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上眉头》 写在前面 先谢谢从《金夫》追过来的小可爱。 也谢谢偶然点进来,发现了这篇新书的小可爱。 这篇小说背景取材于明朝,实际写起来,因为是重生,现在管制的严,所以只能架空一下了。 依旧会是带点轻松诙谐的文风,这应该也是我的阅读习惯——不那么沉重,也不那么小白,最重要的是“温暖”。 不管是家人、朋友、爱人,我认为温暖是最让人感动的存在了^_^ 最好是大家看得开心的前提下,还能有一点点领悟和感触就够了。 我想写得开心,也希望大家看得开心,我相信大多数人看小说是为了放松娱乐。 当然,也很钦佩文笔老成厚重的大神作家。 大家凭喜好去选择想看的,这就是作品分类的作用。 这本书我很早前就有了构思,一直在不断完善框架,我知道我有很多不足,但我一直在努力的摸索、学习、思考、突破,很希望在这本书里能让大家看到我的进步,哪怕是一点点。 开新书总是很忐忑,希望大家可以多投推荐票,这对新书来说至关重要~~ 拜谢,鞠躬。 (づ ̄3 ̄)づ╭ 001 有点暴躁的太后娘娘 慈寿太后这辈子熬死了不少人。 “哀家这一生总在送别人走,此番竟轮到你送哀家了。不管怎么说,也算是寿终正寝了。” “又说胡话,待你身子好些了,我想法子瞒过他们,将你夹带出宫,咱们放风筝去——”年过七十的朱老夫人对躺在病榻上的老太后如是说道。 这话说得荒唐,引得慈寿太后无力地笑了一声。 然而,她还想动手剪一幅锦鲤戏水图黏在风筝上……郊外的天湛蓝,像猫儿的眼,杏花开时,衣裙上仿佛都染上了香气。 她还记得呢,那时正值懵懂,最常有的烦忧不过是父亲同母亲又拌了几句嘴、今年种下的茉莉又没能捱到花季便枯死了,亦或是隔壁府里的秦姑娘样样出挑,别人总爱拿自己处处同她作比较,偏生她根本比不过,真是气死个人…… 彼时哪里能知道,那些时时放在心上的忧虑同日后这漫长岁月所经历的相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真正能将人生生气死的全都在后头呢。 朱老夫人忽然说道:“昨个儿我梦到咱们还在小时雍坊里……醒时我便想,倘若真能回到那时该多好?” “这日子极不容易快熬到头了,难不成你还想再走一遭?”她可不想。 “兴许就不一样了呢……” “枝头嫩青一样的小姑娘,可没有未卜先知的手段啊。”慈寿太后虚弱地玩笑道。 “这倒是,保不齐还得眼瞎一回。”看着太后愈发灰白的脸色,朱老夫人眼底不敢表露的忧色渐渐遮盖不住。 “哀家走了之后,你可打算回苏州府去?” “你这‘回字’用的古怪,我历来是不曾去过的,日后更不必谈。”朱老夫人斩钉截铁的语气中仍有恨意。 “那你是打算长住定国公府养老……” “偌大一个公府,难道还容不下我不成?” “哀家是怕你委屈啊……你这性子……” 朱老夫人打断她的话,道:“你若真怕那些人给我摆脸子,那就再撑一撑,等一等我,咱们一同走!” “你这身子骨儿壮得跟牛一般,哀家哪里等得起。” 这本是有意逗趣的话,可朱老夫人攒足了劲儿,竟也扯不动半边嘴角。 嫌弃拍了拍自己僵硬的脸颊,人老至此,连笑都成了难事。 “皇帝还没过来吗?”慈寿太后气若游丝地发问,眼神黯淡,仿佛辰光一点点被耗尽。 “回太后……还、还没……”宫女低着头小声答道。 慈寿太后:“再差人去请。” “是……” “你还是要给你弟弟求情?”朱老夫人问。 慈寿太后摇了头。 求情有用吗? “要不然……我去找陈寅?他兴许能说得上话!我不信皇上真敢这么不管不顾……” “罢了,别再牵连他人了。”慈寿太后似看破、更似无可奈何地说道:“我们姐弟三人,延龄走在前头了,哀家眼见要紧跟而去,鹤龄他一个人孤零零地,也一把年纪了,独自苟活着也怪可怜的……杀便杀了,死便死了吧。” “你说这话……”问过鹤龄没有啊? 朱老夫人想要反驳,但却未言。 她也明白,这听似替他人将生死都置之度外的话,实则是实在没了法子。 “那你坚持要见皇帝——岂不平白给自个儿添堵?” “哀家有极要紧的话要对他讲。” 直到正午时分,先前一直声称“早朝事忙”的皇帝适才出现在慈宁宫内。 “伯母若是为了张鹤龄一案欲求朕网开一面的话,还是稍省些气力吧。按理来说伯母弥留之际,朕本该全了您的心愿,可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还望伯母勿要再令朕从中作难了。” 祝熜坐得远远的,一面接过宫女奉来的香茶,一面说道。 慈寿太后仿佛没听见他的话。 “皇帝,你过来。” 祝熜抬了抬眼,缓缓放下茶盏,信步走到了榻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慈寿太后。 慈寿太后:“跪下——” 祝熜无声冷笑。 他一年半载不来慈宁宫请一次安,即便是慈寿太后寿辰,他可也从未跪过她。 仔细想想,似乎只在刚入宫的那一年跪过那么几回而已。 “太后有要事需交待皇上。皇上这么站着,怕是难以听清。”朱老夫人在一旁冷声说道。 “伯母西去之际,朕理应跪送。毕竟朕这身龙袍,还是伯母亲手赐予的,这份恩情,朕可记着呢。当跪,自然当跪!”祝熜表情玩味地说着,而后慢条斯理地跪了下来。 “不知伯母有何临终谏言要交待于朕?”他作势将耳朵又靠得近了些,毫无敬意的脸上仍是饶有兴致的神色。 朱老夫人在一旁看得气血上涌。 大靖的皇帝,她见过四位了,唯有这一个满身暴戾之气,阴恻恻地让人心底生寒又发恨。 端看他印堂发黑,眼神浑浊一片,兴许不日她便要见到第五位皇帝了也未可知? 就他成日还修仙炼丹呢,这种人下地狱还差不多! 慈寿太后:“婉兮,你先退下。” 朱老夫人唯恐再多看祝熜一眼便要忍不住做出悖逆不敬的言行来,当下求之不得地赶着下去洗眼睛。 刚转过身去,便听得一声瓷器坠地破裂的巨响,并着一阵恼羞成怒的惨叫! 还有慈寿太后仿佛用尽了毕生所有鄙夷的遗言—— “滚你娘的……王八羔子!白眼儿狼,哀家今日便告诉你……你娘她不是病死的,是哀家先气得她中了风,又亲手拿被子给活活捂死的!她算计一辈子,到头来还是没赢得了哀家,死得窝囊极了!哀家是杀不了你,好歹也拿她解了解气……” “你现在知道了又能如何?不还得乖乖地跪在这儿给哀家送终吗!哀家赏你做了皇帝,就是拿来送终的……狗东西!” 这、这就是她要交待给皇帝的、‘极要紧’的话吗? 朱老夫人惊恐地回过头去。 只见祝熜已倒在地上,双手颤抖着挡在眼前,一面失声喊道:“来人!快来人!请太医!” 这声音……听着就很疼! 那坠地破碎的‘瓷器’可不是简单的瓷器,而是刚下了炉的药罐,里面装着的可是满满一罐滚烫的药汁啊—— 太后特地交待的,不必等三碗水煎作一碗,只待滚开了便呈上来。 期间久等皇帝不来,还着宫女特地回炉热了整整四遍,力保给皇帝送去最为温热的问候。 此番用心,也是可叹。 嘉义二十年八月,慈寿太后崩于慈宁宫。经议,谥号定为孝康靖肃慈哲懿翊天赞圣敬皇后。 前有葬仪诸礼皆被减杀过半,比之寻常太妃无异;后有头七未至,其弟张鹤龄便被斩首于菜市口示众。 如此枉顾情理之举,朝中却少有人言——只因皇帝因慈寿太后崩逝而痛哭彻夜,以致右眼已不能视;伤心恍惚之下不慎打翻炭盆,又遭炭火迸烫了圣颜,大半张脸都难以恢复原本的面貌了。 如此之惨,不免令人动容。 只是,有两处“无解之事”荡漾于朝野内外。 其一,张鹤龄被斩首之后,本该抛于乱葬岗任由野狗分食的尸首半路忽然被人劫走,次日张家祖坟中便多了一座新坟,不知是何人所为; 皇帝震怒,可埋也埋了,到底也没有再刨出来的道理。 其二,八月当季,众人不过刚添了里衣,怎么皇上的寝宫里就开始烧上炭盆了? 无解,委实无解。 …… 002 拖死狗般的英雄救美 张眉寿是被人生生给晃醒的。 谁敢这么晃她? 她不耐且茫然地张开眼睛。 面前床边站着的是一个八九岁模样的小男孩,他半束着发,发顶簪一根白玉钗,一袭白色的小袍子,干净好看的眉眼间带着焦急的神色。 “我还当你昏过去了——”他又喊又晃,许久才得见她睁开。 此时见她只顾一脸不解地看着自己,他忙又道:“着火了,快起来!” 张眉寿心底一跳。 这个小男孩是哪个宫里的? 慈宁宫又怎么会起火? 难不成她竟没死,祝熜那孙子气急败坏要放火烧死她? 这也蠢的太过明目张胆了吧? 这些来不及细想,她抬眼间却已看清四周环境陈设——这里根本不是慈宁宫! 房内布置极简,对面墙壁上挂着的是一张大大的“禅”字,字下是一张矮桌并着两只蒲垫。 张眉寿陷在惊惑中无法回神,小男孩又连声催促道:“我知道你吓傻了,但此时逃命要紧,再不走便来不及了!” “这是哪儿……”张眉寿一出声却被惊住了。 这软糯稚嫩的童音,是她发出来的吗? 男孩见她又傻住了,暗叹一声“小孩子真是麻烦”,干脆伸出手去将她拉坐了起来。 “快走!出去再说——” 眼见火舌蔓延,窗棂并着床头的屏风熊熊燃烧着,灼人的热气烤得人脸发烫,床上的帐子被火舌鼓动起来,边缘被燎着一角,“噌”地一声就着了起来! 她忽然想到七岁那年她随同母亲前来开元寺上香礼佛,她半路便睡着了,母亲去了前殿上香,便命人将她抱来禅房小睡……谁知睡着睡着,禅房后忽然着了火,刚好殃及到了她这一间。 她睡得熟,丫鬟不知去了哪里,她最后是被头顶的床帐子烧成的火油滴在脖颈和耳后的地方、活生生给烫醒的! 若非她幼时睡觉喜欢抱着枕头在怀中,将半张脸都埋进枕头里,烫花的只怕就是这张脸了。 即便如此,自幼爱美心切的女孩子,一直无法释怀耳后和脖颈处的几块疤痕,时时想着要如何掩盖。 幼年时面对大火的恐惧霎时间重回脑海,张眉寿下意识地要下床逃跑,猛地一掀被子,双手撑着床板转了身,光洁白嫩的小脚落到地上,刚要直起身来,双腿却蓦地一软,重重地摔倒在地。 缠绵病榻太久,她根本不知要如何走路了…… 小男孩忙去扶她,“别怕,我带你走!” 张眉寿任由他将自己拉起来,然而身子还没站直,她又再次跌坐了下去。 男孩似乎很吃惊她竟被“吓得”连路也不会走了,当即皱着眉想要抱她出去,触碰到她的腰身之时显然犹豫了一下,可最终还是付诸了行动。 然而,他很快发现,他即使比同龄人力气大,有些习武的底子在,但他到底也只有九岁而已,根本抱不动面前这个软乎乎的小丫头。 “你爬到我背上来,我试着背你出去!”他转过身去背对着她。 张眉寿试着照做,可奈何她下半身根本使不上分毫力气,只有双手环住他的脖子,余下身体所有的重量都不受控制,活像是要将他勒死一般,更别提他还能有力气站得起来了。 男孩试着托了托,根本行不通,不由满眼挫败地看着她。 床帐已经全部烧了起来,屏风倒塌,火势四窜,不断发出“轰轰”的声响,浓烟热浪里,呛得人眼泪直流。 他当机立断地抓起她的双手,咬牙拖着她便往外走! 张眉寿看着他这拖死狗一般的姿态,忍着双臂的疼痛,羞愤地闭上了眼睛。 天知道,她如何会做这等荒唐滑稽的梦啊! 男孩一步一步地拖着她,费力却坚韧。 “三姑娘!”吓傻了的丫鬟阿豆冲了进来,见到这情势又错愕又庆幸,连忙上前将张眉寿抱了起来,护在怀中躲着火舌飞快地逃了出去。 男孩子也跑了出来,见很快就有一群妇人婆子汲汲皇皇地进了禅院,抬手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避人耳目地从后门离去了。 出了禅院,见有护卫已经寻到了这里,他佯装摔倒在地,静静地等着他们找过来。 …… 小时雍坊里的张家乱作了一团。 张家二老爷张峦从国子监赶回来,来到女儿的愉院,抓住郎中就是一通问询。 听闻女儿没烧着也没烫着,张峦刚松了口气,然而却听妻子宋氏急着道:“……可就是走不得路了!” 先前以为只是腿麻了,可一路从开元寺回来,再到现在,少说也有一两个时辰了,还是不成,就连扶着也不行,那两条腿活像是没有骨头似得,站也站不了! 不止如此,人也忽然成了楞头鹅一个,问什么都不答,一双眼睛就直勾勾地瞅着她。 现在倒不瞅她了,改瞅她爹了! “大夫,这是怎么回事?”张峦皱眉问。 大夫直摇头。 他行医多年,倒没见过没伤着没碰着,两条腿完好无损,突然走不成路的。 “兴许是受了惊吓,先养几日看看。”他只有开了安神的方子。 宋氏让身边的婆子送郎中出去。 郎中假意推辞了一番,最终还是接过那块碎银,点头保证道:“老夫行医多年,绝非那等嘴碎之人……” 愉院里探望的人走了又来,来了又走,张眉寿醒了又睡,睡了又醒。 她这张梦做得太长,也太真了吧? 梦中的一切竟与儿时一模一样。 父亲母亲年轻时的样子她分明早不记得了,怎能在梦中竟还原的如此清晰? 不过梦到底只是梦。 她伸手摸了摸左耳后的皮肤,细腻光滑,全然不似多年以来,触之便是疤痕凹凸的手感。 那个救了她男孩子她起初觉得眼生,现在越想却越觉得仿佛在哪里见过…… 傍晚时分,愉院里来了张眉寿的小友。 “我那日替你卜卦,说你近来犯小人,不可随意出门,你不放在心上,这回应验了吧?”隔壁王翰林家的长子王守仁一本正经地说道。 张眉寿裹着被子坐在床头,看着面前小小的男孩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可真小啊! 小的她都快都要认不出这是昔日带兵平乱,曾任两广总督,智多近妖,名留青史的大师王阳明了! 003 小友抱一抱 当年祝又樘走后,她儿子祝照荒唐无道,惹得谢迁、刘健等肱骨老臣接二连三地要辞官归去。她一次又一次放下太后的姿态,一边苦苦哀求大佬们“救救孩子”,一边还要试图百般矫正她这个熊儿子的德行,烂摊子收拾到可谓心力交瘁,若没有王守仁一直帮着她,那些年她只怕根本撑不下去。 君臣有别,她甚少见到他时,他也需循规蹈矩地行礼,她亦要摆出太后的威严来,当真是累。 还是小时候好啊! 张眉寿伸出胳膊,厚颜无耻地道:“伯安哥,我病了,抱一抱——” 王守仁闻言不觉有异,到底张眉寿这个小丫头从小喜欢黏着他叫哥哥,他自幼有哑病,说不出话,别的孩子取笑他不跟他玩儿,只有她和苍鹿两个孩子愿意亲近他。 两家长辈又是世交,他真心拿她当成了妹妹看待。 他从小方凳上起身,走到床边,小声说道:“只能抱一下啊,我今年都八岁了,男女授受不亲的。” 活脱脱一个小大人的做派。 他真像个长辈一样抱着张眉寿,又十分老成地在她背上轻轻拍了两下,嘴里还念叨着:“蓁蓁乖,灾去病除,余年平安。” “伯安哥,谢谢你。” 太后和臣子,是无需道谢的。但蓁蓁对伯安,始终想道一句。 王守仁放开了她,认真地道:“以后我给你卜的卦,你多少要信一些才好,俗话说,未雨绸缪,有备无患,防人之心不可无……”他说了一大串当年幼时的张眉寿根本听不懂的话。 此时的张眉寿诚然答应下来。 除却朝堂上的成就之外,王守仁自幼钻研心学,爱好卜算推演之术,日后独成一派“王学”,成果亦是瞩目。 她起初对这些东西十分嗤之以鼻,日后渐渐懂得,有些命理玄学,即便不全信,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也当存有敬畏之心。 “这几两燕窝是我娘让我捎来给你补身体的,你要记得吃。” 王家祖上便富足,王守仁的父亲王华刚中了状元,虽目前只是一个小小翰林,但王太太平日的吃穿用度和出手都不拮据。 张眉寿也不缺这些。 张家家境一般,最有出息的大伯如今任着五品官职,庶出的三伯在一家不上不下的书院里做先生,张眉寿的父亲跟大伯是同母亲兄弟,皆是嫡出,如今在国子监学习,尚未考取功名。 至于祖父嘛……不提也罢。 但张眉寿的母亲宋氏娘家祖上经商,累下赫赫家底,虽说为商者为下等,可最不缺的便是银子。当年宋氏嫁来张家,嫁妆丰厚,金银不提,更有几间铺子归入了她的名下,近年来收益虽比不了往年,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作为二房唯一的小姐,张眉寿的吃穿用度较之一般官家小姐都只上不下。 王守仁刚打算走,却听说苍鹿来了。 张眉寿呼吸一窒。 阿鹿也来了她的梦里……这是她想都不敢想,盼都不敢盼的。 一身枫红色长衫的苍鹿小心翼翼地进了房间。 张眉寿的眼睛刚落到他身上,顿时就要落泪。 衣着鲜丽的小小少年,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唇红齿白,小小年纪已隐约透露出了几分灼灼风姿。 她都快要忘了…… 幼时阿鹿多病,苍家上下想方设法地要保他平安长大,最终经高僧指点,将其自幼当作了女儿家来养,穿了耳洞,改穿长裙长衫——自那之后,身体果然日渐康健。 唯有一双眼睛,始终处于失明,不见好转。 高僧留有一言——此恩往复,自有往复者还之。 这话玄乎,没人参得透。 而阿鹿的眼睛……至她死,都未曾见过光明。 想到二人之间后来的种种,他挥剑斩断衣袍时,说出“只当从未相识”的决然,张眉寿顷刻便泪如泉涌。 他经历了那么多的折磨和不公,再恨及她,可后来他只管报仇而已,却从未真正伤及过她…… 只是那时的他,终究不再是苍鹿,而是陈寅。 目不能视,却仍令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指挥使,陈寅。 “蓁蓁在哭?” 他听觉极灵敏,刚到床边,单凭张眉寿的呼吸有异,便觉察到了。 王守仁都没注意到,此时才看见,取笑道:“还真哭了……这丫头从火里走了一遭,竟成了水做的了,五行相生,果真如此啊!” 张眉寿听得破涕为笑,下一瞬就见一只白净好看的手递了帕子到她眼前。 苍鹿冲着她的方向一笑,“快擦一擦,当心哭肿了眼睛,就不漂亮了。” 昔年张眉寿最在意的就是“漂亮”二字,用这来要挟她,一准儿奏效。 可眼下却不好使了。 她哭个没完,兼以抽噎着,仿佛有道不完的委屈心酸。 苍鹿与王守仁惊讶地‘互视一眼’,而后便是—— “怎么了这究竟是?哈哈……像个怨妇似得,是不是秦香莲的戏听多了?” “咱们出来混的,讲求得就是“坚强”二字,你这个样子传出去还怎么在小时雍坊里立足?” 二人小小年纪已将直男二字诠释地十分贴切,不安慰且罢了,还一直哈哈个没完。 …… 张眉寿渐渐发现这不是梦。 真是梦的话,那么她现在眼前的一切仿佛才是真的,长大入宫后那些漫长无比的人生反倒更像是一场终于停止的梦魇。 如果两者皆真,那是不是代表着一切都可以重来? 她临走前的那一日,在慈宁宫里,婉兮跟她说,她梦到她们又回到了小时雍坊里……她取笑婉兮,即便当真回到了小时候,也断然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可她好像真的回来了…… 至于能否未卜先知,这里的一切能否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她尚不确定。 张眉寿再次习惯性地摸向耳后。 没有疤痕,这一点已经不一样了。 或许从这里开始……一切都可以变得不一样? 即使是梦,也要把这场梦做得尽量圆满! 她忽然一改数日来的浑浑噩噩,掀开了被子就要下床。 004 小孩子的恶意 “过来扶哀……过来扶我!”她对守在一旁的丫鬟阿蜜说道。 阿蜜愣了愣,复才连忙上前。 她不知这几日来连吃喝都要再三提醒,恨不能让人托着她的下颌时刻帮着她咀嚼食物的三小姐,怎么忽然要下来走路了。 可她根本走不了,全靠她扶着。 阿蜜心中不耐烦一直扶着她走来走去,嘴上却关切道:“小姐该累了,不如回床上歇着吧?” “我不累,有的是精神。你若累了,换别人来。” 这语气分明有些漫不经心,却极为冷淡。 阿蜜被她简简单单一句话堵得面色讪讪,不敢再多言。 张眉寿练习了半个时辰,身上薄薄的春衫都湿透了,才停下歇息。 阿蜜伺候她擦洗更衣,又扶着她坐到镜前梳发。 女孩子的头发软软滑滑,如同质地上乘的细绸,阿蜜打眼瞧着镜中五官小巧而精致、肤色白中透粉的女孩子,不由在心里“啧”了一声。 女孩子天性爱攀比,同在一个屋檐下,偏生三娘子自幼生的貌美出色,又早早被老太爷定下了一桩顶好的娃娃亲,也难怪自认出身更高些的二姑娘会生出嫉恨来。 “阿豆呢?”张眉寿忽然问。 “姑娘忘啦,那贱婢没能照看好姑娘,已经被罚去厨房做活了。若不是念在她……” 张眉寿没耐心听她说无关紧要的话,打断道:“知道了。母亲呢?” 看着镜中那双冷冷清清的眼睛,阿蜜强压着内心的异样。 “二太太昨个儿跟二老爷吵了一架,夜里便病了。”她小声道。 张眉寿听得眉头一跳。 她幼时父亲母亲常常吵架,可说是吵,父亲次次忍让,每回看似挑起事端的人都是母亲。 可父亲的忍让,不仅仅因为夫妻情深,更有着别的原因。 而这个原因,就是母亲多年来不能释怀、性格日益变得尖锐敏感,阴晴不定的源头所在。 这一回,她不能让任由母亲再这么‘病’下去。 “带我去见母亲。” 阿蜜又略吃一惊。 三小姐一听到父母吵闹,小时候就吓得哭闹,再大些就是发火了。 三小姐小时候就跟丫鬟说过,不喜欢吵架、不喜欢母亲,不喜欢家。 因为二太太心情不好时,对待亲儿女也是冷淡地很,更甚时,还会训斥着让儿女滚远些。 一来二去地,张眉寿姐弟三个,要去看母亲,都要先让人打听清楚母亲心情如何,可又同父亲吵嘴……可偏偏隔三差五地吵,孩子们即便想母亲,也不敢轻易去见。 但这会儿三小姐听说太太吵架病倒了,竟主动要去看,实在太稀奇了。 阿蜜满腹疑云地背着张眉寿去宋氏那里。 路上,恰巧遇到了大房里的长子,张眉寿的堂哥,张义龄。 “这么大的人了,还让丫鬟背着,羞不羞啊?” 张义龄跟她同年,不过大了她两个月,因生得高壮,兼以虎头虎脑的,倒显得比实际年龄大上两岁。 张眉寿愣了好一会儿,才认出幼时的他。 想到他日后和其子孙的做派,张眉寿眼中不禁微微一冷,下意识地攥紧了手指。 张义龄可不像他的长相这样“虎”。 小时候针对她,待她做了太子妃之后又换了张嘴脸百般巴结…… 那时她把小时候的事情都当作了小孩子的不懂事。 一家人还是一家人,一家人是要相互帮衬的。 直到祝熜做了皇帝,要对她的两位弟弟下手的时候,张义龄一家毫不犹豫地出卖了鹤龄和延龄,甚至不惜做伪证,污蔑他们。 怕受到牵连是人之常情,可恩将仇报换取荣华却是禽兽所为。 “丫鬟都累成这样了,你就不能下来自己走走?”张义龄身边更高一些的少年皱眉说道。 他正是长个子的时候,瘦瘦高高的,五官温和儒雅,偏偏看到张眉寿时总带着不遮掩的不喜。 张眉寿的目光扫到他的身上。 当今在皇上面前正得眼的太常寺卿邓常恩的嫡子,邓誉。 也就是与她有着亲事在身的人。 最终他们自然没有成亲,但退亲的过程张眉寿记得很清楚。 彼时她年幼无知,家中长辈说什么她便信什么,可现在重活一次,她才发觉自己忽略了太多。 先是邓誉对她的百般不喜—— 后来,她在开元寺烧伤之后,邓家派人上门,隐晦地说她性情不佳,与邓誉不合,然后她莫名就被退了亲,但退亲的消息一点也没有传扬出去,反而被两家瞒得死死地…… 直到许多年后,邓誉忽然迎娶张眉妍,且对外面说,当初订下的就是张家的二小姐张眉妍,根本不是她这个三小姐。 二小姐张眉妍是大房的姑娘、张义龄长两岁的嫡亲姐姐。 被耽误了这么多年的张眉寿就像一个被蒙在鼓里的笑话。 可惜那时母亲已经不在了,父亲终日饮酒,一蹶不振,她即便有心要问个究竟,也不知该找谁问。 眼下她才隐约明白邓誉究竟为何那般厌恶她——有张义龄和张眉妍姐弟二人在,根本轻轻巧巧。 许多事情都是一点点积累的。 她幼时其实没有那么乖戾。 偏偏张义龄一句话就让她变成了作践丫鬟的娇扈之人。 这且是当面,背地里只怕还不知如何。 并不是所有的小孩子都如白纸一般,人之初,未必性本善。 小孩子的恶言一样能毁掉一个人,小孩子的拳头一样能砸疼另一个小孩子,且留下不容磨灭的阴影。 张义龄明知她的腿不能行走,偏偏装作取笑她不走路的样子,引起邓誉的反感。 她从小最不爱服软露怯,尤其在外人面前,所以自然不会承认自己的腿不能走了这等伤自尊的事实。 阿蜜也不敢乱说,脸上的着急害怕落在邓誉眼中更是可怜。 见张眉寿始终不说话,就那样伏在丫鬟的背上,他有了几分薄怒。 他比张眉寿大上两岁,又明知日后要娶她,此时便指着她,拿书院里先生管教学生的语气道:“你若此时下来自己走,我勉强当作你肯改过自新——” 张义龄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他的眼珠子悄悄转了转。 若张眉寿一会儿敢说自己不能走路,他便说她装可怜。 反正她的腿本来就没受伤! 到时又在邓公子这儿在添一条耍心机,看她怎么办……嘻嘻! 005 装满了情情爱爱的脑袋 张眉寿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却是看着张义龄问:“开元寺禅房起火之时,二哥跟二姐在何处?” 那日大伯母也带着一双儿女去了,小孩子都由丫鬟照看着在禅房玩耍歇息。 “二姐睡熟了!”张义龄张口就答,脸色却有些异样。 张眉寿见状不给他反应的机会,又问:“那二哥你呢?” 小孩子再如何,也只是小孩子,若是说谎,哪怕他自认为掩饰得再好,身为大人却几乎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我……当然也睡了啊。”张义龄根本想不到张眉寿会问这个,当下立即岔开话题:“邓大哥让你下来,你没听见么?阿蜜姐姐都快要被你压死了!” 邓誉在一旁脸色十分不好看。 他没听懂什么开元寺什么起火,但很明显,张眉寿根本没有将他的话放在眼里,仿佛他整个人的存在对她而言就是一个大写的“无聊”,根本不足以耽搁她谈‘正事’。 “阿蜜,告诉二公子,你是不是快被我压死了?”张眉寿顺着张义龄的话问。 阿蜜当然否认。 “二公子,三姑娘腿脚不便,奴婢只是尽本分而已,姑娘轻地很,一点儿也不沉。” 张义龄还没来得及再开口,张眉寿便道:“二哥听到了吗?阿蜜嫌你多管闲事呢。” 阿蜜脸色一白,却无法开口。 她哪里是这个意思…… 怎么觉得三姑娘言语间总在将麻烦都丢给她? “走吧。”张眉寿适时地道。 待她走得远了些,邓誉才压着不悦,问张义龄:“她的腿怎么了?” “好好的!”张义龄边走边说道:“成日喊着腿痛,可让大夫来看过了,什么毛病都没有,分明是装得。” 邓誉闻言皱眉。 “真是矫揉做作。” 二人来到了大房,张眉妍早等在了那里。 刚过九岁的女孩子,脸上仍有些圆润,但身条已经开始变得细长,逐渐有了少女的曼妙感。 她穿着浅水红对襟双织轻纱裳,下面一条水波裙,端得是娇美恬静。 “誉哥哥。”她轻笑着迎上来,将手中的一方锦盒递向邓誉:“给——上回你看中的那方歙砚,我跟父亲讨来了。” “我当时只是顺口一提……怎好夺人所爱?”邓誉连忙推拒,内心却十分触动张眉妍竟将他的话如此放在心上。 如此对比之下,张眉寿方才的表现简直无礼极了。 “这有什么关系?父亲说了,誉哥哥好学进取,这砚台送给你,他半点不心疼。”张眉妍又将锦盒递近了些,直触到了邓誉身前。 张义龄也在一旁游说道:“是啊,邓大哥就收下吧,二姐昨日求了父亲许久呢!” 张眉妍低下头,有些害羞地抿了唇。 邓誉见状,终究收了下来。 他身旁跟着的小厮京九却暗暗啧舌。 什么呀,这姐弟俩一唱一和的,姐姐说父亲送的半点不心疼,可见是十分爽快的,既是如此,那弟弟口中的求了许久又是怎么回事? 这不是自相矛盾嘛。 他眼瞅着这张家二姑娘小小年纪就有些婊里婊气的,怎么偏偏少爷还尤其欣赏呢? 少爷方才说得矫揉做作,根本就是她本人嘛! 还好府里的姨娘们天天唱大戏,让他得以见多识广。 张二小姐的这些小伎俩在他这儿根本就是毛毛雨而已,呵呵,嫩,太嫩了。 现在的官家子女,心里头摆着的想法是一道又一道,可不能拿他们当普通孩子看,谁知道算计什么呢? 他得找个机会提醒少爷一下才行。 “二姐,方才我们碰见三妹了。”张义龄忽然道。 张眉妍关切地问:“三妹精神可好些?我正想着晚间去看看她呢。” “她精神好着呢,只是不愿走路。”张义龄撇着嘴道:“她院子里的丫鬟可真可怜,走哪儿背哪儿。说出去,都丢咱们张家书香世家的脸面。” “这也不能怪三妹,她腿脚不舒服,自然比往日更娇气一些。”张眉妍柔声说道:“说来也真怪,好好地一个人,去了一趟开元寺,竟忽然走不成路了……” 张义龄余光瞥了一眼邓誉,见他听得专心,就小声接话道:“我觉得她肯定是装得……不想出门去私塾念书,她往常也贯爱装病的。要不然就是她做了坏事,开元寺里的佛祖菩萨看不过眼,才施了法术惩戒她!” 总而言之,不管哪一种可能,都是张眉寿的不是。 “二弟,你乱说什么!”张眉妍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嗔怪道。 邓誉的眉头越皱越紧。 “我还有事,就先回去了。” 他不想再听了。 张眉寿跟他有婚约,每次别人谈论起她的不是,他连带着也感觉面上无光,丢人极了。 他必须回去找父亲谈谈……他根本不想娶张眉寿! …… 张眉寿来到宋氏的海棠居时,丫鬟婆子都守在外面,气氛低沉。 “三姑娘怎么来了?”赵姑姑迎上来,与她悄声说道:“二太太这会子正烦着呢,不愿见人,您听话,快回去吧。” 张眉寿看向里间。 “我陪陪母亲。”她轻声说。 赵姑姑有些讶异平时躲都躲不及的姑娘这回是怎么了? 但劝也劝了,她作为下人没有阻拦的权力。 而且这是做女儿的一番孝心。 她将张眉寿自阿蜜背上接过来,亲自将人抱了进去。 被人这么抱在怀中,张眉寿有些不自在,可转念间想到母亲去世后,赵姑姑一直尽力护着她的种种过往,她心下稍软,便没了排斥的心思。 宋氏倚在软榻里,单手拄着太阳穴,出气声尤为地重,显然很焦躁。 “太太,姑娘来看您了。”赵姑姑轻声说道。 宋氏睁开眼睛,眼中的红血丝显得她疲惫又尖锐。 她看着张眉寿,没有说话。 赵姑姑将张眉寿放到软榻边坐好。 “母亲,您别不开心。”小孩子的声音软糯糯的,还带着些这个年纪不易有的心疼。 宋氏闻言一怔。 这是她第一次从长女口中听到这样懂事暖心的话。 蓁蓁以往要么是惧怕地看着她,要么是哭闹着说“讨厌母亲”……她知道这是她咎由自取,可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她的心也被戳得流血不止。 她并非那等铁石心肠的人,以往她心情不好时斥责孩子,是因不想在孩子面前失态,可有了第一回,第二回……孩子渐渐地跟她不亲近了,她心中懊悔,却正因懊悔,倍感焦虑,如此之下,越发怎么做都不是,待脾气上来的时候,常常更是控制不了。 慢慢地,一切都成了无法扭转的死循环。 看着面前娇俏的女儿,巴掌大小的脸上竟全是关心,宋氏的眼泪一下子就淌了下来。 张眉寿拿帕子给她擦眼泪,又倾身抱住她的脖子,贴在她身上。 “母亲哭吧,蓁蓁不怕,也不走。” 她幼时不懂母亲心中的节,也不懂有的人哭着训斥所有的人离开,实则心里想的却是能有人陪着。 亲人的陪伴,是一剂良药。 焦虑与难过,需要正确的宣泄。 宋氏抱着女儿哭了许久,一旁的赵姑姑也红了眼睛。 张眉寿知道自己现在能做的事情有限,真正出言开导,母亲也未必能听得进去。 所以,她必须说些事情来转移母亲的注意力,狠狠地刺激一下母亲这个只装着情情爱爱的脑袋。 006 必须分家 是的,她觉得母亲终日纠结于这些往事与琐事,跟她的日子过得太清闲了也有很大的关系…… 如此往复之下,她的情绪加倍恶化的同时,对其余的事情也放松了警惕。 这样下去,脑子是要生锈的。 生锈的脑子,当然不快乐。 “母亲,有人放火害我。”作为小孩子,说话无需拐弯抹角。 刚止住哭泣的宋氏闻言拿帕子擦泪的手一顿,抬起头来看着女儿。 小女孩稚嫩的脸上有着恰到好处的畏惧。 “别胡说……你一个小孩子,谁会放火害你?”宋氏将女儿揽进怀里,心疼地哄道:“我的蓁蓁这回是真的被吓到了,母亲已经托了王太太去请伯安的师傅来给你驱邪……” 王守仁长到五岁尚不会说话,偶遇一位僧人抬手抚其顶,自此后,忽然就得以开口了。 后来,王守仁求着僧人收自己为徒。 宋氏是将女儿的腿不能行看作了被邪祟缠身。 郎中治不好的,自然要请动高僧术士出手。 见宋氏歪楼,张眉寿忙道:“母亲,当真有人要害我。禅房里,不烧饭,怎会有火呢?”她句句不离有人要害她。 “开元寺正在查,你父亲今日想必也去了,他们必要给咱们一个说法的。”宋氏轻声说道:“这事确实蹊跷,但开元寺乃名寺,咱们又是虔诚的香客,所以‘害’这个字,可不能再提了。” “我不是说和尚害我。那日,禅院里有许多人。”张眉寿直言道:“母亲,二姐姐不喜欢我戴着的珠花比她的贵。二哥也总在邓誉面前,说我的不好。” 这话听似是小儿幼稚荒唐之言,却让宋氏心底一惊。 她知道小孩子的话不能尽信,但此事忽然牵扯到自家人,这是她想也未曾想过的,故而乍听心惊。 一直旁听的赵姑姑此时开口说道:“太太,人常说小孩子不懂是非,却能明辨善意还是恶意……同样地,小孩子做事也全凭喜恶,没有太多道理。” “怎么连你也……”宋氏看着她,微微皱眉。 “母亲,赵姑姑说得对。”张眉寿拿肯定的口吻说道:“大伯一家,全是坏人。” 这话说得十分孩子气,可却是她尤为肯定的,她必须要在母亲心底重重地描上这样的印象,如此一来,母亲即便不信,却多多少少会有些猜测之心。 她没时间一点点地引导,她需要直截了当地在第一时间里让母亲建立起防备心。 她不想争张家这点家业,更不想跟谁斗来斗去。 面对一个个坏心眼和讨厌的面孔,应付和防备,即便不难,但太累。也很无趣,且倒胃口,影响心情。 人生宝贵,她一点儿也不想日久天长地把自己和家人禁锢在这座令人透不过气的宅院中。 所以她的目的很明确——分家。 一定要分出去。 她知道现在谈分家尚且不切实际,但她一定会极力促成。 哪怕要做一颗不懂事的老鼠屎,总之这锅汤她坏定了。 “你大伯是你父亲的亲大哥,你这话莫要让你父亲听去了。”宋氏嘴上说着,眼底却有些心不在焉。 张眉寿:“母亲更要让父亲知道他们坏。” 这不可以是孤军作战。 宋氏心情有些复杂。 “母亲会护好你。”她抱紧女儿一刻,心底涌现出愧疚来:“再不会让你害怕了。” 她不知女儿为什么突然抵触起大伯父一家,但显而易见的是,她这个做母亲的没能给到孩子足够的安全感。 不管真假,本不该由孩子来担忧这些。 一刻钟后,赵姑姑将张眉寿抱了出去。 临走前,张眉寿小声地说:“赵姑姑,您要多提醒母亲。” 赵姑姑微微一怔,点下头来。 “三姑娘长大了。”她欣慰地笑着道:“知道操心了。” “当然,我可是家里最大的孩子。” 小女孩暗暗鼓劲的模样惹得赵姑姑忍不住笑出声来。 待张眉寿被阿蜜背着离去之后,她却忽然品出了异样来。 不说他们二房西院里的那位姨娘生下的庶长子,单说大房里的大小姐、二姑娘、二少爷……怎么排也轮不着三姑娘自居最大的孩子。 三姑娘这是将他们都踢开了,未将自己排进去…… 年纪虽小,却真是个分明的孩子。 可惜四少爷五少爷太年幼,还不懂这些,成日跟在二少爷屁股后面,围在大太太膝下,活像大房才是他们的家,真叫一个糟心欠揍。 偏生二太太丝毫不警醒。 赵姑姑揣着心事走进内间。 宋氏已经站起了身,正在房内踱步。 “福云。”赵姑姑是她的陪嫁丫鬟,赵福云正是赵姑姑的名。 “被蓁蓁这么一说,我觉得心里有些不安生。” “奴婢说句难听的,太太自嫁进来起,一直跟二爷纠着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糟心事儿,其余一概不去思量,脑子里只怕都要生出蘑菇来了。就是三姑娘,都比您警惕啊。” 宋氏:“……”这话说得,前头的难听二字还真不是谦虚啊。 她拿拳头轻轻顿了顿赵姑姑口中生了蘑菇的脑袋。 “你好好跟我说说,这些年来,这个家里有什么是我没留意到的。大嫂她,是不是真如表面看来这般和善?”想到女儿的懂事和畏惧,她心疼之余,觉得心底又生出了力量来,现在一门心思地想赶紧把脑子里的蘑菇拔了。 赵姑姑没急着说,先让人取了一沓厚厚的账本儿来。 …… 张眉寿出了海棠居,下意识地朝着门外墙根处的那棵椿树看去。 《逍遥云》中所载,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秋。 故而,椿树在风水上,有护宅祈寿的功用。 可住在这院子里的母亲,并不长寿。 她记得,她幼时父母吵架,父亲想看母亲,又怕惹母亲生气,便常常借着这棵繁叶茂的大树‘窥看’母亲。 后来母亲过世,他仍然爬到树上,一坐便是一整夜。 有一回,他吃醉了酒,从树上摔了下来,摔断了胳膊不提,又伤到了头,足足昏迷数日,祖母一怒之下便让人将这棵树给砍了。 父亲醒来后,鞋子都没穿,披头散发地跑到海棠居前,跌坐在被砍掉的树盘下,哭得像个孩子。 她听到消息赶来,父亲抱着她,仍然大哭。 自那后,父亲越发酗酒,所有的人背地里都说张家二爷疯了。 想到这儿,张眉寿的眼睛微微有些湿润,心底坠得生疼。 她下意识地抬头看向茂密的树冠。 正值夏日午后,浓绿的枝叶尽情伸展着,在树下投下大片的阴凉。 一片翠绿中,张眉寿却发现了一抹深蓝。 这抹颜色周遭的树叶都在微微晃动着。 007 有仇不隔夜 果然啊! 张眉寿在心底笑叹了口气,示意阿蜜先停下。 “父亲!” 她朝着树间那抹深蓝高声喊道。 张峦万万没想到自己竟被女儿发现了,闻得这一嗓子喊,惊得险些跌下来,双手抓住树干好歹才稳住身形。 他分明隐藏得这样好,回回爬树都特地换上不显眼的暗色衣衫,思虑之缜密小心,寻常人根本不可能发现才对! 呵,果然是他张峦的女儿,小小年纪便拥有如此惊人的洞察力! 但是,这个他踩了整整七年的点儿,今日难道就要被公之于众了? 张峦动作熟练而不甘地从树上下来。 为人父者,爬树不是好的表率,他自认为必须给年幼的女儿一个足够正面的解释。 倒可以说自己夜观天象,只是眼下烈日当空…… “父亲在树上乘凉吗?”张眉寿笑眯眯地问。 女儿果然贴心! 张峦在心底暗叹一句,忙展露着笑意道:“蓁蓁很聪明,父亲确是在乘凉。” 他话音刚落,便见面颊被太阳烤得粉嫩的女儿朝他伸出了双臂来。 张峦呼吸一窒。 女儿这是……要他抱? 记忆中,女儿自记事以来,便不愿意让他抱了。 一则是因为他与妻子常年争吵,二则……同样嫡出,他不比大哥有出息,甚至比不上庶出的三弟。小孩子间爱攀比,女儿从别人那里听到的闲言碎语多了,似乎下意识地将他这个不争气的父亲看作了‘丢脸’的存在。 今日这般始终笑眯眯地看着他,还主动与他亲近,算得上是破天荒了。 张峦深吸一口气,几乎是以一种神圣的姿态接过了女儿。 张眉寿没由来地联想到了新皇接过传国玉玺时的神色…… 张峦看着女儿因为惊讶而微微张大嘴巴的模样,觉得尤为可爱,心里软成一滩水,忍不住将女儿托了起来举高高。 “父亲,我都七……岁了!”张眉寿惊呼道,险些没把那个‘十’字说出来。 “无妨,只要蓁蓁想玩儿,不管你多大父亲都举得动!” 张眉寿:“……我不想。” 张峦则一副“不,你想”的了然表情。 “父亲知道之前做得不好,但是,蓁蓁以后想要什么,不必去麻烦大伯,跟父亲说,父亲都给蓁蓁找来,哪怕是天上的星星!”张峦仿佛没有机会表达自己压抑的父爱一般,以无所不能的语气说道。 张眉寿在心底暗笑了一声“您吹牛皮”。 可是啊……她感受到了最真切的疼爱宠溺。 迎着父亲期待的眼神,她郑重其事地点头。 得了认同,张峦更为高兴起来,抱着女儿走到树荫下,这才问:“蓁蓁去看了母亲?你母亲她可还在生气吗?有没有凶蓁蓁?” “母亲不凶。”张眉寿只答了最后一个问题。 张峦松了口气。 不凶就说明没那么气了。 咳,不过这么一说,好像显得女儿有没有被凶根本不重要,只有媳妇的心情才是重点? “听母亲说,父亲去了开元寺?” 张峦不假思索地点头:“刚回来不久。” “那日禅房究竟为何起火?”张眉寿又问。 “那间禅房全烧毁了,那帮和尚什么也没查到。”张峦眼神有些悠远,仿佛陷在了自己的思绪中。 张眉寿从他眼中看到了怀疑。 她趁机道:“父亲为何不去问阿豆?那日阿豆慌了,什么都说不清。还有阿蜜——还有那日都在禅院里的二哥二姐身边的丫头,都该仔细问。” 不远处一直留意着父女二人的阿蜜只见张眉寿伸出小手指了指她的方向。 她一颗心顿时又提了起来。 “对,都该问。”张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只是…… “蓁蓁怎会想到这些的?” 张眉寿早已准备好了说辞:“昨夜我梦见了仙人,仙人说,有人害我,待找到凶手了,我的腿便能好了。” 张峦信以为真,眼眶热热地道:“有父亲在,蓁蓁的腿一定会好的。” …… 将张眉寿背回愉院后,亲眼见着她睡去了,阿蜜方才轻手轻脚地离开了里屋。 她刚走,张眉寿便张开了眼睛,唤来了二等丫鬟阿荔。 刚开始留头的小丫头,圆圆的脸蛋上一双眼珠子乌溜溜地转,看起来尤为机灵。 前世阿蜜常在张眉寿耳边说,这个丫头不能重用,心眼子太活,说不准哪日就背主了。 可背主的人却是说话的人,而不是阿荔。 后来阿荔跟着她,从贴身丫鬟到掌事嬷嬷,一路忠心耿耿,从没有过二心。 至于阿豆,前世便因为开元寺一事,被赶出了愉院。数年后,被大太太许给了府里的管家做填房,只是未满一年,不知为何,她忽然自缢了…… 张眉寿念着往昔的情分,让人打听她的死因,才知那管家表面和气,私下却暴戾非常,动辄便对阿豆拳打脚踢,恶言辱骂。 为此,张眉寿难受了好一阵子,还找到大太太闹了一场。 大太太一味敷衍,她便让阿荔拿着银子出府雇人打断了那管家一条腿。 “姑娘有什么吩咐?” 阿荔的问话让张眉寿回过神来。 “你去跟着阿蜜,小心不要被发现,将所见所听一五一十报给我。” 阿荔连迟疑都没有,当即拍拍胸脯保证道:“奴婢一定办好此事。” 看着她拍胸脯的动作,张眉寿不禁笑了笑。 前世进了太子府,嬷嬷为了改掉阿荔这个小动作,可谓吐血三升。 “去罢。” 阿荔领命下去,暗暗握紧了拳头。 她一定要把握好这个机会,好让姑娘对她另眼相待。 她最大的目标,就是将阿蜜那个总说她坏话的小贱人从姑娘身上挤下来! 姑娘身边的大丫鬟,就该由她这种有主意、有力气、有本事又长得不差的人来做才对……而不是那种成日叽叽歪歪废话连篇,到头来却连姑娘的安危都保证不了的没用玩意儿! 阿荔摩拳擦掌,出了愉院。 …… 当晚,张峦脸色难看地抱着张眉寿去了张老太爷的松鹤堂,宋氏带着赵姑姑同行。 张老太爷不在家中,习惯早睡的张老太太被折腾起来,心下颇为不快。 待她瞧见二房一家三口带着丫鬟婆子一群人乌压压地等在堂中,不由就道:“究竟有什么急事,不能等到明日再说?” 影响她养生了懂不懂? “母亲,俗话说得好,有仇不隔夜,儿子这急脾气等不了,蓁蓁的腿也等不了。”张峦语气沉沉地说道。 008 《论叛徒的自我修养》 “什么仇不仇的……这跟三丫头的腿又有什么关系?”张老太太听得云里雾里。 “母亲别急,等大哥他们来了您就明白了。”张峦始终将女儿抱在怀里。 张老太太连连皱眉。 “你竟还把老大一家叫来了?” 张峦答了个“是”字。 张老太太刚要说他一句劳师动众,却听小女孩轻声说道:“父亲,应当将四弟五弟也喊来。” 张老太太:……? 张眉寿认为,出了这种事,最不该的就是在孩子面前粉饰太平。 鹤龄和延龄必须认清事实。 宋氏在一旁说道:“已经让婆子去接了。” 她柔美的面容上冷得仿佛结了冰,心底后怕不已。 丈夫将得来的结果告诉她时,她惊出了一身的冷汗来。 很快,大房的人都来了松鹤堂。 张家大爷张彦一看这阵势,便皱眉道:“二弟,你又闹什么?同你说了多少遍了,你们夫妻之事,不要再闹到母亲这里来,她年纪大了,不可再动气。” 他向来很有兄长的风范。 二房夫妻吵架闹和离,是府里多年来最令人头痛的一件事情。 “我们夫妻好着呢,不劳大哥费心。倒是大哥大嫂,向来治家严谨,怎么却连自己的孩子都管不住?”张峦上来就发难,毫不婉转。 张彦被他一句话怼得不明所以,一旁的大太太柳氏也愣在当场。 “二弟,你此言何意?”张彦皱眉问。 柳氏也看向张峦和宋氏,微微笑着说:“是不是几个孩子又胡闹了,惹了二弟和二弟妹不悦?” 这是极客气极温和的话,张峦却根本不吃这套,直截了当地道:“没错!太胡闹了!” 他的目光直接看向柳氏身后的张义龄和张眉妍。 张眉妍脸色只是有些发白,张义龄却被他这一喝吓得抖了一下。 他从未见过二叔发脾气! 到底只是个孩子,他当即躲到父亲身后,抓着张彦的衣袖。 张彦只这么一个儿子,向来宠溺地很,当下脸色便很不好看。 此时,婆子领着四公子张鹤龄和五公子张延龄进了堂中。 他二人是双生子,上个月刚过罢五岁生辰。 俩人朝着座上的祖母行礼后,先是看了眼父亲和母亲,大约是觉察到气氛异样,并未出声喧闹。只是张眉寿仍然看到张鹤龄朝着张义龄的方向一阵挤眉弄眼,做小动作。 张眉寿觉得简直可以给他俩写一篇《论叛徒的自我修养》。 若不是宋氏将他们拉到了身边站好,他们只怕要当即投入敌人战营了。 “人都到齐了,有什么话就摊开了说罢!折腾这么一大出,我倒要听听你这个做二叔的究竟要带头跟孩子们计较什么——”张老太太面色不善地发话道。 她往前最疼爱的便是二儿子,可自从他娶了宋氏之后,成日陷在后宅琐事中,家里一堆糟心事,人也越发不成器。 张峦此时的想法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他隐约意识到,这件事情他的态度如何,关乎到他怀中的女儿、身后的妻子和妻子身边的两个年幼的儿子日后对他的看法。 他必须要拿出一家之主该有的强硬来保护他们。 “母亲,不是儿子跟孩子计较,是大哥的孩子,做事实在有违常理。” 张峦语出惊人,他不去管老太太的反应,径直看向张彦身后,发问道:“义龄,二伯问你,那日你究竟为何要在你二妹歇息的禅房后放火?事后又为何不敢承认?” 他说这话,仿佛已经确认了火就是张义龄放的。 张眉寿忽然对父亲有所改观了。 前世她受了烧伤,父亲并非不管,只是没人会想到是有人故意放火,父亲那时想着给她找名医治疤痕,又因与母亲争执不断,根本无暇顾及太多。 而这一次,她只是稍加提醒,父亲便做到了最好。 当然,小孩子做事必然好查,只要想查,十分简单,可父亲从查证到找到祖母这里,再到所说的每一句话上,可称得上是雷厉风行,毫不拖泥带水了。 从得知真相开始,父亲就从没想过要大事化小,或是顾惜兄弟之间的颜面。 “二弟,你这说得什么话!那火岂会是义龄放的?”张彦察觉到儿子的胆怯,忍怒道:“我知道蓁蓁不能走路,你心里着急,可也没有这样迁怒其他孩子的理由。” “是不是迁怒,大哥先别急着下定论。”张峦对着外面自己带来的小厮说道:“把那两个丫头带上来。” 小厮应下。 张老太太没急着说话,只皱着稀疏下耷的眉。 柳氏暗暗心惊,悄悄捅了捅身旁的女儿张眉妍,却见女儿只一味低着头。 两个婆子押着阿蜜进了堂中,一身粗布衣裳的阿豆跟在后面。 阿豆一进来,眼睛就找到了张眉寿,主仆二人,四目相对,阿豆眼睛发红起来。 阿蜜被两个婆子不留情地松手推倒在地,她赶紧跪好,抬头看着除了张老太太之外全部站在堂中的众人,眼底神情瑟瑟。 张义龄一瞧见她显然是被人拿住了错处的模样,抓着张彦衣袖的双手一下子攥得死紧。 “将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张峦冷声看着跪在堂中的丫鬟道。 “奴婢……”阿蜜虽然已被宋氏和张峦在暗下审过了一遍,在几个粗手粗脚的婆子那里也受到了教训,可眼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尤其是张义龄一双眼睛死死地瞪着她……叫她一时难以说出完整的话来。 “奴婢先说!”阿豆上前跪了下去,哑着的声音却格外响亮:“那日奴婢跟阿蜜同在禅房里看护三姑娘,阿蜜让奴婢去取滚开的热水泡花茶,说姑娘醒了要喝的,奴婢当时便按着她说的方向去了。可怎么转也没瞧见茶房,后来遇到了小沙弥,才知茶房的方向根本是反的!” “也怪奴婢愚钝,当时还没反应过来是阿蜜故意支开我,只得又折回去找茶房!这般一耽误,再回到禅院时,就见三姑娘下榻的那间禅房走水了!奴婢当时满心着急冲进火里,抱着三姑娘出来,人都吓傻了,是也没顾得上去想,出事当时阿蜜去了哪里!” 她事后一个劲儿地认错,所有的人便都下意识地认为全是她的错。 回府后,也不知阿蜜在二太太面前说了什么,二太太直接就将她赶出了愉院,连再给她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直到今日张峦和宋氏让阿豆与阿蜜当面对质,阿豆才知阿蜜竟说去茶房找水的人是她自己,出事之时她根本不在禅院,留下看护的人是阿豆,而阿豆躲懒偷睡去了。 活生生一个颠倒黑白! 009 两房对峙(求推荐票) 阿豆一股脑儿地将当时的情形、以及自己的诸多后知后觉全部说了出来。 “说到底,不过是蓁蓁身边的丫鬟之间推诿责任,同义龄又有何关系?”张彦问道。 言下之意是说二房连自己院子里的丫鬟都管不好,却来这里攀扯。 “她可不单单是推诿责任,她是受人指使。”张峦看向阿蜜,冷声道:“事到临头,你还吞吞吐吐!是嫌我张家的治家之道太过宽容了吗!” 阿蜜打了个哆嗦。 “是二少爷……是二少爷让奴婢替他掩护。”她终于开口说,却是带着生无可恋的哭腔,是已经料到了自己的下场不会好过。 这简短的一句话,让大房的人纷纷色变。 张义龄壮着胆子跳了出来,冲她吼道:“你胡说!我……我根本没有跟你说过话!” 阿荔瞪大眼睛,抚掌道:“啧啧啧……二少爷睁眼说瞎话的本领真是高呀!奴婢今日午后申时还亲眼见阿蜜偷偷摸摸去找您呢,就在小花园里!” 看她表情做派,张眉寿不合时宜地想笑。 “你也胡说,你们联合好的一起诬赖我!”张义龄说不过,被气得哇哇大哭了起来,当即坐到地上开始撒泼,喊爹喊娘。 张眉寿微微张大了嘴巴。 张老太太的眉心也是一阵狂跳。 “没出息的玩意儿!真是诬赖你,你不跟人讲理,像个市井泼妇一样撒泼算什么样子!你可是张家的嫡子!”她气得恨不能将手边的拐杖丢过去。 柳氏已经连忙上前将儿子拉起来:“哭什么,你又没错,娘相信你!” 张彦:“单凭这贱婢一句话,未免不足以让人信服。二弟,我做大哥的何时亏待过你?你大嫂她对弟妹何尝不是百般照料?就是我这二丫头,小小年纪也处处护着、让着蓁蓁!咱们两房嫡出向来没有半点隔阂,你今晚这般闹,可想过我跟你大嫂还有母亲的感受?” 他言辞里俱是在提醒张峦适可而止。 宋氏听得冷笑一声。 往前她不知道且罢了,可今日赵姑姑给她看账,账目里可谓处处都藏着大房的私心。 张峦每月在国子监领的银子,全部归入公账,甚至她曾信了大嫂的叫苦,每月将铺子的盈利也交一半到公中。可结果,他们二房吃的用的,多半还是她的嫁妆! “大哥对我好,我自然心知肚明。我们二房自认对大哥也不差。” 张峦不是那等轻易被劝退的人,他义正言辞地道:“只是一码归一码,今晚我不过就事论事而已,绝无针对大哥大嫂之意。相反,孩子有了不该有的坏心思,理应及时拔除,而不是帮他遮掩。如若不然长此以往,害人害己,义龄是大哥的嫡子,大哥应当也不想看他走错路,养错性!” 张彦:“……” 阿荔简直又想抚掌。 二老爷说得真好,此处应有掌声! 果然,就连张老太太也语重心长地说道:“既然都说了,就该说明白,不清不楚地才容易生出隔阂来。老大,你不要再护着孩子了,瞧瞧都让你溺爱成什么样子了?” 她自认是一个公正的老太太,从不偏袒谁。 最重要的是,赶紧解决完,她好赶紧去睡养生觉。再晚些,就要错过最佳的睡眠时间了,对内脏都不好,要折寿的。 张彦只能皱眉道:“母亲说得是。” 柳氏也无法多说什么,只是拉着儿子。 “此事不单有丫鬟作证,义龄身边的小厮为了替他遮掩,声称那日义龄不在禅院,可他今日才同蓁蓁讲过那时他在禅房中睡着了,若非心虚,为何要说谎?”宋氏见大房处处护短,心下失望又气愤。 她遂对阿蜜道:“你接着往下说,将二少爷如何找到你、交待你、以及他为何要放火的过程皆说清楚了!若有半个字不实,我割了你的舌头!” 张眉寿还是头一回听到母亲说这样‘彪悍’的话,深觉为人母者,果然不同。 张义龄恶狠狠地瞪着门外自己的小厮,那小厮头也不敢抬。 当时二老爷忽然找到他这么问,他总不能说不知道吧?只能自认为还算聪明的替主子制造不在场的证据了。 他原本还想借此跟主子讨赏呢……眼下看,讨打还差不多! 小厮欲哭无泪。 “原是当日二少爷找到奴婢,让奴婢想法子支开阿豆,好方便他行事……至于原因,二少爷说,不会要三姑娘的命,只是想吓吓她,让她长个记性,最好将她的脸给烧花了,省得邓……”阿蜜失魂落魄地说着,却忽然被一道声音打断。 “二弟,你便认了吧!” 张眉妍一把抓过张义龄的手,拖着他跪倒在地上。 “二姐,你……”张义龄不明白张眉妍怎么把他卖了,一时有些楞楞的。 张彦和柳氏也被狠狠吓了一跳。 此时已听张眉妍哭着说道:“那日我已将听丫鬟说了,是义龄在屋后带着小厮偷偷烤红薯吃,谁知风大,不慎点着了禅房!我承认我有私心,害怕二弟受罚,才一直没说!是我对不起三妹,三妹要怪便怪我好了!” 张眉寿心底惊讶,却面无表情地看着一脸泪水的张眉妍。 明明是害怕被阿蜜攀咬到,拉弟弟出来背锅,还能说得手足情深,又有担当,且将故意纵火说成无意为之……这临场反应确实比一般孩子快多了。 难怪她前世会被张眉妍哄得团团转。 柳氏明白女儿的用意之后,连忙出来打圆场。 “你这孩子怎么不早说!早说开了,也就不会有这样的误会了!”她怪责完孩子,又想趁机朝张峦夫妻赔不是。 可她还没开口,就听一直没动静的张眉寿出了声。 “可阿蜜刚才分明不是这样说的——哪里来的红薯?而且,我记得那日风不大,二姐也帮着撒谎?你们全都是撒谎精。” 张眉妍脸色涨红地看向她。 以往三妹最是好骗,今晚这是怎么了? 小小的女孩子娇俏可爱,乖巧地倚在父亲肩头,显得无害又淡然。 但她说出来的话却让人淡然不起来。 “你们不承认,就让锦衣卫来查,和尚查不清,锦衣卫查得清。”张眉寿又道。 堂中之人脸色顿时变得惊骇起来! 010 做个搅家精(推荐票500加 “三丫头,莫要乱说!”三老太太手中的拐杖拄在地上噔噔作响,她甚至站了起来,斥责张峦和宋氏:“你们怎么教的孩子!祸从口出,若传了出去,岂还得了!” 锦衣卫三个字,提一提都让人胆战心惊。 这群人根本不是人,沾都不能沾,一旦被他们留意上,必然没有好下场! 哪怕没有证据,他们为了功绩也能给你罗织出一百条证据来。 或者说,他们从来就不需要证据……诏狱的门一进,再硬的骨头也没有不招的道理。 张峦也被女儿的话吓到了,当即脸色很难看地道:“蓁蓁,这话不能说!一定要记住了!” 小孩子不懂事,但一定得教。 “这就是二弟教出来的好孩子。”张彦在一旁语气沉沉地讽刺道。 正因他为官,他才更知道锦衣卫的可怕之处。 “不是我胡说,那日宫里的太后娘娘也在开元寺上香呢。”张眉寿似乎根本看不到众人的惊惧,接着又说了一句。 这下大人们的眼神更是惊异。 “你从哪里听来的!”张彦有些失态地问。 “寺里的小和尚说得,救火的小和尚念着阿弥陀佛说‘好在没有惊扰到太后娘娘’。”张眉寿道:“大伯不信,可以让人去打听啊。” 张彦吓得双手发颤。 太后也在,万一起火的事情传到锦衣卫耳朵里,他们难保不会将起火之事说成‘蓄意谋害太后’……他们这些人宁可错杀不会放过的嘴脸和吃相,京中无人不知。 “他们肯定能查出不是烤红薯引起的火吧?二哥撒谎,若锦衣卫问起,我不帮你。”张眉寿看着已经吓得哭不出来的张义龄说道。 “别再提这三个字了!”张老太太气得浑身发抖。 张眉寿佯装缩了缩脖子,半张脸躲在张峦怀里。 “如此说来,此事便不是孩子间的胡闹那么简单了!”张峦凝声道:“当时究竟是何情形,断不可再遮掩了,义龄,尽量详细地将你放火的经过说清楚!万一有麻烦,也好趁早想法子应对!” 这下连张彦和柳氏也开始催着儿子往细了说,老太太更是坐都不敢坐,站着等,急。 所有人都在看着张义龄,本不该在这个年纪承受的压力大到将他压垮。 他不敢哭,不敢说其它,哆嗦着开口。 张眉妍还没忘悄悄掐他的腿,是在示意不要将她牵连进来。 可张义龄已经吓得没有知觉了,全然没感觉到她在掐自己。 张眉妍一次次地下狠手去掐,也没能阻止得了他叽里呱啦地扯到了她。 张义龄恍恍惚惚地想:既然二姐先卖他,那他卖二姐,应该也是正常的。 “……二姐不喜欢三妹生得比她好看,我便想着烧花三妹的脸,这样二姐就会高兴了,邓……” “义龄!”张眉妍忽然高呼出声,惊叫道:“你怎么……尿了呀!” 张眉寿:“……” 还真是专业推弟弟背锅一百年啊! 堂中众人立即被转移了注意力,都看到了张义龄身下的一滩水渍。 竟是吓得失禁了…… 丫鬟们脸红地别过头去,小厮们忍不住想掩嘴偷笑。 阿荔一脸嫌弃地替张眉寿拿帕子捂住了口鼻。 她这个动作让张义龄羞愤欲死。 张鹤龄张延龄眼中装满了不可置信。 他们向来崇拜的二哥,竟然当着这么多人被吓尿了! 试问这样的人……怎么配当他们的偶像呢? 柳氏哪里看不出女儿是在怕什么,为防扯到张眉寿与邓誉的亲事,她当即也上前跪下了。 她先是朝着张老太太认错,说自己教导无妨,险些酿出大祸,又转脸向张峦柳氏赔不是:“都是孩子不懂事,二弟二弟妹看在大局的份儿上,就别跟孩子计较了……” 张口就是别跟孩子计较。 宋氏无声冷笑。 张彦那边已经走到了张峦身旁。 “好好蓁蓁平安无事,这腿……必然也会康复的。”他目光变得温和无比,又带着商量的意味:“二弟,你在国子监里认识的人脉也不少,大哥也使使劲儿,咱们都要早做防备——尤其是苍家大爷,如今正在锦衣卫处当差,你跟他向来交好,若能提早知会一二,想必此事也不会再兴什么大风浪……” 他还要继续说,却被张峦打断。 “大哥打算如何处置义龄?” 张彦眉头一跳,却只有道:“当然要罚,重重地罚。” 张峦立即接话道:“不如我来替大哥罚,若不然依照大哥的性子,岂不是要将孩子打个半死?” 张彦:…… 他脾性温和,怎么可能会将孩子打个半死!简直胡说八道! “那二弟说,要如何罚才解气?”张彦特地咬重解气二字。 张峦仿佛没听到,看向怀里的女儿,问:“蓁蓁先说。” 让孩子来罚,似乎有放水的意思,毕竟孩子头脑简单,能罚多重? 可张彦夫妇却根本无法松气,只因他们都捕捉到了张峦口中的那一个‘先’字……他是让蓁蓁‘先’说,而不是让蓁蓁说,这一字之差,含义可完全不一样! 他这显然是想先让女儿出气,如果女儿所罚不合他意,他自己还要接着再罚的! 做长辈做到这个份儿上……也不怕遭人取笑吗? 张峦当然不怕。 他非但不会觉得有人取笑他,还觉得自己是在教孩子做人的道理,形象那叫一个高大光明。 “二哥二姐须先向我道歉。”张眉寿也不客气,看着跪在地上的张眉妍姐弟张口就要求道。 他们欠的道歉太多了,哪怕这道歉不情愿,她也十分想听。 咳,确实肤浅了,虚荣了啊! 心底有个沉稳的声音在装模作样。 但是也不妨碍她觉得这画面让人舒坦。 谁让她这辈子决心要做一个搅家精呢,搅家精最不想做的就是息事宁人。 她即便不搅和大房,大房也要来搅和他们,既然如此,不如先搅为敬。 把这个家趁早搅散了,让别人无家可搅,这叫做化被动为主动。 张眉妍听到她还特地将自己带上,气得暗暗咬唇。 今晚之事明明可以让义龄一个人背下来的,然而张眉寿这么一闹,只怕回头下人们对她的非议必不会少。 她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却也只能起身上前。 张眉寿被张峦抱在怀里,垂眼看着来到她面前的张眉妍。 迎上张眉寿居高临下的目光,张眉妍心底难堪,脸色涨红。 “二姐,你长得不如我好看,怎么怪也怪不到我身上来吧?”夸起自己美来毫不脸红,本是极自大的话,从一个七岁女孩口中说出来却有着别样的天真。 张眉妍的脸更红了,带着羞恼:“……三妹,这是没有的事,义龄吓糊涂了。” 张眉寿仿佛没听到她的话,径直看向柳氏,道:“你要恨也该去恨大伯娘——” 011 全当解气 柳氏:……怎么还有她的事情! 这不是变着法儿地说她长相一般吗? 都说童言无忌,可小孩子的话往往更扎心。 “但大伯娘就做得很好。”张眉寿认真夸赞道:“大伯娘也没我母亲生得好看呀,可大伯娘从来没有嫉恨过。这一点,二姐应当好好学学才对。” 这是夸人吗? 柳氏扯了扯嘴角,笑得极牵强。 宋氏忍不住掩嘴笑,抬头对上张峦仿佛颇为认同的眼神,她不禁微微脸红起来。 柳氏见这一幕,更是忍不住攥紧了帕子。 张眉妍已经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因为她发现就连祖母也在笑! 张眉寿出口无状,这般不懂得敬重长辈,究竟有什么好笑的? “三妹说得对极了。”张眉妍冲着张眉寿一笑,笑意却显然只停留在表面,眼底都气红了,语气也微微有些颤抖。 “我自然比不了妹妹,但若说嫉恨,却是从未有过的。二姐跟你道歉,是因为一时糊涂偏袒了三弟,没及早将真相道出。” 总而言之说破天,她也不会承认自己嫉妒张眉寿的长相的。 能那么好承认的,都不叫真正的嫉妒。 张眉寿也冲她笑了笑,却什么都没说。 承认不承认已经不要紧了,在场的没有人是瞎子。 张眉妍忍着泪转身走了回去。 张义龄被脸色阴沉的张彦拉了起来。 他走向张眉寿,虽仍对‘锦衣卫’三个字而感到心有余悸,恐惧不安,但要当众给张眉寿赔不是,他还是极不情愿。 他偏着头不去看张眉寿,声音低得仿若蚊响。 “三妹,这回是我不对,不该如此……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张眉寿将他这幅半点都不磊落大方的样子看在眼中,暗道这姐弟俩没一个有救的,连最基本的认错都认得这般小家子气,显然已经被养歪的扶不起来了。 “二哥说什么?我听不清。”她佯装茫然地问。 张义龄咬牙切齿地看着她,一字一顿,声音却仍然不大:“我说我下次再也不敢了,你满意了吗?” 张眉寿当即惊呼出声—— “什么?你下次还敢?……二哥,你还想害我一次吗?” 张义龄顿时瞪大了眼睛。 他什么时候说下次还敢了! 张眉寿在心里答他:还用说吗,你脸上都写着了。 “混账!”张老太太气得嘴唇发紫,“你竟不知自己此番险些惹出大祸来吗?这一回是放火害你三妹,下次呢?小小年纪便有如此歹毒的心肠,待你再大一些,是不是连我这个老不死的祖母也要害了!” 她不见得有多么疼爱张眉寿,而是张义龄的德行太过不堪,已经触碰到了她的底线、张家的底线。 “祖母,我没有……” 张义龄急着解释。 “奴婢也听见了!二少爷分明是说下次还敢,还暗暗冲三姑娘吐了舌头扮鬼脸呢!真乃毫不知错!”阿荔连忙补刀。 张义龄整个人都懵了。 他什么时候吐舌头了! 这死丫头说谎话的能力也太高超了吧。 偏偏……这还真就像是他平时做惯了的事情,说他冤枉恐怕都没人相信! 这不,连他爹娘都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 张义龄有心想再辩解,却听张老太太厉声道:“看来这是不打不行了!来人……给我打,好好地教训教训这个不成器的东西!” 她说话间,已经抓了香炉边的一支鸡毛掸子丢了过去。 阿荔眼疾手快,连忙上前捡了起来。 张老太太身边的蒋妈妈已经将张义龄拖去了堂外。 张义龄被按在长条凳上,阿荔挥着鸡毛掸子不用别人吩咐,也不打别处,专打他的屁股。 她虽然气极了二少爷害自家姑娘,但也是懂得分寸的,只会将张义龄打得疼得嗷嗷叫,而不会伤及到筋骨,以免留下后遗症,再赖上她! 她生怕等会儿大房的人求情,便要喊停了,别再打不回来姑娘险些被火烧的本儿,所以一下接着一下,抽的又准又快。 张义龄鬼哭狼嚎着,疼得理智全无了,开始还是求饶,后面就直接骂起阿荔和蒋妈妈来,扬言日后要剥了她们的皮。 阿荔闻言在心底冷笑了一声。 死胖子,想剥我的皮?那我就先将你屁股打开花儿! 她手上力气愈重,鸡毛掸子扬得愈高。 “瞧瞧,瞧瞧……不打能行吗!”张老太太越听越气。 甚少见张老太太发这么大的火,张彦也明白儿子这回是真的犯了太多忌讳,像老太太所说的‘不打不行’,可关键是……打了能行吗? 也不行啊! 他心疼又着急,走到张老太太面前。 “老大,你别再护短了!”张老太太气得嘴唇还是乌青色。 张彦硬着头皮道:“母亲,真不是儿子护短。而是咱们张家乃读书人家,这般一味动粗,且不说传出去不好听……就是古书有云,教育子女,须得循循善诱,您一味施以暴惩,只怕也是白费心思啊!” “说得好听,循循善诱,那你这个做父亲的怎么不诱!你倒是诱啊!再者道,我管他有用无用,即使没用,也要打,全当解气了!”张老太太强势地道。 “母亲!”张彦无奈至极。 柳氏又跪了下去求情,说什么“要打打她”、“孩子太小受不住”云云,直哭得帕子都湿透。 张眉妍也在哭求。 一时间,她们在堂内哭,张义龄在堂外嚎,情形乱极了。 张彦攥着拳不再说话,强忍着怒气。 平心而论,都是有孩子的人,张峦和柳氏听着张义龄的痛哭嚎叫不免也心软起来,可转瞬间想到那场大火可能带来的最坏结果,他们到底忍住了。 鸡毛掸子打不死义龄,大火却能要了蓁蓁性命。 张峦将怀中的女儿抱得越发紧。 他知道大哥一直在看着他,等着他来开口求这个情,给双方一个台阶下。 他也知道若他不肯开口,大哥必然会对他有所记恨,但眼下,他不想违背本心! 是对是错,是非公道自在人心——自己的孩子没教好,大大妨碍到了别人,那就不能怪别人替你出手教训了! 张峦与张彦无声对峙间,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道讶异的声音。 “怎么了这是!这孩子犯了何错啊?” 012 祖父清奇 院中忽然进来了一位身形清瘦,穿灰色道袍的老人。 他手里抓着把拂尘,稀疏花白的头发挽了个小髻,拿一根磨得发亮的旧桃木钗固定在头顶。 张义龄听到他的声音,连忙挣扎着朝他喊道:“祖父救我!” 老人已经走近,皱着眉摇摇头,不赞同地道:“快些停手,莫要再打了。” 阿荔累得脸色通红,却仍不甘心就此停手,然而张老太爷的话她不能不听,故而最后一下便抽得尤为地重,张义龄疼得眼睛都睁不开,嗷嗷惨叫。 张老太太已经带着两房的人走了出来。 张老太太一看张老太爷就来气。 “父亲。”张彦和张峦面色各异地喊道。 张老太爷拿手里的拂尘指着横趴长凳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孩子,朝张老太太叹着气问道:“蓁蓁犯什么大错了,你竟将这松鹤堂搅得如此血雨腥风?” 张眉寿眼角一抽。 认错人也就罢了,可连性别都弄错……这……这果真是她亲祖父无疑啊! 这股子一本正经的疯癫劲儿,哪怕隔了一世,也还是如此清奇。 刚巧她祖父大名就唤作张清奇,这就让人不得不赞叹人世间之巧妙了。 张老太太闻言气得不轻。 她懒得解释,只气愤地道:“你还知道这里是松鹤堂!你还知道回来!”怎么不死在外面——毕竟下人太多,她将这半句话生生憋下了。 “你……”张老太爷倒是显得极无奈,淡然地摇了摇头道:“罢了,不与尔等凡夫俗子一般见识。你既不懂,我又何必多做解释。” 说罢,就要进房歇息。 蒋妈妈死命地按住张老太太的手,才勉强压制住了她将手中的拐杖丢到张老太爷身上的冲动。 “怒急伤肝,您看看老太爷精神还抖擞地很……”蒋妈妈小声劝道。 张老太太一面竭力压制着怒气,一面点头道:“说得对……不能气。” 必须得养好身子,好让他死在自己前面! 就为了等他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儿的时候,告诉他——你修什么仙问什么道,求得什么长生,到头来不还是没我活得长! 这句话她练了几百遍了,就等着痛痛快快说出来的那一天呢! 绝不能再气了,得稳住。 张老太太做了一番心理建设,做了几个深呼吸。 那边柳氏已经趁机让婆子抱了张义龄起来,张义龄喊痛,只有改为背着,以免再碰到他屁股上的伤口。 柳氏一边替儿子擦着泪和汗,自己还一边落泪。 “让人去请郎中。”张峦说道。 罚得也够了。 张彦闻言在心底冷笑了一声,心道方才眼睁睁看着亲侄子挨打,眼睛都不眨一下的人,这会子竟扮起好人来急着让下人去请郎中! 他心中有气,语气便不太好:“不知这般罚,能否让二弟消气?” 张峦哪里听不出他语气中的夹枪带棒。 他想到自己这些年来对他这个大哥明里暗里的帮衬。 甚至就连张彦当初考中进士,也多半得益于他的押题。 他从未想过要什么回报,只认为兄弟间互帮互助是应当的。而若像今日这般,出了矛盾,只当讲清道理,错了便诚恳认错。待此事揭过之后,兄弟还是兄弟,将此事当作前车之鉴便可,而断不该因为孩子的事情仍旧心存记恨。 可大哥的反应,显然是跟他的想法不同。 “大哥,若今日犯错的是鹤龄,我也绝不会包庇。”他语重心长地说道:“孩子犯错不要紧,我们应当想着如何更正,而不是因此置气。” 他承认他是给女儿出气做主,但义龄受到的惩罚,本就是他应得的。 “二弟说得甚好。”张彦口不对心。 张峦见状心底失望,也不愿再同他多说。 “三个月内,不许离开自己的院子!就当是养伤了!”张老太太看着张义龄,最后发话道。 张眉妍悄悄躲藏在柳氏身后,生怕自己也被禁足。 柳氏连忙求道:“老太太,三个月委实太长了,这么久不去私塾,只怕会耽搁课业啊。” 张老太太确实没想到这一点。 她一心想着让子孙们多读书,光大门楣,对孩子的课业看得向来很重。 柳氏正是抓住了她的心思。 “那可以让二哥在禁足的同时背书写字啊!家中清净,刚好修身养性呢。”张眉寿在张老太太改变主意之前出声说道。 张峦听得眼睛一亮。 他怎么觉得……女儿这股子机灵劲儿,跟他那么像呢? “可……家中又没有先生,谁来监督他,遇到生字,又该找谁?”柳氏道:“他父亲忙于公事,我又管着家中琐事,只怕无暇顾及。” 张眉寿悄悄捅了捅自家爹。 张峦知道这是该自己出手了,当即清了清嗓子,道:“大嫂不必多虑,此事交给我便是。我向来清闲,倒可加以督促,保管不让义龄落下半分课业。” “怎好麻烦二弟……” “不麻烦,乐意之至。” 柳氏彻底没话说了,趴在婆子背上的张义龄哭声越发止不住。 他都被打成这样了,这些奸人却还想着要害他! 张老太太在一旁面露满意之色。 “就按老二说得来。”她转头看向大儿子,见他黑着脸,就轻斥道:“此事本就是因你们没管教好义龄而起,眼下你二弟都放下成见、愿意帮着你们教授义龄课业了,你这个做大哥的怎么反倒如此没有风度?” 张彦闻言,只好暂时压下内心的种种不悦。 毕竟,开元寺起火一事,若真被有心人盯上了,想拿来做文章的话,还得靠着张峦的人脉来平息。 “母亲教训得是,是儿子过于护短了。千错万错只怪愚兄教子无方,只盼蓁蓁的腿能早日恢复,若不然我这个做大伯的实在良心难安。”后半句他是冲着张峦说的。 张峦低头看着一双眼睛灿若星子的女儿。 “蓁蓁的腿,一定会好的。” …… 张眉寿被抱着一起回了海棠居,张鹤龄和张延龄早已困倦了,便先被带回去睡觉。 里间内,张峦和宋氏屏退了下人,只留了赵姑姑在一旁伺候。 013 邓家人上门 张眉寿被坐在榻中的宋氏拥在身前。 母亲的怀抱极温暖,带着淡淡的栀子花香。 这是她幼时最向往的味道。 张眉寿乖乖地倚在宋氏身上,默不作声地听着。 夫妻俩就今晚之事,谈了许多。 言语间,张峦隐隐透露出对大房的失望。 宋氏也说起了账目上的事情。 最终,又说到了张眉寿和邓誉的亲事。 “今晚义龄两次都提到邓字,两次都被眉妍打断了,大嫂的表情也十分古怪。你说,会不会跟蓁蓁的亲事有关……他们是不是有什么谋算?”宋氏本就心思敏锐,只是往常皆用错了地方。 张峦摇摇头,目露思索。 他暂时还想不透,即便有些许猜测,也无法确认。 但不必他们多想,答案很快便自己找上了门—— 次日清早,邓家来了人。 来的是邓誉的母亲,邓家太太蒋氏。 邓太太带着补品,是为看望张眉寿而来。 她先被请去了海棠院,由宋氏陪着说了几句客套话,便转到了张眉寿身上:“蓁蓁丫头受了这么大的惊吓,怎也没个人跟我知会一声儿?若不是誉儿跟我说起,我怕还不知道呢!” “左右是虚惊一场,既没烧着也没碰着的……还叫邓淑人特地跑这一趟。”宋氏应付着,心里很吃惊邓太太今日前来。 蓁蓁的事情,家里下了明令不许说出去的,就连上门的大夫都守口如瓶,她只跟隔壁王翰林家的太太提过一嘴,邓誉是如何得知的? “什么淑人不淑人的,那是外人叫的,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客套啊?”邓太太嘴上说着,心里却十分受用。 邓誉父亲邓常恩不过这两年刚爬上了太常寺卿的位置,妻凭夫贵,她这三品诰命夫人去年刚到手,还没捂热乎呢,人已然飘得走不动道儿了。 宋氏闻言只笑笑。 她与邓太太本是同乡,同为苏州人士,同为商贾之女。但小有名气的蒋家跟树大根深的宋家远远不能做比较,后来蒋家又因做生意不地道,黑心欺客,商号早已败落不堪。 故而幼时,邓太太不过是宋氏众多拥簇者中不起眼的一个而已。 只是缘分巧妙,二人各自嫁人之后,爱钻研旁门左道的邓常恩攀上了当朝大国师继晓,被引荐入京。 多年未见,邓太太一口一个故人重逢,宋氏却想了许久才想到她究竟是哪一个——且若不是她下颌处的那颗大黑痣过于显眼的话。 宋氏在京中也寂寞,邓太太屡屡登门,二人在外人眼中颇为交好。 张眉寿三岁的时候,邓太太提起了结亲之意。 宋氏本不想答应,却又不好拒绝,但张峦却说邓誉那孩子聪慧仁厚,确是个好苗子。 宋氏仍没松口,直到张眉寿四岁那年,皇帝选秀,选了一批美人入宫……却听闻这些个美人大多都遭了宠冠后宫的宁贵妃毒手,如此这般,凄惨地很。 为防外戚专权干政,大靖朝从祖上起便立有祖训——宫中选秀,出身权贵之家者不允参与,更不可由大臣引荐,而是由使臣从民间各地选看样貌品行上乘、身家清白的适龄女子,筛选入宫。 宋氏想着,像女儿这般五官长相不俗,又聪慧机灵的,再大些若定不下亲事来,皇帝一句选秀,停止嫁娶,那该如何是好? 皇帝性情古怪,喜好方术丹道,又有一个年老色衰却仍然骄纵跋扈的宁贵妃把持后宫……说是进宫享福,却是实打实地跳火坑,还是一旦跳了就爬不出来的那种。 宋氏思来想去,又见邓誉那孩子越发顺眼,终是答应了,便由彼时还不曾疯癫至此的张老太爷出面订下了这桩娃娃亲。 原本也算好事一桩,可这两年邓常恩爬得高了,昔日被人看好的张峦却仍只是一个国子监学生,半步都没往前迈,邓太太的态度就渐渐有些值得玩味了。 单是登门的次数就越来越少。 此时邓太太提出要去看看张眉寿。 宋氏忙道“不必如此麻烦”。 她还不确定邓太太是否知道蓁蓁的腿出了毛病。 邓太太闻言眼光一闪,也不执意去看。 二人又说了一会儿闲话,邓太太便起身告辞了,临走前,连连夸赞宋氏发间的那支紫玉雕云纹玲珑簪子十分好看。 宋氏了然于心。 “福云,去将另一支取来,给邓淑人戴着玩。”她对赵姑姑吩咐道。 “这怎么好意思……”邓太太佯装推拒。 宋氏笑了笑,道:“这有什么,难得淑人喜欢,本该送一整对儿的,只是这支我戴过了,便不配了。” 邓太太接过赵姑姑奉来的锦盒,一边交给丫鬟,一边笑着道:“既然姐姐这样说,那我就收下了?” 宋氏笑了笑。 不是都已经收下了吗? 她让人将邓太太送出海棠居。 赵姑姑有些气愤地道:“这邓家太太,如今好歹也是个三品诰命,怎么还是如此不上台面?回回来,回回顺太太的东西,这些年来都不知顺了多少件儿了!” 还专挑贵的‘夸’。 宋氏冷笑道:“自幼穷怕了的人,可不就这幅德行么。” 她自幼生在富贵窝里,从不缺珍贵首饰,对于这些东西并不看重。起初邓太太使这个招儿,她并不放在心上,后来使得多了,她才开始觉得烦了。 “若不是蓁蓁的事情……到底是瞒了她。”但不瞒行吗,就她那张嘴,和那些山路十八弯的心眼儿……叫她知道蓁蓁的腿不能走了,还不知要如何呢! 宋氏半点不愿意听别人嫌弃议论她的女儿。 她女儿好好地,总会恢复的! 宋氏将发间的那支簪子拔了下来。 “放着吧,日后都别拿出来用了。” 省得回回见,回回心烦。 偏偏这时有丫鬟进来传话,说是王家递了口信儿过来——那位收了王守仁做徒弟的无名高僧云游去了,寻不到人。 自然也就没法子帮张眉寿“驱邪”了。 这两日一心将希望寄托在此的宋氏不免着急起来。 “太太,其实……”赵姑姑在一旁欲言又止。 “你若有什么法子也说出来听听,吞吞吐吐的作甚?”宋氏看着她道。 赵姑姑又顿了顿,就在宋氏快要耐不住性子的时候,终于才开了口。 014 “做人情” “要不要让苗姨娘去给三姑娘瞧瞧……”赵姑姑既开了口,便劝道:“苗姨娘那一手祖传的医术,似乎比外头的郎中还顶用呢。” 宋氏的脸色已经沉到了极点。 她最是厌烦听到苗姨娘三个字,赵姑姑岂会不知。 但宋氏也明白,赵姑姑是为了她的蓁蓁考虑。 她想到当初张老太爷刚闹着要做道士的时候,张老太太被气得中了风,大夫都没办法了,苗姨娘几针就给扎回来了,老太太脸也没歪嘴也没斜。 只因苗姨娘只是个姨娘,又被宋氏针对多年,足不出院门,所以她会医术这件事情很少会被拿到明面上来说。 此刻若不是赵姑姑提醒,宋氏根本记不得了。 见她脸色虽不好看,嘴上却并未出声斥责,赵姑姑松了口气,心道太太还是分得清利弊的。 “不必太太见她,奴婢将人直接请去愉院便是了。”赵姑姑适时出声。 宋氏抿紧了唇没说话,权当是默认了。 …… 愉院里,阿荔正跟张眉寿禀话。 “阿蜜跟疯了似得,听说二太太要将她发卖出去,一直嚷嚷着要见二少爷!不跟姑娘求情,还想着要见二少爷呢——姑娘可知道这是为何吗?”阿荔怕张眉寿整日呆在房中觉得无趣,想逗她开心,就故意卖关子。 张眉寿配合着问:“为何啊?” 阿蜜往前凑了凑,声音小小地说道:“因为她说二少爷答应了要收她做通房丫头的!” 张眉寿噗嗤笑出了声。 张义龄今年才七岁半而已,就想着收通房丫头了! 不过想到他五六十岁的时候,竟跟着儿孙一起逛青楼的丑事,张眉寿也就理解了…… 她那时听说之后,气得脑子发昏,觉得二堂哥一家给她丢尽了脸面。 当然,后来的鹤龄和延龄也好不到哪里去,看来这大多得益于张义龄从小给予的耳濡目染。 所以,这一回她不仅是自己要离这些糟心又恶心的人越远越好,还得将鹤龄两个人及早从坑里给揪出来。 “这样的事情,也亏得她能喊出来,可不是疯了吗?”阿荔啧啧道。 “那就成全她。”张眉寿吩咐道:“就将她送去大伯母那儿吧,咱们就当做个人情,成全她跟二哥了。” 阿荔微微瞪大了眼睛,吃惊地看着自家姑娘。 这哪儿叫成全,这分明叫……恶心死大太太不偿命啊! 但她好想看大太太被恶心到的样子怎么办? 阿荔兴奋地拍了拍胸脯:“姑娘放心,这件事情包在奴婢身上。” 张眉寿笑眯眯地点头。 阿荔当即退了下去,换了阿豆进来伺候。 张眉寿求着宋氏让阿豆回了愉院。 倒非她多么重感情,只是与其让信不过的人伺候,倒不如选一个知根知底的。 而且经此一事,阿豆必然会更加谨慎,做事更加用心写。 但同时,不罚不足以让其他人引以为戒。 所以,昔日的一等丫鬟阿豆,现在成了二等丫鬟。 阿荔则被提成了一等丫鬟,贴身伺候张眉寿。 一等丫鬟阿荔神气扬扬地唤来了一位粗使婆子,押着阿蜜就往大房去了。 大太太柳氏正在待客。 邓太太出了海棠居之后,便被请到她这儿来了。 近年来,因为张彦中了进士在翰林院做侍读的缘故,邓太太跟柳氏的走动颇多。 邓太太内心有些看不上只有个区区五品敕命的柳氏,毕竟她可是堂堂三品淑人呢—— 可是,她出身寒酸,连大字都不识一个,邓常恩虽官拜三品,到底又是靠得旁门左道,故而那些真正有脸面的官家太太们都不甚乐意与她深交。 于是她只能跟在自己身份之下的太太们走动着,柳氏就是一个。 昨晚哭得太狠,柳氏的眼睛还有着红肿的痕迹,邓太太稍作打听,柳氏便装作为难的样子‘隐晦’地说了几句。 “因为三丫头的事情,老二一家大半夜闹到老太太那儿,非怪责我这个当主母的没照看好三丫头,还说什么……几个孩子都在,为什么只偏偏烧到了三丫头那间!空口无凭地,竟是怀疑到我头上来了,叫我如何不伤心?” “这确实不应当。”邓太太劝道:“你也别难受了,想必是孩子受惊,做父母的心里着急。” “哎,说句邀功的话,在这个家里,大爷主外,我主内,可曾叫他们发过半分愁?”柳氏说完不忘补道:“倒不是要他们感激,我做这些,是应当的。” “对对。我还能不明白你的苦处?” “这些话,你可别跟二弟妹说,若不然她又该多心了。” “这是当然。”这样两边不讨好的话,她当然不会说。 “如今我只盼着三丫头的腿能早日康复,若不然二弟妹只怕要记恨我一辈子。”柳氏似漫不经心的说道,余光却瞥见邓太太眼神一变。 柳氏又缓声道:“你方才去看三丫头,也瞧见了吧?说来也真古怪,那腿竟是动也难动了,请了好些个大夫都束手无策……” 她一早就让丫鬟盯着邓太太来了张家之后都去了哪里,若不然邓太太岂会前脚出了海棠居,后脚就被请了过来? 她自然也知道邓太太根本没有见到张眉寿,想也不必想定是宋氏有意隐瞒。 邓太太一边点着头,一边端了杯茶掩饰脸上的惊异。 昨日儿子回去后是提了一句张眉寿骄纵,两条腿好好地却喊疼,不愿走路。 儿子这两年长大了,仿佛忘了自幼与张眉寿玩得最好,开始逐渐对张眉寿攒了一肚子的意见。 昨日还说要把亲事退掉! 她今日过来,本就是想探一探,毕竟张峦眼瞧着没有什么出息,显然是她跟老爷当年看走眼了,只信了人人都夸他是文曲星下凡,是状元的料儿! 因而订下的这桩亲事,她也越发后悔了。 眼下听闻张眉寿的腿走不了路了,心头不由一震,有些惊奇,但转瞬又觉得兴许是个机会呢? 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宋氏还存心瞒着她,这是他们张家理亏! 没准儿不但能将亲事退掉,还能借此捞一把好处呢…… 张眉妍此时带着丫鬟走了进来,神态略有些气愤,但见邓太太在,赶忙掩饰了神色,换上笑意。 015 丢人 她朝着邓太太行礼。 “数月未见,二姑娘瞧着又长大了不少,人也出落得越发水灵了。”邓太太笑着夸道:“常听誉儿夸你呢,他这孩子心气儿高,可甚少听他这样夸过谁。” 张眉妍恰到好处的害羞低下头,乖巧地道:“伯母谬赞了。” 她暗下却着急不安地看向柳氏,想示意她些什么,柳氏却因心中有别的算计在,顾不得留意女儿的暗示,反过来轻声问女儿:“可是又来寻你父亲教你习字?你父亲今日出去的早,他这几日在文华殿给太子殿下讲经史,不敢懈怠了,怕是不得闲指导你了。” 张眉妍愣了愣,复才道:“原是如此,那我便去找二叔三叔。” 柳氏点点头。 张眉妍又欲提醒母亲,可偏偏此时邓太太眼睛发亮地问:“张大人在教授太子殿下?” “可不是么,承蒙太子抬爱,专点了他去文华殿呢。”柳氏专心与邓太太交流着。 “这可是天大的荣幸啊!”邓太太赞叹道:“若得了太子殿下器重,日后晋升太傅都指日可待了。” 她根本不懂翰林们本就要轮番前往文华殿侍读经史。 柳氏作出谦虚的模样来。 邓太太越看乖巧文静的张眉妍越觉得顺眼了。 不愧是书香门第,不愧是翰林教出来的女儿,也难怪儿子都觉得欣赏了。 啧,她以前怎么就没瞧见跟儿子年纪更为相仿的张家二姑娘呢? 只是这丫头脸怎么越来越红,额头好像也开始冒汗了,是不舒服么? 邓太太心思百转间,刚要假装关心地问上一句,却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 张眉妍心底一沉。 完了,她担心的竟还是来了! 柳氏尚不知发生了什么,抬头往外看去。 她还来不及发问,就见呼啦啦地进来了一群人,走在前头的分明是硬闯,后来跟过来的两个婆子想要拦住,却未能如愿。 柳氏看清了闯进来的人是谁,惊得站了起来。 那形容狼狈甚至有些疯癫的丫头,不就是昨晚在松鹤堂供出了义龄的阿蜜吗! “将她赶出去!”柳氏不问缘由,急忙吩咐。 她还在待客呢! 万一这丫鬟在邓太太面前说漏了什么,那么她刚才的谎话轻而易举地就会被拆穿。 阿荔认出了邓太太,虽一时有些意外,但这种意外很快就成了惊喜。 邓太太是姑娘未来婆婆,正好让她也知道知道大房的真面目! 阿荔想得单纯直白,一面护在已经跪倒的阿蜜面前,不让婆子碰她,一面对柳氏道:“二太太,奴婢得了主子吩咐,给您送人来了——我们姑娘说,这丫头既然一心忠于二公子,便网开一面不处置她了,以免回头二公子不高兴!” “你在胡说些什么?快些退下!”柳氏目含警告地训斥道。 阿荔一脸茫然:“当然是在说这丫头听从二公子和二小姐的吩咐,放火害三姑娘的事情啊……若不然还能说什么?” 柳氏闻言险些被气晕过去! 阿荔脸上却写着“这可是您问的”。 “这……”邓太太惊诧不已。 柳氏一面让人将阿荔和阿蜜轰出去,一面着急地试图向邓太太解释。 “没有的事情……” 她话刚出口,就见阿蜜不住地朝她磕头,求道:“大太太不能不救奴婢啊!奴婢一心为二公子办事,二公子允诺过要收了奴婢做身边人的!” 柳氏一时更是听得头晕目眩。 还能再丢人一些吗? 这让人抓破头的羞耻感她要如何承受! 邓太太的眼光除了惊异便只剩下了看笑话的神色。 方才柳氏的那些诉苦,无疑顷刻间都成了打在自己脸上的巴掌,必然是火辣辣地疼。 两个婆子上前去拉阿蜜,可谁料阿蜜眼见最后的一丝希望也要落空,真如同疯了一般,死命地挣扎开两人的禁锢。 “二姑娘帮帮奴婢吧,奴婢不想被卖出去!” 她朝着张眉妍扑了过去。 站在中间的张眉妍惊叫一声,吓得朝一侧躲去,阿蜜踉跄地追去,跟那两个婆子推搡间,不慎撞倒了放置茶水的小几。 情况一时乱极了。 茶盏茶壶碎裂,一块碎瓷就迸到了柳氏的手背上,顿时见了红。 柳氏叫了起来。 邓太太受惊起身,虽然看热闹的一颗心是火热的,可耐不过害怕受到牵连的恐惧。 “看来今日来得不巧……就不耽搁贵府处理家务了。”她急忙辞去,柳氏有心想解释挽留或是说些什么,可眼下情形混乱,容不得她多言。 心里却在骂,要走不早走,既不早走,又不等听她解释完再走……这走得真叫一个让人窝火! 张眉妍已经躲去了内间,心惊胆战地探着头看着阿蜜被婆子彻底制住,拖了出去,才敢出来。 柳氏拿手帕按着流血不止的手背,气得牙根都是发痒的。 “看来大太太不想收这份人情。”阿荔有些讪讪地道:“可既然送出去了,就没有收回的道理,具体如何处置,但凭大太太决定吧。” 她说着,便行礼道:“奴婢就先回去了。” 柳氏冷笑着道:“可别忘了帮我谢谢三姑娘的好意。” 阿荔笑笑道:“大太太见外了。” 看着她的背影离开,柳氏看着手上的伤口,倒抽了一口凉气。 张眉妍走过来,她本以为是关心自己的伤口来了,可不料女儿张口就哭道:“母亲,完了……” 她跟誉哥哥的亲事完了! 本来想借着张眉寿的腿让誉哥哥退亲的。 母亲都替她设想好了,先打通邓太太这一关,再说服祖母退亲丑事不可外扬,只私下跟二房说清楚退亲之事,待过个几年,她就直接顶替张眉寿嫁过去,两家对外只咬定与邓誉订下亲事的本就是她——如此一来,既能得偿所愿,又可保全了她的名声! 可现在竟毁在第一步上面了。 识破了这一切的邓太太还有可能回心转意吗? 柳氏被她哭得心烦。 但她到底不会当着下人的面骂女儿,只将气撒在了一旁的丫鬟身上。 “都傻愣着干什么?再不去请大夫,我的血都要流干了!” 丫鬟心道哪儿有那么夸张,但也不敢耽搁,悻悻然退下去请郎中。 郎中来时,柳氏手上的血污已被清理干净,血也早已止住了,从表皮看,只剩下了一条细小的伤痕。 郎中讶然地想:得亏他来得快,来得及时,若路上再耽搁上一会儿,岂不都要痊愈了么! 柳氏这边闹心不已,然而在文华殿为太子侍读的张彦也并不轻松。 016 太子殿下画风不对 “《尧典》应是……大晋年间,由李杜明修订。”张彦绞尽脑汁,难掩紧张之态,正答着太子忽然抛出来的问题。 端坐在书案后的太子祝又樘闻言看向他。 一身月白衣袍,头顶金冠束起一半墨发的男孩子五官清朗,有几分出尘脱俗之气。 本是赏心悦目的小小如玉少年,面上神色也无不悦的迹象,可被他这么看着的张彦却觉得仿佛芒刺在背。 他半是转移话题,半是认真地说道:“殿下今年不过九岁而已,暂时还不宜涉及《尧典》此类主流之外的书籍。背诗练字之余,首要还应先听下官们将四书五经讲通了,这些方才是经史子集的正经入门……” 祝又樘没有否认他。 片刻后,将目光收回,甚至还点了点头。 张彦松了口气。 “但四书五经已经听倦了,既然新鲜的张翰林讲不通,便换别人来吧。”祝又樘点名道:“换王翰林。” 张彦惊惶地伏地。 本以为三言两语能糊弄过去的小儿,现下却直截了当地要换人。 虽然没有怪责之言,可这趟出去……他张彦还不知要何等丢人! 丢人还是其次,在太子面前露了拙才是重点。 “殿下息怒,臣绝非不愿为殿下讲读《尧典》,只是担心殿下学得太杂,反倒不利于记忆……”他今日是捧着《论语》来的,哪里想到小殿下想听什么《尧典》,全无准备之下,加上担心出错,他确实没有凭空侃侃而谈的能力。 “张翰林言重了,快起身吧。” 张彦起身来。 “换王翰林。”太子仍是道。 张彦身形一晃,倒吸一口冷气。 竟还是没能糊弄过去! 事不过三,太子已经吩咐了两番,这一回,他不敢再多言,领命而去。 王华很快赶来顶替。 他未带任何书籍。 无论太子想听什么,他几乎都信手拈来,毫无迟疑,自有一番沉稳练达之气。 “王大人不愧是状元之才。”祝又樘称赞道。 除却学问之外,王华的人品,他也十分清楚。 王华恭谨地道:“殿下小小年纪便能与微臣对答如流,才是真正天资聪颖。”且言行举止间,大有气度在。 他很难相信一个三年前才被从冷宫里领回来的孩子,短短三年间竟能从目不识丁到通读经史,且有着自己的见解,这见解还颇为独到不俗! 按理来说,超过六岁才开蒙,已经失了很多先机了。 王华并非阿谀奉承之辈,祝又樘却觉受之有愧。 坦白来说,他的人生中,天资聪颖占了少部分,付出的努力是常人数倍才是真。 所以,他只是一个既优秀又努力的人,仅此而已。 而上一世的刻苦是值得的,这直接让他这一回多了许许多多捷径可走——如此一来,他便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提拔能臣,也要趁早,如此方能日益省心。 他与王华直言道:“东宫讲官一职尚且空缺,吾会向父皇举荐王大人。” 王华受宠若惊,连忙叩首谢恩。 祝又樘示意他起身,一面又道:“父皇选的两个伴读,颇有些一言难尽。据闻王大人家的长子天资不凡,远近闻名,不如召进宫来与吾共读。” 王华听得又惊又喜。 皇上选的伴读他知道,一个是宁贵妃的亲侄子,也就是锦衣卫指挥使宁通之子,另一位便是定国公府的嫡孙。 在与太子适龄的人选中,这两位的出身是最高的。 一个是权力滔天的宁家,一个是荣宠不衰的开国功勋之后。 可太子却说……颇为一言难尽? 王华惊得是这一点,喜得也是这一点。 宁家人出身平平,全仗着宁贵妃受皇上宠爱,滥用锦衣卫职权,作风霸道,鱼肉百姓,风评素来不好,自然不是良选。 定国公府是不错,可这一代的小嫡孙却是小时雍胡同里的头号小恶霸,最不喜的就是读书,真进了宫,只怕也难以拘得住他。 由此看来,皇上的思虑竟还比不得小太子来得长远。 本对如今朝堂心存失望的王华看着面前面如冠玉的小小少年,心底忽然涌现出一股动荡来,一腔抱负涌上心头,竟有些想要热泪盈眶的冲动。 王华自认得遇明主,大靖朝未来可期,却不成想,面前的太子殿下一派少年老成的平静面孔下,打得却是另一番主意。 他想看斗鸡,他想逛戏楼,他还想推牌九! …… 愉院中,阿荔将在大房的情形绘声绘色地说给张眉寿听,张眉寿听到邓太太也在,惊讶地笑了一声。 倒是瞎猫撞上死耗子了。 前世她从开元寺回来,被烧伤的事情便由大伯娘‘不慎’在邓太太面前说漏了嘴——这一世她虽然没有烧伤,但想必关于腿疾之事,大伯娘也一样是会‘说漏嘴’的。 就是不知邓太太听到了阿蜜那些话,知道了大房的算计之后,还能不能接纳张眉妍这个头号儿媳备选人了。 这些张眉寿并不关心,她也没有兴趣。 不管张眉妍这一回能否嫁给邓誉,但首先,别想再拿她做垫脚石了! 前世一无所知的情形下,就被他们不由分说地戴了这么大一顶绿帽——堂姐跟未婚夫好上了,到头来她却连个正当的说法都不配有,真正一个憋屈极了。 从一开始订下的就是张眉妍——这种说法拿出去哄哄不知具体的外人就罢了,那些知道情况的呢?只怕暗下不知要如何猜测,她到底是犯了什么错、患了什么见不得人的隐疾呢! 这些还不是最要紧的。 最为关键的是,她大好年华白白给耽误,如意郎君都不知错失了多少个! 若不然,她也不必嫁进宫中,那般荒芜地过完一生了…… 想到前世种种,张眉寿眼前又闪过那张总是宽容淡然,如清风朗月,怀柔天下……却偏偏让她有苦难言的脸庞。 绿帽什么的……她可戴了不止邓誉这一回。 真正让她记在心间一辈子的,还当数来自祝又樘的那一顶皇家绿帽—— 017 跟那些妖艳货好不一样 君王想要扩充后宫,本无可厚非,可祝又樘偏还要守着‘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美名,时刻拉着她一同演琴瑟和鸣的戏码,她想撂挑子不演都不成。 不知多少大臣背地里戳她的脊梁骨,说她以色魅惑君王,善妒狭隘——若非祝又樘是大靖数百年不遇的明君,估计她还得再担一条祸国殃民的罪名。 可事实根本就不是外人看到的那样。 她还没有子嗣之前,他已经塞了一个野孩子给她,外面的人都当是她亲生的,尊为皇长子。 皇长子五岁那年得病,不幸夭折了,祝又樘虽明面上没有怪她,但显然认为是她所害。 若不然,原本对她极亲近的孙太后岂会一夕之间就变了张脸,自那起竟连请安都不许她去了。 张眉寿有苦说不出。 再后来,她终于有了自己的儿子,祝又樘甚为溺爱,她屡屡想管教,他却总说想让孩子尽量自在些,再大些再教也不迟,端得是一副慈父模样。 可他说得轻巧,事实却是他根本没来得及教,就丢下她寡母孤儿去了。 寡母是多年来在后宫连个争宠的对象都没有、闲散度日、战斗力不堪入目的寡母。 孤儿是被宠得想要上天、视政务为仇敌,专心致志吃喝玩乐的的孤儿。 她那些年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一点点学着去理解那些繁琐的国事、一点点理清复杂的朝廷关系、一点点放下往前最看重的尊严威仪…… 她天分不高,但她对大靖江山,真的已经尽力了。 她本想到了黄泉下,找到祝又樘,理直气壮地告诉他:我对你们祝家够意思了,可你们祝家的人对我们张家半点意思都没有,相比之下,你们更像上不了台面的小门小户! 反正在黄泉下,他也不是什么尊贵无比的皇上了,她想怎么发脾气都可以。 要骂他虚伪,骂他混蛋。 但她一遭被甩回了幼时,是以这些话永远没机会说了,只能憋死在心底。 张眉寿想着,眉眼微微垂着,落在阿荔眼中,是格外的可怜巴巴。 她只认为小主子仍是为了腿的事情发愁,刚想劝上两句,忽然听得阿豆进来轻声禀道:“姑娘,苗姨娘来了。” 张眉寿怔了一刻。 “请进来吧。” 一身湖蓝色素面对襟褙子的妇人进来行礼。 她不过只是二十五六岁的年纪,长相不俗,却朴素得过分,通身上下只有一支梅花银簪,和一只看起来颜色老旧的珐琅手镯。 这是阿荔头一回近距离看到苗姨娘,不由在心里称奇:这个姨娘跟外面那些做妾的妖艳货一点都不一样! “苗姨娘来给姑娘瞧瞧腿。”一同前来的赵姑姑对坐在床边的张眉寿轻声说道。 张眉寿闻言有些讶然,又有些窝心。 赵姑姑亲自带人来,显然是得了母亲的准允。 母亲分明那般不愿与苗姨娘有半分瓜葛,恨不得世间从没有过的苗姨娘的出现才好…… 母亲为了她,真的在改变。 张眉寿看着苗姨娘微一颔首:“有劳姨娘。” 苗姨娘略有些惊讶张眉寿平和有礼的态度。 阿荔让出位置来,以便她上前替张眉寿诊治。 苗姨娘原本备了银针而来,可待仔细看罢张眉寿的双腿,却道:“姑娘的腿好好地,贸然用针,反倒会有损害。” “大夫也说好好地,可真若好好地,岂会不能走路?”赵姑姑在一旁道。 “姑娘的症状,倒像是久病卧床之人,一时难以适应,失去了行走能力。” 被一语说中,张眉寿有些讶异。 “这如何可能?那日去上香时,姑娘早起还活蹦乱跳的。”赵姑姑不禁对苗姨娘的医术产生了质疑。 看来苗姨娘所学不多,大概只会治中风而已。 “此事确实蹊跷,但症状确实如此。”苗姨娘轻声说道:“然世间之事无奇不有,我还曾听闻过有一名病患在梦中久病不愈,醒来后便当真生了大病的,四处诊治却诊不出病因。” 赵姑姑闻言皱眉,问:“那姑娘的腿是否还会痊愈?” “既然双腿完好,那恢复行走能力便是迟早之事。”苗姨娘语气笃定地说道:“只要姑娘勤加练习,行走如初并非难事。” “需要多久才能恢复?”这回是张眉寿自己问的。 “这个因人而异,但姑娘本身无恙,想必多则只需数月而已。”苗姨娘道:“此外,妾身再给姑娘配些方子用以每日泡浴,加以辅治。” 张眉寿点头,心里大约有了数。 与其说是腿病,倒更像是心病。 她心里觉得自己走不成路,不会走路,所以只能一点点地去锻炼克服。 阿荔将先前郎中开的药方给苗姨娘看,苗姨娘看罢,只道不用继续服药了,只需每日锻炼,配合药浴。 张眉寿松了口气。 可算不用再吃药了。 她一连都吃了好些年了,现如今一闻见药味儿,头就忍不住又疼又胀,胃中翻涌。 她不知道的是赵姑姑却对苗姨娘的话半信半疑,并不打算就此让她彻底停药。 赵姑姑想着,反正至少吃不出毛病来,万一有用呢? “妾身有几句话想对姑娘说。”苗姨娘忽然说。 赵姑姑微微皱眉。 这意思显然是想单独跟姑娘说话。 她迟疑间,却听张眉寿说道:“阿荔你和赵姑姑先去外头守着。” 阿荔对张眉寿言听计从,自是毫不迟疑。 赵姑姑却有些犹豫。 防人之心不可无,苗姨娘与太太关系僵硬,她的担心是出于谨慎。 张眉寿领会到她的意思,遂看向她,示意不必多心。 赵姑姑不好在明面上反驳什么,只能道:“姑娘有吩咐随时喊奴婢进来。” 她仍留了一个心眼,并未去外面,而是站在珠帘隔开的外间,随时留意着里间的动静。 张眉寿对苗姨娘的这一丝基本的信任并非毫无缘由。 “姨娘坐着说话。”张眉寿指着床边的流苏方凳说道。 苗姨娘摇摇头,微微笑道:“多谢姑娘抬爱,妾身只有几句闲话而已,说完了便走,就不坐了。” 知她一直奉承着‘尊卑有别’,张眉寿也不勉强,点头示意她说。 018 宋氏和苗姨娘的前世今生 前世因母亲的缘故,她与苗姨娘从无交集,偶尔见了也是态度冷淡,故而从未在私下说过半句话。 但苗姨娘接下来所言,让张眉寿既觉得意外,仔细想想却又在意料之中…… 苗姨娘说得皆是宋氏的身子。 宋氏积郁已久,且肝火过旺,时常是一气就要病倒。 “长此以往,脾性越发易怒,伤人伤己,姑娘一定要时时规劝,想法子多逗太太开怀。”苗姨娘交待道:“姑娘也要劝二老爷不要与太太硬碰硬,更别去讲道理,只应想法子化解便可——这对太太的身心都有益处。” 女人的身体,是最怕怒气攻心的,宋氏这模样,久了必得大病。 苗姨娘又在饮食上交待了一番:“切勿食辛辣之物,宜清淡滋阴。” 张眉寿都点头记下来,并道谢。 听她说谢,苗姨娘愣了愣,旋即道:“妾身担不起这个谢字,若说源头,皆是因妾身而起。只希望太太平安康健,无虑常乐,妾身心中的亏欠方可减轻一二。” 末了,又嘱咐道:“今日这些话,还请姑娘放在心底,不要与他人说起,以免传到太太耳中,反倒让她多心。” 宋氏对她的疑心是最深重的,若叫她知晓了,只怕觉得她另有所图。 这也是她为什么选择跟张眉寿说的原因。 张眉寿并未说话。 苗姨娘话中的诚意她半点没有怀疑,但是,当年之事对父母的重创,却也是真的。 她听赵姑姑说,当年父亲求娶母亲过门的时候,曾情真意切地答应过未来岳父,绝不纳妾,一生只与一人相守。 可……还未等到成婚之日,父亲去了一趟湘西,再回来时,身边就多了一名年轻貌美的女子。 这女子便是苗姨娘。 宋家人得知后,气得要退亲。 满心欢喜在家中待嫁的宋氏哭得昏天暗地。 张峦在宋家门前跪了整整两天两夜,任凭怎么拉也不肯走,最终体力不支晕倒过去。 宋氏到底心软,且一心系在他的身上,虽觉有了污点,却仍想嫁给张峦。 她极不容易求得父兄同意,可紧接着又听闻那姓苗的女子有了身孕…… 成亲之日就在眼前,背诺不说,只怕还要生一个庶长子出来! 宋家在江苏一带有头有脸,宋氏生得貌美,求娶之人无数,好不容易有个她自己看得上眼的,谁承想竟混账至此! 宋家彻底翻了脸,直接就将聘礼送回京城张家,宋氏的兄长还跟张彦打了一架。 这门亲事原本已经黄了。 可此后,不仅张峦一蹶不振,远在苏州的宋氏亦是终日茶饭不思,沉默寡言,活像是丢了魂儿一般。 后来,时隔两年之久,张峦竟独自一人再次上门提亲! 这一回,宋氏又答应了。 她哭着跟父兄说:嫁不了张峦,她也活不成了。 她这话不是假话,这两年来她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宋家父兄都看在眼里。 他们到底不忍心,虽怒其不争,但只得松口了。 可原本以为宋氏嫁去之后,夫妻二人能解开这个心结,宋氏也可日渐恢复往日开朗,可谁知……矛盾一日比一日激烈,宋氏的性子一天比一天暴躁尖锐。 即便苗姨娘足不出院,只像个摆设一般,宋氏的心结却仍难消除,且常起疑心。 在张峦和孩子面前,宋氏渐渐成了个刺猬。 可刺猬只是伤人,她却在伤人的同时,也加倍伤到了自己。 因为她对丈夫和孩子的爱从未减少过,所以每每失控,除了愤怒,更恨自己不争气。 想到这里,张眉寿有些心酸。 苗姨娘走后,张眉寿望着窗外被晒得叶边微卷的油绿芭蕉出神。 其实苗姨娘不坏。 上一世,压垮母亲的最后一根稻草,是苗姨娘的儿子、张眉寿的庶出兄长,张秋池。 就是她在开元寺出事的这一年,张秋池莫名溺水身亡了……而刚巧他溺水的前一日,母亲跟父亲大吵了一架,还说了什么诸如“除非苗姨娘母子死了,她才能不提当年之事”这样的狠话,当时海棠居里许多人都听到了。 张眉寿觉得这只是气话。 毕竟,母亲再憎恨苗姨娘母子,却只是冷着他们,就在吃穿用度上都不屑去做手脚。 虽然她这些年来脾气坏极了,但暗下她仍是连一只蝴蝶都不忍心去伤害的善软之人。 可别人不信。 且母亲一气之下,又放出气话,甚至说人就是她害得—— 那时只有七岁的张眉寿,甚至都相信了。 许多人自然也都信了。 但刚经历了丧子打击的苗姨娘却以从未有过的强硬姿态告诉所有人——她的儿子不是宋氏所害,也绝不会是! 父亲也一次次站出来维护母亲。 然而悠悠众口之下,母亲仍旧彻底病倒了。 就在母亲去世前的那数月里,是苗姨娘没日没夜地在海棠居里侍疾,亲自尝遍各种险药,想方设法地保全母亲性命。 母亲每每都赶她走,药碗打翻了一只又一只。 但后来,苗姨娘却因铤而走险地替母亲尝了最后一记猛药,而死在了母亲前头。 其实那时她明知母亲已经无药可医了,只是仍不想放弃最后一线希望。 母亲知道后,哭喊着道:“谁要她拿命还了!倒不如不还,且让我恨她一辈子多好!” 自那后,母亲没支撑得了几日,很快也去了…… 张眉寿想着想着,忽然生出了一种莫名奇怪的想法来——怎么如此道来,仿佛苗姨娘的情深义重从来都是只对母亲一个,而从头到尾除了那个意外的孩子之外,根本没有父亲什么事儿啊…… 明明是三个人的故事,该以小妾争宠、主母打压为主线,最终却以苗姨娘为救母亲赔进性命,母亲紧随其后而去作为落幕。 她发誓她这么说绝没有调侃生死的意思,只是觉得委实不同寻常罢了。 张眉寿拿两根白白嫩嫩的短手指支着下颌,细细地思索着。 想要改变上一世的轨迹,如苗姨娘方才所言,除了要照顾和注重调解母亲的情绪之外…… 还有一件事更为关键——救下苗姨娘的儿子。 019 近墨者黑 张秋池死了,母亲非但不会好过,相反还会陷入绝境之中。 所以,他绝不能死。 而且,张眉寿想要弄清张秋池真正的死因。 溺水…… 她总觉得,一个已经十二岁的孩子,不会连分辨危险的基本能力都没有——好端端地,他为何深更半夜独自出门去河边? 可张秋池具体是哪一日出的事呢? 她好像记不起来了。 张眉寿皱着眉,仔仔细细地捋着时间。 …… 当晚,张彦回来之后,脸色尤为难看。 他一进门,就听柳氏喋喋不休地说起了今日阿蜜在邓太太面前大闹的事情,张口闭口怪张眉寿没有规矩,她却又不能跟一个孩子计较。 张彦一听跟邓家攀亲这件事竟也出了岔子,不由怒道:“你还能做什么?孩子管教不好,处处惹祸,现在竟然连区区一个丫鬟都制不住了吗?” 柳氏被他叱得一愣。 “那丫鬟跟疯了似得,几个婆子都拦她不住,我能有什么法子?你不去怪二房的人把她送到我这儿来恶心我,怎么还反倒怨起我来了?” 她说着,将手伸到张彦面前,道:“你瞧瞧,我的手都被那疯丫鬟伤着了!” “……”张彦看她一眼,叹了口气,到底没再继续说难听话。 他坐到太师椅内,问道:“那丫鬟最后如何处置了?” “我岂能留她。”柳氏见好就收,见丈夫压制脾气,她也放软了语气,问:“老爷可是今日遇着什么烦心事了?” “别提了。”张彦只将她看作无知妇人,便懒得跟她提起今日在太子面前丢了脸的事情,一语带过:“并非什么大事。” 柳氏也不再追问,她也没有兴趣听他唠叨朝堂上的事情。 “二弟他们越发过分了,依我看,送那丫鬟过来,定是他们的主意,不过是借了三丫头的手。”她越想今日之事越生气,那时她跟邓太太谈得正是融洽的时候。 张彦闻言皱眉,听着这些内宅之事越发心烦。 “这些琐事就不要再提了。” 他干脆起了身。 “老爷去哪儿?” 张彦头也不回地道:“今晚我在西院歇了,不必等我。” 柳氏气得揪紧了帕子。 她为了这个家处处操持,不过跟他念叨一两句,他就不耐烦地跑去睡小妾了! 她半点不吃醋,只是干气。 她虽说是作为填房进的门,对张彦本身也没有什么真情实意,但丈夫总是如此不体贴,她难免觉得心中不是滋味。 想到这里,她眼底便闪过一丝妒意。 …… 两日后,王守仁和苍鹿又来看张眉寿。 王守仁带来了一本看起来极旧的蓝皮儿书。 “我爹压箱底的宝贝,我好不容易翻到的!”王守仁神秘兮兮地道:“这可是我爹娘多年来维持夫妻感情的独家秘本——” 张眉寿讶然地接过来。 她翻看一页,在心里读完头一句便被深深地震撼了。 这是什么书啊! 前世王守仁似乎也给过她这样一本老旧的书,似乎是让她转交给父亲,可她那时刚被烧伤,正无比低落着,所以也就没把这本书当回事儿。 那时她还不识几个大字,当然也看不懂。 “拿去给张二伯看,让他仔细研习,待学成之后,夫妻间必然不会再有争吵了。”王守仁胸有成竹地说道。 张眉寿有些怀疑。 真的……不会起反作用吗? “这里头说的什么?是教人如何为人处事吗?”苍鹿在一旁好奇地问。 “对。”王守仁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此乃维系男女感情之无上秘籍。” “只对男女之间有用?”苍鹿又问。 “也未必吧……”王守仁想了想,认真道:“以此推论,断袖之间也无不可。” 张眉寿拿看待妖孽一般的眼神看向他。 王守仁虽是自幼与别的孩子不同,可她幼时怎没发现他竟‘博学多闻’到如此境界? 不过想一想,即使幼时她自他口中听到什么“男女感情”、“断袖”之类的词句,大约只会痴痴茫茫地问上一句“伯安哥,那是什么”吧? 喏,就如同此时纯洁懵懂的小苍鹿一般—— “断袖是何意?”苍鹿虽眼不能观,却最是好学。如今不过八岁,各类诗词文章已是张口就来,不知字形,却尤为善悟,自有独特的领悟藏于小小胸壑之间。 “就是男子与男子之间有了类似男女之间的感情。”王守仁就这么解释起来。 一旁的阿荔闻言瞪大了眼睛,脸色微红,却仍忍不住想听。 张眉寿听的嘴角都有些僵硬。 若说一滴墨能染黑一缸水的话,那王守仁必然就是这关键的一滴了。 可她似乎想错了…… 苍鹿听罢,皱眉道:“那不是龙阳之好吗?” 他连龙阳之好都知道! 张眉寿不可置信地看向他,心中的纯洁少年模样刹那便崩塌了。 “一个意思。”王守仁还欲往下解释:“断袖之说源于……” “别当着蓁蓁的面说这些。”苍鹿轻咳一声,及时打断:“若将她教坏了可如何是好。” 张眉寿:……现在说这个真的不会太晚了吗? “对对。”王守仁恍然道:“这断袖的典故,回头咱们二人私下再细细探讨。” 还要私下探讨? 张眉寿眼神复杂地看着两个小少年。 一个是名气在外的神童。 另一个是自幼被当作女儿家来养,生得好看到让真正的小姑娘都忍不住想要嫉妒的翩翩玉童子。 她好像已经被教坏了怎么办…… 果真是近墨者黑,谁都休想逃得掉。 张眉寿心思复杂间,王守仁提出要下棋。 这几年来,他一直在教张眉寿下棋,自称是张眉寿的“围棋师傅”。 苍鹿不肯落于人后,便也自荐做了张眉寿的“诗词师傅”,监督张眉寿背诵诗词。 张眉寿喜欢下棋,围棋象棋都爱,却不喜欢读书写字,起初为了应对,她常常照着书读,蓄意欺瞒这位眼睛看不见的“诗词师傅”。 偏偏苍鹿仍十分尽心尽力,数年如一日地认真讲解。 这让年幼的张眉寿渐渐觉得心中有愧,后来便偷偷改了这个恶习,倒也认认真真地背了不少诗词。 这些幼时趣事张眉寿原本早已淡忘了,眼下又当此情此景,记忆不免又清晰鲜活起来。 但眼下她却不想跟‘师傅’下棋。 她提议让鹤龄延龄一起过来玩叶子牌。 另外,又让人去请了张秋池。 “你不是向来不跟你大哥玩的吗?”王守仁惊讶地问。 020 卜一卦吧 “凑人数呀。”张眉寿道:“阿鹿向来跟我一起,你自己一起,鹤龄延龄又小又笨,也要两个人一起,那不是还缺一个?” 可她往常应该是喊张眉妍过来同玩。 苍鹿想到这儿,压低了声音道:“今日一早张二伯去找我父亲,我都听见了……原来开元寺起火并未偶然,是你那二堂哥点的,即便说是无意,但你日后提防他一些,总没有错的。” 苍鹿的父亲苍斌如今任着六品的锦衣卫百户,为人正直,实乃锦衣卫中的一股清流。 张峦与他交好,找到他便是提早将开元寺着火一事的真相说明,以免当真被人盯上,再惹来祸事。 因是家事,张峦只说是张义龄贪玩不慎所致,并未提及孩子间的险恶用心。 所以,苍鹿才有此言。 “我知道。”张眉寿并不刻意掩饰什么,相反,她倒过来对苍鹿和王守仁说道:“不单是二堂哥,还有二堂姐——对他们,你们日后也要有些防备心。” 防患于未然总是好的,她既存了分家的想法,自然不会在朋友面前再去刻意维护他们。 现在她眼里的家人,并不包括大房。 对于她的直言不讳,王守仁和苍鹿颇为讶然,但讶然之余,又感受到了张眉寿对他们的信任,于是内心都很欣忭。 “蓁蓁,我跟阿鹿一定会护好你的。”王守仁看着张眉寿,稚嫩的眼神里全是真诚。 苍鹿在一旁连忙点头。 张眉寿看着他们,在心里默念道:我也会保护好你们的。 尤其是阿鹿。 “姑娘,该喝药了。”一句每日都能听到两遍的话,打断了张眉寿的决心。 她的脸垮了下来,看着进来的阿豆说:“且放那儿吧。” 阿豆为难地道:“赵姑姑说了,切不可再让您偷偷倒掉。所以,要奴婢看着您喝完才行。” “你是听姑娘的还是听赵姑姑的?”阿荔先是怪了她一句。 阿豆说不出话来。 阿荔转脸却又向张眉寿苦口婆心地劝道:“姑娘,这些药常人喝了也是有益无害的,赵姑姑也是为了能让您早日康复……” 张眉寿哀叹一声。 谁说有益无害? 喝罢之后头疼恶心,不是害? 她正想着法子,苍鹿不由问她:“为何不肯吃药?” “这药吃了没用处,我这腿的关键不在吃药上。” 若真需要吃,她不吃,那是她孩子气,她断也做不出那样的事情。可压根儿不必吃的苦,还非要勉强吃,这多没意思啊。 阿荔已经将药接了过来。 苍鹿却伸手从阿荔手中接过。 他小心地拿起调羹,搅了搅药汁。 张眉寿以为他是要喂自己喝,刚要拒绝,却见他将碗口凑到唇边,自己先喝了两大口。 张眉寿愣住了。 “既然倒掉会挨骂,那我替你喝去一半。”他将碗递向张眉寿的方向,笑着道:“若你连这一半也不愿喝,便让伯安来替。” 王守仁连忙摇头:“我可是最怕苦的!” 别的事情他都当仁不让,可唯独喝药不可以。 “蓁蓁最懂事了,应当也不忍心逼你喝。”苍鹿说。 王守仁忙不迭点头,拿可怜的眼神看向张眉寿。 张眉寿到底败下阵来,老老实实地将那半碗药喝下。 其实,她知道这只是阿鹿拿来劝她吃药的手段——至于那替她的半碗,是想与她分担,给她做榜样,也是一点点纵容。 这就是阿鹿。 他的纵容从来是有度的,而这个度就是为了她好。 他认为她说喝药无用是不愿喝药的谎话……但不拆穿,只换着法子哄她喝。 可这药是真苦呀! 他方才是怎么做到眉头都不曾皱一下的! 张眉寿苦得直吸气。 阿荔连忙端了一碟酥酥的栗子糖过来。 张眉寿先放了一颗到苍鹿手中,自己再吃。 王守仁也伸手来讨,她嘴里化着糖,含糊不清地道:“原本不想给你的……” 却还是拿帕子捏了一颗到他手心里。 王守仁“嘿嘿”地笑。 三个人在房间里吃糖说笑,忽然听得丫鬟来禀,说是大少爷过来了。 张秋池有些惴惴不安地等在外头,隐隐听得女孩子柔软又认真的声音说:“请进来罢——” 张秋池被丫鬟引着走了进来。 他路上已经问过了,三妹是喊他过来打叶子牌,所以看到有旁人在,并不惊奇。 因为他的惊奇已经全部用在‘三妹竟找他玩儿’这个前所未有的行为上了。 他先是向王守仁和苍鹿问候罢,再看向坐在榻中、腿上覆着薄毯的张眉寿。 “三妹的腿可好些?”他的语气似乎有些紧张。 张眉寿在看着他。 上一世,她对张秋池这个庶出的兄长几乎没有印象。 眼前十一二岁的少年身姿清瘦颀长,如新发的青竹一般。 他生得不像父亲那般五官深刻,也不似苗姨娘的明丽动人,而是有一种……出尘之感。 这种气质尤为少见,尤其他一双眼睛清澈明亮,没有丝毫杂质,仿佛从未被这俗世污秽所浸染一般。 张眉寿原本以为虽为张家长子却不被任何人宠爱看重、自幼便不常与人过多接触的张秋池即便不心存怨恨,性格却至少是有些阴郁的。 可眼前的少年人有的只是些许拘束和紧张。 “好多了,多亏姨娘配的药。”张眉寿回过神来,示意他坐。 张鹤龄和张延龄还没有过来,几个人就先坐着说话。 王守仁主动开口,问及张秋池的学业。 小时雍坊里住着的人家大多都是有传承的书香门第,从数十年前起,就以定国公府为首出资建了私塾,专供坊内的子女开蒙用。 女孩子一般只学到十岁,平时课业也少,家里教习的女红才是重点。 男孩子则年满十二便各凭本事考入不同的书院继续读书。 张秋池自今年年初起,已经不在私塾学习了,但还未考书院。 他对此一概不懂,也不知能找谁商议。 他想找父亲问,却担心母亲因此生气。 他知道得不多,但这些年来他很清楚自己和姨娘在家中的处境尴尬。 王守仁给了他一些建议,他听得很认真,也很感激。 张眉寿压下心底的感受,瞅准了时机插话道:“伯安哥,不然你给大哥卜一卦,测一测他会考进哪一所书院。” 这才是她今日请张秋池前来的目的。 021 就该被宠着才对 “事在人为,测它作甚?”张秋池不解。 “测一测运势啊。”张眉寿装作感兴趣地道:“上次伯安哥帮我卜的卦,就灵地很。” 对上那一双晶亮的眼睛,张秋池莫名想到夜里最亮的星子。 他微微愣了愣,而后笑道:“也好。” 妹妹想玩,他很乐意配合。 “蓁蓁你不懂,别说是我了,就是我师傅,只怕也测不了那么神准……怎么可能测得出具体哪一所书院呢?”王守仁道:“你大哥说得对,事在人为。” 张眉寿执着地道:“那就大致算一算运势吉凶。” “那我先说……未必准,就当测着玩。”王守仁有些不自信。 他也自己知道学艺尚且不精,卜出来的卦时灵时不灵。 张眉寿点点头。 她也不在意准是不准,再准也没她知道的准。 王守仁选了自认为最擅长的六爻卜卦。 张眉寿按着他的要求让阿荔找了三枚铜板过来。 王守仁一改方才的随意,神情认真虔诚地净手、焚香,盘腿在小案前坐下。 见张眉寿看得认真,张秋池不自觉也收起了内心的轻视。 他并非轻视王守仁,而是他崇尚的乃是儒学之道,一心觉得眼下大靖朝方士当道的形势着实乌烟瘴气,所以对一应炼丹求道、卜卦算命之术都有些排斥。 王守仁以手摇卦投掷铜板,投六次而成卦。 他入门不过两年,为防记错,还需每投一次便用笔记下卦象。 张眉寿看到他的脸色渐渐有些异样。 见他直盯着自己看,嘴里默念着卦决,眉头紧皱,眼中似有惊异,张秋池没由来觉得后背有些发凉。 “这不对,一定是我弄错了……” 不待几人发问,王守仁又自行重新摇了一次。 坐在他面前的张秋池惊讶地道:“这……竟完全一样!” 他记性极佳,也一直留意着王守仁每一次投出来的卦象。 先后各六次,回回铜板正反面的数目和所在的位置竟都分毫不差! 张秋池当真有些吃惊了。 即便刻意去摇,只怕也难以做到两次摇出一模一样、连次序都没有一丝出入的卦象吧? 王守仁自己也惊愕不已。 他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师傅曾说,一次成卦最为精准,再起之,便稍逊。 可他却接连起出了两次一模一样的卦象。 而且卦象主得是大凶之象! “伯安哥,如何?”张眉寿见他显然有了结果,便问道。 “王公子不必心存顾虑,方才已说罢了,测来一乐而已。”见王守仁一时不说话,张秋池笑着说道。 王守仁一边想,一边失神地道:“卦象不妙。可……此卦多见于久病不愈之人,我也有些迷糊了。” 他不由挠了挠后脑勺。 再上乘的卜卦之法,也要结合现实现状,局限在此。 可张秋池分明身体康泰,家中安宁,岂会有此大凶之象? 张秋池没能听懂,张眉寿却有些吃惊。 她倒没料到好友当真能算出这般大凶之兆来。 如此便更好办了! “我常用的乃是子孙爻来测天气阴晴,这官鬼爻向来算不太准,张大哥不必太放在心上。”王守仁看着手中的三枚铜板,最后又道。 张秋池点头。 “怎能不放在心上?上一次伯安哥前一日刚测出我犯小人,后一日我便在开元寺遭了意外。”张眉寿说道:“还是小心为上。” 张秋池愣住了。 他虽不大信,可他从没想过妹妹竟如此关心自己的安危。 王守仁认可地点点头,仔细盯着纸上所记的排盘,好大会儿才道:“坎为水……险上加险,但并非没有生门,从六亲上来看,蓁蓁倒兴许能帮张大哥避过此劫。” 张眉寿心底更是暗暗称奇。 前世张秋池莫名溺水而亡,这一世她有心改变此事,王守仁便卜算出了张秋池的生门在她这里…… 莫不是冥冥之中当真有天意在? “可蓁蓁人小力微,能帮上什么忙?”苍鹿不由问道。 “任凭她借力也好,瞎猫撞上死耗子也罢,归根结底,她是个转机。”王守仁说得极易懂。 借力正是张眉寿一开始的打算。 可总归要有个名目才行——所以,她才让王守仁给张秋池卜卦。 本想着不管王守仁卜出什么来,她都要借题发挥,谁知这小神棍一语成谶,真让他给算着了! 如此一来,她便有充足的理由来做接下来的事情了。 张眉寿心底有了谱儿,心情也跟着好起来。 她让阿荔支了牌桌,取了叶子牌过来。 “不等鹤龄他们了,阿荔来凑个数儿。”张眉寿发话道。 “那可得事先说好,不许作假。”王守仁声明道。 阿荔拍胸脯保证不会。 张秋池笑而不语。 苍鹿坐在张眉寿身侧,充当军师。 王守仁看着这阵势,抑制不住地生出敌众我寡之感。 一圈下来,他果然一把没赢。 呵呵,男人和丫鬟,果然都不能信! 王守仁心中不服,但见张眉寿赢得开心,仿佛根本没有察觉张秋池和阿荔的刻意相让,他便压下了到嘴边的话,只在心底笑着叹了口气。 也罢,母亲常说,像蓁蓁这样真诚可爱又长得好看的女孩子,生下来就该被宠着的! 所以,他也不能违背大道啊。 张眉寿几十年没打过叶子牌,自然察觉不到一桌人都在让自己,自认为自己高超的牌技,过于经得起岁月的蹉跎,也不让苍鹿指点了,自己赢得叫一个心安理得。 “姑娘打得也太好了,再这样赢下去,奴婢可就不玩啦!”阿荔愁眉苦脸地道。 “……”这么虚伪的话都说得出来,王守仁等人不由皆钦佩地看向她。 张眉寿递了一个金桔到她手中,满是安慰的意思。 阿荔心下熨帖又开心。 自姑娘的腿不能走动开始,她甚少见姑娘这般开怀,觉得自己功劳不小,心底便有些小小的得意。 这时,阿豆走了进来。 “姑娘,二姑娘来看您了。” 张眉妍来了? 张眉寿手上出牌的动作没停,头也不抬地道:“让她进来吧。” 022 “气势和威仪” 张眉妍压根儿也没想过在外头等着丫鬟通传,张眉寿说话时她已经走到了珠帘前,乍然听得这一个“她”字,而非“二姐”,脚下不由微微一滞。 她走进来时,只有阿荔起身行礼。 张秋池朝着张眉妍轻一颔首。 倒不是他不打招呼,只是张眉妍向来不将他放在眼里,连一句面子上的大哥都从未喊过,是以他也不会自讨没趣。 王守仁和苍鹿的注意力则似乎都在牌桌上。 觉得被冷落了的张眉妍强笑着开口,“三妹,你打牌玩儿,怎么不让人喊我呢?” 这本是一句用来缓解尴尬的话,可张眉寿却并没有顺着常理往下接。 她亦没有借机去讽刺什么,只是随口问道:“二姐有事吗?” 张眉妍唇边的笑意微微一僵。 “我来看一看三妹的腿好些了没有。”张眉妍尽量保持着温柔的语气,说道:“另外,那晚在松鹤堂里,三妹想必对我存了误会……今日我过来,是想跟三妹好好地解释解释,以免真的伤了咱们姐妹间的和气。” 见张眉寿终于抬起了头来正视自己,她便拿示意的眼神看向张秋池等人,意在想单独跟张眉寿谈谈。 张眉寿满面无感地道:“没什么误会。我这儿人多吵闹,二姐请回吧。” 一句话简简单单,却是半点余地没留,还直接赶了人。 张眉妍闻言心底惊异不已,脸上和气的表情开始摇摇欲坠。 “阿豆,送二姐出去。”张眉寿直接吩咐道。 “……”张眉妍眼底是从未有过的羞愤。 她做二姐的和和气气地跑过来想消除隔阂,张眉寿却当着一众人的面,半点面子都不给她留! “既然如此,就不打搅三妹玩牌了。”张眉妍克制着语气里的怒气,眼睛微微有些发红地转了身。 张眉寿看了她的背影一眼,在心底暗暗翻了个白眼。 赶紧走,真的是烦死了。 谁要跟她演什么虚伪姐妹情啊。 她这辈子、不……两辈子最厌烦的便是做感情戏了。 跟大房分家是迟早的,彻底撕破脸也是迟早的,所以她更加不会把心思浪费在完全没有意义的面子功夫上面。 为了讨厌的人面子上能好过一些,她还要反过来为难自己,这世间岂会有这样的道理? 张眉妍在愉院外面遇见了张鹤龄和张延龄。 两个容貌一致的小男童头顶各扎着两个小角,一边走一边嬉闹着,其中一个手里提着个巴掌大的小竹笼,内里装着一只蟋蟀。 见他们瞧见了自己,张眉妍掩去面上的神情,笑着上前。 “小四小五。”她喊得亲昵,伸手摸了摸小五张延龄头上的小角。 二人都仰着脸亲切地喊“二姐”。 虽然二哥那晚被吓尿的事情让他们无法释怀,但二姐在他们心里还是一如既往的亲密。 看着单纯无知的两个小人儿,张眉妍一手拉起一个,避开了两名小厮,到一侧说话。 张眉妍已经飞快地在心底盘算了一遍。 邓太太那日走后,再没有动静了,母亲送了帖子请她,她都找借口推拒了。 张眉寿这边,虽不知到底是被开元寺着火一事吓到了、还是听了谁的话,但显然已是真的将她记恨上了,看来一时也很难再像从前那样可以随意拿来利用了。 而她这几日最担心的还属誉哥哥会不会从邓太太那里听到什么,从而也对她产生‘误解’。 若不将这误解消除,那她嫁给誉哥哥的想法只怕要彻底落空了。 可自张义龄禁足以来,邓誉再没来过张家。 张眉妍想到这里,越发着急。 她看向张鹤龄和张延龄,商议的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诱哄。 …… 阿豆回到房中之后,在张眉寿耳边轻声禀了一句话。 张眉寿听罢,多看了阿豆一眼。 阿豆被贬为二等丫鬟之后,非但没有泄气,做起事来倒是越发留心谨慎了。 不多时,张鹤龄跟张延龄走了进来。 “三姐。”两个小家伙凑过来,语气既不疏远也称不上亲密。 幼时,张眉寿跟他们的关系一直是不好也不坏,在他们眼里,张眉寿是三姐,张眉妍是二姐,本质上并无区分。 若真要分的话,现在他们更喜欢二姐多一些…… 毕竟二姐常常陪他们玩,给他们好吃的,从不会对他们大声说话。 不像三姐,夏天吃西瓜的时候总躲着他们,一个人在房间里偷吃,还狡辩说小孩子吃瓜会坏肚子……可她分明也不是大人啊! “刚刚二姐在外面,偷偷跟你们说什么了?”张眉寿张口就问。 张鹤龄和张延龄惊讶地互看一眼,而后不约而同地齐齐摇头。 刚好打完一把,张眉寿放下手中的牌,头疼地看着他们。 她想先问其中一个,可到嘴边却喊不出名字来。 她一直不懂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为什么在幼时最难分辨的年纪里,还非要穿一模一样的衣裳。 张鹤龄一看她欲言又止的表情就明白了,当即生气地道:“你又分不清我们了,二姐每次都分得清!” 看,单是这一点就比不过二姐。 “谁让你们装束也相同?”张眉寿有些心虚。 “哼,说得好像我们穿得不同,你就能分得清似得。”张延龄也很不满。 “……张延龄!”张眉寿忽然露出恍然的神色来,却觉得有些想打人,“你怎么就知道玩蛐蛐!” 她永远忘不了张延龄作为皇帝的小舅舅,有事儿没事儿就给皇帝送蛐蛐玩儿,有一回皇帝在早朝上逗蛐蛐,就因蛐蛐跑了,让文武百官们手忙脚乱地满殿帮着捉……那场面,当真是不能再荒唐了! 她讨厌蛐蛐! 张延龄讶异被她认了出来之余,也被吼得一怔。 就是发怔的这间隙,张眉寿一把将他那装着蛐蛐的笼子给夺了过来。 “说,二姐到底说了什么——不然,我就把这臭虫子给你踩死!”张眉寿冷着声音,自觉周身气势迫人。 她知道本不该随意动用自己的威仪,但对付熊孩子,不吓不行,事到如今,只希望不要波及到其它不相干的人才好。 殊不知,在王守仁和张秋池等人眼中,小奶猫再凶,也只是小奶猫而已,再张牙舞爪也变不成老虎。 非但不吓人,他们甚至还有些想笑! 张延龄却被吓哭了…… 023 捧杀 但他怕得根本不是张眉寿,他怕得是蛐蛐真的会被踩死。 “延龄,不要哭,让她踩,我们不能背叛二姐。”张鹤龄作为哥哥,显得正义凛然。 谁知张延龄并不买账。 相比二姐,他更加不能背叛的是他的‘大将军’! “三姐,你快把它还给我……”张延龄哭求道:“二姐只是让我跟四哥给邓公子传话而已。” 张眉寿听得眉头一动。 “二姐让你们给邓誉传话?”她当即问道:“传什么话?” “二姐说想见邓公子一面,其它都没说。”张延龄看着在竹笼里上蹿下跳的‘大将军’,急得不得了。 张鹤龄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二姐把好吃的都留给你……她说了要我们保守秘密的,你怎么能出卖她呢?” “可我不能见死不救吧。”张延龄抹着眼泪,看着张眉寿道:“三姐,我都说完了,你快把东西还给我。” 张眉寿好像没听到他的话一般,兀自思考着。 上一世邓太太跟他们二房退亲,转而搭上大房的想法很果决,张眉妍从始至终坐享其成,并未掺和进来过。 这一回却不一样了。 她想见邓誉,显然是心里没底,开始着急了。 “二妹为何要见邓公子?”张秋池在一旁忍不住疑惑地道:“邓公子不是与三妹有婚约在身吗?” 且二妹让鹤龄他们传话,还要保守秘密,这实在太过异样。 苍鹿若有所思。 王守仁则道:“蓁蓁,邓公子与你二姐走得向来比你还要近些,此番更单独约见,你须得当心了。” 阿荔则气得脸都红了。 “姑娘,二小姐分明是想撬您的墙角儿!好歹是堂姐妹,她怎能有如此龌龊的心思?不怕到头来被人耻笑吗?” 邓公子是好,家世好,长相好,读书也好,性子也儒雅……可二小姐如此不顾颜面体统,实在令人不齿。 张眉寿心道,张眉妍当然不怕被耻笑。 大伯娘打得一手好算盘,一边让儿子女儿跟邓誉走近,一边自己与邓太太交好。 上一世她被火烫伤、母亲抱病无心理事,二房内外正值一团乱麻之际,大伯娘立刻趁机与邓太太达成了暗地退亲、明面上让张眉妍取而代之的共识。 如此一来,两家都好,邓家不用背上背信弃义的名声,张眉妍也不必承担抢人未婚夫的骂名。 大房这响当当的算盘不知究竟打了多少年了? 张眉寿现在甚至觉得,张义龄放火,不单是张眉妍的怂恿。 大伯和大伯娘,即便没有明言唆使,但想来平日里隐晦的离间也不会少。 若没有自幼的耳濡目染,张义龄何至于如此针对她。 “你们俩听着,该传话传话,但具体怎么传,你们得听我的。”张眉寿看着张鹤龄和张延龄说道。 二人听得有些糊涂。 如此一来,是不是除了泄密之外,他们也算按照二姐的交待行事了呢? 可事情有变,要不要告诉二姐啊? 苍鹿抬手揉了揉张鹤龄的头顶,似笑非笑地说道:“你们已经出卖一个堂姐姐了,若再出卖一个亲姐姐,岂不两边不讨好?” 两个小家伙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犹豫的认同。 阿鹿哥哥说得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 他们现在去找二姐,难道要告诉她——二姐,我们出卖你了? 这显然是笨蛋才会做的事情嘛! “可……这样的话,以后就没人帮我们写先生布置的课业了呀。”张鹤龄小声地对张延龄说道。 说是小声,可在场的几乎没有听不见的。 张眉寿气得眉头一跳。 张鹤龄跟张延龄刚学写字,所谓课业,不过是由私塾里的先生每日布置临摹两篇笔画简单的生字而已…… “这哪里是疼爱,分明是纵容。”张秋池无奈之余,也隐约有些气愤。 孩子小,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如此一来是省事了,却不知这是造假,且惰性一旦养成了,越长大弊端越明显。 王守仁也暗暗摇头。 说纵容都是轻的。 既瞒着二房的人,这就叫私下捧杀。 “二位少爷,你们就不能靠自己吗?”阿荔都听不下去了。 张鹤龄听罢声音小小地说道:“靠自己?那不是痴人说梦吗?” 张眉寿嘴角狠狠抽了一下。 没出息这种东西,还真是从小养成的啊! 阿荔瞪大了眼睛匪夷所思地“啧啧”了两声,也是震惊了。 这世上竟有如此视自我为废柴之人。 “有眼可观,有手可习,有何难?”张秋池说教道:“父亲饱读诗书,学富五车,咱们还须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而非小小年纪便自我厌弃。” “我何曾自我厌弃了?我养蛐蛐养得可好了——”张延龄根本听不懂。 张秋池还欲再说,却被张眉寿阻止了。 “总而言之,听我的!若不照做,我有得是法子治你们,能听懂吗?”她简单粗暴地说道。 二人不情不愿地点头。 欺软怕硬,也是没出息的一条,作为典型的没出息,当然条条必备,缺一不可。 “那蛐蛐可以还给我了吗?” “还不行,你们先把事情办好了再说——” …… 两日后。 早起时,朝阳刚升过头顶,天地间便闷热起来。 张眉寿由阿荔扶着在院中艰难地练习着行走,身上嫩青色的薄衫已经湿了大半。 金色的阳光洒在小女孩光洁的脸庞上,汗水映得肌肤越发透亮白嫩。 张峦走进院内,远远就瞧见了挪步困难却仍不肯停下休息的女儿。 她看起来是累极了,皱着眉,微微咬牙。 这模样看起来有些不符合年纪的坚韧,可却让看着她的人一颗心都软了下来,生出心疼与不忍来。 张峦上前,亲自扶过女儿,劝她歇一歇。 张眉寿浑身力气已经耗尽,方才不过憋着一口气坚持,现下一停,整个人好似都塌软成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无力又沉甸甸。 阿荔伺候她擦了身子,换了衣裙,又挽了垂髻。 收拾妥当后,阿荔要抱她出去跟张峦说话,却被阻止了:“不着急的时候,你扶着我慢慢走。” 她觉得腿上似乎比之前有力气了。 阿荔应下,弯下身让张眉寿一条手臂搭在自己肩后,方便让她更好地借力。 张眉寿被扶着走了出去,一点点坐到椅子里。 张峦在一旁大大松了口气,欣慰地道:“蓁蓁恢复得极好,想必很快便能痊愈。” 张眉寿也信心倍增地点头,刚要吩咐阿荔将王守仁送的那本书拿来给父亲,却见阿豆带了一名丫鬟走了进来。 张峦和张眉寿都一眼认出了这行礼的丫鬟是海棠居里的大丫鬟云舒。 “二老爷,二太太让您回海棠居一趟。”大丫鬟语气听似不急,眼底却藏着一丝躁意。 张眉寿心底一跳,生怕宋氏有事。 明天更新推迟 正在手打中,稍后即将更新,更新后需再次刷新页面才能阅读! 024 撕破脸 “出什么事了?”张峦紧张宋氏的身体也不是一日两日,问话间,他已经站了起来。 “是邓淑人过来了……”云舒顿了一顿,看向张眉寿,始终没有明说。 张峦心思敏锐,大约猜到了什么。 “我先回海棠居,你们看好姑娘。”他对阿荔吩咐了一句,便要往外走。 张眉寿却忽然喊住了他。 “父亲,我也要去!” 张峦回过头来,耐着性子劝女儿:“蓁蓁听话,父亲将事情处理罢,再来看你。” 邓家人的做派,他近年来尤为看不惯,而这个邓淑人的来意,他已经猜到了必是冲着女儿的腿疾而来。 这个时候若蓁蓁出现在邓淑人面前,她还不得大肆借题发挥? “父亲,我又不怕。”张眉寿看着面露思索的张峦,说道:“父亲和母亲也不必怕。” 张峦愣了愣。 女儿听似简单幼稚的话,却忽然提醒了他。 “……” 对啊,他怕个什么? 他和妻子起初是怕此事叫邓太太得知后,会衍生出没必要的麻烦来,可眼下邓太太二次登门,显然是‘有备而来’。 既然已经知道了,索性瞧瞧她究竟要闹什么幺蛾子! 若不是为了女儿,他也不愿这般藏着掖着,既然女儿都说了不怕,他还顾虑个什么劲儿。 最差的结果也就是退亲而已,反正他对这门亲事也早已后悔了。 自邓常恩升任起,邓家就再不比从前那般热络了,活像是他张峦的女儿高攀了邓家的公子一样! 他女儿样貌上乘,性格大方,心性纯良,即便是有几分女儿家的娇蛮,却并非胡闹之人——反而近来越发体贴母亲,小小稚龄,能做到这个份儿上,要他说根本是打着灯笼没处找的好丫头! 他们邓家倒还挑三拣四起来了! 他就知道,像邓家没有底蕴的人家,一旦仗着投机取巧博得了富贵,便最是容易动摇翻脸的,当初他就不该单凭着相中了邓誉那小子就劝着妻子答应下来这门亲事。 张峦越想越不忿,上前抱过女儿,就往外走。 阿荔见状,连忙跟上。 张峦抱着张眉寿一路疾走。 感受到柔软的孩子乖巧地趴在自己肩头,俱是信任与依赖,张峦走着走着,却忍不住红了眼睛。 想到邓家这几年来或明或暗的不屑,和邓太太眼下的紧紧相逼,他有怒,却又有愧。 他对女儿有愧,对妻子也有愧。 “蓁蓁,爹是不是很没用?”他问了个连自己都无需思考的问题。 他不是不知道孩子间也会有攀比,甚至不比大人少,言辞甚至更比大人来得直白难听。 妻子当年与他两情相悦,想来悦得应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满心上进的少年人,而不是眼下浑噩度日,人到中年还一事无成的他…… 思及此,他越发觉得自惭形秽。 一片消沉中,却忽然听得怀中的孩子极认真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父亲,夫子常说家和万事兴,咱们一家人只要和和气气了,自然什么都会好的,对吗?” 她幼时并不懂父亲的难处。 他与母亲同陷在泥潭中,家对于他而言,像是让人喘不过气的枷锁。 但他从未想过挣脱,因为他也同样深爱着母亲,不管母亲变成什么模样。 同在泥潭中,无法相互扶持,周遭之人也只是坐壁旁观,甚至落井下石——所以,归根结底他们缺的只是一条出路而已。 她会带着他们走出去! 张峦一愣之后,眼睛顿时更红了。 “蓁蓁说得对!”他紧紧抱着怀中的女儿,似乎觉得脚下又有了力量。 女儿待他再不像从前那般疏离,这对一个心中有愧的父亲而言已是最大的鼓励。 家和万事兴! 他在心里反复复述着这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父女二人来到海棠居时,宋氏面对邓太太的刁难,已经气白了一张脸。 见丈夫竟是抱着女儿前来,宋氏惊异之外,只觉得丫鬟没将话传达明白——不是都说了邓太太在这儿吗! 宋氏更是气极,却还得佯装平静地对赵姑姑道:“抱姑娘去里间玩。” 赵姑姑忙要上前接过张眉寿,邓太太却赶在前头笑着说道:“二太太方才不还说这孩子的腿疾是谣传么?怎么进进出出皆要人抱着呢?” 语气里皆是刺耳的嘲讽。 宋氏竭力压制着怒气,一时难以说得出话来,脸色红白交加。 张峦拒绝了赵姑姑将张眉寿接走,抱着女儿径直来到妻子身旁,直面着邓太太,沉声问道:“不知邓淑人今日前来,有何要事?” 张峦生得高大,板起脸来不怒自威。 邓太太望着挡在宋氏面前语气不善的男人,不觉生出一丝退缩的心思来。但转眼一瞧张眉寿的双腿,便愈发觉得把柄在手,心中底气十足。 “确实有一桩要事。”她声音尖细,颧骨突出的脸上带着嘲弄:“特地来问一问二太太为何要将三姑娘患了腿疾之事,刻意瞒下——咱们本为亲家,日后三姑娘可是要嫁给我家誉儿的!此事关乎甚大,你们反倒存心隐瞒,未免也太过了!” 张口就是兴师问罪的话,半点缓和气氛的意思都没有。 摆明了今日前来就是要撕破脸的! 张峦在心底冷笑了一声。 “且不说我女儿的腿不日便能痊愈,本非什么不治之症,没有必要特地告知你们!单论不说的原因,也很简单——”张峦眼中的鄙夷之色毫不掩饰:“正因邓淑人做派过于不佳,倘若告知,便是今日这番情形!” “你……你们若是提早告知,我又岂有生气的道理!”张峦所言不留余地,邓太太气得脸色通红。 “怎么不会!” 眼见形势全乱了,宋氏抱着豁出去的想法,忍怒道:“蓁蓁去年只是不慎磕破了额头,大夫已再三说了不会留疤,你却揪着不放,百般阴阳怪气,疑心大夫收了好处故意瞒你。还到处暗下与人叫苦,说什么‘若是破了相,誉儿真要哑巴吃黄连了’……蓁蓁才几岁啊,你这话,是人说的吗!” 025 无赖行径 “陈芝麻烂谷子的一点小事儿也值得二太太记那么久?”邓太太冷笑着说道:“分明是你们隐瞒在先,歪理倒还不少——” 她一点儿也没觉得自己做错过。 被指着鼻子骂,她倒也不恼了,见宋氏气得手都发抖,她反而越发神定气闲起来:“说句难听的话,咱们两家现下本就不相配了,你家女儿长得再好,可如今瘸了腿,哪家又愿意娶一个瘸子过门?论起做人来,你们没皮没脸地瞒下这件事,一心想将女儿塞到我们邓家来,才真正是……” 邓太太话没说完,就见宋氏忽然怒不可遏地站了起来,抓起一旁的茶盏,陡然就朝她脸上泼了过来! 茶水已经凉透了,泼在脸上一点儿也不烫,却叫邓太太尖叫着站起了身。 “你给我出去!” 宋氏抿着铁青的唇,伸手指向门外。 她决不允许别人这般侮辱她的女儿! 张眉寿愣在当场。 前世邓太太根本没有找过母亲,她也不知母亲竟会为了她的事情而恼怒至此。 原来很多情感,并非不存在,只是没有机会表达而已。 邓太太拿帕子抹了把脸,气得嘴唇发抖,刚欲开口说话,却听张峦沉声讲道:“真正没皮没脸的是当初求着要跟我们结亲的人!明日让邓常恩过来找我——这门亲事,就此作罢!” 这女人远比他想象中更加刻薄可恶,这样的主母,谁瞎了眼才会想要将女儿嫁过去! “好大的口气,让我们老爷过来?你也配吗!”邓太太拿帕子指着张峦,厉声道:“退亲是必然的,我今日前来就是为了退亲!但你们隐瞒在先,错在你们,我家誉儿不能就这么被白白耽搁几年!” “你说这话又是何意?”张峦眼神愈冷。 邓太太被他瞧得心底发怵,却仍毫不犹豫地道:“于情于理,你们当然要补偿我们!” 补偿? 张峦这回当真被气笑了。 张眉寿看着面前的妇人,也是觉得大开眼界。 上一世邓家想娶张眉妍过门,自然不会做的太过,而这一世,他们却只想趁机先占一把便宜! “这样荒唐的话你竟也说得出来,你们邓家做事就这般不要脸面的吗?”宋氏咬牙道。 她到底是替女儿结了一门怎样的亲! “存心欺瞒的人可是你们,我这么做也是好意给你们留个台阶,你们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邓太太还在不以为意地拿帕子擦拭着肩头的茶水,一面提着条件:“我也不为难你们,只需将当初我们送来的聘金十倍偿还便可。” 当初请媒人说定了亲事之后,邓家送来了二百两银子作为小定。 十倍,便是两千两! 宋氏气得眼前发黑,若非赵姑姑及时搀扶,险些就要跌倒。 张峦冷笑一声,语气斩钉截铁地道:“我宁可拿这银子去打发乞丐,也绝不可能会便宜你这等无赖!” “不给也可以。”邓太太斜睨了张眉寿一眼,轻飘飘地道:“只是到时若是有人问及退亲缘由,我不慎说漏了什么,你们可别后悔。” 张眉寿察觉到父亲的身形陡然变得僵硬。 邓太太看着父女二人,无声冷笑。 她所谓的‘说漏’了什么,自然不会单单只是陈述事实那么简单。 她这是在拿张眉寿的名声做筹码,来威胁张峦夫妻二人! 被赵姑姑扶着的宋氏浑身都在发抖。 她无法想象这无耻的女人为了朝她女儿身上泼脏水,那张狗嘴里究竟会吐出多么不堪入耳的话来…… “你给我滚!”宋氏颤着声音说道。 她一刻也不想再看到这张丑恶的嘴脸。 “先说好了,我可只给你们三日的时间用来考虑。仔细想清楚了,别为了一时意气赌上姑娘家的名声脸面,不值当。”邓太太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两千两银子似得,对宋氏的那个‘滚’字毫不在意。 “送客!”张峦忍无可忍地道。 张眉寿悄悄对阿荔点了点头。 阿荔快邓太太一步出了正堂。 邓太太带着丫鬟步下台阶,一只脚刚踏出去,忽然听得一阵“哗啦啦——”的声响。 来不及去反应发生了什么,另一只脚刚刚跟上,邓太太只觉脚下打滑得厉害,眼见身形稳不住,她惊叫着一把抓住身旁的丫鬟! 谁知那丫鬟比她更加不济,先她一步仰倒在地。 邓太太也被带倒在地,尖叫着摔出“扑通”一声闷响来。 “哎呀,邓淑人您没事吧!”阿荔在一旁满面错愕,眼里却都是得逞的笑。 张峦宋氏等人听到动静都出来看。 这一看,俱是愣住了。 原本平坦的青砖路上不知怎么撒了一地的黄豆,邓太太仰倒其上,痛呼着扶着腰正要直起身,同样摔倒在地的丫鬟惶恐地去扶她。 这一扶,二人刚要站起来,邓太太脚下一滑,又齐齐跌倒在地。 痛上加痛,邓太太不住地“哎唷”着。 张眉寿不加掩饰地笑出声来。 “父亲,她们真蠢啊。” 小女孩边笑边说,新奇的语气让邓太太觉得她好像一只任人观赏的猴子一般! 她羞恼交加,脸色涨红,自觉倒更像是了几分……不由越发恼了起来。 而眼见张峦夫妻全然没有发话,一干婆子丫鬟都干看着不动,真像是观猴儿似得,根本没人上前来扶她们起来,邓太太气得一巴掌甩在了丫鬟的脸上。 “还不先将脚下的豆子清理干净了再扶我起来!” 丫鬟被打懵了一刻,心中委屈却只能跪在那里拿双手将邓太太脚边的豆子划拉到一侧去。 她作为三品淑人身边的大丫鬟,又何尝在外面这样丢过人,如此一想,眼泪就掉了下来。 邓太太越看越觉得晦气,脸上越发挂不住。 宋氏眼瞧着她被扶起身,发髻散乱,一根金钗摇摇晃晃地挂在耳后,那件翠绿色缠枝花的刻丝褙子在背后的位置划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她还浑然不觉,只顾整理头发的狼狈样子,实在好笑极了。 相比方才气得快要昏过去,宋氏此时不由觉得内心的郁结被驱散了大半。 好像太过肤浅了……? 但解气啊! 026 眼见为实 邓太太没脸再多留,心知多说只会更丢人,只临走前拿眼神狠狠地剜了一记阿荔。 阿荔丝毫不惧,还若无其事地朝天翻了个白眼。 邓太太更是气得一口老血哽在喉中。 “哪里来的豆子?”待人走了,张峦才问。 “是奴婢挑出来打算做酱豆的,刚淘干净。”赵姑姑在一旁答道,下意识地看向阿荔。 “怪不得颗颗浑圆呢。”阿荔咧嘴一笑。 宋氏听得忍不住又笑了一声。 张峦本就不大想怪责阿荔,眼见媳妇被逗笑,直接就道:“你倒机灵,回头跟赵姑姑领赏。” 阿荔欢喜地应下。 其实她倒也没那么胆大妄为,若没有姑娘的示下,她哪儿敢擅作主张? 这赏赐,她不能独吞,要分给姑娘一半才够意思! 张峦抱着女儿跟宋氏一道回了内间,边关切地询问宋氏的身子,问她可要请郎中来瞧瞧。 宋氏摇摇头,道:“只方才一时气急了,眼下觉得倒无大妨碍,只是胸口有些发闷罢了……” 张峦闻言立即将女儿塞给赵姑姑,自己去扶着宋氏在榻上坐下,又亲自去倒了茶水,并尝好了温度,再递给宋氏。 “慢些喝,顺顺气儿……” 这一番表现,狗腿又贴心。 宋氏吃了两小口,心中固然熨帖不少,却仍是记挂着邓太太所言。 “这回总算叫她抓住把柄了,不趁机敲诈一回怎符合她这幅想银子想疯了的做派。”宋氏恨恨地道。 张峦安慰她:“咱们怕什么?由她说去吧,蓁蓁的腿迟早能好,到时那些风言风语不攻自破!蓁蓁现在还小,待过两年,谁还记得这等鸡毛小事?” 他虽气愤邓太太借机敲诈,但他并不认为小小的女儿家生一场小病,就会影响到名声。 又不是好不了的隐疾! 到时,因此而退亲的邓家才该受人诟病才对! 宋氏听了不由叹气,心道男人果真还是男人,任凭丈夫心思再如何敏锐,却又哪里清楚女人间弯弯道道的心思和阴私手段。 “她若真只是将蓁蓁的腿疾拿出去说,我何至于怕成这样?”宋氏摇着头道:“她若拿不着银子,只怕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得出来,到时蓁蓁的清白只怕都要毁在她那张嘴上了……” 邓太太为人,她很清楚。 小门小户出来的,做事说话根本没有顾忌,她才不在意自己说出去的腌臜话会不会让别人看轻自己,只要能损害到别人,没有什么是她舍不下脸的。 张峦听到‘清白’两个字,哪里还有想不到的? “……” 他皱着眉,一时没说话。 他半点不想便宜了那无耻的妇人,可他又怎能拿女儿的未来去赌? “先别急,咱们再想想法子。”张峦一边宽慰着宋氏,自己一边思索着。 “父亲,我们也有他们的把柄。” 张峦一筹莫展之时,忽然听得女儿声音小小却笃定地讲道。 张峦蓦地抬头看向她。 赵姑姑将张眉寿抱了过去。 张眉寿紧挨着父母中间坐下,小声耳语道:“二姐让鹤龄他们偷偷给邓誉传话,要私会呢。” 夫妻二人听得脸色一顿。 “可是真的?”张峦问。 张眉寿毫不犹豫地点头。 张眉妍和邓誉走得近,这是张家上下都看得到的,但尚且只看作是因义龄和邓公子走得近的缘故—— 可越过张义龄,瞒着众人,私下见面却是另外一回事了! 宋氏顿时就想到了先前义龄承认自己放火时几番都没说完的那个‘邓’字…… 她不是没往大嫂觊觎蓁蓁的亲事这上头想过,可一想就觉得太过荒唐,毕竟……这种事情也不是能觊觎得来的呀! 可现下女儿的话,已然坐实了她的猜测。 到底还是她把人想得太要脸了。 宋氏又气又觉后怕。 “只怕当初义龄放的那把火,就是想搅黄蓁蓁的亲事!我不信这只是眉妍一个人的想法,我要去找大嫂问个清楚!她怎么能连个孩子都要去算计?” 她说着就要站起身。 张峦连忙拦住她。 “你现在即便去了,大嫂又岂会承认?” 张眉寿点点头。 还是父亲冷静一些。 “咱们先去找母亲,探一探母亲的意思。”张峦在心里已经分析了一遍。 此事在外是张家跟邓家的牵扯,在内是大房跟二房的恩怨,还须先从内里掰扯清楚。 真要拿到台面上来说,到时少不了张老太太的决断和公证。 “母亲未必不知情。”宋氏这些年来跟婆婆的关系不妙,眼下觉得看起来好心的大嫂尚且怀着狼子野心,婆婆又岂能全信? 张峦摇摇头,“我倒认为母亲不知晓,母亲注重颜面,若是早已知晓,必会加以阻止。但我方才也说了,咱们还须先去探一探。” 宋氏一边点头,一边又道:“若当真不知,只怕也不会信。” 她都尚且觉得匪夷所思,又何况是别人。 “我有法子让祖母信。”张眉寿适时地开口说道。 “你一个孩子,能有什么法子?”虽是这么说,宋氏还是看着女儿,等她开口。 张眉寿:“当然是眼见为实。” 一直留意着女儿的张峦捕捉到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狡黠。 他近来越发觉得女儿身上有一种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冷静和聪慧,眼下这种感觉尤甚——他甚至还有一种自家女儿在算计人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这个想法刚冒出来,面前的小女孩的眼神已经恢复了清澈无垢。 嗯……女儿仍旧天真纯洁……一定是他方才感受的方式不对? 但是有一句话他不得不问。 “私会这个词,你是从哪里学来的?”张峦很认真地问。 张眉寿想都不想,就果断答道:“是二哥教我的。” 泼脏水给大房的人,作为一个搅家精,还不是信手拈来吗? “义龄这孩子当真被教坏了。”张峦评价了一句,心里盘算着要让张义龄这个堂哥以后离女儿越远越好。 …… 邓太太回到邓府,已是晌午。 正打算出门的邓誉在前院遇到她,被其形容惊了一惊。 027 哪门子私会 邓太太的发髻已经在马车里重新整理过,可脸上的一片青紫却仍显眼,尤其是背后的衣裳还破了口子。 丫鬟一侧脸上通红的痕迹显然是手掌印。 “母亲这是怎么了?”该不是遇到什么歹人了吧? “还不是为了你的亲事!”邓太太一说就红了眼。 “母亲去了张家?” 邓太太点头,又摇头:“咱们这回可是遇上狗皮膏药了,都怪娘当初不长眼,竟给你挑了这样一门糟心的亲事……” 邓誉皱眉问:“他们不肯答应退亲?” “岂止是不肯退,还对我百般不礼遇!”邓太太断章取义地道:“而且他们家的女儿腿不能行,我今日是亲眼瞧见的了,他们分明是存心欺瞒。” 邓誉听得心中一阵气闷。 腿若是真受了伤,为何不讲出来?他们兴许能帮得上忙呢? 正如母亲所言,存心欺瞒,且还不肯退亲,这是要赖上他吗? 他又不会当真因为她生了病,就要跟她退亲——他之所以想要退亲,是因看不惯她乖张的脾性而已。 他固然心善,却也不喜欢被人隐瞒算计的滋味。 还有,张家二房的人是不讲道理的粗鲁流氓吗?看看母亲和这丫鬟都被为难成什么样子了! 想到此处,他内心对张眉寿当真患了腿疾的一点怜悯也消散不见了。 “让母亲受委屈了,但这件事情是他们理亏,这亲总能退掉的。” 邓太太点点头,在心里冷笑一声。 退掉是必然的,可银子她也必须拿到手才行。 …… 午后申时,东长安街上的沽春酒楼还没开始上客,闲来无事的掌柜娘子正叉着腰,教新来的伙计做事。 沽春酒楼是潘家夫妻在经营,忙时潘掌柜才在,空暇时则由潘家娘子照看。 这酒楼不大,却胜在菜品绝佳,素来生意很好。 邓誉不太明白张眉妍为何要选在此处与他见面。 但转念一想,他们堂堂正正,若刻意选择隐蔽之处去避人耳目,反倒显得不磊落,是以很快就打消了心底的一丝疑虑。 他身边的小厮范九却不住地在心里头犯嘀咕。 他手里捏着个嫦娥抱兔的糖人儿,总觉得不自在…… 这张家二姑娘也真是的,自己想吃,为何不让丫鬟去买?还非得劳得他家少爷特地跑去玉河北桥买一糖人儿——还指明非要什么嫦娥抱兔的。 一个俊秀的少爷,带着一个健壮的小厮,去买这样一个娘里娘气的糖人儿,像话吗? 偏生这玩意儿还不能揣进怀里遮掩,一捂就化,他只能在手里捏了一路! 潘家娘子见有客进门,且见邓誉穿着不俗,连忙亲自迎了上去。 沽春酒楼是老字号,京城里的贵人除了一等一不轻易露面的,她都能认个八九不离十,眼光上下将邓誉打量一番,已经对上了号儿,当下笑着询问:“邓公子今个儿是来宴客?” 听她一语道破自己的身份,邓誉明显愣了一下。 他不过是跟几个公子来过这儿两回,竟不知已被这掌柜娘子给记住了。 他迟疑了一下,也只能道:“我来找人。” 说着,就抬脚往二楼去。 他跟张眉妍说好了在二楼名为‘文竹阁’的雅间见面。 潘家娘子忙让伙计前去引路,却被邓誉拒绝了:“不必麻烦了,我自己上去。” 潘家娘子笑着应下,眼底却多了一抹探究。 她眼尖地瞧见了范九手中捏着的精致糖人。 她对京城大小事了熟于心。 楼上等着的人是谁,她方才也瞧见了。 但这邓公子的神情怎么瞧怎么古怪…… 还有方才单独带着丫鬟过来的张家二姑娘,也是有些瞻前顾后的异样。 想到这里,潘家娘子不由走到楼梯旁,仰面朝着二楼的‘文竹阁’看去。 小厮上前轻叩房门,房门从里面被一个绿衣丫鬟打开,那丫鬟也小心翼翼地往外头左看右看了一番,适才让邓誉主仆赶紧进去。 邓誉一进去,那丫鬟就迅速地合上了门。 “……”潘家娘子对八卦之事向来嗅觉灵敏,见状心底更是疑窦丛生。 说句不好听的话,根据她蝉联京城八卦神坛之首多年的经验来看,这分明像是私会啊! 但……不可能啊! 这条件,私得是哪门子的会? ‘文竹阁’内,邓誉刚在张眉妍对面的位置坐下。 这雅间本极宽敞雅致,但因此时四下门窗紧闭,倒显出几分昏暗来。 “妍儿妹妹此番寻我出来,是为何事?”邓誉温声询问。 他与张义龄和张眉妍向来走得近,言辞间都透着常人比不了的亲近。 那边,小厮范九已经将糖人儿递给了张眉妍身边立着的丫鬟。 张眉妍瞧了一眼,就露出笑容来,未答邓誉的话,先道:“难为誉哥哥还记得我喜欢糖人儿。” 邓誉怔然一刻。 不是她让张鹤龄传话说自己想吃,托他去买的吗? 他来不及疑惑,就听张眉妍往下说道:“誉哥哥近来怎么都不去找我……和义龄了?” “听说义龄被禁了足,我也不好再上门。”说到此处,邓誉才问:“不知他犯了何错?” 张眉妍闻言心内稍安。 看来邓太太并未将当日之事告知誉哥哥。 她欲言又止,好半晌才低声叹了口气,无奈说道:“说起来,还是因为三妹的腿……她一旦想要闹气,还不得连累着所有的人都跟着遭殃吗?” 她没有细说,邓誉自然也不会细问,可就是这般隐晦,更给邓誉留足了想象的空间。 他满脑子都是张眉寿骄纵胡闹的模样。 小少年仰面叹了口气,颇有一种一言难尽之意。 有个这样的未婚妻,心真的好累,但还好不用继续忍受了。 若不然,真要跟这样的人过一辈子,他宁可出家当和尚。 “……我跟父亲和母亲已经商定了,要退掉我跟她的亲事。”他本不该这么早说出来的,可话赶话,到底没忍住:“她本性难改,脾性与我实不相宜。” 什么? 张眉妍闻言心底一慌。 邓家已经决定要退亲了吗?! 今天更新推迟 正在手打中,稍后即将更新,更新后需再次刷新页面才能阅读! 028 前来围观 她忽然想到今日母亲身边的丫鬟打听到的消息——邓太太从海棠居出来的时候,狼狈极了,脸色也十分难看,显然有内情。 原来是在谈退亲之事! 可这如何能行……这门亲事若是大张旗鼓地退掉了,那日后她再嫁过去,会是什么说法? 不说旁人,单是祖母,就不可能同意的! 张家书香门第,邓家如今也正当圣宠,谁都不可能会不顾名声。 邓誉不知张眉妍的想法,不想多谈这门亲事,只闷闷地吃了一口茶。 张眉妍觉得自己不能再等了。 今日见邓誉一面,已是花了大力气,下次再见还不知是何时。 邓太太这条线母亲没能抓得住,那只有她自己来抓紧誉哥哥这个机会了! “……” 张眉妍低着头,鼓起勇气,伸出一只纤纤玉手忽然就抓住了邓誉的衣袖。 邓誉倏地愣住了。 本想去后面察看什么的小厮范九见得此状,惊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他就知道,这张家二姑娘对他家少爷图谋不轨已久! 呵呵,果然被他料中了吧! 怎么办?作为一名称职的小厮,他要上前将那只手给打下来吗? 范九纠结不定间,邓誉已经先一步甩开了张眉妍的手。 “妍儿妹妹,你这是……”邓誉微微皱眉,耳根却有些烧红起来。 他已经十岁了,且读书早的孩子心性也更成熟,故而他这两年来越发秉承男女授受不亲的原则,眼下被张眉妍满眼殷切且没缘由地拉住衣袖,怎能不觉得异样? 张眉妍也意识到自己此举唐突了,可她自认没有其它选择。 她咬了咬唇,低声说道:“誉哥哥,我有几句话,想单独跟你说。” 她再如何有勇气,却也无法当着小厮和丫鬟的面说出那些话来。 邓誉闻言有些犹豫。 张眉妍身边的丫鬟就要退出去,且拿眼神示意范九也一同出去。 范九目不斜视,假装没有看到。 那丫鬟觉得他当真没有眼色,便拿手肘轻轻捅了捅他。 范九察觉到,往一侧挪了两步,避开她。 “……”丫鬟目瞪口呆,也没辙了。 迟迟等不到邓誉开口,张眉妍脸上显然有些挂不住,头越埋越低,眼圈似乎也因紧张而微微发红起来。 邓誉见状,终究心软了,想着应当也不会有人知晓,便勉强地对范九说道:“你去外头守着。”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实在不妥,他本也是为了张眉妍的名声考虑。 范九不大情愿,却也无法违拗主子的命令,只好装着一肚子的腹诽走了出去。 房门被从外面合上,张眉妍微微松了口气。 “妍儿妹妹,你究竟有什么话要与我说?”邓誉发问。 “誉哥哥,你与三妹定有亲事,所以我一直以来都不敢袒露自己的心迹……但我感觉得到,你对三妹从来也并无心悦之意……可你对我的好,我一直都明白……”张眉妍言辞隐晦闪躲,语气里皆是羞涩。 邓誉越听脸越红,眉头也越皱越紧。 他有猜测,也有不解,便问:“今日……为何要说这些?” 难道这就是她约自己出来的原因? 张眉妍微微抬起脸,仿佛镀了一层水光的眸子里俱是女儿家的娇羞和情意。 邓誉心如擂鼓,慌忙避开她的目光。 “誉哥哥,若当初与你定亲的人是我,你还会退亲吗?”张眉妍柔声问。 “……”邓誉一时没回答。 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又岂会去想? 他对男女之情尚且没有太多意识,他不愿娶张眉寿,是因不喜她过于骄纵——对于张眉妍,他确是欣赏,她善解人意,温柔知礼,可那……便是男女之情吗? 邓誉一时有些混乱。 张眉妍将他的无言当作了默认,心中更添勇气。 “誉哥哥,你若与三妹堂而皇之地退了亲,那日后你我若是……只怕会惹起风言风语,家中也断然不会答应。”她将想法委婉道出,提醒邓誉:“倒不如你先与邓伯母提一提此事,两家长辈且坐下谈一谈,瞧瞧可有什么两全之策……” 两全之策当然就是牺牲张眉寿的亲事,但这话她断不会明说,她不能在邓誉面前留下一星半点算计她人的印象。 她只需点到即可,余下的,自有父亲母亲出面来为她安排妥当。 邓誉却越听越觉得匪夷所思。 他尚且对自己的心思难以分辨,怎么张眉妍……连二人的日后都设想到了? 正是思绪混乱,手足无措间,又听张眉妍柔柔地喊道:“誉哥哥……” 邓誉越听越着急,觉得自己必须说点什么了。 他欲打断张眉妍,却忽然听得另一道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够了……还不给我住口!” 这响亮又颤抖的声音在寂静的雅间内,犹如一道惊雷般,炸得邓誉和张眉妍险些魂飞魄散。 怎么这房间里还有其他人?! 张眉妍已经吓得豁然起身,花容失色。 因为这略显苍老的声音她听着竟是十分耳熟! 她下意识地不愿意去相信,宁可骗自己听错了。 她和邓誉齐齐盯着声音的来源——那道本立在他们身后的偌大屏风后。 这雅间宽敞,以山水图屏风相隔,外室品茗用食,里室另设有小榻、茶几、棋盘等,用以歇息闲娱。 张眉妍一来就在外面坐下了,根本没往里头看! 毕竟谁又能想到原本订好的雅间里会有旁人在? 而待看清自屏风后走出的是何人之时,张眉妍更觉一股热血从下往上疾冲,让她有着一刻的头晕目眩,一声尖叫只在自己脑子里震耳发聩,而根本发不出声。 被丫鬟扶着走出来的老妇人竟当真是她的祖母! 谁能告诉她,祖母怎么会在这儿? 邓誉也是惊异到了极点,看着面如寒霜的老人,他略略回过神,本要行礼,可谁知这还不算完…… 因为,紧接着,屏风后又有人走了出来。 不,应当说是又有一群人走了出来…… 有他眼生的,但更多却是他认得的、也更是他最不愿在此时看到的…… 029 被抓包的二堂姐 除了几个丫鬟婆子之外,另有张家二太太宋氏—— 张家二爷张峦…… 被赵姑姑抱着的张眉寿…… 还有他只见过一次的张家庶长子张秋池…… 说白了,在这门亲事还没退掉的现下,这些人分别是他未来岳父、未来岳母、未婚妻和未来大舅子……而他,此时就是被拥有这些身份的人围观了跟‘未婚妻的二堂姐’私会的全过程! 如果不是在做梦的话,这到底是什么不可思议的情形? 话本子恐怕都不敢这么写吧? 一步步走来的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不相同,但无一例外都让邓誉无地自容。 颜面尽失,已不足以形容他此时的处境。 立刻自尽,是他内心的真实写照。 ‘未婚妻的二堂姐’此时的处境与他比较,显然更为艰难。 尤其是当守在外面的丫鬟和小厮听到动静之后,推门进来得见此状时的惊叫—— 这叫声充分体现出了主子私会被人抓包时才能有的恐惧和心虚。 丫鬟尖叫过后,慌慌张张地朝着张老太太几人行礼,而后,四下便是诡异的寂静。 张眉寿甚至能听到张眉妍和邓誉紧张的呼吸声。 邓誉看向她,目光对视间,他并未从张眉寿眼中看到任何发作大闹的迹象,甚至看不出一丝不好的情绪来——皮肤白皙,五官小巧精致的女孩子,安安静静地被人抱在怀里,恍若置身事外。 她年纪还小,或许还不明白当下的情形代表着什么吧? 可……分明张眉妍方才所言,已经十分明显了…… 她应当也听到他说想要退亲的话了。 不知为何,一想到她亲耳听到这些,他忽然一阵难言的惭愧。 无论如何,都不该让她听到那些伤她自尊的话。 目光定在她的藕粉细绸裙上,想到她的双腿,邓誉想解释一句“不是因为你的腿……”,可眼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却没有任何颜面开口说话。 说了,恐怕更难堪。 “家丑不可外扬,还请邓公子先行一步。”张峦拧着浓眉,声音不大,语气却也不善。 邓誉明白,这已是一个父亲最大程度的克制和修养。 他匆匆一礼,不敢多留。 他不是怕受到牵连,他怕得是所有人的眼光和这令人难以呼吸的气氛。 小厮范九赶忙跟上。 眼瞧着邓誉满面涨红地下了楼,脚步匆匆地离去,柜台后的潘家娘子更是讶然不已。 她下意识地又朝着楼上的文竹阁看去。 那房门依旧紧闭着,内里是何情形,无法窥知。 范九小跑着才跟上邓誉。 “少爷,刚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边问边嘀咕:“小的方才就听到里头似乎有什么动静,不成想竟是有人在……您说,他们该不是提早知道了,特地来捉……” 邓誉忽然停下脚步,转头看向他。 捉奸两个字,委实难听,也太过浮夸,范九到底没能说出口,而是机智地改为了:“特地来捉张二小姐回家的吧……” 邓誉被他提醒了,想要捋一捋事情经过,可奈何此时心烦得厉害,全然静不下来。 不管如何,私下见面还遣开丫鬟小厮,被人现场逮住了是事实! 张眉妍说得那些让人脸红心跳的话,也是事实…… 如此之下,哪里还有什么话可以用来辩解? 这回当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想到此事有可能带来的影响,他更觉头疼极了。 此事非同小可,哪怕再难以启齿,他也须得尽快跟家中言明了,以便及早应对。 沽春楼,文竹阁内,面对众人的注视,张眉妍的脸已经红得要滴出血来。 若单是被瞧见了与邓誉独处一室还且罢了,大约还能诡辩一番,可……她说得那些表露心迹的话,也一字不漏地钻进了所有人的耳朵里啊! 此时,她除了怕,更多的还是羞耻。 再如何,她也只是一个没经过风浪的女孩子而已,脸皮薄得跟纸一般。 见不得光的龌龊心思和算计忽然就这样被彻底暴露在人前,好比衣裳被扒光丢进了人堆里一般,以往表现出的知书达理、得体大方,此刻也仿佛全都成了一记记耳光打在脸上,响亮极了…… 这等堪称覆灭性的打击,她哪里能受得住? 她想回家,想跟父亲母亲站在一起,而不是这样孤立无援一个人,被所有人拿这样足以扒掉她一层皮下来的眼光看待着…… 是也不知是当真受不了,还是假装,张眉妍身形一软,竟是昏了过去。 她带来的丫鬟连忙将她扶住。 张老太太被吓了一跳,让一名丫鬟上前帮着将张眉妍扶到椅中。 “张家这是作了什么孽啊!竟出了这么一个新鲜的人物!”张老太太恨铁不成钢地道。 若不是亲眼所见,她根本不信自己看着长大的孙女会做出这等不要脸面的事情来! 小小年纪惦记男子也就罢了,还谁不好惦记,偏偏惦记自己的未来妹夫! 这怎叫一个‘新鲜’了得? 倘若传了出去,还有没有脸活? 当着母亲的面,张峦只有重重叹了一口气。 这件事,他必须向大哥大嫂要一个交代! 连侄女的亲事都去算计,这是哪门子的一家人! “祖母,二姐昏倒了,请郎中来吧。”张眉寿却不气,只看着张眉妍如此说道。 实不相瞒,这场自食恶果的戏她还没看够呢,想多看一会儿。 “请什么郎中?这里是酒楼——是要闹得人尽皆知吗!”张老太太越想越觉得糟心。 张峦则怜惜地看了女儿一眼。 瞧瞧,都这个时候了,蓁蓁还关心着她的二姐,这到底是什么样的绝世好孩子啊! 这样好的孩子,大房竟也忍心去算计! 宋氏看着昏迷的张眉妍,在心底气得冷笑一声。 丢人的事都叫她做尽了,她这会子倒是知道嫌丢人了。 “总不能就这么等着她醒过来。”宋氏冷着脸道:“待会儿酒楼里食客渐渐多了,人多眼杂,更是麻烦。” 张眉寿跟了句“对啊”,随后便朝着张眉妍的方向说道:“二姐,你如果真昏了,就只能让婆子背着出去了——若是没昏,还是赶紧睁开眼吧,咱们也好趁早回家。” 030 阁下何人 来时是好好地,走时却被婆子背出去? 岂不更容易招来猜测和闲话吗? 张眉妍慌极了,可就此睁开眼睛,不就坐实了自己装昏的事实? “去给二姑娘掐人中。”张老太太沉声对身边的婆子吩咐道。 婆子应下。 她恐怕掐得轻了张眉妍难以清醒,故而咬着牙,用劲儿极大。 张眉寿单是瞧着她那架势,就觉得疼,不由悄悄吸了口冷气。 果不其然,只一下,张眉妍便忍不住了,当即睁开了眼睛,疼得眼泪哗哗直流。 婆子邀功一般道:“二姑娘醒了!” 再次迎上众人的目光,装昏不成还挨了掐的张眉妍彻底崩溃了。 她捂着脸,哭了起来。 偏偏张老太太厉声斥责道:“哭什么哭!眼睛哭肿了,还怎么出去?你不要脸面,我这个老婆子还要呢!” 昏不能昏,竟连哭都不能哭…… 她简直快要被祖母和二伯一家给为难死在这里了! 张眉妍死命忍住眼泪,心里越发羞愤憋屈得不成样子。 赵老太太强行吃了半盏茶顺气儿,以保出去的时候脸色不会太难看。 婆子将门推开,张峦和张秋池走在前面,宋氏在后面扶着张老太太。 赵老太太多看了宋氏一眼。 这个儿媳,在她眼中是绝对的不懂事,不懂操持家事,相夫教子不去钻研,人情世故不知维系,但唯有一样是她的心头好,成日放在心里时时研习,那便是——女人钻牛角尖的一百种方法。 可眼下,宋氏亲眼见着了方才的情形,显是气极了的,这会子要出去却还没忘要上前扶她这个婆婆,做面子给外人看。 单此一条来看,倒还算不上是无可救药的。 赵姑姑抱着张眉寿走在宋氏身后,阿荔紧步跟着。 张眉妍则带着丫鬟走在最后头,垂首慢走,尽量做出平静的模样来。 可即便如此,也难逃一直留意着这边动静的潘家娘子的眼睛。 因是有心,早存下了探究之意,故而潘家娘子几乎是一眼就看出了异样。 张家二爷看似神色肃然,可负在背后的手紧紧攥着拳,骨节都泛着白。 那公子的眼神也有些复杂。 张老太太乍一看,倒瞧不出什么。 可那位长得粉雕玉琢的三姑娘,进去的时候是被抱着的,出来的时候也是被抱着的……莫不是有疾在身? 然瞧着那小脸儿那菱唇气色都漂亮地很,仿若桃花枝上最嫩的那朵,是以潘家娘子一时倒摸不透是怎么一回事。 而一行人中,最异样的还当是张眉妍了。 在潘家娘子眼中,张家一群人是先来的,而后张眉妍却是独自一人带着丫鬟过来,且神色顾虑—— 再后来,邓家公子也来了。 潘家娘子熟悉京城大小事,对邓誉和张眉寿的亲事也有耳闻。 所以,她只认为邓誉是因张眉寿而来,故而对邓誉最开始表现出的瞻前顾后才会感到十分不解。 潘家娘子刚想到方才邓誉匆匆离去时的模样,正琢磨着呢,转眼一瞧却又发现了一处异常——那显然掩饰情绪的功力还不到家,紧张之情溢于言表的二姑娘,竟没发现自己右侧的裙摆上黏着个糖人儿! 那起初被潘家娘子认定是邓誉特地买来讨张眉寿欢心的嫦娥抱兔的糖人儿,原是方才在雅间内,张眉妍装昏之时,她的丫鬟情急之下去扶人,手里头化了小半的糖人儿便黏在了张眉妍的裙摆上。 当时那种情形,自然谁都没有注意。 潘家娘子激动而理所当然地生出了一些胆大的猜测…… 张眉寿似乎感觉得到自柜台后传来的、那道燃烧着熊熊八卦之火的炽热目光一直在紧紧跟随着他们。 她将张眉妍和邓誉的见面地点选在沽春楼,自然不会是没有理由的凑巧。 “张二伯。” 忽然有一道熟悉的声音传入了张眉寿的耳中。 酒楼门外,张峦对朝着他打招呼行礼的王守仁点了点头,语气还算缓和地随口问了句:“可是来吃饭?” 王守仁道了声“是”,心思在别处的赵峦就道:“那进去吧。” 说罢,脚下没再停留。 王守仁身为小辈,没真的急着进去,而是侧身让到一侧,让张家人先行。 “蓁蓁。” 赵姑姑抱着张眉寿经过他身侧,他悄悄地打招呼。 赵姑姑知道小时雍坊里的孩子间交好,就笑着慢下脚步,让二人说两句话。 也是这时,赵姑姑的注意力被王守仁身旁的另一名小公子吸引了去。 那小公子玉冠半束,稚嫩的眉眼分明温润,周身却透着清贵气,看起来与王守仁年岁相当,但显然要沉敛许多。 其身后跟着个小厮打扮的年轻男子,脊背挺得笔直,面色一丝不苟,一双眼睛似乎带着无声的戒备。 赵姑姑觉得这小公子眼生地很,断定不是小时雍坊里的人家,而王守仁自幼性格有些异于常人,向来也不喜欢与寻常孩童做玩伴…… 赵姑姑对面前小公子的身份有些好奇,但也只是好奇,并未多想什么。 而一句“伯安哥”刚喊出口的张眉寿,却是怔然了。 这长得颇有些赏心悦目的小公子……她瞧着十分眼熟! 那小公子也在看她。 四目相对,他也有着一刻的讶然。 他原本并未注意到张眉寿,怎奈他察觉到这小娘子一直盯着他瞧,还是目光毫不遮掩的那一种,大胆得过分了些。 小娘子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生得晶亮粲然,然此中眼神却不纯澈,反而疑窦重重地盯着他。 他眼瞧着小娘子嘴角微翘的菱唇轻轻一动,竟是毫不耽搁,直截了当地就问:“敢问阁下是何人?” 阁下何人…… 这突如其来而毫不避讳的问话方式,让赵姑姑略略一愣。 但也只是略略一愣,到底她家姑娘年幼,心性纯直的孩子尚不懂得委婉为何物? 可到底不太合适,赵姑姑对王守仁和那小公子点点头,抱着张眉寿就要走。 张眉寿有些着急地从她怀里转回头去看那小公子。 他还没答她呢! 031 表里不一本人 赵姑姑在心底暗叹一声“姑娘心大”。 这厢邓公子才与二姑娘私会罢,姑娘转脸瞧见了旁的小公子,上来便直问姓名,眼下仍不肯罢休。 赵姑姑不由就想到了宋氏十三岁那年,初遇上小书生张峦,就让她去打听张峦哪里人氏、可有婚娶定亲…… 忆及此,赵姑姑脚下更快了两步,追上了宋氏他们。 可阿荔却没急着走,两三步走到那小公子面前,压低着声音道:“小郎君,您留个姓名呗,日后再相见也好说话。” 邓公子那厮都红杏出墙了,她帮着姑娘打听一个俊朗小郎君的姓名又算得了什么? 这行径本透着几分猥琐,却被她诠释得坦坦荡荡。 公子身边的小厮眼角狠狠一抽,人已拦在了自家主子面前,摸着腰间软剑的手有些蠢蠢欲动。 王守仁见状连忙上前,将阿荔拉到一侧,皱着眉小声应付道:“此处人多眼杂,回头我再告诉你家姑娘——你且先回去。” 一来这公子的身份是真不能说,二来若是说了只怕要将人吓死! 阿荔得了王守仁的准话,遂也不作纠缠,大大方方地离去了。 王守仁松了口气,一面陪着那位公子往酒楼中去,一面低声却恭谨地解释道:“她们并无恶意,还望公子勿要介意。” 虽然他也没弄明白蓁蓁何以会如此。 那小公子坦然一笑,道:“由此看来,我大靖民风有开化之象,此乃好事。” 王守仁点点头,在心里哀叹一声。 只要这位主子不生气就好…… 天知道他有不多愿意陪这位主子出来啊,他说话做事向来无拘无束,生怕冲撞到了这位贵人中的贵人——虽然目前为止,他并未受到一句斥责。 进宫做太子伴读这件事,他起初无疑是拒绝的,师傅教他‘顺心意’三字诀,他一直秉承于心,凡事不爱勉强自己,可父亲却道:“若想逆势,须先顺势。若想顺心,须懂遵循。” 他问“为何”,父亲便答:“生而为人,立于世,为人子,为人臣,此乃人道,若想参透本心,必先悟透人道。” 王守仁听得迷糊。 总而言之,就是想忽悠他进宫陪一个小屁孩读书写字呗? 可他显然想错了。 首先,太子不是普普通通的小屁孩,他读过的书,甚至比他这个响当当的神童还要多——这且是他自己所见而做出的推断,不知道的,只怕还有许多。 惊异之余,他便想,这本该是一个沉稳早成的孩子。 可他又想错了。 因为太子殿下非但不让他陪着读书,还让他带他偷溜出宫找乐子! 还美其名曰“体察民情,私访民生与疾苦”—— 若不是前脚刚离宫,后脚便指使他寻了一间赌坊,并输掉了二十两银子,且还向他借了三两的话……他当真要信了那套正经的说辞了。 王守仁心里叫苦不迭,心知父亲对这位太子殿下寄予厚望,是也不敢将实情告知,唯恐伤了父亲的赤忱之心。 但他死活不明白的是,看着端正博学的小小君子,怎么满脑子净装着吃喝玩乐呢? 这宛若双重人格般的存在,他从未见到过半个先例啊。 表里不一,说得必然就是这位殿下本人了。 而他只能在太子殿下说想喝好酒吃好肉的时候,默默地选上一家比较正经的酒楼。 此时,太子殿下在二楼雅间用完饭,小酌半杯小酒后,却露出沉思的表情来。 王守仁直觉不妙。 “此处饭菜极可口,若不能随时吃到,必是人生憾事。”太子殿下语重心长。 王守仁讶然一刻。 厉害,他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能把贪吃说得如此清新脱俗呢。 “那小人告知父亲,试试能否将菜方买下?”他唯有如此提议。 “不必。”祝又樘拒绝道:“饭菜可口,与临街赏景也有关连——闹市、心境,缺一则不美。” 王守仁:“……”说得一本正经,言下之意还不是要常常偷溜出宫? 想到此处,王守仁颇为头痛。 那边,祝又樘净手漱口罢,似随口提起一般,问道:“方才与我问话的那位姑娘,可是腿脚不便?” 几日的光景,吾已改成了我,且用的顺口极了。 王守仁下意识地想替好友隐瞒,然面对祝又樘,他又不敢撒谎,心里想着太子殿下也不是嘴碎之人,便隐晦地道:“郎中看罢了,很快便可痊愈。” 祝又樘点了头,眼底却一派深思。 上一世只听她说起幼年在开元寺遭了火险,却不知竟还患过腿疾。 他家皇后的幼年还真是多灾多难啊。 思及此,他越发觉得心中亏欠颇多。 这一回,若是她需要,他必然会尽量照拂她的。 只愿这一次没了他这个横空出现的后来者,她能与她真心喜欢之人长相厮守,白头至老,儿孙绕膝,一生无忧。 想到这,他不免又问了一句:“那位姑娘定亲与否?” 正要喝茶的王守仁听得手一抖,茶水就洒了出来。 这句初次相见就打听姑娘家“定亲与否”的话,还真是与蓁蓁那句“敢问阁下何人”……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啊。 不,应当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才对! “已有亲事在身。”王守仁赶忙答。 本以为这句话足以终止话题,谁料祝又樘又问:“哪家的公子?” 王守仁只得答:“太常寺卿邓大人的嫡子。” 祝又樘微微皱眉,轻轻摇头。 王守仁有些凌乱。 太子殿下,请问您眼中那种仿佛长辈对晚辈的亲事不够满意的神色是怎么回事? 好在祝又樘很快释然了。 她前世既然参加了选秀,便说明这门亲事不了了之了。 既如此,他静观其变便可。 但……他家皇后幼时的模样,当真是个可爱的小娇娇。 尤其是那尚有些婴儿圆的脸颊,白白嫩嫩的,若能掐上一下,手感定然极好。 太子殿下一本正经地想着。 …… 张眉妍被带回张家后,父母的面都没见着,直接就被关进了祠堂里罚跪。 