的圣树干枯残败,等同于死去;可是湖泊倒影中的圣树,却依旧枝繁叶茂,一派生机盎然。 究其原因,圣树在迷藏灭世之前,以无上神力将自己和一部分迷藏遗民封存在了“过去”。 如果抽离了时间,“过去”才是永恒。 木铃铛是用圣树的树芯制成的。那么天衡很有可能也获得了圣树的这个特殊属性。 难怪,千岁要跟天衡签下契约。只因从那之后,她的寿数也被留在了“过去”,不会随着时间再往前进。 千岁身上的谜团,他又解开了一点点。 白夜并不知道迷藏,也不知道圣树的特殊之处。但他修为精深、阅历又比人类丰富不知多少倍,听闻后只是微微一愕,但转眼就找出漏洞:“寿命不再缩减,不就是达成目标?” “当然不是。”千岁摇头,肃容道,“昔年先知告诉我,寻到至宝‘天衡’只是解决燃眉之急。我自己亦有所感,修为越是提高,它对我的……助力也就越小。或许待我道行再提升,天衡就再也提供不了任何帮助,会自动解除契约。那么原本被冻结的寿命又会开始倒数。” 她说话中间有个微小的停顿,燕三郎注意到了。千岁原本想说的是“束缚”,临时却改成了“助力”? 天衡于她,是约束也是助力。 “对我而言,这件宝物不过是为我争取到更多时间,以查出真相、寻求最终解决之法。”千岁长长叹气,“留在修罗道,我还是没法子改命——” “——就和当年一样。” 白夜目光闪动,似在评估这番言语真假。 山头一时静默,只有风头呜呜,偶尔还夹杂着黑龙马的响鼻声。 辟水金睛兽感受到气氛的凝重,伸着大头往千岁怀里拱,又试图用精壮的身躯把燕三郎挤开。 “别闹。”千岁推开它的脖子。 妨碍视线的大块头怏怏挪开了,燕三郎发现,白夜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他的眼神很奇异,除了先前的厌恶和不屑照旧之外,仿佛还多了一丝凝重。 这人看出什么端倪了? “看来你在人间混得太差。”许久,白夜才对千岁开了口,“否则修为也不会那么低弱。”千岁遁入白孤山之前,修为又倒退了好几个台阶,白夜自然可以一眼分辨。 如果她始终留在修罗道,修为至少不下于他。 “人间规则与这里迥异,弱者太多、蠢货太多,我们却不能随意杀伐,说起来无趣得很。”千岁远眺群山,“但在人间至少还有希望。” 活下去的希望。 白夜的目光从她身上慢慢移去不远处的时空裂隙,若有所思。 “你变得软弱了。” 千岁悠悠道:“去人间待上几百年,你也会变的。” 其实人间的日子也不错,天天混吃混喝,得过且过。 白夜微哂,摇了摇头:“你已不配当我的对手。” 他有些怅然:“胜你也再无价值。”而后指了指辟水金睛兽,“你带它走吧,反正我也养不熟,白供这么多年吃喝。” “小金,你跟我走么?”千岁拍了拍辟水金睛兽。 它一个劲儿点头,张着嘴哈气,果然对白夜没有半点不舍。 白眼儿狮,燕三郎默默道。 “对了,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白夜哦了一声,“当年你离开修罗道,先知也死了。” “死了?”千岁眉头微皱,“怎么死的?” “不知道。”白夜继续道,“我只听说它倒毙路边,被发现的时候早就断气,身上也没有伤痕,无从判断死因。” 千岁想了想,耸肩。过去那么久了,又是发生在修罗道的事儿,上哪里探究原因去? 她很务实,当下不想从前之事,只管跳上兽背,对燕三郎道:“上来吧,我们走。” 少年看着白夜,慢慢将东西都放去地面,又拍了拍手中的灰,这才跃去她身后。 白夜也回望他,喉结动了动,欲言又止。 他终究没对燕三郎再说什么。 反倒是千岁给了他一个明媚的微笑:“那么,后会无期。” 她的笑容那般灿烂,和白夜记忆中无数个瞬间重合,他一时有些恍惚。 从前,她都是高高在上的。 待他再回过神来,辟水金睛兽已经奔下了山路、晃过了山坳,轻快地奔在了江面上,直冲鳄吻瀑布中心而去。 那里,还有一小片时空裂隙留存。 白夜返身走去石边,缓缓拿起棱镜,对出时空裂隙的映射,又拿起狼毫笔,蘸饱了苍吾石粉。 千岁还未赶到瀑布前方,他只要抬手那么一抹,她就再也回不去人间,只能留在修罗道了。 白夜笔锋一顿。 彼时燕三郎正问千岁:“他会不会食言?” “不会。”千岁斩钉截铁,“白夜又残暴又毒辣,但他至少有个优点,就是守诺!” 少年遂不再多问。 白夜捏紧了手中的笔,回望大江。 滔滔江水中,那一抹鲜红依旧耀眼。 白夜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多识之树下的初遇。她的衣裳被同类的鲜血染红,她的目光倔强、凶狠、狡诈,也比任何人都明亮。 她是所有雌性阿修罗中,最让人心动的那一个。 第1168章 关闭裂隙 白夜抿了抿唇,边上的黑龙马像是感知主人心境,凑过来舐了舐他的脸。 他的笔终于凝在半空中,没有落下去。 辟水金睛兽的速度极快,踏波而行,不多时就赶到了江心正中。 时间宝贵,千岁没有犹豫,驭着座骑纵身一跃,在白夜不错眼的凝视化作红烟,提前消失。 他瞳孔微微一缩,只见到燕三郎骑着辟水金睛兽跳入时空裂隙,旋即不见。 那是? 白夜伫立原地良久,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果然她还留有心机,没有说出全部实情,这才是他认得的血红领主。 可无论如何,那一抹鲜红再不会回来了。 道不同,再无交集。 他提笔,将最后的裂隙从石上抹去。 永别了。 石面上又是一片空白,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此时有另一名阿修罗自后方飞马赶到,向他报告:“我王,天人道派出使节!西部大领主召集众领主商议!” “又要开战?”白夜精神一振,顿时将其他思绪都抛在脑后,“走!” 黑龙马长嘶一声,载着主人向西而去。 ¥¥¥¥¥ 燕三郎策骑穿过裂隙,下一瞬就直面白灵川的滚滚洪流。不过有辟水金睛兽镇场,周围的江水都退开三尺,不再靠近。 燕三郎再回头,就望见裂隙缓缓消失,像是从幕布上被抹去一般。 白夜果然守信,替他们涂上了最后一笔。 这个困扰卫国的时空裂隙,终于消失了。 紧接着,辟水金睛兽向上抬升,跃上江面。 身边飞珠溅玉,它却奔行如平地,蓬勃的鬃毛迎着江风,也如波浪般起伏,威风凛凛。 这货比辟水珠还好用。但它敏锐地感知到背上少了个人,赶紧转头来看。 咦,女主人呢? 千岁不见了,只有那个陌生的少年瞪着它。小金不满地吼叫,开始考虑是不是把他抖下水。 就在这时,千岁的声音它耳边响起:“小金,别动歪念头,跟着一起走。” 辟水金睛兽左顾右盼,想看看女主人躲在哪里,然而一无所获。 它还不知道,千岁返回人间就要受到天衡制约,这个时段显不出人形。 毕竟午时已过。 半空中一声清唳,少年抬头望见上方的巨鹰,于是冲它招了招手。 老黑一个盘旋就冲了下来。 燕三郎从江中跃上鹰背,辟水金睛兽也缩小成狮子狗。它不想被抛下,只好抱着他的大腿一起上了天。 巨鹰飞离江中,小金则伸长了脖子去看水面,一瞬不瞬。 它还盼着谁来?燕三郎心里有点儿堵。 不过这些都可以容后再议,他迅速调整心态,把这些负面情绪都抛到了脑后去,借着高飞的优势俯瞰下方的石场湾。 它已经不像个泉眼那样往外喷涌了,江面恢复了平静。 再顺流而下,浪头虽然依旧往前急涌,然而明显是缺乏后劲,不可为续了。 燕三郎看得明白: 洪峰已经形成,并且龙口堰想来也已经遭受过几次冲击。可是洪涝的源头已经消失,只要龙口堰挺过接下来几波浪潮,一切终将平静。 “老黑,再快一点。” 巨鹰扑扇着翅膀,穿云箭一般直取下游的龙口堰。 就在此时,燕三郎感觉胸口一阵暖热。 他取出木铃铛看了一眼,果不其然,铃铛正在发光,其表面的字迹消失了,又变成了朴实无华的木头玩具。 他等了片刻,没见到其他动静。“任务报酬呢?” “我没提取。”千岁的声音传来,“先寄存在天衡里吧。” “好。”燕三郎心伤未愈,一直没有提取报酬,现今千岁也是这样,以至于这样可遇不可求的珍稀任务都完成了,木铃铛看起来也还是静悄悄地。 那可是红光任务。 他没有多想,千岁已经取回原有的修为,对铃铛报酬的渴望就不像原来那么强烈了。以她如今道行,甚至不能顺利通过两界壁垒。方才燕三郎穿越时空裂隙时,她得先一步遁回木铃铛。 “如果我第一次遁入人间时,有木铃铛在手就好了。”千岁也在感叹,“那么我就不用受尽苦楚、剥离修为。” 这宝物真是bug一样的存在。 此时恰好顺风,巨鹰只用了一刻钟就赶到了目的地。 燕三郎远远望见,龙口堰及周边一派热火朝天。 他依旧操纵巨鹰,落在了不远处的矮坡上。 巨鹰这目标很大很显眼,章显龙匆匆赶了过来,劈头就问:“如何!” “江底的裂隙已经封上,异界的水进不来了。”燕三郎如实答道,“我沿路下来,只要再扛过几轮波峰,后面就该平缓。” 章显龙大喜:“好,好极!” 跟在他身后的刘满子和陈二黑不须吩咐,撒腿就往长堰上跑,去转达这个好消息了。 燕三郎趁机问章显龙:“怎么样了?” 此时堰后的水位已经很高了,燕三郎也在堰上看到了几处巨大的涌水口。劳工正将土袋垒成围井,填入砂石和柴草滤料,以期减缓水流的冲击。 那边水流冲击,这边在飞快地加填,每分每秒,都在与时间赛跑。 “危险。”章显龙脸色严肃,没有掉以轻心,“翻沙严重,我们紧急抢填,免得基土被掏空。” “洪峰来啦,来啦!”正说话间,堰上一阵喧哗。 又一轮洪浪杀到,在龙口堰上砰砰砰爆开朵朵浪花,冲击力十足。燕三郎都能感受到堰体的震动。 有个劳工足下一滑,被浪头卷走。同伴伸手慢了半拍,他就已经被卷去堤下,载沉载浮了。 水浪滔天,他连“救命”两字都喊不出。 “拉他上来,快快!”陈二黑命人扔下绳索,可是落水者死活就是够不着。 即便他会水性,在这样汹涌的洪水里也没甚作用,浪头把他拍下去好几次。 “去,救他上来。”燕三郎对辟水金睛兽道。这东西天生驭水,是救人的一把好手。 小金侧了侧头,装作没听懂。 这小子,哪来的资格给它下命令? 燕三郎耳边传来千岁轻笑:“它嗜酒。” (本章完) 第1169章 有事也不要叫我 他想也不想即道:“你救人上来,我请你喝盛邑最好的美酒。” 美酒?辟水金睛兽的眼睛一亮,虽然不知道“盛邑”是什么东西,但这酒听起来就很好喝的样子。 燕三郎终于看懂它的眼神了,继续引诱:“比你喝过的都要好。” 算了算了,既然以酒相酬,这就不是命令,而是恳求了!辟水金睛兽也不多摆架子,纵身一跃跳下堰坡。 众人看见一只小狗扑通跳水,都不明所以。 不过小狗触水瞬间就变成了长达一丈有余的猛兽,轻快踏着扑面而来的水波前进,一口叼起落水的倒霉蛋,扒着堤岸岩缝,两次纵跃就爬回了堤上。 那人被放下地,惊魂甫定,结结巴巴向燕三郎道了一声谢就昏过去了。毕竟先落洪水、再进狮口的体验太珍贵,一般人不常有。 这些东西太弱了,小金打了个响鼻,比傀人还差劲,它可以一口一个。不过别人看着他一脸震惊膜拜的样子,它还是很享受的。 “呃,这是狮子?”章显龙不太确定,这狮子染过毛发吗? “算是吧。”燕三郎不想解释。 此时远处蹄声如雷,一支队伍越过长坡,奔到近前。 为首的,正是卫王萧宓。 不顾旁人劝阻,御驾一直奔上大堰正中才停下,离燕三郎不足一丈。 萧宓跳下马来:“事态如何?” 燕三郎和章显龙分别汇总,都是三言两语,简明扼要。 萧宓听说江底裂隙已经合拢,不由得拊掌大喜:“好,好,三郎果然得力可靠。” 石场湾的活水减了一大半来源,白灵川很快就会变得温驯。 那么接下来就是守好龙口堰,迎接最后几波洪峰了。 眼看大堰上一片忙碌,军民奋战,萧宓解下披风,众目睽睽之下捋起袖子:“孤也来搬!” 卫王都动手了,侍卫自然也不能偷闲。 有他以身作则,军民抢险像是打了鸡血,突然就热火朝天。 小金看着众人的无趣活动,抬腿就开溜,躲到附近的小树林里睡大觉。 …… 当天戌时末(近晚上九点),洪水终于褪却。 巨鹰来回飞过几趟,带回最终消息:从石场湾到龙湖,沿途水位都已经降了下去。 暂时都不会再有洪峰了。 一经卫王宣布,堰上众人欢呼出声。 在奋战了五个时辰之后,他们赢了。 龙口堰保住了。 萧宓脸上也挂着欢喜过后的疲惫,走到燕三郎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多亏有你。” 燕三郎笑了笑,看看肩膀上的黑手印。 “啊呀,对不住。”萧宓赶紧将手上的泥灰拍走,又问他,“修罗道里什么模样?” “很美也很古怪,江水比甘泉水都甜,阿修罗也很……”少年顿了顿才道,“强大。”而后说出盗取苍吾石、抹掉时空裂隙的过程,但略去了两个阿修罗之间的纠葛,只说白孤山领主也希望关闭时空裂隙,于是帮他们抹下了最后一笔。 萧宓听得心驰神往,又叹气道:“可惜,孤又没能亲见。” 因为坐上王位,他错过了太多历险。从前他会说,“真想跟你对换”。可是随着年岁渐长,这话他是再也没提过了。 燕三郎指了指足下的大堰:“这里的战斗,同样惊心动魄。” 这几个时辰的抢险也如同打仗,若是龙口堰守不住,下游一样遭灾。萧宓的表现亦很出色,不仅仅是坐镇大堰,还亲自下场以抚军心民心。最重要的是,他尊重章显龙和其他治水官员的经验和能力,没有擅自发令,只替他们调度军队。 为人手下有一怕:最怕领导半懂不懂瞎指挥。 专业的事最好交给专业的人去办。 “孤不来,怕他们未必守得住。”萧宓大笑,这时才显出几分自喜。方才他与劳工一起抢险护堤,众人看他的目光充满了震惊和敬佩,与原先大不一样了。 莫他说今年不过十八,这种崇仰谁不喜欢?“皆大欢喜,你又立大功了。”卫王长叹,“真不知道怎么赏你。” “不须赏赐。”这四个字也只有燕三郎敢说,“赢下赌约就行。” 他和章显龙对赌,终于赢了。 “放心吧,龙湖三堰的修筑权依旧归你。”萧宓说完,侍卫提水过来给他洗手,“今晚就在这里过夜,明晨再回盛邑。” 国君很忙,他交代两句就转身离开了。 狮子狗溜到燕三郎身边,目光灼灼盯着他。 狗眼看人特别专注,燕三郎哪怕心事重重也无法忽略,只得从怀里掏出一只大碗、一瓮青梅酒,把酒水倒在碗里。 水色青碧,是千岁今年春天新酿的美酒。 小金尝了一口就两眼弯弯,乐不可支,接着吧唧吧唧两口喝干了,又去看燕三郎。 这意思是,还要。 燕三郎给它倒多少,它就喝多少,转眼一瓮五斤装全下肚,也没见它打个酒嗝。 酒喝光了,少年伸手去摸它脑袋,狮子狗皱着脸躲闪,朝他虚张声势吠了一下,然后跑开了。 过河拆桥。 “喂,想什么呢?”到处人来人往,千岁没有显出身形,只缩在木铃铛里问他。 “没什么。”燕三郎淡淡道,“乏了。” ¥¥¥¥¥ 次日依旧阳光明媚。 燕三郎随卫王返都,巳时末回到邀景园,正好赶上千岁出来放风的时间。 劳碌一整天,两人都交代兰汤沐浴,千岁一边给少年的肩伤重新置换药物,一边问他:“你负伤不便,要我帮你沐浴么?” “不用。”肩膀传来一阵清凉,其实伤口看着虽深,昨天就已经止血,也没有伤到筋骨,痊愈指日可待。 燕三郎盯着红衣女郎,她离他不及半尺,秀发上的幽香沁人心脾,睫毛长而翘,小扇子一样扑扇,散发着少见的温柔。 千岁撇了撇嘴,从小到大,他全身上下哪个地方她没见过,假装什么矜持? “那好吧,有事也不要叫我。”她替他拢好衣襟,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回自己屋里泡浴了。忙了一天,累了一天,唯有热水最好解乏。 第1170章 少爷,我要加薪 她往外走,原本蹲在她脚边打盹的小金立刻站了起来,摇着尾巴就要跟上前。 燕三郎伸手拦住它:“你做什么去?” 还能做什么,当然是跟着主人哪,小金满头问号。 少年把它拎起来看了一眼,不顾它划拉四条小短腿:“公的,就在这里待着吧。” 啥?真把它当小狗了?它陪女主人一起玩耍的时候,这小子还没出生呢!辟水金睛兽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变回原形恐吓他?可是女主人私底下揪着它耳提面命,得听这小男人的话! 啊,好烦躁啊! 它还未做出决定,半掩的窗户被拱开,一个毛茸茸、胖乎乎的影子钻了进来。 芊芊回来了。 邀景园太大,它在园子里野了一整天,刚刚听说主人回来,赶紧过来问候。 它首先看见燕三郎肩上的伤,而后才望见他手中还提着一个活物。 那是什么鬼东西?白猫睁圆了眼。好像是条狗? 它也是修炼有成的猫妖了,第一时间感知到对方身上强大的威压,不由得缩了缩脑袋。 不看身形,它还以为那是只猛兽哩。 燕三郎也看见它了,招手道:“芊芊,过来。” 白猫盯着狮子狗犹豫了下,溜着墙边飞蹿过来,一下跳进燕三郎怀里。 进了主人怀里,它就不怕了,居高临下审视这只奇怪的生物。 辟水金睛兽盯着芊芊咂吧一下嘴,这猫看起来好肥好嫩好可口,可以吃吗?它可以拿下一顿美酒来换。 燕三郎从它眼里看出了贪婪,把它放去地上,再把猫往后一抱:“这是你女主人白天的躯体,不能吃,否则罚你今后再不能饮酒。” 小金只听懂了后半句,顿时大为失望。 白猫感受到它深深的恶意,竖起毛冲它咝咝叫个不停。 有主人在,它敢! 小金哪里容一头低级猫妖在自己面前嚣张,汪汪两声就开始咆哮。刚见面不分个大小王出来,以后可不好办。 这两个东西,一见面就犯冲吗?燕三郎有些头疼,扬声召唤黄大。 黄鼠狼就候在门外,闻声而入,战战兢兢:“少爷,您喊我?”他的目光也没离开辟水金睛兽。 黄大的道行比芊芊精深得多,一眼看出这是自己惹不起的主儿,小小的身子里藏着大大的凶兽。 若在外头遇见,他定然转身就跑没二话。 燕三郎把小金往前一送:“你给它洗个澡,再喂两头黄羊。” 给、给这祖宗洗澡?黄大腿一软,险些跪下去:“主人,我、我……”不想死! “莫怕,它不吃你。”燕三郎对小金交代一声,后者又给自己争取了一瓮美酒作为禁吃黄鼠狼的代价,这才大摇大摆走去黄大身边,冲它吠了两声。 走啊。 主人主意已定,不可挽回,黄大只能拖着灌铅的腿往外走。才走到一半,燕三郎又交代他:“今后小金的日常起居也由你来照料。” 黄大拌了个趔趄。 燕三郎视若无睹,继续道:“对了,雪园里头停着一只红隼妖,它也会在邀园景住下,同样交给你打理。” 主人真是太过分了,为什么净往他这里塞天敌!黄大再不能忍,一怒转身。 “少爷!”他弱弱道,“我要加薪。” …… 当日傍晚,卫王就将燕三郎和章显龙都召进宫中,复盘昨日险情。 御书房里,包括韩昭在内还有几名老臣,其中两人都曾参过燕三郎两本,恳求卫王拿回西城计划。 消息还未传开,这几人越听越是震惊,方知白灵川洪涝主因,不在于天工局的龙口堰质量不佳。水部郎中章显龙就是目击者,又全程参与抢险,他说的话当然可信。 众人面面相觑,知道萧宓今日唤他们前来的用意,于是噤若寒蝉。 萧宓见到各人神情,心怀舒畅,心道这些魂淡三天两头上奏逼迫,呼天抢地一般要他处理天工局、追究燕时初,现在好了吧?P都不敢再放一个! 他往后一靠,倚去椅背上:“事情已经水落石出。清乐伯封印时空裂隙,阻止异界洪水进入,免万千卫民于水患,原该算作大功一件。不过龙湖三堰是天工局承接,阻止水患乃尔份内之事,因此不再另行封赏。” 无人异议。 萧宓接着提章显龙上前,因其指挥龙口堰抢险抗洪有功而官升半级,赏赐若干。 章显龙愿赌服输,当着众臣之面走到燕三郎面前,长揖到底:“白灵川水患是吾失察,特向清乐伯致歉,章甘今后必定更加审慎。” 燕三郎坦然受礼,直言:“无妨,只要白诚焕等人免罪即可。” 章显龙面上讪讪。 白灵川水患的原因既已查明,天工局的白诚焕等人就没有理由再被羁押。 卫王亲口下令放人,而后拊掌道:“好,小小过节就此略过不提。龙湖三堰继续交由天工局施建,旁人不得异议。” 他金口玉言一出,群臣也不再非议。 走出天耀宫,天已经黑了,燕三郎长长吐出一口气。 这糟心事儿终于告一段落。 时空裂隙被封印,修罗道的大水进不来,龙口堰未来决堤的可能性大幅度减小。卫廷群臣也没有理由再找他和天工局的麻烦。 至于澜江水患,很快也会平息下去。南方抢险赈灾如何进行,那是留给萧宓头疼的问题,已经与燕三郎无关。 他终于轻松了。 回到邀景园,千岁才显出身形,幽幽道:“萧宓今日并没有提到西城。” 那群臣子之前蹦跶得多凶呵,要燕小三拱手让出西城计划。好不容易有这么个机会狠狠打脸,卫王却只字不提西城,只明确龙湖三堰的修造权仍归天工局所有。 燕三郎不吱声。 他心细如发,怎会注意不到?“这事情,后头还有变数。” “他不想交给你来做了?” 少年走在小园之中,身边落英缤纷:“或许吧。” “萧宓该不是想出尔反尔?” “他原就没应承过,要将整个西城计划都交给我做。”燕三郎实事求是,“只说西城计划第一步,龙湖三堰由天工局承接。” 龙湖三堰的修建,本就是个试验。燕三郎和天工局得证明自己有资质,也才有资格争取西城计划的其他项目。这计划可是个天价工程,造价和体量都大得惊人。萧宓和他私交再好,也不会一股脑儿全丢给他,否则卫廷早就炸了。 卫王想要把持好自己的江山,就不能任人唯亲。 燕三郎的直觉就和千岁一样敏锐。在他沉睡的过去半年中,有什么事已经悄然改变。即便龙湖三堰施工完成、验收出色,他对于自己能接下西城计划其他项目也没有原先那么确信。 从前去争取这个项目,太轻率了啊。 他不怪李开良,站在李的立场,他必定要为主人争取更大的利益,更丰厚的回报;问题在于燕三郎自己。 那时,他还太年轻、太气盛,不知天高地厚。 千岁轻叹一口气:“若是连这种国计民生的大事都能委派你来完成,那还要工部何用?” 燕三郎脚下微微一顿,行若无事继续往饭厅去了。 阿修罗说得夸张,工部的活计多如牛毛,繁冗复杂,自不可能由私人全代。 可是…… 他又一次想起了王师厉鹤林的话。 这一回发现石场湾水下的时空裂隙,并能封印之,算他运气逆天。以后呢? 西城计划牵连太广,只要再有一两个变数、一两样麻烦,恐怕区区清乐伯都未必吃得消了。 萧宓是不是也考虑到了这一点? 细细想来,许多事情仿佛早有先兆。 ------《青云(中)》卷到此结束,从下一章起进入《青云(下)》卷。 第1171章 再相会 宣国安涞城王宫,承平殿。 铁太傅乘月色入宫,风儿把宫灯吹得明灭不定,这一路上树影摇曳,像是鬼怪张牙舞爪。 今年的秋天,好似比往常来得更早也更冷。 铁太傅刚走进承平殿,座上人就将左右挥退,低声道:“你来了。” 这人正是颜烈。 承平殿通有地龙,这会儿已经将室内烘得温暖如春,但他还裹着狐裘。 现在,颜烈和燕三郎两年前见到的仿佛是两个人。原本丰神俊朗的模样已然不再,他瘦得皮包骨头,颧骨反而有不正常的晕红。尽管狐裘很厚,但掩不住底下的空荡。 颜烈身形高大,但现在快要瘦脱了形,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他的声音有力无力,如铁太傅这样不精医术的人也能直接听出他的虚弱。这真是糟糕得很,宣国的朝堂上不需要孱弱的领导者,颜同烨在先、颜烈在后,群臣怕是已经受够了。 铁太傅心里转动这些念头,叹了口气:“摄政王今日感觉如何?” “还死不了。”颜烈翻了翻眼皮,“暂时地。” 他看起来比当年的宣王颜同烨还要不济,真正叫做风中烛火,像是随时都会熄灭。 “人呢?带来了么?” 他问得没头没尾,铁太傅却点头:“快两年了,终于找到。” 他往外走,不多时招进一人,身高样貌都是平凡无奇,几乎找不出任何特点,像是扔进安涞城的主街就再也找不到那一款。 铁太傅介绍道:“这是嘉宝善,南阏支人。” 南阏支不属于宣国,两国相隔太远,甚至没有邦交,因此这人见到宣国摄政王并没有下跪。 颜烈显然对他是哪里人并不感兴趣,只问:“你是梦魇?” “梦魇出不了梦境,我能。我只是拥有比梦魇更强大的天赋罢了。”嘉宝善道,“我可以扭曲梦境与现实,同时还可以带上别人。” 颜烈目光深注:“铁太傅已经跟你说明,我的要求罢?” “说了。”嘉宝善反问,“您有想见之人的信物么?最好只经他/她手,别人都没碰过。” “有。”颜烈取出一条丝帛,“这是她从前旧物。” “一会儿要烧毁。” 颜烈点头:“可以。” 嘉宝善很干脆道:“我想,这应该可以办到。” “现在就开始么?”颜烈竟然有些迫不及待。 “只要您能入睡。”嘉宝善紧接着交代了注意事项,要颜烈一一遵守。 当下三人走入后方侧殿。颜烈起身时一晃,站立不稳,铁太傅上前一把扶住他,心里有些酸楚。 曾经这哥儿俩都是叱咤风云的铁血男儿,结果弟弟战亡,哥哥形销骨立,竟成今日这般模样。 侧殿中已经摆着两具卧榻,并有内侍手持暖瓶立在一旁。 颜烈走了二十余步,呼吸就重了。他向内侍打了个手势,后者扶他上榻,而后从暖瓶中倒出一杯黑色的药汁。 颜烈即让他烧掉那条丝帛,将灰水掺入安眠的药汁当中。 而后,摄政王仰头一口,喝干了药汁。 铁太傅转向嘉宝善,见他在另一具榻上和衣而卧,拒绝了内侍递来的药汁:“我用不着。”言罢闭上双眼。 数十息后,榻上两人的呼吸声都变得悠长—— 他们睡着了。 铁太傅更是注意到奇特的一点: 他二人几乎同时入睡。 …… 颜烈听见画眉婉转的歌喉,声音仿佛从上方传来;他还嗅到了栀子花的香气,很浓,但是让人心情愉悦。 他睁开眼,见到了明媚的阳光。 可他记得分明,自己躺下时正是寒冷的冬夜,入睡前沉沉黑暗包围了自己。 颜烈发现自己立在一处从未进过的园林之中,身畔的柳树枝上的确有两只画眉含情脉脉。 树下鲜花锦簇,眼前一汪莲塘,连荷叶都是嫩生生地,花苞还没影儿。 荷叶上除了两滴圆滚滚的露珠,就是一只鼓着下巴的青蛙。 它趴在荷叶上,正对着颜烈。 这是……哪儿? 颜烈记得睡前发生的事。所以,这是她的梦境么? 这个地方,她从未对他提起呢。 颜烈抬头,看见了朱红的六角小楼,其样式本就别致,墙上的雕塑让整只窗子看起来就像一只眼睛。 不,不对,她对他提起过的。这就是她长大的地方,她父亲去过北洋,据说某些海岛居民将窗子绘成这个模样作为吉兆,就好像陆地人要拜财神像一样。 她还说,这份异想天开让她从小就被其他闺秀取笑。 颜烈心思活络了,大步往前走去。 这里就是梦境,他健步如飞,没有现实里的半点儿艰难。 园林看起来很大,颜烈从垂花门走进园子,最后从月牙门出去了。 眼前一亮,他又站进了垂花门中。 他只能在园林之中活动么?颜烈很想回望来路,可他牢牢记得嘉宝善对自己说过的话: “只能往前走,绝不可回头!” 颜烈还多问过一句:“如果回头了呢?” 嘉宝善意味深长:“你可是在别人的梦境里。那就会万劫不复,陷在梦境中再也出不去了。” 颜烈有备而来,并不打算触碰这条禁忌。 她呢,她在哪里? 这一回,颜烈逛园子逛得很慢。不多时,回廊那里就传来了笑声。 女子的笑声,还不止一人。 颜烈立刻就从中分辨出了最清脆的那一个。 是她! 他大步迎上前去。 转过回廊尽头,摄政王正面迎上了四、五名贵女,都是美人。 其中一人,正是吴漱玉! 她正和同伴笑得花枝乱颤,颜烈从未见过她这般开怀。 吴漱玉一转头就看见了他。 颜烈原本担心,她能不能认出他。毕竟这里是她的梦境,如果屋宇庭园都是得胜王旧时府邸的话,她会不会也沉浸在豆蔻年华的记忆里,不认得他了? 事实证明,他多虑了,因为吴漱玉的笑容一下子凝固,笑声也戛然而止。 她的美眸瞪得很圆,里面盛满了不可思议。颜烈觉得,这种眼神很像出生不久的猫崽,充满喜感。 显然她一眼就认出他了。 “玉太妃。”他大步上前,掩不住急切。 第1172章 盘问 吴漱玉却像见到猛虎扑面,花容骤然失色,连退几大步:“别过来!” 她尖叫出声。 颜烈闻言停住脚步,低声道:“是我。” 她怕的就是他!这是噩梦吗? 吴漱玉真真切切被吓到了,樱唇抖了半天,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你怎么在这里!你、你……我在哪里!” 她下意识举目四顾,却见四周都是自己熟识的景致。 “别……”颜烈想对她说“别回头”,可是吴漱玉已经回过头了,然后又转了回来,满面惊恐地盯着他。 她好像没事? “这是你的梦境。”颜烈轻声安抚她,“别怕,你很安全。” 她消失得不明不白,颜烈总觉她是预谋逃走的,当时暴跳如雷,恨不得将她掳回来上遍十八般刑罚。然而如今再见她,那些气恼都烟消云散。 或许人之将死,其心也善? “你怎么在这?”吴漱玉并没有被安慰到,依旧语无伦次,“你在哪里!” 两年了,她以为自己已经逃离颜烈和他所代表的一切,日子也的确过得安睦美好。 为什么,为什么他突然又出现了! 她前后两句话几乎一模一样,但颜烈却听懂了不同:“我还在安涞。这只不过是梦中的一场相见。” 只是个梦?吴漱玉听说他还远在安涞城,恐惧才开始消散,又听他道:“我害不到你,也不想害你……我本身也没几天可活。” 他微微苦笑:“你的噩梦就快结束了。” 吴漱玉惊惶犹存,但也仔细打量着他:“你、你怎么变成这样?”这人的确形销骨立,像是风一吹就能倒,不复当年俊朗。 他瘦得快脱形了,吴漱玉也不知自己怎么就能一眼就认出。 “我中了毒,和你当年一样,只不过是慢性的,要受两三年的苦才能死去。”颜烈低头看了自己一眼,“时候差不多了。” 这人快死了?真地快死了?吴漱玉怔怔看着他,一时难以置信。 位高权重、仿佛能将众生都踩在脚底的摄政王,把她压迫得气都快喘不上的颜烈,就快要死了? 慢着,所谓梦中相会,这会不会是他的诡计? 颜烈看出她眼中的疑虑,不由得自嘲:“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只是有些疑问,不想带入黄泉之下。”他顿了顿,又问,“当年给你下毒的人是谁,你可知道?” 吴漱玉点了点头:“端长老。” 颜烈目光一凝:“拢沙宗的端方?” “是的。”吴漱玉点头,“我没亲见他下毒,但是那天他偷溜进太傅府了。” “你怎知道?” “我、我在窗边惊鸿一瞥,望见园中有他的身影,那时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吴漱玉当然不能说是燕三郎所言。 颜烈不置可否,只问:“他为何要杀你?” “我在王宫中凑巧撞见他行踪诡异。”吴漱玉回忆道,“我那一晚睡不着觉,也没叫醒忍冬,起身去竹园里散心,突然听见会沅阁传来一声惨叫。我穿过竹林,看见一个女人倒地不起,脸肿得厉害。可她的同伴,唔,也就是端长老从她储物戒里掏出一摞纸张翻看,抽出其中一张藏好,然后又往纸上倒了什么东西,这才原路藏好。” “我后来才知,倒地的女子是裘娇娇,拢沙宗的长老。”吴漱玉想起来还心有余悸,“那时她已经说不出话,正好跟我对了一眼,目光里全是怨毒。” 颜烈不需回想就明白了,她正好撞见端方偷取契约、抽走端木景画押的那一张,还看见了他在纸面下毒。 “我想起来了,后来我正好赶到,阻他进竹林探个究竟。否则,你会步裘娇娇后尘。” 吴漱玉咬了咬唇。当时她走得快,不清楚后面发生了什么。 “那么,是谁救了你?”颜烈紧接着道,“时隔这么久,可以说了罢?我也不知你真实位置。” 吴漱玉摇了摇头:“我也不清楚,我当时昏过去了,醒来时已在安涞城外。” 颜烈仔细看她神情,不由得笑了:“你还是没学会撒谎。” “我没有。”她否认。 颜烈上前一步,惊得吴漱玉立刻后退。 即便在梦中,她也是这样怕他。 颜烈诚恳道:“救了你的人,手中有解药,也能救我性命。” 吴漱玉仍然坚持:“我真地不知道!” “你若不知,这一路是如何离开宣国边境?”颜烈笑了,“从安涞城外到最近的边境都有数百里之遥,我下令布设重重关卡,你们主仆都是弱女子,怎么能悄无声息逃出去?”必定有人相助。 吴漱玉词穷了。她当时是乘巨鹰走空路离开宣国的,但这也不能说出去,谁知道颜烈会不会追查到巨鹰主人头上? “如果这里是我的梦境,我要醒来!”吴漱玉坚定道,“从前的玉太妃已经死了,跟你也再无瓜葛。” “玉儿。”颜烈换了称呼,“当时,你应该将奕儿一起带走的。” 吴漱玉闻声动容:“奕儿他怎么了!” “目前还好。”尽管在梦里不会感受到身体抱恙,颜烈还是弯腰咳嗽几声,“但我若是死了……你可知宣国现状?自从阿焘战死,我病倒之后,宣国每况愈下!” 吴漱玉失声道:“不,不会罢,我怎么听说还好!” “听谁说?”颜烈抓住她的话头。 吴漱玉又不吱声了。 她一直觉得,奕儿有颜烈这个父亲相护,应该无恙才是。不曾想今日一见,颜烈已经毒入膏肓。 他说得无错,他若是死了,奕儿怎么办!儿子今年才六岁,落入谁手不得任人摆布?甚至可能被、被…… 吴漱玉一把捂住耳朵,不敢想象下去了。 可是燕时初于她有救命之恩,于她父亲有打退来敌、平定桃源之功,她怎可能出卖恩人! “你就不能将奕儿悄悄送走?” “送去哪里你会放心?”颜烈苦笑,“送到你身边最好,可是你敢给我地址?” 她不敢。 颜烈定定看着她,仔细琢磨她神情里的纠结和矛盾。好一会儿,他突然开声:“是不是燕时初?” 第1173章 印证 吴漱玉大惊,赶紧抬头否认:“不是!” 颜烈深深吸了一口气,不再纠结这个问题:“罢了,与其受毒性折磨,死了反倒解脱。你指定一个地点吧,我死了之后,自然有人护送奕儿过去。届时你可以去接他。” 他语气颓然,吴漱玉目不转睛看着他,不觉出神。 这个人,真地已经穷途末路? 颜烈又问她:“玉儿,再见到我,你当真没有一点欢喜?” 她为什么要欢喜?吴漱玉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在颜烈面前隐藏情绪的习惯还没有改掉。后者看着她道:“但说无妨。” “为什么要欢喜?”吴漱玉想起他离自己十万八千里,这时不过一场梦境罢了,终于鼓起勇气,“我十五岁就被迫委身颜枭,后来又被迫委身于你。你们只将我当作了玩偶,可以随意亵玩,可曾有人真正怜悯我、爱护我?你们姓颜的,没有一个好东西!” 她瞪着颜烈,从前压抑的情绪终于化作咆哮渲泻出口: “我恨不得你们都死!” …… 头好疼呀。 吴漱玉刚刚睁眼就觉太阳穴一阵疼痛袭来,不由得捂住低吟。 忍冬匆匆走进来:“小姐,您怎么啦!” “做了个噩梦,头疼。”痛感如针扎。 忍冬赶紧道:“我去找刘大夫。”刘大夫是土生土长的桃源人,医术虽不如王爷原本的手下孙大夫精湛,但看个头疼脑热还不在话下。 “不用。”吴漱玉摆手,入住桃源一年多了,她哪就那么娇气?“乐乐呢?” 她给女儿取的小名就是乐乐,希望孩子健健康康、平安快乐。 “天刚亮,乐乐还没醒呢。”忍冬道,“这才几个月大的孩子,每天得睡好长时间。” 吴漱玉捂着脑袋,可不是,东方刚刚翻起了鱼肚白。 过去一个晚上,她都在做梦。可是梦里那人说的话,她记得清清楚楚,一字也没漏掉。 平时做梦,醒了就忘掉大部分细节了。 那么,那只是个噩梦,还是真像颜烈所说,他托梦给她了? 好一会儿,她的头疼才渐渐消褪:“我爹呢?” “王爷已经起身,正在中庭里打拳呢。”吴陵已经不是当年的得胜王了,但忍冬还是习惯性称他为“王爷”而非“城主”。 吴漱玉洗漱完毕,抬腿就往中庭里走。 山中早晚温差更大,草木早就凋零,红枫鲜艳如火。 果不其然,吴陵正迎着朝阳打一套长拳。方才恰逢紫气东来,他抓紧对日吐纳,采清晨那一缕阳气傍身。 “爹爹!”吴漱玉快步而来,也不待吴陵回话即问,“宣国早就乱成一团了,是不是?” 吴陵一怔,收拳按气才道:“胡说,谁告诉你的?” 知父莫若女。他只分神一瞬间,吴漱玉就已经看了出来,又气又恼:“您还要瞒我!” “宣国好得很,国泰民安。你不要听外人瞎掰扯!”吴陵安抚她,心想着哪个游方商人又把外头的消息乱传进来?待他查出,定不轻饶。 “是么?”吴漱玉冷冷道,“那么您拿我发誓,我便信您。” “哎?这怎么能胡乱发誓?”掌珠失而复得,昔日的得胜王将一大一小这对母女都当作了宝贝,哪敢拿她赌咒发誓? “爹爹!”吴漱玉气道,“您当我自己问不出来?” 吴陵一看,这是瞒不过去了,只得长叹一口气:“好罢好罢,我不瞒你了。宣国内乱,铎人在西边建国,童渊人在国都争权,一团糟糕。” “那奕儿呢!”别人打生打死她不关心,可儿子在安涞城啊,宣国内斗的漩涡正中心! 颜烈说得对,当初她应该将儿子一起带离安涞城! 为什么那时她会觉得,颜烈可以护住奕儿周全呢? “奕儿在宫里,一切都好。”吴陵拍了拍她的肩膀,“我时常派人前往宣国打探消息,只要颜烈还是摄政王,奕儿不会有危险。” 身为守护者,他本身不能离开桃源,但手下却是来去自如。 吴漱玉不受安慰,反更着急。吴陵的话,印证了颜烈所言都是真的:“可颜烈中毒后一天天虚弱,已经活不了多久了!待他毒发,奕儿怎办?童渊人凶悍,不会善待我的奕儿!” 想到这里,她眼泪都掉了下来。 吴陵心中的怪异感更强烈了:“小玉,你从哪里听来这些消息?” “就是颜烈!他昨晚托梦与我,还问我当年下毒的人是谁!”她一抹眼睛,将昨晚的梦境都说与父亲。 吴陵一字不漏听完,并不着急否定,反而中间几次提问,而后就陷入长久的思索。 他半生见识不知胜过多少凡人,又曾与弥留接触,知道这世上奇术无数,或许真有那么一种可以千里托梦,约人梦中相见。 假设那都是真的,颜烈快死了,他的大孙子怎么办?若非守护者重任加身,他早就离开桃源、亲自去接孙子。 吴漱玉等了好久,等不来父亲接话,不由得追问:“颜烈说,待他死后,我们可以去指定地点接回奕儿,此话能当真么?” “待我想想。”吴陵摆了摆手,面色沉重,“待我好好想想。不过他既已弄清解药何在,未必就会死了。” “嗯?” “你已经替他指证了端方就是凶手。”吴陵的思路很清楚,“凶手有解药。颜烈只要找到他、弄到解药,或许就不必死了。” “这……”吴漱玉脸色复杂。原本强壮得可以搏击狮子的男人,短短两年就变得油尽灯枯,这事情太不真切了。 他到底会不会死呢? 她想了想,又问父亲:“对了,他说我在梦里很安全,他伤不了我,动不了我。这话是不是真的?” 吴陵伸手抚着她秀发,嘴角挤出一丝微笑:“那是当然。” 吴漱玉低着头,没看见他眼里的阴鸷。 ¥¥¥¥¥ 颜烈缓缓睁眼。 佳人不再,眼前又是烛火跳动,他不禁微微失神。 果然,所有美好只在梦中。 见他还能醒来,守在一边的铁太傅不觉松了口气。 第1174章 颜烈的方向 此时嘉宝善也醒了过来,翻身而起:“摄政王可见到想见之人?” “见到了。”颜烈对铁太傅道,“凶手果然就是端方!” 他说“果然就是”,铁太傅也不惊讶,只问他:“确定?” “玉太妃亲口指认。她是端方杀裘娇娇的目击者,因而端方在你府中对她下毒灭口。” 铁太傅也想不明白:“他为何要杀裘娇娇?” “裘娇娇去天牢,拿到了布吉伦留下的纸契,那是布氏私藏的行贿证据,其中一张上头就有端木景的名字。端方和端木景早就勾结,当下就杀裘娇娇偷走证据。”颜烈冷冷道,“他本就是来安涞争取龙牙书院的院长归属,裘娇娇暴亡,宣国就欠拢沙宗一个公允。最后,他也如愿以偿不是?” 铁太傅无言。的确,数来数去,只有端方是最终得利者。 “另外——”颜烈顿了一顿,“当年多半是燕时初帮着玉太妃逃出去的,他应该也有解药。” “燕时初?”铁太傅喃喃念出这个名字,一时没想起他是谁。 此时颜烈见嘉宝善还站在一边,于是问他:“我在梦里怎没见到你?” “我与梦境融为一体,并不能显出身形。” 颜烈想了想:“你的本事,不止于此吧?” 嘉宝善笑了:“那是自然。” 颜烈遂将他挥退:“你先退下,后头有重赏。我也还有重任要委派给你。” 嘉宝善向他行过一礼,转身出殿。 经过这么一打岔,铁太傅也想起来了:“哦,就是我在青芝镇碰见的少年,当时颜焘也在。” 近两年没听过这个名字了,不能怪他人老记性差。“玉太妃也亲口承认了?” “没有,她极力否认,反而坐实了我的怀疑。”颜烈的笑容里有些伤感。他快死了,但玉太妃对他依旧只有戒备,没有悲伤。 她好像恨他恨到骨子里,可自己从前为何没发觉? 或许是因为,那时候他只关注国计民生、叛党逆贼、权谋争斗,也没放多少心思在她身上。 颜烈突然弯腰咳嗽起来。这回是真咳,捂嘴的巾子上都是血。端木景下给他的慢性奇毒会缓慢侵害人体脏器,修为越高、过程越缓慢却也越痛苦,最终免不了一死。 内侍轻拍摄政王后背,已经见怪不怪,待颜烈渐渐平复才取水取丹药过来伺候。 宣国的御医们虽然不能解毒,但精于“拖”字诀,这丹药当中有一味“海罂”,可以缓解摄政王的痛苦。 铁太傅轻叹一声:“玉太妃安好?” “好。”颜烈服了药又闭目养神,精神果然稍微振奋一点,这才接着道:“她现在受人庇护,只是那些人没告诉她宣国近况,她还以为这里一切都好。” 他望向铁太傅:“我记得你说过,燕时初在卫国封爵,但他本身却是梁人?” 那是多早之前的事了?铁太傅又想了好半天:“哦对对,他在吉利商会说过。” “玉太妃也是梁人。”颜烈眉间一团黑气,“我原以为她在安涞举目无亲,她的性子也不懂得左右逢源,给自己拓展人脉,因此我一直没有对她严加看管。她失踪之后,我细细回想,这事情可能早有策划。” “简单来看,端方想杀她灭口,她却能解了毒又逃走,这就说明城内还有一股势力暗中助她。”两年时间,足够他把问题想通又想透,“那人化身侍卫偷上马车,又能带着玉太妃主仆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说明他精通遁术。” “那天,燕时初等十九人一直都在西城署衙,有阿焘的近侍邱林为证,仿佛无懈可击,后来我也就将他放出城去。”颜烈话说多了就有些疲惫,缓了缓才能继续道,“但我事后想了想,如果他通晓遁术,只要瞒过邱林的耳目遁出署衙、带走玉太妃,那么邱林反而成了他脱罪的目击证人,没人会怀疑到他头上。” 铁太傅听到这里忍不住问:“为何一定是燕时初?我记得那段时间,梁国大将风立晚也来过安涞。” “风立晚早就走了,虽然不排除她会事后折返,但燕时初的嫌疑最大!”颜烈闭了闭眼,“夷平青芝镇后,我命人排查忍冬行踪,发现她总去一家梁人开的点心铺子,给玉太妃买云片糕。经过确认,燕时初有两名手下也时常出现点心铺子附近。或许,那里就是他们暗通消息的地点。” 铁太傅一时无语:“看来您早有怀疑。” “不仅怀疑,我先后几次派人赴卫都盛邑,去找燕时初拿取解药,可都是一去不返。”颜烈叹了口气。在别国首都想找地头蛇的麻烦,可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后来我改了计策,派人在盛邑监视他的住所,并未发现他与玉太妃交集的痕迹。” 原来摄政王私底下已经行动,却没从燕时初那里讨到好。铁太傅也觉出颜烈处境窘急:“您下一步有何打算?” “解药的两个来源:端方,确定;燕时初,不确定。”说到底,颜烈对燕时初的怀疑还在推理阶段,并没有直接的证据,不似端方行凶有玉太妃指认。“我的病情经不起两边试探,必须选择确凿无误的目标出手。” 也就是说,他要拿下端方?铁太傅白眉都皱在一起:“这位端长老自从当上拢沙宗韵秀峰的峰长,已经有两年不曾下山了吧?” 拢沙宗可是个异常严密的组织。潜入拢沙宗找端方麻烦,比起潜入卫国盛邑找燕时初麻烦,更加不靠谱。 如果直接找拢沙宗告状,玉太妃这个证人还远在天边,拢沙宗根本不会采信。 “我有可靠消息。”颜烈缓缓道,“明年二月十五,他要迎娶天狼谷谷主的千金。” 铁太傅精神一振:“他要前往天狼谷?” “否则怎么叫做‘迎娶’?”颜烈语气冰冷,“看来我要亲自走一趟了。” 铁太傅忧心忡忡:“您的身体……” “正因为我的身体快撑不住了,才要亲自前往。” 离10月只有不到十二个小时了~-也依旧是月票双倍活动时间,但新的书友圈奖励任务还要送批,或许需要一整天时间。想拿点数的童鞋,可以等到活动审批通过,开始计数时再投月票~ (本章完) 第1175章 怎么有酸味儿? 安涞城距离天狼谷还有一段距离。如今他身体每况愈下,就算派人狙击端方弄到解药,万一解药还没送到安涞城,他先毒发身亡,这未免死得憋屈。 铁太傅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这里……怎么办?” 如今的宣国忧乱交织,身为定盘星的颜烈要是亲自赶赴天狼谷,不再坐镇安涞城,整个宣国会乱成什么样子? 且不说西边的伪铎国,颜霜、颜寒两大亲王早就对大权虎视眈眈,不待颜烈身故就动作频频。 颜烈这么拔腿一走,岂非等同于将权力拱手让出? “我身上毒素一日不除,宣国就一日不能安稳。”病痛显然没能阻止颜烈的深思熟虑,现在只是孰轻孰重的问题,“只要我能康复,朝野自定,这两人不足为虑。” 他眼里闪过一缕精光。病虎也还是虎,那两兄弟若是将他当作了死猫,定要后悔不迭。 “更何况……”颜烈这回歇了更久才能道,“颜霜、颜寒这一支系厌恶拢沙宗,要是他们夺权成功,拢沙宗在王廷的势力就会遭到清算,恐怕以后再没有插手宣国的机会了。为防此患,他们也不得不支持我。” 那是与虎谋皮。当年颜枭也不得不借助拢沙宗之力,最后却成尾大不掉之局。 铁太傅心里清楚,这是重蹈当年覆辙,但他没有说出口。 颜烈已经濒死,哪还能管顾长久未来?当务之急,先保命再说。 “明年二月十五?”铁太傅想了想,“没几个月了。” “请你安排。”颜烈今天召他进宫就为此事,“务求隐秘,不为人知。” “是!”铁太傅知道,摄政王这是将己身安全都交到他手中了。 …… 接下来半个月,秋高气爽。 反常的秋雨季终于过去了,一切都向着正常靠拢。 燕三郎的生活古井无波,除了晚上陪着千岁逛逛市集,再抽空听取李开复关于名下产业的汇报,其他时间不是看书就是调息练功。 好像和从前也没什么不同,但千岁明显觉得,他笑得更少更沉默了,显得心事重重,就连平日里的调息练功也更加努力,几乎占用白天所有时间——这小子平时就用功得可怕,千岁简直不能想象他还能从海绵里继续挤出水来。 忍了十几天,她终于忍不住了,这天趁着逛夜市买糖麻花的时候,一把将他拽到桥洞底下。 今天她特地不带芊芊和小金出门,免得两个夹心肉丸子坏事儿。 小金通人性,经过了早期的垂涎之后就发现女主人白天会附去猫身上,于是芊芊就变成了自己最动不得的对象。 因此这胖猫不仅吃不得,还要着力讨好。这么半个月厮混下来,小金已经变成了芊芊的跟屁虫,邀景园里的下人们成日价就见这一白一青两个身影横冲直撞,黄大苦着脸追在后头。 现在四周黑漆漆地,偶有小舟从河上掠过,才有一丝灯光透来。 “喂!”她的语气不是很好,“最近为什么躲着我?” 燕小三最近和她的交流少了,像是憋着股气,她哪里得罪他了? “没有。”他矢口否认。 “哎哟,开始学会撒谎了?”千岁双手环过他脖子,把自己挂在他身上,“坦白从宽!” 燕三郎想了想,抓着她一只手按在自己胸膛上。她能感受到掌下的心跳,扑通扑通,但有一丝杂音。 他的心伤还未好全呢。 少年说:“我要快些痊愈。” 在黑暗中,他的眼睛好像反倒特别明亮,千岁垂首,不知怎地居然有些受不住他的目光。 她脸上忽然有些发热:“猴急什么,你早晚能恢复!” 她也急啊,但她矜持,没他表现得这么急切。 燕三郎紧接着道:“我想快些取回天衡里的真力。” 诶? 千岁一呆,忽然从他掌心抽手,声音一下子就冷了:“你想的是取回修为?” 那不然?燕三郎没有问出口,但千岁从他眼里看出了疑惑。 是了,他心伤痊愈后,就可以一次性取回天衡积攒多年的任务报酬。虽说他的报酬已在桃源分给她转化为愿力,但天衡只允许他赠送一小部分,大头还存在木铃铛里呢。 燕三郎虽然成功晋入“归元”之境,但他始终没能放手修行。这笔可观的报酬真正加身,他的道行有望暴涨。 千岁一下推开少年,返身要走。 没劲,这人简直太没劲了! 燕三郎眼明手快,一把扣住她的肩膀往回带:“怎么了?” 千岁板着脸:“我困了,要回去睡觉。”跟他没话讲了。 “千岁。”少年的面庞隐在阴影里,只有叹气声清晰可闻,“你已经取回修为,而我……” 他停顿了很久,才涩声道:“我还差得远。” 千岁一怔,心念微动,琉璃灯即从虚空中浮现出来,绽放光明。那趟修罗道之行,她意外取回了从前的大部分修为,如今琉璃灯流光溢彩,表面各色鱼虫鸟兽图案不但能动会跑,有些还会互相争斗,宛如活物。 灯芯火焰也变作了漂亮的橙色,在微风的天气里安然不动。 灯光照亮少年沉郁的眉眼。 千岁明白了,他终究是心存芥蒂。燕小三介意的,不是她的修为比他高,而是白夜的道行远在他之上。 那么强大的男人,曾经有意于她。 他也明白,自己和千岁得以活着离开修罗道,最重要的原因是她取回了自己的修为,令白夜忌惮而不再出手。 少年的自尊,受到了小小的损伤。 “你醋了?”她笑靥灿烂,暗含两分得意,在灯影下吹弹可破。 燕三郎抚着她的面庞,忍不住深深吻上。 河中的水声、桥上的杂音,好似一下子离他们远去。 琉璃灯悄悄调低了亮度。 昏暗的灯光中,两个人影依偎在一起。千岁埋首在他怀中,嘿嘿道:“我尝着怎么有酸味儿?” 燕三郎在她小蛮腰上挠了挠,痒得她咯咯笑出声来。 “离开多识之树后,我和白夜都打下属于自己的领地、成为一方领主,相互之间带兵打过几仗,没分出胜负来,后面基本保持互不干扰的状态。” 感谢大家9月的积极投票,本月的书友圈运营经费已经出炉,我们多了不少经费呢!管理员正在向官方申请活动,审核过后就可以开展,大家可以抓着月票等水云的单章通知。 (本章完) 第1176章 十五日 “他明白追求过你?”少年一直很介意,这时就问得执拗。 “嗯,就一次。”千岁倚在他怀里,“我拒绝了,他再没有提出。” “白夜很骄傲,绝不会给我拒绝第二次的机会。” 她声音轻缓如流水,“在修罗道,除了强大,没有什么是永恒的;而只要强大,没有什么是你得不到的,我听说他身边早就云集无数美人。” 千岁的选择,是遁入人间,寻找长生之法;白夜的选择,是在修罗道征战无休、以杀证道。 少年将下巴搁在她百会穴上,所以他的话闷闷从她头顶传来:“我一定会比他更强大。” 千岁噗哧一笑:“由我护着你,有何不好?” “你不能在白天外出。”燕三郎思虑缜密,“何况,以你现在的修为,和天衡的协议也快要失效了罢?” 千岁嘴边笑容微收,却道:“早着呢,怕什么?” 少年却没有那么容易被她唬弄过去:“你对白夜说,天衡冻结了你的寿命。那么在缔结契约之前,你的寿数还剩下多少?” 她噘着嘴不肯说。 燕三郎捏了捏她的小腰,不肯让她轻易蒙混过关。 最后千岁只得叹了口气,悠悠道:“十五日。” “什么?”燕三郎呆住,以为自己听错,“多少天!” “十五天啦!”她又重复一遍。 哪怕事先已有准备,燕三郎听闻这个数字还是惊愕,心沉入谷底。 “离我满一千整岁,只有十五天。”千岁俏面在他怀里蹭了蹭,“否则周游天下不潇洒么?为何我还要跟木铃铛绑定,从此以身入彀,不得半点自由!” 说到最后几字,她的怨气很大。 绑定木铃铛这么多年,她虽说是苟活下来了,可是外出时间都没有被封印的年头长,生活品质一点儿也不好! 要不是走投无路、时日无多,谁愿意主动蹲牢? 她点了点自己后背:“阿修罗的肩胛骨上有所谓的‘骨轮’,就和树木的年轮一样,每长一岁就多一道浅纹,因此每个阿修罗天生都知道自己的岁数。我已经有九百九十九道了,离最后一道不远。” 说罢,她掀起袖子,露出雪臂上一只金色臂钏。 此物乃是她与天衡定契后自动生成,有时是金镯,有时化作臂钏,对阿修罗既是约束也是保护。追文 最近她一直选择臂钏的款式,隐在袖里,燕三郎一直也没注意过——老实说,他也从没关注过千岁身上的饰品。 可是她现在一掀袖子,他就看出来了: 金钏表面布满纤细的裂纹,像瓷器多过了像金属,他都担心它下一秒就开裂! 情况好似很糟糕啊,燕三郎心里沉甸甸如压大石,下意识握紧她的手:“你和天衡的契约,还能维持多久?” “一年……吧?”千岁也不太确定,毕竟这事儿没有先例。但她的确能感受到,“天衡对我的约束力正在下降。” 正如同法则约束世间万物,可修为至高者往往可以突破法则,随心所欲。天衡与千岁的契约也存在约束力的问题,她的修为越高,木铃铛对她的限制之力就越薄弱。 这不是好事。 等到这份契约被迫结束时,千岁的寿限就会恢复倒计时。 到得那时,她的余生很可能只剩下短短十五天。 所以千岁目前最稳妥的法子,就是维持现有修为不涨。燕三郎想了想:“从现在起,我们完成天衡任务后,你将愿力存入铃铛,不要取出。” “正有此意。”千岁也有些好笑,这可真叫风水轮流转。从前是燕小三把真力都寄存在木铃铛里,不急着取出,现在轮到她了。并且她有预感,只要再多收取最多一次蓝光任务报酬,天衡就容不下她了。 她安慰少年道:“也不用太过焦虑,谁说预言就一定会成真?” 她若非笃信预言,怎么会自舍修为来到人间?燕三郎认得的千岁不拘小节,但大事上极少犯错。当然他也无意戳破,只问她:“先知什么来头,也是阿修罗么?” “不是。”千岁摇头,“先知是个傀人。” 燕三郎有些意外。修罗道以阿修罗为名,可想而知这一族在界中占据的统治地位。修罗道中种族多而地位低,千岁在白孤山要挟的酒馆主人就是傀人,从名字就知道他们平时何等被轻视。 先知竟然是傀人。“阿修罗怎么会信它?” “原先当然是不信的。”话题从白夜身上移开了,千岁就扯着他溜出桥洞,走回人群,去对岸的夜市觅食。“不过它成功预言多次,由不得旁人不信。” “既有这等天赋,怎么没被哪位领主抓起来据为己用?”他看阿修罗领主们也不怎么讲人权,既有这种人才,岂非正好用来打击对手、排除异己? “有啊。”千岁交钱买了两支“冤枉炸”,递一支给燕三郎。这种街头小吃的做法最是简易不过,将人能想到的蔬菜都丢进面糊里,无论是萝卜、青菜、葧荠还是青瓜、紫菜、虾皮,喜欢什么就放什么,再下油锅氽成丸子即成,外香酥、内咸鲜,深受盛邑平民喜爱。 当然,丸子的内容也是千变万化,随各人喜好。三百六十行,哪一行都有拔尖的,这一家做的炸物最得人们认可,刚出锅就被认领走了。 燕三郎知道她最喜欢这些香甜之物,随手接来吃了一个,果然满口酥香,又听她接着道:“先知任领主们爱抓便抓,也不反抗,但谁也困不住它。任关押先知的阵法、结界或者牢房如何严密,或者守卫如何尽责,只要它想,就能从这些地方消失。” “抓也抓不住,困也困不了。” “是啊,所以时间长了,领主们也死了这条心,任它自由行走了。”千岁轻轻道,“在修罗道,先知是地位最崇高的傀人,关于未来,十件里面它能说中七八件,因此就连阿修罗对它都有敬畏之心。但它倏忽来去,也无人可以掌握它的行踪。” 第1177章 先知 对于未知,无论是阿修罗还是人类,都心存探究与敬畏。燕三郎问她:“它是男是女?” “男,个子矮小,还瘸了一条腿。” 这样貌不惊人?“你怎么找到它来给你预言?” “说反了,是它自己找到我的。”千岁吃完了炸物,把签子一丢,“我还当领主那会儿,先知自行找来,要我供养它几日。这有先例,我答应得很爽快。” “先例?”燕三郎从怀中掏出软巾,在路边的雨水缸里蘸一点清水让她擦手。 “有时先知会去领主家中,要他们管吃管住。作为交换,它会为领主做一、两个预言。”千岁笑道,“因为准确率有七八成,所以领主们都很欢迎。住上一段时间,先知自会离去,结束这段供养。” 燕三郎听得越发好奇了:“先知在你的领地住了多久?” “前后二十天罢。”千岁想了想,“它给我做出两回预测,都是奇准无比。” “它果真可以未卜先知?” “起初我也是将信将疑,毕竟没有亲见。”千岁笑道,“所以它找上门时,我直接将它铐起来下狱。那牢房坚固得要命,里面的阵法和结界都是我亲手布置的,我可以保证,连白夜都逃不出去。” “……”是了,燕三郎看千岁现在的脾气,就知道她从前必定更加肆意妄为。 “当然它就像传言中那样,不费什么力气就逃掉了,又出现在我家门口,我这才信了,供了它近二十日吃喝。”千岁回忆道,“当然,它也给了我三条卜言,前两条一一实现后,它才告诉我,我的余寿不多了。” “若在从前,有人敢当着我的面这样说,我会直接把他剁了喂小金。”今天小金留在邀景园,没跟过来,“但出自先知之口,我只好慎重。” “它说,我的寿命将止于千岁,只有前往人间才能寻到一线生机。”千岁怏怏道,“它又问我,怕不怕苦累寂寞?” 燕三郎:“怕。”当千岁附在猫身上时,他就没见过谁能比它更怕苦,更怕累,更怕寂寞。 “我在多识之树下杀出一条活路时,你还不知道在哪里轮回哩!”千岁白了他一眼,“而后它就对我道,人间有一件宝物可以暂时冻结我的寿命,让我有时间继续寻找长生之法,代价就是我要失去一部分自由。” “说完第三条卜言次日,先知就消失了。” 燕三郎沉吟:“当时你可有负伤或者中过恶诅?” “负伤是家常便饭,但不致命。”千岁掰着手指头数,“恶咒么,也中过好几个,多半是被我吃掉的人临死前的反击,不过后来都解掉了。” “那你怎么会在意先知的卜言?”燕三郎带她走进路边的铺子,买了两海碗的豆花。一碗加糖给她,另一碗浇上卤汁和辣粉,给自己。 加糖的豆花,可比加卤的贵上一倍呢。 “本来是不当回事儿的,但在其后二十年内,我陆续接到几个领主的死讯。”千岁舀起一勺子豆花,轻轻吹气,“他们生前都接过先知的卜言。” “先知预知了他们的死期?” “是。”千岁幽幽道,“基本都是分毫不差。只有一个,死亡时间比卜言晚了半天。” 既然先知预测别人都这么准,到她这里才犯错的可能性有多大?燕三郎可以体会千岁的惶惶,“换作是我,也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 “我也想再找先知问个明白,但从此没再见过它。”千岁搅着碗里的豆花,哪怕是数百年前的往事,想起来还是有些郁闷,“时常还能听见它在哪家接受供养的消息,可是当我赶到,它就已经消失。有两回它在我对头家作客,我险些把人家府邸都拆了。” 那几架也是打得轰轰烈烈啊。 燕三郎懂了:“它有意避而不见。” “是啊,这么找上几回,我也明白了此举无用。”千岁轻叹一口气,“先知曾对我提过,天机不可泄。能说的,它都已经说尽了。” “后来我寻到了通往人间的裂隙,你知道的。”她轻轻道,“我卸去了大部分修为,才能穿过青莲山那条地缝来到人间,又用了近三十年时间,终于赶在自己大限之前找到天衡。” “关于寿限呢?”燕三郎问她,“可有头绪?” 他想起搅乱春明城的那头瘟妖。千岁和他将对方逼入绝境时,瘟妖曾经大笑,称自己听闻一只小阿修罗四处打听消息。 想来,她说的就是从前的千岁了。 “没有。”红衣女郎怏怏道,“这么多年了,连娄师亮昔年多方探究,都没有发现一丁点可用的线索。” 燕三郎也不知怎么安慰她。先知的所谓卜言太过飘渺,只说她寿终于千岁,却没提过方式和理由。这教人从何查起? 他只能确定,千岁不会因为衰老而亡。阿修罗寿元近乎无尽,成年之后样貌不再改变,始终维持着年轻与活力。只要不被杀死或者吞噬,他们就能长存于世。 也即是说,她最有可能死于意外。这也是无数阿修罗陨落的唯一原因。 可是,离开了修罗道,千岁还能在人间遇上什么危险? “算啦。”她一口喝掉剩下的豆花,“横竖有一年时间,还早。” 燕三郎想了想:“可以故伎重施,将修为再卸下来么?” 当然他也明白,如果先知的卜言暗指千岁将会身遭横死,那么他们想要延长天衡庇护的努力多半也是无用。 “你当那是胳膊腿儿,能装还能卸?”千岁横了他一眼,“就算对阿修罗来说,卸掉修为也和异士的自废丹田差不多,不死也落个半残。先知曾给过我一颗保元丹,令我遁入人间前可以剥离修为如衣物。不过那玩意儿只有一颗,成分未知,我也炼不出来。” “人类有逆天改命之说,你的千年寿限不一定会成真。”燕三郎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一事,“对了,若在你与天衡解约之前,我这里先遭遇了意外,你会如何?” 国庆双倍求月票啦 投月票又可以拿点币了,具体方式: 一,去起点书友圈(书评区)找到运营官@书袋子的帖子《-月票冲刺活动》,任意回帖。 二,给《大魔王》投月票即可,系统会自在活动结束后自动将点币送进账户。 本官方活动赠送的月票奖励有限,先到先得。 上个月我们挤进了月票总榜前20名,于是本月的活动经费就翻了一倍,才能给大家发放这么多月票红包。 水云在后台看到票数飞涨,看见水粉们每晚都在努力打赏以激发赠票,实是不胜感激!开书一年有余,多亏你们力挺,水云才能坚持至今。 往后数月,也请更多指教。 打赏踊跃,已经欠了两更。但两节期间有亲友从远方来,要阖家团聚。欠大家的更新,后头能腾出手时再补上吧,致歉! 《大魔王娇养指南》国庆双倍求月票啦 《<b>大魔王娇养指南</b>》全文字更新,:.. 第1178章 新的目标 千岁呸了一声“这么诅咒自己,你不嫌晦气?” “假如呢?”燕三郎本着就事论事的精神,“你会直接挣脱天衡束缚,或者又被封印百年?” “我也不知。”千岁瞪着他,“你不会胡来,对吧?” “当然。”燕三郎笑了笑,“我惜命得很。” 可是这一瞬间,他想到了娄师亮,天衡的第二任主人。“对了,娄师亮自尽之前,你的修为到什么水准了?” “最后一场大战之前,只比现在弱上三分。大战之后……你也知道的,我的本命法器都碎了,只好换成琉璃灯。”千岁说完一怔,“你是以为,他……” 燕三郎立刻摆手“不,我只是随口一问。以他性情,不应在靖国风雨飘摇时扔下靖女皇才对。” 两人逛吃逛吃一阵子,走到夜市尾端。重修后的燕子塔周围形成了繁华的夜市,也带动了这里的铺子。除了吃食之外,许多白天营生的门铺到此时都还开放。 其中一家“金石缘”的铺子位置最好,这时候也依旧华灯高照。 千岁瞅了瞅它的招牌“就是这家了。”抓着燕三郎走了进去。 这里面卖些玉石首饰和小巧物件,平价不贵,跟盛邑主街上的旺铺价格不可同日而语,但胜在做工漂亮,这里的店家又在四角摆上几颗夜明珠,加上七八盏油灯,把自己的商品照得光芒熠熠,很讨人喜欢。 所以夜里进来逛店的年轻男女不少,男人们也乐意花点小钱,给心上人添置一两件首饰。 燕三郎和千岁走进去,店主的眼神顿时亮了,搓着手迎了上来“两位客人买点什么哟?” 他这店里罕见珠璧一般的人物,并且这对男女衣饰不菲,女子头上的珠翠都足够买下十个“金石缘”了。 这是大客户啊,他怎么敢怠慢? “随便看看。”千岁目光在店内逡巡,“你这里倒有些好玩意儿。” “是,是!”店主领着他们去看一套头面,这是红宝石制成的华胜、项链和耳环,全套都是金镶宝石,所谓珠光宝气不过如此。 “试试这个。”千岁理都不理他,却看中边上一只发簪。这只是根银簪,不算华丽,但簪头是白冰种翡翠雕成的猫咪正在追逐红绣球,猫儿的形象倒是维妙维肖。 店主取下发簪,燕三郎接过,替她轻轻戴上。 “如何?”灯下美人眼波流转,看呆了店里好几个男子。 “好看。”燕三郎实话实说。她贵气十足,加一件小物就加一分活泼。 “簪子我要了。”燕三郎目光不经意扫过台面,忽然凝住,“顺便看看这枚戒子。” 千岁顺势看去,也是轻咦一声。 那是一枚蓝宝石戒子,戒面如黄豆,蓝莹莹地剔透无杂质。她定睛细看,还发现蓝宝石当中有光芒流转,如同活物。 这不就是魂石么,怎么被人做成宝石戒子了? “买它。”她二话不说。 店主却道“抱歉,那枚戒子已经被客人定走。这里另有几款……” 千岁摆了摆手“别的没兴趣,这戒子售价多少?” “一百两。” 真便宜,千岁挑了挑眉。这要放在主街店铺,不卖到一百五十两以上不松口啊。 店主暗自叹气,这两位为何不在戒子售出时赶到啊,土豪就应该当场飙价才对,然后他赚个钵满盆满。 燕三郎又问他“从哪里收来这枚戒子?” “一个破落户主动送来的。”店主笑道,“他家原本在南边做生意,结果澜江发大水把他的货全淹了,伙计都死了两个。他赔也赔不起,还欠一p股债,干脆就举家北逃。” “你还能找到他么?” 店主一怔“那当然是不能了,他卖了戒子拿钱走人,我也没问过他去哪里安置。” 看来是没戏了,来源不可溯。 此时店门又被推开,有个锦衣少年走了进来。 “庄公子。”店主笑逐颜开,“您的戒子已经装入锦盒备好。” 言外之意,蓝宝石戒子是这位庄公子买下的,您二位看着办。 “拿来吧。”庄公子嗯了一声,挥挥手,身后的家丁就上前,甩给店主九十两银子。 先前他们已经放过十两银子的定金了。 燕三郎果然很上道儿“庄公子,戒子可否转卖?” 庄公子走进来就目不斜视,这时才看见燕三郎二人,尤其望见千岁时眼神都直了,惊为天人。燕三郎的问话,他就没听清“什么?” “一百五十两。” 庄公子明白了,这少年想买走蓝宝石戒子。他看了千岁一眼,是要博佳人欢心吧? 送一枚戒子就能抱得美人归,凭什么? 他板起脸“抱歉不卖,我也要送人。” 燕三郎眼都不眨就加价“二百两。” 二百两就是二十万钱哪,边上的店主听得眼红。这要是进账二百两,他至少能关店歇上五个月。 庄公子脚步一顿,脸上泛起古怪的笑意“两千两。”博二十倍进账,有钱为何不赚? “过分了。”千岁赶在燕三郎之前开口了。 “这位姑娘,我可以……”面对她,庄公子满眼惊艳,可话还未说完,外头又有数女掀帘起来,走在最前头的像是一对主仆,燕三郎见了就觉眼熟。 “庄公子?”走在前头的女子柔柔唤了一声。她生着鹅蛋脸,甜美可人,“发生了何事?” 她原本在店外候着,听见里面有动静,于是和女伴们一起进来。 “没什么。”庄公子转头看她,脸上堆起笑容,“我在这里定了一只戒子想送给你,结果这人也想买下。” 这人?女子目光转到燕三郎身上,不由得轻呼“伯爷?” 她声音里饱含的惊喜,连庄公子也听出来了,眉头不由得一皱“谁?” “这位是名满盛邑的清乐伯。”她先给庄公子介绍,而后向燕三郎笑道,“燕伯爷好,我们又见面了!” 燕三郎颌首为礼,很是客气“刘小姐好。”而后向她身后的闺秀们点了点头。 第1179章 一路飞涨 姑娘们纷纷回礼,红着脸,眼睛很亮。 方才燕三郎就认出来了,打头这位是刘传方的孙女儿刘小姐,他和韩昭在湖边吃蟹曾经偶遇。 她又向燕三郎引见“这位是平城庄记的少东家庄东和庄公子。” 庄东和听闻燕三郎的名号,显然是吃了一惊,上下打量他不已。清乐伯的传闻,盛邑谁人不知?庄东和也听说国君这位挚交还是个少年郎,只道是千金巨贾,没想到他会出入夜市边上的小店。 千岁抱臂轻轻一笑“你说这戒子两千银子,那还卖不卖了?” 当着刘小姐的面,庄公子脸色立转尴尬。 区区一枚蓝宝石戒子,能卖一百五十两就很不错了,两千两他当然想要啊,那可是两千万钱!其实方才只要燕三郎再砍砍价,不用两千两也能买到。庄东和盘算好了,有钱入账就另买一件首饰给刘小姐就好,皆大欢喜。 哪知局面突然就变成了眼下这样。 燕三郎捏了捏千岁的手“顽皮。”又对庄、刘二人道,“幸会了,我们还有事,先走一步。” 他付了猫簪的钱,抓着她就离开了铺子。 “那可是魂石呐,你就这么放过了?”千岁斜睨着他,“弥留指点你来金石缘,可不就是为了魂石戒子?” 今晨红隼妖又从桃源飞回,给燕三郎捎了个消息。 这妖怪飞行如流星,比陆行可要快得多了,一个月能来回桃源一趟半。自从红隼妖在燕三郎这里领薪水,他和桃源的联系就变得牢靠起来。 比如他已经知道,吴漱玉在桃源境生下一个女儿,立刻就成了得胜王的掌上明珠。 老头儿造反造得家破人亡,心灰意冷才隐居桃源,哪料得到女儿突然回归,又给他平添一个亲人,得享天伦之乐。 得胜王对燕三郎的态度立刻就变得热情,书信往来也更频繁。 两人有个默契 闲聊桃源内外之事,正常落墨; 如果涉及弥留,得胜王会用红字书写。 今晨寄到的书信,展开来就是红彤彤几个大字 燕子塔下金石缘。 这句子听起来挺诗意,但燕三郎常在燕子塔下逛,一看就明白,弥留又给了他一点线索。只是所谓的“天机不可泄尽”,弥留也不能太过干预人间,所以说点儿话都要含含糊糊,玩起你猜我猜的游戏。 结果他和千岁到这里一游,果然找到了那枚魂石。 既是弥留指示,这玩意儿应该很重要。 “强买戒子,扫了庄、刘两家的颜面,何苦来着?”燕三郎倒不着急,“回头我们去找刘传方。” 经过今晚这么一出,庄东和买下的蓝宝石戒子是非送给刘小姐不可了。 “烂好人。”千岁嘀咕一声,却没有挣开他的手。燕小三考量世情,越发周到缜密了。 …… 次日,燕三郎还未去找刘传方,黄鹤反而带着个小盒过来了 “少爷,刘府送来礼物,说是您所亟需。” 燕三郎扬了扬眉。 果不其然,锦盒里盛着那枚蓝宝石戒子,阳光下闪着通透的光。 “那小姑娘真上道儿。”千岁打了个响指,眉飞色舞,“真不愧是你的迷妹。” 燕三郎摇了摇头,也不知从前吃过刘小姐醋的人是谁。 盒子里还有一张小纸条,字迹娟秀 宝戒赠佳人。 显然刘小姐也明白,燕三郎想买下这枚戒子送给身边的佳人。于是庄东和送给她之后,她又把戒子转送给了燕三郎。 这一手就做得十分漂亮,直接消除了千岁的疑心。并且她也注意到盒子是以刘府的名义送的,而非刘小姐本人。否则小姑娘私底下送这么贴身的饰品给清乐伯,有些不合礼数了。 燕三郎连戒子带字条一起递给千岁“送你的。” 她将戒子戴在无名指上,仔细打量“这枚魂石有何用处呢?” 魂石是幽魂消亡后所化,与其生前天赋有关,因此每一枚的用途都是独一无二。多数魂石都被海神使用掉了,只有少数留存于世。 弥留特地让他们邂逅这枚魂石,必有深意。可惜它从来语焉不详。 午饭过后,燕三郎坐下看书不到两页,李开良就来找他汇报工作。 有他专门打理,燕三郎名下的产业这两年越做越大,总资产比两年前翻了三倍不止。当然,负作用就是李开良汇报的频次高了,时间长了,麻烦也……多了。 毕竟,钱能解决的都是小事,连钱都解决不了的,李开良也只有请燕三郎定夺。 “米面价格又涨了,如今粮市批价每斗八十文了,担去市场上卖,得一百一十文打底。”他递交几份卷宗,“都城六州之内,就有粮商疯狂囤粮,更不用说灾区附近,那里每斗批价就是百文,市售一百六七十文。” 燕三郎接过来一一察看,面色凝重。“大水前,每斗不过十五文。” 一斗为十四斤,原本一斤一文左右的价格很亲民;水患过后,灾区粮价翻了足足十倍之多! 这是有人兴风作浪。 眼下的卫国,反常的雨季已经过去,盛邑的地面已经有二十多天不曾被雨水打湿。 这就又回到了秋冬常旱的状态。 既然天上不再倒水,白灵川和下游的澜江潮头水位也飞快消褪,曾被淹没的农田基本恢复,又被秋阳成天久晒。卫国抓紧时间组织生产,趁着秋季成功补种一茬庄稼,这样来年夏天就有收成。 然而今年的夏粮毕竟是损失重大。大水来袭,谁也不知到底有多少顷庄稼淹了,直接烂在地里;原本堆在仓库里的粮食也泡水遭灾,就算大水最终褪去,也是腐烂发霉不能要了。 水患过后,卫国虽在秋季紧急补种,但百姓吃粮一天都不能耽误。粮价应声而涨,禽肉蛋的价格也跟着要上天。 各地商人趁机捂粮惜售,囤积抬价。 燕三郎名下的商会早就统一改名为燕记,粮食也是主要营生之一。自灾害始,李开良和霍东进就商量好了,坚持让燕记出售平价粮。 双倍期间继续求月票~ (本章完) 第1180章 再献计 这一方面是因为王廷上下都紧盯着燕记不放,燕记不能落人口实;另一方面,他们也要为商会以后的名声着想。 洪水迟早会退去,生产迟早会恢复,抢这么几个月的高价买卖不划算。 为了防止其他商人倒手买卖,燕记限顾客每人每天只能购买三斤。 不过其他商贩看见其中机会,立刻就雇人排队买粮,想将燕记的粮食都吞下。 李开良自然不能让它们得逞,每天限量卖粮。但这么一来,还是有大量平民买不着。于是燕记开放粥棚,每天免费发放一顿粥饭。 等到龙口堰事件过半,卫王萧宓即下令开仓贩卖平价粮。 过去几年,卫国总体上算是风调雨顺,仓禀充实,并且掌管的官员都是新上任不久,积腐之风未成,因此萧宓底气还是很足的。 王廷放粮,民间的富商们立刻抢粮,想将国仓买光以坐等涨价。这么干的大小粮商不计其数,法不责众,萧宓抓了几个带头的商会以儆效尤,可是收效甚微。 杀头的买卖有人做啊。堂堂国君,一时竟也无奈。 燕三郎和李开良二人分析局势,商量许久,李开良才离开邀景园。 巧的是他前脚刚走,卫王的宫使后头就到,召燕三郎入宫。 “那帮狗犊子!”萧宓拍桌大骂,在燕三郎面前也不顾及天子形象,“孤在这里节衣缩食,恨不得多省几个米粒;他们倒好,拼命囤粮想搜刮百姓的血汗钱!” 燕三郎安慰他:“平民家里也常囤米面。” 萧宓按了按额头:“澜江沿岸有大麻烦,城镇乡村都被水淹了,存粮也紧张。像受灾最重的赤湖、五指、文安等市来不及统筹,义仓一开起来赈灾就被抢光,社仓的存粮也急剧减少。”粮食主产地,今年反而成了重灾区。水患虽已退下,但恐慌正在这些地区蔓延。“更不用说凤崃山区。” “大水已退,可以往南方运粮了。”来自修罗道的大水已经被阻断,白灵川、澜江、崃江和沿途各大湖泊水位缓落,船只又可以重新往来,相当于往灾区输血。 “各地已在救济灾民,但粮价已经炒上来了。”萧宓头疼,“百姓兜里原本就没剩几个钱。”澜江沿岸多少平民家破人亡,房子都被淹了,还能剩几个钱吃饭? “供应汤饭的棚子,全国有近千个之多,燕记就有七十多个。”燕三郎不慌不忙,“米都煮成了饭,也就倒卖不得了。” “知道你贡献大。”萧宓笑骂一声。 事实上,赈灾必经报、验、审三关,以确定水灾的程度、范围,并依灾情等级和地区人口来核定放粮总额,然后才由户部划拨粮食,运往受灾地区。无论灾情再怎样紧急,这些手续也不可避免。 谁都知道办手续要花时间,尤其官方多个环节,一环也少不了。可是灾区的灾民嗷嗷待哺,断几天粮就要死人。所以在官方赈灾到来之前,像燕记这样的民间力量先施舍粥饭、平价卖粮,就可以解救不少性命,端地是功德无量。 除了燕记,各地也有富户、善人自行赈济灾民。但这活计非常专业,一不小心就会引发新的暴乱,不是什么人都能干的。 有善心又有武力的燕记这么做,官方当然是很欢迎了。 萧宓顿了一顿才道:“孤想让王廷上下都捐资赈灾。” “那么我带个头好了。”燕三郎笑了笑,“我捐一十吧。” 萧宓瞪眼:“一十?单位呢?” “自然是‘万’了。”燕三郎轻描淡写,“十万两。” “你小子果然有钱。”萧宓舒了口气,也不意外,“既如此,明日下诏。” 燕三郎也明白,卫王召他进宫,多半就是找他认捐来着。燕记这两年扩张很快,涉及行当很多,燕三郎有多少身家,萧宓心中有数儿,清乐伯捐太少可说不过去。 水患既除,卫廷最难的时候已经过去,萧宓可以松一口气了。接下来就是平准国内物价、行一系列安民固本之策。 虽说从好友那里揩出十万两,萧宓眉头也不见松快。他才十八岁,眉心已被挤出两道细纹,燕三郎终是于心不忍:“常平仓中余粮不足了么?” 常平仓储粮备荒,是为调节粮价、平准籴粜之用,设立宗旨就是为了应付眼下这种情形。 “过去三年丰收,各仓盈六七成。”萧宓答道,“不算丰足也不算少,只怕哄抢。” “只怕这消息已经泄露出去,大小粮商才敢囤积。” 萧宓眼里顿时有寒光闪动:“内鬼?好极,孤会处理。” 燕三郎想了想:“我倒有一计,王上切莫说是从我处听闻。” “就知你诡计最多,但说无妨。”萧宓呵呵一笑,“孤只会把功劳揽在自己身上。” 燕三郎低低说了几句。 卫王眉头舒展,眼睛也亮了,却笑道:“忒坏。那万一我们粮不够了呢?” “是他们缺德在前。”燕三郎紧接着又道,“王上身边就有助力,何不用起?不过,若想这计策能收奇效,最重要的却是捂紧消息,不能再让他们内外勾结。” 萧宓冷笑:“放心,他们跑不出孤的掌心。” 两人商讨一阵,萧宓的心情舒畅多了,脱口而出:“时初真有大才!若是你为我左右臂膀,何愁……?” 说到这里,他忽然省悟过来,摸了摸鼻子,轻咳一声,把话头引开。 燕三郎笑了笑,既不接腔也不戳破,两人都保持避而不谈的默契。 从前他或许还有入廷为官的念头,可自从得知天衡只能再护千岁一年,他就顾不上了。时间太宝贵,他要千方百计为她寻一条活路,怎能耗于朝堂争斗? 他虽未明白拒绝,可萧宓心思亦是玲珑,能够清楚感受他的不情不愿,所以也不再逼迫,免得起反效果。 有些话嘛,说一遍,说两遍,不可再说第三遍。燕时初无意在卫为官,萧宓已经看得很清楚了。 第1181章 风波四起(打赏加更) 如今国君和清乐伯之间的关系,越发微妙。 议毕,燕三郎就出宫了。 他回到邀景园后,黄鹤就过来送上换洗衣物,顺便给燕三郎备忘未来七天的行程。其中就有一样: “游龙局七日后举行发卖,也早就给您送了请柬。” 他不说,燕三郎差点儿就忘了。 游龙局这次发卖备受瞩目,除了各色珍品之外,最大噱头就是一张延寿契约。多活十年,对于权贵和富人而言可太有吸引力了。 黄大也进来了,恰好接上老爹的话:“少爷,关于这延寿契约,外头传得可厉害了,连街坊买菜都在谈论。” 辟水金睛兽小金跑在他跟前,进来以后左右观望,发现白猫正摊在软榻上洗脸,于是奔过去冲着它直摇尾巴。 既然女主人白天附在猫身上,芊芊的地位在它这里骤然升到最高等级。燕三郎夜里偶尔也会见到一猫一狗在园子里疯跑。 千岁懒洋洋道:“黄大居然还活着,我一直以为小金老早吞了它。” 黄大吓一跳,泪眼汪汪:“夫人!您不念功劳也要念苦劳啊。” 小金看看他,再看看千岁,吐着舌头哈气。主人要它吃掉这只黄鼠狼吗,要吗? 燕三郎按了按额头,现在家里是妖怪窝了,成天没个消停。小金有时也会追逐几只没化形的小黄鼠狼,芊芊则盯上那只新入住的红隼,总在作死的边缘疯狂试探。 偏偏千岁都不爱管。 有阿修罗在的地方,就是这么地……生机勃勃。 他把话题扯了回来:“全城皆知就对了,卖家要的就是这样效果。” “卖家从递交契约给游龙局之后就消失了,不再出现,也没有留下联络之法。”黄鹤轻咳一声,“金羽和傅小义已经打探过了,消息确凿。” 消息确凿的意思,是这两人已经通过多种方式确认,游龙局没有撒谎。 “与它出现在宣国时,如出一辙。”燕三郎记得,当时承办商是吉利商会。 “值此非常时期,游龙局号召大家义拍,将拍款作为善款,捐予南方受灾地区。”黄鹤轻声道,“至于这份延寿契约,因为卖家下落不明,拍款届时也无法送到它手里,因此游龙局就作主将它全部捐献。” 白猫打了个呵欠:“好头脑,游龙局借花献礼,办一场善拍就博得了好名声,自己还不用花几个大钱。” 黄鹤笑道:“游龙局的会长,自己也要拿出几件珍藏来捐拍的。有他带头,上流门阀各家也都要拿点东西出来意思意思。”并且还不能太次,否则届时拿到大庭广众之下任人评议,那就是丢人现眼。 燕三郎想了想:“既如此,我们也拿几件法器过去罢。”当下吩咐黄鹤去库房提取物件,送往游龙局登记造册。 ¥¥¥¥¥ 次日,卫王廷忽然下令,常平仓及各地社仓放粮! 常平仓不是赈灾所用的义仓,所谓“放粮”不是免费发放,而是批量投入粮市,按官方定价出售给平民百姓;社仓则是地方粮仓,售粮价格必须参照常平仓。 黄大从外头转了一圈,回来呼天抢地:“天哪,连常平仓的粮都要到每斗六十五文了!平头百姓还能活吗?” 黄二就在边上,送他一个大白眼:“你是平头百姓吗?替人家操什么心。” “粮价涨得这么凶,我也得买米回家。”黄大哭穷,“我家小翠还要吃饭呐。”说罢他转向燕三郎,腆着脸道,“粮价都翻了六七倍,少爷,您、您看这薪水是不是该宽松点儿?” “你的薪水是每月十五两银子,放眼盛邑很高了。”千岁笑吟吟道,“你要吃不起,这盛邑得饿死一多半人。” 十五两银子就是一万五千文,普通人家全家都未必能赚这么多,燕三郎很慷慨。 可自己饭量大啊,普通平民哪有他这么能吃?黄大摸了摸脑袋,身为一只懂修行的黄鼠狼,他还要陪着小翠吃鸡吃肉,粮食涨了,禽肉能不跟着涨吗? 当家真难呀。他目光溜到边上的狮子狗,要不,偷它一点口粮?这厮仗着自己真身是头猛兽,天天要主人好吃好喝供着,但它既不打工也不打猎,成天就知道玩耍睡觉,哪需要吃那么好?黄大心想,偷走辟水金睛兽的鸡腿,给它留个鸡头鸡p股,它应该不会去女主人那里告状罢? 小金不知道黄大在盘算它的口粮,依旧百无聊赖地追咬自己的尾巴玩儿。 金羽也刚好走进来,闻言帮腔道:“是啊,外头物价飞涨,奸商横行。” 好在燕三郎下一句话就打消了众人的疑虑:“无妨,这情况持续不了太久,物价很快就会平稳,再忍一忍吧,现在激动的不该是你们。” 黄大傻傻问话:“是谁?” 燕三郎笑而不语,只有金羽唤了声:“少爷,北边来消息了。” 黄鹤也看出金羽此来有事,于是将儿女都赶跑了,给他留下说话的空间。 游龙局的发卖会,这会儿该开始了。燕三郎也不着急,反而坐下道:“说吧。” 金羽带来的,是宣国的消息。 宣国与卫国隔着庞大的首铜山脉,路程遥远,虽然互通使节、互做生意,但消息其实比较闭塞。 燕三郎虽然离开安涞城一年有余,但不知怎地,对宣国有些记挂。于是金羽定期都会收集消息向他汇报。 一年多来,燕记商会的触角也往北延伸,在宣国边境和内陆都做起了生意。这倒不是燕三郎下的硬命令,而是宣国的确有许多特产是卫国所需,比如皮毛、香料和矿石,贩回来都能卖个好价钱。 走商走商,赚的不就是低进高抛的差价么? 所以宣国的情报也比以往更容易搞到。 “宣国又吃败仗了。这回在双集镇被铎军偷袭,童渊人损失了一员大将,死三百人,还有一千多员被俘,可谓溃逃。” 白猫就趴在书桌上,燕三郎轻抚猫头,它舒服得直闭眼:“从夏天到现在,童渊人连输五仗了吧?” 第1182章 内盘不稳 是,小仗不算。”金羽轻声道,“据说,死去的鲁将军是摄政王嫡系,他被袭后还据守双集镇长达七日,可惜援军来得太迟。” 他顿了一顿:“我还听到一个传闻,受命驰援鲁将军的,是颜霜的手下。” “颜霜?”燕三郎沉吟片刻,“宣王廷呢,可有处置这人?” “还未接到消息,按理说是要削职降品级的,但眼下童渊族内乱,摄政王也不知会不会执行。” “他非办不可。”燕三郎肯定道,“不办不足以立威,余众就更不听话。” 猫儿:“人心散了,班子就不好带了。” 这么有哲理的话,她是一边伸着懒腰一边说出来的。燕三郎去挠它肚皮,它立刻送他一爪子。 “关于宣王和颜烈呢,有没有新消息?” “并未听说,但安涞依旧在寻找医术高明的大夫和异士。”金羽挠了挠头,“少爷,我们的商队半个月前在宣西南的百家坡遭受攻击,四辆马车受损。” 燕三郎挑眉:“可有人员伤亡?” “十一人受伤,无人死亡,货物无恙。”金羽接着道,“但是百家坡已经被铎人占领,现在宣国境内到处都是混乱不堪。” “知道了。”燕三郎抚了抚下巴,终于决定,“吩咐燕记商队撤回南部边界,不要深入内陆,宣国已经不安全了,以后我们只在边界上做生意。”没有必要拿人命去换钱。 金羽领命而去。 “可惜了。”白猫在宽大的书桌上翻了个身,“少了一大块收入,宣国的物产在盛邑还挺受欢迎。” “宣国的动乱,远远还未结束。”燕三郎挠了挠头,“王位空虚,一旦摄政王身故,王室其他人怕是要篡权,颜同奕也会有危险。” 颜同奕就是吴漱玉的儿子。 颜同奕当然是没法子理政的,大权由摄政王继续暂代。可是颜烈中了魂石之毒,身体每况愈下。 多方求治无效,颜烈自己大概也明白,命不久矣。 千岁悠悠道:“你说,最后登上王位的会是谁?” 燕三郎摇头:“太复杂,说不准。” 如今的宣国,内政比起他离开安涞时还要混乱数倍不止。 开国太祖颜枭一共有四个侄子,除了颜烈、颜焘两兄弟,还有颜霜、颜寒两名亲王。颜焘已死,颜烈就少了一个最坚定的支持者,势力大减。 据燕三郎接获的消息,两名亲王的确蠢蠢欲动,暗地里动了不少手脚。 这样的好机会,天授不取,反遭其害。何况他俩身上同样流着老颜家不安分的血液,从前不过是被两大柱国压制而已。 颜烈也知道自己寿元将尽,又怕两个族兄弟抢走颜同奕未来的王位,这时就努力示好拢沙宗,希望这个强大的宗门能鼎力支持自己的儿子。 燕三郎听到这个消息时,就知道宣国有大麻烦了。 要知道,在颜枭、颜烈叔侄两人的有意引导之下,童渊人与拢沙宗人之间的矛盾渐深。童渊人在宣国强大之后,迫不及待想将拢沙宗势力从本国驱逐出去。否则当年拢沙宗也不会特地派出端方,力争保住龙牙书院院长之位仍为拢沙宗所有。 这种情况下,颜烈突然倒向拢沙宗,对人家的要求来者不拒,其他童渊人会怎么想? ——自是以叛徒视之。 颜氏两名亲王稍事煽动,童渊内部就易致分裂。 了解以上这些,燕三郎听见金羽今日的报告,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纠葛。颜霜的手下怕是见死不救,陷鲁将军于敌手,以求进一步削弱颜烈的势力。 千岁又笑道:“童渊族这么内斗下去,倒是便宜了铎人。”后者在宣国西部自立为“西铎”,打着复兴铎族的旗号反抗童渊统治,原本只是星星之火,童渊人用点力气就能吹熄。 哪知道端木景和端方联手一套组合拳打下去,宣王和柱国颜焘都死了,颜烈自身又负慢性毒伤,童渊族顿时内乱,再也无力平叛。 这两年来,西铎国渐渐站稳脚跟,办得有声有色,又向宣国东部扩进。 东部的地形与西部山区截然不同,以平原为主,有利于童渊骑兵纵横往来。但童渊人还是节节败退,只能说明其内耗十分严重,以至于原本剽悍军队都没有了战斗力。 “等颜烈身亡,整个宣国怕不得四分五裂了。”千岁下了个结语,燕三郎也深表赞同。 “就是不知小王储下场如何。”千岁悠悠道,“早知今日,吴漱玉当年大概铁了心也会将他带去桃源。” “有钱难买早知道。”燕三郎也有结唏嘘,“颜枭刚撒手时,宣国何等强大,连卫国都争着跟它结盟,以示睦邻友好。前后才多少年?这就要分崩离析了。” “”颜家后人不成哪。”看别人家的热闹,千岁从来不嫌事大,“一代不如一代。” “也不能这么说。”燕三郎摇头,“颜枭时期就埋下了祸根,即是拢沙宗插手王廷事务太多。颜烈秉承他遗志,也想将拢沙宗势力赶出宣国。这人还是有些才干,缺点就是和颜枭一样。” 猫儿等他半天,不见他再说,只得追问:“哪样?” “活太短、死太早。” 形象了。千岁笑道:“我看颜烈是毒伤侵脑,糊涂了。现在再去拉拢拢沙宗,怕是收效甚微。” “前宣王颜同烨是拢沙宗宗主的曾孙,血缘关系浓厚。这也是拢沙宗从前鼎力支持宣国的重要理由。”燕三郎条分缕析,“颜同烨已死,拢沙宗对待宣国也不会再有特别之处。但它在宣国的利益很大,派驻的人手众多,也不会轻易放弃。颜烈正是看明白这一点,才多少寄希望于拢沙宗。不过我想,他多少会留些后手给儿子。” 猫儿伸了个懒腰:“说起来,端方近年来在拢沙宗混得风生水起呀。” 端方回到拢沙宗,就被提作韵秀峰的峰长。 这事儿说起来玄妙,他是被派去争取龙牙书院的山长归属,结果遇上宣国变故,不仅山长之位仍归拢沙宗指派,颜烈也因为宣王和亲弟弟之死而对西铎大力宣战。 双倍期间,继续求月票~ (本章完) 第1183章 全国大抢购 打一派就要拉一派,拢沙宗重新又成为颜烈必须争取的对象。 端方本身有心机、有魄力、有手段又有修为,坐上韵秀峰峰长之位,实至名归。 不仅如此,他这两年风头很劲,在拢沙宗三大峰长中隐隐有出头之势,饱受宗主赞赏。 “不奇怪。”燕三郎按了个结语,“假以时日,此人会成枭雄。” 假以时日。 无论英雄还是枭雄,最大的悲哀莫过于,留给他们的时间太少,壮志难酬。 ¥¥¥¥¥ 一转眼,六天过去。 不出燕三郎所料,官家常平仓和社仓的粮食放出去,不到六天就被抢光。 三个月前,六十五文还是普通百姓不可想象的天价,现在却是手慢无。显然这样的高价没有吓退购买者。 但全国上下都知道,买光粮食的多数不是平民,因为普通百姓怨声载道。 粮商一看官方定价都高达六十五文,更是坚定了后头高卖的决心,大把购入官粮囤积。待官粮售罄,价格更是呼啦一下又蹿高了两成! 李开良去问燕三郎:“东家,我们跟不跟?” 时机宝贵,他去见东家都是一路小跑,舍不得浪费一丁点时间。 “跟哪。”少年理所当然,“把燕记的粮仓卖空。该赚的钱,我们都得赚到。” 正合他意,李开良笑逐颜开,紧接着又道:“少爷,钱放着也是放着,不如拿去生点利息?” “说说看。”有他打理家产,燕三郎的心思就没放在这上头。 李开良献上一计,少年想了想就点头了:“甚好,去办了吧。” 待他和霍东进都离开,白猫才打了个呵欠:“这厮好毒辣的心肠。” 连阿修罗都看不下去的狠毒呀。 “以毒攻毒。”燕三郎笑了笑,“不上战场,一样能害人命。” 一时间,民怨沸腾。 别说贫民灾民了,就是殷实之家也吃不消。 幸好此时官方的救济棚子终于在各地铺开,按人头每天提供免费一餐,有粥饭、馒头、红薯等等,这才免于贫民饿死。 飞向卫王案头的折子如雪片一般,都是臣子痛斥奸商无良、坐地起价,要求严惩不贷的,其中就有人指名道姓,说清乐伯投机倒把,和无良商人一起兴风作浪;还有几个头铁的,干脆针砭官粮定价,其措辞大胆、风格直率,痛心疾首说再这么下去,萧宓的风评就要赶上前卫王了。 萧宓夜里压着火气批改,白天上廷继续听众臣慷慨激昂,还得面不改色,终于到王后那里散心时忍不住咆哮出声。 一个个就懂得骂,就懂得不满,就懂得痛心疾首,怎么就不能顺带拿出好点子为君王分忧? 暄平王后从未见他发这么大火,也是骇然,周围宫人早就呼啦啦跪成一片,头也不敢抬。 她定了定神:“每斗六十五文粮价确实不低,这价格不像王上能允。” 现在她腹中有宝,萧宓也不敢严辞厉色,是以她比原来更加大胆。不过这话也是暗夸国君,他听得出来。 别的女人是一孕傻三年,他怎么觉得暄平反倒聪明了?萧宓嗯了一声:“有人献计,我看可用。” 有人?暄平王后想了想:“是厉师还是清乐伯?” “你猜呢?” 暄平王后笑道:“不须猜,也知道是清乐伯。厉师老成稳重,哪会这样大胆?” 说大胆都是好听的,这简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并且还是让萧宓去冒。她顿了一顿:“我听说,盛邑及周边城县的燕记商会也跟着卖粮,价格和官粮是一样的。” “何止?”燕宓嗤地一笑,“他还调低了燕记名下当铺和钱庄的借利。我听说原本是两分半利,现在降到两分利了,不少粮商从他那里贷了银钱再去买他家的粮。” 暄平无言以对,清乐伯这简直是空手套白狼,黑心透了。 常平仓放出来的粮食被抢光了,其余投机的商人意犹未尽,一看燕记还在售粮,价格和官方一致,于是回头又去燕记扫货。 买到没钱了怎么办?举贷啊。 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下一次都不知何时才能再遇上。 “那小子,无论何时也没忘赚上一笔。”萧宓忍不住笑骂一句。这整个计策都是燕三郎提出来的,他最知后事。虽说是为国为民,竟也不妨碍他自己赚个盆满。 想到这里,他心头一动,暄平王后消息倒真是越发灵通了。想当年她刚嫁来卫国时,在这里还是举目无亲、消息闭塞呢。 暄平王后叹了口气:“王上对他真是信任有加。万一他的法子……不灵呢?” 她本想说“失败”,怕萧宓听着晦气,话到嘴边就改了词儿。 萧宓也明白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粮价问题牵涉国计民生,一个弄不好就要动摇国本。看这几日的朝野反应,尽管他早有准备也是心下打鼓,唯恐事与愿违。 现在再看,燕时初的办法有些激进了。萧宓想到燕时初献计时的话:“我这法子用出来,王上恐怕会患得患失,诚惶诚恐。可是治乱当用重拳,不把那些人打疼打怕,今后他们还会择机兴风作浪。” 燕时初看透人心的本事也是越发精进了,萧宓现在的确有些动摇。可是既然都到这一步,那是咬着牙也要捋袖子继续干。 开弓没有回头箭么。 所以萧宓深深吸了口气:“既用之,不疑之。” 他看暄平王后还要开口来劝,即抢先道:“孤托你办的事儿,你可办妥了?” “信鸢早就飞出,不时即有回复。” “那就好。”萧宓叮嘱她,“你这里是杀手锏,务必十拿九稳。” “您放心吧,一定妥当!”暄平公主拍着胸膛打包票。 次日,萧宓一纸命令下去,常平仓再度开仓放粮。 …… 李开良来找燕三郎,眉飞色舞。 “少爷,我们大赚一笔。”他把账本子摞到东家的书桌上,“包括盛邑在内,四城十一县内的商号粮仓都空了八成。其他地州的情况要过些天才能汇总过来。” 第1184章 粮食战争 燕三郎抓过本子随便翻了两页:“还真不少。基本出清了吧?” 猫儿也翻过身来,两只前爪按在账本子上,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 算账这活计太枯燥了,她是不喜欢;可她喜欢瞅着账面上的钱噌噌往上涨哪! 从别人口袋里掏钱,那多有成就感。 “是。”李开良笑容里有两分嗜血,“咱们售价良心,那帮犊子都找人排着长队来买,光是盛邑五通路上的燕记,队伍就排出了十五丈远。现在我们卖完了,接下来就是搬好板凳、前排看戏。” 从前他就和得胜王其他手下不同,不爱打架。其实商场如战场,只不过杀人不见血、害人不用刀,凶残不输真刀真枪,他就喜欢这种感觉。 燕三郎也笑了。燕记粮行的存货量大,居然都能被买光,也不知喂撑了多少粮商,可见外头炒粮的风气已经白热化到什么程度。 许多商会甚至集体抱团热炒。 其实,聪明人若是弄清燕记粮行的库存余粮数量,难保不会心生警惕。可惜燕记的大宗批货很少走去专门的粮市,大多数粮食都由门店、市铺售出,非常零散,旁人根本无从统计。 这也是李开良专门交代过的。 于是,这么多分号这么多天,一天下来总共走了多少流水,除了李开良和燕三郎,就算底下的大掌柜们也没有数据。 各大掌柜更是事先就被李开良提到面前、挨个儿警告过了,泄密者将被赶出燕记,盛邑内再难立足。 凭清乐伯的本事,办到这点轻而易举,因此即便是外人频繁打听,燕记的资料也暂时没有泄露出去。 是以燕记售粮而不收粮的举动,被悄无声息地淹没在炒粮的狂欢大军中,居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 正说话间,霍东进大步走进来,面色严肃:“常平仓又开仓了,这次定价五十五文!” 官方又放粮了,价格比起第一波还低了十文钱! 若说整个粮市的行情原本就像整锅沸油,越烧越旺,那么常平仓二度放粮又便宜十文的消息,就像往这油锅里倒水,“咝啦”一声直冒白烟。 这不像王廷的常规操作,粮商们一时有些茫然,但很快就有领头的反应过来了:“买啊,再买!” 他们买进的成本是六十五文,比现价高。随着价格下降,要摊低成本的唯一办法,就是再次大笔买入。 常平仓第二拨放粮,量小,以盛邑本地仓为例,只卖一天半就被抢光。 百姓们再次怨声载道:价格降低有什么用,粮食都被投机商抢买光了,有需求的人还是没捞着。 大臣们也给萧宓上书,言调粮之法。 萧宓与韩昭叙聊时就冷笑:“满朝文武当中,有许多也在偷偷炒粮,是孤开出来的傣禄不够?” “无人会嫌钱多。”韩昭是武官,行军打仗厉害,却不曾在这些民政民生上费过脑筋,“我那夫人听燕时初的劝,把名下粮铺里的粮食都卖了个七七八八。” “应该的。”萧宓眼里都是杀气,“也帮着孤把那帮犊子都喂饱一点。” 常平仓第二次放粮完毕,粮商们精神一振。官仓粮只维持不到一天半就被抢完,说明库存不足。 官方粮被买光了,接下去还不得看他们的了?买到的笑得合不拢嘴,没买够的心底懊恼。 果然,次日粮市的自由粮价就上涨了十五文,达到了每斗七十的零售价。 说起来,这价格比起十天前的每斗百多十文已经下降了三十文,降幅多达四成。不过百姓反而不太愿意出手了,一来是官方有免费粥棚可解燃眉之急,二来大伙儿前些天都买了一点高价粮,官方却连降两回,平民们持币观看,想看看官粮还会不会再便宜些。 复三日,常平仓再开仓,这次售卖每斗五十文。 买家大幅度减少,以至于维持了十二日才基本售完。 其后,粮价自由回弹到每斗六十文。 自此,市场开始分化。 依旧大手笔买入粮食者有之,犹豫着打算卖掉一部分以减少损失者有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于一处: 这次粮价的“底”在哪里? 复七日,常平仓又放粮,定价四十五文。 这下莫说粮商,老百姓都看出来了:官家这是要把粮价一步一步压下去啊。 当天傍晚,黄大就笑眯眯来找燕三郎了:“少爷,米价又降了,现在四十文一斗。”吃起来可没那么心疼了。 “哦?”燕三郎正在看书,闻言挑眉,“怎么比官仓还便宜?” “不知道啊。”黄大哪里知道这里面玄机,“反正常平仓早晨开始放粮,粮价就开始往下掉了,掉到现在四十三文。” 比常平仓还低?燕三郎问他:“你看各个粮铺是不是临时插标,说要大减价?” “是,是!”黄大连连点头,“降是降,我看店里没什么人买。” “没人买,那就还会降。”白猫揣着爪,趴在桌上等日落,“有人熬不住喽。” 果然,这天夜里燕三郎就接到消息,市面出售的米粮突然大幅增加,供给非常宽裕。 “前期高价购入的粮商,有些见到越买越跌熬不住了,卖粮止损。”关键是,谁也不知道常平仓里还能放出多少粮食,包括燕三郎在内。李开良笑道,“我看,光是盛邑里出售的粮食就增加了三五倍不止。” 可买的人还是少。大伙儿都想等着看能不能再跌。 粮食多了,买家少了,供大于求,价格自然往下走。 结果常平仓的粮食都卖不出去,因为市价粮比它还便宜。 十天后,粮价自行回落到每斗三十五文,并且有价无市。 对于百姓来说,这个价位依旧不贱,却只有高峰时段的三成了,腹饥时咬牙买来果腹,日子也还过得下去。 从前粮食被哄抢的情况已不复见。又过十日,粮价已经落至三十文,供给平稳。 这时候,前期大量囤粮的商人最难受,价格上不上下不下,舍不得割肉就得苦苦熬着。 第1185章 财大气粗 粮价涉国本、牵人心,连厉鹤林都知道了。他给卫王开课时也忍不住好奇:“这米面的价格,还会再下跌么?” “孤也不知。” “常平仓的库存,可还够用?”若是常平仓里存粮太少,一旦挥霍干净就会危及接下来大半年的国民生计。毕竟新种子才刚刚种下,距离夏粮收成还有八个多月时间。 如果常平仓不能再放粮,这八个多月里粮食得涨价成什么样子?在厉鹤林看来,卫王这一把也太冒险了。 萧宓眨了眨眼:“够。” 又七日,常平仓再度出手。 这一天,恰好是游龙局举办发卖会的日子——受这段时间以来的风波影响,人心不稳,局势震荡,游龙局原定十月举行的发卖会不得已往后推迟,这时候已经推无可推。 …… 燕三郎抵达游龙局时,发卖会已经进行了一半。 他虽没有官衔在身,却是盛邑风头盛极的显贵,偶尔也拿乔一把,待这场发卖会过去了一大半才姗姗来迟。 今回义拍的成分很大,他先给灾区捐了十万两银子,又拿出几件珍贵拍品支持游龙局,谁也不敢计较他来晚。甚至游龙局的会长栗丰还要亲自出来迎他,满面笑容请他为座上宾。 这会儿已经是午后了,千岁盛装而出,脚边还跟着一头狮子狗,随燕三郎一起走过中场,享受万千瞩目。 盛邑的权贵和富商,今日至少到了十之五六,见到她和燕三郎到来,满场都响起了细切的嗡嗡议论声。 燕时初的才俊、红衣女郎的美貌,是所有目光的焦点。 千岁深吸一口气,这就是权势和声名的味道啊,香甜又清新。 她脸上的笑容更加完美了。 小金乖乖趴在她脚边,一动不敢动,只是举头四顾,不像面对燕三郎时那么随意。 燕三郎注意的却是,按理说应该坐无虚席的会场,现在却空出了至少四分之一。 最近变故太多,有些人都无心参拍了。 入座上席,霍东进才靠过来道:“少爷,您的拍品都已经卖了,三件共计拍出十九万两银子。” 燕三郎点头,漫不经心。 虽说是拿给游龙局应景的拍品,但场面上还得过得去,毕竟这里无数人都目光灼灼看清乐伯送来参拍的是什么宝物。以燕三郎如今的身价和地位,能拿出手的都没有次品。 十九万,既不寒碜也不会喧宾夺主,黄鹤办事是越来越靠谱了。 小金叫唤两声。 它现在体型太小,趴地只能看见别人脚面,很不爽呀。 千岁随手将它提到身边椅上,它就满足了,摇着尾巴直乐。 不知哪一家的孩儿看它稀罕,从后头跑过来想薅一薅毛茸茸的狗尾巴,被大人一把拽了回去。今日到场的人,哪一个是可以轻易得罪的? 霍东进又道:“您来得正好,下一件拍品,您一定会感兴趣的。” “哦?”他看过游龙局前一天送来的拍品清单,好像没有感兴趣的,因此今日才来晚了。 霍东进往台上一指:“据说是昨天才临时加入的。” 到发卖会正式举办之前,商会都会陆续收到参拍物件,有些甚至是开拍前一刻才送来。 游龙局的发卖会会场也搭得像戏台子,高处的人和物总是格外瞩目。现在新送上台的东西是一块巴掌大的鳞片,黑黝黝地毫不反光。 “这是什么?” “穿山甲片。”霍东进笑道,“是一头道行七百年的穿山甲后背鳞片。据说经过这头妖怪亲自焠炼后,凑巧保留了本体的天赋。” “凑巧”两字咬音很重,因为妖怪的天赋很难通过身上的零件被保留下来,几百头穿山甲妖的甲片都拿去炼制,也未必出得了一枚。 千岁能拿到大容量的鳄皮手鼓,也是纯凭运气。 与此同时,发卖师也在台上声情并茂地介绍这件拍品,用的词藻比霍东进华丽得多,但意思大致相同: 握住这枚穿山甲片,就可以拥有遁地之能。 燕三郎心动了,千岁眼里也放出光来:“买它!” 少年的遁地牌在过往历险中大放异彩,护他度过多次危机。不过遁地牌的次数有限,在宣国首都安涞城就已经用罄。在那之后,燕三郎命人多方寻访,也没再找着相似的宝物。 可以遁地的法器,本来就极其少见。对于他这样常年在外冒险的人来说,更是居家旅行必备。 燕三郎又仔细听完了介绍,这枚穿山甲片不像遁地牌那样可以携人同行,只能保证拥有者单独钻地,但这也很优秀了,因为它的可用次数多达三十次,非常宽裕。 这东西的起拍价是三千两,相当于每遁地一次的成本就是一百两。 都说奇货可居,但反过来说少见的东西不一定就贵。遁地术属左道小术,既非生死人肉白骨的灵丹,也不是异士必备的神兵或者功法,何况收藏重器的宝库一般也都设有禁制,能潜进去都没用,因此这甲片的价格就比较实惠。 围绕穿山甲片的角逐开始了。 这虽然只是个小小物件,但盛邑不缺财大气粗的主儿,买下来自己玩玩儿也好。 几轮下来,穿山甲片的出价飞快涨到了八千两。 八百万文买个不一定派得上用场的东西,千岁也不由得感叹:“这帮孙子可真有钱。” 平民还在为六十五文的米价发愁,坐在这里的大佬们,眼都不眨就能扔出去几千几万两。 燕三郎嘴角抽了抽,她知道这是变相在骂他吧? 又过半轮,穿山甲片的出价就很稀疏了,毕竟在多数人看来,这价格已经偏离它的实际价值。 此时的价格,是一万两。 燕三郎终于开声了:“一万五。” 他的声音平淡,面容更平淡,但全场立刻就安静下来。 清乐伯出手了。 燕三郎深居简出,生性不爱交际,今日到场的客人,十个里面至少有七个只闻其名,首见其人,对他更谈不上了解。 “还有没有更高的?” 无人应答。 发卖师连问两次,才有一个男子开口道:“一万六千两。” 第1186章 到时候了? 燕三郎循声望去,发现出价的居然是平城庄记的少东家庄东和。 几天前他陪千岁逛燕子塔夜市,想从这厮手里买下魂石戒指,未果。 这少年先对上千岁的目光,胸膛立刻挺了起来,再对燕三郎昂首一笑,有两分挑衅。 燕三郎理都未理,继续出价:“两万。” 台上场下更是静极了。肯花两万银子买这么个趣物,清乐伯果然和传说中一样财大气粗! 可是庄东和紧接着就跟:“两万一千两。” 千岁悄声问霍东进:“庄家主做什么营生,很有钱嘛。” “庄家是平城顶尖的大户,主营果品、木材生意。”平城辖属盛邑,地力肥沃,物产丰饶。宫廷所用的果蔬,就有大量来自平城。当然种地可赚不到几个钱,做中间商赚差价才有可能钵满盆满,“他家也是连平城在内,盛邑西五城最大的粮商。” “粮商啊?”千岁笑得灿烂,“那最近可是春风得意。” “谁说不是呢?”霍东进识破她笑容里的不怀好意,默默给庄东和在心里点了个蜡。 那厢拍卖还在继续,而燕三郎沉默了。 “还有没有更高的?”发卖师嘴里这样问,眼睛只看向燕三郎,但后者面无表情。 场上自然也没人再跟。 发卖师又问了一遍,还是无人出价。 庄东和的笑容依旧,但眼神开始有些闪烁。 他对穿山甲片可没什么兴趣,只是看清乐伯不惯,想给他找点麻烦罢了。 想起自己一心想要攻克的刘小姐,面对清乐伯偏偏满脸崇拜、心头鹿撞的模样,他就觉得嗓子眼儿发堵。 可是穿山甲片要是真砸在自己手里,回去可不好交代,庄记又不是他一个人的。 花几万两银子就带回这么个玩意儿?现在庄记手头紧,每一文钱都要用到刀刃上,父亲会不会怪他败家不懂事? 清乐伯还不出价,庄东和心里打鼓,瞬间涌过许多念头。 直到发卖师又喊出第三声,他觉得嗓子眼里有点儿干。 “那么,穿山甲片就归——” 发卖师话未说完,燕三郎打断了他:“两万两千。” 坐在斜对面的贺小鸢,冲他竖起了大拇指。 庄东和垂首,悄悄松一口气,再抬头,就见燕三郎定定看着他,没有怒气、没有怨憎,目光只是平淡而冷漠,甚至还有一点不耐烦。 不耐烦他插手自己志在必得的东西。 接下来,发卖师又连问三次,就没有人再出价了。 于是燕三郎理所当然将这枚穿山甲片收入囊中。 接下来,又有奇珍一一送上展台,燕三郎对这些已经不感兴趣,一边啜着茶水一边与千岁闲聊。 至于椅上的辟水金睛兽,干脆把脑袋埋在肚皮下,睡大觉去了。 也没人打架好让它趁乱吃几个,这里的热闹真不好看。 就在此时,外头奔进来一个家丁打扮的男子,凑首在庄东和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庄东和脸色一变,仿佛有些犹豫,但很快就站起来走了。 又过小半个时辰,千岁看向四周,忽然道:“走了五六家呢。” 这厅中原本人头攒动,可方才陆续有人步庄东和后尘,站起来匆匆离开,神情好像都有些急迫。 霍东进解说道:“这几个家里生意都涉及米、面、油。光是我知道的,就有两家借不少钱来倒腾米粮。” 借钱么?也是,商人手头紧,钱都在生意里周转呢,急用时就只好借贷。 燕三郎想了想,走去对面的贺小鸢身边坐下,轻声道:“贺夫人好。” “跑我这里来,不怕冷落了佳人?”贺小鸢笑着打趣。燕时初一个人过来,留千岁在原位,红衣女郎翘着腿窝在软垫上,以手支颐,听台上发卖师的口若悬河听得漫不经心。 这坐姿对于大家闺秀来说,万万不可。 不远处就有个贵妇酸溜溜道:“坐没坐相,清乐伯家的女子是没长骨头么?” 话音刚落,她就见千岁抬目向她瞟来,于旁人是一记秋波,对她却是一记眼刀,那目光森寒,激得她后背发凉,下意识低下头去。 这女人是什么怪物? 场中同性和异性的眼光纷纷投来,惊讶者有之,审视者有之,羡慕者有之,爱慕者有之,厌恶者有之,千岁一概无视。 燕三郎也从她身上收回目光:“她能自得其乐。” 隔这么远,千岁也听见了,送他一记白眼。 少年这才说起正事:“你离庄东和近,听见他离开的事由么?” “听见了。”贺小鸢的位置离庄东和只有一丈,凭她修为,听清下人与庄东和的私语不难。“官仓又放粮了,价格比上一波还低,庄家老头子喊他回家商量对策。” 贺小鸢也是听到对话才知道的,时隔十日,常平仓又放粮,官方准价居然是每斗二十文! 比起第一次放粮,已经整整低了四十五文。 对于苦熬了快两个月的粮商来说,这就是兜头打下来的一记晴天霹雳。 她顿了顿:“常平仓放粮这事儿,你肯定早知道了罢?” “嗯。”燕三郎也不瞒她,“算起来一个时辰前才刚开仓呢,庄家消息很灵通。我看方才又走出去不少商贾,显然接到消息都比庄东和更迟一步。” “庄东和的小舅子在户部管理埠市,他拿到第一手消息的速度,当然比其他人更快。”贺小鸢轻笑一声,“这些人回去盘算钱途,好过在这里附庸高雅。看他们的急吼吼模样,可真有趣。” “投机有风险。”伙计经过,燕三郎要了一盏茶,“盈亏要自负。” 借这机会,贺小鸢给他把了把脉,而后就松了口气:“恢复良好,不日即可痊愈。” 燕三郎猜,千岁是听见这句诊断了,因为这会儿她紧盯着他,慢慢将一颗紫黑色挂着水珠的葡萄放进口中,轻轻一吸,然后慢悠悠地吮了唆白嫩纤长的手指。 看她眼神,分明想吃的不是葡萄。 少年喉结动了动,面不改色问贺小鸢:“届时可以自在行动?” 第1187章 亮了 当然了,到时候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贺小鸢笑吟吟地,眼里有促狭的光,“你这么年轻强健,想怎么激烈流汗都没问题。” 不过很可惜,她是看不着燕时初的腼腆了,他的神情泰然自若:“还要多久?” “唔,再有一个半月罢。”贺小鸢提醒他,“行百里者半九十,只剩最后这四五十天了,你要保证休养才不会留下暗伤。否则——” 她望向红衣女郎:“你后半生可就郁闷了。” 她面色肃然,燕三郎下意识按了按胸口:“还要这么久?仿佛已经好了。” “这种大事,我可不开玩笑。”贺小鸢板着脸,“年轻人,贪玩伤身,不等老了就要后悔莫及。” “知道了。”燕三郎摸了摸鼻子,赶紧转移话题,“你是为延寿契约而来?” “看看呗。”贺小鸢笑道,“你若出手,我就不争了。” “你拍你的,我不一定要。”燕三郎很干脆,“相比契约,我对卖家更感兴趣。” “韩昭说,这份契约就是诱饵,专钓有野心的人上钩。”贺小鸢看着他,“你也打算咬钩么?” 卖家拿出这份契约却又转身消失,只将“延寿”的可能展露在所有人面前,借助发卖会的机会让它广而告之。 有野心的人,自然就会前往千红山庄赢取更多寿命。 “也许吧。”燕三郎不否认。区区十年怎么够?卖家精通人心,挠中了他们这种人的自负。 “你收集了千红山庄的情报?”贺小鸢知道,这小子做事滴水不漏,他既然决定亲自去赢取寿命,想必会把情报做足在前。 “收集两年,知之甚少。”燕三郎低声道,“我找到两本书,都是千红山庄的亲历者书写,这里面记载了他们在山庄中的见闻。很奇怪,这两人是一前一后去的,间隔十五年,可是见过的景象却完全不同。” “哦?”贺小鸢被吊起了兴趣,“说说。”反正这发卖会也无趣得紧,不过是一群人围在这里买宝捐钱。 “他们都说自己从山庄中赢得寿命,一个赢了九年,一个赢了二十五年;然而一个描述自己去过的千红山庄座落于一片花海之中,姹紫嫣红、景致宜人;另一个却坚称千红山庄在大山之巅,一片赭红色的坚岩上,终日寒风凛冽,但山庄中温暖如春,美酒美食从不匮乏。” “难道是去往的时节不同?” “不啊,他们凑巧都在冬日前往。” “或许在不同地方举办?”贺小鸢越发好奇了。 “怪就怪在这里。”燕三郎喝了口茶,“这两人去往同一个地点,只是时间先后不同罢了,看见的景象却截然不同。我猜,他们走进了时空裂隙。” 听闻白灵川洪水的由来,贺小鸢对这个名词已不陌生:“你怀疑,时空裂隙的入口只在人间固定?” “极有可能。”燕三郎耸了耸肩,“又或者他们遇上了很高明的幻术。”如果山庄主人也是蜃妖,客人就有眼福了,变出地狱给你看都是小菜一碟。 “下一次开放是何时?” “明年吧。”燕三郎记得很清楚,“我在安涞城听吉利商会的发卖师鼓吹,千红山庄应该在明年举办。” 他顿了顿:“从盛邑去千红山庄路途遥远,就算有老黑代步,也要早点动身。” “我也想去!”贺小鸢听得悠然神往,“好久不曾出去冒险,成天待在盛邑太无聊了!” 她原本走南闯北、杀人越货,何等逍遥自在?自从当了这护国公夫人,成天都是圈地自禁,往来都是豪门贵妇,看着光鲜靓丽,其实一个比一个更肤浅无趣,成天琢磨的不是头发指甲打扮,就是大宅门里那点儿阴私事儿,小家子气得很。 然而贺小鸢知道这也不是贵妇小姐们的错,出身和环境决定了她们的眼界。 燕三郎才不应声。 若是贺小鸢硬要跟着他去千红山庄,韩昭会提刀来追的。 贺夫人眼中有光,跃跃欲试:“你打算最近就走?” “不啊。”燕三郎微汗,“我还有事,近期不能成行。”眼下最大的问题,就是千岁的寿限将尽。至于他自己的寿命问题,可以再放一放。 他还年轻,等得起下一个五年。 贺小鸢“切”了一声,失望。 就在此时,外头又有几人走了进来。千岁妙目扫过,微咦一声: 居然是庄东和带着下人又回来了。 家里的麻烦这么快就解决了? 千岁脸上露出讶色,随后对燕三郎勾了勾手指。 贺小鸢眼尖:“佳人召唤,还不快去?” 少年大步走了回去,在千岁身边坐下:“怎么?” “瞧。”红衣女郎从袖中探出右手,纤纤玉指上戴着那枚魂石戒子,“魂石突然亮了。” 燕三郎低头一看,可不是么,一直安安静静假装蓝宝石的魂石这会儿发出柔光,像是里面突然安置了一个小光源。 它沉静多日,现在被什么触发了? 燕三郎没忘记,这是弥留特地交代他弄来的魂石。 千岁平时用左手喝茶,这时也只是微抬右手,宽大的袖子阻住了其他人的视线,魂石发出的光就没被外人看见。 “是不是台上拍卖的东西引发?”燕三郎抬头一看,展台上正在发卖三瓶灵丹,名作“五更天”。据发卖师介绍,这丹药里面掺进的珍稀药材不计其数,炼制过程也极为繁复,成丹率不过一成,但炼出来的丹药有奇效: 只要病人不是当场死亡,无论他受的伤有多重,都能再吊住他一口气长达半个时辰。 这样的丹药应用场景很多,周围的中老年富商用踊跃的出价表达了自己的兴趣和热情。但燕三郎一听那熟悉的配方和夸张的疗效,就知道这药品只可能出自一个人之手——贺夫人。 再说,“五更天”这么奇葩的名字也只有她想得出了,大概取自俗语“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她就偏偏配出了一款能留人活到五更的药物。 月票红包还有200+个,10月7日晚24点之前不领光就会被官方充公。手里还有月票的水粉们,记得投票前先去书评区的官方帖《-月票冲刺活动》楼里回帖!红包不拿白不拿! (本章完) 第1188章 延寿契约 “去问问。” 两人信步走了过去。 “这怎么又来了?”台上发卖师吹得天花乱坠,贺小鸢正听得洋洋得意,忽见他二人又到眼前。 “这‘五更天’是何时研究出来的?”燕三郎直截了当,“可有加入什么奇药?” 贺小茑挑了挑眉:“你是来打探我的独门秘方?” 对丹师而言,贸然问起人家的独门方子可是大不敬。燕三郎摇头:“只想知道,有没有加入特殊的药引或者药材。” 话未说完,千岁忽然戳了戳他的胳膊:“不用问了,魂石不亮了。” 燕三郎低头一看,果然见她拢在袖里的无名指上,魂石已经不再发光。 走过来就不发光?燕三郎抬头看向展台,从那里到他们方才的座位,和到贺小鸢的座位,距离是一样的,都是前排。 千岁已经嘀咕了:“玄机不在拍品上。” 燕三郎即向贺小鸢笑了笑:“没事,打扰了。” 两人又走回原先的座位。 这一回,魂石又亮了。 “我们方才坐了一个多时辰,它也没亮。”千岁总结道,“也不是拍品有问题,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 “它对我们身后的物或人有反应。”燕三郎往后看去。 后头坐着几十人,男女老少都有,权贵商贾都有。 魂石是受了谁的刺激? 千岁忽然道:“说起来,庄东和刚从外头走进来坐下,魂石就发光了。” 庄东和?燕三郎皱眉:“魂石才亮起不久罢?” 先前庄东和一直都坐在那里,怎么魂石不亮?是他身上新携某物进来,激起魂石的反应了? 千岁又道:“他身边多了个蓝衣男人。” 燕三郎记得,庄东和方才来参加发卖会时,身后带着两个下人,今趟再返场,身边人就变成了三个。 多出来的那个,就是千岁所说的蓝衣人。 这人身材瘦削脸也瘦,颧骨很高,留着精心修剪过的山羊胡,紧挨着庄东和坐着。 千岁继续道:“从那时到现在,场里没进过新人。” 燕三郎点了点头:“庄东和目光闪得厉害,脸色也不好看。” 庄家是大粮商,今回常平仓放价这个大麻烦刚爆出来,他理应回家急寻对策才是,为什么又跑回发卖会? “没有修为,不是异士,也不是妖兽。”千岁很肯定道,“庄东和那几个全是普通人。” 燕三郎问霍东进:“第七排,庄东和身边的蓝衣人,你见过么?” 霍东进回头瞅了两发:“不曾,眼生得很。” 山羊胡从坐下来开始就很安分,庄东和的面色衬得他加倍镇定。 看样貌、看气质、看动作,他都不像是下人。 既然锁定了张东和一行,燕三郎也不着急了,静观其变。 就在这时,游龙局的会长亲自捧着一只匣子上台,洪声道:“诸位,这就是今晚的压轴宝物,延寿契约!” 观众中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游龙局早就广而告之,今日到场的人群中,十之七八都是被长寿契约吸引来的。对多数人来说,就算买不起,看个热闹也是好的,这份谈资可以用到老了。 发卖师打开匣盖,将里面的东西展示给观众欣赏。 和燕三郎在安涞城见过的减龄契约一样,这份契约也写在兽皮上,格式相类。 发卖师大声道:“只要在契约上签字落印,即可再延十年寿命,全大卫只此一份!” 底下立刻有人问起:“既然只此一份,怎知它有延寿之力?” “只要用上,使用者本人即有所感。”发卖师取出第二份契约,“也因此本桩交易还要附上一张真言契约,约定买卖双方不得推诿、编排、胡言、诽谤,如有违约,天打雷轰。” 底下的千岁嗑了颗葡萄:“可真是小心。” 谁都听明白了,延寿契约的买家必须连真言契约一起签了。因为延寿契约的效果不似减龄契约那般可以当场查验,使用效果只有本人知道——减龄契约令人重返青春,立等可取;延寿契约却是在已有寿命上再延长十年,这就隐晦了,旁人谁知道使用者本该啥时候死啊? 发卖师又道:“同样一份契约已经呈交王上使用。余下这一份由游龙局发卖,也是经由王上特许。” 他们搬出萧宓的名头来,台下观众的疑虑就去了一半。国君都亲自试用呢,效果应该不差吧? 飞快就有人出价了。 游龙局和宣国安涞城的吉利商会,不约而同都选择了无底价发卖的方式,直接就是一两银子起拍。 炒个热闹也好,反正谁都明白,这东西价格肯定低不了。 果然,仅仅盏茶功夫,延寿契约的身价就涨到了两万五千两银子。 台下出价的频次慢了下来,这是因为抛砖引玉的吃瓜众已经退出了角逐之故。有资格开声的,都是富甲一方的大佬。 贺小鸢也出声了,举价三万两。 场中只是微微一顿,紧接着这个价格就被三万五盖了过去。 她冲着燕三郎耸了耸肩,比个无奈手势。 少年问她:“我帮你?” 两边相隔一段距离,贺小鸢没听见,但看清了他的口型,当下摆了摆手。 不用。 她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对于添寿十年还没什么感觉。 许多人倒是都盯着燕三郎,见他始终没有出价,心里惴惴。清乐伯捐灾十万两银子的事情已经传开,燕记商号的名头这几年在卫国中北部越发响亮,哪怕燕三郎本人深居简出,上流贵族也早就认定,清乐伯的家产在盛邑的富豪当中可以排进前十。 这种重量级人物出现在今天的会场,给延寿契约的发卖增加了许多变数和看点。 就在众人津津有味的旁观中,延寿契约的身价飙升到了十万。 贺小鸢早就退出竞价,在四万两银子的报价后就收手了。毕竟她是护国公夫人,这层特殊身份让她不好肆无忌惮地花钱。 卫国严查官商勾结,卫王上位以来又推“清尚”之风,是以官员多以清廉标榜,“不应该”太富有。 第1189章 花落庄家 就算她是护国公夫人,如今是路有冻死骨的非常时期,她却花上十万两给自己买长寿。只要契约到手,暗中参她的本子恐怕明天一大早也会递到卫王案头上去。 再眨眨眼,契约就涨到了十五万两。 出价的人越来越少了。 就在此时,千岁忽然对燕三郎道:“庄东和身边的蓝衣人一直盯着你这方向。” “哦?”少年没有回头,“确定他盯的是我?” 蓝衣人就坐在他身后第六排,中间隔着许多人。 “不确定,但他看得一瞬不瞬。”千岁哼了一声,“这么多后脑勺有什么好瞧?那是琢磨事儿的眼神。” 这问题暂时也找不出答案,千岁转问燕三郎:“你猜,今天这宝贝最后花落谁家?” “肖府老祖今年已经七十五了,身体抱恙。”燕三郎低声道,“他是荣养后才开始从商,结果财源广进。可惜子孙一代比一代平庸,肖家想维持风光,就得求这位祖宗继续荫庇。” “你看好肖家?”千岁笑道,“我们打赌,我看好的是——” 话未说完,有人忽然开声道:“二十万两。” 这声音对在座多数人来说都有些陌生,燕三郎和千岁回头一看,不由得惊讶。 一口气就叠价五万两,这人居然是庄东和! 他的对手不干了,开价到二十二万。 结果庄东和立刻跟上:“二十六万两!” 千岁和燕三郎低语:“庄东和,不对,是庄家还拿得出二十多万两么?” “拿不出。”燕三郎肯定道,“庄家为了囤粮,不仅没有现钱,还倒欠我们的钱庄两万银子。” 他笑了笑:“如果他今天真能拿下延寿契约,明天债主就会踏破他家门。” 所以,庄东和为何突然出价?这个战场今天不属于庄家。 这和他突然返回游龙局,有没有关系? “他半途折返,不为延寿契约还能为什么?”千岁小声道,“这里就这么一件吸引人的东西。” 燕三郎也没法轻易下结论。 他下意识又看蓝衣人一眼。 场上的竞价仍在进行中,并且因为庄东和的搅局而显出了一点火药味儿。 庄家本身并非长住盛邑,生意也多在附近城县,虽然财大气壮,但盛邑的贵族们背地里讽刺他们“乡巴佬”,从出身上就看不起人家。 现在庄家突然参局,与会的谁也不欢迎。 此时已到十一月,外头天凉,商会里虽有地龙供暖,庄东和额上却也微微见汗。 燕三郎更是注意到他连咽过几次口水,显然坐在这里出价让他不安。 即便如此,他还是一路把价格抬到了四十万两。 其他竞争者眼含愠怒,肖府大公子笑道:“庄老五,你这是教我们今后对庄家刮目相看哪。” 在座的消息灵通,都知道庄家一个多月前高位接粮,算到现在浮亏惨重。这种情况下,庄家还能拿出这么一大笔钱,也是教人惊讶不已。 庄东和语音低涩:“承让了。” 承让是不可能承让的。盛邑承平二三百年,改朝换代的战火从来没有波及这里,不知养出多少豪门巨富,再加上跟随前卫王弃城潜逃的高官都死在了赤弩山,他们留下的大宗财富在五六年间基本被瓜分完毕,也让富的更是富得流油。 因此,延寿契约的价格就在四方争夺中持续上浮,一直——一直到肖府喊出了六十万两的天价。 到了这个量级,参与者就少了,全场也只有那么两、三个家。 千岁留意到,庄东和忽然向下看了一眼,而后就扬起声调:“六十八……不,八十万两!” 场内顿时起了一阵骚动。 一口气加价二十万两,哪怕在这富豪云集之地也显得太壕横了。 阿修罗凑在燕三郎耳边道:“有人给他暗示。” “嗯?” “他每次出价之前,目光都往下瞟。”这等细微逃不过千岁的眼力,“大概是看蓝衣人给他的提示。” 在这贵宾云集之地,她不好放出神念,毕竟这里异士不少。 肖府家主脸色一变,显出了纠结。再这么喊下去,金山银海也不够败的,庄东和一下提价二十万,就是要告诫所有人: 老纸有的是钱。你们想玩几轮,老纸都奉陪。 尽管他的神情远不似那样豪迈。 前排有一位贵妇就拖长了音调:“竟能拿出八十万两,庄家举债购粮的谣言不攻自破,今后大伙儿切莫以讹传讹。” 后方就有人笑了。 庄东和面皮胀红,也不知是紧张还是生气,一句话就堵了回去:“能不能拿出来,你过会儿不就知道了?” 是啊,其他竞拍者都不吱声了。 所谓生命无价,其实在众人心中到底还是有个区间,超出太多就不划算了嘛。 没钱的干瞪眼,有钱的细掂量。 发卖师也有心机,故意拖长了问询时间,把平时问上三次的时间,硬生生给拖成了一炷香的功夫。 然而台下就是一阵静默。 三问完毕,此物花落庄家。 发卖师刚一宣布,众人都是长长透出一口气——方才屏息等结果太久了。 发卖会到此就顺利结束,游龙局会长上台致谢,并且强调发卖所得都会转化为赈灾的捐款云云。 这边发卖师步下展台,迎向庄东和,笑容如春风:“庄公子,请问庄家要如何付款?” 八十万两银子堆起来可是好大一堆银山,能轻松压死好几个人。庄东和出门不会带这么多钱,因此必须选个稳妥的支付方式。 庄家要是拿不出这么多钱,那就是存心来搅局的,今后在盛邑地界都不要混了,那比竞拍失败还要丢人。 庄东和下巴往游龙局后方一抬:“去里面说罢。” “好,好!”只要他如数付款,发卖师可是巴不得哩。 几个壮汉上台,护着延寿契约和庄东和一起走去后厅,与主办方详谈。 那名蓝衣人当然也跟着去了。 待他们离开,千岁伸手出袖,“看,魂石又不闪了。” 无名指上的戒子又恢复了常态,像一枚普通的蓝宝石。 双倍最后一天求月票 今天是10月7日,投一票算两票的月票双倍活动截至今晚24点。m.bigmb.com 另外,我们的月票红包还剩下200多个,每个200点币。逾时不领,这几百块钱就会被官方收回去哟。这一次的量大普惠也是大家争取来的,如果领不完,下个月可能就不会发放这么多了。 再说一次领取方式 1,书友圈(书评区)找到帖子《101107月票冲刺活动》,随意回复。 2,给《大魔王》投月票,完事。 无论投出几张,只要先留言一次即可,活动结束后,奖励由官方自动结算、发放。 爱你们,么么哒! 《大魔王娇养指南》双倍最后一天求月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b大魔王娇养指南b》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1190章 蹊跷与跟踪(打赏加更) 现在他们已经可以确定,魂石的确对庄东和一行人有反应。m.chinabook.me 交割八十万两银子,无论以什么方式进行都会很耗时间,庄东和不可能在极短时间内离开游龙局。燕三郎想了想,转头吩咐霍东进“游龙局有两个出口,派人把好。庄东和一行出来,无论去往哪里都要跟上。” 霍东进点头而去。 …… 燕三郎陪千岁在商会里又逛了一小会儿。举办这样一场发卖会,于游龙局本身而言也是巨大商机,许多客人会后还在这里流连不去,燕三郎的举动并无异常,甚至还有许多人主动上前,想要结识于他。 清乐伯不喜交际,很少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眼下机会难得。 何况他身边还有绝色佳人,近距离领略一下无双风采也好。 燕三郎应付完一个又一个,未见烦躁,时间倒是一点一点过去。 千岁扯了扯他的袖子,凑近他耳边低语“我的时间快到了。” 午时快要过完,她总不能在众目睽睽底下砰地消失吧? 燕三郎点头,向周围的宾客道声“先行一步”,正要往门边走,却见一个蓝色的影子自屏风后绕了出来。 咦? “那不是庄东和身边的山羊胡么?”千岁也瞧见了。 蓝衣人单独走了出来,面色如常,负手踱往游龙局大门。 旁人要盯也只盯刚刚花出去八十万两银子的庄东和,蓝衣人在这里藉藉无名,引不来关注的视线—— 除了燕三郎和千岁。 少年二话不说缀了上去,双方距离不到五丈。 “喏,又亮了。”千岁抬腕在燕三郎眼前一晃。除了少年,几乎没人望见她无名指上的蓝光。 果然是他! 燕三郎明白了“庄东和只是障眼法。”能引魂石发光的,是这个蓝衣人。 他跟在对方后头离开游龙局,往街西而去。 出门不久,千岁的时限就到了。燕三郎找了个不引人注意的地方站了十来息,待她身形消失、重附回猫身上,才背起书箱。 以他身手,自然不可能跟丢一个普通人,甚至也不该让对方有所察觉。 可是蓝衣人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老神哉哉逛了好几条街,直往北门去了。 “北边?” 这厮速度不快,但一刻不停,晃悠了两刻多钟就走进一家车马行。 盛邑里的车马行同时兼做长途和短程业务。短程就是盛邑同城,客人最多;长途么,短则通达附近乡县,长则凑上车队走好几百里。 燕三郎在车马行对面的浆子店坐了下,要了一大碗浆子,几个菜包,一小碟酸豆角儿,慢慢吃了起来,顺便监视。 从他这角度,能看见蓝衣人坐在车马行里,似在等待。 “他要走长途。”千岁一望即知,“这会儿正在等车马行调度。” 百姓去县城,直接雇辆大车就可以了;而长途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走的,此时交通不便,路上又多山贼野兽,单车匹马太危险,游商和平民想出远门就得搭上商队的便车。 商队走商,领队有经验,随队的趟子手有武力,也乐意接些私活以增加收入。 但商队并不是时时都有,商队也不是每支都有空额,散客必须提前一、两天到车马行来预定位置。 蓝衣人翘腿等得惬意,看这架式,他是早就定好了出行。 “他早就计划好了,参加过游龙局的发卖会就跑。”燕三郎皱眉,“他看向浆子店好几次了。” 有意无意,对方的眼神瞟过来几次,都是一眼扫过,漫不经心移开。可燕三郎何等机警,一望而知对方也在观察他。 “身无修为,却这般灵敏?” “干脆把他拿下算了。”阿修罗不耐烦了,“我来拷问,包准他什么都说。” 自从取回修为之后,她的行事越发地……不委婉了。燕三郎可以理解,一力降十会嘛。 武力值升上去,很多事单凭拳头就可以解决了。 燕三郎摇头。蓝衣人的靠近能令魂石戒子发光,弥留还特地提醒他这件事儿,办起来就该精细点儿。 他抚了抚辟水金睛兽的脑袋,“女主人有个任务要交给你。” 午时已过,千岁重归于木铃铛,有什么旨意都借由他来传达,小金早就习惯了,当下歪了歪脖子,显示出高度重视。 燕三郎如果下令,它可听可不听全凭心情;千岁下令么,那就不一样了,它赴汤蹈火也要完成的。 “街对面的车马行里蓝衣人,留山羊胡子。”燕三郎问它,“就是门外有院子、院子里有很多马车那一家,看见没?” 小金扭头去看,眨了眨眼。 “山羊就是……你今早吃的那三只羊。”燕三郎点了点自己下巴,向这个异界生物解释,“这里长胡子。” “汪!”小金低吠一声。当它傻么,来人间这么久,它会不知道山羊长什么样子? 肉最嫩的那种就是! “它说,晓得了。”千岁翻译上线。 “我们还有事,从此刻起,这人归你盯梢。”燕三郎正色道,“不要让它离开你的视野,也别让它发现你在跟踪。” 小事一桩嘛,小金摇了摇尾巴。 燕三郎特地给它点了五个肉包,每个都有人手掌那么大。小金此时看起来只是个袖珍的狮子狗,可是嘴一张,包子就不见了。 隔壁食客看得津津有味。 趁它吃得油嘴叭舌,燕三郎抚了抚它的脑袋“好好表现,回头有赏。” 脑门儿被按得舒服,小金眯起眼睛,暂时就不计较他的无礼。 “给我一块鳞片,做记号用。” 小金抬腿挠了挠后脑勺,就有一小块菱形鳞片掉落下来,被燕三郎接在手里。 此时一支车队从街角拐过来,停在车马行门口。 他们来拣客了。 燕三郎端坐不动,亲眼看着蓝衣人站起、走出、登上商队其中一辆马车。 又等其他几名客人全部上车,商队也不停留,迳直开拔往北门去了。 所以,蓝衣人要北上? 既然任务交代完毕,燕三郎喝掉最后一口浆子就站起来付账。 n 第1191章 契约真正的买家 而小金迈着小短腿,一溜烟儿跟在商队后头去了。它的速度太快,路人只见一条漂亮的狮子狗对向冲来,有的存心想拦下捉走,可是手才刚伸出来,狗就从他身边蹿过去了,尾巴不偏不倚打在他虎口上。 “嗷!”这人痛得一声大叫,虎口好像裂了! 燕三郎看着商队和小金都消失在视野中,这才取了个有盖子的水晶盅,让店家打了半碗清水,撒进一点盐巴。 而后,他将拔自小金后脑勺的鳞片扔进去。 说来奇特,这鳞片摸着厚重但入水不沉,轻飘飘浮在水面上,只晃动两下,尖端就朝着北方指去。 无论燕三郎怎么摇晃水晶盅,它都指向北部,纹丝不动。 “有效。”他收起器皿,转身就走。 这是千岁传授给他的,追踪小金最简便的法子了。 盯梢这种事儿,还是交给碧水金睛兽更妥当,它的真身比狮虎不知强悍几倍,野外才是它的主战场。 …… 燕三郎没有返回邀景园,而是转了个方向前往白川大道,半路上拐进一家首饰铺子。 这铺子归燕记所有,是他名下产业。里面客人不少,都是娉婷女子,倚在柜边的傅小义就很显眼。 他生得俊俏,来来往往的大姑娘们明里暗里多看他两眼,有大胆的还上去搭话。傅小义笑吟吟地,看起来很是受用。 不过燕三郎走进来后,他受到的关注立刻减了一大半。 傅小义一下站直了迎上前去:“少爷,那小子回到前头庄家的别院里,没再出来。”顿了顿又道,“这别院是庄家去年买下来的,只有春秋两季来住。” 他身边的胖矮男子走来,对燕三郎点头哈腰,也唤一声“少爷”,却是毕恭毕敬。 燕三郎原以为这是首饰铺子的掌柜,第二眼看着却不太像了:“你是?” “我是钱十六。”男子笑眯眯道,“在燕记钱庄的白川分号做事。霍先生说您可能用得着我,唤我在这里等您。” 傅小义在一边解说:“钱十六在钱庄专做放贷生意,庄家二十多天前向燕记钱庄抵借了一万七千两银子,对钱十六很客气。” 燕三郎莞尔。霍东进可真是个人精,事先替他把能用上的人都找来了。 吩咐自家手下,他也不必客气:“你跑一趟庄家,替我约庄东和吃茶,就说我还可以多借他一万五千两银子。记着,我只约他一个人,现在、马上。” 钱十六一点就透,出去办事了。 燕三郎登上首饰铺二楼,专供贵宾的雅席。 他在这里喝茶悠哉了两刻钟后,钱十六才返回,带来令他满意的回复:“少爷,庄东和约您晚间在珍宝楼会面。” 千岁笑了:“我还以为庄家不缺钱。” “庄东和本不情愿,但是庄老头一听说我们还可以再放贷给他,推也把庄东和推出来了。”钱十六继续道,“这个把月来粮价翻天覆地,不独是庄家,许多粮商都亏得血本无归。” …… 入夜,珍宝楼。 庄东和准时赴约,却见燕三郎独占珍宝楼最大的一个包间,眼前是美酒,身畔是美人,端的是少年得志、风头正劲。 恰好和他的窘迫形成了鲜明对比。 庄东和心里一涩,真想掉头就走,可是庄家还等着那一万多两银子救急。 他只得摁下心头不快,冲着燕三郎扯开一个笑容:“清乐伯好兴致。” 燕三郎挥手让伙计上菜,转头看到他脸色不好,不由得奇道:“延寿契约这等奇珍入手,怎么少东家不甚欢喜?” 这会儿已过饭点了,但清乐伯想吃什么能点不着? 庄东和心里暗骂一句,装傻!这厮只用一万五千两银子的放贷就能把他钓出来,会看不清庄家的窘境吗? 一万五千两!放在平时,他这少东家都不当一回事。偏偏这个时候…… 他叹了口气:“那契约,唉,与我庄家无关。” 千岁轻轻晃着杯中酒:“我们都瞧见少东家银货两讫了,怎说无关?”庄东和的确跟着发卖师走去后台,而后又由游龙局派人护送回家,显然八十万两银子交付无碍,至少首款是给出去了。 庄东和心道,果然他们要问起此事。 钱十六代主邀约,庄家就猜到燕三郎或为延寿契约而来,只是不明白原因。庄家家主交代庄东和,此事切莫揽到自己身上。 庄东和举杯一饮而尽,才问千岁:“你们也对延寿契约感兴趣?”眼前这一对儿都是年轻貌美,一时半会儿也用不上那张契约罢? 热菜来了,伙计一道一道往桌上摆。燕三郎随手夹了一箸松鼠鱼,还是挑着好肉放到千岁碗中:“我们对买走契约的人感兴趣。” 庄家有钱,但远没有那般豪横。 话里有话,庄东和是明白人,一下就听出来了。他呼出一口气:“原来清乐伯也看出来了,我们不是真正的买家。” “谁才是?” “那人名为胡栗,中部的南五通钱庄就是他开的。” 燕三郎看了千岁一眼,见她挟着虾仁吃得正开心,显然不知道“南五通”是什么路数。平时他和李开良商议产业时,白猫一般蒙头大睡。 南五通是卫国中部的钱庄,门店散布全国,为客人提供通存通兑和放贷服务,实力称得上雄厚。 当然,利息可不低。 “下午坐在你身边的蓝衣人?” “对,他就是胡栗。”庄东和缓缓道,“这些天,我家有些……” 庄家的男人们,已经十好几天殚精竭虑、睡不安稳了。可自尊心让他还是没将后头的“拮据”两字说出来,“胡栗自行找上门,以二十万两银子为酬,要我们替他在游龙局的发卖会上拿下延寿契约。” 千岁笑了:“你今天在游龙局可没少得罪人。”肖家人看庄东和的眼神,啧啧,又怒又疑啊。 “我们何尝不知?”庄东和涩声道,“可是……” 燕三郎明白了:“你们举债购粮了?” 庄东和抿着嘴,缓缓点头。 第1192章 走不回正道 千岁好奇:“借了多少?” 这一回庄东和没吱声。 燕三郎懂了,至少超过二十万。他缓缓点头:“庄家真有魄力。” 千岁偷笑。燕三郎在官场商场混迹多年,说话也是越来越好听了,什么叫“有魄力”?那分明就是赌徒性格。 做生意的讲究一个时机,庄家在官方常平仓第一次放粮时大量购入,为了赚个钵满盆满,不惜痛下血本,把资金全投下去不说,还借了很多钱。 一旦后头粮价飙涨,他们就能赚得原来的数倍之多。 当然高收益也代表着高风险,这种做法俗称加杠杆,一旦赔了可就是倾家荡产。 李开良汇报时就提过,庄家原本只是普通富商,昔年逮到了韩昭大军压城、粮价飞涨的机会冒险一搏,大赚十倍不止,才积攒了日后的雄厚本钱。 庄家尝过一次甜头了,怪不得这回也想故伎重施。 可惜,这次对手不同了。 庄东和面色凝重:“胡栗说过,他不是盛邑人,不好直接出面,因此购买延寿契约全程由我们出面,所有钱款都由他来付。” “方才付清了?” “付清了,一个铜板都不少。”庄东和想起胡栗的出手阔绰,也有些佩服,“八十万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谁也没法子随身携带。不过他拿出七件宝物交给游龙局抵算,折合下来超过了九十万两,因此游龙局收得很爽快。” 燕三郎也有些惊讶:“财大气粗。” 胡栗是开钱庄的没错,但一次拿出九十万两,这手笔也太惊人。 “契约呢?”千岁只关心这个。 “胡栗当场就拿走了。”庄东和小声道,“中途去了一趟茅楼,我就借机把契约给他了。” “他利用你吸引旁人关注,自己悄悄带走契约。”燕三郎懂了,“这二十万两银子花得很值。” “我们知道的就是这么多。”庄东和手一摊,“如今都告诉清乐伯了。” 燕三郎已经拿到情报,当即站起,不过还没走到门边就回头:“庄家拿到这续命的二十万两,有何打算?” 庄东和不答,眼里写着警惕。 家族的下一步计划,怎么能透露给不相干的人知道? 燕三郎对他道:“收手吧,别想用这钱摊低成本,小心万劫不复。” 说罢,他也不看庄东和脸色,扬长而去。 入冬了,路上的冷风沁骨凉,吹动阿修罗衣袂飘飘。千岁抓着他的手:“劝他作甚,你觉得他们听得进去?” 燕小三就是太好心了!她苦心教导九年有余,怎么没把他炼成铁石心肠呢? 哎,失败! “听不进去。”燕三郎很诚实,“我有七成把握,庄家会把这二十万两再拿去购买粮食。” 在他的建议下,常平仓头一次放粮数量巨大,几乎把这些饕餮们都喂了个小半饱。庄家起初是按每斗六十五文的高价买入的,可以说是抄在了山顶上。 如果此时大量买入每斗二十文的大米,成本就能一下子摊薄了。这样粮价再往上涨,他们才有利可图。 “他们该拿这二十万两及时止损的。”少年摇了摇头,“可惜人一旦抄惯了捷径,恐怕就走不回正道。” 脚踏实地经营赚的那点儿钱,像庄家这样的投机商人恐怕看不上眼了。 “那叫抄底么,那明明就是抄家!他们自己找死,能怪得谁来?”阿修罗既不关心也不同情,“说回延寿契约,你和我想的一样么?” 这话没头没尾,但燕三郎嗯了一声:“虽说谁都想延寿,可是这么费周章又能引得魂石发光的,或许只有迷藏幽魂了。” 对燕三郎而言,这个域外种族近几年如影随形,当真可以称得上阴魂不散。 “我们初遇庄南甲时,他就没几年好活了,也不知怎么又能苟延残喘。”千岁分析,“无论他动用什么手段都有代价,拿到这契约说不定能解他燃眉之急。” “现在你打算怎办?”她按了按指节,“要拿下这个胡栗么?” “不。”燕三郎摇头,“这些幽魂都很硬气,拿下审问也未必能问出什么来,说不定反被误导。他如果奉命而来,那下一步就要送交契约。” 在迷藏海国,幽魂被团灭当天,千余幽魂中只有二十多人逃了出来。皮囊对它们来说就是救命稻草,因此海神使和庄南甲带出来的人手,一定是精挑细选。 燕三郎和他们打过几次交道了,这些家伙都是难啃的硬骨头。同样地,他们对少年的仇恨也很坚定。 这即是他为何遇上幽魂就不肯罢休之故。 燕三郎从来没有坐等别人上门寻仇的习惯。 “让他带路?”千岁笑逐颜开。她在盛邑一待就是两年,就算是丰饶都城也早就呆腻了,能出去走走最好,还省得燕小三老是跟不相干的人应酬。她伸了个懒腰,“说走就走么?” “先回去准备。有小金跟着,不虞跟丢。”燕三郎也很爽快,“我还要与李开复一晤。” 他名下产业众多,相应地事务繁多,哪能抬腿就走?至少要把事情都安排妥当。 他有预感,这一次离开又要耗时良久。 回到邀景园,李开良没来,红隼妖倒是扑面而来。 “什么时候飞回来的?”燕三郎将它一把抓在手里,发现它爪子上又有个小小铅筒。自从答应充当信使后,红隼就在邀景园住了一段时间,而后又回桃源去了。 这趟往返的频率很高,得胜王又送来什么新消息了? 燕三郎从铅筒里解下一张字笺,摊开来,上面写满蝇头小字。 从前吴陵都只传达弥留指令,偶尔说一说桃源近况,言简意赅,通常只有寥寥几句。今回却不同了。 千岁也凑过来,一目十行看完,大为惊讶:“原来颜烈已经确认,自己的仇人是端方?”这倒是大大意外,她还以为颜烈最后会带着这个谜团入土呢。 得胜王在来信中详述了两个部分,首先就是女儿与颜烈的梦中相见。 第1193章 粮战 燕三郎原本有些讶异,他为何不在上一次来信中提及。不过看到第二部分就明白了: 得胜王派往宣国的探子回禀,摄政王宣布荣养,国内政务暂时由亲王颜霜与其他两位柱国暂代! 莫说千岁,就连燕三郎看到这条消息也觉难以置信,首先一个念头就是: 颜烈不行了。 他身中奇毒,亏得修为精湛,这两年来才能一直苟延残喘,但魂石之毒早晚都会发作。根据贺小鸢研究出来的时间表计算,大概也就是最近了吧。 颜烈理政已经是有心无力,由王室其他成员接手也在情理之中。 可是燕三郎和颜烈打过的交道虽然有限,却知他向来牢握权力,不到生命最后一息怎会轻易放手? 千岁更是道:“这上面没有提到小王子颜同奕。” 这当然不会是得胜王忘写了。 从位份上说,颜同奕是根正苗红的王位接班人,宣国权力交迭,对他却只字不提。燕三郎轻声道:“颜烈在保护儿子。” 只有这样,颜同奕才能得到暂时的安全。 信中同时提到,原本驻守都城的两支军队最近拔营,向东南移动,也不知接到什么军令。并且太傅铁师宁夫妇也回乡探亲去了。 燕三郎又仔细看了看时间:“这样算来,颜烈梦中会晤吴漱玉在先,宣布荣养移权在后,时间上相差两月有余。或许,他在这段时间内做了些布置?” 宣国大变发生在一个月之前,只是卫国和它中间还隔着巨大的首铜山脉,消息往来传达不便,因此卫人至今不知。 至于得胜王派出的探子,收集情报再送回桃源,这一路上也要耗费不少时间。 消息这么转了两手,送到燕三郎手里很费时。 千岁指了指一行小字:“吴陵说,颜烈追问救走吴漱玉的人是不是你。她否认了。” “这不是重点。”燕三郎抖了抖手上的字笺,“入梦之事早就发生,当时得胜王不说,如今却将这两件事一起写下。” “他认为这两件事有关联。”千岁抚着下巴道,“颜烈荣养,干什么去了?” “吴漱玉当年也中了魂石之毒,既然颜烈确定投毒人是端方,也能推断他身上有解药。”燕三郎语气肯定,“时间有限,他在最后关头自动放权,只可能去办更重要的事了。” 千岁了然:“你认为,他会去找端方,还是来找你?” “都有可能,但他去找端方的可能性更大。”燕三郎不假思索,“还记得他派来盛邑的最后一人?” “嗯,那个倒是规规矩矩地投柬求见,称只要我们拿出解药,条件可以随便提,不像前几个都翻墙。”千岁笑道,“于是被我客客气气地打发走了。” “后面就没再派人来了。”他知道千岁所说的“客气”,一定不是字面上的意思。毕竟,颜烈颜焘兄弟在安涞城没少为难燕三郎,阿修罗可记仇了。 “那是。我都跟那所谓的使者说过,不知道什么解药。”千岁嘿了一声,“在盛邑想跟我们软硬兼施,哪有那种美事?” 交出解药,也就相当于承认了燕三郎当年劫走玉太妃。再说她对颜烈兄弟都没什么好感,不想救。 “我们极力否认,颜烈就不能确定。”燕三郎点头,“他时间不多、身体不好,只能取舍。” 千岁叹道:“端方也不好对付啊。” “一线生机,他必然全力以赴,因此找端方或者找我都有可能。”燕三郎笑了,“不过么,我们又要离开,他要是往这里来,好像又会扑空。” “得胜王关注此事,大概也是为了自己孙子。” 燕三郎点了点头。 可怜天下父母心。 …… 无职无衔的清乐伯悄然离城,这个消息没有多少人知道。 整个盛邑乃至整个卫国,都在围观一场大戏: 粮价争战。 常平仓定价二十文的官粮又持续售卖了十五天。 这是表面平静,实则暗地里波涛汹涌的半个月。 粮商先前被飞流直下的粮价打得落花流水,光是盛邑就有三百多家粮号直接倒闭,业内哀鸿一片。 从常平仓放每斗六十五文的粮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百多天。许多商人那时候就大举借债抄底,利钱很高,这几个月下来越亏越多,那一头债务又越滚越高,两座大山一起压下,不知把多少人直接压断了气。 好在平复了半个月后,实力最雄厚的各大粮商也渐渐稳住情绪,定睛一看,没有再降价的趋势,再说二十文的价格在洪水过后也是实打实的地板价,先前不过十五文,再跌还能跌到哪里去? 像庄家这样的大粮商,终于又鼓起勇气继续投钱。 护国公府名下的产业,也有两家粮行。掌柜按捺不住,来找打理一切的护国公夫人贺小鸢请示,言此时是大好机会,趁着低价偷偷买入一些待涨,并不引人注目。 贺小鸢想了想:“你可认得燕记的李开良?” “自是认得,李开良随着清乐伯,声名鹊起。”两大掌柜都道,“护国公府与清乐伯交好,我们与李开良还有生意上的往来哩。” 贺小鸢笑道:“那好,你们去找李开良,就说我问他购不购粮。他要是买,你们就跟;他要是不买,你们也别动这念头了。” 两人听了,依言行事。 结果李开良的回复是:燕记不参加。 常平仓的官粮终于又被买光了。 但是这一回,参与购粮的主力不仅是二道贩子,还有广大平民。 百姓在观望了这段时间后,一来是米缸又空了,二来是想明白了:此值非常时期,粮价一度都涨上百文了,如今居然跌回二十文,一个多月前买一斗米的价格,现在能买五斗,还奢望啥? 做人要知足,买买买! 这回常平仓像是用尽最后一分力,其后一个月都没再开仓。 民间骚动,王廷上也不消停,臣子质问常平仓库存,教仓守官员好生为难。经过萧宓上一轮整顿敲打、杀鸡儆猴,现在粮官们守口如瓶,对谁也不敢泄密了。 第1194章 风波消停 常平仓不开,粮价也就涨了。 不过与粮商们的期盼不同,这回粮食的价格上涨非常缓慢,用时一个月也不过从每斗二十文涨到了二十五文,还是在众商人齐心捂粮惜售的情况下。 究其原因,是百姓担心粮食上涨,趁着官价二十文时开启了囤粮模式。 不过大伙儿还是有信心地,毕竟人多粮少,整个卫国要度过漫长的冬春季,才能迎来粮食的夏收。 卫国人多,要吃饭的嘴就多,不可能全靠救济。这大半年时间,都该是粮商欢欣鼓舞的好季节。 一转眼就快到腊月廿三。 小年到了,正月也就不远了。这个时候人们要开始采办年货,鸡鸭猪牛羊不能短缺,作为年夜饭的基础,粮食更不能少。 众粮商抖擞精神,待粮待涨——往年纵使不缺粮,这个时候也都会涨一些儿。 可就在小年前两天,王廷忽然宣布: 来自攸国的大量新粮已经入库,常平仓再度开启,定准每斗十五文钱,不限购买! 消息传出,朝野一片哗然。 平民笑得嘴都合不拢,大灾之年粮食不仅没有疯长还降回了原价,大伙儿谢主隆恩。 粮商们接此噩耗却如五雷轰顶,最后一丝希望随之泯灭。 降价的打击一而再、再而三,攒在仓里的大批粮食成了铁砣砣,竟然死活都换不成钱! 谁能想到,卫国竟然能从昔日死对头攸国那里进口大批粮食! 有些人不信邪,硬拖着一身债务要再等看看。 这一等,就从正月初一等到二月二“龙抬头”。 常平仓还在供粮,谁也看不出丝毫耗竭迹象。 这些年攸国也是风调雨顺,钱粮不缺。但它到底支援了卫国多少粮食、卫国为此付出了什么代价,只有包括萧宓和暄平王后在内的少数几人心里清楚。 最寒冷的时候已经过去,二月里春风化雨,却有无数商号纷纷倒闭。 债主纷至沓来,快要踩破门槛,曾从胡栗那里得到二十万两现银的庄家这才后悔没有听取清乐伯之言。 天塌了,家主投缳,尸首次日才被发现。 偌大的盛邑,悬梁、跳河、服毒者七百余人,而失踪者三五倍不止。 放眼全国,此数更甚。家破人亡,不计其数。 此时,国仓开始向粮行收粮,价格也给得公允,每斗二十文,要求品质上乘。 被债主追得入地无门的粮商正在想方设法筹钱,手里的粮食又卖不出去。国仓给的价格虽低,好歹比市面价高了五文,这时也只好忍痛割肉。 纵有商家头脑清醒,看出常平仓这时也到强弩之末,却也无用了。粮市上一片惨淡,价格就是抬不上去。 大伙儿手里的钱早在前几轮降价时就投光了,连借来的钱都套在里面,哪还有余力再抄底? 因为大量回购,常平仓重新充盈,并且在月余后缓慢将粮价升为二十文每斗。 至此,粮食供给平稳。 哄闹数月的粮价风波,终于消停。 那些根基雄厚的世家、商贾受益于名下产业众多,不至像庄家这样输得倾家荡产,却也元气大伤,再不敢轻易去炒粮价了。 哪怕还没有倒闭的粮行、商贾,经此一难也看清了国家平准物价的决心和手腕,后头数年再不敢哄抬物价。 萧宓这几刀剁得实在太狠,不知砍断了多少人身家性命。 这是后话不提。 大水退去,粮食补种及时,粮价问题也妥善解决,王廷上又是一片和气。臣子上书多奉承赞美之辞,卫王龙颜大悦。 攸国能够及时运粮,自然要归功于暄平王后,萧宓去她那里的次数随之增多,夫妇相处一片融融。 无论对哪个国家来说,粮食都是命脉。危急之时,攸国出手替卫国续命,当然不是大公无私。双方又定下不少协议,卫国后续要缓慢回报。 暄平王后的重要性越发凸显。 此时她已有八月身孕,肚子很大了,萧宓把耳朵贴在她小腹听了半天,脸色一变:“动了,动了!” “动过好些回了。再有一个多月,您就要当爹了。”暄平揉了揉腰部,“对了,臣妾王兄回信,盛赞您这一次平准物价料敌先机、断敌后路,也是打了一次大胜仗。” 萧宓笑而不语。 计策是他和燕时初一起商讨制定的。现在燕时初又跑去外头浪了,原因含糊不明,但那个计划还是一丝不苟地执行下来,果然效果惊人。 那小子明明有治世之才,偏要东奔西跑,不能安分,也不肯为大卫效劳。 萧宓怅惘地叹了口气。 今天批本子,言官上书时有一句话特别显眼: 巨商乱国,动摇民本,不可不防。 当然,这位言官从卫国这场惊心动魄的粮战说起,从有数儿的几位大粮商援引论述,并没有专门提及清乐伯。 普天之下,能和权势稍稍抗衡的力量,或许也只有金钱了吧? 可是他想,燕时初不至于。 ¥¥¥¥¥ 高空的罡风刺骨,无论现在是不是一月。 燕三郎坐在巨鹰背上,连背后的书箱在内,浑身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一双眼睛。 尽管有修为在身,但他从来不逞强,该添衣时添衣,该光膀子的时候只穿薄衫。 巨鹰飞翔在群山之上,此时世界纯粹得非黑即白。 黑色的坚岩、白色的积雪。 “到啦!”耳边响起千岁的声音,他往下一看,众山环绕当中有个巨大的环形山谷。 这就是此行目的地? 少年拍了拍鹰首,老黑盘旋着慢慢降低高度。 迫近地面,才发现丛林中多少有些植物不畏早春严寒,在枝头上试探着挂起零星绿意。 虽然只是星蹦儿几点,却让人心头微微一暖。 寒冬过尽,一切终会向好。 巨鹰降落在野外无人处,抖了抖脖子,抛飞羽毛上的积霜。 燕三郎下地,从储物戒中抓出几块生野猪肉抛了过去,每块都有四、五斤重。 老黑伸喙接住,连皮带骨囫囵吞下。 对它这样的巨型猛禽来说,这点儿生肉只是开胃菜,缓一缓腹中饥饿罢了。 第1195章 偷喝酒的狗 辛苦了,自去觅食吧。”燕三郎也只是奖励一下,就拍拍它的背部,“这附近就有异士定居,你不要侵扰人类,免得被人再射下来。” 想起不愉快的往事,老黑打了个寒噤,拍拍翅膀飞走了。 从燕三郎所处位置,能看见山脚下有个镇子,规模中等,正好守在进山的必经之路上。 他自怀里取出一只水晶盅,望见里面的鳞片尖角正朝向这个城市。 盅里早就改作油料,免得原本的清水遇冷冻结。他收起水晶盅,背起书箱子:“走吧。” …… 燕三郎进镇时,也快到午时了。 管理很松散,几乎是个人就会放进来,连燕三郎背后的箱子也不检查。 再往里走上一刻多钟,少年就发现这里的街道不太整齐,路边的房屋高矮参差。好在路面还算洁净,人口看样子也不少,街上的店铺鳞次栉比。 走过市集,店家趁着一天当中最暖和的时候喝卖商品,燕三郎闻出市场特有的腥味儿。 这镇子唤作四凤镇,和他从前生活的黟城有些相似,也显得生机勃勃。 白猫从书箱里探出头来,津津有味打量四周。“咦,为什么到处都是张灯结彩?” 一路走来,燕三郎也看见许多红灯笼,并且行人脸上的喜气洋洋,仿佛好事将近。“许是过年后还没拆掉罢?” 按盛邑风俗,直到过完上元节才算过完了年;或许这地方更长? “好冷呀。”它打了个喷嚏,“比盛邑还冷。” 这里的位置在卫国以北、首铜山以东,冬春季比盛邑更加漫长。 “快到了。”燕三郎反手抚了抚它脑袋,“就在前面。” 猫儿看起来毛厚,其实不耐严寒。书箱里做了隔热层,摆进两块暖玉,还贴了温火符,把它这小窝烘得温暖如春。 相形之下,外头就太冷了。 燕三郎又走了一小会儿,就踱进了路边的酒楼。 整条街上,就这家如意居酒楼门脸儿最大、装修最吸睛、招牌也擦得最亮。 才踏过门槛,满脸笑容的伙计就凑上来:“两位,打尖还是住店啊?” 千岁不知何时已经显形在燕三郎身边。这一对儿璧人男俊女靓,看得伙计满眼惊艳。 “用饭。”燕三郎迳直走进大厅,占据了最靠楼梯的桌子,随手扔出一锭银子,“要六个菜,拣拿手的上。” “哎,好嘞!”伙计最喜欢豪爽的客人,欢欢喜喜正要退下,燕三郎忽然又叫住他,“对了,再要两盆子鸡蛋蒸肉泥,不放盐。另外,拿三坛好酒,要最好的。” “两盆……肉泥?”这要求十分别致。 “能做么?”燕三郎交代,“要比脸盆还大。” “能,能!”伙计赶紧去后厨交代。 燕三郎这才面对楼梯拍了拍椅子:“出来吧。” 一个小小身影从楼梯后面的空间里蹿了出来,跳到椅子上。 正是辟水金睛兽小金。 多日不见,它的毛发缠了好几个绺。没人帮着打理,毛发就不像在盛邑里那样顺滑。 它冲着燕三郎吠了两下,声音里全是埋怨。 跑外勤的活计不好干哪,一路上都要餐风露宿。 不过千岁一伸手,狮子狗就摇着尾巴靠了过来,一双大眼睛差点眯成豌豆眼。 它特意钻在千岁和燕三郎中间,用身体将这两人隔开,而后对着燕三郎翻白眼、吐舌头。 小菜一碟。少年理都不理它,待酒坛上来就取了个陶碗,往里面倒了一满碗酒,放到自己身边的椅子上。 那酒是真地香,虽然它从窖里已经偷喝不少。 狮子狗尾巴慢慢地晃不动了,它恨恨看了看燕三郎,还是屈服了,跳到对面的椅子上埋头吃酒。 伙计端着凉菜上来了,一见小金就叫道:“啊,就是这狗,总偷喝我家的酒!” 燕三郎毫不惊讶:“喝了多少?” “至少有七坛了!”伙计气呼呼道,“头一天撵走了,第二天又来。” 燕三郎看了看他。敢出手撵辟水金睛兽,这厮命是真长。不过小金奉命盯梢,也知道不好节外生枝,这才饶他们一命。 他只好又掏了一锭银子。狗惹出来的麻烦,狗主人当然要担着。 相比之下,白猫芊芊可就雍容多了,施施然从书箱里跳出来,抖了抖毛,开始挠起木头椅子。 它俩挨得很近,千岁噗哧一笑:“你这是猫狗双全,也算有福气。” 趁着后厨上菜,燕三郎问小金:“人呢?” 狮子狗转头,用眼神示意楼梯上方。 “胡栗住在楼上?”燕三郎再次确认。 小金摇了摇头,小小声叫唤一下。 “小金说,胡栗不住在这里。”千岁做翻译,“但这酒楼是他开的。” 燕三郎有些意外:“他是酒楼东家?” 他还以为胡栗千里迢迢跑来这里办事,不曾想这就是人家的老巢? 小金继续喝酒。 千岁素手自袖中伸出,无名指上的蓝宝石戒子正在发光。 的确,胡栗此刻离他们不远。 “他回来这里作甚?” 狮子狗摆头。它的任务只是跟踪。 它又不是人类,没有刺探情报的义务。 接下去,两人从辟水金睛兽这里了解到,那神秘商人胡栗雇车离开盛邑之后就一路往东北方向行进,一路上并没有做出什么特殊举动,甚至跟车队其他人也鲜有交集。 后来,他就在四凤镇郊外下车,徒步走进这家如意居酒楼,要了间上房,一连住了三天。 “他在这里见过什么人?” 这回小金的回答就很敷衍了:“很多人。” 很多? 它不耐烦了:“等那家伙出门,你们跟上去看看就明白了。” 横竖已经跟到这里,燕三郎也不着急了,先安心用饭。 这酒楼的厨子动作很快,香喷喷的肉泥先端上来了,果然是论盆装。狮子狗等的就是这个,一头就扎进去狼吞虎咽。 它不怕烫,芊芊可不行。燕三郎给它单独盛出一碟子放凉,猫儿伸出小红舌头,秀气地一点一点舐了起来。 它也饿了。 天冷的时候,最好吃的就是肉。 第1196章 毫无畏惧的目标人物 燕三郎和千岁眼前摆着的就是一只大瓦罐,里面是热乎乎、香喷喷的四物炖水鸭。汤色清冽,表面浮着一层薄薄的油花,秋天就已经长肥的鸭子经文火炖得酥烂,随手一扯就骨肉分离。 燕三郎将鸭头、鸭脖和鸭脚捞出来,丢给狮子狗。小金来得不拒,啊呜两口就吞掉了,连嚼都不嚼。 这会儿到午饭时间,如意居的生意还挺不错的,大厅二十几张桌子坐了七桌。燕三郎就听隔壁桌的客人吃酒谈笑,说的是天狼谷的大喜事将近了。 四凤镇把守着去往天狼谷的要道。 事实上,它是距离天狼谷最近的城池,也归在天狼谷宗门的管辖之下。 千岁听见“喜事”这两个字,耳朵就竖起来了,拿胳膊肘一撞燕三郎:“喂,那个谁不就是天狼谷的?” 燕三郎往她碗里夹了个鸭腿,不温不火“嗯”了一声。 千岁说的“那个谁”,是天狼谷谷主的掌上千金白苓。当时燕三郎赶赴首铜山寻找弥留未果,凑巧从奈罗嘴下救出白苓,后来借着她的蜃砂指路才找到桃源境的入口。 白苓寻弥留之地,是为了救醒自己父亲。 与海神使的大战结束后,她先一步离开桃源境,从此跟燕三郎没有交集。 少年也未料到,命运兜兜转转,居然又把他派到熟人的地头。 “这一次天狼谷与拢沙宗喜结连理,后头强强联手。” 又有人叹道:“大小姐貌若天仙,也不知拢沙宗哪个小子那么好命!” 千岁看了看箸上的鸭腿肉,突然觉得不香了。 她还想多知道一点! “凭你也有资格唤人家‘小子’?”同伴冷笑,“人家也是堂堂长老。拢沙宗敬重天狼谷,不会说媒与无足轻重的弟子。” “长老啊,那不是年纪很大了?”酒客搓手,“老夫少妻,不值当。” “要你闲操什么心!” 千岁把骨头丢在桌上,对燕三郎道:“喂,还真是小喷嚏精要嫁人!” 少年啼笑皆非:“她成婚,你激动什么?” “那也是你熟人。”千岁给他一个白眼,“你就一点儿也不好奇?我们跟踪胡栗到此,结果却遇上另一个熟人。” 这么怀疑倒有些道理。燕三郎还未回话,楼梯嘎吱嘎吱响,有人走了下来。 说胡栗,胡栗就出现了。 他穿一件宝蓝色袍子,颌下的山羊胡子依旧整齐,显得很是精神。有识得他的酒客招呼一声“胡东家”,他也笑着过去寒喧两句。 只看言行,他和一般的商人没什么区别。 走了半圈,胡栗的目光转到燕三郎这一桌,在少年和千岁身上一转,似是一怔:“您二位有些眼熟哪。” “前不久才见过面。”燕三郎轻声道,“游龙局。” “哦对对!”胡栗一拍自己脑门儿,“看我这记性!您是清乐伯、盛邑风头无俩的清乐伯!” 卫国是当世强国,盛邑更是前朝留下的天都,本地人虽没去过,但也听说盛邑风物,闻言都回头来看燕三郎。 风头无俩?那么就是有权有势喽? 胡栗接着问:“您怎么来了,是为参加两大宗门的联姻么?” 燕三郎还未回答,千岁就笑道:“是啊,新娘子白苓是我等好友。只听说她要出嫁,却不知新郎倌儿是谁?” “姓端,是拢沙宗最年轻的长老。” 千岁脱口而出:“端方?” 这可真是出乎意料,燕三郎也挑起了长眉。 “对,就是这个名字。”胡栗捋了捋胡须,“两家早在一年前就订下婚约,端长老会在二月十五迎娶白大小姐。” “竟然这么巧,新郎倌和新娘子我们都认得。”千岁啧啧惊叹,这份讶异却不是装出来的,“却不知婚典在哪里举办?” 是啊,端方是拢沙宗里的大龄王老五,早晚要成家。 “就在这里,四凤镇。”胡栗笑道,“没几天了,如今镇子正在紧张筹备呢。” 四凤镇是天狼谷辖地,自然要为谷主女儿出嫁而忙碌。 燕三郎插话:“我原以为,婚典会回拢沙宗办。” 胡栗左右看了看才压低声音:“按礼数是该这样。不过天狼谷谷主宠女出名,提出的要求就是婚典得就近举办。据说端方长老也同意了,作为折衷,他们选了这里。” 这时小金吃完了两盆肉泥,还把盆底给舐了一遍,才张嘴打了个呵欠,有些小满足。它喜食生肉,但在野外奔跑了个把月,偶尔来点熟食当零嘴儿也不错。 胡栗看了它一眼,才对两人道:“若是两位不弃,只管住在这里。如意居是镇上最好的酒楼。我还有事儿,先告辞。”说罢向两人点了点头,转身往外走。快到酒楼门口,伙计给他披上了大氅。 “怎么看都是个凡人。”千岁嘟哝一句,“幽魂打算在这里做什么?” 他们出现于此,胡栗就该知道自己被盯上,为什么主动上来攀谈?事实上,他离开盛邑之前的表现,仿佛也知道燕三郎对他上心了。 燕三郎低声问:“安放好了?” “嗯。”方才那会儿聊天的功夫,她往胡栗身上悄悄放了一只诡面巢子蛛,但不确定它能听见多少东西。幽魂好似能够发现它的存在。 这样的手段,聊胜于无。 燕三郎皱了皱眉:“看他今日表现,早就料定我们会跟踪而至。”燕三郎和幽魂是死对头,都想要对方的命,胡栗这具皮囊是凡人,为何见到燕三郎还不慌不忙?“唔,恐怕他是特意引我们过来。” 千岁捏拳,指节发出喀啦一声:“既如此,将他直接拿下就是,省得被他套路了。” 他们放长线就是想摸到庄南甲的藏身之地,以便一劳永逸。胡栗既然有备在先,那么庄南甲大概是不会露面。 燕三郎当机立断:“逮住他就离开这里。”反正鱼也钓不着了,不如收钩。 千岁高兴了,笑眯眯拍了拍他的肩膀:“真绝情呀!算你有点良心。” “??”这句话前后有点不搭吧?燕三郎听不懂,但也没打算问。 第1197章 他乡遇…… 两人吃过饭,付了账,带着一猫一狗出门了。 有诡面巢子蛛的定位,他们轻易就能寻到胡栗的行踪。眼下这人往镇西而去,但走的是主街。 “到处都是异士。”千岁小声道,“不好在这里直接动手。” 镇子有些男女,她和燕三郎一眼就能认出不同:面对平民的神情冷淡高傲,并且还有修为在身。 这些都是天狼谷门下子弟,端、白联姻将至,他们在自己的地头维持秩序、准备婚典,也在情理之中。 人来人往,燕三郎总不好在他们眼皮底下直接掳人吧? 尤其这种时候,天狼谷一定额外提高警惕,防止意外发生。 燕三郎已经看到胡栗了,这人就在前方三十丈外,正立在巷口买东西。和其他平民小镇一样,这里的居民也喜欢将临街的私宅改成铺面,卖些零碎赚钱。 胡栗从这摊子上买了个卷饼,边吃边往前走,步子还挺悠闲。 这人到底是什么打算?燕三郎正思忖间,千岁忽然道:“有人监视我们。人还不少。” 她的灵觉敏锐,已经感知有异。“你说得对,这是个陷阱。” 燕三郎也感受到四周隐隐有些窥探的目光,正要加快脚步,胡栗忽然一个转身,走进了路边的客栈。 这家客栈也很大,招牌也擦得锃亮,是为“红文客栈”。 燕三郎立在街上。跟进,还是不跟进呢? 这客栈里,是不是对方设下的局? 他只犹豫两息,就抬腿走进客栈的大院之中,手中却暗自抓紧了新得的穿山甲片。 这客栈外围是一所大院,车马都卸在这里,人往里走。 客栈里看起来一切正常,大中午地又快过饭点儿,厅里客人却还有几桌。胡栗正站在柜台前,和掌柜说着话儿。 燕三郎目光在厅内一扫,大步走去他身后,一把扣住他的肩膀:“胡东家!” 胡栗被他扒拉转身,瞪圆了眼,显得很是意外:“啊?怎、怎么了?” 燕三郎笑了笑:“有事,找个地方好好聊聊。” 胡栗感受到他笑容里的不善,连连摆手:“您看我这还在忙活呢,回头再去找您行不?” 燕三郎正要开声,千岁忽然抓着他的胳膊摇了摇:“看!” 她向他伸出右手。 皓腕洁白、素手纤细,可是少年看得清清楚楚: 戒子上的蓝宝石并没有发光。 燕三郎微愕,这是怎么回事?就在一刻钟之前,戒子可是蓝光大作。 “被掉包了。”燕三郎回身往外,“走!” 虽然还不清楚胡栗是怎么做到的,但在如意居和红文客栈的“胡东家”,显然不是同一个人。 不过他才刚迈开一步,就有人自门外一步跨进,挡在他面前: “清乐伯,哪里去?” 这厮生得人高马大皮肤黝黑。燕三郎定睛一看,居然也是个熟人。 他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此人: 颜焘的近身侍卫,邱林。 宣国这位小柱国曾以搜问奸细为由,将燕三郎扣在安涞城西署衙当中,负责监视清乐伯一行十九人的,就是这位近侍邱林。 燕三郎在他眼皮底下暗渡陈仓,悄悄走了两个来回,反倒洗脱了自己的嫌疑。 现在,这位近侍眼里闪着不善的光。 少年轻吸一口气,暗道不妙。邱林出现在这里,大概只能说明—— 后方楼梯响了。燕三郎一回头,就看见铁太傅搀扶着颜烈,拾阶而下。 “清乐伯,好久不见。”颜烈声音沙哑,显见中气不足,然而眼中阴鸷依旧。 “摄政王好兴致。”燕三郎惊讶之后就镇定下来,微微一笑,“舒舒服服的安涞城不待,跑来这山野小镇。” 客栈各处涌进十余人,燕三郎一眼扫过就知是精锐,还有修为在身。颜烈就在他们簇拥下走近,随意找了张桌子坐下。 他瘦得皮包骨头,眉间一团黑气浓重,走路更是风一吹就倒,哪还有两年前意气风发的模样?这强烈对比莫说燕三郎,就是千岁看了都暗暗心惊。跟迷藏幽魂有关的东西都不等闲,哪怕他们死后,化出来的魂石还能将这等高手活活折磨至死。 客栈掌柜和跑堂的簌簌发抖,赶紧转进后厨去了,决不留在这里遭殃。 宣国侍卫一把关上门,不让他们瞧见。 颜烈说话都费劲,也没心思跟燕三郎多绕圈子,开门见山道:“我中毒两年有余。清乐伯,请你拿出解药。” 千岁眨了眨眼:“你中你的毒,与我们何关?” 早知他们不会轻易承认。颜烈眼睛一眯,挥了挥手。燕三郎耳后即响起破空之声。 两人出手了,除了邱林还有一名蓝袍异士。 那异士所执武器是一把寒冰玉尺,取出来就满室皆寒,把厅内烧得正旺的塘火都压了下去,众人更是呵气成霜。 这种寒气穿透衣装,让人从灵魂深处就颤栗不已。 他这一尺直击燕三郎琶琶骨,风声不大但着实阴毒。一旦被拍中,就算琵琶骨没有尽碎也会被寒毒趁虚而入,苦不堪言。 他正是吃透了颜烈的命令,只想给燕三郎留一口气而已。 只是他这一记还未拍实,眼前就有红影一闪。那美艳女郎突然欺到他面前,纤纤素手探出,一把抓住了他的玉尺! 这尺子寒气迫人,只要与肌肤碰触,立刻就会将其黏附,而后无尽寒冰之力一涌而上,不把人冻成冰砣子不罢休。 然而红衣女郎手上连结霜都不曾,握住了玉尺一用力。 “啪嚓”,尺子应声而碎。 千岁身似鬼魅,直接贴近他身侧,左手骈起如刀,从他肋骨缝隙当中穿入,直接扎在他肝脏位置! “啊!”这人痛不欲生,身体佝偻起来,忍不住张嘴大吼。 可是他嘴才刚开,吼声未出,千岁的白骨链就电射而至,嘴里进、颅外出,捅了个对穿。 甚至这记绝杀只发出很小的“噗”一声,这人就倒了下去,死不瞑目。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其他异士色变,待要上前围攻,颜烈已经挥手:“住手!” 第1198章 我只要解药 邱林险些也被如法炮制。颜烈开声,燕三郎就打了个手势,于是千岁飞起一脚,将他踢到楼上去了。 正好有一间客房开着,他穿门而进,砰地一声。 全场安静。 谁也没料到这红衣女郎出手迅猛至斯、狠辣至斯。此时多数人才看清在她身边摇摆不定的那具白骨链。 这东西大概是……蛇的脊骨炼成?宽约二指,每一节都致密匀润,看起来似玉也似金,品相很好。蛇头对着颜烈张大了嘴,两枚毒牙赫然可见。 方才就是这只蛇头穿透了异士的后颅,血淋淋地好不瘆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其上沾染的红白之物被飞快吸渗进去,也就是三、四个呼吸的功夫,骨链光洁如初,一点腥气都没有了,仿佛又可以重新把玩。 这只白骨居然可以吃进血肉,众人看得不寒而栗。 燕三郎自沉眠苏醒后二度见到白骨锁链,总觉得它和几个月前相比又很大不同。联想起千岁的修为今非昔比,这点儿变化好像也在情理之中。 现在,她是强大的阿修罗了。 铁太傅面色凝重,眼里不掩惊色:“千夫人竟是高人,失敬。”在青芝镇初见,他就觉出这女子有些诡异,不曾想强大至此。是他看走眼了? 千岁取巾子擦拭指尖的血迹,嫣然一笑如百花齐绽:“过奖。” 她方才高调杀人,手段毒辣,眼下众人再看她笑容明艳,反觉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所谓蛇蠍美人大概也不外如是? 此时外头有脚步声传来,听声音人数不少,已经走到院门口,就要往客栈里来。 站在门边的侍卫往外瞥了一眼,快速道:“天狼谷来人了!” 这里毕竟是天狼谷的地盘,方才有几个食客见势不妙溜出去了,大概报给了街上的天狼谷弟子,后者就过来巡视了。 铁太傅一望燕三郎:“后头再说?” 少年点了点头,看出他们也不想招惹地头蛇。 四凤镇马上就要成为天狼谷和拢沙宗联姻的喜地,这里若是有人闹事闹出了人命可就晦气了。 颜烈飞快摆了摆手,包围燕三郎等人的侍卫立刻散开,各找了桌椅坐下。 可是地上还躺着一个死人,那死相可不像是急症发作。其同伴正想过去收尸,抱到后厨藏起,千岁却上前一步,将死尸提起。 与此同时,琉璃灯也从虚空浮现,在她身畔明暗不定。 她顺手就将尸首丢进琉璃灯中。 那灯口明明很小,谁也弄不清千岁怎么把一个百来斤的大男人塞进去,只见这盏漂亮的小灯“呼啦”一下灯焰暴涨,带动灯光大亮。 但也就这么一下,整盏灯又消失了,连同它刚刚获得的食物一起。 望见这一幕的,都是不寒而栗。这女人祭出来的两样法器,竟然都喜欢吃人。 燕三郎拉着千岁,也找了张桌子坐下。 下一秒,几个天狼谷弟子跨进门槛,后头还跟着十几号看热闹的百姓。 “这里怎么回事?”天狼谷弟子厉声道,“有人举报,这里打架斗殴!” “可是有什么误会?”铁太傅抬手笑道,“这里好端端地,什么事也没有哪。” 天狼谷弟子一看,这些人都围坐桌边,吃茶的吃茶,吃面的吃面,仿佛一切如常,莫说没有血迹,没人脸上带瘀青,甚至没有打砸过的痕迹。 地上还有一猫一狗到处闻嗅呢。 他兀自不放心,对同伴道:“去后厨和楼上看看。” 同伴依言去了,从后厨带出掌柜和伙计,问道:“这里发生什么事?” 掌柜看了看当场,一脸茫然:“我们,我们也不清楚。”方才这两边还气势汹汹,现在都坐一起喝茶了,他还能说什么? 他都没在现场。 燕三郎微微皱眉。胡栗没跟着出来,这在他意料之中。 楼上也有客人被惊动,走了下来。天狼谷弟子询问,对方也是一脸茫然,只说隔壁客房似乎有重物落地。 千岁方才瞬息杀人,异士的惨叫声都没能发出来。 这时邱林也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对着天狼谷弟子的质问就是茫然、摇头,说不知,一发三连。 天狼谷弟子转了一圈,什么异样也没发现,只得咳嗽一声:“记着,在这里别闹事。”然后就转身走了出去。 待这些人离开外院,颜烈看向燕三郎,场中气氛又开始紧张起来。 摄政王盯着眼前的少年:“你心疾痊愈了?”两年前,这小子还是病秧一个,如今局面好像反过来了。 “托福。”燕三郎没有否认。 他已经十九,面容比两年前更加成熟阳刚,身形也比两年前更加坚实硬朗。若说从前如修竹,这会儿扬眉轻笑的模样就像含鞘待发的钢刀! 更不必说他身边举杯徐饮的千岁,看上去就像是人形杀器。 最虔诚的敬畏,往往来自于最深沉的恐惧。这一点上,谁的认识也没有阿修罗更深刻。 颜烈轻轻道:“有话好好说,如何?” 燕三郎展颜一笑:“好。” 骨链和琉璃灯都是奇诡之物,千岁出手又凶猛毒辣,正是为了震慑这十来号人。颜烈此时还带在身边的,当然都是精锐,并且午时将尽,千岁马上要失去实体了。 在消失之前,她得为燕三郎解决这个麻烦。 只有展现强大的力量,才能让颜烈暂时打消围攻少年的念头。 燕三郎拍掌,琉璃灯就浮现于侧。紧接着千岁化作一缕红烟,飘入琉璃灯中,消失不见。 “现在,谈吧。”燕三郎一人独坐,显得又和蔼又有诚意。 然而事实是双方现在都在客场,强龙不压地头蛇。 颜烈的亲卫还盯着琉璃灯上。那红衣杀神能缩进琉璃灯中,自然也能从灯中出来。 她的消失,并没有让他的守卫放下戒心。 颜烈以巾捂嘴咳了几声,再放下白巾,绢面上都是鲜血,触目惊心。 “如你所见,我余下的时间不多了。”他的声音和脸色同样疲弱,“从前种种既往不咎,我只要解药。” 第1199章 毒人一个 只要你给出解药,无论我们从前有什么恩怨都可以一笔勾销。”他身体前倾,“我可以国之名立誓。” 他说得非常诚恳,毕竟自己命悬一线,这是他的最后一搏。 “恩怨?”燕三郎侧了侧头,“我们能有什么恩怨?我只记得令弟的咄咄逼人。” 当年颜焘在安涞城的确处处针对他,颜烈心知肚明。但弟弟最后是壮烈战亡,想起这一点,他心底就是痛不可遏。 千岁却想给燕三郎鼓掌。她家小三最腹黑了,一边满脸无辜,一边提刀往别人伤口上捅! “没有恩怨?”颜烈面上保持着淡定,“铁太傅的发妻木夫人,不是你救的么?” 说到这里,铁太傅立刻向着燕三郎作一长揖:“多谢燕小友!” 木夫人从中毒到获救,铁太傅冷汗涔涔,像是自己去鬼门关走一圈回来,对救回妻子的人更加感激。 但颜烈这么一提,他这么一行礼,倒像把恩情栽实在燕三郎身上。少年摆了摆手:“无功不受礼,此事与我无关。” 他又不傻,颜烈提起木夫人是想致谢么?重点是玉太妃! 救治木夫人和掳走玉太妃是同一个人,燕三郎怎么能只承认前半截呢? 果然颜烈紧接着就道:“只要为我解去身上剧毒,你就是颜某、宣国的恩人。今生,我都不会对你行半点不利!” 他神色慨然:“往事随风,我都不会再计较、再多问。” 所谓计较,指的是燕三郎弄到解药的过程;所谓多问,则指玉太妃的下落。 少年耳边传来千岁的提醒:“小心这厮言而无信!” 颜烈在燕三郎手下吃了这么大亏,在自己的地盘上连女人都被偷走,堪称奇耻大辱。待他弄到解药、没有性命之虞,还咽得下这口气么? 铁太傅仿佛听见她的不屑,适时帮腔:“清乐伯放心,摄政王言出必践。你若还不放心,我们可以订立契约。” 燕三郎不置可否,只对颜烈道:“伸手。” 颜烈依言伸手,他是将死之人,也不虞对方下什么狠手。 燕三郎抬指在他腕脉上一搭,几息后才收回,眉头就紧皱起来。 颜烈低声道:“毒入骨髓,御医都说回天乏术。” 燕三郎不答,指尖在桌上轻轻敲击,显在思索。 这个时候,谁也不敢打断他的思考。 过了一盏茶功夫,燕三郎才缓缓道:“你身上骨髓、内脏、血液、肌肉,无不被毒性腐蚀,堪称毒人一个,能活到现在全靠宣国御医技艺精湛。” 说实话,他挺佩服宣国的医官,虽然不能为摄政王治本,但在“拖”字一诀上炉火纯青。颜烈能硬挺到现在还没倒毙,除了他本身修为精强,也和医官的本事分不开来。 相比之下,贺小鸢用药和她本人性格相似,喜欢走刚猛奇诡路线,说到吊命拖延,或许还比不上宣国医官的群策群力。 当然了,颜烈活得越久,毒性入侵得越深越牢靠,死时也就越痛苦不堪。这一点无论是燕三郎还是他自己,都早有预期。 是以颜烈也不惊慌,只是一声苦笑:“我死不足惜,只可惜奕儿年纪太小,前途难卜。” 颜同奕今年才六岁,能在宫中活得快快乐乐,都仰仗这个父亲荫庇;颜烈一死,颜同奕莫说登上王位,就是能不能保住性命都存疑。天家王室之间的厮斗,一向最不留情。 千岁冷笑:“这是想打同情牌了!喂,燕小三,你不会心软了吧?” 燕三郎面容严肃:“如是中毒几天,解了也就解了;但你中毒太久,就算有对症解药也很凶险,更不可能尽复。” 话音刚落,千岁就哼了一声:老好人! 颜烈和铁太傅却是脸色一喜。两个都是人精,怎会听不出燕三郎的话外之意: 能治,但治不治得好要看天意,并且还有后遗症。 可是对颜烈来说,能活着就是天宠!“愿闻其详。” “拔毒也如抽丝,非三五日之功。”燕三郎侃侃而谈,“即便有解药,也得想法子传入脏器;血由骨造,还要拔毒入髓。所以不是简单的口服就行。” 颜烈转头问了一声:“章御医?” 章御医就坐在他身后那一桌,闻言凑过来道:“言之有理。燕公子打算怎么拔除?” 燕三郎看他一眼,这又是个熟人,当初在木老夫人马车上被他打晕的就是这位御医。想不到颜烈千里迢迢把章御医也带上了。 “见效最慢却也最稳妥的法子。”少年目光坦然,“吃进去。” 铁太傅一愕:“你方才不是说,简单地服下解毒无用么?” 章御医也是怔了怔,眼珠子一转,突然就点头如捣米:“好好,是个好法子!” 铁太傅没好气道:“你别光说好,到底怎么个好法?” “燕公子的意思是,这奇毒是怎么渗入王爷身体的,解毒剂也要循同理同法。”章御医解释道,“由来药食同源,我们配些温补的方子,和解药一起让王爷服下,令药力走遍全身,外通肌血,内渗脏骨,慢慢将毒素祛掉。但这样的法子讲究循序渐进、长期服用,恐怕没有一个月以上时间不能奏效。” “至少得三个月时间。”燕三郎竖起三根手指,“在这期间你不能动怒、不能跟人动手,否则毒素逆转,回天乏术。” “我还要一个保证。我来四凤镇是办事的,你得帮忙。”他又补充一句,“要治就赶快,否则你也活不了几天了。” 颜烈人手不少,还都是精锐。 颜烈看一眼章御医,见他点头才对燕三郎道:“好,有劳了。” 少年笑了笑:“温补的方子和药材你自己出,我手上这味药物从未试验过,不保证一定能救成。” 颜烈只道:“好。”如今他已是尽人事听天命。 燕三郎又道:“在我离开四凤镇之前,每天的用量,我都会转交给章御医。少量多用以免浪费。” 这是防着颜烈过河拆桥了,后者想了想,点头同意。 (本章完) 第1200章 燕三郎即从怀中掏出一颗透明浅绿的小珠,递给章御医“今日份的解药。” 珠子只有尾指的尾甲盖那么大,里面藏着的药滴更少,连底都铺不满。 章御医原以为是水晶珠,接在手里的触感却是软的,似乎一捏就破,不由得大为惊异“这是什么?” “藻球孢子。”其实是千岁从修罗界带回来的植物,不过燕三郎当然不会解释清楚,“中空无毒,遇热即化。只要胃肠的温度就能将它化开,令里面的药液渗出。” 通常来说肠胃的温度比人手要高,所以这玩意儿只溶在胃不溶在手,用来灌注药物非常方便。燕三郎也是相中它这个的特性,才在邀景园里养了半池子。 章御医拿到今日份的解药,立刻领着药材去后厨熬制。主上性命垂危,他要争分夺秒。 燕三郎给自己斟杯清水,喝了一口“你可认得胡栗?” 颜烈还未吭声,铁太傅就问“谁?” 他一脸茫然。 “方才站在柜台与掌柜说话的人,山羊胡子。” 颜烈摇头,铁太傅也道“从未见过。” 他只是看起来莽直,但体恤颜烈精力不济,因此能代答就代答了。“你们的目标是他?唔,是他把你们引过来的?” 铁太傅脑筋好使,转念一想就明白了。四凤镇能住人的旅店那么多,燕三郎怎么会好巧不巧踏进颜烈下榻的这家客栈? 那还不是有人故意引他们过来? “他想借你们之手,给我找些麻烦。”燕三郎淡淡道,“看来,起码他知道你我恩怨。” 大概在胡栗想来,这两边打个照面就会动手。可惜他看错了颜烈的性格,也没估准千岁如今的道行。 少年又问“你们布置的人手,原想对付谁?” 颜烈带来的人手隐隐控制了整座客栈和附近街道,方才千岁动手之前,还有两名异士偷摸儿布下阵法,只是赶在天狼谷弟子进来之前撤掉了。 燕三郎追踪胡栗而来只是临时起意,颜烈不可能事先料到他的出现,因此摄政王今回大概另有目标。 颜烈今日说话过多,已经很疲惫了,闻言只是掀了掀眼皮。 有些话不可明说。 燕三郎看着他眼里一闪而过的寒光,明白了“是为联姻而来?” 能让颜烈拖着病躯千里迢迢赶来的,大概只有端方了吧? “我来报仇,顺便寻找解药。”颜烈沉沉道,“解药既有着落,那么我的目标只剩下……” 只剩下复仇! 燕三郎耸了耸肩。这是他们之间的事,他不插手。 此时章御医走出后厨,手托一只陶碗“王爷,请用。” 碗里的药汁黑乎乎地,但有奇香。燕三郎一嗅便知,这里面至少加入了十五种名贵药材,年份足、药效足。 因为出门在外,章御医事先将它们熬炼成膏方随身携带,要喂颜烈服用时,只需以温水化开就好,甚是方便。 显然这膏汁里也加入了燕三郎赠予的解药。 吃药已经是颜烈两年来养成的日常了,接过碗看也不看,仰脖喝光。 他扔下空碗后也不睁眼,趁着药劲儿闭目调息。 燕三郎也不着急,铁太傅很贴心地又倒一盏清茶给他。 颜烈的侍卫就在边上看着,目不转睛。药效如何,大伙儿都求一个亲眼所见。 过了小半盏茶功夫,颜烈终于睁开眼,轻轻道“微有好转。” 他毕竟是异士,身体当中残存一点真力,可以感受自身的微小变化。 就这四个字,让所有人都长长呼出一口气,邱林声音都有些哽咽“太好了!” 铁太傅绷紧的神经也放松下来,对燕三郎感激道“多谢清乐伯!” 看起来,摄政王剩余的时间不再是倒计时了。 少年摆了摆手“解药最先作用于肌体,很快就会看出起色;但骨髓和脏腑的拔毒可要缓慢得多,或许很长一段时间都无寸进。” “无妨。”颜烈这时的态度很好,“保我不死就行。” 燕三郎往窗外看了看,顺手一指“我就住去那间客栈,有事再来找我。” 对街另有一间客栈,看着门面不大,但缩在巷里比较清静。 千岁正在问他“你改主意救颜烈,是因为迷藏幽魂?” “嗯。”燕三郎正在左顾右盼,“在这个地方,少个敌人就多点胜算。幽魂这次挑事失败了,但我总觉得,它不会善罢甘休。” 事易时移,矛盾也会跟着转移。现在他和颜烈之间的纠葛不是主要矛盾。 待他离开以后,颜烈才以手支颐,长长舒一口气,问铁太傅“新买的宅子怎样了?” 这么多人要聚议行事,住客栈人多眼杂,太不方便,位置也不好。因此颜烈早命手下去四凤镇西边寻一合适的宅子购入。届时大门一关,谁也不知道他们在密谋什么。 毕竟这里是天狼谷的地盘,他们打算暗算人家姑爷,行事就要多加小心。 “正在打扫。”铁太傅办事效率一向很高,“再有半个时辰就可以入住。” “国内情况如何?” “颜霜揽政,已经主持了三十日廷议,听说废黜您从前掰布的法令七条,最近又派哈沙、哈武两兄弟西征伪铎国。” 颜烈闭目一笑“胡闹。伪铎国自立三年,下盘已稳。此时最该做的,是将南部的叛乱先镇压下去。” 他这两年被毒伤折磨得死去活来,病危不知多少次,国事也都顾不上了,否则怎轮到那些宵小猖獗? “也派人去了。” 颜烈哼了一声“那点儿人够做什么用!” 他身后的心腹忍不住道“王爷且将重任抛去一边,先专心养伤。”国事繁杂,常教人身心交瘁。操劳太过,就不利于身体恢复了。 颜烈嗯了一声“准备搬进民宅吧。” …… 红文客栈里面剑拔弩张,商人胡栗赶紧从后门溜走。 哪家客栈的后巷也不会像门面那么光鲜,这条只容三人并行的巷子堆满了杂物,胡栗冲出去的时候被绊了一跤,险些撞到出来倒水的阿婆。 第1201章 胡栗还是靳丰? “不长眼哪?你把我腰撞闪了!”阿婆骂了一声,正想讹他点钱出来,不意一抬头看清长相,话到嘴边就缩了回来,“……哦,是靳大户啊。” 胡栗心不在焉丢给她两枚铜板,顺着巷尾匆匆走远。 再拐过几个弯,他就远离主街,进入一栋宅子里。 这宅子从外头看平平无奇,连围墙也没多高,其实个中面积很大,有花园有凉亭,还有两个池塘。四凤镇面积不大、人口不多,却得了天狼谷的荫庇,宗门里成气候的人物和许多富商都在这里置办产业。 胡栗也是其中之一。 进到自己家里,他才放松下来,唤小厮打来温水给他洗脚,又要了一碗冰糖银耳莲子羹。 水温刚好,手法更好。胡栗惬意地闭起眼,好生享受。 不过洗着洗着,小厮停了。 胡栗昏昏欲睡,等了十息都没动静,于是踢了踢脚:“干什么,别偷懒!” 小厮道:“冰糖银耳羹来了。” “来了就……”胡栗顺口一答,忽觉不对,这不是小厮的声音! 胡栗蓦地睁眼,却见小厮倒在一边不省人事,斜刺里却有一把长刀横在自己面前,刀锋离胡栗咽喉不到一尺。 明晃晃的刀面上,稳稳地放着那盏冰糖银耳莲子羹。 胡栗想跳起来,少年就道:“别动。” 这两字如有魔力,将他牢牢按在椅上,一动都不敢动了。 “拿着。”燕三郎刀锋往前一递,还没有实质接触,胡栗脖子上的皮肤就已经被逼近的寒芒割出一线血迹。 胡栗疼得呲牙咧嘴,却不敢忤逆,抖着手接下了那盏甜汤。 “你是谁?”燕三郎凑得很近,与他四目相对。 “我,我姓靳……” 这人话未说完,燕三郎就打断了他:“靳?你不是胡栗么?我知道你借钱给盛邑的庄家,让他们替你买下延寿契约。现在那份契约呢?” “我不知道。”胡栗颤声道,“不是我!” 这回答也太莫名其妙了。 可是看他神情,不似作伪。燕三郎想了想,让千岁召出琉璃灯,他从灯中一抓,就抓出了谶兽。 胡栗纵然惧怕,在刀锋的威胁下也是动都不敢动,只得任由谶兽从他耳中钻入。 “这是谶兽,能分辨谎言。如果你撒谎,它就会吃掉你的脑子。”燕三郎这才道,“你继续,说得清楚些。” “我姓靳,叫靳丰,不是胡栗!这几个月来,我好似做了一场噩梦。梦中的我说什么、做什么都无法自控。”胡栗苦着脸道,“有人操控这具身体,把我赶到一边去了,去卫国也说他叫胡栗。二十万两银子哪,但凡我能作主,都不会拿这么大一笔钱打水漂。钱庄是我和旁人合伙开的,这么大的漏洞,我都还没想好从哪里找补回来!” 他说得含糊,但燕三郎和千岁都听明白了。 少年眉头皱起:“占据你身体那个‘人’,你可知它是谁?” “不、不知道。”胡栗,不,是靳丰缩了缩脖子,“但它要我安分守己别闹事,否则就把我吃了。” “你到底何时被控?” “三、三个月前。”靳丰想了想,“记得是冬月刚刚到来之际,我正好从西山返回四凤镇,有天晚上突然就……” 就被上身了。 燕三郎沉吟。但这可能么?三个月前,这与他原有的认知不符。迷藏海国与人间的壁垒早在数年前就已经关闭,逃出来的幽魂早就都找到了皮囊。 “或许哪个幽魂具有这般天赋?”千岁显然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 通常来说,幽魂必须在圣树的帮助下才能切换皮囊,并且皮囊可遇不可求,十万人里也未必有一个能合他们使用。当年圣树被炸得支离破碎,幽魂从此也转换不了皮囊。 可是每个迷藏幽魂的天赋都是独一无二、难以预料,如果其中之一恰好就可以自由切换皮囊呢? “不无可能。”燕三郎向来很客观,既然不能排除,就要考虑这个选项。 他又问靳丰:“这人何时离开?” “就、就方才。”靳丰的回答毫无停顿,“他买饼子时就离开了,临走前告诉我,让我去红文客栈里待一会儿,否则回头还会再来找我。” “我不敢不听哪。”靳丰想起过往就打个寒噤,“过去这几个月,我被困在这具身体里什么都做不了,差点就疯了!” 方才?燕三郎想起魂石戒子的异常,的确从胡栗买饼之后,它就不亮了。 “延寿契约在哪?”燕三郎重新抓住重点。 靳丰过去数月都像一个旁观者,眼睁睁看着那人操控自己的身体做各种事情。竞拍延寿契约这样的大事,当然留有印象。 “也是方才、方……”他说了几句,忽然卡壳,目光凝滞。 “方才怎么?”燕三郎才问出一句话,就见他鼻子里突然流出鲜血来,立觉不妙。 靳丰张着嘴,气息全无。 少年一探他脉搏,还在跳动。可他眼里已经失去神采,嘴角一耷,流出涎水。 “难道是他方才撒谎,被谶兽吃了脑子?”燕三郎伸手在靳丰脑壳边打了几个响指,几息过后,谶兽又从这人耳中钻了出来,原路返回琉璃灯。 这灯等同于千岁的一部分。谶兽归位,千岁稍作分析即道:“靳丰少了两魂三魄,并且是突然间衰亡,所以他现在虽然有呼吸有心跳,但其实无知无觉,和园子里的花草差不多。” “少掉魂魄,突然衰亡。”燕三郎想了想,“幽魂不想让他透露太多消息给我们,离开皮囊之前动了手脚。” 靳丰这里已经问不出什么来了,燕三郎随手收回他身上的诡面巢子蛛。现在他也明白原本附在胡栗身上的迷藏幽魂为何没有取走子蛛了。 皮囊于它如衣物,诡面巢子蛛附在“衣物”上,它只要一脱了事,谁也追踪不到它的下落。 当下他也不再逗留,仍从窗户退走,悄无声息离开靳宅,一路上避开下人。 要是不巧被人发现,他得有多冤? n. 第1202章 加倍反应 人的魂魄生下来就有定数,千岁也说得明白,靳丰这情况是回天乏术了,只能躺着等死。 燕三郎退走期间,千岁也没闲着“他暴毙之前说了‘方才’。莫不是契约同样在买卷饼时交出去了?” 燕三郎轻巧翻过靳家围墙,几个闪身就汇入街上往来的人群当中,没有引起怀疑。 “去看看。”这也是他们仅有的线索了。 千岁有些不爽。那个幽魂此刻是不是已经换了一副皮囊,躲在人群中监视着他们? 很快,燕三郎找到了靳丰方才买卷饼的铺子。 守着摊子的是个身材圆润的三旬妇人,手里抱着两岁大的男娃,身边还站着七八岁大的女孩。 “要什么馅儿?”燕三郎刚靠过去,她就麻利儿开口了,“胡萝卜大葱脆粿馅儿四文一个,咸肉馅七文一个!” “随便来个,要卖得最好的。”少年下了单才问她,“我一刻多钟前才走过呢,怎么你这店里就换人了?” 他记性很好,先前胡栗来这里买饼时,卷饼摊的老板是个微胖的男人,脸上长着雀斑,像饼子上撒了芝麻。 “那是我丈夫。”妇人烙饼,动作熟练,“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人又不知跑哪去了!” 她口气浑不在意,显然丈夫不是头一回这样。不过燕三郎猜想,他这次溜出铺子的原因大概跟从前都不同。 现在再追,还追得上么? 妇人接着又道“小哥你是外地人吧?才不知道我家卷饼杜的招牌。” “是。”看她动作慢条斯理,燕三郎递过七文钱,“算了,不用包馅儿了,直接给我饼吧。” “唉,年轻人,心急吃不上热卷饼。”妇人用油纸包好卷饼递过去,那三文钱可没退还给他。 燕三郎当然不计较,接过来就走。 …… 往镇口方向踱出百多步,少年随手就将饼扔了。 幽魂先前很可能在那家店里待过,他怎敢吃里头的东西? 只不过这动作才刚做出来,身后就有人呃了一声“燕?” 是个女声,带着一点不确定,还有两分模糊的耳熟。 燕三郎一转头,就看见了白苓。 多年不见,她出落得越发标致了,连身段都很成熟,俏生生立在那里,像娉婷的芙蓉。 “燕时初,果然是你!”白苓眨了眨眼,满脸的惊喜很纯粹,“你怎么来了!” 结伴游桃源时,燕时初也十六了,五官轮廓定型,这时不过变得更成熟,白苓一眼就能认出。 “啧,啧啧啧啧!”千岁给了燕三郎一个连续音效,后者都可以想象她摇头晃脑的模样。“这不是他乡遇故知吗?” 故是故了,知未必知啊。燕三郎就当没听见,对白苓一笑“正好路过,就来凑个热闹。” “来得可真巧。”白苓左看右看,“你一个人?”那个漂亮又傲气的红衣女郎呢? 话音未落,她就打了个喷嚏,毫无预兆。 大姑娘涨红了脸“……还有猫,对不对?” 燕三郎莞尔“对。” 重逢太高兴,她都忽略了燕三郎背后的书箱子。现在箱盖被顶开一条线,异瞳的白猫暗中观察。 好像书箱里还有另一只生物? 难怪她的应激反应加倍剧烈,原来带毛的小动物有两只。 白苓拿帕子擦了擦脸“你还多养了一只狗?” “算是吧。”辟水金睛兽不知道算猫还是狗,燕三郎没从考虑过这个问题,只是将书箱盖子重新盖严。 白苓红着脸,话到嘴边就换成了“有空么,我请你吃茶。” 燕三郎笑了笑“有。” 都快走到镇子口了,千岁还没有示警,看来幽魂不在附近。 这么找真是海底捞针,还不如探听一点情报。 “跟我来。”白苓显然对四凤镇很熟悉,带他径直走向镇上最大的茶楼,要了个二楼临窗的雅座。 燕三郎见到一路上有不少人跟她打招呼。就连卖卷饼的杜家婆娘也向她挥了挥手。 入座,上茶水。 “这里的茶是本地炒制,称作银针茶。”白苓热情地给他斟了一杯清茶,“你试试。” 燕三郎泯了一小口细品,而后才点了点头“好茶。” 这时伙计送上点心,为两色蜜饯、两色糕饼,“这是茶配,两位请用。” 燕三郎挥退他,而后放下茶盏“你怎么来了?” “这话该我问你才是。”白苓笑了,“我从小就在四凤镇玩耍,何时不能来?”她是天狼谷谷主的千金,这里就像她自家后院。 “你快成婚了吧?”这时候还东奔西跑的准新娘就不多见。 白苓笑着点头“嗯,快了。” 她的声音里有些感慨,燕三郎恍若未闻。“你见过他么?” 燕三郎没有明说,但白苓听懂了。 “先跟你道个歉,当年打败海神使之后,留给我救父亲的时间太少,你又要休养很久,所以我拜托蜃妖先带我走了,没有跟你道别。” 燕三郎爽快道“无妨。” 他是真不在意,白苓咬了咬唇“按照弥留当年的提示,想救醒我爹爹还得去寻样东西。我差点又弄砸了,幸好端长老路过,出手帮了我,我就记住了这个人。后来爹爹给我说媒,我觉得那人还挺好,所以……也没有反对。” 她的眼神有些复杂。毕竟自己已经十九岁了,女孩子早晚都要嫁人的。和她同样年纪的小姐妹,有的孩子都一两岁了。 “看来令尊恢复得很好。” “是啊,托你的福。”白苓嘴角扬起,显出两分得意,“我回天狼谷特意显得垂头丧气。二叔见到我像见了鬼一样,嘿,但他也根本不信我能救回爹爹。后来我爹醒了,听我说清来龙去脉,就把他发配到最偏远的澛城去了,有生之年都不许他再回来。” “令尊仁慈。”白谷主没取二弟性命,只是将他逐去远疆,显然还顾念手足之情。 “爹爹老好人一个,早晚要吃亏。”白苓笑了笑,“别光说我,你近来如何?” “挺好。”除了这俩字,燕三郎也不知自己该说什么。 第1203章 说人,人就到 白苓犹豫两息,还是问了出来:“你、你成婚了么?” 没有。燕三郎这回只迟疑了半秒,就点了点头:“也快了。” 白苓心底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是她?” “是的。” 燕三郎承认了。 耳边出奇地安静,千岁没有取笑,也没有评论。事实上,她一声不吭。 白苓长长呼出一口气:“她那么漂亮,跟你好生般配。” 燕三郎笑了。 白苓从他笑容里读出了两分宠溺。 那个红衣女郎神秘又傲气,却能让他冷硬的棱角都软化。 她心底有淡淡愁怅。燕三郎在她成婚前突然出现,她是很有一点惊喜的。可是冷静下来理智回笼,她就明白他不是为自己而来。 她快要成婚了,从前那点儿不切实际的幻想,早该丢进时光的尘埃里吧? “准新郎何时到来?” “快了。”白苓呶了呶嘴,“婚前还有许多事情要办,按理说今天就该到了呢。” 今天?燕三郎扬了扬眉,真是出乎他意料地早啊。 不过算起来距离婚典没几天了,端方也不可能落地成婚,抱着新娘转身就走。事关两个大宗的排面、声望,婚前当然还有无数繁冗的准备。 四凤镇是进入天狼谷的必经之路。“你今天特地来迎接?” 白苓脸色微红,却嘟起嘴道:“谁特意了,这地方我从小玩到大。就因为他要来,我便不能来了么?” 燕三郎看了看天色:“再有个把时辰就天黑了。”如今未到春分时节,还是昼短夜长。 他心里想的仍然是幽魂。这东西是不是已经逃出四凤镇了呢? 茶楼离镇口很近,千岁一直没有警示,看来幽魂不在附近。 这时,白苓望向镇口的目光忽然一凝,紧接着千岁提醒他:“喂,看街心——” 燕三郎的目光依言扫向底下的主街。行人往来如梭,但最显眼的要数一行七、八人。 “——端方来了。” 说人,人就到。 这群人里果然就有端方。和两年前相比,他还是一派斯文俊秀、云淡风清的模样,几乎没有任何改变。 “一如既往的准时。”这也是端方惯常的特点了,做事守信有效率。 “什么?”白苓没听明白,但心里一动,“你、你认得他么?” “当然。”燕三郎目光不离端方左右。这人也很是敏锐,被人盯看几息即有所感,随即抬头朝这里看来,一不小心就望见了燕三郎。 时隔两年,四目相对。 少年清清楚楚地看到,端方先是惊讶,随即是笑了,仿佛还笑得很开心。“打交道不止一两次了。” 底下的端方和同伴交代两句,就离队往这里走来。 很快,他就出现在茶楼二楼。 “燕时初!”端方快步而来,目光在白苓身上一转,不由得微愕,“白小姐?” 两人十天后就要成婚了,白苓忽然与他相见,也有些扭怩。她抚了抚鬓发,螓首微颌:“端长老好。” 桌边还有一个空位,被书箱占走了。端方问得很礼貌:“我能坐下么?” “请。”燕三郎拿开书箱,随手给他拉开椅子。千岁嘿了一声:“这小子真是自来熟。” 反正上次离别时没有撕破脸。 伙计过来添茶送水,白苓的不自在也消失了,望着两人好奇道:“你们怎么认得的?” “巧,三番四次有交集。”这是燕三郎的回答。 “燕时初是我的老朋友了,我第二次下山历炼就遇见他,那时他才十岁。后面么,陆陆续续又有来往。时间过得真快,一晃眼九年了。”这是端方的回答。 他看见燕三郎放在脚边的书箱:“芊芊可好?” 话音刚落,白猫就顶开盖子,冲着他喵呜一声算作回答。 然后,白苓就小小打了个喷嚏。 这、这丢人丢大了。她一下胀红了脸。 端方却像没听见一般,问燕三郎:“你怎么来了?” 天狼谷与拢沙宗不同,后者独踞偌大的领地,与国家相似,天狼谷却是避世而居,它们分别体现了宗门的两种面貌。 对于卫国清乐伯来说,四凤镇的位置应该算是很偏僻了,怎么有兴致过来这里? 他多少也了解燕时初,这人行事很有计划,这一回又不知抱着什么目出现。 “本为追踪一名仇人过来。”面对端方,燕三郎可就谨慎得多,“走到这里,追丢了。” “哦?”端方顿时来了兴致,“你竟然失手?” “对方在四凤镇布下陷阱,但是被我化解。”燕三郎淡淡道,“算是暂时打了个平手。” 白苓听到这里有些吃惊:“谁?可要我来帮忙?” 燕三郎微微苦笑:“那厮有附于人身的本事,我也不知道它现今在哪。” 端方来这里成婚,本来也没打算插手他的麻烦,闻言转了话题:“你的伤病已然痊愈?”燕时初在宣国时脸色不好,心伤严重,连与人动手都不敢。 “嗯,好了。” 白苓闻言,指了指他心口:“当年的伤?” “对。”既然新郎新娘都见面了,燕三郎也没理由留在这里当夹心,当下站了起来,“你们慢聊,我有事。” 端方笑道:“你还会再待几日吧?我回头就找你吃酒去。” “好。”燕三郎说罢,背上书箱,头也不回下楼了。 端方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长街尽头,才转问白苓:“看来白姑娘和燕兄弟也是熟人?” 白苓有些局促。这人是自己未婚夫,见燕时初和她坐在一起吃茶,他会不会不高兴? 端方像是看穿她的顾虑,抬手给她斟了一杯清茶:“不要紧张,我只是好奇一问,并非质询。”又笑道,“燕时初也是我的好朋友。” 他的眼神温和,笑容也很诚恳。白苓放下了心,点头道:“还记得你当初给我解围?” “当然。”端方拈起案边的蜜饯,“白姑娘救父,很有勇气!” 被他夸奖,白苓也笑了:“在那之前,我能弄到解救父亲的办法,多亏了燕时初帮忙。但那一场仗也打得惊险辛苦,他——” 第1204章 已经开始了 她下意识比划心口位置,“——这里受了重伤。父亲的病情等不及了,我只得先行离开,也没等到他被救醒。” 她抿了抿红唇:“有些愧疚。所以今日在城中重逢,我请他吃茶赔礼。” 他们已经是未婚夫妻,她与其他男人吃茶聊天还被他撞见,她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一番。 端方不由得笑了:“这是小事,他不会放在心上。” 白苓眨了眨眼。这话说对了,他好像真地很了解燕时初? “你呢?”她反问,“十年交情怎么来的?” 端方就将自己当年在柳沛县与燕三郎的交集说与她听,只是略去了他如何算计衡西商会两位东家不提。 白苓听到入神处,一拍案子道:“姓杨的那两人真是黑心东西!好在老天有眼,你家里大仇得报了,这两人都没落个好下场!” “是啊,善恶到头终有报。”端方轻声喟叹,而后一笑,“这是十年前的旧事,我早都抛在脑后。” 白苓看他的眼神满满都是同情。天狼谷主只跟女儿说过这位拢沙宗最年轻的峰长如何年少有为、前途无量,却从没提过他有几乎被灭族的家世、悲惨的童年。 能从这般逆境里翻身,一路青云直上,本身就说明这男人的坚韧不屈。 白苓有些钦佩他。 端方看了看天色:“我初到宝地,对四凤镇实是不熟,白姑娘可愿为我向导?作为报酬,我请你吃晚饭如何?” 两人既已聊天,白苓也就爽朗应道:“好!” …… 平西老街的宅子里,颜烈已经躺下歇息,忽觉外头仿佛有人低声交谈。 “外面什么事?” 他中气不足,但铁太傅耳力很好,当即掀帷走了进来:“探子来报,端方进城了。” 颜烈半眯的眼顿时睁大,身体上仰。铁太傅赶紧扶他坐起。 “终于来了!”颜烈的声音放大,“他在哪里落足?” “如意居。”跟着铁太傅走进来的探子答道,“连他在内,一行七人。年纪最大的一个,个头矮小,头发半花白,眼角有一道浅疤。” 颜烈一听就有印象:“那是拢沙宗的副门主,万东阳。人脉深广,修为高强。” 铁太傅也知道此人,面色微变:“拢沙宗居然派出了万东阳?” 颜烈摆了摆手:“拢沙宗很重视这门亲事,再说端方已是韵秀峰的峰长,位份很高。宗门能派出的‘长辈’,数来数去也就那么几个,早在预料之中。” 长辈证婚,宗门世俗通用惯例。拢沙宗必然要派重量级人物前来,以示对两宗联姻的重视。 他叮嘱铁太傅:“其他人倒也罢了,你却要小心,莫被端方撞见。” 铁太傅在宣国首都安涞城也是呼风唤雨的人物,端方和他打过交道。只要他见到铁太傅,立刻就会提高警惕甚至提前反杀。 吃了一次药,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颜烈自觉好了不少,精神更佳,不像从前那样一句话得分两三次才能说完。 这药的确能救他。 铁太傅点头,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颜烈瞥他一眼。 “王爷,我们原本计划是迫端方交出解药。”铁太傅语重心长,“既然解药已经提前弄到,不如您先回国静养,待身体康复再筹划复仇不迟?” “我等了两年,好不容易等来端方下山的机会。你要我放他活路?”颜烈嘴角扯开一抹冷笑,“这厮乖觉得很,娶亲之后更要成日价缩在龟壳里不出来。下回再逮到他,不知猴年马月!” 端方晋升为峰长之后,一步都没出过拢沙宗。宗派与宣国的接洽,已经转交别人来完成。颜烈时刻注意他的动向,看他架式是打算好好蜷缩一段时间了。 拢沙宗的峰长、长老能享受丰厚供奉,过着远离红尘的人上人生活,因此很少离开拢沙宗地界。这又有个名头称作“清修”,探寻无上大道,很是受人尊崇。 裘娇娇就是典型,她入门之后就没再下过山了,一直在宗内生活了二三十年。 错过这次机会,颜烈实无把握下次还能再逮住端方外出的机会。这厮也知道自己干过的好事,如果一辈子都龟缩在拢沙宗怎办? 三十年,颜烈等不起。 “王爷!”铁太傅还想劝他见好就收。为弟报仇固然重要,最根本难道不是先挽宣国于颓败与内乱? 颜烈却摆了摆手:“我意已决!” 当下他唤进一人,问道:“端方已在四凤镇。你需要的东西都已经备齐,何时开始?” 那人嘴角露出一丝奇异的微笑:“已经开始了,王爷!” ¥¥¥¥¥ 走回四凤镇主街,少年在红文客栈对面的旅馆要了一间上房。 他一路从盛邑追到这里,断不会逢难调头。再说天狼谷附近也只有四凤镇这么一个可供客人落脚的地方。 燕三郎先要了一大桶热水,洗去连日赶路的满身风尘。 在燕三郎闭目养神,泡得浑身毛孔都要张开的时候,千岁忽然道:“难怪弥留要指引我们去寻魂石戒子。没有这玩意儿,我们根本找不见幽魂在哪。” 燕三郎下意识往水里一沉。这么多年了,他还是不习惯千岁在他沐浴时突然耳语。 但他脸上平静无波:“如果他能随意更换皮囊,那就麻烦了。” 四凤镇有四千多人,他们总不可能一个一个试过去。何况这里马上要成为端方举办婚典所在,届时来的人会更多。 千岁咝了一声:“任意更换皮囊……总觉得事情没有这样简单呐。你看从前幽魂侵占过的皮囊,哪一个不是灭掉了原主的魂魄?” 但是靳丰却活下来了,还拿回了身体的控制权——至少在幽魂离开之后的一小段时间里。 这就说明,幽魂占据皮囊时,能与原主共存。 当然不是说这个幽魂好心,而是它侵占皮囊的方式或许与众不同,不需要吞噬原主也能进行? 当然它离开靳丰时动了手脚,让他很快暴毙,以切断燕三郎的追踪。 第1205章 今天不行 千岁笑道“不过他也不知道我们手里有张王牌。”一旦幽魂在附近,魂石戒指就会亮起。这检索方式虽然模糊,充当警兆足矣。 “挑唆颜烈与我们战斗的构想落空。”燕三郎考虑下一步计划,“它还打算怎办?” “这些东西烦人得很。”千岁哼了一声,“一计不成,还会有下一计。” 燕三郎分析道“莫不是要设法侵占天狼谷弟子,或者嫁祸给我们?” “有理,我们还得先下手为强。”千岁给他出主意,“虽说四凤镇人口不少,但这些幽魂当人上人惯了,享受舒适安逸惯了,它如能自由选择皮囊的话,多半不会选择平民。那么这就筛掉了四凤镇里七八成居民。” 幽魂也想日子过得舒舒服服啊,否则怎么选了靳丰这个富商附身?金钱带来的享受,谁能不爱? 可排除这么些,余下的人数范围仍有近千呢,何况居民在全城流动甚至外出,不会像树木那样老实栽在一个地方,等着燕三郎来检查。 少年一时也没想出好办法,终归他们对这个幽魂的了解太少了。 千岁干脆切换一个话题“对了,再给我好好说说,给颜烈解药这件事儿?给出解药,那就是承认我们偷走了玉太妃。这人心眼儿比针尖还小,能善罢甘休么?” “他几次三番派人来盛邑,至少有七八成把握认为玉太妃在我这里,解药也在我这里。”燕三郎给她分析道,“若我在客栈里极力否认,只会加深他动手强抢的念头。” “打就打。”千岁冷冷道,“颜烈连病虎都不如。” “那就遂了幽魂的愿。”燕三郎轻声道,“颜烈本为端方而来,我何必为端方挡去这个麻烦?” 唔,也是。端方那小子她也看不顺眼,不比颜烈好到哪里去。让他们狗咬狗最好不过。 “再说,把解药给颜烈有什么坏处?” 千岁想了想“他惦记玉太妃的下落,说不定还要设计捉拿你。” “那是后话了。”水有点凉了,燕三郎随手在木桶上贴了一张唤火符。他的身体对寒冷两极的耐受力远超常人。“在四凤镇期间,他得当我的盟友。敢动歪心思,说不定我就把解药销毁。” “颜烈谨慎,尤其牵涉到自己求存的唯一希望。”燕三郎下了个结论,“敌暗我明的情况下,多一个盟友好过多一个敌人。” “唔,也是呢。算你有理。”千岁问燕三郎,“你猜,幽魂为何能掌握颜烈的动向,甚至知道他会来这里截杀端方?” 这事儿就玄幻了。他相信颜烈的行踪是个秘密,安涞王城里都不该有几个人知道才对。否则他暂时交出政权,颜霜为了长久统治着想,大概率会派人追杀他。 颜烈能出现在这里,本身就说明他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 更何况,颜烈和端方的恩怨更加隐蔽,从不曾摆上台面。甚至如今的宣国迫于压力,还要尽力拉拢拢沙宗。 除了两年那一场风波的当事人,谁能这么清楚? 燕三郎缓缓道“细思极恐。” 幽魂的势力,已经渗入颜烈身边? “莫不是他身边有奸细?”千岁也想到这一点,“你和颜烈的合作,一定要更小心。” 燕三郎点了点头。 他总觉得自己忘了点事,可一时想不进来。 烛光一暗,身后有人站定。随后有只纤纤素手越过他的肩膀,抚到宽厚的胸肌上。 少年呼吸微顿。“我洗好了。” “嗯哼。”她心不在焉应了一声,小手擦去他胸膛上的水珠犹不满足,继续往下方探索,就想埋入水面以下。 燕三郎一把抓住她的手“我要起身了。” 她干脆从后头抱着他的脖子,俯首咬住他的耳朵“你起呀。” 热气吹进耳,少年浑身都僵硬了,抬头一看外头,天黑了。 红衣女郎吃吃笑道“看什么?假正经,天黑才好办事。” 她已经忍了两年多,这么耐心的付出是不是该有回报了? 过去这些天都在赶路,好不容易有个晚上安顿下来,她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吃了他,从头到尾,一点不剩! “不好。”燕三郎喉结上下滚动,强行抑制着一把将她抱入浴桶的念头,“四凤镇太危险!” 他抓着她的手,轻柔但坚定地从脖子上挪开。 千岁很不高兴“你的伤不是好了么?”臭小子还对白苓承认了。 “还差个几天。”他声音沙哑,“我能感觉到。” “真的?”千岁侧头看着他,将信将疑。如果他的心病只剩一点儿尾巴,那么除了他自己,别人的确说不准呢。 “真的!”他满脸严肃,这一关怎么也要蒙混过去。 “行罢。”她怏怏缩手,退到屏风外头,“那你起来吧。” 等了几息,她看到屏风后头的身影一动不动,还坐在水里。 “出来呀?” “等下。”燕三郎的声音和身体同样依旧紧绷。他也想一步迈出桶,怎奈…… 为了转移千岁注意力,他轻咳一声“你猜,迷藏幽魂会不会已经出城?” 千岁果然好好想了想,最后道“不会吧?” “为何?” “他好不容易把我们引来这里,不会那么容易就收手吧?”千岁冷笑,“不止我们想要他的命,他也想我们死呢。” “那么延寿契约大概还在四凤镇。”燕三郎低声道,“我们留下来,看看他还有什么后着要出。” “嗯……水不凉么?” “哗啦”一声,燕三郎终于迈出浴桶,拭水穿衣。 千岁踱去窗边开了条缝,只见天空暗沉一片,唯有西边山头厚厚的云彩还残留一丝糜艳的血红。 在她的注视下,这点红光也消失怠尽,深山和四凤镇都陷入沉沉暮色之中。 很快,黑暗就会降临。 “血光……”她黛眉微蹙,“我总觉得,后面还有不祥。” 此时外头有人敲门 “清乐伯在吗,我是邱林。” 是颜焘从前的侍卫。 燕三郎已经着装完毕,只有头发潮湿还未扎起“请进。” 第1206章 莫名其妙 千岁伸手一拂,门闩就滑开了。 邱林进门,燕三郎即问“王爷怎样了?” 颜烈拿了他的药,就是他的病人。出于医者的本能,他关心病情。 “好些了,王爷仿佛有些力气,就是咳嗽次数没有减少。” 燕三郎很明白“解药在肌肉中最快生效,脏腑要慢得多。” “是。”章御医的说法,与这少年大同小异。邱林道,“王爷要我来问清乐伯,傍晚是否和端方会面?” 颜烈的眼线已经布在全城了么?燕三郎微微一哂“既有耳目,又何必明知故问?” 颜烈也不是不知道,他认得端方。 “不知……”邱林欲言又止。 燕三郎明了,挑了挑眉“你转告颜烈,他和端方的恩怨纠葛,我不会涉足。” 邱林如释重负“一定带到。”说罢转头而去。 千岁走去关上门“颜烈怕你把情报卖给端方呢。那就收不到奇袭之效。” “他们争他们的,我不参与。”燕三郎打定主意,“我们自己的麻烦就够大了。” 迷藏幽魂始终存在,像幽灵一般盘桓周围。 等头发干爽后,他又出门,在四凤镇逛了一圈。 千岁就傍在他身边。可惜的是,这一晚上魂石戒指都没有再亮起过。 或许,幽魂今晚选择了蛰伏? “喂,那个方向好像有哨声传来?”千岁忽然站定,往西北角望去。 燕三郎也听见了。距离有些远,若隐若现,但的确是吹哨的锐鸣。 “或许是哪里失火?”他也没太在意。镇子里几千号人,尤其秋冬季这种意外常有。 就在他们刚走回客栈门前,忽然有个声音大吼 “燕时初!” 燕三郎抬头,不由得愕然。 …… 夜色中的四凤镇灯火通明,可惜山上飘下来的薄雾覆盖了整片谷地,也将四凤镇轻柔地包裹其中。 一切都仿佛笼在薄纱当中,看不真切。 白苓和端方的晚餐很愉快。 这儿是她的地盘,哪家馆子好吃,她最清楚不过。这回她选的地点是顽石山房,内外都像私家园林,清幽、别致,精馔可口。 端方就对这里的拿手菜梅子排骨赞不绝口,说是“人间极品”。 白苓忍不住笑了“这也太抬举他们了。” 端方留给白苓的印象很不错。 这人彬彬有礼,举手投足从容不迫、温敦亲和,的确有拢沙宗的高人风范。他看人的眼神非常专注,让对方觉得自己备受重视。 他的温和有礼,与燕时初的坚忍内敛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类型。白苓面对燕时初时,从来体会不到他内心的想法,不知道他同时盘算着多少计划。 他拒绝交流,仿佛也没打算跟任何人分享。 一顿饭吃到尾声,白苓离席去解决内需。 茅楼外的石池可以洗手,两根竹子从山上引下终年不枯的温泉水,温度四十出头。白苓掬一捧洗脸,脸上的温度不降反升。 嫁给端方好像也很不错。 从前她对燕时初动心过,可少年的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从不让她靠近。更重要的是,他身边有女人了。 那个红衣女郎。 白苓从未见过比她更漂亮的女人。她的存在,甚至给同性带来巨大的压迫感。 这样看来,也许端方才是她的良人。 几天之后,他们就要成婚了。 白苓也不知自己为何怅惘,反正是悠悠叹了口气。 晚风吹得花草簌簌,更添安静。 这时,后方却有人问她“为何叹气?” 这声音是…… 白苓转身,赫然望见燕时初立在身后,目光深注。 “你,你怎么在这里?”她吃了一惊,问得结结巴巴。 木柱上挂着气死风灯,灯光仿佛就在少年的眼中跳动,让他的目光变得热情又有神采,与白天迥异。 “等你。”燕三郎朝她微微一笑,上前半步,几乎将她笼罩在自己的阴影里,“对了,还记得我们一起经历的……?”后面拖长了尾调。 “桃源?”白苓脱口而出。 “对,就是桃源。”他目光一闪,“你还记得那个女人的下场吗?” 她没听懂“哪个?” 燕三郎顿了一顿,才接下去道“领着鬼怪攻城那个女人。” “记得啊。”白苓顺口就答,“你用鸿武宝印将她封印到虚空里了,据说她再也出不来。怎么啦,有什么问题?” 她才说到“封印”两字,燕三郎瞳孔骤缩,眉毛高高挑起。 “封印进虚空了。” “你还好么?”白苓关切道,“你脸色不妙。可是海神使又逃出来了?” “不不。”燕三郎摆手,几息之内脸色就恢复如常,“只是想明白一件事。” 白苓眨了眨眼,等着下文。 顽石山房还有其他顾客,此时就有两三人路过他们身边,见这一对男女都长得俊俏,不由得多看两眼。 其中一人还跟白苓打招呼“大小姐好!” 白苓冲他笑了笑。 她刚移开目光,眼前的燕三郎突然欺近,手掌往她胸口狠狠一抓! 痛! 他居然用出了好大力气,几乎将她按扁。 白苓又惊又痛,下意识尖叫出声。 旁边几人也吓了一跳,怒斥道“你干什么!” 夜深人静,这几声传出去老远。 在以清幽著称的顽石山房,这一声尖叫荡气迴肠。 那三人正想海扁这登徒子一顿,哪知燕三郎伸臂一夹,将白苓挟持在侧,转身就往外跑! 白苓本能地挣扎。 她也是异士,有修为在身。这时就强提一口真气,要将他双手挣开。 咦,真力呢?她居然没提上来。 丹田内空空如也,半丝气机也无。 方才有多大力气,现在她也只有多大力气。 白苓这一惊非同小可,嘶声叫道“我的真力呢?你对我做什么了!” 她一边尖叫,一边伸手去抓他脸面。手上指甲细长,要是抓中了就是五道血凛子。 燕三郎轻而易举将她手掌抓住,拗去身后,同时笑道“你不是喜欢我么?那就别嫁给端方了,我带你跳出这个火坑!” 园子入口有个高大的身影追了过来,听见这句话,忽然脚下顿住。 第1207章 谁在陷害? 白苓回眸,恰好见到端方就立在五、六丈外,目光炯炯,紧盯着她和燕时初! “救我!”她不假思索大喊,“这人疯了,端方快救我!” 看着她眼里的惶急,端方目光闪动,大步冲上前来,沉声道“燕时初,放下她!” 燕三郎大笑“你方才可不是这样说的!” 端方还未碰着他,他就一个纵跃,跳到园墙上头,狸猫一样跳过两栋高大的建筑,头也不回往外奔去。 跑得真快!端方瞳孔微缩,迈步追了过去。 他并没有像燕三郎那样飞檐走壁,而是从地面穿行,一路上要绕过许多障碍物,速度被拖慢不少。 不是想抄捷径,而是他方才正要起跳时,却发现丹田里居然抽不出一丝真力! 他修行二十余载,每日勤修苦炼,真力在丹田里都凝成了浓稠的液态,怎可能说没就没了? 端方这一惊也是非同小可,但他定力过人,这时也不像白苓那样惊惶失措,只是大步追了出去。 燕三郎这一路高飞高走,相当高调,也不知多少人看见。 白苓又惊又怒,众目睽睽之下险些气晕过去“燕时初你放我下来,有话好说!” “快放手,天狼谷不会放过你!” 燕三郎刀枪不入,只笑眯眯道“天狼谷算个球?” 白苓大声道“你那心上人呢?你敢挟持我,让她怎么想!” 燕三郎目光一动,依旧笑道“你这么操心,我一定转告她。” 少年一边与她对话,一边掠过长街。行人三三两两,都望过来,满脸错愕。 正好天狼谷的两名弟子巡逻至此,见白苓被燕三郎挟持,不由得大惊“白师姐!” 他们不假思索,拔出腰间武器就冲上去救人。 …… 端方追到顽石山房正大门外,恰见两名天狼谷弟子一个重伤坐地,一个趴着动也不动。周围行人正在聚拢,都想凑近看个热闹。 端方厉声道“肇事者呢!”趴地的那个被割开了咽喉,一看就知道没救了。 受伤的天狼谷弟子立刻往对面一指。 端方转头,恰好见到燕三郎的身影消失在对面的拐角。他手里的白苓也看见端方了,正要呼救,却被身边人一把带没。 端方三步作两步奔去,只见一条黑乎乎的巷子。他修为莫名消失,目力就看不穿黑暗,只觉这里面阴沉又不祥。 然而白苓是他的准新娘,无论如何都要夺回来。 进? 不进? 夜里黑洞洞的巷口像怪兽张大的嘴,等着他自投罗网。 白苓的呼救声又从巷子深处传来“端方……!”就这么两声,戛然而止。 显然,对方也只想让她出个声。 这里距离拢沙宗同伴下榻的客栈还有一大段距离,他也不好搬援兵。 燕时初疯了么,为什么突然劫持白苓?这事儿从根本上就不合理! 端方只思考了三息,就决然奔入。 身后,受伤的天狼谷弟子挣扎着坐起,摸出一只哨子,用力吹了起来。 哨声划破夜空。 巷子幽深,两边偶有低矮的木门,墙皮五颜六色,缝隙里凝着坚冰。 偶有岔路,端方辨不清燕时初走了哪一条路,因为夜里的巷子看起来都差不多。不过他运气很好,再追上几十步,前头就会传来白苓的呼救声。 “两次。”他对自己道。 他两次随意选路,但都走对了。 这些巷子弯弯又绕绕,外来者在里面很容易迷失方向,不知身处何方。 端方再晃过拐角,一下子豁然开朗 巷子到头了,这里是主次街的交汇。虽然夜色已深,但还有行人三三两两。 他一直追踪的燕时初,就走在客栈前方! 不过燕时初身边换成了神秘的红衣女郎,白苓却不见了踪影。 端方不及多想,大喝了一声 “燕时初!” 燕三郎停下脚步,满脸莫名地看着他大步奔近。 端方向来从容不迫,当年杀杨衡西之事被他揭露,也没这样气急败坏啊? “怎么了?” 千岁却看出对方不怀好意,横跨一步挡住燕三郎,娇叱一声“站住!” 端方纵怒,理智仍在,这时就停下脚步,冷冷道“燕时初,我待你不薄,为何要劫走白苓!” 这也是他反复想不明白的地方。对方到底图个啥? 燕时初的腹黑不下于他,怎会干出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 话音刚落,千岁大奇“劫谁?”他们好端端散步回来,突然被这厮指着鼻子大骂,太不爽了! “白苓?”燕三郎眉头一皱,觉出内味儿了,“谁告诉你,我劫人了?” “我在顽石山房亲眼所见。”端方气得笑了,“你还在七八人眼皮底下打伤两个天狼谷弟子!还要狡辩么?” “要。”燕三郎不假思索,“我和千岁刚从外头游逛回来,没去过顽石山房也没见到白苓。” 他毫不停顿“再说我与你无仇、与白苓无怨,劫持她做什么?” 端方不语,脸色阴鸷。这时候,他也感觉到有人算计自己。 阴谋的味道,好熟悉啊。 他望着燕三郎身后的客栈“我进去搜一搜,你不反对吧?”他追着燕三郎赶到此处,也就是前脚后脚的事。这么短的时间里,对方也不容易把俘虏妥善藏好吧? 燕三郎问心无愧,当然往边上让开一步“请。” 端方正要抬步,客栈二楼的窗子被人“咣当”一下撞开,有人扑在窗口大呼 “别进来,人多有埋伏!” 正是白苓。 她的呼声划破夜空,高昂而尖厉,至少二、三里内皆可听闻。不远处的树上“噗噗”飞起两只惊鸟。 端方闻言,面色一沉。 燕三郎的神情也变了,因为白苓居然就在他屋里! 她正趴在他的窗口声嘶力竭呢。 这一记栽赃栽得很到位,目击者和受害人都到齐了。是谁在算计他和端方,幽魂吗? 端方不进反退,望向燕三郎的目光已经带上了揣测和机警。 毕竟两年多未见了,谁知道燕时初是不是转了性子,少年今年还不满二十,这个年纪的男子性情多变也不奇怪。 第1208章 分外眼红 再说,燕时初为什么而来,他到现在也没弄清楚。 难道,真是来对付他的? 端方想捂脑袋了,为什么今晚他的思绪特别沉滞混乱,远没有平时灵光?好像脑海里也飘着一层薄雾,就和街上的一样。 就在此时,后方传来鼓掌声,有人低低道“好,做得好!” 这个声音…… 端方蓦然色变,猛地回头,恰好见到了他最不想会面的人 颜烈。 这位宣国的摄政王当然不是孤身前来,铁太傅就护在左侧,身后又有十余人,个个眼露凶光盯住端方。 燕三郎望着颜烈,心觉有异。摄政王几乎毒入膏肓,至少要养上两个月才能缓慢痊愈。他今日下午才服过解药,断不可能沉疴立驱。 但他看颜烈神情,只是有些苍白,却不似先前风一吹就站不稳的摇摇欲坠。 解药的效力出乎意料地好? 这是极有可能的,毕竟燕三郎自己也没测试过药效,只听贺小鸢描述。 由此可见,颜烈复仇的念头有多渴切。 起初的震惊过后,端方飞快就镇定下来。他看着颜烈还能笑一笑“摄政王,好巧。” 不巧,这一点也不巧。 颜烈连笑容都懒得应酬一个,只对燕三郎道了一句“多谢清乐伯帮忙,助我手刃仇人!”而后就转对端方道,“不用装傻充楞,我们之间的账该好好算一算了。” 端方向燕三郎瞥去一眼,目光阴冷。 先前他还觉得燕时初没有袭击他的理由,原来这便是了么——燕时初和颜烈联手了? 颜烈这厮也太不要脸,扯着燕小三往混水里趟!千岁忍不住气笑了“别来胡说八道,谁帮你了?你们狗咬狗,关我们事!” 颜烈向她笑了笑,也不反驳,只对铁太傅道“杀了他。” 摄政王不听辩解,连话都不想跟端方多说一句,只想干脆利落地弄死端方,让他为宣国近两年的动乱偿命、给自己的手足报仇。 再说颜烈在这里也不是全无忌惮,复仇一定要快准狠,免得节外生枝。 铁太傅森然应了一声好,举着一双铜瓜锤就冲了上去。这不是马战,他没带来从前打仗最顺手的矛枪,而是祭出了这一对重达二百斤的锤子。算上他本身的惊人臂力,寻常人被打中了大概也只有变作一滩肉泥的份儿。 其余十多人同样抄家伙上。 端方终于变了脸色。 他猛提丹田之气,结果身体里面依旧空空如也。 不知为何,他现在也等同于普通人了,没有修为,没有真力,没有……自保的力量! 他飞快后退,口中疾声道“王爷沉疴难愈,就不想着保自己一命?”既然对方已经认定他是当年动乱的幕后真凶,再粉饰也是无用,不如痛快些儿谈谈条件。 颜烈听了,心中更怒。 端方这就是变相地承认,他才是勾结端木景、杀掉颜焘、毒害玉太妃的真凶! 好在自己已经从燕时初那里弄到了解药,病愈指日可待。 过去两年,整个宣国都受这厮愚弄至此!想到这里,颜烈心头一把怒火险些烧破胸腔。 “杀!”他大步冲向前去,“碎尸万段!” 端方反身就逃,不顾动作狼狈。 识时务者为俊杰。没有修为,他都拿不下铁太傅,更不用说对方人多势众了。 燕三郎看颜烈举动,心中的怪异之感越发升腾。 颜烈追杀端方,速度居然不比铁太傅慢! 这可太奇怪了,奄奄一息的病人突然奋起逐鹿,无论从事实还是从情理都说不过去。 千岁显然也注意到这一点,一脸惊讶道“从头到尾一声未咳,颜烈的病好了?” 是了,颜烈今晚突兀现身以后,状态好得让人难以置信,居然连咳嗽都没一声了。要知道下午之前,他还像个痨病鬼似地。 燕三郎目光追随颜方,这人已经逃进巷子里去了。 少年脸色一变,忽然问千岁“你能召出琉璃灯么?” “能啊。”她理所当然答了一句,随后打了个响指,“嗒!” 什么也没发生。 那盏泛着青幽光芒的小灯并未从虚空浮现。 千岁一怔,又打了个响指。 声音很响,但手边还是空无一物。 “我的灯呢?”她大惊失色,忽然一把抓住路边的树干。 阿修罗用上力气,把这棵柿子树抓得簌簌一抖。 然而,它并未应声折断。 燕三郎沉声道“我们的修为消失了。” 他强提几次真力,指令都如泥牛入海,这一惊也是非同小可。 对异士而言,修为是护身符,更是最后的保命手段。他的真力龙得来不易,已经运用得如臂使指,怎可能说没就没? 千岁抓着他的胳膊,不觉自己五爪深陷“从木铃铛里提取,快!” 是了,他一直将历次天衡任务的奖励报酬都储在木铃铛里,等待病愈后炼化。但现在情况特殊,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一手抓起木铃铛,口中默念几句。 按理说,这时就该有真力化作金光飞来。 可是燕三郎等了两息,木铃铛安静极了,什么都未发生。 “不行。”他面沉如水,把木铃铛放在手里掂了掂,“这就像个死物。” 真力愿力呢? 连最后的王牌也失效!他和千岁面面相觑,心都沉进谷底。 “现在怎办?”千岁终于显出了惴惴不安。对阿修罗来说,修为大过天。没有修为,她就和一般的弱质女流没什么两样! 燕三郎反掌握住她的手,发现她掌心冒汗,于是出声安慰“勿急,上去问问白苓。” 先弄清到底怎么回事再说。 端方和颜烈等人一逃一追,瞬间就没了影儿。这会儿客栈前头全是看热闹的人,还对他们指指点点。 他们正要转身往回走,街头拐角忽然奔出十余人,往客栈方向而来。 客栈的灯笼红彤彤地,照亮了附近每个人的脸。 燕三郎就听见后头一声大喝“就是他!别让他跑了!” 人群顿时起了骚动。 少年回头,却见新奔来的十余人中,有一个抻着胳膊,直挺挺地指了过来。 不偏不倚,他指的就是燕三郎! 第1209章 处处古怪 千岁望见这些人,也是暗暗心惊。这里头多数是天狼谷服饰,指着燕三郎那个半边胸膛上沾满血迹,被人用力搀住才能站稳。 至于这队伍里的其他六人,是燕三郎此刻最不想扛上的对象—— 拢沙宗! 这都是端方的同门,为首的长者头发花白,但精神矍烁。燕三郎早有识人之能,一看就知道这应该是拢沙宗里的大能,修为和位份都很高。 宗内有资格给端方证婚的,数来数去就那么几个人罢? 拢沙宗和天狼谷门下怎么会联袂而来? 他自不知道,拢沙宗人听见哨声奔出,正好见到天狼谷门下冲过居所门口,立即出声询问。 一听说是端方的新娘子被劫走,他们立刻跟上来帮忙。 毕竟,以后都是一家人了。 燕三郎不知其中弯绕,但这不妨碍他立刻出言澄清,并且往巷里一指:“都是误会!端方从那里走了。” 这些人却不听他说道,受伤的天狼谷弟子依旧指着他大声道:“就是他打死刘师兄、打伤我,抢走白苓师姐!” 这是又一个苦主?千岁心下暴躁,出声叱他:“胡说八道,我们没见过你这根葱!”要是修为还在就好了,她一个至少能打废对方十五个! 对方一共十六个人。 燕三郎拉着她,一步一步后退。 万东阳目光往边上一扫,即有个中年妇人一指客栈二楼:“白大小姐被关在楼上,还有人看守,我们都看见了!” 他们都是四凤镇居民,当然认得白苓。方才端方和燕三郎当街对质,白苓呼喊,目击者不少哩。 拢沙宗的副宗主万东阳眼中暴出杀气,一挥手道:“拿下他们!” 他身后九人立刻冲了过来,另外六人上楼,要去解救白苓。 燕三郎扯着千岁就往巷子里跑:“走!” 这会儿绝不是争辩良机,好汉不吃眼前亏。他们没了修为,双拳就难敌十八掌。 “追上颜烈。”他快速道。 千岁点头:“是极,把这麻烦甩给他!” 燕三郎还往巷子里跑,正是要紧追颜烈的脚步。既然没有修为,这就是个人多力量大的时刻了。 这厮和他有协议在前,在四凤镇时必须与他共同御敌。 方才颜烈狠狠坑了他们一把,现在总该风水轮流转了吧? …… 余下的人手,都被万东阳派进客栈了。 也就是几十息后,弟子们陆续奔出客栈来报:“师姐不在里面。” 没有?万东阳早就拦下了方才指认燕三郎的人,这时就问她:“徐家嫂,你说白小姐在上面?” “在啊!”徐家嫂一脸的问心无愧,“方才不仅我一个,其他乡亲们也都看见了,听见了!”她一指二楼的窗子,“白小姐推开那扇窗,冲底下的俊秀哥儿大喊‘别上来,人多有埋伏’!” 她一边说,周围乡亲一边点头,皆道自己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万东阳再看向众弟子,其中一人摇头:“连杂物间都找过了,没有白小姐的影子。” “又被带走了吧!”徐家嫂热心献议。 这时客栈掌柜也被天狼谷弟子带出来,万东阳问他:“你一直守在一楼,可曾见到白小姐?” “见到,见到!”掌柜脸都吓白了,“方才我在柜台后头吃饭,竟见住二楼的客人抓着白小姐进来。白小姐奋力挣扎,却被他捂住了嘴。我问他干什么,他不理,我想上去解救白小姐,却被他甩到一边,力气可大了!喏,我撞到桌椅了。” 他边说边挽起袖子,让万东阳看见他手臂上的瘀青:“那客人也没理会我,带着白小姐直接上楼去了。我赶紧派小二去通报呢,然后各位大人就来了!” 万东阳进出天狼谷,在这家客栈住过两次,也认得这名掌柜。“然后呢?现在他们去哪了?” “不知道啊。”掌柜眯着眼,“我没听见开门声。” 万东阳皱眉:“徐家嫂听见白小姐喊‘人多’,让端方别上去。你到底见着几个劫匪?” 掌柜“啊”了一声:“就一个。” 旁听的弟子忍不住道:“这不对啊,如果劫匪只有一个。那么方才他在楼下和端师兄对峙,楼上就只有白小姐一个人才是。” 那白苓还喊什么“人多有埋伏”? 这可真是离奇。万东阳摇了摇头,把杂念先扔去脑后,指派两宗弟子分头去寻白苓下落。“四凤镇居民大多认得白小姐,多问一问,或许能找见。” …… 燕三郎两人在暗巷里狂奔,一路上障碍无数。 深夜的小巷里会堆放什么东西,旁人大概很难想象。千岁险些被一个鸡笼子绊倒,正要骂一声晦气,少年忽然将她往自己身上一带: “小心!” 千岁也乖觉,立刻缩足,低头去看。 她险些爆出一句粗口:“哪只衰狗!” 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居然还有一大坨翔!要不是燕三郎眼尖,她真就一脚踩上去了。 燕三郎轻声道:“我们奔了一刻多钟,也没见到颜烈等人的影子,只听见悉嗦的脚步声。” 按理说,颜烈和他们是一先一后奔进巷子,相隔不过十余息,燕三郎循声而行,总不至于跟丢。可事实上他们冲入巷中,从头到尾只听见前方杂乱的脚步声,的确像有十几人在奔行。 现在那脚步声也仍在前方。 “停!”千岁摆手,两人停下脚步,一动不动。 脚步声逐渐远去,直至后不可闻。 “不对劲儿。”千岁声音压得很低,结果反衬出周围的极致安静,“前后三伙人呼啦啦从这里过去,就没有好事之人出来看看?” 他们这一路弯弯绕绕,经过的巷子里当然都有住家,但家家门扉紧闭,一点儿声响都没有。 燕三郎眉头紧锁,望向身边的小门。 这扇单门掉了一点木漆,墙上的红对联也被撕了半幅,只见到余下的“平安富贵”四个字,算是守护主人朴素的愿望。 当然现在门里静悄悄地,没有一丝响动。 燕三郎轻推,门纹丝不动。 第1210章 变幻 千岁急促道:“我的鳄皮手鼓打不开了!”作案工具都在里面哩。 燕三郎的储物戒也取不出东西了。 “不仅是与真力、愿力有关之物,我藏在怀里的其他东西也不见了。”他四下一张望,就从不远处的小树上折一树枝,捋去叶子,将它从门缝里伸了进去,悄悄拨开门闩。 千岁撇了撇嘴。看他动作娴熟,就知道这小子是个惯犯。 她想起这小子在黟城的旧事了,那会儿他偷入别人家里,也是用了这一招吧? “吱呀”,开门声是巷里唯一的响动。 今晚薄雾笼罩山谷,星月早就不见。两人失了修为,凭目力只能看见门里隐约有屋舍与树木的影子,但无论如何也望不真切。 “进去。”这藏身之地不错,追兵也不能挨家挨户搜索他们。 不过燕三郎才想跨进门里,千岁忽然抓着他的肩膀,决然道:“慢着!” 他刚伸出去的腿,立刻缩了回来。 “不对劲。”千岁盯着门槛后方。地面笼罩在整扇木门的阴影下,黑漆漆一片。 尽管什么也看不见,但燕三郎知道她千锤百炼的战斗本能依旧强大。什么都信不过的时候,信任她就对了。 千岁左右看了看,从墙面抠下一块石子儿,朝着门槛后头抛去。 石子儿落地,原本该有一声轻响才对。 可是两人等了几息,那一条抛物线过后,什么动静也没有。 石子儿掉到哪里去了? 千岁又抛了一块,这回向着门内远处的屋子抛去,可仍然是石沉大海。 她扯着门扉重新关闭,沉声道:“这里头是假的、空的!” 石子儿都落空了,他们若是贸然走进,大概也会一脚踩空,掉进不知名的深渊罢? “这是个陷阱!”燕三郎谨慎后退一步,“是幻术蜃景,还是如同鸿武宝印盖过的画卷一般?” “从哪边开始?”千岁急促道,“快些出去!” 既是陷阱,那么暗中就有人观察他们、对付他们! 留在这里,太不明智。 两人不约而同往后就走,门吱呀一声关上。 可就在此时,前后方都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有人快速接近。 偏偏燕三郎所处的这条巷子,并没有第二条岔道了。 现在他俩已经知道,乱翻墙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只得深吸一口气。 下一瞬,拐角处闪出一个人影。 狭路相逢,两边都有些错愕。 这个人,居然是端方。 端方急急而来,像是后头有人追赶。他一撞见燕三郎,脚步就停了下来。 “燕时初!”他声音和脸色同样低沉,“这是怎么回事?” 以他敏锐,也觉出不对了。 “掳走白苓的另有其人,特地要嫁祸与我。”燕三郎果断道,“这地方走不出去,是旁人布下的陷阱。” 端方皱眉:“她在哪?” “茶楼一别,我就没再见过她。” 端方盯着他道:“你引颜烈前来?” 千岁出声了:“我们今晨才抵达四凤镇。” 端方冷冷道:“但你俩早知道他们就在镇上,对吧?” 这一点,燕三郎也没办法否认。“你们的恩怨与我无关。” 端方又问:“颜烈对自救仿佛无动于衷,是你给了他解药?” 当年他躲在安涞城的客栈里,听颜焘审讯端木景的伙计,知道燕三郎冒充自己取得了所谓的冥石之毒和解药。 颜烈是什么样的人,这两年他更加了解。摄政王怎可能置自己性命于不顾,非要与他同归于尽?所以最可靠的猜想,还是颜烈已经从燕三郎那里弄来了解药! 燕三郎沉默,而后点了点头。 “你们果然达成协议!”端方不禁冷笑,“颜烈那人也很阴险,不会不知道你带走了他的女人。你帮他对付我,事后必定也没好下场!” 就在这时,后头的巷子里也走出人来,正是万东阳派出的两宗子弟! 他们见着自己追赶的目标,都是眼前一亮,大步向前。 十一比二,胜算不高哪。 “别中他人圈套!”燕三郎急急对端方道,“幕后人想让我们自相残杀!” 端方看着他,眼神阴晴不定。 燕三郎一脚踹开了身边的小门:“这条巷子两侧的民宅,都不存在!” 话音刚落,千岁就戳戳他的肩膀,然后指了指门内:“喂!” 她的声音有些焦急:“快看!” 燕三郎转头一看,也是怔住。 门内一个小院,老杏树笔直,树下置着一堆杂物,几乎没有落脚之处;屋舍很旧,檐下挂着几串辣椒。 怎么看,这都是个普通民居。 他低头看脚下,门槛内哪里还是先前的黑洞?红砖地面很旧了,在岁月的搓磨下,砖面裂了好几块,缝隙里长满了青苔。 燕三郎的脸色变了。 就这么会儿功夫,一栋民居就变出来了?暗中那人的功力,至少不输给蜃妖! 更古怪的是,他还觉得这个场景有些眼熟。 在哪里见过呢? 一时间,他想不起来。 端方也直勾勾盯着民宅,脸上神情变幻。 老实说,千岁从没见过他表情这么丰富,若不是眼下自身危急,她倒想好好欣赏一番。 现在么,她只能捏了捏拳头,对燕三郎道:“前头七个交给我,端方你自己应付。” 无论是白骨链还是其他法器,她都取不出来了,只余下赤手空拳。 燕三郎摇了摇头,把她往身后带。她没了愿力,充其量只是个力气大一些、身手敏捷一些的女子,真能对付这十来人么? 对方也懂拳脚功夫啊。 他往怀里掏了掏,空空如也。 莫说武器了,就是随身常备的几个小药瓶都不见了。 否则,那里面的毒粉足够放倒这里所有人。 该死,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两宗子弟快步奔来,转眼就靠近三人。 燕三郎发现,他们同样空着双手,然而双拳紧握,显然是想赠他一顿老拳。 也就在这时,端方忽然向着众人抬手,清喝一声:“且慢动手!” 拢沙宗人当然是立刻停步,天狼谷的几名弟子见状,也跟着放缓脚步,又冲前一丈才停住。 第1211章 院里院外 前头这位毕竟是天狼谷未来的姑爷,这面子总是要卖的嘛。 端方问燕三郎:“怎么出去?” 少年摇头:“大伙儿身上的物件都不见了,这里必然不是现世!” 有个天狼谷弟子喝问:“你敢劫掠白师姐,跟我们出去受审!” “那也得出得去。”燕三郎并不动怒,“你们常来四凤镇,识得这条路么?” 天狼谷弟子都不吭声了,面露不豫。 终于有人道:“初进时还认得,越走越是陌生。” 这名天狼谷弟子又补充一句:“我就是四凤镇人,在这里从小玩到大!” “无论如何,先出去再说!”端方问燕三郎,“哪个方向?” 就在这时,不远处又有脚步声响起。 杂而凌乱,一听就知道人多。 在巷子里穿行的,除了这几路人马之外就只有…… 端方的脸色变了。 果然,黑暗里踱出十余人,正是他的冤家到了: 铁太傅扶着颜烈,后者在夜色中的神情阴森:“哪里跑?” 他盯着端方的眼里写满仇恨。这一刻多钟的追捕让他的怒气不降反升,如同火上浇油。 端方疾声道:“这地方太诡异,先出去再动手!” 这时候还想着讨价还价么?颜烈无动于衷。 “燕时初!”他咧嘴一笑,如同夜枭,“还不动手?” 千岁气得想骂人,这时候要是有修为,她想亲手把颜烈大卸八块! 与此同时,颜烈也挥了挥手,身后精锐倾巢而出,向着端方冲去。 混战开始! 燕三郎就站在两伙人正中,首当其冲成了靶子。 有人一指他脑门儿,大喝一声:“打死这厮!” 双宗弟子黑着脸奔来,优先冲燕三郎挥起拳头。早看这厮有问题,既然跟前面这帮人是一伙儿的,那就要先下手为强! 打不打?千岁转头去看燕三郎,哪知他却反手抓着自己猛然退步,一下子跨进民宅里,赶在对方的拳头砸过来之前,“咣当”一声反手关上了门! 他还没忘落闩。 这就是不打喽?虽然时局紧张,千岁还是忍不住笑了。 臭小子化解危机的方式,从来都出人意表啊。 木门砰砰响了两声,就安稳了。他俩既然主动退出战场,双宗那一方的弟子也不会非揪住他们不可,毕竟大敌是颜烈等人。 外头传来了打斗的声响,咒骂声、痛呼声,以及拳拳到肉的声音不绝于耳。 燕三郎听了一小会儿即道:“颜烈占上风。” 千岁还维持着扒门的姿势,闻言点了点头。拢沙宗和天狼谷门下虽然也会拳脚功夫,但平时都以修行法诀、调息内养为主,像他这样精练体术的少之又少;反观颜烈身边都是千里挑一的精锐,铁太傅更是沙场之中杀人的老手,即便年事已高,技艺却没有丢失。 更重要的是,颜烈占了人数上的优势。 不久,他们就听见了第一声惨叫。 那声音里充满了惊恐和痛苦,只有长长一声。 “有人死了。”千岁小声道,“赌十两金子,死的是端方这一边的人。” “不赌。”燕三郎也是这么认为的,“颜烈要杀的并不仅仅是个端方。现场这些门徒,他全要灭口。” 迫于国内的暴乱起义,颜烈进四凤镇之前,宣国和拢沙宗关系又恢复到空前紧密的状态。现在他追杀端方却有这么多目击者,倘不除个干净,日后两大势力关系危矣。 好在追进暗巷的拢沙宗子弟不多,副宗主万东阳也没跟来,只要一一灭口,颜烈就能修正这个大麻烦。 总之,端方必须死,其他得陪葬。 很快,门外的声音越来越小,仿佛打生打死的两伙人正在远离。 如果一伙儿逃,一伙儿追,离这儿越来越远倒不奇怪。 “这栋宅子是怎么回事?”千岁敲了敲门板,“第一次推门进来还什么都没有,现在怎么屋舍俨然?” 她转头,看见的景象和普通平民小院并没什么不同。 平凡到让人提不起兴致去游走一遍。 角落的植物长满尖刺,他们没有靠近。燕三郎走到杏树边,伸手拍了拍树干,而后从杂物堆中拣了把卷刃的斧头,一下砍在树上。 “笃”,树干上出现一道白痕。 燕三郎抚了抚,发现刀口毛糙,深半寸:“这是真的。” 这手感和真树一模一样。或者说,这就是真树。“不像是幻术。” 他们先前和蜃妖打过交道,知道蜃妖幻出来的场景经不起敲打,会消失不见。 这里却是截然不同。 “幻术可不会把我的愿力和法器变没!”千岁哼哼,很是不爽,“幕后人一直想着借刀杀人呢!” 暗巷变得像迷宫,他们、颜烈、端方,三伙人进来之后仿佛遭遇了鬼打墙,在里面团团乱转也出不去。 更离谱的是,他们最后居然相遇了,就在同一地点。 说这不是有人刻意布局,她才不信哩。 阿修罗仔细观察小院:“我总觉得有人暗中窥探。哪怕此刻也是。” 这院子里就他们两人,可是被窥探的感觉挥之不去。 “问题是,幕后这人想对付的是谁?”燕三郎缓缓道,“颜烈、端方,还是我们?” “搞不好想一锅端了。”千岁笑了笑,“我们一直没找见那个幽魂的下落。” 燕三郎和她所见略同,都觉这是幽魂捣的鬼。 “方才有人指着我,直喊‘打死’。”他仔细回想,“这人有些不对劲儿。” “那是天狼谷的弟子吧?”千岁也记得那人着天狼谷服饰,矮个子、中等身材,年龄最多就是二十出头。“又不是拢沙宗,跟你无缘无仇,为什么一上来就喊杀?” 无论拢沙宗还是天狼谷都注重门规森严,如果燕三郎真是劫犯,门人也得想法子将他擒下审问,怎么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弄死他? 只是方才颜烈、端方两边已经开打,众人都是热血上头,这人一煽动,友军自然想也不想,冲着燕三郎就来了。 事实上,援护端方才是他们的第一要务啊。 第1212章 诡异之境 燕三郎抿了抿唇:“跟上去看看。” 从两边力量对比来看,颜烈一方占据上风。燕三郎与他有协议,在四凤镇内友好相处,因此他现在追去也应该相对安全。 他拔下门闩、打开木门,一步就跨了出去。 这门很小,只容一人进出。方才他是反手抱着千岁、侧身冲进来的,现在要出去自然又是一前一后。 哪知异变骤生: 少年后腿刚跨出门槛,千岁正想跟进,木门却“咣当”一声,自行关闭! 一里一外,他们居然被隔在木门两侧。 燕三郎大惊,一旋身就用力拽门,哪知这道掉漆的黑门突然强硬,怎么拉也拉不开! “燕小三!”门板被敲得砰砰作响,千岁的声音从门缝里传了出来,“这门上被下了禁制!” “千岁!”他情急之下咆哮出声,接连四五拳狠狠砸出,砸得木门咣咣不止,好像下一秒就要开裂。 但黑门依旧纹丝不动。 就算燕三郎筋骨比常人强健,指节上也打得血肉模糊。以他的力量,莫说小小一扇杂木门,就是黑檀木做的大门都要四分五裂。 可这扇木门上却连块漆皮都没有多掉。 他全然感受不到疼痛,抓着门楣纵身一跃,直接跳到院墙顶上。 砸不开,他跳进去总行吧? 就在他双足碰到墙顶刹那,底下的响声突然消失。 千岁不喊他的昵称了,也不敲门了。 燕三郎低头一看,院子还是那个院子,木门还是那扇木门,可是门后的佳人竟已不见! “千岁!”他头皮一紧,竟然不假思索跳下墙去。 院子里空空荡荡地,目力所及之处,一个人影都没有。 他的阿修罗呢? 燕三郎一颗心揪起,只觉自己从未经历过这般恐慌! 从他九岁起,阿修罗就陪在他身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不曾有瞬间的分离。 她的存在,像呼吸一般自然;她的存在,像呼吸一般重要。 少年抓紧脖子上的木铃铛,低声呼唤她的名字。 没有任何回复,她不在铃铛里。 燕三郎闭上眼,做了两次吐纳,将涌上来的焦躁和惶恐一起打压下去,开始思考对策。 千岁为什么消失,难道和白苓一样被人掳走?毕竟她莫名失去修为,现在与常人无异! 他失策了,方才不该直接跳下来,而是要走得更远,看看千岁会不会回到木铃铛里。 毕竟,她和天衡还有契约,不可能脱离铃铛离开太远。 话说回来,修为消失这件事实在不可思议。不仅是他和千岁,似乎进入四凤镇的所有异士都变成了凡人。 什么样的领域或者小世界才有这般威力? 拥有这种力量的人,还不是想杀谁就能杀谁,何必要挑动三方内斗? 唔,这样说来,或许他的力量还没有想象中那么强大? 燕三郎脑海里闪过十万个为什么,但哪个也来不及多想。眼下当务之急,是找回千岁。 他又翻出墙去。 墙外就是小巷,方才两帮人拳打脚踢之处。燕三郎刚才走出去时匆匆一瞥,见到地面躺着三人,都是口角流血,鼻青脸肿,也不知是死是活。 当然那三人里面没有端方。 除此之外,他还来不及细看。 可是这回燕三郎翻过院墙,落地之后,景致就变了—— 杏树、杂物堆、小平房。 院墙另一侧,居然还是这里! 无论他来回翻越多少次,落地之后看见的景物都是完全一致。 燕三郎面色更加凝重。 对于这种困局,民间有个更通俗的说法叫作“鬼打墙”,能让人在无限循回的迷宫里耗竭而死。 建造这个迷境的大概也是只鬼: 来自迷藏海国的恶鬼。 少年暗吸一口气,也不再做无用功,开始探索这个小院——对方将他困在这里,显然别有用心。既然跳不出去,他能做的也就只有见招拆招。 这院子很小,对于人高腿长的燕三郎来说,抬腿就能从最东边走到最西边。这会儿还是料峭之时,春讯未至,老杏树尚未发出嫩芽,枝头倒还挂着明黄的叶片。 晚风一来,摇头晃脑的杏叶敌不过催促,慢悠悠飘落下来,瑟瑟趴向地面。 这一幕好生凄清,燕三郎又觉似曾见过。 他接了一片叶子在手,仔细看,叶片上有虫蛀过的痕迹。 树下堆着杂物,凌乱无章,应该是许久都没人来过了。燕三郎从杂物堆里抽出一把废弃的斧头,斧刃又钝又卷,还蹦了好几个口子,一看就知道修不好了。 这就是他方才砍树的斧子。 他抓着斧子,心情没来由地焦急,一阵又一阵心惊肉跳,像是将有大难临头。 他还发现自己喘息得很厉害,心头砰砰直跳,根本难以自抑。 发生了……什么事? 燕三郎往门边靠去一步,才发现又有些不对—— 院墙突然变得更高,他连门楣都够不着。 并且手里的斧头突然变得很重很重,他得用双手才能抱握得动。 难、难道? 燕三郎大骇,赶紧去望自己双手,只见手背很小、手指很短,有两枚指甲还裂开了。 指节上倒也是一片瘀紫,皮开肉绽。 但这和击伤不同,这是冻伤! 他再低头,发现自己身上的衣裳很旧了,两肩和膝盖各打一个补丁;布鞋也磨损得厉害,他好像能看见自己的大脚趾。 燕三郎忽然发现,自己变回了小时候! 是九岁的时候? 不,还要更早! 外头突然响起了狗吠声。 雄壮、嘹亮,并且好像往这里而来。 燕三郎的手指,突然不受控制地发抖,心脏急剧收缩,像是下一秒就要爆开。 难以形容的恐惧一下子攫住他的内心。这感觉陌生却又熟悉,是他成年之后就再也没体会过的孤独和无望。 他心底有个黑洞,而这两声莫名的狗吠,像是突然把藏在黑洞里的东西给拽了出来,撕扯得他头脑阵阵晕眩。 月光不知何时钻出云层,普照世间,也将两个飞快接近的生物的影子打在地面、拖得老长。 它们有尾巴、有大嘴、有獠牙。 燕三郎瞳孔骤缩: 他想起来了,这一幕,是他的亲身经历! 第1213章 千岁的迷境 千岁做出的动作与燕三郎如出一辙: 翻墙。 墙外是小巷,但是空无一人。 燕小三呢?她左顾右盼,呼唤两声,声音在夜空中远播,没有回响。 这不合理,方才她还听见他砰砰撞门。 这小笨蛋该不会拿拳头砸门吧,他现在可没有修为在身,砸一下不得一手血? 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千岁抚了抚木门,门上只有两道半脱落的漆皮,却没有燕三郎打砸的痕迹。 她再回头观望巷子,路面的凹陷处有浑浊的积水,瘸腿的破板凳也不知在墙根下躺了多久,木头都烂了一半,还被潮气镀成了黑色。 除此之外呢?颜烈和端方两伙人方才在这里打得热火朝天,怎么连一点东西都没留下? 她若是没听错,方才这里有人惨呼来着。 有人叫唤,就有人受伤、死亡。 颜烈那货可是心狠手辣,断不会留活口的。 端方等人如果狼狈撤退,更没有时间收走伙伴的遗体。 那么,死人在哪里,血迹在哪里? 她该怎么找到燕小三呢? 千岁再一次确定,这里不是幻境。 或许,是自成法则的小天地? 她暗自摇头。 这个说法可以解释为何愿力、真力在这里全部失效,却不能说明大伙儿的随身物件为什么都不见了。 这地方的出路,到底在哪里? 千岁又跃上院墙四下张望,一无所获。 阿修罗按了按胳膊,白嫩的肌肤上起了一点点鸡皮痱子。 这是应激反应,那种被窥伺的感觉又来了,像是有人想将她从里到外看个清楚。 不怀好意。 她想了想,干脆立在院墙上阖起了眼,如老僧入定。 幕后人将她和燕小三隔开,为什么? 是要对付她,还是单独对付燕小三? 如是后者,大概燕小三现在的处境很糟糕? 她心里暴躁起来。 便在这时,屋子后头好像传来人声。 她从后院进入,而声音来自前门。 千岁蓦然睁眼,跳下墙头,溜边儿往屋旁走去。 这屋子不大,前头的空地却不小,竟是整整一个晒谷场。 千岁往回一缩,掩在房屋的阴影之下,因为晒谷场上居然有人、有篝火,还有马车! 离她三丈外,火焰舐食着木柴,发出不规律的噼啪声,烧水的同时,还用光热驱走了深夜的黑暗与寒冷。 三四名汉子围坐篝火边上,有拿着锡杯喝水的,有伸手烤火的,也有串起肥嘟嘟的田鼠往火边顶的。 他们都是布衣,冬天也只是外裹一件厚袄,几乎把自己包成了球。 千岁从他们衣着、神态、举止和牙口看出,这些都是活在底层的平民,多半靠着自己的劳力赚钱。至少,燕记商行的伙夫和车夫差不多都是这样。 周围有五、六辆马车,也都灰头土脸,没有一辆阔气。其中两辆马车亮着灯光。 里面还有人。 这里还是四凤镇吗?千岁皱了皱眉。巷子里怎么会有这样大的晒谷场?她要是没看错,晒谷场边缘还有大草垛子呢。 趁着前方的人未留意,她悄悄往后退去。 不过走去屋后,她又愣住了: 屋后哪有什么院子,哪有什么木门,哪有什么围墙? 这栋木屋就孤零零地立在一大片平地上,后头是稀疏的小树林,前边儿却是大片田地,看起来非常空旷。 巷子呢? 千岁错愕过后,嘴角反而荡起一丝冷笑。 幕后人想戏弄她、恐吓她是么?那就来试试好了,看谁笑到最后! 暗夜的林子显然不是好选择,她转身就往屋前走。 那帮子村汉敢惹她,她也正好出一出心头怒火。 晚风吹得屋前的老旧招牌摇来晃去,千岁一看,上面写着“天福驿”三个字,“驿”字还掉了半边。 这是个废弃的晒谷场,后来改作了驿站,为来往山林的旅客提供落脚之处,通常还会有偿供应食水。 眼前这个驿站很小,最多只有四、五间客房,现在哪一间都没亮灯。千岁陪燕三郎走南闯北那么多年,形形色色的驿站不知住过多少次,知道平民在外讨生活之不易。虽说路遇驿站,但多数客人都不会掏钱住客房,只在马车上窝睡。 每一文钱都很宝贵啊。 天很黑,马儿都被解下来休息。 千岁没有刻意隐藏身形,可是聚在火边的男人们对她却视而不见,自顾自继续聊天。 这可太不寻常。她挑了挑眉,干脆径直走了出来,结果场中人物还是自说自话,偶然目光瞥过来,也是漫不经心。 他们看不见她? 烘在火边的仓鼠烤好了,有个戴灰皮帽子的男人拿起一串正要开吃,目光忽然看向千岁! “来!”他居然向千岁招了招手,把仓鼠串往前一递,“娃子,吃肉不?” 他这动作刚做出来,千岁不禁挑眉,可是听到他的称呼又很别扭。 娃子?但凡是个长眼睛的,都不会把她和“娃子”联系在一起吧? “来啊,这是肉。”灰皮帽子又在招手,“你吃过肉没?” 他眼睛直勾勾看向她,唔不对,是看向她身后! 千岁一个转身,就看见屋檐底下站着一个小女孩,最多五、六岁大,脸和手都是白生生地,眼睛很大。 灰帽子没喊错,穿上了小红衣的女孩子真像个布娃娃。 但他这么一招呼,小女孩反而往后一缩,一溜烟儿跑去马车后头了。 “小崽子怕生,不好玩!”灰帽子扫兴,从腰间拔出匕首,先把仓鼠脑袋削掉,往肉上洒点盐巴,这才凑近嘴边吹了吹,啃了一口,“真香!哎,带这么小的娃上路,那对父母不知道咋想的。” 出门在外千种不便,人们通常不会带上这么小的孩子。 他身边的汉子年过五旬,头发小半花白,喝完水正在点旱烟袋。“咱再走一天就到洪兵镇了。那镇最有钱的土财主,你知道是谁不?” “还用说,洪大户呗。”灰帽子不假思索,“洪岳镇相传最早是姓洪和姓岳两家建起来的,现在岳家没什么人了,都快改名洪家镇了。” 第1214章 洪老爷的嗜好 灰帽子又啃了一口鼠肉:“那个洪大户就是土霸王,最有钱的那个。” 旱烟袋往后瞅了瞅,发现附近没有外人了,这才吧嗒吧嗒抽烟:“看到小女娃身上的红衣没有?” “啊?” “这小女娃就是要送给洪大户的。” 灰帽子迷惑了:“送给……洪大户?” “洪大户的正房十多年前就死了,后面一直没再续弦,身边也只有两房小妾,你道是为什么?” “为什么?” “他跟我们不一样咯,对漂亮女人没有兴趣,只喜欢收养‘义女’。”旱烟袋呸呸两声,“听说这些年他收养的义女都快十个了,收来的时候都是年纪这么小的女孩子,还得穿着红衣,个个都像娃娃。” 灰帽子也听出不对劲了,挠了挠胳膊:“收乾女儿?他怎么有这个嗜好?” “你真不懂呀假不懂?”旱烟袋给他一个不屑的白眼,“那些小女娃子被打扮得漂漂亮亮进洪家的宅子,但没有再出来啦。” 灰帽子毛骨悚然:“死了?” “别的我不知道。”旱烟袋吐出个烟圈,“我小侄子在他家打过长工,说有天晚上管家派人偷偷运出个麻袋,不小心掉地上。我小侄子解手路过,正好看见麻袋里面露出一张人脸,也就是个不到十岁的女娃,白惨惨,脸上全是伤,看起来已经断气了。” 灰帽子“嘶”了一声:“没人管?” “谁管?”旱烟袋摇了摇头,“洪大户是当地一霸,据说他的‘义女’都是买来的孤儿,没人会去追究。” “孤儿?”灰帽子向马车望去一眼,“那小姑娘可不是孤儿。哎你是不是猜错了,说不定人家父母就喜欢给孩子穿红衣。” “不过小娃子衣裳是崭新的,鞋子那么破旧,都快穿帮了。”旱烟袋想了想,“我婆娘过年给儿女添衣,从来不会漏了鞋子。” 他又补了一句:“不过你讲得也对。他们或许不去洪岳镇。” 话题有点沉重,旱烟袋不吭声了,埋头抽烟。 千岁听到这里,绕去最近的一辆马车后头。 果然,那红衣小女孩就躲在车辕后方静静发呆,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映着跳动的火光。 旱烟袋这老江湖的眼光果然犀利,小姑娘的衣裳很新,鞋子却旧,边缘还有些破损。这么冷的天气,风一吹就冻脚。 她站久了就得轻轻跺脚。 千岁凑近她,伸手在女孩面前晃了晃。 果然,这里人人都看不见自己。她烦躁地叹了口气。 这时女孩忽然撒腿跑了,跑向最远也是最破的一辆马车。 车里有灯光。 虽说千岁一心想找出破局之法,这时却也被莫名吸引,跟了过去。 女孩奔到车边,车帘子正好打开,一个中年妇人走下来,没好气道:“叫你半天,不知道回话?” 小女孩往远处的小树林指了指:“茅房。” 她说自己如厕去了,妇人的脸色才有缓和,然后塞给她半个馒头。“别乱跑,别把新衣服弄脏了!” 妇人年纪不到四旬,微胖,看起来只是普通农妇。 千岁皱了皱眉。她当然没有养娃经验,但这么大半夜放孩子自己去荒郊如厕,一般的父母干不出这种事吧? 帘缝不严,她瞥见里面还坐着一个男人,身上戴着厚被:“姚姚你站外头干什么,风都带进来了!” 妇人赶紧将女孩带上马车。千岁微一侧身,也挤了上去。 随后,妇人就捂紧了车帘子。 女孩手里的馒头又冷又硬又噎人。她一边坚持不懈地小口啃咬,一边问这对男女:“我们还要走多远呀?” 妇人看了丈夫一眼,男子往被里一缩:“洪岳镇,明天傍晚之前就到了。” 千岁听得眉毛一挑,果然是洪岳镇? 小女孩听了却不显出害怕,反倒眨巴着眼睛问:“爹爹要去看亲戚。我们有亲戚在那里吗?” “有啊。”男子顺口道,“是我三姨丈的表亲……嗯说多了你也不明白。” “我们要住多久?” 男子不耐烦了:“不是跟你说过吗,住个四五天就得回来了,得陪你哥哥去提亲。” “别凶她。”妇人却戳了戳丈夫胳膊,转而对小女孩和颜悦色,“姚姚啊,洪老爷是个大善人,对我们很好。你要乖,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听话,不要惹他生气,知道吗?” “洪老爷住在大房子里吗?” “对。”男人接话,“洪岳镇最大最气派的房子就是他的。” 女孩想了想:“我要回家!” “现在不行!”男人沉下脸,“去完洪岳镇,才可以回家。” “那我要新鞋子。”女孩退而求其次。 这是要挟?男人板起了脸。妇人却想也不想就笑道:“好。回家以后,我给你买。” 女孩把半块馒头吃完了,想喝水。男人递给她两个木头杯子:“下去营火边上,找人给你热水,顺便给我打一杯来!” 女孩乖乖拿着杯子下车了。 妇人待她走远,才问丈夫:“洪老爷能给多少钱呀?” 丈夫竖起五个指头。 “五两?” “没见识!”男人好笑,“是五十两!” “啊哟,那可真不少哪!”妇人舐了舐唇,“足够阿义去提亲还有剩!” “养个赔钱货还能赚钱,这就不错了。” 妇人到底有些不安:“洪老爷真有那些古怪嗜好么?” “别净听人胡说八道!”男人安抚妻子,“你知不知道洪老爷做过多少善事?给乡里修路铺桥,那都是积功德的。姚姚给他当义孙女,以后吃喝不愁、穿金戴银,比咱们日子不知好过多少。咱老了以后,说不定还要找她接济接济。” “哦哦,那就好!”妇人听得心向往之。 千岁站在角落里听得摇头。这时一阵风刮过,掀起棉帘子,她趁机就出去了。 这对夫妻居然将自己的女儿卖给专好幼女的老头子。饶是千岁知道民间从来都有卖儿鬻女的买卖,但像这样主动推着亲骨肉进火坑的,她还真没见过几回。 她走到小姑娘身边,见后者一本正经向篝火边的旅人求水。 第1215章 她变了 姚姚生得可爱,旁人又知道她即将遭受不幸,也不会拒绝她的请求。 哪怕知道谁也听不见自己说话,千岁还是蹲下身子,向着姚姚耳语:“你都听见了,家人要把你卖给一个老东西。你打算怎么办,嗯?” 她无缘无故出现在这个场景中,必然是有原因的。 人就这么多,破局的关键是不是就在小姑娘身上呢? 旱烟袋正要打水,屋后的林子里走出一个少年,干干瘦瘦,最多十六七岁,手里捧着一把蕈子。 “师傅!”他笑嘻嘻凑近旱烟袋,“瞧我发现什么了!这种菌子叫白菇,可好吃了,小时候我在村边常采!” 蕈子白白嫩嫩,只在顶心有一点圆褐,果然不负白菇的名称。少年已经将它们洗净,残留的水珠很快就结成了霜。 篝火上架着半锅水,旅人将硬得可以砸人的馕饼撕成小块,扔进去和肉干一起炖煮,这会儿锅里开始飘出米面的香气。 少年咽了下口水,就想将蕈子扔进去。旱烟袋却拦下他道:“且慢,再让我细看两眼。” 这会儿毕竟是夜里了,火焰跳动,光线不好。 他取了棵蕈子,凑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又将它掰开来揉了揉,脸色越发沉重。 最后他道:“这东西不能吃,有毒!” “怎么会?”他的小学徒很惊讶,“我从小吃到大!” “确定你吃的是这种?”旱烟袋举起蕈子给他看,“瞧,根部有黑点。你吃的白菇也有么?” “这个……”小学徒挠了挠头,“没有。” 林子里太暗了,他没留意到菌子根部比芝麻粒都细小的黑点。 “这是白鹅膏。”旱烟袋晃了晃蕈子,“这么一朵煮一锅汤,就能把你放翻!” 边上的人都吃了一惊。 小学徒也害怕了,赶紧将这些蕈子都扔去远处。 “喂,扔到马儿碰不着的地方!”旱烟袋一边倒水洗手,一边道,“看着无害,实则剧毒,这东西已经吃死不少人了。” 小姑娘姚姚在边上默默看着,没什么存在感,这时才举杯上前:“叔叔,热水?” 灰帽子回过神来,从锅里舀了两勺滚水给她。 姚姚很瘦,杯子很大,装满水后晃悠悠地,像是随时会撒去地上。灰帽子忍不住道:“我帮你拿过去啊?” 小姑娘冲他一笑,摇了摇头。 虽然瘦,但她的笑容甜美可爱。灰帽子一呆,待小姑娘走远了才回过神来,不由得恨恨去拔地上的枯草:“这么漂亮的女娃子,要卖给那老东西糟蹋!” 千岁却望着小姑娘离开的方向,眯了眯眼。 这小鬼的心思,好像不下于燕小三呢。 仗着谁也看不见自己,她跟着踱了过去。 果然,姚姚绕了个小圈就回到林边,将学徒丢在这里的蕈子拣几朵包进手巾,藏入怀中。 千岁这下高兴了,抚着小姑娘的脑袋道:“你已经想好了对策,是不是?” 异变发生了。 她碰着小女孩那一瞬间,头脑忽然微微晕眩,望见的天地猛然倒转! 她下意识阖目。 等千岁再睁开眼,视界也跟着变了。 周围还是荒山野岭,脚边还有一堆蕈子,可是地面的杂草好像长高了。 不,不止这样。 她低头看着自己双脚,鞋子很小又很破,鞋帮都穿了;再一抬腕,手也很小,可是指尖长着不少老茧。 这?千岁不敢置信。 她变成了红衣小女孩! 这怎么可能!幕后人再怎样神通广大,也断然无法将她强行转换躯壳才是! 就在她大惊失色之时,颅后一阵凉风,送来一点腥气。 有猛兽靠近! 常人的第一反应,通常是下意识回头。但千岁想也不想,拔腿就往前飞奔! 也幸好这女孩虽然瘦小,身子却灵活,居然跑得很快。 她一边疾奔,一边还要大声尖叫:“有怪物,有怪物!” 扔蕈子的地方离火堆也不远,十来步而已,只是先前被马车挡住。她这么一叫,马儿也惊嘶起来。 怪物追来了,却被边上人立而起的马匹吓了一跳。 篝火边的男人纷纷站起,旱烟袋抽出带火的木柴,大步迎了上来:“呔,走开!” 这一声大吼自然不对千岁,而是她身后的怪物。 有大人相助,她这才回头,借着火花看清了它的真面目—— 一头灰狼。 狼不大,也不肥,皮毛都算不上有光泽,但眼里闪着凶残的光。 它对着旱烟袋呲牙咧嘴,但惧怕他手中的火棍,不敢靠近。 其他车夫上前助阵。 灰狼见这里人多势众,也不敢多留,夹着尾巴蹿回了林地里。 那转身临行前的最后一眼,千岁总觉得它在盯着自己。 荒林被黑暗笼罩,狼嚎不知从哪里响起。 众人望着狼行方向,只觉那里有不怀好意的目光在窥探。 女孩的父母闻声也爬下马车,围了过来:“发生什么事?” “狼差点把你家孩子叼走了。”旱烟袋看了看千岁,“这么小的孩子,不能独自在荒野玩耍。” 在众人责备的目光中,女孩父亲反手就是一巴掌。 当然,他打的不是旱烟袋,而是自己女儿。 千岁怎会让他得逞,一低头就闪过这记耳光,躲到了灰帽子身后。 她强忍着不去踩扁这“父亲”的脚。 现在她在什么样的游戏里,是不是从这副皮囊出去,才算破局完成? “这么能给我找事呐?”父亲这才大骂,“谁让你乱跑,谁让你把狼引来的!” “行了行了,狼要吃你,你都挡不下,何况是个孩子?”旱烟袋也看不下去了,“那头狼只是哨兵,逃回去向狼群报告猎物行踪。” 众人一惊:“它会带狼群回来吗?” “这里?应该不会。”旱烟袋肯定,“营地有火有房子,人又多,它们不会冒险。但明天可就不好说了。” 他面向众人道:“我们兄弟打过狼打过熊,各位想保平安可以跟我们走。费用不高,一人二十个铜板就行。我们去香台镇。” 这里还有其他旅客,见到野狼的凶狠之后纷纷交钱。女孩母亲也问丈夫:“我们跟不跟?” 第1216章 狼来了 “跟什么跟!”父亲不满,“他们去香台,我们去洪岳,前方再走十几里就要分开了,都不能顺路!再说,谁知道他讲的是真是假,说不定这就是个独狼哩。” 他还有两分见识,听说过独狼。 灰帽子听见了,转头对他道:“这条路有点危险,上个月就有人被吃。” 女孩父亲摊手:“我们没钱!”说着就带妻女返回马车。 母亲还是有些担忧:“狼不会来么?” “这条路,从前我走过两次,太平得很。”父亲不屑,“再说今晚人多,安全得很哩。这几个想骗钱,不用理会!” 而后他对千岁道:“不许再下去了,听到没?” 小女孩侧了侧头:“你不打我,我就不下去。” 父亲的确想揍她出气,听她这么一说,也只得压住火气:“行,行,不打。” 孩子要是又溜下车出了什么意外,他这趟出门不是白走了么? 嘴上说着不怕,但父亲还是拿最重的行囊压住棉帘子,一方面防漏风,另一方面也是怕野兽半夜跳车。 母亲嘀咕道:“这趟出来,怎么麻烦这样多啊?” “扫帚星!”父亲朝小女孩扫来一眼,“挨着她准没好事儿!” 神奇地,千岁居然从女孩的记忆里翻出两件往事: 她原本有两个弟弟,但出生后都夭折了,家人们很伤心。父亲在镇里找过一个算命的,人家说她命格太硬,兄弟姐妹都不能近。 从那时起,父母对她转变了态度。 原来如此。 红衣小女孩缩在角落里想着,怎么才能从这个奇怪的场景出去呢? 破局的关键在哪里,是要杀掉眼前这两个人么? 可她不仅失去了修为,连身躯和力气都变小了,并且这对“父母”对她还不怀好意。 并且在这里也不好动手,人多。 罢了,走一步算一步。 她随遇而安,听着外头的风声慢慢阖眼。也不知燕三郎如何了,他那么聪明又有主见,应该比她更容易找到出局的方法才对。 她还是将精力集中到破局为妙。 次晨。 天还没亮,双亲还在睡觉,红衣女孩就听见外头传来马儿的扑噜声。 她悄悄溜下马车,望见其他人马都已整装待发。 灰帽子正在套马,见她出来即道:“小娃,我们先走了。” 他眼中写满对这个小姑娘的怜悯,但最终说不出什么来,只道:“饿吗?我给你买碗粥喝。”就算这一路太平,没遇着狼,小姑娘的父母很可能要卖掉她。对这孩子来说,今后世界就是黑色的吧? 小姑娘用力点头。 一向吝啬的灰帽子走进驿站,不一会儿端着一碗粥、一个包子出来了:“给。” 女孩没伸手,却问他:“狼真的会来吗?” 他想了想,把帽子戴到头上:“不会的。” 女孩突然扑到他腿上,用力抱了抱,这才接过食物:“谢谢叔叔。” 灰帽子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他没看见,女孩把一抹锋利悄悄藏起。 旅人们出发了,除了女孩的父母,其他人都跟着旱烟袋离开了。 又走了一刻钟,她的父母也醒了,下车一看,晒谷场都空了,只有女儿坐在火堆边烧水。 早晨又有人用过火了,这会儿还未熄掉。 见他们走近,小女孩乖巧地打了一杯热水,递给双亲。 他们接过来喝了,咂咂嘴:“水里的沫子是什么?” “他们昨晚煮粥。”女孩答道,“没洗净锅子。” 出门在外的人不嫌乎这个,父亲吃惊的是: “他们都走了?” “走了。” “你怎么不叫我们!”父亲有些不高兴,“快点,我们也上路。” 别人都走光了,那么幽僻的林地就显得不太安全。 千岁举目四顾,听不见一丝鸟叫。 林子太静了。 不过女孩父亲没发现这种异常,套好了马匹就驾车出发了。 他们请不起马夫,出行当然全靠自己。 一路上,风平浪静。 父亲原本提心吊胆,走过了岔道口才终于放心下来,对妻子道:“昨晚那几个就是骗子,多亏没给他们钱!” 妻子却皱着眉头:“我肚里疼痛,越发厉害了。你靠边,我得下去。” “这个时候?”丈夫不悦,但也没法子,只得将马车停靠路边,让妻子溜进几丈外的小树林,就地解决。 等了没几息,他也觉得肚子里隐隐作痛。 那痛楚初时不显,可他越是吸气就觉得腹中愈痛。 夫妻一起发作,早晨吃什么了? 红衣女孩撩开车帘,望见自家马车快上山道了,一边是陡峭的山路,另一边就是万丈悬崖。 看着可怕,但官道其实修得很平,可以容两辆马车并行。 不过,这一处倒是伏击的绝好地点哪。 丈夫正要下车,也找个地方如厕,树林里突然传出女人惊恐的尖叫! “救命啊!”她声音凄厉,“狼,狼来了!” 千岁一回头就望见她的身影在树林里狂奔,往马车而来。但跑不出两步,后头两个灰黑色的影子就将她扑倒在地,疯狂啃咬! 她叫得更凄惨了。 丈夫目瞪口呆,本想去救,车厢里的女儿却大叫:“好多狼,九条……不对,有十条狼!” 他吓了一跳,定睛一瞧,果然见树林里有更多毛茸灰色的身影冲出来。 他吓得手都抖了。 这是一整个狼群哪,光靠他一个男人怎么打得过! 他没发现小女儿突然懂得数数儿了,抓起缰绳赶马:“驾,快跑!” 已经有四、五头狼包围妻子,一通撕扯,余下的直冲马车而来。显然狼群贪婪,一个活物也不想放过。 危急关头,男人顾不得妻子,驾车在山路上飞奔。 狼群紧随其后。 秋冬季山里食物稀少,狼群越发凶猛,并且有时候狼群还会联合起来,组建更大团队以进攻大型猎物。 眼前这辆马车,绝对算得上大型猎物。 被这么多野兽追赶,马儿也受惊了,拖着马车发力狂奔,车厢几次撞在山壁上。 连小姑娘都看出马车即将失控,男子却还在抽鞭打马:“快,快点!” 第1217章 坠毁 他两次回头,都发现狼群越追越近,领头的几乎快要跳上车了! “喀啦”几声,疾奔的马车撞飞许多石子儿直落悬崖,半天都听不到回响。 就在这时,男子突然“啊”地一声弯下腰去,腹痛如绞! 疼!疼疼疼疼疼! 这痛苦来得莫名,瞬间就让他要满地打滚。 眼看马车就要失控,一双小手突然从他掌中抢过缰绳。 男人痛到失声,却瞥见小女儿不知何时从车厢爬出,跳到驾座上。 她驭着马车,居然有模有样。 “往里一点,嘶,小心!”男人脸色铁青,也不知是痛的还是吓的。 女儿突然转头,很淡定地对他道:“你真该带她回家。”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男人听得一愣:“什么?” “看来,破局的关键不是那个女人。”算算时间,女人这会儿大概已经被咬死了,这段场景却没有消失,显然她不重要。 千岁叹了口气,忽然用力一扯缰绳! 她自己却往后一跳,跳进了被子里。 男人只顾着腹痛,没发现她将几床被子都拖到脚边,堆成小窝一般,这时只要往后一滚,就能滚进被子堆中。 希聿聿,马儿长嘶声中,车子冲出了悬崖! “你做什么……”男人惊恐大喊,话到一半就变成了尖叫声,“——啊!” 就在他的惨叫声中,马车凌空飞出六、七丈远,撞到了斜下方的石台上! 外头一阵惊天动地,而后红衣女娃就被甩飞出去,撞在驾座上。 好在她趴在厚厚的三层被子里,把自己包得像个圆桶,这一撞虽然凶猛,却没让她怎样受伤。 千岁甩开被子坐起来,晃了晃脑袋,还是有些头晕。 人类女孩这副小身板,真地太弱了! 她歇了几息,直到眩晕感褪去才手脚并用,爬出了歪倒的马车。 马车在石台上撞得四分五裂,再维持不住原来的形状。马儿也撞断了脖子,这时只能在地上喘气,抬不起头来。 千岁抚了抚它的脑袋:“抱歉,比起被狼吃,你这样还死得痛快些。” 话音刚落,马儿就断了气。 千岁抬头,望见悬崖上十几个狼头攒动,都在居高临下瞪着她。 可是石台距离上方的官道落差达到五丈,岩壁又非常陡峭,灰狼能下却不能上。 狼都很聪明,不愿跳进这处绝地。 方才千岁驾车之时,就瞥见山坳处有这么一个向外凸出的石台,这就灵机一动冒了次险。 狼下来了就上不去,她却不一样,岩边就有鸡蛋粗的藤蔓,她觉得自己攀援起来应该没有问题。 红衣女孩这才走到血流满面的男人边上。 撞车时,他从驾座上被抛飞出去,直接撞在石壁上,浑身上下不知几处骨折,手都抬不起来。 但他还活着,此时嘶声低吼:“你疯了!” 这是绝境、是死地!凭他自己根本爬不上去,只能等死。 “扫帚星嘛,你又不是不知道。”千岁笑嘻嘻地,“谁让你带出门,谁让你卖女儿?” 她知道了?她怎么会知道?男人惊骇,眼前这个,真是自己的女儿吗? “你不是姚姚!”一旦发现这不是自己家人,他就惊惶失措了,再不复从前的威严,“你是谁!” “这个啊,重要么?”红衣女孩走到他身边蹲下,“怎么从这个场景里出去?” 男人看怪物一样看着她:“你驾车冲下来的,你还问我怎么出去!” 显然他俩说的不是一码事。千岁暴躁道:“老实回答,否则我砸爆你的脑袋!” 男人顺着她目光看去,不觉大骇。 方才马车一头撞在山壁上,砸下许多石块,都是有棱有角,好多石头比他脑袋还大。这丫头要是真地疯起来拣石头砸人,他还不得脑浆四溅? “别冲动!”他哭丧着脸,“有话好好说……啊!” 千岁这时候很郁闷了。 她和燕小三走丢以后到底陷入了什么古怪境地?是穿进了哪个傻蛋写的蹩脚话本子吗? 按理说天无绝人之路,这地方总该有个“阵眼”的,破了就能出去才对。 她战斗经验丰富,知道所谓的“阵眼”不一定是死物,有时候还能是人。 可是同车的女人已经死了,这男人看起来又是一脸茫然的小人模样,好似对场景毫不知情。是他掩饰得太好,还是她根本就找错了? 然而这一路过来,她可没见到其他类似阵眼的活物了。难不成是昨晚营地里那几个人? 不,不应该是那几人。她想,这一切的幕后主使将她陷在这里,必然安排了后手对付她。 这念头刚刚转完,她就听见男人“啊”地一声大叫,从声音到目光都充满了惊恐。 他颈骨没断,这时就抬着头,直勾勾盯着山壁。 斜上方果然传来了奇怪的声响,像是有东西抓挠山岩。 她没急着回头,而是一步跨去男人后方,这才昂首看去,而后脸色就变了。 有只灰狼正沿着山壁一路跳下来,滋啦啦挠下许多小石子儿。 狼的体型不适合攀援,下来就上不去了,但它还是义无反顾地往下蹦。 它看向千岁的眼神绿油油地,凶狠毒辣。 千岁一眼就认出来了,这就是昨晚偷袭她的灰狼! 她还注意到,尽管地上躺着一个更容易得手的猎物,可灰狼的目光只锁定在她身上。 难道? 灰狼三两下就跳到石台上。 与其他同伴相比,它的个头并不出众,可是面对嫩生生的女娃子,这已经算是无情的杀戮机器了! 躺地的男子,眼中露出惊恐之色。 比落入绝地更可怕的,就是还有怪物从天而降! 在他身后的小姑娘“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边哭还边摇晃他:“爹爹,有狼,有大狼!” “爹爹,救命啊!” 她哭得肝肠寸断,男人却被晃得七荤八素。他本来就浑身骨折,这下子更是痛得眼前一黑,险些晕厥过去。 灰狼却不理会地上嗷嗷叫唤的男人,落地后抖了抖毛,就朝着红衣女孩冲了过来! 小姑娘大叫:“爹爹砸它!” 第1218章 她回来了 男人只有右手完好,眼看灰狼咧着血盆大口朝自己冲来,吓得亡魂大冒,不假思索摸起手边的石头就砸过去。 灰狼身段灵活,几次躲闪之后依旧冲到近前,大嘴一张,朝着红衣女孩咽喉咬去! 她个子很矮,站直了也就和狼头差不多高度,灰狼要咬她简直不费力气。 好在她眼明手快,抬胳膊一挡。 只听“喀嚓”一声,灰狼咬住了胳膊疯狂摆头,竟然生生将臂骨咬断! “啊——!” 惨叫声直上云霄。 不过这一声并不出自女孩口中,而是男人发出的: 方才千岁举起来狠狠塞进狼嘴的,并不是自己的胳膊呀。 他这里一叫,灰狼也发现自己咬错了对象,正要松嘴重来,千岁却已经合身扑了上去! 她的动作果断又迅速,很难想象一个小小的身体能迸发出那么大的能量。 灰狼还未来得及松口,女孩已经扑到它面前,与它近得四目相对。 其实说是“三眼相对”更恰当。因为,千岁双手抓着匕首,直接从它左眼捅了进去,直至没柄! 脑海中奇痛来袭,灰狼不顾三七二十一,甩头就咬。 可是千岁战斗经验何等丰富,借着一推之力就往后缩。 灰狼拼了命想去挠出匕首,可那匕首嵌在灰狼颅骨,拔不出来。 可见这一捅之力何其之大。 鲜血汩汩而出。 几息过后,它就倒地不起,四肢抖搐。 女孩这才坐倒在地,用力喘气。 这把匕首得自灰帽子。临别时她往人家身上一扑,顺手就将他腰间的匕首给顺了过来。 孩身太孱弱了,她得寻一自保之物。 这次能捅死灰狼,除了她积年累月锻炼出来的力量与技巧,还要归功于运气太好。 积攒一点力气过后,她就搬起地上石头,用力砸向灰狼。 石头快赶上她脑门儿大小了,她抱起来十足吃力,但扔出去也是十足沉重,砰一下砸在狼脑袋上,才带着血渍滚去一边。 灰狼动也不动,死透了。 “这回,总该能出去了吧?”她喃喃自语。 就在千岁注视下,灰狼的体形忽然变了,毛发减少、尾巴收缩、身体放大…… 不过两息功夫,它居然变成了一个人! “这?”哪怕千岁见多识广,这会儿也是怔住了,半天回不过神。 狼是人变的? 所谓妖怪,不都是兽形变成人身吗,这厮反着来? 唔,不对。千岁注意到,它只是头颅和四肢与人类无异,面孔却很狰狞,暴睛、短鼻、口生獠牙,手上指甲一寸,长而尖。 当然,它左眼上扎着匕首。 这不是人类。 千岁心念一动,忽然想起一种怪物来。 紧接着四周景物突然变得模糊,地上的男人、悬崖上的狼群,乃至石台、马车,全都不见。 阿修罗眨了眨眼,发现自己又回来了。 她就站在先前那条暗巷里,面对着掉了漆皮的黑木门。 巷子里静悄悄地,什么也没有,但那种被窥探的感觉依旧挥之不去。 千岁抬起手掌看了看。 指若削葱根、指甲涂着鲜红的寇丹。 呵,她变回了原身,不再是矮豆丁一般的小女孩。 “原来如此!”她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了然的光,“险些就被你骗过去了!” 她已经知道自己身处何地。 那么,这就好办了。 千岁闭上眼,心中默念。而在这个世界,意志的重要超越一切。 很快,泛着青光的小灯从虚空中出现,在她身边载沉载浮。 它的光,照亮了巷中的黑暗。 她的琉璃灯,终于应主人的召唤而出! 千岁伸手入灯,从中抓出一点红焰。此物离灯之后就化作一张契纸,上头每个字都闪着火红的光。 它用阿修罗文写就,正是她与天衡定下的契约! “寻契!”她将契约往外一甩,它又重新变作一点火苗,瞬间挤进了眼前的门缝里去。 她利用契约来寻找天衡的主人。这东西原是她的束缚,现在却成助力。 果然还在这里面么? 千岁伸手按住木门,略一沉吟,门上顿时燃起黑色火焰。 也就两息功夫,火焰颜色就由暗黑转成了赤红,转眼熄灭。 成了。 她正要推开木门,忽有所感,目光转向远处。 巷子那一端隐在沉沉的黑暗中,什么也没有。 她现在没有时间细究了。 千岁收回目光,推开木门,快步而入! …… 待阿修罗婀娜的身影消失在院内,木门又重新无声闭合。 周围又恢复了死寂,如同坟场。 许久。 暗巷深处缓缓走出一人,身材高大,但通体隐藏在黑袍之下,连脸面都被罩帽遮去大半。 他定定看着黑门,似在思索。 好一会儿,他又扭头,重新走入了黑暗当中。 ¥¥¥¥¥ 端方带领两宗弟子,与颜烈等且战且退。 只要退去大街上,他们就能扭转颓势,反守为攻。颜烈当然也知道这其中利害,狼群一般死咬不放,力求将他们扑杀于此。 双方战况激烈,一路上先后抛下数具尸首。 两宗弟子死了五人,颜烈这里却只是重伤一个。从人数来看,颜烈方并不占优,但他和铁太傅都能用出法器,对付连真力都使不出的端方等人有压倒性优势。 “走,快走!”端方低吼,不复平时儒雅。他让两宗弟子逃在前面,自己断后押阵,边战边退。 他已经负伤累累,最重的一记在小腹上。这是颜烈所为,若不是他躲闪得快,险些就被洞穿丹田。 按理说,四凤镇只是个千余人居住的小镇,地域有限,他们这么打打跑跑,两个四凤镇也走穿了,可这条暗巷还是一眼望不见头。 幕后人在帮着颜烈,这点毫无疑问,己方又能有多少胜率? 端方深知,再这么耗下去,两宗弟子还没战死就先累死了。他们失了修为在先,眼看同门丧生在后,战意锐减,又被人撵得像狗一样逃蹿,这会儿早就溃不成军。 饶是如此,端方脑筋依旧转得飞快。 还有什么办法能逃出去? 有燕时初的例子在前,他试过推搡巷子两边的门扉,可它们岿然不动。 显然幕后人不想让他们逃离颜烈。 第1219章 奇特的交易 再这样下去,他们怕是要耗死在这里了。 跟随大部队,端方再次经过一扇木门。反正门都锁死,他也没有再试推一把的念头。 哪知木门反倒在这个时候开了,里面伸出一只手,飞快将端方拖了进去! 那人力气极大,端方竟无反抗之力。他只听见同门惊呼一声“峰长”,木门就嘎呀一声关闭,将他和其他人完全隔离开来。 门扉合上,外头的声音就一点儿都听不见了,门内只余一片安静。 端方还未站定,拳头就挥了出去。 那人却缩回手,后退一步:“稍安勿躁。” 这是个杂草丛生的荒园,那人立在四尺开外,身着黑袍,头脸也隐在罩帽之下,只露出个下巴。 端方只能判断他是个男人。“你是谁,要做什么?” “你的救命稻草。”黑袍男子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想不想知道,在这里自由使用真力和法器的诀窍?” 想,当然想。己方被颜烈压着打,就因为实力太不对等。 端方望向对方的目光反而更加警惕:“这到底是哪里?” “梦中世界。”黑袍男子言简意赅,“你陷在颜烈编织的梦境里,现实里的一切都带不进来。” 梦? 端方先是又惊又疑,随后恍然大悟。 无怪乎这里处处诡异,处处都不协调,原来他们身在梦中? “既然带不进来,颜烈和铁师宁为何可以使用法器?” 黑袍人似是笑了笑:“我可以教你,做一笔交易吧。” 对方有要求,端方反而稍微心安,强压下焦躁道:“请说。” 这时候时候,越急越容易吃亏。 这小子镇定得好快,黑袍人对他有欣赏之意:“我可以指点你一条生路,包你活着离开梦境。作为交换,今后我可能会找你帮一次忙,你不可拒绝。” “什么忙?”这种含糊条件,端方可不会轻易答应,“说清楚,否则这条件没法谈。” “同意,或者不同意。”黑袍人却不容他讨价还价,“若不同意,今天你就会死在这里,谈不上‘以后’了。” 端方眯起了眼。 对方措辞强硬,表态清晰:他没第二条路可选,这条件就像一杯毒酒,只要能保眼下不死,他就必须喝下。 最重要的是,这厮来历不明。只凭他几句话,根本辨不出他是敌是友。 后面,他会不会挖个大坑给端方跳呢? 这么几息功夫,端方脑海里走马灯一样闪过无数念头。 他面上现出犹豫,黑袍人也不催促,只道:“反正这梦境会持续到地老天荒。你和同伴们逃上一阵子再考虑也不迟,时间宽裕得很。” 端方动容:“梦境醒不来?哪有这种道理!” “梦中的世界不讲理。”黑袍人微微一笑,“你还没体会到么?” 的确,梦里的世界颠三倒四,人间的法则在这里仿佛都不适用。端方想起自己从前做梦,的确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 外界一刹那,这里却能永恒。 端方自负多智,这时却也纠结起来。 “想好之后,敲墙三下,我自会出现。”黑袍人转身要走。 “且慢!”端方立刻出声,“你可以随意穿梭梦境?” “就算是吧。” “你是将我们困在这里的幕后人?”面对这人,端方心底浮起深深忌惮,原因连自己都不明白。“你帮着颜烈?” “套话无用。”黑袍人挥了挥手,周围的景象突然模糊、扭曲。 待端方定睛一看,自己所立之处已经不是杂草丛生的荒园,而在一所大厝之中。 门窗紧闭,家具华贵,然而屋中无人,只有塘火舐食着木头,偶尔爆出一两个火星子。 端方甚至还能感觉到屋里温暖如春,完全隔绝了户外的冰寒。 这人果然有操控梦境的能力!端方动容,一颗心沉了下去。 现在,主动权握在对方手里。 “你问得再多,也不会改变结果。”黑袍人淡淡道,“识时务者为俊杰。” 他的声音平板,听不出任何情绪上的变化。 端方深吸一口气:“我可以答应,但要再加一个条件!” 黑袍人等着他的下文。 “我要救出我的未婚妻,在梦里!”端方正色道,“我和她的婚典要如期举行,在现实里!” 黑袍人想也不想即道:“可以。” 他向端方伸出手来,掌心有一个图案闪着淡淡青光,非常显眼。 端方垂眼,看清那图案像是一棵柳树。诡异的是,它的柳枝在黑袍人的掌心还能微微拂动,像在欢迎晚风。 “来。”黑袍人道,“握个手,这桩交易就算达成了。” 他也不要端方发誓,只要他握手。 端方盯着这个图案好一会儿,眼下最重要的是离开梦境。 不对,是反击! 他终于下定决心,上前一步握住了黑袍人的手。 掌心蓦地一疼,如受火灼。 端方抬手,望见那个图案赫然也出现在自己掌心当中,只不过闪了两下就消失不见。 “交易达成。”黑袍人满意了,“附耳过来。” 端方凑近,听他耳语几句,眼中就爆出了精芒。 原来如此! 他闭目半晌,手心向上。 也就是十余息后,掌心传来金属冰冷的质感。 成了! 端方大喜睁眼,见到随身的长剑已然在握,剑身若一泓秋水。 这点寒芒,令他心头大定。 他又找回了修为,好,好极! ¥¥¥¥¥ 待端方推门而出,黑袍人没有像先前在暗巷中那样消失,而是踱到椅边坐了下来。 椅边的矮几上不知何时多出一盏热茶,他拾起茶盏,轻轻啜了一口,而后嫌弃道:“味道不好。” 话音刚落,原本青碧色的茶汤就变成了红棕色,同样热气腾腾。 黑袍人又抿了一口,仔细品味。 这回他点了点头:“这还差不多。” 他喝完了小半盏,长长舒一口气,满脸都是享受。 这时,八宝柜后有人走出来,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终于找到您了!” 声音里充满了浓浓的惊喜,但这人青面獠牙,居然是一只梦魇! 黑袍人放下茶盏,看了看梦魇:“嘉,是你附身在这东西上?” 第1220章 黑袍的叮嘱 “是!” “你在人间用了什么化名?” “嘉宝善。”梦魇的声音激动得带出了哽咽,“这么多年您都去了哪里!我梦入六道寻找您的下落,屡屡失败!” “一言难尽。”黑袍人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一点感慨。 “您怎会出现在这个梦里!”嘉宝善欢喜道,“这真是意外之喜!” 他曾梦里寻人千百度,蓦然回首,竟在这灯火阑珊之处。 “来这里看些趣事儿。”黑袍人道,“你帮着颜烈?” “是。”嘉宝善和盘托出,“他要来四凤镇狙击端方,我们将计就计,引燕时初过来一起受死。”他顿了一顿,“陪在燕时初身边那个女人太强大,我们的皮囊绝非对手,只好将他们引入梦境。没料到这也被她识破。不知怎地,她居然也能在梦中用出力量!” “那只阿修罗曾经见识过你们的伎俩。”黑袍人哼了一声,“你们只道颜烈与燕时初有夺太妃之仇,却不知道燕时初手中有解药吧?” “这个……”嘉宝善有些愕然,“真不知道。我们还觉奇怪,颜烈怎么那般轻易就放过他了。” “他和颜烈达成协议,在四凤镇内不再互相攻击。”黑袍人不悦,“将燕时初诱到四凤镇,这个主意是谁出的?” “是、是胡栗。”嘉宝善低着头不敢看他,“燕时初在盛邑不好下手,那里人类太多,我建造的梦境无法同时容纳那么多人。因此胡栗提议,将燕时初诱到这里。” 黑袍人微微一哂:“你们原计划在这里找什么?” “石碑的最后一块。”嘉宝善知无不言,“龙大人终于查出,石碑残缺的最后一角就在天狼谷,特命我等前来盗取。不过现在……” “不用拿了。”黑袍人摆手,“那上面没甚要紧话语。” “是。”嘉宝善没有二话。 “将这许多要事放在一起解决,不是明智之举,一坏则百坏。”黑袍人冷冷道,“这不是龙的授意,是你们自己临时更改了主张吧?” “啊……是的。”嘉宝善结结巴巴,“龙大人只要求胡栗去盛邑拿到延寿契约。但他告诉我,横竖燕时初也注意到他了,不将他顺势诱来杀灭,实是可惜!” 黑袍人呵了一声:“你见过那张契约么?” “这个……”嘉宝善一愣,“还没有。” “他那皮囊,原本还剩多少寿命?” “身体是不太好,胃里长了个肿块。”嘉宝善奇道,“您是怀疑……?” “据我所见,他在盛邑时最多只有十年好活。”黑袍人缓缓道,“但到了四凤镇再打照面,他至少还能存活个十七、八年。” 嘉宝善大惊:“不会罢,他敢监守自盗!” 黑袍人哦了一声:“你不信?” “不敢!”嘉宝善立刻低头,神情变得恭谨,“他竟敢用掉龙大人的契约,就不怕回去无法交差么!” 庄南甲寿数见底,亟需这张延寿契约来续命。胡栗胆大包天,居然给自己用掉了。 “往燕时初身上一推,有何难处?”反正燕时初是幽魂大敌,无论他有什么行为,庄南甲也不会当面找他对质。 “……是。”嘉宝善还能说什么? “他暗藏私心,你在梦境也不需掩护他了。”黑袍人站了起来,“他去对付燕时初,就看他的造化罢。” 嘉宝善只得应下,旋即又欢喜道:“您能回来,真是太好了!天亮之后,我们可以取道……” 话未说完,黑袍人就打断了他:“你回去知会龙,就说我在千红山庄等着他。” 嘉宝善张了张嘴,万分惊讶:“您、您不跟我一起回去!” “不了。” “这是为何?”嘉宝善愣住。 “我还有要事待办。”黑袍人也不多作解释,“另外,你不用再针对端方和燕时初等人。” 燕时初……也不用针对了?嘉宝善一怔,将疑问都留在心里。 “可是燕时初正在噩梦里。”他想了想又道,“我把他和红衣女人都拖进噩梦。也不知为何,红衣女出来得太轻松。现在她又闯入燕时初的噩梦里了。” “她是阿修罗。”黑袍人轻嗤一声,“阿修罗一生都在战斗,凶悍无畏,你这种小伎俩吓不倒她。” 嘉宝善私下里觉得,红衣阿修罗的梦境有些莫名,似乎不足以令她恐惧至深。 怪了,既然如此,那梦境因何出现——他能向梦中人赐予噩梦,却不能控制梦的走向。 “如果助端方离开,颜烈那里……”嘉宝善面有难色,“我在入梦前被迫服毒,如果背弃颜烈,他不会给我解药。” 他在梦中神通广大,可是回归现实就要受困于普通人的皮囊。他不是颜烈心腹,颜烈和铁太傅等人并没有全身心信任他,既然要进入他的地盘,事先就得备下后手,以防他倒戈。 果不其然,嘉宝善现在就接到了倒戈的命令,这就把他自己难住了。 颜烈如在梦中失利,醒后不会放过他;他如果在梦中杀了颜烈,醒了以后就得给这群人陪葬。 怎么算都是死路一条啊。 黑袍人显然并不觉得困扰:“那么,你就要设法令这双方各退一步。” 各退……一步? 嘉宝善还在思绪,黑袍人又道:“梦醒之前,你要将白苓还给端方。” “梦醒之前?” 黑袍人反问他:“有问题?” “不、没有!”嘉宝善应下,就见黑袍人推门而出,消失不见。 梦魇咂吧一下嘴。 大人为何不跟他们走呢?是真有要事,还是信不过他们? 毕竟,已经分别了这么久。 唉,他还是先顾自个儿吧。眼下当务之急,是怎么收拾这个局面呢? ¥¥¥¥¥ 端方一直为同伴垫后,因此他突然被扯进巷中木门这一幕,也被追兵看在眼里。 颜烈和铁太傅赶上前去,不约而同停下脚步,用力推门。 可那扇灰门纹丝不动。 又是这种情况,他们已经见怪不怪了。颜烈眉头一皱,提声道:“嘉宝善,放我们进去!” 第1221章 优劣互换 梦境由嘉宝善控制,宣国众人才能来去自如,占尽优势。 可是这一回,他们得不到任何回应。 颜烈又唤了一声,再去推门。 灰门依旧固若钢铸。 铁太傅灰眉轩起:“或许嘉宝善忙于调配?虽然他说过自己会与这梦境融为一体,但猛虎也有打盹的时候……” 颜烈打断他的话:“既然与梦境融为一体,这里发生的每件事他都应该清楚。我看,计划有变数。” 他就知道没这么容易! 颜烈点了两名亲卫,而后对铁太傅道:“我等他出来;你带剩下的人去追天狼谷和拢沙宗弟子!”务必灭口。 “这……”铁太傅看了看木门,很不放心。按理说端方失了修为,不会是摄政王对手。可他进入木门这事儿,无端令铁太傅很是不安。 再说,端方一定会从这扇门里出来么? 唉,杀人只欠临门一脚,为什么又生变数? “快去。”颜烈面沉如水,“我们没有时间可浪费。” 他在梦境里还有修为,不像现实里那般病弱。铁太傅咬了咬牙:“请您务必小心!”说罢,带领众人急急追去。 …… 端方推门而出,刚跨过门槛,颈边就觉微风扰动。 他顾不得狼狈,急急往后一缩,重新退入门里。 门后又是先前那个荒园,杂草丛生、空寂无人。 他这么一躲,就避过了上中两路横劈过来的刀锋,否则这一刻就已经身首异处。 有真力在身,行动才能敏捷如斯。 他接连后退两步,看着追进来的三人道:“摄政王,得饶人处且饶人!” 偷袭端方的,自然就是颜烈了。 他面色阴狠,眼神却像要喷出火来:“我弟弟战亡之前,可曾对你和端木景的人这样说过?” 端方下颌紧绷,从他身上感受到疯长的怒火。 颜烈的仇恨和战意太坚定,让端方想起力战到最后一刻的颜焘。 这兄弟俩的性情真是太像了。 “你兄弟二人都是人中豪杰,可惜了。”端方吐出一口气,长剑从袖中缓缓探出,“你死以后,宣国大乱将至。” 颜烈见他掌中锋芒,瞳孔一缩。这厮竟也学会在梦中战斗? 难道嘉宝善那厮临阵倒戈,教会他了? “待我来领教领教拢沙宗峰长的本事。”颜烈长刀一挥,率先攻前,这句话反而说得平和。 虽恨端方入骨,但真到报仇雪恨之时,他心绪却镇定下来。为将者识大体、观大局,才能挥斥方遒,置敌于死地。 他和颜焘都是兵马出身,对这一点再明白不过。 “当”,刀剑清鸣,撞在一起,拉开这场仇杀的序幕。 一旦交上手,颜烈就知对方名不虚传,当真配得起韵秀峰峰长之位。端方运剑行云流水,见缝插针打出的神通都是攻敌于必救,眼力毒辣,决断精准。 这位峰长不仅精于算计,连修行都是二十年如一日,不曾有半点懈怠。 这荒园里刀光剑影,刹那凶险。 不过几个回合,端方就一剑劈断颜烈亲卫左臂,将他半条胳膊都卸了下来。 颜烈知道自己还是落在了下风。 他修为原本精强,怎奈受毒伤所困、卧病在床久矣。人的身、魂统一,所谓“五内不安,心神不宁”,身体长时间衰耗,魂力也会跟着大损。 颜烈虽然在梦中行动自如,比现实里要流畅得多,但其精力到底有限。对付拿不出武器的普通人不成问题,可对上掌握了梦中战斗之法的端方,立刻就觉吃力。 可无论如何,他也要手刃仇人。 恰好端方一剑挥出,将断臂亲卫的脑袋给斩了下来。颜烈眼中爆出一团精芒,顺手一摘,居然将死人的心脏掏了出来,在手里一把捏爆! 古怪一幕出现了: 那颗心脏爆成一团血浆,也没有漫天飞舞,居然就被他手掌吸收进去,消失无踪。 这是颜家的秘法之一,可以暂时吸取活人生命力壮大己身,当然只得一次。颜烈在梦中世界用出,则相应地变作了抽取濒死亲卫的魂力来补充自己。 刹那间力量涌入全身,颜烈原本略显沉滞的身躯立刻灵活起来,出刀大开大阖,又恢复了从前的狠辣。 此时的摄政王,终于像是万军丛中取敌方首级的大将。 端方深吸一口气。糟糕,有硬仗要打了。 颜烈合身扑上,周身都焕出淡淡红光,刀刀不离对方要害。 这是玉石俱焚的打法。 他研究端方很久了,多少看清这人性格。端方还有大好前程,自不想在这里跟他一对一换命。 因此端方终归被他气机牵引,渐渐难撄其锋。 再几个回合,颜烈终于抓住一次空门,一刀斩向端方肋下! 刀光如匹练,溅出腥红点点。 端方急退,只觉肋间冰凉,而后才是排山倒海的疼痛。颜烈这头病虎还能发威,也是他没料到的。 颜烈一着得手,穷追猛打,决不让对方有喘息之机。 他的攻势如惊滔骇浪,顷刻间冲临端方头顶! 一鼓作气,杀了他! 一时间,颜烈气势如虹,居然压制住端方。胜利的天秤仿佛开始倒向他这一侧。 偏偏就在此时,荒园黑暗的角落里有物蠢蠢欲动。 颜烈忽感危机降临,大喝一声:“谁,出来!” 有三头怪物从黑暗里走了出来。 它们如同人一样直立行走,可是样貌狞恶,有一头甚至长着野猪般的脑袋,獠牙掀在外头,鼻子却很扁平,像是被刀削过。 它的绿豆眼里闪着凶残的光。 另外两头怪物长得没有这样丑陋,但一个只有半人高,头颅光溜、浑身惨白;另一个体表却覆盖浓密的褐发,如同猩猩。 它们呵呵两声大笑就加入了战局,目标是—— 颜烈! 糟了!颜烈暗叫不妙,识出这便是梦魇。 单单是一个端方已经不好对付,眼下又得三只梦魇助阵,自己这边就两个人。 四比二,这仗没得打。 果然,他身边忠心耿耿的亲卫也很快倒在了梦魇的爪子底下。 死在梦境里的人,同样不会在现实里醒来。1603424272 第1222章 真假 梦魇出现时,端方同样吃了一惊,但看它们出手助己,当即明白这是黑袍人派出的援军,心下大定。 这一回,颜烈死定了。 局势逆转,这一回是颜烈被逼到门边,伤痕累累。 他原就强提一口气,大量透支魂力,再经历这样凶猛的战斗,已是摇摇欲坠,脸色如死人一般苍白。 看他气喘吁吁,穷途末路,端方终于笑了“这就叫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摄政王,你输了。” 颜烈满头冷汗紧盯着他,目光里满是仇恨。 “英雄一世,结果死得不明不白,黯淡收场。”端方莞尔,“不愧是兄弟,连死法都一样。” 颜烈的呼吸停顿了一息“我弟弟死时,你也在场?” “何止?”端方微笑,伸手在颈上略一比划,“劈掉他脑袋的人,就是我。” 颜烈瞳孔一缩,蓦地放声大吼—— “嘉宝善!” ¥¥¥¥¥ 男孩缩在墙根,盯着地面,猛兽的影子被月光越拖越长。 它们速度很快,转眼功夫就从屋前追踪而来,对着他呲牙咧嘴,步步紧迫。 这是两头高大的獒犬,皮又松又皱,长着鬃毛,肩宽赶得上老虎,身长至少一丈,眼似铜铃,在黑暗里闪着可怕的红光。 它们吠叫起来低沉又凶狠,涎水从嘴角滴落,下一秒就要择人而噬。 獒犬的门牙,比他尾指都长。 在獒犬的吠声中,男孩簌簌发抖,把自己缩成一个球。 这是人面对危险的本能。在两只老虎一般大小的猛犬面前,成人都没有还手之力,何况他只有区区五岁? 墙角就是一株皂角树,虽然生得高大,可浑身长满一寸长的尖刺,他根本无法攀爬避难。 寒冷的冬夜,獒犬嘴里呼出的热量变成了白汽。它们咂了咂嘴就冲了上来。 对于弱小的猎物,它们没有任何怜悯之心,反倒更想将他撕得粉碎! 男孩抖得更厉害了,想叫,但是没叫出声。 他是个哑巴。 身边都是杂物,眼见獒犬扑来,他想也不想,抓起手边的东西就砸了过去。 那是一截木头。 “啪”,木头砸在獒犬鼻子上。 人在危急关头迸发出来的力量惊人,以他的小小身板,这一击居然将獒犬打得脸都歪了。 不过另一只恶狗趁机扑前,一口咬住了他的小腿! 男孩痛得张嘴大呼,可惜发不出丁点声音。 他就要被两条恶狗撕碎在废屋里,死得悲惨却又悄无声息。 这只是一座废屋,或许要到很久之后,旁人才能发现这里曾经发生过惨剧。 男孩再度挥舞木头,恶犬缩首让开,一张嘴就咬住了木条,疯狂夺扯。 双方力量悬殊,他再握不住武器,木头被恶犬用力夺走,甩去一边。 等它们再回头,眼睛变得更加猩红。 他死定了,男孩明白,自己没活路了。 恶犬再度扑了上来。 他咬紧牙关、握紧拳头,正要做最后挣扎,那扇黑木门猛然被撞开,红色的身影闪现进来,一下挡在他面前! 袖中闪过两道寒光,扑近的两头猛犬顿时身首异处,连惨叫都未发出来一声。 转眼之间,强弱互易。 男孩怔怔看着眼前这一幕,握紧的拳头慢慢放松下来。 “没事了。”千岁长长呼出一口气,反身朝他蹲了下来,“你安全了。” 男孩没什么反应。 千岁离他又近一点“燕三郎,能听见我说话么?” 男孩还是没有吱声,像是吓傻了。 “可怜的。”她轻轻去拍他后背,以示安慰。 这个角度,男孩看不见她的手部动作,自然也就没瞧见她袖子里探出一截刀尖! 刀锋一转,弃背部而取颈部。 只要她手腕这么一划,轻轻松松就能将他脑袋给割下来! 命悬一线,男孩却动也不动,恍若木雕。 刀锋碰着了他后颈的皮肤。 也就在这一刹那,黑暗中闪过淡淡的白光。 不显眼,但伴着一声尖叫。 有半截手腕落地,手掌还捏着短刀不放。 一只纤纤素手从后方伸来,抓着男孩腰部,一把往后拽去! “仿得挺像!”这句话伴随着白骨锁链扬起,直取对方眉心。 场中赫然又有一个千岁,一手抱着男孩,一手执锁链进攻,眼里盛满怒气和后怕。 她再来晚一步,燕小三可就没命啦! 对面那断臂“千岁”急急后退,虽断一臂也不恋战,反身就逃向木门。 千岁哪里容她逃脱,白骨锁链陡然暴长一丈,锁尖扬起如巨蟒出洞,直击她后心。 假千岁就地一滚,躲了过去,却见红衣女郎已经侧身挡在了木门前头。 “想去哪儿?”千岁咯咯一笑,眼里杀气四溢,“噩梦的出入口已经被我挡住了。” 假千岁按着自己断腕站了起来,嘶声道“你、你怎么……” 她看着琉璃灯和白骨链,满脸都是不可思议。 “怎么能使出神通?”千岁冷冷一笑,“只要确定这里是梦中世界,找回修为不是小事一桩么?” 她的怒火不独是燕三郎遇袭,还有险些被旁人玩于鼓掌之上的气恼。 她先入为主,一直便以为自己进入了幻境或者阵法,又或者是某个莫名小世界,却不曾想这里根本就不在现实当中! 从她变作了红衣女孩开始,她就知道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了。 找出了这个世界的真相,那么她祛除身上的屏蔽之力,重新找回修为,也就不难办到。“假作真时真亦假,梦不是真的,身为凡人的错觉也就不是真的!” 既然身处梦境,那么她、燕三郎,以及被迫进入这个梦境的所有人,就不可能将现实里的物件、真力、法器,乃至丹药等有形之物带进梦里。 可这里是梦啊。个体力量的强弱,只取决于魂力的强弱! 魂力的表现,在梦里可不止是一双拳头。 千岁望着这个一模一样的自己侧了侧头,忽然道“你不是梦魇。你是什么东西?” 假千岁不答,忽然一拳打在院墙上。 她用力极大,可是这堵看起来一推就倒的小破墙居然纹丝未动。 第1223章 嘿,看不起我 “没用的。”千岁笑了笑,“我说过,这是燕小三的专属噩梦,出入口只有一个,就在我身后。” “来,指不定你有一线希望呢——”她往身后一指,“——胡栗。” 假千岁面色微动,忽然直起腰,不再捂着手臂。 不知何时,她的断肢已经长好。 “阿修罗。”她冷冷道,“在人间,我不是你对手;在这里,你可未必讨得了好!” “强弱先放一边。”千岁有些好奇,“说说看,你怎能借用别人皮囊?” 假千岁不语。 “唔,可是有什么限制条件?我若未记错,你们每人也只有一项天赋。”千岁晃了晃白骨链,它就如灵蛇一般盘曲起来,“你的天赋是能附到别人身上,那这梦境算怎么回事?” 假千岁正要开口,屋子前方忽然又响起了犬吠声。 又来了两条狗?千岁眉头一皱。 此时云破月出,将两条长长的兽影照在地上。也就是几息过后,两头猛虎那么大的獒犬走出屋角,对着千岁放声咆哮。 严格来说,它们的目标是她臂弯里的男孩,走过假千岁身边却对她视而不见。 千岁立刻觉出,怀里的少年簌簌发抖。他盯着两只獒犬越走越近,突然用力挣扎! 阿修罗不防他猛然闹腾得像只小狼犊子,一失神竟让他挣脱出去。 少年飞奔向墙角,两只巨犬也张开血盆大口,紧随其后! 千岁大怒,抖手打出两根银针,几乎同时扎穿两头獒犬脑袋。 嗷嗷声中,两犬毙命。 假千岁却抓住这个时机动了,居然摇身一晃,化作三缕黑烟,直扑燕三郎! 它也不是省油的灯,没被千岁误导。噩梦的入口虽然被阿修罗挡住,但做梦的终归是男孩,只要杀了他,梦境自然垮塌! 千岁的注意力就没离开过男孩,琉璃灯更在他身边若隐若现,见状伸手一指,琉璃灯中立刻跳出一只金色的怪物,长相和蛤蟆很像,但个头却要大上两、三倍不止,并且也只有三条腿。 飘得最快的黑烟快要碰到目标,但这三腿蛤蟆一出现,恰好就挡在男孩面前,大嘴一张,血红的舌头射出,精准地黏住黑烟,一把拽进嘴里。 它还咂了咂嘴。 另一缕黑烟就由千岁亲自对付了,她丢出去的是一面手掌大的罩网。 此物见风自长,黑烟换了两个方向,依旧被它网住,左突右冲。 千岁一把将罩网抄在手中,低喝一声:“燃!” 红莲业火“呼”地一下顺着网眼烧了起来,将罩网中的黑烟烧得咯吱作响,如有实物。 她都能听见这物的惨叫。 千岁一把将男孩抄进怀里,左顾右盼。 第三缕黑烟飘到一半就消失不见。 哪去了? 她正要找寻,身边的三腿蛤蟆突然“咕呱”一叫,肚皮飞胀成了圆球。 紧接着“噗”一声响,蛤蟆炸了,黑烟蹿出,在空中就化成人形,往千岁袭来。 这三足金蟾专克邪祟,千岁才将它具象出来对付黑烟,没料到它也克制不了这种东西。 黑烟由小变大,居然又变成了千岁,红袖翻飞,白骨链照准她双眼扎来。 “除了模仿,你还有别的招数么?”千岁不屑,同样白骨链击出。一个低仿品也敢跟她正面叫板? 两人斗在一起。 千岁纵然还要分心照顾男孩,此时也暗暗心惊: 胡栗的强大,远远超出她意料。 在现实中,幽魂往往受制于孱弱的皮囊,表现不出强大战力;然而进入梦境世界后,这里竟成为它挥斥方遒之处! 这些东西经历过灭世之劫,魂力之强大,实非普通生物可以比拟。 若不是她的魂魄也在年复一年的战斗中千锤百炼,还有过诸多顿悟,恐怕这就不是它的对手! 胡栗如此,那么庄南甲呢? 千岁打得兴起,回身在琉璃灯上一拍,干脆又具象出两头灯傀参战,其一就是前身为苍吾使者的三眼怪物,另一头则是比猫也大不了多少的小饿鬼。 三眼怪物战力强大又皮实,她用起来非常顺手,而小饿鬼敏捷惊人,在空气中划出道道残影,连千岁都不容易逮住它的行踪。 敌人由一变三,胡栗顿时支撑不住,肚腹和后背多出几道深可见骨的伤痕,脑袋更是差一点被白骨链锁住。 他越打越是心惊,红衣阿修罗何时变得这般强大? 他拿到的情报,真是偏差了十万八千里! 他不恋战,身体原地解散,又变作数百条黑色蚰蜒,取各个角度,飞快向木门爬去。 打不过就跑。 这些蚰蜒长着百足,身长不过半寸,动作奇快无比。 “奸猾!”千岁啐了一声,伸手将男孩抱在怀中,又打了个响指。 琉璃灯光芒大绽之时,三眼怪物一声怒吼,突然原地炸开。 金红的火焰以它为中心,狂暴地推向四面八方,不留任何一个死角! 蚰蜒数量再多,也在火焰中挣扎着被烧成了灰烬。 地面上,灰烟袅袅,焦臭四溢。 终于杀掉这个祸害!千岁长长吁了口气:“真不容易啊。” 若是这些幽魂一心想逃,谁要逮住它们也都不容易。 她将男孩放回地面:“他们的目标是你,只派了一个不成气候的家伙去拖住我。嘿,真是看不起我。” ¥¥¥¥¥ 颜烈冲入木门,下一息就反手关门,“嘎吱”一声上了闩。 这对他来说并不容易,因为端方刚刚剁下他半条胳膊。 门关上之前,他看见那头苍白的梦魇一个转身,突然扑向端方,亮出爪牙。 这一下临阵反戈,端方始料未及。 不过他反应快极,虽然吃了一惊,但没耽误手头功夫,一剑向颜烈甩来。 “夺”地一声,门缝里捅进一截亮白的剑尖,离他脑门儿只有一尺之远。 颜烈往后蹒跚几步,一p股坐到了地面上。 身上十余个伤口,大大小小,算上断臂都在淌血,琵琶骨也险些被挑断。这几个动作,几乎耗尽他全部力气。 颜烈盯着那扇关起的门。就算端方此时破门而入,他也动弹不得了。 第1224章 永留于此 但他看了好一会儿,也没见到那个可憎的身影。 颜烈靠在柱上,有气无力道“嘉宝善,现身吧。” 吱地一声,木门自动打开,那只猪脸梦魇走了进来,侧头看了看他。 “为什么背叛我?”颜烈知道嘉宝善只是附身在梦魇身上,本人实与梦境融为一体。 现在他能感觉到自己的魂力迅速衰竭,就像池塘里的水都被放干,连塘底那点儿泥水都快保不住了,“你不想解毒了?” 梦魇开口,声音是嘉宝善的“计划有变,端方得活着。” “计划?”颜烈眉头一动,“谁的计划?” 事已至此,再怎样谩骂也是无用,他反倒沉得住气。 梦魇不吭声了。它事先也未料到黑袍人蓦然现身,原本帮助颜烈对付端方的计划突遭勒令改变,它也很意外啊。 上司一旦心血来潮,它们这些做手下的就得排除万难,没条件的创造条件也要上。至于自己的难处,又要找谁说理去? 颜烈呵呵一笑“你想好了,要给我陪葬?” “你已近油尽灯枯,就算回到现实也活不下去。”显然嘉宝善在这段时间内也是深思熟虑过了,“把解药给我,作为交换,我给你找一条折衷的出路。” “什么出路?”颜烈听见“折衷”两字,就知不祥,“我还能活下去?” “脱离躯体,从此活在梦境之中。”嘉宝善指了指自己所占据的这只梦魇,“这人杀过许多妇孺,后被追捕至四凤镇,当场处决。那正好是个晚上,天狼谷派出的人手以为已经将这凶手绳之以法,哪料到此人身躯虽死,魂魄却侥幸逃入梦境,一待就是三十多年。” 颜烈咽了下口水“你让我变成梦魇?” “你身魂两衰,就算能醒回去,也活不了一个时辰,用来交代后事的时间都不够。”嘉宝善循循善诱,“与其赴死,不如留在梦境里活着,至少你还是你。我可以让你在梦里风生水起,比其他人都更强大。” “永困于四凤镇?”颜烈冷笑,“还不如一死!”那不是活着,是坐牢,还是无期限那种。 “谁说永困于此?”嘉宝善知道他的顾虑,“让你的手下拿着你的信物,找个大城住下。只要有人气聚集,夜里自然就形成梦境,你也可以出来活动。” 他缓缓道“信物到哪,你就到哪。” 颜烈盯着他,默默思索其中利弊。 勿庸置疑,这是下下之策。但凡还有一线生机,他都不会跟这失信于己的嘉宝善做交易。 被病痛折磨两年来,这个梦境反而是他最清醒的时刻。 活在梦里,说得好听。事实上,这是被困于青冥之间,下不了黄泉、进不了轮回,只能做一个永远徘徊在虚实之间的幽灵。 他不甘心。 宣国、拢沙宗、西边和南边的叛乱,弟弟的血仇……他还有这么多事情要办,怎能壮志未酬身先死? 可是,他还能怎么办? 就如嘉宝善所说,就算他能醒来,最多也只能再活一个时辰,恐怕后事都来不及交待完毕就要咽气。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可若是他化身梦魇,至少还有自主意识,不会丧失“本我”。 “梦中世界太离奇,莫说是人了,就连弥留都不知道梦中发生的一切。你在梦境之中十分安全,又由异士转化而来,先天就比别的梦魇更加强大。当然,你在梦里的时间越长,力量也就越强大。”嘉宝善又劝道,“人活于世,总有留恋之物,不能轻易割舍罢?” 见颜烈目光一凝,他紧接下去“想想小王储,还有你在梦里见过的女人!” 颜烈动容。 是呵,他若死在这里,奕儿怎么办? 奕儿跟着他离开安涞,又被藏在乡村。如果他和铁太傅都折在这里,谁能护送孩子去往母亲身边? 他沉声道“你能保证铁师宁等人安全离开四凤镇?” “让你们离开梦境没问题。”嘉宝善摇头,这也太看得起他了,“能不能出四凤镇,要看你们造化。” 他又催促道“铁师宁已经快要追到巷口,再往前就是大街,拢沙宗人正等在那里。如果双方见面,那么——” 那么颜烈对付拢沙宗之事就败露了。 颜烈虽然气息奄奄,头脑却空前清明,这时不知转过多少念头。 “好。”他最后下了决断,“我愿意化作梦魇,留在梦中。但现实里我要附在什么样的信物上?” “与你息息相关的。”嘉宝善指点他,“最好是你专有之物。” 颜烈点头“你把我的伤势治好,再将铁师宁等人带来。” 方才兵分两路,铁太傅去追杀天狼谷和拢沙宗弟子。现在颜烈自己都被端方打败,原计划就作废了。 眼下最要紧的,是完成交接,让铁太傅安全逃离四凤镇。 梦魇往前凑近一步,忽然一爪剖开胸膛,将自己的心脏抓了出来“吃了它!” 没了心脏,梦魇却还在说话“吃掉梦魇的人,最后也会变作梦魇。你还可以捕食其他梦魇,吃得越多,自己就越强大。” 颜烈瞪圆了眼“我变作梦魇,就要受到你的控制么?” “我会放弃对你的控制。”嘉宝善说罢用力一按,血淋淋的心脏上就出现一个青色的印记,闪过即逝,“有这个印记在,你就不受我左右。” 它顿了顿“再说,梦魇越是强大,我对它的掌控力也就越弱。” 颜烈瞪着心脏半晌。嘉宝善已有言而无信的先例,如果他再食言一次呢? 反过来说,嘉宝信会陪他同归于尽么? 他脑海里转过无数念头,最后化作一声长叹。 自己还有选择余地么? 颜烈苦笑一声,与嘉宝善先订立契约,这才接过兀自跳动的心脏,不顾腥气大口啃食。 这是梦中,他吃下去的自然不是真正的生肉,而是梦魇的魂魄。 说来也怪,前几口他还觉得膻腥无比,后面却越啃越香,似乎从前尝过的美味珍馐都不过如此。 第1225章 醒不过来 颜烈越吃越快,周身也起了奇怪的变化: 皮肤上长出细小的青紫色鳞片,眼睛变作了竖瞳,口里獠牙开始外翻。 待整颗心脏吃完,他已经变成了徒有人形的怪物。 可是颜烈的意识还很清醒,只是食欲越发旺盛了。他一把抓过眼前的梦魇,照准它的脖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啃了下去。 ¥¥¥¥¥ 无论千岁怎么教导,男孩也没有任何反应。 事实上,无论她和幽魂方才打得多么惊心动魄,他也没有任何表示。 见他依旧木讷,双眼无神,千岁心里微沉,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喂,燕小三,你傻了吗?” 这可太不寻常了,燕小三何时有过这么呆傻的时候? 男孩没反应。 “燕时初!”她跟他四目相对,“看着我!” 燕三郎的确看着她,但目光没有焦距,仿佛眺望远方。 “魂魄不全?”她嘀咕一句,站起来绕着他走了一圈,伸手摸了摸他的后脑勺,“不像哪。” 此时,外头犬吠声又起。 千岁皱眉,有些心浮气躁了:“又来?” 果然,两头猛犬几息后又出现了,狂吠着朝男孩冲去。 千岁顺手就将它们打发了。 没有幽魂捣乱,千岁这会儿才有机会仔细观察: 獒犬倒毙之后,犬尸并没有留在原地,而是飞快缩小,变成了寻常狼犬的模样,并在十余息后缓缓消失,原地空无一物。 算起来,幽魂和她前后一共杀掉六头獒犬了吧?可是现场一具犬尸都没有。 千岁又注意到,原本散在燕三郎手边的木头,不知何时又回到了杂物堆中,只露出一角。 她想起自己方才对幽魂胡栗说过的话: 这是燕小三的专属噩梦。 ……专属么? 她仔细打量着他。这时候的燕小三只有五、六岁吧?比起两人初遇时,他还没有那么瘦、那么黑,皮肤也没有那么粗糙,甚至还有些胆小——方才猛犬到来时,他在她怀里抖得像个筛子。 惊恐、胆怯、无助,这样的燕三郎,她从未见过。 话说回来,这才是小孩子应该有的模样嘛,怕该怕的。 千岁抚着他的头顶,轻声道:“你经历什么了?”才把他变成了后来两人相遇时的模样。 其实他说过的。 千岁对比眼下局面,心中明了: 这里是他的专属噩梦。换言之,他把恐惧深深埋在了这个梦里。 是的,燕小三说过,他母亲惨死在两名外客手里,他一心报复,结果对方放狗咬他,险些要了他的命。 那么这就是往事纠结成的噩梦了。 当时燕三郎年幼,从他的视角看狼犬都如同巨兽,因此这两只獒犬才会大得像猛虎,外形又夸张。 这个梦以燕三郎为中心,梦中的一切都随他改变。 千岁心念一动,忽然掀起他的裤腿看了看。 皮肤完好无损,只在膝盖有个瘀青,像是跌倒跌出来的,而先前被恶犬咬出的伤口消失无踪。 不,不对,不是消失,而是还未出现! 她正思忖间,守在身边的小饿鬼突然向前一蹿,爪子挠向燕三郎足边! 那比毒蛇出击还要迅快十倍不止,空气中掠过一道残影,小饿鬼就已经收爪了,还后退了两尺。 千岁定睛一看,下意识倒抽口凉气: 小饿鬼爪中,赫然钳着一条浅灰色的蚰蜒! 那东西在饿鬼爪中摇头晃脑,满是不甘的模样。 千岁惊讶过后,脸色就沉了下来:“不死心的东西!” 显然胡栗还没有死透,至少留着一缕魂魄化作灰蚰蜒,第一时间钻入地底躲过了红莲业火袭击,而后悄悄钻上来,准备给男孩致命一击! 横竖它也出不去,只有杀掉燕三郎,才有一线生机。 若是被它咬中,燕三郎大概救不回了。 她心中恼恨,连饿鬼一起抓起,扔回琉璃灯去了。 只听“嗤”地一声轻响,灯火微亮,然后就恢复了平静。 为防幽魂再作手脚,千岁这回仔细检查了整个梦境,确认再没有蚰蜒或者别的外来生物入侵,这才放下心来。 “燕时初!”她将男孩抱进怀里,轻轻揉着他的后颈,用从未有过的温柔语调呼唤他,“你能不能醒了?” 这就是所谓的“被困在自己的噩梦里”么? 民间有种说法,“魇着了”,即是说自己深陷梦里而不自知,还以为一切都是合情合理。看起来,这就是燕三郎当下的写照。 或许她先前也是? 可她是怎么出来的,仿佛很容易啊。那能算是“她自己”的噩梦么,分明只是别人的折子戏。 无论她怎样呼唤,燕三郎都没有反应。 他就像个断线的木偶,对外界没有任何反馈,只在獒犬出现时浑身颤抖、面露恐惧。 该死的东西! 千岁又杀了八头獒犬,仍然是两两一组,但手段变了,称得上花式杀犬。 她杀人的手段有好几千种,杀这种恶犬同样可以几千次都不带重样的。 可是燕时初到底怎样才能苏醒? 门外还有危机在等着他们。她还听说,有些人进入梦境之后就再也不能醒来,莫非就是在梦里被吃掉了? 通常人做噩梦时有保护机制,梦见自己遭受重创或危险时会自动醒来,那就甚事都没有;可是现在四凤镇的梦境却是幽魂所为,人们即便遭遇危险也无法清醒、返回现实。 千岁都可以推断得出,若是人的魂魄在这里受损,现实里也不好过,严重者直接魂飞魄散,只在人间留下一具空空皮囊。 所以她一定要想办法唤醒燕小三。 再一次拧断了两头獒犬的脖子后,她烦躁地叹了一口气。 好想抽他两个大耳括子啊! 可她心底明白,这么做大概也没用,燕小三只会平白挨打。 看起来梦境里的时间流逝并不规律,燕小三要是找不回自主意识,这无尽重复的噩梦真地可以持续到地老天荒。 是的,这坑爹的噩梦还能无限循环呢,每一次她杀掉的两头獒犬里,有一头眼角都带疤。可见,她来来回回杀的都是这两头。 第1226章 战狼 无限往复么? 千岁缓缓坐下,有个念头越发清晰。 或许,她不干预才是最好? 如果恶犬能咬死他,胡栗为何不坐拣胜利果实,而要亲自出手对付他? 她的不忍心,会不会才是他再次清醒的最大障碍? 很快,天空的乌云再次散开,月光洒了下来。 犬吠和地上的黑影再次出现。 男孩又开始发抖,脸上写满惊恐。 可是这一回,千岁没有将他护在身后,只是站在一边轻轻抚着他的脸:“就算没我帮忙,你也有办法逃生,对不对?” 许多年前发生在现实里的这一幕,燕三郎不也捱了过去、活了下来?那时还没有她呢。 恶犬哈着白汽扑了上来,男孩抽木块击打……瘦小的身躯在巨犬面前简直不堪一击。 眼角带疤的狼犬一口咬在男孩小腿上,疼得他张嘴大叫。 “啊”,只是沙哑、微弱又短促的一声。 鲜血横流。 这条狗还拼命摇晃脑袋,想从他小腿肚上撕一块肉下来。千岁握紧拳头,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强抑下一拳打爆狗头的冲动。 这一幕若是发生在旁人身上,她正眼都不会多瞧一眼,修罗道里从来不乏这样的惨案。 她自幼在多识树下靠着吞噬同类长大,不知怜悯为何物。弱者的悲鸣和哀号,对阿修罗来说就是开饭的信号,只会令他们食欲大振、情绪激奋。 然而眼前这一幕却让她怒火中烧。 “你倒是想想办法!”她咬牙切齿。臭小子不是从来智计百出么? 她都可以想见,从前燕三郎梦见这一幕时,多半就醒了;可今回他们深陷幽魂编织的梦境,想要主动醒来是难了,他还得靠自己熬过这一关! 男孩抬腿就是一阵乱踹。 他痛得神智全无,这几下毫无章法,不过运气却好,实实在在蹬在了恶犬的鼻子上。 犬类的鼻子灵敏,同样非常脆弱。恶犬吃痛,一下就松开了嘴。 另一只却扑上去咬住他的鞋子,狠拽不放。 它力量很大,一下就把男孩往后拖去。 男孩慌乱中抓住墙角树干,紧接着却痛呼出声: 皂角树身遍布尖刺,每根至少都有半寸到一寸长! 他险些被扎穿手掌,却没有闪电缩手——现在缩手,下场也是被恶犬撕碎。 就在千岁眼皮底下,男孩重新拣起了手边的木头,却不打恶犬,而是拿它去砸皂角树的树枝! “聪明!”她一眼看穿了他的想法,“加油!” 男孩虽才五岁,但绝境中依旧迸发出超越体型的力量,居然只抡两下就砸断一截两尺长的树枝,其表面布满尖刺。 一头恶犬已在撕扯他的腿部,另一头直冲他咽喉而来。 这要是咬中,燕三郎也就没有余生了。 危急关头,他再顾不得手痛,一把抓起皂角树枝就往回抡! 那枝子上的刺是三百六十度生长,几乎没有死角,男孩挥舞着它,就如同舞起了狼牙短棒。 袭他咽喉的恶犬首当其冲,被一棒子打在脸上。 七、八根尖刺立刻扎进它的面颊和大嘴,疼得它“嗷”一声弹开丈余。 另一头恶犬张着大嘴冲上来,男孩伸臂挡住自己颈部,那狗就咬住了他的手臂。 紧接着,他抡起树枝,正面扎在巨犬脸上! 千岁清清楚楚看见,那上头横生的两根一寸长尖刺,直通通刺进了巨犬的左眼! 它发出一声惨叫,狼狈后退。 男孩不待它退开就往外用力一扯。 刺断了,直接断在巨犬的眼睛里。 它下意识伸爪,想把扎在眼里的尖刺挠出来,可是狗爪哪有人手灵便,这么挠上两下,尖刺反而越扎越深! 它一边哀嚎,一边往木屋前方逃去。 可它被怼瞎了一只眼,视野不明,居然一头撞在院中的树干上。 咔嚓一声,枝叶翻飞。 它用出的力气太大了,树干断了不说,这条巨犬自己也撞晕过去。 另一头恶犬领教了皂角树枝的厉害,又见同伴被打爆一只眼睛,当场就胆怯了,哀哀叫唤着夹起尾巴转身逃走。 男孩已经打红了眼,不顾自己手臂和小腿鲜血淋漓,照样抓着带刺的树枝,爬起来往晕倒的巨犬脑门儿上就砸。 绝不能让这个东西再醒来! 一下,两下,三下…… 有东西喷出来,溅在他脸上,模糊了他的视线。 男孩眼都不眨一下,继续挥舞树枝,浑身上下都透出了不死不休的绝决。 嗯嗯,就是这种眼神!比狼更凶猛的目光。 旁观的千岁终于从他神情中发现了熟悉的狠戾。 那是后来的燕三郎该有的模样。 在这个幽僻又黑暗的小院里,年仅五岁的燕三郎机械地抡舞着长满尖刺的皂角树枝,直到巨犬的脑袋血肉模糊,两只眼睛全被打爆,连鼻子都被戳个稀烂。 整个头部没有一块好肉。 千岁一眼就能确认,它已经死透。 她幽幽一叹:“好了,别再浪费力气。” 也不知这话是不是传进男孩耳中,他虽然还在抡揍狼尸,但频率却越来越慢,力度也越来越强。 他终于停手,站在原地伸舌舐了舐唇。 唇上有血,还有狼脑里喷溅出来的其他东西,很腥,但也很甜。 最后,他一头栽倒在地,粗喘不已。 他还没丢下皂角树枝,因为手掌已被两根尖刺扎穿,此时要拔下来都得小心翼翼。 男孩喘了几下,咬紧牙关,猛然缩回手。 他痛得“啊——”一声大叫! 当然,这叫声放在外界十分微弱。 可他终于把右手从树枝的尖刺上拔下来,手背上两个大洞,鲜血汩汩而出。 额上冷汗涔涔而下,与血污混在一起,弄花了他的脸。 “燕小三。” 千岁一声呼唤,男孩的目光顿时扫来,不复先前麻木。 他的眼睛瞪得很大,还带着拼命过后的疯狂,千岁听见他心脏砰砰跳得极快,显然情绪震荡不止。 那眼神桀傲如困兽,对千岁来说却是再熟悉不过了。 他们初遇时,九岁的燕三郎就是这样的眼神。 “你回来啦。”她心中涌现出巨大欢喜。 第1227章 我有更好的主意 可是她才要凑近,燕三郎就往后一缩,满眼警惕。 “别怕,我帮你止血。”她向他伸出手,声音温柔得可以滴下水来,“是我啊,千岁。” 有生以来,她头一回笑得这样纯良无害。 男孩愣愣看着她。尽管意识还未完全恢复,可他好像的确没从她身上感受到任何威胁,反倒觉得亲切。 不仅是亲切,她身上淡淡的香气让他备感安心。 见他不再抗拒,千岁凑近过来,压着他的腕脉帮着止血,一边连声安抚:“没事了!你熬过来了!” 亲睹这一幕对她来说,也是煎熬。杀这两头恶犬对她来说易如反掌,却不能救他逃出生天。 有时候,人最终还靠自己。 打退恶犬,男孩终于不再木讷,缓缓抬头看向她,一瞬不瞬。 他还惊魂未定,神情也很痛苦,但眼睛亮极了,不像梦中人的眼神。 男孩试探着问:“千岁?” “嗯。”千岁抚着他的顶发,“是我。” “千岁。”第二次呼唤,他的声音变得更加笃定,眼神也越发清澈。 于是千岁明白,他认出她了。 他的记忆回来了。 “是我。”千岁放下心来,轻抚男孩面颊,“你该醒了,噩梦已经结束。现在,带我出去好么?” 男孩听懂了,点了点头,努力站起,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一步一瘸走向黑木门。 他不肯让千岁搀扶。 现在,这堵门居然又可以轻松打开。 他毫不犹豫迈过门槛,走了出去。 千岁紧随其后,却觉眼前景象突然模糊。 等到视野重新清晰,她又站在那条阴暗空寂的巷子里,四周静悄悄地,只有燕三郎缓缓转身。 那个小萝卜头不见了,身上的伤也不见了,他又变回六尺男儿的伟岸之身。 他的目光镇定,带着强者的温和。 孩提时的恐惧、无助和背水一战,都留在了那个阴暗无光的院子里。 千岁长吁一口气,放心了:“你终于变回来了。” “嗯。”他拥她入怀,胸膛微微起伏,“我回来了。” ¥¥¥¥¥ 铁太傅带着一众精锐连杀七人,眼见前方只剩下寥寥几个双宗弟子,更是紧追不舍。 原本前方传来亮光和人声,显然巷子就快走到尽头。他暗暗着急,提气发令:“快,再快!” 可是拐了个弯,前方忽然又只是沉沉的黑暗。 天狼谷和拢沙宗的弟子,忽然都不见了。 铁太傅驻足,左顾右盼:“不好!”从端方被人救进木门起,他就担心嘉宝善已经倒戈。 现在看来,果然不出所料。 接下来怎办是好,继续往前追怕是追不着了。嘉宝善构筑梦境的能力,他们先前已经见识过了,只要这厮不想让他们追上,这暗巷就能无穷无尽。只是那会儿,嘉宝善还是他们这一边儿的。 往回去找摄政王么? 铁太傅正思忖间,左前方有一扇雕花木门打开了,发出好长一声“吱呀”。 这扇门看起来价值不菲,安在这样的暗巷里显得很古怪。可不知为何,先前众人竟然忽略它的存在,直到它突然自动打开。 铁太傅提起真力走了过去,只见门内是个荒园,杂草丛生。 园中蹲着一人,仿佛低头拣物。 铁太傅满心戒备,可是定睛一瞧,不由得惊呼:“王爷?” 虽然这人背对着他,但铁太傅还是不难从衣着上辨认出,这就是颜烈! 摄政王明明一直留在后方,为什么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的门内? 这人闻声顿住,像是抹了抹嘴,这才站起来、转过身。 铁太傅没认错,果然是颜烈。 他衣裳笔挺洁净,一点血渍都没染上,四肢俱全,脸上的颓气和苍白也一扫而空。 看起来,他依旧是那个丰神俊朗的摄政王。 铁太傅下意识看了看地面,杂草丛中什么也没有啊。那摄政王方才蹲着作甚? “他们还剩几人?”颜烈的中气也很足。 “还有七个。”其他人留外,铁太傅走了过去,“他们一转身就不见了,恐怕是嘉宝善又在作祟。”他看着颜烈,总觉得哪里不对,“对了,端方呢?” “逃走了。”颜烈面沉如水,“我们的计划失败了。” 铁太傅动容:“那么我们赶紧离开梦境!”这是天狼谷的地盘,一旦所有人都醒来,他们根本没有胜算。 颜烈摇了摇头,将手心摊给他看:“我出不去了。” 他的掌心里,有个青色的印记正在发光。 铁太傅没听明白,然而心生不妙:“什么?” 颜烈遂将自己和嘉宝善定下的协议细说一遍,而后道:“这是我活下去的唯一机会。你逃离四凤镇后再把解药交给嘉宝善。” 铁太傅面色铁青:“这厮!”他们击杀端方的计划离成功只差临门一脚,结果嘉宝善临阵倒戈! 功亏一篑,实在太可惜。 “成事在人,谋事在天。既已定好契约,就要执行到底。”颜烈长长叹了口气,“我只担心奕儿。” 铁太傅沉声道:“我必会全力保他平安。” 颜烈却笑了:“我有更好的主意。” ¥¥¥¥¥ 阿修罗刚走出来,燕三郎返身伸手,一下将她抱了个满怀,久久不愿松手。 这一抱,尽在不言之中。 她将俏面埋在他怀里,能感受到他情绪的起伏:“还记得么?你被困在从前的噩梦里。” “记得。每一幅画面都记得。”他喉结动了动,低低道,“谢谢你。” 若非她赶来相救,他早被幽魂刺杀在自己的噩梦里,死得悄无声息。 她嘴角弯起:“这可是救命之恩,你要怎么报答?” 少年抬起她的下颌,印下温柔一吻:“以身相许,如何?” 她笑开了花儿,太满意了:“这是你说的,不许推诿!” “嗯,不推诿。”他求之不得哩。 “到时候要乖乖听话喔。”她戳戳他的胸膛,人比花娇,“要好好报恩!” 他嗓子有点干:“好。” 佳人在怀,但这会儿可不是良辰美景。燕三郎纵然再舍不得也只好放开她:“我们还在梦里?” 第1228章 相物由心生 是。”千岁指了指黑木门,“你梦见小时候那件事了?” 身陷绝地,要独自迎战两头轻易就能将他撕成碎片的猛犬,对于五岁的男孩来说,这要不是噩梦,什么才算是呢? “嗯。”燕三郎凝声道,“五岁的事,我早忘了,没料到幽魂还能将它找出来。” 幽魂将他沉在心底最深处的不堪给挖了出来,编织成噩梦,并且打算在梦中取他性命。 他熬过来了,可千岁却将他当时的狼狈和惊恐尽收眼底。 最不堪的一面,最不想被她发现的一面。 燕三郎甚至从她眼中看见了从未有过的怜悯,这让他心里郁堵得要命: “它也给你下套了?” “当然了。”千岁没好气道,“只是它造出来的梦境莫名其妙,都与我无关。我要破局也很容易,只要杀掉一只梦魇就行了。” 他们沿着颜、端等人追逃的方向而去。各自破解了噩梦之后,这条巷子看起来也没有原先那么阴森了。 燕三郎很关注:“什么梦?” 千岁寥寥几句概述完了,而后道:“幽魂能够利用人心深处的恐惧编造噩梦,你梦见恶犬还说得过去,我这算怎么回事?” 听她说自己附身在毫无法力的红衣女孩身上、对抗灰狼时,燕三郎下意识握紧她的手:“那红衣女孩一家三口,真地与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他也经历过一次噩梦了,知道这个梦境的古怪,她若是死在灰狼口中,现实里恐怕也醒不转来。 千岁也遇到了这样的危险,兀自能脱身去救他。 “没有。”千岁斩钉截铁,“我就没见过他们。再说了,即便从前当真见过——”她来到人间的年头很长了,说不定哪一次擦肩而过没有留意呢?“——怎么就能变成我的噩梦?” 的确,这不合理。 燕三郎沉吟:“或许是它弄错了吧。再说它主要想对付的也不是你,这才派出一只梦魇。” “胡栗可是亲自来对付你了。”千岁冷笑,“这是看不起我么!” 现在他们已经明白,幽魂并非梦魇。它派出梦魇对付千岁,而自己亲自上阵想要手刃燕三郎。 更看重谁?不言而喻。 她好气。 “我才是他们的眼中钉,你不是。”燕三郎捏了捏她的手,“人说梦魇擅于变化,在梦中神出鬼没。幽魂居然可以驱使它们行事。” “有些人自称有梦魇之能,说到底它们也是人类,只不过心中恶念在梦中无限放大,这才变作了虚幻里的魍魉,不人不鬼。太阳升起之后,他们还是人模人样上街,与寻常百姓无异。”千岁若有所悟,“看来,抓走白苓、栽赃给你的也是梦魇。” 而梦魇又受幽魂控制。 “不大对劲。”燕三郎举目四顾,“如果造梦者已经死了,为何我们还未醒来?” 他们只是从各自的噩梦脱身而出,却回到了四凤镇的大梦境里。 “难不成胡栗没死?”千岁早觉蹊跷,“他有附身旁人之能,怎么还可以编造梦境,身兼两种天赋?” 燕三郎低声道:“我一直便觉得,这里有人窥探我们。” 他手指微动,在她手心悄悄写了个字。 掌心很痒,但千岁还是觉出他写的是个“二”字,心下了然: 恐怕这一次他们面对两个幽魂,就算胡栗没了,也还有一个。 真巧,她也是这样想的。 燕三郎低头看她,红衣女郎走得轻快,青丝在晚风中飞扬,美得没心又没肺。这也是她一贯示人的面貌。 为何幽魂给她编织的梦境,与她全然无关呢? 幽魂对千岁想必做过细致的研究,即便一开始不知道她是阿修罗,也不能否认她的强大,想对付她必定慎之又慎。 它们怎么会造出一个不相干的梦境,被她轻易化解? 噩梦。他目光闪动,红衣小女孩会是潜藏在千岁心底的噩梦吗? “对了。”他忽然道,“这里既是梦中世界,你怎么战胜梦魇?” 阿修罗一身惊天动地的修为都留在人间,梦魇却从噩梦中汲取力量,变得难以匹敌。那么,千岁又怎么能打赢它? 千岁笑了笑,琉璃灯浮现身边,一闪一闪。 无论燕三郎怎么观察,这都和现实里的宝灯毫无二致,但他依旧道:“这不是琉璃灯本身吧?” “当然不是。”千岁悠悠道,“连修为都在人间,灯怎么能带进梦境?” 琉璃灯再怎样神通广大,说到底还是法器,还是实物,进不了这亦真亦幻之地。 千岁紧接着给他解释道:“然而整个梦境都基于现实构建,几乎照搬了现实里的四凤镇。你可以把它看作是四凤镇在梦里的投影。” “投影?”燕三郎似有所悟。 “在前靖时代,娄师亮也曾遭遇一只梦魇的暗算。”千岁回忆往事,“有我在侧,他的对头不好下手,于是想了这么个歪招,想绕过我,直接在梦中置他于死地。” “但他命硬得很,不好杀,最后还是醒了过来,没受什么损伤,反而是那只梦魇被他干掉了。”千岁一字一句道,“他醒来后就对我说,梦中世界虽然千奇万化,但说到底脱不了八个字,那就是——” “相由心生,物由心生。” “物由心生?”燕三郎反复琢磨这几个字,灵光一现。 “是啊,光从外表根本看不出一个人好坏奸善,小气还是大方。”千岁笑了,“但在梦中世界,每人都遵从本心,真性情曝露无疑。多数人的外貌和现实一样,因为他们既不特别好,也不特别坏;梦魇却是典型,他们在现实里的外表如常,梦中却已经是狞恶模样,动不动就要害人吃人。这就是所谓的‘相由心生’。” “物由心生。”燕三郎懂了,接下去道,“既然街道景物乃至整个城镇都可以投影在梦中世界,我原本所携带的法器和物件,自然也可以投影进来!” “孺子可教也。”千岁大感欣慰。燕小三恢复正常以后,智力并没有减损嘛,很好。 第1229章 我有遗愿未了 燕三郎站定了,闭眼深吸一口气。 千岁也不打扰他,琉璃灯飘在身边,温暖的光将两人与无边的黑暗隔离开来。 好一会儿,燕三郎抬腕,袖中露出一截暗红的刀锋! 他成功唤出了宝刀赤鹄。 “原来如此。”这感觉煞是玄妙,不过举一反三,熟练以后大概与现实也没甚区别。 “你的力量亦然。”千岁继续给他传授经验,“不过据我体会,在梦中世界起决定作用的不是真力的多少,而是你本身魂力的强弱。” 燕三郎点头,这很合理。 “幸好你修行《饲龙诀》多年,不仅是体魄强韧,魂力也远胜常人。”千岁拍了拍他的胸口。唔,很结实啊,她顺便摸一把,“看我多有先见之明,快感谢我!” 《饲龙诀》修习的难点在于群龙无首,燕三郎从一开始就要面对十二条桀傲不驯、满脑子只想着打架斗殴的真力小龙,无论他在吃饭、调息还是战斗,那真是无时不刻都要为它们耗费心神,这么锻炼几年下来,修习者只会走上两个极端: 要么完全崩溃,要么神魂坚韧不摧。 以燕三郎心志,实属后者。 因此在这个梦中世界,他无形中又占了便宜。 “现在,我们怎么出去?”她已经养成了凡事问小三的习惯,既然燕小三已经恢复正常状态,她也就恢复了不太动脑的常态。 “去找颜烈。”燕三郎果然已经考虑这个问题,“方才他围追端方,你看出问题了么?” “你要给多点提示。”光这么干巴巴地问,她怎么能知道? “颜烈和铁太傅都执武器战斗。”燕三郎轻声道,“先前被梦魇打伤的两个天狼谷弟子也带有武器,但他们一开始都执在手里,显然入梦时默认自己带刀巡逻。” 这话有些拗口,但千岁听懂了。梦境是个“物由心生”的世界,那两名弟子既然认定自己正佩带武器巡逻,那么他们就真有武器。 “可是颜烈和铁太傅一开始都是空手来着,后面却亮出了法器。”千岁也是一点就透,“并且他们先追着端方而去,怎会反而落在我们后头?” 法器和寻常武器不同,异士一般温养在身体当中,战斗或者练习时才召唤出来。包括端方在内,众人都召唤不出现实里的法器,颜烈和铁太傅却可以;此外,颜烈等人在巷中追击端方如有神助,这点细节已经足够说明问题。 “他俩必有内幕,否则怎敢到天狼谷的地盘来寻端方晦气?”燕三郎笃定道,“找到他们,或许就离谜底不远了。” 他在四凤镇见到颜烈,一直就觉得奇怪。这是天狼谷的地盘,端方又不可能只身前来,颜烈甘冒这么大的风险,亲自来取药和复仇吗? 他一定有所凭恃。 现在,燕三郎大概猜出他的计划了。 他想在梦里杀掉端方。那么第二天太阳升起之后,无论是拢沙宗还是天狼谷,都会发现准新郎一睡不起,再也醒不过来。 “倘真是这样。”千岁脸色不好,“那么颜烈就和幽魂勾结在一起了。” 燕三郎也想起一桩旧事:“你还记得么,得胜王曾提起玉太妃和颜烈的梦中相见。想来那时就借助幽魂,方能成事。” 这就很麻烦了,说明燕三郎和千岁的行动一直就在幽魂的眼皮底下。 千岁却道:“待我们从梦境出去,只要彻查颜烈的随从就好!” 正说话间,前方传来脚步声。 有人来了。 燕三郎提高了警惕。 不过从角落里走出来的,却是颜烈一行。 真是说人人就到。 摄政王对燕三郎颌首:“燕时初。” 少年看着他,眉头微蹙。好似有哪里不大对劲? “端方呢?” “跑了,我没追上。”颜烈脸上不见怒气,只有深沉,“我正想找你。” 千风就当没听见后一句:“跑了是什么意思?这个梦境不是由你们控制么,怎么还能让他跑了?” 这话说出来,铁太傅目光一闪,颜烈却面无表情:“你从哪里听说?” “明人不说暗话。”燕三郎冷冷道,“你手下有人能操控梦境,你原本打算梦中杀人,神不知鬼不觉灭端方于无形,是也不是?” 颜烈正要开口,少年又抢先道:“回答须谨慎,否则我们之间的契约作废,你那手下可是一心一意要取我性命。” 铁太傅大奇:“嘉……想杀你,为何?” “嘉什么?”他临时改口,千岁却听见关键字了,心头一动,脱口而出,“嘉宝善?” 颜烈和铁太傅对视一眼:“你从哪里听来这个名字?” 她只是随口一提,竟然真蒙对了?千岁沉声道:“靖国时期有人著书,《嘉宝善梦游六道》。” “靖国时期?”铁太傅动容,“那是百多年前了。” 燕三郎挑眉:“你们那位‘嘉宝善’,多大年纪?” “四十许人。” 千岁即道:“果然是他。” 数月前燕三郎从厉鹤林处借来这本书,向卫王证明蛇蜥乃是修罗道物种。没料到他们居然在四凤镇撞见了作者,它还一心想要燕三郎的命! 燕三郎面色凝重:“与它合作,不啻与虎谋皮,有大亏要吃。” 颜烈苦笑一声:“说晚了,我已经中了它的暗算,命不久矣。” 莫说燕三郎,千岁都吃了一惊,仔细看他脸色:“不像啊,我怎觉你脸色比先前更好?” “只不过使用秘术,强行提升。”颜烈黯然,“我被端方和嘉宝善联手重创,已经身魂两衰,恐怕再也醒不过来。” 燕三郎闻言将他从头打量到脚。 颜烈就要死了? 这消息很震撼哪,但也令他感觉很不真切。 他试探着问:“解药用不上了?” “用不上了。”颜烈惨然一笑,“我有遗愿未了,要请清乐伯帮我。” “帮不了。”千岁不等燕三郎出声就回绝,“你的手下忠心耿耿,有事让他们去办就好。” 颜烈和宣国的破事儿,她是真不想让燕小三掺和。 第1230章 青云 “只有这件事,他们办不了。”颜烈回望一众手下,再看向燕三郎,面色诚恳,“你猜到了罢?我放心不下的是奕儿。” 燕三郎不动声色。 “我死了之后,大权必然旁落。颜霜兄弟虽能代行摄政,但颜同奕才是名正言顺的王位继承人。”颜烈深叹一口气,“这孩子才六岁,一旦被他们找回,只会被当作傀儡,从此囚禁深宫。” 他沉声道:“你们也知王室操戈最是酷厉。没有我护持在侧,颜同奕能活上几年都不好说。” 燕三郎不语。 至少在这方面,颜烈没有夸大。颜同奕若是被颜霜等人找到,的确很可能被当作傀儡、挟上王位,处处听颜霜之令行事。 这并非耸人听闻,颜烈对前宣王颜同烨就是这般作为。那少年在颜烈面前形同提线木偶,哪有一丁点儿自主权? 或许正因如此,颜烈才不想自己的儿子步上颜同烨的后尘。 他希望将至亲骨肉扶上王位,但不是以这种方式。 颜烈又道:“嘉宝善曾带玉太妃入梦与我相会,我向她许诺,临死前会将奕儿送去给她。可是因为宣国动荡,原先说好的接应地点已不安全。现在只有你知道她的下落,我想请你代办此事。” 千岁一挑细眉:“怎么,你不想让颜同奕当国君了?” “我死之后,宣国必定大乱。即便是国君也处在风雨飘摇的船头,说不定一个巨浪打来,最先被打下去的就是……”颜烈苦笑,“既如此,我倒希望他平安康乐长大,哪怕只是当个普通人。” 这几句话说得情真意切,燕三郎沉吟不语。 千岁把手拢进袖子里,悄悄在他腰间捏了一把。颜烈说得再可怜,也不是盏省油的灯,这时候燕小三可别做老好人。 颜烈也知道兹事体大,燕时初没必要冒这样的风险。 他轻声道:“当然,你在我们危难之际伸以援手,我必有重谢。” 哦?千岁有兴趣了。“怎么个谢法?” 燕小三如今已是盛邑一霸,要钱有钱,要人有人,又得圣宠,眼界之高自不用说。 颜烈得拿出什么报酬,才能入其法眼? 燕三郎显然也在等着颜烈的下文。 这位宣国前摄政王摸了摸鼻子:“我送你一处洞天福地。” “什么?”千岁没听明白。 “这是我的私藏。”颜烈低声道,“距此以南四百九十里有青云山,是远近闻名的洞天福地,灵气浓郁,山川俊秀。有一宗派就以它为名,叫作青云宗。” 这下子,连燕三郎都觉不可思议:“你要赠我一个宗派?” 千岁一下瞪大了眼。 “是。”颜烈点头,“青云宗是我父亲一手所建,原希望它像拢沙宗一般发展壮大,但是……” 他没再说下去,燕三郎就明白了。颜氏原本希望自己扶植起来的宗派日渐强大,才能跟拢沙宗分庭抗礼,毕竟拢沙宗对于宣国的内渗太过严重,颜氏也希望建起新宗与它对冲。 颜烈叹了口气:“总之,那里一直都有专人管理。我从父亲手中接过宗主之位,这些年国务繁忙,只回去几次,但那里真是天赐宝地。” 他看着燕三郎:“我看清乐伯无心入仕,不如入山守宗,得个清闲自在?” 燕三郎面容不变,目光微闪。千岁始终陪他左右,旁人看不出来,但她一眼明了:小三儿心动了。 他们在卫国树大招风,待得也不是那么爽快。可是燕小三现在家大业大,手下产业不能丢,手下有上千号人要吃饭,再不能像从前那样卷铺盖就走。 权力越大,责任越大,这并不是一句空口号。 可如果当个自由自在的山大王呢? 千岁不得不承认,她也很心动呵。燕小三不当官儿,她就不用成天陪他上廷了,白天都可以唆使芊芊去野外扑蝶抓鸟,或者骑着小金四下兜风,不知道多么惬意。 燕三郎却显出啼笑皆非:“你要我避世归隐?” 他才十九岁,人生大好年华就潜居深山算怎么回事? “非也。”颜烈连连摆手,“青云宗地处宣、卫、梁之中,地界很大,但不隶属任何一个国家,北据青云山,南有望桑湖。”他知道,要在最短时间内打动燕三郎,“最重要的是,它和拢沙宗一样都有自己的地界和山产,围绕青云宗共有五城二十七县,物产颇丰,尤其致和县的铜山和铁矿早就探明储量丰富,与金山银山无异。” “南来北往的商队,如果不走首铜山,就绕不开青云宗属辖的千渡城,如果要行船,就得从蜈河、望桑河上走,这水陆两税都不知道收了多少。住在这样的好地方,怎么能说是避世?”他又道,“再说,拢沙宗最初也是立起山门,享有洞天福地,却不妨碍它入世而为。” 燕三郎若有所思。 “青云山原本是我给自己备下的退路,可我再也用不上了。”颜烈忍不住苦笑,“这才便宜了你。只望你接下这份厚礼,从此能善待吴漱玉母子。” 燕三郎想了想:“青云宗连你都很少涉足,若我拿着你的遗令前往,他们会乖乖听从、奉我为山长么?” “事在人为。”颜烈轻声道,“有我遗命,你就是名正言顺,这一点最重要不过。其他的,以你的手段想来都非难事。” 燕三郎似笑非笑:“我有竞争对手罢?” “不说暗话,有。”颜烈正色道,“千渡城主颜庆虽然与我同宗,但和王室素来不睦。这人不大安分,我死后必有动作。你可以从他那里下手。” 燕三郎心里转过许多念头,终于还是颌首:“好罢。小王储何在?” 他和桃源关系匪浅,看在胜王父女面上,他也愿意对颜同奕施以援手。宣国大乱将至,颜烈死到临头,年幼的颜同奕的确是返回母亲身边最安全。 看到少年同意,颜烈面色一喜:“离开梦境之后,铁太傅自会带你们去找他,并取我的宗主信物。只管放心,离这里不远。” n. 第1231章 大梦终醒 他转头对铁太傅道“天亮之后,只管将我尸首留在四凤镇。端方见我已死,不会刻意再找你们麻烦。” 铁师宁脸色沉重,他身后的汉子们都湿了眼眶。 交待完这些,颜烈反而轻松了,看燕三郎和铁太傅约好后续,然后才问起嘉宝善和燕三郎的过节。 众人都在梦境,受幽魂监视,少年只挑出能说的重点简述一遍。不过他还没说完,眼前的一切忽然模糊起来。 他仿佛还听见颜烈长长叹了口气,无限怅惘。 …… 周围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白苓不知道自己在哪,周围没有半点人声。 她喊破了喉咙,可是四下里静得像个坟场,连个回声都没有。 自己到底在什么地方,为什么丹田里提不起一点力量! 无尽的黑暗里,她将自己紧紧绻缩,再度喊出声来“有人吗——有没有人!” 她嗓子都快哑了。 白苓紧紧咬牙。 但是这一回,后方传来“嘎吱”一声,像是有道门开了。 她又惊又怕,猛一回头,看见一道微弱的光照进无边黑暗,有个身影随光而来,温和地呼唤她“白小姐?” 她还未看清这人的脸,但记得他的声音! “端方!”白苓喜极,放声大呼,“我在这里!” 他的声音,仿佛天籁! 端方快步走来,取剑割断缚她的绳索,将她扶了起来。 在地上跪坐太久,她腿都麻了,站不安稳。端方让她靠在自己身上,一边问道“还好么,可有受伤?” 白苓摇头“快带我出去!” 她不要待在这个鬼地方,一秒都不想多待了。 端方扶着她往外走“还记得你是怎么被掳么?” 白苓咬着唇忍住腿上针扎一般的疼痛“有人劫持我了。另外,我修为不见啦!” “谁?” 白苓迟疑一下才道“我、我不确定。” 她亲眼所见,劫匪是燕时初。可是在黑暗里独处了这么久,她也冷静下来,越发觉得此事可疑。 端方微笑“你看见谁了?” 白苓抿了抿唇,就听她的未婚夫道“不是燕时初。” “咦?”她一下抬头,“你怎么知道?” 端方正色道“有人化作他的模样,打算劫持你来对付我。” 白苓长长呼出一口气“原来是这样!抓住劫犯没有?” “快了。”端方再次确认,“你还好么,对方可有击伤你?” “没。”白苓咬了咬唇,低声道“谢谢你来救我。” 端方轻轻捏了捏她的胳膊“救我妻子,岂非份内之事?” 他的笑容温暖,白苓看得微微脸红,低下头去,只听这男子道“睡醒之后,一切都好了。” 嗯?白苓没懂,睡醒? 不懂就问,她正要开口,端方已经扶着她跨出了门槛。 眼前一道白光闪过,白苓下意识闭目。 等她再睁开眼,正上方是她熟悉的鹅黄色帷帐,屋子里飘着淡淡熏香。 她一骨碌坐起,环顾左右。 这是她的房间,每个角落都很熟悉。屋里虽然昏暗,可半掩的窗子已经透进一点光来。 天亮了。 白苓一时怔忡 一晚上惊魂历险,原来都是做梦? ¥¥¥¥¥ 床边一沉,有东西跳了上来。 燕三郎睁眼,正好看见一个毛茸茸的白脑袋凑了上来,在他下巴蹭啊蹭,边蹭边发出呼噜噜的声音。 “芊芊?”他声音还带着两分沙哑,“千岁?” 猫咪的大饼脸快把他的视线都挡住了,好在他抽空一瞥,就能确定这是昨晚栖下的客栈。 先前诸般历险,果然都是梦哪。 “我啦!”千岁的声音传来,“快起床,天亮了!” 话虽如此,它却一下子趴到少年脸上,还打了个滚。 满脸是毛,呼吸不畅啊。燕三郎把猫从脸上扒拉开去,坐起来晃了晃脑袋。 头脑昏昏沉沉,睡了这一觉倒像是七八天没睡好一样,身体更乏了。他知道,这大概是因为他们在幽魂的梦境里消耗精神过多之故。 但这不妨碍他发现不对劲儿 “在梦里怎么没见到芊芊和小金?” 狮子狗在门外叫了好几声。 白猫也喵喵开来,千岁替它们翻译“这两只都睡着了,但没做梦。” “看来幽魂有意将芊芊与我们隔开,免得节外生枝。”燕三郎沉吟。 “未必。”千岁倒有不同看法,“说不定幽魂带人入梦有些限制?” “带不了动物?”燕三郎有些好笑。 “喂,这镇里小几千人,却有大几千动物。”千岁却是一本正经,“就算幽魂有编造梦境的能力,也不是无限广大好么?否则你在盛邑时,他为何不来害你?” 把活人都抓进梦境,这天赋也太逆天了,或许会有许多额外限制,只不过他们不清楚罢了。 燕三郎也得承认,千岁有理。她活的年头比这世上多数人都长,对于天道的理解,自然也比多数人都透彻“但在梦里,我们都未觉出不对劲来。” 当人身处梦境,所见所闻似乎都理所当然,只有醒来回想,才会觉其荒诞,根本经不起推敲。 像芊芊和小金失踪这样的破绽,他和千岁在梦里居然从头到尾一无所觉。 换句话说,根本想不起来。 幽魂的手段,实是让人不寒而栗。 千岁催促他“走吧,四凤镇要乱了。” 燕三郎却摇了摇头“不急。再等等。” 要急的或许是端方,或许是铁太傅等人,但偏偏不是他们。 他甚至找伙计要了早点一瓮豆浆,两笼大包子,两笼红米糕。 清晨寒气逼人,吃上这么热乎乎的一顿,暖心暖肺。 白猫却在桌上来回踱步,好几次差点踩到饭碗。 这厮是真不着急呀。 燕三郎去拿最后一块红米糕,白猫一爪拍在他手背上 “喂,你够了!” “不能浪费。”少年还是坚持吃完最后一口糕点、喝掉最后一口豆浆,这才心满意足地站了起来“走吧。” 他掬冷水搓了一把脸,付完账,往外走。 这是四凤镇最诡异的一个早晨,东方曦微时,几乎所有人同时从梦中醒来。 第1232章 天亮以后 燕三郎快步奔向镇西。 他想起来了,颜烈昨晚悄悄搬进一户民宅,还托人来转告他。现在看来,那也是颜烈事先布下的一手棋子。 不住客栈,端方等人就更不容易掌握他们的行踪;选择镇西,那是镇子边缘,再往西就是山谷,便于计划完成之后潜逃入林。 因此双方在四凤镇同时醒来,宣国众人还是有地利上的优势。 燕三郎没有展开身法,速度只比常人步行快一点。 这也是他有意为之,因此等他沿着主街往西走去,就觉街上气氛明显比昨日更加紧张,来来往往的天狼谷弟子很多,个个行色匆匆。 其中几人,看着还很眼熟。 他们在梦里打过照面,其中一个还对燕三郎抡起过拳头。 现在少年从他们身边施施然走过,面不改色。 这几人自然也看见他了,都是一怔,神色不定,但到底没有追来。 昨晚的冲突只是个梦,再说燕三郎在梦里也没跟他们动过手。 复一刻钟,他终于赶到颜烈买在镇西的宅子。 这宅子还不小,院墙高企, 不出他所料,宅子已经被天狼谷弟子团团包围,不进有人进出。四凤镇平时安逸宁静,很少有看热闹的机会,因此附近的吃瓜群众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燕三郎就站在人群里眺望大门。 从他这角度,能直接看见中门里走出几人,其中有端方、有拢沙宗的副宗主万东阳,甚至还有白苓! 几人正在说话,声音被外头的嘈杂盖了过去。 燕三郎个子高,犹如鹤立鸡群,又挤到最前排。白苓目光偶然扫来就发现他了,愕然不动。 她看看燕三郎,又看看身边的端方,有些迟疑。 端方何等灵敏,即便与他人谈话也还放几分注意力在她身上,这时顺着她的目光看过来,就望见了燕三郎。 他神色一动,立刻走了出来。 “燕时初。”他看一看外头的喧哗,笑着向屋内一引,“请。” 双方都是明白人,燕三郎也不推却,穿过人群和天狼谷弟子的包围圈,大步走进民宅内部。 宅子里的天狼谷弟子反而寥寥,拢沙宗来使也只有三人。 燕三郎记得他们昨日进入四凤镇时足有七人,现在少了这么多,原因大概也能猜到 有人在幽魂编织的梦里被杀了,因而在现实里再也醒不过来;有人去追击铁太傅等人了。 前者对端方来说应该是很沉重的打击,能陪他来天狼谷迎亲的,除了副宗主万东阳之外,应该都与他关系匪浅。但燕三郎这会儿从他脸上看不出颓然。 端方先为万东阳引见燕三郎。 这位万副宗主比起裘娇娇来更和气些,不过少年还是从他言行中感受出高高在上。这倒不是万东阳刻意表现,而是他作为拢沙宗这样的名门副宗主,自然而然养成的作派。 他这身份,足以傲视许多小国的国君。 和万东阳打完招呼,燕三郎去看白苓“昨晚惊险,白小姐无恙否?” 白苓没看他,只是点了点头“还好,没受伤也醒得过来。”她看了看端方,“端峰长救了我,又说劫匪不是你。” “的确不是我。”燕三郎有些意外。 “请随我来。”端方往内厝一指,敛起笑脸,“劫犯在此。” 燕三郎目光微动,向万东阳和白苓点一下头,就转身随端方走了进去。 这宅子不大不小,在四凤镇应该是中等富人的水准,宽敞舒适但不奢华,院墙也很高,能挡住旁人窥探的目光。 穿过小院,端方一直走到主人卧房里,才停下脚步“在这里了。” 纱帷已被银钩吊起,现出躺在床上那人。 哪怕心里早有准备,燕三郎看到他依旧动容。 “颜烈?” 这人正是颜烈,面容苍白、双目紧闭,指甲更是呈现诡异的暗红色。 他已经没了呼吸。 燕三郎耳边也传来千岁的惊讶之声“他真地死了。” 在昨晚的梦境里,颜烈直言自己大限已到,从容布置后事。他太镇定了,也没显出多少不甘,千岁却觉得这等枭雄不像从容赴死之人,因此对他的话一直存疑。 现在人家遗体都摆在眼前了,也容不得她和燕小三不信。 千岁真是小小地震撼了一把。 端方看着燕三郎脸上的讶色,摸了摸鼻子“我们一路搜到这里,见摄政王身亡,也是好生惊诧。” 在梦中,他的确亲手将颜烈打成重伤,但其后梦魇又倒戈,助颜烈逃走。他以为,宣国摄政王能再掀起什么波澜,能再设计其它狙杀他的手段。 哪料到,颜烈无声无息就死在了这里。 端方长舒一口气的同时,居然也有些小小失望。 “他的病能治。”燕三郎检查一下死者耳后,发现绿色的瘀斑。这的确是颜烈本人没错。“死因是梦中失魂。”而非毒发。 既然端方知道掳走白苓的不是燕三郎,他们之间也没有本质上的矛盾,又可以谈笑晏晏。 颜烈就这么死了? 熟悉他的两个人,均觉不可思议。 颜烈问少年“你可知道,他到底还安排什么后手?” 燕三郎皱眉,反问端方“他是死在你手里罢?” “他想要我的命。”端方苦笑,“我也只得全力以赴。”说罢转身往外走,站在院子里。 这院子不小,这时节院里草木凋零,藏不了人,也听不见他们说话。 “那你还问我?”燕三郎摇了摇头,“你也知道,他一直想找我算账。” 端方想起玉太妃,嘴角弯了弯。是了,这厮偷走玉太妃,把颜烈气得不轻。 燕三郎左右看了看,没瞧见其他尸首“其他童渊人呢?” “溜掉了。”端方负手而立,“白小姐在梦中深受颜烈之害,醒来以后就命令天狼谷门下积极配合。但我们搜到这里时,铁师宁等人去屋空,只有颜烈的尸首停在这里。” “这不合理。”他接着道,“颜烈怎说也是权倾一时的摄政王,这要是殒在乱军之中,铁太傅拼死也该把他遗体抢回去。” 第1233章 从什么时候起? 小老百姓都讲究入土为安,何况颜烈这等身份? “他特地留下颜烈遗体。”燕三明知故析,“这就能阻止你继续追杀他们。” “这般行事,不像铁师宁。”端方沉吟,“莫非是颜烈授意?” 千岁啧啧两声“这坏东西脑瓜子真灵活。”端方没有亲见,却说中了七成,这厮对于人心的算计很是了得。 燕三郎耸了耸肩“说不准。你打算怎办?” “你觉得呢?”端方细看他神情,也看不出什么来。他自己爱笑,而这小子是有名的面瘫,心事同样不显在脸上。 就昨晚梦境而言,燕时初和颜烈尽管有些联系,但彼此之间关系并不紧密。双方对战时,他还躲进木门后头,不参与童渊人对双宗子弟的围剿。这些,端方都看在眼里。 “与我何干?”燕三郎皱眉,“那是你们之间的矛盾。”他是个怕麻烦的人,最讨厌被卷入别人的纠葛当中。话到这里,他挑了挑眉,“不过,既然拢沙宗和天狼谷弟子都知道掳走白小姐的劫匪是童渊人,他们就不好奇?” “好奇什么?” “我若没记错,这两年来,宣国和拢沙宗可是越走越近。”燕三郎也是微微一笑,“他们就不奇怪么,颜烈为何非要找你麻烦?” 端方面色不变“摄政王毒入膏盲,意识不甚清醒了。” “那么铁太傅呢?” 端方不语。 好一会儿,他才拍了拍燕三郎的肩膀“时初远道而来,请务必留到我和白小姐大婚。” 少年笑着点头“要叨你一杯喜酒吃了。”自怀中取出一个礼盒,递了过去,“小小贺礼,不成敬意。” 昨天见到端方和白苓,他就着手备礼了。 “太客气了。”端方笑着接过,亲自送他到大门外。 行至中途,白苓跟了上来,愧疚道“抱歉,我不该疑你。” “无妨,梦魇最会幻化骗人。”燕三郎向来大度,“幸好你还是无恙归来。不过我还想请你帮个忙。” “快说。” “我想在四凤镇找个人,或许已经是死人。”他一个外乡人办事不便,在这里就要找地头蛇。 “小事尔。”白苓大包大揽,取一令牌予他,“拿去署衙,他们自会配合。” “多谢。”有这牌子在手,燕三郎在四凤镇上就可以便宜行事。 白苓“嗯”了一声,下意识转头去看端方,见他正冲着自己微笑,不由得脸色微红。 “吔?”千岁敏锐地捕捉到她的神情变化,“小喷嚏精喜欢端方?小姑娘也太容易移情别恋了!” 什么意思?燕三郎暗暗皱眉。此时正好有两个拢沙宗弟子从大门外匆匆奔入,对着万东阳急急见礼。 这里有外人在,万东阳将他招去角落,小声问讯。 他支起结界,燕三郎听不见也不多逗留,面上却与拢沙宗众人笑着作别,施施然游逛四凤镇去了。 离开宅子百余丈,千岁即道“看来,拢沙宗和天狼谷派出的第一波追兵没逮到铁太傅。” 否则万东阳的脸色不会那么难看。 燕三郎即道“那么铁太傅已经脱险,后面都安全了。” “为何?”千岁奇道,“颜烈虽然死了,可是颜同奕还活着。端方逮住这些童渊人,不就可以逼问王储下落?有这张王牌在手,拢沙宗对宣国控制力更强大。” 燕三郎在回客栈路上抄了近道,走进了昨晚那条巷子。 地缝里的苔藓在早春的清晨结着白霜,拐角处果然塞着一个空荡荡的破鸡篓子,但是白天的小巷没那么阴森,也不会是四通八达、无穷无尽。 巷子里总共也没几户人家,平民又都挤去镇西看热闹了,燕三郎可以畅所欲言“确是如此。可是铁太傅等人若被拢沙宗或者天狼谷捉住,你猜他们除了供出颜同奕的下落之外,还会说什么?” “说什么?”千岁很好奇,但一转眼就了然,“哦——你是说,他会将端方杀害同门之事抖搂出来?” “从前颜烈哪怕恨端方入骨,也不将此事公开,主要就因为没有证据,拢沙宗不会采信。”燕三郎缓缓道,“现在颜烈亲身追杀端方至此,还搭上自己一条命,铁太傅说出来的话有了可信度。今趟带队的是万东阳,端方不能一手遮天,这事情要是传回拢沙宗,即便没有任何证据,于他今后也是大大不利。” 千岁咭咭笑了“端方晋升太快,宗内必定有人看不顺眼。” 瞧她家燕小三在卫国无官无职,不过揽下一个大工程想赚几年钱,那帮大臣就坐不住了,成天给卫王上疏谏言;端方如今在拢沙宗可是大红人,饱受宗主青睐,就算他人缘再好,总归有人妒忌他到快要发狂,怎么能放过攻讦他的大好机会? 算计人者,人恒算之。 “以端方野心,断不会满足于峰长之位。他毒杀裘娇娇这事儿办得漂亮,也没留证据,可若是在宗主那里留下恶名,今后别想平步青云。”燕三郎接着分析,“是以第一波追兵没将铁太傅等人击杀,后头他也不会再派人去了。唔,不仅不会派人,他还要阻止万东阳追缉铁太傅。” “颜烈多半也是算准了端方不能亲自去追击手下,才命铁太傅留下他的遗体。”燕三郎摇了摇头,“为己之故,端方见颜烈已死,追击铁太傅的心思就淡了;再说,拢沙宗在四凤镇的人手也是严重不足,端方为联姻才来四凤镇,婚期近在眼前,他总不能扔下这桩婚事,亲自去追铁太傅吧?” 他轻叹一声“临死之前,颜烈才终于恢复神智。” 千岁看他侃侃而谈,眉目间有不经意的自信,不禁轻轻一叹。 燕三郎立刻停下推论“怎么了?” “没什么。”她想,小三从小就精明算计,但多半为了一己之私,为了能吃饱穿暖。从什么时候起,他这样善于揣摩旁人心思、通透人情世事呢? 这样的转变,似乎就在无声无息中完成了,连她都没察觉。 第1234章 睡不醒的人 “颜烈已死,端方会怎么对你?”千岁换了个话题,“这人阴险,弄不好要对我们下手。” “不会。”燕三郎摇头,脸上自有一份笃定,“他快要成婚,最想避免节外生枝。正如你说,颜烈已死,我和端方之间就没有舍生忘死的仇恨,他不需要冒险除掉我。” “但他希望我们能留下呢。”千岁呵呵一笑,“他想就近监视,看看我们和铁太傅是不是还有联络?” “或许。”燕三郎无所谓,“想看便看罢,我们本就没打算提早离开。端方已经不是问题,迷藏幽魂才是重点。” 他再拐个弯,就从巷子里走出来了。 正对面,就是他落脚的客栈。 没等他进门,白猫就从梁上跳下来迎接主人。 燕三郎给芊芊挠下巴时,千岁附到猫身上,伸爪压肩抬pp,伸了个懒腰:“是呢。我们是追踪胡栗而来的,结果颜烈却说随他们前往四凤镇、在昨晚编造梦境的幽魂是嘉宝善。唔,这一次有两个幽魂对付我们。” “胡栗被你所杀。”燕三郎把猫儿抱进门,“任务失败,嘉宝善应该不会留在四凤镇。从今天起,我应该不会再做噩梦了。” 两个幽魂诱燕三郎前来四凤镇,打算将他狙杀在噩梦之中。因为漏算了千岁这个变数,计划失败,胡栗也被她杀了,剩下一个嘉宝善不跑才怪。 所以接下去这几天,燕三郎应该相对安全。 “但我有一事不明。”燕三郎挠了挠后脑勺,“嘉宝善原本是帮着颜烈对付端方,为什么突然倒戈?” “或许这本来就是他计划的一部分。”白猫跳到桌上洗脸,“这些东西阴险老辣,颜烈被它们算计也不奇怪。” “颜烈行事谨慎,事先难道没有防范?”燕三郎仍在推演,“他明知道嘉宝善的梦可以陷人于死地,能拿来对付别人,也就能对付他。” 君主都是孤家寡人,颜烈名义上是摄政王,实际独揽王权久矣,看谁都是猜忌重重。想取得他的信任难如登天。 他能信任嘉宝善至义无反顾?燕三郎可不这么想。 “再说颜烈今次来四凤镇是孤注一掷,既要夺解药也要报仇。他事先并没料到能从我这里取得解药,因此制定的计划应该更缜密才是。” 这么看来,颜烈的死,实是充满了蹊跷和反转。 千岁也没想出头绪来:“反正此事暂时告一段落,你见到铁师宁之后再细问吧。” ¥¥¥¥¥ 一转眼,两天过去了。 这二十多个时辰里,燕三郎也带着魂石戒子满城游走,但它再没有亮起。 至此,他基本可以确定,幽魂已经离开四凤镇了。 少年并没有守在客栈里韬光养晦,而是时常流连茶楼酒肆。这些地方小道消息繁多,刨去无聊的家长里短和各类谣言,燕三郎希望找到一点有用的线索。 很快,他就找到了。 这几天梦境事件一直都是街头巷尾热议的焦点。大伙儿一觉醒来,发现满城都做着同一个梦,于是涌现无数怪力乱神的解释。知道真相的燕三郎将这些都滤去,收集到几条重要情报: 噩梦次日,四凤镇有四名镇民昏迷,至今都没有醒来。 这个数字显然不包括天狼谷和拢沙宗的损失,只计入四凤镇的平民。 毫无疑问,他们在梦中被杀,于是现实里也醒不过来了。 “跟你打赌三条小金鱼。这几个都是梦魇!” 这会儿正逢午后,千岁从怀里掏出三根小金条放在桌上,条条都是十足赤金,阳光下色泽迷人。 燕三郎一把抓起金条收入袖中,动作快得她都反应不过来。 “喂!”这是什么意思! “你输了。”少年一本正经,“不全是梦魇。那四人里面,至少有一个是胡栗。” “……”千岁呆了一下,突然扑去抓他袖子,“口误,还给我!” 燕三郎也不格挡。她抓他的袖子,他就搂她的细腰,一把箍进怀里。 千岁抢回了自己的金条,再挣就挣不开了,被他按着亲了好久。 早春料峭,枝头上的冰雪还未化开,就已经有雀鸟啾啾了。 鸟儿好像叫了很久呢。 到最后她迷迷糊糊睁眼,发现燕三郎将她拖了起来,又替她整理秀发:“该出门了。” 他看上去又是一本正经,只是嘴唇温润了些也红了些。 假正经。 千岁瞪着他,兀自面罩红霞:“去哪?” “两天了,署衙也该查出一点东西了。” 千岁没脾气了,任他牵着自己往外走。原来臭小子还掂记着幽魂之事。他这一会儿热情,一会儿冷静,无缝切换,谁受得了哇? 亮出白苓的令牌,四凤镇的衙役头子对燕三郎就格外热情。听他说明来意,衙役头子想了想就道:“外乡人?死掉的没有,昏迷不醒的倒有一个。” “哦?”燕三郎目光一凝,“他在何处?” “如意居的掌柜今晨来报案,说他二楼客房里睡着个人,怎么唤也唤不醒。”衙役头子接着道,“大夫去看过了,说这人身体没毛病,恐怕是失魂之症。再有几天水米不沾,这人就死了。” 这么巧,就在他们吃过饭的如意居酒楼?燕三郎沉吟:“我能去看看?” “当然可以。”衙役头子立刻找来一名手下,“你带这位燕公子去如意居,找掌柜问话。” 这两天城里怪事连连,如意居掌柜也愁眉苦脸。 衙役领着燕三郎进门,如意居掌柜一听来意,当即道:“二楼请!” 衙役任务完成,自行离开。 二楼拐角最末端的客房里,直挺挺躺着一人,双目紧闭,呼吸有些微弱。 这人五官平庸,不容易被记住,扔进人堆里恐怕就找不着了。 千岁伸指按住他太阳穴,十几息后就收手摇头:“魂魄不在了。” “大夫也说这是‘失魂’之症。”掌柜眼巴巴看着她,“这位姑娘,他还有救么?” “没了。”千岁的回答直截了当,“你现在就可以挖个坑把他埋了。” n. 第1235章 这才是胡栗? “……”这回答也太狂野了,大冷天里,掌柜后背险些沁汗,“这不好吧?” 大埋活人吗? “没有魂魄,这连行尸走肉都算不上,充其量就是一堆会呼吸的花肥。”她说话向来犀利,“不进水米,他也撑不了几天就会死掉。早几天晚几天埋,有什么区别?” 掌柜苦笑。理是这个理儿,可事儿不能这么干哪。 要不,今晚后半夜,他找人把这厮偷偷扔了? “你说这是外乡客?”只有燕三郎正经提问,“他何时来的,来时清醒么?” “四凤镇才多大啊?本地没有这号人。”掌柜回想,“这人是六天前被送过来的,来时就昏迷,从头到尾没醒过。” 千岁不由得插嘴:“昏迷的客人你也接?” “这个……”掌柜理所当然,“我们这里时常有些喝得烂醉的客人,被同伴抬进来安置。” 只要有人付钱,他没道理不接啊。 当然,现在他有点后悔了。 “谁送过来的?” “不知道,好像是哪个车队的,说这人被怪虫叮咬昏迷,已经喂好了药,睡两天就能醒。”掌柜挠头,“我本来也不想接,但钱是靳大爷替他垫的,还垫了不少,我们也就……”说到这里耸了耸肩。 靳大户?燕三郎和千岁互视一眼:“靳丰?” “对对,靳大爷是本地有名的富户。他替这人提保,我们也就放心,哪知道后头出了事,靳大爷自己都死了。” 当初幽魂胡栗离开靳丰之后,使了手脚让他暴毙。靳家宅子死人,这消息很快就走遍全镇。只是这几天死掉的人不少,连天狼谷、拢沙宗都折损了人手,靳丰的死讯就没有爆炸式威力。 但如意居掌柜这样的本地消息灵通人士,当然是知道的。 燕三郎一下听出问题来:“你的意思是,这人是靳丰带过来入住,并且自垫房钱?” “对。”掌柜忽然改了口,“不对!我想起来了,那天靳大爷先进来的,给我交了银子,说后头马上就有个病人入住,让我好生款待,用度都记他账上便好。” “然后就有人搬着病人进来了?” “是的,就是一前一后的功夫。”掌柜又记起一点细节,“靳大爷虽然垫付了银钱,不过我这几天回想,也问了店里伙计,没人见他去看望过昏迷的客人。并且靳大爷在我这里也开了个房间,就住在昏迷的客人隔壁。” 现在回想,靳大户的举动很奇怪啊。 千岁忽然道:“他怕跟踪者瞧出自己和病人的关系。” 所谓“跟踪者”,不就是燕小三和燕小三养的狗——小金吗? 想到这里,千岁低头看去,恰见小金摇着尾巴跟了进来。 燕三郎正在问:“既然住店,总该登记姓名吧?” “有,叫吴沁。”掌柜答道,“但我在他身上搜不到路引子。” “也就是说,这人是个黑户。”千岁说着,再度伸手,按在这人腕脉上。既然知道自己已经找准方向,这人和幽魂有关,她这次探查就认真多了。 按完了腕脉,她皱了皱眉,直接去按他胃部,还接连按了两次。 在此期间,燕三郎先把掌柜打发出去了。 接下去的话,不适合对外人说道。 足足用了一刻钟功夫,千岁才缩回手掌,面色肃然: “还是个普通人。”当然,普通人一直都不是筛查幽魂的条件,“但他胃肠生有恶疾,恐怕不好医治。” 燕三郎心头一动:“还有几年寿命?” 千岁沉吟好一会儿:“如果药物控制、小心保养,怎么也有十年以上。” 燕三郎有个念头呼之欲出:“或许……这就是胡栗?” 千岁很确定,她在梦里杀掉了胡栗。这个幽魂并没有控梦的能力,因此他的天赋应该就是随意更换皮囊了。 可是天地法则对于幽魂的束缚何等强大,怎能被他轻易突破? 她斟酌用词:“你想说,他真正可以使用的皮囊,是床上这个吴沁?” “是。”燕三郎正色道,“胡栗特意将他单独安排一个客房,平时也不来看来,就是要在表面上断开与吴沁的关联,不希望我们将这两人联想在一起,而吴沁又是一直昏迷不醒。” 说到这里,他低头召唤狮子狗: “小金,你跟踪胡栗这一路上,可见过床上这人?” 狮子狗跳到床上,看了两眼,轻吠好几声。 千岁给它做翻译:“见过。这人和胡栗同一个车队,但只在夜里才露面。” 亏得它不分昼夜都盯着车队,否则还真见不着这号人。 “他二人可交谈过?” 小金:“没有。” “那时这人是清醒的吧?” “废话!”小金用看傻蛋的眼神看着他,“不清醒的人,能跟着车队走吗?” “那他下车吃三餐么?” “不啊。”小金想了想,“他只在夜里出来吃宵夜。我听营地里的人还议论过,说这家伙是个怪人,白天老睡觉。” 燕三郎皱眉:“有这等怪人,你怎没告诉我?” “你要我跟踪胡栗,我就跟踪胡栗。”小金也不摇尾巴了,这男人太不识好歹。它这么多天来风餐露宿地,很辛苦好么!“你又没说过要注意这个怪人。” 好吧,燕三郎无言以对。 他不再跟这莫名讨厌他的狮子狗对线,转而向它的主人道:“吴沁只在夜里下车,或许是因为他白天都待在靳丰的皮囊里?只有夜深人静、靳丰睡着了,他才返回自己的皮囊,活动筋骨吃东西。” 幽魂虽然强大,可凡人的皮囊却很脆弱,一天不进食就饿得慌。 千岁沉吟:“胡栗虽然附在靳丰身上,却把自己原本的皮囊也一路托运到这里。也就是说,他不能离开皮囊太远?” “或许他可以更换皮囊,却有距离或时间的限制。”燕三郎轻声道,“胡栗已死,真相也随之消亡。” 千岁随手搜遍他全身:“延寿契约也不在他身上。” “靳丰身上也不曾有。”上次他们翻进靳家大宅,就搜过靳丰和他的房间了,没有。 第1236章 今年这不是重点 如这般至宝,就要随身带着才对。胡栗换皮囊又换得快,多半不会藏在其他地方。 “难道他已经交给庄南甲了?” “不,我可不这么想。”千岁目光微动,“说不定,他自己用掉了。” 燕三郎微愕:“自己?” “对啊,自己。”千岁在他胳膊上重重一捏,“是人都有私心,幽魂就没有了么?这副皮囊胃肠有疾,胡栗自己肯定知道。说不定他用掉了契约、延长寿命,否则活不了几年了。” 胡栗更换皮囊的天赋很可能有“临时”的限制,超过时限或者距离就要回到吴沁的身体里去。而吴沁患有重症,一旦病故,胡栗也得不情不愿地跟着一起死。 庄南甲亟需这份契约,难道胡栗就不需要了么? “有理。”燕三郎难得有一回忽略了人性。话说回来,幽魂也不算是人。“那么,他来到四凤镇并非为了跟庄南甲接头。”只是给他们挖个陷阱。 这一点,让他深深失望。 “行啦,我总觉得,庄南甲很快就会露面的。”千岁安慰他,“至少,我们又打探到两个幽魂的底细。”胡栗死了,可嘉宝善还活着。 “梦境杀人可算神术,但胜在出其不意。”千岁接着道,“一旦我们有了防备,嘉宝善再难对我们下手。” “从头至尾,嘉宝善本人都未出现在梦境里。”燕三郎也回想梦中经历,“或许他不是不想出现,而是不能出现。” “那是他的世界。”千岁笑道,“说不定他已经和梦境融为一体,轻易剥离不得。” 燕三郎点头:“他一直引端方、颜烈来对付我们,正说明他自己力量不足。”否则嘉宝善要是可以在梦中随意杀人,他们早就死翘翘了。 所以,对方才派出梦魇来袭击她么? “走吧。”燕三郎陪着她走了出去,小金摇着尾巴跟在后头。 两人走下楼,递给掌柜二两银子:“这人死后,替他举办后事。” 给钱就好办。掌柜叹道:“燕公子真是心善。” 两人踱出客栈,千岁悠悠道:“幽魂的线索又断了。” “罢了,不管他们。”今年,燕三郎不想把重点放在他们身上。 他看了看身边的佳人,貌美如花。 ¥¥¥¥¥ 第二天,就是拢沙宗和天狼谷联姻的大好日子。 四凤镇热闹了一整个白天。 好容易捱到夜里,燕三郎推窗出去:“看,放烟火了。” 他住二楼,从窗口望出去,恰好能看见火树银花照亮夜空,巨大的金龙火凤腾空而起,带着尖啸声直入云霄。 路上行人驻足、顽童尖叫,都在仰首观看。 千岁哇呜一声:“这烟花比盛邑的巧手匠人做得还好哩。” 拢沙宗和天狼谷都是有头有脸的玄门,虽说婚典在小镇上举行,但规格和标准却一点都不能降低。 依据本地嫁娶风俗,新郎倌儿晨时就要去迎新娘,酒席不在晚上摆,而是设在中午大宴宾客。 那时,燕三郎也受邀前去观礼。 天狼谷主嫁女,十里红妆、满城气派,端地是轰轰烈烈,不知羡煞多少女儿家。 端方乘着黄金大豹伴轿而行,昂首受万众嘱目,满面春风。 深沉如他,终是忍不住志得意满。 一整个下午,燕三郎也在酒席上看见白苓两次。她盛妆而出,容光焕发,眼波流转间都是欢喜。 看来,她对这门亲事也没有抗拒。 …… 夜色终于降临,白苓看着檐下的灯笼一盏接一盏亮起,心头渐渐紧张。 他要来了。 很快,房门吱呀一声,随男人刮进屋子里的风,把大红“喜”字前的烛火吹得七倒八歪。 光线明灭,让端方半张脸都笼在阴影之中,但他笑得很暖。 白苓不禁恍惚: 这就是她要共度一生之人?从前到后,他们也没见过几次呀。 她忐忑站起,端方挽起她的手,觉出她指尖冰凉,不禁笑道:“莫怕,我一定好生待你。” 她背后站着天狼谷,谅他也不敢负她。白苓心里七上八下,终是被他牵着往床边去了。 “咻——” 一捧烟火上天,砰地炸出满天星光。 …… 千岁看烟花,燕三郎却在看她。 天空中彩光闪烁,映红她娇艳的面容。便是轻描蛾眉、淡扫胭脂,少年也觉她灿若烟霞,胜过世上一切美景。 燕三郎忽觉嗓子有点干。 白猫也被惊动,跳上窗台观看烟火。不过她的注意力随即就被对街檐下飞出来的蝙蝠吸引,看得目不转睛。 烟火动静太大,惊动了这些飞行生物。 至于小金,这时候不知道在哪里疯玩儿。没人会担心一只辟水金睛兽。 “芊芊出去玩吧。”燕三郎轻轻一推,将猫放到外头。 白猫不疑有它,踩着屋瓦一溜烟儿下去了,准备抓几只蝙蝠玩玩。 砰砰响的烟火有什么好看的,吵闹得紧,不如那些会动的小东西! 两宗财大气粗,今晚的烟火要放足一个半时辰,带动满城喧嚣。孩子们在街上横冲直撞,奔跑打闹。到处都是大红灯笼高高挂,各式商铺破格营业至深夜,茶楼酒馆满座,街上人流如潮。 两宗联姻,气氛之欢喜热烈尤胜过年。 三天前的梦中怪事和几桩不幸,在天狼谷给出一个似是而非的解释之后,就被人们抛在脑后。失魂昏迷的那几人,平时在镇里风评就很不好,无人为他们可惜。 “砰”,又一道烟花上天,炸出来的却是几头烟火金鱼,拖着长尾游弋天幕,所到之处夜空皆被照亮。 “这个不错!”千岁很满意,“我也要!回去盛邑放着玩儿。” “好。”少年双手环着她细腰,下巴搁在她颈窝里,呼吸滑过她的肌肤,掀动她的发丝,“明天我去问问白小姐,烟火在哪里订做,我们买两车回去。” “什么白小姐!”她痒得直缩脖子,“要叫白夫人!再说她这两天必定都忙,明儿哪有空理你?” “这般说来,旁人该怎么称呼你?”燕三郎紧贴着她后背,“千夫人?” n. 第1237章 他的心伤好了 外头烟火隆隆,街上热热闹闹,可少年的话还是一字一句飘进千岁耳中。 天气很冷,但她能觉出他身上热力惊人,从后背源源不断度来。 他发烧了?千岁转头想问,冷不防耳垂被他咬住。 他的声音又低又沉,带着满溢的渴望: “千岁。” 她身子忽然就软了,把重量全交给他。 佳人柔若无骨,燕三郎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她抱起,两步即到床边,抬手拔掉她头上的猫咪玉簪子。 青丝倾泻如流瀑,一身妖娆。 “嘎啦”,窗子自动关闭。 少年热情如火,千岁闭目享受,下意识有些迷糊:“你心伤全好了?” 她只是随口一提,这句话近两个月来没少问了。 “嗯。”他嘴忙,没空多说。 心伤痊愈了?真好。 嗯…… 嗯? 千岁一个激灵,凤眼圆睁。 慢着,这家伙心伤已经好全?!那就是说,他们已经可以、可以…… 她低头一看,竟然已到紧要关头。 眼看他就要欺来,红衣女郎一手抵着他结实的胸膛,决心问个清楚:“慢!慢慢慢慢!你的伤好了,完完全全?” “完完全全!”他呼吸粗重,不假思索。 “太好了!”千岁欢呼出声,长腿一勾,细腰一挺,就将他掀翻在床。 一刹那功夫,上下颠倒。 燕三郎的神情,一时有些茫然。血都不往脑子里涌,他头一回不能冷静思考。 “该你履行承诺了。”红衣女郎轻拍他的俊脸,吃吃笑道,“乖乖听话,我不会亏待你的!” 少年混沌的脑海里仿佛还记得梦中那一幕,得她相救,他曾亲口许诺,要任她为所欲为……一次。 不待他反应过来,千岁两眼放光,一把扯烂了他的上衣。 “嘶啦!” 她足足憋了两年,两年啊!都快憋出内伤。天可怜见,今天她终于可以吃上肉了! 【此处正版群发放第二份甜蜜礼物(番薯),已入群的粉丝请联系各群管理员取阅,未入群的全订读者请加入指引群379227307,开门暗号:千岁】。 …… 又一道烟花上天,爆出来的竟然是大船扬帆出海、乘风破浪的场景,街上的行人们“哇”地一声赞叹,纷纷鼓掌。 噼里啪啦的掌声骤起,吓得两只惊慌失措的蝙蝠迎头相撞,落在瓦上,被蹲守在此的白猫一举擒获。 一次抓到两只蝙蝠,这是撞上什么大运!芊芊心花怒放,叼起两只不停挣扎的战利品就要回去邀功。 咦,窗子什么时候关上了? 它特地绕左又绕右看了看,没错啊,自己就是从这扇窗跳出来的。 街上的孩子哇哇大叫,芊芊的耳朵动了动。太吵了,它想回到安静的室内。 它开始挠窗。 往常只要做出这个动作,男主人就会给它开窗了,然后就是一阵温柔的摸头。 然而,这次没有。 芊芊等了十几息,发现窗子里头好像有些动静,不像没人哪,于是开始喵喵叫唤。 它还不敢张口大叫,怕嘴里的蝙蝠跑了,于是加大了挠窗的动作: 咝啦,咝啦—— 它也是只成年的猫妖了,锋利的爪尖在木窗上留下道道抓痕,声音很大。 “芊芊……”男主人的声音终于响起,也不知被什么堵住嘴了,说得断断续续,“去、去别处玩。”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吃力、很痛苦。 男主人生病了吗,受伤了吗!芊芊有些担心。 这时小金也回来了,叭叭叭踩着屋瓦凑到窗前。它耳力比芊芊更好,一下就听见女主人的低吟,充满痛苦,和受伤的动物一样。 怎么回事?趁它不在,那小子敢欺负女主人吗? 它早就看出来,这小子不是个好东西! 小金急了,“汪汪”叫了两声,伸腿就去推窗,推得木头嘎吱作响。 这只是试探,否则以它力气,这木窗和纸张没区别,都是一碰就碎。 “啪!” 也不知什么东西被丢到窗边,发出一声巨响,吓得白猫原地起跳,小金耳朵也支楞起来。 猫儿不小心松嘴,蝙蝠趁机飞了。 “走开!”屋里传来千岁一声喝叱,中气十足、愤怒满格,“天亮前不许回来!” 一猫一狗都呆住了。 哪里虚弱、哪里受伤了?女主人明明……很生气! 天亮前啊?芊芊耷拉着耳朵。那好吧,女主人的命令不容忤逆,那它就到林子里玩耍去。 临行前,它凑近窗框嗅了嗅。两道烟火之间有一阵短暂的停歇,街上的声音也小了点,它好像听见屋里传来奇怪的响动。 男女主人怎么了,很累嘛,为何一直大喘气? 哎呀,反正有女主人在,男主人应该很安全……吧? 轮不到它们操心。 白猫舐了舐鼻子,轻快地跳下屋瓦,溜之大吉。 小金看看它,再看看木窗,怏怏跟了上去。 …… 次晨,太阳还未升起。 芊芊就从林地里回来了,依旧跳上屋瓦,试探着挠了挠窗子。 这回,它懂得了小心翼翼。女主人让它清晨再回来,这会儿已经是清晨啦! 四凤镇的郊区天寒地冻,猫儿可是带着一身霜雪回返。怎么说也是修炼有成的猫妖,小小严寒击不倒它。 可它现在很想回到温暖的屋子里,趴在主人膝盖上晒塘火。 好在它挠没两下,窗子就开了。 芊芊欢欢喜喜跳了进去,果然男主人像往常那样伸手抚了抚它的脑袋,替它将身上的白霜拭去。 它也看见落在窗台下的东西了,是一只烛台。昨晚女主人就拿这东西砸窗,脾气可不好咧。 屋角的塘火烧得很旺,白猫凑了过去,忽然抬头嗅了嗅,好像有哪里不一样? 燕三郎没穿上衣,芊芊回头就望见他宽阔的后背上一道又一道红痕,横七竖八,没有破皮但很显眼。 这里有别的猫袭击男主人吗? 白猫正想四处找找,不意嗦嗦一响,床上人拥被坐了起来。 女主人也在? 猫儿立刻跳进帷帐,翘着尾巴去讨她欢心了。 纤纤素手伸来,抚了抚它的脑袋。 白猫一路从胳膊蹭到颈窝,发现她脖子和胸口上都有点点瘀红,像它在灌木丛里见到的浆果。 咦,女主人今天没穿衣裳? “什么时辰了?”千岁懒洋洋地转了转脖子,忙活一晚上,她反倒精神抖擞。 重要通知! 果然她家的小三大补呀,越吃越提神。 要不是有时间限制,她真想抓着他再厮混个一天一夜。 “卯时了。”东边的天空泛起了鱼肚白。燕三郎往街上看去,满地都是炮仗的红纸,有人正在清扫。 昨晚的四凤镇,热闹不输过年。 “小金呢?”千岁摸着猫脑袋。芊芊舒服得眯起眼,喵呜一声。 “不知哪里玩耍去了?”她撇了撇嘴,“不管它。” 燕三郎望着窗外,千岁却在看他。少年撑着窗台外眺,臂上肌肉自然鼓起,配合宽肩窄腰长腿,每一丝肌理都像精雕细镂,怎么看都是色气爆满。 看到这里她就食指大动。若不是天快亮了,她真想把他再拖回帷帐里,不分昼夜才好。 阿修罗惋惜地叹了口气,掀帐而出,向他走去。 她的身材傲人,腿长得逆天,肌肤更是白得发光,令燕三郎为之目眩。 真是美得令人窒息。 但燕三郎下一个动作却是飞快转身,咣当一声合上了窗子,动作有点粗鲁。 街上有人,对面有住客,他可不想她遭人觊觎。 “穿上衣裳。”燕三郎提醒她。 “为什么?”她轻抬藕臂,环住他的脖子,声音又甜又腻,“你哪里没看过,假学究!” 少年顿时闻到一阵浅淡幽香。昨晚,他就是在这样的香气里彻底沉沦,深陷温柔乡中不能自拔。 想起她无以伦比的美妙,哪怕他才刚刚起身,呼吸也是不知不觉又沉重起来。 千岁附耳在他胸膛,听他心跳呢:“嗯,一整晚都没睡也没有杂音,你的伤果然好全了,不过心跳怎么这样快?” 说到最后,她笑嘻嘻抬头,去咬他的喉结。 妖精。燕三郎在她后丘狠拍一记,声音响亮。不过他低头要去咬她的唇时,怀中的软玉温香突然消失不见。 又细又窄的窗缝里,透进一缕金红的光。 天亮了。 燕三郎的手举在半空,维持这个姿势好几息,才轻轻放下,怅然若失。 “好啦,你中午不就能见到我了?”千岁出声安慰,心里暗自窃喜。从前何曾见过小三这样黏她? 男人,嘿嘿。“唔,我们今天走么?” “若无意外,端方今日也会携妻出镇,前往拢沙宗。”婚礼昨天就办了,夫妻昨晚也同床了。白苓作为新妇,就得随丈夫返回宗门、拜见长辈。 千岁看他若有所思:“怎么了?” “我在想,幽魂为何赶来四凤镇?” “让你和端方、颜烈冲突呀。”千岁理所当然,“再不济,就用梦魇杀掉你。” “是。”燕三郎也承认,“但我总觉得,不止是这样简单。” “胡栗已经死了。还有一个幽魂在逃,短时间内应该不敢出来兴风作浪。”千岁分析,“也即是说,这谜团暂时解不开了。” 正如燕三郎所言,端方和白苓大婚已成,天刚亮,新娘子就回天狼谷拜见父母,然后要随丈夫远行。 城里一片祥和。 端方甚至还能拨空与燕三郎话别。 人逢喜事精神爽,他看起来意气风发,深藏在眸光里的阴鸷也不见了,就差与燕三郎把臂言欢。 “你看起来,和原先也不一样了。”端方咦了一声,打量燕三郎更加仔细,而后打趣一声,“怎么,你昨晚也成婚了么?” 燕三郎挑了挑眉,暗道这厮眼神好毒辣,面上却平淡道:“说哪里话来?” 他昨晚没成婚,却有了夫妻之实,终于变作不折不扣的男人,精气神也跟从前不同。少年很自然地转了话题:“恭喜你,抱得美人归。这就要回去了?” “宗中事务繁忙,多留不得。”端方叹了口气,“再说,门内长辈也等着见一见我的新婚妻子。” 两人又寒暄一会儿,白苓来了。 她已梳起新妇发式,粉面微晕,实是人比花娇。燕三郎眼力也不输给端方,很轻易就发现她走路姿势有些别扭,脚步无力。 千岁在他耳边啧啧两声:“我还道端方懂得怜香惜玉呢,看起来正好相反。”白苓也是异士,体能不是普通女子可比。 燕三郎只当没听见。 白苓向燕三郎话别,神情忸怩,还是端方捏了捏她的手:“清乐伯不是外人。” 他怎么就不是外人了?燕三郎眨了眨眼。 “家父要我代为致谢。”白苓捂嘴一笑,从储物戒里取出一只匣子递来,“这是一点小小心意。还有——” 她顿了一顿:“若有空,请到拢沙宗来作客罢,我们必然扫榻相迎。” 她看向端方的眼神,又羞又喜,就像所有新婚妻子那样。 燕三郎笑了笑:“好。” 很快,拢沙宗众人就从四凤镇西门出发,离天狼谷越来越远了。 千岁数了数,一二三四,还有四个人呢,算上白苓就是五个。 “别看啦!”燕三郎倚窗远眺,她酸溜溜提了个醒,“人都走远了!” “这次拢沙宗和天狼谷都折损了人手,也不知端方如何跟亲家交代。”结果婚事还能照办不误,喜气洋洋,不得不说端方真有本事。燕三郎直起身子,“我们也该走了。” “喔?”千岁笑嘻嘻问他,“不再多留两天,我们办点正事儿?” 她才刚开荤,想好好享受两天哩。 尾音上挑,勾得燕三郎喉结动了动。但他依旧还是道:“得走了,铁太傅还在等着我们,迟则生变。” 千岁轻轻“哼”了一声。 定力这么好,无趣!刚刚尝荤的男人不应该如饥似渴吗? 燕三郎收拾东西、背好书箱,很快离开了四凤镇。 “后面有人跟踪。”千岁懒洋洋提醒他。 “知道。” 燕三郎躲进林地,反袭那人,将之打晕。 这张脸,他在梦境里看过,正是端方的同门。 原来这人没死,只是被端方单独派出来监视燕三郎。 千岁大失所望,冷笑:“端方不知道自己在做无用功么?” “应该知道。”燕三郎耸了耸肩,“姑且一试罢了,反正也没什么损失。他自己不可能再折回来跟踪我们。” 第1238章 清乐伯不是外人 在四凤镇,端方也是外来者,和燕三郎一样面临实际上的困难:人手不足。 天狼谷里没有他的心腹,不能为他所用。因此,他也无法对燕三构成真正的威胁。 少年和千岁一样觉得可惜,原来追踪者不是幽魂——他的魂石戒指完全不发光——好不容易追到这里,线索又断了。 存世的幽魂已经不多,他们行事越发谨慎了。 这个追兵,他打晕以后就扔在原地不管了。随后燕三郎离开四凤镇十余里,才召唤巨鹰老黑前来,载着他往西飞去。 天上飞的就是远远快过地上追的。 小半个时辰后,他就抵达目的地:在梦中与颜烈约好的小镇。 他在镇外落地,步行进入。 铁太傅一行就守在这里,哨兵一声唿哨,众人纷纷而出,见燕三郎只身前来,都松了口气。 铁太傅问他:“甩开了追兵?” “嗯。”燕三郎左右看了看,发现宣国人似乎少了好几个,“小王储不在这里?” “当然。”铁太傅引他去马厩解开骏马,大家纷纷骑上,“安全起见,奕王子被藏在别处。” 燕三郎身体尽复,也不虞他们作怪,更何况这会儿快到正午了。 倒是铁太傅见他轻骑跟来,周围都被童渊人包围却面不改色,忍不住冲他一竖大拇指:“好胆量,果真英雄出少年。” 燕三郎也不谦逊,只道:“嘉宝善呢?” “逃走了。”铁太傅一声长叹,“这真是一着出错,满盘皆输。” 燕三郎挑眉:“他在摄政王手下多久了?” “也就数月罢了。” 少年慢条斯理:“数月前才投奔过来的新人,摄政王怎能放心用他?” 这小子敏锐啊。铁太傅轻咳一声:“也布了些手段以作预防,现在看来,还是不足。”说到这里,心里感伤。 颜烈是他看着长大的,有志向报负,最后却落得这个下场。 他话里遮掩,燕三郎也不再揭他们伤疤。颜烈用出来的手段对付普通人足矣,然而嘉宝善是迷藏幽魂,活了不知多少年的老怪物。 不明对手底细,栽个大跟头也无可厚非。 两人同行,铁太傅有充足的时间观察他。千岁对燕三郎道:“老头儿总盯着你瞧,正眼瞧,斜眼瞧,眼角余光瞧,怕不是有什么古怪嗜好!” 胡说八道。不过燕三郎也觉出,铁太傅打量他的时间太长了。 因此铁太傅下一次再盯着他瞧时,他干脆直问了:“我脸上有何不妥?” 铁太傅被他揭穿也不尴尬,摸着下巴道:“两年不见,老夫只觉你越发眼熟了。” “又像你的老朋友?” 铁太傅干笑一声:“是啊,然而不可能。” 燕三郎没有追问下去。 众人飞奔一下午,最后进入一个小山村。 村子很偏僻,总共就只有二、三十户人家。 听见马蹄声响,家家户户开了门,都是老实巴交的山里人。 铁太傅一直奔到最靠近山林的木屋,才停了下来。 燕三郎跟着下马,见屋门打开,有个仆妇带着孩子走了出来。 他一眼认出,那就是奕儿,吴漱玉的孩子。 时隔两年不见,孩儿长大不少,但五官轮廓没变。 这孩子显然也是认得铁太傅的,见他们十余人靠近也不惧生,只抬头问他:“太傅,我摄政王哥哥呢?” 孩子的眼神清澈明亮,看得铁太傅心里酸楚,眼眶都微微发热。遇上家国动荡,奕儿就算贵为王储,命运也如浮萍。 他定了定神,低声道:“王爷有事,暂时不能来了,但他交代,要送你去见娘亲……还记得娘亲么?” 奕儿脸上露出茫然之色。 吴漱玉离开时,他只有四岁,这个年纪的孩童记忆模糊又短暂,对于“娘亲”也只有不甚清晰的一点印象。 “从前你总喊着要娘亲。”铁太傅往燕三郎一指,“这个哥哥带你去找娘亲,好不好?” 奕儿不确定,转头问仆妇:“乳娘?” 乳娘眼眶红了:“请让奴婢跟着去吧。”她抹了抹眼泪,“奴婢也服侍过玉太妃,从奕儿降生,奴婢就陪在身边哩。” 铁太傅也对燕三郎道:“这几年,奕儿都由她照料。孩子初去异地,还要有个熟悉的人相陪才好。” 千岁附在情郎耳边窃窃:“喂,不能心软哦。” 燕三郎直视铁太傅,果然不为所动:“我和摄政王的约定,只是将王储送到吴漱玉身边,其他人不得跟来。” 虽说他一眼看出这乳娘只是普通人,没有修为在身,也不是迷藏幽魂。可是天底下的术法千奇百怪,谁知道颜烈还安排了什么后手,他是万万不会带成年人一同上路的。 铁太傅皱眉:“可是奕王子还小,今后他的安危……” “他的安危自然有人守护,比在宣国稳妥得多。颜烈深明此理,否则不会让我带他去找吴漱玉。”燕三郎打断他,“至于奕王子的状况,以后自有书信往来,无须担忧。” 将奕王子交给陌生人,摄政王的决定也太冒险。 铁太傅叹了口气。颜烈的做法,他很不赞成,然而死者为大。 “那就请你将他送去玉太妃那里。”铁太傅最终还是让步了,“奕王子安顿好之后,请玉太妃给我一封亲笔信,以证奕王子安全。然后,我再带你前往青云宗。” “好。”这很公平,交易完成才给报酬。燕三郎想了想又问他,“你帮助颜烈,不怕颜霜兄弟找你麻烦?” “事先已有布置。”铁太傅一声苦笑,“早在三个月之前,我就向王廷祈求还乡养老。摄政王批准,因此我这会儿‘应该’在南下火桐城的路上。那里是我的封邑。” “奕王子和颜烈一起消失,童渊王室怀疑到你头上只是时间问题。”燕三郎毫不客气地戳穿,“铁家总不可能从安涞城撤得干干净净。”否则更加惹人怀疑。 “正是如此。”铁太傅点了点头,“今日一别,我就要赶去火桐城,以打消安涞王宫的疑心。” 第1239章 接孩子 在四凤镇,端方也是外来者,和燕三郎一样面临实际上的困难:人手不足。 天狼谷里没有他的心腹,不能为他所用。因此,他也无法对燕三构成真正的威胁。 少年和千岁一样觉得可惜,原来追踪者不是幽魂——他的魂石戒指完全不发光——好不容易追到这里,线索又断了。 存世的幽魂已经不多,他们行事越发谨慎了。 这个追兵,他打晕以后就扔在原地不管了。随后燕三郎离开四凤镇十余里,才召唤巨鹰老黑前来,载着他往西飞去。 天上飞的就是远远快过地上追的。 小半个时辰后,他就抵达目的地:在梦中与颜烈约好的小镇。 他在镇外落地,步行进入。 铁太傅一行就守在这里,哨兵一声唿哨,众人纷纷而出,见燕三郎只身前来,都松了口气。 铁太傅问他:“甩开了追兵?” “嗯。”燕三郎左右看了看,发现宣国人似乎少了好几个,“小王储不在这里?” “当然。”铁太傅引他去马厩解开骏马,大家纷纷骑上,“安全起见,奕王子被藏在别处。” 燕三郎身体尽复,也不虞他们作怪,更何况这会儿快到正午了。 倒是铁太傅见他轻骑跟来,周围都被童渊人包围却面不改色,忍不住冲他一竖大拇指:“好胆量,果真英雄出少年。” 燕三郎也不谦逊,只道:“嘉宝善呢?” “逃走了。”铁太傅一声长叹,“这真是一着出错,满盘皆输。” 燕三郎挑眉:“他在摄政王手下多久了?” “也就数月罢了。” 少年慢条斯理:“数月前才投奔过来的新人,摄政王怎能放心用他?” 这小子敏锐啊。铁太傅轻咳一声:“也布了些手段以作预防,现在看来,还是不足。”说到这里,心里感伤。 颜烈是他看着长大的,有志向报负,最后却落得这个下场。 他话里遮掩,燕三郎也不再揭他们伤疤。颜烈用出来的手段对付普通人足矣,然而嘉宝善是迷藏幽魂,活了不知多少年的老怪物。 不明对手底细,栽个大跟头也无可厚非。 两人同行,铁太傅有充足的时间观察他。千岁对燕三郎道:“老头儿总盯着你瞧,正眼瞧,斜眼瞧,眼角余光瞧,怕不是有什么古怪嗜好!” 胡说八道。不过燕三郎也觉出,铁太傅打量他的时间太长了。 因此铁太傅下一次再盯着他瞧时,他干脆直问了:“我脸上有何不妥?” 铁太傅被他揭穿也不尴尬,摸着下巴道:“两年不见,老夫只觉你越发眼熟了。” “又像你的老朋友?” 铁太傅干笑一声:“是啊,然而不可能。” 燕三郎没有追问下去。 众人飞奔一下午,最后进入一个小山村。 村子很偏僻,总共就只有二、三十户人家。 听见马蹄声响,家家户户开了门,都是老实巴交的山里人。 铁太傅一直奔到最靠近山林的木屋,才停了下来。 燕三郎跟着下马,见屋门打开,有个仆妇带着孩子走了出来。 他一眼认出,那就是奕儿,吴漱玉的孩子。 时隔两年不见,孩儿长大不少,但五官轮廓没变。 这孩子显然也是认得铁太傅的,见他们十余人靠近也不惧生,只抬头问他:“太傅,我摄政王哥哥呢?” 孩子的眼神清澈明亮,看得铁太傅心里酸楚,眼眶都微微发热。遇上家国动荡,奕儿就算贵为王储,命运也如浮萍。 他定了定神,低声道:“王爷有事,暂时不能来了,但他交代,要送你去见娘亲……还记得娘亲么?” 奕儿脸上露出茫然之色。 吴漱玉离开时,他只有四岁,这个年纪的孩童记忆模糊又短暂,对于“娘亲”也只有不甚清晰的一点印象。 “从前你总喊着要娘亲。”铁太傅往燕三郎一指,“这个哥哥带你去找娘亲,好不好?” 奕儿不确定,转头问仆妇:“乳娘?” 乳娘眼眶红了:“请让奴婢跟着去吧。”她抹了抹眼泪,“奴婢也服侍过玉太妃,从奕儿降生,奴婢就陪在身边哩。” 铁太傅也对燕三郎道:“这几年,奕儿都由她照料。孩子初去异地,还要有个熟悉的人相陪才好。” 千岁附在情郎耳边窃窃:“喂,不能心软哦。” 燕三郎直视铁太傅,果然不为所动:“我和摄政王的约定,只是将王储送到吴漱玉身边,其他人不得跟来。” 虽说他一眼看出这乳娘只是普通人,没有修为在身,也不是迷藏幽魂。可是天底下的术法千奇百怪,谁知道颜烈还安排了什么后手,他是万万不会带成年人一同上路的。 铁太傅皱眉:“可是奕王子还小,今后他的安危……” “他的安危自然有人守护,比在宣国稳妥得多。颜烈深明此理,否则不会让我带他去找吴漱玉。”燕三郎打断他,“至于奕王子的状况,以后自有书信往来,无须担忧。” 将奕王子交给陌生人,摄政王的决定也太冒险。 铁太傅叹了口气。颜烈的做法,他很不赞成,然而死者为大。 “那就请你将他送去玉太妃那里。”铁太傅最终还是让步了,“奕王子安顿好之后,请玉太妃给我一封亲笔信,以证奕王子安全。然后,我再带你前往青云宗。” “好。”这很公平,交易完成才给报酬。燕三郎想了想又问他,“你帮助颜烈,不怕颜霜兄弟找你麻烦?” “事先已有布置。”铁太傅一声苦笑,“早在三个月之前,我就向王廷祈求还乡养老。摄政王批准,因此我这会儿‘应该’在南下火桐城的路上。那里是我的封邑。” “奕王子和颜烈一起消失,童渊王室怀疑到你头上只是时间问题。”燕三郎毫不客气地戳穿,“铁家总不可能从安涞城撤得干干净净。”否则更加惹人怀疑。 “正是如此。”铁太傅点了点头,“今日一别,我就要赶去火桐城,以打消安涞王宫的疑心。” 第1240章 芊芊的任务 当下他就要和燕三郎约定再会面的时间地点。 “十二天后,火桐城?”铁太傅听少年所言,吃了一惊,“你只用十二天就能来回?” 难道玉太妃的住处,距离火桐城不远? “是。”燕三郎面色淡然,“我的座骑跑得快。”说罢,嘬唇吹了一声口哨,声音嘹亮,在山谷重重回响。 他的时间太宝贵,不能一直耗在这件事上。 不多时,半空中就降下一个黑点,在众人视野中越来越大,也越发清晰。 那赫然是一头巨鹰。 颜烈带出来的手下都有见识,虽然吃惊,不约而同都退开几步,给巨鹰让出一片空地。 老黑敛翅,落到燕三郎身边,钩嘴锐目,顾盼生威。 铁太傅看它半晌,忍不住道:“难怪玉太妃当年可以逃出去!”摄政王几乎将安涞城周边土地都翻过来一寸一寸寻找,却都徒劳无功,原来人家根本没走陆路! 老黑拿大头去蹭燕三郎,后者给老黑重新配好鞍绳后拍了拍它的脖子,才向奕儿大步走去。 这孩子看大鹰落地,满眼都是好奇,竟然没有多少畏惧。 燕三郎问他:“想不想骑大鹰?”上次在安涞城骑光板鹰之后,他也觉得这样太不方便,回盛邑以后就找巧手匠人打造了一副鞍绳,以便鹰背骑乘。 他一向重视交通安全。 男孩竟然点了点头,满脸跃跃欲试。他先前还不想跟燕三郎走,打定了主意要哭闹,毕竟对方是陌生人。 可是大鹰一来,孩子的注意力全被这新奇生物吸引,连警惕性都抛在脑后。 铁太傅忍不住笑了,大感欣慰:“真不愧是颜家人。” 千岁也笑了,对燕三郎:“你小时候可不好拐。”燕三郎幼时警觉又谨慎,遇到这种猛禽,第一反应必定是远离为妙。 而颜同奕的反应就叫作初生牛犊不畏虎,从小没有吃过苦。 燕三郎的后着,显然大大出乎铁太傅和颜烈制定的计划。不过铁太傅转眼就镇定下来,虽说这就跟踪不了燕时初,却也能保证孩子又快又安全地飞到母亲那里去。 也就算完成颜烈的遗愿了。 巨鹰高飞,高空的罡风不输给刮骨钢刀,奕儿的衣裳就显得太单薄。 铁太傅即吩咐乳娘,为孩子取来更保暖的衣物。 待孩子穿戴好,燕三郎就将孩子抱起来检查,确认他身上没有用于追踪的法器,也没被施过法术。 这是极其珍贵的白熊皮料制成的衣帽,保暖性甚至远胜貂皮。帽子是特制的,可以连口鼻一起捂住。 但这身装备上高空还是不足。燕三郎在孩子衣裳内侧贴了一张改造过的暖火符,这才满意。 这张符录会在衣裳内侧持续而柔和地释放热量,帮助孩子一起对抗高空的严寒。 他抱起奕儿放到鹰背上,自己坐去孩子身后,将大氅翻过来包住男孩,才对铁太傅道:“多加小心、后会有期。” 铁太傅面色沉重,点了点头。 巨鹰振翅而起,迎着寒风扶摇直上,不多时就在云端翱翔。 孩子年幼,就算捱得过酷寒也捱不过空气稀薄,因此燕三郎不敢让老黑飞得太高。 他撑起结界,将猛烈的罡风都挡在外头,以免孩子呼吸困难。 他摸了摸男孩脖颈内侧,还好,很暖。那张暖火符起作用了。 千岁在一边瞧着,暗道这小子对娃娃也真周到。 “我看哪,铁太傅早就知道这小鬼是颜烈的儿子。”她慢悠悠道,“否则不会让你轻易带走。” “是。”燕三郎点头,“颜烈也很清楚,才敢托孤给我,却不担心铁太傅反对。” 颜烈一死,宣国最有权势的人就是颜霜兄弟俩了。他们掌握大权最便捷的方式,就是将颜同奕推上王位,自己在背后发力,如同当年的摄政王颜烈。 颜烈不愿自己的亲生儿子也沦为傀儡,才请求燕三郎带走颜同奕。可问题在于,铁太傅对宣国忠心耿耿,即便条件再差,怎会放心让一个外人带走王位的正统继承者? 除非他早就知道,颜同奕根本不是颜枭的亲生骨肉! 既然这孩子跟宣国的王权争斗无关,铁太傅自然不反对将他送走。 不过燕三郎骑鹰飞行的方式,也大大出乎铁太傅意料,追踪是不可能追踪了。 “三四天就能赶到。”千岁估算路程,从天狼谷地盘到桃源,其实不算太远,只是崇山峻岭太难走,又没有官道通行。现在他们走的是空路,除了严寒和风雪之外,一切艰难险阻都不存在。“你这几天都得在天上过喽!” 她不无抱怨。 燕三郎看了看天色:“天公作美,接下去二十个时辰应该都没有风雪。” 他拿出绳子,一头系在鞍上,一头系在颜同奕腰部,算是多一重保险。 孩子乘鹰在天上飞行,脚下就是万丈高空、壮美河山,他今生从未见过这般场景,惊喜得连连鼓掌。 不过看了半个时辰之后,奕儿就有些厌倦了。 反正,下方都是白茫茫一片,不是山就是雪,再巍峨的山脉看多了也就那个样儿。 孩子的耐性普遍不佳,他开始坐不住了。 燕三郎见状,打开书箱,把白猫放了出来。 芊芊可是老空乘了,在万米高空也不打怵不腿抖,出来就往燕三郎胳膊上蹭。奕儿见到会动会喵喵叫的大白团子,果然注意力全被吸引进去:“猫咪!” 猫毛软绵绵地,摸起来好苏胡! 芊芊聪明得紧,知道自己被放出来安抚这小子,因此对奕儿的抚摩也不抗拒,只是与他玩耍。 一人一猫,玩得不亦乐乎。 燕三郎在一边照看,见男孩没做出揪猫尾巴这么没礼貌的动作,也松了口气。 孩子很有教养,玩闹也有个限度。 不过他没有带娃经验,这几天对他可是个考验。能不能把孩子丢给芊芊去带啊? 千岁更不用说了,早就躲在木铃铛里蒙头大睡,把这种难题都丢给他一个人去解决。 开玩笑,她可是阿修罗,能做这么掉格的事? 第1241章 一去一回 孩子俯身和白猫玩耍,芊芊一脚蹬在他胸口上,力道不大,却把他藏在襟里的的项链踢了出来,簌簌作响。 燕三郎一看,这链坠子是一枚镶金的狼牙,尖端已经磨圆,链上还有四、五枚白玉磨成的坠子一字排开,也作辣椒形状,狼牙居于正中。 这项链看起来像饰品也像图腾,充满了异族风情。 狼牙渗白,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这坠子?”燕三郎拿起来看了看,没发现什么异常。这不是法器,也没有法力波动,并未附著任何神通。 接下去的旅途中,猫儿经常拿爪子拍它,奕儿也抓起坠子玩耍,有时还把它咬在嘴里。 ¥¥¥¥¥ 弹指一挥,十二天过去。 夕阳西下,天边堆起了火烧云,壮阔千里。 铁太傅就坐在院子里,看着火烧云喝着清茶,悠悠叹了口气。 天都要黑了,燕时初果然没法子在约定时间内赶到啊。 此时已近三月,冰雪早就消融,柳枝绿芽新萌。再有个七八天,桃花都要来报春呢。 铁太傅拿了个梨子正要啃,妻子从圆月门外走了进来:“老头子,你有客人到了。” “哦?”他精神一振。 “是个挺拔的少年郎。” 能给妻子留下这印象,不容易。铁太傅问她:“背后负个书箱子?” “对。” 铁太傅丢掉梨子站起来:“走,跟我一起迎客去。” 上门的客人,果然就是燕时初。 铁太傅搓着手迎上前:“就十二天,你还真赶到了。”行动也太快了,有空骑果然就是不一样。 “如约而至。”少年微微一笑,又向木夫人问好。对于长者,他的礼数向来周全。 其实骑鹰往返只要十天,他特意放慢了速度,以免铁太傅从路程上推断出桃源的位置——尽管这可能性很小。 这少年脱掉外氅就挺拔如青松,目光亮得惊人,端的是一表人才。木夫人对他很有好感,又听丈夫道:“来,见一见你的救命恩人。” 木夫人一怔,仅仅迷茫了两息,眼神就亮了:“这就是?” “这就是。”铁太傅笑道,“他带走了玉太妃,却救了你的命!” 木夫人动容,向着燕三郎就是一揖到地:“木氏谢过燕小哥救命之恩!” 燕三郎隔袖扶在她手臂上,没让她行礼到底:“不敢当。” 他当日救人也只是顺便,没料到后头会结个善缘。 木夫人这十来天听铁太傅说起四凤镇经历,终于弄清当年的安涞城之变。姓燕的少年的确劫走了玉太妃,但这根本与她无关,况且她也理解玉太妃在宫中处境,少年与其说“劫”,不如说“救”。 同为女人,她不反感玉太妃的出逃。而燕时初的出手相救,对于木夫人来说就是实实在在的恩惠。 因此她对燕三郎一下子热情了十倍不止,转头就吩咐下人收拾客房、整治佳肴。 “行了行了。”铁太傅少见妻子这样张罗,“我们先办正事儿。” 燕三郎也乖觉,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递了过去:“这是吴漱玉的亲笔信。” 铁太傅接过来展开,果然见笺上娟秀小字密密麻麻,头一行就是“奕儿已至,安然无恙”。 他招呼木夫人来看。 木夫人和吴漱玉原是好友,从前时常互通有无,对她的字迹非常了解。她把信笺拿远,仔细从头看到尾,这才点头:“确实是玉太妃的字迹。你看,她写‘齐’字那一捺,总是会翘起来。” 铁太傅拊掌,高兴道:“好,好!” 吴漱玉两年前就离开安涞了,燕时初就算想仿也没有样本可仿,因此基本可以确认这是玉太妃手写。 也即是说,奕王储已经顺利回到她的怀抱,母子皆安。 木夫人好生关心:“这一路送孩子过去,顺利不?” “……顺。”燕三郎答得好生勉强。再乖的孩子也是孩子,吃喝拉撒得管,心情不好得哄,睡觉前还得听故事!天可怜见,燕三郎闷起来可以一整天不说话,上哪里憋故事给奕儿讲? 他哄崽经验为零,送奕儿去桃源这一路是头晕脑胀、手忙脚乱,实在太难受。至于千岁—— 她压根儿就没出过木铃铛! 燕三郎唤她帮忙,她直接装睡。 算来算去,孩子倒好像是芊芊带的。 木夫人看他满脸纠结,忍不住笑了:“奕儿见着母亲,会认生吗?” “初时畏生,两个时辰后就黏着玉太妃不放了。”并且再也不正眼看燕三郎了。 老实说,当时少年长长松一口气。 “毕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哪有认不出娘亲的道理?”木夫人满怀欣慰,“那就好,那就好啊!” 铁太傅也在笑,但笑着笑着就长长叹了口气,对木夫人道:“你先下去吧,我和燕时初还有话说。” 木夫人白他一眼,走了。 “摄政王一世英才,没料到这般收场。”铁太傅终掩不住心里酸楚,“世事难料啊。” 颜烈在四凤镇意外从燕时初处拿到解药时,铁太傅满心欢欣,原以为颜烈大劫已过,一旦康复就有机会力挽狂澜,救宣国于分崩。 哪里知道,他最后还是难逃一死。 “拿到解药后,他早该听你之言,及时撤退。”燕三郎面色淡然,“一着错,满盘输。” 颜烈也是个人物,从前胸怀里装着家国天下。可是这一次他偏偏压不下恨意,将私仇凌驾于国是之上。 他这么一死,宣国要大乱了。 “呼”一声轻响,燕三郎指尖燃起一小撮真火,将信笺烧了个干净。 铁太傅不由得苦笑:“你也太仔细了。” “小心无大错。”免得吴漱玉的手书落到对方手里,被追查出下落。毕竟这世上奇门外道数不胜数。燕三郎看他满面萧瑟,还是问道:“宣国情况如何?” “四凤镇的情况已经传回安涞,颜霜兄弟多半知道摄政王已死。”铁太傅面色沉了下来,“拢沙宗不会善罢甘休,必然要找宣国兴师问罪。届时,我随摄政王同去四凤镇之事就瞒不住了。” n. 第1242章 被烧毁的粮仓 “颜氏兄弟会把你交出去息事宁人么?” 颜烈在四凤镇狙击端方,虽然出师未捷身先死,可毕竟他的身份摆在那里,拢沙宗必定向宣国要一个交代。燕三郎可是知道,以颜霜兄弟为代表的童渊人厌恶拢沙宗,可不像颜烈那么好说话。 “我已经病了。”铁太傅眨了眨眼,“这一把年纪了,病得很重,没法子应新摄政王的宣召回安涞城述职。” 木夫人正好经过偏厅,听见这句话探出头来啐了他一口:“说什么胡话呢?” 看来声音还得再小点儿,铁太傅摸了摸鼻子,燕三郎也是莞尔一笑。 看木夫人模样,早就从丧子之痛中恢复过来,也是很坚强了。 铁太傅端正脸色道:“不过我前天刚接到消息,平泽关的粮仓遭遇铎军偷袭,粮草都被烧掉了大半。” 燕三郎没吱声,只是挑了挑眉。 铁太傅“哦”了一声,想起他是外人,不明就里:“平泽关在南边儿,紧压着边关不远,离我这里也不远,是我们童渊人与伪铎、与南叛们作战的大后方,粮草都在那里调配中转。” 所谓“南叛”,就是南方的叛乱者。西铎“建国”有优秀的示范作用,引动宣国内部的矛盾极大爆发,加上那会儿颜烈身受毒伤、力不从心,南边的叛乱从星星点点变作燎原之火,到现在都没被扑灭。 燕三郎也看出,如今宣国的打法是西、南两侧一起抡棒,没法子集中力量,当然其中自有原因,因为这两边向北方的侵袭都不曾中断。 战争不仅要拼战术、拼策略,像这种旷日持久的消耗战,很大程度上还比拼后勤。现在铎人一把火烧掉了童渊军的粮草,局势很可能就此扭转。 “那几个大粮仓被烧,西南前线立刻吃紧?” “可不就是?接下去开春的仗可就不好打了。”铁太傅挠了挠后脑勺,“伪铎派出来的可是一支正经军队,至少有五、六百人。除了烧粮仓,还在后方搞了不少破坏。” 换成燕三郎也会这么干,反正来都来一趟了,顺便给敌人多使点绊子嘛。 同时他也听出了疑问:“是童渊军轻忽之过?” “带兵的大将哈虎我认得,经验丰富,不太可能犯这种错误。”铁太傅招呼他来到一具沙盘边上,伸手一指,“这是伪铎,这是两军交战的前线,你再看看平泽关的地形。” 沙盘上,西边是伪铎的地盘,西南是双方鏖战的前线,燕三郎再看平泽关,长长“哦”了一声,懂了:“前线与平泽关之间,被山脉所阻。” “这山脉是出了名的陡峭,山下还有军队驻守,几百个铎人怎可能无声无息出现在后方?”铁太傅摇头,“也正因平泽关安全,才被选作囤粮之地。从平泽关到前线只有一条官道,就掌握在我军手里,平民在战时不能使用,敌人不可能伪装进入。那你说,他们从哪冒出来的?” 千岁也听出了兴趣:“这还有点意思。” 燕三郎细看沙盘,忽然伸手一指:“这里就是我们所在的火桐城么?” “对。” “离平泽关不远。”燕三郎拿手掌比划。在沙盘上不过两掌距离,那么现实里就是——“二百里?” “不到。”铁太傅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郁闷,“除了官道还有捷径可以走,只要一百七十里。” “三五天的功夫。”燕三郎火上浇油,“这路途看起来好走,多半都在平原上,放蹄疾奔就是。” 他抬头看铁太傅:“安涞该不会疑心你通敌了吧?” 铁太傅气恼:“我哪知道颜霜此时怎么想!”但燕时初说得对,火桐城离平泽关很近,地形又平坦。童渊军是万没想到敌人会从后方突袭,因此平泽关在这个方向上几乎不设防。 如果他是颜霜,是领军的大将,少不得要怀疑火桐城。 “恰好你又托病,不肯前往安涞城。”燕三郎忍不住笑了,“宣国王廷会以为你心虚了。” “简直胡说八道!”铁太傅直瞪眼,“我这辈子跟铎人作战一十九次,亲手杀掉的铎人和奚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个。我会通敌?!” “颜烈已死,颜霜又知道小王储在你手里。”燕三郎缓缓道,“你还怕他们不借题发挥?” 铁太傅长长呼出一口气。 他怕啊,他最怕的就是安涞城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定他一个叛国的罪名! 他老了,什么都能看开,但就民遗臭万年。 偏偏燕三郎还问他:“真不是你?” “当然不是我!”铁太傅就差吹胡子瞪眼,“我失心疯了么,烧自家大军粮草!” “那么铎军就是选了其他路子,绕过山脉转去后方,突袭平泽关。” “英雄所见略同。”铁太傅点了点平泽关以南,“你看,这条蜈河一路流经平泽关的西侧平原,从这里上岸去往粮仓,可就很近了。” 燕三郎看了看这条河流:“走水路的话,的确可以绕过山脉……不过,这条河不在铎人的势力范围之内吧?” “是的。”铁太傅指尖顺着蜈河往下,“这整块地盘,都属于青云宗。” 燕三郎听见这三个字,眉头不由得一蹙。 这么巧,刚好就是他此行目的地?“如果说铎人是顺水前往平泽关,他们怎能在青云宗地界通行无阻?那是好几百人的军队。” “或许伪装成商队。”铁太傅耸了耸肩,“但无论如何,几百人一起乘船太显眼,地方管理者不可能不知。” “这样说来,青云宗给铎人行方便?” “不清楚。”铁太傅叹了口气,“这给我找了好大麻烦。若我推断无误,安涞城回头就会找我出力,至少粮草方面得帮着解决。” “难怪你急着赶回火桐城。”燕三郎也很透彻,“家人也都撤回来了?” 燕三郎事先做过功课,对铁太傅的背景摸了个七八成清楚。铁家世代以火桐城为根基,势力辐射宣国东南六城,经过这么多年经营,早就是名副其实的地方霸主。 第1243章 她的反应 这也就罢了,铁太傅第二子手握兵权,几个月前被颜烈调动,就驻扎在距此不到三百里的惊雁关。一旦火桐城燃起战火,他必定星夜来援。 铁太傅既然顺利回到自己老巢,安涞城的颜氏兄弟想动他就得好好掂量。 若在平时,这对兄弟或许还会发兵来攻,以立声威。不过现在西铎国的威胁越来越大,宣国内部又快要四分五裂,他们很难腾出手来对付铁太傅。 但平泽关粮仓被烧,安涞城很可能发出指令,让火桐城运送粮草去前线,让铁太傅的儿子带兵上战场支援前线。 铁太傅实难拒绝。 “三三两两,最近就到。”铁太傅长长呼出一口气,“乱世将启,我和孩子们想要明哲保身都很难啊。不过,我家还有人留在安涞,或许颜霜兄弟能对他们好一点儿。” 明哲保身。燕三郎点了点头,有些话铁太傅没有说尽,但少年已经明白。 铁家在安涞城经营多年,现在说弃就弃,那是打断骨头连着筋,扯得鲜血淋漓。不提铁家经营的产业有多少得临时放手,只说偌大的铁府不可能每人都撤离安涞。 必定有铁家人留下,以安童渊王室的心。 燕三郎明白,嫡系的子孙想来最先撤离,其他旁支、远亲和下人,这回就倒了大霉。只望颜霜等人清算铁府时,不要将他们都杀个干净。 国家风雨飘摇,像铁太傅这样的权贵选择站队时,就要做好承受代价的准备。现在安涞城还有用到铁太傅之处,对这些铁氏族人或许会网开一面、从轻发落。 反过来说,这也变成了铁太傅的软肋。 燕三郎不知道铁太傅有没有后悔站队颜烈,但此时留在安涞也绝不是一个好选择。 铁家举家逃走、缩回自己地盘,未尝不是断尾求生。 铁太傅又问起颜同奕在玉太妃身边的生活。 “她已经不是太妃了。”燕三郎提醒他。 铁太傅“哦”了一声:“你看,我就是改口不来。” 燕三郎拣能说的都说给他听。身为太傅,铁师宁曾对颜同奕行教导之职,喜他聪明伶俐,也积累深厚感情,这时听燕三郎说来,不由得感慨连连:“摄政王临终前这个决定,还真没有做错!” 数日前,燕三郎送奕儿入桃源,得胜王父女惊觉喜从天降,一时竟不敢信。 吴漱玉更是抱住孩子,欢喜得泪流不止。 就连得胜王都抓着燕三郎的肩膀哽咽道:“今后但有所求,只管差遣。” 他峥嵘半生,晚年还能过上岁月静好的日子,已经是老天开恩。不曾想女儿和孙子相继归来,他的人生顿时圆满,这都是燕三郎之功。 那一刻,吴陵只觉自己肝脑涂地都无怨无悔。哪怕身为桃源守护者责任重大,这句话还是脱口而出了。 燕三郎不想要他肝脑涂地,只求双方继续保持睦邻友好关系就行。他将四凤镇发生之事都说了一遍。 听到梦中世界,得胜王有些惊讶,因为弥留并不知道梦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弥留只能获知现世,而梦境都是虚幻,这就成了法外之地。 铁太傅想知道的是:“玉……吴氏得知摄政王身故,可有表示?” 燕三郎想了想:“长久不语。” 铁太傅问出这话,少年就明白了,这老人对颜烈和吴漱玉的关系心知肚明。 事实上,吴漱玉得知颜烈死讯就愣住了,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来。 她的神情很复杂,不像难过也不像欢喜,少年看不懂。 但她很快就向燕三郎敛裾行礼,感谢他千里迢迢送回奕儿,而后就带着孩子下去安顿了。 或许在吴漱玉看来,自己和颜烈之间这笔糊涂账,也该随着他的死而告终了吧? 得胜王倒是仔细询问了燕三郎和颜烈交易的细节,并且提出许多疑问。 当然,他也祝贺燕三郎喜提青云宗:“以你目前境况,另起炉灶最好不过。只是这个山长之位没有那么容易到手。” 虽然少年一直没有明说,但得胜王是大半辈子都在官场里打滚的老油条。有些话不必说尽,两人都能洞彻。 “是。”燕三郎微笑,“所以差遣你的机会这就出现了。” “原来你已有想法?”是了,这小子奸诈得紧。得胜王微愕,随后精神抖擞,“只管道来!” 他欠燕时初的人情太大了,能还上一点是一点。 回到火桐城这头,铁太傅唉声叹气:“摄政王已去,吴氏不该把孩子捂得这样紧,连我们看望都不给机会。” 燕三郎却持相反意见:“执掌安涞的颜霜兄弟,还想从你这里夺回颜同奕,对么?” 铁太傅张口欲言,少年又道:“安全起见。” 铁太傅冷笑:“你觉得,一旦火桐城被打下来,我会出卖小奕?” “若他们以你家人相胁呢?”燕三郎往后堂一指,“比如木夫人。” 铁太傅语塞。 对他来说,这个选择也是十足艰难啊。 “罢了,你时常将他近况飞信与我便好。”他也是个痛快人,这时就抚着修剪整齐的长须道, “你那头巨鹰背上,还能再坐一人不?” 燕三郎不假思索:“没问题。” 以老黑体力,载乘两个成年人不在话下。 铁太傅颌首:“你远道而来,先歇个几天,也容我也做些准备,然后就出发去往青云宗吧。” 宣国幅员广阔,从颜霜兄弟得知四凤镇之事,到他们商议及对付火桐城——如果他们真要出手——至少有个把月时间。趁这段空档,他可以带燕三郎先走一趟青云宗,完成颜烈最后的嘱托。 “好。”燕三郎正是为此事而来,当然不会拒绝。 这十二天来,他当真是餐风露宿,只在桃源歇过一个晚上。便是铁打的身体,这会儿也累了。 木夫人给他腾出了最好的客居,在丰盛的晚饭后入住。 院里的迎春花开得迫不及待,角落里那几株不起眼的桃花,也在含苞待放。无论发生过多少事,这个春天还是生机盎然。 第1244章 到底是谁的? 铁府甚至在院里修了一口泉池,将百丈外的温泉引入这里。泉水澹澹,一年四季都不停歇,其温度比人体略高,很适合泡浴。 燕三郎逛了一圈,也觉无可挑剔,遂放下书箱,对身后亦步亦趋的侍女道:“麻烦你交代厨房,烤三只鸡,不放盐;再要两头肥羊,死活皆可,新鲜就好,但要生肉。我的宠物还未吃饭。” 为免引起恐慌,他在火桐城外落地。老黑自去觅食了,只有芊芊和小金随身带着。 听说有饭吃,一猫一狗赶紧跳出书箱。 两头羊?侍女看这两只小动物萌态可掬,怎么看也不像能吃两头羊的主儿。 她这么一犹豫,小金就变回原形,冲她低吼。 它饿啦,这女人是听不懂人话吗? 它就算压着嗓子也是声如闷雷,把侍女吓得尖叫一声,往后蹦出一丈远。 “别怕。”燕三郎好心安慰,“它不吃人。”至少跟了他之后。 “人肉不好吃,太瘦。”千岁抚着辟水金睛兽的大脑袋,它亲昵地往女主人身上蹭,“你赶紧给它备食,就什么危险都没有。” 若是不赶紧呢?侍女打了个寒噤,急急应下,转身就往外走,跨过门槛时险些绊一跤。 千岁交代两小:“吃完饭自去玩耍。明晨之前,不许回来!” 又要赶它走!小金有点伤心,瞪了燕三郎一眼。这人类有什么好,女主人非要跟他一起! 芊芊却没有意见,女主人怎么说,它就怎么做。现在它满脑子只有烤得喷香流油的土鸡。 小金吐着舌头,看看千岁又看看侍女,想想两头大肥羊,终究还是食欲占了上风。 巨兽变回狮子狗,和芊芊一起,跟在侍女后头跑了。 三者刚走,燕三郎就掩好院门,又放了个结界。 碍眼的家伙终于都被打发走了。 他刚回头,就看见千岁走向汤池,缓步而入,身上的衣裳自行收起,匀白的背影转眼就掩在微红的泉水之中。 “来呀。”她向燕三郎招手,笑得格外殷勤,“我帮你洗!” 阿修罗满意地看着自己今晚的正餐。这些日子以来燕小三都在天上奔波,连亲近她的机会都没有。这好不容易歇上一天,她还不得抓紧? 她的邀请,燕三郎根本无法拒绝。不过走到池边,他忽然想起一事: “对了,前些天你和吴漱玉说了什么?” “下来。”千岁眼波流转,拍了拍池岸边装饰的白石,“让我满意了,我就告诉你。” 他得好好努力了。 …… 一个时辰以后。 这口汤泉是活水,时刻汩汩而流,池里的水不见少,但岸边泼湿了一大片青草。 千岁已经被燕三郎抱起来擦净,放到柔软的床上,全程双足都不用着地。 她慵懒地趴在情郎怀里,只觉从发丝到足尖,每一寸都完全放松。 真舒服呀。 燕三郎轻挠了挠她的下颌:“答案呢?” “什么答案?”她还沉浸在身心的愉悦之中,没回过神来。 “吴漱玉。”看她神情也知道是满意了,不枉他这么卖力。 “……哦。”千岁打了个呵欠,“我实是好奇么,趁着你和吴陵喝酒的功夫,去找吴漱玉证实一件事儿。” 她最近喜欢卖关子了,燕三郎也配合道:“什么事?” “孩子是谁的?” “颜同奕?”少年微讶,“不是颜烈的么?” 否则颜烈怎会对奕王子那么好? “其实,吴漱玉也不确定。”千岁眨了眨眼,“那段时间里,她有两个男人。” “我还以为,那时老宣王已病。” “颜枭确实已经有恙,但病情直转而下是在几天以后。”千岁笑道,“那天雨下得很大,颜枭带吴漱玉到蕉榭里头避雨。那里风景好又人际罕至,老头子就情不自禁了。或许他也觉得这样太过疏浪,下令侍从不许记录在自己的起居里。” “后面又与颜烈相逢,前后不过数日?”燕三郎沉吟,“这样看来,颜同奕的确说不准是谁的儿子。” “弥留肯定知道。但吴漱玉不肯把这疑惑告诉自己父亲。”千岁伸了个懒腰,又抱住他的脖子,“她脸薄,说不出口。” 莫说吴漱玉讲不出口,就算吴陵听到了心里也不好受啊,自己奉若掌珠的女儿却遭遇这等不幸。 “幸好她母子二人已在桃源。”燕三郎深知她在安涞王宫中的战战兢兢,“不必再纠结这个问题。” 在桃源,颜同奕就只是颜同奕,他是吴漱玉的儿子、得胜王的孙子。宣国的风云变幻与他再无关联。 “对了,你在桃源时是不是把红隼又支回盛邑了?”他们抵达桃源时,正好红隼也到了。 燕三郎那时才知道,原来红隼早就在桃源成了家,不仅有对象,还养育一窝小崽。 难怪这家伙在盛邑呆不到半个月就要飞返桃源,原来是牵挂家人。 燕三郎立刻打出了糖衣炮弹,于是母隼也被丈夫介绍过来占坑吃粮。燕三郎来者不拒,信使越多越好,两边各放一只,才好保证消息及时互通。 不过这一次,他让母隼跟着自己,以便与桃源及时联络。它不喜欢生人,少年抵达火桐城,它就自行觅食去了。 “嗯,我让红隼给我找点人来。”燕三郎十指交叉,枕在自己脑后,“金羽和左迁也是好久没活动筋骨了。” “好啦,别说这些无聊事儿。”千岁支起身子,居高临下拍了拍他的腰。嗯,真是好腰,人鱼线可漂亮了,“喂,夜还长着呢。” 休息了这么久,她又可以了! 燕三郎并没起身,只是挑了挑眉:“你来。” ¥¥¥¥¥ 燕三郎在火桐城渡过了近两月来最闲适的三天。 白天游逛全城,夜里陪千岁玩耍,很久都没有这样放松了。 今晨,他起身破天荒比平时晚了一个时辰。 对一向勤奋的燕三郎来说,晚起可是件新鲜事。 天知道,这个漫长的夜晚他只睡了不到一个时辰。 和他不同,铁太傅一早就起来向东吐纳,吸取旭日初升的刹那紫气。 第1245章 胶着的局势 异士的体质远非常人能比,他都六十八岁了,还能一掌拍死猛虎,身体强健远胜寻常少年。 吐纳过后,他要打一套军拳。 因为获益匪浅,这场清晨的修行他已经坚持了几十年。 木夫人就候在一边,直到他收工才走上前,递巾过来:“早饭好了,快来,今天给你做最喜欢的粉蒸肉。” 丈夫每天必有一顿肉食,木夫人早就交代厨房天天换着花样做饭。 铁太傅擦干汗水,套好衣裳,一边问:“燕时初呢?” “没见着。”木夫人感叹,“这对情侣是太漂亮了,往园子里一站,多养眼哪。”这对儿璧人赏花,她园子都亮堂起来了。 “年轻人。”铁太傅嘿嘿一笑,“就是贪图享乐,不懂得珍惜时间、勤奋修炼!” 木夫人白他一眼:“你少年时又比他好多少?” 铁太傅长叹:“一见红颜误终身哪。” “一把年纪了,少说这些荒唐话。”木夫人啐他一口,想起其他事情,不由得面色微沉,“对了,钊儿何时到家?” 二儿子铁钊此时也带兵在外。 “快了,快了。”铁太傅安抚妻子,“昨天不是给你说过了嘛!他能赶回来吃午饭哩。” 木夫人扁了扁嘴:“我这几天眼皮跳得厉害,心里又慌,该不是要出甚事吧?” 大儿子身殒之后,她用了好长时间才走出悲恸,这时只盼着其他家人再不要出事。 “哪能!”铁太傅斩钉截铁,“别自个儿吓自个儿,钊儿都回来看你了。你还不赶紧梳妆一番,老苦着一张脸,他要说娘亲不美了。” 夫妇走过园子,恰好撞见燕三郎自对面而来,脚边还跟着一猫一狗。 小动物都是精神抖擞的模样,尤其那狮子狗连蹦带跳,哈着气跟在猫咪后头,恨不得原地起飞一样。 反倒是燕三郎打了个呵欠。 铁太傅见状暗笑,表面上却道:“起来了?正好,跟我一起用饭去。” 燕三郎看了看脚边的两小只。 木夫人面色温柔:“两个小家伙的早饭也准备好了,今天有新鲜现捕的河虾。” 一听有好吃的,芊芊舐了舐嘴唇,也不用燕三郎出声就溜到她脚边去了,满脸巴结。 小金也跟了过去,一个劲儿摇尾巴。 木夫人可喜欢它们了,摸摸这个,拍拍那个,方才积攒的一点情绪转眼就消失了。 这两个家伙,有没有一点身为妖怪的自尊了?燕三郎无奈地摇了摇头:“麻烦您了。” “无妨,这两个小家伙可爱。”木夫人说着,把芊芊直接抱在怀里,“小宝贝,你可真不轻哪。”一边笑,一边带着小金往后厨去了。 芊芊趴在她肩头,冲着燕三郎直咂嘴: 她吃完饭就回来。 燕三郎和铁太傅边走边聊,很快到了饭厅。他也清楚,木夫人这是借故走开,给自己和铁太傅更多单聊的机会。 “出了什么事?”小厮在桌上布好热腾腾的饭菜就下去了,饭厅只剩两人,燕三郎开门见山。 铁太傅拿起肉包子,一口啃掉半个:“谁说有事?” “我走来时恰好听见你和木夫人对话,语气过于轻松。”燕三郎也不瞒他,谁教自己耳力好?“你没说实话罢。” 时局太糟糕,铁太傅这几天心情一直不好。 铁太傅嚼包子的动作顿住两息才继续:“有眼力。平泽关的新消息,昨晚又递到我这里来了。” “坏消息?” “不,对我来说,暂时算是好消息。”话虽如此,铁太傅的眉头依旧紧蹙,“还记得奇袭平泽关烧粮草的铎人军队么?守关军其实抓到了两个俘虏,活口。” 果然是新进展,燕三郎扬了扬眉:“招供了?” “当然。军中有的是刑讯的手段。”铁太傅吃掉包子,挟了一块粉蒸肉来就米饭,“弄死一个俘虏,剩下那个就招了,承认他们从千渡城走水路偷渡宣国南境,然后在蜈河西岸悄悄登陆,放火烧掉了大军粮仓。” 燕三郎喝的浆子不放糖,配一块黑米糕:“那就洗清了你的嫌疑,有甚不妙?” “颜霜还想着对付我,眼下不过是少个借口罢了。”铁太傅却看得分明,“这消息很快也会传到王廷,颜霜一旦知道青云宗和铎人可能勾结,必定要派我儿率兵赶赴前线。” 他顿了一顿:“现在钊儿驻守东南边境,也是守卫火桐城的最强力量。颜霜把他调走,前线的凶险且不去说,单单我的领邑就是实力大减。” 燕三郎了然:“那么,铁钊不回来了?” “能回,就是待不久。”方才他哄着老妻,不想让木夫人这么早就开始烦恼忧愁,“南边儿战事紧迫,他不能擅离营区太久。” “如果铎人可以借道千渡城走水路进宣国南境,童渊人可有大麻烦了。”燕三郎面色同样严肃,“他们可以运兵一次,也可以两次、三次……那就等若铎人和南边的叛军联手,互通有无,共同抵御童渊军队。哦,还要再加一个青云宗,那么就是三比一。” 铁太傅沉下脸,闷闷扒了一口米饭。 他对战局远比燕三郎更了解,怎么会不知道?宣国境内同时有南边和西边的叛乱,幸好一条毕云山脉将这二者隔开,让他们无法联手对抗童渊军。 可是青云宗如果放任、甚至帮助铎人走水路进入宣国南境,那就是绕开了整座毕云山脉,南方和西部的叛贼可以沆瀣一气,联手对童渊军队输出。 倘真如此,局面就要逆转了。 “落日平原。”铁太傅徐徐道,“现在哈虎带军在落日平原与铎人鏖战不休。那地方太重要了,是毕云山脉的终点。如果这块平原失守,铎人和南叛就可以直接在落日平原会师,进而北上威胁安涞。” 即使眼下铎人和南叛有所勾结,但铎人运兵要绕过毕云山脉走长途,毕竟很不方便;落日平原要是被他们打下来,那么两支前锋部队可以立刻会师,扬鞭北伐,对童渊族的威胁怕不是一下子放大了数倍不止。 第1246章 深入骨髓 这种情况,颜霜是万不能坐视不管的。 “是以粮仓被烧的消息传去安涞,颜霜无论如何也会调动钊儿,立刻西援。”铁太傅也是童渊人,推导后果,眉头就皱了起来,不复先前的假作轻松。 “童渊人还有机会打断这二者的勾结。”燕三郎又喝了一口浆子,“只要阻止铎人借道蜈河就行。” 他的语意十分明确,铁太傅眉头的结没有打开:“你是说,让千渡城不再放铎人入河?” “正是。”燕三郎笑了笑,“这件事,你也想过了吧?” “嗯。”铁太傅也不瞒他,“青云宗是颜屹所创,过去这十多年来一直奉颜家父子为主,亲和童渊族。如今摄政王刚刚去世,它就掉头相助铎人,这怎么看也不对劲儿。” “摄政王突然离世是个意外,但他中毒已久,莫不是青云宗早有反意?”他呼出一口气,“即便如此,青云宗与世无争,为何突然就与铎人勾结?” “待我们到了青云宗地界,或许就能弄清原因。”燕三郎吃饱了,取巾子擦了擦手,“不过既然出了这档子事,说明失去山长的青云宗也自有主张。颜烈指定继任者的遗书还是秘而不发,等待时机。铁太傅以为呢?” “清乐伯考虑周全哪。”铁太傅细细看了他两眼,“当你继任山长,要如何应对铎国和南叛?” “搅进这种浑水,恐怕青云宗会粉身碎骨。”燕三郎微笑,“我会努力将它拔出泥淖。” 山长之位要是归了他,青云宗今后怎么发展,就再也不受宣国左右了。铁太傅长叹一声:“帮你也就是帮我。放心吧,我会尽力。” 两人击掌为誓。 铁太傅又道:“既然如此,我想等上几天再出发,那时安涞城的消息大概也从北方传去青云宗。你安心在这里住着,我看老婆子很喜欢你的宠物。” “好。”燕三郎沉默了。 铁太傅总觉得他意犹未尽:“你还想问什么?” “没什么。” “有话直说。”铁太傅吹了吹胡子,“少年人别总是满腹心事,老得快。” 燕三郎笑了,这才道:“我始终不明白,摄政王为何一意孤行,在四凤镇非要置端方于死地不可?” 那时颜烈已经跟他谈妥了条件,慢慢休养个一年半载就能解完余毒。“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再说嘉宝善也不是他的心腹死忠,借用此人天赋对付端方,太过冒险。” 果然,后面嘉宝善就反水了,反而害颜烈丢掉性命。以燕三郎对颜烈的粗浅了解,这人不该如此激进。 主导一国命运的人,怎可能这么不靠谱? 接住这个问题,铁太傅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最后化成了一声长叹: “摄政王早就变了。” 燕三郎凝神倾听。 “大小柱国兄弟从小互相扶持,情感深厚。小柱国战死,对他的打击太大。后面他又身负毒伤两年,痛苦万状,非常人可以想象;” 少年点了点头。四凤镇再见面,颜烈的近况就很不好,风一吹就倒,根本看不出昔年是可以力搏狮虎的好汉子。由此可见他过去两年过的是什么日子。 吴漱玉被端方下毒,剂量微小也险些没撑下去,其实从头到尾中毒时间不过是两个时辰;颜烈却忍受了七百多个日夜。并且贺小鸢早就断言,这种毒素制成慢性之后,末期发作起来比短效药更加可怕。 颜烈硬撑这么久,他身受的痛苦怕不是吴漱玉的十倍之多。并且他也知道时间之长无有止境,直到身殒为止。 跟这种幽魂之毒作斗争,普通人恐怕连苟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早早就要自尽。 “夜深人静时,常见他咬牙切齿,这在宫人之中已经不是秘密。”铁太傅眼里也透出难过,“能令他咬牙撑下去的信念,除了宣国基业之外,就是为小柱国复仇。” 这种信念和幽魂之毒互相斗争也互相交缠,绵亘颜烈过去两年里的每一个日夜。 幽魂之毒深入骨髓,为弟复仇的信念亦然,直至它们共同成为不能剥离的一个整体。 要颜烈放弃复仇,比让他放弃活命还难受。 燕三郎懂了:“他偏执了。”已经不能做出正确的判断。 颜烈恐怕是将亲弟的死、宣国的动荡、玉太妃的离开,以及他本人的无能为力,都怪罪到端方头上。 他要端方血债血偿,不惜一切代价。 “是。”想起颜烈,铁太傅依旧满心无奈,“其实这大半年来,摄政王理政也是越发独断,臣民谏议都听不进去,廷中怨言很大。从前——” 他长长叹息:“——从前他不是这样的。” 燕三郎默然。 这样的例子在历史上屡见不鲜,有些贤明君主年轻时励精图治,到老却爱干糊涂事,荒唐无稽,旁人甚至难以理解。 “昏聩”二字时常和“年老”合在一起,但其实年纪算不得主因,不断强化的偏执和疑心才是。 宣国的问题从立国之初就一直存在,传到颜烈手里已经有所和缓,显然他从前一直干得不错。可是这两年他饱受折磨、力不从心,连犯几次大错,国家终于走向分裂。 只看他这两年政绩,燕三郎也察觉出颜烈的心态和手腕的确变了。 最后燕三郎也只得道一句:“可惜,可怜。” 可惜宣国的百姓,只享够二十年太平日子,又要受战乱折磨。 早饭吃完,燕三郎也回房了。 千岁在他耳边道:“果然铁太傅和颜烈先前只想敷衍你,现在火烧到自己身上,才不得不尽力帮忙。” 燕三郎却没有责怪之意:“他只是忠人之托,这算人之常情。” “你可真宽容。”千岁轻嗤一声,“颜烈临死前还在耍心眼,只凭一件信物、一道遗令就让你吭哧吭哧送颜同奕去桃源了。带孩子简直就是噩梦……反正,山长交接,哪是那么容易的事!” 颜烈指定燕三郎,后者去了直接就能继承山长之位……呵呵,燕三郎九岁时都没有这么天真过。 第1247章 千渡城 毕竟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外人,跟青云宗几乎没一点交集,而颜烈本人又已经过世,余威不再。 没有权力和威望来背书,遗令就是一纸空文。 人情冷暖、人心世故,千岁和燕三郎再了解不过。 要是铁太傅不肯尽心尽力帮他,燕三郎几乎没有继任山长的可能。 “你运气可真不错。”千岁悠悠道,“青云宗正好遇上这么个大麻烦。” “与运气无关。”燕三郎微微一笑,“时势始然,我们只要顺势而为。” 他蘸清水在木桌上画地形图。千岁看了一眼就道:“青云山?” “这是青云山。”燕三郎再不以画艺见长,也比千岁的灵魂画法要强上不止一筹,这两笔就很有灵性,看得出是抽象的群山,“这是座落在青云山脉周边的城镇、乡县。” 他画了十几个小点儿,又把其中两个圈了起来。 他指了指两边河流交叉的小点儿,就在青云宗领地内的东南角落:“这是千渡城。” 然后他又指了指山前的小点:“这是白鸟城。” “嗯哼。”她漫不经心,“然后?”燕小三心思缜密,不打无准备的仗,果然事先会将情报一点一点收集起来。 燕三郎看她表现就知道了:“昨天铁太傅解说过。”果然她又没听。 “他大白天说的罢?”被抓现行,千岁毫无愧色。白天猫都要睡觉的嘛,她也跟着咪一会儿,毕竟晚上都忙。 燕三郎也无责怪之意,只是往代表千渡城的小点儿上又一指:“千渡城地理位置优越,是青云宗辖下最重要的一个大城。” 它座落于大平原,能北眺青云山上的白雪,又正好在一江一河的交汇处,南来北往的商队,无论是陆地还是水运,这儿都是必经之路。 “也是青云宗拿下的第一个城池。” “嗯?打仗打下来的?”说起战争,千岁终于来了点儿兴趣,“咱也看了,这地方是真不错,开关设卡,光是收买路费都收到手软。” “是。”燕三郎继续解说,“颜烈兄弟的父亲颜屹设立了青云宗,就在宣国立国四年时。颜屹父子前后历时七年,才将青云宗的统辖范围逐渐扩大至今天这般规模。童渊族好战,青云宗的扩张和统辖方式就与多数玄门都不一样,倒和拢沙宗比较相似。” 千岁知道,在世的玄门各有各的特点,但通常来说可分为两种。 一种像天狼谷,以玄门隐士居多,虽然也有自己的势力范围,但对辖下城邦只是松散管理,甚至有些城镇不须向它臣服,只要纳税或者进贡就可以获得玄门的庇护。 另一种就以拢沙宗为典型。虽为玄门,但它对属地的管理和掌控极其严格,与一般国家无二,甚至城主和镇、乡首领的任免都由其指派。燕三郎在拢沙界内的云城住过一段时间,那里的确繁华,但拢沙宗门人在那里的地位至高无上,几乎不受世俗律法管辖。 在铁太傅的描述里,青云宗趋于第二种。 童渊族大将颜屹亲自率兵打下千渡城,自己还当了几个月的城主,并以此为跳板,先后又打下白鸟等城池,确立颜氏对整片青云宗地界的领导。 “颜屹建立青云宗,得到颜枭的大力支持。甚至颜屹立宗之初人马不足,还是宣国出兵助它开疆。”彼时宣国已经立国,铎国和奚国被灭,战争进程结束。飞鸟尽、良弓藏,颜枭纵然还需要拢沙宗的人才,对它也开始有忌惮之意。 颜屹立青云宗的时间在宣国立国之后,这么个大事件不可能瞒过颜枭的耳目。颜屹父子不仅没受过任何责诘,还得到了强大的军事援助,可见颜枭就希望他们这么干。 “如果青云宗能被扶持,或成对抗拢沙宗的利器。很可惜,青云宗始终也没能办到这一点,到现在也只是个小宗。领地、人数、人才水准,都不可与拢沙宗相提并论。” 理想和现实之间总是有差距。“不过青云宗和辖下属城的关系很早就定下来了,城主由青云宗指派,各署、各部、各司,以及民间商会、工坊也有大量青云宗弟子任职。” 玄门要掌握地方,长年累月地派驻人手是最好办法。只须耗时几年,纠葛和利益就会把地方和玄门交缠在一起,再也无法分割。 “所以呢?”燕小三喜欢卖关子的臭毛病是跟谁学的? “但是千渡、白鸟两城因为位置太重要,税收太高,反过来对青云宗也有很大影响力。”燕三郎终于说到了重点上,“尤其是千渡这一个城池,就占到青云宗总收入的两成。” 千岁懂了:“能赚钱的亲儿子,说话就是有份量。” “所以颜庆在长老会中拥有一席之地,在这里也有议事权。” “颜烈说得好听,把山长之位给你!”千岁“切”了一声,“实际上不过一句空话。” 继承山长之位,只是听起来很美。 颜烈已死,燕三郎并没有得到他手下的拥戴,区区一份遗嘱还有什么效力,青云宗为何非遵从不可? “名份也很重要。”燕三郎微微一笑,“在万事俱备之时。” “名正言顺”这四个字的份量,只有在条件齐备时方能显出威力。 …… 午后,铁府新到客人。 燕三郎知道那是谁。他中午并没有露面,让铁太傅自家人安安生生吃顿团圆饭。 傍晚,燕三郎才慢悠悠逛去铁府前厅,果然看见铁太傅安坐厅中,对面还坐着一条大汉。 这汉子浓眉大眼,与铁太傅有四分相像,满身血烈之气,望过来的眼神虎虎生威。 燕三郎一看,就知道这是带兵打仗之人。 “我来介绍介绍。”铁太傅笑道,“这是次子铁钊,奉摄政王之命戍守小南天。” 他又对儿子道:“呶,这就是我跟你提到的清乐伯。” 铁钊望向燕三郎的目光不掩惊讶,站起来行了个见面礼:“燕公子比我想象中还要年轻得多,果然英雄出少年。” 第1248章 游说借力 “过奖。”燕三郎从容回礼,“今趟有幸目睹铁将军风采,幸甚。明午我作东,请铁将军在唤和楼用饭,不知赏光否?” 唤和楼是火桐城内的高档酒楼,在那里请客吃饭算是很有排面。 当然千岁也喜欢去,掌勺的大师傅据说是从安涞请去的,功力不凡。 “想去得很。”铁钊扼腕,“可惜我明天就要返回军中,天不亮就得走。” 木夫人刚从侧厅进来,闻言“呀”地一声:“明儿就走?” 她声音一下抬高了三度。 铁钊苦笑:“军令如山,不得不走。孩儿今日能回还是……” 还是挤出来的时间。 他没说下去,木夫人闷闷地呼出一口气,转身就走。 铁钊想追过去,铁太傅先他一步站了起来:“你坐着,我去就好。”言罢匆匆安慰老妻去了。 铁钊怔忡一会儿,才怏怏坐下。 燕三郎茶杯在手上转了半圈,忽然道:“铁将军赶着去平定南叛?” 铁钊心里一懔,表面却不动声色:“何以见得?”这小子怎知他不去打伪铎? “铁太傅昨日才说过,平泽关粮仓被烧,安涞城一定会调你出兵。今天你就赶回来了,可见这场仗不好打。”否则也不必战前一定回家面见双亲。 燕三郎慢条斯理道,“你从小南天出发,离你最近的战斗就发生在南叛的领地。现在童渊族的粮食供给出了大问题,童渊军同时面临西线和南线上的巨大压力。这种情况下,你要尽快缓解同胞的压力,就会直扑南叛阵营。” 铁钊认真审视他:“分析得不错。” 依旧不提燕三郎的判断正确与否。 少年不畏他虎狼般的目光:“铁将军不必忧虑。与我合作有百利无一害。” 铁钊已经听父亲说过颜烈与燕三郎的交易了,再听此言不由得笑了:“百利何解?” “我若当上青云宗山长,定与铎人划清界限。”燕三郎淡淡道,“铎人能从千渡城行船至平泽关,目前未知青云宗是否真与铎人勾结——一旦确定,那么南叛、西铎和青云宗沆瀣一气,铎人即可经由水路自行运兵。届时整个宣国南部都被这三家牢牢把控,童渊人夺回失地的可能日益减小,甚至要失掉落日平原。到得那时——” 他一字一句:“叛党真正成势,童渊族地位危矣。” 铁钊敛起笑容:“这样看来,青云宗态度至关重要?” “谁说不是呢?”燕三郎轻声细语,“只有青云宗与南叛、西铎都划清界限,童渊族才能争取到宝贵的时间。” 这些,铁钊都知道利害:“你打算怎么跟我们合作?” 燕三郎也很痛快:“铁兄只需按照既定计划,越快击败南叛越好,不过,请你将敌人赶离蜈河流域,让他们接触不到水路。” 南叛若是退出蜈河流域,就不能与乘船而来的铎人会合。 “我听说平泽关附近有百里沃野,再有个把月就到收获时节。”燕三郎这几天已经从铁太傅那里打听到不少情报,“粮仓被烧,童渊军不能再失掉这批夏粮;反过来对南叛也是一样,只要控制了这块地区,也就算真正截断敌人后路。” 所以,安涞城才会急调铁钊进攻南方;所以,铁钊和南叛之间的战役必定凶猛无比。 这是生死存亡之战。 铁钊挑了挑眉:“然后呢?”这和他原定的方案有些不同,但可以调整。 “铎人一定着急。”燕三郎微微一笑,“他们会向青云宗施压,那时就轮到我上场了。” 铁钊摸着下巴沉吟:“你有多大把握,能拿下青云宗山长之位?” “原本渺茫。”燕三郎也不瞒他,“但若是铎人着急,那就很大了。” 对青云宗来说,他是实打实的外人。一个外人想当上玄门的山长,天时地利人和,总得占上一样吧? 如果没有任何优势,他只能自己生造了。 铁钊再次确认:“你若当上山长,会牵制这两股力量?” “是。”燕三郎也不吝于给他保证,“这一点,我与铁太傅已经达成一致。” 少年顿了顿又道:“如果童渊族能保住落日平原,就能遏制南叛与西铎的进攻,或许再有机会就能扭转战局。” 铁钊驭兵多年,也是统观全局的人,闻言轻呼一口气:“但愿,你我都能顺利。” 这就是达成一致了。燕三郎微笑:“我的运气一向不错。对了——” 他又想起一事:“如果童渊要对青云宗出兵,你想办法推托。就算上头有命,最好也不要由你带军来攻。” 这就很有难度了。铁钊想了想:“我尽力而为。” 燕三郎即起身告辞。对如今的铁府来说,家人团聚的时间宝贵,他很有眼力价地不再占用。 第二天一大早,铁钊果然在鸡鸣时分就走了。 木夫人闷闷不乐了好些天。尽管铁太傅没敢跟她提起此战凶险,可老太太仿佛已经觉出不同。 “山河飘摇啊!”她唉声叹气,“什么时候才有太平?” …… 又过了些天,铁太傅备齐了资料,来找燕三郎商议。 找好情报,他不得不承认,颜烈轻飘飘伸手这么一指定,留给燕时初的却是好大一个难题。 燕三郎还是习惯随手先放个结界,才坐了下来:“青云宗的副山长文庚,是不是有志于山长之位?” “不排除他有这个心思。”铁太傅呵呵一笑,“干了那么多年副手,谁不想转正?摄政王几年才去一次,青云宗由他全权负责,他是实际上的一把手,现在他说不定希望自己实至名归。不过——” 他顿了一顿:“这位文副山长家里两年前出了事,据说对他打击也很大。自那以后,青云宗跟着他更加低调。” “什么事?”这当然也是燕三郎想了解的情报。 铁太傅叹了口气:“据说他女儿带着孙女儿下山玩耍,不幸遭遇山体塌方,一大一小都没了。” 燕三郎点了点头:“长老会一共七人,有几个是拥戴他的?” 第1249章 详细剖析 “臭小子,净刁难我。”铁太傅伸了个懒腰,“多亏我府中也有青云宗门下,帮着我把功课做全了。” 他就跟着颜烈上过两次青云宗,还是以客人身份去的,哪里知道人家宗门里面那么多弯弯绕绕? “文庚的威望最高,但别人也有机会。”铁太傅掰着指头数,“杜时素杜堂主掌握禄事堂,除了千渡城之外,青云宗地界内收税收粮,山上一切用度开支,总之与银子有关的事务都由禄事堂专管打理。青云宗的供养,每年都要从禄事堂支出。” “不过依我个人所见,杜时素喜欢禄事堂的差事,一心经营,跟燕伯爷有两分相似,对山长之位反而不甚热衷。” 燕三郎问他“千渡城的财权独立?” “是啊,千渡城由颜庆全权打理,每年上交青云山的钱款据说数量惊人。”铁太傅笑道,“那是只下蛋的金鸡。” “这样说来,杜时素和颜庆的关系不好?” 铁太傅挠了挠头,“从哪看出来?” “千渡城给钱,禄事堂收钱。给钱的从来觉得对方要得太多,收钱的一直觉得自己收上来太少。”燕三郎笑道,“没有矛盾就怪了。” 铁太傅哈哈一笑“说的是,这两位针尖对麦芒,互相看不上眼。” “不止吧?”千岁轻哼一声。 当然还有一个重要原因,燕三郎提都没提,那就是千渡城的收入占到整个青云宗的两三成。 也即是说,青云宗从其他领地收上来的税款太少了。 你手下明明有几十只羊,你总是从最大的那一只身上薅不说,有时候还要把它的羊毛补贴给其他小秃羊。长此以往,大羊怎么会高兴? “谢冶光,言律堂堂主,保证青云宗律令森严不输军队。”铁太傅分析此人,“我与他相识多年,这人执拗刻板,为了律令一言之失,跟颜屹父子都曾当面争执。他不是山长的好人选,我想他自己应该也知道。” “就不知道他想支持谁上位。”刚强易折,为人上者,身段反而要柔和。燕三郎点头,“杜、谢无意山长,可以剔掉不算。颜庆呢?” “你已经知道颜庆是颜屹远亲,当年跟着他一起打下千渡城,功劳很大。但颜庆在安涞城受到排挤,因此颜屹就指其为千渡城主,让他在这里扎根。”铁太傅喝了口茶水,“摄政王告诉我,颜庆这人很有野心,其父不愿指其为副山长,于是将千渡城交给他打理,以作补偿。” 颜屹和颜烈一样长居安涞城,青云宗必须交给稳妥之人打理,最好不是颜姓。所以最后是文庚当上了副山长,拥有最大权力。 燕三郎嗯了一声“现在颜烈已死,颜庆想必是跃跃欲试了。” “摄政王生前也作此想。”铁太傅接着道,“再说一人,刘怜玉,性情强势,是白鹿峰峰长。青云宗山峰无数,但峰长只有三位,除了她之外,还有知行峰峰长徐陵光,冲拔峰峰长孙红叶。不过这三位很少下山,专心打理宗内事务。都不像是竞争山长之位的好人选。” “青云宗长老会就是这么七人,各堂各峰底下还有许多分支,就不一一列举。”他总结道,“文庚、颜庆最有角逐山长的意愿。” 燕三郎来回走了两步“颜庆在青云宗中威望、声誉如何?” “这人有些才能,的确把千渡城打理得井井有条,但颇为自负,对副山长文庚都不肯低头。他和知行峰峰长徐陵光、冲拔峰峰长孙红叶关系不错。”铁太傅想了想,“千渡城是青云宗最重要的钱袋子之一,旁人都不敢轻视于他。因为他文能治,武能战,宗内更有不少年轻弟子以他为榜样,认为他比副山长更有魄力。” 铁太傅做了个总结“因此,颜庆若想角逐山长之位,支持者甚众。” “那是视骄横傲慢为特立独行,以为谦逊礼让反是软弱无能。”燕三郎轻嗤一声,“误人子弟!” 咦?千岁侧目。燕小三很少这么尖锐地点评别人。 少年又问“这两人当中,谁继任山长的可能最大?” 这回铁太傅想了好半天“以我个人之见,文庚最有可能,其次是颜庆。” “威望、实权。”燕三郎总结。他想掰倒其他竞争者,也要从这两方面下功夫。 “今回铎人潜入宣国,显然是千渡城里出了问题。” 这是英雄所见略同。铁太傅也道“我思来想去,也不该是整个青云宗投敌。摄政王尸骨未寒,青云宗立刻反水的可能性很小。再说,青云宗里有奚人、有铎人,同样也有不少童渊子弟。” 青云宗是颜屹一手创立的,宣国太祖颜枭原本希望它能取代拢沙宗的影响力,因此同样鼓励童渊人把后代送来这里修行。虽说青云宗到现在也没完成最初的使命,但宗内留驻不少童渊人却是既定事实。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千渡城的问题,就是颜庆的问题。”燕三郎笑了笑,“那就先从千渡城下手吧。” 如果能弄掉颜庆,竞争山长之位的对手就只剩下文庚了。 铁太傅想了想又道“还有一人,传香掾的堂主檀闻道。” “哦?”这人怎么了? “我仿佛记得,他也是连容生门下。”铁太傅努力回想,“你们有同门之谊,他或可助力。檀闻道虽没有长老席位,但传香掾负责外事通联,专司对外事务,也是极其重要。” “檀闻道?”燕三郎精神一振,“我师门仿佛是有这么位师兄,应该是许多年前就已结业。先派人与他接触试试。” “好小子。”话都说完了,铁太傅回去之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原本困难重重之事,和你说完好似就有了一丁点可能。” 他有点儿明白,颜烈为什么指定燕时初为下一任山长了。 燕三郎笑了笑“这一丁点也会变大的。” 他只是将困难的任务拆解分析,一步一步提出解决方案罢了,最后看来仿佛就离成功很近。 说穿了不值钱。 待老人家转身离开以后,千岁才悠悠道“是该让这老头子见识见识我们的手段,他才会对你更有信心。” 更有信心,才会全心全意帮忙。 “不急。”燕三郎一如既往地沉稳,“从长计议。” 第1250章 你们来了 千渡城,何家坞。 河边垂杨柳、碎花逐波流。 燕三郎和铁太傅来到千渡城时,冬雪早就化尽,从高山淌下,一路变成了滚滚江河水。 两人离开官道、骑马沿岸而行,蜈江在暮春时节的水量超过燕三郎想象。江水颜色浑浊,不似他常见的江河那样青碧。 铁太傅介绍道“蜈江流过沙原,带下的黄沙多。不过上游的水更黄哩,这里是河谷,七拐八弯,水流和缓,泥沙都沉了底,算是清亮一点儿了。” “一路上丛山峻岭。”燕三郎这一路都在观看风土人情,“路却修得不错,平宽直。” “千渡城可是双水双陆通衢之地,往来客商如云。”铁太傅来过不止一次,“除了官道,许多捷径、小路也都好好修,节省人们不少时间。” 燕三郎看地面“这路面不是石头吧?” 地面是灰色的,平坦方正,特别规整,每块大小如一。燕三郎见识广博,盛邑天耀宫用白玉为砖,平整度当然要胜过脚下这些。但说起平民百姓都能走的路,其他官道多半只是沙土路,风一吹,黄沙漫天扬;好一点的路段会凿取大块青石铺路,但限于手工,路面可磨不到平滑如镜。 但马儿踩踏的这条路很平整,听声音也不像是石质。 “不是。”铁太傅笑道,“这是千渡城西边出产灰沙岩,材质松脆,很容易敲成粉末。我见过千渡城外的石工铺锻造这种仿石地面,就是用灰沙、黄泥掺和碎蚌壳,倒进模子里定型,再以火煅,即成这种坚硬路石。工艺简便,结实耐用。” “好办法。”这种路面石造起来可比切割和打磨天然的大石头方便多了,难怪千渡城用它铺路,原来是因为多快好省。 铁太傅也有些意外。新到一处繁华盛地,这小子却对灰朴朴毫不起眼的地面感兴趣,眼力是十分独到了。实际上这种路面还有个好处,就是减小了骡马牛等牲畜的蹄铁磨损。 何家渡在千渡城东北近郊,离主城只有区区六里。事实上,雨季发大水时,暴涨的河水有时也会倒灌进城里。 因为上下的客人多,刘家坞外也修起好大一个驿站,供来往船客歇脚、换乘。 燕三郎和铁太傅在这里下马,立刻就有好几个小厮奔上前来,要替他们牵马。他们相互推搡,长得最瘦小的那个被推到一边去,差点坐倒在地。 燕三郎偏偏指着他道“你来。” 这孩子只有十岁,脸很瘦就显得眼睛大,闻言大喜。 少年扔给他半两银子,他一咧嘴,门牙漏了一颗“谢谢少爷!” “去吧。”对于外人,燕三郎向来话不多。 男孩牵着两匹大马,转去后边儿的石厩了。两位客人休憩期间,他得喂马、刷马,检查蹄铁。 这活计对于十岁的孩子来说不轻松。可是想赚钱吃饱饭,哪有简单的出路? 燕三郎和铁太傅就往驿站里走。 这驿站里头人可不少,居然还有十几个铺面,有卖鱼丸粗面的,有卖杂料蹄铁的,但凡客人会用上的,这里多半都有,就是价格贵上不止一筹。 当然渡口都少不了茶楼。 燕三郎选了一家看起来门面最大最干净的,见它门边的砖头上有一块显眼的黄色圆渍,就对铁太傅道“这一家。”然后顺手在砖上又戳了两个点儿。 他指力惊人,轻轻一戳,坚硬的青砖就簌簌掉粉。 这就做好了信号。瞅着无人注意,他们走进茶楼。 这种地方没有包厢,两人加了半两银子,挑到了靠窗边的四角桌。 驿馆里头,不管是茶楼还是底下的茶摊子,的都是大碗茶。粗瓷碗比婴儿的脑袋还大,茶水一注七分满。这会儿已到暮春,赶到这里的人大多燎火口渴,得一口气先灌两大碗茶才能顺气舒坦,然后慢悠悠地开喝第三碗。 燕三郎额外要了一碟茴香豆,一碟老醋花生,两人凭窗喝茶,都慢下来了。 现在江面已经很宽,好在河水不算湍急。有经验的千渡人在最平静的河湾处修起了刘家坞,坞内放船,坞外渡口。燕三郎极目远眺,望不见对岸,只能欣赏千帆竞渡。 “海事繁忙啊。”燕三郎轻声道,“何家坞的摆渡生意可真不错。” 大船,小船,不大不小的船,满载来去,在河面上随处可见。 “别忘了,这地方名作‘千家渡’。”铁太傅笑道,“沿着蜈江,你都找不到几个这么好的渡口了。” “水运成本低,比陆运至少要便宜一半以上。”燕三郎点头,“只要水情不算凶险,多数商人会选择水运。” 这点他有发言权,燕记在卫国南部凤崃山腹地可是吃足了水运的甜头。 “汛期可能停航,但最多也就是半个月吧。”铁太傅丢了颗茴香豆进嘴,“这些航线十分稳定,送货载人,等同是千渡城的命脉。” 千渡城不仅是个四通八达的陆上枢纽,还是水运的,光是收买路钱都收到手软。 当然,对官方来说那不叫买路钱,而叫作路租或者渡租。 他们聊不一会儿,外头就有两人进来了,东张西望,见到燕三郎目光一亮,大步往这里走来。 “少爷!” “你们来了。”燕三郎放下茶碗,“坐。” 这两人正是金羽和傅小义。 四周喧哗,他们也不虞被人听见。燕三郎向铁太傅介绍了两个手下,才问金羽“来了几个?” 铁太傅打量眼前两个男子,看出他们都是行伍出身,身手了得。燕时初将他们从盛邑调过来,那是早就开始筹谋山长之位。 “七人。另外几个散落在城里,我回头就找他们过来。”金羽笑道,“左迁也来了,他在盛邑待得实在无聊,到这里居然遇见了熟人,此刻正在前面拐角的酒摊上吃酒哩。” “好,或有用到他之处。”左迁原是得胜王手下的大将,拼杀战场在行,论游手好闲斗鸟逛街却远不如傅小义等人。 第1251章 渡鸦 燕三郎问,“你们到千渡城多久了?”他在桃源就差遣红隼,飞去盛邑召集人手。 想拿下青云宗,光凭他一个人可不行。 在他前往火桐城时,金羽等人也出发了,目标就是千渡城。 “昨天早晨到的。”傅小义接过话头,“这儿真是个好地方。” “有甚收获?”他派金羽过来打头阵,先收集一点本地情报,尤其关注河边渡口。 “现在是何家坞最繁忙之时。”金羽往外一指,“再有个把月就进入汛期,到时候风高浪急,未必能再走船。有经验的商队多半挑在这时候赶来竞渡。” 走商就是和时间赛跑,若是撞见汛期停航,那么改走回陆路反而耗时更长。所以眼下的何家坞才这般热火朝天。 燕三郎将铎人奇袭童渊军后方粮仓之事说了,而后道:“铎人应该就在这里下水乘船。” “嗯,客人多但船有限。着急上船的,就得——”傅小义左右看了看,搓了搓手指,“多花点。” 燕三郎往渡口方向看去,果然人头攒动。 “得掏多少钱?” “每人一两银子,船上就能有空位,人多还能打折;如果是走货的,那可就贵多了,视货物大小和体积而定。”小二走过,金羽又向他要了两个茶碗,“有的商队上百号人押着七八车货,想都挤上船可就花费巨大。” 饶是如此,愿意掏钱的旅客也不在少数。如果走陆路,骡马的口粮、货车的折损、一路上住店的开销,数额更大。更不用说陆运风险不定,道路塌方、盗匪水火,时有发生。 有些人员的薪酬还是以天计算的,所以越早抵达目的地,赚头才越多。 当然,水上行船多风雨。不过走商本来就是靠天吃饭,千渡城的航线又比较稳定,走的人多了,自然相对安全。 小二刚倒完茶水,金羽端起来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光。待第二碗倒好,他把小二赶走,这才道:“我和小义昨天就去渡口搭船哩,说自己没路引子。” “让你们上船了?”燕三郎让他们早一步来这里做个试验。 “没有,不让。”傅小义摸了摸鼻子,“我们本打算另觅他法,不过还没走出驿站,就有人找过来了,说是能帮我们顺利登船。” “我们提了要求,得有正经渡租的凭据,以备审查。”金羽递来一张文契,“蜈江每隔十几里就有卡哨,还有专人在河面上巡查,只是混上船而没有凭证的话,被逮住了直接送监法办。” 燕三郎接过来一看:“路引?” “这有个火印。”金羽指了指右下角,“就是缴过渡租之后才加盖的印章。” 他在自己碗里蘸一点茶水,滴在火印上。 红色的火印立刻就变青了。 “这是防伪之法。等水渍干了,印章又变回红色。”金羽介绍道,“行船时检验起来也非常方便。” 千岁笑道:“这倒很像卫国从前的攒金令。”为了防伪,各国各势力都煞费苦心哪。 燕三郎关心的焦点随后转移:“这路引哪里来的?” 金羽路引上的名字叫作王守仁,想来是他随手捏造的。 “花钱办的。”几个茶客走过身后,金羽等他们走出大门才继续道,“找到我们那人说,上船一个价,盖火印一个价;如果没有路引,那么做好路引再盖火印,又是一个价——” “无论远近,三十两银子。” 三十两现银,就是三万钱。燕三郎挑了挑眉:“如果执路引到渡口那里正常登船,也不插队呢?” “视行船距离而定,最近的一程,渡租是十文起。” 十文和三万,相差这么大?燕三郎往窗外看去:“看这般人头攒动,不加钱插队根本上不了船。” “是。”傅小义赞同,“昨天我们也试过了,要是不掏钱光排队,得排到三天以后。越靠近汛期,人就越多。” “这种专门收钱带乘客插队过关的人自称买办,可外人都喊他们是‘渡鸦’。” “一共有多少人?”乌鸦可是又贪婪又钻营的鸟类。燕三郎已经琢磨出味儿来了,“都有专用称呼了,应该不止三五个。” “我们看了两天,粗算起来至少有十几个。”金羽抖了抖手上的契约,“这个火印真地好使,我们上船走了一程,也就是不到五十里,遇到两次巡船。那都要登船检查的,发现没盖火印的,立刻就撵上岸去;有一支队伍三十人,其中二十五个都没盖火印,不知道从哪里偷溜下水,结果整船人都被扣押带走。” “查得好生严格。”铁太傅啧啧两声,“铎人队伍就算伪装成商人上船,没有火印也会被识破。” 所以问题聚焦在这里了: 铎人乘船多半执有火印,才能在蜈河通行无阻。那么,他们的火印是谁给加盖的呢? “摄政王在世就多次下令,宣国内部的混水,青云宗不许掺和,尤其战时禁止宣人入境。”铁太傅直言,“这些铎兵不是本地人,又从青云宗地界西侧入境,多半连路引都是伪造的,否则青云宗不会放行。” 燕三郎问金羽:“这些买办各自为战,还是有组织行动?” “还未查清。”金羽苦笑,“我们离船登岸,刚从下游返回。”他们也就比燕三郎早一天到达,又没有明确的调查目标。 “行。”燕三郎向铁太傅道,“再有半个时辰就天黑,我们先找地方吃饭,那时候再行动。” …… 毕竟只是个渡口,这里可没有专做精馔的大酒楼,反倒是各式酒摊饭铺林立。在这里过夜的客人也没别的地方去,到摊子上要一角子酒,点两个小河鲜做下酒的小菜,将就着也就对付过一个晚上了。 是以酒摊子们的生意普遍都不错。 酒摊子都挤在拐角,燕三郎走出茶馆,傅小义就领着他们往前走了几步,伸手一指:“喏,左迁在那里了。” 燕三郎举目一看,那摊子前摆着四五张小桌,最是酒瓮环绕、杯盘狼藉的那一桌坐着两人,其中一个正是左迁。 第1252章 还是那个人 酒水撒得到处都是,两人把臂言欢。 燕三郎听见千岁长长“咦”了一声,而后笑道:“好眼熟,这不就是那个谁!哎呀,人生何处不相逢!” 燕三郎也笑了,知道千岁记得那张面孔,但一时没想起这人姓名,只能以“那个谁”代替。 左迁的位置正对燕三郎等人,见他出现眼睛一亮,正要招呼。少年却朝他摆了摆手,又摇了摇头。 左迁识趣,头一低啃花生去了。与他同桌的酒客问:“怎么?” “没什么。”左迁打个哈哈,“这里的辣炒水蝲蛄不错,我想再来一盘。” 酒摊前几乎每一桌上都扔着成堆的水蝲蛄空壳子,人人双手沾油,显然这是摊子的招牌菜。这玩意儿肉质比虾更筋道,在红油辣汤里舒舒服服泡两刻钟的澡,起锅就是让人吃得停不下来的好料。 边剥边吃边聊边喝酒,就算三五盘也一会儿就见底了。 燕三郎带人自去隔壁酒摊子坐好,点几个快手的小菜。 到处充斥着油熏火燎的香气,仔细一闻,都是人间烟火的味道。 “天快黑吧。”千岁嘟哝,她馋了。 燕三郎给几个手下一一倒酒,众人受宠若惊:“少爷有劳了。” 燕三郎看了那桌的左迁一眼:“随便吃喝,只管记我账上。”而后唤来摊主,提了个简单粗暴的要求: “要两大盆鱼肉,生的。” “啊?”摊主一呆,回头见到他脚下两只打转的宠物,才明白过来,“我这里有两条午后现捕的鳙鱼,可以切半个鱼头喂猫狗吃。” 半个哪里够?小金不高兴地打了个喷嚏。 “两条都拿来。”燕三郎二话不说丢银子。 钱来了,摊主一个字都没再多问,虽然两条鱼合起来有三十斤重。 鱼肉是用脸盆送来的,“还有三盆,吃完再拿”,摊主很贴心地切成了段,方便两只小宠物食用。 芊芊吃得秀气,小嘴咬着鱼肉一点一点咽下;小金则是狼吞虎咽,毫不顾及吃相。旁人都没看清它怎么个吃法,盆里的食物就飞快减少。 若是现出真身来,这些鱼肉它能两口干掉。 铁太傅拣起竹箸,夹起螺蛳吸得滋溜作响。他是人精,一眼看出燕三郎格外关注左迁那一桌子,也不多问,只随口说起宣国境内的战事。 金羽等人刚到千渡城,还不知宣国这些波动,听得津津有味。 千岁的注意力却全放在左迁的客人身上。 “左茂!”她终于想起来了,“这厮果然没和端木景死在一块儿啊!” 这家伙胡须修得很漂亮,长衫高冠,气度与常人不同。千岁更是记得,燕小三见过他两次了。 第一回在赤弩火山腹地,左茂拖住山泽赤弩,让前卫王强行冲关,逃出了火山。 当时这人聚拢士气为他人所用的手段,给燕三郎留下深刻印象。 但他随后就不知所踪。彼时燕三郎全力追踪前卫王,也没功夫去多想这人下落。 第二回相见,就是在安涞城门了。 当时左茂护着奚人大官端木景强行闯出城门,并且还成功了。但那里毕竟是童渊人的地盘,颜烈又因丧弟之痛,不计代价遣人追杀,端木景走投无路,自尽而亡。 打那以后,左先生也没了音讯。 燕三郎总觉得他不会轻易死掉,今日一看,果不其然。 这人真是有一种……奇怪的特质啊。 左茂和左迁聊天,也不避讳别人,说的都是从前的,呃,趣事。比如左迁幼时想偷邻居家的鹅蛋吃,结果反被大鹅追得抱头鼠窜;又比如左茂就学时和恩师的女儿好上了,可惜人家移情别恋,最后将他一脚踢开…… 千岁正在发问:“他姓左,左迁也姓左,这两个家伙看来是亲戚,还都是梁人。” 燕三郎也嘬了颗螺蛳,没吱声。 左茂修为了得,尽管肆里人声鼎沸,难保窃窃议论声不会被他听在耳中。 “上一次,左茂与奚人为伍。”千岁也知道他的为难,自顾自笑道,“他的道行是很精深了,可就眼光不太好,怎么每次挑中的主顾都有杀身之祸?” 左茂找前卫王,前卫王惨死;左茂投靠端木景,端木景自尽。 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可就算是帝王家,好像也硬不过左茂的八字。 燕三郎喝了一口酒:“命中带煞?” 那边两个姓左的都酒足饭饱,终于站了起来,付好账单。 左迁向燕三郎投来一眼,而左茂则走向后头的马厩。燕三郎见过他两次了,可他对少年一点儿印象也没有。 头两回,都是他在明处,燕三郎在暗处观察。 就像现在,燕三郎动动耳朵就能听得清清楚楚: 左迁问左茂:“今晚你住哪个房间?” 左茂大笑:“我才不住这里。” “不住这里?”左迁看了看前方,马厩边上可以雇车。从这里驶到千渡城,不到个把时辰,“这么晚了,你还要赶回千渡城么?路上得花一个时辰,等你到了,城门也下钥了。” “我是城主贵客,自可长驱直入。”左茂喝得爽快,用力拍拍他的肩膀,“要跟我一起走么,晚上可以睡城主府的高床软枕,怎么不比这驿站的薄衾硬床强?” 他能夜宿城主府?燕三郎自动滤去其他杂音,专注于这两人的对话。 “原来你去城主府公干哪?”左迁摇头,“不去,我还要留在这里等人。你在千渡城待几天?” “最多是三五天。”左茂叹了口气,“咱叔侄总这样聚少离多。罢,有缘后见。” 他也潇洒,说走就走,背对着左迁挥了挥手,很快消失在人群之中。 这一边儿,燕三郎伸足踢了踢正在打扫盆子的狮子狗。 白猫芊芊早就吃饱了,剩下的由小金全包。它的胃口好得很,连鱼头带骨刺吃了个干干净净,顺便把盆子还舐了一遍,保证里面什么都没剩下。 哎呀,没吃饱。 燕三郎低头:“去跟着那个男人,跟上次一样,别让他发现。”伸手往左迁一指,“就是方才坐在左迁对面、跟他一起喝酒那个。” 第1253章 屡屡跳槽的左茂 小金在盛邑也住了很久,对左迁不陌生,闻言眨巴一下眼,等着燕三郎的下文。 果然少年紧接着就道:“烤骆驼一只,你家女主人手酿美酒一坛。” 小金不满意,伸出胖乎乎的爪子挥了两下。 “行,两坛就两坛。”燕三郎早就熟悉它的肢体语言,再说这会儿也不是逗狗的时候,“但那人修为精深,不是胡栗可比,你要多加小心。” 讨价还价成功的小金迈动小短腿,快快乐乐地溜进人群里了。 左迁刚往回走,就见小金从他身边蹿过,头也不回,无情得很。 “?”辟水金睛兽去哪? 他返身去井边排队打水,洗净双手,这才施施然走回燕三郎桌边。 大伙儿挪了挪,很辛苦地给他凑了个位置。 傅小义更是招呼摊主:“这里加个凳。” 桌子小,这帮大老爷们只能搬着小马扎挤坐一圈,一抬胳膊就碰着别人肩膀,但吃菜可不含糊。金羽先给这边的摊主扔了半块银子,其后去隔壁要了两大盆辣炒水喇蛄。大伙儿上手一吃,果然Q弹又入味,非同凡响。 燕三郎边扒壳边问左迁:“那是你家亲戚?” “幺叔。”左迁也等来了箸和盘,以他肚量当然还能吃,“家祖生的小儿子,只比我大六岁,师承厉鹤林厉先生。我已经好些年没见过他了。他也以为我早就死在梁国战争中,今日重逢是大欢喜。” 他随得胜王起事,也随得胜王兵败,遁入毒牙山中,在桃源一待就是好几年。旁人都以为他们死了。 原来那是厉鹤林的高徒。燕三郎挑了挑眉,难怪左茂修为高强,在赤弩的地盘上还能短暂单扛岩火怪物而不逊色。 “你知道他这些年都去哪里?” “我这位幺叔心气高傲,说神鸟栖于梧桐,只加盟于最强者。”左迁笑了,“不过他运气不好,追随过四、五位强人,下场都不好——我是说这些强人下场都不好。” 燕三郎点头:“的确,前卫王和端木景都没捞得善终。” 左迁反而一呆:“少爷知道?” “知道。”燕三郎面色平淡,“端木景逃出安涞城门那天,我就在不远处瞧着。” 而那时,左迁在西城署衙。这对叔侄相隔不过十余里,彼此却没见着面。 左迁这才觉出有些不对,后知后觉:“他……有不妥?”方才少爷就不让他打招呼,显然是不想引起左茂注意。 正常情况下,燕三郎不会拒绝左迁为双方引荐才是。 燕三郎问他:“他现在为谁效力?” “这个。”左迁回想,“他没说。” 方才他和幺叔聊出天南地北,但提起这个问题时,对方插科打诨,混过去了。他现在想来,左茂是有意回避。 回避,就说明有猫腻。 “左茂曾护奚人端木景逃离安涞,最终失败。端木景自刎,左茂却活了下来,在这节骨眼儿上出现在千渡城,更是对左迁声称夜宿城主府。”燕三郎分析,“你们猜猜,他做什么来了?” 众人都在沉吟。 “眼下么?”铁太傅先开了口,“去城主府不外乎找颜庆。唔,你是说,他这几年都和奚人待在一起?” “端木景自尽前和他说了什么,谁也不清楚。”燕三郎转问左迁,“左茂这几年都待在哪里?” “他说,四海为家。”左迁挠了挠头,“我问他可是找到了新上家,他说没有。” 燕三郎的看法却与他不同:“没有新上家,但未必没有旧的。” 两手冒油,金羽一肘捶在左迁胳膊上:“你怎不拉他入伙?” 左迁咧了咧嘴,欲言又止,但最后道:“我是邀请他来投靠少爷啊,但他说不急,还要再游逛两年。” 他都刻意回避这个问题,金羽偏要揭破,这就尴尬了不是? 金羽嘬螺蛳的动作顿住了,显然也有些后悔。 左茂当然会问起左迁的去处,当然也知道燕三郎是什么人——就算他原本不清楚,左迁也一定会介绍。但区区一个卫国的伯爵,又没有赫赫威名,根本激不起左茂的兴趣,所以推托。 燕三郎摆了摆手:“无妨,或许他以后会来。” 他说这话是一贯的淡定,既不恼气,也不觉得被羞辱,只是简单陈述事实。 千岁有时都要怀疑,这小子是不是根本没有自尊心? 铁太傅却很喜欢这一点。他不在意最好,就算只是表面上的大度,至少城府颇深。 “方才他也对左迁说了,来千渡城找颜庆是为‘公干’,并非私事。”燕三郎转眼就回到议题,“换句话说,他很可能还在奚人阵营里。考虑到他的上一个主公是端木景,也许可以进一步说,他为西铎奔走,因为他是梁人,进入青云宗地界不成问题。” 眼下非常时期,青云宗地界对宣国人关闭。这也是颜烈的要求,无人反对。因此铎人一旦潜入被发现,要么遭遣返,要么被羁押。左茂这个梁人倒是通行无阻。 安涞城有大量奚人,经商的、做官的,毫不稀奇,端木景是其中佼佼者。揭破这层身份伪装,其实他是西铎国的细作,留在安涞城刺探情报。如果左茂很早就跟随端木景,甚至可能跟端木景背后的西铎也有联系,那么他在端木景死后继续服务于西铎,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甚至燕三郎还有一重想法:“当年左茂跟在端木景身边,或许不是他的本意。” 傅小义连连点头:“对,这人臭p得要死,连咱少爷都不想跟,怎会去跟个童渊人都瞧不起的大夫?” 左迁微怒,一拳打在他胸口上:“你少说句话会死么?” 傅小义捂胸,喉咙里的酒险些被打喷出来。 端木景虽然在安涞城左右逢源,但其实他在宣国王廷中的地位很低,童渊人瞧不起他,奚人同胞一边恨他一边还要讥讽他。为了获取更多资源和情报,端木景源源不断搜罗天下奇珍进献王室,被人笑称官位全是捐来的。 第1254章 蛛丝马迹 他的名声这么不好,左茂要是真清高,怎么会在这种人手下打工? 如是“被派驻”,这道理才说得通。 铁太傅点头:“有理。所以你觉得,他是代表铎人来千渡城找颜庆?” “他很有把握,今晚能在城主府过夜,睡高床软枕。”燕三郎看了左迁一眼,后者有些不好意思。 谁说少爷不记仇来着? 千岁若有所思:“也即是说,城主府早知道他要来。” 金羽更直接:“他们早勾结在一起了?” “就算没有勾结一气,也是往来密切。”铁太傅声音更轻,只有在座的能听清,“青云宗早就发令,界内严禁与宣国往来。” 童渊、西铎、南叛,这都是宣国内部的麻烦,与青云宗无关。青云宗根本不想趟这浑水。 可是千渡城作为青云宗代表性的大城,城主却私下接收铎人的说客上门。 这行为本身就说明什么? 左迁苦着脸:“看来我这小叔搅进大麻烦了。” “往好了想。”燕三郎却笑道,“左茂拜访的是千渡城主,说不定铎人根本没去青云山。” 这句话的信息量就很大了,左迁琢磨了很久才回过味儿来:“少爷是说,铎人和青云宗没有关联?” “铎人只需从千渡城借水路通行,就能扰乱宣国南部的战局。”铁太傅沉吟,“事实上,伪铎成立不久,这几年陆上力量发展迅猛,但说到水军可就怂了。它连几条像样的船只也没有。” 众人都可以理解。西铎“立国”不到五年,要顶住童渊族的压力发展壮大已经很难,哪里还顾得上组建什么水军?这可是大国才有的建制。 燕三郎立即道:“因此就算铎人军队想渡过蜈河偷袭童渊人,也没有足够数量的船只。” 正面打仗可不是背后烧人粮仓那种活计,至少要划拨两三千人。没有合适的载具,哪运得了这许多人? 蜈河虽长,铎人随便选个地方下水是不行的,除非他们打算直接游过去。 “如果他们私下征得颜庆同意,那就不需要跟整个青云宗打交道,也可获得足够的船只和补给。因为摄政王之故,青云宗原本更亲近童渊王室,铎人想劝反他们,难度很大。” “青云山上的人也不傻,早晚会发现千渡城干了什么好事吧?”金羽就觉奇怪,“颜庆这么干,就不怕上头责罚么?” “那就不清楚了。”铁太傅摇头,“我对青云宗内部远不如摄政王熟稔,只能据此稍作推断。” “我亦作此想。”燕三郎接话,“千渡城主不该是个傻的,想必他已有筹划。当然,我和铁太傅的推断,都建立在青云宗没有和铎人携手的基础上,否则我们今趟行程就有危险。” 金羽不怕危险,只怕不顺:“那,现在怎办?” “我们要在千渡城住上几天观察形势。”燕三郎已有决断,“最重要的是,等待事态发酵。” 走到这里,他反而不急了。