柳氏赶来松鹤堂,面对张老太太的质问、和张峦夫妇的忍怒不发,她一口咬定自己不知孩子间的事情,她从未有过想要算计侄女亲事的想法。 她说着说着,哭得伤心极了。 后来,张彦下值归家,闻讯也急忙赶了过来。 032 令人作呕 他在来到松鹤堂之前,已经打听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明知想要借女儿跟邓家攀亲的事情已经暴露了,但仍不肯承认。 非但不肯承认,还要倒过来咬上张峦夫妻一口。 “二弟,你如今真是越发糊涂,不知什么是轻什么是重了!眉妍年幼不懂事,难免生出不该有的心思来,可你们既得知了她要去见邓誉,怎能不加以阻拦?此等关乎门风的大事,你就眼睁睁地看着她走错?且还瞒着我跟你大嫂,带母亲前去,母亲若气出个好歹来,可如何是好!” 张峦被骂得简直懵了。 若非他逻辑还算清晰,简直真要觉得错在他们二房,而不是大房了! 张眉寿看着大伯气急的面孔下,竟毫无心虚之色,深觉人一旦不要脸,当真能将黑的说成白的。 可只是由他说而已,真真正正的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变成白。 上一世,她之所以被骗得团团转,并非是因大房的人多么聪明,或是他们做的事情多么天衣无缝,而只是因为她对大伯一家的信任和毫不怀疑而已。 利用别人的信任去加以算计,是最可恨也是最无能的。 上一世的父亲母亲对大房的信任也是毫无保留。 但这一回,不用她多说什么,相信父母眼中心中都已经有了判断了。 人犯了错,尤其是在家人面前犯了错,坦然承认求得原谅,日后改正,永远是最有用的弥补方式,而不是继续自以为是的狡辩。 但从上一次张义龄放火之事,再到这一次来看,大伯根本不懂这个道理。 或者说,他内心根本不觉得自己有错,又岂有认错的道理? 但可以肯定的是,大伯眼下越是不肯承认,越是诡辩,父亲的心便会沉得越快。 “大哥真是好口才,我以往竟都不曾发现。”张峦深深地看了张彦一眼,倏地冷笑一声:“既如此,大哥尽管怪罪便是,然是非公道自在人心,无需多辨!” 他说罢,也不求什么说法了,转身便带着妻子、抱着女儿决然离去。 他当真半个字不愿再多言。 “二弟!” 张彦连忙喊他,张峦却头也未回。 “我看糊涂的人是你!”张老太太看着大儿子,恨铁不成钢地道:“此事明眼人谁看不出来是怎么一回事?没有你们撑腰,妍儿自己何来的这么大的胆子?你们理亏在先,你这做大哥的还摆什么臭架子!” “母亲,我……”张彦还想要为自己开脱。 张老太太却不给他开口说废话的机会,捡了重要的话说:“你二弟他向来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你这么做不外乎是要寒透他的心!日后你可不要后悔才好!” 张彦这回没有再说话,只是一味皱着眉。 那边仍在擦眼泪的柳氏看了一眼丈夫的表情,开口说道:“老太太,真不是媳妇护短,二弟他们方才那幅兴师问罪的样子,实在吓人……即便想认错,也是不敢。” 张老太太闻言冷笑了一声。 “你这是承认了。” 柳氏低着头,又道:“老太太您多少应当也知道,邓家小公子原本与蓁蓁就脾性不合,倒与妍儿十分投缘,这些可不是媳妇能左右得了的……” 换而言之,她唯一的错就是没有加以阻止邓誉厌恶二房的女儿,而欣赏她的女儿? 张老太太皱眉看着她。 儿媳妇能言善辩是好事,可这话听着让她有些想打人是怎么回事? 张彦领会了柳氏的意图,知道此时该趁热打铁。 “母亲,邓家跟三丫头的亲事,迟早要黄的。邓家近年来在皇上面前尤为得脸,能跟他们攀上亲,无疑是一件大好事,同在官场,对儿子也能添些助益……” 张彦语气缓和地劝着母亲,“俗话说得好,肥水不流外人田……儿子这么做,也是为了张家的以后着想。” “那你们有没有想过事情传了出去……别人会如何看待我们张家!”张老太太怒气难消。 “母亲,咱们不说,岂会那么容易传出去呢?”张彦压低了声音说道:“只要跟邓家那边说好了,退掉跟三丫头的亲事,这事只有咱们家里人知晓便罢了,暂时先不传出去,待日后妍儿嫁了过去,便对外说起初订下的正是妍儿,不知怎地被传成了三丫头……到时时隔已久,外人又能说什么呢?” 张老太太听罢,看着大儿子和大儿媳。 还说没有算计。 这岂止是算计,甚至是早有预谋。 张老太太心中情绪复杂,又觉有几分痛心,手心手背都是肉,况且她还要将张家的颜面放在头一位。 但有一点,她必须得提醒大儿子了。 “你想这么做,先得问问你二弟答应不答应。”大房的算盘固然打得‘周全’,可此时分明是最坏的时机。 如此一来,等同要本就暴怒的二房将委屈咽下不说,说不定三丫头的亲事也会被耽误。 柳氏赶忙道:“二弟和二弟妹那边媳妇去说。” 邓家那边,她再想办法。 张老太太没再看她,既没同意也未阻止,只心烦意乱地道:“都回去吧。” 柳氏想替在祠堂受罚的女儿求情,然眼瞧着老太太脸色难看,便将话咽了回去,未再不知进退地多言。 老太太眼下的态度并非同意她的做法,只是无可奈何了,关键还要看接下来怎么做。 张彦和柳氏行礼退了出去。 堂门外,一直站在廊下的少女见他们出来,眼中俱是不加掩饰的讽刺。 “父亲真是好开阔的眼界啊。”看起来已有十三四岁的少女面容清秀,说话的语气却鄙夷失望。 她起初听闻此事,还以为父亲被蒙在鼓里,全是柳氏一人的唆使,可方才所闻,无疑推翻了她的想法。 张彦皱着眉看向她。 这是他的大女儿、张家的长女,张眉娴。 张眉娴是张彦的原配所出,其母在她两岁那年便因病早逝,次年柳氏就进了门做填房。 张眉娴跟柳氏不合,这些年来在家中的地位十分尴尬。 好在,张老太太心疼长孙女,一直护着宠着,才不至于让她的处境过于艰难。 “你懂什么?谁准你在此处偷听的?”张彦斥责道。 “我是不懂。”张眉娴一双凤眸扫过柳氏,眼中鄙夷之色愈重:“可我至少懂得礼义廉耻,人伦道德——近墨者黑,果真不假,父亲如今的做派、为了自己的利益,连区区孩童都去算计的模样,当真令人作呕!” 什么邓公子与三妹不合,所有的不合,分明都是柳氏和她的两个孩子的蓄意为之。 包括被邓誉时时放在心上的那件事,也根本不是二妹所为! 033 无缝可入 柳氏听得脸色一沉。 张彦则已经举起了巴掌,朝着长女挥去。 “岂有此理!出言如此悖逆不孝,看来当真是为父对你疏于管教了!” 张眉娴躲开他的巴掌,张彦挥了个空,脚下趔趄了半步,可见是下了大力气的。 “没被管教好的是父亲才对!父亲没资格打我!” 张眉娴红着眼睛转身离去,对身后张彦的暴喝充耳不闻。 柳氏眼底闪过讥诮,很快掩去。 等她将眼下这件事情办成了,再抽出手来好好管教管教这个不会做人的女儿。 …… 当晚,柳氏便去了海棠居。 同时,让人连夜去邓家送信给邓太太,邀邓太太明早过门一叙。 邓太太不识字,不放心让别人读,便去了丹房找邓常恩。 邓誉从沽春楼回来之后,已经将事情的前后经过如实告知了他们。 “依我看,定是张家大房弄出来的事情!”邓太太愤然地道,“我如今是看透了,他们是想将女儿硬塞给咱们誉儿,故意演了这么一出戏……如今又送信邀我前去谈话,明摆着是想借着私会这件事要挟咱们呢。” 而她越想着柳氏这般上赶着将女儿嫁过来,就越觉得是柳氏在高攀,随之越发觉得张眉妍根本配不上她的儿子。 “真是丢人。”邓太太自以为高尚地啐了一口,道:“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模样,张彦虽说有机会在太子面前露脸,可太子年幼着呢,日后谁做皇帝还……” 她自觉说起朝堂之事是见多识广,却被邓常恩皱着眉打断:“住口!这样的话岂是你我可以妄加谈论的?” 传到锦衣卫耳中,便是死罪! 邓太太被他斥得有些后怕,遂闭上了嘴。 邓常恩决断道:“任凭张彦有什么两全其美的法子,咱们也没必要这么早就将誉儿的亲事再次定下来——好不容易退掉一个,再来一个,图得什么?” 他依附着的大国师继晓在朝中一手遮天,他对自己日后的官途也极有信心。 于是又道:“今日之事,传了出去丢人的是张家的女儿,誉儿是男子,有何妨碍?再过几年,真到了议亲的年纪,想挑什么样的姑娘不行?张彦那个闺女,誉儿若真喜欢,到时讨来做个妾就是了。” 邓太太被他说得如梦初醒,又沾沾自得。 对啊,她净想着张彦进士出身,都能给太子讲经这一点了,却不想来日方长,有什么好急的? “你还是妇人之见,目光短浅。” 丈夫这么说,邓太太也不气,反而在心底生出认同来。 当初想方设法地给誉儿订下跟张眉寿的亲事,可不就证明她的目光不够长远吗? “老爷说得对,此事不必着急。”她心里有了决策,遂觉得底气十足。 如此一想,她完全不必出面理会想要高攀的柳氏,任由他们着急去。 而且,这么一闹,张家反而又落了一个把柄在她手中,正如老爷所说,男女私会,丢掉名声的只会是女儿家而已—— 张眉妍的名声若是毁了,那受影响的可不单单只是张家大房。 书香门第,最注重的可不就是门风二字? 她那两千两银子没准儿还能趁机再涨上一番呢! 邓太太越想越觉得运筹在握,当机立断地将柳氏差人送来的信给撕了。 柳氏次日当然没能等到邓太太过来。 她此时是从所未有过的心焦。 昨晚她在宋氏那里竟也没能讨着好。 当时张峦也在,她刚一开口,张峦就下了逐客令。 她那些想拿来糊弄向来心软的宋氏的话,根本没来得及说出口。 想到近日来几乎都是同进同出的二房夫妻,柳氏揉了揉疼痛的眉心。 就连腿不能行的三丫头,甚至都没听到她为此哭闹过。 整个二房的气氛,仿佛一夕之间忽然变样了。 她即便有心要使什么手段,却有了一种无缝可入的无力感。 这情形跟她之前设想的完全不一样。 二房这些年来,夫妻不睦,上下不合,宋氏耳根子软,心里又藏着苗姨娘这根巨刺,所以以往只要她略施小计,宋氏必要大闹一场。 张峦一颗心全系在宋氏身上,因此入仕不顺,心性难振。 几个孩子也跟他们不亲近。 这样分崩离析的二房,个个自顾不暇,焉有可能再顾及到其它? 柳氏原本想,将张眉寿患了腿疾之事透露给邓太太,对这门亲事早已不满的邓太太必会生出退亲的想法来,她趁此表现一番,让女儿取而代之—— 只要她说服了婆母,四分五裂的二房还不好糊弄吗? 可谁成想,不单不好糊弄,还反将了他们一军,将她的计划全打乱了! 先是张峦竟腾的出手来揪出了义龄纵火之事。 再有那日她与邓太太谈话时,张眉寿让人送了阿蜜那个疯丫头过来恶心她,拆穿了她的算计,让邓太太心里生出了犹豫。 她正想着如何化解邓太太的疑虑之时,却又冒出了妍儿私下约会邓誉之事——从事后态度来看,二房分明是早已得知,却沉得住气一声不吭,就等着带着老太太去抓现行呢! 做事向来没有心底儿的二房这究竟是怎么了? 浑浑噩噩的一家子,是突然吃了什么清心净窍的神药不成? 柳氏越想越头疼,疼得仿佛要裂开。 “去请郎中来!” 二房的人有没有吃药她不知道,但她真的得吃了。 …… 张眉寿觉得,这世上最能清心净窍的神药,应是家人之间的爱和包容。 有了包容,就有了理解。 爱意越多,得到鼓励,力量便越多。 力量充沛时,五感敏锐,思维清晰,自然什么牛鬼蛇神都难以近身了。 风邪入体,是因体虚。 杂谈上也说,那些附身的恶鬼,多是选上意志不坚、神智不明、阳气不盛之人。一身正气者,往往让它们退避三舍。 所以,强健体魄与心志,是辟邪和挡退小人的关键。 张眉寿一边想,一边扶着阿荔缓慢地走着。 午后,张秋池捧着一只长形锦盒来了愉院。 昨日张眉寿说想跟他学画,他很高兴,今日特地出门买了些颜色漂亮的彩墨。 张眉寿见他来,便让丫鬟奉茶,又摆了新鲜的瓜果。 这些看似简单的招待却让张秋池心里一阵暖意涌现。 他想到昨日三妹让他跟着一起去沽春楼,显然是出于一份信任,并未将他看作外人,于是眼底的笑意越发明朗起来。 张秋池刚要将彩墨打开给张眉寿看,愉院里却来了客人。 邓誉是头一回进张眉寿的院子。 034 有话想跟你探讨一下 张眉寿很意外他会来找自己,是也猜不到他的来意。 邓誉来到正堂中落座,强撑着的神情下是极度的不自在。 他自然不想来,但自认非来不可。因为有些话,他必须跟张眉寿说清楚,只希望她能够听得懂。 阿荔不大想给他奉茶,但张眉寿交待了,她只有照做。 邓誉自然没有心思喝茶,却有些意外于张眉寿的‘以礼相待’。 “我有些话,想单独跟你说。”他开口道。 张眉寿坐在高高的梳背椅中,脚尖尚触不到地面,便露出一双藕色的小小绣鞋来,鞋面儿上绣着栩栩如生的梅花,还缀着颗颗粉色的珍珠,看起来尤为精致可爱。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邓誉不敢去看她的眼睛,视线便落在了她的绣鞋上。 “不必,男女授受不亲,独处一室,传出去让人笑话。” 绣鞋的主人声音软糯却清晰,语气不带歧义,却仍让邓誉红了脸。 “昨日之事,并非你看到的那般。”他解释道:“我不知你二姐约我前去,是为此事……” 张眉寿没说话。 说得好像清清白白,可上一世不还是娶了张眉妍? 瞒着所有人私下约见是事实,知不知道张眉妍约他的目的又有什么紧要的呢?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昨日之事,你们早就知晓了,对吗?”邓誉问她。 “当然。”瞎子都能看得出来的事情,张眉寿并不否认。 她认得过于坦荡,仿佛毫不在乎别人的看法,这让邓誉微微皱眉,又问:“是你爹娘安排的?” 事后他想过了,张鹤龄张延龄所传的话,必然跟张眉妍说得有所出入。 比如约在人多眼杂的沽春楼,这根本说不通。 张眉寿懒得回答他这种没有意义的问题,语气略有些不耐地说道:“邓公子今日究竟为何而来?若想见二姐,还请移步祠堂。” 她句句不留情面,刺得邓誉自尊心发作。 他本就不觉得自己有大错,今日主动前来解释,已是鼓起了十足的勇气。 思及此,他的语气便硬了几分。 “我来就是想告诉你,我之所以想要退亲,你应当清楚是为何。这与你患了腿疾无关,更与你二姐无关。” 张眉寿在心里叹了口气。 她还当是有什么紧要的事情呢? 阿荔听着气不打一处来。 这分明就是当了婊子还要给自己立牌坊啊! 不仅自己立,还要给二小姐立! 一立就立一双,还真是做什么都要成双成对啊! 邓誉又信誓旦旦地说道:“但你放心,我不会将你患有腿疾一事说出去,对外只道我与你脾性不合。” 张眉寿听到这里,在心底冷笑了一声。 她不知邓誉究竟是太天真,还是太自私。 姑娘家因为脾性不合,遭到男方退亲? 这岂不等同是告知天下人她张眉寿小小年纪便嚣张跋扈到令人无法忍受? 再坏些,说不准要上升到德行上面。 可她究竟做了什么嚣张跋扈的事情啊?她自己竟都不知道。 偏他还说得一脸正义凛然,仿佛这么做已是给她留足了颜面一般。 “邓公子,我与他人相处甚好。”张眉寿看着他说道:“你与我合不来,可见是你的问题。故而,即便退亲,也该由我们来退,而轮不到让你将我推至风口浪尖的位置,任由外人揣度我的不是。你说对吗?” 邓誉听得一愣。 张秋池也惊异地看向张眉寿。 小小的女孩子面色从容,却毫不退让。 “这且是抛开你与二姐之间诸多不清不楚的前提之下。”她最后补了一句。 “我已经跟你解释过了,我与你二姐并非你想象的那般龌龊!”邓誉有些恼羞成怒地道,“你若真想退亲,就不要再提此事,如此一来,好歹能保全两家体面。” 体面? 做得事情不体面,跟别人求什么体面? 体面从来都是自己争来的。 况且,以两千两银子相要挟的邓太太,可没想过要好聚好散地给他们体面。 她宁可将自己的腿疾公诸于众,也不可能任由邓誉给自己冠上品行不佳的帽子,再赔上两千两银子。 腿迟早会好起来,坏了的品性却会印在所有人的脑子里,送出去的银子也讨不回来,只能便宜了仇人。 “阿荔,送客。” 张眉寿直接吩咐道。 “邓公子,请吧。”阿荔上前语气不善地道。 邓誉气得满脸通红,拂袖起身。 “我今日前来,是看你身患腿疾,心中可怜于你,怕你伤了自尊,特地与你解释……你却这般不识好歹,咄咄逼人——” 他看着张眉寿,不知是失望多些,还是气愤多些,冷声道:“果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枉费我一番好意!” 张眉寿听得震惊了。 做人自以为是到这种程度,究竟得自我感觉良好到何种地步? 她可怜又可恨? 一心想着以她脾气不佳作为退亲的缘由,这叫好意? 跟别人私会被抓了现行,半分歉意没有,连跟她解释一句,都是天大的怜悯? 年纪不大,自以为是的病倒是患得不轻! 看来这是近年来他爹靠着邪门歪道步步升迁,以致身边狗腿子太多,给他舔出毛病来了吧? 她还嫌听他说这些废话浪费她的时间呢! 若不是在自家,她手里的茶盏子早已飞到他脸上去了! “劳烦你,赶紧滚。”娇嫩的女孩子皱着眉,摆摆手,一副嫌弃的模样。 邓誉气得更是嘴唇发青。 张秋池却对他道:“且不急走,我有话想跟邓公子探讨一下。” 正在气头上的邓誉皱眉看着这位气质出尘的少年人朝着自己走来,清楚记得昨日他也在沽春楼,是以不悦地道:“我同你们张家人,没有什么话可说。” 他一副仁至义尽的语气。 “那倒未必。” 张秋池话音刚落,手中攥了许久的拳头便挥向了邓誉! “啊!” 一旁的阿豆吓得惊叫一声,跳开几步。 “……”张眉寿自然也没想到张秋池会对邓誉动手,不禁微微张大了嘴巴。 阿荔却在心里叫了句好! 大公子做了一件她很想做的事情! 035 赏和罚 “你竟敢打我!”邓誉嘴角出了血,倒退数步扶着门框才算站稳,惊怒交加地看着张秋池。 “邓公子放心,对外我只说邓公子出言不逊,冒犯了舍妹,绝不言及其它。区区一拳,授以邓公子做人之道,还请笑纳。”张秋池学着邓誉方才对张眉寿说话的语气讲道。 “你……” 邓誉气得说不出话来。 打了人不道歉,毫不知错,还口出狂言是好意? “阿荔,怎么还不送邓公子出去?”张眉寿催促道:“待会儿血滴了下来,再弄脏了地砖就麻烦了。” 邓誉:“……张眉寿,你不要太过分!” 张眉寿恍若未闻。 她哪里过分了,自己送上门来说些讨打的话,怪得了谁? 再者道,这小打小闹算什么过分? 真正‘过分’的,还在后头呢。 …… 邓誉在愉院被打的事情,很快传遍了整个张家。 张秋池主动去了海棠居跟宋氏请罪。 张峦在国子监还没回来,宋氏知道张秋池跪在外面等她发落,不知如何是好。 她对苗姨娘母子有成见,不待见张秋池也是众所周知的,这本是个借机报复的好机会,可关键……她此时当真不想罚这为蓁蓁出头的孩子啊! 甚至,她还想给些嘉奖怎么办? 可这样做,会不会显得她反复无常,做人没有原则? 况且,听说老太太知道邓誉在愉院受了伤之后,气得险些昏过去,她若不罚,岂不助长孩子行事没有规矩的风气? 宋氏急得不行的时候,张眉寿来了。 张眉寿给宋氏出了个主意。 宋氏听罢,觉得极好。 “太太说了,就罚大公子以后再不许动手打邓家公子了。此外,另罚大公子三个月的月银。” 赵姑姑对跪在外面的张秋池说道。 张秋池听得愣了一下。 月银的那个就算了,可……罚他以后不许再打邓家公子,恕他孤陋寡闻,当真没听过这种说了跟没说一样的惩罚方式啊? 这当真不是来凑数、以显罚的好像还挺多的吗? “大公子不肯认罚吗?”见他迟迟不说话,赵姑姑问道。 “认……”张秋池面色复杂。 他这才站起身来。 “请赵姑姑转达母亲,此番我行事不谨,还望母亲不要生气。”他当时觉得退亲是必然之事,打一拳给三妹出气也无可厚非,其余的并未多想。 生气? 赵姑姑轻咳一声,上前将一只荷包塞到张秋池手中。 “这是?”张秋池一愣。 “太太赏罚分明,既罚过了,也该赏。” 张秋池讶然。 手里宝蓝色绣文竹的荷包沉甸甸地,只怕是他平时一年的月银也不止。 少年人有着久久的茫然。 …… 邓誉在张家挨了张秋池一拳,这一拳打得不单只是邓誉,还有邓家的脸,以及邓太太一颗爱子之心。 她的爱子之心充分体现在当晚她一气之下,就让人送了信给张峦。 信上简单明了——要五千两来退亲! 张峦将信纸往桌上重重一拍。 他不由想到大哥大嫂事到如今仍想将女儿嫁去邓家的想法——大房不认错之余,试图让他们一起瞒下妍儿和邓誉私会之事不说,还想要踩着他女儿去成全他们,这是人能做出来的事情吗? 而这般费尽周折,竟就为了让女儿嫁到这样的人家去,这和将女儿推进火坑有什么区别? 不光算计别人的女儿,连自己的女儿也这般坑害,做人做到这个地步,当真又狠又蠢,让人无法理解。 跟邓家彻底撕破脸,就当是他为挽救大房而做的最后一件好事吧。 赵姑姑捧着一张刚写好的单子走了进来,跟宋氏核对。 “仔细查查还有没有漏掉的。” 坐在宋氏身前的张眉寿看着单子上一连串的字迹,只有一个想法——她家母亲可真阔绰。 宋氏则觉得自己往前脑子里可能真是进了水了,或是被驴踢了。 赵姑姑再次下去核对,张峦笑着摸了摸女儿的头,称赞道:“蓁蓁提醒得好,这法子既解气又不会落人口舌。” 一旁趴在桌边临摹课业的张鹤龄觉得不公平。 为何三姐做什么都是好的? 为何三姐可以坐在母亲怀里? 为何三姐不用做课业啊? 小五张延龄咬着笔杆子没想这么多,他此刻魂游天外,心思早飘到十万八千里开外了。 眼见母亲还给三姐剥橘子吃,张鹤龄终于忍不住对父亲控诉道:“我不想做课业,我也想跟三姐一样要母亲抱。” 想被抱是真的,想借机逃避写课业也是真的。 “不行。”张峦义正言辞地拒绝。 “为什么啊?”张鹤龄瘪着小嘴问。 “因为你三姐是女孩子,你是男孩子。” “男孩子这么可怜吗?”张鹤龄一脸不甘地道:“那我也做女孩子好了。” 他尚且只有五岁,稀里糊涂地觉得做男做女好像可以自己选。 “没出息。”张峦嘴上说着,却仍伸手将儿子抱了过来,坐在自己腿上,教导道:“男孩子顶天立地,将来还能保护母亲和姐姐,多威风!” “可我还没有姐姐长得高呢。”要拿什么保护? 张峦笑着道:“你很快就会赶上姐姐了。” “真的?”张鹤龄不大相信。 他追了这么多年,都没追上呢! 每年他好不容易长了一岁,自觉有希望追上,有朝一日可以做上哥哥的位置,可谁知道姐姐竟也偷偷长了一岁! 年龄追不上,个子当然也追不上。 张峦肯定地点头。 张鹤龄眼睛一亮,看着父亲,又满含希冀地问:“那我能赶上父亲吗?” “当然能!” 张鹤龄便雀跃起来,仿佛十分期待那一日的到来。 张延龄也丢下笔杆子,跑了过来,仰脸扯着张峦的衣袍问:“父亲,父亲,那我呢?” 他是弟弟,也可以吗? “未必。”张峦装模作样地摇摇头,道:“我看你成日不思进取,只知道玩蛐蛐儿,恐怕日后不及你哥哥长得高。” 此言一出,自认为被表扬了的张鹤龄得意地挺了挺胸,张延龄却着急起来。 036 问起 “那……我少玩一些,还来得及吗?”他没敢保证‘不玩’。 “自然来得及,勤能补拙,你得加倍努力才能赶上,明白吗?” 张延龄一脸紧张,拼命地点头。 “鹤龄也不能松懈,若不然被弟弟追上了,你做兄长的岂不丢人?” 张鹤龄觉出危机感来,从张峦身上滑下来,便要去写字。 张延龄紧随其后。 宋氏本想道“夜晚写字伤眼睛”,可难得见两个猴儿愿意学,便忍住了没开口。 此情此景,宋氏看向张峦,眼中就多了几分温柔。 张峦笑着朝妻子走了过去,在她身边坐下,关切地道:“头可还疼了?我给你揉一揉。” 说着,亲手取下了宋氏头顶的金玉钗,动作轻柔地替她揉捏着太阳穴和脑后的位置。 宋氏脸红着要推拒,却拗不过他的坚持,且他单按还不够,嘴里头还念叨着什么:“疼在芩娘头上,痛在为夫身上……” “??”张眉寿讶然地看着父亲。 这酸到极致的话……看来父亲已经将伯安哥送来的那本书用心研习过了? 她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却见母亲垂着头,嘴上嗔怪不已地说:“当着孩子的面儿你瞎说什么呢!” 话说得像模像样,可请问母亲您那只在拧父亲耳朵的手……当真不比父亲的话还要不正经吗! “是是是,芩娘说得都对,为夫该罚。”张峦被拧了耳朵,反而更加得意,心里长叹一声——王翰林有这等好秘诀,竟都不曾拿出来分享过,真是不够意思! 那书上所写,女子贯爱口是心非,他原本还不信呢! 往常他也不是没主动向妻子示好过,也试着想给她捏捏肩,揉揉头,好让她消气,可妻子每每都说不必,还说想一个人呆着——于是他就乖乖听话,让她一个人呆着了! 因为他觉得他若是不听,妻子定会更加生气。 可今日所见,他不顾妻子反对,执意要给她揉头,妻子反倒高兴了。 张峦觉得摸到了一点窍门儿之余,又深觉女人的心思是一门大学问,他如今尚且只是入门而已,若想大成,必得继续加以研习。 看着父母难得如此和睦恩爱的模样,张眉寿欣喜之余,却无比费解。 那书上的那些话,她看一眼都觉得浑身不适,设想一下,若有人敢这般跟她说,她只怕会恶寒不止! 可母亲为何会如此受用啊? 她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明日咱们去邓家退亲,当真不用跟老太太商议吗?毕竟这是大事。”宋氏心情虽好,却仍有顾虑。 经过商议,她虽也觉得这做法解气之极,可她还是担心丈夫的决定,只是一时气愤,事后会后悔。 “你别担心。”张峦手上的动作未停,与妻子仔细解释道:“我不跟母亲商议,并非出于赌气。大哥他们的算计,母亲虽然明面上未有反对,却也并非真的赞同他们的做法,母亲向来看重颜面二字,可她心中也有一杆秤……此事必会触怒于她,也必会对我失望,可这份怒气迟早是能化解的……” 比起触怒母亲,他有更在意的事情。 他并非不孝,他只是不想成为一个愚孝之人。 此事从理字上来说,他的蓁蓁没有错。 从情字上来说,他是儿子,更是丈夫和父亲。甚至相比于母亲,他的女儿和妻子更加需要他。 等他将父亲必须做的事情做好了,他才能心安理得地去做一个儿子该做的事情—— 张眉寿似乎察觉到他毫不犹豫的抉择,不知该说什么,只挪到他身后,默默地替他按肩。 父亲的肩膀很宽厚,让她很安心。 可父亲却一本正经地换了位置,坐到母亲另一侧,并道:“胡闹,这肩你岂能想按就按,父亲的肩只有你母亲才能按!” 张眉寿:“……我还不想按呢。” 父亲大人看书看魔怔了吧! 宋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一拳捶在了背对着她等她按肩的丈夫后背上。 虽是笑闹着,可宋氏仍忍不住红了眼眶。 她竟从不知道日子还能过得这般开怀。 或许,她真的应该换一种方式和眼光去看待所有的人和事。 比如今日,她嘉奖了张秋池,事后越想越觉得心里舒服自在,颇有一种手有余香之感。 日子没有她想象的那般煎熬…… 过去的那些隔阂,既然无法劝着自己释怀,那就当是放过自己也好。 说不出原谅,且试着说一句“算了吧”,兴许时日一久,真的能看淡呢? …… 次日清晨,张眉寿早早便出了门。 她昨日让人分别给王守仁和苍鹿送了口信,约他们一起出门去看热闹。 苍鹿随叫随到,王守仁今日也不必进宫伴读,好不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闲,本不愿出门,可听说有热闹可看,不免也兴致勃勃地跟了出来。 三个孩子共乘一辆马车,几个小厮挤在后面一辆马车里打牌,一起朝着东四牌楼南街而去。 “咱们到底是去瞧什么热闹?”苍鹿忍不住问。 王守仁也看着张眉寿等她回答。 “等到了你们就知道了。”张眉寿神秘兮兮,不愿多讲,转而问起王守仁话来。 “伯安哥,那日在沽春楼外,跟你一起的公子究竟是谁?” 王守仁一听就觉得头大。 他本以为拖个两日,张眉寿便忘了,可谁成想她还惦记着呢。 他不想对好友撒谎,却又不可泄露太子殿下的身份,脑瓜子转了一圈儿,便答道:“是一位……不愿透露姓名之人。” 这是哪门子的回答? 还真是敷衍到令人发指啊。 阿荔恼道:“可那日王公子答应了要告诉奴婢的!” “不是我不愿说,当真是说不得……而且,说了你们也不认得。”王守仁看着张眉寿,劝道:“蓁蓁,反正你又不认得他,执意打听来做什么?” 张眉寿越看王守仁的反应越觉得对方身份不简单。 “我曾在开元寺见过他。”张眉寿一边说,一边打量王守仁的神情:“就是禅房着火那一日。” 037 得知身份 她问过阿豆,阿豆也说瞧见了,可当时情形混乱,阿豆并未看清楚对方长相。 那小公子瞧着非富则贵,她后来也让父亲打听过当日在禅院歇息的可还有其他人家,可结果却是除了张家人之外,再无他人。 那便是从禅院外面进来的了? 于是,那白衣小公子的身份便成了一个谜。 王守仁错愕不已。 蓁蓁竟在开元寺见过太子殿下? 难怪那日会突然问起…… 他还以为是长得好看的人之间莫名其妙的惺惺相惜呢? 就像他和蓁蓁还有阿鹿那样—— 并不曾觉得他长得多么好看的张眉寿和苍鹿浑然不知他这番想法,更加不知何时竟让他产生了这样天大的误解。 “原来那小郎君早与姑娘结下了缘分呀。”阿荔双手交合于身前,惊喜地道。 “……”几人齐齐看向她。 “蓁蓁想知道,你告诉她就是了,我们保证不说出去。”苍鹿在一旁劝道。 他向来站在张眉寿这一边。 王守仁摇摇头,还是不说。 “真不能说?”张眉寿最后问他。 王守仁忍不住叫苦:“真不能,好蓁蓁,你就别为难我了。” “那好。”张眉寿轻轻捅了捅身边苍鹿的胳膊,小声地道:“阿鹿,你帮我猜一猜。” 苍鹿笑着点头。 张眉寿靠在身后的隐囊上,手指支着下颌,边想边说道:“伯安哥除了咱们之外,还有什么其他交好的朋友吗?” “并无。” 王守仁最不喜的便是结交朋友。 “那,京中有与他年纪相仿的亲戚之子,是咱们不认得的吗?” “他没有堂兄弟,两位表兄常来王家,你应当都见过。” “对啊,而且若真是寻常之人,他为何不敢说?” “那便说明此人身份特殊,不便为他人所知。”苍鹿想了想,忽然神色微变。 王守仁已被二人猜的胆战心惊。 “自进宫伴读以来,你日日叫着不得自由,哪儿来的闲工夫带人去沽春楼?”苍鹿若有所指地问道。 “我懒得与你解释!”王守仁掩饰地咳了一声,心虚地掀开一侧薄薄的车帘往外看。 “蓁蓁,我知道是谁了。”苍鹿挑了挑眉,忽然笑着说道。 王守仁闻言偷偷瞥他。 苍鹿在张眉寿耳边说道:“应当是当今太子殿下。” 饶是张眉寿也隐约猜到了这里,可真正听到这个名讳,瞳孔仍是一阵剧烈的收缩。 “你别胡说啊。”王守仁声音不能再低,“仔细别让人听着了!” 苍天可鉴,当真不是他泄的密,怪只怪物以类聚、他的小伙伴们跟他一样都太机智了! 张眉寿久久无法回神,心底动荡不已。 祝又樘跟着王守仁出宫去酒楼吃饭? 她前世怎不知道这两个人竟有这般交集? 起初她听闻王守仁进宫做太子伴读,都吃了一惊,因为她根本毫无印象…… 这些可以全当是她记错了,或是幼时并未留意,可是,有一点,她绝对不会记错——祝又樘其人,恨不能将所有的时间都花在读书、国政之上,岂会出宫闲逛? 他不光十年如一日地按时早朝还不够,甚至还开了午朝,整日都在召群臣议事。且常常彻夜批改奏折,她起初劝他注意歇息,可他却一本正经地倒过来劝她,说什么……“生时无需久休,死后自会长眠”这等常人无法理解的道理。 可见这是一个连睡觉都觉得是在浪费生命的帝王! 这并非是他登基后才有的现象,据自幼伺候他的宫女说,他自被从冷宫里接出来之后,便是如此了。 是以,她甚至不得不怀疑地问道:“当今太子,是哪一位皇子?” 她宁可相信太子换人当了,也绝不相信祝又樘会出宫逛酒楼。 “姑娘,是三皇子啊。”就连阿荔都知道。 祝又樘排行第三,前面两个兄长皆年幼早夭。 张眉寿彻底凌乱了。 怪不得她总觉得那‘小公子’莫名眼熟? 祝又樘幼年什么模样,她前世当然没有机会得见,可……她生的那个熊孩子长得像他父皇啊! 能不眼熟吗? 张眉寿“啪叽”一下拍在了额头上。 可他为何会出现在着火的禅房里,还晃醒了她? “姑娘,您这是作甚?”阿荔见她一巴掌将自己白净饱满的额头拍得通红,连忙阻止。 “吓傻了?”苍鹿取笑道。 “快都别提了。”王守仁岔开话题,“咱们说说其它的不成么?” 帮张眉寿解决了一个疑问的苍鹿就转而说起了自己昨日听到的一桩“密闻”来。 观音寺胡同里的老太监进喜死了。 进喜曾在司礼监做事,年老出宫后,一直跟侄子一家住在观音寺胡同里。 “怎么死的?”王守仁好奇地问。 “我听到我爹跟手下的锦衣卫说,是得春病而死。”听力太好有时候也是个麻烦,他本不想刻意打探这些事情的。 但他眼下有一个疑惑。 “太监怎么会得春病?”这显然才是他提起此事的原因。 同样‘见多识广’的王守仁自然也知道春病是什么病,当下细细冥思道:“男子与男子之间能得,太监应当也能得吧……可他都一把年纪了,哪个正经的小郎君愿意跟他一起呢?” 苍鹿:“都说有春病了,兴许那小郎君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呢。” 完全被无视掉,被当作根本听不懂春病为何物的张眉寿无语望天。 她幼时为什么从来都没有发现这两位小友竟是“博学至此”啊…… 他们之所以朋友少,并非真的是不想结交吧? 寻常的小郎君和小娘子们,一定是因为不够放荡不羁而与他们格格不入。 东四牌楼南街很快到了。 马车在街角处的一家茶楼前停了下来。 时辰尚早,茶楼里暂时没什么人,张眉寿几人如愿挑到了二楼临窗的好位置。 阿荔扶着张眉寿坐进椅子里,依着吩咐将两扇大窗全都打开。 窗外除了尽收眼底的街景之外,还几乎一眼就能看到背街而建的乾鱼胡同里的情形。 乾鱼胡同里原本住着十来户人家,邓常恩一家自进京起就住在这儿,待邓常恩发迹之后,便软硬兼施地挤走了左右邻居,买下了大半个胡同,扩建了一座五进的大宅。 038 退亲 五进宅院,按理来说除了世家勋贵之外,只有王府方可用此规制。 邓常恩祖上平平,自己如今只是三品官员,故此举可谓财大气粗,招摇至极。尤其在向来还算清廉循矩的大靖官员中,实在扎眼地很。 可即便如此,也无人敢轻易上书弹劾。 只因邓常恩背后的靠山是当今大国师,继晓。 但这些依靠方术邪道得来的富贵,注定不会长久,一朝跌回谷底、甚至是万劫不复都是迟早之事。 越是招摇,越是加快覆灭的脚步。 邓太太当然不懂这些道理,她只知极不容易出了头,必然要力所能及的炫耀才可以。 她脑子里只想着地位和钱财,其余的一概不在乎。 在她眼里,只要有了这些,便等于有了面子和尊严,再没有人敢欺负她、看轻她。 可就在今日,她丢掉的面子,却是多少银子都买不回来的—— 街道之上,赶早市的百姓往来着,渐渐打破了清晨的安静。 苍鹿将一把剥好的瓜子仁儿放到张眉寿面前的小碟子里。 “你怎么剥得那么快?”王守仁不服输地将刚剥好的瓜子仁儿也递给张眉寿。 “蓁蓁从小到大吃的瓜子儿花生都是我给剥的,你不过区区后起之秀,焉能与我作比较?”苍鹿半是玩笑、半是得意。 “我还真不信剥不过你!”王守仁挽起衣袖,作势要血拼到底。 看着这一幕,张眉寿笑出声来,心底却一阵涩然。 上一世,母亲去世,父亲落魄之后,若没有他们两个如兄长般宠她护她的好友,她不敢想要如何渡过那段时日。 一直到她被选为太子妃,再到皇后,他们也不曾真正疏远过。 直到后来没了祝又樘,新皇昏庸,王家和苍家都相继出事…… 先是王华被贬去苦寒之地。 而哪怕她想尽了法子,不顾风言风语相护,也没能改变苍家被灭门的悲剧。 因此事,她与皇帝之间的母子关系差到了极点。 她设法保住了阿鹿的性命,他却不告而别,再见之时,已经换了姓名,成了另外一个叫陈寅的人。 哪怕后来一步步大仇得报,可也改变不了那些悲惨血腥的经历。 现在多好呀。 张眉寿看着苍鹿递来瓜子仁儿的手掌。 他的掌心脉络清晰,干净极了。 她的手看起来又嫩又软,也很干净。 她知道,它们仍会变得不那么干净,但这一回,一定很值! “姑娘快看,二老爷和大少爷来了!”阿荔忽然低呼出声,声音里夹杂着一丝看热闹的兴奋。 虽然自家姑娘退亲这种事情,本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可摆脱掉这样一门糟心的亲事,还是很值得拍手称快的! 要把邓公子这个垃圾扔掉,才能腾出手去寻觅真正称心如意的小郎君呀! 王守仁和张眉寿都往窗外看,苍鹿也凝神听着外头的动静。 “怎么还有舞狮的?”王守仁诧异地道。 方才已经听蓁蓁说了,今日张二伯上邓家退亲。 可这种事情……为什么要请舞狮队啊? 张眉寿看着风风火火往乾鱼胡同里去的自家父亲,以及他身后的舞狮队伍,甚至还有人提着锣,也是一阵诧异。 如此阵仗,自然而然地吸引了一群想要看热闹的人。 甚至有不少人在半路碰见张峦一行人,一路跟随至此,就为一看究竟。 张峦和张秋池带着人在邓家正门前停了下来,让人上前敲门。 门房认得张峦,然而看了一眼门外乌压压一大群人,一时难免有些发懵。 他上前询问张峦来意,语气有几分隐晦的轻视。 张峦却懒得理会,直截了当地道:“我是来退亲的,叫你们老爷太太出来!” 此言一出,围观者皆炸开了锅。 “原来是退亲!” 也有人不明所以地问:“这退得什么亲?” 邓家起初与张家定亲之时,邓家尚只是籍籍无名之流,自然无人关注。而待邓常恩升迁后,邓家开始对这门亲事心存不满,是也不会到处与人宣扬,知道的人自然不多。 此番就是典型的‘不退亲都不知道订过亲’系列。 门房见张峦显然来意不善,不想被外人看了笑话去,就与张峦说道:“还请张二老爷进去说话……” 张峦岂会理他。 “不必了,你邓家门槛太高,我今日前来银子没带够,不便入内!”他负着手,神情讽刺地说道。 周遭便响起一阵哄笑声来。 邓家人唯利是图,是不少街坊邻居都看在眼里的。 门房吃了个软钉子,却发怒不得,当即让人赶紧去知会主子。 邓常恩早早就去了文思院,此时不在家中,仆人便直接去了花厅告知正在待客的邓太太。 花厅内,邓太太正跟一位与她年纪相当的妇人吃茶谈天。 “太太,张家二老爷来了,在门外不肯进来,您要不要去瞧瞧……”有客人在,仆人说得十分委婉。 邓太太站起身来,那妇人也要同去。 邓太太只想着张峦必是昨晚收到书信,赶忙来送退亲银子来了,想必不敢闹事,便也没有阻止。 路上,她还与妇人闲谈道:“早前给誉儿订下的这门亲事,当真一言难尽,好在能及时止损……当初我们小定时,是给了张家五千两银子的,他们今日前来,应是为了送还这笔银子。” 妇人与邓太太交好数年,大致知道有这门亲事在,但听闻当初竟出了五千两银子作为小定,不由讶然地道:“你们出手倒也真是阔绰。” 邓太太装作无奈地道:“当初是想结得两家之好,也是为了显示我们重视这门亲事……谁知他们做得太过……” 妇人想打听其中究竟,邓太太却含糊其辞,一副不好明说的模样,更让人遐想连篇。 说话间,二人在丫鬟仆人的拥簇之下来到了前院正门处。 邓太太方才只听说张峦来了,又哪里想到门外竟聚集了这么多人,且还有舞狮队在门外上蹿下跳地表演! 对上张峦毫不客气的冰冷眼神,邓太太忽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来。 他这是要做什么? 039 揭老底 邓太太身边的那位妇人也不由大吃一惊。 退亲退得这般大张旗鼓是为了什么? 张峦自然有着自己的打算。 “张二老爷这是何意?”邓太太皱眉问道。 张峦:“当然是依邓太太之意,前来退亲。” 有这么退亲的吗? 邓太太被舞狮人打出的鼓点声吵得心烦。 “谁准你们在此处滋扰官家宅邸的!”人多眼杂,她一腔怒气不便对着张峦发泄,便斥责舞狮人。 见她这就摆起了官家太太的架子,围观众人不禁发出一阵唏嘘声。 张峦抬手示意舞狮队伍暂时停下。 “诸位先歇一歇,待张某退下这门亲事,咱们再行庆贺!” 邓太太听得火冒三丈。 此时闻讯而来的人越来越多,个个伸长了脖子等着看热闹,刚来的打听着情况,说什么的都有。 “退亲本属私事,张二老爷还请随我入府详谈。”邓太太耐着性子对张峦说道。 “何必多此一举,我此行来得匆忙,未带公证人,正好让在场诸位帮忙做个见证!”张峦声音响亮有力地传到众人耳中。 许多好事之人纷纷出声附和。 邓太太的脸色愈发难看。 她旁边的妇人低声劝道:“他家是女儿,你家是公子,再者道你们又不曾做错什么,他不怕丢人你又怕得什么?” “话是这么说,就怕他胡言乱语……”邓太太心虚地道。 “这可是你自家门前,还怕他造谣不成?无凭无据的话,有几个人信?” 邓太太听得心情复杂。 可不就怕他说的都是实话? “张二老爷,我也是为了贵府姑娘的名声着想。”她佯装好意提醒的模样,然而看向张峦的眼底却带着浓浓的威胁。 她不信张峦当真会拿自己女儿的名声做赌注来给她找不痛快。 事实却是张峦根本没有理会她的警告。 “我此行正是为了小女的名声!”张峦凝声对众人说道:“实不相瞒,小女前段时日受了些小伤,正在家中休养,邓家借此上门提出要退亲之意,对此我本无异议——可偏偏邓家欺人太甚,狮子大开口要我们出五千两才肯依照规矩退亲,我们不肯答应,这位邓家太太便以小女名声相挟!试问这天下岂有这般道理!” 邓太太听得瞳孔一紧! 张眉寿的腿疾本该是她取胜的把柄才对,怎么由张峦自己说出来了? 话都让他说了,那她说什么? 他疯了吗! “此话当真?” “这不是敲诈吗……”人群中议论纷纷,无数双眼睛看向邓太太。 “一派胡言!”邓太太瞪着张峦,声音尖利地道:“我本顾及你家女儿名声,不愿提及此事,你却因退亲之事心存不满而借此反咬一口,实在过分!……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张峦冷笑一声。 “我张家做事不为好处,只为了将实情道出,求一个痛快!” 邓太太攥紧了手掌,刚要说话,却被她身旁的妇人抢白帮腔道:“什么五千两?那不是邓家起初给你们的小定吗?既要退亲,理应归还,怎么到了你这里,却被说成借机敲诈了?” “……”邓太太头皮一阵发麻,心道“完了”! 谁能想到她方才随口才说的一句往自己脸上贴金的瞎话,竟这么快就被兜出来了? 张峦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五千两的小定?我怎么从未见过?”他向众人问道:“并非我张某说话难听,敢问同住在这乾鱼胡同里的街坊们,邓大人未做官前家中是什么光景?他们何来的五千两?” 当即就有人站出来哈哈笑道:“他们若有五千两,当初岂会连租赁宅子的银钱都一拖再拖?” 他祖祖辈辈都住在这胡同里,对邓家的根底再清楚不过。 “可不是,那时候邓太太还常去我家中借盐借米呢……后来发迹了呀,就不理人了!”一位胖妇人斜睨着邓太太说道。 邓太太最不愿被提及的就是当年穷苦之时的遭遇,在她眼里,那些事情极不光彩。 “大家都听着了吧?”张峦笑着道:“且当初小定,定书之上都清清楚楚地写着了——二百两银子!白纸黑字!” 当年那二百两银子可是邓家的全部家底,可将邓太太心疼坏了,若不是怕宋氏不满意,她连二十两都舍不得拿出来。 那边,张秋池已经将早准备好的定书拿了出来,给旁边识字的人传着看。 “就是二百两嘛,写得明明白白的……” “二百两换五千两,可真敢要啊!” “啧啧,难怪张家人忍不了……贪得无厌,活该被人揭出来!” “少要点儿说不准也就过去了呢……毕竟谁都不想把家事拿出来说不是?” 众人都将张峦的做法看作了忍无可忍,宁可玉碎不愿瓦全。 邓太太被众人或讥讽或鄙夷的目光看得满脸通红,着急地对身边的仆人吩咐道:“快去请老爷回来!” 她本身就不是什么临危不乱之人,此时面对显然是做足了准备而来的张峦,慌得不行。 “这是二百两银票,一文不少,请邓太太收好!” 张峦取出银票,扬起手递向她的方向。 邓太太哪有脸让人去接? 接了岂不等于自打自脸? 不远处的茶楼里,王守仁等人将头探出窗外,支着耳朵听着那边的动静。 可围观的人委实太多,已是里三层外三层,整个乾鱼胡同都被堵得水泄不通起来,他们又哪里还能听到具体的动静。 但不必听,看也大致能看明白。 张眉寿看着自家父亲举着银票的手不耐烦地高高一扬,那两张银票便飘然落在了邓家门前的石阶之上。 邓太太的心陡然一揪。 她实在爱财如命,眼睁睁看着银票落在地上,却要忍着不捡对她来说是一件十分残忍的事情。 她一心盼着哪个有眼色的仆人赶紧主动替她捡回来,回头她一定重重赏他两文钱。 可没人动弹。 被这么多人瞧着,仆人不是人?仆人也要脸啊! 清晨有风,两张银票被掀起一角,很快便先后被风吹起,卷向众人脚下…… 邓太太看得心惊胆颤! 040 清算 她这下连脸都顾不得要了,赶忙吩咐仆人去追银票! 几名仆人硬着头皮钻进人群里。 可人实在太多,你一脚我一脚,挤来挤去之下,哪里还能看见银票的影子? 一百两一张的银票不是小数目,如果能趁机捡走还不被发现,谁不心动? 更何况邓家在附近风评不好,根本没人愿意向着他们这边,借机和稀泥的倒是不在少数。 二百两银子就这样在自己眼前打了水漂,邓太太气得头顶冒烟,脑子昏沉,身形都摇摇欲坠。 闻讯赶来的邓誉及时地扶住了母亲一条手臂。 他看向张峦和他身后的人群,皱眉问:“张二伯父此举何意?” 好聚好散不行吗? 退亲而已,为何非要弄得他们如此难堪? 难道就因为他和张眉妍之间的误会,二房心下难平,想借此报复? 不是已经跟张眉寿说清楚了吗,他退亲与任何人无关,与张眉寿的腿疾也无关,单纯只是因为张眉寿自身而已!张家二房为何偏还要咬着不放? 他昨日被张秋池那一拳打在嘴角,仍青紫一片。 张家自诩书香门第,行径却总是这般令人不齿,全然非君子所为! 邓誉气愤极了。 “誉儿来得正好!”邓太太将儿子拉到前面,对众人说道:“瞧瞧张家人做的好事,我儿都被他们打成什么样儿了!我这脸,也是拜他们所赐!试问这样的人家说出来的话,能信吗?” 她那日在阿荔手下吃了亏,脸上的伤痕还未完全淡去。 “那还不是因为你们敲诈在先?惹急了人家……若不然好端端地,人家打你们作何,人家不要面子的啊?”人群中,有人带头高声说道。 邓太太认得这个男人,气得直咬牙。 这是附近有名的泼皮闲汉,不要脸也不怕死,腿都被人打瘸了一条,却仍改不了出风头的毛病。 这样的人,就是典型的看不得别人比他有钱,比他好过。 他一句话就阻止了本有希望改变的风向。 “母亲,什么敲诈?他们在说什么?”邓誉皱眉问。 “别听他们胡说,都是张家人在往咱们身上泼脏水!” 邓太太话音刚落,张峦再次开口说道:“既今日两家要做了断,你来我往必然要清算干净才行。贵府当初给的二百两小定,张某已经当众归还,那接下来,还请邓太太将我们的东西也物归原主——” “当初你们不过只是给了誉儿一套笔砚作为回礼而已!那等不值钱的东西,早已不知丢到何处去了!”邓太太鄙夷地看着张峦。 她倒还反过来嫌弃别人斤斤计较。 邓誉却皱着眉没说话。 那套笔砚他记得很清楚,是极难寻的好物件儿,他甚至一直没舍得用,是准备等到成人礼之后再拿出来的。 “再不值钱张某也要取回——万金可慷慨赠君子,一针一线却也不能便宜了奸恶小人!”张峦出口不留情面。 周围立即响起一阵附和的叫好声。 邓誉抿紧了唇,脸色难看地对范九吩咐道:“将我书房中一直没开用的那套笔砚取来。” 范九应下,连忙去了。 “拿了东西赶紧走!”邓太太几近失态地指着张峦说道。 “东西取回,我自然不留。”张峦冷哼一声,一边自张秋池手中接过折起的清单,一边说道:“可邓太太还需将其上所列之物一一归还——” 邓太太皱眉看着他手里的东西。 这又是什么? 张峦让人将单子递了过去。 邓太太不识字,邓誉接过来看。 只见其上工工整整、书着一列列大字,分别是“碧玺挂珠长簪”、“缠丝镶三色宝石戒子”、“赤金灯笼耳坠”…… 全是些首饰名儿! 甚至还有什么“掐丝珐琅手炉”…… 再往下看,竟连布匹都有?! 他跟邓太太念了几样,便不念了,而是费解地道:“母亲,我怎不知张家曾送了这些东西过来?” 且这么多,足足有近百样。 邓太太的嘴唇哆嗦了一下,矢口否认道:“我也从未见过!谁知道他们是不是想趁机讹诈我们!” 那些东西当然不会是张家送来的,而是她从宋氏那里要来的甚至是顺来的。 可她做梦也没有想到,张家竟会特地列了单子出来,当众要她归还! 她凭自己的本事占来的便宜,为什么要还! 邓太太坚决不肯松口自己见过这些东西,且将单子从邓誉手中一把夺过,撕了个粉碎。 邓誉不赞同她这么做,可也拦不住。 将东西撕了,岂不显得心虚? 而若当真是张家讹诈,这单子可是不能少的证据。 还想着要留证据来证明张家讹诈的邓公子显然多虑了。 因为,张秋池一脸平静地又拿出了一折一模一样的单子来…… 有备无患,果然是正确的。 张峦根本不怕邓太太不认账。 一片猜测声中,他开口说道:“邓太太只怕不知,这些东西大多为我妻家宋氏商号所制,留给本家所用之物,更有特殊标记——可不是你一句没见过,就能赖得掉的!” 宋家也涉足珠宝生意,大商号自然都有自己的商徽。 宋家所制之物,皆拓刻着“苏地宋氏”四字。 一些自家所用的东西,为防被下人偷偷拿出去变卖,更拓有特殊字样,不易混淆。 邓太太听得脑子嗡嗡直响。 她娘家原先做得是木材生意,还不景气,她又是个不识字的,是也不知道宋氏商号的规矩竟如此繁多精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极度心虚之下,邓太太说话都开始没底气了。 张峦的眼神不经意之下,扫到了邓太太身侧的那位妇人。 年轻妇人的脸色不甚好看。 她先前帮邓太太说话,提及那‘五千两小定’,结结实实地被打了脸,脸上下不去,心里也不是滋味。 她眼下烦透了邓太太那张没有一句实话、连累得她也跟着丢人的破嘴。 张峦是被她头顶的那支丹砂点翠金钗吸引了视线。 他当即问道:“恕张某冒昧,敢问这位太太头上这支金钗是由何处而来?” 041 三叔 这支钗他记得很清楚,一月前还曾见宋氏戴过。 那日宋氏不知从何处听来了他在苗姨娘院中过夜的谣言,与他起了争执,宋氏情绪激动之下,拔下了这根钗欲刺伤自己,他当即上前夺过——那钗头上不常见的丹砂令他印象尤为深刻。 妇人因张峦突如其来的发问而有着一瞬间的恼怒。 可恼怒之余,余光得见邓太太神情古怪,再结合当下的情形来看,妇人岂还有不明白的道理? 她咬了咬牙,抬手将钗拔下。 张峦适时地开口道:“若张某没有猜错的话,此钗钗身之上,应纂刻有莲花纹记,且有一个‘宋’字。” 他话还没有落音,妇人就已经看到了赤金打造的钗身之上的标记。 被各色目光盯着瞧,妇人觉得颜面大跌。 她好歹也是宛平县令之妻,自家老爷官儿做得不大,但在这京城离却也是有头有脸的,今日她戴着这来路不明的金钗,被当众戳破,传出去必然贻笑大方! 妇人气红了一张脸,冲邓太太道:“邓淑人先前将此钗赠我之时,不是说特地在万宝阁现打的首饰吗!” 丹砂钗不多见,她还尤为喜爱,隔三差五地就拿出来戴用! “……”邓太太的脸也火辣辣地发烫,这下当真是连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妇人气极,将金钗塞到邓太太手中,便带着丫鬟当场离去了。 邓太太着急地喊她,她却头也未回。 看热闹的人群自觉让出一条道儿来,却在妇人经过身边时,仍忍不住交头接耳地讨论。 妇人气得手中帕子都要揪破,脚下走得飞快。 “事到如今,邓太太还不肯承认吗?”张峦冷眼瞧着已经要站不住的邓太太。 邓誉也皱眉看着她母亲,虽未再发问,可心底大致已经有了答案。 他攥紧了拳,低声说道:“这些东西都在何处?母亲还是趁早让人找出来归还他们吧……” 邓太太先前的抵死不认,让他此时觉得失望又难堪。 谁都不愿相信自己有一个贪图便宜且满嘴谎话的母亲。 “……”邓太太脸色不停变幻着,迟迟说不出话来。 丢人就算了,方才还破了二百两银子的财……难道现在真的还要将吃进去的再吐出来? 那些东西大多价格不菲,且她多数都送了人,或是让下人拿出去变卖换成白花花的银子了! 她又急又气之时,人群中忽然有一行人挤了进来。 “二哥,你这是在作何!” 来人中带头的是张峦庶出的三弟,张敬。 他身着文人长衫,头顶结髻,罩棕丝网巾,原本气质文雅的一张脸上,此时写满了着急和不赞同的神色。 张峦今日前来退亲,隐瞒了张家上下,张老太太得到消息,急得不行,奈何张彦一早去了翰林院,她只有让人去书院请了张敬赶来阻止。 退亲不是小事,张敬不解为何张峦不与家中商议,如此之下,本就觉得张峦此举有失妥当了——而待瞧见眼前这番情形和路上听闻,甚至忍不住怀疑自家二哥是被鬼附身了! 毕竟,谁家闺女退亲还带舞狮队去男方家啊! 而且,就刺拉拉地站在大门口儿让人这么看笑话…… 正常人且干不出这等损人不利己的事情,更何况二哥还是饱读圣贤书的学问人。 “二哥,咱们有话先回家商议完再做决定也不迟!”张敬不知事情发展到哪一步了,但亡羊补牢这种事情,越快越好。 他想赶紧把张峦带回去,再找个巫师给他看看是不是中邪了。 正不知如何是好的邓太太一瞧张家有人前来阻止,心底大松一口气! 快走快走,快把张峦带走。 她心里大松,面上就多了几分硬气,正待跟张敬说几句怪责张家办事不妥的话,来扳回些表面上的面子之时,却见张峦反将张敬拉到了一侧去。 张峦皱着眉,言简意赅地道:“三弟莫要扯为兄后腿,今日之事为兄非做不可——他们邓家以蓁蓁的名声相挟,逼我退亲,还欲敲诈五千两。” 张敬根本不知这些内情,十分震惊。 张秋池与他关系尚可,常向他请教学问,此时便走到他身边,低声将前因后果都说了一遍。 包括大房的算计和张老太太的犹豫不定。 他极信得过三叔的人品,但也并未提及张眉妍和邓誉私会之事。 “……”但只是这些,已经足够让张敬惊异的了。 若真如此的话,他就很能理解二哥的做法了。 “你们张家做事未免太不顾体统!”邓太太对张敬道:“且速速离去,否则我便要报官处置了!” 张敬听得一皱眉。 做错了事的人,还咋咋呼呼个什么劲儿? “此事我们张家并无理亏之处,邓太太若要报官,还请尽快。”张敬几乎是下意识地反唇相讥道。 他可是书院中有名的辩手,最不惧的就是面对这等没有理论支撑的杠精。 不过……他来这儿是为了什么来着? 不是稳住邓家的情绪,带二哥回家吗? 呃,好像被二哥和大侄子几句话忽悠的跑题了啊…… 邓太太一听他这话,显然也愣了。 她以为张敬是站在她这一边的,所以才敢放狠话出来! 谁知这人立场怎么变得这么快! “就是,要报官就报呗!瞧瞧看官府怎么判——”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百姓起哄道。 邓太太当然知道官府会怎么判…… 苍天可鉴,她就是说说而已啊! 此时恨不能抽自己两嘴巴子的邓太太眼睛一闭,身形晃了几晃,竟眼见就要晕倒。 丫鬟连忙会意地将人扶住。 “快扶我进去……”她语气佯装虚弱地道,眼皮儿渐渐合上。 邓誉紧张地吩咐下人:“赶紧去请大夫!” 张峦重重地冷哼一声。 “连装昏的手段都使得出来,邓太太当真令人大开眼界。”且人品差,演技也差,也就哄哄她年幼的儿子吧! 人群又是一阵哄笑唏嘘。 “张二伯!”邓誉脸上尤为挂不住,他看着张峦道:“单子上的东西,我们自会归还,但眼下家母气急攻心,还请张二伯给个薄面,不要再如此咄咄逼人——” 042 大国师 他咄咄逼人? 是谁做错了事到现在一句道歉的话都没有? 这邓家小子固然资历本性都不差,可是非观显然没有培养好,自视过甚。 可惜了一根好苗子! 张峦在心底叹息一声。 但众目睽睽之下,他也并不想太过为难一个孩子。 “两日之内,张某希望贵府能有人登门道歉,并将侵占之物如数归还——若不然,我必当报官细究!”他底线明确,绝不动摇。 先前的单子已被邓太太撕毁,此时张秋池便让人重新递了一折过去给邓誉。 邓誉抿紧了唇看着张峦等人转身离去。 人群议论着散开来,让出一条道儿。 舞狮队的鼓点声再次响起,催得气氛热闹起来。 “邓家今个儿丢人可真丢大发了……啧啧,这是碰着硬茬儿了!” “这叫作茧自缚!出头了,就开始嫌弃先前订下的亲事了,还拿人家姑娘的名声敲诈银子——殊不知,人在做天在看呢!”所有的人仿佛都觉得自己这场热闹看下来,都成了伸张正义的使者。 如此之下,几乎人人都忽略了张眉寿患了腿疾之事。 毕竟潜意识里觉得,张峦都拿出来说了,必不会太过严重,想来不过只是邓家拿来退亲的一个借口罢了。 而在这种前提之下,邓太太若再想添油加醋地宣扬此事、亦或是说出些什么有损张眉寿名声的话来,便只会被当作是蓄意污蔑报复,反倒会遭到他人唾弃。 背信弃义、满嘴谎话、借机敲诈、侵占他人财物不愿归还……这么些恶名,足够在所有人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象了。 这才是张峦真正的目的所在。 哪怕是忍气吞声地拿出两千两甚至是五千两,他也不信邓太太真的能闭上那张臭嘴,说不准还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勒索敲诈。 倒不如奋起一搏,主动撕开她的真面目,先占据住舆论的上风,让她没有还手之力! 从方才围观者的反应和议论来看,他大致上是成功了。 张峦吐了一口浊气出来,直觉得身心舒畅。 解决掉了这一桩糟心的亲事,护住了女儿的名声,还顺便出了口恶气,这感觉真是太好了! 哪怕回去之后,母亲将他骂个狗血淋头,他也能乐滋滋的听着。 想到这,张峦的脊背挺得越发笔直。 他终于为女儿做了一件有用的事,尽了一回父亲该尽的职责…… 芩娘肯定会很高兴吧? 张峦越想越乐呵,双手负在背后,忍不住在心里哼起了小曲儿来。 张敬追上他的脚步。 “二哥。” 张峦以为他担心如何向母亲交待,正待出言时,却听张敬紧接着说道:“下次再有这样的事情,能否叫上我?” 他最是善辨,最拿手的就是控制舆论方向。 万一二哥没吵赢那邓家妇人,岂不麻烦? “……”张峦默然了一刻,而后抬手拍了怕他的肩膀。 瞧瞧,这才叫好兄弟。 这一刻,他们之间没有嫡庶之分,有得只是对待是非善恶相同的观念。 张峦也夸了张秋池。 “池儿今日做得也很好,临危不乱,不与无知妇人逞口舌之快,男儿当如是。” 他对这个长子的感情一直很复杂,但不可否认的是,这是个好孩子,无论是秉性还是资质。 第一次得到父亲的肯定的张秋池微微一怔,而后,眼底便现出难掩的喜悦和激动。 “多谢父亲夸赞,孩儿受之有愧。”他掩饰着语气里的波动。 他自幼就将姨娘的愧疚看在眼里。 姨娘常说,她对不住父亲和母亲,是做牛做马都还不清的亏欠。 他心疼姨娘,也心疼父亲母亲。 他从不敢往张峦和宋氏眼前凑……但他,也打从心底喜欢博学多识的父亲。 张峦已经转了身继续跟张敬说话,张秋池回过神来,紧走了两步跟上他们,对父亲说道:“三妹跟王家小公子都在街角茶楼里,我想去接三妹一道回去。” “哦?”张峦下意识地朝前方的茶楼中看了一眼,当即点头答应了,又嘱托道:“蓁蓁许久没出门了,她若想去别处玩,你们多照看着便可。” 他还需先行回去跟母亲请罪。 张秋池应下,就此跟张峦他们分道而行。 张眉寿一直盯着父亲一行人,自然瞧见了张秋池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张秋池仰面看着那将挽着双垂髻的小脑袋探出窗外、冲他招手的女孩子,不由会心一笑。 他加快脚步朝着茶楼而去,身边的人群却忽然拥挤躁动起来。 “快,快让开,大国师来了!” 谈及这个名讳,百姓们纷纷色变,既有尊崇更有惶恐。 混乱中,张秋池被人群挤到一角,寸步难行。 此时,一顶华盖步辇缓缓现入了众人的视线当中。 以华辇出行,大靖一品官员尚无此规制,唯独大国师被钦赐可破此例。 且辇前更有十余名带刀锦衣卫为其开道。 原本极喧闹的街市忽然几近鸦雀无声,两侧百姓纷纷膜拜。 二楼窗后,张眉寿的目光随着那顶华辇而动。 华盖之下,轻纱微晃间,一名年轻的白衣僧人盘腿而坐,脖间悬着一条长长的佛珠——佛珠共一百零八颗,颗颗浑圆,分别取自一百零八人之头骨顶盖。 其左手所持法碗,亦是白森森的颜色。 步辇所经之处,无人敢出声造次。 正是这一片寂静当中,不知从哪里传出了一道声音,格外引人注目。 “什么狗屁大国师……根本就是招摇撞骗!建什么大永昌寺,害得老子连住得地方都没有了!” 说话的是一名身形胖硕的男人,他胡须遮面,衣着寒酸,手里头握着个酒袋,正摇摇晃晃地走在街道上。 这显然是一名醉汉。 众人心惊胆战间,只见那顶华辇缓缓停了下来。 辇中僧人念了声“阿弥陀佛”,当即就有锦衣卫豁然拔刀,肃然道:“将这以下犯上者抓起来!” 这声音如催命符咒般令众人噤若寒蝉,也让那醉汉寻回了三分理智。 他丢下酒袋拔腿便跑! 最近的只有一家茶楼,他顾不得许多,踉踉跄跄地钻了进去。 043 惊恐 茶楼掌柜生怕受到牵连,连忙冲着追进来的锦衣卫跪拜下来,抖瑟不停,说不出话来。 锦衣卫立即分成两拨,行动迅速,一半人冲进后院,一半人快步上了二楼。 “哐当!” 二楼一间间包厢的房门被依次踹开,逐间搜查。 一阵阵惊呼声此起彼伏。 “你们干什……”女孩子不满的声音刚吐露一半,就没了下文。 少年捂住妹妹的嘴,目送着锦衣卫离去,复才松开。 “你嚷什么呢,真不嫌事儿大!”少年皱眉训斥着女孩子。 女孩子大喘了一口气,气哼了一声,却没说话。 她方才不是没看清那些人是锦衣卫嘛,吃点心吃得好好地,房门忽然被人一脚踹开,搁谁谁不气? 可她总也不明白,为何连他们堂堂定国公府也要这般忌讳这劳什子锦衣卫? 他们到底是干什么的呀,整日就瞧见他们到处抓人了。 少年生了气,道:“徐婉兮,你休想再让我带你出门!” 八九岁的女孩子一听这话就软了下来,拉着少年人的衣袖说起好话来。 此时,张眉寿几人所在的包厢,也闯入了锦衣卫。 阿荔不着痕迹地护在张眉寿身前,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一瞬不瞬地盯着几名锦衣卫。 “可有见过一名醉汉往此处来?”一名锦衣卫沉声发问道,目光依次扫过穿戴非富即贵的几个孩子。 王守仁和苍鹿都不见慌张之色,张眉寿被阿荔挡在身前,锦衣卫看不到她的表情。 王守仁摇了头。 “并不曾见到。”他语气平静。 锦衣卫看了他一眼,目光最终却定在了苍鹿的身上。 尚存稚气的孩子一袭柳黄长衫,墨发拢在脑后,小小年纪却自有一番清冷与疏狂,让人轻易移不开视线。 “几位是哪家的公子姑娘?”锦衣卫发问道。 王守仁依次报出他和苍鹿家中门户,出于保护,而并未提及张眉寿。 锦衣卫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 “原来是王状元府上的公子。”他看向苍鹿道:“百户大人家的小姐——哥几个倒失敬了。” “……” 苍鹿几人都没说话。 那锦衣卫朝着几人拱手一礼,便带人火速离去了。 他临走之前,张眉寿却从阿荔身后探出头,悄悄留意了一眼此人的长相。 年约三十上下,肤色偏黑,一双狭长的眼睛。 他们前脚刚走,阿荔后脚赶忙去将包间的房门重新合上,面朝着雕花门做出一个‘简直怕死啦’的表情,而后深吸一口气,再转回身来之时,已经恢复了无所畏惧的模样。 姑娘已经很怕了,她必须装作很厉害的样子才可以。 “别怕姑娘,他们已经走了。”她低声安慰张眉寿。 张眉寿看着她额角细细密密的一层冷汗,想将帕子递给她擦一擦,但见小丫头强撑着也要让她安心的模样,她到底没去拆穿。 那边,王守仁正取笑道:“好一个百户大人家的小姐。” 苍鹿生得过于好看,又作女儿家打扮,不知内情的皆会将她认作女孩子。 张眉寿刚学会说话的时候,就追在她后面喊“姐姐”,直到苍鹿五岁那年,她才不喊,转而喊他的名字。 这些年下来,被错认性别什么的,苍鹿早已习以为常,此时听好友打趣,不怒反笑:“小爷我雌雄莫辨,岂是你能羡慕来的?” 王守仁闻言收起笑容,一脸正色地冲他抱了个拳:“小娘子心胸如此豁达,在下佩服。” “别闹了。”张眉寿面朝窗外,出言道:“快看外面——” 那名醉汉已经被抓住了。 这情形张眉寿并未曾亲眼见过,但结合记忆中的听闻,接下来的事情,她却已经能料到大概。 醉汉被锦衣卫拿刀鞘狠狠地砸在腿弯处,在大国师的华辇前扑着跪了下去。 他似乎清醒了,高声求着饶。 四下声音窃窃,所有的人都在等着大国师发话。 这位大国师名满天下,传言是西天佛子转世,身怀仙术,修行多年已非寻常肉体凡胎可比。 “阿弥陀佛。” 辇中的僧人双手合十,拇指转动着手间佛珠,声音悠远,似从天外而来。 “大永昌寺乃供奉佛祖之圣地也,你此番犯下口业,贫僧不责,却自有天罚。” 此言一出,四下微微躁动起来。 “天罚……” “佛经中就有言,犯口业者,死后要入拔舌地狱的!” 众人议论间,那醉汉冷汗淋漓地看向辇中僧人。 他才不怕什么狗屁天罚! 这僧人是要装慈悲,放他离去的意思吧? 他刚欲爬坐起来,身形却忽然僵住了。 一阵风袭来,华辇前垂着的白纱被吹开一道缝隙,露出其内打坐僧人的面容来。 僧人面白无须,看不出年纪来。 醉汉目露惊恐地看着僧人的眼睛。 那眼睛幽深如墨,其内仿佛看不到眼白! 下一刻,众目睽睽之下,只见醉汉忽然伸手扼住了自己的脖颈! 众人来不及惊异间,醉汉口中已经涌出了大片的猩红,鲜血源源不断,很快就染红了他的前襟。 百姓们见状不无惊恐之极,胆小者吓得惊叫颤抖,连连后退瘫在地上,孩童嚎啕大哭起来,却被大人死死地捂住了嘴巴。 醉汉很快无力地倒在地上。 他口中的血仍在不停地往外涌着,一双浑浊的眼睛瞪得极大,其内满都是惊悚的神色。 近距离目睹了这一幕的张秋池攥紧了微微颤抖着的双手。 他看向那顶华辇。 辇中的僧人面色慈悲,又念了句佛。 华辇重新被抬起,随风微动的白纱仍旧一尘不染。 张眉寿皱眉看着。 方才这一幕,跟她前世所听闻的并无二致。 下一瞬,华辇中的僧人仿佛察觉到了她的注目一般,缓缓转过了头来…… 分明隔着轻纱,张眉寿却清晰地感觉到了四目相对之感…… 他看到了她! 张眉寿凝住心神,平静地收回视线。 僧人幽深的眼底流露出一丝异样的神色,转动佛珠的手指微一用力。 一声轻响,穿着佛珠的线忽然断裂开。 一粒粒佛珠滚滚而落。 044 猜测 方才所见过于血腥,阿荔迟迟回过神来,颤抖着双手将两扇大窗合上。 街道两侧,百姓们看着锦衣卫上前将尸身敛走,仍旧惊魂未定。 “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咬舌自尽了……这太骇人了……” “什么咬舌自尽?分明是被天罚了啊……大国师有通天之能!” “原来如此……” 那醉汉并非什么良善之辈,终日混迹市井欺凌弱小,且为了有银子喝酒赌钱,将两个女儿都先后卖入了烟花地,在附近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所以此时几乎没有什么人同情惋惜——除了被他赊欠了酒账的酒馆掌柜一阵肉疼之外。 人们有得只是惊恐甚至是猎奇的心理。 无需去想,经此一事,大国师通天之名又将被大肆宣扬坐实。 张秋池寻到张眉寿时,脸色尚有些发白。 一条人命在眼前以如此离奇的方式死去,所有的人都下意识地闭口不提。 苍鹿见气氛紧绷,便主动问张眉寿可要去别处玩。 张眉寿以自己腿脚不方便为由拒绝了。 她想先回家。 一行人就此离开了茶楼。 阿荔刚将张眉寿背上马车,紧跟着又有一行人从茶楼里走了出来。 “方才那好像是张家的三姑娘?”定国公府里的二公子徐永宁说道。 方才乾鱼胡同里的动静闹得实在太大,他也让手下去打听了,故而这会子忽然看到退亲的主人翁,不免觉得巧合。 徐婉兮也很惊讶。 她的腿真受伤了呀! 怪不得这段时日都没见她去私塾呢。 张眉寿不去,私塾里的小娘子们根本没一个能与她抗衡的,日子过得十分无趣呢! 新打的首饰根本没处炫耀,新裁的衣裳料子极好,却也没了对手作比较—— 她都快没有动力打扮自己了。 这不,今日出门穿得就只是一件普普通通的粉紫色金镶边梅花纹样对襟小褂、淡红撒花裙,首饰也简单,只戴了赤金镶南珠的簪子,镯子都顾得上仔细挑…… 还好方才没有被张眉寿看到,若不然非要输了面子不可! 女孩子暗道一声“好险”,暗暗决定不能再自甘堕落,还需时时打起精神,随时准备应战才行。 小时雍坊里头号精致女孩的地位,死也不能输! …… 张眉寿在马车里连打了两个喷嚏。 回到家中之后,她直接去了海棠居。 宋氏却不在。 丫鬟告诉她:“二爷一回来就去了松鹤堂,太太听说后也跟着去了。” 张眉寿心中有了数。 父亲主动前往,肯定是跟祖母“请罪”去了,母亲跟着过去,倒有种夫唱妇随的共患难的意味啊。 父亲大人想必很欣忭,她便不去打搅了。 张眉寿回到愉院,也没闲着,由阿荔扶着在院中练习行走。 见阿荔累了,她又换阿豆,直练了近一个时辰。 进了五月的天气里,练习完,不可避免地出了满身的汗,浑身几乎都湿透。 阿荔备了药浴,张眉寿躺在热气氤氲的浴桶里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身体虽累,可脑子一刻也停不下来。 亲事如愿退掉,她本该开心。 可如今耳边安静下来,她却不免又想到了祝又樘—— 他究竟为何会出现在起火的禅房里? 按理来说,二人此时根本不认识才对。 且若说是因为她重活了一世,冥冥之中改变了许多轨迹的话,可那时她眼睛分明都没睁开,他就已经站在了床边死命地摇晃她了啊…… 真要分先后的话,倒不如说是他先改变了自己的人生。 比如说——耳后原本该有的烫伤,就因为他及时叫醒她的举动,而没有出现。 张眉寿越是越觉得诡异,甚至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一个极大胆的想法来…… 他该不会跟自己一样,也是带着记忆重活了一世吧!? 若是如此的话,那似乎就很好解释他为何会出现在禅房之内了——她前世刚入太子府时,便与他说起过自己耳后烫伤的来由。 彼时她还说得委屈巴巴地,藏着一份好让他多怜惜自己一些的小心思。 可惜啊,这位殿下满脑子里搜干刮净也没有那根儿怜香惜玉的弦儿。 她本身也只是觉得既做了夫妻,就该恩爱和睦,是以才做了那些讨他欢心的事情。后来随着时日的推移,眼见他心里眼里只有国家大事,她的这种心思也逐渐淡了,且很豁达地想:陛下是天下人的陛下,不是她一个人的夫君。 可事实却证明,她的豁达不过是自欺欺人。 这位陛下徒有其名,竟瞒着天下人、瞒着她在背地里偷偷养女人! 这就让她很气愤了。 可气愤有什么用? 她连那女人是谁都无法确定。 张眉寿长叹一口气,将这些真正的前尘往事抛诸脑后。 若她猜测属实的话,那她甚至忍不住要去怀疑……是不是人人都有机会得以重活一次? 于是,她甚至有些无法直视身边的每一个人了。 “姑娘,您这么看着奴婢作何?” 帮张眉寿将衣襟上的最后一粒珍珠扣扣上的阿荔,忍不住问道。 “阿荔,你喜欢吃糖葫芦吗?”张眉寿忽然问。 阿荔虽不知张眉寿为何会问起这个,但还是毫不犹豫地点头,满眼笑意地道:“奴婢最喜欢吃糖葫芦了!” 张眉寿有了答案。 上一世,阿荔在吃糖葫芦时吃出了半条黑色的虫子来,呕了半天,还非说自己肚子疼。大夫来看罢,只说她杯弓蛇影,她还不信,且她那肚子也真当回事儿地疼了十来日,吃药都不好使。 自那后,她闻糖葫芦则色变。 可见阿荔还是那个未被带虫子的糖葫芦荼毒过的阿荔。 “姑娘,二太太来了。” 阿荔正替张眉寿穿鞋时,阿豆走了进来。 随之进来的正是宋氏。 她眼睛通红,显然哭过。 “母亲怎么了?”张眉寿连忙问:“可是祖母训斥您了?” 宋氏见女儿上来就是这么一番询问,小脸儿上挂着认真的紧张,不由在心底叹了口气。 呃,到底谁才是母亲啊! 女儿这么爱操心,会不会累得长不高? 宋氏上前抱过女儿,觉得屋子里太闷热,便要去院子里坐着说话。 只是她抱着女儿出了堂屋,刚要开口,余光却瞥见了院门处一抹素色的身影急急地掩去。 宋氏皱眉。 “谁在哪里?” 045 老太太训子 她既开了口,那原本想要躲藏离去的人唯有犹豫地站了出来。 正午正炽的阳光洒在一身素蓝衣裙的女子身上,刺得宋氏眼睛一疼。 “你来做什么?”她语气克制地问。 苗姨娘不敢上前,远远地答:“妾身来看一看三姑娘的腿可有好转。” 她本未想到宋氏在此。 宋氏闻言抿了抿唇。 她最忌讳见到苗姨娘,一看到她,宋氏就会想到丈夫在与她成亲之前却失身于眼前这个女人的事情。 那可是她费了好大心思才弄到手的翩翩少年郎。 那可是她求了父兄无数次才定下来的亲事! 原本已如囊中之物、身心干净的意中人却忽然被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女人截了胡,搁谁谁能受得了? 想到这里,宋氏一阵胸闷气短,呼吸都困难起来。 方才在松鹤堂,她眼见着丈夫跪在婆母面前被训斥,已经难受极了,眼下又见到苗姨娘…… 宋氏抱着张眉寿,头脑嗡嗡作响,身形晃了晃。 阿荔见状赶忙将张眉寿接了过来,赵姑姑则扶着宋氏回到堂屋内坐下,忙让人去请大夫,宋氏的身体向来不好,由不得她们不去紧张。 苗姨娘恐丫鬟路上耽误,先一步进了堂屋内给宋氏诊看。 “太太,妾身给您看看吧。”苗姨娘朝着宋氏一礼,走上前来。 “你出去。”宋氏倚在椅背上,手扶着额,语气无力地拒绝道。 “母亲,您不要任性好不好?” 女儿语气认真的话让宋氏听得一怔。 她不是下定了决心要做一个好母亲的吗? 好母亲当然要给孩子做好榜样,让孩子觉得任性怎么能行? 不行,她就是装,也要装出大度成熟的样子来…… “那……就让你瞧瞧。”宋氏眼底写着不情愿。 苗姨娘看她神情,垂下眼睛无声笑了笑,随之走到宋氏身前。 宋氏古怪地看着她:“……”笑什么笑?那种仿佛一眼就看穿她的心思还觉得她十分幼稚的样子是怎么回事? 呵呵,别以为给她诊个脉就能跟她套什么近乎,异想天开的女人。 苗姨娘替宋氏切了脉,又看了其它,确诊道:“太太无需担忧,您只是中暑了而已。” 中暑? 胡说八道! 她分明是被她气得四肢无力、头冒冷汗、喘不上气儿! 宋氏坚持这样想。 直到郎中被请来之后,稍稍一看,便给出了同样的结论。 “近来天气闷热,中暑者颇多,只需适当通风,熬煮些绿豆汤等降暑之物……” 郎中话未说完,宋氏就忍不住打断道:“大夫您可看仔细了?别诊错了。” 当真不是急火攻心什么的吗? “这……症状明确,脉象无异,岂有诊错之理?”上了年纪又有些名望的郎中总不乐意听别人质疑自己,更何况区区中暑,连小病都称不上,他若都能诊错的话,不如回老家挑大粪算了! 这是对他职业素养的侮辱! 郎中拿了诊金便气呼呼地走了。 宋氏一脸尴尬地由赵姑姑扶着去了院中树荫下乘凉。 她刚在石凳上坐下,那边苗姨娘也不知从何处摸了把大蒲扇过来,来到她身旁帮她扇风。 宋氏在心底暗暗皱眉,偏生女儿就在旁边,她根本发作不得。 夏日里冰镇绿豆汤是常备之物,丫鬟不多时就取了一碗过来。 宋氏用罢,已觉胸闷之感好了许多,耳边徐徐凉风不间断地驱散着燥热。 她朝那凉风的来源望去,眼神里满都是赶人的意味,仿佛在说——“你怎么还不走?” 苗姨娘见她脸色逐渐恢复了正常,也不久待于此,将蒲扇交由丫鬟手中,对宋氏行礼道:“太太既无碍,妾身便不叨扰了。” 说着,就退了下去。 宋氏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淡然无争,忍不住皱了皱眉。 “母亲。”女儿的声音打破了宋氏的出神。 “怎么了?”宋氏将女儿接过来,坐在自己身上。 “苗姨娘关心母亲,也关心我。”张眉寿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睛,看着宋氏说道:“唯独不关心父亲。” 宋氏听得怔然。 小孩子的判断,总是最肤浅最表面的,可这肤浅的话,却提醒了她。 被女儿这么一说,她仔细一想,好像苗姨娘非但从不争宠,且将心思都放在了几个孩子和她这个二太太的身上。 逢年过节,苗姨娘都会亲手缝制一些大大小小的东西,从鞋袜到香囊,分别送到几个孩子和她手里,却偏偏没有张峦的…… 且苗姨娘若非必要,绝不走出自己的院子。 一开始,宋氏还觉得是苗姨娘刻意伪装,想求得她原谅。 可装得了一日,一月,一年……这整整九年多过去,加之她从未给过苗姨娘好脸色,如此情形之下,还能十年如一日的装下去……只能说此人不是太狠就是太傻。 “大哥也不坏。”张眉寿又轻声说道。 小孩子的声音单纯干净,如夏日里最清凉的微风,驱散着宋氏心头的阴霾。 孩子不坏,是大人教得好。 宋氏头一回试着拿一份平静客观的心态,去看待苗姨娘母子。 赵姑姑在一旁,多看了张眉寿几眼。 …… 松鹤堂那边,被骂得狗血淋头的张峦终于忍不住出声反驳。 “母亲,此事是儿子不孝,您要打要骂都可以。但此事跟芩娘和蓁蓁无关,她们受的委屈不比任何人少。”张峦跪在堂中,皱眉说道。 张老太太气得委实不轻,一怒之下,难免将整个二房的人都牵连进来。 “好、好、好!”张老太太一连说了三个好字,“你眼里就只有你自己的媳妇儿跟女儿!我这个做娘的说一句你都心疼得慌!” 张峦:“……”他眼里当然只有自己的媳妇跟女儿,难不成还要有别人的?还有,谁说她们一句,他都得心疼,这对事不对人。 母亲怎么净说些糊涂话呢? 张老太太已骂了一个时辰有余,眼见他根本不觉得自己有错,所谓‘请罪’,根本只是做做样子,心下越发气愤。 可她着实骂不动了,口干舌燥的厉害。 她让婆子扶着自己去了里间休息,喝足了水,又倚在榻上让小丫鬟捏肩捶腿。 歇够了,老太太重整旗鼓,出去继续骂。 而此时,却有丫鬟疾步进来禀道:“老太太,出大事了!” 046 被驴踢了 丫鬟脚步匆忙,神色慌张,显然这‘大事’不会是什么好事。 张老太太眼皮一阵狂跳。 二儿子跟邓家杠上了这一件大事她还不知要如何补救呢,竟又来了一桩? 可以不听吗! 自觉最近操碎了心,肝儿都要气炸了的张老太太闭了闭眼,完全不想去问出了什么大事…… 可无需她问,那丫鬟自不敢耽搁地道:“老太太,老太爷让人给抬回来了,身上全是血……不省人事!” 张老太太赫然瞪大了眼睛,而后松了口气。 还好不是什么解决不了的大事! 死个总惹祸的疯老头子算什么,谁家不死人?只要别是那种让她头痛的麻烦事就好了! 家里三个儿子呢,丧事什么的,又不用她来操心。 等等……方才好像只说不省人事,没说已经咽气了吧? 对了,刚好他还不能死,她那句练了几百遍的话还没说给他听呢! 张老太太这么想着,就紧张起来,生怕来不及说,抓起拐杖,支撑着站了起来。 婆子忙去扶她。 “老太爷人呢!”张峦也已经起了身,满脸着急地问。 丫鬟忙答道:“正被抬着往前堂去呢!” 张峦不敢耽搁,当即就朝着前院飞奔而去。 张老太太腿脚慢,由婆子扶着紧赶慢赶地走在张峦后头。 消息很快传到各院。 宋氏得知后,也赶忙让赵姑姑抱着张眉寿过去,并又让人去喊上张延龄和张鹤龄。 想了想,又让人去通知张秋池。 长辈出了事,晚辈没有躲着的道理,若不然就是不孝。且传话的人说得严重,万一老太爷真不行了,也好让子孙们送上老人最后一程。 昏迷中的张老太爷已经被安排的明明白白。 待宋氏赶到时,前院大堂里已经挤满了人。 柳氏已经到了,大姑娘张眉娴也在,张眉妍据说在祠堂跪了一天一夜之后已然病倒了,故而这会子没见到人。 原本被禁足的张义龄倒是来了,他见张眉寿被抱进来,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张眉寿不屑理会他。 一旁看起来与张眉寿年纪相仿的女孩子躲在一名妇人身后,看起来有些害怕。 那妇人跟宋氏轻声打了招呼,因眼下情形,语气并不轻松。 “二嫂来了。” 这是张眉寿的三婶纪氏,她身后的小女孩是仅仅小了张眉寿半月的张家四小姐,张眉箐。 张眉箐有一个弟弟,名唤张辅龄,今年六岁,也是纪氏所出。 张眉寿隐约记得她幼时曾不止一次地偷偷羡慕过张眉箐,因为在她眼中三叔三婶从不吵架,十分恩爱,待一双儿女也温柔耐心。三房虽是庶出,小日子却过得有滋有味。 此时,张眉箐怯怯地喊了声“三姐”。 “四妹。”张眉寿回了她一句,便将心思放在了被众人围起的堂中央。 她看到父亲和三叔正跟一名陌生的男子在说些什么,祖母坐在上首的位置,脸色很难看。 赵姑姑似乎怕她被吓着,故而并不敢太靠前,只远远地站在一旁。 不多时,张秋池带着一名挎着药箱的大夫疾步而来。 原来无须宋氏让人去通知,原本与张敬在书房请教诗文的张秋池已经得知了此事,且第一时间跑去请了大夫过府。 天气闷热,张秋池和那名大夫都处了一头的汗,后背的衣衫也被汗水浸湿,贴在身上。 众人赶紧给大夫让出一条道儿来。 张眉寿此时方才得以看清堂内的情形。 堂内横放着一架竹舆,其上染着斑斑血迹,想必祖父便是被人用这架竹舆给抬回来的。 竹舆旁,祖父就那么躺在地上,眼睛紧闭,稀疏花白的头发散乱着。灰白色的道袍上染着猩红的颜色,头上绑着一圈又一圈的白色伤布,然也被浸透了大半。 这显然是伤到了头,不敢妄动,暂时被安置在此处等待大夫前来。 大夫上前察看伤势,一边问:“是被何物所伤?” “老人家是被驴子踢到了头。” 说话的人正是堂内唯一的外人、那名陌生的男子。 是他送张老太爷回来的。 大夫闻言眼角一抽。 这不就是俗话所说的……脑子被驴踢了吗! 他行医多年,还是头一回见到真有人被驴踢到脑袋伤成这样。 张老太太再次听到起因,不由按了按狂跳不止的太阳穴。 这世上的死法千千万,他偏偏选了一种最窝囊也最荒唐的死法! 真真是连死也不忘要再气她一回! “快给他瞧瞧,还能不能治了。”张老太太沉声说道。 大夫不敢怠慢。 张眉寿这才记起来是怎么一回事。 上一世她被烫伤,此时还正在养伤,故而并未能如眼下这般亲自过来目睹这一幕。 但祖父被驴踢了脑袋这种事,说起来毕竟让人印象深刻……此刻大家这么一说,她就想起来了。 她记得祖父因此似乎昏迷了数日,并未伤及性命。 果然,很快就听得那大夫判断道:“好在及时包扎,止住了血,故而并无性命之忧。但因伤在头部,具体是否会留有后患,还须等人清醒过来之后方可确诊。” 张老太太复杂地叹了口气。 大夫开了药方,被送了出去。 仍旧昏迷不醒的张老太爷被抬回了松鹤堂。 “你们也都各自回去吧。”张老太太走之前对几个儿媳说道。 柳氏和纪氏先后带着孩子离去。 张敬和张峦正和那名中年男子说话。 “老人家性命无碍就好。”中年男子松了口气,满面愧色地取出贴身的荷包,递向张峦道:“这是我此次进京身上剩下的全部盘缠,先给老人家开药请郎中用。若是不够,我再行去信家中,让人想法子捎来。” 张峦顿了顿,并未立刻接过,而是先请男子坐下说话。 “兄台可否将家父受伤的经过详细告知?”张峦也坐了下来。 宋氏见他一时半刻还走不了,就欲带张眉寿姐弟三人先回去。 临走前,因方才听那中年男子说话有礼有担当,张眉寿便下意识地朝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 这一看,即是微微一怔。 而后,却是不由瞪大了双眼—— 这儒雅的中年男子,竟是她认识的人! 047 背后隐情 虽然样貌较之她印象中的人要年轻太多,可其鬓角处一点黑痣,已足以让张眉寿确定自己没有认错。 这是柳一清,柳大人。 日后官拜内阁首辅,赫赫有名的‘楚地三杰’里,其中一个便是他。 刹那间,张眉寿便忆起了祝又樘走了之后,被以司礼监掌印太监方谨为首的宦官当道的艰难局势下,柳大人因拒绝与方谨一党勾连,而屡次被陷害的过往。 当时大批清正的官员皆遭方谨构陷排挤,王华与苍斌亦是因此被算计。 后来,张眉寿联合李东阳、谢迁等几位肱骨大臣设计铲除方谨,除了彼时执掌锦衣卫的苍鹿之外,也少不了柳一清的助力。 这是个极有风骨的人。 只是朝局多变,当时几位栋梁老臣的晚年过得也都并不如意,其中便包括死难瞑目的柳先生。 这些人的才干真正得到施展的时段,仅在祝又樘在世之时。 彼时,祝又樘重用良臣,君贤臣能,抑制宦官,就连锦衣卫也在苍斌的掌管下循规蹈矩,物尽其用,一改先前乌烟瘴气的作风。 那段国强民安的岁月,被史官誉为“弘义中兴”。 只是当盛世达到顶点之时,祝又樘撑不下去了—— 后来的一切,先是祝照昏庸无能,而祝照与其父皇一般英年早逝后,在无子嗣的情况下,张眉寿听从首辅大臣程廷和的进谏,册立祁王之子祝熜为新帝。 新帝不比祝熜无能,却慢慢暴露出暴戾多疑、做事不顾体统的本性,而后更是近二十年不早朝,一心耽于炼丹求道。 如此之下,历经数朝的元老良臣多难以报效,且官途坎坷。 眼前的柳一清,张眉寿在心里称他一句柳先生,一来是出于真心敬佩,二来是因柳一清曾任太子太傅,教导过祝照读书习字。 张眉寿从过往中回神之时,忽然就道:“母亲,我要父亲陪我玩!” 已经转了身的宋氏一怔,而后忍不住笑了笑。 哪怕女儿近来表现的再懂事,可孩子总归是孩子,玩心是改不了的。 可眼下张峦显然没有空闲陪她玩。 宋氏便柔声道:“母亲先带你回海棠居,待父亲忙完了正事,自会回去陪你的。” 张眉寿却不依。 “我就乖乖坐在这儿,不闹父亲!” 她想做的事情,等父亲回去可就来不及了。 宋氏无奈之际,已听张峦说道:“将蓁蓁抱来吧。” 虽然父亲大人被驴踢了他心情很不好,但女儿的要求,他还是想尽量满足。 女儿还小,尚且没到需要十分避讳的年纪。 赵姑姑便将张眉寿抱了过去,坐在张峦身侧的椅子里,又特地给她备了点心在一旁的高脚小几之上。 张秋池主动走到她身边照看她。 那边,中年男子有些为难地说起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他今日赶着毛驴欲进京,因天气炎热,正值晌午,便没急着进城,而是在城外数里外的一家茶棚歇脚纳凉。 谁知这时来了一位老道士,见到他便啧啧称奇,上前搭话。 还说什么“阁下必是文曲星转世”,“今次入京十有八九要中状元”之类的话。 柳一清本就是进京赶考的举人,听了这话虽意外却欣忭,正想邀老道士喝茶之时,却又听老道士说他有“邪气萦绕,若想日后仕途通顺,必须及早驱除”—— 柳一清略一琢磨,就直言道:“晚辈所带盘缠所剩无几,来日有缘相见再请大师指点迷津。” 意外之意就是我没钱,您还是换个人忽悠吧。 老道士却摇头道相见是缘,他不为财。 柳一清愣住了。 须得知道,任何职业,尤其是这等高深莫测的职业,一旦不收钱,总会显得更可信一些。 于是,柳一清将老道士认定为世外高人。 世外高人仔细地卜了一卦,最后断言灾星附体于柳一清所骑的毛驴身上,他要立即施法驱除。 柳一清表示感激不尽,有请大师施展神通。 可结果却是老道士施法施到一半,先是被毛驴一尾巴扫到脸上,紧接着一脚踢翻在地、无情地踩破了头——且是拉都拉不住的那种! 老道士临昏过去之前,目呲欲裂地拿拂尘指着毛驴道:“好你个畜生……修为竟如此之高!倒是老道我小瞧了你!” 说罢,便不省人事。 柳一清吓坏了。 连忙让人帮忙合力将老道人抬上驴背,进城就近找了个医馆,赶紧帮忙包扎伤口。 医馆中人来人往,便有人认出了老道人。 “小时雍坊里的张老太爷,前些年就疯了!” “……”柳一清此时方才知道,他所认为的世外高人,竟是个疯子! 他早该察觉的——在老人家拿点着的檀香去烫驴屁股的时候! 柳一清既懊悔又愧疚,当下不敢耽搁,从医馆里借了顶竹舆,又雇了两个脚夫,立即将张老太爷送回了小时雍坊。 后来的事情,不必说,张峦都知道了。 “……” 听完柳一清所述,张峦和张敬,包括张秋池和张眉寿,一时间都哑口无言,不知该说些什么。 原来被驴踢的背后,就连隐情也是这般荒诞…… 张峦接受了事实之后,出言道:“既是如此,那此事怪不得兄台。家父神志不清,反倒给兄台添麻烦了。” 柳一清摆着手道:“论起因果,在下难辞其咎。” 话是这么说,但他心底对张峦不禁就添了一份好印象。 若遇到那等胡搅蛮缠的人家,免不了一顿麻烦。 恰逢那边丫鬟上前奉茶,忙活了半日的柳一清早已口渴难耐,此刻见主人家好说话,老人家也无性命之忧,心下微松,便端起茶盏饮茶。 张眉寿趁此时机连忙扯了扯张峦的衣袖。 张峦刚要问女儿“怎么了”,却见女儿有模有样地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张峦见状,配合地将头贴近女儿的方向。 小女孩在他耳边低声说道:“若他骗人呢?父亲不如将他留住下来,待祖父清醒了再让人离去也不迟。” 张峦一愣之后,旋即摇头无声失笑。 048 泄露 他愣得是女儿小小年纪已有防人之心,这是好事;笑得是童言无忌,有着别样的可爱。 但张峦并不认为面前儒雅有礼,又主动承担责任的男子会在这件事情上说谎。 毕竟,那荒唐的作风……真的就是他父亲无疑啊,旁人即便是编,恐怕也编不了如此贴切圆满。 张眉寿见父亲不以为意的表情,有些急了,正待再说些什么,却见一道人影从堂外走了进来。 一身官袍的张彦闻讯着急赶回家中,进来就问:“父亲如何了!” 中年男子和张峦张敬都站了起来。 张峦道:“已让大夫看罢了,父亲并无大碍,只是如今尚未转醒。” 张彦闻言大松了一口气。 如此便好。 前去传话的人说得严重极了,他一路上都在想,若父亲当真没了,他还须在家丁忧三年,三年的时间,对他而言太误事了! 满脑子装着前程的张彦此时放心下来之后,再看向张峦的目光不禁就冷了几分。 张峦今日前往邓家退亲的事情,他路上也听仆人说了。 张峦这么做,分明就没打算给他们大房和邓家日后结亲留一丝后路! 他欲开口质问之时,却才瞧见堂中有外人在。 “这位是?” “正是这位兄台将父亲送回来的。”张峦此时才想起来问:“还未请教兄台贵姓?” “鄙姓柳,名一清。”柳一清答罢,朝着张彦的方向施了一礼。 张彦见他穿着朴素,自觉自己官袍在身,语气便多了两分轻视倨傲:“不知家父因何而受此重伤?” 柳一清刚要说话,张峦已替他回答,“是父亲神志不清,招惹了柳兄的坐骑青驴,以致误伤。” 大约是心中有气在先,故而张彦对张峦张口闭口替外人解释的行径十分不满。 “父亲尚未醒来,二弟焉能轻信他人之言?”张彦语气冷硬。 柳一清微微一怔,面露几分不自在的神情,但也给予理解:“在下愿将盘缠与青驴皆押与贵府,具体情形如何,待老人家醒来之后再行印证便是。” 张彦不置可否地道:“须知并非我为难阁下。” 柳一清:“大人所虑,乃情理之中。” 张彦这才找借口抬脚离去,临走前冷冷地看了张峦一眼。 张峦微微皱眉。 柳一清再次将荷包奉上,出言请辞。 张峦却道:“柳兄不必如此。你既是孤身入京,又将盘缠交予我手,在外面要如何落脚?如若不嫌弃,就先暂居寒舍,待家父醒来,将误会解开之后,再行离开,岂不省事?” 他这么说,一来是看出了方才大哥所言并非是冲着柳一清,而是冲着他来的,柳一清不过是代他受了冷言冷语。 其次,若真由柳一清将盘缠青驴都押给他们,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 谁不知道他家父亲疯疯癫癫,真出了差池还对好心将人送回的外地人百般质疑,未免要遭人诟病。 近来家中多事,不可再惹出风言风语了。 大哥因一时之气而为难别人,但他还须冷静善后。 柳一清心思通透,略一思量,便明白了张峦的考虑。 “那就只有叨扰了。”他很快应承了下来。 如此一来,他既能清清白白地离去,也不至于让张家难看,对双方都好。 张眉寿在一旁偷偷舒了一口气——倒省得她再另想办法了。 上一世,父亲应当并不曾见过柳先生。 那时应是大伯出面处理的此事,只听说那人留了赔偿的银两,就离去了。 这一回,倒阴差阳错地因为大伯对父亲心存不满,间接促使了父亲将柳先生留住家中—— 许多事情,似乎没有她的刻意干预,也将变得不同了。 如同棋局,一子之差,则轻易牵动全盘。 …… 昏晓时分,阿荔提着红木雕花食盒,独自出门去了沽春楼。 她按着张眉寿的吩咐,点了这家酒楼的几样儿招牌菜,并两样点心,指明要装进食盒带走。 有不便出门的贵人,吩咐下人出来订菜的比比皆是,并不稀奇。 可掌柜娘子却多看阿荔几眼。 她记得清楚着呢,这丫鬟是那日跟着张家人一同过来、伺候张家三小姐的。 阿荔坐在一旁等待的空暇,潘家娘子拎了个茶壶上前,笑着招呼道:“招呼不周,还请姑娘喝口清茶解解渴。” 阿荔捧过茶碗,笑着道了谢。 潘家娘子见状,假装才认出她是谁,“呀,这不是张家小姐身边儿的姑娘么?啧啧,这书香门第出来的,就是不一样。” 阿荔知她存心奉承,也不点破,咧嘴一笑,默认了身份。 潘家娘子在她身边坐了下来,闲谈道:“姑娘在哪位小姐身边做事的来着?” “是三小姐。” “那日见来了两位小姐的,却走得匆忙,没用晚饭。” 阿荔知道她有心套自己的话,乐得配合:“哦,那一位是二小姐。” 她说着,脸上的神色就有几分不悦。 潘家娘子瞧在眼里,眼睛愈亮了几分,窥探八卦的热情更盛。 “二小姐跟三小姐倒是亲近地很呢。”她试探地说道。 阿荔撇了撇嘴,小声嘟囔了一句:“是我家姑娘待她亲近而已,人家可精明着呢……这不,都精明过头,给病倒了……” 她声音虽小,却有意泄露给潘家娘子听,潘家娘子哪里会有听不懂的道理? 这话的意思很明白了——显然是两个小姐现在不合,且问题是出在了二小姐身上! 且,病倒? 想来没那么简单吧? 联想到那日所见到的、猜到的,潘家娘子越想越大胆。 难怪张家二爷忽然上门退亲呢,听说阵势可大了,彻底落了邓太太的脸面,倒像是有仇似得! 外面都说,是邓家太太敲诈不成反被将了一军,可潘家娘子却隐约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她还待再问阿荔些什么话,却见阿荔已经站起了身来。 原是菜做好了。 潘家娘子连忙上前帮她将食盒提过来,递到阿荔手中。 阿荔道了谢,不做停留地离去了。 出了酒楼大门,阿荔换了副不屑的脸色。 哼,她阿荔忠心耿耿,行事周全,岂是那等轻易就将自家私事到处宣扬的蠢丫头? …… 次日一早,就有一个爆炸性的消息传进了潘家娘子的耳朵里。 049 兄弟反目 邓家亲自放出消息,说张家人不知廉耻,眼见三小姐张眉寿康复无望,怕亲事旁落,便教唆二小姐张眉妍勾引邓誉——勾引不成,就心生恨意,这才有张峦上门退亲报复之举! 此言一出,自然惊起千层浪。 这话不消去想,也可知必是出自邓太太之口。 她昨日吃了大亏,颜面丢尽,又被放了血,且还被邓常恩狠狠骂了一顿,说她不会办事! 邓太太气得一夜没睡,翻来覆去都咽不下这口气。 天一亮,她就做了决定—— 她这边被人耻笑嘲讽,凭什么张峦一家却能干干净净、占尽别人的同情甚至是赞赏? 她有意想毁掉张眉寿的名声来解恨,可奈何昨日张峦那一番话已经堵死了这一条路——此时无论她说张眉寿什么,都会当作是为了报复而构陷出的谎言。 所以,她必须从别的地方下手才行。 理所应当地,她就想到了与儿子私会的张眉妍。 此事确凿,可不是她存心诬陷! 总归都是他们张家的姑娘,一个坏了名节,其余的想不受到牵连,岂是一个难字了得? 反正她已经丢人丢尽了,也不在乎消息传出去之后,外面的人会怎么议论了。 一不做二不休,顺便编个谎话,把张家的长辈们也扯进去出出气。 要丢人一起丢,谁都别想逃! 于是,就有了“张家长辈唆使张二小姐张眉妍勾引邓家公子”这一说—— 风声太盛,很快传到了张家人耳朵里。 正在客院中跟柳一清对弈的张峦立即被请到了松鹤堂。 张彦今日休沐在家,第一个就到了。 张敬也在。 三个儿媳也全都到齐了。 张峦刚抬脚进来,一直忍怒不发的张彦忽然冲上前,扬起拳头就朝着他砸了过来! 张峦闪躲不及,被他一拳砸在右侧脸颊上,直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夫君!” 女眷们惊呼间,宋氏不顾仪态地奔到张峦身前将他扶住。 就连柳氏也大吃一惊,赶紧上前阻拦。 张彦却还要再打,张敬和柳氏都险些拉不住他,张老太太气得声音发抖:“还不快将他拦住!” 几名家仆冲进来拉住了张彦。 张峦按了按耳廓,先是拍了拍宋氏的手背,轻声跟她道:“无妨”,才看向被仆人拉住的张彦。 张彦恼的眼睛发红,死死地瞪着他,质问道:“看看你干的好事!就因为你非要坚持去邓家退亲闹事,现如今把整个张家和妍儿的名声都毁了!这下你可满意了!” 张峦抿了抿唇,眼神逐渐冰冷。 “我不信你之前没料到邓家会反击!”张彦自顾大怒道:“我看你分明就是被宋氏迷住了心窍,如今眼里心里只有她们母女,根本装不下家门荣辱了……更别说是我这个大哥!怎么,你女儿的名声重要,我女儿的名声和整个张家的名声就什么都不是了吗!” “那是因为我女儿没有做出辱没家门名声之事!”张峦终于忍不住开口,脸色冷若寒冰。 张彦从未见他拿这种眼神看过自己这个兄长。 他气得嘴唇哆嗦。 “妍儿是有错,可她才多大?你们做叔婶的怎么忍心这般不管不顾?此事分明是可以善了的,你们却非要为了一时之快……”柳氏满面委屈地说着。 “我倒要问一问大哥大嫂怎么忍心将孩子教成这样!”张峦毫不留情地打断她的话,“妍儿有错,错在一味顺从你们,错在小小年纪便被你们教出满肚子有害无利的心机!” “这般跟你大嫂说话……我看你真是疯了!”张峦讥讽道:“妍儿有心机?你女儿又能好到哪里去?别以为我不知道,妍儿让鹤龄给邓誉传话之事,你女儿早已知晓了,却诱导延龄将妍儿邓誉引到沽春楼……才是真正居心叵测!” 张峦冷笑了一声。 “是又如何?同是有几分聪明,妍儿皆用在了见不得光的丑事之上,是不懂人伦廉耻——蓁蓁却用得坦坦荡荡,是谓反击,说出去也不惧人言!妍儿若不约见邓誉,蓁蓁还能按着她的头逼她去见不成?谁的品行有失,你我心中有数,又何须自欺欺人!” 总而言之,他女儿就是好,好的呱呱叫,怎么着吧! 一旁张敬觉得二哥这场辩论二哥稳赢无误了…… 但他也好想加入啊怎么办? 二哥说得虽好,可不够全面!还有很多需要补充的地方! “你……”那边张彦已经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只拿手指点着张峦的方向,脸色铁青。 张敬看了暗暗摇头。 这位辩手应变能力不行啊。 “你方才打我一拳,我未还手,是仍敬你一声大哥!”张峦语气竟透出几分决然来,满眼失望地道:“可自蓁蓁险些为义龄所害之时,你屡次所言所行,已配不上兄长的身份!从此以后,你休想让我再敬你半分!” 张彦被这句话激得眼前一黑,脚下微颤,“好……这是你说的!” “越说越荒唐了!” 张老太太终于忍不住开口。 “亲兄弟之间,成什么样子!闹够了没有?吵够了没有?外面都乱成什么样子了,还不快赶紧商量对策——” 被驴踢破了头的疯老头子躺在床上不省人事,家里现在又闹出了这样的丑事,两个儿子扯着嗓子梗着脖子,一个比一个能嚷嚷,这还让不让她活了? 她仔细算了,这几日闹腾下来,对身体的损耗会让她至少要少活两年零一个月并八天! 眼下儿子这一闹,往少了说也要再加三天。 老太太发了话,张峦便拉着宋氏的手站到一侧。 他并非不知道眼下的关键是赶紧补救,他来就是想法子的,且已经有了头绪,可谁知刚进来就挨了一拳。 此时,仆人也松开了张彦,柳氏推着他回原处站定。 张敬看着大哥二哥左右分列而立的这一幕,觉得无比熟悉。 书院里的学生被点名站出来的时候,关系好的一定会挤在一处站好,哪怕挤不下也要硬塞。 而若分开站,无须去想,一定是关系不善或是有了矛盾。 看来这种小动作,还真是不分年纪啊。 张敬想都不想,就带着妻子投入了二哥的阵地。 张彦瞧着这一幕,脸色一阵发紧。 他从不曾将张敬放在眼中,可此时张敬选择跟张峦站在一起,无形之中就是一种表态——等同是打他的脸。 好,真好,一个两个,亲的和半亲的,竟都不将他这个做大哥的放在眼里……有此兄弟,真是家门不幸! 张彦这边气得头脑发昏之际,张峦已经平复了情绪。 “母亲,儿子已有补救的对策。” …… 050 课题 这两日,关于张邓两家之事,在京城内被议论得热火朝天。 可邓太太却隐约嗅到了一股不寻常的味道。 她每日都让下人去街角酒肆打听消息,观望风声走向。 刚消了些气的邓太太原本认为张家这回注定要把面子赔光了,指不定还要上门求她出面澄清,到时她无疑就有机会狠狠地出一口恶气了——到时她定要让张峦亲自求她跟她赔罪,还得把她送出去的东西十倍地讨回来! 她这厢如意算盘打得倒是响当当,可谁知这桩八卦不知怎地、竟是越传越变味儿了…… 先是有人开始质疑她起先放出去的言论,直指“张眉妍勾引邓誉不成,张家让张峦蓄意报复”这一说法根本不成立—— “当日许多人都亲耳听见了,邓淑人妄图讹诈张家五千两是事实!不想将昧到手的财物还回去也是事实,张二老爷有凭有据,这怎么就是报复了呢?我看,是邓家存心报复还差不多……” 当丫鬟将这句话复述给邓太太听的时候,邓太太根本不信。 外头那些没脑子只知道看热闹的人何时还懂得分析这些了? 且口口相传……这根本不正常! 她一问,那丫鬟才又一脸复杂地说道:“是张家三老爷将此事作为课题,让学子们搜集各路说法,并将自己的看法与结论写成文章给他批改,不写便不让结业……” 张敬所在的书院,名为“一桐书院”,乃京城四大书院之一,规模虽比不了其它三书院,轮资历底蕴也只能称得上后起之秀,然书院中设有独一无二的“辩论馆”,每月中旬举办辩赛——当朝两名以‘铁嘴铜牙’著称的御史言官,都曾是这里的学生。 能入此书院者,或许不全是权贵之弟,但一定才思敏捷、能言善道。个中佼佼者,甚至能辨上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常人根本难望其项背。 张敬此番布下如此课题,且美名其曰“洞悉时事”,这些个学子们焉有不卖力的道理? 一时间,身着长衫的学子们四处搜集论点、询问证人、随时记录百姓言论,从逻辑入手,仔细研习…… “不要脸……他们张家人真是不要脸!”邓太太气得连连骂道。 将自家丑事当作课题来让学子们做文章,但凡要一点脸的人谁能干得出来? 这个张家三老爷是魔鬼吗! 邓誉这几日连门都不敢出。 他起初得知母亲放出那样难听的话,曾找母亲大吵了一架,可母亲根本不懂他气得什么—— 他气母亲不识大体,乱上加乱! 再加上之前讹诈张家、不愿归还张家财物等事,现如今邓誉已经无法直视自己的母亲了。 他最爱面子,此番不仅要接受母亲品行不堪的事实,且又在母亲一手促使之下,背上了跟前未婚妻堂姐纠缠不清的名声。 母亲口口声声地说男孩子名声不要紧,可对他而言,当今要紧之极! 这分明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少爷,少爷……不好了!” 范九从外面回来,神情慌张。 几日下来,已有些麻木的邓誉苦笑了一声。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事情能比我眼下面临的状况更糟糕?” 范九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公子,还真有……” 他说着,取出了一轴卷起的宋纸,边递向邓誉,边说道:“公子您是不知道,现如今外头到处都在议论……是您勾引的张家二姑娘……” 男子勾引女子?天知道这是何时兴起的说法? 冷不丁地听到这样一句话,邓誉被刺激得头脑有些发昏,动作僵硬地接过范九递来的东西。 “这是何物?” “这是一桐书院里针对张邓两家的传言纠纷……作出的文章里被先生们评为最优的一篇,此篇文章被拓印了不止多少份,不单在一桐书院里到处张贴着,就连街角巷尾里都人手一份,口口相传……” 随便在地上捡张废纸上茅厕,一抓就能抓到好几份的那种程度! 邓誉拿着宋纸的手微微抖了抖。 他迅速地将这篇所谓最优的文章看完。 最优不愧是最优,堪称得上笔锋犀利,论点清晰,次序分明,字字珠玑…… 从这篇文章里可以看出,作文章之人曾找到了最为关键的两个人物:沽春楼的潘家娘子、以及曾上门给张眉妍诊病的郎中。 文章足足有近四千字余,也不知是连续熬了几个不眠夜才作出来的……一桐书院的学生,出了名的拼命。 简而言之,邓誉从文章中得出的结论如下—— 邓家初入京时,巴巴地攀上了张家,待平步青云后,便生出了另攀高枝的念头来——论点在于邓家从不与人提及邓家公子定亲之事,是为刻意掩饰,以便物色更好的人家; 张家三小姐患病家中,邓太太借机提出退亲,并以三小姐名声作为要挟,趁机敲诈张家——论点在于当日张家二爷登门退亲,双方对质之言; 有关邓家公子与张家二小姐之私下往来之事,此乃属实,但并非出于张家长辈授意——论点在于当日在沽春楼中,邓公子与张家二小姐私会被张家人撞破之后,邓家公子被驱逐,二小姐被带回张家亦受了重罚。 由此可见张家长辈对此事并不支持,且竭力反对,当日私会经过有潘家娘子作证,张二小姐被罚禁食跪祠堂以致一病不起,有郎中作证; 所谓勾引,乃是邓公子先行示好,哄骗张家二小姐——论点在于邓誉常出入张家大房,明面上与大房嫡子张义龄交好,实为接近张家二小姐。 且当日沽春楼中,潘家娘子曾见邓公子特意买了糖人儿赠予二姑娘,此糖人为远在玉河北桥的老张头所制,玉河北桥距沽春楼远之又远,其用心程度可见一斑; 综上所述,此事起因实为邓家背信弃义、唯利是图、蓄意诬陷、邓公子用情不专。 张二小姐为邓公子所蒙蔽,行差踏错,张家已经责罚,可见治家严厉。 张家长辈唆使张家二小姐勾引邓公子一说,实乃漏洞百出,为无稽之谈。 最后,望诸位擦亮眼睛,勿要被谣言蒙蔽。 “……” 文章堪称有理有据,闻者叹服,见者沉默……于是,邓誉竟有着久久的无言以对。 051 人心 可他当真没有勾引张眉妍…… 这分明是胡编乱造,断章取义! “不行,我得想法子澄清……”邓誉站起身来,急得围着桌子来回地踱步。 范九在一旁忍不住唉声叹气。 怎么澄清啊? 如今外头的舆论可非当初太太放出去的那些不堪一击的谣言可比,人家不仅占尽噱头,还跟学术挂上了勾,岂是那么容易能推翻的? 一桐书院里那些人的嘴,黑的都能说成白的,更何况……这篇文章中所言,十之八九都是真的呀。 怪只怪太太自己搬了石头,却砸了少爷的脚! 范九看着自家少爷,也有一肚子话想讲—— 俗话说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那张二小姐明显对您过于热情,您已有亲事在身,偏还不知避讳地非要往上凑……一个巴掌拍不响说得不就是这个? 要他范九看,若此事没被捅破,长此以往,少爷最后非得被那张二小姐勾了去不成……眼前只是勾了一半,又给生生切断了而已。 咿,这么一说,他家少爷好像也没那么冤枉啊? 还是说,他这天生客观的脑袋,也适合考进一桐书院去发光发热? 是的,范九觉得……若他有这份学问的话,这文章由他来写,他说不准能写得更深入人心也未可知。 越想越跑题的范九就快想到自己金榜题名骑马游街了,半点不在意自家少爷急得头都要掉了的心情。 …… “一桐书院的信服力非比寻常,现如今外面的言论已经将矛头指向了邓家。这脏水咱们算是洗干净了十之八九,母亲大可放心了。” 松鹤堂里,张老太太听着二儿子的话,总算舒了一口气。 她深深看了二儿子一眼。 “这些年来你跟宋氏磋磨着……我本以为往前那个遇事冷静有法子的二郎已经被磋磨没了。”老太太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 经此一事,她看清了许多。 颜面这种事情,其实不能一味地只靠忍和压。 至于眉妍的名声,她看得出二儿子也在极力地将舆论往邓誉身上引了,至于余下那份洗脱不了的,就当是做错事的教训吧。 一开始就走错了路,再如何纠正错误,也总做不到十全十美。 “此事多亏了三弟。”张峦笑着看向张敬。 张敬摇头道:“不,是二哥想的法子好。” 张峦轻咳一声。 他能说……他这个法子的灵感实则来源于蓁蓁的提醒吗? 甚至让张秋池拿银子去打点潘家娘子和那名郎中,也是女儿的主意——若不然,那些所谓的证人岂会恰到好处地明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舆论的顺利推动,少不得有心人的刻意为之。 张峦和张敬离开松鹤堂之后,张老太太才让人喊了张彦过来说话。 她也知道分两次见太累,可大儿子和二儿子如今针尖对麦芒,不隔离不行啊。 张彦的脸色仍旧不太好看,可相比于前几日已经好了太多。 “你还板着个脸做什么?这回你二弟可是帮了你们大房一个大忙了,你做大哥的还拧巴个什么劲儿?”张老太太看着他说道。 张彦叹口气,反倒十分无奈地道:“母亲,此事本就是他惹出来的,他来善后,不是分内之事吗?” 况且,这个善后虽及时挽回了张家的颜面,将过错推回到了邓家人身上,可他女儿跟邓誉私会之事,到底还是传开了。 他大女儿性情不佳,原本就指着二女儿能嫁一户好人家,给他添些助力呢! “老大,你得分清楚先后对错!”见他根本听不进劝,张老太太的神情严肃起来,“是你们先觊觎三丫头的亲事,背地里做小动作被人揭出来了。若论顾惜家门颜面,你们此举若传出去又何尝不丢人现眼?你二弟是有行事冲动的地方,可他一贯性情如此,心里藏不住事,常常坦荡的过头——但若真论起理来,你们说得过二房吗?” “怎么连您也帮二弟说话?当日他去邓家退亲之时,您不也是觉得是他错吗?”张彦忍怒反问。 “一码归一码。”张老太太苦口婆心地道:“你们做错了事,寒了人家的心,还不许人家还手不成?泥人也有三分气性!这是人之常情。更何况,当日你二弟上门退亲是冲着邓家去的,邓家咬上眉妍,你二弟不也在想法子竭力回护了吗?” 张彦抿着嘴,不再说话。 他打从心底觉得母亲偏心。 母亲自幼便偏疼二弟,固然他作为长子又为张家争了光,相反二弟百事不成,可最后母亲还是高看二弟一眼! 就连做事冲动不顾家门颜面,都被母亲说成什么真性情、为人坦荡、人之常情! 若上门退亲的人是他,母亲只怕又是另一番说法了吧。 张彦丝毫不理解张老太太那日对张峦罚也罚了骂也骂了,今日改了说法不过是为了规劝他换位思考的苦心。 “快去跟你二弟认错、道谢。”张老太太发话道:“他对内向来心软,只要你肯去,这心结必能打得开。” 心里正翻江倒海的张彦闻言无声冷笑。 让他这个做大哥的去跟弟弟认错,还得道谢? 这让他的颜面往哪里放? 母亲,您的心未免太偏了。 张彦离开松鹤堂之后,根本没有去找张峦,而是出门将自己灌了个烂醉,半夜方归。 柳氏气极了,让人将他扶回房间,丢给了丫鬟伺候,自己则去看了女儿。 她去的时候,张眉妍正坐在床头发呆,双目无神。 柳氏走近,唤了声“妍儿”,她才僵硬地转过头来。 “母亲,怎么会这样?”张眉妍声音哽咽地问。 柳氏坐在床沿拍了拍女儿的背。 “别怕,京城事多,再过个几年,就没人会记得了。”柳氏像是在劝女儿,更像是劝自己:“只要你爹在官场上顺顺当当的,你还愁嫁吗?” “真的吗?”张眉妍睁着一双泪眼,不确定地问。 柳氏肯定地点头。 张眉妍靠在她身上,紧紧抱着她,像是用力抓紧着救命的稻草。 “母亲,是我做得不好,我不该自作主张去见邓公子。”她小意地认着错,生怕母亲会因生气而不管她。 052 中风 “不关你的事,是他们二房做得太绝。”柳氏的眼神渐渐变得冰冷,却又时而炙热。 “你二叔原本是最顾忌家门荣辱的,年轻时又上进,可全毁在宋氏手上了……最近这些事,如果没有宋氏的挑拨和耳边风,他又岂会把整个张家的颜面都抛之脑后?宋氏……就是个狐狸精,丧门星。” 她说到最后,几近咬牙切齿。 张眉妍听得一愣,但旋即又很赞同。 对,都是二婶的错,二婶是有名的小气记仇,看看苗姨娘的处境就知道了。 三妹肯定也被二婶教坏了,所以才突然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 就因为二婶的不肯退让,害得她现在既嫁不了誉哥哥,又毁了名声。 想到这里,张眉妍又将柳氏抱得更紧了一些。 …… 邓家这几日乱作了一团。 外面的议论跟刀子一样锋利,邓常恩怒急交加,这一日又跟邓太太大吵了起来。 “都是你这无知妇人惹出的祸端!自己没有脑子,还非要跟人争那些无用的长短!现在好了,邓家的名声全败在你手里了,誉儿的前程说不定也要受到影响……你可知今日在文思院,我极不容易见了大国师一面,却还被他斥责了!” 邓常恩气得脸红脖子粗。 “你只会怪我,怎么不怪自己没有张家的男人们有法子!”邓太太本身已经气病了,这几日邓常恩一见她就骂,她心里也憋屈地很。 “你还有脸跟我叫唤起来了?” 邓常恩气急,一巴掌扇在了她的脸上。 常言道娶错婆娘毁三代,这话他终于是信了! 今日不好好教训教训她,她只怕下回还要惹出祸事来—— 于是,邓常恩将连日窝在心底的怒火以及在同僚间受到的讽刺眼神,皆发泄在了邓太太的身上。 手脚并用还不够,他又抓起了物件儿往妻子身上砸。 听着邓太太惨烈尖锐的叫声,丫鬟们却根本不敢上前,个个瑟缩着跪在地上。 最后还是一个大丫鬟见邓常恩越打越来劲,唯恐出事,才壮了胆子跑出去将此事告知了邓誉。 邓誉闻讯赶来阻止。 “你还护着她做什么?她根本不配为人妻、为人母!今日我将她打死了了事,若不然迟早我也要被她给活活坑死!”邓常恩对儿子说道。 邓誉却倔强地拦在邓太太身前,红着眼睛道:“百善孝为先,母亲过错再多,可她生我养我,我必须护着她!父亲,孩儿求您了,不管怎么说,看在母亲这些年来跟您同甘共苦的份上,您就饶她这一回吧!” 瘫在地上的邓太太闻言放声大哭起来。 邓常恩将手中的红漆托盘狠狠地砸在了地上,指着她道:“今日是誉儿替你求情,我且放了你。你若还不肯安分守己的话,就休怪我不念夫妻之情!” 邓太太只顾着哭,越哭越伤心。 邓常恩走后,邓誉连忙就要让人去请郎中。 脸上都是血的邓太太却阻止了他,哭着道:“怎能请郎中,不是平白又让人笑话吗?” “可您身上有伤不能不治啊!” 不该要面子的时候倒是知道要了,早干什么去了? 邓太太趴在儿子肩上继续痛哭,边哭边喊道:“他怎能打我,他怎能打我啊……” 邓誉不由叹气。 父亲动手,绝对是父亲的错。 可母亲这般……只怕没几个人能忍得住不动手吧。 “父亲只是一时生气而已,您日后若能改好,他必不会再……” 邓誉劝说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邓太太打断了。 “连你也说我有错?我有什么错?我要银子、要面子有什么用?还不是为了你啊!” “……”邓誉听得心里有一团火,窝的十分难受。 “你们父子全是没良心的白眼儿狼!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邓太太哭个没完。 邓誉听得心力交瘁。 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既然不可能真的去寻死,又何必说这种话。 他头一回领教到什么叫做忍无可忍,可悲的是,带给他这种感受的竟是他的亲生母亲。 他起了身,不再多说,只留了一句:“要不要请郎中来看伤,母亲自己决定吧,孩儿告辞。” 说罢,不再理会身后邓太太越发高昂的哭声,便疾步离开了这个令他喘不过气来的地方。 邓太太到底坚持着没让丫鬟去请郎中。 她伤得本也不重,皆是些皮外伤,可夜晚却也让她疼得辗转难眠。 夏日夜间闷热地很,她喊了丫鬟进来将窗子全都打开,总算才凉快了一些。 邓太太渐渐睡去,不知夜里下了雨,室内变得又湿又潮。 第二日清早,邓家又出事了—— 邓家的丫鬟惊慌失措地出门,提着裙子跑得飞快去请郎中。 她家太太中风了……半边身子不能动弹,脸也歪了,连话都说不清了! …… 午后,王守仁来了张家找张眉寿。 从几日前开始,张眉寿就托了他派人帮忙留意着京中的大小事。 他以为张眉寿是担心张邓两家之事的风向,是以眼下就道:“如今大势已定,你大可放心了。邓家一时半刻绝翻不出什么风浪来。对了,我今日还听说,邓家太太中风了。” “中风了?”张眉寿看向他。 这是前世没有的事情。 王守仁点头:“现如今外头都在议论呢。” 背地里都说什么“人在做天在看,报应不爽”之类的话。 “活该。”在一旁做针线活儿的阿荔愤愤地说道,似将手里的鞋底儿当成了邓太太一般,鼓着腮帮子将手里头的针狠狠地刺进去。 张眉寿也笑了笑。 邓太太中不中风对她而言没有那么重要,但从这一件事情上,她看到了越来越多可以改变上一世轨迹的好预兆。 “这两日城里可有什么新鲜事吗?”她转而向王守仁问道。 新鲜事? 王守仁凝神想了想。 倒真有一桩……只是,好像不太适合说给小姑娘听啊。 但说出来给蓁蓁听一听,让她日后小心提防一下倒也不是不可以。 王守仁心思活络,这才开口。 053 改变 “双碾街上的刘记米铺你知道吗?”王守仁问道。 张眉寿摇摇头,心底却在猜测着。 她不大清楚出事的地点,但若是王守仁接下来所说的情形能够对得上的话,那应该就是她想要打听的事情。 “昨日午后,先是有人上刘记闹事,说是他家的米吃死了人……狮子大开口要赔一千两银子才肯罢休。” 张眉寿皱眉。 “刘记米铺的掌柜坚持说自家的米不可能有问题,每日买米的人那么多,怎偏偏就一个人出事?所以他非但不肯赔银子,还要拉那群人上官府说理去。” “然后呢?” “去了官府,县令判了刘掌柜赔偿——因为县衙的人在刘记米铺所贩卖的大米里验出了毒。刘掌柜拿不出一千两来,便要以谋害他人性命定罪入狱。” 说到底就是逼人破财消灾? 可打开门做生意,谁会傻到在自己卖的大米里下毒?这么做又能有什么好处? 王守仁显然跟张眉寿想到了一处去,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刘掌柜只有回去筹钱,可那些人拿到钱之后还不满足,非要刘掌柜将小女儿一百两卖于他们,若不然还要告刘掌柜谋杀。” 拿了人家一千两,却要出一百两再买人家的女儿…… 张眉寿听到这里,已经大约料到了王守仁接下来的话。 “刘掌柜不愿意,也大约是料到了那些人原本就是冲着他那小女儿来的,要银子不过是顺带的幌子而已——”王守仁说到这里,声音低了些许:“今日一早,就听说刘掌柜的小女儿夜里投井了。那些人起初还不信,非要去验看尸身,刘掌柜的媳妇已经气疯了。” 张眉寿听罢,心里有些发堵。 这件事情应当就是上一世柳先生经历的那一件了。 柳先生上一世官途不顺,便是因此。 据柳一清亲口所说,他刚入京时,因遭了变故身无分文,便在一家铺子里做临时账房先生。 在这期间,他遇到恶人欲强占掌柜家的女儿,还抹黑铺子名声,掌柜女儿被逼死之后,柳一清也因曾帮掌柜说理写状纸而被恶人记恨上了。 柳一清因此被诬陷入狱,后来是其远在故里的老师写信给当时的礼部侍郎李东阳求其出面,才保了柳一清出狱。 受了整整一年牢狱之苦的柳一清错失了那一届春闱,又在京中苦等三年。 一举得中榜眼后,他开始彻查当年所遇之事,坚持要揪出那群恶人。 可谁知这一查,却是越查越深,最终查到了他根本妄动不了的人物头上。 初入仕途的柳一清一身傲骨,执意上奏此事。 可这道公然弹劾宁贵妃兄长、锦衣卫指挥使的折子,注定要石沉大海。 柳一清非但没能揭露宁通的罪行,反倒遭到宁家人的多番打压,在京中举步维艰地呆了两年之后,便被以贪墨罪贬谪到了西北苦寒之地。 等到被调遣回京重用,已是祝又樘登基、宁家被治罪之后的事情。 所以,张眉寿这一回才执意要留柳一清在张家暂住,为得就是让他避开这件会给他带来巨大影响的事情。 付出和打抱不平,都要建立在真正出得上力的前提下。 如果注定帮不上忙,还会因此招惹到祸事,那便真的没有太多意义。 现如今的宁家,正值如日中天。别说柳先生眼下只是一介没有任何背景的举人,就是放眼朝廷一等大员,正面迎敌只怕也难以撼动其分毫。 “蓁蓁,我估摸着这伙人应当是有预谋的。”王守仁正色道:“你平日万万不要独自出门,小心为上。” 看似繁华安稳的京城,暗下却是暗流涌动,从不太平。 张眉寿点头答应下来。 分明帮柳先生解决了一件极大的麻烦事,她心底却如何也轻松不下来。 她知道自己如今力量微渺,许多事情根本插不上手,天下不公之事每日都在发生,没人能做到尽善尽美。 可她小小的身体里偏偏藏着一股气,让她倍感压抑。 许多事情不知道且罢了,一旦知道了,想要完全漠视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如此心境之下,张眉寿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伯安哥,你今日为何没有进宫陪读?”她看似换了个话题。 “太子殿下不单要读书练字,每月还要抽出小半的时间来练习骑射。我仅仅只是文伴,自然不必跟着一起。” 王守仁不以为意的回答,却让张眉寿听得呆住了。 祝又樘竟然自幼习武练骑射,她没听错吧? 啃书精不啃书,竟舍得将时间浪费在骑射上头了? 这简直比听到老母猪会爬树还要让人吃惊! “即便我每日入宫,也皆只是上午陪殿下读书而已。”王守仁又加了一句,但他没直接说余下的时间都用来陪玩了。 张眉寿越听越觉得不可思议,对自己先前的猜测不由更加确认了几分。 “太子殿下性情如何?可有为难过你吗?”张眉寿旁敲侧击地问。 王守仁摇摇头。 “太子殿下性情温和,从不与人为难,称得上平易近人。”说到这儿,王守仁又觉得好像不太对,于是又补道:“但太子殿下甚爱干净,每日净手数十次……所用茶碗等物必须再三用开水烫过才肯用。” 说到这儿,王守仁忽然忍不住笑了一声:“上回有一位翰林前来讲读经史,因面上胡须杂乱,太子殿下便让内监立即寻了把剃刀过来,让翰林将胡须打理整齐干净了再继续讲读——你是不知道当时那翰林的脸色有多好笑。” 偏生太子殿下说得一本正经,眼底却有几分隐晦的难以忍受。 张眉寿听到这儿,倒没觉得怎么稀奇。 这是祝又樘能干出来的事情没错。 他倒非是出于刻意挑剔,而仿佛是打从心底无法压抑的一种……怪癖? “对了,我差点忘了!” 王守仁忽然想起什么似得,从袖中取出了一只细长的小锦盒来。 “这是什么?”张眉寿好奇地问。 “这是太子殿下赏的,你瞧瞧——”王守仁边说边将锦盒打开。 054 邓家来人 张眉寿看着锦盒里曾十分熟悉的东西,脑中一时炸开一道响雷。 “这是太子殿下自己画图纸让工匠制出来的。”王守仁献宝似地问:“你知道这小东西是作什么用的吗?” 沉浸在震惊中的张眉寿岂会回答他的问题。 “就知道你猜不到。”王守仁将东西取出来,递给她:“这是用来洁齿的,你瞧这上头一排排镶着的是猪鬃,硬度适中,我昨晚上试过了,确实好用极了——” 张眉寿岂会不知道这是什么。 她有些怔怔地接过。 小巧精致的木柄,在刷头上钻了数十小孔,每个小孔里都镶了短硬的猪鬃进去…… 可这分明是上一世她总犯牙疼时,他让人送来的东西——然而那时他已经登基了,而如今他才多大? 她很清楚,这东西根本不应当出现在这个时候。 “故人云,龋齿源而不漱。可太子殿下说,单是漱口远远不足以清除污垢,柳枝条儿等物也不够细致,所以他便想到了用猪鬃镶在木柄上。”王守仁感叹道:“同样都是绝顶聪明之人,这法子我怎么没想到呢?” 张眉寿心中正五味杂陈着,也无暇回应他无孔不入的自夸。 又听王守仁道:“太子殿下给了我许多把呢,数这一把最精细,你留着用。” “……”张眉寿没有说话,只点点头。 祝又樘那厮必然也带着记忆重活了—— 她甚至已经可以确认了。 …… 临近傍晚时分,松鹤堂里的张老太爷幽幽转醒过来。 各房的人都去看望,郎中也很快被请进了门。 “已无大碍,只需用心调养,便不会留下后疾。” 听罢郎中的诊断,众人都松了口气。 毕竟已经疯成这样了,若再留个后疾,松鹤堂里的日子当真就没法儿过了。 郎中走后,张老太爷就要下床。 “你又要干什么去?”张老太太没好气儿的质问道。 “斩妖除魔!” 张老太爷一边将那破破烂烂的道袍披在身上,一边抓了拂尘就要出去。 张老太太气得一阵眼前发黑。 他斩妖除魔?她真想把他给斩了除了才是! “父亲,您头上有伤,暂时不能出去走动。”张峦上前耐心地劝阻。 “区区伤病算得上什么?妖魔鬼怪肆虐人间,生灵涂炭呐,我焉能一味自顾?”张老太爷语气激昂,一把抓住张峦的手腕:“你且一同下山,好助本道一臂之力!” 张峦:“……” “将他捆起来!”张老太太手指发抖地指着张老太爷。 已有仆人拿了绳子进来。 张老太爷冷笑一声:“雕虫小技,也想拦住本道?” 下一刻,他就被死死地捆在了床上。 “竟是捆仙绳!你们从何处得来的!”他面露惊惶地挣扎着。 张老太太:“那是拿来栓狗的,用在你身上再好不过!” 张老太爷刚想再说什么,余光一瞥,却是定在了被宋氏抱在怀中的张眉寿身上。 “哎呀,仙人来了,仙人助我!”他朝着张眉寿呼喊道。 宋氏恐张眉寿被吓到,连忙抱着她躲远了些。 张老太太抓起一旁破了洞的臭袜子,亲自塞进了张老太爷的嘴里,方觉得解气不少。 各房的人纷纷脸色复杂地离去。 回去的路上,张峦和宋氏一行人遇到了等候在垂花门外的柳一清。 夕阳余晖下,文质彬彬的中年人对着他们施礼。 “柳兄。”张峦笑着还了一礼。 这几日他跟柳一清倒混熟了,二人颇有几分志趣相投、相见恨晚之感。 “方才听闻老太爷已经转醒,未敢贸然前去打搅,不知老人家伤势恢复得如何?”柳一清说出自己等在此处的原因。 张峦便将郎中的话复述了一遍,末了又道:“柳兄大可放心了。” 柳一清松了口气,便提出了请辞之言。 “今日时辰已晚,柳兄明日再走不迟。”张峦笑着说道:“上回柳兄不是说打算在京城租赁住处吗?这两日我让人打听了,已经有了头绪,明日柳兄正好可以过去看看。” 柳一清听罢,不胜感激。 “柳兄才高八斗,来年必能高中。在这京城之中,咱们日后可是要常来常往的,又何必言谢?” 柳一清听罢也豁达地笑了。 “那便借张贤弟吉言。” 张眉寿在一旁乐见其成。 她原本只想着帮柳先生避过一劫而已,却不成想父亲倒与柳先生结了个善缘。 …… 这几日,看得出宋氏的心情极好,气色好了许多,双眸里也渐渐有了神采。 妻子的心情好,张峦自然也每日神采奕奕,走起路来跟带风似得。 张眉寿记忆中,甚少见过父亲这般模样。 她自然也很高兴。 虽然仍有许多隐患和麻烦在等着她,祝又樘这个未知之数也常常出现在她的脑海里,但这些并不会影响到她眼前的好心情。 人的一生,麻烦是解决不完的,可它们终究只占据着生活中很小的一个角落而已,它们自小成一团,人又何必自寻烦恼地将其一再放大呢? 只要所有的一切都在向着好的一面发展,那便是值得开心的。 张眉寿已经可以松开阿荔的手,慢慢地走上两步,虽然动作笨拙如孩童学步,但她仍旧信心满满。 海棠居里,宋氏难得地拿起针线,做起了女红。 张眉寿坐在她身旁的软榻里,手里握着一把绑着红绳儿的剪刀,全神贯注地在练习剪纸。 女孩子神情认真,每一下都剪得十分谨慎,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小小的垂髻上,将原本乌黑的头发映出了淡淡的金色绒光。 赵姑姑在一旁看着母女二人,眼眶竟忍不住有些酸涩。 此时,外面忽然有脚步声传来。 “奴婢奉老太太的吩咐,来见二太太。”清脆的声音传进来。 赵姑姑便打了帘子出去。 来人是松鹤堂里大丫鬟,青桔。 得了宋氏的准儿,赵姑姑才将人请进了里间。 宋氏暂时放下了手里的绣绷,问道:“老太太有什么吩咐?” 青桔道:“吩咐二字奴婢不敢说,老太太是让奴婢来给二太太打商量的——邓家那边儿来了人,说是邓太太中风久久不愈,请了无数郎中大夫,如今反倒越发严重。” “哦,是么。”宋氏淡淡地回应。 那这是好事啊。 邓家的人来干什么?总不会是特地报喜吧? 055 医治 “那邓太太身边伺候着的丫头,说是早几年见过苗姨娘给咱们老太太治好过中风……所以邓家特地来人请苗姨娘去邓家走一趟。”青桔边说,边打量着宋氏的神情。 意料之中的,宋氏的脸色微微冷了两分。 张眉寿闻言放下剪刀,轻轻抓住母亲的手。 女儿的手软乎乎地,透着暖意。 宋氏克制住内心那本就不比从前来得激烈的情绪,不冷不热地说道:“他们倒还有脸找来。” “谁道不是呢。”青桔附和了一句,只又道:“大约是实在没了法子了吧……” 邓太太中风算起来已有七八日了,来张家求助的想法想来也早有了,只是迟迟拉不下脸,拖到今日才找来。 “老太太怎么说?”宋氏问。 “老太太的意思是让二太太拿主意,苗姨娘到底是您的人。”青桔很会说话,没有不懂眼色地将苗姨娘说成张峦的人。 宋氏听得顺耳,又觉得经过先前那些事,婆母待自己的态度似乎缓和了许多,想必是对大房的行径有愧,有意补偿他们二房吧。 所以今次才会让她拿这个主意,给足了她这个二太太面子。 宋氏也不是那等得寸进尺的人,婆婆给她面子,她自然也要给婆婆面子。 “那就劳苗姨娘走一趟吧。咱们张家,不是那等小气记仇的人家,人家既上门求了,总也不好驳了面子。”宋氏语气毫无波澜地说道。 能不能治好还不一定,先把以德报怨的好名声拢过来再说。 青桔闻言不可察地松了口气,笑着道:“二太太果真大度。那奴婢就去请苗姨娘了?” 宋氏被夸得脊背都更直了些,却装作稳重的模样道:“去吧。” 青桔行了礼,遂退了出去。 “太太这事做得体面。”赵姑姑笑着夸赞道。 她知道自家太太最是喜夸的,向来吃软不吃硬,别人若肯敬她一尺,她必还人一丈。 宋氏许多年没做过让人夸赞的事情了,眼下倒有些不自在,轻咳了一声,没说话,只又拿起绣绷。 但她心底是欣忭的。 她也想往好了做,从前或是有心无力,亦或是不得其法,再者便是黑脸扮久了、自己也放不下身段来了。 眼下能做到如此,少不了女儿的体贴、丈夫的包容鼓励,甚至是婆母的台阶。 她虽不说,内心却很感激,也希望日后能做一位好母亲、好妻子、好儿媳。 第一次试着去做,如果做得不好……咳,那就当她没说好了。 …… 邓家每日来人接苗姨娘过府为邓太太治病,一来便是连续五日。 五日后,邓太太可以试着下床了。 苗姨娘留下一张药方,便说日后不必再去找她,只需按时服药便可。 中风瘫痪的邓家太太多番医治无果,最终被张家二房里的一位姨娘给出手治好了的消息很快便传扬了出去。 一时间,京城上下无不对张家人竖起大拇指,称赞一句“以德报怨”。 至此,先前的闹剧非但没有给张家留下太多阴霾,反而美名大扬。除了张眉妍之外—— 相反之下,邓家人彻底落了个颜面大跌后的灰头土脸。 而且,据说邓太太的瘫病虽是治好了,可脸彻底歪了,嘴巴说话说不清,连喝水吃饭都成了难题。 宋氏听说后,猜测再三,还是使人请来了苗姨娘。 苗姨娘几乎不曾踏足过海棠居,此番前来,紧张之情溢于言表。 宋氏斜睨她一眼,皱眉道:“我这里又不是刀山火海,你怕得什么?” 说到这里,忍不住冷笑一声,讥讽道:“我差点忘了,你做了上不了台面的亏心事,自然会怕,只怕要怕一辈子吧。” 她说这话本是要过一过嘴瘾,谁知苗姨娘垂眸道:“太太说得是,妾身有愧。太太要打要罚,只管出气便好,妾身绝无半句怨言。” “……”宋氏反而说不出话来。 明明是虚伪至极的话,由她口中说出来竟让人觉得很诚恳是怎么回事? “打你罚你有何用,再如何也不能改变什么了……”宋氏如自言自语般说道。 “太太应珍惜当下。”苗姨娘叹息着道。 宋氏下意识地想要点头——毕竟这也是她最近得出的心得。 可旋即她又觉得浑身不得劲儿。 谁要跟苗氏谈心啊! 她又有什么资格来劝自己? 宋氏收起眼底古怪的神情,刻意拿居高临下的语气说道:“我让你来,是有话要问你。” 可偏不是什么倨傲的人,这居高临下的样子便做得不是很贴切。 “是,太太请问。”苗姨娘低着头,一副乖顺的样子。 “具氏的脸,为何没有治好?”具氏便是邓太太,如今宋氏厌恶她十分,便直接如此称呼道。 “太太以为呢?”苗姨娘的语气仍旧乖顺,却让宋氏眼皮一跳。 她就知道……“不是治不好,是你刻意没治?” “邓太太说话总惹太太不悦,妾身想着,还是别让她再乱说话了为好。” 宋氏眼神惊异复杂地看着苗姨娘。 她就说,当初婆婆中风那般严重,苗姨娘轻轻巧巧就给治好了,半点后疾都没留,怎么到了邓太太这儿……却是一半治好、一半没治好? 亏得她特意问了这一遭,若不然,岂不是也不知竟是苗氏的刻意为之? “太太不必多想。邓家求上门来,太太肯点头答应,那是太太宽容大度,而不是本分。若我们不治,她下半辈子瘫在床上,也是宿命。”苗姨娘语气仍然平静,甚至带着开导。 宋氏一时竟无言以对,甚至还觉得苗姨娘做得极好…… 又博得了美名,又暗中替她出了气。 可宋氏看着这样的苗姨娘,总觉得心里怪怪的。 “看不出来你倒有这般心思,还隐藏得这样好。”宋氏审视着她。 “妾身生是太太的人,死是太太的鬼。绝不会将不该有的心思用在太太身上——”苗姨娘说着,便朝着宋氏跪了下去。 宋氏心里那股子古怪的感觉一时间更加浓重了…… 怎么觉得处处不符合常理啊? 她压下内心的怪异感受,打发了苗姨娘离开,走之前却又将人喊住。 “等一等。” 056 走路 苗姨娘转过身来。 “太太还有什么吩咐?” 宋氏:“瞧你成日穿得这么素,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多刻薄呢——这对金钗你拿去,等过几日端午家宴上,好歹也给我撑一撑脸面。” 她说着,已抬手去摘自己头上的钗。 这金钗太艳俗了,本就配不上她这般举世无双的美貌,她正找不到地儿去扔呢! 宋氏自我开脱着,半点不愿承认自己待苗姨娘有了转变。 苗姨娘呆了好大会儿,才从赵姑姑手中将金钗接过。 而后,再三拜谢了宋氏,复才离去。 宋氏透过支开的窗棂往院内看,苗姨娘走过她的视线,她便瞧见了一双通红的眼睛。 苗姨娘拿帕子按了按眼角,止住眼泪,素气的背影显得格外单薄。 宋氏心底莫名沉沉,而后竟是忍不住吐出一声复杂至极叹息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叹什么。 …… 天气一日日变得炎热,正值烈日当空,油绿的树叶被烤灼得无精打采,唯有藏匿在叶间的夏蝉不知疲倦的鸣叫着。 屋子里铺了凉席,张眉寿正在午睡。 她记忆中,已有太多年不曾听过这样聒噪的蝉鸣声。她的寝宫中总是格外安静,粘知了的宫女太监们在阿荔的指挥下,从不敢有半分怠懒。 除此之外,她贪凉怕热,寝宫里从来也少不了降暑的冰盆。 是以,那些年岁里,每一个夏日都是总是又凉又静的。 日子过得固然舒坦,可那种漫长的安静,渐渐让她开始觉得透不过气来。 长日漫漫,偌大的宫中,连个争宠的对象都没有,祝又樘忙于政务总见不到人影……积月累月中,好看精致的钗环华服晨早拾起,日落而卸,只给镜子瞧罢了。 大好的年华,便这么被磋磨着。 后来,她连捯饬自己都没了动力,用她自己的话来说——简直就一束于笼中的金丝雀,混吃等死,浑噩度日啊。 唔,金丝雀好像不那么恰当,兴许换成猫猫狗狗什么的更恰当些。 毕竟,她原本也没那么自由,所向往的东西也很简单。 恍惚中,张眉寿觉得好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抬手摸了一把汗津津的额头。 四下的空气仿佛挟带着蒸笼刚掀开时扑面的热气,让她昏昏沉沉地生出半梦半醒的错觉来。 她好像看到身穿明黄龙袍的祝又樘朝着她走来,还有他那张总是温和又让人觉得无法触及的脸庞。 她遂意识到自己仪态不佳,传了出去必然又要被人诟病的——她记得很清楚,有一回,祝又樘在寝殿中彻夜批改奏折,她被他的咳嗽声吵醒,迷糊着说了句‘陛下当真扰人’,次日就被宫女传到掌事嬷嬷耳中,且还被史官给添油加醋地记下了一笔。 想到这,张眉寿连忙就要下床行礼,同时在心底叹了句“小憩片刻也不得清静”,可她只敢在心里叹,而不敢说出来。 可她待下床向前走了几步站立了,眼前那团明黄却忽然消失不见了,四周早已变得清晰起来。 张眉寿茫然地站在那儿,良久才回过神,辨清今夕何夕,所在何处。 她哀呼自己在半梦半醒里竟也被皇宫里的规矩和祝又樘束得那样死,敢怒不敢言的想法当真没出息……越想越丢人。 阿荔走进来时,就见一身白色里衣,睡眼惺忪的小女孩光着白嫩的脚丫站在地上,一侧脸颊还印着一道道红彤彤的凉席印儿,板着嘴巴皱着眉,像是气呼呼的模样。 阿荔只当自家姑娘犯了起床气,刚要上前逗趣,脸上的神情却一滞,旋即忽然变得欢喜起来。 “姑娘能自己下床站稳了?!” 阿荔的声音清脆响亮,将窗外的蝉鸣都压了下去。 阿豆闻声疾步走了进来,看到张眉寿稳稳地站在那儿,登时就红了眼眶。 在她眼里,是因为她的疏忽,才让姑娘遭了火险,患了腿疾,是以她日日愧疚难安,心下煎熬。 “姑娘……可是能走了?”阿豆落着泪不敢上前,生怕打破了什么,只拿循循善诱的语气说道:“姑娘再走几步瞧瞧?” 张眉寿满心茫然间,抬起了右脚。 双脚稳稳地落在地上,一步一步地缓慢移动着——这种不再需要别人搀扶的感觉,陌生又熟悉,令人踏实极了! 她真的可以走路了! 见此一幕,阿豆心底紧紧绷着的弦彻底松下来,忽然捂着脸大哭了起来。 “姑娘能走了,这是大好事,你哭什么呀!”阿荔兴高采烈地攥着手掌,恨不能一蹦三跳着说话:“快去告诉二老爷和二太太!” 阿豆用力地点头,拿衣袖抹了把眼泪,转身就往外走。 张眉寿却忽然抬起头来,道:“我亲自去!” 她要自己去告诉父亲和母亲! 张眉寿一步步走出里屋。 院子里的青砖被晒得有些发烫,张眉寿赤脚踩在上面,不觉间步伐越走越快——每走一步,她的心绪也随之变得越来越欢快,甚至开始不可遏止地兴奋起来。 这一刻,她心里尽数都是光明和希望,仿佛新生的春笋一般飞快地升长着。 回过神来的阿荔拿着鞋追在她后面,既高兴又紧张地喊着:“姑娘慢些,当心脚下!” 张眉寿小跑着穿过花园里的长廊。 长廊的尽头,有人瞧见了那一团雪白滚滚而来,下意识地止住脚步,生出防备来。 “咿,那不是张三吗!” 走在前头的女孩子叫出了幼时张眉寿最讨厌听到的名讳。 女孩子瞪大着眼睛看着越来越近的张眉寿,眼中盛满了不可置信。 她、她的头号竞争对手,怎么穿着中衣就跑出来了,且连鞋子都没穿……一头鸦黑的头发披在肩上,一半还被汗水打湿黏在脸颊、脖颈处,怎生一个匆忙狼狈了得? 鼓足了勇气打着“张家二老爷去邓家退亲后,小时雍坊里的同龄女孩子听说张眉寿患病之后,大多都来看望了”的旗号,才说服自己来看望张眉寿、并从头到脚认真打扮的徐婉兮惊得下巴都要掉地上了。 说好的头可断血可***致不能输呢? 057 惊觉 这病得不是腿,怕是脑袋吧! 张三大约是得了疯病……这样大的病,难怪邓家会生出敲诈的心思来! 徐婉兮身旁的兄长徐永宁也呆了一呆。 一路跑来的女孩子一身洁白无瑕,无半点色彩装饰,满脸都是汗水,一双乌黑的眼睛却格外明亮,宛若一方清澈湖泊之中,又有星辰点缀。 出身定国公府的徐永宁虽为小时雍坊中一霸,可此时却被这双忽然闯入视线的眼睛撞到了一根名为脸红的弦儿,甚至有些慌乱地转过身去。 虽说张眉寿才七岁,可他仍想将自己此举归咎为非礼勿视的借口当中去。 “婉兮!” 张眉寿瞧见了来人,不待徐婉兮反应过来,已经扑了过去。 徐婉兮被她扑了个满怀,又被紧紧地抱住。 “婉兮,我能走路了!” 张眉寿过分欣喜亲密的语气让徐婉兮有着一瞬间的错觉——仿佛二人是这世间最要好的朋友。 可……她们分明不是啊! 徐婉兮回过神来,一脸嫌弃地推开满身是汗的张眉寿。 “张三……你是疯了么?抱我做什么?” 自记事起,她还从未被谁这么抱过呢,今天头一遭竟便宜她张眉寿了,真是可恨呐! 见徐婉兮一脸不悦地瞪着自己,张眉寿却仍然笑得格外灿烂。 真好,婉兮也这样小小嫩嫩的一个,不会为了那些糟心的人和事终日郁郁寡欢,孤苦一人,也还没有腰疼腿疼的毛病……可真好。 张眉寿此时脑子里全是“真好”二字。 见她笑得像是傻子一样看着自己,徐婉兮莫名想到街角巷尾处那些总盯着过往的娘子们傻笑的痴汉,不由觉得心底有些发毛。 不会真疯了吧? “婉兮,你去愉院等我,我待见过父亲母亲,再回去与你说话!” 张眉寿由追上来的阿荔穿上绣鞋,留下这样一句话,便又飞也似地跑走了。 “……”徐婉兮盯着她的背影,在心底暗暗摇头。 罢了,她还是回府去吧,这样的张三,她瞧着当真有些害怕。 …… 海棠居内,宋氏正将自己刚绣好的荷包亲手系在张峦腰间。 “绣的不好,许久没拿过针线了……”宋氏左看右看了一番,觉得实在不满意,便又道:“我重新再绣一个。” 她说着,又要将荷包摘下来。 张峦连忙阻止她的动作,正色道:“别,我瞧着好得很!” 这可是妻子绣了许久才绣成的,他一早就盯上了,生怕不是给他绣的,如今得了手,哪里会有不满意的道理? 见丈夫是实打实的喜欢,宋氏心中受用,嘴上却仍是道:“那你别戴出去,被人瞧见了,定要笑话我的。” “那可不行!”张峦反对道:“也该让他们瞧瞧我也是有媳妇儿绣荷包的——” 这等了十来年才等来的优越感,不大肆炫耀怎么行? 宋氏笑着瞥了他一眼,耳根就有些发红。 张峦瞧得心中悸动,便伸手去揽妻子的肩膀。 夫妻二人这边正浓情蜜意着,却忽然听得丫鬟的惊呼声传进耳朵里。 “……三姑娘!” 夫妻二人听是女儿来了,又听出丫鬟口中的惊异,顿时都紧张起来,快步朝着外间走去。 张眉寿已经跑了进来。 “母亲,父亲!” 她看到张峦和宋氏,仰脸喊道。 “蓁蓁,你的腿……”张峦愣在当场,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张眉寿立即肯定地点头答道:“我的腿好了!” 宋氏已经上前蹲下身,扶着女儿的肩膀,目光上下不停地打量着面前的小女孩,嘴里不住地念叨:“蓁蓁……我的蓁蓁又能走路了……?” 她常常梦到女儿痊愈,眼下总不该又是做梦吧? 念叨间,声音已经沙哑哽咽。 张眉寿拿自己的额头抵住母亲的额头,感受到母亲在微微颤抖。 张峦这才回过神,同样是激动得眼眶泛红。 “好……”许多庆幸的话到嘴边,他都没能说得出口,只是将女儿一把抱起,喜不自胜地道:“明日带蓁蓁出门去看赛龙舟,好不好?” “嗯!” 张眉寿重重地点头。 宋氏则在一旁不住地擦着眼泪。 赵姑姑也高兴极了,只因虽然郎中和苗姨娘都说张眉寿双腿无恙,可不能走却是事实,每日看到曾经活蹦乱跳的小姑娘出行都要人抱着,即便大家都刻意地选择不去说什么,可每个人心底的异样和担忧都不曾少过。 但眼下,张眉寿是真的恢复了! “对了,姑娘怎么突然能自己走路了?”见张峦夫妇大约都缓了过来,赵姑姑才问道。 阿荔忍不住代张眉寿答道:“姑娘午憩后,醒来就站在地上了!” 她说得太玄乎,让张峦和宋氏兼赵姑姑都愣了一愣,下意识地看向张眉寿。 张眉寿:“就是做了个梦,迷迷糊糊地就下了床……” 她说得也是实情,只是未提及具体。 “那就是有仙人在梦中指点了。”张峦笑着说道。 有些事情本就玄妙,譬如王守仁过五岁尚不能开口说话,那路过的僧人不过是抬手抚了抚他的头顶,他自此后竟就得以开口说话了——这是许多人都亲眼看到的。 宋氏也认为女儿是冥冥之中得了神仙庇佑。 “神灵保佑。”她虔诚地念道:“日后咱们一定得积德行善,积攒福德……” 张峦点头道:“多做好事,总归是没错的。” “……”张眉寿看着父母仿佛忽然找到了信仰的模样,一时心情有些复杂。 仙人指点? 她又如何能说自己是被祝又樘那厮吓得一个激灵下了床,才学会了走路…… 想她好歹也是历经大靖四朝、见识过朝堂血雨腥风的张太后是也……而这痊愈的原因,也未免太丢人了吧? 张眉寿默默决定,这个秘密……她死也不能说出去。 “明日便是端午,我本吩咐了丫头明日一早去割茱萸给蓁蓁驱邪的……”宋氏感叹道:“如今可算好了……明日家宴,咱们蓁蓁也能自个儿走着去了。” 张眉寿听着听着,眼神却是一凝。 等等,她好像想起什么极重要的东西来了……! “插茱萸是习俗,即便没病没灾也要照常的。”张峦接话道:“让人多割些回来,各个院子里、门边儿都插上,好将不吉利的邪气通通都赶出去。” 宋氏点头。 张眉寿眼底已经掀起惊涛骇浪来。 她真的记起来了! 原本她只知张秋池是在她在开元寺禅房出事之后不久意外丧命的,却具体记不清是哪一日…… 此刻经父母提醒,她才忽然记起,张秋池的尸体被发现的那个清早,张家全乱了,当日连准备了多日的家宴便都没吃上。 而那一日清早,到处都是茱萸的味道,醒脑地很……她记得十分清楚! 时隔多年,许多记忆已经缺失,可记忆中的某种气味,却仿佛会长留在脑海中,经久不散。 张眉寿仿佛已经嗅到了茱萸的气味。 算一算日子,张秋池就是在端午前夕、也就是今夜出的事! …… 上架前的一些唠叨 这本书明天要上架了,说真的,非常紧张,紧张到今天在电脑前从早上坐到天黑,都写不出什么来。 我很期待明天看着粉丝榜上的数字一点点增长,期待每一个数据,我想明天我肯定会一直一直盯着电脑那一种…… 所以,恳请大家多给我一些鼓励,恳请大家支持正版订阅,一本书每月追更看下来,真的只需要几块钱,每章2000字的内容,可能需要作者坐在电脑前整整半天,腰酸背痛,脊椎变形,腱鞘炎什么的大约是网络写手的必备疾病。 但这是我选择的工作,也是我热爱的工作,所以无论如何我都愿意坚持下去——如果一路上有你们的陪伴,那当然是最开心的事情啦^_^ 所以,感谢一直以来支持正版订阅的小可爱,真的。 至于上架后的更新,我得说一说,每天基本4000字的更新,也就是两章,我会保证的,如果没有意外的情况下~(上本书后面都是单更的,我真的很努力啦) 上架当天,我先承诺大家三更吧(也可能是四更、五更呀),我这个人真的打字超级慢,写得不满意就要整段删除重写……同样坐在电脑前一天,一万字水文和两千字质量文,哪怕不甘心,我也会毫不犹豫选择后者。 但我会努力提速的^_^ 另外,我想跟大家求一下月票,和上架当天的订阅,小打赏绝不勉强~欢迎大家酌情投喂,因为上架当天的数据很重要,会关系到后面的推荐~ 最后,不知道说什么了,除了感谢之外,先给大家拜个早年吧? 祝大家平安健康,快乐有钱~ 第一更在凌晨0点左右发布~ 058 计划(求首订) 张眉寿后背一阵发凉,放在父亲肩上的左手蓦然抓紧。 宋氏和张峦全然没有察觉到女儿心底的动荡,依旧在笑说着明日端午的安排。 张眉寿脑海中的想法百转千回着。 她方才一个没忍住,险些就要急着将此事说出来—— 可她知道不能。 一来张秋池出事出的毫无预兆,她那些话说出来根本没人会相信;二来,即便她想个玄乎些的说话骗得父亲和母亲半信半疑了,可他们又会如何做? 定会加以阻止,也就是俗话常说的避难消灾,没准儿还会请个道士来给她或是张秋池做一场法事驱驱邪什么的…… 可她要的不是阻止! 她真想要阻止,根本不必告知任何人,只需想个法子让张秋池躲过今晚一难便可。 但躲过之后呢? 只有千日做贼,焉有千日防贼——她认定张秋池出事不会是一场躲过今晚便不会再有的意外。 上一世,先是她在开元寺遭遇火险,父亲和母亲一如既往地矛盾不断,再有邓家上门退亲,紧接着就是张秋池出事,母亲彻底一病不起…… 这些看似没有关连的事情,却都是导致他们二房彻底分崩离析,家破人亡的原因。 如今,开元寺禅房走水的真相早已明了,他们与邓家的亲事也退得十分干脆,终究没有再像上一世那样被蒙在鼓里,被人当做垫脚石来踩踏—— 而今只剩下张秋池这么一个至关重要的谜题需要解开。 所以,她必须揪出前世张秋池真正的死因,必须弄清楚张秋池溺水而亡的背后是否有人刻意加害! 要想知道真相,想要印证自己的猜测,必然要亲自去看。 所以,此时最应做的就是静观其变,暗下部署,而不是做出任何打草惊蛇的举动。 张眉寿冷静下来思考一番,便下了决定。 可是,若不告知父亲,单凭她一人之力要如何救下张秋池,万一真有歹人加害,到时她又当如何应对? 这是眼下她急需解决的一个难题。 张眉寿寻了个藉口回到愉院,便让人去请了苍鹿和王守仁。 二人一前一后很快就来了,王守仁还特地让小厮抱了个冰镇西瓜过来,提供好友聚会的吃资。 炎炎夏日里,躲在房间里,在地上铺一张凉席,盘腿坐着吃瓜,这是张眉寿幼时一大爱好,可眼下,她实在没有这份心思。 王守仁让人将瓜从中间剖开两半,一半给张眉寿拿银勺儿挖着吃。另一半则切成月牙儿块,放在碟子里大家分食。 熟透了的西瓜清甜,中间裹着一块块沙瓤,一勺子挖下去送进嘴里,又甜又凉,将燥热都驱散了。 “真甜!”方才还说自己没心思吃的张眉寿嘴里塞着红色的瓜瓤,由衷地道。 办事和吃瓜是互不耽误的! 她顿时改了个想法。 于是,她屏退了下人,只留了阿荔,和好友边吃边聊。 “神仙托梦”总是个很好的托辞,灵验且灵验,不灵验也无人会去深究,且总归比旁的说法多些可信度—— 王守仁听张眉寿说她梦到张秋池今夜在小时雍坊后的西漕河中溺亡,惊得手里的瓜都掉了。 “我就知道!我卜的卦,必还是准的!”他既兴奋又紧张地道:“我前些日子不是算出了你大哥近日有一大劫,且生门就在你这里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当时他还觉得卦象怪异,觉得自己卜错了呢! 咳,他这么兴奋当真不是盼着张秋池出事的意思啊! “……”张眉寿暗暗舒了口气。 当初她让王守仁帮张秋池卜卦,抱得是万一王守仁卜得准了,日后好以此作为藉口来解释她预知此事的怪异。 而倒是没想到有这个前因的驱使下,她一提此事,好友已自行信服的不得了,根本无需她再多费口舌去编造什么,倒是省事了。 “你可告诉其他人了?”王守仁连忙问。 张眉寿摇头,一副小孩子之间分享秘密的模样:“在见你们之前,我谁也没说。” “那好,千万别告诉大人们。”王守仁神色莫测地道:“天机不可泄露,说出去怕要生出变故的。” 这话张眉寿就听得一头雾水了。 告诉大人是泄露天机,合着告诉他们这些小屁孩就不算了? 罢了,小孩子的世界总是无法用常理去揣度的…… 但这种好像几个小孩子在玩过家家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这一刻,觉得自己完全被带入了低龄段的张眉寿不由地对自己的计划的可行性产生了浓浓的质疑。 “伯安说得对。”苍鹿压低了声音,拿神秘的语气说道:“大人自认聪明理智,有时反倒误事,万一有人想要害你大哥呢?咱们借机捉住真凶,岂不一劳永逸?” “我就是这么想的!”虽然觉得同样的话从小伙伴口中说出来觉得有种异想天开的幼稚,但张眉寿还是忍不住附和了一句。 苍鹿已经和王守仁商量起了具体的计划。 张眉寿看着二人一本正经、人小鬼大的模样,努力摒除着对他们年龄的偏见。 她的小伙伴不是寻常人,一个是日后威风凛凛、有胆有谋的锦衣卫指挥使,另一个可是名留青史、人称行走的智慧锦囊阳明先生—— 至于她么,虽然不怎么聪明,但好歹也有份先知的优势在……如此绝妙的组合,试问岂是寻常孩童可比,又岂有不能成事的道理? 张眉寿自我说服了一番。 于是,最后她还是决定另外找个更可信的帮手…… 苍天可鉴,当真不是他们的友谊经不起考验,而是作为三人之中唯一一个长大过的人,她必须要有一个更稳妥些的头脑才能对得起多活的几十年不是? 事不宜迟,一个时辰之后,张眉寿便带着阿荔出了门。 同行的还有张秋池——在计划真正完善落实之前,张眉寿总觉得将被害人控制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似乎更周全一些。 妹妹的腿疾痊愈了,急着想要出门溜达一圈,张秋池觉得这挺正常,也很乐意同行看护。 马车看似走走停停,一路下来,从女孩子喜欢的珠花到各个铺子里的糕点等一应小玩意儿张眉寿都让阿荔买了不少。 最后,马车停下了一条略显破败的胡同前。 这方才是张眉寿此番出门真正想要来的地方。 …… 059 卖身 这条老旧的胡同,名叫棉花胡同。 张眉寿之所以能如此确定自己要找的人就在这儿,原因也很简单——他入宫前的名字就叫做棉花,据说此名便取自这条胡同,取名之人的随意程度不免令人喟叹。 棉花无父无母,是在这条胡同里被一个杂耍班的班主收养长大。 这杂耍班本身也无什么名气,多是靠街头卖艺为生。且因近年来精通方术者越来越多,街头巷尾大切活人的比比皆是,玩普通杂耍的只为混口饭吃,岂有赌气玩命的道理?于是,只能眼睁睁地被抢走了饭碗。 而想要维持生计,这些人便只有暗下试着另谋出路。 还有些职业操守的,业余时间便化身走卒脚夫、码头苦力;抛弃良知者,依仗着自幼习武、有一技之长的优势,沦为盗窃之辈、亦或是被人雇佣为打手杀手者也比比皆是。 棉花被举荐入宫编入御林军之前,据说做的就是后者的活计。 但他又是个心软正直的性子,接到雇主的任务后,还要认真调查一番被打杀之人是否奸恶之辈,若不是,他便不干。 于是,他虽身手不凡、天生神力又有独门秘技缩骨功,可日子仍过得穷困潦倒。 张眉寿此番前来,就是想雇他做个‘打手’。一来棉花的本领和为人她都信得过,二来……就当顺便照料一下他的生计吧。 “三妹,咱们来此处作何?” 在胡同口下了马车,张秋池不解地问。 这棉花胡同里是出了名儿的鱼龙混杂,多是行走江湖卖艺者,且据说恶名昭彰的上一任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被发落出宫之后,也住在这里。 张秋池自然不愿让妹妹踏足这等地方。 张眉寿刚要将早想好的借口解释给他听,就听阿荔低呼了一声,道:“姑娘,您瞧那边——” 张眉寿和张秋池都下意识地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前方不远处,有一名披麻戴孝的人跪在一户破旧的门庭前,老旧的幌幡随风飘荡着,遥遥可见其上绣着“汪家班”三个大字。 “家里死人了,跪在外面做什么?”阿荔说话直白不好听。 这时,有两名衣着朴素的妇人经过,其中一名拿怜悯的口气说道:“那是汪老班主的养子,汪老班主前几日得病故去了,这孩子便想着卖身葬父……” 另一名妇人补充道:“可惜卖了好几日都没人愿意买。” “……”张眉寿听得眼神一凝。 这凄苦的身世,听着怎么那么熟悉呢? 她抬脚朝着那披麻戴孝跪着的人走了过去。 张秋池一愣,而后赶忙带着小厮跟上。 张眉寿心中有所猜测,待来到那人身前,得见了其面容之后,心底不由一喜。 啊……她这么说绝对没有对死者不敬的意思。 仍旧灼人的日光下,身披麻衣、黝黑的脸庞晒得发红的少年人仰脸看着面前的小女孩。 他自觉活了十六年,还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小孩子。 小小的一个,粉雕玉琢的,肌肤如刚磨好的嫩豆腐,眉眼清澈,眼珠儿跟两颗水汪汪的葡萄似得,好看又新鲜……少年人在脑子里词穷的形容着。 四下安静了一刻,那嫩青色的绸裙随风微微动着,让他的视线都跟着清凉起来。 “你叫什么名儿?”张眉寿看着他,印证地问道。 “……棉花。”少年人有些迟缓地答。 四目相对,他从那双清亮的眼睛里瞧见了一丝欣喜的意味。 “你卖身葬父,打算卖多少银两?”张眉寿紧接着问道。 她原本只打算雇人,倒没想到要买人,不晓得带的银子够不够。 她问的直截了当,张秋池一听却慌了。 “三妹,你问这个做什么?”他走上前,将张眉寿拉到一侧,轻声劝道:“出来的时间不短了,咱们还是快回去吧。” 张眉寿反应极快:“大哥,你不是缺一个贴身小厮吗?咱们把他买回去如何?” 张秋池不由一怔。 这间隙,那少年人赶忙答道:“我卖三十两银子!” 阿荔一听眼睛都瞪大了。 “三十两?这也太贵了!”她惊道:“人家年轻貌美的小娘子卖身才不过十来两而已,你五大三粗的且一瞧饭量就很大……竟还好意思要价这么高!” 寻常人家买一个粗使下人才多少银钱?怪不得他卖了好几日都卖不掉呢! “姑娘,咱们走。这一瞧就不是正经诚心想卖身的。”阿荔一副识货断货的语气:“咱们要买人,可以去找人牙子。” “等等!”那少年人连忙解释道:“……我力气大,一个人能做五个人的活儿,我还会功夫,也能看家护院!俗话说,一分价钱一分货,三十两将我买回去,绝不吃亏!” 阿荔仍旧不屑,转脸上下打量着他道:“那也不值三十两!” “那你们看着开个价……”少年人急道。 哪怕不愿承认自己不值钱,可这几日下来,他也算是看明白了,三十两不会有人买。 天气热,义父的尸身再不下葬就不行了,他现如今想着,价格压一压也无所谓,只要别差太多就行了。 若不是义父还留了年仅十三的妹妹让他照料,他直接将这老宅子卖了来办丧事便是,又岂会沦落到堂堂男儿出来卖身的地步? 而且这个办法还是妹妹想出来的,他始终有句“女儿家更好卖,你怎么不去卖”不知当讲不当讲。 谁让他承了义父的养育之恩呢,罢了,就当肉偿吧。 “十两!”阿荔喊价掷地有声。 少年人一口血哽在了喉咙。 他强忍着不适,道:“万水千山总是情,别压太低行不行?” 阿荔闻言倒吸一口冷气。 竟然还抛出了江湖话,看来这价注定不好讲! 她心生退意之时,悄悄看了一眼张眉寿的神情,并敏锐地从自家姑娘的眼神里读出了四个字来——“真的想买”。 于是,肩负议价大任的阿荔只能咬咬牙道:“最多再加三两,十三两,不能再多了!” “佛争香,人争气,二十五两别犹豫。”少年人满脸无奈。 阿荔的身形颤抖了一下。 张秋池彻底听不下去了。 “一口价,十八两。图个吉利!” 咦——! 他不该是阻止妹妹买人的吗?怎么也被带进了讲价的怪坑里! 张眉寿和阿荔都目含惊讶地看向他。 偏那少年人一拍大腿,狠下心道:“成交!” 张秋池:“……”那个,等一等,他把刚才一不小心脱口而出的话收回来还来得及吗? 正当此时,隔壁的院门发出了“吱呀——”的声响,两扇陈旧的木门被人从里面推开了来。 060 相遇 “公子且看,那就是老奴方才所说的需要接济的孩子——” 一名年约四十上下,说话声音尖细的微胖中年人走在前头一边开门,一边说道。 被他唤作公子的小少年带着仆人走在后面。 “公子有所不知,这孩子当真是个好孩子,那汪班主生前虽对他百般苛刻,但他为了将汪班主风光厚葬,竟甘愿卖身为奴……老奴倒有心想要帮他,可奈何囊中羞涩,自顾不暇啊。”中年人满眼的不忍和无能为力。 小少年听懂了,忍不住叹了口气。 “怀公……” 您跟吾要银子的花样当真是越来越多了,每一回过来看您,您寻求接济的说法都不重样。 后半句他没说出口,只在心底叹。 中年人还待说些什么,然而瞧见了一旁的情形,却忍不住“咿——”了一声。 那边,张秋池有意反悔,可当着妹妹的面,又拉不下脸。 谁让他自己嘴快呢? 自恨的同时,他又怪那位叫棉花的年轻人没有骨气,要价三十两,人家给十八两他竟也肯卖,如此做人实在没有底线。 张眉寿已经让阿荔取了银子。 阿荔手里攥着荷包,还忍不住念叨着:“十八两也太贵了……” 张眉寿在一旁听得想笑。 上一世苦哈哈地偷偷喜欢了人家一辈子,死活不肯嫁人,如今十八两让你给买回去,你倒还嫌弃上了? 想到阿荔跟棉花的那些前尘往事,张眉寿忍不住有些感慨。 张秋池则在烦恼要如何安置这个杂耍班出身的少年,以及倘若父亲母亲问起,他要如何交待,才能不让妹妹背上胡闹的名声。 而在这时,隔壁院中行出的几人已经朝他们走了过来。 “这是?”中年人看着张眉寿一行人,朝着棉花问道。 棉花倒很爽快,卖身后的觉悟很灵敏:“怀公,这是我日后的主家——” 怀公? 张秋池脸色一变。 这称呼,莫不是上一任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 虽说已经被夺了职,如今不过平民一个,但想到这位大太监以往的恶名,张秋池仍旧下意识地挡在了张眉寿的身前。 张眉寿已经认出了怀恩——这个多年来一直在暗中照料年幼的祝又樘,因祝又樘被从冷宫中接回,而遭了宁贵妃打压,被夺印逐出宫的大太监。 许多人都认为怀恩得罪了宁贵妃,必然要以凄惨收场。 可他眼下的凄惨不过是暂时的,待祝又樘登基之后,他会被重新迎回宫中,仍任司礼监掌印太监一职,且风光更甚从前。 总而言之,这是个满身缺点臭脾气,却待祝又樘一直忠心耿耿的大太监。 张眉寿自然也看到了怀恩身旁的祝又樘。 吃惊之余,她又有些戒备。 午后的日光渐渐变得薄弱昏黄,四下却仍然燥热着,那被高大的香樟树投下的一片阴凉下,身着石青衣袍的小少年正在看着她。 对上那双藏着与年龄不符的稳重的眼睛,张眉寿下意识地抓紧了袖中的手指。 先前不知道还且罢了,而今她因推断出了他与自己一般带着记忆重活了,便无法将他当作一个没长大的孩子看待。 心底一直不曾消散的那股敬畏感,竟也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她不免又想到了那日禅房中,他拖死狗一般奋力将自己冒险救下的情形。 但眼下她的重点是——他该不会是要同自己抢人吧? 祝又樘看了看被兄长挡在身后的小女孩,又看了看刚卖身成功的那位肤色黝黑的少年人。 “卖了多少银钱?”怀恩悄声问棉花。 “十八两。” “才十八两?”怀恩眼珠子一转,说道:“卖身契还没写吧?” 棉花摇头。 阿荔嗅出了一丝抢人的意味,连忙上前对棉花道:“咱们方才可都说好了!” “没签卖身契便不作数。”怀恩轻蔑地看着阿荔,又转脸对祝又樘道:“公子,棉花这孩子秉性纯良,又天赋异禀,是个不可多得的……” 张眉寿的危机感一下子达到了顶点。 上辈子棉花显然没能将自己卖出去,若不然也不会在怀恩回宫之后被举荐了——而今重生的不光是她,还有祝又樘…… 她爱才,祝又樘岂能不爱? 明知是个可用之人,自然谁都想要。 可她当真是急需啊。 那边,阿荔已经抓住了棉花一条手臂——这让卖了好几天都没能卖出去,却在此时忽然变得抢手的棉花有些茫然。 祝又樘又朝张眉寿走近了一些。 他不知道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且要买下一个前世一直护在他们左右的得力护卫,但他看懂了她眼底的着急。 并觉得甚为可爱。 哪怕是长大之后,她也向来真诚简单,即便是有些倔强的小心思,也总能让人一眼猜透——那些小心思,偶尔落在他眼中,向来可爱得紧。 而此时,那种想要捏一捏小皇后脸颊的感觉……又从太子殿下内心最深处冒出来了。 他的心态仍旧一本正经,心无杂念,平和佛系,只是单纯想捏她的脸。 张眉寿看着已经走到自己身旁的祝又樘,心中戒备更重,下意识地抓住了身前张秋池的衣袖。 这个防备的小动作,落在太子殿下眼中,像是受惊的小猫忍住不去炸毛,肉爪下的利爪却已经悄悄露了端倪—— 太子殿下费了好大劲才管住自己想要捏脸的手。 他眼中闪过一丝浅浅的笑意。 “放心,不与你抢人。” 他眼神悠远,仿佛是在跟眼前的小女孩说话,又像是在跟一位许久未见的故人说话。 张眉寿手指微微一颤,终究只躲在张秋池背后不说话。 她怕一说话就露馅儿。 祝又樘折身走到怀恩身边,说道:“既是说定了,怀公便不宜夺人之美。” 怀恩虽不甘心,却也只好点头:“公子说得是。” 祝又樘看着面前精壮的少年,语气谆谆地说道:“这位小姑娘既慷慨解你燃眉之急,那你日后切记要忠心护主,以报恩情。” 说着,还抬手拍了拍少年的头。 棉花:“……??” 这个比他小这么多的小兄弟到底是谁啊? 大家素未谋面,小小年纪老气横秋地拍他的头就算了,可那种饱含希冀嘱托的眼神……又是怎么回事? 061 蹲守 棉花头脑相对简单,他常常将自己实在理解不了的言行举止,统一归为:有病。 是了,他觉得祝又樘大约是脑子有病。 “三妹,咱们回去吧。”张秋池低声对张眉寿说道。 他半点不想妹妹在此处久留。 张眉寿今次前来的目的已经达到,巴不得赶紧离开,当即点了头。 她头也不回地坐上马车,待马车帘刚一放下,适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这种大家同为重生者,但对方在明我在暗的感觉,真刺激! 她知道祝又樘重生了,却不想他也知道自己重生了——抛开暴露之后有可能带来的弊端不说,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保守的秘密,重生这件事情,不止是祝又樘,她亦不会对任何人说起。 祝又樘看着缓缓驶离视线的马车,眼中含着思索之色。 上次见面还一脸迫切地追问他“阁下何人”的小姑娘,显然是已经认出他就是那日在禅房中救她的人了。 可今次相见,她非但未再多问,也不提报答,还作出一副无声防备的模样来,这是为何? 不消多想,也能猜得到必是他的那位伴读口风不紧,已将他的身份泄露了——这才将还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给吓坏了。 太子殿下默默在心里给王守仁记了一笔。 “公子。” 怀恩走上前来,神态谨慎地道:“时辰不早了,公子还是快些回去吧——老奴有幸得公子记挂,感激涕零。然公子身份特殊,老奴是有罪之人,为免被有心人盯上,以此来做文章,公子日后还是少来此处为妙。” 一番话说得十分周全体贴。 然祝又樘料到他大约还有后话。 果然,就听怀恩紧接着说道:“即便老奴常犯腰痛的老毛病,天气一热就常常头昏胸闷,然这些都是花些银子抓些药就能解决得了的,实在不必公子冒险前来相探……” 祝又樘了然点头。 他身旁的随从清羽却一再皱眉。 有病抓药就抓药,还非得提什么花些银子? 这是干什么,生怕别人听不懂他需要银子吗?的 若殿下再听不懂的话,“囊中羞涩”之类的词只怕又要从怀公的嘴里往外蹦了吧? 好歹也曾是堂堂司礼监掌印太监,怎么净使这些上不了台面的小伎俩来哄骗殿下的银子? 清羽心中腹诽,但在祝又樘的授意下,只能取了钱袋子出来。 怀恩一面说着“使不得使不得,老奴焉能要公子的银子”、“老奴固然面临饿死之困境也,也万万不可让公子接济啊”……等诸如此类的体面话,一面却紧紧握着清羽递来钱袋子的手,死也不肯松开。 清羽有心跟他较劲,最终竟不敌他的力气,以落败收场——而唯有在心中暗骂道:有这把子力气干点什么不好,偏偏装作老弱病残博人同情,无耻之程度也,已然令人发指。 天知道,师傅当初究竟为何会让他认下一个如此不要脸的人来做他的义父,这简直是他一生的耻辱啊! …… 炎炎夏日里,连夜晚都少有凉意,蝉鸣微歇,更多的却是蚊虫滋扰。 小时雍坊外的西漕河畔,张眉寿和苍鹿王守仁守在一座凉亭边。 因为王守仁所谓掩人耳目的提议,他们灯也不敢点,只藏在黑暗里。 一旁,阿荔和两名小厮摸黑打着蚊子。 张眉寿紧张地盯着小时雍坊张家的方向,心里估算着时辰。 她已暗下嘱咐棉花蹲守在张秋池的居院附近,时刻留意着动静。 棉花轻功了得,警觉性高,必然不会出差池。 她想着,若真有可疑之人出现,棉花一举将人拿下固然最好,若有其它情况,譬如是张秋池梦游,有棉花一路尾随至此,也可保万全。 梦游这个猜测,是苍鹿刚琢磨出来的。 但张眉寿和王守仁都觉得这个可能性极低。 时间一点点过去,打蚊子的小厮已经靠着亭柱睡了过去。 王守仁也不禁打了个哈欠。 “会不会是咱们想多了?一个梦而已,如何能当真?”苍鹿终于忍不住提议:“要不然咱们回去睡吧?” 张眉寿一边挠着脸上被蚊子咬起的包,一边固执地说道:“我想再等等。” 她确定自己没有记错时间,张秋池绝对就是在今夜出的事。 王守仁晃了晃脑袋,努力让自己清醒一些,也很坚持:“既然来了,当然要等到底,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说着,又忍不住打了个悠长婉转的大哈欠。 “那你们先守着。” 苍鹿站起身来,拍了拍自家小厮的肩,将人叫醒。 黑暗中,他的动作反倒比正常人显得灵敏很多。 张眉寿以为他是要回去睡了,便只点了点头,可一炷香过后,他又悄摸摸地折返了回来。 这一回,他命人搬来了小杌子,带了茶水,瓜子,点心,兼一些小桔子。 “吃好喝好不怕困。”苍鹿小声地说着。 “快给我来一壶水,我当真要渴死了。”王守仁赶忙招手。 张眉寿:“……”这么做当真不会太不严肃了吗? 如果能点灯的话,她觉得阿鹿甚至会把叶子牌也一并带来…… 她这么想着的时候,又听苍鹿说道:“我还带了凉席和毯子,蓁蓁若困了,就先躺会儿,咱们可以轮着睡——” 张眉寿彻底服气了。 口口声声喊着人命关天的王守仁头一个躺在了凉席上。 但他倒没睡,而是拿手指着天上的星宿说一些命理之间的关连。 夏夜繁星当空,星子又亮又密,挂在漆黑如墨的夜幕之上,将天际都坠低了几分,仿佛抬手就可触月摘星。 张眉寿仰脸看着,只觉得许多年都不曾见过这样好看的夜空了。 “蓁蓁,星星究竟是什么模样的?”苍鹿在一旁问。 张眉寿闻言看向他。 夜色中,她看到一双极漂亮的眼睛里恰映着烨烨星光。 “就像你的眼睛一样。”她说。 苍鹿一愣之后,旋即笑了。 “那想来一定不及蓁蓁的眼睛一半好看。” 张眉寿忍不住笑起来,心底却莫名涩然。 但是,又觉得内心充满了力量。 阿鹿,星星是什么模样,我会让你亲眼看见的,一定。 她在心底暗暗允诺着。 几人悄声说话间,苍鹿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入耳中。 …… 062 谋杀 “有人过来了!”苍鹿警觉地道。 他的听力较之一般人要好上许多。 张眉寿连忙凝神去看,王守仁也一个激灵从凉席上翻坐起身,并在昏暗中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依稀可见是有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了过来。 夜色朦胧中,张眉寿定睛瞧着,心下如擂鼓—— 来人中会有张秋池亦或是加害张秋池的人吗? 若是张秋池,那棉花在何处? 张眉寿猜测间,已见那二人在河边一棵老柳树下停了下来,较他们几人藏身的凉亭不过只有十来步远的距离。 静悄悄的夏夜里,四下除了虫鸣之外,仿佛再无其它响动。 如此之下,任由树下二人说话的声音压得极低,却也都一字不漏地传进了张眉寿等人的耳朵里。 “怎么这么晚才出来?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男子语气急切地询问道:“没有被人发现吧?” 回答他的是女子温柔而缓慢的声音。 “没有。丫鬟早已睡熟了,我是从后门偷偷出来的……” “那就好。”男子似乎舒了一口气,旋即说话的语调却又陡然一变:“你的包袱呢?” “我……”女子声音一顿,没有立即回答。 四下忽然恢复了短暂的安静。 夜色中,张眉寿等人面面相觑,皆是瞪大了眼睛。 本以为来人必与张秋池今夜溺亡之事有关,却不曾想意外撞见了年轻男女月下私会的情形。 且这私会显然还不是寻常的私会。 片刻的沉默之后,男子忽然拔高了声音,质问道:“你难道是反悔了?你不想跟我走了对不对!” “瑾郎,你先听我说……”女子语气吞吐地道:“这几日我翻来覆去地想,我爹娘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我真的不能这么自私……冷静想想,咱们当真非走不可吗?” “当然非走不走!”男子语气激动起来:“若是不走,你家中岂会同意我们的亲事!你爹娘眼中只有门当户对!尚娘,你为何忽然反悔?是不是你也嫌我家道中落,给不了你荣华富贵!” “岂会……我真的只是不忍心抛下我爹娘他们……况且,我们能走到哪里去?天大地大,又要靠什么谋生呢?” “我堂堂七尺男儿,还怕养不活你吗?我看你分明就是舍不得这锦衣玉食!我本以为你我情投意合,你并非那等肤浅的女子,眼下看来……却是我高看你了!”男子抬手投足间愈发激动。 “……”女子无言,自觉被他的话所羞辱,忍不住低声哭泣起来。 男子一拳狠狠地砸在柳树上,女子惊呼出声,连忙哭着去拦住他的手臂。 “你到底走不走!”男子问。 女子错开他的视线,含着泪缓缓摇头。 “瑾郎,我真的不能走。你也不能走,你祖父年迈,身边怎能无人赡养?” “你倒反过来指责我薄情寡义了?”她的话似乎戳到了男子的痛点,他一把挥开她,沉声吼道:“当初你答应过我要一起远走高飞的!眼下说这些又是何意?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家中有意替你议亲,你分明是心思变了,却来跟我说什么忠孝仁义!” 女子望着他失控的模样,既失望,却又坚定了想法。 “你既如此想我,我也无话可说。”女子的身形掩映在轻垂的柳枝中,显得格外柔弱,然说出来的话却是斩钉截铁:“起初你我相知,是因志趣相投,待事一致。而今分歧愈多,我既劝服不了你,再蹉跎下去不过是互相耽误而已。” 男子的声音陡然低了下来。 “你此言何意?” “从此再不相见,只当从未相识便是。”女子声音悲切却毫不动摇。 男子身形一僵之后,便剧烈地颤抖起来。 “你说得可是真心话?”他几近一字一顿地问:“你可不要后悔。” 女子无可奈何地闭上双眼,叹了口气。 “瑾郎,你我缘尽于此吧。” 她话音刚落,便转了身。 看着她的背影,男子忽然仰面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 这笑声更像哭声,似在竭力压制,又像肆意宣泄。 张眉寿几人直听得头皮发麻,心底皆生出不适来。 而他们本以为这场戏已然要唏嘘落幕之时,耳边忽然传来了女子的闷哼声。 紧接着,就是男子咬牙切齿的话音。 “你今日既已负我,就休怪我不念往日情意了!尚娘,我早早就同你说过了……我是不可能看着你另嫁他人的!这么重要的话,你竟忘了吗?” 他说话间,张眉寿视线中只见女子的身影已经倒在了地上。 男子将手中的石块扔进河中,发出“咚”的一阵声响。 这一切发生的极快,张眉寿等人待反应过来之后,无不惊异交加。 “姑、姑娘……他杀人啦!” 阿荔抖得像个筛子一样,声音起伏不定地喃喃着。 王守仁和苍鹿亦是脸色发白。 比之寻常孩童,他们再如何胆略不凡,却也从未见过这等可怕的情形。 这时张眉寿就显得格外冷静了。 作为一个亲手拿被子捂死了皇帝亲娘的人,她自认尚不至于被眼前突发的一幕吓到六神无主。 且相比于恐惧,她此时更多的是愤怒。 私奔不成就要将姑娘杀害,这男子简直是极端自私到了极点! 视线中,她得见回过神来的男子慌张脱下了自己的外袍,又搬了两块沉甸甸的石头到女子身旁。 这是要将人沉尸河中?! 不,方才他从背后袭击那位姑娘,用的也是石块,冲动之下一击,未必能伤得了姑娘性命……也就是说,那姑娘可能尚存气息亦或只是昏了过去,而他打算将一个活人生生沉入河底溺死? 若说方才的举动是被伤心悲痛冲昏了头脑的话,那眼下明知人没死,还要将人沉河,那便是真正意义上的谋杀了! 人姑娘好说歹说他不听,一提分道扬镳他便要害人性命,这世间怎会有如此禽兽! 心思百转千回间,其实只是一瞬而已,而这一瞬间,张眉寿已然做了决定—— 救人! …… 063 童年噩梦秦姑娘 可怎么救呢? 张眉寿看着瑟瑟发抖的丫鬟小厮和小伙伴,可谓人多势不众——且随便拎一个出来,都是实打实的拖后腿。 救人先自保,就这么冲出去显然不可取。 救人心切间,张眉寿摸到了自己袖中的硬物。 那是今日她刚从棉花那里得来的袖弩,原本藏在身上是为了用来应对今晚可能出现的突发情况的。 这简易的袖弩是棉花自己所制,内里夹带着十余发短箭,出门前张眉寿曾偷偷试着用过,很清楚这袖弩虽轻巧顺手,但杀伤力并不强。 但此时也不需要什么太大的杀伤力,只要能射中就行了! 原谅她想要见义勇为却不敢贸然现身,只能躲在背地里偷偷放上几发冷箭,以表这一腔小小的热心肠了—— 姑娘,此番能否将你救下,我也不是很确定,救了你不必言谢,若救不了你也莫怪,咱们就且拼一把运气吧! 张眉寿尽量镇定地将袖弩瞄准那道正将石头往女子身上绑的暗色身影。 “笃——” 短箭离弩的声音很细微,令人倍觉紧张的黑暗中,并没有人注意到那支向着男子射去的冷箭划破夜空。 奈何准头欠缺,张眉寿又接连射了三发出去,才算听到了男子吃痛的叫声。 