大幕快要拉开,不妨先看他人怎么表演。 燕三郎从来不缺耐心。 他的分析,众人都觉有理。 左迁赞叹一声:“少爷厉害,只听我三言两语,就能推断出这些。”但他眉心的结没有打开。左茂要是陷在这堆麻烦里,那他怎生是好? 金羽笑道:“你拍马p的功夫,也快赶上端木景了。” 左迁跳起,把手上的油都糊他脸上,两人险些扭打出手。 这些人玩闹惯了,燕三郎也不理会,只对铁太傅道:“天黑了,我们该去渡口看看。” ¥¥¥¥¥ 太阳下山,何家渡候船的人群不仅没有散去,反正更加密集。 最近这些时日,蜈河都风平浪静,大伙儿也不惧于夜间行船。 暮色中又有一艘船靠岸了,客人鱼贯而下,腾出位置给新乘客。 “最后三艘船,一百三十人!”船老大的声音从码头传来,引得人群骚动。错过这几艘,众人就得等到明晨了。 燕三郎和铁太傅顺着人群走进河舶司,没料到这时候还得排队。收渡租的几个小吏身边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他们这些后来者大概是赶不上夜船了。 不过渡租只要交一次就好,明晨一样可以登船。 燕三郎两人正老实排队呢,忽然听见口岸那里仿佛传来争执声,转头一看,却是方才上岸的乘客正过关卡呢,其中有五人被拦了下来。 蜈河贯通青云宗地界和宣国,因此这里也是青云宗的海防前哨。上岸的乘客必先出示路引,待验看合格才能过关。 燕三郎一眼看出,被拦下那五人是以正中的蓝衣男子为核心,其他四人仿佛都是他的侍从或者护卫。 这人面貌俊秀,气度不凡。 “不行,你们是童渊人!”哨兵大声道,“青云宗禁止宣人入境。” 宣国内乱,青云宗早就下令,禁止宣人进入国境,免得引进麻烦。 “岂有此理!”蓝衣人的护卫道,“我们可是摄政王派出的使节,你这禁令还能管到使节头上?” 摄政王,使节?铁太傅耳力依旧出众,听见这几个字就转头看去。 只一眼,他就急急转过头来。 燕三郎笑道:“认得?” “当然了。”铁太傅没好气道,“那是长书令的儿子高司云,没想到颜霜派他出使青云宗。这小子今年才二十出头吧?” 那厢哨兵不为所动:“你说是就是?” 护卫还要再辩,高司云抬手止他出言,和颜悦色道:“长官何在?请上来一见。” 他声音温和,但用上神通之后穿透力十足。 大厅另一侧哨兵头子大步走来,疑道:“何事喧哗?” “这几人……”那哨兵正要告状,高司云也不争执,只将路引往他上司手里一递:“一看便知。” 哨兵头子下意识接过来看了两眼,脸色微变,当即将路引还给他道:“原是贵客!真对不住,这小子不识几个大字!”说罢一拍哨兵后脑勺,“还不让开?” 这哨兵只得怏怏让去一边,不敢吱声了。 第1255章 你哪个妹妹? 他平时验看路引,只认得童渊、青云界等常见的十几个字,高司云手里这份路引上的朱红小字就看不懂了。 青云宗虽然禁止宣人入境,但外交使节显然不包括在内。哨兵头子态度比手下好多了:“请进。这一路风浪颠簸,我给您找个住处?” “有劳了。”高司云笑道,“但我另有安排。” 他带人走出河舶司,铁太傅才转过头来,小声道: “看来,颜霜坐不住了。” 颜烈身故之后,颜霜、颜寒二人就接过宣国的权力大棒,同时也接手了整个宣国面临的大麻烦: 内乱。 颜烈都没能解决的问题,不知道颜霜有没有什么好办法。“不过高司云倒是个合适人选。” “能说会道?” 铁太傅笑道:“嘴皮子厉害的人有的是,高家小子不重巧言令色。” “哦?”横竖闲着也是闲着,燕三郎有些好奇,“有什么长处?” “言辞恳切。”铁太傅微笑,“人人都喜欢他,自小就是。” 燕三郎明了,“亲和”也是个十分难得的特质。因为时局大变,青云宗已经不像从前那样无足轻重,再者又出了铎人借道蜈河偷袭平泽关之事,颜霜对青云宗也重视起来,这才派高司云出使。 千岁在燕三郎耳边道:“你猜,颜霜要跟青云宗谈什么?” “谈什么,要依据立场而定。”燕三郎轻声道,“青云宗独立于宣国之外,颜烈又已过世,宣国的新任摄政王无权对它吆五喝六;但从战略上来说,颜霜又亟需青云宗的帮助。所以,或许颜霜会找青云宗交换一些条件罢?” “我可不这么想。”千岁嘿嘿一笑,“我要是颜霜,直接当上青云宗的山长多好。一声令下,谁敢不从?” 燕三郎目光微微一凝。 千岁又道:“童渊人派使节过来,这是好事,给青云宗再加一点压力。” 这一点,燕三郎深表赞同。 此时,两人终于排队排到了小吏面前。 少年掏出银子:“棉州青鱼镇,两个人。” 这里坐着三个小吏,负责收银、盖火印。印和章就摆在他们手边,只要抬手按戳,乘客就能去码头挑船就坐了。 大伙儿交的是渡租,也就是过河费,上船以后还要再交船费。 那小吏看他一眼,言简意赅:“路引。” 燕三郎面露难色:“我们路上路遇劫匪,路引被抢了。您看?” 路引是官府发给旅人的身份牌照,非常重要,上面登记了姓名、籍贯、职业身份等等,只有通过了审批的人才能拿到。没有路引的旅人在外头只能住黑店,正规的驿站和旅舍都会拒绝,何况路上也时常有官差查牌,一旦发现无路引外出的旅人就以“非法出行”为由羁扣,有嘴都说不清楚。 不过路引上面没有人头肖像,所以外头拦路的强盗不仅要金银细软,也会抢走受害人的路引子。 身份这东西,有时候比财物还值钱。 “买不了。”小吏面无表情,“下一个。” 铁太傅好声好气:“哪里可以补办路引么,我们……” “不关我事。”小吏不耐烦了,“别在这里挡路,出去!” 后边的旅客也纷纷道:“买不了就让开,我们赶时间!” 两人只能怏怏排众而出。 铁太傅脚步放慢,唉声叹气:“早跟你说走陆路最好,你偏不听!这下要错过你妹成婚了。” 燕三郎嘴角一扯。 千岁呸呸两声:“你妹个p,这老小子占你便宜呢?” “问你话呢!”铁太傅没放过他,“你说怎办,小子,怎办!” “我们再想办法!”燕三郎只得道,“总会有办法的。” “想,你倒是想啊!” 他二人都换了装,袄上打着补丁,一身风尘仆仆。由于一路飞行,燕三郎一路上都没刮过胡子,看起来就比实际年龄更沧桑。 他们头上还戴着帽子,遮住了明亮的眼神。 燕三郎原本腰板挺得笔直,变装以后时刻记得肩膀微向前佝,一下子气势全无。除了个头高一点,这两人看起来就和普通的赶路商人没什么两样。 铁太傅中气十足,最后那一吼,半个舶司都听见了,人人转头来看。 燕三郎缩了缩脖子,扯着他道:“老叔,快走吧,出去再想办法。” 两人走出舶司,正要往驿站行去,铁太傅忽然低声道:“来了。” 果然舶司的厅里跟出一人,抢前几步,在燕三郎肩头一拍:“喂!” 燕三郎肩膀一缩,身形一转,满眼戒备:“你干嘛!” 这人比他矮一个头,但很壮,看起来就像个方块,脖子上有块疤。 “你们不是着急上船么?”方块往码头方向看了一眼,“今天可来不及了。明天我就能帮你们安排上。” “你?”燕三郎将信将疑,不断打量他,“怎么帮?” “找个地方,慢慢说。” 铁太傅一扯燕三郎袖子:“不听他的,这人骗子!” 方块冷笑:“不信就算了,你们改坐骡车去吧。”说罢拂袖要走。 还挺牛气的。 燕三郎一把抓住他拂起的袖子:“慢着,说说办法!”转头又苦着脸对铁太傅道,“妹妹完婚,我定要扶她上轿啊!” 他说得情真意切,千岁噗一下笑喷:“你哪个妹妹?” 铁师宁哼了一声,遂不言语。他胡子很厚、眉尾很长,把头发拨下来几绺垂在鬓边,再戴个灰狗皮帽,只要眼睛半眯,哪里还是威风凛凛的宣国太傅? “三十两银子!有没有?”方块看了他俩一眼,“没有就免谈。” 铁太傅大吃一惊:“这么贵!你抢钱哪?” “给其他人就便宜,可其他人也没丢路引子啊。”方块拖长了语调,“没有路引,你们哪都去不了,在驿站都雇不了车!” 驿站管理严格,入门就要验看路引的。 燕三郎急道:“什么意思,给你三十两,我能得什么?” “这里不方便。”来来往往都是人,到处都是耳目啊,不方便,“跟我来。” 第1256章 手眼通天 他想带两人往驿站后头走,燕三郎也跟了过去,忽然往马厩一指:“不走了,就在这里谈。” 马厩味儿大,这时天也晚了,没有新旅客赶来渡口,因此这里倒是安静,没外人在。 这两个乡巴佬也信不过他,方块也就应了一声:“好,但你们别耍花样,我兄弟都在外头盯着。” 这话换燕三郎来说还差不多。他摸摸后脑勺,一脸小心:“哪能呢?我就想早点上船回家。” 当下三人走了过去,站在饮马槽边上。 “明天早晨,我就能给你们一张盖好何家渡火印的路引。”方块语速很快,看得出业务娴熟,“拿着就能过关上船,后面一路通畅,包准你们能到目的地。现在先给我五两银子定金,明晨我送路引过来,你们再给我剩下的二十五两。” 燕三郎眨巴眼:“真能上船?” 天很暗,他眼睛隐在黑暗里,胡髭拉渣,方块也没看出这人有甚特别之处:“能,我明天陪你去渡口,过不了关就回来找我。” 铁太傅“喂”了一声:“路引哪,有那么好弄到?” “这你就不用管。”方块直截了当,“保你在青云宗地界内都能用。” 燕三郎眼巴巴看着他:“很多人找过你?” “那是当然。”方块抬了抬脖子,“干这一行的多了去,我是办得最好的,不用担心。” 铁太傅抓着燕三郎的袖子:“还是当心,谁知道这厮会不会骗了钱就跑!”说罢问方块,“你住哪,带我们去!要不然找人给你做担保。” 方块不悦:“担什么保,你去外头问问,这里谁不认得我韩当?” 燕三郎对铁太傅道:“罢了,五两银子还是有的,就试一次罢。” “这才对嘛。”方块笑道,“五两银子罢了。人在外头,这点钱算什么,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再说我在这里做了那么多年生意,犯得着为了这点儿小钱自砸招牌吗?” 燕三郎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正要递过去,后头脚步声传来,方才给燕三郎泊马的小厮探头道:“谁在那里!” 方块冲他摆手:“兔崽子,没你的事!” 小厮缩了缩脖子,看看他,再看看燕三郎,却没有立刻就走。 方块冲他直瞪眼:“干什么,还不走?” 铁太傅捋了捋胡子,和颜悦色:“无妨,我们这里没事,孩子你去吧。” 他开了口,小厮才冲他和燕三郎点点头,转身跑掉了。 这个小插曲没影响到交易双方。方块要去取银子,燕三郎却一缩手:“对了,听说舶司火印不好仿,你用的真货还是假货?” “当然是真货!”方块咂一下嘴,“火印通常是红色,遇水变绿,这个一试就知,外头可仿不来。” “那,你是怎么搞来的?”燕三郎疑虑重重,“会不会给我们惹麻烦?” “你可想多了!”方块正要再说,燕三郎看马夫已经走远,人都不见了,忽然打了个响指。 方块见他这个动作,不由得一怔:“干什么?” 燕三郎没答话,反而有人在方块肩膀上重重一拍:“喂!” 方块吓一大跳,险些原地弹起。 没脚步声吗,比鬼还吓人!他怒而转身,正想斥骂,话却卡在嗓子眼里,一字也吐不出来了。 身后有一佳丽,笑吟吟望着他,貌若天仙,他看得一时眼晕。 “你,你?” “我有话问你。”千岁目光深注,声音低沉而柔和,每一字都暗含韵律,“你要乖乖回答我哟。” 铁太傅直视她眼神,脑海中竟然也微一晕眩。紧接着他胳膊一痛,却是燕三郎按住他的手臂,低声道:“别看,别听,抱元守一。” 铁太傅心中一懔,赶紧正心定神,默念修和心法,这才将魂不守舍的感觉统统驱逐出去。 待他再睁眼,神志已经清明,再看千岁也不觉得目眩。 他心底暗道一声厉害,这女子竟然精通摄魂术,修为还如此高深,连他这种老头子都险些着了道儿。 那买办方块更不堪了,两眼发直,微微张着嘴,面相呆滞。 “来,跟我说,有问必答。” 他果然乖乖跟了一句:“有问必答。” 千岁这才转向燕三郎:“可以了,你来。” 少年上前一步,问方块:“你干这‘买办’生意多久了?” “七、八年。” 铁太傅插嘴:“你是本地人么?” “是。”方块答道,“我是千渡城南郊胡芦镇人。” “你从哪里弄到火印?舶司吗?” “不,我把定金和买家信息交给上家,上家去弄。” 燕三郎和铁太傅互视一眼,大感兴趣:“上家是谁?” “钱老二。” “渡口的生意,就你一个人做么?” “好多人,好多家。”方块呆呆道,“我们干得最好。” 燕三郎了然。像他这样的吸血虫,原也不该只有一只。 燕三郎挑了挑眉:“半个月前有一支七八百人的队伍,从刘家渡上船去宣国境内,你可知道?” “不知道。”方块连声音都很木讷,“平时乘船的大商队也有二三百人。” 铁太傅在一边道:“或许铎人把队伍一分为二,不那么显眼。” “何家渡每天运送多少船客?” “旺季每天三五千人,供不应求。”方块对答如流,“平时一天也有两三百。” 燕三郎点头。铁太傅的分析有理,对于客运繁忙的何家渡来说,八百铎人算不得突兀,只要他们拆组分批上船。 千岁问方块:“你和钱老二,都属于哪个组织?” “黄龙商会。” 燕三郎看向铁太傅:“听过么?” “似有耳闻,不熟。”铁太傅想了好一会儿,还是摇头,“我就来过千渡城两次,还都是匆匆往返,对这里地头蛇不熟。” 燕三郎追问:“黄龙商会,为什么可以搞到官方的火印?” “我不清楚。”方块老老实实,“我听说会长手眼通天,在哪里都吃得开,不要说何家渡这种小地方了。哦,钱老二肯定知道。” n. 第1257章 乱象将起 说白了他地位太低,只是个最低级的买办。 “那就只有最后一个问题了。”千岁低头,平视他的眼睛,“钱老二在哪?” …… 燕三郎将方块扔在高高的草垛堆上,盖了顶帽子在他脸上。 不少醉汉都这么睡,大概没人会生疑虑。方块醒来惟一要担心的,大概是身上的钱袋被别人摸走。 燕三郎和铁太傅才走到驿站门口,不意方才那小厮就凑了上来,先左右看了看,才低声问他们:“他呢?” 铁太傅冲他笑了笑:“他喝多了,睡觉了。” 小厮明显不信,但他却道:“马都刷好了,也早就喂好了草料。我去给你们牵出来。” “不用。”燕三郎伸手一拦,“我们还要再待一两个晚上。” “你们快走吧。”小厮脸色微变,“得罪了黄龙帮,没有好下场的。” 千岁笑了:“这孩子倒是好心。” 铁太傅奇道:“不是叫作黄龙商会么?” “嘘,小点儿声!黄龙商会是美称。”小厮说得又快又急,眼珠左右飞瞟,就怕被人听去,“我们都叫黄龙帮。” 燕三郎却问:“我们怎么得罪黄龙帮了?” “你们三个人进去,只有两个人出来。”小厮毫不客气,“不是放倒他了嘛?你们惹到不该惹的人了。” 燕三郎眼珠子一转:“我听说,黄龙帮生意做得很杂,什么都卖?” “对。连人都卖。” 铁太傅笑道:“卖人有什么稀奇?牙行不都卖人么?” “不是,不是。”这孩子连连摇头,“不是你这样的。是像我这个年纪的。”顿了顿又道,“像你们就卖不上好价钱,只能卖去当苦力。” 铁太傅觉得这孩子挺有意思:“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眼里有戒备:“我姓邱。” “是本地人么?” “嗯。”男孩点头,“我原本住在千渡城,去年才来这里。” “为何?”其实铁太傅也看得出,这是城里来的孩子。他衣裳虽破却很干净,言谈也有礼貌。 “我爹死了,我们在城里找不到活路。”男孩神情和声音都没有波动,“就来这里找点活儿干。” “里面那个买办,一时半会儿也不能醒,找不到我们头上。”燕三郎笑了,从怀里再摸出一锭银子,“进驿馆,你给我们讲讲黄龙帮,这块银子就归你。如何?” 这可是足足二两大银呢,他给人刷马打零工,什么杂活都干,三四个月都赚不到这么多钱! 说不定他还能买点肉吃,一点点就好,男孩舐了舐唇。 “他真地不会出来找你们?” “放心,真不会。” 千岁总觉得,此时的燕三郎比平时柔和太多。 男孩这才接过了银子:“不能在驿馆,你们随我来。” …… 铁老二长期居住在驿馆后排二楼,房间比一般旅客要宽大得多。饭食也比底下的普通人高出不止一个档次。 厨房专门给他开小灶,平时连油水都舍不得放的厨子,时常给他做大鱼大肉。 外头有人敲门,他问一声“谁呀”。 “送饭。” 铁老二今晚的确交代厨子做鱼。那是蜈河里新打上来的丙穴鱼,有一臂之长,剁块扔砂锅,加老豆腐和咸菜,那味道可鲜灵了。 想到这里,他都咽了下口水才去开门。 门外却站着三人,两男一女,但没端着他想要的砂锅鱼头。 “你们是……” “谁”字没说出口,他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 与此同时,千渡城东北七十里外,青云山。 传香掾执事姚晋一路穿花拂叶,匆匆敲响一栋精舍的院门。 里面人道:“进来。” 姚晋推门而入,见到副山长文庚坐在院中,手上抓着一卷书册。角落里的十里香绽开白色小花,虽然只有小小一簇,足以满院飘香。 君子伴花夜读,本是雅事,文庚脸上的闲惬还未消散:“怎么了,这样着急?” “文副山长,宣国大将哈虎发来牒书。”姚晋递来一封黄皮文书,封口的火印已经剥开,“哈将军声称,铎人走蜈河潜入宣国南部的平泽关,烧毁了大量粮草。” 文庚一怔,从他手上抽走文书。 这上面的文字有些严厉,他是一字一句看完的,眉头越锁越紧,神情也越发恼怒。 哈虎的措辞极其严厉,要青云宗交出勾结叛党、烧毁平泽关粮草的主事人,否则宣国就要问罪于青云宗,定无轻恕。 区区一个前线将军,也敢对青云宗这样放肆? 在他阅读时,姚晋眼角余光瞥见桌边的树枝上挂着一个链坠,是个圆形的“福”字,纯金打造,那“田”字里还嵌了个老虎头图案,非常精细。 这坠子造型夸张,一看就不是成人所用,但亮闪闪地经常擦拭。 姚晋猜也猜到它的来历了,心中暗叹,脸上却不露异常: “如今宣国西部、南部都起战火,童渊大将哈虎率军在落日平原与西铎前锋作战。因山脉遮挡,西部和南部的叛军还没有联合起来,这是童渊目前掌握的主动。” “平泽关就是童渊军在南部的大后方,物资都在这里集中,再调派去各支军队。粮草若被烧光,童渊军的补给就会出大问题。” 青云宗多数人不谙界外之事,只管自己这一亩三分地。副山长虽然了解时势,但细微处还需要他的解说。 “这上头说,他们抓到的俘虏指认铎人在千渡城上船,借道蜈河、奇袭平泽关?”文庚放下文书,面色凝重,“我前后三次下令,不许青云宗插手宣国内务内战,也不许宣人进入青云宗地界。” “是。”姚晋轻声道,“对于青云界的身份文契,我们自有辨识之法。按理说,不该有铎人潜入还能登船之事;也不能排除铎人陷害我们。” “千渡城。”文庚呼出一口气,“飞讯与颜庆,让他尽快查明此事。” 颜庆就是千渡城城主。 姚晋应了,接着又道:“文副山长,关于山长的消息?” 文庚摆了摆手:“下去吧。” 姚晋只得转身离开。 文庚望着院里花草,长叹一口气,忽然没了兴致。 第1258章 一路追踪 颜烈殒落的噩耗飞传千里,震动青云宗。 这些天来,全宗上下人心惶惶,都在传问此事真假。文庚也派人前去查证,但他心底隐约预预感,消息恐怕是真的。 今日接到哈虎来信,他一颗心更是沉到谷底。摄政王若还活着,哈虎哪里敢跟青云宗这样趾高气昂地开腔? 再联想到宣国局势,这满是芳菲的小院忽然就不香了: 以青云宗和宣国的关系,能够独善其身么? 颜烈之死,怕是不可避免要影响到青云宗所有人的命运。 未来几个月,又会有什么风云变幻? …… 燕三郎等人在驿站将就一晚,次日在鸡鸣时分就出发了。 天还没亮呢,千岁打着呵欠趴在他肩头上:“这也太早了吧?” 衣襟散落,露出一片朦胧雪白。她星眸半闭的模样就是强有力的邀约。 少年不敢多看,只在她唇上轻轻一吻:“这里没得好吃好喝,我们去千渡城。” 驿站的墙比纸也厚不了多少,据说客房基本全满。所以昨晚他们就是老实睡觉了,什么也没做。 “好嘛。”千岁也想不通,来到这里为何还要急吼吼赶路,但反正费劲的也不是她。何况燕小三说得也没错,千渡城肯定比这小破驿站繁华啊,吃喝玩乐必有一条龙。 阿修罗化作一道红烟,遁入木铃铛,继续睡回笼觉了。 这里是驿站,对面就是渡口,燕三郎等人并不是起最早的一批。往千渡城去的马车已在解绳,凑齐客人就出发了。 上马车之前,燕三郎问傅小义:“人藏好了?” “藏好了。”傅小义咧嘴一笑,声音压至最低,“就放在姓邱的小子家里,胡秋带两个兄弟留下来协同照看。” 燕三郎点头,胡秋办事也靠谱。 马车驶出何家渡,天空中就飞来两个黑点儿,都很小,在车队上方盘旋。 其中一点很快凑近,燕三郎认得这是红隼。 那么另一个点儿就应该是巨鹰老黑。它也跟了上来,只是飞得太高,显不出身形巨大。 燕三郎掀开窗帘,让红隼飞进来休息。这辆大车里坐的都是自己人,也没引来惊讶的目光。 这样,众人抵达千渡城时,也才日出不久。 燕三郎下车时抬头,发现老黑又不见了。 巨鹰不喜欢城池,不晓得又溜去哪里玩耍。红隼倒是偷了个懒,到燕三郎的书箱子里栖身,蜷缩得像个抱窝的母鸡。 这里头可真舒服,比荒野的草窝好多了。 芊芊翻了个身,把爪子搭在它翅膀上,继续蒙头大睡。 很快,千渡城到了。 抵达城门后的驿馆,马车刚要停靠过去,燕三郎给车夫放了块银子:“听我差遣一趟,这银子就是你的。” 那是足足五两大银,车夫一口答应。于是马车越过驿馆,继续往城内驶去。 沿途所见,绿树红花。 千渡城居然有半城花木,除了最繁华的几条主街之外,鳞次栉比的建筑都在绿树当中若隐若现。现在已是暮春,从街心放眼望去,最抢眼的不是各式楼宇,而是栀子花、矮牵牛、扶桑、连翘……从地面开到了半空中,它们连成的花海姹紫嫣红,奔放又热情。 “这地方可不错。”金羽吹了记口哨,“建筑不像盛邑那么宏伟,环境却好多了。” 盛邑多园林,但都在富豪的私宅里。外头虽有花草,却长在犄角边缝当中,仿佛求生不易,不像千渡城的植物这样唱主角。 这地方是不错,白猫也醒了,跳出书箱、趴在车窗看得目不转睛,仿佛在巡视自己的新领地,那么多大树,爬起来应该很带感。唔,还有满地拣果子和虫儿吃的褐皮小麻雀,飞起来都是乌压压一大片。 它喜欢这里!芊芊磨了磨爪子。 至于千岁,回笼觉一般要睡很晚。这一路上她压根儿就没醒过。 路过一家气派客栈,燕三郎对铁太傅道:“今天憩在这里?” 后者道了一声好,于是众人都下车安顿,车上只留下燕三郎、铁太傅和金羽三人。 乘客太多,车就走不快。 燕三郎从怀里取出水晶盅,半盅清油上浮着一小块鳞片。 现在这块鳞片正在转动方向呢,棱角直指正北方。燕三郎见状,目光也不由得一凝: 怎么还在移动? 这是辟水金睛兽的鳞片,能标志它所在方位。这么一大早地,小金要去哪里? 唔,或者说,小金跟踪的人要去哪里? “往正北。”他吩咐车夫一同变向,“快一点。” 千渡城不像盛邑或者安涞,对车马速度没有严格要求。这会儿街上人不多,地面同样是燕三郎在何家渡口见到的灰色路面,车夫赶快一些也非常顺畅。 很快,马车就从北门驶了出去。 水晶盅里的鳞片变了几次方向,燕三郎都及时修正偏移。最后,马车驶向了城北郊区的枫树林。 春天的枫林可没有秋天那么唯美,看起来不甚起眼,路过的行人也不像官道上那么多。 当然,平整的路面到这里就戛然而止。 燕三郎等人跳下来,见附近还停着一辆马车。不由得多看两眼。 他们往林子里才走进几十步,四五无人,可灌木丛里“嗖”一下跳出个影子来。 它动作快级,金羽的匕首险些招呼出去。好在燕三郎大步向前,那影子跳到他脚边还摇了摇尾巴。 正是小金。 它瞪着燕三郎,无声地吠了两下,像在说“怎么才来”? 燕三郎用鳞片能找到它,反过来说,它也能感应到鳞片的靠近,于是提前过来等候了。 “辛苦了。”少年抚着它的脑袋,“目标呢?” 小金转身看向林地深处,又回头看他,叫了一声。 但声音压得很低,就是一点点不起眼的呜咽,连附近的宿鸟都惊不起。 “它说,左茂就在林子里,顶多是前方二百尺。”千岁也不知何时醒了,给他做现场同声翻译,“唔,他从何家渡就带着一只鸟笼,一直带到了这里,里面装着蓝尾山莺。” “蓝尾山莺?”燕三郎眯了眯眼,看向天空,“可是黑颈白肚皮?” 第1259章 千渡城主的亲笔信 “对,对。”小金连摇尾巴。 燕三郎往天上一指:“那。” 其他人同时抬头,果然见到一只蓝尾、黑颈、白肚的鸟儿排空而去,施施然从众人头上路过,越飞越高。 “那是报信鸟。”铁太傅悄声道,“左茂来郊外放鸟,给其他人传讯。” 这种报信鸟一般不在城里放飞,可以免受许多干扰。 燕三郎当机立断,打开书箱捧出红隼,指着天上的雀鸟道:“跟踪那只蓝尾山莺,两刻钟后追回它,注意别弄伤它。办得到么?” 红隼扑噜一下羽毛,歪了歪头,像在说小意思。 燕三郎一放手,它就振翅而起,箭一般扎上天空,但飞行的方向与山莺有所不同。 “看起来,它比配偶还聪明一点。”千岁点评。红隼本是一对儿,最开始是雄隼为燕三郎打工,但那家伙看起来有点憨,好似不如雌隼精明。 燕三郎低声道:“回去吧。”蓝尾山莺已经飞走,那么左茂也该出来了。 三人走出林地,坐上马车掉了个头,缓缓往回开动。 燕三郎特地交代车夫慢行,自己趴在窗边观望。 果然再过几十息,左茂走了出来,登上马车,返回千渡城。 这一点上,左茂没对侄子撒谎,他的确要在千渡城留几天。 千渡城也是四方通衢,官道上车水马龙,多的是要进城的队伍。燕三郎的马车混在其中,一点儿也不显眼。 很快,他们就跟着左茂回到了城里。 从主街再拐两个弯,就是城主府了。燕三郎来时就走过这条路,此时依然记得,于是就近下车,给足了车资。 不能再跟了,再跟就要引人怀疑。 横竖他们已经知道?左茂暂住城主府内。 “走吧?去跟傅小义会合。” 这儿离燕三郎指定的客栈不远,三人步行一百多丈就到了。 傅小义已经给众人订好了客房。 燕三郎没有着急入住?而是取镜子交给傅小义:“去屋顶上?对着阳光多晃几下。” 今天是个大晴天,阳光就是最好的讯号。 傅小义领命而去。 少年走进自己客房?放下书箱,猫儿就跳出来了?冲他直叫唤。 赶了这么久的路?芊芊口渴了。 燕三郎给它倒了一碗清水,再给自己沏了壶热茶,慢慢喝了起来。 这里的茶水与盛邑不同,泡开的不是茶叶?而是佛手柑片。严格来说?这是果茶,但味道清香好闻。 他一壶茶没喝完,就有人敲门。 傅小义来了,手里抓一只雀鸟,而红隼就停在他肩膀上。 楼道无人?燕三郎开门放他进来。 红隼瞅见碗里有水,“呼”一下从傅小义的肩膀上飞去桌边?低头喝起来。 它一走,原本在傅小义手里噤若寒蝉的长尾山莺突然扑腾起来?挣扎得好欢实。 天敌离远了,它就想逃走。 傅小义牢牢抓住它?它就伸喙去啄他。 看起来很精神啊?燕三郎凑近瞧了两眼?果然没有受伤,也不知红隼怎么抓到它的。说起来,隼一直都是这些小型鸟类的天敌。 “这蓝尾莺还有些道行,不似凡种。”个头都比普通莺雀大上一轮呢。 它腿上绑着一个幼竹小筒,很是精巧。 燕三郎去隔壁客房叫来铁太傅,这才解下小筒,拔开塞子,从中抽出两张反复叠起的小小纸笺。 这种纸称作“千丝”,当真绵薄如蛛丝,对灯可照影,放在掌心几乎没有重量,风一吹就能飘起。然而它的韧性却又好得出奇,普通汉子生扯不动,水火难侵。 千丝的制造难度很大,仅梁国东境出品,据说还是蛛妖协助人类织就。不过么,燕三郎身上就有。 千岁喜欢好用但很贵的东西。 他小心展开一张,见上面写着:“童渊使青云,千渡可行船。” 署名就一个字:茂。并加盖一个金红私印。 千岁见了就笑道:“左茂果然给铎人传消息了。” 这封信是左茂自己写的,意思是童渊人往青云宗派出使节,而千渡城已经可以走船了。 不过千渡城的何家渡一直都很繁忙,可见这句话并不止是字面上的意思。 燕三郎再看另外一封信。 这上头的字迹就与左茂截然不同,要桀傲得多: “得西凌五州,青云宗为国宗,则十五日后取道白塘关可渡蜈河。” 就这么短短几字,落款竟然是“颜庆”! 燕三郎和傅小义的目光,顿时都变得凝重。 好巧不巧,这一下可中大彩了,他们居然截留了千渡城城主的亲笔信。 信末当然也有一个金红印章。 燕三郎让猫儿凑近嗅一嗅,芊芊一下就移开脑袋,打了个喷嚏。 “攒金粉。”千岁下了定论。猫妖的嗅觉,比普通猫咪更灵敏。 攒金粉的作用,是令人不可更改信上字句,哪怕只是多滴一点墨汁,印子都会消失。 傅小义难以置信:“千渡城居然当真和铎人勾结在一起?” “这不还提条件么?”因为攒金印之故,猫儿没好将爪子摁上去。它的爪痕也像印章,若是导致攒金印失效可就不妙了,这是最重要的证据。 “颜庆胃口不小,张嘴就要西凌五州,还要铎人立青云宗为国宗。”铁太傅给两人普及常识,“西凌五州在蜈河下游,水草丰美,最重要的是其中最靠东边的庆州是蜈河与大海的交汇地,坐拥出海口,不过,目前这些都是宣国领土。” 他正色道:“颜庆的野心,对青云宗来说很危险。” 颜庆不过是千渡城主,却打起了宣国出海口的主意。是什么撑起他这么大胃口? 燕三郎指着颜庆的秘信道:“这里提到,他要求西铎立青云宗为国宗。他不是山长,何必操这份心?” 千岁笑了:“除非他对山长之位志在必得,否则何必替人作嫁?” 铁太傅问燕三郎:“这两封信都是证据,你要留下么?” “只留一封。”少年指着左茂的亲笔信,“把左茂的原信寄回去,一真一假更可信。” 铁太傅一怔:“还要寄回去?” 第1260章 假作真时真亦假 “要。”燕三郎毫不犹豫,“铎人接信以后,才会采取行动。” 他向傅小义道:“我记得王珺手巧,最擅长伪造这些印信文书?” 傅小义嘿嘿一笑:“是,待我去喊他过来。” 王珺是燕三郎从桃源带出来的得胜王旧部之一,长得五大三粗,平时沉默寡言,不显山也不露水。这人修为只是马马虎虎,却是个偏才: 但凡文书、印信、古董,甚至是法器,他都能仿得维妙维肖。 不多时,王珺来了。 燕三郎将千渡城主的秘信举给他看:“伪造一封可成?” “成。”王珺一下就揽在自己身上,“但攒金印我没法子假造,得有药粉才行。” “这个?”燕三郎摊手,掌心躺着一只小瓶。 几年前帮助贺小鸢制造通行令剩下的攒金粉,他这里还剩很多哩。 王珺接过来,拔塞一嗅:“没问题了。” 他的手掌胖大,指头肿得像胡萝卜。旁人看了,都很难相信他能有多灵巧。 不过王珺出去转了一圈,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方空白印章,拣起小刀就刻了起来。 他对照的是颜庆的盖戳。 燕三郎把千岁常用的小金刀递了过去:“用这更快。” 王珺接过来一试,果然凿石如挖豆腐,石粉石末簌簌而下。 别人刻章之前都要临印,他却不用,比对着信纸来就行。一柄小刀在他手里,出神入化。 印字渐渐成型。 约莫半个时辰后,王珺终于停手:“好了。” 他拿软刷拭去印章表面的浮石粉,又凑近嘴边吹了吹,才交给燕三郎。 方才少年已经取水油调和了攒金粉,使之变作印泥,这时就取印子细密地蘸上印泥,随手找一张纸来,钤下印章。 真假两个印章放在一处。四人一猫,十只眼睛一起观察。 铁太傅啧啧称赞:“果真一模一样啊。” 在他眼里,临印从来都是雕虫小技,民间无数匠人能为。可此事难就难在,燕时初身边居然带着这样的人才?随时要用随时有。 “千丝”纸号称贵族纸?其实非常实用,燕三郎储物戒中就有。 “我来打下手。”傅小义自告奋勇来磨墨?王珺取了支狼毫?盯着千渡城主的笔迹看了好一会儿,就试着蘸墨在纸上奋笔疾书。 第一次仿写?就有七分相似。 “再来。” 第二次仿写,已经有九分了。 “再来。” 王珺正要开始第三次仿写?燕三郎忽然指着原信中的“十五日”道:“把这段时间改成‘九日’?‘白塘关’改为‘红童子岭’。” 那么信中内容就变作“九日后取道红童子岭可渡蜈河”。 千岁笑骂一声:“坏人!” 这家伙心思可毒辣了,要拼命挑起青云宗与西铎之间的矛盾。 铎人若是信了假文书上的字句,在颜庆还未准备好时就派军压境,那就有好玩儿的了。 话说回来?铎人现在恐怕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能今天发兵就不会推迟到明天去。 铁太傅也笑了。 王珺不管旁人表情,下笔一气呵成。 众人围看,都竖起了拇指。千岁最后拍板:“成了。” 真假两封密信放在一起,再盖上攒金印,莫说燕三郎等人?恐怕颜庆本人来了都未必能分得出哪一封才是自己手迹。 当下燕三郎收好真信,将假信与左茂的亲笔书信按原样叠好?塞进小竹筒,重新绑到蓝尾山莺的脚爪上。 此时的蓝尾山莺已经被安抚好了?还吃了点小米和清水当点心。燕三郎开窗放鸟,它就扑腾着翅膀?心满意足地飞走了。 “小鸟儿呀?希望你平平安安、顺顺利利飞到铎人那里。”千岁诚心诚意给它祈祷?“路上别被其他游隼逮住吃了,别让人烤着吃了。” ¥¥¥¥¥ 两天后。 钟声长鸣,众长老齐聚天柱峰。 文庚走入彤华楼。 彤华楼正对东方,与其他建筑不同,它的瓦片镀以纯金,第一缕晨曦可以通过山隙,毫无阻碍地照在楼顶,映出一片金红,此谓彤华。 这座楼的年头很长,早在青云宗建立之前就有了。颜屹也是在其他宗派的旧址上建起青云宗,彤华楼获宣国大官捐资重建,才塑起了金瓦。 他走入正殿之前,姚晋从侧边出来,悄声道:“方才颜城主找徐峰长,私下聊了好一会儿。” 徐峰长即是知行峰的峰长徐陵光。 文庚点头,姚晋就退下了。 文庚快步两步,跨进大门。楼里面已有六人等着他了。 “杜长老、谢长老、颜城主、刘峰长、徐峰长、孙峰长……”他挨个儿点头见礼,请大家落座才道,“今日议程,各位已经知道了。不过在此之前,还有几件要紧大事提请各位长老定夺。” 众人聚精凝神要听下文,文庚却对千渡城城主颜庆道:“颜城主,铎人偷渡之事,可查出眉目了?” “查到了。”颜庆也不含糊,叹了口气,“何家渡舶司干事钱文令,私下发放火印、伪造路引,以中饱私囊。铎人伪装商队抵达何家渡,在他那里获得了加盖火印的路引,从而登船潜入宣国境内。” 文庚动容:“他明知这支队伍有七、八百人,查都未曾查实身份,就给对方开具路引?” “是。”颜庆低声道,“铎人军队分三批上船,没有引起怀疑。” 他见文庚和众长老面上怒色,微一垂首:“是我驭下不严、管教无方,副山长请责罚!颜某决无二话!” 众人虽然气愤,然面面相觑,都觉棘手。铎军居然真地取道蜈河,青云宗与宣国向为睦邻,这时等若放虎咬人,宣国知晓真相后,会善罢甘休么? 只有言律堂的执鞭长老谢冶光沉沉道:“肇事者不能轻饶,这姓钱的何在?” 他个头很高,法令纹很深,这让他的脸色始终显得很阴沉。 事实上,青云宗的门徒对他的畏惧还远远超过了老好人文副山长,只因这位谢长老主管戒律,眼里又揉不得半点沙子,极其严厉。 第1261章 两边来信帮哪边? 既然叫作执鞭长老,那么手里肯定有鞭子。虽然普通弟子没资格让他挥鞭,但这不妨碍别人惧怕于他。 “他……”颜庆面现尴尬,“潜逃多日了。” 文庚忍不住皱眉:“怎么回事,你堂堂城主,还能让一个手下悄无声息逃走?” “数日前,有人在账簿里查出问题,报到我这里来。钱老二、唔,就是钱文令也不知道从哪里得到这个消息,知道自己被查了,早晚都会败露,因此提前逃走。”千渡城出了这种内贼,颜庆也觉得难为情,“我这里有目击者,他在两天前登上何家渡的船,据说去下游的刘埕头取些东西回来,但从那以后没人见过他再现身。” 谢冶光沉声道:“你派人去追了?” “派了。”颜庆涩声道,“至今没有消息。” 蜈河可是好长一条大河,分支不少。钱老二既然成功上船,想再逮着他可就不容易了。 白鹿峰的峰长刘怜玉恨恨道:“这内贼,陷我们于不义!” 谢冶光却眼露疑色:“这么巧么,你刚要抓捕钱老二,他就逃走了?” 颜庆怫然不悦:“谢长老,你这是什么意思!出了钱老二这等败类,是我失职,我认!但你若想在我身上安插其他罪名,还得白纸黑字有证据,否则……” “行了。”文庚从中调停,“别吵。此事稍后再议,我们现在还有更大麻烦。” 还有?众人想起他先前所说的“要事”。 文庚一字一句:“昨日,西铎使节抵达上书,想与青云宗结盟。” 这话才叫一石激起千层浪。 众长老都是一呆,先是面面相觑,而后一个劲儿摇头,直道“不行”。 刘怜玉气得笑了:“铎人吃错药了,不知道我们山长是摄政王?”童渊族和西铎现在是死敌,青云宗奉颜烈为山长,又怎么会倒向铎人? 文庚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置于桌上:“信中说,颜山长已然去世,青云宗与童渊人也再无瓜葛——” 他还是美化了一下,其实铎人的原话更扎心:“此乃千载难逢之良机?青云宗再不必仰童渊人鼻息?可自立于天地之间。” “如果我宗与之结盟,西铎愿封新山长为国师、青云宗为国宗?从此同气连枝。” 众人不笑了。 西铎愿意引入青云宗?这可是好大一块肥肉。 众所周知?玄门与国家的关系通常都很微妙。国家需要玄门的人才,又不愿被玄门在廷中结党或者独大?从而架空王权。 因此,任何国君在引入玄门时都要慎之又慎。而天底下玄门那么多?其中只有极少数获得国家青睐?得到“入廷”资格,将自己门下的人才分批定向输送过去。 玄门佼佼者如拢沙宗,就是占据了宣国王廷的半璧江山。也深远地影响了整个国家,今日宣国动荡若此?也有拢沙宗一份功劳。 这算是玄门介入国家事务太深的反面教材了。而青云宗虽为颜氏所立?宗内也有众多童渊人和颜屹的老部下,但有识之士都明白,有拢沙宗教训在前,宣国不可能再给其他玄门超然地位。 即便先前有颜烈引荐,但青云宗用功多年?也没能在宣国王廷与拢沙宗分庭抗礼。 眼下西铎却说,愿意将青云宗引为国宗?这就与拢沙宗在宣国的地位相同。在座的过半都是青云宗元老,建宗之初的雄心未泯?这时都陷入沉默。 这个条件太诱人,几乎没有玄门可以拒绝。 颜庆目光闪烁。铎人勾搭他不够?还要直接给青云宗发加盟书?算是再加上一重保险吗? 一片安静中?文庚又道:“当然,我们若与西铎结盟,今后就要与童渊族为敌。” 谢冶光开声了:“若与我们结盟,铎人就有援兵、有据点、有补给也有矿产了。” 青云宗地界内矿产丰富,光是探明的富铁矿、富铜矿都有好几座,甚至还有一处精金矿脉已经勘察出来,还未发掘。过去这些年,青云宗一直是宣国南方最重要的矿物进口地。西铎若能争取到这个盟友,宣国南境的童渊人可就要断供了。 战争时期,兵器、铠武、战车,都是紧要战略物资,有时直接决定了战场上的胜负。铎人想行釜底抽薪之计。 而青云宗从位置、物产、兵力人员这几方面,都是值得拉拢的对象。 颜庆拿起桌上的书信翻看,然后道:“这上面还提到,他们与宣国南方的叛党已经互通有无,决定共同抵御童渊人。” 谢冶光哼了一声:“这是威胁!” 如果这回能够拿下落日平原,西铎和南叛就占了地利优势。他们携起手来,很可能切断青云宗和童渊族之间的联络通道,令青云宗陷入孤立。 青云宗要是不识抬举,这两家会怎么做? 利诱威胁,双管齐下。 “说完了西铎,现在来谈谈童渊。”文庚叹了口气,“安涞城派来的使节如今已在青云山上。” 大家都觉不妙。禄事堂长老杜时素皱眉:“前几天那姓哈的大将不是已经来过信了么,措辞极不客气。” “那信是哈虎所写,武将毕竟鲁莽些。”文庚向众人道,“安涞城派出的使节就很客气,不过来意有二,首先,让我们运粮四千石,支援宣国南境的童渊军作战,粮钱后给。” 宣国南境平泽关的粮仓被烧,童渊军一下子面临口粮不足问题。打仗没吃的哪行? 而青云宗与宣国共享蜈河,的确是运粮最便捷的通道,远比童渊人从北部调粮运往南部更快,损耗也更小——陆地运输动用骡马,一路上骡马和后勤队伍吃掉的粮食,比正经儿运到前线部队手里的还多。 走水路就没有这种烦恼,因此从千渡城运粮前往宣国南境,的确是解决童渊人粮草问题的一大妙法。 当然,前提是青云宗同意才行。 殿内众人面面相觑。 青云宗连年丰收,去年光是千渡城清点粮仓,就发现里头有几千斤粮食霉烂,因此宗内不缺那点儿粮食,问题在于—— 帮不帮? 配音活动:是你的千岁呀~ 本月我们开启福利新玩法,两步走: 一,去起点书友圈(书评区)找到运营官@书袋子0478所发的官方帖《【配音活动】是你的千岁呀~》,回复“参与活动”。 二,请大家回到本单章,根据下文语境给指定台词【谁啊,这么一大早扰人清梦!】配音!配音方式为长按本句,即可弹出选项。 重点:先留言再配音!先留言再配音!先留言再配音!否则系统无法识别。 活动共奖励16000点币,以获点赞数排名,前6有丰厚奖励! 有效期至2020年11月22日。 看看谁配得最好听,记得拉亲朋好友来点赞~ 待配音语境: “燕……”她咽了下唾沫,正要说话,却见少年身后伸出一只纤纤玉手,先是按在肩膀,而后顺势往下,滑落到燕三郎的胸膛上。 素手纤长,指若削葱根,指甲上还染着鲜艳的寇丹。 那一截藕臂欺霜赛雪,白得刺眼,更不用说慵懒的女声也同时响起: 【谁啊,这么一大早扰人清梦!】 紧接着美人螓首从燕三郎身后探出,秀发蓬乱,双颊晕红,眼里仿佛能滴出春水来。 第1262章 票选 青云宗向来独立于国家之外,中立不偏帮。就算颜烈担任山长那段时日,也没要求青云宗为宣国而战,只让它守住门户,不得与铎人私通。 现在,青云宗一旦为童渊人运粮,只怕立场就变了。 安享十几年太平的青云地界,会不会因此被卷入战争的漩涡呢? 是以这问题没人想要接腔。 好一会儿,谢冶光才慢吞吞道:“宣国平泽关粮仓被烧,也是铎人借行蜈河才能出其不意。” 说到底是千渡城的河舶司监管不力,否则哪有这桩风波? 从这点来说,青云宗有责任。何况童渊人这次是打算出钱买的,没要青云宗白送。 由此可见宣国战事吃紧,连跟青云宗讨价还价的功夫都没有。 文庚轻咳一声:“那么还是运过去吧。杜长老、颜城主,你二人交接一下,将粮食运去何家渡,装船出发。” 四千石就是四十万斤,数量很大。光一个千渡城也不可能随手拿出来,还要从青云地界内筹出,最好是蜈河边上的城池,如此运送最便捷。 颜庆只管千渡城,所以这次筹粮要由杜时素来统一调配,而后由颜庆从何家渡运出去。 杜时素应了一声,面无异色。青云地界连年丰收,仓禀八成满,拿不出四千石岂非是个笑话? 颜庆却面现不愉:“何家渡已到高峰期,供应往来商队和平民都吃力,怎么再加这四千石粮食?” 四十万斤粮食,那得启用多少艘船去运载?还是大船! 蜈河可不总是这么温驯,夏天下过几场大雨,水位就会增高,风急浪陡不好走船了。所以有经验的商户和平民都赶在这个时候渡河,否则再过个把月,蜈河可能就走不了了。 水运是最省力的方式。 文庚想了想:“蜈河沿岸的三个渡口也都用起来,不止是何家渡;大船小船一起上罢,趁着最近风平浪静。” 颜庆只是抱怨一句,明知不能太过,否则要惹人怀疑。他也不再吭声,只在心头反复盘算。 船只从何家渡出发,抵达宣国平泽关附近,卸货再返回,这么一来一去至少要七八天时间。 会不会妨碍他原有的计划呢? 刘怜玉轻咳一声:“童渊人的第二件打算呢?” “这一件就……”文庚似觉难以启齿,顿了一下才慢吞吞道,“新任摄政王颜霜打算接手我宗的山长之位。”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回众位长老的反应可就热烈多了,或冷笑,或怒骂,或无语。 就连一向最木讷的谢冶光都忍不住道:“凭什么?” “新摄政王认为,我宗山长之位一直都是颜氏族内传承。如今山长已经……”文庚将那几个字咽了下去,继续道,“因此由他担任是最合适不过。他最快会在夏季过来交接。” 说到这里,他正色道:“依我个人之见,山长推选为青云宗内务,不容童渊人插手。诸位长老以为如何?” “赞同!” “回绝!” 在这件事上,七位长老取得了高度一致。 “这些麻烦,仅凭长老会理不清楚。”颜庆总结,“我们需要确认摄政王的死讯,同时准备推选新山长。” 刘怜玉看他一眼:“颜城主,莫要着急。” “不急?”颜庆呵呵一笑,“外头战火连天,形势瞬息万变,我们却在这里虚度时光,左右拿不出个有效对策来。再这样下去,青云宗危矣!” 这帮人在山上悠哉久了,不知道山下有多残酷是吧?“这几个月来,陆续有南下的宣国难民绕过边境,试图潜入千渡城,并且人数是越来越多,都避战乱而来,赶都赶不尽!” “童渊人往南边增派援军,据我接到的消息,几天前接连打出两场大胜仗。”他拍着桌子冷笑,“那里的局势越乱,对我们的压力也就越大。” “无论他们怎样混乱,青云宗都不能插手!”文庚沉声道,“但有一点颜城主说得没错,推选山长势在必行。” 谢冶光看了颜庆一眼,不吱声。 他很清楚颜庆的野心和渴望,对其并无好感,但眼前的形势对青云宗不妙。 群龙无首,就做不出重大决定。新山长的推选,的确是迫在眉睫。 文庚揉了揉额头,并不掩饰自己已经为此烦心多日:“颜烈颜山长恐怕已不幸仙逝,未留遗嘱,然时局纷扰,青云宗不可一日无长。我在此倡议……” 众人都屏息以待。 这才是今日的重头戏。 文庚吁一口气道:“我们开始推选代山长罢。老规矩,每人只投一票,多者胜出。” 严格来说,他们还未最终确认颜烈的死讯,因此只能选出“代”山长。不过在座都明白,只要消息确凿,这个“代”字就可以拿掉了。 因此,今日的议程其实就是推选山长。 文庚紧接着又道:“我无才无德,年事又高,就不参与竞逐。目前杜长老、颜城主都有意竞逐,可还有人自荐入选?” 在场众人都不吱声,显然早都知道。文庚代理青云宗事务十余年,事无巨细,至今两鬓斑白,也的确不易。他早就表示了交权退二线的想法, 见旁人都无异议,文庚颌首:“那么,就开始吧。” 推选方式也非常简单,每人一张小纸片,写上自己支持的人名上交,最后唱票计数。 得票高者胜。 每人写完后,都要在纸片上加盖攒金印,以示未有涂改和变动。 长老会一共七人,个个笔走龙蛇,一蹴而就,可见老早就做好了决定——除了徐陵光。 文庚眼角余光望见,知行峰峰长徐陵光握着笔杆子,显出三分犹豫。 是了,方才颜庆私下里找他聊过。 文庚和在场所有人一样清楚,颜庆对山长之位野心勃勃,本身又善于经营,但人缘比起杜时素还是差了一筹。 以文庚的眼光来看,两位候选人中还是杜时素获胜的可能更大。 他知道,千渡城主与谢冶光、杜时素都有不睦,私下里不止一次表示,长老会低效又冗余,致青云宗不求上进、偏安一隅。 (本章完) 第1263章 留大船 这说法当然不招其他长老待见,再说颜庆本人恃才傲物,年轻弟子们崇仰,长老们却有微词。但他实在有钱,三位峰长跟他的关系都很不错。 今时今日,这位千渡城主可有必胜之法么? 就在他思忖时,其他长老已经写好人名,把纸片叠成方块,交到桌面上。 文庚也是依样画葫芦,而后退开三尺,交代姚晋: “计票吧。” 他也是投票者,要避嫌。 姚晋依言打开纸片,一一过目。 纸片一共就七张,几息功夫就看完了。而后众人就望见姚晋挑起眉头,显出了一点古怪的神情。 发生什么事了? 好在他没卖关子,很快清了清嗓音,扬声宣布:“杜长老,三票。”说罢将三张写有杜时素名字的纸片摆出来供长老们观看。 杜时素闭了闭眼,心沉了下去。 长老一共七位,票一共七张。他只拿到三张,剩下的都归颜庆了吧? 输了。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颜庆脸上却笑开了花。他都可以猜出给杜时素投票的是谁,除了杜自己,大概还有谢冶光,以及文庚、刘怜玉其中一人。 但也就是这么几个人了,还是他颜庆得票更高! 在长老们翘首以盼中,姚晋又接着道:“颜城主,三票。” 也是三票?大伙儿都是一呆,见姚晋亮出纸片儿,写有颜庆名字的果然有三张。 颜庆脸色一滞。 他居然也是三张? 杜时素忍不住笑了。 既是三比三,那他就跟颜庆打了个平手,至少没有输。 眼见姚晋收手要往回走,刘怜玉赶紧喝住他:“慢着,还有最后一张票呢?” 他只唱了六张票的结果,投票的长老却有七人。 姚晋亮出最后一张纸片:“空白。” 这张纸片上清清白白,点墨未沾。 按理说,没写人名就等同于弃权了。 哪个长老会舍弃自己的投票权?众人都是一怔,颜庆和文庚的目光却齐刷刷投向了徐陵光,只见后者摸了摸鼻子?苦笑一声。 他和杜时素、颜庆的关系都不错,都不好偏帮,干脆就弃权了。 这么隆重地投过一轮票?居然还是没结果。大伙儿脸上都不好看?可是规则如此?徐陵光也没有犯规,谁都不能苛责于他。 文庚也觉气氛有些尴尬,当下轻咳一声:“既然票决不出?莫若以此次危机中杜长老与颜城主的表现来定夺?各位以为如何?” 刘怜玉第一个道:“好。” 眼下没有更好的法子,大家也只能赞成。文庚接着又道:“宗中事务,还是由我暂代。好了?大家着紧去办手上大事。” ¥¥¥¥¥ 颜庆回到千渡城?天已经黑了。 他先找来河舶司的主官?刘提举:“山上要求?我们这几天运载四千石粮草前往宣国平泽关。” “啊?”还要给童渊人运粮吗?好在这算术题不难做?刘提举掐指一数:“以每船载两千斤算?也得两百条大船!” “大船尽量都留着。”刘提举是他心腹,颜庆可以放心交代,“多用小船代替,至少留八十艘大船!” 船只有大有小,哪里是统一规格的。 “这个……”刘提举有些为难?“我们总共就不到一百艘大船?平时还要载货。” 最近的蜈河太繁忙?小船一律都用来载客?大船运货,这样效率才高一些。 “不行就从其他渡口调运,渡口船来船往不计其数?谁能统计每日走了多少大船、多少小船?” 颜庆沉着脸道,“你得保证,十天后渡口至少有八十条大船可用!” “呃,好。”刘提举知道这事儿不成也得成,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既然青云山都答应童渊人的援粮要求,颜庆也只得再下发命令,一是吩咐开粮取仓,用小船尽快先运部分粮食去往平泽关;二来要找专人与禄事堂对接,配合对方调粮、运粮的流程。 这么一通忙活下来,等颜庆回到自己府邸,也过了饭点儿了。 一家之主当然饿不着,管家要给他传饭,颜庆却摆了摆手:“不忙,你先把老二给我叫过来!” 两刻钟后,颜庆的二儿子颜凌就匆匆赶来,站到了颜家的饭厅里。 他今年刚满三十,面白无须。 与他同来的,还有一个五岁的男孩,长得眉清目秀,见到颜庆就扑上来,甜甜喊了一声:“祖父。” 颜庆摸着孙子的脑门儿,脸上的冷峻一下子就缓和大半。他望着二儿子哼了一声:“特地把川儿带来当挡箭牌吗?” 颜凌头一低:“孩儿不敢。” 颜庆却没那么容易被他糊弄过去,先挥退了所有下人,才瞪着儿子问:“看来你还是没抓到钱老二,是么?” 颜凌不吱声,头压得更低了。 “今日上山,副山长又提这事,那是要我一定给个交代。”颜庆冷笑,“你不是惯常吹牛,说黄龙商会对你服服贴贴,这城里就数你手眼通天,怎么连一个瘪三都抓不住?” “孩儿派人找遍千渡城和何家渡,黄龙商会去查钱老二的朋友和对头,都没他的消息。”颜凌低声道,“渡口那里也确认过了,钱老二没有搭船!” “他能去哪,被杀头埋尸了吗?”颜庆皱眉,“失踪前,他办过什么事儿?” “照常生意,没有异样。”颜凌这里接到的反馈不多,“钱老二的活计简单,就是帮人上船,还隐在后头不做前台生意。按理说,没人会找他晦气才是。” “上船”二字说得好听,粉饰许多太平。 颜庆又问:“他那些下线,没发现什么异常?” “都没有。” “照你这样说,这事儿还撞进死胡同里了?”颜庆呵呵一笑,“你知不知道,铎人先是冒充商队,在何家渡混上船去了平泽关,才发现水路实在好走,干脆狮子大开口,要从千渡城大摇大摆运兵过去!你和黄龙商会,嘿,真是帮了人家好大的忙!” 颜凌哪里敢吱声? 颜庆吸一口气,和颜悦色对怀中的孙子道:“川儿去外头玩会儿,我和你爹有话要说。” 第1264章 一不做二不休 男孩点头,乖巧地走了出去,还体贴地替这对父子关上了门。 颜庆听孙子脚步声远去,再忍不住,抓起桌上菜盘,直接砸向儿子! 颜凌一闪,躲了开去。 “躲?”这里没第三个人了,颜庆看着他的眼神,终于可以提高声量,“你还敢躲?” 父亲用出好大的力气,不躲还得了? “你道铎人怎敢在我面前气焰嚣张?”颜庆怒不可遏,抓起第二个盘子丢过去,“他们拿什么要胁我?” 这下子,颜凌不敢躲了。 盘子砸在他额角,当场碎裂,颜凌也皮破肉绽。他伸手捂住,发现血从指缝里流下来,模糊了视野。 他耳中还清清楚楚听见父亲的怒骂:“还不是你两年前干的好事!” 颜凌大吃一惊,顾不得血流满面:“他们、铎人知道了?” “知道了!”颜庆语气森然,“我不清楚他们从哪里弄来的消息,但他们手里有血衣,还有黄龙帮的蛇头,就是当年、当年那个!” “人证物证俱在,他们要真捅出来,整个颜家都吃不了兜着走!”颜庆气不过,走过来又赠送两记大耳括子,“你能不能干点正经事,能不能别给颜家招祸,别惹不该惹的人!” 要是早知道自己惹上了谁,当年他也不下手了。颜凌心中嘀咕,表面上却不敢和颜庆顶嘴。反正在老爹眼里,大哥才是乖儿子,自己只是惹祸精。 “爹,那现在怎办?”他眼巴巴望着父亲,“就算我们和铎人合作,也难保他们事后不会过河拆桥。” “所以,我一定要当上山长!”颜庆眼里迸出精光?“文庚不想管事了,我的对手只有一个杜时素。” 颜凌喃喃道:“您不是说,杜时素那人不是当山长的料?” “他不合适。整个青云宗没人比我更适合那个位子。”颜庆面现嘲弄?“但他和谢冶光又不想让我当上山长?这才一定要出来阻挠。” “这些井底之蛙!”颜凌也很气愤。 “时局混乱至此?他们还想让青云宗隐在世外,处处小心谨慎,呵!”颜庆摇头?“童渊人要粮?他们就给,不惜来占用千渡城的渡口和船只,真是愚不可及!” 他看着眼前的二儿子。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心头气消不少?涌上来的却是无可奈何。儿子是自己的?不争气也没办法?只期望孙子能长大成才?别像他父亲这样混账! 颜凌却是眼珠子一转:“爹爹,说不定有办法可以避免渡口和船只被拿去运粮。”他知道父亲最讨厌童渊王室。 颜庆气得笑了:“你能有什么好办法?” “只要童渊人跟青云宗打起来,我们就不必给它送粮了。” 颜庆一怔,忍不住道:“胡说八道,简直异想天开!” 颜凌不服气?待要再说?颜庆已经挥手把他轰了出去:“行了?快滚?别在这里碍老子的眼!” 二儿子怏怏走了,颜庆独自在饭厅里坐下。 管家很快安排满桌饭菜上来,可是千渡城主面对美酒佳肴却是胃口全无。 青云宗这次危机对他和杜时素都是大考?谁表现更好,谁就是山长。 那么,首先他得有表现的机会。 表现什么呢,难道像杜时素那样调度粮马物资?那人就是专业干这个的,他能现得过人家? 不,他是陪着颜屹打下整个青云地界的上将之才,而青云弟子此时最需要的,就是一场酣畅淋漓、提振信心的大胜! 往深了想,童渊人现在同时面对西铎和南叛的威胁,连南方战场上的粮食都划拨不来,哪还有力气攻青云而胜之? 一旦青云宗错过这个机会,后头西铎和南叛胜利会师,也会将童渊人和青云宗完全隔开。到得那时,青云宗可就落在不利位置。 审时度势对付童渊人,才是青云宗现在最有利的作为。 唔,从这个角度上看,他的混账二儿子仿佛也没说错。何家渡一旦拨出一二百条大船前去运粮,那么多半没法子在约定之日前赶回来运送铎兵,他和铎人的交易就不能完成。 届时,那帮犊子会怎么对付他?会不会把当年的旧事连同证据,一起捅出去呢? 想到这里,颜庆负手站了起来,在屋里来回踱了两圈。 怎么激怒童渊人呢? 唔,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就…… 他走出饭厅,喝了一声:“来人,请左先生!” ¥¥¥¥¥ 次日傍晚,燕三郎在客栈用饭。 他和铁太傅下榻的酒家,饭食也很不错,入夜以后就能满座七成以上。 金澄澄的油炸鳗鱼苗刚端上来,热气腾腾地,每一条长不过中指,炸得又香又酥又脆。千岁吃一条,喝口酒,眯了眯眼,又吃一条。 这东西真是下酒的好物,一口一个停不下来。 边上的芊芊伸爪搭在燕三郎膝盖上,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于是也得到了几条小鱼。 燕三郎看她喜欢吃,转头就对伙计道:“再来一盘。” “好嘞!”伙计同样眯着眼去加菜了。蜈河多支系,盛产鳗鱼。但拣小苗来油炸还是相当奢侈的吃法,这么一盘三、四十只鳗苗就要一两银子,也就是一千文钱。 不过就在这时,外头有道小巧的身影如风而至,瞬间就到燕三郎脚下。 “小金?”这条狗怎么来了? 小金理都不理他,只给他一个后脑勺,自己跳上椅子蹲坐在千岁身边,冲她直摇尾巴。 它的叫声很轻又很连贯。 千岁很大方地丢给它三条鳗鱼苗。 小狗嘴一张,食物就不见了。它舐了舐唇,眨着亮晶晶的大眼睛去看主人: 好吃的,还要! 千岁又丢了两条给它,才对燕三郎道:“左茂今天出城了。” 少年看了狗子一眼:“又让它去跟踪了?” “是啊,反正小金最近也很闲。”她挠了挠狗脖子,“对吧?” 小狗点了点头。 “然后?”它这时候跑回来,不会只是为了讨两条鱼吃吧? “今天一早,左茂突然离开城主府杀人去了。” 第1265章 过几天有好玩的了 千岁给小金做翻译,“追踪五人,杀了两个,现在追杀剩下的三个呢。” 燕三郎举箸的手一顿:“在哪动手?” 这回小金就呜呜了很久,想来是在描述。不过千岁的翻译就很简单,只有四个字:“望桑湖畔。” 燕三郎有些意外:“那不就是青云山下?” 青云山南边最大的淡水湖泊,就是望桑湖。而到了望桑湖,离蜈河的何家渡段也就不远了,这两大水体一直互有交联。 有谁值得左茂下手,是青云宗人? 小金不知道从哪里衔出一块黑黝黝的牌子,放到桌上。 燕三郎拣起来一看,脸色就变了:“安涞王宫的令牌?” 他在安涞城待过挺长一段时间,也跟王宫侍卫打过交道,知道这是宫里的令牌,并且持牌的侍卫位阶不低。 “小金说,这是他从死者身上搜出来的。” 安涞王宫的侍卫,被左茂所杀?燕三郎第一时间联想到前几天何家渡所见:“在青云山的安涞侍卫?被追杀的,莫不是前几天见到的安涞使节那五人?” 颜霜派高司云出使青云宗,估摸着有不少事儿要谈。从时间上推算,高司云的确可能往回走了。他是搭船来的,最可能也是搭船回去。 可是左茂为何要伏击童渊来使? 千岁夹了一根鳗苗,细嚼慢咽:“或许,铎人想在青云宗和童渊人之间挑事儿?” “铎人自然是想。”燕三郎沉吟,“可是高司云出使青云宗,铎人事先能知晓么?若是可以,他们在安涞城可就成功打入王廷了。” 原本铎人安插在安涞王廷的细作,职位最高的就是端木景。从两年前安涞城巨变之后,童渊王室提高警惕,更加排挤奚人和铎人,以各种理由将他们赶出王廷,从而进一步加剧宣国内乱。 西铎要是能获知这种机密,他们的情报能力真要教人刮目相看。 “如果不是铎人事先布置,那么?”千岁说到这里,忍不住和燕三郎对了一眼,“喂,他住在颜庆府内吧?” 难不成是颜庆指使?燕三郎摇头:“这么做对他有何好处?” 在他看来,青云宗的处境已经有些被动,这时候再杀童渊来使,那不是两头点火? “不清楚。”千岁耸了耸肩,“我们手头情报太少,做不出合理推断。小金,那几个逃命的家伙怎么样了?” 这回她扯了半只手扒鸡给小金。白猫看得直咽口水。 女主人给的,要吃慢一点!狮子狗一边细细咀嚼,一边从牙缝里挤出几句呜呜。 “剩下那三人很有些保命的手段,逃进望桑湖了?但也被重伤了一个,不知道能不能活。” 它没说清楚,燕三郎只得追问:“乘船?” “对?乘船。他们在湖边弄到一条小船。被杀掉的两人拼命拖住了左茂?等他追去湖边?三人已经远远荡走,没忘把岸边另外两艘船只都凿沉。”眼见他们逃走,小金才返回报告。 “望桑湖和蜈河相连。”燕三郎轻声道?“如果顺利?他们可以直接漂入蜈河。” 千岁想了想:“我猜,无论指使左茂的是谁,应该不会再追了吧?” “要是不放活口回去?童渊王室怎么会知道谁杀了使节?”燕三郎给她剥了只虾?“以左茂修为?他要是认真杀人?高司云逃不回去。当然?不排除高司云身上有什么保命的法器。” 左茂能以一己之力在火山山腹中硬扛赤弩山泽?虽只是短短一刻多钟,也足见道行精深。他若真要取高司云性命,又是半路伏击,区区五人不会是他对手。 “颜庆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她很是好奇。 “无论他怎么想,再过几天就有好玩儿的了。”燕三郎眼中露出一点笑意。他已经给颜庆送了一份大礼?希望对方笑纳。 颜庆算计青云宗?却不防后头还有个燕小三在算计他。这就叫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千岁夹起情郎送过来的虾?美滋滋一口吞:“啧啧?你这个坏人!” 身边的小金深表赞同地轻呜一下,千岁摸了摸它的脑袋。 她家的小三真是腹黑又歹毒,可她偏就不喜欢好人?怎么办? …… 饭毕,两人告辞铁太傅,自行游逛去了。 “年轻人哪,别太劳累。”铁太傅知道自己多余,笑劝一声就回去了。 千岁瞅着他的背影呸了一声:“为老不尊。” 此时的千渡城坐拥半城花树,到了最好的时节。水中的睡莲、墙角的石榴花、草里的三色堇,还有遮天蔽日,几乎用一身俏紫铺满全城的蓝花楹。 这样怒绽的美丽,甚至连平日里精雕细琢的盛邑都比不上它。 入夜之后,景物虽然消隐,到处都有暗香浮动。 芊芊也不愿回书箱里待着了,迈着四条小短腿到处闻嗅,心情大好。小金跟在它身边,一个劲儿摇尾巴。 红枫街这会儿盛开蓝花楹,燕三郎陪着千岁走过半条街,听她笑道:“这里真是好地方。” “是啊。”比起盛邑,他好像更喜欢这里。 她接着又道:“就是这儿的城主太讨人厌。” “……嗯。”她声音也太清脆了吧,附近行人都能听见。燕三郎赶紧往边上的店铺一指,“那家店看着不错,逛么?” 红枫街上的店铺门脸儿都不小,这家刘记商会占了三个铺面。燕三郎早就发现,大概因为这里是青云地界,玄门弟子又多,到处都出售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还有所谓的法器和秘技。 要淘出好东西,那得看眼力。 “去呀。”有燕小三陪着,她哪里不肯去?千岁一步就跨进了刘记商会,然后咦了一声,“这还真有点东西。” 店里商品琳琅满目,但阿修罗眼界高,一眼扫过去能看上眼的没几样。 其中一样就摆在大门内侧,最显眼也是风水最好的位置。 燕三郎自己也经营商会,知道店家一般把镇店之宝摆在这儿,客人进门就能看见,然后就眼前一亮。 第1266章 火种 千岁给小金做翻译,“追踪五人,杀了两个,现在追杀剩下的三个呢。” 燕三郎举箸的手一顿:“在哪动手?” 这回小金就呜呜了很久,想来是在描述。不过千岁的翻译就很简单,只有四个字:“望桑湖畔。” 燕三郎有些意外:“那不就是青云山下?” 青云山南边最大的淡水湖泊,就是望桑湖。而到了望桑湖,离蜈河的何家渡段也就不远了,这两大水体一直互有交联。 有谁值得左茂下手,是青云宗人? 小金不知道从哪里衔出一块黑黝黝的牌子,放到桌上。 燕三郎拣起来一看,脸色就变了:“安涞王宫的令牌?” 他在安涞城待过挺长一段时间,也跟王宫侍卫打过交道,知道这是宫里的令牌,并且持牌的侍卫位阶不低。 “小金说,这是他从死者身上搜出来的。” 安涞王宫的侍卫,被左茂所杀?燕三郎第一时间联想到前几天何家渡所见:“在青云山的安涞侍卫?被追杀的,莫不是前几天见到的安涞使节那五人?” 颜霜派高司云出使青云宗,估摸着有不少事儿要谈。从时间上推算,高司云的确可能往回走了。他是搭船来的,最可能也是搭船回去。 可是左茂为何要伏击童渊来使? 千岁夹了一根鳗苗,细嚼慢咽:“或许,铎人想在青云宗和童渊人之间挑事儿?” “铎人自然是想。”燕三郎沉吟,“可是高司云出使青云宗,铎人事先能知晓么?若是可以,他们在安涞城可就成功打入王廷了。” 原本铎人安插在安涞王廷的细作,职位最高的就是端木景。从两年前安涞城巨变之后,童渊王室提高警惕,更加排挤奚人和铎人,以各种理由将他们赶出王廷,从而进一步加剧宣国内乱。 西铎要是能获知这种机密,他们的情报能力真要教人刮目相看。 “如果不是铎人事先布置,那么?”千岁说到这里,忍不住和燕三郎对了一眼,“喂,他住在颜庆府内吧?” 难不成是颜庆指使?燕三郎摇头:“这么做对他有何好处?” 在他看来,青云宗的处境已经有些被动,这时候再杀童渊来使,那不是两头点火? “不清楚。”千岁耸了耸肩,“我们手头情报太少,做不出合理推断。小金,那几个逃命的家伙怎么样了?” 这回她扯了半只手扒鸡给小金。白猫看得直咽口水。 女主人给的,要吃慢一点!狮子狗一边细细咀嚼,一边从牙缝里挤出几句呜呜。 “剩下那三人很有些保命的手段,逃进望桑湖了,但也被重伤了一个,不知道能不能活。” 它没说清楚,燕三郎只得追问:“乘船?” “对,乘船。他们在湖边弄到一条小船。被杀掉的两人拼命拖住了左茂,等他追去湖边,三人已经远远荡走,没忘把岸边另外两艘船只都凿沉。”眼见他们逃走,小金才返回报告。 “望桑湖和蜈河相连。”燕三郎轻声道,“如果顺利,他们可以直接漂入蜈河。” 千岁想了想:“我猜,无论指使左茂的是谁,应该不会再追了吧?” “要是不放活口回去,童渊王室怎么会知道谁杀了使节?”燕三郎给她剥了只虾,“以左茂修为,他要是认真杀人,高司云逃不回去。当然,不排除高司云身上有什么保命的法器。” 左茂能以一己之力在火山山腹中硬扛赤弩山泽,虽只是短短一刻多钟,也足见道行精深。他若真要取高司云性命,又是半路伏击,区区五人不会是他对手。 “颜庆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她很是好奇。 “无论他怎么想,再过几天就有好玩儿的了。”燕三郎眼中露出一点笑意。他已经给颜庆送了一份大礼,希望对方笑纳。 颜庆算计青云宗,却不防后头还有个燕小三在算计他。这就叫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千岁夹起情郎送过来的虾,美滋滋一口吞:“啧啧,你这个坏人!” 身边的小金深表赞同地轻呜一下,千岁摸了摸它的脑袋。 她家的小三真是腹黑又歹毒,可她偏就不喜欢好人,怎么办? …… 饭毕,两人告辞铁太傅,自行游逛去了。 “年轻人哪,别太劳累。”铁太傅知道自己多余,笑劝一声就回去了。 千岁瞅着他的背影呸了一声:“为老不尊。” 此时的千渡城坐拥半城花树,到了最好的时节。水中的睡莲、墙角的石榴花、草里的三色堇,还有遮天蔽日,几乎用一身俏紫铺满全城的蓝花楹。 这样怒绽的美丽,甚至连平日里精雕细琢的盛邑都比不上它。 入夜之后,景物虽然消隐,到处都有暗香浮动。 芊芊也不愿回书箱里待着了,迈着四条小短腿到处闻嗅,心情大好。小金跟在它身边,一个劲儿摇尾巴。 红枫街这会儿盛开蓝花楹,燕三郎陪着千岁走过半条街,听她笑道:“这里真是好地方。” “是啊。”比起盛邑,他好像更喜欢这里。 她接着又道:“就是这儿的城主太讨人厌。” “……嗯。”她声音也太清脆了吧,附近行人都能听见。燕三郎赶紧往边上的店铺一指,“那家店看着不错,逛么?” 红枫街上的店铺门脸儿都不小,这家刘记商会占了三个铺面。燕三郎早就发现,大概因为这里是青云地界,玄门弟子又多,到处都出售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还有所谓的法器和秘技。 要淘出好东西,那得看眼力。 “去呀。”有燕小三陪着,她哪里不肯去?千岁一步就跨进了刘记商会,然后咦了一声,“这还真有点东西。” 店里商品琳琅满目,但阿修罗眼界高,一眼扫过去能看上眼的没几样。 其中一样就摆在大门内侧,最显眼也是风水最好的位置。 燕三郎自己也经营商会,知道店家一般把镇店之宝摆在这儿,客人进门就能看见,然后就眼前一亮。 第1266章 火种 这是个鸵鸟蛋大小的水晶球,里面灌饱了绿色折透明液体,正中浮一个黑黝黝物事,比鸡蛋略大,形状不甚规则,看起来像石头,但经常发出红光,看起来又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有客人进门,店伙计很殷勤地迎了上来,燕三郎正好问他:“这是什么?” “火种。”伙计笑道,“这是西北赤焰山中心的熔岩,快成精了,能释放真火。” “哦?”千岁来了兴趣,“给我看看?” “使不得!”伙计赶紧摆手,“温度太高,人手不能碰触。”他指着水晶球道,“这枚火种得泡在冰液当中,每两天就得换一次,否则火种里会蹦出几十个小火人,把红枫街整排店铺都烧个干净!” 千岁眨了眨眼:“哇,这么厉害?” “可不是?”店伙计罕有机会跟这样的大美人对话,下意识就想多说几句,“这是我们东家在西北亲眼所见,见识过它的威力,这才从苦主手里买下来。” “唔,你们卖多少钱?” “一万两。”这一对儿男俊女靓,无论外貌还是气质都阔气得紧。店伙计打起精神来介绍,“我们东家是青云宗刘长老的亲传弟子,识宝眼力一流。这枚‘火种’若是拿到其他大城去卖,少说价格也要贵上三四成。” 燕三郎眉头一动:“原来你们东家也是异士?” 店伙计很是得意:“那可不?” “你说,它能蹦出小火人?”千岁第一时间想到了山泽赤弩。这厮也精擅分身术,当初还化出许多火怪追击前卫王。 “能啊。” “能验货?” “啊,能。”店伙计转身取了张纸条,小心揭开水晶盖子,将纸条探进去,戳到“火种”上。 而后,他飞快缩手。 这纸条无声无息被吞掉了一大块,边缘焦黑。 “就这样?”千岁不满“说好的火人儿呢?” “这个……”店伙计挠了挠头,“除非东家亲来,我们不敢试啊。”若是操作不慎烧了店,谁担得起这个责任? “用不着这样麻烦。”千岁说着,徒手探入冰液。 她这套动作如行云流水,伙计竟然来不及阻止。待他反应过来,千岁已经抓起那枚火种,在手中掂了几下。 “火种”接触空气,顿时冒出“嗤嗤”声,一大团白汽蒸腾而起。其色泽更是从原本的暗黑快速转作红亮。 千岁仔细观察:“像烧红的煤块。” “客人,快把它放回去!”店伙计吓得脸都白了,又不敢上前接走,只得指着水晶球大叫。“要着火了!” 常人敢这样托举火种,顷刻都会被烧成焦炭;可是眼前这姑娘素手白嫩,竟然一点儿都没被捂黑。 他看得惊疑不定。 千岁却不理他,只看着手中越来越炙亮的火种道:“的确是真火,却不成什么气候。”比不上她的红莲真火,“顶多就是一点不纯净的地心真火。” 她问燕三郎:“怎么放出火人儿?” 自然之物最是玄奇,一点真火也能成精。当然成精和成妖是两码事,后者开智而前者还懵懂无知。这块火种显然就是前者,要像赤弩那样修炼出灵智,还有很漫长的道路要走。 在那之前,这就是块会自燃的石头。 “吹口气试试。”燕三郎话音刚落,店伙计如梦初醒,“你们别再胡来!”说罢冲去门口喝道,“快来,有人砸店!” 像他们这样的大店,都有专人看护,以免盗贼抢了值钱的东西就跑。 在隔壁酒摊上吃酒的两个大汉立刻站起,奔了过来。 不过在此期间,千岁已经嘬起红唇,对着“火种”吹了口气。 “呼——” 果然有零星火点被吹了出来,起先不过芝麻大小,迎风就变成了绿豆大,然后是锥栗那么大,还迅速分化出四肢—— 果然,被吹出来的火点都变成了小火人儿。 但说火人其实有些勉强,这些东西并不像人那样直立行走,只是有四肢、会奔跑而已。 最先出来的火人落到木椅子上就开始加速,飞快跑了一圈。它浑身带火,所触之处“呼啦”就起火了,一下烧至最旺。 还是有些威力的。千岁唤了一声:“小金。” 原本趴地看热闹的狮子狗一下站起,张嘴一吸。 莫看它身体娇小,这一下却打出了长鲸吸水的气势,半空中飞舞的火人都被它吸进嘴里,半点不漏。 紧接着狮子狗闭上嘴,打了个嗝,呼出一团黑气。 “不过如此。”千岁摇了摇头,“威力不足,远远赶不上赤弩之心,不值得购买。” 她原本手握半块赤弩之心,可惜在迷藏海国卖出去换钱了。千岁一直就觉得可惜,这么多年来没能找到合适的替代品。 要么再等上几百年,让赤弩重新找出一颗心脏,她再找上门去? 想到这里,她微微失神。 和木铃铛的契约只剩下几个月的效力了。少了天衡的庇护,她还能不能再活上几百年? 这时两个壮汉闯进门来,瞪着他们道:“放下,谁敢闹事!” 千岁回过神来,托着“火种”的手往前一伸:“喏,拿去。” 壮汉正要伸手,伙计大惊阻止:“别碰别碰!这东西会烧死人的,比烙铁还烫!” 会烧人? 两个壮汉将信将疑,脚步倒是停住了,不再上前。 千岁随手将火种放回水晶球,缩手时,掌心冒出一团赤红火焰。 那焰光比火种还要明亮数倍,几乎戳得人睁不开眼。 与此同时,她手上的液体也被飞快烘干。 “好了。” 燕三郎随手扔给店伙计和壮汉每人一块银子,合计至少十两:“抱歉,我夫人喜欢玩闹,给你们添麻烦了。” 话是这样说,他口气里可没有多少抱歉的意思。不过银子向来最能表达诚意,这三人心头的火气飞快消了下去。 当然,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千岁展示出来的修为惊人,一看就知道是不好惹的。 店里没着火没出大事,只烧坏一把椅子,这桩麻烦也就揭过不提。 第1267章 有哪里不对? 接着燕三郎又在店里买了几样东西,以作补偿,这里面就包括“千丝”。 后头店伙计送他们出门时,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仿佛先前根本没有意外发生。 ¥¥¥¥¥ 次日,天边滚起了闷雷,雨丝如注。 这雨接连浇了四天还意犹未尽,竟无一刻停顿,好在风力不大。千渡城里的老人都说,今年初夏的汛期有可能提前。 通常下过七八天雨之后,大风也会随之而来,到时候风高浪急,河流上便不再通船。 白猫趴在窗前看雨。外头到处湿漉漉地,它也没地方去,只能待在外屋。 作为一只猫,芊芊自然不能理解汛期提前对时局有何影响。 这大中午地,天却黑得像傍晚。雨水从青瓦上流下,咝咝啦啦无止无歇,也掩盖里屋的许多动静。 白猫耳朵动了动,但没转头。如今一天当中总有那么几个时辰,男女主人都不许它进屋。 譬如此刻。 女主人好像在笑,声音怪怪地……芊芊有点儿闷,好无趣呀,小游戏都不让它参加。小金不知道跑去哪里,红隼更是好几天来踪影全无,都没来陪它玩耍。 它打第七个呵欠的时候,忽然听见门外的廊道传来脚步声。 这脚步声是特地加重过的,并且来人靴底尽湿,因为踩到木头地面上有叽叽水声。 很快,敲门声响起,伴随金羽一声试探: “少爷?” 内屋的动静立刻消停,燕三郎的声音随后传出,仿佛和往常一样平淡清朗:“稍候。” 也就十几息功夫,燕三郎就出来开门了,着装整齐,只是没有束发,面色也红润一些。 他本要去开门,走到中途又折返桌边,在白猫的注视下取清茶用力漱了漱口,吐掉。 主人在做什么呀? 燕三郎没理会它的疑问,抹了抹嘴,上前拔开门闩。 “西铎出兵了。”金羽面色凝肃,肩膀上站着红隼。其羽毛被雨水打湿,显得有些狼狈,“红隼来报,铎人进军红童子岭,已经突破青云宗设在境上的边防。” 燕三郎精神一振:“终于开始了。” 他退开两步,让金羽进门,顺手给他端了一杯热水。 红隼扑噜噜一阵抖羽甩水,白猫灵巧蹿去燕三郎身后躲开,金羽却半边脸都湿了。他悻悻擦拭,一边道:“刚巧还有个消息一并来了:何家渡那姓邱的小子道,这几天渡口的船明显减少,排队的客人却越来越多,从渡口直接排到驿站。近来还下雨,大家怨声载道。” 还得在雨中排队,无论谁心情都不会好。 “汛期要是提前到来,蜈河水位上涨,行船季就会跟着提前结束。”燕三郎点头,“渡口生意这时候最好,为何减船?” “渡口跟乘客们解释,船都被征去运粮,渡客渡货的自然就少。胡秋去看过几趟,的确常有苦力在那里搬运粮食上船。”金羽喝了口热水,“可是姓邱的小子说,送粮的多半都是小船。能载数千斤的大船反而没放出来几艘。” “既不载粮,也不载客载货?”千岁从屋里走了出来,“那船去哪儿了?” 她面若桃花,娇艳无匹,一双凤眼漉漉,仿佛可以滴下水来。她这样袅袅而出,金羽哪敢跟她对视,一低头道:“船不能平空没了,傅小义和胡秋正在追查。” 燕三郎心里越发生疑:“何家渡附近必有船坞,去找船家多问问。行船旺季却不出船,那些船夫或有不满。” 往来何家渡的船可不全是千渡城的,多数都归个人所有。现在大船都不见了,显然是接千渡城要求,另有他用。这些船家眼见白花花的银子从水里流走,自己却赚不着,心头能舒坦么? “是。” 千岁取了磨砚出来,亲自给燕三郎磨墨,而后向红隼招了招手,后者乖乖飞到桌边站好。它翅上还有水珠,但在千岁面前,它连抖都不带抖一下,低眉顺眼。 连只雀鸟都知道看人高低,金羽忍了。 燕三郎对红隼道:“体力如何,还得劳你飞一趟长途。”红隼刚从红童子岭飞回,青云宗地界虽然不大,但这么冒雨赶上百里路也很耗体力。 青云宗西部群山环绕,红隼直飞百里的路程,地面的铎人军队少说要走上三四百里。 留给燕三郎的时间还很从容。 这头雌隼问:“去哪?” 燕三郎微微一笑:“桃源。” “那么我傍晚就能出发。”它出来很久了,归家心切,桃源里还有它的崽子呢。 雨下个不停,除了有道行在身的妖怪,普通禽鸟这时候都要归巢躲雨,不敢再飞行。 “有劳了。”燕三郎抚了抚它的脑袋,就让金羽带它下去好吃好喝,补足体力,以待傍晚再次出发。 他自己也没有闲着,提起狼毫写好一封亲笔信,塞在小筒里。 傍晚,这封信就绑在红隼脚上,随它一起飞翔。 次日清晨,燕三郎也出发了。 …… 铎人入境的消息,同样传到了青云山上。 彼时众长老正在商议运粮之事,传香掾的姚晋匆匆奔了进来,紧促道: “山下报讯!铎人大军出现在红童子岭,并与我境乡兵冲突,致百余人死伤。铎人深入红童子岭,并且意图北上。” 这消息堪称石破天惊,众长老一下站起,都觉难以置信:“什么?” 铎人居然进攻青云宗? 那么铎人先前写信过来,又说要结盟,又说要奉青云宗为国宗,敢情是障眼法,逗大家玩儿呢? 颜庆脸上的惊愕更是毫不掩饰。 当初他寄往西铎的飞讯上,明明写着半个月后才能渡河!铎人这一下子提前了好些天是为哪般? 再说,他提供的入境地点是白塘关,那里由千渡城派去的守卫把持,他说放就能放。铎人放着好端端的白塘关不走,跑去红童子岭干什么? 红童子岭是青云宗子弟自守的要道,铎人去走那里,不发生冲突就怪了。 难道,铎人走错了? 颜庆打过仗,知道战场上怪事连连,闹出这等乌龙也不稀罕。 可他总觉得,有哪里大大不对。 第1268章 打仗了 现在怎么办? 那厢众长老也刚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纷纷道:“出兵,拦下它!” “伪铎也真欺人太甚!” 文庚问姚晋:“铎军有多少人?” “两万……或者三万多人!”姚晋答道,“前线统计并不完全。” 长老们都是一惊。 这人数可不少! “伪铎国在落日平原与童渊人鏖战多时,还有余力侵袭我青云界?”谢冶光皱眉,“伪铎何时强大至此?” 姚晋立刻答道:“童渊大将铁钊前几日在南方重创叛军,打了几个胜仗。铎人大概着急了。” 颜庆也接话了:“南方的叛乱者要是被赶回原地,铎人也没法跟它联手,只怕未来被各个击破。如有机会,铎人现在就该抓紧,时机稍纵即逝。因此,他们今回大概也是背水一战。” 都说到背水一战了,那大概就是不计成本。 最后这几个字,其实是说给其他长老听的。不过就如颜庆所料,除了文庚若有所思,其他人无动于衷。 这些人在山上待久了,个个都是榆木脑袋,当真德不配位! 他心里暗暗吐槽几句,面上给大家总结:“总而言之,铎人急着北上支援南叛。” 杜时素当即转向颜庆:“颜城主,铎人北上,恐怕目标就是千渡城。” 铎人借用蜈河水道偷袭童渊族粮仓之事,众长老早都知道,不难想见这一回铎人还想重伎重施。 可是两三万人的常规军队和七八百人的突袭部队根本是两回事。 上次铎人偷偷潜入童渊族后方烧粮草,小队可以化整为零分散前进,并且只需带好两、三天的干粮即可行动,出入无声。 这回铎人派出的却是两三万人的大部队,就算乘坐可以容纳二百余人的大船北上,那也得一百多艘才能运完。 更不要说他们这趟北上是深入敌后,粮食供应不足,因此为了支持他们的英勇作战,粮草还得源源不绝从水路运上去…… 那可不是随便打下一个靠水的城市就能办到的。蜈河中上游,拥有这么多大船的城市只有千渡城。 总而言之,铎人不拿下千渡城就不可能打响乘船北袭的如意算盘。 “我知道。”颜庆面沉如水,“我这就赶回去安排。” 文庚又转向刘怜玉:“红童子岭大山延绵,刘长老带人前去截击,或能将他们及时拦下。” 刘怜玉从前随颜屹行军,可不止打下青云宗的地盘,后来虽在山上做了十来年的峰长,打仗的经验却没丢,这时即点头:“摆沙盘,看军情。” 事起仓促?要推演的东西太多。 殿内的气氛凝滞?众人心口都像压着一块沉沉大石。 时隔十余年,青云宗终于也要打仗了么? 这一次?是面对外侮。 徐陵光站了起来:“我与刘峰长同去。” 文庚眉心的结一直没有打开:“有多少人手可以动用?” “急调这里两城守军。”刘怜玉的手指在成型的沙盘上移动?“再加夷陵道的乡兵,和我们带下山去的弟子?约莫能凑整四千之数。” 四千对两三万,人数对比上有些悬殊。好在这是青云地界?他们在自己的地盘上迎战?有地利人和之便。 文庚转而对颜庆道:“两位峰长打前锋,颜城主请尽快支援。” 刘、徐二人先去拦截,而铎人的目标是千渡城。这一场仗,颜庆无论如何是避不开的。 他应了一声?就大步行出殿外。 天柱峰上也是雨水潺潺?雷声滚滚,乌云一直压到了山脚,见不到半分亮。 来往弟子,都向颜庆行礼。他心中暴躁已极,偏偏不能在表面上显露出来。 路还得一步一步走。真该死?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为何铎人偏在这个时候出兵?教他好生为难! 可是军无戏言。就算他现在找铎人澄清此事,对方大军已经越过红童子岭了?这境也越了,人也杀了?断不可能再掉头回去。 就算和颜庆之间的情报出错?铎人此时也是赶鸭子上架?只能将错就错。 也即是说,他们非要乘船不可。 千渡城若是不让,他们或要剑指千渡城;青云宗若是不让,那么…… 并且今年汛期极可能提前,蜈河能行船的时间越来越少,铎人也没耐心再等下去。 这短短几天当中,他有什么法子能将山长之位抓进手里? 颜庆目光闪烁。 ¥¥¥¥¥ 一晃眼,十日已过。 就算是承平已久、古井不波的千渡城,也为前线传回的消息一次又一次荡开了涟漪。街头巷尾,热议的都是战事。 “铎军已过红童子岭了。” “铎军要过狭古关,没打下。” “夷陵道守军战铎人,两次大胜!” 消息听到这里,人民稍安。从前颜屹攻打千渡城用了围城之法,至其中物尽粮绝。虽说城里未遭大难,民生基本保有,城民却已尝到了战争的酷厉。这才过了十多年,许多百姓犹觉昔年景象历历在目。现在前线传来的消息时好时坏,就如雾里看花,模糊难辨,人人都悬着一颗心无处着落。 再后来,前线传回来的消息就变了样子,有时候说青云宗溃敌百里,有时候又是铎人抢下夷陵道,杀人盈野。 谣言满天飞,和着五月不肯停歇的雨水,压得人心越来越阴郁。只这几日,千渡城里寻衅、斗殴、偷盗案件就层出不穷,气氛浮躁。 而在三百里之外的夷陵道,持续了两天的战斗终见分晓。 铎人入侵红童子岭,刘怜玉先领军两千人迎战。对方数量十倍于己,她当然不能正面交锋,只能游击滋扰,想尽办法拖慢它的速度。 后来徐陵光又带千余人赶来,与她兵汇一处,战铎人于夷陵道。 青云宗不是普通国度,没有正规军队,召集来的都是各地的城守军和乡兵、县兵,平时务农,战时入伍,经验欠缺、战法生疏,好在都是当地人,对环境十分了解,使用游击战术得心应手,初期不显颓势,反而打得鼓舞人心。 可是铎人埋头苦冲入夷陵道后,形势就变了。 第1269章 援军 这是大山通往平原的最后一道。没有了山区的艰难险阻,铎人一旦冲入开阔的平原就可以长驱向北,剑指千渡城。 是以刘徐两人此时必须背水一战,后无退路。 舍弃灵活战法、正面硬扛,青云宗在人数和兵员素质上的短板很快就显现出来。恶战几十个时辰,青云宗就减员五百多人。 双方都打出了火气,打出了狼性。 幸好,千渡城的三千援军也终于到了。 战场一时又再胶着。三军合作一处,刘徐两人借势将铎军逼退三十余里。 每退一里,青云宗就安全一分。 到了傍晚,青云宗抢回粟家寨,这块高地是夷陵道中的重要据点,牢踞山坡之险。 鏖战多日,青云宗子弟已经疲惫不堪,这次又小胜一把,逼得铎军退却,刘怜玉也就吩咐大家憩守粟家寨,做饭铺地,将息一日。 粟家寨原就是个千余人的寨子,突然挤进六千人就很拥挤了。士兵和青云宗子弟狼吞虎咽吃了饭,都是席地而睡。 高强度作战多日,大伙儿一躺倒下去,就觉浑身几乎散架,恨不得大睡三日。 可是到了后半夜,铎人突然又来进攻。 青云宗人衣不解甲,只得再爬起来应战。 可是因为长时间战斗而绷紧的弦,一旦放松下来,想再度绷紧可就很难。青云宗人憩了几个时辰,体力还未恢复,士气反而更不如前。 转眼间,寨子西边就被攻破,敌人硝箭如雨,射进来带着明火,遇物即爆。 一时间,到处都是火光,到处都是敌人。 千渡城援军由颜庆手下乌瑞带领,说是要给其他人开路,直冲下山御敌去了。他们是生力军,远没有青云宗人那么疲惫,战力仍然充足,所到之处?果然在敌军当中扯出一个缺口。 刘徐连忙跟上。 可是千渡城军推进的速度太快?尖刀一般,转眼就突入敌阵后方。青云宗人且战且退?勉力跟从?竟被越落越远! 他们还卡在半山腰上,千渡城军就不见了踪影。刘怜玉举目环顾?只见四面八方全是敌人! 不知不觉,他们都陷在铎人的包围圈里了。 “该死!”她咒骂一声?让弟子发射烟火讯号上天。 铎人既围之?弓箭手就爬上四周大树,一轮攒射集火。 肉眼可见,青云宗人倒下了一大片。 不过青云宗不少弟子随身携带灵兽,都是身长两尺有余的小猴?见主人受伤?纷纷反击。他们抛掷的是指甲盖大小的雷震子,碰到目标就会爆裂。 这些猴子天生擅投,一掷一个准,就见树上砰砰作响,总有人被炸下来?算是给青云宗解去一点压力。 “乌瑞到底去哪了!”刘怜玉气得跺脚,心中透凉的同时也觉怪异:千渡城军被引开了?他们不在?己方就只剩下不足三千人,跟铎人的数量对比进一步悬殊。 徐陵光问她:“放不放战阵?” 战阵是战时所用的大型法器?可以加持军队。但有一样不好:战阵放置后不能移动,因此在快速的移动战中很难生效。 就地稳扎稳打?还是集中力量突围下山? 刘怜玉犹豫中?青云宗队伍又倒下了一百多人。 守在这里不是办法?等不来援军又没有补给,早晚要被对方包了饺子。 “不放!”她咬着牙道,“冲出去!” 乱军突围可是极惨烈的战斗,刘怜玉等人身先士卒,都挂了彩,护于周围的弟子也一个接一个战死。 这里头就有他们平时认真教导的门徒,本该在其他国家的政坛上大放异彩,结果却死在这穷山僻壤当中。 异士在这样的战斗中太吃亏,受到对方士气压制,一身修为使不出三五成。 这是自断手尾!照这样下去,就算他们能成功逃脱,两千人的军队恐怕也所剩无几。 若败于此,夷陵道失守,青云地界的大片腹地也挡不住铎人。 刘怜玉又怒又急,却也只得对徐陵光道:“退回去。” 否则全员都要殒在这里。 徐陵光闻言抬头。这会儿天还没亮,远山隐在一片黑暗中,只显出一点点轮廓。 他们边战边退,已经从山坡冲到谷底,这里一千多人,有多少能活着冲到那里去? 徐陵光一颗心都沉到底了。 可就在这时,西边坡上忽然传出长长的唿哨声。 这是数十只鸣镝一起上天,声音刺耳,红光闪耀。 战斗双方下意识抬头一看,却见西坡顶上,也就是粟家寨周围影影绰绰,竟有一支队伍不声不响立在那里。 上头也不知谁大喊一声:“青云宗避让!” 就有数百人跟着一起喊了出来,声震山谷。 避让?要避什么? 青云宗弟子一愣,但立刻就发现了原因。 山上的不速之客不知道从哪里掏出圆球,顺坡往下丢。 这种圆球原本不过苹果大小,中间镂空,有红光闪动。可它们下地一滚,体积就增大一倍,比滚雪球还夸张。 等到从坡顶滚到坡下,这十几枚圆球就成了直径一丈五(四米多)、数量达千斤的巨无霸!它们滚下山还伴随着轰隆隆的音响特效,震得人脚底发麻,等砸到谷底就是砰砰连环几声响,地面都被砸出大坑来。 这鬼东西滚落下来,果然谁都避之唯恐不及啊! 幸好不速之客是对准铎军扔的,小土球滚成巨球,最后也砸在铎军当中开了花。被围在正中的青云宗因为无球搭理,没受什么损失。 天降巨球,兜头撞来,气势一时无俩,任谁都要本能地闪躲啊。铎军呼喊连连,倒霉的被当场砸成肉泥,其人纷纷蹦跳避让,再也维持不住队形,场面十分混乱。 刘怜玉哪还不知援军到了,一声呐喊:“冲出去,快!” 青云宗人原被围在正中,团团挨打,此时人人精神振奋,趁机突围,往隘口而去。 不说铎军被砸死多少人,只那十几个巨型土球挡路,包围圈就再难搭成。青云宗要冲出重围,比之前容易了不知多少倍。 第1270章 降伏 铎军当中也有头目怒吼,下达指令,怎奈巨土球造成的惊惶一时未消,山上的新来者却已经呼喊着冲了下来! 他们的目标,直指铎人大军! 今夜有雨无月,四周暗乎乎地,山谷里对战双方只能看见坡顶站满了人,却不知第三家到底来了多少人马。粟家寨后头原是一片林地,这时还有兵员源源不绝从林地冲出。 两道雷光闪过,刘怜玉回首,见冲下山的援军策马狂奔,潮水一般涌来,马蹄声引发地动山摇,比之前土球滚落还要惊人。 当前一人骑的却不是马,而一头形似雄狮的巨兽,鬃毛烈烈,冲坡如猛虎下山,一声炸雷似的咆哮居然能震倒周围一整圈人马。 几匹出入沙场的战马当场就被吓跪,还有十余匹转身就跑,不管背上主人如何鞭策。 几个铎军壮着胆子来迎,被这巨兽左右开弓,一挥爪就能拍飞一两个,剩下挡在最前面的兵员就倒霉了,被它兜头咬住,甩出三丈远。 “啪”一声脆响如鞭炮,在场众人听得毛骨悚然,竟是这巨兽一口就咬断俘虏的颈椎。 倒霉蛋落地前就断了气,倒是没多受折磨。 巨兽背上的骑士却是个年方弱冠的少年,手中长矛一刺一戳,就把敌人扎成了串烧。他动作没有座下的巨兽吸睛,效率却很惊人。 这一对儿如虎入羊群,转眼打废了二十来个。其余铎人见了,无不避让其锋。 这自然就是燕三郎骑着小金出场了。 他沉声喝道:“杀,一个不留!” 这一声力贯丹田,回荡山谷上空,简短而又杀气蒸腾。 他身后的大军和青云宗人精神大振,挥舞着兵器冲入敌阵。 眼见他单枪匹马快将己方队伍冲散,一名铎人将领提缰上前迎战。这人身形魁梧,座下的骏马也比寻常马匹大了不止一号,色作青黄,见了辟水金睛兽也不像同类那么腿软,反而英勇迎战。 小金冲上前去,伸爪一抱?大嘴一张?就去啃咬马头。 青骢头颈部披挂重甲,这时借着自身重量?低头一记冲撞?想把巨兽顶翻。 座骑撞在一起,背上的两人也交手了。 铎将枪尖一晃?去刺小金眼睛,以解爱驹困境。燕三郎自然不许?长矛架住枪尖一挑一荡?直取对方胸口。 硬扛两次,铎人将领就觉对方力量大得不似人类,震得自己虎口发麻。 这少年该不是妖怪变的罢? 他有士气护身,对异士的进攻有加成?异士对己攻击却被削弱。可就这样?他也生出独力难支之感。 燕三郎第三记攻击又至,不留给他一点喘息空间。 此时树上两个弓箭手助攻,嗖嗖两箭下来,一支击中小金后股,另一支取燕三郎面门。 燕三郎绞斗敌将?视如不见,直到箭矢离面门不足一尺?忽然抬手一拽,硬生生将它抓在手里! 辟水金睛兽则怒吼一声?显被扎疼,但箭矢其实弹开一边?并没有刺破皮肉。 它长毛底下天生一层鱼鳞甲?刀枪不入。 小金吃痛?也不去管树上弓手,反将怒气都泄在眼前的敌人身上。 它抬起比蒲扇还大的右爪,半息之内抽了青骢马三记大耳光! 动作快得旁人只能见到一通残影。 最可怕的是,它三记爪击几乎都击在同一个位置,青骢马头上的护甲再坚固也吃不消,被硬生生抠穿几道爪痕。 马儿也倒了——巨兽短时间内的爆发力太大,足以拍弯生铁,也将它砸得头晕脑胀,侧翻倒地。 它摔倒时,还压住了两个兵丁。 燕三郎决不放过这等战机,长矛对准敌将心口刺去。对方勉力架开,他这里翻腕掷出手中的羽箭,又急又快,正中对方咽喉! “噗”一声轻响,前进后出。 敌将喉结上绽出一朵小小血花,在这战场上毫不起眼。 可人随马儿一起摔落,就没再站起来过。 这一切发生于电光厂火,前后不过三五息。敌人刚倒地,就有三名大将自燕三郎身后奔出,领军劈砍铎人。 其中一位就是铁太傅。他纵然须发皆白,提枪策马犹不输少年;另一位却是左迁,时隔数年,他终于又有上战场的机会,因此要多杀些人以示珍惜。 第三人年纪在四旬左右,个头很高,单眼皮、小眼睛,却有狼一般的目光。身后部众最是听他指挥,指哪打哪,毫无差池。 有这支奇兵配合,青云宗人压力大减,很快就与他们汇作一处,共同御敌。 马主已死,那匹青骢马从地上爬起来后舐了舐旧主人,转身要走。刘怜玉方才回头,恰见一名女郎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把扯住缰绳。 好马认主,青骢马才不愿屈居陌生人下,于是伸蹄就踢。千岁的应对简单粗暴,竟是一手抓着缰绳,一手按着马头,猛地用力按下! 那么雄壮神骏的一匹灵驹,居然就被她一下按跪在地! 原本朝前踢出去的那只蹄子,现在也只能打个滑溜。 青骢马嘶嘶鸣叫,挣扎着想起,怎奈阿修罗力气如山,硬是将它头颈死死按压在地,动弹不得,只有马股高高翘起,四蹄拼命扒拉。 地面扬灰滚滚,草皮都被它踢飞无数。 但它就是站不起来。 这么娇俏一个女人,力气居然大过狮虎,旁人见着,莫不惊骇。驿人都远远避开,不敢靠近。 青骢马挣扎不一会儿,动作就慢了下来,千岁问它:“服不服?” 这马极有灵性,听她发问,竟然一动不动。 阿修罗这才放手。 青骢马翻身坐起,在地面歇了几息,才缓缓站直。 它也不跑了,对着千岁垂下脑袋。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它认栽,也变乖了。 她顺手将马身上变形的铁甲都摘掉,扔去一边,只留鞍辔,自己飞身一跃就骑了上去。 马儿站得很稳,只扑噜两个响鼻。 “走。”她满意地拍拍马脖子,青骢马放开四蹄,追向燕三郎。这匹马看着挺不错的,也是天生异种,面对小金毫不怯场,放跑了太可惜。 第1271章 撼山易 辟水金睛兽虽然威猛,毕竟不擅于长距离奔跑,专业的事儿还是交给专业的骑兽吧。 直到她策马而行,还有许多目光落在她身上,挪都挪不开。 刘怜玉和徐陵光见到靠近的燕三郎等人只觉眼生,只见到铁太傅时眼睛一亮:“铁先生!” 双方是认得的,青云宗人心下顿安。 但眼下不是寒暄的好时机,她捅倒一个敌兵,凑过来直问:“你们多少人?” 燕三郎冲她比了个手势: 二。 两千人?刘怜玉一怔。 是了,对方来势汹汹,把场中双方都唬住了,原来人数倒也不多。加上援军,他们满打满算是五千多人,依旧比不过铎人大军的数量。 “不会是怯了吧?”刘怜玉正踯躅间,燕三郎身后就飘来满是鄙夷的女声,不急不徐,却能穿透战场一切杂音传入她耳中,“这么好的机会不追击?” 刘怜玉视线一抬,见那匹高大的青骢马不停打着响鼻,女骑士冲她微微一笑,身上的暗红战甲、手中的长枪都很奇特。 这女子美艳无双,好看的凤眼里却盛满不屑。 狭路相逢勇者胜,无论对个人还是群体都适用。 刘怜玉沉下脸,提气喝道:“儿郎们,杀回去!” 天降援军,形势逆转,青云宗人的气势也提了起来,这时轰然应声,与新援军一道转身杀了回去。 铎军接二连三遭遇意外,尽管上级极力喝斥,想要恢复秩序,然而燕三郎与青云宗凶猛反击,气焰此涨彼消。 尽管人数上没有优势,可是燕三郎和青云宗这一方以盛打衰,将对手冲得七零八落。 就在这时,后头忽然又发呐喊,声震如雷。 众人吃了一惊,回头去看,青云宗人却长长舒了一口气。 千渡城军赶过来了。 它的加入,让青云宗这一方的力量直接提至八千余人,与铎军的人数差距进一步缩小。 这一场追逐战,也打得更加有力。 小半个时辰后,且战且退的变成了铎人。 联军一鼓作气?天亮前终于将对手赶回十里之外。 左迁奔到燕三郎身边?大声道:“得想个法子,巩固战果。”他们毕竟人少?铎军缓过劲儿之后还是不会轻言放弃。 刘怜玉就在附近?闻言一指正前方的隘口:“冲过去,炸掉隘口。” 燕三郎等人抬头一看?见隘口只容五车并驾,而两侧山壁如削?高达二十余丈?当即明白她的用意。炸掉这个隘口,也就暂时阻住了铎人继续进攻的脚步。 当下联军撵着对方往前,也不过分逼迫。 不过铎人穿过狭窄的隘口之后就回身防守,显然要借助这道天堑夺回失地。 机不可失?速度要快。 但这高崖人力难登?左迁问徐陵光:“怎么炸?” 徐陵光笑了笑,招呼七八个青云宗弟子上前。 他们身边都跟着猴子,最小的只有巴掌大。此时众外来者才有功夫细看,这些与普通猴子有些不同,脸上像涂了油彩?胸背也更宽厚,眼睛却小。 一张嘴?獠牙特别长。 左迁一眼瞥见,忽然道:“这不是猴儿?是山魈。” “这些以后都是我们的守山灵兽。”徐陵光简单解说一句,“他们幼年期身手灵敏胜过猿猴?完成任务无虞。”说罢拿出几颗鹌鹑蛋大小的圆珠?就要配发给山魈们。 铁太傅笑道:“要炸山?试试我们的。”他递过来的珠子更小,颗颗都长得像黑豆,“这也是震山雷,莫看个头小,效力更强一倍以上。” 浓缩的才是精华。 “好。”徐陵光也有眼力,看出这玩意儿是加强版,当下在众山魈面前打了几个响指,吸引它们注意力,而后交代任务。 他说一句,猴子们就点一下头,像煞人类。 千岁附在燕三郎耳边笑道:“原来能听懂人话,我还以为他们交流也靠叽叽叫唤。” 其实她声音不算小,刘怜玉就站在边上,听得一清二楚,这时就板着脸道:“行动罢,你们有一刻钟时间。” 她接过震山雷,摁在掌心揉搓一遍,就给每只山魈发了两粒。这些震山雷通过相互挤压就会爆炸,区别在于揉捏的力度决定爆炸的时间。 以她的手法,这些震山雷会在一刻钟后炸开。 她往崖上一指,这七八只山魈就奔去山壁,手足并用,飞也似地往上爬。 对于人类来说,这种山崖几乎没有落足点,堪称绝命之所;小山魈攀起来却如履平地,几乎不费什么力气。 二三十丈高的山崖,它们只用十息就爬到指定位置,而后将震山雷塞进石缝。 有两只还伸指头按了按,以确保塞好。 这会儿天还没亮,山中雾汽飘荡,山魈毛皮的颜色和土黄的岩壁相差无几。于是地面打生打死的铎军多半没留意到,有这么几个东西悄悄在自己头上动土了。 倒是几个弓手觉出不对,抬弓来射。有只小山魈中箭落下,被刘怜玉亲自奔去接住。 它的同伴倒是都安全着陆,返回各自主人身边。 “撤退。”左迁、徐陵光与乌瑞同时下令,“后退五十步!” 当下,正在攻击隘口的联军收手,并开始缓慢后退。 铎人在隘口后方集结,并打算趁势反攻。 千岁待在一边的矮坡上,忽然对燕三郎道:“看铎军后方,仿佛有争议。” 他们站得高也就看得远,顺着千岁所指方向,果然铎军大后方似乎发生一些冲突。 但冲突很快平息,铎军的反扑攻势也减缓了。 直到联军退回隘口后方,只有少部分铎人冲过来挑衅,大部队则缩回隘口另一侧,缓缓远离。 “时间差不多了。”刘怜玉深吸一口气。 她最后两字被埋在“轰隆隆”接连几记连环爆炸当中。 两侧山崖被炸开了花,数以万吨巨石、泥土倾泻而下,瞬间将隘口给堵得严严实实。 人惊马嘶,都在后退。 纵使自己这一方是始作俑者,刘怜玉也为这几次爆炸的威力吃了一惊,而后就是大喜。 第1272章 借来的人手 这震山雷的效用,果然惊人。 铎军大部队都在隘口另一侧,没有冒险前冲,因此爆炸落下的山石也没砸死几个人。千岁看得撇了撇嘴,道一声:“真可惜。” 方才已经冲过来的急先锋,现在个个成了瓮中鳖,被青云宗快速缴拿,并没费太大力气。 隘口烟尘滚滚,灰霾遮天蔽日,久久都不能散。 前路已断,联军这才掉转马头,打道回府,顺便一路收尸。 隘口被数以万万斤巨石填塞,铎人短时间内是过不来了。 此路已然不通,青云宗人可以放心回去。 燕三郎行出百丈再回头,恰见一轮红日从断塌的山崖上跃出,霞光穿透灰霾,照到了众人身上。 千岁已经变成红烟,缩回木铃铛中。青骢马被燕三郎接手过来,翻身骑上。 突然又换个骑客,青骢马待要撒泼,耳中却听见千岁一声清叱:“咄,不许动,乖乖让他骑!” 马儿打了个响鼻。 这时辟水金睛兽也变回狮子狗体型,跳在马股上趴伏下来。 但它放出来的凶威可没收回去。 后背上趴着一只凶兽,青骢马没当场暴走就算定力十足了,但它同样有点儿走不动。燕三郎拍拍它的脖子,亲手喂它吃了颗糖:“听话,它就不吃你。” 打一棒子就得给个胡萝卜。他没胡萝卜,就用甜糖代替吧。 燕三郎早看出这马儿能听懂人话。 青骢马啪嗒着嘴把蜜糖吃掉了,模样有些儿委屈,但还是迈开步子往前走了,也不抗拒他的骑乘。 金羽从后方追来,把书箱递给他。 方才三军混战,流矢无情,燕三郎不敢把芊芊带上战场。 少年掀开书箱盖子,对小金道:“歇着吧。”有这猛兽在,青骢马的情绪波动太大。 没良心的家伙,利用完之后就想把它踢回去了?小金艾怨地看他一眼?乖乖跳回书箱?和白猫作伴去了。 宠物们都趴在书箱边缘,朝着外界探头探脑。 两位青云宗长老和乌瑞策马向他走来?刘怜玉满面凝重?问燕三郎:“你们到底何方神圣?” 这里强手如云,左迁、铁太傅都曾是叱咤风云的人物。可刘怜玉偏偏就能看出?来者以眼前这个年方弱冠的男子为尊,众将把他围在正中。 青云宗人都把好奇的目光投注在他们身上。从天而降的救兵?到底是什么来头? “这位是卫国清乐伯。”铁太傅声音宏亮?“受颜山长临终之托,为青云宗解厄。” 青云众终于动容。 ¥¥¥¥¥ 次日午后,燕三郎行至青云山下。 联军当中,夷陵道的乡兵和千渡城的守军已经返回原籍?乌瑞随刘怜玉去往青云宗复命;能走到山下的?除了青云宗本身的三百弟子,只有燕三郎带来的两千人马。 现在这两千人暂时憩在山下的县城。 这支队伍是那高个细眼的汉子带来的,其名为施恩光。 燕三郎在卫国无官无衔,散人一个,手下有商会、商队?但就是没有军队。这支队伍自然也不是他的,而是桃源暂时借给他调配的人手。 送颜同奕回桃源时?燕三郎就“挟恩”向得胜王提了一个要求: 今后或有借兵请求,望得胜王届时能允。 得回孙儿的得胜王毫不犹豫地答应了。那个时候莫说只是借兵?就是把桃源守护者的位置让出来,得胜王都甘之如饴。 其实首铜山离青云山真不远?说起来两大山脉还是同一发端?甚至望桑湖的水也能顺着溪河再流去首铜山中。桃源向世间开放之后?尤其得胜王修路通往外界,就有商人在这两地来回走动。 能通商,自然也能行军。 燕三郎前些日子放出红隼,就是向得胜王借兵。后者接讯,也就指派施恩光领两千骑兵,飞速来援。 不是他吝啬人手,而是燕三郎就要求这么多。毕竟是长途驰援,机动性的轻骑兵最好,另外人数太多则后勤不好打理,这两千来号人在马背上负着干粮就往西走,前后才几天功夫,困难都可以克服。 这一路上遇到的最大问题,也就是军队的入境报批。这么兵甲鲜明的一只队伍,青云宗边境怎么能放行? 不过燕三郎早就打听过了,青云宗东境边防比起西边、北边要松懈很多。桃源没有开放之前,那里就是十万大山,除了野兽和猎户,谁也不会从那里翻过来。 而桃源开放之后,就有商人开始往来桃源和青云山两地。这里有个小秘密——为避路税,他们很快就钻营出一条野生小路,可以凭其避过边防哨站。 施恩光今次带队,就是走上这条小路,才绕了个弯、避过边关进入青云境内。其后基本走的都是山路,并未和正经城池有交集。 这也是燕三郎选择红童子岭作为诱进铎人之地的原因。这种山区地广人稀,也方便桃源军的行动。 带队的施恩光是从前陪着得胜王转战南北,最后兵败毒龙山的铁杆追随者,与金羽、左迁等人熟识,只不过没有出来闯荡的心思,而选择留守桃源。 这支两千人的队伍留在县城休息补给时,燕三郎也把左迁等人留了下来,与施恩光叙旧。 左迁多少有些不放心:“少爷不要我们跟上山么?” 燕三郎冲他露出个笑容,宽慰道:“不用,人少更好。” 他们才多少人,青云山上有多少人?就算左迁这几人陪他上山,也不能改变时局。 左迁也想得开,既然少爷不需他们陪护,他转头就把着施恩光的臂膀:“走,喝酒去!” 两三年没见面了,老友叙旧怎少得了酒? ¥¥¥¥¥ 颜府书房。 颜庆放下手中信纸,满脸凝重。 他的得力干将乌瑞传来飞讯,铎人将刘怜玉、徐陵光的队伍困在夷陵道,原本可以围而灭之,哪知半路上杀出一支队伍,不仅救起青云众,还截断了夷陵道,令铎人前进无路。 这支队伍里出现了宣国太傅铁师宁,但首领却是卫国来的少年燕时初。 第1273章 青云山 &!--go-->据说此人受颜山长之托,护送铁师宁上青云山。 颜庆当然认得铁师宁,这是童渊王廷中的老臣,两次陪着颜烈上过青云山。可以说,铁家与王室的渊源匪浅,连颜烈疑心病那么重的人,对铁师宁都信任有加。 这个人突然出现在助青云宗抗铎的队伍里,颜庆第一个念头就是: 不妙。 铁师宁来得突兀,必定和颜山长有关罢? 这个节骨眼上,任何牵涉到颜烈的人、事,对颜庆来说都不是好消息。 信中还道,刘、徐二人对千渡城军非常不满,认为他们回护不及,致主力军险些被铎人所灭,因此命令乌瑞同返青云宗接受质询。 颜庆看到这里,心中浮躁。 乌瑞是他的手下,原本只该听命于他。不过副山长文庚指定刘怜玉为主帅,统领本次大战,余众都要服从。军中铁令如山,乌瑞也不能违抗。 现在刘、徐二人已经察觉不对,想在乌瑞那里问个水落石出。颜庆对此倒没有太大担忧,乌瑞忠心耿耿,只要一口咬定是自己指挥失当,青云宗那帮软蛋能奈之何? 顶多治其一个协军不力,罪不至死,也不牵连到千渡城主。 真正困扰颜庆的,是铁太傅为什么会及时赶到,解了刘怜玉和徐陵光之围? 要是一切都按原定剧本上演,刘、徐二人殒命或有其他意外,反对他的声音立刻就小了下去。 刘怜玉从来与他相看两厌,上次投选山长,想必她投给了杜时素;至于徐凌光,颜庆与他关系不错,前后两次言辞恳切找他拉票,结果这厮还投了个空白票弃权! 若是多这一票,颜庆现在已经接任山长了,哪来这么多波折? 正因如此,颜庆看他比刘怜玉更加惹厌。 现在这两人平安无恙回来了,铎人却被拦在夷陵道外。颜庆隐隐觉得,有些事情脱离了掌控。 凯旋的队伍,明天就能回到青云山。 他正思忖间,管家轻轻敲门,然后走了进来: “老爷,西边来客人了,给您捎带一封书信。” 颜庆一懔:“呈上来。” 管家递过来一封信?信口还用火漆加攒金印封住?以保证无人动过。 颜庆打开来看了两眼,浓眉随之皱起。 信是进攻夷陵道的铎人大将潘洋所写。现在夷陵道被封堵?大军过不来了?也不知他启用了什么内应才能飞快送信来千渡城。 潘洋描述夷陵道之战,与乌瑞所说大同小异?但有一点让颜庆格外警惕: 信中提到,正是从千渡城送出来的情报让他们取道红童子岭进入青云界?并且时间也对不上。 颜庆分明记得?自己让左茂送出去的情报,是让铎人十五日后取道白塘关。 这也解开了他先前的疑惑: 左茂送出去的情报被人动过手脚。 他已经问过左茂,对方说送信的雀子是亲自放飞的,未经手第二个人。除非有人能在途中截住雀鸟?否则就是铎人内部出了奸细?偷偷置换了情报。 那么铁太傅刚好赶到夷陵道,是不是也获取了修改后的情报呢? 潘洋在信中措辞严厉,要颜庆拿出相应的解决之法。夷陵道暂被封堵,铎人必须另觅他路以达千渡城。 现在,颜庆就要给出新的路线?不仅路程短,还得安全。 毕竟?留给铎人渡河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最好走的一条路是取道白塘关,可是颜庆知道情报泄露?此路或许不能再选。 他想了想,提笔写了封回信?交给管家带了出去。 明天即是庆功会?明天…… ¥¥¥¥¥ 队伍走到青云山?正赶上蓝天白云的好天气。 明媚阳光里,满山披新绿。 漫山野花自开,卯足劲儿斗艳,倒把冷峻的山崖都装饰得花枝招展。 燕三郎望着眼前直入云霄的山峰:“这就是天柱峰?” “不错。”铁太傅跳下马背,“这就是青云宗的主峰,也是整条青云山脉的最高峰。” 这些天高强度来回奔袭,基本都在马背上度过,他虽然强健不输青年,这会儿也是浑身骨头泛酸。 唉,毕竟不年轻了。 他偷偷看一眼燕三郎,见他行若无事,只能感叹一声,年轻就是好啊。 路面开拓过,很平整,全也只能走到半山腰的青云宗山门之外。 山门就代表了玄门的脸面,也作“三门”,因为通常的确有三个门以上,一大两小。青云宗的山门一排足有五个,一大四小。石头都是就地采材,用青云山特有的纯白带青丝纹络的奇石砌就,壮观大气。 门上雕饰云纹,仙气十足。“青云宗”三个朱红大字,在阳光照耀下格外鲜艳。 山门旁一排屋舍,都是守山弟子所居。 本宗击退来敌、凯旋而归的消息,在夷陵之战结束后就由飞鸟传回,青云山上下都知道了。现在御敌的队伍返回,守山弟子飞也似地奔出来行礼: “恭喜刘峰长、徐峰长凯旋荣归!” 他们转头望见铁师宁,竟也认得,同样向他行了一礼:“铁先生好!” 铁太傅来过青云宗多次,宗内上下都认得,否则颜烈也不会指定他带领燕三郎前来接收这个玄门了。 刘怜玉嗯了一声,问守山弟子:“宗内这两天无恙?” “接到胜讯,大伙儿都是欢欣鼓舞!”守山弟子笑道,“山上筹备庆功会,只等你们回来了。” 徐陵光不由得笑了:“好,上山吧。” 门徒将几位师长和燕三郎等人簇在正中,走过山门,开始拾阶登山。 “这得有多少个台阶!”千岁不满。从燕小三的视角看过去,青石阶虽然修得很规整,但密密麻麻,一眼看不见尽头。 这要是体能差一点,还爬不上去哩! 阿修罗当然体力好,但不爱爬台阶。 芊芊慵懒,只探了个脑袋出来观顾四周,不忘瞪大圆溜溜的杏眼。小金从书箱里跳出来,抻了个懒腰、迈动四条小短腿就开始爬山。它在箱子里待了一整天,这时候需要活动一下筋骨。 守山弟子看着这只狮子狗啼笑皆非,它腿还没有台阶高呢。 &!--over--> 第1274章 乘魈上山 只是这小东西弹跳能力惊人地好,一蹦一蹦就上去了,居然也不吃力,就是肥短的身躯一抖一颤,煞是可爱。 他还是头一次见到进宗的客人带宠物。 至于芊芊,还是选择趴在书箱子里不动弹,由亲爱的主人驮上山。 燕三郎也道:“运输似有不便。”青云宗人要是全住山上,搬运东西可就借不了骡马之力,全靠手搬肩扛也太不方便。 “山势陡峭啊。”铁太傅勤于修行,这把年纪爬山也不喘,“不过走完这三百个台阶,后面斜坡为主了,并且车马虽然不好通行,但还有别的代步之法。” 刘怜玉笑道:“金魈们今日都在忙碌,怠慢了贵客。” 金魈? 三人一狗爬了百来个台阶,徐陵光就往上一指:“还好,来了。” 燕三郎顺指望去,只见茂密的树冠簌簌抖动,显然有东西往这里来了,速度还很快。 噌噌几声,几个硕大的身影蹿出林木,跃到前方的石台上。 饶是燕三郎见多识广,这时也挑了挑眉,有些惊讶。 守山弟子口中的“金魈”,其实就是山魈,也称为“山鬼”,是巨大的猿猴。而停在石台上这几头,体型比普通山魈还要大上三倍不止,直立起来可达一丈,一身腱子肉,旺盛的毛发却是黄色的,难怪以“金”美誉之。 但它们的脸却不好看,马脸凸鼻,两颊五彩斑斓,像是打翻了调色盘。 为首的金魈打了个呵欠,露出来上下獠牙交错,长而尖,如同短刀。 单纯以其力量而言,它们可以生撕虎豹。并且燕三郎一眼看出,这几头金魈眼中有灵气,已经不是单纯的兽类了,可称之为妖。 青云宗弟子带在身边的几头幼魈一下子噤若寒蝉,动都不敢多动一下。 现在燕三郎知道,这些幼魈哪来的了。 徐陵光站直了,向最大的那头金魈肃容道:“魈大?请送这几位贵客上山。” 以他峰长之尊?对这几头妖兽兀自态度端正,绝非随意差遣喝斥。燕三郎知道?许多宗门会豢养所谓的“守山灵兽”?其实就是收编有道行的妖怪看守山门、抵御外侮。 金魈显然听懂人言,向两人招了招手?意思是“过来”。 这几头金魈从石台上拿起简易的竹椅,套在后背。其颜色与皮毛相近?不仔细看甚至发现不了。竹枝细而柔韧?居然还是折叠式的,平时收起,有人用时就可以打开来变作一把竹椅。 这是要驮他们上山了?燕三郎轻盈跃进椅子坐好,金魈就站了起来。 铁太傅也是如法炮制。 小金朝着燕三郎跑来?想跳上竹椅搭一程便车?哪知金魈鼻子一动,蓦地转身,冲它发出一声惊天怒吼! 巨猿浑身长毛炸开,看起来一个变作两个大。 这副模样,竟是如临大敌。 吼声回荡在山谷当中?小金却没被骇退,四条小短腿像钉在地面上动也不动?只是吧嗒一下嘴。 倒是其余门徒都被吓了一大跳,倒退两三步。刘怜玉皱眉问道:“怎么了?” 四周的金魈呼啦啦聚拢过来?将小金和两人围在正中,呲着獠牙?咆哮声此起彼伏?却没有一只上前。 首领魈大原本立在一旁并不驮人?见状手脚交替跃过来,与小金对峙,喉间低沉地咕噜两声,眼神里戒备多过怒气。 有它作主,同伴的不安渐渐消褪,但仍左顾右盼,显然情绪没有平复。 妖兽们已经看出来,这头小狮子狗不对劲儿。 燕三郎跳下地来,适时出声:“这是我的灵兽,原身不小,但不会随意袭人。莫要担心。” 他跳下地,向狮子狗招手:“来。” 小金装作乖巧地跳进他怀里,脑袋搭在他胳膊上,一动不动,只一双眼睛滴溜溜直转。 千岁轻笑一声:“它们看破小金的伪装了。”辟水金睛兽伪装成狮子狗,可以瞒过多数人甚至是异士的眼睛,但它的气味却骗不过金魈。 果然几只金魈不为所动,还冲它露出獠牙,眼中的警惕一点没少。 这种猛兽和山魈之间互为天敌,即便都修炼成妖,角色也没有改变。 刘怜玉正要劝说,燕三郎却从怀里掏出一只匣子打开,其余人和金魈就看见,里面装着三支短香。 “这是扶元香。”燕三郎清声道,“新生的幼儿如果先天不足,可以燃香近之。只要吸入扶元香,就能大大提高成活率。” 他往前一递,金魈首领低头细嗅两下。其实不独是它,其他人也闻到了扶元香飘出的气味,只闻一下就觉神清气爽,仿佛身体都变轻快了。 当然,这是千岁新炼制的灵药。最重要的原料就是燕三郎从蛇蜥腹里取出来的胃石。只要指甲盖大那么一点儿,就能炼制十支扶元香。 妖兽对于灵物的感受,比人类更敏锐也更直接。魈大嗅出这是宝贝,当即毫不客气收了。它的手掌大如磨盘,收这东西却格外小心细致。 燕三郎又道:“我们今后要常来常往,你莫担心,小金不会妨害你们。” 拿人的手短,金魈们的神情缓和下来,对这几人敌意大减,但谁也不愿意靠近小金。 但首领没有让先前那只金魈再驮起燕三郎,而是冲他指了指自己后背,呲了呲牙,既像提示,又向小金示威。 它自己上,没打算把难题交给手下。 燕三郎道了一声“多谢”,就抱着小金坐进它后背的竹椅。 小小插曲到这里就结束了,金魈们纵身一跃,就从石台上跳了下去! 身形急坠,失重感上头,炸出头皮一片发麻,而脚下就是万丈深渊……这和蹦极也差不多,胆小的直接就能吓尿。 不过金魈当然不是投涧轻生。它们庞大的身形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居然轻轻巧巧就落到对面的崖壁上! 紧接着,它们四脚齐用,居然就在垂直陡峭的峭壁上飞速攀援! 金魈背上的乘客,和山崖恰成九十度角,只要回头一看,就是足以粉身碎骨的高度。 第1275章 初上青云 耳边风声嗖嗖,金魈们在坚岩和崖壁之间如履平地,速度比起人类走盘山道不知要快上多少倍。 高耸入云的天柱峰顶,看起来也没那么不可接近了。 燕三郎回头一看,只有刘怜玉、徐陵光和乌瑞享受这等待遇,其他门徒都要老老实实登山而上。 守山灵兽的后背,可不是谁都能攀的。 大约是一刻钟后,金魈们就抵达了目的地,从岩间一跃而起,跳上巨大的平台。 这还没到山顶,可众人已在云间。 当山涧的流云散去,燕三郎垂首,只见万仞险峰都在脚下,说不尽的雄奇壮观。 五人跃下竹椅,金魈就头也不回走掉,挪去边上的大树底下休息了。 燕三郎所处这处平台其实是崖上的尖角,大约可容五、六百人并立。两边依旧是奇峰峭壁,老树在壁上长成了森林又开出粉白的小花,倒把虬结的根须盘在石缝里,一路垂到平台上。 有十余座建筑依山而建,都是白墙玄瓦,最高的大殿立在平台尽头,足下山花烂漫,飞檐上犹挂冰雪。 就连燕三郎也不得不承认,比起得胜王的领地来,这里反而更像世外桃源、人间胜地。 铁太傅往前一指:“这处平台被称作’同心台‘,前头最高的这一栋建筑,就是青云宗的主楼纹心殿,重要议事都在此进行。” 燕三郎点头:“比起安涞王宫,也不差了。” 无论安涞王宫还是盛邑的天耀宫,都尽显人间富贵;这里却是高山幽谷、白云深处,深吸一口气满是空灵。 小金也跳落地面,好奇地左嗅右嗅;芊芊谨慎,依旧躲在箱里,透过缝隙暗中观察。 对面数人迎上来,欢喜道:“两位峰长回来了!咦,铁先生也来了,这位是?” 他们都认得铁太傅。 “这位是连容生连先生的高足、卫国清乐伯燕时初。”铁太傅给双方引见,“这位是传香掾的执事姚晋,身后两位是他弟子。” 燕三郎在来路上已经向铁太傅打听过青云宗上下,知道传香掾其实就相当于卫国的谒者台,主管外交通联。 毕竟青云宗建制不如国家精细,事务也没那繁琐?因此整个宗门迎来送往的活计也一道儿归传香掾包办了。像这样客人上门?也是传香掾负责接待。 燕三郎向对方点了点头,姚晋却长长“哦”了一声:“居然是闻名遐迩的清乐伯?久仰大名?失敬失敬!” 这本该是客套话,但结合他眼里冒出来的光?燕三郎能看出,他对自己真感兴趣。 “姚执事消息灵通。” “不过是山下传到山上。”姚晋正色道?“我们虽处深山?消息却不闭塞。” 铁太傅也在一旁道:“青云宗门下,就有人在卫廷为官。” “原来如此。”青云宗势力不如拢沙宗,但它还是个正儿八经的玄门,往国家输送人才是它的老本行。 姚晋又对铁太傅道:“铁先生?宣国传来一些消息?文副山长正想修书与您。” 铁太傅也知道是什么事,当下摆了摆手:“我正为此事而来。走吧,我们去见他。” 当下姚晋陪着众人穿过纹心殿小路,往后方去了。 这一路山水叠景、百鸟争鸣,像煞了人间仙境。 时不时有青云宗人冒出来?向几位长老招呼或者行礼,又对燕三郎和铁太傅投来好奇的目光。 茂林越走越幽僻?林间的道路却格外平整。最后姚晋指着一口清泉边上的小楼道:“到了。” 数人刚刚走近,大门就开了?有个长袍大袖的中年文士快步而出,对刘怜玉和徐陵光道:“辛苦二位了。”又转向铁太傅长笑一声?“铁兄?好久不见!” 铁太傅与他各自见礼?又引荐了燕三郎。 这文士正是青云宗副山长文庚。他目光转向燕三郎,连道“幸会”,将他从头打量到脚。 他当然听说过卫国的清乐伯。这少年的确气宇不凡,听说发生在卫国的几件大事背后都有他的身影,或明或暗,可是看年纪也不过二十岁吧? 他侧过身道:“快进来,有话里面说!” 众人随他进楼。小金理所当然地跟了进去,青云宗的大头目在此,万一燕三郎要干架,它也少不得要出力。 文庚望了望燕三郎脚边的狮子狗。 整个青云山都知道,他的住处从来不许宠物进入,不过小金冲他摇尾巴摇得很欢,笑得一脸无辜。 他默了默,也就不吭声了。 守在楼内的弟子奉上清茶,文庚向着铁太傅两人长长一揖:“多谢二位援手之义!” 夷陵道的仗刚打完,刘怜玉就飞讯回山。因此文庚早知战斗凶险,若无援兵天降,青云宗要迫退铎人可就千难万难。 燕、铁二人都道:“份内之事。” 千岁嘻嘻一笑。燕小三将青云宗看作自己的玄门才出手相帮;铁太傅却是要帮着燕小三坐上山长之位,两人办的确实都是“份内之事”。 文庚面色格外凝重:“铁兄,兹事体大,我就直问了。山长他是不是已经……?” 颜烈在宣国是摄政王,在这里却是无可争议的山长,是一宗之主。 开门见山哪。铁太傅心头像压着一块大石:“是!当时我就在场。” 他答得这样直白,文庚立刻闭起了眼,以手抚额。看见铁太傅上山,他就觉不妙。 早从铁太傅这里确认过消息的刘、徐两位长老,同样面沉如水。颜烈身殒的消息早就传过来了,他们也信了个七八分。可直到铁师宁亲口承认,这噩耗的威力依旧像晴天霹雳。 铁太傅问他:“你听到什么消息?” 文庚缓了缓心神,低声道:“宣国传来的消息,说是山长毒发,殒落在边陲小城;但据我所知,仿佛不在宣国境内?我们派在山长身边的人也是杳无音讯。” “不在宣国。”铁太傅声音苦涩,“在天狼谷的四凤镇。除了摄政王,我们还损失了四名人手,其中就包括了青云宗门下。” 第1276章 今晚再说 天狼谷?”难怪消息递不回来,文庚愕然,“山长病重,怎会跑去天狼谷?”颜烈的病况,青云宗自然一直关注。山长中毒两年,本该在安涞城休养,怎么突然奔赴数百里外其他宗派的地盘? 铁太傅遂将四凤镇的经历叙述一遍。自然,他没说起颜烈的解药得自燕三郎,而是重点提到颜烈赶往四凤镇的目的: 夺取解药和复仇。 “原来真是端方所为?”文庚面沉如水,“去年山长曾经回宗,跟我说过此事。” 安涞城变故之后,颜烈身中幽魂之毒,但他仍要履行青云宗山长之职,每隔一段时间就得上山。 青云宗是颜家父传子承的基业,颜烈在宣国不能公开的仇恨,在这里就不再是秘密。 待铁太傅将那一趟离奇诡异的四凤镇之旅说完,文庚久久不能言语。 真相竟是这样,山长不是死于毒发,而是消逝于梦境之中、殒于端方之手? 换了旁人来说,文庚一字也不相信,毕竟无凭无据;可是这些话出自铁太傅之口,也就有好大份量。 谁不知道铁太傅是大宣的开国重臣,谁不知道他在颜家王朝中的稳固地位? 他的身份,决定了他说出这等大事,每一字都要深思熟虑。 好一会儿,文庚才涩声问道:“既然真相如此,那么山长在殒落前可曾、可曾谈起我青云宗?” “自是有的。”重头戏来了。铁太傅知道,这也是本趟青云山之行的真正难点。他长吸一口气,凝声道,“我国内乱难止,摄政王决心要青云宗与童渊王室划清界限,因此山长不再由童渊王室担任,而选贤能用之。” 话说得好听,但其实在场之人都清楚,颜烈膝下并无子嗣,亲弟弟颜焘又死在他前面,这一支血脉居然后继无人。就算有人怀疑颜同奕是颜烈骨血,但明面上谁也不敢这么说。 因为青云宗建立的初衷,其制度与一般玄门又不同,有世袭罔替的特点。颜烈死后,青云宗的下任山长任命就成了大难题。 文庚眼中露出失望之色:“只是这样?没有交代山长传承?” 如无颜烈指定,谁也不算名正言顺继位。 “自然是有的。” 众人皆是精神一振。 颜烈已有指定,那就好办了。 铁太傅不看燕三郎,却卖了个关子:“恕我直言。这些日子以来?宗内可曾推举过山长人选?” 文庚轻咳一声:“局势纷扰,青云宗需要一位强有力的山长。” 这答案就是有了。 铁太傅目光深注:“文副山长依旧操揽要务,即是说你已经接任山长之职?” “非也!”文庚连连摇头?“我早无意于山长之职。只望新山长早些就位?我也好偷闲放松。” 燕三郎微微挑眉?铁太傅也很意外:“文副山长竟不参与?”先前他还跟燕三郎说过,文庚很可能就是下任山长。 原来他看岔了。 不过这是好事。文庚在宗内威望无俩,少掉这个最强大的竞争对手?燕时初成功的希望大增啊。 “那么?目前是谁在角逐?”铁太傅听文庚话意,“只望新山长早些就位”,也就是说青云宗的最高领袖还未诞生?否则哪里还需要由文庚来暂代? 文庚的犹豫只在一瞬间。铁太傅领颜烈之命而来?在这件事上至少不算外人?何况他们已经到青云山上?就算文庚不答?铁太傅很容易就从别人口中知晓。 毕竟山长的竞逐在宗内已经不是秘密?洞主、弟子之间也常有议论。 “是禄事堂堂主杜时素,还有千渡城城主颜烈。” 铁太傅扬眉:“是这两位?” “对,就这两位。他二位在青云宗都是德高望重、声名两全。”刘怜玉插口,有些焦急,“到底颜山长生前如何交代?” 回山路上?她和徐陵光明里暗里问过不止一次?铁太傅都端正脸色?说要留到青云宗上再揭晓。 他是最后见过颜山长的人?又率兵解救青云宗军队,刘怜玉也不好逼问。 现在,他们已经回宗了。 看她目光炯炯?千岁轻嗤一声:“交代?若不是要跟燕小三交易,颜烈死前都想不起这个宗门。” 青云宗规模不大,声名不显,只是众多中小玄门之一。燕小三在盛邑有空时也研究天下玄门,对这宗派也只是略有耳闻,不曾关心也不曾深入了解。 “这些家伙可真把自己当回事儿。” 当然除了燕三郎,谁也听不见她的轻蔑。铁太傅凝声道:“颜山长要我当众宣读。听闻今晚就有庆功会,弟子云集,是最好契机。” 他一把全推到颜烈头上,别人纵然郁闷也说不了什么。 “这个……”文庚和两位长老互看眼色,心下微妙。不过新山长的继任是头等大事,颜山长慎重起见也在情理之中。 最后文庚道:“两位远道而来,先休息罢,晚上很热闹。青云山今时美不胜收,正是游玩的大好时节。” 铁太傅点头:“正有此意。” 当下文庚亲送出门,命徒儿领二人入住搬香楼。他自己还要与刘、徐两位长老再议。 燕三郎背着书箱又带着小金,沿着溪流一路拂花分柳,走到一处微陷的谷地。 这片斜谷是千万年前地裂而成,山泉涌进如同刀劈的裂隙,平缓处是漫灌谷地的小河,冲落悬崖就成了飞流直下的瀑布。 引路弟子道:“这地方叫作‘刀谷’。” 燕三郎俯瞰下去,也觉形象得很。 已是暮春初夏,以河流为界,这里半川挂雪,半谷葱绿,壁垒分明却又和谐统一,是底下的人间见不着的胜景。 搬香楼和其他高大屋宇就座落在河畔,楼后是潺潺流水,楼前是春花烂漫的绿茵,看得出时常有人修剪。 引路弟子领着两人前往搬香楼办理入住,再略作交代,就恭敬告退了。 燕三郎进了客房打开书箱,白猫就蹿了出来,到处走动闻嗅,开始熟悉地盘。 很快,一猫一狗就逛遍了客房,而后溜出搬香楼,到明媚的春风里撒欢儿去了。 第1277章 看,良辰美景 外面绿地大片,正适合动物们奔跑,已有几头梅花鹿在那里吃草,悠然自得。 燕三郎在客房里走了一圈,检查有无窃听的神通或者法器,才走去关上了门。 铁太傅拍了拍他的肩膀:“文庚不参与山长角逐,你就轻松些了,原先议定的手段也不必使出。” 他们事先商定,先隐瞒颜烈指定山长继承人的事实。是以青云宗只以为燕三郎是铁太傅友人,陪他上山而已。 “恐怕你短时间内赶不回火桐城了。”燕三郎倒了杯水,“等此间事了,我让老黑送你。”天上飞的当然比地上走的快上许多倍。 “多等两天也无妨。”铁太傅想得开,“颜霜就算知道我跟着摄政王去了四凤镇,也得犹豫一段时间才敢对火桐城下手。” 南边的麻烦还不够多么?这等内忧外患之时,颜霜颜寒两兄弟他们敢把铁太傅也逼反么? 燕三郎笑了笑,也不再多说。换作是他,首先要拿下来的一定是铁太傅,而后顺藤抓住颜同奕,挟天子以令诸侯,这才能稳住童渊人的内部阵营。 铁太傅仿佛看出他心中所想,摆了摆手:“你不清楚,颜霜那人优柔不善断,嘿!” 他是太傅,也教导过颜霜,对他们的脾性自有一番了解。 说到这里,他打了个呵欠,要别过燕三郎回房休息。个把月的长途旅行,对他这老人家的体力是种考验哪。 燕三郎却正色道:“还请铁太傅坚持一下,接下来这几个时辰太重要。” “唔?”铁太傅一个呵欠没打完,险些卡在嘴里。 “青云宗长老们正在集议。”燕三郎往天柱峰方向一指,“等他们会毕,太傅最好找文副山长叙叙旧,到庆功会开始。” 铁太傅目光一凝:“你担心有人找我麻烦?” 燕三郎只回了四个字:“众矢之的。” 铁太傅背负颜山长遗命而来,对青云宗来说,这是多重要的一道遗嘱! 保不济有人动些歪脑筋。 老头子哼了一声,但紧接着就道:“有两分道理。我先回去冲个澡,一会儿找文庚唠会儿家常去。”说罢告辞。 待他离开,燕三郎才伸了个懒腰:“这个山长没那么容易拿到。” 千岁轻哼一声,但也默认了。 颜烈在世时,他这山长几乎只是挂职,两三年也来不了一次,青云宗大小事务一直由文庚和宗内其他精英打理。现在颜烈自己挂了,却给青云宗空降一个新山长下来,却教众人怎么想? 若她是青云宗的长老们,她也巨不爽啊。 “就算有颜烈的信物,就算魂定认证通过,他们一样可以不认你这个山长。”千岁悠悠道,“现在我们还在人家地盘上,想溜下山又没那么容易。唔,说不定这帮异士知道真相后摇身一变成山匪,给你来个杀人夺戒。” “不怕。”燕三郎笑了笑,“这不是有你?” “哟,小嘴好甜!”阿修罗立刻就高兴了,“放心罢,有我在,保你安全无虞。” 说话间,燕三郎看见两小只在窗下的草甸上又蹦又跳。阳光下的白猫穿过怒绽的花海,把艳红如火的香雪兰顶在头上。 少年静静看了很久。 “这里不错。”燕三郎轻轻道,“留下来罢。” 他话不多,但千岁知道这就是拍板——燕三郎的确想当这个山长了。 如果说先前他只想为自己谋一个立身之所,现在他大概对青云山心动了。 “盛邑可是人间富贵乡呢,鲜衣怒马娇娥,什么都有。”她呵呵一笑,“你不怕待在这里太寂寞?” “不寂寞。”有她陪着就好,他原本也不喜尘世喧嚣,“是清静。你呢?” “无论繁华还是美景,人间都照修罗道差远了。”阿修罗语气高傲,“所以对我来说在哪都一样。” “那就好。”燕三郎笑了,知道千岁对这里也很满意。 “还有几个时辰就是庆功会了。”千岁怂恿他,“我们出去玩玩?” “晚上正事要紧,我们刚来,少动为妙。” “那?”恰到午时,红衣女郎显出身形,从背后贴住他,“我看搬香楼里也没有别的客人会被我们打扰,不如——” 她抱住他的脖子,往他耳朵吹气。 看,正午了,良辰。 看,外头是高山花田,美景。 不要辜负呀。 燕三郎反身抱住她,在她唇上亲了一口,随即放开:“炼化真力。” “嗯?”她一时茫然,眨了眨眼,“又炼啊?” “木铃铛里存货太多。”燕三郎眼里闪过笑意,“清库存任务同样艰巨。” 他九岁拿到木铃铛就开始完成天衡任务了,一直到如今十九岁,大大小小的任务做了近百个。因为己身修行《饲龙诀》之故,任务报酬都存在天衡里,原本他成功修至归元境就要取回这些报酬,哪知后面受了心伤,又在四凤镇和火桐城几处奔波,一直耽误。 在火桐城倒是休闲了几天,但那段时间……咳咳,夜里的时间都被千岁占走了,他只有白天提炼真力,进度不快。眼下这种零星时间,拿来炼化真力再好不过。 “……切。”千岁不悦,“修行比我重要?” 原来他心心念念惦记的是这件事,与她不同呢。 “我只是想让这趟青云宗之行,再多几分把握。”燕三郎抓起她的手,“你也说了,他们不会轻易推举我为山长。对了,下午我得去找个人。” 方才还说要靠她来着,言犹在耳啊。千岁撇了撇嘴。但她也明白,对眼下时局来说,他的修为越高越好,毕竟她不可能全天显出身形。 燕小三这么精明的人,怎会将主动权交到别人手上? 她恹恹道:“行吧,一会儿我替你护法。”憋了这么多天,结果肉又没吃成。 但她心底也明白,这会儿的确不是好时机。 外门被叩响,青云宗弟子来送晚饭了。 相比盛邑甚至是火桐城,这里的饭食相对清淡,但很有山里的特色。一道油焖笋看着常见,闻起来却香得要命。 (本章完) 第1278章 她得忍住 据说用的是每天清晨从后山现拔的春笋,与菌子和老腊肉一同香焖,吃进嘴里,怎一个鲜字了得? 再一碟却是油炸玉兰花。材料简单,只把初绽的玉兰花采下来洗净、拖面,下油锅炸制,就能有芳凛的花香。燕三郎方才走来搬香楼,路上就遇见满坡的玉兰树,这原料来得全不费功夫。 相比之下,口蘑走地鸡汤尽管香浓,却显得有点寻常了。 但燕三郎没有立刻下箸,而是走去铁太傅的客房敲门。 不一会儿,他又回来了,进门就见千岁夹了一片春笋细嚼慢咽。 “验过毒了?” “验了。”她已经把瓶瓶罐罐都收了起来,“用了七八种药剂来试,饭菜汤里无毒。唔,铁太傅还没吃吧?” “没有。”燕三郎笑了笑,“他很谨慎,连水都不喝,也不需要我验毒了。” 她哼哼一声:“老头子胆儿真小。” 江湖越老,胆子越小。铁太傅知道自己一旦上山就是万众瞩目的焦点,难保有心人不想着法子对付他,因此一切不必要的行为都不做。 燕三郎坐下来用饭。 在青云宗眼里,他专为护送铁太傅上山而来,不是重要人物,受到的针对较少。 “对方也没有下毒。”千岁抿了一口清茶,“你猜,别人还有什么手段?” “不清楚。”燕三郎神色从容,“不管他们想做甚,一定要抓紧时间。还有不到三个时辰,庆功会就要开始了。” 一刻钟后,搬香楼的弟子又送来一份糖炒锥栗,当作给客人消遣的点心。 外头忽有钟声响起,仅两声而已,悠远悦耳,萦绕山间。燕三郎问人家:“为何鸣钟?” 送饭弟子答道:“这是长老们有要事商量。” 原来如此。是了,燕三郎和铁太傅带来的讯息量很大,长老会少不得要开个会商议了。 弟子离开以后,千岁指着油纸包里热腾腾的栗子:“给我吃几个!” 她的意思是,给我剥几个。少年意会,拿起锥栗一个一个剥好,去掉上头细小的皮膜,才递给千岁。 果然很香、很糯、很甜。 她满意了,纤纤玉指拈进一个塞回他嘴里:“喏?赏你的。” 燕三郎吃了?顺手到外头打回几盆清泉,脱去上衣?将身体上连日赶路的霜尘拭净。 千岁笑吟吟地边吃边欣赏?少年的胸背比从前更厚,腰却劲瘦有力?肌群线条流畅,充满阳刚之美。 她还知道?那浅栗色的肌肤手感更是一流。 千岁咬着指尖?好想将他一把扑倒,然后这样这样,那样那样。 不行哦,忍了忍了?她再吃一颗栗子。 燕三郎看她眼神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喉结一动,只当未见,背转后开始盘坐调息。 这些年,他辛苦攒下来的任务报酬是个庞大数字。跟他拿对等报酬的千岁,曾经恢复到从前修为的七成左右?只是后来负伤又被打回原形。 就算存在木铃铛里的都是纯净无属性的真力,燕三郎也无法将它们一口全吞下?只能分作许多次,慢慢炼化之。 这还多亏他修行《饲龙诀》?身体坚逾精钢。换作普通异士,这活儿怕不得用上一年半载?否则立刻就被撑得爆体而亡。 见他入定?千岁关上门?坐去窗外的大石上,边看风景边吃糖炒栗子,顺手给客房放了个结界。 这栗子也炒得好,褐皮亮汪汪地,金黄的栗肉粉糯又香甜。 小金不知从哪里冒出,给她衔了几枚黄澄澄的野果回来。 千岁接过来一看,哟,居然是枇杷。 这几枚已经熟透了,轻轻一剥就掉皮,汁水香甜。 芊芊见她吃东西,飞快就凑过来了。不过千岁递过去一小块果肉,它嗅了嗅,立刻就失了兴趣。 不香,没味儿,还不如青草好吃呢。 “馋猫!”千岁轻轻踢了它一脚,芊芊撒娇地打了个滚。青草柔软如垫,一点儿也不扎猫。它滚了两圈就开始吃草了。 “石头硌人。”她拍了拍小金,“变!” 狮子狗变回了辟水金睛兽,环着她乖乖趴下。千岁倚在它身上,把它柔软的肚皮当作了褥子,这才坐得舒舒服服。 它毛茸茸的爪子比她脑袋都大。 往来弟子三三两两,见到这美女与野兽的组合都是频频回首,有的还聚在一起小声议论。 千岁视若无睹,小金更不理会,眯着眼享受正午的阳光。 空气清新,千岁深深吸了一口。燕小三说得没错,这地方是蛮好的,灵气浓郁,长居陶冶心性,对异士大有好处。 这也是许多玄门中人择居灵山的原因。 她往窗内看了一眼,少年面色平淡,双目紧闭,只有颈间木铃铛释出一缕又一缕红光,丝线一般,被他吸入口中。 速度很慢。 这是他将铃铛里的存货一点一点抽取、炼化的过程。 每炼化一点,他就强大一分。 千岁很清楚天衡里面保留了多少报酬,以燕三郎如今的修为和体魄,要全部炼化至少也得一个多月时间。 左右无人,她挽起袖子,看着臂上的金钏叹了口气。 钏上的裂痕,仿佛又多了两条。 剩下的时间,不到一年了啊。 ¥¥¥¥¥ 与此同时,天柱峰前山。 在长老会上,文庚将颜烈的死因转述给众人。 青云宗众长老早就知道颜烈与端方的杀弟之仇,听完都是唏嘘。刘怜玉恨恨道:“拢沙宗害我山长,此仇日后不报不休!” 旁人纷纷跟腔。 青云山离拢沙界极远,中间还隔着宣国和梁国。他们当中绝大多数人都跟拢沙宗从无交集,这仇也不知道从何报起。 凶手端方也是拢沙宗的高层,想来是不会主动走进青云山的。 谢治光却问文庚:“听说客人有两个,除了铁师宁以外还有个少年?” “我知道。”颜庆懒洋洋道,“他是卫国大商贾,受封清乐伯,但是有爵无衔,没有一官半职。他名下的燕记商会生意做得很大,千渡城就时常有燕记的商队借道出入。” 第1279章 名师出高徒 竟是商贾?”众长老都很惊奇,徐陵光更是道,“我看他道行精深,战斗强悍,不似油滑商人。” 长老们对商人的印象,都不怎么好,颜庆暗暗皱眉。 刘怜玉也开了口:“一个商人,哪里来的军队?” 传香掾的堂主檀闻道轻咳一声:“这位清乐伯其实来头不小。各位可知迷藏海国?” 传香掾负责外事,与人间接触的机会很多。 “知道。”刘怜玉和其他人一起点头,“收纳寰宇奇珍的海上迷藏,不过前些年关闭之后据说再也不会开放了,从此成为绝响。” “迷藏海国作别人间,就是这位清乐伯的手笔。”檀闻道就在众人惊奇的目光中接着道,“迷藏国的神使全是恶鬼所扮,对内奴役信众,对外则以奇珍异宝吸引世人前往,他们好从中挑选合适皮囊,潜入人间为非作歹。这位少年炸毁海国圣树,让恶鬼们灰飞烟灭,从此将迷藏的平民自恶鬼的统治中解救出来,也关闭了迷藏与人间的通道。” 颜庆咧了咧嘴:“听起来有趣,不过这也只是一件奇遇。” 檀闻道又往下说:“文副山长也看过我交上去的情报,卫国几年前换了天子,也与燕时初有关。” 众人一下来了兴趣,谢冶光大奇:“那是七年前的事了,这姓燕的少年满打满算最多十三岁。你不要告诉我,他有本事扶着新天子上位。” 旁人莞尔。谢冶光向来举止严肃,很少说笑,可这回连他都觉荒诞。 王朝更替,那是何等血腥、何等严肃的大事。一个毛头小子,在其中能起多大作用? 檀闻道却面色肃然:“南方叛将茅定胜突围北上、镇北侯韩昭反水攻打国都,据说都有他从中斡旋之功;甚至当今卫天子萧宓几次死里逃生,前卫王西逃赤弩山被击毙,燕时初都有很大功劳,是以萧宓上位后就封他为清乐伯,这也是卫国自开国以来受封年纪最小的伯爵。” 颜庆有点笑不出来:“若真如你所言,他功劳至伟,为何卫天子没赏他官儿做做?” “这就不清楚了。”檀闻道耸了耸肩,“但我听说这位燕伯爷手下的产业众多,富甲一方,卫国有‘为官不为商’的规例,他当官儿就不能再当大商人。” “这可不是理由。”颜庆摇头,“我看?还是事实上有些出入。”说到这里?他眯眼看向檀闻道,“檀堂主的消息?还是一如既往的灵通哪。” 檀闻道神色不变:“份内之事。” 他接着又道:“对了?燕时初还是我师连容生的高徒。据说出师时,连夫子对他也满意至极?并料此子将来不凡。” “诶?”刘怜玉动容,“他竟是连先生弟子?” 连容生的名气不仅在各国王公那里?就是玄门中人亦有耳闻。 杜时素点头:“连容生和厉鹤林都传授治世之学?他们的弟子,各国各玄门都抢着要哪。”说罢看了檀闻道一眼,这家伙也是连容生弟子。 同门护同门,怪不得他替燕时初说话! 大伙儿面面相觑?气氛有些微妙变化。 出身、师承和资历就是这么重要。无论从前燕时初在迷藏、在卫国做过什么?旁人也可归结为幸运,毕竟时势造英雄嘛。 可是当世罕有的名师弟子?这就很不一般了。 像连容生这样的大家,眼光当然苛刻。 名师出高徒。连容生都认可、褒赞的少年,青云宗有什么立场和道理去贬低人家? “十五年前,我在梁国的红源见过连先生?有幸与他交谈一晚。”刘怜玉呼出一口气,“获益良多。” 颜庆见他们越聊越远?不由得出声打断:“喂,说回正事好么?铁太傅这趟上山所为何来?” 文庚知道这几人一向不和?赶紧道:“铁太傅带来了颜山长的遗命,将在今晚的庆功会上宣布下任山长。” 殿内一下子就安静了。 好一会儿?颜庆才冷冷出声:“他信不过我们?” “据说这是颜山长的要求。”文庚如实答道?“慎重起见。” “我们怎知?他真地带来颜山长的遗愿?”杜时素也轻咳一声,“万一他在庆功会上掀起轩然大波?那可是在几千人面前!” “颜山长用‘魂定’之法立遗愿。” 文庚这句话说出来,其他人都不吱声,颜庆脸色大变。 这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颜烈临死前兀自这样从容吗? “但魂定术只能使用一次,因此所有青云宗人都要到齐,共同见证。” 谢冶光站了起来:“既如此,晚上见分晓罢。”说罢走出了大殿。 其他长老也纷纷站起,走了出去。 他们都没参与竞争,这时就能走得洒脱。反正,到时候他们都是嘉宾席上的观众。 杜时素抱臂,问颜庆:“颜城主,依你看来,颜山长会指定谁来继任?” 颜庆面沉如水:“猜疑何用?晚上自知!”大步走了出去。 不速之客的到来,打乱了他原本的计划。 消息来得太突然,现在怎办才好?距离庆功会不足几个时辰了,颜烈的遗嘱会指定谁来接任山长呢? 是文庚,杜时素,还是他颜庆? 颜庆没有信心。 他在后山盘桓良久,只觉心烦意乱,一时竟无良策。迎面走来两个初入宗的年轻弟子,满面通红,带着撞见偶像的激动向他行礼,他都漠然视之,挥挥手打发掉了。 就在此时,前方花树下有两个身影闪过。 他认得其中一个是传香掾的堂主檀闻道,另一个却是年方弱冠的英俊少年,看起来眼生。 两人脚边还跟着一只狮子狗。 颜庆心头一动,莫非…… 他记得刘怜玉发回来的飞讯里提到,燕时初率军支援青云众,其座骑是一头巨大的辟水金睛兽,平时可化为狮子犬。 所以,这少年就是燕时初? 他和檀闻道说了什么,只是同门之间的叙旧吗? 可惜风向不对,他听不见这两人对话。 他这里正在疑心,狮子狗像是闻到了他的气味,忽然冲着他的方向吠了一声。 第1280章 叙同门 正在交谈的两人立刻转头,都看见他了。 檀闻道立刻带着燕三郎走过来,介绍道:“这位就是我同门小师弟,燕时初。” 果然。 檀闻道又给燕三郎引荐颜庆,双方都是抱拳行礼。 燕三郎十分客气:“我前些日子才经过千渡城,见那里十分繁华,颜城主治理有方。” 颜庆笑了笑,也不谦虚:“燕公子年少有为,不仅富贾四海,还能身先士卒,领兵作战。对了,燕公子怎会与铁太傅结伴而来,恰好驰援夷陵道?” 半路杀出一支队伍,助青云众反败为胜,颜庆接到这消息时气得差点咬碎一口钢牙。对于坏他大事的燕时初和铁师宁,他当然不会有好感。 但这份恶意被他深深藏在心底,没有丝毫表露。 从见到这少年的第一眼起,他就有些莫名的不安。 他说不上缘由,但尤其讨厌燕时初的目光,好像看穿人心又不怀好意。 “凑巧罢了。”少年微微一笑,“铁太傅赶来青云宗传讯,然而宣国动荡于他不利,他又不能动用私兵,只好找我帮忙。” “哦?”颜庆目光深注,“那么燕公子从哪里过来?”如是从宣国南部而来,怎会经过夷陵道?那分明就是绕路! “首铜山。” 颜庆更加奇怪了:“颜山长殒在天狼谷,那里离宣国东境不远。铁太傅要来青云山,怎会先绕去宣国东南方向的首铜山?” “说来话长。”燕三郎答得轻快,眼都不眨一下,“宣国平泽关粮仓被烧,安涞王宫疑心到铁太傅身上,于是宣他进都述职。铁太傅知道新摄政王另有用意,不愿前往。但他必须自证清白,以免安涞王宫构陷。时局微妙,他不能动用私军,只能先来首铜山找我,让我护送他上山。” 他笑道:“大概颜城主已必知我在卫国的身份。军队不能养在国内?只能安置于首铜山中。” 颜庆知道他在卫国无官无职?纵然有钱有势,也绝不能在国内收编私军?这是任何一个君主都不能容许的大忌。 所以这小子就在外头养军队吗? 颜庆还有些不悦。平泽关粮仓被烧?归根到底是千渡城这里的管理出了问题,才致铎人有机可乘。燕三郎特地强调这一点?是给他这城主打回一记软钉子。 这小子也不是省油的灯啊。颜庆不信:“护送铁太傅,用得着一整支军队吗?” 除非?燕时初知道夷陵道有仗要打! 想到这里?颜庆的目光中透出一丝凌厉。 “这家伙也很敏锐啊。”千岁啧啧一声,“得早些弄死他。” “这是铁太傅的要求。”燕三郎睁着眼睛说瞎话,笑得格外温和,“恐怕你得找他要答案了。” 横竖铁太傅不在这里?他一把将责任撇个干净。 见这两人之间居然有些剑拔弩张?檀闻道赶紧出声打断:“我们就不打扰颜城主了。燕师弟,青云山上多胜景,我陪你四处走走。” 燕三郎欣然应了声“好”,又向颜庆笑道:“颜城主,我们晚上再会。” 颜庆点了点?也转身走了。 行出百余丈,燕三郎即听见千岁通报:“颜庆停下两回?都在依依不舍看你背影。他一定很想知道,今次我们上山到底对他有何影响。” 她笑道:“如有时间准备?他说不定对你和铁太傅出手;不过我们突然上山,庆功会又是今晚就办?他现动手脚可来不及。” 燕三郎想了想?问檀闻道:“师兄?我看颜城主神情仿佛心绪不宁。” 檀闻道笑了:“权势动人,颜城主有雄心壮志。” 先前燕三郎寻檀闻道会面,只叙到同门之谊就见到颜庆出现。檀闻道二十多年前就从连容生那里出师,几经周折,最后成为青云宗传香掾的首领。 他不是开宗元老,暂时未有资格进入长老会。 对于燕时初这个小师弟,檀闻道充满了好奇和亲近之意,当然也关心恩师近况。 毕竟,他已经出师很多年了。 燕三郎沉吟:“也受拥戴?” 颜庆的野心,早就不加掩饰。 “宗内有众多拥趸。”檀闻道一一数来,“本身是开宗元老,治理千渡城有方,这些年在长老会上屡为后进发言,纵然有点脾气,也被当作是特立独行,因此在年轻弟子那里反而人气更高。听说前次长老会推选山长,他的票数与杜长老不相上下。” “杜长老仿佛也是德高望重。”燕三郎微笑,“有这两尊竞争,旁人恐怕都要掂量。” 千岁却是啧啧一声:“原来他们偷摸儿推选山长了,只是没选成。” 檀闻道耸了耸肩:“谁那么自讨没趣?” 这话信息量就大了。千岁附在燕三郎耳边道:“咦,当真就只有杜时素和颜庆相争?我们运气不可能这么好吧!” 燕三郎假作惊讶:“嗯,不对吧?文副山长呢?我听说他管理青云宗十余年了。” “文副山长直言弃权,不参与竞逐。”檀闻道目光微动,“师弟仿佛对宗里这些关系很感兴趣?” “是。”燕三郎大大方方,“你也知道,我是陪铁太傅上山宣读颜山长遗愿的,总得明白危险来自哪里吧?” “你是说?”檀闻道一怔,“不至于罢?” 燕三郎随手摘下一朵茉莉,挠了挠狮子狗的鼻子。 好香!小金打了个喷嚏,一个扭头。 于是燕三郎顺势将这朵白花别在它耳边。 小金不满地抖了抖耳朵,没抖掉。 燕三郎告诉它:“女主人喜欢茉莉。” 是吗?女主人喜欢这种小花?小金想了想,似乎女主人喜欢很多花草呢,尤其是闻起来香的。 那它也不抖了,戴着吧。 檀闻道不错眼打量他。 少年面向檀闻道,正色道:“论当下时局,檀师兄更希望哪一位长老当上山长?” “这个?”檀闻道啼笑皆非,“我想了能算数么?” “那你认为,颜山会指定谁来接班呢?” “这个……”檀闻道犹豫了。 燕三郎肃容道:“吾师在上,你我今时对话决无外人知晓。” 第1281章 忙着找你 木铃铛里的千岁无声笑了。她不算外人,对吧? 既然搬出了连容生的名头,这就是同门之间的对话。再说,小师弟和青云宗本身也没什么关联。檀闻道抚了抚下巴:“若是要我给个不靠谱的猜测,大概是,唔,颜城主?” 这答案有些出乎燕三郎意外:“为何?” “若在从前,青云宗遗世独立也能过上安稳日子,文副山长和杜长老守成足矣。”檀闻道缓缓道,“可是时局已变,恐怕青云宗已经被宣国拖进漩涡,此时再想独善其身难矣。颜城主锐意进取,或许他能……” 说到这里,他就没再往下。 就这几个字,让燕三郎反复琢磨:“锐意进取么?” 檀闻道看着他,心生怪异:“燕师弟,你这趟到底为何而来?” “自然是为完成颜山长的遗愿。”燕三郎冲他微微一笑,“我还有一事相求,于师兄来说,应是易如反掌。”传香掾负责外联接待,干这事儿最合适不过。 “只管说来。” “我想请师兄替我带一人上山。”燕三郎缓缓道,“在庆功会之前,并且要不为人知。”有金魈相助,完全可以办到这一点。 檀闻道眉毛挑起:“什么人?” “证人。”说罢,燕三郎凑近,与他耳语几句。 檀闻道眼中闪过一缕异色:“竟是此人?” “师兄也听说了?” “是。”檀闻道初惊过后,面色沉了下来,“平泽关之变,我已经了解始末。师弟怎么会遇上这人?” “说来话长了。”燕三郎看了看天色,“先将他带上来,后头自然揭晓。” 阳光已经西斜,距离天黑也没多久了。 檀闻道深深看他一眼,想了想即道:“好,我亲自走一趟。” 有他出马,自然十拿九稳,燕三郎道谢。 檀闻道问清地点,就从储物戒抓出一只号角?用力吹响。 那声音非常低沉,像是巨鲸长吟,在山风中传出去很远。 也就是几十息后?两人所立的山崖下方突然蹿出一个巨大的身影?一下子停在檀闻道身前。 金魈来了。 檀闻道拍拍金魈粗壮的胳膊:“金七?请带我下山,有急事待办。” 金魈点头,一转眼忽然看到燕三郎足边的狮子狗?不由得呲了呲牙?退开两步。 但它先前跟着金大一起载人上山,也知道这猛兽听命于人,不会扑上来?因此不安稍减。 檀闻道顺势看向小金:“这是辟水金睛兽?” 山下的小插曲?他已经听姚晋提起过了。 “是。”燕三郎摸了摸狗头?“它通人性?不会胡乱杀戮。” “师弟福运双全?能遇到这样的灵兽。”檀闻道说罢?就跨上魈背,下山去了。 ¥¥¥¥¥ 颜庆邂逅燕三郎不久,就去拜访铁太傅。 他心里笼着一团阴影,焦灼得很。 燕时初的人马从天而降不像巧合,这令他对天柱峰的客人充满警惕。 可是走到专宿外宾的搬香楼?有弟子恭恭敬敬回复他:“铁先生去天柱峰了。” 颜庆皱眉:“做什么?” “听说是找文副山长叙旧。” 叙旧?颜庆心下微沉?转身离开。 他心事重重?没留意楼梯口有一只白猫蹲在柱头?低头盯着他的背影。 颜庆迳直前往天柱峰。 距离庆功大会不到一个时辰,正值青云宗上下最忙碌时,到处都是来去匆匆的门人。 文庚果然正与铁太傅说话?两人谈笑晏晏,面上的愉悦与颜庆的焦灼形成了强烈对比。 但他还不能表现出来,只向铁太傅亲切招呼:“铁先生来了!” 铁太傅亦笑眯眯与他见礼。 殿内人来人往,文庚本来与铁太傅也是边走边聊。他杂务缠身,见颜庆出现即道:“颜城主来陪铁先生,我还有事儿。” 颜庆心中一喜,正要应允,却见人群里有个身影一步站到铁太傅身边,声音抢先出来了:“算我一个。” 竟是谢冶光来了。 这厮打哪里钻出来的!颜庆心中恨极,脸上却还得笑道:“谢长老不忙?” “忙。”谢冶光却冲颜庆一笑,“忙着找你。” 找他?颜庆微愕。 谢冶光笑容一闪即逝:“我们谈谈乌瑞。” 颜庆面容也严肃起来:“乌瑞何在?我上山以后怎未见到他?” “在我那里。”谢冶光沉沉道,“据刘峰长所说,乌瑞在夷陵道表现异常,一度带着千渡城军远离粟家寨,导致主军险些被铎人包抄。” 颜庆点头:“乌瑞有错,应当责罚。他可说过理由?”谢冶光这人行事刻板,处处要讲章法。乌瑞上山,多半会被送进言律堂讯问。 他没有偏袒手下,谢冶光深深看他一眼:“他称自己率兵追赶一伙铎人,被对方带着绕了远路,醒悟过来再返回,又被拖住。” “指挥失当。”颜庆深吸一口气,“所幸铁先生赶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谢冶光眯起了眼:“乌瑞不似那等轻率冒进之人。” 铁太傅眨了眨眼:“要不你们二位先聊,我到处走走就好。”他在这里毕竟是外人,不好搅和进人家宗务。 反正颜庆也不能单独缠着他了。 谢冶光对他挤出一丝笑容:“抱歉,让铁先生见笑了。” 颜庆的躁气快憋不住了,得深吸一口气才能道:“当真有这么十万火急,就不能庆功会后再谈?” 谢冶光还未接腔,铁太傅已经咳嗽一声:“夷陵道之战得胜固然重要,铎人未必就此收手。倘若他们再度来犯,青云宗何以御敌?这就需要好好考虑。” 谢冶光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过去:“铁先生认为,铎人还会来攻?” “铎人生性坚忍,百折不弯,不像奚人那样温和世故,是以宣国内乱多由铎人而起。”铁太傅是童渊人,与铎人打了半辈子交道,对他们的了解自然远非青云宗人能比,“他们既然盯上千渡城,汛期又还没来,蜈河上可以走船。我想,他们不会轻易放弃,你们还是要做好准备。” 他接着又道:“恕我直言,青云宗内能领兵作战的将领,不多罢?” 第1282章 庆功会 谢冶光和颜庆互视一眼,均不吱声。 铁太傅的话击中了青云宗的尴尬之处。从立宗至今,青云宗就没好好打过仗,怎会有多少统兵御敌的大将? “那么每一位将领都很宝贵。”铁太傅笑了笑,“每一次犯过的错,都要下不为例。” 谢冶光点头:“正是!” 铁太傅趁机告辞了。 他溜出十多丈外,再回头去瞅颜庆的脸色。哎哟,果然很难看。 恰好颜庆也转头盯了他一眼,目光沉沉。 这个老家伙。 …… 最新章节在?上更新 铁太傅离开大殿,看了看天色,就想去找燕三郎。 这会儿阳光西斜,纹心殿大半都藏在山涧的阴影里,仿佛与山体连成一片,草木幽幽。铁太傅一路走去后山,有一名搬香楼的弟子迎了上来,神色恭敬:“铁先生,有一燕姓贵客留言,他已经去往纹心殿前的同心台。” 同心台就是燕三郎和铁太傅初至天柱峰踏足的巨大平台。那基本是个天然石台,宗门后期只是稍作平整。 铁太傅微微一怔,回望来路,只得应了声好。燕时初先过去了?那他不是白走一个来回? 这搬香楼的弟子观颜察色,大概知道他的不便:“铁先生是走大路过来的吧?” “嗯,是。”他就来过天柱峰两次,不走大路也不成啊,认不得多少条小径。 搬香楼弟子笑着给他指路:“有近路,能省一小半路程。您返回叠景台,不要选左边的主路,继续往前走就好,过了石笑门顺着水流右转,再走百来丈就到同心台了。” 铁太傅多问一句:“走的人多么?” “多,我们都走小路来回。”弟子笑问铁太傅,“要我陪您过去吗?” “不用了。”铁太傅道了声谢就往回走。天柱峰后山景致秀美,站在叠景台上可以同时观看四处奇观,因而得名。他刚从那里来,当然记得怎么走。 搬香楼弟子彬彬有礼,目送他消失在道路尽头。 阳光已经躲到山后头去了,登上向外突出的叠景台,才能望见层林染金,美不胜收。可是 林间的光线正在一点一点变暗。 铁太傅加快脚步。 那搬香楼弟子所言果然不差,这条虽是众人踩出来的林荫小道,但往来的青云宗人不少。他随机问路,几个门徒都指向石笑门。 就和搬香楼弟子的说法如出一辙,铁太傅放心了,大步走去。 所谓石笑门,乃是无数年前一块巨石风化坠落,却没有摔落地面,而是卡在涧底。巨石形貌怪异,一端合拢,一端张口,从远处看就像一只张嘴的巨鲸。宗门好风雅,就将它唤作“石笑”。 走过石笑门,就是从这石鲸身下走过。对向有两名弟子走来,向铁太傅致意,铁太傅也点头还礼,而后走进石笑门。 那是十余丈长一段甬道。 里头很暗,走出甬道可就亮堂多了。铁太傅下意识揉了揉眼,大步前进。 仅隔一个通道,草木的品种都不一样了。眼前没有参天大树,只有低矮的灌木,四周飘荡着薄雾,远处更是乳白一片,看不真切。 铁太傅走了几十步,越走越慢。 不大对劲。 搬香楼的弟子不是说,过了石笑门就顺着水流右转么? 他已经走过石笑门了,那么水流在哪? 这里到处都是灌木,到处都是薄雾,偏偏没见到活水。 以铁太傅耳目之灵敏,也没有听见一点水声。 事实上,周围太安静了,连一声虫鸣鸟叫都无。唯一的声源,就是他独自穿拂草丛,沙沙作响。 在这条小径上来来往往的青云宗弟子,更是一个都看不到了。 人呢,都哪里去了? 他到底在什么地方? 铁太傅停下脚步,思忖几息,就大步往回走。 前途不对,还是原路返回吧。 …… 好容易摆脱谢冶光,颜庆从纹心殿偏殿走出来,揉了揉眉心。 谢冶光没有邀请他去言律堂,而是就地讯问,大概是怕他和乌瑞串供?颜庆保持着诚恳又有三分不耐的态度,将过错推在乌瑞的临敌应变失误上。 这也是他们早就拟定的对策。 谢冶光也无可奈何,但很快就问起铎人偷行蜈河的事件调查进度。 这件事是真没有进展,颜庆只能据实以告。 等他走去同心台时,天都黑了,庆功会也开始了。 同心台天然地分为上下两部分,上小下大,落差近一丈,是集众开会的好地方,再经青云宗修葺,就成为宽敞恢宏的广场。 全宗大会多半就在这里举行。 颜庆还没走到台上,身后一个心腹弟子靠过来,小声耳语一句。 只一句,颜庆就点了点头,将他挥退。 等千渡城主走到台上就座时,神情如释重负。边上的冲拔峰峰长孙红叶笑道:“遇上什么好事了,脚步这样轻快?” “没什么。”颜庆回过神来,笑得矜持,“家中一点小事。” 他目光在台上一转,发现长老们多数到位,连谢冶光也走过来入座。 嘉宾位置有三个,只坐着两人,还有一头巨型野兽。 嗯?两人? 颜庆目光一凝,才发现那两名嘉宾之一正是护送铁太傅上山的少年,那个来得莫名其妙的大卫清乐伯燕时初,另一人却不是铁师宁,而是个美艳绝伦的女郎。 她的面容真真当得“秋水为神玉为骨”的赞誉,可是姿容昳丽、眼波多情,又是一袭红衣坐在那里,令人想起后山湖中灼灼盛开的红莲。 青云宗门下有多少青年俊彦,目光都在她身上流连。可她跷腿坐得漫不经心,竟不管在场千余人如何看她,只侧头与燕时初说话,偶尔绽一点笑容,无意间妩媚婉转。 那头狮形巨兽就匍匐在她足边,脑袋搭在前爪上,只瞪着大眼到处瞅。 它趴得很周正,但凶猛的面相、强壮的四肢、厚重的鬃毛,还有比匕首更长的獠牙,都让它跟“纯良无害”四字完全不沾边。 颜庆听到台下弟子窃窃:“那就是辟水金睛兽!” 小金得意。众目睽睽下,它半蹲起来伸了个懒腰,又抖了抖脑袋。 n. 第1283章 铁太傅去哪了? 鬃毛蓬松,更显其壮硕威武。 于是又有人给同门炫耀:“我亲见这凶兽在战场上食人无数!” 颜庆微微皱眉:“这女子是谁?”她何时来的,怎么来的? 他声音不大,山风又强劲,早该吹散才是。可七八丈外的女郎忽然转头,朝他盯来一眼。 她能听见他的议论? 颜庆多看两眼,竟能从她身上感受到强大气息。 那是强者独有的气场,她又不加掩饰。 “那位啊,是燕公子的夫人,姓千。”正坐在他后边的姚晋凑过来小声解说,“莫看她一介柔弱,据说在夷陵道上大展神威,斩敌将于手下,又将对方的异种神驹按压在地,硬生生驯服。这样,前后不过三十息,百余弟子目击。” 颜庆抿了抿唇:“她何时上山的?”旁人不清楚,可他找人监视燕时初和铁太傅,这分明就是两人上山,怎么半途还能多出一个? 这所谓的千夫人,从哪里冒出来的? “方才檀堂主派金魈下山,请上来的。” “檀堂主又派金魈下山了?”颜庆更是奇怪,“还做什么去?”金魈是守山灵兽,得青云宗人敬重,绝不像对待宠物那样任意驱使他们——当然这些家伙脾气也大,不能做牛做马——檀闻道作为传香掾的堂主,更是爱惜金魈。 今天傍晚有何要事,能劳动金魈去载?就只是送这位千夫人上山么? “那就不清楚了。” 此时,台下弟子到齐。青云宗门下分三峰十八洞,师徒一千六百余人,另有四百后勤杂役,合计两千人左右,将同心台塞得满满当当。 燕三郎望向远山,高低错落的建筑点起灯火,在山顶的流霭中星星点点,如同星辰。 这是山林奇景,平地上难得一见。 副山长文庚走到台前,慷慨陈词。 他从开山宗旨讲到当下时局?从宣国内战讲到夷陵道保卫战,前后约半个时辰,滔滔不绝?中气十足?其间几无停顿。 青云宗人大概很习惯副山长的作派?都是安安静静地听取。只有千岁坐在嘉宾席上昏昏欲睡。若不是燕三郎几次轻扯她袖角,她早不知道打多少个呵欠了。 为什么要显形坐在这里,为什么不待在木铃铛里?这样她还能多睡半个时辰!千岁又一次后悔了?这回没忍住,还是打出了呵欠,幸好没忘了以手掩之。 从前燕三郎听连容生讲学?她不是在木铃铛里就是附在白猫身上?都有充分的理由睡觉不听。文庚一席话?又把她拉回从前燕小三上课的日子。 唉?天底下的老学究怎么都这样爱唠叨? 她这里百无聊赖时?姚晋也在低声问道:“铁先生哪里去了?” 燕三郎身边的空位很碍眼?青云宗高层都知道,那本该是铁师宁的座位。 铁太傅人呢? 众长老面面相觑,都是摇头不知。 姚晋悄悄走了过去,坐到燕三郎身边侧头问:“燕公子,铁先生呢?” “不知道?我还想问你们呢。”燕三郎也是一脸茫然?“中午各回客房以后?我就没见过他。” 姚晋心里“咯登”一声响?这位铁太傅可是今日庆功会上的关键人物,别是出了什么事! “你们约好在哪里见面?” 燕三郎摇头:“就在这里。” 姚晋退回去之后,千岁侧头?附在燕三郎耳边道:“颜庆一直盯着我们。” 声音很细,她呵气如兰,烘得他耳朵发热:“他疑心病很重。” 这时文庚已经谈到夷陵道大战,声音比之前还要提高三度,又动用了神通,确保每一个字都传入广场上所有门徒耳中。 “西铎无故入侵,我青云宗儿郎奋勇迎战,保疆卫境,在夷陵道以六千之众击退敌军两万余人,截其北上之路!”文庚洪声道,“如今时局纷扰,但我青云宗人要牢记夷陵道之胜心,不愿战但能战、敢战!” 真实的战役原就惊心动魄,在场又有四百余人亲身经历。他们多数都是头一次奔赴战场,有人负伤,有人亲见同窗好友死在身边。这时听文庚提起,一个个心旌动摇,情难自已。 文庚却向嘉宾席这里投来一眼,见铁太傅的位子依旧空着,不由得疑虑重重。 今天的重点,一是庆功,二是由铁太傅宣布山长遗命。 现在铁太傅人影全无,怎么向台下门人介绍?这让他好生为难。 颜庆瞧见他的眼神,心中暗喜,当即站起来,上前一步对文庚低声道:“铁太傅缺席,但也不好教孩子们等着。” 底下两千双眼睛盯着呢,他们能等得铁太傅么? 那就不提了?文庚沉吟,目光下意识扫过嘉宾席,却见燕三郎冲他温和一笑。 千岁手一拍,身边的辟水金睛兽就忽然站起,发出一声怒吼。 它的吼声低沉刚猛,不须任何神通加持就能震得人耳膜疼痛,甚至近处地面都在微微震动。同心台又是环扇形结构,这一记狮子吼就清晰无误传入每人心底,又在山头久久回荡。 场上顿时一静。 谁也不能忽视它的存在,正如青云宗不能忽视辟水金睛兽主人的存在。 文庚立刻想起,是了,无论铁太傅到场与否,这位燕伯爷率军来援的恩情却不会少了半分。 他温和道:“燕公子,请上前来。” 燕三郎站起,施施然走了过来,立于青云众前。 台下的面庞多半年轻,满是朝气也满是好奇。 今后,这些都会是他的门徒。 少年直视前方,听文庚介绍道:“这位就是仗义驰援夷陵道的卫国清乐伯,燕时初燕公子。彼时刘、徐两位长老率子弟兵苦战,身陷包围,若非燕公子伉俪和宣国太傅铁师宁奇兵解围,同我宗子弟合力杀敌,夷陵道胜负之局或许改写!” 铁太傅不在现场,文庚只得简单带上一句,走个过场。在他想来,燕时初于青云宗的确有援护之恩,转头回馈便是。自己方才已经做过了总结、褒扬和动员,接下来就应该进入庆功部分了。 第1284章 炸裂 燕三郎又向前一步,昂首而立,台下起了一阵小小骚动。 “这么年轻,就有爵位在身了!”这是大部分人的惊叹。 “哇,长得好俊!”这是胆大的女弟子在窃窃私语,“他妻子好美!” 谁也不能忽略台上的千岁。 “诸位!”少年自丹田提气,沉稳的声音就响彻整个同心台,“驰援夷陵道并非凑巧,敝人受颜烈山长之托而来。” 只这一句话,成功让整个同心台都安静下来。 听闻“颜烈”二字,所有人都闭上了嘴。在这当口,一切与颜山长有关的人、事,对青云宗来说都是重中之重。 “并非凑巧”这四个字,让台上所有长老一起动容,颜庆更是目光闪动,心念电转。 燕三郎不给他们反应的时间,迳直说了下去:“颜烈山长与拢沙宗端峰长决战于四凤镇,伤重难支,临终前以两件要事托付燕某。其一,将这则噩耗带上青云山。” 台下鸦雀无声。 原来这位清乐伯还是颜山长殒落的目击证人? 包括文庚在内,众长老在一边却听出不对来。这两人上山,只说铁太傅是目击者,但压根儿没提起燕时初当时居然也在现场! 为何隐瞒?自然是有话要说,并且不能仅仅在长老会上说,而要留到庆功会上,当着青云宗上下两千余人的面说出来,这才掷地有声,无人可挡! 被误导了!颜庆脸色大变,嚯然起身。 若这小子当时也在四凤镇,那么铁太傅知道的内幕他也知道;颜烈指定的继承人,燕时初必定也清楚! “慢着,你……” 他反应已是极快,却还敌不过燕三郎的语速。 少年特地憋了个大招留到这时,自然不会被其他人轻易打断。 山风呜呜,把他清朗的话语传遍同心台每个角落:“其二,颜山长逝世前也指定了青云宗的下一任山长——” 文庚同样大惊而起:“燕公子!” 铁太傅不在,他怎可这样贸然宣布? “——便是敝人?燕时初。”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筹划这么久,燕小三终于把这记重磅给丢了出来。千岁笑吟吟地抚了抚小金的大脑袋,后者咂了咂嘴?也体会到现场的气氛不对劲。 台上台下?人人脸上的难以置信凝固了好几息?而后就变成了又惊又疑。 一阵山风吹来,将纹心殿上一面猎猎作响的旌旗吹断。 那清脆的“嘎吧”声终将众人唤醒。 紧接着,同心台上就像滚油锅里滴入了清水?“嗡”地一下炸开。 颜山长指认燕时初为接班人? 这位年轻俊朗的清乐伯?就要变作他们的山长了? 众长老全部站起,面色不善。文庚和谢冶光大步行至燕三郎身前,沉声道:“燕公子岂可戏言!” 后边杜时素和颜庆难得对望一眼?均是恍然: 难怪铁太傅非要留着秘密在庆功会上宣布?原来捂着这一盘算计! 颜庆几乎要笑了:“信口雌黄!”一步蹿到燕三郎身后?就往他后颈抓去?“下来!” 杜时素和他争位就算了?这黄口小儿算老几? 他曲指如钩?虎口如钳,旁人只见一道残影。这一记暗运七分真力,若真抓实了,年轻男子的颈椎也会被当场扭断。 颜庆绝不想前路上再多一头拦路虎,此时就要顺势将他清理掉。 杀人要快?其他长老最多埋怨他几句。 谢冶光眼明手快?抬掌就挡。 无论燕时初说了什么也罪不该死。且不说他是卫国天子眼前的红人?夷陵道援护之恩犹在眼前?青云宗怎能随便就将他杀了? 燕三郎却像脑后长了眼睛,跨步旋身,反手刁住了颜庆手腕。 他的力气大得惊人?颜庆猛然回夺,居然抽不回来,反觉对方不断加力,竟是要将他手腕生生掰断! 两人角力的情形,莫说众位长老,就是台下弟子也看得一清二楚。 人群里议论之声不断,同心台边缘就有四、五人向燕三郎冲来。 他们都是颜庆的心腹或者门徒,见师尊与人动手,自然要来帮忙。 可他们还未奔近,原本蹲伏在千岁身边那头懒洋洋的巨兽猛然扑出,挡住他们去路,同时张开血盆大口再度怒吼! 这一声如晴天滚雷,震得众人心口翻腾,好不难受。 这几人脚步戛然而止。 这怪物趴地时就已经很狰狞了,作噬人状更不得了,毛发耸立起来,好像体积又增大了一半不止。任谁面对这种猛兽的虎视眈眈,心头都是阵阵寒气。 “住手,都住手!”文庚及时出声,制止矛盾升级,“颜城主、燕公子,放开手,有话好说!”又转头对着颜庆那几名弟子厉声道,“你们退下!” 副山长发话,那几人立刻开始后退,却不敢背朝小金。 辟水金睛兽也收起獠牙,一秒钟从张牙舞爪变回老神在在。 燕三郎盯着颜庆,没漏过对方眼里的杀机。但他只是笑了一笑,首先松手,后退两步: “文副山长都不躁,颜城主又何必着急?” 颜庆哼了一声,语气森然:“颜山长也是你能消遣的?” 一击不中,他也不好再追击,只能束手后退,心中却暗自焦急。 他今天才见到燕三郎,却有不祥预感,好似很早之前就被他针对了。 燕三郎从怀里取出一枚戒子,轻轻放在桌上:“这是山长赤戒,由摄政王交予燕时初。文副山长必然认得,不妨验过真假再说。” 他要台下所有人做见证,自然每一个字都灌注了真力,确保人人可闻。 台下门徒都伸长了脖子,要看一看这传说中的山长赤戒。 颜烈很少回到青云宗,因此大伙儿欣赏这枚宝戒的机会也很稀少。 这枚戒子的材质像是纯白羊脂玉,细看起来又夹杂一丝丝红色细纹,像极了毛细血管。这是青云山上另一种独特石头,称作“胭脂石”,但颜氏嫌这名字太粉气,直接将戒子命名为“赤戒”。 整只赤戒一体雕成,没有拼接。戒面上一朵红云,嫣赤如血。 第1285章 魂定 文庚面色凝重,看向燕三郎的眼神有责备之意,自然是怪他事先不说,自作主张扔出这么一记震山雷。 但众目睽睽之下,这几千号人都等着出结果,他也只得暂时咽下这口气,对身边的弟子道:“取水晶盏,打一碗清水来。” 眼看台上气氛缓和,小金才咂吧一下嘴,慢吞吞走回千岁身边,重新趴了回去。 它身形庞大,每走一步都步履沉重,好像累得要命,浑然看不出方才扑人时的爆发力。 不一会儿,清水来了。 文庚将戒子丢了进去,众长老一起聚拢过来观看。 水波荡漾中,戒面上的红云居然也飘荡起来,还变幻了好几种形状,煞是美观;可是等到水面静止,红云也凝固了,又变回那个一动不动的图案。 核验无误。 前往青云境路上,燕三郎就听铁太傅讲述过这件代表山长身份的信物。传说颜烈父亲夜宿青云山,梦中见到一朵红云飘入山涧消失不见,恰好就在他的去路前方。梦醒后,他循梦中记忆前觅,果然在涧底找到这块图案如红云的胭脂石。几经炼制,红云越炼越小,最后化出了这么一小块石心作为戒面。 传说嘛,七八成都是穿凿附会。但戒子本身有突出的防伪特性,旁人难以仿造。 这的确是颜山长的信物。 燕三郎适时出声:“文副山长,验得如何?” 文庚抿了抿唇,又看燕三郎一眼,终是道:“燕公子,明人不说暗话。以眼下局势来看,仅凭信物本身,还是不足为证。” 颜烈既然殒在四凤镇而非安涞城,身边人拿到赤戒轻而易举。 虽说要宣读遗嘱的铁太傅德高望重,但时局混乱,谁能保证他就一定不谋私利? 燕三郎叹了口气。这些佐证原本都该由铁太傅来完成?可这位老先生突然下落不明?只得燕三郎亲自上了。 “铁太傅今午说过,可凭魂定之术验真。”燕三郎沉声道?“如今铁太傅何在?” 冲拔峰峰长孙红叶听到这里?忍不住出声:“那么这验证还能不能做了?” 燕三郎看他一眼,不答反问:“文副山长?我自午后起未再见过铁太傅。他肩负重任,又是青云宗贵宾?怎能走丢?”他不待旁人开口就转向文庚?“诸位长老最后见到铁太傅,乃是何时?” 这情况还真有些棘手,堂堂宣国太傅怎么会在青云山上走丢? 谢冶光皱眉:“日落之前,铁师宁先到纹心殿找文副山长?而后又与颜城主和我谈话?一刻钟后自后门离开纹心殿。那也是我们最后见到他了。” 他望着燕三郎,正色道:“燕公子,青云宗感佩你在夷陵道仗义出手。但山长之位流传有序,无论颜山长仙逝前指定谁来接任,都必须有充足的证据。否则——” 他看了看其他长老:“——我们就只能请你回避?容后再说。” 他神情诚恳,字字掷地有声。 谢冶光执掌言律堂?向来都是说一不二的主儿,虽然严厉?但很有公信力。他在这等关头发声,其他长老也是连连点头。 文庚也向燕三郎道:“铁太傅下落?青云宗必会搜索。今日这场庆典依旧欢迎燕公子参加?但山长继位之事……” 话到这里?一个低婉却略带磁性的女声飞快打断他:“山长继位之事,还是得说下去的。” 众人愕然回头,却见先前泰然自若的红衣女郎站了起来,缓步踱近。 谢冶光眉头紧蹙,正要说话,却被她下一句给堵了回去: “外子何时说过,魂定之术只有铁太傅才能施展?” 众人大讶。 千岁妙目一转,对上了颜庆的眼神。 这人目光里的惊愕、懊悔和愤怒,一时难以掩饰。 他已经明白过来了。 文庚忍不住道:“千夫人,魂定术现在就可以施展?” “那是自然。”千岁巧笑嫣然,“这神通要证明的是外子的资格,又怎么会由铁太傅来施展呢?” 谁着急当然就由谁举证,这帮人是不是傻? “费尽心机令铁太傅失踪那人,恐怕这下子要大失所望了。”她皮笑肉不笑,虽然没有明说,却直勾勾盯着颜庆,一瞬不瞬。 她的眼睛很美,目光却冰冷得可怕。何况这样不加掩饰地暗示,是把矛头直接对准了千渡城主。 颜庆心里一跳,脸上怫然不悦:“千夫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千岁笑眯眯地:“清者自清,颜城主怕什么?” 刘怜玉看了颜庆一眼,目光冷淡,但也对燕三郎道:“时间宝贵,燕公子请尽快自证罢。”这两千多号人还伸长脖子等着看呢。 “好。”燕三郎也端正了脸色,“请纹心火。” 但凡开宗立派,必定要有奠基之物。拢沙宗立派,用的是天涯海角取回来的黑金砂;而青云宗的基石并不是云朵,而是纹心殿内供养的一缕神火。 据说这缕神火采自地心,有诸多妙用。举例来说,太阳真火凶横霸道,对魂体损害极大;纹心火却能助养神魂,从而衍生出“魂定”之法。 文庚当即点人:“谢长老,刘峰长。” 谢冶光和刘怜玉点了点头,大步走入纹心殿。 等他们再出来时,合力搬运一只青铜大鼎。 鼎有半人多高,外表纹路精细,鼎身上镌有两个兽首,暴睛张嘴,口眼中都喷出火光。 这大鼎对于青云宗徒众,甚至是燕三郎来说都不陌生,因为它平时就安置于纹心殿四方回廊的神火殿正中,大伙儿进进出出,必然路过。 他们也知道,建宗十余年来,无论刮风下雨、冰雹霜降,鼎中的火焰从未熄灭。 此时谢冶光和刘怜玉按照燕三郎的指示,将青铜大鼎置于同心台边缘。 与一般赤焰不同,这缕神火色作苍白,焰芯有二尺多高。山风纵然猛烈,却不能吹动它分毫。 白焰还是无声燃烧,焰芯笔直,仿佛不受外界任何影响。 文庚声音朗朗,回响同心台:“历任山长都要将自己一点神魂投入其中以为烙印,既是温养,也是明鉴。燕公子,你可要谨慎。” 第1286章 颜烈的遗嘱 通常来说,一宗之长都要与奠基之物建立某种联系,以示守护。青云宗两代山长都在神火里留下了自己的神魂烙印。 燕三郎点了点头,阖上眼对千岁低声道:“动手吧。” 阿修罗走去他身畔,有意无意用身体挡住颜庆,而后放了个防风结界。 夜晚没有阳光滋扰,有利于魂定之术,但强劲的山风也是个麻烦。 而后,她才轻抬素手,一下子捅进燕三郎眉心里去! 她素手纤纤仿佛白玉雕成,极尽美感,可这动作也实在让人毛骨悚然。 台下有年轻弟子沉不住气,一下子惊呼出声。 在场两千余人分明都看见,她这一记戳击齐指没入,却没有血光四溅,甚至燕三郎眉心都没一滴鲜血流出。 他只是皱了皱眉,依旧闭着眼。千岁与木铃铛签有协议,绝不能伤害天衡主人。她这般施为,燕三郎只有些浅浅不适,却谈不上“伤害”。 十余息后,千岁才缓缓缩手,将纤指拔了出来。 这回只有站在台下最前排的弟子,以及台上的诸位长老才能看见,她拇指、食指和中指聚拢,指尖上拈着一枚小小光符! 这东西鱼儿一样游移不定,甚至也没有固定形状,还闪着淡淡青光,却脱不出她指尖。 文庚动容。这女子不借助任何法器,徒手就能将旁人的神魂烙印拔出,实是身手诡异、修为莫测。 “看好了。”她的声音沉婉却有磁性,“这就是你们颜山长的遗令!” 说罢,她就将这枚光符丢入了眼前的神火之中! 原本四平八稳,连苗头都不动弹一下的火焰,突然凭空暴涨三尺。 “呼啦”一声,火焰大放光明,瞬间天空如白昼,还是阳光最耀眼的午时。 同心台上所有人已经习惯了夜晚的黑暗,眼前乍亮,第一反应就是抬手闭眼,以避强光。 但两眼一闭,视野却没有全黑,众人反而望见了一个小小的院落。 这只是个平民小院,墙体好几处破落,年久失修就长出了绿苔。院里有棵枣树?树干细溜苗条?树上却结了不少果子,青黄不接;檐下有缸?接下的无根水有八分满?水面上漂着个葫芦瓢。 这是哪儿,为何他们还能嗅见泥土的潮汽?好像方才下过雨? 疑问只是一闪而过,青云众无暇考究?院中人夺去了他们全部注意力。 树下坐有三人。 倚着树干那个面色苍白?瘦得颧骨高耸,五官却不脱英俊的影子,谁都能一眼认出来: 这就是颜烈。 在他对面两人,分别是燕时初和铁师宁。 颜烈手里抓着一枚小小的圆球?球体闪着青光?正中一个淡金色符文若隐若现。 他将这小球举起,缓缓道:“我是青云宗山长颜烈,在四凤镇施魂定术以护青云山之传承。我受拢沙宗端方所害,身受重伤,命不久矣?未能再尽守山之职。今将山长之位传于大卫清乐伯燕时初,有经世雄才?有宏图方略,可辟青云宗于危难。汝等敬之、奉之?不可违逆,切记!” 而后?他将这小球塞入燕三郎手中:“这是我家两代人心血?从今往后与宣国、与童渊再无一点关联?请你好好经营。” 燕三郎合掌再摊开,小球就不见了。他同样一脸肃然:“你放心,青云宗在我手里必然发扬光大。” 画面至此徐徐消解,小院、枣树、水缸,连同院子里的人一起消失。 同心台上的人们睁开眼,都是满脸惊奇。台下一阵窃窃私语。 毫无疑问,所有人闭眼之后都见到了同样的画面。 这就是魂定之术? 年长一些的,却没有他们这样惊讶。十余年前,开山祖师颜屹也是通过这种方法让位于儿子颜烈,他们这是第二次体验了。 所谓魂定之术,是颜氏奠基纹心火之后悟出的独门秘技。山长可将重要命令化为神魂上的谒语,交由特定的人带回。因为同样存放于神魂,不虞中途被人盗走或者更改。 化谒时,山长所在环境也会被一并记录下来,形成画面。但是这种方式很耗心神,除非十万火急,谁也不会轻用。青云宗两代山长都是用它来指定继任者。 众长老睁开眼,脸色都很难看。 颜山长居然真用魂定之术指定了燕时初! 这个意外,几乎打翻了他们原本的所有计划,颜庆甚至都听见自己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如是老对手杜时素,他自有办法应对;可是斜刺里杀出一个燕时初,又在大庭广众之下祭出颜烈的遗令,这让他从何翻起? 台下乱成了一锅粥,嗡嗡之声越发响亮。众门徒交头接耳,目光不离燕三郎,或惊讶、或艳羡、或若有所思。 各峰师长不得不出声喝止:“安静,安静!” 杜时素和文庚也凑在一起,飞快低语几句,面色异常凝重。 燕三郎待他们分开,才问文庚:“颜山长的赤戒信物加上魂定遗令,文副山长还有什么疑问么?” 文庚望着眼前的纹心神火,摇了摇头:“并非伪造。” 燕三郎带来的魂谒,必须和颜烈从前留在纹心火里的神魂烙印完全一致、互相匹配,魂定术才得以施展。 魂定展示的前提,是它们都出自颜烈。 这术法几乎不能作伪,甚至连蜃术幻境也达不到人人闭眼都可见的效果。 事件进展到这一步,基本可以认定神谒无误,颜烈的遗令无误。也就是说,不论出于什么目的,颜山长的的确确指定燕三郎为自己的继任者。 对整个青云宗来说,这个事实难以接受;而对包括文庚在内的众位长老而言,证据虽然已被认定,但这种被赶鸭上架的感觉尴尬至极。 燕三郎绕过长老会,连声招呼都不打,直接将颜烈遗令展示给所有青云宗人,这是将七位长老视如无物。 谁心里能舒坦了? 但是文庚说出来的这四个字重若千钧。他是副山长,新山长就位之前青云山的最高掌权者。经他认定,燕三郎的继任就有了合法性。 第1287章 谁当山长? 杜时素上前一步,低声道:“燕公子,兹事体大,请移步纹心殿再议。” 燕三郎还没说话,千岁就笑了:“正因兹事体大,才要在这里开诚布公。唔,杜长老有什么话不方便公开说么?” 当然有,很多。可众目睽睽之下,众长老难道将燕时初架进殿里?脸面还要不要了? 颜庆只觉心口像被捅了一刀,血流不止。他上前一步,沉声道:“魂定之术虽是真的,然颜山长发布遗令的情境却十分可疑!” 他转向文庚:“彼时颜山长已经重伤难支,难保不被人趁虚而入。” 他说这话,目光紧盯燕三郎,显然是认定他从中做了手脚。 千岁侧头看着他:“你是说,我相公强迫颜烈立下这个遗嘱,当着铁太傅的面?” “当时情境,我们并不了解。”颜庆压下心火侃侃而谈,“或许并非胁迫,而是交易,也未可知?” 这厮居然说中了!千岁挑了挑眉,笑吟吟道:“你们方才开口证据闭口证据,说我相公造假;现在么,这厮又说胁迫又说交易,可是手握证据,还是红口白牙张嘴就来?” 她话音清朗、中气十足,在愿力加持下响彻同心台,无人不能听闻。 颜庆满脸青气。证据?他今天才第一次见到燕时初,对这人几乎全无了解,从哪里去挖出证据? 但这黄口小儿一上来就想当山长,实属荒唐! “荒诞!”他一拂大袖,沉着脸道,“我宗两代山长,哪一位不是德行完备?眼下时局非常,内忧外患,山长之位正该交予贤能,才能护我青云宗基业长青。” 这话说到台上台下众人心坎儿里去了,不少弟子纷纷点头。不知哪个在人群里喊:“颜城主上,文副山长上?就不该这小儿上!” 这一声后?附和者无数:“不错,颜城主雄才大略?正该出任山长!” “文副山长操持多年?劳苦功高,该当山长!” 数十人呼喊?然沉默者还是多数,满脸无措。 今晚这场庆功会?是不是变成斗法会了? 千岁暗中冷笑?一眼扫过,将呐喊的几十人都默默记下。 颜庆听得眉目舒展,又道:“这位清乐伯在卫国无官无衔无战功,只是富贾一方的大商人。这样的履历怎好出任青云宗山长?” 底下有人附和:“钻进钱眼儿的商人?有甚资格出任山长之职!” “这要真让他当上山长?才是青云宗奇耻大辱!传出去,其他玄门不知要怎么笑话我们!” 还有人道:“在卫国受封?那他连童渊人都不是哩!” “让一个商人统领我等?噫吁!履历再好看也万万不可。这说出去都是个大笑话。” 以燕三郎耳力,当然一字不漏都听全了。但他面无表情,听若不闻,连一丝恼怒都不显出来。 文庚心头一动。这少年在数千人眼皮底下遭受非议耻笑还行若无事?也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主儿。 以他年纪来说,这份定力了不得。 谢冶光却皱眉:“那么颜山长的遗愿怎么办?我们都知颜山长性情?受人胁迫可能极小。” 他问出这话并没用上神通,山风猛烈?听见的人不多,也就台上这么十来位。 玄门最重传承。长老们要是违抗颜烈遗令?自身在宗门内的公信力也会大幅度下降?不像从前那样饱受尊重。 孙红叶忍不住接话:“谢长老?这是个外人。” “什么算内,什么算外?”谢冶光快言快语,“山长之位世袭,从颜屹传到颜烈,若说没资格,我们都不姓颜,也不是童渊人。” 颜庆不满:“我们为青云宗付出多少!各位都是凭功劳坐在这里!” “说句大不敬的话。”谢冶光神色凝肃,“已故山长颜烈,在青云山行宽养纵容之策,几年也才进山一次,与弟子们并不亲厚。” 他这“宽养纵容”用得还是含蓄了,在座之人都清楚,颜烈进山的次数比他爹还少。毕竟摄政王摄的是一国之政,青云宗这些山里的小事,他怎么有精力顾及?当然就是委派副山长文庚等人全权负责了。 这父子俩就是挂职。 不过颜屹、颜烈在青云宗内有大量拥趸,并以宣国为后盾,因此他们纵然不常来,在宗内依旧地位稳固。 燕时初却是毫无根基。 颜庆眉头皱得可以夹紧一头苍蝇:“谢长老,燕时初何德何能?”这位谢长老就是太刻板迂腐,分不清孰轻孰重! 燕三郎就站在边上,他口出不逊,实是有此焦急。若山长之位真被这小儿取走,那他…… 谢冶光沉声道:“颜山长惯有识人之能,既然都用出‘魂定’之法,足见对其认可!” 颜烈的眼光,的确旁人都不能否认。他生前贵为摄政王,满国栋梁都由其调派,非火眼金睛不能办到。 谢冶光望向文庚:“颜山长昔年破格将你提为副山长,足见英明。” 当年文庚位次在众人之下,当真论资排辈,他可当不成这副山长。可是颜烈出手提拔,直接将他拔到了实务一把手的位置。 他都这样说了,文庚也不好反驳。 颜庆声音压得更低:“颜山长殒落前,也不知神智是否清醒。或许这决定是仓皇做出,又或许受旁人蛊动……嗯,这不无可能!” 燕三郎一直保持安静旁听的状态,面不改色心不跳,直到这时突然插话:“颜城主,依你之见,山长由谁担任最好?” 颜庆当然不会跳进他的陷阱,飞快就道:“自然是,有德行、有资历者任之!” 燕三郎长长“哦”了一声:“比如说?” 此时此境,颜庆脸皮再厚也不好拍着胸脯说“我来”。但他也万不想推出杜时素。 冲拔峰峰长孙红叶轻咳一声:“颜城主是开宗元老,跟随老山长颜屹一同打下青云地界;这些年励精图治,将千渡城打理得井井有条。山下安居乐业,山上无后顾之忧。孙某以为,颜城主可为山长!” 第1288章 人证 千岁似笑非笑:“你想违背颜山长遗命?” 孙红叶脸色微微一变。这顶大帽子若是单扣到他头上,他有些承受不起。 文庚叹了口气:“燕公子……” 他才开声,燕三郎忽然打断了他:“孙峰长少说了最重要的一样。” 孙红叶一怔:“什么?” “德行完备。”少年忽然笑了,“方才颜城主自己也说过,想当山长就得德行完备;可依孙峰长方才所言,颜城主和‘德行完备’这四字相距甚远。” 这句话他用上了真力,远远传荡开去。 孙红叶气得额角青筋暴起,怒道:“何曾此言!” 他褒扬颜庆的话一大堆,但其中的确没有“德行完备”四个字。 颜庆却是心头一跳,细看燕三郎,总觉得这少年眼里藏着一点锋芒,还有一点志在必得。 这小子是不是知道点什么? “燕公子玩笑了。”他面色诚恳,“颜某一介庸人,资历平平,平日所为无非耕耘千渡城这一亩三分地,功劳远不及文副山长。” 他着重提起文庚对比,正是因为这老头子不想争当山长了。 话音刚落,千岁截口道:“这样说来,你承认自己德行不够完备,担不起山长之位?” 颜庆面色微僵,暗道这女子好生惹厌! 再美的女人,性子不好也是枉然。 谢冶光也有不满:“千夫人何必咄咄逼人,曲解话意?” 千岁抱臂在前,气势拉满:“你们既无视颜山长遗命,又不考量德行,只想任人惟亲……” 文庚赶紧打断:“这是青云宗第一要紧事,决不会任人惟亲。” 千岁抬了抬下巴:“好吧,先把颜烈的遗命放去一边,我相公可不怕跟人公平竞争。你们方才怎说来着,想当上山长就得有德行、有能力,对么?” 谢冶光斩钉截铁:“是!” “那么好办得紧。”小金这时旁若无人走了过来,拿大头拱了拱千岁。她随手拍拍猛宠:“趴下,别闹!” 巨兽慢悠悠趴去她脚边,朝台下打了呵欠,展示自己一口森森然交错的好牙。 那张大嘴可以一下塞进四五个人头。 “——那么先来比一比德行好了。”千岁一指孙红叶,“这位孙峰长方才举荐颜城主为山长,那么我们就拿颜城主来比一比德行吧。” “我?”颜庆心事重重?面无表情?“燕公子只管尽展所长。” 这两人为何总揪住他不放?颜庆想起夷陵道之战,想起走漏的飞讯情报?心中越觉不祥。 可是他立在台上?无法三番四次推托。 “好。” 这一声,是燕三郎应下的。 坐在后排的檀闻道跷起了腿?深觉有趣。其实台下观众和他想法一样,“德行”这两字虚无飘渺?怎么比试? 谁更有德?谁更有才,这还能有量化的标准? 燕三郎却向檀闻道望去一眼,才向同心台边缘打了个手势:“带上来吧。” 带谁上来? 就在众人伸长脖子、瞪大眼睛去看时,同心台后方有两人越众而出?往台上走来。 前一人头上戴着个布袋?谁也看不清他脸面,但从身材可以判定是男子,双手还被缚身后。 后一人却是金羽,推着布袋兄往前走。 千岁抬手一指,金羽就将人带过去了?恰好立在辟水金睛兽身边,远离千渡城主。 “摘了吧。” 金羽得令?一手拽掉了男子头上的布袋。 纹心火很是明亮,将台上照得纤毫毕现的同时?也把男人的脸照得全无死角。 颜庆见着这人,心头蓦地一沉?像压下一块巨石那么难受。他都能觉出自己太阳穴的血管突突作响?像是下一秒就要爆开。 这个男人?赫然就是失踪多日的钱老二! 糟了。 “这位就是何家渡舶司干事钱文令,人称钱老二。”燕三郎看文庚等人一脸茫然,知道他们高居青云山上,自然不认得千渡城一个小小干事,因此解释道,“当时铎人伪装商队抵达何家渡,在他那里获得了加盖火印的路引,才能登船潜入宣国境内,纵火烧掉了平泽关的几个大粮仓。” 台上台下,所有人脸色都变了。 就算是青云宗入门弟子,也知道宗门现在与童渊人有罅,再不复从前和睦,直接原因就是铎人经由千渡城登船、潜入宣境烧掉童渊族大后方的粮草,导致南部战事不利。 谁也未料到,初上青云山的燕时初,居然送来了这样一份大礼! 谢冶光忍不住站起:“你从何处抓到此僚!” “何家渡。”燕三郎笑道,“他手下十几个黄龙帮的买办,都在渡口招揽生意。只要客人出得起价钱,莫说过渡的火印,就是官方路引都能造好给你。” 这厢钱老二眼睛适应强光后,才发现自己站在两千多人面前,身边一头巨兽盯着他直舐唇;而颜庆就在不远处瞪着他,那眼神比巨兽还可怕,恨不得将他大卸八块。 钱老二的膝盖一下子就软了。 这时燕三郎俯身问他:“钱老二,插队盖火印得多少钱?” 钱老二“扑通”一声跪下去,抱着他的腿:“这位爷,我不想死啊!” 颜庆大步上前,对燕三郎道:“燕伯爷,这是千渡城在逃要犯,多谢你带回!”说罢,伸手就来拽钱老二。 燕三郎哪会让他轻易得手,摁着钱老二肩膀往后一推,差点把他推到小金身上。巨兽一下站起,盯紧颜庆。 “别急。”燕三郎直起身来,与颜庆相距不过两尺,四目相对,“他还有话要说——钱老二?” 后三字尾音上扬,显然是对钱老二说的。后者舐了舐唇,望向颜庆的眼神满是紧张:“每人一、一两银子。” “平时的渡租呢?” “每人十文。” 底下人小声议论。正常过渡只要交十文,如果想提前插队,价格就涨到一千,离谱了些。 燕三郎笑了笑:“如果代做路引呢?” “三十两银子。” 不止台下起了骚动,台上的长老们也是先讶后恼,眉头紧皱。 这也太不像话了! 第1289章 被……扼住了咽喉 先前渡租昂贵也就罢了,一句“渎职贪腐”可以概括;这代办路引子,还是官方的、正版的,那是给青云境的安全留下了巨大的缺口。 难怪铎人可以趁虚而入。 “岂有此理!”谢冶光两步就到钱老二面前,“谁给你们这么大胆子!” 他一头撞在结界上,倒弹开一步,不由得看了燕三郎一眼。 这小子真谨慎。 钱老二正要回话,嘴才张开一半,忽然瞠目结舌。 “说啊。”刘怜玉性急,出声催促。 可是钱老二“嗬嗬”两声,也不抱燕三郎大腿了,伸手卡着自己脖子,一张脸胀得通红。 谢冶光见他眼睛外凸,满是血丝,不由得道:“不好,他中了暗算!” 钱老二显然无法呼吸,是毒还是术法? 燕三郎解了结界,翻开钱老二眼睑看了一眼:“没中毒。” 那么这倒霉鬼就是中了别人的神通。 有人要把他生生扼死。 颜庆紧紧盯着钱老二,满脸关心:“看这模样,像是中了咒术?距此数十里,有一世家擅于制人偶、施咒术。” 燕三郎从怀里掏出一枚玉玦,其色作灰白,两面打磨光滑。他身边的人都望见,玉玦正在发光。 “也不是咒术。”少年肯定道,“否则魔石该发出黑光才对。” 这是他在迷藏海国得自明安之手的魔石,只要附近有人施用术法,它就会亮起。最开始庄南甲将此物赠予明安,便于他躲开龙神使的耳目、暗中组织反抗活动。后来它就落到了燕三郎手中。 无缘无故,怎会中了神通?千岁秀眉颦蹙,也没寻见端倪。 燕小三行事一向谨慎,这好不容易抓来的人证更要小心保护,因此周围早就不动声色布下了结界。颜庆想用毒、用神通杀害钱老二,首先要穿过结界才行。 钱老二脸色已经由红转紫,舌头也吐出来了。 他只是个凡人,再不抢救,二十息内必死。 “我来看看!”颜庆也冲了过来。 他正要伸手,千岁抬腕一挡:“颜城主,你还是避嫌为妙。”要让这厮靠近钱老二还了得?妥妥地杀人灭口。 “避什么嫌?”颜庆眉毛都快拧到一起,“钱文令是重要人犯。生死大事,怎容再做意气之争?” 他说得正气凛然,千岁的回答却是白骨长链从袖子里探出来,在他面前摇摆不定:“行,你试试?” 颜庆不信?往前再走一步?白骨链“噌”一声直取他咽喉,就仿佛真蛇出击?凶狠凌厉。 她可不是虚张声势。 颜庆只见一道白光袭来?迅如雷电,甚至看不真切?心里不由得一惊,下意识退开两步。 白骨链就从他适才所立之处扫了过去。 这女人是太嚣张了?众长老面现不悦?杜时素冷冷道:“千夫人这么做,名不正言不顺吧?” 这对夫妻在他们地盘上是太不客气了,对众长老十足藐视。若非燕时初衔颜山长遗命而来,青云宗决不任他们放肆。 “这么重要的人证?小心无大错。”千岁笑了笑?“杜长老不想知道幕后人是谁么?” 那厢文庚已经掰开钱老二双手,见他脖颈上几个红印子全是自己手指摁出来的。可他双手离开脖子之后,窒息情况并没有改善,颈部皮肤下陷,那是真有东西牢牢扼住他! 从痕迹来看?像是丝线紧勒。 什么神通有这种威力,隔空害人还不被发觉? 要知道青云宗所有强人都在这里?若是钱老二在众目睽睽下被害,众长老的脸面都要丢进望桑湖去了。 钱老二双腿抖个不停。小金闻到异味?好奇地绕过燕三郎走来,嗅这俘虏的裤裆。 “别闹。”燕三郎轻轻推开它的大脑袋。 偏在这时?钱老二忽然“呃——”地一声长长吸了口气?倒地咳嗽不停。 “咦?”所有人都很惊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只有小金不感兴趣,慢腾腾迈着虎步离开了。 这厮好臭,不能吃。 钱老二大口大口喘气,满脸都是死里逃生的余悸。他膝行几步,往边上退,文庚一手抓住他后领:“哪里去?” 这人哭丧着脸:“救我,别让我死!” “认真回答就能活。”燕三郎心如铁石,继续方才的问话,“谁指使你们私造路引、中饱私囊?” “黄龙商会!”钱老二声音沙哑,“我们和黄龙商会合作,他们负责接生意,我负责做火印和路引。” 几位长老面面相觑。千岁瞅着他们:“几位可知黄龙商会?” 几位都不吱声。他们高居青云山,怎会知道千渡城里的商人?只有杜时素点头:“听过,是在千渡城发家的商会,在当地经营得不错,在白鸟城也有分号。”青云境内但凡跟钱沾边儿的事情,除了千渡城这个盲区以外都跟禄事堂有关。他作为禄事堂老大,也听说过黄龙商会。 但也仅此而已。青云境内商号云集,黄龙商会也不突出。 杜时素即问钱老二:“黄龙商会怎么勾结你的,向你行贿了?” 黄龙商会再有钱,也只是一家商会。钱老二在何家渡做事,理论上说是半个官家人。这就是权钱交易的典型罢? 钱老二赶紧摇头:“黄龙商会势大,我们都要听从。它哪里用得着向我们……” “行贿”两字还未说出口就戛然而止,钱老二又是张着嘴却说不出话,一脸痛苦状。 那不知名的神通又扼住了他的脖颈。 观众用膝盖想也明白,钱老二要揭内幕了,这才引人来灭口。 凶手就在同心台上! 可这里乌泱泱两千多人,找出凶手不是大海捞针么? 最要命的是,钱老二再次性命垂危。 千岁目光闪动,忽然伸手一指:“小金,过去。” 方才小金走去钱老二身后,神通就中断了,钱老二得以苟且。现在她让辟水金睛兽再试一次。 小金二话不说,踱了过去,庞大的身形如山,挡住了台下人的视线。 然而,这一次并不生效。 钱老二还是喘不过气,痛苦不堪。 第1290章 招认 到底什么害人的神通不必触及人体,就能生效?并且燕时初方才也说过,这不是咒术。 文庚目光低垂,偶尔扫过地面,忽然凝住。 钱老二颈骨传来轻微声响,刘怜玉脸上变色:“不好,他颈骨要被折断了!” 施用神通之人,想直截了当结果他。 文庚一个转身,忽然从台上跳了下去。 台下站满门人,个个引颈而观,不意副山长突然跳下来,怒喝一声:“是你!” 大伙儿还未反应过来,文庚已经击倒一人,抓起来跃回台上。 这么一落一起,迅若雷电,前后不到三息。 台上的钱老二又在大口大口吸气,满脸涕泪交加:“你们想杀我就干脆一点,不要这么折磨人!” 咦?神通被打断了? 众人这才凝神去看文庚抓上台的男子,却见他年近三旬,面白无须,身材很瘦。 有认得他的已经叫出声来:“刘洞主?” 青云山脉广袤,当然不止十八个山洞。不过青云宗只设十八洞主,这位刘洞主就是其中之一。 文庚一手扣住他腕脉,高高抬起,一边怒声道:“让人看看你干了什么好事!” 要害被制,这人挣扎不得,只好乖乖抬手。 于是大伙儿都看清了,他拇指、食指和中指的指缝里绕着几根白色丝线。 钱老二脖子上的勒痕,就是丝线造成的。并且刘洞主手上的丝线也是法器,格外坚固,勒死一个大男人轻而易举。 “方才我就看见你在人群里移动!”文庚声音里满是愠怒,凶手竟然是堂堂洞主,“第一次谋杀被打断,你就换了位置!” 不过,这位刘洞主是怎样行凶的? 燕三郎一直盯着地面,这时忽然道:“影子。你对钱老二的影子下手了。” 钱文令一直待在高台边缘,而不远处就是燃烧的纹心火。 这火焰格外明亮也格外稳定,因此他的影子就被拖得老长,一直延伸到高台之下、人群里面。 燕三郎再心细?也只能防护钱老二的近身危险?怎会料到居然有人对台下的影子动手? 听他之言,台下人立刻躲开了钱老二的影子。 徐陵光面色铁青:“刘洞主?你何时练成的‘控影术’?” 控影术是偏门异术?青云宗从不传授这类左道。 刘洞主低头,满脸羞愧?但不吱声。 文庚指了指他:“压去一边,容后处置!” 遂有两名洞主上台?将刘洞主押去一边候审。 这厢千岁抚了抚小金夸道:“亏得有你!立功了?回去赏你两只黄羊!” 她看得明白,多亏小金身躯庞大,方才走到钱老二身后时,恰好盖住了他的影子?刘洞主的神通顿时失效?钱老二这才得救。 控影术嘛,有影子可控才算数。 至于第二次为何叫小金来也不灵,那是因为钱老二移动过了,影子不在原来位置,小金也挡不住了。 小金喜得直吐舌头?还想再要两瓮好酒。 这厢钱老二已经缓过劲儿来,依旧脸色煞白:“麻烦给杯水。” 他咳得肺都快掉出来了?咽喉里火烧火燎一般疼痛,只有清水可以缓解。 文庚亲返桌边?将自己的茶盏端来,推到钱老二面前:“喝!” 这时候让谁去打水?他都不放心了。 钱老二举起来咕嘟咕哮灌了好几口?又歇了几息?才有气无力道:“黄龙商会在千渡城里有人罩着,谁都得罪不起。” “谁?”刘怜玉板着脸,“说说看,有谁是我们得罪不起?” “是……”钱老二嗫嚅两下,才鼓起了勇气,“是城主的二公子,颜凌!” 周围很安静,只有纹心火燃烧的哔剥声。 所有人都在静静消化这个消息,只有燕三郎问出声来:“颜城主呢?” 众人目光扫视台上,都是愕然: 是啊,颜庆呢? 青云宗七位长老,此刻只有六位在场,颜庆不在其中。 方才钱老二出事,满场慌乱,颜庆居然借机走了? “什么嘛!”千岁大为不满,“我还以为这厮能跟我们来个终极对决,死磕到底!”结果脚底抹油溜得比谁都快! “识时务者为俊杰。”燕三郎低声道,“恐怕他也猜到我们伎不止于此。” 这人的嗅觉真是好生灵敏。 文庚当机立断,飞快点了五名洞主:“你们带弟子去追,着重——”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着重去问金魈!” 燕三郎听他如此吩咐,就知他已经疑心颜庆畏罪潜逃。现在是晚上了,这么黑烟瞎火想下山,步行哪有驱使金魈更快? 传香掾堂主檀闻道立刻站起,大步往殿后奔去,只留下一句话:“我去找金魈。”他和那些巨兽关系最好、走得最近。 燕三郎舍了钱老二,奔去方才被扣押的刘洞主身边,目光炯炯:“指使你杀人灭口的,是不是颜城主?” 刘洞主咬牙不答。 燕三郎继续劝说:“你替他杀人,他却趁机跑了。看看四周——”他侧开身,让刘洞主看清台众人的神情,“他寒了青云众之心,你以为他还能回来争山长之位,还能回来救你?” 徐陵光也赶了过来,满眼怒色,却叹息道:“老实交代罢。坦白从宽,我还能替你在谢长老那里美言几句。” 谢冶光铁面无私,门人想起他的手段都要打个寒噤。徐陵光说这话时,就特意去看谢冶光。后者脸色铁青,心不甘情不愿地哼了一声。 这即是同意了。他坚守原则,却不是不知变通之人。眼下情形诡谲,宜从速处理,否则两千门人今日看热闹真要看舒服了。 刘洞主喉结动了动,终于不再挣扎,垂首道:“是。” 就这一个字,在台下引爆阵阵惊呼! 饱受门人爱戴的颜城主居然使凶杀人! 并且还是为了灭口。 谢冶光冷冷道:“说清楚,他是怎么要求的!” “今日下午他来寻我,让我在庆功会上盯住他和那个老头子,必要时接他指令下手——”刘洞主指了指燕三郎,“那个老头子没出现,就剩这位燕伯爷了。” 第1291章 岂有此理 燕三郎指着自己鼻子:“他最开始想杀的人是我?” 这位颜城主嗅觉还是很灵敏啊,一下就嗅出了不祥的味道,想提前扼杀危险吧? 千岁也道:“先下手为强,这位颜城主真是大丈夫。” 无毒不丈夫。 “是。”纹心火光下,刘洞主的额头布满冷汗,“但他一直没发令,反而是钱老二上台之后,颜城主指示要杀掉此人。” 燕三郎恍然。显然刘洞主就是颜庆布下的后手了。这人弄走铁太傅还不满足,还怕有所遗漏,就要刘洞主留在现场做候补一击。 “铁太傅呢?”他干脆问了出来,“颜庆将他弄去哪里了?” 这问题让所有长老为之侧目,而刘洞主则是面露茫然:“我,我不知道。” 刘怜玉声音都提高了三度:“铁太傅失踪,也跟颜城主有关么!” “或许。”燕三郎面色凝重,对钱老二道,“继续,黄龙商会和颜家二公子颜凌?” “也不知怎地,黄龙商会傍上颜二公子这棵大树,后面很多买卖都好做了。”钱老二乖觉得很,知道现在风向转了,也就知无不言,“就拿我这生意,每做一份路引,颜二公子要抽二十两银子。” “颜家抽大头?好得很。”杜时素怒容满面,“黄龙商会其他买卖呢?” 这种灰黑色收入根本不进公账,吃肥的只有黄龙商会和颜家而已。 “那我就不清楚了。”钱老二低了低头,“我只在渡口干活啊。” 文庚叹了口气:“颜庆说,钱老二前不久失踪是畏罪潜逃。” “没,没有啊!”钱老二立刻叫起撞天屈,“我是被燕公子的人带走了!”这些天都被困在暗无天日的小房子里,由一个黄毛小崽看管。 现在众人都明白了,颜庆在这件事上撒了大谎。 燕三郎问钱老二:“铎人由何家渡登船潜入宣国,也是在你这里办理?” 钱老二嗫嚅,刘怜玉斥他一声,他才道:“或、或许吧。” 但他又飞快补充:“黄龙商会负责拉生意,我只负责办理文书。商队每五十人才需要一张路引子,每天都有人要办加急,我、我真不知道里面混有铎人!” 他紧接着向文庚等人哀声叫唤:“小人也是被胁迫,我不干这活计也有别人干,不想同流合污的要倒大楣。各位长老开恩,我上有老下有小……” 谢冶光听得心烦,长眉一轩:“带下去,候审!” 两名门徒上前,不容分说将钱老二拖了下去。刘洞主也被一并带下?燕三郎还能听见其他长老问他:“你为何替颜庆杀人!” 声音远远去了?终不可闻。 文庚看看众长老脸色,再看看台下?五味杂陈。好好一个庆功会?搞成了这副模样。他长叹一声:“今日大会就到这里……” 话未说完,燕三郎忽然打断了他:“文副山长?你道颜城主为何匆忙离开?”这句话用上真力,每个字都传遍全场?“只因何家渡一点贪腐么?” 他看出文庚想要散会?然后聚长老们私聊了。有些事儿还是不要公开讨论最好。 燕三郎当然不会让他那么快就收场,重头戏还没上呢。 “假公济私捞肥水,哪里没有?颜庆犯得着为这点小事逃命?”千岁往下接话,“除非大势已去。” 颜庆位列青云宗七大长老?掌握宗内最重要的收入来源。就算牵连进贪腐窝案?最多就是品行有瑕疵,只要厚着脸皮顶上一段时间,非议声自然就小了。他这么一逃也太显心虚了,倒好似把自己退路都断了。 众长老阴沉着脸:“还有?” 刘怜玉想了想,脸上显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你说的该不会是?夷陵道……?” 夷陵道大战,乌瑞领着千渡城军一度失踪?徒留刘徐二人被铎军团团围困。这个疑团始终在刘怜玉心头盘旋不去,听千岁话里有话?她立刻想起这一茬了。 颜庆不在这里,燕三郎也不兜圈子?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笺递给文庚:“文副山长自己看罢。” 这封信?自然就是颜庆写给铎人的飞讯了?末尾还加盖了攒金印。 上面字句不多,文庚扫了两眼,脸色大变,气得手都有些发抖。但他镇定功夫过硬,定了定神就转交其他长老传阅。 谢冶光一眼扫过,怒气勃发,一掌劈碎了身边的茶案:“岂有此理!” 这一声咆哮回荡在同心台,闻者无不身躯一颤,不晓得信上又有什么惊天奇闻,让这位嫉恶如仇的谢长老气怒至此。 燕三郎振声道:“颜城主勾结西铎拥兵自立,又引铎人入境,这封亲笔信就是铁证!” 余音绕林,久久不歇。 “哗啦”一声,这句话就像清水滴入了滚油锅,台下立刻炸开。 有人惊呼,有人错愕,有人不信,有人茫然。 颜城主居然早就投敌了? 为什么? 青云宗许多弟子对颜庆满怀崇景,再听燕三郎所言犹在梦中,一时难辨真假,可是再看台上长老们的神情都是暴怒,却未出声反驳。 燕三郎神情坦然:“山上如有颜城主笔迹,可以拿来对比。” 这份证据可不怕验笔记,真的假不了。假货早送到铎人那里去了。 “再说罢。”文庚摇了摇头,“当务之急,是把颜庆找回来。” 事已至此,他心底透亮:如果颜庆清白,何必急匆匆下山?这人大概猜出燕三郎手里还有置他于死地的罪证,才提前溜了。 当下他指派众位长老带领门徒分头去找。在场两千余人就有两千多双眼睛,基本都被各自长辈催去搜查,今晚的瓜吃到这里就结束了。 一时间人员四散如风吹雨打。这一场庆功会高高兴兴开头,却以漫山遍野的大搜查结尾。 青云宗七位长老,还留在殿前的只有文庚和杜时素了。 文庚向杜时素和燕三郎、千岁招手:“请随我来吧。” 数人同进殿中,小金也站了起来,跟在千岁身后亦步亦趋。 殿内可不像外头那样寒凉。侍立一边的童子给众人都斟上热茶,文庚才招呼大家:“坐。” 第1292章 好大一个难题 这里的灯火没有外头纹心火明亮,映得他额上的纹路仿佛更深,一脸疲惫。 各人徐徐饮茶,都不开口。最后还是文庚问道:“今晚这一场对质,燕伯爷筹谋已久了吧?” 他问得直接。今晚燕三郎的表现咄咄逼人,连削带打,让青云宗上下都措手不及,谁都看得出他是有备而来。 对于他的“奇袭”,青云宗长老们很是不满。 燕三郎答得坦然:“不敢轻敌,也别无他法。” 他在青云宗毫无根基,只有一个素未谋面的同门师兄,要借势无势,要借力无力。想在这里成功拿下山长之位,那他就只好自己造势、自己出力,手段也就显得刚猛了些,把众长老的脸面都按在地板摩擦。 这也是无奈之举,他没有慢火熬药的基础。 他反问文庚,“长老们可知,颜庆为何反叛?” 文庚和杜时素互看一眼,均是摇头:“说不通。” 千渡城如同宗中之国,颜庆拥有完全统辖权,他在那里尽可以呼风唤雨,只须定时向青云宗交钱即可。日子过得这样舒坦自在,他们实在想不通,颜庆有什么反叛的理由。 燕三郎试着提问:“为了山长之位?” “颜庆在宗内人气很高,前次长老会上推选得票,与杜长老五五对开,打了个平手。”文庚摇头,“他想当上山长,也不该与外人联手。” 千岁喝了口茶:“那么就反过来说罢,指不定他为了和铎人联手,才要拿下山长之位。” 这位千夫人也太能异想天开了。两位长老暗中吐槽:荒谬! 杜时素皱眉:“这也太匪夷所思。” “不像么?”千岁耸了耸肩,“不然他为何指使乌瑞在夷陵道暗害刘徐二位长老?还不是为了削减反对势力?唔,我若没猜错,这两位在推举时投票给杜长老了吧?” 两人互视一眼,文庚轻咳一声:“投票不计名,但我认得笔迹……刘怜玉长老的确投给了杜长老,徐长老可就未必,他平时和颜城主关系不错。当时有一张票是空白,算作弃权。” 所以七位长老有六张有效票,三对三,杜时素和颜庆打了个平手。 “那么颜庆一定很不甘心,如果徐长老投给他,他就稳赢了。”千岁笑道,“若我是颜庆,我也要灭了他。反水的队友比敌人更可恨哪。颜庆原本发给铎人的情报上写着‘十五日’,那即是说,他有把握当上山长,到时直接官宣青云宗结盟西铎,即可让铎人正大光明使用何家渡。” 是这样么?文庚摇了摇头,反正逮住颜庆之后就有机会问起了。 “原本?”他抓住千岁话中关键,转向燕三郎:“燕伯爷,情报上写着入侵路径是白塘关,时间是‘十五日’,可是铎人最后从夷陵道入侵,并且还提早了数日,这个?” “是我。”燕三郎承认了,“我拦下飞讯之后,偷换了时间地点,将假信送给铎人,原件被我截留收存。” 他正色道:“提前时间,让颜庆措手不及;地点改去夷陵道,方便我援军就近。” 文庚和杜时素沉默良久,才问道:“燕伯爷何以知道颜城主反叛?” “颜山长临终前,特意交代我留意颜城主,说这人太不安分。”他微微一笑,“只要留心,总有蛛丝马迹。” 他说得理直气壮,千岁嘴角微翘,暗自好笑。臭小子说得这么高大上,其实追查千渡城的猫腻纯属巧合,至少左茂的出现就不在众人预料之中。 可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啊呸,是将军不打无准备之仗,若非他们盯准颜庆其人,一心深挖到底,哪能发掘这么多内幕?这人在千渡城只手遮天,青云宗竟被瞒在鼓里,这本身就很说明问题。 文庚沉声道:“多谢燕伯爷。” 连他自己都觉得别扭,燕三郎今天让青云宗大大出了一把糗,结果他们还得感谢对方查出真相。 燕三郎微微一笑:“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说得好!千岁悄悄在他手背上捏了一把。这就又引回正题了不是? 文庚像是恍然大悟,“哦”了一声:“至于颜山长的遗命——”被燕三郎一搅就成了个烫手山芋,青云宗上下两千人共同见证前任山长留下来的魂定之术。颜山长属意燕时初,他们这些做长老的,有什么理由反对? 可就这样交出山长位置,众长老还是不能心服口服。尤其燕时初的“逼宫”之举,令他们颜面扫地。 “实不相瞒,原本角逐山长之位的只有杜长老和颜城主。”文庚看了杜时素一眼,见他面无表情,“现在颜长老德行不善,已不配位,那么……” 他算是看清了,燕时初大概早就定位自己的竞争对手,今晚先掰倒颜庆,后面大概就轮到杜时素了吧? 这少年蓄谋已久。 文庚说话有些吞吐,不忘看杜时素一眼,可这老家伙依旧没有任何表示。 这老狐狸!文庚暗骂一声,掌管青云宗事务十余年,从未觉得这样棘手。 颜山长真是给他留了好大一个难题啊。 燕三郎却爽朗一笑:“请问,既然当日推选会上杜长老和颜庆平分秋色,后续又要如何论胜负?” “这个?”杜时素开口了,“就看双方在解决今次青云宗困境的表现。” 燕三郎恍然:“难怪他要在夷陵道偷袭刘徐两位长老。” 文庚忿恨难解:“这也算解决之法?” “算啊,只不过颜城主另辟蹊径。”千岁笑吟吟接口,“看起来他铁了心要帮铎人,那么只要尽快结束夷陵道的战斗,迫青云宗认清自己的颓势,你们就只能选边站了。是站队童渊人呢,还是站队西铎?我想,颜庆对此已有腹案,来不及实施罢了。” 千岁补充一句:“对了,刘、徐两位长老领兵出战的点子是谁出的?” 杜时素摸了摸鼻子:“我。” 千岁冲他一笑:“他们一旦兵败,也就是你输了一筹。” 第1293章 接下协约 颜庆为何一心偏帮铎人?文、杜两人百思不得其解。但这已经不是当下的紧迫问题,燕三郎郑重提出:“虽有颜山长遗令在手,我也不愿诸位为难——” 两位青云宗长老暗自腹诽:这还叫作不让他们为难?那真正为难起来是什么样子?当然两人面上不说,只听燕三郎接着往下说: “——这样罢,颜庆与杜长老的协约,就由燕某接手,如何?” 杜时素不禁动容:“你是说,要与我争个高下?” “不错。”燕三郎点头,“双方各出谋划,谁能令青云宗跳出被动、转危为安,谁就是下一任山长。” 杜时素拊掌赞同:“好,那就这样定下。” 文庚也道:“待各长老返回,我再知会他们。” “且慢。”千岁眼珠子一转,“在此期间,我们也要动用青云宗资源。”他们毕竟是外来者,在本地全无根基,有好计策也得有人执行才是。 “千夫人不必担忧。”文庚呵呵一笑,“无论燕伯爷还是杜长老施策,只要在长老会得以通过,都会统一执行。” “好。”目的达成,燕三郎也很爽快,“这段时间,我可能要频繁上下青云山。” “随时欢迎。”文庚点头,“两位有任何需要,只管找传香掾的檀堂主,他会妥善安排;如要找我,随时恭候。” 此时殿外有弟子求见,却是刘怜玉的徒儿传来口讯: 到处都找不见颜庆行踪,想来已经下山。 刘、徐二人也在下山途中,准备连夜追捕颜庆。另外,铁太傅一直下落不明,青云宗弟子和大小金魈几乎找遍天柱峰。 文庚闻讯,脸色立刻阴沉下来。 “看来铁太傅落入颜庆之手。”燕三郎了然,“庆功会之前,颜庆一直以为铁太傅会施展魂定之术。”所以他暗算了铁太傅,却漏过了燕三郎这个不起眼的“陪护”。 文庚郑重道:“我们会尽力救回铁太傅。” “从现在起,此事已经不分你我,要通力合作。”燕三郎站了起来,“夜已深沉,我明日再来滋扰文副山长罢。” 今晚发生这么多事,文庚不再挽留。 燕三郎返回后山搬香楼,一路上都见漫天星辰,这会儿已经是后半夜了。 千岁哼了一声:“这帮顽固就是不肯痛痛快快认你为山长。” “我是外人。”燕三郎平淡道,“他们心存疑虑,人之常情。” 因此他才接下赌约。 驭下手段有二,恩、威并施。但这两样,他在青云宗都没有。今晚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掉了颜庆的胜算,让青云众见识了自己的手段,也算是立了威。 那么接下来,就是蓄“恩”阶段了。只有带领青云宗走出眼下的泥潭困境,才能问鼎山长的宝座。 这很公平。 回到搬香楼客房,守楼弟子神色更添三分恭敬:“燕伯爷,檀堂主传讯,请您住去铜陵居。那里是座独院,山景更好更清幽。” 他小心翼翼跟千岁身边的巨兽保持距离。 “现在?”一听这名称,就知道不是客房。 檀闻道对小师弟还是很上心的,当然燕三郎此时与青云宗关系匪浅,也不能以普通客人相待。 “以您方便为主。” 燕三郎看向千岁。 红衣女郎伸了个懒腰:“搬,现在就搬。” 她一听“清幽”二字就心动了。这搬香楼的楼板哪,还是太薄了。 铜陵居在刀谷深处、半山腰上,果然是单门独院。 院子紧挨着山涧,溪水淙淙,清澈见底。溪边大片萱草如毡,一直铺到铜陵居门口。 跟着主人步行而来的白猫扑进萱草丛,不知拍打什么东西,忽然从草叶上惊起几个黄绿色的亮点,一明一暗,像天上的星辰。 “萤火虫?”千岁有些惊喜,“这个季节居然有萤火虫?” 她伸手,受猫儿惊扰的萤火虫就停在她纤指之上,腹部继续发出清冷的绿光。 “或许这里地气与别处不同。”白猫和缩小了的狮子狗在地上玩耍,不一会儿就钻去溪边,主人只能听见一阵悉嗦声。 此时的天柱峰应该很安全,再说有小金守着,白猫也出不了意外。燕三郎由着它们疯跑,自己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无论是格局、家具、光线还是环境,铜陵居都比搬香楼强上不止一筹。毕竟那只是待客所在,这里却是供长老们居住的精舍。 桌上纤尘不落,显然屋舍有人维护打扫。 千岁踱到燕三郎身边,按着他的肩膀猛然一推,就将他摁去床上。 “夜深了,该歇息啦!” 可她的神情分明不是这般打算的。 这里四周清幽无人,正好方便她为所欲为。 燕三郎乖乖任她施为,不过红衣女郎刚扯开他的衣裳,忽然又停下手:“作什么愁眉苦脸?你今晚不是掰倒颜庆,如期获胜?” 所以她现在要给他庆功啊。这小子还皱什么眉? 燕三郎伸手,将她垂落眼前的发丝绕到耳后去:“我有些担心铁太傅安危。” “多半没死。活着的铁师宁对颜庆更有用处。”千岁不以为意,“他真是白活那么大岁数了,居然会中颜庆的圈套!” “按我们原先的布局,就是用他吸引颜庆全部注意。”燕三郎慢慢道,“他被掳走,我们也有责任。”铁太傅帮了他们大忙。 “你后头还有机会将他救回。”千岁在他手指上咬了一口,“现在,专心一点!” ¥¥¥¥¥ 燕三郎这一等,居然就是一整天。 千岁说得无错,抓不到颜庆之前,焦急也是无用。他索性就收敛心神,带着佳人和一对宠物游山玩水。 天柱峰后山大小景观有九处。这还只是后山,整座青云山脉,美景数不胜数。 据说前两天刚下过雨,满山遍野都是大大小小新冒出来的瀑布流泉,燕三郎溯溪而上,仅去一处千石林就遇见了三十余个小瀑布,一路上都有水声相伴。 到天生桥时,桥对面就是水流汇成的大瀑布。虽然没有修罗道鳄吻瀑布绵延十里的壮观,可是飞流直下三千尺,尽头在足下云深不知处,也是如梦似幻。 (本章完) 第1294章 溜之大吉 白猫芊芊和小金玩疯了,悬崖峭壁上蹦跳打闹,燕三郎都担心大白猫一个失足掉下去,毕竟山风猛烈。 千岁附去猫身上,才保它履险如平地。 与他们的悠闲形成对比的,是青云宗凝肃的气氛和众人绷紧的脸色。 许多青云弟子见到燕三郎,都是满脸的好奇+敬畏+惊讶。 燕三郎走在名山奇景之中,也不由得感叹白云苍狗,不知人间烦恼。 次日午时末,燕三郎正在铜陵居中看书,千岁到附近采些药草,而两只宠物不知道去了哪里玩耍。 千岁背着他的书箱从外头进来,脚步轻快无声,跨过门槛才问:“看什么书呢?” 燕三郎“啪”地一声合上书本,飞快扔到屉里:“闲书,青云山洞府趣闻。” 千岁撇了撇嘴:“你这爱看书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掉?” “书中自有颜如玉。”燕三郎冲她笑了笑,转移话题,“采到什么好药了?” 阿修罗拿他的现成书箱当药篓,到附近转了一圈才回来。 千岁打开药箱,里面装满大半:“自己看。” 她有两分狐疑,自己离开时燕三郎就在看那本《青云洞府考志》了,怎么一个时辰过去,他还拿着这本书?也就薄薄一百页,平时顶多让他看个一刻钟。 这书特别好看么? 不过少年面色如常,她也就道:“山坳那里有一片药田,规模很大。我看过里面的药草,品种和年份都不错,照顾得也很精细。等我们拿下青云宗,你可以把怨木剑插在田里,促长药效。” 怨木剑是燕三郎最早入手的武器,得自木婆婆,后来在桃源中折断。千岁尝试过拼接,但最好用的吸血特性已经永远失去。不过怨木精原本就有促发植物生长的效果,即使怨木剑折断,这个看家本领也没丢。 千岁走到桌边,伸手想拉开抽屉。 她还是好奇。 燕三郎却捉起佳人玉手,放到唇边轻亲一口。 他目光灼灼望着她。 “想干什么?”千岁哼笑一声,“午时将尽,来不及了。” 燕三郎还未答话,外头的院门忽然响了。 少年走去开门,外头站着一个青云宗弟子,恭恭敬敬道: “燕伯爷,众山长席议,文副山长请您前往纹心殿。” 这位就是获颜山长遗命、前来接掌青云宗的卫国伯爷?前天他夜守后山,没能去庆功会,后头听同门说起这一晚的精彩纷呈。“燕时初”这个名字,如今在全宗上下如雷贯耳,不知多少人口耳相传,越传越是邪乎。 都说英雄出少年,今日一看,这位山长的有力角逐者比他也大不了几岁呀。 迎着他好奇的目光,燕三郎微微一笑:“好,我这就去。” 今日多雾。 青山云遮雾绕,似美人半掩面,如诗如画。 但有心观景的人实在不多,青云宗七大长老,今日来齐了四个。 千岁已经隐入木铃铛。燕三郎一眼扫过,发现刘怜玉和徐陵光不在,颜庆当然也不在。 少年明白了:“颜城主准备周全,逃得好快。” 孙红叶等人连夜下山追赶,今晨空手返回,脸色都不好看。谢冶光沉声道:“前晚文副山长逮住刘洞主时,颜庆趁机逃走,乘金魈下山,连从千渡城跟来的两个侍卫都扔在山上。他的快马就系在山脚,下山后立刻换乘,比我们快了一筹。” 燕三郎点头:“从青云山到千渡城,快马奔个一天就够了。颜城主有神驹,时间还能再缩短,看来他已到千渡城。” 青云宗发动那么大阵仗,结果还是追丢了,众长老脸色都不好看。 “刘长老率十余骑追捕,居然在红雁关被拦了下来。守关的千渡官兵说,红雁关已经封闭,不得进出。” 文庚看燕三郎皱眉,就知道他于地理不熟,于是下一句就是解说,“红雁关是千渡城的东北门户,距城只有二十七里。” 少年听懂了:“也就是说,颜庆下令切断千渡城与青云山的通道?” 孙红叶怒道:“守关的官兵竟也听从!” 千渡城再大再富庶,说到底也只是青云境内的城池,归青云宗所有,只是由颜庆代管罢了。 现在,千渡城居然掉转矛头朝向上级,是可忍孰不可忍! 杜时素冷冷道:“颜庆在千渡城经营近二十年,他就是那里的土皇帝。一声命下,谁敢不从?”他又转向文庚,“我早就说过,颜庆揽权过度早埋祸根,奈何你和山长都不听。” 文庚苦笑。 他怎么不想收回千渡城的治权?几次三番建议,可是颜烈远居安涞城内,对青云地界内的事务也不上心,这块疏漏就长期存在。 再说从辈份上算,颜庆是颜烈长辈,于颜烈之父颜屹又有辅佐之义。颜烈顾情义,也不想夺之,对他诸般行事睁一眼闭一眼。 如今时局大变,隐患终于爆发。 “不仅如此,颜庆还找人从红雁关墙头射下一封信来。刘长老先遣飞讯送上青云山。”文庚拿起桌上书信,递给燕三郎,“岂有此理。” 少年接过来一看,上头字迹潦草,显然颜庆是匆匆写就,但不难辨认。他先向文庚道歉一番,说料不及事态至此,然青云宗应与铎人结盟,“合则两利”。正值千载难逢之机,青云宗当自强自立,万不能再立童渊王室为山长。 他又说童渊人骄狂无道,招至民怒国怨。青云宗如不与铎人为盟,日后童渊平定叛乱,下一个必取青云宗开刀。 夷陵道之战已经彻底惹怒西铎。就在半天前,铎人再度举兵东进,千渡城实难守御,因此要化敌为友。 否则,等童渊人大举来攻,悔之晚矣。 书信左下角的攒金印,明晃晃地十分刺眼。 千岁陪他一字不漏看完,啧啧两声:“实话实说,姓颜的说得没错啊。” 其实颜庆的分析挺到位的,宣国内乱牵动外部,令青云宗地位十分尴尬。 它与宣国的关系非同一般,它的兵力又远不如叛乱双方,一旦变成夹心就要两头受气。 (本章完) 第1295章 两头受气 而夹心的日子,已经近在咫尺。 燕三郎没吱声。文庚坐了下来,按了按额头:“还有另一个坏消息——童渊向我们发来战书,南部战团不日就要进军我宗北境!” 这才是石破天惊的噩耗!燕三郎蓦地抬头:“理由呢?” 童渊人自己深陷泥淖,焦头烂额,怎会主动来招惹青云宗?这时候树敌绝非明智之举,除非…… 文庚沉声道:“童渊人在战书中说,我们撕毁和约、残杀使节。背信弃义必尝苦果。” 果然。 燕三郎立刻想起童渊使节高司云的遇袭。他还知道,出手杀人的是左茂。 谢冶光气怒不已:“童渊人疯了么,我们何时杀他使节!上回那个姓高的前来求助,我们还往平泽关运粮!” 孙红叶则是皱眉:“其中必有蹊跷。” 燕三郎轻咳一声,正想说明。但他嘴才张开,千岁就急急制止:“住口,把话憋回肚子里!” 少年微怔,随即反应过来,心中一懔。 是了,他疏忽了。自己若将高司云遇袭之事源源本本说出,青云宗这几位长老说不定反而怀疑是他燕时初下了杀手,栽在颜庆身上。 毕竟,细算起来燕三郎好像也有动机。青云宗这趟水越浑,他才越有机会成功上位不是? 杜时素眼尖,见他欲言又止即问:“燕伯爷?” 燕三郎面色平淡,很从容地将皮球踢给他:“眼下局面,杜长老有何高见?” 他二人是竞争关系,谁拿出来的救宗方案管用、可以化解青云宗危机,谁就是下一任山长。 这时候先作声的人就吃亏。杜时素看他一眼才道:“事已至此,童渊人不愿与我们和解。目前我宗有三个选择。” “其一,联合童渊人拿下千渡城,而后对抗西铎。” “其二,与西铎结盟,并将这消息发往童渊。后者或许投鼠忌器,不敢再妄闯我界。”如果争取到青云宗这个盟友,西铎相当于提前占下了通往宣国南部的水路通道,转眼就可以和南叛联合起来,再不受山脉地形阻挡。 西铎、南叛,再加上青云宗三者联合,可是相当强大的一股势力。只要它们连成一片,同气连枝,童渊人想入侵哪一个都得仔细掂量,决不敢像现在这般随意。 杜时素分析有理,燕三郎点了点头。 “第三个选择,比前两个都艰难。”杜时素呼出一口气,“我们不与任何一方结盟,保持中立,不偏不倚。千渡城的麻烦,我们自己解决;西线的铎人入境、北线的童渊人入侵,我们都要独自迎战。” 殿中沉默?众人都等着他的下文。 对于杜时素而言,这选择也十足为难?他涩声道:“我建议?我们选第三条路。” 不待燕三郎发问,他就接着往下说:“无论与铎人还是童渊人结盟,都是与虎谋皮。除了被卷入宣国内战的烂泥坑?恐怕我们今后还要受所谓‘盟友’摆布。” 无论制度、军力?青云宗在这数者之中都是最弱小的一方。 而在同盟当中?强者领导弱者,天经地义。届时青云宗面临外患,不得不听凭强大的同盟调遣,哪里能有今日这般自由自在? “等到宣国内战结束,青云界或许就被吞并。”显然杜时素这几日也是反复思虑?“防范于未然?我们还是不要站队为妙。” 他的话挠中了青云宗众长老心里的痒处。 童渊人和铎人不断向青云宗施压?无非就是要逼它表态?逼它站队,给未来战争铺平道路。青云宗人又气又恨?当然不肯听从。 “如能中立,那是最好不过。”燕三郎捏着下巴?“如何施为?” 杜时素唤出沙盘?往北境一点:“派出使节,再向童渊人劝和。”他问文庚,“入侵北境的童渊军,由谁率领?” “铁太傅次子、铁钊麾下的将领能自清。”文庚答道,“据说他统领的四千兵马已经拔营南下,六天后就可到边境梧关。” “六天后?”杜时素看了看沙盘,“这铁钊调军也是有趣,要从平泽关最北边调动人马南行。” 文庚没有多想:“或许他那里战事胶着,已无多余人手。” 一见沙盘,千岁就笑了。铁钊从北边调军往南走,首先要横跨半个平原,才能走到平泽关,这就要花掉两天时间;再从平泽关往青云界的边境走,至少又得四五天。 “看来铁钊挺讲信用,还记得他和我们的约定。” 燕三郎在火桐城和铁钊约定,倘若童渊一定要出兵青云界,铁钊尽力推辞不去攻打;如果非打不可,也拖延一点时间。 看来童渊王室已经命令铁钊出兵,毕竟他的人手最全。因此铁钊开始履行与燕三郎的第二条约定。 好不容易争取来的这点时间,燕三郎可不能浪费了。 “往北境梧关拨一千人马。”杜时素手指在沙盘上移动,“边境守兵还有二百,合计一千二百人,以守御攻,至少可以支持半个月。” “至于千渡城,我们可以调动一千青云子弟,并号令各地乡兵来勤,总计六千余人攻打千渡城。” 孙红叶低声道:“攻打千渡城?这也太……” 文庚也很担忧:“这得打下去多少人命?” 千渡城内都是青云子民,千渡城军也是青云的军队。手心手背都是肉,打起来疼得紧。更要命的是,乱世之中军力宝贵,几乎就是青云宗安身立命的本钱,实不该浪费在这种内耗上。 杜时素点了点沙盘上的千渡城,“我们已经传讯城中的青云门人。我们攻城,他们内反,里应外合,争取以最小代价拿下千渡城。” 经过十多年经营,青云门人遍布全境,千渡城里自然也不能少了。 文庚眉心的结还是没打开:“我们能想到的,颜庆岂能没有防备?孩子们要反,也只能暗反。消息万一走露,于他们是杀身之祸。” 燕三郎适时问起:“我去过千渡城,见那里城高墙厚,守军至少三四千人。以六千对战四千,还是攻城之战,如无内应,杜长老有多少把握?” 第1296章 茅塞顿开 杜时素沉吟。 文庚给他解围:“带兵打仗,这恐怕得刘长老来核算了。” “不用算,我随护国公韩昭围攻过盛邑。”燕三郎摆手,“就直说罢,半个月内想攻下来,胜率不到三成。” 他还是留了点面子给对方,要是按千岁的原话,“两成都别妄想。” 众长老的脸色都不好看。杜时素摇头:“燕伯爷有所不知,我们宗内有些强大的战器,最适于攻城。千渡城墙虽厚,怕也经不起轮番轰炸。” 孙红叶插口:“就是运输麻烦些,从青云山运过去得三天时间。” “恐怕颜城主也知道罢,他会不作防范?”燕三郎反问他,“杜长老算过此役伤亡没有?” 杜时素点头,面色沉重。 “再问一事。”燕三郎往沙盘上的青云宗西线一指,“就算我们如期拿下千渡城,很快又要直面铎人。方才颜庆信里也说过,铎人受挫夷陵道后并不死心,又再出兵。最迟也是几天功夫,他们就能越境赶到千渡城。到时怎办,以疲兵再跟铎人打几仗?” 檀闻道听到这里,再忍不住了:“局势大不利,师弟若有良策就赶紧说出来罢!”不要再卖关子了! 杜时素也抿了抿唇:“正要请教燕伯爷。” “好。”燕三郎也很干脆,将钉在沙盘上作定位的几枚银针都收了回来,而后一针钉在蜈河之畔。“窃以为,焦点只在这里。” 那是? 文庚眯了眯眼:“何家渡?” “其实无论铎人还是童渊人,他们的目标都是何家渡。”燕三郎侃侃而谈,“或者说,是蜈河的制河权。” 长老们点头。 的确,铎人想借何家渡登船北上,直入平泽关腹地。这是他们联合南叛,打下宣国南域至关重要的一步;而童渊人深知其中利害,无论如何也要阻止,这才发兵来攻青云宗,又是施压又是恐吓。归根到底,其目的也是要阻止铎人拿下蜈河的通行权。 一个想渡河,另一个不肯?非阻止不可。 “也即是说?如果蜈河不再通船,这两家都会对千渡城失去兴趣?至少在未来几个月内。” 短短一句话?一针见血。 文庚和杜时素互望一眼,都有茅塞顿开之感。 是啊?他们只想着水来土淹,以战迎战?然而几个选择都是被动。他们竟未想到这种局面下还有重掌主动权的可能! “着啊!”谢冶光拊掌?“我们要抢回何家渡?” 孙红叶看了看沙盘:“何家渡距离千渡城不过二十里,在它鞭长范围内。不过,打下它是更容易些。” 燕三郎摇头:“我们也不打何家渡。” “不打?”檀闻道好奇得要命,方才他在一边听了半天?“不打怎么拿下何家渡?” “也不必拿下。”少年笑道?“我们只要烧掉大船就好。” “烧……”檀闻道万万没料到是这个答案,可他下一秒就笑出声来,“亏你想得出来!” 孙红叶也是噗地一笑:“西铎放火烧童渊人的粮仓,我们却要烧自家的大船,这可真是……” 众长老不禁莞尔:“妙?妙不可言!” 何家渡要是没了大船,铎人还拿什么渡河入宣?游过去吗? 这条便捷的水路走不了?铎人自然对千渡城兴趣大减,又要回他们的主战场——宣国西线死磕童渊人去也。 燕三郎接着又道:“再有半个月就到汛期?蜈河风急浪高也不适合航行。只要烧掉这批大船,铎人都不能再打蜈河主意。至于何家渡的生意——” “何家渡的生意必受影响?但并非不可接受。”杜时素飞快道?“每年蜈河的汛期都要持续两个多月?这段时间本来也不能通航,船只都放在坞里养着。只要拿下千渡城,重新造船也就是四个月左右。论造船的本事,青云境内以千渡城、白鸟城为佳。这样到冬天之前,蜈河又可以走船。” 船都烧了,夏末秋季的航行必受影响。但这损失在青云宗承受范围内。 千岁在燕三郎耳边笑道:“这家伙倒也端正,没有跟你唱对台戏。” 燕三郎闻言,多看了杜时素两眼。相比颜庆,这位杜长老的人品倒是不错。 “比起打下千渡城,烧船就容易得多,派几十人潜入即可。”孙红叶兴致勃勃,“想来颜庆在何家渡也会加派人手,我们选些精锐行事。” “这就是趣味所在了。”少年拿出一枚金针,钉在沙盘上。 “何家渡布置人手多少都与我们无关,因为能容二百人以上的大船,此刻都不在何家渡——”他落针的位置,距离何家渡很近,“——而是在这里,跃龙湾。” 这就是胡秋等人给他带回来的情报,终于派上了用场。“大约是十天之前,何家渡的航次就大幅度减少,载粮进度慢了,载客也只用小船。如今渡口外天天排起长龙,商客怨声载道。” 当然,这些矛盾、这些抱怨,统统传不上青云山。 长老们的眼里,怎么会有何家渡的生意? “不在何家渡?”文庚微愕,但很快就反应过来,“是了,颜庆有心结盟铎人,自然要给他们留够大船。能载二百人以上的大船数量有限,非但不能运粮,甚至不能载客,否则不能保证回航时间……” 谢冶光恨恨道:“颜庆这厮当真可恶!” “对我们而言却是好事。”杜时素扬眉笑道,“此刻它们都聚在跃龙湾,只要一把火烧掉了事,省得一艘一艘去找了。” 解决关键矛盾的曙光在前,众人心头的阴霾一下消散不少。 “但千渡城还是要抓紧打下来。”文庚转向燕三郎,“燕伯爷,你的两千人马可否协同出战?” “自无不可。”少年微微一笑,千岁却哼了一声:“你要当山长,他们三推四阻,现在竟还有脸反过来向你借兵!这帮老东西脸皮咋这么厚呢?” “战时动员令昨日下达,各地就着手准备。”杜时素站了起来,“山上的孩子们,也已经整装待发。” “谢长老和檀堂主留守青云山。”文庚对燕三郎道,“燕伯爷,请。” 第1297章 各自准备 颜庆处理完手头事务,抽空打了会儿盹,连午饭都没吃。 从青云山披星戴月赶回来以后,他就马不停蹄发布一系列指令。十多个时辰不合眼,办事儿又耗精力,他也有些乏了。 他这里鼾声方起,外头就有动静。 那是树叶被踩踏的声音。 有人来了?颜庆鼾声一停,双眼一睁,立刻坐起。 屋里很亮,每一件陈设都在他熟悉的位置上。 这是他的书房,他在自己的府邸里。 颜庆舒了口气,但心情并没有完全放松。 这时门被小心翼翼地敲响。颜庆揉了揉眉心:“谁?” “老爷,是我。”这是管家的声音。 “进来吧。”颜庆坐直了身体,一扫倦色,威严依旧。 管家进来禀报:“前方例报,三个前哨都未发现青云宗人马的踪迹。” 千渡城通往青云山的路有三条,红雁关只是其中之一。在拦下刘怜玉并射出书信之后,颜庆就下令千渡城战备戒严,并把另外两条道路也封闭起来,严控进出。 “加强戒备。”他对青云宗众位长老太了解,只会意气用事,不懂得审时度势,“恐怕还是免不了一战。” 管家微一犹豫,还是问出口:“老爷,我们真地要和青云宗开战?” 颜庆向他瞥去凌厉一眼:“说反了,是青云宗非要向千渡城举刀!” “是。”管家赶紧改口,“风声已经放出去,这两天正在发酵。千渡城街头巷尾都在议论,青云宗对您不公,拒不承认您胜选后的山长资格,又要将千渡城收归宗内管辖。” 前哨的风声鹤唳,关下与青云宗长老的冲突,经由小道消息都吹进了千渡城里。不过颜庆返回城里第一件事,就是吩咐手下散播消息,引领风向。 他很关心效果:“他们向着谁?” “自是义愤填膺,都在声讨青云宗。”管家声音中也带出愤慨,“青云山依靠我们吃喝不尽,转头却来过河拆桥。” 然而他心知肚明,民间很有些“不和谐”的声音。可那些屁民发几句牢骚算什么?还是别拿来烦扰城主大人了。 颜庆听完,眉头果然有些许放松。管家趁机道:“老爷,二公子求见,已在外头站了很久。” “他来做什么?”颜庆面露不悦,“没空!” “二公子有要情上报。” 那货能有什么要情?心里这样想着,颜庆还是挥了挥手:“让他进来。” 不让见,这儿子就跟牛皮糖一样烦人。 于是颜凌快步而入,一见面即道:“父亲?安排有疏漏。” 颜庆看见他就没好脸色:“哪?” “何家渡。”颜凌快言快语?“我思来想去,青云宗要是打上门来?何家渡恐遭破坏?连跃龙湾都不能幸免。” “跃龙湾怎么了?”颜庆好笑,“以长老们的榆木脑袋?能想起什么高招?” “可您不是说过,这回坏您大事的是个外来者?姓燕的?”颜凌正色道?“他一来就盯上何家渡了,既然能掳走钱老二,想来对何家渡更上心。您说,开战以后他会不会……” 颜庆神色一动:“有点道理。” 想起燕时初?他恨得牙根儿都痒。都说咬人的狗不叫?这小子冲着山长宝座来的,却让铁太傅当出头鸟,悄无声息就来撕他! 自己也是大意了,居然为这小狗所乘!不过青云宗的老东西们都有自己的算盘,不会轻易就认燕时初为山长。 他们内部还有好戏可看。不过?青云山上越乱,千渡城的压力也就越小?这么看反而是件好事。 他看了看颜凌。关键时刻,没想到这小子还能有点儿用处。 儿子提醒得对?有燕时初加入搅局,他不能像从前那样揣度青云宗人。颜庆想了想就道:“你去通知渡口?把大船从跃龙湾开走?另找个地方妥善安置?越隐秘越好。” 颜凌大喜,赶紧应了。 颜庆不放心,又多交代一句:“知情者务必越少越好。那些泥腿子嘴上没把门,得点儿风声就会到处漏传。” 颜凌挺起胸膛:“父亲只管放心。若是青云宗来了,也一定找不着船只!” 颜庆挥了挥手:“速速去办。” 颜凌离开之后,管家看颜庆脸色,也是欢喜:“二少爷这两年成长不少,已经可以为老爷分忧了。” “都过了而立之年,你才说他成长?”颜庆哼了一声,心里其实有两分欣慰。儿子终于不止会给他惹祸了。 这时城防校尉常松信来见。颜庆问过了粮食、武械的情况,才道:“做好战前动员。从现在算起,我们至少要再坚持七天,铎军就能赶到。那时,千渡城就可转危为安。” 对方应下。 颜庆又道:“我让你摸底青云门下在城内任职情况,办得如何了?” “城主府内两人,署衙二十一人,行会三百六十九人,城防军里也有六人。” 近四百人?千渡城是青云境内最好的城池,人往高处走,来这里任职的青云子弟当然最多。颜庆点了点头,听他接着往下道:“除了任职城防军的,其他都是文职,碰不着兵权;家人在城内的,有二百三十五人,其中有三十六人成对结成夫妻。” “将那六人调离岗位。”颜庆指示,“未成家的百余人都要监控,防止他们作乱。”家人都在城内的,还能安分些,毕竟投鼠忌器。 校尉离开以后,颜庆站起来负手踱步,眉心的结始终没有松开。 管家劝他:“老爷宽心。只要坚持七日,援军自来,后头您再也不用看青云宗脸色行事,也不用供养青云山那两千多号人了。” 青云山上人数只有两千,论消耗却是个无底洞。千渡城是玄门的钱袋子,十年前每年收入只要上交两成,现在却要交到三成以上。 其他地市欠收或者招灾,玄门要从千渡城这里挪去平补;但凡重大节庆或者活动,青云宗还要从千渡城这里掏钱。 这一点,千渡城也是怨气十足,青云境内明明有七八个城池,为何只认准它一个薅? 月底有双倍 是都安排好了。”颜庆叹了口气,“但我心底总有不安。” 按理说千渡城早被他经营得固若金汤,就是青云宗真来攻打,双方人数并不悬殊,他又占地利人和,莫说守个七八天,就是一两个月都没问题。 更何况他今晨接到铎人飞讯,援军已在路上。 到时双方汇合,青云宗要么怏怏回去,要么力战双军,一定比千渡城的军民更艰难。 可是颜庆也说不上为何,总觉不祥。 到底哪里还有差池呢? …… 夜深人静,胡秋睡得正香。 他最近都宿在少年邱茂时家里。这是个居民数量刚过二百的渔村,唯一的优点是离蝇河很近,从村子走三十丈就到河边;而最大的缺点也是离河太近,村人又喜欢在岸边晾晒河鲜,只要风从河上吹来,捎带过来的那种气味简直要腥上天。 邱茂时是栋小破屋子,四面招风那种,夏天倒是凉快。胡秋出身行伍,也不计较薄衾如铁,照样呼呼大睡。 河边人没什么娱乐,入夜不久就熄灯睡觉,家家如此。 不过今晚胡秋却被邱茂时摇醒了:“胡大哥起来,有状况!” 胡秋听见“状况”二字,当即警醒,坐起来披衣:“什么事?” 另外两名弟兄也醒了,正在揉眼睛。 邱茂时急急道:“住咱村里的陈老大三兄弟,刚刚被人叫走了。这会儿应该快到村外了。” “走,去看看。” 外头一片黑灯瞎火,只有狗吠得厉害。大概是狗主人出来揍狗一顿,吠声很快也消失了。邱茂时领着胡秋三人穿梭在屋子的阴影下,以免被人发觉。 他们矮身在鸡舍篱笆边缘停下,邱茂时一指村口:“瞧!” 胡秋定睛一看,果然村口有五六人正往外走,其中三个是村民打扮,大概就是邱茂时所说的陈老大三兄弟。他们居然还背着铺盖。 另外三人,从衣著看却不像平民。 胡秋此时才悄声问少年:“这三人有甚特别?” “陈老大是开大船的,能载三百人的大船。”邱茂时小心观顾四周,“这种大船一个人开不动?得三兄弟一起上。” 胡秋听得眼睛一亮,摸了摸他的脑袋:“这个村子里,只有陈老大一家是开大船的?” “对?其他人家里都是小船。”邱茂时道?“陈老大家里赚得最好?去年才添置的大船。我们这里人有钱了都会买大船,载三五十人过渡是载,载二三百人也是载。载客越多越赚钱。” 那么陈家三兄弟为何会被半夜带走?瞧他们模样也是呵欠连天?显然同样刚从被窝里被人揪出来。 看起来就不像自愿的。 邱茂时又道:“陈家渔船泊去跃龙湾了?这十天都不让出。渡口每天都给点钱,但哪里有自己出船赚得多?我听陈老大抱怨好些天了。” 胡秋听到这里,当机立断:“跟上去!” 燕三郎留他们在何家渡?就是监视这里的风吹草动。本地生活枯燥无味?三人在这里憋了好些天正觉无趣?好不容易撞见一回异常?都抖擞起了精神。 当下四人趁着夜色悄悄溜出村子?在摇曳树影的掩护下跟踪陈老大一行。 夜路不好走?今晚月光黯淡。幸好胡秋最近频繁进出村落,路都熟了,这才没有踢出声响。 这样一前一后走了小半个时辰,邱茂时才道:“这是往跃龙湾去。” 所有大船都停在跃龙湾。 胡秋皱起眉头:是河舶司想整什么幺蛾子? 果然再往前走上二百多丈,地势越来越低?前方出现了河湾。 胡秋来这里侦察好些次了?知道跃龙湾的地形?也知道这里泊着八十多条大船?现在一看,不由得“哎哟”一声: “这么多人?” 他们躲在半坡的树丛里往下望,河面上灯光点点。 许多渔民有以船为家的习惯?平时也住在船上,罕登陆地,夜里点灯不稀奇。胡秋夜里曾来看过,那灯光只是稀稀拉拉。毕竟渔船一旦闲置十天半月,多数人就上岸休息,比如陈家兄弟。 可是四人眼前的跃龙湾,灯光却有上百盏之多! 那几乎是每条船都亮灯了,有些还亮起两三盏。 什么情况? 此时后头陆续又有人赶来,顺坡而下。 邱茂时顺手一指,低声道:“那个胖子我认得,是河舶司的人。” “那么今晚带船老大过来的,的确是河舶司。”胡秋想了想,对邱茂时道,“你躲在这里,莫让人寻见,我们去前头看看。” 他三人轻身功夫极好,这时又有夜色掩护,悄悄就靠近河湾石滩。 这里泊着好几条大船。 胡秋隐在灌木里眺望,见船上的渔民忙忙碌碌,竟是在做开船前的准备。有一条船已经解缆起锚,竟然离岸向着湾口驶去。 方才陈家三兄弟也带着铺盖过来,看样子都要走? 胡秋心里一跳,拍拍一个兄弟肩膀:“你回邱小子家里,等我们消息。”说罢,跟另一人猫着腰偷偷入水,各选一艘趴在船舷上。 水声汩汩,掩盖了他们发出的声响,无人发觉。 岸上,河舶司的人过来催促了。 半个时辰内,他们附著的船只先后开动,在这个悄无人知的夜晚离开跃龙湾,静静划向河心。 大船驶出去数百丈,胡秋才攀上船去,缩进客舱里安静等候。 这些船内部空间都很大,船家又没料过舱中有人,也未进来检查,他也就脱下衣裳,从容拧干。 约莫是一个时辰之后,胡秋才觉出船身微微一震,碰上了实体。 靠岸了。 到地方了?胡秋振作起来,悄悄溜出船舱,往外看了两眼。 这是哪儿? 趁着船家都在忙碌,他一个翻身就下了船。 …… 次日天不亮,邱茂时就起床烙了几个面饼、煮了一锅稀粥。 有客人借住家中,出手又大方,邱家的日子一下好过得多,他摊面饼时甚至加了几个鸡蛋哩。 娘亲吃过饭就出门了,邱茂时却坐在桌边发呆。那两人怎么还未回来,该不会发生意外了? 第1298章 夜里的蹊跷 是都安排好了。”颜庆叹了口气,“但我心底总有不安。” 按理说千渡城早被他经营得固若金汤,就是青云宗真来攻打,双方人数并不悬殊,他又占地利人和,莫说守个七八天,就是一两个月都没问题。 更何况他今晨接到铎人飞讯,援军已在路上。 到时双方汇合,青云宗要么怏怏回去,要么力战双军,一定比千渡城的军民更艰难。 可是颜庆也说不上为何,总觉不祥。 到底哪里还有差池呢? …… 夜深人静,胡秋睡得正香。 他最近都宿在少年邱茂时家里。这是个居民数量刚过二百的渔村,唯一的优点是离蝇河很近,从村子走三十丈就到河边;而最大的缺点也是离河太近,村人又喜欢在岸边晾晒河鲜,只要风从河上吹来,捎带过来的那种气味简直要腥上天。 邱茂时是栋小破屋子,四面招风那种,夏天倒是凉快。胡秋出身行伍,也不计较薄衾如铁,照样呼呼大睡。 河边人没什么娱乐,入夜不久就熄灯睡觉,家家如此。 不过今晚胡秋却被邱茂时摇醒了:“胡大哥起来,有状况!” 胡秋听见“状况”二字,当即警醒,坐起来披衣:“什么事?” 另外两名弟兄也醒了,正在揉眼睛。 邱茂时急急道:“住咱村里的陈老大三兄弟,刚刚被人叫走了。这会儿应该快到村外了。” “走,去看看。” 外头一片黑灯瞎火,只有狗吠得厉害。大概是狗主人出来揍狗一顿,吠声很快也消失了。邱茂时领着胡秋三人穿梭在屋子的阴影下,以免被人发觉。 他们矮身在鸡舍篱笆边缘停下,邱茂时一指村口:“瞧!” 胡秋定睛一看,果然村口有五六人正往外走,其中三个是村民打扮,大概就是邱茂时所说的陈老大三兄弟。他们居然还背着铺盖。 另外三人,从衣著看却不像平民。 胡秋此时才悄声问少年:“这三人有甚特别?” “陈老大是开大船的,能载三百人的大船。”邱茂时小心观顾四周,“这种大船一个人开不动,得三兄弟一起上。” 胡秋听得眼睛一亮,摸了摸他的脑袋:“这个村子里,只有陈老大一家是开大船的?” “对,其他人家里都是小船。”邱茂时道,“陈老大家里赚得最好,去年才添置的大船。我们这里人有钱了都会买大船,载三五十人过渡是载,载二三百人也是载。载客越多越赚钱。” 那么陈家三兄弟为何会被半夜带走?瞧他们模样也是呵欠连天,显然同样刚从被窝里被人揪出来。 看起来就不像自愿的。 邱茂时又道:“陈家渔船泊去跃龙湾了,这十天都不让出。渡口每天都给点钱,但哪里有自己出船赚得多?我听陈老大抱怨好些天了。” 胡秋听到这里,当机立断:“跟上去!” 燕三郎留他们在何家渡,就是监视这里的风吹草动。本地生活枯燥无味,三人在这里憋了好些天正觉无趣,好不容易撞见一回异常,都抖擞起了精神。 当下四人趁着夜色悄悄溜出村子,在摇曳树影的掩护下跟踪陈老大一行。 夜路不好走,今晚月光黯淡。幸好胡秋最近频繁进出村落,路都熟了,这才没有踢出声响。 这样一前一后走了小半个时辰,邱茂时才道:“这是往跃龙湾去。” 所有大船都停在跃龙湾。 胡秋皱起眉头:是河舶司想整什么幺蛾子? 果然再往前走上二百多丈,地势越来越低,前方出现了河湾。 胡秋来这里侦察好些次了,知道跃龙湾的地形,也知道这里泊着八十多条大船,现在一看,不由得“哎哟”一声: “这么多人?” 他们躲在半坡的树丛里往下望,河面上灯光点点。 许多渔民有以船为家的习惯,平时也住在船上,罕登陆地,夜里点灯不稀奇。胡秋夜里曾来看过,那灯光只是稀稀拉拉。毕竟渔船一旦闲置十天半月,多数人就上岸休息,比如陈家兄弟。 可是四人眼前的跃龙湾,灯光却有上百盏之多! 那几乎是每条船都亮灯了,有些还亮起两三盏。 什么情况? 此时后头陆续又有人赶来,顺坡而下。 邱茂时顺手一指,低声道:“那个胖子我认得,是河舶司的人。” “那么今晚带船老大过来的,的确是河舶司。”胡秋想了想,对邱茂时道,“你躲在这里,莫让人寻见,我们去前头看看。” 他三人轻身功夫极好,这时又有夜色掩护,悄悄就靠近河湾石滩。 这里泊着好几条大船。 胡秋隐在灌木里眺望,见船上的渔民忙忙碌碌,竟是在做开船前的准备。有一条船已经解缆起锚,竟然离岸向着湾口驶去。 方才陈家三兄弟也带着铺盖过来,看样子都要走? 胡秋心里一跳,拍拍一个兄弟肩膀:“你回邱小子家里,等我们消息。”说罢,跟另一人猫着腰偷偷入水,各选一艘趴在船舷上。 水声汩汩,掩盖了他们发出的声响,无人发觉。 岸上,河舶司的人过来催促了。 半个时辰内,他们附著的船只先后开动,在这个悄无人知的夜晚离开跃龙湾,静静划向河心。 大船驶出去数百丈,胡秋才攀上船去,缩进客舱里安静等候。 这些船内部空间都很大,船家又没料过舱中有人,也未进来检查,他也就脱下衣裳,从容拧干。 约莫是一个时辰之后,胡秋才觉出船身微微一震,碰上了实体。 靠岸了。 到地方了?胡秋振作起来,悄悄溜出船舱,往外看了两眼。 这是哪儿? 趁着船家都在忙碌,他一个翻身就下了船。 …… 次日天不亮,邱茂时就起床烙了几个面饼、煮了一锅稀粥。 有客人借住家中,出手又大方,邱家的日子一下好过得多,他摊面饼时甚至加了几个鸡蛋哩。 娘亲吃过饭就出门了,邱茂时却坐在桌边发呆。那两人怎么还未回来,该不会发生意外了? 第1299章 也没打算求他们同意 胡秋留下的伙伴名为仇元希,个子矮,皮肤黑糙,和当地人也差不了多少。他从外头进来,见邱茂时神情就笑了:“莫怕,他们必定无事。” 邱茂时见他肩膀上停着一只鸟儿,钩嘴锐眼,不由得好奇:“这是鹞子?” “是隼。”仇元希还未张嘴,外头已经有个声音代答。 见到两人走进来,邱茂时长长松了口气:“回来就好!我娘亲还问呢,客人怎么半夜走了两个。” 何家渡附近的渔村,也深深为赶渡的客人提供住宿。在当地,客租可是很重要的一笔收入。是以胡秋等人借住于此,并没有引起其他村人的注意。 进屋的正是胡秋两人。 他们在桌边坐下,邱茂时很有眼力见地打了两碗米粥上桌,又把饼子端来,都是热乎乎地。 胡秋一仰脖子,咕嘟咕嘟两大口喝光一海碗粥,紧接着却打了个喷嚏:“水边可真冷!” 他们一路从下船地点摸索回来,走到湿衣服都干透,受够了无尽海风。就算这是夏天,脸也被吹得像橘子皮那么干巴。 热粥下肚,他地望见仇元希肩膀上的红隼:“咦,何时飞来的?” “就刚才。”仇元英看了看红隼的爪子,空无一物,“你带来了少爷的口讯?” 红隼很不满,冲他低下头去:“喂,看清楚点。” 这只红隼会说话,竟然还是女声!邱茂时吃了一惊,而仇元英定睛一看,红隼背上居然驮着一个小小的包袱。 他解下包袱,鸟儿立刻跳到门边,对邱茂时道:“渴死了,你给我弄点水喝。” 长途飞行后的禽鸟都口渴。 邱茂时赶紧应了一声,抬脚出屋,红隼也跟了出去。 在它喝水时,胡秋拆开包袱,里面放着一张薄薄字条,一个小小的甲片。他打开字条看了两眼,不由得变色:“要打仗了。” “嗯?”另外两人赶紧靠过来。 这是燕三郎发来的飞讯,提起战争寥寥几句,主要便是青云宗出兵千渡城,着众人准备内应外合。青云宗在城内也有众多弟子,但多半会受城主监视,胡秋不接触为妙,免得暴露自己。 胡秋等人是他的部下,他不必向他们解释太多起因,只需布置交代给三人的任务: 重中之重,毁尽跃龙湾大船,越快越好! 仇元英看到这里,忍不住击掌:“天助少爷啊!” 他们昨晚凑巧发现河舶司异动,今日少爷就来讯烧船! 若是被这帮犊子悄无声息转移了大船,他们今日赶去跃龙湾就要扑个空呢。 胡秋手指蘸水,在桌面上画一条曲线:“这是河岸线。”找个凹陷处一点,“这是跃龙湾。” 而后他手指移动,隔一段又点了点,问男孩:“这是哪儿?距离跃龙湾大概十五里,是个半湾,条件没有跃龙湾好,岸边长着红树林,人没地方落脚,能上下船的路只有两条。对了,海边的山崖很高,最顶上是块白色的大石头。” “红树林?”邱茂时一听即知,“你说的是白石山。那地方不是水湾是泥滩,平时不停船。” 仇元希奇道:“停去那里作甚?” “怕青云宗下手呗。”胡秋笑了,“趁着夜半无人开走,去个没有外人知道的地方。” 他把指节按得喀啦作响:“这回轮到我们立功!” 当下三人商量了烧船的法子。 白石山下很挤,水域不如跃龙湾开阔,大船勉强能全部停入,但是一艘挨着一艘。 这种条件就很适合放火。 不过烧一艘两艘乃至十艘都容易,要八十多艘尽归火海,难度就不小了。现场守卫船只的人都不是死的。 胡秋问邱茂时:“有合适的油料么?” “没有。”男孩摇头,“河边和村里都不许大量运输这个。”免得酿成火灾。 “用雷震子?”仇元希才开口,就自我否决了,“好似我们没有那么多存货。” 八十多颗雷震子?他们又不开火器铺! 邱茂时盯着桌上字条,忽然道:“背面好像也有字。” 字条太小,正面已经写满。胡秋闻言翻过来看,果然背面还有一行字,不由得拍了拍自己额头:“我是被风吹傻了吧?” 字条背面的字更小:千渡城红枫街刘记商会橱柜内有“火种”,可引真火。附穿山甲片一枚,可遁地。其余,自行发挥。 三人看完,嘴一咧,笑了:“少爷还是那么细心。”还担心他们纵不起火,连点火的方法都替他们想好了,真是太周全! 胡秋也想了起来:“红枫街,我上次进城找少爷时好似经过哩。”去那里找刘记商会,倒也不难。只是偷东西一般在晚上进行,城门早就下钥,他不好自由进出。 因此燕三郎才将遁地的甲片给他送了过来。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嘛。 仇元希又道:“少爷让我们‘自行发挥’。” “都要开打了,千渡城里当然是越乱越好嘛。”这甲处只容一人使用,胡秋想了想就道,“你们在这里等我消息。若我明晚之前不回,你们要另想法子烧船。” 这时邱茂时从外头进来道:“胡大哥,有村人要进城,结果碰壁了。千渡城已经封闭,不许出入。” 仇元希也不以为意:“那等晚上罢。” 月黑风高才好偷东西嘛。 胡秋却沉吟道:“最好白天去踩个点,夜里才好下手。对了,方才我们回来时路过何家渡,看见那里正在卸粮,粮食在码头堆成小山一样,等着马车过来接走。” “接去哪里?” “千渡城呗。”邱茂时接口,“附近不是村落就是驿站,用不到那么多粮食。” “不错,必然是要送回千渡城的。接下去要打仗了,城里得囤粮。”胡秋说到这里,眼睛就亮了,“既然如此,请他们捎我一程好了。” 邱茂时忍不住道:“胡大哥,他们只运粮,不肯载外人的。” 三名成人都笑了,胡秋拍拍他的肩膀:“我们也没打算征求他们同意。” (本章完) 第1300章 千渡城的巨变 是夜,月黑风高。 红柳街上,刘记商会的会长刘宗瑀睡得正香,外头忽有人急急敲门。 是他最信任的管事:“不好了,老爷,咱店里的‘火种’被盗。” 刘宗瑀一惊,瞬间清醒:“怎么回事?它晚间不是收在库房么?” “正是在库房被盗。”管事也急得脸红脖子粗,“伙计半夜例行库房巡视,打开门就发现它不见。但是库房的门墙都好好儿地,没有被撬开或其他闯入的痕迹。” 一阵凉风吹来,刘宗瑀拢了拢披在身上的衣物:“还丢失什么了?” 库房里藏着刘记商会的根底,对他来说,少一样都是巨大损失。 “没了。”管事定了定神,“就没了火种。” “其他一样没偷?”刘记库房里,比“火种”值钱的宝贝还有好几样呢。 里间,夫人出声问:“老爷,出什么事了?” “没事,你睡。”刘宗瑀合上门走到院子里,不想惊扰夫人,“出来说。” “现在看来只有‘火种’被盗,其他东西基本都在原位。有几样被翻过了,但没被拿走。”管事接着刚才的话头,“现有专人清点,一会儿会给我详细报损。” “只有火种被偷?”刘宗瑀沉吟。 “老爷,现在去报官啊?”刘记商会在本地还有些影响力,跟署衙的关系也维护得很不错,“‘火种’一个时辰还在,贼人大概还未离远。现在追捕,说不定还能追得上、讨得回。” “慢。”刘宗瑀摆了摆手,“让我想想。” “老爷?”丢东西报官不是天经地义,这还要想吗? “你不懂。”眼前这厮也是跟随他多年的心腹了,家人也都在刘记商会做事,刘宗瑀中指在石桌上有节奏地轻按,这是他思考时的表现,“‘火种’这个时候丢失,耐人寻味啊。” “啊?” “这两天城里不太平。城主府突然说,青云宗对他不公。”刘宗瑀声音压得更低,“今天早晨有消息说,黄龙商会的副会长单奇勇出城了。” “从前日起,黄龙商会就变卖不少东西,清水路的两个店面生意一直不错?昨天卖给我们了。还有粮铺、当铺也转手了。”管事想了想,“但今日午后他们就不卖了。” “应该是有人下令,禁止他们继续。”刘宗瑀冷冷道?“我这两天出门?总觉得被人盯着。” 管事吃了一惊:“这?这是怎么了?” “今晨找吴兄吃酒,他亦有同感,我们都是青云宗人。”刘宗瑀摇头?“对于城主的作为?宗门不会无动于衷。恐怕很快将有大事发生。” 他叹了口气:“现在宣国内乱不止,前几天宗门还在夷陵道打退了铎人的进攻。时局纷扰,恐怕青云界也不能独善其身了。” 他在千渡城?身在此中看不清外头局势?却能感受到阵阵不祥。这个节骨眼儿上?“火种”突然丢失?并且盗贼只拿取这一样物品?其他分毫未取。 他们要拿“火种”去做什么呢? 管事还眼巴巴等着他的下文:“那我们就不报官了?” 刘宗瑀犹豫再三?终于道:“今晚按下不提,明晨再说,反正离天亮只有两个时辰了。‘火种’丢失的消息有多少人知晓?” “三个。”管事算了算,“值夜的伙计,加上我派去两个清点库房的账房。” “把他们都收在店里?不得外出?不跟外人接触?免得泄露消息。” 管事赶紧去办。 …… 一个时辰之后?千渡城南居民突然被巨大的爆炸声唤醒。 那地点距离刘宗瑀的住处很近,他都能感觉到地面颤抖。刘宅所有人都醒了,慌乱不安。 半夜以后?刘宗瑀着装整齐,一直未睡。现在,他的预感应验了,今晚果然不太平。 刘宗瑀面向南方伫立不语,那里的天空都被浓烟熏黑。 爆炸有十来声,连环不休,几十息后才停止。 过不多时,焦烟就飘到了这里来。 刘宗瑀完安抚妻儿,管事也被他派人找过来了,站在面前汇报道:“老爷,库房清点完毕,的确只丢了‘火种’。对了,着火那方向仿佛是、仿佛是署衙后头的粮仓!” “对,大概是城里的公仓着火了。”刘宗瑀呼出一口凉气,“千渡城四成粮食放那里,六成分开放城外。” 方才爆炸声连环不断,也不知有几个仓能幸免。这一次,千渡城至少损失十余万斤粮食。 那可不是个小数目。千渡城花了好些功夫才整备这些家底,结果一把火种炸没了。 唔,贼人到底是不是用“火种”作案?他心头的不安定感更上一层楼。 两者之间,到底有没有关联? 他吩咐管事:“好了,你去署衙报案吧。” 事情发生,靴子落地,刘记商会就该去报案了。否则后头署衙万一真能查出来粮仓被炸与“火种”有关,他刘家满身是嘴也说不清楚。 管事应了声“是”,转身离开。 可他走没两步,又被刘宗瑀叫了出来:“还有一样,你也连夜去办,但要仔细些,别让旁人发现。” “老爷只管吩咐。” 刘宗瑀思绪转得飞快,“你去把商号里值钱的财物都转去库房。” “现在?” “对,现在,立刻!公仓这个时候被炸,只能说明后头还有大事。我们做生意的,不与大势为敌。”刘宗瑀越想越明白,“对了,我们还有两个粮号,只留三成粮食在铺面,剩下的全转去秘窖。” 好在秘窖距离粮号不远,就隔着一条街。 管事愕然:“粮食也进秘窖?” “当然了。公仓着火,后面千渡城必然缺粮。”刘宗瑀重申,“记着,千万别让外人知道,你找几个口风紧的去搬运。还有,铺面上的三成粮食要留够。这些事情都必须在天亮之前办妥!” “我总觉得,事儿还没完。”他望向南边兀自翻腾的黑烟,面色沉重,“要变天了。” ¥¥¥¥¥ 青云门人集结的速度很快,出乎千岁意料。战争使人成长,经历过夷陵道之战,弟子们的行动都变得更加果决迅速。 第1301章 进攻第一关 从下山到奔赴前线,他们只用了一整天时间。在此期间又有两支队伍加入进来,都是接到了征兵令而来的各地乡兵。 目前,队伍的主力仍是青云子弟和来自桃源的两千人马,合计三千余人。 一路快马加鞭。 后续还会有生力军赶到,但铎人的脚步同样很快,青云宗必须在他们之前赶到千渡城,以事实迫其弃战。 前方五里,就到红雁关! 这是千渡城的东北门户,也是刘怜玉上次无功而返之地。只要越过红雁关,千渡城就抬腿可至。 日正天中,燕三郎、左迁等人和几位长老骑在马上,领头而行。 文庚刚刚收到简报,一看之下白眉舒展,狠狠一拍大腿:“好,好!成了,成了!” 这位长者向来儒雅温和,旁人很少见他这样失态。 文庚顺手将情报递给边上的杜时素,一边大笑道:“蜈河白石山下的泥滩起了大火,火势冲天,到一个时辰前才熄灭!” “白石山?”孙红叶也凑过来看情报,“大船不在跃龙湾么?”被烧的是白石山下,副山长那么高兴作甚? “不是跃龙湾。”杜时素也是满面笑容,“我去过那里,距离跃龙湾约二十里左右。泥滩很大,挤一挤停下几十艘大船不成问题。这周边只有低矮的红树,没有住家。若非大船都被烧了,林子着火,河舶司派人去就足够,为何城里的守军也去了?” “千渡城把大船转移去白石山下了?” “想来如此。” 众人都是眉飞色舞。 这次大战中最重要的一步,居然抢先完成了! 还未开战,胜利的天秤就已经向他们倾斜。 文庚看向青骢马上的燕三郎,肃声道:“昨夜城里的公仓爆炸,千渡城至少有四成存粮都放在那里,现在变作飞灰。这两件都并非青云弟子所为,燕伯爷可知一二?” 燕三郎颌首:“是我手下办的。” 他没交代胡秋去炸千渡城的公仓。不过事无凑巧,这大概是胡秋的自由发挥。 千岁也笑吟吟道:“胡秋办得一手好差,回去给他加个鸡腿!” 燕三郎这么坦诚地揽下功劳?众长老莞尔,文庚夸道:“燕伯爷手下人才济济。” “他们有些小聪明,又占了优势。”燕三郎面容和声音一样平淡?“颜庆能监视城内所有青云子弟?却找不到我的人藏在哪里。他们潜在暗处?行动更方便。” 这是给众长老挽回一点颜面,他们心里多少舒坦点儿。 文庚又对众人转述城内兵防、武备布置,而后道:“城主府对城中的青云子弟严密监视?并且千渡城已经封城?不准出入。这些情报也是好不容易才传来城外。” 杜时素立刻道:“当务之急,我们要把何家渡大船被毁的消息,传到铎人手里。” “这倒不难。”刘怜玉接话?“颜庆说过?铎人又派军队入境。夷陵道已被堵上?最便捷的道路就是白塘关。我们派人往西南而去?多半就能迎上。” 青云地界不大?但西部多山。大军想入境?可选的路不多。 “你速派弟子,分别传讯铎人和童渊人。”文庚当即吩咐,“越快越好。” 消息的传递宜早不宜迟,若是铎人走到千渡城下才接到大船被毁的消息,或许不甘心白来一趟?干脆出手替颜庆解围呢?毕竟多这么个盟友?日后也用得着。 可是铎人如果离目标很远?那就不一样了。 船没了?意味着北上的大门已被合上,秋冬之前都不用再考虑。这种情况下,铎人要不要考虑成本、直接打道回府? 毕竟西铎正在落日平原与童渊人鏖战?从人员到物资都非常紧张,真要划拨额外的精力来无偿帮助颜庆的千渡城吗? 别忘了,这个同盟的建立还有条件,他们还得向颜庆送出西凌五州。 如果撕毁协议,这五州就不用送了。假使他们坐视青云宗打下千渡城,那么后头与青云宗就还有补救关系的余地。 至于童渊人那里,只要接到千渡城大船被毁的消息,就会明白铎人已经不能再借船北上。平泽关安全了,最关键的矛盾解决,童渊人的军队也没必要挥戈南下。 刘怜玉拊掌:“好极,就让童渊人和西铎在自己的战场上打生打死,莫要来招惹我们。” 其他长老纷纷称是。 燕三郎朝前一指:“山坳那边,就是红雁关?” 他们走在迂回的山路上,从此时所立之处,可以看见对面的隘口筑有高耸的城墙。 真要走去关下,还有七拐八弯好几里呐。 “是。”刘怜玉脸色一下变得阴沉。前几天,她在这里有不太愉快的记忆。 燕三郎就当没瞧见她的抑郁,“我听杜长老说,那里有自己人?” “红雁关守军中原有青云子弟,但前两天就被紧急换掉。关哨首领姓曹,是颜庆死忠。”杜时素笑得讥讽,“不过颜庆百忙中疏忽了,红雁关守军副统领严进野虽然不是青云门下,但他的小舅子廖原却是,并且两人关系很不错。” 严进野妻子的弟弟廖原,是青云门下。 短短几天内,颜庆就要组织起整个城池对青云宗的防御。这里边儿多少琐事千头万绪,他再英明也有出错、疏漏之处。 “劝降了?” “严进野被紧急调动时,他就去劝说了。但从我今晨接到的消息来看,严进野当时也觉他说得有理,不过还未表态就赶赴红雁关了。”杜时素低声道,“或许该给他多点时间,最好兵不刃血拿下红雁关。” 燕三郎目光微动:“严进野和他……小舅子,此刻就在红雁关么?” “只有严进野。”杜时素答道,“红雁关一个青云人都不能有,这是颜庆的命令。” “严进野这人性情如何?” 杜时素语塞,仔细想了几息后才道:“从廖原发回的消息看,这人耿直忠诚,很是正派,他才去劝降。” 他个人对一个小小的关哨守将当然没什么印象,只能从情报判断。 第1302章 谈崩 既然廖原当天都没能劝拢严进野,那就不能排除这人后面摇摆向颜城主。”燕三郎毫不客气道,“毕竟红雁关在千渡城范围内,他拿的又是千渡城开给他的薪酬。” “这才过了两天,今晨我派人试着与严进野再接触,还未有消息传回。” 文庚也道:“红雁关虽无青云宗子弟,但那里的守兵也是青云人。何况我们现在人还不足,在红雁关的损失越小越好。” 燕三郎想了想:“严进野与红雁关守将的关系如何?” 这回杜时素倒是答得飞快:“素来不睦,听说从前曾挥刀相向。严进野屈居他下,一直有些忿忿,廖原才能劝得动。” 千岁听到这里即问燕三郎:“要等还是要打? 少年的声音很低,只有她能听清:“依你之见?” 战争一向是阿修罗的特长,他有必要虚心请教。 “打。”千岁毫不犹豫,“要快准狠。第一仗必见开门红,否则士气低靡,后面的仗都不用打了。” 燕三郎微一点头,即对杜时素道:“我与杜长老做个约定。” “噢?请说。” “要劝降,可以。”少年微微一笑,“到关下给你半个时辰。若不奏效,就按我的方法来。” 半个时辰?好短。边上的文庚张了张口,反对的话没说出来。 杜时素倒是点了点头:“好。” 这少年自出现后一直表现强势,他们从一开始的芥蒂到现在居然也渐渐习惯。 …… 几里的路程,说到就到。 两山竖直如屏风,中间有个小小缺口,只容十车并驾。红雁关就修在这里,占尽了地利,方为千渡城东北门户,一关在此,万夫莫开。 伫于关前二百丈,燕三郎打量眼前的城墙。这关哨因地制宜,看起来就像嵌在山间,与两边的大山连为一体。墙高十丈(三十多米),其上还修有哨楼。 墙体垂直面平滑如削,哨前摆着数重拒马桩,用不知名树上摘下来的尖刺从头武装到脚,桩后站着人?手握长柄武器或者弓箭。 红雁关已经是严阵以待,青云宗所希望的奇袭场面并没有出现。 这也说明,颜庆打算踞守千渡城?顽抗到底了。 队列于前?燕三郎对杜时素道:“杜长老?看你的了。” 杜时素轻吸一口气,策马上前。 红雁关前有大片空地,此刻是空白地段。 他骑行至关哨前二十丈处?才提气喝道:“我乃禄事堂堂主杜时素?曹战何在?” 这一声以真力贯之,在关哨上空朗朗回响。 墙头影子闪动,但无人上前。 杜时素又问一声?依旧无人应答。 众人皆知?这位曹统领必在墙后?只是不打算露面?要把杜长老晾在关下。 这人不好相与?上次刘怜玉就在这里吃了闭门羹。但那时她只带几个弟子同来?人手不足。 如今,青云宗却是大军压境了。 好在杜时素对这景象也有预判,脸上并无尴尬。他放任座下白马走了几步,再度提声道:“何家渡已被摧毁,铎人不再北上。你们的援军不会来了?千渡将成孤城。曹战?你莫不是要拖这许多青云儿郎给颜庆殉葬!” 城头依旧静悄悄。 杜时素接着又道:“颜庆为争山长之位私通西铎?要助铎人渡船北上攻打童渊?又害我宗两位长老于夷陵道,被揭发后连夜逃回千渡城。此等残害同门、不忠不义之人,你们要与他共存亡吗!” 墙上的士兵悄悄换了眼色。 这位杜长老是青云山上飘渺人物?与他们八杆子打不着边儿。他在这里历数颜城主罪状,众人都不知道是真是假,可是前几日颜城主半夜回城,急匆匆吩咐他们关闭卡哨,这事儿却是真的。 并且后头青云山有个女长老也追了过来,被曹统领拦在关下不得而入,这也是真的。 到底怎么回事? 哨楼当中,曹战透过小窗紧盯着杜时素,听他说完这两段,转头吩咐道:“射箭!” 副统领严进野就站在他身后,眉头微微一蹙:“曹统领,他说的可是真的?何家渡已经被毁?” 他们日夜守在这里,对后方的情形反倒不清楚。 更何况白石山滩里的大船是昨晚被烧的,大半个千渡城都没听说,何况是十多里外的红雁关前哨? 曹战满面轻蔑,嗤了一声:“听他胡说八道!城主说过这个长老掌管禄事堂,最会油嘴滑舌。眼下胡言乱语,不过为了动摇军心。” 什么何家渡已毁,吹牛也不怕闪了舌头! 他们都听见,底下的杜时素声音更加洪亮:“千渡城平仓昨晚一同被烧,十余万斤存粮化作飞灰,千渡城守不久矣!颜庆气数将尽,死不足惜,你们难道想跟他共担背信弃主的千秋骂名吗?” 曹战一怒大喝:“放箭!箭呢?”再让他动摇军心可不妙。 严进野嘴皮子动了动,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来。 曹战已有所觉,狠盯着他道:“你该不会信了这老匹夫罢?” 严进野不吱声,但他身后的亲卫忍不住插嘴:“今天凌晨西南天空有浓烟起,逾三个时辰方灭。” 曹战厉声反问:“你确定那是何家渡?” 严进野犹豫,而后摇了摇头。 曹战的目光一下转去他的亲卫身上:“你敢说何家渡被毁?” “铛啷”声中寒光一闪,他一剑朝亲卫肩膀砍去。 散播谣言,断其臂以诫之。 眼看剑锋已到亲卫肩头,斜刺里挑出一把长刀,架住了他的杀着。 是严进野出手了:“曹统领息怒,他是无心失言。” 曹战看他的眼神也不善:“管好你的手下!” 下方的大军压城,给他很大压力。 严进野也轻吸一口气:“他们要攻关了。” 他上过战场,一见底下的军队就知气势与方才不同。 对方已经准备进攻。 “能奈我们何!”曹战说得硬气。 真不能么?严进野默默咽回了反驳的话。 再说城垛上的弓箭手原本有些忌惮。他们毕竟是青云人,千渡城毕竟在青云地界,红雁关箭射杜长老就形同于叛变。 第1303章 还施彼身 纵然居江湖之远,他们从小也知道青云宗的长老高高在上,不是自己可以轻犯。 可曹战这么一吼,就有人顾不得了,手一松,白羽箭“嗖嗖”几声射了出去。 杜时素早有准备,抬剑将上头射过来的箭矢格开。不过流矢当中隐有一道红光格外恶毒,射程过半突然消隐,直到杜时素眼前才突然现身! 下一瞬,就要贯穿眉心。 杜时素也是了得,左手突然抬起,硬生生抓住这道红光。 这是一支红色小箭,箭尖乌光闪烁,显然附有神通或者剧毒。 所幸他戴着一副淡银色手套,否则赤手接箭下场堪忧。 后头观战的燕三郎扬声道:“杜长老,还要再试么?” 虽说他给杜时素半个时辰,不过照这情况看来,再给十个时辰好像也没用。 杜时素面沉如水,叹一声“冥顽不灵”,就拍马奔了回来。 他脸上是说不出的失望和不甘。 既失望曹战冥顽不降,更失望严进野无动于衷,终没有任何举动。 他沉沉道:“燕伯爷,到你了。” 再耗下去也无意义,红雁关得多耗些气力才能拿下来了。 燕三郎看了看天色,正午。 他微微侧头,唤了一声:“千岁。” 狮子狗不知道从哪里蹿出来,迎风见长,瞬间变作了狰狞巨兽。 它身上附一道红色身影,自杜时素身后出,一抬手抽走他掌中的红箭。 千岁出现得突兀,但青云宗人这几天已经习惯她的神出鬼没,并不觉得怎样惊讶。杜时素也只是手一松,放开了方才所得的战利品。 辟水金睛兽奔前数十丈,千岁也不须它停步,抬手弯弓、搭箭、瞄准,乃至于射出,一气呵成! 红光一闪,消隐空中。 谁都没反应过来,城垛后头有人惨呼一声,仰面倒下。 那一箭赫然从城垛的缺口射入,贯穿胸膛。 要害被袭,这人一时未死,以手捂胸想要站起。哪知箭上附有红莲真火?由箭及人?顷刻间把他烧成了大火球。 周围士兵下意识避让,恐被波及。 杜时素看得嘴角一弯。这支红箭不是普通箭矢?显然城墙上有异士暗中射箭伤他?想要鱼目混珠。 千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把红箭又丢给始作俑者了。 城头上起了骚动?燕三郎看也不看,转头吩咐:“上天雷!” 军队分开?给新出来的物事让了条路: 这赫然是几尊黑黝黝的火炮。 黄铜炮口宽达二尺?炮座底下带木轮,可以推着走。 它的速度当然赶不上辟水金睛兽,可是被推着嘎吱嘎吱往前走,反而是越慢越有威慑力。 尤其当它们十二架连成一排的时候。 红雁关气氛一时凝滞住了?敌我双方都看着那一排火泡慢慢往前凑。 哨塔上的严进野嗓子有些哑:“他们要用‘天雷’炮轰!” 这种火炮乃是青云宗自行改进的法器?取了个很牛气的称谓,就叫作“天雷”,意为轰响时有天雷声威。 这是震山雷的升级版,可以远程投射,就是过于笨重?运送不便。不过这回文庚贡献了很多张“轻身符”,令它大大减重?这才能赶得上攻打红雁关的大戏。 红雁关的墙体虽厚,却不知道禁得住几发。这里毕竟不是千渡城! 曹战咬紧了后槽牙?用力摇头:“那东西没人试过,谁知道能不能用!” 青云山原本为另一个宗派所据?颜屹领军将它打了下来。它覆灭之前?就用这种火炮进行过反击?可惜无助于改变结局。 青云宗收缴战利品之后对它进行了升级,于是有了今日的“天雷”。不过这个宗门安享太平已久,也有十来年没正经打过仗了,“天雷”并未在战场上正式投用。 所以曹战说得也没错。 话音刚落,“轰轰”几声连环巨响,众人只觉一阵地动山摇。 下盘不稳的当场倒地,曹战和严进野摇晃几下,倒是站住了。他们探头往一外看,脸色立变。 “天雷”炮轰出来了,并且准头很不错,十二发里面有七发打在了城墙上,两发半途掉落,还有三发越过墙头,打进了后头的瓮城里! 红雁关城墙后头还加筑一个四方形的瓮城,这通常是正规城池才有的防御工事。一旦城门被破,敌人就会涌入门后的瓮城,成为被攻击的目标。所谓“瓮”,是“请君入瓮”。 但是红雁关现在离告破还早,瓮城里站着不少人呢。这三发炮弹下去,十几人被直接炸飞,一时生死不知。 更关键的,还是落在城墙上的七发。 硝烟滚滚中,包括曹战、严进野在内的守军都看见,城墙焕出淡淡白光,那是护城阵法应激启动,抵去了很大一部分伤害。 尽管如此,墙体还是被轰凹好几处,虽然没被洞穿,但裂纹顺着破口一直蔓延到城垛上来。 眼看下方的“天雷”炮一排出击之后开始装填,曹战打起精神喝道:“放火箭!” 这些东西威力可观,但移动不便。他们要是能射中炮弹,就能引发对手自爆了。 一时之间,城头落箭如雨。 底下的炮车将两侧打开,变作前挡的木板,能挡住大部分火箭攻击。但总归有漏网之鱼,两名青云弟子装填火炮时被击倒,一人伤在肩膀,另一人更倒霉,被直射眼部,仰天就倒。 可是冒着箭雨,装填还是基本完成了。天雷炮接二连三响起,又在城墙上处处开花。 硝烟过后,城墙满目创痍。 “准头不太好。”轰隆声中,千岁在燕三郎耳边低语,“威力也不足呢。” 众长老看得目不转睛。 自己人打自己人,他们心里五味杂陈,更将颜庆恨得骨髓。 抓住这点空隙,燕三郎一磕马腹,青骢马箭一般冲向前去,不畏硝烟。 这一人一骑直接奔去天雷炮前头,立在空荡荡的平地上。 少年击飞两支射来的羽箭,高声喝道:“最后一次机会,立刻投诚开门!否则,我将红雁关夷为平地、片瓦不留!” 第1304章 最后通牒 他提灌真力,这一记舌绽春雷,声浪比起天雷炮只强不弱,竟然震得城墙上士兵两耳嗡鸣,头脑都晕眩不止。 有人情不自禁扔下武器,一把捂住耳朵。 这是谁? 墙上的守军没见过这个陌生人。可是他能号令阵前,连青云宗长老都听从调遣。 就在这时,一具“天雷”炮突然原地爆炸。 它恰巧被火焰射中膛口,“轰”一声引发内爆。 狂暴的气浪向四面八方推进,同样瞬时冲到了三丈开外的燕三郎身侧。 这样的力道,足以将他和青骢马,以及左侧的其余两架天雷炮全部掀翻。 少年依旧坐在马上,五指箕张,向外一顶。 紧接着,飞溅的烟尘就模糊了所有人的视线。 城楼上的都笑出声来,有人道:“吹大气吹过头了罢?” 曹战也呵呵笑出声来。 严进野没笑,目光闪动。 大后方的左迁“咝”了一声,和同伴交换一个惊疑的眼神,座下的马儿也不安地刨蹄。 少爷没事吧? 这话在他舌尖打了两个转,终究没有问出来,因为红衣女郎骑着巨兽待在原地,神色如常,甚至从兽鬃中找到一支草根拣了出去。 他和傅小义等人都知道,千岁大人和少爷形影不离,若是少爷出了意外,她断不会这样悠哉。 果然一阵风过,烟尘消散,他们担心的一幕并没有出现。 无论是燕三郎还是在他左侧的天雷炮,都好端端地伫在原地,寸步不移。 他的手还未缩回,因此所有人都发现,他右掌虚按处撑起一片浓郁的乌光,形如巨盾,居然将烟尘都挡在外头。 爆炸产生的气流和硝烟,都只能从这片乌光盾两边滑开,却伤不及燕三郎和近在咫尺的天雷炮。 关哨这边的笑声戛然而止,人人动容。这里不少异士,一眼看出少年以真力化出的罡气为盾,居然能将爆炸的杀伤力都顶在身外! 这是以无形之力对抗有形伤害?论修为、论技巧、论造诣?在场也没几人可以办到。 这厮年纪轻轻,如何修得这般强大? 只有后方的千岁倍感欣慰。 这一手她很早就露过了?也不知燕小三何时学会的。孺子可教也。 爆炸过后?场上陷入一片奇异的安静。 好一会儿,只有伤者的低吟声断断续续响起。 文庚一抬手?低声道:“快抬下去医治。” 前后伤者数人,迅速被送去孙大夫那里了。 这厢燕三郎转头吩咐:“再上膛!” 他神情果决、命令清晰?又有震慑全场的威能?尽管在青云宗还没有位份,掌炮的弟子也是一个指令一个动作,半点也不敢耽误。 趁着天雷炮重新填装,燕三郎目视哨楼?再度提声:“我倒数十声?冥顽不灵者,你们的牺牲不值一文!” 说罢,果真开始倒数:“十!” “九!” 他数得很快,基本上倒计时完成会与天雷炮装填完毕同步。 一转眼,就数到了“七”。 哨楼上的曹战如梦方醒?额上渗出冷汗,却对外头的弓手厉喝一声:“都愣着干什么?放箭!投车呢,把火石投出去!” 瓮城里摆着三架投车?能投射大块火石,射程可达三百步?比箭矢远得多了。从这里打出去?大概可以够得着远处的大军。 他身边的传令官张张嘴?欲言又止。这几枚火石要是投出去,那就是两边撒破脸正式开打,再没有转捩的余地。他们一个小小前哨,能顶得住吗? “放!”燕三郎倒计时到五了,曹战几乎咆哮。他紧盯着城下骑青骢马的少年,总觉得对方目光似乎穿透哨楼的高墙,盯死在他身上。 “怕什么,只要坚持一个时辰,千渡城必来支援!”光挨打不还手,他们连一个时辰也撑不过去。 军令如山,传令官也只得低头应是。 就在这时,曹战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叹息。 声音里充满了无奈。 站在他身后的,只有严进野了。 啊,不好!曹战猛地打了个寒噤,飞快转身。 可惜,迟了。 他刚转过去,眼皮底下恰好闪过一道银光。 匹练似的刀光从他颈上滑过,带出一蓬怒绽的血花! ——严进野出手了,一刀斩下顶头上司的脑袋。 曹战的头颅在地上滚了两圈,死不瞑目。 哨楼里所有人怔住,一时竟不知如何反应。 统领死了,还是被副统领一刀剁了脑袋。 此时外头的倒计时,已经进行到“三”了。 无头尸首还在喷溅鲜血,严进野顾不得别的,大步冲去窗边,冲着瓮城大吼:“投车停下!” 那三辆投车都在塞填大石。这些石头直径都赶得上饭桌,表面又浇上桐油,点火之后投出,杀伤力很大,尤其适合破阵。 他一声叫停,底下的士兵立刻停下了点火的动作。 无论城墙上方有何变故,燕三郎一概不理,无情的声音继续响起:“二!” 倒计时马上就要结束。 黑黝黝的炮口再次对准红雁关的城墙。 “且慢!” 人未至,声先到。 严进野一个跨步扑到城垛上,冲着下方大吼:“别打,我们开门!” 燕三郎抬头盯着他,不再倒数,而是问他:“你是严进野?” 严进野一怔,点了点头:“我是!统领曹战已死,红雁关由我全权负责!” 事已至此,没有回头路了。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回荡在整个红雁关上空:“曹战倒行逆施,妄想螳臂当车,已被我就地正法!还请众位长老,豁免我等罪过!” 燕三郎侧头看向后方,见文庚等人点头,于是对严进野道了一声: “准。” 严进野立刻转头传令:“开门,收拒马桩!” “严副统领,这个……”众手下面露惊惶。红雁关是门户关卡,他们就这样把对方放进来吗? “我们在青云地界。”严进野正色道,“青云宗过关,名正言顺!” 说得也是这个理儿。大伙儿嘴一闭,下去开门了。反正他们只是兵,主意都由长官拿。 喀隆声中,厚重的大门从内侧打开,拒马桩也一架接一架被推去两侧。 前路终于畅通无阻。 第1305章 蚊子腿也是肉 青云宗队伍立刻上前,众长老分去前后掠阵。 严进野没使幺蛾子,所以大军很顺利地穿过大门,又从最容易遭遇伏击的瓮城走了出去,踏上官道。 行至此处,终可确定危险尽去。 杜时素策马至燕三郎身边,自嘲一笑:“这次是你赢了。” “算平手罢。”燕三郎不急不徐,“若没有杜长老的功夫做在前头,恐怕严进野到最后一刻也不会反水。” 先前青云宗门徒廖原已经劝拢严进野,这人本就动摇,再见识到青云宗的狠辣和决心,知道势不可挡,才会最终倒戈投敌。 杜时素笑了:“好,燕伯爷大度。” 他也明白,大度的另一面是自信。这少年对于自己能当上山长显然信心满满,方显从容不迫。 刘怜玉也靠过来赞道:“燕伯爷宅心仁厚,多谢你没有一上来就下狠手。” 文庚奇道:“还有更狠的?” 燕三郎上来二话不说,直接拿天雷炮轰击城墙,还不够果决狠辣么?严进野要不是感受到无望和压力,怎么会这样干脆就杀人投诚? “天雷炮的射程很远。”刘怜玉知道副山长没打过仗,对这些门道不了解,遂往回一指,“若非燕伯爷手下留情,原可以指挥它们打上山崖。多打十几发,山体就坍塌下来,红雁关也不好守。只是那样一来,人员伤亡惨重。” 他们在夷陵道阻断铎人前进,就用的这一招,刘怜玉印象深刻。 燕三郎舍易就难,显然是考虑到红雁关的守军其实也是青云人。自家人打自家人,下手得轻点儿。 这时,红雁关的守军已经被赶去一侧等待,卫兵押着严进野来到众位长老面前。 他眼巴巴看着众人:“大军已过红雁关,还望诸位长老从轻发落!” 他已经开关放人了,现在就等着青云宗人守诺,放他们生路。 文庚将他身边的卫兵挥退,笑得很是和蔼:“你们避免同室操戈,无罪有功,说什么发落?”又问他,“家人在哪?” “都在城东郊。”严进野轻叹一声,“廖原说道,他几天前已经把我家人都接离千渡城,以免不测。” 廖原是他小舅子,他的家人有大半也是廖原的家人。 “那就好。”文庚抚着花白胡子,“待收回千渡城,你该有个好去处。” 这即是保他前程无忧了。严进野大喜:“多谢长老!” 曹战已死?红雁关守军唯他马首是瞻。他既然投向青云宗?余众也无人坚持,都被打散了编入青云宗的队伍当中。 待这些都安排明白?严进野看着燕三郎?实在抑不不住好奇:“请问,这位是?” 此人气质不凡?但从年纪来看也不可能是青云宗长老。那军队又为何听他指挥? 文庚和杜时素互望一眼,一时语塞。燕三郎此刻在宗内的地位十分尴尬?也不知如何向外人介绍。 这小子甚至不是青云宗人。 最后文庚只能含糊道:“这们是卫国清乐伯燕时初?夷陵道之战中,就是他带人马前来解围。” 严进野长长“哦”了一声,向燕三郎连道“久仰”,但心中的疑惑并没有解开。 这厢傅小义却看不惯了?策马赶前几步?凉凉道:“再过些天,或许你就要唤山长了。”少爷可是手持颜烈的遗命而来,若非这帮老家伙不甘心放权,少爷早就该当上山长了。哪有今日这些麻烦? 山长?严进野听得虎躯一震、原地懵圈。 千岁奖励傅小义一个微笑,说得好! 燕三郎不谈这个?直接岔开话题,也是切入主题:“千渡城派来的援军?多久会到?” 严进野还未从震惊中恢复,但努力定了定神:“你们来得太快?出乎曹战意料。虽然他已向千渡城求援,但援军要赶来至少还得一个时辰。” “前方八里就有个驿站?后方是一片靠山野坡?能藏很多人。”既然已经投诚?他立刻发挥了主动性,“千渡城还不知道红雁关已破。依属下之见,我们不妨在那里打个伏击。” 刘怜玉问他:“援军有多少人?” “最多二百。红雁关地形特殊,原本就有三百人了,能站上墙头的人很少,派来的人再多也不顶大用。”严进野守关已久,拎得门儿清,“他们带来的应该主要是辎重物资,比如弓箭、攻守器械和药品等。” 杜时素笑了:“这一小口肉,我们应该张嘴就能吃下。” 刘怜玉不太满意:“一个时辰只前进八里,太少。” 燕三郎却道:“再往前进,难保不被千渡军发现。再说,拿下千渡城的难度不比红雁关,可以从长计议了。” 突破红雁关后,他们就不着急了。形势的主动权已经掌握在他们手中。 如今他说话已经有份量了,文庚点了点头:“此长彼消就是好事。” …… 颜庆正要赶去议事厅。 趁着一路上无人,他揉了揉酸涩的眼皮。 几个时辰未睡,他眼里就熬出了血丝,脸色也阴沉得吓人。 昨儿半夜,城里的公仓和城外的白石山先后出事,前者爆炸后者着火。 千渡城四成存粮在公仓,一把火烧没了。 何家渡八十一条大船在白石山下,同样一把火烧光了。 颜庆接到这消息时两眼一黑,险些闭过气去,把管家吓得伸手来扶。 等他回过神来,手心和后背全是涔涔冷汗。 糟了,糟了,这两把火一烧,几乎烧掉他所有主动! 那八十几条大船没了,他最大的凭仗也没了! 不能北上,那铎人还来千渡城做什么? 没有铎人的强援,千渡城拿什么来面对青云宗的怒火? 稍稍回过神来,颜庆就下令彻查奸细。 显然城内外都混入了对方的人手,这些钉子不拔,后面还会戳心戳肺。 这一次青云宗的动作快得离谱,一反常态! 他太了解青云宗了。换作从前,几位长老之间协商要不要出兵恐怕都得三天三夜,怎么这时候突然就上劲儿了? 他第一时间想起了燕时初。 第1306章 安排退路 这人出现的次数和时间都不长,却让他深深忌惮。 所有改变都在铁太傅和这小子上山以后才出现,这回是不是他又作祟了? 但不管他心里有多乱,迎战准备还得按步就班做好;不管他有多着急,物资不会自己一步到位。 “清点并运送潼华、莱镇等西南五仓的粮食进入千渡城。”千渡地区的储粮通常安置在三个地方,除了城中的公仓储有四成米粮之外,还分散位于在城外七个乡、镇。这种安排很合理,避免了一处仓库被烧、全千渡城断粮的窘境,并有利于各地调控。 但现在麻烦也是非常明显,战前时间紧迫,运粮时间却先后不一。 可是千渡城的公仓被烧,储粮一下子少了四成,若不把城外的储粮运进来,这仗还有得打吗? 颜庆只希望青云宗的脚步慢一点,让千渡城有更充分的准备。但糟的是根据昨晨的情报,这支队伍已经走到橘乡了,那儿距离红雁关已经不远。 希望红雁关能多阻挡他们一会儿。两天时间并不足以让千渡城做好充足的准备。 他没走出几步,孙子就由次子颜凌牵着手走了出来。 “爹!”颜凌的声线很沉,眼下乌青,显然昨晚也没睡好,“青云宗到哪了?” “快到红雁关了。”颜庆抚了抚孙子脑袋,反问儿子,“黄龙商会那里能组织多少人手?现在西城防御最薄弱,得多派至少五百人过去!” 眼下是千渡城生死存亡关头,军民都要参与。 “能有三百人。” “不过是五百人,黄龙商会摊子铺那么大,还找不齐这点儿人?”颜庆有些失望,“黄龙商会会长单奇勇老在我面前吹嘘,说他们现在正经生意蒸蒸日上,人手都翻了一倍。” 颜凌欲言又止,到底没把实话说出来。 单奇勇昨晨就偷跑出城,携家带口卷铺盖,也不知多早之前就开始收拾,偌大的家宅没落下几件值钱东西。 会长都带头跑了,余众情绪自然低迷惊惶,苦于城门已封,出不去罢了。现在的黄龙帮能拨出三百人来护城已经很不容易,这还是颜凌软硬兼施的结果。 可是老爹已经这样心烦,他觉得真相还是别说出来更好。 自己儿子什么德性,颜庆不清楚么?当下他就不耐烦道:“还有什么事,说!” 颜凌看了看他脸色,踯躅一下还是道?“爹?青云宗突然翻脸,事起仓促?咱还得留好后路。” 凌庆一下瞪起了眼:“还没开战?你就想溜了?” “那不是!”颜凌赶紧道,“咱这不是得做好两手准备吗?可打可退有出路。” 颜庆打断他的话:“青云宗能派出多少人?我心里没数儿么?千渡城丢不了。你老实给我待着,别动歪心思。” 他声色俱厉?颜凌身侧的男孩吓得缩了缩脖子。 颜庆对这孙子格外疼爱?见状放缓了语调:“川儿乖,没说你,说的是你混账爹!”抬头对上颜凌就没好脸色,“下去吧。”别在这里碍眼。 颜凌摸摸鼻子?带儿子往外走。 不过才走出几步?管家匆匆赶来,恰与他擦身而过。 管家身边还带着个哨兵。后者身染血迹,气喘吁吁,来不及对颜庆行礼即道:“大人,红雁关失守了!我们二百援军半路被伏击?只回来四十几个,送去红雁关的物资全被拦截!” “红雁关失守”这几个字?像是闪过颜庆心头的一道惊雷,炸得他摇摇欲坠。 “怎么会……”颜庆闭了闭眼?鼓足一口气才能将余下的话问完,“何时失守!” 这也太快了吧! 他心里顿时凉掉一半。 按理说?此时青云宗的部队抵达红雁关才不足两个时辰。从红雁关发讯回来求援?到它突然被破?青云宗到底用了什么法子将它打下来的? 这些年来,红雁关经历不断加固和修筑,不说固若金汤,就算颜庆自己派兵攻打,也不可能在短短两天内拿下来。 现在,青云宗只用了不到两个时辰。 中间发生了什么事? 战争讲究知己知彼。从前他对青云宗了解甚深,这回起事就极是自信,连步骤过程都推演好了。 在他原先的剧本当中,千渡城至少有九成把握可以捱到铎人应援。只要双方会师,青云宗必然退败,不仅奈何他不得,甚至青云山的地位都会被撼动! 因此,青云宗的行动不该这样果决,这样有效率,这样……凶猛! 事态已经超出掌控,这种无力感让他尤其抓狂。 颜庆强压下心头躁乱,沉声道:“通知下去,一个时辰内,派去城外的人手都必须回城!” 现在不是追查蹊跷的好时候,红雁关距离千渡城不过十余里,这个门户既破,青云宗随时都有可能打上家门口! 说罢,他就匆匆赶去议事厅。 廊门后头,颜凌陪着儿子在花园玩耍,但注意力全放在墙外,把颜庆和哨兵的话听了个九成。 颜庆并没有避讳他,但颜凌越听脸色越是阴沉。 颜庆离开后,他就带着儿子回院了。川儿刚逮着一只蜗牛,一只巨大的黑蝶,还想再玩会儿。可颜凌哪有心情?硬抓着他往回走。 回到自己院子,他就吩咐妻子:“现在就收拾东西,但别让院外人知道。” “要走?”妻子吓了一跳,“千渡城守不住了吗?” 千渡城眼下的困境,瞒不过上流人士的小圈子。 “以防万一罢了。”颜凌瞪她一眼,没好气道,“别神神叨叨地,惹人怀疑。还有,消息别往外传,听到没?” “那我们什么时候走?” “先收拾!”颜凌恼气,“你听不懂话?我让你打包起来,随时待命!” 妻子“哦”了一声,当即叫来心腹侍女和婆子,开始拣拾家私。 这里没他什么事了,颜凌搓了搓手,出府找黄龙商会去了。 父亲打算留下来力战到底吗?千渡城真能扛住青云宗的进攻吗?他心里七上八下,没一点安稳。 第1307章 颜庆的对策 在青云境内,千渡城有极高的自主权,特权之一就是自建军队,不受青云宗直接管辖。 现在千渡城所有高层,不管是文职还是武官,都在议事厅里等着颜庆。 颜庆跨进门槛,目光从十余人脸上扫过,略感不足。 这些都是他的家臣,也是他权力的核心,但还站不满一个屋子。不似青云宗那样济济一堂,更比不上安涞城。 他是颜烈的族叔,但颜烈生前享受过的荣光,他根本连边儿都没碰着过。 众人站起,颜庆从他们脸上看出了紧张。 千渡城在青云境内,现在对手是他们的老东家。无论谁和东家翻脸,心里都要打鼓。 家臣向他通报了千渡城的各项战争准备。开战在即,时间紧迫,千头万绪等着他们理清。 转眼就是两刻钟过去了,终于有人小心翼翼提问: “大人,铎人还会不会来?” 颜庆斩钉截铁:“会。” “可是,何家渡的船……”只有心腹明白,那些大船留下来做什么用的。 现在船没了,铎人还会来么?谁都没那么天真。 “船怎么了?”颜庆给他一个森冷的目光,“船还在,他们非来不可!” 从得知红雁关失守时起,他就下定决心,一定要拖来铎人的救兵。 众人面面相觑,忽然懂了。另一人拊掌赞道:“大人英明!虽说何家渡的船出事,但我们秘而不宣,知情者毕竟有限。” 先前那家臣忍不住了:“可是青云宗费那么大力气烧掉大船,就是为了阻止铎人北上。得手之后,他们不会去找铎人通风报讯么?”铎人一定会收到这个消息,或早或晚。 颜庆冷笑一声:“青云宗张嘴,铎人就会信么?” 众人仔细琢磨,是呵,铎人也知道青云宗极力阻止自己援护千渡城,那么对于青云宗传过去的消息就会心存疑虑。 “他们存疑,就会派人过来求证罢?”家臣道,“一来一去耗时太久。” 而他们最缺的就是时间。这个屋子里的人都听说红雁关失守,哪个心头不是压着一块大石? “会。”颜庆也不否认,“只要我们快些清理,就算他们听说白石山泥滩着火?也不能确认到底有多少艘大船被毁?以及——” 他一字一句:“——我们还剩下多少艘!” 众人的目光,一下聚焦到何家渡的刘提举身上。 潜藏起来的大船都归何家渡管理?却被一把火烧个干净?过去这几个时辰对刘提举来说犹如噩梦,颜庆都恨不得捏死他。 这人还能站在这里喘气的唯一理由?是没人比他更熟悉船只调度。 这会儿绝不是算账责罚的好时机,颜庆深明此理。 刘提举额上一层薄汗?鼻头冒油:“五天之内?我们大概能回来七条船,都能载二百人以上;后头若再有大船回来,我会命人拦下收坞。” 何家渡是个异常繁忙的渡口,也是青云境内最重要的水路中枢之一?大小船只都会过来停靠。就算青云宗派来的奸细烧掉了白石山泥滩的八十多艘大船?那也不能排除后头还有其他地方驶来的过路船只。 颜庆穷追不舍:“能有多少?” “得有个三、五艘吧。快到汛期,再过来的船只也有限。”刘提举抬手擦了擦汗,“我让他们把负载一百多人的船也拦下备用。” 这个数字距离众人的希冀还有很大差距。铎人大军有两万余员,十一、二条大船也不过载客两三千,远远不够呐! 剩下的差额?去哪里补上? 但颜庆现在也强求不得了,千渡城的生死存亡才是重中之重。他走进议事厅时?心里就打起了另一副算盘: “好,我记得白鸟城还有三十多艘大船。” 白鸟城?众人都是一怔。他们能在千渡城只手遮天?可是白鸟城根本不在颜庆管辖范围内。人家的大船跟他们有什么相干? 颜庆走到沙盘边上,伸手指点:“从千渡城到白鸟城?相隔不过三十里?行军二十个时辰可至。” 白鸟城也在水边?与千渡城水路相通。 “我们现在没有余力夺取白鸟城的船只,但铎人可以。”颜庆沉声道,“只要铎人赶到,替我们解围,我们就指点他们去夺船。合计四十多艘大船,至少能运一半铎人去宣国平泽关,解他们燃眉之急。” 行军打仗哪能百事如意?都得顺势而为,能走一步算一步。这一点,想必打了两年仗的铎人也明白得很。 已经想明白的家臣,心底都“咝”了一声。最开始那人一竖大拇指:“高,大人真是高明!” 众人纷纷附和,赞得颜庆面色稍霁,先前心头的压抑都缓解不少。 大伙儿都明白,这是空手套白狼,也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 首先跟铎人说这里有船,将人家诳过来给自己解围、打退青云宗;此时千渡城再坦白,说船只不够,必须去白鸟城夺取。 只要进行到这一步,铎人就会骑虎难下。届时两万大军已经深入青云宗腹地,不接着完成任务难道要打道回府吗? 所以颜庆可以借着铎人之势再夺下白鸟城,创下逆风翻盘的神话。 而这个计划得以顺利实施的前提,就是要取得铎人的信任,令他们按照原计划继续进军青云境内。 颜庆轻呼一口气:“会后派人与铎军联络,就说青云宗奸细的确夜袭何家渡,放火烧船。所幸我们及时发现,损失不大,船还管够。” 众部应下,但有几人迟疑:“大人,若是铎人赶到千渡城,才发现大船几乎全毁,他们会不会迁怒我等?” 颜庆淡淡看他们一眼。 不用他出声,立在边上的心腹立刻解释: “不知变通!战争从来多变数,何家渡争夺战一直都在进行。铎人接到情报时还有船,赶到时已被烧毁,这有甚稀奇!” 那铎人披星戴月赶来,就赶了个寂寞吗? 颜庆嗯了一声:“告知铎人,何家渡争夺格外激烈,再等不来援兵恐怕就要失守。” 第1308章 关在一起 众人称善。颜城主下这么一着棋,反而将颓势变作了激励。铎人前进的脚步或许还要加快。 现在铎人距离千渡城最多是五六天路程,紧赶慢赶还能再提前。 …… 走出议事厅,颜庆的心情并没有放松多久。 下人来报,住在疏朗院的左先生执意要见城主,已经等了半个时辰。 颜庆一听,脚步就停了下来。 是了,他怎么忘了这个大麻烦? 西铎来使左茂还住在城主府里。这人原本好像只打算逗留两天,不过局势一变再变,他就留了下来,没有再提离开,不知道有何打算。 如果此时放任左茂去何家渡,恐怕一下就穿帮了。 颜庆目光闪烁,原地立定好一会儿,回头去做了些布置。 等他颜庆重新走出园子,左茂就迎了上来:“颜城主。” “敌军将至,我们物资还未调配完毕。”颜庆眉头打结,“左先生有什么事?” 左茂知道这是埋怨他不识趣,但他也有正事:“我接到消息,何家渡的大船被烧了?”昨晚城里人经历的最大阵仗是公仓被烧,但他关心的是城外的大船。 船要是没了,铎人还有北上的意义么? “哪来的消息?”颜庆径直往外走,脚步不停,“昨晚奸细滋扰千渡城,在城内城外都放了火。何家渡的确遇袭,但只烧掉了几艘船,于大局无碍。” 左茂当然不会善罢甘休,紧随其后:“原来如此。那么颜城主也是不介意我亲去何家渡查看一番了?” 他是西铎的使节,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当然要为东家收集情报了。 上次左茂飞雀传书被意外拦截,导致铎人误入夷陵道。后者对他非常不满,来信斥责一番,信任度也是直线下降。为了挽回自己的信誉,左茂也得更主动。 颜庆闻言,步伐放慢:“敌军转眼就要兵临城下,左先生确定要这时候赶去何家渡?” “青云宗到哪了?” “已过红雁关。”这一点,颜庆倒是据实以告,“最多再有两刻钟能到城下。” 左茂没有多想:“要去。青云宗拿我无计可施。” 颜庆无奈看他一眼:“好罢。但现在城门已关,我找人带你过去。” 千渡城紧急封闭,除了运送物资的队伍之外?平民一概不得靠近进出。左茂若是自行冲关或者企图蒙混过关即是非法,怕会引发麻烦。 这也是他来找颜庆通融的原因。 于是颜庆安排贴身小厮给他带路通关。 这小厮约莫十六、七岁年纪,模样机灵?冲他冲头哈腰:“左爷?咱去西后门上车。” 城主府正门一般有大事才开?旁人包括颜庆自己通常也从后门乘车。 左茂自无异议,由小厮带路。这一路走出花园、穿过回廊、绕过水榭,周围的景色越发陌生。 城主府很大?西边又是颜庆和众部下军议所在?左茂作为客人,平时不能进入这些禁地。是以他入住十多天,对西府的景致还很陌生。 走到一个宝瓶门前?小厮伸手一指:“您往这里出?门边等候。我先去马厩那儿交代出车?几十息即可。” 左茂临时提出府要求?马夫要备车套马?的确得花点时间。 左茂不虞有它?挥手让他去办,自己抬步过槛,走进了宝瓶门。 门后一条小路,两边长草及腰,一点儿风都没有。左茂顺着小路往前走?走不多时就皱眉。 他原以为这是城主府后门的偏园?哪知前头越走越宽阔?连院墙都没有。触目所及?一片长草莽莽,林木稀疏,更看不出有人打理过的模样。 说这里是城主府?不若说是城郊荒野更合适。 左茂停下脚步,转身就往回走。 但他走了半刻多钟,方才跨入的宝瓶门再不复见。 莫说没门,就是连残垣砖头都出现一块,仿佛这里就是一片荒郊。 城主府呢? 左茂就是再迟钝,这会儿也明白自己上当了。 颜庆请君入瓮,把他诱进了陷阱,究其原因,九成九就是何家渡的大船! 这样看来,千渡城的船是当真被一把火烧光了,否则颜庆不会这样极力阻挠自己探明真相。眼下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出去的路。 就在这时,前头草丛里忽然有人影一闪。左茂立定,眉头一挑:“谁!” 艺高人胆大,谁出现了他都不怂,反有几分跃跃欲试。 树后头走出一人,身形高大、须发半白,年纪虽然大了,但气势威猛。 两人见面,都是一怔。左茂竟觉这人有丁点眼熟,一时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这人一口道出他的姓名:“左茂?” “你是谁?”左茂提起真力,暗暗戒备,“颜庆又想怎样?” 颜庆安排这人进来对付他么?只怕要打错了算盘。 “我没有恶意。”这人一边观察左茂脸色一边道,“只是比你更早被颜庆关进来。” 同是天涯沦落人,这相似的境遇会削减对方的敌意。 左茂皱眉:“这是哪儿?” “不清楚。”这人呼出一口气,“我一直寻找,但这地方仿佛没有出路,也没有昼夜之分。唔,今儿是哪一天?” “五月十三。”左茂观察,发现对方嘴唇干裂,“你被关进来多久了?” “我是五月十一被关进来的。”看样子才过了两天,这人问他,“有水么?” 左茂也是爽快,从储物戒里摸出一壶酒,扔了进去:“你怎么得罪颜庆的?” 这人痛痛快快灌一大口,舒服地打了个嗝:“他想要的东西,我不给。你呢?” “我想要的东西,他不给。” ¥¥¥¥¥ 傍晚,青云宗兵临千渡城。 城外大片平地空空荡荡,原本残存的小片林地也被千渡人砍得干干净净,避免被青云宗利用。他们行坚壁清野之策,力争不在城外给青云宗留下任何可乘之机。 城上城下,两军对垒,都是悄无声息。 天顶有一行大雁飞过,叫声响彻四野,无视底下的一触即发。 青云宗三千人马立于城前百丈处,摆开了阵形。 第1309章 兵临城下 温柔的夏风中,这支沉默的队伍给千渡城送去了巨大的压力。 文庚策马向前五十丈,提起真力洪声大喝:“吾乃青云宗副山长文庚。叛徒颜庆何在,出来!” 声音远远传出去,回荡在千渡城东城上空,似有回音。 对面城头静悄悄,无人应答。 文庚等了十余息,也不吝于再发声。 他的身份在青云地界最高,说出来的话就让颜庆十分难受。“叛徒”的大帽子一扣,城主应是不应呢? 当然最后颜庆的身影还是出现在城头上。无论他愿意与否,城民的目光都盯准这里,他必须应答。 “文副山长。”他尽量让语气不偏不颇,沉著稳定,“道不同不相为谋,何必咄咄逼人?” 他的声音同样响彻城里城外。 刘怜玉等人在远处听了,气得差点笑出声来。这厮混淆视听的本事真是一流。 好在文庚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当即道:“颜庆,你心向异族、残害同门,青云宗上下羞与你为伍!自今日起,我代山长收回千渡城城主之位,并责你交出宣国太傅铁师宁。如此,青云宗可对你网开一面!” 千岁在后方听得连连摇头,对燕三郎道:“软叭叭!趁着公告全城的大好机会,居然没把颜庆的罪行公诸于众,一桩一件扒给百姓听!” 燕三郎亦有同感,但刘怜玉在旁,他只道一句:“口说无凭。” 千岁知他甚深,闻言嘿嘿两声:“幸好,我们还有后手。” 杜时素在一边道:“文副山长文雅,做不出来破口大骂之事。” 千岁斜睨刘怜玉一眼:“那就让能破口大骂的人上去才对。” 这是说她擅长破口大骂了?刘怜玉笑了,一挺胸膛道:“早该换我上去!我可不像文副山长那么要风度,准能骂得他体无完肤!” 文庚自恃身份,在青云地界有偶像包袱,她可没有!当了那么多年峰长,她一直都是率性而为。 他们这里说话,那厢文庚和颜庆也没闲着,话里机锋打了几个来回,不欢而散。 双方都知道,这城前叫阵只是场面功夫。千渡城据地利之便,才不会跟青云宗在战场上硬碰硬。它活下去并可能致胜的办法只有一个—— 拖。 何况颜庆也笃定,青云宗就算大军压境,也不敢第一时间就来攻击。毕竟千渡城是青云地界内最重要的大城,没有之一,千渡城人也是青云人。 自己人打自己人,那叫手足相残,大伤情分。后头青云宗就算能收回千渡城,要挽回人心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因此他对于青云宗的挑衅无动于衷,只在加强城防的同时抓捕内奸,看牢城内的青云宗门人。 不管外头大军乌泱泱一片,颜庆挺胸昂首就下了城墙。 他是一城之主,深知自己的面貌和态度都会感染旁人。 无论千渡城人对于青云宗有何微词,可毕竟人人都是青云子民。现在千渡城人跟着颜城主,对着自己的宗主挥戈相向,说不紧张惊惧是骗人的。 但是此刻,城守军投向他的目光依旧尊崇。这种崇仰让颜庆心里大定。 只要人心不散,他们就有翻盘的机会。 走下高墙,有个小厮立刻迎了上来。颜庆问他:“办妥了?” “妥了,那人已被关起。”小厮恭敬道,“他的雀子还养在院内。” “好极!”颜庆振作精神,交给他一把钥匙,“去库房里取攒金粉,再找人仿他笔迹,给铎人前锋写信。就按我先前所说的写,一字不能差,写完让我过目。” 小厮都记下了,赶紧去办。 颜庆轻轻呼出一口气。 千渡城能不能保住,全看铎人的了。 …… 城外。 军队后方建起大营,开始造饭。这里有两个村落,二百来人。青云宗也借他们的后厨做饭,原主并无异议。 毕竟这不是外族入侵,而是宗主驾到。村人和青云宗之间又没什么深仇大恨。 颜庆料得不错,无论是长老会还是燕三郎,都不主张立刻攻城。双方在城下对峙一会儿,天就黑了,城头和城下的灯火一处接一处亮起。 约莫是两个时辰后,有生力军一千多人远道而来,加入了征讨颜庆的队伍。他们来自青云境其他地区。 未来三五天内,至少还能有三、四千人赶到。只要人手充足,就能将千渡城团团围困。 青云宗本身也没闲着,派出队伍到千渡城郊各处游走,查找乡镇的粮仓。燕三郎笃定青云宗急行军的速度打千渡城一个措手不及,那么对方坚壁清野之策必定实施不够彻底。或许还有大量物资留在城外,来不及运回。 现在青云宗的任务,就是将这些物资快速取走。此长彼消,攻城的把握才能一点一点增大。 这几天,长老们在路上也恶补了有关于千渡城的大量功课,大致知道城外的物资都集中在什么地方。何况城内的青云宗门下也有聪明人,比如刘记商会的会长刘宗瑀昨天就派人悄悄出城,隐在城郊小镇等着青云宗队伍。 燕三郎对此很感兴趣:“这位刘会长怎么知道我军要来?” 青云宗火速出兵,连长老会都觉仓促,颜庆又在千渡城内严锁消息,这些城里的青云宗门人是怎么拿到情报的? 这人道:“昨天早晨,黄龙商会的副会长单奇勇携家眷离城逃走,宅内家私细软全部扫空。刘会长说,由此可见千渡城大乱将至,颜城主前两天又是连夜赶回,大骂青云宗不义。他就要小人藏在城郊,俟大军行至,为我宗效力!” 他带来的情报十分重要,除了城内人口、粮食、建筑和道路资料之外,还重点指出望兴、龙蟠两镇有隐藏的官家粮仓,做得十分隐秘,对外挂的招牌是普通的商行仓库,看起来面积不大,其实背靠的整座小山都被掏空,用来储粮。 其通风系统也做得很好。 这两处藏粮几万石,但只有少部分镇民清楚,千渡城人更加不知,遑论青云宗。 “既然如此,你家会长怎么知道?” 大家留好月票哟,月底最后三天有双倍,我们会开启活动滴。 (本章完) 第1310章 阵前写作业 几年前,蒲记商行往那里运过新米,以替换陈米。后来蒲记商行被我们刘记给收购,刘会长就看见了这些记录。”这人答得流利,“千渡城准备仓促,前后不到一天半时间。刘会长认为,颜城主会抢先运送其他地方的粮食。” “也即是说,这两个镇的粮仓还是满的?”刘怜玉摩拳擦掌,“好极,那就归我们所有了。” “不急。”千岁已经看过沙盘了,这时就出声反对,“既然颜庆以为我们不知望兴、龙蟠两镇有秘仓,那我们最好也按兵不动。” “为何?”刘怜玉一怔。 “千渡城被围,粮食数量只消不涨。”燕三郎接口,“几万石粮食不是小数目,他们早晚会垂涎,又以为我们不知那里有粮,于是……” 刘怜玉懂了:“于是他们会派兵出城来抢?” “正是。”徐陵光插话,“既然如此,我们收走其他地方的粮食,只留这两个秘仓,再派人严密监视就好。” 燕三郎点头:“监视的活计就交给施将军指派吧。” 来自桃源的大将施恩光就在他边上,文庚下意识看了一眼,心中暗叹。 这少年说得含蓄,但文庚已经听出他的言下之意。颜庆在青云山任长老多年,宗内亲友无数,这支队伍里必定也有。万一监视秘仓的消息被泄露出去,令千渡城提高警惕,于大计不妙。 来自桃源的队伍就没有这种问题了,可以放心交付。 这都是青云宗从前耳目不灵之过,错把颜庆当成了栋梁。文庚想到这里,笑对燕三郎道:“那是最好不过。” 事情就这么定了。 当下军队抽出千余人编成五个小队,分散开来,去千渡城周围扫荡公仓。青云宗来得突兀,千渡城的物资储备还没完成就被打断,没准儿这时趁着夜色还在西北郊抢收。 现在青云宗的夺城计划基本已经出炉,即是尽量围而不攻,主打消耗战。既如此,他们要做的就是从对方嘴里夺下每一口粮食。 小村落被开辟为后勤大营,此时炊烟袅袅,饭食的香气飘在整个营地上空。 不过饥肠辘辘的青云宗门徒还不能吃饭,人人都在奋笔疾书——上级布置下来一个很奇特的命令: 写信,每人十封。 明明人在战场,却不拿武器不进攻,只埋头写字。对于任何一支军队来说,这都是好新奇的体验。 不过近五千人马当中,只有青云宗子弟提笔能写,多数士兵大字都不识几个。这重任只能交在青云弟子手里了。 信的内容不长,模板也有,大伙儿照着抄就行了。字迹不许潦草,要清晰可认,谁先写完谁先开饭。 这封信主要揭发千渡城主结党营私,伙同黄龙商会这样的不法帮派鱼肉乡里、大敛横财,并有诸多不公、不正、不义之举。 许多青云宗弟子抄写第一封信时忍不住骂骂咧咧,不是因为写不完不能吃饭,而是这上头列举的罪状可太招人恨。 人心有秤,能知不公。 原本杜时素等人打算让弟子们先书写颜庆通敌叛宗的罪过,但燕三郎却建议道:“还是从颜家在千渡城的罪过写起,百姓才有切肤之痛。” 颜庆和青云宗的纠葛,对于千渡城的平民来说太过虚幻飘渺。千渡城被颜家把持太久了,很难说民众对青云宗能有多少认同。青云宗人说颜庆罪大恶极,千渡人可未必这样觉得。 只有将颜家在千渡城作过的恶一桩桩掰开来给千渡人看,才有触动之效。 至于颜家的罪行如何收集,这还多亏了刘记商会刘宗瑀派来的手下,以及刚刚归队的胡秋等人。 青云宗兵临城下,胡秋三人就赶过来报到。燕三郎用力拍了拍他的胳膊,不吝褒赞:“干得好,记你一大功!” 千岁也捂嘴笑道:“值得重赏。” 这几人烧毁何家渡大船,一把打掉了颜庆手里最大的筹码,实是此次征战的头一号功臣。更何况他们超额完成任务,把千渡城最大的粮仓也一并烧了,以一己之力挑动胜利天秤更往青云宗这一侧倾斜。 旁人听说这就是本次征讨颜庆的最大功臣,纷纷上来结识祝贺。胡秋三人咧着嘴坦然受之,知道少爷言出必行,尤其千夫人都给他们盖章有功,那么至少得一次重赏就是铁板钉钉跑不了了。 胡秋当即想起一人:“对了,邱茂那小子也帮了大忙。” 他们是外乡人,若没有邱茂这个本地人帮忙,行动不会那么顺利。燕三郎显然也记得那个机灵的男孩,闻言点头:“战役结束后,你将他带来。” 当晚,在千渡城郊打秋风的队伍就带回粮食七千多斤。这都是存在各地公仓里的库存,千渡城来不及收回城里,因为各种原因就留了下来,比如有人临走前想一把火烧了,可是镇民不让。 并且这几支队伍果然在平原上遇见了千渡城偷偷派出来的取粮队,从而交手。双方人数都不多,各有死伤,后者没讨得了好,怏怏逃回城里。 …… 次日晨时。 刚刚过去的这一晚上很安静,可千渡城的气氛沉郁而凝重。百姓们都明白,他们身处围城之中,外头已然大军压境。 市井流言四起,无数人提心吊胆,不知青云宗会不会趁夜攻城。好不容易捱到天明,千渡城守军登上城门一看,底下的敌军数量比起前一天傍晚好像又增加了。 “敌袭,敌袭!”城门上巡逻的士兵突然大声示警。 有数百青云宗人前进至城门五十丈处,一起朝高处弯弓射箭! 战斗开始了? 城门守军立刻紧张起来。 攻城战通常在箭雨的掩护下进行,这时候军队就该快速往前推进。 不过千渡城守军并未看见步兵上前的身影,反而是第一轮射毕,前排退下,后排接着补射。 一时间,天上箭矢如阵雨,纷纷落入城中。 由于向着高空攒射,飞行距离很远,这样的箭矢落下来往往会造成内城的平民伤亡。 第1311章 飞信 百姓抬头见到都是一阵惊呼,而后抱头躲避。 “朵朵”连声,城东承接了第一波箭雨。 如此,三十余息。 待到外头声音消停,人们才从掩避物下钻出来查看,却发现射进来的箭矢有异—— 它们都被摘掉了箭头,虽然射入城中,但击伤的人很少。 可是每支箭上都绑着一张字条。 人们打开来,发现这是一封短信。信上的内容用“罄竹难书”来形容都不为过,矛头直指当地土皇帝、千渡城颜家! 这样的飞信,颜家自然也第一时间接到了。颜庆愠怒,要求巡守和军队第一时间收缴射进城中的所有飞信,同时敕令百姓不得私藏,统统都要上交。 仅仅五个时辰,整个千渡城就收缴上来五千多封飞信,都堆在主街的广场上。颜庆亲自上场,在众目睽睽下厉声驳斥了信中的“无稽之谈”,并且泼油点火,一把烧掉了堆成小山的信件。 他明白,应对“谣言”最好的办法就是严厉回击,因此又花了半个时辰痛陈青云宗辖下的种种弊端,以及褒扬自己怎样扭转宗门对于千渡城的不公。 但是,飞信既然进来了,怀疑的种子就会发芽。 纵然颜府第一时间收缴了城外射进来的飞讯,但信中内容仍有很多人传阅过。千渡城的居民与其他地方一样,识字率很低,百人中仅有三、五人能读能写。多数居民拣到信件也读不出上头的内容。 但这不妨碍他们借助于读书人,或者听取市井传言。 官商勾结,中饱私囊? 庇护黑恶,涉足妇孺贩卖? 收受贿赂,打压良民? 这些可太劲爆了。并且大伙儿生于斯长于斯,对于颜府的传言多少也听过一些,毕竟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即使官方严禁“谣言”散布,并且当天就抓了几十个传播者,但这并不妨碍飞信内容在千渡城一传十,十传百。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何况区区一个千渡城? 刘记商会会长刘宗瑀也是第一时间就看过了飞信内容,而后嘴角绽出一丝微笑。信中也就十来句话,却能精准描述颜家在城中的诸般劣迹,多数是常人不知的勾当。 看来,他派出城外的人手和青云宗接洽上了。信中好几桩秘闻,都是刘宗瑀提供的独家消息。 管事好奇道:“怎么了?” “无事。”刘宗瑀在封城前就悄悄往城外派出人手,连管事都瞒着,“粮行的存货都收拾好了?” “妥了。”管事知道他问的是前天紧急下达的命令,“三成摆在铺面,七成藏入秘仓,没有外人知晓。” 而后他又道:“方才铺子来报,今晨刚开门,米面豆类就遭疯抢。” “围城开始,百姓要囤粮了。”刘宗瑀叹了口气,“也不知这场战争何时能够结束。” 战争越早结束,对千渡城的伤害越小。 生意人,最怕的就是战乱。 “那我们?” “暂且不动,随机应变。”刘宗瑀就着烛火,将飞信烧掉,“往铺子加派人手,以防抢盗。” 管家应了,犹豫一小会儿又道:“老爷,您说这仗打到最后谁能赢?今天小的们也众说纷纭,押注哪一边的都有。” 刘宗瑀板起脸:“别让他们乱嚼舌根,免得祸从口出。”说到这里又叹了口气,“至于最后的赢家,谁知道呢?” 对于颜家某些作为,纵然他心里不齿不喜,但千渡城的军力在青云境内很强,现在又和西铎勾结在一起。如果铎人赶到,城外的青云宗能不能打得过? 不止他没谱儿,恐怕城内城外的人们都在忐忑。 无论如何,他已经遣人将城内情报知会宗门,也尽到自己身为青云宗人的义务。后面战况怎样演变,千渡城命运如何,都不是他所能预料的了。 这一天没有任何战事发生,但傍晚又有一轮箭雨射入城内,这回从西门射入,依旧是箭头上绑了书信。 颜庆已有准备,迅速调派人手、收缴飞信,集中焚毁。 …… 下一个白天,千渡城依旧风平浪静。 傍晚,残阳如血,青云宗突然吹响了进攻的号角! 颜庆正吃晚饭,闻声摔下箸碗,大步冲上城头。只见城前敌军果然又是乌泱泱集结起来,人未冲至,箭雨先到。 这一回,箭头完整,杀伤力不打折。不过青云宗还是留了情面,羽箭大多没有瞄准城头,而是射向了城守军脚下的高墙! “轰隆隆”几十声爆响,射到墙上的箭矢都爆开了花。 这些羽箭当中混入了雷震子,威力非同一般。 若是普通的石墙土墙,再坚固也会被打出个缺口。不过千渡城的城墙除了自身厚重之外,还镌有大量防御性的阵法。 某些阵法在昔年颜屹带人打下千渡城之前就有,某些是颜庆经营千渡城十余年来逐次添加的,防御性极佳。 这些法阵耗能巨大,但关键时刻,千渡城也不吝于开启。 只见城墙上泛出阵阵光芒,雷震子的威力被卸去了七层以上。 这时,青云宗的队伍里拖出了天雷炮,一连砰砰十来声。 城守军顿觉地动山摇,有几个倒霉鬼被震下城墙。 天雷炮的威力,可不是雷震子可比的。 所幸千渡城的防御也不是红雁关可比,硬生生扛住了这一波连环轰炸。 颜庆立于城头指挥,让异士迅速修补损坏的法阵。天雷炮在攻城战中的露面,其实早在他预料之中。 他是青云宗长老,宗派里有多少家底,有几多杀手锏,他是一清二楚。 天雷炮虽然威猛,但数量有限,还不足以破开千渡城的防御。 青云宗长老们站在营前观战,都是面沉如水。杜时素也不掩饰自己的怒火:“颜庆早就打算反出青云、自立门户,否则防备不会如此周全。” 白猫伸了个懒腰,趴在燕三郎肩头嘲弄道:“马后炮!个个老眼昏花吗,早先竟看不清颜庆的狼子野心?” 若是看得清,也没有今日这桩祸事了。燕三郎摸了摸猫头,眺望不远处的东城门:“城中军队应该大半都被调过来了。” (本章完) 第1312章 换个方式 千渡城有四个门,分在四个方位,当然都有驻军守卫。不过东门打得这样厉害,颜庆必定要将主力调派过来,其余三门的驻守人数可能下降。 但颜庆的确将千渡城经营得如同铁桶一样,城墙阵法的防御一时半会儿可攻不破。也正因如此,颜庆才放心将主力都调来东门。 这也是燕三郎想要的效果,他起身就往后头走。 村子后方的树林早被砍光,好在还有一个矮丘可以遮掩对面城门上投过来的视线。 已有几名青云弟子候在这里,每人手里一个大口袋,装得鼓鼓囊囊。他们望向燕三郎的目光都充满了尊敬和好奇。 这少年据说是前山长指派的接班人,现在还未上位,可众长老没承认的同时也没否认哪。甚至他有议事权也有指挥权,地位隐隐超然! 青云宗的弟子们不是榆木脑袋,再愚钝也能从中品出点什么来罢? 燕三郎问他们:“都在这里了?” 领头的弟子目光闪亮,响亮道:“共集齐七千三百二十一份!” 白猫抬腿挠了挠脖子:“喊这么大声干嘛,怕对面听不着?” “好极。”燕三郎说着,往上挥了挥手。 也就是十余息后,众人都觉头顶呼呼生风,抬头一看,暮色中有个巨大的影子盘旋,越飞越低。 而后,它敛翅落下,停在燕三郎身边。 旁人都下意识退开几步,给它让出位置。 这赫然是一头巨鹰,钩嘴铁翎,顾盼生威。 “来得准时。”燕三郎伸手,巨鹰就乖乖低头,让他抚摩自己脑门,十分顺从。 “老黑居然胖了。”白猫也伸出前掌按了按鹰喙,“最近去哪里逍遥了,还是说心宽体胖?” 哪有啊?老黑低鸣一声,也就是千渡城附近地形开阔,水潭子多,野猪和水豚就多。 它一不小心,就吃多了…… “今趟要仰仗你了。”燕三郎拍拍巨鹰的脖子,一指青云弟子手中的口袋,交代几句。 老黑听懂了,轻轻点了点头。 半刻钟后,巨鹰振翅而起,往千渡城上空飞去。 太阳已经下山,天空迅速转暗,夜色和城下的炮火成了它最好的掩护。 ¥¥¥¥¥ 开战了。 千渡平民缩在城内?虽然看不见刀光血影?但能听见炮火连天,每一记都像在人心头炸响。 青云宗居然还是攻城了。 仅仅过了一天?他们就不顾虑同胞手足之情么?这耐性未免也太差了些。 无数人一边抱怨一边惊惶?这时天空却有东西飘落下来,雪花一般。 大伙儿定睛一瞧?居然是纸片儿? 无数纸片从天而降,落在屋顶、街道?或者飘进窗子、马厩…… 大家本能地拣起来观看?又是密密麻麻的字迹。 青云宗的飞讯又来了,这回换了个方式,不再射箭了? 众人抬头,仿佛见到夜空中有个巨大的身影盘旋。 能识字的?这回就看出飞讯与之前的不同: 信上的内容?是关于颜庆勾结铎人、残害同门、算计山长之位的经过。这一回的飞讯模板由文庚亲自操刀,虽然只有二百多字,可字字戳心。 老黑飞行范围扩至全城,它随身携带的书信也随之飘落,雪一般扬撒。 “射下来!”底下的城守军弯弓搭箭想对付它?但这巨鹰十分机警,每处只盘旋一圈就飞走了?普通弓手可射不了那么远。有异士引弓,但几次都被这厮避让过去。 老黑从前在桃源就吃过千岁射箭的苦头?从此对这种远程武器上心,旁人想再射中它可难了。 眨眼间?它就完成任务?振翅飞离千渡城。 官方也知不妙?再度下令收缴飞讯。可是多数人手都被派去了东城门,其他地方人力不足,又主要被派去守城,这一波收缴动作就慢得出奇。 飞讯留在百姓手里的时间,至少延长了好几倍。 老黑分发书信完毕约两刻钟后,青云宗的进攻也随之暂停。大营前方鸣金收兵,人马回撤,损失很小。 这时机掐得很准,退回来还能吃上晚饭哩。 千渡城这边已经做好了防御准备,连滚油和金汁都烧得热气腾腾地,准备往攀城的敌人脑门上浇。 结果,对方不打了。 敌潮退去,就和来时一样突兀。热热闹闹的千渡东城门,一下子就门可罗雀。 “这是何意?”城门上的将领莫名其妙。 “还楞着干嘛!”颜庆冷着脸道,“速去收缴飞讯。” 这一晚,飞讯足足迟了三个时辰才收缴完毕。换言之,已经有大量书信内容被平民传阅过了。 颜庆觉得,有点不妙。 果然,第二天管家从市井反馈回来的消息,一是物资遭哄抢,价格全线飞涨;二是流言纷纭,飞讯内容广议。 谣言经过那些大字不识两个的泥腿子又加工又扩散,一传十的时候就长了角,十传百的时候又生出尾巴。比如,“青云宗前山长去世,颜城主要争位”这么一句话,传到后头居然变成了: 青云宗前山长去世,是颜城主所为! 这谣言就像一记天雷炮,炸得满城哗然,也炸得颜庆脸色都青了,派手下追谣溯源,连抓上百人,都押去菜场口连抽三十鞭,个保个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一方面给他解恨,一方面以儆效尤。 这天正午,青云宗突然又发动攻击。 仍和上一次相似,进攻了大半个时辰就停下来。只不过,这一次强度超过了昨天晚上,并且换了个角度,从西门进攻。 颜庆已经看出,青云宗的战术大概是围城+恐吓,持续不断给千渡城军民施压。长此以往,千渡城早晚会对青云宗的进攻麻木不仁,城内一旦久困难解,居民也会怨声载道。 但这一切的前提,都是青云宗人能长久围城。 铎人呢? 打退青云宗的进攻后,颜庆终于接到近三天来最好的消息: 西铎的军队继续前进,并没有打道回府。 他长长舒了口气: 铎人就快来了,千渡城脱困在即,反攻在即。 届时,他要文庚那老匹夫、要燕时初那小犊子好看! 第1313章 又是他在捣鬼 青云弟子来找燕三郎时,后者正在帐内盘整吐息、炼化真力。弟子被胡秋拦在外头,但声音传了进来: “燕伯爷,文副山长请您立刻前往商议,军情紧急!” 少年立刻收功,站起来、走出去。 也不知是不是时局紧迫倒逼修为,最近他炼化天衡中真力存货的速度明显加快。千岁认为,这应当是他的身体强度远超常人,可以容载更多所致。 燕三郎走去中军大帐。一路上遇见的青云宗弟子都向他问候致礼,眼里写着敬畏。白猫迈着小碎步跟在他身畔,尾巴竖得老高。 嘿嘿,她喜欢这种目光。 随军多日,燕三郎的过往事迹已在青云宗中流传开来。而低级弟子对他大多好奇,却没有长老们的心绪那么复杂。 走入帐中,文庚也没空寒暄,开门见山道:“铎人还在北上。” 燕三郎吃了一惊,心里猛然一沉:“我记得,信使已经送过消息。” 白猫也跳到桌上,喵了一声:“怎么会这样,铎人傻了?” “早就回来了。”文庚面沉如水,“他亲自将口讯传予领军的铎人统帅鲁玉山。” “鲁玉山有何表示?”燕三郎皱眉,“即便铎人不信,也该派出密哨前往千渡城探明真假才对。” 战场上一点关键消息都可以改变战局。对于这样重要的情报,鲁玉山不该麻木不仁。 “不仅如此,铎人还从昨日起加快步伐。”杜时素插口,“他们昨晚没有停歇,连夜行军。一晚上走出了三十里。” 夜间行军多风险,尤其青云境中部群山起伏,半夜赶山路,一脚踏空就可能没命。 “这就古怪了,千渡城没船可用,铎人还来干嘛?”千岁也觉怪异,“还火烧p股一样。” 就为了解千渡城之围? “你是说,他们昨天才提速?” 刘怜玉接口:“从他们行动距离判断,是的。” “我们的信使见过鲁玉山之后,铎人行动就迟缓了,这是早前接到的情报。”当时他们还觉鼓舞,“现在,他们反而提速。” 杜时素沉吟,“唔,莫不是颜庆和铎人达成了新的协议?” 如果铎人飞速赶来,青云宗的围困计划就算破产。哪一支军队也受不住左右夹击,他们必须调整战术。 大伙儿都未说出口的是,倘若铎人和千渡城汇合,己方还能有胜算吗? 这个问题,连燕三郎都不抱乐观态度。 千渡城占地利之便,铎人占数量优势,青云宗怕是有一场苦仗要打了。 众人互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见了忧心忡忡。 燕三郎更是站起来踱了好几圈。 围困千渡城的计划是他提出来的。他和千岁从头到尾推演过许多回,其中最关键的、可利用的一点,就是颜庆和铎人的关系很不牢靠,双方都各怀鬼胎。 铎人想借千渡城的大船北上平泽关,而颜庆想利用铎人大军脱离青云宗,自立门户甚至倒夺青云宗山长之位。 双方莫得感情,只是很纯粹的互利关系,互相利用。 因此只要破坏其中任何一方的利益需求,这场脆弱的结盟就应该戛然而止。 可是现在,铎人却加快了援助千渡城的脚步。 “不,铎人应该以北上为第一需求。”燕三郎摇头,“据我所知,他们在落日平原与童渊人的战斗并没有占到上风,蜈河的汛期又快到来。西铎的人员也不宽裕,这两万人马的战力非常宝贵,一旦千渡城这里不能通船,他们必定掉头援赴落日平原才是。” 在场众人都听出他的弦外之意,刘怜玉大奇:“也即是说,铎人笃定还有北上的可能?” 燕三郎踱去沙盘边上:“蜈河沿岸,可还有哪些地方能凑齐百艘大船?不在一个地区也算数!” 众长老一时语塞。 他们才下山不足五天,顶多读透千渡城的情况,于地界其他消息却不甚明朗。只有杜时素伸手指点:“多数大船在蜈河上来去自由,都归私人或者水陆商会所有,不独属于哪个地区,并且最多也就是三、五艘就了不得。若说成批量的大船,眼下只有白鸟城——” 他在沙盘上的蜈河边轻点一下:“白鸟城应该能有个三十多艘?” “三十多艘也还是不够,铎人至少要上百艘大船。”燕三郎伸掌丈量距离,“它离千渡城仿佛不远。” “跑马一天半即到。”杜时素点头,“如果乘船顺流而下会更快。” “一群木头脑袋!”千岁听了半天,实在忍不住了,“一次运不完有甚关系,可以多次运送啊。先运一半铎人过去平泽关,帮南叛站稳脚跟,后头有多少船就用多少船,大的不够还能用中小的凑。” 她才说到一半,燕三郎目光就凝住了。 是啊,他怎么忘了战场瞬息万变,哪有什么所谓的“完美计划”?铎人是打算运送两万多员北上,但大船数量有限也只能因地制宜,少量多批,一样可以达到效果。至不济,少运些人过去又如何? 他抱起桌上的白猫,用力亲了好几口。 干什么干什么,大庭广众之下伤风败俗!白猫一爪子推开他的脸,满脸嫌弃。 燕小三变笨了啊。 边上的人都看得一脸懵圈。他们议事议到正紧要处,猫儿忽然叫了两声,燕时初就满脸喜色,抱猫起来猛亲几口。 这是什么套路?他能听懂猫妖的话? 猫儿跳回桌上,旁若无人开始洗脸;燕三郎放开手就望见了众人神情,也猜到他们在想什么。但他脸皮厚,就当没看见一样:“铎人继续前进,应是认定自己仍可以乘船北上。他们对青云地界不熟,对蜈河不熟,这种判断依据多半来自千渡城。” 刘怜玉冷笑:“又是颜庆捣鬼!” “万一千渡城破,他是最大输家,此时无论如何也要挣扎求存。”杜时素看得明白,“但凡有一线希望,他都能铤而走险。” 反正,最坏的结果还能坏过眼下么? 燕三郎总结:“也即是说,在我们派出信使之后,颜庆再一次取信于铎人,让他们相信自己还能乘船。” 第1314章 抓住症结 这厮真是——”徐陵光气结,“坑蒙拐骗全上。”好不容易己方夺取了这样有利的先手。 白猫打了个呵欠:“只要能解他城下之围,颜庆做得出来。” 文庚摇了摇头:“等铎人赶到千渡城,却发现自己上当时,颜庆就不怕对方把怒火撒到自己身上?” “怕。”燕三郎思路越发清晰,“但他首先要驱虎吞狼,赶走青云宗才有后话,打起仗来都是走一步看一步,哪里想得了那许多‘以后’;其次,颜庆可能也想好了应对之策,能平息铎人怒火,或者完成双方的盟约。” 刘怜玉奇道:“他还有什么应对之策?” “无论他打算怎样应付,前提都是铎人能够及时赶到千渡城。”燕三郎只抓重点,旁枝略去,“否则,一切免谈。” 这话一针见血,众人深以为然。 “也即是说,我们想让铎人止步,就得打破他们对颜庆的信任。”杜时素沉声道,“好在他们之间的诚信没甚基础。这一次,我们还得派人前往游说。” “就算我们派人去会鲁玉成,路上也要花掉两天时间。”文庚眉头一直没有舒展,“两天后,铎人就已经走完大半路程,回头的可能性很小。” 铎人若已经深入青云界腹地,就算这时得知千渡城没船了,下一步行踪也很难推断。青云宗不能冒这个险。 “这问题可以解决。”燕三郎毫不犹豫,“让使者乘坐大黑,嗯,也就是我的巨鹰前往,不出几个时辰可至。” 他紧接着道:“现今问题在于,谁去?此人须有胆有谋。” 有胆量,因为铎人对青云宗越发不友善;有谋略,要能劝动铎人舍颜庆而信自己。 话音刚落,杜时素就出声了:“我来罢。” “杜长老?” “先前派出的使者,是我座下弟子。这事儿要有始有终,还得落在我身上。”杜时素神情沉静,“再说派孩子们去,铎人也未必采信。” 他的身份摆在那里,青云宗长老、禄事堂的堂主,是整个宗门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他亲自前往,才显得青云宗诚意十足。 文庚沉吟几息即道:“注意安全。” 危急当头,没有矫情的余地。 当下燕三郎去往矮丘,再度招来巨鹰降落,而后问跟上来的杜时素:“杜长老要如何劝服鲁玉成?” 比起青云宗,铎人自然会更倾向于相信颜庆。 杜时素只说了四个字:“眼见为实。” 燕三郎给老黑加鞍,巨鹰低唳一声,矮下身子。 杜时素爬到它背上坐好,最后问了燕三郎一句:“这大鹰能载几人?” “成人两名,总载量不到四百斤。”燕三郎提醒他,“人越多飞得越慢。”而后传授他空乘心得。 杜时素懂了,冲他点了点头:“这里就劳燕伯爷多费心。” 燕三郎拍拍老黑脖颈,轻声叮嘱:“把他安全带回来。”说罢,后退两步。 后头众弟子齐声道:“祝马到功成!” 巨鹰振翅而起,不一会儿化作天边的小黑点儿。 “姓杜的倒很乖觉,这回要争取好好表现。”千岁的声音只有少年能听见,“他还没放弃争夺山长之位呢。” 燕三郎却轻声道:“我不这么看。” “嗯?” “这个节骨眼儿上,只身犯险不是统帅所为。”少年说罢,就与文庚商量下一任计划了。 如果杜时素行动失败,他们将与铎人正面交锋。上至文庚、下至入门弟子都明白,千渡城看似无处可逃,其实真正退无可退的是青云宗。 面对铎人步步进逼,如果青云宗选择退却,这片山河恐怕再没有安宁之时。 乱世之中,拳头硬才是王道。 当下众人又对兵力重新布置,必须兼顾西南方向,以应对铎人。 一通忙活,天就黑了。 燕三郎正在盘问刘记商会派来的接头人,对千渡城的粮食和水源问得格外细致。 围城之法,无非是断水断粮断供,逼迫对方举城投降。但千渡城这地方的确得天厚独,它座落在水网交错纵横的平原上,面积只有盛邑的四分之一,水井数量却达到了七百多口。并且其中多数常年出水,并不枯竭。 燕三郎看了看天色,西边晚霞如血。 既然千渡城不缺水,“眼下只有断粮一途了。” 也即是说,双方要拼消耗。从这一点说,无疑被团团包围的千渡城吃亏,青云宗在自己地头上的补给不可能短缺,军资从后方运来,源源不绝。 “千渡城本身常住人口二十万,但商贸特别发达。”刘宗瑀的手下是个千渡通,在这里住了三十多年,很少有人比他更了解这座青云宗最重要的城市,“因此外商、买办、商队、流民等等,至少还有十二、三万人。对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宣国战乱两年有余,从前相对太平的南方也成战场,就有许多平民不得已背井离乡,越境越南逃走。” 燕三郎眯了眯眼:“千渡城接纳宣国难民?” “青云宗接纳了三万多人呢,其中超过一万五都挤入千渡城了,剩下的……”这人耸了耸肩,“大概还在路上。”人往高处走,就算是难民也想去最富足的地方。 他的神情和语调都没有变化,但燕三郎分明听出他的怨尤。没有哪个地方的百姓会欢迎难民,除了打砸抢盗的麻烦增多之外,当地人还认为他们还抢走自己的活计,使得收入锐减,严重影响生活。 “也即是说,千渡城里现在有三十五、六万张嘴要吃粮。”燕三郎轻磕桌面,“另一方面,千渡城的公仓被烧,城外的粮食也没全收回来。这样看来,坚持半个月已是它的极限。” “平民或有余粮,但商队没有、流民没有,难民也没有。”刘怜玉凝视着沙盘上的千渡城,“颜庆还将周边的军队都收入城中,他们就算不出来做战也得每日吃饭。” 文庚叹了口气,不无怜悯:“千渡城的百姓要受苦了。” 第1315章 劝说 燕三郎面无表情:“这会儿,杜长老应该已经找到铎人大军。” 巨鹰是下午起飞的,这都过了两个多时辰,以老黑的速度,杜时素应该已经找到目标,正要接触。 希望他们这一回交上好运气。 …… 颜庆站在城头,接获探子来报:铎人继续前进,并且速度还有所加快。 他把这情报连续看了两遍,仰天大笑: “好,好!” 计策成功了,千渡城也安全了! 城墙上的将领闻讯赶来祝贺,都夸城主大人神计无双。 颜庆微笑不语,多日以来憋狠的那一口闷气终于出清,胸臆又是一片畅快。 再坚持几天,反攻的号角就会吹响。 此时,如血的残阳在颜庆看来也只是娇艳。 最多再经历三次夕阳,千渡城一定可以等来援军! …… 夕阳最后一缕余晖散尽,铎人大军正穿行于牢山。 先前经过两个小城,鲁玉成没看在眼里,继续向千渡城进军。 “天上有东西。” 军中起了骚动,因为天上的黑点在视野里不断放大,越来越近,越来越低。 低到终于有人能看清,那是一头盘旋的巨鹰。 “吾乃青云宗长老杜时素。”天上传来声音朗朗,响彻四方,“鲁玉成将军何在,请出来一晤,有要事相告!” 原来鹰背上还有乘客。 鲁玉成坐在马背上盯着天空中的小点,闻言眯起了眼。这人自称是青云宗长老,胆子倒真不小,胆敢只身前来。 现在,这位所谓的杜长老就在他射程范围之内。 “将军?”边上的心腹低声询问。要不要射下这丫? 鲁玉成微一犹豫,摇了摇头。他出发之前恶补过功课,的确听说过杜时素的名头。这位青云宗的钱粮大总管为什么会亲自过来找他? 无非就是劝他回去,莫扰千渡城。 天空中又传话下来:“千渡城大船已被一把火烧个干净,我这里证据确凿!” 证据? 鲁玉成想起昨天接到的左茂飞讯。显然双方各执一词,出入很大。他挑了挑眉:“让他下来。” 青云宗带来的证据,他倒想好好看一看。若是看不满意,这位姓杜的长老可别想再飞回天上去了。 大军分开,从中清出方圆十丈的空地。 巨鹰很快降落,扬起飞砂走石。 杜时纱从鹰背上跳下,朝鲁玉成望来。他和鲁玉成素昧平生,但知道怎么分辨一军之长。 鲁玉成迎了上去,两人相隔三丈站定:“青云宗可真舍得,连长老都派出来了。” 杜时素也理会他言语中的轻蔑,直入主题:“鲁将军上当了。” “哦?”鲁玉成似笑非笑,“杜长老知道口说无凭罢?证据何在?” 他这里紧赶慢赶只争朝夕,对方要是拿不出真凭实据,甭管是不是青云宗长老,他都教对方好看! “铁证如山。”杜时素拍了拍巨鹰脖子,向鲁玉成抬了抬下巴,“各执一词只是浪费时间,鲁将军何不眼见为实?” 鲁玉成闻言看向巨鹰,心里一动,这意思是?“何解?” “我这鹰背上还能再乘一人。”杜时素笑了,“鲁将军派人与我同乘,去看看白石山下的灾后场景,不就一清二楚了么?” 这倒是个简明扼要的办法,鲁玉成心动了。他这些天接到两个情报,何家渡大船被烧在先,左茂称船只仍然充足在后。虽说他还是命令大军继续进击,但心里总有一丝不安。 现在有个眼见为实的机会,如果何家渡真地没船了,他就不用在这里浪费人力! 杜时素紧接着又道:“从这里飞去千渡城,两个时辰足矣。明晨之前,巨鹰就可以走个来回,鲁将军还要犹豫么?” 鲁玉成听到这里,很干脆地点了一名贴身近卫:“你跟他去,看清楚些。” 这人应了一声“是”。 杜时素暗暗松了一口气。任务进行到这里,算是成功了一大半。 鲁玉成又交给亲卫一枚玉球:“带上控影球,将你见到的都摄下来。” 他还不放心,唯恐青云宗对他的近卫动手脚。毕竟世上法术千千万,其中定有几样可以控人心志。 这控影球却可以摄入前方影像,十分难得也十分可靠。 就像这青云宗长老说的,眼见为实嘛。 亲卫收好球,与杜时素一同乘鹰,直入云霄去也。 ¥¥¥¥¥ 时间飞快过去了三天。 青云宗的攻城照常,哪天都没少。攻击的方向不定,时间也不定,有时是黎明之前,有时日正当午,有时又是三更半夜。 总之,要把千渡城扰得鸡飞狗跳,不得安生。 颜庆身边也有跟他十余年的老将,看出这样下去势头不妙,于是请缨出战,以免铎人未至军心先乱。 颜庆允了,让他带四百人夜袭青云宗后方。 这一仗起初打得很成功,青云宗队伍用来堆放物资的两个村子被烧掉了一个。颜庆站在城头都能看见火光冲天,心情大悦。 不过可惜的是,后半夜这支队伍虽然回来,却是七零八落,去时四百人,回来二百多。 据说他们纵火完毕,两边即有队伍冲出来合拢包抄,最后千渡军一百多人成了俘虏。 战斗并不凶悍,死伤合计才五十。毕竟两边都是青云宗人,没有刻骨的仇恨,也用不着死战到底。千渡军一看打不过,举手投降就对了。 太阳升起之后,城下有少年孤骑上前,把旭日抛在身后。 城守军认得,这是近些天来露面频繁的燕时初。关于他的身份也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他弯弓搭箭,干脆利落地将一样东西射在了城门楼的立柱最上方。 那柱子矗立城头,高达三丈有余,那么离地面就是九丈了。眼力好的,一抬头还是能清楚看见这支箭,以及箭上钉住的东西。 那赫然是一个人头。 死者呲牙咧嘴,被颈血染红的头发在风中凌乱。 昨晚带兵偷袭青云宗后营的将领,竟然被斩首示众! 城里城外,都听见这少年的声音震慑九霄:“颜庆看清楚,这就是你今后的下场!” 第1315章 劝说 燕三郎面无表情“这会儿,杜长老应该已经找到铎人大军。” 巨鹰是下午起飞的,这都过了两个多时辰,以老黑的速度,杜时素应该已经找到目标,正要接触。 希望他们这一回交上好运气。 …… 颜庆站在城头,接获探子来报铎人继续前进,并且速度还有所加快。 他把这情报连续看了两遍,仰天大笑 “好,好!” 计策成功了,千渡城也安全了! 城墙上的将领闻讯赶来祝贺,都夸城主大人神计无双。 颜庆微笑不语,多日以来憋狠的那一口闷气终于出清,胸臆又是一片畅快。 再坚持几天,反攻的号角就会吹响。 此时,如血的残阳在颜庆看来也只是娇艳。 最多再经历三次夕阳,千渡城一定可以等来援军! …… 夕阳最后一缕余晖散尽,铎人大军正穿行于牢山。 先前经过两个小城,鲁玉成没看在眼里,继续向千渡城进军。 “天上有东西。” 军中起了骚动,因为天上的黑点在视野里不断放大,越来越近,越来越低。 低到终于有人能看清,那是一头盘旋的巨鹰。 “吾乃青云宗长老杜时素。”天上传来声音朗朗,响彻四方,“鲁玉成将军何在,请出来一晤,有要事相告!” 原来鹰背上还有乘客。 鲁玉成坐在马背上盯着天空中的小点,闻言眯起了眼。这人自称是青云宗长老,胆子倒真不小,胆敢只身前来。 现在,这位所谓的杜长老就在他射程范围之内。 “将军?”边上的心腹低声询问。要不要射下这丫? 鲁玉成微一犹豫,摇了摇头。他出发之前恶补过功课,的确听说过杜时素的名头。这位青云宗的钱粮大总管为什么会亲自过来找他? 无非就是劝他回去,莫扰千渡城。 天空中又传话下来“千渡城大船已被一把火烧个干净,我这里证据确凿!” 证据? 鲁玉成想起昨天接到的左茂飞讯。显然双方各执一词,出入很大。他挑了挑眉“让他下来。” 青云宗带来的证据,他倒想好好看一看。若是看不满意,这位姓杜的长老可别想再飞回天上去了。 大军分开,从中清出方圆十丈的空地。 巨鹰很快降落,扬起飞砂走石。 杜时纱从鹰背上跳下,朝鲁玉成望来。他和鲁玉成素昧平生,但知道怎么分辨一军之长。 鲁玉成迎了上去,两人相隔三丈站定“青云宗可真舍得,连长老都派出来了。” 杜时素也理会他言语中的轻蔑,直入主题“鲁将军上当了。” “哦?”鲁玉成似笑非笑,“杜长老知道口说无凭罢?证据何在?” 他这里紧赶慢赶只争朝夕,对方要是拿不出真凭实据,甭管是不是青云宗长老,他都教对方好看! “铁证如山。”杜时素拍了拍巨鹰脖子,向鲁玉成抬了抬下巴,“各执一词只是浪费时间,鲁将军何不眼见为实?” 鲁玉成闻言看向巨鹰,心里一动,这意思是?“何解?” “我这鹰背上还能再乘一人。”杜时素笑了,“鲁将军派人与我同乘,去看看白石山下的灾后场景,不就一清二楚了么?” 这倒是个简明扼要的办法,鲁玉成心动了。他这些天接到两个情报,何家渡大船被烧在先,左茂称船只仍然充足在后。虽说他还是命令大军继续进击,但心里总有一丝不安。 现在有个眼见为实的机会,如果何家渡真地没船了,他就不用在这里浪费人力! 杜时素紧接着又道“从这里飞去千渡城,两个时辰足矣。明晨之前,巨鹰就可以走个来回,鲁将军还要犹豫么?” 鲁玉成听到这里,很干脆地点了一名贴身近卫“你跟他去,看清楚些。” 这人应了一声“是”。 杜时素暗暗松了一口气。任务进行到这里,算是成功了一大半。 鲁玉成又交给亲卫一枚玉球“带上控影球,将你见到的都摄下来。” 他还不放心,唯恐青云宗对他的近卫动手脚。毕竟世上法术千千万,其中定有几样可以控人心志。 这控影球却可以摄入前方影像,十分难得也十分可靠。 就像这青云宗长老说的,眼见为实嘛。 亲卫收好球,与杜时素一同乘鹰,直入云霄去也。 ¥¥¥¥¥ 时间飞快过去了三天。 青云宗的攻城照常,哪天都没少。攻击的方向不定,时间也不定,有时是黎明之前,有时日正当午,有时又是三更半夜。 总之,要把千渡城扰得鸡飞狗跳,不得安生。 颜庆身边也有跟他十余年的老将,看出这样下去势头不妙,于是请缨出战,以免铎人未至军心先乱。 颜庆允了,让他带四百人夜袭青云宗后方。 这一仗起初打得很成功,青云宗队伍用来堆放物资的两个村子被烧掉了一个。颜庆站在城头都能看见火光冲天,心情大悦。 不过可惜的是,后半夜这支队伍虽然回来,却是七零八落,去时四百人,回来二百多。 据说他们纵火完毕,两边即有队伍冲出来合拢包抄,最后千渡军一百多人成了俘虏。 战斗并不凶悍,死伤合计才五十。毕竟两边都是青云宗人,没有刻骨的仇恨,也用不着死战到底。千渡军一看打不过,举手投降就对了。 太阳升起之后,城下有少年孤骑上前,把旭日抛在身后。 城守军认得,这是近些天来露面频繁的燕时初。关于他的身份也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他弯弓搭箭,干脆利落地将一样东西射在了城门楼的立柱最上方。 那柱子矗立城头,高达三丈有余,那么离地面就是九丈了。眼力好的,一抬头还是能清楚看见这支箭,以及箭上钉住的东西。 那赫然是一个人头。 死者呲牙咧嘴,被颈血染红的头发在风中凌乱。 昨晚带兵偷袭青云宗后营的将领,竟然被斩首示众! 城里城外,都听见这少年的声音震慑九霄“颜庆看清楚,这就是你今后的下场!” 第1316章 粮食危机 颜庆闻讯大怒,当即命人将首级解下。但那立柱太高,除了城守军之外,立在城门底下的许多百姓也看见了。 这将领姓傅,是颜庆的左膀右臂,也是可以闹市策马狂奔的角色。他的死,比前两天飞讯传进来的谣言引发的反响还大。 原来青云宗的手段这样凶狠,竟然毫不留情! 其实这姓傅的在战场上被千岁打伤,刘怜玉就在附近,原本只想俘获,哪知千岁的白骨链锁上去,直接将人家脑袋拽了下来。 头目一死,军队立溃。 “这未免也太……”刘怜玉不满。 “杀人立威最快。”千岁漫不在乎,白骨链吃掉最后一滴鲜血,蛇一般抬起头来,“打仗不是过家家,你们这么心慈手软,最后吃亏受苦的一定是城里的平民。” 在这方面,燕三郎当然跟她站同一立场。“我们在千渡城时也听过这人,名声不好。” 一个人头就引发全城又惊又惧,划算。 这时颜庆也觉出不对了:布置在远方的哨探,一直没有侦测到铎人军队的出现。 以铎人脚程,最多再有一天半左右就能赶到千渡城。 为什么现在都没有消息传来? 颜庆隐隐觉出了不对劲。 此时徐陵光城前叫阵,引着众弟子齐声呼喊:“铎人不来了,千渡城速降!” 千余人高声呐喊,气势惊人。千渡城内无不得闻。 这样反复喊了十余声,回音还久久不散。 千渡城里,百姓交头接耳,但只敢私下非议;官方人心惶惶,颜庆不得不连开几次会议,才把恐慌情绪压制下去。 私底下,他屡屡站去西城门的墙头,往西边眺望。 那个方向的官道上,空无一人。 第二天,从清晨到夜里,铎人都没来。 文庚阵前喊话:“颜庆听好,日出之前交出千渡城,青云宗就放过你和你的嫡系,可保颜家富贵不移。” 对面静悄悄。 文庚也没指望回应,连喊三声确保对方都听清了,就回营休息。 凭心而论,这个条件很优渥。青云宗打千渡城,只觉手心手背都是肉,真正下不了死手,希望这场无谓之战早些结束。 千岁问燕三郎:“你看,颜庆举旗投降的可能有多大?” “不足一成。”少年毫不犹豫,“有些人,不见棺材不掉泪。” 他们正在帐里谈心,当然,是睡在同一张床上。四下无人,少年在她耳边低语,热气都灌在她灵敏的耳朵里:“正好,我也不希望他太早投降。” 千岁为这句话背后的残忍吃吃笑了起来,一个翻身压在他胸膛上。“既然局势已经明朗,我们是不是该办点儿正事了?” 这都多少天了,不能让她一口肉都吃不上吧? 残忍,太残忍! “这是营地……”燕三郎往帐门方向看了一眼。外头来来往往都是青云子弟,指不定何时就有人上门找他。 可她真地好香。 又香又软。 半明半暗的烛火映亮她半边侧脸,葳蕤生光。 “还不简单?”她低头在他唇上印下细碎的吻,“小金,去把住帐门,谁也不得靠近!” 缩在椅上打盹的小金耳朵一动,醒了,二话不说蹿下地,出帐后就变回本体,往帐门口一趴,把唯一的进出通道堵了个严严实实,只有一条鞭子状的尾巴留在帐门里甩来甩去。 至于芊芊,也不知道溜去哪里野了,夜晚是猫咪的天下。 “好了,我看哪个不开眼的敢进来。”千岁正要去扯燕三郎上衣,冷不防被他抱住,又压到了身下。 六月的夏夜,她从少年身上感受到了火一样的热情。 …… 当夜,青云宗这一方是睡得很香,对面可就未必了。 文庚短短一句话就激起了千层浪。浪头之下,还有无数暗流涌动。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千渡城的城门依旧紧闭。 颜庆以实际行动拒绝了青云宗的提议。 这也在青云宗众长老意料之中,只觉有些惋惜。文庚长叹一口气:“千渡城的百姓,要跟着他一起受苦了。” 接下来三天,西边的官道上还是空空荡荡。 盟友失约。 纵然颜庆极力安抚,编造许多谎言来搪塞铎人的行踪,可是千渡城的守军越发明白: 恐怕铎人不会来了。 沮丧和无望开始蔓延。援军不来,千渡城就形同孤岛,怎么算都没有出路。 也就在这时,千渡城开始面临下一个麻烦: 粮食供给开始出问题了。 刚封城那会儿,居民已经抢购过一波粮食。一天之内,米价翻上三倍,早中晚都达到新高度。 这几天来,粮价更是日日飙升,已经是五月十三日封城当天的十三倍了。 这个价格莫说平民,就连殷实之家都吃不消。 物价涨得太离谱,有些人干脆就不买了,想别的法子果腹。不到十天,城内的盗抢案、杀人案增加了七百多例,并且越有高发趋势。 千渡城对外打仗一直不停,城里的巡卫力量自然就相对薄弱。案件大半堆在那里无人打理,居民敢怒不敢言。 算下来本地原住居民不到总人口的三分之一,他们的储蓄和米粮就成为众多流民的目标。 除了粮菜买卖,城里其他商业活动都中止了。千渡城天不黑就开始宵禁,刘记商会会长刘宗瑀也闲下来了,窝在自己宅子里喝茶看书,听到的却是外头环境的日益恶化。 这几天来,至少有两伙人潜入他的宅子,未遂。城内大户人家这会儿都是大肥羊,都是目标,但刘家请来的护院和保镖也不是吃素的。 其他平民,可没有这样的武力保驾护航了。 管家又来了,肩上带着伤。虽然包扎严实,但刘宗瑀能闻见浓浓的药味儿。他昨天出门,不慎被人背后偷袭,原本对方持刀想割断他脖子抢钱的,但刘府的守卫来得及时,救下他一条命。 “老爷,外头粮价每斤一百四十文了。”管家来请示,“咱们米粮出不?傅记、袁记都在出,但量很小,或许没多少库存。” 第1317章 漏了个人 “不出。”刘宗瑀不假思索,再次确认,“当日搬粮去秘仓的人,都是可靠的?” “可靠。”管家点头,“我还特地挑了光棍儿,吃住都在商会,也没家人可以泄密。” “捂着。”刘宗瑀叹了口气,“铺面的粮食都卖了吧,比市面低二十文即可。” “好。” 刘记商会的位置离南门近。次日清晨,刘宗瑀听见青云宗副山长文庚的声音又传进城内。其实他从来没在青云山上学过艺,入门时年纪太大了,已错过了学艺的最好时候。但青云宗扶持他,让他代理青云境南部的香烛生意。 他上过两次山,也见过文副山长在宗门大会上发言。可他真没料到,第三次和第四次听文庚发言,却隔着千渡城厚厚的门墙。 文庚又给千渡城下通牒了,这回简化成一句话:“今夜之前投诚,颜家及属下可免于被清算。” 后面那句“富贵不移”,却被移走了。 文庚终究心疼千渡城民,紧接着又道:“为千渡城生计,颜庆你好自为之!” 颜庆一日不降,千渡城所有人就要陪他一同受苦。 这是围城第九日,青云宗开给千渡的条件,比起四天前降低了一级。 聪明人都听出来了,如果千渡城再负隅顽抗,后面青云宗的条件会越开越低,终止于无。 城内,人心骚动。 可是颜庆依旧不肯屈服。部曲已经来劝,颜庆一怒之下,斩了他的脑袋。 其他人遂不敢再劝。 这样下去,他们也要给颜庆陪葬了吧? 终于又过两日,城防军有个小队长趁着夜色想要偷开城门,叛逃到对面去。 城前也是青云宗人,面对投诚的同胞难道还能举起屠刀么? 可惜,他功败垂成。 颜庆知道以后,并没有部曲想象的勃然大怒,只是摆了摆手:“砍了,不要声张。” 他不希望这消息外传,以免人心更加浮动。 现在,城里城外所有人都明白,铎人援军不会来了。 颜庆努力画饼,也渐渐失去作用。 再坚持下去,还有没有意义了? 他的心腹孙淇良就劝道:“不若我们趁夜杀一条血路出城。” “去哪?”颜庆板着脸,“我们根基都在千渡城。” 是他的根基在千渡城,何来“我们”?众部曲仍然道:“不若往西去投奔铎人?” “他们失信,我还要寄于他们篱下?”颜庆摇头,“那不过是苟延残喘。” 那前两天青云宗开出优厚条件,城主怎不允呢? 众人又商量了半个多时辰,无果。 颜庆揉了揉眉心,有些疲惫。这时有个部下上前一步,小声道:“请城主为我做主。我妹子家昨晚遭窃,作案的都是黄龙帮人!这帮强盗抢了米钱不说,又把她相公打死,她也被、被欺侮。”说到这里,后槽牙咬得咯吱作响。 又是黄龙帮!这几天来他听过的诉状不计其数,超过两成都跟黄龙帮有关。颜庆只觉心力交瘁,却还得安抚道:“知道了,我会处理。” 他的理智还在,晓得眼下形势这样糟糕,他的基本盘可不能翻,免得众叛亲离。 当天傍晚,官军直捣黄龙,将这帮派上下几百人全都抓起,投入大牢—— 牢里没位置了,为了塞进黄龙帮人,署衙索性释放了百多名嫌犯。 颜庆回府,匆匆扒了两口饭就要去休息。 现在连熬几个通宵都是常态,他又有三天没睡觉了,眼里全是血丝。 这时,次子颜凌却来找他了:“爹,您将黄龙帮抓起来了?” “嗯,免得他们为祸千渡城。诉他们的状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张了。”缺眠的人,脾气普遍比较暴躁,“你敢给他们说情,我就把你从南城门丢下去!” 好可怕!颜凌缩了缩脖子,话到嘴边就变了:“爹,您要抓就抓个齐全。黄龙帮还有个香主在逃哩,叫薛由。” 颜庆目光深注:“这人很要紧么?” “要,要紧。”颜凌被他盯得后颈皮发凉,直咽口水,“当年的事,他也知道。” 颜庆拍案而起,眼里血丝更多:“你说什么!当年之事,除了蛇头溜走之外,其余知情人不都料理了么!” “是都料理了。”颜凌结结巴巴,“但这个薛、薛由,我也是两天前才发现他也知情。他以前装得太好……” “啪”一声脆响,颜庆怒不可遏,一巴掌甩在他脸上: “废物!” 他越想越气,啪啪啪,接着又是三记耳光,还不解气,转头就去抽门后的闩棍。 管家听见响动,探头一看,吓得赶紧上前来拦: “老爷,使不得啊!” “有什么使不得。”颜庆把他震开,一棍抽在颜凌小腿上,将他打成滚地葫芦。 “打坏了可怎办!”管家吓得魂飞天外,“老爷,外头打仗呢,您要是把二少爷打伤打残了,那后头、后头……” 后头可怎么跑。 他没把这句话说全,颜庆也回过味儿来了,看儿子躺在地上抱腿呻吟。他知道自己下手轻重,再抽一记,颜凌的腿非断不可。 这节骨眼儿上,打断孽子的腿有什么好处,无非是给他自己添堵罢了。 颜庆闭着眼深呼吸几次,努力平复心头怒火。 颜凌怕他再祭杀威棍,小声道:“我,我去把薛由追回来,戴罪立功?” “你?”颜庆斜眼看他,满是不屑,“算了,我另外找人。你滚吧,快滚!” 颜凌得了活路,忙不迭溜了,头也不回。 要不是为这孽子,自己何至于落入这般境地!颜庆慢慢踱去椅边坐下,像个泄气的皮球。 他的出路在哪里,颜家的出路在哪里? 过了小半刻钟,他才振作起来,找来自己心腹:“去抓黄龙帮在逃犯人薛由,罪名是连杀多人,满手血腥。记着,翻遍千渡城,也得把他给我逮回来!” 心腹点头,退开了。 …… 又过三天。 和前几日相比,千渡城上至官员,下至军民,这几天都是度日如年。 原有的问题都在,更突出了;原本没有的问题,现在也一个个冒出头来。 第1318章 漏网之鱼 上升最显著的,就是寻衅和仇杀。 为安全计,刘宗瑀已经不出门了,也不许全家老小踏出家门一步。但他还能听见自家管事说起外边的事儿,比如今晨徐大户被发现横死家中,两个小妾也一同毙命,死前还受折磨。只只有正房因为夫妻不睦,七个月前就分房了,得以幸免于难。 徐家没被翻箱倒柜,但值钱的东西一概没有了,所以是熟人作案。刘家管事认为是徐家的护院干的,据说那人在徐家工作两年有余,而徐大户平时小气抠搜,工钱都不给人开足。于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 城南还有一家,两天前被灭门,上至六旬老母,下到三岁双胞胎,全家共十一口人,凶手一个也没放过。管事信誓旦旦:“拿我项上人头打赌,就是他家邻居干的!” 刘宗瑀斜睨他一眼:“你怎知道?” “他两家不和,已经到了互泼屎尿的地步,被灭门这家户主还揍过邻家的孩子两次,把大人也打得头破血流。”管事摇头,“你看,人家找后账了吧?” “没人查没人抓?”署衙干什么去了? “官差就过来看了看,叫人抬走了尸体,没了。”管事唉声叹气,“署衙也没空牢房了,位置都被黄龙帮占走,就是抓了人也没地方塞。反正这家苦主都死完了,我看署衙也没心思管。” 署衙的官差自己都吃不饱,还有多少心思能放在工作上?这时民间的积怨也释放出来,平时不能杀、不敢杀的人,现在大伙儿都敢下手了。 管事还道:“我就听市井人云,现在杀人没甚大不了。千渡城早晚被青云宗接手,有甚案底仇怨还不是一笔勾销?” 刘宗瑀听到这里,长长叹一口气,也不说什么了,只叮嘱自家管事:“你来去路上都要小心再小心。”现在的千渡城人人自危,挨家挨户都加固了门窗,上街就是冒险。 管事点头:“老爷放心,有阿彬护送我呢。” 刘宗瑀好心,自从管事遇袭之后,他一直让护院阿彬护送管事进出家门。“倒是老爷家里少了个护卫,不会有事么?” 现在满城都是求工的人,但会长哪个也不敢要,宁缺勿滥,还是手头这些老人用着安心。 刘宗瑀摇头:“我这里好得很,你去罢。没事不要往秘仓跑,免得被人惦记。” “晓得嘞。”管事走开两步,又回头道,“哎呀,险些忘了一事。署衙也不是全无作为,现在外头有几个官差在搜查黄龙帮余孽。” “黄龙帮?”刘宗瑀若有所思,“黄龙帮一直受颜家庇护,为什么现在突然失势?” 更奇怪的是,署衙现在放着凶杀案不办,放着杀人犯不抓,为什么反倒有心神去追捕黄龙帮?这不是本末倒置吗? 只有一种可能:城主府很重视黄龙帮逃犯。 “知道是谁逃走了么?”前两天署衙围剿黄龙帮,全城人都拍手称快,有知情者戏言,这是死到临头才记起刮骨疗毒。 “还不清楚呢。” 管事说完,才真地转身离开了。 刘宗瑀揉了揉眉心,打算去睡个午觉。现在反倒是白天睡觉更安全,夜里上榻时,他都要在枕头底下藏一把短剑。 看过妻儿之后,他就回到书房。 榻在窗边,这个季节开着窗子、吹着小风入睡,还是很惬意的。 刘宗瑀正要开窗,手才推到窗框上,后颈突然一凉,有个刻意压低的声音恶狠狠道:“别动!” 他就不敢动了,连头都不回:“好汉你要什么只管拿走,不妨害我家性命就行!” 他这屋外都有护院和亲卫巡卫,强人怎么还能进来? “识时务者为俊杰,平时竟不知刘会长这样识趣。” 身后这人一笑,刘宗瑀心就一凉。还是个熟人?那就不妙了,杀他灭口的概率很大! 再说,这人口音听着真有几分耳熟。 他正惊疑间,后面的人道:“转过来吧。” 刘宗瑀不动。 他不想见到这人的真面目。 “转过来!”颈部更凉,显然强人把刀往前一推,“你放心,我不想要你的命。” 就在这时,有个稚嫩的颤音唤他一声:“爹!” 刘宗瑀打了个寒噤,飞快转过身来,见身后站着一人,手里还拽着个四、五岁大的女童,正是他的小女儿! 刘宗瑀惊讶极了:“薛副帮主?” 劫持他女儿的人浓眉大眼,鼻子很大、下巴很尖,目光游移不定。这张脸刘宗瑀认得,正是黄龙帮的副帮主薛由。 黄龙帮从前横行千渡城,刘记商会没少跟它打交道,自然熟知它的头面人物。只不过薛由现在神情憔悴,眼里布满血丝,看起来像悍匪多过了像生意人。 女童见了父亲就开始哭泣,眼里盛满恐惧,刘宗瑀赶紧道:“放开小悦,我当你的人质!” 薛由反而抓着女童后退一步,尾指摩挲她嫩滑的脸蛋。 刘宗瑀知道黄龙帮的勾当,对他这动作尤其恶心。 “谁让她自己溜来书房?”薛由笑了,牙缝里有血,“你放心,我暂时不想杀她。” 小女儿喜欢跟他捉迷藏,有时会藏在书房准备吓他一跳,这回却踢到铁板了。刘宗瑀嗅到血腥气味,先是心头一紧,再看女儿不似受伤模样才松一口气,小声安抚她几句。 而后他转向薛由:“你受伤了?外头的官差,追的是你?” 这人左肩上一大片血渍还没干透哩。 薛由挑了挑眉头:“借你的地方躲两天。你家若不声张,必定性命无虞。如若不然——”他的手掌抚过女孩脆弱纤细的脖颈。 刘宗瑀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兔子逼急了还咬人呢,何况是眼前这困兽一样的末路匪徒? 他知道黄龙帮名义上是商会,背地里的勾当见不得人,说这位“副会长”是匪头子也无不当。这人很有些修为,纵然负了伤,刘记其他护院恐怕也拿他没甚办法。 刘宗瑀拿定主意就决心讨好他,至少让他不起杀心:“你的伤口处理没?” 第1319章 当年秘事 薛由看了看自己左肩:“没空。” “我去取药帮你。”刘宗瑀飞快道,“就在书桌底下。我前些手掌被狗咬过,大夫开的外用药还有剩。”他翻开掌心,果然有伤痕未愈。 负伤流血还东躲西藏,薛由也觉头晕目眩,知道自己伤口再不处理就有大麻烦,只能点头。但他亦步亦趋跟在刘宗瑀后方,不敢掉以轻心。 刘宗瑀从书桌格子里取了药,让薛由自行褪了上衣,只见他左肩上一个血洞,皮开肉绽。 “这是刀伤。”刘宗瑀想替他清理伤口,薛由不让他靠近,自行夺了药,搬过盆架上的清水盆,开始处理伤口。 也不知他给孩子闻了什么,女孩就晕了过去。 “小悦!” 刘宗瑀忍不住冲前一步,薛由刀头一横,架在女孩颈上:“退!” 刘宗瑀不情不愿退开两步,薛由才道:“只是一点蒙汗药,于她无碍,让她别捣乱而已。” 见孩子呼吸均匀,刘宗瑀一颗心才稍稍放下。 他这里倒是一应俱全,从草药、方剂到布纱。薛由从前也是刀头舐血的人物,包扎伤口驾轻就熟,很快就弄好了。 刘宗瑀看着他忙活,深觉不安。“官差为什么追你?” 黄龙帮平时干的坏事不计其数,颜家都包庇了,何必选在这个时候突然发难? “你想听?”薛由突然冲他一笑,露出白森森一口好牙,“你要是知道得和我一样多,颜庆也得杀你灭口。” 刘宗瑀打了个冷颤,暗骂自己多事。“不了,不听了。” “不听不行。”薛由眼神一亮,看刘宗瑀站起,立刻抽刀比划,“坐下!” 刘宗瑀只得重新坐下。 “颜庆派人满城追我,是因为我知道他一桩大秘密!”薛由这才缓缓道,“两年前的夏天,青云山和望桑湖下了一个多月的大雨,好不容易等到天睛,我们的生意才能继续做下去。” 刘宗瑀仔细回忆,也想起来了:“那年的雨是很大,蜈河的汛期还提前了。” 青云界不大,一片雨带就能覆盖全境。 “也不记得上游发了几次大水。那些天,望桑湖里三天两头就能捞起牛羊牲畜的浮尸,有时候还有人的。”薛由继续道,“汛期过后不久,我们在白节镇的分号收到一批货,成色都不错。” “货?”刘宗瑀知道,黄龙帮所说的“货”,和普通商人货仓里的有些不同。 薛由伸手往自己胯部一比划:“喏,都是这么高的小崽儿,男女都有,女的更好。” 刘宗瑀懂了,原来他说的货物是孩子。 “收上来的?”年景不好,穷苦人家卖儿卖女的现象就会多起来。不独是千渡城,各国的牙市买卖都很兴隆,但这个年纪的孩子买卖起来就很尴尬,做不了多少工还得供吃供喝,不像刚出生的记不得家人,也不像长大了可以当劳力或者奴婢。 刘宗瑀这样的商人,是看不起人口买卖的。 “有些是收的,有些……”薛由耸了耸肩,“连家人都没了。我们要是不收,他们也活不过冬天。” 刘宗瑀暗自鄙夷。这人话说得好听,掰开来的意思就俩字可以概括: 强抢! 黄龙帮贩孩子是出了名的,不管是无父无母,还是有父有母。只要他们看上,都会下手,无所不用其极。 听到这里,他就不想听了,站起来道:“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不急!”薛由狞笑一声,“坐下!” 刘宗瑀再度怏怏坐回。 “也不瞒你,这种生意我们做过无数次了,也没出纰漏。”薛由裹好了伤,小刀一划,把纱布划掉一截,“那里头有个小女孩,是白节镇民从望桑湖里捞出来的。出水时身上还缠着水草,别人都以为她死了,哪知道捞上来一看,有气儿,救几下就活转了。” “那镇民见她皮肤很白,脸盘子粉嘟可爱,是个漂亮小崽,但就哭得厉害,吵得他不胜其烦,于是卖到我们分号来了。那批货里就数她身价最高,收上来就足足五两银子。”薛由回忆道,“我分号里的人问她家在哪里,还有什么人在。她说自己随着母亲下山玩耍,结果走到半截道上,路塌了,她也掉到崖下的河水里。其他的因为受惊过度,都说不明白。” 薛由呼出一口气:“这种小崽儿最干净,我们也就收了。” 他说的干净,指的是身家“干净”,来历不可考,没人会去追查。 “他们把货送来千渡城,洗干净、打扮好。恰巧那天有贵客上门,一眼就相中了她。”薛由嘿嘿一笑,“你知道那位贵客是谁么?” 刘宗瑀不吱声。 他一点儿也不想知道啊。 “是颜府二公子。”薛由一字一句,“他看见那小崽儿,眼都挪不开,二话没说就抱走了。黄龙帮也没收他银子,这个就算白送。” 刘宗瑀无言以对。颜府二公子是名副其实的二世祖,好玩,什么都能玩,这在千渡城也是出了名的。 “据说颜二公子得了小崽后,一连好些天没出门。”薛由舐了舐唇,“几天后,他才去了霜红楼吃酒,我帮的人也在,问他新得的宠物如何。他说好玩得紧,就是太不禁玩,弄几天就没气儿了。见他意犹未尽,帮里人又送了他几个宠物。但颜二后头十分遗憾,始终说没有第一个好。” 可怜的孩子们。刘宗瑀低声道:“这和署衙追捕你有何关联?” “当然有了。”薛由冷笑一声,“这件事过后不久,就有青云宗门徒搜索望桑湖,也在白节镇找了一圈。据他们说,要找个五、六岁的小姑娘,样貌漂亮可爱。” 刘宗瑀后背发寒:“那孩子是青云宗的?” “不止。”薛由嘿嘿道,“普通青云宗子弟,能劳动那么多人吗?不仅有二三十个门徒下来寻找,当地的镇署也派人了,挨家挨户询问,还重点问到黄龙帮的分号。” “捞起她的镇民和分号,当然都一口咬定没看见。” 第1320章 强行借宿 薛由回忆道,“碰巧当天是夜里捞起的,也没外人发现,这事儿就瞒下来了。” 刘宗瑀忍不住道:“黄龙帮这些年办的事不少了,你怎知是这一件发作了?” “前些日子,白节镇分号的管事突然不见了。他就是从镇民手上买走小女孩的经办人。”薛由冷冷道,“分号里记录这一笔买卖的账本子也不见了。不管幕后人是谁,连人带本子一并带走,你说谁干的?” “颜家?” “当然是颜家!”薛由恨得咬牙,“直到颜庆突然对黄龙帮下手,我才明白,那小女孩来头一定不小,连颜庆都好生忌惮!” “他想杀我灭口,就是不想让儿子买走小孤女的事实泄露出去。”薛由闭了闭眼。他失血过多,头脑有些晕眩,“为什么早不动手晚不动手,偏偏在这个时候?很简单,青云宗要胜了,他怕青云宗跟他清算!” 刘宗瑀恨不得扇自己一个大耳光。为什么嘴欠要问! 他宁可不知道这个秘密。 可现在他也做不到左耳进、右耳出,只能试探着再问:“你打算怎办?” 薛由盯着他道:“现在你也知道这个秘密了,要敢把我供出去,我就说你也是知情者。颜庆杀我一个也是杀,必定不吝再多杀一位刘会长!” 刘宗瑀苦笑:“知道了,我不会外传的。你接下去什么打算?”该不会一直想赖在他这里吧? 他预感不妙。 “打算?”果然薛由冲他一笑,“借住你家,直到风头过去,或者青云宗打进城来。”躲在别个小门小户家里,恐怕饭都吃不饱。刘家就不一样了,至少他在这里吃喝不愁。 “青云宗要能拿下千渡城,颜城主也失势了。”刘宗瑀盘算,“到那时,你也不必再怕他。” “正是。”薛由咧嘴一笑,“说不定我还去反将他一军,到青云宗那里告发他哩!”说到这里,他眼露凶光,“他抓捕黄龙帮,可他自己也不是什么好饼!嘿嘿,要玩完,大家一起!” 刘宗瑀看着他,不无担忧。这亡命之徒要是连自己的命都不在乎,刘家一家老小危矣。 “你别怕。”薛由再一次看穿了他的恐惧,“只要我跟你无怨无仇,就不会对你下手。颜二这件事我也没参与,只是听经历人亲自说起而已。青云宗要算账,也算不到我头上。” 刘宗瑀连连点头,心里却道,这厮自我催眠呢。青云宗要是知道孤女已死,还是被颜二弄死的,整个黄龙帮都得陪葬。 他一个副会长乃是恶首,想独善其身?难! 当然刘宗瑀不会戳破,只让薛由自我宽怀就是。“我去给你弄点饭菜。要酒么?” “有就拿来。”薛由往后一瘫,放松下来,“刘会长也做米粮生意,家里不缺吃的,对吧?” “对。”刘宗瑀笑得勉强,“你在这里,吃喝管够。” 他到门口喊了一嗓子,待下人过来也不出屋,就在门口交代酒菜。 这才过午不久,老爷又要吃饭了?下人有些奇怪,但没多想,自去交代厨房了。 薛由坐在椅上闭目养神,等厨房送来酒菜,就大口用饭。 刘宗瑀盯着他身边的孩子发愁,这尊瘟神不请自来,却要怎么弄走或者拿下,才能不伤及家人? ¥¥¥¥¥ “废物!”这天夜里,颜庆将署衙通判叫到跟前训斥一番,“就一个地痞,还负了伤,你们都抓不住?” 薛由是地头蛇,原本在千渡城手眼通天,有的是藏身之处。但通判也不分辩,乖乖让他骂了一刻多钟。最后颜庆骂得有些疲惫,一指门口:“再给你一天时间,抓不到,你这官儿也别当了。” “是。”通判赶紧转身走出。与平时不同,现在这官位就像烫手山芋,给出去也没甚好心疼。 颜庆在屋里来回踱了几圈,又找心腹过来:“今晚你去城外走一趟,给我带个口讯。” 出了城外,就是对方阵营了。心腹有些意外,可依旧应了声“是”。 颜庆特地交代:“不要大张旗鼓。” 夜里派人,就是不想被城民围观。 …… 入夜,燕三郎和千岁正在用饭。 行军打仗,吃食自然不能和平时比。好在这支队伍至今没和敌人正面交锋,也不需要再急行军,伙夫做饭从容许多。 青云宗下山太急,带得最多的粮食就是粗面窝头。这玩意儿每个都有巴掌大,实心,嚼起来生硬,但好处同样显而易见: 就算是异士,吃三个也饱肚。 现在千岁手里就抓着这样的窝头。后厨对大人物都有优待,窝头上屉蒸过,松软了一些。她把窝头掰成小块,扔进汤里。 千渡多水,平原上沟网四通八达,自然不缺水货。今天下午,千岁交代辟水金睛兽跳一趟蜈河,弄来七八尾胖头鱼,每尾至少都有十斤。她拎着胖头鱼进厨房,喊一声“加餐”,特地给伙夫们留了一条,这几人就笑得见牙不见眼,屁颠屁颠跑过来代加工。 河里的大鱼,好吃啊。 这几年燕三郎资财暴涨,千岁吃饭又回到从前那么讲究,胖头鱼只吃鱼头。这么多肉先煎后熬,汤水都是乳白色。没有豆腐,伙夫就用村人腌的咸菜和笋干代替,一样鲜灵得不得了。 窝头吸饱汤汁,也变得好入口了。 他二人正吃得额上微汗、满身爽快,外头青云宗弟子来报: 文庚有请。 千岁生气:“这些老家伙,为什么总喜欢扰人吃饭?”太不礼貌了! 燕三郎笑了:“你慢慢吃,我先过去。” “别。”千岁嘟了嘟嘴,扔下窝头擦擦手,“芊芊,都归你了。” 白猫刚从外头回来,闻言笑眯了眼。 它早闻见香味儿啦。 燕三郎见文庚,这位老先生居然在帐里东向设了一张短桌,上面摆着一碗鱼汤,一盘樱桃,还有一串糖葫芦。 三菜前面摆着一碗米饭,几根香插在饭上,白烟袅袅。 文庚正盯着短桌发呆,连他走进来都没留意。 第1321章 离心 少年轻咳一声:“文先生饭否?” 文庚更喜欢别人唤他文先生,而非副山长,燕三郎这些天与他混熟了才知。 “哦哦。”文庚立刻回过神来,“吃饭不着急,对面方才派人过来递口讯,颜庆与我们谈判。” 燕三郎毫不意外:“他开什么条件?” “他愿意开城纳入,但要我们既往不咎。”文庚轻声道,“他还要那个城主的位子,千渡城每年收入划拨六成给青云宗。”他顿了顿,补充一句,“原本是三成。” 千岁噗哧一声笑了:“这厮没睡醒呢?”还想占着城主宝座,底气何在? 燕三郎就含蓄多了:“这位颜城主真会说笑。” 文庚却笑不出来:“他最大的凭仗,就是满城百姓!” 千渡城的居民也都是青云宗人。颜庆将他们控制在手,拒不投降,平民早晚身处水火之中。燕三郎熟读经史,知道打仗时没有人情可讲,从前有些城池被围困数月,药尽粮绝,守城的军队最后不得不杀老弱充饥。 颜庆就是笃定文庚绝不愿千渡城也出现这样的人间惨剧,才挟城谈判。 燕三郎不吱声。 文庚问他:“依燕伯爷之见?” “不可。”燕三郎摇头,“现在耗不起的是他们。颜庆没资格随心所欲。” “我也是这样想的。”文庚点头,“那就还是维持原先要求。” 千岁扬了扬手:“回信呢?来,我亲自送它上城头。” 燕三郎笑了:“颜庆偷偷派人来的?” “是啊,并且只是口讯,正式的文书都没一封。”文庚同样一眼看穿,“他不想声张。” “做人要光明磊落。”千岁笑吟吟地,“我帮他一把好了。” 一刻钟后,她立在前线挽弓搭箭。 燕三郎眼力好,这会儿虽然夜色已深,他仍能看见那支羽箭不偏不倚射在了城门楼的木牌上,当时就有几个士兵循声抬头。 “行了。”燕三郎挽着佳人往回走。 千岁笑道:“这可是我打过最舒服的仗了。” 从前在修罗道,哪一次征战不是刀光剑影?这些人类真温和呀。 “文庚帐里的供桌,你看见了么?”她想起这事,“他在祭奠谁?” “还记得铁太傅说过,文庚的女儿和孙女两年前都没了么?”燕三郎记性很好。 千岁呼出一口气,瞅着燕三郎道:“颜庆提什么条件,你会接受呢?” “不接受。”周围无人,少年毫不犹豫,“颜庆必须死,但铁太傅要想办法救出来。” 铁太傅失踪多日,九成九落在颜庆手里。但燕三郎料想他暂时没有性命之危, “那就好。”千岁大悦,“我就怕你和文庚一样心软。唔,他有妥协的意向呢。” “文副山长舍不得百姓受苦。”相处多日,燕三郎也看出了文庚的特质,“颜庆就打算冲着这一点发力。” 阿修罗嗤之以鼻:“弱点。” “心怀民生,不能说是弱点。”燕三郎轻叹一声,“只是颜庆对他太了解,善加利用。” “那么颜庆是料错了当下的局势。”千岁黛眉一挑,“你就是最大的变数。”如果颜庆的对手只有一个文庚或者青云宗,这伎俩或许能成。 但他没料到,燕三郎这么快就能参与进来,作战方略有很大一部分都是这不满二十岁的少年贡献的。 燕三郎点了点头:“我估计,颜庆后头会慢慢降低要求,文副山长也会越想妥协。” 他顿了一顿:“毕竟,他与颜庆之间没有苦大仇深。” …… 千岁射出的回信并没有加封。 颜庆派人夜出千渡城,只传口讯;青云宗这里也不客气,文庚随意取白纸一张,书写若干,就让千岁射箭上门,这样拿到信的人一低头就能看见内容。 当然,官兵里不识字的居多。 但这不妨碍颜庆拿到回信之后面色铁青。 青云宗不同意他的条件,这早就在他意料之中。谈判谈判,本来就是一个双方互相磋磨的过程,时间短一点都不好意思叫谈判。 到了这个份儿上,他也基本放弃幻想,但在次日会议上依旧要给部下鼓劲。 副将崔景浩实是忍不住了,出声道:“城主大人,铎人到底还来不来?” 颜庆冷冷望他一眼:“我何曾说过他们不来?” 这厮的长官前几日夜袭时身殒,没了上司压制,是不是太活跳了? 崔景浩看出他眼神中的警告,仍执意道:“可有个期限?千渡城现在的境况……不好。” 他知道在座的至少有三分之一是颜庆亲信,有权有势,不必体会平民的苦楚,才能在这里安然聚议。可他妻子的娘家已经过来求援两次了,都因家中余粮所剩无几。 颜庆低叹一声:“千渡城境况,我全都掌握。百姓担忧,我也知晓。但铎人不会放弃平泽关,你们须有信心。” “蜈河水已经很狂暴,汛期马上到来,不能走船了。” “现在已是六月上旬。”颜庆早料到旁人有此提问,“最多坚持至八月,蜈河汛期结束就恢复通航。” ”可是……“ 颜庆抬手打断他的发言:“还有四十五天,千渡城物资丰厚,毫无悬念可以挺过去。不过官民都要节衣缩食,共度难关!” 他顿了一顿,语重心长:“青云宗说得好听,其实他们一旦入主千渡城,在座所有人包括我在内都难逃刑狱,切勿侥幸。” 说罢,安排了未来七日各营各队的物资安排计划。 会毕,崔景浩闷声往外走,才出营房就见到别部司马庞渊。 两人平时聊得来,崔景浩大步上前抓着他胳膊:“来,陪我喝一杯去!” “战时不可饮酒。”庞渊摇头,“我可不想受军法处置。” “我说喝酒了么?”崔景浩瞪眼,“现在全城禁酒,你我以茶代之!” “我还要赶回家里,父亲病了。”庞渊叹口气,终是劝他,“你不要再顶撞城主大人了。” “我也不想。”崔景浩摸摸鼻子,“实在是,这日子看不到亮!” 第1322章 甩锅 有什么都憋着。”庞渊左右看了看,“你我都不是日子过得最艰难之人。”说罢,匆匆离去,仿佛崔景浩是个瘟神。 当天下午青云宗又来攻城,至傍晚才鸣金。 这好像成了例行公事,但千渡城不敢放松警惕,谁知道哪一次攻城会突然间就雷霆万钧? 敌人收兵,千渡城防军也是很累了。崔景浩换班回家,脱下军装扒了碗饭,就把私藏的好酒拿出来喝掉。 妻子劝他:“这时候喝酒犯军法呀。” “就喝两杯,有甚大不了!” 可是崔景浩一连喝了两瓮,这酒的后劲儿又大,他收不住嘴,抓着妻子就开始吐槽千渡城的军防。 声音还贼大。 家人吓得脸都白了,一个劲儿去捂他嘴,不让他再说。 可是犯酒劲儿的人不仅力气大,脾气还特别犟,旁人不让说,他就偏要说。 汛期过完了铎人会来,骗犊子呢啊? 前年蜈河一直到九月都还不能行船,谁说八月就一定能复航? 千渡城物资充足?充足个p! 听说城外的大船都被烧光了,铎人还来干嘛? 喝酒不耽误吐槽,他叭啦叭啦说了一通。最后妻子心一横,一棍打他后脑勺上,将他击晕过去,屋里这才清静。 次日,崔景浩酒劲儿还没过就被抓走,晕乎乎中掉了脑袋,变成个糊涂鬼。 罪名是,喝酒误事,军法处置。 军中律令最严,尤其战时。但蜚言蜚语还是传开了,说颜城主恨崔景浩说大实话,趁机砍了他的脑袋。 崔景浩生前最后说过话的好友庞渊,长长叹一口气,差人给崔家送了些米粮。 在如今的千渡城,粮食比金子还贵。毕竟,金子可填不饱肚皮。 崔景浩即死,家人后头的日子一定不好过了。 他这个朋友就是太耿直了,心里藏不住事。 …… 又过十天,千渡城的情况肉眼可见地恶化。 从五月中就不怎么消停的雨,越来越绵长。蜈河汛期已至,河水滔滔,不再行船。 虽说颜庆封锁了消息,城民大多不知何家渡的大船已被烧尽,可是人们世代生活在蜈河边上,算算时间也知道它的汛期到来。 汛期来了,铎人没来。 再笨的人,这会儿也不再指望外援。 希望破灭,千渡城彻底成了孤城,所有人都只能依靠自己了。 晾了千渡城十天,文庚终于再度上阵喊话。 这一回,他开出来的条件进一步缩水: 只要投降,青云宗保千渡城军民无恙!百姓还可以安居乐业。 这两句话的杀伤力,才叫惊人。 文庚重点提到了“军民”,不止是平民百姓,在颜庆带领下反抗青云宗的军队,同样可以得到赦免。只要投降,青云宗会大度地不计前嫌。 这是力图给所有官兵吃上一颗定心丸。 但聪明人注意到,重点都在话外。 文庚一个字都没提到“颜庆”或者“颜氏”。 这是什么意思呢,颜庆不受投降保护? 哪怕军队里面严禁讨论,可颜家毕竟管不住全城人的嘴。文庚傍晚喊话,当天夜里几乎所有千渡居民都在热烈讨论。 有人拍案大骂,说这会逼迫颜城主宁死不降,说青云宗要害死所有人。 别部司马庞渊回家,妻子也拿这件事问他:“要是千渡城投降了,青云宗真会特赦所有人吗?我听说青云宗一旦入城就会开始大扫荡,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抢走,田产地契大屋全都保不住了。你看,咱家也有几间铺子,东郊还有四十亩水田,刘记商会那里也有我们的份子……” 她忐忑好些天了。青云宗要是打算赢家通吃,那他们半辈子的积蓄就打了水漂。 像她这样担忧的城里人很多,尤其是有家业、有根底的。 这不都是城主宣称的?总归是千渡城在颜家手底太久了。但庞渊抿了抿嘴,没作解释,只告诫她:“别问了,崔景浩就是前车之鉴。” 想起崔景浩惨死,妻子打了个寒噤,不敢再吭声了。 庞渊这才提醒她:“颜城主的探子遍布全城,你们都要提防隔墙有耳。”他把声音压得更低,“文副山长开出这样的条件,又有崔景浩事件在前,颜城主必定对部下都要提高警惕。这个节骨眼儿上,我们为人手下的都要谨言慎行。” 妻子用力点头。 …… 其实在这十天当中,颜庆又向对手发讯一次,要求青云宗对千渡城所有人都不找后账,并且不得以任何理由没收任何人的资产。为此,他可以将财权交出。 这一次他学乖了,谈判的同时高调公开,称自己要为千渡人的福祉而战,因而争取到不少富商和地主的支持。 大伙儿都担心,青云宗入主千渡城后,熟悉的一切都会改变。 毕竟,千渡城的困局一定是暂时的,但自己的家底和基业都要留给子孙,可不能轻易就让人剥走。 刘怜玉看完,气得把书信掷在桌子上:“小人也!” 她原以为颜庆在城内会众叛亲离,没料到他还能玩这一手。千渡城是个典型的商贸之城,大富豪大商人云集。颜庆要是能得到这批城豪乡绅的支持,青云宗想打下千渡城的预期就要往后延长。 谁都知道,打仗这种事拖不得。所谓迟则生变。 燕三郎已经过目,脸上没什么表情:“他做的恐怕不止这些。我若是颜庆,这时就要拼命煽动仇恨,向城民灌输一切困境都是青云宗逼迫导致。只要甩锅给我们,他自身的压力自会骤减。城民若是团结起来,千渡城的攻打难度就会再上几阶。” 徐陵光也插口:“原本我们预估,坚持半个月是千渡城的极限。但颜庆若是有效动员,这个极限还能延长。我见过困守最久的孤城,前后坚持了四个月有余,物资还不如千渡城丰足。” 半年? 众长老都皱眉。千渡城要是半年都不投降,蜈河的汛期一过,铎人又要来了吧? “颜庆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千岁冷冷一笑,“一边与我们谈判,一边拖延时间等待转机。很多事儿,拖着拖着就大事化小,不了了之。” 第1323章 养虎多年终成患 刘怜玉只觉不可思议:“难不成,这厮反倒要被歌功讼德?” 干了这么多丧心天良之事,千渡城人反而支持他,要与他共患难吗?这世界的是非公义也太魔幻了。 “你看他开出的谈判条件,字里行间都为千渡城人着想,对自己只字不提。”千岁扬了扬信纸,“实际上这几个条件里面也包括了他和颜家。只要我们答应下来,后头就不能清算颜氏了。呵,这姓颜的想方设法在给自己打造护身符呢。” 文庚眉头皱得快要打结:“各位可有良策?” “不想强攻就只有等。”燕三郎第一个开口,语气坚定,“颜庆这人有韧劲,对千渡城的掌控也超出我们预料。但是,各位莫要觉得这场仗没有尽头,主动权依旧在我们手上,要打要等,我们说了算。” 文庚欲言又止。 燕三郎语气平淡而坚定: “颜庆还能支撑多久,这也视落日平原的战况而定。从我接到的消息来看,童渊已经站稳了脚跟,铎人东进的可能很小。下一步童渊人要是往西反攻,铎人就再也没有余力分兵借蜈河破局;此外宣国南方的起义叛军,实力较铎人明显偏弱,如今已经被童渊大将铁钊打得节节败退。这一场平叛若是在汛期前结束,铎人也不会来。” 他下了个结论:“所以,这一次讯期或许已经永久改变了战争局势。颜庆也看清这一点,正在做两手准备,一方面收缩防御、哄骗城民等待铎人,另一方面积极谈判,力争给自己留好退路,保颜家全身而退。” “这人做的不是困兽之斗,而是困兽之守。”燕三郎早看清文庚心里的挣扎,直勾勾盯着他道,“他号称要为全城平民争取福祉,实则是以全城百姓的福祉为凭,要挟我们让步。这关键一步要是退让,颜氏此后就会变作青云地界内的一颗毒瘤,再也刮不干净。” 刘怜玉立刻道:“燕伯爷说得好,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过这厮!” 其他长老纷纷附和。谢冶光看了杜时素一眼:“杜长老甘冒奇险劝返铎军,我们还道颜庆束手无策,哪知这人皮厚心黑至此。” 前些天,杜时素乘座巨鹰去拦铎人大军,并带着铎人统帅鲁玉成的心腹乘鹰上天,去蜈江之畔、白石山下飞了一圈,亲眼见识灾后现场。 火灾次日,青云宗就赶到千渡城,也把十里之外的何家渡收走。千渡城忙着收人入城,哪有机会去收拾善后?这么多天过去,火灾现场也没人能去收拾,恰好被铎人探子看了个完全。 近百艘大船都被烧毁,那场景好生壮观。鲁玉成看过控影球放出来的实况,心一下子就凉了,半个字也懒得多说,勒令大军打道回府。 蜈河沿岸原本就只有千渡城能同时拿出百八十艘大船,现在船都烧没了,铎人还指望个p啊?它自个儿还在落日平原和童渊族打生打死不可开交,这支两万余人的队伍还得赶回去参战呢。 因此,杜时素这回是立下了赫赫之功。 不过他摆了摆手:“因势所为,算不得多少功劳。我看眼下局面,还是得讲个‘耗’字。”顿了一顿又道,“好在外患是基本消失了,童渊人也不再打算南下。” 青云宗这几天接到的最好消息,莫过于童渊人的偃旗息鼓。何家渡大船被烧掉次日,青云宗动作神速,派人联络童渊族,言铎人再也无船可以北渡,并给出具体火灾地点。 对童渊族来说,这消息不难查证,只要派人到白石山下走一遭儿就行。 因此,童渊族的威胁也已经消失,青云宗可以关起门来专心料理家务事了。 正说话间,外头忽然起了骚乱。 随后即有青云宗弟子快步冲进来禀报: “夜袭!” 时隔十余日,千渡城再度反攻。 …… 这一场战役只打了半个多时辰。 千渡城吸取上一次的教训,不敢恋战,基本虚晃一枪就跑,损失也很小,只有十几人伤亡。 这一役过后,千渡城官方大肆宣扬,称城卫军对青云宗进行了有力的反击,杀敌数百云云。 次日,颜庆要求谈判,青云宗不回应。 因此千渡城又宣称青云宗方面拒绝谈判,不愿保证千渡城百姓的福祉。 这回颜庆的当众宣讲也用上了真力,特地让前线的人也能听见。 青云宗这里字字入耳,千岁竖起大拇指:“这姓颜的真有一手,净整些虚头巴脑。” “关键是,千渡城人也吃他那一套。”文庚摇头,心下实是自责。这么多年来青云宗养虎为患而不自知,他负首要责任。 “他在千渡城这些年也是经营有方。或者说,这地方位置太好,躺着都能赚钱,于是给他拉拢许多人气。”杜时素有一说一,“只要不弄到民不聊生,颜家身上的缺点,许多人都可以无视。” 燕三郎也道:“前些日子递进城的飞讯,人们谈论几天也就淡了吧。” ¥¥¥¥¥ 事实证明,日子再难过也能过下去,时间慢悠悠又过去了十天。 此时,千渡城已经封城一个多月,比燕三郎预估的半个月还多出一倍时间。 三十多天里,有二十六天都下雨。连着半个月,地面都没干透过。 城外的青云宗默默忍受雨水的侵扰,地面变得泥泞,帐蓬时常漏水,军队的情绪因为长时间的等待变得躁动不安。 这些都需要长老们解决和安抚,因此千岁跷腿喝茶时,常看见他们忙得脚不沾地。 “你要是当上了山长,也会忙得脚跟打后脑勺。”千岁不无忧虑。燕小三要是这么忙,就不能时常陪她玩耍了。 燕三郎往她唇边递了块山楂茨实糕,被她啊呜一下吞:,“放心,只要用人得当。” “怎么当这个青云宗的山长,你有想法了?”是了,燕小三可是走一步看三步,不对,看五步、十步的人。现在别人都忙着打仗,忙着惊疑不定,他却在暗中筹备收回千渡城之后的事。 第1324章 困城危局 “有一些罢。”燕三郎脑海中的计划已经成型,但不打算和她细说,“视这次的战果而定。千渡城之战无论输赢,短期来说,对青云宗都是打击,都是削弱。” 内耗最要不得。 “颜庆不除,就是在背的芒刺。”千岁舐了舐唇,舌尖上还有山楂的清甜,“拔刺带血,不得不为,你后头还得给它化脓消肿呢。” 他们还能在这里吃茶聊天,千渡城里的民生比起外界来,却要惨上十倍不止。 城内外交通全被阻隔,物资进不来,城里人只能靠存货渡日。 漏屋偏逢连夜雨,这种黄梅天气对谷物米面的损伤最大,一个保存不当就会霉变。千渡城的公仓被烧,原本就损失四成粮食,现在又遇上阴雨连绵,粮谷又遇损失。 现在城里还能吃上肉的,都是真正的大户人家,连小商人都不要妄想。家禽也早被宰杀,一是肉食不够,二是养着费粮,三是要防邻居偷盗。 别部司马庞渊正在城头值守,连日的降雨让城垛缝隙里长出了青苔,有两个兵丁拿着小刀正在石头上小心翼翼地刮取苔藓,其中一人取小撮放进嘴里嚼了嚼,嫌弃道:“真苦!” 可是嫌弃归嫌弃,他一点儿都没往外吐。 现在城里想吃口鲜菜可太难了,加上湿气横行,不少人皮肤长出红点,开始溃烂。 庞渊看得心里难过。 仅仅一个月,包括他自己在内,人都瘦了。平民家中也没有余粮,千渡城实行粮食配给,每人从最初的二两粟降到了现在的“一小把”,两天给一次,孩子还不能占名额。 大伙儿冒雨排着老长老长的队伍去领粮,可拿回家一看,粮食里头还有霉变的,还有小石子儿硌牙。 然而大伙都没得挑,有得吃就不错了。 食不饱,力不足,这些兵丁更是面有菜色,精气神都没了。 庞渊心里彷徨,他们现在到底为谁而战呢? 就在此时,他注意到内城有兵员集结,约莫半个时辰后,就有六百人到位,都是骑兵。 又要出击了?庞渊知道前两次夜袭的结果,都没讨着什么好。但这样的行动能提振城内的士兵,也向城民显示千渡城还游刃有余。 他看内城不再有兵员到来,料想这就是全部了,于是走下城墙。 果然传令官不一会儿就奔了过来,气喘吁吁交出手令:“开城门,立刻!” 庞渊接过来一看,出自颜城主之手,加盖了攒金大印,于是命令城门下的士兵推动绞盘,打开城门。 那六百余员,风一般出去了。 庞渊看着城门再度关闭,有些失神。他有预感,今次夜袭或许和平时不太一样。 ¥¥¥¥¥ 千渡城从东门出兵。 青云宗这里很快接到探子消息,同样集结人手,迎头痛击。 千渡城派出七百人,青云宗这里出动了一千多人,数量几乎是对手的两倍。但千渡军全是骑兵,来去如风,对附近地形又比青云宗更熟悉,带着敌人在平原上绕了几个圈。 刘怜玉看着奇怪:“也不像要正经交手的模样,又不肯赶紧回城,这些家伙想作甚?” 约莫是两个时辰后,也就是天快亮时,留在后勤大营的燕三郎才接到一个消息: 千渡城派出队伍,冲往望兴、龙蟠两镇! 千岁鼓掌:“千渡城终于出来抢粮了,我还道颜庆那老小子比乌龟还能忍!” 那两镇有隐藏的官家粮仓,对外只说是普通商仓,并且封城前也有军队去过了,抢运了一批粮食出来。这样,连镇民带青云宗都被蒙蔽,以为那里的仓库已被搬空,因此不再细查。 其实明仓后头还有一座小山那么大的暗仓,两者中间以暗门相连。 千渡封城仓促,大量粮食留在城外来不及搬运,最后都便宜了青云宗。现在这两个秘仓里的粮食,就成了千渡城的救命稻草。 “这是声东击西之计。”燕三郎问前来报讯的金羽,“千渡派出多少人?” 千渡城在东门出兵,就是要将青云宗的注意力都引到东边去,毕竟千渡城并没有同时出动两支军队的先例。这样,他们才好派人去望兴、龙蟠两镇抢粮。 这批粮食对千渡城太重要了,不容闪失。 “约莫八百人,还有二百辆大车,静悄悄就来了,跟鬼似地!”金羽眼里冒光,这是杀戮好几个时辰的后遗症,“少爷您真是料事如神!” “遇上了,打上了?”千岁笑吟吟地,比听到自己被夸奖还高兴,“赢了?” “那必须赢!”金羽兴冲冲道,“弟兄们都埋伏在那附近多久了?施恩光老跟我抱怨他闲得快要长霉。这下子可爽快了一晚上。” 燕三郎早在两镇附近布置己方便衣,没有动用到一个青云宗弟子。这样行事最是隐秘,千渡军来抢粮,立刻就被金羽等人截住,连秘仓的门都没摸到。 燕三郎笑了笑,比这两人都矜持多了:“战果呢?” “歼六十人,俘获六百人,只有不到二百个逃了回去。大车么,也逃回了几十辆。” 千岁有些意外:“俘虏这么多?” “大多数是略一抵抗就投降了。”金羽笑道,“施将军让手下大喊‘投降就有热饭热菜’,结果呼啦啦举手一大片,武器掉得满地都是。” 两边没有死仇,千渡城的军队都知道,青云宗是和颜庆过不去,又不是想置千渡城所有人于死地。所以,不需要豁出性命打这场仗。 千岁忍俊不禁,燕三郎也展颜了:“好极!秘仓里的粮食都取出来罢,千渡城吃过一次亏,不会再上当。” 金羽应了一声,而后道:“对了,那人也趁乱混进千渡城的逃军,回去了。” “好!”燕三郎抚掌,“希望城里的青云宗门人,有那么几个硬骨头!” 他在望兴、龙蟠两镇埋伏人手,除了斩断颜庆偷粮的手之外,也试图塞个人回去。 这人就是千渡城刘记商会会长刘宗瑀派出来告密的心腹。 第1325章 肉香 燕三郎明白,值此非常时期,城里多出几个生面孔说不定会引来官方注意。但这人是土生土长的千渡城人,只要借机混回城去,被怀疑的可能性较小。 刘宗瑀给他传过一次讯了。现在,轮到他向刘宗瑀递消息。 …… 军队出城,庞渊的神经就绷得很紧,不敢有一丝松懈。 也就一个多时辰后,千渡军回来了,在底下一个劲儿喊着:“开门,开门!” 庞渊居高临下,见他们满身疲惫回来,沉默着走过内城空地,许多人还挂了彩。 出去七百人,回来不到五百。 他数完以后就暗叹一口气。这种仗,打着何苦呢? 天亮了,他连连呵欠,又坚持了一刻钟。 要换班喽。 就在这时,有人飞快来找他:“快回家,你家被抢了!” 庞渊心头砰一声响,难受得紧,他交了差飞快跳下城头,往家奔去。 进了家门,他只见到满地狼藉。 邻居都在屋外围观,妻子坐在厅内抽泣,有好心的邻家婶子正陪着她。 “人没事吧?”庞渊先看妻子,再看女儿。孩子没事,但妻子脸上有长长一道擦伤痕迹,两臂也有瘀青。 妻子摇头:“有人蒙脸进来,不是偷,是抢,明抢!”她哇地一声又哭出来,“都被抢光了,咱家一粒米都没有了!” 她的哭声如锥,一下下凿在庞渊心头。 但他还得安慰妻子:“只要你和孩子都没事就好。” “没粮了。”妻子哭道,“我们要饿死了!” “不会的。”庞渊向她保证,“我会想办法。” 邻居见一家之主回来,就都散了,各自回去。 这样的事件,如今的千渡城每天至少发生几十起,大家见怪不怪,有粮的只想着如何守好这一点保命的口粮。 庞渊安慰良久,连小女儿也想办法博娘亲开怀,妻子才止住了哭声,却道:“你知道柳丁街的阿福吗?” “知道啊。他还没饿死吗?”阿福是个单身汉,父母早死,因为太穷娶不上老婆,光棍到四十多岁,也没个正经营生,成日偷鸡摸狗。 庞渊原以为千渡城当下这种困境对他影响最大,或许这人早就死了。 “他家前天飘出香味儿呢,是煮肉的香气!”妻子低声道,“邻居闻到了又馋又奇怪,平时他都很少吃到肉,在这节骨眼儿上,怎么他反而能搞到肉?于是敲门去问。” “然后?”庞渊听着,总觉得有哪里不妙。 “阿福不敢开门,支支吾吾说是拣了别人家的瘟鸡。邻居不信,翻墙进去,看他灶上一大口锅噌噌冒白汽。”妻子顿了一顿,“阿福想推他出去,怎奈这邻居生得高大,又闻着肉香,哪里肯走,硬是冲上前揭开了锅,想分一杯羹。” 平素人们还讲究一下睦邻友好。可真到缺衣少食饿极的时候,有几人顾得礼义廉耻? “肉在锅里翻滚,他、他就看清了,哪里是鸡汤?”妻子的声音都发颤了,“他看见了一截尾指,人类的尾指!” 庞渊皱起了眉:“他杀人吃肉?” 满城缺粮缺,人人都吃不上饭。但别忘了,这城里数量最多的,还是会跑会跳会说话的……肉! “邻居也吓坏了,但阿福辩称那是死人肉。封城这么久了,死在城里的人不计其数,也运不出去。与其停在那里臭掉腐烂,还不如、不如……” 妻子的眼泪又下来了:“听说阿福特别理直气壮,说吃人怎么了,什么肉不是肉?再说人又不是他杀的。” 庞渊也说不出话来。 像千渡城这样人口超过三、四十万的大城,几乎每隔一、两天就有因为各种原因死亡,寿终、夭折、疾病或者其他意外。再遇上现在这种天灾人祸,饿病而死的饥民就更多了。 别忘了城里还有外来的流民,他们在本地全无根基,一没钱二没粮,很容易就倒下不起。 对阿福这样的底层蝼蚁来说,只要能活下去,人有什么不能吃的? 他搂紧妻子:“你和爹娘都不要再出门,最近城里总丢孩子,小乞丐更是见不着几个。” 千渡城商贸发达,乞丐也多,都有帮派和地盘了。 妻子抹了抹眼睛:“今晚怎办,最后一点口粮都被抢了,没米下锅。” 庞渊心底沉甸甸地。 自个儿只是别部司马,小小武官,在千渡城不过小康水准,平时想让全家混个温饱都得使尽全身解数,遑论非常时期。 他怎么弄到米面,也去偷去抢吗?那可不行,会丢了职衔。在城门值守有样好处,就是军队管饭,虽然吃不饱,总比其他人强些。 他想来想去,对妻女道:“我出去一趟,你们锁好门窗。” 等他离开后,妻子抱起女儿回屋,把窗子都关严,抓起拨火棍放到门边。 ¥¥¥¥¥ 刘宅。 刘宗瑀正坐在厅里发呆,手边一盏茶热了又凉,凉了又换新茶,他也是一动不动。 担惊受怕,患得患失。 这时管家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人,开口即道:“老爹,我回来了。” 刘宗瑀这才回过神来,定睛一看,是他趁着封城前派往外头的心腹,于是哦了一声:“怎样?” 这两天心思都在劫匪和小女儿身上,直到见着心腹,刘宗瑀才突然记起,千渡城还在危机之中呢。 他的麻烦根源,就在千渡城封城这件事情上呵。 心腹如实禀报城外情况,刘宗瑀听得精神一振:“青云宗有了新的能人,还可能问鼎山长之位?” “是的,燕伯爷和文副山长都接见过我,并且感谢老爷传讯。”心腹道,“他们说老爷慈悲,为千渡城万千生灵着想,请再助他们一臂之力。” “怎么助力?” “千渡城外患内忧,只差一把火就能烧起来——从内部烧起来。”心腹转述,“非常时期,非常人行非常事,得凭老爷的火眼金睛。这是燕伯爷的原话。” 刘宗瑀把他遣退,背着手在厅里踱了好几个来回。 女儿被劫持,城外要支援,两件事一起交攻,他头脑有点乱。 第1326章 借粮与合作 那位燕伯爷的意思他听得明白,要他找内应、找信得过的内应举事,里庆外合拿下千渡城。 这可是件大事。 就在这时,门童来报: “老爷,外头又有客人到访。” …… 庞渊走去刘宅,一路上街道萧条,两边门户全闭,竟无一家开门做生意。地上连个纸片儿都没有,能烧火的东西全被人拣走了,只有树上刚落下的叶子随风起舞。 明明是六月盛夏,他却觉出了冬天才有的萧条和肃杀。 他敲响刘宅大门,说明来意,仆人前去通报。 又等了很久,小门才开了,门童引他去会客厅,并奉上茶水一盏。 庞渊举盏啜了一口,也不知心底什么滋味。这时候还能喝上茶水的,都不是普通人家。 门童前头带路,他跟着从院门走过花园,只见草木扶疏、蝶舞鸟鸣,和外头的人间地狱宛如两个世界。 这里才是夏天该有的样子。 纵然在此刻的千渡城,权贵们依旧过着锦衣玉食人上人的生活吧? 除非城破,否则受苦的永远只有百姓。 庞渊有些愤懑,不仅是针对刘宗瑀。 又过十余息,刘宅的当家也跨进了门槛。 庞渊赶紧站起:“刘会长。” “请坐,请坐。”刘宗瑀的状态看起来也不太好。比起两个月前,他的颧骨高了,眼窝反而凹陷下去,形容憔悴。 他眉心已经有皱痕了,看起来心事重重。 庞渊有求于人,出声问好:“刘会长,夫人和孩子们可好?” “差强人意吧。”刘宗瑀摆手,“千渡城境况如此,谁的日子也不好过。”他看向庞渊,“你呢,这些日子过得如何?” 庞渊欲言又止。 刘宗瑀也不催促,静静看着他。 最后庞渊苦笑一声:“我今日值守,结果家里遭抢。强盗翻墙进来的,蒙着脸。目前还未开始搜查。” 刘宗瑀动容:“家人可曾受伤?” “万幸,无恙。” 刘宗瑀呼出一口气:“那就好,你等等。” 他走去门外吩咐一声。 过不多时,管家就来了,手里拎着两个布袋。 刘宗瑀接过来递给庞渊:“五斤米,五斤粟,先顶着。吃完了再来。” 庞渊羞于开口,但刘宗瑀已经明白他的来意。 “刘会长!”庞渊一下站起,眼眶都红了,“你是我家救命恩人!” 雪中送炭是恩人,刘宗瑀送他的更好,是救命的粮食。否则庞渊家里今晚没米下锅,未来几几天都得挨饿。 “言重了。”刘宗瑀说到这里,就盯着庞渊出神了。 庞渊接着又道:“刘会长今后但有差遣,庞渊愿赴汤蹈火!” 他来刘府讨米也是无计可施了,仗着自己是刘记商会的小股东,三年前又给刘宗瑀办过事。其实他心里也没底儿,现在的米粮比金子还贵,刘会长跟他也没有过命的交情,几句话打发他也不奇怪。 这些日子来,他妻子回娘家想借点粮,也没少遭白眼。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刘宗瑀听出他言语的真诚,微一犹豫,忽然道:“这样说来,好像我还真有一事要求你帮忙。” 堂堂刘会长竟然说“求”?人家有什么能求到他的?庞渊好奇:“洗耳薛听!” 刘宗瑀抿了抿嘴:“我记得你修为不错,好似出自一个擅长伏刺的宗门,叫作影门?” “千影门。”庞渊也不客气,“我的修为差强人意,寻常十余人近身不得。” “那么你必然也擅长……刺杀?” “杀人技是必修课。同门的师兄弟很多都做秘探或者刺客,只有我最不成材,当了个小小的别部司马。”庞渊眉头一下就皱起来了,“谁得罪刘会长了?” 他不想杀人,但恩情又要还。 刘宗瑀摒退了左右,直到会客厅只剩两人才郑重道:“有强人来了,劫持了我女儿。此事除管家外,下人们都不知晓。” 庞渊这一惊非同小可:“小姐被劫去哪里,强人索要什么?食物?” “要粮就好了。”刘宗瑀苦笑,“他就藏在我书房里,想躲避官差搜捕。” “逃犯?”现在的千渡城的确很乱,法务松驰。 “是黄龙帮的副会长,薛由。”刘宗瑀摇头,“他几天前就来了,劫持小女躲进书房,命我不得声张,又要供他吃喝。这几天虽然没有动作,可是他抓着孩子,终是祸患哪。” “我听说薛由有些本事,身手比我这些护院都好,否则也不能瞒过他们潜入书房。他又警告过我,不得轻举妄动。正愁疑间,你送上门来,遂有不情之请。”他看着庞渊道,“只要你帮我救回小悦,庞家在封城期间都不会短缺吃喝。” 庞渊面色郑重:“可以一试,我会全力以赴。” 当下刘宗瑀画出书房的位置和内里布局,和庞渊推敲救人之法。 庞渊问他:“刘会长可试过致眠的烟剂?” “他说他有结界,旁人近身不得。”刘宗瑀苦笑,“再说我也没有那种东西。现在上哪里能搞到?” “结界也不是时时都可放出。”庞渊知道刘宗瑀虽是青云门下,但本身没有修为,对神通并不了解,“就拿千渡城的城门结界来说,每开启一个时辰都耗资千两。个人的结界更不用讲,开启和维持都要耗费真力。如您所说,他是负伤逃进来的,伤势至今未复,势必要保留更多精力康愈自身。” 不过这种药他也没有。刘宗瑀想了想:“这不妥,黄龙帮拐骗妇孺大概时常都用蒙汗药,怕是瞒不过薛由。” 庞渊又问:“如果在食物中动手脚呢?”各种法子都值得尝试。 “薛由很谨慎。每次饭食都让小悦先试,他延后两刻钟再吃。”刘宗瑀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一事,“对了,有一回小悦喊闷,喘不上气儿,我就打开窗户。结果薛由连打好几个喷嚏,停都停不下下来。他气急败坏,要我赶紧关窗。”他补了一句,“那时他鼻子都红了,眼里也好像要淌泪。” “窗外有什么?” 第1327章 反绑票行动 “书房在园子边上,窗外是园林花卉。”刘宗瑀想了想,“那天我特意去看,窗子底下就是一大片百合,这季节开得很旺。” “花粉过激。令千金没这毛病吧?” 刘宗瑀摇头。 “就从这里下手。”庞渊击掌,“薛由吃饭喜欢什么口味?” “辣。” …… 午后,刘宗瑀给劫匪和女儿送犯。 薛由疑心病很重,指定饭食只能由刘宗瑀亲自来送,不让任何下人靠近;当然,一大一小产生的夜香也要由刘大会长亲手端出去才行。 他敲门三声,薛由放他进来,还探头屋外看了看,没人。 天热,饭菜只用托盘装着,没放食盒保温,因此一端进来就满屋飘香。 这可是一大海碗的椒麻鱼片,一指宽的红油里头飘着白生生的鱼肉和鸭货,又香、又油、又麻的气味瞬间占领全场。 相形之下,其他几味小凉菜的份量就不够看了,众星拱月一样将它围在中间。 薛由看得直咽口水。 他喜辣,偏偏肩伤未愈,这几天的伙食又都很清淡,一见椒麻鱼片,恨不得大块朵颐。 但他依然警觉,见刘宗瑀后退到门边,才指着小悦道:“来,吃。” 过去这些天都是这个程序,小姑娘乖乖上前端起饭碗、举箸吃菜。 她是大家闺秀出身,小小年纪举止文雅秀气。刘宗瑀每次见了都觉心酸,低声道:“悦儿多吃一点,你都瘦了。” 他怕饿着女儿,每餐的份量都够三个成年人吃的。 薛由夸他:“你家的伙食可真不错。” 自个儿还真选了个好地方。要是逃去别家,指不定饥一顿饱一顿,哪像在刘府吃香喝辣? 刘宗瑀冷冷道:“你若还有一点良心,就放了我女儿!” 薛由一咧嘴:“你放心,我临走前一定放。” 刘宗瑀哼了一声,全然不信。 他在本地立足多年,深知黄龙帮在千渡城的信誉一直谈不上太好。就算后头青云宗接管了千渡城,黄龙帮也一定没有好果子吃,薛由还是要亡命天涯。 既如此,这人不会放过他的女儿。眼下不过是还要在刘宗瑀这里避难,才诳他安心。 薛由又问:“这几天外头局势如何?” “一边打仗,颜城主一边和对方谈条件。”说罢,刘宗瑀就将大致情况与他听,力图分他的心。 薛由大笑:“颜庆那无耻老儿,这回踢到铁板了。” 刘宗瑀看着他:“你希望哪一边获胜?” “哪一边我也不喜欢。”薛由耸了耸肩,“非要说一个,那就青云宗吧。” 刘宗瑀微微一笑:“不给你的老东家卖命了?” “他不仁,莫怪我不义。” 刘宗瑀长长叹了口气:“把我女儿放了吧。我给你找个地方住,再供你三顿吃喝,直到封城结束。绝不食言。” 薛由哈哈一笑:“那与现在有何不同?” 看他现在,还不是要住有住、要吃有吃,三顿有人伺候,吃喝拉撒不愁? 他揶揄道:“刘会长,你觉得我现在还能信谁?”话里很有几分苍凉。 黄龙帮替颜庆干过多少见不得人的事儿?结果说翻脸就翻脸,弃黄龙帮如敝履还要踩一脚。 为这奸人卖命,太不值当也! 刘宗瑀不吭声了。 他二人对话中,小悦早就停箸不食。 她饭量小,又对麻辣兴趣不大,这时就喝了两口水,退到一边去。 按理说,薛由要观察她两刻钟才吃饭,但椒麻鱼片的香气充斥室内,他也不知咽了几次口水,一刻多钟后就忍不住抬箸。 刘宗瑀家的厨子,手艺果然了得。这鱼片进口即化,虽然红油看着吓人,但其实不算多辣,但麻椒子却放了不少,也难怪小悦没吃几口。 薛由吃上就停不下来。这种食物催热催汗,不一会儿他额上微汗,鼻头也红了,又有点儿堵。 他用力吸了吸鼻子,继续吃。 这么吸个三、四次,薛由的动作突然顿住,而后—— “啊啾!” 他开始猛烈地、难以自控地打喷嚏! 一个,两个…… 没有停下来的趋势。 薛由也很警觉。自己这症状不像油辣熏鼻,反而更像是过敏反应! 他对粉尘过激。 可是屋子门窗紧闭,窗外的花粉也进不来,为什么他喷嚏停不下来? 他立觉不妙,第一反应就是伸手去抓缩在墙角的小悦。 人质在手,刘宗瑀才翻不起幺蛾子。 但刘宗瑀的动作快得出奇,抓起矮桌上的海碗,就朝刘宗瑀脸上泼去! 厨子可是做了满满一碗鱼片,连汤带肉。现在肉几乎被捞尽,可是汤还在。 油汪汪、红辣辣的汤。 薛由正好又一个喷嚏打出来,鼻子不可自控地皱起,眼睛不可自控地眯起,居然就没躲过去,被红油汤泼了一脸! 汤里的芽菜、辣子,全挂在他脸上了,把他烫得大叫一声。 与此同时,边上喀啦一声木头脆响,有什么东西被砸碎了。 薛由刚把脸上的东西拨开,却发现另一手抓空。 小悦不在方才的位置。 而后,眼前劲风来袭。 …… 十余息后,书房里就安静下来。 庞渊刀锋架在薛由脖子上,冷静道:“薛副会长别动,否则人头不保。” 薛由果然不敢动。额头上的红油淌进眼,辣得他痛不可遏,但又不敢抬手揉眼。 庞渊转到他背后,亮出另一把长剑,突然挑断了他的脚筋! 薛由“啊”地一声大叫,痛得满地打滚。 庞渊立定,问刘宗瑀:“刘会长要他生,还是要他死?” 刘宗瑀已经将女儿抱到身边,小声安慰。这挑脚筋一幕太残忍,他捂着女儿眼睛不让看。 方才油辣泼出去时,一直埋伏在窗下的庞渊就破窗而入,飞快制伏薛由。 他是正宗玄门弟子,比起薛由这种半路出家的强上不知多少。又是以有心算无心,三下五除二就拿下对手,顺利得令两人都难以置信。 这厮真是纸老虎,一戳就破。 “留他一条命吧。”刘宗瑀一颗心还在狂跳,但终是没狠起来,“想跟他算账的人很多。” 第1328章 成大事? “好。”庞渊说着,掉转剑柄,把薛由打晕过去。 刘宗瑀这才到外头叫下人进来,将薛由五花大绑,关去地窖。 下人早听见这儿传出异声,再见到屋内情形,不由得吓了一跳。但此时的千渡城什么怪事都有,他也不敢多问,赶紧照办。 这起绑票风波,终于告一段落。 书屋自然有人收拾残局,刘宗瑀对着庞渊千恩万谢,又请他移步偏厅。 庞渊心系妻子,就想归家。 恰在此时,外头响起一个声音。 准确来说,是千渡城南部上空都回响着这个声音: “千渡城民得闻:颜庆德行亏欠、罪行累累。即日起青云宗革其长老职务,悬赏捉拿!凡献此獠者,生死不论,可得黄金千两、良田百顷、大船十艘,加官千渡城署尹!” 这是青云宗副山长文庚的声音,庞渊已经听得很熟悉了,一下站定。 这是公然鼓动千渡城人造反! 庞渊心头砰砰直跳,文庚的话仿佛在耳边千百遍回响。 拿下颜城主,奖赏丰厚,几辈子受用不完。 刘宗瑀察看他脸色,忽然道:“我还有一事,比营救小女更加重要。” 那件事,说不定要着落在庞渊身上了。他的职务很合适,并且从方才营救小悦的手段看,武谋双全。 多年接触,刘宗瑀对他的人品也信得过。 庞渊有些心不在焉:“请说。” “你在城头值守多日,可曾看清城内外形势?” “看清了。”庞渊直言不讳,“千渡城想坚持下去,除非奇迹出现。” 对于颜城主给全城的画饼,他个人是很灰心。 刘宗瑀赞同:“再这样下去,千渡城就是人间地狱。” 庞渊苦笑:“现在不是么?” “地狱还有十八层呢。”刘宗瑀摇头,“我真怕千渡城从此失了元气,一蹶不振。倘真如此,还不如轰轰烈烈打一仗。” “这一次,颜庆赢不了。我们要站对位置。”他看着庞渊正色道,“你有勇有谋,为人高义,当个小小的别部司马,太屈才了。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平白来这世上走一趟。” 庞渊这才回过神来,心念一动:“刘会长是什么意思?” “你戍守城门,比别人更有机会。就我所知,你在军中人缘极好。”刘宗瑀敞开来说,“何不试一试?” “刘会长!”被他一勾,庞渊心底那撮火苗又燃起来了,但他很快就道,“风险太大。” “我是青云宗人,这宅子一直被人监视。”刘宗瑀不再一味劝说,换了个角度,“你进来这么久才出去,颜庆的爪牙会怀疑你与青云宗勾结,才来密谋不轨。到时候,你要怎么辩解?” 庞渊后背顿时沁出冷汗,不知如何接话。 竟然还有这一茬危机? 刘宗瑀接着道:“你能将这里的事如实供述么?那就变成了我窝藏逃犯。并且薛由那里还藏着一个大秘密,也是颜庆派人追杀他的原因。你要是把薛由藏在这里的消息供出来,颜庆必然疑心你也知道了那个秘密。” 这一回,庞渊额上都开始冒汗了,仿佛吃下那一大盆椒麻鱼片的人是他。 “这样说来,我只能……”那两个字重逾千斤,“造反?” “那怎能叫作造反?”刘宗瑀立刻反驳,“千渡城本就是青云境内的城池,颜庆这个城主也是开山祖师颜屹所封。他只能管辖,不可占有。” “这城,是青云宗的。”刘宗瑀一字一句,“你帮着夺回来,物归原主。因此原主要感谢你,就这样简单。” …… 庞渊离开刘府以后没有回头,一路走到家里。 妻子迎他进门,见他手里抓着两个布袋沉甸甸地,不由得一喜:“这是?” 庞渊竖指在唇前,无声地嘘了一下,再指了指屋里。 妻子会意,从院子进屋,关好门,这才反身打开布袋。 看见里面的米粟,她一下乐开了花:“这、这够我们吃好久了!” “也就几天吧。” 那也比别人扛得久些。妻子笑逐颜开,却见庞渊面色沉重,还是愁眉不展的模样,不由得奇道:“你怎么这副表情,谁难为你了?啊——你从哪里弄到粮食,该不会是偷……” 庞渊摆手:“莫要胡说。这粮来路很正,是刘会长给的。” “刘记商会的刘会长?”妻子显然也知道这是哪一号人物,“是了,你从前替他做过事。”在没当上别部司马之前。 “把米收好,这回别教人再抢走了。”庞渊郑重道,“后头我可能还有点事,不会在家。” 妻子听得一怔:“什么事?”丈夫值守城门,本来就常不在家,这与其他家庭完全不同,她也适应了。 可这一回,她从丈夫话里听出了不寻常的意味。 庞渊不再解释,只道:“行了,快些做饭,孩子饿了,我也饿了。” 妻子一头雾水,做饭去了。 这一顿没油水没荤腥,但一家人还是其乐融融。 毕竟,有粮和没粮就是天堂与地狱的区别。 次日清晨,外头院门忽然被敲响,咣咣咣连续三声: “庞渊在吗?” 听声音还有些耳熟。庞渊心想:来了。 他再度叮嘱妻子几句,就去开门了:“原来是汪兄,这么早有事儿么?” 来人名作汪秋,城卫西军甲队的副队长,平时和庞渊也熟,从前一起杀过贼,一起救过人。他身后还跟着两名士兵,也作城卫打扮,庞渊也都认得。 只不这这两个连衔儿都没有,庞渊只向他们点了点头就当招呼了。 “上头要见你。”汪秋脸上没有笑容,只有凝重,“这就走吧。” 庞渊妻子走过来恰好听见,急急问道:“啊,是什么事情?那么着急啊?” “这是军机,嫂子。”汪秋没有正面回答,只对庞渊道,“庞哥,随我们走吧。” 庞渊点了点头,对妻子道:“记得我昨天说的?关好门窗!” 说罢,跟着汪秋走出了家门。 一路往西,他认得这是去署衙的路。 长街空荡荡,看不见第五个人,两侧门铺紧闭,大夏天里也是一派萧条。 第1329章 劝反 庞渊走到这里,叹了口气:“个把月前谁能料到,千渡城竟会沦落到今日这番景象。” 几个月前,千渡城还是青云境最好的城池。人人都以能在这里定居为荣。 汪秋没吱声,脸上的神情同样沉重。 他们都是局中人,不可避免被时局影响。战争的尘埃,落到每人头上都是一座大山。大家都是苦哈哈的兵蛋子,都有忍饥受饿的家人要照顾,都要抱怨这场操淡的战争。 庞渊接着问:“是谁要见我?” 汪秋舐了舐唇,低声道:“庞哥,你别为难我了。” “看来,我的待遇至少比崔景浩好些,还能死个明白。”庞渊笑了,“他可是糊里糊涂就掉了脑袋。” 提起崔景浩,汪秋和两名士兵心里都有些儿堵。崔为人耿直爽朗,官兵都敬他。结果他喝完酒骂颜城主,第二天宿醉未醒就被砍了脑袋。 大家都知道喝酒犯了军法,可崔景浩真是因为喝酒被杀吗? 明白人心底都有一杆秤。 有争论就会发酵,因此这事儿在军中反而随着颓丧悲观之风越传越开。 汪秋身后的士兵忍不住问:“庞哥,你到底犯了什么事?” “我说我清清白白,什么坏事也没做过,你信不?”庞渊伸手指天,狠狠立了个毒誓。 他自然问心无愧,在刘宅还救了人呢。 看他神情坦然,又发重誓,汪秋和两名手下互视一眼:“那上头为何找你?” “许是因为我去找刘会长求了点米粮。我家昨天遭劫,颗粒全无,我也是厚着脸皮才……”庞渊苦笑,“刘会长是青云宗人。” 青云宗人在如今的千渡城可是被监视的对象,大家心照。 汪秋奇道:“就这样?” “就这样,只是待的时间长了一点。刘会长的女儿被人劫持,我帮他救回来了。”庞渊叹气,“也不知道上头信不信。” “其实信不信都无所谓。”他自嘲道,“以千渡城如今景象,所有人的下场都是一样。” 汪秋身后的士兵抗声分辩:“青云宗不会要个死城,我们也是它的子民。” ”青云宗要的是颜城主,生死不论。”庞渊甩出方才文庚的宣讲,“在擒拿颜城主和满城人命之间,你认为它会选哪一个?” 今晨千渡城派人来拿他那一瞬间,庞渊心底最后一缕疑虑也消失了。 就是个干! 不干,就没有活路。 那士兵语塞。他对青云宗并没有多少了解,也因为不了解而隔阂、敬畏。 反过来说,青云宗也不了解他们,为什么要顾虑他们的生死? 其实庞渊的措词已经很大胆,连“生死不论”都敢妄议。汪秋目光闪动:“庞哥,你到底想说甚?” “我说——”庞渊左右看了看,发现街上真就是他们四个,再多一人都没有了,“今天本该是甲队的队长苟赢来拘我,为什么变成你了?”汪秋和他交情不错,拘人不该用熟人,这是常识。 “苟队长昨日受伤,在家休养,又没别人。”汪秋耸了耸肩,“所以我来。” “这或许就是冥冥中注定。”庞渊喃喃道,“我和苟队长没有交情,今日上天就不派他来,而是找了你。” “……”汪秋苦笑,“为何我有不好的预感?” “你听见文副山长的喊话罢?”庞渊声音压得很低,确保就算有风吹过,路边的铺子里也听不着,“办成了,就能当人上人。” 汪秋大惊失色:“你,你!” “镇定!”庞渊一把按住他胳膊,“你好好想想,我们可以成事!” 汪秋第一个念头就是:“这怎么能成!颜城主由大批人马守卫,众星拱月一般,你连碰都碰不着他。” “现在这样,当然是碰不着。但若是局势大乱呢?”庞渊冷笑,“乱,才有机会。” 他指了指自己,再指指汪秋:“我们都守着城门呢,这是别人梦都梦不来的便利。” 汪秋低声道:“如若失败,我们家里人可都要陪葬!” “就算我们不动手,家人坐困千渡城,一样要被慢慢耗死!”庞渊咬牙,“说不准哪种死法更痛苦。” “这,这……”汪秋心乱如麻,“我还要再想想。” “想?”庞渊飞快道,“我们哪里还有时间想?过去这些天枉死了多少人,大丁被疑与青云宗私通,但没证据,结果第二天随军出城就没回来。我们看见的,看不见的,这种事发生过多少?” “你信不信,上头从我这里问不出什么来也没关系。”庞渊早就想过了,“他们可以派我出城,让我战死沙场。又因为是特殊时期,家里一文抚恤钱都拿不着。”他嘿嘿一笑,“大丁就是这样白死了。” “与其像这样文火煮蛙,慢慢被煮死——”庞渊坚定道,“还不如干一把,痛痛快快!” ———— 他接着往下劝:“文副山长开出来的条件太诱人。莫说一人独得,就是分给十人,都是吃用不完。” 汪秋攥着一手冷汗:“你想怎么做?” 以千渡城眼下局面,大家的日子只会越过越难过。当然这个“大家”不包括权贵。 只要城不破,权贵的日子终究比普通百姓舒坦得多。 汪秋也想当权贵啊。 “开城门,放对面的队伍进来。”庞渊和刘宗瑀已经做过计划,“你那里有多少人,信得过、马上可以动用的?” “十七个。”汪秋飞快心算,“甲队有四十人,除了这十七个,其他的……” 其他的没把握,就不能计入在内。 “我这里应该有三十人。”庞渊点头,“那么一共是将近五十个,比我料想还多些。” 如果广泛动员,会有更多人响应。但人多口杂,就容易曝露他们的计划。再者,起义这种事当然是越快越好,迟则生变。 别忘了,文庚方才的喊话,颜庆也听在耳中,暗暗提高了警惕。接下来想必对于自身安全和人员排查还有一番大动作。 等这些都做完了,他们还想起义可就难上加难喽。 第1330章 我跟 “城守军就有一千人。”汪秋提醒他,“我们要是开始动手,敌人会变成三千人呢。” “那需要时间。”庞渊很清楚双方力量的悬殊,“我们只要快速放青云宗军队进来,其他的事都好办了。”光凭他们这四十来人想杀颜城主,开什么玩笑? “具体怎么做?”汪秋抓重点,“就算我们开门,青云宗能马上赶进来么?” 两军对垒,间隔一里。就算青云宗发现这里城门洞开,从集结军队到冲入城门也要时间。万一人家再疑心城里有没有使诈,那耽误的功夫就更多了。 别到时候青云宗军队还没来,他们这四十来人先被颜庆切菜一样剁了脑袋。 “前头梧桐街的茅楼,我得去蹲个大号。”庞渊没有正面回答,而是一指右前方的巷子口,“你们要是不放心,可以在四周帮我放放风。” 人有三急,皇帝不禁,汪秋自然也没法子反对。 所以庞渊就去了茅楼。 —————— 这茅楼后头就是两棵大香樟,树龄都超过了二百岁,据说有千渡城之前就存在了。树冠又浓又密,两根大树杈离茅楼特别近。 庞渊趴到小窗上,冲着香樟树吹口哨,两短一长复两短。 就有一头红隼从树冠里飞出来,扑簌簌落在小窗口,冲他歪了歪头。 这是刘宗瑀告诉他的办法,原话是:“去梧桐街茅楼边上吹口哨,自然就有联通之法。” 茅楼里面经常有人边嘘嘘边吹口哨,也不算引人注目。但庞渊没料到招来的不是人。 “你能传讯去城外?”他忍不住问了一声,而后才想起这是一头扁毛飞禽。 谁知红隼居然点了点头,冲他伸出了爪子。 庞渊这才发现,它爪子上用暗红细绳系着个同色的小漆筒,两头可以密封那种,只是个头太小,颜色和鸟爪差不多。 他赶紧从怀里掏出一张细小的字条,打成卷塞进这个漆筒里,郑重道:“全指望你了,一定要送到青云宗最说了算的人手里,转告他们……我们一个时辰后在南门行动!” 红隼又点了点头,振翅飞走了。 它体型和鸽子差不多大,飞高了就不太引人注目,速度又快,一眨眼就变作天空中细小的黑点。 庞渊又等一小会儿,见它消失在云端,仿佛没人能拦下,这才吁一口气,捂着鼻子出了茅楼。 汪秋三人还站在那里,并没有找角落包抄。 这个细节,让庞渊更加放心。 “消息已经放出去了。”他对汪秋道,“青云宗已经知道,我们一个时辰后动手。” 汪秋三人都是一呆,情报这就传出去了? 怎么传的? 但庞渊显然无意多说,只是随意望了望四周:“颜庆的眼线跟着我们,找个地方把他甩掉。” 汪秋闻言往街角一指:“王家豆腐店。” 四人遂拐进豆腐店边上的巷子。 过不多时,后头果然缀上来一人,看着豆腐店犹豫了一会儿,才往里头走。 但庞渊躲在豆腐店矮墙边上,一记手刀劈在他后颈上,将其打晕过去。 庞渊恨极,下手很重。 汪秋低声道:“把这跟屁虫藏进豆腐店里。”王记豆腐店关停好久了,现今主人都不知道是死是活。 四人抬手抬脚,把颜家的探子弄进空无一人的豆腐店,绑好手脚堵住嘴,这才重新溜回街上,往南而去。 署衙在西边,他们的人手却在南门,庞渊不收拾颜家的眼线就不好行动。 现在四人也不走大街,循胡同往南奔行。他们都是地头蛇,千渡城的地形熟门熟路。 路过一户人家,忽然门开了,从里面递出两只大口袋,又重又沉。 庞渊和汪秋刚接过,门就关上了。 四人继续前行,很快就到卫所。 再前方就是城墙了。 双方分开,各拿一只口袋,各自归队动员,约定一刻钟后汇合。 庞渊奔进自己地盘环顾四周,发现成员大部分都在,于是指了两人:“把兄弟们都叫回来。” 两人领命而去。 不多时,有十人回来了。 庞渊甚是满意,又找两个心腹道:“去外头盯着,我们开个短会。” 确保这里没有外人了,他才正色对众手下道:“你们多久没吃饱了?” 大家互相看了看,都是面有菜色:“很久了。” “五六天了。” “现在的伙食都是猫食,一天就给一碗粥,里面几粒米都数得清。”大伙儿苦笑,“不能动。就算伸展一下手脚都会饿,走路都打飘。” 就这样,还要守城,还要打仗。 就这样,他们的伙食还让百姓们羡慕不已呢。至少,他们碗里有饭哪。米粒再少,那也还是有的。 又有人道:“昨天夜袭,有两匹马瘸了,我听说骑兵营偷偷杀马吃肉呢。” 想到香喷喷的马肉,在场一片吞口水声。 庞渊也不多话,扯过身边的大布袋,解开封口绳,提拎起来往桌上一倒。 哗啦啦,桌上摞起小山一般的粢饭糕,香喷喷、金灿灿。 所有人都惊呆了:“这,这?” 封城一个多月了,粘米哪里来,大米哪里来,猪油哪里来?到现在这时候了,盐巴都是好珍贵的军用物资。 庞头儿去哪里搞来这么多吃的? 在众人震惊的目光注视中,庞渊快速道:“困守千渡城没有出路,颜庆要拖我们给他陪葬,城里的贵人们现在还能花天酒地,家养的狗照旧有肉吃。再看看我们——” 他再不掩目光中的仇恨:“我们为颜家效力,得到什么回报?食不饱、力不足,还要被抓去杀头,家人忍饥挨饿!” “就因为我昨天去找青云宗人求米,颜家爪牙今天就想把我处决!”他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大伙儿都听见文副山长方才喊话,选饿死城内还是富贵半生,只在一念之间!” “现在,愿意跟着我背水一战的,上来拿东西吃,吃饱就开干!”庞渊语气坚定,“不愿意的也不勉强,退去墙角,这些事情都与你们无关!” 话音刚落,向来交好的三名士兵就站了出来,毫不犹豫道:“我跟!” 第1331章 成事者需要一顿饱饭 而后,他们就坐去桌边,拿起粢米糕大口吃了起来。 这粢饭糕上午才用猪油煎好,此时余有犹热,嚼在嘴里都是久违了的油香,还有米饭自带的甘甜。 其他人看他们吃得香甜,忍不住都咽口水。 这时候的猪油香气,简直诛心! 多数人眼里冒出凶光,大步走到庞渊身边道:“我加入!” 此时此刻,为了一顿饱饭,他们谁都能杀!更何况庞渊还许了一场富贵在后头。 剩下五人犹豫得最久。 庞渊原本就想过,并非所有人都愿意跟着他一起举事。人上五十,形形色色。他甚至打算,举事之前将这几人控制起来以免告密。 然而这几人脸色阴晴不定,看看庞渊,看看粢饭糕,看看同事,又往窗外城门墙的方向看了一眼,终于还是咬着牙道:“我,我也跟!” 庞渊挑眉,问其中一人:“你真要跟?”这小子不是向来胆小么? “跟!”被他一问,对方的态度反而坚定了,“你们都要抄家伙,我又在这个队里,就算我不掺和,事后颜城主也不会放过我。” 庞渊大喜,一巴掌拍在他脖子上:“晓得就好!” 参与人数远超他预估。原本他料想有三十人肯干,现在却有四十五个,多了一半呢。 这时候人手太宝贵了。 “吃!”他指着桌上的食物,“但别吃太撑,小心走不动道儿!” 既然举事在即,大家二话不说、埋头苦吃。 吃饱了他们就有力气,比起其他手酸脚软的城门兵更有优势;退一步来说,万一起义失败,这或许就是他们最后一顿饭,当然要吃饱吃好。 刘宗瑀很大方,这一袋子都有六十多斤重。此前再饿的人,吃糕喝水,肚皮一会儿就胀起来了。 这种饱腹感,真是让人欢喜得要落泪啊。 桌上的粢饭糕原本堆成小山,现在却以风卷残云的速度飞快消失。当兵的本来就是大肚汉,在座的又都饿狠了,恨不得多生两张嘴来吃东西。 巨变在前,庞渊反而不那么饿了,刚啃了两大块粢饭糕就听见外头的哨兵喊了声“站住”,声音里透着紧张。 有人来了? 他快步走出去,却见门口站着汪秋。 “你那边?” “妥了。”汪秋也是快手快脚动员好了,“我这里二十七人!” “四十五。”庞渊报了自己的数儿,“加起来就是七十二人。” 汪秋笑道:“这数字极好。” “进来细说。” 两人进了卫所,给大伙儿分派任务。区区七十二人想夺下千渡城是不可能的,但洞开城门或许还能一试。 这时大伙儿一通狼吞虎咽吃好了,把剩下的食物又装回布袋扎紧,以免再有外人闯进来就露馅了。庞渊抬袖把桌面上的油都擦掉,随手蘸水开始绘图。 ———— “凭咱们这些人要打开城门并且坚持住,很不容易。幸好,城门后头还有瓮城。” 瓮城位于城门后方,呈不规则的长方形,它和城墙相连,用于隔开城门与内城。顾名思义,瓮城的作用就在于阻止破门而入的敌人杀入内城。 这是非常重要的缓冲地带。因此瓮城两侧都只开一个小门,只容一辆马车进出。并且城墙上的守军随时可以向瓮城里头射箭,杀伤敌人。 说白了,这地方易守难攻。 庞渊就在这两个小门位置各点一下:“我们守住这里,还有最近几座上城墙的石梯,城内再多人马也杀不进来。” “另外,南门内侧两个塔楼也必须控制住,否则青云宗大军冲向南门,哨兵就会发出警报!”塔楼在瓮城两侧,高于城墙,里面的哨兵居高临下可以望见城外的景象。 庞渊认真道,“我们要拖延千渡城发觉兵变的时间,从瓮城冲出去的青云宗人越多,胜算就越大。” “塔楼上的哨兵就交给我们吧。”汪秋点头,“行动开始后,我们得孤军奋战多久?” “至少要一刻钟。” 大伙儿互视一眼,均从别人脸上看到了悲壮。 就凭他们这七十二人,要拦住千渡城的大军一刻钟!任务艰巨啊。 庞渊咧嘴一笑:“怕了?” “不怕!” “不怕!” “干都干了,怕什么怕!” 话虽如此,大家脸上还是有些忐忑。向死而生的勇气,并不容易积攒啊。 “莫怕,瓮城内还有些东西可以借用……” 大伙儿研究完了,汪秋带人离开,而庞渊则躲了进来。 又过几十息,外头来喊人了:“喂,到你们轮值了!” 城守一天三班,每班近五十人。庞渊之所以向青云宗传讯一个时辰后举事,就是因为自己的队伍即将上城墙戍守。 “来了来了。”大伙儿装作平常模样,有气无力应了一声,腆着微凸的肚皮就往外走。临走前,他们都向庞渊这里望来一眼。 “去吧。”庞渊低声道,“我随后就来。” 城门换班也容易,原班人马下,新班人马上,再去填个报备,这就算交接完成了。 上城墙后,众人分散,还站去自己平常所站的位置。 庞渊躲在卫所深吸一口气。距离他和青云宗约定的时间,还有一刻钟。 他的神经也不是铁打的。离行动目标越近,他手心的汗也越多。 就在这时,卫所外头忽然有人走了进来,听脚步声还有三、四人之多。 “睡会儿再回去。”有人开声了,庞渊听出这居然是刚换下来的城门守卫之一,“回家也是闹心,不如在这里图个清静。” 显然他的同伴也抱着这个心思。庞渊就听见外间搬动柜椅的声音,还有几人絮絮叨叨的议论。 现在怎办?内间可没有窗子,有这几人堵着,他出不去! 庞渊暗自焦急。 在这节骨眼儿上,怎么偏偏横生变数? 但事情没有最糟,只有更糟。他正觉心焦,忽然又听外间有人道:“咦,你们闻到没有,这里有股子香味儿。” 同伴笑话他:“胡说八道。” 然而又有一人抽了抽鼻子:“你这么一说,还真是……闻起来更饿了。”说罢,他就站起来四下寻觅。 不妙,大大地不妙!庞渊后背生寒。 第1332章 夺城门 大伙儿就在这里聚食粢饭糕。这都过了一刻多钟,米饭和猪油的香气还未全散! 他看向自己身边的布袋,右手握紧了腰间的长刀,默默计算出刀的角度和全歼对手的可能。 外头有六个人,想一口气杀尽而不引起卫所外院的注意,太难了些。 可他别无它法,只得一试! 庞渊额上有汗沁出。 转眼间,那人就走近内间,正要跨入。 庞渊已经决定,这人再迈前一步,他就一刀封喉! 他握紧了长刀,正要出鞘,大门外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就有人大吼:“西城敌袭,速来,速来!” 声音里带出了十万火急。 快要摸进内间的城卫,脚又缩了回来。 被吼上这么一嗓子,外间原本偷懒的人都爬了起来,在对方的不断催促下出了门,拔腿就去西门。 也就转眼功夫,这里走得一个人都没剩。 庞渊终于长长吁一口气,抹掉额上冷汗,好险! 外头已经没人,他很顺利地溜了出去,取头盔罩住头面,大摇大摆爬上城楼。 站在高处往西看,千渡城的军队果然都往西调动。 庞渊顿时吃了颗定心丸。 青云宗的攻城不会来得这么凑巧吧?八成是为了配合他的计划,而实施的声东击西之计。而这就说明,青云宗的确接到了红隼递去的情报,于是将千渡城的注意力都引去西城门,减轻庞渊等人在南边举事的压力。 可真是体贴啊。这伎俩,千渡城前几天也用过,但早被青云宗识破,该抢的粮食没抢回来,还折损不少人手,导致士气更加低迷。 今天轮到青云宗使用,希望这一次有好结果。 庞渊登上南城门眺望,青云宗就在一里之外。他看见再远处有乌压压的帐篷。 手下们走过来,低声道:“庞头儿,看!” 城门东边的塔楼顶上有光芒闪动。 “汪秋得手了。”那是庞渊事先和汪秋约定的讯号。 那就还剩下西边的塔楼。 然而事与愿违,西侧塔楼上突然传出一记钟声。 就一记。 按理说,塔楼哨兵发现敌袭或其他异常,要连敲三记大钟,这次却只得一记。 庞渊后背冷汗刷地冒出来,抬头一看,哨楼上有两个晃动的身影纠缠扭打。 糟了,汪秋的手下在西塔的行动不顺! “立刻行动!”庞渊当机立断,拔出长刀,雪白的锋刃向外,一连晃了好几下。 此时,烈日当空。 他一边指挥:“守好瓮城!守好城梯!快快!” 塔楼的钟声雄浑,至少可以传出四、五里。虽然只有一声,但是派守西门的千渡军主力,以及遍布城中的巡卫必然已经听见! 在他的指挥下,数十人兵分几路,分别堵住了敌人可能冲来的每个入口。 接下来,他们要以少扛多,直至青云宗主力杀到。 是成是败,是被五马分尸还是平步青云,就看这接下来的一刻钟! ¥¥¥¥¥ “报,千渡城南门上有闪光!” 在青云宗营地,负责瞭望的弟子眼尖,发现对面异常。 这一个时辰里,事先接到红隼报讯的长老们早就望眼欲穿,闻言大喜:“目标南门,进攻!” 千渡城封城,不许内外进出,对青云宗来说固然很难收集情报,可颜庆在青云宗内的眼线同样不易传讯入城。 徐陵光负责佯攻西门,但青云宗主力还在营中,披挂整齐,这时就由施恩光、刘怜玉率领,飞快向千渡城南门推进! 他们后头,跟着乌压压大片人马。 当此关头,时间就是一切,一秒钟都耽误不得! 燕三郎骑着青骢马,千岁则驭辟水金睛兽,和其他长老一样跟在中路,不前不后,便于掠阵。 千渡城的南门兀自紧闭。 “吊桥,快放吊桥!”众人都在心中默念。 速度最快的骑兵奔在最前,双方相距一里有余,燕三郎所乘这匹骏马还没真正提上速,不到二百丈的路程就快要跑完了。 城门上人影跑动。 吊桥是以轮盘绞索固定的,原本负责放桥之人已被城下的飞矢射死,此时再去转盘显然来不及了。庞渊带头堵在城梯入口处,这时反身冲回来,两刀剁在绞索上。 “当当”两声,火星四溅! 他这两下拼尽全身劲道,平时爱逾性命的宝刀不堪负重,断作两截。 可它的使命也完成了,绞索从中而断,吊桥砰然砸下,砸出好大声响。 桥至,路通。 青云宗终于可以冲过护城河了,但大门仍然紧闭。 再不开门,他们大中午奔过来就要赶个寂寞了。 “磨迹啥呢,快点!”刘怜玉气得大骂。 “先拆阵法,再开城门,的确要慢一些。”千岁对燕三郎道,“千渡城的阵法复杂,拆错一步就会全盘激活,反而把城门牢牢封住。” 话音刚落,城头抛下十几盘绳梯。 这是庞渊等人换班值守时夹带上来的。今次起义太突然,他们也未完全做好准备,手边的绳梯数来数去也只这么多。 绳梯能被扔下来,证明阵法已经消除,众长老精神一振。杜时素和徐红叶带着十余得力弟子扶梯而上,飞快蹿上墙头。 墙头的争夺战如火如荼。庞渊上来的二十多人,现在只剩下十个了。 危急关头,青云宗长老杀到。 有这些修为高强的生力军相助,庞渊等人顿时压力大减。 他终于腾得出手来进行最关键的一步—— 城门忽然动了,向内徐徐开启。 终于开了,施恩光抖擞精神,大喝一声:“儿郎们,冲!” 军队如流水,就从刚刚打开了半截的城门飞快涌入。 庞渊的行动当然已被发现,城巡卫带人来攻,双方在瓮城侧门殊死一战。 施恩光冲入时,这时的厮杀已臻白热化,庞渊的人手飞快减少。 毕竟哪一方都明白,只要青云宗人冲入内城,这场大战就分出了胜负。 施恩光抖擞精神,率先冲入瓮城,挥舞着巨斧大吼一声:“都给老子让开!”一拍马股,骏马风一般撞向瓮城侧门。 第1333章 输了输了 他都好些年没正经打过仗了!这个月来青云宗打的仗都是些什么玩意儿,打也打不过瘾,杀也杀不开心。 庞渊的手下人正在苦苦支撑,这时勉力往左右一扑,就见一骑从身边冲过,虎虎生风,直接撞飞了三、四个千渡军人。 青云宗大军在施恩光和刘怜玉带领下,分别从瓮城两侧门冲出。闻讯赶来的城巡卫人数不到三百,与对手在瓮城侧门僵持,一时不上不下。 这门太小了,不利于千渡人进,但同样不利于青云宗人出。 夺下瓮城,城门基本失守,千岁和燕三郎也奔了进来。见到这里战况胶着,她问少年:“你选哪个门?” 燕三郎不假思索:“左门。”也就是施恩光强攻那一边。 “那我去右。”千岁突然抓着他的胳膊,将他拽向自己,笑嘻嘻道,“先破围的算赢,今晚可以在上,输的只能在下。” 这话刚传入燕三郎耳中,她就已经驱着辟水金睛兽冲出去了。 燕三郎摇了摇头,掉转马头,去助施恩光。 庞渊得了支援,再挥砍几下,敌人就被己方援军一口气平推出去。 他长长吁一口气,压在心头的大石不翼而飞。 青云宗已经突入千渡城,颜庆和千渡军大势已去。 他的孤注一掷,赢了! …… 颜凌正在院子里小憩,迷迷糊糊中被妻子用力推醒: “钟响了!” “什么钟?”他揉了揉眼。千渡城的战斗每隔几天都来一场,已经持续了月余。他的情绪从最开始的紧绷到现在的低落,仿佛渐渐麻木。 人就是这样,时间一长,原本绷得再紧地神经也会慢慢松驰。 “钟声从南边传来的,很响亮,但只有一声。”妻子道,“好像是城门后头的大钟,我从前听过。” 城门钟?颜凌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 “不好!”他一个翻身爬起,飞快穿戴,“抱起川儿,我们走!” 妻子愣了:“去哪?” “哪什么哪!”他气急败坏,“摆明了南门出事,我们得走了!” 妻子已有心理准备,细软早都收拾好了,这时就手忙脚乱开柜去取,一边犹疑道:“可是公公不在。”城主大人还在外头指挥战斗吧?他们就先走吗? “他会有办法。”颜凌推着她往外赶,“你要不走,我就带着川儿走!” …… 南边钟响,颜庆立知不好,火速调遣城巡支援,还分出数百兵众前往。 然而两刻钟后,他等来的却是一记飞传: “南城门破,敌军突入!” 颜庆坐镇西门,刚刚打退了青云宗的进攻,正要下城,突然接此噩耗。 刹那间一股寒气从尾椎骨升起,直蹿上大椎穴,竟让他后背僵直,动弹不得。 南门、南门破了! 边上的将领疾声问道:“冲进来多少人!堵瓮城,快!” 就算城门破了,也还有一道瓮城可守,堵住侧门、从城墙上放箭,一样可以有效杀伤敌军,说不定还能借机再关上城门。 “城守军叛变!”报讯的士兵禀报,“瓮城已经失守!” 这是又一个噩耗。 颜庆太阳穴嗡嗡响,像是所有血液都冲上头部。 叛变,居然是叛变! 果然是叛变! 瓮城已失,青云宗冲入内城,千渡城还有什么险可守? 他不假思索:“往南门调军,快快!”能拦住一刻是一刻。 见他乱了分寸,心腹凑上来,急急劝道:“大人,城门已破,您该撤了!” 颜庆看向他,耳边余音未消,只能看见这人嘴巴一张一合,却听不清他的话:“你说什么?” “我说,您该撤退了!”心腹又重复一遍,“千渡城怕是保不住了!在这里太危险!” 又有飞骑赶至,大声报讯:“青云宗队伍往这里来了!” 是了,先前青云宗佯攻西门,千渡城的主力当然都聚在这里。最重要的是,颜庆八成也在这里。 青云宗这么急匆匆赶来,就是怕他跑了! 颜庆想到这里打了个冷颤,再次点了两员将领断后:“务必拦下青云宗人!” 说罢,他冲下城头,夺了匹快马,在众人簇拥下飞快往北而去。 那是颜府的方向。 他要往北门撤退,顺便带上家人。 …… 青云宗的队伍冲于冲开了瓮城关卡,顶住压力长驱直入。 千渡城巡被迫节节后退。 燕三郎提气,大喝一声:“投降不杀!” 他身后的军队也跟着一起怒吼,声音在瓮城上空回荡不休,震慑人心。 瓮城失守,千渡城巡就知大势已去,再顽抗也无意义。再说他们已经多日不曾饱食,手软脚软,哪里是龙精虎猛的青云宗人对手? 也不知谁带了个头,“当啷”声不绝于耳,扔下武器的人都乖乖抬手抱住了脑袋。 青云宗对自己境内最富饶的大城没有深仇大恨,当然不会赶尽杀绝,只是将人都赶去墙根底下面壁站好。 大军冲出瓮城,千渡城南的解放基本已成定局。 刘怜玉立刻率众往西攻去,争取跟徐陵光在西门汇合,击溃叛军意志。 城已破,施恩光则凑去燕三郎身边,等候下一步指示。 “城主府。”燕三郎的命令言简意赅,“莫让颜家人溜走。” 施恩光得令,点两名副将并七百人马,掉头北上,直取城主府。 擒贼先擒王,颜庆人在何处不好说,但颜家可跑不了。 千岁一拍辟水金睛兽,与燕三郎并驾齐驱:“喂,我赢了!” 看她神情美滋滋,燕三郎扯了扯嘴角。 方才竞速,他突破瓮城左门就比千岁慢了五息,五息而已! 他的动作已经很快了,阿修罗的战力和手段,实非常人能望其项背。 啧,赢了真有那么快乐……吗? 施恩光也听见了,愧疚道:“少爷,对不起啊。”他和少爷是一组的,少爷输了就说明他没做到最好,“您输了什么?” “没什么。”燕三郎摸了摸鼻子,转头对左迁道,“你带二百人去围堵黄龙帮,生擒首领为佳。” 主街虽宽,八百人一起狂奔也快不到哪里去,不如分兵高效。 第1334章 追!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再说,他也不希望黄龙帮的首脑趁乱逃跑,这些人后有用处。 左迁今日不像施恩光那么大出风头,正感不爽,闻言大喜:“交给我罢!”果然分了二百兵员,扭头往黄龙帮所在地去了。 城主府占据千渡城最好的地点,几乎在整个城池的中轴线上,不过离北门更近。 千渡城的街道几乎空无一人,百姓们都躲在家里探头探脑。 施恩光的队伍一边风驰电掣,一边放声大呼:“青云宗平叛剿逆,闲人勿出!” 平民果然都不出来。说到底,这仗是颜庆和青云宗打的,关他们什么事? 再奔过两条街,城主府赫然在望。 这回不须燕三郎再下令,队伍四散开来,将城主府团团包围。 施恩光迳直奔去正门,抡起手中一双铁锤咣咣咣连砸三下。 城主府的大门应声而烂。 他踩着碎渣大步奔入。 伴随几声尖叫,里面的下人们没料到千渡城破得毫无预兆,来人又这么不讲武德,一个个吓得簌簌发抖,跪地连叫“饶命”。 施恩光也不跟他们废话,直接问起:“颜家人何在?” “二、二少爷在北园,六小姐在梅香院,九小姐和小小姐在樱园……”仆人恐惧归恐惧,说话还挺流利。 “二少爷?”跟进来的燕三郎听见这个称谓,眉头一挑,“北园在哪?” “沿碎石路往西北,经过假山就到了,是一片海棠园……” 燕三郎打断他:“颜城主呢?” “大人今晨就出府,至今未归。” 少年问出要点,拨转马头,就往北园奔去。 这府中的路设计出来并不是让人策马狂奔的,燕三郎一路飞驰,也不知碰坏了多少名贵物件,吓坏了多少下人。 十几息后,他就冲进了海棠园。 此时的海棠园嫣红一片,蜂飞蝶绕。即便千渡城已经封城月余,这里的植物依旧得到精心照料,假山、流水、娇花,自成洞天。 唯一寂寞处,就是此地无人赏花。 园子精美小巧,燕三郎飞骑走了一圈也不费多少功夫,却没见着颜二的影子。 莫说颜家二少爷颜凌了,就是下人也没一个。 千岁骑着辟水金睛兽跟了进来:“其他颜家人已被施恩光搜出,颜老二呢?” “没见着。”燕三郎奔出园子,随手抓起一个侍女,“颜凌呢?” “二公子去海棠园了。” 燕三郎眼一眯:“然后呢?” “然、然后?”侍女一脸茫然,“他还没出来呀。” 没出来?“你确定?” “确定,确定。”侍女点头如捣蒜,没从他脸上看出杀气,但依旧满怀畏惧,“海棠园是位置最北边的园子,只这一个出口。我方才就在这里,谁经过都能看见。” 最靠北么?燕三郎和千岁互视一眼,后者指着海棠园高大的山墙道:“这外头是哪儿?” “青崖街。”侍女道,“出了这墙就不是城主府了。” 也就是说,颜二进来之后就消失了?“他还带谁一同过来?” “哦,还有夫人、小少爷和两个家仆。” 千岁一哂:“这是阖家逃命。” 燕三郎目光放在山墙前方的假山上。 这处假山很漂亮,高一丈有余,可容人走入其中。虽说布局精巧,但对海棠园来说,是不是太大了点? 燕三郎过往的宅子,无论在春明城还是盛邑,都有恢宏精美的假山。他深知这地方最容易动手脚,于是迈步走了进去。 假山里面,是个小小的迷宫,看起来四通八达。 这里有什么玄机? 千岁也跟了进来,琉璃灯就浮在她身边,或明或暗。 一股又一股红烟从烟中漫出,填充了这个假山世界的每一处空间。 烟雾的特性,就是无孔不入。 燕三郎正在耐心等待,红雾中突然伸出一双素手,将他一把拉近。 香风袭来,有佳人投怀,送上香吻。 这里红雾遮绕,谁也看不清内里。燕三郎知道她就喜欢暗中突袭,也不推却,顺势抓着她的细腰反守为攻。 两人都很投入,一时忘了身处何地。 最后还是燕三郎先回过神,强行将她不规矩的小手抓开,气息不稳:“正事儿要紧!” 或许是刚刚经历一场战斗,兴致高企,她的表现比平时更狂野。 千岁被他箍住了腰按在怀里动弹不得,气得一口咬在他脖子上:“晚上再跟你算账!” 到时候一次算个够! 燕三郎没躲,硬生生承受了所有:“快找!” “已经找到了。”她嘟着嘴,“放开我。” 燕三郎放手,顺带着后退一步。阿修罗给他一个白眼,才指着身边的巨石道:“喏,挪开它。” 假山都由奇石砌成,这一块看起来与别的也没甚不同。不过琉璃灯的红烟可以沁入,这就说明里头另有奥妙。 机关之道非燕三郎所长,但他摆弄一会儿还是找到窍门。一按一推,石头就滑向一边,露出底下黑漆漆的洞口来。 这洞高五尺,宽三尺,能容一个成人矮身钻入。 千岁往洞口一站,裙角微扬,她即道:“通道有风,是与外界联通。” 看来颜二就带着家人从秘道逃走了,这厮倒也乖觉,不知道暗中筹备了多久。 燕三郎低头,正要追入通道,假山外忽然响起金羽的声音: “少爷,颜庆回府,但看这里人多,转头跑了!” 少年的脚步一顿,收了回来。颜庆和颜凌孰轻孰重,他心里清楚。 他大步奔出假山:“哪个方向?” “北,他们可能想逃出北城门。” 少年点头,往金羽身上丢了一只鬼面巢子蛛才道:“颜二携家眷从秘道逃走,你替我将他们追回!” 金羽应了声“是”,招呼身后三名守卫跟上,一起钻入了假山。 燕三郎一个箭步跳上辟水金睛兽,与千岁共乘一骑。小金也不去颜府大门,而是一个纵跳攀上假山,沿着山墙跳了出去,落在街道上。 颜城主既想逃走,他就得抄近道了。为自己计,为青云宗计,这个祸万万不能再放走了。 第1335章 追击颜城主 颜庆早就知道,青云宗入城之后第一个就要寻颜家晦气。但他没料到,对手来得这样快! 前方就是颜府,还有百多丈距离,打头的探子转首叫道:“青云宗人在前!” 颜庆定睛一瞧,果然自家大门被人团团围起,不由得手脚一凉,但转而就道:“多少人?” 心腹傍在他身边:“该有二三百人。” 十万火急之时再与对手纠缠,太不明智。但家人都还在里头?颜庆微一沉吟:“走,去茶埠口!” “是!”护他过来的将领一怔,但依旧执行他的命令。城主大人不管家人了么? 但颜庆心底明白,自家暗道直通茶埠口,那是北门以外百丈的一排矮房,前面住人,后头马厩,很不显眼。 这暗道非他所造,而是宅子的前任主人留下,借用的也是千渡城原有的矿道。 要知道千渡城原本只是个小镇,一百多年前发现了密云土矿。这是炼制大型战器经常要用上的材料,产量稀少、价格昂贵,并且通常也不长在山边,而是位于平原底下。 于是当地矿工就挖出了复杂的矿洞。 但千渡镇的密云土矿其实储量不丰,本地人只挖了五年就告罄。后来千渡镇因为水陆交通大发展,由镇升级为城,但地下矿道还有部分被保留下来,没有填埋。 城主府中的秘道就是其中之一,前任户主未雨绸缪,把矿道尽头延伸到城外去了,变作危急关头的逃生通道。可惜他自己始终没用上,反倒便宜了颜家人。 众手下护着颜庆往北疾奔。 此刻还能簇拥在他身边的都是铁杆心腹,都明白颜庆一旦被捕,自己大概也会跟着倒霉,基本一心一意想随他突围。 他们动作很快,一路上不曾停歇。青云宗军队又是从南门入侵的,这会儿还没扩散到北边,因此算得上畅通无阻。 不到小半刻钟,北门赫然在望。 “快,出去!”颜庆忍不住催促座骑提速。 此刻北门上的守军还是千渡军人,见城主奔近、扬起令牌,于是替他打开大门。 众人焦急以待,门开了,颜庆却不急着走,而是站定回望,若有所思。 心腹急道:“大人,有何遗漏?”跨一步出去海阔天空,城主又在犹豫什么? 走出这里,他就再也不是千渡城主了,颜庆依依不舍回望,心下不是滋味。青云宗不仅要取走他经营得有声有色的千渡城,还要将他打成逃犯,全境追缉。 呵,何其可笑也! 见他呆望来路恍惚,众人又催促:“大人,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颜庆回过神来,眼中闪过一抹怒色:“等下。” 说罢跳下马走到北城门口,忽然从怀中掏出一个卷轴,面对城内侧缓缓展开。 这赫然是一幅画卷。 大家都站在他身后,看不清画卷内容。 颜庆把画卷挂在城门之下,后退两步,这才拍了拍手掌:“走吧。” 旁人不明其意,跟着他上马才问:“大人,这是?” 逃亡时刻,每分每秒都很宝贵,城主不该有无谓的举动才是。 他们前脚刚离开,两队青云宗人后脚赶至,先将城门守兵拿下,而后从北城门追了出去。 转眼间,这里就恢复了平静。 很快,就有几个行商发现城门没关,赶紧从这里逃了出去。 谁都知道现在城内动荡不安,人都有避难心理。 …… 燕三郎赶到时,看到的就是城门大开、空无一人的景象。 他眯起了眼,千岁也奇道:“守门的呢?” 城北门应该大门紧闭,重兵把守才对,怎么是现在这样? 燕三郎拍了拍小金,辟水金睛兽就放慢脚步,踱到城门前方。 城门楼宽一丈半,相当气派。 他沉吟不决。 此时施恩光也带着两三百号人过来了,立在燕三郎身边道:“少爷,追么?” 燕三郎没搭话,千岁就冷笑:“这怎么追!” 施恩光闻言看了看城外,城门口连通一条小路,两边荒草比人还高,远处还有个小亭子。 这有什么不能追的? “有何不对?” “你从前没来过千渡城。”燕三郎给他答疑,“城北出去是官道,笔直宽阔,不该是这幅景象。” 施恩光明白了:“这是幻阵?”布在城门口,要让追兵一脚踩进去脱身不得,很阴毒嘛。 “或许。”燕三郎不置可否。 “也或许不是。”千岁跳下座骑,沿城梯走上门楼,奔至城垛往下看,忽然笑了:“原来是这种伎俩!喂,你俩上来,城门底下走不得。” 燕三郎闻声而上,趴到她身边的城垛往下看,不由得哦了一声: “画卷?” 城门下贴着一张画卷。风虽大,它却一动不动。 这幅景象对旁人来说格外诡异,他二人却是见惯不怪,只有施恩光奇道:“这是什么?” 少年皱眉:“这世上,还有第二枚鸿武宝印?”还在颜庆手中,可是个麻烦。 千岁摇头:“我可不这么想。鸿武印这种宝物的生成十分特殊,属性随机,应是孤品。” “那么我们看到的,应该是许久之前盖过印的画作了。” 千岁化作红烟沿外墙而出,轻轻巧巧将画卷揭了下来,再度返回城头。 底下的军队起了小小骚动。三人走下来一看,城门外的景象果然变了,一条官道宽又直。 “方才若是出城,大概就走入画卷里了。”施恩光呸了一声,“错失追击颜庆的好时机。” 这话倒是提醒他了。燕三郎心头一动,见胡秋站在施恩光身后,于是招他近前:“另外找个无人之处把画卷展开,应该有人误入其中,你把他们都放出来。” 胡秋应声接过。 燕三郎这才率施恩光等人穿过城门,继续追击颜庆一行。 这倒不难,北城门已经封闭好长一段时间了。此前青云宗因为大本营在千渡城南门附近,也不喜欢特地绕远路来攻打最远的北门,因此这条官道儿上好久没人走了,这会儿的马蹄印都很新鲜。 只有颜庆从这里逃走的痕迹,追踪起来并不困难。 ……愤怒的切割线…… 为了配合出版发行,出版社要赠送水粉们《保卫国师大人》的原封面长鼠标垫(特制版)。亲们在围脖上关注“风行水云间是吃货”,转发上一条消息就能参与抽送。 元旦时自动开奖,记得填好收件地址。 原封面图片放在本页后的彩蛋章里。 这消息发了两遍,被删改了两遍。不论是谁干的,明明是点娘自己来掺和的活动,你勤奋个什么劲儿? 第1335章 追击颜城主 颜庆早就知道,青云宗入城之后第一个就要寻颜家晦气。但他没料到,对手来得这样快! 前方就是颜府,还有百多丈距离,打头的探子转首叫道:“青云宗人在前!” 颜庆定睛一瞧,果然自家大门被人团团围起,不由得手脚一凉,但转而就道:“多少人?” 心腹傍在他身边:“该有二三百人。” 十万火急之时再与对手纠缠,太不明智。但家人都还在里头?颜庆微一沉吟:“走,去茶埠口!” “是!”护他过来的将领一怔,但依旧执行他的命令。城主大人不管家人了么? 但颜庆心底明白,自家暗道直通茶埠口,那是北门以外百丈的一排矮房,前面住人,后头马厩,很不显眼。 这暗道非他所造,而是宅子的前任主人留下,借用的也是千渡城原有的矿道。 要知道千渡城原本只是个小镇,一百多年前发现了密云土矿。这是炼制大型战器经常要用上的材料,产量稀少、价格昂贵,并且通常也不长在山边,而是位于平原底下。 于是当地矿工就挖出了复杂的矿洞。 但千渡镇的密云土矿其实储量不丰,本地人只挖了五年就告罄。后来千渡镇因为水陆交通大发展,由镇升级为城,但地下矿道还有部分被保留下来,没有填埋。 城主府中的秘道就是其中之一,前任户主未雨绸缪,把矿道尽头延伸到城外去了,变作危急关头的逃生通道。可惜他自己始终没用上,反倒便宜了颜家人。 众手下护着颜庆往北疾奔。 此刻还能簇拥在他身边的都是铁杆心腹,都明白颜庆一旦被捕,自己大概也会跟着倒霉,基本一心一意想随他突围。 他们动作很快,一路上不曾停歇。青云宗军队又是从南门入侵的,这会儿还没扩散到北边,因此算得上畅通无阻。 不到小半刻钟,北门赫然在望。 “快,出去!”颜庆忍不住催促座骑提速。 此刻北门上的守军还是千渡军人,见城主奔近、扬起令牌,于是替他打开大门。 众人焦急以待,门开了,颜庆却不急着走,而是站定回望,若有所思。 心腹急道:“大人,有何遗漏?”跨一步出去海阔天空,城主又在犹豫什么? 走出这里,他就再也不是千渡城主了,颜庆依依不舍回望,心下不是滋味。青云宗不仅要取走他经营得有声有色的千渡城,还要将他打成逃犯,全境追缉。 呵,何其可笑也! 见他呆望来路恍惚,众人又催促:“大人,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颜庆回过神来,眼中闪过一抹怒色:“等下。” 说罢跳下马走到北城门口,忽然从怀中掏出一个卷轴,面对城内侧缓缓展开。 这赫然是一幅画卷。 大家都站在他身后,看不清画卷内容。 颜庆把画卷挂在城门之下,后退两步,这才拍了拍手掌:“走吧。” 旁人不明其意,跟着他上马才问:“大人,这是?” 逃亡时刻,每分每秒都很宝贵,城主不该有无谓的举动才是。 他们前脚刚离开,两队青云宗人后脚赶至,先将城门守兵拿下,而后从北城门追了出去。 转眼间,这里就恢复了平静。 很快,就有几个行商发现城门没关,赶紧从这里逃了出去。 谁都知道现在城内动荡不安,人都有避难心理。 …… 燕三郎赶到时,看到的就是城门大开、空无一人的景象。 他眯起了眼,千岁也奇道:“守门的呢?” 城北门应该大门紧闭,重兵把守才对,怎么是现在这样? 燕三郎拍了拍小金,辟水金睛兽就放慢脚步,踱到城门前方。 城门楼宽一丈半,相当气派。 他沉吟不决。 此时施恩光也带着两三百号人过来了,立在燕三郎身边道:“少爷,追么?” 燕三郎没搭话,千岁就冷笑:“这怎么追!” 施恩光闻言看了看城外,城门口连通一条小路,两边荒草比人还高,远处还有个小亭子。 这有什么不能追的? “有何不对?” “你从前没来过千渡城。”燕三郎给他答疑,“城北出去是官道,笔直宽阔,不该是这幅景象。” 施恩光明白了:“这是幻阵?”布在城门口,要让追兵一脚踩进去脱身不得,很阴毒嘛。 “或许。”燕三郎不置可否。 “也或许不是。”千岁跳下座骑,沿城梯走上门楼,奔至城垛往下看,忽然笑了:“原来是这种伎俩!喂,你俩上来,城门底下走不得。” 燕三郎闻声而上,趴到她身边的城垛往下看,不由得哦了一声: “画卷?” 城门下贴着一张画卷。风虽大,它却一动不动。 这幅景象对旁人来说格外诡异,他二人却是见惯不怪,只有施恩光奇道:“这是什么?” 少年皱眉:“这世上,还有第二枚鸿武宝印?”还在颜庆手中,可是个麻烦。 千岁摇头:“我可不这么想。鸿武印这种宝物的生成十分特殊,属性随机,应是孤品。” “那么我们看到的,应该是许久之前盖过印的画作了。” 千岁化作红烟沿外墙而出,轻轻巧巧将画卷揭了下来,再度返回城头。 底下的军队起了小小骚动。三人走下来一看,城门外的景象果然变了,一条官道宽又直。 “方才若是出城,大概就走入画卷里了。”施恩光呸了一声,“错失追击颜庆的好时机。” 这话倒是提醒他了。燕三郎心头一动,见胡秋站在施恩光身后,于是招他近前:“另外找个无人之处把画卷展开,应该有人误入其中,你把他们都放出来。” 胡秋应声接过。 燕三郎这才率施恩光等人穿过城门,继续追击颜庆一行。 这倒不难,北城门已经封闭好长一段时间了。此前青云宗因为大本营在千渡城南门附近,也不喜欢特地绕远路来攻打最远的北门,因此这条官道儿上好久没人走了,这会儿的马蹄印都很新鲜。 只有颜庆从这里逃走的痕迹,追踪起来并不困难。 ……愤怒的切割线…… 为了配合出版发行,出版社要赠送水粉们《保卫国师大人》的原封面长鼠标垫(特制版)。亲们在围脖上关注“风行水云间是吃货”,转发上一条消息就能参与抽送。 元旦时自动开奖,记得填好收件地址。 原封面图片放在本页后的彩蛋章里。 这消息发了两遍,被删改了两遍。不论是谁干的,明明是点娘自己来掺和的活动,你勤奋个什么劲儿? 第1336章 人质 不过,进入荒林之后,痕迹就越发稀疏了,显然对方已经意识到不妙,并对足迹做了处理。 连施恩光这样的老手,都很难再找出颜庆的行踪。 “怎办?”他眉头差点可以打结。 “无妨,还有办法。”燕三郎手里还有另一条线索: 千岁纤手一翻,掌心躺着一只毛茸茸的大蜘蛛。“找不着老的,找小的也一样。”说到这里,她又“咦”了一声。 “怎么是往回走?” …… 尽管时间紧迫,颜庆一行还是在城外绕了个圈,又返回城北门不远处的茶埠口。 这里有一排矮房,原本为过往车队提供茶水食品。千渡城封城前召回外头的平民,所以这里也就空寂下来,连个鬼影都没有。 颜庆抵达时,只有蓝布招牌在风中招摇。 没人。 他有些急躁,跳下马,大步走向中间的茶铺。这里都是土房,前头卖茶,后边儿就是锅炉灶台,再后方是个小小柴房。 他迳直走到柴房,发现几捆干柴都被扒拉开了,于是伸手在地上掏摸几息,拽起个拉环。再一提,他就从地面上提起个方方正正的木门。 这里居然有个暗门! 心腹凑上来:“大人,谁从这里过来?”他们也明白了,颜庆是来接人的。能让大人逃亡时还心心念念的,当然只有…… “老二,还有川儿,或者其他家里人。” 果然。 “算算时间,他们也该到了。”颜庆面色沉重,“这条暗道只有老二知道。” 他没进颜府,不清楚家人何时钻入地道,或者有没有钻入地道逃生。老二虽然大事废物,但平时也机灵得紧,见机不妙应该就会循地道逃出。 其他家眷倒也罢了,想来青云宗也不会赶尽杀绝,他放不下的只有川儿。至于次子颜凌,他虽然恨铁不成钢,却不能把他扔给青云宗。 众人虽然着急逃命,这会儿也不得不耐住性子,陪他等待。 这种等待,最是煎熬。 一刻钟过去了。 颜庆说得笃定,但心里没底儿。他们没进颜府就掉头逃走,地面奔行可比走地道快多了,是以颜凌和川儿还没出现也在时限之内。 但他真地没有多少时间再等下去了。 又过半刻钟,心腹实在忍不住了。这样下去不是自等死路吗,他们好不容易逃出千渡城! “大人,该走了,留得青山在呀。” 颜庆嘴巴一动,还想再等,可是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见他们满脸不以为然,忽然醒悟过来: 他再不走,他们就要抛下他走了。 “走吧。”他艰涩地吐出这两个字。 心腹还没接话,外头忽然有人笑了:“颜城主想去哪里,可要我们送你一程?” 是个女子,声若银铃。 可在这时候响起,再好听的声音也像催魂铃。颜庆等人怵然一惊,几步赶出屋外,却见矮林里头缓步踱出一头巨大的猛兽,背上坐着两人。 一男一女,他都眼熟。 这两人的样貌、风仪都属上乘,谁见了也不容易忘掉,更何况他和这两人之间还有莫大仇怨。 “燕时初。”颜庆说出这个痛恨的名字,心口堵得厉害。若非这卑鄙少年从中作梗,他现在应该稳居山长之位了,“何必赶尽杀绝,须知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燕三郎冲他一笑,温文尔雅:“未知铁太傅何在?” “活着,你放我离开,我就把铁太傅还给你。”颜庆在青云山上设下陷阱,扣走铁太傅,就是以备今日之不测。 燕三郎目光微动:“我怎知道你会守诺放他?” 千岁更是道:“我们怎知道他还活着,都过去个把月了。” “我有定期投食,他死不了。”颜庆冷冷道,“我若死了,他也得给我陪葬。”心里的不安越发扩大,这两人从哪里追过来的? 千岁往他身后看了看:“你出了城不火速逃走,还溜到这里来,想找什么?” 颜庆不语。 “喔——”她拉长了语调,“是不是想接走地道里的一家三口呢?” 颜庆的心一下沉入冰窖,冻了个十成十。“他们在哪?” 千岁打了个响指,金羽等人就从林子里走出,押着三名人质。陪着颜凌一家三口进坑道的护卫有两个,都被他们解决了。 川儿神智清醒,一见到祖父就哭了。 聒噪!千岁冷淡地看他一眼,金羽立刻将孩子的嘴给堵上。 “我们不像颜城主那么小气,一家三口人质就在这里,你尽管看。”她从辟水金睛兽背上跳下来,走到颜凌身边,不知从哪里掏出小银刀,在他颈上切开一个口子,不深不浅。 鲜血涌了出来。 颜凌吓得“啊”一声大叫:“爹,救我,快救我们!” 从前他这里出了事,只要大叫爹爹,一定会得善终。 只有这回,颜庆看着他长叹一声:“凌儿啊,你们为什么不跑快一点?”儿子和孙子要是早出地道,早被他们接走,哪里还会有眼下的危局? “爹爹救我们啊!”颜凌大叫,“您可是城主!” 话音刚落,千岁又在他脖子上划了一刀,正好割出个“十”字花。 这一刀比先前更深,血流得更急。 【领现金红包】看书即可领现金!关注微信.公众号【书粉基地】,现金/点币等你拿! “我的最好记录,能保证活剐一人七天七夜不死,共计七千二百一十六刀。”千岁笑得灿烂绝伦,“颜城主,我觉得令公子很有潜质挑战新纪录。” 此话一出,颜凌吓得直接腿软,若非金羽拉住,他都能倒去地上。妻儿在边上看得簌簌发抖。 颜庆也是脸色一白,下意识看向颜凌:“青云宗施不得这般狠毒刑罚!” 千岁笑道:“我们可不是青云宗人。颜城主与外子争了这么久,难道不知?” “你心狠手辣,青云宗也容不下这样的山长夫人!” 这话,千岁可就不爱听了。她敛起笑容,忽然一刀扎在颜凌右胸上。 在他惨叫声中,阿修罗的话一字一句传入颜庆耳里:“废话少说,铁太傅何在?” 她下手很有分寸,刀尖刺入颜凌肺里,却没有穿透,只是让他痛不欲生。 第1337章 你这么狠毒 并且这伤势拖得越久,肺中积血越多越难救治。 颜凌惨叫过后呼吸粗重,明显带出了异声。 颜庆脸色阴晴不定。 金羽也很机灵,这时放开捂住孩子嘴巴的手,川儿立刻哭道:“祖父救我,祖父救我!” 哪知他一出声,颜庆面色惨然,反而长叹一声:“川儿原谅我。” 说罢,他转头对燕三郎道:“还是那句话,想要回铁太傅,除非你和青云宗都放我一条生路。” “这三人呢?”少年往颜凌一指。 颜庆不吭声,眼神却不妥协。 燕时初已经追上来了,一旦交出铁太傅,他最后的保命王牌就没了,凌儿一家三口同样脱不了围。 与其如此,还不如…… 燕三郎只说了一个字:“不!” 他不换。 少年挥了挥手,林子里影影绰绰,施恩光率军走了出来,虎视眈眈。 颜庆后退两步,脱口而出:“你不顾铁太傅的死活?” 千岁笑了:“铁太傅泉下有知,会原谅我们的。” 燕三郎看她一眼,不理会她的胡说八道:“颜城主手里有几幅画卷加盖过鸿武宝印?” 颜庆这一惊才真地非同小可:“什么?” “你无声无息掳走铁太傅,靠的是盖过宝印的画卷罢?”燕三郎侃侃而谈,“我猜测他现今就在画里,只要拿下你、搜出画卷,自然可以放他出来。” 他不待颜庆反应,就摆了摆手:“上。” 这一声格外平淡。战争进行到这里,胜负已经没有悬念了。 施恩光却怒吼一声,率众扑了上去。 颜庆手下还有死忠,这时就领着数十骑迎前:“我们断后,大人快走!” 颜庆很是领情,果然跳上马背,带着残部头也不回冲向了远处。 “就不能乖乖投降,让我们少费点劲儿!”千岁不满地嘀咕一声,身化红烟,飘去燕三郎身后了。辟水金睛兽怒吼一声,一个高跳,离地三丈有余,绕过了所有拦截的敌人,追向颜庆。 …… 两个时辰后。 西斜的阳光照不进植被浓密的山涧。天还没黑,这里的光线就已经昏暗。 颜庆大口喘气,在两个亲卫的搀扶下勉力前行。 敌人不停收割他残留的兵力,颜庆也不知道身后的人是死了、散了还是偷偷溜走了。 追随一个日薄西山的老人,没有好处可言。 一个亲卫见他的嘴唇干裂,低声道:“大人,我去取水,马上就回。” 颜庆背靠大树坐下,无力说话,点了点头。 这人就带着水囊走了。 颜庆阖眼,闭目养神。他身上七八道伤口都没有经过好好处理,失血过多,这一闭眼不觉睡去。 等他再醒过来,第一眼见到的就是空地上方一轮皓月,皎洁安宁。 林子里很静,空无一人,只有夏季虫鸣。 空气闷热,颜庆的心却很凉。天已经黑了,他也渴得厉害,亲卫们迄今未归。 连最后两个人,都舍弃他了。 所谓“众叛亲离”,不过如此了吧? 不远处的密林里传来沙沙声,有人拂开枝叶,往空地走来。 颜庆微微侧头,明亮的月光把巨兽的脑袋照得分外狰狞。它正在咂嘴,冲他伸着血红的舌头。可颜庆看的不是它,而是立在巨兽身边,几乎隐藏在它影子中的那个人。 “燕时初,你赢了。”颜庆惨然一笑,“你我本无仇无怨,非要赶尽杀绝吗?” 他身上有两记伤口都拜燕时初所赐,一道在肋下,一道在后肩,自己都处理不了。 颜庆的修为了得,燕时初追捕他就格外谨慎,一直耗到他伤势恶化、筋疲力尽,人也濒临崩溃,这才出来结果他。 这两个时辰,两人交手不下五次。颜庆终于意识到,这小子年纪不大,却是个熟练、深沉而有耐心的猎手,谋定而后动,一击而必中。 输在这样的人手里,他也不算太冤。 “谁说无仇无怨?”燕三郎上前两步,俯视着他,“你耽误我太多时间!” 说这话时,他眼里的怒气才清晰无误地展现出来。月光透过斑驳的树叶,在他俊面打下诡异的色调。 颜庆终于明白,自己犯了什么错误: 他对燕时初毫无了解。 这小子,从一开始就想要他的命! “你本就不想放过我。”他终于恍然大悟,“为了你的山长之位!” 颜庆是青云宗元老之一,陪着当年的颜屹打疆哉。这么多年下来,不仅在千渡城根深蒂固,在宗内也很有影响力,至今不乏拥趸。燕三郎在山上亲眼看过,青云宗门人对于颜庆的尊敬都写在眼神里。 这厮要是败而不死,宗内宗外总会有人蠢蠢欲动。 只有杀了他,青云宗和燕三郎才能一劳永逸,彻底从青云宗子弟心中拔除这棵毒草! 从这点来说,颜庆必须死! “你这样狠毒,当不得山长!”他嘶声道,“青云宗人迟早会看出来的!” 燕三郎挑了挑眉头,耐心告罄。原本他打算在五月拿下青云宗的山长之位,不料颜庆负隅顽抗,把这时限硬生生拖到了将近七月! 千岁的时间已经不多,却还要浪费在收回千渡城、逮捕这厮身上! “放我一条生路!”颜庆还在努力求生,“我还秘藏许多宝物,都可以给你!另外青云宗……” 话到这里,戛然而止。 一截锐刺从他心口位置捅了出来。 刺尖还在滴血,颜庆也还没断气,看向燕三郎的目光满满都是绝望和怨毒:“你们夫妇不得好死!黄泉路上,我等着你们!” 千岁从他背靠的大树后方走出来,啐了一口:“临死还是个话痨!” 林中又走出一人,畏缩地看了颜庆一眼,向着燕三郎讨好道:“伯爷,您已经抓到这奸贼了。是不是……” 这正是先前取水的亲卫。 燕三郎点头,丢给他一面牌子:“你献颜庆有功,明晨来千渡城署衙领赏吧。” 这人千恩万谢去了。颜庆瞪着他的背影,死不瞑目。 千岁在他身上搜了半天,终于摸出一张画卷,以青布裹封。 第1338章 比我们这些老东西强得多了 &!--go-->她顺手扯开布条,展开画卷。 这是一幅山水小品,与颜庆先前挂在城门下的有些相似,应是同一人所画。 画中有人。 千岁凑近了细看,不由得笑道:“那不正是铁太傅么?咦,还有一个呢。” 说罢,她将画卷完全展开,轻轻一弹。 画中景致就活了。 燕三郎耐心等候。 过了数十息,有两人自画中景走了出来,满面激动。 燕三郎这才收了画卷,上前道:“铁太傅,左茂。” 铁太傅果然还活着,少年暗自松一口气,虽然明知颜庆以其为人质,必然要供吃供喝,但亲眼见到铁太傅安然无恙,他也终于放心。 那两人回身见到他,铁太傅是又惊又喜,左茂却是欢喜中带着茫然:“你是谁?” 不待燕三郎回复,铁太傅就抢着道:“这位就是我跟你说过的,燕时初燕伯爷。”下一句他就转向少年,嗓子沙哑,“有吃的么,有水么!” 被困月余,尽管颜庆定期投食,但并没有好吃好喝供着。 他们的日子不好过啊。二人形貌憔悴,都瘦了一大圈。千岁鼻子灵敏,还能嗅到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汗馊味儿。 任谁个把月没换过衣裳,味道都不能好闻。 燕三郎当即取出两小坛美酒、一大包牛肉干递了过去。 这时左茂转头,恰好见到了横死当场的颜庆,不由得吓一大跳:“这!” 他望着燕三郎,惊疑不定:“你杀的?” “算是吧。”下手的是千手,但左茂算到他头上也无不可,“左先生,你怎在画中?” 想起过去这段时间受的苦,左茂的脸就沉了下来:“杀得好!我听说何家渡大船被烧,想去亲眼鉴定,结果被这厮关进了画里!” 铁太傅一口牛肉干一口美酒吃得不亦乐乎,还有空插话:“饿死老夫了!颜庆那东西不厚道,七八天才扔进来一点食物。亏得那地方、那画里有口池塘,不然我们早渴死了。” 千岁笑吟吟地:“他还想着拿你当人质,否则那点儿食物都不会给。” 左茂大口吞肉,也不细嚼,都顾不上吃相。铁太傅连灌好几口美酒,才算缓了过来:“千渡城如何了?” “拿下了。”燕三郎指了指当空皓月,“就在今晚。”而后对左茂道,“左先生,左迁现今还在千渡城,十分挂念你,与我们同回如何?明日会有庆功宴。” 左茂想了想:“好。” 这时施恩光的手下也赶到了,燕三郎要来两匹座骑,供两人乘坐,自己拔出宝刀“赤鹄”,一刀劈下颜庆的头颅,随手取布袋装好:“不早了,回去吧。” 红衣女郎伸了个懒腰:“这就回去么?” 她有些不舍。就这样回去的话,今晚算是泡汤了,千渡城里必定还有千头万绪等着燕小三去处理。 “不想接收战果了?”燕三郎向她伸出手,“我们都忙活两个多月了,不差这一晚。” 说得也是呢,夜长梦多,有些事儿还是早点定下来为妙。 千岁撇撇嘴,凑近他。于是燕三郎捉着她的细腰,带她一起骑上巨兽,掉头往千渡城的方向奔去。 “燕小三。”她倚在他宽阔坚实的胸膛上,“回到青云山,我要过两个月无所事事的清静日子。”最近可太忙了,阿修罗也想舒坦几天。 “好。”声音从上方传来,燕三郎的沉稳一如既往。 ¥¥¥¥¥ 青云宗在千渡城大获全胜。 城破之后,青云宗队伍并没有经历誓死抵抗。除了一小撮顽固分子,其他千渡军都是望风而降。 他们疲弊已久,又不想为颜庆战死,因此“投降”这个选项真心不难。 月儿西沉时,青云宗就开始打扫战场、清点战利,燕三郎也带着铁太傅和左茂回到了千渡城。 南城署衙已经被征用,众长老都聚在这里,指令一个接一个发布下去。 城防军和巡守都被青云宗子弟替换,全城最显眼的地方都在张贴安民告示,以安民心。刘怜玉仍在忙碌,颜家在千渡城苦心经营十多年,树大根深,她的任务就是扫除余孽,将颜家势力从千渡城连根拔除! 铁太傅和左茂都是体面人,回城后就找地方沐浴更衣,要洗掉全身晦气。燕三郎则返回南城署衙,众长老都围了过来:“如何?” 少年扔出那个布袋,这东西在桌上骨碌滚了两圈。长老们都见到布袋上渗出的血迹,心里有了谱儿,但还是要眼见为实。 徐陵光开袋,里面的人头呲牙咧嘴,满眼怨毒,恰好与他打了个照面。 他退开两步,低声道:“是颜庆本人无疑。” 文庚心下惊骇,许久才能言语:“我还以为,你会将他带回来受审。” 这话自然是对燕三郎说的。 “审?”少年身边的红衣女郎开口了,“他的罪证还不够确凿么?再说,颜庆已经不是青云宗人,只是个在逃案犯。” 前些天,文庚亲口革去了颜庆的长老之位,又把他驱出山门。 燕三郎轻声道:“颜庆冥顽不灵,屡次顽抗,被我就地正法。” 旁人也说不出什么来。颜庆修为了得,他要是铁了心抗争到底,燕时初的确只有杀之一途。 杜时素的笑容里很有两分感慨:“燕伯爷杀伐果断,比我们这些老东西强多了。” 颜庆再如何不是,毕竟与他们同门十余年,人情往来不少。若是让杜时素杀颜庆,他下不了这个手。 或许这少年已经料到他们心境,才在外头杀掉颜庆、一了百了,让他们不必为难。 燕三郎微微一笑:“长老们仁慈。” 这一场平叛之战,终于以青云宗大获全胜告终。 最重要的是,无论青云宗或者千渡城都没有出现大量人员伤亡。大家今后还是一家人,少死人就少伤和气,日子凑吧凑吧还能往一块儿过。 那么,接下来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得办喽。 文庚缓缓道:“明晨,我们得对全城平民宣讲,安定民心,颁布新措。” &!--over--> 第1339章 收入囊中 那么,谁去讲呢? 众长老的目光,都投在杜时素和少年身上。 不待燕三郎开口,杜时素就抢先道:“这次对赌,是燕伯爷胜了。” 他居然认输认得这么干脆?并且听起来斩钉截铁,并非不甘不愿。 燕三郎意外地挑了挑眉,但在这等大事上也不会恭让:“杜长老,承让。” “愿赌服输。”杜时素诚恳道,“换作是我,就算能拿下千渡城,恐怕伤亡也不会这么小。燕伯爷实是胜我良多。” 山长的候选人只有两个,既然杜时素已经自动认输,那么…… 文庚并不惊讶,转而面对燕三郎,长长一揖到底,神情与声音极尽庄重:“恭喜燕伯爷,不,恭喜新山长!” 他这么一开口,其他长老同样纷纷上来道贺,再无先前的推诿不信。 千渡城之战打到现在,众人对于燕时初的能力也认可了。这少年虽是外来者,但心性、决断、手腕,都是一流。 他们终于没有了反对的理由。 前山长颜烈的眼光,值得信赖。 千岁在一边长长吁了口气。 这个山长之位,燕小三终于收入囊中,可真不容易啊。 ¥¥¥¥¥ 就像千岁预料的那样,这个晚上就在忙忙碌碌中过完了。燕三郎连枕头都没沾着。 她的福利自然也就落空了,啧,不爽。 但是没关系,她可以等。 来日方长嘛。 次日清晨,燕时初就在千渡城数万居民见证下,继任青云宗山长,而后安抚民心,颁布新令。 他向千渡城人保证,青云宗不会非法收缴民间资财,千渡城从今日起重开商贸之门,再迎八方宾客——对平民来说,生活和从前并没有什么不同。 话音刚落,城民欢声雷动。 新山长看着年轻,但至少是一言九鼎吧?他大庭广众之下做出来的保证,就是给大家吃了颗定心丸。 最大的担忧解除,他们看待青云宗人的眼神消除了许多惊恐和不安。 旭日高升,照在七月初一的千渡城。 这一天,燕时初正式担纲青云宗山长。 和从前相比,千渡城除了摆脱颜氏控制之外,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同。 何家渡的大船已被烧毁,燕时初当场下令,千渡、白鸟两城重造大船,冬季之前下水。 同时,庞渊、刘宗瑀、严进野、邱时茂等人,因护宗反颜有功,皆得重赏,并且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上前受赏,极尽殊荣。 燕三郎也下令,继续剿清颜家余孽,严打千渡城黑恶势力。 这个城池繁华多年也积垢多年,趁着今回风云变色,青云宗要以雷霆手腕将蛇虫鼠蚁之辈一扫而空。 三天之内,四五波严查扫荡下去,千渡城顿时清朗许多。受过欺压不公的平民扬眉吐气的同时,对这位新山长终于有些认同了。 