疼痛之余,更觉受惊的男子一面下意识地去触摸自己受伤的右腿,一面戒备地环顾着看似无人的四周。 “谁!” 他咬牙将入肉并不深的短箭猛地拔出,鲜血顿时往外冒。 而在此时,他的前胸处又中了一箭! 这一箭极疼,且伤在了要害处,男子惨叫一声,不住地打着寒颤,眼神越发惊慌起来。 他慌得不单是自己的处境危险,更有对对方身份未知的恐惧,以及自己动手杀人的行径已经暴露的可能! “官差大人,就是他!我亲眼看到他杀人了!” 男子正值惊慌失措之际,忽然听到一声清脆响亮的声音底气十足地喊道。 紧跟着附和的是男孩子的声音:“对,就在那儿!” “快将他捉回衙门治罪!”阿荔反应过来,也跟着大声叫道。 小厮则在苍鹿的授意下赶忙点亮了风灯。 一时间,本就乱了心神的男子听着种种喊声,以及不远处晃动着的数盏刺眼的风灯火苗,不由恐慌到了极致! 本就做了亏心事的人,身上又莫名受了箭伤,此时听得官差已经赶到,哪里还有工夫去想其它,当即慌不择路、沿着湿滑的河岸小道便逃离了此处。 见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河岸尽头,张眉寿等人紧紧悬着的一颗心适才落下来。 “姑娘,他吓跑了!”阿荔的表情像哭更像笑,显然是真的被吓到了,却一贯地不敢在张眉寿表露出来。 王守仁则长舒一口气,同时借着风灯的映照,定定地看了张眉寿一眼。 “蓁蓁,你方才真是好样儿的……”他一个堂堂男儿,都被吓软了腿,蓁蓁还能想着设法救人,这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如此胆魄,理应受他一拜! “多亏你们配合得好!”张眉寿站起身来说道。 方才她趁那男子中箭害怕之际,壮着胆子一开口,大家都反应过来跟着一起虚张声势,这份默契和应变能力,以及胆识,已非寻常孩童可比了。 苍鹿扯了扯张眉寿的衣袖,道:“咱们快去看看那位姑娘如何了。” 这一回,为了弥补方才的表现不够英勇,王守仁带着小厮走在了最前头。 柳树下,女子倒在地上,秀美的脸庞上一双眼睛紧紧闭着,眉间微皱,可见仍存有意识。 她的双手已被男子拿衣袍绑在了背后,衣袍里裹着两大块沉重的石头—— 如此情形可想而知,若方才张眉寿再晚上一时半刻动手,只怕一条年轻的生命就要香消玉殒在这西漕河中了。 想到这里,张眉寿后背一阵发凉。 可是,上一世张秋池在这里出事的时候,她并非听闻过还有另一名女子也在西漕河同夜溺亡。 但看到那沉重的石块,她大约也能想通了。 沉尸河底,死不见尸,兴许她的家人永远都不会知道今夜发生了什么。 阿荔已经将女子被束着的双手解开。 王守仁提着风灯照在女子的脸上,轻轻“咿”了一声,忍不住思索着说道:“这姑娘我看着有些眼熟,你们也瞧瞧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出现在西漕河畔,原本就有很大的可能是附近的人家。 经他这么一说,张眉寿也不由认真打量起面前女子的长相。 少女年纪大约在十四岁上下,一张秀美的瓜子脸上,五官端庄文静。 确实有些眼熟…… 可她重活这一世,往事已隔数十年之久,若非十分熟悉之人,她当真辨不出什么子丑寅卯来。 最后还是阿荔将人认了出来—— “啊……这不是秦家大姑娘吗!” “秦家大姑娘?对对对……我说怎么那么眼熟呢!”王守仁恍然地道。 见张眉寿有些痴愣着,阿荔又道:“姑娘,这就是咱们隔壁秦大人家的长女呀,您还没认出来吗?” 秦云尚自幼可就是小时雍坊里小娘子们的楷模,样貌气质上佳,待人温柔,知书达理,且一手女工无人能及,向来是父母口中别人家的小娘子—— 张眉寿也常听到自家祖母和母亲念叨“你瞧瞧隔壁秦家姐姐如何如何,再瞧瞧你如何如何”之类的话。 张眉寿石化了一刻。 啊,她这一救不当紧,竟将自己的童年噩梦给救回来了! 但她记得很清楚,上一世,这个样样出色的少女还未来得及议亲,便被一场重病夺去了性命,而绝不是意外丧命。 结合眼下的情形来看,似乎只有一种可能——上一世秦家察觉到女儿失踪之后,暗中苦寻无果,大户人家注重名声,便只有对外编造了女儿因病去世的说法。 若果真如此,秦家说不定一直都没有查到女儿的真正死因,甚至只当做她是与人私奔了。 “咱们要报官吗?”王守仁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那名男子方才逃走的方向。 064 小时雍坊奇葩三人组(浅笑和氏璧加更) 意图谋害他人性命,这可是重罪。 张眉寿想也不想就摇了头。 “别报官。” 若是报了官,秦云尚的名声便也完了。 在许多女子眼中,名声甚至比性命还要重要。既已费力将人给救回来了,自然不宜逼得姑娘家醒了之后再自尽一回。 况且,秦云尚必然清楚那男子的身份,她醒了之后若想让家中追究此人的下落,必然要比官府出面要容易得多。 不过这些事情也轮不到他们来操心。 “直接让秦家的人过来吧。”苍鹿的想法与张眉寿很接近,不管是事后的追究还是眼下秦家姑娘是否需要郎中医治,这些事情都不是他们方便插手的。 王守仁想了想,便交待了小厮立即去秦家传话。 秦家的人很快就到了,带头的正是鸿胪寺司丞秦展,也就是秦云尚的父亲。 秦云尚上面有三位兄长,秦展年近四十才有了秦云尚这么一个女儿,素日里疼得跟眼珠子似得,一听闻女儿出了事,立即亲自带人赶了过来。 张眉寿看着面前的老人,不由想到了上一世秦云尚‘因病去世’之后,这位秦大人因受不住痛失爱女的打击,也跟着病倒了的事情。 秦展脸色沉沉地命婆子将昏迷中的秦云尚背上软轿。 他让人先行送女儿回府,自己则屏退了下人,向王守仁几人问起事情经过。 王守仁习惯了事事冲在前面,不慌不乱地站出来回答。 他只说几人结伴出来捕蝉,在河边发现秦姑娘的时候,她已经昏迷了,其余一概不知。 秦展闻言眉梢微动。 深夜出来捕蝉,倒可解释为孩童贪玩,且王状元家的这个儿子是有名的神童,性情一贯不受拘束。 可捕蝉不带网子,怎么捕? 秦展的目光依次从几个半大的小萝卜头身上扫过,见他们个个神色泰然,倒真像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不由在心底叹了一声。 他这么大的时候,还蹲在泥坑里玩泥巴呢,说半句谎话能吭哧半天,舌头都捋不直。 现在的孩子个个都是人精,小小年纪就生得一副七巧玲珑心,真是后生可畏吾衰矣啊。 “既如此,还是早些归家吧。夜深了,免得家中大人担心。”秦展未多言其它,只拿长辈的口吻嘱咐了一句。 “是。”王守仁朝他揖礼,目送着他带人离去。 秦家人走后,张眉寿几人站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现在怎么办?”王守仁问。 他的意思是指张秋池的事情——这才是他们今日埋伏在此的原因所在啊,谁知半路救了个秦姑娘。 “继续等吧。”张眉寿很坚持。 可她的坚持,却是没有结果的。 东方天际显出鱼肚白,一直安静的西漕河开始有了妇人抱着木盆前来洗衣。 几个精神不济的小伙伴各回各家。 在暗处守了一夜的清羽也揣着一肚子莫名其妙离开了西漕河畔。 东宫内,祝又樘早已起身,并打完了一套养生拳,此时正坐在临窗的罗汉床上吃茶。 那木鱼石杯中的茶汤呈褐红,颜色并不清亮,并非是今年上供到东宫里的新茶不济,只因茶壶中另有乾坤,泡的乃是颗颗饱满的大红枸杞。 清羽携着一身潮湿的晨露回到了东宫,跟太子殿下禀告昨夜的见闻。 “先是神秘兮兮地守在河边的亭子里……也不点灯,就摸黑打蚊子。”监视了几个孩子一整夜,清羽说起来都觉得荒唐,偏生还必须如实往下说:“后来他们又回去搬来了小杌子,茶水点心……坐在凉席上吃桔子谈什么星相。” 太子殿下听得一头雾水,又觉得很新奇。 炎炎夏夜,约上三两好友、带上茶水点心并凉席,到河边乘凉露宿摸黑打蚊子……这莫不是民间一种少为人知的娱乐方式? “后来倒有一件稀奇之事。”清羽大致地将年轻男女私会、女子险些死在男子手上的经过说了一遍。 他自然也将张眉寿几人智救秦家小姐的经过如实说了。 但在他眼里,小孩子还是小孩子,小孩子弱爆了。 换作是他,一记飞腿踹过去,便能将那男子踹入河里,爬不上来—— “只是偶然?”祝又樘忽然若有所思地问。 清羽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太子殿下是猜测那群孩子是特地等在那里救人的? 清羽摇头。 先不说他们怎么可能会料到会有意外发生,单说:“待那位姑娘被家人带走之后,王小公子他们仍呆到天亮方才归家。” 但夜里他们也分明都困倦了,有的抱着亭柱子就睡了,女孩子躺在凉席上也打着瞌睡——可他们偏不回家睡觉!硬要死扛!你说气人不气人? 天知道这些孩子们脑子里装得都是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喂了一夜蚊子的清羽满心怨念。 他不明白太子殿下为什么要给他派下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任务,让他去守着这群莫名其妙的孩子。 如此一想,太子殿下在他心目中不免也沾染了些莫名其妙的嫌疑。 咿——他怎么忘了,看似少年老成的太子殿下,实际上也只是个孩子而已啊! 想到太子殿下时不时便会冒出来的一些奇怪的言行举止,清羽竟忍不住想将他也归类进小时雍坊奇葩三人组的小组中去—— 这个小组名,是他昨夜想到的。 他原本可以想一个更生动更形象的,但该死的蚊子实在太多了!干扰了他的原本灵敏的思绪。 祝又樘只点了点头,未再多问。 自昨日他在棉花胡同遇见了张眉寿,并亲眼得见张眉寿将棉花买了回去之后,他就有了一些想法。 许多事情的改变,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故而他并不觉得张眉寿意外买下棉花是一件多么说不通的事情。 上一世棉花也一直护着他和皇后,这一世换了身份守在她身边,护她周全,或许这就是缘分吧。 太子殿下很是通透地想着。 但他就是忍不住有点担心他家小皇后忽然买了个人回家,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或是另有打算——出于照料,他才让清羽暗中留意着。 兴许是他多心了。 但多心总归没有什么坏处,年幼的女孩子家毕竟娇弱,他多护着些总没有错。 清羽不是很能理解他家太子殿下时不时就流露出的老父亲神色是怎么回事…… 一名小宫女低眉走了进来,手中捧着一碟点心。 “殿下,奴婢刚做的,您快尝尝。”小宫女语气欢快,眉眼皆带笑。 祝又樘看了一眼,只见白玉碟中整齐摆放着的是一块块压成了梅花形状的豌豆黄,中间又用了红枸杞点缀。 普通的糕点也做得这般精致,可见十分用心。 但祝又樘几乎是下意识地就道:“这道糕点,日后不必再做了。” 样貌娇俏的小宫女闻言愣在当场,满眼意外地抬起头来看着他。 065 来客 殿下明明自幼最爱吃这道点心的呀。 小宫女忍不住问道:“往前阿嬷在的时候,殿下每日都要吃豌豆黄的……可是奴婢做得不如阿嬷好吃?” 在冷宫之中,她自幼伴着祝又樘一同长大,自认对他的喜好与忌讳都再熟悉不过。 祝又樘闻言不以为意地答道:“往前是因吃不到旁的点心。” 小宫女讶然地张大了嘴巴。 一旁的清羽也眼角一抽——殿下啊,如此喜新厌旧,暴露寒酸过往的话,您怎么能以如此风轻云淡的语气说出来?掩饰一下或是换个说法不行吗? 小宫女咬着嘴唇将那一碟豌豆黄端了出去。 清羽退出去的时候,瞧见了那小宫女躲在长廊下抹眼泪。 清羽经过她身侧时,被她拦了下来,眼泪巴巴地问:“清羽大哥,殿下往前最爱吃豌豆黄的,如今有了其它点心,便不愿再吃了——你说,殿下是不是也厌烦了我?很快也会将我赶出东宫去?” 她说这话纯粹是内心不安,想寻求安慰来着。 谁料清羽认真想了想之后,面露赞同地点头道:“很有可能。” 小宫女一怔之后,旋即哭得更凶了。 “……” 生性冷淡的清羽头也不回地离去。 …… 张眉寿回到愉院时,等在院门外的阿豆已经急出了汗。 “姑娘可算回来了,奴婢担心了一整夜。”虽姑娘昨晚出门前交待过她不要与任何人说起,可一夜未归下,她哪里有不担心的道理? 张眉寿若再不回来,她便要跑去海棠居让二爷二太太找人了。 张眉寿打着哈欠对她道:“这不是回来了么。” 阿豆一边跟着她往屋内走,一边问:“姑娘昨夜歇在了哪儿?怎被叮了满脸红包?” 她说着,就有些想怪阿荔看护不周,纵着年幼的姑娘胡闹,可转念一想,如今阿荔才是一等大丫鬟,她是没有资格说这些的。 见阿豆一副不吐不快的模样,同样满脸包的阿荔却将腰板挺得更直了些。 她跟姑娘昨夜可救了秦家姑娘一条性命,威风着呢,哪里是阿豆这等束于后宅的小丫头能想象到的? 这么想着,阿荔就满面自信地拍拍胸脯对阿豆说道:“放心,有我在,姑娘不会有事的。” 阿豆闻言就发愁地道:“可姑娘脸上的包怎么办?今日可是端午家宴。” 阿荔一听这话,遂也有些烦恼。 端午家宴一年仅有这一次,各房的主子乃至姨娘们都要去的,各房的姑娘自然也不会缺席,她家姑娘天生丽质,焉能被这一脸包煞了风采? 两个丫头一筹莫展之时,却听张眉寿道:“去请大公子来一趟。” 阿荔当即差遣来了另一名二等丫鬟阿菱,让她去传话。 她和阿豆则伺候了张眉寿洗漱更衣。 阿荔给张眉寿挑了一件鹅黄色绣栀子花小衫,下衬一条清凉的白绫子裙。 待穿上后,又觉得太过素净,便又从妆奁中取了一只粉玉蝶花吊穗璎珞圈,给张眉寿挂在脖间。 另梳好了垂髻,左右簪上两朵银杏珠花,珠花间坠着晶莹的南珠,圆润可爱。 一切收拾妥当之后,阿荔却望着镜中女孩子的脸发愁。 卿本佳人,奈何一脸红包。 张秋池来的时候,亦被妹妹的脸吓了一跳。 待听闻是被蚊虫叮咬后,道了句“我有办法”,便立即离开了愉院。 再回来时,手中便多了一只玲珑小巧的青色玉瓶。 “这是姨娘配的药膏,对蚊虫叮咬有奇效。”他将瓶子递给阿荔,说道:“快给姑娘试试。” 话罢又恐张眉寿不放心一般,笑着补充道:“这药膏我是用过的,不曾出过问题。” 张眉寿坐在椅子里,由阿荔将药膏涂抹在自己脸上。 绿色的药膏气味清凉,抹在仍痒意不断的红肿处竟出奇地舒适。 “妹妹可是夜里睡觉没关窗?”张秋池坐在一旁问。 “晚间跟伯安哥和阿鹿去西漕河边溜达了一圈。”张眉寿半真半假地回答了他一句,便反过来问他:“大哥昨夜睡得可好?” 昨夜空等了一整夜——事实与记忆产生了如此之大的偏差,她自然万分疑惑。 “睡得很好。”张秋池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 张眉寿在心中哀叹了一声,心说你是睡得很好,可知这很好的背后有人为你担惊受怕了一整夜呀。 她试探地问:“那大哥夜里可听到什么动静了没有?” 张秋池不解地摇摇头。 他一觉到天亮,并未听到任何动静。 “可是家里出什么事了?”少年人反应敏锐地问。 “没有,就是昨夜不知从何处跑来了一只野猫,到处叫呢。”张眉寿随口敷衍过去。 一旁阿豆和阿荔讶然地看着说起谎话信手拈来的三姑娘。 张秋池了然点头。 张眉寿脑子里还在想着为何张秋池的命运会出现了转变—— 难道单是她重生这件事情本身,已经影响到了身边的人? 比如柳先生的事情,她分明没能说服父亲留人住下,柳先生却因大伯的话而被留了下来暂住…… 而大伯这么做的原因,多半是因为针对父亲。 大伯之所以针对父亲,是因为这一世父亲看到了许多事情真相之后,发生了改变。 而这一切的源头,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她。 所以,会不会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她已经改变了当初致使张秋池溺亡的契机? 可这一切皆只是她的猜测而已,她尚且连张秋池上一世真正的死因都不曾弄清楚,自然不可能就此放宽心。 因为她根本无法确定,致使张秋池溺亡的那一个“契机”,究竟是彻底消失了,还是暂时推迟了,亦或是被改变了。 她必须要解开这个谜团。 而在谜团解开之前,她要确保张秋池的安全。 “大哥,棉花虽不通文墨,入不了你的眼,可他身手绝佳呢,你出入时带他在身边,会稳妥许多。” 她忽然说到此事,张秋池有些意外。 他确实无意找一个像棉花这般江湖气十足的贴身小厮,可对上妹妹那双亮晶晶含着关切的眼睛,他可耻地改变了想法。 张秋池点了头,吐出“也好”两个字。 他总说不出拒绝妹妹的话,这习惯到底是坏是好? 张眉寿刚要再说些什么的时候,阿豆脚步轻快地走了进来。 “姑娘,你瞧瞧谁来了!” 阿豆脸上的笑意直达眼底,语气也是少见的欢快。 066 宋锦娘 张眉寿一愣之后,似乎想到了什么,蓦地抬起头来向门外张望去。 一道茄紫色的身影已经跨过了门槛,快步朝堂内走了进来,一双神采熠熠的美目寻到了她的身影之后,立即布满了慈爱的笑意。 张眉寿一下子从椅子上滑下来,几乎是朝着那道身影扑了过去! 对方微有些惊讶,而这惊讶瞬间就转变成了欣慰,她弯下身去,任由飞扑而来的张眉寿紧紧抱住了自己的脖子,而后笑着将张眉寿抱了起来。 “姨母!” 张眉寿满脸欣喜地喊着,眼眶却微微有些泛红。 “欸!”年轻的妇人答应了一声,打量着怀中的小女孩,笑着道:“一年未见,我的蓁蓁又长高了。” 张眉寿眼神切切地望着她,眼睛越来越红。 在她记忆当中,没有子女的姨母一直极宠爱她,是将她当作了亲生女儿来看待的。 在宋氏性格日愈尖锐的那些岁月里,偶尔出现在张眉寿身边,给予她照料和关怀、且与宋氏长得十分相像的姨母,曾是她内心最深处的依赖。 她幼时与其他孩子一样,总盼着能快一些过年,因为过年的时候,不仅有许多好吃的好玩儿的,在外随舅舅一起行商的姨母也会在年终的时候来看望她。 而这一年姨母之所以会在端午时节入京,她记得似乎是因为一笔大生意。 “方才在你母亲那里,听说你前些日子患了腿疾,如今可好全了?”宋锦娘一边心疼地问,一边将外甥女抱回了椅子里,自己也在一旁落座。 早已站起身的张秋池此刻才得以向她长揖行礼。 张眉寿答“好全了”,宋锦娘点点头,眼神却一直凝在张秋池的身上。 她识人不忘,心思玲珑,哪怕没见过张秋池几面,却也猜得出他的身份。 当初张宋两家因为一个忽然冒出来的湘西女子闹得几番翻脸,至今两家都难以释怀,她自然对苗姨娘和那个孩子也无半分好感。 张秋池很清楚这一点,当即寻了藉口,便识趣地离去了。 宋锦娘并没有过问张秋池为何会出现在张眉寿的院子里,只在心底存了一些猜测。 见外甥女小小的一个,却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丫鬟们又是沏茶又是端点心的,宋锦娘越瞧越觉得喜爱,只觉得好像又瞧见了幼时的自己一般。 她幼时性情便张扬,是以她连张眉寿娇蛮的一面也尤为喜爱包容。 宋家这一代嫡出一支的子女三人,宋锦娘是长姐,张眉寿的舅舅宋聚是老二,张眉寿的母亲宋芩娘是最小的一个。 宋锦娘早年与夫家和离,回到娘家之后,没有一蹶不振、躲在人后萧条度日,而是帮着弟弟宋聚扛起了宋家商号的重担,走南闯北做起了生意。 这些年下来,宋锦娘凭着自己坚韧的性格和经商天赋,将正经的东家宋聚的光芒都生生压下去不少,也渐渐堵住了族中那些曾竭力反对她插手宋氏生意、指责她丢人现眼的嘴。 正因如此,宋锦娘在张眉寿心目中的形象一直比男子还要高大伟岸,如一座屹立在她心底的大山,令她觉得踏实之余,又能给她带来勇气。 上一世,每当撑不下去的时候,她便会想到姨母。 “姨母,舅舅呢?”张眉寿忽然问。 “他住在客栈里,还有事情要办。”宋锦娘笑着答道。 张眉寿知道这只是大家心照不宣的托辞。 当初因为宋家上门退亲的事情,正值年轻气盛的宋聚曾跟张彦打过一架,据说那一架打得很激烈,即便后来隔了数年之后,宋氏仍嫁了过来,可两家的梁子、尤其是宋聚和张彦的梁子,却是解不开的。 是以,每每宋聚与宋锦娘一同进京探望妹妹和外甥们,心高气傲的宋聚都不会进张家的门。 “方才我与你父亲母亲说过了,待会儿咱们一同去客栈,带上鹤龄和延龄。”宋锦娘笑着道:“你舅舅他也想你们想得紧呢。” 张眉寿高兴地点头。 “那我让阿豆先去小厨房取些粽子过来,有豆沙馅儿的,红枣馅儿的,还有烧肉馅儿的呢!” 今日是端午,舅舅身在异乡,又不愿来张家与他们共度,那她便带些自家包的粽子过去好了。 宋锦娘隔着小茶几伸出手揉了揉外甥女的头,满眼都是喜爱之情。 这么招人喜欢的小丫头,放在成日死气沉沉只知道钻牛角尖的妹妹身边,简直是暴殄天物啊,第一百次想把小外甥女拐走怎么办? …… 朝阳门大街上的“登庆楼”,是京城一等一的酒楼,一楼大堂,二楼雅间儿,三楼则为住宿。 宋聚便在这里落脚。 两辆马车在登庆楼外停稳。 宋锦娘和宋氏带着张眉寿下了前一辆马车。 后面那辆则是张峦带着两个儿子,并着一沓沓礼盒。 为了见这位甚少有机会碰面的大舅哥,张峦今日很是精心准备了一番。 宋锦娘带着张家一行人直接上了三楼,在一间靠街的天字号房门外停了下来。 张峦亲自上前叩门。 来开门的是一名小厮模样的年轻人,他先是冲宋锦娘笑着喊了句“大姑奶奶回来了”,而后又看向宋氏喊“给二姑奶奶请安”。 但在目光接触到张峦之时,却只字未发,只侧身让开了道,让众人进来。 宋氏的脸色便不太好看。 无论两家有着怎样的过往,她的丈夫怎能由一个下人这般轻视? 因为是娘家的下人,才更加让她生气。 但这种生气,她却发不出来,正因这些年来她在张家的屡屡大闹,才使得不明内情的娘家人对张峦存了一肚子的意见。 宋氏忍着没吭声,宋锦娘却发作了。 “怎么,没看到姑爷也在吗?”宋锦娘沉声看着自作聪明的小厮。 两口子吵架是人家两口子的事情,不相干的外人跟着活什么稀泥呢? 她宋家带出来的下人,更不允许如此小家子气! 没必要的时候还当着外人的面儿耍小心思,这不是向着主家,而是给主家丢脸! 067 外甥女的亲事 小厮向来敬重宋锦娘,此时被吓得一个哆嗦,已是知道自己错了,赶忙艰难地向张峦赔笑,出言补救道:“原来是姑爷!小人眼拙了,许久未见姑爷,竟没认得出来——姑爷,快里边儿请,小人让人给您沏茶去!” 他这番变脸不可谓不快,站在张峦身边的张眉寿看着他笑了起来。 女孩子的笑声悦耳欢快,恰到好处地打破了沉闷尴尬的气氛。 小厮觉得这笑声给自己解了围,待看向张眉寿,眼睛便是一亮,满脸堆笑地奉承道:“这就是表姑娘吧?瞧着真跟菩萨座下的小仙子一般!” 张眉寿满脸受用地挺了挺背,扯着张峦的衣袍说道:“父亲,他说话好听,快赏他——” 张峦忍不住摇头失笑。 女孩子被人夸赞长得好看,便要给人打赏,这小小的虚荣下透着别样的天真无邪。 “该赏该赏。”张峦十分配合地笑着让身侧的随从取了一块儿碎银递给宋家的小厮。 小厮忙不迭地接过,就冲着张峦和张眉寿行礼,喜不自胜地道:“谢姑爷、谢表姑娘赏!” 宋聚身边的小厮自然不会为了区区一块儿碎银打赏就高兴成这样,他这般表现是因清楚这块儿赏银代表着张家人给他的台阶。 也是张峦不计较他方才失礼的大气表现。 “不必谢,拿去买粽子吧。”张眉寿看着他,笑眯眯地道:“日后你说话好听,我还有赏。” 小孩子故作大人口吻说出来的话,本是十分逗趣的,小厮却莫名听出了一层深意来。 他心底怔然之余,连忙又躬身笑着答:“是!” “你倒是大方地很,就是不知存了多少私房钱?够赏几回的?”宋锦娘眼底一改方才的冷色,笑着揉了揉外甥女的小脑袋。 “三姐的月银都让丫鬟拿去买松仁粽子糖了,她是个穷鬼!”张延龄躲在宋氏身后说道。 见张眉寿瞪向他,他又冲她吐了吐舌头。 这个告状精,还真是从小到大一直如此啊! 张眉寿觉得得找个机会好好地教训他一顿才可以。 大人们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松仁粽子糖不可多吃,我才有意拘着她。”宋氏跟长姐解释了一句,便弯下身拿食指去敲女儿的额头,“你倒是能耐,还偷偷瞒着我让丫鬟去买?” 虽是怪责,语气却是极温柔的。 张眉寿脸色古怪着说不出话来。 偷吃糖什么的,那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此时,房内传出了一声男人忍俊不禁的笑音来。 众人还不及听清之时,又有掩饰的咳嗽声响起,旋即房内的人便说道:“屋里有刺不成?一个个儿都站在外头说话!” 张眉寿笑了笑。 这故作严肃的语气,正是她的舅舅宋聚无疑了。 一行人这才走进房内。 客房内极宽敞,分里外三间,又兼布置清雅。 一个即便是坐着也能看得出身形十分高大的男人正靠在临窗的太师椅中翻看账本。 他面上蓄着短须,一身藏青锦缎绣暗纹圆领长袍,腰间与寻常可见的佩饰不同,红绳打下的如意结下,挂着的乃是一个巴掌大小的金算盘。 那纯金打造的算盘金光闪闪,一下子就将几个孩子的视线吸引了过去。 “阿哥。” 宋氏半低着头上前,有些不自在地喊道。 宋聚抬起头看她,便是皱眉:“怎生又瘦了?” 宋氏还来不及应答,那边张峦已经凑了上来,笑着道:“都是我的错,大舅哥要怪便怪我。” 说着,长揖了一礼。 宋聚冷眼看着他这副没皮没脸套近乎的模样。 张峦亲自将礼盒放到一侧的小几上,宋聚也不拒绝,只道:“我可不占你们张家的便宜。” 说着,就招了几个孩子到自己跟前来。 张眉寿姐弟三人都朝他行礼喊“舅舅”。 奶声奶气的“舅舅”喊得宋聚心底一阵熨帖,他满意地看着三个孩子,脸上才有了笑意。 他取出三个荷包来,分别亲自递给孩子们。 荷包沉甸甸地,不知道装着的是什么,只见张眉寿手中的那只荷包是粉色绣蝴蝶的,张鹤龄和张延龄拿着的同是宝蓝色,区别在于一个绣竹,一个绣石。 这显然是早已准备好的。 可上一世,宋锦娘去张家时,规劝正与张峦闹气的宋氏不成,离去时糟心极了,故而并没有眼下张峦一家来见宋聚的事情。 张眉寿就有些感慨。 许多美好温情的东西,并非不存在,而是不知不觉中错失了。 张鹤龄好奇荷包里装得是什么,就要打开去看,却被张眉寿阻止了,并悄摸摸地说道:“父亲说过,不可当众拆看别人的赠礼,你这样会很失礼。” 张鹤龄一副“竟有这事”的神情,却也听话地忍住了好奇心。 宋聚听在耳中,嘴上说着“哪有这么多破规矩”,心里却对妹夫将孩子教养得这般好而感到一丝欣慰。 张峦看着面上与有荣焉的妻子,又看向懂事灵巧的女儿。 女儿做得极好,可他根本不记得曾这般教过女儿了——咳,原来他不经意间竟就能将孩子教得很优秀,可能这就是所谓的个人魅力吧。 但是,不能膨胀,要充分利用优势,再接再厉,好生教养孩子们。 宋锦娘让张峦夫妇带着孩子坐下说话,又让人去沏茶摆瓜果点心。 宋氏本想问一问父亲的近况,谁知宋聚上来便问:“我听说蓁蓁的亲事黄了?” 他私下说话的方式向来简单粗暴。 宋氏点了点头,提起邓家就有些不齿和恼火。 宋聚:“黄的好,起初你们就不该订下这门亲!什么官家子弟,具氏和那邓常恩我焉能不了解?不过是披着——” 他说着,却一顿,是因被宋锦娘一记眼神给瞪了回去。 这里是京城,说话做事都需加倍谨慎。 张眉寿看到舅舅在姨母的气势威压下一下子怂了的模样,想笑之余,又想到了前世姨母出事之后,宋家商号在舅舅一人的掌舵下,就像是一艘漂浮在狂浪中的大船,风雨飘摇中,最终倾覆沉没的经过。 “……反正官家子弟风气不佳,嫁过去没好处。”宋聚看向如花骨朵一般惹人喜爱的外甥女,又看向宋氏和张峦。 “依我之见,不如将蓁蓁嫁回咱们宋家去——省得被外人欺负!”宋聚直截了当地说道。 正坐在一旁咬着一颗青枣儿的张眉寿一个激灵就咬到了枣核上,力气之大,直硌得两颗牙又酸又疼! …… (求月票~) 068 什么是爱情啊 “我家那三个小子,最大的今年十三,最小的六岁。”宋聚一脸认真地说道:“都没议亲呢,蓁蓁只管挑,挑中了哪个就跟我说!” 且他三个儿子都随他,生得骨架大,老大虽才十三,却已显露出膀大腰圆的潜力来,故而不怕外甥女生性娇蛮——真正魁梧的男人,扛打、扛骂,无所畏惧! 远在苏州的宋家三公子瑟瑟发抖。 灼灼夏日中,张眉寿也打了个大大的寒噤。 她并非是觉得舅家表哥配不上自己,或是如何,到底她与他们几乎没怎么见过面,舅舅说起来她根本没有丝毫印象。 她之所以打这个寒噤,是因她只要一想到要嫁给那些个萝卜头一样嫩的小子们,就有一种……老牛吃嫩草的羞耻感! 要知道,她现在甚至觉得父亲都年轻的过分,反观昨晚在西漕河畔看到的秦家老爹在她眼中倒颇有几分眉清目秀之感。 想到此处,张眉寿不免觉得找个如意郎君什么的,似乎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张峦和宋氏也都十分惊讶宋聚所言,但仔细一想,又很能理解。 宋家两姐妹,先是宋锦娘因所嫁非人,丈夫被那些小妾通房糊了心,而在婆家受尽苦楚刁难——最后,是宋老爷子让宋聚亲自将人给接回来的。 因着此事的缘故,宋家父子对宋芩娘的择婿上就多了份谨慎,生怕小女儿重蹈长姐的覆辙。 可他们选的人小女儿皆看不上,最后自己千挑万选好不容易选上了张峦,张峦为了让宋家人放心,也立誓绝不纳妾,本以为宋家的女儿要转运了……可谁知后来又出了那样的变故。 总而言之,在宋家人眼里,两个宝贝女儿的一生都毁在了姻缘二字上头。 因此,宋聚提出要将张眉寿这个唯一的外甥女嫁给自己的儿子,纯属是怕外甥女在婆家吃亏——与其到时远水难救近火,倒不如将人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好生护着。 张眉寿也能理解舅舅的心思。 但嫁人这种事情,难道单单只靠长辈对晚辈的照拂之意来决定吗? 她隐约觉得,舅舅这法子虽是比嫁旁人来得‘稳妥’,可却非她真正想要的姻缘。 可她究竟想要什么样的姻缘呢? 上一世,她那在天下人乃至史书之上举世无双的大好姻缘,都只是给外人做戏而已,所以她常常想,那些话本子上山崩地裂的惊人爱情,为了在一起甘愿赴死的情节……会是真实存在的吗? 她觉得大约也只是臆想罢了。 况且,人活得好好地,动辄妄言生死,实在不知珍惜。 所以,她虽觉得母亲深爱着父亲,却也不是很能理解母亲为此将脑子都生出锈来的固执。 她会帮着母亲,引导母亲,但在母亲与父亲的爱恨纠葛中,她始终如一个旁观者一样,做不到感同身受。 若相互喜欢,会是如此沉重的负担,让原本温柔的女子变得暴戾可怕,那“喜欢”二字,与洪水猛兽有何异? 换作她,宁可不去喜欢,也不愿那般不开心。 可母亲也有欢喜的时候,哪怕父亲只是顺手从前院折了一枝桃花回来。 所以,究竟什么才是爱情啊? 张眉寿不懂,但这一世在她眼中,活得开心才是最重要的。至于姻缘二字,若有幸撞上一桩好的,那是锦上添花,而若没这份运气,那不嫁人又有何妨? 张眉寿漫无边际地想着,那边宋锦娘已经劝起了宋氏。 宋氏只道“女儿还小,不急着谈亲事”,一心想将外甥女拐到身边的宋锦娘却道:“早些定亲有什么不好?待蓁蓁再大些,万一哪一日皇上下旨选秀,停止定亲嫁娶……” 自当今太子祝又樘被从冷宫中接回之后,宁贵妃便一改先前独占帝王宠爱的作风,主动张罗着替皇上选妃纳嫔。 毕竟自己是生不出来孩子的,只一个劲儿地打压太子也没用。 好在她虽不能生,却能养。 于是,宁贵妃一早放出了话——不管是哪个妃子生了儿子,都接到她身边儿养着。 这一放话不打紧,皇上很快就添了三位皇子。 可不知是否因为当今皇上丹药嗑多了的缘故,这三个小皇子落在宁贵妃眼里,无论是样貌还是资质,都跟别人捡剩下的次品似得,实在让人无法满意。 这如何能跟靠脸就能取胜的太子抗衡啊? 还是得继续生! 所以,近年来皇上选秀的次数十分频繁,搞得家里有女儿的人家都很紧张。 “我想让蓁蓁再大些,自己选个称心如意的。”宋氏坚持道。 她自己都不喜欢所谓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岂会强加到自己的女儿身上。 “你不就是自己选的?称心了吗?如意了吗?”宋聚皱眉说道。 一旁的张峦尴尬地摸了摸后脖子。 他都没吭声,怎么大舅哥还好意思把刀子往他身上扎? “小孩子懂什么,还得咱们大人做主。”宋聚很坚持。 宋氏的坚持也不比他少:“那也得让蓁蓁自己看过再说。” 宋聚:“那当然!” 好货不怕验,他好歹三个儿子呢,个个如此优秀,蓁蓁总能看上一个吧? 宋锦娘在一旁趁热打铁地道:“芩娘,你许久也没回苏州了,正好带着孩子们回去一趟,父亲也常常念叨你们呢。” 提到回娘家探亲,宋氏脸上微热。 她不是不想回去,是觉得没脸回去,也担心会惹老父亲生气。 张眉寿却觉得这是个让母亲散心的好机会。 前世她被束缚在皇宫中,深深觉得人是能被闷出病来的,不管是身体还是脑子。 “母亲,我想去外祖父家。”张眉寿目含期待地看着宋氏。 宋聚眼睛一亮。 看吧,外甥女说她想去相看表哥们! 他就说嘛,这事儿十有八九能成。 宋氏迟疑间,两个小儿子也跟着说“想去外祖家玩”。 张峦也很支持妻子回去,这些年来他一直希望两家的关系可以缓和一些。 “对了,芩娘,我有个好消息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张峦不知是想到什么,笑了笑说道。 此言一出,众人都看向他。 “什么好消息?”宋氏问。 …… (蓁蓁来求月票呀~~~~) 069 天生异象(薛定谔盒子里的猫和氏璧加更) “昨日曲祭酒找到我,说今年的国子监历事名单中,我也被排上去了。”张峦此时说起来,眼底隐约有着神采焕发的颜色。 宋氏一愣之后,连忙问道:“当真?” 张峦点头。 国子监一直有着“监生历事制度”。所谓“历事”,便是将监生分拨往各处官府衙门历练事务,为期三月。三月之后,由吏部考核附选,若表现优异,则仍令历事,遇有缺官,便挨次取用。 说白了,这是独属于国子监监生们的一条、不必参加科举,便可入仕为官的捷径。 张峦入国子监读书已久,三年前曾轮到过一场历事。彼时他被安排在京衙内历练,可因隔三差五便与宋氏有争执,家中麻烦不断,使得他在那场历事中表现极差,被评为有奸懒之嫌——若非王华等人力保,险些要被发充下等小吏。 后来,他虽仍得以留在国子监内读书,可一直再等不到历事的机会。 这些年来一直浑噩度日的张峦,本也没再奢求过能有一个好出路,可近来发生的一些事情,却又让他深埋在心底的抱负再度萌了芽。 尤其是与邓家退亲之事——他张峦的女儿,凭什么被人那般轻视挑拣? 他的妻子,也因为他的碌碌无为而处境尴尬。 故而,张峦每日看似神采奕奕的表面下,还藏着一份心焦。 他前几日与王华小聚时,还曾谈起此事,在好友的开解下,他心绪稍定,打算先做好眼下。 可谁知昨日曲祭酒忽然找到他,告知他他也在今年的历事名单之上! 张峦万分意外之余,更有欢跃,本打算在今日端午家宴上再将这个好消息说出来。 “这是好事!”宋氏也为丈夫感到高兴,心中对未来的期待一时更甚几分。 张峦便借此来劝她回苏州探亲。 他历事三月之久,本就担心会无暇照顾宋氏,若宋氏此时回娘家探亲,他也能放心了。 这是一举两得的事情。 宋氏心情大好,便笑着嗔他:“听你的,我回娘家去就是了,省得留在家中再拖累了你。” 张眉寿自也高兴,却觉得此事来得十分古怪。 她记得很清楚,上一世,父亲并没有再次得到历事的机会啊? …… 张峦一家人赶在晌午前回到了张家用家宴。 偌大的饭厅中,张家从老到小,无一缺席,各房的主子们都已落座,张彦的两位妾室站在张老太太身边,等着帮老太太布菜。 苗姨娘一个人站得远远地,低着头。无人与她说话,她也不与别人说话,安静的仿佛不存在一般。 她今日穿得仍旧很素,头上也未戴那日宋氏给她的金钗。 宋氏看在眼中,犹豫了片刻,仍是招手让苗姨娘走近了些,站在她身边。 大过节的,她不想让人家看笑话——宋氏这么想着。 一圈人却皆看傻了眼。 向来连苗姨娘的名字都不愿听到的宋氏,今日竟当着众人的面儿给苗姨娘解围? 不,她肯定是欲扬先抑……待会儿必还要给苗姨娘难堪的。 大多数人都这么想着,柳氏不动声色地暗暗期待,张老太太则有些“担惊受怕”地觉得这顿饭在二儿媳妇的阴影笼罩之下,随时都有吃不下去的可能—— 可一席饭吃下来,苗姨娘就站在宋氏和张眉寿中间,一会儿帮着宋氏布菜,一会儿给张眉寿剥粽子皮儿,伺候得比丫头们还细心周到。 而宋氏从始至终都没说过半个难听的字。 反而是张老太爷一直喋喋不休地说着疯话,让原本无人吭声的席间一刻都安静不下来。 张老太太全当没有听见,实在忍不下去要发作的时候,也只是“呵呵”两声。 张老太爷酒足饭饱后,就要离席。 他醉得老脸通红,站起身时险些仰倒,张秋池眼疾手快地一把将他扶住。 “祖父当心。”张秋池口气恭儒。 原本醉醺醺的张老太爷却忽然眼睛睁大,看着张秋池的脸庞“咿——”了一声。 “你这天生异象的面相,倒非凡夫俗子啊……”张老太爷舌头打结,“来,快报上生辰八字,让老道我给你好好算一算……” 张秋池哭笑不得。 苗姨娘眼底神色却微微一变。 此时张峦已经站起了身,上前扶住张老太爷,道:“父亲,我送您回去歇息。” 张老太爷一面走,一面仍追问着张秋池的生辰八字。 苗姨娘侧耳听着,确认了张峦并未加以理会,紧紧攥着衣袖的双手才缓缓松开。 饭席被撤了下去,换上了清茶和瓜果。 疯老头子被弄走了,张老太太心情舒畅,问起了小辈的学业。 张义龄一直被禁足家中,但张峦也按时指导,怎奈他榆木脑袋,又不肯用心去学,被问起时磕磕绊绊地说不出话——张彦看在眼里,恼在心底,决定回去之后打一顿消消气。 张老太太告诉自己不必生气,遇到这样不成器的孙子,放弃了就是,反正她还有很多孙子,为此气出病来,不值得。 张眉妍虽未被明言禁足,可出了那样丢脸的事情,私塾她已是不能去了,近来一直借着患病的借口不曾出门。 但她仍道:“孙女最近一直在虔心抄写佛经,闲时便读《女则》。” 一旁的张眉娴闻言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柳氏将她的反应看在眼中,暗暗来气。 张眉寿却被少女不加掩饰的表情逗笑出声。 张眉箐也捂着嘴偷笑。 “……”虽然大家都没有说什么,但张眉妍仍是一阵心虚脸红。 “三丫头的腿已好全了,也该回私塾念书了。”张老太太对宋氏说道。 邓家曾放出谣言说张眉寿康复无望,虽说在两家的交锋中邓家已然落败,但外面有关张眉寿患病的猜测依然颇多—— 此时张眉寿回私塾读书,等同是去打破外界的种种谣言。 宋氏没有立即答应下来,而是说起了自己打算带张眉寿姐弟三人回苏州外祖家的事情。 张老太太听得一愣。 嫁过来这些年,宋氏一次娘家都没回过。 张老太太斟酌间,刚巧张峦回来了,就说起了自己被准允历事一事。 张老太太听得眼睛一亮,高兴极了。 她转过脸,看向宋氏,抓住宋氏一只手轻轻拍了拍,笑得那叫一个慈祥温和。 “老二媳妇啊,你听我说——” 070 凭什么 “你既想要回娘家,我也没有拦着的道理,许多年未回去了,不妨多住些时日。回头我让人备些薄礼,你一并带去,代我问候亲家翁。” 走吧走吧,走得好,走得巧,正好能让老二专心历事了! 察觉到婆婆的心思,宋氏脸上的笑意有些尴尬,却又十分释然。 许多事情她未必不知道自己做得不对。 “恭喜二哥。”张敬笑着说道:“方才在席间怎么不说?如今没了酒,只能拿茶敬二哥一杯了。” “方才父亲在,无暇提及此事。”张峦笑着摇摇头:“只是准允历事而已,没什么可恭喜的,待我期满归来,日后有了出路,再说恭喜不迟。” 他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将此番历事看得极重。 这与他而言,代表新的开始,意义非凡。 “你有才有谋有头脑,只要有了机会,沉下心去历练,还怕不被赏识吗?”张老太太对二儿子的能力向来很有信心——呃,尤其是宋氏不在的情况下。 “母亲说得是。二哥,我以茶代酒,愿二哥能大展拳脚,来日前程似锦。”张敬说话间,举起了茶碗,并看向一旁始终没说话的张彦。 三兄弟都在,出于家庭和谐考虑,他自然不能独敬二哥。 见张彦迟迟没什么动作,张敬提醒似地笑了笑:“大哥……” 柳氏面上笑着,暗暗捅了捅丈夫的手臂。 张彦这才端起茶。 “二弟,二次历事机会来之不易,可不要再像上次那般闹得难以收场才是。”他看似是在叮嘱,眼底却盛满冷笑。 张峦面上笑意不减:“借你吉言。” 却是连大哥都没有再喊。 张彦咬了咬牙,将茶水一饮而尽,茶碗放下时,发出“砰”地一声响。 张老太太脸色难看。 瞧瞧那小肚鸡肠的模样,竟也不知道丢人害臊! “老大是不是吃酒吃醉了?”张老太太语气微沉,看着柳氏说道:“扶他回去醒酒。” 张彦闻言神情更冷几分,站起身来。 “不打搅母亲为二弟庆贺了。”他语气讥讽地说罢这句话,转身便走。 “你……”张老太太骂人的话到了嘴边生生压下去。 她也出身书香世家,作为淑女,她是不会骂人的——当然疯老头子除外。 可同样都是她亲生的儿子,老大老二为何差别如此之大? 一定是因为二儿子随她,而大儿子不幸随了他的父亲! 张老太太这么想着,莫名就没那么气了。 柳氏赶忙笑着打圆场:“看来是真醉了,本不该让他吃这些酒的……母亲别同他一般见识,二弟也莫要介怀,你大哥他吃醉了酒贯爱说胡话。” 她说话间,看见张峦夫妻二人放在桌下的手竟是交握着的,脸上的笑意忽地凝住。 无人看到柳氏转身出去追张彦时,脸上瞬间阴沉的神情。 张彦走得很快,柳氏始终没追上他,回到栖霞院时,却见堂屋内一片狼藉,两只珐琅花瓶被打碎在地,朱漆茶盘丢在帘栊旁,就连那只今早她刚奉过香的三足香炉都被打翻,香灰扬得到处都是! 一屋子下人丫鬟都躲在门外,个个低着头不敢说话。 柳氏气得头脑发昏,走进里间就见张彦绷着脸站在窗边。 “你疯了吗!”柳氏质问他。 她口是心非地赔着笑脸给他在后面擦屁股,他倒好,回到自己的窝里又祸祸起来了! “母亲才疯了!”张彦只是微醉的脸上俱是不甘和恼火:“你方才瞧见了没有,二弟只不过得了个国子监历事的机会而已,母亲就高兴得跟吃了蜜似得!我当初中进士时,她也只是说了句什么‘日后须得加倍勤勉’之类的话!” 他说着,仰面冷笑了两声:“都是嫡出,我且还是长子,但从小到大别人夸得总是二弟,哪怕我给母亲挣了五品敕命回来,而二弟终日纠缠后宅琐事,百事不成……可到头来母亲还是百般偏向他、高看他!这究竟是凭什么?我到底哪里不如他!” 柳氏在心中重重地冷笑了一声。 哪里不如?——当然是哪里都不如! 尤其是这幅只知抱怨,什么屁事都写在脸上的窝囊样子! 柳氏越看他这幅嘴脸越觉得厌烦,同时她多年以来一直藏在心底的那根刺,也越发尖利起来。 张彦的话里,她只赞同三个字——凭什么? 是啊,究竟凭什么? 她在心底早已问了无数遍……! …… 午后,张敬去了海棠居找张峦说话。 三太太纪氏也跟着一道儿来了,四姑娘张眉箐跟在她身旁。 “去找你三姐玩儿。”纪氏对女儿说道。 张眉箐便凑了过来,见张眉寿正盘腿坐在榻上专心致志地剪纸,好奇地问:“三姐,你剪的是什么呀?” 闺中的女儿家,乐趣不多,剪纸也是其中一个,她偶尔也剪着玩儿,却剪得不好,用母亲的话来说就是“女红不好,手不巧,自然纸也剪不好”。 于是,她更多的时候还是在学习女红,想把手练得“巧”一些。 “小兔子。”张眉寿头也没抬地答道。 张眉箐就很惊讶。 她连最简单的囍字都剪不好呢,三姐竟会剪小兔子了。 且还剪得这样好! 张眉箐看着张眉寿放下剪刀,将碎纸屑轻轻挥去,把大红剪纸展开后,呈现在她眼前那栩栩如生的兔卧图,不由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三姐,你的手可真巧!”脸蛋圆圆的女孩子满眼惊叹艳羡。 张眉寿笑了笑,“闲来无事剪着玩儿的,你若喜欢,送你可好?” 张眉箐欢喜地将那剪纸接过。 可她又有些失落地道:“可我想要的是三姐这样的巧手呀。”而不是区区一张剪纸,当然,她也很喜欢这只可爱的小兔子。 “我可以教你剪啊。”张眉寿大大方方地笑着说道。 前世活得太冷清了,她很向往一家人能热热闹闹,互帮互爱——但这绝不包括大房一家这等自私自利,只知利用索取的‘家人’。 听张眉寿愿意教自己,张眉箐高兴极了,当即脱了绣鞋也盘腿坐到榻上。 张眉寿先从如何叠纸教起。 张眉箐听得很认真。 而第一张团福只剪到一半的时候,赵姑姑忽然过来笑着传话——隔壁秦家来了丫鬟,说是秦家小姐秦云尚请张眉寿去作客说话。 071 报答 秦云尚作为京中女子之楷模,才貌品性俱佳,小娘子们都以能与之来往而引以为荣,可秦云尚喜好清静,并不爱主动与人结交,深交好友更是寥寥无几。 可在这寥寥无几的数人中,有两个便是当今仁和公主和长泰公主。 长此以往下,秦云尚身边便缩成了一个小圈,外人只是向往,却轻易不可能挤得进去。 这也是上一世秦云尚‘失踪’之后,秦家人为什么只能对外宣称女儿病故的部分原因。 “二嫂,蓁蓁何时与秦家小姐走得这般近了?今日过节,秦小姐还特地请蓁蓁去串门儿呢?”张眉寿被请走之后,纪氏很有几分诧异地向宋氏问道。 宋氏也很茫然。 她这个做母亲的也不知道啊。 张眉寿来到秦家之后,被请去了秦云尚的居院。 带路的是秦云尚身边的二等丫鬟,她一路几番打量过张眉寿,始终不解自家姑娘何以要请这位刚退过亲的张家三姑娘来府里作客,且还让人进了宜春院。 张眉寿很清楚秦云尚请自己前来的原因,但并不确定对方会是何种想法。 宜春院内,正堂中,秦云尚坐在梨花木梳背椅内,静静地看着她对面那个同样半坐在椅内,双脚却触不到地面,一双粉白绣鞋晃在半空中的小女孩。 张眉寿比她小了整整六岁。 看着这样一个俏生生的小孩子,秦云尚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她琴棋书画都很精通,却并不擅长与人相处,仅有的几位好友也是因为脾性相投、相互之间相处起来不累才能交好多年。 说白了,她与人打交道靠的不是维持,全是一个随缘而已。 秦云尚是秦家唯一的小姐。三个哥哥有两个已经成了亲,也都生了娃娃,侄子侄女们大到只比她小了三岁,小到刚学走路的都有——可她一瞧见那些吵吵嚷嚷的孩子们就觉得头痛,时时避之不及,是以当真不晓得该如何跟孩子说话。 “你吃点心吗?”秦云尚看着张眉寿,柔声问:“若不喜欢吃茶,我让丫鬟换蜜水来?” 张眉寿笑了笑,摇摇头。 “秦姑娘有话直说便好,不必忙活。” 秦云尚讶然。 寻常这般大的小姑娘见着了她,无不是一口一个秦姐姐喊得亲热极了,个个恨不能挤到她身边多说几句话……可面前的女孩子自见着她开始,半句多余的话都不曾说过。 不过……若真的只是寻常的女儿家,昨晚又岂能设法将她救下? 昨晚她倒地之后,头脑昏沉说不出话也睁不开眼,可隐约中却知道都发生了什么。 她听到有女孩子带头大喊官差来了,也知道并没有官差,有得只是一群孩子们的虚张声势。 她也听到男孩问要不要报官时,那声音稚嫩的女孩毫不犹豫地就说“不能报官”。 后来父亲带人来了,她便知父亲必然见到那几个孩子了,故而清醒过来之后,便跟父亲问起了都是哪家的孩子——可父亲却说,几个孩子一口咬定他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见她倒在地上而已。 言外之意便是几个孩子都无意要报答,且只愿当作什么都不曾看到过。 但秦云尚仍想见那女孩子一面,尤其是听到女孩子竟就是住在自己隔壁府上的张家三姑娘之后。 她与张眉寿也见过数次,对她的印象除了自幼长相颇好之外,便只剩下前些时日闹得沸沸扬扬的张邓两家退亲之事了。 “昨晚你可是去了西漕河畔?”秦云尚问话时,已经屏退了房内的丫鬟。 张眉寿点头答“是”。 “你可是瞧见我和别人说话了?”秦云尚又问。 张眉寿又点头。 秦云尚顿了顿,又问道:“你救我时,就不怕连累自己吗?” “当然怕。”张眉寿如实答道。 只是当时对方在明她在暗,她放箭时抓住了对方心虚害怕的弱点,所以才能顺利将人救下——而若真没射中的话,她也不会站出来冒险大喊的。 她并不会为了救人将自己和朋友真正暴露在危险之下。 昨晚救下秦云尚一命,纯属是运气好。 “你想要我怎么报答你?”秦云尚试探地问。 她知道自己这么问,并不聪明,等同是递了把柄过去。但昨晚之事真真切切的发生了,她被救也是事实。即便对方无意要报答,她也必会设法还这个人情。 有时,人情还了比欠着要让人更安心些。 可救命之恩怕是真的不好还。 张眉寿真当回事儿似得考虑了一会儿,才回答她。 “我还没想好,待我想到时再与秦小姐说吧。” “……”这个没有半点委婉客套的回答在秦云尚意料之外,但她还是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张眉寿:“若无其他事,我便告辞了。” “我送你。”秦云尚有些不能回神地起身。 待将张眉寿送出正堂之时,她忽然低声问:“张三姑娘可否答应我将此事保密?” 她知道自己这么跟一个小孩子说话有些天真,可她莫名对面前的小孩子有几分无法言说的信任。 或是因她救自己时表现出的聪慧勇敢、或是因她方才面对她想要报答时的坦诚直接。 “秦姑娘放心。”张眉寿保证道:“其他人也不会说出去的。” 见死不救为不善,但救了之后,再去毁坏对方的名声或是以此相挟,那便成了恶,还不如不救。 至于回报,她救人时也并未想过要去索取,可对方显然是不还人情便不安心。且凡事皆有可能,万一日后她当真有用得着对方帮忙的地方呢? 这不矛盾,也没什么可矫情的。 既如此,便先欠着好了。 来日若真还了也可以,不还也罢,都无甚紧要。 但童年噩梦不愧是童年噩梦啊,果真谈吐仪态都十分得体,性情温和且品性不俗。 至于深夜与人私会乃至打算私奔? 出于个人和家门名声考虑,这是不应该,但在没有定亲的情况下有了情投意合的对象,这好像也不是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 至多是涉世未深,识人不清而已。 可上一世这个姑娘却因此付出了性命,识人不清的代价委实沉重。 张眉寿离开宜春院之后,秦展又来看了女儿。 “尚娘,爹再问你一遍,究竟是谁伤的你?”秦展鲜少在女儿面前如此严厉。 但事关女儿性命,他必要问出个究竟,将那人揪出来严惩! …… 072 宋氏的小虚荣 “父亲,女儿说不得。”秦云尚叹了口气,道:“但女儿心中有数,日后必当多加防范。” 话末,低下头才又道:“女儿知道让您失望了。” 秦展无奈至极。 “尚娘,你为何非得如此固执!” 他这个女儿,他一直没有舍得过分拘束过,因此这才养就了她自幼就很有主见的性子。 可有时过于坚持自己的想法,并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见秦云尚不再说话,秦展只有道:“你即便不说,我与你哥哥迟早也查得出来!等你哪一日想通了你我父女再细谈……眼下,你就且好生养伤吧!” 秦云尚目送着父亲离去,眼中神情明灭不定。 她对他的情分虽在昨夜他要取自己性命时已彻底消匿了,可到底相识相知一场,他也是个可怜之人…… 只盼着他能走远一些,日后别再相见了。 …… 暮色四合,海棠居里欢声不断。 张眉寿姐弟三个正拆看着今日宋聚给他们的荷包。 沉甸甸的荷包里均是金灿灿的小金子——却非寻常的金豆子金瓜子儿,而是制成了小动物的形态。 张眉寿得到的那份,均是玲珑可爱的长角小羊,小羊的眼睛鼻子嘴巴都栩栩如生,精致非常。 张鹤龄与张延龄的,则是数十颗饱满圆润的小鸡崽。 “这是按着蓁蓁他们三个的属相制成的。”张峦笑着说道:“大舅哥看起来不拘小节,待孩子们倒很用心。” 张鹤龄捧着可爱的“小鸡崽”爱不释手。 小孩子总是喜欢这些精致有趣的小玩意儿,这与是不是金子打造的并无关系。 但他们也知道金子很贵重。 所以,在张眉寿将荷包重新系好,乖乖地递向宋氏的时候,两个小家伙互看一眼,也赶忙要上缴——懂事这种事情,孩子间也总是会不自觉地想要去攀比的。 父亲说了,所有的好东西都要交给母亲保管——只是张峦的原话似乎并没有保管两个字就是了。 “母亲,我只想要留一个,可以吗?”张延龄眼巴巴地看着宋氏问道。 宋氏答应了给姐弟三人各留一个。 她并不是舍不得这点儿金子,而是孩子太小,万一弄丢了就不好了——待他们大些,她自然还要再还给他们的。 “我听说今日秦家小姐请蓁蓁去说话了?”一直含笑看着妻子和孩子的张峦,此时方才问道。 得了宋氏肯定的回答之后,张峦又饶有兴致地看向女儿:“蓁蓁,秦家的姐姐都与你说什么了?” “女儿家之间的悄悄话,你一个大老爷们儿打听来作甚?”宋氏横了张峦一眼。 张峦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 他只是好奇美名在外的秦姑娘怎么忽然跟他的女儿有了来往。 难道说他的女儿其实也很优秀这个秘密已经被泄露了吗? “秦姐姐邀我同去仁和公主的花会。”张眉寿避重就轻地答道。 她救下秦云尚的事情,她既答应了保密,便是父母也不会说。 至于这个花会,也真是今日秦云尚与她提起的,她知道秦云尚有此邀请,大约是类似于‘拉她一把’的好意。 只是她的避重就轻,落在张峦和宋氏耳中,却是重之又重。 仁和公主的花会? 那可是让京中小娘子们趋之若鹜的聚会!向来都是一帖难求。 若哪家的姑娘有幸得了邀请,凑上去求带之同往者,都能将头给挤破了。 “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才说?”宋氏有些怪女儿说晚了,又连忙问:“你可答应了?” 张眉寿摇摇头。 “我们不是要去外祖家吗?”她反问宋氏。 “去你外祖家又不着急!”宋氏颇有些怒其不争地道:“若能有幸去仁和公主的花会,即便是等上些时日又有何妨?” 虽说张邓两家退亲之事,明眼人皆看得出错在邓家,可女孩子退过亲,说出去总不是什么好听的事情。 而若能去一趟仁和公主的花会,又与秦家小姐走近些,那便不一样了! 这对女儿的名声、甚至是日后的亲事,都是大有裨益的事情。 张峦也听说过仁和公主每年举行的“六月花会”,虽不比宋氏这般热衷,却也觉得是有利无害的,于是也道:“既然有机会,蓁蓁不妨去跟着玩一玩,多长些见识交些朋友也是好的。” “听母亲的,要去。”宋氏一脸较劲地说道:“也让邓家的人和你大伯他们瞧瞧,咱们如今争气着呢!” 先有丈夫又得了历事的机会,再有女儿被秦家小姐邀请同去仁和公主的诗会,宋氏觉得脸上十分有光,心情都振奋起来。 张眉寿本没想到父母的反应会这般大。 她记忆中,这是头一回看到母亲这般模样。 是,母亲的想法确有些虚荣,可世人有几个不虚荣呢?尤其是宋氏自幼被宠溺长大,习惯了被人捧得高高地,本性就有些好强。 这一刻,张眉寿非但不觉得宋氏这样有什么不好,且还很高兴,因为她在宋氏这种小小的虚荣心和争强好胜的面孔之下,看到了一种逐渐复苏的心态。 这是好事! “母亲明日给你备些礼物,你再去一趟秦家,与秦姑娘说,你愿意与她同去花会。” “母亲,不必。”张眉寿心底哭笑不得,看着宋氏说道:“秦姐姐做事随心,不喜欢别人巴结讨好,咱们如此,反倒不好了。” 她本是随口拿这话来劝退宋氏,却引起了张峦的共鸣:“蓁蓁说得对,孩子之间的事情,咱们做大人的还是不要过多插手的好。” 宋氏闻言刚要说话,张峦又笑着道:“花会在下月呢,这不是件小事,秦姑娘若真心邀蓁蓁同去,必还会正式拟帖再请的。而若不是真心,今日只是孩子间的随口一提,咱们巴巴地跟去,不识趣不说,届时到了花会之上,无人照料蓁蓁可如何是好啊——蓁蓁年幼懵懂,若一个人出了差错,或是得罪了人,岂不得不偿失?” 张峦一席话,成功地说服了宋氏,也让张眉寿对父亲的思虑缜密周全又有了新的认识。 一家人说话间,外面的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张家的大姑娘张眉娴,此时正一个人心情烦闷地坐在后花园的荷塘边,往塘中砸着小石子儿。 她今日竟听说,父亲有意将她嫁给当朝礼部侍郎做续弦! 她才十四岁呀,怎能甘心给一个四十多岁的人做续弦呢?! 张眉娴想到这里,又怕又怨,大颗的眼泪从眼眶中滚落着。 她无声哭泣时,忽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 以为是自己的丫鬟找到了这里,不肯在人前示弱的张眉娴赶忙拿袖子擦干眼泪。 可脚步声却戛然而止了,并未再朝着此处靠近,而那刻意压低的说话声与熟悉的语调,让张眉娴顿时警惕了起来。 …… (求月票) 073 救人与被救 好像是柳氏的声音! 张眉娴打从心底不愿称呼柳氏为母亲。 那声音虽然很低,她几乎听不到在说些什么,但她还是瞬间确定了说话的人是柳氏无疑。 下意识地,张眉娴就站起身来,朝着声音的来源处缓缓靠近,想要听清那谈话声。 此时天已经黑了,又是平素四下无人的荷塘附近,柳氏这般鬼鬼祟祟地与人说话,必然不会有什么好事情! “这无异于毁人诛心……无论如何,我断然不会答应的。还请大太太自重,日后不要再来找我。” 隔着荷塘外的一丛青竹,张眉娴侧着耳朵听到了这一句话。 这声音也是女子,可她一时却辨不出是谁。 可在此处见面,必然也是张家人……兴许是哪个院子里的下人? 但说话这般硬气,又不像是寻常下人。 还有,柳氏让她做什么她不肯答应? 张眉娴好奇到了极点,想透过绿竹去看清对方的长相身份,可竹丛浓密,天色又暗,她根本无从探看。 柳氏冷笑了两声。 “在我面前你装什么清白高尚?真把自己当二房的人了?人家二房可不见得拿你当人看呢!况且,我只是让你做一个妾该做的事情而已!” 对方并没有说话。 柳氏又语含威胁地道:“你可别忘了当年你是怎么爬上他的床的!我救下你时你又是如何答应我的?若没有我,你这些年早被宋氏撕得连骨头都不剩了!现如今宋氏给了你一丝好脸色,你就当真以为日后乖乖地做一条狗,她就会放过你了?” 张眉娴听得心中大惊。 二房的人? 妾? 还有二婶的名字…… 莫非对面的人是苗姨娘?! 可苗姨娘与柳氏向来没有任何交集,表面上连句话都不曾说过的……府中上下只怕谁也不可能将她们二人联系到一处! 柳氏显然是在挑拨苗姨娘与二婶作对…… 她为何要这么做? 难道是因为二妹与邓誉的事情、父亲和二叔近来不睦? 张眉娴自顾猜想间,忽然听到了一道喊声入耳。 “大小姐,您在不在园子里?若是在,快些答奴婢一声啊!” 这是她的大丫鬟青梅的声音,想必是找她来了! 张眉娴顿时紧张起来,别说答她了,便是丝毫声音都不敢发出来。 随着丫鬟的呼喊声,灯笼的光芒影影绰绰地透在不远处的花丛中,似乎正在朝着这里靠近。 “我今日可不是与你打商量来了,你若老老实实地听我的话,我必保你和你的儿子在张家安安稳稳地。而若生出其它心思来,我有得是法子让你知道……你与这随手便能碾死的蝼蚁并无什么区分!” 柳氏一面环视着四下,一面飞快地说完这句话。 张眉娴听到她们的脚步声很快便朝着不同的方向离去。 丫鬟已经挑灯找了过来,张眉娴本想出去,可转念一想,却又停下了动作。 柳氏竟与苗姨娘暗下都有往来,这小小的张家还有多少事情是她想象不到的? 青梅看似待她忠心,可青梅的爹娘都在柳氏手下做事…… 今日柳氏听到青梅来此处寻她,事后难保不会问起青梅是在何处寻到了她——若她偷听之事被坐实了,还不知是怎样的后果。 想到这里,张眉娴头上汗水更密,却是冷汗。 她缩在那丛还算隐蔽的青竹下,眼睁睁地看着青梅一步步来到了荷塘边。 “奇怪,整座府都找遍了,大小姐究竟能去哪儿啊?”青梅一边嘀咕着,一边提着灯朝着竹丛走来。 她做事向来心细,可眼下这心细,却让张眉娴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那晃着的光亮越来越近…… 张眉娴几乎认定了自己要被发现之时,却见青梅忽然停下了脚步。 塘边与竹林挨近的地方均是大大小小的石块,因平时无人踏足,长满了湿滑的青苔。 青梅朝着前方看了一眼,大约觉得大小姐不可能躲起来不回答她,便未再坚持上前。 她转身往别处去了。 饶是如此,张眉娴也不敢立即出去,而是静静等了许久,直待确定人走远了,才悄悄松了口气。 一阵夜风吹过,浑身是汗的她再感觉不到夏日的炎热。 她站起身来,因心神不宁,脑中思绪良多的缘故,便没顾得上留意脚下——而这一个不小心,致使脚下骤然打滑,身形摇晃间,很快就朝着荷塘的方向倾倒而去! 张眉娴来不及惊叫,人已落入了水中! 随着“扑通”一声落水的声响在寂静的四周荡漾开,还有女孩子惊慌失措的求救声。 “救、救命……!” 相较于方才的害怕被人发现,此时她甚至盼着青梅能去而复返! 恐惧到了极致的挣扎中,她伸手胡乱抓着荷藕花茎,而那些飘飘浮浮的植物根本给不了她丝毫助力,反而拖缠住了她的双腿,让她往下沉去。 就在张眉娴濒临绝望的时候,忽然听到了靠近的脚步声。 途径此处的张秋池听到了女孩子的求救声。 他心急如焚地想要下水救人,可问题是他根本不会水! 急乱中,他手脚并用地折了一支青竹竿,紧紧攥住一端,朝着塘中水面挥去! “快抓住,我拉你上来!” 少年大声地说道。 张眉娴却几乎没了力气,双臂无力地漂浮在水中,想去抓那竹竿,却根本触及不到。 张秋池见状,心一横,抓着那只竹竿就毫不犹豫地跳入了荷塘内! 此处的水应当不会太深,他抱着侥幸的心态借着竹竿的浮力朝着女孩子挣扎的位置而去。 女孩子粉色的衣裙在水中浮动着,犹如一只被折断了翅膀的蝴蝶。 张秋池刚抓住她一只手臂,欲拖着人往岸上去,就觉得女孩子的身体如千斤秤砣一般,坠着他一同往下沉了几分! 待下一瞬间,他整个人已经完全失去了重心。 救人的心是火热的,可喝进去的水却是冰凉的。 还有些腥臭。 这一刻,他的身份发生了颠倒性的改变——成功地从一个施救者,变成了急需被施救的人。 074 求助 躲在暗处一直跟着张秋池的棉花得见少年人在水中竟已自顾不暇的狼狈模样,不由地惊呆了。 说好的见义勇为呢? 怎么觉得他若再不出手的话,大公子就要把自己的命给搭进去了啊! 棉花吐掉嘴里衔着的狗尾巴草,箭步冲向塘边,而后一个猛子扎入了水中,连水花都没激起多少。 这!才叫真正的泅水!大公子,看到了吗,学会了吗? 棉花很快就游到了张秋池身边,架起了他一条臂膀。 张秋池一面呼吸着来之不易的空气,一面呛着水道:“先……先救她!” 棉花沉默了。 他好像忽然明白了三姑娘小小年纪何以就对他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务必时时守在大公子身边了—— 就这舍弃自我,普度众生的德行……谁能不操心啊! 他第一回知道原来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这句话,竟还是有后续的——那就是已是自身难保了,还要坚持去保别人。 大公子啊,快住嘴吧,小的敬您是尊活菩萨还不行吗? 棉花坚持先将张秋池救了上去。 在他眼中,买下他的人是三姑娘,三姑娘要他保护好大公子,他便一丝差池都不容许发生。 至于那位溺水的小丫鬟,同他并没有一文钱的关系,他顺手将人捞上来算是日行一善了。 被误认为是小丫鬟的张眉娴被棉花粗暴地拖上岸,跌坐在地上往外咳出了几大口池水,与此同时,惊惧到了极致的脑袋也逐渐恢复了一丝清醒。 “你没事吧?” 少年人关切的声音自头顶响起。 张眉娴下意识地抬起头。 她的眼睛被池水浸的又疼又涩,视线模糊极了。 一片昏沉的朦胧中,她隐约得见一张少年温和清俊的脸庞轮廓被夜色晕染的格外不真实。 “你是谁?”张眉娴呼吸仍不顺畅地问。 对方却好似惊愕了一瞬,脱口问道:“……大姐?怎会是你?” 张眉娴愣住了。 视线渐渐变得清晰间,她终于也彻底看清了面前之人的样貌。 这不是二叔庶出的长子……张秋池吗? 也就是方才偷偷与柳氏见面谈话的苗姨娘的儿子! 张眉娴一下子紧张起来,双手撑着地就要站起身。 张秋池认出了她之后,便也未多问她为何会在此处落水,只是道:“大姐不曾带丫鬟前来?可要我去将丫鬟找来,送大姐回去换衣请大夫?” “不必!”张眉娴语气无力却极坚定。 张秋池不由怔住。 “多谢你救了我。”张眉娴语气稍缓,却是道:“但今晚我落水之事,还请你务必保密,不要对任何人说起。” 张秋池有些不解,想了想却又释然。 女子落水本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何况方才棉花也下了水救人……大姐大致是担心传出去对名声不利吧? 倒是他疏忽了。 张秋池点头答应下来,保证自己不会说出去。 陌生人他都常怀善意,更遑论是同府姐弟。 可张眉娴眼下这副模样,若在回去的路上被人瞧见了,还是一样的瞒不住。 张秋池稍一思索,便提议道:“此处离三妹的愉院最近,大姐不如先去三妹那里更衣暂避。” 张眉娴闻言有些犹豫。 三妹? 张眉寿自幼娇蛮霸道,偏被张眉妍哄得服服帖帖的——这一点,张眉娴十分地看不惯,是以对张眉寿这个隔了一房的妹妹并无太多好感。 可她也看得出,经过最近发生的许多事,二房与大房已经隔心了,而据那日父亲跟祖母说……二妹私会邓誉被抓包一事就有三妹的设计在里面。 她不是很信,但今日家宴之上,她瞧着张眉寿,总觉得像变了个人似得。 张眉娴说不出心底是什么感觉,但眼下要她去张眉寿的院子里暂避,她总觉得不是个好主意。 张秋池见她不说话,也只好道:“大姐若另有安排,我便先行回去了。” 他是热心助人,却绝不是非要插手不可。 况且,这一身湿漉漉,委实怪冷的。 “等等……” 张眉娴喊住了他。 她是绝不可能就这样回到自己的院子里的—— 既如此,除了找三妹帮忙之外,似乎也没有旁的选择了。 …… 愉院中,张眉寿已经洗漱罢,正趴在床上,身下压着软乎乎的枕头,捧着一本画册看得入神。 她不喜诗词文章,却痴爱与字画有关的一切,喜好剪纸也是因此。 只是单靠着一腔喜爱,上辈子无人指点,连入门都是靠着自己瞎胡临摹,故而自认到底也没学出个什么鸟来便是了。 但也不求学出个什么模样来,做喜欢的事,做的喜欢,便足够了。 这画册是从父亲那里得来的,不是先人之作,而正是当今才子名家、前东宫讲官李东阳的随笔画册。 李东阳幼时乃赫赫有名的京师神童,八岁时入宫验试,被先帝钦点入国子监读书,十七岁便在殿试中取二甲第一。 去年,时任东宫讲官的李东阳因父亲李淳病故,如今正于家中守制。 此时李大人笔下还含着年少张狂之气,相比后期的沉稳内敛,大气磅礴,略显青涩之余,却又意气风发。 张眉寿在心中评价着。 她不自觉地就想到了同为祝又樘在位期间的肱骨大臣李东阳,因她儿子祝照昏庸无能,在祝又樘驾崩之后,与谢迁一同多番辞官之事——她始终不允,软硬兼施地劝阻着。 挨到最后,身居名士之首的李东阳,甚至不惜当朝宣称自己患了极严重的“痔病”,以此为由,苦苦乞求归去养老。 她到底没再好意思强留,皇帝也无言了,唯有准其所请…… 张眉寿忆起往事正入神时,忽然听到张眉娴和张秋池过来了,不由十分惊讶。 张秋池且罢了,与她从无往来的张眉娴怎么也来了愉院? 而待披了外衣去外间见人,得见俩人均是一副落汤鸡的狼狈模样之时,张眉寿更是诧异之极! “大哥,大姐,你们这是做什么去了?” 怎么瞧着像是刚从河里被捞上来似得? 而一将张秋池与落水联系到一处,张眉寿就不禁紧张起来。 075 秘密 张秋池看了张眉娴一眼,只道:“三妹,你且让大姐跟你说罢。” 张眉寿心底狐疑。 她记得张秋池与张眉娴似乎并无交集的。 可又见张眉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张眉寿也只有道:“阿荔,先给大姐取一套衣物过来。” 阿荔应下便去了。 此时,张秋池给张眉寿递了一个“咱们回头再说”的眼神,就也道:“三妹,我先回去更衣了。” 张眉寿虽一肚子疑问,但显然此时并不是问话的好时机,只能点点头。 张秋池离去后,阿荔捧着一套崭新的衣裙过来了。 “大小姐,这是奴婢新裁的衣裙,还不曾穿过。您若不嫌弃,便先将就着换上吧。”她身量与张眉娴差不多高。 张眉娴将衣物接过,朝着张眉寿道了句谢。 张眉娴在耳房中换罢了衣物,阿豆又伺候着她一点点绞干了头发。 “劳你将我的衣裙洗了挂进院子里吹干。”张眉娴对阿豆客气地吩咐道。 阿豆略微一怔,而后点头应下。 张眉娴收拾一新之后,再回到正堂,已不见了张眉寿,只有一个二等丫鬟阿菱等在那里,并着一碗冒着热汽的姜汤。 姜汤是张眉寿吩咐熬下的,这让张眉娴很惊讶。 但她也没有矫情推拒,而是一口气将有些辛辣的热汤灌进了肚子里。 原本冰凉的手脚一下子变得暖和起来,后背片刻就冒了一层汗。 “三妹呢?”张眉娴跟阿菱问道。 “三姑娘在里间呢。” 张眉娴犹豫了一下,想到那一碗姜汤,还是抬脚走了进去。 她在珠帘前止步,隔着帘子询问道:“三妹睡下了吗?” 里头传来女孩子清脆的声音:“还不曾。大姐进来吧。”只是这句话刚说完,这声音的主人就打了个极长的哈欠。 阿荔从里面打起了帘子请张眉娴进来。 原本趴在床上的张眉寿已经合上了画册,下床穿好了鞋,在临窗的椅子里一边坐下,一边请张眉娴也坐。 二人都坐好之后,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的张眉娴颇有些不自在。 “三妹,谢谢你。”她好大会儿才说出这一句话来。 “大姐客气了,举手之劳而已。” 张眉寿的从容得体让张眉娴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 四目相对间,张眉寿道:“大姐放心,今晚之事我是不会对旁人提起的。我这院子里的丫鬟,也不是嘴碎之人。” 张眉娴一下子更是惊的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她本还为难着怎么跟三妹提起要她保密这件事,可三妹竟主动与她保证了,且半个字都没有多问,免去了她的诸多尴尬与为难。 她以往怎没发现三妹如此善解人意,聪明贴心? “……那我再谢谢三妹。”张眉娴的语气显然比上一次道谢时更多了几分亲近。 张眉寿笑了笑,道:“大姐若今夜不想回去,我便让丫鬟去传个话儿,只说咱们姐妹聊得兴起,今夜你歇在愉院了。” 张眉娴听得眼睛顿时一亮。 这法子好! “有劳三妹了。”她越看眼前的小女孩越觉得顺眼了——女孩子之间的好感,有时来得格外容易。 张眉寿的院子不大,卧房仅一间而已,张眉娴要留下来睡,二人便只能同塌而眠。 熄了灯之后,张眉寿睡床头,张眉娴睡床尾。 黑暗中,两个人各自想着事情。 张眉娴脑海中一直回响着柳氏与苗姨娘之间的对话,越想越多,根本睡不着。 还有她的亲事……若她真的被迫嫁给那个比她父亲还要年长的人,该怎么办呀? 张眉寿则在想着张秋池下水救张眉娴的事情——此事张秋池没说,她也没问张眉娴,但是经过她已经了解清楚了。 就在张眉娴方才更衣的间隙,她让阿荔打着去给张秋池送姜汤的旗号,顺便找了棉花细问此事。 原来是张眉娴不知因何落了水,恰巧路过的张秋池不顾险阻下水救人,最后两个人再一同被棉花给救了上来的曲折故事…… 张眉寿乍一听闻,觉得有些哭笑不得,可细想之下,又觉得心惊。 若是她没有交代棉花贴身跟随张秋池的话,结果会是如何? 她想到上一世张秋池的溺亡,甚至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会不会上一世张秋池便是因此而死,只是他死之后,张眉娴恐怕被牵连,才将他的尸身抛于西漕河内? 只是这想法不光大胆,还经不起推敲。 先不说张眉娴何来的胆量与能力做好这一切,单说据棉花所言,当时张秋池和张眉娴皆是命悬一线,若无人施救,死得绝不会只是一个。 前世张眉娴可活得好好的呢。 所以,张眉娴此番落水,极有可能是前世不曾发生的事情——只是这一世不知因何有了变故。 张眉寿按下张眉娴的事情不再多想,过于活跃的脑子里又产生了一个同样大胆的猜想…… 通过张秋池不顾自身安危救人这件事情来看,这是个热心肠的少年人,所以……上一世端午前夕,他会不会是恰巧路过西漕河,为了救遇害的秦姑娘才致使了自身悲剧的发生?! 只是这一世因为她的缘故,改变了张秋池出现在西漕河畔的契机了而已? 张眉寿竟觉得极有可能。 可任凭她想破了天,也只是猜测而已,根本没有任何凭据可以证明。 张眉寿想得脑袋疼,干脆不再去想,而正打算睡时,忽然听得张眉娴轻声问道:“三妹,你睡着了吗?” “还没有。” 张眉娴闻言忽然就掀起被子坐了起来,挪到了张眉寿身侧。 昏暗中,张眉寿茫然地看着她。 “大姐,怎么了?” 张眉娴看着那双在黑暗中尤为晶亮的眼睛,莫名更加确认了自己的决定没有错。 “三妹,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想要告诉你。” 张眉娴将声音压得不能再低,显得格外神秘。 她原本没想过要跟任何人说的——咳,她才不是因为区区一碗姜汤就被收买了呢。一定是因为三妹今晚的表现冷静又贴心,让她觉得格外靠得住,所以她才愿意将这个可能会影响到二房的秘密说出来。 076 蒋令仪 但好心的同时,她也必须为自己打算,所以又加了一句:“但你可不能跟别人说,是我告诉你的……” 张眉寿定定地点头。 她是很喜欢听秘密的,但她眼下对张眉娴的秘密并不是很感兴趣——她以为张眉娴是要将自己今晚落水之事与她明说了。 可事实却是,张眉娴真的说出了一个令她意外至极的秘密。 “今晚我在后花园里,不小心听到了柳氏偷偷和一个人说话,那人竟是苗姨娘……”张眉娴并不拐弯抹角。 “她们说什么了?”张眉寿几乎是瞬间就追问道。 张眉娴一时复述不上来那些偷听来的、零零散散的对话,又恐三妹会理解不清楚,是以便以梗概的方式说道:“柳氏挑拨苗姨娘和二婶的关系,还怂恿苗姨娘去做什么事……我虽不知是何事,但必然不会是什么好事就对了。” 末了,又肯定地补充道:“我猜想,柳氏是因近来之事记恨上你们二房了,想借苗姨娘之手来报复二叔二婶。” 至于怎么报复,她不得而知。 张眉寿听得震惊极了。 她惊得不是大伯娘的不安好心,而是大伯娘竟暗中与苗姨娘有联系! 这是她从来都不知道的事情! 张眉寿冷静下来之后,便琢磨起了张眉娴话中的真实性。 按理来说,张眉娴是没有理由拿这种事情来骗自己的——她知道张眉娴与柳氏这个继母的关系向来紧张,张眉娴肯将柳氏的坏心思与她道明,这并不奇怪。 而此事到底是真是假,想必很快便可分辨! …… 端午过后,下了一场小雨。 细蒙蒙的雨雾中,阿荔举着一把紫竹油伞,护着张眉寿出了张宅。 张家大门外,停着一辆马车。 “三姐,快上来。” 梳着丫髻的四小姐张眉箐透过半支开的马车车窗,对张眉寿笑着招手。 今日是张眉寿回私塾上课的日子。 小时雍坊中的私塾名叫“时月书屋”,由上一任定国公、也就是徐婉兮已故的曾祖父徐昌余所取。 张眉寿与张眉箐同龄,同年入私塾,故一直都在同一间书堂内读书习字。 雅致明亮的书堂里有序地排列着三十余张楠木书案与靠背椅,临窗下的方几上,各自摆放着一盆被精心养护的君子兰。 此时未到开课的时辰,各个位置上都还空荡荡的。 张眉寿刚踏进书堂内,书墨和女儿家们身上熏香的气息混合在一起,扑面而来,使她的思绪忽然就被拉回到了久远的从前。 小时雍坊里的女孩子一般四五岁便入私塾读书,一直呆到十岁。 虽私塾内对女孩子管制不言,相对课业繁重的男孩子要松快上太多,只求个读书识字,将《女则》大致读通而已,可幼时整整五六年的光景耗在此处,仍令张眉寿印象深刻。 张眉寿凭着模糊的记忆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她记得自己坐在靠窗的位置,那一扇大窗外,有着一片青翠茂密的竹林。 午后困倦时,她总趴在书案上借着竹林投下的阴影打瞌睡,女先生似乎也无心过分管教她,常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张眉寿刚在刻意做小了尺寸的靠背椅里坐下,就听得一阵女孩子说笑的声音传近。 张眉寿抬头看去,只见是一群衣着精致的小姑娘走了进来。 其中,被拥簇在最前面的那位,正是她上一世交好了一辈子的闺中好友,徐婉兮。 张眉寿看着那长相俏丽却面露不耐,犹如孔雀一般高傲的女孩子,忍不住就露齿一笑。 一进来就注意到了她的徐婉兮被她这个笑晃得一阵发怔。 啊,张眉寿竟然回来读书了? 可为什么这两番相见,总像是个痴汉似得、没缘由地盯着她笑啊! 徐婉兮皱着眉,而后将张眉寿上下打量了一番。 她那犹如高手过招一般谨慎的目光,让张眉寿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那笑容仿若阳春三月中的微风拂过,将窗外的阴雨潮湿都驱散了开来。 徐婉兮眉头一阵狂跳。 她本还疑惑张眉寿今日为何会穿得平平无奇、以及那平平无奇的衣裙又为何被她穿出了一种别样的恬静来着…… 瞧她那坐姿、瞧她那笑容…… 竟是气质举止都已大变了! 她明白了……一定是张眉寿近日在家苦学了仪态礼数,又死命地磨平了骄躁的性格,妄图以此来击败她! 天呐,这些东西恰巧是她最不愿学、也是最不足的啊! 说好的比拼外表上的精致,张眉寿为何另辟蹊径,忽然注重起了内在美? 这简直是作弊! 徐婉兮满心不服与危机,再看张眉寿的笑意,便总觉得那笑意里掺着挑衅了。 “张三——姑娘回来了呀。”一位身穿蓝色衣裙的小姑娘刻意拉长了张三二字,走到了张眉寿面前,狭长的眼睛里是窃窃的笑。 张眉寿点点头,未有说话。 原谅她,对这等平平无奇的脸蛋儿实在没有什么印象,根本不知此人姓甚名谁了。 见她未被激怒,那小姑娘觉得没趣儿,吐了吐舌头就兴致阑珊地回到自己的位置去了。 只小声嘀咕了一句:“怎么病一场还病傻了呀……” 她刚坐下,神色却忽地一喜,又站了起来。 “呀,蒋三姑娘。” 张眉寿单是听到这个称呼,眼神便是一冷。 蓝裙小姑娘已经迎上前,讨好地挽住了对方一只胳膊。 张眉寿抬起眼睛,视线中便出现了一抹丁香色的身影。 那女孩子年纪与她们相仿,脸上却并无太多婴儿肥,小小的一张脸上一双眼睛尤为灵动,嘴唇和鼻子都生得小巧精致,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极惹人注意的机灵劲儿。 张眉寿眼前出现的却是一张苍老又中了风的脸庞在她手下不停地挣扎,变得越来越狰狞,最终没了气息,死不瞑目的画面。 这一想,便觉得通体舒畅了。 这便是蒋令仪了。 上一世恶心了她半辈子,最终被她拿被子捂住了口鼻,生生闷死在寝宫里的半路子太后。 蒋令仪并未察觉到她的目光,而是笑眯眯地朝着一侧的徐婉兮走了过去。 077 有蛇 徐婉兮对她的厌烦全写在了脸上还嫌不够,又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可蒋令仪却好似没瞧见一般,仍是凑了上去。 对于蒋令仪的厚脸皮,张眉寿早已司空见惯——却不成想幼时竟已经造诣如此之深了。 看来不管是什么事情,果真都要讲求个天分二字。没有天分,一味硬学,总难学到精髓。 显然掌握了厚脸皮的真正精髓的蒋令仪走到了徐婉兮身边,笑着轻声问道:“我听闻徐二姑娘要去仁和公主的六月花会?” 徐婉兮作为定国公府的嫡女,身份尊贵非寻常贵女可比,她昨日已经收到了仁和公主的花会请柬。 “是又如何。”徐婉兮不紧不慢地去翻书,干笑了一声,道:“反正我是不会带你去的。” 她最厌恶的就是在男孩子面前装柔弱,说话嗲里嗲气的人了,简直看一次呕吐一次。 偏偏小时雍坊里的一群男孩子……包括她哥哥徐永宁都跟睁眼瞎似得,半点看不清楚,还怪她欺负蒋令仪,倒过来夸赞蒋令仪温柔大方不与她计较! 总而言之,自打从半年前蒋令仪住进小时雍坊开始,整个小时雍坊里的风气都被她带得乌烟瘴气了! 而她就要向所有人证明,八面玲珑谁都不得罪的徐三姑娘也并不是人见人爱的——她,徐婉兮,就是蒋令仪永远都高攀不上的对象! “我也不要徐妹妹带。”蒋令仪笑笑说道:“恰巧那日我姨母也要去凑热闹,我跟着一同去便是了,也不要什么请柬。” 徐婉兮脸色一黑,才明白她是炫耀来了。 蒋令仪的姨母钟氏是当今六皇子祝又淇的生母,去年诞下六皇子时被封为了静妃。 静妃虽与其他妃子一般活在宁贵妃的阴影之下,可她反其道而行之,非但没想过要反抗逃离这片阴影,反而将宁贵妃巴结得舒舒服服的。是以在宫中的小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蒋令仪的父亲远在陕地为官,蒋家举家都安居于陕地,正因静妃还算‘得宠’的缘故,蒋家人才特地将蒋令仪送到了京城外祖钟家长住。 半年前,蒋令仪来到小时雍坊钟家,入了私塾,也不负家人众望,依仗着从不得罪人的好性格,结交了许多权贵子女。 只是徐婉兮是个例外,仿佛不管她怎么讨好巴结,反而都只会惹得徐婉兮越发讨厌她。 但蒋令仪仍一如既往地笑脸迎人。 “蒋姐姐,你当真要去仁和公主的花会吗?”先前那蓝衣小姑娘满眼艳羡地问道。 蒋令仪点点头,由那小姑娘拉着去了她的位置说话。 徐婉兮“嘁”了一声,满脸不屑。 跟着做皇上小妾的姨母去一趟花会有什么了不起的? 那些太监宫女们还个个不要请柬便能去呢,没个正经请柬,亏她还嘚瑟的挺来劲的。 不过,她今年还没想过要带谁去呢。 要她好好看看,是谁这么荣幸会被她选中呢—— 徐婉兮的目光扫过书堂内的小姑娘们,似有意还似无意地停留在了张眉寿的身上。 论样貌论胆量,张三倒是个不会给她丢人的…… 才不是因为觉得她退了亲名声不好,想带她去花会遛一遭日后好说亲呢! 可她怎么没像其他小姑娘那样来求自己呢? 她不求,她总不能主动提出带她同往吧? 大家都知道,她徐婉兮可是很要面子的。 徐婉兮自顾自地在心中喃喃着,正想得入神呢,忽然就听到有女孩子失声大叫了起来。 这叫声惊恐极了,吓得所有人都朝着声音的来源看去。 女身着粉衫的女孩子已经跳了起来,脸色苍白地大喊大叫道:“有……有蛇!有蛇啊!” 蛇?! 哪个女孩子不怕蛇,更何况都是自幼养在深闺的娇娇女。 徐婉兮自然也怕,但她还是努力拿出贵女的风范来,壮着胆子道:“徐婉宁,你瞎叫什么呢,哪里有蛇,我怎没瞧见!” 徐婉宁是她二叔家的庶女,去年她便是带着这个庶出的四妹去了仁和公主的花会,谁知她动辄便要惊叫,竟像是一只分不清时辰不停打鸣的公鸡似得! 噫……害她在花会上丢尽了脸面! “二姐,真有蛇!啊……啊!”徐婉宁不停惊叫间,捂着头道:“它……它它已经快到你脚下了!” 徐婉兮本想骂她一句“真有蛇你捂着头有什么用”,可一听到最后几个字,额头登时冒了一层冷汗出来。 她强撑着低头去看,竟看到真有一条青色的大蛇正朝着她的方向快速地游走而来! 徐婉兮这回也顾不得去嘲笑徐婉宁了,也抱着头乱蹿起来! 一时间,书堂内乱作了一团,四下充斥着女孩子的惊叫声,甚至胆小的已经吓得哭了出来。 张眉箐躲到张眉寿身边,吓得不停跳脚。 张眉寿看着眼前混乱的场景,和四处躲避的徐婉兮,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来。 她记得,她被烧伤后在家养伤的那段日子里,婉兮曾因被蛇吓到,昏迷了数日不说,还大病了一场,患了惊厥症。定国公府为此不光请了太医前来,最后连巫医都请了——饶是如此,婉兮仍是病了数月才渐渐好转。 她之所以记得很清楚,是因此事之后,小时雍坊里的女孩子们愈发闻蛇色变,包括她在内都很是惶恐了数年。 婉兮更是怕蛇怕了一辈子,所有但凡与蛇同音的字眼儿都不能听到,一听就冒冷汗,偏偏朱希周最宠爱的小妾就姓佘,旁人喊她佘姨娘,朱希周则张口闭口佘佘的喊……婉兮因此大哭过不知道多少次,说朱希周故意想要克死她再另娶。 张眉寿上一世此时仍在家中养着烧伤,是以不知私塾里进蛇时的具体情形,可她后来曾忍不住问过徐婉兮,当时那么多人都瞧见蛇了,为何偏偏只有她被吓出了病来? 时隔多年,徐婉兮仍惊叫着答她“因为那蛇妖一直追着我一个人咬!” 她将那蛇称之为了蛇妖,可见在她心目中此事不光令她惊惧,在她眼中还透着别样的诡异。 可张眉寿觉得大致是她自己吓自己而已,毕竟世上哪有什么蛇妖? 至于所谓的只追着她一个人咬,更是荒诞了。 但眼下,张眉寿惊愕之余,却要衷心地说一句……婉兮,是我错怪你了! 因为眼前那条青蛇……真的一直在追着徐婉兮! 078 真老虎·张眉寿 几名以蒋令仪为首的女孩子已经跑出了书堂,徐婉兮倒也想往外跑,可她方才惊慌之下被那条青蛇逼进了一方角落里……已是逃无可逃了! 不远处的徐婉清仍在捂着头不停大叫,哭喊着道:“二姐,那日我就说不能吃蛇羹的……你偏要尝,眼下它们是找你索命来了!” 本就惊恐到了极点的徐婉兮闻言也哭了起来,却是边跳脚边骂道:“你个乌鸦嘴,快给我……住嘴!傻愣着干什么,快过来帮我把它赶走啊!” 碍于对徐婉兮的敬畏,徐婉清壮着胆子尝试着靠近,可刚迈出第一步,就见那青蛇忽然昂起了头,伸长了蛇身,吐着冰冷的蛇信子朝徐婉兮探去! 这惊悚的一幕让徐婉清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到地上了,她一时连大喊都忘记了,颤抖着一个后退,撞到了桌角,脚下踉跄着摔倒在地。 “滚、滚开!” 徐婉兮脸色惨白,手足无措,不敢去看那蛇,却又不得不时刻紧盯着它的动作,如此近距离的对峙让女孩子脆弱的内心早已崩溃不堪。 可只是须臾而已,那看似静止的蛇就张开了嘴朝她咬去! 徐婉兮整个人已经贴在了墙上,再不可能躲得掉了,她吓得肝胆欲裂间,蓦地转身面向了墙壁,死死地闭上了眼睛! 眼不见为净,眼不见为净! 已经吓得神志不清的女孩子在心里大哭着默念道。 而想象中的疼痛似乎并没有发生。 “婉兮,你快出去!” 有女孩子语速极快地催促道。 徐婉兮闻言屏住了呼吸转过头,只见是张眉寿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身后,手里还死死地按着一只扫帚。 蛇呢? 她下意识地顺着那只扫帚往下看,结果就瞧见了一团青色被压在扫帚下,时而卷曲时而伸长地挣扎着! 徐婉兮瞳孔一阵剧烈的收缩,既是惊惧又有一种无法言状的恶心。 “别看了,快走啊!”那道声音又在催促她。 徐婉兮一时连哭也忘了,反而急着问张眉寿:“那你呢?它可是会咬人的!” 她视线中瞧见那身着藕荷色对襟短襦的女孩子虽看似冷静,可一张小脸亦是没有血色,雪白的脖颈绷得紧紧地,视线不敢去直视自己扫帚下的东西。 张眉寿显然也很怕,但她仍站出来帮自己制住了蛇! 反观那些平日里对她百般巴结讨好的小娘子们此刻跑的跑,躲的躲……到头来与她共患难的竟只有平时处处与她较劲的张三而已! 果真是患难才能见真情呀! 这个认知让徐婉兮一阵热泪盈眶,一时更不愿抛下张眉寿独逃。 了不得被咬一口便是,与安危相比,义气更重要! 徐婉兮莫名多了分勇气与胆量,咬着牙上前狠狠一脚踩住了蛇头! 张眉寿震惊了。 这丫头不怕蛇了吗? 可女孩子的绣鞋根本没有太大杀伤力,那青蛇被踩了一脚吃痛挺起蛇身,反而从张眉寿的扫帚下挣脱了出来! 蛇身则极快地缠绕到了徐婉兮的脚腕之上! “啊!” 这可当真将徐婉兮的魂儿都给吓掉了,她脚下一阵发麻,腿也吓软了,一下子就瘫坐到了地上,不停地甩着那只被蛇缠上了的右脚。 怕蛇不分年龄,张眉寿活了两辈子也没见到这等情形,一时没了主意,就拿起扫帚往徐婉兮脚上拼命地打,试图将蛇给打下来! 可那蛇缠得越来越紧,竟好似将徐婉兮当作了猎物一般。 惊得浑身发颤的徐婉兮忽然大声尖叫了一声。 “张三,它咬我了!它咬我了!你快救我呀!” 张眉寿闻言再顾不得其它,也不知哪里来的胆量,竟上前一把抓住了再次张开了嘴的蛇头!猛一使力,将整条蛇从徐婉兮身上扯了下来! 见那蛇有想要挣脱的迹象,张眉寿又极快地覆上了另外一只手,两只手包在一起,紧紧地攥着蛇头! 蛇身卷曲着缠上她的手腕。 蛇越缠越紧,女孩子原本白嫩的双手很快被勒得发紫,可她仍死命地攥着,不敢松手。 “婉兮,快去叫人来帮忙!” 张眉寿努力克制着声音里的颤抖。 徐婉兮不敢再犯愣,忙不迭地点头,爬坐起身,朝书堂外飞奔去。 可外面聚集的全是女孩子,别说帮忙了,就是连进去看一眼都不敢。 有心帮忙的张眉箐也明白自己帮不上忙,便满头大汗地跑着去找先生来帮忙。 徐婉兮也四处急着找能出得上力的人。 蒋令仪一群女孩子挤在一处,个个脸色惶恐地透过支开的窗棂看着独自呆在书堂内与蛇“搏斗对峙”的张眉寿,眼底皆是震惊。 平日里大家都说张三外表娇蛮,实则就是纸糊的老虎,一戳就破的,可今日来看……人家分明是真老虎呀! 很快,徐婉兮便拉着兄长徐永宁赶了过来。 徐永宁身后,跟着一群锦衣华服的小少年。 “书堂里怎会有蛇呢?”徐永宁疾走间,仍在怀疑妹妹话中的真实性。 徐婉兮:“你看了便知道了!快去救人!” 徐永宁经过时,看到了蒋令仪。 蒋令仪一脸受惊地喊了句:“徐公子……” 徐永宁先是安慰了她一句“别怕”,才被妹妹拉着进了书堂内。 张眉寿依旧维持着先前紧紧攥着蛇头的姿势。 徐永宁一见真有蛇,眼底也现出一丝畏惧来。 可他被奉为小时雍坊一霸,天不怕地不怕的名号是自己打出去的,此时再怕也不可能临阵退缩。 更何况,他见张眉寿那般吃力辛苦又强忍恐惧的模样,心中着急得厉害,半点想走的心思都没有了。 连区区一个七八岁大的女孩子都尚且能这般勇敢,他若不做点儿什么的话,这小霸王的位置干脆拱手让给张眉寿算了! 且他头一回知道,原来女孩子不哭不示弱也不说话,却也能让人这般心揪的。 后面的那些小公子小少爷们大多都瑟缩着不敢上前,或暗暗吸着冷气或凑近些看热闹。 “你们有没有匕首!”徐永宁朝他们问。 …… (求月票~) 079 殿下,有暗器! 众人纷纷摇头。 时月私塾里为防男孩子之间争强好胜,打架斗勇,向来管制得极严,别说匕首了,就是下人们都不允许带进书堂内,平时无事都只能在外院等候。 “不然你试试松开它!”徐永宁对张眉寿道。 没了武器加持,他实则也没其它主意。 “不行,它会咬人!”着急救人的徐婉兮自己这才想起来自己被蛇咬了,脚腕的伤口还隐隐作痛着,她是不敢让张眉寿再经历同样的恐惧。 她说着,就怪徐永宁关键时刻帮不上忙,又急又气地道:“二哥,你别光动嘴皮子啊!” 这话成功地戳到了徐永宁的自尊心。 “……”徐永宁皱着眉,一双手伸出到一半,看到那青色发亮的蛇身,又觉得不敢下手。 可下一瞬,待瞧见张眉寿那双发紫涨红的双手,忽地就下定了决心,视死如归般地抓上了蛇身! 冰凉滑腻的触感让养尊处优的徐二公子险些将早饭都当场吐出来。 可他仍下了力气去扯蛇身,试图以此将蛇扯下来,再不济让张眉寿充血的双手稍微松快一些也是好的。 “快打它七寸!”张眉寿说道。 徐永宁:“七寸?七寸在哪儿?” 所谓蛇之七寸,那都是从俗话里听说来的,真正谁也没打过啊! 张眉寿彻底无言了,徐婉兮则寻了把戒尺过来,闭着眼睛死命地抽打着蛇身的每一处! 虽她也不知七寸在何处,可这么打总能打中的吧!? 总之往死里打就是了! 一旁的小公子以及窗外的一干小娘子们见此均是瞪大了眼睛。 堂堂定国公府的嫡出小姐,怎能残暴至此啊? 这是一个闺阁小姐能做出来的举动吗? 可偏偏她身边的张眉寿还嫌不够狠似地,一个劲儿地道:“婉兮,再用力,往下打,快打死它!” 女孩子咬牙切齿的声音让帮着拉扯蛇身的徐永宁都为之一震。 抬起眼睛看,只见女孩子不知是不是疼得狠了,一张粉团团的脸上眼睛都开始发红了,眼眶内笼罩着一层亮晶晶的泪意,却偏只透着一股儿难言的狠劲儿,丝毫畏惧都不见。 “它动了,就打那儿!打准些!”女孩子一副决策者的口吻又开始使唤他妹妹。 他那个向来没服过谁的妹妹点头如捣蒜,咬紧了牙关,牟足了劲儿朝着蛇的下半身狠狠地抽去! 那一刻,徐永宁简直觉得妹妹狰狞的表情是被什么恶鬼给附身了! 然而下一瞬,他就觉得手中一松,那蛇仿佛没了力气一般从女孩子手腕上忽然脱落了。 徐婉兮一愣之后,高兴地跳了起来:“死了死了!哈哈哈!” 即便真的死了,可亲手杀死一条蛇到底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啊妹妹?你难道不会做噩梦的吗! 徐永宁松了口气之余,费解地瞥了兴奋不已的徐婉兮一眼。 张眉寿却仍在攥着蛇头。 她的双手几近麻木,透着异样的冰凉,根本是靠着本能维持着攥紧的姿势。 此时危机解除,她当真是没有半分力气了。 可她又担心这蛇不曾死透,或只是暂时昏死了过去而已,但眼下她当真不想再多看这恶心的东西哪怕一眼,于是甩手便朝着窗外重重地摔了出去! 而后,就满身是汗地倒在了椅中,无力地喘起了气。 “为何要丢出去啊,我要拿它回去做蛇羹!”徐婉兮跟她抗议道。 张眉寿匪夷所思地看了她一眼,而后露出了老母亲般欣慰的笑容。 虽然她本事不大,仍让婉兮被咬了一口,可这蛇是无毒的,且莫名其妙地让婉兮不再怕蛇了,也算是功德一件。 只是那条被她丢出去、打算留给先生们收拾的蛇,此时却已经被人斩断成了两截。 一群小娘子们惊得纷纷往四周退散开,惊恐不定地看着那手中提着剑的年轻男子。 清羽:“……” 他做错什么了吗? 为什么这群小姑娘都拿那种“天呐他真的好残忍好可怕啊”的眼神看着他? 他跟着殿下经过此处,忽然察觉到有暗器朝着殿下飞过来,他当机立断就拔剑挥去……可谁知飞来的竟是一条蛇? 走在最前头的王守仁也有着一瞬的惊恐。 但让他惊恐的并非是那条蛇,也不是清羽挥剑斩蛇的动作,而是……他方才清楚地看到了那条蛇是被谁甩出来的! 蓁!蓁! 她竟然随手就甩了一条蛇出来! 王守仁已经快步走进了书堂之内。 “蓁蓁,你没事吧?”他有些紧张地问。 仍坐在椅中还没缓过神的张眉寿对他摇了摇头,有些惊讶地问:“伯安哥,你怎么在这儿?” 王守仁自幼不合群,不爱被规矩束缚,又因开口说话晚,所以并不在私塾内读书。 但人家不开口则以,一开口就会吟诗作对,六岁便可作文章,如今八岁已通读四书五经,而勤勤恳恳地在私塾里呆了几年也只学会了三字经,字还写得奇丑的尔等凡人除了干气之外,又能有什么办法? 这就是徐永宁看王守仁不怎么顺眼的理由之一。 他听说皇上有意点他做太子伴读的,谁知半路被王守仁这厮半路截了胡……嘁,神童了不起啊! 不一样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吗? “我陪公子来找人。”王守仁小声地对张眉寿说道,下意识地看了窗外一眼。 公子? 张眉寿也朝着窗外看去。 可除了一群惊魂未定的小姑娘之外,她什么都没瞧见。 王守仁见状,连忙道:“你没事就好,咱们回头再说……我先走了啊。” 张眉寿有些怔怔地点头,这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公子”是何人。 能让王守仁这般小意谨慎地跟着,除了他还能有谁? 可他为何会来时月书屋呢? 对了,方才听伯安哥说是来找人,不知是找谁? 张眉寿无解之时,祝又樘已经带着清羽离开了此处。 越来越多的人闻讯朝着书堂涌来,渐渐变得嘈杂的人群中,蒋令仪却仍站在原处,盯着那一抹渐渐消失在杏子树后的背影出神。 她晶亮的眼睛里盛满了好奇和疑惑。 080 上刀山下火海 就在方才,旁的小娘子都在惊异那随从挥剑斩断了蛇身之时,她却一眼就看到了那随从的主人。 她不知怎么形容那锦衣小少年,却隐约生出一种极奇怪的感觉来。 他能带随从出入私塾内,且随从竟可随身佩剑……想必身份定不同寻常。 而且,还有王翰林家的公子王守仁一路跟随着。 他到底是谁呀? 蒋令仪眨了眨眼睛,想到方才他的目光似在自己身上停留了片刻,心底便不可遏止地欢喜和自得起来。 因书堂里进了蛇,还咬伤了定国公府上的二小姐之事,私塾里的人都在忙着善后,为了防止再次发生同样的事情,又命人仔仔细细地清查起了私塾内外。 定国公府很快来了人,接徐婉兮回去看伤。 “你也随我一起吧,我们府上的大夫医术了得,让他给你看看手。”徐婉兮对张眉寿一改先前的倨傲疏离,诚心地道:“再给你开一记压惊安神的方子。” 今日若不是张眉寿,她只怕不止被咬一口这么简单。 张眉寿笑笑摇头:“不必,我没觉得被吓着。” “怎么可能没吓着?你如今是还没缓过劲儿呢!”徐永宁也劝道:“且你这手不治可不成。” 张眉寿再要拒绝之时,余光却瞥到了徐婉兮裙角上的一片异色。 徐婉兮方才惊慌之下曾摔倒过,身上沾染了污渍并不奇怪,袖口处还染上墨汁了——可水红裙角处那抹颜色却透着灰青,或深或浅,仔细去看,倒像是粉末状的。 小孩子或许觉得被蛇追着咬是一件稀奇可怕的事情,可作为一个大人,亲眼看到却只会觉得蹊跷。 见她一时没说话,徐婉兮便挽了她一只手臂,笑着道:“咱们走吧。” 这一次,张眉寿点了头。 此处人多,她不如先跟着婉兮回定国公府再说。 徐永宁跟在她们身后。 几人出了书堂,便有一群小姑娘围了上来。 “方才那蛇可真骇人……徐二姑娘好厉害,竟将那蛇打死了。” “是啊是啊,我们都吓慌神了……” 徐婉兮扬了扬下巴,不冷不热地道:“我有什么厉害的?真正厉害的是张三姑娘。” 她这话似乎别有所指,有的小姑娘听得懂,便有些尴尬;有的小姑娘听不懂,还跟着一起附和,有些又敬又畏地看着张眉寿。 蒋令仪不知何时走到了徐婉兮身边。 “徐妹妹别怕。”她语气温柔地安慰道:“那蛇已经死了,再咬不到你了。” “我才没怕呢!”徐婉兮丝毫不买账地横了她一眼,又对张眉寿道:“咱们走。” 说着,就拉着张眉寿离开了。 蒋令仪看着二人比肩而行的背影,微微皱了皱眉。 她辛辛苦苦巴结了徐婉兮那么久,徐婉兮不仅不搭理她,且还极爱同她作对……怎么这个出身平平、处处与徐婉兮攀比的张家小姐,今日忽然一反常态地这么帮着徐婉兮,且还恰巧入了徐婉兮的眼了? 有些人平日瞧着草包一个,像是没什么脑子似得,可关键时刻巴结起人来,竟这般不要命。 …… “公子,人带到了。” 时月书屋的茶室内,清羽禀完话之后,退至一侧。 一名着粗布短褐,身形魁梧,眼角有着一处刀疤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那一双浓眉下的三角眼在接触到坐在茶案旁的小少年时,立即变得格外炯炯有神。 他对着祝又樘行了个大礼,很是受宠若惊地道:“殿下怎可亲自前来?着实折煞属……草民了!” 他离宫已有数年,是与怀恩一道被发落出宫的。 只是与怀恩的混吃等死和靠人接济的日子不同,他自力更生,曾发誓要另闯出一番天地来——于是,他在时月私塾内扫了三年的地。 过了三年平淡日子的男人今日得见祝又樘,自然无比激动。 虽明知太子如今尚且年幼,不足以与宁贵妃一党抗衡,太子独自一人在宫中,面对宁贵妃的倾轧,想必已是支撑的十分艰难了——但他仍打从心底盼望着今日太子的到来能给他带来一丝转机。 虽然怀公说过要让他耐心等待,保存实力,可他实在不想再继续扫地了啊! “吾今日前来,是有一件差事想托付于你。”祝又樘看着男人说道。 男人闻言,眼睛顿时大亮。 殿下要让他去办差?! 殿下如今已要开始培植自己的势力了? 他等这一日很久了! 刚站起来没多大会儿的男人又跪了下去,重重地抱拳道:“多谢殿下赏识,属下必当竭尽全力——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还有当年保全下来的那些弟兄们,他们也并未真的散去,只要他一声令下,皆可为殿下所用! 当初惨遭宁贵妃一党迫害的过往还在眼前,而始终不甘就此过上平凡人生活的他们,除了将满腔希望压在太子殿下身上之外,已是再无其它可寄托之处了。 他们都在苦苦等着太子殿下长大成人,却又始终担心太子殿下有朝一日会忘记他们。 可今日太子殿下不仅亲自找到了他,还欲将极重要的差事交付于他! 为什么说是极重要的差事?——若不重要,殿下岂会亲自前来! 只是想出宫遛个弯儿的太子殿下:“……” 中年男人越想越觉得热血澎湃,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即将跟随太子殿下一路铲除奸佞,荡尽世间不公与污浊,最终助殿下登上宝座的热血画面。 这么想着,他便觉得单是靠嘴上说,远不足以表决心,看来必须要做点什么了! 于是,男人取过别在身后的扫帚,横于身前,定定地看着刚打算说话的祝又樘,语气决然地道:“从今日起,属下这条命,便是殿下的了!” 说话间,已将那把扫帚从中折断! “……”祝又樘满眼意外地看着他。 是他的行为太容易招人误解还是说于侍卫想要报效的心情过于迫切? 但他知道,行武出身的人,大多心怀抱负。于他们而言,生活若没有一个奔头和信仰,那么与濒临绝境的饿殍只怕没有区别。 尤其这一群人一直对宁贵妃一党的作风深恶痛绝,心中始终藏着一股气。 可他此番前来,怕是注定要让这位前四品带刀侍卫失望了。 “吾想让于侍卫护送一名女子及其家人离京。” 081 多亏死的晚 祝又樘这么一说,自己都觉得此事过于鸡毛蒜皮,似乎有些配不上于侍卫的志向了。 可志不志向且不提,保住于侍卫一命才最要紧。 被他称作于侍卫的男人本名叫做于定波,只是当年被发落出宫之后,一来为了方便谋生计,二来为了避免他人奚落,改名为了于平。 于定波闻言确实觉得这差事跟自己想象中的有些出入。 可他立即压低了声音问:“敢问殿下,此女一家可是哪家权贵?” 亦或是有着见不得光的身份? 然而祝又樘又摇了头。 “他们只是寻常百姓而已。” 于定波沉默了一刻。 他扫帚都折断了,可殿下竟然跟他说只是护送一户寻常百姓离京? 他潜意识里不愿意去相信这个事实,又再一细想,若当真只是寻常百姓,如何能劳得殿下如此费心安排?又岂会需要他来护送? 殿下一定是怕隔墙有耳,言多必失,所以才坚持说对方只是寻常百姓——嘶……殿下小小年纪,却好重的心计、好周全的思虑! 他自愧不如! “属下定不辱殿下之命!”于定波神情郑重地应下来。 祝又樘最后又交待他:“切记一点,不可对他们透露我的身份。” “属下遵命!” 从此后,时月书屋便少了个扫地仆。 堂长乐见其成。 这个扫地的老于粗手粗脚,干活马虎不细致,顿顿吃得还多,一个人顶三个人的食量。可偏偏当初他是被定国公世子手下的人带来的,他又不能轻易赶走。 如今主动肯走,当然是好事。 可临走前还泄愤似地折断了他一只扫帚是怎么回事? 如此暴力,接连在这书香之地待了三年竟也没能教化得了他,果真顽固莽夫一个。 堂长捋着山羊胡摇头叹息之时,忽然听得小童来禀,说是定国公世子来了。 堂长赶紧出来相迎。 年纪三十出头定国公府世子生得白净文弱,看起来极斯文温和,然而此刻脸上却有些着急的神色,上来便问:“人呢?” “不知世子所指何人呐?” “就是……方才前来寻那于平之人!” 堂长本以为世子爷是追究徐二小姐被蛇咬伤一事来了,此刻听是来问那身份神秘的小公子,连忙就答:“回禀世子,那小公子已将于平带走了。” 世子叹了口气,眼底满都是懊恼之色。 当初父亲暗下拉于定波一把,将其留在私塾里做事,为得就是将来万一太子真的得势,也可在太子面前结个善缘…… 今日他一听手下的人说有一位身份不寻常的小公子来了私塾寻于平、再加上据手下描述的来人年龄与样貌,他就疑心会是太子殿下莅临了…… 而今听闻于定波被带走,更是肯定了——除了当今太子殿下之外,谁能带得走那个犟头? 可他却错失了这个与太子见面的机会! 都怪那条蛇把他家二丫头给咬了,害得他被绊住了脚! 二丫头说得对,那样讨人嫌的蛇合该被做成蛇羹才对! 定国公世子正值不甘之时,堂长忽然说道:“那于平临走之前倒还惦记着要向世子爷道一声谢。” 他当时听了并未太放在心上,是觉得堂堂定国公世子岂还会记得他是谁,也不见得稀罕他这句谢。 眼下见世子爷似乎很在意此事,才想起来转达。 定国公世子闻言脸色果然松缓了许多。 于定波倒是个知恩的。 他们定国公府看似根基深厚,可靠的全是祖上的蒙荫,一代比之一代更不如,继续混吃等死自然毫无压力,可他和父亲想要的,是将这份荣光承继下去。 可自五年前的某一天,皇上丹药吃多了脑子一昏将他的幺妹赐婚给宁通长子为妻之后,现如今外面都在盛传定国公府与宁家早已密不可分。 然而他们定国公府岂是那等子眼皮浅的小小世家,甘愿与凭着宁贵妃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宁家绑死在一起?——对,他们面上是得敬着宁家人,可他们也打从心底看不起宁家人! 没有底蕴根基支撑,且极尽张扬的富贵荣华,注定只能是一时过眼之云烟而已。 若太子殿下顺利继位,恶事做尽的宁家会是什么下场可想而知。 在这种情形之下,定国公府为了来日不受牵连,自然要做下万全准备——且这准备理当做的越早越好。 可偏又不能明目张胆,只能静候时机。 原本他们打算将徐永宁送到太子殿下身边做伴读来铺路,然半路却出了变故。 定国公只能将目光暂时放在于定波身上,盼着来日给太子做个小人情,甭管这人情值不值钱,可有了人情做开场白,余下的话才好说出口——所以,定国公世子才会因今日错失了与太子碰面的机会而感到万分懊恼。 但定国公世子永远不会知道的是,上一世即便没有太子亲自接走于定波之事,这人情也不曾做成。 因为,于定波恰就死在了徐婉兮被蛇咬后没多久的日子里。 徐婉兮被咬后受惊昏迷,连日不醒,定国公世子心焦之下,迁怒私塾中人看管不当,做事马虎,放任蛇虫肆虐。 定国公府向私塾施压,私塾自然要下足了力去排查,追究这本无法追究的责任。 最后,便压到了于定波一干负责打扫私塾上下的仆人身上。 定国公府下令每人重责三十大板,徐永宁亲自过来监看。 于定波生性强硬,不愿就此担上这莫须有的罪名,加之这三年攒了一身不甘,当即奋起反抗,将那板子生生折断,与徐永宁理论间,还打伤了定国公府的下人。 他打完人就逃走了,次日被发现溺毙在了私塾后的一条小河中。 那河水本不深,偏他溺水前吃醉了酒,这才不幸殒命。 这些详具,皆是祝又樘登基之后才着人查清的。 他本记不清是哪年哪日,今日前来,实属是忽然记起来了这么一茬,也就是今早忽就有些如梦初醒般的在脑子里念叨道:“对了,于侍卫死了吗?”、“似乎不太确定”、“不如去看看吧”——如此这般的随手为之而已。 说白了,也多亏于侍卫死的晚,若再早几日,太子殿下本人也只能尴尬又不失虚伪地……念一句“造化弄人”了。 …… (系统自动生成求月票) (系统:呸,我才没有) 082 死于认真的太子殿下 救人随缘的太子殿下也心知自己此时羽翼未丰,可这并不妨碍他力所能及地将他们护在自己这未丰的羽翼之下。 许多事情,若坚持非要等到真正强大那一日再去做,多半已经晚了。 做人何必立那么多条条框框,自设阻碍,路不必非选哪一条,想怎么走便怎么走。甚至今日这么走,来日再折回,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他前世那般坚持死扛,不顾万物循环生息之道,最终不过是自取灭亡。 他为了大靖操劳而死,大靖却未必非他不可。 还不如早些听信皇后的那句劝——谁说的一条路非要走到底呢?自己选的路,说不走便不走,碍不到别人分毫,自己又何必强按自己的头? 他彼时还惊叹于皇后为何能将违背先人之道的话说得那般轻巧。 可他至死才幡然醒悟——那些说着要为国为民死而后已,鞠躬尽瘁,抛头颅洒热血的先人们,转头似乎又做了花下饮酒、策马踏春、走亲访友,甚至觅尽天下美食的好诗……? 他以往分明也知道这些话都是出自同一群人之口,可竟都只是各自欣赏,而从未将它们放在一处深思过。 大意了,真是大意了啊。 所以,所谓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那些被先人们偶尔拿出来做一做的事情,竟被他当作了毕生之事来做,什么花下饮酒,什么策马春游,他甚至连睡觉吃饭的时间都赔进去了好吗? 不早死能说得过去吗? 所以,他兴许并非死于过度操劳,而是死于太过认真。 死于认真的太子殿下此刻正向王守仁问及今日时月私塾中有蛇出没之事。 王守仁当时也没来得及细问,只道:“只路上听说那蛇无毒,定国公府二小姐被咬了一口,既未受惊,也并无大碍。” 太子殿下意识到此事似乎也与自己前世所知有些出入,但更多的却是叹息。 他想听的可不是定国公府二小姐。 “可还有其他人受伤受惊?”太子殿下问。 “在场的小姑娘皆有些受惊了,但无人受伤。” “……”太子殿下干脆不再问了。 他家小皇后没受伤便好。 …… 定国公府中,被人念叨着的张眉寿掩着口鼻转头打了个喷嚏。 定国公府内的大夫早已候着,此时已给徐婉兮的伤口敷了药,另开了药方让下人出去抓药。 看罢张眉寿的双手之后,道了句“也并无大碍”,便从随身的药箱中取了一瓶活血的药膏出来,徐婉兮亲自吩咐了丫鬟用那药膏帮张眉寿揉搓双手。 徐永宁一直陪在一旁,此时,定国公世子也回来了。 “季大夫,二姑娘伤势如何?”世子进来便问。 虽然没能见到太子让他沮丧,可眼下女儿的伤势才是最要紧的事情。 大夫先与他行了礼,才不急不慢地答道:“世子放心,咬伤二姑娘的蛇本身无毒,且伤口不深,小人已经替二姑娘敷了药,只需数日便可结痂痊愈。” 世子松了口气,这才看见与他行礼的张眉寿。 咿,这是哪家的姑娘? 女儿交好的小娘子里,似乎没有长得这般好看的啊。 “父亲,这是张家的三姑娘。”徐婉兮赶在父亲发问前,主动道明张眉寿的身份,又紧接着说:“今日就是张三姑娘救了我,若不然我只怕不被咬死,也要被吓死了!” “什么死不死的,女儿家说话岂能如此没有规矩。”定国公世子无奈地在女儿额头上敲了一记。 即便府中家教严,可从小没有母亲在身边好生教养的女孩子到底还是不济啊。 定国公府世子在心底叹息了一声,才看向张眉寿,却是饶有兴致地问:“同样是女儿家,你为何不怕那蛇?” 他很好奇。 张眉寿:“我自然怕蛇,可蛇也该怕我,这么一想,便不怕了。” 这话听得定国公世子一愣。 一旁的徐永宁则讶然地看着面前的小女孩。 女孩子的眼睛又黑又亮,似乎藏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儿。 定国公世子回过神,便笑了起来,目含欣赏地道了个“好”字,又看向自己唯一的儿子:“宁哥儿,听着了么?瞧瞧人家小姑娘可都比你有出息!” 徐永宁平日没少被父亲训斥,可今日有张眉寿在,他莫名觉得格外丢人,不由面红耳赤地反驳道:“当时我也出了力的,只是去的晚了……二妹,你快给我作证,我也不是那胆小如鼠之人!” 偏偏徐婉兮只对他吐了吐舌头,并不“作证”,更将他气得够呛。 一旁的季大夫见状笑了笑,遂拱手道:“回头自有人将药煎好了给二姑娘送来,小人先行告辞。” 定国公世子正要点头,却忽然听见张眉寿疑惑地问:“婉兮,你裙角上沾得是什么?可是糕点屑?那蛇该不是因为这个才一直追着你咬吧?” 这话透着孩子特有的异想天开,却成功地吸引了季大夫的注意力。 “对了父亲,我还没来得及跟您说呢!那条青蛇一直追着我一个人咬,倒真古怪!”徐婉兮边说话,边去看自己的裙角。 张眉寿果不其然地就从季大夫和定国公世子的脸上看到了疑色。 独独她一个人被蛇追着咬,这类话婉兮上一世必然也说过,只是那时她被吓得大病惊厥,说出来的话想必多半都会被人当做是不清醒的夸张之言。 可现在却不一样了。 “竟有这等怪事?”定国公世子皱起了眉。 那边,徐婉兮正疑惑地道:“这可不像什么糕点屑,也不知是何时沾上去的……可这是什么呀?” 那片青灰的粉末,与寻常的灰尘还不同,她试着拿手指掸了掸,却掸不下来,拿指腹去按还有些发黏。 徐婉兮拿帕子擦着手指,满眼嫌弃。 季大夫连忙正色道:“可否让小人一观?” 定国公世子自是点头,当即让丫鬟取了剪刀过来,将那片裙角剪下来。 总归这身衣裙女儿也不会再穿了。 季大夫接过,细观那片裙角只是片刻的工夫,脸色就已大变。 083 “和离” “这是诱蛇粉!”他语气肯定地说道。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变色。 定国公世子:“诱蛇粉?!” 季大夫:“不错,此药粉多为捕蛇人所用,药性极强,虽人畜嗅之无异,却能吸引百步之内的蛇类——” 定国公世子从起初的惊异转变为了震怒。 他堂堂定国公府里的姑娘,怎会接触到这等拿来诱蛇的药粉?不必去想,也可知绝非偶然! 徐婉兮已经吓傻了。 她身上怎会有这种东西? 得亏吸引来的是无毒的蛇……万一来了一条有毒的呢? 又或者来了许多许多条,全围着她一个人咬,将她分食了,那又该如何是好! 徐婉兮越想越后怕,越想越恶心,双手控制不住地颤抖着,眼眶都红了。 张眉寿虽说已经隐约猜到了这个可能,可真正听到,心中仍是一阵震动。 定国公世子原本温和的五官此刻不免阴沉着,他示意季大夫退下之后,又看向张眉寿,语气还算和缓地说道:“张三姑娘手上有伤,不如先回府歇养。今日相救之情,来日我徐家必当登门相谢。” 张眉寿半个字都未多说,也不做无用的推辞,当即只道:“晚辈告辞了。” 她今日前来提醒的目的已经达到,后面的事情便无需她一个外人插手了。 说着,向定国公世子行了一礼。 徐婉兮眼眶里蓄着泪水,还不忘吩咐自己的贴身大丫鬟莲姑亲自送张眉寿回去,又道改日再请张眉寿过来做客。 张眉寿前脚刚走,定国公世子就命人将徐婉兮院子里的丫鬟下人都聚集了过来。 他坐在正堂中,厉声发问道:“这两日都有谁近身伺候过姑娘!” 四五名丫鬟便往前跪了下去。 徐婉兮的另一名大丫鬟莺姑语气谨慎地说道:“姑娘每日出门前,衣着首饰都会从头到脚细致地检查一番,以免有疏漏之处,今日也不会例外。奴婢记得很清楚,姑娘今早出门前,新换的衣裙是干干净净的,别说是什么药粉了,就是一条褶皱都不会有的。” 所以,她断定不会是院子里自己的人做的手脚。 “我想起来了!”徐婉兮擦了把眼泪,忽然对着定国公世子说道:“父亲,定是万氏想要害我!定是她做的好事!” 定国公世子脸色顿变,皱眉看着女儿,有些怪她在下人面前胡言乱语。 “这关你母亲何事!她待你向来不薄,岂会害你?”他压低了声音训斥女儿。 徐婉兮与徐永宁都是他原配南氏所出,可南氏福薄,在徐婉兮四岁那年就患病去世了。 定国公世子重情,时隔四年才在长辈族人的压力下娶了年轻貌美的万氏过门。 今年年初刚过门的万氏仅是十八芳龄,徐婉兮心中反感这个过于年轻的“母亲”,历来跟万氏针锋相对。 “就是她!今早我出门时,都出了府了,她身边儿的丫鬟却特地跑来给我送什么点心,非要我带去学堂中用。我不肯要,那丫鬟却一遍遍地劝!想来就是那时,那个丫鬟趁机将药粉洒在了我身上!”徐婉兮语气笃定地道。 “你啊!”定国公世子无奈摇头,“你可知昨晚我同你母亲说起你喜欢吃藕粉桂花糖糕,她今日天色未亮便亲自下厨给你做了送去……此番用心良苦,怎到了你这儿却成了居心叵测?” 有这份敏锐的心思用在什么地方不好,偏跟他的填房死杠着,哎,后宅不宁啊。 徐婉兮被他说的脸色一凝,心底发虚,嘴上却只能道:“可除了那她之外,谁有这个胆子?” 定国公世子也不愿当着下人的面让女儿过于难堪,只又道:“你再好好想想今日都与谁近身说话了。你去了私塾之后,难道不曾与人接触过吗?” 进了私塾之后? 那可多了去了——谁让那些个小娘子们一个个地都喜欢往她身边儿凑呢? 但她们巴结自己还来不及,如何会害她呀? 徐婉兮尚且年幼自信,一时便觉得没了头绪。 但无须她来费这个脑子,定国公府既有心要查明此事,且范围明确,便也不难查。 …… 被莲姑送回了张家的张眉寿不止手疼,也头疼极了。 她回去的时候,海棠居里已经乱成了一团。 宋氏将她为张峦打点的行李全部扔到了院子里,有衣物鞋靴,也有笔墨纸砚,丢的到处都是。 海棠居里的丫鬟婆子们除了赵姑姑之外,全都跪在台阶下,个个低着头不敢出声。 张眉寿命阿荔等在外面,独自一人走进了内间。 内间中,是出人意料的安静。 她看到穿着杏黄缎面牡丹折枝刺绣对襟褂子、银红综裙的宋氏一言不发地坐在茶几旁的椅子里。 母亲近来衣着鲜亮精致,仿佛年轻了许多,也彰显出她越发明媚的心情。 可今日这是怎么了? 张眉寿走近,轻声唤了句“母亲”。 宋氏这才看见她,却是斥责赵姑姑:“怎让姑娘进来了!” 她实在不愿再让孩子看到自己这般失态的模样。 赵姑姑没说话,只是站在那儿叹了口气。 “母亲,您别怪赵姑姑。”张眉寿拉起宋氏一只手,仰面看着她问道:“母亲,您为什么生气?” 宋氏一低头就瞧见了女儿青紫浮肿的双手,连忙就问:“手怎么了?” 张眉寿顺势道:“今日书堂里进了蛇,蛇缠在我的手上。”她的语气听起来有几分恰好到处的委屈害怕。 “然后呢?那蛇可咬到你了?书堂里怎会有蛇呢!”宋氏又是着急又是心疼。 张眉寿只是摇头。 宋氏一把将女儿抱到了身上,皱眉看着女儿了可怜的小手,轻声哄道:“蓁蓁可是吓着了?别怕,母亲在呢。” 张眉寿就歪在她的怀里,反抱住她,又小声地问道:“母亲,究竟出什么事了?” 怀里的孩子软软的,似乎对她有着无尽的依赖。 宋氏为人母的一颗心顿时就软了下来,只是这一软,还未说话就先落了泪。 “母亲做得不好,倒反过来让蓁蓁担心了。”她的声音里既有愧疚,又有悲切,眼神里更多的却是不忿:“母亲这便带你们回外祖家——让你祖父和舅舅带人来张家商谈和离之事。” 和离?! 张眉寿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084 荷包 究竟是发生什么事了,竟让母亲生出了和离的念头来? 张眉寿一下子急了,连忙问:“为何要和离?” “你如今太小,母亲与你说了你只怕也不懂,你只需知道一点,母亲是绝不会抛下你们三个的。”宋氏擦干眼泪,语气坚定地说道:“我已经让人去登庆楼告知了你姨母和舅舅,咱们明日就动身回苏州。” 张眉寿全然听不下去了。 且不说当真和离她如何能带走三个孩子,单论这死活不说原因的架势,真是要急死人! “父亲呢!”张眉寿直接看向赵姑姑问。 赵姑姑答她:“二爷一早去了国子监……”说着,看了宋氏一眼,又道:“太太不准奴婢们去找二爷回来。” 这却是破天荒的事情。 以往宋氏但凡有点不痛快了,总要立即着人不管不顾地将张峦找回来,或大吵或大骂,怎么能消气怎么来。 像今日这般气得将张峦的东西都尽数丢出去了,却还偏不让人去寻张峦,当真是从未有过的。 “我可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扰了他的正事,再误他的前程。”宋氏一副心如死灰之后的冷静,倒显得很理智。 张眉寿却不大愿意再听她说这些没什么紧要的话。 母亲闹起脾气来不知轻重缓急,她却不能! 她从宋氏身上滑下来,就往外走。 “你做什么去!”宋氏急忙问。 “您不是要和离么?我得赶紧回去收拾东西呀!”张眉寿头也不回地说道。 “……”看着女儿小小的背影,宋氏呆怔了一刻。 寻常人家父母和离,孩子不得哭天抢地的阻止吗? 怎么到了女儿这儿,就是痛痛快快儿地跑去收拾行李了? 张眉寿说得干脆利落,却当然不是真的收拾行李去了。 她走出堂屋,指了一名丫鬟跟着自己到一旁的回廊下说话。 这绿衣丫鬟名唤芳菊,是宋氏的贴身婢女。 “今日海棠居出什么事了?母亲为何如此?”张眉寿低声问。 若外人问起,没有主子的示下,芳菊必不肯言,可自家姑娘这般问,她只有如实回答。 “具体的情形奴婢并不知情,只知昨晚二爷确定了要去外地历事之后,太太很高兴,今日一早便亲自替二爷打点起了行李……”芳菊脸上也带着苦色:“可谁知打点到一半,太太忽然就发脾气了……奴婢听到屋子里打碎了东西,赶忙进去瞧,就见太太手里头捏着个荷包,气得浑身都在抖,也不说话,可将奴婢吓坏了,忙叫了赵姑姑过来……” 她随时打着精神准备要去请郎中的——太太向来有着气急了便头昏气短的毛病。 荷包? 张眉寿抓住关键,忙追问:“什么荷包?从何而来?” 芳菊却道:“奴婢虽没瞧仔细,却看得出那是男子佩戴之物。且奴婢打扫房间时从未见过那样的荷包,是以也不清楚太太是从何处找出来的。” 这应当就是问题所在了。 难道是母亲只因一个陌生的荷包,便怀疑父亲与其他女子有了沾染,从而愤怒至此? 不,母亲虽然是个醋瓮,也不聪明,却不至于因此就下定决心要和离。 一定还有着她不知道的内情。 但这些,只怕是她无法从母亲口中问出来的。 张眉寿皱眉间,忽听得脚步声踢踢踏踏。 抬头去看,是一群五六人走进了海棠居,除了仆从丫鬟外,带头的竟是她的姨母宋锦娘。 还有从不肯进张家门的舅舅宋聚也来了! 张眉寿觉得看到了救兵一般,忙就抬脚迎上去。 “蓁蓁。”宋锦娘蹲下身扶住她的肩膀,正色问道:“你母亲呢?” 宋聚看着外头跪了一地的丫鬟和满院的狼藉,也急着问:“你母亲没事吧?” 他和宋锦娘正打算今日动身离京呢,一个时辰前却忽然听宋氏让人来传话说明日要与他们一同动身回苏州——这话里虽没提其它,可他跟宋锦娘还是察觉到了不对! 昨日还美滋滋地炫耀自家闺女要去仁和公主的花会、她只怕要晚些再带孩子们回苏州,故而要他们先行的人,今日怎就忽然改主意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 而宋氏的作妖,十之八九必是跟张峦之间又闹出幺蛾子来了! 在宋锦娘的试探下,那传话的丫鬟没绷住,就将实情说了,并着宋氏打算和离之事也说了——反正早晚是瞒不住的!还不如让舅爷去劝一劝! “母亲没事,父亲不在家中还不知情。”张眉寿言简意赅。 宋锦娘一听这话简直想骂人。 张峦还不知情呢,这闹得是哪门子的和离? 她倒要听听究竟是天塌了还是日子过得太清闲舒坦了! 宋聚则直截了当地对一旁的仆从说道:“去将你家二爷请回来!” 真过不成和离也罢,反正他已经有个和离的姐姐了,也不怕再多个和离的妹妹! 张眉寿像个小尾巴似得跟在舅舅和姨母身后走进房内,却未出现在宋氏面前,而是躲在了屏风后——母亲瞧见她,必然又要有顾虑,许多话只怕不肯说。 “阿姊阿兄……”宋氏叹着气道:“你们来做什么?” “你都要和离了?我们还敢不来吗?”宋聚语气无奈地问道:“可这究竟是为的什么?” 宋锦娘则自行在桌边坐了下来,任由赵姑姑给自己端茶。 宋氏眼睛红红地说道:“这些糟心事,我本不愿说的,可你们既来了,我总也要给你们一个交代。” 她知道娘家人一直都在为了她的事情扰心。 “他七日后便要动身往湖州府历事,我本也欢欢喜喜地,亲自替他收拾行李,挑选随身仆人,安排诸事,唯恐下人们不够细心……”宋氏道:“我也知自己从前做得不好,因为一些陈年往事不肯往前看,可我近来当真决心要改好了——” “我们都知道你这些年不容易,然后呢?”宋聚也坐了下来,双手扶着腿叹着气问。 “人人暗下都说我有疑心病,我自己也要信了!只当是自己疑心深重,因从前之事而处处冤枉他。”宋氏语气忽然一高,尽是委屈和悲愤:“可今日我却从他的笔盒中发现了这个!” 她抓起茶几上的荷包,就道:“这荷包看起来还崭新着,且这上头的刺绣竟是湘绣!” 湘绣? 宋锦娘皱眉。 苗姨娘正是湘西人氏。 …… {感谢大家的月票推荐票投喂~} 085 绝佳的复仇方式 “你们说说这算什么?表面上不相往来,背地里却瞒着我郎情妾意!”宋氏气得流泪:“……我不求什么,只求他如自己所说那般待我一心一意便好。即便当真做不到,我也不强求,一别两宽我宋芩娘绝不纠缠——可他怎能将我当作傻子一般来随意哄骗!” 宋聚:“你先别哭,等张峦回来,我替你将此事问清楚了再说!” 宋锦娘虽对妹妹的不争气而感到恨铁不成钢,却并非理解不了她的心情。 当初她嫁的那个人,也是付出了一颗真心的,她深深地明白女人被拘于后宅中的无奈与不安——妹妹嘴上说着什么都不求,只求一心一意,可这才是最难的。 但这个东西是你情我愿之事,当初定亲时是张峦自己保证的,又无人强逼于他——答应了却做不到,这无疑才是最令人气不过的! 妹妹固执的心思是太过幼稚,可也并非真的就是无理取闹。 尤其此事牵扯到的不是旁的女子,而正是她向来最最忌讳的苗姨娘。 如此之下,她若不发作,那便不是她了。 宋锦娘并未如宋聚那般情绪激动,而是定定地看着妹妹,问道:“芩娘,我问你,若你怀疑是真,那你是真心想要和离,还是只想闹一场,借此来敲打他一二,让他日后收敛一些?” 这很重要。 屏风后的张眉寿看着母亲拿帕子一点点将泪水擦干。 她眸子中仍带着怒气,但那怒气却并未将她近来攒起的生机完全扑灭。 眼前的母亲,纵容是气到了极点,却也不是从前那个满眼绝望颓唐、恨不能将所有的人都一同拉入深渊的母亲了。 不管此事真相如何,会怎样收场,看到母亲这样的改变,张眉寿都觉得很庆幸了。 人活着的意义并非只是情情爱爱,若不能看到其它,满脑子皆是有情饮水饱的心思,那不管感情之事称心与否,日后的烦恼都会无穷无尽——因为,那样的人生是失衡的。 学着看开一些,并非是为了这世俗的法则而改变自己,迫使自己变得麻木,而是那样做会让自己活得轻松一些。 人生苦短,最不该的就是为难别人的同时又为难了自己。 宋氏到底没再哭了,只是语气仍然有着不甘。 “我不是跟谁赌气。”她咬了咬牙,有些恨恨地道:“那荷包被他放在最常用的雕花笔盒里,可见是有意藏着,打算此番历事带出去,以便时时放在身边做念想的。我当真防得累极了,却不知人心根本防不住,敲打又有什么用?” 真若只是为了赌气敲打,那她跟那些围着同一个男人打转,想尽法子用尽手段来让男人多看自己一眼的女人又有什么分别? 她要的从来都是一心一意,真正的一心一意。而不是强逼,也不是磋磨——她似乎才看清自己这些年来虽看似强势,实则却卑微极了的样子。 这些时日她极开心,正因尝到了开怀的滋味,所以再不愿回到从前那般酸涩艰难的日子了。 是以,此时此刻,她是当真下定了决心要和离。 这些年她倦极了,也不愿再被别人拿那般不理解甚至是指责的眼光看待了。 “好,那咱们今日就将张峦与那苗姨娘之间的事情彻底弄个明白,关于今后,也说个清楚。”宋锦娘干脆利落地说道。 她直接对赵姑姑说道:“请那位苗姨娘过来一趟。” “这……” 赵姑姑有些犹豫。 此时此刻,苗姨娘若再过来,岂不乱上添乱? “快去!”宋聚皱着眉催促道。 他也烦极了揪揪扯扯、不清不楚的事情,这些跟了妹妹多年的东西就像老太太的裹脚布一样,又臭又长! 今日若能一把火烧干净,自然最好! 若烧不干净,干脆和离,就来它个眼不见为净! 赵姑姑见宋氏也未出言阻止,便要亲自去请苗姨娘。 “福云,将蓁蓁送回愉院去。” 赵姑姑将要退出去之时,宋氏忽然说道。 张眉寿一愣,不知母亲是何时看到自己藏在屏风后的。 “不必。”宋锦娘面无波澜地说道:“蓁蓁长大后迟早也是要嫁人的,就让她在一旁瞧着好了。” 这么多年的吵吵闹闹孩子都看在眼里了,如今闹到最后,还有什么必要去粉饰虚假的太平。 宋氏大约也是想到了这一点,自嘲地无声一笑。 赵姑姑走后,房间里除了宋聚的叹气声和他将一盏盏茶水往肚子里灌的动静之外,再没有其他声音。 这种异样的安静,让跪在外面的丫鬟们各自在心底猜测纷纭。 苗姨娘被请到之前,却又有其他人来了海棠居。 丫鬟们连忙行礼。 “老太太,大太太,大小姐。”芳菊脸色为难地迎上前。 “呀,这院子里是怎么了?”大太太柳氏扫过满院狼藉,惊讶地问道。 芳菊低着头不知该如何回话。 张老太太紧紧抓着拐杖,冷笑了一声。 还能是怎么了?指定是宋氏的手笔! 方才听大儿媳说宋氏这边儿似乎又闹别扭了,她吓得一个激灵,立即就亲自过来了——二儿子历事在即,她怕的就是宋氏又闹出乱子来。 可千怕万怕,该来的还是来了! 天呐,莫非天要绝他张家的后路吗? 她虽是气,却仍想着自己赶紧过来劝一劝这近来乖巧了不少的二儿媳,先将事态稳住再说,可谁知一进院子就瞧见儿子的东西被丢得到处都是……如此之下,她若不发怒,岂不显得格外没有威严? 这是逼着她这个好脾气的淑女去发火啊! 于是张老太太拿手中的拐杖敲了敲地面——沉着声音道:“真是胡闹!” 柳氏忙劝道:“您先别动怒,不如先问问二弟妹这是出什么大事了……” “她想闹还需要大事?”单是好好地坐在那儿,忽然想起了陈年往事,心里头觉着不痛快了,就立马就闹上一场也不是没有过的事情! 偏偏二儿子愿打愿挨,还得在她跟前为宋氏辩解‘母亲您不懂,芩娘这叫性情中人!’ 想到儿子的回护,张老太太不由越发觉得宋氏不识趣。 “三天一小闹,十天一大闹!若宋家的人在,我真想跟他们好好地请教请教,问问他们怎么才能将女儿养得如此能耐!我也好养一个出来,来日嫁到仇家去,当真比什么毒辣的手段都好使!” 她算是琢磨出了一个杀人不见血、绝佳的复仇方式来。 她说得慷慨,一旁的丫鬟却忍不住小声地提醒道:“……老太太,宋家舅爷和姨奶奶都、都在里头呢。” 086 做个见证 张老太太闻言脸上神情一凝,太阳穴突突直跳。 虽然她的声音很大,虽然海棠居里很安静,但想来也未必就能传到宋家人耳朵里吧? 张老太太自我调解了一番,尽量保持着威严的神情,走进了堂中。 而刚踏进去,就见宋氏和宋聚及宋锦娘都已等在了堂中,正神情各异地看着她。 尤其是宋聚,眉头皱得仿佛都夹死苍蝇一般,眼底的不满毫不掩饰地溢了出来。 张老太太:“……” 这么看着她做什么? 她说得可是实话! 可实话也得分情况啊,咳,往后还是要多加注意一些才好。 “张太宜人,许久不见了,您近来身子骨儿可还硬朗?”宋锦娘语气还算恭谨,圆润的鹅蛋脸上甚至挂着大方得体的浅笑。 “身体尚可,劳你记挂了。”张老太太回了一句,眼神便落在了宋氏身上。 “老二媳妇,院子里是怎么回事?”她直接发问。 反正张家与宋家之间从来没有什么需要刻意去维系的面子,二儿媳当着娘家人的面这么闹,她自然也不可能厚着脸皮再去粉饰太平。 “是媳妇扔的。”宋氏语气恭顺,神情却倔强:“儿媳与二爷之间有些私事今日需得理清楚。老太太来了也好,正好做个见证。” 张老太太听出了几分与以往不同的意味来。 柳氏一脸好意地劝说道:“二弟妹,这夫妻之间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何必非要当着外人的面儿……” 但她话还不曾说完,就被宋氏冷冷的打断:“不劳大嫂费心说教。” 柳氏愣住,有些讪讪地笑了笑。 “二弟妹今日真是好大的脾气呀……” 宋氏理也未曾理会她自打圆场的话,而是朝着脸色难看的张老太太说道:“老太太,您请上座吧。” 张老太太皱眉看了她片刻,总觉得如今的宋氏变了。 那腰板儿挺得怎么那样直? 也不再哭哭啼啼或没有理智地大吵大闹,反而有一种异样的冷静。 该不是宋家的人已在暗下合计了什么吧? 张老太太在正堂上首坐下,柳氏坐在她下首,随后宋聚宋锦娘等人才依次落座——他们对张家人再不满,但该有的礼数向来不会少。 一直跟在张老太太身边的张眉娴站在那儿,目光寻到站在宋氏身旁的张眉寿,脸色便有些复杂。 “说吧,你想让我帮着见证什么?”张老太太耐着性子向宋氏问。 “不瞒张太宜人,舍妹今日在姑爷的笔盒中发现了一只荷包,舍妹向来性子不妙,因此认为是姑爷与其他女子有染,故而没能压得住脾气。”答话的是宋锦娘,她语气中肯客观:“按理来说,此事放在寻常人家并不值一提,传了出去合该是被人耻笑的。 可偏偏姑爷曾立誓专一对待舍妹,是以舍妹的无理取闹也恰就强占了那么两分歪理。” 她说到这,又笑了笑。 张老太太一时没说话。 她起初听到宋氏因一只荷包闹成这样,想要发脾气的,可偏生宋锦娘将好听的难听的都说了一遍,倒让她无话可讲了。 柳氏则多看了宋锦娘几眼。 都说宋家这个姨奶奶和离之后帮着家中打理生意,走南闯北很有几分寻常女子难以企及的胆魄和见识,如今见这谈吐,果真透着几分不同——听似在道宋氏的不对,却暗藏着强硬与底气。 不曾料到宋锦娘和宋聚也会在此的柳氏此时心下有几分惴惴。 宋锦娘接着对张老太太说道:“今日咱们不妨就评个对错出来。若此事证实了是舍妹多疑,我们必不能轻饶了她,先要罚她向您认错儿,您要打要骂我们宋家绝无二话。其次,还要她好生自省一番,保证日后绝不会再这般任性胡闹。” 这话说得倒是体面中听,且诚意十足。 张老太太继续往下听。 “而若果真是姑爷暗地里有了其它心思——”宋锦娘说到这儿,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倒也没什么,世间男儿多风流,这本无可厚非,了不得只是一个背信罢了。我宋家也绝不会以此为由来纠缠为难,只将这不懂事的舍妹带回家中,好生教养便罢,只求别再给贵府添麻烦就是了。” 这话说得就更好听了。 可张老太太却登时变了脸色……这分明是要和离的意思啊! 柳氏眼底也满是惊讶。 本以为强势的宋家人在场也只是闹得更大些,却不曾想他们上来就将和离的话摆在这儿了! 但,宋氏肯和离吗? 真舍得和离,这些年又何必一闹再闹? 柳氏下意识地看过去,却意外地看到了一张透着决然的脸庞——宋氏坐在那儿,美目仍通红,却再没有一滴泪水流出来,她抓着一旁女儿的手,无声默认着宋锦娘的话。 今日真是缘尽于此,她也要保留尊严。长姐挡在她前面,那得体又强硬的姿态,给了她许多鼓励。 相比之下,她忏愧极了。 对,她是爱极了张峦,曾与父兄说若没了他不可能活得下去,可她如今当真是过够了那如处泥潭的日子! 她知道长姐是在借此逼她一把,她也是一样地在逼自己。 刺长得久了,要彻底拔干净,必然是要疼到骨子里的,可疼过之后就好了。 察觉到母亲的决心,张眉寿握紧了那只微微颤抖着的素手。 柳氏却不敢去看女儿。 她无比自苦却又无比愧疚,她此生最后悔的事情并非坚持嫁给张峦,而是在嫁给张峦之后明知自己心结未解,仍稀里糊涂地生下了三个孩子——生下之后,却又不能给他们完全的疼爱与陪伴。 她不配为人母! 以前犯下的错,她愿自吞苦果,没有怨言,唯一所想便是今日若就此和离,她定要竭尽所能地去弥补孩子们。 待孩子们各自成家,她便青灯古佛,为孩子们积德祈福,也为自己洗脱些许业障。 “要么摒弃心结,要么和离?姨奶奶是这个意思?”柳氏替张老太太问道。 宋锦娘面无他色地点头。 此时,堂外却忽然传来了一道极响亮极焦急的声音。 “谁说要和离!简直荒唐!我绝不答应!” 087 是谁! 他只不过出了一趟门而已,媳妇儿竟然都要没有了! 这叫什么事儿啊! 张峦又气又怕,又觉得莫名其妙。 他风风火火地跨入堂中,扫了一眼堂内两家人仿佛一触即发的情形,一边向张老太太和宋聚宋锦娘见礼,一边看向妻子宋氏。 可宋氏并不看他。 但他还是立即朝宋氏问道:“芩娘,究竟出什么事了!” 他方才也看到自己的东西被丢的到处都是了,可天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 他早上出门的时候,还是妻子亲自替他穿的衣,昨晚醉酒也是妻子彻夜守候。 听他当着众人的面儿还是喊自己“芩娘”,宋氏手指微紧,却是气从心起,冷笑了一声道:“出什么事了你当真想不到吗?你将那荷包藏进笔盒之时,可有想过会被我瞧见?” “什么荷包?”张峦顾不得去细究妻子的态度。 “竟还不敢承认了。”宋氏冷笑频频:“以往你不承认且罢了,是我蠢笨,尽信你了。可如今证据就在这儿,你竟还这般狡辩。” “芩娘,你别这样说话。”张峦皱着眉急道:“你先跟我说清楚是什么荷包?” 而此时,赵姑姑带着苗姨娘过来了。 苗姨娘路上曾试探地问过赵姑姑发生了什么事,可赵姑姑并未多言任何。 苗姨娘进了堂内,给众人请安。 宋锦娘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这个面容姣好却清瘦,且衣着格外素气的女子。 张峦看了她一眼,眉头皱得更紧了。 怎么她也来了? 张眉寿烦极了眼前朦胧不清的气氛,直接对阿荔说道:“去里间将那墨绿色的荷包取来!” 此时全是家中私事,姨母作为外人已经不太适合多说,而若全让母亲掌控局势,她只怕掌着掌着就要掌歪了。 阿荔很快将荷包拿了过来。 张眉寿:“先给父亲认一认。” 阿荔依言送到张峦面前。 张峦接过,只见这荷包做工精致,其上的暗纹青竹刺绣更是精巧,就要下意识地说自己从未见过这荷包,可细细端详间,他脑子里忽然出现了一个画面。 “父亲,你见过这荷包吗?”张眉寿捕捉到他的神情,即刻问道。 “这荷包确实是我放进笔盒内的。”张峦答得竟有几分坦坦荡荡。 所有的人几乎都是呼吸一窒。 尤其是宋氏,她眼神一颤,却是无话了。 承认了便好! 她就知道,那笔盒是他最为心爱之物,其上还有着一把精巧的银锁,外人根本打不开,她也是从他昨日换下的衣物中找到的钥匙——若不然,她也不可能如此笃定是他亲手放进去的。 张峦紧接着说道:“我险些忘了,我昨晚与王翰林几人吃醉了酒,有些迷糊……这才想起来确实是我放进去的。 可是芩娘,那荷包不是你亲手所绣,赠予我的吗?” 宋氏一愣。 “我何时再绣过荷包了?你莫要睁眼说瞎话!” “父亲,荷包是谁在何处交给你的?你可还记得?”为防父母做无用的对质,张眉寿连忙插话问道。 “当时我醉醺醺的,还未到海棠居时,只记得是个眼熟的丫鬟……那丫鬟说是你母亲所绣,左右只是一个荷包而已,我自然没有怀疑!”张峦此时方觉得蹊跷极了。 若真是妻子所绣,为何不等到他回到海棠居亲手给他? 也怪他当时醉得厉害,收下荷包之后,担心自己吃醉了酒乱丢,便在经过书房时迷迷糊糊地藏进了笔盒里,待回到海棠居时,酒越上头,就将此事忘了! 张眉寿听得内心也是疑窦丛生。 见宋氏又要反驳,她刚要阻止,就听姨母说道:“芩娘,你先别说话。” 而后,便隐隐拿赞赏和鼓励的眼神看向小外甥女,似乎很期待张眉寿接下来的表现。 “父亲之意,是有人想要刻意陷害你,挑拨你与母亲的关系?”张眉寿问着,似有意还似无意地分别看向了柳氏和苗姨娘,以及张眉娴。 这个时候,她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张眉娴曾与她说过的那个“秘密”。 “定是如此!”张峦沉声道。 若让他揪出了背后之人,他定不会轻饶! 如此行径,看似与小打小闹无异,却掐住了妻子的七寸,等同是诛心之举——事已至此,苗姨娘被一同叫来,他如何还能想不透其中的关连? “二弟妹,二弟既然都这么说了,想来是误会一场,你就别放在心上了。”柳氏作出一副劝和的模样来,看着宋氏说道。 张眉寿听得烦透了。 事情刚开始理,还没个眉目呢,她这劝和与和稀泥有什么区别? 事已至此,若不彻底弄个明白,那就等于坐实了父亲与苗姨娘暗下传情一事! 这恐怕就是大伯娘乐见的吧? “二弟妹,你就听大嫂一句劝吧,二弟他待你的好,府里哪个不看在眼里?” 宋氏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见柳氏还欲再说,张眉寿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的话:“事情这般乱,母亲都不说话了,大伯娘不如也住嘴吧。” 她这话说得难听,偏偏脸上的心烦也不加以掩饰,仿佛是因父母有了矛盾而不管不顾了——反正不是有一句话叫童言无忌吗?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张老太太说出了柳氏的心声,柳氏正要接一句呢,却听张老太太又道:“如此关头,为防乱上添乱,我且不与你计较了,待事后必须与你大伯娘赔不是!” “……”柳氏的脸色跟吞了苍蝇一样难看。 张眉寿应了句“是”,又直入正题。 “父亲昨日醉了酒,没看清那丫鬟是谁,只隐约觉得熟悉,可想来父亲身边的小厮总没醉吧?” 宋锦娘闻言眼中越发惊讶。 小外甥女不仅气势十足,不为外物所干扰,且虽看似心急,怼起长辈来口不择言,却根本不乱阵脚,知道要一层层往下理,并句句直抓紧要。 心思如此玲珑的女儿,怎会是妹妹那个死脑筋能生出来的? 宋锦娘越看越觉得张眉寿更像是她亲生的。 昨晚跟随张峦宴请王翰林等人的小厮很快被找了过来。 张老太太不怒自威地问:“昨晚你跟二老爷回府时,可曾见有丫鬟打着二太太的名号给二老爷送了个荷包?” 那小厮一愣之后,一边偷偷打量堂中的情形,一边点头。 “小的记得。” “那你可看清了那丫鬟的长相,可是你认得的?” 小厮不假思索地答:“小的当然认得。” “是谁!”这回问话的人是张峦。 088 承认 一直留意着柳氏的反应的张眉寿,并没有错过她忽地抓紧了帕子的小动作。 小厮转这头一边似在找什么人,一边答道:“就是二太太身边儿的芳兰姐姐啊!” 海棠居里有两个大丫鬟,一个是芳菊,另一个便是芳兰。 众人闻言神情皆是疑惑震动。 还真是宋氏的丫头去送的荷包?! “你可看清了?”张老太太神情肃然地看着那小厮。 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的小厮满心茫然,紧张却毫不犹豫地点头:“小的绝无半句假话!当真是芳兰姐姐去送的荷包!” 宋氏死死地皱着眉头。 “胡说八道,昨晚是芳菊守夜,芳兰根本不在我跟前,我又岂会吩咐她去送什么荷包?”她说着,眼神也越发狐疑起来。 这该不是张峦为了撇清自身而跟他的小厮串通好了的说辞吧? 再不然……难道芳兰真的自己莫名其妙地打着自己的名号去送了什么荷包? 可她有什么理由这么做? “芳兰呢!”张老太太也被绕得一头雾水,迫切地想要知道真相。 一直跪在外面的芳兰早已听得冷汗淋漓。 芳菊皱眉看着她被唤进了堂内。 面对众人或质疑或探究的目光,身着桃红色比甲的芳兰瑟瑟地跪了下去。 “昨晚究竟是谁让你给二老爷送的荷包?”张眉寿赶在其他人开口前问道,给被问话之人一种她去送荷包事实已定、无需狡辩的错觉。 而眼前这大丫鬟的装扮让张眉寿觉得扎眼极了——衣着鲜亮,虽未施脂粉,却在鬓边别了一朵清雅的粉白海棠。 父亲向来尤爱海棠,海棠居一名便由此而来。 “快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张峦目光咄咄地逼问着。 芳兰身形一抖,咬着唇说道:“当真是二太太让奴婢送去的呀。” 宋氏闻言吸了口冷气。 这丫鬟根本是在睁眼说瞎话……且就当着她这个主子的面! 她一时竟不知是贴身丫鬟也受了丈夫的唆使,一同来欺瞒众人,将荷包一事往她身上推;还是说……芳兰被苗姨娘收买了!? 最有立场挑拨她与丈夫关系的人,自然是苗姨娘。 “芳兰,我自认待你不薄……你究竟是受了何人收买!”宋氏眼神似刀。 “奴婢当真不知道太太在说什么……请太太恕罪!”芳兰声音带上哭意与惶恐,仿佛是因为自己没能领会主子的意思而办砸了事情一般无助。 张老太太眼神变了又变。 难道是二儿媳自编自演,以此来诓骗试探儿子? 若真如此,闹出这么大一出戏,惊动这么些人,也未免太过任性胡闹了! 宋氏气得气血上涌。 张眉寿握紧她的手,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母亲,这个芳兰未必不是见自己被指了出来,便顺水推舟故意惹怒您,好激着您与父亲和离。” 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母亲是待她不薄,可万一她最想要的偏是母亲最不愿给的呢?” 人心往往总是不肯满足的。 宋氏听得眼神一凝,再看向芳兰之时,心底已然泛起了寒意。 她最近有了心思理事,便与到了婚嫁之龄的芳兰提了一回有意帮她在张家家奴中择出一位良配来…… 同是大丫鬟,芳兰平时老实沉稳又识趣,还不比芳菊看起来心高气傲……原来竟是藏得这样深! “你撒谎!昨晚我一直守在二太太身边,怎不知二太太何时吩咐过你去送荷包!”芳菊忍无可忍地站了出来,指着芳兰说道。 芳兰一味低着头流泪:“随你怎么说,反正我是太太的人,太太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太太若说不曾让我送过,那必是我记错了便是。” 张眉寿听得眼神越来越冷。 这丫鬟好重的心机。 “你别着急,好好想想究竟是谁让你送的荷包,万一夜间昏暗,你误将其他人认作我母亲了呢?”张眉寿的话听起来就像是小儿幼稚之言,却莫名叫芳兰打了个寒噤。 “姨娘,不如你先说说吧。”张眉寿看向了一直跪在角落里,始终不曾开口说话的苗姨娘。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她的身上。 “三姑娘想让妾身说什么?”苗姨娘的声音轻轻的,却掺着一丝复杂的意味。 “先说说这荷包是不是你绣的?”张眉寿并不拐弯抹角:“实话与姨娘说,这荷包上头所用乃是湘绣,方才我对照了,与姨娘以往所绣之物,确实极为相像。” 苗姨娘逢年过节总会亲手做些小物件儿送给张眉寿姐弟三人。 若不然,宋氏也不可能单单因为一个普通的荷包就气愤至此。 宋锦娘适时地开口:“想好了再答,绣技如笔迹,只需懂行之人一验便知,可容不得你轻易抵赖。” 在众人的注视之下,苗姨娘缓缓开了口。 “是,那荷包是妾身亲手所绣。” 此言一出,四下静了一静。 还真承认了! 又听苗姨娘说道:“我本欲借此事离间二太太与二老爷,只是二老爷向来只专情于太太一人,这些年来从不曾踏足西院,我若贸然相赠,他必不肯收。是以,我便买通了二太太身边的丫鬟芳兰,假借二太太之名将荷包送到二老爷手中。” 芳兰听得脸色大变,有几分慌乱地摇起了头。 柳氏不甘之余,却暗暗松了口气。 事情发展到这里,似乎一切都已大白了。 张老太太脸色阴沉地看着苗姨娘。 普通的姨娘使手段争宠本见怪不怪,可偏偏苗姨娘不是正经被抬进门的姨娘,身上带着儿子不光彩的过往。且这争宠的手段过于阴险,已是搅得家宅不宁了! 她二儿子毁就毁在苗氏和宋氏这两个女人手里了!然宋氏是正妻,且除了脾性烦人之外,并无值得一提的大过,但苗氏作为一个姨娘将手伸到了主母身边,此乃不可饶恕之错也! “苗氏,你可知错!”张老太太厉声问道。 苗姨娘将前额叩到了地上。 “妾身知错。” 见祖母已是一副要借此机会重重发落苗姨娘的姿态,张眉寿眉头微蹙。 苗姨娘是母亲的眼中钉没有错,若由祖母就此拔去,或无坏处,可真相当真是苗姨娘所说的那般吗? 真正的幕后黑手,只怕还没有显形。 张眉寿满眼疑惑地看着苗姨娘,抢在张老太太开口之前,问道:“姨娘怎么不说完?端午当夜,你与大伯娘在花园子里密见,可就是为了合计此事吗?” 这话直白到了极致,语气确是纯粹如一个孩子该有的不解。 苗姨娘诧异地抬起头来看向她。 本已放松了下来的柳氏更是心神剧震! 089 固执 “蓁蓁,你说什么?!”张峦第一个发问。 他认定女儿不会撒谎,可这事实过于震惊,他不由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而不止是他,在场所有不知情的人几乎都是不可置信——本是二房的私事,怎么忽然大房也被扯进来了? 况且,柳氏如今作为张家主母,怎会跟二房的一个姨娘扯在一起去算计二房夫妻! “我说大伯娘曾与苗姨娘在花园子荷塘边偷偷见面,意图挑拨我父亲母亲的关系。”张眉寿面色愤懑地说道。 “蓁蓁,话可不能乱说。”柳氏强作镇定的面孔上是忍怒不发的神色,仿佛受到了极不公平的质疑。 “三丫头,你冒冒失失地说这种话,可有证据吗?”张老太太审视着满脸稚嫩的孙女。 站在张老太太身旁的张眉娴紧张无比地看着张眉寿。 她当初决定要将自己所见说给张眉寿听,是想让他们二房多一份提防,可张眉寿也答应过她不会出卖她的呀! 而若三妹真的将她说出来了,那她待会儿要不要承认?要不要站出来揭穿柳氏呢? 想到自己那极有可能会被落定下来的糟心的亲事,张眉娴犹豫了——柳氏作为她的主母,完全决定着她的命运。即便是祖母出面,柳氏也有得是理由和手段给她小鞋穿。 哪怕她内心不愿接受,可这却是事实。 张眉娴内心无法抉择间,张眉寿已经回答了张老太太的问话。 “是孙女亲眼看见,也是亲耳听到的。”张眉寿答得底气十足。 张眉娴悄悄松了一口气。 “蓁蓁,你说得可是真的!”宋氏眼神翻涌着。 张眉寿不做犹豫地点头。 她原本还怀疑张眉娴话中的真实性,可经今日一事,几乎已经可以确定了。 但她始终不明白,为何苗姨娘宁愿自己独自扛下所有的过错,都不曾提及柳氏半句? 甚至,苗姨娘的错,认得实在太干脆了。 干脆到根本不像是一个居心不良之人——事已至此,若她当真有着离间父母的心思,大可一口咬定就是与父亲暗下借荷包传情便是了,又何须在承认自己过错的同时,又将父亲清清白白地摘出去呢? 倒像是生怕母亲误会、生怕母亲解不开心结似得! 所以,张眉寿不得不怀疑苗姨娘根本就是替别人背黑锅的。 柳氏干笑着说道:“蓁蓁,大伯娘知道你因你二姐与邓家公子一事,多少都会对我们心存不满。可一码归一码,你怎能因此而不惜撒谎也要将脏水往我身上泼呢?” 宋氏立即还击道:“既然提到这里,那有没有可能是大嫂因为邓家之事而蓄意设计我们二房呢!” 女儿的话,她乍听之下觉得难以置信,可结合近来之事去想,竟觉得不无可能——尤其是丈夫历事在即,难保居心叵测的大房不是刻意在这个时候使坏……! 张峦显然也已经想到了这一点。 他眼前闪过近来发生的种种、两房之间的矛盾和大哥大嫂渐渐暴露出来的自私自利和枉顾手足之情的本性。 以及他在看向大嫂柳氏之时,忽然浮现在脑海中的一些旧的不能再旧的陈年往事…… 若蓁蓁所言属实的话,那连自家人都要去嫉恨设计的大房……当真是愚蠢自私到无可救药了! 柳氏被宋氏的话激得眉头一跳,生气地道:“二弟妹,怎么连孩子使性子的话你都要相信!你怕不是气昏了头了吧?” 竟是半点看不出心虚的模样来。 柳氏冷笑着道:“正因蓁蓁是个孩子,我才信她不会刻意撒谎。” “那可未必吧。”柳氏语含讽刺地说道:“当初妍儿的事情,不就是蓁蓁的设计吗?” 她越发觉得这个侄女透着一股古怪的早慧了。 “够了!”张老太太拿拐杖重重地敲了敲地面。 “单凭三丫头一人之言,确实不足此事与老大媳妇有关!没有证据的事情,且不要再争下去了!平白让人看笑话!” 且不论真假,正所谓家丑不可外扬,宋家的人都在一旁听着呢! 柳氏抿紧了唇。 宋氏张口欲言,却被宋锦娘拿眼神制住了。 “苗姨娘,你为什么不肯说实话?”张眉寿疑惑而着急地问,“你说你收买芳兰,可你既无嫁妆,也无积蓄,要拿什么收买她一个海棠居里的大丫鬟!你分明是在撒谎!” 而若拿其它东西来收买芳兰,那更不是区区一个姨娘能许诺得了的! 苗姨娘闻言将头低的愈低,手指攥紧了衣袖。 “三丫头,够了!”张老太太沉声呵斥道。 方才还觉得她问起话来循序渐进,令人另眼相看,小小年纪倒是心思灵敏,聪明有用的,可谁知竟是个没眼色的固执头——孩子还是孩子,那娇蛮到不管不顾的性子真让人头疼! 张眉寿与她对视间,攥紧了手里的拳头。 她知道,她已经触碰到祖母的底线了。 于祖母而言,此事发展到这里,只需发落一个苗姨娘和一个芳兰,便可以达到‘息事宁人’的效果了,而说破了天,也只是二房之间的私事而已——可一旦牵扯到大伯娘,那便是两房之间的丑闻了! 她知道,祖母并非是想维护大伯娘,而是想维护张家的颜面和大房与二房之间本就岌岌可危的关系。 而她执意要追问此事的全部真相,等同是站在了对立的位置与祖母作对! 可她偏要揭开大房的这块遮羞布! “姨娘若只是想在张家寻求庇护,那我与父亲母亲皆可承诺于你——只要你肯说出事实真相,我们绝不为难于你!”张眉寿凝声说道:“如何抉择,你可要仔细想清楚了!” 除了寻求庇护之外,她暂时还想不出前世一直内心无争的苗姨娘还能有什么别的理由去替柳氏遮掩。 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下,张眉寿又对芳兰说道:“芳兰,你应当知道,你若不肯如实供出背后之人,今日这条命怕是难保。人若是死了,当真是什么都没有了!” 一直处于惶恐之中的芳兰闻言抬起头看向张眉寿,因恐惧到了极点而难以说出完整的话来:“三、三小姐,奴婢……奴婢若是……若是肯……” 张老太太面色发沉地道:“来人,将这背主的东西拖出去杖责一百!好让那些个心思不正的都瞧瞧她的下场!” 090 收场(爱猫乐园3和氏璧加更) 杖责一百……这分明是要她当场死在这里! 芳兰惊呼一声,连连叩头求饶! 两个粗壮的婆子已经冲了进来,将她的双臂死死地扣住,就要往院子里拖。 “慢着!”张眉寿大步上前阻拦。 “将三姑娘带下去!”张老太太气得扶着椅子站了起来。 两个丫鬟便去拦张眉寿。 张峦先一步拦在了张眉寿身前,不让那两个丫鬟碰她,宋氏也连忙去护住女儿。 “母亲,蓁蓁之虑不无道理!是非公道自在人心,然而您执意如此,做儿子的也没有二话!此事因果处罚,是非黑白,但请母亲决断便是!”张峦语气克制地说道,弯腰便将张眉寿抱了起来。 张眉寿任由他抱着,眼睁睁地看着芳兰被拖到了院中,死死地按在朱红色的条凳上。 “……”她抓着父亲的衣袍,别过头来,终于不再说话了。 张老太太却被气得手指发抖。 二儿子的话中没有半句悖逆之言,也没有反抗,反而皆是妥协,可字字落在她耳中却如同诛心一般。 她也知道,自己这么做,确实对二房不公,但她必须顾全大局与颜面! 哪怕窗户纸透着光,一眼便能看到窗后的情形,可真的捅破了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做人很难,做女子更难,做母亲愈难,做两个儿子的母亲才是最难。 芳兰凄惨的叫声一声声传入堂中,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酷暑当季,却令人脊背生凉。 张眉寿紧紧攥着的拳头一点点松开了。 她再看向柳氏之时,竟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异样而得意的笑意。 张眉寿亦在心中无声冷笑。 有些人心当真丑陋极了,这笑脸也可憎到了极致。 但且笑吧,到底以后能笑得出来的机会怕是要越来越少了! 张峦一手抱着张眉寿,另一只手握住宋氏的手,就站在那儿,一直等到执行杖责的一名婆子走进堂中,低声说道:“老太太,芳兰没支撑住。” 一百棍还没打完,人就断气了。 所有的人都知道这所谓的“没支撑住”,不过是个幌子罢了。 若不是都清楚地明白老太太的授意,谁也不敢真的下死手。 张老太太摆了摆手,示意底下的人将尸体敛走。 “苗氏是二房的人,要如何处置,我便不插手了。”张老太太自认这也算是一种退让,看着张峦夫妻说道:“既此事是他人挑拨,你们就不必再置气了。日后夫妻间当同心同德,方能不被他人的伎俩轻易蒙蔽。” 宋氏听得抿紧了唇。 她看到了自己的不足之处,可被蒙蔽的人有错,错在不够机警,那耍手段的人呢? 张峦目光难测地说道:“谢母亲教诲。” 他的语气不再有丝毫怒气,反而有着一丝低沉。 他知道,母亲有着母亲的难处。 他成全了母亲的难处,可他也有失望的权力。 张老太太最后看了他一眼,压下心底的无可奈何,语气还算温和地向宋聚和宋锦娘说道:“今日之事,让二位见笑了。招待不周之处,还望体谅——二位先在此稍坐坐,待老身命人吩咐了厨房准备午膳,咱们再移步饭厅叙话。” 宋聚依旧没什么表情,语气却含着一丝不满:“不必麻烦了,怎好耽误贵府理事。” 宋锦娘则笑笑说道:“多谢张太宜人留饭,然还有要事在身,今日就不便叨扰了。” 张老太太自然知道他们心中的不悦。 妹妹在婆家被算计了,婆婆还回护着背后真正的黑手,这般收场,换谁只怕谁都不会太满意。 但大家都是知晓轻重的识趣之人,深知家门荣辱的道理,且柳氏一事并无证据,真的闹大传出去对今后仍要在张家生活的宋氏也无半分好处。故而只要面子上尚且过得去,宋家人明面上也都不好再多说什么了。 可宋聚还是略显强硬的添了一句:“还望张太宜人妥善处置今日之事。” 他知道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他本不该插手别人的家事,但他不说点什么,实在憋得难受。 父亲说过,他宋家的姑娘嫁的再远,也不是泼出去的水,而是时刻挂在心里的牵挂、亦是暂时交给别人保管的珠宝。 宋锦娘暗暗扯了扯他的衣袖。 宋聚假装没察觉到,却也未再多说其它。 张老太太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便看向了一侧的大儿媳。 “柳氏,你随我一同回松鹤堂。” 柳氏略低下头,应了句“是”。 张眉娴跟在张老太太身后,经过张眉寿身旁之时,下意识地顿下了脚步。 她仰头看着被张峦抱在怀中、神情一丝不苟,菱唇微微抿起的女孩子。 “三妹……”张眉娴唤了她一句,却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 方才她将张眉寿心急想要证明柳氏就是背后主使者的模样看在眼里——张眉寿站出来说偷听到了柳氏和苗姨娘密谈,没有太多说服力。可若站出来的人是她、同为大房的她,那结果可能便不一样了。 可她没有站出来,张眉寿也不曾让她站出来。 她有些无法言说的愧疚和自惭。 三妹方才那不懂事又顽固,不惧与祖母对抗的样子,在她眼中却像是会发光一般……她也想那般勇敢,正面迎敌所有的不公,哪怕结果不会尽如人意。 可她始终只敢做一半,遇上难事,至多是哭着闹着大声说上几句而已。 就像她刚刚根本不敢站出来一样。 张眉娴微翘的嘴角几不可察地闪过一丝自嘲和寞落。 张眉寿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说道:“此事与大姐无关,我们都分得清。”张眉娴当初提醒她是出自好意,她怎能倒过来拿别人的好意去要挟对方做一些对自身有害之事? 她这话落在旁人耳中自然以为她指得是不会因柳氏之事而致使姐妹间生疏。 张眉娴听得却是另一重意思。 她内心稍稍松了一口气,依次跟张峦夫妻和张眉寿道了别,才转身去跟上了张老太太一行人的脚步。 然而她只是刚走下石阶,就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 (求月票) 091 自恨 身着天青色长袍,身材颀长的少年站在石阶旁,原本出尘的五官此刻写满了震惊之后的不解,甚至是茫然。 他站在那儿,纹丝不动,也不知站了多久,仿佛整个人都静止了。 张眉娴愣了愣,心情复杂地看了他一会儿,直到张老太太催促的声音传来,她才回过神,抬脚离去。 临出海棠居前,她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他仍站在那里。 此时,海棠居正堂内,苗姨娘依旧静静地跪在角落里。 “此时已无旁人,你还是不肯说实话吗?”开口的是宋锦娘。 她这般说话时,语气中自带着一股威压。 苗姨娘跪在那里转了个身,面向张峦一家三口,未语先叩头。 “妾身有错,请二老爷二太太责罚。” 宋氏紧紧拧着眉心,沉声说道:“你若当真觉得自己有错,便将实情说出来!” “妾身……无话可说。”苗姨娘低着头,闭了闭眼睛。 宋氏抿紧唇,眼底一片冷然。 “不说便罢了,说与不说,真相已是一目了然了。”宋锦娘眯了眯眼睛,若有所思地说道:“但你宁肯受罚也不肯站出来指认一个人人皆已看得一清二楚的真相,究竟是怕得什么?” 这根本说不通。 “是柳氏威胁你?还是说——”宋锦娘顿了顿,手指轻叩茶几:“她手中有你的什么把柄?” 苗姨娘隐藏在衣袖下的双手微微颤动了一下。 “苗氏,今日之事我只要你一句实话。”张峦此刻也没了避嫌的想法,与苗姨娘直言道:“这些年来,我知你并非心存他想之人。你若当真有着不得已的难处,只管说出来,我与芩娘绝不会置你于不顾。” “而你若坚持如此,便只能自食苦果,你可想清楚了。” 苗姨娘却依旧只道:“妾身甘愿领罚。” 张峦脸色沉沉地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再多说了!来人——苗氏买通丫鬟芳兰,暗中行挑拨离间之举,实为居心叵测,不恭不顺!先将其带下来重责二十鞭,再将其逐出府去!” 不管如何,到底苗姨娘与此事脱不了干系,事出有一便有二,他绝容不得一个算计他的正妻、背叛二房且心思隐晦阴险的人再继续留在身边! 宋氏听得愣住。 她知道,丈夫重情义,这些年来虽对苗氏不闻不问,可因苗氏到底为他生下了长子张秋池之故,而一直不忍做得太绝。 而今这般直接要将人逐出府去,可谓令人吃惊。 苗姨娘闻言蓦然抬起头来,看向张峦,瞬息之间,脸色已是惨白一片。 “二老爷……”她的声音都微微颤抖起来,眼神也有些慌乱。 她不能被赶出张家……她并不怕一人孤苦,但她怕儿子此后无人相护! “妾身愿再领二十鞭,立誓此后再不离开西院一步,只求二老爷二太太不要赶妾身出府!”苗姨娘朝着张峦和宋氏不停地磕着头。 很快,她的额头就冒了血,洇在白皙的皮肤上尤为触目惊心。 向来心软的宋氏渐渐觉得有些不忍,甚至生出了可怜她的心思来,可转念一想她宁肯如此也不愿指认柳氏,又不禁气从心来——况且,当年就是这个横空出现的女人毁了她原有的一切! 她狠狠地掐了掐自己的手心,提醒自己不可有妇人之仁。 “二老爷的话你们没听清吗?还不快将人带下去!要由她磕到什么时候?”宋氏对一旁踌躇观望的婆子说道。 婆子闻言赶忙应下,上前便拖住了苗姨娘的手臂。 “父亲!” 此时,一直站在外面的少年冲了进来。 张秋池拦在苗姨娘身前,阻止了婆子的动作,而后一撩衣袍,朝着张峦夫妻重重地跪了下去。 “父亲,母亲,姨娘体弱,儿子愿替她领罚!” “此事与你无关,退下!”张峦鲜少如此严厉。 他不是没给苗姨娘为自己辩解的机会,甚至与她明说了会保她周全,可她仍执意包庇柳氏,且今日之事已然触碰到了他与妻子的底线,这要他如何能忍?! 张秋池抓紧了手指,转身看向苗姨娘,急切地道:“姨娘,您究竟为何要非要如此!为何不能将实情道明!我自幼就听您对我百般耳提命面,要我恭顺父母,说您亏欠父亲母亲良多……可您如今又在做什么!” 此时此刻,他满心疑惑之余,甚至有些怒其不争了! 苗姨娘听着儿子的质问声,眼泪成串坠落,却只能无声摇头。 她不是不愿说,不是不敢说,而是真的不能说! 她怕得不是柳氏,而是柳氏若将当年之事说了出来,那她到时才是真的罪无可恕,哪怕死也弥补不了了! 张秋池无声红了眼眶,声音忽然低了许多。 “是不是因为我?” 他看着苗姨娘的眼睛,似乎确定了一般:“是不是因为我,你才不敢把真相说出来?是怕牵连到我?” 姨娘向来心性淡泊,不爱争抢什么,甚至面对父亲和母亲之时总是心怀愧疚。这样的一个人,她唯一的软肋,除了她的儿子之外,还能有什么? 这么想着,张秋池的眼睛越来越红,攥紧了拳头,泛白的骨节死死地抵在冰冷坚硬的地上。 苗姨娘抿紧了苍白的唇,缓缓地摇着头。 “池儿,这都是姨娘一个人的过错,与你没有干系。”她垂泪道。 “怎么没有关系!”如玉少年几乎失态地道:“端午当晚,您确实去了后花园不是吗?那晚我也去了园子里,本就是寻您去了——而您为何要与大伯娘勾结?您从来没有要图谋的东西,除了保护我之外!” 可这般保护,要他如何消受! 见他如此,张眉寿不由地心头一紧。 她大约能体会张秋池此时的无助自责,甚至从他通红的眼中看到了自恨的神色。 少年人心情正直纯善,他心中认定苗氏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他,所以才铸下此错,可偏偏他又不能去恨自己的生母,于是只能恨自己。 他似乎陷入了一个艰难而尴尬的死局当中。 见他神情激动,似乎决意要迫苗姨娘说出真相,而苗姨娘更是决意不肯说,一直在旁观望的张眉寿在心底轻叹了口气。 恐张秋池做出偏激的举动来,再乱上加乱,她到底还是开了口—— 她有一个决定。 092 赤子 “父亲,母亲。苗姨娘无亲无故,出了府要如何存活?” “蓁蓁,这是她自作自受,不值得可怜。你年纪还小,心底善软,却不知若不加以惩戒,今后必定还会留下后患。”张峦严肃却耐心地与女儿解释道。 寻常的孩子可能听不太懂这些话,但他的女儿这般聪明,一定一点就通。 张眉寿却并非出于心善,才有此提议,而是她真正的想法若是说出来,大家怕是会觉得由一个孩子说出来这些话实在太过异样。 “父亲是担心苗姨娘会再生事?” 张峦点头:“这是其一。” “那不如罚苗姨娘暂时住进庄子里去,她什么时候想通了,肯说实话了,再放她回来。” 她自然也担心父亲出去历事的这段时日里,目的不清的苗姨娘会与柳氏再搅风浪,放着个不知晓想法的人在身边,谁都不会安心。 但若就此将苗姨娘驱逐出府,任她自生自灭的话,却也难保就不会再生出其它不可控制的乱子来。 倒不如将人放在城外的庄子里,命人仔细看守着,也给苗姨娘一个思考反省和权衡利弊的余地。 张峦听罢下意识地想要拒绝,仍是觉得女儿过于天真,可他到底不是蠢笨之人,稍一思考,就想到了这么做的种种好处。 倒不失是一个两全之策…… 可是,他若就此点头同意的话,妻子会不会觉得……他也对苗姨娘生出了心慈手软的心思来? 这才是重中之重啊。 妻奴张峦拿不定主意间,却听身边的宋氏说道:“不如就听蓁蓁的吧。” 张峦听得眉头一抖,而后露出不甚赞同的神情来。 他微微摇头,不确定地问:“她坚持不说实话,俨然是不思悔改,毫无悔过之诚意也,这样会不会罚得太轻了?” 宋氏便劝道:“可你若将她驱逐出府,那她隐瞒的线索才是真的白白断了。倒不如将人放到庄子上,也省得惹外人议论。” 张峦又作势思考了一会儿,才勉为其难地点头:“那……就依芩娘之言。” 一旁的张眉寿默默无言。 看吧,她的母亲总是如此好骗。 “还不赶紧叩谢二太太!”张峦皱眉看着苗姨娘说道。 苗姨娘擦了把眼泪,重重叩头。 “妾身谢过太太!” 她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她又朝着张眉寿叩头。 并道:“妾身愿领五十鞭!” “儿子愿代姨娘受过!”张秋池语气坚持。 “池儿,这是我应受的惩罚。”苗姨娘未再流泪,反而多了一份固执的坚韧。 “姨娘!”五十鞭下去,只怕半条命都要丢了! “够了。”张峦皱紧眉头,打断了张秋池的话,当即命人将苗姨娘拉了出去领罚。 张秋池起身跟出去,却听跪在院中的苗姨娘沉声说道:“你若再敢靠近一步,日后便别再喊我姨娘!” 这是张秋池第一次从沉静温柔的姨娘口中听到这样重的话。 他定定地站在原处,眼睁睁地看着那鞭子落在她的背上,让柔弱的她顿时身形一矮,双手撑在了地上。 但她紧紧抿着唇,半声痛呼都不曾发出。 张秋池压下内心所有的声音,直直地跪了下去。 正午烈日的烤灼下,他清楚地感受到膝下的炙热。 少年脊背绷得极直,弯身朝着苗姨娘的方向叩首,力气之大,直发出一声声“咚咚”的闷响。 苗姨娘每受一鞭,他便叩一次,每一记都透着沉重。 宋氏让人去拉他,却根本拉不住。 张峦语气复杂地说道:“由他去吧。” 他看得出,张秋池此举并非赌气,也不是有意做给他们看,只为全一个为人子的孝义而已。 这是个……好孩子。 苗姨娘受完罚之后,被送回了西院。宋氏有话,命她两日后便收拾行李动身去庄子上。 张秋池却一直跪在海棠居,迟迟不肯离去。 张眉寿走到他身边,说道:“大哥,你不必如此。父亲让你回去。” 张秋池闻声抬起头来看她。 灼人的阳光将少年原本干净白皙的脸庞晒得滚烫发红,嘴唇却苍白干裂。 张眉寿看着他额头上半凝固的血迹,递了帕子给他。 张秋池接过,却没有去擦拭,而是攥在手中,与她说道:“三妹,方才多谢你为姨娘说情。” 他的声音透着沙哑,有着别样的复杂。 张眉寿没有说话。 她说情并非出于怜悯。 “三妹,抱歉。”张秋池低下眸子。 他忽然想到许多,包括他的出生,似乎就是一个给人带来无数麻烦的错误。 他以往并非不知,但如今日这般切身体会,却是第一次。 张眉寿不知如何安慰他低沉的心情,只能道:“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只能向前看。我曾听人说过,与其站在原地自怨自艾,倒不如昂首向前。想来,这话确实有些道理。” 张秋池在心底重复了一遍她的话,而后问道:“三妹是听谁说的?” “嗯……听祖父说的。” 张秋池一愣之后,艰难地弯了弯干裂的嘴角。 张眉寿却想到了一个久远的画面。 有一回,她还在太子府里的时候,一个人躲在房里,倚在靠窗的椅子里,望着窗外的天抹着泪,却忘了是为什么了,但她清楚地记得祝又樘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笑吟吟地问:“宁可流泪望天,也不愿昂首向前,这是什么道理?” 她当时大约伤心又气极了,脱口回他:“是我的道理!不……是大多数人的道理!” 祝又樘鲜少见她那般大胆顶撞,却是一笑,点点头:“好,你有理。” 便站在她身边负手与她一同望天。 她记得,那时也正值盛夏。窗外的那丛芭蕉,格外地绿。 “所以,大哥且起来吧。”张眉寿伸出一只手去拉张秋池的胳膊:“有这工夫,不如放到更有用的事情上。” 这一次,张秋池没再坚持,随着她的搀扶站起了身。 “我相信姨娘绝无挑拨之意。若此事果真是她做的,也必有不得已的苦衷。三妹,我这么说,并非是为了姨娘开脱。所以,姨娘被罚,我并无异议。”张秋池往堂内看了一眼,道:“我这幅样子,便不进去了,你代我转达父亲母亲——我一定会将此事前因后果查明。” 他固然受到了冲击,却从来不是消极之人。 见张眉寿点了头,张秋池才转身离去。 跪得太久,少年人走起路来脚步略有些僵硬缓慢。 阳光下,他被汗水浸湿透的衣袍紧紧贴在后背。 张眉寿看着他的背影,却生出一种钦佩来。 张秋池生来不受待见,想来听到的奚落和讽刺不会少,但他却能保留一份赤子之心,从不抱怨,孝义分明且明判是非,这真的极难得。 上一世……真的是可惜了。 张眉寿转身之际,屋子里忽然传来赵姑姑的惊呼声。 “二太太,您这是作何?万万使不得啊!” 093 断心结 “拦住她!”宋聚惊声道。 内间中,宋氏站在梳妆桌前,伸手三两下便拆掉发髻,抓了把剪刀,横在身前。 张峦快步上前欲夺下,却又恐伤到妻子,而就在这短短的工夫里,宋氏已经对镜剪掉了一缕长长的青丝! “芩娘,你这是作甚!” 张峦夺过那把剪刀,满面紧张地问道。 莫不是妻子今日要与他断发绝情吗! 宋聚宋锦娘也都快步围了过来。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能轻易毁损!”宋聚斥责妹妹。 宋芩娘也不知宋氏的打算,但女子断发历来都是大事,或是看破红尘,或是以表诀别之心。 可今日之事虽说未能处理得完满,可真相大致已经明了,足可见是他人刻意设计离间。 “胡闹!”宋芩娘皱眉看着宋氏,又气又无奈:“若非你心思多疑,也不能如此轻易便被设计!如今事实已明,你又要折腾什么!” 张峦看着妻子手中的断发,心痛不已。 宋氏却忽然朝着众人扬唇一笑。 “你们想什么呢?古有断发代死,我今日效之!打从此时起,从前的宋芩娘已经死了!” 她今日看透了许多,当苗姨娘跪在那儿不停朝着她磕头,她心生怜悯之时,同时忽然就莫名释然了—— 那种感觉说不清,原因兴许有许多,譬如长姐的强硬、女儿的勇敢、丈夫时刻与她站在一处的坚定…… 如此种种场景,她看着看着,想着想着,忽有一种如梦初醒之感,仿佛这些年来的一切艰难苦涩、尖锐悲痛,全部随着那场浑噩的大梦远去了,不过转瞬间,就会被梦醒之人淡忘。 此发一断,她如释重负! 所有的人都听得愣住了。 刚奔进来的张眉寿看到了父亲忽然变得通红不已的眼眶。 堂堂七尺男儿,竟然当着旁人的面,落下热泪来。 张眉寿这是第二次瞧见父亲哭。 上一回,就是前世母亲过世之后,海棠居外的大椿树被砍断的时候。 这哭与哭,却是截然不同的。 “什么死不死的,能不能说些吉利的话?……这么大人了,话都不会说?”宋聚回过神来,仍满口斥责,只是脸上的紧绷已经化为了乌有。 宋锦娘笑着叹了口气,将他拽了出去。 经过小外甥女身侧时,顺便将她也一同提溜了出去。 赵姑姑揩了揩眼角的泪花,亦是无声退出了里间。 一时间,房内便只剩下了张峦夫妻二人。 “你怎么不说话了?”宋氏见他只顾盯着自己瞧,颇有些不自在,抬手拿帕子一边替他抹去脸上的泪,一边岔开话题似得取笑道:“你一个大老爷们儿,哭个什么劲儿啊?也不嫌丢人害臊……” 张峦却忽然一把抱紧了她。 “……我的芩娘回来了,对不对?”他语气似哭还笑。 宋氏的声音也忽然变得沙哑,埋在他肩窝里点点头:“嗯……回来了,咱们以后好好过日子。” 这些年来,他也辛苦极了,即便她百般磋磨,他却从未有过半句怨怪。 即便是还债,也早已还清了! 况且,人活着都许许多多的事情要去做呢,裁衣裳打首饰,教养儿女,品茶弹琴,赏花做羹汤……这些都令人心情愉悦,焉能只将目光放在丈夫一个人的身上? 如此之下,她终日郁郁沉沉,疑心深重,丈夫也要被这份过于沉重的感情拖垮了。 是以,这些年下来,他仍能保持这份初心,已是令人动容了。 “好,好,好……” 张峦不停地点着头,连连说了许多个“好”字,不高的声音里仿佛带着说不清的激荡与振奋。 他松开宋氏,却是取下了头顶网巾,拔下黄玉发笄。 宋氏自己刚做过的事情,此时自然反应极快,连忙按住他的手,摇头道:“你若学我断发,叫老太太知道了,她还不得被生生气病了!” “芩娘断发,为夫自然也要断。同死再同生——这才叫结发夫妻!”张峦眼中带笑,语气坚持。 “那也不必非跟着我断发。”宋锦娘夺下剪刀,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在梳妆桌前坐了下来。 张峦透过拿银粉磨过格外光亮的雕花铜镜看着她的动作。 宋锦娘在他发顶拔掉了一根乌发。 而后,便将那根乌发一圈圈、紧紧地缠绕在了自己的那一缕断发之上。 她又拿了帕子精心包好,才放在妆奁里。 张峦见状会心一笑,起身让她坐在流苏凳上,说道:“来,我替芩娘绾发。” 他执起象牙梳,替宋氏梳理起青丝来。 …… 宋聚先行回了酒楼,宋锦娘则去了张眉寿的愉院。 “蓁蓁今日做得极好。只是,有些太固执了。”宋锦娘神情半认真半玩笑地对小外甥女说道。 张眉寿听得懂姨母的意思——指得是她为了追究出真相,而不惜当场再三与祖母顶撞的举动。 她也知道自己当时冲动了,可她就是不甘心。 她上一世到死性格都还顽固着呢,由此看来这东西不好改——只是入了太子府之后,随着岁月慢慢的消磨,和那些束缚人的规矩,大多时间她都将那份顽固藏得极好罢了。 见她耷拉着脑袋不说话,似乎有些失落的模样,宋锦娘笑着揉了揉她的头顶。 “顶撞长辈不应当,可也不是说长辈做什么都是对的,但相反,你能说你祖母做得有错吗?”她说得有些绕口,但她认为张眉寿可以听明白。 张眉寿摇摇头。 “祖母顾忌的与我不同,我并未怪她。” 只是想到芳兰就那么死在她跟前,带着到了嘴边却没说完的真相,她就觉得心里憋了一口气。 宋锦娘眼中欣慰。 “蓁蓁是个好孩子,已经做得极好了,比你母亲都好上百倍呢。”她语气里带着疏导:“狐狸的尾巴,这次没揪住,可总还会再露出来的。此番不仅破除了误会,还解开了你母亲的心结,且认清了该提防的人,已是好上加好了。