从前青云宗是山高皇帝远,好坏都关他们鸟事;只有这一次宗门真正为他们主持公道,惩奸除恶,人们对东家才另眼相看。 在这三天中,燕三郎把左茂、左迁两人同时喊来。 这对叔侄重逢后,在千渡城喝了两天的酒,情绪都很高昂。左茂见到燕三郎,面有愧色:“是左某有眼无珠,不知道燕山长大才。从前左迁过来招募,我还不肯哩。” “无妨。”燕三郎向来大度,“正有一事,要请左先生帮办。” 千岁躲在木铃铛里,忍不住笑了。这厮有“害主”的属性,连颜庆也没扛过去。人才常有,这等偏才不常有,燕小三万万不能收到自己麾下,最好派去祸害对头。 “请说。” “请左先生代我向西铎传讯,千渡城重归青云宗掌控。借船北上,再不可为!”燕三郎顿了顿,“青云宗的立场,向来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西铎有心,仍可互通友好。就我所知,青云境内物产就有西铎所需。” 左茂眼睛一亮:“可以谈?”青云境内多山多矿,铁、铜等矿物的确都是西铎急需。 不说打仗,就是百姓日常生产生活对于矿物的消耗也很大啊。 “可以谈。”当下燕三郎向他简述了商贸交易条件。既然左茂愿做沟通西铎的信使,许多事情都好办了。 “行,行。”这是件好差事,左茂满口答应,“我明天一早就走。” 他给铎人办事,却连着办砸了两件,对方必定不满。再不想办法挽回自己声誉,后头又得另觅良主了。眼前这位燕山长看着就不错,但青云宗的领地实在太小了些。 最重要的是,自己拒绝过人家一回了,哪好意思厚着脸皮贴上去? 既然别离在前,左迁就扯着他喝酒去了。世界太大,交通不便,至亲之间几年、十几年不见也是常事,聚少离多,他要给左茂饯别。 这对叔侄刚告辞,刘记商会的会长刘宗瑀就来求见了。 劝动庞渊反颜,刘宗瑀从中也出了很大力气,本身虽也算是青云宗门人,燕三郎对他却很是客气。 照例寒暄过后,少年就递给他一个匣子。 “这是?” “我的手下放火烧仓烧船,借用了刘会长店里的宝物。”燕三郎替胡秋物归原主,“实是抱歉。给刘会长造成的损失,由我个人找补。” 刘宗瑀开匣一看,里头的冰晶正中果然躺着那枚“火种”。此物在千渡城封城前一天晚上失踪了,当时他就有预感,后来更确信是青云宗人偷走了。 如今看来,下手的不是青云宗人,而是眼前这位山长的手下——他很清楚,当时这位燕山长还不是青云宗人哩。 聪明人都不说“偷”,而用“借”。 “不用!”他万般识趣,赶紧摆手,“这东西在我手里就是个死物,能在那种场合派上用场幸莫大焉,要什么找补!” 燕三郎一笑,早料到刘宗瑀作此反应,也就顺水推舟、略过不提了。 千渡城之战前后,功臣一大堆,都得奖、都得赏。青云宗出大头,他自己也得出小头。千岁看着手头的宝贝银子流水一般出去,心疼得难以呼吸。 第1340章 夙愿终偿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随后,刘宗瑀就切入此次正题:“封城月余,千渡城人饥饿不止,不知山长可有良策?” “先开饭粥棚子赈灾,米粮就近从白鸟城运来。”前头打仗,军队的粮草要优先供应。青云宗能快速拿下千渡城,与城守军民饥饿无力有好大关系。现在千渡城已经归服,这就有几十万人的胃口需要喂饱。 民生,现在是最大的问题。百姓再找不到吃的,新一动必然酝酿。 幸好青云宗已经让白鸟城做好了输粮的准备,“四天之内,粮食可以运到。” “那么现在粮食还是短缺。”刘宗瑀抚须道,“我商会里还有五万斤粮,品质上乘。山长如不嫌弃,我愿意尽数献出!” “五万斤!”燕三郎动容,“可是封城期间留下的?” 这可不是个小数字,千渡城到处都是饿到眼冒绿光的饥民,真难为他能私藏月余。 “是啊。”刘宗瑀笑道,“可不能便宜了颜庆那奸贼,封城前一晚,我就叫人藏起七成存粮,只售三成。” 燕三郎深深看了他一眼:“刘会长有才。”这位刘会长封城前就懂得秘藏粮食,嗅觉实在灵敏,可不仅仅是个商才。 刘宗瑀身体微躬:“多谢山长夸奖。” 两人相视一笑。 千岁轻哼一声:“其奸似鬼。” 也不知在说哪个。 当下燕三郎唤进杜时素,将刘宗瑀进献五万斤粮食之事说了,由后者自行调度。杜时素一听之下也是大喜:“正好解燃眉之急。” 五万斤对于数十万人来说是杯水车薪,可只要挺过两三天,新粮就能送到。 青云宗刚刚收回千渡城,这时候安定人心、展现实力,再重要不过了。 当下杜时素急匆匆去办理此事。 燕三郎看刘宗瑀还没有告辞之意,挑了挑眉。 刘宗瑀也知道他日理万机,犹豫一下还是道:“山长,我这里还有一人要献上。” “人?” 就连千岁都感好奇:“要献什么人?” “黄龙商会的副会长,薛由。” 燕三郎哦了一声:“黄龙商会的确需要好好清洗一番。” “清洗”这两个字,从他口里说出来平淡,对黄龙帮众来说却雷霆万钧。 刘宗瑀摇头:“不止如此。薛由还清楚两年前的一桩秘闻。当时,黄龙帮从望桑湖城拣到一个小姑娘……”将薛由对他说过的秘密如实以告,而后道,“正因此事,颜庆才在大势已去之前下令围剿黄龙帮,妄图将往事一笔抹去。不料薛由逃出,躲进了我的宅院。” 燕三郎越听脸色越是凝重。 青云宗都派出大量弟子找寻的小姑娘…… 路遇天灾、和娘亲走散的小姑娘…… 怎么听着这样耳熟? 千岁悄声道:“喂,你可还记得铁太傅所言?” 燕三郎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然走出门外,随手点了一名青云宗弟子:“去请文副山长。” 一刻钟后,文庚来了。 这几天燕三郎日理万机,他也没闲着,眼里都熬出了淡红的血丝,倍显憔悴。 少年看着他,欲言又止。 文庚倒是很坦直:“山长唤我来,有何要事交代?” 长老会为难燕三郎两个多月,终是认他为主。从法理到事实,燕时初堪当大任,文庚也是心平气和,并无不服。 “有一件事,你要知道。”燕三郎叹了口气,转向刘宗瑀,“刘会长,请将薛由之事再复述一遍。” 刘宗瑀看他脸色,也知道这事儿牵连极大,于是娓娓道来,并无不耐。 文庚初时不解,越听越是惊心。燕三郎看他脸色变幻不定,到后头目眦尽裂、额角青筋暴起,不由得劝道:“文先生,镇定!事情已经过去了两年!” 千岁同样有些担忧:“这老头该不会气到中风吧?”燕小三刚刚收服青云宗,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办,文老头若在这个时候中风或者嗝屁了,重担全压到燕小三肩上可怎么是好? 话音刚落,文庚就伸手按住身边的椅背,仿佛站不稳了。 只听“喀嚓”一声,椅背裂成几段,落在地上。 文庚大口大口喘气,脸色通红,却对燕三郎道:“文某失态,让山长见笑。颜二此刻何在?” “被施恩光关在南城署衙当中。”看他神态,少年这会儿是真担心千岁乌鸦嘴不幸言中,“我与你同去。” “不必,不必!”文庚大步往外走,“文某失态,不好让山长见到!” 他的速度很快,转眼就没了影子。 刘宗瑀这才试探着问:“死去的小姑娘是?” “文副山长的外孙女。” 刘宗瑀见文庚神情,多少也猜到了些,这时不感惊讶,只是长叹一声:“作孽哟!” “文副山长得报大仇,多亏了刘会长。待他平复下来,自会前去致谢。”燕三郎看着他道,“你当个区区刘记商会的会长,实是有些屈才。我要成立千渡城商盟,将千渡城及周边大小商会、字号都纳入其中。这个盟主就由你来当罢,考察期三个月。以刘会长之能,应当可以顺利转正。” 刘宗瑀大喜:“多谢山长!” 商人有商人的江湖,这才是他最想要的奖赏呵! 燕三郎和他又拉呱几句。这人玲珑得很,知道山长事务缠身,也就告辞而去。 千岁看着他的背影道:“又一个心满意足的。” “奖”和“赏”也是一门学问。为了做到公正公平,燕小三这几天实在没少花力气。目前来说,大家暂时还算满意。 “千渡城作为青云宗中南部最重要的大城,有必要建起商盟来协调商贸事宜。更何况,我们后头需要商盟与西铎接洽,负责谈判与物资转运等等。”燕三郎挠了挠头,“不过这种商盟运作久了,权力增大,怕是会打压后起之秀。那时就需要敲打敲打这位刘大盟主了。当然,这都是后话,日后再处理罢。” 直到这天过去,燕三郎都没有再打扰文庚。 有时候,人也需要独舐伤口。 千渡城南署衙也传来消息,颜凌在牢中被大卸八块,死相凄惨。 第1341章 有一个已是家门大不幸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千岁乍舌:“哦喝,文庚看起来慈眉善目,不想下手也这样果断。” “他毕竟是异士。”燕三郎很理解他的心境,“不能快意恩仇,还唤什么异士?” 次日午后,他才找来文庚的亲传弟子,问起其师情况。 这人恭恭敬敬道:“我师昨日从南城署衙回来就闭门不出,晚饭未动,屋内也不点灯火。” “现在呢?” “今晨出来了,形容憔悴,但吃了两大碗炒粿,一大屉黄米糕。”弟子道,“师父要我禀告山长,他一切都好,请勿挂怀。” 燕三郎也放心了:“那就好。” 困住文庚的梦魇终于消散,他应该解脱了吧? …… 这几天,千渡城各处搭起了米粥棚子,每个成年人每天可得一碗粥,一个窝头,孩儿减半。 山长亲口向城民保证,四天后新粮一定上市,价格稳定可控。 得他担保,千渡城人的忧躁也消褪不少,耐心等着救命粮到。 四天后,白鸟城果然有大批粮食运到,飞快批给各家商会。新成立的商盟已经投入运作,并负责粮食统筹事宜。 当天下午,粮食在全城上铺,价格为每升四文,四口之家每天限买三升,以此类推。 初期粮食紧张,定额售卖以免平民哄抢粮食,大伙儿都能理解。这价格说不上便宜,但也比千渡城封城后期动辄每斗几十文要低很多了。 复三五日,粮食源源不绝运入千渡城,粮价一路走低,抢粮的现象更不存在。 这原本是粮商们囤积居奇的好时机,但商盟一边打压一边维稳,商人们又不清楚新上任的青云宗山长是个什么性子,也就没敢放手搅乱市场。 一切都在平稳中推进。 千渡城民一看,山长说几天后有粮,几天后就当真有粮,言出必行,于是对青云宗更添信心和好感。 那许多工作重重叠叠铺下去,终于让千渡城安安稳稳走完了过渡期,慢慢步回正轨。 经过几日调养平复,文庚的心境也复原如初。 心病既去,他看起来就比从前还要精神。 燕三郎料得不错,他先去好好感谢了刘宗瑀和庞渊一番,请这两人用过晚饭才找山长:“颜家的宝库清点完毕,这是目录。” 他递上手里的清单,边上的阿修罗顺手接过。 就连千岁这样见惯了大场面的,扫过清单都“喔哟”一声:“当个城主真是肥差!” 千渡城破毫无预兆,颜庆早将家私都收拾妥当,楞是没找到运送出去的机会,倒是替青云宗省去了不少搜刮的功夫。 这清单上的宝物名目之多,看得人眼花缭乱。更别提各种田产地契,矿脉码头。 算下来,颜庆的身家竟然可抵整个青云境五年收入。 用富可敌国来形容颜家,真是一点儿都不夸张。 文庚摇头:“颜庆这些年中饱私囊,截留万贯家财。”光是他宝库里的存货,足够给青云宗再交十好几年的贡税了。 “这是给青云宗攒钱呢。”千岁喜孜孜道,“有了这笔财富,能办不少实事。” 她最喜欢追捕贪官了,捕回来的都是硕鼠,一掏窝就能掏出金山银海。 燕三郎看见一行小字,目光微凝:“他的藏品之中,居然有浮壤?” 千岁也凑过去看了,啧啧两声:“居然有十块之多,这厮是不是也去过迷藏海国?” 迷藏海国的官方店曾经出售浮壤,据说那是天人道之中的宝物,能令山川随心所欲变形。燕三郎一直觉得那是夸张之辞,迷藏海国的幽魂测试过,真正的浮壤能令山地起伏十五丈最多。 但这效能也很逆天了,尤其它能反复使用。 彼时那块浮壤卖出了九十万两的高价,燕三郎虽觉新奇,但没有出手。直到后来他位高权重,不止一次后悔当初没买下浮壤。 现在,老天给他送后悔药了? 他在这条目录上着重画了个圈,以示重点。 禄事堂十几名弟子用了两天时间,才把城主府的宝库清点完毕。千岁闲来无事,依样过目,而后把清单画出了无数重点:“这些,全都带回青云山!” 其中也包括了浮壤。 这么多?有名弟子眺了一眼,当即吓了一跳。她至少勾出了清单的四分之一。 虽说只有四分之一,那数量也是相当惊人。 千岁看懂他的眼神,皱眉道:“留在这里作甚?”她可没动那些山河之契,因为地契、矿脉等物又搬不走。 燕三郎和杜时素从边上走过,不由得笑了:“本来就要充公,得收回财库。” 千岁喜孜孜:“这样的硕鼠还有没有?多打几只,青云宗就肥了。” 杜时素苦着脸:“千夫人说笑了,有一个颜庆已是家门大不幸。” …… 燕三郎在千渡城又坐镇两日,见战后秩序重建无碍,各项事宜有序推进,也就放心启程,返回青云山。 吸取从前教训,千渡城也不设城主了,最高长官为郡守,掌政令,由杜时素麾下大弟子李绍棠担任;其佐官郡尉为庞渊,掌军事、治安。 以下行政人员名单,燕三郎也都亲自把关,并且当面训诫。 在此期间,施恩光和铁太傅先后都来辞行。 包括施恩光在内,桃源这两千人马都是燕三郎向得胜王借来的。有借有还,再借才不难,因此施恩光的军队在千渡城盘桓数日也就启程了,准备返回桃源。 至于从桃源进入青云境的小路,燕三郎也没忘了下令将它平整、拓宽,修成了正式的官道。这意思很明白了,两边要和睦友好、互通有无。 而后是铁太傅。 这老头子原本为了完成颜烈遗命才陪燕三郎上青云山,没料到后头发生这么多怪事,连他自个儿都被颜庆抓进画中世界,险遭不测。 对于他的遭遇,燕三郎有三分愧疚,但铁老头子倒很大度,摆摆手让他不要放在心上,只要燕三郎这几天自掏腰包,让他在千渡城附近的白水县吃喝几天解解馋,就算对得起他这段时间的遭罪。 第1342章 一切有我 那地方的鱼片粥和烤河鳗是一绝,他几年前来吃过一次就念念不忘。 千岁听了,二话不说拖着燕三郎跟过去,一试之下也是赞不绝口。 铁太傅因此多留了两天,才踏上北去的归程。 他这趟出来严重超时,家人不知道怎样着急。宣国内部的矛盾同样影响着铁家,还有许多麻烦需要他赶回去处理。 对铁钊的谢意,燕三郎同样请他代为转达。铁太傅次子铁钊在宣国南部带兵剿叛,尽管安涞城王宫下令伐青云境,他也想方设法拖延,给燕三郎争取了更多时间来摆平千渡城的麻烦。 送别这几方助力,七月上旬就已过半,青云宗队伍也要回山。 燕三郎却没有马上回去,而是到逐浪湾走了一趟。 这是望桑湖和蜈河的下游,人迹罕至,附近只有一个村庄,居民不足六十人。 莫说没有官道儿了,就是小路和兽径都很模糊,没有当地人带路的话,很容易就走丢了。 燕三郎当然不为游山玩水而来。他要到本地看一座旧坝: 逐浪坝。 百余年前,地方官在这里修筑逐浪坝,工程浩大,希望调节蜈河水量,造福四方百姓。不过后头改朝换代,逐浪坝年久失修,慢慢也被遗弃了。 燕三郎现在看见的,不过是道残迹,已经不再发挥作用。 饶是如此,他仍然亲自带着小金下到河床,去看沉在水底的大坝残体。 这头猛兽有分水之能,可以分开水流,以免主人浑身精湿的狼狈。 待燕三郎上岸后,杜时素就道:“我们考察过,这是建坝的好地方。原本蜈河到了这里浪急滩险,建起大坝后就可以走船,并且引蜈河水入惠江,又能泽被东部的平原。” 燕三郎也问得不客气:“那为何没建起来?” “原本遭到颜城主……唔,颜庆反对。说建起这坝耗费人力财力过巨,又会引起宣国不满。”杜时素轻咳一声,“其实水坝建起之后,北边的商船就可以取道逐浪湾往东南进入望桑湖水系,不必非要经过千渡城不可。想来这也是颜庆反对的主因。” “他说得没错。”燕三郎话锋一转,“但我们得建,而且建得越快越好,最好在宣国还未反应过来之前就完工。” “……”为何? 燕三郎也不解说,只吩咐道:“集结青云境内经验最丰富的水工待命,半个月后,我们要重新修起逐浪坝!” 直到这场仗打完,千渡城还是整个青云境最重要的城池、是青云宗的命脉所在。这种极度不健康的情况,必须尽快改善。 半个月后就开始?杜时素奇道:“这样着急么?” “我已经找人过来帮忙了。”燕三郎笑了,“蜈河汛期快要结束,也有利于修坝。” 事实上,不是青云宗着急,而是他赶时间。 千岁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 复五日,燕三郎返回青云山。 依旧是金魈驮着他攀山越岭,直达白云最深处。 那感觉仍然惊心动魄,一低头就见万丈深渊。众长老都下山来迎,陪同他一起上山。 时至今日,燕三郎也有颇多感慨。 初上青云山,他对本宗来说还是个值得戒备的外人,身负颜烈遗命而不敢声张; 再上青云,他却已经是一宗之主,前呼后拥,盛况空前。 他深吸一口气,高山独有的寒凛沁入心脾。 千岁笑问:“权势的味道如何?” “提神醒脑。”燕三郎也不讳言,“好极了。” 否则颜庆为何死抱着城主之位不放,否则萧宓为何鞠躬尽瘁也要保住九五至尊? 站在高处俯视众生,真是旁人无法想象的快乐! 当晚,天柱峰上举行了盛大的庆典。 群情快意。 青云宗有戒酒令,弟子平时不得饮酒,唯有今晚是个例外。 燕三郎作为新晋山长,从长老到弟子,都来找他敬酒。 长老们把酒言欢,从前的不快都化解在酒水里了;弟子们则是满怀崇仰好奇,非要来见识一下这位年少有成的新山长。 一来二去,连惯常稳重的燕三郎都喝多了,竟觉不胜酒力。 这一觉天昏地暗。 等他醒来时,天还很黑,身边却没人。 少年目光一转,发现窗前站着个玲珑倩影。 明明是最热的七月中旬,高山的夜晚却很凉爽。晓风扑面,薄薄纱衣挡不住曼妙曲线。 燕三郎刚睁眼,千岁就发现了,没好气道:“你醒了。” 远山还沉浸在黑暗中,她看什么呢?少年坐起,薄衾从坚实的胸膛滑下:“什么时辰了?” “就快天亮。”千岁走回来,在床边坐下。 纱衣很薄,燕三郎可以直接望见她身上的红痕,雪颈、肩上,还有……到处都是,触目惊心。 “抱歉。”他一下就心疼了,握着她的手,“是我不知轻重。” 过去这一晚,自己借着酒劲做了什么事,他慢慢也记起来了。依千岁的脾气,怎么没扇他巴掌? 阿修罗戳了戳他胸膛上两个牙印,吃吃笑道:“礼尚往来。” “真是个野人!”燕小三对她一向温柔克制,像今晚这么狂野从未有过,她都有些吃不消,“换个普通小姑娘,怕不要被你活活弄死!” 酒后显真形,说不定这才是燕小三的真面目,呸。 “再不敢了。”他先服软,抱佳人入怀,“为何不睡?” 一晚孟浪,连他都觉得身体有点虚,千岁也好不到哪去,怎么就是不睡? 她靠在他怀里,美眸半闭:“星光很好,不想睡。” 燕三郎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夜幕黑沉,哪有半颗星星?于是晓得她又在胡说八道。 千岁有心事,他也不戳破,只抓起她的纤指一根一根亲吻。 “痒!”她咯咯笑了起来。 但笑着笑着,千岁又没了声音。被这男人那样专注盯着,哪个女人也笑不出来吧?“唔,你又想做什么?” 少年把下巴搁在她头顶:“再睡一会儿吧。” 他身上酒气已经消褪不少,怀抱温暖如初。千岁被他拥着,慢慢也有了困意。 半睡半醒间,她好像听见燕小三喃喃低语:“莫怕,一切有我。” 第1343章 甩开膀子干 整个青云宗都起晚了。 这或许是数年来全宗第一个不要求早起的日子。 燕三郎再次醒来,已是日上三竿,气温炎热与昨晚截然不同。 白猫在自己专属的冰丝软席上蒙头大睡,像一盘软毛毡。 精舍外头有人轻轻敲门,语气很轻很恭敬:“山长,您起身了么?” “什么事?”燕三郎五翻身站了起来。经过两个时辰的休整,他又是精力充沛了。 “山下来人,姓白,说是受您召唤,专程从卫国赶来。” 终于来了。燕三郎一下子精神抖擞:“将他请来这里。” 他飞快洗漱头面,整理衣冠。 白猫趴在冰丝席上看着,懒洋洋道:“我不吃午饭了。” 燕三郎摸了摸它柔软的皮毛,在它额上亲了一口:“好好睡觉。”顺手替它把窗子半掩,以免强光映入。 千岁也累坏了,需要补觉。 燕三郎走去一楼,前厅已有一人,坐姿拘谨。 正主儿来了,那人连忙起身行礼:“少爷!” “自家人无须多礼。”少年摆了摆手,“坐,喝茶。” 这人正是白诚焕。 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品了品,不由得赞道:“好茶!” “这是天柱峰的特产,名作‘云尖’,百年以上的老茶树只有二十棵。李开良也好这一口。你回去时给他捎点茶叶。”高山出好茶,青云山上不乏茶田,每年都会由低阶弟子采摘、炒制,售往山下饱受欢迎。 燕三郎笑道,“不过他得多等些时日了。你在青云境内,至少得干上大半年。” 当青云宗刚刚打算出兵讨逆,他也开始为今后谋划。白诚焕就是实施其中一项任务的关键人物。 青云宗忙着打仗时,他就飞讯卫都,让自己的得力干将李开良把白诚焕派过来。 白诚焕主持修造盛邑西城的龙口堰,虽然经历了决堤风波,但事后已经查明,事故与他无关。 龙口堰修建至今,进展顺利,最艰难的部分已经过去,不需要他随时督工。 于是燕三郎动了念头,把他调来青云宗。 “又有活儿可干了?”白诚焕精神大振。 “是啊,又造水利。”燕三郎带他走去沙盘边上,“这回的工程没有龙口堰那么大,但给你的权限却要大得多。” 话里有话,白诚焕一下就听出来了,喜出望外:“您真当上这个玄门的山长?” 李开良派他过来时,只说少爷在争山长,让他过来助一臂之力。他紧赶慢赶来了,怎么听山门弟子说,少爷就已经是山长了? 这也太快了! “是。”燕三郎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后这就是自家地盘。” 白诚焕长长呼出一口气:“哎呀,可太好了!” 他在卫国也是操持水利,建个龙口堰,从头到尾被卫国水部官员反复刁难,说不尽的缚手缚脚,还被人投入暗无天日的地牢受苦。 寄人篱下就是这般。 现在少爷成了一宗之长,青云境内都是自家地盘,他可以甩开膀子大干一场了! “我记得你说过,可以建成一种大坝,自主调控水位,或者蓄水,或者泄洪。”燕三郎记得清楚,是因为白诚焕原本就打算在龙口堰这么干,但被水部否决了。“如果让你在逐浪湾建起这样的水坝,你有几成把握?” 白诚焕已经看过沙盘上的地形,又问过水文情况,这回想了很久,终于道:“六成。” “才六成?”难怪当初水部主管不肯让他采用新方法。拿着国库的钱去给他做试验,万一搞垮了…… 白诚焕不好意思道:“我对自己的设计有把握,但这还要看当地水土情况而定。” 燕三郎招呼他到里间,打开一口箱子:“若有这玩意儿为辅呢?” 箱子里装着一大块黑乎乎的玩意儿,怕不有百来斤,石头不像石头,黏土不像黏土。白诚焕好奇:“这是?” “你按一按。” 白诚焕照做了,发现这黑东西居然还有点儿弹性。“莫不是太岁?” “不是太岁,而是浮壤。”燕三郎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胸口。木铃铛正在散发蓝光,他也不当回事儿。 白诚焕眼里一下绽出惊喜的光,失声道:“这居然是浮壤?!” “你听过就好,它能使山体易形,虽然只是小范围内。”燕三郎问他,“有这东西,你的把握能提升了吧?” “能,能!”白诚焕点头如捣米,“但我还得去看看逐浪湾的地况和水情。” “这会儿汛期已到尾声,为方便起见,我让辟水金睛兽陪你走一趟,以便下到水底,观察河床和残坝。”燕三郎说着,走到精舍外吹了一声口哨。 不多时,山涧里闪出一只晃着尾巴的小金,连蹦带跳过来了。 来了来了,要吃早饭了吗? 燕三郎把要求说了,小金的尾巴立刻停住了。 啥,又要去逐浪湾? 它看着白诚焕吧嗒一下嘴,眼里全是不怀好意:把这厮一口吞了,就不用被发配出去了吧? 白诚焕还蒙懵不知,少年却一下就看穿了它的想法:“敢碰他一根汗毛,女主人会把你流放五百年。” 小金耳朵都贴下来了,叫了好几声。 千岁过滤掉它的抱怨,言简意赅说答案:“可以。但它想在草坪上找头梅花鹿吃。” 那十几头蠢鹿天天在它面前悠哉悠哉地啃草皮,当它真是只狗吗? 再说鹿肉好吃呀。 燕三郎啼笑皆非:“现成的肉不行么?”那些鹿是门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吉祥物,结果新山长刚上任,就拿吉祥物喂自家灵宠,这不合适吧? 千岁面无表情:“放养的鹿肉筋道有嚼劲儿。” 燕三郎也没被难倒:“我听门人说道,赤玉峰下野猪成灾,最近都有野猪横冲直撞摧毁民宅的消息。那也是……放养的,肥美和劲道不冲突,一头就管饱。” 好吧,小金见好就收,陪白诚焕一起走了出去,无精打采。 等他们都走远,千岁这才笑道:“天衡也真是执著,每次拿出浮壤,它都有反应。” 第1344章 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从颜庆宝库搜出来的十块浮壤,燕三郎刚见到它们的第一眼,就发现木铃铛又在发光。想来这是天人道之物,用在人间恐失平衡,因此天衡才有提示。 现在他也瞧不上一个蓝光任务,比起任务报酬,浮壤对青云境的作用更加实用。 这件事安排明白,燕三郎就伸了个懒腰,一边遛猫一边走去前山正殿。作为一宗之长,老在自己窝里待着,好像也不是那么一回事。 山上的主要建筑代表青云宗的门面,很气派,其他的就注重精致实用。反正无论什么样的房屋,往云遮雾绕的天柱峰里一放,就自带仙气滤镜。 让他满意的是,玄门的规矩不像宫庭那么多,玄门的机构和人手也不像王城那么臃肿。青云宗毕竟立宗不足二十年,还很年轻,没有皇廷王室的森严气象和名门大宗的壁垒分明。 这一点,在来来往往的弟子们轻快的脚步上就能体现。 和颜烈不同,新山长准备长居青云山。宗内给燕三郎准备了独栋的三层小楼,由他自己题字“三千明境”。 即便是山长,书童也只有一个,男,什么杂活儿都得干。宗内原计划安排个女弟子,为了人家姑娘的安全起见,燕三郎一口拒绝了。 他刚走进去,立在边上的男孩就上前一步,认真行礼:“少爷!” “你来了。”燕三郎微微一笑,“在这里要喊我山长。” “是,山长!”男孩说着就咧嘴笑了,露出两颗虎牙,“水开了,我去给您烧茶。” 他个头不高,眼里却有灵光,正是在盛邑的燕记城南分号做事的袁洋。这男孩原本住在西城湖边,从修罗道溜进来的蛇蜥吃掉了他的家人,他就领着燕三郎等人回去报了仇。 燕三郎端起茶水啜了一口,单刀直入:“你父亲呢?” 男孩正在给白猫调些温水,闻言面无表情,连手都没抖一下:“留在盛邑。我已经和他决别,他也不知我去向,每过半年,我会托人给他带一笔钱。” 斩不断的亲情,有时最折磨人。 燕三郎“嗯”了一声。 这次他让白诚焕把袁洋一起带来,就是想起身边少个打理起居的自己人。燕记分号的掌柜对袁洋赞不绝口,说这少年勤奋踏实,人又灵光,是可造之才。 聪明人往往不踏实,踏实的人又深深不够聪明。燕三郎愿意给这少年一个机会,只要他能理顺自己的家庭关系。 看来,这孩子选择了一条明智之路。 燕三郎刚喝了半盏茶,传香掾的堂主檀闻道就来了。 “最新战况。”檀闻道面色肃然,“童渊人守住平泽关了,南叛反击失败。但在落日平原上,童渊人没占到便宜,西铎打了两次胜仗,隐现优势。现在双方还在拉锯,西铎和南叛都想往落日平原上使劲,力图会师。” “这两方一旦会师,就会将青云境和宣国彻底隔开,形成南叛和西铎对青云宗的包夹。”燕三郎唤出沙盘,指点山河,“于我们不利。” 檀闻道精神一振:“山长之意?” 原本青云宗一直由文庚代理内外事务。文副山长年纪大了,行事稳健。在他影响下,整个青云宗遗世独立,对外务抱着高而不见的态度,连带整个负责外事的传香掾在宗内也不得志,他很郁闷哪。 现在小师弟上台了,气象一新。 “我们和童渊的运粮协议还没有完成。”此前由于西铎人借千渡城行船至平泽关偷烧粮仓,造成童渊人南部大后方粮食吃紧,童渊人大为恼火,要求青云宗运粮北上,弥补自己的错失。 青云宗当时也是答应的,但颜庆阴奉阳违,送去的粮食不足两成。加上青云宗自己又花了一个多月打下千渡城,这些琐事都往后放了。 现在童渊人又来催促,青云宗要赶紧处理,否则必生后患。 燕三郎的指示很明确:“调集粮食北运,要比童渊人的需求再多两成。” 要给多两成?檀闻道应了声“是”。 做到,不如做好,更让人心生感激。 燕三郎想了想又道:“现在是铁钊将军在宣国南境打仗,他若能带头打断西铎和南叛联手,于我们有利。那么,再送一千套兵甲与他。” “送?”檀闻道微愕,山长这是大手笔啊。 “平泽关附近的平原已经收过一批夏粮,暂可解童渊人燃眉之急。”这会儿夏天都过半了,童渊人又保住了平泽关,对粮食的需求已不像一个多月前那么急迫,“铁钊又打了胜仗,我们现在运粮过去也只是锦上添花,童渊人未必会有多高兴。” 白猫喵呜一声,听在燕三郎耳中就是千岁一声冷笑:“我们还得让他们高兴?” “既然有协议,有交易,皆大欢喜是最好。”燕三郎解释道,“要急人所需,毕竟童渊人首次遣使来青云山有诚意。” 檀闻道没忍住不满:“这不是讹诈么?” 燕三郎摇头:“高司云的确遇袭了。” 檀闻道大惊:“什么?” “就在望桑湖畔,五人死了俩,剩下还有一个重伤。高司云本人也受了伤,跳湖才得生还。”千岁在一边笑道:“袭击他的凶手,前几天大摇大摆回西铎了。”左茂是也。 檀闻道倒吸一口冷气。 童渊使节当真在青云境内遭遇伏击! 他反应过来,满脸奇异:“燕伯爷如何知晓?” “我手下跟踪凶手,碰巧撞见这一幕。”燕三郎侃侃而谈,“凶手道行精深,如想全歼,高司云其实难逃一死。” 檀闻道不觉齿冷:“颜庆特地留他一命,回去禀报童渊王室?” “多半就是这样。”燕三郎微微一笑,“他想从侧面给青云宗加压。若我不曾出现,仍是长老的颜城主就会建议诸位长老与铎人联手,并知会童渊人,以减轻压力。” 檀闻道喃喃道:“这厮的毒计,真是一环扣着一环。” 青云宗得有多好的运气,才能将这厮绳之以法?他想起来就后怕啊。 第1345章 新山长新气象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一千套兵甲要崭新的,有没有库存?” 檀闻道可不敢打包票:“我去问问。” 新山长又在提要求了:“三天内送出,运到平泽关还得七八天时间。” 檀闻道面露难色:“这个,恐怕来不及。” 燕三郎眉头皱起:“来不及是什么意思?” “收集千套新甲,呃,可能会超过三天以上。” “我记得肴山下的几个小镇都造兵工?”肴山多矿,都是金属矿脉。当地人靠山吃山,采矿、运输、提炼和加工都形成了产业一条龙。 “那一天也就是百多套。”檀闻道对这些事务的了解,远超杜时素以外的其他长老,“我们前阵子进攻千渡城,已经将存货都装备上了。” 开足马力,三天也才四百多套。燕三郎按了按眉心:“我看过千渡城的缴获清单,有三千多套新甲,就从这里抽调补充,分两批送过去吧。” 千渡城封城月余,但战斗其实并不激烈,武器兵甲损耗很小。颜庆早有自立的心思,战略物资配备相当充足,其中也包括了兵甲铠武。 从千渡城往北运输,路程就远了些,此时汛期还未结束,船运不可行。 即便如此,燕三郎也坚持将兵甲送去。 这天下午,天柱峰钟声长鸣,再一次召集长老会。 这可太早了。 来参会的长老们满脸轻松,也有不解:天柱峰的天鸣钟只有遇上大事才会敲响。这昨天才刚办完庆典呢,今天怎么就进入紧急状态了? 燕三郎草草安抚众人几句,话锋一转,将援助童渊人兵甲之事说了,而后道:“不仅是兵甲产能低下,我翻看了境内大宗货品的产运,用‘不紧不慢’来形容都太温和,远落后于卫、宣等国。” 千岁的原话是“产能低下”、“运力憋脚”。 刘怜玉除了打仗外多半在山上清修,于这些一窍不通:“这有什么不好么?青云宗立派至今,都是这个步调,仿佛也没有问题。” 从前日子还不是过得好好儿的? “今时不同往日。”燕三郎知道他们的观念一时很难扭转,“颜山长在位时,宣国还是个统一强国,青云宗与宣国又有千丝万缕关系,兵防上不需费力,本身物产又丰饶,自然过得富足安逸;如今么,事易时移,青云宗前段时间同时面临童渊、西铎的威胁,就是很好的例子。” 宣国内乱不止,连带青云宗从前的好日子也一并结束。 刘怜玉和众位长老都沉默了。其实大伙儿都知道,从前青云宗背靠宣国这棵大树好乘凉。现在大树自身难保了,他们再站在原地,很可能就被突然倒下的树干砸倒、砸伤。 文庚轻声道:“如此说来,许多规制都要改了。” 青云宗的漫不经心,体现于方方面面。 燕三郎点头:“就从肴山下的镇子开始吧,将三个兵工镇并为一个,人员整合。镇外官道失修多年,今次也要顺便一起修好。” 接着又宣布许多新策,条条纲纲,方方面面,有三十二条之多。 众长老张了张口,有些儿不习惯。从前颜烈挂名山长,实则青云境内事务都由长老会操持,副山长文庚行事温和,大事都与众长老一同商议。 这位新任山长,显然没有先向长老会征求意见的习惯。 可是燕时初挟大胜之余威归山,昨日又刚刚上位,谁也不好驳他面子。 孙红叶轻咳一声:“这么多新政同时实施,恐怕有些应接不暇。山长,您看是不是先按惯例决个先后出来,才是井然有序。” 燕三郎目光深注:“如何决法?” 自然是长老会来表决了。孙红叶不信新山长不知晓,但周围没有长老附和,他也有些尴尬。 杜时素适时出声:“时不我待,这就办吧。” “是了。”燕三郎轻轻拍掌,“乡兵、州兵都要操练起来。兵力太少,与本宗地位不符。” 这次西铎入侵青云境,后者兵力上的弱势一览无余。青云宗耗时月余才拉拔起近四千人的队伍,还有许多没赶来,算上千渡城的三千多人,整个青云境内兵力不足一万五。 可它本身地理位置关键、物产丰饶。富而不武,恐怕以后就是任人宰割的肥羊。 乱世当中,拳头硬才是真道理,其他一切权谋心术,都要围着它转。 打过一仗之后,没人对此再有疑议。 征兵操武,置办装备,样样都得花钱。幸好青云宗刚刚收拾掉颜庆,颜家的巨额财富基本充公,钱库一下子饱满起来,才能让燕三郎这样挥霍布置。 杜时素给他算了笔账,若要将所有新政执行下去,颜庆的家底儿不够,青云宗还得再贴三分之一。 少年点了点头:“比我料想的好多了。” 内容布置完毕,散会。 孙红叶背着手往回走,只觉兴味索然。 还没下山,杜时素从后头追了上来,招呼道:“孙长老。” “杜长老。”对着他,孙红叶的脸色还好看些,“这就着急下山?” “是啊,燕山长分派下来的任务太多。”新山长的新政,一大半关乎民生,他这禄事堂长老接下去几个月里估计都得忙得脚不沾地。“未来这些天,恐怕是别想睡好觉了。” 两人相识多年,附近又没有晚辈,孙红叶长长叹一口气:“还是从前的日子好。” 从前青云宗有什么事儿都是长老会共同决议,和和气气,也没有这么多事情。大伙儿在山上尽可以舒舒服服地安心清修。 “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了。”杜时素却有不同的见解。从前禄事堂不仅一手包办山上的吃喝用度,连整个青云境的营生都得管。他当家,他知道柴米油盐贵,长老们从前的好日子其实也是得来不易——当时不易的都是别人。 他笑道:“颜庆的叛乱,就给我们提了个醒儿。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孙红叶翻了个白眼:“山长派你来做说客么?” 杜时素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答反笑:“新山长,新气象。早些儿适应吧。” 第1346章 又有帮手来 说罢,他急急往前赶,果然是匆匆忙忙下山办事。 燕山长的作派与文庚全然不同,但对于杜时素来说,他反而更喜欢大刀阔斧办实事的顶头上司。 除了努力适应,还有别的办法么?孙红叶冲自己叹了口气。 如果别人都没意见,他自己也不好太突兀。 …… 秋风起兮,天柱峰烟霞满山。 青云山在夏天还是清一色的葱绿,入秋之后就变作了五彩斑斓,从浅粉到深紫,都是梦幻一般的颜色,其中光是“金红”就有不下六七个层次。 白猫趴在精舍窗边。这边位置独好,一低头就能望见飞瀑流涧、层林尽染,夕阳下是画笔难拟的绝美长卷。它长长伸了个懒腰,在这种地方待久了,难免会忘掉人间的尔虞我诈吧? 燕三郎还在书桌前奋笔疾书。 猫儿一溜烟跳上桌,大喇喇横在纸上,利用自己蒲团似的身子把笺纸挡得严严实实。 燕三郎蘸饱了墨汁的笔尖,在它雪白的毫毛前堪堪停住。 “千岁?”又无聊了么,要他陪玩儿? 平时这是小金的工作,但现在小金随白诚焕去逐浪湾了,芊芊和千岁又不爱跟别人玩耍,就总是来找他的茬。 “外头秋景多漂亮,你为什么只顾着成天写写写?”白猫躺着吃爪子,大为不满,“这么悠闲的日子,你是怎么过得比盛邑还忙碌?” “不当家,不知……” “少废话,柴米油盐不贵!”猫掌一挥,白尾巴拍着燕三郎的胳膊,“你在写什么,嗯?”比陪她出去玩耍还重要? “这是我答应文副山长的《青云教识》,三天后就必须交予他下山雕板刻印。”书还没有封皮,难怪千岁不知,“以后这就是中级弟子的必备教材之一。” 直到真正踏进玄门,他才知道青云宗收上来的多数弟子,入门第一课居然是习字。 按理说,这项基本技能本该在塾里完成。不会识文断字的人,如何看得懂法诀、当得了异士? 拢沙宗、天狼谷门槛很高,收徒都要优中选优,到了青云宗这里竟要从基础教学开始。燕三郎特地问过徐陵光,原来青云宗子弟多半来自境内,还有一部分是宣国人。卫国、梁国等地人氏就很少了。 原本青云境地盘就不大,可挑选的余地不多。 文庚说这话时,面有愧色,毕竟听起来太不高大上了。可没想到,燕三郎听了即道:“既然我宗把书院的活儿都接来干,那干脆在民间多开几家书院好了,断文识字的功夫都留在山下做。” 于是他在前日的会议上,就要求境内各地开设青云书院,首批共七家。 青云境内原本也有书院,并非官办,良莠不齐。文庚和杜时素都有些担忧,害怕新山长条策太多、步子迈得太大,反而容易拉胯。 “开办这么多书院,怕是生源不足。”书院不是救济堂,就算官办也一样,来上课的都得交钱。平民百姓,识字的百不足一。书院盖起来了,哪来那么多学子? 再说,办学可是个无底洞,投进多少钱可能都听不见一点水响。 “无妨,我自有计较。”燕三郎坚持己见,边上的千岁暗中感谢颜庆留下来的巨额财富。 别人的钱,花起来果然不心疼哪。 盖书院要是动她的钱,燕小三怕是一个铜板都别想拿到! 想到这里,白猫打了个呵欠:“书院不会长脚跑掉,你身为山长,要学会适度摸鱼。反正宗内的工作永远也干不完,早干晚干还不是一个样?” 不一样,她没多少时间了。距离修罗道那个先知预言的最后期限,只剩下不到四个月。 燕三郎希望,在那之前将手头琐事全部办完,专心陪她破解那个致命难题。但他也不挑明,只是放下笔抱猫,陪它玩耍了好半天。 他很有心机,将白猫浑身长毛都捋得乱七八糟,猫咪好不容易从他怀里挣扎出来,又逃去窗边一点一点整梳皮毛。 燕三郎这才施施然坐回桌前,提笔再续。 这小子和他老师连容生一样,都喜欢做学问,教书育人。千岁翻了个白眼,无趣! 她待不下了,跳窗出去爬树捕鸟。盛邑的邀景园再大再漂亮,到底也是人工的园林,哪及得上这里草木葱茏,野趣盎然? 猫儿溜出去没多久,燕三郎这里就有客人远道而来,登门拜访。 “燕山长。”来人第二句话就显出了原形,宏声大笑,“燕时初,你长进了啊!” “茅元帅。”燕三郎迎上前去,也笑道,“脸色怎么这样难看?” 这人赫然就是他在卫国的老相识、从前的叛军首领,茅定胜。 大半年不见,茅定胜的身形比先前还大了一圈,脸更圆了,稍稍遮挡眼里的凶悍之气。 这大概就是闲来发福。 只不过他看来脸色不太好,有些发青。 茅定胜苦笑:你这里风景一等一的好,山也是一等一的陡,坐那灵兽上山,颠得我胆汁都快溢出来了!” 燕三郎微愕,忍不住笑了:“辛苦你了。” 他今日方知,昔年堂堂的兵马大元帅居然恐高! 诚然,金魈的上山方式,普通人可不太能接受。 “来,喝茶歇一歇。”他亲手给茅定胜端了一盏清茶,后者接过来抿了几口,赞声“好茶”。 茶盏还未放下,茅定胜的目光就在殿内来回扫视,一边啧啧道:“没料到啊没料到,你小子不肯做卫国的官儿,原来是想到这儿来当山大王!” “言过了。”任他调侃,燕三郎的沉稳一如既往,“适逢其时罢了。” 话锋一转,他直切入正题:“你这回带来了多少人?” “四百六十七个。”茅定胜心里有数儿,“待我安顿好了,后头还有四五百人能来。” 他端起茶盏一饮而尽:“你不知道,得知我要投奔到你这里,卫天子脸都快笑出花儿来了,临别时真心诚意说了几句好话。看那样子,他是真心希望我走啊。” 第1347章 最缺的就是能人 燕三郎莞尔。 他深谙卫国政局,茅定胜从前是叛军头子,虽然后来从龙有功,到底不像韩昭这样根正苗红。有前科的人,卫王必定是深深忌惮,表面上好言安抚、又封又赏,其实是把他架在盛邑,不给一点实权。 茅定胜得了个闲职,在盛邑里吃喝玩乐也无人去惹他。这已经是历朝历代起义首领最好的结局,他也不敢有别的奢求,只是夜里时常抑郁。 结果燕三郎一纸书信传来,请他移居青云境。 茅定胜和卫王都是大喜。 萧宓可以名正言明将他撵出卫国,再不用顾虑天下人眼光,更妙的是姓茅的连手下也一并带走;而对茅定胜来说,从此远离天子脚下,不必一言一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这个局面,正是皆大欢喜。 “天子可好?”燕三郎还未收到萧宓回信。 “他?好得紧。”茅定胜摆手,“皇后再怀龙胎,明年萧家又有后了。” 燕三郎唔了一声:“这是喜讯,又得备礼了。” “你也得赶紧办些喜事,才好把礼钱都收回来。”茅定胜左顾右盼,“对了,你家夫人呢?” “后山观景去了。”抓鸟去了。 燕时初这个夫人脾气和行踪都让人捉摸不定,整个卫国上流社会都知道。茅定胜也就是一问,转而切题:“对了,你说青云宗的矿山要出让采权,可是真的?” 燕时初明明白纸黑字写进信里,但他不放心,还得当面问个清楚。 但凡强国,没有一个不把矿山的开采权抓在手里。莫说平民了,富商都没资格去碰,也就偶尔有皇亲国戚能偷摸儿占个矿山,那也不能广而告之。 青云宗放出的却是重磅消息: 让渡境内四座矿山的开采权! 矿山就是金山银山哪。姓燕的和青云宗,真地那么大方? 在他注视下,燕三郎点头:“青云宗要出让鹿台山、傅平岭、谯山和涔山的矿权,九日后竞标,价高者得。经过探明,这四座矿脉储量颇丰,所得利润,经营者与青云宗八二分成。” “这个比例不错。”何止是不错,简直厚道。茅定胜摸着下巴,“我的竞争对手都来了么?” “竞拍会在白鸟城举行,离这里大概两天路程。”燕三郎笑道,“即便拿不下矿山,我这里也有你的营生。” “拿不下?嘿嘿。”茅定胜表示不服,燕时初也太小看他这些年积累下的家底吧?虽说和燕记商会没法比,但茅定胜拉拔一帮兄弟也没少干实事。 但他也好奇:“你说的是什么营生?” “在盛邑西城建龙口堰,你的兄弟们也参与其中,经验颇丰。”燕三郎已经想好了,“正好我这里也要建坝,时间紧、任务重,你如能派他们前来帮忙最好;另外,青云境内物产丰饶,只是山路泥泞难走,连进出矿山的路都不平整。除了白鸟城和千渡城之外,四城九乡都要修路。” 干工程可是好大一块肥肉,尤其公家拨款。茅定胜听得砰然心动:“你手下不是有天工局,怎不叫来干活?” 燕时初在盛邑建立天工局,专司各项大型土木,这几年发展壮大。 “天工局在盛邑工程繁多,大半都未完工,不能轻离。富余人手已在路上,但远远不够。”少年轻声道,“你也知道,我不喜欢官家办事。” 茅定胜深有同感:“那是!” 官家自己干事,效率感人,烧钱无数。燕时初要是让青云宗自己修路,恐怕十年后都未必能验收。 “青云境很快会成繁华之地。”燕三郎笑道,“你要不要先来拔个头筹?” 茅定胜眼睛亮了:“好!还是你关照老朋友。” 盛邑谁不知道燕记商会的大东家是个活财神?这些年吞银吸金,赚的还都是良心钱,在卫国风评甚好。 站对风口比自己努力更重要,茅定胜有个跟紧燕时初的机会,必定不会放过。 【送红包】阅读福利来啦!你有最高888现金红包待抽取!关注weixin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抽红包! 他摩拳擦掌:“要建的水坝在哪里,明天我就可以派人过去了。” 燕三郎忍不住笑了:“在距此七十里外的逐浪湾,如今白诚焕在那里主持,一共要建堰、坝、渠共十二道。” 茅定胜脸色微变,这么多? “莫担心。”燕三郎适时出声,“体量都不大,以控水为主。” “你先参加白鸟城的矿权发卖吧。”燕三郎提醒他,“手头的人数要算好,这点儿怕是不够。” “不够再找。”茅定胜漫不在乎,“只要这里有营生,我能再整出一两千号人。” 燕三郎笑而不语。 卫王萧宓最忌惮茅定胜的一点,就在这里了: 虽然叛军当年已经原地解散,但人还是那些人,活蹦乱跳地,只是隐入了民间,卸甲归田。哪天茅定胜振臂一呼,他们会不会一下又从良民变成了叛军? 卫国这几年光景好,百姓越发富足,造反的基础也就越薄弱。但帝王的目光向来放得长远,要未雨绸缪。 茅定胜先前还说后头只有四五百人,现在有活儿有营生,又改说两三千人都能拉来。 燕三郎也不戳破,只和他举杯共饮。 这些人从哪来,不就是昔年凤崃山里的叛军吗?被招安后,他们在当地成了水陆一霸,前段时间才被卫国整顿过,可见要人有人。 燕三郎现在,缺的就是人。 莫看青云宗两千余众,能放下身段在民间做这些实事的,又能有多少? 白猫返回时,恰好与茅定胜擦肩而过。 “咦,那不是前叛军头子?”千岁好奇,“他怎么来了?” “我写信请他过来的。”燕三郎抱起猫儿,“他留在卫国也是无用,不如到这里替我做事。”这些年积攒下来的人脉,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 “我看你当这山长当得很开心呀。”他想亲白猫一口,被它伸爪子捂住嘴,满满都是抗拒,“喂,动手不动口。你是不是忘了一件大事?” “嗯?” “千红山庄快要向人间开放了。”白猫提醒他,“你可别错过!” 第1348章 阴影逼近 哦好。” 他面无表情,但千岁和他相处多少年了,一眼就能看穿:“别敷衍我,你不想去?” 的确不想去。燕三郎抚着猫儿脑袋:“青云宗这里事务缠身,千红山庄可去可不去。我看,还是别去罢。” 白猫盯着他,眯起了眼:“你是不想去,还是不敢去?” “是不必去。” 千岁呵呵一声:“你忘了心伤让你减寿十年?不去千红山庄,你上哪里弄回十年寿命?” “我能活二百岁,扣了十年也有一百九,不亏。” 这厮就喜欢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千岁气不过:“除了我,谁能知道自己准确寿限……哦!” 她突然明白过来了:“你不肯去,是为了我?” “没有的事。”燕三郎眼都不眨一下。 “现在开始对我撒谎了?”千岁大为不满,“你是不是怕预言应验在千红山庄?” 修罗道傀人先知的预言说,她活不到千岁;由于她已经取回修为,木铃铛对她的束缚一天弱过一天,撑不了三个月了。 那么她的寿命就会恢复计时。 燕三郎希望,能把一切变数掐断在预言的日子之前。如果千岁安安心心留在青云山,或许预言可以落空。 她说中了,少年终于叹了口气:“是。” 千岁张了张口,想说什么,但最终没说出来。燕小三也是一切都为了她着想。 “罢了,随你。” ¥¥¥¥¥ 天柱峰的枫叶更红时,青云山的矿权拍卖在白鸟城如期举行。 原本千渡城是青云境内第一大城,但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这场盛典改去了白鸟城。 而白鸟城从来没有这样热闹过。 青云宗开放矿权,周边各国权贵、巨贾、豪门蜂拥而至。采出来的矿,八成收益都归自己,这块蛋糕闻着就太香,谁都想来啃一口。 青云境原本低调行事,旁人对它都很不了解。现在无数人同时涌入,对本地的风土、人情、物产和业态就有了直观认识。 拍卖大典上,茅定胜果然是最大赢家之一,拿下了鹿台山的采矿权。他的竞争对手也很出人意料,居然是韩昭派出来的代表。 这名代表会后还求见燕三郎,递上了自家主人的贺礼。 这场拍卖由千岁精心设计,在最夺人眼球的四座矿山发卖中,不仅穿插其他奇珍异宝的参拍,还有青云境内大宗商品亮相,也是待价而沽。 尤其后者,引起了各方的极大兴趣。 矿山毕竟只有四座,多数人是买不到的,但来都来了,不想空手而回。此时青云山的云尖茶、肴山的铁器、白鸟城的各式药油等等五花八门的商品,终入众人法眼。 拍卖为期两天,每日清晨和午后各拍矿山一座。但禄事堂合计两天的成交额,发现矿权的发卖居然只占到全场数额的两成。 杜时素大喜过望。这说明山长的目的达到,那四座矿山不过是个噱头,为青云宗起到广而告之的作用。 卖矿山只是一时爽,能把自家物产源源不绝卖去外界,才能一直卖一直爽。 不过他满场找人,却没见到燕三郎的影子。 “人呢?哪去了?”这是非常时期,一会儿发卖会闭幕,山长还要上场呢。 此时燕三郎却从后厅的小门走了,进入物料间。 他看向右手,无名指上的戒子正在发光。 这是魂石,平时和普通蓝宝石无异,只有一样东西靠近它,它才会突然闪光—— 迷藏幽魂。 今日的会场,混进了迷藏幽魂。 上一次和这帮人打交道,还是冬去春来之时呢。 这会和是大白天,千岁隐在木铃铛里低声道:“那厮故意引你过来。” 外头的发卖会有多光鲜,物料间里就有多混乱。 仆役们来回奔走,甚至没留意到整个青云境的主人就在这里。 有个下人正灌暖瓶呢,忽然转身向燕三郎走来。 这一幕今天也不知发生过多少次,燕三郎并不在意,只是侧了侧身让他通过。 哪知这人走到他面前就站定了:“燕山长?” 燕三郎“唔”了一声,向他点了点头,待要举步,这人接着又道:“您找什么?” 少年目光微动:“什么意思?” 这人一口气道:“我家老爷已经离开了,他要我传话给您,千红山庄见。” “你家老爷是谁?”燕三郎低头看了看戒子,没亮。这就是个普通人,不是幽魂。 这人笑道:“他姓嘉。” 嘉?燕三郎面色微变,一把推开他,大步往后头走去。 一路上,戒子都没有亮起。 燕三郎一直追到后门,街上四通八达、人来人往。就算是他,也站在原地不知如何继续。 方才,嘉宝善在发卖会上? 嘉宝善这名幽魂的能力很特别,可以操控梦境。在天狼谷,所有人都着了他的道儿,连燕三郎都险些死在噩梦当中。 他四下搜寻,没见到嘉宝善的身影,反倒不少名流认出他来,向这位青云宗的新山长打招呼。 燕三郎应酬几人,不得已走回会场,寻到方才传讯的下人:“你还能和他联系上么?” “不能了。”这人摇头,“他把我的卖身契都还给我了,只让我守在这里,替他做这一件事。” 燕三郎嗯了一声,转身就走。 这人却道:“嘉先生说,您若不去,就会错过一个大秘密。这秘密与您性命攸关。” 燕三郎脚步微微一顿:“什么秘密?” “小人不知。”下人继续道,“嘉先生又说,看在他帮您当上了青云山长的份儿上,您也该去走一趟千红山庄。在那里,您的疑问都可以得到解答。” 少年遂不再言,将他挥退。 千岁忍不住冷笑了:“是他嘉宝善‘帮’你当上这个山长的?嘿,嘿嘿!” 天狼谷的梦境之战,后果是颜烈身亡,传山长之位予燕三郎。但这等阴差阳错,并非嘉宝善等人的本意,至于燕三郎最的能够接替青云宗山长之位,七分凭借个人本事,还有三分靠运气,与他嘉宝善有何关联可言? 第1349章 那就去吧(双更合一) 这幽魂揽起功劳可真不要脸呀。 燕三郎眉都不抬:“不理他。” “怎么不理?”千岁不同意,“理,一定要理!我也想去千红山庄见识见识。” “千岁。”燕三郎好生无奈,“过完今年,我陪你云游天下可好?” “不好。”千岁一眼看穿他的用意,这小子不要那十年寿命了,她还不同意哩,“你也听嘉宝善说了,不去千红山庄,与你性命有碍。” 但去了就与她性命有碍了。燕三郎张了张嘴,还没吱声,千岁就抢着道:“他在算计我们,我知道。但与其让这些东西隐在暗处憋大招儿使坏,不如趁早拦腰斩之!” 燕三郎不语。 庄南甲等幽魂的宿主,力量不够强大,因此极力避免与他正面交锋,总在暗处使劲儿。天下这么大,他们要真躲起来,燕三郎也逮不着。 自从海神使在桃源被收拾掉之后,幽魂就没有什么大动作了。但这几个月来,燕三郎隐然觉得,庄南甲等人正在暗中蓄力,有所谋划。 幽魂与他是不死不休的血仇,他再这样被动等待,恐怕日后局面更糟糕。 从这一点说,千岁言之有理。 她又道:“千红山庄那地方与众不同,谁去了都是第三方,唯一占有优势的大概只有地主千红夫人。这总好过在幽魂的地头上与他们为敌。” 千红山庄是个奇异所在,幽魂去了也是客场,宜公平对决。 错过这个机会,幽魂下一次何时还能再露面?不可知。 千岁又道:“这次居然是嘉宝善派人给你留言,而非庄南甲,你不觉得奇怪么?” “嗯。”他也注意到了。 幽魂在人间的数量太少,而少数派往往抱团行动。就他所知,幽魂内部其实分为两派,一派以庄南甲为首,另一派听海神使号令。 海神使那一拨人基本都殒在桃源了,它自己也被流放虚空之中。那么现世里还能对燕三郎构成威胁的,应该只有庄南甲这个派系了。 为何今日是嘉宝善派人来通知,难道? “燕小三,该来的躲不掉,我们去千红山庄吧。”千岁严肃道,“我总觉得,一定不虚此行。” 燕三郎还是不吱声。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她凑近他眨了眨眼,“以你谨慎的性子,我们过去也没有少历险哪。该来的总是要来。” 燕三郎深深叹了口气:“千岁,你从来不怕那个预言,是吧?” 过去这么多年,她都为摆脱宿命奔走,甚至不惜自降修为遁入人间。这让他有个错觉,似乎千岁很忌惮傀人的预言。 可是经历天狼谷梦境之后,他发现自己错了。 嘉宝善的梦境可以催发人心底最深处的恐惧,无论它隐藏得有多深沉。就像燕三郎成长至今,已经如此镇定、如此强大,那一点深埋心底的不堪过往也一样被挖掘和放大。 那么这个梦境对千岁也理应生效才对。 然而,并不。 嘉宝善的天赋对她不起作用,原因只有一个: 她当真无所畏惧啊。 不惧生死,自然也不惧预言。 “是啊。”阿修罗维持着一贯以来的漫不在乎,“说我活不过一千岁,荒谬!我偏要活到两千岁给它看看。” 她是强大的阿修罗,除了她自己,谁也不能左右她的生死! 她的确忌惮预言,但忌惮不代表着恐惧。 对见惯了生死的阿修罗来说,生命诚可贵,但真要直面鲜血与死亡时,她可不会含糊。 燕三郎揉了揉眉心。 她不怕,可他怕啊。 但他也明白,以千岁的性子,他若真不去千红山庄,她能闹到他鸡犬不宁,闹到他欲生欲死,这剩下的几个月是一天好日子也别想过了。 再说他心底其实也认同千岁所言,该来的总会来的。就算他带着千岁蜷在青云山,事情说不定也会自行找到他头上。 用过福生子之后,他就深刻理解了什么叫作世事难料。 千岁才不管他内心的纠些:“所以,嗯?” “那就去吧。”他的声音里满满都是无奈。谁也无权决定她的生死、去留,哪怕是他也不行,哪怕是他打着为她着想的名义也不行。 “真是乖孩子!”千岁大喜,可惜她现在没有实体亲不着人,“今晚好好疼你!” …… 两个月后,梁大都的西城区。 虽然还未下雪,但墙角的草叶已经枯黄,没精打彩地垂着,清晨日出前还凝上了白霜。 太阳高升时,有人戴着毡帽走近这里最大最豪华的一堵黑门,抬手轻敲。 吱呀,门开了。 毡帽客向门童低语几句,后者就推开小门请他进来。“老爷在温室烤火呢。” 宅子很大,花园里的植物已经凋败,但温室里还有红花绿树,颜色青嫩。 毡帽客要找的老爷就坐在温室里打盹,手边一盅桂圆姜茶还散发着浓浓药味儿。 “你来了。”客人走到面前,老爷才费力地睁开眼。眼皮耷拉下来,想睁大眼都不容易。 他的脸色不好,黄里透白,还透着一股死气。若是燕三郎在这里,一眼就能断出这人半条腿都踏进了棺材。 当然,他也能认出这是自己的老熟人: 庄南甲。 “龙大人。”毡帽客走进温暖的室内,也把帽子掀掉,却是嘉宝善。“燕时初已经通知到位,他会去千红山庄。” “他原本不想去?” “是的。”嘉宝善应道,“他在青云宗当山长当得不亦乐乎,没有离开的意思。我去参加青云宗的发卖会,他们拍卖四座矿山的矿权。” “矿山?”庄南甲翻了翻眼皮,“你有买下来?” “没有,我怕在现场就引起他们注意。”嘉宝善摇头,“他身边始终潜伏一个阿修罗,似乎能感应到我们的存在。” “好。”庄南甲又垂下目光,“下回这么做之前,告诉我一声。” “来回一趟不便,太远了,怕耽误时间。”毕竟从梁国到青云境,路程可真不近。嘉宝善看着他道,“你这身体,还能撑多久?” “三个月就是极限。”面对他,庄南甲始终没有笑意,“你瞧这温室里的花,漂亮又脆弱,温度稍微低点就没了。” 他在说他自己?嘉宝善笑了:“三个月就够了。只要撑到千红山庄开放,你就可以从那里赢取寿命。” 按理说,庄南甲这副身体寿元已尽,早该死了。也不知道这厮用了什么办法,一次又一次给自己延寿,打破了许多次极限。他再说“三个月”,嘉宝善也不太信了。 老而不死,谁知道庄南甲还能创造多少个纪录? “千红夫人不好对付。”庄南甲哼了一声,“我并没有把握。” “听说只要在赌桌上赢过她,就行了。” “有那么简单便好了。”庄南甲呵呵一笑,“我们听到外头流传的消息,谁谁从千红山庄赚到了金山银海回来,谁谁又多赚了十年十五年寿命凯旋而归,那都是千红山庄故意放出来吸引人去的消息。这种伎俩,我们还不熟悉么?” 从前,迷藏海国也是这么干的,而且一直都干得很好,直到燕时初那只小狗来了。 “那地方不简单,我们去了也要小心翼翼。” 嘉宝善嗯了一声:“所以燕时初会去。” 庄南甲仔细打量着他:“你用什么法子激他去的?” “我说,所有秘密在那里都有答案。当然,是让人转告他。”嘉宝善耸了耸肩,“人类的好奇赠。我们早就见识过了。” “这个任务,你完成得很好。”庄南甲喘了口气。说这么多话,他有些儿吃力。 但他还是道:“你说,那一位当真会出现在千红山庄?” 说这句话时,他语气终于有些犹疑。 “过去这么多年,他只对我们食言过……一次?”嘉宝善低声道,“或许他也有难处,这里已经不是我们的世界。” 他顿了一顿:“你知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 “知道。”庄南甲昏花的老眼陡然爆出一丝精芒,“他要为我们寻一条出路!” 只有在这一瞬,他看起来不像垂死老人。 “到底要怎么做?” “我不清楚。”庄南甲摇头,“这要等我们见到他才明白。” 嘉宝善看出他的态度格外坚定,于是犹豫了一下:“我们很久没见过他了。” 这话说出来,庄南甲顿时凝视着他:“你对他的信念,难道已经动摇?” 嘉宝善摇头:“我不会重蹈海神使的老路。” “那就是个蠢货!”庄南甲厉声道,“平白浪费了苍吾使那么好的皮囊,浪费我们拼尽全力才搏来的机会!” 他太过激动,话未说完就猛烈咳嗽。 这里没有旁人,嘉宝善上前一步,帮他轻拍后背:“稍安勿躁,你还得活到千红山庄。” 庄南甲好不容易止咳,虚弱道:“为什么他指名要燕时初去千红山庄?” “不清楚。”嘉宝善面无表情,“他只让我们准备,却没有明说。” 一切都是他口述,庄南甲点了点头:“燕时初这人,很不好对付。” 嘉宝善面现不服:“我们这么多人,难道还对付不了一个不满二十岁的毛头小子?” “轻视易败。”庄南甲问他,“他接手青云宗,干得如何?” “倒是蛮好。”嘉宝善想了想,给了个中肯的评价,“他拿两月前发卖的矿权当噱头,吸引不少权贵豪门前来竞拍,趁机推介青云境内的物产地产,又把商税、埠税都降了下来,听说新推介的几个城池,青云宗居然一口气免了核心地段五年的商税。我看不少豪贾都心动,有搬来境内长住之意。青云境内还办起了七所官学书院,据说青云宗山上的长老和洞主会定期下来巡讲,据说后头还要再办更多。” 庄南甲半眯着眼:“我也想去看看,可惜这副身体不许。拿出来发卖的矿山都是尾矿?” “是尾矿,每一座至少都开采三五十年了。”嘉宝善点头,“青云宗倒也没瞒着,只说储量还很丰富,个人再挖一二十年不成问题。不过大伙儿也都明白,富矿新矿没有官家会卖,个人能买到的都是尾矿,官家挖了几十年上百年以后才出让。并且矿山又不止一种产出,时常会发现新的伴生矿,博一博说不定收入暴增。所以这种买卖还是很划算的,发卖当天豪富如云,远至梁国、涂国甚至拢沙宗都有人去。” “燕时初惯会搅风搅浪。希望千红山庄之行,能除掉这个祸患。” 今天庄南甲破例说了这么多话,已是很累了,面色越发不堪。嘉宝善识趣道:“你休息吧。”施施然离开了。 ——《青云》全卷至此结束,下一章开始进入全新卷集《千红》 第1350章 无羁之地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梁城南境,白象山。 这也是一条广阔山脉,因主峰形如巨象闻名。世界这么大,“象鼻吸水”的景观很常见,但在白象山,“吸水”的象鼻岩高达三十丈,矗立在群山环绕的盆地正中。这里一汪蓝莹莹的大湖,巨大的象鼻直扎入水。 当地人里有胆大的,敢爬去象背上,顺着鼻子滑下来。 当然,没人会在十二月这么干。整个山脉银妆素裹,连湖面都冻成了坚冰。白象山名副其实了。 燕三郎和千岁就在这个季节来到了白象山。 冬季不进山是常识,但白象山比较特别,当地山民探明一条小路,可以穿过山腹进入象鼻岩所在的盆地。从地底走,那就不太受外界环境影响。 小路前的镇子名为黑尾镇,平时人气稀疏,全部居民也就三百来户。但就在这个冬天,宁静被打破了。 交流好书,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在关注,可领现金红包! 一批又一批外客降临黑尾镇,在这里打尖、住店、补充给养,然后打探消息。 来者形形色色,上至尊贵豪族、名门异士,下至鸡鸣狗盗之徒,居然都拜访了黑尾镇。短短七日内,镇上所有屋子都住满了人。 不仅旅栈,而且所有能住人的屋子,包括民宅。 腊月里头正是一年最冷的时候,可不像夏天那样可以在野外搭个帐篷。 燕三郎抵达时,距离传说中千红山庄的开放时间只有四天。黑尾镇已经住不下了,十里外的长沟镇承接了大量客流,此时热闹非凡。 无论是住宿还是饭馆,价格都翻了四、五倍,也仍是一房、一桌难求。 燕三郎就宿在长沟镇,此时有钱都租不着好地方住了。来这里的,不缺达官贵人。 外头熙熙攘攘,千岁深吸一口气:“都是贪念的味道啊。” 大冬天聚在长沟镇的,都为千红山庄而来。想去千红山庄的,都有私心,都有诉求。 也包括燕三郎在内。 他们租住的民宅,房东狮子大开口,要了七倍的房租。反正来长沟镇的有钱人太多,他也不愁屋子租不出去。 燕三郎眼都不眨就交了钱,顺便问他:“关于山腹中的千红山庄,你知道多少?” 这些天,千红山庄的消息漫天乱飞,黑尾镇上都传得神乎其乎了。 “老实讲,听都没听过。”房东掂了掂手上沉甸甸的银子,笑眯眯道,“后生仔,看你出手大方我才跟你讲,我们这里一到冬天就封山。黑尾镇后面的确有一条路可以通去盆地山腹,一半是天然形成,一半是以前挖矿留下。但路就是路,盆地就是盆地,你们来之前,我从来没听过什么千红山庄。冬天大雪封山之后,象鼻岩那里就是个绝地。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进出。” 千岁挑眉:“你从没去过、听过千红山庄?” “我们山里讨生活一辈子了,象鼻岩那里,我去了没有一百次也有八十次,最多有几个猎人的小屋,但绝对没有你们所说的千红山庄!” 她生得好看,房东笑呵呵地有问必答,但眼神分明写着“你们人傻钱多”。 “好。”燕三郎随手将他打发走了。 这不奇怪,每次进入千红山庄的地点都不一样,有时有海岛,有时在山林,甚至有一年就开在闹市,外头车水马龙,大宅幽深宁静。据当年客人留下的记载,他们是穿镜进入的,充满了玄幻色彩。 燕三郎和弥留交谈过,获知的消息比多数人都要详尽。千红山庄根本不在本界,甚至不在天人道,而设于“虚无之地”,或者叫作“无羁之地”。 那里是六道的交汇之处,相当于十字路口。可想而知,去往那里的不仅仅是人类。 这也是当年迷藏世界毁灭,强大的力量撼动了人间,才留下这么一个补不上的缺口。 千红山庄不在人间,白象山的盆地也只是个入口罢了。 至于千红山庄为何可以提早预知入口打开的时间和地点,从而广招人来,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随行的傅小义和金羽分头去打探消息,回来都禀报说: “没有庄南甲的蛛丝马迹。” 胡栗这个特例死去之后,幽魂里应当没人可以再随意晚换皮囊了。庄南甲是什么模样,燕三郎不会忘掉,千岁更是绘了一张肖像给两个随从,让他们随时留意。 “不奇怪。”燕三郎也没有失望,“他们不会轻易露面。” 多数幽魂都已经死去,燕三郎所知的,除了庄南甲之外还有个嘉宝善。这东西的天赋特别,只在梦中出现过,他也没见过此人现实面貌。 但他手上的戒子没有亮起,或许能说明附近没有幽魂窥伺。 嘉宝善说,千红山庄里有大秘密,一切答案都在那里。 意在何指? 这里头至少有两层含义: 首先,嘉宝善得清楚什么样的事实对燕三郎来说是秘密。 其次,他得知道燕三郎心中都有哪些疑问,否则谈何“答案”? 为什么他这样笃定,燕三郎发现的事实可以解答心中疑惑呢? 千岁听说少年的顾虑,不由得摇头:“说不定他诳你呢,就为把我们骗来千红山庄。” 燕三郎有些不满了:“你坚持要来。”踩着圈套也要来。 “这不是遵从本心么?”千岁哼笑,“守在青云山岁月静好,我也未必就能过得去那一劫。时也运也,不须刻意回避。” 说得好听,也不知谁潜入人间,与天衡绑定契约,就为了躲开千年岁数的大限。燕三郎摸了摸鼻子,聪明地没说出口。 可随着年岁渐长、阅历渐深,燕三郎大概也明白她的心理了。每个阿修罗都珍惜生命,只要有一线生机,都会想方设法地活下去;可是她这一路走来,鲜血死亡相伴左右,真正等到大限将至,她也夷然不惧,甚至想要迎难而上。 “向死而生”,这四个字,知易行难也。 “千岁。”少年忍不住握住她的手。其实,担忧彷徨的一直只有他吧?“你真不怕?” 她凤眼眨啊眨,明知故问:“怕什么?” 第1351章 端方的怀疑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少年不语。 “比你们这些短命的人类多活十倍寿数,哪怕这回预言成真,我有何可惜?”她伸手抚着心上人面庞,去吻他的唇。 正浓情蜜意之时,外头忽然响起傅小义的声音:“少爷,有客人登门求见!” 这穷乡僻壤,还有客人找他?燕三郎抬头,放开红衣女郎,理了理衣襟 接着傅小义故意拖长了语调:“这不是拢沙宗的端长老么?” 端方来了?燕三郎微懔,口中却道:“请。” 这位拢沙宗的端峰长施施然走了进来,见面即抱拳行礼:“燕山长,许久不见!”一个正眼也不分给傅小义,摆明了不跟他一般见识。 燕三郎不像他笑得那样满面春风,只是回了一礼:“端长老,别来无恙?” “托福,尚可。”端方倒是把兴趣都写在眼里了,“年初别过,年末再见,时初就换了个人一般。” 千岁在一边抱臂道:“不过是换了个头衔,怎么就换人了?” “千夫人,”端方待人向来有礼,不会怠慢她,“一宗之主,这是旁人求也求不来的福运。我和燕兄弟今后一定多加亲近,请他把福运传我一点才好。” 千岁哼了一声:“给了你,我们不就没了么?” “千夫人真会说笑。”端方面不改色。但他眼里的惊奇和羡慕却没有掩饰。 他自小被柳肇庆送进拢沙宗,日夜勤奋刻苦,又残害师长同门,好不容易才爬到峰主的位置上,离山长显然还有一大段距离来着。 燕时初却已经是青云宗的山长了。虽然只是名不见经传的小门小派,比不得拢沙宗的体量、名气和人脉,但那句老话怎么说来着: 宁做鸡头,不做凤尾。 一宗之主,这是多少异士毕生努力的目标? 燕时初轻轻松松就达成了,怎不教人羡慕不已? 燕三郎不谈此事,甚至也不自谦,只问他:“端长老怎么也来了?” 这人年纪轻轻就当上拢沙宗峰长又娶了娇妻,前途看起来一片光明,堪称人生赢家。这样的人,会来千红山庄求取什么呢? 端方微微一笑:“有些私事要了,想碰碰运气。” 这就是不方便明说了。燕三郎也不好细问,只道:“对于千红山庄,阁下了解多少?” “也只是几道传闻罢了。”端方正色道,“我听说进入千红山庄最大的难题,就在于主人千红夫人的喜好千变万化,哪一次也会出尽不同的题目来刁难人。只有山庄中的赌桌固定不变,据说只要运气好,就能从赌桌上赢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你看外头熙熙攘攘,那么多人都冲着赌桌来的。千红山庄开放许多次了,有些所谓的攻略流传下来,都是关于这一方面的。” 燕三郎沉吟:“千红夫人呢?” 端方这人和他有一点相似:遇事决断之前尽可能多做功课,因此听取他的见解很有必要。 “莫说是我,人间知情者恐怕寥寥。”端方的脸色也很严肃,“首先,她不是人类;其次,她在千红山庄,能力大得惊人。” “这倒不奇怪。”燕三郎点头,“前卫王的军队在赤弩火山与山泽交过手,那是地心真火生成的岩火怪物。若在外界,人类的军队能胜。但在火山腹地,它的力量得到加成,至少是原来的数倍不止。这就是领域之力。” 一头赤弩在自己的地盘上都有这种待遇,更不用说来历莫测的千红夫人了。 “我想……”端方微一犹豫,“至少她不是人间生物。” 【领红包】现金or点币红包已经发放到你的账户!微信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领取! 燕三郎挑了挑眉。 端方何等眼神,把他的神情看了个透彻:“你好像并不惊讶?” 燕三郎只道:“我也作如是推断。” “也是。”端方笑了,“你身边都有非人的生物呢,有此联想不足为奇。” 他意指千岁,燕三郎转了话题:“进入千红山庄,你打算玩哪个游戏?” “还不清楚,到时再说。”端方说到这里,往外看了几眼,“我就是过来打个招呼,进去千红山庄之后,最好相互照应。你先忙,我走了。”说罢转身离开,相当痛快。 待他走远,千岁才冷笑一声:“千红山庄变数果然很多,连这厮都出现了。” “都有幽魂参与了,多他一个不多。” …… 四天时间一晃而过,除了吃喝不便之外,没有任何异常。 长沟镇是正宗的穷乡僻壤,哪怕事先为大队人马到来做过准备,也无法很好应对眼下爆满情况。再说雪镇冬日里的食物无论数量还是品种,本来就很稀少。 新鲜的蔬菜是不用想了,这时候本地只有腌咸菜和泡辣椒,并且还供不应求。外来的权贵们各显神通,有些后厨里居然出现了新鲜的瓜果,当地人看得口水长流。 燕三郎也是有备而来,往储物戒里塞足了各式食物,以供应数人一猫所需。不过千岁现在啃的是冻梨,入乡随俗。 山上的梨子很小,采下来洗净冰冻,黄白的表皮一律变作黑褐。要吃的时候拿出来泡在水里化开,口感甜而绵密。 这不是千岁常吃的水果,偶尔尝个鲜还行。 燕三郎头顶山长名号,真有不少人过来拜访。黑尾镇和长沟镇现在权豪云集,密度超过了任何一个主城。站在主街上随便扔块砖头,砸到的非富即贵。 有心人都明白,这时候找谁套近乎都容易。各地的上流社会自成一个小圈子,平时硬比金坚。只在这种特殊时刻才是破圈的好机会,因此人情往来十分频繁。 平时偏僻的大山沟沟,突然就变作了顶流的社交场所。 大陆虽然广袤,该出名的人还是出名。这里离青云境乃至宣国都很远了,但燕三郎头顶连容生高徒、青云宗山长、大卫清乐伯三重光环,说出去仿佛也很能唬人。 自他抵达长沟镇次日,就有八方来客不断上门走访。 “怪哉,我们也没宣扬,他们怎知你就是燕时初?”千岁啧啧有声,“一定是端方对外宣扬,这小子可会卖人情了,真是个人精。” 第1352章 是故人还是麻烦?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大家素昧平生,都要拱手说一句“久仰大名”,燕三郎原以为这不过是寒暄惯词,哪知七成访客都会问起他在迷藏海国的遭遇。直到此时,燕三郎才发现自己好像真有一点名气。 他当上青云宗山长是今年夏天之后的事,消息不会传得那么快。真正让他出名的,是迷藏海国事件。他到此时方知,原来恩师连容生早在三年前就亲手将迷藏秘辛发布出去,也不占功为己有,高调归功于燕时初。 因为飘忽神秘,迷藏海国这地方在人间的名气不小,而击破迷藏国的燕时初也跟着出了名。世人对于奇闻、奇人最是关注,他无疑也算后者之一。 【领现金红包】看书即可领现金!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金/点币等你拿! 关注他的人,也开始关注他的其它生平事迹,然后就会发现,喔哟这小伙子不错啊,年纪轻轻就干成这许多大事! 总之,燕三郎在这三四天里面也新交不少朋友,拓展了人脉。对于有志入世的青云宗来说是件好事,多个朋友多条路子的说法,在哪里都适用。 不少权豪对于青云宗的位置、特产和利益分成都很感兴趣,对于青云宗大力引入外资的做法,也都听得怦然心动。 当然,大伙儿谈论最多的,还是即将开放的千红山庄。 燕三郎也没有全部藏私,将自己收集到的资料挑能说地告知宾朋,于是皆大欢喜,有许多人都承了他的情。 长沟镇越来越热闹,终于在千红山庄开放之日达到鼎盛。 次晨天公作美,持续了二十来个时辰的风雪终于停了,转作风和日丽。大山深处的冒险者们踏着冬雪,向着黑尾镇后方的山腹捷径进发。 燕三郎一行从容收拾行囊,正要跟上大部队,冷不防后头有个声音欢欢喜喜喊了一声: “燕时初!” 最近喊他名字的人不少,但多半尊称燕先生、燕山长、燕伯爷,这么连名带姓的当真少见。何况这声音再耳熟不过。 不会吧?燕三郎猛地一怔,扭头看去,果然瞧见了一个窈窕的身影: 贺小鸢。 这位护国公夫人牵着一匹大马,后背负一个行囊,两颊冻得通红,眼里却光彩熠熠。地上新积的雪也挡不住她的步伐,飞快就到燕三郎面前了。 少年往她身后看了看,没人了。 她孤身前来。 “可算赶上了!”她一开口就呵出了白汽,“不负我紧赶慢赶地。” “你……”燕三郎难得有些结巴,“怎么来了?” 她不在盛邑好好当她钟鸣鼎食的护国公夫人,蹓跶来这大山沟沟里作甚! “你为何而来,我就为何而来。”贺小鸢脸一板,“怎么,你能来,我就来不得?” 燕三郎长长地、长长地叹了口气:“护国公知道么?”你这么任性。 “他现在肯定知道了。”贺小鸢笑吟吟道,“我离家前给他留了张字条。” 燕三郎忍不住以手抚额。 韩昭现在一定又气又忧吧? “别担心。”贺小鸢一眼看穿他心中所想,“我在字条中说了,这里有你。” 边上的傅小义噗地一下笑出声来:“护国公夫人,您是怕护国公不把我家少爷架去火上烤吗?” “不会的。”贺小鸢笑嘻嘻地,“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不连累燕时初。” 横竖她已经在这里了,燕三郎也没那本事把她赶回去,只能接受现实:“和我们一起走吧。”才好照应她。 “正有此意。”贺小鸢也很光棍,爽快道,“这一路不太顺利,白象山外围下了大雪,道路封堵了五天,我还道赶不上千红山庄开放呢。” 赶不上才好。燕三郎面无表情。 “你小子,还是这张白板脸。”贺小鸢伸了个懒腰,“你那红衣夫人呢,还是只有晚上才出现?”燕时初在盛邑住了那么久,有些秘密就瞒不过人。至少护国公夫人知道,他的妻子不是人。 “嗯。”两人并驾齐驱,其他人落后一个马身,让他们有说话的机会,“千岁正在说,你当护国公夫人倍感无趣,才要出来玩耍走动。” “说的是啊。”贺小鸢美眸一亮,“她真是我的知己。” 还是女人最了解女人。燕小子看着玲珑心思,其实脾性又钢又直,对女子心态的把握是十窍通了九窍,唉。 燕三郎不了解,也不予置评。每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不理解也要尊重。 一年前,盛邑游龙商会的发卖会上,他和贺小鸢谈起千红山庄,贺就跃跃欲试。当时他以为这只是玩笑,没料到贺小鸢真会亲身赶来。 “如果不喜欢人情往来,护国公府的生活是很枯燥。”燕三郎说了句公道话。其实他自己也不喜欢人际上的交游往来,偏偏盛邑的上流圈子交往密切,三天两头就得走动、维护。清乐伯不喜交游的怪名在外,又是成天外出,烦扰他的人一定比贺小鸢少得多。 堂堂护国公夫人,仪容一定要端庄,举止一定要规范。他深知贺小鸢脾气,这种日子她能过一月,能过一年,或许为了韩昭能过十年。但若要她一辈子天天都这样过…… “是啊,迎来送往的都是蝇营狗苟之辈!”贺小鸢眼露厌恶,“你不知道,我有多怀念从前纵马江湖、快意恩仇的日子!” 旁人想要的富贵,她却没多大兴趣,只不过为韩昭当了这个护国公夫人。唉,她经常会想着,总该有那么一两次,她又变回从前的贺小鸢,重新体会一回张扬肆意。 燕三郎问她:“你去千红山庄,想求什么?” “当然是青春重现啦。”贺小鸢理所当然,声音中又带感慨,“姐姐都三十出头了,当然希望回到二八年华,那可是女子最好的年纪。至不济,双十也成哪。” 燕三郎第一次见她,贺小鸢已经二十多岁,一晃六年过去,她嫁了人,变成三旬美妇。 但妇人就是妇人,和少女毕竟不同。 韶华不为少年留,谁不想重返年少时? 除了千岁这种冻龄的非人生物。 燕三郎点了点头。 第1353章 千红谷中的山庄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贺小鸢看他一脸不在意,有些不高兴:“你还年轻,怎么能体会我的心境?呵,等你年纪越来越大,你夫人还是永葆青春的模样,看你着不着急!” 燕三郎老老实实道:“急。” 人类的寿命在阿修罗面前真地不够掂量。以他未雨绸绸的性子,以千岁只看颜值的性子,他的确担忧自己以后年老色……那个衰,千岁和他就不再亲密。 贺小鸢微愕,忍不住笑了。 “放心,我赌技很好,必定可以替你在赌桌上赢回来。”贺小鸢拍了拍他的肩膀,“从前行走卫国,我还靠这个吃饭哩。” “靠赌钱吗?”这就不是燕三郎强项了。 话说回来,若是此行样样麻烦都能在赌桌上解决,有这么简单就好了。 “是啊。”贺小鸢得意洋洋,“我跟你说,十九岁那年,我在红门赌坊遇到个二五凯子,不知是哪个土富老爷家的傻大儿,越赌越输,越输越赌,我和对家联手,从他那里弄来一千多两银子哩,后面一个月日子过得可舒坦……” 说起从前事,她滔滔不绝,眼里有光。 千岁也笑了,附在燕三郎耳边道:“赌棍说起赢钱的往事,大抵如此。” 不仅是这样罢。燕三郎笑了笑,对贺小鸢来说,回忆里的日子总是美好,哪怕漂泊无定。 人的记忆很奇怪,可以只记住自己想记的,把其他的艰难和不便都滤掉。 【看书领现金】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书还可领现金! 同行的队伍越发壮大。很快,他们就抵达了黑尾镇。 路上的雪已经被铲掉了。人流到这里又扩大了一倍,前进的队伍浩浩荡荡,往平时静谧无人的山脚而去。 这里的确有个山洞,洞口不遮不掩,开得很大,可以容纳两辆马车并入。 燕三郎随众而入,发现这里果然是个矿道,石壁上有斧凿钎插的痕迹。地道平时伸手不见五指,但来者有备,都点起了火把。 地道越来越窄,最后只能容一辆马车通行。 当然,进来的人一律都要步行,矿道本就不为骑马而开。 地面凹凸不平,燕三郎至少见到前后左右的旅客有十几次失足。 “路也不好好修!”这群人低骂。 从地下到地面、见着天光,再从地面回到地下,这条暗道至少要走三个多时辰。少年和手下耳听周围人群的喘气声越来越急促,也提高警惕观望四周,惟恐危险突然降临。 然而,并没有。 在经过了三个半时辰的艰难跋涉之后,众人从山腹钻出,眼前豁然开朗。 那光芒太亮,眼睛习惯了黑暗的众人下意识抬手挡目,好一会儿才慢慢适应了天光。 燕三郎也不例外,眼前有白色强光一闪。 前方一片盆地,依旧是白雪皑皑,众人面对的广阔湖面结成了坚冰,远山覆雪,充当着亘古不变的背景。 这一切和其他冬季的雪山并没有什么不同。可是—— 可是白雪积覆下的树木,树冠却是金红灿烂,像火焰又像阳光,构成了冬日里唯一的暖色调。人们一眼望之,身上的寒气仿佛都削减了好几分。 树木种类繁多,高低错落,虽然都是金红,却分出了至少七八个色号来,有时层林渐染,有时就像直接打翻了调色盘,各色杂揉,却奇异地美观。 山林是那样茂盛,放眼望去,白雪与金红交织,纯洁素净与绚烂奔放共谐。 虽然还是冰天雪地,可是冬季的肃杀在这里仿佛都变得轻描淡写。 众人刚刚从逼仄阴暗的地道钻出,却没料到下一步直接迈入了天府。 和其他刚刚钻出地道的旅行者一样,贺小鸢也看得目瞪口呆,和着周围一片片“哇呜”声道:“你说得对,这里一定不是人间。” 人间的枫红只在秋季。入冬之后万物凋零、枝桠秃杈,天地间非黑即白,哪里还有这种景象? 最荒唐的画笔,也绘不出这样的美景。 燕三郎没有吱声。 贺小鸢问话得不到回应,转头看他:“怎么了?” “有哪里不对。”燕三郎微微皱眉,“就在方才一瞬间,似乎有东西擦肩而过,甚是阴冷。千岁可有感觉?” 贺小鸢侧了侧头:“风?” “不,我也觉出了。”千岁肃然道,“有东西从附近溜走,是无形之物,令人毛骨悚然。” 能令千岁也觉得毛骨悚然的,必非寻常之物。燕三郎心头微沉,千红山庄果非善地,刚进这里就有幺蛾子。 贺小鸢没听见她的话,又问:“鬼魂?” “不,不是。”燕三郎和千岁几乎异口同声。千岁更是道,“如是鬼魂,逃不过我的眼睛。” “罢了。”燕三郎摇头,“暂不管它。眼前这地方果然可以称作‘千红’。” 他伸手一指,“看那。” 湖畔一座山庄,面积大概赶得上他在盛邑的超级大宅邀景园。黑瓦白墙,从众人所立角度看去,亭台楼阁都只露出模糊的影子。 这山庄原本气派森严,可是在金红森林的反衬下,其素、其雅、其端正,反而成了这幅画卷里最吸睛的部分。 众人的目光也都放在山庄上,精神大振,一洗先前赶路的疲惫:“那就是千红山庄!” 那就是传说中的千红山庄。 一条康庄大道,从山庄门口一直延至山腹洞口。人走在上面,跶跶有声。 这就是千红山庄的迎宾道了。 旅行者就顺着它往山庄进发。燕三郎等人随大流前进,没走几步,千岁就提醒他:“看脚下。” 少年低头,见路面以白碎石铺就,平整干净,跑马都是极好的,并且称得上一尘不染。 这路,看起来怪怪的。 “前头走过那么多人,这条路上没一点灰尘。”千岁认真道,“此地主人不简单。” 是啊,众探险者跋山涉水,一脚雪一脚泥踩到这里,地面怎可能白茫茫一片真干净,连个灰点儿都没有。 燕三郎抬头看了看远处的山庄。它孤零零立在湖畔,充满了沉默的未知。 那里是无数人的逐梦之地,或许也会是无数人的梦碎之地。 也就在此时,颈间传来一点温热。 燕三郎抬手抓出木铃铛,发现它又在发光了。 红光,赤艳艳的红光。 第1354章 初入千红山庄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千岁当然也发现了,嘿声道:“这个地方果然是虚无之地,人类本不该来的地方。” 天衡本身没有意识,只传导理所当然的任务。从天理上说,千红山庄所在之地不该向人间开放,因此燕三郎一接近这里,木铃铛就自动派发任务。 当然,任务报酬再高,他暂时也不能完成。 千岁却又道:“喂,你这一年来不怎么做任务了。” “嗯。”燕三郎有大半年时间都贡献给了青云宗,不像从前那样游历四方,虽然往返境内各城路上天衡亮过几次,但他都没当一回事。“怎么了?” 现在,天衡任务不再是他们优先完成的目标。 阿修罗叹了口气:“没什么。” 木铃铛的第二主人娄师亮,后期也是不爱接天衡任务了。千岁无端想到他,不知怎地,心里很不舒服。 这当口心血来潮想起娄师亮,她总觉得是不祥之兆。 当然,她没跟燕三郎说。这小子虽然表面不言,但其实对木铃铛的前主人有些抵触。 从地道出口到千红山庄不远,尤其白石路又那般平坦,众人走上一刻多钟也就到了。 离得越近,越觉得这山庄占地广阔,黑色的正大门高达两丈,与一般的城门楼相差无几。 不过立在门边的不是穿甲执卫的士兵,而是千娇百媚的侍女、机灵可爱的门童笑脸相迎。 这些侍从立于大门两侧,待宾客至,都微微躬身,清声道:“欢迎光临千红山庄!” 整齐划一,既无一人先声,也无一人落后,没有一丝儿杂音。 他们每隔十余息就要清唱一次,人间宾客的队伍穿过大门前后耗时一刻多钟,他们就迎了一刻多钟,没有不耐、没有懈怠,甚至连脸上的笑容都没打半分折扣。 千岁对燕三郎道:“这些侍从的服务态度,比迷藏海国还要好哩。” 迷藏海国中的侍女都是本地土著,那是许多年前从人间去往迷藏国的人类后裔。而这里的侍从,又是什么来路呢? 她有闲心,燕三郎却不感兴趣,只是专注观看千红山庄内的布景。 庄内庄外,截然不同。 山庄外的景致虽美,到底有雪,是呵气成冰的冬日;山庄里头却温暖如春,所有人走进这里,就觉阳春暖意扑面而来,身上的冬装立刻就显出了臃肿厚重来。再走上一小会儿,额头和后背都开始沁汗,大伙儿脱完了外套还觉得热哩。 这可就太奇怪了,他们虽然进入山庄,但抬头就是湛蓝天空,并非在烧炭的室内或者暖阁。怎么仅仅是一墙之隔,气温就是寒冬与暖春的差距? 山庄内也是一派春景,池塘小溪清澈,锦鳞游泳;水鸟成群,莺莺燕燕;堆叠成趣的假山位于池塘正中,假山上精心栽种的矮松虬曲苍劲。 到处花团锦簇、绿树成荫。白猫从燕三郎身后的书箱中探出脑袋来,恰见一只蝴蝶飞过鼻前。 白石子路从庄外一直延伸进来,笔直通向未知之地。美貌侍女们立在道路两侧,向众宾躬身敬礼,一手指向前方,引导客人继续前行。 有好事者忍不住问她们:“还要走多远?” “正前方,最高的大殿。”侍女的微笑无懈可击,“千红夫人在那里等着诸位。” 燕三郎也开口了,问出来的问题却教旁人摸不着头脑:“千红山庄有几个大门?” 贺小鸢微微一怔,这是什么意思? 侍女答道:“有五个呢。” 五个?燕三郎身后的金羽和傅小义互视一眼,也觉得有些古怪。 燕三郎挑了挑眉:“怎么不是六个?” 侍女笑而不答。 燕三郎又问:“五个大门,对应不同来处的宾客?” 这回,侍女停顿了一会儿才道:“是的。” “少了哪一个地方的宾客?” 侍女又不吱声了。 燕三郎也不等答案,迳直往前走。 贺小鸢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千红山庄立在虚无之地?”燕三郎轻声道,“这是六道交汇之处,既然人类可以进来,那么除了人间道的其他生物,应该也能长驱直入。” 贺小鸢终于动容:“你是说,这里每个门都开给一道生灵?” “猜想罢了。” “若是六道生灵都可以来,为何只有五个门?”贺小鸢也觉出古怪,“少一个门呢?” “那就得去问千红夫人了。”燕三郎耸了耸肩,大家都是异乡为客,他也不知道准确答案。 穿过庭园、楼台,眼前是气派无比的宫殿,高二十丈(六十多米)有余,大概便是侍女所称的“主楼”,共七层。 天边正好飘来云雾,楼顶就隐在云中。华厦构件繁复,彩雕精美生动,便是随便一副白玉栏杆,拿去外头都能卖上好价钱。 飞檐下挂着金铃,无声而自鸣,飘渺如仙乐。 千岁啧啧两声:“这还真有些儿意思。”即便以阿修罗的眼光来看,这里也堪称华丽。 说罢,她在燕三郎身边显出倩影。 “你能出来了?”燕三郎下意识看了看天光。 天色明亮,白云游荡,但没有艳阳。 “能啊,一进山谷就能了。”只是懒得步行而已。她打了个呵欠。 是了,这里不是人间,千岁就不需要等到中午才能出来。看来,于他们有利的筹码又多了一个。 终到大殿之前,众人拾阶而上,共一十三阶,每阶仍是白璧砌成,人走上去铿锵有回音。 跨入齐膝高的门槛,大殿内华灯高亮,云鬓香影,仿佛很是热闹。但燕三郎定睛一看,环佩叮当,都是华服侍从。 宾客至,侍从就领他们在大殿站定,并奉上清茶一盏。 不多时,殿内济济一堂。 至此,燕三郎才对赴会的人间宾客有了一个概数: 约莫是四千余人。 当初进攻千渡城的青云宗军队,人数也就这么多。 侍女也向燕三郎一行奉上了茶水,其汤色赤红,热气裹着茶香来袭。千岁顺手接过,也不虞对方动什么手脚,徐徐饮之,赞了声“好茶”! 第1355章 主人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她对衣食宿行的要求太高,能得她这一声赞可不容易。 燕三郎也抿了一口,果然醇厚回甘,舌尖萦香,顿觉神清气爽,把路上奔波的疲惫都洗掉一大半。 这是灵茶。 在人间的发卖行,半斤就得二百两银子。这里却拿来当作迎客的茶水。 路也尽了,茶也喝了,该见着正主儿了吧? 大伙儿正作此想,侍从向两边让开,大殿正中、三道金阶之上,不知何时就多了个身影。 这是个华服丽人,身上金红袍,鬓边海棠钗,看不出年龄几何,只知是瓜子脸,明眸善睐。大伙儿再要细看,却总是记不住她的样貌,只知如同天人。 她往台下一瞥,人人都觉得她看向了自己。 燕三郎同样目不转睛打量着她,而千岁出奇地安静。 这应该就是千红山庄的主人了。 都是红衣美人,千岁的美瑰丽夺目,如同朝阳初起,一下子就刺得人睁不开眼,极富进攻性;这女子却是清婉端秀、深蕴如湖,难以捉摸。 都说上善若水,要教人看不清深浅。 殿内四千余人,一时安静无声。 旁人只觉她婉约大气,可在燕三郎和千岁这等高人眼中,这女子可真是不一般。 “这就是千红夫人?”千岁长长吐出一口气,“修为莫测呀。” 以她的眼力,竟然看不出对方真正实力,仿佛真地凝视一汪深潭,不见底数。 对于拿回了从前大部分修为的阿修罗来说,这种情况真是异常。 千岁虽然狂傲,但对于足够强大的对手,必然有一份尊重。 “千红山庄欢迎人间宾客。”千红夫人微笑上前,“各位远道而来,辛苦了。” 这大殿异常空旷,台阶走起来又有金石之声。她虽然窈窕娇小,每一步却像踏在众人心跳的鼓点上,让人自然而然倾听她的言语。 “多谢你们前来,给千红山庄带来生机。”千红夫人清声道,“作为感谢,在接下来的半个月内,一切吃穿住用,都不需要各位掏钱。各位只需要在山庄内尽情游乐即可。” 真有这种好事?宾客当中响起了细议的嗡嗡声。 贺小鸢也向燕三郎小声道:“她当真只是找人来陪她玩耍?” 这些世外之地邀请人类前往,总该是有目的吧?从前迷藏海国主打的是揽尽天下珍奇,避世法外之地,实则吸引人类前往,让幽魂选择可用的皮囊;那么,千红山庄不定期向人间开放的原因又是什么呢? 真就像传说所言,千红夫人太无聊了,找人给这座空旷的大山庄增加人气? 燕三郎也只能回道:“目前来看,暂时是这样。” 他事先当然是找过许多资料,但来过千红山庄的人虽众,大多都在这里醉生梦死,竟然没有好事者能探明千红山庄的底细。 千红夫人依旧是个谜一般的人物。 【领红包】现金or点币红包已经发放到你的账户!微信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领取! 台上的千红夫人微笑不变,待议论声自行消失,才接着道:“但有一点提请各位注意,千红山庄会接纳更多不同客人,来历和脾气各不相同,甚至与人间迥异。请大家以和为贵,莫生事端。” 事先做过功课的,这时就听得心中一懔。 更多不同的客人,这指的是? 那厢千红夫人接下去说道:“千红山庄内禁武、禁咒、禁出老千,禁止对他人施展一切法术和毒术。违者,不止是终生困守千红山庄那么简单。” 台下有胆子大的,直接提气开声:“还有什么规矩?一并说出来罢。” “除了我方才所说几条,人间的规矩在这里都不适用;人间的身份,在这里都不受重视。”千红夫人好整以暇,“我的地盘我作主。在千红山庄,我就是唯一的裁决者。请大家一定要遵守本地规则,不要令我难办。” 宾客鸦雀无声。 大家初来乍到,还没摸清这位主人的脾气。但以过来人的记录看,这位千红夫人据说是赏罚分明、很讲规矩呢。 见台下无有异议,千红夫人也很满意:“侍女们会带领各位前往休憩之所,洗尘宴将在两个时辰后开始。” 她拍了拍掌,大殿内的侍女就转向身前的宾客,行了一礼:“贵客请跟我来。” 又是整齐划一的举止,像是事先排练过无数回。 “千红夫人,请、请等一下。”有人忍不住出声,“听说我们可以在这里换取自己想要的东西?” “这里玩法多样,我原想请你们自行探索,那样更加有趣。”千红夫人笑了,“不过既然有人着急,那么请随我来吧。” 她随手从身边的台子上拿起一只黄金天秤,率先走向殿后。 天秤像是纯金打造,只在中间缀一点红宝石。它只有巴掌大,精巧可爱像玩具。但千红夫人的存在感太强,若非她这一伸手,没人会留意到天秤的存在。 殿后是长梯,千红夫人拾梯迈步,感兴趣的宾客也跟了上去。 千岁就很感兴趣。 她望着千红夫人的背影,对方的红衣飘逸,背上缀一只飞天的五爪金龙,纤秀中透着霸气。 这一点,倒是与千岁好生相似。 燕三郎也盯着这件红裳看。 都说衣如其人,穿着这样的衣裳,气场上还能完全罩得住,显然千红夫人的脾性可没有她表现出来的这么温婉柔和。 二楼到了。 除了精美的雕塑和装饰,二楼只有一扇门,而门关得很紧。 这扇门以黄金铸成,通体光滑无痕,找不到一丝缝隙,只在正中有一个小小缺口。 千红夫人就把那只玩具一般的黄金天秤摁进缺口里。 正好,严丝合缝。 现在再看这天秤,就像从门上抠下来的一样。 她轻轻一按天秤上的红宝石,厚重的黄金大门就向两边徐徐展开。 “这就是公平大厅。”千红夫人随手一指,“各位请进。” 厅很大,摆着二十一张牌桌,每桌后站一名荷官,有男有女,腰板儿挺直,都是年轻貌美。 周围的榻具、锦凳、茶几,倒是一应俱全,显然是供人娱乐之余休憩。 第1356章 黄金天秤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原来这就是千红山庄的过来人津津乐道的公平大厅?在场众人不少都打探过它的资料,但耳闻是一码事,亲睹是另一码事了。 公平大厅四壁都镀了金,帷布却是血一样的鲜红。这种撞色金碧辉煌,壕气扑面而来,给人以视觉上的强烈冲击。 其他宾客分散开来参观,千岁也走到桌边,伸手敲了敲桌子。 虽是木头,却能当当作响,有金铁之音。千岁推断:“大概是外头的树做的?” 外头不知名的树种很多,以她见识广博都认不出来。 赌桌上该有的东西,这里都有;并且这儿还有一件其他地方的赌坊都没有的东西: 黄金天秤。 每一张桌子最显眼的地方,都摆着一具黄金天秤,其规格样式和嵌在公平大厅黄金门上的天秤毫无二致。千岁抓着底座一拔,结果这东西纹丝不动,好像和桌子长在一起。 千红夫人显然注意到她的举动,微笑道:“这具天秤就代表了‘公平’,只要这个厅还存在,谁也没法子将它从桌上拿下来。” 千岁打量着它:“如何用法?” “很简单,参赌各方将自己的筹码都放上去。只要天秤认为各方付出的代价相当,这场对赌就能够进行。反之,不可。”千红夫人徐徐道,“大家远道而来,应该都明白公平大厅与众不同之处。在人间,你们能赌的也就是金银珠宝、房契商铺这些身外之物,但在这里——” 她顿了一顿,才接下去说:“什么都可以,只要天秤认定它有价!” 只要天秤认定么? 燕三郎和千岁互视一眼。这里面的说道,应该很多了吧? 但那么多人自千红山庄返回人间,也没多少提过这里不公。显然,公平大厅的名讳也不是白起的。 已有宾客摩拳擦掌,按捺不住了:“我们现在就可以玩么?” “当然可以。”站在桌后的荷官微笑着道,“客人随时来,这里随时开放。” 也就是说,只要客人愿意,这十五天内每刻每分,公平大厅都是开放的。 “好,好。”果然立刻就有十来人走去桌边,对荷官道,“开始吧。” 按理说,千红山庄还会开放十五天,在此期间任何时候都能进入公平大厅,宾客长途跋涉,至少要沐浴休整过后再行事。但这些人显然事先做过功课,进入千红山庄的目标异常明确,就是奔着公平大厅这张桌子来的。 他们有非弄到手不可的东西。 距离燕三郎最近的桌子,被一个胖子占据了。 千岁抓着情郎的手,好奇地凑了过去,先看个热闹再说。 这胖子一身绮罗,还有一件貂皮大衣被身后的侍从抱在手里。公平大厅很暖和,他鼻尖冒汗,脸也很红,于是从袖里掏出锦帕擦了擦,对另一人道:“柳四,过来!” 这是个中年男子,身材瘦小、面有菜色,棉袄上还打着三四个补丁。 明眼人一看便知,这不仅是平民,还是个穷人。 穷人来千红山庄的理由,往往也只有一个。 【书友福利】看书即可得现金or点币,还有iPhone12、Switch等你抽!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可领! 柳四明显有些犹豫,一时没迈开脚步。胖子很不耐烦:“我给你家送了十两银子。这一路又供你吃住。怎么,现在想反悔?” “不,不是。”柳四支吾两声,还是站到了赌桌后头,也就是胖子对面。 他小声问荷官:“这要怎么弄?” “拣起桌上的筹码,赋予它价值。”荷包指导他们,“只要把它抓在手里,轻声说出你要付出的代价。” 寻常赌桌上摆的都是金银和字条子,但在公平大厅,一切有价物都用筹码代替。 这筹码比铜钱还小,实心,呈圆饼状。它好像是纯金打造,金灿灿、沉甸甸地,模样好看得紧。胖子没料到它这么沉,一个没拿稳险些脱手。 他对面那穷鬼柳四也拿起筹码,低声道:“代价是我的十年寿命。” 声音虽然不大,周围虽然熙攘,但不少宾客还是听见了,一下子就聚拢过来:这桌一下子就进入主题了啊。 方才千红夫人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公平大厅里面可以赌无形之物。 什么是无形之物?人的寿命显然也算是其中之一。 俗话说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但在千红山庄,这个铁律就能被打破。 也就在这一瞬间,燕三郎对于她先前在大殿所说的“人间的规矩在这里都不适用”这句话,突然就有了更深刻的了解。 千岁说得对,这位夫人的手腕实在了得。 柳四说完,手心的那枚纯金小圆饼上就缓缓出现一行小字: 寿命十年。 荷官指导他:“放到天秤上就好。” 柳四依言,将出现了字体的筹码放到天秤一侧的金盘上。 另一边,胖子也完成了定价,筹码上显示出“白银一万两”的字样。 千岁看得一阵鄙夷:“一万两银子就想买走别人十年的命,这算盘打得真好。” 千红山庄放去人间做宣传用的延寿契约,十年寿命可以卖到大几十万两银子呢。也不知是不是这一点启发了胖子,让他兴起了低价收购寿命的野心。 “你情我愿,有什么不行?”胖子不高兴了,但一转头看到千岁,气焰就弱了下去。阿修罗的气场,不是随便哪个人就可以直面的。 他呐呐道:“我们来之前就说好了的,他拿钱给娃子治病,我延寿命。” 算下来一年一千两,也就是一万文钱。泥腿子们平时哪有赚这样多?打一天的零工,也就是二十个大钱。 这么赚上十年,也不到一万两不是? 他给出的价,不公平么? 千岁一摊手:“你有理,你尽管试。” 胖子一转头,就把自己的筹码扔在天秤上了。 这里的规矩是先过秤,然后才能开赌。 在他的筹码还没扔上来之前,柳四的就先放了,天秤两端呈水平状;现在他的“一万两”筹码刚扔上来,天秤居然就有一端明显翘起。 一轻,一重。 “咦?”胖子非常惊讶,围观的宾客也起了一阵小小骚动。 第1357章 不对等的筹码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天秤两端,重的那一侧居然是柳四的筹码! 反观胖子的筹码,被人家抬到天上去了。 “这是什么意思?”胖子摸不着头脑,鼻子上又冒汗了,“这赌怎么进行?” 千红夫人正好走到附近,转眸瞥了一眼即笑道:“天秤判定,对赌双方筹码价值不等。除非你加大赌注,否则不能进行。” “这,这怎么会价值不等?”胖子不服,“我出了钱的,我们事先说好了的!我先给钱让他安顿家里,他这一路吃喝用住都花我的钱!” 千红夫人轻轻“哦”了一声:“你很有钱么?” 说起这个,胖子精神一振,胸膛一挺,下意识就想炫耀两句。但身后的仆从很快轻拽他的袖子:“老爷!” 他这一拽,胖子就醒悟过来。这里众壕云集,是炫富的好地方吗?再说,钱不露白是走遍四海皆套用的真理。 “钱……那还是有点的。”胖子还是忍不住,低调地炫了一把,“至少买命钱是有的!” 这倒是货真价实的买命钱。 千红夫人转问柳四:“你呢,为何同意拿命当赌注?” “小人妻子病了五年,家里刮尽每个铜板给她治病,结果她还是去了。”柳四苦笑,“现在轮到小女儿生病,我去年伤了手,一直也不利索,做不了重活计——” 他伸出左手,果然一直在轻微颤抖。男人是家里的重劳力,他要是干不了重活儿,那谋生的确太难:“家里实在没钱了,连盐巴都买不起。小人剩下的,也就是烂命一条。所以……” 所以才想着拿钱来换点钱,补贴家里。 大家好,我们公众.号每天都会发现金、点币红包,只要关注就可以领取。年末最后一次福利,请大家抓住机会。公众号[书友大本营] 否则今后浑浑噩噩、穷困潦倒度日,再过十年和现在有何不同? “也即是说,你手里唯一有价值之物,就是寿命了。”千红夫人点了点头,转而一指胖子,“而对你来说,钱不是问题,连你自己都不看重。” “你用自己都不看重的东西,来换别人仅有之物。”她轻轻摩挲桌上的天秤,“所以它认定,你们双方的筹码不对等。” “这,这不应该!”胖子忿忿道,“他肯卖,我愿买,这笔交易就应该能够达成!”世间生意的本质,无非就是低买高卖。要是都按这黄金天秤的规矩来,那商人还用做生意么? “这是天秤的规矩,我也不能更改。”千红夫人耸了耸肩,“要么你就多加些筹码,或许也能增加筹码的价值。” 要,要加钱吗?胖子不甘,但半个厅的人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压力山大。再说来都来了,他还能半途而废吗? 最后他咬了咬牙,抓起筹码说了声:“再加白银三千两!” 周围噗哧几声,隐隐有人发笑。这胖子也是逗,作出壮士断腕的神情,结果只加三千两吗? 不过他把筹码放到秤盘上,这一侧果然微微下沉了。 虽然总体上还是高高翘起。 “这是什么意思?”胖子不服,“三千两还不够吗?” 千红夫人转身,迳直走了。回答每个客人的疑问,这是荷官的工作,不是她的。 胖子面前的荷官保持微笑:“只有天秤上的红宝石亮起,这场赌局才能够进行。” 显然,天秤还是认为这场对赌不公。 胖子咽了下口水,又加三千两。 天秤动了动,但还是不够。 他又加了四千两。 还不够。 边上开始有人不耐烦了:“喂胖子,你还玩不玩了?把桌子先让给我们行不?” 燕三郎闻声抬头,却发现这里二十一张牌桌全部都被占满,其他人想用就只能桌边等候排队。 胖子自然是要玩下去的,被催促也不下桌,只是狠了狠心:“再加一万两!” 三叠四加,现在他的筹码已经累计三万两了。 但黄金天秤还向着柳四倾斜。 这穷人怔怔盯着天秤,眼珠子都不转,也不知在想什么。 不够,还是不够。 人群开始奚落胖子,后者捋起了袖子,开始五千五千往上加。 “一来就有戏可看。”千岁悄悄对燕三郎道,“这趟来得真值当。” 天秤终于开始慢慢平衡。 到红宝石亮起时,胖子已经加到了九万五千两。 看他脸色,好像快要晕过去。 “怎么,怎会要这么多!”他举着锦帕,不停地擦汗。 “不是具体数额的问题,而是付出多少会让你肉痛难耐。”端方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对这胖子道,“这九万五千两,你得赚多久?” “我白手起家,头十年也才赚这个数儿!”胖子哭丧着脸,“现在它又要出去了。” 从前拿命换钱,现在拿钱换命。 大伙儿嘴上不说,但心里都道了一声: 挺公平的。 一万两银子对胖子来说不算个大数儿,但上升到近十万两,他就心痛得呼吸困难。这枚筹码才真正有了价值。 这一点,端方看得和燕三郎一样明白。 其实,天秤称的不是物品真正的价值,而是人心。 越被主人看重的东西,才越有价值。 现在胖子的赌局终于可以进行下去了,他催促荷官:“来,开始吧!”而后厉声提醒柳四,“别玩什么花样,你都赚大发了!” 想通过公平大厅完成交易,也必须通过“赢”的方式。显然双方事先已有约定,柳四要在牌桌上输给胖子,把十年寿命换给他才行。 柳四一直默不作声,这时忽然道:“如果我输了,你又不肯给我钱呢?” 上了赌桌,要么输要么赢。赢家拿走对手的赌注,自己却不需要付出。 按理说,如果柳四输定了,胖子拿出一万两、十万两还是五十万两都没有区别。可问题在于,人心最难琢磨,一旦上了牌桌,柳四会当真认输吗? 果然,胖子的担忧一下就成了现实。 而对柳四来说,如果事后胖子不肯完成约定,那他就赔了寿命又没能拿到钱,真正叫作雪上加霜。 所以他现在好生犹豫,要不要认认真真赌一把? 毕竟,桌上的赌局有保障,桌下的约定却只能看人家的信用了,有点儿悬。 第1358章 钱可以买命吗?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我们不是说好了?”胖子急了,“你输给我,我马上给你钱!” 边上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出来帮腔了:“不对吧。到时你都赢了,为啥还要给他钱?” “是啊,再说给九万五是给,给一万两是给,给一千还是给。”边上有看客表示了赞同,对柳四道,“你寿命都给他了,下桌以后他给你多少钱,还不是他说了算?” 胖子气极,大步奔去问千红夫人:“为何我不能和他签定延寿契约?为何我们非得对赌?” 此前千红山庄往人间不少大型发卖会都送去契约,要么延寿,要么减龄,都可以用银两购买,一下就打响了名气。否则今日来此的人间宾客不会这么多。 那种交易多干脆啊,一手交钱,一手收契约,直接就把寿命续到自己身上了。 “那样多无趣呀。”千红夫人唉了一声,“赌局更好玩,不是么?” “玩?”胖子直瞪眼,“可、可是……” “这就是个游戏,娱己的时候娱人。”千红夫人慢慢敛起笑容,“无论你抱着什么目的前来,既然入局,就要遵守游戏规则。否则,请立刻离开千红山庄!” 胖子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眼珠子转个不停。 双方互不信任,这就是个无解的死结啊,他该怎么办,转身离开吗? 千红夫人慢悠悠道:“这里能人不少,你可以向他们咨询。当然,别忘了付给人家好处。” 胖子呆怔好一会儿,忽然看向端方:“你看得明白,你能帮我一把么!” 端方没料到这活计突然找上自己,下意识伸手反指:“我?” “对,对。”胖子赶紧道,“你看我俩都得各取所需,但现在卡在这一关动弹不得。你、你有法子就救救我们啊。” 他愁眉苦脸:“大夫说,我身体患有恶疾,活不过五年,这才想要续命来着。” “原来如此,难怪黄金天秤判定这位柳先生的寿命昂贵。”端方明白了,“原来是你急需。” “这样吧。”他给双方出了个主意,“既然互不信任,那就把这桩约定拆分多次进行。” 两边都是一愣:“拆分?” 千岁却已经反应过来了,附在燕三郎耳边道:“这姓端的还跟以前一样,鬼祟!” 端方向来机敏,在她口中就成了鬼祟。 她虽然是附语,但声音不小。端方也听见了,无奈看她一眼,对胖子道:“你想换他十年寿命,那就拆成多次进行吧,每次只赌一年寿命。你先赢,然后他再赢,这不就公平了吗?” “这?”胖子和柳四都是若有所思,“好像可以吔?” 赢回一年寿命,胖子不会满足,柳四就可以放心进行下一轮。 反过来也是一样。这就分摊了风险,无论谁在哪一次反悔,另一方损失都不算大。 唯一的问题,就是原本一次就可以解决的交易,现在或许要拖到二十次才能完成。 但无论如何,这总是个解决的办法。 胖子连连点头:“就这么办。谢谢你啊!” 燕三郎抱臂在侧,忽然开口:“若无谢礼,他就会指点柳四如何赢你。” “啊!”胖子一怔,赶紧道,“有,有,我赠您两千银子!” 端方摸了摸鼻子:“我是那种人?” 千岁斜眼瞥着他:“那这钱你不要了?” “要还是要的。”端方笑道,“有钱谁不要?” #送888现金红包#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那么接下来这对赌的两人果然就打算采用端方的办法,首先要让柳四输给胖子,将寿命给他,再下一把就该是胖子输给柳四,把钱给他。 他们才玩两个来回,边上有看客突然对柳四道:“我给你一万两,这一年寿命,你让给我。”说罢抓起一个筹码,抢先丢在黄金天秤的托盘上。 筹码上清晰出现了白银一万两的字样。 “喂,你这人是不是有毛病!”胖子大怒,“这是我的局!” “赌局都是开放式的,随时可以加入。”看客抬头问荷官,“我说得没错吧?” “是的。” 胖子急了,抬手推人:“滚开,不知道先来后到吗?”法子是他想出来的,人是他带来的,这人怎么浑不吝要抢他的东西! 看客被他推得一个踉跄,也不高兴了:“这里不能动武、不能斗殴,你不知道吗?” “这里还不能抢东西哩!”胖子气得脸上沁出油光,“你抢我的赌局算怎么回事!” “这不叫抢,这叫抬价!”看客理直气壮,“黄金天秤既给估价,就说明这买卖做得!” 他看向荷官,后者又笑眯眯点头。 胖子气得额角青筋暴起,但这里到处是人,东道主大概也注视着这里,她没开声,说明默认这里一切守序。 他思量再三,还是没敢再动手,只是眼露凶光:“你等着,有本事别出千红山庄!” 看客“嘁”了一声,不理他,只对柳四道:“来吧,下注!” 柳四舐了舐唇,从方才的茫然中恢复过来,发现自己这一局突然可以多赚五千两。 五千两哪! “好,好。”他看也不看胖子,把一年寿命的筹码放到了天秤上。他想通了,赚到这么多钱,他也没必要留在原乡,回去就赶紧搬家就是,不虞胖子找上门。 结果,天秤反而向他这头倾斜。 荷官适时出声解释:“对这位客人来说,一万两银子更是小事。” 言下之意,天秤认定一万两对于看客而言,过于低廉了。 “没事,我再加。”看客重新拿回筹码,不断加码。 一直加到了两万三千两,天秤才开始向着柳四倾斜。 他都快晕过去了:一年的命,竟然这么值钱? 从前几十载都挣扎在温饱线上,他从没觉得自己的命竟然那么值钱。 最后,他们以两万五千两的价格接连完成了三局。 在这之后么,这位看客也没能拿到柳四剩下的五年寿命,因为有新土豪出手了,直接将价格抬到了三万一千两…… 又是三盘过去。 柳四原本打算卖掉的十年寿命,现在只剩两年了。 第1359章 云不飘了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身怀近二十万巨款,他看起来有些晕乎。不过,后面的两年寿命,身价又掉回了每年一万两。 原因很简单: 今次来千红山庄的普通人很多,别个见到柳四这样赚钱,都按捺不住,纷纷效仿。 十年寿命算什么? 给奸商辛苦打工十年、给黑心地主辛勤种地十年能赚几个钱?还不如就在这里卖掉,换下半辈子吃喝不愁! 效仿柳四出售寿命的人多了,手里握钱的买方可选择范围也扩大了。 燕三郎若有所思:“这果然是个人心游戏啊。” 价格取决于供求,但同样受人心影响。可以买卖的寿命多了,价格自然就降了下来。即便是黄金天秤,也要遵从于这个规律。 胖子站在一边干瞪眼。 千岁问他:“柳四的寿命还有两年呢,又便宜了,你不去买下来?” “呸!”胖子恨恨道,“买他的干嘛?边上这桌更便宜,只要八千七。” 原本大家来到公平大厅只想随意讨个头彩,然后就去客房休整、洗掉一天疲惫。可这个小插曲出现,直接挑起了人群的兴致。 公平大厅里,人满为患。 千红夫人看着,满意地微笑,又提醒大家:“诸位进入千红山庄时,侍女都给每人分发一串手链。那是特制的纹心链,可辟百邪、可辟鬼祟。返回人间之前,请大家务必佩戴,以免遭遇危险。” 她的声音朗朗,轻易传入每人耳中。不过此时有多少人会专心听她说话? 千红夫人不以为意,转身离开。 这场热闹,比上一年来得更快。 赌坊当直真就是这世界纸醉金迷、悲欢离合的缩影呵。燕三郎站在公平大厅门口冷眼旁观,不由得摇了摇头。 他于此道无爱,不顾千岁跃跃欲试,抓着她先去沐浴休息了。 当然,他离开之前没忘交代贺小鸢、傅小义和金羽,慎重玩乐。 这三人头也不回答应了。 当下,侍女带二人前往住处。 千红山庄提供给宾客的住宿比迷藏海国更加阔气,都是隐藏在花红柳绿之间的独栋精舍,厅堂卧厨俱全,每栋配有两名侍女随客人差遣。 燕三郎走入,猫儿就先跳下来边走边嗅,四处巡视领地去了。 要了热水和午饭,燕三郎就把侍女打发走了。千红山庄的气温如同初春暮秋,虽然没有冬季冰寒,也透着微微的凉意。 跋涉几个时辰,他不像普通人那么疲惫,但泡一泡香汤、放松身体,依旧十分惬意。 千岁先入浴池,想邀他下来,燕三郎在她唇上落下一吻:“你先。” 初来乍到,他对周边环境仍然警惕。这会儿并不是嬉戏玩乐的好时机。 他走去窗边眺望远景,忽然道:“天色不变。” “嗯?” 少年往天空一指:“那片云,还在那个位置。” 千红山庄的天气很棒,天空蔚蓝、白云高洁,让人心情都跟着好起来。但燕三郎留意到,天空绵厚的白云从他初入山庄至今,一直都没有挪动过位置。 “云不飘了?” 大家好,我们公众.号每天都会发现金、点币红包,只要关注就可以领取。年末最后一次福利,请大家抓住机会。公众号[书友大本营] “不飘了,就好像——”燕三郎找了个比方,“好像画在幕布上。” “你觉得,我们又进入到画中世界?” 有鸿武宝印,这一步不难做到。 “或许。”燕三郎沉吟,“但公平大厅的运行机理,又很有趣,不像是单纯的画中世界。” “那胖子有点小聪明,知道找个穷得只剩下命的人过来做交易。”千岁悠悠道,“像他这么干的人,一定很多。千红夫人也清楚,但没阻止这些小动作。” 方才那个交易就发生在千红夫人眼皮底下,她选择视而不见,甚至帮胖子出点子。 这就是变相的鼓励。 “于千红山庄并无危害,她就默许了。”燕三郎点头,“除了公平大厅,其他玩法才需要注意。其实我更想知道,嘉宝善和庄南甲何在。” 幽魂把他约来这里,自己又藏在何处? “应该也混在人间宾客里进来了。”千岁轻擦自己藕臂,“洗尘宴上,我们大概还会遇见更多非人生物。” 是呢,这里可是六道交汇之地,除了人类,千红山庄还有别的客人。 她洗好了,芙蓉出水。 燕三郎取干净浴巾替她擦净身子、绞干秀发,动作和表情都是一丝不苟,像平时给芊芊洗澡一样。 “这么严肃干嘛?”千岁笑嘻嘻偎入他怀中,送进一股香风,“据说这是世外乐土,该好好享受享受。” 话音刚落,外头传来呵斥声:“什么鬼东西!” 两人都在二楼,燕三郎轻轻放开千岁,走过去扶栏观看,发现不远处的精舍大门打开,有人将侍女推了出来:“滚出去,没我叫不许进来!” 侍女衣冠不整,但面无异色,依旧满脸笑容向他行了一礼,这才慢慢将衣襟拢好。 那人臭着一张脸还想说什么,一抬头正好看见燕三郎,嘴边的话就缩了回去,咣当一声关上了大门。 那侍女就立在门外,不言不动。 过了好一会儿,千岁拾掇完毕,也走了过来,从背后抱住他的脖子: “什么有趣的事儿?” “无趣得紧。” “那你还看人家的小侍女?”她的笑声里并没有醋意,只是单纯的调侃。侍女哪个精舍没有? 燕三郎并未收回目光:“我看了小半刻钟,她就半刻钟都未动弹过一下。” “那是主人家教养得好呗。”千岁唉了一声,“天柱峰上可没有这样听话的侍从,你那小书童也不行哪。” “不是。”少年一本正经,“方才这侍女被精舍客人赶出来了,衣衫不整。” “嗯哼,然后?”这再正常不过了吧? 人上一百形形色色,有燕小三这样坐怀不乱的,当然就有见色就伸咸猪手的。再加上精舍的环境这样私密,某些人难免动了歪念头。 这里的侍女又是个个这样漂亮。 “我不小心瞥了一眼。” 话未说完,千岁就挑起细眉,长长地“嗯?”了一声,尾音上扬。 “听我说完。”他适时解释,“侍女脖颈以下,被衣裳包裹的部位,都是黑色的。” 第1360章 美人儿上门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黑色?”千岁闻言看向对面精舍门前立着的侍女,微微皱眉。 “不似人类的皮肤。”燕三郎的眼力极好,虽是惊鸿一瞥,但自信没有看岔,“倒像是陶泥塑的。” “有意思。”千岁抚了抚下巴,目光也认真起来。 在她观察期间,那侍女不仅动也未动,甚至眼皮都不眨一下。 “看这身影,还真像泥塑。” 她来了兴趣,快步下楼,把自己精舍的侍女召唤过来。 侍女的笑容满分:“客人请吩咐。” “把上衣脱了,我看看。” “这个要求无法满足。”侍女依旧笑容满面,“请您另外吩咐吧。” 燕三郎叹了口气,识趣地背过身去。 千岁不管不顾,一伸手就扯开了她的衣襟。 这侍女露在外头的肌肤白皙,没见光的部位应该更白才是。然而—— 燕三郎说得对,侍女衣襟以下、平常视线看不着的部位,都是漆黑一片,并且质感粗砺。 千岁下意识抚了一把。 燕小三的眼神儿真是好啊,这触感就像摸着了软陶,粗糙、冰凉,没有一点儿人气。 “竟是个陶土捏成的傀儡!”千岁笑了,啧啧两声,“难怪那个精舍的客人大发雷霆,他再不择食,对着个陶人儿也下不去家伙。” “莫非所有侍从都是陶人?”燕三郎眉头皱起。 “大有可能。”千岁戳了戳侍女的面庞,“脸蛋还是很有弹性的。它的主人原可以将它浑身上下都做得和人类毫无二致,偏偏不肯这么干。” 能做出人类质感的脸皮,自然也可以做全身。可是千红夫人偏就让侍从的身体保持着泥陶本质,宾客很快就能发现。 这是为何? “不扯开它们的衣裳就发现不了。”燕三郎淡淡道,“千红夫人大概想告诉所有人,这里的侍从不供玩乐之用吧。” 他转而问千岁:“让泥陶活转过来,这需要多大的神通?” “不难,我能你也能。你最近不是研究《新山手记》么,里面就有相应的术法。但你看它们行动自如,其实都没有魂魄,这不算真正的活转,也没有灵智,只不过应景儿对答罢了。” 没有灵魂啊没有灵魂。 千岁说到这里,话锋一转:“不过,它们胜在数量众多。你让我赋能一两个、两三个泥陶人都没问题,但要一下子赋能这么多,唔——” 余话不必说尽,燕三郎也明白她的意思。从他们进入盆地一路走来所见,泥陶侍从至少上万之多,毕竟每个宾客都要标配两名。 让这么多泥陶同时活动,同时服侍宾客不能出错,这得是多大的神通? 燕三郎又看了看天空:“大概因为,千红山庄是她的地盘,术法有加成?” “那的确是原因之一。”千岁有一说一,“但加成也不是无限制,否则赤弩当年不会又被掏心。这千红夫人的本事,好生了得。” 少年头一次听她夸赞另一人夸得这样诚恳。 “我倒想知道,向人间开放之前,这么大的千红山庄有几个活人?” …… 此时,胖子也在侍女引导下走进了自己的下榻之处。 他今天诸事不顺,坐下来喝了两盏茶,结果越喝心火越旺,恨不得找人出出气才好。 如意算盘落空了,原定十年的寿命只收到两年,还付出了更高额的代价。 他是生意人,钱都砸在资金的周转当中。今趟出来,他将所有活钱都带上了,结果竟还不够买一个贱民的十年寿命! 这简直便是滑天下之大稽! 这种贱民,他在外头动动手指就能碾死一二十个,但在千红山庄里,柳四却敢跟他拿乔! 真是气死他了! 身形窈窕的侍女在他跟前晃来晃去,胖子看她半天,越喝茶越觉干渴。 大家好,我们公众.号每天都会发现金、点币红包,只要关注就可以领取。年末最后一次福利,请大家抓住机会。公众号[书友大本营] 不如……? 这个念头刚兴起,外头忽然有人敲门,笃笃笃连着三声。 “谁啊?”胖子没好气,这关键时候,哪个不长眼的会来敲门? 门外响起一个柔美的女声:“陶浒陶先生可在?” 一句话三次婉转,好听得紧。胖子一怔,外人怎知他姓陶? “你是谁?”他提高了警惕。 女声笑道:“我家主人姓庄,想结识阁下,特命我前来拜访。” 他有姓庄的友人么? 女声又道:“千红山庄禁武,您大可放心。” 说得也是。胖子陶浒走去门边,打开一条缝,却见外头站着个青衣美人,黛眉桃腮,娉婷而立,眼角一颗小痣,有六分美貌,余下的全是娇娆。 他左右看看,没有别人,这才把门开大。“你家主人想要什么?” 这里不是生意场,千红山庄的规矩就是很直接,胖子也就入乡随俗。 女人笑了:“我家主人派我过来,陪爷吃吃酒、宽宽心。”伸手指了指胖子身边的侍女,“这是个泥塑的物件,不是真女人,没有家伙什儿。” “什么?”陶浒一怔,转头细看侍女两眼,忽然拉起她的衣袖往上卷起。 前臂白嫩嫩,大臂却是黑乎乎地,粗糙得紧,不像皮肤,倒像泥陶。 “这?”他赶紧放手,下意识退开两步。 “我家主人说,千红山庄的侍从都是泥陶,不得趣儿。”美人笑吟吟地,“还是让真人给您解闷儿吧。” 陶浒看着她,舐了舐唇。 他天天红尘里打滚,看出这是个识透风情的女人,该懂的,不该懂的,想来她都懂得。 并且她说得很对,他今天闷透了,烦透了。 男人满腔的怒火和抑郁,是可以转化为另一种动力的。 “你家主人想要什么?” “跟您做个朋友罢了。”美人笑道,“您若不愿,我这就回去复命了。” “进来吧!”陶浒心痒得很,不想放她离开,干脆往后一让,但不忘口头威胁,“但不要耍花样,否则——” “放心吧。”美人细腰轻摆,款款跨过了门槛,“我就陪您吃吃酒。” …… 两刻钟后,陶浒趴在榻上,只觉痛快淋漓。公平大厅里受过的气消了七七八八,他松快多了。 美人取来温水给他擦拭,又用药油轻柔按摩。 第1361章 换取百年寿命的协议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她手法一流,陶浒通体舒泰,本想再跟她多问几句,无奈方才一番运动耗尽体力,酒劲儿又上来了,他没阻住眼皮打架,红着一张脸就睡着了。 美人轻轻给他掖好被子,冲着边上的侍女一笑,在她注视下转身离开了。 …… 陶浒睡了一小会儿,忽然就醒了。 四周黑沉沉地像是天黑了,灯都没点一盏。但他敏锐地察觉到,屋里有人。 “谁?”初醒,警惕性不强,他哑着嗓子问了一句。 “你好,我姓庄,庄南甲。”桌上忽然亮起一盏油灯,照亮了桌边的两人。 陶浒看清,其中一人很老了,眼皮耷拉得快要睁不开,满脸都是褶,看起来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岁。他就用昏黄的眼珠盯着陶浒,“我送来的美人,你觉得可好?” 没钱看小说?送你现金or点币,限时1天领取!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免费领! “好,很好。”陶浒震惊过后就环顾四周,“这是哪里?果然有陷阱吗?我警告你别乱来,千红山庄禁武、禁私刑!” 他是怎么着了人家的道儿? “这就是你的房间,只不过侍女不在而已。”老人笑了,“别怕,我不害你,只想跟你谈一桩买卖。” “你想作甚?”陶浒非常警惕。 “想帮你报仇。”始终安静的另一人突然接口,“柳四突然违约,言而无信;丁一满抢走你的寿命,趁火打劫,你心里就没有怨懑?” “那……”那自然是有的,陶浒若不恨,怎么会借酒、借女人发泄一通?“跟你有什么关系?” 这人一身黑袍,面容也隐藏在黑帽底下,看不真切,但声音十分中正温和,仿佛有沁润人心的力量。陶浒听他说了几句话,竟然觉得自己快要被劝服,只想开口答应。 这好像有点不妙。不知为何,陶浒总感觉自己有些迷糊,精神不能集中,连思维都不如平时谨慎。 “我不仅可以帮你报仇,还能助你多赢回寿命。”黑袍人似是笑了,“其实,你的任何愿望,我都可以替你完成。” “任何?”陶浒一愣,第一个念头就是不信,“让我多活一百年也行?” “也行。”黑袍人轻描淡写,“在千红山庄,这不过就是多赢回一百年寿命,有何难处?” “你也是赌技高手?”陶浒越发怀疑,“若是真有这本事,你自己何事不能办,来找我做甚?” 姓庄的老人笑道:“你头脑竟然很清楚,我们小瞧你了。” “因为某些原因,我不好在千红山庄公然露面。”黑袍客道,“需要有人为我全权代理。其实原本这差事另有人选,但他看起来不太合适,我只好找你。” 他一开口,陶浒就昏沉欲睡,老是提不起戒心:“为何是我?” “我们的神魂契合,这真真是十分难得。”黑袍人耐心告诉他,“更何况你方才在公平大厅已经为人所知,旁人万万想不到你还会有这一重身份。” 经过赌命之事,陶浒这市井小商人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反而成了最好的障眼法。 他话锋一转:“若是不肯答应,离开千红山庄之后,你的寿命就只剩下三年。” “什么?”陶浒吃了一惊,“我原本只能再活一年了?” 他从柳四那里可是赢到两年的,加起来一共才三年吗?这黑袍人什么来历,竟能看出人的余寿,九成是骗子吧? “你肝脏边上长了个瘤子,很大,你自己也知道。其实这瘤子原本长在胃里,但你寻访圣手切掉了,以为再无后患,哪知它还能转移。这一次,谁也救不了你,并且死前还要受病痛百般折磨。” 他说一句,陶浒的脸色就白一分。 这厮全说中了。他是真有本事? “这种情况下,你只有拖字诀了。病情晚一天恶化,你就多过一天正常人的日子。”黑袍人侃侃而谈,“如果可以再拖百年,那么你作为病患远比普通人更长寿,已是无憾。” “既然在千红山庄,这就是天大机缘。”庄南甲也在一边开口劝他,“无论富贵还是长寿,都是险中求来。” “要冒多大的险?”从知道自己余寿开始,陶浒就有些慌乱,“我要怎么才能代……理你?” “容易之至。”黑袍人从袖底探出一份契约,“将这协议签了。作为报答,我会首先帮你弄到一百年寿命。” 陶浒接过契约,越看越是奇异,最后道:“在我熟睡期间,接掌身体的使用权?” 好快,“一百年寿命”居然已经作为条款,被写进这一纸契约里了。 “对,只在熟睡期间。”黑袍人耐心道,“你清醒之时,仍然可以自己作主。” 这样想想,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就在此时,三人脚下的地面忽然轻微颤动。 “不好!我们要被发现了。”不知哪里又传来一个声音,很是空灵,但只在庄南甲和黑袍的耳边响起,“快,快点!” 那厢陶浒正在问:“你会帮我多活一百年?” “是。” 陶浒又咬了咬牙:“会收拾那几个趁火打劫的混帐?” “必然。”黑袍人点头。 “那、那……”陶浒终于下定决心,接笔在契约签下姓名,“这就可以了吧?” “很好,很好。”黑袍人的声音听起来更轻松了。这时,整片空间忽然剧震,像是外头有东西试图闯入。 它好像很生气。 “走。”黑袍人果断道,“我也想见识一下传说中的千红山庄!” 他和庄南甲一抬腿就到门边,快得不可思议。 陶浒害怕,正想追去,哪知这两人动作太快,迈过门槛就反手关门。 他冲到门前,恰好吃了个闭门羹。 “放我出去!”他把门板拍得砰砰作响,“这是什么意思,我们有协议的!”” “你只管安心休息。”黑袍人的声音从门缝传入,越来越远,终不可闻,“从现在起,你可以沉睡了。” 空间忽然也不震荡了。这两人一走,什么异象都没了。 陶浒后背发凉。 协议上说,当他熟睡时,这人可以掌控他的身体。 又上当了! 第1362章 规矩就是规矩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他和柳四定过契约,对方悔约;他和黑袍人再定契议,对方却能找出漏洞。 运气怎就这么背,来来去去遇上的全是骗子! 那么现在他被关在这里,对方要如何行事? 桌上的灯都熄灭了,四下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 燕三郎逗猫时,两个手下也回来了。 金羽红光满面,而傅小义沉着脸,好生安静。 显然这两人的赌运截然不同。 千岁笑问金羽:“博到什么好东西了?” “瞧。”金羽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长不及一尺,黑沉沉无光,但往桌面上一插,匕尖就悄无声息地戳了进去,就好像这比石头还坚硬的桌面是纸糊的一般。“匕首还自带‘封喉’效果,能让人麻定两息。” “好东西。”燕三郎微微动容,这匕首的锋锐已经不输给他的宝刀“赤鹄”了,特性更是实用。两息时间,对于金羽这样的高手来说,可以抹人家脖子四五次了,“花了什么代价赢来的?” “一把到手,见好就收。”金羽咧嘴,绽出一口大白牙,“对手都快哭了,央着我再玩几局。”他当然是不肯的啦,这宝贝是每个斥候的心头肉啊。 “小义输了什么?”燕三郎去看傅小义,后者无精打彩:“少爷别问啦。” “没掉寿命吧?” “没有。”傅小义呐呐不言。燕三郎收起轻松脸色,转问金羽:“他输什么了?” “这小子不肯说,方才我们不在一桌。”金羽也很纳闷,“我问他七八回了。” “身外之物,还是与你性命相关?” “与寿命无关。”燕三郎发问,傅小义只得道,“我输了一年自由。明年夏天过后,就得去给赢家干活。” 金羽变色:“这你都能赌?” “原本输了七年。”傅小义悻悻道,“后来连赢几局掰回不少了。” 金羽伸指戳他脑门儿:“我早跟你说过,别赌过头。你怎么总不听!” 傅小义垂头丧气。 燕三郎知道,这小子平时样样都好,就一个毛病:赌兴一起,就跟喝了烈酒似地上头,别的都不管不顾了。 少年的面色倒是松快下来,横竖傅小义已经输了,愿赌就得服输,好在他输掉的不是寿命。“赢家是做什么的?” “是个买卖人,但我看他不像做正经生意的。” 千岁不会放过奚落他的机会:“你不是赌技高超么?”一下就输这么惨? 傅小义恨恨道:“这人不是自己赢的,他找帮手!” “嗯?” 金羽立刻接话:“确是如此。我看他们雇了专业的赌徒,自己不下场,让人家给自己赢东赢西。” 傅小义自诩赌技高超,但和靠这个吃饭的人比起来,还是有差距。 专业就是专业啊。 千岁忍不住笑了:“果真什么人都有。” “对了,方才公平大厅发生一起命案。”金羽终于记起自己过来的理由,“有个傻蛋被两个对家联手算计,连底裤都输掉了才反应过来,气得抡刀跳上桌子杀人。” “杀掉了?” “他那两个对家吓得失声大叫,被砍伤一个,伤在左胸。”金羽摇头,“不过边上的侍女突然出手,制住了这个挥刀的傻蛋。” 这里是千红夫人的地盘。她要是不能保证来宾的性命安全,谁还敢再来? “而后千红夫人就冒了出来,指着这人说他违反山庄禁令,必要承担后果。这人不服,大嚷大叫,争辩对手坑害他。但千红夫人说,规矩就是规矩,对方没犯规,山庄不予追究。话音刚落,侍女突然夺刀,剁下了这人脑袋。周围的人都是大吃一惊。” 本地主人的规矩,千红山庄内不得动武、不得杀人。来宾违反规则,也要受到惩罚。 “犯规就杀人,这也是好大的威风。”千岁冷笑。 燕三郎问:“然后?” “没有然后了。”金羽耸了耸肩,“人死了,事情就告一段落。千红夫人走了,公平大厅内该玩的人继续玩,不过收敛多了。” “想来也是这种结果。”千岁唔了一声,“千红夫人在杀鸡儆猴呢。” 立威最好的办法还是杀人。千红夫人说过,这是法外之地,她的地盘她作主。 现在,大家终于把这句话当回事儿了。 两个手下也回去洗沐更衣,用了些饭食。燕三郎看了看屋里的沙漏:“走吧,洗尘宴快要开始了。” 每个精舍中都有一尊大型沙漏,用来提醒宾客时间。看天色在这里已经不管用了,两个时辰过去,外头的天空一成不变,既没有亮一点,也没有暗一点。云不走,太阳也不出来。 【看书领红包】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书抽最高888现金红包! 如果这里有太阳的话。 可以想见,千红山庄不会有夜晚了。 幸好这里的窗帘子很厚。 在金红森林周边沿湖而行,湖面都成了冰面,平坦开阔,燕三郎看见了兔子和郊狼,还有鬼头鬼脑的狐狸,以及—— 金羽突然嘟哝一句:“那是什么鬼东西!” 远远看去,冰面上也有行人。但走近才发现,说是“人”也太勉强了。 这东西比燕三郎还高出两头,浑身肌肉肿胀,有两张脸、三只手,暴睛凸牙,面目可怖。 它从冰面上走进主道,经过一对男女身边。女子无意间回头,发现身后缀着这么一个东西,吓得失声尖叫。 “叫什么?”这东西居然开口了,很是不耐,“再嚷嚷就把你吃了!” 它声音低浊,看人的眼神果然也像看着一口鲜美小甜点的模样。 这对男女仓皇退开几步,对身边侍女大叫:“有怪物,快赶它走!” 侍女走得不紧不慢,一边安抚他们:“两位莫要惊忧,这位是饿鬼道的客人优蛮,不是怪物。” 这也是客人?两人说不出话来。 优蛮嗤笑一声:“愚蠢的人类。”不再理会他们,大步往前走了。 不须千岁解说,燕三郎也记得这种生物。当初桃源的天隙裂缝里住满了越界而来的饿鬼众,林林总总种类繁多,这就是其中一种。 第1363章 对赌非人生物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只不过那时能越过时空裂隙越来人间的饿鬼众,修为普遍偏低,最厉害也不过是个鬼王,换作今日的燕三郎轻松就能击败它。 而眼前这一尊,力量可比当初的鬼王更加强大。 “优蛮是一种常见的饿鬼,它必须选择强者的断骨,缝入自己的躯体当中,才能获得对方的部分力量,所以身躯看起来比较臃肿。”除了人间,其他数道之间的壁垒没有那么森严,千岁也跟这些怪物打过交道,“看来其他五道的客人也陆续到了,那么山庄里可热闹了。” 果然,众人越往千红大殿的方向走去,奇形怪状的生物也就越多。 对普通人类而言,这就像走入了恐怖生物大观园,美的美极,丑的丑极,可怕的也可怕极了。 虽说这里是千红夫人的地盘,禁武禁杀伐,但出于对恐怖事物的畏惧,大家都愿意绕着走。 但是,有个地方人类是避不过他们的。 燕三郎走进公平大厅,果然看见这里多了无数非人的宾客,有些甚至与人类同桌赌博,玩得不亦乐乎。 这景象,毕生难见。 “看那里。”千岁忽然一指右前方。 燕三郎顺势望去,见方才那只巨大的优蛮立在赌桌前,正在玩牌,而他的对手—— 他的对手,竟是胖子陶浒。 这厮找穷人柳四到千红山庄来交易寿命,不料柳四临场反悔,价高者得,导致陶浒只拿到了两年寿命,远不及预期。 当时看陶浒神情,险些就哭出来了。燕三郎还以为他会大受打击,没料到他继续在此奋战,难道是心宽体胖、神经太粗? 他下意识走了过去,正好听见优蛮对陶浒道:“用你这一身皮肉换我的寿命,你确定?” 饿鬼的语气中,少见地带出了惊讶。 这么大胆的人类,倒真是不多见。 边上不少的宾客也露出惊讶之色。这是赌命啊,陶浒赢了就得到寿命,要是输了……就会被这怪物活生生吃掉! 有人问荷官:“这也可以?” “当然可以。”荷官答道,“符合等量交换规则。” 也即是说,如果优蛮赢了,他可以当场活撕陶浒,表演大吃活人,而不必受到千红山庄的处罚。 “确定。”陶浒点头,咽下一口唾沫,“你敢不敢?” 优蛮“哈哈”两声,上下打量他:“待我先看看,哪一块肉最肥美。” 他的目光比猛兽还嗜血。陶浒缩了缩脖子,露出害怕之色,但依旧拿出一枚筹码低语两句,筹码上就出现了“陶浒之躯”字样。 边上有人忍不住道:“你干啥跟他打赌!”这种怪物看着不吓人么? “千红山庄不许私自寻仇。”陶浒解释道,“离开山庄后,他也不在人间,我怕什么?” 众人一想,也对啊。要是跟其他人类交易,一旦闹得不愉快,离开千红山庄后指不定人家上门寻仇找茬。 小人寻仇也是十年不晚。 但来自其他世界的怪物就不一样了,它们应该不会跟着前往人间。离开千红山后,你走你的阳关路,我过我的独木桥,互不干扰。 那厢优蛮已经拿出筹码,瓮声瓮气说了句:“五年寿命!”而后放上黄金天秤。 天秤的一端,高高翘起。 是优蛮那一端。 荷官微笑道:“赌注不对等,请重新下注。” 经过了下午的观摩,众人已经明白,黄金天秤最看重的是人心的权衡。陶浒是拿命来搏,再无退路,算作倾其所有;但优蛮作为寿数未知的强大生物,只拿出不疼不痒的区区五年,天秤称出来两种筹码根本不对等。 要吃上这一口肥肉还不容易呢。优蛮看着陶浒咂吧一下嘴,又拿出十年寿命放上去。 天秤还是高高翘起。 “真小气。”围观的人群里冒出个清脆的声音,“你少说也能再活个千八百年,怎么数筹码比人类还犹豫?” 包括燕三郎在内,众人调转目光,却见优蛮身后走出一个唇红齿白的漂亮男童,看年纪最多是七、八岁,说出来的话却老气横秋:“扔出五十年看看呀。” 边上有个女客忍不住担忧:“你家大人何在?小孩子不要掺和这个呀。”免得被巨怪盯上。 男童冲女客露齿一笑:“嗯哪。” 那厢优蛮又重新下筹码了。谁也没料到,他果真一次性加上了五十年! 天秤的称盘开始调整了,不再是一端高高翘起,然而陶浒的筹码还是明显偏重,红宝石准星还是毫无反应。 优蛮下意识看向男童,后者呲了呲牙:“还用说,再加五十年呐。” 巨怪挠了挠头,有些不甘,但还是抓起筹码重新下注—— 他果然再加五十年! 黄金天秤上的红宝石准星终于亮了起来。 严格来说,两个称臂的高度并没有完全水平一致。但一碗水都端不平,何况这筹码代表着千变万化之物? 只要价值区间相当,红宝石准星也会亮起,说明这次权衡进入了价值基本相当的范畴。 荷官态度专业:“两位,可以开始了。” 这下子,众人看待男童的目光就十分奇异了。巨怪居然听他的,并且眼神中还显出了敬畏。这小鬼到底什么来头? 方才提醒过他的女客,忍不住后退两步。男童却朝她道:“不用怕,我在这里不伤人。” 他已经瞧见燕三郎身边的千岁了,这时就对千岁露出笑容:“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血红领主。” 千岁抱臂在前,回他一笑:“迦棱天,你也来凑这里的热闹?” “饿鬼道无趣,正好千红夫人发来请柬,就来这里玩耍。”男童目光如炬,一下就注意到她与身边的燕三郎好似关系亲密,不由得多看他两眼,“这位是你的……同伴?” “嗯哼。” 迦棱天走前几步打量燕三郎,目光里有着审慎:“很年轻的人类。咦,是真地很年轻。”说罢双手合十向他行了一礼,“我是饿鬼道东泠域域主,迦棱天。” 这样漂亮得像年画上的小人儿,居然是饿鬼道的一方霸主? 【领红包】现金or点币红包已经发放到你的账户!微信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领取! 第1364章 一百一十五年寿命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迦棱天周围的人群立刻退开两步,给他让出好大一块空间。 饿鬼,这两个字可不是什么好词儿。再小的鬼,那也是鬼啊。 迦棱天浑不在意。 对方有礼数,燕三郎自然也奉陪:“青云宗,燕时初。” “有空来一局?”迦棱天指着边上的赌桌,露出一对小虎牙。 “没空。”千岁挑了挑眉,“快要洗尘宴了。” “也是。”迦棱天笑道,“山庄里有更多好玩的,我们可以把对赌套到其他项目上。”目光还是放在燕三郎身上,显然对他格外好奇。 少年目不斜视,只看陶浒和优蛮的赌局。 迦棱天对他很客气,不止是因为千岁在侧之故。这些怪物凭实力说话,能对他表现出尊重,只不过是因为他自身的力量已经强大。 行家不出手,也知有没有。 大半年来,他将储存在木铃铛中的真力炼化完毕,平日管理青云宗之余,也没有放松自身修行。 燕三郎曾从弥留那里获得大量天机和道理,是前人不曾得过的机缘。 人生在世,有几个智者可以看穿、悟破、参透? 少年所走的却是捷径,是看破一切的弥留赠予他的最珍贵礼物。 他问过“道”之起源。 他听闻天地变化机理,知道为何草长莺飞,为何花开花落。 他所知道的,从前连千岁这样的阿修罗都不曾领悟。 弥留给了他一个机会,让他的修行可以不受眼界和见识束缚;少年也没有错过,借势就要乘风而起。 但凡有一点空闲,他都会反复揣摩。 岁月流长,终于帮着少年将这些学识都磨砺成自己独享的精酿。 每一天,都更精纯一点。 就连千岁都觉出,他的进境又一次突飞猛进。只不过,这一回并非照着哪本秘笈勤学苦练。 燕时初已经有了自己的体悟,并朝着立身之路坚定前行。假以时日,真正可以开宗立派,成一家之言。 实力,才是得到旁人尊重的前提。 他已经不是进入修罗道、被白夜看不起的那个少年了。 望着陶浒的赌局,燕三郎眉头微微皱眉:“陶浒要赢了。” “怎么会?”迦棱天好笑,但目光移去赌桌上,很快就凝住了,轻咦一声,“还真是……居然要输给一个人类?” 在场看客都忽略了他对人类的轻视,因为赌桌上的对战越来越清晰,只要会看牌的,都能看出优蛮的败象已经十分明显。 这胖子居然赢了? 优蛮闷闷扔下最后几支牌筹,憋着气道:“不玩了!” 荷官立刻宣布:“陶先生获胜。” 陶浒脸上笑开了花,伸手抹掉抹额上的汗珠:“承让,承让!” 他伸手抓起那两枚筹码,生怕别人抢走一般。 “这个怎么用?”他问荷官。 “您只要对它说一句‘兑现’就行。” 陶浒照做了。筹码即化作一道乌光,透体而入。 他脸上当即露出了惬意的神情。“舒服,舒服!” 陶浒身负顽疾,原本的寿命不过三年。这一下子加了百多年,比正常人活得都久,身体当中的瘤子一下就变得微不可见。 那种无时不刻的压抑感,已经烟消云散也。 旁人都用艳羡的目光看着他,有胆子拿自己一条命和饿鬼道的怪物对赌的人毕竟不多。大伙儿都听见优蛮的磨牙声了,想想陶浒若是输了,这副牙口就要切开他的皮肉,撕扯他的筋骨,让他死无全尸。 迦棱天也盯着优蛮,冷哼一声:“废物!” 明明他指示用出一百年寿命的,优蛮委屈地低下头。 千岁也有些惊讶:“那胖子看起来市侩,不想这么有种。” 燕三郎嗯了一声。 千岁对他格外熟悉,见状即问:“怎了,有什么不对?” “陶浒才换到一百一十五年寿命。” “一百一十五年还少?”千岁好笑,“你都不嫌少吧?” “但陶浒有多看重自己这条命,下午我们已经见识过了。”燕三郎目光微动,“毕竟他还有三年,不是明日就死,为什么敢拿命找优蛮对赌?” 怕死的人,能多活一天都是好的,何况陶浒还有足足一千天呢。这时候自寻短见,不明智吧? “就算我们看走眼,他胆子很大。以他对性命的重视来看,这身皮肉怎么也得换个一百五十岁。”陶浒若是输了,优蛮说不定生吃了他,吃到最后这人还是活着哩,说不出有多残忍。 收益和风险成正比,要陶浒冒这么大的险,还不得置换个二百年寿命?要知道,商人的贪婪可是个无底洞。 可他仅要一百年出头就满足了。黄金天秤敏锐地捕捉到他的心思,因此只向优蛮提出了一百一十五年的要求。 “除非他也看轻自己那条命。”千岁嘿嘿一笑,“那是不可能的。罢了,不过是个普通人,不值得你我浪费心思。” 燕三郎点了点头,也不再多想。 此时悠长的钟声鸣起,周边的侍从一起道:“洗尘宴开始,请各位贵宾移步碧霄殿。” 【收集免费好书】【书友大本营】推荐你喜欢的小说,领现金红包! …… 碧霄殿就在公平大厅后方,走过长长的回廊就到。 “迦棱天刚才已经自报家门,是饿鬼道东泠域的域主,大致相当于修罗道的大领主,位阶很高,领地辽阔。”千岁一边跟着燕三郎往外走,一边给他介绍,“以他的修为,根本无法穿过当年开在桃源之下的时空裂隙来到人间。” 那个裂隙虽大,但时空壁垒的效力依旧存在。迦棱天过于强大,仍然无法来到人间。 “它的出身也堪称传奇,乃是九子鬼母的其中一子。”千岁牵着少年的手,“负子鬼母在饿鬼道是常见的鬼物,但九子不多见。身负的鬼婴越多,它的力量越强。但负子鬼母从来都以‘鬼母’为中心,背上的孩子只会增其威力。” “这个规律直至迦棱天被孕育出来,才被打破。”她缓缓道,”它先是吞掉了其他兄弟以壮大自己,最后连鬼母也不是它对手,被它完全吞噬,继承全部力量。后面一路开疆拓土,挣到了今天的地位。” 第1365章 又见故人来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听起来也是一员狠角色。 “都是一方霸主,为何会来千红山庄?” 千岁耸肩:“这就不清楚了。” 这时后头有人接话了:“千红山庄建在虚空之中,对于我们来说,这里就相当于人类的洞天福地,有助于感悟天地至理。” 声音听起来有那么几分耳熟。燕三郎蓦地转头,果然见到了一个熟面孔。 长眉朗目、俊美无俦。 这人跟他只有一面之缘,却是少年最不想遇见的几人之一。 阿修罗白夜。 他向着千岁一笑:“再说,这里的游戏也着实有趣,太有趣了。” 千岁一惊:“你怎么来了?”紧接着却又想起,“哦,你已经是大领主了。” “千红夫人送来了请柬。”白夜向燕三郎颌首为礼,很是随意,但心中却是暗暗吃惊: 比起一年前初见,这小子修为飙升好快,是有什么奇遇? “千红山庄已经开放多次,这里的游戏每次都不同。”白夜微微一笑,“我已是第二次前来。只要不触及千红夫人的逆鳞,在这里的见闻感悟和收获就于我们修行有益。” “只是这样?”燕三郎挑了挑眉,“这么和平,都为参悟天机而来?” “当然不止。”白夜目光闪动,“这里是中立第三方,也是解决恩怨纷争的好地方。” “通过赌桌?”燕三郎了然。阿修罗解决恩怨的办法,通常都比较直接。 “还有游戏。”白夜下巴往前一呶,“这两样可以组合起来玩,很有意思。” 这么俊俏的男人天下少有,和燕三郎站在一起,各有风姿。周围不断有女子偷眼看他,白夜只作不见,却对千岁道:“近来可好?” “好得很。”千岁打了个呵欠。 “你们为何而来?”人类的追求,肯定和阿修罗不一样。白夜总是觉得,这小子对千岁的影响极大。 “他是陪我来的。”千岁幽幽道,“我的预言,大概要着落在千红山庄了。” “预言?”白夜脸色微变,“傀人先知的预言?” “是啊。”千岁脸上也不见担忧,懒洋洋道,“算算日期,好似就是这些天。况且我们已经知道,死对头混进来了。” 幽魂多半已经进入千红山庄了,隐得很好。 这么几句问答的功夫,燕三郎等人就随众走入了碧霄殿。 这里非常气派,居然能摆下千张圆桌。 殿内济济一堂,人数比人类初至时还要多了数倍不止。 六道生灵,都汇聚于此。 千岁附在燕三郎耳边道:“这殿堂的容量变大了。” 燕三郎点了点头。 他也发现了,主殿建筑虽然宏伟,但人类宾客刚来时,只能站下几千人。现在么,客人有数万之多,整个千红主殿依旧容纳得下。 这种芥子神通,人间可不曾见。 可见千红夫人在自己的地盘上能力通神。强如白夜,也强调千万不要惹怒这里的东道主。 身边的侍女邀请众人入座。 殿里物什一应奢华,碗盘杯盏都是青玉镶金,白玉箸同样镶金。 侍女们不知从哪里端出香汤一碗,请宾客们漱口:“清空口味,以便更好品尝美食。” 而后,千红夫人姗姗来迟。 她还是一身火红金袍,只是换了款式和图案。 “诸位可休息好了?”她笑容满面,“从今晚开始,千红山庄就向所有宾客正式开放,除了大家已经尝试过的公平大厅,还有更多好去处……” 说到这里,台下扑通一声,有人突然倒地,抽搐不起。 这是个人类宾客,五旬出头,原本生得壮实,但此时口角流出绿沫,身体蜷缩如狗,拼命发抖。 “救我!”他向身边的侍女求助,眼睛都快鼓出来,“救……” 第二句呼救,声音陡然转弱。 侍女去按他心脉时,他突然就不抖了,嗓子眼里长长出一口气,不动了。 这人死了。 好厉害的毒,在座不少人一眼辨出。死者就在两丈开外皮,燕三郎下意识看向身边的贺小鸢,只见她微微摇头。 不是她干的。 碧宵殿中突然死人,六道宾客议论纷纷。燕三郎目光一转,见白夜抱臂在前,显然打算看好戏了。 殿内正要吃饭,突然有人被毒杀,求其他宾客的心理阴影面积? 事出突然,这人带来的随从惊呆,此时才反应过来,大叫一声“老爷”就扑了上去。 侍女伸臂,一把将他格开:“小心中毒。” 原本笑意盈盈的千红夫人,这会儿面沉如水,迳直走向台下。 客人众目睽睽之下被杀,这是坏她的规矩,打她的脸! 千岁啧啧两声,细声细气:“有好玩的了。” 话音刚落,千红夫人就瞥了她一眼。 只一眼,就面无表情继续前行。 千岁吐了吐舌头:“耳朵真好使。”心中微懔。她的声音极小,基本只有燕三郎能听见,但千红夫人也没错过。 当真是什么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她的耳目? 死者的随从大哭:“请夫人为我家老爷作主!” 千红夫人看也不看他一眼,走到死者边上细细观察,而后道:“凶手此刻自首,只需要在千红山庄内拘禁二十年,否则……” 声音朗朗,传遍全场。 碧霄殿内静得落针可闻。 千红夫人的不悦,在语气中已经展现得淋漓尽致。在这种时刻,谁也不愿意发声触怒高深莫测的东道主。 没有人接腔,也没有人站出来自首。 【看书领红包】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书抽最高888现金红包! “不见棺材不掉泪,很好。”千红夫人冷冷一笑,向来温婉的面容忽然罩上无尽威严,“既如此,莫要怪我动粗。” 她随手掐了个法诀,往空中一指:“让我看看,谁在作祟!” 半空中多出一道水幕,先是波光盈盈,继而就有画面出现。 众宾客都是大讶,因为画面是从死者进入盆地开始,以他倒毙当场为最后一幕。 这过程比走马灯还连贯,比画卷还清晰,并且以第三视角展现,堪称事无巨细。在这过程中,死者去过哪些地方、做过什么动作、吃过什么饭食,接触过什么人,都被展示得清清楚楚。 第1366章 内情和苦衷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在场许多宾客下意识扯了扯襟口,感觉有些透不过气。 方才两个时辰里,不少人在精舍内做过的事太私密,不足为外人道也,有些还对侍女动过手脚。现在看来,千红夫人也都能监视? 这可太让人不自在了! 千红夫人却不管旁人心路历程,伸手在空中回拨。随着她的动作,画面居然往回倒放。 “在这里了!”千红夫人一攥拳,画面就静止了。 于是众人看到,死者在公平大厅赢得了赌注,志得意满,而输家满脸无奈,把东西双手奉上。 在这过程中,双方有手部接触。 千红夫人一抬下巴,侍女就抓起死者的手掌,往外一翻。 其手掌边缘,果然有个极小的针孔,不红不肿,除非盯住细看,否则根本瞧不出来。 两人交接的赌注,是一只赤玉刺猬。这东西本来就有些扎手,死者被对方暗藏毒针再扎一下,恐怕也未留意。 这真是好阴毒的杀人之术。 贺小鸢凑近燕三郎,低声道:“这种剧毒叫作‘冰蟾籽’,还是四代以上,有心了。” 燕三郎神色微动:“知道了。” 贺小鸢是用毒的大行家,但燕三郎也精通医理。她只要稍一提示,少年就能记起何谓“冰蟾籽”了。 北地螟河里生活着一种冰蟾,成体无毒、肉味鲜美,但它产下的蟾卵却自带见血封喉的剧毒,此后毒性越来越弱,至幼体长成蟾蜍,毒性完全消失。当然,天生万物相克,养蛊的高手就会捉取它的对头鳇鱼,专门喂食蟾卵。 鳇鱼不会被毒死,但毒性会在它身体当中不断积累,并且可以遗传给自己的下一代。经过几代鳇鱼的改造,冰蟾的毒性变得柔和可控,中毒者初时无状,生效的时间也大大延长,但一旦毒发就无比迅猛,几个呼吸间就能完全摧毁人类的身体机能。 就像这个倒霉的死者一样。 冰蟾产于北地人迹罕至之处,本就少见,还要用其卵籽喂食鳇鱼,几代之后才能得到可控的“冰蟾籽”剧毒,不用多想都知道获取的代价高昂。 为了在千红山庄杀人,凶手也是煞费苦心。 可他终究被此间主人抓住了手尾。 “这人也在今日席上!就在——”千红夫人眉目冷冽,纤指伸出,缓缓从众人眼前滑过,最后定于一点,“那里!” 众人顺她所指之处望去,只见那里的两名侍女果断抓起一人,朝这里走来。 那人年方弱冠,拼命挣扎,却被侍女抓住胳膊,毫不留情地用力一扭! “啊——!” 他惨呼一声,胳膊脱臼了。 侍女的动作快、准、狠,普通人根本无法抵御。自然,对于燕三郎而言,这个等级的对手不算什么。只是不知道,千红夫人手下还有没有更高级的傀儡。 直觉告诉他,这里的水深着呢。 侍女将被逮捕者拖到千红夫人身前,众宾客一看,果然是半空中画面定格的那张面孔,虽然痛得扭曲。 “裘少桓,你将我的规矩当作耳旁风。”千红夫人冷冷道,“好好的座上宾不当,非要做阶下的花泥!” 她方才网开一面,要行凶者自首,刑罚只是二十年徒刑。这姓裘的不肯站出来,那么优惠条件自然作罢。 燕三郎看着她面色如霜,想起白夜之前所说,在这里千万不能触怒东道主。 千红夫人的怒火需要平息,千红山庄的规矩也不能坏,此人只有一死。 她向侍女抬了抬下巴。后者会意,袖中探出一截刀尖,就要手起刀落。 生死关头,裘少桓大叫:“等等,我有苦衷!我与这人仇深似海,非杀不可!” 侍女的刀锋当即停在半空,离他后颈不及一指。森冷的刀锋可不是陶制的,刺骨的锋芒激得他脖子上鸡皮痱子都站了起来。 裘少桓两臂剧痛也顾不得惨呼了,抓紧时机申诉:“他叫孙歧,是我们涂国的大官。他的小儿子孙犽仗着父威为祸乡里,前后害死了十来人。我父亲时为县令,秉公断案,将他绳之以法。孙歧派人传信我父,要他网开一面。我父不肯,还是判他儿子一个斩立决。” 满堂安静。这人喘了口气,又往下说:“孙犽死后,孙歧大怒,多方陷害我父亲,终于将他活活逼死!父亲身故之后,孙歧还不解气,派人侮我母亲、殴打祖父,母亲不堪其辱,投缳自尽……” 他说到这里,眼睛微红,声音都哽咽了:“我被他害得家破人亡,幸得亲戚救济才勉强逃走。那时我就起誓复仇,但孙歧有权有势,在涂国都是前呼后拥,我一直找不到机会。只有到了千红山庄,这里不是他的地盘,我才、才能伺机复仇!” “但凡有一字虚假,教我天打五雷轰!”他毫不犹豫发了个毒誓,又指着孙歧的随从道,“这厮也给他的主人干过不少坏事,你问他,你问他,我说的是不是真话!” 他呼哧带喘、暴睛突起,孙歧的随从竟然低着头不敢看他。 在场宾客都看出来,他说的是真的,死掉的孙歧生前的确为非作歹。 大伙儿都将目光聚焦在千红夫人身上。 遇上这样的内情,她会怎么办? 众目睽睽之下,千红夫人长长叹了口气:“你说的是真话,家世也的确可怜。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么,天经地义,我赞你是条好汉子。” 说到这里,她冲侍女挥了挥手:“好了,内情和苦衷都听完了,杀掉吧。” 裘少桓大惊:“为何还要杀我!我说的全是真话。” “你确无虚言,我们都知道。你报灭家之仇,我们也知道。”千红夫人耸了耸肩,理所当然,“但那和我有什么关系?既然来到千红山庄,就得守我的规矩。杀人者死!” 他报他的仇,她护她的规矩,不冲突罢? “夫人。”坐在不远处的迦棱天忽然开了口。 千红夫人驻足,眉眼带煞,看他还有什么话要说。 现在她的脾气可不太好呢。 【领现金红包】看书即可领现金!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金/点币等你拿! 第1367章 洗尘宴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做花泥未免浪费。”迦棱天笑道,“我的孩儿好久没吃到人肉,不如就让给我吧?” 他怀里抱着一头带斑纹的生物,形如猫,耳朵很大,浑身无毛,却有穿山甲一般的硬鳞。 这生物一听有人可吃,噌一下就从他怀里站了起来,拱了拱背,对着裘少桓目露凶光。 千红夫人看了看迦棱天,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嘴角就绽出笑容来: “多亏你的提醒,就这么直接杀掉,好像是有些儿浪费。”她顿了一顿,“这样罢,其他游戏今晚陆续开放,我把这人也投入游戏之中,你们可以拿他玩耍,就当助兴罢。” 迦棱天耸了耸肩。此间主人都开口了,他还说啥? 千红夫人招招手,侍女就把裘少桓封住嘴,然后押了下去。 碧霄殿内一切恢复如常。千红夫人举杯致词,邀客共饮,又显出了盛意拳拳。 转眼间,这里又是一片宾主尽欢的景象。 方才这个小插曲转瞬即逝,可它在多少人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 这里发生的一切,其实无时不刻都在提醒宾客: 此处已非人间。 美味佳肴流水价一般呈了上来。 众人虽然围坐圆桌,但侍女上菜却是每人一份,小而精致。 这样各吃各的,免得大家碗箸打架,也端走许多下毒和暗算的可能。 千红夫人对于自己立下的规矩有多看重,现在无人不晓了。 千红山庄的饭食,摆盘精美,味道绝佳。但就算是千岁,也说不出自己吃的是什么东西。 人间的鱼肉蛋菜,这里一概没有。 她和燕三郎只知道,盘子里的东西多半不是肉食,而是各类蔬果,素的居多。 可是味道千奇百怪,各人味域有限,未必一下都能接受。千岁明明眯眼享受的美食,不远处的普通人却眉头紧皱,一口就抛;燕三郎也看见,白夜品尝了几颗古怪果子之后就把盘子推开老远,一脸嫌弃。但那果子,少年还觉得挺不错的,他甚至把千岁那一份也端来吃了。 千红夫人是个合格的主人,没忘了给客人们介绍盘中餐。 千岁忽然捏了捏燕三郎的胳膊:“看那!” 燕三郎顺她目光看去,下一秒就看见了庄南甲! 这胖子坐在最靠墙的一桌,那里光线较暗,先前燕三郎甚至都没往那里瞅。 少年瞳孔骤缩,紧紧盯住了他。 本书由公众号整理制作。关注VX【书友大本营】,看书领现金红包! 庄南甲终于出现了。 时隔数年,这厮显得更加衰老,脸上的褶子不计其数,眼皮都快睁不开,但眉目轮廓还在。只一眼,燕三郎就认出了他。 庄南甲看起来老眼昏花,但对旁人的目光好似还很警觉,眼珠子一转,就和燕三郎的视线对上了。 然后,他就冲着少年笑了笑,露出嘴里仅剩的几颗牙。 这笑容很有挑衅意味。 千岁看在眼里,轻哼一声:“仗着自己在千红山庄,我们不敢对他动手是么?” “幽魂约我们前来,就有此意。”燕三郎并不生气,只是警惕,“他露面就好办了些,后面盯紧他就是。” 千红山庄内只是不许动武、不许杀人,却没说不能跟踪人。 “他想来这里,想弄些寿命吧?”千岁撇了撇嘴,“在人间可不好延寿。但找我们来做甚?” 庄南甲想续命就偷偷续好了,非要找燕三郎来千红山庄做什么? “提高警惕就是。”燕三郎收回目光,“我总觉得,好戏就在后头。” 说话间,有人来敬酒了。 虽说这里的宾客来自六道,其实同道中人还能互相搭个讪,寒个暄,另外五道与人类的隔阂几乎都是肉眼可见。 燕三郎在卫国和青云宗都爬到高位,算得上广交友,因此在这里也见过不少熟面孔。在一大群妖魔鬼怪的包围下,人类之间就显得格外亲近。 因此,来敬酒的各宗山长、各国豪贵就多了起来,燕三郎一一回礼,再去走动拜访,不知不觉又过了一个时辰。 人类就是这样一种生物,在哪里都不忘交际。 相比之下,其他五道的宾客就很闲散,几乎粘在自己座位上淡定用饭,站都懒得站起来一下。 有个漂亮的人类闺秀偷望白夜很久了,这时终于鼓足勇气,上前问他:“你好,你怎么一个人?” 千岁闻言往白夜身后看了看,那不是有四五个跟班吗? 白夜莞尔一笑:“只有低等生物才喜欢群聚。” 女孩顿时有些悻悻。但白夜紧接着就道:“但我喜欢和漂亮女子说话。姑娘芳名?” “我、我姓吴。”这么俊的人儿对自己笑,姑娘的脸顿时红了。 这顿饭吃得宾主尽欢,至少表面上是。 菜过七味就到尾声,侍女们端上香茶,再次让客人漱口,除掉口中食物残渣。 千红夫人又出来了,清声道:“各位用好了饭,不妨移步公平大厅。那里已经开放更多游戏,希望大家都能玩得开心。” 大伙儿早就等着这一刻了,闻言纷纷站起,随她往后头走。 洗尘宴时,公平大厅短暂关闭,现又重新开放。 千岁等人一走进去,立刻就能觉出它与先前不同。这里的赌桌数量猛增至上百,每张桌子上的赌具千奇百怪,除了常见的天牌、数筹、掷骰等玩法,许多桌子上还有各式瓶罐、器皿、水晶球。 多数人从未见过这些,就算听了荷官的解说,也是一头雾水,得自己上手尝试一遍才能明白。 公平大厅尽头,有扶梯向上,通往二楼。 “先前还没有这梯子呢。”千岁小声对燕三郎道,“千红山庄的建筑队伍真强大,你该撬她墙角。” 净胡说,燕三郎捏了捏她的手。这显然就是千红山庄的神通,拿去人间并不适用。 走上二楼,这里又是另一番景象。 和公平大厅一样,二楼也秉持了千红山庄一贯的华丽大气风格,但正中置着一个硕大无伦的圆形水池,几乎占去了整个大厅四分之三的面积,上楼的人都绕着走,而周围一圈都是锦凳、锦榻,供人卧坐。 第1368章 鱼龙变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众人凑上前一看,水池波光粼粼,上方其实还有一层浅淡的光罩。 有胆大的伸手去碰光罩,结果被一层无形的柔和力道挡了回来。 伸不进去。 大家这才将目光聚焦到水池当中,都是惊奇地咦了一声。 池水蔚蓝,水草荡漾、奇石珊瑚堆叠,里面有无数水族游动。起先大伙儿以为这就是个水族箱子,但仔细看去,分明就有诸多奇异: 【看书领现金】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书还可领现金! 首先,看不清水池深浅。 千岁靠在池边,以手支颐,按理说池子深度最多到她胯部。可是燕三郎俯视水池,竟觉其深不可测。 而沉在底部的水草、水族,都小得不可思议,其中最大的珊瑚礁石,也只有人类尾指盖那么大。 宾客一边观察池子,千红夫人一边解说:“这是乾坤池,也是我们第一个游戏‘鱼龙变’的发生地。” 乾坤?朗朗乾坤的乾坤?燕三郎若有所思。 一个开放式的水池,时间久了,本来就会自成一副生态。但千红夫人将它命名为“乾坤池”,自然意味着内有乾坤,值得探索之意。 池边也堆着筹码,整整齐齐。她过去随手拈起一枚握在手心,靠近唇边道:“认领一条金鱼。” 而后,她把筹码扔进一个小小的陶罐里。 罐子比巴掌也大不了多少,上下都有开口。上口才吃进筹码,下口就掉出一颗圆珠,大概有豌豆大小,但通体透明,中间仿佛还有东西会动。 “这是鱼卵。”千红夫人说着,拈起鱼卵,一抖手扔进了水池里。 说来奇怪,那层淡淡光罩阻止任何人进入,却拦不下这颗鱼卵。它呈抛物线入水,沉了下去。 这鱼卵放在千红夫人掌心还有豌豆大小,但进入光罩体积骤缩,比芝麻也大不了多少。围观群众视力差一点的,基本啥也看不着。 这也从侧面印证了燕三郎的观点,这池子不仅大,还很深。 甚至从光罩到水面的距离,也大得出人意料。 鱼卵入水,周围游动的小鱼急不可待地冲了上来。那迫切劲儿,和塘子里抢食的锦鲤没什么区别。 不过鱼卵也是给力,入水即孵化。只用了两息不到的功夫,幼鱼就破卵而出,摇尾往下游去,拼命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底部层层叠叠的礁岩洞穴,能给初生的鱼类提供许多掩护。 “鱼卵孵化之后,这条鱼就归你了。”千红夫人坐到榻边,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倚着,“只要闭眼入定,你的神识就能附去这条鱼身上,指挥它进食、战斗、避开危险。” 说话间,她正前方空气中浮出一个金色的圆球,和鹅蛋差不多大小,缓缓转动,其光华三尺有余,基本将她罩在其中。 “这是心球。”千红夫人一指金球,“转换你们的神魂之用,对你们无害无益,忽视它就好。” 饿鬼道的优蛮出声问她:“规则是什么?” “从孵化计时,每条鱼只能活一个半时辰,如果它没能演化成龙,寿限一到就会死亡。”千红夫人缓缓道,“当然,对一条鱼来说,生命其实非常漫长,你们的神识进入水底,也会有这种感受。” 这话说得拗口,但燕三郎出入过小世界,一下就明白了: 千红山庄和乾坤池底对应的时间流速不同。 这很合理,否则千红山庄只对客人开放半个月,如果他们未来十多天都坐在这里玩鱼,山庄里更多有趣的项目就没机会尝试了。 “龙?”贺小鸢忍不住道,“这池子里有龙?” “当然有了。”千红夫人伸手一指,即有一道红光射出,打在一片洁白的礁石上。 这块礁石很大,在水底应该如同高山。 红光打上去,众人才发现,石头上居然盘着一头蛇形生物,通体覆鳞,头上长角,嘴边有须,正在呼呼大睡。只不过它的体色和礁石基本一致,事先竟然无人发觉它的存在。 龙! 这池子里居然真养着一条龙! “这有什么?”有个人类异士笑出声来,“不过是个游戏。” 千红夫人看他一眼,却赞同道:“不错,这不过是个游戏。只说它可以带着大家领略毕生难见的海底奇景,就值回筹码了。” “但海底也格外凶险,除了充斥各种各样的掠食者之外,还有来自周围同伴的竞争。为此,我给各位准备了一点助力。”千红夫人笑意盈盈,再给大家做了一个示范: 她再度拿出筹码,低声说了句“元珠三枚”,而后投进圆罐里去。 罐子底下果然就滑出来三颗红色的圆珠子。 她把这些东西也扔进乾坤池,圆珠入水即化作红光,直追先前那条幼鱼去了。 “每条鱼毕生可以使用三枚元珠,不用时就储藏起来。其中两枚可以直接恢复气血至全盛时期,并且解掉所有负面和被控制状态。”她顿了一顿,“最后一枚,直接隐身十息。总之,只要用得好,这会是鱼儿保命的杀手锏。” “输赢怎么判定?”人群里有客问道。 山庄里的游戏,都是要分出高下的。 千红夫人拈起一枚筹码,向大家晃了晃:“人间使用银两,修罗道使用元晶,都不能互通。但是公平大厅二层以上的游戏,价格必须统一,因此每一枚鱼卵和元珠的售价都是十五天寿命,或者——” 最后两字咬重音,是为重点:“一力元。” 她手里又亮出一枚灰色贝壳,乍看上去平凡无奇。可是千红夫人往里头灌注愿力,贝壳就亮起来了,散发出蓝色的莹光,十分美丽。 “贝壳就是容器,灌满它才会发光。”千红夫人说得很清楚,“以一枚发光贝壳存储量为单位的真力、愿力,或者你们修行所用的力量,就是一力元。” 池边也摆着灰贝,燕三郎听到这里,随手拈起一枚贝壳,灌注真力。 很快,贝壳就发光了。 此时边上有异士也依样施为,却嘀咕道:“哇,这么费劲?” 他灌了好久,这贝壳却很贪吃,把他全身真力吸走了十分之一,才不紧不慢地发出蓝光。 第1389章 公平的筹码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这么会儿功夫,燕三郎就觉出,贝壳吸走的大概是他苦修半月的成果。 这样说来,兑换一只金鱼加三枚元珠,要耗掉他两个月的修为。 旁人修行没有他高效,成本也就更高。 千岁手里的贝壳也是蓝盈盈地:“这法子倒很公平。” 这里的异士身负神通,再算上各种神魔异怪,水准更是千差万别,很难用统一的标准划分。同样都是“一甲子”修为,各人质量不同。 这“力元”的出现,倒是解决了大问题,让形形色色的生物之间有了标的物。 当然,比起普通人只能投入寿命,异士和其他五道的神魔更多出“力元”的选项,可以用修为来换筹码,这是无可比拟的优势。 不过无论在哪个世界,强者的选择都会更多,天道如此,也谈不上不公。 相比异士和异类们的爽快,普通人类的神情就要纠结得多。 一枚鱼卵就要用十五天的寿命来换,不是他们常用的金银珠宝。在这里,就连大富豪也怕付不出筹码啊。有人难免失望:“以物兑换,不行么?” 迦棱天等神魔笑了。 “公平大厅二层及以上的游戏,通行筹码都是寿命或者力元。”千红夫人耐心答道,“不过,你们可以私下与其他人交易,换取他人的寿命或者力元来参加游戏。黄金天秤在这里依旧可以为大家主持公道。” 她顺手一指,众人果然在墙角看见一具黄金天秤。 她的意思很清楚了,人类如果不想用寿命来玩游戏,就得拿出其他玩家眼红的宝物换取参与游戏的筹码。这个置换过程,可以用黄金天秤来衡量价值。 有个人类富商继续发问:“无论我们使用黄金天秤还是参加游戏,都要支付手续费,是么?” “那是当然。”千红夫人眼中露出狡黠之色,“放心,我很公道。每一次,我只收百分之三的手续费。” 千岁轻轻倒抽一口冷气:“庄家果然稳赚不赔。” 玩家在这里每参加一次千红山庄的活动,千红夫人都有百分之三的收益。听起来不多,可遭不住次数频繁。这才叫作铁打的山庄、流水的客人,贵宾们有输有赢,只有千红夫人财源广进。 但谁也责备不了她。没有千红夫人坐镇,这里的一切都无法进行。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千红夫人将众人神情尽收眼底。每一次千红山庄开放,人类都会有这些情绪,她已经见怪不怪了,“有舍才有得。如果你有实力又有机缘,率先化鱼成龙,就可以得到其他所有宾客投入在这个游戏中的筹码。” 一个苍老的声音问道:“赢家通吃?” 燕三郎回头,发现提问的是庄南甲。 这个老头子一直没有参加公平大厅一层的对赌活动么?他要赌回寿命,应该也不是难事吧? “对。”千红夫人微笑,“一个半时辰后,成功化龙者可以赢得所有宾客的投入。成龙者如果是二,则二者平分,依此类推。” “就这样?”白夜挑了挑眉,好像不够激烈啊。 “这是初选。”千红夫人笑道,“获胜者可以选择退出,或者继续进阶。下一阶就是龙类之间的比拼,但只会有一个赢家——规则照旧,赢家通吃。” “这还差不多。”白夜顺手拈起一枚筹码,兑换了鱼卵和三枚元珠。 有他打头,池边许多人都跃跃欲试。有些人类客人开始拿出珍奇之物,与他人交换筹码。 若是其他比赛,人类的体能天生受限,不是神魔对手;如今大家在海底驱动的都是金鱼,又不用亲自下场肉搏,那有什么不可一试的? 玩家纷纷往池中投卵,入水成鱼。 有一名异士突然“嗷”地叫出声来:“不会吧!” 他投入的鱼卵才刚刚孵化成鱼,尾巴还没摆开,边上的礁石穴里就冲出一条黑鲨,一口将幼鱼给吞了下去。 “这,这!”他的修为啊,就这么打了水漂? 边上的侍女露出同情之色:“可惜了,客人这一回运气不佳呢。要不要再试一试,总有时来运转的机会。” 这异士心痛过后,二话不说又兑了一枚鱼卵:“再来!我就不信了!” 结果,这一次他投池的地点不好,附近虽然没有掠食者游荡,但小鱼入水就被水草缠住了。这水草如发丝,平时随波而动,遇到活物突然卷曲起来,将毒液注入鱼身。 也就眨眼功夫,这条小鱼就翻起白肚,挂了。 异士面如土色。 千岁眼见这一幕,悄对燕三郎道:“这人该不会正处在福生子的反噬期吧?” 否则这种倒霉蛋是真不多见。 千岁也技痒,想玩一把试试:“养成类游戏,这个我在行啊!” 红衣女郎正想去兑筹码,燕三郎忽然凑近耳语:“看庄南甲。” 她眼角余光一扫,正好看见庄南甲将鱼卵扔进池中。 “这人果然想博一把大的。” 进入千红山庄的客人,来前多少都做过功课,至少捕过风捉过影,对于千红山庄的规则接受有度。都说富贵险中求,图安稳的人坐在家里就好了,来千红山庄干嘛? 因此千红夫人宣布完规则之后,不仅神魔们兴致盎然,人类宾客也大量出手。 池子里一下就热闹了。 好在水底世界对鱼类来说格外广袤,莫说千八百条,就是上万尾幼鱼入水,也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游戏进行中的宾客双目紧闭、凝神入定,在池边或坐或卧,但身周都有红光闪烁,那是谨防外人偷袭的结界。侍女也站在他们身边戒备,不许旁人靠近。 交流好书,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在关注,可领现金红包! 千岁刻意看了庄南甲两眼,发现他闭目倚榻、坐姿放松,显然神识已经进入池底世界遨游去了。这家伙对千红山庄的安保还真是放心,啧。 她看了看护在庄南甲身边的泥陶侍女。这些傀儡被附著了神力,行动敏捷,能力突出,与普通神魔无异。当然,最难对付的其实是它们身后观望一切的千红夫人。 第1390章 开盘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千红夫人对自己守护山庄太平的力量极有自信,千岁暂时不打算挑战她的权威。 “我也进去玩玩。”千岁特地走去庄南甲附近坐定,用神力兑换了筹码。她正要投入鱼卵,燕三郎忽然道:“赢回来的神力,你要如何处置?” “赢了怎还要……”说到这里,千岁蓦地一怔。是啊,她本身的力量转眼就快要突破天衡的桎梏,如果再赢两把,把战利品一收,她和天衡之间最后一点脆弱的纽带怕是要应声而断。 但这问题难不住她,红衣女郎眼珠子一转:“待我试试!” 说罢,燕三郎就见一道浓厚的金光从她身上飞入木铃铛中,那色泽堪比纯金。当然,这一幕只有天衡的主人才能看见。 “还好,我的愿力还能存进去。”千岁拍了拍胸口压惊,话说回来,木铃铛里本来就替她存有不少待取的愿力呢,“那我去了。” 燕三郎也分不清她是好战还是贪玩,大概二者皆有?“去吧。” 千岁冲他一笑,将鱼卵扔进池中,自己入定去了。 她平时看着随意自在,但坐姿却很端正,显出对这次历险的重视。燕三郎深明她好斗好战的本性,知道就算是游戏,她也要赢。 千红夫人正好走到他身边,笑着问道:“燕山长不下去玩玩?” 只看她随口就能唤出燕三郎身份,就知道她对来宾资料了如指掌。 “不急。”燕三郎望了千岁一眼,“我先看两局再说。” 他和千岁两个人,最好有一个保持清醒、观顾局面。千红夫人的能力再牛掰,他还是更相信自己人。 此时金羽也进入池中世界,傅小义为他护法。 千红夫人似是看出燕三郎所想,笑了笑道:“光是站着多无趣,不如来猜一猜胜负?” 少年秒懂:“下注?” “是啊。”千红夫人说着,一下提高了音量,“到目前为止,进入水底世界的客人共有两千七百五十一人,大家可以选择自己看好的选手下注。这样,即便你们没有进入池底世界,收益也未必会比他们少喔。” 那些进入池底世界探险的贵宾,转眼就成了千红夫人的赌具。 “真厉害,和盛邑的赛犬差不多啊。”金羽赞了一声,回头见到燕三郎望过来的眼神,赶紧自轻轻打两记耳光,“胡说八道,呸呸!” 其他人倒也罢了,他怎么忘了千岁大人也在池子里角逐胜利? 并未进入池底世界的宾客,又有过半被官方开盘吸走了注意力。千红夫人一抬手,众人就涌去投注了。 按理说,这种下注当然要事先拿到第一手情报,赌中的可能才会高那么一点点。可今次入池的玩家太多,赌客们不可能挨个儿收集情报,只能选自己最信任的对象投注。 燕三郎取了三十枚筹码,直接押在千岁身上。 今次到场的神魔不计其数,但他对自己的女人有信心。 其他人不约而同,选取了与他一致的策略,比如白夜的侍从就下注在主人身上。 贺小鸢凑过来,问燕三郎:“除了千岁,还能投谁?” 多方下注,赢率更高嘛。 燕三郎往白夜那里一指:“他。” 贺小鸢这么一提醒,他也往白夜那里投了十枚筹码。 他当然不喜欢白夜。但李开良有句话说得好,偏见是财富之路的绊脚石。对燕三郎来说,个人情感不能妨碍赚钱生财。 经过千红夫人的神通加持,投注处巨大的沙盘拟化出来的不是山川地型,而是入池宾客的姓名和赔率。 贺小鸢也看到了,乍舌道:“还真是强者如云。” 沙盘上罗列出来的名字,有些可是如雷贯耳呢。这其中不少强者,声名跨越时空壁垒,传去了其他地方。 从这点来说,沙盘给出名字就是给出了最珍贵的情报,让所有人都清楚,到底有哪些强者来到千红山庄。 燕三郎也不由得动容:“连地狱道都有判官前来。” 他一眼扫过,就见沙盘上显出了崔判官的字样。这上头通常不显示人物的职衔,比如燕三郎的名字就显示为燕时初,没有山长、伯爷等职衔或者敬称。 只有地狱道是个例外。 现在这位崔判官不仅到场,甚至还投入池底世界,与其他人类、神魔一同争夺胜出权。 大概也就在这时,燕三郎对于千红山庄缘何吸引这么多宾客有了更深的了解。能和六道之中、传说当中的生物相遇并且和平共处,这对多少人来说是弥足珍贵的神奇体验? 也因为大能云集,千岁在沙盘上的位次不高也不低,处于中游位置。 【看书领现金】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书还可领现金! 当然,这里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昔年她穿入人间前几年才改名为“千岁”,连修罗道的知情者都不多,何况其他五道? 情报是正确下注的先决条件。没有她的资料,谁敢下重注在她身上? 当然,燕三郎敢。 他的心神一直没有离开池底世界。代表千岁的小鱼虽然和庄南甲几乎在同一个地点入水,但水面以下的世界突然广袤了十倍不止。入水的角度不同,距离就差了十万八千里。 此谓差之毫厘,连燕三郎也暗呼可惜。 他知道,千岁很想一把弄死庄南甲……的鱼。但她自己下水之后,庄南甲早就不见了踪影,四周环境又是一片险恶,她立刻就被迫中止这个念头,转为了积极谋生。 自己先活下去,才有一切嘛。 不过对于开启了俯视视角的燕三郎来说,他倒是很清楚地看见,庄南甲的鱼儿下水之后迅速沉底,正好落到一颗蓝色的水球边上。 这水球散发着蓝色的莹光,比幼鱼都大,刚从海底一道深缝中冒出来,就被庄南甲兜头撞上,一口吞掉! 看它毫不犹豫的模样,就知道水球是大补之物。“那是什么?” “水之精华。”边上的侍女有问必答,“能够加速鱼类的演化。” 和他料想的一样。就算是池底世界的时间流速与千红山庄大大不同,鱼儿这一生中想要顺利晋化为龙,也需要外力相助。 第1391章 水底世界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这东西哪来的?” “水底不定时吐露。” 也就是说,随机? 水球的出现吸引了众多水族的注意力。但在它们赶到之前,庄南甲的鱼儿一个摆尾,飞快冲回石隙当中躲好。 又过不久,燕三郎陆续观察到其他水球的出现,看起来果然没有什么规律可循。 用人间俗话来说,这就是“机缘”。庄南甲运气真不错,一下水就抢到了水之精华,第一步迈得比同类都好。 就在这时,斜对面传来了众人“啊——”地一声呼叫,充满了失望。 燕三郎闻声看去,正好见到迦棱天睁开双眼,站了起来。 他精致的脸庞上写着不悦。 燕三郎记得,他就比千岁早一点儿抛鱼卵入水,这时却站了起来,不就是说—— 贺小鸢也注意到那里动静,苦着脸道:“不会罢,我的五个筹码就打水漂了?” 从千岁处得知迦棱天和白夜等各道大佬的身份后,她就多方下注,争取多点开花。毕竟强者谋生的能力更强,脱颖而出、笑到最后的可能也更大。 可是现在……迦棱天又拿出一枚筹码,兑换鱼卵投入池底,而后板着脸闭目坐下。 贺小鸢在他身上的投注一下就成了打狗的肉包子。 显然和她同样倒霉的人还很不少,都盯着沙盘和迦棱天满脸苦涩。 有时候,掌握了第一手情报也未必就能大赚特赚哪。 燕三郎惯不会安慰人,这时只能轻咳一声:“事无绝对,再投便好。” 他相信迦棱天本身的战力著绝,饿鬼道也是强者为尊之地。问题在于,进入水底世界的玩家都要套用极度孱弱的躯壳,这些强人称霸一方多时,大概早就忘了卑微和敬畏是什么感觉。 弱者对于环境、对于其他强者的谨慎和敬畏,才是令他们生存下来的第一利器啊。 说起这个,好似幽魂对这个新游戏就非常适应了。长期以来,他们空有强者的神魂和内心,却不得不蜷缩在孱弱的人类皮囊之内。对于如何以弱者身份行事,应该更有心得。 想到这里,燕三郎担忧地看向眼前的区域。 千岁和庄南甲的活动范围,都在这里。他没亲自下水,不知道这一小块区域的池底到底有多广阔,但对小鱼来说,至少有数百顷吧? 广袤而危险。 不过庄南甲和千岁都选择了千疮百孔的海底地貌,这有助于掩护弱小的自身,求取发展的空间。 千岁的修为被压制千年,她的心态其实和迦棱天、白夜、崔判官等大能又有不同。 燕三郎对她信心不减,但不免要担心她在完全陌生的环境里吃亏。 就在这时,贺小鸢忽然道:“不管了,我自己去。” 想到就做到,她伸手拿筹码换鱼卵:“指望大能也不一定管用,我看哪,靠人不如靠己。” 燕三郎阻止不得,只好对她道:“小心些。” “有什么好小心?”贺小鸢笑嘻嘻,“就算化不成龙,到海底看看景色也值当了。”说罢就要投卵入水。 此时边上忽然有人凑近:“这位夫人,我们搭个伙儿吧?” 声音有两分耳熟。贺小鸢一回头,就看见了陶浒。 这胖子也捏着一枚鱼蛋,满脸都是讨好之色。 这是生怕自己下水就死,想着要抱大腿吗?怕就别玩呀。贺小鸢撇了撇嘴,不置可否,随手就把鱼卵扔入池中。 边上的陶浒见状,也扔进鱼卵。 他动作幅度很大,甚至紧张到有些僵硬,但入水点几乎和贺小鸢重合。 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 这时候贺小鸢也没空发问,赶紧坐下来闭目凝神。 陶浒也是如此施为。 转眼间,一缕心神就离开本尊,附到了刚刚孵化的幼鱼身上。 对贺小鸢来说,这种感觉很新奇,幼鱼所见即是她所见,幼鱼所闻即是她所闻,她和幼鱼分享五感,并且只要心念一转,就可以指挥它任意行动。 可贺小鸢又很明白,这条鱼不是她,她也不是这条鱼。他们仍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个体,却通过某种奇特的纽带硬生生连接在了一起。 海底的景色,比她料想的更美。 海水幽蓝清澈,水草翩跹婆娑,五颜六色、情态各异的珊瑚在海底开成了花。 这里也有山,并且比陆地上的更巍峨、更雄伟,也更陆离光怪。 幼鱼孵出之后,不需要贺小鸢指挥就本能地下潜,要钻去礁隙当中。 池底最深处黑沉一片,上头的光线其实照不下来,但这种黑暗却给幼鱼莫名的安全感。因此贺小鸢也遵从它的本能,往深处游去。 水底的礁岩千奇百孔,孔洞无数,是小鱼儿栖身的好地方。 但她还未游入最近的洞里,边上一小簇摇曳的海草忽然中折,不再随着水流的方向摇摆,反而闪电般朝她卷来! 贺小鸢大骇,本能要躲。但幼鱼的行动跟不上意识,她这指令发出去了,鱼儿才要艰难摆尾转向。 【领红包】现金or点币红包已经发放到你的账户!微信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领取! 来不及了。 眼看那根水草就要缠住小鱼,边上一个影子冲来,直接撞在水草上,把它撞得摇摆不定。 包抄贺小鸢的力道不见了,她抓紧机会,头也不回往前逃跑。 等游进安全的洞窟再回头一望,好家伙,那哪里是什么水草,分明就是条浅绿色的海蛇!只是这厮体态和颜色都与水草一模一样,就算猎物路过它身边也多半察觉不出。 此时撞开海蛇的影子也跟了过来,是另一条小鱼。 它游到近前,声音却不是通过一开一合的腮帮子传出来,而是直接在贺小鸢头脑里响起:“你没事吧?” 这就是外来者在游戏局中的交流方式。 “没事。”贺小鸢赧然,这回是她大意了,“谢谢你。你是?” “我姓陶,陶浒。”对方摇头摆尾,答得爽快,声音里也满是善意,“咱们坐得不远。” “……”贺小鸢这回是真不好意思了。方才她还嫌弃人家来着,进水底后却是陶浒救了她的鱼一条小命,否则她用大半个月的修为买来的鱼命就要终结了。 第1392章 海底争斗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领红包】现金or点币红包已经发放到你的账户!微信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领取! 她下意识想摸摸鼻子,但鱼类的身躯显然是不支持这样的动作。她只能低声道:“谢谢你。” 陶浒的声音,听起来和千红山庄里有些不一样,不能怪她一开始没认出来。 “一块儿走吧。”陶浒很爽快地接受了她的道歉,并且建议,“我看不少人下水以后都组成同盟,守望互助。” 弱小时,结群结盟的确是提高生存率最有效的法子之一。 “好的。”贺小鸢这时候也不好再厚着脸皮拒绝了。 陶浒大喜,热情道:“来,我方才找见吃食了,于我们演化大有帮助!” 他说的食物,是附著在水草上的细小绿色孢子,或者比发丝还细的海虫。幼鱼一见之下就饥肠辘辘,不须贺小鸢驱动也能自主游近,飞快进食。 “你怎知道这些能吃?”其实贺小鸢想知道的是,他的动作怎这么快?两人几乎是同时投卵入水,同时下潜找掩体,她还游到藏身之处,陶浒怎么将食物都找好了? 这种敏锐、这种生存能力,放在一个庸俗的胖子身上,太扎眼了。 “我养过鱼啊,招财鱼。”陶浒笑呵呵地,“鱼都喜欢吃其他生物的蛋嘛。我投多少,它们就能吃多少,也不怕撑死!” 贺小鸢无言以对。 她能感觉到鱼儿吃下去的食物快速分解、消化,化作供应身体所需的营养。鱼唇上颌更是长出一枚尖牙,不长,但很锋利。 “居然长出毒腺了?”她的声音里满是惊奇。 作为使毒的大行家,她对于有毒生物的身体构造远比一般人熟悉,这时就很敏锐地发现,小鱼迅速长出与尖牙适配的毒腺,里面正在生成毒液。 当然,毒性非常微弱。 “或许从食物中得来。”她的鱼儿顶了顶眼前的食物,“这孢子好像是海蛇的卵。” 海蛇有毒,这种鱼儿吃掉了海蛇卵,或许就开始朝着这个方向变化。千红夫人的原话怎么说来着? 演化。 “如果靠着进食就能演化,那么以后吃什么、怎么吃,就很重要了。”陶浒沉吟,“什么都吃,方向太杂,大概是竞争不过别人的。” 贺小鸢深有同感。 她正要开声,忽觉上方的光线被某物遮挡,有阴影照了下来。 “小心!”第六感示警,她提醒陶浒飞快游去礁岩底下。 头顶上,有一条大鱼摇头摆尾,悠闲游过。 这鱼至少是幼鱼的七、八倍大,肚皮雪白,其他部位却是纯黑,在水中都不反光,是极好的保护色。此外,它周身居然长着一层硬壳,质地和厚度堪比海螺。 这条鱼身披重甲,贺小鸢毫不怀疑,己方两鱼的利齿和毒牙根本啃不开对方的护甲。 大概连破甲之力都没有吧? 虽然头一次见到,但她和陶浒本能地知道,那也是个来自千红山庄的玩家。只不过人家有先发者优势,或者得到别的什么奇遇,演化得比他们更快更好。 “瞧它那得意洋洋的劲儿!”待大鱼游远了,陶浒才敢嘀咕,“这蠢蛋演化方向错了吧,它就没觉得自己游不动?” 这样的厚甲仿佛是多次演化的结果,也就是说,这人着意给自己打造蜗牛一样的移动堡垒,希望立于不败之地。 但天底下没有两全齐美之事,想要随时随地都完全避开风险的想法,本来就很荒谬。 贺小鸢浪荡江湖多年,深知此理,这时也笑了:“太天真了。” 此人在人间的历练恐怕也不深,至少没有多少战斗经验。 就在此时,双鱼都生出一种感应: 附近有水之精华出现! 这并非他们五感所觉,但鱼儿们就是知道! “走,抢了去!”贺小鸢精神一振,催促鱼儿摇头摆尾朝那里冲去。 陶浒就伴在她身边,边游边道:“如能寻到,你先吃。” 贺小鸢也不矫情,应了声“好”。 她才是战斗经验最丰富的人,第一个水之精华的确该由她吃下,如此才能迅速提高己方二人组的战斗力和存活率。 陶浒不过一介商人,做买卖还成,单论江湖险恶,哪有她知晓深刻? 翻过一堵礁岩,蓝色的水之精华赫然就在五丈之外微微发光。 贺小鸢一望见它,就滋生出无以言喻的渴望! 或者说,是鱼儿向她传达出迫切的情绪。它本能地知道,这东西大补。 可就有一点不妙: 附近其他鱼类同样也有感应。离这枚水之精华最近的不仅是贺小鸢等人,还有一条海鳗。 眼看它张嘴往蓝色水球扑去,陶浒急了,一个猛冲带出残影,居然比贺小鸢还快了半身,然后就一头撞在海鳗身上。 贺小鸢这才发现,急冲大概就是它的技能了。 海鳗被撞得生疼,转头就去咬它。 贺小鸢从礁岩的阴影中冲出来,一口吞下了水之精华。 那头海鳗气得眼都绿了,怒道:“去死!”浑身突然绽出细小的电光。 这厮居然带电! 离它最近的陶浒猝不及防,被电得一个哆嗦,险些翻了白肚皮。 贺小鸢也被电得直打摆子,但中招之前抓紧时机,在海鳗后背咬了一口—— 就用它的毒牙。 毒性虽弱,但这条海鳗也不强大,它本想将贺小鸢的鱼儿吞吃下去,但毒液进入伤口后迅速生效,令它身体突然僵直。 这时陶浒已经缓过神来,一口咬在它脑袋上,将它眼珠子都咬破了。 先废其双目,己方就立于不败之地。 这两方的电量和毒性都还微弱,贺小鸢和海鳗很快都恢复了行动能力,但后者两眼都被戳瞎,攻击无力,连逃走都东磕西绊,找不到门路。 最后,两人合力将它击杀。 “拖进洞里!”贺小鸢的鱼儿嘴巴一张一合,像是累极。 方才这场战斗,算不得不激烈却耗掉了他们全部体力。 曝露在海水中太危险了。两人合作,将海鳗拖进幽深的礁洞。 ““你吃掉它,快。” 陶浒也不推却,不顾力乏,大口大口撕扯海鳗的身体。它们这种鱼类,吞吃同源的生物速度比享用其他食物要快得多,不知道这是不是游戏规则之一。 第1393章 现身了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十几息的功夫,陶浒就将海鳗吞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他神识附著的这尾鱼儿,体积显著变大,身形变长,鳞片也变得更有光泽。他微一凝神,体表就散发出细比发丝的电光。 “你继承了放电的特性?”贺小鸢有点惊讶,“看来吞噬同类也能促进演化。” “可以选择是否继承被吞噬者的特性。”陶浒喜不自禁,“放电好,我喜欢。” 他看着贺小鸢道:“你还要继续强化毒液?” “是。”贺小鸢的鱼儿,体表颜色由暗灰转为暗红,腮下却是黄色的,比起一般鱼儿鲜艳得多。陶浒知道,无论是陆地还是海底,越艳丽的鱼类可能毒性越强。 她方才吃下的水之精华,也对原有特性进行了强化。 “那么,你有两种特性?”贺小鸢记得,他的冲撞也挺猛的,现在又加入了放电特性。 “是啊,同时发展两种试试。”陶浒摆了摆头,“多一个保命天赋总是好的。” 两人在礁岩深处休整一会儿,就往外头游去。 既然同类相噬可以夺取别人的成果,那么水底世界的成龙之路,要比他们事先预想的更加艰辛和危险啊。 一道篱笆三个桩,抱团过冬果然还是发展初期的最优策略。 ¥¥¥¥¥ 几乎每过几十息,燕三郎都会听见大殿里旁人的哀嚎声。 要么有人从水底世界被淘汰,要么有人下注失败,血本无归。 而在这个互相博弈的游戏里,有输家就有赢家,有人哀愁就有人欢喜。 殿里到处弥漫着疯狂和贪婪的气味。当然,千红夫人称其为机遇与挑战。 千岁、贺小鸢和陶浒依旧坐在那里,面色平静、双目紧闭。 这是好事儿,至少说明他们在游戏里已有一席之地,并未遭遇淘汰。燕三郎去看沙盘,随着出局者越来越多,这几人的赔率慢慢降低,名次也在逐渐上升。原来都是七八百名,千岁已经上升到二百一十六名,而贺小鸢和陶浒则在五百名左右晃悠。 这两人的名次那么接近么?燕三郎不质疑贺小鸢的本事,但对于陶浒的紧随其后,还是有些惊讶的。 那只是个庸俗的市井商人,居然能在赤果果的丛林法则下生存良好。 此时千红夫人又播报一回:“如今在水底世界的玩家,还有九百一十六人。” 众人动容。 仅仅过去一刻多钟,就有一千多名宾客被淘汰出局?局中的博弈,也太残酷了吧? 时间推移,很快又过去了半个时辰。 淘汰数量大减,此时还有六百多人留在游戏里。 一方面,先期被淘汰的人给后胜者让出了更大的发展空间;另一方面,能活到现在的选手,要么特别精明,要么特别机敏,要么……运气特别好。 公平大厅二楼有游艺团演出,并且免费提供各式精美点心、水果,帮助观战的贵宾们排遣等待的寂寞。 游戏里的人奋勇争先,而大殿里的人下注之余,没忘了继续打好人情牌。 燕三郎就见到好些个小商人到处结交,陪着笑脸、聊上几句就送小礼物。也有好几个到他这里来拜访,不管少年推却,放下礼物就走。 这不又有人走过来了?笑着向他打招呼:“燕山长,这真是好久不见哪!” 此人面貌平庸,浅青缎袍,衣著很得体,笑容也不像前几位那么巴结。燕三郎今天已经应酬了好些人,笑得脸上肌肉都有些僵硬,只得向他微微点头:“你好。” 【领现金红包】看书即可领现金!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金/点币等你拿! 这时候他是深切体会到贺小鸢平时的辛苦和怨念。 至于来人所说的“好久不见”,客套罢了,燕三郎也没深究。见过他的人很多,这位也不知道是老几。 哪知这人接着又问:“您还记得我么?” 这么问话就无趣了,因为燕三郎的回答一定是:“你是——”哪位? “咱年初见过一面呀。”这人笑容可掬,“在天狼谷。” 天狼谷! 这地名一出,燕三郎心中即是一懔。天狼谷发生过的事还历历在目,端方娶亲、颜烈身死,自己从他那里接过了青云宗山长之位。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自己和迷藏幽魂又过了一招,杀掉胡栗。 这人当时也在天狼谷的小镇里? 因为距离天狼谷最近,那地方的确常有外客经商。但年初还往那里走的人不多了,除非是…… 燕三郎左手从袖中伸出,无名指上戴一枚蓝宝石戒子。 他垂首一看,魂石不知何时闪着蓝光。 这厮是幽魂! 他眼中杀机一闪:“你和庄南甲一伙儿的?” “算是吧。”这人往池底看了一眼,“不才姓嘉。” 嘉?佳? 少年一字一句:“嘉宝善?” “是啊。”见燕三郎目光不善,嘉宝善后退两步到侍女身边,“快一年不见,燕伯爷已经当上青云宗山长,真是年少有为。”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啊。“这一年里,你在哪里营生?”这人终于出现了,燕三郎转眼就镇定下来,语气森然,“胆子真大,敢这样走到我面前。” 他上回和嘉宝善交手是在人家编造的梦境里,连对方的人都没见着。相比庄南甲等人,这大概是嘉宝善的最大优势。 燕三郎根本不知道他的模样,只要他自个儿不露面,少年几乎拿他无计可施。 现在,对方居然将这优势直接扔去一边? 是他遇着了特别傻气的幽魂?燕三郎可不这么认为。 “以示诚意。”嘉宝善敛起笑容,正色道,“我有要紧事情找你,事关你身家性命。” “哦?”这话他托人转告时,燕三郎就听过一遍了。侍女就在边上,他也不好动手,只是双手抱胸,坐了下来,“愿闻其详。” 他脸上的笑容温和,仿佛双方没有血海深仇。但嘉宝善明白,若非千红山庄的侍女就在一尺开外,燕时初恐怕早就一刀斩落了他的脑袋! 这少年的好奇心十分有限,他还是快言快语的好。 “我长话短说。”在燕三郎注视下,嘉宝善居然一指正襟危坐的陶浒,认认真真道,“你要提防这个人。” 第1394章 你要提防这个人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少年的长眉高高挑起,不掩惊讶:“为什么?” “他一直潜伏在你周围,打算对你不利。”嘉宝善正色道,“现在又是刻意靠近你们。轻视他,你们必死无疑!” “他是谁?”燕三郎暗自琢磨。 嘉宝善飞快扫视四周,摇头道:“我不能说。” 他是嫌这里人多眼杂?少年道:“找个僻静地方。” 嘉宝善忍不住笑了:“你和他一样危险,我怎敢去僻静之处?” “你还有同类也在附近?” “没了。”嘉宝善摇头,“今次,只有我和龙神使进入千红山庄。” “只有你和庄南甲?”燕三郎抓住他的语病,“这胖子呢?” “我们进来后,才遇到他。”嘉宝善快速道,“还记得我给你发去的传讯,让你前来千红山庄?” “嗯。”他一直想着,这厮到底有什么阴谋。 “那不是我的主意。”嘉宝善下巴朝着陶浒一呶,“而是他的命令。” 陶浒向嘉宝善下令?燕三郎眉头皱起,“他的地位远比你高?” “是。”嘉宝善脸上写满严肃,“他的地位,比我们任何人都高。” 比任何人都高?燕三郎心中惊骇,面上越发不动声色:“包括庄南甲?” 嘉宝善给出的答案十分肯定:“包括龙神使。” 燕三郎抿了抿唇。 海神使被他使计丢入虚空后,迷藏幽魂的灵魂人物应该就只剩庄南甲了,其他人大概都以其为首。 可现在,嘉宝善却说,陶浒的地位更要高过庄南甲! 幽魂里还有这一号人物? “他要怎么对付我?”无论陶浒是何来历,所有幽魂和燕三郎之间都有不共戴天的灭族之仇,少年并不幻想陶浒会善待自己。 “不清楚。”嘉宝善沉声道,“从来无人能够摸透他的算盘。我只能提醒你多加小心。” 燕三郎静静看了他好一会儿:“这么多年,他都待在哪里?” 这句话问出来,嘉宝善就知道,燕三郎已经猜到了陶浒的来历。他眼露赞许:“我不知道。他消失这么多年,任族人满世界找寻都无佳音,结果,年初突然在天狼谷出现。” “年初?”燕三郎一惊,后背微寒,“当时他也在天狼谷?” “不错。他出现在我梦中,要求我对颜烈下手。”嘉宝善苦笑,“你也知道,我原本是帮着颜烈的。若非他下了指令,我怎会翻脸?那一回,我自己也有损失。” 燕三郎记起来了。颜烈原想利用嘉宝善的特殊天赋,将端方狙杀在梦境当中。梦中杀人最是隐蔽,无论拢沙宗还是天狼谷,都不侍怀疑到他头上。 算盘原本打得好好儿地,预案都做了两套,谁知关键人物嘉宝善突然反水,直接害死了颜烈! 这件事很诡异,燕三郎事后反复思虑也没想通,今日方知个中原委。 “他为何要杀颜烈?” 嘉宝善一摊手,摇了摇头。 还是不知道。 颜烈都死了快一年,燕三郎也不去多想,只专注于眼下的问题:“你说,他是突然出现在梦中?” “正是。”嘉宝善快速道,“我一开始都未留意,他也潜伏得极好。” “这人最擅长打破规则。”他紧接着往下说,“你我的会面只这一次,今后都要形同路人,我也不会在、在夜里去找你。” 千红山庄的侍女在侧,他说得隐晦,但燕三郎能听懂。这家伙认为陶浒会监视他的梦境,因此不敢在梦里来找燕三郎说清这些。 这也太牛气了,燕三郎可是在天狼谷领教过嘉宝善的梦魇之力。后者之于梦境的驾驭力,有些儿像是千红夫人之于千红山庄,想让谁进谁就能进,想不让谁进谁就不能进。 就这样,陶浒还能突入梦境? 嘉宝善又道:“你知道的,千红山庄对客人的安全看护严密,我也不好去找你。” 这才对嘛,燕三郎微微一哂。 这是千红夫人的地盘,按千岁的说法,这女人就是个控制狂,喜欢掌控一切。嘉宝善想在她眼皮底下搞小动作,难度也不是普通地大。 “她能监视到你?”——的梦? 嘉宝善把嘴抿成一条缝,牢记身边有耳,不作正面回答。 这也是一种反馈。燕三郎看明白了:梦魇天赋是嘉宝善的看家本领,怎可能不使出来?在大千世界,弥留不可感知梦境中发生的一切;但千红山庄的法则与外界不同,说不定千红夫人就有这种本事呢? 不过以她的脾气,若是当场逮住嘉宝善,这小子此刻还能站在这里么? 这些杂乱的念头在燕三郎脑海中电光石火般掠过,飞快就理出一根线头来。 少年转头看了看贺小鸢和陶浒。 现在附身陶浒的幽魂已经进入池底世界,自然无暇监视嘉宝善的举动,正是大好机会,嘉宝善才敢来接近和提醒燕三郎。 少年微一沉吟:“他的天赋是什么?” “不清楚。” 燕三郎沉下脸:“这都不知?”说不过去了吧? “我们的能力来自灭世过程,只在拥有身躯时,或者变作魂石才第一次体现。”嘉宝善也很无奈,“但在来到千红山庄之前,我们从未见过他拥有人身。” “这次会面到此为止。”他轻吸一口气,动了动身体,“我们交谈太久,他们随时可能醒来。” “你对自己的首领,好似没什么信心。”燕三郎扯开一抹笑意,从身边侍女托盘上拿起一串沁着水珠的晶莹葡萄。这里也有大量人间的水果,“你为何要背叛他?” 交流好书,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在关注,可领现金红包! 这答案太重要了。 “他所到之处,只有毁灭。”嘉宝善一脸严肃,“龙神使是他的忠实拥趸,但我不一样。我不想让他得逞。” “这么大公无私?”燕三郎轻笑一声,不掩嘲讽。 六道生灵才是这世间的主人,幽魂只是不受欢迎的外客罢了。少数派一向抱团最紧,嘉宝善看起来可不像觉悟高洁的圣人,他怎么会为了世间生灵去背叛族人? 这种话本子里的桥段,燕三郎一个字也不信。 第1395章 被放大的妄念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对于他的讥讽,嘉宝善眼皮都不眨一下:“我们的世界如何毁灭,你知道么?” 燕三郎摇了摇头。 “他和他的追随者,妄图改变世界法则失败,从而遭受了最强大的反噬,整个世界崩毁,连往生之路都被关闭。”嘉宝善面无表情,“明明只是小部分人的妄念,灭世的后果却要世间所有生灵来承担。并且他早就留了一手,与圣树定下契约,保存极少部分人的魂体不灭。” 他声音里带出了一点哀伤:“你知道么,我们的世界曾有数十万万子民。可是通过圣树得以存世的,只有这么寥寥几千。其中多数当然都是他的铁杆拥趸,我曾经也是。” “可是灭世之时,我眼睁睁看着一族老小在我面前哀嚎、呼救、痛哭,最后化为灰烬,却无能为力。呵,我最小的孩子才出生不满百天……”嘉宝善眼中终于露出悲伤之色,“那足以让我从过往的狂热中醒来,重新正视那个人。” “这都是他的错!”嘉宝善坚定道,“如今我族又面临当年的灭族危机,活下来的人数越来越少,不能再由他这样胡乱折腾!” 燕三郎目光微闪,还是问道:“那么依你之见,他今次目标何在?” 这回不是问事实,而是问意见,对方总不好不答了吧? 嘉宝善往前走了两步,面对燕三郎,却拿后背挡住身边的侍女。 而后,他冲着右前方转动眼珠,挑了挑眉。 燕三郎顺着他目光看去,那里有几级台阶,聚着三五人。 准确来说,是有数人围绕在千红夫人身边,也不知是提问还是讨好。 “她?”燕三郎有些吃惊。 嘉宝善眨眨眼,又看向她,而后嗯了一声。 “为何?”若嘉宝善的猜测正确,那人真是好大的胆子! 千红夫人的修为深不可测,千岁都承认自己不是对手。 “我不清楚,只知道他提过至少两次,兴趣很大。”嘉宝善答得很谨慎,“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没有多少证据。毕竟,我们太久不曾见面,他的性格从来又让人捉摸不透。” “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嘉宝善后退两步,“对了,这事不要说与旁人知晓,你那夫人就算了,不可有第四人知道。” 少年目光微动:“为何?” “那人就潜伏在你们左右。”嘉宝善加重语气,“任何结界对他都是无效!” 燕三郎下巴一下绷紧:“什么?” 就在此时,不远处的沙盘前忽然起了骚动: 有个侍女上前一步,对一名人类道:“客人,请随我来。” 这人面皮白净,衣着讲究,两手戴了四个戒子,像是富商。他双眼盯着沙盘一瞬不瞬,脸上写满不耐烦:“别吵我下注!” “您已经下了十七注。”侍女清声道,“赔出了二十五年寿命。” 凡人最多百岁,他一下就输掉了四分之一。 “这一把就能翻本!”这人手有些儿抖,但依旧摸出筹码想要投注,“我看这人可以,这把肯定成,肯定成!” 他脸胀得很红,满额是汗,眼里全是血丝,见侍女还挡在自己身前,不假思索伸手就要推开。 燕三郎看他模样,微微皱眉。这人越赌越输,越输越赌,仿佛已经有些癫狂,还擤了擤鼻涕。 没钱看小说?送你现金or点币,限时1天领取!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免费领! 但他这一把没能推开侍女,后者收起笑脸,抬起手掌,突然拍在他天灵盖上:“咄,出来!” 侍女居然对贵宾出手!望见这一幕的人险些惊掉下巴。 富商身体颤抖一下,眼睛往上翻白。 “藏得真深,以为我发现不得?”侍女冷笑了,又一巴掌盖在他脑门儿上。 这下子,富商往后便倒。 他侍从终于回过神来,大急道:“你干什么?”一边伸手去扶自家主人。 富商被扶住了,没有倒地,却有个青色的影子从他身体里被震了出来,一溜烟儿往人群里钻。 燕三郎在一边瞧着,都觉得它有些仓皇。 侍女怎么会让它跑了,不知哪里取出一副套索丢了出去,叱了声:“定!” 青影一下就被网在正中,逃跑不得。 旁观群众这才看清,它长着孩童模样,头大身小、面黄肌瘦,虽然面貌看起来只有七八岁,但法令纹深得像刀刻上去一般,加上嘴角下撇,带出了十足沮丧的面相。 它被捉之后,就向侍女拜个不停,小声叽叽:“求放过,求放过,我就这么一次!” 侍女转向富商:“您手上的纹心链呢?” 这时富商已经回过神来,在随从的搀扶下按了按左手腕,喃喃道:“我沐浴时拿下,忘、忘了再戴上。” 宾客初入千红山庄时,每人都会得到一挂手链,其实就是黑绳衔一枚圆溜溜的木珠,纹理很漂亮,同样是赤红的颜色。 侍女摇头:“六道中不乏偷渡客,想借人类的皮囊前往人间。纹心链可以防止这类上身,今后请随身佩戴,再不要拿下来了。” “是,是。”富商回过神来,眼神也清醒了,指着网兜中的小青孩问,“请问,这是什么鬼东西!” “这是地狱道中的贪鬼。”侍女答道,“生前贪念无限,死后继续放大。它附在你身上,你就会对平时就喜欢的东西更加贪婪,毫无节制只想获得。” 他的贪念是……银子?富商看着沙盘咕嘟一下口水,现在奖金池里已经累积了惊人的数字。方才他脑海里的确有个念头挥之不去:这许多奖励都归他多好! 侍女抓着网兜也不退下,反而走去池边。 “你原是客人,但犯了山庄的规矩就是囚犯。”她的声音满是惋惜,“千红夫人说,赐你一死过于浪费,就在这水底世界变作精华来滋养别人吧。” 她不理会贪鬼的哀嚎和求情,将它拍在水池的光罩上。 光罩当然阻止外物进入,但侍女再次伸拳拍击,一下就将青鬼完全打爆! 它再成不了人形,变作淡青色的烟雾到处乱蹿。 这时,光罩不仅不阻止它进入,反而底下有一股莫大的吸力,“哧溜”一声将它吸进了水底。 第1396章 开直播了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咕嘟”,仅仅是两息过后,它被吸入的地方冒出来一颗蓝色的精华水球。 附近有鱼儿游近,一口将它吞下肚,而后摇头摆尾飞快离开。 望见这一幕,四座无声。 座上宾变水中食,前后才几息功夫? 侍女叹了口气,对众人道:“再次重申,请大家遵守山庄的规矩,方能保护自身。” 那富商连连点头:“知了,知了,我能不能把赌注拿回来?” 贪鬼死后,他越发清醒,望见自己扔进赌池的二十多年寿命,几欲吐血。 对此,侍女的回答是:“抱歉,不能。” “可、可我是被这鬼蜮给上了身才、才……”富商大急,“非我个人所愿。” “但您摘下纹心链可是个人所为,没有别人强迫过你。”侍女声音平淡如水,“贪鬼只能放大你的欲念,却不能无中生有。因此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入池的赌注不可作废。” 富商扑通一声跌坐榻上,脸色比死人还难看。 他快四十岁了,再扣掉二十五年寿命,回去人间还能再活多久? “这不公平!”富商竭力控诉,每个字都像是从嗓子眼里抠出来,“这千红山庄的规矩,一点儿也不公平!” 侍女本要离开办事,听见这句话蓦地转过身来,盯着他道:“此话何解?” “我们根本不清楚池底的情形,两眼一抹黑在下注。”富商忿忿不平,“有些人情报多,赢的就多;我们手头情报太少,根本赌不赢他们。” 他捏着拳头大吼,大厅里仿佛都是回音:“这是必输之局!” 侍女眯起了眼。 燕三郎心头一动,其神情和动作都与千红夫人很像。也就是说,千红夫人可以透过陶傀的耳目听、说、看,并且接受外界一切讯息? 嘉宝善的顾虑,果然有些道理。 “你说得有几分道理。”侍女放缓了语气,走到池边,“这样罢,你们靠近玩家,探手伸进他心球光芒的辐射范围内,沉心静气,就能望见他在水下的举动。” 她边上恰好就是白夜,其身前当然有一枚缓慢转动、不断发光的金球。 燕三郎当即走了过去,伸手探入心球的光芒之中。 眼前金光一闪。 下一瞬,公平大厅不见了,少年发现自己置身蔚蓝海底,身边竟是几条异种鱼类,互相厮杀不停。 这是……白夜的视角? 他静静看了几息,就退了出去。 千红夫人已经走了过来,接下来就是亲自交代:“这样一来,能看见玩家举动,有助于各位下注前评估。但我也要提醒大家,目前在水底的玩家还有二百多人,两边时间流速又不统一,就算你们逐个观察,获得的情报也不完全。” 【看书领现金】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书还可领现金! 这也是她一开始没有打开心球视界的原因。 千红夫人又对富商道:“你的建议被采纳。作为奖励,我个人赠你十年寿命。” 富商大喜:“能多给五年不?” 千红夫人微微一笑,摊开掌,手心躺着一枚筹码:“拿走吧。” 侍女上前,将筹码转送到富商手中。 这场风波就算过去了。各玩家身边开始有众人围集,都聚在心球光芒内观看现场直播。 燕三郎扫视周围,嘉宝善早就没了踪影,不知道躲去哪里。 他也不好离开千岁身边——自从千红夫人开放这个新玩法之后,聚到这里的看客也不少,除了人类,还有各类神魔。燕三郎不会把千岁的安全都交到侍女手中,这还是自己盯着最放心。 很快,玩家身边聚集的人群数量开始分化,有的多,有的少。 像千岁、白夜、迦棱天等人,身边的看客就比其他地方要多出五倍不止。显然他们的历险更加精彩,更加惊心动魄,看起来也更有……胜率! 这种指向作用非常明显,沙盘上的下注名次开始剧烈波动。 也就在这时,陶浒忽然“啊”地一声大叫,跳了起来。 他一下睁眼,露出惊恐之色,但很快就看清自己已在公平大厅二层,于是长长吁了一口气。 燕三郎虽然关注千岁,但总分一点心神盯着他,这时就问:“被吃了?” “嗯啊。”陶浒心有余悸,燕三郎都能听见他心脏扑通扑通狂跳不止,“我们被人伏击,刚逃出生天,我就被……不对,是我的蛟儿就被拦腰咬成两截!” 当时他的神识可就在鱼身上,亲历被撕裂的一瞬间,那种恐惧挥之不去。 “我的蛟儿啊!”陶浒又强调,“我都养成蛟了,很快就可以化龙了呢!” 蛟常被认作是小龙,他说这话也没错。“有痛感?”燕三郎很是好奇。 “有感觉,但不痛。”陶浒打了个寒噤,“都这样吓人了,如果还有痛感,那谁敢玩啊!” 是了,他们是玩家,不是鱼类本身。鱼儿遭受的创伤,他们不能真切体会。 燕三郎暗自观察陶浒。到目前为止,这人的表现都符合人设与背景,当真就像人间来的普通富商。嘉宝善所言,到底是真是假? “贺夫人呢?”燕三郎表面不动声色,“你们好像组队一起?” “是的。她……” 陶浒一句话未说完,贺小鸢忽然往后一缩,睁开了眼。 “该死!”她抹了抹脸,“就差那么一点儿!” 她也被淘汰出局了。 边上顿时一阵哀嚎声。给这两人下注的,都打水漂了。 贺小鸢不理会这些杂音,只问陶浒:“胖子你跑什么,怎不给我打掩护!” “我那方向冲来三个对手……”在她瞪视下,陶浒一脸理亏,声音越来越小,“对不住,我慌神了。” 贺小鸢气得长吐一口气:“只差那么一点,我就能反杀!” “现在不要再进。”燕三郎打岔,“强者基本定型了。” 他们现在再进,又要从幼鱼开始,已经落后太多。人家的优势,追不平了。 “嗯。”贺小鸢很是惋惜,但没打算再试一把。她看向千岁,“好极,千夫人还在里头。” 燕三郎教会他们观战之法,两人都是一脸新奇,伸手探入光球当中。 第1397章 化龙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少年没有沉浸进去,只是抬头观看沙盘。 经历了最初的混战、中期的韬光养晦,余下的玩家这时仿佛到了最后的厮杀阶段。沙盘上高亮的人名,一个接一个熄灭。 惨烈的淘汰之战,又开始了。 在燕三郎的注视下,沙盘上的人名只剩下五十个了。 池边多数人已经站起,带着满脸的懊恼或者愤怒,去围观其他人的战斗了。 还有三十人。 还有二十二人。 千岁稳坐不动,神情安然。陶浒惊得下巴都快掉了:“千夫人居然这样厉害?” “那是。”贺小鸢与有荣焉,“燕时初的妻子可不是一般人。” 【看书福利】送你一个现金红包!关注vx公众【书友大本营】即可领取! 现在,还留在水底的玩家,只剩下十五人了。 燕三郎左右顾盼,望见许多成名大佬都站了起来。 他们都出局了。 突然间,白夜的名字闪过一道金光。 众人错愕中,侍女的声音朗朗响起:“白夜先生,成功化龙!” 白夜第一个过关?燕三郎挑了挑眉,好强! 又过数十息,先后又有两名玩家成功化龙,都不是人类。 而后,就轮到千岁的名字上闪过金光。 贺小鸢始终提心吊胆,这时忍不住尖叫一声:“成了,成了!” 千岁摘下了第四名优胜者的宝座。 围在她身边的看客,顿时爆出一片欢呼。 赢了赢了,她赢了,他们也赢了,投注的本金有回报了! 燕三郎终于忍不住了,伸手伸进她面前的光球。 眼前光幕褪开,他仿佛置身幽暗的岩窟之中,周边漂浮着几头海怪的尸首。这里唯一的光源,来自一条硕大的红龙。 千岁操纵的水族早不是那条孱弱得人都可以捏死的小鱼苗了。它已经长出厚重的鳞片、尖狞的厉爪、长而飘逸的胡须,其身长达到了十丈有余。 它身上大大小小的可怕伤口正在飞快愈合,又以人眼可见的速度长出了一对犄角,看起来就像赤玉珊瑚—— 这不是蛟,是龙,真正的巨龙。 红龙捏了捏爪子,向外、向上游去。 现在它处于水底世界的最顶端,有资格去水面享受温暖的阳光。 看到这里,燕三郎退出了心球视界。 他发现,沙盘上一共只剩下七个人名。 “鱼龙变第一阶段的竞赛已经完成,七名玩家胜出,恭喜!”千红夫人的话同时传入耳中,“他们将平所分所有彩金,并且决定是否进入下一阶段的比拼!” 数千宾客掏出的筹码,都由这七人平分! 这是何等丰厚!就算众人早有心理准备,也忍不住发出羡慕的唏嘘。 贺小鸢偷问燕三郎:“你夫人还要继续吗?” 赌池里的筹码有寿数也有修为,分别来自人间和其他五道的宾客,它们汇聚成一笔巨大的财富,没人看了会不动心。 如能争取最后的胜利,就可以多得几份。 燕三郎闻言看向千岁。以他对千岁的了解,她应该…… 念头刚刚转完,千岁就睁开了眼,笑吟吟向他吹了记口哨:“幸不辱命!” 少年稍微有些意外:“你不继续?” “比赛暂时结束了呀,下一阶段比赛在三个时辰后开始,选手可以抓紧休息。”千岁眨了眨眼,燕三郎“哦”了一声。但她紧接着又道,“不过就到这里吧,见好就收。” 她要带着丰厚的获利退赛。 燕三郎下意识看向白夜。后者也站了起来,眼里还有激昂战意犹未褪却。 他沉声问千岁:“一决高下?” 千岁摇头:“不了。” 白夜有些错愕:“你要退出?”这么好的机会! 难得他嗓音都微微提高。面对这种挑战,从前的千岁只会迎难而上。 可她现在…… 他很有些意外,看看她,又看看燕三郎:“你……” 只这一字,剩下的话好像都咽了回去,又道:“希望后面的游戏中还有一决胜负的机会!” 而后,他就走开了。 不过转身之前,白夜向燕三郎扫来一眼,恰好与他四目相对。 两人都是面无表情。 “他要继续?” “当然了。能走到‘化龙’这一步的,多半都是迎难而上的强者。”千岁小声道,“他从前总输给我,现在我又不跟他斗了,他大概想着赢回一局以祛心魔吧?” 从她诞生于多识之树,到成长为修罗道领主,白夜始终没赢过她。 可她后来卸去修为遁入人间,这几百年又过得不顺,终是被砥砺修行的白夜超过了。 白夜也知道这一点,因为强弱立判,再跟她约战也是索然无味。但目前来看,千红山庄的游戏比拼的不是个体的真实修为,而是谋略、技巧、心术还有运气。 如此一战,方显公平。 他也跃跃欲试,可千岁小赢即收手,白夜大概很不甘心。 此时周边的宾客都上来道贺,脸上的笑容热情又真挚,因为千岁替他们赢得了丰厚的回报。更多人诚心结识燕氏夫妇,毕竟能在千红山庄的游戏里获胜的选手,不是能力特别强,就是运气特别好。 而这两种人在人间都很受欢迎。 一通寒暄过后,众人渐渐散去,燕三郎拨开千岁额前的发丝:“你怎么不接着玩?” 千岁的性子争强好胜,他最了解。 “差不多得了。”千岁指了指不远处的彩金池,“落袋为安才是上上之策。” 她抓着燕三郎走过去,沙盘底下的彩金池里有无数筹码载沉载浮,颜色各异,五彩缤纷。 “我来领奖。” 立在边上的侍女向她行了一礼:“恭喜千岁小姐,请稍候。” 她伸手入池,搅动水波。 这水也是金红色的,不像清水,倒像电光。她这么一搅,有筹码飞快离开,有筹码被水波搅进,聚在一起。 侍女不知从哪里取出一只布袋,将聚在一起的筹码都收了进去,递给千岁:“这是您的奖金。” 千岁欣然接过,掂了掂:“很好,很沉!” 旁观者眼里的羡慕都快化作实质。 她才不管别人眼光,从布袋里拿出一把筹码,塞到燕三郎手里:“喏,拿着。” “……”他这样算不算吃软饭? 第1398章 七强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白夜转头,正好望见了这一幕。 两人隔得虽远,燕三郎还是看懂了他的目光: 对,就是吃软饭! 少年立刻缩手摇头:“不用。” 【领现金红包】看书即可领现金!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金/点币等你拿! 千岁毫无芥蒂:“筹码还能交易,我要是把它们都储进木铃铛,可没法子都转给你!” 千红山庄是个奇异之地,寿命或者修为化作筹码时,居然可以自由交易或者转赠。这在其他地方都是匪夷所思。 相比之下,千岁存进木铃铛的愿力就算可以分给燕三郎,也只能是少部分而已。 但少年坚持不收,她也只能无奈缩手。 真是莫名其妙,这东西还分什么彼此? “我自有办法。”燕三郎也对看管彩池的侍女道,“我下注赢了,前来取款。” “好的,请稍候。”侍女一桩桩报数,“您给千岁下注三十力元,后面又追加八十力元,给白夜下注十力元,给……” 她还顺便报出了赔率。 千岁忍不住笑了。这才是她认得的燕小三,就算自己不下场,也不会忘了博取利益。 商人本色。 最后,侍女也交给燕三郎一只口袋。 千岁的目光却被沙盘显示的名字给吸引过去。 从一开始的数千之众,到现在只剩下七个名字闪光,真应了那句老话: 一将功成万骨枯。 好在这不过是个游戏,无论身在局的玩家还是池边下注的赌徒,都没有生命危险——除非你把余寿全当筹码押进去了。 “唔,除了白夜,还有重潼。”千岁的声音带上了惊奇,“还有庄南甲?” “不要小瞧庄南甲。”燕三郎抚了抚她披肩的秀发,“这人能和海神使分庭抗礼,就有过人之处。” 庄南甲外貌老弱、行事低调、手腕柔和,常使人不知不觉中忽略了他的危害。 就这一点,大不简单。 千岁低声道:“我认得的许多修罗道和饿鬼道的强者,都落选了。” “很公平。”燕三郎有自己的见解,“强者成长既需努力,也要运气。有些成功,本来就不可复制。” 让强者摒弃一切从零开始,未必就能再取胜了。 这才是千红山庄游戏的真谛,也是最强娱乐性之所在: 在这里,普通人有和成名已久的神魔站在同一起跑线上,有机会一争高下。 此时贺小鸢和金羽等人也笑吟吟过来领取赌金了,他们都下注在千岁身上,理所当然赚了一大笔。 护国公夫人感慨:“那人类富商提了个建议,结果直接把赔率压了下来,否则我们还能赚更多。” 人类富商建议玩家游戏过程可视化,千红夫人也同意了。这个要求本身当然不过分,但强者身边很容易就积聚起围观群众,客观上形成了热度指数。赌徒们只要看看场上谁身边人最多,谁就是化龙的大热门,非常直观,这比起先前凭运气瞎赌要靠谱得多。 千岁和白夜都被观众团团围堵,许多人甚至排着队去观看他们的游戏过程,因此投注也多,赔率反而降了。燕三郎原本投一力元可能赚回十力元,现在只能赚回三力元了。 或许正因如此,千红夫人一开始才不打算采用这种办法吧。 陶浒也过来了,笑眯眯同样领取了彩金。 他和贺小鸢虽然都被中途淘汰,但损失的本金也才是六十天寿命。他先前从赌桌上赢走饿鬼优蛮的大量寿命,这不过九牛一毛。再说,现在下注赢回来的,可远多于这个数儿。 贺小鸢一听侍女报数,不由得乍舌:“你赚了这样多!” 陶浒的获利,好像比她和金羽加起来都多。这厮眼光很毒辣么,挑人都挑得这么精准? 燕三郎闻言看了陶浒一眼:“你也给千岁下注了?” “是啊,是啊。”陶浒笑得合不拢嘴,“玩儿赌和做生意,其实没什么分别,风险一样,一样哈。只要看中了,下手一定要快准狠!” 傅小义“切”了一声:“运气好罢了。” “都先回去休息。”燕三郎下了指令,“吃饭沐浴,冷静一下,四个时辰后再自由行动。” 赌性上头最容易冲动,冷静后时常后悔。 众人应了声“是”,都跟着他往外走。今回获利颇丰,大家也想回去清点一下战利品。 陶浒也跟在后头,亦步亦趋。 傅小义不喜欢这人,回头盯着他道:“你跟上来作甚?” “我,我……”陶浒支吾两声,去看贺小鸢。后者轻咳一声,替他开了口:“陶浒在游戏里救过我的命,也跟我搭档过,人还不错。” 陶浒适时接话:“虽说千红山庄不能动武,但人在这里还是不太安全呢。如蒙各位不弃,今后算多我一个如何?我还能给各位出谋划策。” 他满脸忐忑,和手里沉甸甸的袋子形成鲜明反比。 众人下意识看向燕三郎。 少年好像也没有多想,随口应道:“好吧。” 陶浒如释重负,脸笑得像朵花,都快找不着眼睛了:“各位放心,我一定不拖后腿。” 金羽撇嘴:“你想拖,也得有那个本事。” 说话间众人走出大殿,自回精舍休息。 …… 一回到住处,千岁就抓着燕三郎清点战利品。 先从千岁那一份儿算起。 她把筹码都倒在桌上,这些东西自然分作不兼容的两堆,一堆是“寿命”,另一堆是“力元”,也就是修为。 两堆都像小山。 红衣阿修罗越是清点,美眸睁得越大:“该死的,在我遁入人间之前,千红山庄为什么不开!”否则她能赚到钵满盆满! 燕三郎帮着她一起数。他是账房先生出身,统计这个也在行。 不一会儿结果出来了,以他的镇定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有这么多?” 每次下注的筹码,寿命都是十五天起,修为都是一力元起。千岁获得的奖励就是其他失败玩家付出的筹码,即所谓赢者通吃。 这个口袋里,“寿数”筹码合计五十年,而力元筹码五百三十枚。 “这个数儿对么?”千岁全程都在游戏中,对外界茫然不知,因此求问于旁观者燕三郎。 第1399章 清点战利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少年给她算账:“据千红夫人所述,方才参与‘鱼龙变’游戏的宾客有二千七百五十一人,但是初期失败后立刻又投入鱼卵重新游戏的玩家也不少,约莫是三四百人……就算三百吧,这样总共有三千人次。” “其中不到千人是人类玩家,他们付出的筹码应该主要是寿命,当然不排除一部分异士以修为参赛,不过我想,大部分非人生物也会以寿元参赛,毕竟这样最划算。”燕三郎继续给她掰账。 像阿修罗、饿鬼域王都是长寿的生物,对他们来说,区区十五天太划算了。 “所以我估计,参赛的三千人次当中,应该有七成以寿数为筹码。” 他在大厅中也不是光看热闹,这都是他或明或暗观察到的数据:“为了提高生存率,每位参与者通常都会连鱼卵带三枚元珠一起购买,这每样都是十五天寿命,合起来就是每人要掏六十天寿命。这样算来,所有玩家押出的寿命大概是十二万六千天左右。” “最后两千多人出局,七个获胜者平分所有筹码,那么每人可以分到一万八千多天,约莫是四十九年多。” 千岁笑嘻嘻点着“寿数”筹码堆:“这个数儿对了。”四十九和五十差不多。 “剩下的就是力元筹码,每一枚都相当于我半个月的修为,那么总数是三千六百枚左右,平分为七个优胜者,每人就是五百一十多,相当于——我二十一年的修为。” 这里有五百三十枚。千岁心花怒放,抱着他“啵”地亲了一大口:“我的小账房先生就是了得!” 仅用三个时辰,她就赚回了五十年寿命,和情郎二十一年的修为!回头倒算,成本只有区区四力元,也就是六十天修为。 “这么一本万利的买卖,难怪大伙儿削尖脑袋往里冲。”千岁喜孜孜地玩着筹码,把它们拨得哗啦作响,“你真不要?我可不需要这么多。” “你赢了,我也有赚头。”燕三郎指了指自己的口袋。 “看看,看看!”她把人家的口袋倒翻过来,筹码洒了一桌。 燕三郎的筹码是通过押注得来的,数量比千岁少,但也很是可观。他前后给千岁下注八十力元,给白夜和其他几位知名大佬合计下注四十力元,成本一共是五年修为。下注过程中有赚头也有翻车,最后合计得到寿命五年,得到的修为则是八年又七个月。 就如贺小鸢所言,千红夫人允许观战使得赔率降低,否则燕三郎的获利还会更丰厚。 即便如此,他已经赢回了五年寿命,预定目标完成了一半,更遑论还有八年修为。 八年修为,全靠自己修炼得来哪有那么容易! 少年数到这里,也是眉目舒展,终于明白千红山庄颠倒众生的魅力何在。 交流好书,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在关注,可领现金红包! 只要有运气,有眼力,来这里博上一博,驴车就能变宝马。 他感叹一句:“难怪六道中人都来捧场。” 千岁笑了:“可不是这样简单。方才我在化龙七人中还看到了重潼的名字。” “这位是?” “修罗道的西部大领主。”她的声音渐渐严肃,“重潼是非常强大的阿修罗,克己自律,不像其他人那样纵情声色。他在西部大领主的宝座上,已经安稳了六百多年。” “我们上次进入修罗道,就发现白夜前后夺下三块领地,已经被子民私下称作大领主了。但其实,西部只能有一个真正的大领主。” 燕三郎懂了:“白夜想挑战重潼?” “应该是的。”千岁沉吟,“但重潼威名远播,我幼时就听说他的名头,后来成为领主之后也去他那里拜会过。这人没有什么弱点,白夜想打倒他可不容易。你也知道,挑战一旦失败,后果很严重。” 不是被吃掉,就是向强者表示绝对的服从。就算侥幸不死,多年之内也不能再发起挑战了。 燕三郎很早就从千岁那里得知,阿修罗的大领主和领主之间并不是真正上下级的关系,前者对后者有一定约束力,却非生杀予夺。 “千红山庄向人间开放的名额宽松,但对其他几道却有人数限制。”千岁接着道,“拿到千红夫人邀请函的,才能带着领民进来。西部大领主之下有七位领主,这次只来了白夜,他先前必然也经过了激烈的竞争。” “像这样的事,在六道中不少罢?” “当然了。”除了人间道严格独立,其他五道多有交叉,千岁对于各道渊源也了解不少,“我看,进入千红山庄的神魔,多半都抱着强大己身的目的而来。在这里通过对赌或者游戏的方式,夺取他人的寿数和修为更加简便。” 她补充一句:“你知道的,就算阿修罗可以互相吞噬、夺取对方修为,这过程也有极大损耗。别人十成修为,你能吃到四五成就不错了。哪像千红山庄的游戏,赢家拿到手的基本无损,最多付给千红夫人一点点手续费。” 在这里,就有希望用较小的代价换得自身道行突飞猛进。放眼六道,大概也没第二处地点能稳定提供这种机遇了。 “就拿白夜来说。”她数完筹码后就想明白了,“他的修为即便弱于重潼,差距也不大。如能在这里赚到几百年道行,今后对战重潼的把握又放大几分;反过来说,重潼必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同样打算在千红山庄攫取更多修为,以保证自己不被超越和打败。” 想必重潼也不愿让白夜来,但这事儿未必拦得住。 燕三郎深表赞同。从这个角度来说,千红山庄的游戏不再是单纯的游戏,而是变作了各道强者打响翻身仗的莫大机缘,或者上位者维持自身统治的压力和工具。 千岁若有所思:“这样说来,以后游戏的竞争会白热化。” “那是必然。”燕三郎拿起桌上一枚筹码,反复打量。这东西的光泽真是迷人哪,“今天只开放了‘鱼龙变’,就有这么多人参赛和投注,后期还会有更多游戏。” 第1400章 风声雨声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从过往资料来看,越到后头才越是压轴大戏。” “先把这些用了。”千岁指着他的筹码,“后面的游戏估计更难。”燕小三一定会参加的。 燕三郎抓起七八枚筹码,低声道:“兑现。” 筹码即化作几道流光,没入身体当中。 他把所有筹码都兑现完毕,一时身周光华大作。 千岁支着下巴,笑眯眯问:“感觉如何?” 少年缓缓睁开眼,紧握了拳头:“若再多兑现两年道行,就得调息炼化了。” 他的身体被《饲龙诀》打熬得十分坚韧,一下吃进八年的修为居然也受得了,毕竟先前储在木铃铛里的修为只多不少。 至于多了五年寿命,他没有任何感觉。 千岁细细端详他的面容:“也没变得更年轻啊。” 幸好没有,燕三郎忍不住摸了摸鼻子:“我本来就年轻。”他年方弱冠,再年轻五岁可就太嫩了,怕自己跟千岁站在一起好生不匹配。 接下来,轮到千岁兑现自己的筹码了。幸好有天衡这件神器,她将换得的修为都暂存到进去。 然后她正色道:“先说好。下一次我再转送修为给你,你不可再这样任性!” “任性”这个词用在他身上,好怪。燕三郎挑了挑眉,听千岁接着道:“不知道你小子又犯什么别扭,但那胖子陶浒有一句话说对了,千红山庄危机四伏,光靠千红夫人的保护可不成。因为契约关系,我的修为不可再增长,因此你的道行越高,我们才越安全!” 现在她和天衡之间的协议薄弱得像纸片儿,轻轻一扯就会断掉。这种情况下,她获得的修为筹码可不能再兑现给自身使用了。 交给燕三郎,是当下最合理高效的途径。 她说得很有道理,少年动了动唇,终是没有反驳,只能点头道:“好。” 千岁严肃脸一收,挠了挠他的下巴,笑嘻嘻问:“醋了?” “什么?”他没懂,这话题是不是跳跃太快? “没什么。”千岁伸了个懒腰,“你在千红山庄观战三个时辰,我在水底世界可是过了百多天呢,再见你都恍如隔世。” 他低声道:“辛苦了。”千岁不喜和别人结盟,并且也有能力独立不结盟,但要比旁人付出更多努力。 “我这么辛苦,你还不得犒劳我?”美人入怀,纤手在他胸膛上画圈圈,“没听过小别胜新婚吗?” 燕三郎轻轻握住她的手:“不忙,我还有事要说。” “很重要么?”她另一只手去解他腰带,“不重要就完事再谈!” 燕三郎默了默,主要是她的灵活的手指已经扯开衣裳,探了进去;与此同时,软软糯糯的唇也印了上来,幽香充盈。 “好。”他再等等也无妨。 …… 芙蓉帐内风雨渐收。 白猫趴在窗台上,往这里瞄了一眼,把脑袋搭在前爪上,又去盯梢枝头的云雀。 两个主人隔三岔五就要腻歪,那动静还没外头的鸟儿有趣哩。 千岁背对着燕三郎,享受他的环抱和温热。两人身形紧贴,像一对弯曲的勺子。 她半眯着眼,待心神不再荡漾,才懒洋洋道:“坏事好事?说来听听。” 每到历险结束,她都会特别地……来劲儿。燕三郎在她雪白的后颈落下一吻,低声提起自己与嘉宝善的对话。 “嘉宝善?”千岁美眸圆睁,一个转身正对着他,整把秀发”刷“一下打在他脸上,“你怎不早说?” “……”早说了还能有方才这一番享受么?燕三郎慢条斯理把她的秀发拨开,“又不是十万火急。”而后才将两人对话徐徐道来。 千岁这回凝神细听,不漏掉一字。 直到燕三郎合上嘴,她才咬着手指道:“这事情疑团太多。首先,嘉宝善为什么来告密?其次,那个人为什么来千红山庄?最后,他和庄南甲为什么非要你来千红山庄不可?” “还有。”燕三郎补充,“嘉宝善说,那人就潜伏在你我附近。你可有感觉?” 千岁果断摇头,紧接着就若有所思。 燕三郎从她眼中看到了迟疑:“怎么了?” “还记得我们初入白象山谷时,感受到的那一阵不祥?”千岁记得很清楚,那时她忽然心生警兆,居然有些毛骨悚然。 燕三郎目光微动,缓缓点头。 他记起了那种感受,不可捉摸,但又的确存在。 “那时天衡散发红光,任务说明只有‘千红山庄’这几个字。”千岁沉吟,“会不会,这次任务另有所指?” 燕三郎想了想:“嘉宝善的言语,其实有个很大的漏洞。”他伸出左手,无名指上戴着那枚蓝宝石戒子,“我方才确认过了,陶浒靠近我们,魂石没有反应。” 千岁皱眉:“这一路回来,都没有?” 陶浒可是跟着他们一路走回来的。燕小三不可能粗心大意到始终未留意蓝宝石。 “都是这般。”这枚魂石很特殊,一旦有其他幽魂靠近就会发光。 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关注即送现金、点币! 如果陶浒真被那人上身,为什么魂石靠近他没有任何反应? “嘉宝善不知道我们有这枚魂石,也就不知道他撒的谎让我们一戳就破。”千岁秀眉挑起,眼含怒意,“这人到底酿的什么坏水!” 燕三郎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这件事,说不通的地方太多了。 可是嘉宝善放弃隐蔽自己最有利的手段,直接在燕三郎面前现身,当真只是为了布设陷阱让他一脚踩进去么? 少年总觉得,这里面有什么地方弄错了。 这时千岁眼珠子一转:“我倒有个好招数。嘉宝善不是提起过,那人潜入这里是为对付千红夫人而来?” “嗯。” “那么就引千红夫人对付他吧,正好替我们一试真假。”千岁眼里闪着狡黠的光,“她定下规矩,如无契约保护,谁在千红山庄都不能妨害他人。这人的做法,已经违背了千红山庄的规矩。” 陶俑侍女早就被赶去精舍大门外,现在只他二人缩在房里,还布下了结界,千红夫人应该探听不到两人对话。 第1401章 最终赢家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是个好办法!”燕三郎抓着她的手,在她柔滑的手背印下一吻,“接下去这些天,仔细观察庄南甲和陶浒。” “金羽已经摸清庄南甲的住处位置了。”千岁嘟起红唇,“但千红山庄的侍女一直守卫,不好下手。” “会有机会的。”燕三郎搂着她的肩膀,“睡会儿吧,后头还有风雨。” ¥¥¥¥¥ 千红山庄的日子,真个叫作不分昼夜,浑天浑地。 这里没有黑夜,无论客人何时醒来,屋外永远春光明媚。许多人赌兴一起,根本不知道自己何时该去睡觉。 好在遮光的帘子异常厚实。燕三郎和千岁这一觉醒来,已经是两个时辰后了。 纾缓压力之后,两人都觉精神抖擞、身体爽利。 千岁伸了个懒腰:“走吧,去公平大厅看看。” 燕三郎喂完了猫,就和千岁出门了。 此时,公平大厅二层的第二阶段“鱼龙变”游戏,也已经决出了终极赢家。 少年走进去时,第一眼就看见了傅小义。这厮正立在赌桌边上,跟人家赌得兴高彩烈。 燕三郎上前拍拍他的肩膀,他还很不耐烦:“谁啊,别把我运气都拍跑了!” 老赌棍相信,在人赌钱时拍肩膀不厚道,会把财运拍跑。 不过傅小义一回头就见到燕三郎,满面的不耐烦就变成了尴尬:“啊……少爷?” 分开时,少爷要他们两个时辰后才能回来,但他其实早就溜进公平大厅。 燕三郎面无表情盯着他,也不说话,在傅小义后背都快冒汗时才开了口:“‘鱼龙变’那游戏出结果了?” 现在公平大厅二层的沙盘上,显示的是其他游戏的人名,不再是“鱼龙变”了。 “出了,出了!”傅小义苦着脸,“您绝对猜不到最后的胜出者是谁!” 杀出新的黑马了? 千岁笑眯眯道:“再卖关子,我就把你的赌金全部没收!” 傅小义吓了一跳,赶紧道:“别呀!少爷,最后赢家是庄南甲!” 这消息真是出人意表。千岁大奇:“怎么是他?” “真地!”傅小义往下一指,“大殿一层据说已经挂起了金牌。每个游戏的终极获胜者,名字都会被挂在那里展示。” 【书友福利】看书即可得现金or点币,还有iPhone12、Switch等你抽!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可领! 他顿了顿又道:“‘鱼龙变’第二局又要开始了哩。” 游戏嘛,总是一轮又一轮。有珠玉在前,千红山庄这么多宾客对“鱼龙变”的兴趣更大了。 千岁听到这里,抓着燕三郎就返回一楼,果然看见公平大厅入口处悬起一枚明晃晃的金牌,上面红彤彤几个大字: 鱼龙变,头局,庄南甲。 “这老小子到底赚了多少!”千岁乍舌,“钵满盆满啊。” 要知道,“鱼龙变”第一局的七位赢家,包括她在内只有两位见好就收,另外五人却是义无反顾地带着所有获利投入终局。 根据赢家通吃的规则,最后赢家庄南甲的总收获,正好是她的五倍之多! 靠之! 此时有一人穿过大厅,往二楼走去。 千岁看见他即颌首为礼:“大领主,好久不见。” 这人眉目俊秀,风采斐然,也是厅中众多女客目光的焦点,燕三郎一看就知道是阿修罗——强大的阿修罗男性,每个都是气场十足。 这人也向千岁点了点头,“我听说血红领主游历人间,可有打算回返修罗道?” 千岁并没有否认:“再说。” 这人也是“嗯”了一声,大步走了。 待他身影消失在二楼,燕三郎才问:“这是重潼?” “是啊。”千岁吐了吐舌头,“他看起来心情不太好。”她能敏锐感知,重潼周身气压很低,眉目间压着不悦。 她能理解这位大领主的愤懑:身为最强大的阿修罗之一,居然在游戏中被弱小的人类打败,这真是奇耻大辱! 燕三郎挑了挑眉。阿修罗自视甚高,既然重潼不悦,白夜想必也高兴不到哪里去。 他们原本该获得丰厚的修为奖励,结果半截道儿上被个人类抢走了。 “庄南甲就在那里。”燕三郎往不远处的人堆一指。 那里围着好几十号人,被众星拱月一般围在正中的,是个中年男子,眉目轮廓似曾相识。 千岁仔细看两眼,再看两眼,吃了一惊:“庄南甲!他变得这么年轻了!” 在他们印象中,庄南甲寿限早至,因为想方设法推迟,身躯干瘪老朽。像千岁嗅觉这样灵敏的,老远就能闻到他身上的所谓“老人气”。 可是眼前这一位眼神明亮,红光满面,皮肤光滑饱满,脸上连个褶儿都没有,正是三旬出头的壮年男子模样。 连燕三郎都得承认:“他果真收获不少。” 难怪庄南甲没去玩公平大厅一层的对赌游戏。那种小打小闹来收益太慢太少,人家看不上。 “想不到白夜和重潼都败在他的手下。”千岁感慨之余,也暗自提高警惕。庄南甲的外形原本太过老朽,让人忽略了他真正强大之处在于坚韧不死的神魂。 可是“鱼龙变”这个游戏,正好让他把优点发挥得淋漓尽致。千岁有点遗憾:“真该看看‘鱼龙变的’最终之战。” 那个时候,她好像也忙着呢。 金羽正好跟来,闻言道:“我看了的。” 千岁精神一振:“来,赶紧给我说说。” “当时沙盘上只剩下修罗道的重潼、白夜,地狱道的崔判官,以及庄南甲。”金羽掰着指头数,“我用心球视界察看了前三者的龙身,那真是相当威风,比庄南甲的要大上一圈不止。” 燕三郎点了点头。上一阶段比赛结束时,他也看过千岁化出的真龙,的确是威风凛凛,那气场几乎是其他任何生物拍马难及。 “重潼和白夜狭路相逢展开对决,都负了伤,哪知崔判官和庄南甲联手,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金羽回忆道,“庄南甲控制的龙抢先吞掉了白夜的龙珠,率先生长,恰好就比崔判官强了一点点。那时重潼的龙重伤未死,崔判官还没抢到龙珠,就被庄南甲倒戈一击打在要害。” 第1402章 爆冷门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后来庄南甲又趁胜去追重潼。再后来——”他耸了耸肩,“庄南甲就成了最后的大赢家。” 说来言简意赅,其实那过程十分精彩,大半个公平大厅的宾客都在围观,时常有阵阵惊呼爆出。 最后,爆了个大冷门出来。事先呼声最高的几位大能落败,名不见经传的人间宾客夺得头筹。 除了押注输得底裤都赔光的赌徒之外,人人都呼过瘾。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之所以听起来老套,是因为这种故事几乎每天都在发生。 庄南甲因此声名鹊起,许多人都过来结交。 【看书福利】送你一个现金红包!关注vx公众【书友大本营】即可领取! 他领取报酬之后,寿命之危自解,连面貌都被动恢复至三十许人,不再人老眼花,这时很自然就看见不远处的燕三郎,于是冲他微微一笑。 燕三郎落落大方走过去:“恭喜你,夺下头名。” “托福。”庄南甲红光满面,笑声洪亮,“天不绝我。” 千岁侧头看着他:“你赢了多少筹码?” “寿数么,两百五十年左右。”庄南甲笑了笑,“修为另算,我还没筑基呢。” 他不是异士,这具身体不适宜修行,拿着这许多修为自己也用不上。 “你同伴呢?”燕三郎环视左右,“怎不和你组队,互相照应?” 庄南甲目光微闪:“你怎知没有?” 燕三郎也不回答,换了个话题:“你找我来千红山庄,到底何事?” “我们在这里一决胜负,如何?”庄南甲像是有成竹在胸,“公平竞争。” 他的身躯就算加寿二百多年,但没有修行的福气,相比燕时初来说依旧孱弱。但千红山庄不能动武,是个相对公平的地方,有矛盾的人可以在这里寻求解决之道。 燕三郎深深凝视着他:“你找我来,就是想在这里解决我?” “我们之间的恩怨,有必要算清楚了。”庄南甲微笑,“灭族之仇,我们一定要报。就从下个游戏开始,如何?” 燕三郎轻呵一声,也不理他,转身就走。 什么时候算账,怎么个算账法,他能由庄南甲说了算? 走出十余丈,千岁才问燕三郎:“你怎么看?” “这挑衅太直接。”少年不假思索,“不像庄南甲一贯手段。” 千岁笑眯眯道:“或许他找回年轻时的感觉了?” “人的性格很难在短短几个时辰内有重大变化。”燕三郎沉吟,“除非他另有所图,借此掩盖。” 千岁瞅着他,只觉这小子揣摩人心的本事,越来越精准了。 “说什么呢?”贺小鸢也踱了过来。 她身后还跟着陶浒,走近即对两人笑眯眯:“燕山长、千夫人!” 虽不至于点头哈腰,但巴结之色溢于言表。 千岁冷眼看他,实难相信嘉宝善所说的是真话。陶浒真被那人附身了?这种市井模样,那人也演得活灵活现吗? 燕三郎对他十分和蔼,看不出一点戒备:“陶先生,方才收获如何?” “输了。”陶浒脸一苦,“我投给地狱判官和阿修罗的强人,以为他们名声在外,十拿九稳。原本他们也一直争气来着,我都等着数筹码了,哪知最后爆出个大冷门!” 贺小鸢直叹气:“还真是冷门。” 金羽呸了一声:“谁夺冠不好,怎么偏偏是这厮!” 他语带嫌恶。陶浒奇道:“你和他有过节?” “唔……”其实是少爷和他们有过关,金羽只得含含糊糊,“是啊,这人妨害过我们。” 陶浒转头细细观察庄南甲:“这个人也是异士吗?” “不是。” 那怎么能害到这几位高人?陶浒没说出口,但眼神显露得十分明显。 燕三郎还未开口,前方就响起了击掌声,不急不徐,清脆的三下。 众人闻声转头,却见千红夫人不知何时走入公平大厅,拍了拍掌,而后笑眯眯道:“诸位请听我言。公平大厅第二个正式游戏即将开放。” 又有新游戏了?宾客精神一振,等着下文。 继“鱼龙变”之后,千红山庄开放的第二个游戏,名为“雨夜大逃杀”。 “这其实就是个很古老的官兵追强盗游戏。”据千红夫人介绍,游戏的主角分别就是“官兵”和“强盗”。 后者是啸聚山林的一帮子强盗,占出云山为王,专发过路财不说,有时还会下山劫掠城镇;随着生意越干越大,人数越来越多,猖狂的匪团甚至可以对抗地方官府,国君大怒,派出大军剿灭。 乌合之众毕竟不是正规军的对手。经过月余苦战,王廷之师击败盗匪主力,并且要在这个雨夜直捣出云山,拿下对方老巢! 台下已经有人跃跃欲试:“怎么个玩法?” “特别简单。”这四个字仿佛是千红夫人的口头禅。她笑眯眯介绍道,“因为有人数限制,我们会抽签六十人,让他们随机进入两个阵营,每个阵营各三十人。大家的任务,就是全力帮助自己阵营。也即是说,如果你成了‘强盗’,就要帮着其他强盗突破重围;如果你成了‘官兵’,就要帮着王廷之师剿匪成功。” 饿鬼道的优蛮瓮声瓮气:“就是分成两派,对抗到底?” “这么说来,也没错呢。”千红夫人笑着扫视全场,“没有多余的规则,同样限时一个半时辰,哪一方最后胜出,就能获得对立阵营的所有筹码,以及——” 她顿了一顿:“以及下注彩池中三成筹码的额外奖励!” 话音刚落,台下顿时一片嗡嗡之声。 “鱼龙变”是个单人晋级游戏,而“雨夜大逃杀”看起来却是个群体游戏了。众所周知,智慧生物心思都不单纯,因此后者的复杂性要远高于前者。 “挑战难度进一步提升了呢。”千岁附在燕三郎耳边道,“但是下注的难度下降了。” “鱼龙变”最初是几千分之一的胜率,而“雨夜大逃杀”从一开始就是百分之五十。 毕竟,不是输就是赢嘛,几率五五开。 “也正因如此,千红夫人才削弱了最后所得。”燕三郎也看得明白,“彩池里的资金要拿出来分给获胜队伍。”这在上一个游戏是没有的。 第1403章 官兵抓强盗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果然就像千红夫人所言,一切游戏规则以她说的为准。 千岁更是笑道:“两头下注不就好了?”还能减小损失。 这句话刚出口,千红夫人紧接着就道:“现在来说一说,下注的规则。首先,玩家进入游戏之后的半个时辰,是留给诸位看官的下注时间;超过半个时辰,不再接受新的下注、调注。” 底下有人即道:“买定离手。” “正是。”千红夫人赞他概括得好,“规则二,只允许同一人单边下注!” 她扫视全场,目光仿佛和千岁对上,而后就转看其他人了。 千岁总觉得,她眼含揶揄笑意,不由得轻哼一声。 燕三郎轻声道:“现在赌赢的几率是五成了。” “玩不?”千岁对这游戏更感兴趣,“我看看,成本是……三个筹码?” 每个筹码的单位是十五天的寿命或者修为,三个筹码即是一个半月的份量。 “游戏玩家的总金额没多少。”能参与的一共才六十人,每人交出的成本是四十五天,总量也就是两千七百天,还要由获胜的阵营共三十人平分,那么每人赚到的也就是九十天而已。 费那么大功夫只赚个翻倍,效益不高。 也难怪千红夫人要把押注彩池的奖金也拿三成出来分给玩家,否则大伙儿可没动力去参赛。 燕三郎想了想:“好。”挽着她就去了。 说来有趣,无论宾客拿出来的是几个筹码,到了侍女手里瞬间就合成一个了: 面值都是四十五。 一刻钟后,全场报名完毕。 沙盘上显示,这个游戏的报名人数比“鱼龙变”更多,达到了惊人的八千六百一十五人! 不仅众人指指点点,千红夫人的笑容也更加灿烂。 参赛的人数多,说明宾客对这游戏的热情高涨,那么进不去游戏的人就很可能把热情转移到押注上。 她又补充一点:“游戏内外的时间流速不同。我们这里过去一个半时辰,出云山也天亮了,大家务必抓紧。” 雨夜大逃杀嘛,这名称扣紧主题,天亮了还能叫“雨夜”么? 接下来就是抽签了。 千红夫人抬手道:“为公正起见,抽签就交给‘鱼龙变’的获胜者吧。” 燕三郎和千岁对视了一眼,让庄南甲来抽签? 果然庄南甲快步上台,笑意满盈。 几个时辰之前,他还是黄土埋到脖子的耄耋老人;几个时辰之后,他成了余寿还有二百多年的风华男子。 这人往台上一站,就是千红山庄最好的宣传啊。台下不少人已经听说了他的故事,这时瞪着他眼放异光,说不出的羡慕嫉妒恨。何况这家伙在人间也只是个普通人,他都能赢,自己说不定也有那个运气哩。 想到这里,群情更是激昂。 庄南甲先向台下众人虚行一礼,而后在千红夫人引导下走去彩池边:“随意摸取筹码,一次只拣一枚。现在,我们先抽取官府一方的参赛玩家。” 彩池里的筹码载沉载浮,都不显出名字。 庄南甲依言伸手,随意撷取一枚,交到面前的金盘上。 筹码刚刚离手,上头就显出了字迹来。 千红夫人望了一眼,清声唱道:“第一位参赛者的名字已经显现——” “千岁!” 【看书福利】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每天看书抽现金/点币! 台下的千岁蓦然抬头,目放异彩。 不会罢,第一个就点到她? 一百四十三分之一的几率都能中,她运气何时这么好了? 众目睽睽之下,红衣阿修罗随意抬了抬手,以示自己在场。 接下来,庄南甲抽取了第二人、第三人…… 一直到第三十人。 千岁遗憾地撇了撇嘴,始终没有听到燕小三的名字呢。 燕三郎却皱起眉头。 官府阵营里为什么有白夜? 为什么又有白夜? 然而不管他们心里怎想,台上的活动还在继续。 庄南甲开始抽取强盗阵营的玩家了。 抽一个,念一个。 很快,强盗阵营也有二十五人了。 庄南甲摸出第二十六枚筹码,往盘子上一放。 千红夫人却皱起眉,直勾勾盯着筹码。 她的脸色不好看,并且停顿的时间实是有点长了,庄南甲等了几息,忍不住道:“夫人,有什么问题?” “哦,没事!来看看我们的第二十六位强盗。”千红夫人转眼就恢复了正常,依旧是春风满面,“名字叫作——” “燕时初。” “诶?”贺小鸢和金羽异口同声。这么巧吗,燕时初夫妇居然同进一个游戏? 燕三郎眼中暴出精光,定定看向千红夫人。 纵然隔着十丈距离,他还是能看清她手中的筹码。 筹码上,他的名字正闪着赤红的光。 他进入了强盗阵营,几率同样是一百四十三分之一。 千岁伸指,轻轻戳了戳他的肋骨:“喂,我们是对头了。” 她是官兵,而燕小三是强盗。 官兵是要抓强盗的,她和燕小三分别在对立阵营! 燕三郎点了点头。 “有点儿意思。”千岁大感有趣,“你说,是不是庄南甲干的?” “不好说。”燕三郎有些忧虑,“千红夫人也迟疑了一下。但若真是他干的,他能瞒得过千红夫人么?” 千岁也有些茫然。千红夫人未对庄南甲出手,就不认为他动了手脚。 那么,方才是怎么回事? 燕三郎又道:“如果是庄南甲捣鬼,应该让他和我唱对手戏才对,为什么把你弄进来?” 庄南甲方才还说,要和他对决哩。 “……也对。” 此时千红夫人正在道:“所有参赛玩家已经抽出,我给大家十息的反悔时间。想退出的,现在就可以举手了。” 全场安静,无人举手。 金羽忍不住了,压低声量道:“少爷,夫人,您二位真要对着干?” 燕三郎不吭声,千岁舐了舐唇:“有何不可?” 这十几年来她都和小三搭档,称得上合作无间。好不容易有一回演对手戏,她怎么能放弃这么有趣的机会? 十息转眼过去。千红夫人拊掌道:“好极,无人退出。那么请大家跟我来罢。” 她带众人走上二楼,随意踱去墙边,推开一扇门,而后笑着往门内一指:“请。” 第1404章 优势和劣势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陶浒嘀咕一声:“那里何时多出一道门的?” 燕三郎也记得,那里原本就只是一堵墙。 是千红夫人说要有门,于是就有了门? 众宾随千红夫人走入,却见这里又是不下于“鱼龙变”大池的宽阔空间,不过殿堂正中的不是水池,而是一尊硕大的模型。 模型上空,同样是薄薄一罢结界,将里外隔开。 现在所有人都明白这层结界的威力。 千岁甚至怀疑,它与时空界垒相差无几。 “各位。”千红夫人指着模型道,“这就是游戏所在地,出云山!” 众人定睛一看,这哪里是什么模型,分明就是出云山……本山,只是缩小了不知多少倍,才得以全貌呈现在宾客眼前。 莽莽山林峰峦起伏,夜色中远山如卧龙,将正中的山谷包围。 这里面却有个寨子,依山傍水。 此时天空中淅淅沥沥下着雨,寨子里却灯火通明,有许多人影奔走往来。 忽然有个客人道:“看那里!” 众人朝他所指方向看去,出云山西边、北边的山路上各出现一支队伍,举着火把、沿着山路,一路蜿蜒向前,显然目标直指山谷正中的寨子。 “这就是盗匪所在的山寨,流波寨。”千红夫人往山谷中一指,“黎明日出之前,只要盗匪首领苏庆文能够活着逃离出云山,就算盗匪一方胜利。否则,就是官军赢了。” 这句话的重点就是,燕三郎等人要帮着盗匪头子成功逃走。 潜台词是,其他人的死活未必要管。 “我给各位选手半盏茶功夫准备,”千红夫人轻笑道,“时间不多,大家要抓紧啊。” 这一次又是神魂穿入,按千红夫人的说法叫作“神降”。临时被抽中的选手要把千红山庄这一头的事务料理好,才能安心进入游戏。 话音刚落,台下的燕三郎接话:“强盗对比官兵,天然就有劣势。千红夫人可有什么消息要透露给我们?”千红山庄处处标榜“公平”,如果设置一个必输的游戏给强盗方,首先就有违自己的原则。 “是啊!” “正是,正是!” 他的话立刻得到其他二十九人的赞同。 这游戏选阵营都靠抽签,客观来说,大家变成“强盗”都是非自愿的,并不希望在游戏一开局就处于弱势地位。 “有道理。”千红夫人驻足,想了想,“这样吧,我透露一个重要情报给大家知晓。本次进山的官军人数是三千六百人一十四人,而出云山匪的人数为九百七十七人。” 官军人数,是山匪的三倍以上呢。 “出云山匪过往的情报和战绩呢?”又有人开问了,燕三郎回头一看,这人大红脸、络腮胡,身形粗壮,竟是地狱道的崔判官。 己方三十人中,居然有他? “各位进入游戏之后,自然就会知道。不过我可以帮各位节省一点时间。”每到问答环节,千红夫人的脾气总是特别好,“出云山匪七年前建立,起初只有十人,后面因为当地大旱三年,落草为寇者增多,匪帮规模急剧扩大。匪首苏令文长年混迹长途商队,给人当包票队长,后来当了个驿长,在地方上服务三年,结果有一年卷进贡品被劫案,按律大概要坐牢七年。他不肯,干脆拉着一帮兄弟上山,从此有了出云山匪。” 千红夫人接着道:“出云山匪做大也引起当地官府注意,后者前后三次派乡军围剿,均是铩羽而归。” “接下来说一说官军。”她话锋一转,“这三千余人马由一千廷军、两千乡军构成,都尉胡奇山亲自挂帅。胡奇山年方三旬,但这两年来辗转五地,平叛四起,有战功、有经验。” 有人忍不住问:“这还有得打?” 千红夫人笑道:“你若实在没有把握,现在还可以退出,我们再抽签一人。” 她这么一怼,这人立刻就不吱声了。 崔判官慢悠悠道:“这只是个游戏?” “只是游戏。”千红夫人微笑,“就我们而言。” 接下来,两边阵营的选手开始召集抱团,约定进入出云山之后的暗语。 匪窝近千人,他们才三十个,实打实的少数派。想赢,就必须合作。 鉴于进入游戏后外形都会有重大改变,大伙儿互相通报自己的讯息。 轮到燕三郎了,他只简单道:“我叫燕时初,人间客,青云宗山长。” “你是血红领主的配偶?”边上的崔判官咦了一声。 其他人也自报家门。 这三十人都是彩池中被庄南甲随手抓出的,包括燕三郎在内的人类只占到三席,其他都是妖魔鬼怪。这个比率倒也符合如今公正大厅里的成分对比。 这里有四千人类,却有各道来客数万。 隔族如隔山,燕三郎对这些异族的了解只停留在书面上。 人类只有三个,除了他自己之外,还有一名富商,最后一人则是天狼谷的长老,名为巫亭。 或许因为同类太少,这两位对燕三郎都相当热情。 互相聊过几句以后,这个临时组搭起来的团队就散了,各自去做行前工作。 官军阵营的短会也散了,千岁来找燕三郎。 少年问她:“你那里有什么大人物?” “不可说。”她眨了眨眼,“现在我们是对立阵营了,情报不可以互通。” 这就开始跟他生分了?燕三郎板起脸。 千岁笑着去扯他面颊:“生什么气,我开个玩笑罢了。” 少年维持面无表情:“你那里有白夜,我知道。” “好嘛,好嘛,我告诉你。”他一扯出白夜,千岁就知道他真地不悦,抱着他的胳膊将投身官军这一方的人物情报说了一遍,而后道,“这都算不上是秘密。就算你不打听,你阵营的人也会打听。” 燕三郎暗自琢磨。 没钱看小说?送你现金or点币,限时1天领取!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免费领! 千岁见他脸色还是不愉,奇道:“怎么了?”臭小子没那么小气才对呀。 “无事。”少年摇头,“进游戏后小心些。” “你该让别人小心些。”她啧了一声,但紧接着就道,“对了,要我配合你不?” 第1405章 两边下注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她说得委婉,但熟知她路数的燕三郎明白,千岁在问他,需要不需要自己里应外合? 这就相当于,她要背叛自己的组团。 “不。”少年摇头,“我们各展所能,一拼胜负如何?” 千岁的美眸顿时亮了:“来真地?” “嗯。”燕三郎太了解她,即便她真为了心上人反水,事后心里恐怕也不痛快。 千岁笑吟吟道:“那你输了可不要哭鼻子。” “不会。”他答得一本正经,“到时你补偿我就好。” 他说这话时,神情也是一本正经。千岁却舐了舐唇,好像读出了其他意味。 “好。”她盯着他笑,“那么我们也不要做互留暗号了,见面就当成陌生人打生打死吧!” “……好。”枕边人变死对头,这对燕三郎来说,绝对是新奇的体验。 “不过有一桩怪事:从‘鱼龙变’游戏开始,我好像已经不受天衡约束,可以离它极远。” 不受天衡……约束? 这消息震撼,顿时就把燕三郎脑海中的杂念一下驱逐干净。 是了,千岁寄居在天衡之中,与它定下的契约不仅包括夜里才能显出真身,并且还不能离开木铃铛太远。虽说随着她修为日渐提高,距离也可以逐步拉大,但她这一回神魂潜入水底世界,其实跟木铃铛的距离已经遥不可及了吧! 燕三郎面上变色:“契约还在么?” “在。”千岁卷起袖子,雪白藕臂上还栖着那只臂钏,只是金光非常黯淡,周身遍布裂纹,好像下一秒就要碎成几截。 这情形看起来是真不妙,但也说明契约仍在,还未完全损毁。 可千岁能够远离木铃铛却是不争的事实。 “千红山庄这地方,实是与世间规则背道而驰。”燕三郎心头更加沉重。千岁可以远离木铃铛,也即是可以远离他,尽管只是在千红山庄中。 还有什么规则在这里也被打破,而他却不知道么? 这么一个神鬼莫测之地,他和她都要小心为妙。 此时千红夫人正好经过,燕三郎看她两眼,忽然道:“夫人请留步。” 千红夫人当即停下脚步,转头看他:“燕山长,有事?” “方才夫人念出我名字时,似有犹疑。”燕三郎有话直说,“敢问原因?” 千红夫人仔细看他几眼,面后笑道:“其实与你无关。当时我感知到山庄东边临时出了点事儿。” 燕三郎哦了一声,也不再追问。 待她离开,千岁才冲他摇了摇头。 千红夫人没说实话呢。 方才抽签时,的确有事发生。 “游戏结束后再说。”千岁低声道,“幸好这个游戏也不伤神魂。” 他们以过客身份逗留游戏,不受实质性损伤,这就很好。 燕三郎看着她,欲言又止。 说什么呢? 最后他只能道:“危机隐然就在前头,这一次我不在身边,你多加小心。” 他和千岁分属不同阵营,头一次不能互相照料。 她握着他的手,尾指在他掌心悄悄挠了两下,挠出来的痒意直达心底。“省得了。” 半盏茶功夫很快过去、 燕三郎已经交代金羽等人盯紧庄南甲,甚至要小心陶浒,而后伸了个懒腰:“走吧,进游戏去。” 侍女已经从彩池中掏出专属于这六十名选手的筹码,挨个儿奉还。 在她监督下,所有参赛玩家都拿着自己的筹码在手,低声说了句“开始”,而后将筹码扔向了出云山。 刚进保护罩,筹码就化作一道流光,直奔各自阵营去了。 燕三郎顺势坐下,凝心静气。 而在大厅内,侍女清声向其他宾客宣布:“‘雨夜大逃杀’下注开始,并在半个时辰后结束,请大家抓紧时间。” 这半个时辰,就是给观众收集情报、研究流调,以及下最终决定用的。 贺小鸢和金羽等人窃窃私语:“燕小子和他夫人,你们打算怎么投?” 傅小义嘻嘻笑道:“我和金哥肯定是两边下注啊。” 千红夫人只说了一人不能投两边,但他和金羽可是双人组,各投一边不碍规则。这才能最大程度减小损失。 众玩家共同入界神游时,陶浒一直留在微缩的出云山边缘,双手撑在光罩附近。金羽见他口齿微动,仿佛念念有辞,不由得问:“你说什么?” “没什么。”陶浒挠了挠头,“我一紧张就喜欢念叨。” 他转了话题:“我对燕山长和千夫人不甚了解,他二人谁更厉害些?” 边上三人都笑了,金羽轻咳一声:“这问题可太难了。”超纲了超纲了,答不上来。 多亏千岁大人不在这里,否则就是送命题了。 千岁大人是阿修罗,战力著绝;可他们少爷修为也高,头脑精明,这两人相争都难定输赢呢,何况这一次大逃杀比赛是组队进行的,说白了打团战,个人的能力并没有那么突出。 鹿死谁手,真地不好说啊。 陶浒也是人精,见状呵呵一声:“那我和贺夫人各投一边吧,最终胜负出炉以后,赢家匀一点出来,如何?” 贺小鸢想了想:“也成。” 陶浒让她先选,于是她选了强盗阵营下注。 “看来,贺夫人还是更看好燕山长啊。” 贺小鸢笑了笑:“你要是熟识燕时初,一定会对他有信心。” ¥¥¥¥¥ 燕三郎只觉头脑微一眩晕,身体却有些失重感。 等他再睁眼,景致全变。 辉煌而空旷的公平大厅不见了,他眼前是一堵掉皮的泥灰墙,墙角还爬着深浅不一的黑霉斑。 山风呜呜如鬼哭,吹得窗棂咔啦作响。空气中飘荡着的潮汽,混合了泥土和青草的味道。 空间逼仄,一张矮床就占满了。 他就躺在床上,睡得四仰八叉。 燕三郎坐起,首先低头看全身。还好,他神识所附的也是个男人,但身材五短,再摸摸下颌,一嘴大胡子。 床边扔着半块破铜镜,镜子表面长着绿铜锈。他拣起来,只能从镜中见到一张模糊的面孔,方脸,五官健在,但和“俊”字完全搭不上边。 第1406章 苏令文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孔队长,醒醒!”他正要站起,破木门被人哐啷一声冲开,“青莲里的哨探发讯,官兵来了!” 冲进来这人身材干瘦,面貌平平,是随处可见的山里汉子。 “孔队长”两字入耳,燕三郎脑海里的记忆顿时潮水般涌来。 严格来说,是“孔队长”的记忆。他的神识如今附著的躯体,原主名作孔友,是出云山的盗匪小队长,手下一共六人。 出云山盗匪和官兵猫捉老鼠的游戏玩了几年,有时还占上风,大伙儿也从一开始的惊惧转成了淡定。但对方从来没能攻进出云山老巢。是以这个同伴的声音里带出了深深的焦急和忧虑。 燕三郎跳起来就往外走:“消息传去帮主那里没?” 官方认定他们是山匪,但他们对外自称“出云帮”,而苏令文当然就是帮主了,匪窝子里也一直是这样称呼。 “传过去了。”手下紧紧跟着他,“青屋喊大伙儿前去聚议。” 青屋就是出云帮平时的开会地点。 燕三郎看他一眼,突然问句:“公平大厅?” “啥?”手下莫名其妙。 “没什么。”对不上暗号,显然这人不是来自公平大厅的玩家,只是游戏中的土著,“把兄弟都叫上,恐怕我们今晚不好过。” “这么严重?”手下脸色一变,又有些不信,“官兵的战力也就那样,咱又不是不知道。” “今次不同以往。”燕三郎没有解释,也无法解释。 虽说他是外来客,但操控“孔友”这副身躯行事,居然没有一点晦涩之感。 这可真是奇异。若说先前玩家在乾坤池中操纵小鱼灵活无碍,那毕竟是低等的水族。如今附身到别人身上,怎么还是圆转如意呢? 燕三郎莫名想起了迷藏幽魂。 他们平时附在人身,是不是就这种感觉? 众匪头子平时聚议的青屋在寨子最中心,墙皮是青色的,名副其实。燕三郎边走边看,土匪的寨子和普通山寨好像也没甚区别,屋子鳞次栉比,高矮不一,多数屋外都摆着农具,显然这里的居民在非劫掠时段还要干回本职农活。 流波寨的路面居然还铺了石板,虽然碎裂多处,但比一般小镇都好走。雨已经下了很久,路上人影稀疏。燕三郎一眼看去,寨子中心也只有几家不起眼的杂货铺,两家饭庄。 青屋就在其中一家饭庄隔壁,灯火通明,窗纸上还有人影晃动。 燕三郎走了进去。 青屋其实是个大院,因为下雨,露天的院子里待不了人,大伙儿就都挤在屋中。他一眼扫过,这里头至少有三、四十人,称得上济济一堂。 坐在上首位置的中年男子,身形并不粗壮,比起屋里其他人至少白一个色号,脸长而瘦,眼睛有神。 得自孔友的记忆告诉燕三郎,这就是出云山的匪头子,苏令文。 众人正在议论,燕三郎刚亮相,苏令文就扫他一眼,话音也不停顿,继续说事儿。 倒是不远处有人朝着燕三郎招手,命令道:“过来,坐下!” 这是燕三郎的顶头上司,香主杨威。 待“孔友”老老实实坐好,杨威冲他瞪眼:“干什么去了,这么迟才来!” 孔友平时喜欢偷懒睡觉来着,方才也不例外。燕三郎当然不能这么答复,只道:“外头刚巡一圈归家,就接到官兵入侵的消息。” 杨威低哼一声,显然知道孔友平时的德性。 那厢有人正与苏令文讨论:“会不会是刘二发错讯号,打出了红烟?下这么大雨,又快要到汛期,官军不可能出动大批人马吧?” 刘二就是今晚值班的哨探。 出云山环山设哨,最外围的探子一旦发现异动,就可用烟火示警。中环和内环的哨塔也发同色烟火,把这警讯一直传导至山谷内的寨子里。 也就是说,现在最外围的探子发现了官兵的行踪,并且人数过千,才会打出最高级别的红烟。 燕三郎知道,黄烟代表入侵人数在五百以上,而青烟在五百以下、一百以上。 苏令文摇头:“如果发错,他会补发。好了,做好迎战准备吧。” 他就迎战做了一些布置。 燕三郎已经是带兵打过仗的行家里手,听了几句就知道他安排得中规中矩,无非就是依山势卡住对方进攻的要道。毕竟己方执守势,有地利之便,出云山寨子的地形就是易守难攻。 结合孔友的记忆,再从燕三郎的见识去分析,苏令文把匪巢选在这里也有一番讲究。 此地虽是山谷,却非围城绝路,西、北、南各有山路通往外界,无论是谁想把山匪们堵死都不容易。 并且往南走出十五里就是两条河流的交汇处,苏令文将它们命名为青龙河和白龙河。两河虽然体量不大,但河水长年不竭,行船是没有问题的。 陆路和水路都通畅,出云帮就很安全。 不过这一回,苏令文没有安排水上的撤退路线。 有人忍不住道:“帮主,鹤来湾的船只还没有备好。” “不需要。”苏令文一口否决,“才上千人,一进这出云山就没了。” 千把人放进山里,不够看的。官兵虽然人多,但想在他的地盘上跟他斗,这点儿人数算什么? “只怕对方不止上千。”这人坚持道,“刘二那里的最高警讯也就是红烟了。” “哦?”苏令文斜睨他一眼,“你知道官军具体人数?” 这人一怔,只能摇头。 “在我们的地盘上打架,还用得着跑?”众人都笑了,骂他一句“脑瓜子坏了”。苏帮主呵呵一声:“弟兄们,把他们截在半道儿上,别让他们靠近流波寨!” 这里是出云山匪的大本营,轻易不能让人靠近。接着他大手一挥,“就这样,散会!” 大小匪头各自散开,备战去了。 燕三郎却盯紧刚才发言这人,会后走过去问:“公平大厅?” “嗯。”这人飞快抬头,小声问道,“你是哪位?” “燕时初。” 青屋匪徒们散去,两人走去窗边。 这人也自报家门:“崔,地狱道。” 第1407章 放水有什么意思?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他居然是崔判官!燕三郎微吃一惊,上下多打量两眼。 公平大厅里的崔判官高七尺有余,比燕三郎还高出半个脑袋,身材更是壮得像门板,往旁人身前一站,挡风又挡光。现在他附在这土匪身上,就变得又瘦又高, 他运气比燕三郎还差些,后者至少是个小队长,崔判官却降在了一个标准的喽罗身上。 这样的身份,对于劝说苏文令当然是很不利的。 最糟糕的是,无论崔判官有多强大,一身修为都留在了公平大厅里。在这里,他的战力就当真只是一个喽罗的武力值。 不独是他,其他二十九人也面临这样的困境。 所以,出云山匪为何要听他们的? 又有四、五人靠过来了,互相通报暗号,皆是千红山庄来客。曹判官发言,他们都听出了端倪。 现在他们都是统一战线上的团友了。 “这些匪徒傲气得很,不信官兵能打败他们。”有人气道,“我看,他们不吃几次败仗是不肯撤退的。” “就怕想撤的时候来不及了。”崔判官皱眉,“别忘了官军里面也有三十人。” 燕三郎目光微闪:“我们在这里人微言轻,他们的境况未必比我们好多少。”盗匪人数不过千,官军却有三千多人呢,对手们想左右三千人的大军,比己方难度更大吧? 不知道千岁这时在做什么。 平常这个时候,她都会缩在木铃铛里对这帮人指指点点。自九岁之后,他头一次与千岁分离,总觉得空空落落。 说话间,聚过来的同伴又增加了七八人。 崔判官问:“我们这三十人里,在出云帮地位最高的是谁?“ 大家互报一圈,结果没人身居高位,燕三郎附身的这位“孔友”都不算低的哩,有人更倒霉,混在了火夫身上,连进青屋的资格都没有,在外头就被拦下。 有个年方十四五的少年悻悻道:“我现在是傅兴,驻寨郎中石鸣的药僮子。”他的身份,跟“地位”两字十万八千里呢。换在人间,他也是个有钱能使鬼推磨的富商。 此时有个男子举手:“我是周涛,在这里名作洪仁,没什么地位,但我现在是副帮主、也就是出云帮三把手鲁敬涟的随从,平时还能跟他说上几句。” 燕三郎问他:“好极。鲁敬涟和苏令文私下关系如何?” 周涛还未答话,孔友的顶头上司杨威就大步走了过来,呵斥道:“都围在这里偷懒?还不快些干活去!” 他关注这群人很久了,发现他们越聚越多。 被他这么一吼,众人只好散去。周涛也要回到鲁敬涟身边了,但他还是抓紧时间,小声对燕三郎道:“不太好,时常意见相左。”说罢,他就转身走了。 燕三郎低吸一口气,看来,开局不太顺利啊。 大伙儿四散而去,崔判官凑到少年身边,与他同步向外:“有何打算?” 他首先对燕三郎显出了亲近之意,令后者有些意外:“我们还没人能在苏令文那里说得上话。出云匪帮气焰高涨,得先让他们吃点亏再说。” 崔判官点头:“先把他们气焰打下来,否则我们没有机会。” 出云山匪多年来顺风顺水,跟官军几度交手也没吃过亏,心态上难免自大。看苏令文眼都不眨一下就发令完毕,一方面是他们把自家地盘经营得跟铁桶一般,另一方面也说明他们没太把来敌当回事儿。 这种前提下,他们跑去跟苏令文说撤退,怕不把人笑死? 再说,匪帮虽然不像官军那样等级森严,但起码也有上下级,并且权力之争更加赤果果。 他们还得等个机会。 …… 夜雨连绵,天空还划过两道闪电。 风很大,吹得人睁不开眼。千岁一抬头,冰凉的雨就落在额上,顺着脸颊滑去下巴,再流进衣襟。 这滋味很不好受,她的衣裳湿透大半。 看看周围,都是和她一样顶着风雨赶路的官兵。这支队伍在山路上蜿蜒如蛇,每隔三丈就有人举着火把照路,免得队伍踏空,滚进两三步开外的陡坡底下。 那里深不见底,掉下去的人不知道有没有命爬上来。 虽说火把特制,雨浇不灭,但越下越大的雨珠还是把火焰打压下去,连带着照亮的范围大减。 前方传来一声惊呼,从上到下,而后戛然而止。 还是有人脚滑,掉下去了。 雨天路滑,这种山路的路面不瓷实,多泡些水可能就塌方了。前面几百号人踩过都没事,偏那个倒霉鬼一脚下去直接垮塌。 她在雨中快步向前,越过许多士兵。 前方有个小队长伸臂拦着她:“干什么,回你自己队里!” 千岁还未开口,已经有人替她解围了:“让她过来。” 显然这人地位更高,小队长不吱声了。 千岁走去那人身边,左右看了看:“白夜,那个郎中呢?” 附于眼前这壮汉身上的,正是白夜。虽然面貌不同,但他的习惯却没改变,此时就朝着后方一抬下巴:“这不就来了?” 千岁顺势看去,果见两名士兵押着个身背药箱的男子,一路越众向前。 经过两人身边,千岁和白夜也跟了过去。 地面泥泞,两人走得深一脚浅一脚,白夜低头看她,声音隐带笑意:“从未见过你这般模样。” 千岁摸了摸下巴。 剿匪队伍里哪有女人?她不得已附在男儿身上,这时还在努力习惯新身体。 从外貌来看,此刻她是满面胡碴的矮个男子。 她忍不住抱怨一句:“当个男人可真没劲儿。”看这腰身,粗得跟柱子似地! 风声刚好止歇,这句话就被押送郎中的士兵听见了。后者回头看她一眼,表情奇异,下意识离她更远一点。 千岁翻了个白眼。 白夜看着她,忽然问道:“你会帮着对面么?” 她猛地一怔:“什么?” “你陪伴的小鬼,在对面阵营。”白夜把话说得很明白,“你会帮他么?” “当然不会。”千岁哈了一声,“玩游戏要各凭本事,放水有什么意思?” 第1408章 绕远路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再说,她的手下肯定两边下注,无论最后赢家是她还是燕三郎,都不亏。 真的么?白夜没把这疑问抛出来,而是转了个话题:“大限将至,你还敢这样玩游戏?” “有什么不敢?”千岁冷冷一笑,“我倒要看看,大限打算怎么来。” 她看了看白夜,心头一动:“你这回运气不错,居然降成都尉的副官。” 白夜的运气很不错。或者说,他们这一方的运气很不错,白夜降临之后就附于胡奇山的副官,平素得主人信任。 这无疑是拿到了极好的一枚筹码。 不知道燕小三那里进行得怎么样了,运气好不好呢? 这时她感知身后又有两人靠近,转头一看,这两人都比了个手势。 这手势是他们事先在公平大厅里约好的辨识暗号。 所以,后面这俩也是自己人。 千岁默默计数,降临官军阵营的三十人,现在已经到位了近二十个,余下的应该都在北线进攻的官兵里,与自己不是一路。 他们已经走到了整支军队的中段。 此时前头军队已经停了下来。 正前方三条岔道儿,每一条都不知道通往哪里。 白夜上前两步,对骑在马上的灰袍将领道:“大人,郎中带到。” 这男子就是都尉胡奇山。 他看了看被两名士兵带上来的郎中:“选哪条路?” 郎中站在路口眺望几息,伸手一指:“最左边那条。” “你确定?” “确定,确定!”这人点头如捣米。 胡奇山挥了挥手,大军就朝着他所指的那条山路前进。 此时天空划过一道闪电,映亮暗黑天幕。包括千岁在内,众人都看见正前方奇峰巨石高高矗立,形如弯曲的蛇头。 白夜盯了这块蛇形巨岩几眼,忽然问郎中:“你去流波寨行医几次了?” 他插话,胡奇山也没管。这郎中是当地镇民举报的,说他去过流波寨。 郎中答道:“有、有个两次吧。” “每次都走这条路?” 郎中点头:“是的。” “再说说,盗匪为何让你自由进出?” “是,是!”雨声很大,这郎中不得不提高了音量,“小人住在薛家庄,有一门手艺,除了会治跌打外伤,有时也客串一下稳婆。去年秋天,出云山匪第一次找我进山,给身怀六甲的妇人接生,据说当时附近两个镇上的稳婆都不在,才找我去帮忙。” 白夜再问:“第二次进山呢?” “好似是有人受伤,缺了几味主药,于是匪头子就派人下山找药。”郎中喃喃道,“后来又找到我这里来。我只想拿药给他们,结果他们又把我带进山了。” “既然山上缺大夫,怎不把你留下?” “不,不知道啊。”郎中苦着脸道,“小人说的都是实话。” “出云山被这帮盗匪占据之后,外人再不得入,除了你。”胡奇山道,“我问你,寨子离南边的河道有多远?” 郎中想了想:“有个十里八里吧?” “到底几里?” “八里?”郎中似在回想,“小人就去过河边一次,也没仔细丈量。” “从我们所在位置,去流波寨还有多远?” “走这盘山路,还得有个半天功夫。”郎中唉了一声,“路不好走。” “为何我听说,进山只要三个时辰足矣?”白夜忽然道,“我们已经走了两个时辰。” “原本是短点。”郎中赶紧解释,“后来出云山匪占山为王以后,就把近路堵掉,大家都不能走了。” 白夜抓住重点:“所以我们现在走的是远路?” 郎中一愣:“是,是啊。”他飞快解释,“近路已经被乱石堵住……” 白夜即转向胡奇山:“大人,最好再派人去近路看看。” “说的是。”胡奇山也觉得有些不对劲。兵贵神速,再多走几个时辰,强盗都要逃光了。他随手指了两名斥候,“你们,去另两条路上试试。” 这两人飞快领命而去。 胡奇山即命大军停下。 约莫是两刻钟后,其中一名斥候飞快来报:“中路前方是开阔石场,并无落石拥堵。” 自胡奇山派人去探路,郎中脸色就一直惴惴,此时闻言二话不说,就往山坡下扑! 坡很陡,但掉下去未必就死;留在军中,后果可能比死还难过。 千岁离他不远,眼明手快,一把揪住他后领就往回拽。 她附身的这副躯体矮而墩实,重心很低,但郎中这一扑格外坚定,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竟然把她带得一个趔趄。 白夜飞快抓着她的胳膊:“小心!” 他二人使力,这郎中也没扑成功,硬生生被拽了回来。 千岁站稳,略一振臂,就挣开了白夜的手。 郎中这动作做出来,谁都看出里面有猫腻了。胡奇山面凝寒霜:“吩咐下去,大军首尾调头,改去中路!” 他又指了指郎中:“带下去,审!” 后者面如土色。 一刻钟后。 随军的刑讯官送上来郎中最新的口供: “中路最短,直达流波寨只要两个时辰!” “很好。”胡奇山赞赏地看了白夜一眼,“那厮为何撒谎?” “他不是山匪,但他十五岁的小儿子是,约莫在两年前加入的。” 原来是护崽心切。 刑讯官又报:“左路和中路最终会在远处交汇,但要绕一大圈,多走两三个时辰的路程。” “方便山匪早做准备。”胡奇山冷冷道,“这帮刁民沆瀣一气!” “出云山匪也向周边村镇布施小恩小惠,旱时给平民送点米粮送点水,有时扔点银钱扔点药。”刑讯官接着道,“是以出云山附近的青壮年维持不了生计,就愿意进山当强盗;当地不开眼的百姓不以为祸,也包庇盗匪。” “一点蝇头小利,就能收买人心。”胡奇山摇头,“总归这里官府不会办事,连民心都收不拢来,废物!” 除此之外,郎中所知也甚是有限。 这些出云山匪,把老巢藏得很深。胡奇山问白夜:“你怎知他撒谎了?” “这人目光闪躲,一直眨眼。” “好,很好。”胡奇山欣慰,“记你一功。” 第1409章 单刀直入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立在后头的千岁忍不住笑了。白夜这才叫作胡说,他能戳穿郎中的假话,只不过是进入游戏之前居高临下,先看清了进出流波寨的几条山路而已! 他们还在公平大厅时,出云山缩小若干倍,只是一座缩微模型。只要宾客有心,从上往下俯视,再结合千红夫人的点拨,确有可能统揽全局、早定规划,做到成竹在胸。 想取胜,许多功课都要做在前头啊。 千红夫人的提示,是随随便便给出来的么? 白夜接着又道:“这郎中带我们绕远路,当然是为山匪争取更多时间。方才我见到远处有烟火燃起,我们的到来已经惊动山匪。前路或有埋仗,不可不防。” 那蛇形巨岩十分雄伟,即便他们绕回中路,也依旧能在夜色中望见。 胡奇山凝视着它道:“这里地形真是险恶。” 官军又做了些布置,前进的速度适度放慢。 这边白夜退回千岁身边,借着雨声的掩护问她:“从力量对比来看,出云山匪不占什么优势。你那小情人要没什么过硬的本事,这一局怕是输定。” “力量对比?”千岁好笑,“你我站在出云山中,人家的地盘上呢。” “人类的山匪我没打过交道,但修罗道的强盗窝,我端过不下百个。”白夜轻嗤一声,“都是乌合之众。除非人类比傀人和阿修罗都强一点。” “山匪不需要胜利,只要首领逃离出云山就行。”阿修罗就是傲气,千岁提醒他,“苏令文前脚踏出地界一步,这一局就算我们输了。” 她不待白夜开口,就接下去道:“你看这都尉胡奇山,对出云山匪也不曾轻视。他剿匪多次,知道对付地头蛇不容易。” 胡奇山剿匪立功多次,据说上一次平定的匪帮比出云山匪更加强悍,人数至少是后者的两倍以上。最后一役,胡奇山自己都受了重伤,养了小半年才好。 这回奉命剿杀出云山匪,胡奇山事先也做过不少功课,尤其将地方两次剿匪的失败记录都反复查阅。 白夜笑了:“说起两边首领,我看苏令文出身低微,也不是个精细人。” 千岁忍不住呼出一口气。 这又是出云匪帮的一大劣势。 获知这些资料后,她也觉得这个游戏好像有些一面倒的嫌疑。 燕小三那一方,也太难了吧? 白夜看着她,忍不住道:“先知预言那件事,你查清眉目了么?” “还没有。”千岁摇头,“但我和燕时初同进‘雨夜大逃杀’,这事儿本身就有些蹊跷。” 白夜顿时来了兴趣:“怎么?” “现在可不是聊机密的好时机。”千岁没好气道,“你忘了心球视界?公平大厅里的人可能正在偷听我们说话。” 上一个游戏,别人能用心球视界窥探水底世界;这个游戏,他们就可能用同样的方式来跟踪“雨夜大逃杀”的进程。 “来谈点不怕公开的事儿吧?”千岁话锋一转,笑眯眯问他,“你是为打败重潼,才进入千红山庄?” 这也太……单刀直入了吧?连白夜都有些吃不消。 他皱起眉头:“千红山庄是机缘之地,或有巨大提升。不仅是我,来此的六道中人哪个不抱着这种心思?” 千岁笑而不语。白夜答得十分巧妙,现在他的修为直追重潼,若在千红山庄又有奇遇,比如今次获胜之后赢一票大的,很可能就修为暴涨,一举超过大领主重潼。 到那时,他必定要争取与自己修为和野心相匹配的地位! 所以,他其实并没有否认千岁的推测。 此时队伍正好走过一处转角,前方的士兵忽然往远处一指: “看,有光!” 黑沉沉的远方,或许是山脚下,有灯光星星点点。 在这凄风苦雨的黑夜当中,这点儿光让人心头为之一振: “找到了!” 偌大的出云山腹地根本没有别的村子,前方出现的灯火人家,只可能是流波寨! 就连始终沉稳的胡奇山,这时也忍不住催促队伍加快了脚步。 他们果然选对了近道儿! “还挺远呢。”千岁喃喃低语。都说望山跑死马,那点灯火看着凄迷,山路又是九曲十八弯,官军真正要走到那里,路还长着呢。 再说这里距离对方老巢很近了,出云匪帮总不会毫无防备吧? 前方突起骚动,山顶上隆隆作响。比门板还大的巨石,一块接一块滚下了山坡。 更响的是前方士兵传来的大声呼喊:“敌袭,敌袭!” 山顶上隐隐现出了火光。 巨石滚落下山,官军纷纷避让。在狭窄的山道上,这很不容易。 就在千岁和白夜眼皮底下,两块堪堪砸到山路的巨石突然“轰隆”一声,炸开了! 周遭急急忙忙避开的十几个士兵,还来不及叫唤一声就被炸上了天。 这些滚石里面居然还藏了火药? “不要怕,冲过去!”胡奇山高声下令,“山顶位置有限,藏不了多少巨石!” 冲过去就好了。 白夜也冲上前去,胡奇山的副将被派去北路了,这里就由他代行副职:“弓箭手呢,照准火把射,敢露头的全都给我射下来!” 终于开始了?千岁精神大振,回看身后的诸位团友,大家眼里都闪着光。 这一局游戏的序幕该走完了吧,正剧要登场了么? ¥¥¥¥¥ 千红山庄,公平大厅。 大厅正中,微缩版的出云山无端冒出一点火星子,而后有黑烟袅袅而起。 尽管放在整座大山当中看起来无足轻重,眼尖的观众还是哇哇叫:“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许多人动用心球视界,第一时间看场内直播去了。 嘉宝善走去官军团一名玩家身边,这人没什么名气,又在角落里,所以周边围着的人少,仅有两、三个。 他这里才站定,边上就有人过来了。 嘉宝善眼角余光一瞥,见到了陶浒。 “燕时初的手下呢?” “不用担心。”陶浒的声音很轻,“他们都在东北角观战,前头人多,把我们挡得严实。” 第1410章 地利之争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他们和公平大厅东北角之间,隔着密密麻麻的人群。 嘉宝善往那方向看了一眼,低声道:“燕时初和阿修罗都进游戏了,我们要行动么?” 陶浒摇了摇头:“暂不对燕时初动手。” 不针对燕时初?那么红衣女郎呢?嘉宝善目光微闪,又道: “怎会有这样巧法,这里好几万人抽六十个,偏偏他们夫妇一起中选。” 陶浒笑了:“世事难料,另外一只阿修罗也中选了。” 嘉宝善品他语气,总觉得意味深长。“那是修罗道的领主,白夜?” “不错,他在修罗道与千岁同一天出生。”陶浒又补充一句,“燕时初很不喜欢他。” “情敌?”嘉宝善恍然,“这三个人,怎么会凑到一个游戏里?” “因缘凑巧罢了。”陶浒轻描淡写,从身边的侍女手中拿过水晶杯,喝了一口香甜的果汁,“正所谓,天意难测。” “天意?”嘉宝善大感意外,“你何时信起天意、天命了?” “来到人间多年,总该有些改变。”陶浒笑了笑,“不独是我,你也变了很多。” 嘉宝善心中一紧,却长叹一声:“你消失以后,我们的日子并不好过。龙神使坚信你还活着,海神使却想给大家另找出路。” 陶浒眼中嘲讽之色一闪而过:“装神弄鬼,最后被人家连圣树都炸毁了?” 嘉宝善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看着他道:“既然你一直活着,为何这么多年不给我们发回音讯?我们的人手,一直在减少。”幽魂的日子,比人类难过多了。 “我也遇上了麻烦。”陶浒仰脖,将杯中果汁一口饮尽,“不过我已归来。放心吧,日后一切都会好转。” 嘉宝善缓缓点头。“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 不远处忽然传来“啊——”地一声大叫。 众人注意力一下被吸引过去。 嘉宝善回头一瞥,却是官兵阵营有个玩家忽然站了起来,满面惶恐。 看来他在游戏里的角色死亡了,神游结束,魂魄不得不退回现实。 游戏终于开始激烈了。 满大厅的目光都投过来,此处已经不适合密谈。 “玩些游戏,赚点寿命,然后等着。”陶浒也往外走,只有声音传入嘉宝善耳中,“很快,我们就要忙起来了。” ¥¥¥¥¥ 山顶落下来的巨石,一块接着一块。 由于自重太大,它们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冲向山路,吓呆许多从未见过这种阵仗的官兵。 “冲过去!”将领的怒吼回荡在空中。 这处地形很妙,是个“几”字形,官兵脚程再快也要绕着山头走一整圈,这就有利于山上的人居高临下进攻,最大程度杀伤官军的有生力量。 胡奇山的判断没错,山顶位置有限,巨石也囤不了几十块,这么呼啦啦一阵翻滚,存货一下告罄。 但山路已经被砸得七七八八,没几处好落脚的地方。 山路外头就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危险得很。 白夜反应快极,第一时间下令弓手朝上方射箭,因为滚石攻击刚刚结束,山上紧接着落矢如雨! 显然匪徒接讯后紧急布置,已在这里做好伏击准备。 这一次有硬仗要打了。 人家居高临下,这一轮对射还是底下人吃亏,官兵被射倒了三四十个,哗啦啦倒一片。 千岁眼珠一转,指着前方阻路的巨石道:“去石下躲好!” 山上滚落的巨石也不是每个都爆开的,眼下有三、四个落下来就哑了火,安安静静地待在路上。 她率先冲去,数十人依样画葫芦。山路上本来空荡荡地没有掩体,山匪作为杀手锏的巨石反而提供了掩护。 “这么射下去可太吃亏了。”千岁顺手拍拍身边的战友,“喂,你叫什么来着?” 这厮附在一个高壮兵丁身上,瓮声瓮气:“缪毒,饿鬼道。” 千岁看看他的眼神,的确与人类不同。 “一看你就有力气,掩护我清一清山头?”她往前路一指,“山匪大部队快要杀过来了。” 顺她手指方向看去,众人能见到零星红光在山腰上飘忽,往这里而来。 那是火把微弱的光。 大山沟沟里,来的肯定不是援军。 大伙儿看得心里猛然一沉,现在大部队被堵在“几”字形口,地势险恶还不好掉头,如果一齐受上下夹攻,己方要遭受重大损失。 进这游戏就是为了赢,缪毒左右看了看,从一匹失主的马儿身上扯下大盾:“走,我掩护你。” 那盾立起来高四尺有余,本为马战准备,常人要举起它得使尽浑身解数。这缪毒却着实有力,居然单手就提了起来。 千岁看中的也就是他的体格。这会会儿她自己也找到一把大弓,拉开来振了振弓弦,再搜几捆羽箭负在后背,就往前冲去。 上头箭雨倾泻而下,缪毒举着大盾护在她上方,只听“噌噌”声不绝于耳,山路的泥地里扎满了羽箭。 走出三十余步,缪毒就闷哼一声。 他收腿不及,中箭了。 “走,快走!”千岁毫不同情,只催促他,“晚了可就来不及!” 饿鬼道的生物对于疼痛有强大的耐受力,缪毒也不顾羽箭扎在大腿上晃悠,低吼一声,反倒比先前跑得更快了。 那厢指挥军队反击的白夜往这里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 千岁有自己的任务,他也有他的。 现在外来的游戏者借助官军之躯,全心投入反击战,其中已有两个倒霉蛋不幸被羽箭穿心,扑地不动。 三十人的团队,现在剩下二十八个了。 白夜的任务,就是尽可量保住己方不减员。他很明白,上个游戏“鱼龙变”考验的是个体生存能力,而“雨夜大逃杀”么,却要注重团队作战。 就连她也不得不承认,没有同伴相助,打下匪巢的难度直线上升啊。 复百余步,千岁终于奔出了这个“几”字型的要命地形。站在未曾被破坏过的山路回望,她能清晰测算出,山顶离地面的距离大概是七丈(二十二米)左右。 第1411章 这该死的甜美啊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足足四五层楼的高度,并且坡度很陡,人手难以攀援,底下的箭也很难射中上面的人。胡奇山两次派人攻坚,结果都拿不下来。 那上头有三十来人,正在嗖嗖嗖朝下放箭,又把最后两块巨石也推了下来。 那么从她所立之处算至山顶,距离超过了十五丈(四十多米),有些儿远了。 她拍了拍大盾:“这里就行。” 缪毒放下大盾,“砰”地一声,盾底入土两寸有余,可见其沉重。 终于放下来了,他长长呼出一口气。 若在饿鬼道,若用原身,这点儿重量对他来说轻于鸿毛。唉,人类的身体就是孱弱啊。 千岁随手抽出羽矢,弯弓搭箭,借着山顶火把的光略一瞄准。 “嗖——” 那一丁点儿破空声在雨夜几乎不招来任何注意,可是眨眼间就跨越了十五丈距离,精准命中一个匪徒的左眼! 那人应声而倒,吭都没吭一下子。 一击奏功,千岁再接再厉,又是四发连珠箭出去。 四箭射中了三人,最后一箭走空。 “该死,偏了!”她连连甩手。这副身躯太弱,连着五次满引强弓,胳膊就有些撑不住了,到第五箭就开始颤抖,由此失了准头。 现在她总算体会到迷藏幽魂们“身魂不匹配”的憋屈和无奈。 她这里连中四人,对方也不可能毫无反应。山顶上就有人呼喝连连:“西边有人放冷箭,西边!” 那距离太远,他们一开始并不以为官兵能够精准射人。 有聪明人立刻省悟过来:“熄掉火把,快快!” 山下人箭法再准,也得有光指引才行。 众匪把火把扔在地上,一顿狂踩,终于把火苗都踩熄掉。 山顶陷入黑暗之中。 又有弓手转头过来,抡弓往千岁这里多多关照。 不过十五丈的距离可不是那么好跨越的,再叠加山风和雨水对准头的影响,即便能射到近前,也基本是歪歪扭扭,打不中千岁本人。 并且她谨小慎微,俟每一轮箭雨侵来,她都缩身躲去巨盾后头。 这盾牌就像一堵门,抵住了高处射来的箭矢。 有效杀敌的前提,是保全自身。 “看不见了。”缪毒探头出去,有一只羽箭正好贴着他的太阳穴飞过,蹭出一道血痕。 山顶一片漆黑,这还怎么远程攻击? 千岁想了想,从箭筒中抽出一支特制的长箭,其箭头后方绑着一小团火药。 她把这支长箭搭上弯弓,凭着先前的印象射向高处那一团漆黑。 一眨眼间,山顶上突然爆出一团明亮烟火! 她射出去的是令箭,一旦升上高空就能爆出明亮的火光,平时通常是发讯示警之用。 不过现在,它有了特殊的用途。 “这下看清了呢。”千岁自言自语,又抓出几支羽箭,开始点射。 令箭爆开的这几息内,山顶光明大作,每个匪徒的身影都无所遁形。 她这六箭出去,又射中了四个人。 山顶上本来就只有三十多个,她自己就干掉了八个,差不多四分之一。并且飞箭造成的恐慌效果也是杠杠地,匪徒们飞快趴下找掩体,不再像先前那样对着下方疯狂射箭。 但有两支流箭飞来,擦着她耳边呼啸而过。千岁伸手一抹,流血了。 她缩回缪毒的大盾后方,两臂神经突突跳个不停,不堪超强负荷,而她嗅见的全是血气的味道—— 这该死的甜美啊。 舒坦!阿修罗深深吸了一口气,好久没有杀人杀得这样爽快! 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舒畅。 跟着燕小三太久,她差点儿忘了肆意厮杀是什么滋味儿了。 只有在这片凡人的战场上再次直面死亡,杀戮的快乐才被重新激活。 四周又是黑乎乎一片,籍着这宝贵时机,胡奇山派上去的十余好手终于攀到山顶边缘,一个翻身脚踏实地,随后执起武器,就往敌人冲去! 山顶战作一团,十几士兵对战二十来个匪徒,人数上已经有没多少劣势。被他们牵绊,这些人不好再往底下发箭,于是爬上悬崖的官兵越来越多。 己方开始占据了主动,其他玩家和大部队一起,绕过巨石阻碍,一路奔向千岁。 她看了山顶一眼,微弱的光线下似乎有人影闪动,显然战斗还没有结束。 燕小三应该不会在那里……吧? 她耸了耸肩,应该不会。 这时白夜跟着胡奇山从后方奔来,经过她身边时赞了一声:“干得好!”而后对胡奇山道,“山顶上七八个弓手,都是他射倒的。” “好!”胡奇山很是满意,“你叫什么名字?” 千岁将被己附身这名士兵的名字报上。 “战后有赏!”此时远方的匪军越来越近,胡奇山顾不得和她多说,一道命令接一道命令发了出去。 官军就地整治阵容数十息,而后就迎了上去! …… 流波寨中灯火通明。 这一晚,注定所有人彻夜难眠。 头两拨人手已经派出去了,分拨北线、西线两地作战。 四个山庄玩家一起随副帮主鲁敬涟去了北线,临行前对燕三郎等人道:“你们得找个名目留下,不能被派去前线。” 这边三十人团的运气不好,没人身居高位。既然都是小兵,免不了要被派去第一线作战,说不定直接成了炮灰被淘汰出局…… 燕三郎不怕后者,但今趟的任务是保住苏令文平安离开出云山。他要是远离这个土匪头子去前线作战,还怎么完成任务? 所以同伴们说得没错,他的首要目标就是留下来。 就这么一个目标也不容易达成,因为燕三郎所在的队伍,被排在第三波助战的援军当中。如无意外,半个时辰后他就得赶赴西线。 西线是出云匪帮二把手方闻达率众前往,无论胜负,很快都会有烟火示讯。 北线的敌军由鲁敬涟应对,而苏令文坐镇大本营,居中策度。 他必须留下来,待在苏令文身边。 这个时候,千岁应该已在随军作战了吧?燕三郎想,不知道她在西线还是北线,身边都有哪些队友。 第1412章 抓药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以她的本事,少年不担心她会半路出局。因此他格外不愿与她正面为敌,这也是自己最好不要被派往前线的理由之一。 怎办才好呢? 他这里正在苦苦思索,却见门外有个身影匆匆走来,要转去另一个房间。 这人正是先前与大伙儿说过话的傅兴,在千红大厅是个保养得宜的人类富商,而在出云山中的身份是药僮子。 燕三郎认出他要去的屋子是小药房,目光微微一亮,开声问他:“哪里去?” “大少爷病又不好了,帮主也赶过去了,石大夫差我来取药煎药。”傅兴手里提着个小药囊,瞅着两丈内无人,就悄声道,“这小鬼脑子里不少草药知识,我还没消化完毕,就被派来找药材,真他么麻爪!” 他这辈子很长,啥都干过了,就是没煎过药! “要找什么?”燕三郎快速道,“我是药师。” 不会吧,运气这么好?傅兴大喜:“好极,你快帮我找找药材,比如土茯苓什么的。就记得那玩意儿长得像姜块,我们那地方又不出产!” “包在我身上。”燕三郎点头,随他走向药房。守门的匪徒见他和傅兴同来,也不阻拦。 进了药房,傅兴随手关上门。 这个小药房比起一般药行的库房要简陋得多,面积不到十平,药材摆得七零八落,看得燕三郎皱起眉头。燕记商行的药房若是这个样子,掌柜早被他炒了鱿鱼。 可见,那位驻寨郎中石鸣的水平也高不到哪里去。 “大少爷得了什么病?”在燕三郎印象里,苏令文的长子苏可总是病怏怏地,不是喘就是咳。但这具原身不通药理,也不曾仔细观察过,“用得上土茯苓,莫不是花柳?” 苏可过完年就二十岁,有行为能力了,得那种病有点儿早……但也不奇怪嘛。 “啊?”傅兴一愣,”花柳,原来这东西能治花柳?可惜从前不知道……” 他说到这里立刻改口,咳了一声:“我是说,我有个朋友……” 燕三郎当没听见,又给他解释一番。 傅兴听懂了,连连摇头:“不是,不是,他有些哮喘。寨子里的大夫石鸣时常要给他开药蒸熏。不过现在他突然发病,今次用的药就是直接服下。” “只是哮喘?”燕三郎目光微动,“可用不上土茯苓。” “那我就不懂了。”傅兴也听出不对,“有什么问题?” “他通常给大少爷开哪些药?” “呃……”傅兴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石鸣要我照方抓药。”关键是他药都认不全,这才抓狂。 这是一张药方子,折痕很深,墨迹不新,显然用过多次。燕三郎接过来看了两眼,忍不住挑了挑眉:“有意思。” 他二人声音极细,守在外头的匪徒没能听清。 傅兴不解:“哈?” 燕三郎看了一眼就把单子收起,在药房翻找起来。 他精通药理,傅兴无从下手的东西,他找起来驾轻就熟,转眼就把药材配得七七八八。 燕三郎挑出两种药材,分执一手:“看这两样。这是石鸣要你找的土茯苓,这个么,是鬼见草。” 傅兴点了点头,这两样在药方上都出现了,但是:“今天不用鬼见草,石鸣特地交代。” 燕三郎奇道:“为什么?鬼见草有平喘之效,苏可都发病了,却不用它?” “不知道啊。”傅举挠挠后脑勺,“他就是这样交代的。” “鬼见草的根茎通常是浅白色的。”燕三郎把手里的鬼见草展示给傅兴看。这玩意儿长得很像芹菜。后者哦了一声,“这个是……绿偏浅紫?” “这草是从哪里弄来的?”燕三郎追问,“镇里的药铺子还是?” “石鸣自己采的。这边的药材都是他弄来的,不是自己采就是其他地方买进来的。”傅兴想了起来,“对了,我记得半年前土匪们打劫过路药商,还抢回一批药材,他私下里把值钱的夹带进城卖掉了,还丢弃了好几样。” 燕三郎的怀疑渐渐有了眉目:“那批抢来的药物里,被他丢掉的就有鬼见草吧?” “好像有。”傅兴反手指了指自己,“这小崽不敢细看,石鸣总吓唬他。” “多谢。”燕三郎笑了,“我好像找到法子留在流波寨了。” “哦?”傅兴也很高兴,这里的同伴越多越好,燕三郎看起来又是个有脑子的,“你要怎么办?” “我跟你一起去。”少年转眼就想好了后续,“除了苏可,我还要看到苏令文。” 正说话间,外头传来了脚步声,而后是门板被敲得砰砰作响: “小鬼你好了没有?大少爷那里着急用药,你赶紧去煎!” “来了来了!”傅兴应了一声就去开门,不忘向燕三郎招手,“跟我走吧。” “不急。”燕三郎顺手又多抓了几味药材,这才跟他走向门口。 …… 去往出云山匪大少爷苏可的卧房路上,燕三郎又接到一个消息: 派往西线的第二路人马,已在集结、等待出发。 若无意外,下一组就轮到他。 他得抓紧时间了。 燕三郎下意识加快了脚步,反而是傅兴要跟上他的步伐。一路上也有匪徒拦问燕三郎,都被傅兴打发了:“别拦,大夫要他帮忙。” 谁头疼脑热跌打损失时不得找大夫?石鸣在这里还是有些地位的,旁人一听,也不拦了。 燕三郎就跟着傅兴长驱直入。 身为出云山匪头儿的独子,苏可自有单门独栋的朝南小院,院前有花,院后有水。 当然,夜里这些全然不见。燕三郎走来时,见灯光通明的屋里有人影闪动。 人还不少,可见苏令文对这个大儿子还是很在意的。 燕三郎搜索脑海记忆,知道苏令文共有三子,次子七岁时夭折,而长子苏可今年十九,身体一直不好,当不成山匪,苏令文始终没让他参与行动。 他还有个儿子,今年五岁,孩子娘亲是从山下抢回来的压寨夫人。 而后,燕三郎就听见一连串急促的喘气。那声音像是风箱破了,带着奇怪的“嗬嗬”声。 第1413章 当面对质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燕三郎一边细听,一边走进屋中。 屋里好些人,少年的注意力全放在床上。那里半坐一个十来岁的少年,身体瘦弱,皮肤白皙,颧骨突出,看起来风一吹就倒的模样,与其他山匪很不相同。 他喘得很凶,边喘边搐,好像随时都会一翻白眼昏过去。 燕三郎注意到,他眼下一圈浮肿,带着病态的晕红。 苏令文就坐在床边,握着儿子的手轻声安慰。 这个时候他哪里还像个悍匪头子,充其量只是忧心独子身体的父亲。更何况出云山匪现在两头作战,官兵的威胁一直还未消褪。 这节骨眼儿上,苏可发病很不是时候。 另有一人立在床尾,神态恭敬又焦急。燕三郎认出,这就是流波寨唯一的大夫石鸣。 “药煎好没?”石鸣眼角余光扫见傅兴,不由得连声催促,“快快,拿过来!” 在燕三郎帮助下,傅兴早把药物煎好,这时就拿出一只小药罐子往前走。 他走去床边,石鸣就伸手来接。苏令文扶起儿子,亲手将黑乎乎的药汁喂他吞服下去。 苏可打摆子一样,药水洒了大半,但好歹也灌下去几口。 约莫十几息后,他的症状就平复下去,手脚也不抖了,呼吸也顺畅了。 “今回见效比平时快多了。”苏令文开怀,赞了石鸣一句。 石鸣立刻笑道:“是大少爷有福气!” 这话本是谦语,他和苏令文都不往心里去,哪知边上忽然有人老实不客气地接了一句:“险些被毒死,还叫作有福气么?” 这话说出来,四下皆惊。 立在下首的杨威定睛一看,开声的男子身材五短,满脸大胡子。他脸一放,声一沉:“孔友你胡说什么,滚出去!” 燕三郎反而排众而出,走到傅兴身边:“大少爷原本只是一点哮喘,这些年病情越发严重,皆因石鸣长期给他服用慢性毒物。” 屋子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旁人看向燕三郎的目光,总结起来就五个字: “这厮疯了吗?” 石鸣呼吸一顿,却笑出声来:“你说什么,我下毒谋害大少爷?” “是。” 杨威吓得呼喝左右:“把他拉下去,别教他在这里发疯!” 几名匪徒正要上前,苏令文却摆了摆手:“且慢,让他说下去。”转而对燕三郎道,“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我把你肠子拖出来喂狼,还要你亲自看着!” 这般凶残酷刑,他说出来却平淡如水。 燕三郎当然不会被他吓住,伸手一指石鸣:“我要是有理有证,喂狼的就是他,对吧?” 苏令文看了石鸣一眼,点了点头:“对。” 石鸣脸色变了:“帮主,您莫听这厮胡言。他一个五大三粗的喽罗兵,懂什么医理!” 这也是大伙儿的心声。 孔友在寨里多年,一直都是个安分守己的小兵,充其量就是杀人越货时卖力点儿。跟其他大老粗一样,他最多识一点儿山中的跌打草药,至于怎么治哮喘,却是一窍不通。 更不用说,辨毒这种高级手段了。 所以这家伙是失心疯了吗?官兵大举来袭,导致他压力过大、精神失常? 燕三郎不理会旁人目光,从怀里掏出叠得四四方方的纸笺:“这是石大夫平日开给大少爷的药方子,傅兴照方抓药煎药,每日一次,对不对?” 傅兴点头的同时,这张药方也交到苏令文手里。他打开来看了两眼:“有什么问题?” “您看到方子里写着’鬼见草’么?它的确是治疗哮喘的对症药物,但寨子药房里的鬼见草,却是这个样子的。”燕三郎向傅兴看了一眼,后者赶忙拿出药房里的草药,呈给苏令文。 几根草药而已,有什么说道? 不待苏令文发问,燕三郎就接了下去:“鬼见草的根茎是浅白色的,您手里这几棵却青得近紫。” 话音刚落,他眼角余光就见石鸣脸色一白。 苏令文还是不明白:“这说明?”隔行如隔山。打家越舍他在行,这辨别草药么,这里所有人都是门外汉。 “鬼见草是一种很灵敏的草药,茎叶的颜色会根据土质而变化。”燕三郎拈起一棵鬼见草,“它转作浅紫,说明地土里含有砂汞。” “砂汞?”苏令文沉吟,这名称怎地听起来那样耳熟? “俗称铅精,又叫水银。”燕三郎提醒大伙儿,“这东西不稳定,有毒性。” “有毒”两字一出,苏令文目光如箭,直射向石鸣。后者脸色很不好看,却反驳道:“头一次听说!你就凭空臆想罢?” “这有何难?”燕三郎笑道,“取银针一试便知。” 银针不独是大夫才有,苏令文瞪了石鸣一眼,派人随意取来一枚,照准鬼见草的根茎扎了下去。 待拔出来一看,针尖果然变色。 只黑了一丁点儿。 但毒素就是毒素,苏令文怒极反笑:“好,好你个石鸣!拿下他!” 石鸣大惊,指着燕三郎就道:“鬼见草是傅兴拿出来的,我药僮被他买通,在草里动了手脚、注了砂汞!” 这也不无可能。 傅兴不干了,上前一步道:“方才大夫让我去煎药,还特地交代我今次不要抓鬼见草。当时阿标就在一边,也听见了!”说罢,往边上看热闹的人群一指。 被他指中的少年只有十三、四岁,先是一怔,而后点头:“啊是有这么回事儿。我记得石大夫说,今次不要抓鬼见草了,多抓一钱土茯苓。” “土茯苓通常用作治花柳、驱汞毒。”燕三郎侃侃而谈,“大少爷又没有花柳病,土茯苓对哮喘也不大对症,石大夫取这味药做甚? 石鸣怒道:“你胡说……” 燕三郎一气呵成:“大少爷发病,你反而把治哮喘的鬼见草给剔出去了,可见你知道这味草药有些不对劲;你又把土茯苓加入进来,显然想用它中和砂汞的毒性。”他作了个小结,“总之,你不想大少爷暴毙当场,才给他中和一下毒性、减缓病症。多年以来,你一直都是这样做的吧?” 第1414章 谁指使你?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石鸣气道:“你这都是胡猜乱想,没有一点儿根据!”说罢匆忙转向苏令文,“帮主,您可不能听他诋毁!” 燕三郎一指桌边的药罐子:“大少爷今次服用的药物是我另抓现熬的,并非按石大夫的方子煎药。”他问苏令文,“请帮主好好想想,小药房里的药物都是怎么来的?” 还能怎么来?这里的粗人不会医术,药物当然都由石鸣采购。苏令文下意识看了苏可一眼,儿子这回服药之后大为好转,远于从前。原来不是石鸣的功劳,而是孔友的? “有些药草,是石大夫亲自去采来的罢?”燕三郎面色不变,“这附近有不毛之地,草木稀疏,动物不近,多在背阳面儿,大伙儿可知道?” 众匪徒面面相觑,就有人说:“知道。腰子峰底下那片地儿种啥啥不活,连活水都不能喝。咱有一队人在那里巡逻,只喝了那里的水两回,抽筋拉稀没完。后来谁也不碰了,近都不敢近。” “土里有砂汞或者其他硬毒,草木就长不好,或者像鬼见草这样,把毒都吸进根茎里。”燕三郎指了指缓过神来的苏可,“您看大少爷牙龈根部,应该有一根灰黑色的线,俗称汞线。这是长年服食汞毒留下的后遗症。虽然一时半刻不会致死,但长此以往,五脏衰竭。” 苏令文闻言,就去掀苏可的嘴皮子。 只看了一眼,他的脸上就凝出寒霜,“锵”一声拔刀,忽然砍向石鸣右肩。 血光乍现,石鸣“啊”一声惨叫,扑通跪地。 苏令文下手极狠,一下将他锁骨都斩断了:“说,为什么害我儿子?谁指使你?” 汞线是长年积毒留下的,非一朝一夕之功。苏令文一看之下,对燕三郎的话再无怀疑。 “没,没有人……” 石鸣话音未落,苏令文抽回长刀,以迅雷之势剁下他一根尾指。 大夫叫都叫不出来,痛得满地打滚。 苏令文森然道:“你还有九根手指,还能被砍九次。” “我说,我说!”石鸣痛哭流涕,“是夫人,夫人要我这么做!” “夫人?”苏令文脸皮一跳,嚯然起身。“你什么把柄在她手里?” 石鸣还未回答,他已经摆了摆手:“算了,就这样罢。” 苏令文往门口走了两大步,忽然又转头问燕三郎:“我儿的毒,你有把握治好?” 燕三郎斩钉截铁:“有。” “多久?” “病去如抽丝。”燕三郎早有准备,“药食调理,至少要个把月。” “好,你留下!”苏令文干脆利落,“大夫的位置,就由你暂顶。” 这正是自己等待的机会!燕三郎一口应下。 当下苏令文揪着石鸣后领,不顾他哀嚎不休,拖着他往后头去了,一路气势汹汹,见者无不避让。 再笨的人都清楚,他这是要拿石鸣去跟自己的夫人对证。 他身后留下一条拖行的血线。没有人敢凑过去讨晦气。 过不多时,西线援军已经整装待发,但未得苏令文下令,谁也不敢走。 这样贻误战机,西线恐怕吃紧,大伙儿急得团团乱转。 这时,匪徒也把奇异的目光投注到燕三郎身上。杨威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眼神满满都是怀疑:“孔友你小子,何时通了医术?” “上山前就有个底子在,只是太薄弱,不值一提。”燕三郎已经想好了说辞,“去年今年都回乡过了,乡里有圣手,指点我不少,碰巧就着重说过鬼见草。” 杨威等人听得将信将疑,但也不知道再从何问起。 燕三郎本来就只是找个托词,不冀望有多严密。反正再过不久整个流波寨就是一片腥风血雨,到时谁还会计较他撒的谎合不合理? 重点是,他已得苏令文认可,其余人等的目光,他大可不必在意。 现在他可以在流波寨里自由走动了,不必赶赴西线当炮灰。 燕三郎首先再去一趟药房,抓药、煎药,回来喂给苏可服用。石鸣落马,傅兴就成了他的副手,两人谈话更加方便。 剩余玩家也时不时凑上来,互通有无。 现在寨里的气氛有些微妙,群龙无首又惶恐不安。 三位首领就是出云匪帮的定心石,现在方闻达和鲁敬涟都带兵在外,只有大头领苏令文镇守寨中,偏偏家里还出了这档子事。 到底家事重要还是外头的官兵更重要?人在气头上,有时很难分出孰轻孰重。 幸好,一刻钟后苏令文终是现身了。 他一进屋就瞪起了眼:“西线的援军,怎么还没出发!” 您不下令谁敢动腿?大伙儿心中嘀咕,但还要应道:“这就去!” “速度快些,三队随时做好准备!”苏令文却改了命令,“官兵的主力都在西线,老二怕不要吃亏!” 杨威立刻应了声“是”。 燕三郎冷眼旁观,他现在有要务在身,可以留在苏可身边,不用被派去前线当炮灰了。 说话间,外头有山匪冲进来禀报:“红烟,红烟!” 众人脸色一变,大步奔出屋去,果然看见远处群山中炸开了红色烟火。 “老二吃亏了。”苏令文眉头紧锁,“滚石阵没能拦下对手么?” 他看远方,燕三郎却在看他。土匪头子胸前的衣裳上沾了血,很新鲜,并且是近距离喷溅的结果。 看来,方才他杀人了。 又是两刻钟过去。 苏令文等待前线战报之余,又来看过苏可一次,见儿子病情稳定,不咳不喘,甚至还能安然入睡,不由得轻吁一口气,而后又恨恨道:“贱妇该死!” 要不是夫人使坏,儿子原本只是一点轻症,怎会饱受折磨这么多年? 这时有仆妇怀抱个四、五岁的男孩儿,走进苏可的小院,畏畏缩缩道:“帮主,小、小少爷来了。” 不仅是她,那男孩儿看向苏令文的眼里也充满了恐惧。 苏令文目光一扫过去,仆妇簌簌发抖,男孩的表现更直接,背过身一头扎进她怀里,压根儿不敢跟苏令文对视。 第1415章 土匪头子的心思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这土匪头子微微一愕,怒火消去不少,伸手一指身边的矮榻:“放他下来休息,今晚就在这里过夜,哪里都不许去。” 仆妇只得照做。 此时外头又有匪徒飞快来报:“帮主,不好了……” 苏令文满腹闷火正愁没地方出去,闻言一脚踹在他心窝子上,把这人踢了个原地后空翻:“会不会说话,谁不好了!” 四周吵闹,床上的苏可“唔”地一声,眼皮半睁不睁。 苏令文一把提起地上的斥候:“走,外头说去!”不要在这里吵闹病人了。 两人都去了屋外,那斥候才强忍着疼痛报告道:“二当家在西线受伤了,这一回官兵好生凶猛,我们伤亡三百多人。” 苏令文大惊,家事的烦恼一下就被公事冲淡了:“召集所有人去青屋,快。” 他这么一走,苏可院里的匪徒也跟着走掉了大半,只留下三个守大门的。 燕三郎喊了一声:“崔判官,进来帮忙。” 那三个守门人之一就进来了—— 他正是地狱道的崔判官。 燕三郎将他唤到侧房外,低声问:“后山发生什么事了?” 崔判官方才轮值后山。只有他最清楚,苏令文方才都做过什么。 “苏令文怒气冲冲赶来后山,提着个人直接冲入夫人的院子,然后我就听见尖叫声、哭喊声,而后是苏大帮主的怒吼,说我哪里对你不起,你要这么谋害我儿子!” “下人都尖叫了,他那夫人哭了几声,突然冷静下来,反而大笑‘亲人被害的苦,你终于知道了’?” 燕三郎突然记起来了,苏令文的压寨夫人是从山下抢上来的。 “你总说当年守诺放走了我的表哥,但后来有人告诉我,他没能活着离开出云山!”崔判官转述,“他夫人道,你害死了我表哥,我就害死你儿子作回报,很公平罢?” “后来我就听见苏令文不怒反笑:‘好,好,的确很公平!’然后院里的仆妇就放声尖叫。”崔判官耸了耸肩,“再后来,苏令文提刀大步奔出,我见他身上、刀上都有血迹,再进屋子里一看,那压寨夫人已经身首异处,她和苏令文的儿子站在一边发呆,眼睛都直了。” 他往苏可屋里一呶嘴:“然后那小鬼就被送到这里来了。” “好消息。”燕三郎低声道,“苏令文已在考虑撤退准备。” 崔判官和傅兴都有些奇怪:“怎么说?”他们怎么没看出来? “从这里到后山有些路程,孩子没了母亲,放在那里不便。”燕三郎进入游戏之前,牢记流波寨的地形,“更重要的是,苏可的院子距离南边的青龙河最近,如要撤退,从这里出发最是方便。” 苏令文虽是个土匪,但对儿子格外疼爱,从他对待苏可的态度就可以看出来。 “看好苏可和苏青,关键时刻可能有用。”燕三郎说罢就往屋里走去,“我们莫要久聚,苏令文现在疑心病很重。” 他和傅兴走进屋里,见苏可已经醒来坐起,身后垫了个枕头,正与弟弟苏青谈话。 苏青亲见母亲横死眼前,还是被父亲斩首,吓得魂不附体,这时得兄长安慰,才放声大哭。 燕三郎在一边瞧着,发现这对同父异母的兄弟感情相当不错。 俟苏青哭声渐小,又过去了很久。 燕三郎得空就回望西边,眼下官匪就在那片黑暗中鏖战,援军又从流波寨源源不绝派出去,不知道现在战况如何,也不知千岁如何了。 他总觉千岁应该就在那里,就活跃在战场上。 “孔友。” 苏可唤第一声时,燕三郎兀自出神,直到他喊出第二遍,少年才意识到病号在喊他,当即回头:“大少爷?” 苏可看他的目光有点奇异:“有没有清心安神的药物,不损身体的,我弟弟需要。” 苏青的哭声已经哑了,现在拼命打嗝,一张小脸憋得通红。 苏可怕他伤心过度,撅过去。 “哦,有有。”燕三郎站起来往外就走,去药房取材。 药房就在青屋隔壁,他还能借机探听点情报。 傅兴也跟了上来,显然跟他抱着同一想法。 这一路走去,沿途所见,人人面色凝重。 青屋在前,燕三郎和傅兴换了个眼色,一同走了过去。 即有匪徒拦截:“喂,做什么?里面开会呢。” “小少爷要用药。” 无论是大少爷还是小少爷,都是匪窝里好用的金字招牌。这人也不拦了,放燕三郎两人进屋。 青屋里面不再济济一堂,只有十来人坐着。 燕三郎走进,苏令文就停话了,皱眉问他:“你们做什么来?” “给小少爷抓些镇定止厥的药物。” 苏令文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让他们自去。 燕三郎进了药房,随手关门,先抓几味药材,再把耳朵附去门板上。 孔友的听觉可没他原身灵敏,外头的声音模糊断续,听得很不真切。他只知道外头你一言我一语,讨论有些激烈。 最后是苏令文提高了声调:“老子说不走就不走,谁要再劝,提头来见!” 这一记大吼过后,四座安静,果然没人再吭声了。 过不多时,外间传来挪动椅子的声音。 看来是散会了。 燕三郎两人也拉开门扉,拿着药走了出去。 趁着四周无人,傅兴小声道:“看来战况不妙,土匪干不过官兵。”, 燕三郎点点头。从游戏之初,土匪们的结局就注定了,再挣扎不过徒劳。 关键点在于,什么时候败? “现在刚到亥时初(晚上九点),距离日出只有四个时辰。我们得带苏令文逃出去。” 从现在起,时间终于紧迫。 “你判断错了,他不想走。”傅兴嘀咕,“这人犯的什么抽?” “走了能去哪?”燕三郎无端想起了得胜王和茅定胜,“悍匪下场,大多如此。” “你年纪轻轻,感慨倒不少。”傅兴揉了揉鼻子。这话从一个娃娃脸嘴里说出来,格外滑稽,但燕三郎和迎上来的崔判官都没心情笑。 第1416章 商议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手下劝他撤离,可见匪军败象明显,颓势难挽。”燕三郎分析道,“他把两个儿子放到一起,说不定想让他们赶紧逃走。” 这倒是很有可能。 崔判官摇头:“人类真是有趣,自己都快死了,还想着以后的香火。就这么千百年来始终不变。” 燕三郎敷衍地笑了笑。 此时三人已经走到苏可住处。燕三郎走了进去,打热水浸泡几片药材,又取些粉末调和,要喂给苏青。 孩子闻到浓浓的药味儿,扭头不吃。 苏可接过药碗,好生哄劝,最后还是让三弟乖乖吃下了药。 燕三郎亲手配制的药物,生效又快又温和。苏青喝药后打了个饱嗝,后背暖乎乎地,不久就打了个呵欠。 “在床上睡吧。”苏可替他盖好被子,自己站下了地。 燕三郎适时提醒他:“大少爷,您也需要休息。” 这少年干净温和,没有寨里其他人的匪气,倒像个白面书生。何况燕三郎对于病人向来是中立而严谨的态度。 苏可没有回话,只是上下打量他,又露出那种奇异的眼神: “你不是孔友吧?” 燕三郎心中一震,脸上却显出惊讶:“大少爷何出此言?” “我见过孔友,也跟他聊过。”苏可摇头,“你不像。” 这少年好生敏锐。燕三郎搜索记忆,想起孔友果然跟这位大少爷见过几面,但只是程式化的几句问答,从未有深入接触。 孔友的身躯里面塞进了新的魂魄芯子,若是其至亲好友在此,应该能看出不同;但苏可对孔友不该有很深的印象才是。 燕三郎也不跟他纠缠这个问题,委婉道:“像不像有什么打紧,能治好您的病最重要。” 这时苏青已经入睡,呼吸声均匀。苏可给他掖好被角,才转头问燕三郎:“能不能拜托你一事,替我将母亲安葬了。” 这少年可真好心。燕三郎还未答话,苏可已经指了指床上的孩子道:“我答应过他,要令母亲安宁。” 这时候,燕三郎可不会离开他身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他走去大门外,对另外两个守卫道:“大少爷有令,你二人去后山把夫人好生埋葬。” 那两人面面相觑。 听说外敌都快打进来了,这节骨眼儿上还要他们去埋人? 见他们不动,燕三郎立刻扯起了虎皮:“要我请大少爷出来么?” 那可担不起。这两人一翻白眼,只好挪步后山埋人去了。 燕三郎再走回来,让苏可熏吸一点药物,才对他道:“帮主对你们兄弟十分疼爱。今日官兵进山,战况紧急,帮主恐怕有意让你们兄弟先行离开。” 苏可脸色一变:“这?” 他看看苏青,立刻明白了父亲的用心。 “我方才去药房抓药,听见帮主在青屋表态,决意留守流波寨。”燕三郎看苏可脸色大变,于是追问,“若你去劝,有几分把握能劝他离开?” 匪徒们的输赢,他并不关心。决定游戏成败的唯一关键,就在于苏令文能不能活着离开出云山。 只要能达成这个目标,燕三郎什么手段都能一试。 苏可慢慢坐了下来,凝神苦想,好一会儿才摇头:“恐怕,我也劝不动。” 他低声道:“父亲向来执拗,下定的决心九匹马都拉不回头。” “当真没有办法?”傅兴过来追问一句,“我们不想死啊。” 苏可色变:“外头的局势,当真这么糟糕了?” “这话说出来,可能会被帮主斩了吧?”崔判官苦笑,“但官兵势如破竹,恐怕天亮前可以攻破流波寨。” 苏可“啊”了一声,坐了下来:“那么我也不走了。” “好,好。”崔判官撇了撇嘴,“就算你这样表态,帮主也会命我们将你架下山去。你还是好好想想劝动他的办法吧。” 进入游戏久了,玩家的本性逐渐流露,说话越来越不客气。好在苏可陷入惶思,也没计较他的语气。 这里没有进展,燕三郎等人走出屋去。雨水连绵不绝,大伙儿身上湿答答地,更添烦躁。 崔判官忍不住骂了一句:“短见又愚蠢的人类!” 燕三郎转头看去,他才摆了摆手:“哦,我不是说你。” 傅兴也道:“这么软绵绵地办事太难受!依我看,不如趁乱偷袭苏令文,将他架下山去!” “在丛山峻岭走夜路,要在后有追兵的情况下架着不情不愿的土匪头子离开出云山?”燕三郎啼笑皆非,“你不觉得难度太大?” 傅兴瞪眼:“你行你说,那怎么办?” 初入游戏的谨慎渐渐褪却,他们开始恢复本来性情。 燕三郎牢记这些客人多半都是非人生物,就算是人,也与常人大不同,不能用寻常道理套用其身。 “水路。”他也有个模糊的想法,“南边数里,双龙河交汇。一旦下了水,追兵可就不容易追上来了。” “怎么让苏令文下水?”崔判官瓮声瓮气,“我记得你们人间有个笑话。一群老鼠想出来对付猫的办法,就是在它脖子上挂个铃铛,这样老远就能听见猫儿走近,再不会有老鼠被吃。可问题的关键在于,谁去给猫挂铃铛?现在我们也是这个问题!” “从长计议。”燕三郎目前也没有太好的办法。人嘛,总要尊重客观环境。 实在没有条件,就算创造条件也未必能上啊。 “现在我担心的是,官兵阵营的玩家也早就看过缩微出云山,知道流波寨南边就有水路可走。”他继续道,“若我是他们,就得想办法截断匪徒的水路,让他们插翅难飞。” “你没读过原身的记忆么?”崔判官笑了,“这里的河的确通往外界,但是,可不比山路好走。” 他顺手往南边一指:“南部、北部和东部的水上树林诡异,每年雨季过后,河水在那里都会淌出新路子,本身就跟蛛网似地,又是三天两头就有河道改道。若非在这里天天行船的住民,外人驶船进来,哪怕技艺再高也会迷路。” 第1417章 劝行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燕三郎点了点头:“我知道。这里的河道走向,每年都要变好几次。” 出云山中两条河,青龙河和白龙河,是鼎鼎大名的季节性河流,脾气也真像龙类那样捉摸不定。而西部和东部的谷地低矮、千沟万壑,给河水的任性创造了便利条件。 这个月走的河道,下个月可能就走不通了;今年划船经过的沿途景象,以往可能从未有生人见过。 何况有些河道底儿太浅,走不了载重百人的大船,只允许轻舟划过。 这也是前几次地方官府派人剿匪,却没有走河道的原因。否则河水一直接通出云山匪的老巢南边十五里,行船长驱直入多好,何必费力走山路十八弯? 出云山匪也不傻,拣了个山水环绕的好地方搭巢,别人还没法子乘船直捣黄龙。 傅兴也道:“那你担心什么?” “城镇无人可以行船,不代表胡奇山就会放弃。”燕三郎仍在揣摩,“我若是他,就该从出云山匪意想不到之处进攻,这才能一击毙命。否则十万大山里能躲的地方太多了,苏令文又是地头蛇,胡奇山哪有把握擒贼擒王?” 这也是千红夫人开设游戏的原因:双方的兵力强弱的确有些悬殊,但官兵想捉到土匪头子却也不是简单的事儿。 “就算他想走河,怎么走?” “出云山匪也是这样想的。”燕三郎捏了捏拳头,“可是除了土匪寨里,真没人能在双龙河走船了么?这是我们与对方的争胜关键,一定要弄清楚。” 傅兴和崔判官互看一眼,无奈道:“屋里的小祖宗指望不上,待我们去问问吧,后勤人杂。” 除了他们仨,进入游戏的本阵营玩家还有二十多人呢。除了被派往两线支援的,此刻留在寨里的还有四、五人,正是大伙儿群策群力的时候。 “尽快。” 他们正要离开,院门却从外头被推开,走进来几人,为首的正是苏令文。 土匪头子见燕三郎等人站在院里檐下,眉头一挑:“懒在这里作甚?阿可和阿青呢?” “青少爷受惊过度,服了些宁神的药物,刚刚才睡下,我们不好吵他。”燕三郎答道,“大少爷陪着青少爷。” 苏令文想起小儿子看自己的眼神,暗叹一声,抬腿就往屋里走。 其他人都留在屋外。 果然就如孔友所言,小儿子在床上睡得正香,大儿子苏可坐在桌边发呆,望见老爹进来,赶忙起身相迎:“父亲!” 他特意压低了声音。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身体不好,这个儿子从小文静,不像土匪,反而像山下的读书人。从前苏令文对这一点很不满意,他需要的是威压群匪的接班人,而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但在这个夜雨绵长的时刻,他心里生出的反而是感慨: 或许这样也不错,不当山大王也挺好。 “身体怎么样了?”他看了看熟睡的小儿子,同样放低了音量。 “好多了。”苏可下意识按了按胸口,“醒来这会儿,不咳也不喘了,孔友的药比石大夫的好。” “那就好。”这真是今天唯一的好消息。 苏可看他脸色,揣摩他的心意:“石大夫……怎么样了?”他看父亲眉心都挤出了皱痕,心事重重的模样。孔友说这回来犯的官兵特别凶猛,看起来是真的。 “我送他去了该去的地方。”苏令文轻描淡写,“他以后再害不了你。” 杀掉夫人后,石鸣当然也没放过石鸣。给他儿子下毒的人,都要死! “外面的战况呢?” “还成。”苏令文含糊应对,而后咳了一声,“阿可,我有事要交给你办。” 父亲头一次用这样郑重的语气给他布置任务,苏可精神一振:“爹爹请说!” “青儿太小,今日又目睹了这样的事件,我看他一时半会儿都怕再见我。”不该当着孩子的面杀人的,苏令文有些后悔,“你现在身体好转,只要悉心调养月余就能尽复如初。我想让你带他下山,你们哥俩到武田镇休养一段时间。我在那里有所院子,有几亩水田,也没人知道这些田产在我名下……” 苏可越听越是眉头紧蹙,忍不住打断他:“父亲,你是要我们逃走?战况已经如此不堪?” “说什么话。”苏令文愕然,“你俩身体都不好,我只是让你们去调养一番,后头再接上山。主要是,青儿心情不好,你得陪陪他……” 苏可压根儿不信:“那你想让我们何时走?” “天亮出发。”他没太反对,苏令文松了口气,“我让王老六驶船送你,水路比较安全。” 苏可淡淡道:“父亲不跟我们一起走?” “我这里事务缠身,走不开。”苏令文苦笑,“再说,青儿现在也怕见我。” 苏可默了几息,而后道:“让王老六送青儿走吧,我留在这里陪着父亲。” “青儿才五岁,怎能安心交给别人去带?” 苏可忽然笑了:“父亲别骗我了。官兵快杀进来了吧?” “我没……”苏令文语塞,抿了抿唇。他原就不是精细人儿,跟儿子推手推了这么久,耐性也用光了,正想摊开牌说,院外却响起了急切的脚步声。 路面上有个坑,雨下久了就成低洼,谁来都得踩一脚水。燕三郎在院子里听见鞋底发出的叭叽一声水响,而后有人把门板敲得咣咣响:“帮主,帮主,最新战况!” 这些粗人!苏令文的脸黑了,他不是交代过,来这里都要轻声细气吗? 他快步走出来,拉开门站到院外:“说!” “北边儿赢了!” 苏令文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你说什么?” “三当家赢了,在北线击退官兵!”来报讯的匪徒也很来劲儿,“还有还有,西线的局面也扳回来了,官兵没劲儿了,正在往回收缩!二当家使人来报,最多再有几个时辰,就能把官兵赶出张家峪外。” 张家峪是流波寨的外围区域,也是内层外层的分界线。 第1418章 隔墙有耳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他咧着嘴,也不管用词恰当不恰当:“大当家的,双喜临门哪!” 苏令文一下子心花怒放。 两线进攻的官兵都被打退,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 “三当家说,您派去的增援太及时了,正好扭转了局面。” “趁他病,要他病。”苏令文嘿嘿一笑,“传我令下去,宜追穷寇!就一个‘杀’字,给我杀得越多越好!” 传好了命令,他又走回儿子屋中。 苏可见他这么一出一进,满面愁容变作容光焕发,不由得惊讶。 苏令文又咳一声:“好了,不想走就不走吧,你和青儿都留下就是。现在,你可满意了?” 苏可怔住,点了点头。 苏令文事务缠身,这里一摆平就找了个由头快步离去。 胜利的天秤向己方倾斜,现在他要考虑的不是死战到底或者送儿子离开,而是如何把官兵打怕打疼,日后再莫上门。 说到底,得把对方打得满地找牙才行。 现在,他又是意气风发的出云匪帮大首领了。 待他离开,燕三郎走进屋子。 他听见苏令文和探子在院门所言,这时就试探着问:“大少爷?” 苏可眨了眨眼,也琢磨过味儿来,转头问他:“孔友,外头发生什么事了?我爹态度突然转变,不要我离山了。” 燕三郎耐心试探:“原本可是要我们陪你一起走?” “或许吧,他要王老六驶船送我和阿青离开。”苏可顺口一提,“但现在他又不赶我走了。” “北线打赢,西线压敌。”燕三郎笑道,“战局全面好转了,帮主心情也好了。” 苏可恍然:“原来如此。” …… 燕三郎走出屋子,对院中两人道:“官兵收缩了。据报,匪军赢了北线,并且力压西线官兵。” “那敢情好。”傅兴松一口气,“离我们的目标又近一步。” 崔判官也笑道:“说不定最后土匪赢了呢?那就不是苏令文逃不逃的问题。”那叫碾压式获胜。 想想即将到手的丰厚奖金,他咽了口唾沫:“你们说,这次奖池里能积累多少彩金?” “多。”傅兴嘿嘿一笑,“至少也是‘鱼龙变’的四五倍以上,毕竟胜率大啊,五成!” “鱼龙变”那游戏想投中,起先胜率是几千分之一,投注就少。后来随着参赛者被大量淘汰出局,投注的总金额也不断攀上新高,就是因为胜率越来越大了嘛。 直到最终决赛,彩池总金额又是初赛的三倍,因为胜率已经提高到七分之一了。 现在这个“雨夜大逃杀”的游戏,胜率可是五成! 随便押注都是一半对一半的赔率,谁会错过? 换作燕三郎,他也要投啊,说不定还要多投。 “竟有这等好事?”“躺赢”这种好运气,也能轮到他吗?燕三郎沉思,“战況会不会有反复?” “你仔细想想,这里本来就是出云山匪的地盘,天时地利人和,官兵一个也没捞到,只占了一个正规军队的名头。”崔判官咂了咂嘴,“这种仗要是换在我们那里,根本没得打。” 傅兴顺嘴问他:“你是哪儿的?” “地狱道。”崔判官挺起胸膛,“你以为地狱道里就是一派平和么?” “失敬。”燕三郎有些敷衍,飞快带回话题,“我们还得做好准备,事情不会那么简单。别的不说,你忘了对手里头有白夜?” 崔判官才要张嘴,就被这个名字堵到泄气。 是啊,白夜在对家呢! 他们对于六道中人都有了解,白夜的名气已经出道,地狱中人也有所耳闻。这厮给修罗道大领主重潼带来无尽烦恼,是不能轻忽的对手。 “他在这里也只是凡人,战力不高……”崔判官越说越没底气,中途就悻悻改了口,“好罢,你要我们做什么?” 他从习惯听取燕三郎意见,变作愿意听他指挥,自己还无所觉。 “苏可告诉我,苏令文本来要王老六驾船送他离开。”燕三郎笑了笑,“你们对王老六这人,还有印象么?” 崔判官第一时间摇头,傅兴却道:“我记得。他家在双龙汇的王家庄,是土生土长的出云山人,水性好、船技高。” “王家庄么?”燕三郎想了想,“我要是没记错,王家庄是距离流波寨最近的村落?” “对的,就在流波寨以西二十五里处。”傅兴点头,“我这具原身随石鸣采药时,曾经路过王家庄。这整个庄子一共就七八十人吧,靠水吃水,以渔获为主、种地为辅,但是跟出云山匪的关系很不错。匪徒们走水路进出大山,基本都找王家庄的人掌船。” 他又补充道:“寨里好几个匪徒都是王家庄出来的,彼此沾亲带故。” 能在出云山匪眼皮底下安居的人,怎可能跟流波寨没关系? “那么你去找王老六,随便找个理由跟他套近乎。”燕三郎对傅兴道,“问问王家庄近况。” “近况?”傅兴不太明确,“你想打探什么情报?” “比如,最近王家庄有没有人外出,还没回来。”燕三郎随口举例,“再比如,庄子里有多少成年男子熟识出云山的水路。” 傅兴点头,应了个“好”字,就往外走。 就在此时,外头传来一声轻响,“咔嚓”。 即使雨声淅沥,这动静也没逃过燕三郎耳目。 那是踩着了树枝等物的声响。 外头有人,跟他们仅一墙之隔。 糟了!燕三郎脸色一变,猛地拉开院门冲了出去:“谁!” 外头果然站着人呢,足足四个,为首的却是杨威! 他们就贴着墙根站,杨威一手还撑在墙上。 燕三郎反应太快,杨威只是微微一怔,就回过神来冷笑道:“好啊,原来寨子里还藏着三个叛徒!” 崔判官和傅兴也飞快跟来,斥一声:“胡说八道,谁是叛徒!” “你们想接近王老六,套取出入出云山的水路。”杨威笑开了,“这还不是奸细?” 他看着燕三郎,眼里都是得意:“孔友,我早看你不对劲儿!” 第1419章 第三路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燕三郎叹了口气:“你就听见这一点儿吗?”这人心眼也忒小了,孔友从前顶撞过他几次,他就牢记在心,时不时要找点碴。 杨威不跟他多说,向前一挥手:“拿下奸细,捆去帮主面前!” 四比三,赢面很大。 出云帮最恨奸细,帮主怎么对付石鸣,也就会怎么对付孔友。 崔判官自腰间拔刀,挽了个刀花:“不留活口?” “对!”这个字刚出口,燕三郎一个大跳冲上前去。 这具躯体的速度比他本尊差远了,但悍勇无畏的速度还是让对方吃了一惊。两边都擎出武器了,他这么一扑不是把胸膛往人家刀口上撞嘛? 杨威当然不跟他客气,就势把刀锋往他心口上送。 眼看这一刀就要劈实,燕三郎左手探出,掌心飞快往刀面上一拍。 这下子又轻又快,颇有芊芊伸爪拍苍蝇的神韵,一啪一个准,却把刀头直接带偏。 他自个儿身形半斜,这一刀就擦着他胸膛过去了。 毫发未伤。 杨威招式用老,中门大开,大惊之下正要回防,燕三郎却侵身而近,一拳打在他喉结上! “笃”地一下闷响,杨威的喉结应声而碎。 他什么都顾不上,双手卡着自己脖子,眼珠子瞪得太圆太大,仿佛下一秒就要滚落。 燕三郎却不管他,回身去对侍余下三人。 这要是他本尊前来,一指戳在杨威颈间就有这个效果。孔友虽然粗壮有力,但手上的劲道仍是远远不足,必须拼尽拳力方可。 但这效力也是十足骇人了。 杨威三名同伴见他虎扑绵羊一样收拾了杨威,大为震惊。两人正与崔判官等缠斗,剩下那个想也不想,转身就逃。 燕三郎暗道一声“蠢货”,长刀掷出,正中他后心。 这人往前一个扑倒,再起不来了。 举手投足间,他就做掉两人,干脆利落。 抵挡崔判官那名匪徒终于记起自己身处出云帮大本营,最该做的事是求救。可他刚嘬起唇,正想吹个尖利的长哨,崔判官不知何时抠着一块石子儿攥在手心,这时猛地弹出,正好打进他嘴里。 “唔!”这人一下被石头堵了嗓子眼儿,吐又吐不出,下意识就想伸手去抠。 崔判官哪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一刀抹颈,把他脑袋都剁了下来。 这会儿功夫,剩下那人也被傅兴洒出药粉迷了眼,辨不清东南西北。傅兴不知从哪里拔出匕首,往他心口捅了七八下,鲜血喷溅。 燕、霍两人看他手法,再看他前襟都沾满敌人的血,不由得皱眉,这厮不怎么会打架啊,现场不好收拾。 傅兴看出他俩的不满,绷着脸道,“能干掉就不错了,我在人间可没杀过人!我是说亲自动手的。” “把尸体丢去山下,你还得换身衣裳。”燕三郎耸了耸肩,“幸好下着雨,血水会被冲淡。” 苏可院子后方就是个陡坡。 三人合力将四具尸体推下山坡,任它们骨碌滚进不见底的黑暗里。 傅兴把自己外衣脱了,也一并扔了下去。 “我先换件衣裳,然后去找王老六。” …… “为什么回撤?”千岁望着官兵节节败退,很是不满。 土匪的援军来过两波了,人数上己方居于劣势。可这里是山路啊,腾挪空间有限,最前头短兵相接的也就是那点儿人,大队人马都被堵在后面伸不开手脚。 可现在,胡奇山的军队已经被打回了原先的“几”字形山口位置。 她先前的努力都白费了么? 白夜挤到她身边,挥刀砍死一个土匪:“到天亮之前,还有时间。” “分明还有余力。”胡奇山的兵力瞒不过千岁的眼睛,“不进反退,想用什么花招?” 过去这么多年,原来她的敏锐还没有退化嘛。白夜笑了:“这问题,我方才已经问过胡奇山了。” 若非他在这一战中大放异彩,胡奇山也只当他是个普通侍卫,怎么会把军事计划透露给他知道? 千岁目光一亮:“他怎么说?” “出云山地形特殊,土匪老巢四通八达,除了陆路之外还有水路可逃。”雨声中,白夜语速同样稳定,“把他们迫得太紧,他们若觉无力回天,恐怕直接就舍弃老巢,下水逃生去了。这一次剿匪就不干不净。” 千岁也看过出云山的地形,知道胡奇山所言中肯。 “这人倒是头脑清楚,果然剿匪经验丰富。”她微一沉吟:“山匪在这里经营多年,但有一线希望都舍不得离开。” “不能把他们吓走,我们趁机另做布置。”白夜跟着大部队后退,一边笑道,“我们阵营有三十人,可这么久找来找去,这支队伍里总共只有十六个,方才战斗中还没了四个。和胡奇山谈过之后,我才知道剩下的人去了哪里。” 现在这支队伍里,己方阵营的玩家只剩下十二个了,有四人被淘汰出局,结束神游,可见方才战斗之激烈。无论在自己地盘是怎么只手遮天的人物,进到“大逃杀”局中个个都是凡人,都有被一箭穿喉的风险哪。 多年来,燕三郎都陪在千岁身边,凡事给她条分缕析,不须她多费心神。如今情郎不在身边,她又得自己动脑了:“看来,进山的官兵不止分作两路?” “不错。”白夜一字一句,“除了从北线、西线取山路进攻之外,还有一支队伍专走水路!我想,我们有同伴神降在那里了。” 千岁拧眉:“千红夫人是什么意思,情报也不给个周全?” 千红夫人只说,官兵分两路进攻。大厅中所有人都信了她的话,包括燕小三那一方! 可现在想来,明明有这么大一个漏洞呢。胡奇山怎么会放任土匪从水路安然逃离? “我猜,千红夫人也未必知晓。”白夜分析道,“她跟我们一样,从千红山庄望向这里,只能看到宏观大局。或者说,只能看到表面的物事。胡奇山派人走水路进山,想必隐蔽得很,甚至瞒过了她的耳目。” 第1420章 短寿和短视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那么广袤的出云山,植被丰茂,什么东西不能被藏起、被遮挡? “毕竟,千红夫人只是天人,不是天神。” “天人”和“天神”,一字之差,谬以千里。 天人仍在六道之中,早晚要受轮回之苦;而天神,那只存在于虚无飘渺中,从来无人见过。 原来千红夫人也并非无所不能,也会被蒙蔽。千岁笑了,好极。 “可我听说,出云山的水路错综复杂,很不好走。”她从原身的记忆里搜刮过一点片断,“胡奇山有把握?” “有。”白夜给了肯定的答复,“先前他怕内奸去报讯,现在看队伍都走到这里,也不藏私了。匪寨以西二三十里有个村庄,渔猎为生,村里的男子对出云山了如指掌。” 千岁恍然:“找村人来当向导了?” “是啊。”白夜笑了,“我们从分两路从山道进攻,是实也是虚,主要吸引土匪注意,让他们忽视水面上的动静。等到我们的水上支队奏功,那么出云山匪才算是插翅难飞。” 千岁挑了挑眉:“看来今次游戏对官府阵营来说,太简单了。” 优势都在官兵这里,胡奇山还是个有勇有谋的官儿。所谓一将无能累死三军,显然胡奇山不是这种拖后腿的选手。 他们作为本阵营的玩家,甚至不需要花费太大力气就能赢。 而对面只是一群乌合之众。 不知道燕小三会用什么法子,带匪首苏令文逃出生天呢? 白夜反问她:“你也觉得,我们赢定了?” “我可没这么说。”只是优势在官府这里罢了,“不到最后,不知胜负。嘿嘿,你和重潼的战斗,最后还不是便宜了庄南甲?” 白夜一窒。她的嘴刀还是那么犀利,专往人要害上戳。 “你对你的小男人,还真有信心。” 千岁眼波流转,笑吟吟道:“他可不小了。” “真要长陪他左右?”白夜记起上一回千岁离开修罗道的场景,其实是化作流光回到燕三郎身上。也即是说,她藏在什么法器里才能进入人间而不受时空壁垒所阻。“人类短视又短寿。” “短寿好办,从千红山庄多赢几年寿命即可。”千岁不以为意,“至于短视,呵——” 她懒得争辩,笑而不语。 边上匪徒来袭,白夜不闪不避,反而一步冲上前,抢先刺穿他的心口。 前胸进,后心出,捅了个对穿。 白夜同样付出代价,左肩也迸出血花。 “喂,不要仗着自己不疼不痒就肆意挥霍别人的身体。”千岁看出他的郁怒,但没打算安慰他,“你就不怕又被淘汰出局,坚持不到最后一刻?” 白夜对她怒目而视,那眼神她熟悉极了。 “瞪我也没用。”千岁懒洋洋道,“有空在这里旁敲侧击,还不如花心思多想想怎么打败重潼,继续你的建功大业。” 她在主动回护姓燕的人类小子。白夜心知肚明,一把心火闷烧好一会儿才道:“这一局,你到底想赢还是想输?” “进游戏还有人不想赢?”千岁嗤了一声,“你以为我会对燕小三故意放水?” 白夜看她好一会儿:“不会么?” “不会。”这么有趣的游戏,她怎么会故意认输? “如果正面对战呢?” 她淡淡道:“那就走着瞧。” 她和木铃铛有契约,不能伤害天衡的主人。不过燕小三在这里以神降方式操控躯壳,身体并不是自己的,并且无痛无觉,即便两人拔刀相斗,也算不上互相伤害……吧? ¥¥¥¥¥ 流波寨上下忙得团团转。 得益于前线传来的好消息,人人斗志高昂,一扫半个时辰前的惶惶不安。 燕三郎看着这一幕,暗自摇头。 有什么样的将,就会带出什么样的兵。仗还没打完就欢天喜地,是不是高兴得太早了? 若是千岁在这里,想必就会嘲笑一句“土匪就是土匪”吧? 傅兴和崔判官又到苏可的院子来找燕三郎了。 有了杨威的教训,三人寻了个安全的说话地方,崔判官还站在外头放风。 在这里,大家耳目都没有原身灵便,还是多上一重保险。 “我问过王老六了。”傅兴就是赶来转述第一手消息,趁着热乎,“船都集中泊在南边的鹤来湾,有四十多艘。但汛期刚来,水道还浅,载重大、吃水深的船都驶不动。现在最多能开出二十六、七艘,载重最多三十人。” “满打满算,只能载走八百多人?” “不。”傅兴摇头,“三成船只都是扁舟,只能载个四、五人最多。能载三千斤以上的船只有十来艘。这些船其实都是王家庄的,被土匪征用过来。双龙河水道情况复杂,造大船也没用,多数时候走不了。” “能载五百人顶天了。”燕三郎沉吟,“现在寨里的土匪还有三百多人,够用。还有呢?” “王家庄这半个月的情况,王老六也不清楚。”傅兴有些无奈,“他都好久没回去了,再说庄子里的人经常去镇里赶集,卖东西、买粮食。这么一来一去就得好些天。”谁让出云山腹地这么偏远呢? “王家庄的人,最熟悉出云山水路的人,就是王家庄吧?” “可以这么说。”傅兴点头,“方圆八十里,也没第二个村寨了。” “恐怕就着落在这。”燕三郎叹了口气,“我若是胡奇山或者白夜,就得想办法斩断土匪所有后路。” “你打算怎么做?” “我得守在苏可身边,不得轻离。”他先前秀出医术,换得留寨的机会。现在这机会反过来也成他的束缚,苏令文必然不许他到处乱跑。“你们去鹤来湾护着船只,那是我们逃生的最好工具。” 傅兴有些疑虑:“万一官兵真来了,我们不敌……?” “以烟火示警,惊动山匪也好办。”燕三郎安他的心,“双龙河现在水量不丰,鹤来湾的大船开不出去,外头的大船同样开不进来,所以官兵就算夜袭鹤来湾也只能乘着小船,人数多不到哪里去。” 第1421章 争夺鹤来湾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崔判官两人点头,自去召集同伴。 燕三郎回看夜色中的流波寨,长长叹了口气。 今次的任务,确实不容易。 这一窝土匪刚愎自大,想让苏令文乘船出逃,就得让他认清官兵远强于己的现实。 只怕到了那时,想逃离鹤来湾都难。 …… 时间就在燕三郎的等待中一点一点过去。 约莫是一个时辰后,苏青醒来,想起母亲被父亲所杀的画面,不禁缩在苏可怀中流泪。 苏可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得道:“明晨我求爹爹,先送你下山休养可好?” 苏青抓着他的胳膊:“哥哥陪我一起去!” 母亲死了,父亲变成恶魔,他最亲近的家人只剩下苏可。 苏可微一犹豫,就点了点头:“好。” 燕三郎坐在窗边,正在冷眼旁观这对兄弟,眼角余光忽觉有异。 他一转头,就见南边的夜空突然爆出一簇黄色烟火! 天幕漆黑,这点黄光就显得格外明亮。 燕三郎嚯然起身。 这烟是崔判官等人放出来的,南边的鹤来湾果然有状况! 他按捺下心里的焦躁,耐心等了好一会儿。 果然,青屋方向很快就有数十土匪奔了过来,其中就有苏令文。 苏可的屋子最靠南,土匪们下山都要经过这里。 烟火那么明显,青屋当然不会错过。苏令文没反应才是怪事。黄烟是很特殊的讯号,指代有特殊或者重要的建筑、物资受损。 黄烟起于鹤来湾方向。因此,谁都知道那里最关键的资产就是港湾和船只! 鹤来湾的船只受损,那可是头等大事,就算苏令文也坐不住了。 燕三郎后退两步,隐去屋后的黑暗中,知道战局进入了最关键时刻。 黄烟那般显眼,留意到它的可不止是出云山匪,官兵离这里其实不远。 苏令文面色凝重,快步入屋。 他看也不看燕三郎,只对自己的两个儿子道:“起身,不要收拾东西了,速去鹤来湾。” 苏可惊愕:“出了什么事?” 他方才背对窗口,没看见那一蓬升空的黄色烟火。 父亲不是说过,危机已经解除么,怎么突然又要他们离开? “敌人偷袭鹤来湾。”苏令文语速极快,“情况有变,你们要立刻撤退。” “您呢!”苏可上前一步,抓着他的袖子,“您跟我们一起走么?” “或许。”苏令文含糊应对,“山上还有这么多人,我都得关照。” 苏可着急道:“您没听过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苏令文看他一眼:“我若先逃,你让西线、北线拒敌的兄弟怎么想?” 方闻达和鲁敬涟还带着手下在两线浴血奋战,他这个坐镇大后方的首领反而不声不响先逃为敬,像话吗? 苏可还要开口争辩,苏令文厉声道:“让你下山就下山,哪来那么婆妈!” 他转头大喝:“孔友,孔友!” 叫了两三声,“孔友”都不回话。苏令文躁起来,冲苏可直瞪眼:“孔友哪去了?” 苏可只能答说:“不知道,方才还在这里。” “关键时刻,一个两个的都靠不住!”苏令文顺手一指身后守卫,“你,送他们走!” 他刚怒吼,苏青就吓得蜷起身体,躲去兄长身后。 苏令文深深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唇,依旧出声驱赶:“现在就走!”重着对苏可道,“护好你弟弟!”说罢,转身大步离开。 他和一众冲下山的山匪反着走,去往青屋方向。 苏令文前脚刚离开,燕三郎后脚就从屋子后头溜出来,躲过苏氏兄弟和守卫的视线,翻墙溜了出去。 少年素来心思机巧,苏令文往这里来时,他就料到苏可两兄弟可能会被遣下山,自己可不好露面,否则被当场指令陪同下山,他还有什么理由好留在山上见机行事? 现在还不是行动的时候,他还缺一手资料。 燕三郎在山上溜哒半圈,又回到苏可屋中。 在这期间,苏可兄弟已经收拾行囊,随着守卫下山去也。他们的住处一下子空旷了,只有夜风呜呜。 燕三郎又耐心等了大半个时辰。 而后,院门就被推开了,有人探头进来,小声问:“孔友?” 燕三郎快步而出:“鹤来湾如何了?” 来者正是傅兴。 短时间内赶了个来回,他满额大汗,气喘吁吁,衣裳从里到外湿透,还溅上枯草泥点,说不出的狼狈。这还多亏后山有吊篮,能把山下的人直接吊拉上来,否则他摸黑上山至少得三个时辰。 可他到底也完成了燕三郎指派的任务。 “官兵那些个崽种!”傅兴大骂,“果然是声东击西之计。前头猛攻西线北线分散土匪们注意力,后头又有一队人乘三条小船,走水路过来凿鹤来湾的船!嘿嘿,倒是精明,放着大船不管,专凿小船!” 燕三郎也听得紧张:“都凿光了?”这要是一艘船都没了,带着苏令文出逃的计划就得大改。 “那倒没有,我们到得及时。”傅兴嘿了一声,“他们大概来了十六、七人,而鹤来湾的守卫才三人,都被他们打晕捆起。” “才十六七个?”出云山的水路走不了大船,官兵也派不了多少人奇袭鹤来湾,只能往船只上打主意,“要凿船也不容易。” “容易的。”傅兴摇头,“他们在舱底先凿个小孔,倒入一种奇怪的液体,木板就会被快速腐蚀出大洞。水灌进来,船就慢慢下沉了。” 凿洞、倒液体,这套程序不难啊,十六七人可以分头操作。 “那液体气味刺鼻,很不好闻。”傅兴补充道,“我们赶到时,他们已经弄沉了十二条船。” “这么多?”燕三郎反而长长吁出一口气,“还好不是全部,能保住几艘也成。” “是啊。”傅兴板着脸道,“我们一露面,对方就扑上来了,那架式倒像他们才是地头蛇。” 燕三郎了然:“官兵若不把你们尽快干掉,后患无穷。” “所以我第一时间就放出烟火了。”傅兴一摊手,冷笑频频。 第1422章 简单粗暴的办法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这烟火一升空,他们就分作两拨人,一拨人应付我们,另一拨人继续凿船。崔判官可不干了,领着团友们把这伙人教训了一顿。” 燕三郎挑了挑眉。崔判官带去的人数不到十五人,但这都是六道神降过来的人物,原身不知道是什么牛鬼蛇神,其中许多战斗经验都比人类更丰富。 打小规模的群架,他们不吃亏。 “我们打倒了七个,剩下的见势不妙夺船而逃。”傅兴叹口气:“不过船还是又被凿穿了四艘。” 共有十六艘被毁,还都是中小船只。 “能补救不?” “有三艘破洞不大,已在着手修补。”傅兴挠了挠头,“剩下的没法子,都成大窟窿了。” 燕三郎听到这里,就知道鹤来湾的夺船之战很是激烈,官兵也拖延了足够的时间。 “你遇上苏可兄弟没?” “路上跟他们擦肩而过。”傅兴也很关注,“他俩都下山了,那苏令文什么时候走?” “怕他不一定走。”燕三郎沉着脸,“他想守着流波寨。” 傅兴一怔,立觉不妙:“用什么办法弄走他,打晕吗?” 燕三郎看了他一眼。这不是个人类富商吗,怎么想出来的花招都像阿修罗和地狱道,动不动就是打晕或者下药? 傅兴也看懂除了的眼神,干笑一声:“非常时候,非常人行非常事嘛。” “看来你也不是个正经商人。”一遇上麻烦就想走歪门斜道。 “过奖,十商九奸。”傅兴直认不讳,“有什么法子把他弄下山?” “扣去支援鹤来湾的,山上土匪还有一百五十多人。”若想绑架苏令文下山,在这么多人眼皮底下是办不到的。燕三郎沉吟,“苏令文的确不能先走。否则他前脚刚离开,出云山匪立刻就垮了。” “那怎么是好……” 傅兴话未说完,外头的山路上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燕三郎立刻伸指在唇前,轻轻“嘘”了一下。 听声音大概有两人,踩着路面上的水,“吧叽吧叽”从门前经过。 燕三郎也听见了他们的喘息声,格外粗重。 “快,快!”其中一人呼哧不停,“我跑不动了,你先去。” 另一人果然抛下他,大步往前。 这个跑不动的山匪靠在墙上,用力喘气。 燕三郎向傅兴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一推门出去了,兜头就问:“出什么事了?” 边上突然冒出个声音,这人被吓一大跳,见到傅兴才按着胸口骂道:“傅小鬼你要吓死我!” 傅兴是大夫的药僮子,很多匪徒都认得。 他又问一遍:“出什么事了?” “钉子疯了!”这人呸了一口,“在鹤来湾突然劫持大少爷和小少爷,扬言要帮主立刻赶去,否则他们就下手杀人!” “啊?”傅兴大吃一惊,紧接着“哈”地一下笑出声来,“这,这……” 这可太好了! 报讯这人呆呆看着他,傅兴赶紧转了话头:“这可太糟糕了!” “是啊。兄弟们劝了几句,他们不听,反而拿刀架在小少爷脖子上。这是打仗打昏头了吗?”报讯人也歇够了,抬腿就往青屋的方向跑,“反了反了,人都疯了!” 燕三郎也从门里走了出来。 “你听见了。”傅兴笑得合不拢嘴,“他们来硬的。” “钉子”不是崔判官,而是另一个被神降了的土匪浑号。燕三郎记得,上这人身的千红山庄玩家来自修罗道,名作原拔。 是来硬的,拿苏可二人威胁苏令文。 这也是个办法,指不定成功了呢?燕三郎挑了挑眉。不得不说,有时候,越是粗暴简单的办法反而越实用。 …… 鏖战中的千岁一转头,就看见了对岸的烟火。 出云山的山路十八弯,转过这一弯就到湖边。青龙河和白龙河在这里汇聚,所以这个湖就叫作双龙湖。 湖面异常开阔,若在白天欣赏,大概是波光粼粼的美景。不过入夜之后,众人眼前只剩下漆黑一片。 现在官兵和流波寨所在的山头只隔着这么一个大湖,而湖对岸就是鹤来湾。 糟了。她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奇袭鹤来湾的行动不顺利。 但山上的官兵无法支援水里的同伴。他们远在湖的另一侧,水性再好的人也没法子游过去。 她抬头远眺中军,发现白夜已经快速赶往胡奇山身边。 计划受阻,官兵会做出调整吗? 半个时辰后,她知道了答案: 不会。 原定的计划没做出任何改变。官兵还是据守“几”字形阵地,与土匪僵持得不进不退。 这个地形的优势太大了,官兵也舍不得丢掉,否则后头再打回来还得费一番苦功夫。 又过好久,白夜才过来。 作为副官,他在战中忙得脚跟打后脑勺,好容易才抽出时间巡视后方。 千岁问他:“怎么说?” “计划照旧。”白夜也显出了为难,“不了解对岸情况前,不宜轻举妄动。” 鹤来湾上空爆出烟火,流波寨的匪徒们就知道船只出事,大概就明白官兵打的是什么算盘。眼下他们还不清楚水上分队的任务进展到哪一步,是全部船只凿沉还是有漏网之鱼,又或者是刚要出手就被发现…… 这种情况下,不宜立刻急攻土匪,免得迫苏令文立刻乘船逃生。 胡奇山和白夜都觉得,还是要让土匪觉得局势可控、官兵可对付,才不会轻易弃寨。 “喏,我们想了解的‘情况’来了。”千岁冲着下方一指。 这条山路开在半山腰上,路外侧是陡坡,垂直往下十来丈就到水面。 今晚的雨下得透凉,但天空方才划过两道闪电,短暂照亮了湖面,也让千岁看见了自己想见的景象。 白夜一怔,伸脖子往下一看,有艘小船不知何时划近湖畔,距离官兵大部队也就是垂直十来丈的距离。 感受到上头火把的亮光,船上有人交叉双臂拼命挥动,又顶着风雨大喊:“救命,救命!” 白夜立刻下令:“下去接人,快下去接人!” 第1423章 他们也上船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就有身手矫健者十余人腰上缚绳,顺崖而下。 好在这里坡度较缓,他们几个纵荡就到崖下。小船也刚抵湖畔,双方接上了手。 千岁还看见两人躺在船舱,一动不动。 船上的人优先被吊绳拉了上来,官兵们才发现他们身上血迹斑斑,基本人人带伤,或轻或重。还有两人伤在要害,吊上来也一路淌血。千岁随手在他们颈动脉上一探,摇头道:“救不活了。” 白夜直接问伤者:“说,怎么回事?” 他是主帅副官,可以藉着身份发号施令。 千岁注意到,他还比了个手势——那是己方阵营的玩家才能认得出的手势。 有个伤者目光一闪,快步上前,放低了声音:“我们凿了十六条船,山匪就来了。人不多,但很难打,一个照面就放出烟火示警。我怀疑,是千红山庄的人。” 他认出白夜的手势了。 是燕小三那个阵营的人?千岁目光微闪:“船都沉了么?” “没有。”伤者摇头,“他们来得不是时候。除了不用碰的大船,还有六、七条小船没凿沉。” 白夜奇道:“不碰大船?” “双龙湖很宽很深,但进入青龙河和白龙河各自河道之后,都有几段格外浅窄,能载六七十人以上的大船吃水深,开不过去,只有小船能走。”这人解释道,“这些船都由王家庄的人掌舵,喏,就是那厮王群。他对水道和船只都了如指掌。”说罢往边上一指。 千岁循他所指看去,果见一黑瘦男子立在当场,愁眉苦脸。旁边官兵对待他的态度像是看守囚犯。 “还有六七条船没凿掉。”千岁沉吟,“这可难办了。” 船还能走,土匪头子就有退路。 最麻爪的是,官兵现在也没有好决策。速攻?只怕苏令文见胜无望,转身就跑; 不攻?离天亮只有三个时辰了。 没打掉土匪窝,己方也是个输。 官兵阵营头一次陷入了两难境地。 新上岸的小分队,去找胡奇山禀报军情了。 千岁看看白夜,这人蹙着眉头,似乎一时也没想起什么好办法。 “我们眼前这支队伍,无论怎么个打法,恐怕都拦不住苏令文。”千岁快速道,“剿匪容易,但苏令文缩在后方,要逮住他太难。” 白夜看向她:“依你之见?” “土匪已经把大部队都派出来对付官兵,留守流波寨的匪徒数量已经不多。”千岁朝着远处流波寨的方向一抬下巴,“苏令文很可能就在那儿,我们最好先确认他有没有上船逃走,或者逃向哪里了。” 白夜心中一动,冒出个大胆的想法:“怎么确认?” “先前过不去,是因为距离太远。”千岁往下一指,小船孤零零地随波起伏,“现在我们有船了,驶向鹤来湾还是顺风顺水,转眼就能到。” 方才官兵驾船逃离是逆风,用时太久。这回顺风往回走,速度能快上一倍不止。 唯一的问题,就是船太小,最多只能坐十人。 千岁笑道:“我打赌,土匪必定想不到被打跑的官兵绕了个圈,还敢回去。” 白夜细细看着她:“这才是我认得的血红领主。” 曾经的她,身先士卒、英勇无畏,什么危险之地都敢闯荡。 时隔数百年,他终于又从她身上看见了这种豪气。 这才是他认得的红衣阿修罗。 “嘁。”千岁不理他,指着被押在一边的王群道,“再替我们掌一次舵,你就自由了。” 王群立刻看向白夜,见他点头,这才问千岁:“你们又要我做什么?” “驾船,载我们再去一次鹤来湾。” “你们疯了吗?”王群难以置信,“现在还去送死?” 无论什么理由,他带外人夜袭鹤来湾,对于出云山匪来说就是赤果果的背叛。方才他全程黑巾蒙脸,或许没人能认出他,若是再回鹤来湾,恐怕就没那么好运气了。 千岁问白夜:“你们怎么找到这厮开船的?” “虽说王家庄靠水吃水,但很多东西还得上岸采购。”白夜答道,“经眼线举报,十来天前我们在市集上抓到这个家伙,命他带我们前往鹤来湾。” 出云山的水路太复杂,没有当地人掌舵,外来者根本驶不进来。 千岁往对岸一指:“那边除了鹤来湾,还有上岸的地方么?隐蔽一点的。” 王群不想回答。 边上的守卫抬手就想给他一拳,千岁阻住了,和颜悦色:“带我们走一趟,有重赏。” 王群微怔,还是不吭声。 千岁向白夜一摊手:“钱来。” 她一个小兵,没钱哪。 白夜伸手入怀,掏了半天掏出来一个钱袋子,还有点儿沉,就都扔给她。 反正不是自己的钱不心疼,千岁把袋子往王群手里一塞:“这是赏金。另外,今日过后出云山再无山匪,你不必担心他们报复。” “你们真能干掉山匪?”王群还是有些犹豫,“前几次官府都失败了。” “不要拿我们跟地方杂牌军相提并论。”千岁也失掉耐性,脸色一沉,“不好好带路,你先小心自己人头落地罢。” 王群看看两人身后乌压压的军队,下意识打了个寒噤。出云山匪打退多次官府进攻,在本地声势无俩,平民都噤若寒蝉,没人敢与他们作对,唯恐遭清算报复。 但这支官兵看起来很强大,又有剿匪除根的决心。 他干巴巴道:“好,好吧。” 白夜立刻返回中军,向胡奇山谏言。后者听完情报正在发愁后续如何进行,闻言并不反对。 反正,就算任务失败,也只损失几人罢了。 当下千岁、白夜再点四人,都攀绳而下,登上小船。除了一个船夫王群之外,还有缪毒和另外两个神降的玩家。 这小船满载十人,但白夜等此去只是试探军情,寻找机会,又不跟人硬拼。少坐几人,船还能驶得快些。 王群使木桨轻轻一撑,小船离岸入水,悄无声息划向湖中。 千岁对风向算得很准,这时刮起西风,船行方向恰好是顺风顺水。 第1424章 再买回来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船夫不需怎样使力,船行如梭,飞快驶向对岸。 这个雨夜没有月光,湖面漆黑一片,就是最好的掩护。 白夜就坐在舷边阖目养神,长刀抱在怀中,看似悠闲。但千岁知道,这是他警戒时的动作,随时可以暴起伤人。 虽然换了身躯和外貌,但白夜就是白夜,从头至尾都没有变过。 她自己倒是变了不少啊。 千岁目光转向对面。大湖彼岸的鹤来湾,湖滩被数十支火把照得通亮。 她有预感,很快就会与燕小三见面了。 缪毒突然开口,问白夜:“听说今趟千红山庄,你和大领主就会一决胜负?” 白夜睁眼,没吭声。 反是千岁问缪毒:“听谁说的?” “如今千红山庄早传遍了。”缪毒摸了摸脑袋,“什么都没有小道消息传得快。” 六道中人难得在千红山庄荟萃一堂,谣言和情报齐飞,谁也分不清真假。 白夜面无表情,只说了三个字: “或许吧。” 千岁微微动容。 阿修道中,领主有资格向上挑战大领主,成功了自然可以晋级上位,但输了的惩罚也是异常严厉,要么被大领主当场吃掉,要么被强制戴上符文镣铐,给对方做牛做马。 千岁倒是听说,还有许多领主挑战失败之后选了第三条路,既不被吃也不当奴隶,而是落荒而逃。这样一来,他就失掉了领地和旁人的尊敬,成为无家可归的流亡者。 但至少可以留一条命在。 无论这是真情报还是假谣言,影响最大的就是处于事件中心的白夜和重潼两人。这消息连缪毒都听说了,重潼不可能不知。 就算是谣言,传到后来两人赶鸭子上架,不能不动手。 她问白夜:“你向重潼下战书了?” “是他容不下我,三番四次找碴。”白夜耸了耸肩,“随他,要战便战。” 他的强大有目共睹,随着实力与日俱增,大领主投向他的目光也越发不善。 白夜的野心从不掩饰,哪个大领主也不喜欢潜在的挑战者。 “‘鱼龙变’的游戏,你下注赢了吧?” “当然。”虽然他和重潼最后都输给了庄南甲,失掉了作为筹码的两个月修为,但他早就吩咐手下多点投注,还是挽回一些损失,“赢了些许修为,但还远远不够。” 千岁笑道:“你可以从庄南甲那里再买回来。反正他的躯壳只是凡人,用得上寿命,用不上修为。” 她只是无心笑语,白夜却听得一怔:“有道理,不妨一试。” 是啊,他怎么忘了上个游戏的最后赢家是个普通凡人,没有慧根、无法修行,那么多修为拿在手里也是浪费。庄南甲最聪明的做法,还是事后卖掉修为。 那厮光是寿命就赢了二百五十年,还有两千六百五十多枚“力元”,每一枚蕴量相当于燕小三半个月的修为,核算下来就是一百零六年修为。 这还不算他下注在自己身上的额外回报。 即便对白夜来说,那也是相当丰厚。 但他转眼就发现了千岁的话有些不对劲:“‘他的躯壳’是什么意思?” “庄南甲是来自迷藏世界的幽魂,在那里被称作‘龙神使’,那具孱弱的凡人之躯,只不过是他行走人间的工具。”千岁解释道,“就像我们神降在这个世界的官兵身上。” 白夜若有所思:“也是你们要对付的人?”千岁对别人都不太上心,除了敌人——她对庄南甲如数家珍,本身就说明问题。 她叹了口气:“可不止他一个。” 说话间,小船已经划近鹤来湾。 湖滩都被岸上的火把照亮,他们肯定不能在这里登岸。王群不必白夜吩咐,迳自掉转船头,往更深处的湖岸线划去。 那里水草丰美,堪为掩护。 几人摸黑下水,深一脚浅一脚上岸,恐吓王群两句,就把他遗在船边。 这人也没甚退路了,只得缩在树下,巴巴等待。 此处距离湖滩约一百余丈,众人上岸后往光明处走即可。岸边芦苇比人都高,大伙儿只要停下脚步,就算有人从芦苇荡外走过,都不能发现他们。 复行五十余丈,湖滩赫然在望。 白夜忽然道:“前方有状况,周围草丛还有埋伏。” “知道。”千岁超前几步,离开芦苇丛,潜去矮丘上。 这里地势略高,可以俯瞰整片空旷的湖滩。她就势趴在草丛里,小心翼翼往下看。 嗯,果然有状况。土匪们这是……起了内讧? …… 燕三郎和傅兴尾随怒气冲冲的苏令文一行翻山越岭,终至鹤来湾畔。 少年判断,苏令文虽是杀人如麻的土匪头子,但依旧舐犊情深,舍不下两个儿子。来自修罗道的原拔抓苏可兄弟为质,苏令文大概率还是会亲来现场解救。 他火急火燎往这里赶,燕三郎也能看出他怒火中烧。 湖畔灯火通明,两派人马对峙。 一派是曹判官、原拔为首的千红山庄来客,当然他们神降于匪徒之身,从外表看不出异常。 另一派则是苏令文手下,有四十余人,但原拔的大刀就架在苏可脖子上,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大头领赶来时,原拔还在连唬带劝: “这里能用的船只剩七八条了,最多能坐二百人。你们不跟我们一块儿走,晚点等官兵杀至,那是插翅难飞!” “你们没听方才被抓的官兵说么,这里是王廷派出要员,定要将流波寨斩草除根,一人不留!” “到时候乌压压几百号人都要上船,但是帮主副帮主要带亲信先走,你们就只能在岸上,被官兵当作西瓜来砍!” 原拔天生大嗓门,声音远远传出二三里。 匪徒这边却无人接话,都是面面相觑。换作今晚之前,若说官府能够围剿出云山,他们必定哄堂大笑。 可这个雨夜的战局扑朔,尤其鹤来湾大批船只被烧,群匪后路被断得七七八八,这就让人心生不祥,竟然无人出声反驳。 苏令文沿山路走来,正好听了个十成,一股怒火直冲脑门。 第1425章 苏令文的后手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胡说八道!” 众匪徒见他露面,纷纷都道:“帮主,帮主来了。” 立刻有人报告:“两位少爷刚到湖边,这几人聚在湖边窃议,突然发难,把少爷们拿为人质。我们、我们都不敢上前。” 苏令文见他们没甚斗志,心底更是恚怒,他转向原拔,目光森然:“好,你们胆子真肥,连我儿子都敢绑架?钉子,一会儿擒拿下来,我先剖开你肚皮,剜肠子去放几个风筝再说。” 钉子若是原身,久处苏令文积威之下说不定手就软了。可惜如今附在他身上的是原拔,修罗道的恶棍从来不怕打架,闻言也只是笑道:“好啊,我就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或者我先拿苏可来示范示范?”说罢,冰冷的刀锋下移,拍了拍苏可的小腹。 苏令文阴沉着脸:“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鹤来湾的情况太古怪,先是这帮人点燃青色烟火示警,又抓住来袭的官兵救下船只,结果一转身就挟持苏可兄弟,要他这个老子露面解救。 如果钉子等人只想夺船逃生,当时大可以抢了船就跑。流波寨乱成那样,大概也顾不上派人去追。 可他们为何还要苏令文露面? 西线、北线的战事依旧胶着,要他坐镇指挥,结果却派上这桩大麻烦!苏令文心焦如焚,一记灵光闪过,顿时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你们就是内奸!” 这群人莫不是要拿他去献给官兵? “内你舅姥爷的奸!”原拔气不打一处来,钉子的土话都能活学活用了,“你脑子被屎糊了咩?我们要想抓你,放这些官兵凿船不管,你一样难逃生天!我们还费恁大劲干嘛?” 崔判官在一边看不下去:“帮主,此局必败,流波寨保不住了,你随我们走吧。” 苏令文忍不住呵呵一笑:“原来你们挟持我儿子,还是好心了?” “跟他废什么话。”原拔冲崔判官一瞪眼,转而对苏令道,“你上不上船?说个‘不’字,我先剐个鼻子给你。” 这回,他的刀尖在苏可脸上比划。 钉子人不咋地,刀倒是磨得很利,苏可脸上多出几道血痕,虽然不深,鲜血已经流淌。 这厮没开玩笑,苏令文脸色铁青。 苏可才十九岁,后头还有大好年华,余生要是没鼻子可怎过下去?再说对方剐完了大儿子,还有个小儿子也难逃毒手。他怎好坐视不管? “你们图什么?”他试图与对方讲理,“要财,我有的是;你放了他们,我也绝不追究你们过错,今后还是一个寨子的好兄弟。” 原拔笑道:“还没搞明白?我们不图你的钱,就图你的人。走还是不走?我数十个数儿,你不挪脚,苏可就掉鼻子。” 他倒是很干脆,张嘴就开始倒数:“十……九……” 苏令文心里十足挣扎。流波寨遭遇敌袭,这时候他是万万不能离开的。再说原拔等人突然反叛,摆明要绑他去赚功劳。他自行上船,不是束手就擒么? 可是置之不理,儿子必死。 苏可也察觉他的为难,大声道:“爹爹不用管我,杀了这些叛徒就是!” 苏青这时已经醒了,又是茫然又是恐惧,缩紧了身子一动不动。 原拔大笑,拍拍苏可肩膀:“好好,会说你就多说点。” 他最讨厌人质哭哭啼啼,让对方心生烦躁;像苏可这样大义凛然的,苏令文反而更加割舍不下,很好,很棒! 躲在后方的燕三郎听到这里,忽觉对面不远处长草微动,不禁凝目。 不似晚风吹动,那里有人埋伏? 是苏令文事先布置,还是……? 这厢原拔已经倒数到五了。 他有意提高了速度:“四……三……” 越数越快。 这人是真不顾虑苏可,反正剐完大的还有一个小的。 “住手,住手!”苏令文肚里千回百转,终于抵不过亲情煎熬,出声阻止,“我上船就是!” 崔判官很有礼貌地向他一伸手:“请。” 苏令文刚迈开脚步,周边的匪徒忍不住劝说:“帮主别去,去了就是送死啊!” “这帮犊子不安好心,不能上他们的当!” 苏令文咬牙道:“你们能救回我儿子?” 众人一下哑火。 “那就……”苏令文惨然一笑,下一瞬语气却蓦然转厉,“放箭!” “箭”字刚出口,不远处的茂林中就射出一支乌箭,直取原拔右眼! 这支箭从头到尾都被抹黑,连箭羽都是黑色的,在黑暗中一点也不反光,只有射过来那一声细小的“咻”声。 崔判官眼明手快,一把推开原拔。 他的反应不可谓不及时,原拔也被他推得一个踉跄,突然“啊”地一声痛呼。 乌箭没射中他的右眼,却穿耳而过,在他颊边炸开一朵血花! 紧接着四箭从林中飞出,直取崔判官等人! 这才是苏令文的后着。 作为出云山近千山匪的大头领,怎甘束手就擒? 富贵险中求。他干尽没本钱的买卖,早都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但凡有一线夺回儿子的机会,他怎会不试上一试? 在他想来,就算自己上船了,下场也是一家三口最后死在官兵手里,何不奋力一搏? 湖滩上无遮无拦,崔判官等人躲都没地方躲,只能举手臂护住头面要害。 有个倒霉鬼动作慢了半拍,被一箭爆头,小半支箭都扎进眉心,于是仰面就倒;另有一人刚好被射中心脏,还想直起身子,结果第二箭又至,依旧是心口位置。 他蹒跚两步,带着满心不甘倒下了。 崔判官一个闪身,恰好被这人挡住大半,只有臂上中了一箭。他也机灵,一把将苏可抓到面前做挡箭牌。 苏令文和几名匪徒本已扑了上来,藉机行救,不意崔判官反应神速,牢牢把人质控在手里,生就没让他们抓住机会。 嗖嗖又是两箭,都擦着少年身边射过,险而又险。 苏令文大惊,连忙喝止:“停手,都停手!” 话音刚落,仍有一支羽箭从暗处飞出,迳直射在原拔肩头。 第1426章 唯一的选择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他闷喝一声,手起刀落,一下劈在俘虏胳膊上! 苏可痛得大叫出声,用力挣扎。 怎奈他长年卧病,体力远不及同龄人。崔判官和原拔又死死按住他,决不让他逃脱掌控。 “好极,看来你也不在意这条小狗的命!”原拔狞笑,“那换一个。”他从后头揪出苏青。 “且慢,且慢!”苏令文连连摆手,长叹一声,“罢了,我跟你们走。” 这话他已经说过一次了,结果紧接着就下令放箭。崔判官等人自然不会再轻信,一指岸边的船只:“上去。” 纵然满心不情愿,苏令文也不想儿子暴毙自己面前,只得往岸边挪动脚步,一边回首质问:“谁教你们多射?” 他明明只安排一名最得信任的神射手埋伏林中,就是怕误伤了两个儿子。结果射出来的竟是连珠箭,苏令文虽然满心沮丧,依旧注意到这点怪事。 多射? 燕三郎听见这两字,眉头皱起,又去看对面的长草丛。 作为旁观者,他的视野比局中人都清楚。方才第一箭是从林中射出,后面紧接的几箭却不是! 可惜凡人之身的眼力太差,没有暗中视物之能,他也没能完全分辨来向。 但这几个方向,却着实可疑。 他原以为这都是苏令文的布置。毕竟双龙湖畔也是出云山匪的地盘,苏令文亲身涉险来救儿子,哪可能不做布置? 现在听其所言,燕三郎当即恍然: 后面几箭,并不是苏令文授意! 若不是山匪所为,谁还会藏在那里暗箭伤人,是打算混水摸鱼么? 他看看长草丛,再看看苏令文,发现二者之间正好隔着林地边缘的几棵大树,树干粗壮,枝叶茂密。 从长草丛那里,大概是看不见苏令文本人的。 少年眯起了眼。 那厢苏令文的质问自然得不到回答。 他深吸一口气,走上一艘小船,对属下道:“他们若不放我儿,你们只管动手,不必顾虑。” “坐下。”原拔厉声道,“把武器、暗器都掏出来,扔进水里。” 苏令文乖乖将腰刀解下,扑通一声丢进水里,自行坐下。 “还有呢?”崔判官笑了笑,“你杀夫人所用的匕首呢?” 苏令文抿了抿唇,果然又从怀中掏出短匕扔掉。 崔判官仍不放心,对身后的同伴道:“去搜身。”同时和原拔一起,带着两名人质往船边走。 那同伴走去苏令文身边,着手搜查,很快又从其靴筒中拔出小刀一把,刀刃不及中指长,锋利异常。 随身带刀还不止一把,看来这位大首领平时也不怎么有安全感。 原拔带着两名人质往水边走,对面群匪顿时上前两步,虎视眈眈。 按苏令文所说,他们若不放人,匪徒们尽可以一拥而上,将他们剁成肉泥。 崔判官身后的同伴都跳上船,缚起苏令文双手,后者大呼道:“放人!” 眼见他已经入瓮,船也驶出一丈,原拔耸了耸肩,一把将苏可兄弟推了出去。 他们采取最简单粗暴的法子,已经把苏令文得罪死了,这时必然将原计划坚持到底,也就是将这人绑去出云山外。 只要踏出出云地界一步,他们就赢了。 离天亮只有几个时辰了,他们还在深山腹地,除非乘船离开,否则赶不及天亮前送人出去。 他们已经没时间劝说、诱哄苏令文了,再说这土匪头子也很狡猾,不是那么好忽悠的。 成功率最高的办法,反而是这样的兵行险着。 己方人员弄到两条小船,满载各十人,一共可以乘二十人,可现在才上船十三、四个。 不满载,船就走得快些。 何况这个阵营的玩家还把王老六也带了过来,否则两条河的水道复杂,普通人很难驭出去。现在掌舵的就是王老六。据他所述,这会儿顺风顺水,船行如梭,沿白龙河驶离出云山用不上两个时辰。 这几乎就是崔判官等人的唯一选择了。 猎物到手,崔判官和原拔返身就往船只奔去。两人在浅水区,湖水只到膝盖,快跑几步还能跳到船上。 只不过他二人刚刚转身,还没迈开步子,后头嗖嗖几声划空轻响,竟然又是一轮箭雨射到! 事起仓猝,原拔未及反应,后心就中了一箭! 还是乌羽箭。 这一箭力道惊人,迅快无伦,竟然戳心而过,直接将他射了个对穿! 原拔哼都来不及哼一声就倒入水中,再没起来。 清澈的湖水漾出一团赤红。 崔判官见机不妙往前一扑,结果大腿后方和后肩各中一箭。他被直接钉进水里,好一会儿都没露面。 这一波箭雨足有十二、三支箭,剩下的箭矢准头就没那么好了,但也基本覆盖两只小船。 船上人人抱头伏低,以免变作箭靶。 恰好挡在苏令文身前的玩家,眨眼间就被射成了筛子。 苏令文不禁色变。 这倒霉鬼恰好转身挡住了他,否则变成刺猬的就是自己了。 射箭的人压根儿不顾忌这个帮主的安危,它到底想要谁的命? 土匪头子下意识看向草丛深处。两波箭雨都出人意表,也造成了巨大破坏。这真是他布置的人手所为? 这个念头刚起,他就听见儿子在岸上大喊“父亲”,声音里有深深的忧急。苏令文闻声看去,见苏可满面惊惶,小儿子苏青也呆呆看着他,眼里写满了茫然和担忧。 “进草丛去!”苏令文大吼,“离我远点!” 这里流矢太多,一不小心就误伤人了。 两个儿子没动,苏令文又重复一遍,;再补了句:“等下找船离开,带好你弟弟!” 苏可看看他,再看看苏青。若是孤身一人,他放不下父亲,可是弟弟年幼,没有自立之能,是他的责任。 这少年咬了咬牙,抱起弟弟往后就跑,旋即消失在密林深处。 苏令文长长透出一口气,安心些许。 这会儿他莫名想起苏可说过的话:我不想当山匪了。 当时他气不打一处来,现在却觉得,儿子是正确的。 如果出云帮今晚在这里除了名,他希望两个儿子从此隐姓埋名,当一介布衣,再不要露头。 第1427章 大家都别躲了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在此期间,神射手已经跳了出来,挥舞着武器大吼:“救回帮主,冲啊!” 叛徒纷纷中箭倒下,小船也还未驶远,这就让苏令文的手下们蠢蠢欲动,再听人呐喊煽动,甭管喊的人是谁,他们头脑一热,把这一声当成了进攻的号角,嗷嗷喊着冲了上去。 “糟了。”伏在燕三郎身边的傅兴脸色苦得快滴下水来。 功败垂成啊这是,崔判官、原拔听起来是多响亮的名号,一个来自地狱道,一个来自修罗道,仿佛都是大拿,结果被人从后头偷袭,直接给赶出游戏去了! 现在怎么可办是好! 燕三郎面沉如水,目光盯紧草丛深处。 方才别人都在专心致志看湖滩,只有他一心关注长草丛。这回他终于看清,第一、二箭都来自长草丛,和苏令文手下的神射手方位不同。 这草丛里果然另外藏人,并且还是第三方! 燕三郎转身,悄然后退:“跟我来。” 前头打得热火朝天,无人会注意这么个阴僻角落。他二人的行动,没有引起任何人关注。 土匪们冲上去时,草丛里先后又射出几箭,准头惊人,都射中了玩家! 船上的玩家骂骂咧咧,逼迫王老六快些划船。可是王老六也不敢在箭雨中立直,只好小幅度摇桨,这船就驶得慢了。 四、五个悍匪冲到舷边,就往船上扑。 现在水深及胸,他们想扑腾上来还得费点功夫。山庄玩家抡起武器,劈头盖脸一顿砍剁。 他们动作不可谓不猛,怎奈同伴减员太快,冲过来的土匪又太多,很快船边就密密麻麻全是人。 土匪们不仅想往船上跳,还想凭借人多力量大,将船只再推回岸上。 这要成功了,船上人还有活路? 有玩家故伎重施,拿刀锋抵在苏令文脖子上大叫:“滚开,都滚开,否则他人头落地。” 可惜的是,苏令文的吼声比他还大:“不用管我,杀,统统杀掉!谁杀光这些叛徒,谁就是副帮主!” 紧张战局当中,他悍勇的本性也被激活,竟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 被他这么一激励,土匪们更加卖力了。 小船一点一点被推向岸边。 船上玩家急得跳脚。苏令文悍不畏死,他们反而没有办法。这关键人物要是挂了,游戏立刻结束。 就在这时,形势又有变化。 “嗖嗖”,新一轮箭雨再次覆盖两条小船。 箭矢不长眼,不仅射中山庄玩家,连爬上船的匪徒同样重点关照。 一眨眼,土匪就死了三个,伤了十几人。 这把他们都吓得不轻,哇哇大叫:“孙江你个崽种,自己人都射啊?” 那神射手缩在岸边一块黑色的大石后头,高声喊道:“不是我,不是我!” 众匪徒连忙一怔: 是啊,他人都出来了,那么密集的连珠箭又是谁射的? 神射手回身一指,声嘶力竭:“草丛里有人,是他们干的!” 话刚说完,草丛里又射出新一轮箭矢,更快、更密、更猛! 仿佛是被神射手点破,它们变得毫无顾忌,劈头盖脸一阵攒射,火力全覆盖两艘小船。 鏖战双方也顾不得再厮杀,船上的抱头趴好,还没来得及上船的一头扎进水里,就怕被箭矢重点照顾。 还有些匪徒往岸边跑,借湖石遮挡。 就在此时,湖畔的树林中忽然响起马蹄声。两匹快马驶出林地,自后方冲向长草丛,马上骑士一边挥刀,一边大吼:“有埋伏,有官兵!” 这一下就像狐狸蹿进了兔子窝,马蹄所到之处,草丛里就有人影狼狈蹿起。 此情此境,再没什么比“官兵”二字更能撩动土匪们灵敏的神经。 众人猛一回头,就见到了长草丛里蹿出的官兵。 这几人虽然早就褪下军甲,但方才箭雨是从长草丛里射出不假,这几人个个面生不假。 非常时期,非常关头,谁会潜伏在这里乱箭取人性命? 当然只有官兵! 是以燕三郎和傅兴的话根本无人质疑,一下就都信了。 官兵又摸回鹤来湾了! 土匪们先是大惊失色,只道强敌上门。但燕三郎在马背上放声大吼:“他们才七人!” 能乘船到鹤来湾的官兵一定不多,燕三郎早就洞悉这一点,因此方才就抓着傅兴去后头牵马了。 山脚下有马场,苏令文等人能快速抵达鹤来湾,也是下山以后立刻上马方才赶到。燕三郎去牵他们的马,然后绕去长草丛后头发起冲锋。 谁也不想自己脑袋被马蹄踩成烂西瓜,官兵跳起来闪避是本能反应。 大家一转眼也发现了,藏在草丛里人数寥寥,好像也就是那么六……七个? 己方可是有数十人,怕个p啊! 一人一刀都能把他们剁成肉泥。 众匪徒互视一眼,蓦地一声怒吼:“杀啊!”举着刀就朝草丛冲去。 在这当口,叛徒和苏令文暂时都被抛在脑后。 官兵和强盗,天然就是宿敌。 这样等级的大敌当前,土匪内部的矛盾就要往后放一放了。 再说,官兵方才藏在草丛里,乱箭射死好些个兄弟,若不狠狠报复回去,谁人心意能平? 草丛里的官兵大怒,一人仍然半蹲,却亮出长刀,趁着傅兴的座骑擦身而过的空隙,一刀斩下马腿! 马失后蹄,悲嘶一声,没跑出两丈就轰然倒下,鲜血喷了一地。 马背上的傅兴被甩出去,恰好撞在树干上,“咔嚓”一下,胳膊折了。 燕三郎回马恰见这一幕,瞳孔骤缩。 马儿冲刺的力量有多大,人类难以匹敌。然而这一刀角度刁钻,落点奇巧,轻轻松松就借着马匹的冲劲卸掉它的腿。 这种精妙入微的杀人技巧,必定经过千锤百炼。 少年的目光,立刻就集中到出刀者身上。 军中必有好手,但这人? 他才转眸,眼角就见微光一闪,仿佛有物扰动。 燕三郎不假思索趴向马背,就觉耳边微刺,有物破空而来,紧擦着他脸颊飞过。 只差半秒,他眼珠子就没了。 有人偷袭他,又快又准。 第1428章 逃!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少年目光一转,望见草丛里另有一人,身材瘦小,但目光晶亮,手中挽一具大弓再度拉开,弓上搭一支乌羽箭。 他拉弓的手指鲜血淋漓,血滴都顺着弓弦淌下来了,这人却好像并无所觉,只顾着点射土匪。 一箭一个。 他正好转目,和燕三郎对视一眼。 少年心中一动,唔? 这人眼中的杀意,仿佛有些熟悉。 此时土匪们也已经杀到,冲着官兵就砍,也隔断了二人视线。 时间紧迫,燕三郎不再多看,驱马经过傅兴身边,一把将他提上马背:“上来!” 普通人力量很弱,好在傅兴这具皮囊又瘦又小,重不足百斤。燕三郎虽觉吃力,总算勉强还能将他拖动。 他一闪马腹,骏马就冲向湖水中的小船。 现在土匪自觉分作两拨,一拨去杀岸上的官兵,另一拨扒拉小船,想将苏令文救回。 燕三郎直接策马入湖。 马儿高大,即便受水流羁缚,在这么深的水里比人可跑得快多,也就是两个大跳起落,他就越过众多匪徒,凑到载有苏令友的船只边上。 他先将傅兴甩了上去,紧接着自己跳马,也上了小船。 匪徒分一半去岸上追杀官兵,扒船的人手顿时减半。岸上的官兵也没空射箭了,因此船上的玩家得了喘息之机,这时就拼命对付匪徒,一边吩咐王老六:“快划,快划!” 只要船去湖心,谁都奈何他们不得了。 燕三郎二人落去船上,先按趴苏令文,再执起武器,将扒在船舷的匪徒纷纷击落水里。 他先在岸上对付官兵,匪徒还以为孔友是自己这一伙儿的,并无防备,这时被他打地鼠一样砸落,才恍然大悟:“孔友这狗养的,也投敌了!” 船上只有五人,还包括一个被缚双手的苏令文,剩下四个玩家不同程度带伤,已经左右支绌。 大家在六道之中各有身份能力,进了出云山就只能以凡人之躯对抗凡人之躯,尤其此时只好硬拼体力,一身本事都发挥不出来。 幸好有燕三郎和傅兴这支生力军加入,崔判官也从水底钻出,费力跳到船上。 如今船上有八人,玩家一块儿努力,开始扭转形势。 燕三郎立在船尾,刚把一个试图攀进船舷的土匪踹回水里,心头忽生警兆,后背也传来细小尖锐的疼痛。 那是被盯上的恐惧。 有人偷袭! 躯壳虽然不是自己的,但战斗本能早就烙在意识深处。他根本不及细想,战术性前扑。 扑倒的同时,他不忘按住苏令文的肩膀,带着他一起翻向前去。 两人都扑倒了。 只是这动作才做到一半,少年左肩被一股巨力猛地带向前去,险些掉出船外。 而苏令文原本所坐之处,也被一发连珠箭照顾。若非燕三郎洞见在先,他怕是已经被一箭穿胸。 船后扑腾声响,又有人来。燕三郎抓稳船舷、压低身形才敢回头,却见岸上那名个头矮小的官兵刚刚放下大弓,满脸惋惜。 这两箭都是他射的,差一点点就能射死苏令文了。 他们终于不再掩饰,大喇喇冲着苏令文下手。 燕三郎再无怀疑,岸上这波暗中偷袭的官兵,一定就是对面阵营的玩家。 傅兴“啊”了一声:“你被射中了。” 一支乌羽箭扎在燕三郎后背,入肉很深。 从岸上官兵的角度看,方才他正好挡在苏令文面前,射倒了他之后,才能再射死苏令文。 是以对方的终极目标是苏令文,倒没在“孔友”身上多花力气,否则那张强弓射出来的效果就是后背进、前胸出,杀伤力极强。 饶是如此,这一箭原本也直奔他后心去的,若非燕三郎见机得快,这会儿已经被强制退出游戏了。 好险哪。 “快,划船进湖心!”燕三郎向王老六下令。 小船逆着水波,开始向深水区进发。 另一艘船也努力划来,给燕三郎等人垫后。再有流矢过来,也射不到前船。 在这里争个先后并没有意义。只要能帮着燕三郎等人将苏令文送出出云山地界,阵营里的人就是死光也无所谓。 一切都为了赢! 挂船的匪徒越来越少,都被打下去后在水里载沉载浮,再也撵不上小船。 众玩家这才喘着粗气坐下来,面面相觑,都松一口气。 燕三郎抹了抹脸,一手血,一手汗。 而别人的狼狈还要远胜于他。 少年回望岸边,那几个官兵已经在匪徒的追击下越跑越远,这会儿人影都不见了。 船至湖中,顺流而上,他们和苏令文暂时都安全了。 燕三郎背过身去,对傅兴道,“帮我拔出来。” “啊,现、现在吗?”傅兴不过一介商人,没处理过这种创伤。伤口看起来血肉模糊,好生嚇人。 “伤口有毒。”作为神降进入出云山的玩家,燕三郎感受不到疼痛,但可以觉出伤口发麻:射手在箭头上淬了毒,“要尽快处理。” “我来吧。”崔判官挪了过来,先观察伤口,而后抓着箭头往外一拔,带出一股血箭。 血色发黑,的确有毒。 所幸燕三郎现在客串半个郎中角色,怀里揣着不少草药。他问清伤口情状,随手配了些药物,让崔判官敷上去。 他做这些时,傅兴把苏令文扶起坐正,巴巴望着同伴:“他们追不上来罢?” 众人一起去看王老六。后者桨上都钉着几支羽箭,却奇迹般地没在方才战斗中受到一点伤害。这人也是被崔判官等胁迫开船的,原本还有些小心思,现在一看帮主也被胁持了,官兵还追上来了,出云匪帮好像分分钟就要完蛋的样子。 那他一只小虾米还蹦跶个什么劲儿?乖乖听话得了,说不定还有一条生路。 因此王老六也是往后看了看,有问必答:“不太好追。” 岸边还有几艘船能用,有些匪徒也顺势上了船,往这里而来。不过撑船也是一门技巧,后面几艘船的掌舵人明显不如王老六娴熟,这一前一后的距离不仅拉不近,还有越来越远的趋势。 第1429章 再加一重保险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在这个没有月光的夜晚,双方距离超过十丈,互相都看不见身影了。 苏令文看着后船轮廓慢慢消失在黑暗里,满眼都是不甘和疑惑。他问眼前人:“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他原以为这帮叛徒要绑他去献官府,结果方才官兵近在咫尺,这几人的行为大大出乎意料,居然还是抢了他就跑,跟官兵背道而驰。 那么这些人绑架他的目的何在? 苏令文自诩精明,但此时实在有些糊涂。 傅兴往北一指:“带你逃离出云山。” “逃离?”苏令文啼笑皆非,“我又没输,为何要逃离?” “你打不过。”四周安静,只有水声汩汩,燕三郎的话就格外清晰,“官兵数量三倍于你,率军的又是都督胡奇山。这人剿匪经验丰富,比出云山匪更难攻的寨子,他都打下来过了。你以为今晚双方势均力敌,不过是他给你造成的假象,怕你见机不妙乘水路逃走而已。” 其实胡奇山也罢,官兵数量也罢,倒还在其次。燕三郎没说出口的是,对方阵营里还有千红山庄的三十玩家。 里头包括了千岁和白夜这样的大拿。 这两人战斗、统军经验之丰富,燕三郎自己都远远不如。出云山匪乌合之众,怎能是人家对手? 是以他根本未觉得,出云山匪有获胜的机会。 崔判官插话:“否则他为何派人凿沉鹤来湾的船只?” 官兵凿船的举动,的确就是要断他们后路。苏令文听了,心头的疑团越长越大,瞪着众人道:“你们到底是谁!” “你不是孔友。”他指着燕三郎,“孔友粗人一个,根本就不通医术。” 他又指向傅兴等人:“你们只不过顶着他们面孔,里子都像换了个人!” 先前诸事繁杂,一件接一件应接不暇,他都无空多想;现在他坐在这湖中的小船上细细思量,当真每个环节都很诡异。 崔判官等人互视一眼,都没打算说实话。 就算他们据实以告,站在苏令文的角度也是万万不信的,只会以为这些人欺侮他的智商。 傅兴看燕三郎不吱声,轻咳一下道:“我们接到任务,要带你活着出去。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没人比我们更关心你的安危。” “我?”苏令文眉头越蹙越紧,“就我一个?” “是啊。” “二弟和三弟呢,阿可和阿青呢?”苏令文声音放大,显出不满,“寨里其他人呢?他们都是随我多年出生入死的手足,怎能轻易抛弃!” “那就……”傅兴舐了舐唇,“不关我们的事了。我们接到的任务,只是带你出去而已。其他人的死活,与我们无关。” “岂有此理!”苏令文厉声道,“我活与他们一起,死与他们一起!苟且偷生,非大丈夫所为!” 另外一名玩家不耐烦了:“等我们送你离开出云山后,你想回自然可以回,不关我们的事。” “你,你们!”几个时辰后?黄花菜都凉了!苏令文气结。 燕三郎却看着他若有所思。 傅兴拿胳膊杵了杵他:“喂,你不会真想把他送回去吧?” “不会。”燕三郎还没傻到这个份儿上。再说船上人齐心协力,好不容易才把苏令文弄出来,“任务就是任务。走到这一步了,我们得赢。” “就是。”傅兴放心了,“反正出云山匪非输不可,我们救你也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好?”苏令文气极反笑,“真为我好,你们何不将其他人一并救出!” 因为没有那个必要。众人避而不答。 燕三郎喃喃道:“这个游戏,和‘鱼龙变’当真有很大不同。” 相比之下,“鱼龙变”更像个纯粹的游戏。 现在两艘小船顺着白龙河向北前进,很快就会进入一片沙洲。那里水路纵横交错,外来渔夫进去都会迷路,只有王老六土生土长,对这一带了如指掌。 只要进入沙洲,基本就甩脱追兵,也奠定了赢下这一局的基础。 崔判官也正在道:“天亮前离开出云山,有戏。” 他的神态很放松,燕三郎却摇了摇头:“恐怕还没那么简单,我们最好再加一重措施,以保万无一失。” 经历这么多波折,众人无形中对他甚是信任,闻言就问:“你又有什么点子?” 少年将目光投向了另一艘船。 ¥¥¥¥¥ “啧!”射出去的两箭又走空了,苏令文和前头的土匪都活着,千岁跺了跺脚,“就差那么一点儿!” 土匪们冲上来了,恰好就挡在官兵和小船之间。他们没长翅膀,飞不过去。 此时湖面上另一艘船也靠了过去,挡住了苏令文。 杀掉目标最好的时机,已经过去。 “挺可惜。”白夜退到她身边,疾声道,“快上船,说不定还能赶上!” 事已至此,千岁一个转身就跟着众人往后跑去。 他们才六人,战斗中已经减员一人,还剩下五个。冲上来的匪徒近四十人,以一对八不好打。 最重要的是,他们的目标是越走越远的苏令文,和这些无用的土匪们纠缠越久,任务失败的概率就越高。 一追一逃,转眼就是二十多丈。 匪徒还在后头紧追不舍,一边嗷嗷呐喊。 千岁烦躁起来:“这帮人脑子是不是有问题?自家帮主被抓走了,不该多派人手去追吗?” 她奔跑中回身、搭弓,“嗖嗖”就是两箭出去。 附身越久,她对这副躯壳的使用就越发得心应手,纵然没有多少时间瞄准,奔在最前头的两名匪徒依旧应声而倒。 一个被射中心口,一个左肺被穿透,都是重伤。 千岁用的是强弓,原本疾向前的两人向后飞出,直接撞在同伴身上。 官盗不两立,其他匪徒原本追红了眼,见状嚇了一跳,脚步就慢了下来。 对方箭手厉害,谁想再上前当出头鸟? 借着这点空档,众玩家加快脚步,再几十丈就奔到岸边草丛,高声道:“开船,开船!” 王群把船藏在这里,闻声站起,木桨在岸边大石上一撑,船只就顺势向外滑去。 第1430章 激流勇进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一行人嫌船行太慢,长草太杂,齐心协力把船推向深水,至水没胸口,才跳上船去。 “快走!” 土匪们追到岸边时,这艘小船已经离岸十余丈了。 安全了。 众人喘着粗气,同时又有些沮丧。 对方阵营已经劫走苏令文,还比他们早一步出发,己方的劣势很大啊。 看匪徒们没头苍蝇一样在岸边乱转,白夜收回目光,迳自去问王群:“苏令文等人往北去了,还能追上么?” 王群手上不停:“你可知道他们要去哪?” “他们要在最短的时间内离开出云山地界。”千岁接话,“有捷径可走么?” “顺白龙河走,中间拐进两条岔道,最多一个半时辰就出山了。” “我们赶不上?” “这个么……” 千岁一喜。王群没有一口说死,反而迟疑,说明还有戏。“有办法?” “我记得前头有一条新河道,是上个月才出现的,我还没来得及试行。”白龙河的河道多变,每年都不一样,“如果那里能通船,可以节约一刻多钟;如果不能,我们就得原路绕回,这样多走一倍路程。” 白夜听了,毫不犹豫道:“就走新河道。” 追不上和绕远路的结果都一样:输掉! 小命掌握在对方手里,王群自然照吩咐做。小船掉头,直奔新河道了。 好消息是,这个方向也是顺风顺水,追赶起来仿佛不难—— 如果新河道能走船的话。 白夜在千岁身边坐下,擦掉脸上的血:“你猜,燕时初此刻是在那两艘船上,还是已经出局了?” 他不说“你的小情人”,终于直呼其名。 “他在船上。”千岁非常肯定。 直觉告诉她,燕小三就在那里,他们极有可能已经交过手了。 土匪死了很多,但她不认为他会被提前淘汰出局。 咳,被她射死的都有七八个呢,燕小三一定不在其中,一定。 这小子保命的本事,连她都叹为观止呢。 “你还真没放水。”白夜有些意外。先前倒下的强盗,倒有一半是千岁收拾的。 千岁笑了:“各凭本事,为何要放水?”横竖只是个游戏。 白夜张口欲言,忽觉索然。 说什么呢?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们都有各自的路要走。 小船在漆黑的湖面行走,只有船头挂一盏气死风灯。四周雨珠如帘,把人跟外界隔开。 天地间,好像只剩下一片沙沙雨声。 千岁忽然觉得,前进速度加快,船身也开始颠簸。 她抓紧船舷问王群:“这是怎么了?” “我们马上要进入冲击河道了。”王群头也不回,聚精会神望着前方,“这条水路太新,我也不熟,天又黑,容易走错!” 对普通人来说,所有河岸好像都长一个样儿。只有他这样成日价与白龙河为伍的老船夫,才知道其中就里。 即便如此,雨夜行船也是为难又危险的一件事,尤其不走正道,抄行这样未知的所谓捷径。 话刚说完,船行速度突然又加快一倍有余。所有人都觉出,周围的河水突然变得狂躁,猛力推搡着小舟飞快向前。 千岁等人不惊反喜。己方已经落后,若不借助水力突进,猴年马月才能赶上? 这一路,惊险连连。 王群事先的告诫并无夸大,这条水路暗流汹涌,异常难走,好几回差点撞上礁岩,要么险些翻船,颠簸得像骑在活鲤鱼背上。 有个玩家一直趴在船舷,脸色时青时白,这时终于忍不住“哇”地一下吐了。 千岁赶紧捏着鼻子闪开:“喂,你不是饿鬼道来客?” “我是。”这人声音都有些虚弱,“但这具躯体晕船。”好像他愿意晕船似地,还不都是皮囊的锅? 话未说完,突然一道大浪打来,把小船翻了个折角,瞬间晃动九十度。 这人一个没抓紧,直接掉出船外。 “咚”,落水声在湍急的潮中并不明显。 众人还能看见一颗脑袋在水里载浮载沉,眨眼间离船数丈开外。 千岁急问王群:“能救?” “我救不了!”王群大声道,“水下全是漩涡,再说我们船走得太快!” 那就没法子喽,尽人事、听天命嘛。千岁对其他人道:“抓紧,别再掉下去了。”而后遗憾地向落水者挥了挥手。 再见喽。 那人沉没前,她还能看见对方脸上的不甘。 复行数十息,他们终于从狭窄的河道汇入支流。 湍急的明流暗流一下子都不见了,河水又变得平缓温柔。 这改变就在转眼间,谁都能体会到。王群抹了抹额上的汗,长长呼出一口气: “老天保佑,终于走完了。” 他们冲过湍急的河道,毫发无损。 不对,折损人手一名。 不过这群乘客也真够冷血,同伴溺毙,他们脸上却不见丝毫难过。 白夜问他:“白龙河的主河道在哪?” “就在前面。”王群往正前方一指,“我们这还是支流,再拐过两个沙洲就到干流,水面很开阔哩。” “能赶上他们?”白夜只关心这个。 “应该……差不多。”王群算了算时间,“他们应该也要到干流了。” 方才他们激流勇进时,雨就已经停了,天上的乌云掀开一条缝,透出灰蒙蒙一点月光。“只借助天光的话,你能认清方向么?” “能。”王群胸有成竹,“这段水路,我闭眼都能走。” “那把灯熄了。”白夜冷静道,“辛苦赶过来,就得有效果。” 船头灯灭,小船几乎融入黑暗之中,幽灵般向前滑动。 王群说得无错,十几息后船只就驶入沙洲。这里是支流和干流的交界。只要穿过这里,众人就进入了白龙河的主干流,可以一路顺风顺水往前赶了。 然而行百里者半九十,外来者驾驭的多数船只都会止步于此。 沙洲的底儿深浅不一,浅处那是极浅、极窄,大船一开进来就会搁浅,只有众人所乘这种小船可以滑行水面。 沙洲一点儿也不光秃,高大的池杉、水曲柳林立,脚下铺满旺盛的植被。 第1431章 有埋伏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从外头看,这就是一座大型的水上迷宫。因为旱涝之故,有时甚至不需要什么原因,水道每年都会改变,甚至一年都要改道好几次。除了王群、王老六这样的本地人,外来者根本无计可施。 小船在交错的水巷中穿行,耳边除了林木簌簌,就只有古怪的虫鸣。 就这样走了好一会儿,千岁突然往前一指:“有光!” 荒郊水巷,哪来的光? 众人振奋,凝神看去,果然有黄晕晕一小团,不明显,像是船头气死风灯发出来的暖光。 “靠过去,快。” 王群驭着船往那里走。 越来越近了,越来越近了。 终于,在绕过一丛蓬蒿之后,众人终于看清了灯光的来源: 水曲柳的长枝上挂着一盏气死风灯,正在随风摇摆。 柳树长在大石后,石头在水边。 但这里偏偏就没有船,前后左右都没有。 “不好!”白夜刚看清这一幕,脸色就变了:“是陷阱,快走!” 王群一怔。 他刚想挥桨撑岸,让船只掉个头,丛林深处无声无息飞出几箭,目标一起集火于他! 白夜一把将他推开。 他反应堪称神速,可惜人力有不逮,王群“唔”地一声闷叫,中箭了。 对方一击得手,不依不饶,又是几箭射至,这回瞄准了船上其他人。 千岁一个闪身钻入船篷,直接将固定在里头的小桌拆下来扔出去:“接好挡箭!” 这四方桌长宽都是三尺有余,船家用它放物、吃饭,可固定可折叠。现在它倒是多了一个挡箭牌的功能。 白夜接住,一把按在自己前头,只听“噌噌”几声,桌面就钉进几只羽箭。 王群痛得满地打滚,白夜反手就将他压住,低声道:“不想死就别乱动!” 此时再看王群伤势,这倒霉鬼被人一箭穿嘴,箭头从左颊进、从右颊出,顺便砸掉了两颗牙;另一箭在左胸上,离心口只有二指距离。 他疼得眼泪哗哗淌,可惜嘴张不开,呼痛都呼不痛快。 丛林里的箭雨继续射来,各人都找好掩体,缩头躲避。 凡人之躯,可禁不起几箭乱射啊。 千岁沉声道:“他们想把我们拖在这里!” 他们是追兵,只要对方令他们滞留于此,苏令文就安全了。 她这才后知后觉想起来,从支流进入白龙河主干流,这处水上迷宫是必经之路。想必王家庄的人都知道这里的路该怎么走。 也即是说,这是绝好的埋伏之地。 她和白夜都大意了啊,没料到对方时间那般紧迫还能给自己下套儿! 白夜也回道:“他们有两艘船,苏令文不在这艘船上!” 是了,对方阵营有两队人马,其中一队簇拥着苏令文出山,另一队留下来垫后! 丛林中这些人的任务只有一个:拖延追兵的时间。 “他们的箭总会射完。”千岁冷静道,“我们不能耗在这里,得尽快上路。” 箭雨当头,谁都只能趴着当缩头鸟,可对方的箭总是有限的。 果然,七、八息后箭雨渐疏,很快就断了档。 白夜试着驭舟,丛林中就又有箭矢射出。如此反复三次,林中彻底安静。 对方没箭了。 “走!”千岁大步跨出船舱。 哪知白夜伸桨入水,划了两下,难得愁眉苦脸:“我不会用。” 他没划过船,手上一用力,船体就打转。 “怎不早说?”千夜用力瞪他一眼,“我来!” 白夜有些讪讪。他水性好,但操船就……这又不是必修技能,欠学也很正常啊。 千岁刚夺过船桨,丛林中就蹿出几个身影,执着武器往这里扑来。“那些人交给你们了。” 箭射光了,眼见官兵又要走,这些人当然只好蹿出来肉搏,以期多拖延时间。 她这里才要顶开船只,对方四、五人一个纵跳上了船,挥刀就朝她砍来。 谁驾船谁倒霉啊。 千岁缩了缩脖子,加快了手上动作。多亏从前燕三郎带她游遍天下山水,泛舟江河的次数至少几十次,她也掌舵多回。 唔,说起来,燕小三该不会就在这几人当中? 她往来犯者看了两眼,见他们与出手拦截的白夜、缪毒等人斗在一起,险象环生。 应该不会……吧?她想。 现在双方都是千红山庄玩家,但千岁带来的人手都会武,对方可就不一定了。 被留下来当炮灰的,也可能身手平平。 但这种布局伤人的手法,倒很像燕小三所为呢。 …… 半刻钟后。 白夜把最后一名对手的尸首踹进湖中,这才喘着气坐了下来:“我们到哪了?” 他们错了,对方留下来垫后的也是好手,杀起来可不容易。并且双方都是玩家,知道自己死在游戏里也无大碍,于是战斗起来格外凶狠,缪毒的对手不敌于他,也知自己必死,最后居然想尽办法要弄翻这艘船。 遇到这样不要命的敌人,哪怕是白夜和千岁也左右支绌,有些狼狈。 现在,己方船上也只剩下白夜、千岁和缪毒,其余人全部牺牲。 除了千岁,另外两人都是伤痕累累。 “马上要出沙洲。”千岁一边驭船,一边转头问王群,“对不对?” 王群靠在船舷,有气无力地点头。 他嘴、肩都受重伤,众人忙于战斗,他血都快流光了。 白夜顾不上自己鲜血淋漓,先挪过来给他处理伤口。这人要是死了,他们追上苏令文的最后一点机会也没了。 王群如今只能勉强坐起,操舟是不可能了,只能指点千岁前进的方向。 小舟在千岁手里,到底没有王群亲自操控那么灵活。这里又处处都是暗礁和浮沙,小船前后两次搁浅,白夜和缪毒不得不跳下来推船,这才能保证一行人继续前进。 “还有多远?”这话,千岁问了不下三遍。 最后的决胜时刻来临,她也着急啊。 “最后一片沙洲。”王群嘴里漏风,说话艰难,连意识都有些模糊,“过了、过了前面的丛林就到。” 人在沙洲当中,连迷宫的边缘都无法定位。 第1432章 意外意外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千岁依他所指方向前进,果然穿过蛇形的狭窄水道之后,眼前豁然开朗—— 白龙河的主河道至少有二十余丈宽,水面疏朗开阔,再无一点障碍。 这条河最难走的部分终于被他们甩在身后。 不过三人还来不及松口气,白夜就一指前方,声音带出少见的激动:“在那里!” 前方百余丈,河面有一点灯光。 光很微弱,但足以让人明白,那里有船。 出云山匪占山为王后奉行此道是我开,白龙河就鲜有人走,尤其这样的雨夜。因此,苏令文九成九就在那艘船上! “快,快呀!”这回催促的换成了缪毒。 千岁抓紧驭船。 她的技巧提升很快,尤其穿越沙洲之后。但前船的舵手更加了得,是土生土长的王家庄人,驭船就和呼吸一样轻松。 是以两船之间的距离并无缩小,反而不断加大——那点灯光看着越来越远了。 缪毒急了,瓮声瓮气催促:“不行,还得再快一点!” 千岁瞪他一眼:“不然你来?”她是连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可这门手艺也不是一蹴而就的,她这只练了一两刻钟的,和人家一辈子操舟能比吗? 缪毒一噎,他不会! “我原身有驭水之能,哪里用得着乘船?”他气不打一处来,“若换我本尊前来,不出两息就能赶上前船!” 千岁撇了撇嘴。要是能换原身来,苏令文早就死在她手下了,还用得着这样你追我赶? 可现在人家遥遥领先,他们只能干着急啊。 目标就在前方,他们难道就这样放弃? 他急得团团转,在船上来回踱步。白夜皱眉:“急有何用,坐下来!你越是颠簸,船行越慢。” “哎!”缪毒依言坐下,越想越躁,一股子戾气从后背冲到脑海,不由得恶狠狠道,“换我原身来多好!” 雨已停了,河流却不复先前平缓。他就坐在船尾舷边,说罢一拳重重击在水面。 这本是无心泄忿之举,怪事却发生了: 小船突然往前蹿出三丈! “哗啦”一声,被船头撞开的浪花四溅。 望着船尾划出的水线,四个人都呆住了。这不正常,绝对不正常。 千岁忍不住问:“你做了什么?” “是我么?”缪毒右手举到眼前,翻来覆去地看,也是一脸惊奇,“真是我做的?” 白夜的反应更直接:“再试一次!” 缪毒依言再度举掌击水。 这回什么也没发生,就像普通人拍水花,哗啦一响就完事了。 千岁很不满:“要找回那一掌的状态!亏你还是个得道的大能。” 那一掌的状态?缪毒回想方才那一股子弥漫全身的戾气和怒火。 白夜适时往前一指:“我们快要输了。” 他们这里剧情一波三折,前方苏令文搭乘的小船可走得顺风顺水,就快要消失成众人视野尽头的一个小点儿了。 照这样下去,他们输定了。 “想想你非来千红山庄,非赢不可的理由!”千岁也快言快语,“你甘心认输么,你输得起吗?” 她语速越快,越显刻薄。 他到千红山庄的理由? 缪毒看看快要消失在河流远方的小船,那股子躁火终于又蹿了上来。他大吼一声:“我输不起!”又是一拳砸在水面。 这一下,小船往前蹿得更远,接近五丈距离。前进过程中船身几乎离水飞出,可见动力之强劲。 落水时,水花四溅。千岁正好凑到船尾,仔细观看他落拳的状态,结果被崩一脸水。 她抹了抹脸,难以置信:“你能用出神通?” 她看清了,缪毒急怒击拳,拳上附一点幽蓝,触水三尺以下形成强劲的冲击波,隐隐有形。凡人的力量无论如何也达不到这种效果,但神通却可以做到。 缪毒看了看自己犹在滴水的拳头:“好像是。”虽然借用凡人之躯,但这种力量在握的感觉却一点儿也不陌生啊。 他心底涌起一阵狂喜。能用出本来力量,这局游戏还怕输吗? 白夜下意识握紧拳头。可是任凭他怎么调动浑身力量,也没有一丝愿力提聚的迹象。 为何缪毒能在这个世界用出本来力量,只有他一人可以么? 不待他一个念头转完,缪毒大笑:“前面的崽种等着,爷爷来了!”说罢再次伸手入水。 这回他不重击水面了,只是一阵翻搅,指尖又泄一点幽蓝。 在另外三人凝视下,翻涌的水波居然渐渐凝出了形体,身长如蟒,又有爪、有须…… 王群重伤下意识模糊,已经目瞪口呆。千岁挑了挑眉:“水龙术?” 除了身上鳞片模糊不清,以及躯干透明之外,这头浑身泛着幽蓝的水凝生物好像和龙相差不大。其实唤作水蛟更恰当一些。 其长度在四丈左右,刚出现就潜到船底,只一截尾巴露出水面,缠住船头的铁环。 而后,船就动了。 这头水蛟赫然可以听从缪毒的命令,拖动船只向前! “一头太慢了。”缪毒自言自语,“再多两头更好。” 他再度翻搅水面,又有两头水蛟成形,大小体型与前者相类。 做完这些,缪毒好似很累了,一p股坐了下来,满头大汗。 此时三蛟朝着同一个方向发力,拖动小船向前,速度至少是千岁手划的三倍以上! “好极!”千岁也省力了,笑吟吟道,“你要是早秀这一手,我何必在迷宫里费那么大力气!” 她也试过了,本尊的力量施展不出。 看来只有缪毒是个幸运儿啊。 “要知能用,我早用了。”缪毒翻了个白眼,“还会等到现在干着急吗?再说这副身躯太弱,撑死只能使这么大劲儿,不然会爆体而亡。”他的本体力量多强大啊,凡人之躯根本承载不起! 话是这样说,他的神情依旧志得意满。 白夜手搭凉棚看向前方,并没有放松下来:“照这速度,再有一刻钟就能撵上苏令文了。做好战斗准备罢。” 对方人多,己方战斗人员只有三个。想杀苏令文,这大概又是一场苦战。 第1433章 奇特的共鸣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不过嘛,他看了看缪毒。有这家伙在,他们的胜算应该提高不少。 为什么缪毒能施展神通?这个当口儿,无论是白夜还是千岁都无暇细想。 …… 千红山庄。 “雨夜大逃杀”的游戏观摩现场起了骚动,惊咦之声不绝于耳。 白夜先前的担忧没错,全场客人都借用心球视界之术观望游戏。无论是从他的视角、千岁的视角还是缪毒的视角,水蛟的出现都夺人眼球。 “这厮怎么能用出神通?” “这么厉害,不得一个打十个?” “其他玩家都是普通人,这不算作弊吗?” “千红夫人呢,出来给个说法呀!” 有些玩家押注在土匪这一方,全程越看越欣喜,眼见着要赢了,官兵阵营突然放个意想不到的大招出来,瞬间就要改写结局。 他们怎么能服气? 贺小鸢就站在千岁身边,此时也缩回手来,惊疑不定:“这是怎么回事?” 金羽忧心忡忡:“不好,少爷岂非要输了?” 他下注在燕三郎身上。 “别怕,别怕!”金羽拍了拍他的胳膊,“我押注给夫人了,咱们对抵,损失不大还有赚头。” 金羽的苦瓜脸并没有缓解。 “这不公平罢?” 公正大厅内一片哗然,宾客知道千红夫人的耳目遍布各处,于是开始对着侍女抱怨、牢骚:“你看看你们这厅,叫公平大厅。这么玩还公平吗!” 侍女脸上的微笑依旧可以打满分,柔声劝大家稍安勿躁:“夫人已在着手调查,相信结果很快水落石出,请大家拿出耐心。” 整个公平大厅热火朝天,嘉宝善和庄南甲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眼中的疑惑。 他们往缪毒的方向走去,围在他那儿用心球视界观看游戏进程的宾客最多,里三层外三层。 嘉宝善等了好一会儿,才见到陶浒从人群中钻出来,行若无事往贺小鸢那里去了。 “这事情有些蹊跷。”到处都是千红夫人的耳目,嘉宝善不好明说。 庄南甲表示了赞同,却笑道:“这可太有意思了,且看千红夫人怎么收场。” 千红夫人还没现身呢。 有侍女托着美酒和鲜食从身边走过,庄南甲要了一杯酒,一小碗鱼籽。那鱼籽是漂亮的金色,中心透明,比芝麻粒儿大些,也不知是什么鱼类所产。 庄南甲取玉勺舀一点入口,以口腔温化,慢慢品味,再抿一小口酒,满脸享受:“妙哉,这是新取出来的籽啊,入口爆浆!” 不需要任何调味,那一点鲜甜瞬间从舌尖爆开,直冲脑门儿。 仅有的一点点腥气,也被酒味给冲淡了。 “恭喜。”嘉宝善看他脸上写满了惬意,“又可以尽情享受人间。” 庄南甲原本耄耋老矣,这不能吃那不能碰,天天与药物为伍也才勉强吊着一条命;现在好了,他借“鱼龙变”赢取大量寿命,重回华茂,又是青春肆意的好年岁。 “人间这点好味,实在割舍不下啊。”庄南甲笑眯眯道,“我还是不如你,活着就什么都有。” 嘉宝善眨了眨眼:“此话怎讲?” “你在自己的世界里,是当之无愧的王者。”庄南甲叹道,“不似我们混迹人间,芸芸众生随波逐流。这个世界,对我们不友善哪。” 嘉宝善目光闪动。 又过不久,千红夫人姗姗来迟。 有性急的宾客立刻凑近发问。 千红夫人抬手,虚虚一按:“缪毒先生在‘雨夜大逃杀’中突然使用神通之事,我已知晓,方才就在查证。” 那么她现在露面,已经有结论了吧?大伙儿等着下文。 果然千红夫人接着就道:“‘雨夜大逃杀’设定于普通世界,没有异士,没有妖魔鬼怪,只有凡人,这是保证大家公平游戏的基础。不过,我方才检查缪毒先生状态时,发现他与皮囊发生了很奇特的共鸣现象。” “共鸣?”底下有人不懂就问。 “身魂匹配,才能发展身体或者魂体的力量。”千红夫人解释道,“通常来说,身与魂之间的关系对应唯一,原装的才是最好。换一副躯壳立刻就有难以匹配的问题。虽然大家也能神降到游戏中的角色身上,但身魂不配的问题一直存在,各位应该会觉得没有现实里那样得心应手罢?” 她说完,台下就有一众人点头。 进入“鱼龙变”和“雨夜大逃杀”出来的玩家,都有这样的感觉。无论操控鱼身还是人身,都不能如臂使指,远没有待在自己身体当中那么自在。 “但是缪毒先生神降之后,却与躯体产生了共鸣,令这副身躯可以适度承载他的魂力释放。” “经过我的考证,这具皮囊本身有觉醒水系天赋的潜力,也可称之为‘异能’。”她继续解释,“凑巧的是,缪毒先生也有驭水之能,二者身魂在机缘巧合下突然契合,缪毒先生才能借用这具躯体释放一部分神通。但各位也无须太过担忧,人类的身躯毕竟柔弱些,承载不了太多力量。” 千红夫人正色道:“这是个罕见的意外,出现的几率不足百万分之一。我向各位保证,无论是过往还是以后的游戏,再出现的几率都很小。” “要出结果了!”围在千岁等人边上的宾客高声道,“最后一决胜负!” “那几条水蛟不见了,但官兵也追上土匪啦!” 东道主查证的这段时间内,“雨夜大逃杀”游戏也一直在推进中,现在更是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众人都激动起来,纷纷围去观战。 重潼皱眉:“那么这个例外怎么办,不算作弊么?结果又要怎么算?” 千红夫人目光微闪:“身魂共鸣并非出自缪毒先生的主观意愿,皮囊本身就有水系天赋,这是个意外,非人力可控,算不得作弊;但他用出神通,也破坏了游戏平衡。我查清原因之后,他已经不再有施展神通的机会。” “现在他又不能用出神通了?”有人问道,“那先前用出来的怎么算?” 第1434章 处理结果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原本官兵是赶不上苏令文的,出了缪毒这个大bug,双方距离一下就拉近了。 “游戏中时刻都有意外发生。”千红夫人面色不变,“意外,本来也是游戏的趣味所在,现在‘雨夜大逃杀’更加惊心动魄,因此我认定接下来的游戏进程仍然有效。” 她说出来就是官方定调,认为游戏应该继续进行。 许多下注者面面相觑,有人不服:“他的行为已经改变游戏进程了,说不定连结果都变了!” “那么,依你之见?” “取消。”这人忿忿道,“重来!” 其他宾客恼火了,纷纷出言反驳: “凭什么!” “游戏都进行到这了,缪毒也没用神通杀人,为何要取消!” 押注阵营不同,立场就不同,各自站队的宾客立刻吵成一团。 从人数看,押注官兵的占了多数;赔率是土匪更高,双方都希望优势更偏向自己一方。 千红夫人不得不提高了音量:“安静!” 她一张口,数百侍从也跟着齐刷刷高呼,声量一下就盖过了所有宾客,余音回荡在公平大厅,久久不散。 “你也提到,‘说不定’。”千红夫人向着最初反对的宾客一指,“就目前而言,我认为‘一切照常’才是最优方案,就这样定了。” 她这里一棰定音,旁人也不好再辩,毕竟这里是她的地盘,她在这里拥有的威能大得惊人。 但是,押注土匪阵营的宾客,眉眼间都有些不服气。 有人就道:“那么应该对这缪毒有些限制措施,立刻将他驱离游戏!” “对对,或者往土匪阵营再放进几人,以作补偿!” 官兵阵营的投注者立刻反唇相讥:“胡说八道,缪毒本人又没想作弊,是游戏给他挑中的皮囊正好可以发生共鸣,处罚他作甚?现在收回异能也就算了!” “放什么人进去?游戏都进行到这里了,再胡乱破坏不合适!” 眼看双方又要吵成一团,千红夫人冷冷道:“谁再吵闹,谁下注的阵营里立刻驱逐一名玩家离开游戏!” 这话比什么劝架都有用,双方一起闭上了嘴。 贺小鸢私下对金羽等人道:“听她所言,这种事从前在游戏中也发生过。” 她没有特地避讳旁人耳目,站在一边的侍女立刻接话:“偶有出现,数千游戏中罕见一例。” 傅小义倒没多大意见:“不这么做,又能如何呢?” 都成既定事实,无论进退都有人反对,千红夫人除了宣布游戏继续进行也没有别的办法。 陶浒早就踱过来了,这时笑眯眯表示同意:“意外永远存在,不能因噎废食嘛。” “你投注在官兵了?”贺小鸢问他,“投了多少?” 陶浒说了个数字,连金羽等人都“嘶”了一声:“这么多?”这老小子不显山不露水,居然玩得这么大? “富贵险中求啊。”陶浒笑意不减,“好不容易来千红山庄一趟,当然要赚到钵满盆满回去。再说这次赔率不高,投一枚筹码最多就赚个小半枚,没啥意思,还得加些杠杆。” 眼见侍女被其他宾客叫走,贺小鸢压低声音飞快问道:“你们觉得,缪毒施展神通真地只是意外?” 陶浒面色肃然:“你怀疑?” “或许这游戏原本就有什么漏洞?”贺小鸢下意识咬了咬食指指节,“缪毒没有千岁那么聪明,可不排除他偶然找到方法。” “有道理。”陶浒拊掌惋惜,“只可惜,好像谁也查不到证据。哎,我再去看看,这游戏可真精彩。”说罢,他抬腿要离开。 这一次,他往燕三郎的方向行去。贺小鸢道:“我也去。” 定胜负的最终时刻到了,她可不会放过。 和她抱同样心思的客人很多,因此游戏剩余玩家身边都被围得水泄不通。 陶浒转头,恰好望见庄南甲等人站在几丈开外,眼里有理所当然的疑惑和询问。 他微微一笑,仿佛意味深长。 ¥¥¥¥¥ 小船行驶在开阔的水面上,崔判官忽然道:“后方不对劲。” 关键时刻,有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引起众人警觉。燕三郎往后瞥去一眼,只有漆黑一片,什么都没有。 土匪阵营的玩家本来占了两条船,其中一条被他打发去沙洲伏击追兵——万一真地追来。 船行速度很快,后头不应该有官兵追来才是。 少年看了看崔判官,后者肃然:“心血来潮。” 修行者的灵觉不讲道理,也不需要讲道理,但往往很灵验。燕三郎很重视他的感受,当即吩咐王老六:“熄灯,快!” 夜色如墨、河心开阔,如果后有追兵,他们还点着灯,不啻于活靶子。 王老六“哦”了一声,将船头灯给灭了。 于是,整条白龙河都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众人静下心来,凝神倾听。 可是白龙河并不是一条安静的河流,再加上近两日都下雨,周边水流奔涌之声不绝于耳,开阔的河心又是北风呼啸,想捕捉到其他杂音并不容易。 这时燕三郎也怀念起自己的原身。普通人的听力,的确太弱了。 “什么也没有呀。”傅兴听了好一会儿,连连摇头,“按理说他们也不该追得上。我们比官兵早出发那么多,中途还布下了伏兵。” 苏令文冷笑:“小题大作!” 话刚说完,燕三郎忽然竖指在唇前,猛地“嘘”了一声。 看他神色凝生,傅兴不敢吱声了。 “附近有东西靠近。”燕三郎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浪声盖过,“可能是官兵。” 他望向苏令文:“他们一到,我们都得死!方才你也看见了,官兵一心要取你的性命。” 苏令文脸色微变,也闭起了嘴。 官兵和土匪天然就是死对头。方才箭雨嗖嗖,好几回直接往他要害招呼。苏令文不傻,也能感受到对方的蓬勃杀意。 熄灯之后,河心笼罩在一片黑暗当中,仿佛什么也没有,又仿佛随时会有猛兽扑出来噬人。 在他示意下,王老六也收起了桨,小船静静浮在水面,不发出一点声响。 第1435章 来了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连船夫在内,船上还有六人,都在屏息以待。 先前为了船行更快,燕三郎把多余的人手都划拨去另一条船,以阻官兵。现在他隐觉不安,好像人手有些不足。 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犯了一个要紧的错误: 留船的人数太少! 在原本的世界,异士能力远强于普通人,所谓一力降十会,帮手少点没事儿,省得碍手碍脚;可是这个游戏不一样。在这里,大家都神降成为普通人,那么打起群架来还是人越多越占优势啊。 进入游戏后,他一直提醒自己要用普通人的视角解决麻烦。可有些东西在心底根深蒂固,还是让他陷入了经验主义的误区。 行百里者半九十。燕三郎往远处望去一眼,再走上大半个时辰就天亮了,王老六很有把握,那时他们可以离开出云地界。 他们能赢吗? 盏茶功夫过去了,什么也没发生。 四周静悄悄,除了水声风声,并无多余的杂音。 傅兴坐在燕三郎身边,扯了扯他的袖子,声音极低:“还不能走么?” 燕三郎摆了摆手。 他有种预感,如果官兵还能追得上来,其中一定就有白夜! 阿修罗是擅战的种族,无论白夜还是千岁,伏击的经验都格外丰富,静待时机的耐心也格外地充足。 时间就在静谧中流淌,又过几十息。 崔判官也顶不住了,有点迟疑:“或许我错了。” 不能总不走呀,就算顺风顺水,没有王老六撑船,苏令文也离不开出云地界。若用原身前来,崔判官能对自己的判断负责,可现在他操控的只是一具皮囊,神念感应打折扣也很正常吧? “疑神疑鬼,你们是被自己破了胆!”苏令文板着脸道,“官兵哪有那么强大,都未必能打赢我的手下!” 今日出云山迎战官兵,胜负未分呢,这帮怪人就把他绑架出来,还口口声声要带他逃生。苏令文想到这里,就气不打一处来。 正说话间,黑暗中忽然有了光。 星星点点,绿萤萤的光。 不需要王老六明言,所有人都看出,那是一群萤火虫,数量成百上千。 这个季节,萤火虫时常聚在水岸飞舞、繁衍,河边人家都见怪不怪了。 萤火虫群本来都快要飞过河心,忽然有数十萤光掉转方向,往小舟落下。像是虫儿飞累了,中途找个地方歇歇脚。 第一头萤火虫落到了船舷上,然后是第二头,第三头…… 有几头落到了众人身上。傅兴嫌烦,将落到鼻上的萤火虫一指弹开。 “不好。”燕三郎脸色微变,“别动!” 然而,来不及了。 “咻”,极微弱的破空声。 傅兴身躯一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去。 他胸膛上突然多出一个箭头,血淋淋地。 有人自斜后方偷袭,一箭穿心! 傅兴出局。 崔判官大惊,一把按倒苏令文。这人现在是大宝贝,可得好好儿的,全队死光了他都不能有事儿! 燕三郎再顾不得别的,毫不犹豫脱下外衣,朝着落下的萤火虫挥舞。 萤火虫遭驱赶,不情不愿飞起,盘旋于半空。 燕三郎也付出了代价:右前臂中箭! 隐在黑暗中那人真是神射手,仅仅是这样微弱的光源,都能被其利用。 又有几箭射来,落空。 可见对方出箭全凭判断,不能准确看清船中每一个人。 “划,快划!”燕三郎低声催促王老六。这般黑夜,飞舞在上空的萤火虫就像灯塔,明晃晃地告诉所有人,他们的位置。 他们不赶紧挪走,后面麻烦就大了。 方才那几箭嗖嗖有声,其中一支就贴着王老六耳根擦过,他耳朵现在还滚烫着呢,也不知道流没流血。他给土匪寨的人撑了好些年的船,算是见过场面的人,此时明白生死就在一线间,也不顾手软脚软,抓着木桨拼命划船。 燕三郎拔走臂上的箭,动了动手指,果然已经不太灵活——虽然不疼。 崔判官也摸了过来,忽然抓起傅兴遗下的尸首,用力抛了出去。 他个大力强,傅兴在游戏中又只是个未成年的童子,重量不到百斤。崔判官全力爆发之下,居然将它扔出去一丈多远。 扑通,落水声相当响亮。 又是几箭射来,都在落水处附近。 燕三郎脸色再变。对方竟然已经近到可以听见水声?难怪那一箭威力如斯。 局势不妙,他仍不慌乱,脑海里来回都是一个疑点: 怎么没听见对方船只靠近的声音? 方才己方小船停止划桨,众人屏息辨音,按理说对方撑船技巧再高明,也做不到全无声息才对。 再者,官兵到底怎么赶上来的? 燕三郎凑去王老六身边,低声道:“压水花,声音小些!” 其实不用他交代,王老六划起船来也是蹑手蹑脚,不敢有大动作,唯恐招徕对方又一通集火乱射。 他这点儿划桨声混在河流之声里,压根儿也不明显。 小船悄悄划出去五丈了,离天空中飞舞的萤火虫团也更远了些。 “继续。”燕三郎知道,远还未到放松之时。 王老六继续伸桨入水,轻轻划动。 忽然间,木桨像被某物缠紧,胶着而沉重。 那是什么?王老六微微一怔,没记得这里有暗礁,难道是水草或者大鱼? 他本能地往回一拽,结果那物把木桨拖得更紧,还往下扯。 是活物! 王老六已觉不妙,转头对燕三郎道:“水下有……” “东西”二字未出,河水中分,有物扑面而来。 也不知它潜在水底多久,这一下出击居然兴不起一点水花,王老六也只觉眼前幽影晃动,根本看不清偷袭者。 还是燕三郎眼明手快,一把将他拽向后方。 傅兴就是在他身边遭偷袭而死的,可一不可二,少年早就留了个心眼。 王老六被他扯得一个屁蹲,仰壳向上,好巧不巧躲过了那物攻击面门。 几点水珠溅在众人脸上。 那物旋即落回水里。 天光太暗,它动作又太快,燕三郎只能望见一个大致轮廓。 第1436章 你死我活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那物身躯粗长肥大,像是一头巨蟒,但—— 它是透明的! 水波一样透明,通体闪着幽蓝的光。 这是活物吗?匆匆一瞥,燕三郎不敢肯定。 问题在于,这东西怎么会来攻击小船? 他抓着王老六问:“这是什么?” “不知道啊!”差点被这东西一口闷,王老六吓得神不守舍,“从没见过!” 他在白龙河走船一辈子了,说没见过,那这东西就不该出现在白龙河,尤其不该出现在这个时候! 燕三郎沉下脸,蓦地转身。 后方果然有条小船无声靠近。 双方距离不足三丈远,借着极微弱的光,燕三郎能看见船内有人,不多。 最显眼的,则是船底水下的两条古怪生物。 蟒身有足,自带幽蓝的光。这和方才袭击他们的生物一模一样! “蛟!”崔判官对奇禽异兽的了解,远胜于燕三郎这样的人类,只见一眼就脱口而出,声音充满了惊奇。 这个世界也有蛟龙? 它们仿佛是纤夫,拉动小船前进。 燕三郎终于明白,为何对方的船只可以无声无息靠近。 他们划船根本不用桨! 他反手一刀,割开了苏令文手上的绳子,而后将长刀丢给他:“注意别死。” 短兵相接之时,每个战力都很宝贵。面临死亡威胁,苏令文应该会站在他们这一边。 要不是形势严峻,苏令文都想笑出声来。谁想死了? 此时,燕三郎等人也看清了对面船上的来客。 一个船夫,三个官兵。 大概是因为追兵了,船夫重新点灯,挂在船头。 其中一个兵员咧嘴一笑:“还要挣扎么?乖乖认输罢,体面点。” 崔判官往水下一指:“这水蛟是谁的?” “我的。”依旧是头一个兵员开声。 “在这里使出神通,等同于作弊。”崔判官冷冷道,“你没考虑后果?” “这算什么作弊?”缪毒哈哈一笑,“有本事你也使出来看看?”说罢变了脸,一拍巴掌,“上!” 水底三头蓝蛟闻声游了过来。 众人这才看清,他使唤的不是真蛟,而是水波凝成,其实鳞片也不甚清晰。这个“水龙术”,算不得施展得十全十美。 可即便如此,这几头水蛟也是力道十足。在缪毒操控下,它们改变战术,不与人类缠斗,而是一波又一波撞击小船,试图将它打翻。 船儿最多载客十人,体积不大,被它们这样往复碰撞,就晃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人在船上都立足不稳,拿什么跟对方斗? 对面官兵也不冲上来,只伸手取箭,弯弓搭上。 燕三郎一抬眼,又从对方眼中看见了熟悉的杀意。 “咻——” 这一箭有讲究,算准了小船颠簸的角度。船上有个玩家正好踉跄一步没站稳,也没留意到这必杀一击趁夜色而来。 一箭穿喉。 “扑通”,尸首落水。 浪花翻搅,小船接着一个急抛,苏令文终于曝露在箭手眼下! 箭在弦上。 被那黑黝黝的箭头指着,哪怕只有短短一瞬,苏令文也是后背发凉、额心微刺。这箭上的杀气浓郁得如有实质,被它指住的人仿佛遭遇死神的凝视,只有死路一条。 可他正巴在船板上,连腾挪一下都来不及! 眼看他就要步前一个倒霉蛋的后尘,斜刺里突然丢来一块压舱板,正正儿挡在苏令文身前。 那夺命一箭就射在了木板上。 板子“夺”一声砸向苏令文,把他撞一跟头。 强弓射出来的力道惊人,他没掉下水纯属运气好。 板子是燕三郎丢出来的:船身刚一颠簸,他就知道要糟。 现在弓手的怒火,连同搭在弦上的箭一起转向他。 又是这厮,三番四次都是他阻在苏令文面前! 燕三郎却乖觉得很,抡翻苏令文之后,下一个动作就是五体投地式卧倒,紧贴船底。 水蛟翻扯,正好把船舷托起,将燕三郎挡了个严实。 这弓手再牛气,凭人力也射不出拐弯箭,只得放弃少年另寻目标。 他另外两个同伴也没闲着,执出武器,觑准机会,一举跃上了燕三郎的船只! 想完成游戏任务,还得短兵相接。 此时苏令文刚把板子挪开,还没从被砸的晕眩恢复过来,就见眼前寒光闪动。 他吓得亡魂大冒,举刀就迎。 与此同时,崔判官也顾不得自身安危,自船后一跃而上,堪堪架住了另一人劈向苏令文的长刀。 方才就是这厮驭起水龙术,谁知道他还有什么本事没使出来。 崔判官反应虽快,心却沉到谷底去。 神通面前,人力弗御啊。 好在船只摇晃不休,无论是谁都站不住脚,不分敌我。十分精力里有六七分都要用到保持平衡上,这劈砍起来的力道可就轻得多了。 可另一艘船上的弓手不受影响,就算水蛟搅出的浪潮将官兵的小船推出三尺,人家也是平稳输出,连发两箭,又射死一名玩家。 现在,船上的土匪阵营只剩下燕三郎、崔判官、苏令文,还有个划船的王老六了。 从人数上,双方已经对等。 崔判官有意识挡在苏令文之前,想射中最终目标就要先过他那一关。 过就过呗,弓手弓手再度搭箭。 这一场雨夜中的追逃,就数他杀的人最多。 身体虽然换了,可精湛的箭技需要数年、数十年如一日的浸淫,这是万万骗不了人的。 他这里才刚刚拉弓,崔判官就感受到了森寒的杀气,可是面对缪毒的疯狂攻击实在无暇分心。 缪毒也知道成败在此一战,当真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两具凡人之身打出了你死我活的劲头。 燕时初呢,他在做什么? 他总能做点什么吧!己方都快输了。 那一声怒吼还卡在嗓子眼里,波浪又把小船摆正过来了。 官兵的弓手,眼角余光忽然发现了燕三郎。 这人还趴在船舷上,夜色中特别不起眼,可他双手架在木板上,掌心抓着一具—— 弩? 从这么低的位置出击,只有平射的弩才办得到。 箭在弩上,而箭尖已经对准了弓手! 第1437章 二对二 恋上你看书网,大魔王娇养指南 弓手余光瞥去时,他正好按下了机括。 不好!闪避不及,弓手只得抬起左臂护住头面和心口。 “嗤”一声轻响,弩箭射穿他前臂。 二者距离太近,箭矢余劲不减,又扎入肩窝! 弓手被带得一仰,后退两步才稳住脚步。左手被弩箭钉在肩膀,它只得抛下长弓,腾出手去拔箭头。 就在此时,湖中幽影一闪,水蛟向燕三郎扑到。 他趴的位置低,被水蛟看出了可趁之机。 这个姿势再往后缩,可来不及了。 燕三郎本能地挥出木弩,才本能地想起这东西由水凝成,哪里赶得开? 这一下,休矣。 游戏玩到这里,不认输也不行了。 可他心中长叹未尽,变数又起! 水蛟张开血盆大口,獠牙都快戳到他脸上,忽然就炸成一团清水。 哗啦,这一团湖水溅在船上,声势大、水点小,也就是晃动船体,什么破坏也未造成。 离它最近的燕三郎被泼得头脸皆湿,但除此之外再无异样。 缪毒的水龙术失灵了。 在场众人都是一惊,正向苏令文挥刀的缪毒一步退到船边,俯身击在水面。 水花四溅,但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不行了,这具皮囊承载到极限了,无法再施术!他向同伴摇了摇头。 水龙术偏在这时候失效,当真可恶! 另一艘船上的弓手突然叫道:“当心!” 缪毒忽觉后背一阵森寒,鸡皮痱子都冒出来。他也是机警,想都想往边上一滚。 只听“笃”地一声,苏令文长刀落下,正好劈在他方才俯趴之处。 而比他长刀更快的,是燕三郎射出来的箭。 弓手不顾自己左手鲜血长流,纵身跃到土匪船上,一抬足踢飞少年手中木弩。 它这动作行云落水,一纵身、一抬腿,刚好就在燕三郎弩箭射出时。 这一箭理所当然射歪了,“噗”一下扎中了崔判官的右腿。 他正与高壮兵丁缠斗,冷不防中箭,身形一个踉跄,对方立刻挥刀砍去。 崔判官勉强支刀回护,被他劈开一边。 那高壮兵丁也不恋战,回身冲向燕三郎,“刷刷刷”就是三刀。 他生得高大,燕三郎附身的皮囊却矮小,这三刀都是从上往下劈斩,又藉着纵跳之力,一时势不可挡,竟将燕三郎都迫退了两步。 “咣咣“金铁交鸣声不绝于耳,却是缪毒追打苏令文,后者险象环生。 这匪首武艺不凡,但依然不是缪毒的对手,崔判官爬起来后立刻前去帮忙。 高大兵丁抢到先机更不留情,往燕三郎步步紧逼。 虽是凡人之身,但各自体术都没丢掉。 燕三郎越战越是心惊,这人战技已臻化境,堂堂正正、大开大阖,虽然不走刁钻路线,却让人更加无从防起。 修行首先修心。从技艺反推回去,这人的心境,当真是坚若磐石。 能有这等本事的,他只认得一个: 白夜。 两人从船中斗至船尾,高壮兵丁进,燕三郎退。 这当中双方的体能优劣就显现得淋漓尽致。燕三郎的皮囊个子更矮,身形灵活,但前后几次负伤,精力早就不济;兵丁高壮,追击途中一直养精蓄锐,以静待动,这时就占到了便宜。 燕三郎对此也没什么怨言。 在大逃杀类的游戏中,能够有效保存自身,本来就是一门难得的本事。 这高壮兵丁跟他交上手,却像不死不休的模样,视野里再也没有放入别人。 “当”,双刀再一次相抵,燕三郎退无可退,只得死死抵住。 高壮兵丁凑近他,忽然低促道:“燕时初,你还有什么本事?” 这话一出,燕三郎就认定了他的身份: 这厮果然就是白夜! 如是千岁,望向自己的眼神断不会充满了残忍和戏谑。 白夜认出他了。 难怪这厮紧咬不放。 燕三郎冲他一笑,右脚一抬,猛然踹在他足关节上! 这一下拼尽全力。 “咔嚓”,两声脆响几乎同时发出。 燕三郎此时没有痛感,但能感觉到自己右脚很干脆地断了。 这是被反震之力给震断的。 不过他卸了上肢的力道,因此白夜的长刀直接劈在他胸口上。 玉石俱焚的打法,白夜也没能幸免,关节在强大外力攻击下突然脱臼,平衡不再,人就矮了半截。 他就站在船尾,燕三郎一个勾腿,再顺势一推,干脆利落将他推入河中! 白夜半身落水,浪花四起。 不过他应变也是极快,一抄手抓住了燕三郎的前臂。 要么燕三郎被他拖下水,要么他再借点力,很快就能爬回船上。 这家伙的本事,燕三郎是知道的,哪敢掉以轻心。 眼看他死攥着自己胳膊不放,指头都抠进燕三郎前臂的伤口里,少年再不犹豫,反手一刀斩下了自己手臂! 血光乍现中,白夜终于完全掉入河中。 船舷离河面有二尺距离,哪个落水者想爬上来还要多费一番功夫,何况他足踝有恙。 燕三郎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 身上大大小小伤口都在飙血,哪怕他现在没有痛感,但人类身体失血过多引发的呼吸困难、肌体无力,他还是能够感同身受。 这具皮囊也快到强弩之末了啊。 燕三郎反身,一瘸一拐往船头赶去。 崔判官和苏令文正在那里进行二对二的战斗。 两边都负了伤,两边都没有优势。 弓手同样只剩右手可用,却还和崔判官战成平手。燕三郎见它的出招方式,眼角一跳。 这种轻灵诡秘的路子,实是越看越是眼熟。 但白夜还在水里,这么宝贵的战机绝不能浪费。 那厢苏令文单打独斗不是缪毒对手,被他磕飞武器,一拳打在脸上,顿时坐倒。 胜利在望也!缪毒大笑一声:“赢了!”就要斩下他的脑袋。 燕三郎不及细想,挥手掷出长刀,正中缪毒胸口! 缪毒骂骂咧咧地下线了,可是尸体随之倒下,把苏令文压了个严实。 那弓手转身就要去补刀,崔判官连忙救援。 哪知他手才伸到一半,弓手猛然转身,一脚踢在崔判官的要害上。 第1438章 输了赢了 上当了! 后者虽然不痛,但身体传递过来难以形容的酸楚,令他本能地弯下腰动弹不得。 弓手一抬腿踢中他脑门,将他掀了个后空翻。恰逢河心一个浪头打来,弓手立足不稳,又因使力过巨,摔落地面。 燕三郎已经一步步挪了过来,拣起崔判官武器,手起刀落。攫欝攫 胜负在此一举。 刀锋才落到一半,这弓手双目圆睁,紧盯着他喝了一声:“燕小三!” 燕三郎一惊,刀势戛然而止。厺厽 顶点小说网 xindingdianxsw.com 厺厽 无论在哪个世界,会这样称呼他的只有一个人: 千岁。 这弓手是千岁? 果真是千岁? 怪不得她的出招方式看起来极是眼熟。 原本他和千岁已经说好了真正竞争,绝不自报身份,可临到这时,他还是犹豫了。 这一刀,落还是不落? 千岁却望着他露齿一笑。 虽然她还附在一个男人身上,燕三郎却看出她眼神里的喜悦和狡黠。 她对他说:“我赢了喔。” 怎么……? 这四个字让燕三郎悚然一惊,却见她完好的右手一抬,手里赫然抓着那具木弩! 方才被击飞出去的弩,就落在这里。她摔落下来,不过是为了重新拣起武器。 千岁的动作,快得燕三郎都看不清她是如何用一只手装起箭矢的。 但他知道,这武器的好处,就在于可以单手射击。 话未说完,她就按下了机括。 “夺”地一声,箭矢没入苏令文咽喉,分毫不差。 此时他正奋力从缪毒的尸首堆压下脱身,没料到这一记飞来横祸。 燕三郎长叹一声,刀尖垂了下去。 事已至此,无力回天。 他闭上眼,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 ¥¥¥¥¥ 燕三郎站了起来。 眼前人山人海,耳边一片哀嚎,又有一片欢呼,杂揉在一起汇成世间百态。 有人赢来有人输,几家欢喜几家愁。 几个围在他身边的己方阵营玩家满脸恨铁不成钢:“最后那一刀,怎么就不劈下去呢!” “唉呀,错失了,错失了!” 有些客人向燕三郎的目光充满了气愤,显是埋怨他给自己输了钱,但在千红山庄内也不敢做出什么事来。 这要换在普通赌场,事后说不定会被报复。 金羽挤到近前,惋惜道:“别理这些蠢蛋……哎就差一丁点儿,少爷真是可惜了啊!” 他押注的筹码,打水漂了啊,早知道就该投给夫人的。 然而他转头看见边上的千岁也睁开了眼,赶紧话风一转:“不过夫人成为最后赢家,这也是极好的!至少肥水不落外人田。” 千岁听见了,啐他一口:“跟谁学的,这么会见风使舵?” 金羽干笑,嘿嘿嘿。 千岁转向燕三郎,见他面无表情,心里微微打鼓:“燕小三,你还好吧?” “很好。”少年站了起来。对面的人群散开,露出后头的白夜。 阿修罗冲他微微一笑。 虽然和游戏里的面貌完全不同,但这笑容里的意味仿佛完全一致。 燕三郎也报以一笑,更加挑衅,更加戏谑。 落水狗,嘿! 公平大厅二层正中,千红夫人肃声宣布:“‘雨夜大逃杀’游戏已经结束,获胜者为——官兵阵营。恭喜这三十位勇士,他们将得到所有对手的筹码,并且参与彩金池赌注的分成!” 官兵阵营赢了,就会得到土匪阵营投入游戏中的筹码。当然这对他们来说只是小钱,真正的大头是彩金池中的总金额。 官方已经统计出来了,“最终下注人数,是三万两千二百一十一人。”巘戅顶点小说网XiNdiNGdiaNXSw.CoM戅 千岁轻轻嘶了一声,笑逐颜开:“这么多?” 参与人数多,说明彩金池里的筹码也多啊。 现在彩金池边人山人海,都是前来兑现的宾客。 千岁等人刚挤进去,就听见一名客人不满:“数目不对,你给我重算!” 侍女满面笑容,说出来的话却让他更来气:“这位客人,结果已经确认,再算几次也是一样呢。” “我投注十年寿命赢了,至少该翻倍吧?”这人瞪起眼道,“为什么只还给我一十一年又五个月寿命!” 连本带利是十一年又五个月寿命,其中成本就占了十年,真正赢进来的只有十七个月。他是担着减寿十年的风险下注的,按理说高风险就该有高回报,怎么拿到手就这点儿? 侍女神色不变:“官兵阵营的赔率,原本就比较低,有两万一千人押注。彩池里的钱还要分掉三成给游戏的三十名赢家,另外本山庄也从中抽取一点手续费。” 这人依旧不服:“那也不能这么少!” 他不知道具体是怎么个算法,但冥冥中觉得不对。 “稍等。”侍女停顿一会儿,才又开口,“有客人在官兵阵营下了重注,最后核算收益时,他们要占到大头。” “重注?”这人疑道,“有多重?” “有客人押注四百年修为呢。”侍女往彩池里看了一眼,“人类贵客当中,最高投注了二百四十年寿命。” “这?”这人满脸愕然,不知该说什么。能一口气押注四百年修为的,那肯定不是人;他就好奇,哪个人类能活二百四十岁,又哪有那么大的胆子拿出来押注? 燕三郎听到这里,面色微变。 人间的异士,修为再高强也难活过一百五十岁,除非另有奇缘;而普通人类均寿只有三十七,都道人生七十古来稀,正是世道多艰难的写照。 能拥有二百多年寿命的人类太少,敢拿余寿全部参赌的就更少了。燕三郎目光下意识在场中逡巡,寻找一个熟悉的身影。 唔,找到了,那人也正往这里来: 庄南甲仿佛没感受到他的注目,迳直走到另一名侍女面前:“我是庄南甲,我来兑现。” 他果然赢了。 侍女往彩池看了一眼:“现在都给您么?数量有点多,恐怕太重。稍晚可以为您替换成大额筹码,有需要么?” “真是体贴。”庄南甲乐呵呵道,“那么晚点我再来。” 侍女一般不会主动提供这类服务,除非他赢得的彩金实在丰厚。千岁侧了侧头:“庄南甲,你赢了多少?” 第1439章 你夫人了不起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千夫人。”庄南甲此时面貌最多三十出头,风度翩翩,不知就里的人易生好感。他面对千岁的态度也很和气,看不出彼此是生死大敌,“还要感谢千夫人的努力,为我赢得这许多报酬。” 这是存心气她?千岁也不着恼,只是打量着他:“看起来你没少押注,就对我这么有信心?” “千夫人和燕公子,人中龙凤。”庄南甲颌首,倒是答得一本正经,“但若让我只选一边,我还是站队千夫人能赢。” 千岁来了兴趣:“为什么?” 庄南甲看看燕三郎,笑了:“燕公子太心软。” 说完,他趁着千岁面色微变,施施然离开了。 千岁和傅小义都兑了奖励。正如侍女所说,今次赔率很低,大家都知道胜负的几率是五五开,投重注的毕竟是少数。因此傅小义拿到的回报也像方才那个人类,并没有想象中丰厚。 反倒是千岁作为参赛者获得奖励,相当可观。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游戏中的胜者还可以平分奖金池里的三成筹码。 贺小鸢和陶浒也凑了过来,对她连道“恭喜”。 阿修罗笑纳了,但看看燕三郎,心里有点不安。 以前她从未有这样别扭的感觉,不舒服。 她随口带开话题:“你们投了多少?” 贺小鸢输了,而陶浒押注四十年,所以七折八扣之后,到手获利五年又八个月的寿命。“唉,没多少啊。” 千红夫人就在附近,他们听见有客人询问: “‘雨夜大逃杀’这个游戏何时再开局,我们也想进去玩玩。” “半个时辰后就更新了。”自己的游戏受欢迎,千红夫人当然和颜悦色,“不过‘大逃杀’的主题不再是出云山的官兵捉强盗,而是换到了另一段故事里。” 客人有些失望:“不能再去出云山?” “‘雨夜大逃杀’发生在特定场景中。”千红夫人遗憾道,“现在那样特殊的情境已不复存在,下一个‘大逃杀’就必须换主题了。” 千岁听得目光闪动:“‘雨夜大逃杀’不能重复,是因为苏令文已经死了吧?” “是啊。这些人物都有唯一性呢。”千红夫人笑道,“不过大家也不必惋惜,新游戏同样精彩。除了‘大逃杀’,公平大厅下一个全新的游戏会在三个时辰后隆重呈现。各位在等候期间,最好养精蓄锐。” 她的结语,意味着“雨夜大逃杀”游戏暂时告一段落了,公平大厅里的人一下子走掉三分之一。 崔判官和原拔也踱了过来,同燕三郎打招呼。 “干得实在不错。”经过一轮共同御敌,二人对燕时初刮目相看,也有几分亲近之意。毕竟,过命的交情不就是一起打过官兵、互相靠过后背吗? 崔判官一声叹息:“就是最后可惜了。” 燕三郎笑而不语。 “可惜”二字,他今天听了太多回。 其实他家没损失,一个亏了另一个赚。 原拔气呼呼道:“最后那弓手到底是谁,把我们都摆了一道。” 千岁眼珠子一转:“知道了你又能如何?” “嘿,知道了那就……”原拔一句话未说完,崔判官已经出声打断,“射死苏令文的弓手,就是血红领主吧?” 千岁莞尔,眼神却有几分自得。 不否认就是默认了,原拔微愕,转过念来,也不好当面再说什么,只对千岁竖起拇指:“厉害。”又转而对燕三郎道,“你夫人了不起。” 燕三郎一笑以对。 崔判官又道:“下次若有机会,再一起游戏罢。” 这即是对燕三郎的认可。不过大家道不同难以为谋,也就只能在千红山庄里搭个档,出了山庄之后就要一个走阳关道,一个过奈何桥了。 燕三郎也不推却,点头应下:“好。” 崔判官的力量强大,他早有耳闻。端看这人在“大逃杀”世界的表现,虽然抿去一身神力,也依然懂章法、知进退,远胜他人。 跟强者作朋友,多半是不吃亏的。 寒暄过后,这两人也各自离去。 每个新游戏经过了备受瞩目的第一轮竞争之后,都会变成旧游戏,仍然向所有宾客开放。但其关注度已经减弱许多,风头都被下一个新游戏抢走。 因此,像迦棱天、崔判官这样作客千红山庄多次的贵宾,往往就抢游戏首发的头筹,因为它引起的关注度最大,宾客参与度最高,而获胜的奖励也最丰厚。 这也是千红夫人每发一个新游戏都郑重其事的原因。 千岁笑吟吟对燕三郎道:“回去休息罢?忙一晚上,累了。” 千红山庄里的时间虽然只过去三时辰,他们在游戏中却足足经历一整夜的惊心动魄,是该歇会了。 少年却转头招呼金羽:“站那么远作甚?过来。” 金羽和傅小义都猫在角落里,说话都轻声细气,结果还是被燕三郎点名。傅小义露出一脸贱笑,拍拍他的肩膀:“快去,少爷呼唤你呢。” “来啦,来啦。”金羽扯起笑容跑了过来。 他看看少爷再看看女主人,有点山雨欲来的感觉。哎,为什么少爷不唤傅小义? “游戏期间,这里可有异常?” “波澜不惊,公平大厅里没有矛盾或者口角发生。”金羽仔细想了想,“哦对了,缪毒在游戏里突然用出神通,看客哗然,都找千红夫人要个说法。” “查出原因了?”燕三郎不问千红夫人如何处理,只看“雨夜大逃杀”最后也如期完成了,缪毒也去领取了自己的那一份奖励,就知道她没有中止或者扭转游戏结局。 对于这一点,原拔等人是很不服气的,返回大厅就找千红夫人理论。燕三郎没有去,他只觉得,无论再怎么力争也很难改变结果。 金羽遂将千红夫人的调查结果说了。 “共鸣么?”燕三郎有些惊奇,“这样看来,千红夫人也并非掌控全局,总有疏漏。” 千岁点头:“她并非全知全能,胡奇山派第三队人走水路去鹤来湾,她并不知晓。” 第1440章 憋气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燕三郎再问金羽:“迷藏幽魂们在做什么?”他事先吩咐人盯梢了的。 “庄南甲和嘉宝善又进了一次‘鱼龙变’。但这回庄南甲运气没那么好,大概半个时辰就出来了,没捞着好。”金羽冷笑,“说不定这才是他的真实水准。另外一个嘉宝善好像还坚持久一点,一个时辰左右。这两人退出‘鱼龙变’后聚在一起聊了会儿,我没听清内容。” 千岁抢问:“可曾靠近我们这里?” “那倒没有。”金羽立刻道,“我和小义一直盯着。” 燕三郎就要往回走,但脚步刚迈出去,突然又顿住:“陶浒呢?” “这个人啊?”金羽想了想,陶浒这家伙特别没有存在感,“他没进入任何游戏,只是到处结交人间的宾客,三个时辰至少招呼了二十来人。除此之外,他基本和贺小鸢一起行动,旁观‘大逃杀’游戏。” 燕三郎目光微闪:“他也观看‘大逃杀’?” “看哪,当然看。”金羽答得理所当然,“您不知道方才盛况空前,整个公平大厅哪有人肯错过?” “他都在谁那里看?” “这个?”金羽挠头,“我也用心球视界观看呢。傅小义——”这小子还想置身事外? 傅小义原本蹲在角落看热闹,被他这么一喊,脸上的笑容就搁不住了。不过燕三郎目光扫来,傅小义也只好赶紧过来。 “陶浒啊?”他和金羽换班,一个用心球视界的时候,另一个就得关注大厅里其他人的举动,“他换了七八个玩家的心球视界,从不同角度看游戏。不少宾客都这样子,包括贺夫人也是。” 点用哪个玩家面前的心球视界,就采用他的第一视角看游戏。对于踏足千红山庄的贵宾来说,这是奇特而珍贵的体验,值得多试几次——反正不要钱。 燕三郎问他:“碰过我和千岁的心球没?” “没有,从头到尾都没来过,倒是贺夫人来看过您的心球。”傅小义很是肯定,“陶浒最后一个看的是崔判官。” 燕三郎皱起眉头。他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 这时千岁出声了:“行了,你俩自去玩耍吧。” “哎好。”金羽脚跟一转,抓着傅小义就溜了。 方才他们要替燕三郎和千岁望风,自己不敢进游戏。现在两位主人都要回去休息,才轮到他们放开玩耍。 燕三郎往回走。 沿途的风景依旧宜人。雪厚人稀,几只锦鸡刨开积雪,努力翻找食物, 千岁指着最大最肥的一只问:“打只鸡回去喂芊芊,没人会发现罢?” 燕三郎瞥也不瞥它一眼:“随意。” 这家伙。千岁噘起了红唇。 对向开始有行人走来,三三两两。她把话都憋回肚子里。 返程一路无言,只有靴下的白雪被踩得咯吱作响。 ¥¥¥¥¥ 终于回到住处。 燕三郎先进精舍,千岁叮嘱侍女一句:“守好大门,不要进来。” 然后当着她的面关上了大门。 少年入屋,先解外衣。 他还没挂起,千岁就殷勤地伸手来接:“给我吧。” 平时她哪里有这么主动? 燕三郎也不吱声,只任她取走大氅。 白猫不知从哪个角落迎了上来,睡眼朦胧,却讨好地绕着他的小腿蹭来蹭去,喵喵叫个不停。 “饿了?”燕三郎抚了抚毛茸茸的猫脑袋,声音温柔,“给你弄点吃的。” 他们出去三四个时辰,猫儿有小半天不曾吃饭。 “我来吧。”又是千岁抢着道,“芊芊,过来。” 女主人召唤,白猫再懒也得小碎步跑过去撒娇。千岁喊进门外的侍女:“给我猫儿弄点吃的,最好是鸡肉,再用鸡蛋拌些鱼油,不要太咸。另外——”她想了想,“再弄些麦草过来,越青越嫩越好。” 侍女应了一声,自去备料了。带宠物来千红山庄的宾客不多,但带灵兽的却不少,尤其饿鬼道、修罗道的强者拥有共生灵兽,种类五花八门,每一只都有奇特的胃口和嗜好。相比之下,小小猫妖的要求太不特殊了。 千岁回返室内,见燕三郎自饮清茶,一口啜接一口,眼神飘忽没有焦点。 她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结果少年眼珠都不转一下。 “喂,想什么呢?” 好一会儿,燕三郎才道:“没什么,想事儿。” 千岁紧贴着他坐了下来:“什么事?” “想庄南甲会怎么对付我。” “哦?”她挑了挑眉,“想出一点名目没?” 他的声音几不可闻:“没有。” 千岁终于忍不住了,“啪”一下拍桌:“你给我好声好气说话,到底怎么回事?” 那一下很响亮,邻居说不定都听见了,可燕三郎楞是眼都不眨一下:“没事。” “再给你一次机会!”千岁看着他的白板脸就生气,这厮臭着一张脸给谁看哪?“好好说话,不然以后都别吭声!” 燕三郎果然就不吱声了。 千岁正要火起,忽然眼珠子一转,火气就消了。 她往他怀里一坐,胳膊勾着少年的脖子:“‘雨夜大逃杀’最后被我赢了,你是不是很生气?嗯?” 燕三郎还是不说话。 她凤眸圆睁:“以前怎没看出来,你这么小气?” “不是。”他的声音很闷,是从牙关里挤出来的。他是真不在乎输给她。 她窃笑:“那你输得心甘情愿喽?” 笑靥如花,但燕三郎偏不看她:“愿赌服输。” “咱们事先不是约好,全力以赴,各不相让?”千岁晃了晃胳膊,“在游戏里,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得你。但有误伤,纯属意外啊。” 她在游戏里是干掉了大把土匪,燕小三的皮囊也被她打伤——皮囊而已。游戏精神不就是娱乐为主? 再说,燕小三对她也没有从轻出手啊。 “对。”燕三郎低声道,“你做得不错。” “那你为什么脸色这样难看?”她伸着细细嫩嫩的尾指在他胸膛上画圈儿,“是因为——” 尾音拉得又长又翘,而后她才轻声细语问他:“——白夜?” 第1441章 报复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燕三郎眼观鼻、鼻观心,就是不说话。 可惜千岁和他相处太久,猜都能猜出他在想什么:“想知道什么,大大方方问出来。你问我就答,好吧?” 燕三郎眨了眨眼,酝酿一下才问:“你进入游戏后的遭遇,都说与我听吧。” “咦?”千岁有些惊奇,“不独是白夜的?” 燕三郎抿了抿唇。 “好啦好啦,说与你听。”千岁见他下顎线条收紧,就知道这人又在生闷气。这时候还是安抚为主,针尖对麦芒可没有任何好处,“本来也要跟你交换情报来着。” 能逗到他开口说话就行,后面都好办呵。而后,她就将雨夜中的经历一一道来。 少年一直保持安静,中间不曾插话提问。 他到最后才开了口:“白夜与重潼必有一战,并且就在千红山庄?” “那谁知道?”千岁耸了耸肩,“不关我事。” “你会帮忙么?” “当然……不会。白夜这人太骄傲,决战可不容别人插手。” 燕三郎盯着她:“其实你也想帮?” “燕时初!”她坐正坐直,与他四目相对,“我和白夜若是有点什么,遁入人间之前就有了,不必等到现在。对我而言,他不过是游戏里的临时搭档,就如崔判官与你,并没什么特殊。” 对她来说,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没有中间态。 可白夜对她呢,未必就是这样想的罢?这话,燕三郎没说出口,脸色却好看多了。 坐姿不适,她在他怀里蹭了蹭,换了两个姿势,又叹了两口气,揉了揉自己的腰。 少年目视前方,面无表情,但右手还是伸出去扶着她的腰,让她坐得更舒服点。 这才像话嘛。千岁伸出粉嫩的藕臂,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你可真心狠,一弩就把我手臂给射穿了。” 他射坏的是她么?分明是她的皮囊! 燕三郎点了点自己心口,再指了指自己面颊:“你也没少下手,算起来恐怕还是你多些。” 她有好些回就就瞄准他后心来着,好在他机警,都躲了过去。 至于脸上、手上的擦伤,多得他都没空细数。 千岁凑近了,在他面颊上亲了一口,又是一口,以示安慰:“还有哪儿?” 红唇甜软、吐气如兰。 不待燕三郎出声,她就恍然:“还有这儿是不是?” 说罢,她就去咬他耳垂,很轻很轻。 一边啃咬,一边吹气。 吹到第二下,她就能感觉到少年身体绷得很紧,像游戏里她所用的弓,蓄势待发。 “距离下一个新游戏还有两个多时辰。”她在他耳边昵声道,“这么长时间做什么好呢?光睡觉会不会太浪费?” 他们都有修为在身,几天不睡都是小事。 话刚说完,她就觉天旋地转。 燕三郎揽着美人细腰,将她推倒在软榻上,自己也合身压了上去。 他一向讷于言,敏于行。 千岁星眸半闭,享受他带给自己的快乐。少年急切得像只年轻的狮子,凶猛又激进。 他要用自己的方式,宣示对她的主权。 “慢点,慢点。”千岁呢喃,想伸手抚一抚他的脸。燕三郎却抓着她的手,五指相扣,一把按在榻上。 经历一整晚腥风血雨之后,他们都需要情绪上的释放。 可是过不多久,她又着急了,捏着他的胳膊催促:“快点,快点哪!” 趴在楼下的白猫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就跳到院子的高墙上,伸了个懒腰。 为什么每到游戏时刻,女主人都喜欢学猫叫呢?学得也不像哪。院外的侍女刚好端来猫饭,它开心地跳了下去。 两个主人之间的游戏不好玩,它还是努力干饭吧。 …… 一阵风卷过来,吹动檐下小小的风铃。 千岁睁眼,望见帐顶垂下来一枚小小香囊。 侍女每过十二个时辰都会给它换料子,现在它散发出来的是清甜的柑橘香气,令人心情愉悦。 她一醒,燕三郎立有所觉,锢着她的腰往自己怀里带,眼睛却还未睁开。 这小子现在粘她粘得好厉害,千岁刚一动,燕三郎就彻底醒了。 “不再睡会儿?”他声音有点沙哑,只迷糊半个时辰显然没歇够。 “公平大厅快开新游戏了。”千岁揉了揉眼,他可太能折腾了,小睡的时间都很赶呢。 “不去了。”燕三郎身陷温柔乡,压根儿不想动弹。 “咦?”这话可真不像燕小三会说出来的,他一向精力充沛得令人发指,“你不想去看看幽魂都在做什么?” “不差那一两个游戏。”少年下巴在她头顶上蹭了蹭,“千红山庄的游戏一个接一个,不可能每样都玩到。” 不说这些神降游戏,公平大厅里的赌桌游戏也是五花八门,花样至少数十种。除了贺小鸢和傅小义爱好此道,旁人几乎不可能玩遍。 好吧,千岁嘟起红唇,有些可惜。 不用亲自下场玩,但可以亲自去押注呀。 两人安享片刻宁静,燕三郎才开了口:“对不住。” “对不住什么?”她明知故问。 燕三郎沉默一会儿,才道:“不该胡乱猜疑。” 想起白夜全程陪在她身边,他就闷火中烧。其实这两人之间什么也没有,他清清楚楚,可道理虽然都懂,心头的火气就是消不下去。 尤其白夜投来挑衅的眼神,更是不能忍啊。 “下回还敢不了?” 少年摇了摇头。 千岁似笑非笑:“还有呢?” “还有什么?”燕三郎明知故问。方才在他身体当中熊熊燃烧的,不止是情火。 千岁掐住他的胳膊,左拧接着右拧,拧得他“嘶”地一声响。 这厮坏透了,刚才一到关键时刻就钓着她,让她不上也不下,怎么催都没用,难受极了。 还说他没报复她,呸! “算了算了,饶过你这一回。”这家伙出完了气也不会再找她碴了,千岁拍拍他的俊脸以示大度,“老实说,若非缪毒突然与皮囊共鸣,可以使出部分神通,‘雨夜大逃杀’这个游戏是官兵阵营输了。” 第1442章 为什么没反应?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1442章为什么没反应?真只是单纯的意外?”燕三郎总觉得不对劲儿。这种感觉淡淡地萦绕不去,太讨人厌,“千红夫人并非无所不知。” “我在许久之前就认得缪毒了。这厮战力不错,但不像有那种本事的人。”千岁摇头,“至少他的修为远远赶不上千红夫人,再说我们谁对游戏机制也不如她了解。想钻空子,难。” 除了极端意外的情况,想找到游戏的漏洞,首先就要对游戏本身研究透彻。这是千红夫人拿出来的游戏,大厅里谁有她了解得更深刻? “他与皮囊意外共鸣,反倒证实了我的另一猜想。”燕三郎缓缓道,“我们以神降方式进入的,并不是单纯的游戏,而是一个个完整独立的世界。” “是啊。”千岁早就感觉出来,“‘鱼龙变’也就算了,‘雨夜大逃杀’里的每个人类,心智、情绪、反应都与现实无异。这不像是千红夫人捏造出来的游戏。” 燕三郎想起了不愿离寨的土匪头子,想起处处与孔友为难的杨威,还有柔弱但是陪伴父亲左右的苏可,以及目睹了生父手刃娘亲的苏青。 他们的情绪太真实了,如果只是游戏,为何会有这些零碎的、与主线无关的剧情? 只有一个解释: 他们降临的并不是游戏,而是其他的真实世界! 对公平大厅的宾客来说,这只是个游戏;而对所谓的“游戏中人”而言,玩家的到来、玩家的作为,却真实地改变了他们的人生轨迹。 “从前千红山庄的游戏,也是这样子的么?” “非也。”她从其他神魔那里听来不少消息,“最初的千红山庄,只开放公平大厅一层,所有人都只能借助黄金天秤玩一玩赌桌上的游戏。后来随着它开放次数的增多,各种稀奇古怪的新游戏也出现了,像是千红夫人随意想出来的,并无踪迹可循。” “也就是近两、三回开放,才出现了神降的方式。”她缓缓道,“看来,千红夫人也在借此磨练自己的神能。” 燕三郎皱眉:“天人道的大能,竟有这样的本事?” “按理说不该有。天人道与修罗道有交集,经常发生战争。总地来说,势均力敌。”千岁给他讲述人间难知的秘辛,“我也去过两次,那时都不曾听说过千红夫人其人。” “就这几百年间,声名鹊起?”燕三郎思索道,“可曾问过其他神魔?”千岁被绑定天衡数百年,对其他五道之事不甚了解。其他神魔可就不同了。 “问过了。”虽说侍女在楼下,千岁的声音还是下意识放低,“来历成谜,无法准确溯源。这就很怪了,天人道那群古板重血统、讲渊源,一个家族血脉能追溯成千上万年。这么个强者横空出世,莫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 作为阿修罗,她的语气对天人充满了不屑。燕三郎摸摸鼻子,也明白为什么: 阿修罗生于多识之树,无父无母,哪来血统血脉可以继承?天人看不起他们,他们同样也看不惯天人。 难怪这两道人马总是干仗。 “天人道对此可有评价?” “没有呢,只说千红夫人从不曾走出山庄,甚至不参加其他天人的宴席聚会,始终避世而居。旁人想见她,就得进山庄来。好在,她跟其他人也没有争端。”她耸了耸肩,“总之,这个女人在自己的世界也很神秘。有些人图谋不轨,但进来后就失踪了,没再出现。” “至于千红山庄,因为可以交易修为和寿命,名气越来越大,慕名而来的强大神魔也越来越多。”千岁特意道,“我问过了,天人道目前还没第二人有这种本事,这才对嘛。” “她身上也是谜团重重。”燕三郎沉吟,“倒与昔年的迷藏海国有些相似。” “可是来这里参与游戏的宾客,多半都不是普通人。”千岁倒不担心,“六道之中的至强者,至少有十余人在此,千红夫人想算计他们,哪有当年幽魂算计人类那么容易?” “话虽如此,本质上并没什么不同。”燕三郎道,“熙来攘往,为利而已。” 他声音转为凝重:“说回游戏。我们这里可能出了个大问题。” “嗯?”千岁被他唬得凤眼微睁,“别乱吓人好不好?” 燕三郎从颈间拖出木铃铛,在她面前晃了晃:“进入千红山庄后,它就没动静了,一直到现在。” 木铃铛躺在他手心里,的确是安安静静,没发光也没震动。 千岁看着它皱眉:“也是,它怎么这样安静?” 燕小三成天戴着这玩意儿,再说她最近也不用回木铃铛,于是下意识就忽略了天衡的存在。 “既然公平大厅的所谓游戏不是游戏,而是真实世界,那么我们神降进入游戏、操控生物身躯的方式,难道不算是破坏那个世界的公允?一个两个也就罢了,几十上百人一起过去,不算破坏平衡么?”燕三郎捏了捏木铃铛,“这东西以平衡世间为己任,为什么没有反应?” 从前木铃铛只要侦测到破坏天地秩序的情形出现,就会向持有者发出警示。现在千红大厅里类似情况每时每刻都在发生,为什么天衡反而就装死了呢? 千岁抚着下巴:“或许,神降不算破坏世间公平?” “怎可能?”燕三郎不认可,“瘟妖违规留在人间,都被天衡通缉;虽然神降不是真正的神魂穿越,但无论‘鱼龙变’还是‘雨夜大逃杀’,玩家都快把那个世界穿成筛子了,无数生灵的命运从此被改变。这么大规模的篡改,还不叫作破坏天衡吗?” 天衡这件法器的作用,并不只在人间生效。就算千红山庄的法则与别处不同,但玩家们进入的世界自有体系、自有规则,为什么天衡没有感应? 千岁戳了戳木铃铛。毫不意外,指尖从木铃铛穿过,像是拂过空气。自从签下契约之后,她就碰不到这东西了。“或许,这玩意儿坏了?” 第1443章 炼化 燕三郎不置可否,好一会儿才问她:“”还记得天衡上一次生效的时间?” “啊,记得。”千岁想了好一会儿,“大概是刚踏入千红山庄前后?”攫欝攫 “那时你我都有不祥之兆,仿佛有恶物就在附近。”燕三郎正色道,“自那之后,天衡再没有动静。” “这两者有关联?”千岁不批他异想天开,而是顺着他的思路往下走,“你是说,千红山庄里有东西,能够屏蔽天衡的感应?” “屏蔽”这两个字,用得是真好。燕三郎颌首:“概莫如此。” 还有一重隐忧,他没说出来: 眼看先知预言中的千岁寿限将至,天衡偏在此时出这么个幺蛾子,燕三郎心中不忐忑就怪了。 千红山庄中的谜团太多了,就算多智如他,一时竟不知从何查起才好。 “罢了,先放去一边不想。”千岁向来比他乐观,“山庄里大能云集,天塌下来都有高个儿先顶着,我们发愁个什么劲儿?对了——” 她取出方才得自彩金池的皮袋子。 “这是‘雨夜大逃杀’的获胜报酬,你再帮我算算?” “好。”燕三郎接过来,就把筹码都倒在榻上,细细数给她听。 千岁双手支颐,笑得心花怒放。 她天生爱财,一遍一遍地数钱最开心。 最后燕三郎道:“基本核实无误。”他也只能算出一个模糊的概数,在这区间内大抵是没错的。 千岁从中抓中数额最大的两枚筹码,一枚寿命,一枚力元,而后拍到他面前:“看在你算得这么辛苦份儿上,喏,赏你的。” 少年摇头不要。 阿修罗沉下脸:“先前怎么答应我的,这才过了一天就要食言吗?” “鱼龙变”游戏时,燕三郎也不收她的筹码。当时两人就说好,下不为例。 她搬出这个说事儿,燕三郎只得道:“换小枚的。” 千岁将这两枚筹码直接塞进他手里:“山雨欲来,群强环伺,你的修为要快些提高才行。己身强大,才能无所畏惧。” 她说的是真理。 燕三郎低头看着手心两枚筹码,耳边是她继续劝说:“我要是能用,还会留着这几枚修为筹码?” 她顺手将寿命筹码都用了,余下的力元筹码收起。 少年默然,好一会儿才应了声“好”。 这里蕴有二十年修为,他已经无法随意炼化。 两人起身用饭,然后出门遛跶一圈,也不去公平大厅,专拣千红山庄人少景美之地流连。 山庄背山面湖,前头的谷地有多平坦,后头的山峦就有多雄奇。 这里的山石居然也是赤红色的,或者说偏赭色,不像林木那么鲜艳如火。然触目所及都是这样的颜色,一直蔓延到视线尽头,苍凉劲阔,难以言述。 红山白雪。两人漫步其中,只觉移步换景,比起人间别有一番苍劲寥廓的风味。 不过此刻山林孤寂,宾客们都在千红山庄的公平大厅内挥金如土,有闲暇来这里赏景的少之又少,燕三郎一路走来,也就见到两三行人。 千岁却玩得很尽兴,一路上笑靥如花。燕三郎见她在一丛寒梅边伸手接捧山泉,一时不知是花儿更美还是她更娇艳,竟看得怔怔出神。 有的美人,就是百看不厌。 “哎,该回去啦!”千岁面庞红扑扑地,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这该出来四五个时辰了吧?”厺厽 啃书居 kenshuju.com 厺厽 “回吧。”燕三郎想的却是,距离先知给她算出的大限,好像不剩几天了。 回到精舍、收拾妥当,燕三郎就取出千岁赠予的力元筹码,低低道了一声:“兑现。” 微光一闪,筹码化作了他的修为。 少年盘膝坐好,几次调息之后就入定了。 ¥¥¥¥¥ 最后一枚力元筹码也炼化完全,被经脉里游蹿的真力龙一口闷掉。 这条真力凝成的巨龙已经威严十足。它以丹田为巢,四肢百骸都是领地。它一边滋养肺腑,一边浸润骨血,和从前不顾大局、只懂破坏的自己判若两龙。 借助它的微观视角,燕三郎终于对自己的身体中发生的一切了若指掌。 他睁开眼,长长透出一口气,站起来打了杯水喝。 这里刚有动静,千岁就从楼下赶了上来,见状微喜:“出关了?” “出了。”少年晃了晃脖子,结果颈骨咔咔作响,“我入定多久了?” “最后一次么?”千岁算了算,“该有二十个时辰。” 燕三郎吃了一惊:“竟然过去了这样久?” “还说呢?”她送他一记白眼,“前面已经入定三次,结果最后一次炼化的筹码最小,只有两年,怎么你反而闭关最长?” 因为状态太好,燕小三不仅炼化了她赠送的筹码,还把自个儿积攒下来的力元筹码也一并消耗掉了,结果前前后后炼化了四次之多。 最后一次时长超过了两天,千岁也是讶异不已。但这种好事可遇不可求,她一点儿也不着急。 “原本早该结束,不过炼化最后一枚筹码时,忽然冥冥中多了一点心得,玄而又玄。”燕三郎正色道,“为了将它参悟吃透,只得延长入定时间。” 千岁大喜过望,立刻祝贺他:“好,长进了!”巘戅啃书居戅 燕小三练的功底是,她也不知道这功法下一步的突破在哪里,秘诀里并无记载。别看他说得轻描淡写,这是可遇不可求的好事,别人盼也盼不来。 百尺竿头再进一步可难过登天,多少异士卡在修为的节点上,终生不得寸进,最后黯然收场? 燕小三今年才不到二十,就有这样的机缘,真不愧是……真不愧是她的男人! 她知道,燕三郎的道心修行一直走在道行前面,这很罕见,跟多数人反其道行之。这有大半要归历于他的阅历太过丰富,机缘又太过巧合,小小年纪就把红尘看了个通透。 古人说,上体天心,下察民意。 他倒是两方面都做到了。 燕三郎有些担忧:“我入定时间太久,公平大厅里可没发生什么事罢?” 第1444章 一个意外事件 没有,就是千红夫人又拿出了五个新游戏,款款都有人玩,公平大厅红红火火、日以继夜。”千岁以手支颐,“唔,反正山庄也无分昼夜。金羽回来转告,游戏都挺有意思,也没再引发什么争议。” 燕三郎从她声音里听出不少遗憾。她也爱玩儿,可情郎闭关,她就得亲自守在这里。 攫欝攫。少年站了起来:“走吧,我们也去公平大厅,给你找个游戏玩儿。” 千岁目光一亮,长叹道:“少玩几个游戏,少赚许多寿命和修为哪。” “正是。”她说什么就是什么,燕三郎一概附和。 两人出了精舍,往山庄行去。 千岁倒是想起一桩小事:“哦,金羽方才回来时提起过,千红夫人刚处置了一名客人。” “又犯了什么事?”燕三郎好笑,“她这东道主当得也不省心。” 是不是这一届的客人特别难带? “小事儿。这人想偷偷顺走赌桌上的黄金天秤,被侍女发现,当场擒获。”千岁也笑道,“在他想来,公平大厅的交易之所以稀罕,就因为黄金天秤能在不同物事之间衡量价值。只要把这玩意儿带回人间,他就发达了。” 燕三郎想了想:“他说得……也没错。” “就是啊。”千岁接着道,“又有客人检举,也看过这小子抠抓公平大厅一楼大门上的黄金天秤。” 厺厽 叮叮小说 dingdingxiaoshuo.com 厺厽。大门上的?燕三郎皱眉:“何意?” “赌桌上的黄金天秤有侍从和荷官看着,不易下手;他想,大门上的天秤应该无人关注。”反正整座公平大厅都是金碧辉煌,门上少块金子谁会注意? 燕三郎想起来了,当初千红夫人的确是用一具黄金天秤为钥,打开了公平大厅的正大门。这人心很细么。 “也是人才。”只是这人才的下场恐怕不怎么好。 “千红夫人震怒,当场喝问背后可有指使。这人只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越想越觉可行,终于忍不住下手。”千岁敛起笑容,“最后千红夫人唤侍从将他当场拖走,不知下落。” 这句话的信息量有点大啊。燕三郎问她:“你怎么看?” “‘夜有所梦’,这几字太玄奥了。”千岁看他一眼,“你也想到了吧?” “嗯。”燕三郎目光微闪,“我原以为幽魂进入千红山庄,主要为了对付我。现在想来,真是太自作多情。” 庄南甲和嘉宝善此来分明别有所图。 …… 公平大厅二层。 这里又恢复成红红火火的景象。早先的偷盗黄金天秤事件就像水面的涟漪,荡漾一阵也就风过无痕。 端方背靠锦榻的软垫,正在啜饮红酒,一口接一口,眼神却越喝越清醒。 他这几天在二层的游戏里战绩不俗,但十分低调,以至于燕三郎都很少留意到他。 事实上,公平大厅每天都有上万人玩耍,各种神魔都有,端方在其中并不惹眼。 