你说是不是?” 她是怕孩子钻牛角尖。 张眉寿点头。 她仰面看向宋锦娘,却是道:“姨母,我能求您一件事情吗?” …… (求月票) 094 发泄兽性的法子 “哦?你不妨说来给姨母听听。”宋锦娘笑得宠溺:“只要姨母能办得到的,都答应你。” “我想让您劝一劝父亲母亲,尽早分家。” 宋锦娘听得一愣,旋即便正色看着张眉寿说道:“蓁蓁,分家可不是小事。如今你祖父祖母都尚且健在,且你父亲又是嫡子,贸然分出去,定是会被人议论的。” “我知道。”张眉寿脸上写着认真,语气也很平静,彰显着她并非是出于任性胡闹。 她当然知道说服父亲分家不会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以,她才想让姨母出面帮这个忙。 她想趁着今日之事,让姨母先在父亲母亲面前提一遭,算是多多少少为日后做个铺垫。 “你知道分家意味着什么吗?”宋锦娘打量着小外甥女的神情。 张眉寿点点头。 又道:“我不想与大伯娘他们同住,也不想让大伯娘借着掌管中馈的名目来私吞我们二房的银子了。如今日这般之事,也不想再有了。” 宋锦娘略微一惊,问:“你怎么知道你大伯娘‘私吞’你们的银子?” “赵姑姑说的,母亲也已经知晓了。” 宋锦娘便皱紧了眉头。 “那你们可以去向张老太太禀明此事,你祖母不是个糊涂的人。” 总而言之,她还是觉得外甥女要她去劝分家的想法太过唐突了。 张眉寿:“可只有千日做贼者,没有千日防贼者。与其想方设法地去斗、去防,为何不可以远离那些阴谋,至少图个眼不见为净呢?夫子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不正是这个道理吗?” 她知道,前世发生的那些糟心事,只有她一个人知晓,所以心思谨慎的姨母没有立即同意她的想法,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但她要试着去说服。 宋锦娘听得简直愣住了,而后缓了脸色,笑眯眯地看着她。 “蓁蓁竟有这般思虑,不简单呐。” 她这才算是彻底相信了张眉寿并非是出于赌气而提出要分家的提议,而是真正经过了思考的。 “可你为何不自己去说,反而让我一个外姓人去你父亲面前扮这个黑脸呢?”宋锦娘玩笑般打趣地问道。 “我说了父亲未必会重视,可姨母去说就不一样了,父亲和母亲向来敬重您,必定事半功倍。”张眉寿诚然道。 姨母身上总有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这一点是旁人比不了的——譬如,若是让舅舅去说,父亲母亲兴许还会觉得舅舅是意气用事,赌气冲动。 可姨母去劝,绝不会有人认为她的提议是基于任何不理智的想法。 即便父亲不会当场答应,却一定会真正放在心上,去认真考虑思量。 那样,等来日真的必须分出去的时候,父亲必然不会再有犹豫。 宋锦娘一时未语,只是眯着眼睛看小外甥女。 好一会儿,她才问道:“若姨母不答应你呢?” “可姨母方才都说了只要办得到,都答应我的呀。”张眉寿小声说道:“您可不能食言。” 好么,竟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软硬兼施了。 宋锦娘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你亲姨母一下,姨母便依你。”她点了点自己的一侧脸颊,身子朝着张眉寿的方向微微倾去。 张眉寿毫不犹豫地在她脸上轻轻印了一下。 而后,却忍不住有些脸热。 要她装一个小孩子去亲亲撒娇,简直莫名羞耻啊。 宋锦娘却觉得小外甥女越发可爱,一时笑得更加开怀了。 虽然真的很想将外甥女拐回宋家当媳妇,可突然觉得几个侄子都配不上外甥女了可怎么办? 嗯,是时候好好地锻炼提升一下侄子们了。 宋锦娘默默打算着。 …… 黄昏时分,金乌渐渐西沉。 王守仁与苍鹿一道儿来找张眉寿,见她心情似乎有些低落,两个小伙伴只认为她是被蛇吓到了,便非要带她出府散心。 三个人带着丫鬟小厮来到了东四牌楼街旁的灯市,天色将晚时,附近一带属这里最热闹。 有摆摊儿卖花灯的,也有胭脂水粉和各类小玩意儿,更有各色小吃,林林总总地摆在小街两侧,叫卖声此起彼伏。 人来人往间,张眉寿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场景,嗅着鼻间令人垂涎的香味儿,忽然被勾起了许多幼时的回忆。 王守仁小声吩咐了小厮一句,那小厮便飞快地跑走了,再回来时,手里便多了一个简易的麻布荷包。那荷包上,有着红泥印章的痕迹,开口处扎着一条细细的麻绳。 “如皋董糖!”张眉寿眼前一亮。 她小时候最爱吃糖,只能在这灯市上买到的如皋董糖更是她的心头好。 “快尝尝。”王守仁催促她。 张眉寿取了一颗出来,一寸见方的微黄糖块儿映入眼帘。 她记不清有多少年不曾吃过了,入口酥软甜香之感,却好似比她怀念中的味道要更胜一筹。 她又分给王守仁和苍鹿吃,末了没忘递给阿荔一块儿。 阿荔托在手心里,久久都舍不得一口吃完。 几个人一路走,一路吃,啃了酥脆的干菜烧饼,吃了状元及第粥,个个撑得肚皮滚圆儿。 张眉寿又让阿荔买了些牛乳片一类的小食,准备带回府给鹤龄他们。 来到一个卖首饰的摊子前,张眉寿被一支银杏花簪子吸引住了视线。 她拿到手中,问阿荔:“你瞧这簪子好看吗?” 阿荔眼睛亮晶晶的,点头道:“好看!” 虽是银簪,看起来并不十分贵重,但胜在别致精巧,那簪头的几片银杏叶是银累丝所制,显得玲珑剔透。 阿荔向来又喜欢银杏图案。 张眉寿便买了下来。 待一行人逛得尽兴了,天地间已是一片昏暗不明。 王守仁便让小厮给张眉寿买了一只小巧的锦鲤花灯,提在手中。 一行人走过灯市尽头,经过一条小河边,恰逢晚风徐徐,清凉拂面,格外宜人,便在河边多逗留了片刻。 三个人坐在桥边吹风,张眉寿望着拂在河面上的柳枝,有些出神。 “蓁蓁,别闷闷不乐了。”苍鹿转过脸,忽然对她说道:“不如我教你一个发泄兽性的法子吧?发泄完之后,保管身心通畅。” 张眉寿听得瞠目,吃惊地看着眼前眉眼漂亮至极的男孩子。 095 给我滚出来 什么? 发泄兽性? 她的“兽性”,看起来很重吗? 且这法子听着当真很狂躁啊。 ……看不出来你竟是这样的阿鹿! “我知道我知道。”王守仁连忙道:“不如我们一起吧!” 张眉寿:“??” 看不出你是这样的伯安! 王守仁当下便屏退了几个小厮和阿荔,让他们都离得远些。 张眉寿越看越觉得不对劲了。 虽说她已然瞧清了两位小友“年幼博学”的本质,可眼下这又是怎么回事啊? 接下来究竟会面临怎样的情形?置身怎样的境地? 她一无所知。 “我先来。” 在张眉寿惊诧的目光下,苍鹿首当其冲。 只见他双手合拢在嘴边,面朝河面,深呼吸蓄力—— “汪!汪!汪! 这叫声响亮而传神…… “汪,汪汪汪汪!” 王守仁不甘落后,叫得更为嘹亮,且还加入了一些狂躁的情绪在里面,又兼以摇头甩脑,仿佛是一条恶犬在撕咬什么东西似得…… “呜……汪汪汪汪!” 听着不绝于耳的狗叫声,张眉寿凌乱于风中,神情呆若木鸡。 发泄兽性就是学狗叫——这还真是神一般的诠释方式啊……恕她孤陋寡闻了还不行吗? “蓁蓁,快来!”苍鹿见她迟迟不加入,还催促上了。 王守仁提议道:“我们比比谁一口气叫的最多最长,好不好?” 苍鹿点头:“好,我点三个数,我们一起开始。” “一、二……”小少年边嘴里吸着气边点数。 王守仁一边做准备,一边拿手肘捅着仿佛还在状态外的张眉寿。 张眉寿:“……” 到底为什么要带她一个女孩子玩这种奇怪的游戏啊请问? 试问哪个女孩子愿意学狗叫! “三!” 随着这道声音的落下,三个孩子齐齐地发出了狗叫声,且还是成串的那一种。 张眉寿发出了自己两世为人的第一声狗叫。 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也一并发出来了。 “蓁蓁,我来教你怎么叫……” 或婉转、或狂躁、或奶气十足……仿佛就没有他们学不像的。 余晖彻底消失在天地间,夜色初上,稀薄地映在石桥边排排坐着的三个孩子的背影之上。 河水缓缓流淌着,似乎被一串串千奇百怪的狗叫声和欢笑声荡漾起点点波澜。 …… 发泄完兽性的张眉寿心情大好地回到家,听说张鹤龄和张延龄都去了海棠居,她便也直接过去了。 她吩咐阿荔将买回来的小食交给芳菊,让她寻了碟子摆好,端进里屋。 家中已经用过了晚饭,张眉寿出门前曾说过自己不在家中用饭。 宋氏见她心情好,不再似白日里那般不愿说话也不笑,也就松了口气。 她笑着将女儿招到身边来说话。 “母亲,父亲呢?”张眉寿随口问道。 “你父亲他去了你祖母那里。”想到今日宋锦娘与他们夫妻二人说的那些话,宋氏略有些出神。 她原本尚未想到分家这上头去,可经长姐这么一提,她竟也觉得分家不失为一件好事。 可丈夫与她不同,不见得会赞同,但丈夫也并未一口否定,而是静思许久,之后便去了松鹤堂。 张鹤龄与张延龄趴在小几边吃东西,时不时不忘递来一些给坐在榻上的母亲和三姐。 赵姑姑走了进来禀话。 她压低了声音在宋氏耳边说道:“老太太以管家不力的名头罚了大太太,让她回去闭门思过……另让大太太暂时将中馈移交给二太太来管,又因怕您不熟悉中馈事务,便让三太太帮着您一起理事。” 宋氏听得有些愣神。 张眉寿也听到了。 祖母这是在敲打惩罚大伯娘,也是在向他们二房间接地表达弥补吧? 若不然,依母亲过往的表现,哪个能愿意这么轻易便将府里的中馈交到她手里? 让大房交出管家权,这于祖母而言,怕是对大伯娘最重的处置了。 张眉寿面色不置可否地咬了一口手里的点心。 “可我许多年都没看过账本儿了。”宋氏十分犹豫。 赵姑姑鼓励道:“太太以往在闺中时,盘账盘得比大姨奶奶都快都好呢。有三太太帮您,您上心去摸索几日,必然很快就能理通了。” 宋氏听得有些跃跃欲试。 虽说她压根儿不稀罕去争什么管家权,更看不上那点儿油水,可有一点让她十分心动——那就是至少可以让柳氏丢人憋屈上一遭! 这好歹是件有利无害的事情。 且若她做得好了,没准儿还能挽救一下自己支离破碎的二太太形象不是? 再不济,也能打发些时间。有了正事做,总比成日闷在房间里来得——打从断发之后,莫名觉得精力格外充沛的宋氏这样想着。 张眉寿却有另一重思量。 以后分了出去,母亲迟早也是要管家的,正好可以趁这个机会练练手。 至于丢了管家权的大伯娘会是什么心情和处境? 这好像轮不到他们二房来多想,若真要想一想的话,那……应当还真挺让人开心的。 张彦今日刚回到家中,就听到了柳氏被夺了管家权的消息。 他忍着一肚子怒火质问柳氏是为何,柳氏哭哭啼啼地说了今日在二房发生的事情,只道老太太因此就怪她管家不力,在丈夫面前大喊委屈。 谁知张彦听了半点抱不住火,当下就要去松鹤堂向老太太讨说法,柳氏拦都拦不住。 这一去,自然是碰了一鼻子灰,且张峦也在——张老太太反过来大骂他治家不严,连自己的婆娘背地里做了哪些缺德事都没弄清楚,就来耍脾气,她当娘的还有一肚子火没地儿撒呢! 于是,老太太将火气都发在了这个越看越糟心的大儿子身上。 末了,还逼着他跟张峦道歉。 他强忍着怒气赔了就不是,老太太又嫌他赔的不够诚心……因此又将他臭骂了一顿。 骂了之后,又让他重新道歉! “……” 张彦觉得自己简直是被轮得体无完肤、颜面尽失,甚至开始怀疑人生了。 到了最后,他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来松鹤堂的目的,反过来不停地扪心自问——他究竟为什么要来这个地方自取其辱! 张彦离去时,整个人几乎已经被熊熊燃烧着的怒火包围了。 他回到自己的院子里,踏入房内,不顾丫鬟们异样的眼光,张口便怒喝道:“柳氏,你给我滚出来!” 096 夫妻在线对骂 正在里间对着女儿张眉妍抹眼泪的柳氏闻声一震,在心底暗道一声“坏了!”,就站起了身。 她刚站起来,张彦已经走了进来,来到她面前,二话不说就打了她一巴掌! 柳氏还未能反应过来,张眉妍已被吓得一颤,脸色发白地看着神情凶神恶煞的父亲。 “分明是你算计二房,被捉住了把柄,你还有脸跟我喊冤!害我被母亲大骂了一顿!”张彦指着柳氏痛骂道:“你成日除了拖我的后腿,还能干什么!” 柳氏紧紧抿着铁青的唇。 张彦越骂越大声。 他一骂妻子自作主张瞒着他去算计二房;二骂她算计不成,反而留了一堆烂摊子下来,折了夫人又赔兵! 柳氏觉得他在意的根本就只是后者而已。 她此番是算计失败了,而事情要是成了的话,老二夫妻大闹甚至和离,老二历事一事只怕也要无望——如此结果,丈夫只怕还不得高兴得一蹦三丈高?! 别以为她不知道,丈夫不单本事不高,自以为是,且一直嫉妒张峦的才华和能力,这些年之所以能相安无事,只是因为张峦一事无成罢了! 自打从张峦要去历事的消息传到他耳朵里,她就没见过他有一天的好脸色! 真是个恶心透顶的男人! 柳氏虽然自己也恨不得二房处处不顺才好,可这并不妨碍她觉得丈夫的想法与行径实在可耻。 她越看越觉得面前的人嘴脸丑陋,狭隘又自私。 而眼见张彦的手几度都要指到她脸上来,兼以唾沫横飞的辱骂,和脸颊上传来的火辣痛感,柳氏终于忍无可忍了。 今日,她也要好好地解一解气! “没捞着便宜就气得跳脚,自己没本领,就处处眼红二房,你又算个什么东西!”她反过来骂张彦。 张彦被她骂得愣住。 缩在一旁不敢说话的张眉妍也不可置信地看着母亲。 张彦眼中蒙上冷厉的狠色,对一旁的丫鬟挥了挥手,示意她们退出去。 丫鬟们纷纷无声退下。 柳氏冷笑道:“怎么?骂我的时候不嫌丢人,现在我将你的丑态揭开了,你却知道要遮羞了?”她语气中皆是鄙夷。 “柳氏,谁给你的胆子这样跟我说话!你信不信我休了你!”张彦暴喝道。 “休了我?好大的口气!你亡妻再娶,我当年已是下嫁,这些年来为你生儿育女,辛辛苦苦操持家事——你如今刚爬上小小翰林之位,就想休了我?我倒要看看言官们的唾沫星子能不能把你淹死!” “你……” “你什么你!中了个进士还真当自己才高八斗了?当年若不是你二弟帮你尽心押题,你能一举高中?呸,做你的白日梦去吧!”柳氏说着,眼底竟极快地闪过一丝与有荣焉的神情。 被骂得好像一无是处的张彦气得头顶简直要冒烟了! “贱人,贱人!” 其他人且罢了,现在连他自己的婆娘都觉得二弟比他好…… “怎不怪自己太过废物!”柳氏目光咄咄地道:“……废物且罢了,还小肚鸡肠,连自己的亲兄弟都要去嫉恨,连亲侄女的亲事都要去算计,你还算得上是个人吗!” 张彦气得简直要出现幻觉了——他有点怀疑这个女人是二房专程派来骂他的! “你这蛇蝎毒妇,那些法子不都是你想出来的吗!” “那能一样吗?我是外人,我自然狠得下心!可你是张家的长子,是张峦的嫡亲大哥,你不阻止我且罢了,还添砖加瓦地祸害自家人,恨不能我做得更绝些才好呢!你枉为人兄!” 柳氏半点不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什么不对。 张彦竟也被堵得说不出话来——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奇怪的感觉! 就像是你被人撺掇着去偷了家中的财产与人瓜分,结果那人站在道德高处,转脸就给了你一巴掌,还痛骂你是个无耻家贼! 你那个气啊,可偏偏这又是不争的事实! 而这种情形之下,你若想取胜,那唯一的办法就是将对方踩得更低! 张彦看着柳氏的脸,一下子就来了灵感:“你拿我跟二弟比?那你怎么不跟二弟妹比!人家好歹长得比你貌美百倍,嫁妆丰厚,娘家又富庶!你呢?脸如冬瓜眼似缝,现如今这模样更是个活生生的母夜叉!” 柳氏的脸一下子寒到了极点。 “宋氏任性胡闹,不识大体,究竟有什么好?”她的声音不再尖利,却透着冷意。 “亏你还有脸这么说——这些年来她与二弟之间的误会,有几回不是你给她吹得耳边风!” 柳氏忽然抓过一只茶盏子,朝着张彦砸了过去:“你给我滚出去!” 张眉妍在一旁瑟瑟发抖。 父亲进来时,让母亲“滚出来”,现如今母亲又让父亲“滚出去”,父亲给了母亲一巴掌,母亲又扔了茶盏子过去……非要如此旗鼓相当吗? 还有,她都听到了些什么不为人知的话呀? 二婶与二叔之间的矛盾多是母亲挑拨? 可从她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在她面前骂二婶狐狸精,扫把星啊…… 第一次正面地意识到自己的父母竟是如此不堪,张眉妍有些无法接受。 但她旋即又怀疑,是不是人人都是如此,不是有句话叫做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吗? 一瞬间,那茶盏子仿佛长了眼睛一般,好巧不巧地就砸在了张彦的眼窝里,疼得他大叫了一声,捂住了眼睛。 柳氏惊了一跳。 她刚才是气急了,一时手快,哪里想到这废物竟然躲都躲不开? 还真是不能再废物了! “我看你真是疯了!”张彦一手捂着眼睛,一边走到柳氏面前,一脚狠狠地将她踹倒在地。 柳氏后脑撞到桌腿,身体一僵,竟是昏了过去。 “血……血!母亲流血了!”张眉妍指着柳氏的头,失声叫道:“父亲,快传郎中救救母亲!” …… 当晚张眉寿睡得早,次日才听说柳氏受伤的事情。 “大夫说伤得不轻呢,得静养一段时日。”阿荔小声舒了一口气,窃喜道:“短时间内想必是不能再作妖了,咱们也好清净清净了。” 张眉寿也不厚道地笑了笑。 当日午后,定国公府忽然来了人,说是徐二小姐徐婉兮请张眉寿去定国公府说话。 来传话的人是大丫鬟莲姑,路上她悄悄地跟张眉寿说:“诱蛇粉一事,已经查明是何人捣鬼了……” 097 以牙还牙 真么快就查明了? 定国公府的动作倒是不慢。 “是谁做的?”张眉寿问莲姑。 她也很好奇这个前世并没有被揭开的答案。 莲姑压低了声音,答她:“是元家的三小姐元棠。” 张眉寿听得一怔,是觉得这个名字透着熟悉,却一时又想不出是谁——且这种熟悉并非是幼时同在小时雍坊中的缘故,而好像是后来她常常会听到的一个名字。 张眉寿想了一路,直到来到定国公府门前,抬头瞧见了“定国公府”四字匾额,方才恍然大悟! 元棠……是日后的定国公府夫人! 也就是徐永宁将来的妻子,婉兮的嫂嫂。 只是那时只称元氏和头衔了,也就难怪张眉寿一时记不起来元棠是哪个。 上一世,在徐永宁还是世子的时候,徐婉兮因与朱希周夫妻不睦,常常回定国公府一住便是许久,这个元氏便常常在暗下嘀咕。 后来,待徐婉兮的父亲徐明运过世之后,元氏对徐婉兮的不满和针对更是不加掩饰。 再后来,徐婉兮的兄长徐永宁也撒手去了,元氏的亲儿子承袭了定国公的爵位,渐渐老去而又一生心高气傲的徐婉兮在定国公府的日子已是艰难之极。若非是得以常常入宫与太后相伴,元氏因此对她还有些忌惮的话,正如徐婉兮自己自嘲的那样——只怕元氏早就一碗毒药将她了结个干净了。 想到这些过往,张眉寿有些不敢想自己死了之后,徐婉兮的日子究竟是怎样的。 而当她来到徐婉兮的院子里,瞧见了朝气蓬勃、宛如一颗明珠般耀眼的女孩子正对她招手时,那种沉郁便消散得一干二净了。 “你可算来了,再晚些可就错过好戏了!” 徐婉兮自然而然地挽过张眉寿一只手臂,语气也透着亲密,少了平日里或刻意堆砌或无意表露的高高在上。 “什么好戏?”张眉寿一瞧她因得意而微微上扬的眼角,便知她必然又捉弄人了。 果不其然,徐婉兮并未带她去堂中或闺房,而是拉着她来到了最边上的一间耳房外。 张眉寿还未靠近,就听到了女孩子失控的尖叫声。 上着锁的耳房里显然有人被关在里面。 至此,张眉寿不消去想,也猜得到里头的女孩子必然是元棠无疑了。 可她为何被吓成这样? 张眉寿正待发问之时,徐婉兮已带着她来到了一旁开着一条小小缝隙的雕花窗棂前,小声地说道:“你瞧瞧,是不是很解气?” 张眉寿透过那缝隙去看,只见门窗紧闭的昏暗耳房中,一名身着紫色衣裙的小姑娘躲在一架仕女图屏风后,浑身颤抖,哭得惨不忍睹。 而在不远处的一张梳背椅上,竟盘着一条足有成人手臂粗细的大花蛇! 那花蛇一动不动,似乎并无伤人的迹象,可仍让被关在房内的元棠吓得魂飞魄散。 徐婉兮哼了一声,对着房内喊道:“元三,你当初吓我的时候怎没想到这个下场?我好歹没你那般恶毒,还没往你身上撒诱蛇粉呢,你就吓成这幅鬼样了!要不然,我也让你好好尝尝被蛇追着咬的滋味,如何呀?” 被关在房间里的女孩子连忙哭喊着摇头。 “不要不要!你就饶了我吧,饶了我吧!徐二小姐,我求求你了!你放我出去,除了这个……你怎么罚我都行!呜呜呜……” “除了这样,我还真想不到其他法子来罚你了。且等着吧,等本小姐和张家三姑娘消气了,自然会将你放出去的。” 徐婉兮扬了扬下巴,眼神狡黠:“不过我可奉劝你一句,你若再这样鬼喊鬼叫的,保不齐就要将那蛇给吵醒了!元三,你还是安静些,好生反省吧!” 元棠喊了几句,声音果真弱了下去,只敢捂着嘴啜泣。 徐婉兮这才带着张眉寿去堂中说话。 张眉寿一坐下便问她:“元三姑娘在你这儿,元家人知道吗?” “就是元家人将她送来给我处置的。”徐婉兮眼中闪过不屑的神色:“他们话说得可满呢——说是要打要骂要罚都由我来,只要我解气就好。” 事情查明之后,元棠的父亲母亲连忙就带着女儿上门赔罪来了。 此事可大可小,可以说是小孩子之间的闹剧,可偏偏徐婉兮是定国公府身份最尊贵的姑娘,而此番又非单单的捉蛇吓人,还用上了诱蛇粉,这就给足了定国公府大肆追究的由头。 所以,在前院跟定国公世子赔不是的元家人慌极了,都盼着女儿能让徐二小姐消消气,这事儿勉强还能善了,而若不能,那等着他们的才是真的大麻烦。 “那蛇是别人家养的,轻易不会攻击人的。我可跟元三不一样,我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已。若不然,我就是重重赏她百十个巴掌,将她的脸给扇肿了,元家人也不敢说什么。我这是宽容仁慈,给他们元家人台阶下呢……” 徐婉兮生怕新交好的姑娘误会了她,再给人吓跑了,还偏装作随意说说的模样。 其实她不解释,与她做了一辈子好朋友的张眉寿又岂会想不到。 婉兮虽性格张扬骄傲了些,偶尔看似嚣张,可从来没有什么真正的坏心眼儿。 见张眉寿似笑非笑地点头,徐婉兮悄悄松了口气,又补道:“当时那般惊险,想想就后怕——我这也是给你出气呢。” 张眉寿笑了笑,却问她:“可查清楚她这么做的原因了?” 她倒不知道元棠自幼竟就与婉兮这般不对付? “元家人说是误会,说那诱蛇粉不知怎地被家中丫鬟拿错了,夏日蚊虫多,丫鬟本欲给元三带上的是驱赶蚊虫的药粉。” 张眉寿觉得这根本就说不通。 “这怕是瞎编的吧。”她直截了当地道。 徐婉兮闻言忽然转头对身边的大丫鬟莺姑说道:“瞧,我怎么说来着,这最多是骗三岁小孩儿的话而已,我们七八岁的已经不会被骗了!” 莺姑无奈失笑。 而此时,忽然有小丫鬟进来传话,说是钟家的表小姐蒋令仪来了。 098 故人 “她来作甚?”徐婉兮拧眉。 是想趁着她养伤之际,来恶心她一把,故意影响她恢复的吧? 呕,真是居心险恶! 徐婉兮一旦讨厌上谁,那当真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的。 莲姑:“想必是来探望姑娘的。” 徐婉兮却想也不想就道:“她昨日不是已经来过一趟了么?不见,让她回去!” 昨日午后,小时雍坊里的小娘子们大多都来探望过了。 张眉寿的眼睛闪了闪。 这会子元家人带元棠上定国公府赔不是的消息,想必已经传到小时雍坊里某些听觉灵敏的人家耳朵里了。 蒋令仪既然昨日已经来过一趟了,而眼下定国公府显然正在忙于处理此事,但凡有点眼色的只怕都要避嫌,她怎么还上赶着往上凑呢? 那得了徐婉兮拒绝的丫鬟只得下去回蒋令仪,借口自家姑娘有伤在身,大夫交待了要多歇息静养,不便见客。 蒋令仪丝毫不介意,笑着说自己多事打搅了,还道过几日待徐婉兮伤养好了,她再来找她说话儿。 小丫鬟看着她那幅大方又和气的模样,不由地在心底纳闷儿——她始终不知道自家姑娘为何那般不喜欢蒋姑娘,而蒋姑娘又好似对她家姑娘的不喜毫无察觉一般,一如既往地笑脸迎人,待她家姑娘该有的礼数甚至在礼数之外的友好,都半点不少。 单看她家姑娘,怕是觉得俩人是仇敌;单看徐姑娘,又觉得俩人毫无隔阂,亲密友好…… 还真是怪异啊。 徐婉兮这边,正与张眉寿说着自己的想法。 “我也觉得元家人在说假话,可他们偏说近来家中有蛇出没,那诱蛇粉本是让下人拿来捕蛇的,可元三身边儿的丫鬟怎会轻易拿到手?又像个傻子似得当成了祛蚊药?且怎么那么巧还偏偏倒在我身上了? 可偏偏那个丫鬟已经被打死了,什么都问不出来了。” 将主子犯的错全推给下人顶包,这是大户人家彼此间都心知肚明的手段。 “但父亲说了,不会是元家人的主意,他们没那个胆子。” 张眉寿点头。 得罪定国公府可不是小事,这么做对元家人不会有任何好处。而这么容易就被查到,说明手段浅显而蠢笨,且又冲着徐婉兮一个孩子去,确实怎么瞧都不像是大人的手笔。 徐婉兮又愤愤地道:“想来想去,都应当是元棠的坏主意!” 张眉寿却觉得未必。 她想到方才突然造访的蒋令仪。 聪明些的孩子,能轻易骗过其他的孩子。更聪明些的孩子,则能骗过普通的大人,因为在大多数大人眼中,孩子就是孩子,孩子不会有那么多弯弯道道的心思。 可作为一个有着大人心披着孩子外表,且曾亲眼见识过蒋令仪的所作所为的人,张眉寿怎么瞧怎么觉得蒋令仪此番前来,透着异样。 她明知元家人在此,却仍要前来,这不是凑热闹就是刻意打探什么。 蠢乎乎地凑热闹不像蒋令仪的作风。 “可我又觉得奇怪,我平时虽然不怎么搭理元三,却也不曾为难过她呀。她为什么非冒这么大险做这种事情?”徐婉兮横竖想不明白。 最终,也只有拿一种高处不胜寒的语气感叹道:“可能是出于嫉妒吧。” “……”张眉寿顿了一下,才提议道:“不如将她带过来问一问吧?” 徐婉兮冲她眨眨眼,笑嘻嘻地道:“不急,再吓她一会儿。若不然,我怕她不长记性。” 于是,她先拉着张眉寿去了自己的房间说话。 “你平时都在哪个楼里打首饰?宝华楼,还是万金坊?”徐婉兮问了一个她憋在心底很久的问题。 她觉得张眉寿的首饰大多极漂亮别致,她从未在几家珠宝楼里见过重样儿的。 “大多是我外祖家自己打着玩儿的——我姨母常年在外做生意,每年会寻一些漂亮别致的新样式,让人特地打了送来。”张眉寿笑着说道。 徐婉兮惊讶地看着她,而后有些失望地道:“原来是这样。” 这份独一无二的待遇,可不是花些金子就能买得来的。 张眉寿:“这回我姨母过来,带了好些京城不常见的珠花,我都不曾动用呢,你若有兴趣便去挑一挑,瞧瞧有没有喜欢的。” 徐婉兮当即欢喜起来,眼睛亮亮地点头。 平日里,其他人同样对她示好,可那种示好仿佛一眼便能看到目的,虚假地很——从她被蛇缠上,而无人帮忙之时,她就看清楚了。 张眉寿于她而言则是截然相反的。 所以,在徐婉兮眼中,自幼便从不讨好人的张眉寿是与众不同的。 往前她高看张眉寿一眼,也是因为她从不趋炎附势,虽然别人暗中嘲笑过她总跟一些古怪的孩子走得近——比如彼时还未高中状元的王华之子、生来便哑了整整五年的王守仁,再比如苍家的那个……眼盲又被扮作女孩子来养的苍鹿。 更小的时候,她隐约记得张眉寿常常为了这两个孩子跟其他孩子吵架,气急了便哭,边哭却还要边吵。 总之,张眉寿历来是与寻常小姑娘不同的。 以往她只是喜欢同长得格外好看的张眉寿较劲,却并不曾真正讨厌过她。 而今,经过张眉寿仗义相救之事,她可算是有了台阶来结交这个好朋友了。 她真的喜欢这样勇敢大方却又精致漂亮的小姑娘!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她也是这样呀! 徐婉兮心情大好,便趁着这间隙带着张眉寿去花园子里赏花。 定国公府的花园自然非张家能比,徐婉兮有意带着张眉寿“开开眼界”,便一路向张眉寿说着园子里的景观和各类稀奇的花草名儿。 张眉寿听得出,她言语间并无太多炫耀之意,而是真正地想让她“长见识”。 她知道,这是婉兮真心待人的体现。 在外人面前,这小姑娘总像是一只高高在上的孔雀,与之接近相处仿佛都是难事。 二人带着丫鬟一路走,在经过一条水上游廊时,迎面遇到了一行人。 “祖父。”徐婉兮上前行礼。 张眉寿也连忙带着阿荔向那位头发花白的老人行礼。 “这是我那二孙女儿。”定国公徐启朝着身边的人笑着说了一句,又对徐婉兮招手道:“二丫头,来给朱老先生行礼。” 朱老先生? 张眉寿心底疑惑,不露痕迹地看向对方。 年约六旬上下、蓄着一把山羊胡的老人一身深灰长衫,虽已年迈却仍满身儒雅之气。 而老人身边,站着一位八九岁的小少年,那少年小小年纪就一股书卷气,双手负在背后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 待看清他额角处一点黑痣之时,张眉寿心底忽然咯噔了一下! 099 冤家相见 这不是朱希周吗! 婉兮上一世一见倾心,坚持要嫁,最终却因他而蹉跎一生、终身为其所困之人—— 婉兮常说:朱希周是别人眼中的长厚君子,却唯独是她眼中的无耻小人。 作为好姐妹,她自然次次都要加上一句:并非唯独是你,我也这样认为。 想到婉兮晚年的孤苦,而朱希周却带着青梅竹马的小妾告老还乡、安享晚年、儿孙绕膝的种种,张眉寿当即有一种将徐婉兮拉走,切断二人所有关连的冲动! 张眉寿看着徐婉兮向那位朱老先生见了礼,目光就放在了男孩子身上的模样,呼吸都是一紧。 她有一种生怕自家的白菜想不开非要往猪嘴里凑的恐惧。 “这位是朱老先生的孙儿,名唤希周,比你大两岁,可是苏州府赫赫有名的小神童。”偏生定国公还笑吟吟地夸赞着。 徐婉兮便又多看了朱希周几眼。 朱希周倒很守礼,并不看她,但因察觉到她的目光,却微微有些脸红,而后抬起双手朝她揖了一礼。 “这位是?”定国公的眼神落在了一旁张眉寿的身上。 徐婉兮连忙欢快地答道:“祖父,这就是张家的三小姐,昨个儿刚跟您提过的呀。” 因有外人在,她并未贸然再说自己被蛇咬为张眉寿所救的话。 定国公却听明白了,是以看向张眉寿的目光就多了分慈爱的赞赏,他点了点头,说笑着道:“既是小贵客,那你可得招待好了。” “孙女遵命。”徐婉兮笑眯眯地朝着定国公福了一礼,就道:“那孙女就先去别处了。” “且去吧。”定国公摆摆手。 徐婉兮拉着张眉寿离开了此处,临出游廊前,又回头看了一眼。 张眉寿有些胆战心惊地问:“婉兮,你看什么呢?” “我看那个姓朱的小公子呀。”徐婉兮半点不掩饰的答话,让张眉寿一颗心更是揪了起来。 上一世,婉兮被蛇吓病,此时正在昏迷着,想来并未见着上门拜访的朱家祖孙——此番错过,她与朱希周相识时,已经到了议亲的年龄。 那时是情窦微开的少女,对文采不凡的公子一见钟情尚且说得过去,可眼下朱希周不过一个半大萝卜头,难道也能在婉兮这儿惹出什么涟漪来? “我就是看他小小年纪倒古板地很,与我二哥他们一点都不一样,觉得很奇怪罢了。”徐婉兮说道。 张眉寿危机感顿生。 奇怪? 就是好奇的开始,就是“他真的很不一样”的堕落之源,这印象可要不得! 她连忙道:“这有什么奇怪的?我大哥也是这样,父亲说了,这就是读书读傻了。” 大哥,父亲,抱歉。 “啊?”徐婉兮愣了一下,而后恍然道:“我知道了,这就是书呆子,对吧?” 张眉寿点头。 “对。书呆子不稀奇,京城几大书院里到处都是,一抓一把呢。” 徐婉兮了然地点头。 “那应当是我见得少了。” 二人又在园子里转了一会儿,徐婉兮总算想起来了还被她关着的元棠,便回了院子“提审”。 元棠被放出来的时候,不知是闷热还是惊吓过度,整个人仿佛刚从水缸里捞出来似得,浑身都湿淋淋的,碎发紧紧地贴在脸上,狼狈极了。 “元三,我问你,你究竟为何引蛇咬我?”徐婉兮拧着眉头问,小脸上倒真有几分气势。 瘫坐在地上的元棠仍在微微颤抖着,她双眼通红地摇头:“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是那笨丫头拿错了药粉……” “还想糊弄我?你当我是傻子不成!”徐婉兮冷哼一声,半句废话没有,当即就道:“再将她关进那间耳房里去,先关一天一夜,夜里不许给她点灯!” 自认刚逃脱了苦海的元棠一听这话,吓得当即哭丧着脸不停摇头。 那大蛇已经醒了!她死也不想再进去! “我说,我说……”她眼中闪过一丝犹疑,却还是咬了咬牙,低下头捂着脸啜泣着道:“是我小心眼儿,我嫉妒你比我出身好,样貌也生得那样好,性格也落落大方……加上这些日子我求你带我去仁和公主的花会你又不肯,我便生了歪心思来……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徐婉兮愣了愣,下意识地问道:“你这是认错呢,还是拐着弯儿夸我呢?” 连认错都要掺上几分讨好的意味,这还真是无孔不入,让人防不胜防啊。 人与人之间,非要如此虚伪吗? “这都是真的呀……”元棠哭着道:“可我发誓,我真的只是想吓一吓你,出口恶气而已,并没有真的想过要害你……我已经知道错了,真的知道了……我以后保证不会再犯了!” “人是能被吓死的,你不知道吗!”徐婉兮皱着眉斥责道。 “我没想那么多……方才被关在那里,我才知道自己真的做错了……” “那是谁教你那样做的?”张眉寿忽然问道。 她清楚地看到元棠愣了一下。 “就是那个被打死的笨丫鬟教我的,是她出的主意……”元棠还算聪明,知道那丫鬟死了,反正没了对证。 “哦?是这样吗?”张眉寿状似无意地追问着。 “当然……不然我也不会知道这世上还有能够吸引蛇的药粉。” 张眉寿心底有了答案,便不再问了。 再问也不可能问得出更多了。 徐婉兮最后说道:“我以后也不想再看见你,从今日起,私塾你便不必去了,专心在家中反省思过吧!” 对于这个处置,元棠惊了一惊,抬头看见徐婉兮厌恶的神色,便知自己求也没用了,只能越哭越伤心,越哭越懊悔。 徐婉兮被她哭得心烦,不耐烦地道:“快回去吧!从今以后你少出现在我眼前,免得惹了我不痛快,我再让你难堪,那就不好了。” 听她言辞霸道,元棠也只能应下,脸色苍白地由丫鬟搀扶着离去。 元家人还在前院等着她,一路离开定国公府倒还好,待刚上了轿子,她的母亲元大太太就指着她的额头一顿数落,骂她“惹事精”。 元棠难堪又伤心。 她伤心的是父母竟都没有问过她在徐婉兮那里都受了什么样的折磨,就只知道一味地指责她。 回到家之后,元棠趴在床上大哭了一场,才让丫鬟端水进来洗脸。 此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你过来,我有话要吩咐你——”她声音沙哑着,忽然对守在外间的丫鬟说道。 100 饯行 “姑娘有什么吩咐?” “你去一趟钟府,请他们表小姐来一趟。” 丫鬟惊讶地问:“姑娘,现在去请吗?” 天色晚了不说,今日又刚出了这样的事,万一蒋姑娘不愿过来呢? “不然你看看待到明年你可否抽得出空闲来?”元棠气道。 丫鬟脸一红,连忙道:“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奴婢这就去。” 半个时辰之后,元棠终于等来了蒋令仪。 元棠让丫鬟都去外头守着,自己拉着蒋令仪进了里间,眼睛红红地说道:“蒋姐姐,你总算来了,我今日在定国公府可被徐二小姐给折磨惨了……日后我再去不了私塾读书,母亲又罚了我禁足。” 她言语间皆是委屈和讨情。 “蒋姐姐可不能忘了当初答应我的事情。” 蒋令仪却疑惑地看着她,说道:“当初咱们说好的是你若将此事办成了,我便带你去仁和公主的花会。可此番事情已经办砸了,我如何还能带你前往?” 元棠听得简直愣住了。 她今日之所以如此坚决地一力扛下此事,图得不就是还有机会去仁和公主的花会吗! 蒋令仪又拿安慰的语气说道:“况且,你如今也不适宜出去抛头露面,还是呆在家中避一避风头为妙。” 元棠听得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 “蒋姐姐,你这是什么意思?”她急道:“是你出的主意让我去吓徐二小姐的,总不能因为出了变故,你就弃我于不顾吧?况且,今日我半个字都没提及你,你这与恩将仇报有何异?” “棠妹妹,当真不是你想得那样。”蒋令仪满脸无奈地道:“即便我带你去花会,可徐二小姐也是要去的,到时难免要碰面,她必然会为难你的,到时你再出了丑,可如何是好?” 元棠被她说得后知后觉之余,又觉得似乎被耍了。 “你不必将话再说得那样好听!”她再看蒋令仪那张温柔的脸庞,只觉得虚伪极了,想到自己在这件事情上吃得亏,一时气到几乎要失去最后的理智。 “棠妹妹你别生气,等过了这阵子,我自然会想法子帮你的。”蒋令仪还是那副温和真诚的表情。 元棠越看她这模样越来气,当即大声道:“既然如此,我也不顾你了,我这就将真相说给定国公府听!” “这样对你也没有好处。”蒋令仪叹了口气,竟丝毫不慌。 “那我也不可能让你白白利用!” “那要照这么说的话,你弟弟受伤的真相,我岂不是也没法子再帮你继续瞒下去了?”蒋令仪无奈反问道。 元棠脸色一白。 “你竟然拿这个来威胁我!” “不是威胁,是教你做人的道理呀。”看着元棠失态的模样,蒋令仪乌黑发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不屑。 元棠气得流泪,根本说不出话来。 偏生蒋令仪关切地拉住她一只手,轻轻拍了拍,道:“棠妹妹今日怕是吓坏了,还是先好生歇息吧。我来日再来看你——你放心,我不会因此对你疏远的。” 元棠到底没有太多忍性,忍无可忍地甩开她的手。 “谁要你来看!你如此装模作样,也不嫌恶心吗!你给我出去,我再也不想看见你!”她指着门口的方向,哭喊着说道。 蒋令仪仍不生气,只是有些失望地道:“哎……你便先静一静罢。” 她走后,元棠哭着砸了一屋子的东西。 小女孩遇到了这种事情,除了哭闹之外根本没有其它办法。 她本是一时生气,砸完之后发现连自己最喜爱的那只粉玉细镯也不慎被带到地上碎成了几截,不由哭得更伤心了。 她在房内哭得不能自已,丫鬟也不敢进来劝。 待哭得累极了,她屈膝抱着腿坐在床上,望着纱灯出神时,忽然听到外面隐约有说话的声响。 “小少爷,您怎么来了呀?三姑娘此刻不愿见人,您还是回去吧……” “快领小少爷回去!” 元棠听得一愣。 阿弟来了? 一道略显迟缓呆滞的男孩子声音说道:“我来看三姐……我给三姐、送鸡腿吃……” “大太太罚了三姑娘今晚不准吃饭,您这样会惹大太太不高兴的。”丫鬟小声地劝道。 “不,三姐饿……要吃饭饭。”男孩子似乎很坚持。 元棠听到这里,眼泪无声坠落。 她回到家之后,没有人敢来看她,更别提是送吃的了。 她这个弟弟元朗只小她一岁,是他们大房唯一的男孩,母亲接连生了她们姐妹三个,才好不容易盼来了一个儿子。自然是疼得如珠如宝,真正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 可就在去年,她和元朗在花园子里吵闹时,生气推搡间,她不慎将他推倒在地,头磕到了假山上……救治得当之下,命是侥幸保住了,却落下了痴傻的病根。 以往聪明伶俐、活泼骄纵的男孩子忽然成了连话都说不清的傻子。 作为罪魁祸首,她一直不敢将真相说出来。 “谁让你从前那么坏,仗着父亲母亲宠爱你,总是欺负我!那天也是你先抓花了我的脸……”她狠狠地揪着衣裙,哭着自语道。 …… 几日过去,很快到了张峦即将外出历事的日子。 他动身的前一日,王华苍斌等人,兼柳一清皆来张家相送。 正午设下的宴席上,张敬也在,却未见今日刚巧在家休沐的张彦的身影。 张峦看在眼中,冷笑在心底,却想着“不来得好,若不然,还要毁了他与好友举杯畅谈的兴致”。 席间,大家只是薄饮,多是在说着张峦此番的历事。 张峦要前往湖州府管辖下的归安县县衙历事,路途遥远。 起初他本应被分派在京城诸司,可后来曲祭酒又忽然说京城名额已满,这才重新安排了他前往外地县衙。 前往外地,且不过只是区区一个偏远小县,乍一听似乎远远不比留在处处锦绣的京城来得好,可懂得其中关窍的,却知如此反倒更利于发挥己能。 京城各衙门府司空缺不常有,真正是狼多肉少,家世能力一般者,着实不易出头。 席上之人都并非目光短浅者,互说着自己的见解,让张峦更添了信心。 他在心底暗暗立誓此次一定竭尽全力,做出些成绩来。 推杯换盏间,忽然有仆人过来传话,语气难掩欢喜地道:“二老爷,家里头来贵客了!” 101 眼红 “哪位贵客?”张峦放下酒杯,疑惑地问。 “是定国公世子!” 定国公世子? 席上众人也吃了一惊。 这确是大贵客了。 虽同在小时雍坊,说得好听些都是邻居,可定国公府这棵大树却并非其他人家能轻易攀得上关系的。 若来了寻常好友,还可请人来共饮一杯,但对方是定国公世子,这便不可能用这残羹剩饭来招待了。 一行人连忙放下碗筷酒杯,起身漱口,整理了形容,不敢耽搁地朝着花厅赶去。 路上,张峦朝传话的仆人问道:“定国公世子为何忽然造访?” 仆人摇头答:“这倒不知,小的刚将人迎去花厅,就赶紧通知各房去了。” 张峦只得暂时压下心中不解,一路疾行来到花厅。 待他们到时,定国公世子已经有人在招待了——张彦正满脸笑容地跟定国公世子交谈。 张峦看在眼中,只觉得讽刺。 他的饯行宴大哥无暇参与,这边定国公世子刚到,他却跑得比兔子还快。 寒心已谈不上,不齿倒有几分。 张彦见他带着王华等人赶来,便笑着说道:“二弟三弟既在待客,又何须如此急匆匆地赶来,这满身酒气,冲撞了世子可如何是好?” 这话听起来就像是兄长对胞弟善意的提醒,还间接拍了把马屁。 却让被提醒的几人一时处境尴尬无比。 张峦面不改色,朝着定国公世子长揖一礼:“听闻世子光临寒舍,一时无暇顾及良多,唯恐怠慢——失礼之处,还望世子勿怪。” 不就是拍马屁吗,才看过猪跑,谁学不会? 仪表温雅的定国公世子笑了笑,道:“无妨,张贤弟不必多礼。” 这句张贤弟让众人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尤其是张彦,更是在心底大吃了一惊——方才他与定国公世子寒暄时,定国公世子只称呼他张翰林,透着股生疏,怎到了二弟这儿就成了贤弟了? 一定是因为二弟没有官职在身的缘故! 张彦这么一想,心中才略微舒服了一些。 待王华等人皆与定国公世子逐个行了礼,他便笑吟吟地道:“二弟三弟,你们且还是先行下去更衣罢,世子自有我来招待。” 他一而再提及此事,不想在外人面前失了礼数的张峦自然也别无他法,正打算应下之时,定国公世子却抢在前头开了口。 “不必如此麻烦,今日倒是我来得贸然——然我此番前来,正是寻张贤弟来了。” 张彦惊愕不已,脸上的笑意顿时凝固住了。 张峦也很吃惊。 他无官职在身,不过监生一个,如何能劳得定国公世子亲自前来相见? “不知世子有何吩咐?”他连忙询问。 “这是哪里的话。”定国公世子笑着说道:“前些日子小女在私塾中被蛇所咬,幸得贵府三姑娘相救,这才未受惊险。相助之恩,自当上门相谢。”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愣住。 定国公世子见张峦如此神情,也有些惊讶:“怎么,贵府三姑娘未向家中提及此事吗?” 张峦忙道:“这倒真不曾听说过。” 定国公世子就有些纳闷儿了。 救了他定国公府的小姐,这可不是一件小事。 这小姑娘这么沉得住气的吗? 定国公世子脸上笑意更浓了几分,玩笑般说道:“令爱倒是施恩不图报——此事按理来说早该登门道谢的,只是近来内阁事忙,难以脱身。失礼之处,还望贵府勿怪。” “世子此言折煞我等了。”张峦自是道:“孩子间互为同窗,举手相助乃寻常事,不足一提。” 内心却道:我闺女竟然敢碰蛇?还救下了定国公的小姐,并且只字不提……未免也太优秀了吧! 余光瞥见张彦假笑的难看脸色,张峦心中莫名优越。 看看大房的孩子,再看看他的孩子,简直高低立见好吗? 张彦正如吞了苍蝇一般难受之时,偏又听得定国公世子提到:“对了,今日我出门时,我那女儿千叮咛万嘱咐地让我给张三小姐传达一句话——说是她恰巧得了仁和公主的花会请柬,想邀贵府三小姐一同前往。” 仁和公主的花会? 张彦听得更是眼红不已。 听闻定国公世子上门,刚赶过来的张老太太听到这句话,激动得眼睛发亮。 “这当真是不巧了……”张峦笑着摇摇头。 张彦拿看待傻子一般的眼神看向他——他难道连仁和公主的花会都没听说过?! 这千载难逢的机会都要推脱拒绝,怕是吃酒吃傻了吧! 张老太太更是气得险些没站稳。 “这话怎么说?”定国公世子不解地问。 这一家人还真怪,女儿救了人不吭声,父亲想也不想就拒绝了花会邀请…… “世子万万别误会。”张峦解释道:“是因小女先一步答应了与秦家小姐的邀请。” 咳,他就是故意卖个关子,借机气一气大哥。 定国公世子一愣之后,这才释然。 张彦的眼珠子惊得都快掉到地上去了。 他竟都没听二房提起过! 藏得可真够深的! 这等机会自家女儿想都不敢想,怎么偏偏老二家的还有人争着抢着带着去? 定国公世子离去之前,得知了张峦即将要前往湖州府历事,主动提出要张峦替他给曾是故交的湖州知府吴怀敏捎一封信。 明面上说是替他捎信,可谁都听得出言外之意——这是有意暗中替张峦疏通关系! 人前宠辱不惊的张老太太回到松鹤堂之后,高兴的合不拢嘴,亲自上了三炷香,念叨着祖先保佑。 念叨一半,又觉得不对——好像不关祖先的事,应当是三丫头带来的好运气! 张老太太当下赏了不少物件儿让人送到愉院。 而张彦的心态彻底崩塌了。 他回到大房之后,背着手在屋子里来回地踱步,又气又急。 今日刚拆了头上伤布的柳氏看得心烦意乱,这才算是开口与他说了第一句话。 “不是听说定国公世子来了吗?怎么,难不成还为难你了?” 张彦听得想冷笑。 为难他? 人家都不曾拿正眼瞧过他! 他当即将在花厅里发生的事情都说了出来,尤其念叨着仁和公主花会之事。 柳氏听得惊异极了。 可眼红之余,她很快就想到了一处关键。 “既然三丫头有秦家姑娘带着了,那能不能让咱们妍儿跟着徐二小姐一同去?” 102 狗子变了 张彦听得精神一振。 对……他怎么没想到这上头去? “可咱们眼下跟二房闹得这么僵,他们未免肯答应帮妍儿。”他皱着眉说道。 “自然是不能由咱们出面。”一旦有了共同的利益,夫妻二人很快“冰释前嫌”,柳氏撺掇着张彦去找张老太太。 “让老太太去找二房他们说,妍儿若也去了仁和公主的花会,这对咱们张家来说也是长脸的好事,老太太没理由会不答应。” 她的女儿若是能去仁和公主的花会上走一遭,那可就不一样了。 张彦赞同地点头。 他片刻没耽误,立即去了松鹤堂。 最近他回回来松鹤堂,回回被骂,此番竟然也难逃此劫。 他本以为母亲会一口应承下来他的提议,可谁知老太太二话不说就直接拒绝了,还倒过来斥责他:“妍儿如今什么名声你们心里头没个数儿吗?跟过去干什么?让人议论、给三丫头丢脸吗?!” 张彦面红耳赤,一时说不出话来。 呆在内间抄经的张眉娴刚出来,就看到了这一幕。 “此番三丫头有幸去仁和公主的花会,你只盼着她日后若是出息了,得了一门好亲事,多少让二丫头沾些光就已是你们天大的幸运了!”张老太太看着他又道:“至于旁的,不该是你们的,还是少惦记为妙。” 仁和公主的花会若能去上一回是很光彩,可关键你也得照照镜子,瞧瞧自己一身的污点,适不适宜去不是? “母亲这话说得未免有些太过了吧?”张彦低着头,语气忍耐:“妍儿名声是不好,可眼下不正是一个好机会吗?姐妹间相互提携帮助,不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吗?” 情理之中? 张眉娴翻了个白眼。 这时候若二房还肯帮二妹,那哪里是情理之中,那分明是以怨报德! 亏父亲还这么理直气壮,仿佛人人都该顺着他这歪道理往下走似得。 “眼下你倒知道一家人要相互提携了?往前你们算计二房的时候怎没想到?”张老太太恨铁不成钢地道:“我几次三番让你去给你二弟赔不是,你又是怎么做的?今日是你二弟的饯行宴,你亦还在使性子不露面,你以为你给他扮了丢人,可丢人的根本是你自个儿!” 如今用得着二房了,他倒是一大堆道理冒出来了。 合着这些道理只有在对他有利的情况下才能算作是道理是吧? “母亲对我们大房不满,不肯从中帮忙就且罢了,又何必借此再来教训儿子。” 张老太太简直被气乐了。 他还一副看破世态炎凉的样子是怎么回事! “老大,你若当真觉得是情理之中,那你自去找你二弟伸手去要便是了,还来找我这个无用的老婆子作甚?” 说白了,自己也觉得没脸吧! 张老太太一句话堵得张彦面色通红。 “老大,你如今怎如此糊涂!”张老太太皱着眉,语气却谆谆:“且不说你与二房之事,单说妍儿,即便真的跟去了,顶着与邓誉的纠葛,不仅有损张家颜面,甚至有损定国公府的颜面!这般做人,未免太不识趣——而三丫头好不容易跟定国公府结下的善缘,只怕因此也要被毁了!” “再者,妍儿这般名声,若到时传到公主耳朵里,再触了公主的霉头,才更是不妙。” 张彦听得在心底连连冷笑。 一口一个妍儿名声不好,可妍儿的名声为何不好?还不是毁在了他们二房的手里! 他心里这么想,嘴上却道:“是,都是儿子的错,儿子不该痴心妄想。” “你要当真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才好。” “儿子当然知道,儿子错在处处不如二弟,自幼难讨母亲欢心。” 张老太太气得头脑发昏。 她没听错吧? 这话竟出自一个三四十岁的大男人之口? 怎么不干脆将裤子脱了,换上开裆裤再来说! “你日后有什么事不必来找我了,母亲实在帮不上你。”张老太太忍无可忍地摆摆手。 她已是将道理嚼碎了给他听,他也能越扯越偏,就问你气不气? 气是不能气的,她还要长命百岁,所以—— “你日后有事只管去找你父亲,你们男人间的事情,我妇道人家掺和不了。” 她算是看明白了,大儿子迟早也是发疯的命。 为什么? 因为这平凡的世间根本容不下这么愚蠢自私的脑子!老天爷迟早要看不下去的! 就如他那自私的父亲一般,终日想着自己求长生,丢下一家子不管,将所有的难题都抛给她一个柔弱女子来面对承担! 张彦脸色尤为难看地离开了松鹤堂。 张眉娴替张老太太轻轻拍背顺气,轻声劝道:“祖母别气。” “我气什么?你父亲幼时是跟在你祖父身后的,他不成器,是你祖父教得不好,也怪不着我。” 张眉娴无奈望天。 摊上这样一个父亲,那她是不是该去找祖父寻仇呢? “倒是委屈你了。”张老太太有些愧疚地看着大孙女。 她想到了大孙女的亲事。 她如今老了,身边没有一个正常的男人支撑,娘家也一直庸庸碌碌,许多地方根本使不上劲儿了。就如大儿子如今屡屡明目张胆地忤逆她一般——这要换到十年前,借他十个狗胆他怕也不敢! 哎,狗子长大了,眼里没娘了。 若再这样下去,再有十年的光景,她只怕就要仰仗柳氏的鼻息过活了。 这回她夺了柳氏的管家权,底下的大管家已经背地里在提意见了,说什么二太太能力不足……只是都被她压了下去而已。 老太太感慨之余,忽然想到了什么,向张眉娴道:“你近来与你三妹不是走得近些吗?不如,你去试着探一探她的口风,万一她愿意帮你一把,说不定对你的亲事能添些助益。” 她如今也不大愿意再去勉强二房做什么事,更何况是为了大房,她若亲自出面,只会将这潭水越搅越混。 所以,她想让孩子自己去试试。 “祖母……徐二小姐要带的人是三妹,又不是我。再者,我比徐二小姐大了五六岁呢,我跟着后头未免不好看……”张眉娴不赞同地说道。 可手指却不自觉地绞紧了帕子。 “而且,正如您方才所说,这是三妹跟定国公府的善缘,若上赶着提要求,未免显得咱们太势力了。退一万步说,三妹即便真的想带,只怕也会带年纪相仿的四妹吧……” 张眉娴像是在劝退祖母,又像是在平息自己内心不该有的念头。 可即便如此,离了松鹤堂之后,张眉娴却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张眉寿的院子前。 “姑娘,您不进去吗?”她身边的丫鬟问道。 张眉娴似乎这才回过神来,摇摇头道:“不进去了。” 她的眼睛却不受控制地朝着大门洞开的庭院中看去。 这一看,却是微微愣住了。 院子里,张眉寿竟正在受罚。 103 谁教谁规矩 午后的阳光仍然炽热无比,张眉寿跪在榆树下,膝下垫着蒲团,双手手心朝上置于身前。 汗水打湿了她细碎的额发,原本粉白的双颊也热得通红。 而她身边,一名身着湖蓝色直领印暗花褙子,头上包着深蓝头巾的中年女子手中持着一方紫檀木戒尺,正面容严厉地说着话。 “罚你跪也跪不直,这样下去如何能学得成规矩?”她说话间,就扬起戒尺,要朝着张眉寿的手心打去。 张眉娴看得微微一惊,下意识地就想进去劝阻,可下一刻她却瞧见张眉寿的手忽地分开藏到了背后,那戒尺根本未能打得着她。 “你竟还敢躲?”那脸庞略显松弛下耷的中年女人气道:“我教过那么多大家闺秀,还从未见过如你这般忤逆不遵的!” 她是宋氏花了重金请来的教养嬷嬷,是为了教导张眉寿规矩礼仪,力求在六月花会上不出错。 这位姓客的嬷嬷据说曾是宫女出身,在这一带还颇有威望。 可这两日下来,张眉寿十分怀疑此人的威望大概是靠折腾人堆砌出来的。 谁说学规矩一定不能休息?甚至这位嬷嬷自己好吃好喝着,她还只能在一旁跪着练跪姿——她究竟是教规矩来了,还是上门作客来的? 况且,就这半吊子水平,也敢自称从宫里头出来的? 如果真是,必是因为规矩做得太烂,而被驱逐出宫的吧? “嬷嬷说说,我这跪姿哪里不对了?”张眉寿反问她。 “身子不够直!” 张眉寿略放松了一二,干脆坐在脚上,再轻易地将背挺直些,又问:“嬷嬷,这样呢?” “勉强还算不失礼!”客嬷嬷板着一张脸说道。 张眉寿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 “嬷嬷,跪时讲求臀不着脚跟,以示尊重之意。长跪之时,需挺身直立,以膝盖和脚趾来支撑身体,而非您说得那般用脊背之力,非得讲求脊背绷直——如此一来,姿态僵硬,并不好看。”张眉寿更正道。 她前世做了一辈子的规矩,忍着让这半吊子嬷嬷来教,本也没什么,可靠着一味折腾她来彰显自己的严厉与认真,且她怎么做她都不满意,这未免就没意思了。 张眉寿抬手让阿荔扶她起身,干脆不再跪了。 这烈日当空,将她晒黑了怎么办? 她的时间不应当浪费在这等成全别人的名声、而对自己百害无一利的事情上头。 “你说得都是什么跟什么?从哪里学来的?”客嬷嬷皱死了眉:“谁准你起身的?” 张眉寿不理会她的话,径直说道:“还有,下跪时应当先下右膝,您也教错了。” “真是笑话,先下哪只膝盖,也有说法不成?” “说法倒是没有。但先下右膝,更便于稳住身形,姿态自然能更从容些。”张眉寿懒得听她再反驳,随口编道:“我曾听秦家姐姐教过我的——宫里的贵人们都是这样做,客嬷嬷既是宫女出身,岂会不知?” 客嬷嬷神情一僵,旋即冷笑着道:“这些我日后自然会教给你!俗话说,先学走再学跑。而你如今基本的礼仪都做不好,还口口声声说什么姿态好看、气质从容,未免太操之过急了!” “我的规矩做得好不好,您应当一眼就能看出来了。偏说我处处做得不好,还要从头教,是什么道理?”张眉寿不客气地道。 究竟是教规矩还是卖弄自己? 脸面这两日已经留足了,奈何人家不肯要,她自懒得演了。 “真是一张伶牙利嘴!你既处处做得都好,不若你来教我可好!”客嬷嬷从未被人这般不敬过,她自认为教养一个区区国子监监生的女儿万万不该受到如此顶撞。 “好啊。”张眉寿微微笑了笑。 客嬷嬷认为自己听错了。 “您既想学,我教一教也无不可。”张眉寿指了指地上蒲团,道:“您就先从跪姿练起吧。” “你敢拿我打趣?我一把年纪,我敢跪,你敢受吗?” “这不是学规矩吗?”况且,跟谁比年纪大呢? 阿荔在一旁捂着嘴偷笑。 “你……”客嬷嬷脸色红白交加,气得说不出话来。 “嬷嬷,慎言也是规矩里极重要的一条。”张眉寿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客嬷嬷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在一个小姑娘面前这般狼狈。 她忿然道:“既然姑娘没有这份儿诚心学,那我也教不得了!还请贵府另请高明吧!” “慢着。”张眉寿上前一步,伸出手去:“还请嬷嬷将银钱归还——母亲给了您十两银子,您至少退还九两,那一两便算作辛苦费了。” 客嬷嬷咬了咬牙,取出荷包,重重地砸到张眉寿手里。 张眉寿随手丢给阿荔清点。 “我可以走了吗!”客嬷嬷沉声道。 “嬷嬷出去之后,应当不会乱说吧?”张眉寿忽然问。 客嬷嬷眼光一闪,嘴边现出冷笑:“乱说自然不会,实话却是免不掉的。” 现在知道怕了? 倒还不算笨。 “嬷嬷不像宫女出身,想来也不难查。若我也说实话,不晓得日后还有没有人愿意请您?” 客嬷嬷听得左眼皮直跳! 眼前的女孩子看起来稚嫩娇憨,可说出来的话却让她心惊肉跳! 她虽不是宫女出身,可仗着一身严厉之气和多年来打出来的名声,从未有人怀疑过她话里真假。 这若被拆穿了,她日后还如何立足? “你不乱说,我自也不会乱说……!各自管住嘴!”客嬷嬷强压着对一个孩子服软而生出的难堪。 张眉寿点头。 却又问:“不知客嬷嬷家住何处?” “正觉寺胡同。”客嬷嬷心中觉得怪异,不自觉就脱口而出。 答罢才戒备地问:“你问这个作何?” 张眉寿淡笑着道:“万一日后有事找嬷嬷帮忙,知道您的住处,便容易得多了。”她方才忽然想到一件事,没准儿这位混迹市井又出入大户人家的客嬷嬷,日后真能帮得上忙也未可知。 客嬷嬷:“……” 帮忙? 相忘于江湖不好吗? 她只盼着日后不要再跟这个人精儿似得小姑娘见面了才好! “还有——”张眉寿又开口。 还有? 客嬷嬷表示她已经完全不想听了! 104 拦车之人 “嬷嬷跟我母亲辞别时,劳烦如实夸我几句,免得她再另外找人教导于我。”张眉寿最后提醒道。 客嬷嬷彻底无言了。 如实、夸她? 思虑这般缜密周全、将种种对她不利的后果都杜绝了且不提,竟还这般厚脸皮! 跪了跪了。 客嬷嬷片刻不愿再多留,脚底抹油般走了。 小时雍坊张家,她记住了——给再多钱也不来了! 目睹了这一切的张眉娴目瞪口呆,看着利落转身进了屋内的女孩子,她到底没有勇气进去。 即便去了花会又能如何?柳氏是不可能让她嫁得如意,然后有能力与她作对的。 可能这就是她的命吧。 仁和公主举办花会的日子,很快到了。 张眉寿天色未亮便起身梳洗,待一切妥当,由宋氏亲自再三检查罢,确定没有失误之后,才被准允出了门。 她带着阿荔刚行至外院,却险些被一道急匆匆的身影冲撞到。 张眉寿还未看清对方的面容之时,已经知道了对方身份——那破破烂烂的道袍披在身上,除了她家祖父还能是谁? 只是这一大清早的,他是刚从外头回来? “祖父。”张眉寿朝他福了一礼。 “是三丫头呀。”张老太爷竟难得清醒了一回,将她准确无误地认了出来。 张眉寿楞了一下,适才笑着点头。 “要出门?”张老太爷问道。 “是。”张眉寿一边答着,一边让阿荔拦下了一名路过的仆人,欲交待他将老太爷送回院子里去。 张老太爷却满面凝重地道了“且慢”二字,取出一方罗盘,持于手中,就围着张眉寿转了起来。 “三丫头,今日你不宜出门!”张老太爷压低了声音慎重地说道。 “为何?” 张老太爷低声跟她说道:“会下雨!” 张眉寿:“……无妨,备了伞。” 张老太爷却一个劲儿地摇头:“雨水为阴,阴则生变,易伤风、易溺死……还是呆在家中来得妥当。” 张眉寿彻底无言了。 这说法真的很独到,且没有罗盘她也能“算得出来”。 “三丫头,我传你一粒辟邪灵丹。” 张老太爷不知从哪里又摸出来了一粒棕黑色的药丸,强行塞到张眉寿手中,一面嘱咐道:“这辟邪灵丹威力巨大,无论是人是妖,只要吸入肺腑,必倒无疑!” 末了,又生怕张眉寿不相信一般,拍拍胸膛保证道:“自被那妖驴重伤之后,我呕心沥血,于丹炉之中练了九九八十七天,方才炼成此丹!统共只有两粒,这一粒传于你,你切要物尽其用——” 张眉寿听得满头疑问。 首先,祖父被驴踢伤不过两月而已,何来的九九八十七天? 且九九不应当是八十一吗? 祖父显然疯的越来越厉害了。 且这种疯,是极具危险性的——这什么“灵丹”看起来黑不溜秋,能不能毒倒妖怪她不知道,但人若吃进去腹泻几日想来是不难的。 她或许应当知会祖母一声,大家一起想个法子加强一下对祖父的管制。 “快带老太爷回去吧。”她对候在一旁的仆人说道。 张老太爷摆摆手,不耐烦地道:“我又不是不认得路。” 仆人跟在他后面小声嘀咕道:“可前天晚上您还占了大黄的窝……” 大黄是养在后院的一只看门大狗。 “天机不可泄露,我不与你多说……” 张眉寿看着张老太爷离去的背影,心中无奈。 “姑娘,那药丸奴婢帮您丢了吧。”阿荔连忙道。 张眉寿本要答应,后想了想又道:“且留着吧,我还有用处。” “啊?您还真信老太爷的话呀……” 张眉寿自然是不信的。 可她回头得找个大夫验一验这药丸的功效,以防万一,方才她那位不着调的祖父可说了,这药丸统共有两粒呢,天知道那一粒会用在哪个倒霉蛋身上? 半柱香后,张眉寿与秦云尚共乘一辆马车动身离开了小时雍坊,跟在定国公府的马车后。 而在半途中,秦家的马车在行经一条窄巷时,忽然被人拦下了。 “阁下何事拦我秦家马车?”车夫勒停马车,皱眉看着挡在马前的人。 那是一个身着灰色长袍,头上罩着毡笠遮去了面容的男子。 “我乃你家小姐故识,有几句话想与你家小姐谈一谈。”声音年轻的男子看着车帘的方向说道。 车夫闻言怒目以视。 “哪里来的泼皮无赖!速速让开,否则休怪我不客气!”他家小姐是京城女子楷模,才貌俱佳,自然引得许多男子青睐,使手段想接近他家小姐的登徒子他见得多了,可这般公然拦车的还是头一遭遇见。 车厢内,秦云尚秀美的脸庞已经变得煞白一片。 张眉寿看她这般神情,便知自己的猜测是对的。 这男子,只怕就是当初在西漕河边的行凶之人。 “这么着急,可是要去仁和公主的花会?秦家小姐,才气横溢,品性如兰……这京中谁不知晓?只是可惜啊,这大好名声怕是很快就要保不住了……”那男子语气讽刺地笑着说道。 车夫只觉得此人出言疯癫,正待挥鞭驱逐时,却听马车里忽然传来秦云尚克制的声音。 “让他到车边来。” “小姐无须理会这等——”车夫不赞同的话还未说完,就听秦云尚打断他:“群叔,我认得此人。” 车夫一时愣住。 小姐怎会认得如此下流污秽之人? 那头戴毡笠的男子已经来到了马车旁,隔着半镂空的车窗与秦云尚说话。 “你为何不走?非要自寻死路吗。”秦云尚闭着眼睛不愿去看那张贴着车窗狞笑的嘴脸。 “我倒想走,可我没银子呀,且你们秦家人一直在暗下追查我的下落。你给我拿一千两,我从此便走得远远的……怎么,瞧也不愿瞧我一眼么?尚娘。”男子话中带笑,眼中却冷意毕现。 张眉寿看得不适极了,胃中一阵翻涌——一千两太少了,来日烧上一百万两纸钱给他送到十八层地狱倒是好商量! “一千两?我身上哪有这么多银子?”秦云尚攥紧了手指,其余一概不愿与他多说。 105 残暴的姑娘们 “那今晚大永昌寺后山见,你带一千两来。记住,是你自己亲自来送——”男子又将脸靠近了些,紧紧贴在了车窗上,缓缓说道:“尚娘,你要听话。若不然,自会有人替我将你我之间的私事传遍京城内外,我死了对你可没半点好处……” “况且,我这么做也是你们秦家人逼得!想我十年寒窗苦读,却在你身上白白断送了前程……我又何尝不是代价深重?” 秦云尚抿紧的唇微微颤抖着,额角开始有冷汗渗出。 张眉寿看着车窗上的那双眼睛,只觉得恶寒之极。 连曾经真心待他的姑娘都可以去杀害、威胁,且是这么温柔漂亮的好姑娘——又以二人之间的过往作为把柄欲毁人一生,这简直禽兽不如! 十年寒窗怎么没冻死他?! 而如此近距离地看着,张眉寿脑海中却忽然出现了另外一张、亦曾经让她深恶痛绝、如鲠在喉的阴险脸庞——再细细一看,竟是与面前之人两相重合了! 她瞳孔一缩,脑中似乎炸开了一道响雷。 这人……莫非是…… “快走吧,可别耽误了花会的时辰。”对方移开脸庞,阴阳怪气地说道。 “群叔……继续赶车。” 秦云尚声音发抖地吩咐道。 马车很快驶出巷子,来到宽阔的街道上。 “秦姐姐,恕我冒昧——敢问方才之人姓甚名谁,是何身份?”张眉寿权衡了一下,终究开口问道。 她需要印证。 “他……”秦云尚有些呆滞的目光闪动了一下,方才低声说道:“他姓于,单名瑾。家就住在观音寺胡同……” 阿荔忽然惊呼了一声,道:“观音寺胡同里的于家?不就是前些日子那个得春病而亡的老太监进喜家吗?” 秦云尚有些羞愧地点了点头。 进喜与他祖父是同胞兄弟,正因进喜得春病身亡之事,闹得沸沸扬扬,让他觉得越发脸上无光,这才百般说服她要她随他一同远离京城。 她当时大约是鬼迷心窍了才会答应,半点没有觉得他缺乏担当——可从前她欣赏的那位满腹诗书气的少年,当真不是眼前这样的。 终究是她识人不清。 张眉寿满心震惊。 她已经确定此人的身份了! 这个“于瑾”,分明就是日后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方谨! 那个上一世百般蛊惑她的儿子,引诱帝王终日作乐,不问朝事,送入宫中的折子皆以他掌印大太监的“批红”为准,一手把持超纲——以权谋私,以手段卑鄙铲除异己,勾结锦衣卫排挤残害忠臣,使得朝堂乌烟瘴气,也害得阿鹿家破人亡的奸恶小人方谨! 上一世,她与几位大臣暗下筹谋欲铲除此人之时,曾让人暗下查过他进宫前的底细,因而得知他原名叫做于瑾,家中叔祖父曾也是司礼监的太监,当时的兵部尚书李梦阳还讽刺其“满门太监,如此作恶,合该断子绝孙”——那时探子还称,此人有意隐瞒原本姓名,在入宫前已经更名改姓。 那时她还不知为何,眼下来看,想必是因上一世害了秦家小姐性命,才不敢以真实姓名示人。 原来那般极端奸恶之人,并非是入宫之后养就的,而是早早就已恶念横生! 往事已如隔世,可想到上一世苍家满门被诛杀的惨事,张眉寿仍难以平息内心的愤慨。 上一世,她处以方谨午门凌迟之刑,当时已经改名为陈寅的阿鹿就在一旁观刑。 她远远地看着阿鹿,彼时刚以雷霆手段扫平了锦衣卫司,亲自斩下了锦衣卫指挥使钱宁人头的他一身墨色长袍,袍角在风中翻飞,白孝布束发,脸上尚存血迹,整个人都如同浸在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他的眼睛分明看不见任何,视线却一直凝在被施以凌迟之刑的方谨身上。 助他大仇得报,她却没有丝毫释然之感。 只因恶人纵百死,却也难挽无辜惨死之性命一二。 张眉寿紧紧攥着十指。 既然这辈子如此有缘,叫她早早撞见了,那不如就帮他早死早投胎吧——如此毒瘤,多活于世间一刻,都是对其他人的不公! “秦姐姐,若怕他乱说,不若先割了他的舌头。” 女孩子突如其来的“建议”让秦云尚惊了一惊。 “可……”秦云尚有些不安地说道:“他还会写字。” 方才在听到自家姑娘劝着割人舌头的时候已经瞪大眼睛的阿荔,闻得秦家小姐此言,眼珠子更是要掉出来了。 她还以为柔弱的秦家小姐会觉得姑娘的提议太过残暴…… 张眉寿:“那就将双手也剁了喂狗。” 阿荔:“……” 姑娘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何会变得如此残暴! 可她为什么会毫不犹豫地跟着点头?她曾经也只是一个天真善良的小丫鬟呀! “但他方才所言,分明是有同谋。”秦云尚仍旧不安,看向自己身侧的丫鬟说道:“若不然,方才我干脆让阿星将他捉住,沉入河底淹死了事了……” 自那晚她出事之后,她父亲秦展便不准她再随意出门,另又寻了一名自幼习武的丫鬟跟在她身边贴身保护。 她对于瑾早没了一丝情意,之所以难下决断只是因为顾忌自己的名声而已。 但这总不太好表露,未免会让别人觉得自己薄情得太快,所以在听到张眉寿的话时,她忽然松了口气——原来所有的人都觉得他该死,这感觉简直太好了! “秦姐姐,你先命人跟踪他,看他今日动身去后山之前会去见哪些人!”张眉寿立即说道。 若真有同谋,为确保万一,他定会事先将一切都安排妥当。 秦云之如梦初醒,赶忙叫停马车。 “阿星,你速去跟上他!” “可是老爷让奴婢贴身护着姑娘。”阿星有些踌躇。 秦云尚摇头,皱眉催促道:“我待到了关雎园,也是不允带丫鬟入内的,你在园外候着也是候着!快些去,免得再将人跟丢了!” 阿星唯有应下,当下动作利落地除去头上珠花与腕上手镯,轻盈而迅速地跳下了马车。 阿荔看得目瞪口呆,又有些不安。 现在做丫鬟的竞争真的好大,一不小心就被人比下去了。 看来她也得练练拳脚了。 可这得找个师傅才行呀。 对了,姑娘不是买回来过一个现成儿的吗? …… 马车一路行驶,很快到了仁和公主举办六月花会的关雎园。 张眉寿刚下马车,就听着了一道心急如焚的声音。 106 六月花会 “蓁蓁,你们可算到了!” 张眉寿举目看去,只见是徐婉兮朝着自己走了过来。 今日徐婉兮身着浅水红绣暗蝶纹衫子,蓝底白花缎裙,赤金镶贝壳玉兰花的耳坠随她的走动摆动着,衬得一张粉白的圆脸越发娇美。 她今日是独自前来,并未带任何人。 “起初不是咱们不是一同出的小时雍坊的吗?怎么走着走着就瞧不见你们的马车了?”徐婉兮走上前来,自然而然地就挽起了张眉寿的一只手臂,不解地问道。 “车夫记岔了路,多绕了两条街,这才晚了。”张眉寿朝她笑着说道,腮边酒窝浅浅。 秦云尚看着她,松了口气。 她这辈子最大的秘密连家人都不知晓,却让张眉寿完完整整地知道了,这种感觉很奇特。 徐婉兮没有怀疑,了然点了头,转头又对秦云尚玩笑着道:“秦姑娘下回可得提早让车夫将路摸熟了才好,万一误了花会的时辰就不美了。” 秦云尚此时表面已看不出太多异样来,她笑微微地点头,道:“时辰不早了,咱们快些进去吧。” 几人相携进了关雎园内,将请柬交给了守门的太监,早有身着宫装的婢女侯在那里等待引路。 一众粉色宫装婢女中,有一名身着湖蓝宫装,装扮与其他人有别的婢女,仪态样貌也更拔尖儿一些,一看便知不是普通的宫女。 她一见着秦云尚,笑着迎了上来跟几人行礼,语气恭谨却透着熟稔。 “秦大姑娘总算是到了,公主都让人来催问了三四回了。” “路上耽搁了。待会儿见了公主,我再跟她赔罪便是。”秦云尚柔声说道,又主动说明了张眉寿的身份。 蓝衣婢女有些惊讶。 她方才已是认出了徐婉兮的身份,又见张眉寿与她年纪相仿,便认为张眉寿是跟着徐家小姐一道过来的。 可眼下听说张眉寿竟是被秦云尚带来的。 自仁和公主举办花会以来,秦姑娘从未缺席,但从未带过任何小娘子,向来是独来独往的。 如此之下,婢女不由就多看了张眉寿几眼。 女孩子眉眼精致,琼鼻菱唇,梳着两个小小的垂髻,髻边两串珠花尤为别致——是以上好的黄玉雕了小巧的鹿角,鹿角下堆着质地剔透的蓝玉珠子,其间混着几颗粉白的珍珠,点缀在柔软的发间,与女孩子灵动的眉目相互衬托之下,更显灵气,仿若林间稚鹿。 白绫窄袖对襟如意扣褂子绣嫩黄迎春花,雪青绸裙,干净清爽。 端正的仪态竟不见半分刻意,婢女联想到方才秦云尚报出的女孩子身份,显然并非出自高门,便愈发觉得难得了。 几人在婢女的指引下,穿过最前面的宜春园,走过白玉燕尾桥,一路不做停留地来到了春江楼。 春江楼倚湖而建,湖内遍植夏荷,如今正是盛放之际,远远便可嗅得荷香清雅。 楼外奇山堆砌成山,草木扶疏,望之浑然天成,竟无半分人工凿刻之气。 此处便是仁和公主举办花会的地方。 春江楼外置了长形小案,左右而列,各十余张。 受邀前来的小姐们或坐或立,三三两两地围着一起说笑着,团扇轻摇,锦衣华裙,粉香绕缭。 宫女们手持朱漆托盘,垂首穿行在其间,往小案上摆放着瓜果点心茶水。 秦云尚被请入楼中与仁和公主说话,张眉寿没有跟着进去,而是与徐婉兮待在一处,由宫女引着入了座。 徐婉兮身为定国公府嫡小姐,自然被安排在接近主座不远的位置,从她的位置往上数,再有三张小案还空着,想来并非是位置的主人们迟来了,而是正在楼中与仁和公主说话。 徐婉兮的身份虽够得上,但因与仁和公主差了五六岁,自觉无话可谈,便也不愿去巴巴地凑热闹,自讨无趣。 她自幼被捧得高高的,对待这些真正的贵人们,虽懂得要循规蹈矩,收起小爪子,却也不会刻意去逢迎巴结。 徐婉兮与张眉寿刚落了座,就有几位女孩子围了过来。 “徐二小姐。” 女孩子们跟徐婉兮行礼,徐婉兮不冷不热地回应着,偶尔转头跟张眉寿说上一句话。 一位身着豆绿纱裙,年纪与徐婉兮相仿的女孩子好奇地问道:“不知这位妹妹是?往前从未见过呢。” 她笑眯眯地看着张眉寿。 徐婉兮:“这是我的手帕交,张三姑娘。” 手帕交? 几个女孩子都颇为惊讶。 此时,一道带笑的声音传来:“是张翰林家的侄女——徐妹妹真偏心,原是带了张三姑娘,才不肯带我来。” 来人是蒋令仪。 众人听说张眉寿原来只是一个小小翰林的侄女,惊讶之余,心底就多了份轻视。 张眉寿并不在意。 大家相互轻视呗,捧高踩低是人刻在骨子里的东西,这无可厚非。今日她来这一趟,已是沾了光得了好处,且偷笑吧,还矫情介意个什么劲儿? 徐婉兮却不悦地看向蒋令仪,旋即说道:“张三姑娘可不是我带来的,是秦家大姑娘带来的呢。” 蒋令仪微微张大了嘴巴。 若说徐婉兮是她横竖都巴结不到点子上的人的话,那秦云尚根本就是她没有机会接近的人了——秦云尚的父亲秦展虽官位不高,可秦云尚的三个哥哥都年少有成,秦家未来不可限量。 加上秦云尚又素来美名远扬,更与公主们交好多年,非寻常闺秀可比。 想到这里,蒋令仪和众人看向张眉寿的目光才又有了变化。 蒋令仪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起了张眉寿。 张眉寿出身平平,除了长得好看些之外,根本没有什么出众之处——加之蒋令仪曾与张眉妍接触过,深知以往的张眉寿不过就是一个被二堂姐哄得团团转的无用小孩子而已,所以她向来不屑接近张眉寿。 谁愿意带一个出身不如自己,却偏偏样貌出众压自己一头的女孩子在自己身边? 哦,徐婉兮就愿意。 要不然怎么说是没脑子呢? 蒋令仪心底腹诽,面上却仍带笑。 这个张眉寿自退亲之后,竟先后巴结上了徐婉兮和秦云尚,看来她得找个机会试着接近一二了。 不远处,一名身着浅粉衫子的女孩子看着被人围着说话的张眉寿,暗暗撇了撇嘴。 “快瞧,仁和公主出来了。”有人轻声说道。 众人连忙敛容起身行礼。 张眉寿垂首行礼间,眼前忽然闪过一道白影,她下意识地抬头,就见那白影已经朝她扑了过来! 107 药丸功效 张眉寿连忙侧身无声躲开。 “哐!” 白影落在她身旁的小案上,打翻了一只紫砂茶壶。 张眉寿定下心神,这才看清那原是一只猫。 猫儿通体雪白,长长的皮毛被打理得柔顺发亮,一瞧便知是被人精心饲养的,而非园子里的野猫。 果然那边已经有婢女惊呼道:“是白玉!快将它捉回来,仔细些,别伤着它了!” 仁和公主皱眉责问道:“白玉向来怕生人,是谁将它放出来的?” 一名刚从楼内疾步走出来的婢女跪了下去,惊惶地道:“奴婢一直看着如玉,方才它忽然跑了出来,奴婢没来得及追上……” 那只长毛白猫一路踩着小案,时而穿梭在女孩子们脚下,绕着人群来来回回,时不时便要惹起一句低低的娇呼来。 越是如此,那白猫反倒越发受惊一般,叫声尖利刺耳。 身着银朱红细云锦广绫衫、绣碧霞云孔雀纹锦淡紫月华裙,一双丹凤眼长相俏丽的仁和公主着急地指挥着宫女们。 那猫儿被追着转了一圈儿,竟又回到了张眉寿身边。 张眉寿往后退了两步,却见那猫儿在她脚边轻轻舔舐着什么。 张眉寿以为是打翻的点心屑,可那猫儿只舔了一口,竟忽然惨叫了一声,四肢仿佛顿时变得无力了。 心急的宫女趁机将它一把抱起,并未发现异样。 张眉寿却清楚地看到了被猫儿舔舐过的东西……那是一枚棕黑色的药丸…… 她下意识地向衣袖中探去,已是空空如也。 张眉寿脸色微白。 趁着众人的注意力都在那只被送回到了仁和公主身边的猫儿身上之时,她不着痕迹地将那枚药丸踩到了脚下,脚下并不使力。 “白玉这是怎么了!”仁和公主看着怀中一动不动、眼睛紧闭的猫儿,大惊失色地道。 明明方才还好好地! 她身旁同样装束华贵,大约十一二岁的少女掩口惊呼道:“哎呀,白玉该不是得了疯病吧?三姐,我听京嬷嬷说,得了疯病的猫狗会到处乱跑乱撞,撞着撞着就死掉了!若被它们咬着了,人也是会疯的!” 这是当今仙游公主,与仁和公主虽非同母,却向来要好。 此时仁和公主却沉声斥责她道:“不准胡说。” 白玉一直很温顺,只是怕生而已,哪里有发疯的迹象? 且它眼下虽不动了,却仍是呼吸平稳,倒像是睡着一般,什么叫死掉了? “快去传太医。”仁和公主将猫儿交给一旁的婢女,再三交待她好生照看。 这只猫儿陪了她已近五年了,感情非比寻常。 四下渐渐安静了下来,仁和公主虽忧心爱宠,却也不是不分轻重之人,她稍整心绪,便让女孩子们落了座。 婢女已经动作利落地将猫儿打翻的茶水点心清理干净,又换上了新的。 很快便有乐师入场吹笙奏乐。 仁和公主邀众人共饮,桌上有清甜微涩的果酒,也有女孩子爱吃的桂花蜜茶。 不多时,楼内有婢女行出,只见她在仁和公主耳畔轻声说了一句,仁和公主的脸色顿时松缓了下来。 一直有心留意的张眉寿也暗暗舒了口气。 看来是那只猫儿没事了。 要不然,这药丸被发现,她怕也要完。 她脑海中响起了今早出门时祖父的那一句话——无论是人是妖,只要吸入肺腑,必倒无疑…… 谁能想到祖父竟会说真话? 仁和公主显然又有了好兴致,提议要到清溪旁行流觞。 所谓流觞,便是分坐于河溪两侧,将盛满了酒水的酒杯置于上游,顺水而下,待酒杯在谁面前停下或是打转,那人便需吟诗作赋并饮酒。 这本是一项祈福免灾的习俗,后来慢慢成为了文人雅客相聚时的一项娱乐。 仁和公主喜好风雅,在花会上提此建议并不奇怪。 婢女们按照吩咐在小溪两侧放置了鼓凳或细软的蒲垫。 张眉寿离开之前,故意将帕子丢在了地上,借着弯腰的间隙,用帕子将那枚已经半碎的药丸包了起来。 小姑娘们笑着在溪边的蒲垫上跪坐下来。 仁和公主方才已经言明了,鉴于今日前来的小姑娘们有的尚且年幼,想来不擅诗词歌赋,故而也可选择琴画绣等其它才艺,全由各人选择,并不强行要求。 如此一来,气氛便轻松了许多。 又因大多姑娘都存着想在花会上博得美名的想法,一时都颇有些跃跃欲试。 溪水潺潺,白玉酒杯缓缓漂浮,女孩子们轻声说笑,香扇送风,仪态悦目。 花木掩映后,一行少年缓步行过,其中几人不觉都想要投去视线。 “那边都是什么人?”身穿竹青色长衫的少年人有些好奇地问道。 走在最前头的是一名七八岁的男孩子,一行人中数他衣着最为华贵,他往花木后看了一眼,随口说道:“今日是我二姐举办花会的日子,邀了京中许多名门闺秀前来赏花吃茶呢。” 这是当今四皇子祝又沅,自幼养在宁贵妃膝下,本是宁贵妃欲拿来压制太子的人选,可养到五岁就发觉是痴人说梦了,故而他刚过罢去年的生辰,就被宁贵妃以“你已经长大了,也该独立一些了”为由,从宁贵妃的玉坤宫中搬了出去。 先前他还黯然神伤了一段时日,可继他之后五弟六弟也有了同样的经历,甚至一个三岁被丢出去,一个刚满两岁半,相比之下,四皇子也就平衡了。 “不知太子殿下在何处?”青衫男子又问道。 四皇子摇摇头,不满地道:“今日是带你们长见识来了,又不是来找三哥的。” 青衫男子只好应“是”。 小溪边,第一只酒杯落在了秦云尚的面前。 仁和公主笑着抚掌道“好”。 酒杯里的酒已经被换成了清茶。 秦云尚作了一首诗,恰好以夏日宴会为题,她坦言是自己数日前刚作好的,并非即兴而发,却仍然受到许多赞美之辞和艳羡的眼神。 实话实话,不无限夸大自己的才气,这份真诚也是需要底气的—— 蒋令仪羡慕又嫉妒。 若她也有这份才气,她必然能比秦云尚站得更高。 不,她日后一定会的。 蒋令仪抓紧了手中的帕子。 第二只酒杯停留在了一名粉衫女孩面前。 张眉寿隐约觉得她有几分面熟,且之前她一直察觉到此人在盯着自己看,直到此时听到有人喊出她的名讳,张眉寿方才恍然—— 她记起来了。 108 血腥 这位名唤邓贞的女孩子是邓誉的嫡亲姐姐。 邓誉的这个姐姐自幼被算出来命中有劫,平日不轻易回府,一直住在城外的庄子上。 她今日前来,显然并非收到请柬,而是跟着哪位小姐一同过来的。 感受到众人的注视,邓贞面上含笑,道:“诗词歌赋我拿不出手,不如就借拙劣琴技为诸位姐妹助助兴吧。” 她话中透着遮掩不住的自信,却又因不常出现在人前而有些紧张外露。 她拿余光瞥向张眉寿。 张眉寿面无表情。 仁和公主命婢女取了琴来。 然而琴刚架好,邓贞还未来得及拨弦,就听徐婉兮忽然大叫了一声。 “那、那是什么……!”她瞪大眼睛惊恐地往后退着,一边指着溪水上游的方向。 注意力本都在邓贞身上的众人闻言都有些戒备地朝着徐婉兮手指的方向看去。 这一看,便是纷纷失色。 有一抹雪中猩红顺着溪水忽快忽慢地漂浮而来,那猩红直让溪水都染得变了颜色——倒像是血! 而那东西一动不动,十有八九是个死物。 胆子小的女孩子皆有些慌张地起身退远。 突然被扫了兴的仁和公主不悦皱眉,本要示意众人勿要惊慌,可待定睛去瞧了那猩红的漂浮物,瞳孔却陡然一阵剧烈的收缩。 她身边的蓝衣宫女脸色也是大变,当即指挥小宫女前去将那已近要漂浮至眼前的“东西”给捞上来。 溪水清浅而窄,两名小宫女一个拉着另一个,另一个撩了裙角弯下身,壮起胆子伸手到水中。 溪水触之清凉,那浸在溪水里的“东西”却柔软尚且带着温热——只是那温热是由源源不断涌出的鲜血在维持。 而那躯体,已然绝了气息。 小宫女心底已经有了数,几乎是颤抖着将那东西捧在身前,呈到仁和公主面前。 “三姐……是白玉!”仙游公主惊呼道。 她这一喊,那抱着猫儿尸体的宫女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便跪了下去。 但凡在仁和公主身边伺候着的,无人不知在仁和公主眼中这只猫儿的分量有多重。 平日里猫儿不乐意吃食,公主都要急得跟着一起吃不下去饭。 而眼下…… 经过短暂的惊呼后,四下渐渐呈现出了一种诡异的安静。 宫女颤抖着捧着猫儿尸体,任由血水穿过指缝滴在自己的衣裙上。 胆小或心软的小姑娘看都不敢去看。 头一个发现异样的徐婉兮害怕得不行,世家小姐从未见过这般血腥的场面,她紧紧抓着张眉寿的手臂,连呼吸都屏得很轻很缓慢。 “怎么回事……!”仁和公主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她克制着声音里的颤抖,质问道:“方才是谁看着白玉的!” “应当是香儿……”有宫女噤若寒蝉地答。 “那贱婢呢!将她押过来!”仁和公主红着眼睛,显然已经在失控的边缘。 短短一个时辰内,先是起初白玉冲出楼,不知为何忽然昏迷了,眼下又不知遭遇了何种可怕之事,竟惨死在了这溪流之中……这一切都是宫女看护不利所致! 她即便是将那贱婢活剐了也难平复心中悲愤之万一! 平日里话最多的仙游公主见得二姐这般模样,一时也不敢再多嘴靠近。 那名唤香儿的宫女很快被寻了过来,她来时满面惊惶,待看见白玉的尸体之时,当即就哭着跪了下去。 “奴婢未能看好白玉,罪该万死!”她上来便认错,将头重重地磕在鹅卵石小径之上,没几下就见了血。 “你贱命一条,万死有何用!”仁和公主眼中噙着泪珠,拼命地压抑着不让泪水流出来,她厉声诘问道:“究竟发生了何事!白玉因何而亡!” 那宫女仓皇地摇着头,紧紧咬着不停颤抖的下唇片刻,方才得以出声:“奴婢也不知,太医走后,奴婢便看着白玉,一步都不敢离去——可白玉却是从窗子跳了出去,奴婢没能拦住,急忙出去追……可一直四处也没能找到……” 她方才被寻来之前,仍在带着宫婢们在园子里四处找猫。 这只猫儿爱玩地很,平日也贯爱乱跑,可从未有过什么差池。 谁知今日在这花会之上,竟出了这样的事情! “至于白玉遇到了什么……奴婢当真不知!” 她说完,又泣不成声地将头磕在鹅卵石上。 “好一个当真不知!本宫要你何用!”仁和公主殷红的薄唇冷冷吐出一句话来:“拖下去,杖死!” “公主饶命,公主饶命!”宫女哭喊着求饶,却仍被拖了下去。 “召关雎园管事太监来见本宫!”仁和公主广袖重重一挥,沉声说道。 她必须要查明白玉的死因! “本宫尚有些私事需要处置,馥儿,带诸位姑娘移步牡丹园赏花——”仁和公主眼中已经不见泪水,只余下了威严。 女孩子们神态谨慎小意地行礼,即便大多人都已经没了赏花的心思。 张眉寿和徐婉兮也要跟着众人退下去。 而此时,人群中忽然响起了一道紧张而怯怯的声音。 “公主……臣女、臣女有话要说!” 这声音本不大,但因四下安静,便显得尤为醒耳。 本都要离去的众人一时都被说话之人吸引了去。 却见说话之人竟是邓贞。 她有什么话要说? 难道是因方才想要表现琴艺被打断了,眼下还想要弹奏完一曲再走? 邓贞虽确实很不甘心自己准备好的才艺没来得及展露,但也不可能真的蠢到这个地步。 见仁和公主锐利的眼神朝着自己看过去,她微微抓紧了衣袖,不禁生出些退缩之意来,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只有狠一咬牙,道:“公主,臣女曾亲眼看到……先前在春江楼外之时,公主的爱猫是在张三姑娘面前忽然出现异样的,所以臣女猜想,此事会不会与张三姑娘有关?” 这话石破天惊,立即惊起一阵躁动。 见无双眼睛朝着自己看过来,包括仁和公主的审视,张眉寿心底微微一紧。 她看向站在那里、因为过度紧张而将细长的脖颈都绷得笔直的邓贞。 109 把自己坑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什么叫此事与张三姑娘有关?当时那么多人都在呢,她哪里有机会对公主的猫儿做手脚!”徐婉兮率先站出来,瞪着邓贞说道。 蓁蓁没经历过这种场面,想必已经吓傻了,她可得将蓁蓁护好了才行! 邓贞知道徐婉兮定国公府嫡小姐的身份,此刻被她如此强硬的反驳,心底不免有些畏惧。 她半真半假地做出怯懦的模样,低声道:“可当时公主的猫儿确实是在她身边忽然惨叫了一声,被抱到公主跟前时,已经不动了……当时场面那么混乱,即便她真的做了什么,也不见得就会被人发现。” 况且,她抱着挑刺儿的心态一直紧盯着张眉寿的一举一动,所以张眉寿最后离开之前掉帕子的小动作她也看在了眼中。 她将这一点也说了出来。 “她当时故意走在后面,谁知道是不是在掩饰什么……”她的声音愈低,却清晰地传入了仁和公主的耳朵里。 她做这些,当然不是真的确认张眉寿就是凶手,她也很清楚张眉寿根本没有这个动机。但关雎园这么大,一只猫儿出了事,哪有那么容易查清楚原委? 只要查不清,那张眉寿的嫌疑便是最大。 即便没有证据,可单凭她的这些话,张眉寿今日就休想干干净净地离开了! 想到此处,邓贞紧绷着的内心便涌现出了报复的快感。 她今年已年满十二,本该等到明年就被接回邓府,等待议亲,可就因张邓两家前些日子闹得沸沸扬扬的退亲风波,邓家的名声坏透了,她母亲邓淑人的恶名更是传得人尽皆知……如此之下,她的亲事必然也会受到莫大的影响! 反观张眉寿,退亲之后非但没有遭到太多议论,反而成了别人同情的对象。 且如今左边攀上秦大姑娘,右边又与定国公府嫡小姐交好,今日竟还来参加了仁和公主的花会,日子过得这般风生水起……她不过只是一个区区国子监监生之女,这究竟是凭什么? 邓贞边想着边打量着仁和公主的神情。 仁和公主紧紧地盯着张眉寿,凤眸中神情晦暗闪动,俱是审视的神色。 “你有什么要说的?”她向张眉寿发问道。 徐婉兮着急地道:“公主,我一直都与张三姑娘呆在一处,她不可能……” 仁和公主骤然打断了她的话。 “本宫是在问她!徐二小姐连这点规矩都不懂吗?” 仁和公主语气冷然,彰显了她此时的疑心已起。 徐婉兮脸颊憋得通红,张眉寿无声扯过她到自己身后。 邓贞将她的动作看在眼中,无声嗤笑。 她以为自己是谁啊?还将徐二小姐挡在后头,自己分明都已经自身难保了! “公主,若是民女在那时下的手,那猫儿又怎会在楼中无事醒来,且从窗子跳了出去呢?”张眉寿镇定地道。 “万一是投毒呢……毒性缓慢,在猫儿跑出去之后才发作的。”邓贞连忙道。 她有些讶异于张眉寿的冷静。 她本以为张眉寿至少要慌慌张张,口不择言,或是着急之下反咬她故意报复的——若是那样,她便可以咬定张眉寿做贼心虚了。 可张眉寿半点没提两家之间的过节,反而逻辑这般清晰。 “投毒?我为何要向公主的猫儿投毒?又何来的毒药?邓大姑娘不会是戏折子听多了吧?”张眉寿佯装冷静地反问。 内心却在哀呼。 毕竟谁能想象得到一个小姑娘来参加公主的花会,会随身带毒啊! 而她刚好就是那个奇葩…… 但她知道邓贞只是乱蒙一通,想趁乱抹黑她。 而她之所以专挑自己原会心虚的话说,便是要告诉所有人——她一点儿也不心虚。 她确实带了“毒”,公主的猫儿也确实舔舐过那枚药丸,可她不能慌,不能露出半点破绽。 趁邓贞无言应对之际,她又反问道:“且若猫儿真是那时便中了足以要了性命的剧毒,那太医来时,岂会诊断不出?邓大姑娘的意思是,太医无能吗?” 不就是扣帽子吗?都是顺手拈来的事情。 但她也不知道为何太医没诊出异样来,不管猫儿死因是何,但当时猫儿昏迷确实是因为那一枚药丸。 难道是祖父制毒的手段太高明?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邓贞已经慌了。 质疑太医的狂妄名声她可不敢要。 “可我确实看到你鬼鬼祟祟……我方才所言,也只是猜测而已。”邓贞看向面色阴沉的仁和公主,撩了裙子跪了下去:“公主明鉴,臣女也只是想替公主找出真相!” 仁和公主审视着她,一时未有说话,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见得吧。”一直未说话的秦云尚开了口。 她看着邓贞,淡淡地道:“谁不知你们邓家与张家之间的恩怨——我可听闻,张家人还曾出手医治过你母亲的,你这般,与恩将仇报有何异?” 此言一出,四下便响起了低低的议论声。 邓贞已经脸色苍白,冷汗津津。 秦家姑娘当众猜测她此举是恩将仇报,这句话极有可能就会让她的名声彻底毁了! 此时她已经悔得肠子都青了,不,是绿了。 仁和公主听得皱眉。 她不知道什么张邓两家的恩怨,可她对好友秦云尚的话很信任。 秦云尚从不轻易掺和他人之事,如今开口,显然也是对那位张三姑娘的维护。 她看得分明,也明白了邓贞站出来将矛头直指张眉寿大约就是女孩子之间的勾心斗角。 都什么时候了,竟还在她面前玩这些恶心的手段把戏! 仁和公主一时烦躁极了。 “臣女当真没有针对谁……臣女只是实话实说而已!臣女也没有非说凶手就是张……” “够了!” 仁和公主打断邓贞的话,凤眸间染满了怒气。 “白玉的死因自有太医来印证,轮得着你来多事吗!想借本宫之手来报你的私仇,也该想个高明周全些的手段!”她眼神厌恶地看着邓贞说道。 邓贞浑身一抖,三魂七魄都要被吓出窍了。 110 昔日情敌 她想要解释,却已无从辩驳,只能口不择言地说道:“臣女……臣女出言不慎,却也……却也是……臣女也只是猜测而已,并非认定……” “谁带她来的!本宫可不记得请了个如此多嘴多舌的废物!”仁和公主的话越说越重,邓贞想到今日离开此处之后的后果,已是哭了出来。 一名年约十二三岁,身着嫩青衣裙的女孩子颤巍巍地站了出来。 “是臣女。”她动作尽量端庄地朝着仁和公主跪下去。 “林长亭?”仁和公主冷笑道:“你还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敢随意往本宫的花会上带。” 林长亭是当今礼部侍郎林远之女,论身份在贵女圈子里勉强只能算作中等,可因她幼时曾做过仁和公主的伴读,仁和公主念着一份昔年旧情,才会邀她前来。 “公主,臣女知错……”林长亭很清楚仁和公主的性子,故而并不为自己强行开脱,即便是已经急得冒出了眼泪来。 “今日花会,本宫且不如何罚你了。只是人既是你带进来的,理应还由你带出去!”仁和公主指了指邓贞,直截了当地赶了人。 “是,臣女遵命……” 在众人的注视之下,林长亭咬了咬下唇,垂首站起身来。 此刻她只想尽早离开这让她颜面尽失的地方,可奈何邓贞瘫跪在地上哭泣,竟如一滩软泥般迟迟起不得身。 林长亭忍着想要上前扇她两巴掌的冲动,抓起她一只手臂将人拖了起来。 待将人拉着离开了此处,见四处无人,林长亭才狠狠地甩开她,任由她再次跌坐在地上。 “你今日当真是害惨我了!”林长亭气极道。 她早该想到的,自幼养在庄子上的玩意儿能懂什么,必是会给她添乱的! 敢在仁和公主面前自作聪明,也不知脑子里装得都是什么!——哦,必然是水了,若不然岂会只知道哭! “嘤嘤嘤……”邓贞只顾着想自己坏掉的名声,也没心思去还嘴了。 林长亭也想哭却没有眼泪。 她怪邓贞的同时,也怪自己被猪油蒙了眼睛,为了一套红宝石头面竟就答应了邓贞的请求! 见不远处似乎有人走了过来,林长亭连忙又将邓贞从地上拽了起来。 一行人渐渐走近,隐约有女孩子略带心虚的抱怨声。 林长亭听不清那声音在说些什么,却隐约听到了一个令人吃惊的名讳。 仿佛是……太子殿下! 林长亭狠狠地掐了一把邓贞,唯恐若真是遇到了太子殿下她这副模样再惹出祸来。 此时,那群由一名宫女打头引路,后面紧跟着一列太监,兼以数名锦衣护卫拥簇而来之人,已经出现了二人的视线当中。 林长亭想也不想就拉着邓贞跪了下去! 只因她虽不确定那玉冠束发、气度不凡的小少年究竟是不是当今太子殿下,可那名衣着华丽张扬的豆蔻少女,她却认得分明! 这少女跋扈嚣张的脾气,要比仁和公主更让她惧怕上不知多少倍! 好在那少女的注意力一直都在身侧的小少年身上,根本未在她身上停留,擦肩即过了。 嗅着鼻间未散去的浓馥香气,林长亭暗暗舒了一口气。 张眉寿此时也松了口气。 方才关雎园内的管事太监已经带着太医赶了过来,太医验看过猫儿的尸体,确认了猫儿的死因是因脖颈后的一处刺伤。 那刺伤伤口不大,却直接穿透了猫儿的喉咙,因此致死。 仁和公主又气又痛,手指都在颤抖,也顾不得再去疏散众人了。 如此一来,张眉寿的嫌疑便大致被洗清了。 在此之前,她甚至也忍不住怀疑是自己的药丸害死了仁和公主的猫儿。 可这待猫儿这等小东西也能下此狠手的行径,却是叫她想起了一个人来。 张眉寿眼前闪过一张骄横艳丽的女子脸庞。 她初嫁入太子府时,那女子甚至几番不管不顾地闯入太子府与她为难较劲,根本不将她太子妃的身份放在眼中。 不过那时她年轻气盛,浑身的斗志,屡屡也不肯吃亏,反将对方气得大病数月就是了。 而又因后来发生的种种,对方也曾被她一度列为“祝又樘给她塞来的野孩子的生母”嫌疑人之一。 这谜团她至死也未能解开。 张眉寿思绪飘远间,忽然听得一道熟悉而陌生的声音传入耳中。 “不必再查了。” 这声音尚且稚嫩,语气却出奇地沉稳。 众人皆循声望去。 张眉寿意外地看着来人。 玉白衣袍,玉冠半束,脸庞轮廓初初展露少年之态,眉眼间却一派少年老成的波澜不惊。 张眉寿觉得这跟少年老成不老成也没太多关系,若换她坐在太子宝座之上,又清楚地知晓自己会稳稳当当地坐上龙椅,谁也拦不住,那这世间想必也没什么事情是能惊扰到她半分的。 “三弟怎么来了?” 仁和公主敛起怒容,带着众人迎上前行礼。 一群女孩子们循规蹈矩不敢失了仪态之余,却都忍不住想要去悄悄看上一眼这位太子殿下。 蒋令仪数其中心潮澎湃之佼佼者。 她偷偷朝着那走来的小少年看去,只一眼,便微微瞪大了眼睛,心下如擂鼓。 这不是那日……在私塾里出现过的那位小公子吗? 他竟是当今太子殿下!? 怪不得……怪不得他的随从可以贴身佩剑、怪不得她一眼瞧去就觉得他和外面那些幼稚平庸的富家子弟截然不同。 蒋令仪想到那日他唯独看向自己的眼神,心底不可遏止地生出一种无法言说的兴奋来。 她下意识地微微抬头,背也挺得愈直,心底期盼着他经过自己身边之时能再流露出一些不同的神色。 然而,并没有。 他一定是没看到自己…… 蒋令仪压下失落,笃定地想着。 众人朝着太子行礼罢,又向他身后的少女行礼。 张眉寿哑然了片刻。 还真是刚想到谁这就见到谁了—— 视线中的少女容貌尚且青涩,分明大了祝又樘两岁有余,然此时站在他身边仍矮了一指,原本嚣张的气焰也被生生敛去了大半。乍一看,只一位俏生生的可人儿而已。 可她做事全凭自己喜怒,心性暴戾,却是张眉寿实实在在领教过的。 想到阿荔十九岁那年的那一根断指,张眉寿眼神骤冷。 “宴真。”祝又樘微微侧目看向身边的少女。 111 太子殿下的脑回路 “你且如实说罢。” 听到他的话,少女努了努嘴,看向仁和公主,语调半点不敬地说道:“那只猫是我命人打死的。” 她答得竟坦坦荡荡,仿佛一点也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情一般,更没有丝毫后怕。 众人皆惊异不已,唯独张眉寿半点不觉得意外。 这位宴真郡主历来厌恶猫猫狗狗,但凡出现在她面前的,必都要叫人如实杀绝了才好,且随着年纪的增长,手段也越发恶毒。 仁和公主眼神冷如厉刀,质问她:“不知宴真郡主为何对本宫的猫儿下此狠手!” 且还这般轻飘飘的态度,更是可恨至极! “我哪里知道那是仁和姐姐的猫儿?只当是园子里的野猫罢了,它当时一个劲儿地扑我,险些将我的手都给抓伤了,我当然要让人去制它了——”宴真郡主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手腕上的金镶九龙戏珠手镯,眼底却一派挑衅的笑意。 仁和公主看着她干干净净的衣裙,气得嘴唇颤抖。 白玉虽调皮了些,却从未真正伤过人,且它被养得那般好,但凡长眼睛的谁能误认为是一只野猫! 而且,她清楚地记得宴真曾见过白玉,不会不知道白玉是她养着的…… “宴真郡主要说谎,还需找个更周全些的说法!” “哎,我说了仁和姐姐却不信,我又有什么办法?”宴真叫苦般看向祝又樘,“是殿下让我来的,理应给我评评理呀。” 祝又樘并不多理会她。 他来并就不是为了评什么理。 仁和公主已然道:“即便是要教训畜生,又岂有必要下如此死手!冯太医,你来提醒提醒宴真郡主白玉是怎么死的!” 太医硬着头皮上前,缓声禀道:“猫儿死于被尖锐之物刺穿了喉咙……” 与其说是教训,反倒更像是泄气一般。 “我知道呀,是我让婢女拿金钗去刺的。”宴真郡主毫不在意地道。 仁和公主眼眶红极,忽然大步朝着宴真走去。 秦云尚眼疾手快,赶紧一把将她拉住。 “公主,此处人多眼杂,不可冲动……”她低声提醒。 宴真郡主素来不在意自己的名声,可正经皇室出身的仁和公主却不能。 “仁和姐姐怎至于恨成这样?”宴真郡主一脸惊讶,连忙道:“回头我再让人寻一只一模一样的还给仁和姐姐还不成吗?” “你还得了吗!”仁和公主几近咬牙切齿地看着她。 “一只猫儿而已,怎么还不了?别说一只,仁和姐姐要十只,我也还得。”宴真郡主叹了口气,道:“就是因此扫了仁和姐姐操办花会的兴致,倒真有些不美了。” 仁和公主此时方才明白了过来。 怪不得…… 怪不得白玉死后被扔进了这条溪流之中! 宴真这么做,必然是因为她未邀请她前来参加花会,而蓄意报复给她找不痛快! 好,真好,一个异姓郡主竟都明目张胆的爬到她头上来了! 就因为她是宁贵妃唯一的侄女,娇惯无比视如己出!就因为她的父亲是当今锦衣卫指挥使宁通,无人敢得罪半分! 仁和不知是愤懑多一些,还是自嘲多一些,她眼前闪过父皇那张荒唐纵容的脸庞,一时悲从心来,恨意丛生。 秦云尚察觉到她的情绪,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 宴真眼中的得意之色几乎毫不掩饰。 祝又樘远远看了张眉寿一眼。 他虽是听着了太监的报信儿,得知了她在此处被人为难上了,立即就带着罪魁祸首过来给她解围了,可显而易见的是,她并未受到殃及。 联想到方才来时遇到的那两名神色仓皇的小姑娘,太子殿下就大致明白了——应是捣鬼之人被当场戳穿了。 小女孩临时使出的手段必然不会太高明,可皇后如今也只是个未经风雨的小姑娘而已,能如此顺利迅速地脱身,想必少不了其他人的相助。 嗯,有人这么愿意帮她,一定是因为她自幼便很招人喜欢。 太子殿下的脑回路有一点反其道而行之的嫌疑。 “仁和姐姐真生我的气了?”宴真郡主主动走上前,想要去拉仁和公主的手,却被仁和公主不留情面地避开了。 宴真轻轻地嗤笑了一声。 她刚要再说些什么之时,却忽然被一道又一道突如其来的惊呼声转移了注意力。 “快、快躲开!” 太监们仓皇奔走,惊慌失措地呼喊道:“束风园里的狮子逃出来了……!” 祝又樘闻言脸色微变,当即皱眉。 他知道今日有此变故,已提早吩咐了束风园中的看守之人不允任何人擅自入内,怎还是出了差错? 狮子是什么东西? 这是大多数小姑娘的第一反应。 她们出身富贵,束于深闺之内,哪里曾见过什么狮子?真去细想,也只能想到府门外的镇宅石雕而已。 如此一想,甚至不少人还稀里糊涂地觉得挺稀奇的。 不知道同温顺的大狗有什么差别? 可此情此景,太监们慌张至此,也由不得她们不跟着一起发慌。 直到徐婉兮情绪失控地大声喊出:“狮子?……狮子可是会吃人的!” 她曾经听祖父说过! 这话当即引起了最大程度上的恐慌。 仁和公主与宴真郡主也早已慌了神——别人兴许没见过,可那头去年刚由西域进贡而来的狮子她们却是亲眼见过的!说它会吃人,当真不是假话! “先带人去春江楼内暂避!”祝又樘朝身边的侍卫各自吩咐道:“立即去东知茶室请大国师前来——” 世人皆知,大国师继晓有驭兽之能。 祝又樘又道:“速速调集侍卫来此,另命人燃上火把。” 关雎园中没有弓弩手,只有先借火把以便近距离时驱赶自保。 侍卫们皆有些诧异地领命而去,祝又樘看了一眼被慌乱的人群挤得东倒西歪几乎站不稳的张眉寿,低声对身侧之人嘱咐道:“暗中护好张三小姐。” 清羽愣了一下。 “属下理当先行护送殿下离去。” 祝又樘刚要再说什么,却见清羽豁然抬手,以手中剑鞘朝着一侧挡了出去—— 112 乱状 一名身着杏色衣裙的女孩子被他的力道重重地挡得后退数步,狼狈地跌倒在地上。 清羽皱眉看了她一眼。 虽说此时惊乱,可竟敢往殿下身上撞,不想活了不成! 小姑娘怎么了?若真冲撞到了殿下,小姑娘他也照打不误! “……”女孩子惊惶地抬起头,满面受惊,眼睛通红地看着祝又樘。 每当她以这种神色看着男孩子们之时,她总能轻而易举地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祝又樘却始终未看她,只大步朝着人群中走去。 清羽紧随其后。 “殿……”蒋令仪一个字刚出口,就不见了祝又樘的身影。 此时,她忽然听到了一声极浑厚低沉却震耳的低吼声。 那似从某种巨兽喉咙最深处翻滚出来的嘶吼,是她从未听过的声音…… 蒋令仪有些僵硬地转过头去,却见面前花丛一阵窸窣作响,而后不过片刻,猛然便有一只毛发金黄的野兽从花丛后扑了出来! 那野兽身形矫健,张口咆哮间,锋利的牙齿上挂着涎液,令人心寒胆裂。 女孩子们吓得大叫起来,哭喊声不间断。 再顾不得仪态礼数,她们大多数人都仓皇地朝着春江楼的方向奔去。 蒋令仪遏制住内心巨大的恐惧,拼尽全力地爬了起来。 “快!保护太子殿下!” 已有数队侍卫赶了过来,虽是白日间,个个手中却都高举着火把。 “救我!” 蒋令仪朝着侍卫队伍疾跑而去,抓住了最后一名侍卫的手臂,躲在他身后。 动作迅猛的狮子顷刻间已经逼近了那掉了队的侍卫! 侍卫被她死死拖住,在心底颤抖着骂了句娘。 同样从未见过狮子的侍卫惊恐万分,手中一颤,火把竟掉在脚下。 他手忙脚乱地拔出腰间长刀,朝着向他佯攻的狮子刺去! 一次未能刺中,那狮子一跃而起,将他扑倒在地,张开大口便咬住了他的脖子! 侍卫手脚并用挣扎了不过短短几息之间,便安静了下来。 蒋令仪瞳孔不停地收缩着,借此间隙,提起裙角转身便跑! 她一面走一面不安地往后看,见那狮子咬死那名侍卫之后,却是朝着众人撤向春江楼的方向奔去,她心底一松,环顾四周,最终选择躲在了一侧的茉莉花丛内。 她缩着身子,借着浓密的花枝挡住了自己的身影,紧紧地捂着大口出气的嘴巴,睁大着眼睛看着花丛外混乱不堪的情形。 仁和公主已经第一时间被护着躲进了春江楼内,其余的女孩子有一半还在外面仓皇地奔逃着。 忽然出现在眼前、并且已经活活咬死了一名侍卫的凶猛野兽就在身边,这让太监宫女也已经乱了规矩,只管保命要紧。 宴真郡主起初一时慌了神,没能跟上仁和公主,此刻已经落在了最后面,身边只有一名贴身婢女还在紧紧相护着。 “郡主,郡主,来不及了!”见宴真郡主下意识地还要绕过蜿蜒的溪流,再往春江楼去,婢女连忙慌声阻止道:“溪水不深,奴婢扶着您淌过去罢!” 此际大家都已经没了主意,她也是看到前面有两名小姑娘欲直接穿过小溪,才紧跟着有此提议。 脸色苍白的宴真郡主连连点头,提起裙子就朝着溪流奔去。 溪水只能没过小腿,水底的鹅卵石却格外湿腻黏滑,女孩子的绣鞋轻软,踩在上面一不留神就要滑倒。 吓得浑身无力的徐婉兮任由一手提裙的张眉寿以另一只手紧紧拉着自己,二人一步步淌在水中。 溪水不宽,穿过本也只需十余步的距离,可她们行至一半,徐婉兮却被后面的人狠狠推撞了一把! “贱东西,竟敢挡本郡主的路!” 宴真郡主声音尖利,却也是颤抖着的。 徐婉兮连惊叫都来不及发出,整个人失了平衡,朝着前方扑去——前方溪岸旁,皆是夹种兰花的不规则石块! 若这迎面摔下去,刮花磕破了脸必然是免不掉的! 张眉寿奋力地拉住她,却知手臂力量根本不够,情急之下便只能以自身的力量将她向一侧撞去! 如此之下,二人齐齐摔倒在了溪水之中,水花四溅。 张眉寿呛了水,仍第一时间爬坐起身,将徐婉兮也拉了起来。 “啊!” 此时此刻,她们耳畔却忽然响起了一声震耳发聩的惊叫声。 举目去看,竟见是刚上了岸的宴真郡主迎面已被那头不知何时窜到了此处的狮子挡住了去路! 那狮子一时并没有妄动,却做出了攻击的姿态来。 宴真郡主不停地颤抖着,死死地抓着身侧的婢女。 狮子一跃而起,动作迅猛如风驰电擎! 看着这一幕,徐婉兮眼睛瞪得奇大,脑海中一片空白。 张眉寿固然也怕到了极点,却丝毫不敢耽搁,匆匆权衡之下,拉着徐婉兮几步上了岸,当机立断弯腰捡起了一只火把。 那边,宴真郡主面对巨狮的攻击,想也不想就拉过婢女挡在了自己的身前! 自幼跟随她的婢女拼命地摇着头,眼泪大颗地从眼眶里滑落,却如何也不敢挣脱。 可就当那狮子将她半扑在地,陡然张开大口、露出锋利獠牙之时,她却忽然本能一般地移开了头…… 躲在她身后的宴真郡主眼中迸发出巨大的恐惧。 肩膀上传来的剧痛让宴真郡主发出极凄厉的叫声。 “滚、滚开!” “……” 婢女迟迟无法回神,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宴真郡主在狮口下挣扎的模样,一时张大了嘴巴,却发不出丝毫声音,也不知还能做些什么。 狮子的利爪划过宴真郡主的脖颈,猩红的鲜血洒在了婢女的脸上。 婢女这才寻回了三分清明一般,她心知自己今日即便活着回去,下场也只能比死在这里更加可怕,家人必然也活不成了,于是当下心一横,忽然朝着狮子扑了过去! “郡主,快走……快走!”她紧紧抱住狮子的身体,对着宴真郡主哭喊道。 狮子察觉到威胁,松开了对宴真郡主的禁锢撕咬,反身重重一甩,那婢女便如断线的风筝般飞了出去。 宴真郡主双手捂住脖颈,瞪大眼睛痛苦地蜷缩着。 狮子并没有继续攻击她,而是寻找到了新的猎物。 113 终于捏到脸了 长时间被关在笼中任人戏耍围观凌虐的经历让它的兽性越发狂躁暴戾。 张眉寿清晰地感受到了身后的追逐。 与此同时,有一道身影在朝着她迅速地靠近着。 徐婉兮踩到了散落在地的鲜果,脚下一滑,蓦地扑倒在地上! 匆乱之下,张眉寿弯身要去拉她,却听到了一声咆哮声自身后传来…… 春江楼就在眼前,躲在楼内的女孩子们透过窗棂看着这一幕,或脸色发白地转过头不敢看,或吓得哭声连连。 金狮腾地而起,朝着两名女孩子扑去,女孩子身躯娇小,几乎就要被笼罩在野兽的阴影下,如蝼蚁般不堪一击。 但女孩子并没有坐以待毙,更无丝毫软弱之态,而是先一步举起了手中火把朝着狮子袭去! 与此同时,一道少年身影不躲反近,脚下生风一般地来到了她身边,将她一把拉开,挡在身后! 仁和公主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三弟……! 为何没有侍卫护着三弟离去! 今日若是三弟在她的花会上出了差池,那她只怕死也难向父皇交待了! 狮子方才被张眉寿那一记火攻逼退了些许距离,却并没有离去的打算,而是做出了再次进攻的姿势。 清羽已经带着大批护卫迅速靠近,将狮子团团围住。 “殿下,您且往后退。”清羽一瞬不瞬地紧盯着狮子的动作,绷紧着声音说道。 祝又樘张开双臂护着张眉寿一点点往后退。 所有的人几乎都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唯恐惊扰到那头巨狮——谁也不知道它下一刻会不会再次忽然发起进攻。 张眉寿满头大汗,双手死死地握着火把,眼睛连眨动一下都不敢。 但她脑中想法却是纷纭不止。 祝又樘为何要以身犯险,前来护她? 前世早早死了,极不容易重活一回,怎他半点也不知珍视,真当自己重活一回就成了打不死的铜皮铁骨了不成? 她忽然又想到了她刚睁开眼睛时,在开元寺里看到的白衣小少年。 眼下已是祝又樘第二次救她了。 可这回能不能救得成却是不一定了…… 只因那狮子大约察觉到了威胁,欲破围而出! 它寻找的突破口自然就在祝又樘和张眉寿徐婉兮三人身上! 狮吼震耳,张眉寿手中的火把已被祝又樘夺了去! 火苗舔舐过他背后如墨般的垂发,也将她的脸颊烤得发疼发烫,视线模糊间,她仿佛看到他稚嫩的背影忽然变得高大起来——不,应当是他将脊背挺得过于直了,自觉自己在她面前很高大罢了! 他将她当作需要保护的小孩子来看待,可……说得跟谁不够老一样! 但这跟老不老有什么关系?又不是坐在龙椅上指点江山,而是性命之搏! 张眉寿心中怨他冒险,右手却抓紧了帕中之物,顷刻将那枚药丸捏得粉碎—— 但面前之人仿佛当真丝毫不惧,且足够镇定果决,手中火把竟是直击狮子的眼睛! 狮子被火星迸烫到了眼睛,怒吼着后退了数步,张牙舞爪间动作却更为暴怒! 清羽眼神陡然一紧,飞身上前! 张眉寿趁此时机上前一步。 “婉兮屏息退后……”她将徐婉兮往后推了一把,低声而迅速地说道。 “不要妄动!”祝又樘忽然攥住她一只手腕。 说话间,那头狮子狰狞无比地再度朝着他们扑来,利齿仿佛足以将一切撕碎。 清羽举起手中长剑,朝那狮子刺去—— “殿下,躲开!” 侍卫们纷纷围攻而上。 张眉寿借着祝又樘手中火把的掩饰,扬起了手帕。 细碎的药粉涅在风中,几乎看不到。 张眉寿佯装无意,将祝又樘重重地撞向一侧—— 偏偏他死死拉着自己的手不肯放开,唯恐护不住她一般,两相相扯之下,竟是齐齐摔进了一侧的牡丹花丛中! 张眉寿倒在了他的肩上。 火把飞了出去,眼见就要砸向她时,却见他翻身一挡,整个人都护在了她的上方! 火把重重地砸在他的背上,松油火苗四溅,烫得他皱紧了清朗稚嫩的眉。 而此时在他们身边,忽然出现了极“诡异”的一幕。 清羽将剑尖险险地刺入了巨狮的身体,巨狮几乎没有挣扎,便轰然倒在了地上。 清羽:“……” 发生了什么? 他的剑,刺得根本不够氵…… 一句疑问没来得及在心里念叨完,他人已经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再紧跟着,旁边的四五名侍卫同样齐齐倒地。 “大国师到了,大国师到了!”有太监震声喊道。 缺胳膊断腿还存有一口气躺在地上的侍卫们在心底虚弱地问候了大国师的祖宗十八代。 还算健全的侍卫则茫然地环顾四周。 咿,太子殿下呢?! 花丛中的太子殿下做了一件不太磊落的事情。 他伸出手,捏了捏张眉寿的脸。 小皇后的脸捏起来果然很舒服。 他担心再不捏,小皇后就要长大了,日后想捏也捏不到了。 他眼底释然,大有一种“人生终于得以圆满”之感。 张眉寿简直被捏懵了! 天呐,发生了什么? 这厮竟借着孩童之手来行猥|亵之举! 说好的千古名君,正人君子呢! 这简直不是人…… 既是如此,她也绝不能吃亏了去! 张眉寿忽然伸出双手,用力扯住了面前小男孩的脸颊! 她力气用的极大,将男孩子清朗的脸庞直扯得变了形,她板着一张脸,杏眼圆瞪,仿佛心里有说不完的不满。 反正她现在也才七岁而已,七岁的孩子被捏了脸,再捏回去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祝又樘有些呆呆地看着她,直到她撒了手,将他一把从身上推开,自己则爬坐起身。 太子殿下再次跌在花丛中,抬手摸了摸自己被扯得生疼的脸颊,脑海中忽然极不应景地浮现了一句诗来——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太子殿下自顾一愣之后,忍不住笑了一声。 皇后这性子……还真是自小就不好欺负。 “蓁蓁,蓁蓁……”徐婉兮满脸是泪地找了过来。 “我在这儿!” 刚发现太子殿下所在的侍卫满脸惊异之色。 114 长得好看总会受到优待 谁能来给他解答一下——刚经历过生死大难的太子殿下为何会悠哉哉地躺在花丛中独自发笑? 要不要让太医给瞧瞧? 太医人呢? “冯太医您赶紧出来,宴真郡主受了重伤!”一名宫女终于找到了藏在水缸里瑟瑟发抖的冯太医,语气惊惶地催促道。 冯太医艰难地从水缸里爬出来,弯腰拧了拧湿透的袍角。 而待他看到了宴真郡主的伤势之后,面色却是大骇,一时竟觉无从下手。 围在旁边的婢女们个个也面无血色,心底发寒。 仁和公主定了定心绪,遂吩咐道:“将此事禀告父皇,并立即着人去宁家报信——” 宴真如今生死未卜,事关重大,她绝没有瞒着的道理。 看着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浑身血污,尤其右半边脸几乎辨不出原本面容的女孩子,仁和公主攥紧了手指克制颤抖之余,却忍不住在心底冷笑了出声。 这报应来得可真快。 “贫僧来迟,望殿下恕罪。” 春江楼外,身穿白色僧袍的大国师继晓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又道:“幸而殿下吉人天相,若不然贫僧难辞其咎。” “此事与国师无关。”祝又樘看了一眼春江楼的方向。 继晓微微垂首,语气平缓地道:“此处不洁,尚需超渡一番。不若让贫僧护送殿下先行回宫。” “有劳国师。”祝又樘并未拒绝。 “阿弥陀佛,这是贫僧分内之事。” 祝又樘命人安顿好清羽等人,遂与继晓一同离去。 待将出关雎园时,继晓忽而似笑非笑地问道:“恕贫僧冒昧,敢问方才殿下舍命相护的那位小姑娘,是何人?” “舍命相护?”祝又樘品了品这四字,负手笑道:“随手为之罢了,佛家不是有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吗?” 继晓不置可否,却道:“听闻宴真郡主伤势颇重。” 寻常人自不敢这般‘拆台’,可他行走皇室,面见圣上也无需行跪礼,哪怕皇子公主亦向来对他敬重有加,从不敢质疑亵渎。 祝又樘脚下不曾停顿,语气也风轻云淡—— “这世间但凡好看的人和物,总会受到优待,此乃人之常情。” 他拿白净的手指摩挲着袖中的鹿角珠花。 继晓闻言眼中神情一滞,而后缓缓笑道:“贫僧遁入空门已久,倒是丝毫不解风情了。” 而再抬头看向祝又樘的背影之时,那双幽深如墨的眼瞳中却多了一丝晦暗诡秘的探究之色。 …… 张眉箐正在张眉妍的院子里吃点心。 张眉妍看着她,叹了口气。 “二姐为何叹气?”张眉箐不解地问。 “我为咱们姐妹间的烦心事叹气。”张眉妍语气复杂地说道:“三妹此番分明能说得动徐二小姐带咱们同去花会的,却偏偏不愿开这个口,白白浪费这大好机会——她近来与我不睦也就罢了,我不怪她。可四妹你向来同她没有过节,她却也不肯提你一把,这未免有些不顾姐妹情谊了。” 张眉箐低头吃着桂花糕,这才觉出这糕点有些不对味儿了。 她就说二姐怎么忽然会请她来吃点心,原来是为了说三姐的坏话呀。 可她是那种容易被挑拨的女孩子吗? “不去就不去呗,三姐答应我了,待她回来之后会将在花会上的见闻与我详说的。”张眉箐笑嘻嘻地道。 张眉妍听得一噎。 只得干笑道:“三妹,你也太容易满足了些。你如今还小,兴许不知能去一次仁和公主的花会意味着什么。” 她还要再细说之时,却听张眉箐笑着道:“二姐,我吃饱了,就先回去了。” 说着,就站起了身来。 张眉妍连忙道:“四妹,你不多陪我说说话儿吗?” “三姐想必快回来了,我改日再来与二姐说话好了。” 张眉妍:“……” 这臭丫头究竟是真傻还是故意气她? 当着她的面儿一口一个三姐,喊得这么亲近,生怕不知道她跟她三姐亲近似得! 张眉箐假装没看到张眉妍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带着丫鬟自顾离去了。 若不是二姐亲手做的桂花糕是出了名儿的好吃,她才不来呢。 她刚刚偷偷拿帕子包了两块儿,回头给三姐也尝尝。 其实啊,仁和公主的花会,她确实也是想去的。 可父亲跟母亲说了,此事不可提,只因如今大房跟二房关系僵硬,三姐既不带大姐和二姐,那若带了她,等于是让大房有机会借题发挥。 所以,要不去都不去,既不能让二房为难,也省得家中再横生枝节。 张眉妍没能如愿坏倒张眉箐,还赔了亲手做的点心,攒了一肚子气,便去了柳氏那里诉苦。 柳氏听罢冷笑了一声。 “看来如今三房从上到下是都要站在二房那边了。” 倒是他们大房被孤立出来了,这一个多月过去,就连老太太那边始终都没有好脸色。 柳氏越想却不甘,也觉得这段时日已是忍够了。 “大太太。” 一名丫鬟走了进来,压低了声音向柳氏禀道:“听说仁和公主今日的花会上出大事了!” 柳氏听得精神一振,连忙追问出了什么事。 “传言说是西域进贡来的那头狮子从笼子里挣脱了出来,到处伤人……刚好就冲撞到了仁和公主举办花会的园子里,据说连宴真郡主都受了重伤,如今……能否保得住性命还说不定呢。”丫鬟越往后说声音越低。 柳氏震惊之后,不由乐了。 连身份尊贵的宴真郡主都受伤了,那其他小姑娘必然也不可能毫发无损吧? 她估算了一下时辰,问道:“三姑娘可回来了?” “还不曾。”丫鬟眼中也有一丝落井下石的意味:“二太太听说了消息,急坏了,方才奴婢从前院过来时,听闻二太太让人备了马车,像是要亲自出门往关雎园去找三姑娘呢……” 柳氏听了只道:“如今关雎园里想必乱着呢,岂是人人想进便能进的?” 心里却已经笑出了声音来。 这下兴许能有好戏看了。 张眉妍眼中也藏着一抹异样的兴奋。 但愿老天有眼,最好是能毁了她那张脸……! 然而她这句话刚在心里说完,张眉寿已经在张家大门前下了马车。 “快去问问祖父此时可在家中。”张眉寿一下马车便向阿荔吩咐道。 她要立刻见到祖父! …… 115 带你去炼丹房 张眉寿听到宋氏竟出门去寻自己了,忙使了下人去追。 今日关雎园里出了大事,前去参加花会的女孩子们的长辈必然都担心之极,她随徐婉兮在回来的路上,就遇到了定国公府派去打探情况的马车。 而她们回来的时候,春江楼内已经挤满了宁家人和宫里派去救治宴真郡主的太医。 上一世张眉寿隐约也记得哪座皇家园子里曾有狮子伤人的消息传出,可她并不记得是哪一日,但足以肯定的是,宴真郡主并没有这番惊险的经历。 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事情不经意间被改变了。 想起宴真的所作所为和恶毒手段,张眉寿虽丝毫不同情于她,然自己却有些后怕——今日若没有祖父给的那枚药丸,她与婉兮甚至是祝又樘只怕也要被那狮子所伤。 看来日后行事还需更谨慎些才可以。 许多事情重活一世也变得不可预测,如此之下,拥有自保的能力就更重要了。 咿,等一等,刚刚她为何会将祝又樘与自己和婉兮分到一起来啊? 想到那张被自己揪扯得变了形的清稚脸庞,张眉寿觉得好气又好笑。 其实……当孩子还是很好的。 她莫名吁了一口气。 宋氏还未赶回来之前,张眉寿先被请去了松鹤堂。 张老太太显然也是听说了关雎园内出事的消息,唤张眉寿前来,一是关心孙女,二是询问当时的情形经过。 张眉寿大致说了一遍事情经过,只道有惊无险,又略去了太子相救的细节。 “我听闻宴真郡主也受了伤?”张老太太打听了一句:“可还有其他贵人受伤了?” 张眉寿先是点头,再摇头道:“侍卫们及时制住了那狮子。”再加上事情刚发生的时候,祝又樘第一时间吩咐侍卫引了她们往春江楼去,这才免去了许多伤亡。 张老太太有些讶异。 也就是说除了宴真郡主之外竟没有其他小姑娘受伤。 宁家人好面子,做什么事情都讲求独一无二,那宴真郡主平日里若是遇到了其他姑娘与她穿戴相同的,势必都要大肆发作一番的……而今唯独她自个儿被狮子咬伤,倒也恰到好处地迎合了她的行事作风。 还真是冥冥之中自有轮回啊。 张老太太有些天马行空地想了一会儿,才又向孙女问道:“可查明那狮子为何会破笼而出了?” 张眉寿摇摇头。 “孙女尚且不知。” 张老太太就没再多问,见她脸色不大好,便嘱托了她回去好生歇息,又让人传大夫,说要开张安神的方子。 张眉寿规规矩矩道了谢,便离开了松鹤堂。 谁知刚走出院门,迎面就遇到了大伯娘柳氏带着张眉妍。 “瞧瞧这谁回来了。”柳氏玩笑般地说道:“原是去仁和公主的花会上给咱们张家长脸去了的三丫头呀——” 张眉寿全当没听到,脚下根本不曾停顿。 “三妹,你见了我母亲怎不行礼?母亲同你说话,你竟也不理会。”张眉妍伸出一只手拦住她的去路,微微皱眉说道。 张眉寿正要开口时,却听张眉妍忽然痛叫了一声。 这声音倒不似装出来的,而张眉寿也瞧见了经过—— “大胆花妖,竟拦我三丫头去路!” 张老太爷手中拂尘又朝着张眉妍甩了过去。 张眉妍吓得跳脚躲开,大喊“母亲救我!” “还不拦住老太爷!”柳氏一边去护女儿,一边对丫鬟们喝道。 张老太爷一脚踹翻了柳氏身边的大丫鬟文竹。 柳氏又气又怕,一句“老不死的疯子”到了嘴边却不敢骂出口,只有赶紧带着张眉妍转身跑进松鹤堂内,又急匆匆地命人关上大门。 那模样狼狈,张眉寿看得想笑。 “祖父,您别闹了。”她看着还欲翻墙入院追踪的张老太爷,“适时”地劝道。 “怎可让妖怪就此逃了?” 张眉寿顺着他的话,说道:“比起捉妖,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请教祖父。” 果然,张老太爷脸色一正,道:“说下去。” “炼丹。”张眉寿凑到他身边,小声地说道。 张老太爷眼睛顿时放亮,大有终于觅得知音之感。 “您今早给我的那枚……灵丹,还有吗?” “有,在这儿!”张老太爷看了左右无人,才从怀中取出一枚药丸,却是扁的,他忙解释道:“睡觉时压扁了,不妨事的。三丫头,只管放心大胆地去用!” 张眉寿接过来,放进荷包里。 “祖父,您是如何炼成此丹的?”她趁热打铁地问道。 这药丸药效极强,她总觉得并非偶然。 “三丫头,天机不可泄露,我带你去我的炼丹房……”张老太爷神秘兮兮地说道。 张眉寿一头雾水。 既然天机不可泄露,那还带她去炼丹房? 不管了,不要在意细节,还是先将事情弄清楚了再说。 张眉寿跟着张老太爷离开了此处。 “祖父,您的腿脚怎么了?”张眉寿留意到祖父右腿行动有异,边走边小声问。 “今日有蚊虫叮我脚,我灵机一动,便提了刚下炉的水壶浇去——放心,那蚊子已被活活烫死了!” “……” 而松鹤堂内,柳氏刚向张老太太告完张老太爷的状。 张老太太一脸无感。 “我有什么办法?”她反问大儿媳。 她何尝不是受了那疯老头子一肚子气,她又要向谁告状去? 柳氏竟被她给问住了…… 这天下怎会有这样当婆婆的? “你们一个个年轻力壮的,与其来找我哭,不如静下心来想个法子。”张老太太又道。 她现如今想通了,比起自己烦恼,干脆将问题抛给小辈。 柳氏彻底无言了。 竟还要她来想法子? 她强行压下内心的不满和憋闷,应了句“老太太说得是”。 柳氏换了个话题。 “方才媳妇过来时,瞧见三丫头脸色不大好。今日花会上虽是出了事,可老太太也不必过于苛责三丫头了……” 她方才一瞧张眉寿的脸色就认定是挨训了。 能不挨训吗? 原本好好一个长脸的机会,却出了这样凶险的事情,这下别说长脸了,后续别再有什么麻烦事就不错了。 柳氏在心底冷笑着。 可近来“每逢跟大房聊天必瞬间将天聊死”的张老太太却注定不会让她如愿。 116 苗姨娘的秘密 张老太太张口便反问:“关三丫头什么事?我苛责她作何?” 准备了一肚子话的柳氏险些没被噎死。 “狮子又不是她放出去的。”张老太太觉得大儿媳莫名其妙。 想装好人实则揣着一肚子活稀泥的想法,却也该弄明白情况。 也不想想,她是那种蛮不讲理,胡乱怪责晚辈的长辈吗? 她不仅不会苛责三丫头,还准备回头让人去送几两燕窝压压惊呢! 柳氏这厢在松鹤堂碰了一鼻子灰,那边张眉寿已来到了张老太爷的“炼丹房”外。 “祖父,您确定此处是您的炼丹房?”张眉寿满眼怀疑地问道。 如今大靖盛行方士炼丹之道,谁家里有个炼丹房半点不稀奇,可她方才才想起来,祖父的炼丹房早已被祖母命人强拆了。 “正是了。”张老太爷却答得毫不犹豫。 张眉寿满头雾水。 一路上祖父带着她避人耳目,专挑没有下人经过的小径,端得是神秘隐蔽。 她还以为祖父私藏了个炼丹处,谁成想最终却是来到了这里! “可这里分明是苗姨娘的居院……您竟在此处炼丹?”张眉寿开始怀疑自己选择相信祖父是一个荒唐而错误的决定。 “什么姨娘不姨娘的。”张老太爷满面倨傲地说道:“哪里适宜炼丹,我便往哪里去,谁敢管我?” 张眉寿:“……” 祖父,说话这么狂傲对你真的一点好处都没有,出门会被揍的。 她看着落了锁的院门,脸色有些复杂。 苗姨娘搬去城外庄子上住,已有一月余了。如今这院子空空如也,竟不知何时成了祖父的炼丹房了。 张老太爷:“走,我带你进去见识见识。” “您有钥匙吗?” 张老太爷不屑地冷笑了一声。 “真正的高人,要那等俗物何用。” 亲眼见识了那枚药丸的威力之后,张眉寿倒真的有点拿不准自家祖父的本领了—— 直到张老太爷带着她绕到院子的右墙根处,撩起道袍跪了下去,钻进了院内用来通水的一方墙洞下。 那洞显然已被钻过许多次了,旁边的砖块散落着,洞口已足够容纳一个成人。燃文小说 www.ranwen.com “三丫头,我卡住了……快推我一把!” 耳边传来祖父有些发闷的声音,让张眉寿从莫大的凌乱中抽回一缕神思。 她蹲下身,用力地将自家祖父推了进去。 天知道她究竟在做什么! “快跟上。”张老太爷在院内催促道。 张眉寿看着脚下脏兮兮的泥水,到底也没有犹豫太久。 既都来了,也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究竟祖父的话几分是真几分是假,还得看过了才能知道。 她很顺利地就钻了进去。 迎接她的是自家祖父一脸“孺子可教”的表情。 张眉寿心情复杂。 本想风风光光、痛痛快快地重活一回,却没想到这么快连钻狗洞这种事情都干了。 这是她两辈子第一次来苗姨娘的院子里。 院子不大,简单朴素。眼下因久没人住的缘故,便也无人清扫,四处落叶堆叠着。近来酷热天旱,两侧的小园子里栽种着的花草也因无人浇水打理而枯萎了。 张老太爷轻车熟路地带着张眉寿走进了一间耳房内。 进去之后,张眉寿才发现此处竟是一间药房。 入目是一些晾晒好还未来得及归整的草药,一侧老旧的长案上放置着药碾、戥子等物。 靠窗的木架前,有着几只小巧的玉瓶,张眉寿忽然想起那日她被蚊虫叮的满脸红包,张秋池给她送来的那瓶药膏——也是同样的玉瓶,想来就是从苗姨娘这里取给她的。 “祖父,那灵丹您究竟是如何炼成的?”张眉寿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本不该与你轻易泄露,但就在方才你委身钻洞之时,我已经决定了——收你做我的亲传弟子!是以,为师也就不瞒你了。” 张眉寿:“……” 都不用问她愿不愿意,就这么单方面轻易决定了真的好吗? 张老太爷蹲下身,却是掀起了脚下一块本已松动的地砖。 地砖被移去,下面竟是空的。 张眉寿看得十分惊讶。 张老太爷从里面取出了一只巴掌大小的瓷瓶。 “这是为师找到的天材地宝,剩下的已经不多了。”他朝着张眉寿晃了晃。 张眉寿赶紧接过去看。 她下意识地屏息,拔去瓶口木塞,可见里面装着的正是与那药丸颜色相同的药粉…… 她明白了。 什么天材地宝,什么炼丹…… 祖父分明就是偷拿了别人的东西,然后将药粉捏成了药丸好不好! 事到如今,她已经完全不好奇祖父是怎么发现这瓶藏得如此隐蔽的药粉的了——这世间还有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是他这位奇人做不出来的呢? 觉得荒诞巧合之余,张眉寿也随之松了口气。 若那药丸当真是祖父自己炼制出来的,那才真正让人感到恐惧——即将被疯子支配的恐惧。 不过,原来苗姨娘不单懂得医道,竟还会制迷药。 且她将这药瓶藏在地下,显然是并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件事情。 张眉寿忽然对苗姨娘的来历好奇起来。 她当年究竟是如何与父亲相识的? 无亲无故,样貌出众,又有一手好医术,说不定还擅长制毒…… 张眉寿在心底自顾想着。 想到此处,不免庆幸这瓶的药粉只是迷药,而若是毒药的话…… 她不由看向自家祖父。 忍不住叮嘱了一句:“世间凶险,祖父理应将自保放在头一位,遇事还须再三谨慎,来路不明的东西不要乱吃,也不可乱用。” “做徒弟的还教导起师傅来了,你这小子,嘿嘿!”张老太爷忽然在张眉寿的脑门儿上弹了个响亮的脑崩儿。 张眉寿疼得捂着额头,黑着脸看着他。 “祖父!” “臭小子,喊师傅!” “……” 张眉寿跟着张老太爷原洞离去之时,凑巧被人撞见了个正着。 一身柳黄长衫,仿若清风朗月之姿的少年目瞪口呆地看着满身脏污的张眉寿,和稀松的发髻散乱着的张老太爷。 “徒弟,快,毒晕他!否则咱们炼丹之事必将暴露!”张老太爷紧张地催促道。 117 不死则难安 张眉寿强忍着满心的羞耻感,喊了句:“大哥。” “三妹……?”张秋池仍旧不太能接受眼前这一幕。 他向来娇滴滴的三妹为何会跟祖父一起钻狗洞? 张眉寿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浓浓的担忧之色。 但旋即,那眼睛却忽然变得释然、动容。 “三妹不单心地纯善,待长辈更是恭儒孝顺,大哥自愧不如。”张秋池有些忏愧地说道。 府中兄弟姐妹见祖父无不避而远之,唯有三妹,甘愿陪老人这般疯玩。这般孝心,实在难得 还没想好怎么解释的张眉寿:“……” “日后祖父再有此等要求,你只管跟大哥说,不必这般强求自己。”张秋池嘱咐道。 张眉寿不知道自己此时除了点头还能做些什么。 “你到底在说什么?还不快快动手!”张老太爷兀自急得脸都红了。 看着入戏过甚的祖父,张眉寿一句“你清醒一点”到了嘴边,却化为了:“你先走,我来拖住他——” “好,那你见机行事!” 张老太爷谨慎环顾左右片刻,风一般离去了。 张秋池笑着叹了口气,抬手替张眉寿摘去了发边挂着的一只枯叶。 “三妹,我送你回去吧。” 张眉寿点点头。 她刚好有一些话想要问一问张秋池。 路上,她向张秋池问起了有关苗姨娘的事情。 张秋池有些讶异张眉寿为何忽然问起这些事情之余,却也只是摇头。 他有些复杂地笑了一声,说道:“实际上姨娘也从未真正地对我提及过她的出身过往……” 他幼时好奇倒也问过几次,可姨娘都只说她家是穷苦人家出身,父母早逝,无甚好提的。 但自从姨娘被逐去庄子上之后,他心中一直记挂着姨娘始终不肯明言的那件不白之事,这些日子以来,倒确实叫他察觉到了一些异样。 他知道姨娘选择隐瞒自然有她的目的,但他始终不认同姨娘的隐瞒。 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自作主张的隐瞒都是对其他人的不尊重。 尤其是他直觉上一直认为姨娘的苦衷皆源于他。 这种付出和给予,是他不愿接受的。 是以,他才更要将此事查个清楚。 “其实我近日正想见姨娘一面,当面向她问清楚一些事情。”张秋池低着头说道,面色又有些犹豫。 张眉寿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心思细腻的大哥这是怕母亲得知了他去看苗姨娘而因此不悦。 她想了想,便提议道:“不如我陪大哥一同去吧?” 她也想见一见苗姨娘。燃文小说 www.ranwen.com 张秋池闻言一愣,转过头看向她,还是说道:“还需先请示过母亲。” 张眉寿点头。 此时,阿荔气喘吁吁地找了过来。 她向着张眉寿和张秋池匆匆行礼。 “姑娘,奴婢可算找到您了——二太太回来了,担心得不得了,急着要见姑娘呢!”阿荔将话说完,见张眉寿一身脏污,不免又瞪大了眼睛,有些紧张地问:“姑娘这是怎么了?没摔着碰着吧?” 张眉寿摇摇头,一句“先回去更衣”,敷衍了过去。 她回到愉院时,宋氏却早已等在了那里。 宋氏担心女儿心切,虽从阿荔那里得了准话,说是张眉寿并未受伤,却还是唯恐丫鬟不够仔细,亦或是女儿是否被吓到了。 待眼下终于捉到女儿,恨不能里里外外仔细检查一番,又抱在怀里柔声哄了一阵子。 她方才听下人说三姑娘跟着老太爷专程避开下人,鬼鬼祟祟地不知道在干些什么……这话当真将她吓得够呛,生怕女儿此番被吓出了好歹来,再早早步了她祖父的后尘! “大夫,劳烦您帮着好生给瞧瞧。”宋氏再三嘱咐了郎中,又暗暗冲郎中戳了戳脑袋的位置。 郎中心领神会,一番望闻问切十分仔细。 “贵府千金无碍,至多只需开一副安神的方子服上数日即可。”郎中起身说道。 宋氏一颗心才落了下去。 郎中走后,她欲交待女儿在房中好生歇息,并不着急询问在关雎园内发生的事情。 张眉寿却看着她说道:“母亲,我想跟大哥出去玩。”她暂时没提是去找苗姨娘。 宋氏微微皱眉,却已是摇了头:“你才受了场惊吓,怎还想着出去疯玩?今日无论如何都不可再出门了,你想要什么,让丫头们买回来给你。” 张眉寿只得点头。 宋氏欲回海棠居,又看向站在一侧的张秋池。 张眉寿连忙道:“母亲,我想让大哥留下来教我画画。” 宋氏想了想,倒也没再拒绝,只是又交待了她不可玩得太久,自己伤神不说,再耽搁了张秋池读书。 张秋池近来忙于备考书院之事。 张眉寿点头应下,待目送着宋氏离开了房间,立即就站起了身。 “大哥,咱们走。”她小声地对张秋池说道。 张秋池愣住了。 不是才一脸乖觉地答应了母亲今日不出门了吗? 三妹这当面一套背地一套的做派是跟谁学的? 张秋池摇摇头:“此事不着急,三妹还是先安心在家静养几日吧。” 他不想违拗母亲的嘱托。 张眉寿也摇头。 去见苗姨娘兴许确实不着急,可她另有着急的事情要办。 她今晚若不能亲眼瞧见方谨死在秦家人的手里,恐怕难以安心。 张秋池浑然不知妹妹脑子里装着的残暴与血腥,正要再劝时,却听妹妹已经干干脆脆地说道:“大哥不愿去也无妨,我带着阿荔独去便是了。阿荔,咱们走。” 说话间,人已走到了外间。 “这……” 张秋池有些着急了。 这一犹豫不打紧,等回过神的时候,人已经坐在了马车里。 他到底是不放心让妹妹独自出城的。 罢了,待母亲发现了,他再去跟母亲请罪便是。 若没被发现,那……那当然再好不过了。 但头一回做这种阳奉阴违的事情,没有意料之中的不安,反而觉得有些刺激是怎么回事? 待兄妹二人来到庄子上时,夕阳已渐渐滑入西山,天边漫天赤霞,正是一片压着一片的绯红炽丽。 几人下了马车,阿荔刚欲上前叩门时,就听得院内传来一道语气散漫尖酸的谩骂。 118 有毒药吗? “连这点子活儿都做不好,装什么十指不沾阳春水呢?啧啧,谁让你当年爬谁的床不好,偏偏爬上了二老爷的……爬之前却也该打听清楚了,那二太太宋氏可是个厉害的,没过门时就已将二老爷抓得死死地了,娘家又富庶,岂是你这等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野女子能挤得进去的?” 她话说得刺耳,却无人回应。 她却似横竖找不到事情去做,闲得发慌一般,继续喋喋不休。 “生下了长子又有何用?你如今既被打发到了这庄子上来,就别想着再回去了,什么荣华富贵只管去梦里头找吧。啧啧,瞧你这狐媚模样,天生就是贱命……” 张秋池的脸色复杂极了,十指在袖中紧攥着。 张眉寿已经示意阿荔上前将门一脚踹开。 院子里的人被吓得惊呼一声,正要恶言相向之时,却瞧清了来人。 那看起来三十五岁上下的婆子连忙一改方才的脸色,谄媚地朝着张眉寿迎了上来行礼。 “原是三姑娘和大公子来了,怎也不让人提前知会一声儿?” 正刷洗着一盆青萝卜的苗姨娘赶忙擦干了手上的泥水,低眉行礼。 “我来此处还需经过你的准允不成?这庄子里可还有其他人了?”张眉寿问。 这话似带着刺儿,婆子神色微僵,却还是立即笑着道:“奴婢是这庄子的管事婆子,去年除夕前,去府里送收成册子的时候,曾是见过三姑娘的,三姑娘可是忘了?” “我自然没忘。”不就是大伯娘乳母的儿媳妇吗?还值得特地提醒。 张眉寿不冷不热地道:“我问你呢,这里可还有其他人了?” 婆子眼珠子动了动,因拿不准张眉寿的来意,便有些犹豫地答道:“除了奴婢之外,还有几名粗使婆子和两名老仆。” “那好。”张眉寿对阿荔说道:“唤一名粗使婆子过来。” 阿荔即刻去了。 “不知三姑娘此番前来是为何事?”管事婆子心中费解,便试探地询问。 “我与大哥是来看望苗姨娘的。” 婆子讶然。 被逐到庄子上的小妾,竟劳动嫡出的姑娘前来看望? 不是听说这苗姨娘正是因为挑拨二房夫妻关系,才被二老爷一怒之下赶出来的吗? 婆子心思百转间,阿荔已经带着一名身着粗布衣裙的婆子折了回来。 “掌她的嘴。”张眉寿直截了当地吩咐道。 管事婆子和粗使婆子皆是愣住。 “聋了吗?”张眉寿冷眼扫向粗使婆子。 婆子只有走到管事婆子面前,正要抡起了巴掌时,管事婆子却蓦地跪了下去,冲着张眉寿哀呼道:“不知奴婢究竟犯了何错,竟值得三姑娘这般动怒啊!” “妄议主家,这一条够不够?” 小女孩的话简单直接,声音听不出喜怒,却让管事婆子脸色大变。 合着是隔着门听到了她的话,才让丫鬟踹的门,上来便问还有没有其他人,原来是找人抽她嘴巴子来了! “奴婢一时嘴快,污了三姑娘的耳朵,奴婢自罚便是!” 她说着,就自己甩了自己两个耳刮子。 她好歹是这庄子上的管事婆子,婆婆又是大太太跟前的老人儿,自认眼下已这般表态了,想必张眉寿也不可能再咄咄逼人。 “我让你自己打了吗?”看穿了她的心思,张眉寿在心底冷笑了一声,道:“自作主张,是谓僭越——这般不知规矩,我看这管事婆子的位置还是换个懂规矩的人来做罢。” 管事婆子彻底愣住了。 话竟还能这么说的吗? 来这一趟不当紧,不止要给她一个天大的下马威,竟还要直接扒了她的管事位置?! 她心底惊骇,刚要磕头认错时,却忽然被那粗使婆子一把揪住了头发,还没反应过来时,重重的一记耳光已是让她眼前发黑。 粗使婆子讨好般看向张眉寿,见张眉寿朝她轻轻点了头,更是力量倍增。 她忍这位嚣张跋扈的管事婆子已经很久了,而眼下既然她的位置即将不保,那……嗨呀,大家都是性情中人,谈利益太俗了,只为出口恶气而已! “姨娘,咱们移步说话吧。” 张眉寿听着不绝于耳的耳光声和管事婆子的哀嚎,遂开口说道。 苗姨娘勉强回过神来,带着张眉寿和张秋池去了自己的院子里。 这院子小之又小,显然是临时收拾出来的,院中杂乱无章,什么农具杂物堆放都有。燃文小说 www.ranwen.com 张秋池微微叹了口气。 姨娘宁愿呆在这样困苦之地,任人为难,却也不愿说出真相。 “大哥,我有话想单独与苗姨娘说一说。”张眉寿看着进了屋忙着烧水冲茶的苗姨娘,对张秋池开口说道。 她说话向来简单,张秋池也没有犹豫,只点头答应下来。 他的三妹似乎比其他女孩子心思要通透许多。 “此处简陋,倒委屈三姑娘了。”苗姨娘站在桌边,有些局促地笑着道:“也无好茶招待,就给姑娘泡了几颗甜枣儿解解渴……” 张眉寿坐在长凳上,让阿荔守在门外。 “姨娘懂得制毒?”张眉寿问道。 苗姨娘听得怔住。 她本以为张眉寿是要询问她“反省的如何了”,还为追究当日之事来了,谁知上来便是这么一句。 张眉寿倒也不是不想问,只是认定问了也是白问,与其白费口舌,倒不如问些其它有用的。 她是不满苗姨娘的隐瞒包庇,但她也并非死心眼,只紧盯着这一处不放。 “懂得一些。”苗姨娘也不撒谎否认,只又解释道:“所谓医毒不分家,我自幼生在湘西之地,那里蛇虫毒物出没,终年又有山林瘴气,为了防身,许多人家都略通药毒之理。” 张眉寿点点头,心中半信半疑。 “姨娘可有制好的毒药?”她又问,并且说明意图:“我想要一些防身。” 苗姨娘额角冒汗。 这丫头真是不开口则以,一开口则句句惊人。 这里又不是湘西,好好的小姑娘,要什么毒药防身? “姑娘,使不得。”她劝阻道:“先不说妾身有没有,即便是有,也是不敢轻易交到姑娘手中的。” 万一出了差池,她如何担当得起这份过失? 张眉寿看着她,认真想了一会儿。 苗姨娘看着面前女孩子人畜无害的娇俏面庞,心底莫名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张眉寿开了口。 119 临时做一条舔狗 “不然您教我制毒吧?” 苗姨娘微微张大了嘴巴。 要毒药不成,反让她教着制毒……这是什么匪夷所思的“以退为进”? “姨娘既是不放心将毒药贸然交到我手中,那不如干脆教我制毒好了。”张眉寿一脸认真地说道:“待我熟知了这门手艺,摸清了其中各类药理毒性,便做到了心里有数,如此之下就不怕再出差错了。” 苗姨娘听得哭笑不得。 这门手艺? 什么时候制毒也成了一门轻飘飘的手艺了? “姑娘,这当真不是可以拿来闹着玩的。”苗姨娘语气谆谆地劝道:“您如今年岁尚幼……” “姨娘是几岁开始学的?”张眉寿忽然问。 “三岁开始学认药材……” “那便是了,如今我已七岁有余。” “妾身怎能与姑娘相提并论?”苗姨娘满脸为难之色。 “我是诚心想跟姨娘拜师学艺。”张眉寿语气诚恳。 苗姨娘微微顿了顿,拒绝的话到了嘴边,但见女孩子小小的脸上竟格外坚持,倒不似是一时兴起,便忍不住问道:“姑娘为何会想要学这个?” 女儿家学好女红刺绣才是正经事,实在不行还有琴棋书画,清清雅雅的多好,作何非要去摆弄这些不干不净的东西? 若她当年能够选择,她是绝不愿意去学的。 张眉寿认真地答道:“防身。” 她一开始并未想到要学,只想到借用而已,正是苗姨娘的迟疑提醒了她。 上一世,她终日拘于深宫之中,艰难心酸是有,却被保护的安安稳稳,从来不用为了性命安危而多去思虑。 而今,她手无缚鸡力,更没了层层护卫——尤其今日在关雎园内,因亲眼目睹了宴真郡主被狮子袭击,婢女临时求生躲开狮子攻击时的变故,让张眉寿愈发清楚地意识比起倚靠外力,拥有自保的能力才是更稳妥的保证。 这一世,她有很多想要保护的东西。 而只有先做到自保,才能去保护别人。 苗姨娘即便看出来张眉寿有着自己的思虑考量,却也没办法就此答应下来。 二太太若得知了她教姑娘制毒,那还不得生生气病啊…… “起初若不是姑娘说情,妾身此时只怕不知流落何处……今日惩治那管事婆子之事,妾身也明白姑娘的好意。按理来说,这是姑娘头一回有能用得着妾身的地方,妾身本不该说半个不字,只是……” 听得苗姨娘犹犹豫豫,守在门口的阿荔忍不住了。 “苗姨娘,您既都知道欠了姑娘人情,那眼下不正是报答的时候?”阿荔说罢,又咳了一声道:“虽说我家姑娘是做好事不图报答的……” 张眉寿有些心虚地挺了挺背。 她之所以没有“挟恩图报”,实则是打从心底认为自己并未施过什么恩德。 先前为苗姨娘求情,她有自己的考虑。今日发落那婆子,是因那婆子委实嚣张,又是大伯娘的人,她欲借此将人拔去而已。 阿荔也是个厚脸皮,挟完恩又苦苦求道:“苗姨娘,您看在姑娘这般诚心的份儿上,就答应了吧,如此也能有人继承您的衣钵了不是?” 苗姨娘:“……” 她这劳什子衣钵并不是很需要人来继承…… “苗姨娘呀,姑娘是想学来防身,又不会拿来杀人放火。”阿荔上前揪住了苗姨娘的衣袖,讨好般地晃了晃。 为了达成姑娘的心愿,临时做一条没有感情的舔狗又有何妨? 待姑娘学得一手出神入化的用毒之术,她再练就一身高强的拳脚功夫……到时候她与姑娘双强合璧,岂不令人仰望! 阿荔越想越兴奋,仿佛看到了自己跟在姑娘身边呼风唤雨的那一日。 苗姨娘无奈之时,偏偏又有人看不下去了。 “姨娘,您便答应三妹吧。” 张秋池走了过来。 苗姨娘一脸复杂地看着他,问:“你知道是何事吗?便催着我答应……” 张秋池摇摇头。 他确实不知道。 只因阿荔的声音实在太大,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但听到阿荔说什么“学来防身”,他如今大致也能猜得到了。 三妹肯定是想学医术。 没想到三妹小小年纪竟就有着治病救人的志向,相比之下,他却只想着读书立业,多么功利世俗…… 张秋池再一次自愧不如了。 再开口时,语气便更为认同。 “三妹想学医术,这是好事,姨娘答应她又何妨?” 即便可能派不上什么用场,可想法是好的,是值得赞扬的。 苗姨娘听得有苦难言。 什么医术,什么好事,这三姑娘可是直接想学制毒…… 看着三双满含期待等着自己点头的眼睛皆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苗姨娘终于败下阵来。 “做什么事都讲求天分,若没有天分必是不好学的。这样吧,姑娘先从认药材学起,若真正学得好,咱们再谈其它……” 她是想借此试试张眉寿的心性,若是那等沉不下来的性子,制毒必是不能教的。而除此之外,苗姨娘更多的还是想让张眉寿知难而退。 谁知张眉寿听了万分欣喜,一副定不叫人失望的神情,直叫苗姨娘心里一阵没底。 “那姨娘跟大哥说话罢,我先去外头等着。”她是一旦达到了目的,便绝不纠缠多说的性子。 张秋池见她高兴,也笑着点头。 张眉寿带着阿荔脚步轻快地离开了小院。 此时,天色已然擦黑。 “姑娘,咱们不在这儿等大公子吗?”见张眉寿一路走,已要出了庄子,阿荔才忍不住问道。 “咱们先去个地方。” 见自家姑娘竟是要上马车,阿荔连忙去扶。 张眉寿坐进马车里,直接对辕座上的棉花吩咐道:“去大永昌寺后山。” 今日他们是瞒着宋氏偷偷出来的,不便惊动府里的车夫,是以便临时让棉花赶的车。 阿荔两只食指来回交错着,心中盘算不停。 姑娘的师傅已经到手了,她的师傅还没谱儿呢——这个口,究竟要怎么开呢? 阿荔想了一路。 下了马车后,入目是一片黑漆漆的山林,远远可见尚未完工的大永昌寺灯火通亮。 “姑娘,那边有人。”棉花压低了声音,看着右前方说道。 120 死透了 张眉寿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虽听力比不上常年习武的棉花来得灵敏,却隐约也看到了隐没在林中、闪烁不定的星星点点的灯火。 三人朝着那火光小心翼翼地靠近着,耳边的声音随之变得清晰可闻。 “尚娘,我给过你机会了,你非要如此不识趣,就休怪我不念往日情意了!”男子因激动而起伏不定的声音传入几人耳中。 这语调阿荔一听便知是何人。 不正是那谋害秦家姑娘性命不成,又欲敲诈钱财的死货吗? “事到临头,还好大的口气!”年轻男子语气冰冷厌恶。 张眉寿几人已然在不远处站定了,借着树木的遮掩,将身形隐藏在夜色中。 张眉寿借着昏暗的火光看着眼前的情形。 一身青色裙衫的秦云尚站在一名身形高大的少年人身旁,少年人约是十五六岁的模样,眉眼间与秦云尚有几分神似。 这应当是秦家的三公子,秦愈之。 秦家兄妹身边立着三名黑衣仆从,均是身材矫健,一看便知不是寻常仆人。 “我死便死了,可你秦家小姐的名声还想不想要了?”已被两名仆人死死制住的于瑾笑容狰狞,他逼视着秦云尚,道:“尚娘,你何时变得这般蠢笨又狠心了?不单想要我的命,竟连自己的名声也置之不顾了?” 可他并未从秦云尚脸上看到丝毫起伏。 “堵住他的狗嘴。” 秦愈之冷冷地说道。 于瑾挣扎了一番,却仍是被仆人拿布团死死地堵住了嘴。 此时,停在一旁的马车内忽然有一名绑了双手的男子被推了下来。 秦家丫鬟阿星旋即跳下马车,拖着那衣着寒酸邋遢的男子走了过来。 见到此人,于瑾顿时瞪大了眼睛,惊恐不可名状,嘴里不停发出“呜呜”的叫声。 男子吓得浑身抖瑟着,扑着跪在地上,没出息地哭喊道:“小人指天发誓,今日是那于瑾主动找到小人,说要小人……要小人去抹黑贵府小姐的名声,他许了小人重利,可小人当真没有答应他呀!小人岂有这个狗胆?请秦三公子明鉴,饶小人一条贱命啊!” 阿星一脚踹在他的心口处,将他踹倒在地。 “谎话连篇!你分明已是应允了他!” 当时她一路跟踪于瑾,从于瑾找到此人,到二人之间的全部谈话,她都一清二楚。 说起来,多亏了张家三小姐的提议。 若不然,此事绝不可能如此顺利地解决干净。 男子连连摇头,惶恐地道:“那、那只是小人敷衍他的托辞而已!小人岂敢污蔑贵府小姐……” 秦愈之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凝声说道:“我秦家三小姐与于瑾此人素不相识——你可记住了?” “小人记住了,小人记住了!”男人点头如捣蒜。 他此时恨不能从未见过于瑾才好。 今日已被秦家人盯上,他即便不死,往后的日子必然也会艰难百倍! “说话不谨慎的下场,你还须仔细瞧清楚了。”秦愈之满脸冷然地抬起了手。 男人抖得越来越厉害,眼睁睁地看着于瑾被仆人死死地按在地上。 “尚娘,你也瞧清楚了。”秦愈之看着秦云尚皱眉说道。 秦云尚抓紧了手中的帕子。 “三公子,他身上有匕首!”一名仆人忽然说道。 秦云尚眼底闪过嘲讽。 原来今晚威胁她独自前来这后山见她,不单要她的银子,还想要她的性命…… “你几番妄图害我妹妹性命,本该将你千刀万剐,方解我心头之恨!”秦愈之咬牙切齿了一瞬,旋即道:“可我秦家做事讲求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我今日也不为难于你,只叫你亲自尝尝被人沉水的滋味,临死前也好再反省一番。” 于瑾瞳孔一阵紧缩,在仆人手下奋力地挣扎着。 眼见挣扎不成,已有仆人往他身上绑了沉重的石块,他连忙看向秦云的方向,冲她发出“呜呜”的闷哼,眼中竟满含哀求之色。 秦云尚看在眼里,怕是怕的,是因要见一条性命即将消陨。可若谈心软,却半分没有。 她不会蠢到去可怜一个几番想要杀她的人。 于瑾被沉入了林后的湖泊中。 夜晚寂静,人被投入平静幽深的湖水中,竟连水花都没激起太多,便直直地往下坠去。 秦家人谨慎地清理了痕迹之后,很快离开了此处。 “姑娘,咱们不走吗?”湖边,一阵夜风吹来,阿荔打了寒噤。 “再等等。”张眉寿盯着已经恢复了平静的湖面。 她得确定人死透了才能放心。 一旁的棉花觉得这一幕实在诡异。 年幼的三姑娘盯着方才那人被沉下去的方向,一副一旦发现人没死,就要立即上前补两刀的架势。 究竟什么仇什么怨啊! “姑娘,要不然……让棉花游过去瞧瞧?”阿荔小声地提议道。 棉花听得汗毛一立,转脸看向阿荔。 “你怎么不去?”他脱口问道。 阿荔瞪大了眼睛。 懂不懂怜香惜玉! “我不会泅水!”她气呼呼地说道。 “不会泅水当什么大丫鬟……” 阿荔一口血梗在嗓口。 谁说一定要会泅水才能当大丫鬟? 还有,他脸上那种鄙夷的神色是怎么回事啊喂! “你也未必就泅得很好!” 棉花呵呵一笑。 激将法。 幼稚。 但有用! 他一个猛子扎进了湖中。 阿荔与张眉寿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如鱼儿入水般的姿态。 “……” 棉花大约在水中探了一盏茶的功夫,方才上岸。 “姑娘,人已死透了。”他拧着身上的水,笃定地说道。 湖中水流缓慢,尸身又绑着沉重的石块,并没能漂得太远。 张眉寿松了口气。 方谨死了。 在那些恶事做尽之前,早早地死了。 死在了他前世欠下了一条性命的秦家人的手里。 上一世祸国殃民的大奸大恶之人,这一世却以这般无声无息的方式死去了——正如上一世的秦家小姐一般无二的死法。 而深究这一切的变故起源,却是因她当初顺手之下救了秦家小姐性命。 这感觉仿佛冥冥之中自有轮回注定一般。 张眉寿三人离开了湖畔。 待正要走出后山之时,棉花却忽然警惕地道:“姑娘,似乎有人在跟着我们。” 张眉寿心底一紧。 121 要见她 几人停下了脚步。 棉花谨慎地护在张眉寿身侧。 渐渐有脚步声入耳,不疾不徐,是鞋底踩踏在落叶上的声响。 既已如此不遮掩,对方显然是要露面了。 张眉寿看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心底暗暗猜测——棉花既说对方一直在暗中跟随,想来便不会是寻常偶遇。 “阿荔,点灯。” 她低声说道。 四周漆黑,又处城外荒芜后山,此情此景下,阿荔到底有些紧张,摸了半天才摸出火折子,将一直提在手中的风灯点亮。 夜色被驱散些,一片影影绰绰的火光中,那人影终于显现。 阿荔和棉花一左一右护在张眉寿身侧。 看着现在视线中的那抹白影,张眉寿悄然捏紧了手中的玉瓶。 对方却轻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原是个和尚。 紧绷着的阿荔松了口气。 听着像是个年轻的和尚,想来应是这大永昌寺里的僧人。 张眉寿却半点不曾放松警惕,反而疑窦丛生。 年轻的僧人独自一人出现在几乎无人踏足的后山,且显然已在暗中跟随他们已久,却至此时方才现身,未免透着异样。 她一时未开口,只等着对方说明意图。 棉花也仍是一副防备的姿态。 同是习武之人,他从对方的脚步声便可听出此人身手不凡——且先前他迟迟才发现对方在暗中跟随,却不曾留意到此人是何时接近的……是以,他一时摸不清此人真正深浅。 “女施主。” 年轻的僧人朝着张眉寿双手合十行了佛礼。 张眉寿微微垂首,无声回礼。 僧人声音平缓温和:“师傅命小僧请女施主入寺一叙。” 张眉寿并不刻意隐藏意外之色,当即相询道:“不知尊师是哪位高僧?因何要见我?” “小僧乃大国师继晓座下弟子。” 张眉寿惊诧不已。 继晓要见她? 上一世,她与继晓私下并无值得一提的交集。 这一世为何会出现此等变数? 张眉寿一时想不出答案来,下意识地便要婉拒。 可那僧人却在她开口前说道:“师傅说,今日在关雎园中偶见女施主一面,便觉出女施主极有佛缘,特请女施主前去一见。” 佛缘? 他不提这二字还好,待一提了,立即叫阿荔整个人都惊恐起来。 须得知道,那些曾被大国师称之为有佛缘的童男童女们……大多都被祭天了! 转瞬又想到曾亲眼目睹醉汉在大国师辇前咬舌自尽的诡异一幕,阿荔更是怕得厉害,壮着胆子往张眉寿身前又挪了几寸,勉强伸出双臂,作出老母鸡护着小鸡崽的姿态来。 “夜已深了,我家姑娘急赶着回家,待归家晚了,是要挨罚的。”阿荔说着,声音里的底气是强撑出来的。 “女施主,请移步吧。”那僧人仿佛没听到阿荔的话一般,径直对张眉寿说道。 这便是“非去不可”了。 棉花微微攥了拳,只等着张眉寿发话便动手。 他才不管什么大国师不大国师。 张眉寿的想法却是与他不同。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继晓要见她一个身份普通的小姑娘,多得是名目和机会。 况且,若摸不透对方的用意,她亦心下难安。 退一万步说,她眼下并没有选择的余地——她若因此让棉花与面前的僧人动手,且不说显得过分异样,或是胜算几何,单是此事可能带来的后果,便比眼下她面临的处境要糟糕百倍。 她察觉得到阿荔的担忧,可她不是阿荔,她很清楚继晓若有意害她,根本无需如此大费周章。 放眼大靖,能得继晓单独邀见之人,怕是屈指可数。 “还请引路吧。” 张眉寿开口说道。 僧人闻言念了句佛,转身走在了前面。 张眉寿不远不近地跟着。 “姑娘,咱们真的要去吗?那大国师,当真……”阿荔即便将声音压得极低,却也不敢将“邪门地很”四个字说出口。 她与大多数大靖子民一样,对这位高高在上又神秘莫测的大国师既敬又畏,那种畏惧几乎是深刻到了骨子里的。 人在未知又无法掌控的强大事物面前,历来如此。 况且这位大国师的确有几分本领在。 张眉寿想到了上一世此人的结局。 祝又樘登基后,大肆肃清方士当道之风气,不仅抹除了大国师、佛子等一应虚衔,更立即判处继晓斩首之刑——手段雷霆迅速,几乎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彼时被治罪的还有罪大恶极的宁家,可祝又樘亦是宽容处置,只夺了宁家权势,而并未赶尽杀绝,堪称仁德典范。而唯独对待卖弄方士之术的继晓等人毫不留情,连根拔起。 继晓当年在西菜市口被斩首示众。 可祝又樘去世时隔多年之后,张眉寿却得知继晓尚存人世的消息——据说,他暗中投入了兴献王祝又沅的麾下,后来被兴献王之子、也就是被张眉寿亲手扶上皇帝宝座的祝照所用。 祝照沉迷长生之道,然疑心甚重,不敢放任继晓,是以一直命当时的锦衣卫指挥使陈寅、便是苍鹿暗中看押继晓,将其囚于密牢之内。 故而,这个妖僧的后半生,一直不见天日,只是苟延残喘罢了。 张眉寿一直不解他当初是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躲过斩首之刑,且不被人发现的。 那绝不会是普普通通的障眼法。 故而,继晓有几分本领是真。但若说通天之能,显是欺瞒世人的无稽之谈。 见张眉寿没有理会自己,不知在想些什么,阿荔心里的不安更甚。 她转脸看向棉花,低声埋怨道:“你能不能将身上的水珠子拧干了……一路上滴滴答答地,听得人心底发毛。” 她原本就怕,再听着这声音,只觉诡异地紧。 棉花甩了甩衣角,皱眉道:“早已半干了——倒是你该擦一擦头上的冷汗才是。” 阿荔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惊觉自己竟如淋了场大雨一般,头皮全湿透了,汗珠子滚滚而下,吹一风凉飕飕的,方知那‘一路滴滴答答’的源头所在,不由地哑然了半晌。 视线逐渐明亮,昼夜有人赶工的大永昌寺在灯火中显得格外庄严。 僧人引着张眉寿一路来至后殿之中。 继晓便在此处等候。 122 改命之人 阿荔和棉花与那年轻的僧人等在外面,张眉寿独自一人进了殿内。 她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四周。 神台上供奉着一尊不知什么神像,因未到开光之日,尚且由明黄的绸布遮盖着。仰面去看只见轮廓高大,不消去想,也可知耗了重金镀造。 鼻间檀香气极淡,尚不足以遮盖金漆新木的气味。 神台旁单独隔开了一方侧间。 张眉寿循着低低的诵经声走近,在侧间外站定。 她看到了在侧间之内的莲花座上静静打坐的白衣僧人。 僧人察觉到了她的到来,徐徐睁开了眼睛。 张眉寿微微错开半寸目光,并不看进那双幽深如墨的眼睛里,而后便低下头,显出几分恰到好处的局促与紧张。 继晓眼神微动,却是流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小施主从何而来?”他开口,声音如佛之梵音,清彻和雅。 “自后山为贵寺弟子相引而来。”张眉寿答得毫不犹豫。 “贫僧是问小施主从何处来。”继晓再问,语气依旧如始。 张眉寿眼中神色涌动,自报了家门:“小时雍坊,张家。” 然而她十分清楚,继晓既已请她前来相见,断然不会对她的来历一无所知。 所以,他究竟问得是什么? 继晓显然对她的第二个回答仍不满意,微微摇了头,再看向她时,那令人生惧的眼睛里竟多了一抹审视的光芒。 “面由心生,小施主这般早慧,却倒不像是生来如此。”他似笑非笑地说道。 张眉寿听得心中惊惑之感起伏不定。 此时,她余光中只见原本打坐的僧人已经缓缓起身,离座而下,竟是朝着她走了过来。 张眉寿往后退去数步,正是寻常小姑娘的反应。 继晓在离她仅有三五步远的距离处站定了。 “不知大国师因何要见我?”张眉寿主动问道。 继晓微微笑道:“贫僧倒想问一问小施主因何而来——” 这话古怪至极,若由他人之口说出,张眉寿定会觉得对方脑子不灵光,净说怪话,可换了继晓来说,她却只剩下了疑惑。 “难道不是大国师邀我前来?”她反问道。 继晓却是摇头。 “是也不是。” 正当此时,他却又上前了一步,俯视着张眉寿,缓缓问道:“小施主是否为贫僧的旧识?” 张眉寿闻得此言,心底再也不可遏制地掀起了惊涛骇浪。 面上却仍平静自若,一派疑惑:“国师之言高深莫测,请恕我悟性不高,难以参透。” 继晓静静看了她片刻之后,终于移开了目光,眼底却仍藏着一抹猜疑之色。 他取下手上悬挂着的一串木鱼石佛珠,递到张眉寿面前。 “贫僧与小施主有缘,这佛珠便赠予小施主。”他语气温和之极:“若哪日小施主偶遇不顺心之事,可携此珠来寻贫僧,定无人可拦。” 这便是正大光明的要向她示好施恩了。 如日中天的堂堂大国师,如何要与她区区小姑娘结此善缘? 张眉寿心底越发惊惑。 “小施主,今晚一见,应是佛祖指引,这佛缘万万不可推却。”他话中似乎透着别样的禅意。 张眉寿将佛珠接过。 不可推却的却不是佛祖指引,而是大国师盛情。 张眉寿道谢后,便请辞。 “章拂,送小施主出寺。”继晓缓声说道。 他声音极为和缓缥缈,却仍传入了守在殿外的年轻僧人耳中。 法号章拂、也就是先前带张眉寿前来的僧人行入殿内,引了张眉寿离去。 将人送出寺门之后,章拂再折回时,只见继晓已经重新归位打坐。 “师傅。”章拂在一旁站定。 继晓阖目说道:“命人仔细去查这位张家姑娘近来所历之事,不可有任何遗漏。” 这等“变数”,他平生未见。然今晚短短一叙,他几乎已经可以肯定了……无论对方“从何而来”,却定是他要等的人没错。 “弟子遵命。” “不可惊扰于她,切记。”继晓嘱咐道。 章拂应下,便退了下去。 继晓再睁开眼睛之时,眼底已是一片动荡之色,唇角渐渐开始扬起,发出低低的笑声来。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这助他改命的变数,终是叫他等到了! …… 张眉寿先是回了庄子,接了张秋池,再一同赶回家中。 张秋池问她去了何处,她只道闲来无事,去了庄子附近的寺庙上香,并无多言其它。 张秋池再三叮嘱她日后再不可一声招呼都不打便不见了人影,实在叫人挂怀担忧。 张眉寿知道他是真正担心自己,便也诚心认了错,做了保证。 她本打算去一趟大永昌寺后山,只待确定了方谨已死,便即刻返回,可谁知半路遇到了那僧人,被引着去见了继晓一面。 如此之下,才耽搁许久。 一路上,张眉寿都在想着继晓的异样言行,故而显得心不在焉。 她甚至忍不住猜想,继晓是否已经得知了她重生的秘密? 亦或是有了如此猜测,方才只是试探? 张眉寿无法确定,只越想越多。 张秋池见她显然一直都在走神,原本到了嘴边的一些话,便没能开口讲出来。 他今日跟苗姨娘问了许多,也有了一些自己的想法与猜测。 罢了,这乱纷纷的想法也不着急说,不如待他自己先捋顺了再作打算。 张眉寿回到愉院之后,听阿豆说宋氏并未发觉她偷偷出门的事情,不由松了口气。 宋氏曾两番差人来看过张眉寿,问她可服药了,可用晚食了,只不过都让阿豆应付了过去而已。 除此之外,大姑娘张眉娴和四姑娘张眉箐也都来探望过,阿豆一应都以“三姑娘受了惊,正歇着”作为藉口,搪塞了过去。 张鹤龄和张延龄同样空跑了一趟。 阿豆本不擅说谎,今日这几遭下来,倒觉得即将要被磨炼出来了。 一整日下来,张眉寿已是累极,只用了一碗银耳莲子羹,由丫鬟伺候着洗漱一番,便去睡了。 她侧躺着,怀中抱着一只湖蓝色绣白梅花的软枕入眠,梦里却梦见了与祝又樘在花丛里相互扯脸的情形。 这可真荒谬啊。 她在梦里这样想着,梦里却不知正是白日里真实发生过的。 两日后,京中暗下传开了一则人人不敢明言的消息。 123 想做神仙的皇帝 锦衣卫指挥使宁通唯一的女儿、最得宁贵妃宠爱的宴真郡主终于被救治了过来。 只是命虽保住了,半张脸却生生毁了…… 此事只在暗下被传开,却无人敢在明面上议论半字。 而此事的起因,也已被查明了。 竟是四皇子祝又沅贪一时新鲜,带人前去束风园观看巨狮还不够,又强令看守之人将铁笼打开,丢了活鸡活狗进去,要看狮子捕食的情形。 可在过程中,四皇子偏还嫌不够有趣,又贱兮兮地丢了石块砸去。 这石块好巧不巧地砸中了狮子一只眼睛,就在四皇子兴冲冲地炫耀自己砸得极准之时,被激怒的狮子发了狂,咬伤了看守之人,竟逃脱了出来…… 侥幸之下,四皇子倒不曾受伤,却吓病了。 不是被狮子吓得,而是被宁贵妃给吓得。 宁贵妃的跋扈向来连遮掩都懒得遮掩,她已几番闹到皇上面前,哭着让皇上给侄女做主,说是四皇子顽劣不堪,必须要严惩。 她膝下无儿无女,是真正将侄女当作了亲生女儿来看待的。 寝殿之内,身上穿着佛家的僧袍,手里拿着道家的拂尘,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正在打坐的昭丰帝听着宁贵妃这话觉得有些怪怪的。 老四顽劣不堪? 可他不是你养大的吗? 他看着宁贵妃,忍不住问道:“老四自幼养在你身边,他这般顽劣,你岂不是要担上教养不当的罪过?” 宁贵妃一噎。 “皇上这话是何意?”她委屈又愤懑地道:“臣妾可怜的宴真遭此大祸,难不成臣妾还要自罚一番?” “朕岂会是这个意思……朕只是……”觉得这么说来还挺有趣的? 昭丰帝咽下不该说的话,好声好气地哄道:“那爱妃说要怎么罚老四才能消气?他如今尚且病着,爱妃只管说,朕先给他记上——” 从前他子嗣单薄,老大老二都早夭了,可自从老三祝又樘被接回来之后,他的儿子渐渐跟不要钱似得多了起来,物以稀为贵,儿子多了便也不宝贝了。 他如今只想着早日炼成不老仙丹,他一颗,爱妃一颗,两个人做一对长生不死的神仙眷侣,如此便算是圆满了。 这么一想,昭丰帝便忍不住劝道:“咱们迟早是要飞升仙人的,爱妃何苦要为了这些凡尘俗事过于烦忧?莫气莫气,只是过眼烟云罢了,不妨豁达一些。” 宁贵妃听得在心中直翻白眼。 “臣妾不管那么多,犯了错必是要罚的,先要罚他去同宴真赔不是!念他年幼的份儿上,只罚十板子便罢了,再命他去太庙守满三月,反省赎过!” “这……”昭丰帝眼中闪过思量。 “皇上还嫌臣妾罚得重了不成?若不叫他长个记性,日后还不知要惹出什么祸事来!”若不是因为他是皇子,她真想直接将人打死了给宴真出气才好! “不,不重。”昭丰帝摇摇头,慎重地道:“只是,将守太庙三月改为守上交到小沙弥手中。 “三妹,四妹,你们先去别处玩,我有话要对佛祖说。” 张眉娴开口说道,脸上略有些不自在。 张眉寿和张眉箐答应下来,相携离了前殿。 “三姐,我想吃这寺里的豆耙饼了……”张眉箐说着,就偷偷咽了口水。 开元寺里的斋饭远近闻名,其中豆耙饼最为有名。 “眼下尚早,离晌午开斋饭还有些时辰呢。”张眉寿说道。 况且她们今日出门,是答应了家中上完香便回去的,并不会留下用斋饭。 “那咱们去厨房瞧瞧呗,万一有现成儿的呢?或者,咱们多捐些香油钱,跟做豆耙饼的师傅学一学是怎么做的……”张眉箐向来对好吃的东西极上心。 张眉寿隐约记得,这位性格内敛的四妹妹自幼不好女红,偏爱下厨,长大后也一直如此。 左右闲来无事,张眉寿便跟着张眉箐往寺庙后厨而去。 前殿内,张眉娴跪在蒲团上,嘴里头正低声念叨着。 “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信女张眉娴别无他求,不求姻缘万般如意,只愿不要叫我嫁去那糟心又接连克死两位妻室的王家……信女宁可青灯古佛,一生供奉菩萨,也不愿给那人做续弦……” 她的声音虔诚又透着无助。 这声音本又低又细,却仍是清楚地传入了刚踏入殿内的僧人耳中。 前来求佛者,多有各种不顺心之事,年轻的姑娘家为了亲事烦忧,这无甚稀奇。 只是僧人不知因何,仍下意识地投去了视线。 张眉娴叩拜罢,已经起身。 转身之际,四目相对。 僧人眼底闪过一丝不甚明显的意外之色。 124 “被她咒死了” 他看到了少女一双微微泛红的眼眶。 张眉娴心心念念着自己的亲事,并未过多留意到僧人,又去了一旁求签。 僧人垂下了眼睛,低低地念了句“阿弥陀佛”。 “章拂法师,请随小僧来,主持方丈正在殿后等候法师。”一名沙弥对着僧人说道。 僧人微微点头。 待从殿后折回时,再途径前殿,却偶然在解签的长案前,捡到了一只天青色绣粉莲的荷包。 张眉娴急匆匆地回到前殿,恰见自己的荷包被僧人捡起。 僧人听她说明,便将荷包交还。 “多谢小师傅。”张眉娴诚心道谢,然而待看清僧人的面容时,眼中却划过一道浅浅的疑惑。 僧人双手合十,念了句佛,便转了身离去。 张眉娴却盯着他的背影出神。 张眉寿和张眉箐回来时,便瞧见了她杵在那儿动也不动的模样。 “大姐姐,你瞧什么呢?”张眉箐凑过来,好奇地问道。 “没什么。” 张眉娴说话间,却看向张眉寿,连忙问道:“三妹,方才那位师傅为何与你说话,可是你认得的?” 她方才站在这儿,一直盯着章拂的背影瞧,是以也看到了章拂顿下脚步与张眉寿说话的情形。 “曾在大永昌寺附近有过一面之缘。”张眉寿并未提及章拂是继晓亲传弟子的身份。 因见张眉娴表情略有些异样,便多问了一句:“大姐为何这样问?” 张眉娴若有所思地低下头看着自己手中的荷包。 “只是见他长得有些像我幼时的一位故人……” 张眉箐惊讶地问:“那他为何会出家呀?” 张眉娴无奈摇头:“我只是说像,又并非真的是同一个人。” 她幼时认识的那位故人……早已不在人世了。 姐妹三人边说话边出了开元寺。 待坐上了马车,张眉箐迫不及待地将手中提着的黄木食盒打开了来。 食盒里是刚出锅没多久的豆耙饼,香气钻入鼻子里,催得张眉箐垂涎欲滴。 “这是哪里得来的?”张眉娴问。 “是寺院后厨里的师傅给我们的。”张眉箐笑得眉眼弯弯:“那师傅人好得很,听闻我们想带走些,便又寻了食盒给我们。” 她答应了那位师傅待得了空再来将食盒送还。 “大姐,你尝一块儿吧?”张眉箐拿帕子托了一块儿送到张眉娴面前。 张眉娴摇摇头:“我没胃口,你们吃吧。” 天气炎热,她心中又装着事情。 张眉寿因早上吃得少,此刻倒有些饿了,便吃了两块。 余下的,便全被张眉箐吃完了。 张眉箐悄悄揉了揉肚子,有些懊悔地道:“本想给母亲带些回去的……” 张眉娴和张眉寿听了只是笑。 “姑娘,方才奴婢在外头等姑娘时,从几名车夫和小厮那儿听说了一件今早刚发生的大事。”阿荔一边去给张眉寿倒水,一边说道。 “什么大事?”张眉寿随口问道。 阿荔略微压低了声音,说道:“听说礼部侍郎林葑死了……” “谁?!”张眉娴几乎是瞬间瞪大眼睛看向了阿荔。 礼部侍郎? 姓林? “礼部侍郎,就是接连死了两位正妻的那位林大人。”阿荔自然不知柳氏有意将张眉娴嫁给林葑做续弦的事情,只当大姑娘听到死了人,心下惊异方才失态。 张眉寿却是清楚地记得上一世张眉娴分明嫁给了此人。 所以,此时听到林葑的死讯,她亦十分惊讶。 “怎么死的?”她问道。 “说是被吓死的。” “吓死的?”张眉寿不禁皱眉。 这是什么死法儿? 阿荔将自己听到的大致复述了一遍:“说是当日四皇子放狮子出笼时,林侍郎家的长子林长运也在,还说是他怂恿的四皇子……今日一早,林侍郎带着儿子去宁家赔罪,谁知刚出了宁家的大门,马车上到一半,人就摔了下来,当场昏死了过去……待送到附近医馆时,就已经没气儿了。” 张眉寿听明白了。 张眉娴却忽然捂住了嘴巴,眼睛里盛满了惊恐之色。 她、她才在佛祖菩萨面前许了愿,转脸便听说对方死了,这……未免太过灵验了吧! 所以,林葑会不会是被她活活咒死的? 毕竟,好好地人,怎会被吓死呢?尤其都坐上礼部侍郎这个位置了,怎可能胆小至此? 这么一想,她的脸色不由地一阵阵发白。 张眉寿心中自顾思量着。 宴真郡主被狮子所伤,闹得满城风雨,连四皇子都受了罚,更何况是区区礼部侍郎之子,林葑受惊固然是真,可吓死却是不至于的—— 所谓吓死,不过是因为林葑有心疾在身,受不了大起大落。 她之所以知道这个,是因为前世已经擢升为礼部尚书的林葑忽然身亡,林家人将矛头直指张眉娴,说她谋害亲夫,闹得张家上下鸡犬不宁。 彼时,张眉寿刚嫁入太子府不满一年,大伯一家心急如焚地找上门,要她出面解决此事。 她那时因亲事被张眉妍冒顶而记恨着大伯娘一家,根本不愿帮大房。可大伯娘心思活泛,找到了张鹤龄那里,撺掇着张鹤龄去找祝又樘。 祝又樘不知张眉寿的小心思,只觉得小舅子求上门,顾及张眉寿的颜面,也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最后,经仵作验尸,证实了林葑的真正死因,是心疾发作。 饶是如此,证明了清白的张眉娴却仍一条白绫吊死了自己。 后来,张眉寿偶然才从张眉妍那里听说,张眉娴嫁给林葑之后,过得极艰难。婆母刁钻刻薄,丈夫背地里对她动辄拳打脚踢,就连几位继女继子也不将她放在眼中,百般磋磨于她。 当时已嫁作人妇的张眉妍说这些时,没有分毫同情,却只道:大姐还巴巴地找到父亲那里,父亲不帮她,她便大闹,却也不想想父亲怎能与礼部尚书作对?只叫她忍着,待将那老头子熬死了不就好了么,现如今人极不容易死了,她也莫名跟着去了,真真是蠢。 想到这些往事,张眉寿再看面前少女惶恐的脸色,便有一种极奇妙的感觉。 上一世宴真郡主没有被狮子咬伤,林葑也没有因为去宁家赔罪而致使心疾发作,忽然早亡。 她并未去插手张眉娴的人生,可张眉娴的人生却已经发生了这般翻天覆地的变化…… 姐妹三人回到张家后,张眉娴前脚刚踏进家门,后脚便被柳氏请了过去。 另一边,张眉寿也被宋氏差人喊去了海棠居。 张眉寿刚走进屋内,就见得宋氏一脸喜色,冲她招手:“蓁蓁,快来瞧——” 125 日子还能不能过了 张眉寿走过去跟她行礼。 “母亲。” “蓁蓁,你父亲来信了!”宋氏笑着说道:“信上说是已经平安抵达了归安县,这封信从湖州府送到京城,少说也要十日之久,算一算,你父亲现如今已经历事十余日了。” 张眉寿也很高兴。 她下意识地将信纸接过来看。 宋氏见她看得认真,取笑着道:“瞧把你喜成什么样儿了,却不知这上头的字你能识得几个?” 张眉寿眼底神情一滞。 她竟险些忘了此时的自己识字尚少,根本不足以读信。 但眼下也只能装作嘴硬般说道:“能识得不少呢……” 宋氏又笑起来,却是将信接回来,将信上的内容读给女儿听。 张眉寿已经大致看完了,此时听母亲读,便知她刻意少读了几句——但父亲那些土里土气的情话,她当真也不愿听就是了。方才看时,都以一种“非礼勿视,以免被荼毒”的心态草草略了过去。 她真正想要留意的是信上最后父亲偶然提到的一句话。 果然,就听宋氏读道:“湖州之地数日大雨未停,恐有洪涝之险,来时京城正旱,若能阴晴互借,倒成两全……” 张峦言语里倒颇有几分忧国忧民之感。 张眉寿连忙问道:“父亲送信时隔十日余,也不知这其间雨水是否休止了?若是未休,怕已大涝了吧?” 她已经记起来了,这一年浙江湖州遭了洪灾,淹了周遭十余县,流民无数,似乎还因赈灾不及时而起了灾民暴乱。 经女儿一提,宋氏又隐隐担忧起来。 若当真起了洪灾,那丈夫此番别说能顺利历事了,就是安危,只怕都得不到保证。 她虽没有太多见识,却也知道历来天灾泛滥之处,总会有不太平的事情发生。 “若真有洪涝,想必也该报来京城了,这两日我让人留意着探听消息。”宋氏边想边说道。 张眉寿一面点头,一面在心中思量着。 …… 大房里,张眉娴被柳氏狠狠地训斥了一顿。 “只因我不是你的亲生母亲,任凭你平日里百般忤逆,我也不曾如何罚过你,可你近日所为着实是欠管教了!”柳氏沉声道。 张眉娴攥紧了帕子,冷声道:“欠管教?我不过是出门上香而已,怎就成了欠管教了?” “你错在不该与你三妹一同出门!”柳氏压低了声音,呵斥道:“你难道不知因宴真郡主受伤之事,当初参加花会的小姑娘们近日连门都不敢出了吗?只怕一个不留意,再惹了宁家的眼——你倒好,不仅不想着避讳,反倒拉着你三妹四处招摇,若惹出麻烦来,你担当得起吗?” 张眉娴听得只想冷笑。 “昨日定国公府的二小姐还来找三妹去看清风书院的蹴鞠赛呢,只是三妹未去而已。” 确实有些胆小的人家暂时在避着风头,但求得只是一个言行谨慎,不胡乱议论当日花会之事罢了,哪有柳氏说得那般连门都不敢出了? “您怕是听闻了林侍郎的死讯,心中不痛快,故意拿我撒气吧?”张眉娴满眼讽刺地看着柳氏。 她眼下忽然心肠硬了起来,甚至半点不厚道地觉得林侍郎死得好极了,至少看着柳氏算盘落空的模样,确实让人解气。 柳氏脸色一沉。 “目无尊长,你说话到底还有没有半点规矩!” 张眉妍在一旁微微皱眉,看着张眉娴道:“大姐,母亲说这些也全是为了你好,你怎能如此曲解母亲的好意?” “你母亲的‘好意’我向来可都消受不起!” “我当真太纵容你了……”柳氏似乎气得不轻,痛心疾首般道:“今日我这做母亲的,若不罚你,只怕是压不住你这过分张扬的性子了——且罚你禁足两月,回去好生思过!” 张眉娴抿紧了有些发青的唇,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柳氏眼中满是怒气和压迫。 四目相对良久,张眉娴最终转身大步离开了此处。 张彦回来时,显然也听说了林侍郎猝死之事,脸色难看地很。 原本眼见即将要成为礼部侍郎的岳父,虽说是第三任岳父,虽说这女婿比他还年长几岁……可眼下张彦的心情就是觉得到嘴的肥肉飞走了,心疼得要命! 偏偏柳氏又命人关上了院门,召了一院子的丫鬟婆子过来,说要抓什么家贼,闹不完的幺蛾子。 “如今管家权已经没了,你竟连个小小的院子都管不好吗!”张彦不胜其烦地问道:“究竟丢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值得这般大张旗鼓!” “我妆奁里的一对儿新打的赤金钗不见了!”柳氏本就心烦,又被他训斥,更觉得糟心。 “……”张彦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忽然变了变。 他没再多问,而是拂袖起身离去:“你既不嫌累,便闹去吧!” 柳氏看着他的背影,更是怒从心来,又想到前两日自己的陪嫁乳母跑来大哭一场,说是三姑娘做主换掉了她家媳妇庄子管事的位置,求着她给做主。她找到老太太那里,偏偏老太太还称赞三姑娘做得对,说什么“那等妄议主家的东西就该狠狠地罚”! 除此之外,还啧啧地道“三丫头竟已这般能耐,小小年纪能独当一面,倒真不简单呐”……呵呵,那老太太反倒一脸欣慰地夸赞起张眉寿来了! 柳氏当场有一种怀疑人生的感觉。 如此还不算完,张老太太又当场在松鹤堂罚了她的陪嫁乳母掌嘴三十,说她不明事理,包庇家媳,蒙蔽主家…… 柳氏想到这些,就气得想要昏厥过去,甚至想坐在地上捶腿大哭一场。 事事不顺,人人皆跟她对着来……如今这日子还能不能过了! …… 果不其然,次日宋氏便等到了浙江湖州遭了洪灾的消息。 张眉寿听闻此事,在愉院里来回踱着步,约是想了半柱香的工夫后,忽然去了张秋池的院子里。 “三妹,你来得正好。” 张秋池在张眉寿开口之前说道:“我恰巧有话要与你细说。” 说话间,他已经屏退了守在屋子里的仆从,一副不愿让外人探听的模样。 张眉寿心底疑惑,心知自己的事情不急于这一时半刻,便坐了下来,先听他说。 126 惊人的巧合 “三妹,我发现了一件十分巧合之事。”不必张眉寿多问,张秋池便直截了当地说道:“大伯娘的外祖家,也在湘西。” 他这个“也”字,指得自然是苗姨娘同是湘西人氏。 张眉寿略有些意外。 她倒从未留意过柳氏的外祖家是哪里人,只偶然听张眉妍说过,似乎自从柳氏的外祖外祖母过世之后,因隔得远,相互间的来往便少了。 “大哥想到了什么?”她连忙问。 “我猜测,姨娘与大伯娘早已相识。”张秋池表情复杂地说道:“那日我去见姨娘,曾问起她此事,虽她仍不愿多说,但我隐约看得出,我兴许是猜对了……” 但他越想苗姨娘的态度越觉得奇怪,他甚至察觉到她很畏惧自己问起过往之事,可他始终不解苗姨娘究竟是在畏惧什么。 大伯娘当真有那么可怕吗? “而且,我昨日又意外得知了一件更为巧合的事情。” 张眉寿思忖间,又听张秋池说道:“在湘西当地,有外孙女办完及笄礼之后,回外祖家小住数月,由外祖家福寿双全的长辈梳头的习俗。” 听到这里,张眉寿眼中已经开始有了波动。 果然,就听张秋池道:“我使了小厮去打听,方知大伯娘今年虚龄二十有九,十三年前,正是她及笄之年……” 张眉寿已经听得内心动荡起来。 她先前虽是得知了苗姨娘与柳氏暗下有往来、或是交易,可并未想过当年苗姨娘与父亲的意外邂逅,可能也与大伯娘有关! 张秋池虽觉得妹妹聪慧,却怕她的算数做得不好,会听不懂,便又细致地解释道:“而我今年已满十二,算一算的话,父亲当年在湘西遇上姨娘之时,彼时刚行完及笄礼的大伯娘,十有八九也在湘西。” 张眉寿有些出神地点着头。 说实话,张秋池的身份摆在这儿,能做到这个地步,去深究当年那些于他而言并不光彩的事情,当真让人意外,也让人钦佩。 可现下张眉寿脑子里乱纷纷的,只觉得不可思议。 眼下看来,苗姨娘与大伯娘显然早已相识,表面却一直装作毫无交集,只在暗下往来。 且当年父亲在湘西偶遇苗姨娘时,大伯娘极有可能也在湘西…… “我在想,会不会姨娘当年与父亲相识之事……实则与大伯娘有关。”张秋池说出了自己的最终猜测。 张眉寿与他的想法相同。 可是,为什么? 当时尚且只是及笄之年、待字闺中的大伯娘为何要那样做? 苗姨娘虽明面上在包庇大伯娘,可显然并不情愿为大伯娘所用——若不然,这些年来她绝不会这般安分守己。 且上一世,张眉寿清楚地记得苗姨娘是为了医治宋氏而死。 显然是对当年之事愧疚极了的…… 所以,苗姨娘与大伯娘倒不大像是早有勾结的关系。 不是勾结,难道是胁迫? 张眉寿越想越觉得疑惑,对上张秋池的眼睛,也是与她如出一辙。 不猜了。 没有证据的事情,任凭猜得再如何吻合,也只是猜测而已。 想要证实真相,必须要先弄清楚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当年经历了此事的人,不外乎是父亲、苗姨娘和大伯娘三人——若咱们猜对了的话。”张眉寿拿手指支着下颌,看着张秋池说道:“苗姨娘显然不愿说,大伯娘更不必提。父亲未必知道内情——但兴许能回忆起一些有用的线索。” 张秋池目含惊讶地点头。 “三妹理得极清晰。” 他当真越看三妹越觉得不似普通的女孩子。 但转念一想,三妹本就不普通,单说长相便是格外出众……兴许生来就注定是不寻常的罢? “所以咱们只能等父亲回来之后,再查此事了。”张秋池早已反复想透彻了,今日找到张眉寿,便是想将自己所知所猜说给她听一遍。 张眉寿在心中道了句“未必”。 她方才忽然想起了一个人来。 “三妹,我认为此事先不要同母亲说来得好。” 张眉寿点头。 事情未证实之前,确实不宜向母亲多提。 她再看向张秋池时,由衷地道了一句:“大哥,谢谢你。” “谢我作何?”张秋池一愣之后,旋即笑了。 “这都是我应当做的,况且,除了这些简单浅显之事,我也帮不了什么大忙。” “不,大哥已经做得极好了。”张眉寿想改口为“最好了”,却觉得有撒娇的嫌疑,自顾打了个寒颤,便没能说出口来。 得到妹妹的认可,张秋池仿佛格外开怀。 他笑着说道:“无论如何,我会尽力的。” 他自知身份尴尬,却也不愿当年之事不清不楚。 他力量微渺,却也想尽自己所能,去保护家人——若保护显得太无私,改成“弥补”也无不可。 姨娘常说,他们亏欠张家,亏欠父亲母亲,生来即背上亏欠的名声,他也曾有过不甘。但后来他懂了,即便他生来无辜,可姨娘并不无辜……母债子偿,是以,只当是替姨娘赎过也好。 “大哥,我想让你替我帮父亲回信。” 张眉寿这才说出自己的来意。 张秋池不假思索地答应下来。 父亲来了信,妹妹想回却尚不大会写字,来找他这个做大哥的帮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被妹妹需要的感觉真得很好啊。 做大哥的自顾欣忭了一番,可待提笔写时,听得张眉寿的口述,却是惊得手中的笔都砸在了信纸上,只好又重铺一张。 这一回,他凝了神写,却越想越惊异。 浙江遭了洪涝此事他也听闻了。 可是…… “三妹,你是如何想到这些的?”张秋池搁了笔,拿久久无法回神的眼神看着张眉寿。 他方才一直想问,只恐打断了三妹的思路,才一直忍到写完为止。 这与其说是一封孩子写给父亲的家书,倒更像是处处严谨周全的自保之法,和面对洪涝灾害时可能出现的各种状况时的应变之策。 三妹甚至在隐晦地提醒父亲遇到不平之事不要强出头,即便是应对灾情时说话做事都需小心提防身边之人。 这是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子该有的思虑吗? 张眉寿若能读懂他的眼神,必然要在心里回他一句:必然不是七八岁孩子的思虑,而是七八十岁老妈子的絮叨…… 张秋池兀自陷在震惊当中,无法自拔,等人来救。 127 投壶之人(爱猫乐园3和氏璧加更) 三妹方才所言,已经远远不是聪慧二字足以形容得了的了——换而言之,她的表现严重超出世人的认知了! 她超纲了! 因为,这与小孩子聪慧与否没有直接关系,而是在聪慧的前提下,再有着眼界与见识的累积和支撑。 且三妹方才念起时,可谓信口拈来,毫无迟疑,逻辑分明,根本不似从旁处听来的。 所以,继柳氏之后,张秋池也开始怀疑人生了。 原本出尘的少年人,此时一双清澈的眼睛看着张眉寿,竟如同一只受惊的大狗,毛都炸起来了,只等着张眉寿说些什么来给他压一压惊。 事已至此,张眉寿唯有试探地问:“大哥,我若同你说是从书上看来的,你会信吗?” 张秋池摇头。 字都不识几个,如何能看得懂这等繁杂枯燥的书籍? “若同你说是从夫子口中听来的呢?” “夫子岂会教你这些?”他在私塾里学了这些年,怎么偏没学到十中之一呢? 张眉寿便道:“实则我是昨夜做梦时梦到的。” 张秋池:“……” 妹妹,这个回答似乎比前两个还要更加敷衍呢? 他若是信了,那等同是侮辱自己的智商。 可若是不信的话,又有什么办法呢? 难道真的要去怀疑人生吗? 只能自己试着去欺骗自己,才能勉强维持住岌岌可危的人生观了…… “大哥,这信是你所写,还须署上你的名字。”张眉寿最后叮嘱道。 她之所以找到张秋池,便是想借他的名义给父亲送出这封信,如此才不至于显得过于“妖异”。 张秋池无语凝噎,想要望天。 妹妹好歹还知道顾虑父亲的感受,不愿父亲受到“惊吓”,可怎么不顺便考虑一下他的感受? 年轻人就活该承受更多压力吗? 罢了,他且当作这是来自妹妹的特殊信任吧。 但是,他有一件事情必须要做。 “三妹,将你的手给我。” “作何?”张眉寿见他神色有些古怪,虽是心中犹豫,却还是将右手伸了出来。 她大约看出来张秋池受到了冲击,故而自己若连这点信任都不给他,实在也说不过去。 可事实却让她再也不想去相信任何人了! “啊!” 张眉寿痛叫出声,挣扎着将手抽了回来。 “大哥,好端端地你为何要掰我的手指!”她不解又气愤。 方才张秋池握住她的中指便往手背的方向掰,力气之大,直让她觉得手指要被生生折断了! 却见张秋池大松了一口气。 “三妹,原来真的是你,我还以为……你被什么脏东西附身了呢。”张秋池说着,有些抱歉地挠了把后脑勺。 张眉寿:“……” 哦,她记起来了,民间有传言,被鬼怪附身时用力地反折中指,便能逼得鬼怪现身…… 可是大哥不是向来很排斥这类“蛊惑人心”的东西吗? 怎么现如今反倒用到她身上来了! …… 张眉寿回到愉院之后,让阿荔找了棉花过来。 她交待给了棉花一件新的差事——跟踪张彦,特别要留意他私下会去见哪些人。 棉花只答应下来,并不多问。 不到必要时不说话,一旦说话必定让人印象深刻——并非他生性寡言,而是师傅生前曾说,这样做会让人觉得比较牢靠。 所以,他有话一般都在脑子里自言自语。 三姑娘可真奇怪,总让他去做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 现在的孩子脑子里究竟装得都是什么东西啊? “棉花师傅!” 他将要出愉院时,却被一道声音给喊住了。 这声音谄媚之极,直叫他六月的天儿里,当场打了个寒噤。 他转回身去,阿荔已经快步走到了他面前,手里头提着一只食盒。 “棉花师傅,这是我做的几样儿拿手点心,你带回去尝尝。”阿荔扯着脸皮笑了笑。 棉花:“无利不起早。” 阿荔闻言笑意僵在脸上,暗暗咬了咬牙。 一般不都是说无功不受禄吗? “我想拜你为师,跟你学功夫。”她本也不是拐弯抹角的人,干脆痛快说出口。 棉花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阿荔站得笔直,昂首挺胸。 “虽是晚了些,但学些拳脚防身还是能成的。”棉花评价了一句。 自认天资聪颖、骨骼清奇的阿荔在心底翻了白眼,面上却喜笑颜开:“那咱们今晚便拜师吧!” “拜师倒不必了。” 阿荔眼睛一亮。 拜师少不了要送拜师礼的,他既说不必拜师,却肯教她,倒是仗义。 “每月与我一吊钱便可。” 阿荔脸上的笑意还来不及散去,就那样僵在脸上。 “每月一吊钱……半年还差不多!” “也好。”棉花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心里暗戳戳地笑了起来。 阿荔见他提着食盒转身离去,顿时清醒起来。 她忽然想到了当初姑娘将此人买下时的情形……此人报价向来虚地很,她怎不再多砍一些呢! 跑过江湖卖过艺的男人,手段可真肮脏! …… 次日,张眉寿照旧去了私塾内读书。 听女夫子在耳边讲着《女则》,徐婉兮百无聊赖地拿手中的羊毫胡乱地在纸上描画着。 极不容易熬到了放堂的时辰,起身向女夫子揖了礼,齐整整地道了句“夫子回”,徐婉兮便上前捉住了张眉寿一只手臂,低声说道:“蓁蓁,你随我回定国公府,我有好玩儿的东西给你瞧——” 张眉寿忍不住问:“什么好玩儿的东西?” 徐婉兮笑眯眯,张口正要答她时,却听书堂外一阵乱哄哄地,举目看去,只见是一群锦衣华服的公子哥儿从书堂外经过,个个脚步匆忙,还有人嘴里说着什么:“徐二公子投壶竟也有输的时候?” “可不是么?徐二公子的壶投得本就极好,真难得遇着了对手,却也不敢不让着他……不知是哪个没眼色的?” “不知赌得什么?” “说是一枚玉佩。” “原是瞧上了徐二公子的玉佩?” “不是,是徐二公子瞧上了人家的玉佩!” “啊!竟有这等事?” 一听到自家二哥的名号,徐婉兮自是要凑上前去。 “蓁蓁,咱们也瞧瞧去。”徐婉兮拉了张眉寿跟了上去。 紧接着,一群小娘子们也都跟着去瞧热闹。 待张眉寿与徐婉兮赶到时,投壶之处已围满了人。 于人群中,张眉寿一眼就瞧见了本该在东宫与太子伴读的王守仁。 她忽然有一种奇怪的预感…… 128 活生生的孽缘 张眉寿微微踮起脚,朝着被围起的二人看去。 可奈何围观者甚多,任凭她踮脚眺望,却也看不到投壶之人。 只听着耳边有人议论纷纷:“徐二公子原已输了两局了……这第三局本都无甚可比的了,只为博回些颜面罢了。” “让徐二公子连输两局,这可是头一例呀。” “快看快看,又连中了,还是贯耳双投!” 徐婉兮听得心急又好奇,心里跟猫挠似得,也想凑上前看,可奈何她身旁没有丫鬟跟着,堂堂的定国公府小姐也不可能上前与人硬挤。 蒋令仪却去了最前面——她一路往前,一路跟少年小公子们轻声细语地说笑着打着商量,平日里最是难缠的少年郎也都不舍得为难她,纷纷与她让道,让她去前面瞧。 徐婉兮看在眼中,满脸不齿。 “蓁蓁,咱们可不学她那一套!”徐婉兮挽着张眉寿的手臂气哼道。 张眉寿无言叹气。 甭说学不学了,纵然是想学,怕也学不来的——须得知道,这玩意儿也是看天赋的。 “她跟别人怎么着我不管,可若想祸害我二哥,我定不留情。”徐婉兮愤愤地说着,声音只她与张眉寿可以听得到。 那边,投壶已经结束。 “全壶……这小公子可投了两局全壶!”有少年人惊叹地说道。 投壶乃富贵人家宴上取乐之事,他们倒非没见过全壶,可对方小小年纪,三局又有两局全壶,确称得上十分稀罕了。 一次全壶,勉强可说成侥幸,可两局皆中,便靠得是实打实的真本领了。 徐永宁每局十二矢,每每也投中了至少八只,已算得上个中高手,可依旧输得难看。 即便如此,他也没忘与对方揖礼。 偏偏那与比他还要小上两三岁,气质不俗的小公子,竟有些疑惑地问他:“徐二公子当真没有刻意相让?” 看得出,他不似虚伪,倒真疑惑。 徐永宁被气得脸色涨红起来。 “没有!” 本可以顺水推舟地说让了,可他才不是那等伪君子,没让就是没让,输了便是输了! 虽是丢人,却输得心服口服。 但是,对方那幅“了然之余,又有些失望”的神情是怎么回事? 是觉得他小时雍坊投壶一绝的绰号是徒有虚名吗! 徐永宁觉得丢人丢到了尘埃里。 尤其是他看到了平日里素来仰慕他的蒋令仪,此时正拿惊叹欢欣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对手。 徐二公子的自尊心彻底破裂了。 “二哥,你赌了什么!”徐婉兮此时方才走到他身边。 “……”这话问得徐永宁无法回答。 事情的起因源于他看不惯王守仁,又见王守仁带着那小公子来了私塾内,他欲挑衅王守仁,因瞧着那小公子腰间挂着的玉佩成色极好,他便提出了以那枚玉佩做注,比投壶之艺。 他事先也报上了自己“投壶一绝”的名号,免得让人觉得自己欺负人,对方知难而退不比也罢,总归能让王守仁丢些人便好。 可谁知那起先看似无意与他相比的小公子,听到他的名号之后,却一口应承了一下。 倒好似一副被勾起了好胜心的架势! 再结合方才那句“徐二公子当真没有刻意想让”,便知此人是奔着找对手的心态来了,因是没找到,虽是赢了,竟还觉得颇为失望…… 还真是装逼于无形啊。 归根结底便是,徐永宁认为自己胜券在握,只说是自己赢了之后的彩头,而压根儿没提自己要拿何物出来做赌注——这本是不符规矩的,可因双方都不在意,无人提起,是以也就被遗漏了。 徐永宁狠了狠心,摘下了自己腰间的玉佩。 “虽是没有事先言明,可赌注总要相等才好,你以玉佩为注,我亦当如是。” “二哥,你别胡闹了,那可是母亲留下的!”徐婉兮一把将东西夺了过来,满眼嗔怒。 若是其它玉佩且罢了,这是生母遗物,断不能轻易拱手相送。 无数双目光看过来,徐永宁一时说什么都不是。 那小公子适时地开了口,不以为意地笑着说道:“无妨,本就没有事先言明,只图一乐罢了,无须彩头。” 此言一出,气氛便松缓了许多。 有人认为这小公子有眼力劲儿,不愿强徐二公子所难,也有少部分人赞叹其品性豁达。 蒋令仪的眼睛越来越亮。 旁人不知,她却心知对方身为当今太子,本无须顾及徐二公子,仍这般相让,无疑是君子之范了。 “那便多谢了。”徐婉兮朝着对方道谢,语气倒也诚恳。 她松了口气。 若对方死揪着不放,非要这枚玉佩,那他们定国公府也没话说。 徐永宁憋了个大红脸,及时开口说道:“此事是我坏了规矩在先,那你且说,想要其它什么彩头?只要我定国公府有的,我绝无二话。” 他这是为了挽回颜面,也是有些感激对方的大度。 换作其他人,他兴许也不敢说此大话,但见对方人品长厚,想来也不会提什么过分的要求。 四下却又嘈杂起来,有些人低声笑言若是换作他,他要将定国公府的哪些个宝贝讨到手。 蒋令仪听得嗤之以鼻。 人家可是堂堂太子殿下,要什么没有,岂会如你们这般没见过世面的下等人,满心想着要趁机占他人便宜。 这么想着,她再看向祝又樘,莫名觉得与有荣焉一般,心底一阵雀跃激荡,面色若桃花,眼神晶亮。 这一幕好巧不巧地便落入了张眉寿的眼中。 她抽了抽嘴角。 这一回竟这般早早地就爱慕上了? 还真是活生生、斩不断的孽缘啊。 王守仁悄悄走到张眉寿身后,将她扯到一旁去,往她手中塞了一只油纸包。 “这是什么?”张眉寿好奇地问。 “蟹粉酥。” 张眉寿眼皮一跳。 她是爱吃蟹粉酥的,可那却是进了太子府之后的事情——在那之前,她从未吃过这道点心。 她正要问王守仁是从何处得来的之时,那边出乎蒋令仪意料的是,祝又樘竟当真开口跟徐永宁提了个要求。 君子之范什么的,太子殿下浑然已是不大在意,这辈子但求活得随心自在的人,倒添了许多爱好乐趣。 129 面目全非的太子殿下 他看着徐永宁,似笑非笑地说道:“听闻定国公府里自个儿养了戏班子,里头的班主曾是陕地名角儿,是曾受了国公夫人的恩惠,才携家带口入了京。不知今日是否有幸听上一场地道秦腔?” 这是指名要听定国公府里的戏? 四周静了片刻之后,都下意识地看向徐永宁。 这要求比起讨要贵重之物,显得不值一提,可这既不逢年过节,也不庆寿摆宴的,就指名要去人家府里头听戏——倒像是将定国公府当成了戏楼似得…… 说他豁达大度吧,他偏又这么不顾规矩,这人倒也真怪。 徐永宁愣了愣之后,倒没想太多弯弯道道的,且自己既开了这个口,断没有反悔的道理,当即一口答应下来。 “既是要唱的,不知我等是否也能跟着一道儿沾一沾光?”有男孩子笑着说道。 徐永宁本就想着挽回颜面,这会子尤其不愿让别人觉得自己不够大气,当下手一挥:“既如此,今日便由我来做东,凡是想听戏的,尽可去听。” 总归这私塾里大多都是小时雍坊里的公子姑娘,去便都去了,全当热闹热闹。 徐永宁让小厮先行回定国公府禀话,让家中做下准备。 又寻了机会找到徐婉兮,却是好声好气地商量道:“二妹,待会儿回了府,你且与祖母商量商量,便说你请了交好的小娘子们去府中吃茶赏花,想借她老人家的戏班子助助兴……” 祖母向来偏疼二妹,二妹去说,定是能成的。 而若他去……且不说他从不爱听戏,寻不到正经由头,单说他自幼便不讨祖母喜欢这一条,去了十有八九便是要被轰出来的。 “你怎不干脆与祖母说你投壶输了,险些将母亲留下的玉佩都输了去?”徐婉兮没好气地说道。 “我错了还不成吗?”徐永宁哀求道。 徐婉兮抿了抿唇,不肯理他,只提了脚步去追与王守仁说话的张眉寿。 徐永宁连忙拦住妹妹的去路,双手合十举过头顶,苦苦求道:“话都放出去了,难不成你要我再而三地丢人吗?我丢人不打紧,咱们定国公府的颜面可紧要着呢……二妹,你就帮我这一回吧!” 徐婉兮到底耐不住他这般磨,不情愿地答应下来,只是气不过地道:“知道丢人便好,看你下回还敢不敢跟人赌投壶了!” 徐永宁嘿嘿一笑没说话。 自然是敢的。 不止是跟别人赌,他还必须得赢过那小公子才甘心! 这么一想,他连忙去追那小公子,问其姓名。 祝又樘走在前面,王守仁跟在不远处,与低声张眉寿正说着:“静妃娘娘为人温和淑善,这蟹粉酥可是她亲手做的……” 但太子殿下热情得有些过分了,不仅让他尝,还尝了一块儿又一块儿,直到他吃撑了,还要让他再吃几块! 他再三地说自己当真吃不下了,再吃恐怕就要失礼了,太子殿下才肯放过他。 只是这还不算完,临出宫前竟又让他带上许多! 这究竟是要干什么?想要让他成为史上第一位被点心撑死腻死的伴读吗? 就在他濒临绝望之时,太子殿下终于良心发现地提醒他:“当真吃不下,给旁人吃便是了”。 有好吃的东西,王守仁头一个便想到了张眉寿。 只是张眉寿此时已然要呆住了。 “静妃娘娘是谁?”她怀着印证的心态问道。 “太子殿下的母妃啊。” 张眉寿怔怔地看向走在前面的祝又樘。 上一世,他的母妃在他被接出冷宫之时便被宁贵妃害死了。 这一世,此时尚活得好好地,不仅被封为了静妃,且还亲手做蟹粉酥…… 看来这位殿下“回来”得倒是够早。 可这就是他连定国公府养了戏班子、且连戏班子班主的来历都一清二楚的原因吗? 这厮不单喜欢出宫溜达,学了骑射,且还爱上了投壶、听戏! 堪称面目全非! 走在前头‘面目全非’的太子殿下渐渐慢下了脚步。 徐永宁追了上来与他问话,打听他的家世。 祝又樘道:“不过是王翰林家的远门亲戚罢了。” 已经跟上来的王守仁哑然了半晌。 忽然多了一门家世如此“显赫”的远门亲戚,父亲知道吗? “王家迁来京城前可是余姚首富。”徐永宁问道:“你们可是同宗?” 祝又樘淡然地道:“不过只是远门的破落户亲戚罢了。” “……”王守仁与张眉寿互视一眼,相顾无言。 这低调堪称到了虚伪的地步。 话已至此,徐永宁也不愿再深问了,再问就仿佛要执意揭人短处一般。 可是……“咱们总得有个称呼吧?” 难不成日后相见之时,便称呼他为“王翰林家的破落户亲戚”? “我姓朱。”祝又樘说道。 徐永宁点头。 “姓朱……”跟上来的徐婉兮皱了皱眉,轻轻捅了捅张眉寿,问道:“蓁蓁,你觉不觉得这位朱小公子有些眼熟?” 总像是在哪里见过似得。 那日在关雎园,她近乎被狮子吓傻了,便没能将那位太子殿下的模样记得清楚。 王守仁轻咳了一声。 张眉寿会意,只能道:“那日你被蛇咬时,便是他带人砍死了那蛇。” 徐婉兮了然点头。 那时她只隔着窗子遥遥看了一眼。 前面的太子殿下觉得小皇后这话听起来不太顺耳。 带人砍死了那蛇…… 这印象,简直粗暴而凶残。 “张妹妹。” 一道清晰稚柔的声音传至耳边,张眉寿尚未反应过来之际,已被一只手挽住了手臂。 竟是蒋令仪。 忽然这般亲近她不谈,竟还称呼她为“张妹妹”,连她幼时忌讳的“三”字都没带上。 这位小小年纪便八面玲珑,知晓如何博人好感的本领,倒真像是与生俱来的。 张眉寿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 蒋令仪眼底笑意一凝,脸上笑容却不减。 她想到了那日在巨狮面前祝又樘护着张眉寿的情形,又想到了二人滚落花丛之中的经过。 彼时形势危急,无人留意到这些细节,可一直躲藏在一旁花丛中的她却看得清清楚楚。 她看着张眉寿那张分明娇俏可人,连此时面对她时的疏离都格外招人眼睛的模样,心底一阵酸涩上涌。 不就是长得比她好看上那么一星半点吗? 内里不过是个没脑子的草包罢了。 明明历来她才是最招人喜欢的。 蒋令仪心中不是滋味,脸上却仍端着笑意。 她正要与张眉寿再说话时,却忽然听得前面的小娘子惊呼出声。 130 养花杀手张眉寿 “哎呀,干什么呀!” 两名小娘子慌张地躲避着迎面冲撞过来的孩童。 那孩童看起来不过七八岁的模样,却生得肥壮,这般横冲直撞地过来,不免叫女孩子们都惊慌起来。 且他手里还拿着的一只手臂粗细的木棍,胡乱地挥打着,一边愤愤地叫道:“叫你们欺负我三姐……你们都是坏人!” “是元家的傻子!都快让开——”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女孩子们更是吓得四处散开。 跟傻子是说不通道理的! 元朗朝着徐婉兮和张眉寿的方向而来。 “将他制住!”徐永宁皱眉对身旁的小厮说道,一面张开手臂护在妹妹和张眉寿前面。 太子殿下抬起的脚又落了回来。 芝麻大点儿的小事,他也想出面护着,这毛病可不好——长辈若对晚辈这般,可都称得上溺爱了。 上一世若非因为他的溺爱,儿子也不可能那般不成器,以致于给皇后留下那么大一个烂摊子。 克制,克制。 徐永宁身边的小厮撸了袖子上前,却挨了元朗一记闷棍在腿上,疼得跳起脚来。 元朗拧着嘴巴,原本愣头愣脑的模样此时竟显出几分凶恶来,他死死瞪着徐婉兮与徐永宁:“就是你们……我认得你们!放蛇吓我三姐!” “我瞧你是个傻子不愿跟你一般见识,你若再撒泼,当心小爷的脚不长眼睛了!”徐永宁忍怒道。 蒋令仪本想不着痕迹地躲到祝又樘身旁,但见他身边的随从一脸冰冷的模样,到底还是没敢贸然上前。 “小公子……您这是作甚!可使不得!” 此时元家有婆子带着下人奔了出来,见得此状,赶忙上前将元朗抱住。 婆子一面抱住元朗,一面对着众人赔不是。 说烂了也不过是诸如“我家少爷心智不开,若有得罪之处,还望众人多包涵些”此类的话。 徐永宁本也懒得与对方计较,但听到这话却忍不住道:“既知道他脑子不好使,那理应看紧一些,真若撞上了硬茬儿,谁管他是傻还是聪明!” 婆子脸色复杂地应和着。 “你、你松开我!”元朗还在挣扎着。 徐永宁一行人已经面色各异地离去。 此事不过是个闹剧,众人很快便抛到了脑后,一群公子姑娘有说有笑地进了定国公府的大门。 徐永宁带人往搭着戏台的花园子里去,徐婉兮则拉了张眉寿一道儿去定国公夫人的住处。 定国公夫人今年五十出头,身体还算硬朗,近年来身态发了福,却更显出几分雍贵慈祥来。 只是原本和眉善目的人,眼下却有些愁眉不展。 徐婉兮想到路上丫鬟之言,带着张眉寿与定国公夫人行礼罢,先没提戏班子的事情,而是关切地问道:“方才听丫鬟说祖母这两日茶饭不思,可是身子不适?可传季大夫来瞧过了?” 定国公夫人摇摇头,对身边的婢女挥挥手道:“别扇了,扇得头愈痛了。” 婢女赶忙将团扇收起。 定国公夫人这才对孙女说道:“身子本好好地,就是天气燥热,再因那盆魏紫眼瞧着便要撑不住了……我这心中难免烦躁了些。” 说到魏紫二字时,定国公夫人微圆的脸上显出一丝心疼的神色来。 徐婉兮这才了然。 祖母向来是爱花如命的,那盆名贵的魏紫,更是祖母的心头肉,阖府上下也就她能偶尔借去观赏半日而已——二哥曾因调皮摘了一朵,便被祖母骂得掉了层皮,二哥愤愤地问祖母“难道孙儿还不比一盆牡丹来得金贵吗?”,祖母答:“你这皮糙肉厚的玩意儿也敢跟我的花儿相提并论?!” 二哥气得嚎啕大哭。 张眉寿下意识地朝着摆在堂门外的那盆牡丹看去。 “回头再让父亲想法子给祖母寻一株便罢,祖母总不能因此疼坏了身子。”徐婉兮劝道。 定国公夫人无奈笑叹了口气,半真半假地道:“一日日眼睁睁地瞧着它没了生机,我直是觉得半条命也跟着耗干了……” 徐婉兮哭笑不得。 定国公夫人这才勉强打起精神来问起孙女的来意。 徐婉兮知她心情不妙,语气不自觉也有些犹豫起来:“请了些私塾里的小娘子们来吃茶赏花……本想借祖母的戏班子一用。” 定国公夫人显得兴致缺缺,只点点头道:“这都是小事……既是想听戏,让他们去演一场便是了。” 现如今除了那盆牡丹的死活外,什么对她而言都是小事。 徐婉兮也不敢多提其它,乖觉地应下,与张眉寿一同行了礼,便退了出去。 跨过堂门,张眉寿驻足打量着那盆叶子泛黄,花茎略显枯垂的牡丹。 “便是它了……我祖母的眼珠子。”徐婉兮压低了声音说道。 张眉寿小声地道:“我素日里也爱摆弄些花花草草,倒懂些养花之道,若不然让我试试?” 徐婉兮讶然地看着她:“这瞧着已是不行了,府里头养着好些花匠呢,若能轻易救得活,祖母也不必这般揪心了……” “让我试试呗,全当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一来同是爱花之人,她深知老太太的心情,二来这千金难求的名贵品种,眼睁睁地瞧着枯败至死,当真让人不忍心。 徐婉兮见她神色认真,想了想,便转身回了堂中。 她跟定国公夫人不知说了什么,只见定国公夫人朝张眉寿看来,眼中神色不定。 最终却还是点了点头,似是应允了下来。 徐婉兮笑着走了出来,对张眉寿笑说着道:“祖母答应了——我回头便让人将花儿给你搬回去,你若真能救得活,那可是在我祖母跟前立了大功了。” 张眉寿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立大功不至于,但人活在世,与人为善总是没错的。 且伺弄花草,本就是她的爱好。 一旁的阿荔却满眼担忧。 她不知道姑娘为何要吹牛皮——姑娘自幼爱花,又爱养花,尤爱茉莉,可年年养,年年死,根本无一幸存啊…… 活得好好地且都能被她生生养死,这本即将要死透的……难不成还真能养活了? 张眉寿与徐婉兮在前往花园的路上,遇到了世子夫人万氏。 此番相遇,却是不太平。 131 老气横秋太子殿下 徐婉兮原本连行礼也不愿行,全当没看见万氏。 万氏却喊住了她。 “听闻二姑娘请了小娘子们来府里赏花,我特地命人在园子里摆了瓜果点心,还有避暑的绿豆汤……”万氏年纪轻,笑起来温柔极了。 徐婉兮皱着眉,低声说了句:“假惺惺。” 万氏面上笑容一僵,显得有些尴尬。 她看向张眉寿,缓解气氛一般笑着说道:“这便是张家的三姑娘吧?果真是个可人儿,我听老爷说了,现如今二小姐与张三姑娘最是交好的,平日里得了空,只管来玩儿……” 张眉寿对她福了一礼,轻声应下。 徐婉兮却恼了。 “谁要你成日紧盯着我不放了?我愿意跟谁交好是我的事情,与你何干!你也不必成日白费心机了,我不理你,你也别来理我便是!” 她说话间,推开挡在自己身前的万氏便要离去。 万氏被她一推,脚下踩着鹅卵石小径有些打滑,身形一歪,眼见便要摔倒。 丫鬟连忙去扶,却是晚了一步。 万氏摔倒在地,手掌心擦破出了血,蹙起眉心看起来有些痛苦。 丫鬟大惊失色,连忙对另一名同样慌了神的绿衣丫鬟道:“快,快去请季大夫!” “……做什么大惊小怪的,不就摔了一跤么?”徐婉兮本还有些愧疚,但见丫鬟这般,只觉得厌烦了。 谁知那丫鬟张口便道:“二小姐怕是不知,夫人如今怀有身孕,可不比寻常人!” 徐婉兮顿时愣住了。 万氏有了身孕? 她怎么不曾听说! 万氏被扶回院子里,徐婉兮回过神来,也带着张眉寿跟了过去。 季大夫从房间出来时,脸色不大轻松。 “如何了……”徐婉兮语气复杂地问。 “世子夫人身子本就偏弱,身孕不足三月,胎元尚且不稳……如今又动了胎气,见了红。” “季大夫,你说这些让人听不懂的作何?”徐婉兮急道:“且说她的肚子如何了?” 季大夫顿了顿,道:“只能先开些安胎的药,暂在床上歇养着。” 这便是不敢保证的意思了。 徐婉兮无力地跌坐回椅子里。 一道男人的身影着急地闪进了房内。 徐婉兮抬起头,有些怔怔地喊了句:“父亲……” 定国公世子却没看她,连忙向季大夫询问情况。 季大夫将方才对徐婉兮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定国公世子大步走进了内间。 “世子回来了……” “快躺好,不必起身了!” 徐婉兮听着内间传出的话音,红着眼睛离开了此处。 待回到了自己的院子,她命大丫鬟莲姑将房门一关,才抱住张眉寿大哭了起来。 “我哪里知道她一推便倒,又哪里知道她竟有了身孕……”她哭得委屈之余,又十分懊恼。 “谁让她偏偏往我面前凑,明知我讨厌她……人人暗下都说她待我好,说我不领情还百般针对,可我又不曾让她对我好!我不肯接受这份不知真假的好,倒成了天大的罪过了……可我若同她好了,有谁还记得我母亲?” “现如今她与父亲有了孩子,我与二哥要怎么办……” 张眉寿忙道:“这话可说不得,若传了出去,你今日此举即便是无意却也会成了有心。” “我只是与你说而已,这般没骨气的话,我还能与谁说?二哥根本不在意……” 听她越哭越伤心,越哭越不安,眼泪啪嗒嗒地往下砸,张眉寿拍了拍她的背,却一时不知要如何安慰。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上辈子她与婉兮至死都有许许多多无法释怀的事情…… 她得试着慢慢想个法子帮帮婉兮。 “我嘴笨,你若想哭,只管靠在我肩膀上哭个够……” 她这般一说,徐婉兮果真哭得更凶了,仿佛要将积攒了许久的委屈都哭出来一般。 …… 定国公府的花园子里,戏已唱了起来。 公子姑娘们坐在戏台下,手边是精致的点心茶水。 不爱听戏的,则三三两两地在花园子里赏景说笑。 王守仁久等不到张眉寿过来,但因见徐婉兮也不在,只当二人是去别处说话了,便也没有在意。 太子殿下频频看向他,眼神似有暗示。 王守仁便一会儿递茶,一会儿递点心,并在心中腹诽:有这工夫给我使眼神,怎不自己拿?分明就在手边而已…… 三五番后,祝又樘败下阵来。 “怎不让张家小姐也来听戏?”他干脆直言道。 他记得清楚,皇后是最爱听这道秦腔的。 难不成幼时尚不喜欢? 不喜欢倒也正常,到底听戏是个略为老气的爱好…… 纵观四下,坐着听戏的公子姑娘们不是在吃点心,便是在低声谈笑,哪有如他这般认真听戏的? 瞬间觉得自己老气横秋的太子殿下内心颇有些高处不胜寒的孤独感。 而得了他这句问话的王守仁自然要起身去寻人。 王守仁走后,祝又樘身边便空了个位置出来。 位置还没凉透,就有人挤了过来。 蒋令仪有些局促地坐在那儿,迟迟才敢转头去看身侧的小少年。 但那小少年一双眼睛像是长在了戏台子上似得,压根儿没看她一眼。 蒋令仪朝着他的方向靠了靠,轻声开口道:“太子殿下……” 祝又樘这才转过头来看她。 蒋令仪激动得目光闪躲了一瞬,暗暗抓紧了手指,淡淡地笑着说道:“我知殿下不愿泄露身份,殿下放心,我必当守口如瓶的……” 祝又樘不置可否地转回了头。 怎这般冷淡的性子? 竟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问…… 蒋令仪顿了顿,却不愿放弃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小声说着:“那日是在仁和公主的赏花宴见了殿下一回,才知晓了殿下的身份……臣女名唤蒋令仪,臣女母亲与静妃娘娘乃是亲姊妹,父亲如今恰在陕西华洲做同知……” 说到此处,她笑了笑:“殿下竟喜欢听秦腔,倒是巧地很,臣女自幼便跟随父母亲在陕地长大。”后半句为了活跃气氛,还特地换成了陕地方言。 祝又樘终于开了口。 “听不懂。” 蒋令仪的笑意彻底僵在脸上。 她默然了片刻之后,却是自袖中取出了一只精巧的白玉瓶来。 这是她在私塾里见到祝又樘之后,便让丫鬟赶忙去取的。 “殿下,这是治烧伤烫伤的药膏。” 她低着头,将药瓶轻轻推到祝又樘面前。 祝又樘眉心动了动,却仍未转过头看她,只盯着那药瓶,有些讶然地问道:“可是张家三小姐劳你从中转交的?” 132 说人坏话的殿下 当日他被火把烫到后背的事情,似乎只有小皇后一人知晓。 只是这种事情,让王守仁来做便罢了,又何须让外人掺和进来。 不过姑娘家做点儿什么总不愿让男孩子知晓,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然而他今日还是得找个机会提醒提醒小皇后,有些人,可断然信不得。 太子殿下转瞬间想了许多。 蒋令仪则是当真笑不出来了。 “如果臣女说不是呢……”她尽量轻松自然地说道:“那日在关雎园内,臣女恰巧瞧见殿下为火把所烫……” 她倒也想顺着祝又樘的话说一句“是”,可她好端端地为何要将这好事推到张眉寿身上去?她辛辛苦苦找机会,为得可不是给她人做嫁衣。 祝又樘哑然了一瞬。 原是自作多情了。 “已然痊愈了。”他不假思索地说道。 蒋令仪:“……” 她从未见过这般难聊之人。 如果她方才说是张眉寿让她转交的呢?在她说是自己送的之前,他怎也不提痊愈之事…… 她突然有些后悔没借上张眉寿的名号。 若知如此,给他人做嫁衣便也做了,总比将天聊死来得好一些。 “殿下……” 她还要再开口时,却见祝又樘已然站了起来。 看来这戏是听不成了。 蒋令仪也跟着站起身,欲跟上去时,却见清羽正冷冷地注视着她,那眼神仿佛看待贼人一般,她一时心中畏惧又尴尬,唯有讪讪地站在原处。 张眉寿一直等到徐婉兮的情绪稳定了下来,才离开徐婉兮的院子。 此时,戏早已唱完了,一干公子姑娘们大多已各自回家,唯独祝又樘被徐永宁留到了最后,缠着问一些投壶上的技巧经验。 今日一输,他倒没有恼羞成怒,而是诚心请教了起来。 祝又樘离开定国公府前,对王守仁说了一句:“徐二公子倒不似传言中那般无半点可取之处。” 单看心性,倒还算端正的。 只是后来越走越歪,承袭了爵位之后一事无成且罢,还妻妾成群不成体统,却不知是经历了什么。 “嚣张也不过是面子上的嚣张,吃软不吃硬的人,通常并无坏心肠。”虽知徐永宁看自己不顺眼,然王守仁评价起他来仍旧中肯。 此时,王家有下人寻了过来,与王守仁低声耳语了一句。 王守仁眼睛一亮。 他转而看向祝又樘,笑着说道:“是小人家中来了客人,家父特地催小人回家——公子午后既要上骑射课,想来也无需作陪了吧?” 祝又樘点了点头。 “且去罢。” 王守仁朝他揖了一礼,便喜形于色地带着仆人离去了。 刚从定国公府内出来的张眉寿恰巧见着了这一幕。 她脚下一缩,下意识地便往回退了一步,待回过神来之际,已将身形掩在了定国公府门前的石狮后。 她低头盯着自己这双没出息的脚。 她也不知为何会有如此反应,然这种心情竟似在私塾外见到了夫子时,想也不想就要躲避的感觉有些相似。 由此可见,她潜意识中总还是有些敬畏他的,尤其是确定了他也是重生的之后——皇权带来的淫威当真旷日持久,是无法轻易抹去的。 张眉寿正哀叹着,那边却听阿荔疑惑地说道:“姑娘,您怎么不走了?” 这声音清脆洪亮,张眉寿听得头皮一紧。 果不其然,她便听着了一声男孩子的笑声。 “张家三姑娘躲在那里做什么?我有那般凶煞吗?”他显是看穿了她躲藏的心思,且不留情面地当场戳破,语气中的笑意仿佛是发现了一件极有趣的事情。 确实有趣,昔日娇蛮起来连他都要让着的皇后,难得有这般怕人的时候。 这是那日掐完了他的脸之后,回过神来知道怕了? 眼下张眉寿只得走了出来。 既是明面上已得知了他的身份,此时没有旁人,礼数还是要有的。 又知他不愿泄露身份,便只是微微一福。 阿荔有些意外。 她认得这位小郎君。 她尚且不知祝又樘的真实身份,只知曾见过祝又樘两次——头一回是姑娘在酒楼外当面打听人家姓名未果;第二遭便是将棉花买回来的那一日,曾在棉花胡同中见过一面。 故而,在阿荔印象中,对面前的小少年只有一个印象:“姑娘曾一眼看中的俊朗小郎君”。 她眼瞧着那“俊朗小郎君”朝着自家姑娘走了过来。 姑娘才七岁稚龄,这又是在定国公府大门外,远是无需避讳的。 阿荔悄悄退到了一旁去。 自幼相识,两小无猜什么的……戏折子里,她最爱听这一路了! 张眉寿一头雾水地看着阿荔一脸窃喜的猥琐模样。 又见祝又樘已在离她五步远的距离处站定了,倒算守礼,此番应是不会再来掐她的脸了,张眉寿才开口道:“不知公子有何事?” “那日在狮口之下,我救了张家姑娘,姑娘怎连一句道谢的话都没有?”祝又樘似笑非笑地问道。 张眉寿怔然了。 这分明是大人想逗弄小孩子的语气!都是从大人过来的,她焉能不清楚? 重活一回,还真是为老不尊啊…… 她心中不齿,却也顺从地道谢,表面看来还算真诚。 心中却道:那日尚不知是谁救了谁来着…… 祝又樘点点头,坦然受下这一谢。 他正要开口再讨个“谢礼”逗一逗小皇后时,却忽听得一道柔柔的声音传来。 “公子。” 蒋令仪远远朝着祝又樘行了一礼,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张眉寿。 祝又樘看她一眼,便收回了目光,低声与张眉寿说了一句话。 “此人不可相交,理应疏远一些来得妥当。” 说罢,便自顾带着清羽转身离去了。 张眉寿尚有些无法回神。 她自然知道蒋令仪是不可相交的,可祝又樘上一世竟也对蒋令仪的真面目心知肚明吗? 她一直以为那只是女子间才能看透的隐晦手段,男人们在这上头统统都是眼瞎的—— 既如此,那么他知道蒋令仪爱慕他的心思吗? 蒋令仪见祝又樘离去,虽是无可奈何,却断也没有追上前的道理。 她朝着张眉寿走了过来。 “不知殿下与张妹妹说了些什么?”蒋令仪小声地向张眉寿问道,语气和善。 张眉寿看她一眼,面无表情地说道:“殿下说了些蒋姑娘的坏话。” 她丢下这句话,便唤了阿荔,离开了此处。 133 养了外室 蒋令仪脸上的神情经过短暂的凝固之后,陡然崩塌了。 她一张脸涨红起来,半是不信半是羞恼地看着张眉寿。 殿下怎么可能会说她的坏话! 真要挑拨她与殿下,要与她耍心机,却也该委婉一些,隐藏得稍微高明一些才是,焉能上来便说出如此浅薄无知的谎话? 且这谎话……却偏偏让她难堪又尴尬,将她原准备好要说的话,全都打乱了! 这天下……这天下怎会有这样不按常理出牌的蠢人! 看着张眉寿渐渐消失的背影,蒋令仪气得咬牙切齿。 回张家的路上,张眉寿想着上一世蒋令仪的种种行径,心底恶寒不止。 既已嫁作他人妇,若是爱慕之心无法休止,也当藏得死死地才好,可蒋令仪在嫁给了四皇子祝又沅之后,依旧贼心不死——甚至为了离间她与祝又樘的“仅守一人的琴瑟和鸣”,竟不惜对一个五六岁的孩子下死手。 她也是在将蒋令仪的儿子祝熜扶上了帝位之后,方才知道,原来当年祝又樘那“野孩子”的真正死因,实则是为蒋令仪所害! 她后来亲手将蒋令仪给捂死,不单是看够了她那幅小人得志的嘴脸,和有事无事人前便要嘤嘤两句的虚伪劲儿,也是替那可怜的野孩子报了仇。 虽不是她所生,又给她添了一辈子的堵,却到底喊了她数年母后,她虽心有隔阂,面上冷淡,内心却也一直记得孩子可爱天真的模样。 便是那样纯真的孩童,也能下得去手的,说是毒蝎心肠绝不为过。 思及这些往事,张眉寿再怎么瞧眼下蒋令仪看待祝又樘时满眼钦慕的模样,也觉不出半分情愫懵懂的美好来。 若不然怎么能说是孽缘呢? 张眉寿按下此事不再多想,待她回到愉院之时,定国公府里已有人将定国公夫人的那盆魏紫送了过来。 阿豆大致听定国公府里的下人言明了内情,只觉得不可思议。 她曾是张眉寿的贴身丫鬟,对张眉寿养什么死什么的可怕之处,要比阿荔更加清楚。 现如今定国公夫人这盆花且是半死不活,只怕在姑娘手下养一养,不出两日就要呜呼哀哉了。 一见着张眉寿回来,阿豆便提议道:“三姑娘,这是盆什么花?不然告知了二太太,让太太另寻一株回来……” 已是做好了姑娘必定将花养死,再赔定国公夫人一株的准备。 “你怕不知,这盆花叫做什么魏紫,是牡丹中的极品,可不是简单易寻的……若不然,定国公夫人也不会那般看重了。”阿荔悄悄地跟阿豆说道:“赔花是赔不了的,赔罪时要送的礼倒是可以先让二太太备好……” 阿豆不由张大了嘴巴。 那边,张眉寿没管两个丫鬟的窃窃私语,已挽起了衣袖,弯身察看着花株的情况。 她按了按土壤,湿度适宜——牡丹最怕水淹,国公府里的花匠想必也不会犯这低等的错误。 观其枝叶,叶片虽发黄却并不小,花朵色艳,也不似光照不足。 张眉寿抓了一把盆中半干的土壤,对着光亮处仔细观详了一会儿。 这土壤的颜色似乎有些偏深,但若不细看,并不易发现。 且盆中的土壤并非皆是深色,细观之下,可见颜色不匀。 她上一世在宫中百无聊赖,最爱伺弄花草,摆弄了几十年,又皆是些习性各异的奇花异草,自然深知看似不起眼的小原因,兴许便能毁掉一盆精心对待的花株。 土壤颜色有异,十之八九是花肥施多了。 若是如此,倒不难解决。 “提一桶水来。”张眉寿吩咐丫鬟:“再去找些菜种子过来。” 阿荔与阿豆互看一眼。 “姑娘,好端端地,种什么菜啊?”阿荔问。 “什么菜都成,只要是发芽快的。” 阿荔:“……” 罢了,姑娘说什么她照做便是了。 阿豆去寻菜种,阿荔则吩咐了仆妇提了一大桶水过来。 两三日后,张眉寿却觉察出了不对劲。 菜种已经发芽了,可芽儿不绿反黄,芽茎也透着细萎。 这根本不像是花肥施多了…… 这盆里的土有问题。 连菜都养不活,何况是娇气挑剔的魏紫? 再看牡丹花株,相较前几日显然更是萎靡了几分。 阿荔与阿豆早做好了心理准备,倒是半点不意外。 偏偏自家姑娘取了小花铲过来,又让她们搬了新的花盆子,还要去刨新土,一问竟是要换盆……竟是越玩越过火,真把自己当经验老练的花匠了! 算了算了,反正也救不活了。 张眉寿花了整整一时辰,方才将花株移植好。 整个过程她极小心,唯恐伤了根系。将花株移到新盆中也有诸多讲究,从土壤的调配,到花根埋得深了浅了都会有影响。 她就着水桶里的凉水净了手,直起腰来,与阿荔吩咐道:“每日晨早、黄昏时分,将花盆搬出来晒太阳,其余时辰,皆搬去廊下阴凉通风处。切记不可淋了雨。” 阿荔假笑着应下来。 自家的姑娘,即便是胡闹,可除了宠着她还能有什么办法? 张眉寿回到房中,又拿胰子仔细洗了手。 此时,棉花过来了。 想到自己之前交待他办的事情,张眉寿忙问道:“可有什么消息?” 棉花便将自己所见大致说了一遍。 从张彦近来几日几时出门去翰林院,再到几时下值,再到他下值之后都去了哪些地方,棉花都一清二楚。 “这四日里,大老爷有两日都去了同一个地方。”棉花将真正想说的话放到了最后,“三姑娘,大老爷在外面养外室了。” 他语不惊人死不休,且说得十分笃定。 阿荔满面愕然鄙夷。 张眉寿却隐隐兴奋起来。 她要找的人……兴许便是这个! 她就知道十有八九能查到。 “快说说,你是如何肯定大伯养了外室的?”张眉寿追问道。 棉花顿了一瞬。 三姑娘这幅兴致盎然的模样,仿佛在茶楼里听书一般,此时或许应当给她摆上一碟花子儿花生,并一壶龙井茶。 134 大胆的猜测(爱猫乐园3和氏璧加更) “姑娘,我自幼混迹市井,那女子是不是被偷偷养着的外室,我自然能分辨清楚。” 总不能将大老爷进了那院子,两扇大门一关,便同那女子抱在一起,待进了屋子,直接就脱衣与那女子互啃的情形说给姑娘听吧? 张眉寿默默心领神会,接着问道:“那女子长什么模样?大约什么年纪?可是独居?” “长相颇好。”棉花诚然道:“瞧上去像是二十七八岁的模样,却非独居,身边还有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子。” 阿荔忍不住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七八岁的男孩子? 要么大老爷是勾搭上哪家的寡妇了;要么就是与那外室早已来往多年,而与那外室所生的儿子竟有可能比二少爷还要年长! 这个消息过于劲爆,阿荔深深地震惊了。 若是这个消息传出去,大老爷还要不要活了? 上一世早已知晓的事情,张眉寿也没有什么幸灾乐祸的心情。 从那女子和孩子的年纪上来看,大约已是八九不离十了——想来这女子应当就是后来被大伯娶进门做续弦的“江氏”了。 祝又樘登基之后,听取了谢迁的进言,为开化民风,一度鼓励寡妇再嫁。 恰巧在那时,她的大伯娘柳氏“病死了”,随后大伯张彦就迎娶了“寡妇江氏”进门,江氏还带了个已经年近双十的儿子做陪嫁。 说是寡妇再嫁,儿子是别人的,可张眉寿怎么瞧江氏那儿子怎么像她大伯…… 且那江氏,说是出身书香门第,但从规矩到做派,全无半点书香气。 且彼时年已四十岁的人了,还半点不沉稳,矫作弄姿,老太太说她两句她当众便能大哭一场…… 那时已经步入古稀之年的老太太曾气得骂道——究竟哪家的书香门第能教出这样的女儿来?还不快站出来,好将这样的女儿拖回去打死了了事! 恰巧那时江家举家迁离了京城,倒真像是没眼看这个嫁出去的“女儿”。 这些话,本被当作笑话一般传入张眉寿的耳朵里,可张眉寿越想越不对劲。 祖母那话分明有着深意的。 所以,她一度怀疑什么寡妇继子,什么出身书香,都只不过是大伯给自己扯来的遮羞布而已。 但彼时她已贵为皇后,不愿娘家闹出丑闻来。且祖母都只忍着不发,顾及家中颜面,她自然也没有理由深究大房的家事。 可这一回,她却是非查清楚不可了。 那日,自她从张秋池那里得来了大伯娘柳氏极有可能与当年苗姨娘和父亲邂逅之事有关的猜疑之后,再忆及柳氏的前世之事时,不禁就想到了许多可疑之处。 上一世,祖母大办六十六岁大寿,她难得也出宫亲自回了一趟张家。 宴席罢,祖母留她在松鹤堂说话,大伯娘柳氏也在,她还记得那日柳氏好不容易逮着了机会似得哭着与她赔不是,说当年张眉妍与邓誉之事她也是稀里糊涂,全是邓太太的意思,她做大伯娘的也十分后悔。 当然后悔了——只因祝又樘登基之后,同属继晓一党的邓常恩已被夺了职,张眉妍从官家少奶奶一落千丈,跌进了尘埃里。 柳氏说来说去,字里行间都在替张眉妍叫苦,隐晦地求着扶邓家一把。 祖母当场发了怒,斥责了柳氏不知轻重,不分黑白。 柳氏正讪讪时,吃得半醉的张彦忽然冲了进来,二话不说便往柳氏身上踹了一脚。 还大骂她“红杏出墙”、“将这贱妇浸猪笼”……当时张彦气得神智全无,却又似乎无法将话当众说明,难堪又羞愤。 老太太使人拦住了他,屏退了不相干的下人,质问他发什么疯。 他却一个劲儿地冷笑,说什么“终于明白了”、“这贱妇嫁进我张家根本是别有所图”以及“我张彦当真窝囊得不成样子了”诸如此类的怪话。 他说了许许多多,柳氏反驳之下透着心虚,驳着驳着就只会哭着喊冤了。 时隔久远,张眉寿只大致记得这些。 但这件事没过多久,柳氏便病死了。 很快,那江氏就进了张家的门。 张眉寿上一世就觉得太过巧合,这一回换了立场去看待大房一家,便更觉得透着异样。 大伯娘若不是病死那么简单,一定是跟那日大伯的大闹有着必然的联系。 而大伯不可能凭空那般闹,一定是从什么人哪里得知了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 如果没有好处的话,谁会做这样的事情呢? 若谈好处,大伯娘死后受益最大的,似乎就是一直被养在外面、连名分都没有的江氏了。 会是江氏污蔑大伯娘吗? 若是污蔑,大伯娘至少还有为自己辩驳的余地,且她身后还有柳家,怎也不至于落到好生生的一个人忽然病死之后连娘家人都不曾过问的下场。 所以,她可能真的做了什么让人抓住了把柄的丑事…… 但这些只是张眉寿的猜测而已,未必一定是事实。 然而纵观大伯娘的一生,唯独此事最为蹊跷,这就不得不让她格外留意了。 况且,她之所以将苗姨娘之事与这件事情联系在一起,实则是内心有了一个荒唐大胆的猜测…… 她跟张秋池都想不通若大伯娘当年当真插手了苗姨娘与父亲之事,那她会是出于什么原因…… 若以此来结合上一世大伯气愤至极之下说出的那些话—— 红杏出墙、浸猪笼…… 却又丝毫不愿提及怎么个红杏出墙,不是有句话要捉贼拿赃,捉奸拿双吗? 会不会是对方的身份让大伯格外难堪,以致于他根本说不出口? 两相结合之下,张眉寿便有了那样的猜测。 可她是相信父亲的…… 所以,她必须要先查明这些纠葛。 而首要之急,她须得弄清楚那位“江氏”的真实身份。 “会画人像吗?”张眉寿问棉花。 棉花点头。 他自幼跟着戏班子四处闯荡,所学既广且杂。 “那你回头将那女子的样貌描来给我,尽量画得真一些。” 棉花答应下来。 次日,张眉寿从私塾回来之后,便带着阿荔和棉花所给的画像,乘坐马车出了门。 她要去见一个人。 135 已经死了 马车停在正觉寺胡同口。 阿荔先行下车去与两名妇人打听了一番,将打听来的消息禀给了车内的张眉寿。 张眉寿下了马车。 主仆二人一直往胡同深处走,最终在一户人家门前停了下来。 阿荔上前叩门。 片刻后,便有一名身穿雪青色褙子的年轻妇人将门从里面打开了来。 “你们是?” 年轻的妇人开口询问,语气疑惑,却也客气温和。 “敢问此处可是客嬷嬷家?”阿荔不答反问。 年轻的妇人不假思索地点头,脸上笑意更盛了几分:“那正是我家婆母,眼下便在家中——二位请进吧。” 常有富贵人家派人来寻婆婆前去教导礼仪,她对此早已习以为常,故而也不再多问张眉寿二人的身份,只引了她们进去。 只是有些疑惑怎除了丫鬟之外,还有位主子姑娘也亲自过来了?这倒是少见的。 天气燥热,客嬷嬷原本正卷起袖子,躺在藤椅中摇着蒲扇,隐约闻得有客来,立即精神一振,起身整衣敛容。又赶忙将一应茶具摆好,端正地坐在椅上,做出品茶的姿态来。 年轻的妇人先进来通传,待得了客嬷嬷的准允之后,再请张眉寿和阿荔进去。 张眉寿无声笑了笑,心道这规矩倒也做得齐全。 院子不大不小,收拾得干净利落,又种花养鱼,确实清净雅致。 她带着阿荔走进房中,朝着客嬷嬷的方向微微一福。 “客嬷嬷,有些时日未见了,不知嬷嬷可还记得我?” 刚转过头的客嬷嬷闻得这道声音已是心生不妙,待再看清了张眉寿的面容之时,更是头皮一麻。 这不是那个反过来“教导”了她一番规矩,将银子讨了回去,还倒过来威胁她的张家姑娘吗! 是谁将她放进来的! 见自家婆婆忽然拿怪罪的眼神看向自己,年轻妇人满心不解。 “今日如此燥热,嬷嬷竟还在房内品茶,真是好雅兴。” “俗话说得好,心静自然凉,心性浮动自然燥热。”客嬷嬷勉强端出架势来。 张眉寿笑着看了一眼她脚边的大蒲扇,倒也没有戳破,只说道:“今日前来,是想与嬷嬷打听一件事情。” 客嬷嬷心中不愿与这个仿佛总能一眼将她看穿的小姑娘多接触,可奈何对方主动找上了门来,也只能强压着内心的情绪,挥手屏退了自家儿媳。 “姑娘问问看吧。”她不冷不热地说道。 张眉寿全然不介意她的态度,直截了当地问道:“武清县上的江家,客嬷嬷可有耳闻?” “早些年倒去过。” 这话的意思便是曾教过江家女儿规矩了。 张眉寿喜出望外,当即让阿荔取了画像出来:“那请嬷嬷瞧瞧,这画像中的人,可是江家老太爷的幺女?” 江氏上辈子顶着的便是这个身份。 客嬷嬷本还有些疑惑她为何会问起这个,可待看清了那纸上所画,却是皱紧了眉头。 “可是时日久远,嬷嬷记不得了?”张眉寿问。 “即便是我昨日才见过,怕也分辨不出来。”客嬷嬷语气讽刺地说道。 张眉寿听得莫名其妙。 客嬷嬷已将画像翻了过来,面向她,反问道:“姑娘自个儿能瞧出来这画得是什么东西不能?可别再闲来无事,无端耍弄老身了!” 张眉寿哑然了一瞬。 画上拿毛笔勾勒出简单的人物轮廓,却也过于简单,头是圆圈,眼睛是圆圈,嘴巴也是圆圈,鼻孔则是更小些的两个圆圈…… 张眉寿不由想到了昨晚她问棉花是否会画人像之时,他答得毫不犹豫的模样。 “嬷嬷误会了,想来是拿错了……”张眉寿默默将画像接了回来,一边卷好,一边道:“待回去之后取了对的来,再与嬷嬷相询。” 客嬷嬷皱着眉看着她。 “姑娘打听江家幺女作何?据我所知,她去年已经过世了。” 特地跑来跟她打听一个死人做什么? 这小姑娘还真是越看越怪异…… 张眉寿听得惊讶无比。 “还请嬷嬷与我细说说。” 客嬷嬷看出了她的惊讶,心底有了算计,才徐徐说道:“江家老太爷统共有四女,唯独这个幺女是庶出,我倒也曾教导过她礼仪,那本是个知书达理的好孩子,偏偏固执得要命——她不顾家中反对,以死相挟,非要嫁给一位死了原配的教书先生做续弦。 她家中拗不过她,虽是允了,却碍于颜面,并非大肆操办嫁女之事,她嫁给那教书先生没几年,那男人便得了重病死去了。 之后她一直寡居,也没半个孩子,亲生的姨娘也没了,江家只当她是个外人,偶尔接济罢了,日子过得十分艰难。据说在家中死了数日,尸身都发臭了,才被人发现。江家老太爷始终视她如家门之辱,就连丧事都没如何操办,草草埋了而已……” 张眉寿越听越觉得巧合。 如此说来,这位江家庶出的幺女从嫁人到过世,江家都极尽低调,唯恐跌了家门颜面。 如客嬷嬷这般消息灵通又知晓当年之事的人,恐怕少之又少。 江家幺女已经过世了。 那么……顶着她的身份嫁给大伯的“江氏”究竟是谁? 怪不得祖母会说“哪家的书香门第能教养出这样的女儿来”,只怕是暗下早已查明了“江氏”的身份是假—— “我只跟姑娘说一说而已,姑娘可别让我得罪了江家人。”客嬷嬷道。 “嬷嬷过一过嘴瘾,我过一过耳瘾,听过即忘了。” 她查得是上一世的事情,眼下离“江氏”冒用身份嫁入张家还有十余年呢,她只为证实猜测而已,断没有说出去的必要。 “我过得什么嘴瘾?冒险罢了。”客嬷嬷抬了抬眼皮子,拿手指叩着茶几。 张眉寿会意,命阿荔取出了一只银锭子。 客嬷嬷看着被放在茶几上的银子,有些讶异于这小姑娘的出手大方。 但旋即她就明白了。 “姑娘不单是要打听江家幺女的消息那般简单吧?” 她将话问出去,旋即又觉得自己跟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子做交易、又拿面对大人时的那套想法去看待她,倒像是脑子不清醒似得—— 可偏偏那女孩子半点没让她“失望”。 136 气死我才甘心 “确实还有另一件事情要托付嬷嬷去做。”张眉寿取出了一张字条来,交到客嬷嬷手中。 客嬷嬷接过,颇有一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 不,是错觉,一定是错觉。 “我知道嬷嬷消息灵通,人脉又广,所以想让嬷嬷帮着暗下打听打听,住在这里的那名女子,是什么来历。” 如客嬷嬷这般常年出入大户人家的教养嬷嬷,与京城各大人牙子、甚至是贩卖脂粉首饰、香料绸缎的铺子必然都有着来往,这消息网自然够广。 客嬷嬷犹豫了一瞬,银锭子到底还是打败了内心的怪异感。 只是打探一个女子的来历而已,又非是杀人放火,也不会与人树敌,这样好赚的银子,傻子才不要。 “嬷嬷可记住这上面写着的住址了?”张眉寿看着她手边的字条问道。 客嬷嬷又扫了一眼,点点头。 张眉寿便将字条收了回来,递给阿荔收好。 客嬷嬷默然了一瞬。 瞧瞧这股子谨慎劲儿,她还能说什么。 …… 张眉寿回到张家之后,日头已经偏西。 苍鹿忽然来寻她,一同往王家去。 路上,苍鹿与她说道:“伯安这两日闭门不出,哪儿也不肯去,与太子伴读的挑子也撂了,王大人只有称他病了,暂时搪塞着——” “为何啊?”张眉寿不解地问道:“这是耍得什么脾气?” 可伯安哥虽自幼与其他孩子不同,想法做事不拘一格,但却从来不是爱耍脾气的人。 苍鹿摇着头说道:“王太太急坏了,本让人去请了你的,你不在家,我便独自去瞧了瞧,可问了他也不肯说。” 张眉寿眼珠子转了转,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突然问道:“近日王家可是来客人了?” “客人我倒不知……”苍鹿想了想,答道:“可伯安的师父曾在王家小住过两日,前日里已经离去了。” 王守仁的师父人称无名僧人,王守仁便是在被他抚了头顶之后,方才得以开口讲话的。 张眉寿听到此处,已经了然了。 前世也有这么一遭——她大约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二人来到王家之后,被下人引着去了王守仁的院子里。 王太太刚从儿子的院子里出来,恰巧遇到二人,弯下身先是摸了摸张眉寿的头,才满脸哀愁地说道:“我是最不擅哄人的,哄了这两日也哄不好,早已动了将他吊起来打一顿的念头了——你们来得正好,孩子间兴许有话说,若能撬开他的嘴,回头我给你们买粽子糖吃。” 苍鹿和张眉寿齐齐点头。 王太太笑了笑,目送着两个小人儿进了房间,才带着丫鬟转身离去。 张眉寿一进了屋子,转到内间,就瞧见王守仁坐在椅里,上半身趴在桌子上,满面闷闷不乐的模样。 “你们怎么来了?”他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与以往截然不同。 张眉寿和苍鹿一左一右坐到他身边的椅子上。 “再不来,你怕是要发霉了。”苍鹿说道:“你究竟有什么话是不能与我和蓁蓁说的?咱们之间的交情,原来也不过如此。” “才不是……”王守仁叹气道:“不是不愿说,而是说不得。你们且不必管我,让我兀自消沉吧……” 说着,便将头脸埋在了手臂里。 苍鹿轻轻咳了一声,暗示张眉寿。 张眉寿拍了拍王守仁的背,轻声说道:“生死离别聚散乃常事,且你师父乃得道高僧,已是修成正果,做神仙去了……这是好事,你理应高兴才是。” 王守仁顿时直起了身子,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苍鹿满脸茫然。 他怎么听不懂蓁蓁在说什么? “蓁蓁,你是如何知道的!”王守仁诧异地问。 他师父即将圆寂,乃是天机,天机不可泄露……他一直守口如瓶的! “你师父与我托梦了。”张眉寿小声地说道。 “当真……”王守仁有些怔怔地问道,却并非疑问,已是信了。 若非师父托梦,蓁蓁岂会得知此事。 “那师父他现下如何了?” “已经羽化成仙。”张眉寿煞有其事地说道。 “那是道家的说法……”王守仁提醒她。 “……总之便是成佛了。” “那他成了哪一路佛?” “你师父他善根深厚,已修成佛祖座下弟子。”张眉寿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不慌。 全当是对无名大师的美好祝愿了…… 王守仁闻言欣喜之余,又觉得伤感:“我便知道师父必能成佛的……他自认也是十拿九稳,若不然也不会走得那般高兴了。” 师父走时,嘴里的佛语连哼带唱,全无半点伤怀,唯独他可怜巴巴地看着师父离去的背影,难受了许久。 但如今听到师父已经得偿所愿,他也就放心了。 放心之余,却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不是滋味。 五味杂陈的情绪翻涌而上,王守仁瘪着嘴巴,眨巴了两下眼睛,竟有眼泪淌了出来。 但他努力瘪着嘴,坚决不哭出声来——这是他最后的尊严。 张眉寿瞧得好笑,拿手去接他的眼泪,眼泪啪嗒啪嗒地打在她的手心里。 见她竟脑子有病一般玩起了自己的眼泪,王守仁愤愤又尴尬地移开脸,她的手却紧跟去又去接。 苍鹿则干脆拿手肘撑在桌上,以手支着下巴,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无声观摩感受着他流泪的模样。 一个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瞧”,一个接自己的眼泪……这还让人怎么哭! 王守仁仰面望着房顶,半是气,半是羞恼,终于哭出了声音来。 “呜呜呜呜,你们是要气死我才甘心……” …… 张眉寿和苍鹿离开王家时,天色已经大暗。 苍鹿压低了声音问:“蓁蓁,无名大师真的给你托梦了?” “嗯……” 横竖除了硬着头皮承认之外,她也找不到其它理由来解释了。 “我觉得托梦未必准呢。”苍鹿说道:“我常常梦见有神仙治好了我的眼睛。” “不过,但愿无名大师真的能成佛吧。” 他的语气很平常,甚至觉得有趣,末了还不忘祝愿别人。 张眉寿却听得心底发涩。 “阿鹿,明日你陪我出一趟城吧。”她忽然说道。 苍鹿先点头答应下来,才问她要去做什么。 “先不与你说。” “好。”苍鹿笑着点头,也不多问。 二人出了王家,就此带着下人各回各家。 张眉寿近了张家,却瞧见了一名郎中从家中的角门里被悄悄地送了出来,颇有些掩人耳目的意思。 137 “吾家有女初长成” 家里谁传了大夫?且这般遮遮掩掩。 张眉寿心中疑惑,加快了脚步朝着角门的方向而去,欲看清那送郎中出来的是下人她是否认得。 然而此时,她又听得正门处传来一阵脚步声,举目去看,竟又有一名背着药箱显是郎中模样的人刚从院内走出来。 “周郎中慢走。”送人的一名样貌普通的二等丫鬟,张眉寿一时想不起是哪个房里的。 只是这一前一后两位郎中被送出来,不知道的还以为家里病倒了一片,一位郎中诊看不过来似得—— 张眉寿直接带着阿荔去了海棠居。 如今是母亲管家,家中的大小事她必然多少都知道些。 然而她一进屋,便听到了一阵咳嗽声。 “蓁蓁来了。”宋氏的声音略有些咳后的沙哑,她拿帕子掩着口,吩咐芳菊将房内的窗户打开。 “我这两日有些伤风咳嗽,别再过了病气儿给你。”宋氏对女儿说道。 张眉寿这才知母亲病了,忙问她是否请郎中看过了。 “已是看罢了。”宋氏低声说道:“只是小病而已,你也不必与他人说……如今大房与那大管家一直找机会拿我的错处呢,要让他们知道我病下了,指不定又得去老太太跟前借机发挥。” 柳氏一直想将管家权夺回去,那处处阳奉阴违的大管家张福,便是柳氏的耳目。 张眉寿听到这里,便知道那被送角门送出去的郎中必是海棠居请来给宋氏看病的了。 “母亲最近可是太操劳了?”张眉寿小声劝说道:“起初母亲管家是为打发时间而已,真将身体拖垮了可不值当。” 若是如此,她宁可母亲不要这劳什子管家权。 “有你三婶处处帮我,算不上劳累。”宋氏摇着头:“管家不管家我本不在意,可有些人若想趁着你父亲不在家便拿捏咱们,我是断然不允的——” 她看不上什么管家权,但除非是她自己不要,而绝不能是窝窝囊囊地被人夺了去。 尤其是如今丈夫不在家中,她更得拿出二太太的架势来。 想到此处,宋氏眼中又浮现一抹担忧的神色。 “母亲可是放心不下父亲?”张眉寿轻声问道。 宋氏叹了口气,心道还是女儿细心熨帖。 她抬起手摸了摸女儿的垂髻,勉强笑道:“你父亲是朝廷派去历事的监生,吃住都在衙门里,我有什么可放心不下的?再者说,朝廷已经下旨命各地州府调拨了米粮前去赈灾,想必局面是稳得住的……” 只是不知送出的家书他可收到了? 张眉寿知道母亲是不想自己跟着担心,才会说得这般轻松。 单看她眼底一片青黑,便知近日来没能睡过好觉。 但母亲如今秉承着“为母则刚”的想法,她也不愿戳破,虽心中也有些不安,可心知天灾非人为能干涉控制的,提醒父亲的信也已然送去了,如今只能静候消息。 张眉寿暂时按下此事,另又问道:“方才我从王家回来之时,瞧见有两位郎中被送出去,母亲请了一位,不知另一位是谁请去的?” 宋氏听得微怔。 “倒不曾听说家中有谁身子不适。” 她正要着赵姑姑去打听之时,却听得丫鬟来禀,说是张老太太请宋氏去一趟松鹤堂。 “这么晚了,老太太可言明了是为何事?”宋氏问。 “老太太本没提,但传话的青桔姐姐提了一嘴……说是好像大老爷跟大太太带着二公子找了过去,不单是二太太,连三太太也被请去了。” “左右抓不到我的错处,看来是急得坐不住了。”宋氏冷笑着说道。 张眉寿看向宋氏,竟未从她略显憔悴的脸上看到半丝意外的神情,仿佛一切皆在意料之中。 张眉寿略微有些怔忡。 母亲好像当真变了许多。 以往听赵姑姑说,母亲自幼便极有主意,待到了议亲的年纪时,已能独当一面了——赵姑姑还说,若没有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情磋磨着,母亲比之姨母也是不差的。 但姨母的性子并非全是天生,也少不了经历了磨难之后的蜕变,所以赵姑姑这话兴许有些夸大其词了。 可宋家的女儿,确实自幼个顶个儿的能干,没有哪个是棉花做的。 这句话,是舅舅曾说过的。 张眉寿想了想,也是认同的——哪怕母亲这些年来同父亲揪揪扯扯,满脑子装着情爱,满肚子盛着疑心,可她从来不是柔弱无用之辈,真换作柔弱的女子,哪儿来的力气在这条死胡同里苦苦支撑这些年? 这般势必要将自己、将敌人都统统磨死的韧性,也非寻常人能比的…… 现如今母亲脑子里水应是哭尽了,倒干了,从死胡同里钻了出来,倒真也找回了几分赵姑姑口中那独当一面的风范。 张眉寿跟着宋氏一路往松鹤堂去,眼瞧着母亲稳得不行的模样,不由暗暗点头,点头罢,又觉得怪异——喂,她内心那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心得是什么鬼魅般的感受啊…… 母女二人来到松鹤堂时,除了大房夫妇和张义龄之外,三太太纪氏也已到了。 张老太太无奈的面孔上有着三分麻木。 家里糟心事实在太多,她这一刻竟隐约有些羡慕疯疯癫癫不用理事的老头子。 宋氏来时特意施了脂粉,让自己的气色看起来很好。 柳氏瞧见便觉得扎眼,出言讥讽道:“如今二弟不在家中,大晚上的二弟妹还这般花枝招展,不知是要给谁看?” 这语气已经堪称阴阳怪气了。 张眉寿隐约记得,上一世的印象当中,大伯娘一直都是极沉稳的性子,待人向来都是笑吟吟的,乃是精明能干的大房太太风范。 如今一步步变成这样,可见人一旦处处不顺,性情也会随之改变,道行不深者,狐狸尾巴便藏不住了。 顺境与逆境,会使人呈现出截然不同的脸孔。 “大嫂如今已不管家了,怎么处处都要插手多嘴的习惯还是改不了?”宋氏不顾柳氏难看的脸色,径直向张老太太行礼,问道:“不知母亲唤媳妇前来,有什么吩咐?” 张老太太已懒得自己开口,冷冷地看向大房夫妇:“你们且自己说罢!” 138 在女儿面前扬眉吐气了 柳氏和张彦俱是暗暗咬牙。 平日里他们有错,老太太态度不佳也就罢了。可今日他们乃是受害的一方,怎么老太太还是这幅训贼般的脸色? 她的良心不会痛吗! 张彦脸色阴沉地捅了捅柳氏,示意她来说。 柳氏便将先前已经对张老太太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先是说从张义龄今日喝的鸡汤里验出了一味叫做“毕根”的药—— “这几日义龄一直精神不佳,我起初只当他是中了暑气,才传了郎中给他看诊,可郎中却说是饮食出了问题,验了还未来得及撤下的晚食,果真从那鸡汤里发现了端倪!” 柳氏一脸的后怕与愤怒:“那郎中说了,这药虽不至于害人性命,可时日久了,却会使人心智退化,变得痴痴傻傻!” 阿荔听得啧舌。 二公子,竟还用得着这味药来害吗? “二弟妹,如今是你管着家,厨房里也都换上了你的人,可为何偏偏只有义龄的饭食里出了这般天大的差池?若说这不是你蓄意报复,我是一万个不信!”柳氏说着,竟哭了起来:“你若有气,只管冲着我来便罢了,怎忍心对一个孩子下手?义龄如今才多大?你这般害他,与诛心何异啊!” “大嫂如今倒知道对孩子下手是万万不该的了。”宋氏淡淡地说道。 宋氏半点不急不慌,眼中竟俨然一派看戏的模样,让柳氏心底一紧。 这根本不像宋氏。 如今没有张峦在她身边,按理来说,她早该急得红着眼与她争辩才是。 “过往大嫂做得那些缺德事,大家都心知肚明——大嫂方才说,我若有气,只管冲着你来?此话可是当真?”宋氏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问道:“我确是有气的,就是不知大嫂是甘愿将脸伸过来给我打个痛快?还是跪在这儿与我磕头认错呢?” 这话一出,直让在场众人都愣住了。 即便是张老太太,也不禁抬起麻木的眼皮子惊讶地看向二儿媳。 二儿媳如今身上的利刺儿想必是从二儿子身上拔出来了,改扎旁人了。 柳氏的脸色一阵红白交加,难看尴尬到了极点。 “二弟妹休要混淆视听!你这般暗害义龄,心肠歹毒,我今日作为长兄,即便是将你逐出家门,二弟他回来也不敢说什么!”他试图拿这狠话来吓一吓宋氏,灭了她的气焰。 宋氏只是冷笑。 说她丈夫回来也不敢说什么? 试试到时能不能将你这胡言乱语的狗嘴给撕了! “大哥好大的口气,却不知连证据都没有的事情,你要如何将我逐出家门?这个家,又何时由大哥做主了?” “证据?这鸡汤就在这儿,你还要什么证据!”张彦红着脸指向一旁几案上的汤碗。 “这能证明得了什么……又不是刚从厨房端出来的。”三太太纪氏干笑着说道。 张彦狠狠地瞪向她:“好啊,我看你们三房也不干净,想必是早已二房勾结了!” 那边柳氏又说道:“自二弟妹与三弟妹管家之后,不单是我们大房的日用分例被暗暗克扣,最可怜的还要数妍儿那丫头,使人去中馈取东西,十次有八次是要不来的,尤其是那纸墨笔砚一应之物,非但空手而归,还要被管着中馈的丫头说什么‘姑娘家学这些何用?不过费纸罢了’…… 老太太,您听听这是什么话?若非是我发现妍儿使人出府采买纸墨,我怕也要蒙在鼓里的!” 她这是抓住了张老太太鼓励家中小辈多读书的要害。 张老太太脸色阴晴不定地看向宋氏。 曾经看似精明大度的大儿媳如今已经暴露的面目全非了,而曾经的磨人精二儿媳到底能不能做出公报私仇的事情来,她真的不确定。 人与人之间早已没有信任了。 见宋氏一时不说话,替补选手张眉寿以为母亲需要支援,刚欲开口时,却见母亲朝自己轻轻摇了头,眼神中含着制止。 咳,她今晚是决意要在女儿面前扬眉吐气一回。 但真辩驳起来,总归不是她最擅长的…… 宋氏看向纪氏。 纪氏朝她微微点头。 张眉寿总觉得好像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母亲和三婶在某些方面早已达成了一致…… 这种忽然变得好轻松的感觉,还真是让人无所适从呢。 “怎么,二弟妹这是默认了?”张彦冷笑着道,面向张老太太:“既是如此,还请母亲公允定夺此事吧!” 张义龄也哭着道:“祖母一定要给孙儿主持公道!” 看着大胖孙子抽噎着抹眼泪的模样,张老太太不仅不觉得心疼,甚至还想打他。 说了多少遍了,男孩子哭哭啼啼的成什么样子?自己也不嫌窝囊得慌! 饶是如此,张老太太还是看向二儿媳,发问道:“宋氏,今日之事,你可认吗?” “儿媳没有做过的事情,绝不会认。” “事实摆在眼前,容不得你不认!”张彦语气咄咄逼人。 正值此时,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道清晰沉稳的声音。 “母亲,我来晚了。” 众人循声望去。 一身深竹月色圆领长袍的张家三老爷张敬走进堂中,向张老太太行礼。 “大哥,大嫂,二嫂。”他依次又向兄嫂见礼。 张彦皱眉问道:“老三,你来做什么?” 他虽向来看不起庶出的三弟,可想到他那张铁嘴,此时又出现的这般巧合,不由心中打鼓。 “既然大哥可以来,我又为何来不得?”张敬似笑非笑地说道。 张彦沉着面孔说道:“今晚之事与你无关。” 一个庶出的东西竟妄图与他作比较? “路上我已听下人陈明了事情经过,此若只是大哥与二房之间的纠葛,我确不宜插手。可既内子也被牵涉其中,那我便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了。” 张彦被堵得说出不话来。 柳氏忽然有些后悔自己想借机顺便敲打纪氏的决定。 可接下来之事,却是证明是她想多了。 即便她今日没有将纪氏牵扯进来,老三也断然没有袖手旁观的打算! 呵呵,且看他从怀中取出了一本又一本册子,谁还能欺骗自己他不是早有准备? 怎么,还备稿了不成! 139 快刀斩乱麻的老太爷 “你拿得这都是什么?”张彦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这一册记录的乃是家中每日中馈进出详细,并哪一日由谁负责哪一项的支出,都记得清清楚楚。”张敬扬了扬手中的册子,说道:“所以,我想请二姑娘院子里前去中馈支取日用的丫鬟站出来对质——先要问问她是哪个下人为难了她,又是哪一日为难的她,瞧瞧能不能对的上号。” 柳氏暗暗咬了牙。 “谁能记得那般清楚!”她驳道。 “既都说了‘二姑娘练字不过是费纸而已’这样僭越的话,二姑娘房里的丫鬟竟都记不住对方是谁?若真如此,这丫鬟这般窝囊无用,合该赶出府去才是。” 柳氏语塞间,又听张敬问道:“大哥大嫂莫非是心虚不敢让那丫鬟出来对质?” 他又扬了扬手中的册子。 “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这么说话!”被一个庶出的三弟这般不留情面的质问,张彦一时恼极。 “如今只是就事论事,大哥莫要恼羞成怒,混淆视听。”张敬面容肃然。 “你……” “大哥,注意你的举止。”张敬看了一眼那朝着自己指过来的手指,接着说道:“容我二问大哥大嫂,可否让那丫鬟出面对质?若是不能,视同没有证据可以证明中馈克扣二姑娘分例并且出言不敬。” 他说话简洁而直扼要害,不带情绪,仿佛是在面对一场胜券在握的辩论。 这对仗着以情绪立场控制事态发展的大房夫妇来说,无疑是一盆冷水死死地扣在他们头上,逼得他们不得不清醒冷静去面对。 “母亲。”另一边,张敬已经朝着张老太太做出了总结:“大哥大嫂既不敢让丫鬟出面对质,显是出于心虚,乍一看,似乎是信口胡诌的可能性居多。可说是中馈克扣,实为他们并未派人出面去领,只为有由头往管家人身上泼脏水而已。由此可见,污蔑二嫂之事非是一时兴起,而是早有预谋。此为其一,望母亲明鉴。” 听他有条不紊地层层剖析,已下了定论,还暂时归分为“其一”,张彦急得眼睛发红:“这怎么就是心虚了?我看你分明是揪住一丝疏漏,借题发挥罢了!不愧是一桐书院的先生,你这张嘴,黑的也能说成白的,我拿什么跟你辩!” “自然是拿证据来辩。”张敬面不改色:“大哥又在试图混淆视听了。” 张彦气得喘息都困难起来,还想伸手指他,却气得手都要抬不起来。 张敬:“大哥还撑得住吗?若是身体实在不适,大可坐下歇息片刻。换大嫂站出来答话便是——” 辩手状态不佳,中途退场未尝不可,只管换替补的来。 张老太太抬手,示意仆人将没出息已经气得左右摇晃的大儿子按到椅子上。 张彦按住了发黑的眼睛。 并非是他不经气,只怪最近太不顺。 柳氏一副吃了哑巴亏的模样说道:“妍儿她一个孩子,吃亏便忍了,哪有什么心思还要丫鬟留意证据?好好好,此事就算是我们证据不足,可三弟也断然不该说是我们蓄意污蔑——即便此事作罢,那这下了毒的鸡汤又当如何解释?” 张彦好不容易换了口气,语气咄咄地道:“三弟不是口口声声要证据吗?证据在此,这回你还想怎么说?” 张敬从容自若地换了第二本册子出来。 又是册子! 张彦恨不能眼睛里喷出火来,将那莫名其妙的册子烧成灰烬! “什么证据不证据的?争了半天,累是不累……我在外头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一道不耐烦的声音忽然传来,众人循声去看,只见一道灰色的身影自门外走了进来。 那身影走到几案边,抓起那汤碗就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他动作突然又迅猛,众人根本来不及去拦。 “证据这下也没了,你们还有什么可说?”张老太爷一副快刀斩乱麻的得意语气,拿袖子抹了一把嘴。 四下诡异地静默了一瞬,才响起张老太太的怒骂声。 “你这疯子,那汤里有毒!” 张老太爷呵呵一笑:“我早已练成金刚不坏之身,什么毒能奈何得了我?” 张老太太竟少见地沉默了。 这对脑子有损害的毒,确实奈何不了他。 四下众人迟迟地才从这突然的“变故”中回过神来。 “父亲,你这不是胡闹吗!”张彦气得拍了拍椅子的扶手。 他唯一的证据就这么眼睁睁地被毁了! “逆子,你给我住口!”张老太爷眉头一竖,拿起汤碗朝着张彦砸了过去。 跟他吹胡子瞪眼,反了是吧! 四下惊呼声一片,张彦闪躲不及,被砸中了头,顿时见了血。 青花汤碗在他脚边碎裂开来。 张眉寿微微张大了嘴巴:“……” 祖父的一言一行,总是这么猝不及防,毫无预兆。 张彦身边已经围了一层人,柳氏虚伪地哭喊起来,张老太太也有些慌张地上前察看他的伤势。 “快去传郎中!”张老太太见大儿子额头血流不止,又气又急地吩咐道。 又让人去取绳子将罪魁祸首张老太爷绑起来。 张老太爷轻蔑一笑,脚底抹油一般离开了松鹤堂,一群仆人都没能拦得住他。 张老太太被扶着坐在圈椅中,疲惫地拿手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大哥。” 张敬走到张彦身边。 柳氏正拿帕子给张彦捂着额头的伤口,张彦看着张敬,冷声道:“不用你来假惺惺!这点伤,还死不了人!” 张敬有些尴尬。 “我是想趁着郎中没来之前,将事情说清楚。” 张彦脸色一阵青红交加。 瞧瞧,这就是他的兄弟,这个家里根本没人在意他的死活! 张敬仿佛读懂了他的眼神,心中无比无奈。 关心他说是假惺惺,不关心又摆出一副世态炎凉的模样来,做弟弟真的好难啊。 张彦恼羞成怒道:“如今证据也没了,还有什么可辨的!我算是看清了,你们伙同父亲,根本就是串通好的!” 张敬:“不打紧,大哥的证据没了,我这里还有。” 140 放半碗血出来 “我这证据也足可以证明,这鸡汤里确实有毒。” 张彦与柳氏诧异间,又听张敬说道:“只是这毒,不是厨房里的人所下,而是大哥大嫂自己下的。” “你莫要信口开河!” 张彦不知是气还是心虚,忽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他这一咳,震得额头上的血流的更汹涌了,张义龄吓得嚎啕大哭不止。 情形一时又混乱起来。 “三叔,快说说是怎么回事?”张眉寿开口说了来到松鹤堂之后的第一句话:“万一待会儿大伯流血过多再昏死了,今晚只怕就说不清了。” 女孩子一本正经地催促着。 偏心的母亲,荒唐到当众砸破他头、然后逃之夭夭的父亲,咄咄逼人的兄弟,冷血的侄女……张彦觉得自己迟早会被活活气死在这个家里。 张敬半点不卖关子,肃容道:“这本册子里实则是一份口供,一份药堂伙计的口供,其内详细说了昨日有一名丫鬟前去怀安堂抓药,药方里刚巧含有毕根——还请母亲过目。” 张老太太脸色阴沉,语气无力地道:“你来说罢。” 她已经身心疲惫到连正常的流程都走不下去了。 事已至此,她哪里还有看不明白的? “母亲,您不可听信……” “你给我住口!”张老太太厉声打断了柳氏的话。 柳氏脸色因难堪而顿时通红,低下头咬紧了牙关。 作为家中的大太太,她从未被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训斥过。 “若只是寻常丫鬟去抓药,那伙计也不会过多留意,偏那丫鬟又多要了几钱毕根,才惹了伙计留意。”张敬道。 毕根这一味药,少量可以拿来治病,多了才会对人脑有害。 “真是笑话,单凭药堂伙计的一份口供,能说明得了什么?药堂里每日来来回回那么多人,有人多买了几钱毕根固然异样,可焉能证明那人便是我们派去的?!”张彦反问道。 “单是如此,当然不足以证明。” 张敬转身对着堂外说道:“荣伯,你进来吧。” 荣伯是张家的门房。 年约五旬上下的荣伯走了进来,朝着张老太太行了礼,才说道:“昨日本不该老奴值守,便去了后院中逗狗,约是午后申时左右,亲眼瞧见了大太太房里的文竹姑娘从后门悄悄出了府——约是隔了半个时辰,再回来时,只见手中提着药包。” “且看药堂伙计的口供,便是在申时中见到了这名丫鬟。”张敬正色道。 “荣伯,你一把年纪了,竟也被人收买了不成!”张彦愤然看向门房。 “荣伯在这个家里呆的时间比你都久,你别再给我丢人了!”张老太太忍无可忍地道:“闹了半天,不过是你们贼喊捉贼,如今事实摆在眼前,还一味狡辩,真当旁人都是瞎子傻子不成?” 柳氏哭诉着:“老太太怎不想想,若不是三房勾结了二房,做下了见不得光的事,他们怎能料到会有今晚之事?又怎能将什么口供、证人都提早备好?这显然是早有准备的,他们才是贼喊捉贼啊!” 对于张敬的今晚的表现,她内心简直觉得见鬼了。 有一种自己挖坑不成,反将自己埋了的既视感! “只许你们做坏事,还不许我们未雨绸缪地防着你们了不成?”宋氏冷笑着说道。 先前柳氏对二房做出那样的事情,她若半点防备和提防都没有才是不正常。 见柳氏一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架势,张眉寿觉得索然之极,遂在她开口前说道:“既然大伯和大伯娘还是不肯承认,那不如就让人去大伯娘的院子里搜一搜吧,兴许能搜到些什么证据也未可知——再不然,就拿刀子往二哥身上划一刀,放半碗血出来。我近来读了些医书,书里说,要确定一个人是否中了毒,是能从血里头验出来的。” 她半真半假地说着,看向张义龄的手臂:“二哥,有劳了。” 说着,就朝着张义龄走了过去。 “母亲,救救我!”张义龄早已吓得脸色发白,见她真的朝自己走过来,连连哭着摇头,躲到柳氏身后。 “三丫头,谁准你这般胡闹!”柳氏护着儿子。 “阿荔,去取匕首来。”张眉寿不顾她的反应,径直吩咐道。 阿荔脆生生地应下,立即去了。 张义龄越哭越凶。 “二哥怕什么?你若真喝了那有毒的鸡汤,此时放些血出来还是好事。” 张眉寿从头到脚打量着他,仿佛在看待一只任人宰割的猪崽子,嘴里还自语道:“割哪里好呢?二哥这般胖,皮必是厚的,只怕割得轻了全是油,许还得割深些才好……” 在她的目光下,张义龄彻底崩溃了。 “不、不要割我,三妹……我没喝那鸡汤!我没喝那鸡汤!”他扯着嗓子嚎道。 他如今已经对张眉寿产生了一种莫名却极深的恐惧。 “你这混账被吓傻了不成!胡言乱语些什么?”张彦恼得一耳刮子朝他扇了过去。 柳氏也忙要开口补救。 张老太太的声音阻断了她要说的话。 “还没演够吗!你们想做戏子,我这里却不是戏园子!” 她的声音出奇地响亮,苍老浑浊的眼睛里尽是威严。 随着她的话语传入众人耳中的还有茶壶被挥到地上碎裂开来的声音。 四下有着一刻的安静。 “你们如此大费周章,为得不就是想将管家权夺回去吗?管家权有什么好夺的?说白了还是为了从里头捞银子!” “老大,我明里暗里劝了你多少回,你非但不知悔改,反而越发下作了!堂堂七尺男儿,不将心思放在朝堂前程之上,竟跟着活后宅这块儿稀泥,传出去你怕不怕人笑话?你又可曾想过,如今你二弟尚在那洪涝之地凶险难料,你作为长兄,不知安固家宅,反而趁机要对他的家眷下手,你二弟若知晓了,又当如何心寒!” 张老太太语气已是痛心疾首。 张彦抿紧了唇,不语。 心中却在冷笑,二弟远去湖州,乃是为自己谋前程去了,置身凶险那也是自己活该,与他有什么干系? 嗬,母亲这颗心啊…… “柳氏,我张家非是什么高门大户,容不得你这般没完没了的折腾糟践。你若自请和离,今晚便可离开我张家!你带来的嫁妆,一个铜板不少,皆可带走!” 张老太太目光冷然地看向柳氏,说出的话让所有人都为之一惊。 141 责罚 以往她看走眼了,论起真正的搅家精,二儿媳居然只能屈居第二! “母亲……母亲息怒!” 柳氏连忙脸色苍白地跪了下去。 张眉寿看向座上脸色铁青的张老太太。 祖母这回是真的发怒了。 但依她对祖母的了解,所谓和离之言,兴许有半分真,还有半分应是为了给大房最大程度上的敲打。 也是最后的。 柳氏慌张地看向张彦。 她虽半点心思都不在张彦身上,这些年来亦是厌恶透了他那张嘴脸,可她很清楚,若今日真的被赶出张家,即便美名其曰“和离”,可她回到娘家又会是什么下场? 无儿女傍身,顶着别人的议论,下半辈子等于完了! 张彦眼中却闪过一丝犹疑,一时没有说话。 柳氏看在眼里,气得暗暗咬牙——这死货竟当真有了想要借机休弃她的想法?! 这不是半路跳船吗? 他究竟能不能分清敌我! 柳氏愤懑又不安间,张彦总算开了口。 “母亲言重了。”张彦脸色难堪,强撑着说道:“……今晚之事,是儿子与柳氏的不对,母亲若想要责罚,儿子没有二话。但求母亲看在家族颜面的份儿上,再给柳氏一次反省的机会……” 柳氏正微微松了口气,在心里念叨了句“算你还有点脑子没被狗吃完”之时,却又听张彦闷着声音补充道—— “即便儿子此时已经回过神来了,明白了今晚此事皆是柳氏怂恿挑拨……她固然有千错万错,可如今妍儿和义龄已经不小了,若因此没了母亲,恐怕日后会遭人议论,影响亲事与前程不说,也怕他们心中会存下隔阂……” 什么?! 柳氏听得眉心一阵剧烈的跳动。 他这是将自己干干净净地摘了出来,而转脸便将她给卖了?! 什么叫皆是她怂恿挑拨,什么叫她有千错万错? 好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盛世白莲花啊! 她头一回知道蠢乎乎的丈夫竟还有这样的一面! 不单是她,其余众人也皆讶然了。 倒还从未见过这样做夫妻的…… 事情败露了,却还要狠狠踩对方一脚,借此将自己的形象立得高高的! 张老太太死死地按住太阳穴,脸色一时尤为复杂。 这个大儿子,你若说他蠢吧,偏偏这应变和自保的能力倒真叫一个快; 可你若说他聪明吧——偏偏又做得这般明显,便是瞎子也能一眼看透了去。 这到底是什么万年不遇的奇葩? 柳氏强忍着要上前将张彦那幅虚伪面孔狠狠撕碎的冲动,硬着头皮将头叩下去说道:“求母亲责罚……” 呵呵,她不仅没想过今晚的计划竟是早已在宋氏的防备之下,更是死也不曾料到让她真正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的人、竟会是她的丈夫! 张义龄则浑然一副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的浑噩模样。 张眉寿也觉得这戏演得当真不一般…… “你不必急着求我责罚。”张老太太语气依旧冰冷,目光沉沉地看着柳氏说道:“你若当真知错,便应当明白该向谁认错。” 跪在那里的柳氏咬着牙,面向宋氏和纪氏的方向,垂着眼睛道:“今次之事是大嫂糊涂,要打要骂,二位弟妹随意……” 她声音微有些颤抖,张眉寿听得出那是难堪到了极致的隐忍。 上辈子大伯娘即便落了个不明早死的下场,却当真不曾在人前这般屈辱过。 纪氏没有说话。 她很清楚今晚之事她只是个“陪衬”而已。 宋氏则语气不明地说道:“虽说大嫂诚心认错,可打骂长嫂的名声我们却是不敢背的——” 柳氏正以为她要装大度时,却又听她紧接着说道:“可巴掌不打在脸上,我怕大嫂长不了几日记性,大嫂若真心悔过,不如自己动手吧?” 柳氏咬紧了牙关,脸色难看如猪肝。 宋氏这贱人是要趁机将她的颜面扒光,宁可不装这个大度,也要执意出这口恶气了。 张眉寿恍惚间有些懂了。 她似乎知道自己那幅“不要人夸颜色好,只求自个儿不憋屈”的脾气是打从谁那儿传下来的。 这句话亦是那位陛下曾笑着说过的…… 即便他后来走了之后,她不得不将自己的种种脾性收敛起来,可终究也只是藏起来罢了,从未真正地被磨平过。 哪怕重活一回,她似乎也没有变得多么成熟稳重——不过转念一想,上一世那般艰难都没能被磋磨掉的东西,如今重活了一回,是奔着比上一世活得更舒坦的念头来了,是以更别指望能改得掉了。 张眉寿在心底自我放弃时,柳氏自扇耳光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前堂。 “二弟妹还不满意吗?”见宋氏迟迟不喊停,张彦脸上有些忍不住了。 “方才大哥指责大嫂的过错之时,不是十分义正言辞吗?眼下大嫂认错心切,大哥理应欣慰才是,急什么?”宋氏冷笑着看向张彦。 被劈头盖脸讽刺了一番的张彦脸色难看古怪到了极点。 “母亲别打了……”张义龄始终在一旁抽噎着抹眼泪。 柳氏那个气啊。 光哭有什么用?你倒是上来拉我一回,也好让我有个理由停下来啊混账! 许是心诚则灵,柳氏果真等到了来拉住她的人。 却是从外面哭着跑进来的张眉妍。 “母亲这是做什么?祖母,不知我母亲究竟犯了什么错?”张眉妍扑到柳氏身旁,又看向额头流血不止的父亲,只觉得天都要塌了。 柳氏趁机抱住女儿,哭成了泪人。 张老太太看向宋氏问道:“老二媳妇,依你之见,今日要如何责罚柳氏?” “母亲在上,焉有我这个做媳妇的说话的道理?要怎么罚,全凭老太太做主便是。” 宋氏向来也不是不识趣的人。 “那好,今日我便做这个主。” 一直躲在里间的张眉娴听着祖母格外冷然的语气,只觉得今日的祖母,似乎与以往有些不同了。 张老太太看向大房一家。 “你们眼里不是只盯着中馈那点儿油水吗?那从今日起,我便断了你们大房的中馈分例,除了娴儿之外——你们一应日用,皆自己填补!半根针线也别想从中馈里头拿出来!” 142 重活的意义 张彦脸色巨变,心窝子处一阵难言的刺痛。 柳氏只顾抱着女儿哭,也没看到张眉妍惶恐之极的脸色。 她本就处处比不了三妹,原来是仗着母亲管着中馈,才能维继表面风光,而如今继母亲被夺了管家权之后,祖母竟还要断了他们的中馈……她不敢想象日后的日子会过得多么拮据窘迫! 父亲一个月才有多少俸禄?且那俸禄还是要交到中馈里去的! 换而言之,他们只能慢慢地啃母亲这些年偷偷存下的老本儿了…… 想到此处,张眉妍也哭得更大声了。 “此外,从今日起,没我的准允,柳氏不得离开院子半步!好生反省思过!俗话说事不过三,再有下次,便自领了休书离去。”张老太太又道,语气斩钉截铁。 紧接着,她看向张彦。 “你口口声声说自己受了柳氏蒙蔽,可治家不严更是大过!” 张彦低下头没吭声,却又听那道严厉的声音讲道:“翰林院你先不必去了,且住在祠堂里反省,何时当真觉得自己错了,何时再回翰林院!” 这处罚当真让所有人都惊了一惊。 老太太向来最为重视家族颜面前途,可如今竟为了让长子留在家中思过,宁可不让他去翰林院当值。 “母亲,这可不是儿戏!无故缺职,那是要被严办的!”张彦这下子再也维持不了沉默了。 “我当然知道!你且顶着这头上的伤去告了病假,那翰林学士还能不允?缺职不过百日,尚且革不了你的职!”张老太太正色道:“家不齐,身不正,还考虑什么仕途?大靖自开朝以来,最为重视官员私德,朝堂之上有御史虎视眈眈,暗下又有锦衣卫步步紧盯——我这也是为了防你日后在官场上铸下大错!” 这儿子当真不管不行了! 真管不成,她宁可不要了! 张彦脸色大寒:“母亲!” “不必再说了!你既还喊我一声母亲,既还在这家中过活,一日还没分出去住,我便还做得了这个主!”张老太太语气复杂地道:“子不教父之过,你父亲疯疯癫癫,也怪不了他,那便只有怪我了——这段时日,你在祠堂反省,我也随你一同闭门持斋!” 张彦听得心急如焚。 单是被关在祠堂里还不够,竟还要时时面对母亲的说教? 他刚要再开口时,却听得下人进来通禀,说是郎中到了。 堂中一时恢复了寂静,柳氏和张眉妍也不敢再哭了。 张老太太看向宋氏和张敬夫妇。 “时辰不早了,你们且回去吧。” 张眉寿跟着母亲一起行礼,离开了气氛沉如水的松鹤堂。 却在院外见到了张秋池。 张秋池朝着宋氏恭敬地喊了“母亲”,又向张敬夫妻行礼。 “怎么等在这里?”宋氏语气平静地问。 “听闻家中出了些事,放心不下母亲和三妹。”张秋池如实道。 他自认父亲出了远门,他为长子,理应担起一份责任。 虽说……三妹那古怪的脑袋,他颇有些难望其项背。 “不必担心,已经化险为夷了。”张敬笑着说道,语气意味深长。 张秋池便松了口气。 路上,宋氏与张敬夫妻二人道谢。 “二嫂客气了,这本就是二哥出门前的交待。”张敬道:“况且,帮理而已。” 纪氏又宽慰了宋氏一番。 “今日母亲罚得委实不轻,想来他们定能安分一阵子了。余下之事,待二伯回来之后,再细算也不迟。” 宋氏点头。 待分开而行之后,张秋池也回了自己的院子,宋氏才若有所思地对女儿说道:“你祖母今日是真的动怒了。” 张眉寿点头。 今日祖母的反应,实则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上一世在她眼中,祖母虽看似强硬,却一直将家门颜面摆在头一位,是向来不会感情用事的——但今次,她才知道,祖母虽不会感情用事,却底线分明。 如今摆在祖母眼前的,不单是兄弟母子间隔心;更有大伯一家暴露出来的行径,已经严重背离了祖母维护家宅的初衷。 先前苗姨娘之事,祖母不让她捅破那一层窗户纸,实则是想给两房之间留有一丝余地。但如今大房非但没有改好的迹象,反而愈发过分,祖母便绝了一味粉饰太平的想法。 抛开祖母此时的心境不谈,经此一事,大伯娘和大伯,必然也要越发离心了。 有的夫妻会在挫折中越发紧密,但大伯和大伯娘显然不是那一类,且是相反的。 而祖母此番将大伯与大伯娘分开禁足,将大伯束在祠堂之内,显是有心要帮着大伯反省,想尽力挽救如今家中兄弟即将分崩离析的局面——但祖母注定要失望了。 若于此时再生风波,那结果必将不言而喻。 大山倒塌之日,就在眼前。 当晚,张眉寿睡在了海棠居,与宋氏同眠。 她记忆中,似乎从未与母亲这般亲密过。 想到母亲一点一滴的改变,父亲的振奋,甚至是大哥上一世未曾有机会表露出的真诚纯粹、赤子之怀,以及三叔一家的相助,张眉寿忽而觉得分外安心。 兴许这才是重活的意义——而不是一个人孤军奋战。 那样该多累啊。 她原本也不是那块料儿,即便重活一世,却也只有这一双手而已,而没有取之不竭的力量。 上一世那般独自一人苦苦支撑到死,却也没能护得住鹤龄他们,起初她只怪自己。可到了最后,转念一想——咦?凭什么怪她啊? 但凡鹤龄他们争气一些,家人同心协力之下,怎能落到那般境地。 哪怕实在倒霉得厉害,却也能相互扶持鼓励,不至于心中那般无助荒芜。 单靠一个人出头,十次百次,拖到最后,即便是拼出命去,也是不够的。 张眉寿靠在宋氏怀中,察觉到她的手在轻轻拍着自己的背,不由弯了弯唇。 她本想独自护着母亲,却不曾想,母亲如今也学会保护她了。 真好。 不过啊,她还是要做得更多才行。 谁让她活得久且老呢。 …… 次日,张眉寿从私塾归家之后,刚要让人去找阿鹿过来,却听阿豆来禀,道是客嬷嬷来了家中作客。 张眉寿颇为讶然。 这么快便有消息了? 143 客嬷嬷的消息 客嬷嬷作为附近一带还算有头脸的教养嬷嬷,登门作客,自然先要拜会张老太太。 张老太太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位嬷嬷不过只教了三丫头短短数日规矩罢了,虽说出去之后并未多嘴说什么,可显也是不欢而散的,怎今日忽然造访,还说想念三丫头想念地紧,特地来瞧三丫头来了呢? 但人家既是这么说,张老太太也只能使人去传了张眉寿过来。 张眉寿过来之后,随着客嬷嬷说了些面子上的寒暄话。二人你一句“许久不见姑娘,当真想得慌”,我一句“我也记挂嬷嬷”,虚伪程度之深也,直叫一旁的阿荔莫名想要打冷颤。 好在张老太太心中盛着事情,也无意多留客嬷嬷说话,待张眉寿提议要请客嬷嬷去自个儿的院子里指点品茶之时,张老太太不做犹豫地便点头准允了。 目送着客嬷嬷离开了松鹤堂,张老太太脸上艰难维持着的笑意登时烟消云散。 而她没看到的是,客嬷嬷与张眉寿与她一般无二,刚出了松鹤堂,亦是各自收起了假笑。 回了愉院,将两扇大门一关,屏退了堂中的丫鬟,张眉寿迫不及待地问道:“托嬷嬷打听的事情,可是有眉目了?” 客嬷嬷没了方才在松鹤堂的笑吟吟,看似威严的面孔下此时略带防备地说道:“眉目是有了,只是还须三姑娘将余下的报酬交付于我,我才便于开口。” 张眉寿无奈。 这是怕她赖账不成? 怪不得还亲自跑来张家找她。 张眉寿只得示意阿荔去取银子过来。 阿荔捏着一块儿碎银子走到客嬷嬷面前,递给她。 想到那日的银锭子,客嬷嬷瞧着这碎银子便不怎么顺眼,可当初二人也未说定事成后的具体报酬,眼下也只能在心底嘟囔几句。 她是向来好面子的,尤其在张眉寿面前,更想时刻端着架子,不想跌了自个儿的身份,被面前这不同寻常的小姑娘看轻了去——是以不讲道理坐地起价这种事情,对着张眉寿,她还真做不出来。 只想着若有下回,定要事先定了高价,光明正大地狠狠宰这小姑娘一遭才好。 “三姑娘托我打听的那女子,应是八九年前进的京。”客嬷嬷收了银子也不磨叽,遂将打听到的消息说出来与张眉寿听:“且有人记得,她刚入京时,操着一口外地口音,倒像是湘西人,直耗了数年才将那口音改掉个七七八八。” 短短两句话,已让张眉寿眼底神情剧变。 八九年进的京…… 那时大伯娘应是刚嫁进张家没两年。 且湘西口音……那女子竟也是湘西人! 不待她发问,客嬷嬷自行往下讲道:“这女子虽平时不怎么与邻里来往,但她平日里带着孩子,身边只有一个婢女伺候,所以邻里之间碰面总是免不掉的——那女子对外称自己姓江,道是早早便守了寡,夫家想侵吞她的嫁妆,便将他们母子赶出了家门,她逼不得已,才来京城投奔亲戚。” “平时并不见什么人来看过她,只一位中年男子偶尔出入,她与旁人说,那是她的表兄。” 客嬷嬷说到此处,隐晦不明地笑了一声:“可那些个终日无事可做,围在一起只会谈论诸家长短的婆子们是何等毒辣的眼光——接连打听下去,皆说那女子怎么瞧怎么像是被人偷偷养着的外室。又说那女人的孩子,与那中年男子至少也有五六分相似。还有人说,曾见那女子进京时还大着肚子。” 还有许多或难听或荒唐逗乐的猜测,因说来无用,客嬷嬷便也懒得一一与张眉寿转述。 而张眉寿听到此处,已觉得足够了。 她已是肯定这女子便是后来顶着江家幺女的身份嫁给大伯的那位“江氏”了。 而这女子恰巧也是湘西人士…… 这绝非是简单的巧合。 上一世大伯娘在祖母寿辰之后不久便得病而死,也越发不可能会是巧合了。 那时大伯忽然那般厌弃大伯娘,转头就迎了江氏过门…… 再想到先前张秋池所言和对大伯娘的猜测,张眉寿几乎已经认定了这相隔甚远的两件事情之间,必然有着紧密的联系。 父亲、苗姨娘、大伯娘,还有这位“江氏”…… 父亲远在湖州、且这些年来看似并不知晓什么内情,苗姨娘无论如何不肯开口,大伯娘与二房对立——那么,她要想解开谜题,必须要从“江氏”身上下手了。 “江氏”若果真有让大伯彻底厌弃大伯娘的把柄,为何不早一点拿出手,偏要等了许多年之后才开口呢? 这并不难解释。 一来,上一世大伯与大伯娘“合作无间”,大伯娘暗中替大伯处处谋划,一手把持着中馈,夫妻二人堪称事事顺心,甚少争执吵嘴。在没有经受考验的前提之下,大伯对大伯娘是有几分爱重的。 二来,祝又樘登基之前,朝廷极为重视官员风气品行。如今哪个官员夜宿青楼娼馆,次日便有可能被御史弹劾,丢了大好前程……更别提是私养外室多年,私生子兴许比嫡子还要年长这等罔顾世俗礼法的丑闻了。 且当今形势,寡妇再嫁,亦是要遭人诟病的。 大伯即便敢豁出去不要名声,却决不敢拿前程去赌。 所以,上一世“江氏”若一早将底牌拿出来,彼时在张家站得稳稳的大太太柳氏根本容不下她,而窝囊怕事的大伯也没本事能护得住她,更遑论是娶她过门。 如此想来,这“江氏”确有几分聪明与耐性,上一世的运气也颇为不错——不仅等到了邓家垮台,大伯娘因此被大伯牵责,还等到了朝廷大肆鼓励寡妇再嫁。 说起来,这倒都是祝又樘的功劳了。 可这一世却不同了。 大伯与大伯娘矛盾不断,大伯娘如今在家中的境地已堪称艰难。 大伯那性子,想来这段时日也没少在外室面前唠叨大伯娘的不是。 那外室若说没起什么心思,应当是不可能的。 但单是如此,还远远不够。 能让人决定站出来冒险赌上一把的,永远是“走投无路”。 送走了客嬷嬷,阿荔折返回来时,就听自家姑娘说道:“阿荔,你过来,我有话同你讲。” 144 山鸡为礼 阿荔隐约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该不会又是夜探大永昌寺后山那样刺激的事情吧? …… 午后,京郊外蝉鸣声此起伏彼。 张眉寿同苍鹿坐在回城的马车里,阿荔手中打着扇,却依旧驱散不了马车中的闷热。 苍鹿身上的薄衫已近被汗水湿透,张眉寿也不时拿帕子擦着汗珠。 在一旁举着扇子的阿荔更不必提,早已热得面红耳赤。 本就是酷暑当季,京城又逢久旱,一月余都未能等到一滴雨水。眼下即使已快近了七月,灼热仍丝毫不曾减退。 张眉寿几人委实热得厉害,唯有让车夫寻了一处凉快些的地方,临时停下马车歇脚乘凉。 此处柳荫成片,紧挨着一条溪流,微风吹来,确有几分凉爽。 阿荔拿帕子垫在溪边平整的巨石上,让张眉寿和苍鹿坐下乘凉。 阿荔另又去溪边拿溪水湿了帕子,张眉寿接过,擦了手和脸,帕子清凉,总算纾解了几分暑气。 苍鹿将水壶递向她。 “蓁蓁,当真不必在意,你再这般郁结,倒是让我心生愧疚了。”他笑着对张眉寿说道。 “我何时郁结了……”张眉寿不愿承认。 她今日带着阿鹿去庄子里见苗姨娘,是想让苗姨娘帮着瞧一瞧阿鹿的眼睛可治得,可苗姨娘却也没有半点法子。 虽说苗姨娘暗下悄悄与她言,她最擅使毒,于医道之上并算不上个中翘楚,可这话听来总像是在有意安慰。 “我岂会不知你。”苍鹿笑着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张眉寿转过头去瞧他,见小小的少年一身绯红长衫,墨发束于脑后,腮边挂着晶莹的汗水,笑言间露出一排雪白好看的牙齿,那双眼睛里仿佛也在烨烨生光。 张眉寿不自觉地便想跟着他笑,心间莫名也轻快了许多。 来日方长,天下之大,总会有办法的。 二人说话间,忽听得一阵不急不缓的马蹄声入耳,兼以少年们说笑的声音。 “咱们便在此处歇一歇脚吧!” “也好,停下喝口水。” 阿荔下意识地转头看去,只见是一群锦衣华服的小少年们各从马背上翻身而下,将缰绳丢给小厮。 那些少年里,上到十五六岁的,下到七八岁稚龄皆有,可打眼一瞧,其中多半都是京中有名的纨绔子弟。 紧接着,又有几名女孩子从马车里下来,个个热得脸色通红,其中一个便是蒋令仪。 “今日委实燥热地很,本不是个出门狩猎的好时候——可徐二公子当真出手不凡,一连猎了两只野兔。”有少年人奉承地说道。 “徐二公子如此年幼便箭法超群,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而此时,人群中的徐永宁已然看到了坐在溪边歇脚的张眉寿和苍鹿。 徐永宁笑着走了过来。 张眉寿见状,便起身与他行礼。 “张姑娘和苍公子也在此歇脚?倒是巧了。”徐永宁语气带笑。 近来常听妹妹在耳边夸张家三姑娘,他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但自那日瞧见张眉寿徒手制住了青蛇之后,他莫名也觉得这小姑娘有些与众不同,事后越想竟越觉得可爱。 他大约是病了,才会觉得徒手制蛇是一件可爱的事情吧…… 想到此处,徐永宁又有些想笑。 “徐二公子是与人结伴狩猎去了?”张眉寿看见他身后随从提着的竹笼里,卧着两只一大一小的灰毛兔子。 徐永宁眼底藏着几分自得,见她看那只兔子,立即便道:“对,这两只兔子是我猎来的,受了些轻伤而已,你若喜欢,便拿去好了。” 跟着走来的蒋令仪脸色一滞。 她方才还说小兔子招人喜欢呢,怎没听他要送给自己? 不过……她也不稀罕便是了。 蒋令仪下意识地看向一旁坐着的蓝袍小少年。 “不必了。”张眉寿笑着推辞道:“我不爱吃兔肉。” 徐永宁脸上笑意凝住,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回答一般,瞪大了眼睛。 谁让她拿回去吃啦? 女孩子看到毛茸茸的小动物,不是都想着带回去养才对吗? 蒋令仪嘴角亦是狠狠一抽。 身着束袖蓝袍的小少年发出了低低的笑声。 张眉寿循声望去,这才瞧见那人竟是祝又樘—— 再看他身边的随从,手中亦提着竹笼,那笼子里却是一只七彩山鸡。 察觉到她的视线,祝又樘也坦坦荡荡地看过去,笑着与她对视。 又见她盯着清羽手中的笼子瞧,不由笑着打趣道:“莫不是张姑娘觉得我猎来的东西能好吃一些?” 这话突然,张眉寿怔然间,一时竟不知要如何接。 这厮不仅与一群纨绔子弟厮混到了一起,竟还越发喜欢拿孩子来逗趣了。 徐永宁已经笑了起来。 蒋令仪也跟着拿扇子掩唇,眼底却无半分笑意。 此时,忽有一名小厮跑了过来。 那小厮脸色焦急,在徐永宁耳边说了两句话,徐永宁便立即变了脸色。 “我家中有事,便先行一步了!”他朝着张眉寿祝又樘等人匆匆一礼,便带着随从离去了。 想到自己的意外发现,张眉寿心中有所预感。 徐永宁走后,其他人喝罢了水,也逐渐三五结伴地离去了。 同乘的两名小姑娘也出言要回去,蒋令仪虽内心不愿,却也别无他法,唯有跟着上了马车。 张眉寿朝着祝又樘的方向福了一礼之后,遂也与苍鹿一道朝着马车走去。 而她这厢刚在马车里坐下,那边便听得有人在马车外说道:“我家公子说,这只山鸡让张姑娘带回去吃,加了枸杞红枣熬汤或红焖,都甚好。” 清羽不知道自己作为太子殿下的贴身侍卫,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说这样的话。 不过自从上一次在关雎园内,他面对狮子之时,忽然昏倒之后,他的人生已经发生了巨变。 他起初怀疑自己是中了什么毒,可太医却什么都诊不出来。 他因此真的绝望了很久。 从那日里起,整个东宫里的侍卫太监见到了他,都会在背后说上一句——看,就是他,被狮子吓昏了。 现如今,在东宫里别说是立威,就是立足,于他而言都成了难事。 所以,眼下在姑娘马车前送只山鸡还教她怎么吃,已经激不起他太多的羞耻心了。 “替我多谢你家公子好意,我心领了。”张眉寿讶然之余,下意识地便婉拒。 “张姑娘客气了。” 清羽答罢,便将竹笼放在了车夫身边的辕座之上,而后转身便走。 车夫一头雾水。 心领的意思,不就是不要吗? “且等等!”车夫连忙喊道。 145 出事了 可那随从仿佛聋了一般,竟头也未回。 “三姑娘,那随从将山鸡留下了。”意识到这根本就是硬塞之后,车夫满面匪夷所思地说道。 张眉寿一把撩开车帘。 却见那蓝袍小少年已然坐上了马背,似乎料到她会看过来一般,冲她扬唇笑了。 那笑意浸在午后金黄的阳光里,让张眉寿生出了一丝不真切的恍惚。 恍惚间,他已带着随从拍马缓缓离去。 张眉寿收回视线,盯着那只山鸡,半晌之后,却忍不住笑了。 这人……究竟是怎么想的? “蓁蓁,我曾听说过,自古以来,以山鸡作礼,是有涵义在的。”一旁的苍鹿一本正经地说道:“山鸡性烈,不易活捉,其宁死不屈之气节也,常常为人称道。故而,士大夫间相赠山鸡,是有赞扬对方气节坚韧不拔之意。” 赞扬对方气节坚韧不拔? “你该不是胡说八道的吧?”张眉寿质疑地看着苍鹿。 苍鹿笑道:“岂会。公子赠你山鸡,想来必是尤为欣赏你,有意与你深交。” 他亦知祝又樘的真实身份,只是此时尚有阿荔与车夫在,便改称为了公子。 阿荔双手合于下颌处,美滋滋地道:“若姑娘也要表达深交之意,是不是还要回礼呢?” 苍鹿认真点头。 “按理来说,蓁蓁也该捉一只活山鸡回赠。” 张眉寿压下内心与太子殿下互赠山鸡的怪异感,惊叹道:“……我去哪里捉?还是算了罢。”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送鸡的人只怕是一时兴起而已,怎到了这里,便被解读到如此地步了。 “送鸡的人”确实没有那么多文绉绉的想法,原是准备带回宫中熬一味养生汤的,因半路见着了小皇后,便临时改了想法。 在‘长辈’眼中,总是想将好东西留给‘孩子’吃的。 …… 阿荔宝贝一般提着竹笼,一路跟着张眉寿回了愉院。 这是朱小郎君头一回与姑娘赠礼,她本觉得送山鸡太过‘粗糙’,不够美好文雅,可经了苍鹿那般解读,如今当真怎么瞧这山鸡怎么觉得顺眼。 “姑娘,这鸡便养在院子里吧?以便姑娘日日都能看见。”阿荔提议道。 张眉寿不知她为何对着一只鸡竟也满脸憧憬。 “送去厨房,晚上便杀吃了。熬成汤,给鹤龄延龄,还有母亲那里都各送去一盅。” 送鸡的人都那般仔细地教了,若是不吃,反倒辜负了一番好意。 面对自家姑娘“不解风情”的果断,阿荔心中苦恼,却也别无他法。 晚饭时,张眉寿果真喝到了鲜美的山鸡汤。 “姑娘,奴婢给您看个好东西。” 张眉寿洗漱之后,坐在梳妆台前托腮发呆。 她盯着被压在妆奁下的那只信封,不知在想着什么。 此时,阿荔捧着一只雕梅花镂空红木匣子走了过来,神秘兮兮地道:“姑娘,奴婢给您看样儿好东西。” 张眉寿转头看向她。 阿荔邀功般将那只盒子打开。 张眉寿一阵讶然。 那盒子里竟满满当当,全是蓬松干净的七彩鸡毛…… “奴婢想着鸡虽是吃了,却总要留下些什么才好。这鸡毛油亮漂亮,奴婢洗得干干净净晾干,便于姑娘收藏。” 鸡毛有什么好收藏的! 张眉寿震惊于这小丫头脑袋里装着的“风花雪月”。 其实,她年少时,应当也是这副模样的。 那时她刚嫁入太子府,也曾羞怯怯地讨他喜欢,生怕他瞧不见自己每一分好,可他总是淡然如水,全然不为所动……她曾不止一次在心中腹诽——这般好看的小娘子你都瞧不上眼,究竟想找个什么天仙模样的? 话是那样说,可她还是牟足了劲儿跟嬷嬷学规矩,还曾暗下苦读书,悉心去学那些品茶赏花甚至制香,只为能与他说上几句话。 可他还是那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于是,她也渐渐觉得枯燥无力起来,干脆收起了风花雪月的心思,专心过自己的小日子。 眼下想来,不免觉得那刻意讨他喜欢的模样,委实令人羞耻得面红耳赤。而又想到他亦是重生了一回,必也是记得她那幅矫作又笨拙的模样的,一时更是只想咬紧了牙捂脸长叹,痛恨自己年少无知。 “姑娘,您脸红什么呀……” 阿荔忍着笑,小声地问道。 张眉寿刚想否认,转脸就瞧见了镜中自己一张脸烧红着。 往事当真不堪回首。 可她这把年纪了,竟还会脸红,倒也真是稀奇地很。 …… 次日,张眉寿去了私塾读书,却未见着徐婉兮。 她虽内心早有了猜测,可此时还是有些踌躇。 她不确定自己该不该去一趟定国公府,将自己意外的发现告知。 “今日怎不见徐二小姐来上课?可是身体不适?”放堂之后,蒋令仪向徐婉清打听道。 张眉寿循声望去,这才迟迟发觉了不对劲。 若真是定国公夫人出了事,那作为徐家四姑娘的徐婉清此时也当留在家中才对啊! 为何只有婉兮没来? 难道是她猜错了? 张眉寿心思百转间,只见徐婉清脸色复杂地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这小姑娘性格内敛,不擅撒谎。 蒋令仪目光微闪,都已察觉到了不对,更别提是张眉寿了。 她又细观了徐婉清片刻,只见她脸色正常,眼睛也无半点浮肿,根本不像是哭过的模样—— 看来当真是她猜错了。 若是定国公夫人命悬一线或是已经离开了人世,只是公府尚未对外言丧,府里的姑娘即便是做样子也必然是会哭上一哭的,绝不会是这幅正常的神态。 所以,出事的兴许不是定国公夫人。 可昨日在郊外,徐永宁听到家中仆人报信,分明是心急如焚地赶了回去…… 而今日却不见婉兮前来私塾…… 难道是婉兮出事了不成? 想到这个可能,张眉寿再也没了先前的踌躇,一刻都坐不住了。 她离了私塾,本欲直接前往定国公府,可旋即便意识到如此太不妥当。 倘若婉兮当真出了事,定国公府必会拒客,她应是见不到婉兮的。 所以,她必须要换一个名目登门。 “阿荔,你去使人将定国公夫人的那盆牡丹花搬来,随我将其送回定国公府。” 146 胎死腹中 阿荔已近要将那盆花给遗忘了,近日皆是阿豆在按着张眉寿的吩咐悉心照料。 故而,待她瞧见那盆被姑娘剪了枝,却已恢复了生机的魏紫之时,不由大吃了一惊。 就凭她对姑娘的信任,这绝对是……瞎猫撞上死耗子了! 沾着这株魏紫的光,张眉寿顺利被请进了定国公府的大门。 她见到了定国公夫人,活生生的定国公夫人。 张眉寿不觉抓紧了袖中的信封。 许多事情她原本已经记不清了,可当她在那株魏紫的花盆里发现了异样,并于昨日已从苗姨娘处得到了确认之后,细细联想之下,不免就记起了一些模模糊糊的印象…… 她隐约想起来,上一世,定国公夫人就是在婉兮被蛇咬了之后、患大病期间,撒手西去的。 她之所以能留下这个印象,应当是源于徐婉兮日后念及祖母时,常有些愧疚地说——若非她大病不起,祖母也不会因为过度忧心郁结而触发了急症。 上一世,徐婉兮一直认为定国公夫人患病而亡与她有关。 可这一世,张眉寿却从那只花盆的土壤里发现了毒药的残留…… 她昨日本想过要将此事暗下透露给定国公府,可因亲眼瞧见徐永宁被急着请回去,便认为是定国公夫人已经出事了,她已来不及阻拦此事的发生。 所以,在悲剧已经铸成的前提之下,她才开始踌躇自己要不要将所知说出来——那花盆是她早早便搬了回去的,偏在事情发生之后才冒出来将这么重要的线索说出来,她怕好心不成反而给自己惹来麻烦。 倒不是她贯会将人心想得太过狭隘,只是人心本就复杂,尤其是沉浸在悲痛中的人心。 她不得不为自己多想一些。 可事实却是如今定国公夫人好生生地坐在这里,反而是婉兮那边情况不明。 该不是阴差阳错之下,中毒的人成了婉兮? 苗姨娘说了,这味毒毒性并不强烈,一次两次且不会使人有性命之忧,若身体强健之人日日服用,也须得一两月之久,方会以久病不愈之状离世。 定国公夫人本心情不佳,可见到了自己的心尖之物俨然已是起死回生,心中阴霾顿时便被驱散了大半。 “瞧不出来,三姑娘小小年纪,不仅样貌生得好看,竟养得一手好花,当真难得。相比之下,我这府里头养着的一群花匠倒像是蠢材一般了。” 定国公夫人高兴之下,褪下了手腕的白玉镯子,起身亲自塞到张眉寿手中。 张眉寿没有推拒老人的心意,乖巧地道了谢。 见她爽利却并不过分欣喜,仿佛透着几分宠辱不惊,定国公夫人眼中的喜欢更为真实了几分。 别人家的孙女儿,瞧着就是比自家的省心。 早有眼皮活泛的丫鬟摆上了精致的点心瓜果。 张眉寿坐在那里,并不去妄动那些吃食,只装作随口提起一般问道:“今日不见婉兮去私塾,听闻是病下了,不知晚辈可否前去探望?” 定国公夫人面上笑意不改,语气和蔼:“她风寒甚重,正吃药养着。你不妨过几日再来,免得再染给你了,倒是麻烦。” 这话中的意思已经很明显,张眉寿也不便再打着关心的旗号一味死缠。 她离开定国公夫人的院子后,本打算吩咐阿荔去悄悄跟徐婉兮身边的丫鬟打听一二,只要确定了婉兮平安无事,即便见不到人,她至少也能放心了。 可半路却恰巧遇到了徐永宁。 张眉寿与他行礼后,得知他恰巧是要去看徐婉兮,便悄悄打听道:“婉兮眼下如何了?” 徐永宁似乎思考了片刻,却是道:“她从昨日到现在,连口水都没喝……你与她向来交好,不如帮着劝一劝可好?” 张眉寿一愣之后,当即点头。 路上,徐永宁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大致与她说了一遍。 万氏的孩子没能保住。 昨日见红,却是血流不止,不仅腹中胎儿没了,人也险些丢了半条命出去。 彼时形势危急之下,万氏身边的陪嫁乳母哭着说,皆因徐婉兮那日的推搡,才致今日之果。 徐婉兮性子要强,哪怕是自己也认为自己错了,却最听不得下人对自己指手画脚,当即没忍住发作了一番,惹怒了定国公世子,将她罚去祠堂跪了半日并一整夜。 徐永宁便是听到下人来传此话,才急着赶回了府。 今日一早,徐婉兮被从祠堂里送回自己的院子里时,已熬得疲惫之极,却只字不发,饭不肯用,水不肯喝。 张眉寿心思复杂之余,又有些庆幸。 坦诚来说,相较于那未出世的孩子,她当然更看重自己好友的安危。 且她记得很清楚,上一世万氏不慎早产,生下了一个女婴,却因体弱没养过半岁便夭折了。 只是那时,被牵连的人似乎不是婉兮,而是徐永宁。 她曾听婉兮说过一遭,具体的没提,只骂万氏自己没保住孩子,反倒泼了脏水给她兄长,害得徐永宁与父亲定国公世子离了心,就此性格变得越发叛逆。 这一世,这孩子没能出世便没了,必是牵扯不到徐永宁了。 却与婉兮之间又有了莫大牵连。 真不知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还是只是巧合。 但张眉寿无论如何都不愿让好友背上这样苛待继母、连继母腹中胎儿都容不下的恶名。 并非是她想得太多,只因昨日万氏身边的陪嫁已能说出那样的话,只怕日后众口难堵。 徐婉兮见到张眉寿,总算才肯开口说话。 素日里强势的小姑娘此时竟满脸泪水,无助又委屈。 “蓁蓁,真的不怪我……且不说那日我根本是无心之过,单说季大夫分明交待了万氏不可下床走动的,可她偏是不听,非说自己已然好了许多,昨日里竟是逞强下床去了祖母那里请安……怎不怪她自己不知轻重呢!” “我一直挂心此事,前日特地暗下问了季大夫的,季大夫分明说她调养得当,十有八九能保得住的……” “现如今就连父亲也怪我,祖母也说是我犯了错在先,却不知思过……可万氏先隐瞒身孕在先,又不顾自己的身子……怎能全将过错推到我身上来呢?” 147 人生艰难 “那万氏哭哭啼啼……假仁假义地说不是我的错,还为我求情,却只字不提自己的过失,反而说什么‘只怪与那孩子没有缘分’那样戳人心窝子的话……我当真百口莫辩了!” “蓁蓁,你说我该如何是好?” 徐永宁讶然瞪大了眼睛。 为何妹妹面对他时一个字都不愿说,张家姑娘不过是往这里一站,还没开口发问呢,妹妹这张嘴便跟合不上似得不停地往外倒苦水…… 这待遇未免也相差太远了吧! 莫非是他太不靠谱,让妹妹觉得靠不住吗? 徐永宁默默反思之时,张眉寿轻轻扶住了徐婉兮颤抖的肩膀,皱眉问道:“你的意思是说,万氏是从你祖母那里回来之后,才出的事?” 徐婉兮满脸是泪地点头。 张眉寿又印证地看向徐永宁。 “我当时不在府中,回来时二妹已被带去祠堂罚跪了。” 他看向徐婉兮,劝慰道:“既然过错已经铸成了,只要你诚心认错,父亲也不会舍得过分怪责你的,你越是如此不肯低头,父亲和祖母越是觉得你不懂事。你瞧瞧我,一旦犯了错,父亲叫我跪我就跪,叫我认错我便认错,他罚我,我便装哭叫苦,拿母亲出来作挡箭牌——这叫有眼力劲儿!” 徐婉兮气得从椅上站起身,狠狠推了他一把。 “谁跟你那般没出息?怎么连你也觉得我是有错不肯认!” 徐永宁满脸无奈地道:“我知道你不是存心的……可即便是无意……那也……” 他只知道万氏滑了胎,而先前万氏之所以动了胎气是因为被妹妹不慎推了一把。 “你胡说!” 徐婉兮瘪着嘴道:“那日先是她自己多事非往我跟前凑,又隐瞒身孕!好,即便退一万步说,先前我有错,错在无心之失——可昨日她滑胎,根本是她自己没有分寸!怨不得我!” 万氏丢了孩子是自己咎由自取,她才真正是遭了一场无妄之灾呢! 她便是因为这句话,彻底惹恼了父亲。 当时,定国公世子的巴掌都扬了起来,只是终究没有落下来,只罚了她去祠堂思过。 徐永宁见妹妹委屈不已,只能服软道:“好好好,不怪你,我知道不怪你……你可别哭了!” 张眉寿:“这件事说不定当真不是婉兮的过错。” 徐永宁“嗯嗯啊啊”附和地点头,端是虚伪无比。 张眉寿却是认真的。 徐婉兮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般,望向张眉寿:“蓁蓁,你也觉得不怪我对不对?至少……不能全怪我对吧?” 看似娇扈的女孩子,实则内心纯善,即便只是一场意外,她亦觉得自己有责任,可这绝不代表她能接受所有的人都将过错推到她身上来! 她只是需要一点点理解而已,理解她绝非是心怀恶意之人。 张眉寿点头。 “你方才说,季大夫前日里已经下了定言,说万氏的胎十之八九必能保住了,对吗?” “对对,所以我才说,这根本不能怪我!” 若她推万氏时,万氏当场滑了胎,她即便觉得冤枉,却也只能担下这过错。可事实却是万氏在此之后,贸然下床走动,才会致使滑胎! 蓁蓁果然听懂了她的话! 张眉寿心中疑窦丛生。 定国公府里的季大夫,是出了名的医术高超,他既断言说万氏已恢复了十之八九,那又岂会只因下床走动了一遭,便忽然滑胎了呢? 只怕下床走动不是关键,去了定国公夫人那里才是最值得留意的事情…… 那装着花盆土壤的信封现如今就揣在她袖中,如此情形,由不得她不去多想。 “万氏既是从定国公夫人那里回来之后,才出的事,不如唤一名定国公夫人身边的丫鬟婆子来问一问?”她想了一个相对而言比较妥当的法子。 徐婉兮抱着一丝侥幸的想法,点了头。 她当即差了莲姑前来。 莲姑心思玲珑,不愿惊动定国公夫人,便暗下去请了定国公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安晴。 安晴与她向来交好,听她说明了前因后果,觉得并非什么麻烦事,便爽快地过来了。 她虽认为二小姐不过是白费功夫而已,但做下人的,总还是要配合着的。 张眉寿早交待了徐婉兮要问哪些问题。 “昨日万氏去了祖母那里之后,都做了些什么?” “近来老夫人身体欠安,昨日又没用饭,世子夫人是特地前去探望请安的。” 万氏嫁进定国公府之后,向来以孝顺长辈、体贴小辈为人所称赞。 “你彼时瞧着她气色如何?”徐婉兮又问。 安晴想了想,方才答道:“世子夫人当时的气色倒是不差。” 只是后来滑了胎却是事实。 “那她可有吃过什么、用过什么?” 安晴在心底叹了口气。 二小姐竟是怀疑她们老夫人房里有什么会致使滑胎的东西? 这是绝不可能的。 “府中上下皆知世子夫人胎气受损,都是不敢怠慢的。茶水之物,皆是另备。就是那凉性的绿豆粥,活血的桂圆糕,都没敢奉上去。” 说到此处,却是微微一顿,道:“老夫人还特地备了一盅燕窝给世子夫人滋补身子。” 她说这些皆是为了凸显万氏在老夫人那里并未曾出过什么差池。 张眉寿却敏锐地问道:“什么燕窝?” 安晴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才答道:“是上好的血燕,宫里的宁贵妃娘娘上个月刚赏赐下来,给老夫人的。” 张眉寿正思索时,徐婉兮又问了一些问题。 安晴离开之后,徐婉兮连忙低声向张眉寿问道:“蓁蓁,你可听出什么不对来了吗?” 徐永宁先摇了头。 反正他是什么都没听出来。 徐婉兮瞪了他一眼。 虽然她也是满心茫然。 她旋即拿期待的目光看向张眉寿。 但当无人信她,唯有张眉寿一人理解她、并想方设法为她排忧解难时,她下意识地便将张眉寿当作了主心骨来看待。 徐永宁摸了摸鼻子。 往前他在妹妹面前好歹还有些威严的,可现如今这威严仿佛全被张家小姐抢去了是怎么回事? 张眉寿刚欲开口说话时,却听莺姑从外面进来禀道:“二小姐,世子来看您了。” 定国公世子大步走进来,眼底透着疲意。 继室滑胎,女儿又不安生,人生真的好艰难。 可他很快会意识到,人生不止艰难,还很凶险。 张眉寿朝着他行礼。 148 果真很冒昧 定国公世子耐着性子劝了女儿几句,女儿却不买他的账,反而愤然道:“父亲根本不知我的境地有多么可怜!蓁蓁,你来与我父亲说一说——” 她是有嘴说不清的急脾气,不如让蓁蓁好好替她诉诉苦。 张眉寿点头。 “徐伯父,晚辈冒昧了。” 定国公世子叹了口气,摇头无奈地道:“此处没有外人,无甚冒昧的。张姑娘曾帮过小女,有话只管直说。” 女儿自己瞎闹还不够,竟还请了“小说客”来,倒也新鲜。 就在定国公世子倚在椅子里闭上眼睛准备借机休息片刻时,却听面前的小姑娘说道:“晚辈疑心贵府有手脚不干净、图谋不轨之人。” 定国公世子刚闭上的眼睛顿时睁开了。 小姑娘诚不欺我也……这话果然很冒昧啊! 徐永宁惊得瞪大了眼睛,就连徐婉兮也震惊不已。 她是想让蓁蓁说说她的好话,助她洗脱冤屈来着,可绝没想到上来便是这样的狠话啊! 这明显言过其实的胡话,没准儿还得需要她来圆场。 徐婉兮有着一刻的欲哭无泪。 “此话怎讲?”定国公世子皱着眉问:“张姑娘可是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 面前的小姑娘神情一丝不苟,倒不像是胡编乱造。 张眉寿取出了袖中的信封来。 将心中所疑暗下说给定国公世子来听,是目前来看最为可行的法子。 “先前定国公夫人养着的魏紫有枯败之象,晚辈斗胆自荐帮着老夫人带回去养了几日,却意外发现致使花株枯败的原因竟是出在了花盆里的土壤之上。” 定国公世子已看到了信封中装着的细碎干土。 “晚辈觉察出异样,便将魏紫换了盆续养。也因此留了个心眼儿,悄悄找人验看了花盆中的土壤——果不其然,这土壤中竟是掺了毒的。” 定国公世子脸色已堪称凝重。 徐永宁亦是大惊。 “竟对一盆花下此毒手,未免也太丧心病狂了吧!” 且这人定是冲着祖母去的,祖母爱花如命,正所谓杀人诛心,杀人不见血,莫过于此了! 他听闻祖母近几日便是因为这盆花而食不下咽。 凶手的目的,竟险些就达到了! 正满心疑云的定国公世子听闻儿子此言,没忍住一巴掌打在他的头上。 “蠢材,谁会对一盆花下毒!” 徐永宁边揉着脑袋边道:“我哪里知道谁会这么干……可这人确实挺蠢的。” “蠢材是骂你!”定国公世子更气了。 骂完之后,眼见三个孩子瞠目结舌地看着自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立马脸色涨红尴尬。 “此事事关重大,我不与你蠢货瞎扯!”定国公世子起身就要离去。 “徐伯父!” 张眉寿追了上去。 她话还没说完呢! 满腹心事不敢耽搁的定国公世子停下脚步,弯下身听她小声说道:“听老夫人院子的大丫鬟称,昨日世子夫人出事前,曾在老夫人那里用过一盅燕窝。” 她虽话未说得直白清楚,定国公世子却并非愚钝之人。 他心底的惊骇越来越重。 他直起身又要走,却再次被张眉寿喊住。 定国公世子只好又弯下腰听她说。 “徐伯父,我是瞒着家中,找人验的毒,我会对此事闭口不言,还望徐伯父也替我保守秘密。” 定国公世子哑然之后,旋即点头。 这小丫头……心思不光敏锐,竟还这般周全,小小年纪没有半点好大喜功的浅薄,反而极懂得自保。 再回头看向自家的两个孩子,像个楞头鹅一般茫然地看着他,不免觉得人比人气死人,饭是别人家的香,孩子也永远都是别人家的好。 定国公世子立即吩咐手下开始清查此事。 同时让人去请了季大夫。 他忽然想起来季大夫昨日曾暗下与他说过“夫人此胎滑得蹊跷”,但彼时他心思乱纷纷的,加之季大夫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故而并没有去深思留意。 但眼下想来,不免让人心惊了。 堂堂定国公府,竟有歹人将手伸到了老夫人的院子里——他必要亲自将那心思歹毒之人揪出来严惩! 张眉寿在徐婉兮的院子里又呆了一盏茶的工夫,便请辞离去。 徐婉兮听她大致说了一遍事情原委,如今正兀自惊心不已,待看了一眼同样揣揣不安的二哥,心下格外没底,连忙捉住张眉寿的衣袖,恳求道:“蓁蓁,你留下来陪我好不好,我有些害怕……” 张眉寿轻声劝道:“婉兮,这是你们的家事,我若再待下去,实在不妥。” “可是……” “除了今日,明日我再来看你都好。”女孩子的语气仍旧柔软,却仿佛透着不容置喙的意味。 徐婉兮唯有失望地点了头。 “那我送你出去。” 张眉寿点头。 徐永宁也跟着出去。 出了院子,张眉寿便让兄妹二人止步,由丫鬟引着离去。 “二妹。”徐永宁看着张眉寿的背影消失,若有所思地说道:“不然,咱们去祖母那里吧。” 他也想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徐婉兮有些讶然地看了他一眼。 他二哥向来是家中油瓶子倒了都懒得去扶的主儿。 “若真有什么蹊跷,我也不想你被冤枉啊……” 徐永宁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遂解释道。 他总不能说是因见与妹妹一般大的张家姑娘这般有主意有担当,有些自惭形秽,忽然生出了一种想要试着自我抢救一下的想法吧? 他旋即又想到了王家破落户亲戚——朱公子。 比他尚且年幼两岁,却投壶投得比他好,射艺压他一头,四书五经竟也可侃侃而谈,关键是长得还比他俊俏,这就太过分了吧! 身边的人如此优秀,徐二公子觉得再不努力就真的要成为父亲口中的蠢材了。 定国公府上下,一整日皆陷在紧张压抑的气氛当中。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府中四下掌了灯,自此一夜未熄。 日出时,东方朝霞万里。 徐婉兮屏退了丫鬟,独自一人坐在花园子里的荷塘边。 她彻夜未眠,天色未亮时便坐在了这里发呆。 莲姑远远瞧着她,想到昨夜在老夫人的院子里发生的事情,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事情虽已得到查明解决,姑娘的“冤屈”也已得洗,可姑娘的心事却俨然更重了。 不多时,一主一仆两道身影走了过来。 一身靛蓝长衫,五官透着几分书生气的男孩子朝着莲姑走近,揖了一礼。 149 往事真相 莲姑笑着向他行礼:“朱公子。” 朱希周看向徐婉兮的背影,犹豫了一瞬之后,还是走了过去。 “徐二小姐。” 徐婉兮有些迟缓地回过头来看他。 “今日随祖父离去,途径此处,特来向徐二小姐辞行。”男孩子声音清澈。 徐婉兮点点头,声音略有些沙哑,眼圈微微发红。 “愿朱老先生和朱公子平安抵家。” 朱希周见她虽勉强还知顾全礼数,却俨然没了平日里的生机与活泼,想到昨夜听到的那些风言风语,心底不由生出一丝怜悯来。 祖父便是因为觉得无意窥探到了别人的家事,才会提前请辞,意在避讳。 “徐二小姐,人生在世,不称意之事十之八九,不必为了陈年旧事而误了眼下。” 徐婉兮有些讶然他会忽然安慰自己。 她点点头,垂下眼睛没有说话。 朱希周就此揖礼离去。 徐婉兮下意识地转头看向他的背影,不由低声喃喃道:“你才多大呀,就知道人生十之八九事不称意了……” 但转念想到曾偶然听祖父言,他自幼父母双亡,是跟在祖父身旁长大的…… 倒也真是个可怜的书呆子。 “现在什么时辰了?”徐婉兮眼神仍有些涣散地问道。 “回姑娘,已是近了卯时了。”莲姑轻声道:“姑娘,咱们该回去用朝食了。” 徐婉兮却起身摇头。 莲姑看得心底不安。 从那万氏出事开始,姑娘已有两日不曾用饭了。 “那奴婢差人去请张姑娘来跟姑娘说说话可好?”莲姑细声询问。 姑娘昨夜倒是没哭,可越是如此,心中必然越是憋闷的难受。 徐婉兮却又摇头。 “我去找蓁蓁好了……” 她眼下当真不想呆在这看似昌盛安稳的定国公府里。 …… 今日私塾内先生旬休,张眉寿不必去私塾内,却仍起了个大早。 阿荔与棉花一早出门,眼下尚且未归,便由阿豆来替张眉寿梳头。 以往阿豆还是大丫鬟时,便日日照料张眉寿的起居,故而也梳的一手好头。 她今日替张眉寿挽了小巧的丫髻,正要去拿那对白玉响铃簪,却被张眉寿制住了,“换那对缠丝丁香花的吧。” 那叮铃铃作响的小玩意儿,当真吵人,也不知她幼时究竟为何会那般钟爱。 “姑娘,徐二小姐过来了。”有丫鬟忽然进来禀道。 张眉寿略吃一惊,立即起身。 “快请进来。” 徐婉兮一进来瞧见她,便露出了一个哭笑不得的神色来。 “论起精致来,我今日到底是输给你了。”她扯了扯自己的裙角。 她出门匆忙,全然没了打扮的心思。 张眉寿无奈地摇头,扯过她一只手,将人拉去了内间说话。 阿豆得了张眉寿的吩咐退了出去,将青竹帘无声落下。 “不是说定了今日我去看你吗?你怎一早倒来了我这儿?”张眉寿边问边打量着她的神色。 两辈子下来,她都甚少能瞧见这丫头这般落寞复杂的模样。 精致如徐婉兮,那可是一位带人去打砸夫君妾室的院子时,都要盛装打扮一番的人物。 她一问,徐婉兮便忍不住瘪了嘴巴,眼眶顿时又红了几分,却忍着没落下泪来,只说道:“蓁蓁,你知道吗,要下毒害我祖母的人,竟是我母亲生前得用的贴身婆子。” 那个仆妇虽在厨房做事,她却也曾见过的,还曾拉着她的手说一些奇怪的话。 昨晚事发,她朝着自己不停地磕头,口中一直在说她之所以这么做皆是为了给她母亲报仇…… “她说,四年前我母亲并非病故,而是被祖母害死的。”徐婉兮说这些话时,眼中已经没了最初的惊骇,声音却仍有些颤抖。 上一世定国公夫人因此早逝,所以这些事情上一世并未被掀出来,此时忽然得知,张眉寿亦十分惊异。 “这可是真的?” 若是真的,定国公夫人又为何要害死自己的儿媳? “我也不知道。”徐婉兮茫然无助地摇着头,顿了片刻之后,忽而看向张眉寿,“蓁蓁,有些事情我从未跟别人说过,我今日不想瞒你,但你须得答应我,绝不说出去,可好?” 张眉寿认真点头。 “其实,我母亲的病不是对外言的寻常顽疾,而是时不时便要发作的疯病……自我出生后,母亲便被束在了院子里,不得出门,她有时发起疯来,连我和哥哥都认不得。她胡言乱语,还经常伤人伤己,实在可怕地很。可她清醒时,又会极愧疚自责。” 她幼时记忆模糊,对母亲常是又爱又怕。 张眉寿没说话。 这个秘密,早在上一世婉兮已经同她说过了。这丫头在她面前向来藏不住什么秘密,半点不夸大地说,婉兮知道的事情,她亦都一清二楚。 婉兮的生母南氏,并非高门嫡女,而是一介孤女,据说是偶然之下为定国公世子所救,二人因此结下了缘分——定国公世子当年力排众议,执意娶她为正妻的事情,直到如今都尚且让人印象深刻。 可外人暗下都说南氏出身低微,命中承受不了这份厚爱,故而才会在生下女儿之后便生了大病,缠绵病榻数年后最终芳华早逝。 只有定国公府里的极少人知晓,南氏患得是见不得人的疯病。 “那婆子说,我祖母原本就不喜我母亲高攀拖累了父亲,一直对我母亲百般磋磨。我母亲之所以得了疯病,便是在坐月子时被祖母气疯的……母亲因此不能再出现在人前,祖母更是动了杀心,想将母亲除去后,再让父亲另配高门女子。 她说,母亲是被祖母下毒毒死的。” “这些话,你信吗?她有证据吗?”张眉寿问道。 徐婉兮不置可否地说道:“经她这般提醒,我也隐约记起,当年确是祖母从母亲的院子里离开之后不久,母亲便没了……我记得很清楚。” “这也未必就能证明你母亲便是为你祖母所害。”张眉寿语气客观。 “可那婆子说完之后,为了明志,当场竟撞死了……”徐婉兮说到这里,唇色有些发白。 张眉寿在心底“嘁”了一声。 还以死明志——糊弄她家傻孩子没心眼儿呢。 150 维护偶像 徐婉兮打了个寒噤。 她这辈子大抵都忘不了那婆子将额头生生撞得瘪了一块,死不瞑目一般瞪着她和二哥的情形…… 张眉寿安抚般握住她的手,说道:“她说是明志,未必不是见下毒之事败露了,横竖已无生机,才选择自尽。” 她必须让婉兮保持一个清醒的头脑去看待此事。 徐婉兮眼中闪烁了一阵,犹疑不定。 “你祖母和父亲,是怎么与你说的?”张眉寿适时地问道。 偌大的定国公府,定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家嫡出的姑娘公子被人随意挑拨蛊惑。 “祖母也单独与我说了,她说那婆子确是在我母亲身边伺候过的,只是便是因为她的照看不周,才使我母亲在月子里受了风寒,患了疯病。因此,她被罚去了厨房做事,她的儿子原本也在我们府里做花匠,却是好赌,三番两次偷了府里名贵花草拿出去变卖。 去年有一回被当场捉住,驱逐出府,因酗酒患了大病,没捱多久便死了。那婆子应是因此恨上了祖母,又绝了后,才起了报复之心。” 这些话,都是祖母身边的心腹所说。 她也跟自己院子里的管事婆子问了,也说确有此事。 可是——“单单只是月子里受了风寒,当真就会患上疯病吗?”徐婉兮总觉得祖母的话半真半假。 是不是祖母真的磋磨母亲在先,母亲的死又是不是真的与祖母有关……她如今当真不确定。 “许多病症起源倒是无法考究的。”张眉寿想了想,提醒道:“或许你应当去问一问季大夫。当年你母亲患病之事,兴许他能知道一些。” 徐婉兮点了头。 自她记事起,季大夫就在府里了,也算是府里的老人。 “可那婆子和祖母的话,究竟谁真谁假……”徐婉兮满脸茫然。 有生以来,她头一回对亲人产生了质疑。 她往常深信不疑的东西,一夕之间,仿佛全部动摇了,如大山即将倒塌一般岌岌可危。 张眉寿耐心梳理道:“那婆子极有可能是下毒不成,临死之前欲借此离间你和徐二公子与定国公夫人之间的祖孙之情。你二哥日后是要承袭爵位的,若因此与你祖母离了心,那于你祖母而言,等同诛心。” 事情未彻底明朗之前,绝不能让婉兮心中留下难以消除的芥蒂。 徐婉兮僵硬地点着头。 “且若那婆子所言是真,你母亲是为你祖母所害——可你父亲那般真心对待你母亲,眼下又如何会与你祖母之间毫无隔阂呢?” 徐婉兮一瞬间想到了许多。 当年母亲患病时,父亲亦是不离不弃,连通房都不曾有过一个,即便母亲去世,父亲也时隔三年才肯迎娶万氏进门。 至今提起母亲,父亲的语气都是温柔至极的。 可昨晚那婆子说出是祖母害死母亲的话时,父亲却半点迟疑都没有,直斥那婆子胡言乱语。 可见父亲对当年母亲的死因,应是极确定的…… 若母亲真是中毒而死,父亲不会半点察觉都没有。 她曾听乳母说,母亲死后,是父亲亲自为母亲擦拭换衣,还说母亲走得极安详。 “婉兮,你觉得这些年来你祖母待你和徐二公子如何?”张眉寿问道。 “祖父祖母皆待我们极好,阖府上下,我是最受宠的一个。”徐婉兮垂下眼睛说道:“祖母虽说爱训斥二哥,可也是一心想让他成材……” “所以你才更要明辨是非。来日方长,若有朝一日真的证实了那婆子的话,你再去怨恨你祖母也不迟。而在此之前,你唯有拿眼睛去看,拿心去感知,不要错怪了真心疼你爱你之人。” 少恨一日,不会让已经发生的结果有所改变。错恨一日,却伤人伤己。 这话听似理性而宽容,却实则是善待自己。 徐婉兮神情复杂地笑了笑。 “蓁蓁,谢谢你,我心里松快了许多。” 见她真得听了进去,张眉寿松了口气。 她可万万不想因为自己的重生而让昔日活泼明朗的女孩子就此变得阴郁无比。 但婉兮若能因为此事而将心性和辨别是非的能力磨砺一番,却是好事一桩。 她那幅性子,看似强势,实则太容易吃亏。 徐婉兮留在张眉寿房里与她分用了并不丰盛的朝食。 再回到定国公府时,她第一个便去见了季大夫。 季大夫住在前院,对昨晚之事所知不详,听闻徐婉兮问起陈年旧事,他微微叹了口气,却是笑着说道:“这世上,二姑娘最不该怀疑的人便是老夫人。” 徐婉兮听得一怔。 季大夫这种站队过于分明的话,让她不由怀疑他是被祖母收买了。 “当年夫人之所以能过门,还是老夫人出面劝的国公爷,国公爷不肯答应,老夫人便跟着世子一起闹绝食。” 徐婉兮觉得自己是耳朵出毛病了。 祖母竟还干过这样的事情? 她为何从未听说过? 哦,明白了,祖母向来爱面子,大抵也是觉得这种事情于颜面威严有妨碍吧…… “老夫人不仅未嫌弃过夫人的出身,还怜悯她身世可怜,夫人过门之后,与其说是儿媳,倒更像是被老夫人当作了亲生女儿一般来看待的。什么磋磨不磋磨的,根本是子虚乌有的屁话!” 季大夫忍不住说了粗口。 老夫人是他在这个世上最崇拜的人,他决不允许别人污蔑他的偶像! “我如何能知季大夫不是收了祖母的好处,才故意编这些话来骗我……”徐婉兮低声说道。 季大夫听了想打人。 侮辱他可以,侮辱老夫人,绝对不可以! “二姑娘只怕不知,我原是夫人的家仆,当年是随同夫人一同进的国公府!试问我岂会偏袒老夫人,而置夫人与姑娘公子不顾呢?” 徐婉兮大为震惊。 季大夫竟是母亲的家仆? 究竟还有多少她不知道的事情! 她本是听了蓁蓁的话,欲打听一些关于当年母亲患病的事情,谁曾想还有这样的意外惊喜…… “那母亲当年究竟是怎么死的?祖母说母亲是患了其它重病,可我分明记得,母亲出事前一日还好好地!”她急切地问道。 151 当年真相 而且母亲走的那一日是清醒的,还唤了她和二哥前去说了许多话,后来,祖母来了,母亲便让丫鬟带了她和二哥去别处玩。 再然后,母亲就出事了…… 所以,母亲生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应当就是祖母。 她那时太小,只沉浸在惊恐之中。在昨夜之前,更不曾将母亲的死往祖母身上联系过半分。 季大夫又想叹气。 老夫人什么都不好,就是不擅撒谎,谎话说得这般不圆满,也怪不得如今二姑娘非但不信,反而倒过来疑心她。 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老夫人背下这个黑锅,让姑娘与老夫人之间横生芥蒂。 此时此刻,他作为老夫人忠实的拥簇者,除了将实情说出来,已经别无选择。 维护老夫人的大旗,绝不能歪,要拿稳了才行! 季大夫屏退了身边的药童,方才压低了声音说道:“夫人确实是中毒而死,只是下毒的人,却不是老夫人。” 徐婉兮的瞳孔顿时收缩。 母亲……母亲竟真的如昨夜那周婆子所说,是被毒死的? “是谁!” 她攥紧了袖中的手指问道。 “是夫人自己。” 徐婉兮惊异到了极致,一时无言。 季大夫叹息道:“夫人自觉有病在身,已是拖累了世子和国公府,又不愿因此影响到二公子和二姑娘的前程亲事——再者,夫人自幼性格要强,也接受不了自己患了这样不受控制的病症……夫人是自己坚持服药自尽的。若不然,单凭世子待夫人的情意,又岂会善罢甘休?” 徐婉兮摇着头,大颗的泪水顺着脸颊滚滚而下。 “我不信母亲会轻生……” 父亲待母亲那般体贴,她与二哥还年幼,母亲怎能舍得下这一切? “二小姐尚且还小,许多事情你即便今日想不明白,却终有一日会懂的。夫人患病四年,早已被恐惧和愧疚磋磨得毫无生机了。”谈到这些,季大夫眼神复杂而悠远。 当年的真相,远远不止这些,但那些可怕的过往,他曾答应了夫人,绝不会多提半个字。 若不然,夫人的死,便真的没了意义。 “老夫人之所以不愿告知二小姐真相,实则也是夫人的遗愿,恐二小姐因此难过伤心。今日若非见二小姐心中对老夫人存疑,我本也不该多嘴说起。” 徐婉兮背过身去,紧紧捂住满是泪水的脸。 好半晌,她才语气颤抖地问道: “母亲当年究竟为何会突然得了疯病?” 季大夫:“是因夫人身边的周婆子照看不周。” “照看不周到何种地步才会使人得疯病?”徐婉兮横竖不肯相信这个说法。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各种古怪病症亦是层出不奇……即便我行医多年,所见却也只是九牛一毛。” 徐婉兮勉强信了。 只是说到此处,她又忍不住略带狐疑地问道:“可母亲不是孤女吗?怎还有如季大夫这般医术高超的家仆傍身?” “那是后来家中败落之后的事情……” 季大夫在心中叹了口气,并不愿多谈往年之事。 “二小姐须得谨记,国公府在夫人最艰难的时候将夫人迎娶过门,尊为正室,百般善待。夫人自戕,亦是为了保全国公府和公子姑娘的颜面,用心良苦。老夫人也是因此,总是格外宠溺姑娘几分。二小姐应当心怀体谅,而绝不可受恶人挑唆。” 徐婉兮久久无言。 先前有了张眉寿的梳理,她的神思还算清明,如今听得季大夫的话,细细想着,已是被说服了。 只是,她总觉得,季大夫与祖母和父亲他们一样,似乎一致隐瞒了她一些关键的事情。 她又问了些母亲生前和事情,以及外祖家的过往。 可无论她怎么问,季大夫皆三言两语敷衍过去。反而一边摆弄药草,一边不停地地宣扬吹捧祖母的好。 徐婉兮最后实在听得受不住了,唯有放弃了追问。 她未回自己的院子,而是去了兄长徐永宁那里。 母亲患病时,二哥好歹三四岁了,万一他隐约记得些什么呢? 徐永宁默默无言,仰面望天。 别说三四岁的事情了,就是昨日夫子刚教过的诗词,他已然一个字都记不起来了! 他觉得自己好像长了个假脑袋。 …… 另一边,定国公世子正安慰着定国公夫人。 “当年婉兮未足月便出世,生来体弱,阿珠本就因那妖僧入京而终日惶惶。若不是周婆子怂着阿珠未出月子便带婉兮出门上香求什么平安符,阿珠也不会遇到那妖僧,马车不会落水,她更不会因过度惊惧而患了疯病……母亲当年发落周婆子和她那赶车的丈夫,也是依照规矩办事。” 谁知后来周婆子的丈夫出了意外死了,周婆子接连丧夫丧子,竟将一腔仇恨都压到了母亲身上来。 提到已故儿媳生前之事,定国公夫人眼睛发红,拿帕子揩着眼角。 一旁的定国公后怕地看着妻子道:“你这辈子就是太心善了,当年就该听我的,将那周婆子一家全都打发出去!” “我本想着她也是无心之过,便不想断了他们一家的活路……” 谁成想当年的一丝善心,竟险些要了她的性命。 说到这里,定国公夫人自己也觉得惊险无比。 季大夫昨日说,那毒药无色无味,寻常不留意根本验不出,虽一时要不了她的性命,可若日日连服,至多只需一两月的光景,便可送她去见前儿媳了。 若非是近来天气燥热,她胃口不好,那些补品炖品一概不愿多用,后果早已不堪设想。 只是…… “却连累到万氏腹中那孩子了。”定国公夫人眼中皆是愧疚。 那毒对正常人而言是慢性的,对怀有身孕的女子却是大忌。 定国公世子劝慰道:“母亲也是出于好意,命人炖了燕窝给万氏补身子,又岂会知道厨房里会有周婆子那等居心叵测之人?” 定国公夫人踌躇了好一会儿,才忍不住说道:“实则我也没有那般好心……那燕窝本是厨房炖好了端来给我的,只因你父亲他看得紧,明知我胃口差,却偏偏日日都要过问我的饮食,我当时也是为了寻个藉口将那盅燕窝打发掉……” 什么特地炖给儿媳妇补身子,根本不存在的。 152 求助 怪只怪儿媳妇当时来得太巧,实在倒霉。 想到儿媳妇躺在床上那张苍白却善解人意的脸,分明忍着伤心还要倒过来承她的好意,定国公夫人只觉得心虚又臊得慌。 这叫什么事啊。 定国公世子当真哑然了。 如果实情是这样的话,那确实有些让人更加难以接受了…… 好一会儿,才道:“那孩子,必是投胎到更好的人家里去了。” 除了这么安慰一下彼此,还能怎么办。 定国公也只有重重地叹了口气。 此时,外间传来小丫鬟低低的啜泣声和求饶声。 “求老夫人饶命,奴婢当真只是一时嘴馋,不忍见那样的好东西平白倒掉……奴婢当时见有人来,也是慌了,匆乱之下才将那半碗燕窝倒进了老夫人的花盆里……” 约是十来日前,厨房送来了一碗老参汤,老夫人只尝了一口,便让大丫鬟端了出来。 大丫鬟随手递给她,让她端出去倒掉。 当时天色已晚,堂外只有一名丫鬟守着,她便饶到廊下,借着天色昏暗想将偷偷将那晚参汤喝了,可谁知刚灌下两口,就听到身后有人走了过来。 许是做贼心虚,她本可装作若无其事地端着汤碗走开,却手一抖,将参汤倒在了手边的花盆中。 后来没两日,那盆花就有些不对劲了,老夫人发现了之后,紧张得不得了,竟连饭都不肯用了——她虽猜测或与那碗参汤有关,却哪里敢说出来? 直到昨夜她才知道……那参汤里竟然有毒! 厨房里有人想要害老夫人性命! 惊险之余,她也不敢隐瞒了,生怕日后被查出来之后,再有嘴说不清。 听她不停求饶,定国公夫人心烦不已。 她虽待下人宽容,可谁待她的花儿宽容? 她的花儿可怜又弱小,好好地呆在那花盆子里,招谁惹谁了,何其无辜啊。 只要一想到原本婀娜娇美的魏紫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定国公夫人就觉得心窝子仿佛被人捅了刀子一般。 “若不是张家那小丫头心思机敏,我这盆魏紫可就要毁在你这张馋嘴上了!”她隔着竹帘瞪向跪在外面的小丫鬟。 定国公世子:“……” 母亲,若没有张家那小丫头,应当说您的命兴许都要没有了,这盆花真的是关键吗? 定国公夫人:“且罚去厨房做个烧火丫头罢!” 这处罚对于偷喝残羹的小丫鬟来说略重了些,可谁让她偏偏招惹了定国公夫人的心肝物件儿。 “还敢罚去厨房?”定国公眉头一跳。 定国公夫人心底一紧,暗道大意了,忙改口道:“那便发卖了吧!” 留在哪里都不安心,还是将人赶出去稳妥一些。 小丫鬟哭着被拖了出去。 老天,她真的只是偷喝了两口老夫人不要的参汤而已啊,怎至于就要被发卖了呢! 她当真要比那盆花儿还要冤! …… 次日,张眉寿被定国公夫人邀去说话儿。 定国公府里发生的事情,自然是不能向外宣扬的,故而定国公夫人只对张眉寿道“已经查明了,是下人将拿来杀蛇虫的毒药,不慎漏在了花盆子里”。 一旁的徐婉兮目光闪躲心虚。 若叫祖母得知她早已将事情经过、甚至是母亲之事都事无巨细地说给了蓁蓁听,会不会将她打死? 定国公世子看着母亲那幅煞有其事的模样,亦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 他又哪里能告诉母亲,张家姑娘不仅提供了土中有毒的线索,甚至还引导他万氏的滑胎兴许跟此有关—— 只是人家小姑娘自己当时就表明了保密的态度,甚至还倒过来提醒他不要将此事告知她的家人…… 小姑娘如此平常心,做好事不愿宣扬,他当然要尽力配合。 只是眼睁睁看着母亲在那里笑吟吟地哄骗小孩子,他却明知那小丫头心里头跟明镜似得,这情形……还当真让人觉得尴尬呢。 张眉寿不说话时坐在那里,只令人觉得乖巧安静。 她并不觉得定国公夫人的做法有什么不对,换作是她,同样会这样做。 有些善缘,结在心底也是一样的,不必要宣之于众。 半个时辰之后,定国公世子带着徐婉兮和张眉寿离开了定国公夫人的院子。 经过一处游廊时,四下无人,张眉寿忽然慢下脚步,朝着定国公世子行了一礼。 “晚辈斗胆有一事想劳烦徐伯父相助。” 她出言直接,半点不拐弯抹角。 定国公世子微有些惊讶,忙道:“行什么礼?但凡我能帮得上的,张姑娘说来便是。” 这丫头先是帮了她的女儿,如今又救了母亲一命,堪称是他定国公府的小恩人了。如此之下,他答应相帮,那也是礼尚往来。 咳,哪怕就冲着这一句清脆悦耳,让人心底舒畅的“徐伯父”,他也是要帮的。 不过,小小的姑娘家能遇到什么难处,竟要他一个外人帮忙? “不瞒徐伯父,晚辈的父亲自去湖州历事以来,只在刚抵达归安县衙时曾传回一封书信,从此便杳无音讯。晚辈家中托人送去的家书,亦无半点回音。 眼下湖州洪涝严重,家中祖母母亲皆万分挂怀,日日盼着能有消息传回京中。如今历事考评旁的一概不重要,只要得知父亲平安无事,举家上下便可安心了。” 她虽直觉父亲不会出事,可因忆起前世湖州灾情严重、灾民暴动之险况,而这一世父亲前往湖州是一个未知变数,便也由不得她这个做女儿的不担心。 且每日将母亲的牵肠挂肚看在眼中,她总要想个法子才好。 张家门第不高,自祖父疯癫之后,往前积攒下的那些人脉已不如从前好使了,祖母亦是有心无力。 三叔如今在四处想法子,被禁足在家中的大伯反倒拿起了乔,不是推脱便是嘲讽,半点要托人通关系打听消息的意思都没有。 原本扬言要与他一同持斋思过的祖母被气病了一场,当晚就搬回了松鹤堂,熬了一道乌鸡栗子滋补汤。 定国公世子闻言,一口应承了下来。 “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他感叹了一句,又道:“你父亲身在县衙,自然相对稳妥得多,你不必过于担心,且安心等消息吧。” 张眉寿感激道:“多谢徐伯父。” 她离去之后,徐婉兮却有些闷闷不乐。 “怎么了?”定国公世子还以为她是为了先前的事情心情不佳。 153 收网之日(九天回雪和氏璧加更) 却不料竟听女儿说道:“蓁蓁求父亲办事,我竟事先未听她提起半句……她是不是不拿我当闺中密友看待?” 虽是平生头一回真心交朋友,并无什么经验,可她分明事事都与蓁蓁说的。 蓁蓁有事求父亲,大可同她说呀,她来出面,也不必蓁蓁一个女孩子放下矜持颜面,亲自与父亲说了。 除了失望之余,徐婉兮大有一种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沮丧感。 定国公世子意外失笑。 “这才是真心拿你当朋友。若拖着你从中周旋,倒有了几分利用的味道,平白让你们之间显得复杂了。”定国公世子笑着说道:“她既知是自己能办到的事情,当着你的面亲自与我说,两头皆坦坦荡荡,岂不公私分明?” 咿,竟越说越觉得这丫头心思通透、十分难得是怎么回事? 徐婉兮似懂非懂,却已然释怀地笑了。 父亲的意思大概是,此事蓁蓁自觉能办得成,所以才懒得去麻烦她。 那蓁蓁什么时候能有办不成的事情,需要她来帮忙啊?好像一直以来,皆是蓁蓁帮她,给她出主意。 她也好想表现一下啊。 呸呸呸,瞎想什么呢,怎能净咒着蓁蓁遇到麻烦事呢! 阿弥陀佛,但愿她的蓁蓁一生平平顺顺,无忧无虑,少病无灾。 徐婉兮学着自家祖母的语气连连在心底念道。 …… 定国公府里究竟出了什么事,外人不得而知。 只有个别消息灵通的,知道世子夫人万氏不慎滑了胎,然女子前三月胎元不固,保不住的比比皆是,到底不算什么大事,又因多少带些晦气,提起是要惹定国公府不悦的,便也不曾激起太多议论。 两日后,徐婉兮和徐永宁方才重新回了私塾读书。 只是徐婉兮回来了,今日却未见张眉寿。 前几日有张眉寿从徐婉清口中得知徐婉兮染了风寒在家中养病,今日又有徐婉兮从张眉箐口中打听出张眉寿也染了风寒。 徐婉兮的风寒是假,张眉寿的风寒却是真的。 只是并不重,全然未到需要留在家中歇养的地步,是以可见这风寒不过也只是个幌子罢了。 她却不是图得翘课,而是当真有正事在身。 这几日,她日日让阿荔和棉花去撒网,如今鱼儿已经游了进来,是该到了收网的时候了。 昨日,海棠居里的大丫鬟芳菊出门采买时,‘偶然’遇着了一个衣着朴素的小丫鬟。 那小丫鬟悄悄与芳菊说了一句话,要她带给宋氏——她家主子约宋氏明早在云香茶楼见面一叙。 芳菊询问她家主子是何人,那小丫鬟并不明说,反而说什么“定是你家二太太想见之人便是了”。 芳菊满头雾水地回到海棠居,将此事一字不漏地禀给了宋氏听。 宋氏听了只想冷笑。 定是她想见之人? 她现在只想见到她远在湖州的夫君! 哪里来的野鸡,竟这般狂妄自信? 很好,成功地引起了她的注意。 但是好奇归好奇,她却是没打算去——现如今她一边打理中馈,一边督促两个儿子的功课,好不容易闲下来还要给丈夫烧香祈福,哪儿来的时间去跟一个身份不明之人喝茶? 再者道,万一是大嫂的陷阱呢? 会不会对方是个蒙面的魁梧大汉,她刚见到对方,就会被狠狠地揍上一顿? 或者还会发生比被揍更可怕的事情,比如喂毒、比如往她身上泼脏水,败坏她的名声之类的? 也有可能将她掳走,卖与乡野鳏夫,从此之后日日干不完的农活,再也见不到丈夫与孩子…… 这些都是长姐与她说过的,长姐走南闯北,向来是见多识广,不说大话的。 算了算了,还是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头比较妥当。 彼时张眉寿就在旁边,见她不愿去,显是将自保放在了头一位的,不由觉得很欣慰。 可欣慰归欣慰,这一回母亲不去可不成。 她大肆怂恿了一番,反复地说“若真有人要算计母亲,母亲早早做下防备,将其阴谋一举捣毁,岂不威风,还能绝了后患”诸如此类的话,又将身手不凡的棉花举荐了出来,宋氏才总算勉强点了头。 只是暗暗合计着一定要带足了人手,再事先观望好形势才好。 但她说什么也不愿答应带女儿同去。 张眉寿也不一味缠她。 到底母亲答应不答应,没那么要紧,横竖她也是有腿的人。 次日,张眉寿独乘一辆马车,提早出了门,反而比宋氏还要早到。 阿荔深知自己与姑娘今日背负着不同寻常的角色,故而刚踏进茶楼内,便四下环顾。 同时压低了声音对迎上来的伙计说道:“帮我们找一处视线开阔而又不失隐蔽的位置。” 伙计险些被她这话给难住了。 “客官说得该不是我们的柜台吧?” 坐在那里便是视线开阔,蹲在后面又十分隐蔽,整个茶楼也就那里最符合要求了。 阿荔拿看待神经病一样的眼神看着他。 自认很风趣的伙计被她看得满心凌乱——提出那样奇怪的要求,到底是谁有病啊喂! 张眉寿扯着阿荔上了二楼,随意寻了个靠窗的位置。 这种并不隐蔽的感觉让阿荔浑身难受,唯一的安慰就是二楼属于雅座,每座之间好歹隔有屏风。 出门太早,张眉寿尚未用早食,便随口要了些茶水点心与春卷。 现炸的春卷儿冒着热气,桂花莲子茶清香扑鼻,张眉寿刚从阿荔手中接过双箸,却忽听得一道熟悉却意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蓁蓁,你怎在此?” 这是王守仁的声音。 张眉寿抬起头,却瞧见了两张熟悉的脸庞。 小少年眉眼温润俊朗,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一身鸦青色束袖袍将他衬得面容越发干净清逸。 张眉寿讶然之余,刚要站起身时,却见小少年伸出一只手做出阻止她的动作,同时笑着说道:“不成想张家姑娘也在此处吃早茶。” 张眉寿刚点了头,就见他在自己对面的位置坐了下去。 “伯安,坐。” 张眉寿愕然。 他竟还招呼起伯安哥来了——这到底是谁的位置啊! 154 做太子殿下的走狗 偏偏王守仁也很从容地坐了下来,又主动张罗着要了茶水早点。 张眉寿眼睁睁地看着那位太子殿下伸手对她做了个请的姿势之后,便径直拿起了双箸,将第一只春卷从碟中夹了出来。待吃相颇好地尝了一口之后,还朝着她和王守仁点了点头,似乎对这春卷的味道很满意。 这位殿下还真是不拿自己当外人啊…… 张眉寿在内心惊叹道。 “理应趁热了吃。”太子殿下对二人说道,显得贴心而平易近人。 如果对方不是坐着她的位置、吃着她的春卷的话,这感觉兴许会更逼真些——张眉寿默默在心底想道。 王守仁自己没急着吃,而是先替张眉寿夹了一只。 祝又樘将这情形看在眼中,眼底似乎有些欣慰。 上一世小皇后被立为太子妃时,王守仁作为王家的独子仍未议亲,可见是有心等着小青梅的,而直到小皇后进了太子府两年之后,已年满二十的王家公子才勉强同意了一门亲事…… 为什么说是勉强呢,只因大婚当日,新郎官在接亲的路上忽然失踪了,仆人寻了整整两日才在一处山洞前寻到打坐的他。 不消去想,那必定是对小青梅念念不忘,痴情辗转磨成了悲痛——太子殿下虽经历得不多,可这一世戏折子话本子却看得不少。 可据他暗下琢磨着,小皇后似乎更看重那苍家的少爷多一些…… 没办法,谁让那小少爷长得过于好看。那日在郊外一见,苍家少爷同小皇后坐在一处,竟有几分难分高低之意。 输在这样的绝世样貌之下,王守仁也不冤枉。 说起来,他不也是对方的脸下败将之一吗? 只是他也输的心服口服就是了。 故而,殿下推断,王守仁定是心系小皇后的,只是小皇后十有八九是对苍家少爷有意。但三人自幼感情深厚,不易分割,又因苍家少爷有眼疾在身,自觉不配,所以最终一对儿没成,反倒便宜了他这个后来者。 倒也真是命运弄人啊。 太子殿下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儿,转瞬间回忆起上一世皇后那张总是郁郁寡欢的脸,不禁觉得尤为愧疚。 若张眉寿能读得懂他此时此刻的想法,必要气得一盏茶泼到他的脸上,再怒问他一句——百般讨好你视而不见,还背着我偷偷与旁的女子生了个儿子,搁谁谁能不时常郁郁寡欢啊喂! 她没被生生气死已是宰相肚里能撑船了! “蓁蓁,张二伯那边可有消息传回来了?”王守仁问道。 张眉寿摇摇头。 “尚且没有,不过已托了人去打听了。” 王守仁看出她的担忧,便宽慰了她几句。 一旁的祝又樘听出了几分不对,当下与张眉寿问道:“不知令尊在何处历事?” “浙江湖州府,归安县。”张眉寿边答边偷偷打量他的神情。 祝又樘眼中竟隐约闪过一丝惊愕。 他的岳父大人……不,小皇后的父亲竟被调拨去了湖州历事?! 他是暗下让人知会过国子监曲祭酒,让他与张峦多几分关照没错…… 是,他也大致能明白,曲祭酒得了他的话,不敢怠慢地安排了张峦再次历事,估摸着又深谙留在京中不比拨去外地来得好这个道理……可,大靖国土辽阔,谁能料到竟那般巧合地将人拨去了湖州! 这下倒好,小皇后的父亲前脚去了湖州府,后脚湖州府大半辖地便成了汪洋…… 不,等等,小皇后方才说……归安县? 如果不能彻读本朝大小史事灾害,那叫什么明君? 明君已经记起来了。 此次洪灾之害中最先引起灾民暴动的,便是归安县。 换而言之,只因他一句话,竟将小皇后的父亲推进了虎狼窝! 而若到头来当真不幸遭遇了什么三长两短…… 他与小皇后之间,岂不就横了一个杀父之仇?! 本想成人之美,眼下却要害人家破人亡,命运为何要对心怀善意之人如此残忍? 这实在不公平。 这份即将出世的滔天仇恨来得实在太突然,太子殿下一时只觉得无法接受。 “我这便派人前往湖州打探消息。”太子殿下愧疚难安,急于弥补。 他这般干脆突兀,倒叫张眉寿一时没反应过来,待她出言道“不必了”,祝又樘已经低声吩咐过了身边的随从。 那随从已健步下了楼去。 对于这种“强行帮忙”,张眉寿也唯有道谢。 全当是多一个人多一份力罢。 这“谢”字太沉重,压得太子殿下心底发虚,下意识地喝茶去掩饰。 张眉寿隐约觉得此人似乎不比往日的云淡风轻,转念一想,莫不是他也跟着紧张她的父亲不成? 毕竟是上一世的岳父来着…… 一码归一码,撇开前世其它琐碎的男女揪扯不谈,在大仁大义面前,若真是如此的话,她竟忍不住有几分感动。 王守仁也对太子殿下的热心相助大肆奉承了一番。 哪怕按捺多日,可在这一刻,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始崇拜殿下了怎么办? 他终于还是被太子殿下不断暴露出来的惊人优点彻底折服了! 从今日起,他,小时雍坊头号神童、从来不肯服人的王守仁,甘愿做太子殿下的一条走狗。 迎着孩子真诚的目光,太子殿下觉得压力好大。 “姑娘,人来了……” 阿荔忽然弯身在张眉寿耳畔声音低低却紧张地说道。 张眉寿下意识地抬头看去。 只见有两名女子一前一后上了二楼,走在前面是个小丫鬟,她先寻好了位置,那后面的身穿湖蓝印花褙子的年轻妇人才坐了下去。 见那年轻妇人朝着四周扫视了一圈儿,阿荔连忙垂首,往屏风后挪了挪,唯恐被她认了出来。 “蓁蓁,你瞧什么呢?”王守仁低声问道。 “没什么。” 张眉寿低下头继续吃茶。 算一算时辰,母亲也该到了。 年轻的妇人坐在那里,只让丫鬟要了一壶茶,面容虽看似平静,可交叠在膝上的双手却不时绞紧了帕子,目光不断地朝着楼下大堂张望,内心显是紧张而急迫。 她自然紧张。 155 不按常理出牌 接连数日未见着彦郎,偏有自称是彦郎派来的丫鬟小厮来敲门,可彦郎从来只会带一位贴身小厮来,这两个人她根本从未见过—— 忐忑不安之下,她让丫鬟出门去打听,竟得知彦郎已有五六日不曾出门了,连翰林院都不曾去! 彦郎定是出事了。 且她的存在,也已经暴露了! 那日日上门的丫鬟与小厮,没准儿就是张家派来打探虚实的! 虽说她次次皆命丫鬟将门一关,说自己根本不认识什么张家大老爷,可那二人却死缠不放,还在她家附近来回徘徊,与人打听…… 昨日,依旧将他们拒之门外之后,她悄悄躲在门后偷听,果真意外听那丫鬟小声嘟囔了一句“足以确认了,快回去禀给大太太”! 显然是张家大太太柳氏的人无疑了。 彦郎多日不现身,说不准也是与此有关…… 她越想越心惊,估摸着依照柳氏的性情,必会对她和她的儿子下手,故而昨日想方设法地传了口信约二太太宋氏出来。 她想了许久,觉得自己只能从与柳氏不对付的宋氏这里博得一线生机。 这些日子来,她没少听彦郎在耳边说起与二房之间的纠葛,和对柳氏的厌烦。如今两房俨然已经对立,彦郎和柳氏的夫妻之间也已破裂,若她再将当年之事抖露出来,结果可想而知。 但在此之前,她一定要引着宋氏带她去见彦郎! 她很清楚,只有彦郎才能真正护住他们母子。 可那宋氏怎么还不见过来? 难道竟是没上钩? 女子心焦间,忽听得有上楼的脚步声响起。 这一看,却是有些不确定地微微皱眉。 走在前头之人戴着幂篱,看不清样貌,可看身形打扮显然是一名女子无疑。 张眉寿哑然了一刻。 母亲竟还戴了幂篱,谨慎程度可见一斑。 宋氏身边的芳菊已经认出了女子身旁站着的丫鬟正是昨日向她传话的那个,一边神色探究地看向那年轻妇人,一边小声地禀道:“二太太,应当便是她们了。” 宋氏几不可察地点了头。 那女子身边的丫鬟已然走了过来,向宋氏行了个礼,动作却是并不周全,宋氏一看便知不是正经门户调教出来的。 再看向坐在那里并不起身的女子,虽是样貌出色,衣着也不寒酸,头顶上的一对赤金钗尤为夺目,可从上到下打量一遍,却是半分端庄的气质也搜刮不到。 分明约她出来,却只让丫鬟开口,存心拿架子,生怕被人看轻了去似得。 这般仪态与做派,想来不是家中发了横财的,便是与人做小的。 宋氏目光毒辣,直瞧得那女子面容有些僵硬。 宋氏走到她对面的位置前,并不落座,而是问道:“你我并不相识,不知要如何称呼?又因何约我出来?” 张眉寿远远瞧着,忍不住想笑。 母亲这气派倒是足的。 祝又樘恰巧瞧见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此时就听王守仁问道:“蓁蓁,徐二伯母怎也来了?” 他大约也觉得宋氏戴着幂篱有些古怪,所以问话的声音并不大。 母亲被如此轻易认了出来,张眉寿也不觉得奇怪。 幂篱是防止容貌被人看了去,防一些半生不熟之人倒是好使,可真正熟悉之人单凭声音便大致的能听得出来身份了。 张眉寿没说话,只悄悄向王守仁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王守仁心思敏锐,虽好奇,却也极配合。 太子殿下也十分好奇。 那便是他上一世没机会见到的岳母吗? “二太太请坐下说话。” 女子正低声与宋氏说道。 宋氏不大情愿地坐下:“眼下可以说了?” “我是彦郎的人。”女子的声音压得不能再低,唯恐被旁人听了去。 张眉寿虽压根儿听不着,可却也能猜得一丝不差。 因为母亲已经惊诧地反问:“什么彦郎不彦郎的?青天白日里,喊得令人恶心。你说得该不会是……” “还请二太太稍压压声音……”那女子急得险些站起身,连连对宋氏小声地道:“今日我与二太太见面之事,委实不宜张扬。” 宋氏冷笑道:“我戴着幂篱,又行得正坐得端,并无什么好怕的。你怕是自觉身份低贱,恐被人笑话吧。” 原来是大哥养着的外室。 可什么时候一个外室竟也有脸约她这个张家二太太出来吃茶了?还事还真是荒唐。 宋氏起身便要走。 女子看得一愣。 这人怎么一点好奇心都没有! 情急之下,她脱口而出道:“我有要事要与二太太说,是有关当年张家二爷与苗姨娘之事——” 宋氏脸色一变。 她最是忌讳张峦和苗姨娘那段陈年旧事的,此事当年几乎闹得无人不知,虽说她眼下已然释怀,可乍然听人提起,难免觉得糟心。 合着闹了半天,这人竟是来恶心她的!? 她这下更要走了。 见她完全不想听,女子更是一头雾水。 按理来说,她不该被自己抛出去的话牵着鼻子走才对吗? 她急忙又道:“当年之事实则另有隐情,是有人想要借此拆散你与张二爷!” 怎么办,再说下去可能连谈条件的筹码都没有了! 宋氏听得冷笑了一声。 这都瞎编的什么跟什么? “换作几年前,我兴许真想听个究竟。可我如今过得好着呢,早已懒得理会这些破烂事了。你若说了,我还得想法子去辨认真假,少不得要费心费力,且已改变不了什么了。若我料想得没错,你必不会平白无故地告知我——你想图银子,我却不愿拿银子买自己恶心。” “你若图其它,更不必提了,我没工夫与你周旋。即便真有什么隐情,你只管烂在肚子里头罢,最好别叫我听着!” 宋氏撂下这些话之后,转身就走。 还以为是大嫂派来害她的人呢,她连捆人的绳子和逼供的匕首都准备好了,谁成想不仅白忙活了一场,还遇到了个脏兮兮的贱皮子,真是晦气!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女子彻底傻眼了。 这二太太完全不按常理出牌啊! 她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发展到这样的局面…… 可她真的……没有旁的出路了! 女子想也不想就追了上去。 老天,这种追着要将秘密说给对方听的情形究竟是怎么回事啊喂! 156 绑人 张眉寿见自家母亲真的走了,也久久没能反应过来。 她什么场面没见过?可这般反其道而行之的场面她还真的没见过…… “伯安哥,朱公子,我先告辞了。” 她来不及细说,当即起身带着阿荔追了出去。 祝又樘和王守仁互视了一眼,王守仁因放心不下张眉寿,刚想跟太子殿下商量一下能否跟过去瞧瞧时,结果却是太子殿下在他前面开了口—— “走。” 这情形瞧着异样,总不能让小皇后和上一世的岳母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出了差池。 王守仁莫名感动。 不愧是让他甘愿成为一名走狗的人。 茶楼外,那名年轻的妇人正在张家的马车前拉着宋氏的衣袖说话,宋氏的嫌恶隔着幂篱都遮掩不住,将女子的手重重甩开,又掸了掸衣袖。 “只求二太太替我带句话给彦郎而已!” 女子显然着急到了极点,再顾不得摆什么架子了,语带哀求地说道:“若二太太帮我这一回,我定能让彦郎休弃柳氏,自此后二太太也可高枕无忧了!” 既然真的不愿意听秘密,那她换个法子总可以了吧? “你若再这般胡搅蛮缠,休怪我对你不客气!”宋氏的耐心已经耗尽。 哪里来的野鸡也配跟她谈条件? 女子见她竟是这般油盐不进,已是急得咬了牙。 