但现在,他好像有些心事。 他刚吃了两口下酒的小食,就有个年过三旬的男人踱了过来,坐到他身边。 “阁下是?”其实端方有些眼熟,这人好像是公平大厅第一个游戏的最后胜出者。 第一嘛,总是格外引人注目的。 他玩了这么多个游戏,也没有哪回拿到第一名。 从天狼谷娶亲之后,拢沙宗弟子都觉得这位意气风发的端峰长好像变了个人,虽然还是平易近人,但更加稳重也更加低调了。 “敝人姓庄。” 来者正是庄南甲。他脸上挂着亲切笑容,也向侍女要了一杯酒。“端长老好惬意。” “彼此彼此。”端方不知这人来意,但好声好气,“庄先生的运道和实力才教人羡慕。敢问有何指教?” 庄南甲一口气喝掉半杯酒,长呼出一口气:“朋友寄在你这里一件东西,让我前来取回。” 端方瞳孔骤缩,好一会儿才恢复正常。 “哪个朋友?” “他在天狼谷与你有一面之缘。”庄南甲悠悠道,“你二人另有约定,可还记得?” 端方沉下脸,紧盯着他:“你是他们的人?” 庄南甲露齿一笑。 没否认就是默认。端方下意识看了看周围,侍女就站在数尺开外。 他已经知道,这些陶傀就是千红夫人的耳目。不是名义上那种,而是他们所听所见,也会同步到千红夫人那里。 但千红夫人一般不管客人的私事、私谈,否则这里好几万人,她不会挨个儿都关心。 千红山庄里发生的多数事情,她是睁一眼闭一眼的。 毕竟大家来这里是作客,不是坐牢。 端方微微皱眉:“你就是他,或者他怎不自己来?” 庄南甲仍然笑而不语。 端方也想早点了断,不追究他的态度:“暗号呢?” 巘戅叮叮小说戅。“圣树。” 对上了,没错。于是端方从怀里掏出一个黑色小包,递了过去。 庄南甲接过来,也不打开验看,只问:“顺利否?” “还行,幸不辱命。”端方淡淡道,“事情已经办完,你转告他,我和他两清了。” “端长老太绝情了。”庄南甲唉了一声,“买卖既成,仁义还在。” 端方也笑了,倒不跟他撕破脸:“以后各走各的阳关道。”说罢,站起来走掉了。 庄南甲坐在原位要了第二杯酒,慢慢品了起来。 很快,他就望见了想见的人。 …… 进入公平大厅后,燕三郎不费什么力气就找到金羽。 这厮和傅小义正倚在榻边休息,身边是美貌侍女尽心周到,手里美酒佳果从来不断。 若非开放的时间太短,许多人会认定这里是人间天堂。 少主驾到,两人赶忙站起,少年却看出这两个手下的心不在焉:“怎么了?” 千岁好笑:“还能怎么着?输了呗。”看那垂头丧气的样儿。 金羽挠了挠头:“我俩刚才一盘账,输多赢少,现在还是亏着的。” 傅小义也在叫苦:“早知道就该学两位主人,赢上两把转身就跑,保本又保利。” 这厮的赌性实在有点重,燕三郎瞅着他道:“输了多少?” 第1445章 变故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前后七个游戏,有输有赢,到现在么还倒亏一万八千多两银子。” 正好凑过来的陶浒刚好听见,不由得“哟”了一声:“这真没少输啊。” 近两万银子,这可够平民四口之家好吃好喝二十年;而在千红山庄,傅小义不到六天就输干净了。 “银子?”燕三郎问他,“你拿银子交易别人的寿命了?” “是啊。”傅小义咂吧一下嘴,“我还有理智在,不敢拿命去赌。”但这大厅里要钱不要命的人多了去,通过赌桌上的黄金天秤,他能用银子买到别人的寿命,再拿着这些寿命换成的筹码去押注。 “您看,赌桌也满了,都像我这样拿钱换寿命。” 燕三郎一看,果然公平大厅一层人满为患,赌桌没有一张空着的,边上还有人排着队等候。“竟然这么火爆?” 这场景比起四天前有过之无不及。 千岁轻嗤一声:“新游戏一个接一个出来,好多人赌红了眼想翻本嘛,越陷越深,就得四处想法子弄筹码。” 其实说这话时她有点儿心虚。这几天若非要替燕小三护法,说不定她也输了不少。 赌场上哪有常胜将军? 只有庄家通吃一切。 至于为什么赌桌上最常见的交易筹码是寿命而非修为,道理再简单不过: 神魔的寿命长,用掉一点不心疼,不像修为。 其实在燕三郎看来,这二者区别不大。若无奇遇,道行不也是在漫长的寿命中一点一点炼成的? 傅小义苦笑:“其实我昨天手里的筹码还价值二十万两来着。” 可真不少。“成本呢?” “一万多两翻上来的。”傅小义后悔不迭,“早知道那时候收手多好,下半辈子吃喝不愁!” “你原本就吃喝不愁。”燕三郎挑了挑眉。他对手下一向慷慨,像金羽、傅小义这样有能力又忠诚的,薪俸开得很高。他们一年所得不下于寻常富商,在他手下好好干上五六年,安渡余生没有问题——前提是别嗜赌。 可俩家伙好像都有这个毛病,轻重程度不同罢了。 傅小义唉声叹气。 若不曾得,也就罢了;得而复失,最让人心痛。 也该让他得个教训,燕三郎也不出声安慰,只道:“都回去收拾一下,我们该回青云宗了。” 两人都是一怔:“这就走?” 燕三郎似笑非笑:“还想输多点儿?” 千岁拖着他来千红山庄的目的已经达成,就是赚回从前失去的寿命。现在不仅拿回受伤时减掉的十年寿命,还倒赚不少,算是钵满盆满。 他觉得,可以见好就收。 再者,千红山庄本身就是非之地,又有幽魂作祟,燕三郎并不想长留于此。 “不不,不是。”两人连忙摆手,傅小义讨好道,“您能不能再宽限两个时辰,我就玩最后一把,最后一把!呃……算了。” 他看燕三郎沉下脸,赶紧改了口风。 少年却摇了摇头:“罢了,最后一把,无论输赢,不许赌大!” “好好!”傅小义兴高彩烈,转身就去了。 金羽比他还好些,赶紧问:“既然要走,我去通知贺夫人一声?” “去吧。”贺小鸢和他们一起来的,最好也一起走,回去好对韩昭有个交代。 金羽转身走开之后,千岁环顾四周,叹了口气:“我也去找张桌子玩儿。”在千红山庄还没玩够就要走,好可惜。 下一次山庄再开放就不知何时了,好像全凭千红夫人心意。 燕三郎点头,自己不玩,只跟在她身后观看。 陶浒不知何时也离开了。 他走下二层时回头一眼,恰好看见庄南甲在锦榻上正襟危坐,双目闭阖,显然神降去某个游戏里了。 嘉宝善则不知所踪。 这些幽魂想做什么呢?想起千岁的时限,燕三郎忽然心生倦怠,此时也不想对付他们了,只想快些离开千红山庄。 千岁运气很好,连赢三把,对面的饿鬼气得青面獠牙。 “承让哈!”她抛了抛手中赢来的筹码,桃靥上全无承让之色。 她还想玩第四把,燕三郎见金羽快步走来,即对她道:“差不多了。” 千岁耸了耸肩,从赌桌边退开:“不玩了。” 对面的饿鬼直瞪眼:“再一把!”它想翻本哪!这只阿修罗就这么走了吗,带着它的十年寿命和五年修为? 千岁理都不理它,只问金羽:“贺小鸢呢?” 这厮自告奋勇去找贺小鸢,怎么独自一人回来了? “贺夫人从二层的游戏出来,就去赌桌上玩耍了。”金羽正要报告,“她打花鸟牌打得全神贯注,我说我们要走了,她就‘哦’了一声,没有其他反应。” 千岁等着下文,手下办事不会这样不靠谱。 果然金羽接着说:“我在她边上等了好一会儿,见她连输两三把,出的牌很乱,于是提醒她。可贺夫人恍若未闻。” 燕三郎听到这里,果断道:“走,过去看看。” 虽说他也知道赌徒赌上劲儿就不管其他任何事情,但贺小鸢的状态听起来有些诡异了。 离开山庄在即,这时候可别出什么幺蛾子。 护国公夫人选的赌桌在公平大厅一层最内侧的角落里,难怪燕三郎方才一直没发现她的身影。 可是众人还未赶到,角落里忽然响起了尖锐的哨声。 哨声入耳,燕三郎忍不住皱了皱眉。来到千红山庄六天了,众人对这声音都不陌生—— 侍女每发现宾客作弊,都会吹响这种哨子。 那里有人出千! 千岁喃喃道:“不妙啊。” 千红夫人也往这里大步而来,几乎和燕三郎同时抵达。 她就站在贺小鸢的赌桌边上,满面肃然:“人间显赫尊贵,这里一视同仁!贺夫人,请解释一下,桌面上为何会有两张尾鹊牌?” 还真是贺小鸢出事了!燕三郎和千岁拨开人群挤了进去。 只见贺小鸢站在赌桌后方,面色有些木讷,没有第一时间回复。 宾客看向桌面,都在指指点点:“这出千也出得太不走心,居然放两张尾鹊牌上来?” 第1446章 你要替她出头?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1446章你要替她出头?就作弊啊!” 燕三郎循声看去,桌面上果然两张牙牌,都刻着长尾鹊图案,周围饰以花草。 花鸟牌也是赌桌上的牌法之一,全套共六十四张牌,其中多数牌号都是一对儿以上,唯独这枚尾鹊,全套仅此一只。 贺小鸢的赌桌上却出现了两只尾鹊牌,这出千也出得太明目张胆了,像秃子脑门儿上的跳蚤,明摆着。 侍女吹哨,千红夫人诘问,显然这只牌是贺小鸢打出来的。 金羽忍不住问:“会不会弄错了啊?” 他们和贺小鸢熟识,从前在护国公府或者邀景园甚至还一起打过牌,知道贺小鸢精擅花鸟牌,千岁大人有时都打不过她。出千这么低级的手段,她怎么用得出? 燕三郎却另有看法。 即便成了护国公夫人,贺小鸢身上的草莽之气依旧没有褪尽。她自少年时浪迹天涯,坑蒙拐骗偷样样没少干,赌场出千恐怕也是家常便饭。 她甚至曾以此谋生,少年也领教过她的牌艺。以她的本事,怎么会出这么低级的千? “弄错?”赌桌对面是牲畜道的修行者,这时冷笑起来,“这里多少双眼睛都看着,第二张尾鹊牌分明就是她打出来的!” 对赌的就两个人,金羽质疑贺小鸢没出千,可不就是把矛头对准了他? 他很不爽。 “我的侍女亲眼目睹。”千红夫人缓缓道,“为了公平起见,我再询问一遍,这里可还有其他目击证人?” “我。” “我也看到了。” “还有我。” 边上四、五人纷纷出声。 千岁脸色沉了下来。竟有这么多目击者,不好办了。贺小鸢到底怎么回事? “贺夫人?”燕三郎走到贺小鸢身边,“能听见我说话么?” 贺小鸢目光转向他,“嗯”了一声。 发生这么大事了,她看起来还是心不在焉。 千红夫人清声道:“贺小鸢赌桌出千破坏规则,证据确凿,自今日起拘于千红山庄,直至……” 燕三郎知道她宣判完毕就很难收回了,飞快出声打断:“且慢!” 被拘在千红山庄的人,只能等到山庄下一次对人间开放,才有望回去。粗算至少十五、六年。贺小鸢今年三十出头,再等上十五六年岂非奔五十岁去了? 韩昭不得气疯、急疯才怪。 燕三郎的声音响亮而坚决,千红夫人目光转了过来,带着几分不悦:“燕山长,你质疑我的决断?” “这事有蹊跷。”燕三郎快速道,“夫人不想弄明白个中原委么?” “我只看见有人破坏规则。”千红夫人面无表情,“坏我的规矩,就得认我的罚!” “仅仅几天功夫,贺夫人性情大变,必有因由。” 千红夫人笑了,笑意却没到眼中:“进入山庄后性情大变的人,有的是。” 不少宾客会心一笑。 是啊,赌场这种地方能让好人变坏,让坏人变得更坏,这算不算是性情大变? 趁这点儿空隙,千岁急问贺小鸢:“尾鹊牌哪来的?” 如果贺小鸢没作弊,那作弊的一定就是别人,这道理再简单不过。可她现在状态奇怪,方才还有谁接触过她? 贺小鸢眨了眨眼:“尾鹊牌?” “对,就是这张牌。”千岁指着桌上的尾鹊牌,“谁给你的?” 贺小鸢伸手一指立在赌桌边上的荷官:“她。” 旁人都笑了。 荷官掌管发牌,她指着荷官说来源自然是没错的,却不是千岁想要的答案。 “那么这一张呢?”千岁也不气馁,指着另一张尾鹊牌,“这张总不是荷官给你的吧?” “是啊。”贺小鸢怔怔道,“牌都是她给我的。” 这可真是麻烦了。 跟她对赌那饿鬼啊哈一声:“这是想栽赃给千红夫人吗?” 众所周知,每个荷官都相当于千红夫人的化身。每一场对赌后头,都是千红夫人监控全场。贺小鸢指荷官给假牌,那就相当于公开指责千红夫人。 果然千红夫人嘴角微扬,目光更不客气。 千岁仔细打量,发现贺小鸢眼光涣散,再不像从前那样灵动有神。 人的精气神都能从眼中看出。贺小鸢这个模样…… 她心里微动。 此时千红夫人已经摆手:“来呀,带下去!” 她在山庄内的权威无人可以置疑,边上的侍女走出人群,就要将贺小鸢羁押。 金羽和傅小义两人看看她再看看燕三郎,心中惴惴,不知少爷会不会出手阻止。 在山庄里公然对抗千红夫人,少爷和夫有多少把握啊? 燕三郎一下就站到贺小鸢身前。 这是以行动代替言语。 千红夫人一脸玩味:“燕山长,替她出头之前可要想仔细了。” 普普通通一句话,因为出自她口,威胁意味十足。 她踱步而来,个头虽然没有千岁高,但气势拿捏得死死地,稳压周边神魔一头。 谁也不敢轻视千红夫人的怒火。 少年脸色当然不好看,忽然道:“任何人不可在山庄内出千,破坏公平大厅交易,这是规矩,我等不愿破坏;但是,保护宾客在山庄内的安全,这也是夫人的职责吧?” 千红夫人抿了抿唇:“你想说什么?” 少年一指贺小鸢:“贺夫人的状态,一看就异于常人。荷官怎能让她上赌桌?” 千红夫人透过荷官的双眼观察赌客,那么她对客人也就负有全责。 “怎么,我的荷官还要关注客人的精神好不好?”千红夫人不怒反笑,“我这儿又不是私塾。” 这里的客人精神和情绪起伏都很大啊,即便她全知全能也不可能人人关心。 赌客又不是孩子,需要全方位的关怀。 “贺夫人不仅是精神不好。”借着燕三郎争取到的时间,千岁已经猜到两分眉目,这时突然伸出食、中二指,按在贺小鸢眉心位置,猛力一推! 众目睽睽之下,护国公夫人本人还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却有一个虚影从她颅后被拍了出来,飘荡在半空中。 那是个模糊的小人,不及巴掌大,身体透明,可是形貌都与贺小鸢一般无二。 第1447章 重点转移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说白了,这就是个缩小版、透明版的贺小鸢。 在场人类都是少数,最多的还是来自各界的神魔,多半有法力在身,一看之下,都是轻咦一声:“魂魄?” 正要上前的侍女也停了手,一下站住。 燕三郎也看清了,声音转厉,直指千红夫人:“夫人现在还觉得,这不是你的职责么?” 贺小鸢的魂魄有点虚,但她是异士,魂体比普通人还要凝练一点。燕三郎见识广博,远非数年前可比,这一眼就看出: 她少了一魂! 大千世界的人,生下来即是三魂七魄齐全,至咽气最后一秒也应如是。只有极少数人天生魂魄不全,时常表现为痴傻木讷,对外界毫无反应或者反应迟钝。 这种个例,十万人里面都未必有一例。但于此道稍有心得的神魔都能看出来,这位被指作弊的人类女子,只有两魂七魄了。 “贺夫人初至千红山庄,神智清醒、神识健全。”燕三郎侃侃而谈,“不过数日之内,就少掉一魂。你作为此间主人有护应宾客安全之要务,对此该担何责?” 千红夫人长吸一口气,神情已无一开始的嘲弄。 这些天和贺小鸢打过交道的人不少,有两人就站出来替她说话:“这女子先前言行如常,不似天生少魂少智的。” 陶浒更是大声道:“我和贺夫人都进过‘鱼龙变’游戏,她坚持了一个多时辰才出来。如是天生失魂的,游戏哪能玩得这么好?” 这话博得众人点头。 是啊,千红大厅里的游戏,哪里是弱智能玩的? “我会尽己所能,检查贺夫人接触过的人、物,以及游戏。”千红夫人的面色已经和缓下来,终于道,“但这需要一点时间。” 她这一表态,即是不再追究贺小鸢出千了。盖因此事有很强的因果逻辑,这位贺夫人中了别人暗算在先、已失行为能力的话,后续所为的确不能算是她主观自愿,也就不承担相应的责任。 真正该负责的,是幕后暗算她的人。 千岁打出贺小鸢的魂魄,让众人看得清清楚楚。现在魂魄在外头游移十余息,又自动缩回了本体之中。 一众观众也无话说,连贺小鸢对赌的饿鬼也道了句“晦气”,不再追究了。 燕三郎松了一口气,正色道:“有劳夫人。” 此时千红夫人还不忘安抚众宾客,请他们安心玩耍,而后才对燕三郎等人道:“燕山长伉俪和贺夫人,请随我来。” 她纤腰款摆,当先走去公平大厅角落,随手推墙。 这原本是一堵纹饰精美的实墙,结果千红夫人手才放上来,它就变成了一扇门。 东道主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燕三郎率先走入,千岁挽着贺小鸢的手紧随其后。贺小鸢眼神空洞,也不知在想什么,对于自己走去哪里没有多大意见。 金羽、傅小义和陶浒也都跟了进去。 随后,大门在众人身后合上,又与公平大厅隔开。 …… 这里头是一间会客厅,装饰纹金妆玉,同样气派,却不像公平大厅那么浮夸,或者说充满了财富金钱的气息。 这里摆放的物什精简,不超过二十件,但每一件都很考究、很雅致。千岁随意一瞥,就见对面的博古架上摆着一个巴掌大的盆栽,不知名的小树盘曲虬劲,叶子绿得像翡翠,煞是好看。 千红夫人自去上首落座,招呼众人:“请坐吧。” 燕三郎和千岁坐下,金羽等人则站在他二人身后。 主次、尊卑有序,哪个世界都一样。千红夫人那句“请坐”,也不是对他们说的。 陶浒也没有坐,而是站到了傅小义身边,还缩了缩身子、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惶恐。 他很有自知之明,也不想引起此间主人的过多关注。 千红夫人的目光从他身上一晃而过,果然没有过多停留。 “贤伉俪在公平大厅内的战绩不错。”她向燕三郎两人微微一笑,“最先开放的两个游戏,你二人都赢了。我也查看过你们的收益,超过千红山庄九成宾客。” “若非闭关,恐怕这几天就会输出去很多了。”燕三郎应付一句,千岁就嘟起红唇,但旋即接了下去,“夫人私下邀我们来此,是有难言之隐么?” “昔年的血红领主,嘴皮子也这样厉害。”千红夫人微微一哂,指着贺小鸢道,“你们说得不错,我调看贺夫人近些天来的表现。她不仅灵智未失,还相当聪明,在赌桌边耍了些小手段,但称不上是出千,荷官也没有喝止。” 原来她都看在眼里,那就好办了。燕三郎心底微松:“既然夫人能监视我们一举一动,当能发现贺夫人是何时开始失常吧?” “发现了。”千红夫人拣起案几上的热茶,轻啜一口,“她在上一个游戏‘活火熔城’的表现可圈可点,基本坚持到了最后。至少在游戏期间,她很正常;结束‘活火熔城’的神降之后,她去了赌桌边上,赌技一落千丈,人也不灵光了。” “再然后,就有了出千那档子事儿。” 燕三郎忍不住问:“在此期间,她接触过什么人?” “并没有。”千红夫人摇头,“我确认过好几次,她从‘活火熔城’脱身后站起,就直接去往一层的赌桌,中间不曾与任何人说过话。” 千岁插口:“公平大厅人多拥挤,若有人暗算她,你也能否尽知全知?” “未必。”千红夫人没有大包大揽,但是捋袖抬腕,向众人展示腕上的首饰。 她腕上也戴着一条纹心链,和大家手上的款式相同,只是多嵌一颗巨大的红宝石。 “这是纹心母链,和宾客们手上的纹心链相通。”千红夫人解释道,“各位进山庄第一天,我就叮嘱过纹心链必须贴身佩戴,可辟邪祟,可暂时抵御他人术法攻击。更重要的是——” “一旦有宾客被攻击,母链立刻就会提醒我。”她晃了晃手上的链子,却一点儿声响也没发出。 第1448章 缺失的三分之一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1448章缺失的三分之一千红山庄内大能云集,我也不敢打包票说,区区一根手链就能阻挡所有人的神通,它的作用更多在于示警。” 燕三郎懂了:“你的意思是,贺夫人佩戴的纹心链从未示警?” “是啊。”千红夫人一抬手,边上的侍女就走过来,轻轻捋开贺小茑的袖子,将其左腕亮出。 于是大伙儿能看见,她手上的纹心链不仅完好,偶尔还闪过一点微弱的红光。 “也即是说,贺夫人始终没有遭遇他人暗算,无论是神通、蛊毒,或者其他牵引之术。”千红夫人叹了口气,“如果真有人下手,那倒是好办了。” 有的放矢嘛。 无论对手有多强大,也要顾忌这里是她的地盘。 千岁目光微闪:“听你之意,是找出贺小鸢失魂的原因了?” 千红夫人阴沉着脸,好半天没有吱声,只是下意识把玩腕上的纹心链。 燕三郎想了想,认真道:“贺夫人本身是用毒的高手,鲜有人能给她悄无声息种毒,而她在千红山庄又没有遭遇别人神通、蛊术类的暗算,那么她失魂的原因只有一个了——” 他一字一句:“游戏。” 其他人蓦然动容。 他们原本也在苦苦思索,得燕三郎一句点破,豁然开朗。 是啊,他们怎么偏偏就没想起来,千红山庄的游戏或许出了纰漏?是因为拜服于千红夫人的神通广大,还是对这里所谓的游戏规则深信不疑? 然而是人就会出错,是规则就会有漏洞。 千红夫人再怎样了不起,还是难以免俗。 她说这里严禁动武、严禁杀人伤人,可金羽亲眼见到的命案就有两起了。虽然凶手都付出惨重代价,却也说明千红夫人的权威一再被试探。 她说游戏公平公正,可是“雨夜大逃杀”进行到最后,缪毒突然就与皮囊产生共鸣,用出神通追平了官兵和土匪阵营的差距。 从这几方面看来,千红夫人也并非无所不能、无所不知啊。 千岁更是追问:“千红夫人可是追查出眉目了?” 说来也怪,众宾客在山庄内的安全虽然得到千红夫人的强力担保,可大伙儿并不十分放心。这是对千红夫人能力的质疑吗? 不是的,这是对她的能力深深忌惮。 没有修为傍身的凡人就不必说了,众神魔站在她的地盘上,行事要受她的约束,无形中就处在彼强我弱的格局当中。 原本都是一方大能,对这种场面就格外地不适应。 也正因如此,游戏一旦出了纰漏,首要责任人就是千红夫人。旁人对游戏运行的机理并不十分清楚,只有她是真正的明白人。 不找她又能找谁问? 大伙儿目光都聚焦在千红夫人身上,只见她卸去一贯以来智珠在握的神情,郑重道:“我回溯了贺夫人神降游戏的全过程,果然……有瑕疵。” 这即是承认了游戏对贺小鸢造成损害。 燕三郎面色肃然:“愿闻其详。” 无论如何,千红夫人没有推卸责任,而是就事论事,这已经比一般人好得多。 千红夫人斟酌好一会儿,才悠悠开口:“我让玩家采用‘神降’方式,体验公平大厅二层这许多游戏。实际上,你们的神魂并非真正进入游戏,只是生成一个投影,以此投映之。这一点,几位都明白吧?” 千岁当即道:“知道。” 其他人纷纷点头。 普通人类或许不大明白其中原理,但在座的玩过几轮游戏之后,渐渐也摸到一些门道。 尽管在游戏里能听、能说、能跑、能跳,但操纵角色与本尊还不尽相似,总有一种提线木偶的感觉。尽管角色也听从使唤,到底不算随心所欲。 究其原因,还是角色并非由玩家神魂直接控制,中间还多了一重投影: 千红山庄的游戏机制,是生成玩家的神魂投影,投映进入游戏角色当中。这么一来,玩家的神魂安全有保障,毕竟游戏里会发生什么事谁也说不准,万一有不可逆的伤害,受创的也只是投影,而非宝贵的神魂。 这也是千红山庄的游戏长盛不衰、并且名气越来越大的原因。六道神魔都不傻,怎会放心将自己的神魂投入毫不熟悉的领域中去? 身份地位越高,越是惜命呵。 千红夫人接着道:“但我回溯发现,贺夫人的神魂居然不经投影,直接进入了游戏。” 燕三郎面色一变:“什么?” 千岁与他同时开口:“怎么会?” 众人都吓一大跳。这也太危险了吧? “这就是蹊跷所在了。”千红夫人沉着脸,“我查来查去,发现贺夫人投入最初的筹码时,神魂就附于其上,一并投入游戏。这也是她玩得比多数人都好的原因之一。不过她在失利出局后,神魂就缺失了,可见其并没有完全返回千红大厅,还在游戏中留下了一魂。” 千岁面色凝重:“你是说,她遗失的神魂此刻还留在上一个游戏里?” “正是。” “找到症结就好办了。”她皱眉,“取回来就是。” “这才是问题所在。”千红夫人脸色比她还严肃,“‘活火熔城’这个游戏已经关闭,不能再打开。” “等一下。”立在金羽身边的陶浒忍不住道,“游戏开和关不都是您指定的吗?” 那么多宾客在游戏里通行无阻,不都是千红夫人神力所为?怎么一回头她就说走不通了? 千红夫人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饶富韵律。燕三郎看她神情,似有些不甘愿。 “夫人?”他出声催促。 少年知道,这或许涉及千红山庄的秘辛。可是贺小鸢的失魂事故严重,她必须有所交代。 “并不是。”好一会儿,千红夫人才开了口,“你们或许已有所觉,这些‘游戏’都发生在真实世界,也即是所谓的‘三千小世界’。它们与人间本来隔阂,互不相通,但许久之前的一场事故,却意外损伤了本界与它们之间的时空壁垒。” 事故?燕三郎莫名想起了迷藏海国。 第1449章 协商解决方案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无数年之前,它在毁灭瞬间爆发出来的力量,打开了朝往人间的通道,又让六道之间发生交集。 难道? 千红夫人接着道:“但时空壁垒虽损犹在,生灵并不能自由来往于本界与三千小世界之间,尤其血肉之躯绝不可行。”时空壁垒本来存在的意义,就是隔绝各个世界之间的联系。只有当它受损,这些世界才会在各个层面上有所互通,“最可靠的办法,就是以神魂投影的方式进入。” “神降。”千岁点了点头,“这与人间的‘请神术’大致相似。” 人间的异士、天师,有时动用“请神术”能请来其他五道的大能降临。当然人间壁垒森严,大能们不可以亲自过去。所以,这种所谓的“降临”也只是神魔们的投影,不仅可以操控请神者,还可以释放一点力量。 这就和千红山庄的游戏相类,只不过视角变了,是神魔们在公平大厅的帮助下,去三千世界寻找皮囊、主动下凡办事。 他们神降的对象不是玩偶,而是活生生的人和生物! 当然,受到千红夫人的规则所限,他们不能在游戏世界里用出自己本来的威能。 偶有例外,比如缪毒。 “但是,每个世界的时空壁垒开放时间都不一样,开放长短也不一样。”千红夫人显然很不愿意这样掏底给人看,只是现在不可避免,“我们只能顺势为之。” 燕三郎明白了:“所以你开放某个游戏,其实是千红山庄通往那个世界的壁垒正好打开?” “可以这样说罢。”千红夫人恹恹道,“不是正好,而是一定。” 在座的都听明白了。 时空壁垒是自行打开的,与千红夫人无关。她只是预测到了通道的出现和持续时间,然后将宾客的神魂投影其中,让大伙儿体验完全不同的生命与视角。 想明白这一层,众异士对她也不曾轻视。 能办到这一点,已是极了不起。 那需要对时空壁垒、空间规则的纯熟掌握才可以。 至少,无论是燕三郎还是千岁都做不到这一点,千红山庄里的客人们大概也不行。 那已经触及到天地运行之理。 燕三郎想起了“雨夜大逃杀”,缪毒无意中用出神通,间接改写了胜负篇章,但千红夫人却力排众议,没有直接中止游戏进程,也没有抹去官兵取得的优势。 这对于土匪阵营来说,当然不公平。但现在燕三郎和千岁都看穿了,千红夫人不是不想更改,而是不能。 她没有改变三千小世界的本事,在千红山庄就表现为,她没有左右游戏进程的能力。 金羽忍不住问:“既如此,你为何非要向六道宾客开放千红山庄?” “这套机制运行多年,很少出错。”千红夫人半眯着眼,“再说,山庄里的游戏不好玩么?” 好玩,所以每次山庄开放才吸引那么多贵宾。 其实连金羽和傅小义都懂得,赌场上没有十拿九稳,除非你就是庄家。 千红夫人显然很喜欢这个庄家的位置,她在每一笔交易中都抽取百分之三的手续费。听起来不多,但十五天游戏时间过后,她一定是赚得最多的那个人。 这样赚取修为,又好玩又高效,她怎么能放弃? “说回正题。”燕三郎正色道,“贺夫人遗失的神魂要如何取回?” “活火熔城的时空壁垒已经关闭。”千红夫人轻声道,“地狱道的客人有一手补魂的好本事,唔,你在‘雨夜大逃杀’里认得的崔判官就精擅此术。不如让他替贺夫人补一补?” 听起来不错。 陶浒喜道:“还有这样的神通!那么赶紧请地狱道高人来补魂吧,让贺夫人尽快恢复如初。” 但燕三郎不信有这样的好事:“且慢,补魂有什么后果?或者说,有什么后遗症?” “后果么……”千红夫人耸了耸肩,“我于此道不甚了解,想来那一魂上承载的讯息也随之消失,贺夫人至少会遗失许多记忆。” “不止这样罢?”千岁可没那么好糊弄,“修为呢?” “修为肯定是要下降些的。”千红夫人难得说话卡壳,“另外,她在补魂后的一段时间内可能专注力减弱,连带着修行也会受些影响。” 这消息够糟糕了。 专注力减弱就意味着无法调息入定,也就无法滋长道行。这对修行者来说,简直是天大噩耗! “还有呢?”千岁不依不饶,“丢失一部分神魂,贺小鸢怕是要性情大变。” 记忆塑造人格。连记忆都丢了,人的性格必然发生改变。 千红夫人叹口气:“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千岁忍不住冷笑:“还说不甚了解?我看夫人深知恶果!” 能帮别人把神魂投影去三千小世界的大拿,说自己对魂术没有研究么?她可不信。 被她这么一刺,千红夫人黛眉微蹙,也有些不快:“我也不愿见到这样的事故。但既然已经发生,就想法子解决罢。” “这解决方法不好。”燕三郎摇头直说,“贺夫人清醒以后,必定知道自己不妥了。” 陶浒也出声帮腔:“为了千红山庄的金字招牌,您也该拿出更好的办法。” 千红夫人目光如匕,一扫过来,陶游街就缩起脖子。 她这时候不开心,很不开心。 贺小鸢的意外本来不该发生的,如果不妥善处理,千红山庄其他贵宾对于游戏的安全性必然质疑。毕竟,谁也不想变成下一个失魂者。 并且贺小鸢的问题被袒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场几千号贵宾都是目击证人。因此,贺小鸢也不能悄无声息被处理掉。 陶浒眼巴巴看着她:“那‘活火熔城’游戏何时可以再打开啊?” 千红夫人掐指算了算:“十二年又二百一十六天之后。” 要等待近十三年时间! 千岁赶紧摇头:“那不成!” 若是贺小鸢丢了记忆又折损修为,今后韩昭和燕小三之间恐有罅隙。这还是其次,她太了解燕小三了,这厮尤其护短。对他好的人,他会加倍对人家更好。 第1450章 这回不能神降了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1450章这回不能神降了贺小鸢跟他有过命的交情,这次错又在千红山庄,他会力争给朋友讨回公道。 “我可以赔她一些修为与寿命。”千红夫人试图以赔偿来平息此事。 “修为与寿命,她这些天都赚到不少了。”千岁针锋相对。 两个女人恶狠狠对视,旁人都能感受到她们目光的热度。 陶浒怯怯道:“请,请问?” 两双美眸一起向他瞪过来,威压无限。 陶浒一噎,还得硬着头皮问下去:“我是想问,贺夫人的神魂落在世界的哪一个角落,怎么、怎么才能取回来?如果不取会有、会有什么后果?” 这可是很具体的问题啊。 千红夫人按住了火气:“贺夫人运气不错,她在游戏中所用的皮囊还健在,是个大活人。我推断,遗失的神魂可能仍在这副皮囊上。” 燕三郎挑了挑眉:“你是说,还在那个人身上?” “这是最大可能。”千红夫人解释道,“神魂很难离开躯壳独立存在,贺夫人的一缕神魂也没别的地方去。这皮囊是二十七岁的少妇,名为杨萱儿,十六岁嫁到杨木镇。” 千岁拣起陶浒刚才的问题:“如果不取回神魂,又会怎样?” “那得看杨萱儿的遭遇了。”千红夫人抚着下巴,“‘活火熔城’,顾名思义,那地方很快就要遭灾。她要是死在大灾之中,贺夫人的神魂就得一并陪葬。” 燕三郎面无表情点点头,对此并不意外。 千岁也在思索:“就算她幸存下来,时间一长,恐怕对贺小鸢也不利吧?” 这只阿修罗,知道得可真不少。 千红夫人看她一眼,有些不快,但还是道:“可以这么说。贺夫人的神魂对于杨萱儿来说是负担,可能会令她惊恐不安。但时间长了,这一点残缺的神魂很可能被她吸收,与她融为一体。” 金羽失声:“这……” 就算他对魂道所知甚少,也觉出这是大大不妙。 “也即是说,若是等到十二年后那个世界的时空壁垒再度打开,我们也取不回贺夫人的神魂。”燕三郎眉头快要打结,这麻烦比他想象的还大。 千岁表示赞同:“即便我们去了,找回来的不知道是贺小鸢还是杨萱儿哩,说不定两个都是。”她对着千红夫人嫣然一笑,态度却很强硬,“还是请你帮她取回神魂罢,否则她清醒之后也会不会善罢甘休。届时她去山庄里逢人就说,夫人可就被动了。唔,我能看出,夫人还留有后手。” 她一提“逢人便说”,千红夫人的眉尾就跳了跳。 这些人可真不是普通地麻烦啊。 她很想直接出手,将这几个麻烦精都扔出千红山庄外。 然而,不行。 她的规则,她自己都必须遵守。 否则千红山庄稳固的基石都不复存在。 这位东道主不说话了,坐下来举清茶啜饮,身周的低气压如有实质。 杯子刚见底儿,身后的侍女上前斟满。 一杯接着一杯。 大伙儿知道她正在思考其中得失,也就静观其变。 喝完了第五杯热茶,千红夫人才放下杯子,低声道:“的确,我还有个办法。” 众人等着下文。让她犹豫这么久的办法,看来很不一般。 “‘活火熔城’的时空壁垒才关闭不久,虽然通道已经不在,但壁垒还不十分稳固。趁着这个机会,我可以用自身神力强行撕裂空间,再打通时空壁垒一次!” 众人一起动容:“这真办得到?” 深感震撼的同时,燕三郎又心向往之。也只有在六道交汇之地,才能见识到这样的无上神通。 “这里是千红山庄,万事皆有可能。”话虽如此,千红夫人脸上却不见笑意,“但有几点要注意。强行撕扯时空壁垒、维持通道并不容易。在此期间,千红山庄必须关闭其他游戏。” 这可以理解。纵使她不说,燕三郎和千岁也很清楚,强行开辟时空通道所耗费的力量一定极其惊人。 如果这里不是六道交汇之地,其他法则松动,如果她不是千红山庄的主人,占尽了地利之便,大概是万万办不到的。 看来千红山庄的运作全仰赖千红夫人。她一旦再无余力,山庄的游戏也就停摆。 这里就是金窟,就算停上几息都会带来巨大损失。为了自己的信誉着想,千红夫人这回是大放血了。 “其次,由我强行打开的通道,维持时间一定不像它自然开合那么长久,也不会那么稳定。”千红夫人已经估算好了,“最多就是一个时辰。当然,对于‘活火熔城’那个世界而言是一整个晚上。但因为不稳定,还可能随时关闭。” “第三,也是你们要谨慎考虑的部分。”她竖起第三根手指,“我的全部神力都用来打开和维持跨界通道,没有余力将她带来,所以这项工作……”她看着燕三郎等人,优雅地耸了耸肩。 “我们能带回。”燕三郎眼都不眨一下,“何时能进游戏?” “我话还没说完,年轻人性子就是急。”千红夫人眨了眨眼,“因为上一个游戏任务已经完成,附近居民基本都走光了,没有现成的皮囊可用。” 这可不是好消息。千岁狐疑地盯着她:“这是什么意思,必须得我们去,却又不能神降?” “是啊。” 其他人面面相觑,陶浒失声道:“不会罢,要我们直接穿过去?” 原身穿入另一个世界吗! “嗯哼,所以叫你们谨慎考虑。比起神降,原身直穿可太危险了。”千红夫人淡淡道,“并且,只能容许一人穿过。” 啊啥?千岁的脸一下就沉了:“只能放一人通行?太少!” “这算什么,讨价还价?小阿修罗,你可不是在菜场买菜。”千红夫人不怒反笑,“击穿壁垒、扭曲现实,可不像说起来那么简单。只是现在时局特殊,我撕开的通道勉强可以放一个生灵进入。每多输送一人,需要的能量足足翻四倍之多!不是两倍,是四倍,以此类推!” 第1451章 给补贴不? 千红夫人嘿了一声:“就算是我,也没有那么多力量可以挥霍!” 千岁还不死心:“确定没有别的办法?” “确定,没有别的办法!”但千红夫人紧接着就道,“通道关闭之前,我会把参与者给接出来,无论贺夫人的神魂有没有被找到。并且你们还有紧急逃生之法。只要在游戏中大声呼喊‘千红夫人’,我就会将你直接带回。” “那你等等。”千岁抓着燕三郎,快步走去墙角。边上的侍女很自然地走了开去,给他们留下窃窃私语的空间。 “放弃!”阿修罗直接了当,“游戏进行到这一步已经太危险。尽人事听天命,韩昭要怪我们也没办法。” 燕三郎看看她,没吭声。攫欝攫 千岁又道:“要么我附回木铃铛里去,你带着我跨界。” 从前往来修罗道就是这么干的,今回不能再依葫芦画瓢吗? “可行。” 燕三郎一开口,她心头就安定不少。可这小子紧接着就道:“但是,我需要你留在千红山庄。” 他要独自前往?千岁不悦:“为何!”他孤身上路也太危险了。 “我修为不弱,可以照顾自己。”少年抓起她的柔荑安抚道,“再说,我需要你观顾这里。千红山庄潜藏的危险,恐怕不比游戏里少。” 千岁目光从众人身上扫过,若有所思。 燕小三向来都很有道理,总让她无从反驳。 少年附在她耳边,近一步道:“来路不明的千红夫人,居心不良的幽魂。这已经超出了金羽和傅小义的能力,只有你来对付他们,我才能安心营救贺夫人。” “少灌迷汤!”千岁嗔瞪他一眼,语气却缓和下来了。 “如果营救过程中这里发生意外,你要及时处理。我俩要是都在游戏中,可做不到这一点。”燕三郎低促道,“还有,我总觉得贺夫人丢失神魂很蹊跷。以及,那枚尾鹊牌是怎么跑到她手里的?” 想砍人得有刀,想作弊得有牌。那时贺小鸢已经神志不清,去哪里能抠出一张尾鹊牌又不惊动别人? 多半有人递给她。 千岁想了想:“你若取回贺小鸢的神魂,让她恢复清醒,她应该能指认出来。” 燕三郎点了点头:“要提防这过程生变。” 这人就在公平大厅里,能害得了贺小鸢也就能害下一个目标。燕三郎不习惯将后背交给别人,除了千岁。 “我知道了。”千岁也意识到重要性,缓缓道,“你去吧。” 来自阿修罗的守护,总是格外令人安心。 燕三郎走回去,对着千红夫人道:“我去,但希望这里的环境安全。” “那是当然。”既然他非去不可,千红夫人也很干脆,转身走向门边,“跟我来吧。” 燕三郎和千岁紧随其后,陶浒却讷讷道:“燕公子真要去?” 少年站定回看:“有什么问题?” “‘活火熔城’那个游戏,我全程旁观。”陶浒面色诚恳,“所谓‘活火’,就是火山喷发,我们老家叫作天火。贺夫人在游戏中接到的任务,是尽可能多地疏散城镇平民。否则天火一来,鸡犬不留。” “我年少外出,曾经见识过天火喷发的威力。那真是天摇地动,毁尽一切。”他舐了舐唇,看向千岁,“燕公子再厉害也是人,那、那里太危险,又不能以神降方式过去,要三思啊!” “多谢关心。”燕三郎笑了笑,千岁却开了口,“陶浒的顾虑有道理。” 陶浒眼巴巴地看着她,却听阿修罗道:“安全起见,去之前最好做些准备。” 她目光扫来,陶浒立刻点头:“我就是这个意思。” 千红夫人“嗯”了一声:“可以,但要快点。时间拖得越久,撕开时空壁垒越难,持续的时间越短。” 她又指点燕三郎:“你是原身穿越,火山口有风雷火,常人难御。我记得地狱道里有一重极寒地狱,或有你需要之物。山庄内不少地狱来客,你可以向他们求取。” 求取?是说交易吧? 千岁看着她笑:“千红夫人给补贴不?这毕竟是我们替你查缺补漏呢,怎好要我们拿寿命或者修为去换别人的宝物防身?” 千红夫人红唇微抿,似有两分不快,随即交过来一枚筹码:“拿去吧。” 这是一枚力元,面值三十年修为。 燕三郎接过,道了声谢就往公平大厅走。 贵宾厅的门自动打开,放他出去。厺厽 九饼中文 9bzw.com 厺厽 少年也没有浪费时间,找了小半圈,终于找到了地狱道的崔判官。 这人正在一层的榻边休息,一边与旁人聊天。 在公平大厅,这是相当正常的一幕。燕三郎暗自叹了口气,不知为何自己的经历总是和“正常”挂不上边。几千几万人都在千红山庄玩耍,也没见谁这么波折坎坷。 崔判官的本尊身高一丈,赤红脸庞,一嘴大胡子,面相十分威猛。尤其神目如电,好像能生生把人瞪死。 不过崔判官抬头见到燕三郎,当即站起欢迎,笑容一下冲淡了周身的威煞。 这与燕三郎的认知有出入,他还以为这些地狱来客官威十足。 时间宝贵,燕三郎也没空与他再多寒暄,快速道:“有事相求。” 崔判官一怔,当即走了出来,去往边上人少之处:“这里说。” 燕三郎只说自己将有一趟火山之行,可能要深入地火冒险,需要极寒地狱的宝物傍身,而后从怀中取出那枚筹码:“愿以修为相酬。” 崔判官笑道:“你要去岩浆里洗澡么?”巘戅九饼中文9&#戅 “可以这样说罢。”燕三郎说得含糊,“有没有能护我周全的宝物?” “有。”崔判官摸了摸鼻子,“你需要在火毒加身时安然无恙,那么就需要眠冰。” 他返回榻边,向众地狱客人问了几句,而后就接过一样东西,再度走向燕三郎。 “算你运气好,我的随从身上就带有眠冰,并且它原本藏在极寒地狱深处,已经沉眠两千余年,兴许能在你这里也能派上用场。” 第1452章 强行撬开 燕三郎定睛一看,崔判官手心里有一块方方正正的冰砖,长得就像板砖那么朴实无华,只不过边角略微有些透明,还丝丝冒着白汽。 “就这么一块,足够你在沸腾的岩浆中坚持半刻钟,而其他场合能维持更久。”崔判官笑道,“否则,人类的身躯抵御不了那样的高温,一烫就汽化了,连感知疼痛的机场都没有。” 好东西是好东西,但……少年再看了看它的形状,毫不客气道:“这就是砖头罢?在极寒地狱里也是砖头。” 年头再足,它也还是块砖头啊。拿砖头就想换三十年修为么? 这叫奇货可居啊,虽然眠冰在极寒地狱就是用来砌牢窖的,但人间一定寻不到这东西。崔判官到底跟他并肩打过官兵,这话还是没好意思说出口,只得干笑两声:“我还没说完。” 他从怀里取出一副薄如蝉翼的手套,递了过去:“眠冰也不是人类可以轻易触碰的,最好戴上这副手套。否则,你空手拿取眠冰的后果不会比接触地火更好。”攫欝攫 燕三郎这才注意到,他自己也戴着同样的手套,只是不明显罢了。 若连地狱道的判官都消受不得,燕三郎对眠冰的信心才更足一点。 而后,崔判官变戏法般掏出一株小盆栽:“这不是地狱道的特产,而是别人送我的宝物,能够清心宁神。对你来说,在火毒中行走就需要这个。” “作什么用?”燕三郎端详这棵植物,它的叶片和白色花瓣都是心形,簇生茂密,但除此之外其貌不扬,扔在路边都不招待见。 “这是传香,不惧高温与冰寒,能帮助你在浓烟和毒瘴中呼吸。”崔判官替他设想得很周到了,“否则就算你不被火融了,也会在浓烟中窒息而亡。” 燕三郎接过这棵植物,凑近鼻子嗅了嗅。它的香气很淡,但格外提神,少年深吸一口气,顿觉耳目突然清明。 它果然可以提供非常纯净的空气。 “好,多谢。”少年将筹码交给崔判官,换回那几样东西。 反正这酬劳不必自己出,燕三郎也不觉心痛。 “对了,你那朋友如何了?”方才崔判官也在公平大厅二层,眼见燕三郎等人被千红夫人带走,“好像姓贺?” “她遇上一点麻烦。”燕三郎也没打算假装无事,“我在尽力相助。” 崔判官识趣,没有拉着他再唠家常,燕三郎同他道别一句,就往贵宾厅里走。厺厽 久读小说 9duxs.com 厺厽 厅中,只有千红夫人和千岁等待。 “我的手下呢?”金羽、傅小义、贺小鸢,还有陶浒都不在这里。 “都放去外面了,贺夫人由我另外安置。”千红夫人道,“安全起见,旁观的人越少越好。” 少年没有异议。 “喏,这就是去往‘活火熔城’的通道。”千红夫人伸手一指,角落就有一扇门微微发光。 那门与公平大厅内的同类没什么区别,也是通体黄金打造,金灿灿地好不闪人,不过尺寸要小好几号,只能容一人通过。 门上同样有个凹槽。 千红夫人招来边上的侍女:“去公布,公平大厅二层的游戏暂时中止;如果他们想玩,去一层先将就吧。” 侍女领命而去。 千红夫人这才站在门前,深吸一口气:“门一打开,你就进去,切不可迟疑。” 燕三郎点头。他已经做好了冒险的准备。 于是千红夫人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具黄金天秤,置到门上的凹槽里。 “咔哒”,机簧声很清脆,黄金天秤被紧紧卡住。巘戅久读小说戅 但这扇门与外头的不同,天秤的长臂,以及左右两个托盘都还能上下自如。 左边托盘上不知何时出现一团灰色的气体,看起来无形无质,却把托盘直接压到最低,让另一端的托盘高高翘起。 千红夫人取一把赤红小刀,在右手中指一扎。 一大颗鲜血沁出,滴在盘上。 托盘微颤,但左高右低的态势并没有改变。 千红夫人按了按手指,又有两滴鲜血落入盘中。 她血液的颜色也异于常人,赤红中带缕缕金丝,像煞了阳光的颜色。 相比之下,左盘上那一团气体可就太灰头土脸了。 可千岁和燕三郎哪敢忽视它? “这是……”千岁近距离观察许久,仍未敢确认。毕竟,见过这东西的人实在少之又少,“混沌之气?” 天地始于混沌。 大千世界出现以后,混沌退避,就连神魔都没有机缘见到它,千岁也只能猜想。 千红夫人的黄金天秤是至宝,用途绝不仅仅是秤量物体价值。它在当下的使用,显然是量化千红夫人的神通与时空壁垒的对抗。 三千小世界独立于虚空之中,那么千红夫人直接怼上的很可能就是混沌之力。 千红夫人面色凝重,无暇回话,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再往黄金天秤右盘中滴入鲜血。 所有鲜血入盘之后立刻抱团,形成圆滚滚的大红珠子一枚,在灯光下闪着冶艳的光泽。 随着这枚血球肉眼可见地变大,天秤两臂就一点一点趋于平衡。 左盘的优势被慢慢追小,不再像之前那样高下立判。 可是千红夫人滴入鲜血的速度也变慢了,好半天才一小滴,她脸上神情是吃力多过了凝重。 时空壁垒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就算它还有裂隙尚未全部合上。 双方角力,千红夫人再不复从前那样游刃有余,脸色甚至微微发白,额角也沁出了汗珠。边上的侍女捧着丝绢,一点一点帮她擦汗。 千岁和燕三郎都看出来了,两盘越要齐平,难度越大。 “不该啊。”千红夫人喃喃自语。 不该这么费力才是! 但她把话含在嘴里,千岁都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千红夫人摇了摇头。 她只觉自己力量源源不绝被黄金天秤抽走,天秤那一头就像个无底洞,怎么填也填不满! 就这么一小会儿功夫,它抽取的神力就超过了自己预估,而千红夫人还看不见开门的迹象。 最初的判断失误了么? 第1453章 第二道门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但事件进行到这个份儿上,断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自己许下的诺,自己咬着牙也要完成。 也不知过了多久,千岁按着桌子低声道:“平了,平了!” 黄金天秤的两个托盘终于接近水平,秤身上的红宝石亮了起来。 那一点光看在燕三郎眼中,就是出发的信号。 果然,红宝石刚刚发光,黄金大门就发出“咔”的一声响,自行向内打开。 门里头黑乎乎地,一丝光都没透出来。 “快去!”千红夫人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声音艰涩。 接下来,她也得拼尽全力才能保持这扇门的开放状态。 千岁不放心,抓着燕三郎的手:“这门真地通往‘活火熔城’吗,你确定?” 千红夫人没好气瞪她一眼。不放心不信任可以不去呀。 但她现在连说话都吃力,可没精神跟阿修罗斗嘴,只能挤出一个字:“是!” 千红夫人向信誉卓著,两人也不再犹疑。 燕三郎立在门边正要进去,千岁狠狠一握他的手:“喂,多加小心!” 尽管有千红夫人的保证,也有保险措施,她还是止不住担忧。 少年反手包住她的柔荑,温声道:“知道了。”说罢,一脚踏入黄金大门里去。 …… 金羽等人被千红夫人请出了贵宾厅,傅小义不无担心:“少爷他们可不会有事罢?” “他们有事,我们也起不了作用。”这个层面,他们也是有心无力。金羽安慰他,“静候佳音就行。” 此时正有一名侍女踏上大厅正中的高台,朗声宣布:“接千红夫人通知,下一个游戏暂时推后,推出时间未定。诸位贵宾可以先移步公平大厅一层,试试手气。” 话音刚落,底下“嗡”一声轻响,都在议论。 千红山庄的游戏,每隔几个时辰就会推出全新一款,这五六天来没变过。唔不对,应该说山庄开放这么多次,从来没有中断或者推迟游戏的纪录。 这个“第一次”,就显得格外瞩目。 庄南甲一直靠在榻边,悠哉游哉地品酒。嘉宝善已经坐下来与他共饮,目光却移向贵宾厅。 那里只有墙,没有门,但方才千红夫人带燕时初等人触墙变门走进去,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呢。 他们进去没多久,侍女就出来宣布其他游戏延迟,千红夫人甚至没露面。 唔,贵宾厅里出了什么事呢? 过不多时,他们就看见了陶浒。 这人站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向他们比了个手势: 出去。 庄南甲和嘉宝善站了起来,扶梯而下,也不在一层逗留,直接走出了公平大厅。 他们在主楼后方的花园找到一个角落。 这是个小小凉亭,前后植物茂密,将它挡得严实。若在人间,这是情侣幽会的好地方,可是千红山庄里到处都是这类地点,也没人特地来寻它。 现在,这里安安静静,只有虫鸣鸟语。 他们才走进来,陶浒后脚就赶到了。 嘉宝善特地在附近走了一圈,才回来道:“没人。” 选这地方,就是要暂时避开千红夫人的耳目。 “她现在很忙,恐怕无暇关顾山庄其他地方。”陶浒向庄南甲伸手,“拿到了么?给我。” 庄南甲立刻将得自端方的黑布袋递了过去。 陶浒打开,从中掏出一物,立刻吸引了边上两人的注意力: 黄金天秤! 这布袋里面,居然藏着一只黄金天秤! 金子的光泽,在明亮光线下尤其令人心动。 庄南甲和嘉宝善方才没敢在公平大厅冒然打开,这时都是吃惊不小。嘉宝善咦了一声,俯下身仔细打量它:“这是真货?” 从大小、形状、纹路等等细节来看,如果这是假货,那足够以假乱真。 考虑到此物出自端方之手,这人也是个看重身份脸面的,更重要的是,他必须完成陶浒交代的指令,应该不敢拿假的来诳骗。 “要检验也很简单。”陶浒从怀里掏出一枚力元筹码,放在天秤的秤盘上,复对庄南甲道,“来,交易寿命。” 庄南甲取出寿元筹码放去另一个盘上,秤臂就开始动了,缓缓向着庄南甲这边下沉。 陶浒再多放两个筹码上去,它才堪堪端平,然后秤身上的红宝石亮了起来。 “真货。”这兑率和三人自算的差不多。 “端方从哪里弄来的?”嘉宝善大为惊奇,“我以为千……我以为那位必会察觉。” 方才公平大厅里那位神偷下手窃取黄金天秤,结果刚离桌就被发现了呢,可见千红山庄保全之周到。 虽然陶浒说过,千红夫人现在忙得顾不上别的,但这里毕竟是她的地盘,嘉宝善还是很自觉地避免唤出她的名号,以免引来不必要的关注。 “拢沙宗有一件镇宗至宝,称作多罗镜。它能映照特定物件,并且复制之。”这处凉亭是陶浒事先挑选的,亭中有个大石桌,桌面平滑,比磨盘还大。“朱砂呢?” 嘉宝善赶紧将装有朱砂的盒子递去,陶浒伸指一蘸,开始在石桌上绘制图案。 纹路如血。 嘉宝善弄来这朱砂还费了不少工夫。其实盒子里不独是朱砂,还有来自地狱道、饿鬼道的不少古怪材料,相似之处就是它们算不得贵重但不太好弄来。他花了两天时间,还耗费不少心思。 再将这些材料按比例搅入朱砂,混以蛟血,才酿成陶浒手里这小小一盒。 两人原以为他会画一个繁复的法阵,可是看来看去,陶浒手绘的线条有些儿简单,仿佛是个……门? 他在石桌上画了一扇门,横平竖直,连线条都非常精细。难得的是,陶浒绘起来行云流水,没有半点犹豫,就像是事先练过几十次。 事实上,他为今次动手也的确准备了很久。 “这是……”庄南甲很是眼熟啊,吃惊道,“公平大厅的门!” 公平大厅里有好几扇这样的门,庄南甲天天都能看见它们。石桌上这一扇,只是尺寸缩小了些,除此之外与它们基本一致。 第1454章 另一只天秤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唔,你让我暗示窃贼去偷取黄金天秤,原来只是个障眼法,真正的杀手锏在端方那里。”嘉宝善若有所思,“厅里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引走之后,端方趁机用多罗镜复制黄金天秤,生成个一模一样的。他没有偷走样本,侍从就不会发觉、不会找他麻烦。” 庄南甲也道:“多罗镜的效果也太逆天,当真能复刻出完全一样的成品?” “能。”陶浒边绘边说,“但复刻出来的东西最多只能存在一天,威力越大,存在时间越短。这黄金天秤不能用来伤敌,只被判定为奇物,虽然神异,但至少可以存在几个时辰;据我所知,多罗镜只能使用三次,拢沙宗的先人已经用过两回了,端方也把最后的次数用掉,这件宝物就作废了。” “难怪那小子满脸不快。”庄南甲恍然,“原来他不仅偷取镇宗之宝,还不得不用掉。” 端方不是拢沙宗山长,应该也还未有资格去动用这件宝物。他能接触到多罗镜的途径,只有“偷”之一途了。 对于自诩心智过人的端方来说,偷东西实在是下在滥的做法。再说偷走镇宗之宝毕竟要冒很大风险,他心情能好就怪了。 先前他与幽魂定下的约定,与其说是交易,不若说成要挟更恰当。好在端方也算是完成了,以后两不亏欠。 嘉宝善却发现了另一个盲点:“您怎知燕时初会来公平大厅?他和阿修罗已经好几天没露面了。” 陶浒花那么大力气让端方复刻黄金天秤。这件复制品的有效性只有几个时辰,若非陶浒笃定燕时初会来,怎么舍得将这样珍贵的机会浪费掉? 陶浒看他一眼,笑了笑:“我不知道。但他如果不出现,我会想法子在复制品的有效期内引他出来。” 嘉宝善“哦”了一声,总觉得他那一眼意味深长。 他说的是不是实话呢? 庄南甲接话了:“圣人,这天秤能起什么作用?” 面对陶浒时,他似乎变得很直爽,不懂就问。 “黄金天秤就是她力量的来源。”陶浒也像嘉宝善那样,隐去对千红夫人的直呼,以“她”代替,“我们还不打算与她正面冲突,现在她正在帮助燕时初取回贺小鸢的残魂,但那个世界的时空壁垒已经关闭,没有现成的捷径可以走了。” “那么她是打算?”并且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为了此事善后,她只能凭借自己的力量强行撕裂虚空,打穿时空壁垒,为燕时初再造一条通道!” 嘉宝善动容:“这样也行?!”千红夫人竟然强大如斯? 他们都经历过灭世,知道天地间有些力量乃是人力弗御。迷藏世界滑向毁灭,他们身在局中也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它灰飞烟灭;而虚空、时空壁垒这些概念,也早就超越了修行者所能掌握的范畴。 正因如此,他们对千红夫人掌控了这样的力量更觉瞠目。 只差最后几笔了。陶浒一边手画,一边还能分神给他们讲解:“就算能行,对她来说也是极沉重的负担。更何况还有我们。”他笑了笑,“我们给她和燕时初都加点难度。” 门画好了,陶浒将黄金天秤放于正中,那里也画着一个凹槽。 和正品不同,这凹槽甚至也是画的。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陶浒刚绘完最后一笔,黄金天就向着凹槽内侧沉了下去,还发出“咔嗒”一声,像是机括咬紧。 而后,黄金天秤的左右秤盘上各出现了一样东西—— 一团灰蒙蒙的迷雾,一颗圆溜溜的红珠。 装载迷雾的秤盘反而下沉,显得重一些,而装着红珠的盘子更轻更飘。双方距离水平都有二十度角呢。 并且这红珠在慢慢变大,双方水平上的差距也在缓慢地减小。 “这两样东西快要持平了。”庄南甲眼里写满了惊讶,“我们赶上了时空壁垒和她的较量?” 黄金天秤是实的,这两样东西却是虚的,伸手也碰不着。明眼人一看就知,这只是个映像。这一幕的真实场景,应该就发生在贵宾厅内。 现在贵宾厅里大概只有千红夫人和燕时初夫妇。然而千红夫人的神通,却被陶浒监视在握! 嘉宝善诚心实意道:“圣人,您的本事又晋阶了。” 陶浒停手,抹了抹额上的汗:“这也是取了个巧,黄金天秤与她同力同源,只要摸对了脉络,很容易就知道她在做什么。看看天秤两边,一旦齐平,就说明她成功了。” 庄南甲喃喃道:“她想打开通道,让燕时初前往‘活火熔城’的世界。” “是啊。”陶浒一直伸手轻抚黄金天秤。嘉宝善注意到,他每次拂过,天秤上的红宝石都会微微变色。 到最后,这颗宝石变作了墨绿色。 他意识到,陶浒正在渐渐侵蚀这具黄金天秤。 【书友福利】看书即可得现金or点币,还有iPhone12、Switch等你抽!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可领! 它原本是千红夫人的力量来源,那么现在…… 陶浒忽然道:“到时候了。”出手按住黄金天秤,往下用力一拧! 天秤陷在石桌上、陷在画出来的门里,旁边两人都看出它已经下沉一寸有余,几乎是嵌在石头里。陶浒想拧动它,那是相当不容易。 庄南甲和嘉宝善也没有兴起上前帮忙的念头。虽说是手脚,这个层级也不是凡人可以掺和的。 嘉宝善盯着陶浒,他借用的也是凡人之身,却可以改变黄金天秤的属性,这是怎么做到的? 再说了,陶浒这具皮囊其实并不十分适合幽魂,至少他和庄南甲是附不上去的。 嘉宝善早就疑心了,陶浒是怎么办到的呢?难道靠着和皮囊原主那一纸协议? 这许多念头从他心头一一淌过,他也终于理解,为何连庄南甲这样老谋深算的角色都对陶浒死心塌地。 高山仰止啊。 这时陶浒也终于拧动了黄金天秤。 看他神情,也是咬紧牙关、费尽九牛二虎之力。 旁观的两名幽魂很清楚,他对抗的当然不是单纯的石头。 但黄金天秤最终还是动了,顺时钟转动了两小格。 第1455章 走了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1455章走了也就这么一点点改变,就让陶浒放开手,一下坐回石椅上喘息不已。 他的模样看起来精筋力尽,但心满意足。 庄南甲小心翼翼问道:“成功了?” “快了。”陶浒额角汗珠滚滚而下,神情却是智珠在握,“我给那位升级了难度,无论是撕裂壁垒还是维持通道,至少要多费一半力气;然后么,我打算再给燕时初找个老朋友叙旧。” 庄南甲和嘉宝善都是一愣:“老朋友?” “是啊。久别重逢,他们双方大概都会很激动。” 庄南甲大喜:“一箭双雕!这回终能顺手除去燕时初这个祸害。” 圣人既出,大局已定,燕时初就不是问题了。但这小子就像地沟里的老鼠,光是看着就烦人。能顺手杀掉最好,以祭族人在天之灵。 “这小子机灵得很,没那么容易死。”陶浒摇了摇头,“先不管他,我们的目标是此地主人。先集中力量对付她。” 他顿了一顿又道:“时空壁垒马上就要被千红夫人击穿。原本她能维持通道一个时辰,现在受了我的加持,最多只能坚持半个时辰。并且在我想来,她不会维持那么久就得收手。” 嘉宝善担忧:“然后呢?” “然后她就会知道,有人动了手脚。”陶浒淡淡道,“我们的麻烦才真地来了。” 庄南甲笑道:“到那时,她应该已经疲惫不堪了吧?” “是啊。”陶浒点了点头,“那时就要看燕时初的了。如果我们运气好,就能迫得她交出我们想要的东西。” 他笑了笑:“运气是实力的一部分,很重要的一部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庄南甲的目光有些奇异:“您以前从来不信这些。” 这话,嘉宝善也说过。 陶浒耸了耸肩:“今时不同往昔。” 嘉宝善却看着他若有所思:“圣人仿佛青睐燕时初?” “哦?”陶浒奇道,“何以见得?” “我们几次想对付他,都被你阻止了。”嘉宝善认真道,“就连现在,您也不希望他死,对吧?” “这人还有用处。”陶浒轻描淡写,“不必担心,最后一定要收拾他。” “燕时初不会在那个世界待上太久,待他归来,千红山庄就有变故。”他站了起来,肃容道,“我还要再做准备,会暂时离开这具皮囊,你们替我保管,别让原主胡乱说话。另外,一旦时空通道打开,你们立刻毁掉这扇门。” 庄南甲一一应下。 陶浒说完,两眼一翻倒了下去。 嘉宝善有准备,一把扶住他坐到椅上,却见其双目紧闭。 “他走了?” “看来是。”庄南甲抚了抚下巴,“皮囊的原身还在,得找个地方把他藏好。” 嘉宝善却皱着眉头:“圣人做什么去了?” “不清楚。我们做好自己的事即可。”庄南甲回头一看黄金天秤,微微一惊,“平了!” 天秤两只秤臂基本平衡,绿宝石也亮了起来。 就一下。 这就意味着,时空通道被打开了? 那么燕时初要进入异界了吧? 庄南甲记得圣人的嘱咐,伸手拔出黄金天秤,然后擦掉桌上一点朱砂。那扇门是圣人花了好大力气才绘好,但现在只被擦掉两根线条,整扇门就蓦地消失。 石桌上再度恢复为空白一片。 陶浒这一手善后做得十分漂亮,什么也没留下。事后千红夫人若要追查,不找到这里仔细查验法术痕迹,那是压根儿找不到蛛丝马迹的。 刚做完这些,身边的陶浒就虚弱地低吟一声,睁开了眼。 他的神情先是茫然,望见庄南甲之后转作一怔,而后蓦地站了起来:“是你!” 这人低头看看自己,再看看周围,突然转身就跑。 嘉宝善已经迈开大步,一把扳住他的肩膀:“站着!” 陶浒吓得魂不附体,放声大喊:“救命,救……!” 这才喊出半声,嘉宝善已经捂紧他的嘴,庄南甲将他两只胳膊都扭去身后:“你已经吃下毒物,想死就继续叫唤!” 毒?陶浒一个激灵,身体僵硬。 “配合我们,你就能活。”嘉宝善恐吓他,“听懂没?” 陶浒只能点头。 嘉宝善这才慢慢松开了手。 陶浒望着两人的眼神,恐惧不减半分。他记得先前跟这些人签过契约,说是在他沉睡期间要出租身体的使用权,清醒时就可以拿回。 哪知从那以后,他就一直被关在梦乡里,黑不隆冬的,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到得那时,他哪里还不明白:自己的身体被占走了! 那感觉太可怕了,不过那小黑屋子里好像最后又来人了。他不知道那是谁,也不可能看清楚,正想问个明白,就被拽回现实,拽到这里来了。 他看着眼前两人,本能地知道,先前占走他身体那人不在。 嘉宝善问他:“现实里发生的事,你都看见了吧?” 陶浒咽了下口水,咕嘟,但不敢回话。 他要是给个肯定的回答,会不会被灭口啊? 可是闭嘴就代表了默认,嘉宝善对梦中的一切太了解:“你虽被关在梦境,但身体是你的,别人用你的身体做过什么,说过什么,甚至吃过什么,你都清楚。” 陶浒呐呐道:“我、我不知道。” 嘉宝善笑了,也不与他争辩:“不过在你醒来之前,我们喂你服了魂毒。只要你敢将这段经历对外人说出半个字,它就会取你性命!” 陶浒苦着脸,只差给这两人下跪了:“你们能不能放过我?我已经完成协议了!” “说什么放过,我们对你不薄啊。”庄南甲呵呵一笑,“协议上说,我们帮你弄到一二百年寿命。你算过自己余寿没有?” 陶浒脸上的惧色略收:“快、快三百年。” 想到寿数还有这么长,只要能平安活下去,陶浒还是蛮开心的。毕竟他最初来到千红山庄,就是因为命不久矣,想给自己延个寿。 “你看,这不就是互惠?”庄南甲笑眯眯地,“过去这几天,你可曾受过伤害?” 第1456章 火山 陶浒想了想,摇头。 是没有任何外伤,可是…… “既未受伤,又得无数寿命、钱财,你看人间宾客云集山庄,无非为这两样而来。你已经一步到位,这么算下来,是不是你赚了?” 但、但是!陶浒毕竟也当过商人,脑筋飞快转过弯来:“不能这样算,协议带来的风险太大!” 若连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再有钱、再长寿又有何用?攫欝攫 “这就是魂毒的作用了。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庄南甲面色终于沉了下来,一把揪着他的衣襟,“若你懂得三缄其口,我保你平安离开千红山庄,以后享尽人间富贵。听明白了么?” 他又多问一句,陶浒才赶紧点头,又怯怯问:“那何时给我解毒?” “踏出千红山庄之后。” 就在此时,外头有个声音问:“这里发生何事?” 三人都是一惊,尤其嘉宝善站在最外围,担放哨之职,却没听见任何脚步声。 凡人的耳目,还是太迟钝了呵。 这时花丛尽头也走出一人,对庄南甲来说却是熟面孔: 端方。 他先看一眼庄南甲,而后瞅了瞅陶浒,皱眉道:“他威胁你?” 庄南甲刚刚放开陶浒,后者衣襟上还有被抓过的褶皱,很不自然。端方何等心细,一眼就能看出疑点。 “啊,没……”陶浒结巴一声,看看庄南甲二人,飞快从端方身侧溜走了。厺厽 久读小说 9duxs.com 厺厽 场中三人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庄南甲才问端方:“你来作甚?” 他们的交易已经完成。 端方微笑:“怎么,不愿看见我?” “怎么会呢,只是我们在,麻烦就在。”庄南甲也不是好相与的,“非常时期,不想连累端峰主罢了。” “我想了想,好像你们已经连累我了。”端方神色不变,“那只天秤呢?” 他盗版天秤也是被迫无奈,完成交易后就是细思极恐。这几人找天秤下手,总不可能是为了带出去使用。 “用掉了。”庄南甲轻声道,“你若害怕被此间主人报复,怎不直接离开千红山庄?” “那人何在?”端方看向嘉宝善,“是你?” 嘉宝善还未回话,他就已经摇头:“不对,不像。” 这是看人不起?嘉宝善不满:“哪里不像?” 端方不答,只对庄南甲道:“你们打算何时动手?” “干卿何事?” “得在我离开之后。”端方冷冷道,“我不想趟这浑水!” ¥¥¥¥¥ 燕三郎一步跨过黄金大门,眼前黑幕突然褪去,身体却直坠而下,做自由落体。 他出现在空中? 一个念头还未转完,少年就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灼热。 那是骇人的高温,只要两息时间就可以把凡人躯体完全汽化。更可怕的是,受害人在这两息内是有感觉的,会体会到自己身体从完整到化作飞灰的痛楚。 地狱里的炙热地狱,也无非就是这样了。 好在燕三郎的准备周全,手里早握着眠冰。热浪才刚扑上来,他掌中的大冰砖就散出白蒙蒙一层凉气,将他包裹于正中。 骇人的热汽,一下就被隔绝在外了。 但极寒与极热天然就不协调,燕三郎能听见身边“咝咝”作响,白烟弥漫,还有一连串大得惊人的爆裂声。 烟气扰乱视野,燕三郎努力拂开,而后就发现自己果然出现在半空中,正下方红光耀眼,岩浆喷涌! 他居然正朝着火山口下坠! 少年走南闯北,路过的火山至少十余座,印象最深的就是昔年闯入的赤弩火山。 当时他们横贯山腹,千岁还使计引出了沉眠地底的山泽赤弩。 可是论规模,赤弩所在的那口火山照他脚下这一座,就是个弟弟啊。 正下方火山口比千红山庄侧畔的湖面还要宽阔,直径至少在十里以上! 燕三郎不知道这座火山已经喷发了多久,漫天都是红色的岩浆、黑红色的烟柱,灰白的不明汽体。 就算是他,也感觉到了呼吸困难,甚至有些晕眩,不得不取出崔判官交给他的第二样宝物: 那株来历奇特的植物传香。 这东西散发出来的清新空气,终于让他胸臆为之一快,头脑都清醒过来。 崔判官的经验,还是很丰富的。他送出来的两件东西,第一时间就派上了用场。 燕三郎却没有半点轻松之色。 火山口上空的蒸汽已经让人欲生欲死,这要直接掉入岩浆湖里还了得?眠冰毕竟是个消耗品,他也没把握这宝物能护他多久。 至少,他能觉出眠冰的体积在缓慢减小,那速度已经出乎他意料。OM戅 眠冰对抗地热,原就不可能全无损耗。 他得想办法快速逃离,否则早晚也会融化在这里。 少年正在左顾右盼,忽觉底下传来巨大的爆响,比他曾经听过的响雷还要恢宏十倍不止! 这一刹那有物撞来,速度奇快无比。 他身处半空中无从闪避,仓促中只好蜷作一团,举双手护头,真力灌注四肢。 在这瞬间,他身周都泛出淡淡光芒,形成气罩。 而后,那物就狠狠撞在他身上! 这东西块头不大,体积也就赶上一个磨盘,但高速飞行、冲能惊人,甫一接触就将燕三郎击飞开去! 他就像个被打出去的球,一眨眼飞出三十余丈远! 即便是贺小鸢这样的异士被它击中,也难逃胸骨碎裂、浑身筋骨寸断的下场,燕三郎却只是双臂被震麻,除此以外毫发无伤! 不知不觉中,他的修为已经上升到这样的高度。 现在他也看清了,击飞自己的乃是一块火山中喷发出来的火石。 高温和爆炸赋予它强大的动能,这种威力可不是血肉之躯可以轻易对抗的。 更可怕的是,身边“嗤嗤”破空声此起彼伏,每时每刻都有成千上万浆石被射上半空! 甚至燕三郎被击飞途中,还险遭两枚火岩袭击,其中一枚大得像门板,杀伤力更加巨大。 这鬼地方不能待! 少年飞快从储物戒中拎出一枚大盾,挡在正下方。 只听“乒啷啷”一阵击打声,盾面不知道挨了多少下,密集得像雨声。 第1457章 他在哪里?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这些火山喷发出来的石头,大的比房屋还巨大,小的却比尾指还细小。 它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杀人不在话下。 燕三郎将全身的力量都灌在双臂上,这才能抓牢大盾。 他甚至能看见大盾背面被砸出一个个坑洼。 这盾是千岁从公平大厅一层的赌桌上博来的奖品,长七尺,原是修罗道知名将领的护身至宝,用于骑佩,也就是乘在灵兽或者战兽上才举起的大盾。他还记得大盾的前主人是臭着一张脸交出来的,而千岁担心燕三郎在这里遇险,硬是把大盾塞进他的储物戒。 现在他刚进本界还不到几息时间,就接连抛用三件宝物,才勉强保住自身无虞。 这个位面实在太过凶险,果然神降才是最好的办法。 但燕三郎明白,只要逃离火山口就不必忍受它的坏脾气。 于是他调整了自己的角度,让火山喷发出来的浆石把自己弹得更远、更接近火山湖的边缘。 好消息是,他下落的地点原本就离边缘不远。 这办法说起来简单,过程却无比凶险,稍有不慎,要么被射成筛子,要么被砸作肉泥,最后死无葬身。 但少年的运气着实不错,仅仅是十几息后,他就看见了参差的石壁。 这里是火山口内侧,熔岩湖岸。 不知经历多少次喷发、冷却,岩浆砸在边缘凝固,一层又一层,才形成了现在的石壁。这是印象派的杰作,成型无迹可寻,但石壁上千疮百孔,不停袭击燕三郎的爆裂浆岩也没有放过石壁。 一发就能凿出一个孔啊,某些大块爆岩甚至能直接打穿山壁,飞去外头! 经历密集的又炙又撞,燕三郎手里那张大盾早被打成麻子脸,有一发熔岩直接穿过盾背,擦着他的耳根过去。 炙热的痛感几息后才姗姗来迟。 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关注即送现金、点币! 盾废了。 而他距离最近的山壁还有五丈远。 脚下就是翻滚的岩浆,吐着泡泡欢迎他的到来。 燕三郎当机立断,扔掉大盾,同时掷出飞爪钉住山壁,用力往前荡去! 与此同地,他蜷缩成球,将全部真力调动起来,都灌入护身罡气。 少年身周光芒大作,甚至有些儿耀眼。只是这种亮光在烟气氤氲的火山口内并不明显。 但它的作用却是实打实地。 少了大盾的掩护,燕三郎也说不清这短短一息半时间里,自己遭受了多少次来自火山湖的攻击。 幸运的是,没有致死份量。 并且他事先备好的飞爪也相当结实,这么一荡之下,他就跃到火山壁上,牢牢站定! 燕三郎这才有空往下一望。 好家伙,翻滚的岩浆已经开始咆哮,同时散发出耀眼的红光。 没多少人拥有面对火山喷发的经验,燕三郎也不多,但这不妨碍他判断出: 火山即将狂暴。 他掉下来不到十五息,正好处于两次喷发的间歇期。即便这样也是险象环生,差一步就万劫不复。 这要是挨上火山真正大爆发,就算手里握着眠冰,他也不认为自己能幸存呵。 当务之急,快逃! 燕三郎所攀附的这块山壁,被飞岩凿出一个大洞,直通外部。他壁虎一样游至洞前,一闪身就跳了进去。 山壁厚达五丈(十六米),在火山的威力前却像薄脆一样被击了个对穿。 燕三郎穿洞而出,飞爪勾探,敏捷地在山颠奔跑。 山壁内外,温度两重天。 尽管这里也不凉爽,但比起火山口内,至少是不会令人类立刻倒毙的温度。 当然,无处不在的毒气会。 他看了看手里的眠冰,它还散发着寒气,但体积不再缩小。 这玩意儿还挺有趣,外头温度不高,它也不会积极降温。 这里到处都是凝固的火山岩,奇形怪状,但对燕三郎来说并不难行。 他一路走高,顺着山脊往最高的山峰冲去,矫健得像林中奔跑的豹子。那里距离火山口足足三里(一千五百米),以燕三郎全力冲刺的脚程,不出五十息就能奔到! 这时若有人在远处观望,当会发现少年几乎在身后扯出一道残影。 可是燕三郎越是奔跑,心头越是沉重。 这一路跑过来,地表太光秃了,触目所及都是黑色而沉默的火山岩,没有树、没有花、甚至连一棵杂草都没有! 他所在的这片区域,除了喷薄咆哮的火山之外,竟然没有一点生灵? 或许火山的接连喷发,已经将生命的迹象都抹平了? 戴着这样的疑问,他冲向了最高的山峰。 这山峰就像帽子尖,比燕三郎居住的精舍都大。他凑近才发现,这也是火山喷发的产物。强大的地热将这块巨大的岩石直接抛到山顶上,岩浆又像凝合剂,凑巧将它与山顶的缝隙都抹平。 而后,新的山峰就形成了。 燕三郎攀至顶峰,居高眺望,才终于变色。 奇形怪状的山峰此起彼伏,一直延绵到视线尽头。 其实他的视野并不开阔,因为天地间都被浓厚的烟气覆盖,这里混合了地底冒出来的毒烟和厚厚的火山灰,普通人吸入两口,都会倒毙在地。 天空飘落的火山灰就像雪片,扬扬洒洒。燕三郎奔跑这么一小会儿,身上都落满了细灰。他看不清天空的颜色,只能望见厚不可测的云墙蕴着浓墨重彩的不祥。 即便以少年的阅历和沉稳,面对此情此境都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 一眼瞥去,正在喷发的火山至少还有三座,视线尽头那一座高耸入云。 原来自己置身在一个庞大的火山——群中! 他刚刚逃出来的火山,在同伴面前还算是矮个儿呢。 天地间烟尘滚滚,远方火光冲天,置身群山之中的少年,真是比尘埃还要渺小。 等燕三郎回过头再看向身后,也是一呆: 二百丈外就是水岸了。 从他所立之处看下去,一片烟波浩渺。 水?群山的尽头,居然是水域? 因为能见度不佳,看不到极远处,他弄不清这是江湖还是海湾。 有那么一瞬间,燕三郎弄不清自己该往哪个方向前进。 第1458章 这是哪儿?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他来这里,是打算找到贺小鸢原先依附的那个皮囊,也就是本世界的人类杨萱儿,从她身上取回贺小鸢遗失的一缕残魂……如果它还在话。 依照千红夫人的说法,她会将燕三郎投放到村落附近,距离杨萱儿不远,方便他尽快完成自己的任务。毕竟,少年做任务的时间越短,她就能节省越多神力。 但燕三郎现在看不到村落的影子,也没找见任何生命的迹象—— 喷发的火山、涌动的岩浆,以及岩浆奔流入水以后冒出来大团大团的白汽,这里的环境根本不适合生物存在。 如果这里原本有村庄,大概也早被喷发的火山毁灭,更不用说找到杨萱儿。 这是怎么回事,千红夫人又失手了? 燕三郎忽然想起千岁那句抱怨:“千红夫人犯错的几率,最近有点大啊。” 可不就是么,跨界传送这么重要的任务也能出错?按理说,千红夫人操持山庄多年,口碑一直很好,她提供的游戏和服务,品质应该出色而稳定才是。 为什么这回幺蛾子那么多,自他抵达千红山庄之后就意外横生,接连不断? 燕三郎心底有所怀疑,但眼下也不是凝神细思的时候。身后的火山喷发在即,眼前又是无垠之水,他何去何从? 杨萱儿到底在哪里? 燕三郎记得,“活火熔城”这个游戏制定的任务,是让千红山庄玩家劝导附近尽可能多的城镇居民逃离本地,以防火山喷发时给家园陪葬。 可想而知,这个任务很不容易。虽然这里不是大千世界,但燕三郎走过的村镇不计其数,但凡是人类,对自己家园的依恋根深蒂固,很难用言语去说服他们立刻搬离,并且时限也很紧,只有本界时间的区区两天。 要知道,那时候火山还没喷发呢。不见棺材不落泪,人们未必就信玩家的话。 也就是说,火山群尽头十里内原本必有人烟。 可麻烦在于,火山的浓烟遮蔽了天空,他辨不清方向。再说,这个世界就算有太阳,是不是东升西落呢? 如果他跑反方向,深入十万大山,那就更不可能找到贺小鸢依附过的人身了。 这些念头还未转完,后方蓦然传来一声巨响,惊天动地。 少年脚下的山峰都为之颤抖。 对面的火山,正式喷发了。 半边天空一下红透。 且不说这场景有如地狱,燕三郎抛开所有杂念,转身拔腿就跑。 他要往水里跑。 待在这里也太危险了。 区区三百丈路程,虽然路况极差,却也难不住这个少年。 无数火石从天而降,燕三郎能躲就躲,躲不过就以护身罡气硬吃。他刚奔到一处斜坡,心头突生警兆,当即往坡下一滚。 “轰隆”一声,比门板还大的火石从天而降,砸在坡上。 也就是他方才所立之处。 这里的山崖顶不住,立刻就垮塌下一大块。 燕三郎干脆从这里跳了下去,利用飞爪荡于山涧,动作敏捷如同灵猴。 水域就在前方。 也就在此时,后头有异声响起。少年回头一看,岩浆来了。 它们奔波在山间小道上,就像洪水瀑发。 可世间哪有洪水能比它更可怕? 虽然粘稠,可它们借助火山喷发的冲劲,前进的脚步快逾奔马,洪水哪能与之匹敌? 也就转眼功夫,奔腾的红色岩浆就覆盖了大片土地。 前方就是断崖。 崖顶如匕直切天际,下方万顷波涛,浪花打在黑色礁岩上,飞金碎玉。 燕三郎侧身回头,望见天际无数大小火石横冲直撞,有一部分朝这里飞来,气势无俩。 血红的岩浆也向山崖堆来,气势汹汹。 别无他路了,少年深吸一口气,从高高的悬崖上一跃而下! 岸边怪石嶙峋,什么形状都有,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坚硬无比,谁落下去砸到石头上,多半是死路一条。 【领现金红包】看书即可领现金!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金/点币等你拿! 燕三郎可不想英年早逝,高高跃起之时,后背上已经多出一双硕大的翅膀。 羽翼虽然虚化,也不能像飞禽的翅膀那样扇动,却能帮助他驭风而翔,“唰”一下滑出十余丈外,将陆地抛在身后。 也就几息之后,火红的岩浆奔流而至,从断崖高处寻落差倾泻而下,一触及水面就嗤嗤作响,冒出的白汽遮蔽天幕。 末日场景,不过如是。 燕三郎就穿行在浓烟与毒雾之中,眺望下方的水域。 目力所及,没有岛屿或者礁岩可供落脚。 滑行数百丈后,法器时效已到,羽翼消失,他不得不降入水中。 ¥¥¥¥¥ 贵宾厅内,黄金大门依旧敞开,千岁随即收回了视线。 燕小三一进去就没影儿了。一扇大门有甚好看? 他的冒险,正式开始了啊。 千岁走去桌边,给自己斟了一杯美酒,才对千红夫人道:“在哪里能看到‘活火熔城’世界的现场?” 此前无论是“鱼龙变”还是“雨夜大逃杀”,山庄里的宾客都能通过缩微沙盘或者心界视球看见玩家所处的世界,甚至追随他们的视角。 现在燕三郎只身前去异界,千岁要亲自追踪动态。 “那里。”千红夫人没出声,由边上的侍女代言。 千岁也能看出,这位千红山庄的主理人已经连分神说话的工夫都没有了。 在侍女指引下,千岁走近贵宾厅角落,这里果然摆着一具缩微沙盘。 她当然观察过这里,很肯定在几息之前这个角落还是空着的。 但这就是千红夫人的本事了,千岁和其他宾客一样,都已经见怪不怪。 “喂,这是怎么回事?”她凑近之后只看了一眼,黛眉就皱了起来。 缩微沙盘么,本来就是复刻游戏发生地的一草一木,一石一山,按比例同步缩小而已。可现在那一层薄薄光罩之内弥漫着浓厚烟气,就是黑、白、灰三色打底,其中又常有赤红的光芒闪烁。 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见哪。 好像有哪里不对? 立在边上的侍女也在观察,好一会儿才道:“恰逢那个世界火山喷发,灰烟漫天。” 第1459章 不该有的意外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这不是好兆头,千岁的眉毛都快打结了:“没法子看到底下吗?” “只有这个视角。”侍女摇头,“燕山长亲自前往,并非神降,没有心球视界可看。” “那火山的威力有这样大,遮天蔽日么?”千岁不信。 她也不是没见过火山喷发。火神赤弩的心脏就是她亲手偷出来的,再说,修罗道的火山还少么?从前她的领地里就有一座啊,脾气特别差,每隔半年一年就炸一回,方圆三十里内生灵都不敢近。 “那个火山称为‘白神山’,体积比普通火山大数倍不止,并且几千年才喷发一次,爆发出来的能量也更惊人。” 就在这时,千岁望见防护罩里的烟云有部分变得不均匀,像是遭遇大风刮过。她凑近了细看,才依稀望见浓烟封锁之下,似乎有水光闪动。 “底下有水,面积很大。”她转头看向千红夫人,“‘活火熔城’的发生地,有大片水域么?” “附近是有个大湖。”千红夫人全部精力都放在黄金天秤上,努力保持天秤两臂的平衡,只得由侍女来回话,“稍安勿躁,燕山长如遇麻烦,自会向我们求救。” 千红山庄和游戏内的时间流速不同,燕时初已经进入游戏好一会儿。虽说他要寻找贺小鸢的神魂,但自身安全必然放在第一位。如果危机来临,他只能放弃任务、返回千红山庄。 这个浅显道理,千岁和千红夫人都懂。 但是,不能亲眼观望燕小三,总让千岁心里惴惴。两人来到千红山庄后遭遇的种种不对劲儿,一一在她脑海里闪过。 要说这后头没人使坏,她才不信! 千岁蓦地站起,大步走到贵宾厅门边,伸手叩了叩门板:“喂,开门!” 侍女见她气势汹汹,实是有些担忧:“你做什么?” “找人聊聊天、叙叙旧嘛。”千岁倒是笑了,“在这里什么也看不见,无聊透顶!” “不要在山庄找麻烦。”千红夫人突然开口,声音吃力,语气不善,“我现在没空替你善后!” “不需要。”千岁耸了耸肩,“我这么和善,能找谁麻烦?废话少说,开门哪!” 说罢她又开始敲门。 这回是砰砰砰了,一声比一声响,饶富韵律,每下都砸在千红夫人心口上,砸得她眉头一跳一跳:“住手,你也不想我这里失误罢!”否则燕时初可回不来了。 “开门。”千岁的神情看起来漫不在乎,“咱们就都能安静。” 这一招她附在芊芊身上时就屡试不爽,无论她想做什么,只要搅得燕小三不胜其烦,他最后多半就会妥协。 但她紧接着又正色道:“你自己也有所觉吧?有人暗中对付我们。否则今次千红山庄怎有这么多怪事?” 千红夫人有些心气儿不顺了,挥了挥手:“出去吧,别找事!” 门开了。 千岁冲她挥挥手,一步就迈出去了,只有声音传进来:“我一会儿便回。” 进入公平大厅,阿修罗的笑容一下消失,目光在二层逡巡。 唔,在哪呢? 本书由公众号整理制作。关注VX【书友大本营】,看书领现金红包! 她快速走遍公平大厅二层,无果,只得往一层去。 这回,她在角落的一张赌桌边上看见了金羽和傅小义。 这两人脸色都很凝重,傅小义背手立在一边,看金羽和旁人对赌。 傅小义自然也见到她了,眼含愧色:“夫人。” “这里怎么回事?”她早先就安排过任务了,这两人怎会轻重不分,还在这里赌钱?“让你们盯住的人呢?” 傅小义看了金羽一眼,后退一步,小声道:“是我的错。方才我们和陶浒一同走出贵宾厅,结果不小心撞到这几人。他们都是我们在梁国的旧敌,上来就围住了不让走。” 千岁闻言看去。 对面一伙人约莫是六七个,望着金羽和傅小义的脸色不善。 这俩小子原是得胜王手下。得胜王在梁国举事,打过许多仗,杀过许多人,得罪的王族公卿不计其数。千红山庄对人间完全开放,几乎人人可来,如今傅小义等在这里遇见几个当年仇敌,不奇怪。 可千岁的脸色更不好看了:“不让走,你们就不走?” 她的手下,何时这么听别人的话了?千红山庄严禁动武,就算双方有血海深仇,也不能在这里动手。千红夫人这些天杀了不少鸡来儆猴儿。 连千岁和燕小三都没破例,别人有那个胆量? “光他们几个可拦不住我们。”傅小义胸膛刚挺起一半又塌回去,“麻烦的是,他们手里有我的契约。” “什么?” “刚来千红山庄时,我赌输过几场。”傅小义头都快垂到胸口,“其中一场赌约是到人家手下听命一年。” 这件事也就发生在几天前,千岁还记得。从那之后,傅小义也算学到教训,没再拿身家性命或者人身自由去当赌注了。 “那人又把我的契约输给这几个梁人。”傅小义低声道,“他们要走了,于是拿着这一纸契约,要我立刻跟着他们离开千红山庄。” 对方恨他们入骨,傅小义若是被带走,能有什么好下场? 但契约的效力受到千红山庄保护,傅小义还不能说个“不”字。 千岁瞥一眼赌桌上的场面,哼了声道:“所以你们打算赢回来?” “夫人真是慧眼如炬。”傅小义很是感动,“金哥以自己寿命为注,激他们再赌一场,要替我赢回契约。”他顿了一顿,“他们跟金哥之间的仇更大,求之不得,所、所以……” 所以就变作眼下这幅情景了。 “那么陶浒人呢?”千岁面沉如水。燕小三一直不放心陶浒,她也交代金、傅二人盯紧这姓陶的,要看他离开贵宾厅后有何言行。 这人若真像嘉宝善说的有问题,见识过贵宾厅中发生的一切,又见千红夫人要送燕小三去游戏世界,那么陶浒出来后大概会想法子破坏。 这或许是抓住他马脚的大好机会。 可现在么,她就没瞧见陶浒的身影。 第1460章 可以给你惊喜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方才与梁人起争执时,他就不见了。”傅小义脸上写满惭愧,“我想去找,这些人揪着我不放;金哥也不好离开,他们只跟他赌,不跟我赌。”因此他二人都被困在赌桌边,哪都去不了,好说歹说都无用,这几个梁人逮着他们不让走。 这要是在人间,他们说不定手起刀落,一刀一个就解决了。 竟有这等巧合?千岁皱眉:“你确定,遇上梁人只是偶然,并非陶浒策划?” “那时陶浒已经走出几丈开外,这伙梁人是自己撞上来的。”傅小义想了想,“若说刻意为之,也该是这些梁人。” 总而言之,陶浒趁乱消失了。 千岁冷冷道:“诡面巢蛛呢?” “在这里。”傅小义摊手,掌心静静趴着一只小蜘蛛,比芝麻粒儿也大不了多少。 这正是千岁辛苦培育的诡面巢蛛,现在母蛛、子蛛都在他手里。 “没附在陶浒身上?” “没有。”傅小义摇头,指了指不远处的绿植,“我跟到那里,发现子蛛就附在叶片上。” 但这玩意儿原本是悄悄放在陶浒身上的,这时却也失效了—— 弄不清它是被叶片蹭下,还是陶浒自行取下。 总之,陶浒从他们视野中消失了,也无法被行踪。 到得此时,千岁的怒火反而压降下来。她伸手收取了诡面巢子母蛛,冷静道:“这许多巧合凑在一起,就是刻意。” 她往赌桌上看了一眼,发现金羽占优,掰回胜数的概率很大,也不担心了:“赢了就过来找我。” 两人赶紧应下。 这回差事没做好,女主人不责罚就是万幸。 说罢,千岁就由后门离开公平大厅。 金羽等人已在厅里找过了,她就把搜索范围放大。 由于山庄最精华的神降游戏全部暂停,宾客们百无聊赖,除了去一层赌桌上怡情养性之外,就只能到外头来走动散心了。 这会儿,山庄的园林廊桥处处可见客人身影。又有许多侍女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穿插在各个角落。 千岁见状暗自冷笑,千红夫人是怕她在这里逮人生事? 不过,去哪里找庄南甲等人呢? 她才绕过一道回廊,就见端方迎面走来,不由得目光微凝。 还有这么一号人呢? 明明进入千红山庄第一天就见到这厮,结果后头没有交集,她和燕小三又是波折连连,几乎把他给忘了。 端方行色匆匆,颌首为礼:“千夫人。” 千岁这时也没心情敷衍他,道一句“端长老”就要错身而过。 哪知端方却道:“常跟贺夫人在一起的那个姓陶的胖子,我方才见他在小园里被庄南甲堵截,还揪着衣襟威胁。” 千岁大奇,脚步一下停顿:“威胁什么?” “庄南甲让他三缄其口,直到离开千红山庄后才给他解毒。我可以肯定,他们之前没听到我的脚步声。”端方往后头一指,“喏,就在前方二百丈。” 千岁正要迈开步子,忽然对他说了声“多谢”,“端长老这是要去哪里?” “我得走了。”端方耸了耸肩,“已经赚了不少,来千红山庄的目标达成。我最好在输光之前离开。” “一路顺风。”千岁冲他点点头,大步往后方园子去了。 端方也迈步向前,但走了几丈忽然转头,定定看着她的背影。 燕时初这几人跟庄南甲之间的矛盾,他已经知晓。庄南甲在这里鬼鬼祟祟,又要自己盗刻黄金天秤,是为了对付千红夫人还是燕三郎? 现在,阿修罗的背影杀气腾腾哪。 端方想起自己受过的要挟,突然又道:“千夫人!” 千岁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脸色已经不大好看:“端长老有话快说,我着急办事!” “我听说庄先生身藏一物。”端方冲她眨了眨眼,“可以给你惊喜。” 千岁面色微变:“什么东西?” 端方不会无的放矢。 “你看了便知,说出来就不是惊喜了。”端方倒退几大步,“不过动作要快,再晚一点,或许他就藏妥当了。” 说罢,他就转身快步离去。 “……”千岁有心问个清楚,但时间紧迫,她首先要对付的是庄南甲。眼见端方这厮跑得比兔子还快,她也就放弃追赶。 直至她的背影消失在拱门后头,端方才回身看了一眼,摇了摇头。 燕时初是个人物,他不想与之交恶,这时就卖个人情吧。 他自己也有麻烦要处理,被复刻的黄金天秤是用拢沙宗的镇宗之宝制出来的。自己的布置虽然周全,但凡事难免万一,他还得尽早赶回去,好应对突发。 …… 千岁在一丛怒放的杜鹃后方堵住了庄南甲。 这家伙正迈着急快的步子往回赶,神情凝重,结果一拐弯就被千岁给拦住去路。 尽管她怒火中烧,但选取的地点相对隐蔽, 找庄南甲这事儿,得悄然进行。 阿修罗突然冒出来,庄南甲狠狠吃了一惊。 糟糕,她来得也太快了!燕时初才刚进时空通道不久罢? 他脸上神经微搐,但仍挤出个笑容,转头看向侍女——她就站在不远处,目光炯炯盯着这里。 他稍微安心一点,一眨眼就见千岁已经站到自己面前,皮笑肉不笑:“庄南甲,你好啊。” “好,好,托福。”他干笑一声,“千夫人也好。气势汹汹,有何事指教?” “你动什么手脚?”千岁看了侍女一眼,目光阴鸷。 “哈?”庄南甲不解,“您能不能说明白一点,我没听懂……” 话未说完,千岁揪着他的衣襟,“砰”一声按在假山上:“你对千红山庄,动了什么手脚!” 边上的侍女本要开声劝阻,听她这么一说,反而就不动了。 这女子甚是精明啊,她若逼问幽魂对自己、对燕时初做过什么,千红夫人不能不管;但她把问题矛头直指千红山庄。 千红夫人也就没有热心喝止了。 “我不明白啊。”庄南甲苦笑,“我都听不懂您在说什么。” 他紧接着看向侍女,嘴皮子动得飞快:“夫人,她在山庄内对我动粗,您不能坐视……” 第1461章 得讲证据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话未说完,千岁伸指在他喉间一戳,声音就出不来了。 “唔,唔!”庄南甲只能从喉底发出细小的声音。 他现在虽是壮年男子,但在阿修罗手下就像个玩偶。千岁抓着他左顾右盼,就想找个僻静无人之处,细细拷问。千红山庄的神降游戏暂停之后,客人都成了闲人,到哪都是一抓一大把,不利于她的行动。 “不可伤人!”侍女上前一步,“这是山庄规矩。” “他要毁了你的山庄,你还跟他讲规矩?”千岁冷笑,“我也在救你!” 侍女面无表情:“你确定是他在捣鬼?” “当然。” “证据呢?” “审一审自然就有!”千岁抓着庄南甲往假山后头的屋子快步冲去,那里是侍从们的备餐处,平时闲人免进。 要证据?那是人类、是燕小三才干的事,她是阿修罗,怀疑就够了! 也是燕小三向来太稳重,若依她的性子,早就出手对付这些人了,还由得了他们在背地里使坏? “不可!”侍女拦在千岁面前,伸手一挡,“有事待燕时初返回人间再说。你现在敢与我动手,我就不能保证他按时返回!” 说到后头,声音转厉。 千岁眯起了眼。 她这辈子什么都吃,就是不吃威胁呢。 不过这时有脚步声匆匆匆而来,紧接着嘉宝善的身影出现在花丛边上,指着三人舌绽春雷:“抢劫绑票……” 他望见庄南甲被千岁提在手里,就知道顽抗无用,必须在第一时间把事情闹得越大越好。 “来人啊”三字还在喉底,眼前红影一闪,千岁已到近前,一把堵住他的嘴,就将他往花丛深处拖去。 但他这一记呐喊声嘶力竭,虽然没喊得完整,却也惊动了附近的宾客。 最麻烦的是,侍女不肯放行,一把抓住了嘉宝善的肩膀:“站住!” 千岁再用力,就要把这凡人之躯撕成两半了。 已有几个宾客从花丛中探出头,两步就跳了过来。这些都是神魔,行动力比人类不知强多少倍。 庄南甲两人看见他们,脸色稍微放松。 有人看见就好,阿修罗不能私下刑讯他们了。 果然有个身高一丈的客人开了口:“这怎么回事,不是说山庄内不可动粗动武?” 他居高临下,瓮声瓮气。 这是地狱道来客,长相有些狰狞,平时爱吃死魂也爱吃人肉。不过来到千红山庄后,他就是奉纪守法的好客人,一次也没犯过规。 看到满山庄走来走去的大活人,他不馋吗?要是山庄的规矩并非一视同仁,他现在就可以大开杀戒! 侍女斩钉截铁:“不可!”而后对千岁道,“请千夫人放开这两位,否则莫要怪我不客气。” 后面陆续又有人围观过来,也都道:“什么情况这是?” 怀疑的目光直指侍女。 毕竟,此前在千红山庄闹事的家伙都被处罚了,眼下千岁就在侍女眼皮底下以身试法,她能被豁免? “这两人……”千岁盯着庄南甲开了口,“想破坏千红山庄的规矩。” 地狱道客人奇道:“你从哪里看出来的?” “跟我来。”千岁说着,架起庄南甲往小园走去。 手里这人不肯迈步,基本是她拖着走的。 入园之后,千岁左顾右盼。 这里除了繁茂花草之外,只有一个小亭,里面置着石桌石椅——就和山庄内其他休憩之地一样。 “兴许就在这里。”她对侍女道,“我来试试,这里有没有神通施用过的残留。” 如果幽魂们干扰了千红夫人的神术,那么在作祟地点必然有过神通扰动。她的到来如果中断了这一进程,很可能本地还有神通残留。 跟来围观的客人越来越多了,神降游戏暂停期间,大伙儿都闲得要命——对原本想尽量暗中作为的千岁来说,这可不是好事。 “不用你。”侍女摇头。 阿修罗是指认者,由她来鉴定缺乏公信力。 “你行啊?” 侍女没吭声。虽然她面无表情,但千岁还是从她脸上看出了不悦,这种负面情绪一定来自千红夫人。 她那一头要拼尽全力维持时空通道,这一头还要维持千红山庄的秩序。 就算是千红夫人这样的能人,彼时大概也觉得有些力不从心吧? 饶是如此,侍女还是上前一步,将一朵花骨朵儿放到石椅上。 千岁一眼看出它是莲花,然而色作金红。 侍女刚放开手,它就有动静了,从紧紧闭合的花骨朵状开始抽瓣、绽放,直至怒放。 这过程也就是一息时间。 花瓣盛绽时,芯中闪出一道金光,推向四面八方。 一眨眼功夫,金光就从小园中的石桌石椅、花卉和贵宾身上掠过。众人也没甚感觉,就是身周一凉,像是有风拂过。 但是,金光闪过石桌时却稍事停留,并且在桌面上拟成一道门的形状。 “这是?”地狱道来客有些惊讶,“公平大厅的门形?” 独特的纹理,还有门上凹槽的形状和位置,这些天来他们已经看惯,一眼就能认出来。 侍女一伸手按在石桌上,脸色大变。 此时金光闪烁了两三下,消失了,但所有人都看出,这石桌上有异常。 侍女脸上难得显出怒色,回眸看向庄南甲,杀气四溢。 千红夫人一直就觉得奇怪,为何击穿时空壁垒要耗费那么大力气,竟然比预估的翻上几倍不止。真有人暗中使坏! 这是要动她命脉,千红夫人脾气再好,也断然不能容忍。 没钱看小说?送你现金or点币,限时1天领取!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免费领! 庄南甲看出她的杀意,赶紧摆手:“不关我事啊,这园子谁都能来。” “再说我只是一介凡人,哪来的本事操弄神通?再说这桌面上的神通看起来就不一般。”他叫起撞天屈,众神魔都有些赞同。的确,这种大神通是普通人类使得出来的?“千夫人修为通天,莫不是你在这里布好了阵法,才来贼喊捉贼?” 庄南甲和千岁,这两人放在一起,的确是后者更有能力这样做呢。 “倒打一耙,庄南甲你可以啊。”千岁皮笑肉不笑,“想要证据?简单得很哩。” 第1462章 板上钉钉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她一手掐着庄南甲脖子,令他动弹不得,另一只手伸入他怀里翻翻找找,也不避嫌。 “你做什么!”庄南甲大惊,“千红夫人,你就看她这样欺辱他人!” 急怒之下,“您”的敬称也不说了。 “我方才找见你时,你行色匆匆。”千岁截口,“显然有事儿还没办完,或者说,还未善后吧?” 此时金羽也闻声赶来,挤进人堆,低声道:“夫人!” “来得好。”千岁动作很快,说话间已从庄南甲怀里抓出一样又一样东西,都丢给金羽,“全都打开!” 看她手里的庄南甲和嘉宝善可怜巴巴,有个人类贵宾起了同仇敌忾之心,帮腔道:“你堂堂阿修罗,法力无边,作什么这样欺负身无武力的老实人!千红山庄公平公正之处,又在哪里!” 庄南甲身上带着的零碎很多,光是各种袋、囊、匣都有七八个之多,储物戒里还有一堆好货。他这几天在千红山庄收获饱满,别人看了都觉眼红,千岁却皱起眉来。 杂碎太多就不好找,端方先前说庄南甲身上藏有惊喜,意在何指? 这也是死马当活马医,她想起端言所言,才兴起给庄南甲搜身的念头。这要是搜不出东西,她从前攒起来一点名气全要败光,今后六道之中都会流传着一个笑话,说昔日的血红领主欺辱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又是绑票又是搜身,结果一无所获。 可是这些和燕小三的安危,和他平安归来的希望相比,p都不算! 他在时空通道那一头以身犯险,她在这里就要免他后顾之忧! 千岁对人类贵定的话听若罔闻,只指使金羽:“找,继续找!” 大伙儿目光都集中去侍女身上。 千红夫人眼透寒意,反盯在千岁身上。这阿修罗闹出如许风波,最后若不能妥善收场,她也不会放过千岁。 又有人道:“你到底要找什么?” 千岁瞥都懒得瞥他一眼,继续从庄南甲身上搜刮东西。 莫看她神色淡定,仿佛智珠在握,可她也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 何物可以算作是“惊喜”,可以定庄南甲等人的罪? 或许她就不该轻信端方的话,这厮跟燕小三为敌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心念百转间,金羽抓起一个黑色皮囊,解开缚绳倒转过来。 “咣当”一声金属脆响,有个闪亮亮的东西落在地面上,滚了两圈。 观众定睛一看,不少人轻呼出声: “黄金天秤?” 黑皮囊里装着的,赫然是一具黄金天秤! 纵然没上手,但其形状、大小、花纹,看着却跟公平大厅里的黄金天秤一模一样呢。 有几人站的角度更好,能看见天秤上晦暗的绿色宝石。 就这一点,与众人这几日来所用的黄金天秤稍有出入。其他,毫无二致。 黑皮囊是从庄南甲身上取下来的,而黄金天秤就在其中。 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关注即送现金、点币! 侍女面凝寒霜,从地上拣起黄金天秤,一瞬不瞬盯着庄南甲:“好,好极!私盗黄金天秤,你还有什么话说!” “这不是我的!”庄南甲大声道,“这姓金的是个惯偷,黄金天秤本就在他身上,倒囊时偷换过去,这不过是障眼法。” 边上有人接口:“你的意思是,我们这么多人都是睁眼瞎,看不出他有没有动过手脚?” 千岁循声看去,开口的人居然是白夜。 侍女板着脸道:“各位这几天在公平大厅玩耍,可曾见过谁真能在我眼皮底下偷天换日?” 那许多旁门左道的高手不能,金羽当然也不能。 她一边说,一边将黄金天秤举到眼前,细细观察。 宝石是……绿色的? 她眯起了眼,这可真不简单! 但还未待她细察,这只黄金天秤就在她手中虚化了,而后完全消失。 前后仅仅不到两息工夫。 侍女看向庄南甲和嘉宝善的目光,岂止是愤怒:“说,怎么回事!” 天秤消失,她就无法反证和推演这东西的运行机理。 千岁暗道一声好险,这玩意儿要是早一会儿消失,她再怎么搜刮庄南甲,也找不出这个线索,对方可以轻易脱罪。从这点来说,己方的运气还不算太差。 唔,端方是怎么知道,黄金天秤就在庄南甲身上的? 不过这不是眼下的重点。 她蓦地出声:“千红夫人,这两人已然触法,何不将他们带下去再审?” 燕小三下落不明,她心急啊,哪有空跟庄南甲在这里慢慢磨迹! 侍女颌首:“拿下。”而后转向众位宾客,“我还有事,各位自便。” 其他侍从们押着庄南甲和嘉宝善,跟在她身后,往园子后方走。 人赃俱获,庄南甲二人犯法已是板上钉钉,再也无人替他们抱不平,反而给他们让出一条路。 千红夫人的信任危机,暂时是解除了。 但这样不长久,她若是弄不清楚这些人怎样利用她神通的漏洞行事,千红山庄就不安全。 千岁问傅小义:“你的事儿摆平了?” “摆平了。”傅小义汗颜,“金哥赢了,我拿回契约,跟梁国那帮人扯平了。”赌桌上最后那几下,看得他心惊肉跳。 千岁嗯了一声:“不许再赌!给我瞪大眼睛、盯紧周围。” “是!”傅小义心有余悸,用力点头,“属下再不敢了!” 金羽低声道:“我们去找陶浒。” 千岁再跟他们交代两句,就跟上了侍女急匆匆的脚步。 ¥¥¥¥¥ 燕三郎刚一入水,头发还未打湿,就祭出了辟水宝珠。 于是水面在他脚下听话地分开,任他缓缓沉到最底部去了。 这个时候,燕三郎有些想念小金了。 有辟水金睛兽在,至少他可以奔行水面、如履平地,也可以更好地观察周边。 这片水域好似非常宽广,他不觉得自己能游过去。 并且他怀里那棵开着小花的植物,好像也淹不得水。否则在这毒气漫天的环境里,他哪还有干净的空气可以呼吸? 辟水宝珠带着他,一路下降。 远离火山威胁之后,燕三郎终于有空细看周围环境。 第1463章 算无遗策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他已在十余丈深的水底,天上的光透下来被层层削弱,周遭看不真切。 【送红包】阅读福利来啦!你有最高888现金红包待抽取!关注weixin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抽红包! 他脚下是黑色的火山岩,也不知哪一次火山喷发时流入水底、凝固下来。 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燕三郎选定一个方向,坚定前进。 在无法定位座标的水底,想走直线可不容易。 水面上的隆隆声也传了下来,时常有巨大的岩石下沉,燕三郎要费点功夫才能躲开它们。 这些都是火山喷发出来的岩砾,他还在暴怒的火山发威范围之内。 就这样,不知走了多久。 周围依旧是静悄悄地,除了火山爆发引出的响动,就只有水波汩汩。 少年脚步坚定向前,眉头却越皱越紧。 不对劲,连水底也太不对劲。 他在江河湖海上都行过船,知道不同的水域该是什么模样。 再荒凉的河床也有水藻,再清澈的溪流也有鱼虾,而多数水域里什么都有: 有或稀或旺的水草、有攀在水草上生长的不知名小虫,有机灵的鱼虾蟹贝,还有伺机出击的各种水中掠食者。 甚至一个小小的水洼,也能自成生态体系。 然而燕三郎在水底跋涉这么久,除了黑灰色的岩、微微发红的水,竟没看见第三样东西。 礁岩上干干净净地,没有贝类存活过的灰白痕迹,没有水生植物驻扎过留下的绿色薄藓。 这些石头就像关在一个纯净的琉璃水箱里面,什么杂质都未沾染上。 而水也太纯粹了,距离岸边这么近却没有杂草、没有根茎、没有飘萍。 在正常的水体之中,这几乎不可想象。 燕三郎知道,在流动的水和沉默的石头之间,少了一味至关重要的元素: 生命。 无论是方才的火山还是这片不知名的水域,都太荒寂了。 少年心头疑云密布: 杨家镇真就在这附近? 要知道,就算是高山之颠自行出现的所谓“天池”,与其他水系不曾有任何融合或者相连,久而久之也会“长”出形形色色的生命。 这片天地如此宽广,为何处处违背常理? 是水体本身不适合生物生长吗? 燕三郎想了想,摘出一片叶子丢出辟水珠的效力范围。 而后,他就眼看着这片叶子由葱绿饱满慢慢变作黑色干瘪,最后消解于无形。 这水有问题。 燕三郎定了定神,终于看见前方有一块巨大的黑色岩柱,浑然一体、直插天际。 他终于遇见岛屿了! …… 园子后方,就是千岁方才想去的备料室。前后两个门,一排气窗。通常侍从们在这里制备食物,提供给来往的客人。整个千红山庄,这样的备料室不知有多少个。 眼下侍女走进来挥挥手,所有侍从就放下手头事务,鱼贯而出,头也不回。 转眼间,这里的闲杂人等就走得干干净净。 侍女随手布下两个结界,才命侍从放开两人:“你们跳出六道、不在五行,乃是域外幽魂。我容许你们进入千红山庄,已经是格外开恩。你们怎敢在我的地头撒野!” 她虽然面色平淡,可一进来就选择摊牌,足见对于此事的迫切。 她的神通、千红山庄的神通,一直无懈可击,怎会突然被人利用至此? 进了备料室之后,庄南甲就一反常态,不言不语。 在其他贵宾面前还要装装样子,给自己争取更多支持。被挟进来,这一套就不管用了。 千岁抱臂一边:“你们对黄金大门动了什么手脚?进入里面的人,会受什么影响?” 庄南甲二人还是不吭声。 老实说,这个问题他们也没有答案。 侍女语气森然:“不见棺材不掉泪,好!” 她本体不过是陶俑,眼下通过她说话的正主儿是千红夫人。 她上前一步,就要掐着庄南甲的脖子提起来,千岁忽然道:“把这两人分开审讯,免得他们串供。” “好。”那侍女看她一眼,又指挥两个侍从将两人分别提去一室。 等两边门都关上,千岁往关押嘉宝善的屋子走去,“这间由我来审。” 侍女跟上。 千岁进去之后,直接站到嘉宝善面前:“老实交代,否则我立刻毁掉你的皮囊!” 这些幽魂脱离皮囊之后,最多只能再活两个时辰。她要是现在打烂对方的人身,就等若判了嘉宝善死刑,缓期两个时辰执行罢了。 一和庄南甲分开,嘉宝善不再三缄其口。 他向侍女看了一眼:“贺小鸢失魂,是他动的手脚。他算准通往‘活火熔城’世界的时空裂隙已经关闭,燕时初如想救回同伴魂魄,只能求千红夫人击穿时空壁垒,让他亲身前往。” “算无遗策,好!”千岁冷冷道,“他想对燕小三做什么?” “他只让我们办事,却很少谈及目的。”嘉宝善推测,“或许还是为了报仇罢。他说过,燕时初身上有他想要的东西。” “燕小三在那个世界,会遭遇什么?”千岁最关注的就是这个,“那人给他使了什么绊子?” “一个老朋友——他的原话。”嘉宝善快速道,“我早就提醒过你,陶浒此人信不得。你们为何还要与他为伍?” 还不是因为信不过你?当然这句话被千岁憋在肚子里。 侍女在一边听着,忍不住插口:“你们说的是谁?”这两人你来我打地打哑谜吗? “所有迷藏幽魂的首领,也是带领他们挺过灭世浩劫的强人。”千岁解释道,“许多年前在人间失踪,最近才露面。他好像附在陶浒身上。” “我们很早就称他为圣人。” 千岁还是不解:“我一直不解,他居然这么容易就能找到契合的皮囊?” 迷藏幽魂生前就不是人类,他们是异界居民,与人类的隔阂比阿修罗与人类之间还要生疏。每十万人当中,或许才有一人的身体适合被他们拿去当作皮囊。这也是从前幽魂使尽花招诱使人类前去迷藏海国的原因。 但千红山庄里的人类才几千人,就出现了一具适合他们使用的皮囊,也就是陶浒。从概率来说,幽魂们的运气真就这样好? 第1464章 我也去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他能与人类签订契约,暂时征用他们的身体。”嘉宝善低声道,“但必须得到皮囊主人的同意。就在一刻钟之前,他的确附在陶浒身上。” 这一点和胡栗不同,千岁大感不妙:“现在呢?” “他好像离开了。”嘉宝善耸了耸肩,“至少表现得好像离开了。” “他去哪?” “不知道。此前我们已经有无数年不曾见面了。人心易变,你觉得,他会告诉我们?”他苦笑,“圣人只让我们处理好陶浒本人。” “我只能确定一件事。”他看着千岁,一字一句道,“无论你们是怎么击穿时空壁垒的,燕时初去的那个世界,一定不是‘活火熔城’!” 不是……活火熔城的世界? 糟了! 千岁脸色骤变,来不及细想,转头对侍女喝道:“送回燕时初,快!” 她自己站起,一个闪身撞开备料室的大门,直往贵宾厅而去。 园内游客三三两两,就见一个红影擦身而过,“嗖”地带出一股劲风。 “那不是血红领主吗?”少数认得她的人指指点点,“都消失那么久了,今回在千红山庄内很出风头。” 【送红包】阅读福利来啦!你有最高888现金红包待抽取!关注weixin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抽红包! 旁人怎么议,千岁当然一概不放在耳中。以她速度,几个起落就赶回公平大厅。 她正要攀上二楼,恰见崔判官等人凑在一楼赌桌上,不由得心念一动,瞬间站去他身边。 眨眼间身边多了个人,崔判官也是微怔:“千夫人有……” 一个“事”字还没说出来,千岁已经截口问道:“燕时初找你拿辟火之物?” “啊?对。” “还有么?”千岁随手抓出几枚筹码,扔在赌桌上,“再卖我一份,立刻,马上!” 她的动作急切,语气和神情凝重。 她扔在桌面上的筹码,比燕时初开出来的还要高。崔判官不再讨价还价,转头从随从那里又拿一块眠冰:“就是此物。用法是……” “我会。”千岁辟手夺过,人已经上了二楼,声音才袅袅传下,“多谢!” 公平大厅二楼的神魔,就见这名阿修罗上来之后二话不说,一头撞向墙壁。 当然,她没撞上。 墙上开了一堵门,放她进去了。 “出什么事了?”随同崔判官一起走上来的地狱道来客问。 “有人破坏游戏规则。”接话的却是白夜。他面色凝重,“说不定,还想对付千红夫人。” 崔判官也叹了气:“我有些预感,不祥。” 此时,千岁已到贵宾厅内,见通往所谓“游戏世界”的黄金大门还开着,厅却不见燕三郎身影,不由得皱眉:“怎么还没关上!燕时初人呢?” 千红夫人没好气道:“你以为我不想关?” 侍女的见闻直接传递到她这里来,因此她本尊已经知道情况有变。论行动力,她比千岁还要快上一筹。 然而—— 她就站在门边,不再往黄金天秤上滴落血珠。 可奇怪的是,黄金天秤的红宝石依旧亮着,天秤两臂就像跷跷板,一端稍微下沉,显出了强势。 诡异的是,下沉的这一端竟是千红夫人的血珠。 这不合理。 先前千红夫人要维持天秤两臂平衡,那得费用尽九牛二虎之力。现在她已经收手,天秤反而向着她的血珠倾斜? 这就意味着,她的力量依旧与时空壁垒抗衡,甚至微占上风,因此通道还开着呢。“门关不上,我就没法子借势接回燕时初。” “这怎么可能?”这么短短两瞬,千岁也看懂了,面色越发沉重,“先前聚力过度?” “只有这个解释了。”千红夫人脸色很难看,“你说得对,有人暗地里捣鬼。现在只有等黄金天秤中储存的力量耗尽,这扇门才能关上。” 燕时初才能返回千红山庄。 千岁心急如焚:“还要多久?”拖得越久,越多幺蛾子。幽魂大统领费力捣这么一出,总不会想让燕小三免费异界半日游吧? 他抱有什么目的?反正,作为幽魂死敌的燕小三不可能舒坦了。 “至少还要两刻多钟。”黄金天秤上的赤红血珠体积正在慢慢缩减。等它耗尽大半,这一方的秤臂不再占优势或者不能平衡,时空壁垒才会重新生效,通道随之关闭。 “方才我是双倍消耗。”拿到庄南甲身上那只黄金天秤时,千红夫人就明白自己被暗算了。怪不得她觉得时空壁垒那么难以抗衡,原来同时有两只黄金天秤在抽取她的力量! 可是这种神术的施展和效果,并不能具体量化。当时千红夫人只是心中诧异,却只有在找到证据之后才能确信。 绿宝石天秤虽然消失,但它抽取的力量一下叠加回红宝石天秤上,致血珠体积突然增大,平衡暂时被打破——反而千红夫人的力量占了上风,因此时空通道并未关闭,反而更加稳定。 千岁快速理清其中原理:“两刻钟内关不上了,对不对?” “对。” “好。”千岁也不纠结了,抓出那块眠冰,“我去看看。你命人抓住陶浒。” 千红夫人面色骤变:“慢着,你不能……” 同时送出两人真身前往异界,她还从未试过。 “通道这么稳定,你怕什么?”千岁一指黄金大门,“我也进去,反而替你加重消耗,你能快点关门。” 居然好有道理。 说白了,通道全靠千红夫人的神术、能量维持,越快消耗才能越快关闭。千岁修为强大,她冲入时空通道,对于黄金天秤本身是个巨大的负担,有利于快速消耗它积存的能量。 这只阿修罗对于法则的了解,出乎千红夫人的意料。她也想通了,挥了挥手。 去吧。 “留心圣人。”千岁肃容道,“否则你我都万劫不复。” 燕小三留她在此,就是应对突发情况;可现在幽魂的后手已出,连千红夫人都中了招儿,燕小三更是命在旦夕,她也必须一同赴险。 那么千红山庄的动向,就只能由千红夫人本身关照了。 谁也不敢忘记,幽魂的大头领去向不明。如果嘉宝善所言是真,此人很可能就在千红山庄里游荡,伺机出手。 第1465章 地火之怒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如果嘉宝善没有说中,它还附在陶浒身上。 无论真相是哪一种,都不可掉以轻心。 千岁还是趋向于相信嘉宝善所言,他实在没有必要撒谎。那么问题来了,大首领离开陶浒去了何地,幽魂只能离开皮囊几个时辰,若是在此期间有人弄死它的皮囊呢? 它就不怕自己枉死在千红山庄里? 很可惜,这些疑问暂时没有答案。 时间太紧了。 千红夫人面色凝重,点了点头:“看好时间,待你挤进时空通道,它维持的时间必定又大大缩短。回程时,你们必须在一起。记着,我的力量只够将你们一起送回,再多一点都没有了,不可能分别给你们开门。” “知道了。”千岁看她脸色白里透青,也知道她已近透支,当下挥挥手,一步迈入黄金大门。 ¥¥¥¥¥ 燕三郎顺利登岛。 与其说这是个岛,不若说是一石成山,露出个山尖尖在水面上。 石山的面积也不大,方圆不足五里,但高得惊人、陡得惊人,最高峰如同长剑一般直指苍穹,高度至少有二百余丈。 此时火山喷发引出的浓厚烟雾和灰霾,已经严重影响本地天气。 本书由公众号整理制作。关注VX【书友大本营】,看书领现金红包! 燕三郎听见上空一连串闷雷,抬头望天,却见厚厚的雾霾中紫光闪烁,打出了雷电的一万种形状。 云团的颜色越来越黑,天色也越发晦暗。 看着竟是要下雨了,并且还是场暴雨。 这个时候,他自然不会跳去最高峰上挨雷劈,但燕三郎也实在烦恼,怎么才能看清全局? 到处都是烟雾缭绕,他实在无法将周边环境看得清楚,只是心里越发觉得不对劲儿。 千红夫人会不会……传错地方了? 她既然能将贺小鸢的神魂遗落在游戏里,或许也不排除,她又一次出错了? 燕三郎左顾右盼,叹了口气。 这海上的大山历经风吹雨打,看起来很有些年头了,可到处不是沙砾就是坚岩,楞是没长一棵杂草,更不用说灌木和矮树——这几乎是任何水上小岛的标配。 他秉持着认真负责的态度,想追回贺小鸢遗失的神魂。但少年还有另一项行为准则: 知可为,知不可为。 这片水域仿佛无边无际,燕三郎更觉出波涛有规矩地朝着一个方向鼓动,像是潮汐——那么这里大概就是浅海。 而根据千红夫人的情报,杨家镇位于山中,离最近的海都有十万八千里呢。 因此,就算他再逗留下去,恐怕也找不着贺小鸢曾经投附过的皮囊,只是做无用功罢了。 既然如此,他还是早点回去的好,以免事端再起。 燕三郎立定,正要开口呼唤千红夫人,忽觉胸口一点微暖,衣襟微微有红光透出。 这会儿他已经远离火山喷发范围,才发现天气很冷,至少也是零下近二十度,天空飘下来的都是雨夹雪。 这个不知名的鬼地方,要么喷发烫死人的岩浆,要么气温降到活活冻死人。 真是太极端也太恶劣,更不用说空气有毒,人类无法直接呼吸。 燕三郎的注意力却被引到胸前。 他一把抓出木铃铛。 果不其然,这玩意儿亮了。 自从进入千红山庄就沉寂下去的神器“天衡”,终于再一次亮起,再一次派发出新的任务。 此前燕三郎对它有种种疑问,连千岁都怀疑它是不是坏了。 但它终于有动静了。 红光在铃身上闪烁,缓缓汇成三个大字,却教燕三郎先是愕然,随后就是脸色大变。 …… 千岁做了个深呼吸,一步就跨入黄金大门,毫不犹豫。 早去才能早回。 眼前的黑幕散去,千岁发现自己被火焰与高温包围。 放眼四周,黑烟滚滚、岩浆流淌。 这是火的世界,连最坚硬的岩石都化作液体,变成吞没一切的帮凶。 数千度的高温让身边的光线都扭曲了。她手中的眠冰吱吱作,勉强散出乳白色的雾汽包裹持有者,但它本身体积却以人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变小。 第十三层熔岩地狱也不过如此了。 千岁第一时间发现,自己置身于喷发的火山口之中。红莲业火也被第一时间激发出来,自动护主。 它在她体表形成了赤红战甲。 阿修罗再强大,说到底也是血肉之躯。 自然伟力,人力弗御,也包括了她。 但无论如何,这两样至宝给她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至于火山口中的毒烟,对千岁并没有多大伤害,内息流转,足够她支持一个时辰以上。 当务之急,是尽快离开火山口,结束泡澡状态。 她现在浸在熔岩之中,岩变成了浆之后,比水还要粘稠许多,类似于泥沼泽,泳技再高超也是游不动的。 千岁心念一动,琉璃灯就在她身边亮起。她伸手入灯抓出一团火焰,往下一抖。 火焰就变成了一尾怪物,吻部很长,满口钉子牙,身体却又细又窄,与蛇相似。 它体积不小,身长达到三丈(十米),一出现就浮在岩浆上,并不下沉。千岁翻身骑去它背上,怪物认准一个方向,笔直朝前游去。 岩浆湖再宽广,也会有湖岸的。 琉璃灯能具象出自己吞噬过的生物形态,这回召唤出来的怪物就名为“泥吻”,乃是生活在人间北部、号称“泥浆地狱”之地的怪物,擅长伏击猎物,能在泥淖中来去自如。 当然“泥吻”本身生活的环境绝不在高温的岩浆中,但现在这只怪物本质上是红莲业火化成,它对高温的耐受力远超世间多数生物。 饶是如此,它的体型也在飞快缩小。 千岁举目四望,到处浓烟滚滚,热浪逼人,这岩浆地狱仿佛无边无际。以她的目力,都望不穿层层浓烟。 现在她终于明白,为何贵宾厅里的缩微沙盘只显示一片浓雾了: 这里的火山威力实在太大! 整片天空都被浓厚的火山灰覆盖,不见一点光明。 这种情况下,就算她能逃出火山口,又要怎样找到燕小三呢? 时间紧迫,她的加入会让时空通道更早关闭。 第1466章 她的判断 泥吻”忽然停止游动,背上的千岁闭眼,就在鲜红灼目的岩浆里静止下来。 在耳目快要失灵的情况下,能寻见燕小三的办法只有一个: 依靠她与木铃铛的契约! 这层契约是她与天衡之间的纽带,离开千红山庄后,她再次感受到木铃铛对她的召唤。 双方订下的契约又生效了,她不能离开木铃铛三十里。 也就是说,燕小三距离她不到三十里。 千岁陡然睁眼,直视一个方向: 那儿! 她感受到了,燕小三离她其实不到十里! 怎样才能快速赶去? 千岁飞快环顾左右。 其实她所处的这片岩浆地狱并不平静,不仅每时每刻都在沸腾,还有无数熔岩被喷发出去,炮弹般飞向四面八方。 本场景就是炼狱,但她或许能从中受益? 因为气流和火焰的喷发,岩浆湖生成无数漩涡和暗流,拖慢了“泥吻”的速度。可千岁也发现,被拖入漩涡深处的大块巨石,很快就被喷发出去,一跃百丈高。 至少她先后看见的两块巨石都是这般。 或许? 阿修罗说做就做,选中了最近最大的一块岩石,它直径约莫在三丈左右,大概是从岩壁掉入火山口,此时还未熔化。因为体积大,它正向着漩涡中心前进。 千岁心念一转,怪兽“泥吻”就游去巨石后方,推着它加速向前。 巨石滑向漩涡中心的速度,顿时快了一倍不止。 然后是两倍、三倍…… 它不需要“泥吻”的助力了,千岁一跃而上,锁链探出,顶端牢牢扎入石间。 而后,巨石连带着阿修罗一起沉入了漩涡中心。 上下左右,都是无边火海! 千岁微微眯眼,那样艳红灼目的强光,连阿修罗都不能再直视。 她完完全全沉入了岩浆之中,脚下就是暴怒咆哮的火山中心。 而她还在飞快下降。 千岁抓紧了手中的眠冰。 这玩意儿原本有砖块大小,就这么短短十几息功夫,已经缩成了鹅蛋大小。 据她所知,眠冰产自寒冰地狱,原本可以抵御地火至少一刻钟。 但地火的温度也有讲究的吧?她现在面临的高温,已经超过了眠冰的承受极限,导致它消亡的速度大大加快。 最多再过十息,眠冰就会化尽。可她足下这块巨石还在下沉,不见半点上升的势头。 千岁心中暗暗焦急。 还有八息。 而后是六息…… 五息…… 唔,难道她的判断出错了? 四息,眠冰已经缩至鸽子蛋大小。 而后是两息。 千岁催动愿力,体表的红莲战甲开始延伸,从足底到发丝,鱼鳞状的甲片覆盖每一寸肌肤,力图隔开高温对她的损伤。 甚至战盔上的眼部位置都生成黑色水晶,以隔绝来自强光和高温的侵蚀。 最后一息。 眠冰消失,对于她的保护完全消失。 现在,千岁和滚烫的岩浆之间只隔着一层红莲战甲。 就算是陪伴她千年的红莲业火,也难挡在地心酝酿数千万年的真火。 原本锃亮的战甲被腐蚀出一个又一个创洞,岩浆还未有机会一涌而入,千岁就催动愿力将之补合。 起先只有一处、两处。 可是随着时间推移,岩浆对于战甲的侵蚀越发狠毒,就连心口位置都渐要失守。 她的身体向来是寒暑不侵,现在却也感受到火毒带来的痛苦。 眠冰消失之后,她纯粹以修为抵御地火,即是以人力去对抗最强大的自然之力。 小腿突然剧毒,而后就失去了感觉。 覆盖腿部的战甲被蚀掉鹌鹑蛋大小的破洞,这一次,她的愿力没有及时补上。 千岁闷哼一声,觉得自己小腿可能熟了。 她抓紧手里十余枚筹码,默念一声:“兑现!” 这些天来赢自千红山庄的修为筹码,她兑了一部分存入木铃铛,但还有部分筹码。没料到,这时候终于派上用场。 有了新修为的补充,红莲战甲勉勉强强维持一个平衡,暂时免于损毁。 愿力飞快聚拢,为她修愈腿上的伤势。 而巨石仍在下降。 它的体积也在迅速缩小,此时直径已经不足两丈。千岁的链锁不得不继续深钻,才能定住主人的身形。 地火深处,连坚岩都无法幸免。 每降一尺,她身处的高温都在增长。 周围除了骇人的红光什么也没剩下,此时她已经睁不开眼了,就算有墨晶保护。 今天是不是要死在这里了? 千岁忽然想起傀人先知的预言。从日子上算,好像挺锲合的——她的千岁寿限之前。 这个预言从来没说过,她会在生日前最后一天才死。 或许就在今朝? 千岁暗暗叹了口气,这死法太过憋屈,她不喜欢。 再说,她至少还得再见燕小三一面,再埋汰他一句才死,比较好吧? 为了保命,她的愿力从未像现在这样高效地运转全身。 每一点、每一滴,都用在最恰当的地方,没有丁点儿浪费和空转。 比地狱更加可怕的场景,对她的修为进行了最极限的压榨。 千岁忽然有些啼笑皆非: 她好像要突破了。 就在此时,就在此地,在无人可以生还的岩浆湖中、地心深处! 这算什么事儿? 旁人可望不可及的修为突破,怎么偏偏在这时候要来?她下意识伸手按住了臂上的金钏。 虽然隔着红莲战甲,但千岁依旧可以感受到金钏上飞快又多出了三条裂纹。 裂纹已经多得像蜘蛛网了,只要再多两根,不,一根,它一定会碎掉! 不该在这个时候,不该在这个地方! 而后,千岁就听见了一声沉闷的怒吼。 便是九霄雷霆,也万万不及它震撼、恢宏和响亮。 它来自地心深处,来自于世界的本源。 最神奇的是,它并不通过声音传播,而是直接在千岁心中共鸣。 若非她早就抱元守一,心智坚若磐石,此时说不定被吼得神魂失守,精神错乱。 其震慑之力,可想而知。 伴随这宏亮之声的,是一道快速上升的劲流。 它起于地心。 来了!千岁一下趴去石面上,五体投地,提起全身劲道。 第1467章 老朋友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1467章老朋友一弹指间,她所趴伏的这块巨石就被地底掀涌上来的强大力量炸出岩浆湖,喷射上空! 那速度可比流矢快得多了。 石面上还挂着岩浆,但已经对她构不成伤害。 她逃出来了! 看来今天还不是她的必亡之日。 千岁来不及狂喜,就见左侧一块巨石同样被喷发上半空,几乎与自己平行而飞,速度也基本保持一致。 这块石头长得像个加粗加大号的回旋镖,中间细来两头粗,体积是她脚下这块的两倍有余。 如果不出意外,双方很快就要分道扬镳。 现在她自己的飞行方向,不太理想…… 阿修罗不假思索,从储物戒中取出一小块石芯,念念有辞,对准巨石的大头掷了出去。 这东西与鸽子蛋等大,像是高纯度的红宝石,价值却又远远在它之上。制造机关、傀儡或者人偶都需要核心,而红魔石芯就是最高级的一种,号称“浮魂”,由此制造的非生命体活动起来圆转自然,比人类都灵活。 这样一件宝贝,还是经过了初级焠炼的,在人间没有几千两银子拿不下来。不过在这等关头,千岁丢它也不是为了再造傀儡,而是因势利导。 这东西吸附小石子的能力大得惊人,偏偏她又在火山口上方,天空中无时不刻飞舞着大大小小的碎石。 石芯一出,方圆十丈内的碎石全被吸来,就像铁屑遇上了磁石。 小小一枚鸽蛋,瞬间就变作了椰子大小,然后是磨盘大小…… 等它撞上千岁左侧的巨石,直径一丈有余,自身的体积和质量都很可观了。 并且千岁一掷之力也附上神通,石芯的飞行初时还很缓慢,后头骤然加快,“砰”一声撞上了巨石。 它自己重新碎成了无数石子,却也把左侧的巨石撞翻了个儿,原本位于下方的大头瞬间上抬,猛然撞击千岁的座驾。 千岁就觉身躯一震,飞行方向立变。 这个方向,虽不中亦不远矣。 她赶紧测算自己和燕三郎的距离。 九里、八里、七里…… 她的坏运气大概都在岩浆湖里被烧光了,经过一次向,这块大石的飞行路径,终于能缩短她与燕小三的距离! 她终于不走背运了。 …… 木铃铛终于派发任务了,红光汇成三个字: “海神使。” 这是什么意思?心思灵巧如燕三郎,此时也是大感意外。 迷藏幽魂的两大首领之一海神使偷入桃源,结果被他和得胜王联手封印在鸿武画卷之中。 鸿武宝印有效期一过,画卷自毁,被拘于其中的海神使无处容身,遂被流放虚空,今生都不该出现在燕三郎面前才是。 虚空之地,不知其所起,不知其所止,无边无际,似虚似幻。无论套用哪一种概率,海神使再返回大千世界的可能性都无限趋近于零。 既无威胁,燕三郎也早将这人剔出自己的记忆,除非思考迷藏幽魂,才会偶有联想。 可天衡上再一次出现了海神使的大名。 上一次它的名字出现在木铃铛以后,燕三郎就经历一场腥风血雨,自己都受了重伤。今回…… 可是天衡从不出错。 难道? 一个念头闪过,燕三郎的心就沉到了谷底去。 紧接着,颅后就响起了破空声。 这声音极轻微,又只有短短一下,被完美地掩在狂躁的雷霆和暴雨声中。普通人就是凝神细听,也根本听不出来。 甚至燕三郎自己都不曾感受到一丁点杀气。 可他一见到天衡派发的任务,就提起了十二分警惕。风声雨声之中,他还是捕捉到了那一丝丝异样。 少年猛然往斜前方一跳,姿势如同虎扑,其实却是逃命用的。 他半蹲下身,左手勾住地面一块半风化的大石,猛力往后一抛! 危机当头,燕三郎使出的力道惊人。这块石头有两个磨盘大小,只有上半部风化,下半部还跟地面紧密相连。少年的力量却将它整块拔起,带着沉重的风声往身后砸去。 敌人背袭,燕三郎就怕它如影随形。 果然后方传来“砰”一声震响,近在咫尺——对方果然已经欺近,大石头崩裂炸出的细小石屑,有几颗甚至打在燕三郎身上。 不过,这时他已经转过身,看见偷袭者的真面目。 容貌呆板、身材高大,额上长着第三只眼,身后还拖着一条尾巴。 这副形象,自是苍吾使者无疑了。 不过与初见时比起来,它的形象已经脱离“漂亮”范畴,皮肤变得粗糙,青筋根根爆起,手上长出尖甲,像爪子多过像人手。 就连脸也拉长了,下颌两颗虎牙开始往外生长。 它的外貌看起来,已经不太像人。 “海神使。”燕三郎脸色肃然,“好久不见。” 从前在桃源受过的伤早就痊愈,海神使看起来精神饱满,望向燕三郎的眼里却充满了惊人的仇恨。 “燕时初?”它低低笑出声来,也是不可思议,“这可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 它还以为,今生回大千世界无望、复仇无望。 身陷虚空的苦,它已经尝遍了,深知回家的路基本已被阻断。 经历最初的震惊后,燕三郎已经快速镇定下来,一边思索对策,一边套话:“你怎在此?” 海神使缓缓踱步过来:“虚空中其实藏着无数世界的入口,我去过两个,这是第三个了。” 苍吾使者的身体可以跨越虚空,是其他生灵难以比拟的优势。 纵然如此,这些世界如同天上的繁星,大千世界藏于其中。从理论上说,海神使得一刻不停地寻找百万年,或有可能找到大千世界。 从前燕三郎并不担心它突然返回,可现在海神使又站在他面前,活生生地。 若说无人背后捣鬼,打死他也不信。 他这辈子面临无数险境,眼前必定也是最艰难的一次。海神使恨他、恨千岁入骨,好不容易有一次捉单的机会,还是他自个儿送上门来的,它怎会轻易放过? 甚至它都不会让他死得太早太痛快。 第1468章 走错地方了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1468章走错地方了好在燕三郎手里还扣着一张底牌,他必须谨慎使用。 所以他顺势缓缓后退两步:“最近的人类村落在哪?” “人类?”海神使的脚步顿住了,脸上微显惊讶,“你以为,这里有人类?” “看看周围,你可曾见一草一木。”它突然笑了,“别说人类,这里连根杂草都不长。” 燕三郎脑门儿“嗡”地一响。 难怪自己这一路走来,只见满眼荒寂。 这个世界没有生命,更没有人类! 千红夫人明明要送他进入“活火熔城”的世界,为什么落脚点却是这里? 她出错了、有人从中破坏,又或者根本就是她有意为之? 燕三郎脑海里的念头转个不停。 但他脸上一闪而过的讶然已经被海神使看在眼里:“你以为这里有人?唔……你是怎么过来的?” 这种冥冥之中的相遇,它也不认为是偶然。 有些巧合,分明就是注定。操控苍吾使者这么久了,海神使对于所谓“命运”的理解又加深好几个层次。 少年当然不答。 海神使柔声道:“好好回答我的问题,说不定我赐你一个全尸。” 燕三郎叹了口气:“我来找人的,走错门了,不知道你在这里。” “找人?”海神使扬了扬眉,“你怎么找进这个世界的?” 它是由虚空误入,但燕三郎不可能。人类的血肉之躯,无法在虚空中存在。 所以海神使的目光变得炙热。燕三郎若是能来也能回,那么它—— 它同样有机会返回大千世界,并且可以少费力气! 燕三郎毫不迟疑:“千红夫人!” 苍吾使者挑了挑眉:“什么?” 莫说它不明所以,燕三郎自己都是一呆。 怎么没动静? 他已经将回程暗号都喊出来了,可是一切如故,什么也没发生。 远处的火山依旧咆哮,天空依旧被火山灰占据,地表的罡风仍然猛烈。 千红夫人并未将他接回。 少年这一惊非同小可。 仅凭他自己的力量,可回不了千红山庄,更遑论这里还有一只恨不得把他剥皮抽筋的苍吾使者。 难道今回要死在这里? 但他表面上依旧勉力维持冷静:“千红夫人送我来的。” “千红夫人?”海神使眯起了眼,“传说中千红山庄的主人?” “正是。” 海神使在虚空流浪多年,却知道千红山庄此地。这一点燕三郎毫不惊讶。 弥留原就无所不知,作为它派往人间执行任务的苍吾使者,必定留有大量秘密记忆。海神使将其窃为己有,大概也一并翻阅许多秘辛。 燕三郎再度后退一步:“你在这个世界待了多久?” “这里没有日夜之分。”海神使信口答道,“在我估算,也就三年吧。” “你怎么发现我的?” “从我这里偷走的东西,还在你身上。自从你降临这个世界,我就能感应到。”海神使呵呵一笑,“你自己反倒忘了?” 从它那里偷走的? 燕三郎微微一怔,忽然记了起来。 心脏! 千岁当年掏走苍吾使者的心脏,就夺去了它穿越虚空、往返人间的能力,他们才能凭借鸿武宝印将海神使困在虚空。 它是被掏心也不死的怪物,只是力量减弱。燕三郎的储物戒里还放着那颗心脏,海神使感应到了,于是一路追来。 这又是冥冥中的巧合? 燕三郎已经不这么认为了。 “我们都被人算计了。”他正色道,“有人让我走错了世界,见到了你。” “被算计的是你。”海神使开怀一笑,“我该谢谢他。” 只要拿回心脏,它就不必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在虚空里团团乱转找不着北了。 终于可以回家了! 笑声刚起的瞬间,它就一步跨到燕三郎眼前,尖爪照他心口抓去。 方才,骤见活人的喜悦暂时压倒了它对燕时初的仇恨。但是,猫捉耗子的游戏玩到这里也尽兴了,它一刻都不想再等! 先拿回心脏,至于燕时初,不该让他死得太痛快。 它的爪子的确扎中了燕时初的心脏,然后穿了过去—— 如同穿过空气。 燕三郎的身影,这才缓缓消失。 幻影? 不,不对,不是幻影!海神使微吃一惊,心脏丢失之后,苍吾使者看破幻影幻境的能力也没有跟着一起消失。因此燕三郎上次设计抓捕它,用的是鸿武宝印具象出来的画卷,那里头每样东西都是真的,并非幻境,这才瞒过它的法眼。 燕三郎的身影从它背后闪现出来,“赤鹄”宝刀一闪,要将它脑袋斩下。这是他新参悟出来的神通,自名“一步乾坤”,三丈范围内可以瞬移至任意位置。 但这神通对于体力要求较大,目前每刻钟内他只能用出一次。 这一刀快而凌厉,却没带起多大风声。 海神使战斗经验丰富,这时尚不及回头,鞭子般的长尾“唰”一下抽向燕三郎。 它长尾顶端尖得像针,扎中人也是透心凉的效果。 燕三郎从前在这鞭尾下吃过亏,记忆犹新,不得不抬臂一挡,结果被击飞出去,右手这一刀就削了个半空,只在海神使脖子上留下一指长的伤口,入肉不及一寸。 只差一点,他就能把对手的脑袋剁下来! 海神使抹了抹脖子,见到指尖的血,也吃了一惊,望向他的眼神更加深沉。 几年不见,这小子竟然精进如斯! 在桃源时,他面对它的攻击可没有多少还手之力,并且那时它刚入手这具苍吾使者的皮囊,还未能妥善驾驭。 不可再大意,海神使轻嘶一声,召出一支长矛,一晃变作两截,双手各执一截,攻向燕三郎。 它的速度快得带出残影,奔行中竟然爆出巨大的风雷之声。 “叮叮”数声急响,燕三郎竟然都接了下来。 甚至他犹有余力开口:“在那人设计之中,你不过也是棋子,下场不会比我更好。” 海神使跺了跺脚,大笑道:“多谢关心,你还是先着紧自己小命罢!” 死到临头,还想来动摇它?这小子的心眼儿,比几年前还多。 第1469章 夺门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两人在黑黢黢的石山上战斗,燕三郎越打越是心惊。海神使举手投足之间犹有余力,它这些年都操控着苍吾使者的皮囊,对其性能了如指掌。 今日这一仗,比当年桃源还要危险数倍不止。 更何况,今次他是孤军奋战了。 石山很不平坦,风化过的岩石崩塌之后,余下的立面如削刀,又是坑洼不平,一不小心就能把人割伤,常人走起来都要小心翼翼,燕三郎却腾挪跳跃如灵猴,从未失足。 比这还难待的地方,他也待过。强大的神念扩展开来,已可以帮助他将附近每一寸地形完全摸透。 他躲过海神使一记横劈,身形后仰,后足撑在一处小小的石穴之中,以支撑身体。 这石穴直径不过半尺,一个脚掌都挤不进,少年却能以它为支点,令自己稳如山岳。 可就在这时,石穴忽然下沉了。 或者说不止石穴,燕三郎双足所立的巨石突然变作了泥淖,令他根本无处借力。 双脚立刻下沉一寸。 若在平时,他滑也滑开了,但这会儿战斗得聚精会神,正是力贯双足之时。燕三郎吃了一惊,待要拔步,却发现双足都陷在石头里,竟然无处借力! 匆忙间,他伸刀往边上凸出的巨石一扎,就要借势跃起。 然而,宝刀扎得太顺畅了,整块石头都被切了下来,黄油一般。 这整座巍峨的石山,似乎都变成了松软的发糕! 燕三郎这才想起,苍吾使者有一样看家本领,专门改变所触之物的性质,清水变成滚油、坚石化作泥潭,对它来说不过小菜一碟。 再看海神使双足,它没穿靴子,脚掌宽而扁平,十趾张开来带蹼,显然很适合在泥潭里行走,自身也不会下沉。 他若未记错,苍吾使者上回可不是这个形象。 显然,海神使开发出了这具皮囊更多用途。 对于迷藏幽魂而言,神魂的强大必须有合适的容器来盛装,方显其威力,苍吾使者的躯壳就像是为它们量身打造的。 眼看燕三郎陷落,海神使侧了侧头,很干脆地绕去他背后,矛尖侧转,削他双膝。 这小子暂时还不能死,弄残最好,跑也跑不掉,还方便逼供。 燕三郎陷在泥里无从转身,当下深吸一口气,正要有所行动,眼角忽见一道红影闪过。 而后,削向他膝盖的攻击就被挡了下来。 【领红包】现金or点币红包已经发放到你的账户!微信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领取! 他还听见锁链“叮当”脆响,而后是熟悉的女声传了过来:“愣着干嘛,回去啊!” 千岁? 千岁怎么来了? 海神使嘿嘿一声:“来得好,这是要一起上路?” 千岁朝它翻了个白眼:“几年不见,你也就嘴皮子厉害了点。” 她面向海神使后退两步,正好退去跟燕三郎背靠背:“燕小三,这里不是‘活火熔城’世界。”说罢,往燕三郎肩膀一拍,又一头“泥吻”顺势攀了过去,溜到燕三郎足下,一分为二,变作两道清风。 修为已臻突破前夕,她的神通再度晋阶,不仅可以具象出琉璃灯吞噬过的生灵,还可以部分借用它们的力量为己有。 她祭掉两头“泥吻”,就让自己和燕三郎暂时获得了泥上行走的能力。 大敌当前,不能有一点差错。 最重要的是,贺小鸢的魂魄不在这里,他们再逗留也没意义。 千岁看到海神使也是大吃一惊,同样明白自己和燕小三中了别人圈套。 但她无意与海神使苦战,只想快点带燕三郎返回千红山庄。 “我知道。”燕三郎快速道,“我喊过口令了,并没被接回去。” “陶浒动了手脚。”千岁也很郁闷,“只有我找到你之后,千红夫人才能再接我们回去。” 话音刚落,两人身边突然有金光一闪。 这四字口令,终于生效了。 而后就有一堵黄金大门从虚空中显出,缓缓打开! 原来千红夫人是这么接人的,来时穿门,回去也得穿门,没法子一下硬拽回去。 想来也是。从前众人玩的游戏,只是神魂的投影进入其他世界,千红夫人很轻易就能将他们召回;现在两人都是原身穿越,千红夫人哪来的本事将他们直接抓回山庄? 不过黄金大门一出,千岁和燕三郎同时暗呼一声“糟糕”。 海神使就在这里! 果然对面苍吾使者先是一愣,而后大喜过望,一闪身冲了过来,就要往门内扎去! 穿过这道门,它就能返回大千世界了。 在虚空流浪多年,海神使归家心切,这时甚至能把对燕三郎的仇恨丢去一边,先冲进门再说。 燕三郎却不让它如愿。 海神使身形刚动,他就踏前一步,径直挡在黄金大门之前。 万万不能放这厮回去。 就在此时,胸前又传来温热轻颤之感。 不用说,是木铃铛又有反应了,还指派了一个任务。 当然,少年这时候可顾不上它。 千岁比他更早一步,白骨锁链硬化为长枪,“嗖”一声冲着海神使当胸扎去。 她披戴的红莲战甲,两肩上各有一个狰狞鬼头,这会儿突然活转过来,变作两只恶鬼扑向海神使。 琉璃灯吞噬过的生灵不计其数,千岁却安了这么两只在肩甲上。 她把它们命名为“无声”,原本身高就只有三尺,又见风虚化,瞬间变作十七八只一模一样的恶鬼,只是个头缩为三分之一。它们一股脑儿扑向海神使,张爪就抱。 这些东西个太小、数量太多,拂开都不方便,更何况海神使还要直面来自千岁的进攻,它只得撑开护身罡气,想将这些东西抖落。 不过这些恶鬼竟然无视它的罡气,继续趴在它身上当挂件,同时张开大嘴,狠狠啃在海神使身上! 它们嘴里只有上下各一颗大牙,剪刀一般在敌人身上开个大口子。 苍吾使者有金刚不坏之身,连燕三郎的“赤鹄”宝刀也才勉强能破防,这些小恶鬼疯狂啃噬,居然可以咬开苍吾使者的皮肤! 这时海神使刚把千岁逼退一步,却觉身体当中好像多出了一些东西! 第1470章 目不暇接的变化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它低头一看,恶鬼们还挂在它身上,同时拼命把嘴里含着的物事挤进它皮肤当中。 它有内视之法,微一凝神就发现,恶鬼们居然用舌管将一粒粒细小的圆珠送进敌人身体内部! 激烈战斗中,苍吾使者的躯体同样气血流动,这些东西就顺着血液运行,快速流向全身。 用膝盖想也知道,那能是什么好玩意儿? 这具躯体的强大之处于是显现出来,海神使一个念头闪过,心跳就骤然停止,血液流动几近于停止。 它要把对方造成的危害减至最低。 当然在此期间,海神使也没闲着,伸手一招,泥淖中就浮出四根柱子,各探出两根青色铁链,直接缚在燕三郎和千岁身上。 两人吃了一惊,伸武器格挡。哪知这些铁链竟无实体,刀、枪从中划过,一无所触。 可它们带来的束缚感强而有力,却是实打实地。 四根柱子分立于四个方向,将两人牢牢固定原地,寸步难行! 黄金大门就在身后,却伸手难及。 “什么鬼!”千岁恨恨骂出声来。这东西能缚住他们,却摸不着、砍不断,不是作弊吗? 这还有得玩儿? 并且她分明看到,虽然都是四链加身,但缚住她的链子至少比燕小三粗壮十多倍。人家只有芦杆粗细,她的却如同巨蟒! 四柱岿然不动,柱身浮现许多人脸,男女老少都有,状似哀号,有的涕泪交加、满脸悔恨,却没有半点声响传出。 燕三郎突然道:“缚魂的罪罚柱!” 曾有典籍记叙,阴曹之中有罪罚柱,专用来镇压受审的死魂。只要身负罪孽,魂魄都难以挣脱,并且罪孽越深重,锁链越粗。 但这东西据说是地狱道特产,连判官也带不出来,并且在现世不一定用得了。否则崔判官一祭出此物,谁还能是他的对手? #送888现金红包#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不过燕三郎现在对这说法存疑,眼见为实,海神使当真将它变出来害人! 他今年不过二十,平时多有善行,犯过的罪孽不多,因此锁链较细;反观千岁,呃…… 当务之急,是挣脱罪罚柱、冲入黄金门。 这是罪罚柱,缚的是神魂而非身躯,也难怪武器砍不着它。 不过知道它的真面目就好办了,燕三郎从怀里掏出两只人偶,飞快从自己和千岁头上各拔一根头发。 他还顺眼瞥了一眼胸口,发现木铃铛正闪着红光。 最近红光任务真不值钱,一个接一个地来啊。 两个人偶不及手掌大小,白白胖胖,还能咧开嘴,冲着燕三郎笑。 不过燕三郎可没功夫回它一笑,而是顺势将头发塞进人偶张开的嘴里。 他自个儿口中喃喃有词,低喝一声:“替!”而后将两只人偶丢了出去。 怪事发生了: 罪罚柱上的四条锁链突然转移目标,直接缚去人偶身上。 燕三郎和千岁只觉神魂一颤,整个人都松快了。 当然现在还不是放松的时候。 这两个东西是千岁从山庄赌桌上赢回来的替罪娃娃,暂时寄放在他这里。 替死人偶已经很少见,替罪娃娃就更不用说了。这玩意儿能暂时吸走神魂的罪孽、转移到自己身上,时长约莫是几十息。 当然,它一般不用在对付罪罚柱上,而是有罪的恶魂们上刀山、下油锅时可以换得一时的苟安。它们所受刑罚漫长,动辄以千年为单位,莫看人偶只能生效几十息,对它们来说弥足珍贵。 这东西很偏门,但产量不少,并且整个阴曹都在严查。 若非来到千红山庄,千岁根本弄不到替罪娃娃。她拿过来也是抱着奇货可居的心态,没料到真能派上用场。 “走!”少年抓着千岁的手,往后丢了个结界,一步跨进黄金门内! 阿修罗本可以缩回木铃铛内,但她以本体穿门而回,可以加速通道的关闭。 果然他二人投入门内,黄金大门即缓缓关闭。 海神使大急,飞身追去。 它身上挂着的小恶鬼已经死亡,皮肉干瘪,纷纷脱落在地。 种完圆珠之后,它们好似耗尽精华,连己身都无法维持。 海神使一头撞在燕三郎设下的结界上,“乒”一下将它撞得支离破碎,但结界终是阻住它半息。 能挡住苍吾使者的结界,这说出去也够燕三郎吹几年的牛。 紧接着就是“轰隆”一声震响,海神使的身体突然爆了。 小恶鬼们种进它身体当中的圆珠,里面储存的不是毒素,而是可以爆裂的浓浆! 那么坚不可摧的躯体,一下子就四分五裂,躯干和一手一腿分别飞去了不同地方。 原地炸出一团血雾,浓郁得令人作呕。 还好大风吹过,很快将血气吹散。 这次变故之后,黄金大门也关上了,门框在空气中收缩成最后一丝金线,又消失于无形。 时空通道,关闭了。 这个世界又恢复了凄静,只有天风和海浪永不停歇。 再过几十息,海神使从山坳里站了起来。 它只剩一手一脚,只能单足跳跃。身上千疮百孔,都是从内爆开的痕迹,连脸颊都被炸开半边,露出血肉模糊的口腔和一半牙齿。 但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愈合。 等它在乱石堆中找齐自己遗失的手和脚时,五官已经恢复如初。 它将断肢按在伤口上,又过十几息就长好了。海神使动动手再动动脚,行动灵活、一切照常。 这具皮囊不仅强韧,还有不可思议的恢复能力,这一直令它很满意。 可是时空通道已经关闭。它看向燕三郎和阿修罗消失的位置,那里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太可惜了,海神使咒骂一声。只差那么一点儿,它就能搭个便车返回大千世界。 不过,它才刚出声,空气中就泛出一丝涟漪。 这点儿异常立刻就被海神使捕捉,目不转睛地看过去。 就在燕时初方才消失的位置,有一点红光亮起。 在它下方,又有一道金线微微撑开。 咦,那好像是……黄金大门的门框? 海神使先是一惊,继而大喜。 第1471章 变故又起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它忽然想起燕时初方才所言:“有人暗中算计,你我都是棋子。” 如果有幕后人安排燕时初降落到这个世界与它面对面,那么现在这个时空裂隙,也是那人撬动的? 想明白这一点,海神使再不犹豫,闪身靠近,伸手去掰门缝! 对方只给它开了条缝,以后全靠自己了。 何况,就算走错了掉入虚空,它又有什么损失呢?大不了,花上几年、几十年再找到一个新世界。 莫看苍吾使者个头高大,却能把自己变成纸片人一般,虽然费了些功夫,到底还是从门缝里钻了进去。 虚空里一片黑暗,什么也没有,它曾经漂流许久,早已习惯。 然而,现在虚空里却有一点红光闪烁。 就一点儿,却真切存在。 纵然再微弱,在纯粹的黑暗中也足够为它指明方向。 这是有人给它留了个后门呢。 苍吾使者失去心脏之后,就失去了定位能力,因此不能进行虚空跳跃,却非它本身不能在虚空生存。现在有人给它指路,麻烦就迎刃而解。 海神使笑了。 …… 短暂的黑幕散去,燕三郎眼前又见堂皇富丽的壁饰,还有八宝架、描金嵌玉的软榻…… 他紧紧牵着千岁的手。 两人一起回到千红山庄的贵宾厅,又不约而同长长透了口气。 终于回来了。 终于摆脱了海神使。 千岁回望,见到黄金大门一点一点缓缓关闭,不由得皱眉:“不能关快点?” “怎么开就得怎么关。”千红夫人满脸疲惫掩不住,走去榻边坐下来歇息。这阿修罗以为她不想快点关门吗?夜长梦多啊。 【领红包】现金or点币红包已经发放到你的账户!微信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领取! 燕三郎见她摇摇欲坠的模样,哪还有初见时的意气雍华?千红夫人很是高傲,若非的确是透支过度,难以为继,怎会在他们这些宾客面前表现出虚弱模样?因此他也真心诚意道一句:“夫人辛苦。” 千红夫人不看他,只是摆了摆手:“罢了,今次开放亏损严重。” 千红山庄历次开放都是稳赚不赔,只有今年是实打实的血亏啊。为了击穿时空通道,她连次积攒的老本都用上了。 “这到底怎么回事儿?”她面凝寒霜,“你们是迷藏幽魂的死对头,总不会一无所知罢?” “多少知道些儿。”燕三郎从侍女手中接过一盏热茶,仰脖子干了。在火山口烘烤那么久,他也是口干舌燥。千红夫人看着他和千岁满身火山灰,不由得皱了皱眉,而后听少年又道,“他们的目标,好像是你。 “我?”千红夫人很是惊奇,“图我什么?” “那就不清楚了。”千岁斜睨她一眼,“想从你这里弄点好处的人,还少么?” 不少,真不少。 自从千红山庄开张,又在六道打响了名头,对千红夫人不怀好意的人就从未少过。毕竟,千红山庄和黄金天秤的存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各道之中的平衡,让中下层的强者有了上升的机会,打破了强者恒强的格局。 那么,许多强者就视她和千红山庄为眼中钉。 但在她在地盘上,旁人无论使出什么手段,她都能一目了然、出手终结。 久而久之,她反倒和六道之中的强者达成了某种微妙的平衡。 惟独这一次,她明明能察觉有人暗中捣鬼,却摸不清对方路数,也看不见人家是怎么出手的。 千红夫人沉着脸:“幽魂对我和山庄有企图,你们怎么不早些警示?” 要是早早警告,千红夫人还肯花力气为燕小三打通时空通道吗?千岁心里这样想着,口中却道:“口说无凭,你能采信?明面上看,庄南甲等人从未打破千红山庄的规矩。” 千红夫人无言。 的确,若非这次吃了大亏,千岁和燕时初就是走到她面前数落庄南甲等人的不是,她也不能理会。 她知道这几人和迷藏幽魂之间是夙仇,而客人之间的恩怨,她向来不插手,自然也不能偏听偏信。 燕三郎认真道:“时空通道并未导向‘活火熔城’的世界。贺夫人遗失的神魂,也还未找回来。” 千红夫人脸皮绷得很紧:“很遗憾,我不能再如法炮制。” 她虽然讲规矩、求公平,但自身实力损失太大,一时半会儿都不可能再开门。 非不愿也,是不能也。 为了一个人类的残魂,她已经付出太多。 燕三郎张口欲言,千岁却偷偷扯了扯他的衣角。 她有什么发现?少年立刻改了口:“幽魂何在,陶浒何在?” “庄南甲和嘉宝善两人仍被分别拘禁。”千红夫人答道,“我的侍从找到陶浒时,他正在山谷里奔跑。” 那是离开千红山庄的必经之道,这厮要跑路了。 “我把他拘在后殿审问。”普通人类哪里经得住千红夫人的手段?“他称自己的身体被人借用,说过什么、做过什么都与他本人无关。我试过了,他说的不是谎话。” “借用他身体的人呢?” “据说是离开了。”千红夫人皱眉,“但这一点我还有疑虑。” 千岁从她脸上看见一点怒色。 千红山庄内禁武、禁神通,不许任何人寻衅滋事。而幕后人对陶浒动手,已经破坏了千红夫人的规矩,就算他二人私下定立契约也一样。 毕竟,那人将陶浒困在自己的梦境里,才借人身大摇大摆行动。 罪状已然坐实,千红夫人断不会对幕后人客气,一有机会就要算账。 想到这一点,千岁安心了很多呀,她对燕三郎道:“先去找嘉宝善,我想……” 她话未说完,三人都听见“喀”地一声响。 原本关得只剩一条缝儿的黄金大门,忽然又反向打开! 尽管幅度很小、速度很慢。 就像里面有什么东西正在努力拱门。 而嵌在大门凹槽里的黄金天秤,原本已经上翘的那一端秤臂,这时又像被无形的手用力往下压。 那股力量仿佛极其粗暴,压得整只天秤都咯吱作响。 “不好!”千红夫人花容骤变,一闪身就到门后,伸手抓取天秤。 第1472章 能不能破例?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可她指尖还未触及,就在千岁和燕三郎眼皮子底下,那具通体金灿、完美无缺的天秤,忽然“吧叽”一声,自秤臂裂开好几条缝! 千红夫人蓦地一声尖叫,抑不住喷出一口鲜血,身形也摇晃起来。 任谁都看出,她一下遭受重创。 千岁更是留意到,贵宾厅角落的桌面上原摆着同款同型的一具黄金天秤,这时也发出“啪”一声脆响,直接碎成了几块。 它好端端待在这里,竟比门上的同伴更不经用。 燕三郎也冲到门边,用力顶住。 其实这扇大门代表了时空通道,他也说不好这样顶门有没有用。 然而,晚了。 天秤开裂的瞬间,黄金大门猛然一张,灰白的影子就从中蹿了出来! 它身上还裹着团团灰气,但进入贵宾厅后立刻散尽,露出高达一丈的身躯。 它额上三只眼睛一起盯紧燕三郎。 海神使! 少年一懔,它居然还是追过来了? 白骨链从千岁袖中探出,她沉着脸道:“你怎么过来的?” 海神使没有穿行虚空的能力,否则早回人间。这回它用了什么法子? 刚进入这里,海神使就深吸一口气,露出满脸陶醉之色。 贵宾厅角落点着龙涎香,满室馨雅。它这几年滞留火山世界,闻到的全是烟焦和硫磺味儿,人间的一切对它来说都太美好。 或者说,通往人间的一切。 “走过来的。”它甚至向千岁微微一笑,“谁让你们门没关严?” 千岁目光微凝。她很确定,黄金大门当时就在身后合上,严丝合缝。 燕三郎又觉胸前微热。 他抓着木铃铛看了一眼,发现它又在闪光,铃身四个字: 千红山庄。 这就和他初入山谷时看见的红光任务一模一样。 毕竟,对于天衡来说,千红山庄的存在本身就像个大bug,这里一切不平衡都源自于它。 所以,去不知名世界走了一趟回来,天衡这件宝物就恢复了正常? 还真是没有章法可循呢。 趁这会儿功夫,黄金门上的天秤还是被千红夫人抠下来了。她拭去嘴边的血迹,重新挺直腰背,身形却不由得晃了两下。 【书友福利】看书即可得现金or点币,还有iPhone12、Switch等你抽!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可领! 她看起来很是萎顿,像大病未愈。海神使目光移到她身上,带着审视。 千红夫人却把震惊都写在脸上,声音都拔高了几度:“苍吾使者?” 她怎么也没想到,破门而出的竟是这个! 虽然这一位苍吾使者外貌有些奇特,但标志性的三眼和长尾还在,她不会认错。 为什么苍吾使者会从她的时空通道里钻出来? 燕三郎截口道:“皮囊还是苍吾使者,内芯却换成了迷藏幽魂。我们将它流放去虚空,它却在你送我们过去的世界等着我们、跟了过来!” 千红夫人失声道:“什么?” 燕时初说出来的每一句话,内容都很劲爆呵。 她好似知道苍吾使者是怎样的存在,因此迷藏幽魂能占领苍吾使者躯壳之事,她只觉得匪夷所思。 “流放?”她的脸色更加怪异,“苍吾使者出入青冥比谁都自由,还能被你流放?” “要出入青冥,没有心脏可不行。”千岁抬指轻拂,“当年,我亲手挖出来的!” 流浪虚空多年,都拜这女人所赐。海神使踏前一步,杀气腾腾:“献上心脏,我还你一个全尸!” “你这人就不会谈判,没有庄南甲圆滑,也不知怎么当上首领的。”千岁笑吟吟道,“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由得你胡乱撒野吗?” 对面两人都气炸。 千红夫人见她妙目总瞟过来,虽知她拿自己当枪使,却也只得强撑一口气道:“千红山庄内禁武、禁神通。你们的恩怨,等离开山庄后再解决。” 山庄的客人,守规矩的就要受保护。这只阿修罗虽然嘴毒,但他们当真没在千红山庄犯过事呵,反倒是迷藏幽魂破坏规矩。 “早就听闻千红山庄规矩很大。”海神使往前踱了两步,“但树挪死、人挪活,千红夫人——” 它缓缓道:“你犯得着为两个小人搭上性命?” 狂傲的语气激怒了千红夫人,她杏眼圆睁:“规矩就是规矩,你想试试么?” 低垂的袖摆无风自动。 纵使身负重伤,她的威严仍然不容挑衅。 海神使看她一眼,停下脚步,忽然从怀里掏出一物,摊在掌心:“我无意坏你规矩,此物就当作补偿如何?只要你稍作通融。” 这东西有鹅卵石大小,圆溜溜地很不起眼,仿佛夏天的河床上一捞一大堆。 可千红夫人看见之后却倒吸一口气: “苍吾石?” 千岁立刻竖起了耳朵。 这个名称好久不曾听闻了。苍吾石是可遇不可求的至宝,自桃源之后那么多年,她和燕小三参加过无数场顶级发卖会,也收集过许许多多奇珍异宝,但就没再遇过一枚苍吾石,甚至连一丁点消息都没有。 现在他们终于又见到了苍吾石,却是在死对头手中。 海神使手托这枚宝物,对千红夫人道:“你受创严重,只有此物可以快速弥补。” 千红夫人盯着苍吾石看了好久。 千岁则望向燕三郎,想问他的意向。若是千红夫人动摇,他们要不要先发制人? 一个海神使已经很难对付了,再加个千红夫人,虽然只有半血。啧,这是场硬仗啊,硬得不能再硬。 她的眼神犀利,少年一下就看懂了,当下微微摇头:“不急,千红夫人自会做出正确决断。” 这话不独是对千岁说的,场中另外两人也听见了。 千红夫人长长透出一口气:“你说得对,苍吾石正是我亟需之物,拿来吧。” 贵宾厅的侍女当即走近海神使,向它伸手。 千岁瞪了燕三郎一眼,后者面无表情,望过来的眼神却分明还是嘱她“稍安勿躁”。 臭小子真沉得住气呀。 海神使却还警惕,追问一句:“协议达成?” “协议……”侍女又凑近一步,千红夫人才低声道,“……不达成!” “不”字刚出口,侍女就出手夺石。 第1473章 解燃眉之急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海神使手里抓石头抓得紧,她也知道不能硬抠,因此手起刀落,就要将它手臂一起斩下。 那只是柄小刀,刀片如青瓷,海神使却不敢轻撄其锋,猛然退出两步开外。 侍女的偷袭落了个空,海神使也满脸怒色:“千红夫人,你这是敬酒不吃!” “规矩就是规矩!”千红夫人高抬螓首,“坏了规矩的人是你,苍吾石只是对我的补偿,合情合理!” 这厮硬挤她的时空通道,是不请自来的恶客,还害她身受重伤。收它一枚苍吾石,不过分吧? 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关注即送现金、点币! 至于将这家伙逮起来下狱,像对待从前那些破坏规矩的客人,千红夫人就不敢夸下海口了。 毕竟,力量决定一切。 “好,好。”海神使不怒反笑,捏了捏指节,猛然扑了过来。 先礼后兵,它也算仁至义尽了。 这些年它驾驭苍吾使者流浪虚空,几乎无物可以伤它,海神使对自己的武力有充足的信心。就算燕时初、阿修罗全上,再加一个千红夫人又如何? 它以这种方式降临山庄,自然对它的主人毫无敬畏之心。 千红夫人既然不识抬举,它就教教她“见好就收”四个字怎么写罢。 苍吾使者的身手当然了得,在空气中划出的残影刚刚浮现,它本尊就已经欺到燕三郎眼前,一伸手就能掐住他的脖子。 少年早就严阵以待,刀锋挑起,削它腕脉。 但比他动作更快更早的,却是千红夫人的一声轻叱:“去!” 她抬手一指,海神使脚下的地面突然往后滑去。 或者说,他所处的空间突然极速往后移动。 在燕三郎等人看来,海神使身后一人多高的花鸟屏风,突然在视野里越来越远、越缩越小。 诡异的是,整个贵宾厅看起来还是一个整体,只是海神使所在的那一部分无限往远处拉伸。 苍吾使者再强大、速度再快,毕竟也在一定的空间里活动。 空间若是整体向后,它也无法逾越。 是以燕三郎和千岁就见它拼命冲刺,手足都划出残影,人却还在原地,就是够不着燕三郎! 它的眼神恶狠狠盯着少年,可惜只凭目光是杀不死人的。 紧接着,千红夫人又挥了挥手,于是四人眼前金光乍现,几乎要闪瞎人眼。 就连千岁也微眯起眼。 等她再睁开美眸时,却见己方三人面前多了一堵墙壁,其色调、装潢、甚至材质都与千红山庄其他墙壁没什么两样。 墙上没门,干干净净地,什么都没有。就好像它原本就该立在那里似地。 燕三郎不禁动容。 千红山庄种种神异之处,他已经看得多了。可他见到的千红夫人第一次出手,还是实实在在超乎想象,真正演绎什么叫作“我的地盘我作主”。 未征得她的许可,强大至极的海神使甚至碰不到燕三郎一根毫毛。 这才是千红夫人的自信所在。 这才是千红山庄迎接六道神魔这么多年,桀傲大能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却没发生过严重事故的根本原因。 不过千红夫人现在也不好受,她甚至捂嘴咳嗽好几声,千岁都看见金红的血液从她指缝里流了出来。 她原本就身受重伤,再强行驱动这样的神术,身体更加承载不得。 而后,对面这堵墙壁就传来了“咚咚咚”的敲击声,每一下都很沉重,连带着整个贵宾厅也着震动起来。 这无疑来自于墙壁后方苍吾使者的怒火。 它的力量强大,耐力也很好。 千岁问燕三郎:“你猜,它破壁而出得用多长时间?” “很快。”燕三郎转头看向千红夫人,“您阻不住他多久了,是吧?” 千红夫人又咳两声,有气无力:“换在平时,轻而易举。” 那即是说,现在不成了。 她的伤势之重,有目共睹。 她看着两人皱眉道:“我真该把你二人丢给它。” 千岁冷笑,张口欲言,燕三郎抢先开声:“那不合千红山庄的规矩。” “有心无力,规矩就是摆设。”千岁提醒他,“到头来,还得靠我们自己。”说罢,白骨锁链从袖中探出,摇摆不定。 面对海神使这样的对手,阿修罗眼中战火沸腾。 要战便战,她从不怯场。 “稍安。”燕三郎却按着她的手背,转问千红夫人,“距离千红山庄关闭还有好些天,夫人打算再开游戏么?” 此时此境,他的提问太过突兀。千红夫人也是一怔,才答道:“或许。” 千红山庄逢此变故,连东道主都身受重伤,燕三郎都质疑千红夫人还能不能再开启下一个神降游戏。 可是话说回来,只有游戏继续,她才能再获收益,为自己疗伤攒够资本。 所以她的态度模棱两可。 “我记得,夫人有权指定游戏任务。如要开启,我这里有一物可作为游戏内的奖品。”燕三郎从怀里掏出一只锦匣,推到千红夫人面前,又指了指被敲得砰砰作响的墙壁,“或可解眼下燃眉之急。” 千岁目光一亮,也道:“为了这个,它一定会进游戏。你都不必自己动手,只要借助其他玩家力量即可。” 千红夫人看他们一眼,身边侍女立刻上前,打开锦盒。 见到里面的东西,她不由得露出讶色:“这个?” 这就是海神使孜孜以求之物? “若有这个,它也不至于被困虚空。”千岁轻声道,“下一个游戏精彩么?” “精彩得很。”千红夫人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容,“我这里还有压轴的大戏。” 她在侍女搀扶下起身,踱到一具大型沙盘边上。 “好巧,这间贵宾厅原本就为了压轴游戏而设,现在要提前派上用场。” 随着此地主人走近,角落的明珠灯亮起。千红夫人将黄金天秤置在沙盘边缘,随意抓起砂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吧。” 她一翻手,细砂就从指缝流出,扬扬洒洒,落到下方盘中。 于是沙盘里的流沙开始游移,高高低低有了型儿,像是山川河流。 又过不久,绿意出现,瞬间覆盖了整座沙盘。 第1474章 自己进游戏去找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1474章自己进游戏去找也就是短短几十息工夫,沙盘亮起,里头气象万千,那层标志性的微薄光罩也出现了。 侍女将锦盒抱近,打开。 就在这时,众人都听见“喀啦”一声暴响,墙壁被凿出个大洞。 尘土飞扬中,海神使穿墙而过,立在厅中。 被困半刻钟,它的目光第一时间聚焦在千红夫人身上,显出了深深的恶意。 这女人虽然伤重,依旧不可小觑啊。 但千红夫人从容翻开掌心,对它道:“你看看,这是什么?” 海神使一眼扫过,瞳孔骤缩:“拿来!我把苍吾石换给你!” 千红夫人手里抓着的,乃是一颗砰砰跳动的心脏。 它块头不小,远大于人心,每一次收缩都非常有力。被摘出来这么多年,它还没有一点衰竭的现象,并且目击它的所有人都清楚,就算再过百年,这颗心脏也不会变质。 这就是苍吾使者的心脏,也是它众多神通的来源。 千红夫人微微一笑,手掌往下一翻,居然将心脏牢牢按压在沙盘上空的光罩上! “你!”海神使大惊,一步蹿前,伸手就抢。 它虽未见识千红夫人从前手段,但看出此举绝非善意,遂毫不犹豫出手。 海神使快,千岁也不慢,双方的速度都非普通人肉眼可见,只知“叮”一声响,白骨链挡下了苍吾使者第一击。 千红夫人也同时开声:“你若不想拿回心脏,只管再加把劲儿。” 她的模样胜券在握,让海神使一下顿住脚步:“什么意思!” 它目光如炬,看出那颗心脏已经不在千红夫人手里,好似是透过薄薄的光罩后化作一道流光,落入下方的沙盘,不见了。 海神使伸手去捞。 这回没人阻止它,可它刚按住光罩,这东西就毫不客气地弹开它的手。 轻柔不伤人,但是非常坚决。 海神使一怔,又去挤按光罩,这回用上了八分力。此物诡异,它不想再一点一点试了,夜长梦多。 苍吾使者的力量何等惊人,全力爆发开来,甚至能打穿山岳。 偏它就戳不穿这一层看似微薄的光罩。 好在它的见识和身手也越发匹配了,微一凝神就惊讶道:“时空壁垒?” 这薄薄一层光罩,居然也是时空壁垒? 休看这只是一个沙盘,其实与千红山庄乃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苍吾使者再强大也有上限,决无可能直接破开完好无损的时空壁垒! 但千红夫人方才却将心脏给推了进去。 解铃还需系铃人。海神使转头看向她,断然许诺:“你替我拿出心脏,我们既往不咎。燕时初、阿修罗和你对我的冒犯,我都不再计较,另外再送你苍吾石。” “喔嚯!”千岁轻笑,“这么大方哪?” 燕三郎挑了挑眉,对它的突然转变并不意外。 海神使恨他入骨,但在取回心脏的强大惑力之前,灭族之仇可以先扔到一边去。 惟有心脏归位,苍吾使者才能是名副其实的苍吾使者,六道之内任它遨游! “我说过,在我的地盘就得归我的规矩!”千红夫人傲然道,“这是山庄的下一个游戏。你想取回心脏?没问题,投入游戏自己去争抢罢。” 她见海神使怒气勃发,又想动手,赶紧再补一句:“你记好了,游戏进程都由我掌控。” 千岁在边上直接挑明:“千红夫人若有个三长两短,游戏直接消失,你就和自己的心脏说永别吧。” 海神使瞪过来的眼神,就像恨不得生噬三人。 但它脚下像是生了根,没再踏前一步。 海神使正在飞快权衡得失,一边问千红夫人:“游戏怎么个玩法?” “这是神降游戏。”千红夫人轻描淡写,“所有玩家都只能以神魂前往,带不进真身,在里面祸福自负。” 燕三郎忍不住插话一句:“真正的神魂?” “对。”千红夫人面现狠辣,“每人都要以真正的神魂进入,这才叫作‘神降’!你想要回心脏,就得自己去找!” “只能神魂进入?”海神使嗤之以鼻,“真当旁人都是三岁孩子好骗?一旦神魂离体,你们好销毁皮囊,是吧?” 苍吾使者的身躯何等宝贵,她几乎搭上了全族人留下的魂石才换到。这千红山庄的主人巧舌如簧,想轻易骗走这件至宝么? “千红山庄的客人神降期间,人身安全都由我保障。迄今为止,山庄开放三十七次,没有出过一例相关事故。只要你参加,我会一视同仁。当然,信不信都由你。”千红夫人耸了耸肩,“这是拿回你心脏的唯一办法。” 千岁也道:“你若不参加,心脏或许就被别人拿走了。” 对于千红夫人的本事,她还是很佩服的。不久前有人在山庄里作弊,千红夫人直接将那人神魂抽出来,投入游戏中作为奖赏。海神使的心脏,很可能也被如法炮制了。 这可是一着妙招,不仅仅能解千红夫人当下之危。 “一派胡言!”海神使眯起眼,“拿出心脏,否则我让你们血溅当场!” 千岁战意沸腾,上前一步,指着往贵宾厅大门笑眯眯道:“来,咱先过过手!这外头六道神魔齐聚千红山庄,后面要单挑还是群殴任你自选,我倒要看看你能打几个。” 燕三郎也开了口,神情淡然:“千红夫人自己不必动手,只需发布任务,自然有人提它首级来献。” 千红夫人嘴角弯起,点了点头:“是个好办法。” 这里依旧是她的山庄,漫天神魔都在这里追捧她的游戏。只要她将游戏场景直接设定为“千红山庄”,将“击杀海神使”作为游戏任务发布,那么海神使必被群起攻之。 过往玩家们在各个游戏里的疯狂劲儿,千岁和燕三郎都见识到了。一旦被指为游戏目标,纵使海神使再强大,还能有命走出山庄? 这时笃笃两声,贵宾厅的大门从外头被叩响,饿鬼道大佬迦棱天的声音传了进来: “千红夫人,你还好么?” 今天真是忙疯了,8点不到就出门。上传的更新居然忘了定下发布。 第1475章 我猜的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1475章我猜的此间主人进入贵宾厅的时间太久,而外头又起变故,众宾客需要一个说法。 “我这里来了新客人。”千红夫人扬声道,“大家不必担忧,我很快就出去。” 门外不再有声音传来。 千红夫人的信誉,一向是很不错的。 被外头这么一打岔,海神使的杀气也消泯下去。 他知道,一墙之隔就是六道众生。对于千红山庄,它早在迷藏海国就有耳闻。 这座山庄和从前的迷藏海国一样,都是令人向往的世外奇境。不过千红山庄的东道主身负大神力,掌控整座山庄,并且这里的赌注除了金钱、寿命之外还有修为,能引六道神魔毕至。 相比之下,迷藏海国的吸引力就小得多了,仅限于人类。 当然这与两个奇境所处位置有关。千红山庄在六道交汇之处,一旦开放,六道人物都可以自由往来,而迷藏海国的入口只开在人间,当然只能接纳人间游客。 可无论如何,关于千红山庄的传说也流入了迷藏海国,并且就有幽魂曾经来过这里,回去如实汇报。 因为有所了解,对于千红夫人的能力,对于她所掌握的动员力量,海神使不得不忌惮。 刚到人家的地盘,就跟东道主死磕,真不是聪明的做法。 尽管千红夫人看起来很是疲惫。 它曾经统驭所有迷藏幽魂,眼光格局都比常人更高。 海神使忽然心平气和了:“这游戏何时开始?” “很快。”千红夫人微微一笑,“我这里还要筹备两个时辰,侍女晚些儿就会出去宣布。” 筹备?应该是疗伤吧?当然,在场其他三人很有默契,都不说破。 海神使微微一哂:“好,我等着。既然夫人说远来是客,那外头的玩意儿,我也能玩,是吧?” “当然。” “就卖夫人一个面子。”海神使望向燕三郎的目光还是不掩恶意,“我们之间的恩怨,留到山庄外再去解决。” 它是打退堂鼓了,但千岁可不是被威胁大的:“别光是话说得好听,苍吾石呢?拿来!你破坏了千红夫人的传送通道、不请自来,难道不给补偿?” 海神使哼了一声,也不理她,迳直往贵宾厅门边走去。 千红夫人挥了挥手,门就开了。 “回头见。”海神使给了燕三郎和千岁一个挑衅的眼神,转身走了出去。 它前脚刚迈过门槛,后脚大门就关了,贵宾厅里又只剩下三人,以及木立一边的侍女。 千红夫人一下跌坐榻上,“哇”地连吐两口血,脸色比方才又白三分。 千岁两人见状,也明白千红夫人免去海神使赔偿的原因了: 她不是不想,只是力有未逮。 苍吾石再好,如果她强行索要,海神使说不定当真动手。 眼下的千红夫人,最需要的无疑是调息休整,而非再恶战一场。 秩序的本源,在于力量。 力量不足时,谈何维序?千红夫人不是不懂得变通。 燕三郎忽然道:“我出去看看。” “当心。”千岁也不阻止,捏了捏他的手心,“去找嘉宝善,问问贺小鸢。” 贺小鸢!少年目光一亮,点了点头,开门出去。 贵宾厅里又恢复了宁静。角落里置着小火慢烧的暖瓶,千岁自行倒了些热水,蘸湿巾子擦拭脸面。 在方才的世界里,她在火山岩浆里待了好一会儿,没挂上浆也沾了满头满脸的灰土。 雪白的巾子,一擦脸就全黑了。 她生性好洁,化出明镜来仔细打理了仪容。从前在修罗道,每一次征战杀戮过后,这都是她的必修课。只不过那时抹掉的是血,现在擦掉的是泥。 而后,她才斟了一杯热茶,慢慢啜饮。 千红夫人闭目好一会儿再睁眼,眉头就皱了起来:“你怎么还在这里?” 侍女都立在一边呢,她怎会不知千岁逗留?这就是逐客令了。 千岁只当不知,指了指贵宾厅的大门,直接转了个话题:“外头很乱吧?” 千红夫人不吱声。 千岁又啜一口热茶:“海神使走出去之后,必定就后悔了。” 但世上没有后悔药,海神使走出去后就算发现上当,也没法子再回贵宾厅找千红夫人麻烦——至少暂时不会。 千红夫人冷冷道:“外头要真那么乱,你舍得让丈夫出去,不怕海神使一刀剁了他的脑袋?” “首先,海神使还没那本事轻轻松松干掉他。”自己的情郎几斤几两,自己最清楚不过。千岁笑道,“其次,山庄还在,还是你的。”所以东道主怎么能坐视不管呢? 千红夫人头一次生出了不闻不问、不理这两人死活的念头。 但这想法么,也就是想一想罢了,不好付诸实施。 “再次么,你要是真不愿说话,起身离开就是了,何必与我同处一室?”东道主在这里来去自由,谁能勉强得了她? “你比我想象的更任性,却没我想象中那么笨。”千红夫人“呵”了一声,很畅快地放了个种族炮,“阿修罗,总是那么武断又自负。” “你只看到了有资格进入千红山庄的阿修罗。” 千红夫人微微阖目:“你们怎知道,我能将那颗心脏投去异界?” 千岁笑眯眯,只给了她两个回复:“猜的。” 千红夫人绝倒。 就只靠猜?这两人胆子不是一般地大。 千岁也知道燕三郎是怎么想的: 先前贺小鸢神魂被直接投入“活火熔城”的世界走了个来回,自诩掌控一切的千红夫人居然不知道。这说明什么? 说明时空裂隙存在时,活投神魂对游戏来说一直就不是难事,只是千红夫人为了众宾客安全起见,只采用了神魂投影的形式。 现在,千红夫人为了对付海神使,直接更改了游戏规则。 下一个游戏,危险性和娱乐性一起大增啊。 话锋一转,千岁很直率道:“先前是我们有错,没能及时示警。” 话虽如此,她也毫无歉意。进入千红山庄的人,哪个不是别有居心,哪个不是怀揣自己的小九九? 月票红包还有,大家速领。 第1476章 六道交汇之地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就算她和燕小三早知道,幽魂的目标有可能是千红夫人,他们也不认为有提醒她的必要。 首先,这事儿没有证据,只是猜想,千红夫人这里不认猜想;其次,他们对神秘的千红夫人也没有多少好感。 当然这会儿千岁要挑明了:“明摆着这些幽魂冲着你来,我们倒还在其次。你有什么东西,这样吸引幽魂一族的‘圣人’?” 海神使的追踪而至,对她和燕小三而言是个极度危险的信号。当务之急,他们要把一向自诩公平公正的千红夫人赶紧拉到己方阵营来。 “不清楚。”千红夫人摇了摇头,“我这里奇珍异宝太多,觊觎者也太多,不知道他们想要哪一样。” 天下至宝都可以在千红山庄的赌桌上交易。作为东道主,她这里收藏的宇内奇珍数量之多、质量之高、效用之神奇,旁人根本无从想象。 “……”这样公开炫富,没有一点心理负担么?千岁没好气道,“我换个问题,你怎知道苍吾使者存在,是见过还是打过交道?” 海神使现身时,千红夫人表现出极度震惊。这就说明,她不仅知道苍吾使者的存在,也对这个稀罕物种有所了解。 这就值得推敲了。 天下这么大,“苍吾使者”的名头却从未出现在任何典籍上,甚至六道之中听过名字的神魔都是屈指可数。倒是苍吾使者退化变成的怪物,曾经为人类所见。 弥留曾经往世间派出苍吾使者,但年代太过久远,并且因为迷藏海国事件而弃之不用,改使“天衡”来弥合法则漏洞。 若非进入桃源,燕三郎也不会和苍吾使者有任何交集。 那么,千红夫人又是怎么知晓的呢? 千岁就记起燕三郎说过的一句话:从时间上看,千红山庄的出现,在迷藏海国覆灭之后。 他当时只是单纯地比较二者,然而现在想来,仿佛另有深意了。 “我见过,也打过交道。”千红夫人眸光微黯,纤细的指尖在桌上轻按两下,“许久之前,迷藏世界终结。它灭亡瞬间爆发出来的强大力量冲击人间,硬生生打出了一个六道交汇之地。” 千岁不禁动容:“这里?” 这真是意外之极。 可是转念一想,难怪她和燕小三刚走入这片赤红山谷,木铃铛就派发了红光任务。原来六道交汇之地,原本是不存在的,或许也不该存在。 “嗯,就是我们此刻所立之地。”千红夫人缓缓道,“这是个巨大的时空裂隙,如不堵上,诸界生灵到处流蹿,六道的意义荡然无存。” 天开六道,各道生灵各安其命、各归其所。如果无端生成的交汇之地始终存在,这种天成的隔阂就失效了,对于各道生灵来说并不是好事情。 千岁一瞬间就想明白这个问题:“然后?” “弥留找到我,说这个裂隙过于巨大,无法弥合,因此要请我携千红山庄镇补之。”千红夫人缓缓道,“千红山庄的法则自成一体,却能补上裂隙扯开的天网,让一切重新运行有序。进入千红山庄的生灵,最后还要各归各道,这就阻止了生灵混淆。” 她将那只黄金天秤放在桌面上:“千红山庄每开放一次,黄金天秤就会从运行中获取更多力量,维持这种平衡。” 千岁目光微动。难怪海神使说,苍吾石可以补愈千红夫人,原来她的道行都建立在“法则”的基础上。苍吾石修补法则,对她就有极大裨益。 她看了千岁一眼:“你也猜到了吧,当时代表弥留找我商议的,就是苍吾使者。当然,它和方才那只被幽魂占据的苍吾使者截然不同。” 【看书福利】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每天看书抽现金/点币! 千岁冷静道:“苍吾使者也是遵从天地法则的造物,一旦违背,己身就会发生变化,神力也被削弱。但对于我们这些修行者来说,它依旧太过强大。” 回想海神使占据的那只苍吾使者,与从前燕小三恶斗过的三眼怪物还不相同。后者已经泯灭灵性,变作了纯粹的恶物,只能依靠强大本能捕猎;可海神使驾驭的苍吾使者,外形的改变不多,神力也基本保留。 这大概是因为,海神使刚接手苍吾使者的皮囊,就被赶去虚空,尚无机会放开手脚大干一场。 千红夫人问千岁:“看你模样,也接触过弥留?” “当然。我们从前遇过一只蜃妖,它一直守护弥留境的入口。燕小三还受过弥留指导,获益良多。”弥留虽然总体上不干预世事,但与个别大能还有过交集,“对幽魂、对海神使,你打算怎办?就算你放过他们,他们也未必放过你。” 千岁正色道:“别忘了,还有个‘圣人’暗中使坏。唔,你还没找到它么?” “这就是怪事。”千红夫人摇头,“你们投入异界这段时间,我找遍千红山庄和山谷,没有发现异常的魂魄。或许,这所谓的‘圣人’又跟哪个凡人签定契约,附去别人身上?” “它离开园子格外匆忙,像有急事要办,都没能及时善后,否则那具绿宝石天秤不会放在庄南甲身上。这厮本来也想销毁,被我早一步抓到罢了。”千岁凝神思索,“附去别人身上,可算不得十万火急。” 那个时候,能有什么急事呢? 急事。 千岁眼珠子转了转。从时间上推算,那会儿正好是……千红夫人利用黄金天秤打开时空大门前夕? “是不是圣人又赶去做什么布置,才导致你把燕小三传错了地方?” “不可能。”千红夫人肃然道,“我拿这具多出来的天秤在手时间不长,未能仔细揣摩,但时空通道路径的改变,必须在天秤两臂平衡之前。一旦进入平衡状态,通道就已经固定,不能更改。” 可偏偏在那个时候,“圣人”消失了。 也即是说,它在黄金大门打开之前下落不明,连其他幽魂也不清楚它溜去了哪里。 千岁叹了口气。 这家伙神出鬼没,不掌握它的行踪,她心里七上八下,总是特不安稳。 第1477章 衰弱带出的败相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这时,千红夫人问起幽魂过往。 到了同仇敌忾之时,千岁也就将从前与幽魂的恩怨一五一十说了,不再隐瞒。 千红夫人听完,若有所思。 千岁等了一会儿,才问她:“现在山庄里又多一只幽魂,皮囊还格外强大,你有甚对策?” 千红夫人微微一哂:“再强大又如何,与外头的神魔何异?” 是啊,海神使再了得,这里也不是人间,不能任它兴风作浪。千红山庄里原本就有无数大能,现在再多一个,对千红夫人来说只是不速之客,却没有甚毁天灭地的效果。 千岁看着她笑了:“受了这么重的教训,你还认为幽魂好对付?” 若非幽魂捣乱,千红夫人何至于身受重伤?她和漫天神魔打交道那么久,可曾这样狼狈过? “看不见的敌人,才最难对付。”千红夫人脸色沉凝,“依你之见呢?” “杀!”千岁毫不犹豫,“燕小三的好心,我可没有。” 这次火山世界之行,她和燕小三险些葬身岩浆,回来后对幽魂的仇恨更是达到颠峰。 她已经厌倦和幽魂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只想千红夫人将他们一杀了事。 “庄南甲和嘉宝善已在这里犯事,就是你的阶下囚。”千岁的微笑透着狠辣,“你怎么处理他们,旁人都无话可说。” 其实,人间的量刑有轻重,偷盗和杀人肯定不是一码事。但在千红夫人这里,只要犯了她的规矩,她就可以随意处置。 所谓“公平”,有时候也含糊得很。 千红夫人“嗯”了一声。她可不是善男信女,这些幽魂妄想背地里使坏对付她,当然就要付出更惨重的代价! 不过,“你丈夫正在审讯嘉宝善。” “海神使看着他走出贵宾厅罢?没反应?”海神使只要走出贵宾厅,就会发现这里遍地都是强者。 “若是眼神可以杀人,燕山长已经死了。”千红夫人淡淡道,“对了,海神使若在游戏中得到那颗心脏,你们再也奈何他不得。” 千岁挑眉:“你真要放他进去?” 本书由公众号整理制作。关注VX【书友大本营】,看书领现金红包! “我也不希望他活着。”千红夫人有些无奈。她对海神使的厌恶程度,还要排在燕三郎和千岁之前,“很可惜,游戏面前,一视同仁。” 她不能破坏自己亲手制定的规则。 “那就考验你制定任务的水平了。还是那句话,只要规划得好,这里所有神魔都可以替你对付海神使。”阿修罗点了点头:“我当然很想杀了它。不过在你的地盘上,你也不会允许。” 她站起来,推门走出贵宾厅。 …… 厅门外人群聚集,听见贵宾厅的动静一起转头,送来注目礼。 千岁纵然心事重重,也注意到公平大厅二层的氛围异常,剑拔弩张。 她还留意到,现场有桌椅倾倒,许多珍贵物件掉落在地,侍从正在努力收拾。 千岁嗅到了血气。 她转头一看,不远处地面、墙壁都有红痕,斑斑点点,好不刺眼。 迦棱天就在不远处,负手看着她。 岂止是他,每个人的脸色看起来都有些诡异。 千岁忍不住问:“发生什么事了?” “这话该我问你才是。”迦棱天打量着她。贵宾厅里先后出来三人,都是满身风尘仆仆,没有一个是千红夫人。 尤其是第一个高达一丈的三眼怪物,何时进去贵宾厅的? 身高一丈在神魔遍地走的千红山庄不算稀罕,这里还有高达三丈的巨人。可迦棱天一眼看出,那厮高深莫测。 “千红夫人消失很久了,方才公平大厅里又出现一些……状况,有些人就起了冲突。至少有十几个打起来了,我想他们之间原本就有些矛盾。” “侍女不管么?”千岁一下就明白了。千红山庄原本极有秩序,那全靠千红夫人的修为维持。如今她是重伤之身,力量大减,再也顾不及山庄的方方面面。 那许多敏锐察觉出异常的牛鬼蛇神,立刻就镇压不住了。 “都打死了两三个,侍从才出来。有些人干脆到外头去解决,也不知千红夫人管不管。”迦棱天往她身后的贵宾厅看了一眼,“血红领主,千红夫人还不打算出来么?” “快了,她在筹备下一个游戏,应该很快就会推出。听说那个游戏非常特别,千红夫人也耗费了大量心血。”千岁向他点点头,迈步走去一楼。 她是强大的阿修罗,周围看客自发给她让出一条路。 千岁刚到一楼,金羽就迎了上来:“夫人,少爷去审犯人,吩咐我在这里等你。” 他额角有血,嘴边有瘀青。千岁看着他的脸直皱眉:“你的脸怎么了?” “那几个梁人。”金羽想笑,不小心触动伤口就变成了呲牙咧嘴,“先前我已经赢回傅小义的契约,按理说两清了。不过山庄刚才山摇地动,好像末日到来,不少宾客夺门而逃。那几个家伙趁乱暗算我们,反被我们杀了两个,废了一个,余下的都逃进山谷。” 看来,情况比她预料的还要糟糕。 千岁环顾四周:“方才这里出了什么事?” “山谷突然地颤,墙面、桌上装饰掉落,有几个人类富商还摔倒了。”金羽一指不远处,千岁就看见,墙面依旧金璧大气,但上头的水晶灯饰掉在地上、砸成粉碎。 像这样的意外居然到处都是,场中的侍女勤快往来,一时竟未收拾完全。 “明珠灯都暗了。” 公正大厅有门无窗,人进入其中就不知昼夜,可以一心玩耍。 当然,照明是最基本的需求。千岁初临千红山庄,这里的明珠灯比最炽旺的烛火还要明亮,却远比它柔和,创造出馨恬舒适的氛围。 可现在,明珠灯只余三分之二了,亮度也不及原来。 这里的神、魔、人,哪一个不是多疑敏锐之辈,怎可能察觉不到异样? “外头的大殿塌了两座,精舍更是损坏无数。这怎不让人心惊生疑?”金羽苦笑,“最严重的是,赌桌上的黄金天秤居然碎了。” 第1478章 千红山庄的异象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千岁一下子定住脚步。 她身边就是一具赌桌,金羽说话时,她也正好看向桌面,却发现这里最大的亮点——黄金天秤,居然碎成了两三块! 于是这桌子边上空空荡荡,没有赌客愿意靠近。 黄金天秤坏了,那么神奇的赌注交易也就不能进行。 她再去留意周边的赌桌,发现有的桌上黄金天秤连型都定不住,直接碎成了一滩金粉,而有的则是秤身上裂开几条缝,或粗或细。 当然,这样的天秤也无人使用,谁知道它还有没有效力。 也有黄金天秤依旧完好无损。千岁一眼扫过,发现尚有四成天秤可以继续使用。 任谁都明白,千红夫人与山庄休戚与共,它们之间的联系太过紧密。 由此看来,千红夫人的伤势之重,已经到了无从掩盖的地步,远远超过千岁预估。 金羽又压低了音量:“夫人,我还觉得,侍从的人数好像少了。” 原本公平大厅内侍从如织,与贵宾的比率基本是一比二。但现在千岁放眼一层,只看到二十多名侍从。 仅凭这个数量,很难再维持秩序。 赌桌边也有贵宾游连,但真正上手去赌的仅两三桌,那周围都站着不少看客。 显然,贵宾们有所担心。 她又听见几对儿客人争吵,都是意外突发时正在赌桌上玩游戏的。那时荷官无暇裁定,关于输赢的纷争就开始了。 对千红夫人来说,这是个大麻烦。 千红山庄的秩序一旦不能维持,她个人的信誉也会一落千丈。 而对人类、对所有修为较弱的宾客而言,恐怕千红山庄的危险正在增加。 千岁就看见几个人类带着侍从走出公平大厅正门。看他们行进的方向,大概是走去山谷,准备循原路离开这个六道交汇之地。 承受不住动荡的人,自然就会萌生退意。 然后,她就看见了海神使。 这人居然立在最角落的赌桌边上,跟一个饿鬼道的贵宾对赌,神态悠闲。 它的目光正好转过来,与千岁对视一眼。 双方都察觉到深深的恶意。 海神使向她笑了笑,抬手在颈间,做了个割喉的姿势。 威胁意味甚浓。 它还没动手,只不过忌惮千红夫人。当然了,在荒寂世界待了好些年,一朝回到富贵乡中,任谁都要好好享受一番。何况海神使原先在迷藏海国当了不知多少年的人上人,必精于享乐之道。 既已回来,先玩乐一番,再动手不迟。 一旦此地主人进一步虚弱…… 千岁舐了舐唇。呵,她的修为已近颠峰,燕小三也是勇猛精进,何惧之有? “带我去找燕小三。” 金羽带着她走向小园。 这里就是先前陶浒等人暗算千红夫人之地。千岁在园里等了好一会儿,不见海神使跟上来,这才放心走向物料间,并留金羽把守在外。 …… 燕三郎关上门,踱到嘉宝善面前。 这人的目光紧跟他的动作,盯得一瞬不瞬。 燕三郎觉得,他很紧张,好像还有些犹疑不定。 为什么呢? 【看书领红包】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书抽最高888现金红包! “我们去异界走了个来回,但不见贺夫人的神魂。”燕三郎对他道,“虽然我们去的不是‘活火熔城’的世界,但我总觉得,贺夫人的残魂并未丢在游戏里,对也不对?” 嘉宝善盯着他,一言不发。 “千红夫人的游戏,漏洞其实没那么大。”燕三郎绕着他走了一圈,“贺夫人的神魂如果没丢在游戏里,那么多半还在千红山庄当中,你看呢?” 嘉宝善还是不吱声。 “上次你跟我……” 嘉宝善蓦地出声打断:“我跟你之间仇深似海,数千同族都死在你的手上!你杀了我罢,休想从我这里弄到一点线索!” 他这么大义凛然,燕三郎反而一怔。 嘉宝善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么,从何时开始的? “我再问你一遍,贺夫人的残魂究竟置于何处?”他皱了皱眉,“你要是还答不上来,当可求仁得仁。” 嘉宝善不答反问:“燕时初,你说你们没去‘活火熔城’的世界,那么你们去了哪里?” 燕三郎凝视着他:“你知道?” “你还能回来,出乎我意料。”嘉宝善的神情不止意外,好像还有点失望。不过幽魂都希望他死,这一点也不奇怪,“看你气急败坏,谁让你这么狼狈?” “谁?”燕三郎淡淡道:“你怎知是个人?” 嘉宝善缓缓靠去椅背上:“我们不要打哑谜了。海大人可曾归来?” 果然如此。燕三郎面无表情:“连海神使都不知道自己在虚空的确切位置,否则它早就回来了。你们事先又怎知道它流浪去了哪个世界?” “这个我是真不清楚。”嘉宝善很诚恳,“你该去问庄南甲。” “在我看来,无论是你或者庄南甲,都没有这样的本事。”燕三郎想了想,“所有幽魂的首领,它如今在哪里?” 嘉宝善摊了摊手,一声不吭。 是怎么了?燕三郎记得,上回这厮自行找上门来,可是竹筒倒豆子一样说个没完。现在屋里也没有外人,甚至为了方便他问话,千红夫人的侍女也避到门外去了。 这间备料室里就只有他们两人。 为什么他的表现这样奇特?燕三郎原想问出口的问题,现在又不问了。 此时,备料室门被轻敲两下,然后从外头推开。 千岁走了进来。 “可审出一点有用的消息?” 燕三郎摇了摇头:“这厮的嘴突然比蚌壳还紧。” 千岁盯着他,忽然噗哧一笑:“你的脸盘都花了。” 燕三郎同样刚从火山口回来,烈火、尘泥、罡风挨个儿遭一遍罪,脸上黑的灰的都有。他快速移动时又出过一身汗,现在一张脸都快成调色盘了。 幸好他五官英挺,扛得住这么烟熏火燎,居然还别有一番硬朗。 千岁掏出白巾,到角落的盆子里蘸些清水,替他擦去脸上灰尘。 一擦,巾子就黑了。 燕三郎接过巾子:“我自己来罢。” 他换了两盆水,才把头脸收拾干净。 第1479章 到底有没有情报?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在这期间,千岁把他投入时空通道之后发生的事儿都说了一遍,而后道:“我们都小瞧陶浒了。唔不对,是附在他身上那个圣人。” “从一开始就想偏了,我原以为他走不脱幽魂的天性限制,了不起是庄南甲、海神使之流。”燕三郎绞干巾子,擦去脸上的水珠,“是我的错,能击败苍吾使者的幽魂,不可以常理推断。” 迷藏海国覆灭之后,苍吾使者曾经前去察看,却被幽魂大首领附了身。据弥留的官方说法,苍吾使者和这位大首领两败俱伤,一起毁灭,只有苍吾使者的躯壳保留下来,却也泯灭了灵性,最后变作了只受本能驱使的怪物。 可现在的事实证明,这位大首领并未被消灭,只是躲了起来。这份隐匿自身的功力,甚至瞒过了无所不知的弥留。 这就更可怕了。 那时燕三郎年纪尚小,对于苍吾使者的能力并没有直观认识。现在想来,能打败苍吾使者、能瞒过弥留的天眼,这人的本事已经大到逆天。 何况他还只是个幽魂,并没有实体真身。 是以嘉宝善透露情报,说幽魂一族的“圣人”就附身在陶浒身上时,他首先用魂石戒指进行了测试,发现魂石并没有发光,心底对陶浒的怀疑就减了三分,毕竟魂石戒指一直都那么有效;其次,他对待陶浒的监视,也只是让金羽等人暗中留心,或者将这人直接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观察。 可是,被附身的陶浒在众人面前根本没有动过什么手脚,游戏的进程却能按他的预想进行,甚至千红夫人也吃了大亏。 燕三郎明白,说到底是自己和圣人的交手在层面上出了问题。对方施展的手段,和他根本不在一个维度! 他没有按照千岁的提议,从一开始就下狠手。 否则……至少他们眼下不会这样被动。 这是他的重大失误。 燕三郎记起一事,从颈间拖出了木铃铛:“对了,海神使来袭之前,天衡又发光了,派出的任务就是‘海神使’三个字;待我返回这里,任务又变作了‘千红山庄’。” 木铃铛发的光,除了他也只有千岁才能看见,后者啧啧称奇:“这么来回走一趟,它又正常了?” “看起来是的。”燕三郎将木铃铛放回衣襟内,顺手指了指嘉宝善:“千红夫人准备怎么处置他们?” “杀了。”嘉宝善瞪大眼睛的同时,千岁却轻描淡写,“海神使已经进入山庄,千红夫人不会坐视这些幽魂力量壮大。” 除了嘉宝善、庄南甲,下落不明的“圣人”,现在还多了一个武力值爆表的海神使。无论是燕三郎、千岁还是千红夫人,都很是头疼。 “勿庸置疑,海神使是被接回来的,千红夫人必会阻止幽魂们的会面。”燕三郎看向嘉宝善,“这是你最后的开口机会,我还能在千红夫人那里替你美言几句。” 他叹了口气:“时空壁垒又不是你打开的,何必给人作替罪羊?” 【送红包】阅读福利来啦!你有最高888现金红包待抽取!关注weixin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抽红包! 嘉宝善方才瞪眼过后,又开始低眉垂目、充耳未闻。 千岁轻轻“啊”了一声:“对了,千红夫人找你,想说说下一个游戏世界。” “好。”燕三郎起身走到门边,才发现千岁立在原地,并没有跟上。 他目光微动,但是话到嘴边就变成:“对了,来路上听说,白夜和修罗道的大领主闹出一些矛盾。” 千岁奇道:“何时?” “方才你还未出来时。仿佛是两人的手下对赌,起了争执,接着就引出两人对峙。” 打了小的,出来大的。 说罢燕三郎耸了耸肩,迈过低槛,没忘随手带上门。 …… 另一间备料室。 烛火烟直,静得像画儿。 屋里全封闭,莫说窗子,连门都没有。 庄南甲坐在这里头好久了,这时长长吐出一口气:“空气不太新鲜,能开门换换气儿不?” 这里是千红夫人的地盘,她说墙上没有门,那就没有,庄南甲想跑都跑不出去。 侍女没有回应。 就站在角落,腰板挺得笔直,双目直视前方,过去这么长时间里,眼珠子都不转动一下。 没有千红夫人赋能,她就是个实打实的陶俑,不会动,不会说话,不用呼吸。 庄南甲第n次爬起来走动,并经过侍女面前,伸手去翻她眼皮。 每具陶俑都很漂亮,连睫毛都是又长又翘。 这是什么材质做成的,他有点好奇。 不过庄南甲指尖还未触到对方眼皮,侍女就开了口:“你的时间到了。” 这一下格外突兀,庄南甲也被吓了一大跳,退后两步问:“什么时间?” 侍女不答,从袖中掏出一只拇指大的瓶子,将里面的液体倒在庄南甲的杯子里。 杯中还有两口冷茶。 “喝了它。”侍女面无表情,“发作迅速,无痛无感。” 庄南甲苦笑:“这是要我死?扰乱山庄秩序,不是该长期监禁或者投入游戏么?” “你们所为,太过了。威胁山庄存在者,都要被消灭。”侍女指着毒茶道,“这是我最后的怜悯。你若不喝,就在这里窒息而死,或者换上更痛苦的死法。” “等等,你都不打算拷问一下?”庄南甲赶紧举手,“或许有你想要的情报呢?”莫说他是凡人,就算其他神魔恐怕也没法子在这里忤逆千红夫人。 侍女眼都不眨一下:“有吗?” “……”要是回答没有,就会被一杯毒茶赐死吧?庄南甲无可奈何道,“……有吧。” “到底有还是没有?”侍女上前一步,“我要听实话,不得有半字虚言!” 庄南甲不答反问:“夫人终于想起我了,方才很忙是么?” 侍女淡淡道:“回答问题。” 庄南甲摸了摸下巴。他和嘉宝善被捕后分拘两室,至少有两刻钟无人理睬。 千红夫人可是能够分身成千上万的大能,可备料室角落的侍女却静悄悄地没有半点声响。那就说明,方才此地主人分心乏术,连拷问他的心力都没有。 第1480章 残留的气息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1480章残留的气息维持时空通道,原本就算是逆天而为,也不知要损耗多少精气神,再加上圣人动了手脚。 这样看来,千红夫人没少吃苦头啊。 庄南甲想通这一层,就坐了下来:“夫人想问什么?” “你们的圣人,此刻何在?” “我不知道。”庄南甲环顾四周,“我被关在这里,怎能知道他上哪去了?” 侍女端起那杯毒茶。 “等下!”庄南甲吓了一跳,“话未说完呢——他一定还在山庄里,我有办法教你辨认他的行踪。” 侍女目光从他脸上扫过:“你不是对他忠心耿耿?” “蝼蚁尚且偷生。”庄南甲苦笑,“我不想死啊。再说,我都快上千年没见过他。这一次与夫人作对,也是受他所迫。他才是首犯,我们不过是小小喽啰。” 侍女面无表情:“是么?” “是,是!”庄南甲继续道,“他阻碍夫人施法,自己溜了,倒留我二人在那里顶罪受累。这样的主子,我也不想包庇。” “闲话少说。”侍女一板一眼,“方法?” 无论这人是不是真正出卖上司,他供出来的方法,千红夫人自有手段可以验证。 庄南甲咽了下唾沫:“我说出来,夫人可能免我二人死罪?” 侍女静静看他好一会儿,才道:“你若能戴罪立功,协助我抓到首恶,我可以饶你二人活命。” “好,好!”庄南甲连连点头,这才接下去说,“先前在小花园里,夫人已经拿到那只绿宝石天秤,可惜它存在的时限刚好到期。” 他还记得功亏一篑的那一幕,要是再晚个几十息,他把绿宝石天秤处理掉或者此物自行消失,千红夫人根本抓不到他的把柄。“但不管怎样,您也记住了那件东西上头的气息,对吧?” 侍女不置可否:“继续说。” 庄南甲缓缓抬腕:“施法结束后,阵法是我破坏掉的,痕迹还在这里。您看。” 侍女目光一凝。 庄南甲的右掌根部果然沾有红渍。她凑近细闻,还能嗅到一点血腥味儿。 侍女一下就辨出来了:“蛮蛮鸟血。” 这种怪鸟只在修罗道出现,其血液是施展奇门之术最好的媒介,以之混着朱砂使用,常有神效。 “黄金门是圣人亲自绘制,一笔一划,就用这种材料。” 侍女的眼神亮了。 如果真像庄南甲所说,这点红渍里必然有使用者的神术残留! 她凑了过去,轻嗅两下,不掩眼中惊喜: 果然是它! “圣人”前后暗算她两次,她总不可能一点痕迹都抓不到。 她扣住庄南甲的手,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把小刀,从他掌根部小心翼翼刮下红渍! 不是她怕弄伤庄南甲,而是不愿刺破皮肤使样本受到污染。 庄南甲离开小园很久了,混合鸟血的朱砂已经凝固,一刮就下来了,被侍女以银纸接住。 “等着!”她交代一句,就不吱声了。 庄南甲知道,侍女不过是千红夫人的工具。这样的工具,山庄有成千上万个。 果然又过半盏茶工夫,备料室的墙上突然出现一堵门,而后有人推门进来了。 是个可爱童子,唇红齿白,眸子黑白分明。 但庄南甲一眼看出,这也是个陶俑。 他基本可以肯定,这个山庄在未开放状态时,大概是没有活物的——除了千红夫人和牢里的囚犯。 陶童子走进来后,正眼都不看他,就把银纸上的渍粉小心集中起来,而后取出一只小小的圆珠。 它比绿豆还小,呈椭圆形,两头尖,颜色是朦胧的乳白,带一点通透,初看上去像羊脂玉。 好在庄南甲已经变得年轻了,目力也恢复到盛年时期,再定睛一看,这好像是个卵,也不知是什么生物产下来的。 陶童子取了一根大头针,小心将白卵一头刺破,轻轻挤压。 卵中的东西出来了,比粉丝还细,带着一身水在桌上扭来扭去。 陶童子用针挑起它,放进红渍当中。 奇怪的一幕发生了: 这怪异的小生物居然开始吞吃红渍,并且速度还相当惊人。 庄南甲眼见红渍经过食道,进入它几乎全透明的身体当中,一点一点往下。 它的个头太小了,但进食频率一点儿也不慢。 也就是十几息工夫,这怪虫就吃掉了所有红渍。吞吃过程中,这些粉末却逐渐褪色,最后整条怪虫就恢复了先前的透明。 除了体积变大一丁点之外,它和先前没什么区别。 “这是?”庄南甲看得目不转睛。饶是他经历过两个世界,阅历丰富,也没见过这种小怪物。 “惑虫。”在怪虫吞食红渍的过程中,陶童子口里一直念念有辞。那音节很怪,庄南甲不知道是什么法诀。念完之后,陶童子才用清脆的声音答复他,“喜欢以各种术法遗存为食,在这里另有妙用。” 进食完毕,这只透明的小虫居然循原路返回,又钻进自己的蛋壳里去了。 “这不是卵?” “不。”陶童子答得爽快,“这是它的屋子。” 庄南甲啧啧两声,大感有趣。蜗牛也有屋子,乃是一层厚壳;这种小虫的屋子却又小又弱,能挡住多少天敌? 陶童子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所以它们需要术法遗存,用来保卫自身。” 说话间,怪虫爬回自己老巢,而陶童子取烛火凑近白壳。 壳上被大头针刺出来的破口,一下就在高热中合拢了。 陶童子又拿出一枚戒子,将这枚白卵嵌到底座上去。 现在,它看起来就像是戒指的白玉戒面。 这玩意儿要怎么用?庄南甲静待下文。 正如他所料,千红夫人神通广大,亮出来的手段也是层出不穷。 陶童子举着戒子靠近他,还晃了两下。 戒面就像真正的羊脂白玉,没一丁点变化。 陶童子收起戒子。 过不多时,备料室的门第二次被推开,第三名侍从押着一个人进来了: 陶浒。 胖商人的形象有些狼狈,裤子和下摆不仅有雪还有泥,满脸的惊魂未定。 看见庄南甲,他也是一惊:“怎、怎么又是你!” 第1481章 一定是他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他都逃进山谷了,眼看再有百多丈就能进入山腹,循地道返回人间,哪知道千红夫人的陶俑不知从哪里冒出,一把将他薅了回来! 功败垂成哪,他真想捶胸顿足。 庄南甲冲他微微一笑:“有缘哪。” 此时陶童子再度取出羊脂玉戒,凑近陶浒。 就在屋中三人眼皮底下,戒面变色了。 从朦胧的暖白,变作了很浅的淡绿,不仔细看可看不出来。 陶童子眼中有光划过:“你说,附身在你身上的恶魔已经离开?” “是,是啊!”陶浒连忙开声恳求,“我是无辜的,被它害惨了!请您放过我吧。” 陶童子听若未闻,只是从他身边走开,凑近庄南甲。 戒面上的淡绿消失了。 也即是说,这戒面只对陶浒有反应。 或许,这是因为“圣人”已经离开,但在陶浒身上还留有一点气息残余。毕竟,这是他盘桓过好些天的皮囊。 当下,侍从又把陶浒带了出去。 庄南甲眼巴巴看着陶童子:“这办法已被验证有效,你该实践诺言了吧?” 千红夫人的信誉,一直都很好。 陶童子面无表情:“要多试一试,才知好不好用。”说罢推门走了出去。 他离开之后,备料室的门又消失了,里面只剩下庄南甲和不言不动的侍女。 陶童子返回公平大厅,游走于一层和二层,但戒面一直保持原样,没再亮起。 是“圣人”不在这里,还是戒面对它的气息不够灵敏? 陶童子来回走动两圈,发现羊脂玉戒的确不起反应,这才走回贵宾厅,将戒子交给了千红夫人。 …… 燕三郎离开之后,千岁卸去满脸轻松之色,甚至附在门边听了好一会儿,确信他已经走远,这才踱回嘉宝善面前,自行搬了张椅子坐好。 “好了,他已经走了。”阿修罗伸手搭在桌上,十指交叉,“有话对我说么?” 嘉宝善不再是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你们居然让海大人返回山庄?” “我们回程时,时空通道分明已经关闭,我们还和千红夫人说了会儿话。”千岁也不瞒他,“但不知为何,通道忽又打开,海神使冲了出来。” 嘉宝善看来有两分紧张:“千红夫人也不明所以?” “嗯,到我离开时,她还未查出原因。” “是他!”嘉宝善斩钉截铁,“是他让时空通道接错了位面,也一定是他后续又打开了时空通道。” 千岁当然知道“他”指的是谁,燕三郎和她如今也是这样认定的。可问题在于:“他怎么办到的?” 嘉宝善遂将陶浒在小花园的作为说出。 千岁好生惊讶:“原来那只黄金天秤是端方复版出来的?” 端方也搅进这一局里,她是万万没想到。不过话说回来,这厮不论在哪都不干什么好事。“他和你们,也有交集?” “有。”这回嘉宝善给出的答复非常肯定,“端方在天狼谷陷于梦境,险些被杀。不过圣人要我放他一条生路,而活下去的条件就是无偿听命于圣人一次。” “所以端方今次前来千红山庄,是履行义务?”千岁恍然大悟,难怪先前看端方行色匆匆,原来是完成交易恢复自由后,想赶紧离开。 “多半就是这样。” “可他为什么……”为什么要向她示警? 这个问题,千岁一转眼也想明白了:端方大概也猜出,幽魂要对付她和燕小三。交易既已完成,他又要离开千红山庄,就干脆给燕小三卖个好,也给今后的双方关系再种善果。 这个家伙,真是很会做人,活该他在拢沙宗这样历史悠久的大宗内如鱼得水、平步青云。 千岁摇了摇头,把思绪再接回来:“仅凭画在石桌上的门,和一具复刻出来的黄金天秤,圣人就能干扰千红夫人的神术?” “可以。”嘉宝善正色道,“且不说圣人的境界和本事,破坏总比建设容易。” 他没有给出圣人和千红夫人哪一个本事更大的判断,却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千岁仔细琢磨,居然越想越有道理。 的确是这样,千红夫人要击穿人身可以通过的时空壁垒,花出去的每一分心力都是实打实的,半点也取巧不得;反而圣人所为,是活用了四两拨千斤之法,说到底还是借助千红夫人自己的力量去扰乱神术进程,私改时空通道方向。 但圣人也很了不起。 这里毕竟是千红夫人的地盘,击穿壁垒毕竟是她才能施展的神术。若非圣人对时空之道,甚至对她的神通极尽了解,又怎么能因势利导? 要知道,涉及空间、时间的奥秘,都是漫天神魔孜孜以求的终极之“道”。 无论圣人是不是取了巧,这种外科手术式的精准扰动、这种强大的计算能力,都足以让人乍舌。 千岁想通这一点,压在心间那块石头反而比先前更加沉重了。 这样的人,幸好本身没有实体,否则更是人力弗御。 思虑及此,她脑海里灵光一闪:“直到现在,你还弄不清圣人前来千红山庄的目的么?” “救回海神使,必是其中之一。”嘉宝善喃喃道,“它是我们当中的最强战力。” “圣人怎知他流浪到哪一个世界?” “具体的,我也不知。”嘉宝善对她倒是有问必答,“不过我想来想去,或许跟那颗心脏有关?” 千岁细眉一挑:“心脏?” “对,苍吾使者的心脏。”嘉宝善往门外看了一眼,“被你掏出来那颗。它和苍吾使者之间或许仍有关联。隔着无尽虚空,海神使察觉不到这种关联,但不代表圣人办不到。” 【送红包】阅读福利来啦!你有最高888现金红包待抽取!关注weixin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抽红包! 千岁哼了一声:“你们的圣人,能办到的事儿可真多!” 反观弥留,办事拖拖拉拉、遮遮掩掩,动不动就糊弄人说“天机不可泄露”。 不折不扣的猪队友。 “迷藏灭世之前,他的强大和聪颖就凌驾所有人之上,无人可以挑战他的权威。”嘉宝善感叹,“否则,何以能得‘圣人’之名?” 第1482章 新的游戏机制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是嘛?”千岁毫无诚意地附和一句,纤指抚了抚下巴,“可苍吾使者的心脏一直被燕小三藏在储物戒里,算是贴身保管,只在三个月前清理戒指时倒出来放置不足一个时辰。你给我说说,圣人再厉害,怎么就能感应到?” 嘉宝善语塞。 “圣人在哪里,为什么你会认为它能感应心脏与海神使的关联?” 嘉宝善还是不吭声。 “方才燕小三怎么问话,你都不答。”千岁接着道,“在我这里倒是竹筒倒豆子。唔,总不会是因为我的审讯手段比较粗暴?” 嘉宝善舐了舐唇。 阿修罗动了动手指,她的耐性快要用光了:“你顾忌的不是燕小三,对吧?” “这些都是你猜的,不是我说的。”嘉宝善干巴巴道,“况且我也没有证据,一点儿都没有。” “有迹象就够了。”千岁笑道,“你我是什么人,要甚迂腐的证据!” 说到这里,她随手召出琉璃灯,从里面抓出一团火焰。 在她的掌心里,金色的火焰转眼就变成一条狰狞的小虫,肥胖而圆,却长着好几张嘴。嘴里的牙齿交错排列如剃刀。 她把虫子放去嘉宝善肩膀。后者就觉耳朵里又凉又痒,有东西爬了进去。 那感觉,真是让人毛骨悚然。 更可怕的是他分明看见这种怪物的长相,不敢想象这玩意儿会怎么对付他。 “这是什么!”他又惊又怒,“有话好好说啊!” “谶兽。”千岁为嘉宝善介绍:“善辨人言,哪怕你是幽魂也瞒不过它。只要撒谎,它会啃噬你的脑子。” 嘉宝善脸色很不好看。 幽魂有搬家的能力,问题是皮囊选择有限,哪是随便一具躯体就行?这副身躯的脑子若是被吃掉,它也得一同赴死。 “说吧。”千岁敲了敲桌子,语出惊人,“你是不是怀疑,圣人一直跟在燕小三身边?” 嘉宝善冲她笑了笑,没有否认。 “我俩都不是傻子,一只幽魂成天价跟在身边,怎会毫无所觉?”千岁目光闪动,“它又对我们了若指掌,嗯,除非……除非它附在什么东西上头,才瞒过我们耳目,对么?” 嘉宝善看了她好一会儿,直到千岁按了按指骨,发出喀啦两声:“多答句话会死么?莫要敬酒不吃。” 识时务者为俊杰。 没钱看小说?送你现金or点币,限时1天领取!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免费领! 桌上有杯水,嘉宝善伸手蘸水,在桌面飞快绘了个简笔画。 千岁这才发现,他的画功居然也相当不错,只用两笔就勾出了此物的大致特点,简洁好看。 是不是只有她的画技才拿不出手? …… 去往贵宾厅,公平大厅一层是必经之路。 燕三郎走回这里,气氛比他离开时还要凝重。 千红夫人重伤之后,公平大厅一层和二层都发生过暴力斗殴事件,有人想混水摸鱼。 有胆子来千红山庄的,不少是法外狂徒。但燕三郎还是怀疑,背后莫不是有人撺掇? 此时侍女正在一层正式宣布,千红夫人精心准备的全新游戏,也是迄今为止最精彩的一个游戏,最迟将在两个时辰内开始。 但这一回的游戏规则有变,所有宾客都能参与,人数不限。 这话一说出来,不少客人连连点头。往届游戏虽然好玩,但多半都有人数限制,比如“雨夜大逃杀”只选了两个阵营共六十人进入,只有第一个游戏“鱼龙变”是所有人都能玩的。 但它毕竟推出来太久了,多数人已经尝过鲜,不稀罕了。 现在燕三郎已经知道,游戏里能进多少人,其实取决于时空壁垒的裂隙有多大,以及穿透过去的难度有多高,通常不由千红夫人的主观意愿决定。 通常。 但因为海神使的突然出现,今次的压轴游戏,千红夫人显然更改了原先的设计。 侍女就在大伙儿的翘首以盼中,说出第二个重大改变: “提请大家注意,虽然这个游戏欢迎所有人进入,但我们不再神降。” 她环顾所有人:“这一次,所有玩家都以神魂进入。” “什么?” “啊这?” “没听错吧,神魂直接进入游戏嘛?” 台下顿时起了骚动。 “正是。这个游戏要求所有玩家投入自己的神魂。”侍女颌首,“与神降的投影方式不同,神魂一旦受损或者消散,现实的损伤都不可逆。游戏有风险,参与需谨慎。由此引发的后果,千红山庄概不担责。请大家充分考虑后,自愿参加。” 台下议论纷纷。迦凌天双手抱胸:“既然游戏风险增大,对我们有何好处?” 从前千红山庄都是神降类游戏,玩家在游戏里搏生搏死,不会影响现实分毫。 现在这个游戏却要人拿神魂投入,风险系数何止增大了十倍?正如侍女所言,神魂很可能在游戏中受损或者消泯,那么这个人在现实里也一并没了。 玩家为何要担这么大风险,去投入游戏呢? 莫看山庄里的宾客看起来个个胆大妄为,其实各道众多大佬。与人们印象中神魔都是嗜血好战的刻板形象不同,身居高位的大能们其实爱惜羽毛、珍惜地位,更不想在陌生的领域里冒无谓的风险。 若无足够吸引力,这个游戏要被冷落。 好在千红夫人经营山庄这么多年,早就看透人情世故,深知“鸟为食亡”是六道生物的共性。因此侍女也立刻接下话头: “成功获胜者,除了原有的奖励之外,千红夫人个人再追加奖赏:千年修为!” 迦棱天不笑了,和其他人一样动容:“哦?这么大方?” 侍女继续道:“所有从游戏中返回千红山庄的玩家,还能再平分千红夫人赠予的两千年修为。” 众宾客面面相觑。 不止冠军,连广大玩家都有参与奖吗?真是壕无人性。要知道先前几个游戏的获胜者,累计赚得的最多修为也就是不到二百年。 许多人眼里“噌”地一下就燃起了火焰。 无论谁平空多出千年修为,好像都很容易打破所在地的势力均衡。 第1483章 错综复杂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1483章错综复杂不说其他奖励,单仅这一条,就足够让人抛颅洒血。 燕三郎下意识看向角落,海神使阴着一张脸站在那里。 这人很清楚,千红夫人推出的游戏新玩法,多半就是针对他。 迦棱天站直身体,显出了关注:“发布任务吧。” 有些生灵没有寿数的上限,但这并不能说明它们的日子就安逸好过。举修罗道为例,即使能活着走出多识之树的结界,还是有高达九成的小阿修罗倒在未来的一百年里。余下的一成,则终身都要面对后来者的强劲挑战。 燕三郎还从千岁处得知,即便成为大领主,阿修罗也要面对大大小小的天灾浩劫。每一次都可能削弱领主的力量,让其他人有可乘之机。 所以,力量和修为也是强者们毕生的追求。 千红夫人开出的奖赏,每一个走在进击之路的修行者都不能拒绝。 侍女的目光穿过人群,精准地落在海神使身上。 尽管面无表情,但海神使明白,千红夫人正用挑衅的眼神关照他。 它移开了目光。 “任务临场发布。”侍女说罢转过身去,“大家届时便知。” 这是不让他们有提前准备的时间? 不过众宾客的兴头已经被调动起来。老实说,这里漫天神魔,什么危险不曾经历?过往游戏都只用神魂投影,并无半点风险,哪有这个精彩? 缪毒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突然开声问道:“方才整个山谷动荡不安,请问千红夫人,这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有宵小入侵。”侍女对这问题早有腹案,“现在已经摆平,大家只管宽心。” 缪毒指向赌桌:“黄金天秤碎裂,后面楼宇坍塌,这也是宵小入侵的结果?” 饿鬼道的恶煞,从来不知迂回客气为何物。 侍女淡淡道:“不错,小小震荡而已。我依旧能保障各位在千红山庄的安全;暗怀不轨之心的,劝你莫要以身试法。” 大伙儿正在议论,侍女悄然退场。 官方既然出来表态,留下来的人类贵宾脸色就好看多了。 海神使却走了过来。 两人相距不过三尺,燕三郎淡淡看他一眼。 金羽就在不远处,觉出两人之间剑拔弩张,就要过来,燕三郎却冲他微微摇头。 有侍女路过,手托美酒。少年从她手中拿过一杯美酒,慢慢啜饮。 她转身就去服务其他客人了。 这小子在它面前这样淡定?海神使站了好一会儿,才对少年道:“燕时初,我们暂且休战如何?” “哦?”燕三郎有些意外,“海神使怎么突然回心转意?” 他和幽魂一族是死仇,和海神使个人又有夺心与放逐之恨,公仇私怨齐全,这厮恨不得生啖他的血肉才是。 方才海神使还向少年比了个割喉的手势,怎么燕三郎刚从备料室出来,其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你若活到我这个岁数,当知世上没有无解的仇恨。”海神使幽幽道,“暂时休战吧,直到我们从千红山庄返回人间,如何?” 燕三郎笑了:“你怕了?” 这厮刚从火山界冲入千红山庄时多么嚣张跋邑?后来在千红山庄转了一圈,冷静下来,尤其眼看着千红夫人发动六界神魔对付它,是不是也有些后悔,觉得自己莽撞了? 它的到来,导致千红夫人受了重伤。但海神使也很清楚,此地主人受伤的根本原因是遭到了时空壁垒的反噬,而非被它打伤。 受伤的母老虎最可怕。 海神使眼里微现怒气,但转瞬即逝。它已经做好准备,来面对燕时初的冷嘲热讽,甚至它还能呵呵一声:“你说笑了。这个协议如何?” 如何?燕三郎头脑动得飞快。 目前己方面临的最大问题还是幽魂捣乱,明着有海神使,暗地里又有个加倍难对付的“圣人”。如果先与海神使和解,那么主要对手就剩下幽魂族圣人,压力一下子减轻不少。 但,事情真会那么顺利么? 如果海神使发现“圣人”的存在,会不侍翻脸反水? 唔,等一下,他突然正视起这个问题。 海神使初来乍到,还不知道幽魂已经潜入千红山庄吧? 如果它知道了,会作何反应? 无论是迷藏海国的亲身见闻,还是从前与嘉宝善的交谈,燕三郎都能隐约感觉出,海神使对于“圣人”可没有庄南甲那么虔诚。 如果它发现幽魂族消失许久的“圣人”突然就出现在自己身边,会有什么举动? 或者再进一步说,燕三郎该不该把这消息透露给它知晓? 这些问题好生纠结,少年怔立原地,一时出神。 海神使等了一会儿没等来回复,转眸见他仿佛走神,甚是不悦:“燕时初!” 毕竟也是生死大敌,对方不把它当回事儿吗? “海神使有心了。”回过神来的燕三郎非常诚恳,“暂且休战,指的是明里暗里都互不为敌?” “不错。”否则怎么叫作休战? “若是你发现有人要暗算于我呢?”燕三郎微笑,“你会作何反应?” 海神使看向他的眼神怪异:“这与我何关?” 不出手就不错了,这小子还指望他通风报讯吗? “原来如此。”燕三郎耸了耸肩,“那好吧,出了千红山庄再各自主张。” 若是千岁就在近前,估计要不干了。海神使要打就打,要休战就休战,她阿修罗的面子往哪里搁? 可是燕三郎很少顾虑面子问题,他的想法更务实: 在千红山庄这种地方,在面对来自“圣人”的威胁时,能少一个敌人都是好的。 不过他也不忘追补一句:“游戏里不算。” 任何人进入游戏的目标只有两个,一为生存,二为完成任务。不相互为敌,怎么可能? 海神使点了点头。 等他走开,金羽赶紧靠了过来:“少爷,这东西跟您说什么了?” 燕三郎将海神使的求和协议说了,金羽吃惊不小:“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这里连太阳都没有,不奇怪。” 这倒是,千红山庄的天空永远一成不变。 第1484章 不对劲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金羽摸了摸后脑勺:“千红山庄本来就禁绝动手,他这不是脱裤子放p吗?” 只要千红夫人对所有人的约束力还在,这里就是禁武的,不论海神使有没有跟燕三郎定下休战协议。 “或许他感知到某种威胁?”燕三郎也不确定,但能让人暂时放下心中成见和仇恨的,往往只有更大的危险。 金羽声音压得更低:“那些幽魂呢?” “千红夫人会杀了他们。” 金羽轻吁一口气:“那就好。这种祸患不能留。” 燕三郎拍拍他的肩:“盯紧海神使,我还有事。”说罢走向贵宾厅。 守在这里的侍女见他走近,反手推门。 燕三郎一步迈了进去。 千红夫人坐在榻上,脸色依旧白里透青,并没有多少好转。她原本阖目养神,见少年到来才睁开了眼。 燕三郎佩服道:“三千年修为,夫人真是大手笔。” 重伤过后,显然千红夫人需要的是好好休息,但她没有这个时间。不尽快稳定人心的话,千红山庄要乱作一团了。 金字招牌一砸,今后千红山庄对六道生灵的吸引力可就大大减弱。 甚至为了聚拢和挽回人气,她还要自掏腰包血亏一把。从这点来说,倒不完全是为了干掉海神使才投入这么大成本。 三千年修为,即便是外头的各界大佬,也要感叹于她的财大气粗。 大概只有千红夫人苦水都往自己肚里咽。 都身受重伤了还得往外大放血,这就叫屋漏偏逢连夜雨吧? “差强人意。”千红夫人的声音听起来还是中气不足,“我答应千夫人,把新游戏的内容提前说与你们知晓。反正最多再有个把时间就要宣布。” 反正游戏的规则只有一条,那就是本尊不能进入。除此之外,都不算作弊。 边上的侍女斟好热茶献出。 燕三郎顺势上前两步,双手接过,落坐于侧。 他离千红夫人只有三步之遥。 千红夫人正要接起下文,目光往下一扫,正在举盏啜饮的动作就顿住了。 她眼中蓦地精光四射。 “夫人?”就这么一个微小停顿,燕三郎即有感知。 她为什么突然瞪着自个儿眼皮底下的茶水? “忽然想起一事。”千红夫人的笑脸非常勉强,像是硬生生挤出来的,“喝茶。” 她的目光开始在燕三郎身上逡巡。 千红山庄的主人城府很深,燕三郎早就见识过了,然而她现在的眼神一言难尽,少年被她看得浑身发毛,忍不住问:“我身上可有不妥?” “那两只幽魂,还没供出所谓‘圣人’的行踪。”千红夫人敛起所有表情,唯目光深沉得几近阴鸷,“你说,他们有多久没见过‘圣人’?” “自从苍吾使者离开迷藏海国之后。怎么了?” “人心易变。”千红夫人缓缓道,“这些迷藏的幽魂和‘圣人’之间,会不会已经暗生罅隙?” “极有可能。”燕三郎还是据实以道,“庄南甲对它甚是忠诚,而海神使早就放弃搜寻‘圣人’,因为意见不同,它们还分作两派,曾经互相敌视排挤。” 千红夫人问这个作甚? 她微微一哂:“虽非人类,倒是有人类的共性。” “也即是说,庄南甲这两人是亲近‘圣人’的吧?” 没钱看小说?送你现金or点币,限时1天领取!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免费领! “应该是的。”嘉宝善的背叛,燕三郎并没有点出。他到现在也未弄清,这人是真背叛还是假阴谋。 千红夫人又问:“那只阿修罗,嫁与你多久了?” “不长。但我们相伴十一年。” “她也仇恨幽魂一族?”千红夫人看起来心事重重,白嫩的指尖轻轻摩挲杯沿。燕三郎一眼扫过,看见她右手中指上戴着一枚墨绿色的戒子,戒面浓绿清澄,非常通透。 只一眼,他对珠宝无爱,也未多看,接着就摇头道:“从前她和迷藏幽魂也没有交集,现在的梁子都是我们前往迷藏海国时结下的。” 千红夫人又问:“她的修为强大,难以跨越时空壁垒,修罗道和人间交集又是最少,你们怎会相识?” “这是我的私事。”得到木铃铛的过往,一直是燕三郎埋在心底深处的秘密,不曾向第三人倾诉,更不会说与千红夫人知晓。“夫人到底有什么疑虑?” “问问罢了。”千红夫人收拾脸色,掉转话题,给他讲解了接下来的游戏世界。 说是讲解,其实内容不多。 燕三郎听罢,面对沙盘仔细打量:“这一局,很大啊。” “就快要开始了。”千红夫人轻声细语,“你们早作准备,我不希望海神使活着出来。” 燕三郎点了点头,正要告辞出去,千红夫人却道:“你且在这里休息,千夫人马上就要过来了。有什么需求,你交代侍女或者唤我一声就是。” “好。”少年不疑有它。 于是千红夫人冲他一笑,站起来推门而出。 外头就是宾客熙攘的大厅,声浪随着开门的动作一起涌进来。 燕三郎好像还瞥见千红夫人做了个抬手+低头的动作。 她在看什么? 不过千红夫人看着恬静,其实出奇地迅速。她一步迈过门槛,回手就带上了门,不轻不重。 于是所有响动都被门板隔绝。 走出去后,千红夫人背靠门板动也不动,怔怔出神。 这里就是大厅了,她一露面,就有几位宾客围了上来,嘘寒问暖。 毕竟,明眼人早看出千红山庄刚刚经历了一场不为人知的变故,千红夫人肯定首当其冲受了影响。 听见人声,千红夫人才从思绪中回过神来,强打精神应付客人。 她伸出右手,中指佩戴的戒面已经变回了朦胧白。 …… 贵宾厅一下子又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自火山口返回千红山庄,燕三郎总觉唇焦,饮水量比往常更大。这是经历地火炙烤之后,肌体的正常反应。他一口喝光杯中美酒,就走去桌边,要自斟一杯热茶。 侍女就站在一边,但他不愿使唤。 但他刚走到角落,目光就微微一凝:“沙盘呢?” 第1485章 空无一物 ,大魔王娇养指南 侍女目光也转了过来:“什么?” “原本立在这里的沙盘呢?”两刻钟前他还看见下个游戏的沙盘立在这里,怎么现在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少年说不上来,但觉不妙。 “挪去别处了。”侍女流利道,“您想要茶还是酒?” 燕三郎眉头微皱:“挪去哪了?” “大厅。” 燕三郎斟了杯茶,一饮而尽,再走两步,眼角余光又瞥见一点异常。 前方是一座锦榻,千红夫人方才就坐在榻上。少年看得分明,左侧的茶几,坚硬的几腿上居然有四道深深的凹痕! 那是指痕。 这种赤松遍布整个山谷,喜欢折枝摘花的不文明人士到处都有,当然也有去折赤松枝子,想带回人间栽种试试,结果却发现这玩意儿硬度惊人,比精钢都不差了。 而这只茶几的小短腿上却被硬生生捏出了指痕来。 燕三郎对千红夫人现在多少有些了解,这位东道主不仅有洁癖,还不能忍受不完美,尤其是自己使用的物件。 所以这具茶几的捏痕,只可能出自她手,时间就是刚刚! 他记起来了,方才千红夫人的左手一直隐在袖中,垂落身侧,恰好就在茶几边上。 什么事能这样激怒她,让她几近失态? 燕三郎越发觉得不妙,抬步走去门边:“开门。” 黄金大门依旧紧闭。侍女问他:“你要去哪?” “大厅。”燕三郎更觉出哪里不对,“怎不开门?”任何宾客都应该在千红山庄来去自由才是,只要不犯事儿。 “稍安勿躁。”侍女答道,“千夫人很快就来了。” “她来不来,跟我出不出去有甚关系?”燕三郎一手按在门上,用力一推,“她不来,我就不能出去?” 他用出去的劲道如泥牛入海,黄金门还是纹丝未动。 少年嚯然转身,一字一句道:“千红夫人,这是什么意思?” 这哪里是贵宾厅,分明就是监禁室! 侍女笑了。 她原本面无表情,突然扯出个笑容来,生冷又僵硬,看得人心里打了个突。 这才是陶俑该有的神情,平时的温柔可亲,不过是千红夫人的赋魂法术太拟人。 “燕时初,或者说幽魂族圣人。”她淡淡道,“你真以为,能将我耍得团团转?” 燕三郎这一惊非同小可:“你说什么?圣人在哪?” 他紧接着正色道:“千红山庄拘禁宾客,一定要合理合规!你这理从何来,守的是哪一条规矩?” “我从庄南甲那里弄到了所谓‘圣人’的神通残余做成饰品,可以反向追踪他神魂所在,不会出错。”侍女悠悠道,“偌大的千红山庄,几万名宾客,只有两人让这饰品起了反应,连那海神使都清白得很哩。这两人,一个是圣人曾经附身的陶浒,另一个么,你猜猜是谁?” 她望过来的眼神,再不掩饰其中的愤怒和仇视。 显然,令那神通起反应的人就是他,燕时初。 燕三郎只觉自己像是兜头遭了一记闷棍,胸口堵得发慌。 千红夫人说什么,圣人就是他,他就是圣人? 不对,不对,是能测试出圣人的神通对他有反应! 饶他平时言辞善辩,这会儿却只能挤出一句话来:“不是我。” 他一边还低下头去,看向胸膛。 “你怎样巧舌如簧都行,但是神术不会说谎。”侍女笑了,眼神越发冰冷,“燕时初,你装得很像,险些连我都瞒过。很可惜,以后你不会再有听众!” 想起自己因这人的暗中布局而付出的惨重代价,千红夫人怒火中烧。 她最后几字还未说完,燕三郎就觉自己飞快下坠! 其实不仅是他,而是整个贵宾厅都以惊人的速度垂直下落。 少年鬓发飞扬,甚至如果下落速度再快一点,他都能浮在半空。 那种沉滞和失重的感觉不常有,燕三郎努力抓紧墙壁,宝刀“赤鹄”从袖中滑出,一下在门上划了个“十”字。 多说无用,他要破门而出。 他一拳砸在“十”字破口上。“轰隆”一声,整个贵宾厅都在颤动。 门上的裂缝越来越大。 有戏。 少年再接再励,两息内至少打出了十余拳,每一下都精准落在同一点上。 人体在危急时可以迸发出巨大能量,何况他这等修为?这十几记重拳,每一记都可以生生砸倒辟水金睛兽了。 贵宾厅的大门也遭不住这等强度的攻击,在“喀啦”声中化为碎片。 少年一步蹿了出去。 纵使心乱如麻,他也得逃出桎梏,再作下一步考量。 跃出贵宾厅的瞬间,他就提起全力、布好罡气,又顺手捏出两件护身法器,以面对可能出现的危险。 他也做好了面对一切的心理准备,无论外头是刀山还是火海,他都能应对自如。 再惨烈的地狱,最多也就与他刚经历过的火山口相仿佛,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而后,眼前一片黑幕。 这是很纯粹的黑暗,没有一丁点亮光。 与此同时,他双足也踏上了实地。 没有攻击、没有刀山火海、没有百斧加身,预想中的攻击和围堵并没有到来。 什么都没有,只余一团纯粹的黑。 少年急急回身。 身后同样伸手不见五指。破碎的黄金大门、禁锢人的贵宾厅,全都消失不见—— 就好像它们从未存在。 燕三郎不敢放松,依旧提起全身劲道,扎扎实实一步一步往前迈去。 任他如何运足目力,也看不见一点东西。 目不能视时,另外的感官就会格外灵敏。但燕三郎嗅不见任何气味,听不到任何响动。 他只能小心翼翼往前走。 好在地面很平。 他抬足轻敲几下,地面传来了啷啷声响,又清又脆,好像汉白玉。 他弯下腰伸手轻抚,发现地面冰冷而光滑,的确也像汉白玉。没有沙砾、没有土块、没有杂草、甚至没有潮湿的质感……什么也没有。 少年走出十丈、百丈、千丈…… 地面都是这样平整,没有一丁点起伏。 他思量再三,还是开声发问:“有——人——吗?” 第1486章 他是知情人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1486章他是知情人声音能传出去,但没有回声。 燕三郎皱了皱眉。他在什么地方,是开放还是闭合的场所? 没有回声,就无法判断自己所在区域的范围大小。 他快速往前奔行数丈,以免方才的声音引起暗中潜伏的敌人攻击。 然而数十息转眼过去,黑暗中依旧没有任何声响。 他的声音,得不到回应。 笼罩他的这片黑暗,好像同样也吞噬了声音和气味。 空气没有味道,甚至没有风。 燕三郎又走出数十丈就停下脚步。 没有光,他不能判断自己的位置,甚至不清楚自己走的是不是直线。 他好像走在静物画中。 少年想了想,自储物戒掏出一颗夜明珠。 这颗宝珠硕大如鸡蛋,品相完美,散发的珠光柔和暖晕,拿去人间发卖可谓价值连城。但此刻在他手里,不过是个照明的工具。 珠光柔和,照亮身前三尺。 燕三郎高举明珠,四下观望。 然而他什么也没瞧见。 周围空荡荡地,没有山,没有墙,没有顶。他好像走在一片广袤无垠的空间之中,却连空气都不流动。 唯一的声响,就是他的足音。 鞋底摩擦汉白玉地面发出来的声音非常清脆,还带有一点点金属敲击的质感,偶然几次铿锵有力,可是听久了越发显得空旷冰冷,没有一点温度。 就像他所处的这片空间。 ¥¥¥¥¥ 千岁只来得及短短吐槽一句,就被桌上的图案吸去全部注意力: 嘉宝善绘了个铃铛。 干干净净,别无他物,就是个铃铛。 千岁盯着这个图案好半天,视线才慢慢抬到嘉宝善身上: “你知道它?” 原来,她的猜想和嘉宝善不谋而合! 但别忘了,天衡是件奇特的宝物,一旦认主,就只有铃铛主人和她才能看见天衡发出的红光;在其他人眼里,这不过是只刻工普通的木头铃铛,给孩子玩的。 燕三郎又是谨慎惯了的,向来把它藏在衣襟里,除了早晨赤膊修炼时,很少有人能见到它。 嘉宝善肯定没有这个机会,那么他从哪里得知铃铛呢? 他也在看着桌面上的图案:“这个东西,在燕时初身上么?” 千岁抱臂在前,后背一阵阵发凉:“圣人当真附在这个东西上头?” 木铃铛可是天天跟着燕小三,从他们相遇第一天开始!所以嘉宝善才说,圣人可以监视他们一言一行? 她立觉不对:“等等,幽魂不是只能附于人身么?” 这不是幽魂一族的铁律吗? “我也只是推断,却无实证。”嘉宝善很干脆地一摊手,“毕竟,我也不曾亲眼看见圣人来去。” 千岁心乱如麻。 嘉宝善推托得干脆,但她下意识觉得,他说的很可能是事实! 为什么圣人对她和燕小三的行动了如指掌? 为什么木铃铛进入千红山庄之后就失灵了,直至燕三郎去异界走了个来回,又恢复正常? 为什么他们去天狼谷,而圣人也偏偏就在天狼谷众人的梦境里出现?这厮是不是一直跟在他们左右,从未离开? “如果圣人附在木铃铛上,那陶浒又怎么算?”她提出疑问,“这家伙能同时附身两处么?” “不好说。”嘉宝善低声道,“时隔这么多年重现,它对自己讳莫如深,什么也不提。但我觉得,它能在千红山庄走动,大概因为这儿是法外之地。” 千岁眨了眨眼。 嘉宝善说得对,这里是六道交汇之地,一般法则在这里都不适用,连她都可以远离木铃铛行动。 或许,圣人和她一样,在这里也不必受限于木铃铛? 所以,它才和陶浒签定契约,暂时借用人家的躯壳? 嘉宝善又道:“在千红山庄行动还有一桩好处,不受弥留监视。” 弥留无所不知的特性,在这里无法施展。否则怎说,这里是法外之地呢? “等等。”她突然记起一事: 在火山岛上,木铃铛及时发光、提示海神使的存在,这才令燕小三躲过了对方的致命伏击。 如果圣人就附身在天衡上,为什么要提醒燕小三? 他不希望燕小三死掉? 千岁目光炯炯盯着嘉宝善:“如果燕小三死于火山爆发的异界,圣人会怎样?” 嘉宝善舐了舐唇:“那后果,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才对。” 千岁慢慢坐了下来:“你很失望罢?” 燕小三要是死在火山口,木铃铛要么同样葬身火海,要么被海神使所得。这两种结果,恐怕都不是圣人想要的,所以天衡才提前示警。 反过来说,看到燕小三活着回来,背叛了圣人的嘉宝善会很失望吧? “说哪儿的话?”嘉宝善到底没忍住,长长叹息,“圣人要是这么好对付,也不配称圣。” 千岁敲了敲桌子:“那我们再说回正事儿。你在哪里见过这枚木铃铛么?” 嘉宝善正要开口,千岁抢先提醒:“说实话,否则我们之间的合作立刻取消,我把你丢给圣人或者千红夫人处置!” 嘉宝善咽了下口水,这才低声道:“亲眼见过的,约莫是一百年前。” 一百年前,那不是……? 千岁指尖力道没收好,直接在桌上戳出三个洞:“你说,一百年前!” “是啊。”嘉宝善也举起水杯,慢慢啜饮两口,“你也知道,我们这些幽魂游历人间的目的,除了声色犬马之外,一是想寻找未来出路,二是寻找圣人下落。我们当中总有一些人,不相信圣人已经陨落。” 幽魂虽然强大,却是没有未来的一族。它们借用别人皮囊入世,也是想给自己寻找出路;至于嘉宝善说的后一种情况,千岁想了想:“比如庄南甲?” 庄南甲,这是她和燕小三的称法;幽魂们一直尊其为“龙神使”。 “是啊,他始终坚定相信圣人还在,只不过因为某种原因没能返回迷藏。”嘉宝善幽幽道,“另一群人以海神使为首,他们反对龙神使的观点,不希望再把有限的资源耗在无谓的希望上面。这群人占到了多数,因此海神使发动变革,把龙神使赶下台,自己掌控了整个迷藏海国。” 第1487章 旧事相关联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千岁轻轻“呵”了一声:“你何时发现,庄南甲是正确的?” “很早。”嘉宝善轻声细语,“因为皮囊数量极其有限,每一次幽魂入世都要经过神使统筹安排,不能自行决定。我的天赋特殊,可以为同伴提供最好的庇护,因此入世的次数居于族人之冠。” 千岁皱眉:“你的天赋?” 这家伙的天赋,是编织和控制梦境吧? “是啊。”嘉宝善看她一眼,“我的天赋可以润物无声,谁都不会警惕。” 生灵总在清醒时警惕,入梦时放松。这是天性,无人可以逆反。 反向来看,无论谁主宰了梦境,也可以深刻影响现实。 “寻找圣人下落,是龙神使的目标,也是入世所有族人被安排的任务,我也不能例外。”嘉宝善换了个坐姿,“圣树的树芯和苍吾使者,是我们仅有的线索。我沿着蛛丝马迹追寻了很久很久,历险无数。多亏了我的天赋,我能利用梦境潜入六道收集线索,才发现圣树的树芯被做成一只奇异的铃铛,送给了人类。” 千岁立刻想起他编写的那本书《嘉宝善梦游六道》。 原来,作者最初是出于这个目的,却侧面成就了一本难得的著作。 “等我最终找到铃铛时,它已经有了主人。”嘉宝善一字一句,“就是靖国前相,娄师亮。” 千岁的呼吸一下顿住。 她是万万没想到,这个人,这个名字会在此地被重新提起,以这种出其不意的方式。 冥冥中好像有一条线,将她过去经历的人和事都串在一起。 这算什么,命运吗? 她只觉荒谬绝伦。 “你和娄师亮有过接触?” “寥寥几次而已。” 千岁皱眉:“我从前见过你?” “见过的,当时我不是这副模样,你也不记得我这一号人。”嘉宝善呵呵一笑,“相府的阿修罗,在靖国旧都可是鼎鼎大名。谁往你身边一站,都要黯然失色。” 言下之意,千岁怎会留意他这无名小卒? 千岁眯起凤眸:“为何我不记得,娄师亮跟外人提起过这只木铃铛?” 她好歹也在娄师亮身边待过很久,他见过什么人,她应该基本都清楚。 “我和娄师亮私下会面,没有外人在。”嘉宝善耸了耸肩,“你知道的,因为我的天赋。” 她的脸色不好看:“你俩在梦中相见?” “应该说,我潜入他的梦境观察过他。”嘉宝善笑了笑,“那时我就知道,这只铃铛来历很不简单,恐怕就是圣树树芯制成。至于苍吾使者,它已经变成怪物,不可能是圣人。那么圣人的下落,恐怕就是……” 千岁紧盯他不放:“你恨他入骨,怎么没有借机行动?” 嘉宝善摸了摸鼻子:“我倒是想,可娄师亮也不好对付啊。再说那时我仅是怀疑,没有十足把握。你也知道的,这事儿根本不可能找到切实的证据。” “直到今天。”他一摊手,“也不见得就是真相大白了。” 千岁站起,来回走了几圈,还是难捺心头起伏。 这个消息太劲爆也太可怕了,幽魂一族的圣人,原来成日价与二人形影不离? 那么她和燕小三做过什么事,它也都一清二楚吗? 阿修罗忍不住伸手抚额。 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重新走到嘉宝善面前: “再问你一事,贺小鸢的残魂何在?” 这也是燕三郎进入这里提起的第一个问题。 当时嘉宝善闭嘴不答,现在却看着她侧了侧头:“不在‘活火熔城’的世界里么?” “起初我们是这样以为的,但千红夫人却觉匪夷所思。她不仅任贺小鸢的神魂直接投入异界,并且返程时还漏了一魂,这几率得有多小?”千岁盯着他道,“既然那只是个局,要诱使她替燕小三击穿时空壁垒、迎回海神使,那么贺小鸢的神魂遗落在游戏世界这件事,也可能是假的,对吧?” “不愧是血红领主。”嘉宝善笑了,“你说得对,她的神魂并没有遗落在外,而是被我收进了梦境里。” 【领红包】现金or点币红包已经发放到你的账户!微信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领取! 千岁没好气道:“果然是你下的手!” 但她也懒得责怪嘉宝善。这厮就算想对付圣人,也跟己方压根儿不是一路人。 该下手时,他一点儿也不手软。 “你怎么藏进去的?”千岁还是没想明白,“当时她又没睡着!” “那是因为,你还没有弄清梦境的本质。”嘉宝善很不客气,但回头又笑道,“放心罢,等到她入睡之后,残魂自然就会归位——前提是,我还活着的话。” 目的已经达到,他再扣着贺小鸢的残魂也没有意义,除了拿它来保障自己的人身安全。 “好好合作,你就能活着。”千岁慢慢道,“现在海神使已经归来,你有什么建议?” 问到这里,她收回了嘉宝善身上的谶兽,把它重新投入琉璃灯,化归为一团火焰。 “它对圣人可没有龙神使那么死心塌地。”嘉宝善想了想,“我也不清楚,圣人为何一定要把它弄回来。不过圣人想做什么,你们对着干就是了。” 他的神情彬彬有礼:“对阵圣人,我不看好你们。如果你们败了,请不要拖我下水好么?” ¥¥¥¥¥ 千红夫人到底把他送到哪里? 燕三郎走了这么久,先前的惊骇已经慢慢沉淀。再说,黑暗也有助于人思考,燕三郎彻底冷静下来了。 他的思绪又回到方才与侍女的对质上。 千红夫人说,她从庄南甲那里弄到了圣人残余的神通,借此可以分辨圣人。这句话可不可信? 庄南甲先前辅助圣人在小花园施术,的确可能收着残留的材料或者神术。可他对圣人忠心耿耿,会出卖本族大首领么? 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就是庄南甲有意陷害他。 但千红夫人是什么人,庄南甲拿出来的东西如非货真价实,怎么过得了她那一关? 如果那件首饰只对陶浒和燕三郎有反应的话…… 少年眼里精光一闪,从衣襟里抓出木铃铛。 第1488章 何必藏头露尾?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贵宾厅里没有第三者,千红夫人又认定是他。 燕三郎当然能确定,自己不是所谓的“圣人”,那么排除一切不可能,剩下的选项再不可思议,也是唯一的答案。 他凝视着木铃铛。 幽魂一族的圣人,会附在这个东西上么? 燕三郎如今家大业大,身上的宝贝数不胜数。但能供魂魄栖息的,又与迷藏幽魂来历相关的,只有这件至宝天衡! 从前他受到固有印象影响,所有幽魂只能附于人身。因此他从未考虑过圣人寄居于其他物品的可能。 可如果、如果大统领就是那么特殊呢?毕竟幽魂的能力千奇百怪。 这样一来,圣人对他和千岁无所不知的原因就找到了: 它一直就潜伏在他们身边,从未离开。 知己知彼,难怪它能料敌先机,步步都占上风。 所以,圣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燕三郎后背一阵恶寒。 他默默回想进入千红山庄以来,木铃铛的异常之处。为何它失灵了那么久,却在他进入火山界后突然又恢复了正常? 这是不是跟千红山庄本身的特性有关?或许,让圣人寄居的木铃铛本身也束缚了他的行动,但人间的法则在这个奇异的山庄多半都不适用。 燕三郎已经知道,圣人在千红山庄可以自由活动;可他亲身前往火山界时是佩戴木铃铛的,而圣人却不能真正离开天衡,不能与它分隔两个世界。于是,它也被一同拖入了火山界中。 大概这就能解释,为什么圣人明明与庄南甲等人在小花园里作法,黄金大门将要打开时,它却匆匆消失的原因。 不是他想走,而是他必须跟着天衡走。 想到这里,燕三郎长长地、长长地深吸一口气,而后从脖子上解下木铃铛,摊在手心。 “出来,我知道你躲在天衡里。” 千红夫人说,她特制的法器对他有反应,那就说明圣人直到现在都未离开天衡。或许,他想弄清庄南甲等人被关押的位置? 少年等了好一会儿,可木铃铛安安静静躺在他掌中,什么也未发生。 他又道:“圣人,何必藏头露尾?” 回应他的,是一片无声的黑暗。 一刻钟过去了,两刻钟过去了。 天衡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燕三郎干脆席地而坐,闭目养神。 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是走是停,是坐是站,好像没有任何区别。既如此,他浪费体力作甚? 这里没有人气,却也没有怪物,他暂时还很安全。 燕三郎担心的,是千岁。 她找不见他,会不会和千红夫人起冲突?公平大厅里还有一个鬼祟伺探的海神使,会不会对千岁不利? 嗯,还有白夜这个家伙,也不让人省心。 ¥¥¥¥¥ 千岁走出备料室,深吸一口气。 随风送来的栀子花香,都没能抚平她心中的纷乱惊骇。 虽然嘉宝善所说的都是推断,没一点实证,但千岁就是信了七八分。 她能顺利活到今日,很大程度上就靠着心中一点直觉。 如今直觉告诉她,嘉宝善说的很可能是真的,至少大部分是真的。 那就够了,现在她得着手准备。 首先要把“圣人”从燕小三身上驱出来。 其次,这项工作最好进行得神不知鬼不觉,否则“圣人”一定会加以阻挠。从过往种种来看,“圣人”的手段并不强硬,却如春风化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们每一个人。 这简直太可怕了! 千岁曾经纵横修罗界数百年,击杀强敌无数,要么凭武力,要么动脑子,却从未遇上这样的对手。 好在,“圣人就潜伏在天衡之中”,这个情报本身的重要性凌驾一切之上。 千岁已经想到了最直接、最有效的办法。 眼下,她要尽快找到燕小三商议此事。 阿修罗下意识按了按自己右臂,轻轻叹了口气。 当真是世事不由人?这么多年她始终逃避之事,如今却要迫不及待了。 但这点儿情绪波动被她一转身就抛在脑后。 千岁大步而行,很快就走入公平大厅。 她一眼瞥过,发现情况好像又有了点变化:一层的赌桌又有十之六七被占据,先前剑拔弩张的气氛似有和缓,尽管有些客人看起来还是心事重重的模样,但像先前那样一言不合就开干的架式没有了。 有个客人似乎手气很好,连赢了好多把。边上的人看得啧啧连声,羡慕不已。 对面的荷官不发声,显然认可他的胜利。 这人赢得顺风顺水,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同时,口气也狂妄起来,问荷官:“千红夫人也会来玩两手么?” 千岁闻言脚步微顿。是啊,庄家偶尔会自己下场么? “现在不成。”荷官的回答一板一眼,“千红夫人正在筹备新游戏,无暇分身。” “啊哈,那太可惜了。” 客人话音刚落,边上就有人接话:“就你这点儿本事,还想跟千红夫人对阵?” 这客人不服气:“怎么看不起人哪?” 崔判官正好走近,顺手拿起一杯美酒:“我见过千红夫人与别人对赌,十赌十赢。以你的功力,还是别去送人头了。” 客人微怔:“你是说,千红夫人从没输过?” “事无绝对。”崔判官摇头,“我听说千红夫人也有败迹,很少而已,至少我不曾亲睹。庄家稳赚不赔,她何必亲自下场?” 千岁刚上二楼,傅小义迎面而来:“夫人!” “少爷呢?” “进贵宾厅有好一阵子了。” 【书友福利】看书即可得现金or点币,还有iPhone12、Switch等你抽!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可领! 她皱眉,心中有不祥预感:“一直没出来?” “没有。”傅小义道,“我去敲门,里面没反应。” 千岁嗯了一声:“千红夫人也在里面?” “不,千红夫人方才从贵宾厅走出来,向所有人公布了新游戏的章程。”傅小义伸手一指,“那就是新游戏的沙盘。” 千岁顺势看去,硕大的沙盘边上聚着好多客人。大伙儿都知道时间宝贵,并且今次是高风险伴随着高收益,因此有意进入游戏的每位客人都在详细研究。 然后,千岁一眼就看见了白夜和重潼。 第1489章 无期暗牢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1489章无期暗牢这两位修罗道的大佬分别站在沙盘的最左和最右侧,面色凝重,都在聚精会神观察地形。两人虽然头也不抬,但千岁依旧可以感受到他们之间紧张的气氛。 燕小三说过,方才千红山庄剧变时,这两人起过冲突。原本白夜和重潼之间的矛盾就已经很突出了,千红山庄的开放,更加重了彼此对立。 传言传啊传就变成真的,看起来他们有意在这里分出胜负。千岁也觉得,如果两人之间必有一战,压轴的游戏就是最好的舞台。 就在此时,公平大厅一层传来一阵骚动。好事的人群“呼啦”一声都围上去看热闹。 千岁站在梯口凭阑临下,恰是个好位置。 她低头一瞧,就看见角落的赌桌上起了纷争,两名侍女一前一后,把赌客围在中间: “交出来!” 那赌客是只饿鬼,身高一丈,在娇小的侍女面前却没什么威势可言。他眼睛瞪得很圆:“交什么!我正经玩游戏,又没出千!” 侍女正色道:“你是没出千,但方才趁乱拿到了不该拿的东西,请交出来罢。” 不该拿的东西?众人疑惑。 “不知你说什么!”赌客理直气壮,“不信?你来搜身呀。” 侍女上前一步,果然要动手。 她的神情木讷,但千岁还是看出一丝阴沉。 她有情绪,就代表千红夫人不高兴了。后者已经非常疲惫,在这非常时期还要努力维持千红山庄的秩序,抓捕各种偷漏,心情怎么能好? “慢着!”赌客后退一步,“先说好,要是没搜着就是你理亏,山庄大了欺客,你得赔偿我十年修为!” 侍女点头:“好。” 于是赌客双臂高举:“来呀。”果然坦荡荡让她来搜。 千岁皱眉。这种闲事她本不该花时间多看,但她下意识觉出不对。 修罗道和饿鬼道的界限并不十分森严,这名赌客唤作渠应,在千岁任领主期间来过修罗道,是个没什么原则的掮客。 这厮给人牵线搭桥做买卖,易手的东西千奇百怪,千岁更是听说他名声不好,有时遇上买不起的宝物就亲自下手去盗。 千红山庄常见六道至宝,他在这里觊觎什么宝贝,那是一点儿也不奇怪。 但他居然敢在千红夫人眼皮底下出手? 两个侍从一起动手,把赌客渠应从里到外搜了一遍,连靴子都没放过。 结果并不让人意外: 没有。 他身上没有所谓的“不该拿的东西”。 渠应一边穿靴一边咧着嘴笑:“没搜着吧?十年修为拿来!” 旁人都用羡慕的眼神看着他。 这十年修为来得也忒容易了吧? 结果侍女面无表情转头,看向他身后丈外一名客人:“你,上前来。” 这人生得干瘦,也是饿鬼道客人,闻言反而后退一步:“干什么?” “你们是一伙儿的。”侍女走上前去,“在他身上搜不着的东西,或许在你这里。” “胡说八道!”这人满脸怒色,“千红夫人你疯了么,到处给人乱栽赃!” 这话换在半天之前,他是万万不敢讲的。 几名侍从穿出人群,将他围在中间:“你不说含血喷人,却说栽赃,是承认自己身上有‘赃’么?” 不待这人回应,他们紧接着又道:“你和渠应进入千红山庄以来,在公开场合至少聚首四次。合理怀疑,你们协同行事。” “胡说八道,凑一起说过几句话就是同伙了?”这人大怒,提高嗓门,“大伙儿都来看,欺市霸客,这就是千红夫人的待客之道……” 话未说完,几名侍从一起出手。 这人奋力反击,可惜修为平平,没几下就被压翻在地。 侍女在他身上一阵翻找,最后搜出一个布袋,把里面的东西往赌桌上一倒。 乒里乓啷,金属掉落的声音。 围观群众一看,好家伙,居然是黄金天秤! 此前已经有人试盗黄金天秤,被千红夫人逮了个正着,人也丢进监牢里去;这瘦子与前车之鉴不同在于,他偷取的这具黄金天秤已经碎了,裂成了好多块,连外形都不能保持完整。 看客看到这里,“哎”地一声都散了。 又是千红夫人占理,这人铁定被投狱,没有新戏可看。 侍女指着黄金天秤碎片问瘦子:“还要狡辩吗?” 瘦子结结巴巴,只得从喉间挤出几字:“我、我就是看它们已经坏了……想说既然没用,不如拿一个回去收藏。” 方才千红山庄异变,好几张赌桌上的黄金天秤都坏了,或碎或裂,显然不能再用。 “就算它坏了,也不是你能碰的东西。”侍女冷冷道,“站住!” 后面两字,她是对渠应说的。后者趁她审讯瘦子,蹑手蹑脚就往外走,结果又有两个陶俑站上来,一前一后挡住他的去路。 侍女转向瘦子:“给你一个机会,指认他,你的刑期减半。” 瘦子战战兢兢:“我原本要受什么刑罚?” “无期暗牢。” 瘦子大惊:“我、我就偷个坏掉的物件,为什么被判顶格处罚!” 千岁听得一惊:无期暗牢是最高处罚? “你错了,最高处罚是直接斩首收魂。”侍女冲他一笑,“你要是指认同犯,我只关你十几年,下一次千红山庄开放就让你出狱。” “好好。”瘦子连连点头,“就是他,他就是我的同伙!渠应趁你不备顺走桌上的天秤碎片,说拿回修罗道可以卖个好价格。他又怕你发现,就让我掮过去。” 赃物一旦转移,渠应就安全了。 但他没料到,千红夫人依旧心细如发。 被瘦子这么一指认,渠应面如土色:“这是诬陷,他只想脱罪!” 然而无人理他。侍女走上前来:“认罪不杀,否则……” 她身上杀气凛然。 渠应修为平平,又知道自己站在千红夫人的地盘上,根本逃无可逃,这里也没人同情他,只得乖乖就擒。 他愁眉苦脸:“你要罚我什么罪?” “死罪可免。”侍女宣布,“你得去无期暗牢。” 第1490章 压轴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1490章压轴“什么!”渠应变色,一指瘦子,“可他才十几年!” “偷取黄金天秤,不被斩首已是轻恕。”侍女的回答有板有眼,“再说,你是主犯,他是从犯,你的罪刑理当比他更重!” 众侍从不由分说,将两人押下。 公平大厅一层很快又恢复了原有的秩序。 千岁看着底下的赌桌若有所思。 方才海神使破门而入,令千红夫人受到神力反噬,这些赌桌上的黄金天秤瞬间就破裂三分之一。 按理说,天秤碎掉就没用了,等同于废料。渠应等人的偷盗行为虽然不该,但从被盗财物的价值判断,千红夫人让他们把牢底坐穿是不是太狠了些? 最重要的是,千岁可是知道此地主人状况的。值此非常时期,此举确有杀鸡儆猴之效,但这样严格判罚还是有些古怪了。 这场小小的热闹看完了,千岁无暇多想,转头问傅小义:“贺夫人何在?” “服下您的丹药后,半个时辰前睡着了。”贺小鸢被带走时,千岁一并取出安神的药物,交予侍女喂她服用。 “她遗落的残魂留在嘉宝善那里。这人已经同意归还。待贺小鸢醒来,神魂就应该完整了。”千岁欣慰:“你去唤醒她,看看她的状况如何,一刻钟后再将她带出山谷。” “好。”傅小义很自然地应下,而后一怔,“我们这就离开?” 千岁似笑非笑:“怎么,你还恋恋不舍?” “不不,这就走,越快越好!”傅小义讪讪,前不久发生的失误,是打在他脸上的响亮耳光,“我去找金哥。” “不要声张。”千岁交代完,自己也是一怔。几个时辰前他们第一次打算离开千红山庄时,贺小鸢就遇上大麻烦,连带着她和燕小三也被拖下水,到火山界冒死走了一趟,还放出了海神使。 最气人的是贺小鸢的残魂根本没离开千红山庄。 现在千岁明白了,背后捣鬼的是“圣人”。它一定要阻止燕时初的离开。 现在,她又要拖着燕小三往外走。 无论圣人是不是附著在木铃铛上,最佳办法就是让燕三郎尽快离开千红山庄。只要回到人间,原本的法则生效,圣人就不能像现在这样随心所欲地乱跑,到得那时…… 呵,这大概是“圣人”最大的软肋了吧?千岁轻轻吐出一口气,往贵宾厅走去。 “开门。”她对守在门边的侍女道。 侍女还未应话,贵宾厅门先打开了,千红夫人快步而出。 相比上一次见面,千红夫人的脸色看起来红润多了,不再是白中透青的伤重模样,神情也恢复了雍容,连步伐都矫健如初。 但千岁亲眼见过她如何负伤,深知那等伤势万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康复。如果仅仅是内腑外体受损,以千红夫人的深厚修为和奇异神通,并辅之以黄金天秤的奇效,是完全有可能快速修复的。 但“圣人”的谜之操作,重创了她的根本。以修行者的角度来说,就是元气大伤。 没有个十几年、几十年的休整,她根本恢复不来。 因此,千红夫人此刻的状态不过是用出秘术和药物来调整,故意粉饰太平。 这种时候她不去好生休息,反而打肿脸充胖子,继续维持新游戏的运行,一定对己身又有重大损伤。 可千岁也深刻理解她的无奈。 这里神魔遍地,哪个眼光不毒辣?千红夫人若不能瞒过他们,就震慑不了别有居心的小人,也维护不了千红山庄的秩序了。 这是她为了己身和山庄的名誉必须付出的代价。 两人打了个照面,千红夫人冲她点了点头。 千岁颌首为礼。方才千红夫人也在贵宾厅里?她皱了皱眉,趁着门开走了进去。 侍女要关门,千岁就摆了摆手,因为千红夫人走到公平大厅正中,清声宣布:“各位可是准备好了?现在,游戏开始!” 摆在大厅正中,新游戏世界的缩微图立刻焕出微光。边上的赌金彩池也正式开张,接受投注。 所有宾客的情绪都被调动,快速聚集过来。 这一次的游戏更危险,却也更加扣人心弦。 千岁看见许多人都跃跃欲试,缪毒直接置换出筹码,一把扔进游戏当中,自己也坐了下来,盘膝闭目。 从此刻起,他的神魂就投入游戏当中,留在千红山庄的只是一具皮囊。 即有一名侍女走过去,护在他身边。 她们担负的守卫任务比以往更重了,毕竟玩家的皮囊若是出了问题,后果可不是开玩笑的。 一片热闹中,重潼却盯紧了白夜。 白夜亦有所觉,回身相望。相隔十余人,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撞出火花。 就连他们身边的宾客都感受到杀气,忍不住退开几步。 重潼先置换了筹码,回望白夜一眼,坐下来阖眼。 白夜也如法炮制。 两人要在游戏里杠上了啊。这不仅是千岁的看法,其他知晓两人恩怨的客人亦有此共识。 千岁看向新世界的缩微图,那里的天空有流虹绚烂飞舞,蔚为壮观——皆是客人的神魂降落其中。 这么多玩家同时以神魂进入游戏,对千红夫人的力量又是极大考验。 千岁相信她尽力了,同时也付出极大代价。 边上的赌金彩池也是一派热火朝天。不敢进入游戏的客人,把这里变作自己的主场。千岁目光移开之前,刚好有一枚大额筹码投入彩池: 修为五十年。 游戏才开始不到十五息,像这样的筹码就源源不绝汇入彩金池。可见看客们的热情比起先前任何游戏都要高涨。 这样下去,彩金池的积蓄总量至少也会是以往的四、五倍起跳吧?不愧是千红夫人,借六道神魔之力对付海神使的同时,也没忘给自己再血赚一笔。 不过,压轴游戏好像提前开始了?千岁也没空再细想,转身走进贵宾厅内。 这个厅面积不小,约为公平大厅二层的五分之一,里外数间各有职能,精美家具错落。 “燕时初?”千岁走了一圈,没看见燕三郎的影子。 第1491章 只好委屈你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她心里不由得一懔。 门口站着侍女。 千岁凑过去就问:“外子人呢?” 她一走近,侍女就举起手来。 “干什么?”千岁莫名其妙,顺道儿还看见她手指上套着一枚玉戒。 戒面暖白,但好像不是真正的羊脂玉? 不过千岁立觉有异:经过数日接触,她早就发现这些陶俑也会像真人女子那样佩戴首饰,但仅限于头面,手上却是干干净净,这大概是因为它们要做的杂活太多。 这种视角,只有同为女子才能把控。 这个陶俑却戴着戒指?千岁立刻反应过来,恐怕那不是普通首饰! 侍女的目光果然落下戒面,见它色作暖白,于是点了点头:“千夫人不打算进游戏么?海神使已经进去了。” 是了,她光顾着找燕小三,倒把海神使抛在脑后。“我有急事要出山谷一趟,转眼即回。到时再参加游戏不迟。我家燕小三呢?” “燕山长遇到一点麻烦。”侍女见千岁面色一变,当即调转话锋,“嘉宝善可曾供出圣人下落?” 燕三郎和千岁逼供时,千红夫人并未在嘉宝善的房间安插人手,是以不知那里的情况进展。 “供出来了。”千岁一边回答,目光从侍女移到门上。 门已经关上了,屋里就他们两人。 千岁眯起了眼。 侍女正在问她:“圣人在哪?” “燕小三呢?”千岁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他不在,我不说。” 侍女叹了口气:“好吧,我送你去陪陪他。” 【领红包】现金or点币红包已经发放到你的账户!微信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领取! 话音刚落,所有明珠灯一起熄灭,贵宾厅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与此同时,千岁也感受到身体飞快下坠,仿佛自由落体。 不对,是整个贵宾厅都在下坠! ¥¥¥¥¥ 燕三郎在黑暗空间安坐片刻,也确定这里当真是空无一物。 唯一陪伴他的,就是自己有规律的呼吸声。 天衡也是安安静静,所谓“圣人”好像根本就不存在。 燕三郎忽然开了口:“千红夫人!” 四下里静悄悄地,连回音都没有。 “千红夫人!”他又喊了一声,“你说过,但有所求,只管招呼!” 这是千红夫人在贵宾厅说过的话,言犹在耳。 好一会儿,千红夫人的声音才响了起来:“你想作甚?” 她的声音就在燕三郎耳边响起,摸不清来处。 “我不是幽魂族的‘圣人’,没算计你的修为或者山庄,也不想将你害成重伤。”燕三郎缓缓道,“我不是你的敌人。” “但幽魂是。”千红夫人幽幽道,“它就在你身上。我不能再放它祸害山庄,就只好委屈你。” 她话锋一转:“若说不在你身上,它还能藏在哪儿?” “恐怕是这条项链。”燕三郎手握木铃铛,“它用幽魂一族的圣树之芯制成,或许给‘圣人’提供了栖身之地。” “哦?真相这么简单?”千红夫人笑道,“那你把项链丢了吧,只要通过我的测验,你就能重见天日。” 她是很讲道理的。 燕三郎沉默了。 他办不到。想交出木铃铛,首先他就要解约! 千岁和木铃铛的契约已经千疮百孔,难以维续。一旦解约,就算千红山庄内法则特殊,千岁不会被立刻封印,想和木铃铛再续约也是万万不能了。 她的修为强大,再不可受天衡束缚。 想到这里,燕三郎心中一动。 千岁这份契约都岌岌可危,圣人与天衡之间的关联呢? 它到现在还能藏身木铃铛,是不是因为这东西用圣树树芯制成,与幽魂一族有天然的羁绊? 千红夫人问他:“怎么,不愿意?” “暂时解不开。”他、千岁、木铃铛,这三者之间奇特的关系不足向外人道也。 千红夫人悠悠道:“除非你能自证清白。不然我就爱莫能助。” 燕三郎听她有撤退之意,赶紧追问:“千岁呢,你找她麻烦了?” 千红夫人的声音带上了一点怒气:“她不找我麻烦,我就谢天谢地。” 那也即是说,千岁没落得和他同一下场,还好还好。燕三郎轻声道:“我在什么地方?” “你猜?”千红夫人显然不打算和盘托出,“你有下半生的时间可以慢慢猜,不急。” “那么给我弄些吃喝来。”燕三郎老实不客气提要求,“我饿了。” 今天一整天过得跌宕起伏,他从起床之后就一直忙到现在,又是跳火山又是斗海神使,水米都未沾牙呢。 “……” “我是人类,不像神魔可以不吃不喝。”燕三郎的诉求非常朴实,“你再不给我找吃的来,就没有下半生的时间慢慢猜想。” 千红夫人无奈地叹了口气。 十几息后,燕三郎前方的空地上突然多出一只食盒。 他打开来,里面有酒有菜,热腾腾地,居然甚是丰盛,连美酒都温得恰到好处。 其实千红夫人也明白,就算燕三郎少了这顿吃喝也饿不死。 老实说,如果“圣人”就附在他身上,燕三郎死了才是最好。 “多谢。”燕三郎取水洗净双手,拿起一只禽腿啃了起来。这不是鸡腿,但肉质脆嫩有嚼劲儿,又洒上至少七八种香料,烤得恰到好处。 嗅到食物香气,他还真地饿了。 “这里是虚无监牢吧?”他边吃边问,“我听说地狱当中有一层虚无地狱,又唤作空寂地狱,就与这里神似。里面什么都没有,任犯人孤身在其中游荡至赎罪期满。” 无论什么生物,成百上千年都陷在黑暗中自己过活,身边连棵草木都没有,只要有灵性都无法忍受。 千红夫人没有答话,也不知道在不在。 “不过我听崔判官说,曾有罪魂从虚无地狱中逃出来。”燕三郎喝了口酒,“不知道你这里的监牢,有没有虚无地狱牢靠?” “你想试试?”千红夫人笑了,声音里满是自信,“建立千年以来,这里从未有过逃犯!” 燕三郎好奇:“千红山庄有过多少犯人?” 千红夫人不悦,这厮唤她出来是想找人聊天吗? 但她依旧道:“成百上千。” 第1492章 被移开的节点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这么多? “不要小看生灵的贪欲。”千红夫人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有些是团伙作案,一抓就是一大串。” 她轻轻一叹:“三令五申,却还有这么多人心存侥幸,以身试法。” “你把犯人都丢在这种监牢里?” 这回千红夫人不答反问:“好好享受这顿饭罢。监牢里没有免费的美餐,以后还想吃饭,就要付出代价。” “什么代价?” 千红夫人不吱声了。 燕三郎又试着唤她几次,对方没有任何回应。 她现在元气大伤,又要主理压轴的游戏,应该是不想也没空再搭理他了。 少年重新拣起杯子,一口酒,一口肉,慢慢吃将进来。 怎样才能从这里逃出去呢? 他突然被关入虚无监牢,千岁一定急坏了吧?但少年希望她无论再怎样焦急,也不要和千红夫人一撕到底。 否则要正中庄南甲等人下怀。 幽魂们已经使计重创千红夫人,若是千岁也和她翻脸动手,千红夫人的力量就会被进一步削弱。 届时幽魂还会做出什么事来? 反过来说,幽魂麻烦还未解决,其实己方和千红夫人之间还有结成同一战线的可能。 用餐完毕,酒还剩下大半瓮。燕三郎将残羹都收进食盒,而后从储物戒中取出一根细线,一端系在食盒上,自己扯着另一端往外走。 他还捏碎两个盘子,将碎片整理成二十余块,每走几步就将碎片置于地上,以线绕之。 当然,碎片摆放的位置很有讲究,不能出一点差错。 燕三郎的速度很快,约莫是半刻钟后,地上就出现了一套复杂的线图。整体形如八卦,细看大不相同。 他才停手,望着线图凝思。 这个地方不对。少年弯腰,修改碎片的位置。 唔…… 那里好像也得变动,他再一次调整线条。 如此前前后后十余次,燕三郎才算是满意地点了点头。 再看线图,复杂得让人头晕眼花,却有一种圆顺精密的美感。 这是个阵法,但在燕三郎摆出来之前,从未有人见过。 由他独创,首次面世。 少年这才从储物戒中取出几样材料,有的像是木头,居然还有一小截禽类的脚爪。他把这些都细细捣磨成粉,按比例搅匀在一起,以酒水调和。 酒水多、材料少,调出来的液体殷红如血,但幸好没有血液那般粘稠。 少年将盛着红液的小碗放在阵法正中,取线头浸之。 明珠灯下,这截线头飞快吸饱了红水,紧接着往后方输送。在燕三郎看来,那就是线图从源头开始被染红,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散向整个阵图。 小半盏茶工夫,构成阵法的线图就从原来的白线变成了均匀的红线! 能不能成,就看这一把了,他轻吸一口气。 这些年他掌握的道理越来越多,始终在融汇贯通,而观摩千红夫人击穿时空壁垒、海神使挣破黄金门、以及幽魂圣人暗自嫁接时空通道的过程,又给他带来极大的震撼和启发。 毕竟知道是一回事,看别人完美用出又是另一回事。 这个阵法,就是由他心血来潮时的一个念头延伸所得,燕三郎几经修改,才勉强满意。 【领现金红包】看书即可领现金!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金/点币等你拿! 因为他赶时间。 其实打穿时空壁垒的原理和神术都不难,毕竟大道至简嘛。 问题在于,需要用到的力量极其强大,超乎人力所及。 好在虚无监牢虽然看起来无路可逃,但它再怎么诡异,毕竟与千红山庄还有关联。打破这个牢笼的难度,必定是没有击穿时空壁垒那么高的,燕三郎觉得自己可以一试。 如果这个阵法能够成功启动,他说不定就能逃出虚无监牢了。 少年移走阵法正中的小碗,以一枚红宝石耳环代替。 这是千岁的首饰,有一回两人玩耍时被他噙下来了,这会儿正好用作标的物。燕三郎想借助它和主人之间的关联,令阵法将他带到千岁身边。 开始吧。 他指尖燃起一小撮真火,凑近线头。 “呼啦”一声,红线燃起,火苗蹿起半尺多高。 此物易燃,火势沿线而走,红线变作了火线。 他手里没有蛮蛮鸟血,但恰好有那么半个风干的爪子,是两年前当作珍贵的药材收进来的。效力上稍微差点,但对付虚无监牢应该够用了。 燕三郎立在阵中也不退开,口中念念有辞。 火苗沿着既定路线,飞快往前延伸……一转眼工夫,阵图有三分之二都变成了火图。 等它全部燃烧,阵法也就会开始生效。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飞快蔓延的火势,突然戛然而止。 燕三郎睁开眼,发现火苗止步于一个碎片节点之前,死活就是过不去了。 这怎么回事? 地面很白,而明珠灯却很黯淡,这个阵法的角落又在他身后,平时不被关照。可是燕三郎一转身就发现不对劲了: 节点变了。 他以捏破的瓷盘碎片为节点来绕线,每个节点的位置都很讲究。 可是火苗止步的这个节点,位置偏移了半寸! 差以毫厘、谬以千里,说的就是眼下情形。 燕三郎面色剧变,还因为构成这个节点的不再是瓷片,而换作了一小截三角形的禽骨头! 自己布的阵法,自己能不清楚么?他全程用的都是青花青叶的瓷器碎片! 那么这截骨头怎么会跑到阵法的节点里来,还“凑巧”挪开了半寸? 这里没第二个人,能办到这一点的,大概只有—— 燕三郎垂首望向木铃铛,低喝一声:“快出来,我知道你在!” 能在这里悄然移动阵法的,只有幽魂一族的圣人了吧?虽然燕三郎不清楚他在没有实体的情况下如何办到。 这一回,他的质问有了回应。 有个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你是谁?” 真地有人! 燕三郎立刻蹲下,往阵法看去。 他耳目灵敏,一下就听出声音并非来自木铃铛,而是脚底下! 在虚无监牢,有伴儿最重要不过。 可是三丈之内鬼影都没一个。 燕三郎面色凝重,将明珠灯凑近地面。 第1493章 狱友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1493章狱友什么也没有呀。 只有被火烧得焦黑的线条还在。 燕三郎随手将几条细线挪开,这才发现其中一个碎片节点下方,居然出现一个小洞! 洞口直径仅能容下一根手指。 先前布阵时,这里是平坦的汉白玉地面,连半点瑕疵也没有,他记得清清楚楚! 这洞哪来的? ¥¥¥¥¥ 公平大厅二层,刚从台子上走下来的千红夫人叹了口气。 那对夫妻可真不好办,还好,现在将他们分开拿下了。 她的目光移向远处,金羽和傅小义的身影从厅边匆匆掠过,去找贺小鸢了。 这三人要不要一起处理掉,还是赶出千红山庄了事?他们的主人违反山庄的规矩,作为仆从,他们是不是理应一起受罚? 千红夫人顺便看了海神使一眼。 这个幽魂的神魂还是没抵住心脏的惑力,咬着牙投入游戏。不过在游戏开始之前,它还是找到千红夫人,与她单独签订一纸契约。 契约规定,千红夫人不得在它神游异界时损毁苍吾使者的躯体,并要妥善保存;作为回报,海神使无论取得心脏与否,返回千红山庄都不再与她为敌。 这货为何前倨而后恭? 千红夫人不清楚其中原因,但看契约的条文对她也没坏处,于是顺手签掉。 对这三眼怪物好奇的贵宾不少,都聚拢过来观看,被侍女伸手阻挡在三尺开外。 千红夫人走了几步,只觉一阵疲惫涌上心头,险些要撑不下去。 自家人知自家事,重伤过后再主持这样的大型游戏,还要保障所有人的神魂顺利进入,她的心神、修为和精力过度耗竭,快要油尽灯枯。 可她又不得不为之。只希望渡过这一关,后面都顺风顺水。 这时又有几个贵宾上前寒暄,千红夫人强忍不适笑靥以对。 数十息后。 好不容易将那几人打发走,她觉得,自己必须找个地方好好躺下了。 这会儿她已经走到厅边,金色帷幕低垂,还缀着流苏。 可她还未走出大门,帷幕微动,一点白影兜头而来,直扑面门! 又有七枚火红色符令飞至,无声无息地扎在她足边的地面上。这些符令形如发簪,刺入地面两分,通体燃起暗红火焰。 它们恰好将千红夫人围在正中,“嗤”一声轻响,七令同时运行,扯出一个小小火阵。 每枚令符上都镌有一只怪物图案。火阵刚起,这些怪物就活了,带着浑身苍白的火焰,沿着阵法扑向千红夫人。 虽然这些东西每只都不及巴掌大,但千红夫人看见它们,脸色都变了。 这是从前被千岁打败,或者被琉璃灯吞噬过的怪物,每一只都有非凡的火焰天赋。琉璃灯将它们的能力基本保留下来,再用炎炙法阵进一步强化赋能,因此身上的火焰反而是明白色,隐隐可以灼伤人眼。 这也是千岁道行精进之后祭出来的晋阶神通,莫看火怪不起眼,释放的高温攻击不比山泽赤弩差,凝炼度犹有过之。 这还是七只同时来袭。 烈焰未至,千红夫人华丽的袍子就先焦了一大片。 动作最快的火怪已经抓住她纤细的足踝。 她识得厉害,右手虚虚往地上一旋,火符令驻扎的地面方砖就飞快外移、下沉,“啪”一声被别的青玉石取代。 阵法有常形,位置不可错乱。火符令位置一变,阵法自解,扑到千红夫人身上的七只火怪先后爆开,化作点点火星飞舞,却没了威力。 这时她也看清,扑面而来的白影是一条骨链,颜色玉白,自有蛇类的韧性和敏捷。无论她推拂还是格挡,这玩意儿都能顺势蜿蜒,继续进攻。 再说,它的速度实在太快。 千红夫人不假思索,纤纤素手隔空一抓、一拧,身前这片空间顿时就被切割成数片,每一片都朝着顺时针或者逆时针的方向飞旋。 白骨锁链再强韧,所处的空间突然扭曲、分割,它也没有抵御之力,被空间之刃悄无声息切成了七八截,纷纷落地。 千红夫人还未来得及嘘出一口气,地上的白骨蛇头突然弹起,咬她脚趾。 它依旧长着毒蛇的针牙,大嘴一张,獠牙弹开如折刀。只要挨着千红夫人一点儿,保准她没好果子吃。 千红夫人自己挪动不及,边上的侍女猛然抬腿挡住,蛇牙就扎在侍女的小腿肚上。 纵是陶俑,腿部也立刻黑了一截。 贺小鸢精心调配的剧毒,无论拿来对付谁都不容小觑啊。 侍女猛地将它踢飞。 散落一地的白骨碎块咯咯作响,飞快又聚在一起,形成了新的锁链,看起来完好如初。 帷幕后头已有一个身影转出,拦在千红夫人面前,漫不经心问一句: “夫人想去哪里?” 这女子凤眸红唇,乌发如云垂在腰侧,其美貌凌厉飞扬,仿佛能割伤人眼。 正是千岁。 此刻,她面凝寒霜。 …… 地上平白多出个洞来,燕三郎半俯于地,凑到洞口边上道:“有人么?” “有,当然有!”这一回的声音更清晰,是个男子,声音粗嘎得像琉璃片划在光滑地面,“你是新来的?” “我姓燕,人类,刚到不久。”燕三郎回应,“你呢?” 千红夫人的牢里,应该以异类为主吧? “我叫作图什,天人,在这里被关了……”这人微一停顿,“也不知道多久。这里没有日夜交替。” 没有日月交替就没有“天”的概念,监牢之中只余一片黑暗,也不好计时。 燕三郎微感意外。 虽说千红山庄每次开放都是六道云集的盛会,但所谓“六道”其实以五道为主,天人道的来宾少之又少。至少他们这次在千红山庄一个也没遇着。 据说,天人们不喜欢千红夫人,连带着也不喜欢她的活动。 洞口非常小,另一端也不知在什么地方,按理说就算把嘴堵在洞上,声音也很微弱。但两人都懂得“凝音成束”的技巧,语音的传输基本无损,双方都能听得明白。 第1494章 不要说出那个称号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1494章不要说出那个称号燕三郎心头疑云盘旋:“你在哪个地牢,能过来我这里么?” “不能。我拼尽全力,也只能打通这么一个小孔。再说,这里不是普通的牢房,并非打个洞就真能过去。”这人紧接着问,“你也在暗牢吧?” “嗯。”这人既然说了个“也”字,表明他和燕三郎正享受同等待遇,少年单刀直入,“方才是你阻止我布阵施法?” “是我。”图什没有否认。 “为何?” “你闹出来的动静太大,必然惊动本地主人,然后你就会功败垂成。”图什道,“相信我,她的反应速度比你快得多。” “我才刚来,你怎知这间暗牢有人?”地面的洞是突然冒出来的。 “一旦施法就有神通扰动,你这里的动静不小。虽然还传不到牢外去,但我能感受到。”图什问他,“你是不是用上了大规模法术?” “一个传送阵罢了。” “想突破暗牢的桎梏,光一个传送阵可不行。”图什呵呵一声,“否则我早出去了。” 他的声音祛除了几分沙哑,看来之前是太久没说过话。燕三郎心头一动:“这里有过其他犯人么?” “千红山庄的大牢里,关着几十个犯人。”图什向他介绍,“最森严的就是暗牢,很少人有这个荣幸住进来。嗯,你犯了什么事?” “没犯事,被牵连。”燕三郎坐直身体,“千……” “咄,不要说出那个名字!”图什急急出声打断,“否则就把她召唤过来了。一旦被发现,我们再无机会沟通。” “好。”燕三郎微微一懔,心怀谨慎,“我说,是她错判了。” 图什哈哈大笑:“要她犯错可不容易。” 千红山庄和黄金天秤都代表着秩序,山庄向人间开放几十次了,总教人心服口服,此间主人怎可能轻易犯错? “事无绝对。”燕三郎心平气和,“你又犯了什么事,要被关进暗牢?” “我?”图什声音里混进两分自得,“我赌赢了她。” “赌什么?” “牌桌,险胜。”图什道,“事后没多久,此地主人就认为我出千作弊,大发雷霆,把我扔进了暗牢。” “你作弊了?” “她要那么认为,我也没法子。”图什感慨道,“强龙不压地头蛇。所以我就在这里了。” “……”所以这家伙的确作弊了。不过他没被千红夫人当场逮住,也是很牛气。 图什还在叹气:“当年我要是早一步溜出千红山庄就好了,这会儿也不知道在哪逍遥自在。” 燕三郎看着地上的小洞,默默思索。 图什见他好一会儿都没说话,赶紧敲了敲洞口:“你做什么呢?” 少年不吱声。 他在思索逃出这里的办法。图什若说传送阵法不管用,还能有什么途径呢? 这个天人陷在这里很久了,一直也没找到出去的路。 “不要不吭声嘛。”图什在那里念叨,“趁着刚进来的热乎劲儿,你就该多说话。以后有大把大把的时间让你深沉哪。” 这话不祥,但燕三郎还是开了口:“我们的牢房并不相连,对吧?” “是啊。”图什像是叼了什么东西在嘴里,说话有些含糊,“此地主人在自己的地盘上随心所欲,整个千红山庄都跟着她的喜好变动,牢房应该也一样。这里的牢狱,应该不像其他地方那样一间挨着一间排列。” 他继续道:“暗牢本来就是个奇妙的地方,很可能既在山庄里,又游离于山庄外。” 燕三郎心头一动:“什么意思?” “就像你和你的储物空间。”图什慢慢道,“那个首饰戴在你身上,但它的空间却半独立于你之外。” 这个形象简单易懂,燕三郎一下就明白了:“你想说,暗牢就是半独立的小世界?” 其实他方才找不到监牢尽头时,就有此猜想了。 否则这里若和山庄是完全独立的两个世界,千岁一下就会被法则之力抓回木铃铛里。 “差不多。”图什兴致缺缺,“但此地主人监视着这个空间,只要它们受到任何外来神通的扰动,她都会出手阻止。嗯,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 看来他试过无数回了。 燕三郎忍不住笑了:“既然神通术法会被此地主人感知,你又怎能打洞到我牢里?” 这厮莫不是属耗子的? “我说过了,前提是神通的‘动静太大’!”图什不客气道,“至于多大动静才不被她发现,我试过这么多回也只能意会,没法言传。” 原来如此。燕三郎看着洞口出神,别看这直径小,居然也是法则屏障之间的小小通道! 少年闭上眼,慢慢思索。 结果图什听他又不吭声,再次出言打扰:“听你声音年纪轻轻,怎么为人这样沉闷!陪我多说会儿话呀,说说外头的世界怎样了。” 燕三郎没理会。 图什得不着反馈也依旧自说自话:“你刚坐牢,不知道这里可怕!暗牢里头也是有刑具的,时间就是刑具!再困再累,也没人跟你说话;你要在黑暗里独自游荡,十年、百年、千年,永远没有尽头。” “开头你还能安心修炼,可到了后来,你根本不知道自己睡着还是清醒,又或者两者皆是。”他呵呵笑道,“实在无事可做、无聊透顶的时候,你就会拿刀削自己身上的血肉,靠着它们愈合的过程来计算时间。记得每次只能剜桃子大小的一块,否则算出来的时间有差别。” 图什幽幽道:“我已经在这里度过了三万‘伤’的时间。” 他把每一次受伤又愈合的时间,算作一“伤”。 燕三郎忍不住问:“伤口愈合要多久?” 与世隔绝太久,人心理容易出问题,更何况是在令人绝望的黑暗中服无期徒刑。 终于有回应了,图什也很高兴:“七天又十一个时辰,算八天好了,有时没剜那么精准。” 天人的恢复能力果然强大,人类至少要个把月起算。受一次伤愈合八天,他已经自损了三万次,那么就是…… 第1495章 好笑吧?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你已经在这里度过了六百五十年?” “应该是吧?哦不对,不止!”图什想了想,“剜肉之前的时间算不准呢。” 他也不是一被关进来就开始割自己的肉玩儿。那么长一段空档期,他就坐在黑暗里啥也没做。 燕三郎微感郁躁,忍不住爬起来踱了几圈,一边看向手里的木铃铛。 就算能逃出暗牢,他也不想带着“圣人”一起走。 可他丢掉这东西也没用,只要一天不解约,它都会自动回到他身上。 都进黑暗监牢了,圣人为什么不吱声? 图什似有所感:“你做什么呢?” “我不能在这里待太久。”少年凝声道,“得尽快出去。” 千岁的预言期限快到了,他不能任由时间空耗在此。 “噗!”图什无情地嘲笑他,“当年我也是这样想的,每个被关进来的人,都是这么想的。可惜啊,过了这么多年,我还在这里!” “至少你打穿了两间牢房。”燕三郎抚着地上的小洞,“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你已经摸到窍门,总能出去。” “打个地洞和逃出暗牢,这是两回事!”图什声音里充满苦恼,“你知道千红山庄有几层?” “七层。”千岁挽着他的手刚进山谷时,就数过了。 “错,是无数。”图什缓缓道,“简单来说,此地主人想要几层就有几层。” “所以呢?”燕三郎早知道这个事实。 “我在这里枯坐数百年,也琢磨出一点道理。”图什很慷慨,“你是数百年来第一个跟我说话的人,我可以分享一点心得给你。” “请说。”能被千红夫人关进暗牢的人,值得燕三郎重视。 “你知道千红山庄是什么地方?”图什不等他回答就接下去,“我是说,除开人人都知的表面情报。” “六道交汇之地?” “咦,原来几百年后这些都不是秘密了?”图什没忘感慨一句,“六道交汇之地本不存在,某一天突然出现,使六道生灵都可往来。后来,这里就建起了千红山庄,把漏洞堵得严严实实。” 【看书领现金】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书还可领现金! “千红山庄把六道的破口堵上了?” “是啊。”图什哼了一声,“但维持山庄也不容易,此地主人需要源源不绝的力量来源,这才把六道的大能都找来玩神降游戏,她自己坐庄,两边通吃。” “原来如此。” 图什听他语气平淡,不由得奇道:“这些你早就知道?” “不难推断。” 这小子,甚是无趣。图什唉了一声:“山庄里来来去去那么多贵宾,却从未有人领会这下面的境况。此地主人看起来雍容,实则小器得紧,连我们的修为都不放过!” “你们的修为?”少年有不祥预感,“此地主人会抽走囚徒的修为?” “不是抽,是换,换走!”图什呐呐道,“我不知道其他囚徒遭遇如何,但在我这里是随时可以呼唤此地主人的,她不会露面,却能给予回应。” “那还不好?至少有人跟你说话。”虚无监牢的囚徒,最害怕的就是寂寞了。 “说话?想得挺美,她那么小气,能让我们过得舒坦?”图什嗤笑出声,“只有当我们呼唤她来做交易,她才会开声。” “什么样的交易?” “无论在哪个地方,囚犯都能有一点小小特权的,这儿也不例外。”图什懒洋洋道,“只要你有筹码。” 他接着道:“我们可以向此地主人请求美酒、佳肴、华服,棋盘……只要是玩乐所需,她多半都会同意,但要我们拿修为来换!” “修为换筹码的交易,你在上头也玩过了吧?” 燕三郎懂了:“黄金天秤。” “对,就是通过黄金天秤。”图什呵呵一声,“这些东西在外头值不了几个钱,在监牢里可是很贵的。我吃过的上一餐酒肉,要拿二十年修为来换!” 二十年!少年动容。 众宾客在神降游戏中费尽周折,出来后一般就是分到几年修为,有的还要倒亏。毕竟这种游戏的本质就是输家补贴赢家,有人赚就有人亏。 现在看来,被抓进监牢里才是最亏的。 千红夫人本质上也是个黑心商人啊。 “我听说天人餐风饮露,可以长久不用吃喝。”其实,六道之中只有人类和畜道才需要定时定量进食。 “那也得有风可餐,有露可饮!”图什没好气道,“天人界灵气充裕,美酒美食只为口腹之欲;但在这里,没风没露没灵气,想活命还得有摄入,只是不像你们人类吃得频繁。如我这样的,间隔半年怎么也得进食一次。” “半年一次,你在这里待了六百多年打底。”这家伙至少吃了一千三四百次,“每餐都是二十年修为?” “最开始只要五年修为,后面越来越贵了。”图什的声音里既有怨气,也有自嘲,“等你待的时间跟我一样长……嗯,用不上,只要你在这里待上三五年,就知道暗牢里根本无事可做,只能成日价像游魂一样飘荡,浑浑噩噩,不知道自己清醒还是神游!” “这种情况下,能吃顿饭就是最大的慰藉,至少你意识到自己还活着。”图什像是陷入了憧憬或者回忆,“吃饭的时候,你会想到从前的好日子,想到花草的香气、码头边的海腥味儿,还有杀人时香甜的血气。” 他嘲弄一笑:“知道在暗牢吃饭的最大麻烦是什么吗?” 燕三郎当然没有切身体会。他摇了摇头,但意识到对方看不见:“请说。” “是吃过这一顿饭,很快就盼着下一顿了,因为你真地无事可做。”图什悠悠道,“到了后来,从前努力积攒的那一点可怜的修为都没有吃饭重要,很快就会通过黄金天秤把它消耗干净。” 燕三郎低声问道:“你的修为,已经耗尽了?” “差不多吧。”图什打了个呵欠,“此地主人已经快把我榨干了。我受的刑罚表面上是无期,实则再过不久就要力竭而死。” 他哈哈一笑:“枯坐在暗牢里,到最后居然是力竭而死,好笑吧?” 第1496章 逃生有望 ,大魔王娇养指南 燕三郎没觉得有什么好笑的:“出千算是什么重罪,本地主人为何判你无期?” 本书由公众号整理制作。关注VX【】,看书领现金红包! 心存侥幸者哪里都有,千红山庄也不能避免。就燕三郎亲自所见,座上宾变阶下囚的例子已经不少。但罪名也分三六九等,千红夫人对于偷盗者的罪罚,一般不会判到无期暗牢这么重吧? 图什“唔”了一声:“她输不起,恼羞成怒。” 燕三郎压根儿不信。千红夫人的口碑还是很好的,如果图什真地赢了她,她再不甘也会认输。经过时空壁垒的变故,他已经深刻理解,千红山庄的存在就建立于秩序的基石上,千红夫人又怎么会亲手毁掉? “她到底输给你什么了?” “一门神通。”图什嘿嘿一笑,“很实用的神通。” “具体来说?” 这回图什不肯讲了。 人人都有小秘密啊。 燕三郎也不追问,而是转头去看地上的阵图。被图什打岔后,他再揣摩这个阵法,又觉得颇多漏洞,有值得改进之处。 从无到有的过程不容易,他还需要细细精校,把这阵法慢慢完善。 那一头的图什等了半天不见他接话,又开口问:“本地主人为何误会你?” 燕三郎另有所思,下意识答道:“有人在本地主人施法时出手干扰,造成重大后果。本地主人以为是我。” “实际是谁,你找到了没?”图什很感兴趣,“另外,什么是重大后果?” 燕三郎看了看胸前的木铃铛,没回答第一个问题:“方才千红山庄剧震,你没察觉?” “没有啊。”图什答得理所当然,“暗牢是独立于千红山庄的小世界,除非那里崩塌、与暗牢脱节,否则我们什么也感受不到。” “否则,暗牢里的犯人要是察觉千红山庄出事,再闹将起来,她哪受得了?”图什顿了一顿,声音有两分急促,“你说千红山庄剧震?不应该啊,它是本地主人的力量具现,应该稳如山岳才是。” 力量的具现?说得好,燕三郎细想这一表述,真是恰当无比。他心中微懔:“本地主人受了重伤。” “你说千……”图什声音一下抬高几度,差点儿将千红夫人的称谓念出来,“你说本地主人受了重伤?” “嗯。你有什么想法?”图什的急切不加掩饰,为何? 图什不答反问:“有多重?” “她强行打开时空壁垒,却遭神力反噬。我想,她伤及根本。”燕三郎缓缓道,“没有几十年,恢复不过来。” 图什愕然。 不过紧接着他就长笑出声:“好好!哈哈哈哈,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大笑之声不绝于耳,充斥在这苦寂之地。 燕三郎却留心分辨,发现他的声音果然中气不足。 先前图什低声说话,听不出什么来,这么放声大笑,却带出了破锣嗓子,听起来刺耳得很。尤其他笑到最后咳嗽连连,差点儿停不下来。 看来,这人先前说自己修为耗尽,好像不假。 燕三郎也不吭声,默默等着他。 好一会儿,图什的咳嗽声终于停下。他长长吁出一口气:“见笑了,唉。”声音又恢复原来的低沉。 燕三郎也不跟他客套:“有话直说。” “我就喜欢这样爽快的少年郎。”图什赞扬他一句,才接着道,“我得多谢你带来这个好消息,说不定、说不定我们逃出生天有望!” 说到最后几字,他嗓音都打抖了。 几百年时光对天人来说不算漫长,但暗牢的环境,却能让任何生灵度日如年。 这种日子呵,他已经过够了! ¥¥¥¥¥ 这尊阿修罗居然又出现了! 千红夫人惊讶:“你怎么……”怎么又在这里,不是随贵宾厅一起下坠了么? 不过她随即反应过来,“哦”了一声:“障眼法?” “小小替身人偶,不值一提。”千岁纤手一伸,掌心躺着一只小小人偶,形貌都很像她,此时却在融化。 就像蜜糖遇见火,白雪遇到暖阳那般融化。 方才她就用这东西顶替她自己进入贵宾厅,免去亲自涉险。“虽只是个替身,但它一旦受损,或者离我太远,状况都会改变。” 人偶化了,重新变作红莲业火,投入琉璃灯中。 多亏她现在修为精进,变出的人偶居然暂时瞒过千红夫人耳目。 千岁紧盯着千红夫人:“最后问你一遍,外子何在!再敢下作暗算,我们就在这里对簿公堂!” 最后几字音量没有提高,但已是声色俱厉。 他们先前和千红夫人还是合作关系,一起解决贺小鸢残魂失踪问题,一起对付穿越回来的海神使,这段时间也进出贵宾厅好多次,怎么千红夫人突然翻脸? 若非先前从傅小义的话中觅得蛛丝马迹,千岁多留了一个心眼,这回就要掉入千红夫人的陷阱了。 阴险! 一旦离开燕三郎,她就变回了从前那个阅历丰富、谨慎与凶猛并存的阿修罗。 方才两女交手,范围小、幅度小,声响小,又站在大厅最偏远的角落,有帷幕挡着,旁人多半注意不及。 被惹恼的阿修罗领主可不是好相与的。她要是在公平大厅闹将开来,将这件事里里外外抖搂干净,对千红夫人很不利。 千红夫人暗吸口气,冷笑道:“对簿公堂?我耗费神力解救贺小鸢,你们却在背后暗算于我。什么幽魂一族的‘圣人’在逃,嘿嘿,不过是贼喊捉贼!” 这个角落少有人来,但两个大美人都往这里一站,就很吸睛了。再说,终是有人察觉异状, 蠢蠢欲动要往这里来。千岁飞了一个眼刀过去吓阻,一边问千红夫人:“说人话!我可不是来跟你吵架的!” 千红夫人态度骤变,莫非是……? 从前燕时初有个三长两短,她必定二话不说拔刀相向,先要吓破敌胆;可今朝对上千红夫人,千岁纵然心急如焚,却觉其中有蹊跷可以攻克。 先前那两下攻击,能奏效最好,即便不能,也给千红夫人一个警告。 如今的千红夫人,最好不要得罪她这种大能。 第1497章 不可调和的矛盾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千红夫人抬手,边上就有个侍女走了过来,摘下手上的戒指交给她。 这是一枚羊脂玉戒,以千岁的眼光来看,戒面不纯。 千红夫人把它戴到自己无名指上,对着千岁伸手:“‘圣人’一旦靠近,这枚戒面就会变色。” 阿修罗皱眉:“可靠么?我手里也有一枚宝物,专门能够辨别幽魂,但它对‘圣人’不起作用。” “我从庄南甲手中弄到了‘圣人’的施法残余,反向做出这枚戒面,专门搜寻它的下落,不会有错。”千红夫人正色道,“它只对两人有反应,一是陶浒,二是燕时初!” 她本以为千岁会勃然色变,出言驳斥。 哪知阿修罗红唇微抿,目光转动,居然长叹一声:“果然如此!”她的疑虑被验证了啊,千岁也不知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 这下千红夫人就有些意外了:“什么?” “‘圣人’并非附在燕小三身上。”千岁定了定神,“而在他佩戴的神器‘天衡’上。” “天衡?”千红夫人动容,“天衡居然在你们手里?” 千岁心中一懔:“你知道?” 为什么这些事兜兜转转,又串连在一起? 天衡、苍吾使者、迷藏幽魂、千红山庄,相互之间竟有关联。 “曾听苍吾使者提过一嘴。”千红夫人却没心情展开来细说,“你不是提过,幽魂只能附在特定的人类身上?” “通常是这样。”千岁苦笑,“偶有特例,现在被我们遇上了。” “证据呢?”千红夫人嘴角一抽,“空口白话,谁都能说。”说了半天,这女人没证据! “没有。”千岁也是很干脆,“圣人行事,怎会留下证据?”她在千红夫人变脸之前抢着道,“不过,你把燕时初带过来,我自有办法验证——” 她指了指千红夫人手上的戒指:“——就用你的方法。” “不成。”千红夫人一口拒绝,“我不担这个风险,关押‘圣人’的地方很稳妥。” 圣人到底是附在燕时初身上,还是附在一件法器身上,对她来说有什么分别?反正都被她关进了最深暗的牢狱。放燕时初出来,反而增加了己方的风险。 “对‘圣人’来说,真有越不出去的牢狱么?”千岁冷笑,“你三番四次在它手下吃亏,还得不到教训?” 她紧接着又道:“庄南甲对幽魂族的圣人忠心耿耿,不会无故反水。你的反应,说不定正中它们下怀。” 千红夫人微显恚怒:“死到临头,谁都会有求生本能。” 千岁无奈地叹一口气:“你说吧,怎样才肯将燕小三放出来?” “不可能。”千红夫人斩钉截铁,“他和圣人在一起,那就要把牢底坐穿,即便燕时初是无辜的,这就叫作‘连带损失’。” “我这儿不是人间的衙门、阴间的地府,不讲究好人好报。”她声量不大但很坚决,“天道行事,本没有善恶是非可论。” “好,好!那么你猜,我和海神使相比,哪一个更难对付呢?”千岁怒极反笑,“夫人腿上的伤,还没好罢?” 千红夫人不自在地动了动左腿。 短促的战斗停止之后,她的袍子褪去焦黑部分,又变得光滑如新。裙摆很长,进退只露出一点足尖,把腿部完全盖住。 但是被阿修罗的炙火怪物抓中的足踝,还没有痊愈。那里留下一片溃烂,皮肤表面鼓起一个又一个脓包,里面都是滚烫的脓浆,胀大如绿豆时就爆开来。 这火毒真是好厉害,短时间内压根儿驱不干净,还一个劲儿往血肉里钻!这要是钻入骨髓,那问题可就严重了。 算下来,千红夫人在这次交手中吃了个小亏。 这还是她的主场,山庄范围内一切物件随她心意变动,连空间都顺从于她。若在山庄之外,她还不能讨得了好? 放在以往,千红夫人应付起来绝不像眼下这么吃力。这也再次提醒她,眼前的红衣阿修罗不是个好惹的人物。 千岁后退两步,笑容满面:“你不放燕时初出来,小心酿成的苦果难以下咽!” 千红夫人长长地嘘出一口气。 她从来不受这种威胁,哪怕对手再强大。可现在么,不得不说形势比人强,唉。 “你我都不想退让,这不好办。”她徐徐道,“或许,有个办法可以解决。” 她不能让幽魂族的圣人再回山庄,而千岁又决心救出燕时初。双方矛盾不可调和,再争执下去依旧只有武力解决一途。 这正是千红夫人目前要极力避免的。 “说。” 【看书福利】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每天看书抽现金/点币! “一局定胜负。”千红夫人缓缓道,“我赢了,你就进暗牢跟燕时初作伴去;你赢了,我放他出来。” 金羽正好走过来听见这一句,不由得大惊:“女主人,万万不可!” 少爷还没救出来,可别把女主人也搭进去了。 “还想来硬的?”千红夫人冷笑,“别忘了燕时初在我手里,你能伤我,我就能十倍还给他!” 千岁细眉挑起,怒气还未提起就消散开去。 千红夫人既然这般开口,无论真假,她最好都不要轻试,否则受罪的是燕小三。 投鼠忌器啊。 她得冷静再冷静。 千岁想了想:“怎么赌?” “天牌。”千红夫人往大厅里一指,“一把定输赢。” “天牌是个好办法。”千岁却摇了摇头,“赌约不合理。” “不合理?”千红夫人在自己的地盘上,最听不得这三个字。 “我拿命来赌,可你却毫无损失。亏你是黄金天秤的主人,这么不对等的赌约,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她说得……好像也有两分道理,千红夫人忍气:“那么依你之见?” 千岁抿了抿红唇,掏出十二枚筹码,面额都很大。 思虑再三,她终有决断。 不必再拖下去了。 “这不够。”千红夫人摇头,“就算不拿出黄金天秤,它也不足以等价于燕时初的自由。” “谁说我要用它们来交易?” 千岁将筹码托在掌心端详,模样仔细得紧,像是头一天见到这种东西。 第1498章 挣脱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千红夫人不悦道:“千夫人,我没空陪你在这里玩耍。” 她都三伤五劳了,实无精力空耗于此。 “这事儿庄严得紧,怎么会是玩耍?”千岁冲她笑了笑,“几天前就留下这几枚修为筹码,原本希望它始终都用不上最好。” 她轻叹一口气,对着筹码喃喃道:“全部兑换!” 天衡不在周围,筹码换出来的修为,可没法存进木铃铛里去。 话音刚落,这几枚筹码统统化为金光,飞进她眉心之中。 这一刻,她平添了六十年修为! 紧接着,她胳膊上就传来“啪”的一声。 这声音像炮仗,清脆又响亮,连千红夫人和最近的客人都为之侧目。 而后,就有三四截亮晶晶的东西顺着阿修罗的袖口落了下来,当啷啷碎了一地。 千红夫人一眼看出,那是一只金钏……的残片! 碎片上隐见密密麻麻的符文。 千红夫人造诣精深,立刻看出一点门道,不由得皱起眉头。 可惜不待她细看,这几块黄金残片就化作了金粉,细细一堆。 公平大厅内平静无风,这些金粉却能渐渐消失,最后地面上一粒尘埃都没有,就像金钏从未存在过。 千红夫人大奇:“你居然戴着枷锁?” 金钏碎片上的符文,是束缚之咒。 再看眼前的阿修罗,美貌依旧,却又有哪里不同了。 千岁活动了一下臂膀,浑身骨节咯咯作响,细密得像是一串小鞭炮。心头那份长年累月的沉重和束缚不见了,她连呼吸都一下子轻快起来。 这一天、这一刻,她幻想过无数次,却万万料不到是这么个境况。 渴盼了几百年的自由,却在这个时候降临,讽刺么? “再给你一个机会。”她对千红夫人道,“再去一趟牢房,让燕时初解下项链。” 还去? 千红夫人张口欲言,千岁又抢先道:“你要告诉他,我已经解开契约,恢复了自由之身。” 她太了解燕小三了,他不会主动放弃木铃铛。 除非她先迈出这一步。 “你……”千红夫人眼露异色,“难道?” 阿修罗和燕时初的关系,真是好奇特。 千岁信心满满:“这一次,他会同意的。” 只要燕小三丢掉项链,千红夫人就没理由再找他的麻烦! 她踏前一步:“待我交代几句,就和你一起探监。” 阿修罗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千红夫人竟觉难以置信。 她不怕自己也被一同禁闭? 千岁继续道:“候我盏茶时间,我有事儿交代手下。” 千红夫人看她两眼,总觉古怪:“你可真不像个阿修罗。” 千岁笑了:“你记得今后要领我的情就好。”无论千红夫人有多虚弱,自己跟她硬碰硬有什么好处呢? 最重要之事,就是将燕小三救出来,安全、快速、无波折。 为此,她可以多付出一点代价。 这刺头儿愿意身入暗牢,千红夫人自不无应,当下就在侍女搀扶下跨门而出。 她真是心力交瘁,亟需安静调养,哪怕只有片刻也好。 大家好,我们公众.号每天都会发现金、点币红包,只要关注就可以领取。年末最后一次福利,请大家抓住机会。公众号[书友大本营] 千岁伫立原地几息,就退回一层。 金羽和傅小义迎了上来,还有跟在他们身侧的贺小鸢。 金羽见到千岁,微微一怔,试探着问:“夫人,您还好么?” 她看起来容光焕发,气度、神态都与从前不同。可具体有什么区别,金羽又说不上来。但在此情此境,他只觉得好生怪异。 “好。”千岁畅快一笑,“从没这么好过。” 木铃铛庇护她却也束缚她,修为长久都被抑制。作为天性不羁爱自由的阿修罗,哪怕天衡主人对她再好,依旧不能磨灭这份束缚带来的影响。 现在,她自由了。 无论以后如何,至少这一刻无拘无束,当浮一大白。 当然,她现在没空饮酒。 贺小鸢正跟她打招呼,眼里全是感激:“千岁!” 单看她的眼神清澈,千岁就觉得贺小鸢和之前迷迷呆怔的模样不同了,不过她还得再问一句:“感觉如何?” “先前迷迷糊糊,仿佛做了一场大梦,现在终于是清醒了。”贺小鸢向千岁郑重行了一礼,“多亏你和燕时初救我一命!” 她的言谈恢复如常,先是后怕,而后是感慨:“没想到,我在千红山庄也能遭到暗算。” 显然金羽已经将失魂事故说给当事人听了。 贺小鸢的反应,就从惊怒转为了庆幸。幽魂在这里都是胆大妄为,挑战常人不能不敢之事,若非燕时初仗义,她往后余生可能都是个废人,再也没有清醒的时候。 她为人爽利,该记的仇要记,该记的恩也不会忘。 “事无绝对。”千岁此时已经看得通透,“还记得自己怎么中了暗算么?” “在上个游戏,我刚进去就发现不对,不再是神降了,而是魂魄亲自上场。不过也正因如此,反而发挥得更好。末期,我附身的那个女子受了重伤,但我本身无恙;至游戏结束时,我也被传送出来,但眼前却闪过一道光。” “那光芒连通另一个世界,里面有我的家人。”贺小鸢舐了舐唇,“我知道那不对劲,但找来找去也没发现出口在哪。后来,我连不对劲儿的感受也消失了,陷在那里反倒理所当然。” “你的神魂从游戏中归来,也是出入青冥的方式之一,与梦境相通,很容易就被接引过去。”千岁分析道,“嘉宝善喜欢对全无防备者下手。” 这厮身体孱弱,却是操控梦境和灵魂的大拿。从前他在天狼谷出手,连她和燕三郎都中招了,遑论贺小鸢。 “嘉宝善藏起你的神魂,还是受命拖延我们离开千红山庄的时间,并且让燕小三前往异界寻找你的残魂,给海神使回归人间大开方便之门。”千岁冷静道,“如今他们的目的都已达成,再留住你的魂魄也没有用处,也就由得我们找回。” 贺小鸢忧心忡忡:“我们怎样才能找到燕时初?” 虽说神魂被幽魂绑架是身不由己,但她心里还是愧疚。 第1499章 无懈可击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若非要替她出头,燕时初这会儿已经离开千红山庄了,哪会身陷囹圄? “燕小三也不好相与,千红夫人又是强弩之末,很难跟他正面对战。”千岁想了想,“多半只能将他困在某处。” 金羽立刻道:“地牢!千红山庄有牢房,贵宾要是变成囚犯,就会被丢进去。” 傅小义忍面露担忧:“这座山庄就像千红夫人的领域,她若存心要把牢房藏起,恐怕我们真不好找。” 千红山庄与别处不同,这里是“活的”。既然亭台楼殿都可以随千红夫人心意增设或者削减,那么她要藏起地牢应该也是轻而易举。 她不答应,恐怕别人压根儿就找不着。 因此千岁先前就算还未挣脱天衡束缚,想靠着自己和木铃铛的纽带寻到它,几乎也是不可能的。 “千红夫人的实力经过两次三番削弱,和全盛时已不可同日而语,短期内康复不得。”千岁正色道,“否则我们都是燕小三的同伴,她为何不对付我们以免作乱?” 非不愿也,是不能也。 傅小义也有些好奇:“她既能将少爷关起,为何不用这招对付海神使?” “这女人也有些心机。”说起这个,千岁就有些不满,“首先是燕小三提前给她出的点子,能借六道神魔的力量对付海神使,她为什么要自己动手?其次,压轴游戏改为神魂直入,成本和风险大,收益同样相应大幅度提高。这笔账算下来,她不亏还有赚。” 金羽点头称是:“我看其他人投注的热情空前高涨。” 依旧有许多人图安稳不敢进游戏,但不想错过发财的机会,于是换一种玩法,将筹码拿去下注。 千岁哼了一声:“最后,各道大能如迦棱天、重潼等都进游戏去了,有能力在千红山庄捣乱的人数骤减。至少在游戏期间,她可以在管理山庄上节省点心思和精力。” 她从前也管理领地领民,深知这些事务有多费心力。 千红夫人照顾山庄已经没法再像从前那样周全了,于是将容易惹事的刺头儿都赶去游戏里,山庄不就清静了吗?等游戏结束,千红山庄也快要关闭,而千红夫人也得到喘息之机,完美! 贺小鸢转了转手腕:“我们要在这里把事情闹大么,给她来个人尽皆知?” 她是苦主啊,居然在千红山庄里遭暗算,按理说千红夫人对她理亏才是。 “不忙。我们没和千红夫人撕破脸,就还有回转的余地。”千岁看得明白,“她对我非常忌惮。这仍然是谈判的底牌之一。” 金羽等候指令:“如何行事?请夫人吩咐。” 千岁对贺小鸢道:“燕时初对你敬重有加,不希望你再遇危险,你尽快离开千红山庄。” 贺小鸢面色凝重,点了点头。遇上这个层面的交锋,她知道自己留在这里帮不上什么忙,反而令同伴分心。 “我要随千红夫人走一趟地牢。”千岁一句话就让三人色变,“金羽、傅小义在这里等着,如果两个时辰后我还没出现,你们也离开,不得延误。” 三人大惊,傅小义叫道:“夫人!” 先前不都还好好的吗?幽魂也伏法了,一切尽在掌控。怎么短短几个时辰里风云突变,事态严重到可能要各自奔 “若连我和燕时初都失陷,你们也掀不起什么风浪,送人头罢了。”千岁冷静道,“后头千红山庄可能再启事端,留下来只会吃亏。” 金羽张口欲言,千岁却已不耐烦了:“别磨迹,时间无多。” 金羽和傅小义对望一眼,纵然再不甘,可知她雷厉风行,哪怕危急当头也不喜欢儿女之态,只得应了声“是”。 这三位都没人喊出“不、我们不走”,不给她添乱,千岁露出欣慰之色。 突然有侍女快步奔近,急促道:“事局有变,我已先去暗牢,千夫人不必随行,就在这里候着!” 盏茶工夫还没过半呢,牢里会有什么变故?千岁神情微变。 她记得先前偷盗黄金碎片失败的倒霉蛋,就是被丢进暗牢里去。如今事出突然,千红夫人也说漏嘴了。 原来燕小三也在暗牢里? 她稍稍放心。燕三郎从小生命力就格外顽强,无论谁想弄死他都特不容易,千红夫人也不例外。 想到这里,千岁转头看了看热热闹闹的游戏沙盘。海神使已经进入游戏,此刻正在寻找苍吾使者的心脏——这东西一旦被它找到,海神使就拥有了跨越虚空的能力,能在六道之内随意纵跳来回。她和燕小三就算能安然离开千红山庄,后面也是永无宁日。 得尽快救出燕小三,然后解决海神使这个心腹大患! ¥¥¥¥¥ 四周幽暗如墨,连明珠的光芒都显得微弱。 听完图什的话,燕三郎皱眉:“你不是说,这里固若金汤?” “原本是的。”图什呼出一口气,“但千红山庄再坚固也有个限度!” “你有法子么?”燕三郎沉静道,“说来听听。” “我是有个想法,但同时有个条件。”图什也退出了激动状态,开始为自己打算,“你得带我一起逃。” “怎么办到?”燕三郎看着地上的小洞,“我们并未关在一起。” “但我们都在暗牢里。”图什立刻反驳,“只有本地主人设置的隔阂,却没有绝对的壁垒。” 【看书领红包】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书抽最高888现金红包! 燕三郎“嗯”了一声。 如果他和图什在不同的两个小世界,图什想打洞到他这里来简直是异想天开。 但燕三郎初来乍到,并不清楚这人是怎么办到的。 少年着急逃出这里,如果有外力可借,他不会拒绝。 “真正的难点,在于突破暗牢和千红山庄之间的强大屏障。”图什肃声道,“六道交汇之地原本没有任何壁垒,任何生灵都能往来,直到千红山庄出现。本地主人依托千红山庄设置的结界,或者说时空壁垒简直无懈可击。我、我试过很多回,徒费力气而已。” “但你现在带来了大好消息!” 第1500章 过来了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1500章过来了图什的声音又激动起来,“她受伤了,那么千红,咳咳……”他忍不住咳了好几声,“千红山庄的防御也会随之减弱,结界一定不如原先强大。” “所以?”燕三郎心头已有明悟。 “本地主人越疲弱,千红山庄的结界就越薄弱!”图什急切道,“薄弱到一定程度,它就会、就会……” 他有些气短,燕三郎帮他接了下去:“就会有漏洞。” “正是,正是!举一反三,很好!”图什赞不绝口,“结界经不起削弱,否则就有漏洞,无论是六道之间的壁垒,还是千红山庄的结界都一样!” 燕三郎没被他的愿景冲昏头脑:“就算这个结界变得薄弱,我们也未必冲得破。” 首先要摸清规律。 再说,他身有隐忧还未解决。 以燕三郎之聪慧,瞑思苦想也未寻得两全之法。 “是啊,结界不好破,这还不是最麻烦的。”图什嘿嘿一笑,“还有一大难点,就是我们无法定位千红山庄!” 他们处于暗牢所在的小世界,想跃入千红山庄就需要一条精准的路径,瞎蹦跶容易落入虚空之中。他们谁也没有苍吾使者的特殊本领,进了虚空恐怕就是死路一条。 有时候,方向比力量更重要。 穿越时空壁垒这种事,差以毫厘,谬以千里。 “要找到与千红山庄紧密关联之物。”燕三郎也明白,“借其纽带,方能成事。你手里有这种东西?” 图什的声音不掩得意:“凑巧还真有一样。比你拿出来的首饰好多了。” “不能是一般物件。”燕三郎目光微动,“千红山庄里的屋瓦、陶俑都不顶事。” “我拿到的,怎么会是屋瓦陶俑?”图什呸了一声,“放心吧,这东西能用!可我一旦拿出来,千红夫人很快就会感应到它的存在。所以,最好是万事俱备再派它上场!” “当真能用?”燕三郎不喜欢这种蒙在鼓里的不适,“万一失败、被千红夫人逮个现行,你我都没有好果子吃。” 这么说还太温柔客气了。他不知道千红夫人拿什么招数对付自己,但这位图什怕是会被处死。 “能!肯定、确定、一定能用!”图什斩钉截铁,“你要信我!我在暗牢枯守好几百年,终于等来这么个机会,能轻易跟你开玩笑么?” “也就是说,接下来我们得见个面?”这可不容易,牢内越狱也是越,暗牢没那么容易被突破。 “对。”图什“嘶”了一声,“你绘在地面上的那个阵法很有趣,比我的要省力得多,稍作改动应该就能用上。” 燕三郎目光闪烁:“你看得清?” “要是看不清,方才如何能挪动阵脚?”图什笑道,“你也不用猜忌,我在你的牢里开这么个小孔,人虽然过不去,但神念总能分出一丝。” 能玩这一手,这厮从前道行精深嘛。神念探视不费多少力气,但越是操控精微,对施术者的境界要求就越高。 “眼力不错。”燕三郎压下心头疑惑,“你过来还是我过去?” “自然是我过去。”图什毫不犹豫,“但我的力量就剩这么点底儿,用光就没了,后面全指望你了。” 燕三郎眼也不眨一下:“好。” 图什说完,就没了声响。 十息过去了。 一盏茶工夫过去了。 眼看就快过完一刻钟,少年耐性再好,也忍不住问:“要帮忙么?” 话音刚落,两丈开外的地面突然无声息蚀开一个洞口。 洞不大,直径只有四尺,并且边缘像是被强酸腐蚀,紧接着从中爬出一个人来。 这是个两鬓花白的老者,留一小撮胡子,身形干瘦。 这还是燕三郎头一次见到天人,实有些意外。 民间有俗语:貌若天人。 可见普通人心目中的“天人”,样貌是一等一的好,否则为何不说“貌若修罗”? 但这老头子的确是老了,虽然从五官上依稀能见年轻时的风采。 天人的衰老可不是什么好迹象。 他又看了看老头子身后的地面。 图什爬起来后,那个洞就飞快合拢,不出两息功夫,地面平复如初,什么也没留下。 “动作要快。”图什眉宇间挂着憔悴,暖黄的明珠灯照得他脸色很不好看,“本地主人随时会发现我们。” 燕三郎走回阵图边上:“你要怎么改?” 方才等待图什期间,他已经换下烧焦的细线,并且顺着新思路做了些改动。 图什不顾疲惫,俯腰低头细看,一边道:“你又改了?嗯,很好,很好!” 短短一刻钟内,这少年就把阵图改掉了四分之一,效率惊人。 “这阵法出自谁手?”图什出手调整几块瓷片的位置,“构想极好,稍有些粗糙。” “我。” 图什忍不住抬头看他一眼,目光惊异。 这小家伙看起来最多就是二十岁,能绘出这么精深的阵法? “方才想出来的。”燕三郎平铺直叙,“多有不足,尽量完善。” 图什向他竖起大拇指:“英雄出少年。” 当然时间紧迫,他这里还得抓紧干活。 燕三郎默默旁观,心中佩服渐生。图什还夸他了得,其实这厮才看见燕三郎自创的阵法多久呵,就能指其不足,又做改进。 此道造诣之精湛,又要在燕三郎之上。 少年双手抱胸,站在边上看他干活,忽然问道:“你还能活多久?” “哈?”图什好像没有听清。 “就算我们逃出去,你还能活多久?”燕三郎不急不徐,“我听说天人容貌可以越变越美,除非……” “除非已经老朽不可逆转。”图什接了下去,“你说得对,没进千红山庄之前我就已经活太久了,再在这里消耗本源,如今已至天人五衰境地。” 天人五衰是不可逆的过程,强大美貌的天人会像人类一样,在一段时间内快速老化,最终消亡。 当然,这个“快速”是对比它的生命周期。事实上,天人进入五衰之境的老化速度,和人类基本一致。 一抬头发现,居然已经1500章整了。 原以为我不会再写这么长的文,但大魔王值得多费心思。 按爪,小小纪念一下。 第1501章 人要付出代价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最多再活几十年吧。”图什耸了耸肩,“最重要的是逃出这个虚无地狱,到外面过几十年喝酒赏花、纵情快乐的日子,也不枉了。” 地上的瓷片已经扩展至三十六片,线条交错更加复杂,他才停下手问道:“你看?” 燕三郎点了点头:“开始吧,你把东西拿出来。” 这厮的确了得,对阵法做出几次调校,就把它变成了精确的传送阵法。 现在,只缺个座标了。 能直指千红山庄内部的直系座标。 也就是图什秘藏的宝物。 燕三郎不知道这家伙用了什么招数,才突破千红夫人亲手设立的隔阂,钻进他的暗牢里来。但千红夫人在山庄里就是全知全能的存在,再微小的破坏都可能引起她的注意。所以,两人的动作一定要快! 图什从怀里掏出个龟壳。 没钱看小说?送你现金or点币,限时1天领取!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免费领! 就这?燕三郎有些惊讶。 一个龟壳能和千红山庄发生什么关联? 不过图什紧接着轻轻拍了龟壳两下。 就有一个脑袋四条腿,外加一根小尾巴从龟壳里钻了出来。 哦,这是个活乌龟? 在暗牢里陪伴图什数百年,也不容易啊。 “这是夜灵龟。”图什在乌龟面前一摊手,“吐出来吧,让你保管了这么多年。” 乌龟底色是黑的,但龟甲上的纹路却是纯金色,四脚还有奇特的金色符文。 燕三郎想起哪本书上记载有“夜灵龟”这种瑞兽,寿命轻易可上千年,唾沫能解千毒。 不过眼前这只显然还有储物空间。 乌龟绿豆大的小眼睛转动两下,看了看图什,然后就没反应了。 “快些。”他出声催促。 夜灵龟还是没动静。 “这也是你逃出生天的唯一机会。我若是死了,你也得陷在无尽的黑暗中,直至生命终了。”图什叹了口气,“你真想给我陪葬?” 这话说起来甚是沉重,乌龟又转了转眼珠,燕三郎能看出它正在思考。 这家伙很有灵性。 最后,乌龟才慢吞吞张嘴吐出一样东西。 它被一层淡蓝色的薄膜包裹着,很透明,就算明珠的暖光也能照穿。 看见这个,就连燕三郎都觉匪夷所思:“黄金……天秤?” 准确来说,这是一具破损的黄金天秤,秤臂已经断去一只,秤身也有数道裂纹,但那枚红宝石还在。 “夜灵龟的胃液薄膜,能够隔绝本地主人与黄金天秤之间的感应,否则就是藏在储物空间里,她也能追踪而至。”图什拍了拍龟壳,乌龟一下就缩回壳里去了,完全不想再和他交流。 燕三郎看了乌龟一眼,“它不喜欢你?” 宠兽一般和主人关系密切,芊芊就喜欢粘着他,远胜于千岁。 “它谁也不喜欢。”图什顺口一答,结果乌龟露出半截脑袋,看了燕三郎一眼,再度缩回。 这次,它是彻底安静了。 “成与不成,在此一搏。”图什忍不住搓了搓手。 要完成阵法就要除掉薄膜,那么千红夫人可能转眼就会赶到。他们的行动,一定要快。 这东西上面还裹着一层粘液,毕竟是从生物胃里出来的。燕三郎也不嫌弃,拿起来看了两眼, 忍不住问:“你怎么弄到黄金天秤的?” “这只是个残次品。”图什强调一句,“我来千红山庄那一年,地狱道的大能与此间主人起了冲突。你知道的,有能耐的人心比天高,哪里会乖乖守规矩?” 燕三郎点了点头。图什很早就被关进暗牢,那时千红山庄才向六道开放不久,多数生灵对千红夫人的脾气不太了解,不像后世。各道大佬吃了点亏就容易发脾气,发脾气就爱用武力解决问题,千红夫人哪能坐视不管? 再说,杀人伤人最能立威。 “他们打架打得凶狠,桌上的黄金天秤都碎了两个。我就趁机……”图什耸了耸肩。 燕三郎目光深注:“难怪你被投入暗牢。” 原来不仅是因为他赌赢了千红夫人。 少年就知道,这里面另有隐情。 图什摸了摸鼻子,催促他道:“紧要关头,别说这些没用的了。” 燕三郎又问:“要灌能多少?” 一个传送阵法要穿透半时空壁垒,耗费的能量一定不小。图什打洞过来都已经用掉九牛二虎之力,再榨也榨不出多少,看来大头都得燕三郎出。 “大概要灌入全身一半真力吧。”图什肃容道,“黄金天秤与此间主人同根同源,屏障对它的阻力很小,能帮我们顺利越界;如果用你先前拿出来的首饰,就算搭上你全身真力都不一定够用哩。” 他鼓励燕三郎:“拿一半真力换自由,很划算了。” 少年掂了掂黄金天秤碎块,一把撕掉薄膜,就往阵眼位置放去。 图什看得目不转睛。 眼看黄金天秤离地面不到两寸,燕三郎突然顿住。 “快啊!”图什呼吸粗重,急急催促,“天秤碎块曝露在空气中,可能引来本地主人!”他们当下的行动,当真叫作争分夺秒。 燕三郎抬头看他一眼,反而缩手。 图什顾不得其他,伸出左腕,就要把少年的手往下压。或者说,就要把黄金天秤压进阵眼里去。 可是燕三郎哪会让他如意,中指上储物戒光芒微闪,竟把黄金天秤收进去了! 他的手掌按到了阵眼里。 什么也没发生。 这阵法是追踪标的物的。现在他本人就在这里,阵法根本启动不了。 图什大惊失色:“你干什么?拿出来!” 他不假思索抓向燕三郎手指,想夺下储物戒。燕三郎哪能让他如意,一闪身就在丈外。 图什原本道行再高,这些年也消耗殆尽,哪有他龙精虎猛? 天人怒喝:“你贪我东西,你竟敢毁约!” 急怒之下,他脸部都有些扭曲。 要是黄金天秤被拿走,他就真地逃生无望了。 他作势欲扑,燕三郎又后退两步,谨慎地盯着他:“人都要为自己的轻信付出代价。” “你这小人,我看错你了!”图什气得喉间呼哧作响,但很快冷静下来,“阵法还有诸多细节,就算你有黄金天秤,不参透用法也没用处,还是逃不出去。” 第1502章 来了来了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姜还是老的辣,“果然还留了一手。”燕三郎凝视着他,“你和迷藏幽魂是什么关系?” 图什怒火冲天,好像没听清他的话:“谁?” “庄南甲对‘圣人’忠心耿耿,怎会供出追踪他的办法?”少年缓缓道,“除非他或者圣人原本就想让我进暗牢。” 他从怀中抓出木铃铛,晃了两下:“这东西在我身上,我若被囚禁,相当于‘圣人’一起坐牢。” 自从掉入这里,他一直就没想明白,庄南甲为什么要这样做。” “直到你出现,我才算明白。”燕三郎把图什从头打量到尾,“我会在这里,都是因为你!他们想救你出去。” “你说什么?”图什变色,“我被关在这里好几百年,谁想救我、谁能救我?” 燕三郎看向自己左手无名指上的魂石戒指。 两人距离不足六丈,但魂石并没有发光。 按理说,它能检测到幽魂的存在。 可就算他不是幽魂,也和迷藏脱不了干系。否则怎会那么巧,燕三郎刚被关入暗牢,这人后脚就来找他了? 图什也跟着他的目光看向这枚戒指,侧了侧头,紧接着就道:“不管谁想救我,你带我出去,对你又有什么损害!” “你等这一天很久了罢?”燕三郎面无表情,“其实你应该再多等些时日,待我久坐暗牢放松心防,你再找我同情相怜,这才容易被采信。” 这里是暗牢,牢里的犯人都是终日不得见的街坊,坐上百年千年的牢也不知道自己的狱友是谁。那么图什是怎么察觉燕三郎的到来呢? “别说那些没用的!”图什好像不在意他说什么,焦急地摆手,“你到底想不想逃出去!” 他的态度越发让燕三郎生疑。 两人陌路相逢、素昧谋面,为何图什表现得那样信任他呢?只要到燕三郎一句口头承诺,他就耗尽力气挖洞赶来,布阵时又曾几次背对燕三郎,浑不在意他会不会偷袭。 少年是亲和体质? 别逗! 活了至少一千多岁的老积油子,哪来的那么多天真无邪? 燕三郎想出去也非出去不可,排除万难。对方正是看准这一点,才表现得有恃无恐。 的确,就算他知道图什与幽魂渊源很深,但为了逃出生天,说不定仍要选择与对方合作。千红山庄再有几天就要关闭了,下一次开放至少是几年、十几年后,而在此期间,囚犯的生活孤单寂寞冷又黑。 图什也等不起了,千红山庄一旦关闭,就算他能离开暗牢,想再逃回六道可就难了。 好不容量天降燕三郎这根救命稻草,他是非逮住不可。 “想出去,但……”燕三郎嘴角微抬,但还未笑出来,神情就凝固了。 不对! 心口突然传出一阵恐慌,他下意识抓住胸前的木铃铛。 有什么事情不对劲了,就发生在这里,在木铃铛里! 【送红包】阅读福利来啦!你有最高888现金红包待抽取!关注weixin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抽红包! 图什也是微微一愕,面现焦急:“快启动阵法,本地主人来了!” 还未说到第三个字,他就扑了上来,动作迅若脱兔。 燕三郎但觉眼前一花,此人已到近前,不知哪里拔出一把匕首,对着他掌根削去。 图什没有表面上那么虚脱。 少年执出宝刀赤鹄,叮一声将匕首荡开。 他正要说话,眼前突然光明大作! 那强度比正午的阳光还要猛烈十倍。他在黑暗中待久了,已经适应明珠昏暖的光,骤遇强光,瞳孔骤缩,双眼紧闭。 这是下意识反应,人类无法自控。但他同时放出护身罡气,“刷刷”向前后劈十余刀。 这可是对方偷袭的大好时机。 燕三郎刚刚放出神念代替目力,就发现这人已经扑到自己身后,一匕捅向后心。 危急关头,先前那一点合作意识荡然无存。 燕三郎侧转半身,反手一挑,就将他胳膊切断。 这柄宝刀削铁如泥,连天人之躯也难撄其锋。当然少年知道,最重要的原因是图什的确老朽了,以疲弱对锋锐,哪有什么好下场? “噗”一声轻响,鲜血四溅,好几点落在燕三郎衣裳。 “带我走!”图什似是不知疼痛,还要伸手去抓他胳膊。少年后退几步,和他保持至少两丈距离。 而后,就有个熟悉的女声传了过来:“这里怎么回事!” 千红夫人果真来了。 燕三郎侧首,见她赫然立于两丈之外,身后还跟着一个侍女。 这儿没门没窗的,她就这么突兀出现,不像图什还要卖力开洞。 地主就是不一样啊。 但她的表情还是十分诧异。眼下这一幕情境,实是超过了她的预想。 这里虽暗,千红夫人妙目一转就看清全场,尤觉地上的阵图碍眼: “谁布的!” 声色俱厉。 这阵图前所未见哪。即便以她的眼光来看,这也是个格外精密、可行性很高的阵法。 燕时初和这个……图什,居然想越狱? 图什伸手指向燕三郎,卖得比谁都快:“他。” 千红夫人狠狠瞪了燕三郎一眼,才问图什:“你怎么在这里?” 暗牢一人一间,无远弗届,犯人应该永远见不着面才对。这两个家伙是怎么凑去一起的? 千红夫人心里一懔。 这就说明,两人中至少有一个已经掌握了穿越暗牢的办法,这是个危险的消息。 “我刚到,他就来了。”燕三郎快速道,“用了什么方法,不清楚。” 他的脸色很不好看,有些白也有些青,称得上心有余悸。 图什叫起撞天屈:“冤枉啊夫人,我哪有那个本事!” 他又对着燕三郎怒喝:“抢我东西,你个小人、杂碎!”一个箭步还要冲上来拼命。 侍女上前,手里一根银索甩出,套住图什的脖子。 图什冲太快,银索又拽太狠,他直接一个倒栽冲落地,险些四脚朝天。 这下子受力甚剧,换成普通人脖子早断了。图什的脖子也被拽得“喀啦”一声脆响,没断没脱节,却也足够他缓上半天气儿。 这位天人道行大减,并没有多少反抗余地,但他嘴上不消停,指着燕三郎继续破口大骂。 第1503章 清白了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那里面夹杂许多天人的俚语,少年根本听不懂,也就面无表情。 “几百年过去,你还是这样不长进。”千红夫人却皱起了眉,“怪不得你家族早早放弃。” 图什瞪圆眼:“你说什么,他们何时放弃?” 千红夫人没心思多说,图什却追问不休,比起咬紧燕三郎更加卖力。 这人实在太吵闹,千红夫人脸色不好看,耐性也用光了:“把他押回牢里,再处理一下他的伤口。” 图什断了一条胳膊,对一个虚弱已极的天人来说,这伤也很重了。 再说,千红夫人还有正经事要办。 侍女从地上拽起图什,押着他往远处走。 他拼命回头:“燕时初你个小人,为什么出尔反尔!” 燕三郎看他一眼,提声道:“我们的交易是,你助我布阵,我带你一起逃出生天;不过我已经改变主意,不想逃走了,这交易自然不作数。” 图什哪里肯听?他谩骂不绝,但渐行渐远,终至不闻。 这一个个地,都不教人省心。千红夫人叹了口气,把燕三郎从头到脚打量个遍,才缓缓道:“你夫人要我带个话。” 果然跟千岁有关! 并且还是大事,否则千红夫人现在首先就追究阵图了。 难怪他会心血来潮,心头砰跳不止。 其实他已经猜到了。燕三郎屏息:“请说。” “我的契约已经解除,我自由了。”千红夫人耸了耸肩,“她的原话。” 契约解除了。 果然!燕三郎心头一沉,闭上眼重重呼出一口气。 “为什么?” 一直以来,千岁维持自己和木铃铛的契约有多么小心翼翼,他可是一清二楚。然而现在,这层重要关系已经烟消云散。 少年听得很清楚,千红夫人转达的是“解除”而非“破裂”。这说明千岁是单方面主动作为。 她只要转化一点修为筹码,就能把危细如发丝的契约纽带一下切断。 她就要告诉他,自己已经替他做了选择,他可以放心大胆,再也不用为难。 “不知道。”千红夫人木然道,“她没说,我也没问。我只在乎一件事,千夫人说,你得知这个消息后就能自证清白。” 果然,千岁也发现了木铃铛里的秘密。 燕三郎心头难受得紧,像被人用力揪住再拧了个圈。 虽说她和天衡的契约已经千疮百孔,本来也维持不了多久。但这份纽带一断,就说明她已经彻底离开了天衡的庇护。 如果修罗道傀人先知的预言是真的,从契约解除的那一瞬算起,她的生命只剩下区区十五天了! “燕时初?”千红夫人催促,脸色严正。 她可没那么多时间陪这两口子胡闹! 两人距离不足两尺,千红夫人抬腕,手指上的戒面呈现深重的墨绿,偏又是半透明的,非常美丽,色调居然比先前还要浓郁。 这就说明,幽魂族的“圣人”还在这里,不曾离开。 燕三郎收回情绪,从颈间拽下那根项链托在掌心,沉声道:“天衡之契,解除!” 话音刚落,这件至宝上就有红光一闪而过。 然后,就没动静了。 这是天衡跟着他的第十一个年头,也是燕三郎第二次解除与天衡的契约。 “原来这就是天衡?”千红夫人看了看这件宝物,“已经好了?” “嗯。”燕三郎把项链递给她,千红夫人没伸手,只是定定看着天衡。 于是他又道:“不用担心,它要与物主定契才能生效。现在天衡处于被封印状态。” 千红夫人身后又多出一名侍女,接过了燕三郎手里的天衡,转身就往远处走。 它只是个陶俑,本质上和牵线人偶没什么区别,只是外表精美又有武力值罢了。幽魂没办法附在这种东西上面,千红夫人也比较放心。 随着她渐行渐远,千红夫人戒面的颜色也越来越淡,最后褪到只剩下朦胧的玉白色。 千红夫人再让侍女走近,结果戒面又绿了。 如此反复三回,屡试不爽。 燕三郎也放下了心,问千红夫人:“如何?” “那幽魂果然在木铃铛里,你很干净。”千红夫人有一说一,果然道出了燕三郎最想听的内容,“我应该带你出去。不过这个阵法是怎么回事?” 阵法还躺在地面上呢,完好无损,只是还没启动。 “还有,图什怎么在这里?” 清白得证,燕三郎也不瞒她,将自己入狱后的遭遇都说了。 千红夫人直皱眉:“这阵法是你自制的?” 她看燕三郎的眼神都不一样了。这小家伙不仅修为精深,对大道的参悟也远超许多神魔,真是出乎意料啊。 “嗯。”燕三郎没把这事当重点,“还未开启就已经中止。” 罢了。这是犯罪中止,她不追究他的责任,毕竟现在有更大的麻烦要解决:“你说,图什能自行穿过暗牢找你,并且幽魂设计你入罪,也是为了救他出去?” “是。”燕三郎如实道,“前者是事实,后者是推断,但我自认这就接近真相。” 大家好,我们公众.号每天都会发现金、点币红包,只要关注就可以领取。年末最后一次福利,请大家抓住机会。公众号[书友大本营] 他顿了一顿:“图什是天人,你对他更了解罢?” “天人又怎样?”千红夫人哼了一声,“哪里都有败家子,人间,天人道,没什么不一样。” 她一边揣摩地上的阵图一边道:“图什出身天人道的大家族,原本未来光明,可惜嗜赌如命,是我这里的常客,来过六、七次了。我也没料到,他最后一次光顾千红山庄,居然会放下身段出千做贼。” “这人有什么本事?” “还都有。你所能想到的本事,他都会一点,除了生孩子。”千红夫人缓缓道,“他的家族最精于术衍之道,有些神通甚至流入人间,人类都能使用。” 所谓“术衍”,即是法术的推衍。 神通术法也不是平空出现的,总得有人创造、有人推衍,经过总结提炼,才能成为代代相传的定式。 “那么他能穿行暗牢也不奇怪。”赌徒不一定没有才华,“可幽魂找他作甚?” “不清楚。”千红夫人冷冷道,“幽魂想弄他出去,我就偏不让他们如愿。图什已经回到他自己的暗牢,也会继续把牢底坐穿。” 第1504章 出狱了 大魔王娇养指南正文卷第1504章出狱了她甚至笑了笑,模样有些阴森:“我会对暗牢再加改进,保证他今后再没法子串门!” 暗牢存在的意义,就是让囚犯感受永恒的孤独。要是让这家伙自由来去各个暗牢之间找人唠嗑,那暗牢还有什么必要存在? 图什的所作所为,已经对她的权威构成了重大挑战。 她不会让这厮好过的。 “至于他为什么能找到你——”千红夫人往前一指,“——恐怕还是跟这东西有关。” 侍女捧着木铃铛从黑暗里走了出来,停步在一丈之外。 千红夫人翻掌看了看戒子,发现戒面染上了一丝绿意。 果然很灵敏啊。 她抬了抬手,侍女就往后退,一直退入黑暗之中,再也不见。 “走吧。”千红夫人面无表情,“就让它永远留在这里。” 燕三郎却有异议:“安全起见,我想你最好再试一试图什。” “图什?”千红夫人挑了挑眉。 “圣人亲身犯险,到暗牢里来救他,这人应该有巨大的价值。或许,他是最合适的皮囊?”燕三郎心中始终存疑,“否则,为什么‘圣人’不再出现?” 安安份份待在天衡中,连一次垂死挣扎都没有,这不像是幽魂圣人一贯的作风——虽然现在这里并没有它可以附著的皮囊。 “图什的表现,也很异常。”少年指出,“在你出现之后,他就努力挣扎谩骂,或许就想让你将他带离这里、带离你的戒指。” 这样,当燕三郎解除契约、侍女带远“天衡”之后,图什才不会露馅。否则他离千红夫人太近,那枚戒指必有反应。 “但我的戒指对‘天衡’有反应,说明‘圣人’就附在饰品之中,又怎么能挪去图什身上……” 说到这里,千红夫人忽然住嘴,脸色也变得阴沉。 有隐情?燕三郎很是敏锐:“怎么?” “没什么。他的暗牢已经关闭,但我会去再试一试。无论‘圣人’在哪里,都被封进暗牢,不会再回千红山庄或者人间。”千红夫人转眼就恢复了正常,“走罢,我带你回公平大厅。” 燕三郎最后回望黑暗一眼。 跟随他十一年的至宝“天衡”,从此就要被封印于此。 他希望,不要再见到这件宝物了。 “我会找到销毁它的办法。”千红夫人道,“在那之前,就把它封印吧。” ¥¥¥¥¥ “千岁。” 嘈杂的公平大厅中,燕三郎的呼唤并不响亮。 正与崔判官说话的千岁却猛一回头,眸光顿亮:“燕小三!” “呼”地一声,周围人只觉有个红影擦身而过,带起一阵劲风。 那厢千岁却已投入燕三郎怀中,牢牢抱住他的脖子:“你出狱了!” 慢半拍跟过来的金羽等人都闭着嘴憋笑,燕三郎用力将她抱紧:“嗯,出狱了。” 佳人素手立刻在他胸前一阵掏摸,还伸进衣襟里去。 大庭广众之下,这动作有些不合时宜。燕三郎一把抓住她的手,轻咳了声:“扔了。” 木铃铛的确不见了呢。 千岁这才放下心来:“它在哪?” “被千红夫人留在暗牢了。”燕三郎的声音压至极低,只有她能听见,“没找到销毁它的办法,所以……” 所以只能封印。 千岁终于长长吁出一口气:“终于封印了。这事儿算完了?” “暂时吧……”燕三郎下意识看向游戏沙盘,“在海神使出来之前。” 哦对,还有个海神使呢。 众人都看见海神使和其他人一样正襟危坐、双目紧闭。但他身边多了两个侍女,也没有心球视界供人旁观。 有好事的看客发现这点异常,凑近来问。 侍女生硬道:“此人有恙,贵宾勿近。” “啊?他什么毛病?” 侍女不吭声了,只在海神使周围布下阵法。这还不是随随便便进行,而是用上一整套共一十八只黄金符令,将海神使身边两丈范围内都设作禁区。 无聊的看客纷纷聚过来,侍从们板着一张脸道:“请勿围观。” 大家左看右看,看不出什么门道来,也就散了。 千岁好奇,凑过去问侍女:“这是什么?” “禁绝阵法。”侍女答道,“无论生人还是魂魄,都不能靠近。” 她顺便一指周围:“其实沙盘周围原就布有结界,以阻止恶魂偷盗旁人躯体。” 再多设一个禁绝阵法不过是双保险,防范于未然。 显然,幽魂族“圣人”虽然已经伏法,但千红夫人仍未完全放心。 “我们先回去吧,游戏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在这里待着也是无聊,千岁呼出一口气,“千红夫人设置的难度太高。” 千红夫人拿出的悬赏毕竟是自己的三千年修为,她不会让玩家轻轻松松就赚到。 “走。”这时贺小鸢和傅小义也赶了过来,见燕三郎无恙回归,都是如释重负。 “傅小义。”燕三郎接着就布置了任务,“你送贺夫人离庄回国,直至盛邑。” “喂!”贺小鸢有些不满,“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她闯荡江湖多年,还需要人护送回家? “这里太危险。”燕三郎朝着游戏沙盘一呶下巴,“还有个海神使没解决,你先回去。” 他的神情严肃,不容辨驳。 贺小鸢张了张口,竟没说出反对的话。从何时起,这小子有了这等威势? 她只得摸了摸鼻子:“好罢,你们也小心些,回山后尽快来信。” 燕三郎点点头,傅小义就伸手一让:“贺夫人,请吧。” 他在千红山庄也得了教训,尽管这里掷骰子的声音还是清脆悦耳,他却要时常提醒自己眼观鼻、鼻观心,不能再犯错。 少爷让他提前离场,对他也不放心了吧?傅小义有些失意,但知道这是自己应得的惩罚。 贺小鸢“嗬”了一声,摇摇头,果然抬腿就往外走。 燕三郎第一次通知离开时,她就已经收拾完毕,把东西都收在储物戒里。 跟随傅小义离开赤红山谷之前,她立在湖边回望山庄。 那个赤林深处的建筑群依旧壮丽秀美,一如初见。 第1505章 我比你累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这段冒险历程就要结束了,从山腹走出之后,贺小鸢变回了那个雍容端庄的护国公夫人。 …… 山庄精舍。 燕三郎刚进屋,白猫就从二楼的廊台直接跳下来,扑进他怀里,喵呜撒娇个不停。 虽然只是分开了几个时辰,但它本能地察觉到,好像有什么不同了。 燕三郎抱它一下就把猫儿放回地上:“我身上脏,别凑近。” 他这身衣服趟过火山、坐过暗牢,不是泥就是灰,险些看不出本来颜色。 “偏心!”和他牵着手的千岁忍不住嘟囔一句。他抱她时可用力了,怎么,怕弄脏白猫就不怕弄脏她了? 少年交代门外的侍女:“打水,我们要沐浴更衣。” “已经备好了。”侍女往楼上一指,体贴地替他们关上了门。 这两人返回精舍,千红夫人是知道的。 门才关上,燕三郎就抄起千岁细腰,一下跃上了二楼。 廊台果然放着一只木桶,很大很大,热汽氤氲。 “千岁……” 燕三郎想说话,红衣女郎却抬指挡在他唇前:“先沐浴,你脏死了!” 千岁的衣裳是法器,有自洁之能,从火山界回来后就亮丽如新;燕三郎的衣物却不是。 她伸手去解他衣襟:“有什么话,洗干净后再说!” 衣裳褪下,露出少年结实而强健的胸膛,那里空空如也。 木铃铛果然已经不在了。 她伸手轻抚这片肌肤:“那玩意儿不在,我还有些不习惯。” “你本来也碰不到它。” 他无情地戳破这个事实,千岁嘿嘿道:“看破不说破嘛。” 她对木铃铛的情绪很复杂,也不知道是痛恨多一点还是感激多一点。 好在,都过去了。 衣裳落地,燕三郎一把抱起她,迈入了木桶当中。 红袍在水中漾开,像怒放的火荷。 而她就像刚剥出来的莲子,又白又嫩又……好吃。 他剥了洗,洗了吃,越吃越香甜。 …… 也不知过了多久,燕三郎忽然从睡梦中惊醒。 他躺在榻上,有个妖女翻坐上来,吃吃笑道:“睡好了没?这回轮到我了罢?” 今次,轮到莲子成精吃人了。 不知哪里刮来一阵大风,池塘里的荷叶一个劲儿点头,把水面打得啪啪作响,饶有韵律。送餐的侍女敲门,里面没人应答,倒是猫儿趴在门顶上喵了两声,又晃了下尾巴。 两位主人没空哩! 侍女好像听懂了,转身离开。 过了好久,白猫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才沿着高墙往里走,一个纵身就跳到廊台上。 它大小也是个妖,有修为护身,弹跳能力比一般猫儿要好得多哩。 敏锐的听觉也告诉它,楼上好久没动静了。 结果它刚刚跳到椅子上,就发现两位主人还没起身,男主人半侧着身,一手枕在脑后,望着窗子发呆。女主人猫儿一样蜷在他怀里,青丝如云,铺满床枕。 果然没睡。白猫高高兴兴地凑去榻边,蹭燕三郎的下巴。 少年顺着它的脊背抚下去,芊芊拱着背来回踱步。毛蓬蓬的大尾巴竖起来,几次都掸在他脸上。 可他的模样还是有些心不在焉。 白猫忍不住细细悄悄地喵呜一下。他好像有心事? 这一声细若蚊蚋,但还是把熟睡的千岁唤醒了。 她揉了揉眼,在他怀里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我睡了多久?” “不到半个时辰。” “你没睡?”千岁有点不服气,“不累?” 过去这几个时辰够折腾的,先是勇闯火山界,然后逃离暗牢,回到精舍又互相折腾……这小子的体力怎么可能比她更好? “再来!”她一翻身,又想居高临下。 “慢着。”燕三郎一把揽住她的腰,不让她乱动,脸上满满都是诚恳,“你赢了,我比你累。” 千岁今次表现几近疯狂,仿佛要把两人精力都榨干为止。 他明白为什么,心里格外难过。 千岁这才拍拍他的面颊笑道:“乖。” 燕三郎抓着她的指尖,凑去唇边亲了几下,才把她按回怀里:“说说,你怎么发现木铃铛的蹊跷?” “还要多亏了嘉宝善。”千岁遂将嘉宝善提供的情报说与他听,而后道,“其实审完嘉宝善后,我就想抓着你先离开千红山庄。只要回到人间,‘圣人’就不能出来胡作非为了。没想到,他还是快了一步。” 她和燕小三两次想离开千红山庄,都被对方早一步阻止。第一次,圣人设计贺小鸢出事,第二次离间燕三郎和千红夫人,令他身陷牢狱。 千岁越想越是担忧:“以‘圣人’心计之深沉,你和千红夫人的反击会那么顺利,真将他封印在暗牢当中?” “怕是没有那么简单。”燕三郎正色道,“你猜,他若是逃出暗牢,首先要做什么?” 千岁不假思索:“海神使!” “圣人”花恁大力气算计千红夫人,借助她的神力、燕三郎的本事带回海神使,这人在后头一定有用。 “海神使本人投入游戏争夺心脏,苍吾使者的躯壳现在是无主之物。”所有玩家的躯壳都是,“对圣人来说,这就是大好机会。” “可千红夫人布下了禁绝法阵。”千岁翻身坐起,“这难度有些儿大了。” “那阵法的确强大。”燕三郎方才也细细揣摩过了,“单那十八只黄金符令,就是可遇不可求的至宝。在暗牢时,我若有那一套黄金符令,或许不需要跟图什联手都能逃出来。” “你何苦那么做?或许再多等些时候,我还是能逃出来。”他把话题切回千岁身上,“幽魂族‘圣人’和图什希望逃出生天,必定还要找我合作。” 千岁主动切断与天衡的契约,安静得无人知晓,在他这里却是壮举。 她让他在对付幽魂族圣人时,一下翻盘。 可是这个代价…… 他早知会有这一天,但从来没能做好心理准备。 “那是与虎谋皮。”千岁却果断道,“这些人算计太深,对付他们最直截了当的办法,就是不按他们给出的线路走,我们另辟蹊径,痛痛快快把他们直接放倒!” 第1506章 他才是房东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她见燕三郎面色不豫,也知道他提忧傀人预言成真,于是戳了戳他的肩膀:“你怕我只能再活十五天?” 燕三郎不吱声,眼里不掩担忧。 “别忘了,这里没有日月,不能按天数算。”她倒是很乐观,“所以我肯定能活着走出千红山庄!” 是这么个理儿?燕三郎没有接话,千岁看出他根本不信。 “要乐观。”喂,预言中那个快死的人是她,为什么现在反而是她在安慰他?“傀人预言也不会次次应验。” “你……”他停顿一下才道,“现在觉得怎样?” “好,很好,非常好!”千岁眉飞色舞,“束缚尽去,浑身舒爽!” 过了,演过了。燕三郎叹一口气。 “这是真的。”她笑容一收,转成严肃脸,“戴着镣铐苟活,就是华服大宅、山珍海味,始终是不开心的。” 千岁抚着他的面庞,轻声细语:“现在的我,才是我呀。” 她终于以一个独立而自由的个体陪伴在他身边,去留由心。 燕三郎凝望着她,目不转睛。 她比海棠娇艳,怎么看都看不够呢。 “遁入人间之前,我的确担心傀人的预言成真。”千岁接着道,“你说好不好玩?当期限将至,我反而不怕了,一点儿也不怕。” 她的笑容很美,真挚又坦荡。燕三郎看进她眸中,知道她说出了肺腑之言。 他的千岁一向这样与众不同,能令他也哑口无言。 他将她揽进怀中,用力抱紧,脑袋枕在她颈窝上:“留下陪我!” 这是命令,却带着恳求的语气。 燕三郎少年老成,很少这样跟她撒娇。千岁抬腕抚着他的顶发:“求我。” 他不假思索:“嗯,求你。” 他已经习惯她陪伴身边,不分昼夜。 只有她深谙他的苦难、见识他的成长、清楚他的为人,也理解他的志向。 她是阿修罗,特立独行、骄纵狂妄、自私自利。可是他连她这些缺点都喜欢,喜欢得不得了。 如果失去她,莫说情投意合,恐怕今后他连志同道合之人都寻不着。 因此他惶恐,远胜于她。 “好啦好啦。”她拍拍他的后背,终于发现这家伙当真在害怕了,赶紧安慰他,“陪你,我肯定留下来陪你!” “从小就跟个小老头儿似地,总担无谓的心!”千岁赶紧转移话题,“喂,你说天衡和‘圣人’到底是什么关系?我受制于天衡几百年来,从未察觉它的存在。” 这真是怪事。 她有个几百年来都不曾见面的近邻,最奇特的是“圣人”分明掌握她的动态,她却不知道他的存在。 这个认知,太打击她了。 “目前已知,它寄居于天衡,如果想附身人类,还要先与皮囊的主人达成协议。这一点,与其他迷藏幽魂很不一样。” “是啊,其他幽魂只有特定的皮囊可以选用,万里挑一。”千岁也觉得古怪,“这家伙却不挑食,好像只要签了契约就行。” 甭管是骗是坑,反正“圣人”征得身体主人同意了。 “那么从它藏身天衡,却又不为人知来看,它和天衡的关系比你紧密得多。” “的确。”千岁想了想,“我才几百年,跟天衡定下的不过是个寄居互利的协议,它替我冻结寿数,我替天衡主人摆平麻烦。” 作为阿修罗,她就是再被削弱,也比普通人类强上不知多少倍呀! “你的协议就像房东与租客。”燕三郎沉吟,“或许……圣人才是房东?” “喂,什么意思!”千岁吃了一惊,但转眼就看穿了他的想法,“你想说,圣人就是天衡,天衡就是圣人?” 这猜测太惊悚了。 “当年,苍吾使者进入灭世大劫之后的迷藏海国,遭到幽魂暗算。有一名苍吾使者被‘圣人’附身,其同伴带他离开,同时也一并带走了圣树的树芯。”燕三郎从头捋直这件事,“弥留告诉我,它在虚无界将树芯炼制成为全新的神器‘天衡’,以它代替苍吾使者入世,弥补世间漏洞。” “被‘圣人’附身的那只苍吾使,据说与‘圣人’两败俱伤,一起湮灭,于是苍吾使者的躯体无人控制,只受生物本能驱动,经年累月下来,反而变作了杀戮机器。”他说,“现在我们知道,‘圣人’根本没死,很可能就在那时潜入树芯藏好,并且躲过了弥留的眼线。” “他和圣树羁绊很深。”千岁也顺势推导,“圣树能庇护他的魂魄躲过灭世大劫,或许也就能帮他安然度过虚无界的淬炼而不至于魂飞魄散。” “而且十足隐蔽。”千岁想到这里,后背就是一阵恶寒,“大概弥留也料不到,苍吾使最大的敌人居然摇身一变,成了神器‘天衡’的器灵!” 是的,器灵! 比她和木铃铛关系更深层、更隐蔽,甚至能瞒过弥留法眼的,只可能是器灵。 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天衡”进入千红山庄后为何时灵时不灵的现象:其实理由说穿了不值钱,那时候器灵不在嘛,天衡当然就停工了。 “这里是六道交汇之地,就算有千红山庄坐镇,规则也十分紊乱。”燕三郎也道,“不同规则之间经常相互碰撞,没有道理可讲。我进入火山界,天衡并没有强制你一起跟来,‘圣人’却不行。” 他一进入火山界,天衡就恢复正常,开始指派任务,说明那时器灵在位。 结合嘉宝善所说的陶浒举动,跟这时间轴是吻合的。 他和天衡的关联更紧密,受到的约束力也就更大。 “你说得对。”少年认真道,“先前只要我们将木铃铛带出千红山庄,圣人就会被强制离庄。并且人间的规则严苛,他不能像在这里般自由走动,随意算计别人。” 器灵能离开法器,还叫作器灵么?只有在六道交汇处这种奇葩之地,“圣人”受到的约束才小。 “所以他两次都给我们找事儿,就是不想让我们离庄!”千岁怒道,“顺便再救出他的小伙伴!” 第1507章 滑不溜手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是不是伙伴,另说。”燕三郎也在思索,“幽魂内部并非铁板一块,嘉宝善与圣人,海神使与庄南甲,都不对付。” 恰在此时,门板又响了。侍女的声音从大门外传进来:“燕时初,有急事。” 他哪有什么急事? 陷在温柔乡里的少年一跃而起,飞快穿戴整齐就下楼。 千岁倚在二楼廊台。她耳力好,懒得动弹。 燕三郎“吱呀”一声开了门:“什么事?” “你的顾虑有理。”侍女脸色凝重,“方才我用戒指测试图什了——” “绿的。” 此话如同惊雷,劈得燕三郎一下子挺直后背:“它果真附在图什身上?” “至少曾经是。戒面颜色远不如测试天衡那么深,却也没有测试陶浒那么浅。”侍女接下去道, “图什被送回暗牢后呆坐很久,突然大声呼喊我的名字,连道冤枉。” “冤枉?”难不成是? “对,就像你想的那样。”侍女脸色古怪,“图什辩称自己无罪,从前出千、现在越狱,都是附在他身上的魂魄所为,与他本人毫不相干。” “与陶浒一样?” “是的,对方与他也签过契约,却不想一霸占就是好几百年。” “依你之见?”现在千红夫人对幽魂的了解和燕三郎等人一样多了,她阅历丰富,对此或有独到见解。 “两种可能。”侍女直截了当,“要么圣人还在图什身上,那就不用担忧,他在暗牢里跑不掉。但我觉得,它反正已在牢里,终生不可能逃出,再演这种戏码也没必要,我必定不信。” 她像人类一样做了个深吸的动作:“另一种更糟糕的可能:它已经离开图什的身躯。” “可它并没有离开暗牢。”燕三郎正色道,“当时牢里只有你、我,再加图什,一共三人。” 图什还关在暗牢里,他和千红夫人万没可能被附身,那么圣人还能溜到哪里去? 千岁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逃回山庄了吧?” 燕三郎回头,见她着装整齐走了下来,面若芙蓉,精神奕奕,连鬓发都一丝不苟。 “不可能。”侍女断言,“时空壁垒完好,它没有漏洞可钻。” 时空壁垒是她亲手布设,与她休戚相关。莫说被打破,就是最轻微的扰动,她都能感知。 “或许不是钻时空壁垒的漏洞过来,而是你的漏洞呢?”千岁往侍女一指,“千红夫人,你确定那会儿只有你们三人在场,多一个都没有?” “确定。”通过侍女发声的千红夫人怫然不悦,“我自己亲手创设的暗牢,我会不清楚?” “那这个呢?”千岁再度指了指侍女,“这些陶俑的确好用,你是不是也带下暗牢了?” “这……”千红夫人卡壳,“幽魂不能附于陶俑,否则我山庄里这么多陶俑,它挑哪个下手不行,为何非要去找陶浒?” “急什么,我又没斥你犯错。”千岁摆了摆手,“你再仔细想想。” 自她开口,燕三郎一直沉吟,这时突然道:“那个侍女!” 千红夫人一怔:“什么?” “图什歇斯底里,你就派侍女押送他返回自己的牢狱,并处理伤口。”燕三郎记得每一个细节,“那个侍女后来去了哪里?” “从他身上搜走夜灵龟。这小东西不必陪着他一起坐牢;然后去药房取药,再给他送过去……”千红夫人说到这里,突然住口不语。 陶俑木然直立。 燕三郎和千岁都知道,千红夫人已在着手调查。 过了小半盏茶工夫,陶俑又代千红夫人说话:“那个陶侍一切正常,并没有被侵占的迹象。按我的规矩,它从暗牢返回地面要经过神通消查,确保不曾附著什么脏秽。不过,我在它裙角上发现了一小块木屑。” “木屑?” “对,比指甲盖略大,像是树皮,颜色青绿。”千红夫人凝声道,“赤红山谷树多,可基本没有绿色的。” 外头的树,多半艳红如火。 “测过了?”千岁插口。 “嗯。”千红夫人的声音很是凝重,“戒面变成浅绿。” 燕三郎的呼吸一下顿住:“它逃出来了!” 其实他已经猜到那一小块木屑是什么了——迷藏圣树的树皮。 当年圣树被剜去树芯,制成了神器天衡。或许,那时候还有一点点边角料留了下来? 其他幽魂未必能利用,但“圣人”与圣树渊源极深,说不定就能暂栖于其中? 三人均感事态严峻: 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这家伙的无孔不入么? 那侍女可是去过药房的,从药房再到人山人海的公平大厅,也不过就是数里路程。 千岁断然道:“走,去公平大厅!它的目标,一定就在那里。” 两人匆忙赶往大殿,侍女也在一边伴行。 千岁按了按脑门儿,“我还是没弄懂,‘圣人’到底有几个,为何同时存在于天衡和图什身上?” 一个“圣人”就够难对付的了,不要告诉她,这厮是批发的。 千红夫人欲言又止。 千岁恼气:“都什么时候了,还要吞吞吐吐?” 千红夫人只得道:“当年,他从我这里赢走了螅影术。” 螅影术,那是什么鬼? “就是分魂之术。”千红夫人忍不住叹了口气,深觉搬起石头砸到了自己的脚,“把一个魂魄分成两个,这两个都不受损伤,都有完整的记忆。” “简单来说,螅影术能把一个我分成两个我,相同的记忆、相同的性格、相同的心思、相同的手段。”她补充一句,“至少在分开时是这样。” 啥?千岁一把捂住了脸,燕三郎脸色也难看已极:“你为何不早说?” 千红夫人反问:“你们一直对付幽魂,为何不早告诉我?” 谁也不认为,这是别人的事。再说,这么丢脸的过往,她原想烂在肚子里的。 “不过螅影术也有限制,分出来的魂虽然都可以独立存在,但有主次之分。主魂与常人无异,可以修行,次魂却要弱小得多,也不能进行神魂修炼。” 第1508章 自由的滋味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侍女脚下不停,声音却平铺直叙,毫无气喘。若是旁人闭上眼,大概以为她坐在椅子上发言,“涉及神魂修炼的都是高深学问,螅影术更不用说了,没有上百年的参悟根本领会不来。” 千岁板着脸问:“如果这人修行魂术已经几千年不止了呢?他学习螅影术还要花那么多时间么?” 千红夫人语塞。 是啊,这些幽魂从迷藏灭世至苍吾使降临,期间不知道度过多么久远的时光。它们一直是有魂无身的存在,对魂术的理解远超常人。 千岁眨了眨眼:“他当年进千红山庄,难道就是为了螅影术而来?” “恐怕是的。”燕三郎沉声道,“天衡被制成神器,但他怎么甘当一只器灵,永远寄居于铃铛里头?比起操控天衡主人,获得永恒的自由才更切实际。” 自由的滋味,谁都不能忘却啊。 何况幽魂一族的圣人心气何等高傲,他当年藏身圣树树芯是不得已,但从那一刻起,或许他已经在设想重获自由的办法。 分魂就是个好主意。 他是器灵,理应被绑定在天衡上。但他若学会了分魂之术,只要将自己拆分为主次双魂,将次魂挪回天衡上,继续执行天衡的使命即可。 主魂却从此得了自由,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天衡再也约束不了他。 抽红包! 想到这里,三人心底都是一片凉意。 多亏主魂长年被压在暗牢,否则人间又是怎样一番风雨? 燕三郎长长叹了口气:“难怪天衡和庄南甲都要我们前来千红山庄,就是为了救出‘圣人’的主魂!” 他看着侍女一字一句:“那厮原本被你关在牢里,今回终于逃出来了。” 他原以为一切斗智斗勇都快落幕,一切麻烦都要划上句号,却没料到,这仅仅是个开始! “圣人”的次魂都能搅得风生水起,那么主魂一旦逃出生天呢? 这一回,他们真是遇上了大麻烦! 千岁又跟问一句:“图什坐牢那么多年,可曾跟你的侍女有过接触?” “从来没有。即便犯人在牢里大喊大叫,我也从不理会。”千红夫人脸色凝重,“投放进天牢里的都是奇葩,就算侍从是陶土捏成,毕竟也经常在山庄里走动,我怕他们暗种下什么恶劣神通,因此从来不让它们真正现身暗牢。” 燕三郎突然道:“圣人可以在暗牢内部穿行,或许他也接触过其他牢友?”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这几百年来,你释放过几个暗牢的犯人?” “一个都没有。”千红夫人没好气道,“被投入暗牢的,都是罪大恶极,今生都休想活着出去;反过来说,有资格被投入暗牢的人很少,这么几百年来也就九人,其中五个都已经死了。” 少年点了点头,想起图什曾经说过的话:坐牢的都要被千红夫人压榨至死。 其实对千红夫人来说,每个暗牢的囚犯都有价值,都是帮助她维持千红山庄稳定的力量来源之一。 可是再强大的生灵,一旦修为被完全榨干也活不了多久。 眼前这位东道主,也不是善男信女之流。 那么在暗牢里活下来的只有四个人。扣掉燕三郎和圣人自己,还有俩。千红夫人又道:“有一个是今天才被我投进去的。所以监牢的屏障一直没什么问题,囚犯也逃不出来,只有这一回事出突然……” 从前,千红夫人是有条不紊的,哪怕山庄里的事务千条万绪。 可现在,她是强弩之末。 这是一个严重的例外。 人的精气神严重受挫、心力交悴时,办事就容易出错。不独是人类,智慧生灵莫不如此。 千岁看了燕三郎一眼,都从对方目光中看见了沉重。 这一回的对手深谙人性又隐在暗处,太难对付了! 难怪它进入山庄的首要目标不是燕三郎,而是千红夫人。她是整座山庄的定盘星,一旦她出了问题,山庄的根基不稳,时空壁垒变得薄弱,她又容易犯错,“圣人”的主魂才有可能逃出来。 千岁轻咳一声,安慰燕三郎:“他要是真神通广大,怎么会被蒙在鼓里的千红夫人一关就是几百年?” 什么蒙在鼓里,千红夫人不满:“那叫作阴差阳错。” 千岁笑道:“他为何把主魂留在一个永远不见天日的牢犯身上,这比留在天衡里还糟心!” “我都说了是阴差阳错!”侍女轻咳一声,“昔年图什出千,我没有抓到现行,隔了差不多有两天……才发现。我想,在这两天里,天衡的前主人已经离开千红山庄了。” 她说得有点含蓄,千岁想了想才明白过来,忍不住笑了:“他运气可真不好。” 想来当年的幽魂族圣人是这么打算的,从千红夫人手里习得螅影术,把自己神魂一分为二,次魂放去天衡上交差,以免木铃铛的主人离开山庄,它自己也被强制一起离境。而主魂则继续附在图什身上,准备跟他一起返回天人道。 而这个时候,时任天衡的主人已经离开了千红山庄,幽魂圣人也证实自己的推断无误,只要次魂存在于天衡上作为替身,他自己就不会被一并带走。 这个时候,他已经嗅到了自由的味道。 可他对自己的能力太自信了,没料到千红夫人事后醒悟过来,恼羞成怒,将图什带他一起关进了暗牢! 燕三郎喃喃道:“千红夫人,你还真做了一件大好事。”他看了侍女一眼,再补充一句,“阴差阳错。” 千岁也道:“否则我也不会和天衡定下契约了。” 如果幽魂族圣人可以自由行走,保不准何时又通过千红山庄去往人间,拿回天衡。那么,以后发生的所有故事,都与她和燕小三无关。 千岁来到人间,可比这件事要晚得多。 她伸了个懒腰,皱眉道:“这东西一定溜去公平大厅么?会不会借机离开山庄?” “离开的可能不是没有,但极小。”这是燕三郎的判断,“他已经颠沛太久,如果我是他,必然借助这次千红山庄的盛会,从此一劳永逸。” 第1509章 他到底去哪了?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千红夫人也道:“我一发现犯人越狱,就封锁了整个山谷,他逃不出去的。再说,这段时间内也没人主动离开。” 她所谓的“封锁”可不是简单的派人站岗、监守地道,而是设下了禁绝一切的阵法。莫说是人类、幽魂,连空气都休想流通。 “但这措施不长久。”千红山庄的客人终归是要离开的嘛,她不能永远限制他人行动,“得尽快将它逮住。” “也就是说,它还在山庄内。”燕三郎沉吟,“他的目标?” “海神使。”千岁肯定道,“只有苍吾使者,才能令他发挥出强大的力量。” 幽魂圣人的魂力强大已极,这一点勿庸置疑。可是身魂必须匹配,他的潜力才能发挥。就算是天人图什,也不算作是好的皮囊。 真正适合迷藏幽魂的,还是苍吾使者! “现在海神使恰好又在游戏当中,这具最好的皮囊空空无主,正适合他侵占。” 千红夫人冷哼一声:“这是不把我放在眼里!” 在她庇护下,所有玩家的身躯都很安全! 千岁做了个鬼脸,只有燕三郎看见了。 幽魂圣人处处占尽先机,算尽千红夫人的反应。对于手下败将,他轻视起来有甚奇怪? 但这个节骨眼儿正是一致对外的时候,千岁不再去刺挠千红夫人。 “他会想尽办法夺取这具躯壳,但如果一时不能奏功,或许会暂选别人。”燕三郎冷静分析,“像陶浒、图什这样的玩家,公平大厅里到处都是。圣人很容易就能与他们定契,到时更难抓捕。” “依你之见?” 燕三郎微一犹豫,给出了建议:“拿苍吾使者为饵。” “不成。”千红夫人一口否决,“玩家进入游戏,神离身在,这是原则!” 千岁冷笑:“原则太多,可斗不倒幽魂圣人。” “人无信不立,千红山庄如是。”千红夫人很坚决,“此事免谈。” 免谈就免谈吧,燕三郎向来不爱在别人的原则问题上做文章:“你设立的防护阵法,当真是天衣无缝?” “这样说罢,我布设时空壁垒,也是用这种黄金符令。几百年来,有多少神魔在千红山庄来来往往,你见过哪一个突破壁垒,去往人间了么?”千红夫人淡淡道,“莫说是个没形体的幽魂,就算我亲手暴力破除,也基本不可能。” 都说吃一堑长一智,在圣人手上吃过这么多次亏,她怎么还敢轻忽大意? 她顿了顿又道:“地狱道、饿鬼道有许多家伙一肚子诡计,混进千红山庄想附到人类身上,逃入人间,都被我的结界挡住了。幽魂圣人就是再厉害,本质也是魂魄,决无可能用神通将结界打垮!” 这话也对。 一番急奔过后,燕三郎已到公平大厅。 千岁问道:“你已在厅中搜查了吧?” “搜了。”从发现图什不对劲开始,千红夫人就已经让侍女拿着那枚戒子游走公平大厅,“目前为止,搜到一个人类。” 燕三郎和千岁互视一眼。 “圣人”次魂在千红山庄潜伏那么多天,果然没有浪费时间。 “但戒指测试出来的颜色很浅,比陶浒还浅。”千红夫人又道,“我已经将他隔离起来,正要审问。” 侍女将燕三郎和千岁带进一间茶室。 两人走进去,见千红夫人本体正在这里,对面坐着一名人类。 这人作客商打扮,满脸茫然不安。 燕三郎也不浪费时间,开门见山:“你刚刚做了什么?” “我,我什么也没做啊!”这人一头雾水,转向千红夫人,“夫人,您找我来到底何事?” 千红夫人问他:“你最近有没有和别人私下签契?” 客商支吾两声。此地主人一直不太赞成贵宾之间私下交易,这点他是知道的。 千红夫人面无表情:“我怀疑你参与私下密谋,损害千红山庄根基。” 这人吓了一跳,双手连摇:“夫人呀,我什么坏事也没做啊。就前些天输了钱,然后私下跟人签了个契约。” “要借用你的身体?”千红夫人没空套话,直截了当。 “是……”他有些吃惊,“您怎么知道?” “方才都发生什么了?”千红夫人声色俱厉,“详细道来,不可差池!” 这是赤果果的恐吓,在千岁那里是不好使,但这人类客商看起来不是很有主见的模样,又慑于千红夫人这么长时间来建立的威信,于是认认真真想了好一会儿。 他正要开口,千岁突然上前一步,往他耳中塞进一样东西。 这人但觉耳道里一凉,不仅有物进入,甚至还能爬动。 这东西是活的,还长脚! 他吓得原地起跳:“你、你干什么!你放什么东西进我耳朵里!” “谶虫。”千岁笑了笑,“它善辨真假,只要你撒了谎,它就能吃掉你的脑子。所以开口之前千万想好了,被吃掉的脑子是回不来的。” 客商吓得脸都青了:“快拿出来!我不说假话!”他转向千红夫人大声抗议,“夫人,我是千红山庄的贵宾!不杀人不犯法,怎么要受这等欺凌!” 【看书领现金】关注vx公众号看书还可领现金! 千岁的行为属实过分,若在平时,千红夫人少不得要干预;但这会儿,她也只得板着脸、亮出手上的戒指:“调查清楚之前,你是从犯。时常时期只好行非常之事,你早配合就能早脱身。” 客商不知道所谓“从犯”和她的手有什么关系。但他也不是脾气耿直之辈,这口气忍了,怏怏道:“也没什么,我才下注不久,突觉头脑晕眩,身体也不听使唤。我想回精舍休息,结果人却走到游戏沙盘边上,兑换筹码然后坐了下来。” 千红夫人目光深注:“兑换出来的筹码呢?” “投、投进游戏啦。”客商结巴一下,“我吓了一跳,以为自己会被送进游戏里去。但是我眼睁睁看见一道绿光从身体当中飞出去、投进沙盘里,然后我自己就能动了。” 他站起来,发现自个儿的神魂还是好端端在这具皮囊里待着,哪儿也没去。 第1510章 相对温和的苦主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这是怎么回事呢? 他也没想通,正要离开,却被山庄侍女堵上了,接着就送来了这里。 燕三郎身体微微前倾:“你确定,那道绿光是投入当前的游戏沙盘之中?” “确定,确定。”遭受质疑,客商有些不高兴,“我看得清清楚楚,还能有误?” 别的,就没有了。 话都交代完了,这名客商就着急走人。千岁见谶虫没有反应,也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于是收回谶虫,千红夫人放他离开之前道:“此事不足为外人道也。” 客商点头,说懂得。 待他走后,千岁才揉了揉太阳穴:“圣人真地进入游戏了?这不对吧,他最需要的皮囊明明就在山庄里。” “但是看得见,够不着。”燕三郎也在思忖,“他会不会进游戏里寻找机会?毕竟,石心也在游戏当中。如果其他人夺走心脏,圣人就算得到苍吾使者,也只是得到一副强大躯壳,却没有出入青冥的力量。” 苍吾使者的心脏,是它跨越壁垒、施展诸多神术的力量来源。 千岁却有不同看法:“或许他料到我们能找见这个客商问话,于是留下后手,让我们误以为他当真进入游戏?毕竟这客商肉眼凡胎,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事都未必能辨明真假。” “若他未入游戏,圣人又去哪了?”千红夫人插话,“除非他不在公平大厅,否则我找上这么几圈,戒指必有反应。” 她站了起来:“跟我来。” 千红夫人带两人走出厅室,直入公平大厅。 周围的宾客上前打招呼,千红夫人微笑着应付了几个,不过最后凑上来的客人,却让她脸上的笑容迅速消失。 这一位是随主子前来的家臣。 “我家小主人的名字,一刻钟前从沙盘上消失!”他的脸色很不好看,“这、这是不是说明……” 他没敢往下问。 千红夫人叹了口气:“深表遗憾。” 这人身形摇摇欲坠:“完了,完了,我回去要怎么交代!”他死盯着千红夫人,“您就不能想想办法!” “‘绿洲’是真正的神降游戏,身死魂消,和现实中一样。”千红夫人轻轻摇头,“进入游戏之前,每个玩家都要签下生死状,自叙祸福莫怨,你的主人也不例外。你带着生死状回去吧。” 这人脸上写满绝望:“带生死状回去有甚用,我没能护少主周全。只要我离开山庄,主人一家必定让我以死谢罪!” “在千红山庄,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千红夫人往周围一指,“或许你能在这里想到办法。” 这个时候,她又是神光加身、凛然不可轻犯的东道主。这人看向她的眼神虽然充满愤懑和怨毒,却不敢扑上来拼命。 就像他所说的那样,他怕死! 死在外头和死在千红夫人手里,又有什么不同呢? 但就这样回去的话…… 抽红包! 大难临头,他的脑筋也灵活起来,突然转身冲向一楼赌桌,抓起别人的筹码就跑! 正在对赌的两名客人先是一惊,继而大怒。立在门边的侍从蓦地抬头,闪身赌到这人面前,一把揪住了他的前襟:“站住!” 这厮高达一丈,侍从在他面前格外矮小。但他却低头俯身,对侍从道:“我得坐牢了吧?刑期多久?” “抢夺他人财物、扰乱山庄秩序。”侍从眼里光芒一闪,“罪不至死但处监禁十二年,或者到山庄下次开放之时。” 这人舒一口气,主动将两手往前一伸:“也好。” 千岁站在二楼阑边,看着这人被押了下去,不由得摇头:“亏他能想出这个办法。” 好死不如赖活,他能留在山庄里就能活下去,虽说没了十几年的自由。 对非人生物而言,十几年的时光算什么? “这不是个例。”千红夫人的脸色却很凝重,“其实,这还算是相对温和的苦主。” 燕三郎了然:“压轴的游戏里死了多少人?” “七百三十五个。”千红夫人掌控全局,自然了解实时动态,“哦,七百三十七个了,就我们说话这会儿工夫,又死了两个。” 这一回的游戏动真格的,玩家神魂进入,皮囊死了,神魂也没法子单独活着出来。 千红夫人在开赛前就说得很清楚了: 游戏任务完成,或者最后时限过期,她才会将众人的神魂统一接回。 也就是说,任何玩家都不能像从前的游戏那样,在游戏角色死后结束投影、返回千红山庄。 他们至少要活着撑到这一轮任务完成。 但千红夫人为他们准备的压轴游戏,难度空前巨大。燕三郎已经听到周围有下注失败的赌客抱怨,这简直就是杀人游戏。 “从游戏开始到现在,因为神魂死亡而闹事者,已经六十七起。”千红夫人叹了口气,“一旦有损失,人们总想找别人来负责。” 千岁拂开额前秀发:“得不偿失了吧?”她要是早将海神使关入暗牢就好了,就像对付燕小三那样。 “不。”千红夫人反而笑了,“我早有让玩家真正神降的念头,这一次不过提前实施罢了。” “六道神魔齐聚的游戏,怎能没有真正的风险?”她眼里闪着自信的精光,“我相信,这种游戏才会真正引人入胜。” “好吧。”千岁赞同她的观点,却耸了耸肩,“但你没挑到好时候。” 眼前的局势,的确让千红夫人心力交瘁。 她一直走到赌金彩池边上才停下,对守在这里的侍从道:“查一查,是否可以投注余文汉这个人。” 侍从伸手一拂,彩池的沙盘上很快幻化出几个字来: 余文汉。 边上是他的投注金额:零。 还没有人下注。但是,可以被投注,就说明这个玩家已经进入了游戏。 余文汉就是方才被三人盘问的客商,他也承认自己在游戏边上坐了一小会儿,扔进筹码,但神魂并没有被带入游戏之中。 诡异的是,现在游戏里却能查到这个人。 他本人没去,那么是谁替他去了呢? 第1511章 找到他了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人冒名进入游戏的可能性很大。”燕三郎转问千红夫人,“所谓的‘螅影术’,一共能拆出几个分身?” “你当这是切蚯蚓哪,还几个!”千红夫人没好气道,“一魂分二,本身就是冒天地之不韪。你就是炼上一千年、一万年,也拆不出第二个分身来。” “那就好。”这还算是目前为止唯一的好消息:圣人不会分裂出更多个来,否则他们真是疲于应付。燕三郎知道,神通有其内在的因果逻辑和严肃性,不能随意更改。在他自己看来,千红夫人的笃定态度是有凭恃的。 他点了点头:“我走一趟看看。” 进这游戏么?千岁往沙盘看了一眼,深吸一口气:“走吧,事不宜迟。” 她正要伸手去换筹码,燕三郎却伸臂拦下:“千岁,你留下。” “为什么?”她美眸圆睁,“海神使和圣人都在里头,光他二人就能将你生撕了!更别说这游戏环境恶劣,本来对神降者就不友好!” 失魂而死的人数已过七百,这只是个纸面数字吗? 燕三郎目光沉静:“我们都领教过圣人的手段,万一他没有进入游戏?” 他顿了一顿:“我要你留下来,以防万一。” 千红夫人抿了抿唇。 这个小动作也被燕三郎看在眼里,他对着千岁正色道:“我只信任你。” 红衣阿修罗抱臂在前,哼了一声:“说得好听,你还不是怕预言成真?” “那也是原因之一。”燕三郎并不否认,“重要的是,我们要有两手准备。你坐镇全局,万一我在游戏里遇险,你再赶来救援也来得及——就像火山界那次。” 千岁紧盯着他,目光微闪。 还坐镇全局哩,这小子真会挑好听的说。薄弱的理由当然不足以说服她,但她特别清楚这小子有多么倔强,也读出他的态度有多么坚决。 她若不同意,燕三郎有决心也有耐力与她一直耗下去。 最后他们什么也办不成,圣人终成大患。 他是真干得出来。 燕三郎又道:“在这里统观全局,必要时或成助力。” 这小子,就是不肯让她进游戏。千岁舐了舐唇,压下满心不甘:“好吧。但我要拿走你身上一样东西。” 她的语气特别勉强:“你有危险,我会第一时间赶去。” “好。”燕三郎微微一笑,“在这里也要警惕,保证我的安全。” 千红夫人偷偷翻了个白眼。 在场所有贵宾的安全,还需要第二个人来操心么? 但她懒得出声,千岁搓了搓手臂:“慢着,还有两个问题。” 她转向千红夫人:“首先,圣人能不能在游戏里认出燕小三?” 神降游戏么,玩家进入游戏后都要借用当地生灵的躯壳,熟人见面不相识的情形再正常不过。但幽魂呢?这个种族擅于识魂,他们能不能直接看透藏在皮囊底下的神魂真面目? “不能。”千红夫人正色道,“否则地狱道的判官和恶鬼就无往不利了。” 她强调一句:“放心罢,受规则所限,他们看不穿的。” “好。”千岁稍微放心,“第二个问题,圣人能不能在游戏里更换皮囊?” 进入游戏的其他玩家都没有这种本事。但圣人原本换皮囊如换衣物,签个契约就行,比普通幽魂可要容易太多。如果他在游戏里也能这么干,燕三郎可休想逮着他了。 千红夫人面色更加凝重:“不能!玩家在游戏里的皮囊具有唯一性,在游戏结束之前,从生到死只能使用一副躯体。如果这点被动摇,游戏根本不会存在!” 千岁挑眉:“你确定?” 千红夫人不悦。 好在阿修罗紧接着就道:“那还好。不过我们作为捕猎者进入游戏,本来就没占着先机,又是替你解决问题去的。你是不是该给我们一点便利?” 千红夫人绷着脸:“进入游戏的玩家,一视同仁,不该额外照顾。” “不该还是不能?”千岁撇了撇嘴,“我们进得晚、起步慢,本来就不公平,哪里一视同仁了?” 她又道:“但凡规则,都可以变通。别说你不知道这个道理。” 千红夫人实是有些无奈:“你想如何?直说罢。” “很简单。”千岁敛起笑容,“燕小三这回进游戏只许成功不容失败,又要对付幽魂最难啃的两块骨头。就算你不肯拉偏架,也得给我们提供一点助力。比方说,让我们一眼就能认出圣人?” 千红夫人目光闪动。 消灭这两个祸害的渴望,她不比千岁更弱,但是…… 她伸手一指心球视界:“或许你们可以从这上面想办法。” “心球采用第一视角,主人公看见什么,我们才能看见什么。”千岁眨了眨眼,“看不见玩家自己的面貌。” 燕三郎始终一言不发,听到这里,却按住她的肩膀:“他们在游戏里或许有同伴。只要他们能看见同伴,那么同伴也就能看见他们……” 话音刚落,千岁的目光就亮了,仰头在他面颊上亲了一口:“燕小三机灵。”一如既往。 当下她走去余文汉曾经坐过的榻席,观察那里的心球视界。 这个心球,可与千红山庄的看客共同分享幽魂圣人的视野。 看不到两息,她就抬头问千红夫人:“正在跟圣人说话的那个大胡子,是玩家还是当地人?” 这种问答不影响游戏平衡,千红夫人也答得爽快:“当地人。” “他们在哪?” “绿洲西北郊的紫晶矿区。”说完这句,千红夫人紧接着就道,“现在跟他说话的,就是玩家了。” 千岁连忙观察,却见圣人正与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谈话。 “这人坐在哪!” 千红夫人身边的侍女动了:“请跟我来。” 时间紧迫,三人急急而行。幸好这人坐得不远,就在十丈开外。 游戏里是个少年,但这名玩家在千红山庄的原身却是面貌丑恶的鬼母! 二者相去甚远哪。 若非有千红夫人指引,燕三郎和千岁休想找到她的原身。 第1512章 同样的错误,我怎么会犯两遍?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千岁第一时间观察她身前的心球视界,而后低呼一声:“有了!” 这是个狭窄的坑道,鬼母面前有十多人,哪一个才是圣人呢? 燕三郎低声道:“从两边视角对比来看,圣人在鬼母左前方。” “左前方也有三人。”千岁转问侍女,“这里面有当地人么?” “没有,都是玩家。”侍女面无表情,“就在方才,幽魂圣人又跟第二个人说话了。” 千岁立刻转首,望见千红夫人站在余文汉的心球视界前,向她点了点头。 “第二人的位置?” “跟我来。”侍女再次带路。 从第三人的心球视界中,燕三郎根据观察,又筛掉了两名玩家。 那么,剩下的这人就是幽魂圣人! “抓到他了!”千岁大喜过望,打了个响指,“原来长这副小样儿!” 经过筛选比对,他们已经选定了最后的目标:幽魂圣人就附在二十出头的少年身上,面貌平淡无奇,是扔进人群就再也找不见的类型。 千岁扯了扯燕三郎的袖子:“多看他两眼,免得记不住样貌!” 这种相貌简直就是种掩护啊,她从来都不会正眼去瞧。“他的同伴怎么称呼他的?蒙犽?” “是的。”燕三郎也听见了,“看他们举止,似乎行值守之职。” 当下他点点头,对千红夫人礼貌道谢。 “谢什么,这是你自己找出来的。”千红夫人摆摆手,“我只是提供了力所能及的一点点援助。” 她不能直接帮忙,却可以“间接”提供一点线索。 就像千岁所言,规矩可以变通。 燕三郎理解她的做法:“接下来,找一找海神使吧。” 依法炮制,他们很快也找出了海神使在游戏里的容貌。 有脸可认,那就好办得多。 “好极了,明暗互易。”千岁一笑,齿若编贝,“这就叫后发优势。燕小三,你可要把握住机会!” 先进游戏的玩家有抢跑优势,在洪荒世界或许发展更好;但燕三郎现在才要进去,却收集了更宏观的数据、更详实的情报。 “嗯。”燕三郎眼里也有杀机闪动。 长久以来,都是圣人潜伏暗处下套使绊,算计他们。 这一回形势终于调反过来,他们也占到一回上风,怎能不好好把握? 最妙的是,圣人在游戏里也不能挪换躯壳了。 这就意味着,只要躯体死亡,他无路可退,也得一并陪葬。 这个机会千载难逢。 千岁抓着燕三郎胳膊,把他拖到无人的角落里,连侍女也没一个,才向他伸手讨要一样东西。 少年一惊,面露迟疑:“你要来作甚?” 他还下意识观顾左右,发现的确没人留心这里。 “那就是我的事了。”千岁不满,“要么咱俩同进游戏,要么你把这东西给我。” 事事都顺他的意,她也不能太吃亏是不? 燕三郎无奈,只得给了她,再三叮嘱:“不要乱用。” 千岁不屑:“我什么时候出过差池了?你以为我是傅小义之流?” 说到这里,她长长呼出一口气:“行了行了,你快去吧。游戏里多交友,少结仇!” 燕小三决意独自前往,她说不动他,反而催他快走。 早点杀掉圣人,以免夜长梦多。 “正有此意。”燕三郎将金羽唤到身边,又交代几句,这才伸手换取了筹码。 他正要投出筹码,千岁忽然凑近,在他唇上印了个吻:“千万小心!” 她还是那么香、那么软。 燕三郎望着她眼里掩不去的担忧,笑着安慰她:“只管放心。” 他坐下来,筹码挟着神魂化作一道流虹,飞入游戏沙盘里去了。 千岁看了千红夫人一眼:“这个游戏本身,圣人不会也动了手脚罢?就像火山界那样。” 他们原想进入游戏,结果圣人暗动手脚,将传送门另一端的目标地点直接改成了火山界,这等手段实是神鬼莫测。 “我已经加强防护。”千红夫人一脸肃然,“他要是还能暗中更改,我把脑袋剁下来给你。” 千岁眨了眨眼:“谁的?” “我的!”千红夫人微愠,“同样的错误,我怎么会犯两遍!再说,你以为这是过家家游戏,说改就能改?” 千岁耸了耸肩:“好,信你。” 她已到初窥天机的境界,当然知道“道理”这种东西其实万变不离其宗,圣人先前好似轻易得手,其实占了暗中出击的便宜,千红夫人甚至不知它的存在;如今大家都在明面儿上过招,千红夫人又是有备而来,圣人再想动什么手脚,难度已经提升不止一个层次。 此地主人是什么水准?千岁心里已经有数,如果圣人的境界当真比她还要高明,这场仗也不用打了。 千红夫人眯起眼道:“你该不会认为,它真能把我耍得团团转?” “不会。”千岁倒是很笃定这一点,“武力不够,才需要谋略来凑。” 这也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进入千红山庄以来,幽魂族圣人好像处处都占上风,主导了事件进展,但千岁却道:“我们对他了解越多,胜算也就越大。” 他们先前吃了知己不知彼的亏,但蒙在幽魂族圣人脸上的神秘面纱也在一点一点褪去。只要信息开始对等,千岁不认为自己和燕三郎还会处于劣势。 她叮嘱金羽:“盯好沙盘,有情况就来找我。” 金羽点头。 千岁转而对千红夫人道:“我还要再见嘉宝善一次。” …… 眼前迷雾褪去,燕三郎定了定神,发现自己站在一片田野边缘。地里的作物很像大麦,沉甸甸的穗子压弯了植株,好像到了丰收的季节。 但它是紫黑色的。 田地面积数顷,不少人弯腰采收。 燕三郎看看他们,再看看自己的双手,嗯,是同类。 千红夫人拿出来的压轴游戏唤作“绿洲”,实则发生在一个奇特的世界之中,她命名为“洪荒”。 这里的人类外形与大千世界相差无几,但充沛的天地灵气令他们筋强骨健,妇人身高都在九尺以上,男子甚至可以超过一丈(三米多),体形粗壮。 第1513章 初入洪荒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有一名健妇从少年身边走过,肩上扛着六条麻袋,每一个都是鼓胀饱沉,装满了粮食,总重量至少五百多斤。 在人间,这等份量莫说是女子搬扛,就连男人没法子上手,一般交给牲畜驮运。但眼前这妇人肩扛五百斤仍然游刃有余,还能边走与同伴边聊天。 “听说,北边也沦陷了。” “那么,避难所只剩六个了。”同伴苦着脸道,“我们、我们这里会不会是下一个?” 妇人不说话,她同伴又道:“现在各城封闭不通消息,说不定你听说的是谣言哩。” “不像。”妇人摇头,“我丈夫昨天才从队里得的消息,说是北方出现了大量王兽。” 这话说出来,同伴脸色更加惨淡:“难道,那些妖族真想赶尽杀绝?” 两人走远,燕三深吸一口气。 这里的空气都格外香甜,少年可以判断,本地的灵气浓郁,比人间还要高出许多。 十余丈外就是大湖,万顷碧波,水光粼粼,有白鸟翩跹。湖边村庄、农田错落,看起来一派田园渔歌。 但燕三郎知道,这些只是表象。 这个世界危机深重。 或者说,这个世界的人类正面临灭顶之灾。 千红夫人把这个游戏拿来压轴,并且命名为“绿洲”,不是没有原因的。在这里,人类并不是主宰,也不再是上天唯一的宠儿。 洪荒世界,妖兽一族如日中天,人类反而被挤到了舞台边缘。 燕三郎神降的“绿洲”,乃是座落于湖畔的人类避难所。看来无论在哪个世界,人类逐水而居的天性都不会改变。 本地居民人数超过四十万,听起来不少,但燕三郎在千红山庄统观全局时就数过了——偌大的洪荒世界,这样的避难所只有十二个。 有的避难所只有七八万人,有的则多达七八十万。“绿洲”的人数不上不下,居于中等。那么这个世界所有自由人的总数,恐怕不超过六百万! 而沦陷地区幸存下来的人族,已经被迫为奴,数量上不可考计。 燕三郎从田埂拔起一根杂草,别在自己左胸襟上,而后迈步往树林走去。 林子后头就是村落。村落后头,就是一个极具规模的城池了。 少数派总是格外团结,才能勉力求存。在这里,人类也要抱团谋生。 洪荒世界与人间最直观的不同,就是样样高大。湖边的树丛看起来都像深山老林,随便一株不知名的大树就能长到十五丈高(四十七米),直径十余人合围。 这里的蚯蚓就和人间的巨蟒一样粗长。燕三郎在林地里遇见两只,看起来就很有肉的模样。 满眼山花烂漫,不知人间愁苦。最小的花盘子也能比肩牡丹,最大的么,干脆就超过了圆桌面。 花丛中飞舞的蜂子,最小的也有八哥那般体型。 这样的世界妖兽泛滥,燕三郎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 水边的植物也长得格外茂密而高大,野蒿动辄高达丈余,如果是普通人类走进蒿丛,就像掉入了迷宫。 前方有两丛长蒿,在水边随风摇曳。几只渔鹭在水中漫步,拣食小鱼,气定神闲的模样。 近看才发现,近岸的湖水不算清澈,或许底下有些淤泥。 “扑通”连声,六七尾游鱼突然接二连三跳出湖面,飞出去几尺,才重新扎进水中。 水面因此涟漪阵阵,燕三郎一下就顿住脚步,凝望湖面。 后方有两个孩子打闹着,从他身边奔了过去。 虽说是六七岁的孩童,但他们的身高也达到了大千世界成年人的身高标准,均在五、六尺左右。 接近水面,女孩儿的脚步就慢了下来。她望着湖水犹豫不前。 经过一小会儿动荡,水面已经重归平静。 男童冲她挥手:“来啊,抄近道回家!” “我们从林子里走吧。”女孩眼神有些畏缩,“大人都说,水里不安全。” “昨儿我哥才下水游泳呢,你看他缺胳膊还是少腿回来了?”男孩不以为意,随手拔了一根长蒿,在水面拍得啪啦作响。 燕三郎挑了挑眉。 这举动让女孩紧张得要命:“别玩水了!” “怕什么,胆小鬼!”男孩扔掉蒿草,两步跳进水里。 步伐很大,水花四溅。 燕三郎皱了皱眉。 “快上来!” 女孩越是催促,男孩越是泰然,站在齐腰深的湖水中冲她作个鬼脸,“看,我这不是好好儿的?” 说罢,他就踢跶踢跶趟水走了过去。 在女孩的提心吊胆中,男孩头也不回踏上湖边的硬地。 果然没出事呢,全程太太平平地,湖水连个泡儿都没冒。 “快来呀。”他在二十丈外招手,“再不回去,天就黑了。” 天的确快黑了。 女孩受到鼓舞,也不那么惧怕了。再说取道林地回去的确要绕远路。她想了想就往前迈步。 燕三郎正好走到近前,顺口提醒她:“绕路吧,水下或有危险。” 可是已经有人成功走过去了。 女孩不想再被笑话,抬腿就往水里走。那动作很快,显然还是有些忌惮,转眼就走过六七丈。 她比男孩还高些,最深的水面也只到她胯部。 看来没事,自己多虑了。燕三郎转头就往树林里走,他还有事,不能在这里继续耽搁。 不过才往前不到十步,后边突然“哗啦”一声激越水响。 女孩的尖叫随之而起! 燕三郎回头,赫然见到浅滩上趴着一头怪物。 它体型好似鳄鱼,浑身覆满灰褐色的鳞甲,脑袋能占到身长的三分之一,呈长三角形。 更可怕的是,它体长三丈以上,可身形又宽又扁又平,像被擀面杖擀过,居然能潜伏在这样的浅水里。 别的生物,嘴都长在眼睛下方,这东西却与众不同,能够自由开合一百六七十度、又宽又扁的大嘴居然是长在头顶上的! 这张嘴就像个拉开来的捕兽夹,再配上钢钉似的大牙,一旦有猎物从上方经过就会被夹住。小女孩被齐胸夹牢,在它嘴里的挣扎显得徒劳无功。 也不知它在淤泥里潜伏多久,一击竞功。 燕三郎下意识返身,离岸最近的人们听见呼救也扔下手头活计,飞奔而来。 可惜,迟了。 那怪物叼住女孩,一旋身、一摆尾,换了个方向,一举滑出岸边,直接扎进深水区。 动作快如闪电。 女孩的尖叫戛然而止,消失在湖水之中。 众人赶到时,湖面只剩下几个漩涡,正逢丝丝缕缕的血迹消散开来。 第1514章 找组织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初来乍到的燕三郎谨慎地停住脚步,却有三人跃入水中,紧急搜救。 岸边围聚的人越来越多,都盯紧越发平静的湖面。 几十息后,那三人先后冒出头来,而后游回岸上。 “我姐姐呢,她人呢?”先前趟过浅水的男孩吓呆之后就哭了,这时忙不迭挤上来问。 这三人都在摇头:“没找到。” 湖底昏暗不明,人类水性再好,毕竟不是水兽,再强大的修行者入水之后五感也受制约。更何况,水底或许还有更多未知的危险。 男孩“哇”地一声,又哭了出来。 他淘的气,却要姐姐来承担后果。 周围的成年人有认识他的,走上去安慰几句,也就各自散开了。 生死无常,生死却也寻常。生于这个时代,何必为他人悲忧愁苦? 那男孩哭得虽凶,但边哭边往家走,很快就脱离了燕三郎视野。 岸边的水草丛又恢复了惯常的平静,一个鲜活生命的消失就是这样轻描淡写。 燕三郎也迈开步子,却不去树林了,而是追赶先前跳水的三人。 因为,他看见为首那人爬上岸后拧干衣角滴水,就从草地上摘走一朵小黄花,别在自己胸襟上。 这三人也很敏锐,被跟行了几十步后就停下来,转过身,冲着他就喝问:“你去哪,不是让你上北边哨塔吗?” 显然对方认得燕三郎这副身躯的原主人。 燕三郎正要应声,为首那人却又咦了一声:“慢着,你也是?” 他指了指少年胸襟上的杂草,又指了指自己,再指了指天上。 这意思很明确了。 “嗯。”燕三郎点头,“你是?” 千红山庄已经开放那么多神降游戏,一回生二回熟,客人们也总结出一点心得,其中最通用的互认之法就是这个,在上衣别些花草,以区分玩家和普通人。 每人初入游戏都要从零开始,抱团进阶是成功率较高的办法之一。燕三郎进入“绿洲”之前就知道,这个游戏难度很大,进入本地的玩家结盟愿望空前高涨。 果然眼前这人大拇指一翻,磕了磕胸膛:“饿鬼道,迦棱天大人座下。我叫寒食。” “人类,徐闻先。”燕三郎言简意赅。 进游戏后他反而不急了,不愿意曝露身份来换取帮助。 这名字平平无奇,寒食可没听过,哦了一声,热情大减:“独行还是有伴儿?” “我刚进游戏。”燕三郎顾盼左右,“迦棱天在哪?” 饿鬼们居然会在异界救人,想想可真有趣。 寒食上下打量他一番,没吭声,脸上的表情却很传神: 你算哪根葱,迦棱天大人的行踪,也是你问得的? 燕三郎不用本名自有考量,这时就要承受无名之苦了:“那么缪毒何在?我跟他一起经历三个游戏世界,也约好在‘绿洲’会面。” 寒食将信将疑:“你也认得缪毒大人?” 缪毒乃是恶煞。这不是形容词,而是名副其实的饿鬼道职衔。燕三郎点头:“带我见他,我可自证。” 寒食想了想,带燕三郎往北而去,走入一大排营房。 这里来来往往的,都是修行者。 准确来说,是刚下战场的修行者。不少人身上带伤,脸色疲惫。 寒食走近其中一间营房,还没掀帘进去,燕三郎就闻到了浓重的药味儿,还有挥之不去的血腥气息。 门帘子掀开了,寒食只许他立在门口,自己对内道:“缪毒大人,这位新玩家自称是你的朋友。” 屋里的矮床上半倚着一条汉子,上衣丢在一边。燕三郎见他从左肩到右肋都缠着裹布,大半都被染红。 缪毒受伤不轻哪,左肩上那一记重击,险些就劈断他锁骨了。 这人本来半眯着眼,闻言看向燕三郎:“谁?” 他受了伤,口气不好。 在以往的神降游戏,玩家只用神魂投影进入游戏,几乎不会感知人物疼痛;在“绿洲”却不一样,躯体受的每一分罪,神魂都要“感同身受”。 刀劈在身体上有多疼,玩家的体验不会少一丁点。 显然只要燕三郎回答有误,寒食就会把他丢出去。 少年面不改色:“白龙河上故友。” “白龙……河?”缪毒喃喃两句,随即恍然,“你是阿……?” 燕三郎适时出声打断:“我现在叫徐闻先。”说罢看了寒食一眼。 在“雨夜大逃杀”游戏,缪毒也是坚持到最后的人,对于白龙河上乘船追匪的那一段经历记忆犹新,当下就对寒食挥挥手:“你下去。” 寒食看了燕三郎一眼,向缪毒行了一礼,转身退开。 燕三郎这才走入营房,指了指缪毒身上的伤:“要我帮忙么?” 缪毒要先确认:“你是血红领主?” “不。”少年摇头,“我是燕时初。” “哪里是故友,分明就是旧敌!”缪毒挠了挠头,笑了,也知道他和血红领主是一对眷侣,“坐。绿洲不肯给我们好药,否则这伤三四天内就该痊愈。要是在饿鬼道,我早把送药的人一口吞了!” 三言两语叙完了旧,缪毒转入正题:“你这么晚才进游戏么?” 燕三郎坐下来给他拆掉裹布,重新上药,手法娴熟老练:“来晚了?” “不晚。”缪毒叹了口气,“我们一直没有实质进展。你晚来倒好,先在千红山庄统观全局。” “旁观者未必清透,身在局中才知冷热。”燕三郎认真道,“迦棱天何在?” “迦棱天大人在一个时辰前离开绿洲。”缪毒轻咳一声,“这回的任务不好做,妖族太强大,我们已经折损不少人手。” “我们?” “应该说,玩家阵营。”缪毒轻嗤一声,“进入洪荒后,有些傻蛋还像在自家地盘那么狂妄不可一世,要么就是没觉出直接神降的危险,进来后就大摇大摆去做任务,结果惨死外间,尸体都收不回来。” 虽然千红夫人很明确地提示过直接神降的风险,但了解规则是一回事,意识到风险么,却又是另一码事了。 第1515章 被改变的世界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总有人心态切换不过来,还觉得自己进入的只是个游戏。 燕三郎也赞同:“这是冒险,是生死考验。” 缪毒问他:“你既然刚来,可从外头带进有用的线索么?” “看到玩家们的尝试了,也看到妖族的分布。” “好极,这正是我们所需。对了,你找见那颗心脏的下落没有?”缪毒面色严肃,看了窗外一眼。 窗外就是丰收的田野,农人、茅棚、鸥鹭,一派平和。 谁能想象,这里很快就要被战火血洗? “截至我进入游戏,没见过它出现。”燕三郎摆手,“坏消息是,游戏里也还未有人找到它。” “外部条件险恶,人多力量大。”缪毒认真道,“燕山长何不加入我们?” 燕三郎也问得不客气:“你们进度最快么?” “至少我们探索得最远。”缪毒伸手一指,“往北。” “我在千红山庄观望,发现很多人都推断心脏被北方妖族所得。”这是燕三郎最想确定的重心,“迦棱天也是这般认为?” “不错。”缪毒也不讳言,“北方城池人口近六十万,比‘绿洲’规模更大,已经顽抗多年,几天前突然被妖族攻破。据逃出来的人警示,妖族力量大增,人类无力抵抗。” “北方妖族本就强大,但北城与它们交手多年,深谙其脾性和本领。若非事出突然,不会覆灭得这样迅速。”他舐了舐唇,“有幸存的玩家一路南下逃亡而来,言破城的妖王势不可挡,恐怕已经晋升帝级。” “这个节骨眼儿上,很难不引起大伙儿的联想啊。”他接着道,“迦棱天大人也倾向于这种说法,即是我们要夺取的那颗心脏已经为妖王所得,并且增强了它的实力。” 千红夫人发布的任务其实是两个,有主有次。 主任务即是要玩家带回苍吾之心。但她也给所有人提示,这颗心脏凑巧非常契合妖兽的体质,因此它会是妖族的香馍馍,人类想取回很不容易。 幽魂也同样不容易。 次任务,就是在游戏结束之前保住“绿洲”。 话说回来,如果取不回心脏,“绿洲”恐怕也保不住了——这是千红夫人的原话。 进入游戏之前,没人太把这句话当回事儿;可在这里奔忙多日,缪毒只想说,这任务真地坑爹! 燕三郎问:“你们进来多久了?” “用本地时间来算么?”缪毒想了想,“十三天左右。” “北边城破,妖军南下?”燕三郎若有所思。在千红山庄来说,本地主人将苍吾使者的心脏丢入“绿洲”只是十几个时辰之前发生的事。但在这里,玩家已经奋战了小半个月。 两个世界,时间流速不同。 “是啊,北方妖军南下有两个避难所可选。但我想‘绿洲’会更危险,否则千红夫人不会指派这个任务。”缪毒面色凝重,“我们已在这里侦查小半个月,如果妖王的力量真如传说中那般强大,以‘绿洲’的实力是扛不下来的。所以这两个任务其实归结为一个。” 燕三郎点头:“玩家进来这么久了,分出派别没有?” “当然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就有派系,哪怕是风雨飘摇的“绿洲”也不例外啊。缪毒轻声道,“时至今日,玩家已经分作十二、三派,自然我们迦棱天大人自成一系。” 这次进入游戏的玩家,数量空前巨大,各方势力掺杂,全凝成一股绳是不可能的。 “‘绿洲’也有察觉?” “这里的人也不是傻子,怎会对拉帮结派视而不见?”缪毒好笑,“畜道有十几个家伙太过明目张胆,结果被绿洲制裁,此刻还在矿山当苦力、吃鞭子,并有专人看守。我看,游戏结束前他们都不要想出来了。” 燕三郎沉吟:“你们现在作何准备?” 所有人的终极目标是抢回苍吾之心,但他们容身的绿洲又面临灭顶之灾。这项比赛,同时也是和时间赛跑。 “各组都派人出去收集线索、打探妖穴。”缪毒擦了把脸,“剩下的要在这里协助守城。” 燕三郎往湖中一指:“离民居这么近,也有水怪?” “原本已经清剿干净了,但最近一次帝流浆发生在七个月前。”缪毒叹了口气,“那时,本地人类已经自顾不暇,哪有余力再去剿灭水生妖怪?唔,方才发生什么事了?” 湖区如此广袤,得动用多少人力才能将潜在危险都清除干净? 本地人办不到。 燕三郎将方才发生的事略述一遍。 “那头鲾鳄刚转化为妖兽不久,不算强大,否则寒食方才也不敢下水。”他低声道,“你在千红山庄旁观游戏,也知道帝流浆么?” 燕三郎点头:“一直很忙,只听手下说了个大概。” 他和千岁一直忙着与圣人斗智,真没多少精力研究这个所谓的压轴游戏。也只有决定进入“绿洲”之前做了一小会儿功课,并听取金羽观战的心得和情报。 不在局中,对时势的理解就远没有那样深刻。 千红夫人又秉持中立态度,不能向他们透露太多,千岁对此意见很大。 其实人类原本在这个世界也占据了霸主地位,尽管妖族一直存在,却长期居于弱势。这一点和大千世界差不多。 改变种群力量平衡之物,就是突然出现的“帝流浆”。 “这个世界的灵气原本就很丰沛,却又在二百年前拉开了爆发序幕,以至于摸不见、看不着的灵气竟然开始液化,每过一段时间都会从天而降,如同雨水。”缪毒介绍得很平实,“这就是帝流浆的由来。” 燕三郎一下就明白了:“即是高度凝练的灵气?” 这里的灵气不仅是“如有实质”,甚至都液化为实体了。作为异界人士,他是好生羡慕。 “不错。这玩意儿也不是谁都能消受得起,飞禽走兽只要吃进一滴帝流浆,九成会立毙当场,但剩下的一成能扛过效力,从此就脱胎换骨、蜕化为妖。” 第1516章 我加入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而那些原本就有道行的妖兽,只要进食帝流浆得当,更会让修为突飞猛进。”缪毒“咝”了一声,“譬如鲾鳄,正常体型也就是七八尺身长,只能吃水鸟鱼蟹,吞不下人类。但方才那一只——” 那一只已经成妖,体型是普通同类的三五倍以上,已经可以对人类造成巨大威胁。他耸了耸肩:“据说北方的妖王从一介小妖跃升为不世出的王兽,前后也不过二十年时间。” “相比之下,本地的人类就没那么幸运了。”他往树林后方指去,“帝流浆对人类的助益,远不如妖兽那么大。人类之中也有修行者,如同大千世界的异士,但因为这片天地灵气深郁,他们的普遍修为会更高一些。可气的是,千红夫人本次为我们挑选的皮囊,基本都是道行普通的修行者。” 或许是为了公平竞赛?燕三郎挑了挑眉。神降过来的玩家从开始就在同一条起跑线上,这是起码的公平;后续发展就各安天命了,如此才能服众。 而在这个游戏,广大基层修行者的水平相差无几,的确是投放的好选择。 千红山庄的神降游戏令人乐此不疲,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它创造了相对公平的环境和起点,让上至众神、下至蝼蚁同时竞赛。 进入游戏的玩家超过了一万人,大部分被分到“绿洲”,小部分流落在其他避难所。而“绿洲”的总人数才四十多万。 也即是说,本界人类修出道行的比例,远较大千世界为高啊。 又聪明又能打,难怪人类对比妖族,原本有更高的统治力。 但这种格局在帝注浆出现之后,很快就被打破了。 “自从帝流浆不定期爆发,妖族就开始逆袭。”缪毒继续给他普及背景知识,这是每个初入游戏的玩家都该迅速掌握的,“大妖频出,与人类殊死搏斗,并且从先前的单兵作战,至后期的统率妖军,战斗力越来越强。不到二百年间,人类就被赶下王座,数量锐减,现在居然沦落到被围剿、被灭绝的边缘。” 燕三郎也点头:“从沙盘统览全局,这的确是存亡之战。” 站在千红山庄里旁观,洪荒世界的广袤土地基本都被妖族占据,人类的生存空间一而再、再而三缩小,如今不过六个避难所,已经到灭亡边缘。 “人类一贯以飞禽走兽为食,又捕妖兽以丹、皮、骨炼药,成千上万年不止。”缪毒站在饿鬼的角度,自可以侃侃而谈,“妖兽灵智既开,就知双方有血海深仇。加上这二百年互相屠戮、各有损伤,更是势不两立。” 话到这里,林地里突然钻出一人,气喘吁吁奔近:“缪毒大人,北边有消息了。” “说。” “妖兽潮原本往西去的,昨天突然转向这里,前进速度比预想更快,最多再有两天半就会抵达。” 缪毒倒抽一口冷气:“这么快!” 燕三郎摸了摸鼻子:“我来得真巧。”正赶上了好时候啊。 “迦棱天大人那里,有消息么?” “迦棱天大人已经寻到妖军主力。”这人低声道,“距离‘绿洲’三百多里,数量庞大。大人还在考虑靠近之法。” 燕三郎插话:“可能确定苍吾之心就在妖军之中?” “谁也不能。”这人看他眼生,但与缪毒站在一起,想来也是新加入的自己人,“但我们抓到的几个妖兽俘虏,都说妖王约莫在十六、七天前成功晋阶,实力陡然暴增数倍,这才能顺利攻破北方城池。” 他顿了一顿:“并且千红夫人在山庄发布任务时也提示过,她将苍吾之心投在‘绿洲’北部的白寒森林当中。据我们实测,那里离北方城池不远。” 千红夫人不能刻意布置一个完不成的任务,总要给玩家留些有用的线索。 所以综上所述,苍吾之心的确可能被妖王所得。 听到这里,燕三郎即问缪毒:“你们这一派系,是‘绿洲’游戏里玩家人数最多的么?” “不是。”缪毒摇头,“修罗道那位大领主,他聚集起来的人手超过我们。但在这种游戏里,人贵精而不贵多,就怕大而无当……” 话未说完,燕三郎已经摆手:“我加入。” “哦?好!”缪毒大喜,“有你在,我们如虎添翼!” “客气,如今大家都是普通人。”强大的修为带不进游戏,眼下的躯壳又非常珍贵,毕竟每人只有一次机会。 燕三郎试过这具身体,虽然个头高大,但无论修为、武力、体魄都远不如他自己的真身,的确就是普通水准。可想而知,玩家面对吸聚了天地精华的妖兽不占优势,还得靠头脑、靠集体力量取胜。 力量不够,抱团来凑。这游戏不适合单打独斗,因此他果断选择一方势力加入。 他也老实不客气道:“我得出去,你能划派人手、共享情报给我么?” “当然可以。”既然他已经加入自己这一方,缪毒也更加慷慨,“我可以帮你选人,不过要绕开‘绿洲’本身的监管出去,也是件麻烦事。” 作为仅存的避难所之一,“绿洲”自身就有规矩,他们这些外来户也得遵守,否则就要同时面对来自绿洲和妖军的双重压力。“绿洲高层已觉出本地有不属于自己的力量,暗流涌动。” 四十万居民里就有一万人被换成天外来客,这比率太高,总有人露出马脚,本地修行者怎可能全无所觉? “两天前,有几个人类玩家失踪了,就在绿洲里失踪的。”缪毒接着道,“我们怀疑,他们栽在本地土著手里。” 燕三郎动容:“绿洲的修行者已经知道了?” “不清楚。但从那以后,绿洲就禁止十人以上的群体聚集活动。”缪毒指了指自己,“像我们非亲非故却长久谈话,在城里也会招来怀疑。” 对答至此,他也停下来歇了几口气。“这躯体的修为太弱了,受点儿伤都遭不住。” 第1517章 平民区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缪毒摇了摇头,正要把守在外头的寒食唤进来,燕三郎正色道,“我这回匿名进入游戏,有夙仇要报。请缪毒先生为我保密!” “好。”缪毒一口答应,“小事一桩耳,放心罢,定无第三人知晓。” 对于他们来说,寻仇可是十分正当的理由,缪毒甚至懒得多问。 他要休息,寒食就被唤来,代替他招呼燕三郎。 缪毒对燕三郎如此礼遇,寒食虽不知燕三郎到底何方神圣,但对他的态度恭敬了很多。 …… 听完绿洲的情况介绍,燕三郎就循着记忆返回原身主人家中。 大湖边缘挤着一列又一列矮小的平房,房前和屋顶上披晒的衣物多半都旧了,打着好几个补丁。可谁要敢顺手牵羊,多半有人从屋里冲出来,赠你一顿痛打。 地面好像曾经铺过砖,但现在几乎看不见了,走上去软叽叽地。一阵风吹过,尘霾飞扬,到处臭烘烘。 燕三郎掏巾子裹住自己脸面,除了隔绝臭气,还要挡住到处飞舞的蚊蝇,这里的蝇子每个都比知了还大半圈。 他刚转头,就看见一个男人蹲在墙根,正在卸货。这人的裤子都褪到小腿,对来往居民投注的目光毫不在意。 当然了,路人也不曾大惊小怪,只当他是空气。 现在,少年终于知道地面为什么那样泥泞了,除了泥巴还有别的东西。 几乎每家门口或者周围都堆满了陶碎瓦屑等杂物,有些甚至比房屋还高。 他家就在成片的平房之中,面积不到七个平方。窗很小,屋里很暗,潮汽中带着一丝酸酸臭臭的霉味儿。 但跟外头比起来,倒还算干净。 这可算是家徒四壁了,除了正中一张窄床、一把椅子、一个破柜,就身无长物。 听说绿洲的生活环境还算是避难所中最好的,至少他作为修行者还有个单间,不像其他避难所,六七人都挤在这么大的空间里同吃同喝同睡,就像老鼠窝。 燕三郎拿起柜中的磨刀石,将随身的长刀磨得光可鉴人。这种磨刀石被称作“火焰”磨石,通经它磨擦之后,刀身也隐隐发出红光。 这是洪荒界的修行者相当有用的发明,他们制出各种各样的磨刀石,能够在一段时间内赋予武器相应的属性。像燕三郎手里的刀,就在磨刀后的十个时辰内附著真火攻击的特性。 回去人间,也该好好研究一下。 然后,他就挪开小床,在墙根扒拉几块砖头下来,而后从夹墙里掏出一只坛子。 这里面藏的不是食物——比食物更好。在绿洲,大伙儿会把分配到手的食物尽量随身携带。在没有隐私的地方,盗窃案频发。 他拔开塞盖,凑近深吸一口气,闻到酒水特有的芳香。 原身在这里偷藏着自酿的一坛老酒。 他抿了一口,有点酸,非常呛,味道也不醇厚。 燕三郎品酒无数,当知这是劣酒,若是扔在千岁面前,她连碰都不会去碰一下。 但在绿洲,酒可是一等一的奢侈品,普通人饭都吃不饱,哪有能力酿酒?原身被安排在湖边小径巡逻,有时就偷取灌木里的浆果回来,埋坛自酿。 当然,要小心藏好,不为人知。 这倒不全为了过过嘴瘾,酒在洪荒世界的郊野大有用处。 他取出水囊,灌饱浊酒,再把盖子塞紧,放回原位。 墙窟窿里还有个小布包,也被燕三郎取出来打开。 里面是两块拇指肚大小、浅绿色的石头,莹莹发光。 从原身的记忆可知,这东西叫作“灵石”,是从前天地灵气经年累月孕化而成,也是洪荒世界独有的矿产。无论人类还是妖兽,灵石都对修行极有裨益,因此也是洪荒世界的硬通货。 但它的产量较小,消耗却大,属于稀缺资源。 原身打拼几年,也才攒下来这么两小块。终战在即,再掖着也没意思了,燕三郎决定替他用掉。 刚把床复位,外头就传来喧哗声。 燕三郎收拾好东西才走出去,见外头窄小的空地上有两人大打出手。 这两个都不是修行者,但厮斗得很是凶狠,手边摸到什么就抄什么揍人,双方都头破血流。 周围看热闹的人围了一圈,没一个劝架的,都在摇旗助威。 燕三郎就近问起:“怎么打起来了?” 边上有个半大小子嘿了一声:“他们要抢鹿力老头留下的屋子。” 燕三郎在记忆里翻寻半天,才想起“鹿力老头”是谁。 这人前天死于病饿交加,终年三十七岁。他的屋子在东边,空间虽然不大,但光线最好。 大千世界的人类,平均寿命也才三十六、七岁;洪荒界这二百年来,人类平均寿命大大缩短,不到二十八岁。 对比别人,鹿力已算长寿,才得了这个称号。 “这屋子不是已经分配出去了?” “给了个修行者,可人家不要,嫌小。”半大小子答道,“屋子一空出来,这两家人都想抢。” 他说的是“两家人”而不是“两人”,因为打得不可开交的两个汉子背后,都有一个家庭。 谁打赢了,谁家就能住得宽绰些。 屋子越大,在平民当中就越有排面。 “兽潮都快来了,他们还争这个?”燕三郎也抱臂看热闹,“再说,最近死掉的人多,空出来的屋子也多吧?” 本地人从不唤妖军,只称其为兽潮。燕三郎觉得,这种心态非常有趣。 大概是打不过却又看不起对方。 毕竟,妖族力压人类只是近二百年的事儿;而在此前漫长的岁月中,人类才是这个世界的主宰,难免托大。 结果,这半大小子看他的眼神就好像看傻子:“兽潮来不来是以后的事;可他们要是打赢了,那屋子现在就能住!” 他冷笑一声:“要不是最近死人太多、空屋也多起来,鹿力那么好的屋子能轮到这俩瓢争夺?” 燕三郎只能点头:“有道理。”真是只争朝夕啊。“鹿力身体每况愈下,生前却能保住屋子不被夺走,也不容易。” 第1518章 两重天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多的是人想夺。”前方掐架激烈,其中一个被打歪半边脸,血都溅到半大小子脖颈上了。他抬手抹了抹,“不过鹿力从前也是修行者,在自己屋里布置结界,别人进去都讨不得好。” “真的?” “真的。”半大小子没好气道,“我小时候也想进去,被弹出来了。” 说到这里,他伸着脑袋往燕三郎身上凑,一个劲儿吸鼻子:“什么味道,你身上什么味儿?” “没什么。”燕三郎推开他往外走。身上那一丝酒味儿很淡了,这里的人鼻子可真灵。 他没心思看两人掐架谁会胜出,不过走出这排矮小的屋舍之前,倒是经过了鹿力老头的遗宅。 少年下意识瞥了一眼,这屋子同样很小,但光线确实充足。屋里的床只剩下空架子,铺盖和木板都不翼而飞,破瓶烂罐横七竖八,显然此间主人死去之后,屋子没少被邻居光顾。 燕三郎收回目光之前,还看见墙角放着一个草窝。 蒿草编成的窝,大概有磨盘大小,仿佛被使用过,因为表面压得扁平。 少年并不在意,绿洲许多平民家中也养些家禽,有时给孩子改善伙食,有时还能拿出去换生活物资。但养起来也要小心,这里盗窃案频发。 根据原身的记忆,鹿力老头甚是和善,可惜早年被人打瘸了腿,后来妻子离开了,年幼的儿子不小心掉进井里,没了。 虽说听起来有些凄凉,但他的遭遇在这些平民当中可不算惨,原身跟他也没有多少交集。 一个大活人从生到死,留下的只是这一地破烂。待屋子的新主人搬进来,把他的旧物全部丢弃,他在这世上留存过的痕迹也就全被抹平,半点不剩。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燕三郎看了看周围,没人感伤。跑过身边的孩子还是笑嘻嘻地打闹,有时拣起地上的石子儿,照准鹿力老头屋里的空罐子丢过去,砸得乒乓作响。 现在少年知道,屋里的东西为什么会碎了。 他走去鹿力隔壁,敲了敲门。 “吱呀”一声,门很快开了,有个男人探出半张脸:“什么事?” “换馕饼。”燕三郎从怀里掏出小袋子,递了过去。 这人接过,打开一看,青色的粮食装了个七分满,颗粒饱满。 这就是湖边农田收上来的作物,本地实行配给制。燕三郎占据的身体原主是修行者,绿洲作战的主力,当然分到手的粮食也会更多一些。 男人掂了掂,很是满意,于是回身拿了四张馕饼递过来。 “少了。”燕三郎摇头,“至少六张。” “饼子涨价了!”男人板着脸,“你若不要,有的是人要。” “行吧。”燕三郎不想浪费时间,拿起四张饼就走。 这饼是用杂面做的,每个只有巴掌大,硬梆梆地味道也不好,却胜在非常瓷实,吃两口就能顶半天饿,并且它有咸味儿。 在野外,这是很好的干粮。 在人间,燕三郎十天半月不进食水都没问题,但在这里不行。干粮和食水都已备齐,他就回去找寒食了。 这厮已经带着五条汉子在湖边相候。 “这三位是饿鬼道的,还有一位人间道、一位修罗道,原身都是修为不俗。”寒食顺手介绍,“照着十五天前定下的规矩,如果你们成功入手苍吾之心,两成奖励归小组,剩下的八成由你们自己看着分配。没问题罢?” 那阿修罗双手抱前:“如果不分呢?” “你可以单干。”寒食耸了耸肩,“选择单干的人也很不少,但不能再共享我们的情报和其他资源。” 毕竟吃独食更香哪。 有一只饿鬼微微犹豫:“这时候,单干不容易吧?” “不然你以为,那几百人的战损率是怎么来的?”寒食笑道,“你们做好决定,我可以替你们通关外出。” 玩家个体战力一般,单打独斗不易。他们这些势力提供帮助,当然就要收取报酬。 燕三郎看了看众人:“我加入。”他的目的跟其他人都不一样,任务奖励倒还在其次。 另一名人类紧随其后:“我也加入。” 那三只饿鬼互相看了两眼,也点头了。 五人看向阿修罗。 这厮面无表情:“行吧,我没意见。” 六人小组就这样临时搭建起来。寒食拊掌道:“绿洲大门那里已经疏通完毕,可以出城了。” 当下众人往绿洲北部而去。 越往北,屋宇越大越整齐,路面也越干净。 到得后来,他们甚至踏上了石板路,两侧的花草明显也有修剪过的痕迹。 这里的宅子宽敞、明亮,虽然多数也不是单门独栋,但外墙干净平整,还做过些雕饰。 对于见惯人间富贵的燕三郎来说,这些建筑太普通了。但在当前背景下,要住进这样普通的房子其实一点儿也不简单。 “这是权贵们的住处。”寒食不敢直接伸手指去指指点点,只能颌首示意,“至少要杀过妖将或者二十只以上妖怪、有丰厚军功的人,才有资格携家眷住在这里,其他人概莫能近。” 经过某一排建筑时,燕三郎闻到了烟火气味。也不知谁家正在做饭,那种大火煸油爆炒的香气,立刻勾得七人胃里的馋虫蠢蠢欲动。 队里的人类杜寻咽了下口水:“呵,冰火两重天。”平民赚到一张硌牙的馕饼都要欢天喜地呢。 他们七人走在路上,是很明显的目标。才拐过一排房屋,就有卫兵迎上来前:“站着,做什么的,要去哪!” 寒食手里亮出一只牌子,也不知什么材质,就在卫兵面前晃了晃:“三十七队,外出换班侦查。” 卫兵看到牌子,面色稍微缓和,也不为难他们,摆了摆手:“去吧。” 再往北走就是一连串的湖泊群,星罗棋布,水清见底。座落在湖边的建筑就很精美了,规划整齐,占地面积也大,多半都带着郁郁葱葱的园子。 寒食压低声音:“这儿是绿洲元老们及后裔的居所。” 第1519章 不祥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人间的高门大阀,造出来的园子再怎样精致,也要用高墙围堵以私享美景,以免被平民看了去;这里却不同,到处是无遮无挡的绿地池墅,要彰显主人家的气派华贵。 但这种分歧的根本不同,在于本地的贵人家都有修为在身! 名作烈木的阿修罗也出声了:“元老会?” “就是元老会的成员。”其他人进来的时日都长了,寒食重点给燕三郎讲解,“绿洲有数百年的定居史,但直到近五十年,人口才大量涌进。” 燕三郎点了点头。其他地方都被妖兽侵占,幸存者自然就往避难所聚集。 “绿洲成立了元老会,以管理整座城池。”寒食轻声道,“元老一共七人,各有分管,悉尊大元老檀宣为首。” 三只饿鬼之中的老大有些好奇:“绿洲管控严格,你怎么搞来外出通行许可的?” “我这原身,是城守队长的侄子。”寒食笑了,指尖一搓,“使点什么花招不行?” 难怪迦棱天安排他做接引工作。 阿修罗呵了一声:“一个饿鬼,竟也精于此道。” “入乡随俗嘛。”寒食不以为意,这时众人已经路过市集,到达绿洲北门。他往前一指:“出了这堵门,就要千万小心了。” 六人一起抬头,燕三郎轻吸一口气。 绿洲能在历次妖族袭击中幸存下来,必定有高墙围挡。可这墙也……太高了吧? 他现在身高一丈,但观望墙顶还要仰头七十度。初步估算,城墙至少十五丈高(四十六米),如同山屏,上方还有人来回巡逻。 这样高耸坚实的城墙,带给人厚重的安全感。是以燕三郎观望路上往来的行人,神情如常,倒不显得沮丧慌张。 更重要的是,他还望见城墙内侧每隔一段距离都镌有一个巨大的阵符。 各符形状不同,离地约莫十丈。 燕三郎细细观察符文,越看越觉妙不可言。 毫无疑问,这些都是大型法阵的阵脚。一旦有敌人来袭,绿洲就会果断发动这个防御型结界。 而后,寒食就带着六人通关了。 相比城门的厚重和一丝不苟,守门军的态度就显得有些疏放了,多数人都窝在门楼里,只有三人站在门下值守,验看人员的进出凭证。 结果燕三郎就见到前头有两三人轻而易举走出了绿洲大门,他们只打招呼,连路引都没亮出来。 燕三郎也有些惊奇:“怎么这样松懈?” “有甚必要严格?”寒食好笑,“人类的避难所就剩这么几个了,绿洲还怕城里人外逃吗?”外头只有死路一条咯。 燕三郎无言,好一会儿才问:“洪荒世界的妖怪不能化形?” “不能。”另一只饿鬼接话,“它原本是什么样儿,得道后顶多体型变大、变狰狞,却万万修不成人形。本界的修行法则,与大千世界可不一样。” 原来妖怪也变不成人、混不进避难所,难怪门禁这样松驰。 寒食正要引几人过关,燕三郎忽然道:“有情况!” 远处好像传来轰隆隆的闷响,阿修罗烈木低头,发现地面的小石子儿不安地蹦跶。 “至少是四五十人,骑行而来。” 话音刚落,前方山脚下转出一行骑兵,风驰电掣往绿洲大门而来,人数果然在五十左右。 看那阵仗,守门人也警觉起来,不许众人进出了。 转眼间,骑兵就奔进绿洲大门,搅得阵砂土飞扬。为首之人一声大喝:“关门,戒严,快点!” 城门守卫吓得一个激灵,立刻要推闸关门。 寒食赶紧上前:“我们外出执行任务。” 平时这一句都好使,但刚奔出来的城门将却连连摇头:“上命不可违,你们先在城里待着。” 眼见大门缓慢而坚定地关闭,寒食也没办法。这时候强行出城不是找死么? “我们先等等。”他无奈道,“就在这附近待着,别走远。” 有个饿鬼问:“发生什么事,能打探到么?” “可以,要点时间。” …… 自飞骑入城,燕三郎能敏锐捕捉到空气中越发浓郁的不祥。 那种紧张感如有实质,开始凝结起来。 迦棱天这一方势力在绿洲内还有点能量,约莫是一刻钟后,寒食就回来了,满脸凝重:“坏消息,西山矿洞遇袭。” 众人闻之色变:“糟糕。” 只有燕三郎初来乍到,多问一句:“是西北部的矿洞?” “是啊。”这支队伍中唯一的人类杜寻回他道,“绿洲所用的灵石,十有七八来自西山矿洞。那是难得的富矿,产出的灵石品质上乘、经久耐用。绿洲能在妖兽环伺中坚持这么久,和矿山的供应不无关系。” 燕三郎转头去看城墙上的巨大符文。 这么大的符阵前所未见,几乎将广阔的绿洲囊括在内,就算对燕三郎来说都堪称奇迹。从开启到维持,它消耗的能量会是个天文数字。 这样的符阵,只有灵石能提供稳定的力量来源。 从这一点上,不难理解妖族为何要攻打西山矿洞:切断绿洲的灵石供给,就能大大加快即将来临的战斗进程。 寒食紧接着又道:“妖族派出三万大军袭击西山,规模空前。我看,绿洲保卫战要提前打响了。” 有个饿鬼问:“绿洲这里作何反应?” “元老会绝不会坐视矿山被夺。”寒食往远处一指,“瞧,他们已有行动。” 就在众人议论期间,整个绿洲已经忙碌起来,一支又一支修行者队伍来去匆匆。普通人也被动员起来,搬运物资。 战争的气氛突然浓厚。 “我要返回缪毒大人身边。”寒食面色也有些紧张,“留在这里,很快就要被抓壮丁。几位意向如何?” 众人原本要组成外出冒险的小队,可战争突然近在咫尺,大伙儿的心思又变了。 三名饿鬼听了,都要跟着寒食往回走。 燕三郎却道:“我正好去西山矿洞看看。” 这个矿洞本来就是他此行目的地之一。 “去那里作甚?”队伍中唯一的人类不解,“战争首先会在那里打响。相信我,那里可怕得紧。” 第1520章 嘉宝善的愤怒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燕三郎看他一眼,笑了笑:“我进游戏只为找人。那人仿佛就在西山矿区。” 阿修罗烈木也要外出。 “不出城,怎么能完成任务?”他的理由很简单。 出乎众人意料,人类杜寻仔细思考过后也打算入伍出城。 “在城外才有更多主动权。”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他们都有意向,寒食点了点头:“行,你们多加小心!”说罢带着三只饿鬼匆匆离去。 ¥¥¥¥¥ 千红山庄内。 每个玩家的心球视界边上,都围着许多人。 千岁后退一步,揉了揉眼睛,对金羽道:“我去后花园走一趟,你在这里盯着。若有变故,及时知会。” “是!”她没有明说,但金羽听懂了。 当下千岁迈步往厅外走去。 千红夫人就在不远处,只看了她一眼,就把注意力放回绿洲游戏。 为了维持这个游戏不出错,她要付出远胜以往的心力。 后园幽深,没几个人。 备料室门口倒是站着两个侍从。千岁走近其中一间:“我要再审嘉宝善。” 侍从无声让开一步,替她推开了门。 嘉宝善就坐在椅上,双目微阖似在打盹。 千岁迈步踱了进去,还未关门,嘉宝善就睁眼抬手:“慢着,别关!” “吱呀”,门还是关上了,侍从不理他。 对待囚犯,千红夫人的脾气向来不好。 “我在这里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水米不曾打牙。”嘉宝善苦着脸道,“千夫人帮我弄点吃的?” 千岁笑眯眯地,看起来很好说话:“想吃什么?” “卷饼!”嘉宝善咽了下口水,“饼皮要脆到掉渣,中间夹着的烧卤五花肉肥瘦相当,要炖到香酥软烂。” 千岁及时补充:“饼里还该夹甜酱和糖渍的浆果,酸甜可口又解腻。” 嘉宝善未及回话,肚皮已经咕咕作响。 他的神魂再坚韧,皮囊也只是凡相,不吃饭就饿得慌。 “你是真饿了。”千岁笑意不减,“那好办,回答我的问题就有卷饼可吃,内馅儿要多饱满就有多饱满。” “你问吧。”嘉宝善摸了摸肚皮,反倒先开问题,“公平大厅里情况如何?” “没什么不好的。” 嘉宝善失笑:“别那么警惕,我站你这一边儿。你们逮住圣人了么?” 方才他向侍从询问同样的问题,却没得到答复。 侍从一字不吭,只当他是空气。 “没有。”千岁遗憾,“它溜进千红山庄的压轴游戏了。” 嘉宝善脸上的笑容一下消失:“你们又失手了?” “更糟,圣人的本体都从暗牢里逃出来了。” 嘉宝善呼吸顿住,面色先是发白,而后发青,眼珠子转个不停。 千岁能听见他的心跳迅速加快,显然这厮有些慌神了。 藏在木铃铛里的分身都那么难对付,本体嘞? “我不要卷饼了。”嘉宝善干巴巴道,“请你遵守约定,现在就放我离开千红山庄!” “我说到做到,你现在站起来就能走出千红山庄。” 嘉宝善马上站起。 但他还没迈出两步,千岁懒洋洋的声音就从后方传来:“不过,你若不肯乖乖配合,他很快就会知道你在背后出卖他。” 她笑道:“我赌一两金子,世界虽大,他一定能找到你。” 嘉宝善额角青筋跳动两下,人却停在门前,一个转身:“你们死到临头,为何非拖我下水!” “你本来就在水里,谈何‘拖’字?”千岁看他目光闪烁不定,也收敛笑容,“早就着手对付圣人了,对吧?” 嘉宝善紧紧闭嘴,没有否认。 “回到我们的卷饼换问题。”千岁把话头又拐了回去,“你为什么非要跟圣人作对?” “我说过,我跟他有仇……” 他话未说完,千岁就打断了:“不够。” “灭家之仇,还不够吗?” “不够。”阿修罗的回答很冷酷,“你的种族已在灭亡边缘,活着的只剩几人。这种情况下,你还会纠结于久远的仇恨么?” “仇恨只是一种记忆,而记忆会随时间淡化。”千岁淡淡道,“如果恨意始终未褪,只是因为熬过的年头还不够长。” 千岁往后倚靠,找一个舒服的坐姿:“你现在还能记得过世家人的样貌么?让你画,你还得能出来么?”作为存在不止千年的生物,她自有一番体悟。 人类的情感,就和人类本身一样短命。幽魂比人类强大,但一切都拼不过时间。 嘉宝善欲言又止。 的确,迷藏灭世后的十年,他记得家中发生的所有细节。 五十年后,亲人音容笑貌宛然。 一百年后,他还记得家人的对话。 五百年后…… 一千年后…… 曾经挚爱的面庞,已经被记忆洗刷得一片模糊。 它们的存在变成一种记号,反复提醒他切莫忘记仇恨。 其实莫说是亲人,他连自己生前到底长什么样子都忘了。 阿修罗说得没错,记忆淡去,仇恨焉附? 为了复仇而对付圣人,这个说法不充分。千岁更是道:“鉴于幽魂一族剩下的幸存者都以圣人为首,你跟他作对,就是叛族。” 这顶大帽子兜头扣下,嘉宝善当场就跳了起来:“叛族?我这叫叛族?” 他头一次对着千岁横眉怒目:“要不是他胡来,迷藏的灭世大劫怎会提前降临!整个世界灰飞烟灭,就他这罪魁祸首活着,还天天给龙神使这群傻子灌迷汤,灌得他们死心塌地,以为所谓‘圣人’才是领导他们的唯一存在,这样他自个儿就不用偿还任何罪行!” 眼看唾沫星子在空中飞舞,千岁往后避了避,听他继续破口大骂:“你说谁才是叛徒,谁是!” “那叫妄人,不算作叛徒。”阿修罗剖析字义,“你知道他目的何在,对吧?” “我当然知道!”嘉宝善不假思索,“无论灭世前还是灭世后,圣人的目标都只有一个——” “——逆天改命!” “但此路不通,最后只会弄巧成拙。”嘉宝善一字一句,“在迷藏是这样,在大千世界也是这样,不会有任何不同!” 第1521章 嘉宝善的对策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千岁迅速发问,不给他思考的时间:“逆天改命,他要改谁的命?” “还用说?当然是……” 前三字毫不犹豫,但嘉宝善很快也反应过来,越说越慢,最后紧盯着千岁不放,眼里的怒火慢慢褪去。 最后他长长吁出一口气,闭上了眼:“你不用激将法,我也会说的。” 她正在利用恐惧激怒他,以套出更多内幕。 千岁眼都不眨一下:“洗耳恭听。” “圣人始终认为,他能为我们全族谋一个未来。”嘉宝善声音苦涩,“能正大光明存活于世的未来,而不像现在这样……” 千岁接话:“苟延残喘?” 话不好听,却是事实。嘉宝善瞪了她一眼:“……嗯。” “那要怎么办到?” “我不知道。他这人心机很重,从不会和盘托出。”嘉宝善摇头,“但我推断,应该和弥留有关,否则他不需要进入千红山庄。” 千岁仔细观察他的神情:“所以你早就知道,他曾经从千红夫人这里赢得了赌注?” “不不。”嘉宝善矢口否认,“这种机密,他不会告诉第二个人。” “那么,你怎知道千红山庄和弥留有关?” 嘉宝善眼都不眨一下:“我在人间已经行走多年,也调查过千红山庄。” “千红山庄向六道开放很多年了,知道内幕的寥寥无几。”千岁追问不休,“何况你受限于皮囊,打探秘密远不如神魔方便。” “你忘了我的天赋?”嘉宝善无可奈何,“人在梦里不设防备,会吐露很多秘密。” 看来,有些秘密他就是不肯说。 “你反对他的理由,又是什么?”千岁紧追不舍,“你不看好他的计划,是因为另有高见?” 单纯地因为反对而反对,这些经历过灭世大劫的幽魂应该没那么幼稚才对。 “算是吧。” 嘉宝善以手抚额,过了好久才接着道:“我们就剩这点儿人手,实不该再折腾了。” “如果是你,你怎么办?”千岁双手抱臂在前,“不仅人少,还有寿数限制。” 皮囊死了,幽魂也不能独立存在。他们不是本界生物,所以死后不入轮回,是真正的消亡。 这是每一个幽魂幸存者都要面临的困境。 “我的办法很简单。”嘉宝善轻吸一口气,“把他们全部纳入我的梦境!” 这回答真是出乎意料啊,千岁皱眉:“纳入梦境……然后呢?” “然后,让他们永远生活在那里,安居乐业、快乐无俦。”嘉宝善笑了笑,“我的梦境里,也会有天地万物,一切都和现实没什么不同。如果他们喜欢和人类同住,我可以将梦境设在最大的城池,这样他们就生活在百十万人当中。” “等下。”阿修罗连连摆手,“让他们天天做梦就是解决之道?听着那么不靠谱呢?” 嘉宝善并无不悦:“哪里不靠谱?” “寿命问题怎么办?”她再举个例子,“族群延续问题怎么办?” 凡人总归是要死的。 “梦境才是永恒,这个你不会不知道吧?”嘉宝善失笑,“既然永恒,还谈何寿命?” 千岁微一沉吟。梦中的时间流逝,的确与现实不同。如果嘉宝善的天赋足够强大,他织就的梦境的确可以长久持续下去,无穷无尽。 “梦境无穷,你的寿命却有尽头。”阿修罗提醒他,“若是你遭遇不测或者自然老死,梦境也不复存在。那时你的同胞又会如何?” “我已经说过了,梦境可以永恒存在。”嘉宝善淡淡道,“我就是梦境,梦境就是我。” 千岁瞪了他好久,这话里的信息量太大,她要好生琢磨。 到了这个层次,她对嘉宝善言论倒不认为完全荒谬,反而越想越觉有趣,终是心念一动: “刹那即永恒?” “不错不错,就是刹那永恒!”嘉宝善拊掌大笑,“只要我化身梦境,即是不朽!我就活在当下,无论现实和后世怎样变幻,都与我无关。” 梦境里过去千年、万年,现实里可能仅有一秒。 这一秒之中,他创造的世界就是流转不息、生机勃勃的。 这就是当下。 嘉宝善甚至劝导千岁:“你和燕时初也可以长居于梦境。在那里,你们都能长生不老。这有什么不好?” 千岁嘴角微扬:“永远活在一个虚幻的世界里。你的族人能同意?” “虚幻和现实,真就是泾渭分明么?”嘉宝善用悲悯的目光看着她,“人活一世百余年,死后再入轮回,如此往复没有尽头,就是六道生灵的宿命。即便你是阿修罗,能活得更长一些,却也走不脱这个下场。人生苦短,在现实里这样无尽循环,和梦境又有什么不同?” 不过是换一个地方,往复循环罢了。 他莞尔一笑:“如果大伙儿喜欢,我甚至可以在梦里设立六道,仿造轮回,让你们觉得更——” 他斟酌一下用词:“——真实?” 这句话绝不是讽刺。 “人生如梦。”千岁并不反驳,只是少见地长叹一声。 原来,这四字并不是感慨。 “似乎血红领主也在饱受困扰。虽然我不知是何事,但你只要入梦生活,今后再也不会有那些烦恼。”嘉宝善轻声细语,“我要做的,其实和圣树并没有什么区别。为何我的族人愿意追随圣人的脚步,活在‘过去’的时光里,却不愿意走进我的梦境,拥抱更广阔的天地呢?” 千岁动容,甚至给他鼓了两下掌:“说得好!” 幽魂族首领和圣树达成契约,灭世之后由圣树施展无边法力,将部分族人的神魂保留于“过去”。 “过去”不会重来,不会被毁,因此是不朽的。 而梦境与它相仿,同样虚无飘渺,却要更胜一筹,因为嘉宝善能令梦境内容千变万化,甚至能为每个族人量身订造各自想要的场景和体验。 活在梦里的快乐,别人根本体会不到啊。 别的不说,只要活在梦里,千岁的十五日大限就永远都不会到来。 第1522章 各有各的仗要打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她的寿命,会永远停留在九百九十九岁。 这一瞬间,千岁真有一点点心动。 一点点。 嘉宝善略有些意外:“你亦觉可行?” “听起来很不错嘛。但我还有一个疑问——”千岁微笑,身体前倾,“以你的力量,能够创造这样完美的梦中世界么?” “这就是创世,哪怕这个世界虚无飘渺。”她认真打量嘉宝善,“你的天赋再强大,能承受创世之力?” 她和燕小三在天狼谷就见识过嘉宝善的能耐,也险些死在梦境里。 但编织一个小镇的梦景,和构建大千世界的倒影,难度可差了十万八千里。 她敲了敲桌子:“如果你真有那个本事,此刻也不会陷在这里了。” “我还需要一些助力。”嘉宝善长长吁出一口气,“圣人从我这里拿走一小块圣树的木片。这东西对我很重要,你们得设法帮我取回。” “圣树木片?”她记得那东西,圣人本尊就利用它逃离暗牢。但她不动声色,“你居然还有这东西,做什么用?” “迷藏灭世之前,我就私藏这件至宝,很幸运,它没有被毁。”嘉宝善正色道,“它也是我达成愿望的重要凭恃,请你帮我取回。” “嗯——”千岁抚着下巴,作思索状,“我试试吧。” 嘉宝善单独提出这一项,就说明他对木片的重视。 圣树能供这些幽魂栖身,树芯能制成木铃铛供她冻结寿数,那么一块小小的木片,或许也能让这只幽魂藏匿? 如果她的推断成立,嘉宝善在人间的行动要比其他同胞从容得多,也难怪他能在这里有所筹划。 嘉宝善幽幽道:“我需要变得更加强大。” “有办法了?” “梦是现世的投影。想要构筑完满梦境,就要深刻理解现世的本源和法则。”嘉宝善往公平大厅看去一眼。这个房间没窗,但他本能地知道方向,“我已有方向,但凡人身躯腐朽太快,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慢慢体悟。” 其实何止是人类,这漫天神魔哪一个敢说自己穷尽大道? 千岁不语,等着他的下文。 嘉宝善见她并不接话,只得自己给自己捧场:“其实我想跟你们,嗯,或者说跟弥留做一场交易。” 阿修罗挑了挑眉:“做交易,好像是千红夫人更拿手?” “她恨我们入骨,怎会再信我的话?”嘉宝善苦笑一声,“再说,这事儿也要着落在你们身上,毕竟你们跟弥留有交情。” 这几人出入桃源的过往,他是一清二楚。 “弥留跟任何人也没有交情。”千岁面无表情,“它只是法则。” “就算是法则,也有变通之处。”嘉宝善耸了耸肩,“我会继续帮着你们对付圣人,作为交易条件,我有好些问题要请教弥留。” 千岁看看他,目光转动。 这厮的确在给幽魂族圣人暗中拆台,否则先前不会给她那么重要的提示,她也不会狠下心来解契木铃铛。 那么燕小三可能就会受圣人拿捏。 “行,那就先这样约定罢。”她并没有犹豫很久,“我和燕小三会替你争取弥留的指点机会,但不保证一定成功。” 嘉宝善泰然接受。 形势至此,他不知道圣人从洪荒归来后,会以何种态度对他。 但他很明白,圣人已经有所察觉。 错过这次机会,他再不可能成功,因此无论如何也要试上一回。 ¥¥¥¥¥ 燕三郎等人在原地逗留几十息,见无数人与他们擦肩而过。终于,有一队修行者迎面而来,为首之人提声道:“你们是哪个小队?” “三十七队。”杜寻比燕三郎更早出声回答,“我们本要外出侦察,正好遇上城门关闭。” “好极,现征召你们立即出城!”这人回身一指城门下的空地,“去那里集合!” 空地上乌压压一片,燕三郎目光扫过,估算那里至少集结了三千多人,并有生员不断加入。 这支队伍全由修行者组成。 “去哪?”杜寻要个确切答案。 “西山!” 三人互视一眼,随大流往空地而去。 后头赶来的修行者越来越多,又过几十息,空地居然就满了。 这里应该有五六千人罢?燕三郎在心里估算。 短短两刻钟内能纠集这么多人,绿洲的动员能力有点出乎意料。他也带过兵、打过仗,深知动员、后勤都是军力的一大体现。 而这也说明,绿洲人打仗已经习以为常。 而后,就有十余强者簇拥着两人走上高台,站到所有修行者面前。 这两人,一个深目鹰鼻、颧骨很高,另一个身形壮硕、目光如炬,看起来年纪都在三旬左右。 “绿洲子民听好!”其中一个一张口,声扩全场,“我们接获战报,北方妖军的前锋偷袭西山,意在占领矿区,截断灵石供应!” 底下的修行者多半已经互递过这个消息,虽然动容,却不吵闹议论。 杜寻倒是小声对燕三郎道:“这是第三元老,坎长老!站在他身边的是第五位元老,贝长老,修为都很了得。” “对了,这两人的岁数都超过八十了。元老会的成员,年岁最大的是二长老,已经一百三十多岁。”他随后又补充,“我听说,洪荒界的修行者当中曾经有佼佼者,寿命能超过五百岁。” 燕三郎微微动容。 台上这两位精力充沛,眼中神光完足,看起来身体状态正值巅峰,和“老”字半点也不搭边。 看来,洪荒世界原本对人类修行者可真是很宽容哪。 坎长老做了一番动员,不曾声情并茂,但字字重逾千钧。 这是战前准备,若不能快速鼓舞士气,后面的仗可就不好打了。 趁这工夫,燕三郎观望周围修行者,有人满脸沮丧、有人木讷如鸡、有人茫然不定,还有人目光闪烁。有趣的是,光看众人神情,他就不难区分本地土著和千红山庄玩家。 燕三郎随意扫了几眼,海神使不在这里。 西山矿区遇袭,那里的驻军正在打生打死,绿洲的援军可不能在这里长篇大论。坎长老转眼就要说到尾声,台下却有人大呼一声:“天上,天上有东西!” 第1523章 空袭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众人闻声抬头,果见团团云雾中不知何时钻出一个小黑点,越飞越低,越来越近。 “巨鲼!”原本背手立在边上的贝长老脸色一变,转头大喝,“攻城弩准备!” 燕三郎微微一懔。他还在凝目远眺,贝长老却已经看清了那东西的真面目。虽说他附体的躯壳修为有限,可贝长老的道行也不容小觑。 这一记声震城门,墙头顿时响起倾轧之声,三十余门巨弩一起转向,箭头朝天。 那里任意一辆弩车都比人间的马车还大上两圈,配备的弩箭长达两丈(七米),箭头分作四棱。从燕三郎的角度,能清清楚楚看见箭身上深深凹陷的放血槽。 哪怕在巨物横行的世界,这种四棱弩箭也自带凛冽杀气。 就这么会儿工夫,空中的黑点变大,这下连普通修行者都能看清它的真面目。 它看起来好圆好白,就像个飞在天上的盘子。 但看众人神情如临大敌,显然这不是个好货。燕三郎急调原身记忆,发现这是很罕见的一种妖兽。 坎长老凑去贝长老身边,往城墙一指:“发动符阵?” 这么个东西来袭,也要发动护城大阵么? 可是贝长老很明显犹豫了一下,才摇了摇头:“先不忙。” “发动阵法需要时间。”坎长老提醒他。这样的超级大阵防御能力惊人,但也有相应的缺点,即是启动太慢、耗能太大。 贝长老低声道:“先观其变。地面部队还没来,这不会是最强攻势。” 说话间,那物越飞越低,也越来越近了。近到挡住了天光,将底下两千多人都纳入自己的阴影之中。 它的形状和鳐鱼很像,前进时同样有足裙飘扬,只不过一个游荡水中,另一个却遨翔在天。其身躯宽扁而圆,尾巴细长,末端还能打开一个扇面。 哪怕燕三郎能搜到相关记忆,看清这东西之后还是低抽一口凉气。 原因无它,太大了! 他目测这东西的直径接近百丈(三百三十米),下落的速度又快,仰望它的人只觉巨峰压顶,视觉冲击力一流。 果然,周围的修行者脸色都变了。 台上两位长老,防御指令一个接一个布置下去。 巨鲼再降,贝长老大呼一声:“放弩!” 城头弩车砰然作响,三十余支巨弩朝天射去。 这么大的目标不可能射不中。 当然,两丈长的弩箭本来不小,但与巨鲼的身姿相比,就像骆驼肚皮下的一根毛发。这种巨物皮糙肉厚,光是弩箭本身恐怕对它造不成任何伤害。 不过燕三郎眼尖,看出这种弩箭射中目标前,速度突然加快三倍不止,强大的推力推动箭头飞快往鲼身里钻入,转身就不见踪影。 而后,天上就传来宏亮的爆炸声,一下接一下,连环三十余记。 杜寻怔怔望天,赞叹一声:“好厉害!” 这种攻城的弩箭也有个别称叫作“子母弩”,外层的弩箭射中目标后,还能从粗壮的弩身里再弹出子弩,是为精制的”开花弩“,爆炸威力惊人。 这本是攻城利器,绿洲却把它用在巨鲼身上,显然对它深怀惧意。 燕三郎马上就知道为什么了: 巨鲼吃痛,顿时发出一阵音啸。 那声音不刺耳却悠长宏大,像是鲸啸骤然放大了十倍不止! 音波攻击排山倒海,城下的植物都顺着一个方向倒伏,数十棵劲松齐腰折断。附近有几个平民来不及赶回自己屋里,被一下震倒在地,死活不知。 燕三郎等人则下意识捂耳闭嘴,以减轻突如其来的晕眩感。 却有人仰天大呼:“空袭!” 巨鲼身躯一倾,就有近百只妖禽从它后背上展翅,凌空扑向人类! 这些东西大小不一,最小如鹤,最大的翼展却超过了二十丈!这们原先一直趴在巨鲼后背,停得密密麻麻,由其载到目的地,这才展开突袭。 坎长老厉声喝呼:“迎战,把它们都打下来!” 他与贝长老身先士卒,手执神兵冲了上去。 这两人弹跳力惊人,一跃直上二十丈,附近禽妖亮出利爪来抓。坎长老手中武器是一尊金甲铜人,这时见风即长,竟然把身长三丈的禽妖硬生生击飞出去,就像打飞一个圆球。 他身边的弟子各出奇招,也打伤几只禽妖。 其他人可就吃力多了。 几头巨型禽妖直扑城头,合力拽下几座弩车,令其摔落地面,砸得四分五裂。 又有两头形似飞蛇的怪物直扑人群,未及地面,喉间一口火球先喷出来,“砰”一下砸在燕三郎三丈开外。 这东西触地即爆。 燕三郎及时撑起护身罡气,又抬腕挡住双眼,仍觉热焰扑面,无数砂石打在罡气上,嗖嗖作响。 待他放下胳膊,就见左前方已经一片火海,几户民宅在爆炸中化作灰烬。 他顺手拿起被炸断的半截木椽,用力一掷。 恰好有只飞禽超低空掠过,正要扑人,这截尖锐的残木从斜侧射来,一下将它翅膀钉在门楼的缝隙里! 禽妖“呱”一声大叫,勉力挣扎。 阿修罗烈木从后侧逼近,一刀斩下了它的脑袋! 四周都是血与火,城门前战作一团混乱。 两边都有伤亡,但人类占据地利之便,还是在混战中慢慢扳回优势。 已有二十余只禽妖被击落。 此时有一骑自城中飞奔而来,人未到,声先至:“传大长老指令,西山援军立刻上路!” 坎长老停下手来:“这里……?” 战斗还未结束。 传令兵打断他道:“大长老说,这里有我们!” 这句话就像定心丸,坎长老并不计较他的抢断,转头发令大喝:“开门,出发!” 要派往西山的援军顶着上方禽妖的攻击迅速聚拢,穿城门而出。 燕三郎等人也跟着一起冲了出去。 有禽妖想跟出来进攻,此时内城也涌出大批修行者,无数流矢飞上半空。 “走,进林地!”贝长老指向百丈开外的巨木林。 燕三郎最后一次回望,恰见天空坠下一块独屋大小的巨石,轰然砸在地面。 第1524章 精明的妖族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石面并不十分规整,但上头镌有文字,虽然仅有数行,但每字都比磨盘大,又发着红光,异常醒目。 燕三郎入驻这副身躯,也就掌握了部分原身的技能,包括看懂本地文字。 巨石滚动,少年只在间隙里依稀瞥见“献城不杀”四字,其余都来不及看,城门就已关上。 毫无疑问,这是一封招降书,只是体积规模大了一点。 这个节骨眼儿上,谁会给绿洲下达这样的招降书呢?答案显而易见。 望见这一幕的修行者都很惊讶,面面相觑。 燕三郎忍不住问身边的同伴:“妖兽灵智如何?” “实力越强,灵智越高。”烈木比他更早半个月进入游戏,有切身体会,“北方妖族格外精明,智取不少人类城池。若只是块头大、会打架,妖兽再强大也难是人类对手。” 燕三郎点了点头。 这么多年来,人类一直以智取胜。妖族却是后发制人,智谋、武力一起抓,才能占稳食物链顶端的宝座。 “甚至都会招降了,攻心为上。”烈木接着道,“如果妖王信誉良好,绿洲人的抵抗力量说不定减弱。” 杜寻摇头:“北方妖王守信,这一招在三个月前攻打千星洲时也用过。那个避难所太小,人都打光了,余部只得投降,结果妖王充之为奴,并没有滥杀。” “三个月前?”燕三郎追问,“你怎知道?” “听说罢了。”杜寻叹口气,“绿洲一直在接纳其他地方逃来的难民,他们说得绘声绘色。” 人类数量这样稀少,每一个逃难者都是珍贵的劳动力,绿洲尽其所能接纳。 这时,修行者的队伍已经奔入巨木林。这些大树遮天蔽日,飞禽下落袭击不便,只得在众人头顶上来回盘旋。 幸好,茂林占地宽广。 盘旋不多时,为首的妖兽长啸一声,于是禽妖们一起转头,往北飞离。 也就数十息工夫,天空干干净净,偶然才有几片羽毛飘落下来。 它们撤退了。 “滋扰城防、阻挠援军、打压士气、下达招降书。”烈木凝重道,“这些妖怪已经很精明。” 燕三郎不语。大千世界也有妖怪,其中不乏强者如赤弩,却形不成这样的集群规模,也就不能威胁到人类的地位。 此时再回头观望,他见绿洲高大的城墙外侧爬满了攀援植物,把城墙也变作了五彩斑驳的颜色。但这些植物长着一副很不好惹的模样,藤蔓并不粗大,但布满可怕的尖刺,并且无风时也在蠕蠕而动,远远看去就像无数蛇蟒扎堆。 燕三郎一指:“这是什么植物?” “噬妖藤,几百年前人类培育出来抵御妖怪的植物。成年体吃掉你这个体型的食物,只要十几息。”杜寻给他解释,“虽叫这个名字,但它什么活物都吃,不分人类还是妖怪,有灵智还是没灵智。” 显然绿洲把噬妖藤群也变作了抵御妖兽的第一重防御。 “洪荒世界的修行者,实力如何?” “也分三六九等,但总体上强于大千世界。”烈木满面肃然,“据说迦棱天自己提过,就算是本体亲来也绝不想与大元老檀宣正面为敌。” 众人动容。大家在千红山庄都待过一段时间了,对各道大佬多少有些了解。连迦棱天都这样说,檀宣的修为更显深不可测。 人类都这样强大了,将他们逼入死角的妖族呢? 难怪千红夫人将这个游戏作为压轴。众人终于对它的难度又有更直观的感受。 两位长老在茂林中重新整编援军,这才带领众人快速奔赴下一个战场。 一路都是丛山峻岭。 好在这个世界的修行者体力充沛,翻山越岭急行军都不在话下。 燕三郎等人经过的村庄都已废弃,荒草横生、藤蔓缠屋,虫鼠混迹其中,房顶上又开着各色野花。 破败与生机掺揉在一起,教人感慨万千。 杜寻随意踢走一只水瓢,轻声道:“现在,人类只有抱团才能求存。” 这种村庄,早就成为妖族进攻的牺牲品。 世界或许依旧美好,只有人类的前景不容乐观。 “郊外不是怪兽横行么?”燕三郎却道,“走了十里地,看不见几只妖兽。” 他们先前在茂林里见过两、三只妖兽,模样像犰狳,从头到脚裹着厚甲片,能把自己团成一个球。妖兽的体型更大,因此它们团成的球也更大,一旦受惊,滚动起来就像横冲直撞的车头。 这也是它们攻击的手段。 在这节骨眼儿上,修行者们谁也不愿招惹,只是绕行而过。 自那以后,他们在行军途中不再遇见妖兽。 “是啊。”杜寻努力回想,好像的确是这么回事,“咝,这些妖怪平时四下游荡,离开绿洲就随处可见呢。” 烈木沉默了一小会儿:“这是大战将至的先兆。” 妖怪们也得到风声,不争这一时之杀戮。 可见,它们之间具备互通有无的通联之法。 对人类来说,这是坏消息。 复行三里,山林越发幽深,好不容易有几缕光线透叶落下。 燕三郎看了看天色,心头沉重:“天快黑了。” 夜晚是哪一边的主场,还用说么? 妖族自然要挑选最有利的时机发动偷袭。 杜寻忽然道:“我们绕路了。” 烈木一怔:“什么?” “从方才那条岔路下去,再有五里就到矿区。”杜寻回身一指,“但我们没走。” 先前队伍的确经过一个三岔道口,贝长老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继续往前。 杜寻想了想:“矿区是个盆地?” “是啊。” “或许这个元老心思缜密,唯恐遇上埋伏,希望绕远路打妖族一个措手不及?” 杜寻恍然:“有道理!” “绕路要多走几里山路?”这回是燕三郎接力发问。 “大概要多走十里地。”杜寻似是微一计算,才答道,“会从西南方靠近矿洞。” 燕三郎看着他:“看来,你对地况很熟。”他们的提问,杜寻都能答得上来。 “算不上。”杜寻摆了摆手,“我这原身曾是搬工,往来矿洞和绿洲至少几十回了。” 第1525章 初战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他们才问答几句,贝长老的弟子就从不远处策骑奔了过来,冲他们压低音量:“噤声,快到战场了!” 这道命令逐级传了下去。 大敌当前。 很快,闲言碎语都消失了。这支队伍就在沉默里急行军,所过之处只留下裤腿和草叶摩擦的悉愁嗦嗦,偶尔夹杂着粗重的呼吸声。 因为绕了远路,贝长老下令队伍再提速。腿短一点的,已经开始奔跑了。 贝长老的弟子们乘坐的骑兽都不是有蹄类,行动无声还格外迅速,众人看得好生羡慕。 天色渐晚,林间开始飘雾,视野大不如前。 “只剩三里了!”杜寻细若蚊蚋的声音里透着紧张。 西山矿区就在前方! 大伙儿下意识捏紧了武器。 恰逢一阵风刮过,送来了上风处的莽莽杂音。 有爆炸声,有妖兽的嘶吼声,还有……人类的惨叫声! 终于赶到了!坎长老须发俱张,一挥武器:“上!” 整支队伍骤然提速,一改先前的小心翼翼,大步往前冲去。 这里都是修行者,人高腿长,三里路程转眼即过。 穿过茂密古树林,拐过前方的山坳就到战场! 杜寻说得无错,这里是个盆地,而他们的目标就在盆地尽头、大山底部。 转过山坳,矿洞赫然在前。 洞口甚是宽敞,能容七、八人并肩,外头停着几矿车,横七竖八,放得十分随意。 可是包括坎长老在内,所有人都怔住了: 守矿的驻军呢? 入侵的妖兽呢? 激烈的战斗呢? 为什么这里空空荡荡,连个人影都没有? 先前随风送来的厮杀声,莫不只是幻觉? 烈木和燕三郎几乎异口同声:“糟了!” 那厢贝长老也是脸色大变,放声大呼:“有埋伏,退回林地,快快快!” 他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其他修行者还在愣神的工夫,燕三郎一个转身,往后就跑! 烈木几乎与他同时行动,而杜寻呆了一下,才拔腿来追。 他才跑开四步,就听身后传来“啊——”一声惨呼。 杜寻下意识回瞥一眼,顿时毛骨悚然: 自己方才所立之处,莫名多出一只形似巨蝎的怪物,只不过两螯并不粗壮,反而像一对分水刺。 杜寻一眼就看出它怎么使用前肢了——先前站在他身边的修行者,就被这对分水刺透胸扎过,变作了人肉串烧! 这人刚刚惨呼出声,巨蝎另一只针螯伸来,夹住他脑袋一把拽掉,就往嘴里塞。 呼声戛然而止。 杜寻下意识咽了咽口水。要不是他溜得快,第一个被做成串烧就是自己! 此刻放眼望去,一只又一只妖怪从地面悄无声息钻出,对着身边的修行者火力全开。 他们果真中了埋伏。 烈木奔在最前,尚不及林地,突然斜刺里杀出一只妖兽拦路。其体型如象,尖刺满身,最短的也有七尺。 它用力抖了抖,皮毛如沙皮狗般摇晃起来,动作虽不美观,表皮附著的尖刺却跟着一起射出。 这就像一名弓手同时朝着四面八方射出了百来箭,速度还快得惊人。 最可怕的是,这是无差别攻击,几乎将方圆十五丈的敌友全部囊括在内。 周围的修行者和妖兽同时倒下一大片。 距它最近的烈木却应变惊人,刺箭刚刚飞出,他就从储物戒里摸出一面大盾,“砰”一声竖在自己跟前! 这盾高达六尺,他只要跪下来缩头蜷身就能躲在盾后,护自己一个周全。 而燕三郎就跟在他身后,见状干脆原地蹲下,用烈木挡住自己。 只听“笃笃”几声,至少两枚尖刺卡在了盾里,穿而不透。 燕三郎一抬头,就看见刺尖蓝汪汪地,好似挑染了剧毒。 这要是扎在身上,任谁都是吃不了兜着走。边上一圈儿倒地痛吟不止的妖怪和人就是证明。 刺猬一般的怪物抖了抖身,似乎很是满意,倒退着往外走了。 可场上的修行者不见轻松,因为地下冒出的妖怪越来越多。修行者与之战斗费时费力,妖怪一旦落到下风就往地下一钻,神出鬼没。 这可怎么打? 有人大喊:“是鼓舞,遁地鼓舞!” 这话听起来拗口,但来袭的妖怪体表都覆有一层很淡很浅的黄光,在黄昏时很不明显。不过燕三郎从原身的记忆中得知,洪荒世界中某些妖怪拥有特殊天赋,并可以通过鼓舞的方式共享给其他同伴,范围大小不一。 多数妖怪天生没有遁地之能,但接受鼓舞之后也可以钻地无踪,给对手平添无数难度。 坎长老喝道:“找出主妖,它身上光圈明显!” 擒贼擒王,找到真正会遁地的妖怪击杀之,才能尽快结束战斗。 十余修行者攀上大树,居高临下眺望战场。 可惜,一无所获。 坎长老催促几次,树上的修行者也只是一个劲儿摇头:“没看见!” 烈木与燕三郎并肩而战,地底突然钻出一只山猫般的怪物,体长两丈有余,浑身覆盖的不是毛皮,而是坚硬的突起状鳞片,光是轻抚就能割伤人手,尾部尖端还长着骨锤。 它一出现就扑向烈木,旁人只见一道暗红身影“刷”地闪过,一息后看清何物,才知自己与死神擦肩而过。 死神长达一尺的尖爪外露,准备给猎物来个开膛剖腹。 二者相隔太近,烈木刀尖在地上一挑,一抷黄土打在山猫脸上。后者下意识一闭眼、一甩头,迳直撞在他身上。 那可不止千钧之力。 烈木被撞跌出去,但不忘单臂抱树,绕着树干飞旋一圈卸去力道。 怪物再抬头时,他已经落于其后,手起刀落! 他的刀锋凝出淡淡红光,山猫那颗大过磨盘的脑袋应声落地。 燕三郎刚要赶来解围,见状忍不住赞道:“好身法!” 他们神降的躯体,修为都很普通,遇上这种妖怪就像普通人类在野外遭遇猛兽,明显居于劣势。但烈木的行动在随机应变之余,更有一番干脆利落、杀伐果断。 这种心性、这种意志,这种身经百战才能拥有的游刃有余,不应该是无名之辈。 第1526章 争分夺秒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烈木活动一下左肩,方才被撞飞时借力绕树,劲道太大了,这个部位传来撕裂般的疼痛,果然神降的躯体还是太孱弱了:“这么打下去,人类会输,我们会死。” 光这一句话,燕三郎就知道其本尊的确不是人类。他想了想:“最大的麻烦,矿洞驻军在哪!” 烈木左顾右盼:“反正不是这里。” 两位元老特地带着队伍绕取远路,没想到还是掉进敌人的陷阱当中。可想而知,这里根本不是主战场! 找不着放出鼓舞光环的主怪,找不到矿区驻军与之汇合,两人所在的援军前景不妙呵。 杜寻从一棵大树后面探出头来,急促道:“这地方有问题,我记得矿洞距离树林,对,就是那棵歪脖子树可没那么远!” 正好有个修行者被妖怪抡飞,甩到他身边。杜寻一缩脑袋,又猫回树后。 燕三郎转头一看,矿洞左侧三丈外果然有棵造型怪异的大树,也不知是哪一次风暴惹的祸,把它的躯干都拧成了麻花。 “幻境,妖兽也有擅幻阵者。”烈木已经回过神来,“当务之急,找到矿洞位置。” 找到矿洞么?燕三郎微一沉吟,举头恰见几头形如巨蝠飞过头顶。它们没有尾巴但也灵巧如鸟,时常向地面敌人喷射绿色酸液,溅及人身,就会腐蚀出血。 燕三郎记得这种怪物,它们还没成妖之前只有白鹭大小,只能捕捉昆虫和小鱼,现在体型却赶得上千岁的座骑——巨鹰老黑。 傍晚时分,正逢这种妖兽的主场。 想到老黑,燕三郎顿时有了个主意,往天上一指:“帮我弄一头下来,我上天看看?” 烈木答得爽快:“好!” 于是少年快手快脚攀上一边的巨杉,摸出备好的石头,打在巨蝠脑门儿上。 巨蝠飞过几次,他就丢几次石子儿,准头极好。 这一招伤害性不大,但辱性极强。 巨蝠被砸得满头包,也留意到树上有人找碴,终于扑楞着翅膀冲向燕三郎。 不过他还没扑到树上,底下就抛上来一条皮索,精准在它脖颈上绕了三圈,而后猛力一拽! 烈木使出浑身劲道,这巨蝠看着体型硕大,但重量很轻,果真被他一把带歪,“砰”一声撞在树干上。 趁着巨蝠头晕脑胀,燕三郎从树上跃下,刚好降落在它后背。 这怪物先撞疼脑袋,后背又被重物砸中,再好的脾气也要发作,“呱啊”两声就扭头去咬背上的乘客。 不过燕三郎拿出驯服自家巨鹰老黑的经验,左躲右闪。无论巨蝠怎样绕圈儿,就是叼不中也甩不掉。 最后它怒了,终于扑腾翅膀飞上天,想将燕三郎掼成肉泥。 少年却揪着它脖颈上的皮囊当作缰绳,方向错了就勒紧,方向正确就松点儿。 如此他乘着巨蝠,很快就在天空盘旋两圈。 天已经黑了,巨蝠下方的森林也沉浸在一片黑暗当中。 这样一来,有些景致反而就更被突显,比如—— 燕三郎眺望远方,忽然眯起了眼。 那里仿佛有火光闪动,时常又曝出其他颜色的光华,莫不是神通? 他驾着巨蝠再一次低飞,抵近坎长老时高声提醒:“东北方五里外有火光!” 所谓幻阵,只能迷惑地面的敌人,从高空看下去就原形毕露:援军所在的地方不过是个小小盆地,哪有什么矿洞? 对手果然在这里布置了陷阱,守株待兔。 东北五里,火光? 坎长老和贝长老互视一眼,都反应过来,当即下令队伍掉头,赶向东北方向。 莽莽丛林之中哪来的火?那里当然就是主战场! 还有极重要的一点: 西山矿区作为绿洲最重要的灵石产地,受到强有力的阵法保护,其中就有遁术禁绝,以免妖怪出没于矿洞之中,一边吃人一边破坏采矿设施。 也即是说,众人只要赶到矿洞附近,遁地鼓舞光环自然就失灵了。 否则那只主怪一直潜伏地下,旁人拿它无可奈何。 坎长老带出来的这支队伍,成员都是经历磨难的幸存者,乖觉得很,一听指令就掉头,往东北方向狂奔而去。 坎长老大急:“慢点,慢点!” 这速度不是战术转移,分明就是顾头不顾腚的逃命,容易被打得溃不成军。 贝长老策骑奔去队伍最前方,领头控制速度,并以自身实力开道;坎长老留下垫后,与百余修行者抵御追击的敌人。 这支援军终于又整合成型,可以边打边扛。 燕三郎乘着巨蝠飞在半空,望见底下的景象惊心动魄: 贝长老带领数千人一路疾奔。而在这支队伍后方及两翼,却有无数妖怪追了过来,潮水一般源源不绝。 而在队伍末端垫后的坎长老,压力山大啊。 距离前方火光,还有三里。 当然,燕三郎也在人群中找到了烈木和杜寻。这两个小伙伴机灵地挤在队伍正中,找到了安全的位置。 队伍刚刚冲过一个小山岗。 就在此时,山顶突然塌了。 从燕三郎的角度看下去,地面突然多出一个大洞,“轰隆”声中无数砂石和树木纷纷下坠。 当然,还有修行者。 这大洞来得突兀,三十多人躲避不及,惨叫着掉入坑底。 此时大部队已经漫过山岗,只有垫后的人群还未跟上。 燕三郎看得倒抽一口凉气,因为与此同时,还有一群硕大漆黑的身影从坑底翻了上来,正好挡在坎长老等人面前! 眼看人类要逃出埋伏圈,对方的主战力也终于出手了。 坎长老有几名奔在前方的弟子大惊,正要回去援护,却听师长大吼:“跟上大部队,不要回头!” 妖怪的数量太多,至少是情报的两倍以上,并且正从四面八方赶来加入战场!这种局面,人类只要停下脚步,就相当于等死呵。 坎长老声传十里,刚刚转头回奔两步的贝长老也听见了。 他脸上显出犹豫之色,却听坎长老又喝道:“支援矿洞,速去!” 矿洞一旦失守,绿洲又能坚持多久? 第1527章 西山矿区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贝长老额上青筋突突跳了两下,他咬了咬牙,再度传令:“全军向前!”那地坑太大太宽,坎长老等人想绕过来也不容易,更何况强敌已经缠住他们。 绿洲城外,哪来这么多妖怪? 燕三郎飞在半空,两侧和头顶上时常有妖禽来袭,都被他敏捷躲过。他设法压低蝠妖高度,飞抵贝长老身畔,宏声提醒他:“离矿洞二百丈,前方有妖军!” 贝长老点头:“很好。”而后转头传令下去,“准备进攻!” 他呼叱一声,骑兽再次提速冲向前方。 整支队伍也加快了脚步。 他们是援军,早知道前方必定有恶仗要打。 果然再冲锋百多丈,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片巨大空地,燕三郎又看到了矿洞、矿车、林地,还有那棵标志性的歪脖老树。 杜寻说得没错,歪脖树距离矿洞很近,最多是两丈。 先前幻境的制造者,露出了这么个小小破绽。 当然最重要的是,这里烟尘滚滚,已有两支军队亡命厮杀! 其中一方,当然就是驻守矿洞的人类军队。 他们人数远不及对方,幸好矿洞口窄小,易守难攻。人类据此天险,勉强将强敌御于洞外。 燕三郎还看见了传说中的物事。 此时贝长老带领的援军毫不停歇,一口气冲入敌方阵营。 这支妖军突然腹背受敌,应变不及,被人类援军强行撕开一个口子。 两支人类军队,终于胜利会师。 底下的战斗依旧激烈,燕三郎乘着巨蝠又盘旋两圈,把附近的地形和敌情看得仔细,这才跳下飞骑,重新脚踏实地。 落脚点在贝长老附近,后者一转头就看见他了:“周围情况如何?” 少年摇头:“妖怪至少四万余众,还在不断聚拢。” 贝长老身后的弟子都动容了:“竟有这么多?” 其中一人忍不住道:“你该不是数错了!北方妖军主力未至,矿区怎可能这么多妖怪!” 四万妖军! 绿洲派出的援军也才四千人,不到对手数量的十分之一;再算上矿区原有驻军,也较对方差得远了。 燕三郎一指天上飞翔的禽妖:“你若不信,只管上去看看。” “无礼!”这人脸带怒容,“小小五等普修,也敢跟我们这样说话!” 绿洲的修行者也分等级,燕三郎等人占据的皮囊,正是人数最多、修为最普通的五等修行者。 贝长老摆了摆手,把这人打发去前头拦截妖怪,自己转问燕三郎:“你是哪一队的?” “三十七队。” “方才干得不错。”给队伍找到了方向,这很重要,“你在天上有没有看清,到底是什么妖怪挡住了坎长老?” 方才他一路领跑,距离相隔太远,看不清挡住坎长老的拦路虎是谁,只听见坎长老的呐喊,声音充满了绝望。 在元老会,他二人关系向来最好,贝长老放心不下。 “为首的是一条大蛇。”想起方才所见,燕三郎也觉震撼,“它刚从地坑中翻上来,露出地面的部分都有二十丈长(六十多米),颈部两侧的皮褶鼓胀开来,就像一对翅膀。” 燕三郎还记得,这头巨蛇的腹围比附近最古老的大树都更粗壮。就算本地人类身高近丈,在这等庞然大物面前,感受到的也只有深深的惊恐和绝望啊。 贝长老动容:“红色的?” 燕三郎点了点头。虽然夜里光线不好,但他还能勉强辨别巨蛇的颜色,的确是偏于暗红。 “那是红虺!”贝长老一掌拍在身边的小树上,后者应声而断。 “红虺是西方妖族的顶梁大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几名高阶修行者同样脸色大变。 根据他们掌握的情况,眼下进攻绿洲的是北方妖族啊!为何西方妖族的大将会出现在这里? 闻者汗湿重衫,局势恐怕比他们预想的还要糟糕。 此时,矿洞门口上方的横石上跳下来一人,快步朝着贝长老奔了过来。后者一见他就道:“摩,那块灵石呢?” 燕三郎记得,这就是西山矿区的驻军首领。 “已经挖出,正要送往绿洲,结果刚出矿洞就遇袭。”摩脸色凝重,“这些妖怪一见到灵石就发疯,我们只好把灵石又推回洞里。” 没有后援,他们根本走不回绿洲。 “装载灵石,我们现在就上路。” “现在?”摩有些犹豫,这四面八方可都是妖怪哪,“我们只有两部铠武重傀,护卫力量不足。” “再晚恐怕更走不了。”贝长老当机立断,“灵石挖足了么?” “这两个月来都在加紧开采。”摩点了点头,“能装满十一辆车。” “这就走。”贝长老向着绿洲的方向一指,“两部铠武,一部开路,一部垫后掠阵。” 他在这里身份最高,形势又严峻,摩只能遵令照办。 两人说话间,燕三郎的注意力却被场上的巨型傀儡所吸引,这就是贝长老谈及并且重视的“铠武重傀”。 大千世界也有傀儡,但块头可没这么大。它们体长都超过十丈(三十米),即便面对再强大的妖怪,体型也不落下风。浑身更披挂浅金色的厚重铠板,而每一块甲片上都有蓝光流转。 两头重傀造型不同,一头如犀如象,脑门上有三根巨大的尖角;另一头形体优美如豹子,身形异常灵巧,尾巴还有两根伸缩自如的尖钩。 此时杜寻凑近他道:“绿洲只有两架铠武重傀了,都在这里,它们的名字分别是‘暴徒’和‘幽胜’。” 燕三郎一眼就看出,修行者的整体力量逊于妖族,但有这两头铠武重傀助阵,对方一时也攻不下矿洞。 铠武重傀是人类的守城利器,绿洲一下派驻西山矿区两部,可见对灵石供应的重视。 眼下“暴徒”负责清理场面,“幽胜”专门收拾漏网之鱼。妖族纵然强大,一时对两具铠武无可奈何。 妖怪们的攻击,打在重傀身上仿佛春风拂面,多数都构不成威胁。 这就是两具永不疲惫的战斗机器,只要有充足的灵石供应。 第1528章 燕三郎的目标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而它们身后的矿洞里最不缺的就是灵石,因此绿洲才笃定救援还来得及。 不过,一旦放弃矿洞返回绿洲,这十几里路程凶险万分,两头铠武任重道远哪。 燕三郎盯着“暴徒”的脑袋:“谁给它脑门儿上的竖板开了个口子?” 暴徒头颅硕大,晃晃脑袋就像推土机。不过颅骨上方那块大得惊人的板甲顶端却有个“v”形缺口,可以塞下一个修行者。 两具重傀都是伤痕累累。“幽胜”肩胛上有一道闪电型的伤口,长度几乎延伸到腹部,结果只打了半个补丁。 “就是大妖‘红虺’。”杜寻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但听说红虺也没讨得了好,自己磕掉了一颗大牙。西方妖族也曾进攻绿洲,发现太难啃就暂时放弃了。” 燕三郎问他:“这是多早之前的事?” “好像是……两年前?” “方才我看见红虺张嘴了。”真正可称作血盆大口,“但它四颗门牙都在,一颗都没少。” 杜寻苦笑:“这些大妖再生能力惊人,它只要把断牙拔了,没过多久又能长出新的。” “铠武重傀却没能修复。”燕三郎看着“暴徒”摇了摇头,“人类坚持不了多久。” 这种重傀虽然强大,恐怕制作和维修都很不容易。这两年来,人类都没能找到修补它的材料。 真是江河日下啊。 “这个观察角度,很犀利啊。对于这些重傀,人类的确只能做些小修小补。”修补重傀,光有手艺也不行,材料也要跟上。现在的绿洲,获取材料的途径已经很少。杜寻嘀咕一声,“早点完成任务,就不用给他们陪葬了。” 坎长老的弟子终忍不住凑了过来:“贝长老,我们恩师还陷在妖军之中!” 贝长老闻言眺望西南方向,眼里微现湿润:“他给我们争取的时间,不能浪费!” 坎长老弟子们大急:“贝长老,您不能置他于不……” “顾”字未出,贝长老胡须就翘了起来:“你们以为我不想救他?大妖‘红虺’至今没来围堵矿洞,你们以为是什么原因?” 此时整个西山矿区都被妖军团团围住,里三层外三层,连天空都有大批禽妖盘旋。但最具震慑力,也是最有杀伤力的巨妖却还未现身。 可想而知,是坎长老舍身拖住了它。 “若不能用好这个机会,我才对他有愧!”贝长老说完,转头低喝一声,“灵石还未装运好么?” 他眼里微现湿润,但在夜色中很不明显。 摩一指矿洞:“出来了!” 果然有大车从矿洞深处行出,一辆接着一辆。 燕三郎早就看到矿洞铺着“工”字型节节相连的轨道,从里延伸至外。人间从没有这种东西,他很是好奇,一直在揣测用法,现在终于看懂了:原来是开给这些笨重大车的专轨,令它们能够从矿洞深处运载灵石,以代替人工背驮提拉。 这个法子,运载效率大大提升。 装运灵石的大车每辆都很庞大,载重量至少超过三万斤。而拖动它们的驮兽称作“获多”,每只都跟小山似地,皮厚肉糙,前进速度不快但负重力惊人。 为了应对妖怪的袭击,西山矿区的坑道早经改造,利用洞内原有的旧矿室开辟出相连的宽阔空间,才能安置这些庞然大物。换个角度来看,它们有备战、储藏和御敌功能,和战时堡垒并没有什么分别,这一点与普通矿区完全不同。 依托这样的防御设施,矿区驻军才能抵住妖族的疯狂进攻。 但从现在开始,他们必须离开矿洞的庇护返回绿洲,一路上尽多艰难险阻。 无论如何,贝长老都没有多余的精力分救昔日的好友了。 摩一声令下,获多兽就拖动大车离开轨道,开始朝着人类指示的方向前进—— 也就是妖军最密集之处。 铠武重傀“暴徒”当然一马当前,率先开道。 它的作用就像碾路机,一旦撒蹄狂奔,无论前方是生灵还是树木,通通碾在脚下。 再强壮的妖怪也不敢轻撄其锋。 它这么跑上两个来回,就在前方清出一大片空地,车队趁机跟上。 矿区与绿洲之间的主干道,被早有远见的人类修得很是宽阔平整,理论上“暴徒”这么一路开道返回绿洲是可行的。 并且另一部铠武重傀“幽胜”也顶在队伍后侧,抵御跟上来的敌人。 它们就像车队的车头和车尾,“幽胜”还要尽量为车队两侧的修行者分担压力,毕竟妖怪也知道柿子得挑软的捏,车头车尾都不好对付,那么车队中段缺少重傀保护,就是最好下手的薄弱点。 大量修行者都被安排在这个位置,以血肉之躯护卫车队安全。 杜寻又躲过一次截击,妖怪叼住他身边同伴的肩膀,一把拖回了怪堆里。 那人的惨呼声持续了十几息,直至被狂暴的妖兽群分尸完毕。 燕三郎抽空回望,觉得杜寻实力平平但屡次活命,不纯是运气使然。 烈木也凑了过来:“你在找什么?” 他奋战之余还有心力观顾燕三郎,发现少年并没有坚守岗位,而是利用妖怪来袭的间隙游走于队伍之间。队伍前进了短短三里路程,燕三郎就已经走了个来回。 “找个人。”燕三郎也不瞒他,“我进游戏,就是为了找人来的。” 这里的战斗进行得再惨烈,他也没有忘掉自己的使命:击杀幽魂族圣人。 烈木奇怪了:“你怎知道他在队伍里?” “我进游戏前,在缩微沙盘上找过。他就在西山矿区!”燕三郎边答边看,同时还要防备妖怪无孔不入的偷袭。 “或许死了吧。”烈木不以为然,“矿区的战斗已经进行很久了。” 燕三郎问他:“你会轻易死掉么?” 烈木微一昂首:“不可能!” 纵然神降于普通皮囊,一身实力发挥不出一成,他对于“活下来”的自信也不曾减弱。 “那么他也不可能。”燕三郎平铺直叙。 有些强者,到哪里都是强者。 第1529章 圣人的下落(为今天也要发呆打赏加更) ,最快更新大魔王娇养指南! 但他已经将整支队伍趟了个来回,就是没找见圣人。这厮能躲在哪里呢? 留在矿洞?不可能,那是等死。 燕三郎几个念头还未转完,就见一头大妖来袭,虽然被扎得满身窟窿眼儿,但它也将车队中七、八人都打飞出去。 车队就像死亡之海当中的方舟,周围都是嗷嗷渴血的妖怪,不幸脱离它的人只有死路一条。 但也有两个幸运儿刚飞出去就撞上大树,虽然摔得鼻青脸肿,到底离车队不远。 他们爬起来就往车队里跑。 尽管有铠武重傀相护,队伍只前进了三里,修行者就已经减员一百多人,战斗之酷烈可想而知。这种局面下人人自身难保,哪有余力再解救别人? 这两人想活命,只能靠自己了。 燕三郎一眼扫过,目光微凝,忽然往那两人方向奔去。杜寻大惊:“喂,你作什么!” 车队走得很快,被甩出去的人瞬间就落后了。 而落后只有死路一条。 先前不知哪只怪物被击杀,只有一双锯子似的前肢鞘刃钉在地面上,被燕三郎反手拔出,飞掷出去。 “夺”地一声,飞刃正中妖怪胸口。后者本已飞扑而至,就要将逃亡者拖倒,却被这一击打翻在地。 燕三郎冲了过去,一把拽住逃亡者的胳膊往后拖。 周围的妖怪潮水般涌来,坚决不肯放过嘴边的美食。 纵然少年再强大,同时对上七、八头妖怪也没有胜算。 恰在此时,后方飞来几个黑色圆球,落在燕三郎周围的妖怪堆里。 “轰隆”几声巨响,圆球爆炸,溅飞满地残肢碎臂。 这玩意儿威力惊人,哪怕燕三郎护体罡气全开,都被炸得两耳嗡鸣,差点儿站立不稳。 周围的妖怪也受惊嚇,一时驻足不前,留下了一小片空地。 少年不顾头脑晕眩,抓紧机会返身蹿回车队当中。 杜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疯了吗?” 这个时候奋力救人,是想英勇还是想就义啊? 燕三郎却冲他一笑、一吼:“多谢!” 那几枚爆裂圆球,正是杜寻掷出来的。 这厮除了逃生本事,还藏有这种私房好货。 少年吼声太大,哪怕在战场上,杜寻也被震得后退一步,连掏耳朵:“小声点!” 他差点被震聋了。 燕三郎晃了晃脑袋:“抱歉。” 方才这么多圆球就在他身边爆开,他没晕过去都是奇迹,这会儿耳鸣得厉害。 鼻子里有东西流出,他伸手一擦,是血。 被他救出来那人也不好受,同样满脸通红,看着像是脑震荡。 烈木有些好笑:“你哪来那些爆球?” “自己做的。”杜寻指了指自己太阳穴,“原身在废墟里找过一本书,上面记载的都是机关土木之术。” 那厢燕三郎已经回过神来,抓着解救出来的人就往后缩,一边问他:“蒙犽在哪?” 这人怔了一怔,回身往队伍中后方一指:“那儿。” “我方才怎没找见他?” “你能见到就怪了。”这人按着脑袋,还是头疼欲裂,“他在操控铠武重傀呢。” 这答案实在出乎燕三郎意料:“什么?” “我们值守矿洞,妖族突然来袭,控制‘幽胜’的人被砸死。”这人耸了耸肩,“要不是蒙犽顶上他的位置,矿洞可能早就守不住了。” 燕三郎扬了扬眉:“他居然会操控重傀?” “是吧,大家都觉得奇怪!操纵重傀可是个好差事,不用像我们当炮灰,他有这本事怎么不早点拿出来用?”这人往队伍后头看了一眼,重傀“幽胜”就在那里,“在他操控下,‘幽胜’比原先还要灵活。摩大人对他可是赞赏有加!” 所以蒙犽现在位于队伍中后方,和位于前端的“暴徒”的控制者同样受到所有修行者最严密的保护。重傀的战力惊人,但它们的操纵者却很脆弱,妖怪显然知道这一点,疯狂进攻这里。好在“幽胜”灵活多变,抵住了绝大多数攻击。 燕三郎点点头,放这人离开,再回望队伍末端,若有所思。 进入洪荒世界之后,圣人就给自己找了个好位置啊。 至于他何时学会控制重傀,燕三郎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这人连天机都敢轻言改变,弄清一头重傀的操纵方法大概只是小菜一碟吧? 甚至重傀“幽胜”的前一任操纵者之死,都让人浮想连翩。 烈木剁掉一只妖怪胳膊,而后荡了回来:“你的目标在操控重傀,这是坏消息?” “嗯,麻烦了。” 烈木轻笑:“看来你进游戏是为杀人而来。” 可不是单纯的找人。 燕三郎看他一眼,没有反驳。 事情进展到这里变得棘手。他奋不顾身从妖怪堆里救出来的人,正是他通过幽魂族圣人的心球视界看见的修行者。也是从这人口中,燕三郎知道了圣人在洪荒世界中的名字: 蒙犽。 找到这人,自然就能问出圣人的下落。燕三郎原想趁着兵荒马乱、趁着圣人不能置换皮囊杀之。 不过事关圣人就注定就没有那般一帆风顺,现在他已经知道圣人的名字下落,也知道这厮近在眼前,却动他不得! 铠武重傀对修行者、对这支队伍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作为护送灵石前往绿洲唯二的强大武力,两具重傀及它们的操纵者会受到所有修行者最严密的保护。 燕三郎此时想对付圣人,就是与整个绿洲为敌! 这可……不好办哪。 少年长长吁出一口气。 真不愧是圣人,无论在哪个世界都有办法出人头地,让追杀者无法妄动。 “你呢?”他反问烈木。搭伴儿以来,都是烈木问他更多,却很少提及自己。 “我?”烈木嘿嘿一笑,“跟你一样。” 也是进来的杀人的? “找到你的目标位置了?” “找到了。”烈木冷冷一笑,眼里锋芒闪动,“但是不急。” 自从千红夫人更改了游戏规则,“绿洲”就成为仇杀和谋杀的圣地。燕三郎进入游戏之前就听说玩家殒落了七百多人。他也明白,这可不全是洪荒妖怪们的丰功伟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