此时,张眉寿已经追了上来。 “母亲。” 她一人上前,阿荔暂时躲在一侧没有现身,怕被女子认出来。 “蓁蓁?!” 宋氏大吃一惊。 谁能告诉她女儿为何会阳奉阴违地出现在了这里? 忽然冒出来一个俏生生的女孩子,那女子也是一愣,下意识地打量过去,只见五官小巧精致的女孩子抓着母亲的衣角晃了晃,仿佛撒娇一般。 宋氏心中不悦女儿自作主张瞒着她跟过来,当即只对身边的芳菊说道:“将姑娘抱上车。” 话说罢,自己先上了车。 宋氏摘掉幂篱,待女儿刚进了车厢内,她便伸出一根细长的手指戳在了女儿的额心处。 然而训斥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却见女儿捂着额头又朝她凑近了些,低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 宋氏惊诧之余,稍想了会儿,便让芳菊撩开了一侧的车帘。 “二太太……且听我将话说完!”车外女子心急如焚,偏在茶楼外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又不方便说话。 “你且上来说罢。” 宋氏语气勉强而冷漠地说道。 女子大喜,连忙上了马车。 此时,事先得了张眉寿吩咐的阿荔快步朝着马车走近。 女子的丫鬟守在车外,猛然见到阿荔,只觉得有几分眼熟,可一时间却想不到是在何处见过。 她眼睁睁地见阿荔也进了马车。 丫鬟眼中忽然闪过惊异的神色——她记起来了! 那不就是近日连连上门打着张家大爷的旗号,实则打探虚实的丫鬟吗! 可她不是张家大太太柳氏派去的人吗?现下为何会出现在二太太宋氏身边! 丫鬟正要出声时,却又瞧见了一张熟悉的脸庞。 那年轻的车夫……正是与那丫鬟一同上门的‘小厮’!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丫鬟直觉要出大事,心底惊骇不已,一句“主子”尚没喊出口,忽觉有什么东西打中了自己,紧接着浑身一麻,竟是动也动不得,亦不能开口说话了! 她只能眼看着那车夫调转了车头,驱车离去。 青天白日里,竟是当街掳人? 她家主子本想利用张家二太太,可张家二太太压根不肯合作不说,到头来更是劫走了她家主子……苍天,这叫什么事情啊! 丫鬟急得想要大喊呼救,可奈何嘴里只能发出一丝弱不可闻的呜咽声。 而当此时,有几人自丫鬟身边经过,她尽力发出声音,试图求救。 对方似有所查,那两名小公子并着一名身形高大的随从,皆在她身侧停了下来,三双眼睛同时朝她望去。 丫鬟看到了获救的希望,眼神焦急中带着乞求。 王守仁一脸惊奇地压低了声音道:“她似乎是不能动也说不出话了?” 太子殿下点头道:“是被人点穴了。” 他对棉花的本领自然是十分了解。 果然,当初将棉花让给小皇后是正确的选择。 清羽从那丫鬟脚下捡起了一只小石子。 王守仁眼神新奇惊讶地看着被点了穴位的丫鬟,只觉得新鲜极了,还不时点头,那眼神仿佛在说“嗯,有意思”。 仿佛被当作猴儿来观赏的丫鬟急得眼睛都红了。 别只顾着说话打量,倒是快帮帮她呀! “清羽,这穴你解得了吗?”王守仁小声地问道。 清羽平静的面孔下带着致命的轻蔑:“雕虫小技而已。” 丫鬟听到这话,眼睛顿时大亮。 可随后,她就眼睁睁地看着三人不约而同地从她面前相继离去。 丫鬟欲哭无泪。 能救也不肯救,这世道究竟是怎么了! …… 宋氏回到张家之后,引起了一阵恐慌。 “二太太绑了个女子回来!” 各院的下人们纷纷向主子禀明这惊人的发现。 被禁足在院子里的柳氏刚听到消息,还未反应过来时,又听到丫鬟来禀:“太太,二太太带着那被绑的女子过来了!” 自那日惹了老太太大怒之后,这几日比鹌鹑还要安静的柳氏眉头一跳。 绑人便绑了,怎还往她这里来了? 难道这女子跟她有什么关系?或是宋氏拿来指证污蔑她的? 为何不确定究竟是指证还是污蔑呢?原因很简单,只因素日里做下的亏心事委实不少,一时还真拿不准是不是被人捉住了错处。 柳氏心中忐忑地往外走,一旁的张眉妍也赶紧跟了过去。 宋氏一行人已走进了院子里,见柳氏出来,宋氏立即便道:“大嫂快来瞧瞧,今日这女子找上我,非说自己是大哥养着的外室,还说有个儿子已有八岁了——” 她连让人缓一缓的余地都没留,上来就撂了这样惊雷一般的话。 柳氏众人脸色皆是大变,一时都不敢相信宋氏的话。 养外室已足够令人吃惊了,竟还说什么……与外室所生的儿子都已八岁了! 157 闹个天翻地覆 柳氏下意识地在心中骂道——若是真的,那张彦可真是个天杀的玩意儿,须得知道她的儿子如今才七岁半而已! 她面上暂时稳住,不露太多声色,可内心的脏话足以绕两条街了。 柳氏目光晦暗不明地看向那被五花大绑,拿布团塞住嘴巴、歪倒在地,发髻凌乱形容惊惶的女子。 阿荔站在女子身边,看着女子,自得的眼神像是在欣赏一件完美的作品。 人可是她绑的,这绑法儿是师傅教给她的,她头一回用到真人身上,自认毫无瑕疵。 回想起绑人时的画面,阿荔内心仍刺激难言。 “这……这定是假的!”张眉妍反应过来之后满眼不可置信。 宋氏看着柳氏说道:“大哥人品厚重,作风清正,怎可能会做下如此荒唐之事?我断然也是不信的。” 柳氏在心底默默冷笑了一声。 呵呵,她觉得还挺可信的怎么办? 那死货向来喜欢这柔媚娇小的一款,家里的那房妾室便也是这个下贱模子刻出来的。 宋氏:“只是这女子居心叵测,却是不能由她在外头败坏大哥和咱们张家的名声!我却也不敢擅作主张,这才将人带了回去,交由大嫂处置——依大嫂之见,咱们是将她送官,治她个污蔑妄议官员之罪?还是先查清了来路,再行处置?” 柳氏咬了咬牙。 这宋氏越来越可恶了,明摆着是看她笑话,特地将人捉来恶心她,偏还将话说得这么漂亮。 想到这里,她稍冷静了些,不免怀疑起了这女子的真正身份。 万一是宋氏随意抓来气她、往张彦那死货身上泼脏水,对付离间他们大房的呢? 自己使过的手段,自然警醒得多。 “二弟妹考虑周全,此番倒是费心了。”她语气沉沉地说道:“只是是真是假,还得先听听她怎么说才行!” 张眉寿一直在打量着她的神色。 “将她嘴里的东西取出来。”宋氏很配合柳氏。 阿荔应了声“是”。 女子嘴里的黑布团被扯了出来,大口呼吸了两下,连忙就道:“我没有胡说,没有污蔑彦郎,我真的是彦郎的人!” 她的声音出奇地响亮。 柳氏听得目呲欲裂。 哪里来的蠢货,当着这么些人的面,竟上来便承认了,不怕被她活活打死在这里吗! 她就是有心想给那死货留一丝颜面却都留不住了! 殊不知,在女子眼中自己早被柳氏盯上了,她认为阿荔正是柳氏的丫鬟无疑,只是不知何时宋氏竟暗下与柳氏通了气,今日便是刻意带上了柳氏的丫鬟去逮她的——这妯娌二人眼下根本就是在做戏! 她已意识到自己中了计,却根本不曾想到中的既不是柳氏的计,也不是宋氏的计,而是她身旁那名娇俏安静的张家三姑娘的计。 如今她认定自己唯一的活路就是要见到张彦,将当年真相说出来,逼得张彦与她站在一处才可以! 她可不想被不明不白地送去官府治罪,或是被柳氏害死在这里。 “我要见彦郎,彦郎在哪里?彦郎!”她奋力哭喊着,似乎以为连日不曾出门的张彦就在这院子里,想企图将他喊出来。 柳氏听得咬牙切齿,直想上前抽她几个嘴巴子。 “她一口咬定,倒也奇怪,不如让大哥来当面认一认?”宋氏说道。 柳氏攥紧了手指,刚要说话时,却忽听得一道熟悉又令她恶心的声音传近。 “芸儿!” 张彦大步奔入院中,见此情形,脸色慌乱又紧张。 却仍是快步朝着那被绑着的女子走去。 他在祠堂里正心烦着,忽听得小厮来禀,说是芸儿被绑来了! 相比柳氏那个母夜叉,外室这朵温柔又善良、并且觉得他无所不能的解语花才是他真正看重的人。 这样娇弱的花朵,他不自觉想去保护,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彰显出自己作为男人的能力和尊严。 他连忙去扶那名唤芸儿的女子,又心疼地伸手替她解绳子。 宋氏和张眉寿一行人并不阻止他的动作。 那芸儿歪在他怀中哭得泣不成声:“彦郎……是大太太设计将我绑了来,彦郎快救我和永龄……” 柳氏一听气得鼻子险些都歪了。 她设计将她绑来?果然每个狐媚子都有着一手说谎话不脸红的好本领! 还永龄?去他娘的,竟还给那野种取了个龄字辈的名字! 再看张彦那幅样子,更是觉得火冒三丈! 她即便再气,却好歹还想着给他遮掩一二的,谁料他上来就当着她和妍儿的面,跟那贱人郎情妾意——这还是人吗?怕是从十八层地狱轮道中托生来的畜生吧! 偏偏张彦此时听了芸儿的话,朝她怒声质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想闹出人命不成!” 柳氏“呵呵”笑了两声。 好好好,狐媚子配畜生,果真是天生一对! 反正如今她这个大太太在张家已经丢人丢尽了,也没什么顾忌了,这回犯错的人既是他,今日她若不抓住这个把柄闹个天翻地覆,只怕对不住这对狗男女! 人一旦事事违背心意,理智总会随之一点点被磨尽。 张彦一心想将女子身上的绳子解开,可累得满头大汗却也没能如愿。 阿荔在一旁笑而不语。 她师傅教下的本领,自然不是谁都能轻易解得开的。 “将她头上的金钗给我拔下来瞧瞧!”柳氏朝着身边的婆子沉声吩咐道。 婆子是柳氏的陪嫁,不顾张彦的阻拦,强行将女子头上的金钗拔了下来,还顺带着揪掉了女子几缕头发,疼得她又哭又叫。 张彦黑着脸,手指指向柳氏:“这就是你做主母的做派吗!大庭广众之下,与匪类何异!” “都什么时候了,大爷还文绉绉的呢!”柳氏咬牙切齿地道:“大爷怎不与人说说,这金钗是怎么回事?我还当是屋子里的丫鬟婆子手脚不干净,合着大爷你才是那个家贼!想来这些年我房里少的东西,都被你摸去填了那销魂窟了罢! 偷了正妻的东西,拿出去讨外面的贱货欢心——张翰林,夜深人静时你仔细想一想,竟不觉得脸红害臊吗!” 偷她的男人可以,偷她的首饰绝不能忍! …… 沙雕作者对盗版读者的一些话:码字不易,诚心恳请大家支持正版付费订阅。一千字才几分钱,订阅是写手创作下去的动力,欢迎来正版读书APP一起交流吐槽~(欢迎大家下载起点读书APP、QQ阅读APP,一起愉快的看书,不定时享受抽|奖福利,做一名根正苗红的共产主义接班人~(???)——来自码字为生的沙雕作者的诉求。 158 清新脱俗的养外室方式 张彦被她骂的脸色涨红,气得拿手指指向她。 院子里的下人丫鬟皆低着头,面色各异,仔细去看,竟还有人在悄悄憋笑。 被三房夫妻扶着走进院子里的张老太太听着这话,亦是觉得丢脸至极。 这没用的东西……竟养个外室都养得格外丢人现眼! 没钱就别学人家养外室! 张彦憋了半天却只憋出一句话:“你这个满腹心机的毒妇,今日我便要休了你!” 柳氏已然看到了张老太太,此刻即便气得发抖倒也没有与张彦对骂,反而朝着张老太太道:“母亲来得正好,母亲且瞧瞧如今这家中都成什么样子了?这些年来我为了张家苦苦操持,替他教养子女,可他却养个外室养了这些年,那野种竟比义龄还要大些!此事若传了出去,外人不知要如何耻笑张家?又要如何耻笑儿媳!” 这些日子净是她犯错受罚了,攒了一肚子窝囊气,今日偶尔当一回‘受害者’,还别说——嗬!这底气就是足! 张老太太听得的头愈发痛,哪怕她来时特地让人将头上的抹额又勒紧了一些,却也无济于事。 即便她对大儿媳那些什么苦苦操持、教养子女的话一百个不赞同,此时却也得违心地点着头,谁让她家儿子干出了这么混账丢脸的事情呢? 再看大儿子,竟还与那被绑着的女子拉拉扯扯,那女子歪倒在他身上哭啼个没完,张老太太朝着儿子愤然喝道:“不要脸的混账!这青天白日里,就让一家老小、长辈兄弟都在这里站着观摩你与这下贱的东西白日厮磨不成!你有脸做,却也要想一想别人有没有眼看! 你自幼读到大的那些礼义廉耻,莫非全塞进狗肚子里去了不成!” 她的老脸简直都要看红了! “此番闹得这么不堪,儿媳怕是没脸活了!”柳氏红着眼睛道。 “那你死便是了!” 张彦脱口而出。 他哪里看不出来这毒妇根本是在煽风点火,想借母亲的手来除掉芸儿。 “你……”柳氏气得头脑发昏。 张老太太:“你这鬼迷心窍的东西,还不快给我住口!即便柳氏错处再多,可如今她一日还是张家的媳妇,你便一日不可做出宠外室灭正妻的荒唐事来!” “……”柳氏听得想骂人。 “母亲有所不知,儿子忍这毒妇已忍了许久了,她所犯之过,远比母亲知晓得还要多百倍!不过是这些年来我一味容忍罢了!”张彦一副忍无可忍的语气。 见他竟是要卖了自己,柳氏彻底恼了。 蠢货她见过,混账她也见过,可这般又蠢又混得倒是真不常见! 此时,张老太太带来的几名婆子已将不相干的下人丫鬟赶去了院外,并闩上了院门。 “没有担当的东西,今日只掰扯你与这下贱东西的糊涂账,你在这左右言他个什么劲儿?竟还嫌丢人的事抖露出来的还不够多吗!” 张老太太怒火滔天:“你若还这般口无遮掩,不如今日我便成全你与这下贱东西可好?这就着人请族中长辈前来见证,且将你这败坏家门的玩意儿从族谱上除了名!从今往后,你是生是死皆与张家无关!我也只当没你这个儿子!” 她虽最爱惜家门颜面,可真将她逼急了,儿媳妇她敢休,儿子她也敢不要! 这样的长子长媳,与附骨之疽何异? 见母亲真的动了大怒,竟扬言要将自己逐出家门,张彦当即有几分慌了神。 此时,张老太太身边的婆子已上前将芸儿从他身边拉开,他虽被芸儿哭喊得心慌,却也没去阻止。 他今日心中认定是柳氏设计绑来了芸儿,他想做救美的英雄,也不想让面目可憎的柳氏如愿——可他同时又是胆怯的,他不单害怕此事传出去影响到自己的仕途,更怕被人看轻耻笑,尤其是家人,不过好在他在来时的路上已经想到了一个完美的解释。 此时,他朝着张老太太跪了下去,声音恳切地道:“母亲教训得是,此事是儿子做得不妥,可将芸儿养在外面,儿子当真有不得不为的苦衷!” 养外室竟还有‘苦衷’? 张老太太就着丫鬟搬来的太师椅坐了下去。 且听听他怎么编吧。 在众人的注视下,张彦满脸正经地说道:“母亲可还记得十年前,儿子患了场大病?那一病,险些要了儿子的性命!后来儿子遇到一名得道高僧,竟说是因果报应,只因我前世谋了芸儿性命,今世才有此大劫!那高僧说了,我若不想直报偿命,就须得此生护她性命无忧,这叫曲报!否则,我必将丧命啊!” 此言一出,四下变得莫名寂静。 所有的人都震惊了。 饶是自认见多识广的张眉寿,此时面对这样的解释,也不禁被深深震撼了。 她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将外室说得这般清新脱俗。 这艳福般的因果报应,还真是令人羡慕啊…… 芸儿本人也一阵怔怔,一时连哭都忘了。 “呵呵。”张敬尴尬地笑了两声,打破了这种安静,他看着张彦,费解地问道:“大哥所言有理有据。可令我感到不解的是,大哥前世害了人家性命,这一世人家还得给大哥暖床生子……这得是什么好事?” 他没有想要吵架的意思,就是单纯觉得不解而已。 “此事关乎甚大,不是能让你拿来打趣取笑的!” 张彦艰难地维持着面上郑重的神色,看向已被他的无耻震惊到无言的张老太太,继续说道:“高僧还说,此劫若是换作寻常人,本没有那么容易化解,只因我是那天上的文曲星转世,才有这等机遇!” 四下再次安静下来。 除了为自己的好色开脱之外,竟还不忘狠狠地夸赞抬高自己一把…… 张老太太松弛的脸颊一阵抽搐跳动。 若非亲眼所见,亲耳所听,她当真不敢相信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而这人竟还是她的亲生儿子! “文曲星转世?真真是笑死人了。旁人不知你这进士是怎么来的,难道你自个儿也忘了不成?若没有你二弟相助,你想金榜题名?做梦去吧!” 柳氏彻底忍不了了,讥嘲道:“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当真不知这是哪门子的得道高僧?不如报出个寺名来,我们都好去长长见识!” 听她当众夸赞张峦,踩低自己,张彦气得胡子一抖,正要骂回去时,却听一旁的芸儿幽幽地开了口。 “这么些年过去了,竟没想到大太太眼里心里还是只有张家二爷一个人……” …… 159 捅开丑事 她的声音本不算大,却因四下无人说话,而格外醒耳。 可这句话落音之后,四周却是愈发静谧起来,仿佛一时根本无人能反应得过来她说了什么,亦或是都下意识地看向其他人,试图验证是不是自己听岔了…… 宋氏茫然而惊异。 关她丈夫什么事? 她忽然想起了在茶楼内芸儿那半说半不敢说的话—— 哪怕张眉寿早有了猜测,眼下这一切也皆是她一手促成,然而此时亲耳听到这句话,仍是觉得有些不切实际。 但此时此刻,她心底的石头也彻彻底底落了地。 那团缠了父亲母亲两辈子的迷雾背后的真相,即将就要被彻底揭开了。 张彦几乎是愣住了,僵硬地转过头去看向芸儿。 “你方才说什么?” 是他听错了,还是芸儿被吓疯了? 他宁可相信后者。 可偏偏天不遂人愿。 那芸儿虽被绑得死死地,又被一名粗壮的婆子按着坐在地上,却半点也不挣扎哭喊了,只无声流泪,平日里柔情万种的眼睛里此刻皆是不忍:“妾身早该将大太太曾心悦张二爷之事告知大爷的,只是妾身想着,那些都已是陈年旧事,想必大太太早该放下了,说来无益,只会惹得彦郎不悦。若再因此与大太太生了隔阂,妾身更是罪孽深重了……” “可谁知……可谁知现如今大太太张口闭口竟还都是张二爷的好,显是仍心心念念着的……这般心思,对彦郎实在不公,妾身着实看不下去……” “胡言乱语!竟泼这样的脏水给我!”柳氏终于反应过来,一瞬间几乎是失态了,大步朝着说话的芸儿奔了过去。 张彦整个人如石化一般,眼睁睁看着柳氏捏住了芸儿的下巴,迫使芸儿抬起头来,竟也一时想不起要去阻止。 “大太太这是要做什么?莫不是被妾身戳破了心事,心虚了吗?”芸儿声音微微颤抖着,眼底却丝毫不惧,反而带着挑衅的意味。 柳氏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这张脸。 时隔十多年未见,她竟到现在才认出来这是谁! “你……” 柳氏嘴唇哆嗦了一下,却是扬起手,一巴掌狠狠地落在了芸儿的脸颊上。 “你这贱人,竟这般害我!” 她竟不知道,这些年来丈夫在外面养了这么大一个祸害! 芸儿被她打得嘴角溢出血丝,惶惶地道:“看来大太太已是认出奴婢来了,可奴婢今日既被绑来,便知没有活路了,如今无论如何也要将真相说出来,彦郎待我不薄,我绝不能让彦郎再蒙在鼓里……” “你根本就是胡说八道,我何时见过你!”柳氏隐约寻回一丝理智,当即否认道。 “我打得是你不知羞耻生下野种,如今又来污蔑于我!” 张彦陡然回神,眼神狰狞地看向柳氏。 “不知羞耻的只怕是你这贱妇!” 眼见他要对柳氏动手,早有防备的张敬先一步带着小厮一左一右拉住了他。 “大哥,你先冷静一下!” “要我冷静?换作是你,你可否冷静的下来!”张彦怒吼着,唾沫横飞,眼睛发红。 他既然一瞬间选择了相信,必然有他的道理! “我明白了,我全都明白了,怪不得这些年来这贱妇死盯着二房不放,百般挑拨离间,原来是见不得二弟与二弟妹琴瑟和鸣!怪不得你口口声声说着二弟的好,原来是藏了这样见不得光的龌龊心思!” 这么大一顶绿帽忽然扣到头上,他俨然已经丧失理智了。 “只怕你嫁入我张家就是揣着与二弟暗下苟合的想法!” 这话听得所有人都为之色变。 宋氏更是脚下颤了一颤,脸色发白,却是毫不犹豫地出言反驳道:“我夫君清清白白,乃是端方君子,莫要不分青红皂白地将他牵扯进去!” 大嫂不要脸,夫君还要呢! 她握住女儿的手还嫌不够,干脆将女儿抱了起来,仿佛这样心中才能安稳一些。 “蓁蓁,你父亲绝不是那样的人,咱们要信他,你切莫听他人胡说……”她不忘及时给女儿吃定心丸。 虽说苗姨娘之事在前,可同床共枕这么多年,宋氏绝不认为丈夫会枉顾人伦。 张眉寿心中欣慰,认真点头。 她回头若是将此事说给父亲听,父亲得知母亲这般信任他,只怕要感动的哭出来吧? “母亲绝不能信了这小贱人的话!”柳氏兴许是见张彦这边已经拉不回来了,朝着张老太太跪了下去,“这小贱人蛊惑夫君在前,眼下不止往媳妇身上泼脏水,还将二叔扯了进来,这分明是想将咱们张家彻底搅散呐!母亲,依媳妇之见,应当立即将这居心险恶的贱人乱棍打死!” “娼妇,该被乱棍打死的人是你,今日我便要将你浸猪笼!”张彦看向芸儿,厉声道:“继续说,将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老大!” 一直没开口的张老太太出声制止了他的失控。 婆子很有眼色,见老太太如此,便先捂住了芸儿的嘴。 经此一提,张老太太也想到了一些零碎的陈年旧事。 她眼光晦暗不明地看着大儿媳。 “母亲有所不知,芸儿是我从湘西带回来的,她曾是柳氏这贱妇外祖家的婢女!她既有此言,必不会是空穴来风!儿子今日就是将这张脸豁出去,也必须要听个明白!若不然,只怕要被心里的这口窝囊气给生生憋死了!” 张彦边说边挣扎着要捶胸顿足。 反正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想要再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已是不可能了,了不得事后将这院子里所有的下人都统统打死了就是! 他必须要知道全部的真相! 张彦的情绪在崩溃的边缘来回试探。 而听到他说芸儿竟是柳氏外祖家的婢女,众人眼底神情各异。 “信口雌黄,我根本不认得她!我看你这负心的东西分明是喜新厌旧,想将我一脚踢开!你若直说,我岂会纠缠你?用不着你勾结这贱人使这样下作恶心的手段!”柳氏朝着张彦骂道。 她跪在张老太太脚下,求道:“母亲,这样的腌臜事若传了出去,张家上下岂还有脸见人?” 她想借婆母最忌讳的东西将此事压下来。 若真的被完全捅破,她只怕没活路了! 婆母一定会选择遮掩的,上次在海棠居里,婆母宁可将芳兰当场打死,也不肯在人前揭开真相。此次之事更是不堪,婆母必然不会允许这样丢人现眼的事情陈于人前的! 只要今日将那贱人打死了,她事后便有得是法子洗脱自己! 张老太太目光定定。 “让她说。” 160 旧事败露 “母亲为何要放任这来路不明的贱人在此胡言乱语……!”柳氏惊惶之下,失声道。 “你若问心无愧,关上这院门来,听她说一说又有何妨?”张老太太语气低沉似水。 柳氏身形僵硬着,瞳孔一阵阵收缩,还要再开口阻止时,却见张老太太身边的婆子得了老太太的示意,竟要上前制住她。 “母亲这是做什么!” 她被人禁锢住双臂,猛然挣扎起来。 “让你静下心来好好听听!”张老太太重声道。 张眉妍浑身发抖地看着这一幕,她想上前护住母亲,却隐约察觉到今日之事与以往皆不同,不是她跟着而母亲哭闹几句就能混淆得了视听的…… 张老太太身边的丫鬟走到她身边,低声道:“老太太吩咐,让二姑娘去房里玩。” 张眉妍脸色一阵煞白。 母亲丢了这样大的人,这时候她做女儿的想死都来不及,还玩什么玩? 祖母这分明是让她避开的意思。 三妹好端端地站在二婶身边,为何偏要她避开呢? 为何唯独她不能听、不能看……这举动背后的深意,让张眉妍越想越害怕。 莫非祖母已经做好了要处置母亲的准备吗? 张眉妍如牵线木偶一般被大丫鬟扯进了内间。 青竹帘被放下,门窗紧闭,室内顿时变得昏暗起来,院中的声音偶尔传到耳中,却根本听不真切。 婆子已经松开了死死捂着芸儿嘴巴的手。 芸儿在开口之前,却是看向被张敬和小厮架着的张彦,流泪询问道:“彦郎真的想听吗?” 张老太太“呵呵”两声,直想上前亲自扇她两个耳光,好将那虚伪的脸庞扇的原形毕露才好! “说!给我一字不差地全都说出来!”张彦的声音已经近乎嘶哑了。 “贱人,你敢污蔑于我!我定剥了你的皮!”柳氏被婆子制住,也几乎要失去了理智。 张眉寿听得烦极了。 她看向阿荔手中先前用来堵那芸儿的嘴的黑布团。 阿荔一点便通,无须自家姑娘开口,三五步上前,便死死堵住了柳氏的嘴。 柳氏瞪大了眼睛惊怒交加地看着她。 这才哪儿跟哪儿?竟连个其它院子里的下人都敢当众这般轻视糟践她了吗! 偏偏婆母那老婆子还一脸默许地点了点头! 四周安静下来,芸儿才得以开口叙述自己所知之事。 “彦郎方才说得对,我原本确是大太太外祖冯家家中的丫头。我五岁那年被人牙子卖给冯家,伺候在冯老太太身边,因此与常去外祖家小住的大太太算得上熟识。 据我所知,待到了婚嫁之龄时,冯家一直有意让大太太嫁给舅家表哥冯公子,姑奶奶本都要同意了,可大太太始终不愿,我曾亲眼瞧见大太太因为亲事大哭大闹过。” 张老太太拍了拍椅子扶手,不耐烦地问道:“你怎不从盘古开天地说起?谁要听你这些无关紧要的废话!只捡了重要的说!” 她这急脾气。 芸儿脸色一讪,顿了一顿,果真捡了重要的说。 “有一日,我陪着大太太和冯家公子前往天门山寺上香,偶然救下了一名可怜的女子。那女子便是如今张家二爷院子里的苗姨娘。” 众人闻言大惊。 苗氏竟是与柳氏相识在先?! 可这二人同在张家这些年,却从来无人知晓此事。 宋氏想到先前芳兰之事,苗姨娘对柳氏的回护,眼神不由一阵阵发冷。 “接着说。”张老太太的声音里已经听不出喜怒。 “那女子生得貌美,说自己举家遭了流匪,只有她一人侥幸活命,冯家公子怜悯于她,便将她带回了家中,欲安置了她。可冯家老太太不允,做主将那女子赶了出去。” “冯老太太面冷心善,赶人只是怕那女子会误了公子前程,将人驱逐之后,又拿了银子悄悄使我去接济那女子,可我追出去时,却见那女子在后门外上了一辆马车,我亲眼瞧见大太太带着丫鬟也进了马车。” “我觉得蹊跷,便暗中留意了此事。后来,我听看门的小厮打趣说,大太太身边的车夫去了青楼,喝了烂醉,口不择言之下,竟跟小厮炫耀他从青楼里得来了一包什么合欢散……便是那日夜里,大太太独自出门,有意掩人耳目,连马车也未乘,我一路跟着她,来到一家客栈后面,竟发现她是去见那名女子,二人低声说了一番话,我听得清清楚楚……” “原来大太太已经设法让那女子为彼时在附近落脚的张家二爷所救,她有意怂着那女子,去、去爬二爷的床,可几日下来,因二爷似乎并非轻浮好色之徒,女子多日未能近身,大太太才命车夫寻来了那令人丧失理智的合欢散……” 众人越听越心惊。 原来……张峦当年救下苗姨娘,竟是柳氏的一手安排? 甚至就连柳氏失身于张峦,也皆有着不为人知的内情! 宋氏久久无法回神。 若这些都是真的,那岂不是说,丈夫对此也毫不知情,当年之事不过是受了柳氏设计陷害而已?! 这么说来,丈夫竟才是失身的那一个? 芸儿又低声说道:“我起初不懂大太太为何要那样做,后来才打听到,原来那位张家二爷刚订了亲,还答应了岳家绝不纳妾,一生只守着妻子一人……大太太此举,分明是刻意坏人姻缘啊!” 宋氏蓦地抬头看向柳氏,眼中皆是恨意。 原来险些毁了她和夫君一辈子的人,竟是此前一直对她‘百般帮衬照料’的大嫂! 她明白了,她明白了……原来从前妯娌之间、那些拉着她的手说的那些‘好意的提醒’,和有意无意之下透露出的苗氏不安分的话,根本就是刻意挑拨! 她真是蠢,竟次次信,次次闹! 现如今恍然过来,宋氏想暴揍柳氏之余,更想狠狠地打自己一顿! 但她又不合时宜地想笑。 原来她从始至终不曾看错人,她当年倾慕的少年郎根本没有骗过她! 不对,万一这芸儿说的也是假的呢! 如今她当真不敢轻信任何话了。 宋氏脸上哭笑不得的表情一时间又僵住。 芸儿无视着柳氏恨不能将她千刀万剐的眼神,还在继续往下说。 161 老父亲般的担忧 但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情,无需她说,众人都是知晓的。 张峦去宋家请罪,在宋家门前长跪不起,宋家刚松口时,又传出了苗氏怀了身孕的消息。 宋家选择了退亲。 这一隔便是两年,两年里,张峦一蹶不振,宋氏也百般煎熬。 张老太太已然想起来了。 那两年里她曾张罗着给二儿子议亲,媒人多番提到柳员外家的姑娘什么都好,听得她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可儿子死活不愿点头,连相看都不肯。 后来,儿子还是娶宋氏过了门。 再接着,大儿子要娶填房,她偶然便想到了柳家,托人一问,竟得知柳家还有个姑娘已近年满二十了尚未出阁。 细细打听了,得知这姑娘并无什么缺陷隐疾,只说是眼光挑剔了些,故而迟迟没有定下人家。 她当时一听这话,便觉得没戏。 挑剔的姑娘能看得上她家老大? 可偏偏还真看中了! 柳家同意将女儿嫁过来做填房。 老太太当时还在心里嘀咕了一句“真是见了鬼了……”。 没想到,这里头竟真的有“鬼”! 这是哪门子的儿媳妇,分明是来讨债的恶鬼! 若不是联想到这些陈年旧事,和近来柳氏渐渐暴露出来的真面目,张老太太说什么都不会相信这什么劳什子芸儿所言。 可眼下,单是靠她说,还不足以令人信服—— “去城外庄子上将苗氏带回来问话!”张老太太凝声吩咐道。 既然已经彻底捅破了,那就必须要将这件事情掰扯清楚了才行! 婆子应下,垂首快步出了院子。 那边,张彦已经撑不住了,张敬原本对他的禁锢,此时已然成了搀扶。 他原本被老太爷砸破的头还没好全,近日又一直被关在祠堂吃素,近日猛不丁受到这样的打击,当真有些受不住。 “将大哥扶进去歇息。”张敬松开他,对一旁的小厮讲道。 “不,我还能听……” 张彦闭了闭眼睛,紧紧抿着唇,显得尤为倔强。 他已经彻底听明白了,也认清了。 他不仅被戴了绿帽,且从始至终都一直在被柳氏利用,他娶柳氏过门,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他就是柳氏拿来接近二弟、泄愤报复的棋子而已。的 天知道这样荒唐残酷到匪夷所思的事情,为何会独独摊到他头上来! 这一刻,他甚至不争气地想哭。 可他不能,他的尊严今日已经所剩无几了,这最后的一点点,说什么也要保留住。 张彦牟足了劲儿睁开沉重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被人制住的柳氏。 “彦郎,我若早知是今日这样,就该早一些对你说的……”芸儿朝着他的方向哭着说道。 张彦缓缓地转头看向她。 “行了,你也别演了。” 他想咬牙都没了力气。 芸儿听得一愣,“彦郎,你在说什么?” 依照他对她以往的态度来看,不该是倒过来安慰她‘不怪你,此事与你无关’吗? “什么叫早知今日这样,便早与我说了——分明是你想以此作为筹码,好寻了时机怂着我休了柳氏,将你接进门吧!你若真顾着我的感受,此事就该烂在肚子里才对!” “彦郎说得这叫什么话?难道你甘愿被蒙在鼓里一辈子吗?” “你早不说,晚不说,偏偏今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来,你图得什么!” 有没有考虑过他从此后还有什么颜面面对家中老小?他还要不要做人了! “彦郎……我没有……”芸儿委屈摇头流泪。 “你选在此时捅破此事,根本就是想逼我休弃柳氏,你认为柳氏不会容你,你只有先将她扳倒了,才能保住自己。可是芸儿,你想错了,我平生最恨的便是被人玩弄利用!你若不这么做,我原还能保着你,可眼下……” 他说着,面容有几分决然地摇了摇头,仿佛看破了这充满欺骗的人生。 他感觉自己再也不会相信任何人了,尤其是女人。 芸儿只哭着否认,内心却在道:你这蠢货平时被人利用的还少吗?人皆可用,怎么偏偏到了我这里,就被一眼识破了呢? 嘤嘤嘤,这根本不公平! 张老太太心底一阵不安。 大儿子的脑子突然变得这么灵光,该不会是快被气死了,回光返照吧? 她这句话刚在心里落音,忽然就见张彦喷出了一口猩红的血来。 老太太蓦然睁大了眼睛。 说、说中了?! “大哥——” “老大!” 院子中一阵忙乱,小厮跑着出门去请郎中。 张家门外附近的一条巷子里,停着一辆马车。 祝又樘和王守仁坐在马车里下棋。 祝又樘透过支开的车窗往外看,见张家又有下人出来,且这回还是跑着的,显然十分焦急,不知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情。 小皇后和她的母亲当街绑了人带回家,到底是为什么? 祝又樘满心好奇。 见他迟迟不落子,显然又在走神,王守仁也懒得出声提醒他了,干脆倚在隐囊上歇息。 这棋已经下了好几局了,太子殿下明显心不在焉,心思压根儿不在棋局上,这般不尊重对手的行径固然令人不齿,可关键是太子殿下还每局都赢了,这……当真就让王守仁无话可说了。 输都输了,还说人家下棋不认真,不是打自己的脸吗? 约是半柱香后,有郎中匆匆进了张家的大门。 太子殿下有点坐不住了。 去请郎中的小厮跑的急,被请来的郎中亦是形容匆忙,想来需要请郎中的人必是发了急症一类的病或是受了伤。 今日所见摆明了过于蹊跷,由不得他不去操心。 老父亲般挂念着小皇后的太子殿下想去张家一探究竟,但即便不用脑子去想,也可知此时张家必不会见生客。 于是,他看向了王守仁。 王守仁也瞧见了那郎中,也有些放心不下,不待太子殿下开口,已自行说道:“公子,家父与张二伯父向来交好,别是蓁蓁和张二伯母出了什么事,或是被人欺负了去——我想去张家探一探大致情形。” “去罢。” 王守仁下了马车之后,祝又樘又吩咐了车外的清羽。 “你也去瞧瞧张家究竟出了何事。” 王守仁兴许打探不到什么。 清羽听得分明。 什么叫去瞧瞧?他一个外男想来自然打探不到什么,太子殿下想说得应当是让他“去偷看”吧。 天知道他为何总是接到各种奇奇怪怪的任务。 究竟什么时候太子殿下才能吩咐他去做一件正常、不,至少正经的差事? 清羽来到张家后墙处,见四下无人,足尖轻点,跃进了院墙之内。 不久后,一辆马车停在了张家后门处,深青色车帘轻动,苗姨娘下了马车。 请假条 正在手打中,稍后即将更新,更新后需再次刷新页面才能阅读! 162 承认 张彦被扶去了前厅医治,郎中道他是怒火攻心,受不得刺激。张敬听得此言,不顾张彦的固执和逞强,坚持要将人带下去歇息。 大房是绝不能再回去了,免得将人生生刺激死,左想右想,还是先把人送去松鹤堂清静清静为好。 可偏偏松鹤堂里还有张老太爷在上蹿下跳,正拿着桃木剑追赶一位老仆人,张敬无奈扶额之余,只好又将兄长挪去了前院的客房。 几番折腾,张彦躺在床上,已经虚弱到了极点,嘴里却仍断断续续地咒骂着柳氏。 骂到恨极处,见房内无人,终于绷不住了,干脆将自己捂在被子里痛哭起来。 …… 苗姨娘被带着走进大房院内,见着院内情形,眼底神情悄然一紧。 偌大的院子里,家中的女眷几乎都在,除了坐在椅上的张老太太之外,其余人皆是站着的,且都一言不发,气氛尤为压抑。 被绑着的芸儿她并认不出来,可眼瞧着柳氏竟也被婆子死死制住,嘴里竟还被塞了布团……苗姨娘不禁震惊之极。 路上,她曾旁敲侧击地试探过张老太太派去的婆子,可那婆子嘴巴严得很,只字不提为何忽然将她从庄子上带回来。 她有过许多猜测,可直到此时亲眼见到柳氏的处境,心中才真正有了答案。 必是当年之事败露了…… 苗姨娘有着一瞬间的慌乱和不知所措。 她察觉到了宋氏尤为冰冷的目光。 宋氏牵着张眉寿的手,和三太太纪氏一左一右站在张老太太身边。 苗姨娘心上仿佛悬了把利剑,整颗心都紧紧绷起。 “苗氏,将你当年如何接近二爷的经过,如实说出来!”张老太太开口,厉声呵斥道:“此处自有与你对质之人——你若敢有半句虚假,今日便休想活着离开这座院子!” 苗姨娘当即跪了下去。 不单是她,在场诸人几乎都是头一回见到老太太这般动怒。 这与寻常小打小闹全然不同,不单是毁人姻缘,使了手段爬床,最为关键的还当是居心叵测者就藏在身边,且这些年来竟藏得这样好……细想之下,焉能让人不心底发寒? 一个柳氏和一个苗氏,险些就毁了她两个儿子! 张老太太往常只觉得大儿子蠢,可大儿子是何时变坏了的,她竟半点不知。 眼下看来,虽说人骨子里的东西是生来注定的,可想来也少不了柳氏的暗中唆使! 要么怎么说娶错媳妇毁三代呢! 如今事已至此,哪怕大伤元气,却也要将这祸根一举拔除了才可以。 “此时还装什么哑巴!”见苗氏跪在那里不说话,张老太太将手边丫鬟递来的茶盏,狠狠地挥砸了过去。 “若真的不怕死,现下一头撞死了便罢,没人拦你。即不敢死,就痛快说个干净!”宋氏皱眉看着苗姨娘。 她如今当真是烦透了苗氏这幅心里藏着真相却死活不吭声的模样! 上回芳兰之事也是那样,左右不肯供出柳氏。 眼下一想,怎么,莫不是感念柳氏当年助她爬床的提携之恩不成?! “妾身、妾身不知从何说起……”苗姨娘声音里的微颤不似作假。 她显然对眼下的处境很恐惧,可张眉寿并不认为一个前世以性命给母亲试药的人,会这般惧死。 她所谓的“不知从何说起”,只怕是托辞,真正是想要试探她们究竟知道了多少。 还在心存侥幸。 “便从十三年前与大伯娘相识之时说起吧。”张眉寿在母亲开口前说道。 苗姨娘身形微僵。 “事已至此,姨娘即便不说,却也瞒不住了。与其拖延耽搁,倒不知早早说了,再作其它打算。”张眉寿又道。 不知为何,苗姨娘竟觉得这话中隐含着暗示的意味。 她有些惊诧于张眉寿仿佛能将她看穿的洞察力,旋即心中也落定了两分。 是了,横竖瞒不住了,不如另做打算,尽力挽救。 “妾身当年实则是先为大太太与一名公子所救,后来辗转流落到二爷身边,实为……大太太的设计。”她低下头说道。 这便与芸儿方才所言十分吻合了。 她正要往下说时,的张眉寿却不合时宜地插话问道:“是在何处为大伯娘所救?” 这似乎在整件事情当中,并不怎么重要。 可却让苗姨娘顿了一顿。 “一座寺庙附近。”她最终只道。 “什么寺庙?”张眉寿又道。 “时隔久远,已记不清了……” 张眉寿面上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心中疑虑却更为深重。 方才那芸儿说,是在天门山寺附近,天门山寺是湘西当地最大、香火最旺盛的一座寺庙,且据闻大国师继晓最初便是在天门山寺苦修。 这座庙宇的名号她远在京城都尚有耳闻,出身湘西的苗姨娘却说记不清了,且先前她不问她则不提,实在有些不太寻常。 不过是一座寺名罢了,有什么好值得她这般忌讳的? 苗姨娘已将当年她受柳氏指使,假装遇险为张峦所救,和设计张峦的过程都如实说了出来。 她所言,与芸儿的话几乎没有任何出入。 由此可见,二人都没有说谎。 至此,事情的真相已算是明朗了。 宋氏不知该如何形容这种喜怒参半的心情。 可她更多的还是恨。 相较于此前对苗氏和丈夫的恨,此时的恨却是全然不同的。 若真是丈夫轻浮,她无太多话可说,可事实却是丈夫出于善心救下苗氏,却反被自己的善心所累——根本是中了她人的奸计! “你这与恩将仇报有何异!”宋氏愤恨地问,满口不甘。 她和丈夫这些年来的煎熬竟是一场陈年的陷阱! 亏她午夜梦回间,还曾觉得不争不抢安分守己的苗氏有几分可怜…… “当年之事,皆是妾身的错!妾身彼时如浮萍一般任人欺凌拿捏,满心只为求一个归宿而已……若是当时得知二爷刚订了亲,又立下了绝不纳妾的诺言,妾身无论如何也绝不会接近二爷的!” 当年柳氏只与她说,那个男子可以带她离开湘西,过上安定的日子。 这个条件对当时的她来说,几乎是不可拒绝的诱惑。 163 求锤得狼牙棒 迎着宋氏的目光,苗姨娘竟流了泪,满面愧疚自责半点不似作假,仿佛是这些年来压在心底那些歉然的话,终于有机会说出口一般。 当年之事,一半是柳氏的威胁,一半却是她自己的选择。 宋氏冷笑连连:“此时摆出这样一幅愧对的模样来给谁看?你若当真有半分悔恨之意,断不会等到今日瞒不住了才将实情说出来!” “当年大太太嫁进来时,妾身也深感意外。妾身当年并不知大太太的真正用意——而若要指证的话,根本没有证据,只怕反被大太太定为凭空污蔑。 归根结底,妾身怯懦自私,不敢与大太太相搏,也怕将真相说出来之后,会惹得二爷和二太太加倍厌恶,再彻底失了张家的庇佑。” 苗姨娘垂下眼睛,已是泪流满面。 半真半假——张眉寿在心底评价着她的话。 “错便是错了,瞒便是瞒了,哪有这么多借口可说!”在张老太太耳朵里,苗氏那些话全是废话。 她让人将柳氏嘴里的布团取了出来。 “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儿媳冤枉!”柳氏赶忙大口喘息着喊道。 “这些荒唐无稽之事,只怕都是宋氏为了污蔑报复儿媳而编造出来的!” 张老太太感到很疲惫。 她从未见过如此嘴硬之人。 罢了,还是将她的嘴堵上吧! 张老太太朝着婆子扬了扬手:“将柳氏带下去看好,柳家人来领人之前,决不可让她出任何差池——” 她要柳家人亲自来赔不是,亲自来处置柳氏! 柳氏被带了下去。 “将这贱人拖出去,杖死。”张老太太看着仍被绑着的芸儿说道。 芸儿大惊失色,眼神惊骇之极,不停地摇着头,被堵死的嘴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彦郎呢? 彦郎怎么还不过来! 只有彦郎能护住她! 她之所以孤注一掷地将真相说出来,便是将所有的指望都押在了彦郎身上! 可他此时死到哪里去了! 她试图挣扎,可手脚被捆的死死地皆不能动,想要叫,却也叫不出声音。 直到死,她一直都在睁大眼睛看着远处,盼着张彦能及时出现将她救下。 殊不知,她至死仍念着的彦郎趴在被窝里狠狠哭了一番后,身心疲惫之下,已然逃避似地睡去了——梦,一定是梦,待他睡醒了,一切依旧如初!什么让人羞愤欲死的绿帽子,根本不可能属于他。 “苗氏,你可还有什么话没说完的?”张老太太目光冷然。 柳氏已被关进了柴房,芸儿已被杖死,如今只剩下了一个苗姨娘。 苗姨娘有些仓皇地看着张老太太。 “妾身今日亦是非死不可吗?”她问道,语气竟有些痴茫。 她贱命一条,或早该认命了,也省得牵扯了这么多人进来。可她既将池儿生了下来,若不能看着他安安稳稳过此一生,当真是死难瞑目。 “你认为你的命比方才那个被杖死贱人要金贵在哪里?”张老太太冷声问道。 同样都是靠着爬床,使着手段,祸害家宅的东西而已! “老太太说得是,妾身死不足惜。只是在临死之前,妾身确还有话要说。” 苗姨娘朝着张老太太的方向叩头罢,嘴角微颤地说道:“当年妾身之所以急着逃离湘西,是因彼时大国师继晓正四处找寻‘转世煞星’的下落,据说那煞星是个豆蔻之龄的女子,需捉了祭天,才能以绝后患。 一时间,湘西当地有女儿的人家皆惶惶不安,我孤身一人亦每日自危。此事虽时隔多年,可大国师一直在暗中派人查访,若妾身的来历被泄露出去,只怕多多少少会给张家招来祸事。故请老太太定要将当年二爷在湘西带回妾身之事,封死的一干二净才好。” 张眉寿闻言拧紧了眉。 这听着像是明知死到临头才肯说出口的话。 难道这便是苗姨娘决口不肯提当年她是在天门山寺附近被大伯娘所救的原因吗? 或者说,这才是苗姨娘选择隐瞒当年之事的最大原因。 相比起当年设计父亲之事被戳穿,苗姨娘真正害怕的倒更像是这件事情被一并泄露出去。 是因惧怕继晓的权势与威望,从而给自己以及整个张家招来祸事? 这些玄乎其玄的事情,本可当做茶余饭谈来对待,不必当真。 可人一旦被冠上不详的名目,且出自被奉为神佛一般的大国师之口,那当真是比什么十恶不赦的罪名来得都要可怕。 一提到大国师三字,张老太太已是肃容以待,待将这番话听完了,更是一阵心惊胆战。 天杀的……要命的事情怎么一桩接着一桩! 究竟是造了什么人神共愤霹雳无敌天大的孽啊! 现如今民间已将那大国师传得神乎其神了,传闻中他本领通天,即便是有人背地里议论上两句不敬之言,都是要遭天罚的! 虽不知那大国师究竟是爪牙太多,还是真的有过人的本领,可无论是哪一样,都足以让人畏惧之极了。 尤其是当今圣上对他深信不疑—— 三年前,与她家疯老头子走得极近的兵部侍郎白家,就是因为被大国师算出祖宅下压着龙脉,被断言三代之内必要换天造反,而被举家抄没,株连无数…… 也是自那之后,老头子被吓得彻底疯癫了。 张老太太至今想起此事,仍觉得后怕。 前一晚还拉着她的手唠嗑的白家老姐妹,第二日就被推上了断头台。 她不敢想象若叫大国师知晓她张家竟窝藏了一个有什么煞星转世可能的姨娘,那会是什么结果。 此时此刻,什么大儿子被戴绿帽,二儿子被人设计失身丢了清白,儿媳妇搅得家宅不宁……这些统统都变得不重要了! 早知如此,她绝不会不自量力地去揪扯这些陈年旧事,这种求锤却得狼牙棒的感觉——真的让人觉得不值得。 现在将人交出去验明身份然后祭天还来得及吗? 张老太太焦急难安地盯着苗姨娘看。 本打算将这些秘密带进棺材里去的苗姨娘无比愧疚却无奈。 张眉寿有些心虚地望天。 如果叫祖母知道了今天这些事情全是她捣鼓出来的,想必要被打死的人该换作她了罢? 苍天可鉴,她本只是想弄清楚并抖出大伯娘的错处而已啊,想活得明白一些有错吗? 眼下看来,真的有错。 张眉寿默默低下了头。 164 将死 “母亲,只需将此事瞒死了便是。事隔多年,说不准那真正的‘煞星’已被捉住发落了。”三太太纪氏在一旁轻声说道:“总归该死的都死了,余下的,将嘴管住了便是。” 世人大多数都被那大国师的‘威名’给震慑过头了,眼下关起门来说的话,哪有那么容易传出去? 蹲在墙头借着树冠遮掩身形的清羽安静如鸡。 张老太太拿“你懂什么”的眼神看向三儿媳,却只能道:“立即将苗氏送回庄子上去!干干净净,再不要回来了——” 再不要回来了。 便是要让人悄无声息地死在庄子上的意思了。 今日已经死了个芸儿,大儿子又吐血请了郎中,柳氏还在等着处置,若贸然再将苗氏打死在家中,动作闹得太大,少不得要惹人议论。 寻常议论倒不怕,怕只怕苗氏方才所言为真,再惹出不必要的麻烦来。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还是小心一些为妙。 今日她将苗氏处置干净,来日万一真的不幸被那大国师找到头上来,也好表明一下‘大义灭亲’的狗腿立场。 总归苗氏横竖都得死了,只是死得悄无声息些更为妥帖。 至于自家人的嘴能不能闭得牢牢地? 想来想去,竟也只能靠自觉了。 若不然,总也不能一碗毒药将在场的两个儿媳和孙女都毒死了不是? 张老太太无可奈何之际,只能又在心里骂了柳氏一遍又一遍。 归根结底,这些个破事全都是怀春怀出了毛病来的大儿媳妇给折腾出来的! “妾身临走之前,想要再见池儿一面。”苗姨娘将头叩在地上哀求道。 “休想!”正怒火当头的张老太太斩钉截铁地拒绝道。 难道还要再多一个人知道那个能要人命的秘密吗? 还是说,苗氏再打算在儿子面前叫叫苦,临死前说一番她是如何被狠辣与无情的老太太给生生逼死的,再给她这个老太太添一个叫做庶长孙的仇人? 现在叫她痛痛快快地去死,已是便宜她了,若来日张家真的被她的过往牵连上,定还要让人掘尸、将其挫骨扬灰的! 忽然摊上这样的事,张老太太恨得牙都要咬碎了。 宋氏在一旁不语。 眼见苗氏将死,她的心情很复杂——想到苗氏带来的一切,她恨不能将人千刀万剐。可奇怪地是,她此时静下心来,更恨的却是柳氏,苗氏反而觉出了几分可怜。 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才是她内心最真实的感受。 “祖母,苗姨娘还不能走。”张眉寿开口说道。 宋氏有些诧异地看向女儿。 看来女儿是随了她,竟这般心软。不过孩子还小,善良是好事,还须慢慢教导才可以辨别善恶对错。 宋氏正在心中念叨着,却见自家女儿迎着老太太投来的目光,往下说道:“方才那女子已没命了,若苗姨娘再走了,待柳家来了人,没有证人作证,大伯娘必然不会承认——不如待事后再处置苗姨娘也不迟。” 她怕祖母被气得也吓得糊涂了。 宋氏顿时哑然。 张老太太却想也不想地说道:“你大伯都快被生生气死了,还需要什么证人!” 她儿子到时的精神面貌和所说的话将会是最好的证据——谁还会凭空往自己头上叩绿帽子不成? 张眉寿:“……” 那……好吧。 “先处置了,余下之事,等老二回来再说。”张老太太语气不容置喙。 该遮掩时遮掩,不该遮掩时也要动作果断,拖拖拉拉反而容易出差池。 眼睁睁瞧着苗姨娘被带走,阿荔在心底暗道好几声可惜了。 倒也不是因为旁的,只因苗姨娘的大好本领,姑娘连个皮毛都还没学到呢,实在可惜。 作为一个小姑娘,阿荔常常觉得自己长了副硬心肠,但做丫鬟的,若不为自家主子的利益考虑,反去可怜主子的仇人,那才是糊涂蛋呢。 苗姨娘被送走之后,张老太太将宋氏和纪氏两个儿媳及张眉寿和张眉妍,并着张敬都带去了松鹤堂。 同时被唤去的还有方才在大房的几名婆子和丫鬟,阿荔自然也在其中。 松鹤堂大门紧闭,张老太太坐在圈椅中,神情晦暗,语气肃冷。 “今日之事,谁也不可泄露出去半个字!” …… 听张老太太训完话,众人神色各异地离开松鹤堂之后,已过了午时。 宋氏拉着女儿要往海棠居去,想同女儿说一说知心话。 今日得知之事,对她来说意义甚大,此刻心中尚且百感交集着。 可女儿偏不愿做那贴心的小棉袄,还没心没肺地说自己想去找徐家小姐玩,直叫宋氏忍不住觉得自己是生了三个儿子出来。 好在纪氏很快来找了她,妯娌二人今日共同经历了一件无法与外人言之事,此刻将门一关,纪氏半是唾弃柳氏,半是劝说宋氏,直聊得宋氏时而咬牙切齿,时而眼泪横流。 可归根结底,眼见始作俑者已被揭露,心底确是畅快的。 棉花将马车赶得飞快,路不平坦时,将马车里的人颠得东倒西歪。 马车里的张秋池却感觉不到丝毫颠簸一般,双手紧紧地攥着膝盖上方的衣袍,清俊出尘的脸庞之上,几乎血色尽褪。 张眉寿撩开车帘看了一眼车外。 已快到了。 她本该和所有的人一样,不必将张秋池的感受放在眼中,甚至连苗姨娘的死也不必特意告知他——若在她眼中,张秋池还只是那个多余、而只会让她父母心有隔阂的存在的话。 可此番重活一回,因本抱着改变母亲命运的想法,而随之对张秋池投以的过多关注与接触,却让她对这位庶兄有了截然不同的看法与感情。 只是这种感情亦是有原则的。 她万万不可能因为顾念张秋池的感受,而不顾一切地去盲目维护苗姨娘。 她至多只能让他最后尽一份孝心,见上苗氏最后一面,以此来保住少年人一份摇摇欲坠的心绪罢了,不至于日后猛然得知,半点接受不得。 最紧要的一个原因还当是——苗姨娘走到这一步,虽是作茧自缚,却皆是她一手的推动。 若单单只是由她来推动,是无可厚非的。她作为宋氏和张峦的女儿,替父亲母亲揭开当年的谜团既合情也合理。 165 尽孝 且不说苗姨娘隐瞒的那个足以招来杀身之祸的秘密,单说做人既有胆子去设计别人,就该做好被揭穿惩治的准备。 所以,即使闹到今日以苗姨娘难保性命作为收场,张眉寿认为自己没有错,也不会有半分心虚愧疚。 可张秋池不同。 他是苗氏所生,自幼被苗氏教养大。 而当初她之所以想到要往大伯的外室芸儿身上查,实则是因为张秋池的提醒与铺垫。 是他先觉察出了柳氏和父亲与苗氏相遇之事兴许有关连,将自己的猜测毫无保留地告知她,一直同她站在相同的立场,试图去查清当年之事。 所以,其他人皆可以忽视他的感受,唯独她不能。 即便没有张秋池,她一样能做成此事,可既他参与了,且她也用了他给的线索,那便不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她如果那样做了,便是辜负了一颗赤子之心。 她为的只是不辜负,而不是出于任何愧疚与弥补。 若张秋池有朝一日不肯体谅她的做法,也无可厚非,了不得做仇人便是。可那是日后的事情,今日且不去考虑。 马车在张家庄子外停了下来。 马车尚未停稳,张秋池便一把撩开车帘,跳下了马车。 可却被庄子上的婆子拦在了大门外。 张眉寿走上前,那身材粗壮的婆子一眼将她认了出来——这不就是先前那位头一回过来、就将这她们原先的管事婆子给扒下来了的三姑娘吗? 听说这三姑娘回去之后,非但没被责罚,还被老太太夸赞了。 惹不起—— 婆子满脑子装着这仨字儿,脸上堆着笑将人请了进去。 “老太太前头刚差人将苗姨娘送回来,眼下人都还没走呢,正在后头吃茶歇脚。不知道三姑娘前来,可是有什么别的吩咐?” “我正是来看看苗姨娘。”张眉寿只看了这婆子一眼,便知她并未察觉到异样。 至于祖母派来的那些人迟迟不走,想必是要看着苗氏真正死透了才肯离开的。 她早知这些婆子为了不露出异样,必然要处处谨慎,不敢表现出着急的样子,所以她和张秋池一定赶得及。 他们来到苗姨娘的住处时,堂内只有一名婆子守在那里。 张秋池一眼看见了婆子手中托着的白绫,那白色尤为刺眼,叫他整个人都恍惚了一瞬。 “大公子与三姑娘怎么来了?”婆子虽心中惊异张秋池此时的到来,面上仍平静地问。 张眉寿:“我奉祖母之命,让大哥来送苗姨娘。” 对于自家姑娘撒起谎来根本不脸红,正经认真到让她这个知情者都要忍不住去信服的能力,阿荔暗暗钦佩不已。 什么?撒谎有什么好钦佩的?作为一个合格的大丫鬟,当然要无孔不入地吹捧崇拜自家姑娘才可以啊! 那婆子也真的信了。 谁能想到嫡出的三姑娘会因为庶兄而撒这种一戳既破的谎。 张眉寿自然知晓这话回头一经祖母,便会被拆穿,可拆穿便拆穿了,也无甚紧要的,也罚不出什么新花样来。 反正这个家眼瞧着也要散伙了。 若叫那婆子得知这位三姑娘竟这般死猪不怕开水烫,只怕要哀嚎一声“遇到高手了”。 婆子稍退得远了些,张秋池走进房中,朝着苗姨娘跪了下去。 “孩儿不孝!” 他声音沙哑悲拗。 此时此刻,大是大非皆被抛到脑后,他只是一个眼睁睁看着生母赴死而无力挽救的孩子。 苗姨娘颤抖着弯下身,将他抱住。 “是姨娘拖累了你,今日姨娘走了,你此后要谨遵父母教诲,尽责尽孝。”苗姨娘泪水簌簌而落:“姨娘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只是投错了胎而已……当初都怪姨娘太自私。姨娘有今日苦果,乃是自酿,姨娘没有不平,唯有亏欠。池儿,你切要记得保重自己……” 若能平平安安地,活着总还是好的。 二爷和二太太心地仁慈,是不会对一个真正的好孩子下手的。 她唯一不放心的只有那件事…… 可即便她有百般放心不下,如今却也无能为力了。 当初那碗堕胎的汤药她亲自煎好,可眼睁睁瞧了一整夜,却终究没舍得喝下去。 她至今都不知当初的决定是错是对。 张秋池反抱住苗姨娘,声音不安而低弱地道:“姨娘若想走,儿子便带姨娘走。” 亏欠是用来弥补偿还的,偿命有何用? 若偿命能让一切重来,恢复如初,他愿替姨娘偿命! 可既不能,他宁可带姨娘离开这里,也绝不忍心见生母这样死在自己眼前! “糊涂!” 苗姨娘忽然松开了他,低声呵斥道。 于他们而言,越是逃,处境便越是凶险! “你自幼吃穿用度读书,哪一样不是张家的?你要尽孝,也该去二太太和二爷面前!你读的书,学的规矩,都抛到哪里去了?”此时此刻,苗姨娘仍下意识地将宋氏摆在张峦前头。 张秋池浑身一僵,眼眶红极了,顿时矮下身,叩下了头。 “回去吧。” 苗姨娘的声音陡然平静了许多。 “让大哥最后为姨娘奉一盏茶吧,也好全了大哥的一番孝心。” 张眉寿此时带着阿荔走了进来。 阿荔手中托着茶盏,递到张秋池面前。 张秋池双手颤抖着接过。 虽然不知道三妹小小年纪哪里来的这么多花样,可不得不说还真挺周全的…… 他如果有三妹那般仿佛鬼上身一般聪明机智的脑袋,是不是姨娘便不必死了? 张秋池在内心哭泣着说道。 婆子眼瞧着这一幕,嘴上虽有些不耐烦地催促着,可内心亦有几分叹息。 不管怎么说,孩子总归是可怜的。 苗姨娘接过张秋池递来的茶,喝之前,先道:“我喝了这盏茶,往后你只当没我这个姨娘。此后要认真读书,孝顺长辈,娶妻生子,好好过日子。” 张秋池眼中泪光颤动,抿紧了唇不语。 苗姨娘掀开茶盖,目光微滞,最后一眼却是看向了张眉寿。 张眉寿已经带着阿荔转身出了堂屋。 女孩子纤细娇小的背影被午后的阳光拢成了小小一团,渐渐消失在视线当中。 …… 马车在张家门前停下,张秋池和张眉寿先后下了马车。 张眉寿看向一旁巷子口里停着的马车,隐约记得她出门前那辆马车已停在了那里。 车夫显是等得太久了,已坐在辕座上打起了盹儿。 她以为车内无人,却不知车里的人早已热得汗流浃背。 166 就不能歇会儿吗 面对面而坐的祝又樘和王守仁互看一眼,见对方热得脸色通红,汗珠成线,偏还要将双手扶在膝上强撑着不去擦汗的模样,只觉得这情形透着怪异——若脖子上再挂条汗巾的话,倒像是在澡堂子里泡澡似得…… 装睡的车夫叩响了车壁,打破了尴尬的气氛。 “公子,人已经回来了。” 祝又樘和王守仁俱是松了口气。 太子殿下松气是因为小皇后平安回来,心中放心了。 王守仁则是——终于能出去透透气了! 虽说做人热心些没有错,可也没有必要一步不离地看在人家门口吧! 这哪里是当朝太子殿下,这分明是……镇宅石狮好不好? 究竟谁才是蓁蓁的小竹马啊?真是弄不明白了…… 但好在他并不是最辛苦的那个—— 一路跟在张眉寿的马车后面,刚回来复命的清羽又累又热又渴,衣衫尽湿,脸颊通红,高冷的侍卫形象荡然无存。 虽然他轻功了得,可也不带这么玩的啊!来回几十里路,那年轻气盛的车夫又将马车赶得飞起,他连口水都来不及喝,简直要中暑了! 他今日就是拉下这张冷脸,也要好好地跟太子殿下谈一谈—— 涨俸禄的事情! …… 当夜,张眉寿在海棠居听到了许多话。 一是老太太已派人去了柳家传信,柳家如今举家住在离京城七十里外的洪明县。传信的人待到了洪明县,再将柳家的人请回来,来回至少需要两日。 柳氏如今被人看得紧紧地,倒不怕出任何差池。 张彦昏睡了一整日,晚饭也未用,临到天黑时睁开眼,吵着骂着要去将柳氏浸猪笼,被仆人们死命地给拦下了。 这一拦不当紧,大概是心中有气憋得发不出来也难受得慌,张彦竟又吐了血。 好在亦没有伤及性命,如今又躺回了客房的床上。 此外,宋氏还说到了大伯与那个被打死的外室生下的孩子—— “今晚那孩子说是被领到老太太的松鹤堂里瞧过了,可也只待了半个时辰而已……老太太吩咐了身边最得力的婆子和仆人,将那孩子连夜送走了。” “送到哪里去了?”张眉寿不由问道。 “送回张家在河间的老宅去了,那老宅里如今只有个嬷嬷在管事,老太太只说让那嬷嬷不可亏待也不必娇惯,只当亲生孙子养着便罢——还给那孩子改了个名字,叫做张安定。” 张眉寿点点头。 河间老宅不错,清净自在,不愁吃穿,还有驴肉火烧吃。 为了张家的名声和大伯的仕途,那孩子断是不可能留在张家的,这般结果,已是再好不过的了。 祖母这心肠,说她软时却硬地很,说她硬吧,偏偏有时又那般软。 总之,人各有长短和顾忌,祖母从来不是个恶人便是了。 “膝盖可还疼了?”宋氏对灯看着女儿青紫的膝盖,仍心疼无比。 见药油已大致晾干了,屈膝赤脚坐在椅中的张眉寿就将挽起的裤管放下来,摇着头笑道:“不疼,只跪了两个时辰罢了。” 她带张秋池去庄子上的事情果真暴露得极快,她前脚回来,还没来得及坐下吃一碗茶歇一歇,后脚就挨了罚。 “你还笑得出来!若不是你祖母今日委实累了,看她不好好教训你一顿……”宋氏捏了捏女儿的耳朵,训斥道:“我看你如今当真越发胆大妄为了——今日你瞒着我出门去茶楼这笔账,我还没跟你算呢。” 张眉寿也不解释狡辩,只吸着气喊膝盖疼。 “虽不是冬日里,地砖也不冷,寒气不至于渗进骨子里。可到底穿得也薄,硌得骨头都要散架了。” “你方才不还说不疼吗?”虽知道女儿是存心混淆视听,可宋氏仍旧无可奈何地中了她的计。 可旋即却忽而皱眉问道:“你是如何知晓冬日里跪着,会冷得渗进骨子里的?” 她这母亲虽做得不大称职,可她与丈夫皆是一流的护犊子,女儿虽性格娇蛮,却从未被罚过跪,今日还是头一遭。 张眉寿闻言将头歪在母亲肩窝里,笑嘻嘻地道:“听私塾里的小娘子们说的。” 可心中却在哀叹。 哪里是听说,上一世母亲走后,大伯娘与二姐虽未与她彻底撕破脸,可暗地里却没少给她使绊子,犯错跪祠堂是常有的事。 “女孩子细皮嫩肉的,花骨朵一般,哪里经得起那般摧残?万一着了寒气,才是麻烦。蓁蓁别怕,有母亲在,绝不会叫你像她们那般可怜。” 宋氏由衷说罢,却又恐女儿被惯坏,连忙改口:“但你也需听话懂事,再不可胡闹了。若不然,我与你父亲也不会护着你的。” 见她一会儿一张脸,笨拙的语气显然还是不大懂得该怎么教养子女,张眉寿忍不住将头埋在她肩膀里傻笑。 …… 翌日一早,张眉寿和张眉箐去私塾的路上,多了两条更小的小尾巴。 张鹤龄与张延龄刚巧与她们一同出了门,路上便做了伴。 张眉寿看着二人说道:“你们该起得早一些,与三弟一同去私塾才对。晃晃悠悠地跟在姐姐们后面,不怕被人笑话吗?” 张鹤龄想也不想就摇了头。 “三哥每日起得比鸡还早,我可不行。” 张家三公子张辅龄是张眉箐的亲弟弟,今年刚过六岁,就在读书写字上十分用功了。 相比之下,只比人家小了一岁的张鹤龄与张延龄就很有废柴的潜力了。 但少了张义龄这个踏上人生绝路的引路人,远离了大房一家之后,两个小萝卜头至少也学了两个大字了,相较从前,已好上太多了。 这种事情急不来,性子得慢慢地纠正。 姐弟几人边走边说,很快到了私塾前。 阿荔将东西交给张眉寿,正要退到一旁等候,却见自家姑娘冲她轻轻招了招手。 “怎么了姑娘?” “你去一趟正觉寺胡同,找到客嬷嬷,托她帮我一个小忙。”张眉寿边压低了声音,边将一只装着银子的荷包塞到阿荔手中。 “姑娘又要找客嬷嬷了?” 阿荔微微睁大了眼睛。 昨日才刚弄死了人,姑娘就不能歇会儿吗? 因为先前正是姑娘找到客嬷嬷,查到了那个叫芸儿的外室,让她与棉花一步步给那芸儿设陷阱,才揪扯出了昨日那些风浪来。 故而,如今姑娘一提去找客嬷嬷,阿荔就觉得莫名紧张刺激。 167 扮男装 但听完张眉寿所言之后,阿荔不由松了口气。 还好,姑娘只是想让客嬷嬷出面在京城帮着租赁一座普通宅院而已。 不过……姑娘租赁宅院作什么? 总不可能是要搬出去住的,莫非有什么别的用途? 这么一想,阿荔又忍不住紧张了起来。 偏偏这种紧张又让她觉得非常期待,这让阿荔不由觉得自己似乎变坏了。 张眉寿与张眉箐来到书堂内,刚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来,便瞧见徐婉兮冲自己招手。 二人坐得近,各自将身子探出去一半,张眉寿就能听得徐婉兮问道:“蓁蓁,你当真染了风寒了?怎不在家中多歇息两日?” 只因自己常拿染了风寒做幌子,故而问话里才有这“当真”二字。 但听张眉寿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便知是真的了。 “不打紧,算不上严重。”张眉寿说道。 她本是打算装得严重些,好好在家歇几日的,可想到若是成日不出门,也寻不到借口出来办自己的事情——自昨日她擅自带着张秋池出门之后,母亲已经往她的院子里新拨了一个大丫鬟,且直接明了地告诉她,便是为了看紧她来的。 故而,她只能装得刻苦一些了。 若不然,才真正是连门都出不去。 “那便好。”徐婉兮挪了挪椅子,又朝张眉寿靠得近了些,拿手挡在唇边,小声说道:“一桐书院明日有辩赛,我想去瞧瞧,咱们一同去罢?” 张眉寿:“咱们怎么去?怕是不方便吧。” 一桐书院每月都有辩赛,前去旁听者不在少数,可多数皆是文人儒生,如她们这般年幼的小娘子,是甚少会愿意往人堆里挤的。一来听不懂,二来也太扎眼,恐哪里一个不小心,被人议论。 “无妨,咱们跟着二哥一起去。”徐婉兮冲她眨了眨眼睛:“我自有对策。” 张眉寿想了想,道:“那你明日去找我可好?若不然,我母亲只怕不会轻易放我出门。” “你家中如今管你管得这般严了?” 张眉寿无奈点头。 徐婉兮一脸同情地看着她,同时自信地保证道:“那我明日一早便去找你,你放心,有我在,伯母定会答应的。” 张眉寿点头,会心一笑。 她正愁明晚找不到机会出门,若是与婉兮一道,看完辩赛之后即便回去的晚了些,也易于找借口,母亲想必也不会在意追究的。 二人身后的位置上,看似在翻书,实则却一直支着耳朵留意探听二人对话的蒋令仪,无声垂下了眼睛。 徐婉兮竟要带着张眉寿去听一桐书院的辩赛? 这是仗着定国公府的威名,料定了没人敢对她说三道四不成? 真不嫌丢人。 蒋令仪在心中酸了一句,可却又不可遏止地生出嫉妒来。 出身好确实不同,就如宴真郡主一般,即便性情暴戾,嚣张霸道,可放眼京中,谁又敢议论半句?人家自出生起,过得可都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众星捧月般的神仙日子。 好在老天有眼,毁了她那张脸。 对姑娘家而言,再好的出身,一旦脸被毁了,其它的也就没有什么太大意义了。 想到这里,蒋令仪不禁抬起眼来,看向了张眉寿。 女孩子半侧着身子,正与徐婉兮小声说话,刻意压低的声音清凌凌地,十分悦耳。 不知徐婉兮回了她一句什么,让她立即无声笑了起来,晶亮的眼睛霎时间弯起,长而密的睫毛挂在眼尾,将整个人显得灵动极了。 再看那精致的琼鼻,和微微翘起的樱红菱唇,无一处不透着女孩子稚嫩的娇俏与美好。 蒋令仪揪紧了帕子。 这全天下的男子都是一样的,无论长幼、还是是否端正博学,于女子身上最看重的皆是美貌二字,且越是年长便越是如此——这是她自幼便时常听母亲说起的道理,眼下看来果真没错。 这一点,自徐永宁身上她看得明明白白。 以往对她那般好的徐永宁,自打从张眉寿与徐婉兮走近了之后,已渐渐地待她不如从前那般依顺和爱护了…… 虽她眼下另有打算,也并不是那般全心看重徐永宁了,可这种对比看在眼中,委实令人失落不甘。 况且,她如今最为看重的人,竟也着了张眉寿的道。 想到祝又樘待张眉寿的种种不同,她只觉得如尖芒在心。 说白了,不都是这张脸带去的好处? 她生得本也不差,怎偏偏如今被渐渐长大的张眉寿给压了下去…… 论身世,她比不得徐婉兮,论美貌,她竟又输给了张眉寿! 蒋令仪挫败委屈又满心不甘。 …… 次日一早,刻着定国公府府徽的油壁马车,早早地停在了张家门外。 徐婉兮让人传了话给宋氏,说想邀张眉寿一同去城外上香。宋氏虽不大乐意张眉寿出门,可到底不想拂了定国公府二姑娘的好意,稍想了想,便点头允了。 徐婉兮拉着张眉寿上了马车,车里的徐永宁轻咳了一声,与张眉寿相互打了招呼。 “二哥,你先下去等着。”徐婉兮低声催促道。 徐永宁并没有多问,反而像早已妹妹商量好了似得,利索地下了马车,差了莲姑和阿荔进去伺候,又亲自将马车帘拉好,守在外面。 约是半柱香的工夫过去,徐婉兮才喊他上车。 “真得能进去了?”徐永宁难得小心谨慎地问。 “快些。”徐婉兮语气里皆是藏不住的雀跃。 徐永宁这才踩着脚凳上了车。 一眼扫过去,哪里还有什么姑娘和丫鬟,取而代之的是四位白白净净的小厮。 “怎么样?像是不像?”徐婉兮刻意压着嗓音问道。 徐永宁脸色复杂。 除了十五六岁的莲姑之外,徐婉兮几人年岁尚小,扮作年幼的小童,不说话时倒真瞧不出太多端倪来,可问题是……他一个人,带着四个如玉童般的小厮,当真不会太引人注目吗? 小时雍一霸的名声虽不好听,却好在霸气——与“自幼好男风”那样的名声可不一样! 待他长大了,还要娶一房称心如意的贤惠娘子呢,这方面的清誉可得守住了才行。 故而,待抵达了一桐书院时,阿荔和莲姑被无情地留在了马车上,徐永宁只带着妹妹和张眉寿下了马车。 带两个总比带四个看着正常些。 可谁成想,张眉寿这厢刚下了马车,还未装上一时半刻,便被人给认了出来。 168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王守仁环顾左右,将人拉到一侧,低声问:“蓁蓁,你为何扮成小厮出门?” 苍鹿循声走了过来。 “这是胡闹。”他一副小大人的语气。 能光明正大地扮作女孩子出门的人,说话就是硬气。 张眉寿看着这两个老妈子一般的人物,忙将手伸到背后,对徐婉兮招了招。 “是我给蓁蓁出的主意。”徐婉兮挤过来,又将张眉寿扯回自己身边。 她虽不怕被人议论,却也不会无端端地送上门去给别人议论。故而,才想到了女扮男装这个法子——这在她前日里陪祖母听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戏时,突然有的主意。 “朱公子。” 徐永宁瞧见了王守仁身后的小公子,惊喜地走上前,寒暄道:“前几日正想寻你投壶呢,却不知你究竟在何处落脚?” 这位王家的破落户亲戚应是进京游玩长见识来的,可怪的是,并不客居在王家——更怪的是,他厚着脸皮找到向来瞧不顺眼的王守仁,对方竟说不知自家亲戚在何处落脚! 天下哪有这般做亲戚的? 堂堂余姚首富,王家做人未免太不厚道。 徐永宁在心中不齿,王守仁却无奈望天。 他倒是知道太子殿下是在皇宫内‘落脚’的,可他敢说吗? “徐二公子也来听辩赛?”祝又樘并未回答自己的落脚处,徐永宁被他抛出的问题转移了注意,点头笑着道:“闲来无事,我父亲让我来开开眼界。” 还有一半是妹妹的撺掇。 “朱公子,不如咱们同行吧?”徐永宁倒很愿意与祝又樘结交。 祝又樘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正被王守仁和苍鹿‘训斥’的张眉寿,似笑非笑地点了头:“也好。” 徐永宁很高兴。 “你真想出来玩,扮作小厮也未尝不可,可你要扮,也当扮作我的小厮才妥当。”王守仁揪住张眉寿头顶的小揪揪,又将她从徐婉兮身边扯了回来。 苍鹿亦道:“伯安说得对,咱们一起也能有个照应。” 顿时落了单的徐婉兮看了一眼跟在祝又樘身边的自家兄长,干脆也给自己换了主子,投入了王守仁麾下。 “我也做你们的小厮!” 王守仁为难了一瞬,勉强点头。 徐永宁乐得轻松,一路与祝又樘大谈吃喝玩乐等一应纨绔之事,太子殿下亦听得津津有味。 王守仁则有几分心惊胆战,唯恐这位日后的君王会毁在了徐永宁的手上。 一桐书院今日不设禁,只要衣冠整洁者,皆可入内旁听辩赛。 王守仁与苍鹿经常前来,轻车熟路地引着众人来到了辩馆之内。 因是天气闷热,辩赛便设在了辩馆中的稷下亭内。 稷下亭此名,仿自辩士名家辈出的稷下学宫。 亭为八角广亭,亭内设有一横两纵长案三只,两名白衣书童守在亭柱旁。 亭外除了正前方留给先生的位置尚且空着之外,早已座无虚席,王守仁等人已是来得晚了,加之年纪小,便都自觉地寻了空隙站定,并不喧哗。 “先生来了!” 一名身穿一桐书院学子长衫的少年兴奋出声。 座上之人起身向来人揖文士礼。 “是你三叔。”徐婉兮小声地在张眉寿耳边说道。 张敬在一桐书院担的便是辩学一科的先生之职,今日辩赛,刚巧轮到他来主持。 张眉寿将头低了几分,恐被自家三叔认出来。 张敬在最上方落座之后,便有两名身着长衫的学生入了稷下亭内。 书童点燃青香,双方相互揖礼后,各自落座。 书童手执尺牍,宣读道: “今日辩题为——论语中‘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此言是否有轻视鄙薄女子之意。” “宁其远持正,谢迁持反。” “辩赛,始——” 四下众人虽对此辩题各有所思,有甚者已面露不屑之色,可也无人出声议论喧哗。 而张眉寿闻得“谢迁”二字,忍不住微微探了脑袋向亭内瞧去。 她果真瞧见了一张熟悉又陌生的十五六岁的少年脸庞。 那少年文质彬彬,身形清瘦颀长,此时抬手与对方做了个“请”的手势,让正方先言。 那名唤宁其远的生得魁梧体胖,说话时自带一股无名傲慢之感。 “孔圣人拿女子与小人作比,并曰‘远则怨,近则不逊’,此言听来便有歧视女子之意。自古以来,众所周知,这句话多为男子贬低女子时常用之言。” “我认为非也。”谢迁朗声道:“之所以被滥用,实因被曲解而已。后人之意,并非孔圣人原意。此处‘女子’,非泛称,而应是专称。朱文公曾为此言注疏——此处女子为滕妾之意。故而,此言绝无对天下女子不敬之意也。” “你又是如何得知非泛称的?”宁其远面上噙着不以为然的冷笑。 “一则,此言距今已有千年之久,时称‘女子’,必非今日女子之意,证如古称女子为‘姐’,与今时之意差之千里,岂可以今日之意去套用古时之语? 二则,孔子极重孝道,诸如‘父母在,不远游’、‘父母唯其疾之忧’等言层出不穷,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中的‘女子’为泛称的话,那孔子岂不是连自己的母亲都一同轻视不敬了?这显然与其提倡孝道之行相互矛盾的。故我认为,此处的女子极有可能是专称——或是滕妾之意,或是指‘与小人一般阴险奸诈的女子’,而绝非是全天下女子之泛称也。” 他言辞清晰,条理分明,却并无很出奇之处,只称得上中规中矩而已。 大抵是出于前世对谢迁的了解,张眉寿却嗅出了一抹‘刻意示弱,请君入瓮’的意味。 祝又樘朝她看过去,而后,转头向清羽低声吩咐了一句话。 清羽脸色僵硬地退了下去。 他就知道,只要太子殿下撞上了张家姑娘,等着他的就尽是不正常也不正经的差事。 亭内,宁其远反驳道:“你这些话,已是历来听惯了的,不堪一击而已。朱文公等人的注疏,未必不是为了替儒家开脱。不谈其他,单说一点——儒家讲究三纲五常,实为推崇‘男尊女卑’!” 169 我有一百种方法打败你 谢迁淡然问道:“有何据可依?” “男尊女卑,历来如此,众所皆知!还需什么引据吗?”宁其远嗤笑道。 他与其说是扮着持正的角色,倒更像是在说自己内心所想。 张敬暗暗摇头。 谁能来告诉他,这浑身上下都写着趾高气昂四个大字的货是怎么被推举出来的? 这辩赛的资格,莫非是拿银子砸出来的不成? 还辩什么辩,碾压罢了。 早知是这路货色,挑一个最次的来都赢定了,根本不配让他的得意学生与之对垒。 “此乃辩赛,字字皆需论据。你既说孔子推崇男尊女卑,自然需要引据。”谢迁正色提醒。 宁其远憋了半日,才搜刮到一句:“孔子曾说‘夫妇有别’,男主内女主外,不正是男尊女卑的体现吗?” 听到此处,张眉寿忍不住无声失笑。 果然中计了。 本是占了优势的正方,偏偏上来便被反方牵了鼻子走。好好的一局棋,已经下乱了,还洋洋自得不自知。 且谢迁方才所言,分明是个陷阱,他倒也轻易就钻了进来。 谢大人小小年纪,已是个狐狸了。 怪不得日后与李东阳、刘健两位大人合称三贤相时,独他得了个‘谢公尤侃侃’的‘美誉’。 谢迁开了口。 “孔子确有言‘夫妇别’,可若此言是有男尊女卑之意,其后为何又有‘夫妻亲’?此处的夫妇别,是指男女有别,一指男女相交需秉承君子之道,不可逾越。二指,男女之间身体本存有差异。 所谓男主外女主内,意在各使所长,各司其职,只是分工不同而已,此为客观之言也,为何不可理解为‘认可对方所长’之意?而非要强行冠上男尊女卑之意? 相反,若为了证明男不尊女不卑而一味非要忽略男女间的差异,不顾长短,强行追求男女一致的话,反而显得盲目——故而,孔子此言为客观评价,绝无贬低女子之意。” “你这分明是诡辩!”宁其远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 “怎会是诡辩?孔子言‘男女别,夫妻亲’,此处的‘亲’字,足可见孔子推崇男女之爱,且主张夫妻之间要相互亲近、爱护。何为亲?孔子曾言‘君子兴敬为亲,舍敬则是遗亲也’,由此可见,君子要用敬慕之情与妻子相亲相爱,倘若没有敬意,就相当于抛弃了相亲相爱之情。 再有,‘弗亲弗敬,弗尊也’亦是孔子所言,意在如果夫对妻不亲不敬,便是不尊重。试问,孔子既有夫妻相敬如宾的主张,又岂有可能出言轻视全天下的女子?” 席上众人听到这里,多是交头接耳地小声议论起来,继而点头。 张眉寿正听得尽兴时,忽而察觉到耳边有凉风徐徐而来,驱散着燥热。 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却是愕然了。 清羽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边,也不知从何处寻来了一只大蒲扇,此时正一下下、面无表情地扇着——而看那扇子矮下的位置,分明是刻意与她送凉的。 随从给小厮扇扇子……好在此处人挤人,加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辩赛之上,才没人察觉到这诡异的情形。 张眉寿下意识地看向不远处的祝又樘。 只见他与王守仁正低声说着话,目光定在了亭内的谢迁身上。 前世他初登基时,在一应拥护者中,谢迁是数一数二的死忠,这君臣二人之间的感情,兴许比他与她那份帝后之情还要深刻一些的。 就在她如何也讨不了他欢心时,她还曾疑心过皇帝陛下与谢迁是否有着一段不为人知的龙阳之恋来着…… 须得知道,祝又樘登基时,百官进言要新帝扩充后宫,只有谢迁一人站出来以须为先皇守孝为由出面反对此议。 他的嘴皮子是顶厉害的,一人舌战百官,最终也赢了。 若没有谢迁,说不准便没有上一世祝又樘只守着她一人的‘佳话’了。 “不必扇了……”张眉寿小声地与清羽说道,小小的脸上皆是讪然。 清羽读懂了她的尴尬。 没办法,他也很尴尬啊。 但谁让他的主子专挑类似于送山鸡这种让彼此尴尬的事情做呢? 见他仍不肯停下来,张眉寿说不出内心是怎样怪异的感受。 祝又樘悄悄看了她一眼,见她竟脸色越发红了,不禁有些费解。 八角亭内,谢迁稳如泰山。 “这……这也不能说明‘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无轻视女子之意!”宁其远见上一点败下阵来,忙又拉回了正题之上。 谢迁笑了笑。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在场众人才见识到什么叫做真正的舌灿莲花。 他先是举出了此处的‘女子’本是通‘汝子’之意的诸多论证,借此说明此言根本同女子无关,而是孔子训诫弟子之言。 紧接着,又力辨此处的‘小人’非今日小人之意,而是指心智尚未成熟的君子,又引出‘人皆可尧舜’之言——力证孔子所言为客观评价,言辞中肯,而不含贬低女子之意。 最后,竟连‘孔子此言实为养生之道’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 他竟说,所谓的‘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此处的‘养’,是谓养生也。是指女子与孩童体弱,容易得病,需好生照养——其后的“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说得则是病痛之原理也……! 宁其远嘴唇抖了抖,彻底无言了。 别人辩论,恨不能紧着一条论点辨到死,这谢迁倒好,一个说法又一个说法,变着花样儿地来做这个反方,这是什么意思? 莫非是想要告诉他——我有一百种方法打败你?! 这还不算什么,待这场辩赛以谢迁得胜之后作为落幕之后,二人出了稷下亭,谢迁却又找到了他。 “方才多有得罪,望宁兄海涵。” 宁其远一句“假惺惺”还来不及说不出,却又听他说道:“只是宁兄今日当真发挥不力——实则,我私下认为,孔子之言,确有轻视女子之意也,只是抽到了反方,不得不辨而已。” 接下来,他竟又以正方的角度说了许多,并指出宁其远今日失利的原因所在,让宁其远听得脸色红白交加。 这竟是在跟他炫耀‘不管是正方还是反方他都能赢得很漂亮’是吗?! 做人能不能善良一点! 徐婉兮伸长了脖子看着亭后与宁其远说话的谢迁,悄悄与张眉寿道:“蓁蓁,这个谢迁,倒与你说的那种书呆子不一样——我瞧着,他很招人喜欢。” 小女孩说话直白单纯,却让张眉寿眉心一跳。 这话听着有些耳熟……倒像是婉兮上一次拿来评价朱希周那负心人的! 只是张眉寿还来不及开口时,忽然觉察到有人从背后轻轻拍了拍她的头。 170 拦路 她疑惑地回过头,却见不是王守仁也不是苍鹿,亦不是那位如今举止偶尔轻浮的太子殿下,而是她的三叔张敬! 是何时被认出来的? 张眉寿倒也足够乖觉地低下头,低低喊了声“三叔”。 “你母亲可知道?”张敬微微皱着眉问。 “不知……哄她说上香去了。”张眉寿坦诚道。 张敬无奈叹了口气,正想说话时,忽觉自己的衣袍被人轻轻扯了扯。 样貌好看得实在过分的苍家小公子来到他身边,低声说道:“张三伯便高抬贵手,饶她这一回吧。” “纵容才是大错——”张敬满面正色,正要说教时,又听苍鹿说道:“我家中曾偶然得了几册失传多年的《墨辨》,近似原迹……” 张敬眼睛一亮。 他看到的《墨辨》,多是零零散散的拓本,根本凑不齐的! “不知可方便借阅一二?” 苍鹿作出思忖的模样来:“虽祖父看得紧,但若我来磨上几句,想来也不是不可以……” 张敬了然了。 现在的孩子啊! 他转头看向小厮打扮的侄女。 “罢了,偶尔出来长长见识也是好的。只是,可要记住了——下不为例。”语气竟正经而正面,仿佛为利所动的人根本不是他。 张眉寿十分配合:“是是,记下了。” 此时,一位长衫学子走来,向张敬长揖行礼。 “先生。” 张敬转头看向他,面色欣慰地点了点头,道:“今日辨得极好,先去吃口茶歇一歇吧,其余的,容后再说。” “多谢先生,学生告辞。” 徐婉兮盯着他离去的背影,小声地朝张敬问道:“张三叔,我听蓁蓁说,那是您的学生?” 张敬点头,却疑惑地看向张眉寿:“蓁蓁是如何得知这谢迁是我的学生的?莫非此前曾见过他?” 张眉寿一时难以回答这个问题。 起初谢迁辨到一半时,婉兮忽然问及,她当时听得入神,便随口答了一句。 可她是怎么得知谢迁是三叔的学生的呢? 总不能对三叔说——是上一世您病故之后,当时已官居尚书之位的谢迁亲自前往张家吊唁时,我方才得知他曾是您的学生? 她只能谎称道:“也是从书院里的学子们口中听来的。” 张敬不疑有他地点了头。 他尚有事务在身,交待了张眉寿尽早回家,又再三托付了王守仁与苍鹿照看好她,方才离去。 徐永宁与祝又樘说定了一同去书院旁的阅风茶楼吃茶。 徐婉兮扮小厮扮得上了瘾一般,乐颠颠地也要跟去,却被张眉寿拉住了,低声制止:“来此处听辩赛扮作小厮且罢了,若在外面也这般胡闹,万一被熟人认了出来,你回家必要被训饬的。” 徐婉兮被她点醒,遂答应先回马车内换回衣裙。 见有王守仁和苍鹿陪着妹妹和张眉寿,徐永宁便与祝又樘道:“咱们先去一步。” 祝又樘回头看了一眼已走出一段距离的张眉寿等人,虽隐约有些不满王守仁没有叫上自己,却到底没好意思厚着脸皮跟上去,而是看向了身侧的清羽。 “去吧。” 太子殿下看着小皇后的背影,言简意赅。 姑娘家在外身边连个丫鬟都没有,未免让人挂心。 被当作丫鬟使唤的清羽嘴唇轻轻动了动,到底没有说出对主子不敬的话来。 但他真的不知道该以什么身份、什么借口跟上去…… 一行人中,他唯一算得上相熟的也只有王家公子了,倒可以拿来做掩饰——可他作为太子殿下的护卫,不贴身保护太子殿下,跟着太子殿下的伴读又算怎么回事啊请问! 于是,清羽干脆什么都不说,就默默而远远地跟在一行人身后,将存在感压到最低。 可让他没料到的是,这番他竟“不虚此行”。 张眉寿几人刚出了一桐书院,走进了一条长巷内,竟忽被两名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的男人给拦住了去路。 二人一高一矮,形容邋遢,一瞧便是街角巷尾处常见的混混。 可此时,他们手中握着木棍,目光紧盯着张眉寿等人,显然来意不善。 王守仁下意识地将张眉寿护在身后,壮起胆子看着两名男人:“你们想要做什么?” 这些人,无非是为了求财,可此处近着一桐书院,并非什么偏僻杂乱之处,按理来说,他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放肆撒野才对。 却见那两个男人交头接耳了一番,相互点了头后,其中一人举起手中的长棍,方向却是直冲苍鹿。 “将这小娘子留下来。” 对于苍鹿被误认成小姑娘,几人早已见怪不怪,可这些人,青天白日之下竟是要掳貌美小娘子? 若是图色,显然不会挑如此年幼的小孩子下手,那么,便只有一个解释了—— “小爷我平生最恨拍花子的人了!” 苍鹿拧眉说道。 没成想今日竟有人想要拍他! 他脱下碍事的藕色外衫,抿紧了唇,攥了拳,漂亮的眉眼间一片怒气腾腾。 王守仁莫名激动地咽了口口水。 外人只当阿鹿被当作女孩子养,可甚少有人知晓他自幼跟随苍伯父习武,且极有天赋。 但苍伯父素来管得严,从不许他与人动手。 今日难道要有幸见识阿鹿一展身手了? 那两个男人对视一眼,忽然爆发出轻蔑的笑声来。 “瞧不出来这小娘子竟是个烈性子!还小爷?怎么?莫非会些花拳绣腿不成?” 只是这道话音刚落,忽然听得一道怒喝声传入耳中。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这般目无王法!欺负孩子算什么本事!” 一名身着短褐的少年阔步而来,不由分说地护在了苍鹿身前。 架势很足的苍鹿一怔,紧紧护着徐婉兮的张眉寿则满目讶然。 这不是……邓誉身边的小厮,范九吗! “你是谁?也敢管我们的闲事!”混混语气凶恶。 范九冷笑一声,却是反问道:“你们竟不知道我是谁?” 他目光不屑而冷傲,仿佛当真有着不得了的身份。 对方混混一时竟拿不准他的深浅,可下一瞬,却是弯曲手指在唇边吹响了哨声。 很快,巷口前后各涌出十来名混混模样的人,几乎是顷刻间就堵住了王守仁等人的前后退路。 171 到底是谁劫谁 “你到底是谁?别跟老子故弄玄虚,报上名来!”混混拿长棍指着范九,厉声质问道。 他们这群人赤着脚生存,滑得跟泥鳅一般,不到逼到跟前时,并不惧白道上的权势,偏怕无意得罪了黑道上的人,被断了生路。 范九见状,腿一抖,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我……我就是一坨屎而已,各位大爷可千万别脏了自己的手!”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本是好意,可眼见对方人多势众,他当真不敢玩命儿啊! 四下有着一刻诡异的安静。 “娘的,竟敢耍你爷爷!揍他!” 范九猛地被抓住了衣领,苍鹿依靠着顶好的听力,飞身一脚,将那混混踹翻在地,顺手拽着范九往后甩去。 王守仁堪堪将范九扶住,而此时,一直在旁观望形势的清羽从巷墙之上飞身而下,反手便拧断了带头混混的胳膊。 惨叫声响起,那群混混被震慑了一瞬,下一刻,却见那男子又从腰间拔出了泛着寒光的长剑……! 他们再低头看看自己,最利的武器也只是锄头而已,还是缺了一角的那种! 摔,这装备也差太远了吧! 根本就是业余和专业的致命区别啊! 所谓泼皮无赖,常年混迹市井,靠的就是眼力劲儿,他们为了钱可以去冒险,却绝不可能明知是死路一条还要硬着头皮往前冲—— 是以,一时间,混混们相互之间交换了眼色后,纷纷退出了巷子,只有那名被拧断了胳膊的还躺在地上哀嚎着。 清羽踩住他那条受伤的手臂,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冷问道:“说,你们所图为何?” “英雄饶命,英雄饶命!”对方只顾哀嚎着。 清羽冷笑一声。 这些狡猾的东西,说是求饶,却根本是混淆视听。 他懒得理会,兀自拿剑在那混混的胸膛上划去——不浅不深,流血不见骨,却疼得能要人命。 “不要杀我!我说,我什么都说!”混混拿另一只完好的手捂住伤口,指缝间鲜血潺潺的带来的恐惧,让他几乎不敢停顿地往下说道:“是有人雇了我们,让我们盯紧今日定国公府二公子身边的那位……那位最貌美的小娘子,不伤那小娘子性命,只毁了她的容貌!” 清羽闻言,看向张眉寿等人。 蹲在张眉寿身边的苍鹿默默无言——方才那一记飞脚看似漂亮,踹翻了对方,却也叫他不慎崴了脚……咳,到底还是年幼,功夫不到家。 至于那混混口中的貌美小娘子,他听得莫名其妙。 他固然貌美,却并非小娘子,不熟知的人兴许会认错,可若是“仇家”,绝不至于傻到这个地步吧? 所以,经他缜密推断——他今日应是替人背锅了。 那么,今日随同徐二公子一同出门的真正的貌美小娘子只怕是…… 王守仁亲眼瞧见张眉寿与徐婉兮几乎是同一刻余惊未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 大家都不是蠢笨之人,已在最快的时间内参透了一切,可偏偏都是顶自恋的人。 “是谁雇的你!”徐婉兮愤怒地质问道。 竟想毁了她的容貌,这简直比直接刺杀她来得还要可怕可恶!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混混惶恐地道:“我们又不是什么有组织的杀手,只不过是街头混口饭吃的烂人而已,与乞丐没有什么区别……那些雇我们办事的人,大多都不可能亲自露面!昨晚来找我的,是一名三十四岁的男人,他显然也只是个下人而已!我们只管收了银子办事,向来也不会多问其它的!” 所以,他对对方的身份根本是一无所知。 “你可有法子能再见到那个男人?”王守仁皱眉问道。 一般这种雇人办事的,多是先付一半的银子,待事成之后,再付另一半。 混混疼得苦笑道:“这些人也并非都是什么守信的正人君子,事情办成了,也只有一半的机会能再见到他们而已。而若事情没成,他们唯恐被揪出来,就更不可能会露面了……” “那也就是说,你没有用了。”清羽将剑横到了他的脖颈前。 混混吓得浑身紧绷,失声道:“这可是京城……你敢持剑杀人……这可是能杀头的大罪!” 这与他劫个小娘子划花脸可是不一样的! 可对方为何听到这句话之后不仅丝毫不慌,且还面露不屑? 呜呜,他现在真的很讨厌那种目无王法的人! 感受到那冰冷的剑刃贴近自己的皮肤,混混已是泪与尿齐流,闭着眼睛不住地求饶。 “等等。” 张眉寿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走上了前去。 “这样的人不值得张姑娘心软,姑娘若是怕,还请回避。”清羽话说得平静,内心却已乱得不行。 或因张姑娘曾被他评为小时雍坊奇葩三人组中的一员这个缘故,竟让他险些忘了女孩子都是胆小的了,动手之前竟没想到要避开张姑娘! 这若是今日将张姑娘吓出个好歹来,他要如何向太子殿下那个行走的老父亲交待? “留着他还有用。”张眉寿正色说道。 “饶命,饶命!今日若姑娘救了小人一命,小人愿给姑娘做牛做马!”混混听出清羽称呼面前的小厮为姑娘,遂意识到对方说话是有分量的,忙改口求道。 “那人给了你多少银子?”张眉寿径直问道。 “二十两!” 二十两银子对他们来说,也足够逍遥快活一阵子了。 “银子在哪儿?” “还在我身上!”本打算事成之后分给弟兄们的。 张眉寿朝他伸出手去。 “给我。” 混混瞪圆了眼睛。 清羽:“……??” 这就是张姑娘的‘留着他还有用’? 连将死之人的不义之财都要盘剥,张姑娘小小年纪竟已利欲熏心到这个地步了吗? 混混一副不敢不从的模样,费力地抬起另一只手,摸出钱袋子,颤抖地递给张眉寿。 走到一半,察觉到不对劲的太子殿下带着徐永宁折返回来,刚巧就看到了这一幕。 他的随从死死地压制住那名男子,他的小皇后伸手接过男子的钱袋。 方才看到一群人鬼鬼祟祟地往此处来,他心下预感不妙,急忙赶来,可眼前这出人意料的情形……莫非是小皇后带着清羽反过来洗劫了对方不成? 172 太子殿下的虚荣心 很好,物尽其用,也算没白费他让清羽一路跟随的良苦用心。 太子殿下艰难地自我说服着。 可他的小皇后却不止是要洗劫对方,竟还存着其它心思。 “清羽大哥,劳烦你将他的胳膊先正回来。”张眉寿估摸着那人的胳膊应当只是脱臼了。 清羽闻言皱眉,而后下意识地拿请示的目光看向不远处的祝又樘。 张姑娘实在太过奇葩,他真的跟不上她的脚步。 那边,徐婉兮已经拉着徐永宁的衣袖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通,只是一口咬定是有人想对她下手。 祝又樘也听在耳中。 张眉寿察觉到了清羽的迟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祝又樘已经走了过来。 王守仁也围了上来。 祝又樘看了一眼那混混模样的男人,道:“先将人拖去暗处再说。” 此处虽是暗巷,甚少有人经过,可方才那群混混窜逃之下,已经引了一些人在巷口探头围看。 太子殿下说要“拖”,清羽倒也履行地十分彻底,果真一只手将人生生拖去了一旁的死胡同中。 徐永宁、王守仁和苍鹿,自觉地守在胡同外。 混混凌乱又慌张——到底谁才是混混? 范九倒也没急着离去,一道跟着苍鹿守着——这本是热心侠义的表现,可因先前他那句“我只是一坨屎而已”委实过于震撼人心,以致王守仁和苍鹿眼下都无法直视他。 徐婉兮被送回了马车里压惊,一直等在车内的阿荔听得此事,既惊又恼。 早知道就该寸步不离地跟着姑娘才是,此番不单没能保护到姑娘,竟还错过了这样刺激的事情,真是亏大了。 好在姑娘平安无事,阿弥陀佛。 阿荔立即跳下了马车。 徐二小姐受了惊被送回马车里来了,她家姑娘也是娇滴滴的小娘子啊,也需要人安抚的。 清羽已经按着张眉寿的吩咐将男人的胳膊接了回来。 这种一会儿做杀手一会儿做郎中的感觉还真是让人难以转换啊。 可为何这混混只朝着张姑娘一个人感激涕零的磕头? “你先别急着谢我,我今日可以放了你,但你也须得帮我做成一件事情才可以。” “姑娘只管吩咐!”混混答得倒是爽快。 一件事情换一条命,他自然要立即答应。 祝又樘静静地在一旁听着,心中猜测不定时,忽然见到张眉寿转过头来,看向了他。 “公子能帮着想个法子引凶手现身吗?” 竟是要他来帮忙想主意? 祝又樘有些惊讶地动了动眉。 这还是小皇后头一回主动开口要他帮忙——乍然一听,实在令人不适应。 可他莫名有一种求之不得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作为一名年纪上的长辈,这种在孩子面前想要表现自己的冲动实在幼稚,可偏偏强烈到无法遏制。 他发誓,两世为人,他还是头一遭如此虚荣。 既是头一遭,理应……好好表现一下,才能对得起这难得之极的虚荣心。 “张姑娘可有什么头绪?”出于尊重,他还是先询问了张眉寿。 毕竟小皇后方才的表现当真像是十足的胸有丘壑。 不料,张眉寿果断摇头:“没有。” 一副全仰仗他了的神情。 太子殿下心底一紧。 糟糕,想要表现自己的虚荣心再度加重,简直要溢出来了怎么办! “公子可有法子?”张眉寿见他一时未开口,下意识地看向守在胡同口的王守仁:“不然让伯安哥过来商议一番?” “不必。”太子殿下断然拒绝。 话说出口之后,他不由对自己的人品产生了怀疑。 他原本不是想撮合小伯安与小皇后的吗? 眼下这种为了独占小皇后的崇拜,竟拒绝让小伯安参与进来的无耻心态究竟是因何而起? 他作为一个长辈,怎就不能将机会留给孩子! 当真太不大度,太不磊落了。 太子殿下一边唾弃自己,一边从容自若地从袖中取出了一只玉瓶来。 “清羽,喂他服下一粒。” 清羽强撑着内心的不适,将玉瓶接过,从中倒出了一粒褐红色的药丸来。 “此乃七日断命丹,七日内若无解药,你将七窍流血而亡。”祝又樘看着已经吓得脸色发白的混混说道。 原本跪在地上的混混,闻言爬坐起身就要逃跑。 清羽眼疾手快,将其一把抓住,捏着下颌,逼迫着他吞下了药丸。 “小人已然承诺会听从吩咐,小公子又何须使毒!”五大三粗的混混流下了绝望的眼泪。 人与人之间,为何连这点信任都没有…… 虽然他原本确实打算阳奉阴违,溜之大吉的! 完了,他突然觉得浑身都巨疼无比,一定是那该死的药丸开始起效了。 他到底是遇到了什么可怕的团伙?好好的小娘子偏偏扮作小厮,上来就要洗劫他; 随便一个随从竟贴身佩剑,还欲当街杀人; 这看似清风朗月般的小郎君更是了不得,竟随手就掏出了一瓶能要人性命的毒药! 这一刻,混混除了让自己的跪姿更为诚恳一些之外,已再没了其它主意。 “今日你只当不曾见过我们,我们也当没有被你为难过。” 听着小郎君的话,混混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究竟是谁为难谁啊! 又听那小郎君说道:“你回去之后,不必躲着避着,只管四处逍遥张扬。” 混混听懂了。 这是要他装作根本没有履行雇主的交待,只顾拿那二十两银子逍遥快活去了…… 雇主若是得知事情失手败露了,为了保守身份自然不可能再露面找他,可若是雇主得知他压根儿没有履行约定,意义便截然不同了—— 一没达成目的,二来还被区区混混当成冤大头来耍弄、银子打了水漂的雇主极有可能会再次找到他! 换作他,他也得找啊! 可是……要他去逍遥快活,这是继将他的卖命银子抢走之后,再要他将自己的老本儿都挥霍出去吗? 但这些跟他身中剧毒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吗? 混混拖着疲惫疼痛的身躯,哭着离开了此处。 “此事交由我来盯着,张姑娘只管安心等着结果便可。” 张眉寿看着祝又樘,道了声:“多谢公子。” 祝又樘还未来得及虚伪地回应一句“举手之劳,不必道谢”时,就见面前的小姑娘再次开口,且露齿笑着—— 173 请公子吃茶听戏 “我请公子吃茶听戏吧。” 她扬了扬手中的钱袋子。 头一回得了小皇后这般好看可喜的脸色相待的太子殿下微微一怔。 小皇后冲他笑了,还笑得这般真诚可爱。 祝又樘不觉也跟着笑了笑。 “那今日便让张姑娘破费了。” 一旁的清羽静静盯了张眉寿手中的钱袋子片刻,却是不齿地扭过了脸去。 张姑娘竟用这脏钱请殿下吃茶,殿下竟还乐呵呵地答应了。 这成天都是些什么莫名其妙的事情啊! 一行人朝着茶楼而去,当真像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范九受了苍鹿所邀,尴尬地挠了挠头,也跟着一同去了。 阿荔认出了他,因对邓家过于深恶痛绝,心底不禁生出了防备之意,路上,她特地走得慢了些,与范九一同走在最后面。 “你不是邓家公子的贴身小厮吗?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她旁敲侧击地问。 范九未答她,而是仰面叹了口气。 “我问你话呢?你叹什么气呀?” “我被邓家赶出来了……” 只因先前张邓两家之事,中了风的邓太太无处发泄,迁怒了许多下人。 因为没有阻拦自家少爷与张家二小姐私会,他被罚了二十板子,若不是少爷护着,只怕根本没命出府了。 现如今屁股还疼着呢。 “啊?”阿荔没想到等来了这样的回答,一时不禁觉得自己触及到了对方的伤心事。 同为下人,她是能想象到他的心情的。 “邓家那样的主家,不待也罢。”她默默收起了心底的防备,反而有些同情地劝慰道。 不料范九赞同地点了点头。 “我也那样想。” 他看不惯邓家很久了,邓家少爷固然不坏,可也绝不是能让他心服口服的主子——邓家对他挑三拣四,他还看不上他们呢! 范九撇了撇嘴,却又觉得前途一片茫然。 阿荔转头便将此事悄悄告知了自家姑娘。 张眉寿有些惊讶。 她记得这个范九,上一世他跟着邓誉,一路成了邓家的大管家,是个办事能力不弱,且极有心思主意的人。 上一世,邓家被抄没时,他作为邓家的大管家,不仅没有帮着邓常恩掩饰贪墨的事实,且还将邓常恩多年来受贿的详细罗列成册,又供出了邓常恩私下隐藏的产业,一并奉给了负责查办的官差。 他因检供有功,被免了株连之罪,却被彼时已官居一品的李东阳赏识,收为了贴身幕僚。 可后来祝又樘驾崩之后,宦官方谨当道,李东阳因不肯与方谨同流合污,且处处与其针锋相对,方谨几番污蔑嫁祸不成,又于暗下刺杀李东阳——而范九竟为了护主,不幸身亡了。 那些曾悄悄骂他背主的人,一时都大感惊异。 所以,张眉寿才觉得这是个极有心思的人。 这样的人,若遇到明主,必是个可用的。 “你去问问他,愿不愿意去张家,日后在我父亲身边做个小厮。”张眉寿边走,边悄悄向阿荔吩咐道。 阿荔愣了一下。 “姑娘,他之前可是邓家公子的小厮啊……” “这有什么要紧的?”张眉寿不以为意。 阿荔唯有点了头,又落到了后面,悄悄捅了捅范九。 “我家姑娘叫我问你,愿不愿意去我们张家做事?若你肯尽心做事的话,日后将你拨到我家二爷身边做事。”她小声地说着,有些得意地道:“我家二爷如今正在历事呢,回头便要做官的。” 范九怔然了一下,忍不住复杂地看了阿荔一眼。 国子监监生历事罢,即便是考核过了,有机会顶缺,却也多是从师爷笔吏之流做起,哪里就是“回头便要做官”了? 这扮作小厮的丫鬟,年纪不大,牛皮吹得倒是不小。 他可不是那等没有见识,傻乎乎的人。 可是……张家二爷,他是很有印象的。 尤其是先前退亲之事——可见性情正直,说话与做事也都不像是无用之人…… 可为何在国子监里读了这些年的书,还一事无成呢? “你到底愿意不愿意?可别以为我们张家非你不可呢……那是我家姑娘心善而已。”见他迟迟不说话,阿荔故作倨傲地说道。 范九下意识地看向走在前面的张眉寿,又捏了捏袖中瘪瘪的钱袋子。 罢了,他孤身一人总要有个落脚的地方,张家虽不比邓家门第高,可却贵在是书香门第,轻易也不是谁想进便能进的。 “那你替我多谢姑娘。”他咧嘴笑道。 阿荔悄悄松了口气。 虽她半点不稀罕这范九,可自家姑娘既开了这个口,若是撞上个不识抬举的,脸上也怪不好看的。 张眉寿却没想那么多,范九答应与否,于她而言都无甚紧要,只是觉得叫她撞见了这变数,也是缘分,提一嘴也没什么害处便是了。 听到范九答应,她只点了点头。 一行人从茶楼离开之后,已过了午时。 方才在茶楼之内,几人都已说定了,今日遇到混混之事,绝不向任何人提起,以免打草惊蛇——待将背后之人捉住了之后,再与家中说明也不迟。 其中数徐永宁最激动。 他本以为自己是个不让家人省心的纨绔,可没想到……身边竟全是一群人小鬼大、比他年纪小却比他还要不省心的孩子啊! 他们小时雍坊里,还真是卧虎藏龙啊! 他有一种找到组织的感觉! …… 一行人分开之后,张眉寿却没有回张家,并托了徐婉兮替自己遮掩。 “姑娘,咱们等在这里做什么?”一桐书院前,阿荔忍不住低声问道。 她与姑娘已在此处等了半个时辰了。 而她话音刚落,就见一辆马车徐徐停下了她们面前。 赶车的人,竟是棉花。 原来姑娘提早与棉花说定了来此处接她们吗? 可姑娘显然是不打算回家的,若不然方才就跟着徐二姑娘一同回去了。 张眉寿确实没回张家,而是先去客嬷嬷租赁好的宅院里看了看。 房屋半新不旧,院子不算大,坐落在胡同深处,倒很符合她的原意——不扎眼。 当然,最关键的还是,便宜。 只是巧得是,这条胡同就紧挨着棉花胡同。 离开此处之后,张眉寿直接出了城。 174 挖坟的姑娘 回到东宫之后,祝又樘闲来无事,手中握着一册话本子,坐在罗汉床上,读得入神。 一口气看完,将册子一合,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似乎被骗了。 这话本子里说得是一位狐仙戏耍负心书生的故事。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今日一心想在小皇后面前表现自己的模样,像是中了邪一般古怪。 且细细回想小皇后彼时的模样…… 若他没有出现的话,小皇后会找谁出主意呢? 会是脑袋向来好使的王守仁吗? 太子殿下微微眯了眯眼睛。 于情于理,不管他在场与否,小皇后都该找王守仁才是——出主意这种事情,要的只是脑子而已,与权势地位身份可没什么关系。 可他当时被虚荣心冲昏了头脑,眼下看了一册话本子平复了激动的心情,竟才迟迟觉察到异样。 所以,有没有可能是小皇后心中早有主意,偏偏故意装作求助的模样,将难题抛给了他来解决? 想到这个可能,太子殿下不禁扶额。 胸有成竹的小皇后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表演……这种情形单是凭空在脑子里想上一想,就羞耻到让人难以接受了。 而若事实当真如此的话,他就不得不去细想小皇后的用意了。 独独要在他面前守拙,却因过于心切而自乱了阵脚……这怎么瞧,怎么像是下意识而未经太过考量的戒备。 他揣着长辈照拂晚辈的一腔好意,处处与她施以援手,按理来说,小孩子单纯简单,就算因为对他身份的畏惧而不敢与他过于接近,却也不该是这般如猫儿待生人一般深到骨子里的防备才是。 而最为关键的是,不管是出于什么缘故,可他的小皇后向来不是什么顶顶聪明的人,想来幼时实在也不该这般机警才对…… 是了,怪不得他总觉得如今的小皇后隐约透着股不对劲。 眼下他总算是察觉到究竟是哪里不对了——言行太过沉静,也太过谨慎了。 全然不像是一个性情娇蛮,做事全凭喜怒的小姑娘。 禅房着火,她腿不能行,却痴痴茫茫,浑然不怕的模样倒可说是被吓傻了。 可后来在狮口之下,别的小娘子早已吓得六神无主,只顾哭喊了,她虽也怕,却半点不曾失去理智,还知要将徐家二小姐紧紧护在身后—— 这一切都不是小孩子能够装得出来的。 这还是那个曾被他打趣“宁可流泪望天,也不愿昂首向前”,动辄就要躲起来抹眼泪的皇后吗? 难道说,人活着,还有年纪越大越脆弱的道理? 若是如此,可见小皇后日后定吃了许多许多苦,直将眼前天生的坚韧冷静给磨崩了…… 有些人能在苦痛中涅槃成长,也有许多人会被苦难磨败。 祝又樘压下内心的另一重猜疑。 倘若可以,他当真希望面前这个小皇后,是真真正正的“小皇后”,尚未经历过那些困苦磋磨之事。 他真的很想替她挡开那些苦难,让她顺遂欢愉地长大。 再不必如上一世那般,幼年便经历父母生离死别,长大后又嫁了他这个横竖不称心的郎君。 上一世,他撒手西去之后的日子,她应当过得很艰难吧? 照儿天性不羁,他一厢情愿地以为让孩子活得自在些是好事,却未来得及细细教养规正,就先将自己给生生熬死了…… 皇后那性子,既固执又受不了委屈,偏偏眼睛里还揉不得沙子,要她辅佐照儿她必力不从心,可要她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她定也是做不到的。 所以,那定是一段鸡飞狗跳的日子啊…… 故而,他才希望面前的小皇后是真正的小皇后。 这是沉甸甸的心疼,也是无法言说的愧疚。 …… 日沉西山,昏黄的暮色浮荡在天地间。 张家在京郊外的庄子上,几个婆子正在心中犯嘀咕。 苗姨娘在时,三姑娘隔三差五的过来,虽说嫡出姑娘与姨娘走得这般近的委实少见,可到底也算是个理由。 可现在苗姨娘已经不在了,三姑娘还一日不隔地来这荒凉的庄子上做什么? 大热的天,难不成是来避暑的不成? 今年的庄子,确实注定会挺凉快的——毕竟昨日里才刚吊死了一个苗姨娘,她们昨夜都没敢分房睡,挤在一处仍觉得后背发冷。 虽说被发落到庄子上的姨娘撑不下去自缢不难理解,可亲眼发现尸身时的惊恐仍让人难以接受。 尤其这庄子本就偏僻荒凉,比不得城中的繁华热闹。 但三姑娘怎么半点不怕不避讳? 还好兴致地让她的丫鬟去园子里摘新鲜的果子吃。 真不知是心大还是胆大。 这一呆,直待到天色彻底黑下来,才带着丫鬟离去。 更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是,三姑娘走之前竟还让赶车的小厮顺手拎走了两只她们做农活的锄头!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姑娘,咱们究竟要去做什么?” 眼见来到了庄子后的山头下,提着风灯的阿荔满心紧张。 张眉寿头也不回地答她:“挖坟。” 什么?! 阿荔用力地瞪大了眼睛,生怕是自己出现幻觉和幻听了。 姑娘哪怕是铺垫一下,让她稍微有个心理准备也好啊…… 左右肩膀上各扛着一只锄头的棉花脚下亦是一沉。 任由上一次刚干过深夜潜到湖底察看尸体的事情,可忽然听到“挖坟”两个字,仍然让他无法从容面对。 尤其是这两个字竟是从一个年幼的姑娘家口中说出来的! 换作其他孩子,他定会一巴掌呼在对方脑袋上,再骂一句“小小年纪说什么缺德造孽的话呢!”,可面对三姑娘,他只能在内心拷问自己——命运为何这样捉弄他,将他卖给这样古怪的姑娘家? 此情此景之下,他只能与阿荔默默交换了一记惊悚而僵硬的眼神。 他们都很清楚,自家姑娘不是在开玩笑。 先是有预谋的出门,出城后在庄子上待到天黑,还有这两把锄头……无一处不彰显着自家姑娘的认真筹谋。 可是挖坟…… 姑娘是要挖谁的坟? 175 棺材板压不住了 人既然已来到了这里,阿荔几乎不用多想,心中便有了答案。 苗姨娘死后,尸身是不可能被敛入张家祖坟的。既然人死在了庄子上,就近掩埋了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动手吧。” 张眉寿在一座只能被称之为土包的新坟前停下了脚步。 棉花默默将一只锄头递给阿荔。 阿荔颤抖着接过。 她都不知道姑娘竟痛恨苗姨娘痛恨到了如此地步…… 人都死了,姑娘竟还要干出挖坟这样自损阴德的事情。 好,挖,可挖出来之后呢,该不会还要……鞭尸吧! 阿荔有一种想要就地昏厥的冲动,全凭着对自家姑娘的忠心勉强维持住站立的姿势。 棉花人狠话不多,扬起了锄头就挖——主要是说了也没用,还不如早挖早省事。 阿荔见状,也颤巍巍地上了前。 她是绝不甘于在姑娘面前落于人后的,哪怕那个人是她的师傅也不行! 可怎么挖着挖着,就隐约听到了从坟里传来的咳嗽声呢? 咳嗽就算了,她可以假装没听到,毕竟姑娘表现的那么淡定,她也不好大惊小怪,硬着头皮继续挖吧…… 可是,棺材板忽然被什么东西从里面推开了一条缝……这就实在说不过去了吧?! 阿荔惊恐不可名状地转头看向自家姑娘,却见姑娘依旧稳得不行! “姑娘,苗姨娘的棺材板动了,您看到了吗?”阿荔几乎带上了哭腔。 张眉寿确实没看到,有些惊讶地上前察看。 棺材板果然在动,且还隐隐有闷闷的说话声传出来——“三姑娘?” 张眉寿答道:“是我。” 棉花与阿荔惊骇到了极致,心理防线彻底崩溃,手中的锄头双双砸在地上。 这不就是传说中的诈尸吗! 天啊……姑娘挖苗姨娘的坟,将苗姨娘气得连棺材板都压不住了! 就知道,这种有损阴德的事情做不得! 虽是万万不应当,可这一刻,阿荔严重怀疑半点不知道害怕的姑娘肯定是脑子出问题了! 因为!姑娘竟还上前帮忙去掀那棺材板! 也都怪大公子能拿出手的积蓄实在太少,再经过婆子的克扣,只能买了最次的棺材,那棺材板实在轻薄劣质的可以……姑娘咬咬牙费了些力气,竟真的就将苗姨娘给‘放出来’了! 相比于害怕,棉花更多的是傻眼。 彻底的傻眼。 他真的死也没有想到有生之年竟能看到这种场面。 阿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不停惊叫的同时竟然会控制不住地手舞足蹈……她大概是真的吓到神经错乱了吧! 此时,苗姨娘已经颤巍巍地从棺材里站了起来。 “别怕。” 张眉寿回头安慰了阿荔和棉花一句:“不是诈尸,是活人。” 她也没料到会是这种情形。 据她所知,她让苗姨娘服下的假死药会让人至少维持二十个时辰的假死状态,可谁成想,苗姨娘竟提早醒了过来,造成了这样混乱惊悚的一幕。 得亏阿荔足够忠心,棉花也是宁死也不愿露怯的性子,才不至于事态完全失控。 棉花动作僵硬地将坟重新填好,阿荔神色浑噩地扶着苗姨娘上了马车。 张眉寿将提前备好的衣物和幂篱递给苗姨娘。 马车一路不做停顿地驶到了那座刚租赁好的半旧宅院前。 这一刻,阿荔才意识到这座宅院真正的用处。 也是此时,她才愿意相信苗姨娘真的没死这个事实。 她听从张眉寿的吩咐,在堂内点亮了油灯,趁着灯光暗暗打量着站在那里垂头不语的苗姨娘。 “阿荔,你先出去。”张眉寿说道。 阿荔犹犹豫豫地退了出去。 堂内,苗姨娘朝着张眉寿跪了下去。 “多谢三姑娘救命之恩。” 她当真没想到张眉寿会设法救她。 那假死药是张眉寿先前从她那里磨来的,谁能想到这颗药到头来竟救了她一命。 她固然也有机会悄悄服下假死药,可此药服下之后,会让人陷入假死状态,在醒来之后若无法及时获救,也只会让自己生生闷死在坟内而已。 所以,若无人配合后续之事,假死的计划根本无法施展。 “起来吧。”张眉寿看着她说道。 苗姨娘依言起身。 “姑娘救下妾身这条贱命,妾身无以为报。但妾身可与姑娘发誓,从此后只当自己死了,走得远远地……” 她还未说完,张眉寿便打断了她的话。 “姨娘以为我救下你,是因为好心和心软吗?” 苗姨娘被她问的一愣。 “以德报怨,我可没那么好心。”张眉寿认真地说道。 “姑娘……”苗姨娘眼中现出浓浓的疑惑。 倒不是她过于天真,只是面前的三姑娘仅仅只是一个稚龄小娘子而已,除了是心软之外,还能有别的可能吗? “姨娘当年与大伯娘勾结,设计陷害我父亲,眼睁睁看着我父母亲因此磋磨多年,却仍一味隐瞒——姨娘可曾想过,依照我母亲的性子,和大伯娘的算计,若此事未被戳破,兴许我们二房最终会被害得家破人亡?姨娘觉得,我会不恨不怨吗?” 上一世的种种,还历历在目。 苗姨娘满眼愧疚之色,“当年之事,皆是我的过错,但我当真不曾想到会是那般情形……这些年来,我亦日日备受煎熬,我绝不是不愿说,只是恐怕旧事重提,与柳氏撕破了脸,会再牵扯出更大的祸事来……” 那妖僧的可怕之处,她时隔多年依旧梦魇难除。 不到万不得已,她当真不敢拿池儿和整个张家的安危去赌。 “姨娘很怕大国师。”张眉寿问道:“当真只是因为多年前的煞星之说?” 苗姨娘垂下眼睛。 “当年在湘西,继晓早已声名赫赫,极受百姓拥戴,几乎被奉为神灵转世。他轻易一句话,便能要了他人性命……真正是杀人不见血。”她微微攥紧了手指,说道:“我逃到京城,本以为能摆脱了昔日那些噩梦……可谁知他竟得了皇上的青睐,以大国师之名进了京,权势日渐滔天……” “我发誓,若我能料到会是这般情形,当初绝不会累连二爷……” “姨娘说这些皆是无用的。”张眉寿不想再听下去。 “姨娘话中真假,我无法判断,这些事情暂且不提了。我也不需要姨娘的愧疚——但我此番救姨娘性命,绝不是为了做善事,只是觉得姨娘对我有用罢了。” 176 狠心的小姑娘 对她有用? 苗姨娘一时有些怔怔。 她有些无法相信这些话会是出自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之口。 可她偏偏将张眉寿的神情看得尤为清楚——那种认真,半点也不似小儿戏言。 面对苗姨娘,张眉寿此时也无半点想要掩饰自己真正企图的意思。 “姑娘想要我怎么做?”苗姨娘眼底含着一抹探究与试探。 “这座宅院便是为姨娘置下的。” 小姑娘的话语中透着不合时宜的阔绰,苗姨娘惊愕不已。 “姑娘要我长留京中?”不怕她再给张家带来后患吗? 却见张眉寿毫不犹豫地点头。 “我们都只当姨娘已经死在庄子上了。” 苗姨娘隐约听懂了。 这是要让“苗氏”永远地死去了。 而她,要以新的身份留在京城——不,确切来说,是留在面前这个小姑娘的身边。 果真如张眉寿方才所说,这条命不是白救的……以德报怨,她没有那般好心。 “如此不也全了姨娘的心愿么?我知道,姨娘也并不想离开京城。”甚至是张家。 从上次在海棠居内,父亲扬言要将苗氏逐出府时,亲眼得见苗氏的惊慌之时,她便看出来了——无论父亲的态度如何,在张家的日子又将如何艰难,苗氏统统是不在意的,她只在意能否继续留在张家。 张家有什么好值得她这般留恋依附的? 凭她那一身医术毒术,离开张家之后,自保和生存都并不是一件难事。 为人母者,最大的念想不外乎只是想守着自己的孩子罢了。 而今,张家是回不去了,既侥幸保住一条命,若有可能继续留在京城,她想,苗氏定是求之不得的。 心思几乎被人看穿,苗姨娘不知能说些什么。 人人都怕死,她自也不例外,可同死比起来,于她而言更可怕的却是无法目睹池儿的安危。 她对张家亦背负着愧疚。 若叫她独自离开京城,远远地苟活着,哪怕能平安终老,她此生只怕也无法安心片刻。 她想尽可能近一些守着池儿,守着张家,想要清楚地了解到每一丝风吹草动。 倘若上天无眼,当真到了那一日,她也能随时做好赴死的准备,拼尽自己的全力来弥补这一切。 这本就是她活下去的全部意义。 是了,她死于明处,活在暗处,确实比真正死去或远去,来得有用的多。 而这一切,在此之前,面前的小姑娘似乎都已经替她考虑完备了…… 再抬起头,看向张眉寿时,苗姨娘的眼神已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她着实无法再将张眉寿当作一位普通的小姑娘来看待。 可她仍按捺不住内心的惊异之感,凝声问道:“不知是谁让姑娘这般做的?” 绝不会是张老太太,也不可能是二太太。 而二爷如今又不在京中,只怕根本不知近日之事…… 难道姑娘在暗下结识了什么身份手段了不得、或是知晓她真正来历、别有居心之人? 转瞬间,苗姨娘设想良多,可这些猜测下一刻便被张眉寿全然否定了。 女孩子摇了摇头。 “今晚我与姨娘的谈话,绝不会有三个人知晓。” 苗姨娘心底微松,对张眉寿产生的惊异感却愈浓。 “姨娘,您教我下蛊吧。”张眉寿忽然说道。 女孩子的语气听不出一丝嬉笑,可因音色柔软,总让人觉得是孩童稚言。 但苗姨娘在她面前却再也放松不下来了。 “姑娘怎知我会下蛊?” “湘西与苗疆乃蛊毒起源之地,姨娘如此精通医毒之理,绝不可能会不擅下蛊。”张眉寿语气笃定。 “姑娘知道什么是蛊吗?”苗姨娘神色格外慎重。 张眉寿点着头道:“蛊分三类,毒蛊,虫蛊,念蛊。” 这些还是上一世她从祝又樘那里听来的——名震大靖的大国师继晓,上一世便被揭露以蛊虫控制门下弟子。 苗姨娘震惊地看着她。 姑娘竟连这些都知道! 那么…… “姑娘欲拿蛊来控制何人?”面对面前娇小稚弱的小姑娘,苗姨娘竟可耻地生出了忐忑之感。 “头一个当然就是姨娘你了。” 小姑娘的语气很淡,像是在叙述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苗姨娘神情僵硬。 要跟她学下蛊,然后再将蛊下到她的身上…… 且就这么直截了当地告知她。 这言论听似大胆荒唐,可细想之下,她竟是毫无选择的余地。 不是出于对张家的愧疚,也不是被张眉寿的救命恩情所胁迫,而是真正的没有选择。 她若想继续留在京城,若想假死的秘密不被暴露,便只能选择听从张眉寿的安排。 可苗姨娘忽然很好奇。 “姑娘不怕我对你下手吗?”她问道。 既然张眉寿提出要对她下蛊,显然也是认为一切的爱恨恩情皆靠不住,唯有将对方的生死牢牢掌握在手中才是最稳固的关系。 这可真是个狠心的小姑娘。 说得出狠话,也做得出狠事。 那么,在这种不信任的前提之下,这狠心的小姑娘就不怕她被逼急了而伤及她吗? “姨娘有本事对我下手,可有那个本事善后吗?日后若没有我这个外力相助,姨娘在京城必是处处束手束脚,举步维艰。这样得不偿失,对姨娘没有丝毫助益之事,姨娘会做吗?” 换而言之,她们日后将会是‘互帮互助’的。只是在她设法救下了苗氏的前提之下,注定了掌握所有主动权的人会是她。 “万一我真的会呢?”苗姨娘再次反问。 她如今极想试着去看透张眉寿。 “论武,姨娘在我带来的人面前,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流。”张眉寿看了看堂外,又道:“论毒,姨娘此时恐怕伤不了我分毫——看来必是那假死药的药劲儿还未完全消散去,若不然,姨娘岂会察觉不到我身上多了一件东西?” 苗姨娘凝神片刻,脸色微变。 经了张眉寿提醒,她才嗅出了一丝熟悉而淡极的香气。 “这珠子怎会在姑娘身上?”她虽是发问,语气却藏着叹息,仿佛无需张眉寿回答,已经猜到了答案。 177 牵心蛊 “自然是大哥给我的。”张眉寿道:“姨娘不必心疼,大哥虽有意赠我,可这辟毒珠珍稀贵重,据说世间仅此一颗,既是姨娘让大哥自幼带在身上的,我也不会占为己有——只借来一用而已,待姨娘对我没了威胁,我自会归还给大哥的。” 昨日她带张秋池出府,送苗氏最后一程,回家的路上,张秋池忽然将此物赠予了她。 虽做好了兄妹变仇人的准备,可彼时她得见张秋池的表态,确是庆幸的。 少年因丧母而满身颓落悲沉,却仍满腔恩怨分明,心思透彻无垢。 苗姨娘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 她前脚刚走,儿子后脚便将身上唯一称得上贵重的东西送给了妹妹表诚心,她这做姨娘的还能怎么办? 当然是……紧跟儿子的脚步了。 自己养大的儿子,自己当然清楚。 三姑娘固然沉静多谋到令人感到妖异,可池儿也绝不是蠢乎乎的傻小子。 池儿这般推心置腹地对待这个妹妹,必是有情可原的。 苗姨娘有些感慨,也有些庆幸。 她终于抛去了多余而无用的犹疑,下定了决心。 苗姨娘目光坦诚地看着张眉寿:“所谓毒蛊,与中毒无异,每日蚕食人体,且我定有解法,故不适宜。” “虫蛊,需精心饲养母蛊,方能熟练操控,非一日之功也。” “至于念蛊,听似最为简单,却极为复杂。全然不似民间传闻中的扎小人、暗中诅咒那般轻易——念蛊,虽无需直接将蛊毒种入人体,可其中涉及诸多秘法口诀,繁琐而各不相同,又需以被施蛊人的生辰八字、发肤之物作为媒介,亦不便施展。” 张眉寿察觉到她的表态,不禁真诚地道:“不着急,我可以慢慢学。” “……”苗姨娘沉默了一瞬。 所以,是真的非要给她下蛊不可吗? 小小年纪,防人之心究竟为何会这般重…… 但她想表达的也不全是这门手艺十分难学的意思。 毕竟这些个种蛊方法,多多少少都会对被施蛊人的身体有损害啊。 积年累月之下,轻则身体被掏空,重则每日被疼痛折磨、最终一命呜呼。 “现在可以教吗?”女孩子的坚持与好学,让苗姨娘尤为不安。 罢了,为了自己的性命安危,还是拿出来吧。 苗姨娘在心底妥了协。 她在张眉寿身侧的长凳上坐了下来,抬手抚了抚自己散乱的发髻,又环顾四下。 “姨娘找什么?” “姑娘身上可有发钗之类的尖锐之物?” 张眉寿认真问道:“匕首可以吗?” 年纪小的姑娘家一般都只戴用珠花和发箍而已。 苗姨娘微微睁大了眼睛,而后点头。 姑娘为什么带匕首?这个问题几乎是不用问的——当然是为了防备她! 于是,她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小姑娘随手就拿出了一只带鞘的精致匕首,递到她面前。 并且不忘谨慎地提醒她:“但姨娘需先将刀刃擦拭干净了,再以火烛烧之——因为我在这匕首上淬了毒。” 苗姨娘:“……” 身手不凡的手下、辟毒珠、淬了毒的匕首……还真是无孔不入的防备啊! 所以,从始至终她才是那个小命被人死死攥在手里的蝼蚁,是吗? 苗姨娘默默地按照张眉寿的交待擦拭匕首,什么都不想多说了。 张眉寿眼瞧着她拿锋利的匕首在自己的左手食指指腹处,轻轻划开了一道口子。 而后,竟有一条半指长短,几近透明的胖虫子、随着涌出的鲜血从那道伤口中爬了出来。 张眉寿呼吸一紧,汗毛竖起,心底陡然生出一阵恶寒。 噫……! 她最讨厌的便是软乎乎的虫子什么的了! 苍天可鉴,这可能会是她学蛊路上最大的阻碍。 “这只蛊虫名叫牵心蛊。与其它蛊虫不同的是,它不需要子蛊,也无需种入人体,只需被施蛊人的一丝头发,或一滴血,便可种上此蛊——此乃介于虫蛊与念蛊之间的一种异蛊。” 苗姨娘将蛊虫放到桌上的一只青瓷茶碗中,推到张眉寿面前。 张眉寿强忍着内心的不适,问道:“这只蛊虫有何毒性?” 苗姨娘含蓄地笑了笑。 那笑容仿佛在说——你对它的强大一无所知。 “牵心蛊一旦认了主人,便会与主人心意相通,随主人的意念去操控被施蛊之人的身体。轻至疼痛,重到性命之患,皆由蛊主控制。”苗姨娘徐徐说道:“说得简单易懂些,一旦被种上此蛊,生死皆在蛊主一念之间。” 且种上之后,因没有子蛊,任由再高明的蛊师也无法解蛊——直到蛊主在下一个人身上种下此蛊。 这牵心蛊,历时近百年,耗费了南家数代家主的毕生心血才培育成活一条,原本由每代的南家嫡女世代相传。 张眉寿听得哑然之极。 天呐,这世上竟有如此……可爱的虫子! “牵心蛊每隔十年蜕变一次,故而每十年便需重认一次主人。”苗姨娘看着张眉寿说道:“它认下我已有了十年余,已经历了一次蜕变,如今我早已不是它的主人了。” “姨娘为何不让它重新认你为主?”张眉寿疑惑地问。 小姑娘无处不在的戒备心让苗姨娘默默低下了头。 “牵心蛊需以处子之血喂养,方能完成认主。” 也就是说,只有尚是处子之身的女子,方能做牵心蛊的主人。 张眉寿这才了然。 “姑娘想不想试一试?” 苗姨娘将匕首递给了张眉寿。 张眉寿接过。 …… 半个时辰之后,张眉寿适才离开此处。 马车内,张眉寿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看向阿荔。 阿荔仍旧在瑟瑟发抖。 姑娘为何突然笑着看她? 这笑容清澈明媚,却叫阿荔心底一阵莫名紧张。 张眉寿从袖中取出了一只长形锦盒,递到阿荔面前。 阿荔不敢迟疑地双手接过。 “姑娘,这是?” “给你的,你见过的。”张眉寿笑着说道:“打开瞧瞧。” 阿荔内心欲哭无泪。 虽然知道拿异样的眼光去看待姑娘实在不应该,可她真的好怕怎么办? 阿荔颤抖着双手将锦盒打开。 可待瞧见锦盒内的东西之时,眼神却是微微一滞。 咿……? 178 柳家态度 竟是一支银簪。 且这银簪看起来有些眼熟—— “这不是姑娘那日在灯市所买的银杏簪吗?”阿荔想起来了。 那日姑娘还问她好不好看来着。 张眉寿点着头道:“本就是买给你做生辰礼的。” 阿荔怔然了一瞬,旋即喜不自胜。 对啊……今日是她的生辰,她都记不得了,可姑娘竟还记得这般清楚,且早早便替她备下了生辰礼! 阿荔将银簪并锦盒一并紧紧捂在身前,既欢喜却又红了眼睛。 “多谢姑娘这般厚爱奴婢。” 这应是她自出生起,收到的第一份生辰礼。 如此情形之下,阿荔不由觉得生辰当日去挖坟也是一件极有意义的事情了。 …… 翌日一早,张眉寿刚起床梳洗罢,就听阿荔悄悄在耳边说道:“姑娘,柳家的人到了。” “这么快?”张眉寿有些讶然。 “说是日夜赶路,今日天刚亮便进了城……”阿荔小声地道:“来的是大太太家的嫡兄嫂,连一个长辈都没有——想是觉得丢人,没脸来呢。” 当年柳氏揣着别样的心思嫁进张家,也不知张家父母是不是真的对此一无所知。 张眉寿问道:“大伯可去前厅说话了?” “本是去不得的,可听说柳家来了人,强撑着下床让人扶着过去了……还不知如今前厅是什么情形呢,姑娘,要不要奴婢再去打听打听?”阿荔一脸八卦。 张眉寿摇摇头。 “不必了。” 张家统共就这么大,前厅里什么情形,还用刻意去打听吗? 且待事情落定之后,母亲自会与她说的。 阿荔闻言也只能收起了八卦的心思,不再多说。 张眉寿用罢早食,与张眉箐一同去了私塾。 徐婉兮今日到的极早,张眉寿刚进了书堂内,就瞧见她朝自己招手。 张眉寿走过去,只听她压低了声音说道:“我让莲姑一早去买了秦记的包子,眼下还热乎着呢,你快偷偷尝尝……” 私塾里的女先生向来不赞成她们在书堂里随意吃东西,道是有失仪态,所以徐婉兮才会用‘偷偷’二字。 “我今日特地来得这般早,就是为了能让你吃上一口热乎的包子……莲姑天刚亮可就出府去买了,听说排了许久呢。”二人挤在同一张椅子里,徐婉兮低着头边吃边说。 张眉寿就着手中的油纸包咬了一口,包子果然还是热烫的,皮儿软馅鲜,极可口。 蒋令仪与几位小娘子一进来,便瞧见了徐婉兮与张眉寿将头埋在书桌后窃窃私语的模样。 蒋令仪眼底神色微讶,却仍笑着走近,声音柔柔地道:“徐妹妹和张妹妹今日来得可真早。” 徐婉兮淡淡地“嗯”了一声,虽无针对的心思,可敷衍之意甚重,显是半句话也不愿与之多言的。 张眉寿则抬起头看向蒋令仪。 女孩子过于沉静的目光让蒋令仪有着一瞬的怔愣。 可旋即,她便恢复了笑意,像是随口提及一般:“两位妹妹可听说了——昨日一桐书院的辩赛题目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说是有一名叫谢迁的学生辩的极好,现如今外面都在口口相传呢。” 徐婉兮轻轻“啊”了一声,道:“当然听说了,确实辩的好。” 不止辩的好,人长得也好呢。 可惜你没那个福气亲眼瞧见—— 徐婉兮眼角上扬,轻飘飘地斜睨着蒋令仪。 张眉寿亦点点头。 蒋令仪将二人的神情看在眼中,心中疑惑愈深。 虽没大肆炫耀,可徐婉兮眼睛里那点子小得意藏都藏不住,可见她确是去听了辩赛的…… 张眉寿必然也去了。 那就说不通了。 张眉寿敏锐地捕捉到了蒋令仪眼神中一闪而过的疑惑。 …… 张眉寿回到家中,先去了海棠居。 宋氏近日来气色看起来不甚好,此刻眉间更是盛满了不耐。 “你祖母带着你大伯跟柳家的人在前厅说了大半日了,可那柳家兄嫂皆是万中无一的肉性子,软软乎乎、磨磨唧唧……一边不敢与咱们张家辩驳,一边又不敢承认,摆在眼前的这点儿破事来回揪扯,至今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待说得急了,便只有一句什么若是咱们张家当真瞧不上柳氏,他们愿意自请和离——这叫什么不要脸的话!” 做了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竟还想要清清白白地和离?! 做梦去吧。 张眉寿听在耳中,却是问道:“他们可去看过大伯娘了?” “刚进了大门,就被请去了前厅说话,直说到现下,连口饭都没吃呢,更别提是看人了。”说到这里,宋氏忍不住冷笑道:“大抵也是自知理亏,没脸去见了。” 张眉寿点点头。 自知理亏是真,可薄情也是真——虽此事不光彩,可正因不光彩,他们难道就不怕柳氏被苛待为难凌虐?看都不去看一眼,可见是根本没有将柳氏的死活放在眼里。 故而,他们怕的根本不是柳氏的下场如何,而是他们柳家的颜面、和张家是否会因此事为难于柳家。 所以才会不辩驳、不承认、不负责。 为的就是无论如何也不认下这个‘污名’。 张眉寿之所以会这般想,也是前世之鉴尚在眼前——上一世柳氏‘病死’之后,柳家一个字都没敢多说。 “母亲,不如您去劝一劝祖母吧。” 张眉寿仰面看着宋氏说道。 宋氏不解地看着女儿。 此时有甚好劝的?难不成,要放过柳氏一家吗? 这口恶气,谁能轻易咽得下去? “母亲,那柳家有什么值得咱们非去死命争辩的?是他们能拿得出金山银山来弥补咱们,还是说逼得他们跪下来与咱们磕头,事情便能重来了?” 自然都是不能的。 宋氏叹口气。 又听女儿说道:“且若逼得急了,万一他们一不做二不休,往父亲身上泼脏水怎么办?父亲日后是要入仕的,若清誉因此被毁,可就不值当了。” 宋氏听得皱眉,已是想明白了其中的利弊,可仍忍不住道:“难道真的由着他们将柳氏从张家带走?和离?岂不便宜他们了!” 179 凶手抓到了 且不说老太太能不能同意,单说大伯那幅模样,活脱脱是做鬼也不肯放过柳氏的。 “母亲怎么还听不明白呢?”张眉寿也叹了口气。 宋氏张了张嘴巴。 呃,她这竟是……被女儿嫌弃了? “谁说要让他们将人带走了?和离一说,必是他们刻意拿来做幌子的,好显得不那么心虚罢了。” 大到两国论事,小到二人博弈,本就是你进我就再多进几步——明知进不了,实则只为图个迂回罢了。 什么和离什么不辩驳,统统只是迷魂阵罢了,只当没听见,死守着自己的目的便是了。 张眉寿点出了最为关键的一句话:“如今,柳家是柳家,柳氏是柳氏,已是不相干了。” 只要祖母不再揪着柳家不放,柳家是绝不会、也绝不敢为了柳氏的死活而继续揪扯下去的。 越是胆小怕事的人,越是知进退。 柳家兄嫂,这一趟前来,肩上只怕是背着‘军令’的——只要他们维护住柳家颜面的目的达成,柳氏是死是活,根本不重要。 说白了,他们要面子。 那就将面子给他们。 只将柳氏的命留下就是了。 宋氏本就不迟钝,只是被柳家那幅恼人的态度搅得心烦意乱了而已,眼下听女儿这般讲,自己又细细想了一遍,心中亦是有了分辨。 “蓁蓁越发机灵了。”宋氏看着女儿,有些出神地说道。 张眉寿正被她瞧得不自在时,又听母亲讲道:“但我与你父亲俱是顶聪明的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也没什么稀奇的。” 张眉寿:“……” 这话是认真的吗? “你先等着,母亲去一趟前厅。” 宋氏已经匆匆离去。 前厅内,张彦被气得咳嗽不止,指着柳家人骂道:“果然是什么人家教养出什么女儿……简直毫无廉耻之心!当年柳氏在家中蹉跎至二十大龄仍未嫁,你们当真不知其中因由吗?明知她存了龌龊心思,还厚颜与我家议亲,我看你们根本就是包藏祸心!” 柳家兄嫂一个摇头,一个不住地摆手,面上为难地说着:“妹婿,不至于,真不至于……” “身子要紧,当心些,勿要动怒啊。” “是是,此事当真是误会一场……” 柳家嫂子又看向张老太太:“您老人家快劝劝妹婿吧,这样下去身子如何能吃得消?” 真被活活气死了,他们柳家只怕真的洗不脱了。 张彦越看他们这副模样越是气得喘不上气。 此时,宋氏走了进来。 张老太太看得眼皮子直跳。 她只盼着二儿媳千万别是来添乱的。 宋氏走到她身边,弯身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张老太太皱紧眉头,看向正交头接耳的柳家兄嫂。 “母亲,退一步海阔天空,得饶人处且饶人吧。”耳边二儿媳一副‘息事宁人’的语气,将张老太太心底的烦躁驱散了许多,现出一丝清明之意。 对,何必非要让柳家人将头碰到地上认这个陈旧错杂的烂账呢? 认了又能如何。 只要将柳氏这个罪魁祸首留下来,多少恶气出不得? …… 暮色渐浓,天地四合。 愉院里刚掌上灯,晚风徐徐,张眉寿正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乘凉。 “姑娘。” 阿豆从外面回来,向张眉寿禀道:“王家公子请姑娘去一趟王家。” 张眉寿还未来得及点头,便听一旁的阿枝说道:“时辰不早了,姑娘若要同王家公子玩,明日再去也未尝不可。” 阿枝原名叫婉婉,原是海棠居里的二等丫鬟,因说话做事都极牢靠,原就是与芳菊被一同当作大丫鬟使唤的,故而直接被宋氏送到张眉寿跟前做了大丫鬟。 张眉寿顿了顿,道:“我去去便回。” 阿枝微微皱眉。 “姑娘昨日说是与徐二姑娘一同出去,可徐二姑娘早早便回来了,姑娘却到了半夜方才归家……奴婢初来乍到,念姑娘昨日是初犯,便替姑娘兜着了。可姑娘若再这般胡闹,就休怪奴婢告到二太太耳朵里去了。” 阿枝对自己的奸细身份毫不掩饰。 张眉寿没答她的话,而是向阿豆问道:“伯安哥可说找我所为何事?” 阿豆犹豫了一瞬。 那传话的下人什么都没说啊。 可阿荔在悄悄掐她的腰…… 阿豆看向自家姑娘,心一横,道:“听说是王家太太想找姑娘去说话。” 她如今撒起谎来当真是半点不慌了。 可能真的如阿荔所说的那样——她长着一张不会撒谎的脸,撒起谎来旁人根本看不出来,不好好利用起来替姑娘效劳真的可惜了。 阿枝果然信了。 见张眉寿迟疑地看着自己,阿枝无奈道:“那姑娘早去早回。” 既是王家太太有请,又近在隔壁,若是不允姑娘前去,传到王家太太耳中未免不好,兴许会让人觉得姑娘倨傲不懂事,不知敬重长辈。 张眉寿顺利出了门。 王守仁的小厮就等在张家角门旁。 “张姑娘,我家少爷在西漕河旁等着您呢——”小厮压低着声音说道。 手中提着风灯的阿荔眼睛动了动。 大家同是见多识广的人,小厮这说话的腔调她一听就知道又即将要有刺激的事情发生了。 张眉寿来到西漕河旁,远远就瞧见凉亭内有灯火跳跃。 “蓁蓁,快过来!” 却是徐婉兮的声音。 张眉寿心中疑惑,加快了脚步朝着凉亭走近。 直待走到凉亭外,借着昏黄的灯光,才瞧见亭内竟站了好些人。 张眉寿惊讶间,没留意脚下石阶,身子一歪,竟险些扑倒在地——若非有一只手及时扶住了她的手臂的话。 “当心。” 男孩子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张眉寿抬头去看。 是祝又樘。 “多谢公子。” 张眉寿稳住身形,他才松开自己的手。 “蓁蓁,凶手已被朱公子的随从给捉住了!”徐婉兮说话间,狠狠地踹了一脚那被装在黑麻布袋中的东西。 并不忘邀请张眉寿一同加入:“你也快来踹两脚出出气!” 张眉寿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祝又樘,只见他朝着自己微微点头。 眼神敏锐的王守仁疑惑地挠了把耳朵。 忽然觉得蓁蓁与殿下之间仿佛很有默契是怎么回事? “这里面是谁?”张眉寿立即问道。 180 作妖的三丫头 “还不知道呢,只等着你来了一起拆了麻袋瞧呢!”徐婉兮上前抓过她的衣袖说道。 张眉寿莫名凌乱。 这种非要等着人到齐了,才肯一起拆礼物迎接惊喜的既视感是怎么回事? “既是要害我,十有八九是咱们认识的!这身量儿也不高,显是与咱们差不多大小的——若是瞧清了是谁,反倒不好下手,倒不如趁着眼下不知其身份,先打上一顿再说!即便打出个好歹,回头与各自长辈们说起,也不必担责!”徐婉兮绷着一张小脸,煞有其事地说道。 张眉寿不晓得这是什么逻辑,但乍一听竟觉得还挺有道理的。 徐婉兮坚持要她也踹上两脚,盛情难却之下,张眉寿当真也踹了。 麻袋里传来低低的闷哼声,其内之人显是被堵了嘴巴,叫喊不出来的。 “行了行了,快拆吧!”徐永宁在一旁等不及了。 他最讨厌吊胃口什么的了。 得了祝又樘的点头之后,王守仁才示意身边的小厮上前将麻袋口打开。 小厮先解开了绳子,而后利落地将那麻袋往上一抽,里头装着的人就被‘倒’了出来。 即便手脚被捆死,头发在挣扎中早已凌乱不堪遮住了容貌,可徐婉兮仍第一时间竖眉骂道:“好啊……蒋令仪!竟是你这贱东西想害我!” 那股令人作呕的气质,她即便闭着眼睛也绝不会认错的! 早知是蒋令仪,她就该拿了棍棒,将人往死里打才对! “二妹,你瞎嚷嚷什么呢!怎么可能是蒋家妹妹。”徐永宁横了妹妹一眼,又看向地上那个被捆得死死、却仍在不停挣扎的身形。 瞧着确实是个小姑娘,可哪里就像是蒋妹妹了? 分明一点都不像。 蒋妹妹那般胆小柔弱,知书达理,善解人意…… 徐永宁一席称赞蒋令仪的话还未来得及念叨完,就忽然在心里头打了结——打了个死结! 只因徐婉兮亲自上前弯下身,拨开了那小姑娘散乱的头发,迫其露出了真面目来。 “素日里说你眼瞎你还不信!”徐婉兮瞪着兄长,莫名得意。 徐永宁的神情活像是被雷劈了一般。 张眉寿的感受则有些矛盾。 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意料之中的是,她本已怀疑上了蒋令仪;意料之外的是,上一世像个跗骨之蛆一般令她厌恨的人,此时竟这般轻易地落到了她的手中,被捉住了这样的把柄。 但细想想,似乎也没什么奇怪的。 蒋令仪是真正的孩子,而她、甚至是—— 她悄悄看向一旁的祝又樘。 都是重活的老妖精! 这样的悬殊之下,没有这些意外的变故才是奇怪呢! 诸如这般的变故,日后恐怕会越来越多。 如此想着,再看向送上门来的蒋令仪,张眉寿的眼神便有了变化。 而蒋令仪不知因何,忽然停下了挣扎和呜咽,将头别到一侧,转而抽泣起来,娇小的身形随着哭泣而微微颤抖着。 徐婉兮“呕”了一声,道:“狐狸尾巴都露出来了,此时还装给谁看呢!” 须得知道,这里头唯一的瞎子——她的兄长,徐永宁,此时都已额角青筋微跳,露出了忍无可忍的神情来。 “眼下要怎么办?可要让人回去知会各家长辈出面处置?”王守仁看着众人问道。 他对除了蓁蓁之外的女孩子都没太多印象,只记得蒋令仪是钟家的表小姐。 而钟家有个女儿被封为了静妃,因静妃诞下了六皇子后,唯宁贵妃马首是瞻的缘故,如今连带着整个钟家的尾巴都翘起来了,这两年来在小时雍坊里的做派极张扬得意。 “那可不行!我这口恶气,还没出干净呢!”徐婉兮头一个站出来反对。 她隐约也知道,蒋令仪虽作恶在先,他们却也瞒着家中绑了蒋令仪——此事若由大人们出面,为了姑娘家的颜面,十有八九是要息事宁人,小事化了的。 她最是有理说不清的人,到时若蒋令仪开口混淆是非,她岂不只有吃亏的份儿? 她回回与蒋令仪斗嘴,都会莫名成为她一个人的错,即便明面上占了上风,可每每都讨不得好。 “不经长辈是不可能的。”张眉寿看着她说道。 徐婉兮还未来得及说话时,又听张眉寿问她:“婉兮,你怕不怕将此事闹大?” “怕什么?我恨不能闹得越大越好呢!” 张眉寿点头。 好,那就闹大一些好了。 索性胡闹是孩子的本性嘛。 松鹤堂内,刚打算睡下的张老太太蓦地一惊,坐直了身子。 “哪里来的锣声?” 老太太困惑又恼火地问道。 近来烦心事一桩接着一桩,跟不要钱似得全落到了她头上……今日好不容易能早睡一回! 养个生怎么就那么难! “老太太稍安勿躁。近来天干,兴许是哪家走水了……”大丫鬟劝慰道:“已让人出去打听了,您且安心歇着。” “走水?”张老太太皱眉。 确然,已经入夜了,这般敲锣打鼓——天子脚下,权贵窝里,遭贼是不可能的。除了走水还能有什么旁的可能? 可事实证明,是她的想象力太过匮乏了! 不多时,就有丫鬟慌张地前来禀道:“老太太,外头敲锣的竟是三姑娘身边的丫头……不单如此,三姑娘她还绑了钟家的表姑娘!” “什么?” 张老太太脸皮一抖。 等等,这事儿听着怎么那么像疯老头子的作风,确定那个三丫头不是疯老头子假扮的吗? “究竟是怎么回事!” 丫鬟一边摇头一边道:“奴婢只知与三姑娘一起的竟还有王家公子、定国公府二小姐和二公子……直将钟家表姑娘捆得似粽子一般,正拖着往钟家去呢!此时外头已经围了好些人了!” 想到那荒唐的情形,丫鬟竟有些忍不住心疼丢人丢到如此地步的钟家表姑娘。 张老太太气得头晕,却不至于崩溃。 毕竟还有王家和定国公府与她一同分担——这么想着,不禁觉得是不幸中的万幸。 “还愣着做什么?快伺候我穿衣!”张老太太催促道。 她倒要去瞧瞧,三丫头这是作的什么妖! 181 貌美是罪过 张老太太在前院遇到了同样闻讯准备去察看情况的三房夫妇。 “母亲切莫着急,事情未必有下人传得那般糟糕。”张家三太太纪氏一边扶着老太太往外走,一边说道:“听说二嫂已经赶过去了,您别担心。” 张老太太听得却更着急了。 二儿媳不去且罢,去了还了得? 管教女儿是不可能的——她只怕是赶去给女儿撑腰的吧! 张老太太自认对二儿媳的这点了解还是有的。 而二儿媳不愧是二儿媳,果真也没有让她失望。 张老太太赶到时钟家大门外时,几乎一眼就瞧见人群中,姿容艳压众人、却偏偏作出母鸡护小鸡崽姿态的宋氏。 事情尚未明朗之前,她首先要不分青红皂白地护住自家女儿才好——这是宋氏为人母的原则。 张老太太正要叹气时,却紧接着又瞧见了同样姿态护着儿子的王家太太…… 好么,果真是物以类聚。 眼见表小姐被欺负至此,却还要任人围观指点,钟家的人已经恼得面红耳赤,恨不能原地跳脚,可偏偏有一名带刀的年轻人挡在表小姐面前,根本不让他们靠近! 还有没有王法了! “老爷,要不然咱们报官吧!”下人忍无可忍地说道。 “混账,报什么官!” 年纪约在四十上下的钟家老爷钟世平气得胡子直抖。 报官?难道表小姐被人绑起来奚落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吗! “让你们各家能说得上话的人来见我!我不与你们这些妇道人家多费口舌!”钟世平指着宋氏和王太太说道。 又对下人吩咐道:“还有,速速去定国公府请人!” 住在府上的外甥女任人这般欺负侮辱,且还逼到了他家大门前,又惹了这么多人围看——虽说是孩童之举,却也实在令人恼火,今日他非要好好问问这几家府上究竟是怎么教养的孩子! 不消去想,必是那小霸王徐永宁领的头——平日里看他待令仪颇为和善,原还想着能让外甥女攀上一门好亲事的,谁成想今晚竟出了这样糟心丢人的事情! 祝又樘在一棵老枣树旁远远瞧着。 钟家如今越是强势,待会儿真相被抖出来之后,脸上便越是难看。 可事情做到这个份儿上,换谁谁能不恼? 偏偏小皇后等人对事实只字不提,只作出孩子间胡闹的架势来,根本是存心招惹更多的人前来围看,欲将事情闹大。 祝又樘似有若无地笑叹了一口气。 这有仇必报,绝不吃亏的模样,长大后倒是半点没变。 祝又樘的目光定在被年轻妇人护在身后的小女孩身上。 小女孩躲在母亲身后,一双漂亮的眼睛被灯笼的火光映得烨烨生辉,仿佛有星辰在其中跌落。 祝又樘的眼神渐渐变得深邃。 “老爷,定国公世子来了!” 钟家的仆人小跑在前头,向钟世平禀道。 钟世平下意识地下了两层石阶想要迎上前,可旋即又止了步。 今日有错的可不是他们钟家,他犯不着还要去巴结讨好! 于是,钟世平只神情肃然地朝着定国公世子拱手作了一礼。 定国公世子还礼罢,便将儿子和女儿一左一右拉到了身侧,未问事情缘由,先是沉着脸训斥了徐永宁。 “胡闹!” 说着,看向徐永宁身侧的小厮:“主子不懂事,你们不知规劝且罢,竟也跟着变傻了不成!还不快给钟家表小姐松绑!” 小厮有苦难言。 松绑? 可是世子,那个拦在蒋姑娘身前,身上带刀的人,不归咱们管啊…… 钟家太太带着一群丫鬟婆子也赶了出来,眼睛捕捉到横在地上的蒋令仪,连连惊呼“我可怜的儿”,却只能拿握着帕子的手、颤颤地指着清羽:“你这歹人,快将我家姑娘放了!” 清羽全然不为所动。 被骂,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既然人都到齐了,就让蒋姑娘说话吧。” 一道稚嫩的女孩子声音,口齿清晰地说道。 清羽面无表情地弯下身,拽出了蒋令仪口中的布团。 “舅舅、舅母!” 蒋令仪颤声哭喊着,一双泪眼尤为可怜。 “仪儿啊!这是……我钟家这是作了什么孽啊!”钟家太太急得直顿足。 “世子,咱们两家向来交好,比邻多年,不知今晚贵府公子何故要这般折辱我这年幼的外甥女?偏又敲锣打鼓,闹得人尽皆知……这要仪儿往后如何见人?我钟家又要如何向妹婿一家交待!”钟世平愤怒难当地问道。 又指向清羽:“且天子脚下,动刀动剑……对待一幼龄闺阁女子,何至于使如此手段啊!如今众目睽睽之下,竟还这般一味挟持着不肯放人,这究竟将我钟家置于何地!” 蒋令仪不想再听下去。 “舅舅,我想回家……” 女孩子的哭声让围看的人忍不住心生怜悯。 感受着诸多指责的目光,清羽绝望地闭了闭眼睛,默默承受着。 “仪儿,你不必怕!舅舅自会给你主持公道!”钟世平语气咄咄。 “你自己闯的祸,自己站出来痛痛快快地说清楚——若有错,则担过!定国公府绝不可能偏袒你半分!”定国公世子看着儿子,沉声说道。 徐永宁无奈望天。 天知道他根本什么都没做啊! “父亲,是蒋妹妹先雇人加害妹妹与张家三姑娘!” 憋了半天,终于能说出口了! 可蒋妹妹这个称呼还没来得及改掉真是违和啊。 站在张眉寿身边的张敬长吁了一口气。 他就知道,这局面闹得这样大,事情兴许会有反转,所以才一直劝母亲静观其变,先不必着急表态。 “这竟是贼喊捉贼……!”钟世平怒视着徐永宁。 “宁儿,究竟是怎么回事?”定国公世子审视着儿子。 徐永宁迎着众人的目光,将昨日在一桐书院附近的暗巷中所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 “简直荒谬……”钟世平认定这是污蔑,气愤难当地道:“且不说仪儿性情温和,待人和善,单说她与徐家小姐同为稚龄,能有什么过节值得她这般铤而走险!” “女孩子之间,还需过节吗?单是我比她长得貌美这一点,在她眼中已是天大的罪过了!” 一直没插话的徐婉兮此时终于忍不住了。 182 指认蒋令仪 小姑娘的语气透着对自己容貌的自信。 四下莫名安静了一瞬。 即便是处境尴尬的蒋令仪,在心急羞愤流泪之余,也没忘抽空在心中翻了个白眼。 但一时间,几乎是所有的人都将今晚之事当作了是徐婉兮与蒋令仪之间的矛盾——不管哪个说法是真,错的人究竟是谁,但定是两个孩子间的闹剧便是了。 可……女孩子间的闹剧闹得这般大,也当真是少见的。 “雇人行凶,事关重大——宁儿,你若没有证据,绝不可信口胡言。”定国公世子的眼神渐渐变得深沉。 他自己养大的儿子自己很清楚。 宁儿虽处处不算出色,又爱闯祸,可唯一的优点便是不擅撒谎,真说起谎来即便是个瞎子也能一眼识破。 咳,虽然这么一说好像根本不是什么优点啊…… 迎着钟世平不屑而愤怒的目光,徐永宁毫不犹疑地点头。 “父亲,我们有证据!” 可……此事要怎么梳理来着? 真说起来,好像有点复杂啊。 徐永宁话到嘴边,忽然觉得他那个假脑子又不够用了,只能满心不甘地朝着一旁看去:“王守仁,你来说!” 王守仁从王太太身后站了出来。 张眉寿看着他。 “昨日我们侥幸擒住了那帮被雇使的混混头目,他可以出面作证。” “万一是你们买通的呢!”钟家太太收起了哭啼,反驳道:“若真出了这样惊险的事情,你们因何要瞒着各家长辈,又岂能不被吓出个好歹来?竟直到今晚才忽然这般大闹?闹且闹了,还公然绑人,当真欺人太甚! 什么混混头目,那样腌臜的东西,岂会与我家姑娘扯上半点关系!” 她势必要维护住蒋令仪的名声,因为这事关钟家的颜面。 “钟太太此言委实怪异,根本狗屁不通。”王守仁皱着眉,一脸嫌弃地说道。 什么叫他们岂能不被吓出个好歹来? 自己没出息,别把他们扯进去好不好! 王家太太一巴掌呼在了儿子的脑袋上。 “你这臭小子!” 说得也太好了吧! 王家太太口不对心地想着。 “王翰林那样的神仙人物,怎教出了如此粗鄙不堪的儿子!”眼见妻子被如此顶撞,钟世平气道。 “狗屁不通乃正经遣词,怎么粗鄙了?钟家伯父兴许该静下心来好好读一读书了,莫被真正的粗鄙之气沾染了。”王守仁语气坦然。 张敬暗暗有些心动。 好苗子啊…… 钟世平正被堵得说不出话来时,又听王守仁接着说道:“我们昨日之所以未将此事公诸于众,是因尚不知凶手是何人,不敢贸然打草惊蛇而已——若非我们装作什么都不曾发生的样子,让凶手误认为所雇之人阳奉阴违,送出去的银子打了水漂,又怎能将蒋姑娘引出来呢?” 蒋令仪听得暗暗咬牙。 她自认在一群孩子中,脑子已是拔尖儿的了——她自幼仗着自己的小聪明,不着痕迹地占了许多便宜,已近要习惯了,谁成想此番竟反过来被人算计了。 她就说,怎么会那么巧,她前脚刚见到去打听消息的仆人,后脚就被绑了! 原来从头到尾都是陷阱! “小五,让他们出来吧。”王守仁朝着身边的小厮吩咐道。 钟世平还要再言,却被定国公世子出言阻止了。 “此事非同小可,非是孩子们几句戏言便能颠倒黑白的,钟老爷不妨先听一听再做判断也不迟。” 钟世平皱眉不语。 两名双手被绑在身后、一高一矮的男子很快被小厮带了过来。 其中一名身形高大,身上的粗布短褐寒酸邋遢,浑浊的眼神中藏着积年累月的戾气,乍然出现在此处,只觉得与四下锦衣华服的贵人们格格不入。 这显然就是王守仁口中所说的“混混头目”了。 而另一个低着头不敢说话,身材略微发福的中年男子,端看衣着打扮,分明就是个富贵人家的下人模样。 钟世平和钟家太太尚无太多反应,可一旁的丫鬟婆子却已经有人面露异色。 主子们不认得府里的一个寻常下人无可厚非,可她们却认出来了…… 这不是先前因为在前院做事总是偷懒,被打发到后院做脏活倒夜香、人称府里最有味道的男人——老齐吗? “你先说罢。”王守仁看着混混讲道。 混混虽被缚住了双手,此时却浑然不惧。 相比身体里要命的毒药,这场面算个屁。 他恶狠狠地瞪着身旁的仆人,高声说道:“前晚此人找到我,给了我二十两银子,要我带人等在一桐书院附近——盯紧定国公府的马车,再挑了与徐二公子同行中最貌美的小娘子,将人掳走!还特地叮嘱我不必伤人性命,但须毁了那小娘子的容貌!” 他当时真是见鬼了才会觉得这是一笔轻松的买卖! 四下众人听得心底大惊。 这话从凶神恶煞的混混口中说出来,和从娇声娇气的徐家二小姐嘴里说出来……可完全不一样! 原来当真是因“容貌”惹起的祸端? 宋氏和张老太太神情最是震动。 婆媳二人皆下意识地看向了张眉寿。 昨日定国公府的马车停在外头,徐婉兮亲自邀了张眉寿一同出门…… 看罢了自家丫头,婆媳俩又不约而同地看向徐婉兮。 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误会啊? “该你说了。”王守仁看向蒋家的仆人。 男人梗着脖子不说话。 “你有脸找我,没脸承认?”混混朝他脸上吐了一口口水。 男人气得面红耳赤。 天知道他怎么会找上这个傻子! 混混仍死死地瞪着他,粗鲁地道:“你家主子以为我没依约办事,特地让你再去找我!你见了我之后,我反过来再向你要二十两银子,你气得跟疯狗一样走了,回头就找到了你家主子,奈何话还没说完呢,就被当场拿住了——如此铁证,你还有什么话说!做了亏心事,就痛快承认,别窝窝囊囊地装哑巴,跟个娘们儿似得!” 男人彻底听不下去了。 “你他娘的到底是谁的人!” 大家都被绑着,凭什么他这么正义! 183 精湛的演技 收了他们的银子,将事情办砸了,还这般理直气壮地倒过来指认辱骂他,活脱脱一副要与别人一同逼供的模样,是不是有病! 混混岂止想骂他,如果不是双手被缚住的话,甚至还想打他! 原本他的日子过得好不逍遥,就因为接了这么一单生意,害得他差点连命都没有了!如果今晚之事不能得到顺利解决,对方心情不好,不给他解药怎么办? “老子实话实说而已!左右已经闹开了,索性便闹到公堂上去!老子为人证,可由不得你不承认!” “你……”蒋家仆人气得无言。 眼见二人大眼瞪小眼,几乎是对骂起来,围观者纷纷低声议论着。 这般情形,真相如何几乎已是昭然若揭了。 原来不是定国公府的姑娘公子绑了钟家表姑娘,而是钟家表姑娘先雇凶害人在先,落入引蛇出洞的陷阱在后…… 若说蒋家姑娘是被陷害的话,那试问她作何要大晚上的独自去见那粗使仆人,身边连个丫鬟都不带,只与那老仆被人齐齐抓住了? 单是这一点,几乎已是坐实了王家小公子的话。 若果真如此的话,那这蒋姑娘的心思未免过于善妒歹毒了。 一个孩子兴许是在说谎,可定国公府、王家、张家……难不成这些孩子个个都在撒谎不成? “还有苍家小公子,也可出面作证昨日之事。”王守仁不忘拉好友出场。 毕竟阿鹿为了抵挡凶徒,还将脚给崴了、如今尚在家中歇养来着,那伤脚兴许可以被列为“物证”也未可知? “对,还有朱公子主仆,都瞧见了!”徐永宁补充道。 似乎还有一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但好像并不值得一提的样子。 “上公堂就上公堂,你横竖是赖不掉的!”徐婉兮看着蒋令仪说道。 定国公世子抬手示意儿女住口。 好了,事情说到这里,真相已经大致明朗了。 他看向脸色起伏不定的钟世平。 “依钟老爷之见,此事应当如何处置才算妥当?” 定国公世子语气还算平和,可钟世平却清楚地知道,那只是世家一贯摆在明面上、虚伪的大度而已。 自家女儿被人这般算计,换谁谁能不恼? 这得亏是没得手啊! 真若得了手,那才是真正的毫无转圜。 钟世平紧紧攥了拳,心底五味杂陈,神情郑重地道:“正如世子所说,此事非同小可,绝不能轻易下定论——” 说着,再看向蒋令仪的目光,已是满含严厉之色。 “仪儿,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且如实道来!若敢有半字隐瞒,我即便是你的亲舅舅,却也不能轻饶了你!” “舅母不信你能做出这种事情来……” 仍旧歪倒在地,却已无人提议要将她松绑的蒋令仪哪里听不出舅舅和舅母的暗示。 这是要她想法子为自己开脱。 可她今晚已被人当场捉了个正着,即便是有理也说不清了,更何况还没理呢! 平生未有过的惊慌和羞愤让她唯有不停地哭着摇头否认。 余光中,她瞥见了平日里与她走得极近的那几位小姑娘此时皆拿匪夷所思的目光看待她。 甚至,她已经听到了奚落的声音。 蒋令仪循着那声音望去。 忽然,她放声大哭起来。 众人皆看过去。 “元妹妹,我当真替你瞒不下去了,你便站出来承认了罢!” 元妹妹? 众人惊惑时,循着蒋令仪的目光看去,只见她那双可怜又委屈的眼睛定在了一名着粉色裙衫的女孩子身上。 那是元家三小姐元棠。 元棠因先前拿蛇吓唬徐婉兮之事,再不得去私塾,又被家中禁足许久,直至近日才能略微出门走动。 元棠有着一刻的傻眼。 只听蒋令仪哽咽着说道:“那日你找到我,说你想托人去城外青亭镇上的福灵寺求一只平安符,先前求的那只不慎弄丢了,才会诸般不顺——可你又说如今家中不允你轻易出门,身边的丫鬟也是新换了一番,不好差遣……我同情你近日来郁郁寡欢,便答应替你寻一位牢靠的人前往福灵寺求平安符。” “你在胡说些什么!”元棠诧异地看着她,一时再没了落井下石的心情。 蒋令仪自顾紧接着往下说:“我念着青亭镇离京城足有五六十里远,来回须得一整日,丫鬟婆子恐路上出差池难以应对,便寻了我们府上的老齐。 可你偏偏又说还要添香油钱才显心诚,另要在佛祖面前好生念叨一番,横竖非要亲自叮嘱了老齐才能放心,我那般信你——可谁知你竟暗下买通了老齐,偷偷雇人去害徐妹妹!” 说到最后,眼泪滚落,伤心又失望。 元棠这才明白她的用意! “你往我身上泼的什么脏水!”女孩子失声道:“我何时见过你了?又何时要求什么平安符了……蒋令仪,你这撒谎的本领当真了不得!” 徐婉兮紧紧皱着,下意识地看向元棠。 女孩子的惊慌失措竟真有几分像是因心虚而跳脚。 “我知道你因为先前放蛇之事仍记恨徐妹妹,可那本就是你的不对,怎能将这些日子受的苦一并算到徐妹妹头上呢?今日若只是寻常小打小闹,我也能替你一力承担了,可此事非比寻常,我若再帮你遮掩,那便等同是害你啊!” 张眉寿将袖中伸出的大拇指又死命地缩了回去。 真不愧是上辈子有幸死在她手里的人,确是生来便有其过人之处。 面对蒋令仪堪称精湛的演技,和四下异样的眼光,元棠崩溃了。 若不是她此时的脑子还算清醒的话,她甚至要忍不住扪心自问自己是不是真的做过这件事情,只是因为太忙给忘记了?! “前些日子,徐妹妹从元府门前经过时,元小公子还曾横冲直撞地为难过徐妹妹,口口声声要替你出气——如今想来,莫不也是你的唆使吗?”蒋令仪哭着问道。 元棠身形一僵,到了嘴边的话忽然打了结。 她自然是没有唆使过元朗去为难徐婉兮的。 可蒋令仪此时提出此事,为的却不仅仅是坐实她记恨徐婉兮的事实吧? 这是在威胁她…… 又一次拿元朗受伤痴傻的真相威胁她! 184 陈明利弊 “老爷,仪儿向来是不会撒谎的!”钟家太太看着钟世平急切地道。 钟世平暗暗松了口气,适时地看向定国公世子。 “世子,我这侄女生性善良柔弱,我便知道此事必有内情!” 定国公世子不置可否地看了他一眼,旋即却是向元棠问道:“你可承认雇人行凶之举?” 年幼的小姑娘本已满心不安惶恐和挣扎,此时听得定国公世子这般发问,心下更是恐惧到了极致。 “我……” 元棠死死咬着下唇,发红的眼眶中涌出大颗的泪水,辩解的话到了嘴边,却根本吐露不出来。 “这便是认了!”钟家太太拿攥着帕子的手指向元棠,痛心地道:“我与你母亲向来也是交好的,算是看着你长大,怎不知你何时养出了这样一幅尖利的性子来!先前说你引蛇害徐二姑娘,我还不大相信,可眼下看来……” “我家姑娘才没有!” 元棠身边的丫鬟忽然站出来打断了她的话。 “我家姑娘近日来根本不曾见过蒋姑娘!” 蒋令仪抽泣着道:“自打上次元妹妹犯错之后,她院子里的丫鬟统统换了一遍,她既知你是元太太派去盯守着她的,自然不可能让你知晓——我两番见到元妹妹,她身边皆是没有丫鬟的。” 丫鬟听得心急却无言以对,只能催促着元棠:“姑娘,您倒是快些将此事说清楚呀!” 平日里拿她们撒气时不是挺能说的么,怎么眼下忽然成了哑巴了! “这是心虚了……” “孩子间小打小闹且罢了,可小小年纪雇人行凶,这简直骇人听闻!” “也不知元家究竟是如何教养的女儿……” 四下指责议论声不断。 也有人认为此事没有那么简单,仍暗暗观望着。 定国公世子已让人去请了元家人。 元棠闻言更是面露惊恐之色。 她弟弟元朗今日起了高热,迟迟不退,母亲寸步不离的守着,父亲近来亦为公事烦忧不已,若此时再叫他们得知此事,她半点不敢想象父母会是什么反应…… 恰是此时,钟家太太满口委屈地说道:“既真相已经明了,你们还缚着我家仪儿作何?还不快些将人松开!” 真相已经明了? 这话如催命符咒一般让元棠越发惊慌起来。 张眉寿将她的慌张和恐惧看在眼中。 “放了蒋姑娘吧。”张眉寿朝着清羽说道。 王守仁讶然地看着她。 蓁蓁就这么轻易信了那蒋令仪的话,认为她是清白的? 罢了,他就知道——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被称之为神童的,他怎能奢求蓁蓁也能如他与殿下那般聪明机警呢? 对了,殿下跑哪里去了? 王守仁下意识地环顾四周。 殿下不在,可没人能指挥得了清羽—— 只是他这厢刚在心中念叨完这句话,忽然听到了类似于刀剑回鞘的声响。 “……??” 王守仁转过头,只见清羽已经退至一侧,钟家太太带着丫鬟仆妇哭啼着上前替蒋令仪松绑。 察觉到王守仁惊惑的眼神,清羽心中毫无波动。 眼见着蒋令仪被松了绑,由钟家太太护在怀中的可怜模样,元棠脸上神色起伏越发汹涌。 “元三,你今日说句实话,此事究竟是不是你做的!”徐婉兮皱眉斥问道。 她分辨不清究竟什么才是真相,眼睁睁看着蒋令仪就要被洗脱,生怕错放了真正的凶手。 可元棠偏偏死咬着嘴唇不说话,那叫一个气人。 “你哑巴了不成!” 徐婉兮急得想要跺脚,女孩子一着急起来不知该怎么办,下意识地就走到了张眉寿身边,想与小友抱团。 “蓁蓁,我可不信她是清清白白的!”徐婉兮看着蒋令仪的方向咬着牙说道。 张眉寿小声道:“别着急。” 真正该着急的人不是她们。 “我往前那般真心待你,你为何要如此害我!”元棠到底没忍住,哭喊着向蒋令仪质问道。 “是我害元妹妹,还是元妹妹从一开始便存了若事情败露便拿我来垫背的心思?我好心帮你,你反倒将罪过全推到我身上来……我将实情道出,你仍不肯承认……” 蒋令仪一味流泪,语气伤心又愤怒地道:“难道你非要逼我将你暗下做的那些亏心事一一说出来才甘心吗?” 这耐人寻味的话惹得四下又起了一阵议论。 “你胡说!” 元棠既恨又怕。 濒临失去理智间,忽然有一道女孩子的声音清晰无误地传进了她的耳朵里。 “元三姑娘须得知道,这可与引蛇吓唬人不一样,不是随随便便认下,还能轻易揭过的。” 元棠下意识地朝声音的来源看去。 她莫名从这句话中听到了暗示的意味。 仿佛是……说话的人早已知晓她当初认下引蛇害徐婉兮之事,是替人背了黑锅一般。 “雇人行凶,等同谋人性命,且不说你背着这个善妒恶毒的名声要落个什么生死不如的下场,单说整个元家都是要被你累连的。” “你可得想清楚了。” 女孩子语气沉静,却让元棠的脸色越发惨白。 蒋令仪眼神微变,急着想要说些什么来稳住元棠,可却不知要如何开口。 方才情急之下,她咬住元棠,是拿准了对方懦弱迟钝,一时根本权衡不了其中利弊,为了守住内心最惧怕被人发现的秘密,定会稀里糊涂地任她摆布—— 而眼下张眉寿这般陈明利弊,迫使元棠认清得失,她总也不能当众与元棠说“你别信她,事态根本没她说得那般严重”吧? 这话说了,反而是心虚之下的破绽。 正当此时,匆匆赶来的元家大老爷元付之二话不说,竟是一巴掌打在了元棠的脸上。 “我怎生出了你这个孽障!” 元棠身形弱小,直是跌倒在地,捂着疼痛的脸颊,惊惧又羞恼,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父亲盛满了嫌恶愤恨的眼睛,让她如坠冰窟。 父亲向来严厉,在弟弟痴傻后更是甚少有笑脸,而她偏又一而再地闯出祸事,给家中招来麻烦…… 可她……真的没有做过啊! “事情尚未明朗,你是动的什么手!” 苍老的妇人声音传近,带着心疼和笃定:“棠儿性子软弱,我绝不信她能做出这种事情来!” 老妇人上前弯下身护住元棠。 “祖母……”元棠泪水滚滚,紧紧抓住元老太太的衣袖。 祖母向来是疼爱她的。 “别怕,不是你的错,说破了天咱们也不认!你有什么话,只管说出来,祖母替你撑腰!” 元棠仿佛有了主心骨一般,神情挣扎了一瞬,积压已久的委屈决堤一般随着泪水源源不断地溢出来。 她颤抖着抬起手,指向了蒋令仪。 185 锅太大,背不动 众目睽睽之下,元棠拿一双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蒋令仪,大声地道:“祖母,是她污蔑我!我近日根本不曾见过她一面,也不认得那钟家的仆人,更加不曾有过想要加害徐二姑娘的心思!” “先前诱蛇吓唬徐二姑娘之事,也是她的主意!” “棠儿,你此言可是实话?!”四下众人惊讶间,元家老太太攥紧了孙女的手,目光沉沉地问道。 元付之也紧盯着女儿。 若女儿的话是真的,那事情说不定还有转机。 “孙女话中若有半句假话,敢叫天打雷劈!” 元棠此时显是下定了决心,而年幼的小姑娘没旁的主意,情急之下竟当众发起毒誓来。 徐婉兮只觉得满头的雾水变得更为浓重了,这泼天大雾简直要将她浇湿了! 元棠先前死都不愿开口,眼下怎么忽然又这般坚定了? 还把当初引蛇害她之事也翻了供,推向了蒋令仪,且为了自证,竟连毒誓都发出来了! 若事实如此,她早干嘛去了? 老天,究竟谁才是那个嫉妒她这盛世容颜的人啊! 她真是被搞糊涂了! 蒋令仪强忍着慌张,出言否认:“元妹妹此言简直荒谬,当初你与徐妹妹之间的过节,与我有什么干系?且若你所言是实情,又怎会等到今日才开口?这话说出去有谁会信……” 元棠听出她字里行间的暗示威胁,忍无可忍地咬了咬牙,却是自己开了口! “因为你手中握着我的错处!所以我只能由你拿捏了!” 蒋令仪眉心猛地一跳。 “你胡说什么?” “我弟弟去年在花园子里伤到了头,因此落下了痴傻的病根——当时没有旁人在场,我慌张之下,撒谎说是有只野猫追着我们,我与弟弟躲避间,我不慎被那野猫伤到了脸,弟弟也撞伤了头…… 可事实却是那日我与弟弟起了争执,他抓伤我的脸,我失手推了他一把,才害他成了如今的模样! 这件事情,唯有蒋令仪知道,她拿准了我不敢将实情说出来,恐被父母厌弃责罚,便以此为把柄,一而再地胁迫我替她遮掩背黑锅!” 元棠一鼓作气说完了这些积压在心底许久的话,既悔恨又委屈。 元老太太和元大老爷皆有着一瞬的震惊。 原来这才是朗儿受伤痴傻的真相? 刚赶来的元家大太太恰巧听得女儿此言,脚下一阵虚浮,险些没能站稳。 “父亲,祖母,我当时真的只是吓傻了,才没敢承认……我绝非是蓄意要害弟弟的!”元棠哭着解释道。 “现如今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元老太太定下心神,看向儿子说道:“当务之急,须得先将眼下之事分辨清楚了。” 元付之抿紧的唇缓缓放松下来。 说句让人羞愧的话,虽然女儿害得儿子痴傻这个真相让人觉得太过造孽,一时难以接受,可他还是忍不住松了口气。 毕竟今晚之事若真是女儿所为,整个元家都要跟着遭殃。 “我与徐二姑娘无冤无仇,怎会引蛇害她!”虽诧异于元棠竟这般豁得出去,可蒋令仪还是立即否认。 只是语气已显慌乱。 “怎会是无冤无仇?你不满徐二姑娘偏不愿与你交好,还说她时常为难于你,若与她同去六月花会,她必会在花会上对你百般刁难——所以,你出了主意引蛇去吓她,想将她吓病一场,去不了仁和公主的花会!” “你与我商量此事,我本不赞同,你便拿可以带我一同去六月花会作为交换,百般劝说唆使,我当时糊涂,竟答应了你!” 直到事情败露,她才明白为何蒋令仪会找上她……是一早就打算好了若是事发便推她出去顶包! 但引蛇之事她好歹真的参与了,虽心中不甘被人利用,却也算不上太冤枉——可今晚之事却是截然不同! 她分明什么都没做,只是出来看个热闹而已,竟也能被拉来背黑锅,且这黑锅这么大,蒋令仪也不想想,她究竟能不能背得动? 既是背不动,自然是死也不能背的! “元妹妹血口喷人。可有证据吗?”蒋令仪泪水流的更凶了。 徐婉兮听得气愤不已,刚要说话时,却被张眉寿制止了。 “我真想撕了她那张抵死不认还要再人前装柔弱装无辜的脸……”徐婉兮声音低低,却咬牙切齿。 张眉寿叹了口气。 徐婉兮以为她要劝自己冷静时,却听好友忍耐地道:“谁不想呢。” 可撕这个字,是大有讲究的。 张眉寿抢在元棠开口说那些无用的争吵之言前出了声。 “那蒋姑娘说元三姑娘利用你找上钟府粗使仆人,雇人行凶,又可有什么依据吗?”她直看向蒋令仪的眼睛里。 “我一心想让人帮她去求平安符,哪里想过要留什么证据,不过是稀里糊涂地被她利用了而已……” 这是见事态发展至此,执意要将此事抹成一笔说不清的烂账了。 可今晚有这么多“硬茬儿”在,她注定是无法如愿的。 张眉寿刚要再开口时,却听身后的张老太太咳嗽了一声。 张眉寿知道这是祖母在提醒她不要出头。 祖母对外,一生谨慎,书香门第出身的女孩子也确实不该这般张扬,以免让人生出哗众取宠之感。 毕竟此时在众人眼中,此事与张家三姑娘无太大干连,受害之人是定国公府的二姑娘。 王守仁心领神会,上前两步,神态自若地挡在了张眉寿身前。 “我有些话想要问一问蒋姑娘。” 张敬眼中的欣赏更浓了几分。 他倒也想出面,可他亦要避嫌。且孩子间的问题,若能由孩子来解决,是最为妥当的。 “蒋姑娘是哪一日、什么时辰、在何处见的元三姑娘?可有人能作证?”王守仁上来便连发数问。 “四五日前……我们在元家的胡同后见的面。她是独自前去的,我身边的丫鬟倒可作证。”蒋令仪眼神闪躲。 “究竟是四日前,还是五日前,又是什么时辰?” “应是四日前,什么时辰记不得了,约是午后便是了……” “那倒是奇了怪了,四日前乃是我这个老婆子的寿辰,棠儿一整日都呆在我的院子里,连午憩都在我那里,竟不知是何处跑去见的蒋姑娘?”元家老太太冷笑着反问道。 蒋令仪脸色一变,连忙改口:“那应当是五日前,是我记错了!” “五日前?”元大太太忍怒道:“蒋姑娘撒谎还真是信口拈来!棠儿前些日子一直都在为老太太寿诞做准备,亲手绣了抹额,根本不曾出过门!” “……她既是独自出门,必是瞒着元家上下的!”蒋令仪竭力掩饰着内心慌乱。 王守仁不给其思考的机会,紧接着问道:“蒋姑娘一边说元三姑娘如今身边没有可信之人,一边说她瞒着元家上下,我倒想知道她要如何瞒?无人相助,无人与之里应外合,她如何才能独自出府?出府之后,又是怎么不被院中的丫鬟发现的?” 蒋令仪张口欲言间,王守仁已下了定论:“蒋姑娘方才之言,根本是不攻自破。” “这般拙劣的污蔑,漏洞百出,本就经不起仔细推敲——只因蒋姑娘自认拿准了元三姑娘的把柄,只需元三姑娘认下这桩罪名,蒋姑娘便可脱身了。可谁知元三姑娘不敢担下此事,蒋姑娘的算盘落了空。” “我没有……”听王守仁戳破她的心思,蒋令仪只知摇头否认,缩在钟太太怀中,显得可怜至极:“舅母,我真的没有……今晚是他们绑了我欺凌我在先……” “仪儿只是寻常的女孩子,受了惊吓,记不清事情经过也是正常的,自然不是人人都如王家小公子这般天生聪颖,擅口舌之辩!”钟世平虽已大致认清了事实,却死死不愿松口。 一旁被绑着的钟家仆人老齐彻底听不下去了。 不单是钟家人的没有担当和蒋令仪的虚伪做作,真正击垮他的……是身边那个混混喋喋不休的撺掇和辱骂! “瞧瞧这家人恶心的做派!单凭这一点,他们事后肯留你性命那才是见鬼了!难道你甘心背着个见财眼开、背主弃义的名声去下地狱,而让幕后真正的黑手逃之夭夭? 我劝你一句,事到如今,倒不如痛快承认了,还能落个敢作敢当的名声!” 老齐咬着牙,眼睛都忍红了。 “确是表姑娘指使的我!” 横竖都是死,他承认了还不行吗! 只图临死前能清净片刻! “你这吃里扒外的东西!受人指使去做恶事还不够,竟还污蔑自家主子!我看你是被猪油糊了心了!”钟世平大怒。 老齐却毫不畏惧地将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当众说了出来。 说到最后,想到自己的结局,竟失笑出声。 他孤家寡人一人,窝囊了一辈子,终日与夜香为伴,人人避而远之……即便是死,也没什么好怕的! 反而看着昔日高高在上、对他们这些低贱的下人随意使唤辱骂的主子们此时惊惧心虚的眼神,他心中莫名升起了一种报复的快感。 他以为自己的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可谁能料到,身边混混的一句话,竟让他坚硬的内心撕开了一道缝,从中涌出感动的泪水来。 “兄弟,多谢了。你放心,我定会多给你烧些纸钱的。”混混由衷地说道。 “钟大人还有话要说吗?” 一直旁观的定国公世子此时方才开口,神态肃然。 “我这侄女柔弱纯善,定是他人刻意栽赃!”钟世平仍在嘴硬。 四周之人显然已不愿买账,甚至有人暗中骂他没有担当,铁证当前还死鸭子嘴硬,与泼皮无赖无异——可他也不在乎,他绝不能让此事坐实! “若是栽赃,今晚贵府表姑娘与那齐姓仆人私下的对话又岂能作假?” 男孩子的声音传入众人耳中。 “谁可以作证?作证之人又有几分可信!”钟世平冷笑着反问。 可待下一刻,他瞧清了说话之人的面容时,却是再也冷笑不出来了。 186 哪家的俊俏公子 眉眼尚且稚嫩却透着清贵之气的男孩子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这是哪家的小公子?瞧着眼生。” 小时雍坊里多是书香显贵,眼神也较普通人好使一些,一眼便能辨别出面前的男孩子小小年纪却自有气度在,出身绝非普通门户。 钟世平经过短暂的怔然之后,已经颤抖着双手迎上前去。 “晚辈姓朱,昨日几位公子姑娘出事之时,我亦在场。”祝又樘看着即将来到面前的钟世平说道。 本要下跪行礼的钟世平倏地愣住。 太子殿下不称吾,竟称晚辈,又自称姓朱…… 他明白了,殿下这是不想暴露身份的意思! 可是……昨日殿下竟也在场? “不知昨日事出突然,可有惊扰、伤到……朱公子?”钟世平想要尽量装作平静,却如何也掩饰不住内心的揣揣不安。 他不敢想象若是太子殿下因此受了伤,亦或是被吓出个好歹来,他要如何善后! 一旁的徐永宁忍不住在心中骂了句钟世平没有眼力劲儿。 他昨日也在,王家公子苍家公子都在,怎没听他关心一下他们呢? 莫不是钟世平竟认得朱公子,或是两家有什么交情不成? 定国公世子目含疑惑地打量着祝又樘了片刻,将儿子拽到了跟前,低声问:“你认得这位小公子?” 徐永宁不假思索地点头:“是啊,这是儿子新结交的朋友——朱公子是王家的破……远房亲戚。” 定国公世子皱眉。 破远房亲戚是什么东西? 祝又樘:“我并无碍,张姑娘与徐姑娘彼时恰巧在马车中,也躲过一劫。只是苍家的公子被误认为了女儿家,险些被人掳走划破脸。” 张眉寿听得哑然。 她听明白了,这位心思缜密的太子殿下,有此之言,是为了维护她与徐婉兮的名声——毕竟,再是旁人的错,女儿家被混混为难,说出去也有些不好听。 可是……阿鹿也一贯是要脸面的人啊…… 王守仁亦默默同情了好友一刻。 可也只是短短一刻而已。 殿下的苦心他明白,阿鹿必然也会体谅的,毕竟蓁蓁的名声最为重要不是?男孩子被人耻笑一下,全当是磨砺了。 “那就好。”钟世平话是这样说,却仍旧紧张不已。 “我这随从刚入京不久,生性蛮烈,不知京中规矩,若今晚之举有不妥失礼之处,还望钟老爷不要见怪。” “……”清羽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莫名成了刚进城的土鳖。 钟世平在众人惊异的眼神下连连摆手。 “岂会,岂会……” 岂敢,岂敢! 别说是把刀剑架在外甥女面前了,就是架在他脖子上,他敢吭上一声都算他吃了豹子胆了! “清羽,将你今晚所见所听说给钟老爷听一听,帮钟老爷分辨是非真相。”太子殿下神态认真地说道。 钟世平脸色复杂至极。 清羽便将他一路跟踪老齐,亲眼看到老齐与蒋令仪密见,和二人谈话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祝又樘的出现和眼前的一幕让蒋令仪眼前发昏,羞愤欲死。 她此番冒险要毁了张眉寿的脸,归根结底正是为了太子殿下,可到头来白费力气、被人拆穿了不说,竟还在太子殿下面前这般丢人出丑! 如此一来,是不是在太子殿下心中,她就要成了那不择手段、心机歹毒的坏姑娘了? 蒋令仪越想越止不住泪水,只盼着今晚之事只是一场噩梦,待醒来之后,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那边钟世平沉默了一瞬之后,已然朝着定国公世子歉然长揖。 “是钟某管教不力,未能约束好家中小辈,险些让这糊涂的孩子酿成大祸……世子但请放心,钟某必会给定国公府和徐二姑娘一个交代。” 太子殿下都出面作证了,为了不让此事继续闹大,他即便是不想承认,却也别无选择了。 “老爷,这……”钟家太太震惊不已。 “闭嘴!我还未深究你这个舅母教养不当之过!”钟世平转过头,狠狠剜了她一眼。 钟家太太被堵得脸色一白。 她不太明白向来将利益放在头一位的自家老爷,忽然这么一副正义凛然的语气究竟是着了什么魔! 真相大白之下,面对钟世平的表态,定国公世子既没有行口舌之利,也未有在此纠缠,只冷冷地道:“那便静候贵府回音。” 说着,便带了儿女与仆从离去。 “还站着此处做什么?嫌丢人丢的不够吗?”钟世平忍怒斥责扶着蒋令仪的钟家太太。 钟家太太平白被骂,却也不好争辩,只得如吞了苍蝇一般将蒋令仪扶回了府中。 一待进了门,却是双手一推,将女孩子推向了一旁的仆妇,满眼厌恶愤恨地道:“你既有胆子去害定国公府上的二姑娘,想必是那煞星转世了,此时还在我跟前装的什么柔弱?! 我当初念你聪明伶俐,懂事玲珑,才愿将你留下,从不曾苛待看轻于你,你却暗地里这般作妖,不知轻重,莫不还当此处是你们那穷乡僻壤不成?!这里可是京城,官宦聚集之处,哪里容得了你使这般愚昧的手段!” 天子脚下,向来不乏锦衣卫的暗中监视,今晚之事若是传进了宫里可如何是好? 还得赶紧知会了老太爷,设法去宫里给静妃传个信儿,早做打算才行! 听得舅母辱骂,蒋令仪哭啼不止,竟不知真假地昏厥了过去。 门外,钟世平小心翼翼地邀了祝又樘入府吃茶,意图探一探太子殿下的意思,再借机赔罪。 “夜已深了,不便叨扰,告辞。” 祝又樘留下一句话,便转身离去了。 钟世平内心忐忑,却别无他法,唯有目送。 围观者渐渐各自散去,边走边还在议论。 “母亲,我与朱公子说几句话。”王守仁慢下脚步,与王太太说道。 王太太还未来得及点头,就见儿子扯了宋氏身后的张眉寿一同朝着祝又樘走去。 阿荔连忙跟去。 张家一行人便也只好慢下脚下。 事情初才落幕,张老太太紧绷着的脸尚未松缓下来,此时皱眉问道:“这小公子是谁家的?” 长得还挺俊俏。 187 少年早怀春 张敬夫妇下意识地看向宋氏。 宋氏却看向王太太。 王太太愣然了一瞬,方才摇头道:“我亦是头一回见着。” 她又哪里知道这位朱公子打着是自家破落户亲戚的旗号,已在小时雍坊的孩子堆里混迹了好些日子。 “附近能说得上名号的朱姓人家似乎只有两户。” 张敬看着那翩翩小少年说道:“庆春街上做茶叶生意的朱家,和与王大人同年及第的探花郎朱长晋。” 这小公子言行举止看起来皆不像是商贾人家的子弟,许是探花郎家的也说不定。 “此事多谢公子相助。” 张眉寿正跟着王守仁向祝又樘道谢。 男孩子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若没有我横插一手,想来张姑娘也能顺利解决。” 论法子,他越想越觉得小皇后是在藏拙。 论跟踪的人手,即便没有清羽,想来棉花也可胜任。 所以,思来想去,他的作用竟只体现在恐吓钟世平点头认错这点儿淫威之上了。 还真是让人羞惭啊…… 张眉寿听得微怔之际,又听祝又樘说道:“今晚过后,张姑娘大可安心了。” 他指得显然是蒋令仪。 王守仁点头附和。 他与阿鹿等人虽未明言,却都暗下一致认为真正因容貌招到蒋令仪嫉恨的“貌美小娘子”,必是蓁蓁无疑。 原来殿下也是这般想的,选择了为蓁蓁站队,还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 “姑娘,老太太使人来催了。” 阿荔上前说道。 “公子,那我们就先回去了。”张眉寿向祝又樘微微福了一礼。 “回罢。”祝又樘点头,神色温和,眉眼间仍是似笑非笑。 张眉寿余光瞥见,也不知是否因心虚之故,竟莫名不敢直视,觉得那笑意中另有深意在。 可待随王守仁转了身,刚走出了几步,却越发觉得心中忐忑,忍不住悄悄转回头去瞧,却是倏地一愣—— 祝又樘竟不曾转身,还带着清羽站在原处,且仿佛就在那里静静地注视着她,她这一回头不打紧,直是分毫不差地撞上了他的视线,惹了个四目相对! 他显也是一怔,眼中却旋即溢出笑意来。 男孩子脸庞俊朗却稚嫩着,连带着那笑意也显得格外纯粹清澈。 自觉偷看人被逮了个正着的张眉寿仿佛被火烫了一般,下意识地连忙转回头去。 “蓁蓁,你的脸怎么突然那么红?” 王守仁一转头被吓了一跳,疑惑地问。 这声音在已经安静下来的四周,竟称得上响亮。 听得身后传来的男孩子的失笑声,张眉寿还没来得及瞪上王守仁一眼,就见自家母亲的手掌朝着她的额头探了过来,亦惊道:“这般烫,可别是起烧了!” 纪氏也走来关切。 张老太太看了孙女一眼,干脆道:“回去请个郎中来瞧瞧。” “我好好地!” 听得身后又响起了忍俊不禁的低笑声,张眉寿恨不能将脸捂上才好! 清羽对自家主子取笑小姑娘的行径感到羞耻,思来想去,在回宫的马车里,还是开了口。 “殿下,恕属下直言,您这样做,是博不了姑娘家欢心的。” 这句话他真的忍了很久了,尤其是在殿下让他给张姑娘送山鸡的时候! 太子殿下握着茶碗的手微微一僵。 他抬起头看向清羽,眼神竟新奇又疑惑:“欢心?” 清羽没吭声。 好半晌,才听太子殿下笑着叹息道:“你想岔了。” 他这一世想做的,不外乎是像个长辈那般护着她,让她安稳长大。待她长大成人之后,再看着她与心上人成亲生子,举案齐眉,儿孙绕膝…… 太子殿下想得津津有味。 吃了一口茶,又高深莫测地朝着清羽笑了笑,摇头道:“你不懂。” 这些年轻人眼中只有情情爱爱,哪里能体会得了他这个做长辈的心情? 清羽听罢,在内心感慨了一句‘年少不知情滋味’。 夏日闷热,马车车窗半支着,太子殿下看了一眼窗外街道两侧的华灯,道:“不说这些了。” 紧接着,又问道:“依你之见,张姑娘今晚为何要这般大张旗鼓地闹开此事?” 清羽:“……” 合着太子殿下的‘不说这些了’,竟是换个话题继续谈论张姑娘? 至于张姑娘为何这样敲锣打鼓地大闹? 呵呵,还用问吗?——小时雍坊奇葩三人组的外号难道他是凭空白取的不成? 清羽话到嘴边,可接触到祝又樘的眼神,不知怎地就变得迂回委婉了:“……张姑娘尚且年幼,性格爽直,做事自然欠考虑了些。” 祝又樘将视线又挪回了车窗外。 欠考虑? “不欠考虑”,又要怎么做? 自然是由各家长辈出面解决。 且不说对质之下,能否逼得钟家承认此事,退一万步说,单说即便钟家承认了,可‘行凶未遂’之下,至多是暗下赔礼道歉而已。 各家为了颜面着想,也不可能大肆追究闹开,息事宁人是必然的结果。 而小皇后在人前这般一闹,解气不说,却是一劳永逸了。 上一世依仗着宁贵妃,好生风光招摇了一阵子的钟家,这回没准儿要早早地栽跟头了。 至于那位蒋令仪,也好早些回陕西与父母团聚了。 但这些都不是最紧要的。 最紧要的是——方才小皇后竟偷看他,且还脸红了。 真是有趣地紧。 可一想到那情形,他莫名就忍不住窃喜是怎么回事? 他这重活一回,反倒越活越不稳重了,还染上了许许多多古怪的情绪…… 但这些似乎也都很新奇,很有趣。 可比投壶、斗蛐蛐、听曲儿、看话本子,来得都要有趣的多。 这么一想,太子殿下又忍不住笑了笑。 清羽眼瞅着这情形,直忍不住暗暗吸了两口冷气。 还说不是少年早怀春……? 他死也不信! …… 回家的路上,张眉寿心情颇好。 正如祝又樘所猜测的那般,她确是存了借着这个送上门来的机会,早早绝了后患,让蒋令仪这碍眼的东西趁早滚回陕西去的心思。 京城倘若没了蒋令仪,她这日子也能过得更舒心干净些。 可她很快就舒心不起来了。 188 深夜送信 一行人刚回到张家,去了松鹤堂,张老太太一声“你可知错”,问的严厉之极。 “孙女知错了。” 张老太太听得一愣。 这错认得十分干脆,倒不像是那个曾当众顶撞她的固执丫头。 本准备了一肚子训诫之言的老太太不由觉得阵脚被打乱,一时竟都不知道该怎么骂了。 罢了,看孙女此时这般乖觉的模样,想来也不是今晚之事的主脑,必是跟在定国公府和王家那几个孩子后面瞎胡跑着玩儿的。 要知道,能想出绑人这样胆大包天的馊主意的,十有八九是王家的小子;而有胆子撺掇着那随从带着刀剑在小时雍坊里肆意妄为的,除了定国公府里的小霸王徐永宁之外,还能有谁? 她明白了,她已经将事情的经过全部想明白了。 “母亲,今晚之事怪不得蓁蓁。”宋氏压低了声音说道:“依媳妇之见,那蒋姓的黑心小贱人,要害的人许是蓁蓁……” 她女儿是小时雍坊里最貌美的小娘子——这一点还有什么值得怀疑吗? 旁人的注意力不在此,不去深究,宋氏却是不得不去细想的。 “不管如何,此事已经真相大白。气既是出了,那些讨不了好的话……咱们也就不提了。” 张老太太给了宋氏一记“你懂我懂就好”的眼神。 张敬和纪氏都点头附和。 对自家三姑娘的颜值,大家普遍都是很有自信的。 但这事做到自家人心中有数便好,提了反而没好处。 “可三丫头不罚不行。”张老太太主意已定。 今晚之事闹得这么大,虽说三丫头不是主要的讨论对象,但行为多少有些出格,若是张家对此不闻不问不罚,定会落个家风不严的名声。 对已经退了一次亲的三丫头也没好处。 “今夜先罚你去祠堂思过,另再禁足三日,你可愿认罚吗?” 张眉寿还未来得及回答时,宋氏就忍不住心疼地道:“老太太,蓁蓁还小,上回刚被罚过跪,那膝盖上的伤都还未好全呢……” 她虽也明白婆婆的用心,可确是真的不忍心。 张眉寿转头看向宋氏,认真地道:“母亲,祖母只说让我去祠堂思过,又没说非得让我跪着思过,祖母这般心软,定是舍不得我隔三差五地跪的。” 张敬亦一本正经地道:“蓁蓁说得对,二嫂多虑了。” “咳咳!”正吃茶的张老太太险些呛住。 不带这么钻空子的啊! 可偏偏抬起头,就对上了孙女纯真且充满信任的眼神。 罢了罢了! 二儿子不在家,又刚掀出了那样的陈年往事……她不妨宽容些,全当弥补二房了。 且此番三丫头虽是胡闹,却也是受害人没错。 宋氏见状,鼓起勇气道:“老太太,媳妇听阿枝说,蓁蓁晚饭只用了半碗粥,方才那般折腾,想必早该饿了,若此时去祠堂关上一夜,未免难捱了些,不如……先罚她吃上两个烧饼如何?” 张老太太听得眼角抽动。 吃两个饼子也叫罚? “老二媳妇,你这叫纵容溺爱!”张老太太气得敲了敲手中的拐杖。 且要说也该避开下人悄悄地说,当着这么多下人的面,她这个老太太若是答应了,岂不显得太不威严了? 其次,干吃烧饼,不好克化,于养生不利,怎么说也该再配上一碗绿豆百合汤才行…… 于是,张眉寿此番被罚去祠堂,这厢宋氏刚差人送来软垫薄毯,那边便有阿荔提着食盒正大光明地来送吃食。 祠堂里烛火长明,张眉寿坐在软垫上,毫无睡意。 “你去打听打听,柳家人走了没有,大房那边又是什么情形。” 张眉寿对一旁摇着扇子替她送凉的阿荔说道。 阿荔点头,将扇子放下。 这消息似乎不难打听,阿荔很快便回来了。 “柳家那对夫妇还没走呢,说是本打算走的,只是老太太挽留,说让他们明早再动身。” 张眉寿心中有了数。 柳家兄嫂果然是带着任务来的,如今得了张家不与柳家为难的准话,他们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自然不会再去理会柳氏的死活,急着回去给家中回话也是正常。 而祖母思虑周全,为防外人瞧出异样来,自然不愿让柳家兄嫂天黑上路,想来这才多留了他们一夜。 阿荔将声音压低,继续说道:“大太太如今仍被关在后院,大老爷还歇在客房,说什么都不愿意回院子,还一会儿大哭一会儿大笑的——姑娘,您说大老爷该不会要步老太爷的后尘了吧?” “……”张眉寿听得语结了一瞬。 看来大伯这回真是被刺激狠了。 但由此看来,在被戴绿帽子这件事情上,男人的接受能力似乎普遍比女子来得差,她上辈子一而再地被戴绿帽子,不还活得挺精神? “姑娘,奴婢突然想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张眉寿看向阿荔。 “什么事情?” 阿荔说话时,目光看向祠堂上方的牌位,眼神认真且难掩兴奋地问道:“您说是不是用不了多久,咱们就能在这儿瞧见大太太的名字啦?” 张眉寿听得吃了一惊。 这就是她所谓的“很有意思的事情”? 阿荔瞧见自家姑娘吃惊的神情,颇有些不解。 难道姑娘被吓到了? 不可能呀,姑娘可是带着她深夜挖坟都面不改色的人,她都还没学到姑娘的十分之一呢! 在她期待的目光下,张眉寿干笑了两声,道:“确实挺有意思的。” 亲眼瞧着仇人变成冷冰冰的牌位,可不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吗? 只是这件事情注定要避人耳目的处理,大伯娘也会有一个正当的死法儿,死后还能入祠堂,真是便宜她了。 与此同时,一名长相普通的小厮从张家三房行出,一路疾行,自后门出了府。 夜色浓重,小厮的身影很快被掩没在长街之中。 三房内,纪氏让守夜的丫鬟去了外面守着,又吹熄了灯火,才在床帐之内开口向张敬低声询问。 “老爷为何要深夜命人出府送信?” 又是给谁送的信? 189 弹劾 张敬在床榻上翻了个身,似有所指地说道:“送信自然要趁早,若是晚了,情形只怕就截然不同了。” 纪氏一怔之后,便明白了。 夫妻二人多年来琴瑟和鸣,多半时候只需对方说一句话,便可心意相通。 老爷所指,必是今晚钟家之事了。 “可是送去了太仆寺街吴家?”纪氏低声印证道。 张敬无声点头。 纪氏便全部了然了。 吴御史未入仕前,曾与老爷是关系要好的同窗,皆在一桐书院读过书。 二人曾约定一同入仕,肃清官场,立誓将那些乌烟瘴气扫除个片甲不留,可谁知后来走上这条路的只有吴御史一个,张敬临阵脱逃,不愿入官场,继续留在书院做了个教书先生。 想到这里,纪氏有些愧疚地道:“当年若非是为了我,老爷必然也能光耀门楣,风风光光地大展拳脚……是我误了老爷。” 当年一桐书院尚比不了今日,张敬在一众学子中却尤为出色扎眼,可怪只怪他过于出色,惹了她父亲纪运的青睐。 她父亲彼时乃是一桐书院的堂长,平日里清闲时,最爱做的事情就是背着手在书院四处闲逛——明为闲逛,实则是为唯一的女儿挑选夫婿。 纪运看中了张敬,张敬也心仪上了自幼饱读诗书的纪家女儿。 可是,纪运对未来的夫婿,设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不允入朝为官。 张敬彼时都懵了。 不当官?那他辛辛苦苦进书院读书是为了什么? 别人家的岳父都盼着女婿能飞黄腾达,他家岳父怎么反其道行之! 这要求简直荒诞,他说什么都无法接受。 他坚持科举,可当时年轻气盛,文章做的太尖锐,落榜了! 落榜是小事,还被请去礼部喝茶,直关了三天三夜,才被放出来…… 此后,他大病一场,反而病得清醒了。 他说服了当时还未发疯的父亲,去了纪家提亲。 “同你说了多少遍了,我未再科考,是因没有那个本事,本就不是做官料儿。”面对妻子的自责,张敬叹气道:“再者道,你瞧瞧老吴如今愁得头都秃了,到处打听生发的法子……” 说话间,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鬓发。 嗯,还是一如既往的浓密。 …… 鸡鸣三声,天色放亮。 今日乃是昭丰帝十日一早朝的日子。 令群臣惊讶的是,今日皇上竟然准时出现在了早朝之上。 要知道,哪怕是十日一早朝,可早起二字,于皇上来说也是成为明君路上最大的阻碍啊。 昨日磕了太多丹药,以致彻夜不眠,至今还精神抖擞的昭丰帝笑而不语。 “诸卿可有事奏?” 他还急着回去打坐呢。 “臣,有要事参奏!” 都察院的吴御史站了出来,声音嘹亮。 昭丰帝定睛瞧了瞧。 这位御史他很有印象,名叫吴至清——听听,人都说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可他偏要取名叫吴至清,多么倔强的人啊! 只是不知他今日又要弹劾谁? …… 静妃一早得了娘家人的传信,便急忙赶去了宁贵妃的长春宫。 “娘娘先前是知道的……臣妾那远嫁陕西的长姐,将独女送入了京城学诗书礼仪,可那孩子因开罪了定国公府上的姑娘,不知起了怎样的争执……昨晚竟被当众羞辱了一番不提,还莫名被冠上了雇人行凶的罪名!娘娘您给评评理,那孩子只才八九岁稚龄而已,岂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本宫七岁时,还曾随着掌事嬷嬷亲自溺死过犯错的宫女呢,九岁的孩子雇人行凶,有什么不可能的?”宁贵妃冷笑着反问。 红着眼睛的静妃闻言神色一僵,愣了片刻,才勉强道:“娘娘自幼胆识过人,自然不是臣妾那资质平庸的外甥女能够比得了的……” “还在本宫面前演戏呢!” 宁贵妃陡然抓了茶盏子,朝着静妃砸去。 “你来与本宫吹耳旁风,也该事先打听清楚了!今日早朝之上,你父兄皆被弹劾了一通,事情的来龙去脉本宫也已悉数知晓了!本是你钟家治家不严,对小辈疏于管教,包庇纵容,险些闹出人命大祸来!” 且对方可是定国公府的嫡出姑娘! 静妃脸色一白。 “可是定国公上的折子?娘娘,定国公府的话可不能尽信呐……” “上什么折子!是遭了御史弹劾!” 静妃更是惊异。 昨夜才发生的事情,御史天不亮便来上朝,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这未免太快了! “你们自家出了丑事,还妄图蒙骗本宫,让本宫来做这个糊涂人,替你们遮掩善后?怎么,本宫养着你,就是拿来添麻烦的不成!”宁贵妃气得头痛。 她暗下早听说了,钟家近年来做事张扬,这竟是要模仿他们宁家的节奏? 可也不想想,宁家可是她的娘家,真正的皇亲国戚,嚣张些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可钟家不过是她手底下的一条狗罢了,竟也配? 正好借此时机好生敲打敲打,免得日后再做出什么出格的错事来! “你也给本宫滚回去好生反思!” 宁贵妃冷冷地看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静妃。 静妃出了长春宫,才敢红着眼睛去擦拭衣物上浸着的茶水。 此时,有宫女抱着一名男童走了过来。 “淇儿!” 静妃惊喜地走过去,想要伸手抱一抱孩子。 那男童却顿时瘪了嘴大哭起来,紧紧趴在宫女肩膀上不愿让她碰。 静妃脸上的笑意凝固住,一时尴尬又不知所措。 宫女朝她福了福,一边哄着孩子一边进了内殿。 不多时,静妃就听到了殿内响起了宁贵妃不耐的训斥声:“本宫正头疼着!抱远些,别来碍本宫的眼!” 皇上又不在,她哪儿来的精力去演什么慈母的戏! 孩子似乎被吓到,再度大哭起来。 静妃听得咬紧了下唇,只觉心如刀绞。 …… 钟家,一群年龄大小不同的女孩子朝着蒋令仪的院子走去。 带头的女孩子约是十三四岁的模样,走路带风,眉眼间盛满了怒气。 “表姑娘呢!” 190 谁才是最貌美的小娘子 她一进院子,便朝着丫鬟喝问道。 丫鬟吓得支吾起来:“表姑娘身体不适,还未起身……” 女孩子气得啐道:“将家里害成这样,她竟还有脸睡到晌午!我倒要瞧瞧,她是真病还是假病!” 说着,向身边的丫鬟吩咐道:“兰儿,打一桶井水来——好好帮表姑娘醒醒神!” 女孩子声音响亮,传到在房内装睡的蒋令仪耳中,使她登时一个激灵坐起了身,由丫鬟伺候着披上外衣。 一群衣着鲜亮的女孩子很快便涌了进来。 “有劳各位姐姐和妹妹来看我。”蒋令仪红着眼睛可怜巴巴地行礼。 “别在我跟前装模作样了!不是说你身体不适,仍在睡着么?怎么,是怕挨泼,装不下去了?” “二表姐何出此言……妹妹昨晚昏迷了一夜,是听闻各位姐妹来了,这才强撑着下了床。” “够了!” 女孩子听得厌烦不已,一抬手,身边提着水桶的丫鬟便将一桶冰凉的井水尽数泼向了蒋令仪。 “哗!” 蒋令仪闪躲不及,被泼了个正着,发髻和衣衫尽湿透,一时冷颤不止。 “二表姐,你……” “泼你一桶水都是便宜你了!就因为你做下的错事,如今害得祖父和父亲都被停职家中反省!”一名年纪与蒋令仪相仿、脸颊圆嘟嘟的女孩子站出来怒道。 蒋令仪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怎会如此严重? “祖父在官场上熬了二十多年,如今眼见有机会擢升礼部侍郎,就因为你,全毁了!”钟家二姑娘气得眼眶发红。 前礼部侍郎林葑因急症过世,如今礼部侍郎一职尚且空悬,姑母极不容易求得宁贵妃通了关系,本要让祖父伺机顶上的,可此番家中出了这样的丑事,不消去想,升任之事必是白搭了! 母亲本打算在祖父升为礼部侍郎之后,再给她择一门好亲事的,如今也全成了妄想! 如此一来,家中所有兄弟姐妹的前程和亲事势必都会受到影响! “且你又将定国公府给得罪死了,往后我们去私塾里读书都成了麻烦事……”有性情怯懦的庶出女孩子也忍不住抱怨道。 蒋令仪听得脑中一片混沌,此时忽然抬起头,道:“外祖父和舅舅呢?我有话要对他们说……” 她没想过要害徐婉兮! 当日午后,定国公世子让人送走了钟家前来赔罪的人之后,心情复杂地唤了女儿过来。 “父亲,我听说钟家来人了,蒋令仪也来了——您是怎么帮女儿出的气?” “皇上已经降罪问责过了,你还要我如何帮你出气?” “那怎能一样?”徐婉兮坐在流苏鼓凳上,皱着眉说道:“钟家没教养好蒋令仪,昨晚又那般护短推脱,受罚是应当的。蒋令仪可是要毁了我的脸,我心中的恶气还没出尽呢。” 定国公世子沉默了一瞬。 既然女儿主动提到了这个,那他还是说说吧。 “婉兮啊,今日那钟家的表姑娘说,她一时糊涂真正嫉恨想害的,实则是张家姑娘。” 四下安静了一瞬。 “什么?”徐婉兮瞪圆了眼睛。 “咳,那日张家姑娘也在,想来是你误会了。” “这不可能……父亲,必是钟家人欺软怕硬,唯恐与咱们定国公府结下梁子,是、是故意狡辩之辞!父亲可不能中了他们的无耻奸计!”徐婉兮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否认,小小的脸却已红得像个灯笼。 “是,你说得是。”定国公世子见状也不好执意戳破女儿,清了清嗓子,说道:“再者,即便没有此事,还有先前拿蛇吓唬你的旧账呢——” 听自家父亲这么说,徐婉兮反倒忽然泄了气一般,将脑袋耷拉了下去。 “就算他们说的是实话,那却也没有冤枉他们,害我是错,害蓁蓁难道就不是错了?他们悄悄地同父亲说,想来也没打算去张家赔不是——可我与蓁蓁情同姐妹,害她便等同是害我……钟家想要借此来消除与咱们定国公府之间的芥蒂,没门儿。” 女孩子不甘心却又自我劝服着。 可是,她真的长得不如蓁蓁貌美吗? 徐婉兮抬起头,想问一问父亲,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算了,父亲已是老男人了,眼光必然不够明亮,她还是去问一问二哥好了。 徐永宁眼前闪过那日初见张眉寿,女孩子赤着脚在烈日下飞奔的情形,脸上现出一抹傻笑。 “我的傻妹妹,这还用问吗?” “你什么意思?”徐婉兮皱眉瞪着他。 徐永宁顿了顿,咧嘴笑道:“当然是各有各的好看,皆是美人胚子了。” 即便是求生欲当前,他却也说不出自家妹妹更为貌美这样的弥天大谎来。 他发誓,他至多只能说到这份儿上了,再多一点点都不行了! 徐婉兮听罢,也不知满意与否,看了他一眼,便转身走了。 回到房中,在镜子前坐了好一会儿,却仍托腮喃喃道:“要不要将这件事情告诉蓁蓁呢……” 她先前强行要做受害者的姿态委实过于强硬,眼下若要自个儿拆自个儿的台,脸上实在是无光呐! …… 蒋令仪被带回钟家之后,钟家上下强忍着一口气,没有发落她,只将人管在房中,禁了足。 外甥女到底是外姓人,眼下又正是风口浪尖之上,若是罚得狠了,兴许会被说成拿小辈撒气! 什么,怎不能说是管教? 呵呵,真要管教,早干嘛去了! 钟世平在父亲的授意之下,连夜修书一封,让人送去了陕西。 这孽障不走是不行的,即便他们登门说了蒋令仪针对的是张家姑娘,可定国公世子根本不买账! 他要让妹妹和妹夫亲自来将这惹祸的东西给接回去! …… 次日,正值午后。 被禁了三日足的张眉寿正在房中剪纸。 张眉箐从私塾回来,就来了愉院,此时紧挨着张眉寿坐着,认真看着张眉寿手中的动作。 “姑娘,大姑娘来了。” 阿枝进来禀道。 “快请进来。” 张眉寿剪完最后一刀,将东西放下。 走进来的少女眉眼带笑,脚步轻快。 “三妹——四妹也在啊。” 张眉寿瞧得一愣。 “大姐这是遇着什么高兴的事情了?” 191 病讯 柳氏之事的真相并无太多人知晓,府中的小辈当日在场的也只是她和张眉妍二人,张眉娴是不知其中详况的。 但张彦患病吐血,养在前院的事情却是众人皆知。 张眉娴与张彦之间父女关系虽是不善,可打断骨头连着筋,近日来张眉娴也皆是忧心忡忡的模样。今日忽然一改愁容,自然就惹了张眉寿注意。 “没有啊。”张眉娴否认着,脸上的轻快之意却遮掩不住。 “我刚从开元寺回来。” 说来也巧,她今日又碰巧遇到了那位神似故人的年轻僧人,二人还谈了些佛法。 她听罢,心中很是开阔。 她一边在张眉寿身边的椅子上坐下来,一边从袖中取出了一只平安符来。 “我送了些手抄经书过去,特地求了几只平安符,一只送去了父亲那里——这只是给三妹求的。” 张眉寿微微一怔后,才接过来。 她前世幼时因与张眉妍交好,同张眉娴便无太多交集,待她年龄大些,张眉娴早已嫁进林家做填房了。 再后来,林葑发了心疾过世,林家人诬陷是张眉娴所害,虽有祝又樘出面动用了仵作为其证了清白,可张眉娴还是选择了自缢。 但眼前,俏生生的女孩子如将绽未绽的花朵一般娇艳生动,笑容明媚,还替她求了平安符送过来。 “多谢大姐。” 张眉寿欣然接过。 她虽对大房极不满,却是对事不对人,且张眉娴心中无尘,真心待她,她自也不会因为那些糟心事而对张眉娴心存偏见。 张眉娴又将另一只平安符取出来,送给了张眉箐。 她本只求了三只,这只是打算留给自己的,但既四妹也在,她做长姐的也不好偏私。 张眉箐心思简单,未想那么多,只高高兴兴地道谢。 “大姐刚从外头回来,想必该口渴了。阿荔,去将那罐荔枝蜜拿出来。”张眉寿偏过头看向阿荔,交待道:“拿冰水配着薄荷叶在碗里沏了蜜茶,再剥了新鲜的龙眼肉放进去。” 阿荔应下来。 “多谢三妹款待——只是这蜜茶的吃法倒是新鲜。”张眉娴笑着道。 “三姐是从哪里得来的荔枝蜜?”吃货张眉箐眼睛亮亮地问道。 上好的荔枝蜜珍贵难求,她只在外祖母那里尝过一回,说是舅舅从极远的江南带回来的。 “是婉兮前些日子让人送来的,你若想喝,走时带些回去。” 张眉箐不好意思地道:“既是徐二小姐送给三姐的,我怎好拿?只待何时来了三姐这儿,沏上一碗尝尝鲜便够了。” 说着,忽然站起身:“对了,我来时让于嫫做了翠玉豆糕的,想必也要出锅了,我去瞧瞧,让人端些过来!” 张眉寿刚要与她说不必非要亲自去,打发了丫鬟去端也是一样的,却听张眉娴在前头笑着说道:“去罢,别急急燎燎的,那荔枝蜜水定会给你留一碗的。” 张眉箐羞敛地笑了两声,高高兴兴地去了。 “大姐可是有话要单独跟我说?”张眉寿问道。 张眉娴讶然了一瞬,复才道:“是有话想问一问三妹。” 她这个“问”字一出口,张眉寿便大致猜到了她接下来的话。 果然,就听张眉娴压低了声音问道:“那日父亲吐血,请了郎中,我听闻三妹当时也在当场,不知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柳氏犯了错?” 若是无错,想来也不会被关在后院了。 且这错,许是大错。 刺激的父亲吐血病倒,也惹恼了祖母。 张眉寿:“当时我被母亲身边的赵姑姑带了出去,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 当日之事,牵涉甚多,祖母下了严令不许在场之人说出去。 且大姐与祖母那般亲近,祖母都不愿告知,她更没有理由多嘴了。 张眉娴思忖了片刻。 三妹这样直性子的女孩子,一看就知道是不会撒谎的。 且若是撒谎,眼神定会闪躲,神情也会不自在——她作为眼光毒辣的长姐,必是能看得出来的。 嗯,所以三妹是真的不知道。 张眉娴自顾点了点头。 “既然祖母不愿让咱们掺和,咱们又何必去探问。”张眉寿一脸认真地道。 张眉娴想了想,也点了头。 是啊,问那么多干什么呢?只管坐等看好戏就是了。 祖母这回显是动了真格儿的了,必能让柳氏好好长个记性。 可事实却是她将事态想得过于轻巧了—— 祖母要的,似乎不止是让柳氏长记性那般简单。 暮色四合,天色将暗未暗之际,东长安街上的回春堂内,掌柜盘算着账目,伙计正打算去关门。 “小哥且慢!” 一名丫鬟神色匆忙地走来,手中攥着一张药方。 “劳烦按方子抓药。” 伙计点着头将方子接过,绕到药柜前去抓药。 待丫鬟提着药包离去,伙计才对掌柜小声说道:“那方子是治绞肠痧的,瞧那丫鬟像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也不知谁家这般倒霉……” 绞肠痧可难治着呢,每年因这个病死的人可大有人在。 “大太太,这可是能治好您病的药,您还是快些喝了罢。” 张家后院柴房内,张老太太身边的晋婆子冷眼看着被绑了手脚却依然挣扎着不肯喝药的柳氏。 “我没病!我好好地……我要见大爷,我要见老太太!” 几日关下来,柳氏早已不复平日里的半分端庄优雅。 “大太太病糊涂了,还不快些将药给大太太灌下去!”晋婆子朝着丫鬟催促道。 任由柳氏再如何不愿,还是有一大半药汤被灌进了肚子里。 柳氏剧烈地咳嗽着,声音听起来悲愤狰狞:“待我出去之后,看我不……看我不扒了你们的皮!” “这话不妨等大太太出去之后再说吧。” 晋婆子不咸不淡、仿佛是对待一个已死之人一般的语气,让柳氏愈发不安惊恐起来,她不停咒骂叫喊着,直到重新被堵死了嘴。 柴房的门被再次从外面上了锁,四下重新变得安静起来。 夜色中,一直躲在柴房后的张眉妍死死捂着嘴巴,眼泪成线。 府中都开始传母亲得了绞肠痧的消息,可是母亲分明没病! 192 “没有母亲了” 祖母难道是想要母亲死吗…… 想到这个可能,张眉妍恐惧至极,控制不住地想要冲进柴房里去抱住柳氏,可脚下却似同生了根一般,半点动弹不得。 她无声哭了许久,最终还是原路折回了自己的院子里。 “二姑娘这是去了何处!” 婆子松气又不悦地问道。 她是张老太太派来看守二姑娘的,只因半个时辰前去了一趟茅房,再回来时才发现张眉妍竟出去了——她问这院子里的丫鬟,均是摇头道不知道。 若再找不到人,她就要冒着被责罚的风险去禀告老太太了! “我在院子里憋得慌,出去走走都不成吗?”张眉妍低头掩饰着哭红的眼睛,语气不善。 以往母亲管家时,府里上上下下谁敢对她这样说话?如今倒好,区区一个婆子都敢对她大呼小叫了。 以后这日子还怎么过? 张眉妍心中委屈愤懑,却忽然听得一道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 “二姐!” 张义龄哭着跑了过来。 “二弟,你怎么来了?”张眉妍意外地看着他。 因先前开元寺放火之事,张义龄被禁足到现在尚不允许离开院子走动。 “我听他们说母亲病了!病得厉害!还说父亲也病了!我跑去母亲的院子里,却没找到母亲,父亲也不在……二姐,母亲呢?我要见母亲!呜呜呜……” 他死死地抓住张眉妍的手臂。 “别哭,跟我进来。”张眉妍言辞虽听似冷静,声音却略带颤抖。 张义龄被她扯着往房内走去。 “二姑娘。” 身后的婆子喊住了她。 张眉妍脚下一滞。 “切记慎言。”婆子冷冷地提醒道。 张眉妍脸色发白地将张义龄带进了房内,又命丫鬟将门关好。 可即便如此,她仍觉得自己的一言一行会一字不差地传到祖母耳朵里。 “二姐,父亲母亲为何都不在院子里养病!母亲究竟得了什么病!”张义龄红着眼睛问。 “父亲受不得打搅,故而去了客房静养……”张眉妍不知在想些什么,眼神反复,语气听起来有些心不在焉。 “那母亲呢!” “母亲她……她没……”张眉妍说着,眼神一定,忽然捂着脸哭了起来。 “母亲患了重病,不能见人……二弟,我们以后就没有母亲了……” 她不能说,说了也无用,难道单凭她和二弟,就能救得了母亲了吗? 外祖家来了人,且是她的亲舅舅和舅母,却都一言不发地走了,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外祖家也不会再过问母亲的死活了! 再者道,母亲做了那样令父亲厌恨的事情,即便保住了命,又能有什么好处? 且若母亲活着,父亲日日见到母亲,说不定连她和二弟也会日渐招到父亲厌恶…… 照此说来,母亲活着还不如死了来得好! 人活在世,处处要为自己盘算——这是母亲教给她的! 女孩子心中挣扎,又不停地说服自己。 张义龄则嚎啕大哭起来。 “我不要母亲死,我去找父亲,让父亲请郎中给母亲医治!” 他哭着就要跑出去。 张眉妍连忙将他抱住,哭着摇头道:“没用的,母亲的病治不好!” 她绝不能让二弟此时去见父亲,平白惹父亲嫌恶。 “二弟,你听话……不怕,不怕。” 张眉妍瑟瑟发抖,却仍死死地抱住张义龄。 …… 时值深夜,京衙牢房内,又添了一群新囚犯。 身形高大的混混被单独关押在牢房内,倚坐在石墙边,手脚皆带着镣铐铁链,脸上的青紫和伤口让他疼得吸了口凉气。 “他娘的,究竟还有没有王法了!” 他朝着远处的另一间牢房唾骂道。 那间牢房里关着十余人,拥挤吵闹,也在冲着他的方向骂骂咧咧着。 “同在道上混,你懂不懂规矩!待出去之后,看老子不弄死你!” 混混听得嗤笑一声,懒得再多理会。 他受蒋令仪的雇佣,行凶未遂,却也不可避免地被捕入狱,可谁让他不仅出面作证揭露了对方罪行,还另外供出了一群手上不干净的地痞毒瘤呢? 他已悄悄问过负责此事的师爷了,他至多被关上一年半载,就能出去了。 什么道义不道义的,这叫识时务——不,为民除害! 他已想过了,做这行太不稳妥,遭人看轻不说,一个不巧还要被人折断胳膊喂毒药……待出去之后,他还是离开京城从良去吧! 想到此处,混混悄悄抠了抠耳朵,抠出了一小粒药丸来。 那冷面侍卫前脚刚将解药给他,后脚官差就将他扭送到了这里。 得亏他机智,将解药临时藏在了耳朵里,要不然非要被搜走不可。 只不过…… 这解药的颜色瞅着怎么跟那日他吃下的毒药那么像呢? 好奇心的驱使下,混混将药丸送入嘴中之后,咬碎了细嚼。 咿? 怎么是枸杞味儿的! …… 这一日,张眉寿被解了禁足,重新回到了私塾读书。 徐婉兮这几日同样被管得严,除了去私塾之外,哪儿也去不得,今日终于得见张眉寿,却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张眉寿一脸狐疑地看着她。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做了两辈子的闺蜜,徐婉兮这藏不住话的性子她比谁都清楚。 心思被好友戳破,徐婉兮也不意外——毕竟就她这幅连话都说不完整的德行,瞎子也看得出来不对劲啊! 真是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蓁蓁,我说了,你可别害怕。” “只管说吧。” 徐婉兮凑到她耳边,语气不自在地道:“蒋令仪想害的人,兴许是你……” 张眉寿看着她。 徐婉兮立马道:“只是兴许哦!” 说不准是钟家人故意撒谎呢! “也可能是我!我这么说,只是给你提个醒而已……”徐婉兮满脸傲娇地问道:“到底咱们俩皆是天仙一样的长相,对吧?” 张眉寿拼命忍着笑,一本正经地点头。 从私塾离开之后,张眉寿未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棉花胡同后街。 倒不是多着急出来,而是她如今的处境,一旦回了家,再想要出门就没那么容易了。 棉花将马车停在棉花胡同口,阿荔扶着张眉寿下了马车。 “姑娘,我想回去瞧瞧家中小妹——” 棉花看着不远处的老宅子说道。 张眉寿点头应允,带着阿荔朝着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在一座寻常的旧宅院前,阿荔上前叩门。 院内很快传来了不轻不重的脚步声。 门先是从里面开了一道小缝,片刻后,约是看清了门外之人,才将门彻底打开。 而瞧见了开门之人的张眉寿与阿荔却是齐齐一愣。 这……是谁?! 193 雨水 “敢问这位太太是?” 阿荔皱着眉试探地询问。 短短几日间,竟就有相熟的妇人来找苗姨娘串门唠嗑了? 面前年纪约是三四十岁左右的妇人穿着朴素,眉眼普通,一瞧便是寻常清苦人家出身。 “姑娘,是我。” 那妇人低声开口,说话间侧身让到一旁。 阿荔有些疑惑地睁大了眼睛看着妇人。 这声音听起来为何会这般耳熟? 她仍在错愕间,张眉寿已经抬脚走进了院子里。 阿荔倏地反应过来,连忙跟了过去。 妇人将门重新合上闩好,走进堂屋内,朝着张眉寿福了一礼。 “这……这是怎么回事?怎还换脸了呢?”阿荔压低着声音,虽是惊异,却也还算谨慎,并不提及苗姨娘名讳。 难道这就是话本子里常常说到的易容之术? 这么想着,阿荔就忍不住问了出来。 “谈不上什么易容之术,只不过是稍加掩盖修饰而已。” 人的面容五官,稍有改动便会区别分明。若是从衣裙到发髻、从肤色到五官都用心改变掩盖一番,更能轻易达到迷惑他人视线的目的。 原本姿容出众的年轻姨娘,忽然便成了中年迟暮、肤色蜡黄粗糙,五官平平,在街头随处可见,令人留不下任何印象的普通妇人。 “如此一来,也能免去许多麻烦。” 张眉寿坐下说道:“既如此,将姓氏称呼也一并改了,才更周全。” “都由姑娘做主。” “就喊做田婶子吧。”张眉寿看着她说道:“无人问便罢,如若有人问起,非答不可,便说田婶子是我已故奶娘的姊妹,因家中遭难,前来投奔,为我所收留。” 她幼时有一位奶娘便姓田,去年生病自请回了乡下,据说没捱上多久便过世了。 母亲曾让人去送过一笔银子安置她的家人,此后再无了音讯往来。 故而,让苗姨娘顶着这个身份,既妥当又不怕被人疑心。 苗氏,不,田氏点头道:“我记下了。” 有了先前的经历,如今即便三姑娘的言行再如何周全谨慎,都已经在她内心激不起太多波澜了。 毕竟她已经不拿三姑娘当人看了。 呃,真的不是骂人的那个意思啊。 “田婶子,那咱们就开始吧。” “田氏”楞了一下。 开始做什么? 眼见三姑娘拿一副“还用问吗”的神情看着她,田氏适才恍然过来。 哦,是她犯蠢了,竟忘了自己能保住这条命的原因所在了——不就是还有些制药制毒的本领吗? …… 张眉寿从田氏的住处离开之后,带着阿荔朝着棉花胡同口走去。 马车停在那里,还不见棉花的影子。 “姑娘先去车里坐着,奴婢去喊人。” 阿荔话音刚落,又忙道:“姑娘,人出来了。” 张眉寿下意识地看向不远处的老宅子。 棉花由一名身材小巧的女孩子送了出来,那女孩子拿帕子抹着眼泪,不知在说些什么。 棉花静静地听着,片刻后,转身离去。 “姑娘,那就是棉花的妹妹啊?”阿荔笑着说道:“长得倒也清秀,远远一瞧,还真有几分像是亲兄妹呢。” 张眉寿看着她,在心底笑了一声。 上一世这女孩子与棉花揪扯不清时,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哭着抹着说人家长得刻薄,一瞧就是势利眼儿,薄情人来着。 那年约十四五岁的少女站在门前目送着兄长,目光触及到张眉寿,惊讶又好奇。 直待张眉寿转身上了马车,她才将视线收回来。 马车朝着小时雍坊的方向驶回。 分明是临近晌午的时辰,天色却忽然转暗,似有乌云遮蔽了烈日。 一阵风透过支开的车窗吹进来,竟带着罕见的清凉。 “姑娘,瞧这天色,兴许是要落雨了!”阿荔惊喜万分。 京城已有许久未下过雨了,多条河流已现干旱之兆,若再见不着雨水,必然要遭大旱灾了。 张眉寿闻言没有说话。 马车恰经过热闹的长街,街上的百姓多数也在欢呼庆幸。 “你们有所不知,此时大国师正在文思院内求雨呢!” 文思院为朝廷所建,乃是大靖能人异士聚集之处。 “怪不得天色忽然转阴,原是大国师的本领!” “逆天求雨,说是极损修行的,国师果真是舍己为人的菩萨心肠啊……” “是啊是啊,有大国师在,真是咱们大靖之幸。” 百姓们恨不能感激涕零,将其尊为神佛化身。 张眉寿沿街听了一路,心中只想冷笑。 这场被继晓“求”来的雨,只下了不过短短半日而已,并未能解得了燃眉之急。 可在此之后,继晓却称,大靖遭了天罚,须在大永昌寺建成开光当日,以一百八十一条活人性命祭天,方才可破此劫。 她隐约记得,那时京城内外人人自危,唯恐自家人被选入祭天之列。 大永昌寺开光之日,死了许多人,不知多少人家经受了骨肉分离之痛,却连一句怨言都不敢有,稍有吐露,轻则被世人唾骂鄙夷,重则更会被锦衣卫捕入诏狱治罪。 祭天仪式顺利完成,雨水也果然降下,瓢泼大雨足足下了两天三夜,紧接着又有细雨连绵不止。 从那之后,大国师在百姓心目中的地位更是无人能够撼动。 这种根深蒂固的崇拜延续了许久,甚至直到祝又樘登基之后,治罪继晓,将其罪行公诸于世,尚且有愚昧固执的百姓站出来为其击鼓鸣不平。 且不可思议的是,那些人当中,竟有好几个都是当初家人被献去祭天的——他们显得比其他人更加悲愤极端,不愿接受继晓愚弄世人的事实。 想到这些,张眉寿心底沉闷,正如此时的天色。 雨水开始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 张眉寿下了马车,带着阿荔朝着院中走去。 张家门前很快又停下了一辆马车。 一名身形高大精壮的随从自辕座上跳了下来。 门房不认得赶车之人,又见那辆马车亦普通寻常,一时便未急着上前询问。 可下一刻,待瞧见了从马车里匆匆下来的人,却是一愣。 这不是他的表侄子阿祥吗? 但阿祥不是跟着二老爷往湖州历事去了么,怎么突然这个时候回来了! 他回来了,那二老爷呢? 门房下意识地朝那马车里探头看去,一边往门外去迎。 194 张峦出事 可待阿祥下车之后,那随从打扮模样的人即刻就赶车离去了,片刻都未多留。 “你怎么一个人回京了,二老爷呢!”门房扶住脚步有些踉跄、且消瘦狼狈许多的侄子,皱眉问道。 阿祥开口,声音沙哑带着哭意。 “六叔!” 门房一瞧心底便是一凛,环顾门外四周,连忙将侄子扯进了院子里。 “快说,究竟怎么了?” “二老爷在湖州出事了!” 门房脸色大变,连声道:“快、快去禀告老太太!” 雨水渐渐休止。 松鹤堂内,气氛紧绷而沉痛。 张峦出事了。 据小厮阿祥所说,湖州洪涝泛滥,张峦为了救一名孩童,不慎被洪水卷走,直寻了整整三日,方才在数不清的浮尸中将人找到…… 尸体早已辨不清本来面目,可从身形衣着和贴身之物来辨认,确是张峦无疑。 “都是奴才的错,是奴才没有护好二老爷!”阿祥涕泗横流。 “若不是想着强撑着一口气还能回来报信,奴才早也随二老爷一同去了!” 他将头重重地磕在地上。 张老太太握着玉佩的手颤抖不止。 玉佩是成色上好的黄玉,其上雕刻着几丛挺拔的青竹——她记得很清楚,这玉佩是二儿子及冠那年,老头子亲自寻了工匠雕刻的,这些年来二儿子一直不曾离身。 可此时,那刻着青竹的雕槽内,却嵌着泥沙。 这泥沙,是要了他性命的泥沙! 张老太太强撑着坐直身子,张口却是颤音尽现:“二老爷人呢!” “湖州洪害严重,一路流民无数,奴才一人独行且几番险些丧命……实在唯恐路上出了差池,这才无法替二老爷扶灵归家……眼下二老爷的尸身尚被安置在归安县衙内。” 张老太太脑中一阵轰鸣,久久未能说得出话来。 “那你是如何平安回来的?”想到在大门外见到的赶车人,门房低声问道。 阿祥抹着眼泪说道:“起初我被落到一群流民手中,是为一名身手不凡的汉子所救,那人看起来四十岁余,问及我的来历,我如实相告,他竟说是二老爷的故交,自称姓于——便是他,一路护送着我离开了湖州地界。” “后来,我们遇到了定国公世子派去打听二老爷音讯的人,那于姓的恩公便请辞离去了。”阿祥道:“方才赶车将我送回来的,正是定国公府上的人。” 张老太太闭了闭眼睛,点头道:“定国公府这份恩情,来日必要登门道谢的……” 她说着,站起身来,身形却一阵摇晃,几乎要站不稳。 “老太太!” 大丫鬟连忙将人扶住。 张老太太醒来时,窗外天色已经大暗,不知是什么时辰,只见床边围满了人。 除了大房和年纪尚小的男孩之外,家里其余的人竟都到齐了。 “母亲醒了。” 三太太纪氏头一个出声。 宋氏连忙看过来,神情有些浑噩地问道:“母亲感觉可好些?” 张老太太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她本以为老二出事,受刺激昏迷的人会是二儿媳,可没想到她昏了,二儿媳还能打起精神来看她,且眼睛都看不出哭过的痕迹。 看来她真是老了,二儿媳也真是立起来了。 “我无碍。”张老太太要坐起来,纪氏连忙去搀扶。 房内烛火跳跃,窗纸随着夜风翕动着。 张眉娴和张秋池一左一右站在张眉寿身边,张眉箐也满眼惊惶不定,不敢言语。 许久,张老太太才开口。 “老三,你大哥如今身子不济,赶去湖州将你二哥接回来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一旁的张敬轻声应下来。 “母亲放心,儿子已去书院告了假,明日便可动身。” “好,你有心了。” 张老太太点着头,倚坐在床头,仿佛忽然老了许多。 “都回去吧,其余的,明日再说。” “那母亲好好歇息,保重身子。” 几人都未多说,就此退了出去。 张老太爷风一般走进了房中,几个丫鬟都没能拦住。 张老太太抬头看了一眼仍穿着那身破道袍的老头子,对丫鬟婆子道:“你们都出去。” “是。” 张老太爷凑到床边,眼睛发亮地问:“我听说你今日昏倒了?我来给你瞧瞧可是风邪入体,沾上了什么脏东西!” 说着,就要去拉张老太太的手。 “你还知道回来!” 张老太太重重地甩开他的手,忽然掀开被子下了床,猛地推了一把张老太爷,竟是哭着道:“老二没了,你知不知道!” “嘿!你这疯婆子……我好心来看你,你竟还推打于我!一把年纪,还哭哭啼啼,也不怕被人笑话?”张老太爷仿佛根本没听到后半句话。 说着,竟抬起手做出还手的姿态来。 “你打吧,你今日干脆将我打死了事!这样的日子,我早过够了!当年你求娶我时,是如何与我保证的?可这些年来,你只知炼丹求道,我扛着整个张家,唯恐哪一件事做岔了……大房闹成那般境地,如今……如今老二又……” 张老太太哭着,神态悲拗到了极致。 张老太爷举到一半的手忽然放了下来,落到她肩上,轻轻拍了拍。 “你胡说什么呢?老二怎么了?他方才不是才走吗?”他皱眉问着,语气疑惑却有几分罕见的温和。 “那是老三!你真是疯透了,竟连咱们的老二都认不得了……那可是咱们的儿子啊……” 张老太太的语气渐渐无力。 她与一个疯子说这些有何用? “岂会呀,你别担心,也别哭,我这就去找那混小子回来!” 张老太爷转身离去,脚步匆匆。 房外夜色浓重似同泼墨。 纪氏不放心宋氏,跟着一同回了海棠居。 “母亲,我听说父亲淹死了!” 张鹤龄大哭着扑到宋氏身前,抱住她的腿,仰着一张满是泪水的小脸。 “胡说,父亲会水,是不可能被淹死的!”张鹤龄冲他大声喊道,气得脸色和眼睛都通红。 “你四哥说得对。”宋氏抱起小儿子,眼神定定地道:“你父亲不会有事的。” 她不信丈夫会出事。 纪氏闻言在心中止不住地叹气,眼中盛满了担忧。 二嫂这样不哭不闹,未必是好事。 …… 张眉寿带着阿荔脚步匆匆地来到了三房。 待她见到张敬时,才发现张秋池也在这里。 “三妹,你怎么来了?”张秋池意外又心疼地看着她。 195 非去不可 “三叔,大哥。” 张眉寿也未料到张秋池也在。 “蓁蓁找我何事?”面对侄女,张敬此时的语气尤为和缓。 张眉寿看了一眼张秋池,犹豫了一瞬,还是说道:“三叔,我想单独与你说几句话。” 张秋池愣了一下,旋即微微皱眉。 他皱眉不是因为张眉寿有意支开他,而是他猜到了张眉寿的意图所在。 三妹这个时候找谁不好,偏偏来找三叔,且又不愿让他知晓——若说不是想求着三叔带她一同前往湖州,他是死也不信的。 为什么他会这般敏锐且肯定呢? 当然是因为……他也是抱着同样的目的了。 “蓁蓁,你若是也想去湖州,大可不必开口了。”张敬虽没能在这样的时候对侄女板起脸,语气却不容置喙:“我是绝不可能答应的,池儿也不必再说。” 说着,皱眉看着面前书桌上的东西,道:“将东西也一并带回去。” 还没来得及开口的张眉寿愣了愣,下意识地看过去,只见是一对白玉镇纸。 张敬直叹气。 虽说是尽孝心切,可大侄子学什么不好,竟还学会送礼贿赂了,这都是什么坏风气! 科考入仕这条路上,他本是极看好大侄子的,但眼下却是不禁开始动摇了。 张眉寿也不由沉默了。 在大哥的衬托下,她空着两只手而来,竟显得没有半点求人办事的诚意——那对看起来不甚起眼的镇纸,应当是大哥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了。 “不是三叔不体谅你们,实在是此行艰险不便。且你们去了,亦不见得能帮上什么忙。”张敬语带安抚地道:“听话,安心在家中等消息。” 张秋池和张眉寿一同离开了三房。 “三妹……” 张秋池几番声音低低地开口,却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夜色浓重安静。 就连提灯走在一旁的阿荔也低着头,红着眼睛格外沉默。 “大哥为何要去湖州?”张眉寿许久才开口。 听着这声音,张秋池心中格外难受。 三妹的性子虽说近来变得沉静了许多,眼下乍一看与往日并无区别,可一开口,却透着沉甸甸的低落。 这比哭声来得还让他压抑心疼。 “父亲此番流落在异乡,该由后人前去扶灵尽孝……四弟五弟年岁尚幼,我做为长子,责无旁贷。”张秋池的声音也有些沙哑。 “父亲若知晓大哥的想法,必定十分欣慰。” 张眉寿缓缓停下脚步,却是道:“可若大哥能留在家中,帮着母亲照料诸事,许能更妥帖一些。” “三妹的意思是……” “湖州,我必是要去的。” 她是非去不可的。 父亲出事,她与所有人的心境都不同。 她心中愧责惊惶,也存着侥幸的疑心。 张秋池听出她语气中的坚持,急着想要出言相劝。 湖州之地如今天灾横行,处处都不太平,三妹一个自幼娇生惯养的稚龄女儿家…… “三妹,不说其他,单说此时家中正是多事之秋,祖母与母亲是决不可能答应让你出门的。” “既是三叔不肯答应,那我便只是与大哥言明而已。” 张秋池听得一怔。 这话可谓一语双关。 一是道明她如今打算瞒着所有人,先斩后奏。 二是在悄摸摸地暗示他,她这般信任他这个大哥,那他绝不该出卖辜负她。 什么,七八岁的孩子哪儿有这么多弯弯道道的想法? 别的孩子兴许真不会有,可他家三妹必然就真的会有…… 这就让人很为难了。 忠义难两全,说得不就是这个吗? “换作我去,又有何不可?”少年只能这样劝道。 张眉寿摇了摇头。 不一样。 没人比她清楚接下来湖州会发生什么事情。 前世的那些记忆,无用且罢,可若到时真用得上,她便能帮得上忙。 她要找到父亲,无论生死。 更要弄清楚事情的原委——父亲虽心善,却非不懂自顾之人,且又性情谨慎,若说他为了救人而丧命,她实在没办法相信。 且她私下问了阿祥许多,阿祥说,当时情形混乱,他并未能亲眼看到事情的经过,这些话他是从与父亲共事的同僚差役们口中听来的。 单凭此一条,便让她不禁心存疑窦与侥幸。 但这些猜测,她暂时不会与其他人说。 没有依据的猜测同样会给身处绝望的人带来莫大希望,而这种希望一旦落了空,会令人更加难以承受。 而若父亲当真遭遇了不幸,那她便是真正的推动者——说到底,她虽是女儿家,却才是最该替父亲扶棺归乡的那一个。 张秋池还在低声劝说。 “大哥真不想让我去,那我不去了便是。”张眉寿垂着眼睛说道。 “当真?”张秋池脱口而出之后,甚至觉得自己不该问。 这不是废话么?依他对三妹的了解,说不去当然是假的了! 这么敷衍,不是明摆着欺负老实人好忽悠吗? 果然,就听张眉寿说道:“若事后母亲问起,大哥便可以说,曾是劝了我的,我明面上答应了不会再去。” 至于她最终还是偷偷地去了,谁又能猜得到呢? 真·猜得到的张秋池一时无言。 三妹这么贴心,连不让他背责任的说辞都设想好了,他还能说什么? 且除了信任和托付,三妹肯与他明言的原因应当还有一点——待母亲发现她不见了之后,能有他出面将实情说出,稳住母亲,不至于让母亲过于担忧惊慌。 在被三叔拒绝的短短时间内,三妹已将所有的事情都盘算过了。 或者说,三妹早已想好了一切——三叔肯带她,自然省事。若不肯带,她也早有主意。 张秋池心中说不出的复杂。 这种不想让妹妹冒险,却又不舍得出卖她,且偏偏拼智谋还拼不过的感觉还真是让人无力啊…… “倘若三妹肯听我一句劝,便安心留在家中。” 张秋池转过身,离去之际,却又道:“而三妹如果真的非去不可……便将棉花带上吧。” “多谢大哥。” 张眉寿看着他的背影,眼眶微微有些发涩。 张秋池又忽然折了回来。 196 去追 “出门在外,不比在家中太平,三妹除了要遮掩容貌钱财之外,更要当心提防周围之人。一路上,必要跟紧了三叔一行人,待出城走远些,定要与三叔同行。” 到时三叔就是想甩也甩不掉了。 张眉寿点着头。 这些她已然想到了。 “还有这个,三妹还是带上为好。” 张秋池将怀中贴身放着的荷包取出来,递向张眉寿。 张眉寿一接过,便知道是什么了。 还是那枚辟毒珠,前两日她费了好大劲才还给张秋池的。 “那我再厚颜借来用一用。”既然有可能用得上,她也不多推拒,只又与张秋池道谢。 心思缜密周全的少年人看着她,一个劲儿地叹气。 三妹此举,他本是半点不支持的,可谁让是自己的亲妹妹呢。 只能由着她,再尽力替她打算考虑了。 听着张秋池又来交待她要妥善照顾好姑娘,阿荔也在心中叹气。 大公子瞧着分明俊逸非常,本该是一幅如谪仙般高远洒脱的性子,方能配得起这张脸——可怎么此时偏偏如老妈子一般啰嗦琐碎呢? …… 次日一早,张敬便动了身。 张秋池将扮作小厮的张眉寿和阿荔从后门处送了出去。 租赁好了马车的棉花早已等在了外面。 张秋池目送着马车离去,心情复杂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从何时起,这竟成了一双助纣为虐的手? …… 天黑时,宋氏才迟迟地知道女儿失踪了。 倒不是她一意沉浸在悲痛之中,对女儿不上心,只因晌午曾着人问过,据愉院里的丫鬟说“三姑娘往定国公府寻徐二小姐去了”—— 虽说丈夫出事的消息暂时不宜向外宣扬,但阿祥本就是定国公世子派去的人护送回来的,有此一条在,女儿若心中悲苦难过,去找定国公府二小姐说说话倒也不必顾及太多。 直到天色擦黑时,宋氏再问,得知女儿仍不曾回来,才命阿枝去找人。 闺阁好友之间,适当地诉一诉苦没什么,可若一个劲儿地赖在别人家哭诉个没完,却是不妥当的。 女儿年幼,不懂规矩,她却是要制止的。 看来自今日起,要适当地拘着蓁蓁一些了。 宋氏心中有打算,只是这打算显然是没有机会实施了—— 在定国公府中还能佯装冷静的阿枝,一路疾行回到海棠居时,已是忍不住慌张起来:“二太太,定国公府上称,今日三姑娘并不曾登门找过徐二姑娘。徐二姑娘也亲口说了,今日从未见过姑娘!” “那蓁蓁去了何处!” 几乎一整日没有进食的宋氏猛地从榻上站起身。 “今日姑娘带着阿荔出门前,确实与奴婢说是要寻徐二姑娘去的!姑娘昨晚一夜未眠,也不哭不闹,奴婢忧心她憋坏了身子,又想着定国公府隔得不远,这才没有拦着……是奴婢大意了,奴婢该死!” 阿枝说着便跪了下去。 “阿荔那丫头呢!” “也一日未见回来,想必定是与姑娘一起的。” “快去找!”宋氏也慌了。 赵姑姑安排好了人手之后,再回到内间,轻声宽慰宋氏:“既是为了出门而撒谎,可见姑娘分明是打算好的,许是出门办什么事去了,待事情办完了,应当也就回来了……且姑娘身边带着丫头呢,太太不必过于忧心。” 宋氏只能点着头。 但愿如此。 若女儿也出了事,她只怕当真支撑不下去了。 可至深夜,派出去的人也没有带回来一丝有用的消息。 苍家和王家,甚至是隔壁秦家都让人去问过了,都说没见过。 这几家均是信得过的,稍加提醒,便不会传出去不该说的话。可其余的人家,为了张眉寿的名声着想,只能旁敲侧击地去打听。 如此一来,费时费力。 宋氏正心力交瘁时,忽然听到丫鬟来禀报,说是大公子来了。 宋氏眼下谁都不想见,可还是让赵姑姑去问了一句张秋池的来意。 赵姑姑问罢,直接就将人领了进来。 “太太,大公子说兴许知道姑娘去了哪里。” 宋氏连忙看向赵姑姑身后正朝她行礼的张秋池。 “可是知道你三妹的下落?”宋氏急切地问。 “母亲,三妹兴许是被三叔一同带去湖州了。” 相比于三妹之前的说法,他认为这样说会让母亲更安心些。 咳,至于三叔的感受,就恕他无暇顾及了。 大不了等三叔回来,他再亲自去赔罪。 “这怎么可能!你三叔他向来不是那等不知轻重之人!” 且今日她与纪氏去送张敬时,蓁蓁还乖乖地站在她旁边呢,怎会被她三叔带走呢? “昨晚三妹曾去找过三叔,我恰巧也在,三妹求着三叔带她同往,三叔起初不答应,我也劝了三妹几句,只当她是一时说说而已,便也未曾放在心上。” “直到方才听说三妹不见了,我才想起此事。想来应是三叔到底被三妹磨得答应了,又恐母亲不允,这才偷偷将人带走了。” 说罢,又怕宋氏不信一般,特地补充道:“三叔向来疼爱晚辈。” 可饶是练了好些遍,如今说起来,张秋池的脸色仍有些不自在。 这些都是他自己编的,虽反复想过,觉得还算严谨,可到底没撒过谎,心里实在没谱的厉害。 “三老爷这未免……太欠考量了,怎能由着三姑娘胡闹呢!”赵姑姑半信半疑。 宋氏皱眉正要再问张秋池几句,却听阿枝来禀,说是忽然发现张眉寿屋子里的衣物虽不见少,可银钱和一些贵重的首饰,都不见了! 此时真相已经很明显了。 宋氏又气又急地咬了咬牙。 在张秋池没来之前,她已经想过女儿兴许要去湖州这个可能了。 家里出了这样的大事,蓁蓁绝没了玩闹的心思,是以除了这个可能之外,其余的都说不通。 而蓁蓁若是无人相助接应的话,只怕连掩人耳目地出府都做不到,更别提是出府之后的后续之事了! 她女儿才多大,虽有几分聪慧,可哪儿来的本领能独自做到瞒天过海? 直到听张秋池说完这些,她才彻底想通了——是了,定都是张敬出的主意! 这个老三,平时看着挺沉稳的,可一旦不靠谱起来真能气死人! “快使人去追,一定要将三姑娘带回来!”宋氏即刻吩咐道。 197 不是自家孩子不心疼 张秋池悄悄舒了口气。 追是不可能追得上了。 都已经走了一天一夜,少说也有二百多里远。且出城之后,没人知道三叔和三妹走得是哪一条路,即便沿途能打听到一些,却只会越撇越远而已。 果不其然,宋氏派去的人,在五日之后,无功而返了。 五日都没能追得上,且已打听不到蛛丝马迹,再追下去也是徒劳,倒不如早些回来报信。 已瘦了一圈的宋氏气得落了泪。 “这没有分寸的傻丫头,竟这般添乱!看她回来我不狠狠罚她一顿!” 还有张敬,不骂不行了! 天底下哪有这般做长辈的? 赵姑姑唯有不停地安慰劝说,一旁的纪氏也是尴尬又担心。 私塾内,徐婉兮托腮望着旁边空荡荡的位置,无精打采的眉眼间含着一丝担忧。 这两日来,她隐约听说,张家似乎出事了,且出事的人,极有可能是远在湖州的张家二老爷。 想到先前张眉寿曾求着父亲帮忙打听过张家二老爷的消息,她跑着找到父亲,却听父亲说,张家二爷如今没了音讯。 她也不知父亲是不是刻意往轻了说,可单是如此,已足够让人提心吊胆的了。 且张眉寿再也没来过私塾,她跟张眉箐打听,张眉箐总是吞吞吐吐地说张眉寿染了风寒,不宜出门。 风寒,又是风寒! 徐婉兮压根儿不信。 可她两番前去张家,竟连张眉寿的面儿都见不着,张家的人都说三姑娘风寒严重,恐过了病气儿给她。 哎,这幌子都快被用烂了。 罢了,想必是张家真出了大事,一时不愿见外人,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可她担心蓁蓁呀。 离开私塾后,徐婉兮找来徐永宁,要他去跟王守仁打听情况。 徐永宁一口答应下来,却什么消息都没带回来。 “王守仁进宫伴读去了,我去了苍家,见着了苍鹿,这才知道他们近日来竟都没能见到张姑娘。” 徐婉兮不禁皱眉。 “蓁蓁该不会真病了吧?” 得知父亲出事,小姑娘经不住惊吓和打击,哭得大病一场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徐婉兮越想越难受,眼睛都红了,急得团团转。 “好歹给我报个平安啊,眼下这是要让人生生心疼死呀……” 徐永宁也紧紧皱着眉。 有同样担忧的不止他们,还有王守仁和苍鹿。 以及,东宫里的那位老父亲。 视线明亮的书房内,王守仁正陪着祝又樘下棋。 一局下来,王守仁竟赢了。 王守仁赢得震惊又惶恐。 这可是他头一回赢了太子殿下! 要知道,就在赢了的前一刻,他还在绞尽脑汁地想——太子殿下这又是使的什么计谋,他看了半天,怎么看不懂呢? 什么,太子殿下棋艺不精? 那是不可能的! 所以,只能是他太愚昧,没看透! 再等一等,容他再想一想,他一定能看明白的,加把劲…… 咿,怎么赢啦?! 空气中弥漫着古怪的安静。 祝又樘显然也愣了一下,定睛往棋盘上一瞧,微微皱紧的眉头间,忍不住溢出了一丝嫌弃来。 这……下的都是什么跟什么? “殿下今日的心思似乎不在棋局之上。”王守仁出言打破了这种尴尬的局面,委婉地挽回太子殿下的颜面。 舔狗当然要有舔狗该有的样子。 可太子殿下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颜面,竟是张口问道:“张家姑娘久病不愈,可要请太医去瞧瞧?” 话题转得太突然,王守仁愣了好一会儿,适才道:“殿下多虑了,只说是风寒,想来并不严重。” 且蓁蓁的“病”,多半是心病。 王太太与宋氏走得近,知道的自然也比旁人多一些。 但饶是如此,也只知张峦出了事,并不知晓张眉寿早已不在京中之事。 王守仁答罢,暗暗留意着祝又樘的反应。 太子殿下看着他,没再多说什么。 可王守仁却惊异了。 他如果没有看错的话,太子殿下方才看待他的眼神当中,似乎相当不满?! 太子殿下性情宽厚仁慈,何时拿这般眼神看待过他? 他怎么了? 等等,难道殿下所言不是客套话,而是真心实意想让太医给蓁蓁看病? 王守仁脑瓜子转得极快,可很快再次陷入了疑惑。 殿下虽喜好多变且古怪,但性情还算沉稳,理应知晓这样的小事实在不宜惊动太医才对啊…… 直到离开东宫,王守仁仍没想通是怎么一回事。 祝又樘搁下了手中的茶碗。 这般不称职,简直枉为小皇后的竹马。 民间有句俗语,叫“不是自家孩子不心疼”,他如今算是懂了。 小皇后病得都不能出门了,请个太医给看看过分吗? 还是说——这其中有什么别的隐情? 罢了,王守仁这不靠谱的小竹马是指望不上了,还是靠自己吧。 于是,清羽被喊了过来。 听完太子殿下的吩咐,饶是清羽自认身经百战,却仍忍不住目呲欲裂。 太子殿下竟让他去夜探张家姑娘的闺房?! 恕他直言——这是人做的事情吗? “殿下,这是不是有失妥当?”清羽终究忍不住提出了质疑。 太子殿下看了他一眼。 他当然知道有失妥当,若不然岂会等到今日才提出来? 自打从知道小皇后生病之后,他心里就已经有这个想法了——至于他为何会起了这样非君子所为的心思,太子殿下自己也没想明白。 但他发誓,待小皇后再大些,到了需要避讳的年纪,他必不会如此了,眼下谁让孩子太小,还没长稳,实在让人放心不下呢? 见太子殿下自顾点着头,却不说话,仿佛在内心说服自己,清羽心中急得忍不住想骂人。 殿下啊,别只顾着说服自己啊,也说出来说服说服他不行吗! “别问太多,只需留意着分寸,将情况如实禀于吾听便可。”太子殿下显然不愿将心里话分享出来。 清羽唯有脚步沉重地离去。 回来时,却是半点不沉重了,甚至有些不沉稳。 “殿下,经属下查实,张姑娘根本不在家中。” 198 太子今年多大了? “什么?” 根本不在家中? 祝又樘当即站起了身,皱眉看着清羽:“可看清楚了?” “属下必没有看错,张姑娘的院子里虽点着灯,可连守夜的丫鬟都没有。” 况且—— “张家上下各院,属下都已查探过了,均未见到张姑娘。” 就连祠堂和后院柴房他都去了,还不小心看到了被关在柴房里半死不活的张家大太太。 “此外,属下发现张姑娘身边名唤阿荔的贴身丫鬟也不见了。”清羽又道。 虽说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但没想到他干得还挺得心应手的,想来这就是个人业务能力强的表现吧。 祝又樘沉默了一瞬,唯有道:“做得很好。” 他重新坐回了椅内,思索了片刻之后,忽然问道:“张家上下、尤其是张家二太太那里,可有什么异样?” 清羽摇头。 “除却各处气氛沉闷一些,并无其它异样。” 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张家二老爷出事的消息刚传回来不久,府里的三姑娘又忽然不见了,张家上下虽对外谎称三姑娘抱病,内里却不见混乱之象—— 可见小皇后去了哪里,张家人必定心中有数,故而才能做到不过分慌乱。 此时小皇后能去哪里? 且去了哪里,会让张家人不愿宣之于众,只以抱病之由掩饰? 几乎只是瞬息之间,祝又樘已猜到了大致。 他知道了。 “……” 祝又樘皱着眉,一言不发地看着殿外的浓重夜色。 清羽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氛在涌动。 太子殿下……似乎生气了? 这不对啊。 殿下虽常常会交待他去做一些奇葩的差事,可脾性却堪称无喜无怒,心性豁达到常人无法理解的地步——须得知道,殿下尚无名无姓地呆在冷宫时,他就陪伴在侧了,可即便冷宫之中条件艰苛,常常要看人脸色,殿下也从未曾动过怒。 那时他也年幼无知,总觉得这位殿下是个傻子,好几回都故意使坏惹殿下生气,又常常将殿下的东西偷偷藏起来…… 可殿下总是找不到就作罢。 直到有一回,殿下忽然找到他,说——别藏了,再藏我可就真的生气了。 清羽不知自己何时被发现的,但相比这个,他更在意的是……殿下竟要生气了? 妈呀,好新鲜。 ‘你若真有藏东西的癖好,且藏些别的吧,那已是我最后一双鞋了’——向来极爱干净的殿下光着脚,无可奈何地说道。 清羽彼时摸了摸鼻子,算是明白了。 这位主子是真不会生气。 可不生气归不生气,那般惊人的洞察力,却是让他再也不敢怀疑殿下是傻子了。 相比之下,花样作死的他……才是殿下眼中的傻子吧! 他与义父也曾暗戳戳地讨论过此事。 义父说,殿下确实少了些凡夫俗子的七情六欲,可不为无用的情绪所累,乃是好事——心无狭隘私情,唯有仁德宽厚,这绝逼是旷世明君的好苗子啊! 这等拍马屁的话,他虽不大认同,却也无法否认。 所以,眼前殿下莫名生气什么的,一定是他的错觉。 片刻后,小宫女端着托盘走了进来。 “殿下,这是奴婢刚煲好的乳鸽汤,最是温补养胃的,您快趁热喝了罢。” 小宫女脸上挂着笑容。 虽说殿下不再喜欢吃豌豆糕让她失落了许久,可这些日子以来,她花了心思来琢磨殿下如今的喜好,倒也颇有所获。 怎么说呢,虽说有些不理解殿下小小年纪为何格外中意一些养生的膳食,但庆幸的是,她又重新跟上了殿下的脚步。 “端下去吧。” 祝又樘只看了一眼,便起了身,转身朝着内殿走去。 小宫女张口想说话却不敢多言,只有不明所以地站在原处。 莫非是她的手艺太差,竟让殿下一瞧见她煲的汤就没胃口? 可殿下分明不是挑剔的人啊,那枸杞子泡茶才真正让人倒胃口,殿下不也喝的津津有味? “清羽大哥……”小宫女心中不解又委屈,下意识地又想找清羽寻求安慰。 可转头一瞧见对方那面无表情的脸,想到前车之鉴,小宫女到嘴边的话又不自觉咽了回去。 算了,得到安慰是不可能的了,还是自己想法子劝解自己吧。 小宫女默默退了出去。 “等等。” 清羽忽然喊住了她。 小宫女回过头去,只见清羽已经提步跟了上来。 “清羽大哥,谢谢你,我不碍事。”话是这样说,小宫女却已红了眼。 清羽:“这汤倒了可惜。” 说着,伸出一只手径直端过,掀开盅盖,咕咚咕咚灌进了自己的肚子里。 他在张家忙活到现在,确实也饿了,这一盅汤下去,胃中顿时熨帖了不少。 “多谢。” 他将汤盅放回到托盘中,径直离去。 “……”小宫女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一时目瞪口呆。 谁说她要倒掉了,她本是打算自己喝的不成吗? 不安慰且罢了,还喝了她辛辛苦苦煲的汤…… 小宫女回过神来,心中发堵地厉害,眨巴了一下眼睛,眼泪一时掉得更凶了。 …… 湖州灾情加剧,当地州府递上来的请旨赈灾的折子经了秉笔太监批红之后,交到了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刘福手中。 刘福权衡之下,还是将折子捧到了昭丰帝面前。 此番湖州洪灾着实严重,雨水至今未休,太湖多处堤坝已被冲毁,灾民无数,先前从各处调拨来的赈灾粮物已难以为继。 如此严重的灾情,还是先请示了皇上为好。 昭丰帝虽沉迷长生之术,却并未完全不理国事的昏君,看罢折子,当即拟旨命户部尽快筹措赈灾钱粮,又任命户部侍郎刘健为钦差大臣,即日动身赶往湖州主持赈灾事宜。 另又拟了邸报,命沿途各州府竭力协助赈灾事宜,听凭钦差大臣调遣,不得违逆推脱。 处理完一切,昭丰帝长叹了一口气。 做皇帝当真误事,这一整日他竟连打坐的空隙都抽不出来。 “太子今年多大了?”昭丰帝忽然向刘福问道。 刘福愕然了片刻。 皇上啊,您连太子几岁了都不记得,这样真的好吗? 199 出宫历练 “回皇上,太子殿下已经九岁余了。”刘福笑着说道。 “才九岁啊……”昭丰帝失望地喃喃道:“那朕岂不是还要等上很久。” 哎,说起来他还是太有责任心了,即便是咬咬牙,真的将这皇位交给一个九岁的孩子又有何妨? 好吧,他承认他害怕这么干会被都察院的那帮御史们骂得狗血淋头…… 关系还是不要闹得太僵为好,若不然等他禅位之后,这些人给新帝上折子,克扣他炼丹求道的钱资可怎么办? 要知道,单是他不爱上早朝这一点,已经有大臣一肚子不满,隔三差五地劝诫了。若不是大靖朝的君王多数都不上早朝,他并非个例的话,那帮糟老头子指不定要天天跑到寝殿里掀他的被子了! 当皇帝容易吗? 昭丰帝急切地盼望着太子能早日长大成人。 说起来,他似乎已经有很长的时间没见到太子了? 因要专心求道,他早已免了所有皇子公主的请安。 昭丰帝刚在心中念叨了一句,下一刻就听内官前来通禀,说是太子求见。 昭丰帝愣了一下,适才让人进来。 “儿臣给父皇请安。” 祝又樘上前行礼。 “起来吧。”昭丰帝的脸色看起来十分和蔼。 虽说太子年龄长得慢是一个缺点,兴趣爱好似乎也过于广泛,可好在这孩子刻苦上进,让他很欣慰——若是个昏聩不成器的蠢材,只怕那帮大臣又要有意见了,到时即便他强行退位,也会良心难安的。 不过,太子此时找他干什么? 莫非是出宫频繁,银子不够使了么? 京城有东西两厂在各处紧盯,宫里的防守和锦衣卫也不是吃素的,太子出宫之事当然瞒不过昭丰帝。 要银子就给吧,反正以后他做了太上皇还要仰仗儿子呢。 昭丰帝很是大方地想着。 “儿臣有心出宫历练,想求父皇答应。”祝又樘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昭丰帝一怔。 咿,不是来要银子的? 可出宫历练什么的…… “你不是常常出宫吗?” 糟糕,一不小心暴露了——这样会不会让渴望自由的太子觉得自己被监视了,从而影响到心情不肯好好读书? 好在太子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反应,反而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儿臣想离京历练一番。” 昭丰帝脸色一变。 他听到了什么? 太子想离京历练? 嘶——竟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有志向! 看来早日退位,是指日可待了! 不过……万一太子只是想出去玩呢? 罢了,玩就玩吧,以后等当了皇帝想玩也没时间了,不如现在让他一次玩个痛快,免得日后心里有遗憾,干活不卖力。 皇上大手一挥,准允了。 等等,好像还没问太子想去哪里历练呢—— “儿臣想去湖州。” “什么?”昭丰帝脸色瞬间变得难看。 怎么不直接想说上天呢? 但这下子他算是彻底信了太子是真心想要出去历练了,毕竟此时去湖州,玩?——玩命还差不多! “不行。”昭丰帝瞬间反悔,半点都没有“君无戏言”的自觉。 饿不着淹不着是真的,可都说了如今湖州地界流民无数,人一旦身处绝境,最容易做出极端疯狂的举动来,万一有愚昧的刁民想借机报复朝廷,对太子下手怎么办? 且这天下有理由趁机对太子下手的人可不止那些流民。 被刺杀的可能性固然不高,可昭丰帝还是不愿意拿储君去冒险。 祝又樘面不改色地道:“父皇,儿臣既是要去,必然要掩人耳目的去,绝不会走漏风声,亦不可能招惹是非。儿臣之意在于趁此时机,沿途替父皇暗中查访民情,勘察各地官员风气。” 昭丰帝闻言不禁多看了祝又樘两眼。 这臭小子说得真好听,想得也挺缜密…… “容朕再想想。”昭丰帝未有立刻答应下来。 虽然已经被说动了,可还是要适当掩饰一下才行,若不然态度来回地转变,难免会让太子觉得他这个做父皇的不够沉稳,万一以后不尊重他可就不妙了。 …… 太子前去求见昭丰帝的消息很快传到了长春宫。 “都说什么了?”宁贵妃皱眉问道。 皇上和太子之间向来关系平淡,平日里也没见太子去求见皇上,这其中莫非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内情? “皇上与太子殿下谈话时,屏退了宫女太监,只有福公守在一旁。”传话的小太监低声说道。 宁贵妃气得咬牙。 刘福虽是在她设计将怀恩驱逐出宫之后,亲自提拔上去的掌印大太监,可这老东西圆滑地很,明面上对她顺从有加,可实际上关键的话一个字也问不出来,没用的废话他倒是说得比谁都多! 今日之事,要想从他口中问出实话来,还不如她直接去问皇上来得简单省事! 宁贵妃是个急性子,当下便命宫女前来替她更衣。 寝殿内,昭丰帝刚在莲花座上盘好腿,正准备打坐时,就听到宁贵妃求见。 说是求见,可宁贵妃没等到太监通传,已然走了进来。 “臣妾给皇上请安。” “爱妃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原是不想来打搅陛下清修的,只是方才静妃妹妹去了臣妾那里,臣妾无意间听到了些与太子有关的事情,想着还是说给陛下听听为好。” 昭丰帝意外地抖了抖眼皮子。 “哦?” 他还以为爱妃是见他既要料理国事,又要忙于修行炼丹,觉得他辛苦,给他送参汤什么的来了呢。 说起来还挺难为情的,他虽然嫔妃不少,可往他这里送补汤送点心的却是一个都没有。 是没人关心他,是嫔妃们太过怠懒吗? 当然不是。 可不许别人送,你也不送是怎么回事? 他这个皇上做的,还真是一点面子都没有啊。 昭丰帝此时看着宁贵妃,忍不住想要叹气。 宁贵妃被他看得莫名其妙,但也无暇细想,只往下说道:“静妃妹妹跟臣妾说,那晚钟家与定国公府料理小辈之间的争执时,静妃的兄长曾见过太子殿下,就在那小时雍坊里。” 200 贪玩无度的太子 昭丰帝皱眉问道:“静妃的兄长?就是被御史弹劾的那个钟世平?对了,他如今在家中反省的如何了?” 宁贵妃听得一怔。 别人反省的如何了,这她如何能知晓? 况且,这是重点吗皇上? 重点难道不应当是太子殿下私自出宫吗! 当然,她今晚也不是特地告状来了,到底太子贪玩荒废学业,她十分乐见其成。而她之所以说起这个,只是为了打探皇上的态度,再趁机问一问今日太子求见之事。 可皇上跟她瞎扯什么呢? “钟家上下必然都在好生反省的。”宁贵妃只能又说道:“只是臣妾还听说,那晚太子殿下不仅在,且还出面指认了钟家表小姐来着,将钟家表小姐绑了的,竟就是殿下身边的侍卫——皇上您说说,这叫什么事儿?” 昭丰帝讶然了一瞬,而后道:“当然是好事啊。” “什么?”宁贵妃以为自己听错了。 “心存公正,于国于民当然都是好事,爱妃难道不这样觉得?” “可……堂堂太子,竟掺和这等事,传扬出去成何体统?” “这怎么就不成体统了?”昭丰帝一脸疑惑。 既不是杀人放火,也不是荒淫无道,只是顺手帮个忙,做了个证,究竟错在哪儿——身在皇家,不成体统的范围怎么就那么广呢? 宁贵妃一时语塞。 罢了,她有甚好气的,太子贪玩无度,据说已经跟定国公府上的二公子玩到一处了——当初她还跟皇上吹过耳边风,想让定国公府里的二公子和她的侄子一起给太子做伴读来着。 须得知道,这可是最大的两颗老鼠屎。 可惜太子当时竟然拒绝了,只点了王华的儿子。 然而谁能想到太子出宫玩着玩着,竟还是跟定国公府里的二公子搅到一处去了。 真是老天助她。 太子跟这样的人在一处玩,今日是绑了人家姑娘,来日还不知要做出什么更出格的事情呢。 至于皇上完全不生气? 呵呵,若是生气了那她才要担心呢——上梁不正,下梁才能歪的顺顺当当。 “陛下说得是,是臣妾想得狭隘了。”宁贵妃按下此事,装作随意提起一般:“说起来陛下也有许久没见太子了,还有七八日便是乞巧节,陛下到时不如召了太子,一同去陪太后娘娘用家宴?” 昭丰帝抬了抬眼皮子看向她,道:“乞巧节是牛郎会织女的日子,办家宴作甚?再者,太子今日跟朕说,想出宫游历一段时日,朕已经准允了,太子这两日就要动身了。” 饶了大一圈,不就是想打听这个吗,说给你听就是了。 宁贵妃显然一愣。 出宫游历? “太子出宫游历,这可不是小事,短短两日怎能安排妥当?” “他想独自出去走走,朕也不想大张旗鼓,故今日只与爱妃说了而已,对外便道——”昭丰帝想了想,道:“就说如今京城大旱,湖州洪灾严重,太子作为储君,自请替朕闭门持斋思过,为大靖祈福。” 如此一来,太子有了借口不见任何人;传了出去还能安定臣民之心,事后他也不必再另行下“罪己诏”了,还真是两全其美啊。 这么完美的法子,他究竟是怎么想出来的? 一定是大国师给他炼的清灵丹起效了,看来要多吃几颗才好。 宁贵妃听了,也不好再说什么。 但昭丰帝打算将太子游历之事瞒着所有人,唯独不瞒她,看来还是拿她当知心人的。 “不知太子要去何处游历?”她试探地问道。 “哦,他想往南走走。”昭丰帝语焉不详。 宁贵妃心中有数。 往南,自然就是有山有水的江南之地了。 这叫游历?——也就哄哄皇上了。 只怕是在宫外将心玩野了,觉得这京城已经玩不开了还差不多。 无妨,只管去玩吧,外面的天地广阔着呢。 最好是,永远都别回京了。 宁贵妃眼中闪过冷意。 “爱妃,朕这里有大国师亲自炼制的清灵丹,服下便可增长智慧,朕亲测有效,你也吃一颗吧。”昭丰帝忽然说道。 说着,就命刘福去取,又要亲自看着宁贵妃服下。 宁贵妃强忍着恶心,将那丸丹药服下。 “谢陛下赏赐。” 她笑着谢恩,内心却早已将昭丰帝骂了千百遍。 “在朕心中,你向来与旁人不同,朕格外厚待于你,也是应当的。爱妃啊,那些琐碎累人之事,不妨放在一边,你如今这个年纪,放宽心养好身体才是最紧要的,朕可舍不得见你日后吃苦。” 这些话宁贵妃听了许多遍,可此时却莫名觉得似有深意在。 她在心里暗暗思索了一阵。 “爱妃早些回去歇息吧。” “是,陛下也不要过分操劳。” 宁贵妃告退之际,昭丰帝看着她不再年轻的背影,轻叹了口气。 …… 越往南,便越是潮湿,道路也逐渐变得泥泞难行。 京城且还炎热着,雨水不休的湖州之地却已显出几分秋日的萧条和清冷来。 这一日,天色刚放亮,张敬一行人便从落脚的客栈离去,继续赶路。 马车内,张敬仍在数落着张眉寿。 “你即便是跟,也该出了城便来找我,而非眼下已近到了湖州,才肯冒出来——你可知道,你一个姑娘家,出门在外独行是何等凶险之事?”张敬越想越后怕。 昨晚他前脚刚进了客栈,后脚扮作小厮的三丫头就出现在了他眼前,他当时简直吓得够呛,心惊的连晚饭都没能吃下去。 不过今日一早多吃了两个烧饼,已经补回来了。 不对,扯远了,重点在于若是三丫头此番出了事,他要如何向死去的二哥交待? “我若是早早便与三叔会合,三叔只怕转脸就要将我送回去了罢?” “你竟还有理了?”张敬不由气结。 虽然这是实话。 张眉寿叹了口气,将头低下,语气柔软地道:“我知道我错了,让三叔担心了,三叔要骂便只管骂吧。” 她知道她是错的,但还是那句话——她是非来不可的。 要她认错,可以,可要她打消念头,却是绝不可能的。 看着面前女孩子低着头柔弱却固执的模样,平日里最是能言善道的张敬却忽然不忍心再说下去。 罢了,事已至此,除了好生护着,还能有什么法子? 此时,马车忽然颠簸起来,车厢剧烈晃动。 与此同时,一阵混乱的脚步声和叫喊声传入了张敬等人的耳朵里。 “三老爷,不好了!” 201 “匪寇” “出什么事了!” 马车已经停下,张敬一把撩开马车帘,将头探出去察看外面的情况。 “似乎是匪寇!”车夫声音紧张地道。 马车里的张眉寿和阿荔闻言脸色亦都是一紧。 “不必惊慌,保护好马车!”张敬吩咐罢车夫和随从,又转头正色对张眉寿说道:“躲在车里,不要出来——” 张眉寿连忙点头,一边下意识地摸向贴身放着的袖弩。 张敬已经跳下了马车去。 此处恰巧是一片密林,脚下的积水里铺满了枯叶,空气中皆是树叶腐烂苦涩的味道。 一群衣着褴褛的男人从林子里冲了出来,手里或握着长刀或挥着锄头,拦住了张敬一行人的去路。 对方约有二十人余——张敬粗略地估算着。 除了车夫之外,他虽只带了六名随从,可个个都是经过挑选的壮汉,皆是练过的。 而面前这群人,虽也都是青壮年,但多数皆是面颊凹陷,瘦骨嶙峋的模样,此时仿佛如饥饿的狼群一般伺机而动。 这些人不像是匪寇,倒更像是一群临时集中起来的灾民。 张敬心中有了计较,而眼下湖州就在眼前,并不愿多生事端,是以当即主动开口说道:“我们车上有干粮,可以分你们一些——如若你们不胡乱伤人的话!” 对方一群人闻言互视了片刻,低声讨论起来。 讨论间,不停地有人将视线投到张敬等人这边,似乎在权衡着。 “他们才几个人,能带多少干粮,分一些?只怕还不够咱们塞牙缝的!”一名身形还算魁梧的大汉拿当地话说道:“倒不如将他们全杀了……咱们逃出来的时候,已经有人开始吃人肉了!” 这话在人群中激起了一阵躁动。 有人摇头,不敢冒险;有人饿极了,听到人肉两个字,甚至已经控制不住地垂涎。 他们已经太久没有吃过肉了,甚至都要忘了肉是什么味道的了。 这两个月来,连一碗稀米汤对他们来说都是奢求! “他们马车里好像有小孩子……”一名瘦弱的男人眼睛里紧紧盯着马车,眼睛里闪烁着不正常的光芒。 “他娘的,这日子根本看不到头!吃不饱还不如不吃,反正迟早还是要被饿死!”魁梧的大汉哑着声音大喊了一声,带头举起了手中的大刀,朝着张敬等人冲了过去。 紧跟着,他身后的人也都咬着牙扑了上去。 可他们还未能靠近马车,就听到有人吃痛尖叫起来,不过瞬息之间,就有三四人倒在了地上。 张眉寿握紧手中的袖弩。 “棉花,保护好三叔!”她克制着声音里的颤抖。 上一世,她所见的血雨腥风多是杀人不见血的权势倾轧,而如这般近距离地接触到这些仿佛已经失了人性的灾民,却是头一次。 让她忍不住想要颤抖的是这些人眼里的可怕光芒。 阿荔双手紧攥着匕首,神态坚定地护在张眉寿身侧。 不怕不怕,只要有人敢靠近她家姑娘,她就敢一刀捅死对方——她如今可是多少会些功夫的大丫鬟了! 双方缠斗在一起,那群灾民已经红了眼,个个不要命一般前仆后继地往前冲。 可他们到底体力不支,且不说两个打一个都极勉强,又因有棉花在,这群人更加不可能有胜算。 他们接二连三地倒了下去。 见输赢已定,终于有人清醒了一二,趁乱跑回了林子里。 “我一家六口全饿死了,凭什么你们还能锦衣玉食,仆人成群!同生为人,凭什么要分高低贵贱!谁稀罕你们这一星半点的施舍,老子想要什么就拿什么!你们敢拦,我就敢杀!”魁梧的男人不顾手臂上的刀伤,反而越发疯狂起来。 他咒骂着冲向张敬。 然而他手中的刀刚举起来,就从手中脱离,砸到了地上。 棉花皱着眉将剑从男人的后心处抽了出来。 汉子轰然倒下。 看着这一幕,张敬心中复杂翻涌。 他不想惹事,赠予退让,竟也成了十恶不赦了? 不,仅仅是他吃得饱,而对方吃不饱,他在对方眼里就十分该死了。 这世道,哪里还有什么善恶对错之分…… “住手!都住手!” 密林之内,忽然又有人跑了出来。 自那魁梧的汉子倒下之后,就已经心生退意的几个人听到这道声音,连忙就往后方撤去。 张敬被护着回到马车旁,眼睛紧盯着那名刚出现的男子,声音却含着安抚的意味,道:“蓁蓁别怕,没事了。” 张眉寿点头,却并未就此放松警惕,紧紧握着藏在身侧的袖弩。 “谁准你们动手伤人的!同你们说了多少遍了,我们被逼无奈逃出城来,守在此处,是为求一条生路,而非是做那草菅人命的匪寇!”男子声音愤慨痛心。 他身形瘦高,身上的袍子虽有些破旧,却看得出是质地上乘的细绸。 因面上胡茬横生,一时也辨不出具体的年纪,单听声音,应是三十岁上下。 “是胡铁匠带得头……” “我们本也不打算伤人的……实在是饿极了。” 余下的几个人此刻或面露忏愧懊悔,或低着头不说话。 男子道:“且再忍忍,朝廷赈灾的粮食很快就会送到了。” “即便送到了又能如何,他们会给我们吃一口吗!”有一名男人说话间竟落了泪。 男子制止他再往下说,转而朝着张敬的方向走了过来。 他朝着张敬长施一礼。 “是在下未能约束好乡亲们,让诸位受惊了,还望兄台海涵。” 男子此时说的是一口官话。 张敬面色冷漠地回他一礼,道:“湖州如今遭了天灾,有冲突在所难免。我们今日伤人,也是出于自护,既阁下是明事理之人,那此事也无须再多言其它,就此告辞了。” 说着,就要上马车离去。 那男子却好意提醒道:“不知诸位为何要在此时进城?如今湖州地界,实在不太平。” “我们是去寻人的。”提及此处,张敬顺便打听了一句:“阁下可知归安县怎么走?” 不过这种打杀了对方的人,还跟对方问路的感觉似乎有点怪怪的。 男子闻言脸上闪过意外,旋即看向正扶着受伤的人往回走的弟兄们。 “我们便是从归安县逃出来的。” 男子叹气道。 202 值得相救 “归安县受灾很严重?”张敬下意识地问。 男子点头道:“归安县和附近的柳黄县、明元县,均是此次受灾最为严重的地方。” 说着,脸色一变:“但天灾尚是其次,若官民齐心,再有朝廷及时赈灾,总能熬得过去——可归安县县令齐铭竟私下倒卖赈灾粮物,拿发霉生虫的米粮来搪塞百姓!如此之下,别说赈灾,反而害得许多老幼体弱者患病枉死!可即便是朝廷拨下的救灾药物,也皆被齐铭私吞了,百姓根本得不到救济!只能生生被饿死、病死!” “竟有这样的事情?”张敬大惊。 “齐铭一口咬定因雨水泛滥,储存不当,才致米粮发霉,百姓们起初也被蒙在鼓里。直到那日,官府命人上门募捐——我本一介商贾,开了两间粮铺,不忍见乡亲们食不果腹,索性便将余粮全都送去了衙门赈灾!可我足足送了近十石白米,百姓却仍没能吃上一口不发霉的米粥!” “这贪官,竟连募捐来的钱财米粮都昧了去?”张敬听得直皱眉。 “不单如此,我带人找到县衙同其理论,却险些因此丧命!若非乡亲们拼死相护,我只怕也早被灭了口了。” 张敬不由升起同情和一丝钦佩之意,却颇为不解地道:“如此你算是人证物证俱在,为何不去湖州知府那里告发归安县县令?” “那狗官早有防备,我们派去湖州知府衙门的人,皆被他派人在半路上截杀了。可他偏又做的一手好戏,知府大人派人前来巡视时,他不惜脱了官袍亲自下水救人,还要拉上自己那七十高龄的老父出面施粥!” “欺上瞒下,真是丧尽天良!”一直旁听的阿荔终于忍不住出声骂道。 张眉寿垂着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 只听男子接着说道:“我们之所以等在此处,一则是不敢回去,恐怕再被赶尽杀绝。二则是听闻当今圣上派遣了钦差前来赈灾,欲赶在钦差入城之前,揭发齐铭的罪状!” 张敬点头道:“此次奉旨前来主持赈灾事宜的钦差大臣乃户部侍郎刘健,刘大人公正严明,若你所言属实,他定然不会坐视不理。” 这算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了。 男子闻得此言,心下不由大定。 “恕在下冒昧,想多打听一句——阁下既在归安县做米粮生意,不知可曾见过前些日子刚从京城调拨到归安县衙的张主薄?” 张敬问出了张眉寿也想问的话。 在听了男子方才的那席话之后,他们心中不免都起了一层疑雾。 这男子既能召集得了这么多灾民,想必在当地应该有些威望,兴许会知道些有关二哥的事情也未可知—— 张敬本是出于随口一问,可谁料那男子听了之后,大为意外地道:“兄台所说的张主薄,可是从京城国子监调拨而来的历事监生张峦?” “正是!”张敬当即点头。 这男子能将二哥的身份姓名都说得这般丝毫不差,想必定是曾与二哥相交过或是二哥做了什么令其印象深刻的事情。 张敬分析起问题来,向来有着一套自己独到的心得。 张眉寿也猛然抬头看向男子。 “我与张主薄倒是一见如故……只是他如今已经……”男子没说完便叹息起来。 张眉寿眼中神色顿时大黯。 “诸位可是张主薄的家眷?” 张敬抿着唇点头,未说明详细。 那男子却脸色一正,与张敬道:“兄台可否借一步说话?” 这显然是有些话不愿当着一众仆人的面说出来。 张敬心中猜测间,正要点头时,却忽然听到一道惊慌失措的叫喊声传入耳中。 “邱掌柜,不好了,快逃!有官差追过来了!” 那人身上鲜血直流,脚步踉跄着,显是冒死跑来给男子报信的。 “邱掌柜快跑!” 男子神色一凛,欲去扶住那人,可旋即就听到有一阵阵脚步声朝着此处传近。 “这边还有,全杀了,一个不留!” 官差的声音响彻在树林里。 “我不成了,邱掌柜你快逃!莫要再被我们拖累了!”跌倒在地的男人几乎是哭着朝男子喊道。 “走!” 已上了马车的张敬以手挡着马车帘,急声对男子说道。 男子稍一迟疑,红着眼睛咬紧牙关爬上了马车! “群叔,快走!”张敬朝车夫催促吩咐道。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穿过密林,车轮滚滚,溅起一阵阵水雾。 马车越行越远,张敬频频掀开车帘往外看,见始终都无人追上来,不由松了口气。 他本不是多管闲事之人。 但且不提此人的慷慨大义令人钦佩,单说对方极有可能知道些有关二哥之死的内情,他便不能见死不救。 “多谢兄台救命之恩,邱某若还能留下这条命,他日必当厚报。” 男子拿袖子擦干眼泪,朝张敬拱手作礼。 眼见前方便是城门,张敬此时也顾不得再多问。 待进了城,寻到了落脚之处再细说也不迟。 “等等。” 张眉寿忽然开口。 “先别进城。” 她先看了看男子,才与张敬说道:“官差既能找得到他们的落脚之处,不惜出城将人赶尽杀绝,想必也极有可能在各城门关卡处设下了埋伏——邱掌柜又是带头之人,其画像多半已交到了城门守卫手中。此时进城,无异于羊入虎口。” 到时城门守卫一拦,随便编造上一个罪名,性命便不可能保得住了。 且张敬一行人,十之八九也会被其连累。 张敬与男子闻言皆惊出了一身冷汗。 只顾着逃,竟根本没去细想这些可怕之处。 “小公子心思缜密,倒是邱某大意了。”男子定下心神,便道:“既如此,邱某暂先别过,来日再报今日之恩。” “且慢。”张眉寿连忙道:“并非没有办法可想。” 此时若任由邱掌柜离去,他孤身一人,必难以躲过官兵的追捕。 况且,抛去大义不提,邱掌柜兴许还有大用处,这条命怎么看都很值得出手相救。 张敬看向扮作男童的小侄女。 却见小侄女看向了小厮模样的阿荔。 203 侄女的底气 阿荔福至心灵,当即拍拍胸脯道:“公子放心,此事就交给奴才了!” 半个时辰之后,张家的马车适才出现在城门前。 车夫慢下马车,等待查验。 “哪里来的?因何要进城?”城门守卫拿例行公事的口气问道。 张敬下了马车。 “我等自京城而来,是为了寻人。” “京城?可有路引吗?”守卫皱眉问道。 “自然是有的。”张敬自怀中取出信笺:“请官爷察辨。” 守卫查验罢,便看向马车:“车里都是什么人?” 另一名守卫已经上前拿手中的刀鞘挑开了马车帘。 只见车内有一位小公子和一个小厮乖巧地坐在那里,另又铺了被褥,有一名擦脂抹粉的妇人拥被而坐,正拿帕子掩着嘴咳嗽着。 “母亲,您吃口水润润嗓子。”小公子端了茶水送到妇人面前,一边拿余光瞥着目光探究的守卫,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害怕。 “这是内人和犬子。”张敬面上答得平静,内心却涌出不适来。 侄女扮作儿子倒没什么,可要一个男人来装作他的妻子……这还真是让人难以忍受啊。 可好在这法子可行,一行人顺利进了城,找到了方便落脚的客栈。 从客栈大堂内,再被小二引着进了客房,这一路张敬都维持着搀扶“妻子”的姿态。 头上挽着发髻戴着钗环的邱掌柜身上裹着张敬的披风,落在别人眼中,只会觉得是丈夫爱惜妻子,而不至于叫人看出邱掌柜原本的衣着打扮。 待进了客房,小二离开后将房门一关,张敬便一把推开了邱掌柜。 邱掌柜也背过身去,气氛中弥漫着尴尬的气氛。 张眉寿和阿荔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 “今日之事,实为权宜之计……咱们谁都不要说出去。”张敬轻咳了一声,尽量拿正常的语气说道。 邱掌柜连连点头:“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大家都是宁折不弯的直男,这种事情传出去,来日还怎么抬起头做人? 邱掌柜解下披风,卸下钗环之际,张敬连忙拉了张眉寿到一侧,悄悄叮嘱道:“切记此事万万不可与你三婶说起!” 若叫妻子得知了,指不定要怎么笑话消遣他呢! 且妻子知道了,必然要与岳父说,岳父那喝点儿小酒就口无遮拦的性子——没准儿就要传得整个一桐书院都人尽皆知。 到时他这教书先生做是不做了? 张敬思虑长远,张眉寿十分配合地点头。 “先去外面守着。”她转头对棉花吩咐了一句,继而看向邱掌柜。 几人围着桌子坐了下去,阿荔出去要茶水,邱掌柜适才将先前在林子里没来得及说的话讲了出来。 “那日又有一批赈灾粮送到县衙,按理来说,张主薄本该留在衙门里登记造册,可不知因何,却被派去了柳下村与官差一同救助灾民——那日雨下得极大,我亦带着铺子里的伙计前去救人,还交待了张主薄要多加留意……可谁知,后来就听闻张主薄为了救人,不慎被洪水冲走了。” 张眉寿听得抓紧了衣袖。 “邱掌柜可曾亲眼瞧见我父亲被洪水冲走了?” 邱掌柜摇头。 “可那个被救下的孩子我见到了,他亲口说救他的人被卷进了水里,一眨眼就瞧不见了……” 而三日之后,张峦的尸首在附近的一条河里被寻到。 “邱掌柜是疑心我二哥的死,是有人蓄意为之?”张敬眼神渐渐有些发沉。 “此事我不敢断言,只是觉得太过巧合,也太过蹊跷了。”邱掌柜道:“按理来说,从京城调拨而来的国子监监生,任的又是主薄之职,说什么也不该被派遣至洪灾泛滥之处亲自救灾才是。” 故而,这即便不是蓄意相害,至少也是做贼心虚——大约是那日又到了赈灾粮,县衙里的人为了方便做手脚,才会将张峦支开。 当然,这些都只是他没有证据的猜测。 而事实真相,兴许只有张主薄自己清楚了。 张敬眼中神情明灭不定,脑海中亦是猜测纷纭。 张眉寿忽然站了起来。 先不猜了! “邱掌柜,从此处去归安县,最快多久能到?”她问道。 相比于这些事情背后的真相,她眼下有更加重要的事情需要去亲自验证。 张敬也看向邱掌柜。 “本是不远,可如今许多路都被淹了,须得绕道而行。即便是现在动身的话,最快也要明日一早才能赶到。” “邱掌柜不妨先留在此处暂避风头。”张敬说着,又看向张眉寿。 “蓁蓁也留下来,乖乖等三叔回来。” 且不说归安县受灾严重,流民无数,单说有那包藏祸心的县令在,他便不愿让侄女与自己一同前去冒险。 “三叔,我要去。” “蓁蓁,这不是胡闹的时候!”张敬鲜少对侄女如此严厉。 张眉寿对他对视着,眼睛里看不出一丝退缩之意,语气定定地说道:“我能认得出父亲来。” 张敬听得一怔。 “三叔若不肯带,只管先走一步便是了。”女孩子不急不恼,一丝不苟的话语中却底气十足。 张敬气了半天,也只能憋出一句:“你连三叔的话都不听?” 对,这话是没出息,不比直接将侄女绑起来省事——可关键是,侄女身边的丫鬟和随从个顶个都是死脑筋,只听自家姑娘的吩咐! 那随从,一个人轻轻松松就能将他带来的六个大汉全部撂倒! 试想这样的情况下,侄女说话能没有底气吗? “三叔,除了这件事情之外,其余我都听您的。” 这虚伪的话,让张敬听得想打人——须得知道,同样的话昨晚侄女才刚说过! 骗人都懒得换个新说法,这得多敷衍? 可不信又有什么法子? 他前头走,侄女必定后头就要跟上。 “走吧!”事不宜迟,张敬无可奈何地重声叹了口气,唯有妥协。 走到门外时,得见棉花守在外头,便没忍住剜了一眼。 “保护好你家主子!”张敬没好气地叮嘱道。 棉花皱了皱眉。 三老爷还真是莫名其妙,无缘无故地为何要冲他发脾气? 也不是他出的主意让三老爷跟一个大男人扮作夫妻啊…… 马车一路几乎没有停顿。 次日天色尚未完全放亮,张敬等人便抵达了归安县县衙。 204 认尸 “公子,咱们到了。”阿荔轻轻晃了晃倚在隐囊上睡着了的张眉寿。 阿荔有些心疼。 这一路上颠簸劳顿,姑娘没吃过一顿好饭,睡过一回好觉,如今人都已瘦了一大圈儿了,原本小巧圆润的下颌也变得微尖了。 张眉寿睡得并不沉,张开眼睛几乎没有片刻迟钝,便向阿荔问道:“到县衙了?三叔呢?” 只声音有些朦朦胧胧的。 “县衙还没开门,衙门外围着好些灾民,三老爷带人打探情况去了。”阿荔边说,边湿了帕子,替张眉寿擦脸。 张眉寿点点头,任由阿荔给自己重新梳发。 待主仆二人收拾好之后,张敬恰巧也带人回来了。 张眉寿和阿荔下了马车。 “我刚刚找到了县衙里的差役。”张敬看了一眼衙门前的灾民,说道:“咱们从后门进去。” 这县衙的大门,瞧着轻易是不会开了。 张眉寿点头,跟在张敬身后避人耳目地来到了衙门后院处。 一名差役打着哈欠等在那里,见了他们,有些不耐烦地道:“快些进去吧。” 张敬等人刚进了院子,那差役便将后门从里面重新闩上。 “知县大人还未起身,你们且先在后堂等着吧。”差役态度轻慢地将人领去了后堂,连茶水都未奉上一壶,便转身离去了。 张敬也并不生气恼火,面色平静地等着。 阿荔脾气不好,却也知道在别人的地盘上能忍则忍——虽然她家师傅厉害着呢,可做人还是低调些比较好。 这一等便足足等了一个时辰有余。 天色早已大亮,近日来雨水虽已渐渐停了,天色却仍然阴沉着,难见一寸日光。 堂外隐隐传来了一阵说话声。 “柳师爷,又有几个灾民在外面击鼓闹起来了!” “挑两个带头的,以妨碍衙门办公为由打死了了事!看看他们还敢不敢再闹!一群刁民!”被喊作柳师爷的男人压低了声音骂道。 张敬听得皱眉。 这哪里是造福百姓的衙门?分明是吃人的魔窟还差不多! 原先他还有些怀疑邱掌柜话中真假,如今亲眼见了这县衙内的情形,方是半点怀疑都不再有了。 二哥那等正直仁善的脾性,与这些人共事,只怕难免会有分歧冲突…… 见那名师爷抬脚走了进来,张敬暂时收起了眼中的冷意,站起了身。 “听闻京城张家来了人替张主薄敛尸,不知可是阁下?”姓柳的师爷身穿藏青袍子,五短身材,大腹便便,说话时眼尾上挑着,带着几分莫名的倨傲。 “正是。”张敬身形高大,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问道:“不知知县大人何在?” “如今洪灾肆虐,知县大人忙于公事抽不开身。况且,这等小事又何须劳动大人亲自前来?”柳师爷嗤笑一声,转过身道:“我带你们前去领认尸体。” 张敬就此带着张眉寿随他往衙门后院而去。 “就在里头了,马六,带他们去领张主薄的尸身。”柳师爷在门外停下脚步,唤来了一名差役带张敬进去。 这里原本应是一间柴房,此时窗户大开着,远远便能闻见刺鼻的恶臭味。 想到这种气味的来源,张眉寿的脸色有些发白。 “蓁蓁,不如你还是等在外面吧。”张敬站在门前,低声对跟上来的侄女说道。 张眉寿摇摇头。 张敬在心中叹了口气,也不好再多劝。 哎,这孩子他是一点儿都管不了啊。 只能回头多抓几幅安神的药备着了。 阿荔犹豫了一下,还是咬牙跟着张眉寿走了进去。 “左边第一个。”进来的差役一手拿布巾紧紧地捂着口鼻,一手指向最边上的一具尸体。 这间空房内总共放置着三具遗体,皆覆着白布。 “啊!” 阿荔忽然跳脚尖叫了起来。 张眉寿转头去看,只见是一群老鼠从那具尸身下面钻了出来,又自阿荔脚边迅速地涌向门外。 而后,只听得一阵叽叽的声音响起,顷刻之间,约有七八只老鼠全部身首分离。 几名差役震惊地看着手中持剑的年轻人。 好快的身手…… “这……这是做什么!真是岂有此理!” 柳师爷被溅了一身老鼠血,且那些老鼠尸体全都落在了他脚边。 这绝对是故意想要恶心他! “噌!” 刀剑回鞘的声音传入耳中,柳师爷身子一抖,不敢再多说什么,只一双眼睛仍怒视着面无表情站在那里的棉花。 房内,张眉寿忽然转身走了出来。 她疾步走到月亮门外,见避开了所有人,才按着心口处干呕了起来。 阿荔连忙跟过来替她拍背,又取出了贴身的水囊。 “不用。”张眉寿摇摇头,没有接。 “去让三叔出来吧。”她对阿荔吩咐道。 阿荔并不多问,此时也不敢多问,应下便跑去了。 张眉寿却忽然支撑不住了一般,扶着月亮门的砖壁,缓缓蹲了下去。 她将头埋进膝盖里,大颗的眼泪无声却汹涌地冒了出来,瞬间便浸湿了小小的衣袍。 得知父亲出事的消息,她未曾哭过; 这一路上艰难煎熬,心上如同悬着利剑,她也没有红过一次眼睛; 可待方才她心中有了答案的那一刻,反而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情绪翻涌。 “蓁蓁,别哭。” 张敬一过来就瞧见了一身男童打扮的侄女埋头蹲在那里,缩成小小一团,身形微微颤抖的模样。 他连忙也半蹲下身,拿手轻轻拍着张眉寿的肩膀。 他本还不甚确定那已辨不清形容的尸体究竟是不是二哥的,可眼下见侄女如此,却是几乎没了疑问了。 哎,父女连心呐。 果然那些侥幸的事情,不会那么巧就降临在他们身上。 想到此处,张敬不禁也红了眼睛,哑着声音说道:“不怕,咱们这就将你爹爹接回家,再不叫他受苦了……” 原本强忍着眼泪的阿荔听到这句话,顿时便哭了出来。 不为别的,实在是三老爷太不擅长安慰人了——说得这般戳人心窝子,不是存心想让姑娘活活哭死吗? 张眉寿却忽然抬起头,动作利落地拿袖子抹干了脸上的眼泪,而后凑到张敬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 205 我不同意! “蓁蓁,你说什么?”张敬面容震惊,不可置信地看着侄女。 “你可确定?”他再三询问道:“要不要……再去仔细看看?” 张眉寿摇头。 神态笃定:“三叔,我确定。” 那尸体,绝不是父亲的。 “你有何依据?”事关重大,张敬即便内心祈盼,却半点不敢轻信:“从身量到装束……还有大致样貌,依稀看着倒也……” 此时此刻,他一颗心高高吊起,也不敢说出确信的字眼,仿佛一旦说了,就会变成真的了。 “三叔,我父亲两只手的无名指都与中指一般长,甚至比中指还略长上些许——那具尸体却是如大多数人一般,无名指比中指短得多。”张眉寿低声在张敬耳边说道。 张敬顿时恍然。 是了,他记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 二哥幼时还因为这个被一位算命先生断言日后必是赌徒的命,母亲为此耿耿于怀了许久,生怕二哥沾染上赌瘾,连说梦话都盼着京城的赌坊全被人一把火烧干净了才好。 只是后来他们渐渐大了,二哥读书又用功,母亲慢慢打消了这个疑虑,他们也将此事抛到了脑后。 如此经侄女提醒,他才想起来确有其事! 张敬飞一般又奔回了停放尸体的房间内。 片刻后,折返回来,却是如张眉寿方才那般,扶着月亮门便呕了起来。 只是张眉寿是干呕,他是真吐便是了。 说来真怪啊,心里念着那尸首是二哥,即便气味再如何难以忍受,却也不至于失态;可一旦确定了那不是二哥——胃里的翻涌根本停不下来! 抱歉啊,他真的没有轻慢死者之意,只是这种事情他也无法控制。 张敬这边吐了个痛快,漱了口擦了嘴,柳师爷才带着人一脸嫌弃地走了过来。 还书香门第呢,真是有辱斯文。 “既然已经认罢了,还是尽早将尸体带走吧,衙门里事务繁多,很快赈灾粮也要到了,没有空闲之处可以继续安置这些尸首。”柳师爷背着手,语气淡淡地说道。 “……”张敬看着他,一时未有说话。 “怎么?你们还有其他事情?”柳师爷挑着眉。 “我想将家兄生前的遗物一并取走。”张敬收起眼中的异样,暂时没有挑破。 这里是衙门,他深知稍有不慎会带来怎样可怕的后果。 须得先稳住对方,再伺机查找真相。 柳师爷眼中闪过不耐烦,却忍住了未有发作。 他耐着性子将张敬等人带到了前面的一座独院内。 这座院子显然不是张峦一个人独住,衙门里的师爷官吏多住在此处,唯独卧房是分开的。 张眉寿站在房内,打量着房中的布置。 几乎是一瞬间,她便断定了这间卧房曾被人搜找过。 许多东西的归位看似寻常,却根本不是父亲素日里的习惯。 张敬吩咐仆从将房内的衣物和书籍等物全部都收进箱笼内。 柳师爷一直站在他旁边盯着。 张敬的目光落在了临窗书桌上的一只雕花笔盒上。 他上前,将笔盒打开。 笔盒内放置着一大一小两只羊毫,还有一只荷包。 张眉寿也走了过去。 她认出来了,这荷包正是先前母亲绣给父亲的那一只。 可按理来说,父亲这般爱重,该时时贴身戴着才对,为何会留在房中? 她记得父亲出门前,还拿这只荷包跟母亲耍过贫嘴。 父亲说,他不止白日里带在身上,晚上也要缠在手腕上,绝不离身。 父亲自打从看了王大人那本压箱底的书,一堆酸溜溜的情话说得极顺溜。可父亲与旁人不同,他不仅是说,且说到做到,可谓酸中之极品。 是以,这只荷包此时安安静静地躺在这里,实在不寻常。 张眉寿不由想到了那只被阿祥带回去的玉佩——那枚玉佩,据说是从父亲的“尸身”上摘下来的。 父亲出事那天,身上带着玉佩,却将这只荷包留在了笔盒之内。 这是为何? 难道父亲料到自己会出事? 而父亲习惯将珍视之物放在笔盒中,她是知晓的。 想到此处,张眉寿眼神微微变了变。 察觉到一旁柳师爷的目光,她垂着眼睛将笔盒轻轻合上,亲手放入箱笼内。 “柳师爷。” 张眉寿转过身。 小孩子的声音脆生生的,五官生得也玲珑精致,尤其一双清澈晶亮的眼睛,格外招眼。 柳师爷眼中闪过一丝浑浊的光芒,难得扯开脸皮笑了笑,道:“还有什么事?” 张眉寿将他的神情看在眼中。 “我们想替父亲置办棺木,不知附近可还有没关门的棺材铺?” 棺材铺? 洪涝最严重的那十来日,整个归安县几乎都被淹了,到处都是灾民,当街哄抢食物的比比皆是,人都快被饿死了,谁还顾得上开铺子做生意? 且如今最缺的就是棺材,要去哪儿找? 柳师爷在心底冷笑了一声。 他刚要摇头时,却听那“小公子”又说道:“倘若哪里还能买得到棺材,不知可否劳烦师爷带我走一趟?” 柳师爷一时没答话,眼中似有盘算。 张眉寿却仿佛将此当成了默认一般,当即道谢:“多谢师爷了,您真是个好人。” 她指得是下辈子。 说着,转头朝张敬说道:“三叔,你先带人在此处整理父亲遗物,柳师爷他方才答应了带我去置办棺木。” 张敬微微皱眉。 三丫头这是要做什么? 他下意识地刚要开口,却听柳师爷勉为其难地说道:“既如此,我便带你走一趟吧。” 说着,便转身往外走。 “蓁蓁,跟三叔说,你打算干什么?”张敬低声询问。 张眉寿在他耳边轻声而快速地留下了一句话。 张敬瞳孔一缩。 不行,这太冒险了! 这丫头哪里来的这么多鬼主意?又哪里来的这么大的胆子! 况且,有他这个长辈在,哪里轮得着她一个小姑娘冲在前头去冒险? 查找二哥的下落和二哥出事背后的真相,这些还须从长计议才可以。 “我不同意!” “早知道你会这么说。”张眉寿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 “什么?” 侄女那种老气横秋、仿佛倒过来觉得他在拖后腿一般的无奈语气究竟是怎么回事? 且他为什么会从这种无奈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漫不经心的威胁呢? 这一定是他的错觉吧? 206 帮你做太监吧 他刚要再说话时,却见棉花朝着他走了过来。 干什么? 众目睽睽之下,难道还能将他打昏不成! 打昏倒不至于,他确实也没挨打,可不知为何,那个三丫头的狗腿子随从,只是伸手在他身上随便一点,他就忽然发不出声音来了! 非但如此,身体竟也动弹不得了! 张敬惊异地瞪大了眼睛,眼睁睁地看着侄女跟着那位柳师爷离开了此处。 好么,这侄女他非但管不了,反而还倒过来管住他了! 真是反了天了! 张敬气得咬牙时,张眉寿已经跟着柳师爷出了衙门。 阿荔跟在张眉寿身边,面上装得一派平静,实则袖中的双手始终紧紧攥拳,不敢松开。 虽然不知道自家姑娘在默默盘算着什么,但是敏锐如她,已经感受到了那种紧张刺激的气氛! 她要时刻准备好才行。 柳师爷再次朝后方看去。 见并无其他人跟上来,尤其是没看到那个剁了好些老鼠的变态随从,他不由彻底放松了下来。 “师爷说的那家棺材铺在哪里?”张眉寿似随口问道。 “就在前面那条街上。”柳师爷随手指向前方一条巷子,道:“穿过这条巷子,就能看得到了。” 张眉寿了然点头。 巷子里积水颇多,足可漫过脚踝。 “小公子,不如我将你抱过去如何啊?弄湿了鞋子,可就不好了。”柳师爷忽然倾下身,笑眯眯地说道。 阿荔瞪大了眼睛,简直忍不住想要将自己攥了许久的拳头砸到那张肥胖油腻的脸上! 这种语气和神态,可不叫好心帮忙,而是借机猥琐! 别欺负她人小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王家小少爷和苍家小少爷常常会提到这种话题的! 糟老头子猥亵如玉小郎君这样的事情,她早听了八百遍了! “不劳烦师爷了,我自己走便是了,到底四处全是水,鞋子也早湿了,不打紧的。”张眉寿说话间,已经踏进了积水里。 柳师爷笑着搓了搓手,点点头也没再多说什么。 这一次没能得手,他非但不恼火,反而觉得愈发被勾起了兴致,心里头直发痒。 出了巷子,张眉寿被他带到了一座背街而建、上着锁的院落前。 “柳师爷,这瞧着也不像是铺子啊。”阿荔皱眉说道。 “现如今哪里还有铺子开门?这家人本是做棺材生意的,与我乃是旧识,他家中存放了好些棺材,我先带你们进去瞧瞧——” “……”这谎撒得实在太过敷衍,阿荔一时竟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这是将他们当作了没出过门的小傻子来蒙骗不成? 罢了,既然姑娘还没有戳破,那她暂时就先静静地当个傻子好了。 柳师爷掏出怀中的钥匙将门打开,一边解释道:“他们去隔壁县探亲去了,钥匙暂时存放在了我这里。” 阿荔“哦”了一声,面无表情地翻了个白眼。 对于这种拙劣的谎言,她已经懒得再去发表任何意见了。 “快进来吧。”柳师爷开了门,自己先跨过门槛走了进去,而后迫不及待地招手催促着张眉寿。 张眉寿带着阿荔走了进去。 柳师爷却立即将门从里面闩死。 他转回身去,脸上堆着阴险的笑容。 他本以为要听到受惊的尖叫声和质问声,可映入眼中的却是两张波澜不惊的脸庞。 咿,京城来的孩子,竟都这么迟钝的么? 怎么到现在还不知道害怕? 不管了,先将正事办了再说! 这些日子成天忙着干伤天害理、不不,是倒卖赈灾粮资的事情,常去的窑子也被淹了,外面那些吃不饱饭的个个又脏又臭,瞧着就让人提不起兴致来。 他正憋着没处泻火呢,谁知道今天就有这么一个小玉童送上门来了! 待会儿事情办完了就将人往河里一扔,淹死了事——反正处处都是水,淹死两个孩子有什么稀奇的? 从京城来的有什么了不起的,这里可是湖州,归安县,他在自己的地盘上有什么好怕的? 柳师爷越想越没有顾忌,狞笑着便朝张眉寿扑了过来。 “师爷方才说,这院子里存了好些棺材?”张眉寿忽然问道。 柳师爷听得一愣。 这该不是个傻子吧?都这个时候了还惦记着给她爹买棺材的事情呢? “倘若有,那当真是再好不过了,到底师爷很快便能用得上了。”张眉寿看着他,眼神冷冷地说道。 “你说什么?”柳师爷眼睛一眯,从中迸发出怒意来。 “我家公子的意思是,你快要死了——这都听不懂吗?”阿荔满面鄙夷。 “呵呵,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柳师爷冷笑一声,忽然从袖中取出了一把匕首来。 阿荔不屑地嗤笑一声,也取出了一把匕首,神情挑衅地晃了晃。 不就是匕首么,谁没有啊——她的还被姑娘淬了剧毒呢! 柳师爷显然有着短暂的错愕。 便是这间隙,他忽然察觉到背后似乎有一阵凉风袭来。 原本静静蹲在墙头上的棉花飞身而下,一脚稳稳地踹在了柳师爷的后心处。 “唉哟!” 柳师爷跌趴在地上,啃了一嘴泥水,痛叫了一声,吃力地翻过身来,瞧清了棉花的脸,顿时惊骇到无以复加。 这个……这个剁老鼠的变态是什么时候跟过来的,他怎么都不知道! 不对,他怎么忽然感觉自己被设计了呢! “你们是存心引我出来!”柳师爷挣扎着想要爬坐起来,却又被棉花一脚重重地踹倒在地。 “你反应的还不算太慢,但是已经晚了。”张眉寿看向棉花,径直吩咐道:“先砍了他一只手。” 什么? 什么话都还没说,上来就要砍他的手是什么操作! 小孩子年纪不大,脾气怎么就这么暴! 柳师爷恼怒的表情还来不及呈现出现,就灰飞烟灭了,连忙求饶道:“慢着慢着……有话好商量,有话好商量!” “不舍得手?那就帮你做太监吧。”张眉寿面不改色地道:“自己选一个。” 柳师爷下意识地捂紧某处,已经彻底傻眼崩溃了。 为什么要让他选,他不选行不行! 207 机智的二哥 “不……我不选!”他抖着声音道。 张眉寿笑了笑,道:“不选也行,那便一起全剁了。” 看着面前小童子的笑容,柳师爷恨不能狠狠扇自己两巴掌! 他是见鬼了才会觉得这小童子柔弱可欺吧! 柳师爷爬着躲开棉花手中的剑,连连冲着张眉寿磕头求饶:“小公子想问什么,我全说!全说还不行吗!” 何必非得这么吓唬人! “哐哐哐!” 此时,门忽然被人从外面大力地拍响。 柳师爷心中一喜——许是县衙里的人发觉了不对劲,赶过来救他了! 可为什么那小童子身边的小厮竟小跑着去开门? 门刚被打开,张敬便带着一群仆从涌了进来。 满脸紧张的张敬在看清眼前的情形之后,当即无比庆幸地大松了一口气。 然而一开口,却是怒火冲天:“蓁蓁,你简直胡闹!” 还好没出什么事,若是出了事,他要如何向死去的……呸呸呸,他要如何向生死未卜的二哥交待? 原本见到来人是张敬、正感到无比绝望的柳师爷此时听到张敬训斥张眉寿,连忙就道:“不打紧不打紧,我与这小公子闹着玩呢,无妨,我决不会追究此事!” 说着,就爬坐了起来。 张敬忽然抬脚往他肩上狠狠踹去! 想什么呢蠢货! 他说的胡闹,是指蓁蓁不该独自冒险,可没说这狗屁师爷不该死! 柳师爷歪倒在地浑身颤抖,既怕又气地道:“你……你可知你这是目无王法!是要被治罪的!” 这些话跟小孩子讲不通,大人却总能听得懂吧! “这里可是湖州,你若敢胡来的话……啊!” 柳师爷威胁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又挨了张敬一脚。 不,是一脚又一脚。 他一路上被吓得不轻,此时正憋着一腔怒气没处撒呢,既然不能打自己的亲侄女,那就全撒在这该死的师爷身上好了! 况且,他真的想打他很久了! 柳师爷再不敢说狠话,抱着头求饶。 张眉寿和阿荔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 说好的儒雅温和,说好的为人师表呢? 阿荔不敢多说什么,只有默默上前将大门重新关好。 张敬大约是气出的差不多了,才停下来。 鼻青脸肿的柳师爷此时早已没了力气喊叫,歪斜地躺在地上,捂着出血的鼻子,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声。 张敬冷冷地看着他:“我问什么你便答什么,若敢有半句不实——” “不敢不敢,小人绝对不敢……”柳师爷语气虚弱而紧张地保证道。 衙门里审犯人,都是好歹先问上一问,真问不出来什么,再严刑逼供——这家人倒好,竟先将他打了个半死才开始问话! “你们归安知县是不是勾结了附近数县县令,一同倒卖赈灾粮资?并以发霉蛀虫的陈粮充数,搪塞灾民?为掩盖罪行,又将知晓内情的灾民赶尽杀绝!” “这这……”柳师爷一时结巴起来,眼神闪躲挣扎。 棉花手中持剑,指向了他的脖颈。 柳师爷连忙瞪大了眼睛:“是……是!” “丧尽天良的畜生,你们贪得岂止是不义之财,根本是无数条血淋淋的性命!”张敬怒骂道。 “我也是受了齐知县的胁迫呀!此次洪灾,我又何尝吃过一顿饱饭,一口热汤?那些钱财,尽数都进了齐知县的口袋,我亦是深受其害啊!”柳师爷连连叫苦。 “你没吃过一顿饱饭?你说这话,对得起你这仿佛怀胎八月的肚子吗!”阿荔上前,竟从他怀中掏出了一只油纸包。 “这鸡腿又是什么?连吃带拿,你还有脸装无辜呢!” 她早就闻见鸡腿的香味了! 阿荔将那鸡腿狠狠地砸在柳师爷的脸上。 柳师爷吓得一抖,哭丧着一张脸,磕磕绊绊地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还有,我二哥出事,是不是你们蓄意谋害?”问及此处,张敬的语气愈发冰冷。 “当真不是我,此事与我无干呐……都是齐知县的主意……他说自从张主薄接管衙门里的账簿文札之后,极其细心谨慎,从不肯假手于人,又从往年的账簿里察觉了许多不对…… 齐知县曾试探过数次,大约是觉得张主薄不易收买,又是从京城而来,唯恐倒卖赈灾粮资之事泄露,便对张主薄起了杀心……” “齐知县得知张主薄未下过水,就欲借救灾之由,趁机让人将张主薄推入水中。可谁知派去的人还没来得及动手,张主薄竟为了救了一个孩子,不幸被洪水冲走了……” “我也曾规劝过齐知县,可他根本不听!” 柳师爷一边说,一边替自己开脱。 张眉寿听出了许多不对劲来。 父亲分明会水,齐知县却认定“张主薄从未下过水”。 这是为何? 难道父亲早有察觉,刻意给齐知县造成了自己不会水的假象? 她不由又想到了笔盒里的那只荷包。 若这一切真的都是父亲的安排,那父亲定然无恙——只是将计就计,借此时机金蝉脱壳了而已! 张敬显然也已想到了这些。 从柳师爷当下的态度便能看得出来,他们根本不知道那具尸体不是二哥的…… 如此之下,那具尸体便不会是齐知县刻意拿来搪塞朝廷和张家的,而是被二哥拿来迷惑齐知县的! 行啊二哥,挺机智啊。 张敬在内心表达了钦佩之意。 那他机智的二哥此时会在哪里? 他下意识地看向躺在地上的柳师爷。 柳师爷离开衙门已经有些时辰了,想必已该有人察觉到了不对,还是先离开此处再说。 “诸位高抬贵手,就放了我吧,我定会日日替张主薄烧香诵经……” 张敬听得来气,又是一脚踹到了他身上。 “放心,你固然该死,可却还没到时候,暂时还能留你一条狗命。” 张敬说着,便看向了一旁的棉花。 “将他制住,别让他开口说话。” 见棉花似乎无动于衷,张敬憋了口气,硬着头皮说道:“就像方才你制我时那样!” 棉花却看向张眉寿,得见张眉寿点了头,遂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两颗石子来,手指轻动,先后打在了柳师爷的身上。 208 其中有鬼 柳师爷两眼一翻,竟直接昏死了过去。 张敬瞧得心惊又新奇。 与对付他的不同,这竟又是个新招儿! 但莫名觉得这狗腿子随从在刻意炫技是怎么回事? 果然,阿荔已经巴巴地跟了过去,压低了声音讨好地问道:“师傅,您什么时候也教教我呀……” 张敬吩咐仆从将柳师爷的手脚绑住,丢进马车里。 “不行,就这样将人带上,极容易被认出来。”张眉寿看着柳师爷说道。 不说齐知县的人会不会追上来,柳师爷在这一带必然也有许多人认识。 目标太明显,不方便行事。 见侄女朝自己看过来,张敬后背一凉,连忙摇头道:“……不成!我已经与邱掌柜做过夫妻了!” 嘶,这话听着怎么那么不对劲! 反正他绝不接受与这狗师爷再扮夫妻,这是他最后的尊严和底线。 来一趟湖州,他竟要日日做新郎不成? 天知道他一个作风严谨的教书先生,为何会陷入这样荒唐的局面! 见自家三叔浑身写满了拒绝,张眉寿也不愿再强人所难。 看到侄女露出于心不忍的神色,张敬不由松了一口气——这丫头还算有点良心。 不对,从什么时候起,他竟要受三丫头控制,一切皆要看三丫头的心情了? 究竟是谁带谁啊? 张敬一时挫败到想要抓头。 出来这一趟,难道他的冷静和骄傲竟全都要被三丫头踩在脚下了吗? “将他的胡子和头发,全刮干净了。”张眉寿对阿荔吩咐道。 既不愿做太监,那就先做个和尚吧。 阿荔却显得有些不大甘心,试探的问:“公子,真的不顺便断了他的祸根吗?” 一旁的张敬听得眉头直跳。 什么祸根?别以为他听不懂! 现在的小丫鬟怎么回事? 被这样的丫鬟伺候着,万一侄女被带坏了怎么办? 张敬还没来得及训饬阿荔,就听张眉寿低声说道:“来日还须得他出面指认齐县令,若此时贸然断了,只怕他心灰意冷之下生出破罐子破摔的念头来,再误了咱们的事。” “公子的意思是,暂时先留着?”阿荔似乎很执着于这个问题。 毕竟这该死的狗东西实在猥琐地很,竟要对小童子下手,剁一百遍都不嫌多! 张眉寿点头:“嗯,暂时留着。” 听主仆二人边走边认真讨论,张敬惊得嘴唇直哆嗦。 他现在开始怀疑是下人随主子……这小丫鬟兴许就是被给三丫头带坏的! …… 归安县衙门内,齐知县气得砸了茶盏。 “师爷被张家的人给掳走了?你们莫不是在说笑话不成!” 一个大活人,还是在归安县内,竟能被几个外来人无声无息地掳走? “属下不敢诓骗大人!”差役抖着腿跪下道:“起初师爷是被张家那小公子引了出去说要给张主薄准备棺材——没多久,张家那位老爷就带人追出去了,再后来就没见师爷回来过!如今遍寻县内,也不见张家一行人的踪影!” 这不是被掳走了又是什么? “师爷脑子有病不成?到底是多闲得慌,竟没事儿陪人出去买棺材?!”齐知县觉得这根本说不通。 他这师爷向来不笨,竟会被一个小孩子三言两语哄骗了? “你们又是干什么吃的!竟不知跟上去?”齐知县又砸了一只茶盏,这次却是直接砸到了差役的额头上。 碎瓷崩裂,差役的额头顿时见了血。 他再不敢有任何隐瞒,伏下头道:“属下们本是要随同前去的,可师爷不允!兴许是师爷见那小公子生得细皮嫩肉……” 衙门上下,几乎无人不知柳师爷的这个癖好。 平日里若求他办事,送个小童子过去,一准儿能办成。 “这个混账!”齐知县气得咬牙。 柳师爷是死是活他根本不关心,可他急就急在柳师爷肚子里装着的那些把柄! 平日里还无可厚非,偏偏又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 张家人既冒险掳走了师爷,必然是对张峦的死因或是赈灾之事有了什么察觉。 朝廷派来的钦差可就快到了,万万不能出差池! “傻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带人去追!”齐知县气得胡子都抖了起来。 差役连声应下,站起身就往外走。 “等等!”齐知县忽然喊住了他,却是问道:“张主薄的尸首他们可敛走了?” “不曾,原本只说去买了棺木再回来。” 齐知县眼睛一瞪,更加惊异了。 书香门第最是看重入土为安,落叶归根的,怎么张家人这般不讲究?宁可将张峦的尸身丢弃不管,也要将他的师爷掳走? 这家人是不是有病! …… 柳师爷醒来时,已是次日。 醒来的那一刻,他看着眼前陌生的房间,有着短暂的茫然。 他想动弹,却发觉手脚皆被绑得死死地,嘴里也塞着布巾。 还有,他为什么觉得头上凉飕飕的? 回忆起昏迷前发生的事情,柳师爷惊惶地挣扎起来,发出闷闷的呜咽声。 可他下一刻就后悔了。 只因有人听到了他转醒的声音,绕到屏风后,二话没说就往他脸上狠狠砸了一拳! “你这畜生不如的东西!” 那人拿一双悲痛又愤怒的眼睛死死地看着他,仿佛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一般。 柳师爷瞪大了眼睛。 这不是邱掌柜吗!他怎么会在这里? 这看着像是客栈的地方,又是哪里? “你们做出这样丧尽天良的事情,却还要赶尽杀绝!你当年举家落魄时,还是方员外与我父亲慷慨解囊,将你送入书院读书——可前日里方员外子孙一家,在城外林子里,全死在了你们手里!”邱掌柜激动的红了眼睛,还要上前动手,却被张敬拉住了。 柳师爷听得满脸惊惑,连连摇头。 对,他是帮着齐知县干了许多恶事,也出了很多昧良心的主意,可是——什么‘前日城外林子里’,他怎么听不懂? 虽说齐知县在背地里做的事情他不见得事事知晓,但衙门里若是动用了人手,他必然不会不知道的! 这其中定然有鬼! 209 分歧 柳师爷不停地“呜呜”叫着。 “事到如今你还只知狡辩!你的良心是被狗吃了不成!” 见邱掌柜情绪难以压制,张敬将人拉离了屏风后。 张眉寿敏锐地察觉到了柳师爷的异样和急切,让阿荔上前暂时将他口中的布巾取出来。 “你想说什么?”张眉寿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齐知县是派人追杀过邱掌柜,可派出去的人,从未出过城!”柳师爷大口喘着气说道。 他们哪里能料得到邱掌柜一行人竟然有本事能逃出城? “那些人穿着官差的衣着,不是你们还能有谁!”屏风外,邱掌柜只将柳师爷的话当作狡辩。 张眉寿却不这样认为。 那么多事情柳师爷都承认了,实在没有缘由独独在这件事情上面撒谎。 而若那些前去剿杀邱掌柜等人的官差,不是齐县令的手下,那又会是何人? 不消去想,定是将邱掌柜等人视作了威胁,必须除之后快。 除了齐县令之外,打算拦住钦差告发赈灾黑幕的邱掌柜,还威胁到了哪些人? “兴许是其它几个县的县令。”张敬皱眉说道:“他们如今与齐县令可都是一条船上的。” 张眉寿没说话。 三叔的猜测不无可能。 但是,会不会还有什么他们不知道的事情? 她努力地回忆着上一世对此次洪灾的印象。 除了是百年难遇的大灾之外,她印象最深刻的便是那场死了数千灾民的暴乱——到底上一世的这个时候她年纪尚幼,能听到的并不多。 且那时她远在京城,消息传递间,本就容易失了真。 她倒记得她进了太子府之后,曾偶然听祝又樘与刘健刘大人谈及过此次洪灾,时隔多年,二人就此事说了许多自己的见解,以及,一些疑点。 那场暴乱结束在刘大人赶来之前,带兵前去镇压的,似乎是湖州府卫指挥使司的现指挥同知,向云。 而不是如今正任总指挥使的老爷子南文升。 那时南老爷子做什么去了? 张眉寿脑中思绪纷乱,几十年前听到的那些对话,于彼时的她而言也并不紧要,故而早已记不清了。 总之,上一世在祝又樘和刘大人的认知中,此次灾民暴动一案,从开始到落幕,似乎都有些蹊跷。 张眉寿拿食指轻轻叩了叩自己的脑袋。 她莫名有一种因没认真听先生讲课而悔不当初的错觉,以及——真的好想将祝又樘捉过来问个清楚! “今晚天一黑,我便动身带着这狗师爷去湖州府衙面见知府大人。” 邱掌柜对张敬说道:“多谢张兄此番冒险相助,我与湖州百姓,必当都铭记于心!待钦差大人抵达之后,邱某一定会带乡亲们设法求见、或拟联名书信,与钦差大人上表张兄此番见义勇为之举。” 他仿佛已经笃定了只要能带柳师爷见到湖州知府,便能一举告倒齐铭等人。 张敬摇着头道:“这些皆不足以为道,略尽绵薄之力而已。” 咳咳,且这绵薄之力还有一大半是三丫头的。 “既邱掌柜有此决定,那我派几名随从护送邱掌柜前去。”张敬说道。 不管此行凶险与否,他是不可能亲自前去的。眼下对他而言,尽早找到二哥的下落,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其余的事情,他亦不便过多插手。 “张兄相助之意,邱某没齿难忘。”邱掌柜朝着张敬长施一礼。 张敬笑着摇头避开道:“不必如此”。 见二人已说定了一般,张眉寿犹豫了片刻,却还是开了口。 “邱掌柜,我认为此时不宜着急前往府衙面见知府。” “为何?”自觉已经准备妥当,只待天黑便可出发,心中正为振奋的邱掌柜闻言愣了一下。 “一则,路上多半会有埋伏。” 张眉寿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邱掌柜打断:“早晚都是要去的,前怕狼后怕虎如何能行?想要成事,免不了要冒险!” 况且,他也可以再乔装打扮一番,齐铭埋伏的那些人,未必就能认得出他。 再者,不还有张兄借给他的随从傍身吗? “好,即便能平安抵达府衙,那邱掌柜又怎能确信府衙之内,便是安全的?” “小公子此言何意?”邱掌柜开始微微皱起了眉。 “数县县令联手倒卖赈灾粮资,事态这般严重,府衙之内,当真半点消息也传不去吗?兴许,是有人故作不见——” “小公子是疑心知府大人?!”邱掌柜神色大变,看向张眉寿的眼神里充斥着不悦。 “知府大人爱民如子,清廉之极,整个湖州没有人不称赞!” “邱掌柜且不必激动,小孩子说话并无恶意。”张敬笑了笑,伸手将张眉寿扯到了自己身边。 “我并未说故作不见的人一定是知府大人,府衙上下那么多官吏,若有人想要刻意蒙蔽吴知府,想来也并非难事。” 张眉寿并不为邱掌柜的情绪所影响,继续说道:“如今情势未明,倒卖赈灾粮资之事,究竟有多少人参与进去,尚且不可知,若贸然出头,恐会前功尽弃。” 柳师爷说了,齐铭并未派人出城剿杀灾民,又谁能知道那些人究竟是谁派去? 上一世吴知府是清白的,且还因及时镇压灾民、和所献灾后补救之策有功而被皇上褒奖。 可这也不能代表他完全值得信任。 张敬听得暗暗心惊,看向张眉寿的眼神,再度有了变化。 这真的是一个束于闺阁之中的小姑娘能说得出来的话吗? 可邱掌柜此时却半点听不进去,反而越发激动。 “那要如何?静观其变?可如今即便我等得了,灾民们又如何能等?小公子自幼锦衣玉食,即便此时身处湖州,也不必为衣食忧心——可外面的那些百姓不一样!多耽搁一日,便不知要有多少人因此丧命!” 张眉寿沉默了一瞬。 “邱掌柜一意要去冒险,盲目将湖州府衙当成救命稻草,可万一那是个虎狼窝呢?只怕邱掌柜到时非但救不了灾民,亦会难以自救。先前那些护送邱掌柜出城的灾民,更是白白牺牲了。” “难道就因为这无凭无据的猜测,就要枉顾无数灾民性命?”邱掌柜仿佛被张眉寿的后半句话刺痛了一般,甩了甩袖子,转过身去。 他深吸了一口气,平复着心情说道:“小公子先前设法救我入城,我感激不尽。可如今这般阻挠,莫不是事到临头怕了不成?既如此,我不必贵府随从相送便是,以免到时连累了贵府!” 210 乞巧节 “这……”张敬觉得有些尴尬,又十分无奈。 怎么觉得这倒像是一场辩赛似得? 而平心而论,竟是他家三丫头赢得漂亮些…… 堪称思路缜密,客观冷静,利弊分明。 张眉寿收回了视线,淡淡地道:“既如此,我也不再多劝。但有一点,邱掌柜想去冒险,只可独去,而不能将柳师爷一并带去——因为他是我们带回来的。” 既是劝不了,她理应要保存好筹码。 “你……”邱掌柜闻言蓦地又转过身来,忍怒看着张眉寿。 张眉寿毫不退让地与之对视着。 “我独自前往又有何不可。”邱掌柜脸色涨红,一字一顿,态度坚定异常。 “不必这般,不必这般。”张敬无奈站出来,按着邱掌柜的肩膀,让其坐了下去:“我这小侄子之言,细想之下,也并非全无道理。邱掌柜不妨先冷静一番,咱们再从长计议。” 虽是萍水相逢,他对邱掌柜也存了几分真心尊重。 邱掌柜一时没有说话。 张敬带着张眉寿离开了这间客房。 阿荔和棉花跟在后面。 见小侄女似乎有些发闷,张敬便将人带出了客栈透气。 此时,天色已渐有些昏暗。 “蓁蓁怎么那么聪明?”走着走着,张敬忽然问道。 张眉寿垂着眼睛,语气尚有些无力:“谁知道呢。” 张敬听得一噎,忍俊不禁地笑了。 他这侄女,当真可爱地紧——当然,不听话的时候除外! “邱掌柜是个好人。”张敬缓缓收起了笑意,脸色有些凝重地道:“我听说,他的母亲和妻子,都被齐县令迫害了。” 张眉寿听得叹了口气。 “不单是个好人,还是个难得的好人。”她并不否定这一点。 为了救助灾民,他将铺子里的米粮尽数捐出,在察觉异样时,毫不犹豫地站出来伸张正义。 没几个人能为了他人做到如此地步。 可是,换一种角度来说,若他当初不那么冲动,闯到县衙与知县对质之前能深思熟虑一番,便也不会有那么多灾民为了保护他而死,更加不会是如今的境地。 他是个好人,可也太急于做一个好人。 也是一个可敬、可怜,又可气的好人。 但作为局外人,也不能说他错。 况且,这一路而来,他必经历了太多生离死别,人性险恶,也多番惊慌无比地徘徊在生死边缘——如此之下,换作谁只怕都会性情大变,头脑无法保持冷静理智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方才她也是恼了。 眼下想想,倒不该拿看待正常人的态度去看待邱掌柜。 “蓁蓁,你为何会疑心吴知府?”张敬有些不解地问道:“吴知府官声向来极好,极受湖州百姓拥戴。即便我远在京城,对此也偶有耳闻。” 张眉寿摇摇头,刚想说自己对吴怀敏并称不上疑心时,却不知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忽然抬起头看向张敬。 “三叔,父亲出门时,定国公世子是不是曾让父亲捎过一封信给吴知府?” 她之所以记得此事,是因祖母为了此事竟赏了她好些东西——祖母觉得是她救了婉兮的缘故,定国公世子才会格外关照父亲。 那封信说是捎带,却是实打实地替父亲打通关系。 “对,是有这回事!”张敬答罢,眼神已是变了。 归安县县令倒卖赈灾粮资,连邱掌柜尚且一心想去湖州府衙告发,那曾得了定国公世子书信、与湖州知府少说也已有过一面之交的二哥,会不会也有同样的打算? 想来竟是极有可能! 若二哥没有插手此事的打算,只求自保而已,那从他出事到如今,已有近一月半的时间,即便不曾归家,却也不该没有半点消息传回家中。 二哥若还安然无恙,就必然在盘算着什么…… “父亲行事从不莽撞,若要去湖州府衙,必会先拿到证据。”张眉寿边说边在心中估算着时间。 依父亲的缜密程度,一个半月,用来搜找证据,多少也会有些收获了。 张敬点着头,召来了一名随从。 “你带两个人扮作寻常百姓,去往湖州府衙,留在附近打探消息——若见到与二老爷容貌相似者,务必及时将人拦下。”张敬做事从不拖泥带水:“事不宜迟,现在就去!” 正如蓁蓁所言,不管湖州府衙究竟是不是清清白白的,可此处到底是湖州,又正值灾乱之时,防人之心不可无。 钦差刘大人就快到了,再耐心等一等,到时设法面见刘大人禀明此事,更妥当一些。 邱掌柜最好也不要去冒险了! 张敬下意识地看向身后的客栈,与张眉寿道:“我再去劝一劝邱掌柜。” 张眉寿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张敬折回了客栈中,张眉寿没有立即跟进去。 “公子,二老爷吉人自有天相,必然会化险为夷的。”阿荔语气轻松地劝慰道。 话刚落音,又指着前方不远处说道:“公子,那里有许多人放河灯呢!对了,今日好像是乞巧节——公子咱们也去瞧瞧吧。” 以往的乞巧节,湖州城是极热闹的。 今年因遭了洪灾,无数房屋被毁,无数条无辜生命消失,让整座湖州城都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 此时一群百姓聚集在此处,所放河灯没了往年的精致多样,皆是清一色的白。 白色的纸,折成了莲花的形状,在白蜡的映照下,漂浮在湖面上,是星星点点的黄。 有人在祈福,有人在低声哭泣,送别亲人亡灵。 “阿娘,天上的窟窿被爹爹补好了,不会再下雨了对不对?”一道孩子的声音传来,带着欢喜,将人群中低沉的气氛荡开了许多。 三四岁的小童赤着脚,一手牵着妇人,一手将河灯小心地推入湖中。 那是一盏红色的河灯。 众人看过去,目光皆下意思地追随着那抹鲜亮的红。 湖面平静,仿佛承载着无数希冀的红色河灯飘得极稳。 阿荔不知从哪里也寻来了一盏灯,交到张眉寿手中。 湖水几乎已经与地面持平,湖面微有波动,湖水便要溅湿了鞋子。 张眉寿弯下身,轻轻地将河灯放入水中,在心中祈愿父亲一切平安。 若是可以,她希望那场惨烈的暴乱,不会再发生。 “阿娘!” 从湖边站起身来,正要离去的小童子脚下一滑,身子朝着张眉寿的方向倾斜而去。 妇人连忙去拉住孩子。 孩子被妇人及时抓住了一条手臂,弯着身子的张眉寿因被撞了这一下,却直直地朝着前方湖水中扑去! “公子!” 不远处的阿荔得见这一幕,惊得手中河灯砸在地上,飞奔着过来。 身体失衡间,张眉寿忽然察觉到身后有一条手臂及时将自己拉了回来。 她险险稳住身形,下意识地转头去看。 本以为是棉花或是阿荔,可猝不及防之下,近在咫尺的却是一张熟悉而稚气未除的男孩子脸庞。 “……” 张眉寿因吃惊而微微瞪大了眼睛。 211 讨好长辈的殿下 而这短短间隙间,她与对方的身体似乎都在往后倾斜。 将她拉回时男孩子必然用了大力气,而她这般往后一闪,男孩子也被她的身子冲撞到了,勉强支撑了一下,却是没支撑住,湖边又十分湿滑,于是—— 二人齐齐地摔倒在了湖边的泥水中。 扑通一声。 阿荔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乞巧佳节,本该远在京城的朱小公子及时出现,救下她家姑娘,这分明上一刻瞧着还像是戏折子里说得那种桥段来着…… 怎能下一刻就倒在了泥坑里! 啊啊,她不允许有这么煞风景的事情出现! 一旁的棉花有些后悔自己方才没及时出手拉住自家姑娘。 都是这个人跟他说不必去的! 棉花看向身边站着的冷面随从。 方才他飞身要上前,眼瞧着有人去拉住了姑娘,这人淡淡而笃定地与他说——不必去,已经没事了。 棉花就迟疑了这么一瞬间,再去看,便是眼下这狼狈的情形了。 被棉花拿不满的眼神看待的清羽,竭力保持着面无表情。 是他高估自家殿下了。 他怎忘了,自家殿下虽然心中住着个老父亲,可身子还是实打实的小孩子。 哪怕平日里也习武,可到底还是个孩子。 可谁让殿下跑那么快,给他造成了错觉的? 然而殿下还是殿下,殿下跌了这一跤,也是他保护不力,回头他仍是要请罪的——以此为戒,下回可不能再给殿下单独表现的机会了! 那边,张眉寿和祝又樘已经吃力地站了起来。 二人皆摔了个满身泥,脸上也溅了泥点子。 张眉寿看着祝又樘,祝又樘也在看着她。 她一身男童装扮,头上挽着两个小角,穿一件料子普通的棕黄色小袍子。 他也除去了金玉发冠,只拿一条深蓝布巾半束着乌发,脑后的头发沾着泥水,甚至贴在了脸颊上,一身玉白衣袍已大片大片地换了颜色——仿若天上的如玉小仙不慎跌入凡间,染上尘埃了。 二人身后,是飘满了河灯的湖。 前世今生,他们都未曾见过彼此如此狼狈的模样。 张眉寿眼下瞧着他,竟恍惚生出一种不真切的错觉来。 “可摔着了?”祝又樘开口问道。 这清晰好听的声音让张眉寿如梦初醒,边摇头,边反问他:“公子可摔着了?” 方才二人跌倒时,她似是半边身子都压在了他的身上。 见她一双眼睛在自己身上游走察看,祝又樘心中莫名微动,脸上浮现了笑意:“我无碍。” 嘿嘿。 嗯?他在心里傻笑什么呢? 张眉寿略放心下来,本想问他怎么也来了湖州,但触及到他身上的泥污,还是忍不住先询问道:“公子要不要先进了客栈,换洗一番?” 这位殿下是有多爱干净,多忍不了身上有些许不洁的习惯,她始终都记得很清楚。 祝又樘神情恍惚不解了片刻,复才点头道:“也好。” 清羽另要了一间上房,因店中伙计人手稀缺,又亲自跑上跑下地端盆送水。 他提议要涨俸禄,真的不过分吧? 张敬与邱掌柜同住的那间客房内,邱掌柜正要出门。 张眉寿走了过去。 很显然,跟在后面叹气的自家三叔也未能劝得动邱掌柜。 “阿荔,先将门关上。”张眉寿踏入房中。 “小公子好意,邱某心领了,只是邱某去意已决!”邱掌柜看着张眉寿,又拱手道:“此外,邱某不该与小公子做无谓之争执,眼下想来实在羞愧。方才之言,盖因一时情急冲动,言辞若有当之处,还请小公子见谅,也不用放在心上——邱某就此别过。” 张眉寿微微笑了笑。 临别前不忘与她一个孩童道歉,也颇算是个君子人物了。 “邱掌柜且慢。” “邱某非去不可,小公子不必再多费口舌!” 张眉寿摇摇头。 她确实没打算多费口舌。 “棉花。” “小公子要如何?”邱掌柜立即满脸防备。 张眉寿:“当然是将邱掌柜打晕了。” “什么?!”邱掌柜不可思议又倍觉恼怒。 怎有这般专横霸道又不讲道理的小孩子! 可他来不及再说其它,只觉肩上一疼,旋即便没了意识。 张敬看着这一幕,内心几乎已经激不起太多波澜了。 可是,小侄女动辄就要打昏人,这会不会太暴力了? 毕竟他可是个崇尚君子动口不动手的教书先生来着—— 然而…… 张敬的余光瞥到了屏风后柳师爷那一张鼻青脸肿的脸,终究没好意思多说什么。 看着张敬和棉花一同将昏迷的邱掌柜抬到床上的情形,柳师爷惊恐不可名状。 这群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打别人就算了,怎么一言不合连自己人也打! 呸,说好的京城书香门第呢? 柳师爷甚至忍不住开始怀疑他们根本不是张家人,而是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江湖匪类假冒的! 棉花和阿荔面不改色地下楼端了饭菜上来。 张敬和张眉寿净了手刚坐下,却忽然有敲门声响起。 张眉寿不禁感慨——这位殿下莫不是掐着饭点儿敲的门不成? 阿荔上前开门。 “朱公子。”她轻快地行了一礼。 祝又樘带着清羽走了进来。 张敬惊讶地起身。 那晚在钟家门前,这小公子他曾见过的,似乎是朱探花郎家的公子? 祝又樘朝着张敬揖了一礼。 “张三伯父。” 清羽嘴角微抽。 殿下虽扮作普通人,可平日见到旁人,几乎从无行礼的习惯,他本以为,身份使然,这是轻易改不掉的——可眼下殿下一瞧见张姑娘的长辈,这又是行礼又是喊伯父的,怎么就突然变得如此周全了呢? 连人家的三叔都讨好上了,还说这不叫想博取张姑娘欢心? 清羽默默嗤之以鼻。 张眉寿看着自家三叔受了这一礼之后,还泰然自若的模样,心中不禁也有些复杂。 “朱公子可用过饭了?”张敬客气地问道。 祝又樘回道:“还未曾。” 张敬愣了愣。 “那不妨坐下一起吃?” 话赶话,他也只能这么说了。 “那晚辈恭敬不如从命了。” 祝又樘又施一礼,而后在张眉寿旁边的位置上坐了下去。 212 面见知府 张敬复杂地笑着点头。 他起初也就是客气地问上一句而已。 不过,这书香门第出身的孩子,按理来说即便是真没用饭,也该客套迂回地表达婉拒才对啊? 罢了,不要这些虚伪的礼节也罢——瞧瞧,多么实诚的孩子啊。 张敬反而对祝又樘多添了几分好感。 阿荔去取碗筷的间隙,张敬向祝又樘问道:“朱公子此时为何会来湖州?可是随家人一同前来探亲?” 探亲? 祝又樘眼神温和地看着身旁乖乖坐着的小皇后,本想点头。 确是探亲来了。 但这话一出,接着必然还要撒谎,他不是个喜欢撒谎的人。 “家父让我出来历练。”他这样说道。 张敬十分吃惊。 让孩子来这么危险的地方历练,这……是亲爹吗? 可这到底是别人的家事,他即便觉得不妥,却也不好多说什么。 只是看向祝又樘的神情,隐隐带上了那么几分同情怜悯的意味。 想来是个不受宠的庶子,被嫡母磋磨刁难之类的吧? 张眉寿一顿饭吃的有些心不在焉。 她在想着,要如何开口向祝又樘打听此番洪灾之事,才不会显得异样。 无论如何,她总不能直接与他说——我知道殿下是重活一回的,那可否将前世湖州之事内情告知于我? 那便太蠢也太荒谬了。 可他此番前来湖州,究竟是做什么来了? 莫不是忆起了前世湖州洪灾暴乱一案的蹊跷,特地亲自前来查访解惑? 或是说,忧国忧民的太子殿下此番前来就是为了阻止这场暴乱? 若是如此的话,相较于上一世,还真是有增无减的操劳啊。 还是……有什么其它原因? 用罢了饭,洗漱后躺在床上的张眉寿辗转难眠。 算了,且不想了,待明日寻了机会再当面试探地问上几句也不迟。 …… 时值深夜,湖州府衙内,知府吴怀敏仍在书房中处理公务。 哪怕有两位得力的幕僚先生在一旁佐理,这些日子他亦忙得可谓是焦头烂额。 “大人,有一位自称叫张峦的,前来求见大人。”一名家仆前来禀道。 吴怀敏翻看册子的手一顿,抬起头来,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叫什么?” “回大人,他说自己叫张峦。”家仆重复道。 “张峦……”吴怀敏皱着眉,却是问道:“约是多大年纪,样貌如何?” 家仆不觉有异。 不问得清楚些,万一有灾民混进来滋扰大人可如何是好? 如今正值洪涝,数不清的灾民百姓想要进府衙面见知府大人,拖家带口哭着讨粮食的有,自家东西被人抢了要知府大人主持公道的也有,这些且罢了,竟还有些愚昧无知者,求着知府大人让老天爷别再下雨了! 哎,这些人是真将他家大人当成神仙转世来看待了。 “那人身形生得高大,虽衣着不甚起眼,但样貌颇为周正,看起来至多也只是三十出头而已。”家仆仔细地答道:“且是一口官话。” 吴怀敏脸色惊愕。 “快将人请进来!” 家仆不敢有迟疑地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吴怀敏将册子搁下,再没了心思去看。 人很快就被带了过来。 “小人张峦,见过知府大人。”身穿粗布衣袍、胡须有些杂乱的男人朝着吴怀敏行礼。 吴怀敏定定地看了他片刻,适才蓦地起身离座,来到张峦身前,亲自将人扶起道:“竟真是张监生!前些日子归安县令来报,说监生为了救人,不慎……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一旁的幕僚先生也站起身拿见鬼一般的目光打量张峦。 真见鬼了不成? 不是说尸身都寻到了么? “此事说来话长,小人当日乃是诈死,只为脱身而已。” 吴怀敏惊异地看着张峦,一边示意他落座,要他继续往下说。 张峦将自己诈死脱身,以及是如何发现归安县县令倒卖赈灾粮资的过程都说了一遍。 又将数县县令私下勾结,以次粮搪塞百姓,且为堵灾民之口,不惜杀人灭口的种种行径皆一一道出。 吴怀敏听得震怒不已。 “竟有这样的事情!” 他紧皱着眉头说道:“难道本官数次带人前去巡察赈灾事宜时所见所闻,皆是他们在做戏与本官看?” 张峦:“他们不止贪得无厌,心狠手辣,手段更是狡猾非常。大人仁德,向来体恤信任下属,又远在府衙之内,难免会被这些奸人所蒙蔽!” 吴怀敏面色凝重地点头。 “是本官失察了。此事本官会尽快着人查明,若事情属实,必要将这些贪赃枉法的蛀虫绳之以法!” 他看向张峦,问道:“张监生既对此事的来龙去脉如此清楚,不知手中可有证据?” “小人先前在衙门任主薄之职时,已经暗中将齐铭数次倒卖赈灾粮资的数目拟成了账册。另外,还有从当地富商乡绅手中募捐而来的财物,最终有多少落入了齐铭等人之手,我也皆事无巨细地记录在册——” 张峦又道:“除此之外,小人在县衙内结识了一名差役,当日小人诈死,便是他在暗中相助。他亦答应了小人,来日会出面作证指认齐知县的罪行!” “好,人证物证俱有了。定国公世子信中所言果真不假,张监生不仅学富五车,作风端正,行事更是谨慎机敏。”吴怀敏满眼欣赏地看着张峦。 “大人过奖了。” “此次若能一举铲除这些贪官污吏,张监生当居首功。”吴怀敏看着张峦说道:“张监生且先将手中的账簿交予本官,本官这便命人前去核查。” 张峦闻言却摇头道:“回禀大人,小人当日在水中诈死逃脱,实在不便将如此重要之物随身携带。那些账册,小人已经交付给了那名差役,由他暂为保存。” “不知那名差役姓甚名谁?本官这便派人将账册取回!” “大人,不必如此麻烦。小人已经与那差役说定了,待小人面见了大人,他便会托人将账册送到小人手中,如此方不会打草惊蛇。”张峦道。 吴怀敏眼光微闪。 “这也不失为一个稳妥之策。只是,他要如何才能知道你已经见着了本宫?” 张峦笑了笑,道:“自会有人前去向他传信。” 这便是说,他今日进府衙,是有人看在眼中的。 吴怀敏也笑了笑。 “张监生思虑果真周全。” 说着,收起了笑意,道:“既然如此,本官便等上几日,这几日先派人暗中查探——待账册送到,本官立即亲去拿人!到时,还请张监生与本官同行。” 张峦起身道:“一切但凭大人差遣。” “这些日子,张监生死里逃生,日夜奔劳,当真受苦了。” 吴怀敏说着,便差人去收拾了客房,让张峦先去歇息,另又命人备下饭菜送去房中。 张峦再三道谢,复才离去。 吴怀敏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书房门外的夜色中,眼神渐渐暗了下来。 书房的门被重新合上。 “这张峦竟然没死,且手中还藏了证据……”留着山羊胡的幕僚低声说道:“看来当初知府大人决意除掉他,果真是有先见之明。” 吴怀敏语气阴沉:“齐铭当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竟被一个小小监生耍得团团转……此番险些就被他坏了大事!” 好在张峦主动投到了他面前。 而若是将此事宣扬了出去,逼得他不得不向齐铭等人提前动手,那他接下来的计划,便要被全盘打乱了。 “大人眼下有何打算?” “账册送到之前,先留着他。其余的,仍依照原先的计划行事。”吴怀敏确认道:“明日赈灾粮能不能到?” “半个时辰前,押送粮食的队伍已经入城了。” “好,明日赈灾粮一到,不要耽搁,立即拨到各县!” “是。” “钦差几时能到?”吴怀敏又问。 “最迟只需五六日。” 押送赈灾粮的队伍先行,钦差沿途经过各州府驿站,必作停留,刘健只比赈灾队伍迟了五六日,已算赶得急的了。 “五六日……足够了。”吴怀敏眼中神情晦暗。 刘健此人洞察力极为敏锐,他必须要好两手准备,以防不测。 后衙客房内,一切收拾妥当之后,张峦吹熄灯火,躺在了床上冥思。 想罢了正事,他轻轻叹了口气。 今夜正是七夕佳节。 他想媳妇了。 也不知道芩娘如何了,是否在挂念他? 阿祥不知有没有将他出事的消息带回京城? 若是母亲和芩娘得知他出事,必然要悲痛之极。 蓁蓁许会哭个没完,再将家里闹个人仰马翻…… 张峦想着想着,不觉就湿了眼眶。 但这些都是暂时的! 待他回去之后,便又能阖家团圆了。 只是在此之前,他一定要将眼前之事做成—— 为了湖州百姓,更为了他自己。 稳住,张峦,你能行的。 他在心里给自己暗暗鼓劲。 此时,窗户忽然传来一声轻响,似是窗棂被石子敲击所发出的声音。 紧接着,又是第二声,第三声。 “谁?” 张峦一把抹干眼泪,倏然坐起,神情防备地看向窗子的方向。 213 殿下,您的神智还清醒吗? “啪嗒!” 回应他的仍是石子的敲击声。 张峦心中提防,下意识地在身上摸了摸。 差点忘了,原本拿来防身的匕首在进府衙时已经依照规矩被搜走了。 他连忙下床,目光快速地在房中环视了一番,却发现根本没有什么趁手、且能一击即中的利器。 敲窗子的声音还在继续。 情急之下,张峦提起了屏风后的便桶。 若真有什么危险,到时叩在对方头上想来也可以拖延片刻! 他真是越来越机智了。 张峦快步来到窗后,将声音压得极低,再次问道:“窗外是谁?” “说了你也不认得!” 嘿——脾气还挺大一男的! 半夜敲他窗子,还不许他问了! 张峦竖起眉头,再次问道:“既是互不相识,你为何深夜造访?又是受何人所托?” 窗外的人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思考该怎么回答。 “我奉我家主子之命,暗中保护相助于你——这湖州府衙不大对劲,我先带你离开此处再说!”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粗哑。 “你家主子是谁?这府衙,又哪里不对劲了?”张峦眼神闪动。 “你见了我家主子便知道了!”男人语气里的不耐烦遮掩不住。 张峦闻言冷笑一声。 “我在此处得知府大人热情招待,住得好不安稳,为何要跟你走?万一你是那齐知县派来的,我岂不自投罗网?” “废话少说,将窗子打开!若是不开,我便一脚踹开了!”男人的耐心已经消耗殆尽。 张峦闻言皱眉威胁道:“我劝你速速离去,如若不然,我可就喊人了!” 说着,就开口朝着门外大喊道:“来人,快来人!” “娘的……有病是吧!”窗外传来一句咒骂声,而后很快恢复了平静。 张峦的房门忽然被人推开。 两名腰间佩刀的府兵提着风灯快步走了进来。 “张监生,出什么事情了?”二人的目光一边在房中巡视,一边警惕地问道。 而后,齐齐看向赤着脚站在窗边,手中提着便桶的张峦。 “没事,方才急着方便,找不到便桶了,现下已经找到了……咳,惊扰二位了。” “……”两名府兵互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神情——这人脑子是不是有坑?! 府兵离开此处,将门重新合上。 张峦放下手中便桶,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去,复才重新回到了床上躺好。 方才窗外那人说话说得莫名其妙,且又不愿透露身份——这怎么看,怎么像是吴知府派来故意试探他的! 好在他足够机智,反应灵敏,没有露出任何纰漏。 但由此看来,这个吴怀敏,果然问题很大。 看来他要抓紧时间了。 张峦闭上眼睛,在脑海里仔细地盘算着。 …… 次日。 天色刚蒙蒙亮,祝又樘便起了身,洗漱后,先去客栈后院打了一套拳,再回到房中喝了一碗枸杞茶。 对于自家殿下这堪比六旬老头的生活习惯,清羽表示已经习以为常。 “公子,属下有事禀报。”清羽开口说道。 昨晚太子殿下从张姑娘那里用完了晚饭之后,回到房中便歇下了,许多话他都未来得及讲。 但是他对此表示理解——长途跋涉之下,老父亲、不,他家殿下一路牵肠挂肚,愣是没睡过一个好觉,昨晚得见张姑娘安然无恙,且就近在自己隔壁,殿下身心得以放松,自然睡得早了一回。 “说吧。” 清羽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 太子殿下今日似乎连说话的声音都透着一股神清气爽。 想必这就是少年怀春所带来的强大力量吧。 “公子,昨晚在张家三老爷的那间客房里,有两处异样。一是那架山水图屏风后,藏了一个人,听气息,应是被绑起来堵住了嘴。其二,躺在床上的人,气息不似入睡,而像是昏迷。”清羽低声说道。 可在那种情况之下,从张家三老爷再到张姑娘,甚至是丫鬟小厮,竟无半点心虚的表现,饭照常吃,话照常说,客人来了照常招待。 他当时简直觉得那情形透着诡异。 不过转念一想,张姑娘那般奇葩,身边的人想来也好不到哪里去。 “嗯,我亦有所察觉。”祝又樘放下茶碗,道:“张三伯虽为一介文人,胆识手段却是超乎常人。” 清羽:“……” 人都不在,就没必要再这么喊了吧? 您这么随便喊别人三伯,皇上知道了会打人的。 太子殿下不觉有异,仍静静思索着。 小皇后他们才比他早到几日,竟已收获匪浅了。 是的,太子殿下将那两个身份不明的人称之为“收获”。 抓了人,就代表所查之事必然有了进展。 可偏又在客栈里按兵不动,那便是在静候时机,或是遇到阻碍了。 张家三伯不知他的身份,这无甚好讲的,但小皇后会不会来找他帮忙? 太子殿下内心隐隐有些期待。 清羽问道:“公子,要不要向张姑娘询问一番事情的进展?” 毕竟太子殿下千方百计地离开京城,就是为着张姑娘来的。 “不急,等她来找我。”太子殿下气定神闲。 说起来,他还没见过小皇后求人帮忙的样子呢。 哪怕是上一世,似乎也没有。 他这个皇后啊,时常要强又固执,却偏偏……可爱又有趣。 他前世那一成不变如白纸般的生活里,唯独她是最特别的存在。 在政事之上,他遇到难题时,总会远远地瞧瞧她,安安静静地坐在榻上剪纸、对着一盆养死的了花儿犯嘀咕、偷偷地与宫女翻手绳儿、或是站得高高地拿毛笔去扫梅花枝上的落雪拿来制香…… 她似乎总能在枯燥的日子里找到一些小乐子。 他看着的时候,总会不自觉地笑,仿佛自己也跟着她经历了同样有趣的事情。 太子殿下渐渐失神,又渐渐回过神。 小皇后还是没来。 果然还是一如既往地不喜欢求人啊。 罢了,也不为难她了,他好歹也是长辈不是? “你去将张姑娘请过来。” 清羽:“……??” 这分明离您说完“等她过来找我”,尚且还不到两句话的功夫啊喂! 殿下,您的神智还清醒吗? 清羽一脸怀疑地离开了房间,去敲张眉寿的门。 “张公子,我家公子请你前去一叙。”他在门外说道。 刚起身的张眉寿微微一愣,回话道:“我这便过去。” 她本打算用罢早饭再去的,恐打搅了他歇息,没想到他竟先来找她了。 张眉寿洗漱收拾了一番,便去了祝又樘的房间。 只是,她这边前脚刚进去,还未来得及开口讲话,忽然就瞧见有一道人影翻窗而入—— 214 道谢 那是一道中年男人的身影。 肤黑魁梧,留着络腮胡的男人看清房内还有其他人在,有着短暂的意外。 所有的人都在无声看着他。 “抱歉,走错了,告辞。” 男人转身,就要原窗返回,离开此处。 “不打紧。”祝又樘适时出声,语气平静地道:“此处没有外人。” 没有外人? 张眉寿一时有些怔然。 男人只好又硬着头皮折返,来到祝又樘面前行礼。 “属下参见主子。” “在外不必行此大礼。”祝又樘看着他,拿一本正经的语气问道:“只不过,为何要翻窗而入?” 他不太能理解于侍卫的这种举动。 “主子之前曾交待属下务必要谨慎行事,避人耳目。”男人低着头,显然有些羞忏。 在私塾里扫了太多年的地,很多事情和技巧都生疏了,生搬硬套那些旧东西显然已经不可取。 看来,他有必要向现在的后起之秀们多多借鉴一二,重新提升一下个人业务能力了。 察觉到于侍卫隐隐朝自己投来的虚心请教的目光,清羽无言望天。 千万别问他平日里都是怎么替太子殿下做事的,也千万别试图跟他学,不然他真的担心于侍卫会为自己当初选择跟随太子殿下的决定而感到后悔。 且这还是往轻了说,严重些,甚至还容易怀疑人生。 “……”自己说过的话,太子殿下也不好多说什么,只与于定波问道:“可寻到张家二老爷的下落了?” 张眉寿没料想到竟会突然听到这句话。 这句话里包含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一则,祝又樘既是这般问,必是已经确认父亲假死之事。 二来,他竟一直在命人暗中打探父亲的消息? 是从什么何时开始的? 转瞬间,她便想到了那日清早在茶楼之内,王守仁问了一句父亲的消息,她随口答了一句尚无消息传回,祝又樘便立即着人去打探的情形—— 得知父亲出事以来,她一直心神紧绷着,早已将此事抛到脑后去了。 “主子猜得没错,张二老爷确实去了府衙。昨日夜里,属下暗中寻到他,欲带他离开,可他不肯答应不说,还招了人过来要捉拿属下,疑心属下乃是齐知县派去暗害他的。” 想到那情形,于定波就气不打一处来。 真是笑话,他那般随意出入府衙的身手,岂是一个小小知县能差遣得了的? 侮辱他无所谓,但不能侮辱他的主子。 “你见到我父亲了?!” 张眉寿闻言忽然上前一步,眼中顿时有了神采。 她虽肯定了归安县衙里的那具尸体不是父亲的,可在没有其他消息的情况下,她始终无法真正放心下来。 眼下听到这个消息,自是欣喜激动。 于定波听得一愣,旋即点头。 他倒没想到这小公子竟是那张监生的儿子。 呼,好在他方才忍着没有骂人,若不然岂不显得在背后说人坏话?这样未免会给太子殿下丢人。 “我父亲他现下如何?”张眉寿打听道。 “张二老爷昨夜刚面见了知府大人,他说自己得知府大人热情招待,一切都好。”于定波重复着张峦昨夜的话。 张眉寿渐渐平静了下来。 父亲果然去了府衙找吴知府。 昨晚三叔派的那几名随从,想来是晚了一步。 他既去找吴知府,必然会将自己察觉之事如实相告。 可是,吴知府对父亲热情相待? 难道是她想多了,那吴知府果真如上一世众人所见那般,是清清白白的?对数县县令倒卖赈灾粮资之事并不知晓? 张眉寿猜测间,祝又樘已经开口说道:“无论如何,眼下将张二老爷从府衙内接出来,才是当务之急。” 张眉寿点头。 是,不管是哪一种猜测,都没有让父亲继续孤身一人留在湖州府衙之内的道理。 况且,她此行前来湖州,目的就在于找到父亲。 祝又樘又道:“昨夜匆忙一见,我这手下语焉不详之下,张二老爷自然难以放下防备之意。” 张眉寿认同地点头。 说句难听的,父亲若连这点戒备心都没有,在这险境跌生的湖州地界,只怕早已凶多吉少了。 张眉寿与祝又樘商定了之后,便立即去找了张敬。 听闻二哥如今正安然无恙地呆在府衙之内,张敬精神大为振奋之余,高兴的红了眼眶。 与一直心存侥幸的侄女不同,他自离京起,便做好了替二哥扶灵归乡的打算,眼下确认二哥还活的好好的,这冲击于他而言,不是简单的失而复得,而是奇迹般的死而复生。 “好,好……我这就给二哥写信!他看到我的字迹,必不会再有怀疑了。” 张敬边拿衣袖擦着眼泪,边笑着说道。 他在信中将事情大致说了一遍,再三交代让张峦尽早从府衙脱身,其余的待见了面之后再一同商议。 张眉寿去将信送给祝又樘,张敬高兴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于是又坐下多吃了两个葱油烧饼。 隔壁房中,于定波将信放入怀中收好,下意识地走到窗边,顿了片刻,终究还是转身从正门离开了客栈。 “公子。” 张眉寿从椅上站起身,看向祝又樘。 “嗯?”坐在那里的小少年抬起眼睛,漫不经心的语气里带着一丝笑意。 “多谢。” 张眉寿朝着他郑重施了一礼,语气尤为认真。 且不提前世的那些“意难平”,眼下得人相助,理应心存感激。 问心有愧的太子殿下轻咳一声。 他要如何与单纯的小皇后说明前岳父大人前来湖州历事的来龙去脉? 可单是张眉寿道谢还不够,紧接着,吃撑了的张敬也过来了。 二哥身在湖州府衙的消息是朱公子的手下打听到的——这一点张眉寿并没有隐瞒他。 张敬虽为长辈,却半点没有自恃之心,他诚心道谢之余,又忍不住在心中对“朱探花郎家的公子”多添了几分好感与欣赏。 张敬大费周章地准备了一桌酒菜,等着自家二哥回来。 二哥死里逃生,自然要庆贺一番。 眼见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张敬估摸着时辰说道:“想必就快要到了。” 一旁坐着的邱掌柜也点着头。 自从张敬同他说了张峦并没有死,且已经将齐铭的罪行禀于了吴知府之后,他放下了心之余,也重新获得了人身自由。 他一心想着待张峦回来之后,细问一番吴知府的打算。 可等到最后,回来的却只有于定波一个人,并不见张峦的影子。 于定波带回来了一封信。 张敬急忙打开看。 215 惊人的察觉 信上的字迹正是出自张峦无疑。 可信上所说,却让张敬几人心生震动。 张峦之意是暂时不愿离开湖州府衙,而想留在府衙之内打探传递消息。 他言明了对湖州知府吴怀敏的疑心,以及这些疑心的根据—— “二哥在进府衙之前,就已经对吴知府存了疑心。”张敬有几分心惊地道:“二哥去面见吴知府,告发齐知县等人……竟皆是为了试探吴知府。” 他还以为二哥是真心出于信任,才找上了吴怀敏。 原来是再三衡量之后的深入虎穴! 好么,国子监监生这般历事,可真是刺激的旷古绝今! 来日吏部这考核评语,只怕是不好写…… “这不可能!”邱掌柜第一个站起来质疑道:“知府大人是个好官,在他治下,湖州府才有了先前的繁荣之象!他事必亲躬,年年农忙时,都会亲自巡视农田,还曾下田亲耕体恤佃农辛劳!” 试问这样一个视民如子的好官,怎么可能会做得出倒卖赈灾粮物,不顾灾民生死的事情来! 坐在一旁的祝又樘看着他说道:“所见未必为真。况且,一时的好官,未必是一世的好官。” 他见过太多刚入仕时满腔抱负,立誓要造福百姓的‘好官’。 可经了官场熏染,日渐体会到了权势金银带来的诸般好处,真正能干干净净走下去的人寥寥无几。 哪怕有东西两厂四处探听,锦衣卫步步紧盯,可人的贪欲,是无法遏制的。 “我不信……”邱掌柜凝声说道。 张敬看着手中的信:“二哥说,他一月前曾亲眼在府衙后门外看到过有一辆马车,马车里有五六人余,皆被捆了手脚蒙了眼睛,掩人耳目地被送进了府衙之内。” 又说老幼皆有,倒像是哪家的家眷。 可张峦在外混在灾民中打探了许久,都不曾听闻过何处有举家走失的消息。 “清羽。” 祝又樘开了口。 “属下在。” “你立即带人前往归安、明元、柳黄三县,暗中查探这三位县令有谁府中不见了家眷。” 清羽应下,即刻便退下了。 “……”张敬看向稳坐在椅上的小少年,心中的惊异难以压制。 他只提了一句有五六人余被捆着送入了府衙之内,朱家小公子竟片刻间就想到了这些人的身份。 确然,细想之下,此种猜测正是最有可能的。 但是这份几乎不去思索便有了答案的敏锐,说是惊人也不为过。 张眉寿也忍不住看向了祝又樘。 上一世,吴知府半点未受牵连,自然也没有挟持他人家眷的事情被掀出来。 这件事,是此一世机缘巧合之下,被她父亲发现的—— 所以,他亦不曾先知,靠的皆是自身的洞察力而已。 到底是做过皇帝的人,又是名留青史的明君,身上的过人之处是无可否认的。 张眉寿莫名在心里拍了一把太子殿下的马屁。 “……”邱掌柜神色复杂地沉默了片刻之后,忽然绕到屏风后,取下了柳师爷嘴里的布巾。 “说,此事你们是不是受了知府大人指使!”邱掌柜语气起伏激动:“你若敢有欺瞒或是不实,我必亲手宰了你!” “我……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师爷而已,县令让我做什么,我便照做,其余的我实在一概不知啊!”柳师爷摇着光亮的脑袋,哭丧着脸。 他承认他造的孽也不少,可他尚与湖州百姓没有区分,皆将吴知府看作了打着灯笼没处找的清官啊! 他是不堪,可这也不妨碍他跟风崇拜,更加不能妨碍他得知知府大人原来这般表里不一时而感到痛心疾首啊……! 说到底,他也是受骗者! 邱掌柜心目中的偶像形象在摇摇欲坠,殊不知,他为知府大人高举的偶像大旗也举不动了好吗? 邱掌柜站在原处,紧紧攥着拳头。 “吴知府既做好了全身而退的准备,想来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祝又樘眼中似有光芒在闪动,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张眉寿隐约猜出了一些。 约是……上一世他与刘大人所谈到的那些“蹊跷”之处吧? 这些蹊跷,随着吴怀敏这个关键人物的败露,大约不久就要真相大白了。 而前世此案的细节,此时唯独祝又樘最为清楚。 故而,兴许在他心中,所有的一切已经真相大白了。 “全身而退?”张敬皱着眉道:“他们倒卖赈灾粮资,不知多少灾民因此枉死,做得此般明目张胆——如邱掌柜这般有所察觉之人,必已数不胜数,即便没有证据,可悠悠众口之下,钦差大人将到,必然要有所查实处置!” “这等抄家灭族的重罪之下,如若吴知府当真是幕后主使的话,难道那些县令们会对此事只字不提?会将吴知府包庇到底吗?” 到了那个时候,横竖都是一死,谁还愿意做替罪羊! 祝又樘点头:“张三伯分析得极细致透彻,不愧是一桐书院最负盛名的辩师。” 张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愚见而已。真要说起来,朱小公子小小年纪,便如此处事不惊,见解不凡,才是真正的人中龙凤,来日必成大器。” “……”张眉寿听得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可是,殿下,三叔,眼下真的不是互相吹捧的时候,都收收神通吧。 接收到小皇后无奈的眼神,祝又樘轻咳了一声。 “那便借张三伯吉言了。” 他将话题重新掰正,顺着张敬方才的话往下说道:“可吴怀敏一路做到知府的位置,必然也非蠢笨之人,既知此事十之八九必会败露,又岂会没有防备?” 顾头不顾尾,不是聪明人所为。 张敬顺着他的话往下思索,忍不住下意识地问道:“朱公子此言何意?” “在钦差来之前,他必会选择灭口。” 祝又樘语气笃定。 灭口? 张敬眉头一跳。 钦差就要来了,若此时三名县令同时出事,定会引起轩然大波。 可灭口的方式……似乎有许多种。 直接杀人,是最笨的一种。 张敬一时陷入了沉思当中。 而经祝又樘这般分析,张眉寿此时心中也已经了然了。 只是这种了然,让她不寒而栗。 她想到了那场极可怕的灾民暴动。 发生暴动的,正是赈灾不力的各县。 数县县衙血流成河,所有与倒卖赈灾粮一案有关的知情人,几乎都死在了那场暴动之中—— 不是灾民们个个目光如炬,直察真凶,偏偏挑了有牵扯的人去杀,而是因为……有人要他们非死不可! 可此时怎会发生暴乱? 前世她远在京城,年幼无知,眼下身处此地,却觉得极为困惑。 雨水已休,朝廷的赈灾粮今日已经到了,而钦差大人也即将抵达,在这样希望丛生的境况之下,好不容易支撑到了今日的灾民们,何以会突然爆发了暴乱? 原因只有一个…… 因为这场暴乱,并非偶然,而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煽动灾民! 有人想借着这场暴乱,将一切于他不利的人和物,光明正大地抹灭干净! 而在此之前,以次粮搪塞灾民,数县县令大肆镇压如邱掌柜这般出头的百姓,这些可谓明目张胆的恶行……无形之中必然已经激起了无数民愤。 想将民愤推至高点,只需要再添一把火而已。 这一切都是有人早已预谋好的。 以无数条无辜的性命为代价,铺了一条血淋淋的路。 短短瞬息间,张眉寿额上已经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若果真是这样的话,那背后的人……哪怕是凌迟上一万遍也不足以抵其罪! 而此中猜测,这般可怕惨痛的后果,此时此刻只有她与祝又樘两个人知晓。 张眉寿垂下眼睛,竭力掩饰着波动的情绪。 祝又樘看向张敬几人,说道:“要想证实吴知府究竟是不是幕后主使,其实很简单。” “怎么证实?”问话的人是邱掌柜。 他从屏风后走了出来,目光深沉地看向祝又樘。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从京城来的孩子都这么不一般,个个人精一般,但眼下显然不是细究这个的时候。 “今日的赈灾粮已经陆续拨至各县了,只需派人紧盯着那些粮食究竟会被暗中运向何处,便会有答案了。”祝又樘说道。 他的前岳父大人如今正在湖州府衙,已将诸县县令在赈灾粮资上做手脚的罪状如实上报给了吴怀敏。如若此番吴怀敏装聋作哑,对此仍半点动作都没有,等同是默许此事,那真相也将不言而喻了。 “……”邱掌柜听懂了。 “你的意思是,他们连眼下这批朝廷刚押送到的赈灾粮也敢动手?!”张敬觉得不可思议。 毕竟钦差就要到了,即便是做样子,也不该再在这种时候冒险了。 灾民们苦苦等了这么久,只盼着这批赈灾粮一到,能吃上一口饱饭,若是眼睁睁瞧着再被官府贪了……那还不得暴乱! 暴乱…… 张敬的眼神倏然一变。 “敢不敢,去看看就知道了。”祝又樘道。 只需紧盯着其中一个县衙的动作,便能知道结果了。 祝又樘曲起食指,在小几上不急不缓地叩了两下。 房门轻响,一名黑衣随从自门外闪身进来。 “主子。” 祝又樘吩咐道:“盯紧那批刚拨到归安县衙的赈灾粮。” “我也一同去!” 邱掌柜堪堪将视线从这名突然出现的黑衣随从身上移开,神情坚定地道。 “邱掌柜……” “张兄不必多劝,即便此行凶险,我也要亲眼去看一看!” 眼见那名随从竟等也不等他,邱掌柜连忙疾步追了出去。 “哎,邱掌柜!”张敬到底没能拦住,只能叹气道:“……我是怕你拖后腿啊。” …… 时值深夜,张峦的窗户再次被石子砸响。 张峦匆匆起床披衣,朝着窗边走去。 “就不能换手敲吗?窗户都快被你砸烂了!” 若被细心之人看到,是要起疑心的。 “怎么那么多话?将窗子打开,有东西给你——” “什么东西?”张峦动作小心地将窗户支开了一道细缝。 216 商议对策 对方将一只包袱塞了进来。 “自己看。” 于定波扔下三个字,转身便要离去。 “等等!” 张峦连忙低声将人喊住。 “劳烦将此信交予我三弟。”张峦从怀中取出了一封信。 于定波收入自己怀中,心中忍不住犯了句嘀咕。 他这一天到晚什么都不干,净给人传信了,来回地跑,都快要成信鸽了! “对了,你再等等……” 于定波正要离去时,又听张峦叫住了他。 “还有什么话一次说完!”他是个天生的急脾气。 却见昏暗中,张峦折身跑回了床边,从床尾处也取出了一只小包袱,从窗户递了出去。 “这是给我女儿的,你可不能偷吃!”张峦低声交待道。 今日用饭时,他特地偷偷留下来了许多可口的点心,还藏了半只烧鸡——如今湖州不比从前,在外头能吃饱饭就不错了,女儿定然受委屈了。 于定波听得眉头一皱。 偷吃个屁,他是那种人吗! 不过……女儿? 难道那个小公子打扮模样的,竟是个姑娘家不成? 孩子尚且太小,他还真当是个长相过于秀气的小公子来着——毕竟寻常的小姑娘家,哪里有胆量闯到这湖州之地来,且待人接物半点不见怵得慌。 不过是个姑娘家他也就放心了。 太子殿下这个年纪,正是一切充满可能,还未定性的时候,若是不慎被引入歧途…… 这可关乎江山社稷,由不得他不去操心。 于定波将东西收好便离去了。 张峦关好窗,回到床上连忙将包袱打开。 三弟一个大男人必然不会那么细心,这一定是女儿给他准备的。 他的小棉袄都给他送了些什么呢? 真是令人期待呢。 哦,一只匕首、两瓶……? 张峦借着房外廊下透进来的昏暗光线,细细看着瓶身上的小字签。 一瓶是迷药…… 另一瓶是毒药! 张峦震惊之余,心底瞬间换了答案——这,绝不会是女儿准备的,可能真的是三弟吧。 还有一封信。 信是张敬所写,是将他们眼下得到的消息与猜测事无巨细地说给了张峦听。 另再三叮嘱张峦决不可冲动行事,又道朱公子已派人潜守在府衙附近,就近保护他的安危,若有突发状况,定要及时求救。 张峦不禁露出费解的神情来。 朱公子是谁? 哦…… 那天天砸他窗户的黑脸男人,该不会就是这位朱公子的人吧? 虽不知这位神秘热心的朱公子究竟是什么身份,但既得三弟这般信任,想来定是自己人。 张峦暂时压下心底的疑惑,又从包袱中翻找到了一只小物件儿。 是芩娘绣的那只荷包…… 想来这才是女儿准备的,果然还是女儿最了解他需要什么。 张峦眼眶微微湿润,强忍了片刻,还是没能忍住,钻进被窝里缩成一团,双手攥着荷包紧紧捂在心口处,咧大嘴巴低声哭了起来。 恐哭声会引起外面的府兵注意,便又将被子蒙紧了些。 呜呜呜,真的好想媳妇和孩子怎么办! …… 同一刻,湖州码头河畔,数十名脚夫正动作麻利迅速地往沙船上搬运货物。 几名男子举着火把,在一旁监看着。 夜如泼墨,不远处的一棵老柳树后,两道身影隐藏在黑暗中。 “不行,不能让船就这么走了……!”邱掌柜竭力克制着声音里的颤抖,眼眶红得吓人,甚至隐约有泪光闪动。 那一袋袋被搬上船的粮食,是无数灾民的命啊,他们这是想让百姓们全都生生饿死在这场洪涝中不成! 知府大人……竟然就真的眼睁睁地看着,蓄意纵容着那些狗官?! 不,这根本不是纵容,而是主使! 见他控制不住地似乎想要冲出去,黑衣随从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 “这些米粮一旦上了这条漕河,半日便可出了湖州府!”邱掌柜目呲欲裂,浑身每一处都在紧绷着。 “这非是你一人之力便能阻止得了的,此时贸然现身,只会打草惊蛇而已。” 随从的声音冷静理智,如一盆冷水浇在邱掌柜的头上。 他眼中含泪,狠狠一拳砸在了柳树上,疼痛感让他更加清醒了几分。 他与随从一同赶回到客栈中时,天色已近放亮。 敲开客房的门,却见从张敬到祝又樘再有张眉寿,几人皆坐在那里,几名贴身仆从小厮也站在一旁,不知是天未亮便起了身,还是彻夜未眠在商讨对策。 “邱掌柜,快来坐,我们正在商量应对之策,已经有了眉目了。”张敬看着他说道。 见得此状,邱掌柜眼眶中一直强忍未下的眼泪倏地落了下来。 他走上前,先是朝着众人深深揖了一礼。 “诸位本是局外之人,却肯为湖州百姓这般冒险谋划……还有如今身陷囹圄的张主薄,相比之下,邱某着实浅薄愚钝,笨拙顽固!……此番无论能否成事,邱某先在此替湖州百姓谢过诸位厚恩!” 他说着,撩起袍子竟要跪下去。 张敬连忙上前将其扶住。 “邱掌柜不必如此。”张敬正色道:“现如今形势紧急,恐会引发灾民暴动,我们还须尽快设法应对。” 灾民暴动? 邱掌柜脸色一变,旋即变得苍白。 是,眼下之境,不无可能…… “可赈灾粮已被运走了,钦差大人尚未抵达……如今湖州辖内,下有三县知县勾结,上有知府大人包庇,这、单凭我们几个人,且师出无名,如何能够成事?”邱掌柜焦急又无措。 “湖州地界,执掌兵权的可不是吴怀敏。”祝又樘出声说道。 “你们是说……湖州府卫指挥使司?” 邱掌柜恍然道:“对,对,我们可以将此事告知到卫指挥使司,请他们出兵拦截赈灾米粮,暂解燃眉之急!” 他们如今手中人证物证俱在,又有张主薄留下的账册,送到卫指挥使司,不怕他们不信! “我二哥在信上说,昨日指挥同知向云,曾前往府衙密见吴知府,二人单独相谈许久。”张敬语气沉沉地道:“恐怕他们暗下早已有所勾结,要不然吴怀敏也不敢如此有恃无恐。” 邱掌柜愤怒不已。 难道整个湖州府的根都烂透了不成! 张眉寿:“向云虽已同吴怀敏勾结上了,可卫指挥使司里还有指挥使南大人在,能做主的也是南大人。” 祝又樘有些疑惑不解地看向她。 217 同行 为何小皇后一提到南大人,语气中似乎满含着信任? 南大人确实极值得信任,可小皇后此时分明与南大人素未谋面,甚至在京时都不该听说过南文升此人。 所以,这会是他的错觉,还是说—— 张眉寿察觉到他的目光,心底莫名一紧,面上却无异色,只是一双眼睛下意识地看向别处。 祝又樘收回了视线。 “南指挥使?”邱掌柜神色黯然地摇头道:“你们有所不知,南指挥使病重昏迷,久治不愈,如今尚在四处寻觅良医。” 此事在湖州早已传得人尽皆知了。 但眼下想来,南指挥使本是进士出身,年轻时曾做过御史,据闻脾性尤为刚直,眼睛里最是揉不得沙子…… 难道说,南指挥使这不早不晚的怪病,竟也另有蹊跷? 邱掌柜这般猜着,只觉得眼前之路仿佛越发艰难莫测。 “南大人究竟是不是病了,还得亲眼去看一看,方才能下定论。”祝又樘说道。 邱掌柜:“小公子打算去南府?!” 祝又樘点头。 “那我和邱掌柜先去灾民中查探消息,若有异动,尽量设法稳住灾民。”张敬说罢,看向邱掌柜:“邱掌柜,你意下如何?” 邱掌柜在归安县尤其有几分声望,由他出面来稳住灾民,必然能事半功倍。 “好!”邱掌柜毫不犹豫地点头。 赈灾粮昨日就已经到了,今日若还分不到饿了许久的灾民手中,多少会引发一些质疑和躁动。 “蓁蓁,你好生呆在客栈里,哪儿都不要去。”张敬临走前,特地叮嘱侄女。 张眉寿没说话,目送着自家三叔离去。 张敬又哪里能知道,他这边和邱掌柜前脚刚带着人离开客房,后脚侄女就站起身与祝又樘商议道:“公子,我想与你一同前往南府,不知可方便?” 反正她方才也没点头答应三叔。 “若是我说不方便呢?”祝又樘坐在那里,看着站在他面前的小姑娘。 “公子若说不方便,我自也没有强求的道理,且自己独自前去便是了。”张眉寿答得坦然。 她同样有腿能走,同样有银子去租赁马车,也有自己的随从。 祝又樘听得想要失笑。 合着她的商议,就是同行与分别独行的区别。 所以这哪里是商议,也就是为了图个方便才赏脸问他一句而已。 “走吧。” 祝又樘站起身来。 除了答应之外,似乎也没有其它的办法了。 毕竟还是要将小皇后护在自己眼前,才是最安心的。 马车内,阿荔靠着车厢一角,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 虽说朱小公子和自家姑娘这对儿行走的话本子就在跟前,本是满足她种种臆想的大好时机,但连日来的奔波和疲惫,还是盖过了她高涨的热情。 阿荔醒来后,有些迷迷糊糊地张开眼睛。 咿? 看来她最近真的是太累了,竟都出现幻觉了——此时睁开眼睛,都看不到自家姑娘和朱小郎君了呢。 什么,姑娘没带她? 这怎么可能,姑娘去冒险,怎能少得了她这个护身符呢。 不对…… 阿荔使劲儿揉了揉眼睛。 姑娘真不在,这竟不是她的幻觉! 她猛地撩开车帘往外看,却发现赶车的棉花也不见了,而马车此时像是在一条胡同里。 阿荔连忙跳下马车,见四下无人,不由生出了一种被遗忘的绝望感。 她想开口喊人,也想出了胡同去找找自家姑娘,但最终还是回到了马车里,没有乱走。 罢了,这种时候,还是别给姑娘添乱了。 且姑娘不带她,必然是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她去做——譬如……看好马车? 阿荔不知道的是,就在附近的一条巷子里,自家姑娘与朱小郎君刚拦住一行三人的去路。 “敢问可是要往南府去替南大人诊病的付大夫?”祝又樘客气地问。 见男孩子这般客气,对方反而嚣张起来,呵斥道:“是又如何?快滚开!” 说是大夫,说话的男人却披着一件黑色披风,腰间串着铜钱,手执铜铃,浑然一副巫医的打扮。 看来南府如今已是病急乱投医了。 于定波走出来,皱眉问道:“可否借你的行头一用?” 他身形高大魁梧,留着络腮胡更显威猛,这般发问,便显出了胁迫的意味。 对方却显然并不怕事,冷笑着道:“借行头?你若有本事,来抢便是了!” 他在附近一带的名声也是响当当的,上门找茬儿挑衅的同行不在少数,可他若没有几分真本领,岂能混到今天?! 男人说着,便给身边的两名徒弟使了个眼色。 两名年轻人分别从怀中取出了两只匕首,匕首挥舞间,竟有幽蓝色的火苗闪现。 “……打架就打架,演什么杂技呢!” 于定波抬腿一脚踹倒了其中一人,“呸”了一声,一手抽出腰后的大刀,刀尖朝下,猛地拄在了地上。 这看似随手一落,可刀下的青砖却已碎裂开来。 巫医见状眼神一紧。 被踹倒在地上的年轻人更是目露惊恐连连后退。 于定波举起了大刀。 “师傅……咱们现在该怎么办!”另一名年轻人一边往后退,一边语气惊惶的问道。 巫医盯着那把锋利的大刀和气势汹汹的络腮胡男人,咬了咬牙,道:“废话……当然是跪下了!” 不然还能怎么办! “扑通!” “扑通!” 师徒二人齐齐跪下来,另一名倒在地上的年轻人也强忍着疼痛,双手伏地做出求饶的姿态来,生怕对方感受不到自己的诚意。 “现在能否借你的行头一用?”于定波竖眉问道。 “只管拿去,只管拿去!”巫医边说边将身上的披风脱下。 他若是再敢有半个不字,只怕对方要借的就不是他的行头,而是他的头了! 于定波将东西拿到手之后,交给了隐在暗处的明太医。 明太医一边将披风换上,一边在心里叹气。 起初他一直想不明白,太医署里那么多人,比他医术高明的比比皆是,皇上为何偏偏点了他跟着太子殿下一同出门? 可现在他知道了——他最年轻,最扛折腾! 祝又樘和张眉寿跟在他身边,一人提着一只药箱,低眉敛目,倒真像是两个小药童。 “你们是哪家的?” 南家的门房,边打量着一身巫医打扮的明太医,边问道。 “付家。”明太医尽量平静地回答。 218 云眠蛊 门房低头在册子上对照了片刻,便唤了仆人将几人引进去。 门房叹了口气。 自大人得了这种怪病以来,府中每日都有数名大夫上门诊治,什么湖州当地的名医、什么专治怪病的赤脚郎中,统统都请了不知多少个,可大人的身子却仍半点起色都没有。 这不,现如今就连大人平日最为嫌恶的劳什子巫医,都被太太请进门了。 “想必这便是付大夫了吧?我家太太已等候多时了,快里面请。” 小厮刚将明太医几人引到了南府上房院内,就有一名婆子上前将人领入了堂中。 堂内坐着一名身穿茄紫色细绸褙子,年纪约在四五十岁左右、仪态端庄的妇人。 这显然便是南太太了。 没有做戏的经验,又做贼心虚的明太医正局促着不知说什么才好时,那妇人连忙起身道:“大夫不必多礼了,我家老爷就在里间,还请付大夫移步。” 明太医松了口气。 祝又樘和张眉寿跟在他身后进了内间。 “付大夫声名远扬,本领不凡,还请给我家老爷仔细瞧瞧,这究竟是得了怪病,还是撞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大夫若能设法救得了我家老爷,必予重金酬谢。”南太太站在床边,看着昏迷不醒的丈夫,心中忧愁焦急。 “请太太放心,我必尽力而为。只是,草民……施法时,历来不可有外人在场。”明太医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一些。 南太太犹豫了一些,到底还是点了头。 只是,另悄悄吩咐了两名仆人守在帘栊旁,仔细听着里间的动静。 “这些个江湖术士,动辄就不许外人在场,不知道的还真当是有什么不得了的本领,唯恐被人窥学了去呢,可偏偏没一个有真本领的,不过都是故弄玄虚罢了。” 一名十一二岁的小少年皱眉说道:“也怨不得父亲素日里最不待见的便是这群人,他们若能治得好父亲,太阳只怕要从西边出来了。” 这是南家年纪最小的嫡出五公子,南延。 南太太无奈地看着他:“不许胡说八道。” “我哪里胡说八道了,母亲,若是父亲醒来后知道您了请这些人来给他看诊,定要气得……”小少年斟酌了一下,最终也只能道:“定要气得好些时日不与您说话。” 父亲脾气虽不好,却向来爱重母亲,连句重话都不敢说,再如何生气,想来至多也只是生生闷气而已。 南太太闻言忍不住红了眼角,拿起帕子说道:“只要你父亲能平安醒来,任凭他打我骂我都好……” “那父亲也得敢呀……”小少年看了一眼内间的方向,也满眼愁苦之色。 内间之中,正替南文升把脉的明太医眉头久久不见舒展。 “脉象平稳,气血亦并无亏虚之象……”明太医又细细察看了五官,方才迟疑着道:“这怎么看都像是……” “像是何病?”祝又樘问道。 “像是……装睡。” 明太医一脸复杂地说道。 祝又樘沉默地看着他。 见太子殿下这般看着自己,仿佛专业能力受到质疑的明太医心中有苦难言。 他说的……是认真的啊。 “这应当不是装睡。”张眉寿上前一步,走到床边,神情认真地道:“而是真睡。” 明太医:“……” 有什么分别吗? 祝又樘也走到了床边,仔细看了看,点头道:“没错,神态无异,呼吸均匀,看起来确实像是睡着了。” 明太医瞬间对人生充满了疑问。 呵呵,凭什么同样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殿下就一脸失望地看着他,而从张姑娘的嘴里说出来……殿下就立即无比赞同了呢? 等等,张姑娘在干什么? 张眉寿忽然抬手拆了南文升头顶束着的发髻,而后将头顶的头发拨开至两侧,眼中神情仔细,不知是在察看什么。 “公子,你们来看。” 祝又樘和明太医闻声皆围了过去。 明太医神情一变。 “头顶怎有这么多红疹……”他喃喃着,在脑中飞快思索着自己所知之病。 “南大人是被人下蛊了。” 女孩子的声音压得极低,说出的话却是惊人。 “下蛊?”明太医神情惊惑凝重。 他自幼学的是医道,对毒道都尚且隔了一座山,更别提是隐秘的蛊毒之术了。 可是—— 张姑娘又是如何断定的? 按理来说,张姑娘这个年纪,自幼养在京城闺阁之中,只怕连蛊毒二字,都不可能轻易听闻。 “我家中有一位姨娘,本是湘西人氏,略微通晓些蛊毒之道。我曾听她说起过有一种叫做‘云眠’的毒蛊,人中此毒蛊之后,会终日昏迷难醒,身体各处观之无异,常令寻常行医者难辨其症,束手无策。” 张眉寿不作耽搁地解释道:“然这种蛊毒并不会伤人性命,无须使药,短则十余日,长则数月,蛊毒自会清除。” 蛊分许多种,并不是每一种都会致命。 明太医尚陷在惊异和怀疑当中,祝又樘却似乎已经接受了张眉寿的说法,看着她,往下问道:“是否有解法?” 他上一世后来也听南文升亲口说过,自己还很年轻时曾得过一种使人昏睡数月的怪病,后来病愈后打听,有人猜测兴许是被下了蛊。 彼时七十岁的南老爷子,将自己五十多岁的时候称之为“还很年轻时”。 张眉寿点头道:“可解。” 蛊毒大致上分为毒蛊、虫蛊与念蛊,其中数毒蛊最易学,也最易解。 据苗姨娘说,这种云眠蛊,在湘西最是常见易得,常是孩童拿来使坏所用,甚至有时还会被当作一味专治失眠多梦的良药来使。 但传到遥远的湖州,就成了极唬人的怪病了。 “我来说,您来写方子。”张眉寿看向明太医。 看着面前刚及他腰高的孩子,明太医迟疑了一瞬,看向了祝又樘。 好么,他险些忘了殿下也是个孩子,他此番算是掉进了孩子窝了,可谁让这个孩子是他的主子来着—— “事不宜迟。”他家主子言简意赅。 明太医只得乖乖照做。 张眉寿低声念着:“雄黄、蒜子、菖蒲……” 219 抓到了 “付大夫可有把握能医得好我家老爷?”等候下人前去抓药的间隙,南太太满心希冀地问。 她身边的南延打量着明太医的装扮,隐隐露出嗤之以鼻的神情来。 “这……”明太医讪然之际,忽然听得身边的张眉寿开了口。 “太太只管放心,只要南大人喝下我师傅方才所开之药,不出半盏茶的功夫,便可药到病除。” 明太医听得头晕目眩。 天呐,现在的孩子说起大话来,可真是令人头大! 即便是寻常的毒,服了对症之药也须得两三日方能起效——半盏茶?那得是吃了仙丹吧? “此言当真?”南太太眼睛一亮。 “那是自然,我师傅敢以性命做担保。”祝又樘语气平静地答道。 咦……什么?! 明太医心底惊诧颤动! 他做错什么了,就要以他的性命做担保? 殿下,不带跟着张姑娘这么坑人的啊! 南太太的眼睛顿时更亮了。 “那你们就在此处等着,待我父亲醒了,再领了酬金离去也不迟。”南延显然并不信张眉寿几人的话。 一个大骗子,带着两个细皮嫩肉的小骗子。 “那是自然。”张眉寿毫不迟疑。 南延瞥了她一眼,轻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去抓药的仆人还没回来,南府上下就传开了一个消息——府里来了个本领高超的巫医,扬言能让老爷药到病除。 “不少郎中都这般吹嘘过呢,说咱们老爷只是身子虚而已,可治了许久,也没见老爷醒过来啊。” “今日来的这个可不一样,说是敢拿性命做担保,定能让咱们老爷痊愈!” “当真?” “那还有假,此时老爷的院子里已围了好些人了,几位公子少奶奶都去了!走,咱们也瞧瞧去——” 南府上下一时变得热闹起来。 见堂内或站或坐,挤满了南家的主子们,堂外也站满了下人丫鬟,且不少人都在盯着自己看,压力过大的明太医手心里不禁冒了层冷汗,频频朝太子殿下看去。 可太子殿下面无表情,根本给不了他丝毫安全感。 不给他安全感且罢了,却悄悄扯了身边张姑娘的衣袖,安慰张姑娘“不必害怕”……别以为太医看不懂唇语! 然而张姑娘面不改色根本不怕,太子殿下为什么看不出来真正需要安慰的人是他啊。 有这种征兆在,他实在不得不怀疑待会儿万一需要逃跑,太子殿下会不会只护着张姑娘一个,而将他无情抛弃。 内心忐忑不安的明太医已经开始策划独自逃命的路线。 “太太,药煎好了。” 手中托着乌漆托盘的丫鬟从外面行了进来。 “快,快端进去喂老爷服下!”南太太说话间,连忙也站了起来要往里间去。 一群晚辈也要跟着进去。 “南太太。” 张眉寿忽然低声将人喊住。 南太太停下脚步看向一旁的“小药童”。 “劳烦南太太附耳过来,我与师兄有几句话想与您说。”张眉寿语气认真地道。 南太太暂时按下对丈夫的牵挂,微微弯下了身。 “你们且说。” “……” 南太太听罢,神情诧异之极。 “此事关乎甚大,还请南太太即刻派人守住府中各处。”祝又樘低声提醒。 张眉寿站在他身边向南太太点头。 南太太眼神沉了沉,旋即唤来了次子,将事情交待了下去。 这种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一旁的明太医看着一高一矮两个小萝卜头默契十足,不知又与南太太悄悄说了什么的模样,只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成了个无关紧要的局外人。 不对,不是成了,好像从始至终一直都是啊? “老爷醒了没有?” 南太太走进内间,语气紧张地问。 “回太太,还没有。” 众人又屏息等待了约有半盏茶的功夫。 南文升还是没有转醒的迹象。 “母亲,我便说他们是骗子!”南延皱眉看向明太医,气得眼睛都红了。 他本也是不信的,可偏偏那几个骗子一副运筹帷幄的模样,诓的家里所有人都过来瞧,不觉间他也就抱了几分侥幸的想法…… 可谁知父亲到底还是没能醒过来! 这种给人希望又让人落入谷底的人,当真可恨! “付大夫,不是说药到病除吗?这是怎么回事?”南太太看向明太医的眼神中也不禁含了一丝质疑。 明太医:“……” 拜托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他,实际上他也很绝望! “老爷醒了,老爷醒了!” 忽然有仆人高声喊道。 南太太脸色顿变,连忙朝着床边快步走去。 南延已经跑到了床边,抓住了南文升一只手,喜极而泣道:“父亲您终于醒了!” “延儿……?”南文升尚且来不及反应太多,忽然脸色一变,蓦地吐出了一口血来。 “父亲!” “老爷!” “这是怎么了!”南太太一边手忙脚乱地拿帕子替丈夫擦拭下颌上的血迹,一边惊慌地问道。 “无妨。”明太医此时反而恢复了镇定。 “此乃残毒排出的迹象,如此方能痊愈。” 没想到张姑娘的方子竟真的治好了南大人……这天下,还真是无奇不有。 听他这般说,南太太心下稍安,只仍有些半信半疑地向南文升问道:“老爷,你感觉如何了?可有什么不适之处?” 南文升接过丫鬟递来的茶水漱了口,长吐了一口气,方才道:“一切都好,胸中之气通畅。” 就是身子有些僵硬,想来是躺久了的原因。 众人这才彻底松了口气,纷纷露出大喜的神情来。 听着身边儿子媳妇们你一言我一语,南文升暂且打断他们,正色问道:“我昏睡了多久了?” 南太太道:“已有一月余了。” “什么!” 南文升惊诧地瞪大了眼睛。 虽说他处处皆比旁人来得优秀,向来不凡,可睡了一个多月……这未免也太离奇了! 怕不是被猪精附体了吧! 南太太道:“老爷有所不知,你这病来得蹊跷突然,遍寻名医都不见起色,今日若不是得付大夫出手医治,只怕还不知要昏睡到何时。” 付大夫? 南文升下意识地看过去,见明太医一身巫医装扮,心下滋味不禁有些复杂。 他向来不信巫医之术。 但眼下,还是道:“多谢大夫出手相救。” 说着,目光却被明太医身旁的两个药童吸引了去。 怎莫名觉得这两个孩子看向他的目光,带着些不同寻常的亲切呢? 哦,他知道了,那一定是出于崇拜。 他足以令人心生崇拜的事迹可多得很呢。 “母亲,人抓到了!” 此时,南家二公子快步走了进来。 220 请大人主持大局 “父亲真的醒了?”二公子南清眼中的沉厉顿时被惊喜驱散。 南文升却向二儿子肃然问道:“什么抓到了?” 南清微一迟疑后,便道:“将人带过来!” 在众人惊惑不解的目光下,一名灰袍仆人被带了进来。 年约三十岁上下的仆人双腿打颤地跪了下去,惊惶伏地:“老爷……” “阿财?!”南文升认出了自己的贴身仆从,却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们都先出去。”南太太看向屋子里的众人,凝声吩咐道。 众人虽心中疑惑,却也不敢悖逆,当即接踵退了出去。 很快,里间就只剩下了南文升夫妇和二公子南清,以及那位跪在地上的仆人阿财。 在南太太的示意之下,明太医带着张眉寿和祝又樘也暂时候在一旁。 “老爷只怕还不知道,此番你昏迷至今,并非是得了什么怪病,而是被人下了蛊毒。”南太太低声说着。 南文升脸色大变。 “蛊毒?” 他虽不大相信这些隐秘怪异的东西,可是他曾听父亲提起过,他家中祖上本是湘西人士,与湘西制蛊大族南家同属一脉。 虽说湘西南家十多年前已因一场大火而陨落绝迹了,可他幼时曾听闻过不少关于南家蛊毒之术的传闻。 却不成想,今日竟落到自己头上来了。 “儿子听从母亲的吩咐,命人严守府中四处——果不其然,父亲这边刚清醒过来,就有人做贼心虚,原形毕露了!” 南清眼神冰冷地看向阿财,沉声诘问道:“说,你一路鬼鬼祟祟,妄图从后门出府,是想急着出去给谁报信!” 作为父亲的贴身奴仆,得知父亲醒来之后非但没有围上前,反而这般鬼祟,这其中必定有鬼! “奴才没有,奴才……奴才岂敢!” 阿财语气惊慌地否认。 南文升目光沉沉地直视着他,尚未开口,却已有威压显露。 明太医这才恍然。 怪不得先前张姑娘和太子殿下一个放出大话,一个要拿他的性命做担保,原本不止是有把握能治得好南大人,更是想借此将南大人即将要被治愈的消息放出去,以便引蛇出洞—— 能给南大人下蛊之人,必定是贴身伺候南大人的。 所以,张姑娘与殿下又悄悄叮嘱南太太要严密留意府中上下人等的动作。 不过,为何三个人同时在场,私下都不曾有过单独的交流,偏偏殿下和张姑娘能做到这般心有灵犀,而他……却成了宛若智障般的存在呢? 不,他自幼熟读医书,天分极高,还人见人夸呢,智商是绝不会有问题的……一定是因为,孩子之间有着独特的交流方式吧! 明太医努力说服自己不去怀疑人生。 “你究竟受了何人唆使?” 南文升审视着阿财,亲自开口发问。 “……”阿财身形战栗的越发厉害,有心想要否认,可面对南文升威严的目光,却抖瑟着说不出话来。 此时,张眉寿忽然听到身后传来珠帘晃动的窸窣之音。 她回头去看,只见是方才本该与众人一同离去的南家五公子南延半躲在帘栊后。 南延见张眉寿看过来,窘迫又着急地冲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又皱着眉作出一副威胁的神情。 ……像条龇牙的小狗。 张眉寿面无表情地转回了头。 南延盯着她安静的背影,莫名将眉头又皱紧了几分。 “指使你向南指挥使下毒的人,是湖州知府吴大人,还是同在卫指挥使司的向同知?” 祝又樘适时地开口,言辞直指要害。 男孩子的声音尤显稚嫩,语气却平静之极。 南文升夫妇二人脸色顿变,仆人阿财更是惊得瞳孔不停收缩。 “说!” 南文升陡然拔高了声音,一把挥落了床头高脚凳上还未来得及撤下去的药碗和托盘。 若真是官场上的手段,那关乎的便不是他个人的安危那般简单了! 药碗在仆人手边碎开,碎瓷飞溅。 仆人吓得三魂七魄都要离体,当即哭着认道:“是、是向同知!是向同知的主意!” 南文升紧紧抿着唇,脸色铁青无比。 “你好大的胆子!”南太太惊怒不已地指着阿财,痛心道:“二十年前,是老爷将你从拐子手中救了回来!把你留在身边,从不曾苛待半分!你倒好,竟做出这等背主谋命的事情来!”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是向同知与奴才说,那药只是会让老爷昏睡数日而已,绝不会危及老爷性命! 奴才深知,向同知也决计不敢谋害老爷性命……故而才……如若不然,奴才即便是死,也绝不可能答应于他啊!” 仆人将头重重磕在地上,泪流满面地道:“是奴才近年来心浮气躁,鬼迷了心窍,不慎惹了一身赌债……这才冒险答应了向同知……奴才知错了,奴才愧对老爷太太的恩德啊!” 南文升紧攥着拳,无意再多说半字。 “清儿,将他带下去,好生看管!” 南清应下,立即堵了阿财不停求饶的嘴,带人将其拖了出去。 南文升看向了一侧的明太医三人。 开口,却是正色问道:“诸位究竟是何来历?” 因心知自己是为对方所救,故而语气并算不得十分冷硬,只眼中仍旧带着戒备。 却见站出来的不是南太医,而是他身后的小少年。 “湖州如今正值危难之际,望南指挥使出面主持大局。” 小少年并未自报身份,可周身那份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清贵之气,却让人不敢生出半分轻视之心。 南文升闻言震惊地看着他。 他昏睡的这段时日里,湖州究竟出什么事了? 向云自不敢做出谋害上峰的事情来,既意不在他的性命,那便是意图趁他昏迷之时,利用卫指挥使司兵权旁落其手之便,谋划不轨之事了! 张眉寿上前,从随身的小包袱中取出了数本账册。 “此乃归安、柳黄、元明三县县令勾结倒卖赈灾粮资的账目往来,另有数名人证亲手所书证词在上,请南大人过目。” 南太太诧异又凌乱。 苍天可鉴,她只是找了个巫医来给老爷治病而已? 221 人跑了 张眉寿还在往下说。 “经查,此事是由湖州知府吴怀敏暗中主使,且吴怀敏近来与向同知亦来往甚密。” “朝廷命人押送而来的赈灾米粮于两日前送达湖州,昨日刚拨至各县,未停一日,便被各县县令利用水路运离,置无数灾民性命于不顾。” “钦差大人将到,各县尚如此明目张胆,实有蓄意煽动民愤之嫌,可见居心叵测,望南大人明察。” 小药童打扮模样的孩子声音清澈灵动,言简意赅。 祝又樘在一旁静静瞧着。 南文升听得心底震动。 待看清账册上所载之后,更觉触目惊心。 他抬起头,看向祝又樘和张眉寿。 “两位小公子即便不愿自报姓名,却也该说清楚得知此事经过的来龙去脉。若不然,本官岂能轻信?”南文升目光中满含探究。 张眉寿再次开了口。 她将张峦历事监生的身份与在归安县衙的经历大致说了一遍。 最重要的一页账簿,便是父亲留在笔盒之内的。 南文升将信将疑,握着手中的账簿,沉思了片刻之后,立即掀被起身。 “将我的兵服取来!” 实情究竟如何,他且要亲自去查探。 明太医长长松了口气之余,又将太子殿下的小动作看在眼中——南大人欲起身穿衣的间隙,自家殿下悄悄地将张姑娘挡在了身后。 嗯……那叫一个贴心啊。 …… 时值傍晚,归安县县令齐铭赶到湖州府衙,被请进了后堂。 “下官见过知府大人!” 吴怀敏看他一眼,神定气闲地道:“齐县令何以慌成这副模样?” 齐铭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连忙道:“让大人见笑了——可实在是情形紧急……那些灾民吃不着饭,已经开始聚众闹起来了!” “几个灾民而已,还能反了天了不成?这也值得齐县令特地跑到本官这里说一遭?” “那倒不是……”齐铭勉强地笑了笑,道:“换作往常,且将那三五个出头的打杀了了事,可如今是家家户户皆吃不上饭了,几乎没几家还有存粮的了……杀了一个,还要冒出来许多个……再加上钦差大人过两日也要到了,若是真闹出什么乱子来,恐怕大人到时也不好交代啊……” 今日他县衙的门,被快被那些灾民给砸破了,他心里多少觉得没底。 “有本官在,你怕什么?”吴怀敏面不改色,语气里似乎藏着一股运筹帷幄的意味。 齐铭细细品了品这话,试探地问道:“莫非从京城来的这位钦差,是大人的故交……” 吴怀敏没说话,只笑笑。 齐铭仿佛得了肯定的答案,心中顿时安定了不少。 知府大人说的对,天塌了自有大人顶着呢,他不过一个替大人办差的而已,怕的什么? “你只管安坐在衙门里便是,真有人敢大闹起来,自有卫指挥使司前去料理。”吴怀敏一边拿茶盖轻轻刮着茶沫,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 齐铭闻言彻底放心下来。 “是下官愚昧无知了,比不得大人这般沉着英明。” 他起身行礼道:“既是如此,下官便不叨扰大人了。” 吴怀敏命人送客。 “对了,还有一事……下官需禀明大人。”临走前,齐铭忽然说道。 吴怀敏示意他说。 齐铭搓着手,略有些不安地道:“与先前那个从京城来的监生有关……那日他家中来人替其收敛尸身,可刚认了尸,人忽然就不见了,还、还掳走了下官身边的师爷,下官命人全力搜找,可至今都没有消息。” 他本不打算与吴怀敏说,唯恐被斥责办事不力,可接连几日下来皆找不到人,他还是不敢再继续瞒下去了。 吴怀敏眼神变了变,语气却如常:“无妨,此事本官自会命人留意。” 没有想象中的怪罪,齐铭如获大赦,这才施礼离去。 看着齐铭离去的背影,吴怀敏眼神冰冷,犹如在看待一个死人。 此时,吴府幕僚从内室走了出来。 “事情进展得如何了?”吴怀敏问。 “回大人,一切已安排妥当,人也都派出去了。”幕僚先生语气笃定地道:“四下早已躁动不止,最迟过了明日,定能成事了……” 吴怀敏无声笑了笑。 “那个张峦,账册可拿到手了?”他转而问道:“方才齐铭之言,你可听到了?京城张家来的人,竟掳走了一位师爷。” 幕僚点点头,目光狐疑地道:“大人,小人一早便觉得这个张峦不大对劲了……说不定什么账簿之说,根本就是他信口胡诌。而他家中来人掳走齐铭身边的师爷,此事更是蹊跷……难保他们不会有什么旁的算计。” 吴怀敏眼中冷意毕现。 “不管他究竟是不是站在本官这一边,到底如今那账簿也翻不起什么风浪来了。” 起初是恐怕坏了他的计划,可如今眼见着一切都要尘埃落定了。 即使来日那账簿辗转流落到何处,也只是证实数县县令贪污罪行的证据而已,与他还能有什么关连? “大人,既然如此,那……” “总归他原本也已经是个死人了,尸体还在归安县衙内呢——至于张家其他人,命人在城中尽快追查他们的下落,暴动将起,那些灾民不慎误杀了几个外乡人,也没什么奇怪的。” 吴怀敏说罢,便转身出了后堂。 半个时辰后,却听心腹来书房相报:“大人,张峦不知所踪,在府衙内搜找至今都未见其踪影!” “怎么看的人!” 吴怀敏闻言勃然大怒。 张峦倘若这个时候跑了,那便证实了他的猜测——说明对方是早有预谋,入府衙告发齐县令不过是他的障眼法而已! “大人,近来大批灾民涌入城中,府衙防守严密。张峦一介文人,绝不可能逃得出去,除非他长了翅膀!” 怎么个防守严密法儿呢?——就连几处陈年的狗洞都特地修缮填补上了。 “依小人之见,他定是藏身在了某处,或是改了衣着混迹进了下人当中!” 幕僚自认思虑缜密理智地说道。 吴怀敏立即吩咐道:“严守府衙上下各个出口,不许任何人随意走动,一只苍蝇蚊虫也不许放出去!” 吴怀敏说着,往发痒的脖子上拍了一把,一只蚊子嗡嗡闪动着翅膀从他面前飞了出去。 222 云雾寺 “……” 四下有着短暂而尴尬的安静。 如今正是苍蝇蚊虫肆虐的季节,所谓的一只苍蝇也不许放出去,不过是夸张的说法而已,咳,大家都懂的。 毕竟真正长了翅膀的东西,谁能拦得住? 此时,藏身在衙门后院一棵枝叶繁茂的老槐树上、紧紧抱着树干的张峦长长吐了一口气。 齐铭一来,他便知道吴怀敏十有八九要对他下手了。 还好他虽不通武功,却尤擅爬树。 说到这里,他最该感谢的还是芩娘,和海棠居外的那棵练就了他此般本领的大椿树。 眼下夜色浮动,他藏身在此处几乎不可能会被在四处搜寻的府兵们发现。 此时,张峦忽然察觉到身旁的树干轻轻弹晃了几下。 他豁然转过头去,只见身侧忽然多了一双眼睛在盯着他看。 “……”惊骇之下,是强大的求生欲迫使他没有出声惊叫。 而瞬间的惊骇过后,张峦已经冷静下来,恢复了理智,低声询问:“敢问阁下可是朱公子派遣来的?” 若是敌,单凭对方这身手,他定早已没机会开口说话了。 三弟在信上曾说过,朱公子指派了人手在府衙附近暗中保护他。 对方微一点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下方各处攒动的府兵和火把,当机立断地道:“此地不宜久留。” 说着,抓住了张峦一只臂膀,就要带他离开此处。 “且慢且慢!” 张峦按住他的手,神情郑重地摇头。 他还有最后一件事情没有做。 半柱香后,湖州府衙后院忽然起了火。 “快、快救火!” 惊呼声不断响起,府兵仆役们纷纷奔走提水救火。 可不巧的是今夜有风,火借风势,不断蔓延攀升。 “小兄弟,做得好。”老槐树上,张峦拍了拍身旁刚回来的男子的肩。 男子沉默着没说话。 作为残忍冷酷的锦衣卫十四名千户之一,他还是头一回被人拍肩膀喊小兄弟。 罢了,谁让陛下尤为信任于他,派遣他秘密出京贴身保护太子殿下,而太子殿下又将他派来暗中保护这位张监生呢。 至于帮着张监生放火这事儿,若是来日陛下问起——他便说这位张监生也是为了肃清大靖官员风气,本着基本目的一致的想法,他才放了这把火。 “咿……” 张峦忽然眯了眯眼睛,下意识地朝着被火舌吞噬的某座院子看去。 ……怎么有个男人光着屁|股就跑出来了! 等等,似乎还有个衣衫不整的女人紧跟在后面? 那座院子,里头住着的不是吴怀敏的妾室吗? 可那张皇失措,被吓得连滚带爬的男人却显然不是吴怀敏。 好么,这把火放得不打紧,竟还将吴知府的隐藏绿帽给掀出来了…… 一时间,四周的情形变得更为混乱了,尖叫声辱骂声与哭喊声不绝于耳。 “走,别看戏了,咱们趁机将正事给办了。”张峦又拍拍身边男子的肩,说着就从树上利落无声地滑了下来。 陆千户:“……” 方才一边看戏一边“啧啧”个不停的人到底是谁啊请问? 这一夜,府衙上下人等皆忙着救火,直至天色将亮,方才将不断蔓延的火势彻底扑灭。 这火起的蹊跷,又因半场闹出了姨娘与二管家私通的丑事,以至于府中上下的气氛变得极微妙起来。 吴怀敏气得险些昏厥过去。 被戴绿帽这种事情最是伤人颜面自尊,更何况他身居高位,更何况又闹得阖府上下无人不知……天知道他要怎么见人! 还有那贱人生下的两个儿子,他如今竟越看越觉得像那该死的二管家多一些! “大人,这些皆是……不足挂齿的小事而已。既然都已经处置干净了,且无须再为其扰神。”幕僚在一旁劝道:“如今大事将成,大人可不能乱了阵脚才是。” 虽说这事换他他也受不了,但劝还是得劝的。 吴怀敏深深吸了口气。 对,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现如今是什么情形?”他坐定下来,沉声发问道。 “回大人,各处已经纷纷闹起来了,几个县衙里先后派了衙役来报信,都被小人给……安置了。” 幕僚似笑非笑地道:“大人放心,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吴怀敏听得此言,想着那些已经到手的白花花的银子,烦乱的心绪方才得到些许纾解。 幕僚又道:“现如今,就差云雾山那最后一把火了——” 而算算时辰,此时云雾寺的大门,也该开了。 吴怀敏却听得脸色一寒,凝声道:“说话就好好说话,别拿什么一把火两把火的来隐喻!跟本官绕什么弯子呢!” 他不想听到任何跟火有关的话! “大人教训的对,是小人才疏学浅,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幕僚悄悄擦了把头顶的冷汗。 天色初亮,坐落于云雾山山顶之上的云雾寺,笼罩在一片茫茫白雾中。 年轻的僧人刚将寺门打开,便瞧见了寺门前挤满了灾民。 僧人抬着头往那些吵吵嚷嚷的灾民身后的山路上看去,竟发觉人群拥挤看不到尽头,不知究竟来了多少灾民。 僧人双手合十念了句佛,脸上心底的惊愕皆难以压制。 虽说时逢天灾,之前寺中尚有存粮时,时有无处可去的灾民求到寺门前要一碗斋饭,或是到寺中烧香拜佛求保佑……可他从未见过如此之多的灾民一同前来。 且看有些体弱者或躺在树下,或靠在门前昏睡不知的模样,显是等候已久了。 “不知各位施主……” 僧人还未来得及问出口,就听几个带头的人咋咋呼呼地喊了起来。 “玄一大师何在!” “我们要见玄一大师!” “我们是来求玄一大师指点迷津的!” 僧人闻言垂下眼睛,道:“阿弥陀佛,师傅功德已满,已于昨夜坐化圆寂了。” “什么?玄一大师不在了!” “那我们怎么办!” 人群躁乱惶恐,甚至已有灾民放声哭了起来。 他们如今正面临生死抉择,连夜上山来请玄一大师指条明路,可谁知玄一大师竟忽然圆寂了……且就在昨夜! 难道这是天意吗? 223 “天机” 云雾寺乃当地名寺,寺中主持玄一大师更是被奉为慈悲济世、普度众生的得道高僧。 这样救众生于苦难的活佛,在当今天灾横行之下,自然而然地便成为了许多人心中的支撑倚靠。 如今这最后的明灯也陡然熄灭,于绝境中的灾民们而言,如同彻底陷入了无边的黑暗当中。 “玄一师兄圆寂,乃彻悟天机,坐化成佛而去,诸位施主不必为此悲拗。” 此时,一名身形清瘦,蓄着花白长须的僧人从寺院中缓缓走了出来。 年轻的僧人让到一侧:“净一师叔。” “是净一大师!” 灾民们忙朝着僧人看过去。 净一乃玄一的师弟,虽名望无法与玄一相比,但辈分在此,亦被在场众人所信服。 “玄一大师向来慈悲为怀,心系苍生,十日前还曾为我等讲法说经,又命寺中弟子下山布施!想来即便是坐化归去,必然也不忍心置我们于不顾啊!”灾民中,有一名带头的男人语气激动地说道。 经他这般一说,立即有人紧跟着道:“说得对!玄一大师活佛在世,既能彻悟天机,怎会不知我们会连夜上山求助!” “对对……玄一大师定然留下了指点之语!” 人群重新被点燃起来。 “昨夜师兄圆寂之时,是贫僧携众师兄弟在旁为其诵经。”净一似被提醒,缓缓开口说道:“师兄走时,身旁空无一物,唯有袈裟内藏有一卷布帛。” “那布帛之上写的什么!”带头的灾民连忙问道。 “还请净一大师将布帛示出!” 净一却轻叹一声。 “阿弥陀佛。” 四下恢复了安静,所有的人都在等着他开口。 “只可惜那布帛上空无一字,贫僧愚钝,尚未能参透师兄的用意。” “什么?!” “怎么会没有字呢……” 净一道:“想来是天机不可泄露,然师兄心系苍生疾苦,唯有留下此帛,以作引示。” 这话充满了禅意。 四下议论纷纭。 “玄一大师此举定有深意,只是尚未被参透罢了!” “说得对!” 如此情形之下,那卷空白的布帛顿时成了所有灾民的寄托。 “净一大师,那布帛何在?还请让我等一观!”领头的几个灾民开口说道。 无数灾民都迫不及待地附和。 “咱们这么些人,集思广益之下,说不定就能参透其中奥秘了!” 净一似乎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点头道:“阿弥陀佛,请诸位施主随贫僧来。” “我去!” “我也去!” 灾民们前拥后挤,都朝着寺院中涌去。 僧人们屡屡阻拦,却都无济于事,寺院里很快就人满为患。如此之下,却仍有许多灾民被挤在寺门外,只能伸长了脖子不停地探看,仿佛真的能窥探到天机一般。 净一带着几名领头的灾民在前殿驻足,吩咐了弟子去将东西取来。 很快,就有僧人双手捧着一卷五色布帛而来。 “诸位施主请看,这便是玄一师兄所留之物了。”净一双手合十道。 其中一名带头的灾民连忙取过,展开了看,其余的灾民们立即都围了上去。 见其上果真空白一片,并无半点字迹或是图案,众人七嘴八舌地讨论了起来。 “空白便是无一物,玄一大师想让咱们自己做主!” “不,自古以来,白便是死丧之意,玄一大师这是同意咱们前去讨还公道,杀掉那些狗官!” “怎么不说是……别白白送命呢?” “你们说得都是什么跟什么,驴唇不对马嘴的!” “越说越荒唐了……” 关于这空白绢帛中隐含的寓意,诸多说法不一,相差甚远,始终没有哪一种能得到所有人的认同。 殿外的灾民早已心急如焚,听他们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你挤我推的,都要进来看。 “别挤别挤!” 混乱之下,那手中握着布帛的人被挤到了佛台旁,手中的布帛不慎被长明的烛火点燃了一角! “不好了,东西被烧着了!” 火势极快,那人惊慌之下,忽然就将布帛丢了出去,刚好就挂在了佛台前。 “快扑灭啊!” 有人伸手要去抓。 “快瞧,那上面现出字来了!”忽然有人指着燃烧的布帛,震声大喊道,语气中满是惊奇。 “真的有字!” “啊呀,这里头……果然藏着天机!” “上头现出的是什么字?”有不识字的人焦急地探问道。 佛台前站着的人,盯着那绢帛之上经了火烧之后,显现出来的金黄字体,惊声念道:“人心祸处,甚于天灾,此劫不破,苍生涂炭!” 此言一出,四下震动。 “玄一大师之意是……若是不将那些贪赃枉法的狗官扳倒,我们便没有丝毫生路了!” “可我们怎么才能扳倒他们?听闻知府大人如今病重不起,想来极有可能也是被他们暗算了!……我们又被困在此处,根本无法前往府衙给知府大人报信!” “说得没错,而且钦差也早与他们串通一气!若不然,他们岂敢如此明目张胆地要将咱们置于死地!” “那……我们难道只能眼睁睁的等死不成!” “我不想死,更不想看着我女儿再被饿死!” “没人能救得了我们了,我们唯有自救!” “说得对,自救!” 为首的灾民抹了把眼泪,神情决然,奋臂高呼道:“大家跟我走,我们先去擒住那些狗官!押他们去见知府大人!这是咱们如今唯一的生路了!” 一道道附和的声音从前殿传至院中,又自寺院中传到寺门之外。 无数道声音混杂在一起,荡漾在山中,带着别样的悲愤。 “阿弥陀佛……”净一立在一侧,神情悲悯。 此时,几名灾民悄悄交换了一记眼神,遂都从前殿退了出去,疾步离开寺院,一路朝着山下而去。 与此同时,归安县衙外的情形已经难以控制。 大批的灾民手中举着农具和不知从何处得来的残破刀剑,与衙役们气势汹汹地对峙着。 望着数不清的灾民,衙役们手中虽握着长刀,心底却在发颤。 “不可,不可!这都是吴知府使的奸计!” 邱掌柜站在县衙石阶前,竭力阻拦着灾民们。 ~ 谢谢大家的月票~ 224 有仙童 “怎么可能……知府大人怎么可能害我们!” “邱掌柜,你莫非是魔怔了不成,怎么帮着齐铭那狗官,还尽说些胡话!” “邱掌柜快下来,万一误伤到你可就不好了!” 人群中,忽然有人冲上前,怒声道:“怪不得你没死,原来你与那些狗官根本是一丘之貉!得亏我们还一直当你是个大善人……想来你不过是做戏而已!当初那些护着你逃命的人呢?他们如今在哪儿?只怕是你勾结齐铭,将他们统统给害死了吧!” 经此人这般提醒,周遭之人才想起来那些曾护着邱掌柜一同离开归安县的灾民们。 “对啊邱掌柜,胡铁匠他们呢?” 在众人或探究或满含敌意的目光下,邱掌柜攥了攥拳,声音有些沙哑地道:“他们全死了——但是,杀他们的是吴知府派去的人!” “那你是如何独活下来的!” “你口口声声污蔑吴知府!” “乡亲们,他早已被齐铭收买了!先杀了他,再冲进衙门,取狗官性命!” “杀了他!” “我没有被齐铭收买!齐铭是贪官没错,可吴怀敏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他们的目的正在于唆使你们挑起暴乱,借你们之手除掉齐铭等人,而后再出兵镇压!这都是吴怀敏设下的陷阱!” “我今日拦在此处,并非是要护着这衙门里的贪官,而是想要护着你们!” 邱掌柜红着眼睛大声道。 可那些灾民根本不听,甚至已经有人开始冲了上去,又拿石块朝他身上砸去。 尖锐的石块砸破了他的额头,鲜血顺着眉眼往下淌。 有昔日与之交好的灾民将他拉了下来。 邱掌柜却重新站了上去,面向众人。 即便不能阻拦,他也要尽力拖延! 衙役一刀刺伤了一名冲在最前头的灾民,可此举非但没起到震慑的效果,反而激怒了他们。 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衙门里有吃的!”,惹得灾民们更是不管不顾地要冲进去。 衙门里的差役们死死地顶着门闩。 “大人,快顶不住了,他们就要冲进来了……趁着眼下他们人还不算多,咱们还是快逃吧!” 数县聚集在一起、更多的灾民尚且都在云雾山下等候玄一大师的“指点”。 “逃什么逃,知府大人说了,待他们闹得厉害了,自有卫指挥使司派兵出面来镇压!这些暴民……就等着死吧!”齐铭背着手,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 说着,看向神色不安的衙役,骂道:“没出息的东西,急什么急,不是已经派人去府衙传信了吗?” 他边说边在堂中踱着步,话中似在劝慰自己。 “这都什么时辰了,还不快传饭,是想饿死本官不成吗!” 他朝着纷纷已经慌了心神的家仆们喝道。 家仆们应下,战战栗栗地厨房去。 可待他们行至厨房时,忽听得一阵阵惨叫声响起。 几个翻墙进来的灾民摸进了厨房里,夺刀伤了两个婆子,婆子满身是血地往外逃。 灾民在厨房里只顾狼吞虎咽,也不管是生的还是熟的,抓了东西便往嘴里塞。 “他们冲进来了!快去禀报大人!” “……” 同一刻,柳黄县衙与元明县衙前,亦围满了灾民。 部分情绪激动的灾民不要命似得往前冲,但更多的灾民还是在一旁观望,神情虽同样愤慨激昂,可手上尚且没有动作。 他们在等。 等那些前往云雾寺求见玄一大师的人带着最终的决策回来。 到时,即便真要动手,他们上万个灾民一起,不必多费力气就能轻易将衙门攻下来,生擒那狗官。 现如今,他们更需要做的围住衙门,将狗官困在衙门内,不让任何人有机会逃出来。 那些去往云雾寺的人,此时想必已经在赶回来的路上了。 不过,刚刚那个一直不停说废话的人去哪里了? 柳黄县衙外,一直说废话的张敬挤出了人群。 辩论技巧在这种时候完全派不上用场,因为不管他说什么,再如何摆道理,讲逻辑,直吼得嗓子都要冒烟了,那些灾民统统就只有一句话——“滚开!再废话就剁了你!” 对牛弹琴!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 张敬沉着脸,在心中忿忿地道。 为什么只在心中吐槽呢,一则是嗓子疼的轻易说不出话来了,二来……他确实怕挨剁。 但他向来也不是死脑筋的人。 张敬绕到人群后,拍了拍一名灾民的肩膀。 那灾民回头皱眉看着他,眼神中透着防备。 “自己人。”张敬声音沙哑地说道。 对方眼神微变,显然并未全信。 张敬趁机将人拉到了一旁的老柳树后。 那人甩开了他的手,正要说话间,却浑身一软,神智散尽地倒在了地上。 “关键时候,还是蓁蓁给的药好使……” 张敬解下对方腰间系着的蓝色刺绣布条,转而系在自己腰间。 他观察入微,在对舆论的感知上又格外敏锐,哪些人的言辞格外具有煽动性,他一眼便能瞧出来——而这些人,腰间无一例外都系着同样的蓝色布条。 这显然是他们的身份标记。 特地拿泥水抹黑了脸,又抓乱了发髻的张敬重新挤进了人群中。 …… “不好了,半山腰有人拦住了咱们的去路!先前下去报信的几个人,都莫名倒在了路上,也不知是昏了还是死了!” 两名灾民沿着山路跑回到云雾寺报信。 “可是县衙里的官差?”众人神色愤怒地问道。 若是县衙里派来的人,来一个杀一个! “他们倒先找上我们了!” “不、不像……”报信的灾民似乎不知该怎么说,吭哧了片刻才道:“是两个小仙童一样的人物!” “对对,就像是观音菩萨坐下的两个小仙童似得!” 为首的灾民气愤问道:“什么狗屁小仙童……这都什么时候了,两个小孩子竟也能拦得住你们?” “不不,他们还有许多随从!最要紧的是,其中一个仙童会法术!” 灾民连忙道:“她一抬手,三宝他爹就倒下去了!” 225 无礼欠揍的熊孩子 “对对……”另一名灾民神色惊惶地点头附和。 “会法术的仙童?”为首的灾民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冷笑着道:“我看你们是疯了,这世上哪里来的什么神仙?也就骗骗你们这些傻子了!” 这话一出,立即引了无数不满的目光朝着他看过来。 为首的灾民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时失口说错了话。 他刚要解释两句时,却忽然听到有灾民惊呼出声。 “快看……他们来了!” 几名灾民将手指向蜿蜒的山路。 一行人走了过来,护在最前面的是两列身着黑袍的随从,个个腰间挂着长刀,周身气势冷冽,让人望之便忍不住心生惧意。 灾民们握紧手中的武器,警惕地看着他们。 而随后出现在视线中的人,却是两名一高一矮的孩童。 高些的半束着发,着一身月白袍,稚嫩的眉眼中已显出几分清朗俊逸,直鼻薄唇,无一处不透着清贵之气。 这样的清贵之气,落在一群灾民眼中,无法以言语形容,只觉见所未见——而见所未见的东西,于他们而言无疑便带上了神秘的色彩。 再看那名身量稍矮的女孩子,青丝挽作垂髻,未着任何饰物——身穿素白锦衣,外罩浅青薄纱披,纱衣被山风吹动,脚步不疾不徐,似踏着山中云雾而来。 此情此景,置身山中,许多灾民一时之间呼吸都是微窒。 “你们是何人!”带头的灾民攥着手中的刀,皱眉说道。 “你又是何人?”男孩子语气平静地反问。 “我当然是湖州百姓!” “籍贯何处?”祝又樘又问。 “……归安县!”这种上来一开口就被一个孩子牵着鼻子走的感觉,让男人脸上现出一丝懊恼。 祝又樘看向众人,却是问道:“敢问诸位当中可有从归安县出来的?你们且仔细看一看,究竟可认得此人?” 这话在人群中引起了一阵讨论。 待众人左右询问之下,发觉根本没人认得此人之后,众人看向男人的眼神不禁含了质疑。 他们原本只知此人上蹿下跳,话多又积极,事事都冲在前头,且仗义又慷慨,三番五次之下,在一众灾民中便有了些分量。 可大家都是吃不上饭的难民,心中总认为至多都是附近几个县里出来的,谁也没想到去深究此人的来历。 “最开始下山去报信的几个人,腰间也挂着与你一样的蓝布条——”祝又樘伸出手,众人果然瞧见他手中的布条与那名男子腰间所挂着的别无二致。 “单凭一条破布,能说明什么!”男子皱眉道:“我看你们根本是县衙派来的人!” 说着,转过身面朝众人道:“乡亲们,绝不能受人挑唆,咱们眼下一旦起了内讧,便只能等死了!” 听着耳边的诸多质疑声,男子又道:“至于那蓝布条,实乃寺中之物! 先前,我们一路从外县逃难而来,为云雾寺所收留,且都曾受过玄一大师点拨,本为下山助诸位一臂之力而已!这本是天机引示,不该随意泄露——我这才有方才的撒谎之举!” “此言当真……” 有人摇头,有人将信将疑。 此时,忽然有一道极有禅意的声音传入了众人耳中。 “阿弥陀佛,这位施主所言确是实情。” 说话的人是净一。 祝又樘朝着他看过去。 云雾寺里最大的内奸,这便被引出来了。 此时此刻,净一的话无疑是最具有说服力的。 四下众人了然点头。 “原来如此。” “玄一大师为了咱们,堪称用心良苦了……” 带头的男人趁热打铁地道:“事不宜迟,咱们还须尽快下山!生擒了那狗官,让他将赈灾粮交出来!” 许多灾民一听到赈灾粮三个字,眼睛顿时都亮了。 “说得对!” “净一大师。”张眉寿忽然开口,看向站在那里的僧人。 女孩子的声音清凌悦耳。 净一抬起头来看向她,目光一如既往的平静仁慈。 “眼睁睁看着这些无辜百姓去送死,大师不想说些什么吗?” 女孩子出言惊人,话中眼中皆是冷意:“都说出家人慈悲为怀,可净一大师这般助纣为虐,难道就不怕遭到报应,死后入炼狱吗?” 众人正为她这大胆的言论感到惊诧时,又听女孩子往下说道:“还有玄一大师,只怕并非坐化圆寂,而是遭了你的毒手吧?” 四下哗然震动。 “阿弥陀佛,佛门清净之地,岂容你这般胡言乱语。”净一的语气虽听不出怒意,却已不复最初的平缓。 “佛门既是清净之地,又为何要插手凡尘俗事?”祝又樘上前几步,站在张眉寿身侧,看向净一,问道:“玄一大师之所以被奉为高僧,必然是慈悲济世之怀,岂会怂恿无辜百姓挑起血光大灾,令生灵涂炭?” “小施主请慎言——师兄此举定有深意,是为指引百姓破劫!”净一目光中透出几分咄咄之感。 祝又樘直视着他,声音清晰地道:“只怕是你谋害玄一大师在前,假借玄一大师之名煽动百姓暴乱在后。” 这话在人群中再度掀起波澜。 “不许污蔑我师傅!” 两名僧人站了出来,语气愤怒。 “污蔑与否,且将玄一大师的尸身交出来,一验便知!”张眉寿看着他们说道。 僧人们气得几乎要仰倒。 这哪里是什么仙童,分明是无礼欠揍的熊孩子! “放肆!师伯的遗体,岂容你随意玷污!”年轻的僧人挡在净一身前。 “自古以来,高僧坐化成肉身舍利,多奉于寺庙之内,受人香火供奉——我如今不过一观,瞻仰高僧风范而已,怎就成了玷污?”张眉寿看着净一,说道:“还是说,你们做贼心虚,唯恐我们发现玄一大师死于非命的实情?” “你……你休要血口喷人!”年轻僧人被气得浑身发颤,转身看向净一:“师傅,咱们问心无愧,且让他们去看便是!” “就是,净一大师,让他们验!”有灾民也开始跟着说道。 226 显灵 净一看了身边的僧人一眼,却是低声训斥道:“你身在佛门,焉能为区区三言两语便动怒忘形,说出这般赌气之言。” 说话间,眼睛看向了张眉寿,平静地道:“小施主,你若为论理而来,贫僧欢迎之至。可你这般存心挑衅,却恕贫僧不能奉陪。 再者,玄一师兄的肉身如今正受寺中弟子诵拜,不容搅扰。若小施主当真有心瞻仰,大可择日再来,到时,贫僧绝不阻拦。” 语毕,又朝着张眉寿等人双手合十行了个佛礼。 净一的沉定大度,足显高僧风范,这让不少百姓又打消了那本就不多的疑心。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张眉寿等人若是再提及要验尸的话,那便成了蛮不讲理的纠缠。 众人满含敌意地看着她,仿佛她再多说半句不敬之言,便要引起众怒。 张眉寿却不急不躁。 不给看且罢,反正她方才确实也只是随口污蔑胡说,一则是为了试探这位净一大师的虚实,二则,是拖延时间而已。 但眼下看来,玄一大师的死,绝非偶然——正如祝又樘在路上所猜测的那般。 她下意识地看向祝又樘,却见他也在看着她。 见她看过来,祝又樘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让开!”带头的灾民显然已经没了耐心,径直举着刀冲了过来。 可他尚未能靠近张眉寿身前,便被一名黑衣随从折断了一只拿刀的手。 “你们……” 见男人倒在地上还想骂人,黑衣随从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又补了一掌,将他劈昏了过去。 谁有时间听他废话。 “你们竟然伤人!”其余的灾民既惊且怒。 惊的是那随从快到不可思议的身手。 这些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祝又樘:“谈不上伤人,只是自保罢了。若要伤人,他岂还有活命的机会?我们此番前来,是为救人,绝非随意伤人性命。” 看着黑衣随从腰间尚未出鞘的长刀,灾民们一时神情复杂。 “你们救人?怎么救?眼下我们除了杀出一条生路来,别无选择!”有人站出来悲愤地道。 “没错,绢帛上的字,烧后方现,我乃亲眼所见,分明就是玄一大师显灵了!” “此乃天机指引,是我们唯一的生路!” “天机?若谈天机,区区布帛显字,能算得上什么天机?再者,彼时亲眼所见之人又有几个?难保不是串通起来,刻意撒谎蒙蔽大家。”张眉寿语气刻意透出轻蔑。 这下无需灾民们反驳,多番受到质疑的净一已是听不下去了。 只是他尚未来得及开口,又听张眉寿说道:“我自幼便有几分佛缘,昨夜突然梦到玄一大师,大师托梦于我,于梦中指出了杀害他的真凶,也就是——净一大师。” 灾民闻言议论纷纷,下意识地看向净一。 净一眼中闪过不屑。 他还当是什么了不得的说法,原来竟是这般拙劣。 托梦? 呵,人皆可说,拿什么来证明? “小施主,口说无凭。”他平静地提醒道。 “口说自然无凭,然而我于梦中与玄一大师已有约定——若我今日能顺利抵达云雾寺,他便显灵于人前,以证我话中之实。”张眉寿道。 “显灵?怎么显灵?” 这下且不论她话中真假是否可信,单是这般说,便引起了灾民们的猎奇心。 净一也在看着她。 却见女孩子轻轻摇头。 “此乃玄一大师所言,至于究竟要如何显灵,我亦不可知——想来只需静候便可。” 这话说得愈发玄乎,周围的议论声越来越多。 “该不会是真的吧……” “净一大师可是玄一大师的师弟,同是佛门中人,岂会加害!” “再者,净一大师有什么道理要去害玄一大师……” “怎么没可能?比方说被人收买,比方说未剃度前的陈年恩怨,再比方争夺主持方丈之位?”一位话本子资深爱好者说道。 “不过这小姑娘瞧着倒真有几分不寻常……” “哪里不寻常了?” “你们见过长得这么好看的小姑娘吗?” “……确实没见过。” 众人七嘴八舌的讨论着,不觉间已是一盏茶的功夫过去。 四周并无半点异样。 “不知小施主方才所说的静候,还须再等多久?”净一问道。 “就是!莫不是要等到来年不成!” 一名灾民悄悄藏起腰间的蓝布条,站出来咬牙切齿地道:“我看你们就是衙门派来的,在此刻意拖延我们!说不准趁此时机正在设下什么埋伏,好将我们一网打尽!” 这话立即引起了惶恐。 “别着急。”张眉寿看着他,笑微微地道:“这便来了。” 她话语刚落,便是一阵山风乍起。 山顶之上,狂风大作,枯叶飞旋,衣物也被鼓动的猎猎作响。 “这便是玄一大师显灵?” “山风而已……照这么说,玄一大师岂不每日都要前来显灵了?” “下雨了!”有人惊呼道。 “真的下雨了……” “他娘的,怎么又下雨了!” 一道道声音充斥着惊恐和无助。 “贪官欺压我们……就连老天也要将我们往死路上逼吗!”有人瘫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张眉寿心下滋味复杂。 路上,在马车里商议对策之时,祝又樘与她说,今日会有一场大雨。 阿荔好奇地问了一句朱公子怎么知道的,他只笑着说是自己昨夜观天象所得。 可张眉寿知道不是。 她亦记得,上一世各处谈及灾民暴动的起因时,除了赈灾不利之外,还有极重要的一条——暴动当日,下了场大雨。 许多人不解,洪涝时下雨不是常事吗?一连下了那么多天,怎么忽然只在那一天爆发了暴乱? 此时置身此处,张眉寿方才能感知到这种心情。 有些雨是及时雨。 相对而言,这场雨却是足以压垮处于绝境中的灾民们的最后一根稻草。 雨水冰凉,落在灾民身上,仿佛催命碎骨的毒水。 情形一时变得更为混乱嘈杂。 “别害怕!”雨水中,张眉寿尽量大声地说道:“玄一大师在梦中与我说了,这场雨乃是洗劫之雨,雨水一止,湖州此劫便要休止了!” 眼下,玄一大师是最具有支撑性的存在。 一把青竹伞,撑过她的头顶。 风雨交加,祝又樘举着伞,看着她。 她转过头,亦看向他。 四目相对,他们心底皆藏着一份、放眼这天地之间,唯独有对方能够感同身受的心绪与庆幸。 她忽然懂了上一世他的许多、在其位谋其政尽其责的执着与坚持。 他忏愧之余,心下却是前所未有的开怀。 “玄一大师,玄一大师究竟在哪里!这天上若真有神佛,岂会看着我们这般受苦!”一位妇人抱着紧紧闭着双眼的男童,哭喊着道。 净一看着站在雨水中的祝又樘和张眉寿,唇边浮现一抹冷笑。 他还真以为这两个古怪的孩子有什么本领—— 然而,只一瞬间,他的笑容便凝固住了。 四下忽然变得寂静。 227 神迹 片刻的寂静之后,人群中,不知是谁先回过神,大声道:“快看,是玄一大师!” “真的是玄一大师……” 有人已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到喃喃自语。 隔着雨幕看去,只见对面陡峭的山壁之上,不知何时竟现出一道道金光来,那金光炽目逼人,越来越密,渐渐汇成了一幅僧人静坐图! 僧人垂眼打坐,双手合十,神情悲悯,周身环绕着佛光…… 这景象足足占去了整面山壁,置于山中,庄严而神秘。 “玄一大师……是玄一大师显灵了!” “玄一大师果真坐化成佛了……此乃神迹!” 这样百年不遇的神迹,在场众人都只在传闻中听说过而已,如今亲眼得见,内心震惊无法言喻。 震惊过罢,便都接二连三地跪拜下去,神情无比虔诚。 “阿弥陀佛……师傅快看,真的是主持师伯!”震惊之下,几名年轻的僧人一时顾不得去细究张眉寿起初的托梦之言。 僧人们纷纷念佛,年纪小的僧人忍不住觉得振奋而荣幸。 今日神迹显露,云雾寺高僧成佛的消息必然会很快传扬出去,到时他们云雾寺必成一桩令人起敬的美谈,寺中香火也会鼎盛之极。 可原本该作为下一任主持方丈的净一,此时却半点高兴不起来。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定是障眼法…… 他在心中自语着,用力攥紧手中佛珠,却仍然无法遏制内心的震惊与波动。 他不信! 他紧紧盯着对面山壁上的僧人像,忽然快步朝着前方走去,几乎就要走到山崖边缘尚不自知。 “师傅当心!” 僧人上前忙将他一把拉住。 此时,部分灾民的注意力才重新回到净一身上。 他们的目光开始变得复杂而充满敌意。 先前那小姑娘说得很明白,她因自幼有佛缘在身,昨夜曾得玄一大师托梦,玄一大师在梦中直言净一是凶手! 玄一大师是被害死的,而非是顺应天意的圆寂坐化! 如此说来,若不是玄一大师恰巧真的功德圆满了,说不定就没法儿成佛了,也没法儿显灵保佑他们了……呼,想想这真是太险了! 祝又樘和张眉寿走了过来。 身后的一众锦衣卫没忍住交换了一记复杂的眼神。 太子殿下临危不乱,布局精密巧妙,小小年纪便有如此智谋,实有几分储君之风—— 可是,谁能来告诉他们,就是这样一位令他们不觉想要臣服的太子殿下,为何要……为何要跟在一个小姑娘身边亲自给人家撑伞啊! 可撑已撑了,当众上前夺过来也委实会让殿下没面子,唯有另撑起一把伞替殿下遮风挡雨了。 于是,三人一行两把伞,从低到高,跟叠罗汉似得…… “你可还有话说?”祝又樘一手撑伞,一手老气横秋地负在身后,看着面前的净一问道。 “区区障眼法而已,又能说明什么?”净一还在嘴硬。 “若如此神迹也是障眼法的话,那布帛烧后现字,又算什么?”祝又樘平静反问。 净一冷笑一声,道:“此处乃云雾寺,由不得你们在此妖言惑众!寂源,将他们拿下——” “师傅……”被他点名的弟子却眉头深锁未动。 看着此时师傅的神情,他心中有一句“真的好像狗急跳墙”不知当讲不当讲…… 其余的僧人们亦是面色复杂。 对面山壁上的僧人仿佛在注视着他们。 “怎么,这区区离间之计,你们竟然也信?”净一豁然转身,紧紧盯着一众僧人,再也不复起初的淡然自若。 张眉寿冷眼看着他这幅仍不认错的模样,不着痕迹地上前两步。 下一瞬,净一脸上的表情忽然骤变,面上浮现痛苦之色。 “扑通!” 众目睽睽之下,他重重倒在地上,身形紧紧蜷缩在一团,嘴里不停发出痛苦难忍的叫声,双目圆瞪,脸色泛青。 周围的灾民纷纷满脸惊骇地往后退去。 “这……”僧人们眼中亦盛满了不可思议。 唯有一名年长些的僧人叹息着念了句“阿弥陀佛”。 短暂的惊异过后,四周立即响起了指责的声音。 “玄一大师显灵了!他就是凶手!” “这是报应……” “没错,就是报应!身为出家人,残害同门师兄,设计蒙骗百姓……简直罪孽深重,不可饶恕!” 净一就那么倒在地上痛苦挣扎着,不仅无人去扶,甚至还有灾民趁机丢了石块过去泄愤。 既有人丢了石块开了头,很快就有胆子大的灾民干脆上前狠狠踹上两脚…… “让你不承认!”灾民边踹还边质问道:“说,你究竟是何居心!” 净一疼得浑身每处似乎要碎裂开一般,恨不能立即死去,方好解脱,却偏偏只是这般疼着。 他绝望时,忽然又听到了那道女孩子清凌凌的声音传入耳中。 “玄一大师就在那里看着,你待说了实话,诚心悔过,此痛便无药自破了。” 真的? 这女孩子实在无一处不古怪,净一疼到极致,也顾不得再去思考真假,立即挣扎着开口。 “玄一师兄……请恕我……一时鬼迷心窍,铸成大错……这些年来,我心下嫉妒师兄受人敬仰,实是心胸狭隘……” “是吴知府派人……送了百两黄金,让我演好今日这场戏……目的、目的在于假借师兄之名,挑起暴动……” “我已知错了,求师兄宽恕……” 随着他每一个字说出口,四下的气氛越来越凝重可怕。 每个人脸上都是不可置信的神色。 “知府大人为何要这么做!”忽然有一名大汉上前抓住净一的脖子,厉声质问。 “倒卖赈灾粮一事……实是知府大人在后主使……”净一艰难地道。 “这怎么可能……” 四下声音躁动。 他们都是湖州百姓,对知府大人敬仰之极,可就是这样一个被他们视作再生父母的好官清官……不仅贪污了赈灾粮,将他们逼入绝境,竟还要……借他们之手挑起暴乱? 暴乱之后呢! 他们想象不到会是什么结果,一时更想不通吴怀敏此举背后的用意…… 他们有的只是对前路的茫然。 愤怒之后,更多的是颓然无助。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228 小仙子 雨水中,玄一大师显露的神迹正一点点淡去,即将就要彻底消失。 而净一也随之停下了挣扎,只躺在地上大口喘息,似乎已经不再觉得痛苦。 看来那小姑娘说的全是真的…… 众人几乎下意识地都看向了那两道小小而神秘的身影,和他们身后那些气势不凡的随从。 得了祝又樘的示意,数名随从动作迅速地没入人群中,引起一阵阵惊叫。 很快,便有十多名灾民被揪了出来,他们有的早已将腰间的蓝布条收了起来,可无一例外不是年轻力壮者——让在场所有人都叫不上名字的陌生人。 有一名男子当场咬舌自尽。 可并非人人都如他这般,更多的人只是充当散播谣言的路人甲的角色,银子收的不多,自然也没有为吴怀敏卖命到底的决心,稍经威胁、甚至个别自觉性比较高的,不需要什么威胁,便主动将实情供述了出来。 “是知府、是吴怀敏的人,让我们四处散播钦差大人早已被各县县令买通的谣言……” “还说县衙里藏了好些粮食,只要杀进县衙里,就能吃上东西。” “又让我们四处说,知府大人如今病重,这才无法及时出面……当然也可以自由发挥,反正尽力将知府大人说成一朵无辜干净的白莲花就是了。” “……” 不待他们说完,四下已经有人冲出来抡了拳头砸上去。 “去你娘的白莲花,你们这些黑心的东西!” “打死他们又有什么用,眼下重要的是我们究竟该怎么办!”那名先前对净一动手的大汉站了出来,声音嘶哑地道。 他们听了那些人的挑唆,原本打算生擒了几个县令,杀出一条血路,将那些罪魁祸首押去府衙交给知府大人处置,让知府大人替他们做主…… 可是如今—— 如今粮食没了,知府大人成了幕后主使,还倒过来算计他们…… “那就将那些狗官统统杀干净!反正如今我们也没有活路了!”有人扯着嗓子喊道。 “怎么没有活路?” 张眉寿皱眉看着出声的人。 那人瘦弱的胸膛剧烈起伏,雨水与泪水混在一起。 “你们……今日当真是受玄一大师所托前来?”有人试探地出声问道。 张眉寿不置可否地道:“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她与祝又樘此时站在此处,谁能道不是天意? “湖州并非没有好官——府衙上面,还有卫指挥使司。”祝又樘看着灾民们说道。 “你们是卫指挥使司里的人?可我听闻,指挥使南大人也已称病了!难保不是与吴怀敏一样,刻意称病不出面!” 祝又樘并没有再继续解释。 “你们若信,便随我一同下山,下山之后,自会有人给你们交代。” “……”众人眼神不定。 祝又樘看向张眉寿,又看向下山的路。 “小仙子说得对,这场雨乃是洗劫之雨——诸位的生路,便在这山下。” 雨中的小少年眼神悠远,平静的语气似有着安定人心的力量。 张眉寿抬头看向他。 其它的都好说,只是小仙子这个称呼……当真不会显得太过神棍吗? 咳,今日本就是装神棍来了,索性便神棍到底好了。 “我跟你们下山!”那汉子头一个跟了上来。 议论声不断。 “这小姑娘说不定真是小仙子下凡,给咱们指引生路来了……” “对,还有玄一大师方才也显灵了呢……” “走吧,若总归是个死,也得下山去弄个明白,总不能稀里糊涂地死在这山上。” 净一被绑了关进寺中等候处置,云雾寺里的僧人再三致歉后,目送着祝又樘与张眉寿渐渐走远。 “说不定……真是下凡救世的菩萨呢。” 一名小沙弥满脸惊奇感叹地道。 “姑娘,姑娘……等等奴婢!” 下山的路走到一半,阿荔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 终于不必再喊姑娘作公子了——说起来,今日让姑娘恢复女儿家打扮的主意,可是她提出来的呢! 原本姑娘打算与朱小公子扮作两个小金童,可两个小金童算怎么回事?观音大士座下的还是一对儿金童玉女哩——她这么一劝,姑娘遂也觉得有道理,便也就点头了。 可谁又能猜到她只是想饱饱眼福,趁机磕糖的小心思。 阿荔猥琐并快乐着。 只不过刚才她一直忙着重要的事情,都没能有机会亲眼看到姑娘和朱小郎君在人前成双成对的般配模样,想一想还真是遗憾啊。 待会儿她一定要抓一个在场的随从好好问一下当时的情形! 张眉寿看着阿荔问道:“怎么你一个人?棉花他们呢——” “在后头呢!明大夫……身子有些不适。” 张眉寿刚想问明太医是不是受伤了时,就见明太医被棉花和一名黑衣随从一左一右扶着走了过来。 明太医看起来虚弱无力到了极点。 棉花和那随从的脸色都掺杂着一丝嫌弃。 “出什么事了?”太子殿下亲**问。 “无妨……下、属下无妨。”明太医说着,忽然脸色一变,喉咙里发出了古怪的声音。 棉花和那随从受惊一般将人推开,明太医连忙背过身去,弯腰呕吐起来。 “属下失仪了……望公子……恕——呕!” 张眉寿偷偷看了一眼祝又樘有些滞然的表情。 她估摸着连大臣的胡子修剪的规整与否都忍不住去管一管的殿下……少说也要三五日不想看到明太医了。 可怜的明太医。 “究竟怎么了?”张眉寿悄悄问阿荔。 “姑娘,没想到明大夫怕高怕得要命呢,一上去就直打颤,好不容易下来了,便一直这样了。” 他们一行人先前受命前往对面山壁“作画”,原本棉花仗着轻功最佳,死活要自己上去画,想到自家师傅匪夷所思的画技,阿荔费了大力气才将人拦下,换上了真正擅画的明太医。 张眉寿边走边讶然道:“那回头得好好谢谢明大夫。” 阿荔点头。 又低声道:“姑娘,您和朱公子想出来的主意可真妙……那五倍子水果然神奇,这场雨下的也及时地很。” 以五倍子水作画,浸入石壁中,起初不显,可一经雨水浇湿,画像便慢慢显现出来了。 待雨水渐大,将五倍子水彻底冲淡,痕迹自然就消失不见。 于是,这才有了众人看到的“神迹”。 抵达山脚下之后,一名随从朝着上空射出了鸣镝箭。 “他们这是给谁报信!?” 原本等在山下的大批灾民们仰头看着这一幕,心中惊异不安。 229 事熄 他们纷纷握紧手中武器。 “就是他们的人,拦住了我们上山的路!”一名男子站出来指着祝又樘身后的随从们说道。 他们久等不到山上的消息传下来,便屡屡派人上山打探消息,可派去的人要么昏死在那些随从手下,要么便被挡了回来。 他们正在商议要带人一起攻上去。 “你们是什么人!”又有几名男子站出来,只是余下的话还没来得及多说,忽然被从祝又樘身后冲出来的那名大汉一拳砸在了脸上! “老郭,你干什么!”灾民们惊愕之际,忙上前阻拦:“你怎么倒过来打自己人!” 可旋即,只见更多从山上下来的灾民涌了过来,冲着方才站出来的几个男人拳打脚踢起来。 “这到底怎么回事!”灾民们着急地问。 那名被叫做老郭的大汉一脚踩在一名男人的肩膀上,弯身抽出他腰间的蓝布条,冲着人群大声地道:“乡亲们,这些腰间挂着蓝布条的人,皆是吴怀敏派来假传谣言,刻意挑唆咱们的奸细!玄一大师已经圆寂了,是为净一所害,亦是吴怀敏的主使!——这一切,净一那老奸贼都已经悉数招认了!” 这番话在灾民中惊起了千层浪。 吴怀敏……知府大人怎么会…… 玄一大师被害死了? “你们上去那么久,云雾寺里究竟出什么事情了!” “……” 众人连连发问。 老郭虽在灾民中多少有些威望,可单凭他一人之言尚且无法服众。 然而,灾民源源不断地从山下赶下来,没入人群中奔走相告,将事情的经过事无巨细地重述着。 尤其是那场“神迹”,更是被他们传得神乎其神。 又有那些腰间绑着蓝布条的人被绑着押到人前,他们个个低着头,连一句为自己辩解的话都没有。 “怪不得那些狗官如此有恃无恐,原来背后有吴知府这个大靠山!” “这个人面兽心的狗官!” 人群中虽仍隐约有一两句质疑声,却都被淹没无声。 有人激愤不已:“既然是天下乌鸦一般黑,我们也没什么活路了,不如奋起一搏,将这些狗官全杀干净!” “不可!如此岂不就正中了吴怀敏的奸计了?”老郭等人看向祝又樘和张眉寿的方向,道:“小仙子他们说了,此番咱们命不该绝,只要不冲动行事,自会有人给咱们一个交代。” “连无知孩童的话你们都信?我看你们上一次山,是魔怔了!” 老郭竖起眉,义正言辞地道:“老九,你骂我们便罢了,决不可妄言玷污小仙子!再出言不逊,连朋友都没得做!” 男人瞠目结舌地看着他。 “你真是中邪了!” “即便是中邪,那也是小仙子法术高深!” 又有人瘫在石块旁,一脸听天由命地说道:“当真横竖都得死的话,倒不如在这山下安安稳稳的等死,全当小仙子是来好心超渡咱们的便是了——打打杀杀的,实在太累了,少造些孽,来世投个好胎吧。” “……” 突然这么堕落真的好吗? 可怕的是,竟然有许多人附和他的话,还与之躺在一起,组团等死! 老九等人难掩心下震惊。 这小仙子究竟是什么来历?又使了什么诡异的招数? 这收服人心的本领……与玄一大师都有得一比了! …… “成了……成了!” 听到鸣镝箭响,邱掌柜捂着流血不止的额头,神情振奋地自语道。 “什么成了?”他旁边的灾民连忙问道。 在邱掌柜歇斯底里的咆哮攻势,和不要命的劲头之下,总算也有部分灾民信了他的话,跟随他一起阻拦其余的灾民。 可他们的力量总归是渺小的,能做的只是拖延。 眼下,县衙的大门已经被生生撞开。 “云雾寺那边,已经稳住了!” 邱掌柜向不断攻进来的灾民大声地道:“听到方才的鸣镝箭声了吗?去往云雾寺的那些乡亲们,已是不会赶来了!单凭你们之力,定然是无法成事的!趁着眼下尚未铸成大错,快快收手,以免到时赔上性命!” “放屁,我们才不信!” 红了眼的人群中全是骂声。 还有人举着刀向邱掌柜砍过来。 邱掌柜一脚狠狠将那人踹开,咬咬牙,道:“话已至此,你们爱信不信!我邱某也不欠你们什么!既然这么想死,且杀进去就是了!” 瞧瞧他把这些蠢货都给惯成什么样了! 他虽然仁义,却也是有脾气的! 反正如今最大的危机已经解除,没有后续灾民加入进来,这些人根本成不了什么气候了,任由他们去作死便罢! 他浑身是伤,嗓子也哑了,他图得什么! 真要被气死了! 邱掌柜说着,捡起一把刀,转身就要带着人离开。 这下反倒让那些灾民们茫然起来:“你们……” “滚!”邱掌柜黑着脸打断,带着人大步冲出了人群。 许多灾民看着他的背影,神情复杂地面面相觑,一时都有些拿不定主意。 去往云雾寺的那些人迟迟不见回来,他们心里本来就挺没底…… 全靠着那些怂恿者激着他们往前冲。 柳黄县县衙内,县衙的大门早已被破,前至公堂,后到内宅,到处都是喊打喊杀搜找吃食的灾民。 可出乎灾民意料的是,这县衙里根本没有什么存粮,吃食更是寥寥,穷的叮当响! “邱怀志那狗官的家眷呢!竟都被他送走了不成?”灾民们痛骂道。 “狗官被抓到了没有!” “不好了,狗官被掳走了!” 掳走?! 什么情况? 一匹骡子冲出了县衙后门。 一群灾民追了出去。 可那骡子被赶得飞快,任凭他们死命去追,却也很快便被远远抛开了。 “他娘的!他根本不是咱们的人!” 手里拿着刀的男人咬牙切齿地道。 他们受吴怀敏之命,扮作灾民,趁乱围杀各县县令与县衙内知情之人。可就在方才,他们刚找到柳黄县县令邱怀志,那赶骡子的人也拿刀凑了上来,一脸阴险地奸笑着说他的刀快,让他来! 本以为都是自己人,只是变态了一些,可谁知那人拉了邱怀志便跑! 230 粮食 “咱们还追吗?” “当然追,不追回去怎么交代!” 一群人继续追上去。 听到有人喊“狗官跑了”,余下的灾民们也纷纷跟在后面,陆陆续续地追了出去——吃的没找着,狗官家眷也没逮住,不去追狗官继续留在这里干什么? 就这样,张敬凭一人之力,几乎将柳黄县所有的灾民都引到了云雾山山脚下。 近半个时辰之后,邱掌柜也带着一小批灾民赶到。 “元明县那边情形如何了?”邱掌柜一到便连忙打听。 “老九已经带人去报信了!”姓郭的汉子走上前,重重拍了拍邱掌柜的肩膀,道:“邱掌柜,我方才已听那姓张的兄弟将前因后果都说明白了——此番,多亏了你!” 邱掌柜摇摇头,神色有些忏愧。 若不是有张敬一行人在,他别说是帮忙了,不坏事就不错了。 “官兵……有官兵追来了!” 此时,忽然有一名灾民从远处跑了过来,他赤着脚披着发,脚步踉跄,神色慌张。 “官兵来围剿我们了!” 他语气惊惶地喊道。 四下灾民一传十,十传百地将他的话在人群中传开,立即引起了一阵慌乱。 “官兵怎么会来?” “定是吴怀敏派来的人!他是要置我们于死地……” “他凭什么……我们好端端地在这儿,可没跟着那些人去打砸县衙!” “你们这话是什么意思!” 人群混乱而嘈杂,甚至不少人都将矛头指向了祝又樘一行人,认为他们是刻意设法将众人引到此处,好便于官兵们一举将他们全部剿杀—— 邱掌柜等人竭力安抚,可越来越近的马蹄声和厚重整齐的脚步声让每个人都惊惶意乱,根本听不进任何话。 “真的是官兵,是卫指挥使司的人!” “方才那些奸细说,吴怀敏勾结了卫指挥同知向云!” “我跟他们拼了!” 众人举起手中武器,紧紧盯着前方。 先是一队百人骑兵出现在了他们的视线当中,马上的士兵身束胸甲,腰间佩剑,踏雨而来,威风凛凛。 灾民们心中畏惧之余,却无人后退半步,眼中决然悲愤之色愈重。 那些骑兵缓缓停下,分至两侧,从中让出了一条道路来。 一匹健壮高大的枣红大马驶来,带着长长的兵队。 士兵们手中高举长枪,锋利的枪头在雨水的冲洗下,显现出冰冷的光芒。 “我们不怕你们!”有灾民声嘶力竭地喊道。 那枣红大马渐渐行近,马上坐着的人面容肃然,胡须上沾着雨雾,身上穿着的是卫指挥使的兵服。 “这不是向云……是南指挥使!”有曾见过南文升的人忽然惊声说道。 “什么?南指挥使不是病重了吗?” “南指挥使竟也同吴知府勾结上了!” “噌!” 众人猜测纷纭时,南文升豁然拔出了腰间的长刀。 四下灾民震怒激动。 南文升翻身下马,长靴踏在水中激起水花。 一队骡车被赶近,南文升猛地抬手抖下其上覆着的油布,油布尚未落地,众人还来不及去看清那骡车之上装着的是什么东西,南文升手中的长刀已经挥了上去—— 刀刃锋利,划破了麻袋,从中流泄而出的竟是珍珠一般的白米! “哗——” 此时此刻,米粒相击的声音似是这天地间最动听的声音。 “是米!” “快看,是粮食……” “真的是粮食!” 四下声音如雷动,几乎是霎时间,他们都丢下了手中的武器。 这些粮食的出现,比什么话来的都让人信服百倍千倍。 “这些本该送到你们手中的赈灾粮,已经被本官追回来了!此次涉案人等,本官定会将他们尽数捉拿归案,交由朝廷处置!给你们一个交代!”南文升的声音响亮似洪钟。 然而,他看着无数骨瘦如柴、衣衫褴褛的灾民,刚毅的语气却又陡然变得低沉忏愧:“怪本官来迟了。” 这一觉,他当真睡得不是时候,也当真睡了太久。 “南大人!” 有一名头发花白的灾民哭着跪拜下去,不停地磕头。 无数灾民跟着跪下,喜极而泣。 雨势渐弱,星星点点地洒落。 “将人押上来。”南文升转头向身边的士兵吩咐道。 一群被绑住了手脚的官吏被押到灾民们面前,为首的两个分别是归安县县令齐铭,和元明县县令付庸。 各县灾民冲入县衙后,卫指挥使司的人也随后赶到了。 灾民们目光似刀地盯着他们,仿佛再如何恶毒的咒骂也难解他们心中的痛恨。 他们当中,不知多少人因此家破人亡,受尽苦楚煎熬。 一群灾民将同样被缚了双手的柳黄县县令邱怀志也推了出来。 “说,此次贪污倒卖赈灾粮资,你们是受了谁的指使!”南文升语气冰冷沉厉,周身杀伐之气顿显。 一群差役小吏连连摇头道不知情。 他们这样的身份,自然不会知道太多内情。 “大人,下官实在听不懂大人之意,什么倒卖赈灾粮……下官哪儿有这个胆子?”付庸一脸苦色地道。 齐铭也连声附和。 “事到如今,你们还想抵赖——”南文升冷笑着道:“你们倒卖赈灾粮的沙船,是本官亲自带人追回来的!那些船夫早已将你们招供了出来,供词在此!更不必提还有往来账簿这等铁证!” 齐铭等人脸色变了变。 “将人证带过来!” 人证被押过来,当即将齐铭的罪行尽数倒出,除却此番倒卖赈灾粮之外,竟连好些陈年旧账都翻了出来。 齐铭震惊之余,气得发抖:“大人,下官根本不认识这个胖和尚!他说的话,岂能当真!” “什么胖和尚,那是你的师爷!”南文升语气鄙夷厌恶。 “……”齐铭一脸发懵地看过去。 嗬!还真是柳师爷! 他怎么没死! 南文升:“你们还不肯供出背后之人吗!” 他已查过所有账目了,从头到尾全是这些县令经的手,吴怀敏干干净净,至多只是监管不严而已——倘若没有齐铭等人的指认和他们手中的证据,单靠其他人的口供与猜测,他一时半刻还无法前去府衙拿人。 还有向云,亦是抵死不认,所以他眼下只能先从这些县令身上下手。 齐铭和付庸悄悄对视了一眼,而后皆摇头不认,左右言他,嘴硬着大喊冤枉。 只要吴怀敏还没有倒下去,他们就自认还有希望。 “爹爹!” 此时,忽有一道小女孩的声音传了过来。 一直低着头不语的柳黄县县令邱怀志猛然抬起头来。 231 父女相见 一名身穿淡紫衣裙、年约七八岁的女孩子飞快地跑了过来。 “芸儿!” 跪在地上的邱怀志挣扎着要站起身,却被官兵制得死死地。 见女孩子横冲直撞地跑来,官兵们举起手中长枪相拦,却在南文升的示意之下又收了回去。 “爹爹!” 女孩子跪在邱怀志面前,哭着抱紧父亲的肩膀。 紧接着,又有一对老夫妻和一名妇人牵着一名男童飞快地走来。 “爹,娘……你们都没事,真是太好了。”邱怀志眼中含泪,语气庆幸地道。 “是一位姓张的恩公冒险将我们从吴怀敏手中救了出来。”年轻的妇人泪流满脸地说着。 邱怀志点着头。 这般大恩,他本该厚报的,可他如今铸成大错,显然已经没有机会了。 只能等下辈子再去报答这份恩情了。 临死之前,能得见家人安然无恙,他已经知足了。 如今,他只有一个请求。 邱怀志面向南文升,语气颤抖诚恳地道:“下官认罪——” 他对倒卖赈灾粮资之事,供认不讳。 此外,他亦毫不犹豫地将吴怀敏供了出来,从起初吴怀敏派人将他们三县县令请到府衙商谈此事,再到之后的每一笔罪状,他皆说得清清楚楚。 他记得这般清楚,是因为每倒卖出一批粮资,他的良心便会受到无数遍的谴责。 南文升让人取了纸笔过来,让他画押。 “起初,吴怀敏找到下官之时,下官并未应允此事,也曾想过冒险上报给巡抚大人,可是吴怀敏掳了我的家眷,以此来百般威胁……”画押之后,邱怀志求道:“下官罪不容赦,千刀万剐尚不能赎罪,可下官的家人对此事半分不知情……” 南文升忽然抬起手,示意他不必多说。 南文升皱着眉说道:“此事详细,本官会拟一道陈情折子上表朝廷,至于如何判处,相信朝廷自会酌情处置。” 邱怀志红着眼眶深深叩头。 “多谢大人。” 人群中骂声不断。 “你家人的命是命,我们就活该家破人亡吗!” “……” 可下一瞬,这些骂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惊叫声。 邱怀志自戕了。 趁着刚画完押,押看他的官兵放松戒备之时,他陡然站起身,撞向了身侧官兵手中的长枪—— 枪头穿透了他的腹部,鲜血潺潺涌出。 邱家人失声哭叫起来。 此时,人群中神色各异,有人低着头沉默,有人依旧在骂其咎由自取,有人低声感慨。 “邱县令往前也是个好官。” “我们冲到县衙里的时候,也没找到一两银子,一口存粮,县衙里的人也差不多被尽数散尽了……” “说到底害人的还是吴怀敏……即便没有邱县令,换作其他人,也不见得能独善其身。” 唏嘘声四起。 齐铭和付庸脸上已无半点血色。 事已至此,有了邱怀志的供词,和从府衙中逃出来的邱家人作证,吴怀敏此番是在劫难逃了。 吴怀敏自身难保,即便他们再如何抵赖,也都没有任何意义了。 二人神色渐渐变得灰败下来,遂也都认了罪。 南文升立即命人前去府衙捉拿吴怀敏。 另外又将安置灾民和搭建粥棚等紧急事宜率先安排了下去。 灾民们被官差领着相继散去,老邱带着一行人前来向张眉寿和祝又樘再三道谢。 听他们一口一个小仙子的喊,还要张罗着给小仙子小仙童立长生牌位,更甚者还要建什么仙子庙,说要让小仙子受湖州百姓香火供奉祈福,流芳百世,张敬与邱掌柜直听得目瞪口呆。 邱掌柜惊的是,小公子怎么忽然成了小姑娘,小姑娘又怎么莫名成了小仙子? 雨雾寺里发生的事情,他还没来得及去打听。 看着一干灾民们仰慕感激的眼神,张敬唯有在心里叹息一声。 同样是为阻止暴乱而出力,他在柳黄县县衙里出生入死,计谋百出,怎么就没人想着给他建庙立长生牌位呢? 作为读书人,他也想流芳百世啊。 早知道这样,他也该跟着蓁蓁一起上山的。 哎,不对,就他这张老脸,即便上山了又能扮成什么?充其量也就是小仙子小仙童身边的路人甲吧。 瞧着被众人围着的小侄女和朱家公子,张敬越看越觉得是脸的问题。 现如今一句恩公易得,可建庙流芳什么的——还得是长得好看的。 他看向了同样被遗忘在一旁,且鼻青脸肿的邱掌柜,顿觉心中平衡了不少。 “……”邱掌柜被他看得莫名其妙。 虽有心瞻仰仙子仙童的仙姿,可于饿了多日的灾民而言,眼下赶去施粥处才是最要紧的事情,故而没待多久,人都接踵离去了。 张眉寿一行人却仍站在原处。 “怎还不见张主薄回来?”邱掌柜问道。 邱怀志的家眷,显是为张峦所救,出于紧急先命人将邱家人送过来无可厚非,可等到现下还不见张峦的影子,便让众人不禁有些忧心了。 会不会被吴怀敏的人追上了? “不必担心,想来定是路上耽搁了。”祝又樘出声说道。 有陆千户在,绝不会出差池。 更何况他为保万无一失,又派了清羽前去接应。 听他这般说,张眉寿心中莫名安定了几分。 “二哥兴许跟着朱公子派去的随从,直接去了咱们先前落脚的客栈。”张敬猜测着说道。 张眉寿觉得不无可能。 而此时,一辆青布马车忽然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当中。 马车还没停稳,赶车的人就直接从辕座上跳了下来,目光朝着张眉寿等人的方向看了过来。 看着那满脸胡子,满身泥泞,半点文雅都不复存在的男人,同样披头散发、面目全非的张敬犹豫了一瞬,才惊喜地喊道:“二哥?!” 他说着,便大步跑了过去。 虽说早已知道了二哥还活着的消息,可眼下见到真人,心中的激动仍然无法言喻。 张峦也大步走来,并笑着张开了双臂。 张敬感动之极,红着眼睛就要跟自家二哥来一个久别重逢的拥抱。 可不知道为什么,二哥在经过他面前时竟然没有丝毫停留? 这就罢了,可还嫌他碍事一般,二话不说伸手就将他撇到了一侧去又算怎么回事啊! 232 忽然戒备 张敬怔然回过头,只见自家二哥已经蹲下身,将侄女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说好的兄弟情深呢? 罢了,父女相聚才是真正的天伦之乐。 张敬表示理解。 可为什么……哭的人不是三丫头,而是二哥呢? “蓁蓁可知道,若非父亲机警,只怕就再也见不到蓁蓁了,呜呜呜……”张峦抱着女儿,哭成了泪人。 他心中盛着大事,为了成大事不惜深入虎穴,可这并不影响他内心深处一直存在的柔软。 张眉寿:“……” 她正打算哭呢,可父亲怎么抢在她前头了? 这情形跟她想象中的似乎截然不同。 罢了罢了,谁让她年纪更大些呢。 张眉寿将泪意忍回去,拿手轻轻拍着父亲的背,道:“好在已经化险为夷了,父亲没事就好。” 而那些责怪父亲孤身一人深入府衙,实在太过冒险的话,看来还是等缓缓再说吧。 要不然就凭父亲哭成这样,那情形定真跟训孩子似得…… 张峦也恨自己没用,堂堂一个大男人当着旁人的面哭成这样实在太丢脸,可是……他真的忍不住能有什么办法? 张敬久不等二哥来抱自己,唯有上前拍着二哥的肩膀轻声安慰。 邱掌柜也一脸复杂地走了过去劝说。 祝又樘在一旁瞧着,难掩眼中意外。 他倒不知道前岳父大人竟是个哭包。 他也没见过哪家的父亲在孩子面前这般毫无掩饰的。 这种感觉,很亲近。 于他而言,很陌生,也很新奇。 “公子。”陆千户和清羽走了过来向祝又樘行礼。 祝又樘收回目光,微微皱眉问道:“怎么能让张伯父赶车?” 他方才亲眼看到这两个人是从马车里下来的。 听出太子殿下语气中的不满,清羽心情复杂没有说话。 先前将张家三老爷喊做张三伯父,已经很狗腿了,可到了张姑娘的父亲这里竟然连排行都没有了,干脆喊成了张伯父,殿下真是够了。 “是张……二老爷,嫌弃属下们赶得慢。”陆千户答道,并机智地将张监生改成了张二老爷。 清羽转过头看了他一眼。 呵呵,软骨头。 那边,张峦听到有人喊他伯父,这才停下了哭泣。 在蓁蓁和同龄人面前丢脸也就罢了,可有其他的孩子在的话,他作为长辈再哭哭啼啼个没完,就实在太有损形象了。 张峦抹了把泪,分别拍了拍张敬和邱掌柜的肩膀,便朝着祝又樘走了过去。 张敬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肩膀,那是他被敷衍对待的证据。 “想来这位便是朱公子吧?”张峦客气地问道。 张敬点头,又将自家二哥正式介绍给了祝又樘。 张峦难掩惊讶。 虽说三弟在信中将朱公子称为朱小公子,可他当真没想到对方竟才是十来岁的模样。 “张伯父。”祝又樘朝他施礼。 清羽:“!!” 又来了! “不必多礼。”张峦连忙道:“说起来,此番能够成事,张某还要多谢朱公子援手之恩。” 祝又樘:“晚辈不敢当。” 清羽干脆将头转了过去。 陆千户则一直默默打量着张峦。 这张监生为人虽说确实正直缜密,有些过人之处,可想来也不值得让太子殿下这般另眼相待才是—— 嗯,他得好好琢磨琢磨,并如实报给陛下。 张峦看着祝又樘,眼中含着欣赏的笑意。 这孩子小小年纪便沉着冷静,又有礼谦虚,且难得的是,长得也十分俊朗。 等等…… 他怎么忽然觉得这孩子有些眼熟,似乎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 长得这般好看又气质上乘的孩子并不常见,所以他断定这不是错觉。 此时,张眉寿走了过来。 张峦一瞧见女儿就想起来了! 哦,他知道了—— 是他们举家前往酒楼围观二侄女和邓家那小子私会那日,从酒楼出来之时,见到的与伯安站在一起的那个小公子! 事后赵姑姑还与芩娘打趣说,女儿想打听那小公子的姓名呢! 咿? 这么一说,这小公子之所以出手相助,兴许不是因为三弟,而可能是因为蓁蓁的缘故? 看来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这小子跟蓁蓁之间一定发生了很多事情! 若是如此的话,那他可得小心提防了! 太子殿下不知道为什么上一刻还和颜悦色的张伯父,竟突然变得戒备起来。 他说错什么话了吗? 太子殿下甚少如此费解。 …… 当晚,南府设宴,南文升亲自招待了张峦等人。 邱掌柜也受邀前往,受宠若惊之余,在饭桌上滴酒没敢沾,也没去动那些菜,只吃了一碗又一碗白饭。 南文升见他这般拘束,便出言道:“今晚没有官民之分,诸位皆是救湖州百姓于水火的英雄,相比之下,本官……咳,南某才是出力微末的那一个。” 一旁的丫鬟眼色极亮,闻言便上前替邱掌柜等人布菜。 邱掌柜本想道不必,可又不敢拂了南文升的好意。 感到拘束是在所难免,可他如今只想吃上几碗白米饭…… 邱掌柜忽然觉得眼中酸涩难忍,连忙低下头去借着吃菜去掩饰自己的失态。 可下一刻,张敬忽然叹着气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别哭,都过去了。” 所有的人都看了过来,包括一干仆从丫鬟。 邱掌柜尴尬的想打人,忿忿地看了张敬一眼——就你眼尖!就你话多! 张敬无辜地笑了笑。 他这也是出于好意,不想见邱掌柜独自一人黯然神伤嘛。 祝又樘作为唯一的小辈,寻了藉口提前离了席。 此时,张眉寿正在南太太的院子里。 她如今是女儿家的身份,自然不宜跟张峦等人同席,可南家也半点不曾慢待了她,不单将她请去了南太太的院子里用饭,南太太还特地找了南家的小辈们前来陪她说话解闷。 闷确是解了,可张眉寿被一群孩子围着问东问西,却也略觉聒噪疲惫。 饭后,她稍坐了片刻,便以要去前院看看父亲是否醉酒为由,向南太太请了辞。 南太太笑着点头,让丫鬟将张眉寿送了出去。 阿荔跟在自家姑娘身边,手里捧着一只匣子,雕花匣子里装着的是南太太所赠的首饰珠花之物。 “等等!” 行至半路,忽然有人喊住了她们。 233 大胆的小皇后 那身影高出张眉寿不少,与阿荔接近,也是个半大孩子模样,一路跑来有些气喘吁吁,可待近了张眉寿面前,又刻意压制着喘息声,似乎不想让人觉得他是一路着急追过来的。 小孩子的心思,隐藏的方式总是很拙劣。 “我出去一趟,你怎么就走了?”男孩子皱着眉,语气有些不满地问道。 阿荔听了想打人。 她家姑娘想什么时候走便什么时候走,轮得着请示他吗?这小子该不会是刻意找茬来了吧? “五公子还有事?”张眉寿语气平静地问。 南延顿了顿,方才道:“方才人多,我没找着机会单独问你——我想知道,我父亲的病,是不是你治好的?” 他本没有往张眉寿身上想过,但云雾寺一事,小仙子的事迹很快传遍了湖州,他虽不信什么神乎其神的仙子之说,可听得多了,心里多多少少也有些猜测。 他们那日一行三人上门,既是假借了他人身份,那真正医治他父亲的人,指不定是谁呢。 再加上,现在外面已经有人在说是小仙子以仙术治好了他父亲了。 这说法,已是玄乎的有些荒唐了,可百姓们传得乐此不疲。 他也忍不住想要亲自印证一句。 张眉寿摇摇头,不假思索地道:“医好南大人的,是朱公子身边的明大夫。” 南延闻言沉默了一会儿,方才道:“我就知道是那些人瞎传呢。” 一旦成了他们心中的小仙子,就什么好事都可劲儿地往他们小仙子身上揽,甚至连不下雨了都是小仙子带来的福运……真是愚昧啊。 张眉寿笑笑。 “我看你在席间都没怎么吃东西——喏,这烧鸡是我方才去厨房,顺便拿来的。” 南延忽然上前一步,将一只油纸包裹着的东西,塞到了她手里。 “你们这些书香门第出来的姑娘家,凡事只知道端着,宁可饿着,也不愿在人前多吃,别别扭扭的有什么意思……” 先前瞧她扮作男儿,也不像是这样的性子啊,没成想还是没能免俗。 南延口中嘟囔着,以此来掩饰自己的不自在。 “我当真吃饱了。”张眉寿讶然之余,就要将东西还回去。 见她动作,南延皱着眉,道:“不吃便扔了罢,我走了。” 说着,也不给张眉寿再开口的机会,转身便沿着原路快步离去了。 走了十余步,没听到身后传来声音,他握了握拳,忽然又站定了,回头看向张眉寿。 女孩子还站在那里。 “我日后若是去了京城……可以去找你玩儿吗?”他似鼓起勇气一般问道。 “当然。”女孩子答得毫不犹豫。 南延忍不住动了动嘴角。 却又听女孩子补充道:“我家中有许多哥哥弟弟。” “……”南延嘴边的笑意凝固了一瞬。 说得谁家中跟没有似得,他光是嫡出的哥哥就四位了好不好? 连同他差不多大小的侄子都好几个了…… 但他还是笑着点头。 “那咱们说定了……” 张眉寿点头。 他这才转身,身影消失在了夜色中。 阿荔接过张眉寿手中的油纸包,主仆二人继续往前走。 “姑娘,咱们真要去前厅找二老爷吗?” “不必,父亲出门在外,若无母亲在一旁,他是断然不可能吃醉酒的。”张眉寿语气放心地说道。 十多年前的那个教训,让父亲长了个大记性。 阿荔不解。 是么,为什么啊? 可她尚来不及发问,注意力便被眼前之事吸引了去—— “姑娘快瞧,是朱小公子……”阿荔低声提醒,语气里藏着窃笑。 张眉寿看过去,这才注意到前方一座凉亭旁,立着两道人影。 正是祝又樘带着清羽。 亭中挂着灯笼,光线并不昏暗,张眉寿依稀瞧见他一双眼睛也朝着她看来。 她下意识地紧走了几步,却又慢下来,步伐自然地走到他面前,微微行礼。 “公子怎么在这里?” “等你——”他答得简单利落。 张眉寿怔然一瞬。 阿荔眼睛大亮,兴奋地捏紧了手中油纸包里的烧鸡。 祝又樘伸手从清羽手中接过一只油纸包。 “蟹粉酥。”他笑着朝张眉寿递过去。 张眉寿忽然想到那日王守仁从宫中带回来的蟹粉酥,据说是祝又樘的母妃亲手做的—— 她尝过,味道极好。 她出神时,阿荔已经主动上前将祝又樘手中的东西接了过来,一边又笑嘻嘻地说道:“方才南家五公子刚给我家姑娘送了烧鸡呢,姑娘今晚可有口福了。” 清羽闻言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听这丫鬟乐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说自己有口福了呢,她不会偷吃吧? 城里几乎没有点心铺子开门做生意,这蟹粉酥可是他跑了整整两个时辰才买回来的! 等等,那丫鬟方才说……南家五公子也给张姑娘送了吃的? 同样在南府作客,给张姑娘送,偏不给他家殿下送——现在的小公子都是怎么回事?眼里就只有长得好看的女孩子吗?肤浅! “多谢公子。”张眉寿看着被阿荔抱在怀里的蟹粉酥,并没有去责怪阿荔的自作主张,而是向祝又樘坦然道谢。 但是,她心中装着心事。 这些时日忙着东奔西走,无暇细究,可眼下诸事已定,那些心事便如同疯长的水草一般,缠得人透不过气来。 她静静看了他片刻,却并未等到他开口。 “公子,我有话想单独与你说。 权衡再三,张眉寿主动讲道。 她不是扭捏之人,前世出于对他的过多敬畏,和自己爱钻牛角尖的性子,许多话才一直藏在心里,至他死都不敢轻易说出口,稀里糊涂地将自己憋得难受又委屈。 可重活一世,她再也不想那样了。 他敢做,她为何不敢问? 前世之事她已无立场去多问,可这辈子的事情,她想弄清楚。 能开口去问的,她不想自作聪明又费时费力地去猜了。 祝又樘看懂了她眼中的认真与坚持。 小皇后变了,变得大胆了—— 这是好事。 咿? 可小皇后不等他答应,就转身朝着一侧小径走了过去,还给了他一个类似于“快跟上”的表情……这会不会太大胆了? 祝又樘在心中无声失笑。 而后,提步跟了上去。 234 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二人走到僻静无人处,方才慢下脚步。 “张姑娘。”祝又樘先开了口。 手中提着灯的张眉寿顿下脚步,看向他。 视线中是男孩子格外认真的神色。 她屏息等待他说下去。 “张姑娘这些日子所食皆清淡之物,甚少沾荤腥,出于身子着想,眼下不宜乍然吃的过于油腻。” 张眉寿:“??” 她大气儿都没敢喘,结果他却说了这个? “所以呢?” “所以那烧鸡,不吃也罢,晚上本也不宜多吃。”祝又樘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到她异样的眼神。 张眉寿无力地转过头。 “那你还给我买蟹粉酥……”她声音极低地喃喃道。 祝又樘讪然了一瞬,半天也没想到怎么接这话,唯有装作没听到,只轻咳了一声,就此揭过。 这种旁人送的就不宜多吃,自己却悄悄买了孩子爱吃的东西,想讨孩子开心的感觉……说出来似乎真有些站不住脚。 他……本不该是这种人才对。 太子殿下不禁陷入了自我怀疑当中。 但现在显然不是出神的时候。 “张姑娘要同我说什么?”他语气温和地问道。 “公子觉得我要说什么?”张眉寿看着他反问。 她此言并非是卖关子,而是试探对方的态度。 祝又樘笑了笑,却是摇头。 张眉寿心中一梗。 她早已察觉了祝又樘重生的事实。 原因很简单,因为她也是重生者,自然对身边所有人和物的变化都心知肚明——有些变化,细细捋来,与她有关,而有些变化却是同她没有半点干连的。 比如他的性情爱好,比如他母妃尚在人世。 反过来想,她的变化,他必然也看在眼里。她的种种异样在所有人那里都可以以“过于聪慧”来解释,可在他那里,是绝行不通的。 她原本有多少本领,那本领又有多浅薄,他比谁都清楚。 先前在京城时,她尚可试着在他面前藏拙,可此番前来湖州,她必早已暴露了。 而那些东西跟了她一辈子,她也总不能永远藏着都不露破绽——这辈子她想做的事情有很多,不可能时时束住手脚,故而迟早是要露馅儿的。 既然已经露馅儿了,她便想开诚布公地与他谈一谈。 可他上来便摇头是什么意思? 他就没有话想与她说,没有疑惑想要问她吗? 做人还有没有最基本的好奇心了? 她便有许多话想问! 比如—— “公子此番究竟为何来湖州?”她神情认真,眼中仿佛带着审视。 大胆的要命。 她也知道。 可这种大胆若不会带来什么实质性的坏处,又何须顾忌那么多? “历练。”祝又樘答。 历练? 那便是……为了湖州百姓而来了。 这倒像是他能做得出来的事情。 可她还是想问:“与我……还有我父亲,可有关连吗?” 这本是有些厚颜的话,可今日既已开口,她便不想再留疑问。 祝又樘显然因为她的过分直接,而有着一刻的怔忪。 “……凑巧而已。”他半晌才这样回答道。 显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 张眉寿抿紧了唇,意味不明地看着他。 这人果然还是一如既往——难道不知道这么回答会让女孩子很难堪,很丢脸吗? 虽然她丝毫没有这种感觉,只是就事论事,求句真话罢了。 可是…… 张眉寿眼光闪动着,忽然上前一步,将手中的灯笼提得高了些,凑到他面前,问道:“公子为何耳朵红啊?” 祝又樘闻言顿了顿,看着在灯笼的映照下格外灵动娇俏的脸庞,竟不受控制地后退了两步。 “有些热。”他尽量维持平静地道。 “公子该不是在撒谎?”看着他一副莫名受惊不自在的模样,张眉寿新奇之余,反而越说越大胆。 “岂会。”莫名陷入被动境地的祝又樘尽量不多说。 因为他此时隐约察觉到自己似乎连话都说不利索了——这……又是怎么回事? “那,开元寺着火那日,公子冒险救我,也是凑巧?”张眉寿又问。 她是执意要将心中的疑惑全掀出来了。 祝又樘侧过身,不着痕迹地避开她的眼睛,点头道:“恰巧路过。” 张眉寿清楚地瞧见他眼下不止红了耳朵,甚至连脸都红了。 “凑巧就凑巧,公子有什么好脸红的?”她一点儿也没有给人留情面的意思,反而倒过来取笑道:“这可不是先前公子将我当孩子看待,以言语逗弄我,趁机捏我脸的时候了。” “……”祝又樘直听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有一种偷偷做了缺德事,被人当面揭穿的感觉。 这感觉前所未有,像是凭空幻想出来的一般。 太子殿下感到很窘迫…… 这样的小皇后,让他感觉很陌生。 不,错了——以往他也偶然见过皇后与宫女嬷嬷说笑,或是数落取笑旁人时,那幅伶牙俐齿的模样…… 那时他只觉得怪有趣的。 可昔日的皇帝陛下又哪里能料想的到,有朝一日皇后的那些招数竟会落到他头上来。 此时此刻,他与那些宫女嬷嬷,又有何区别…… “公子既不愿说,那便不说了。”张眉寿最后看了他一眼,与他移开了距离,道:“我先告辞了。” 说着,便提灯转身离去。 祝又樘一人站在原处,失神许久。 他倒不是不愿同她坦白,而是他所做的一切,皆是个人之意,并不愿让她觉得有负担,需要去报答。 本就是想她顺遂一些而已,若再让她背负上这些“恩情”,反而适得其反了。 而今,她心中已如明镜,他更不愿让她认为他是在有意补偿弥补。 他原本想得简单,可是……他也当真是太不擅长撒谎了,竟叫她一眼看破,反而弄巧成拙,以致如此局面。 祝又樘转过头,看着那一抹晃动着的光亮渐渐消失。 他复杂地叹了口气。 他很遗憾。 遗憾眼前的女孩子,心中已然藏了那些沉甸甸的过往。 可……他瞧着方才女孩子大胆无畏的模样,又忽然觉得很庆幸。 庆幸原本的那个女孩子,拥有了重新来过的机会。 贵在是……原原本本的那个张眉寿啊。 男孩子微微弯起唇角,眉眼中也渐渐浸满笑意。 张眉寿一路走回凉亭。 阿荔高兴地迎上来。 “咱们走。”张眉寿脚下不做停留。 阿荔一愣,下意识地往她身后看去。 朱小郎君呢? 235 太子殿下跳塘了 阿荔没能看到人,心中虽疑惑地紧,可眼见自家姑娘已要走远了,她也来不及多想,连忙提步跟了上去。 清羽见状不由皱眉。 这是怎么了? 怎不见他家殿下—— 清羽连忙去找。 张眉寿一路走回到南家安排好的客房内。 早有两名丫鬟等在了这里,见张眉寿回来,二人立即去备下了沐浴用的热水。 张眉寿将身子没入水中,水温适宜,令她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她望着面前氤氲着的雾气,眼前闪过的却是祝又樘那张装傻充愣,却偏又装得不像的脸庞。 单凭那幅心虚的模样,她若是信了他口中的“凑巧”,那才是怪事了! 原本,她也只是想解惑而已,他若不愿坦白,她绝无意勉强,反正二人也已经心知肚明了,只为试探一下对方的态度,求个心安罢了——而真要将一切摊开了说,指不定还真有些怪怪的…… 可他倒过来撒谎算怎么回事? 分明为她做了许多,却不敢承认…… 这个矫情的男人! 一点也不干脆坦白! 张眉寿在心中骂了一句,却又觉得似乎不对。 那个人怎么可能矫情呢?他大概是全天下最不会矫情的人了…… 想到上一世的种种,和他那幅为国为民死而后已,宽容大度的帝王风范,张眉寿忍不住叹了口气。 可如今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张眉寿一桩桩地捋着……开元寺相救、花会上也那般护着她,还趁机捏了她的脸……后来,又有诸多小事,不是送东西便是相助…… 张眉寿越想越不对劲。 往常因揣着重生的秘密,时时想着掩饰,在他面前总是防备紧绷的,以致根本无法客观理智地去看待这些事情—— 眼下看来,这分明就是……撩拨人啊! 这个念头惊得张眉寿立刻坐直了身子。 她虽不懂父亲和母亲之间那种浓烈真挚的感情,可当初她嫁入太子府时,为了讨好他,也是费了大把心思的,这些关切的小手段,她从前也没少使,只是……对他根本没用罢了。 可他顶着一张小崽子的脸,撩拨她一个小姑娘作什么? 莫不是重生之后的又一爱好?逮了她练手呢? 还是说……重活了一遭,这厮终于将眼睛擦亮了,开始怀念她那张盛世容颜了?迟迟地觊觎上了她的美貌? 张眉寿不由惊骇地抚上了自己的脸庞。 毕竟她不止长得好看,心底也称得上善良,性情又自幼落落大方……就连婉兮都曾说,若她是个男子,头一个要娶的便是她。 张眉寿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 惊诧之余,她莫名觉得扬眉吐气。 呵呵,现在知道她的可贵之处了? 不对—— 若有心撩拨,想博得她的好感,那为什么帮了她,反而不肯承认呢? 这个疑问仿佛一盆冷水,将张眉寿从幻想中泼醒。 张眉寿被这盆冷水呛得头晕脑胀,为自己的肤浅兀自羞愧的浑身不自在,连忙从桶中起身,擦干了身子,换上干净的中衣。 她按下此事不欲再多想,便吩咐阿荔去前院打听父亲和三叔回房了没有。 不多时,阿荔折回来,却是满脸惊异不可名状。 阿荔走进房中,匆匆行了一礼,张口便问:“姑娘,您方才在花园子里都与朱小公子说什么啦?竟刺激得朱小公子都跳塘了!” 她就说瞧着姑娘不对劲来着! 张眉寿惊得手中的象牙梳都掉在了地上。 “……跳塘?!” “是啊,奴婢在前头刚好遇着了明大夫,听他亲口说的!” 阿荔一脸紧张地说道:“您是不知道明大夫都慌成什么模样了,奴婢瞧那情形,估摸着朱小公子是不大好了……您要不要赶紧去瞧瞧,没准儿还能见朱小公子最后——” 她后面的两个字没来得及说出口,便被张眉寿连忙捂住了嘴。 谁知道有没有锦衣卫在暗处听着呢,万一传出去可就是诅咒皇太子的大罪—— “不可胡言乱语!”张眉寿语气严肃地叮嘱道。 阿荔心酸之极。 她就知道,姑娘舍不得朱小公子出事——她又何尝忍心看着自己跟到如今的假想神仙眷侣就此天人永隔?! 见她急成这样,张眉寿心中也没底了,生怕真出了什么大事,连忙赶去看。 祝又樘等一应男客皆住在前院客房中。 张眉寿到时,只见自家父亲和三叔还有邱掌柜结伴从祝又樘房中出来。 “快进去看看吧。”张峦对女儿说道。 张眉寿心中一沉。 这是……真的不好了? 紧接着,却又听父亲说道:“时辰不早了,朱公子说是就要歇息了。” “……”张眉寿长长松了一口气。 “二老爷,朱公子没事了?”阿荔连忙问。 “没有大碍,只是不慎跌入池塘,吃了口水罢了。”张峦道:“好在朱公子本也会水,且又有随从将人及时救了出来。” 看着自家姑娘投来的质问目光,阿荔惊得哑口无言。 不是说跳塘吗? 此时明太医刚好也从房内走了出来。 阿荔仿佛找到了罪魁祸首一般,忙埋怨道:“明大夫,朱公子只是吃了口水,您何至于慌的鞋子都掉了……当真是吓死人了。” “……”明太医苦笑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只是吃了口水? 那可是太子殿下! 他此番作为太子殿下的随从御医,殿下若有点儿什么一丝一毫的不妥当,他可都是要摊上大事的…… 张眉寿朝着房内看了一眼。 既然没事,她便不进去了。 倚在床头的太子殿下生无可恋地闭了闭眼睛。 在他人府上失足跌入塘中,被隐在暗处的陆千户提溜了上来,还惊动了这么些人,连小皇后都知道了……他前世今生何曾这般丢人过? “公子,您夜晚若瞧不真切,便静等在原处待属下们寻去就是了。”清羽在一旁直犯嘀咕。 殿下惹了张姑娘不快,张姑娘提着灯笼走了,而一片漆黑中,殿下转眼就掉进了水塘里……这叫什么事儿啊? 好不容易能单独跟人姑娘说句话,殿下究竟还懂不懂把握机会了? 236 操心的张峦 那蟹粉酥估计也白买了。 太子殿下仍旧闭着眼睛。 小皇后走后,他心中莫名动荡,心神恍惚间,不知怎地就掉进了水塘里…… 这莫不是撒谎的报应不成? 不过,外面怎么没声音了? 太子殿下这才睁开眼,下意识地往外看。 清羽嘴角抽了抽,面无表情地提醒道:“张姑娘去了张监生房中说话,想必不会过来了。” “……”太子殿下眼神莫名地看了清羽一眼。 从何时起,就连一个小小侍卫也能轻易看透他的心思了? 上辈子说好的圣意难测呢? 祝又樘觉得一切似乎都变了。 包括他自己。 …… 两日后,钦差大臣户部侍郎刘健抵达了湖州。 刚到达湖州府,迎面便是湖州知府吴怀敏并数县县令贪污赈灾粮,并唆使灾民挑起暴乱的这个大消息丢过来,险些没将刘大人给砸懵了。 有关数县县令贪污的风声,他昨日在途中微服私访时已然有所耳闻,故而加快了行程,彻夜未歇的赶路,却不曾想事态比自己想象中还要严重百倍,竟连湖州知府都被牵涉其中! 更令人瞠目的是,卫指挥同知向云也在其列! 但紧接着又听说涉案人等已被悉数捉拿,赈灾粮被及时追回,灾民也均已被安置妥当,震惊的刘大人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南文升将所有账簿并供词奉上,刘健一一看罢,触目惊心之余,只觉得庆幸之极。 “此事若真叫他们得逞了,后果当真不堪设想……”刘健余惊未了地说道。 灾民暴乱一旦被挑起来,死伤无数不提,那些知情的县令官吏必然会被悉数灭口,到时再由向云出兵镇压,只怕才是真正的血流成河…… 而真正的事实真相,就只能被尽数掩盖了。 “此番湖州百姓躲过此劫,多亏了南指挥使!”刘健感慨道。 南文升却非揽功之人,连连摇头,并将事情的经过如实道出。 从张峦如何诈死,潜入湖州府衙,到祝又樘与张眉寿如何假扮药童混入南府、带人替他解毒,再到张敬与邱掌柜如何冒险压制乱民…… 甚至将云雾寺中的“神迹”,也一并说了出来,只是边说边摇头,道“玄乎地很”,“许是当真有神佛保佑”—— 说到后头,就尽是这些“玄乎”之事了,张口闭口都是张眉寿的“仙子事迹”。 刘健起初还抱着倾听公事的心态,可越听越惊奇,连连惊叹不止,只觉得是在听话本子似得,精彩地很,以致于听得太入神,害得他直将胡子都捋断了好几根。 刘健听完之后,便立即着人请来了张峦等人,打着了解此案经过的名目,顺便满足一下自己高涨的好奇心。 张峦几人很快被请了过来,与刘健复述事实经过。 刘健命人将他们所言仔细记录在册,自己则将张峦一行人打量了一遍。 最终他的目光定在了张峦身后的蓝衣小姑娘身上。 这长得赏心悦目的小姑娘必然就是那“小仙子”无疑了。 刘健有心多瞧两眼,可到底对方是个小姑娘,只能忍住了——毕竟他可不想被当作不正经的糟老头子。 不过,南指挥使不是说还有一个小仙童来着吗?怎么没瞧见? 刘大人这么一想,便没忍住问了出来。 到底这个小公子也是知情人之一,怎好独独少了他的证词? 来日将此事拟成奏折,递到陛下手中,十有八九还要论功行赏呢。 听刘健单独点名,南文升便着人去另请祝又樘。 祝又樘却仍然没来,只称抱病在身,遣了随从前来代为回话。 张峦暗暗皱眉。 那小子早上还在院子里练箭呢,怎么忽然抱病了? 这孩子既也是京城人士,若今日能在钦差大人面前表现一番,单凭其出色程度,没准儿还会经由钦差之口,传到当今圣上耳中呢——当年李东阳幼时便是顶着神童的名号,早早得了圣上夸赞,日后仕途才格外通顺的。 这样好的机会,这孩子怎么就不知道好好把握呢? 犯什么傻呢? 张峦有些怒其不争。 不行,他得找个机会让钦差大人再见这小子一面才行。 张峦操心的不得了。 此时此刻,刘健已经惊得脸皮抖了三抖。 什么小金童的随从,面前那分明是锦衣卫千户陆塬! 别以为没穿飞鱼服,腰间没挂绣春刀,他就认不出来了! 刘健压下内心惊异,单请了陆塬进了内室说话。 “刘大人果真缜密,让朱公子的随从单独前去复述,想来是为了辩证咱们话中真假,所言可有纰漏。”张敬钦佩地道。 张峦赞同地点头。 张眉寿默默看了一眼给别人强行加戏的自家三叔。 内室之中,陆塬朝着刘健行了一礼,语气不卑不亢地道:“此番下官随殿下外出游历,隐瞒身份,乃是陛下之意——殿下说,见了刘大人无法行礼,恐惹他人疑心,故而由下官出面相见。” 刘健神色复杂地点头,心中腹诽不断。 陛下想磨炼太子无可厚非,可将人放到这种危险之地前来历练——陛下这是疯了吗? 他暗下就说,那些丹药真的不能多吃! 可陛下偏偏不听,果然将脑子吃坏了。 刘健在心里直叹气,觉得大靖朝的未来一片黑暗,可于这黑暗之中,他忽然窥见了一缕曙光。 对了,那小仙童的事迹……不就是殿下所为吗? 他暗下曾听王华说起过,道是殿下天资聪颖,心智沉稳……他还当是王翰林当上了东宫讲官之后,刻意跟他显摆,拍殿下马屁呢! 眼下看来,岂止啊! 刘健心神一振,连忙情真意切地询问:“殿下现在人在何处?一切可还妥当?” 得了陆塬肯定的回答之后,他又神色郑重地道:“虽说事态已经平息,可殿下身份贵重,如今出门在外不比京中安稳,陆千户还应处处当心谨慎,从出行到日常饮食,绝不能出一丝一毫的差池。” 陆塬一一应下来,同时在心里嘀咕了一句——还用得着你来说? 晚间,刘健正对灯整理吴怀敏一案的证词之时,忽听到仆人来禀,说是张监生前来求见。 “与张监生一同前来的,还有那位小仙童呢。”仆人深知自家大人对八卦之事的热衷,特地笑着提道。 刘健脸色一变,连忙搓着手站起身。 “快将人请进来。” 说话间,他忙亲自朝着外堂迎了过去。 237 理想的女婿人选 刘健来至外堂时,张峦在仆人的指引下,刚带着祝又樘走进来。 他边走边向祝又樘小声交待道:“精神头儿要足,不可左顾右看,口齿也伶俐些……” 来时,他已耳提命面了一路。 祝又樘虽心情复杂,却也唯有点头。 他原本当真不愿来,可张伯父叨咕了他一整日,一腔盛情实在难却——别人的面子他可以不看,可张伯父的面子,他却是一定要给的。 至于为什么?他也说不上来。 张峦交待完一抬头,见刘健竟亲自迎了出去,连忙带着祝又樘上前行礼。 可他这厢行了大礼,却见祝又樘只是微微抬手施礼,不由在心里着急地“哎呀”了一声——这孩子一到关键时刻,怎么净犯傻呢! “快给大人行礼。”他低声催促道。 说着,看向刘健,笑着道:“大人莫怪,这孩子生性纯直,乍见大人尊颜,一时只顾着瞻仰,竟将规矩忘了。” 祝又樘讶然。 他的前岳父不仅是个哭包,在解围拍马屁这上头竟也是极出色的人物。 “张监生这是哪里的话!”刘健连忙上前将张峦扶起,一边看向祝又樘道:“小仙童可是湖州百姓的大恩人,此番论起来,本官愧不能及,若要行礼的话,本官还应替湖州百姓向小仙童行礼才是啊!” 说着,就朝祝又樘深深施了一礼。 张峦惊诧地看着这一幕——竟还能这么干?! 祝又樘也诧异了一瞬。 他前世当真没发觉刘大人竟也如此……圆滑。 刘健看着面前气质不凡的孩子,努力压制着内情的激动之情。 “刘大人如此高风亮节,谦虚豁达,实在令人钦佩!”张峦回过神来,忍不住赞叹道。 说话间,又悄悄捅了捅祝又樘。 祝又樘明白了。 这是一个人拍马屁还不够,须得拉着他一起。 “……刘大人果真如传闻中一般心胸宽广。”祝又樘在心中叹了口气。 刘健受宠若惊地笑着摇头:“愧不敢当,愧不敢当——快请入座!” 又立即着人去上茶。 可偏偏有张峦拘着祝又樘,非要他先坐不可,刘健唯有紧挨着椅边虚坐着,且饶是如此,仍有如坐针毡之感。 张峦这才以眼神暗示祝又樘与自己一同坐下。 刘健瞧在眼里,只能在心里叹上一句——无知者无畏。 立在一旁的仆人却在心底犯起了嘀咕……大人素日里最爱探听八卦之事,怎么如今这小仙童就在眼前,却不见大人多问一句呢? 大人突然这么矜持,还真是让人不习惯呢。 张峦又似闲谈一般地将祝又樘的事迹与刘健复述了一遍,生怕刘健漏掉了什么,在得了刘健连连点头之后,他方才道明了自己的来意。 张峦献上了一折关于灾后重建事宜的提议。 刘健接过了看,而后称赞不止。 其上诸条提议不仅周密,足见用心程度,更难得的是,在针对时弊的前提之下,又做到了推陈出新。 张峦笑着说道:“大人谬赞了,实则这些提议本是家中犬子在信中之言。门下昨日与三弟谈起灾后之事,忽觉有用,便结合当下略作改动,想着若能呈于大人,许可尽绵薄之力。” 刘健忍不住问道:“张监生尚且年纪轻轻,想必令郎也当尚处稚龄?” “此乃家中长子,已有十二岁余。” 说实话,他当时看到那封信,亦觉得有些吃惊。 刘健由衷地道:“令郎这般年纪便能有这份见解,实非寻常人能比,来日前途不可限量。” 张峦客气地谦虚着。 刘健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睛忽然微微一亮,看向了一侧坐着的祝又樘。 “不知朱公子可看过张监生这份提议了?”刘健笑着说道:“听闻朱公子亦是天资聪颖,见识不凡——” 咳,他正愁找不到机会同殿下互动呢,正好借此来探一探殿下平日里的功课习到哪里了。 张峦听得眉头一跳——刘大人这是存心考验试探! 可这等复杂繁琐的东西,孩子家怕是听都听不大懂的,这不是硬要公鸡下蛋……存心刁难吗? 哎,没想到刘大人是这样想一出是一出的人。 张峦一时颇为后悔将祝又樘带过来。 见刘健已遣人将那份提议递到了祝又樘手中,祝又樘一脸平静地打开来看的模样,张峦在心里直叹气。 孩子,别强作镇定了,伯父知道你已经慌得不行了。 刘健得见此状,反而神定气闲地端起了茶盏,耐心等着。 祝又樘看罢之后,将手中信纸轻轻合上。 见太子殿下似要开口,刘健连忙将茶盏放下,作出洗耳恭听之态。 祝又樘先是表达了认同之意,指出提议中尤为可行的几处,并将见解融入其中,稍加补充。 此外,又以口头另行起草了几则新的提议。 刘健越听眼睛越亮,到了最后已是难掩激动之色——其中那么两条,完全是他才想到的,只是还未来得及去拟定而已。 张峦震惊之后,只剩下了怀疑。 枉他一直以来还认为自己博学多识,见解不凡…… 前有自家还未入书院的儿子,后有年仅九岁的朱公子……虽说后浪推前浪不是没有的事情,可他已经被碾压得体无完肤了该怎么办? 他不由看向刘大人,希望得到一些来自同一群体的安慰。 可刘大人看起来半点没受打击,脸上除了激动便是欣喜,放在茶几上的手都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这些且罢了,另还红了眼睛,似乎有一种想要老泪纵横的征兆—— 张峦羞愧了。 对于这样的好苗子,自惭形秽不可取,他应该给予期望和祝福。 如此一来,朱家这小子,果真让人越看越满意了。 啧,虽说人与人不能比较,可他往常竟觉得邓誉那小子天资极好……莫不是瞎了眼不成? 他家蓁蓁这样的好孩子,起步就得配一个像伯安那样的,而若谈真正的般配,还得像朱家小公子这样才貌双全的—— 至于家世,他并不在意,只要是清白人家就可以。 张峦兀自想着。 殊不知,他们走后,刘健也忽然盘算起了一件事情来。 “张监生方才说他家长子多大了来着?”为江山社稷而澎湃不已的心潮褪去之后,刘大人又有了新的惦记。 238 唆使 “似乎说是年满十二了。”仆人答道。 刘健目光闪动地点着头。 他家中唯一还未出嫁的小女儿,刚巧也是十二岁。 近年来,宁贵妃那妒妇一改性情,大肆张罗着替皇上扩充后宫,直将皇上当成生皇子的工具来使了! 可被管束了许多年的皇上竟也不争气地乐在其中…… 哎,真是国之不幸。 如今只要朝廷一声选秀令下,年满十三的女儿家便要停止议亲,若非如此,他也不能这么着急自家小女儿的亲事。 远在京城的张秋池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他正在书房里对灯读书,虚掩着的房门被叩响,小厮范九走了进来。 张眉寿临出门前,曾在暗下吩咐过他,要他贴身照料张秋池。 范九做事尽心周全,人又机灵,这些时日相处下来,张秋池俨然已将其当成了身边最可信的人——咳,最主要的还是,人是三妹给的。 “大公子,二姑娘被老太太罚去了祠堂跪着,不知是犯了什么错。”范九将打听来的消息说给张秋池听。 范九对张眉妍的做派向来有几分看不上,但张眉妍此番被罚得蹊跷,他这才多留意了一番。 张秋池眼中闪过思索。 松鹤堂内不时传出咳嗽声。 张老太太倚在床头,泛黄的脸上挂着未散去的怒气,三太太纪氏立在一旁替她轻轻拍背顺气儿。 “柳氏这贱妇当真是贼心不死,妍儿哪儿来的主意去厨房找人,十有八九还是暗下受了她的挑唆!”张老太太气得咬牙。 起初柳家人刚走,她为了不叫外人察觉到柳氏之死有异,便对外道柳氏生了重病,一日日给柳氏端去的汤药,实则是一种最迟只需二十日便足以致死的毒药。 她本想着,此般拖上大半月,再传出柳氏病死的消息,既解气又十分妥当,可眼下眼瞧着一整月过去了,柳氏竟还没咽气儿! 张老太太起初想,柳氏若不是金刚不坏之躯,那便是买到假药了! 她让二儿媳宋氏去查此事。 张峦出事以来,宋氏的镇定要强,让家中许多人都刮目相看。 宋氏只费了半日,便查清了事实经过。 药没有买假,只是被厨房里的人换了。 那煎药的婆子起初还嘴硬,待被打了两鞭子就全招了——她说是二姑娘张眉妍给了她五两银子,让她暗下换了药,还狡辩装傻说她只当都是治病的药,才答应了下来。 张眉妍被带到张老太太面前,哭着承认了,却半点没有认错之意,倒过来求着张老太太放她母亲一条活路,哭得可怜至极。 张老太太被她哭得头疼欲裂,忍耐着与她讲道理,她却均是不听,只顾求情,张老太太无奈,这才将人丢去了祠堂反省。 “再这样下去,只怕义龄也要被挑唆了。”张老太太叹着气道:“那孩子本就是个不成器的,稍有不慎,日后都是生事的料儿——” 宋氏与纪氏互看一眼,皆是听明白了。 柳氏不能再多留了。 “此事交由儿媳去办,母亲且安心歇息便是。”宋氏垂下眼睛说道。 哪怕日后会遭二侄女记恨,她却乐得当这个坏人。 那个毒妇,处心积虑地坏她的姻缘,害得他们二房鸡犬不宁不提,竟还三番两次地将手伸到了她女儿身上—— 她近来夜不能寐时甚至在想,若他们夫妻感情顺遂,丈夫定不会二次历事,说不定便能免去此灾了。 她知道这么想有怨天尤人的嫌疑,可如今绝望当前,她心中早已将能怪的全怪了一遍,包括自己。 “去吧。” 张老太太点了点头,默认了宋氏的话。 宋氏便与纪氏一同离开了松鹤堂。 宋氏回了海棠居,没有多做停留,点了两个粗使婆子,带上三尺白绫,便往后院去了。 到底柳氏抱病的消息传出去已经有些日子了,眼下怎么死已经不大重要,既有婆母首肯,她自是怎么利索怎么来。 张彦却先她一步带人冲去了后院。 守门的两个下人没能拦住,也没敢用真劲儿拦他——毕竟大老爷近来也病歪歪的,若在他们手下出了好歹,当真担待不起。 张彦踏入房内,目光搜寻到坐在墙角,披头散发的柳氏,立即咒骂着扑了上去,抓住她的头发,扬手便是一记耳光甩了过去。 “你这贱人竟还敢教唆妍儿!说,你究竟跟妍儿说了什么!” 被打了一耳光的柳氏却笑了一声。 她低低地说道:“当然是与妍儿说——她短命的二叔已经死了,老太太也病下了,如今家中一团乱,若是我能保住这条命,她就还是家里最贵重的二姑娘……” 她倒没想到养了个无利不往的好女儿。 若不是这段时日被人轻慢,心中发苦,又正值张峦出事,家中大乱,她这个好女儿只怕要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毒死。 “你这贱妇!” 张彦还想抬手,却被柳氏一把攥住了手腕。 柳氏抬起头来,眼神带着嘲弄:“别装了,你二弟一死,只怕你比谁都高兴呢……” “住口!你还敢提他!”张彦恨得眼睛似要冒火。 “呵呵。”柳氏轻笑出声,“我倒不知你这蠢货气得什么?我一未同你二弟有苟且,二未对不住你张彦分毫——反倒是你,抬了小妾进门还不够,又拿我的银子出去养外室,你还有脸骂我?” 张彦脸色涨红,气得发抖。 “我看你是疯了!” “我清醒着呢,反而是你一直太蠢。”柳氏语气仿佛带着引诱的意味:“你今日即便真杀了我,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反正如今你二弟也已经死了,你若将我从这里带出去,整个张家说不定都是你的了……” “贱人,别做梦了!” 张彦猛地将柳氏抵在墙壁上,双手扼住她的脖颈,眼神凶狠无比。 他的手越收越紧,柳氏瞪大眼睛挣扎着。 张彦看着她痛苦的模样,心中涌现出解气的快感,可耳边却一直回荡着柳氏方才的话。 整个张家…… 更重要的是,宋氏那丰厚之极的嫁妆…… 张彦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边忽然闪过一丝狞笑。 到时候,他再将这面前贱人千刀万剐也不迟! 张彦缓缓松开了双手。 此时,他听到身后传来了下人的声音—— “大老爷,二太太来了。” 239 张家情势 张彦站起身,脸上原本狰狞的神情渐渐恢复正常。 柳氏跌趴在地上,大口地喘息。 宋氏进来时,便瞧见了这幅情形。 她方才在路上已经听人报过,道是大老爷带人往这边来了,故而此时脸上半点惊讶也没有。 “我奉母亲之命有些话要单独与大嫂说——还请大伯早些回去歇息。”宋氏面无波澜地说道。 张彦闻声,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她。 年轻的妇人一身素蓝褙子,脸上脂粉未施,却仍光洁白皙。虽脊背挺得极直,下颌微绷,显出强硬的气势来,可那日益清减的身姿却如弱风扶柳,清瘦而柔弱。 张彦的眼神渐渐变得晦暗起来。 说句心里话,他嫉恨二弟的原因里,有一条就是他接连娶了两位正室都是中人之姿,家世更是平平——而二弟妹虽是出身商贾,半点不算尊贵,可宋家的财力摆在那里,实在令人眼红艳羡。 更不必提二弟妹又生得这般花容月貌了…… 二弟还真是从小运气就好。 可惜人的运气是有限的,早早用完了,这便落了个惨死异乡的命。 宋氏察觉到他异样的目光,微微蹙眉,语气冰冷地道:“大伯还有事?” 张彦语气平静地道:“我要将你大嫂带回去养病。” “大伯说什么?” 宋氏心中惊异,下意识地看向房内的柳氏。 柳氏已经站起身来,正拂着身上的尘土,见宋氏看过来,抬起头来无声笑了笑。 那笑容里仿佛藏着刀子。 宋氏定下心神,在心中冷笑不止。 张彦恨柳氏入骨,绝不会无端忽然转变了态度,结合张彦平日里的做派,似乎只有一个答案——这其后有利益驱使。 张彦根本没去理会宋氏的问话,偏转脸看向柳氏,丢下一个字:“走。” 说着,径直要踏出房门去。 在宋氏的示意下,她身后的两名粗使婆子上前拦住了二人去路。 “二弟妹想对我这个大哥做什么?”张彦沉声问。 “大伯若想走,随时能走,只是柳氏须得留下。”宋氏干脆撇了大嫂的称呼,语气冷冷地道:“大伯若想带走柳氏,须得先请示了母亲,若母亲准允,我才能放人。” “你敢拦我?”张彦语气鄙夷地道:“往常有二弟纵着你,我也懒得与你计较,可如今二弟已经死了,你以为你在我们张家还算个什么东西!竟也敢与我摆架子!?” 宋氏反唇相讥道:“大伯为人兄长,竟说出这等话来,才真正不是个东西!” “你真是放肆之极!单凭你侮辱长兄这一条,我便能将你逐出张家!”张彦脸色铁青着道。 “父亲母亲尚且健在,还轮不到大伯来说话。”宋氏看向身后的芳菊:“速去将此事禀于老太太。” “你以为抬出母亲,便能压得住我?别妄想了!” 张彦抬起手,其身后的十来名手中执棍的仆从便站了出来。 “今日我管你是谁,你若敢拦,就别怪我不给死去的二弟面子了!”张彦眼神凶狠阴沉。 “太太,咱们先走……”赵姑姑连忙上前拉住宋氏,低声劝道:“且由他发疯去,咱们先去老太太那儿,总归人也跑不了。” 眼下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宋氏抿紧唇,微一点头。 丈夫归来之前,她必须得保重自己。 宋氏转过身,红着眼睛快步带着赵姑姑离去。 看着她的背影,柳氏抬起头,得色之下更有滔天恨意。 柳氏被张彦接回大房养病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张家。 下人们多在暗下议论纷纷。 张老太太让人去请了张彦足足三遍,皆不见人过来,气愤之下,拖着病躯下床要亲自去往大房。 可人还没出得了松鹤堂,便昏厥了过去。 次日一早,张眉娴冲去大房,却见柳氏已然收拾一新,坐在堂中品茶。 “父亲呢!”张眉娴皱眉问道。 “你父亲自然是回翰林院去了,哪儿能日日耗在家中。”柳氏上下打量着她,冷冷地道:“倒是你如今越发不懂规矩了,见了我这个母亲,既不行礼也不请安,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老太太教养无方?” 说着,便与身侧婆子说道:“将大姑娘带去院子里,好好教教规矩。” 张眉娴冷笑一声,冲着那婆子抬腿便是一脚。 “你算得上什么母亲?这个家里且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反正如今家里已经不能再乱了,她也懒得去顾忌那么多了! 最坏的结果大不了一辈子不嫁人,她宁可死,也再也不要受柳氏拿捏半分! “我看你真是反了天了!”柳氏气得站起身来。 那婆子咬着牙还要上去,却见张眉娴猛然抓起一旁的茶壶,扬手就砸向了她的头。 “不长眼的狗东西!”张眉娴恨恨地骂道。 婆子捂着流血的额头痛叫起来,张眉娴已经红着眼睛跑出了大房。 柳氏直被气得吐了血。 她虽后来换了药,可先前吃进去的却也是实打实的毒药,不至于要命,却伤了身体根本。 大房一时忙乱起来。 消息传到张眉娴耳朵里,本正抹眼泪的女孩子立即轻笑出声。 看来她多少还是有些用处的。 祖母若是醒了,八成也要夸赞她的。 可是,接连五六日下来,张老太太都没有转醒的迹象。 此事由宋氏操心着,大夫请了一个又一个,药方子也来回调换,针灸也都使上了,偏偏人就是醒不了。 “可是药里头有什么问题?”纪氏暗下与宋氏提醒着问道。 府里的下人个个懂得见风使舵的道理,二爷出了事,三爷是庶出又不在家,老太太也昏迷不醒——这些人瞧出如今情势不对,几乎个个都偏向了重新回到了翰林院的张彦那边。 如今说是宋氏掌着中馈,可真正能使得动的人,不过是院子里的几个知心人罢了。 所以,纪氏才会疑心老太太的药被人动了手脚。 宋氏却摇头。 “我早猜到了这上头,让人收了药渣子出去找人验看,均是半点问题也没有的。” “那……”纪氏直皱眉。 难道真是婆母的身子彻底垮了不成? 可婆母是出了名儿的爱惜身子,又向来身体健朗,怎么说垮便全然垮了呢? 哎,许是二伯出事,对老太太的打击委实太重…… “他们眼下是冲着我来的。”宋氏对纪氏说道:“日后你还是别再来海棠居了,他们说什么,你能敷衍便敷衍,千万别再为我出头。如今三叔不在家,你还要照看好四丫头和三哥儿。” “二嫂,你说这话当真没意思了。”纪氏叹气道:“你也不必多说……我自己心里头有数儿。” 宋氏心思复杂沉重。 纪氏走后,她唤来了赵姑姑。 赵姑姑听完宋氏的交待,惊得变了脸色。 240 翻墙是不可能的 “这……”赵姑姑一时说不出话来。 二太太竟要她带两个小公子离开张家,投去宋家! 眼下家中形势不妙,她也是知道的,可乍然听得宋氏这般吩咐,赵姑姑还是有些回不过神来。 “他们还小,我不能让他们冒险。倘若我出了什么不测,父兄和长姐也会尽力照拂他们的。” 见她似乎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赵姑姑不禁着急起来:“就不能先传个信回去……” 宋氏断然摇头。 “且不说来回传信至少也要一月之久,远水难救近火。单说此乃张家私事,总不宜让宋家过多牵扯进来,俗话说,民不与官斗,何况这里又不是苏州……我不想、也不能再拖累宋家了。” “那……太太何不也回宋家暂避一二?”赵姑姑道:“您便是光明正大地回娘家探亲,他们总也不好多说什么!” “暂避?家中正值多事之秋,只怕这一避,就再也回不来了。我为何要给他们机会往我身上泼脏水?”宋氏眼神定定地道:“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等着老爷回来。” 况且,真较量起来,指不定谁输谁赢呢! 如今她半点不迷糊,眼前也是清明的,真论起来,她可半点不怕大房那对蠢货! 没准儿不必等丈夫回来,她便能将家中这些碍眼的东西清扫干净了。 见宋氏一意认为张峦没死,和这幅与未出阁时一般要强固执的模样,赵姑姑心底酸涩难当。 她往前总说太太脑子里生了锈,可眼下她倒嫌太太脑子里的锈还是生得太少。 “那奴婢也跟着太太一同留下来。” “不可,除了你之外,我谁也不放心。”宋氏语气坚定地道:“今晚你便带着他们走,带上我的书信。” 说着,就命芳菊取来了笔墨。 赵姑姑背过身去,悄悄擦着眼泪。 …… 次日午后,王守仁带着小厮去了苍家。 苍鹿穿一身枫红裙衫,将裙摆塞进裤腰里,又绑了袖子,正在院子里练剑。 “你这三脚猫的剑法,快别练了,我有要事与你说!” 王守仁语气焦急。 苍鹿立即收了剑,交到一旁下人手中,接过帕子擦脸,边往屋子里走,边与王守仁问道:“可是为了蓁蓁的事情?” “你既知道,还有心思在这儿练剑?” 二人走进堂中,苍鹿命人将堂门一关,堂内顿时变得昏暗起来。 “蓁蓁兴许出事了。”王守仁走不安坐不宁的,“这些日子我早发觉不对劲了,即便真如徐二姑娘所言,是张二伯出了事,张家却也不该拘着蓁蓁这么久……” 又不做停顿地道:“还有,今日我特地留意着,鹤龄与延龄竟也不去私塾了!张家……十有八九是要有什么不太平的事情发生了。” 连他母亲也发觉了不对,今早还同父亲念叨来着。 可这到底是别人家的事情,他们在明面上也是不便多做探听的。 “蓁蓁若非不在家中,便是出事了。”苍鹿接过话,却是极笃定的语气。 “你也这样认为?”王守仁皱着眉。 “不是认为,而是断定。”苍鹿神色担忧地道:“……我让人给她送去了豌豆糕,今早特地跟张二伯母问起,张二伯母竟说蓁蓁很喜欢,吃了许多。” 这些日子他见不到蓁蓁,隔三差五便会送些解闷的小东西或是她喜欢的小吃食过去,本是想逗逗她开心。 直到昨日里,他灵机一动,差人送了豌豆糕过去—— 王守仁神色顿变。 “张家里的那个,只怕是个假蓁蓁……” 蓁蓁最为厌恶豌豆做成的糕点,这样的小事,张伯母兴许不知晓,可他们却比谁都清楚! “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现在才跟我说?”王守仁皱眉道:“且你方才竟还在练剑——你心中到底还有没有义气二字了?” “我怎么不讲义气了?我可是担心得连午饭都没用。”苍鹿坚决不背这样的黑锅:“再者道,我练剑那是为了以防万一,好保护解救蓁蓁呢……” 王守仁不由沉默了一瞬。 没用午饭,那应当是真的担心狠了。 可临阵磨枪有什么用? “可现如今急也没用,张家人有意瞒着,咱们也不能硬闯。”苍鹿忽然压低声音道:“我原本正打算练完剑去找你商议此事呢——” 二人默契十足,王守仁又极聪明,当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是说,咱们偷偷溜进去察看真相?” 苍鹿郑重点头:“待天黑了,咱们便行动。” “好,此事你知我知,绝不能泄露出去。”王守仁边说,眼中便飞快地盘算着。 夜间,张家后墙下,却出现了一堆黑乎乎的身影。 苍鹿皱着眉不语,可对王守仁的不满之意已经溢于言表。 说好的“你知我知,绝不泄露”呢? 带上小厮把风且罢了,可为什么徐永宁和徐婉兮也来了? 王守仁将他拉到一侧,低低地道:“徐二小姐与蓁蓁也是交好的,有个女儿家跟着咱们一起,也不会有损蓁蓁名声。” 苍鹿点点头。 这个解释他勉强接受了。 “那徐二公子又是怎么回事?”他低声问。 “笨,当然是背黑锅了。”王守仁理所当然地道:“万一被发现了,有他在,还有咱们什么事儿?” 咳,他可没有强迫谁,这种事情大家都是你情我愿、心知肚明的。 苍鹿沉默了一瞬,复才道:“……好吧。” 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徐永宁此时正仰着头,发愁地问:“这墙这么高,怎么翻得进去?” 翻上去容易,踩着下人肩膀就行,可上去之后呢?墙内又无人接应。 王守仁:“谁说要翻墙了?” 翻墙是不可能的,太危险,他这么稳妥的人怎么可能出这种主意? “那咱们怎么进去?”徐婉兮着急地问。 王守仁指了指墙下的一堆杂草。 徐永宁求知心切,立刻蹲下身将那丛杂草扒开—— “这里有个隐蔽的狗洞!” 徐婉兮诧异地看着他。 狗洞就狗洞,语气这么惊喜干什么?钻狗洞是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情吗? 她这么尊贵的世家小姐,怎么可能钻狗洞? 除非……别人先钻…… 看着王守仁几人都依次钻了进去,徐婉兮连忙在心里改了口。 241 “怪力” 她咬着牙,动作笨拙地爬了进去。 而后,守在外面的仆人就听得洞内传出女孩子恶狠狠的威胁:“今晚之事,若敢说出去,我就割了你们的舌头!” “我们什么都没看见……” 徐婉兮这才起身,拿帕子拍打着身上的尘土草屑。 “这么隐蔽的狗洞,你是怎么知道的?”徐永宁边走边问王守仁。 “我见张家老太爷钻过。” “快别说话了,以免被人发现。”苍鹿低声提醒。 虽说他们为了谨慎起见,特地将时辰推到近子时才行动,按常理来说众人正该是沉睡之时,可加倍小心一些总没有错。 几人连忙噤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摸黑朝着张眉寿的院子走去。 此时,张秋池躺在床上,仍未合眼。 他早已熄了灯,却因心事重重而无法入眠。 黑暗中,少年人一双眼睛仍旧清澈,只是其中神色却闪烁不定。 他始终不知柳氏犯了什么错,才会被关入后院柴房,但他知道……姨娘自缢之日,也恰好是柳氏出事的时候。 但世间不会有那么多的“恰好”。 更何况,在那之前不久,他才查出柳氏外祖家长居湘西,而姨娘与父亲牵扯上的那一年,柳氏恰好就在湘西。 他知道,姨娘被逼自缢,必是犯了不可饶恕的过错…… 而柳氏不比他那身份卑微的姨娘,轻易了结不得,所以先有柳家人登门,后有柳氏被终日囚于后院。 柳家人像是默许了什么。 将一切默默看在眼中的他,本也以为柳氏的结局应与姨娘一般无二,可张眉妍不知因何被罚之后,这些时日一直耿耿于怀的大伯竟忽然将柳氏从后院带了出来…… 而后,祖母昏迷不醒,家中的气氛变得越发古怪。 他常让范九在下人中去暗下探听,故而对下人们渐渐偏向大房的迹象已了然于心。 他作为家中身份尴尬的庶长子,似乎本不该过多掺和此事。 可是,除了庶长子的身份之外,他更是二房的儿子。 即便没有三妹临走之前的交待,他亦要尽力保护好母亲。 张秋池悄悄握紧了一直攥在手中的荷包。 待天一亮,他便去海棠居与母亲当面商量“应敌之策”——哪怕母亲并不愿见到他。 张秋池正深深思索之时,忽然听得一声“吱呀”的轻响。 似乎是从窗棂的方向传来的…… 京城燥旱,他夜里总会将窗子留一道缝隙通风。 可这声音倒不像是窗棂被风吹动…… 下一刻,他恍惚间似乎看到了一道黑影——旋即,他便清晰地察觉到……房里多了一个人! 张秋池惊骇之余,脑海中迅速运转,无数念头齐冒,心底最终只剩下了一道声音—— 这是个机会! 他忍着没有出声,猛地闭上眼睛,尽量调均呼吸,内侧的手却缓缓朝着枕下摸索而去。 那道黑影脚步极轻、缓缓地朝着床边靠近。 黑影驻足,双手举起一把锋利的短剑,直冲着张秋池的心口处刺去! 谁料他视线中原本沉睡的少年人忽然一个侧翻,可因到底并非习武之人,闪躲终究有些不及时,那剑便刺入了张秋池的右肩之上。 黑衣人意外之时,正要拔剑再次刺去,却见面前寒光一闪,张秋池手中挥着的匕首竟划破了他的胸膛! 他痛哼一声,忍不住咬牙骂了句娘,仗着年纪身高和力气的优势,一把攥住张秋池的手腕,用力反折,另一只握剑的手再次举起—— “范九!有贼!” 情急之下,张秋池喊出声。 而此时眼见那短剑朝着自己逼近,张秋池力气渐渐不敌之际,忽觉瞳孔剧烈收缩,身体各处竟陡然传来一阵难言的疼痛感。 那疼痛感瞬间增大,竟让人无法承受,仿佛身体骨骼碎裂开来。 下一刻,那黑衣人的身形忽然剧烈地颤抖抽搐起来,身体不受控制地朝着后方重重弹去——像是受到了什么力量的重击一般! “啊!” 范九举灯冲进来时,就见一道人影倒在桌边,且正失声惊叫着,声音满含惊恐。 范九顾不得许多,当即摔了灯,欲上前将人擒住,可那人奋力爬起身,不做停顿地便朝着窗棂的方向奔去! 范九追上前,却只在窗棂前堪堪抓住对方的一方衣角。 他下意识地就要跟着翻出窗去,可此时惊觉并未听到张秋池的声音,连忙朝着床边跑去。 “大公子!” 范九手指摸到黏稠的鲜血,立即大惊失色。 失去的意识的张秋池没有半点回应。 很快,府中上下均被惊动,灯火相继亮起,仆人护院举着火把开始搜寻刺客踪迹。 王守仁一行人慌得不行。 “咱们这么小心,竟也能被发现?”徐永宁抓狂而崩溃。 张家这些下人的警觉性简直过分了! 如此优秀,他们怎么不干脆去当锦衣卫! 而不消去想的是,事发之后,背锅的人定然是他!毕竟谁让他名声最差呢? 若是见到张姑娘平安也且罢了,这锅背得也算值当,可偏偏什么消息都还没得到—— “现在怎么办?”徐婉兮着急地问。 “别慌。”苍鹿凝神听着各处动静,低声道:“这些人方才是从最西面的院子喊起来的,想来并非是被咱们所惊动。” 徐永宁惊诧道:“你的意思是,今晚张家还进了别的贼?” 徐婉兮与王守仁皆发愁地看向他。 这才哪儿到哪儿,就自招成贼了! “这显是出事了……”王守仁当机立断地道:“此时不宜久留,若是被捉住了,说不定要牵扯上什么其它的大麻烦——咱们走!” 几人互视一眼,皆是点头。 他们虽有着孩子气性,却也分得清轻重缓急,他们可以任性,为了朋友也不怕受罚,却不能在大是大非上拖累家中长辈。 反正狗洞在手,改日再来也是一样的! 几人原路原洞返回。 等在外面的仆人眼瞧着张家起了动静,早已着了急,此时见各自的主子钻出来,连忙迎上前。 一行人刚要离开,却听见门被从里面打开的声音。 一道人影从张家后门中匆匆跑了出来。 242 非死不可 那人提着灯,步伐焦急。 既提着灯,便不可能是刺客盗贼一类,想来十之八九是张家人。 王守仁心中有了判断,便暂时放下了防备,眼睛微转,立即走上前去。 若是他相熟的,说不定能借机打听到些什么——张家的事便是蓁蓁的事,蓁蓁的事,便是他和阿鹿的事。 有些事情大人们无法出面,孩子的身份却多了一重便利。 苍鹿亦提步跟上。 “王公子,苍公子?”对方在此处见着他们,显然很惊讶。 王守仁看清他的脸,也颇为意外。 “范九?” 他自然知道范九现如今在张家做事。 这些日子他也想过找范九打听,可范九成日窝在府里不出门儿,他压根儿没机会与之碰面。 此时撞上了,王守仁不禁觉得惊喜,下意识地想要跟范九打听或是试探些有关张眉寿之事,话到嘴边,却暂时了压下这个心思,而是问道:“我们遛弯儿经过此处,刚刚听到你们府里咋咋呼呼的,可是出什么事了?” 这才是眼下的紧要。 对于大半夜一群人出来遛弯这种脑子有病一般的行为,范九已懒得去吐槽深究,只语气急切地道:“我家大公子不慎受了伤,我正要去请郎中!” 眼下正值深夜,郎中怕是不好叫,他唯恐其他人办事不利索再给耽搁了,这才自己亲自去找。 说着,他匆匆朝几人行了一礼,无暇多做停留。 “等等!” 王守仁从吃惊中回过神来,连忙追上前去。 “我知道哪儿有医术高超的郎中,我随你一同去,必能请得动他!” 什么“不慎受了伤”,显然只是对外的说辞,看范九急成这般模样,张秋池必然伤得不轻,且定与张家此时的混乱有关! 他还记得,曾给张秋池卜过卦,算出张秋池将有大劫……虽说与张眉寿在西漕河边守了许久无果,可他心中始终念着那一卦。 他还算出张秋池的生门在蓁蓁身上,而他今晚正是为了蓁蓁而探入张家,才得以在此处遇到范九……若是他能助范九及时请到一位得力的大夫,那张秋池此劫说不定便可破了! 王守仁紧张又激动。 范九一路跟着王守仁出了小时雍坊,最终在附近的一处背街而建的宅院前停了下来。 门被拍得哐哐作响,惊醒了熟睡中的主人。 “何人叩门!” 很快有脚步声传过来,并着不耐烦的质问声。 这院子的主人显然脾气不大好,声音略显苍老,却中气十足。 范九不禁在心中念叨了起来:好些脾气大的郎中,被惹得烦了说不给治就不给治…… 还好他来时就想到了这种可能,早有准备——若对方恰是那样的人,他便是拿出刀子威胁,也要将人带回去给大公子治伤! “求傅老先生救命!”王守仁大声回道。 门刚巧此时被打开了一道缝儿,里头的人闻得此言,手上一顿,就要重新将门合上,边骂道:“滚滚滚!我又不是做郎中生意的!” 范九却眼疾手快挡在门缝中间,挤了进去就去拉人。 “求求您救救我家大公子,必有重谢!人命关天,您若不答应,小人也只有得罪了!” 说着,就要去摸匕首。 发髻花白的老人一听瞪直了眼,正还要骂时,却见王守仁取出一枚玉佩,示于他面前,道:“傅老先生,此乃公子之意!” 对方到了嘴边的脏话立即乖乖咽了回去,张了张嘴,回过神立即向范九问道:“受得什么伤?” “应是刀剑所伤!”范九默默收回匕首。 傅明听了,连忙道:“等着,我去取药箱!” …… “大夫来了!” 范九将人带回时,宋氏正站在张秋池房内守着。 “有劳大夫了!” 她侧身让到一侧,神色着急地催促道。 且不说眼下她的心结已经打开,即便是从前她痛恨苗氏时,却也从不曾有过盼着张秋池出事的念头。 尤其眼下家中又正值混乱,她更加不愿张秋池有事。 想到一种可能,宋氏心底甚至涌现出自责之感——她想过柳氏会有拿鹤龄延龄来威胁她的可能,却不曾想过柳氏会对张秋池下手,且这般突然,这般大胆。 可真的是柳氏吗? 宋氏攥着帕子,见大夫替张秋池清理包扎了伤口,忙上前询问伤势情况。 傅明的神色却有些费解。 宋氏立即让人将门关好,又命丫鬟守在外面。 傅明这才道:“伤在肩膀,并非要害之处,伤口也不算太深……按理来说,不该出现昏迷之态。” 宋氏反应极快地问:“那会不会是刀剑上有毒?” 傅明却摇头,又重新替张秋池把脉,却仍没有确切的什么说法。 “兴许是惊吓昏厥。”他最终只能道:“且歇养着,若一日之内仍没有转醒的迹象,老夫便再来一趟。” 宋氏唯有点头。 见傅明已开始收拾药箱,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忽然闪了闪。 “大夫看着眼生,还未请教贵姓——” 宋氏一边让芳菊送上诊金,一边问道。 那诊金丰厚之程度,让傅明不禁动了动眉。 他受托付而来,本未打算收取诊金,可对方既主动给了……咳,他也没有推辞的道理。 “老夫姓傅。”他呵呵笑着道。 范九在一旁直抽嘴角。 这老先生还真是半点不掩饰自己见钱眼开的性子啊。 见二太太朝着自己看过来,范九连忙道:“是王家小公子带奴才去请的傅老先生。” 说话间,悄悄对宋氏点了点头。 宋氏便知道,眼前之人大约是信得过的。 “我想请傅老先生帮一个忙——”宋氏看向床上的张秋池,低声说道:“若有人问起,老先生便道……大公子伤势太重,昏迷不醒,活不成了。” 这话说得直白且狠,傅明听得笑意一凝。 范九回过神来,忙朝着傅明揖礼:“请老先生相助。” 二太太想得很对,既有人想让大公子死,那大公子定是“非死不可”的。 一次不成,只怕还要再次下手。 倒不如“遂了对方的意”,既可保大公子安全,也能瞧出对方用意究竟何在。 这是一举两得之策。 傅明无声点点头。 宋氏便让芳菊将人送了出去。 宋氏在椅上坐下,将范九唤到了面前。 “你贴身伺候大公子,可知此物从何而来?” 243 “真龙” 范九定睛去看宋氏手中的荷包。 “回二太太,这荷包乃是大公子的贴身之物。”范九如实答道。 宋氏自是知道这荷包是张秋池的东西,且从其上刺绣来推断,定是苗氏所留遗物。 但她问的却不是这个荷包。 她将打开的荷包放到一侧小几上,“你且看里头装着的是何物——” 范九忙去察看。 里面竟装着不少黑灰色的细粉末。 他以手指去触碰,放到鼻间嗅了嗅,皱眉道:“这似乎是香灰……” 可大公子将香灰装在贴身的荷包里作何? 见他似乎也不明所以,宋氏又问道:“这几日大公子都去了何处?可有什么异样举止?又与你说过什么值得留意的话?” 范九细细思索着。 “大公子这几日并未出门,只去松鹤堂看望过老太太数次。”说到此处,他亦不瞒宋氏:“大公子认为老太太此番昏迷得蹊跷,对此有些疑心。” “他倒也警觉……”宋氏看着床边一旁的短剑和匕首,若有所思地说道。 那匕首显然是张秋池的,他贴身藏放,必是早有防备。 宋氏将荷包接回,放到鼻间嗅了嗅。 香灰已失了原本浓烈的香气,可依稀也有淡香入鼻。 这香气似乎在何处闻过—— 宋氏努力分辨之时,范九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走到床边,查看起了张秋池的双手。 “二太太……大公子的右手手指有些烫痕。”他转回身,压低声音说道,“今日午后,大公子曾去过松鹤堂——” 宋氏眼睛微微睁大。 是了……她便说这香气闻起来熟悉,原来是婆母房中所焚! 老太太常年有着焚香的习惯,香料却与普通的熏香不同,大多是老太太口中有益身心的“养生佳品”……老太太养生,总是无孔不入的。 宋氏已然站起身来。 她看向床上的张秋池,心中波动感慨。 这孩子不止警觉,还心细如发……且丝毫没有为自保而置身事外。 这是个好孩子。 她抓紧手中荷包一刻,交到范九手中:“晚些你再去找傅大夫……托他好好验一验,瞧瞧这香灰里可有什么异样。” 张秋池自幼养在苗氏身边,苗氏既通医道,想来他多多少少也有些耳濡目染。 若非察觉到了什么,他应当不会悄悄藏了香灰带走。 范九郑重点头。 殊不知,此时的傅大夫,已被柳氏请了去。 傅大夫望着摆在面前的银锭子,眉目间有些迟疑。 才一小锭银子,方才他在二太太那里可轻轻松松得了一张五十两的银票哩…… 这大太太当的,出手未免太寒酸。 “人命关天,老夫不敢轻易冒险。”他摇着头,就要告辞。 “大夫且慢!” 柳氏咬咬牙,又让人取了一锭银子过来。 瞧这狗郎中一身粗布衣裳,没想到竟这般贪婪! 傅明动了动眉毛,却笑着看向了柳氏的脸。 柳氏脸色一变。 这老头子盯着她的脸看干什么?莫非在打什么歪念头! 呵呵,她就知道,她此番被那老婆子毒害以来,日益消瘦,满面病容使人我见犹怜……别问她为什么这么想,因为宋氏那贱人现如今也是这幅惹人怜惜的模样,张彦那死蠢的货,眼睛都要看直了! 柳氏正忍不住要出言呵斥时,忽听傅明笑呵呵地道:“太太头上这金钗当真漂亮地紧……” 柳氏脸色一黑,心下莫名气愤,便是这气愤之情的推动下,使她当即拔下金钗,丢到了一旁的托盘中。 傅明立马藏进了袖子里,并那两锭银子。 “东西收了,大夫可要将事情办得圆满才行。”柳氏冷冷叮嘱道。 “那是自然。”傅明应下,道:“保准不出一日……” 有银子不要是傻子。 柳氏淡淡“嗯”了一声,让人将这糟心的郎中请了出去。 都怪管家那蠢货,没能取了张秋池性命不说,还被吓得丢了魂儿一般,连连地说张秋池身上有了不得的暗器、有毒,又说自己好似被雷劈了一遭…… 想到他那幅半张脸似乎被火烧烫到、皮开肉烂的模样,柳氏不禁有些恶心。 显然是不小心打翻了火盆或滚水,却跟她扯这些疯话,分明是事情没办成存心找借口! 没想到这该死的东西竟是个这么不得力的,险些被人发现不说,还白白让她赔了两锭银子一支金钗。 不过—— 她日后还愁没有银子么? 柳氏忽而笑了起来。 该死的死了,更该死的也都快要死了……到时整个张家都是她的,她有钱有儿子,又大仇得报,便什么都不怕了! 她要让那短命鬼在下面好好看看,辜负她的下场是什么…… 柳氏笑声冰冷怪异,一旁的丫鬟忍不住觉得脊背发寒。 此时,柳氏的贴身婆子走了进来。 “大太太,不好了,听青梅说,大姑娘不见了!” 柳氏神色一变。 “不见了?可仔细找过了?” “松鹤堂,和府里各处都已找过了。青梅说,大姑娘房里的窗子是开着的,想是……趁着方才府里乱哄哄的,偷跑出去了。” “这群废物,连个人都看不住。” 柳氏气得骂道。 可她心里半点不认为张眉娴能坏了她的事。 偷跑出去又如何?她要做的事情,摆在明面上,闹到官府去,也是不输半分理的。 况且,许是这贱丫头瞧清了情势,怕她秋后算账,吓得不敢再在张家待下去了也是有可能的。 手无缚鸡力,自幼娇生惯养,被恶人凌辱再丢了喂狗,再妥当不过。 柳氏无声冷笑。 天色似亮未亮,薄云拂过星子。 大永昌寺,密室之中,继晓以指尖之血滴入星盘。 半晌,他盯着星盘上的变动,唇边缓缓扬起了笑意,那笑意越来越浓,溢入眉眼。 “师傅,真龙之子劫数已破。”僧人章拂双手合十,敛目道:“师傅果真神机妙算。” “应是那变数之力。” 继晓幽深如墨的眼瞳中满是难以遏制的波动。 他既一眼便能看出那是个“变数”,想来这“变数”本就是由他促成。 万物轮回,他等到这一日,着实不易,却极值得! 谁说人不能逆天而为,师傅口中所说的“天意”,到头来还不是由他随意掌控…… 他仰头笑出声来。 244 “张秋池之死” 这笑声荡漾在密室之中,许久才止。 “既其命劫已破,便该回来了——眼下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其藏身之地。”继晓转过身,吩咐道:“京城与湖州两地,当命人于暗下严密搜找。” 听闻那小姑娘在湖州做了一件大事。 既无数湖州百姓的命数得以改变……那真龙之子许就在这些人之中。 只是人多且杂,大海捞针,找起来必然费时费力。 可依照他最近一次的推演,还有至少七八年之久,方能等到那一日的到来,只需在此之前将人找到便可——这么久的时间,想必足够了。 他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弟子遵命。” 章拂离开了密室。 此时,天色已经放亮。 他一路来至大永昌寺后院,无数僧人向他行礼,并不少人暗暗投去艳羡的目光。 这么年轻便当上了大国师的亲传弟子,实在让人羡慕。 章拂从禅房中取了幂篱,牵马从后门离开了寺院。 “你们想干什么!” 清早后山寂静,少女惊慌失措又夹杂着羞恼的声音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男人粗鲁的奸笑声传开。 章拂面无表情,视同未闻,跃上马背。 可那少女的声音还在不断传开,她显是怕极了,声音已带上哭意。 这似哭还忍的声音,在章拂脑中荡漾开来,似有几分熟悉,这熟悉感终于使他眼中有了波动。 他拍马而去,只见三名身穿短褐的男人围住了一名少女,少女手中高高举着剪刀,明艳却苍白的脸庞绷着紧紧的,神情决然,手中的剪刀似乎下一刻就要刺向他们、或是自己。 章拂认出了这些男人。 大永昌寺已经完工,这些人本该领了工钱离去,却仍赖在寺院中吃喝,他已下令命僧人驱逐。 看着三名男人几乎同时倒地,连叫声都来不及发出,和他们胸前的血洞,张眉娴手中剪刀跌落,连连后退。 “不必害怕,没事了。” 马上的人罩着幂篱,然一身僧衣僧鞋格外醒目。 “多、多谢师傅相救……”张眉娴靠着一棵树,语气战栗着道谢。 只是,僧人不是都不杀生,以慈悲为怀的吗…… 余惊未了之时,她胡乱地想着。 那僧人隔着幂篱看了她片刻,便拍马离去。 张眉娴兀自给自己压惊,擦干盈在眼眶中始终没有落下的眼泪,重新将那把防身的剪刀捡起来。 此时,她忽然听到马蹄声响起,正如惊弓之鸟一般戒备时,却见是那名僧人去而复返。 “你为何独自出门?可需我送你回城?”对方问道。 张眉娴怔然了片刻:“你可是……章拂法师?” 这声音她听得有些耳熟。 对方无声默认。 “多谢法师。我不回城,我须得赶去雨桐县……”她神态坚定地摇头。 章拂沉默片刻,驱马至她身侧,朝着她伸出手去。 “我送你去。” 晨光在他身上投下层层光晕,张眉娴忽然失神。 …… 翌日一早,张秋池“伤重身亡”的消息传入了柳氏耳中。 柳氏精神一振,当即召集所有下人去了前院,又命人去翰林院传信给张彦。 “请二太太三太太同去前院。”她似笑非笑地吩咐道。 消息传到海棠居,宋氏与传话的丫鬟说道:“我身体有些不适,不便走动,大太太若是有事,还请移步海棠居来与我当面说。” 丫鬟唯有将话传给柳氏。 柳氏气得摔了茶盏。 “这贱人现在还跟我摆架子!” 一旁的贴身嬷嬷劝道:“太太不必动怒,现如今您跟她还有什么可置气的……” 柳氏脸色稍缓。 说得对,不必与一个死人计较。 不就是海棠居么,她跑一趟就是了,到时反而更方便行事。 柳氏起身,带着人往海棠居赶去,又吩咐丫鬟将下人全部聚集到海棠居。 她到时,宋氏坐在堂内吃茶,纪氏陪在一旁说话。 柳氏面上浮现冷笑。 她这个三弟妹,竟也是个没眼色的蠢货,时至今日还看不清形势。 宋氏抬头看向柳氏,又看向院子里。 下人丫鬟婆子依照等级高低顺序,站了大半院子。 “柳氏,不知你这是要做什么?”宋氏冷声问道。 见她当众这般称呼自己,更连起身都不曾起,柳氏神色转寒。 宋氏这个贱人…… 她若非是顾忌宋家,早送其去见阎王了,也用不着这般大费周章! 为了让宋家来日无法追究,她只有耐着性子演一出戏。 “看来是二弟出事对二弟妹打击太大,如今竟糊涂得连大嫂都不会喊了。”柳氏冷笑着说道。 宋氏笑笑没有说话。 柳氏一拳头砸在棉花里,按下不甘,又眯了眯眼睛问道:“池儿好歹是家中长子,是你二房的孩子。他如今人都没了,二弟妹竟还笑得出来,这般铁石心肠,说出去只怕骇人听闻。” “这与你无关。”宋氏神定气闲地去端茶。 “二弟妹果真狠心。”柳氏冷笑道:“我知道你恨池儿的姨娘,却也不该这般对待一个无辜的孩子!此番池儿被害身亡,你作为嫡母难道也准备不闻不问,就眼睁睁看着他白白丢了性命吗?” “那你说该如何是好?”宋氏平静地反问。 “自然是找出杀害大公子的真凶!以正家法!”柳氏答得义正言辞。 宋氏皱眉:“家法?难道你认为是自家人下的手?” “池儿为人谨慎和善,与外人拌嘴都是没有过的事情,更别提是足以招来杀身之祸的纠葛了——且出事当夜家中上下戒严,凶手既能在众人眼皮子底下消失,十之八九是有身份做遮掩的家贼!”柳氏断言道。 “听你这语气不像是推测,倒更像是亲身经历了似得。”宋氏冷笑一声,意有所指地说道。 “真相未水落石出之前,二弟妹还当慎言。” “那你想怎么查?”宋氏看向院中的下人:“难道凶手会在这些人当中不成?” “不无可能。只需依次询问当夜出事之时各人在何处、身边之人可有异样,定能查出些蛛丝马迹。”柳氏神色笃定地道:“一个人可以撒谎,但不可能每个人都帮着他撒谎,总会有纰漏。” 纪氏与宋氏互看了一眼。 “那且问吧。”宋氏浑不在意地道。 见她这幅高高挂起的态度,柳氏更觉运筹帷幄。 她命心腹嬷嬷前去查问,又让二管家带人在一旁详细记录各人所言。 查问过大半,果然出现了一名十分可疑之人。 245 指认 那是一名粗使仆役,年约三十上下,负责前院洒扫,平日里少言寡语。 “说,你为什么撒谎?”柳氏厉声逼问。 他原本说自己出事之时正在熟睡,是后来被府里的动静吵醒的——可就在方才,与其同住的下人中却有人清楚地记得,他们惊醒时这名仆役似乎刚从外面回来。 仆役脸色惊慌地跪下,为自己辩解道:“那时、那时奴才刚好出去方便了,方才是怕惹上麻烦,一时才没敢承认……” 他一副“谁成想竟弄巧成拙”的语气。 “你这话拿来蒙骗傻子还差不多!”二管家当机立断道:“扒了他的衣裳验伤!” 据大公子身边的小厮范九称,他听到大公子呼救冲进房中之时,见那刺客倒地,床边又分别散落着匕首与短剑,故而推测大公子曾反击过对方。 仆役闻言脸色大变,挣脱了禁锢,爬坐起身就要逃走。 “抓住他!” 那仆役身手倒是不慢,飞快地冲出人群去,因有家丁眼疾手快关上了海棠居的大门,一众人上前将其围住,才未让人逃脱。 仆役被按倒在地,上衣被当众扒开,胸前裹着的伤布浸着血迹。拆去伤布,一道长而深的伤口触目惊心,一看便是被锋利的刀剑所伤,且伤口尚未结痂,显是新伤。 一个粗使下人,身上怎会有这样的伤口? 且他方才一听“验伤”二字便要逃走,已足显做贼心虚。 四下仆人们一时连议论都不敢,只暗暗交换着惊诧的眼神。 “你为何加害大公子!”二管家审问道。 此时,宋氏和纪氏皆从堂内走了出来。 那被逼问的仆役目光扫过宋氏,瑟瑟地道:“是二太太……” “你说什么?”柳氏露出惊异之色。 “是二太太吩咐的奴才,要奴才去取大公子性命!”仆人一副咬牙豁出去的语气,沙哑着声音喊道。 “刁奴,你莫要见死到临头便胡乱攀咬我家太太!”芳菊站出来骂道。 柳氏冷冷地看向那名仆役:“若是污蔑主家,你便是罪加一等——” “奴才没有!奴才可以对天发誓……”那仆役忽然想到什么一般,连忙道:“奴才还可以跟二太太院子里的赵姑姑当面对质!便是她找的奴才!”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还请二弟妹让赵姑姑出来与其对质吧。”柳氏看向宋氏,眼中噙着冷笑。 宋氏与其对视着,片刻后才道:“赵姑姑如今不在家中。” 柳氏:“将人请回来便是。” “我命其出远门办事去了,眼下怕是赶不回来的。” “哦?那二弟妹的意思是,无从对质了?”柳氏语气转冷:“赵姑姑可是二弟妹的心腹,眼下忽然出远门,未免过于巧合了吧?” 院中的下人们皆暗暗向宋氏投去异样的目光。 府里上下谁不知道宋氏厌恨苗姨娘,大公子在府里的日子向来艰难。 二老爷忽然出事,二太太一时受不住,再加上多年来积压在心的怨怪,拿大公子来泄愤也是有可能的事情…… 说句难听的,大公子出了事,嫌疑最大的本就是二太太。 谁让二太太这些年来,在一位嫡母该有的大度之上,向来是连装也不屑去装的呢? 此时,忽然有一名婆子站了出来。 “奴婢也在前院做事,大公子出事前的清早,奴婢曾见过赵姑姑跟他在前院小竹林里说过话。” 说着,忽然转回头道:“春梅,当时咱们是一起的,你可瞧见了?” 一名丫鬟低着头对柳氏道:“是……奴婢也有些印象。” 宋氏心中冷笑。 好啊,这些人可真是一个赛一个有眼色,甚至无须收买,便知道该站在哪一边。 柳氏则是满眼震惊失望。 “二弟妹,你好狠的心……池儿生性温良,你即便心中再恨,又怎可趁着他父亲出事、无人相护之时,对他痛下杀手!” 一句话便将宋氏的罪责、甚至是动机与时机都全部定下了。 “现如今这张家竟全由你来做主了,空口白牙便能将一桩人命官司叩在我头上。”宋氏语气讽刺。 “事到如今二弟妹竟还在嘴硬。”柳氏神色愤慨,“可真凶已经招供,即便是闹到衙门去,二弟妹今日也难逃罪责!” “那便闹到衙门去!”宋氏毫不退让,声音响亮决然。 此时,海棠居的大门忽然被推开,一身官服的张彦大步走了进来,语气沉沉地问道:“池儿的后事不去料理,你们在此胡言乱语些什么!” 听着这出场便已入戏的话,宋氏觉得今天似要将一辈子的冷笑都给用光了。 下人们纷纷行礼。 “老爷,杀害池儿的凶手已经抓到了……”柳氏上前迎张彦,目光冰冷地看向宋氏:“谁成想竟是受了二弟妹的指使!” “这有什么意想不到的!池儿出事之时,我便料到是这毒妇所为了!”张彦怒极,阔步上前骂道:“你这妒妇,谁给你的胆子谋害我张家长子!今日,我便要你为池儿偿命!” 他气势冲冲,对着宋氏扬起了手掌。 “二嫂!”纪氏惊呼着将宋氏拉开。 宋氏险险避开这一巴掌,抿唇看着怒火滔天的张彦。 “大伯为了我手中这点儿嫁妆银子,竟连丝毫读书人的脸面都不要了吗?”她眼神鄙夷厌恶,仿佛是在看待这世间最丑恶的嘴脸。 “你还敢口出狂言!”张彦被激得红了眼,眼见又要动手。 纪氏带人护在宋氏面前。 此时,忽有一群人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为首者怒声呵斥道:“住手!你堂堂翰林郎,竟对家中弟妹动手,这成何体统!” 张彦闻声望去,不禁大吃一惊。 这些张家族中长辈怎么突然过来了! 紧接着,他就看到了长女张眉娴跟在众人后面快步走了进来。 张彦顿时面沉似水——这吃里扒外的东西! 张眉娴小跑着来到宋氏身边,低声紧张问:“二婶,您没事吧?” 二婶脾气大性子急,易怒易受人三言两语挑拨情绪,眼下没二叔护着,肯定不行——她生怕自己回来得迟了! 246 反转 宋氏目光温和地摇头,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娴儿你有心了,二婶多谢你。” 她并不知道张眉娴去请了族人过来,即便她不愿张眉娴牵扯进来,可至少面前的女孩子让她知道大房并非全是烂心人。 见宋氏眉目间全无慌乱、甚至一丝怒气都不见,张眉娴有着一瞬的怔愣。 二婶似乎变得不一样了。 得见女儿与宋氏手拉手的情形,张彦气得险些又要吐血……他这个女儿,莫不是给二房养的不成? 宋氏和纪氏上前向族中长辈行礼。 张彦作为如今张家唯一能说得上话的人,片刻不耽搁地将“事实经过”说了一遍。 十来名族人听得纷纷面色大变。 谋害长子,这可是件大事。 宋氏却风轻云淡地命丫鬟搬来了椅子到院中,请他们落座。 为首的长者乃是如今张家族中最有威望的,依照辈分来算,乃是张彦的五叔公。 其已至杖朝之年,早已磨得处事不惊,当下未急着置辞,带着族人坐下之后,方才看向宋氏。 “宋氏,你可认罪?” “没做过的事情,孙媳自然不认。”宋氏道:“且孙媳今日还要当着诸位长辈的面,揪出真正弑侄害母之人!” 这些族人来得正巧,她耐着性子听柳氏说完这些废话,实则也是为了拖延时间。 而算一算,时候也差不多了。 她语出惊人,态度尖锐,直令众人色变。 “各位叔公叔伯,切莫听其胡言!”张彦到底心虚,不愿宋氏有多开口的机会:“这样的毒妇,理应立即鞭死!” 现如今他也顾不上那些龌龊的想法了,只一意想尽快堵死宋氏的嘴。 “让她说。”长者皱眉道:“即便真是犯人,也有辩解的机会。” 倒是张彦这幅上蹿下跳的模样,实在没有半点沉稳体面,让人失望之极。 张彦唯有脸色青白交加地忍着。 柳氏内心亦开始打鼓,可她反反复复地想,也想不出哪里会出纰漏——宋氏至多是过过嘴瘾罢了,没有证据的话,谁会相信? 这般一想,她便强定下了心神。 不料宋氏上来便直问她:“柳氏,我说你伺机谋害婆母,你可认?” “母亲是因二弟出事急火攻心病倒,与你大嫂有什么干系!”张彦语气干脆地替柳氏答道。 “你二弟出什么事了?”族人忽然问道。 张峦出事的消息并未传开,张老太太本要等儿子的尸身归家才肯告知族人。 张彦此时便一副痛心的模样,将张峦在湖州出事的消息说了出来。 族人们震惊又惋惜。 原本听说张峦得了重新历事的机会,他们还觉得张清奇一门会出两个入仕为官的儿子,这与族人而言无疑会是一份荣耀与助力。 “母亲确是因夫君之事而积郁成疾,可终日昏迷不醒,却是另有缘故。”宋氏定声说道:“母亲是被人下毒了。” “下毒?”长者皱紧了眉头。 柳氏反过来讽刺道:“如今二弟妹掌家,母亲每日的汤药可都是二弟妹盯着的,二弟妹这般缜密,想来不会容许有这般闪失吧?” “汤药自然没有问题,可下毒的方式却不止是从饮食上下手——这一点,我也是才知晓的,倒长了见识了。”宋氏看向柳氏,似笑非笑地问道:“大嫂,你说呢——” 她这句“大嫂”喊得柳氏心惊,在心中连道:这贱人还不如不喊。 “我听不懂二弟妹在说什么。” 宋氏笑笑道:“大嫂不是听不懂,而是害人太多,一时忘记了,这倒也算是情有可原。不过不打紧,待会儿自然会有人来提醒你近来都做了些什么。” 听她字字夹枪带棒,柳氏心下发冷之际,还来不及去虚伪地问一句“二弟妹此言何意”,就听到有脚步声传来。 “二太太,奴才来迟了!”一名小厮快步走来,向宋氏行礼。 柳氏眉心一跳。 这不是近来跟在张秋池身边的小厮吗?她听到张秋池的死讯,特地命人去察看,据闻这小厮哭得死去活来——眼下怎么突然来了这里? “不迟,来得刚好。”宋氏看向范九身后。 两名家丁拖着一名被绑了双手的婆子走了过来。 见了婆子面容,柳氏脸色大变。 张彦见她神色,心中不由烦躁之极。 事情皆是柳氏在办,他所知不多,可他知道柳氏一旦露出这种神色,那十有八九便是事情办砸了! 这贱人办事越来越不让人省心了,早知如此还不如他亲自动手安排! 张彦的预感确实很准。 那婆子方才在松鹤堂里已被范九审过了,此时一脸死灰也不再挣扎辩解,张口就将柳氏唆使她给张老太太下毒的事实说了出来。 范九命人将香炉呈到众人面前,又从袖中取出一包毒粉:“二太太,这是在她房中搜出来的。” 婆子供认不讳。 因那毒粉需要每日加入香炉之中,一次分量不能多,否认致命得太快会惹人怀疑,所以她只有藏在自己房里,以便每日取用。 “你本是母亲身边的老人了,怎这般轻易受她人唆使!”纪氏惊怒地问道。 “三弟妹慎言,这分明是污蔑之言,如何能信!”柳氏回过神来,朝着纪氏呵斥道。 那婆子却无力地笑了笑,抬头看向纪氏,说道:“说起来,还与三太太您有着莫大干系呢。” “你说什么?”纪氏皱眉看着她。 前有仆役污蔑二嫂,莫不是这婆子还要攀咬她不成? 她竟不知自己也能如二嫂这般被重点对待,还另外给她排了一出戏呢。 可那婆子却并未往下说,只道:“如今二老爷没了,但凡长了双眼睛的都看得清家里的形势,即便没有这次下毒,老太太这把年纪了还能立多久?到时家里做主的还是大房,大太太找到我,我若不听,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柳氏气得咬牙,正要开口时,却听忍无可忍的张彦抢在了她前面说话。 “够了!你究竟收了宋氏多少好处!” “应当要问问你黑心的东西,想趁机从你二弟妹这里拿走多少好处!” 张老太太的质问声陡然传入众人耳中。 247 谁也别想摘出去 柳氏与张彦大惊失色。 “祖母……您醒了!” 张眉娴满脸惊喜地跑了过去,纪氏也连忙上前搀扶。 张老太太尚且虚弱的脸上满是怒容,冷厉的目光定在柳氏与张彦身上。 “母亲……”族中长辈皆在此看着,张彦不由心中发慌,手心沁汗,嘴上却仍道:“你万万不要受了宋氏的挑拨,这个毒妇,她害死了池儿!” “那柳氏又为何会站在这里!”张老太太手中的拐杖重重地拄在地上:“她犯下不可饶恕的大错,是谁准允你将她放出来的?” 家中有个作妖的毒妇已经是天大的不幸了,可偏偏还有个自私又蠢上天的长子……这俩人加一起,简直就是灭顶之灾! “母亲,我……”张彦脸色发白不知如何解释。 他原本没想过解释的,他将柳氏放出来的那一刻,便站在了与母亲对立的位置,再未将她放在眼里——可如今族中长辈在此,他到底不敢说出太忤逆的话来。 族人已低声讨论起来。 他们不知柳氏先前的过错。 柳氏颤颤地跪下去,哭着道:“母亲,儿媳以往糊涂,是犯了许多错,可是儿媳早已反省悔改,母亲难道连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都不肯给儿媳吗?至于下毒,当真不是媳妇所为啊!” 忍一时算得了什么,只要今日能在这些族人面前蒙混过去,来日她有的是法子收拾这老婆子——她就不信向来爱惜颜面的老婆子敢将自家的丑事当众抖露出来! “云氏,你这长媳先前究竟犯了何错?”族人问道。 他们听出来了,先前张老太太曾囚禁过柳氏。 张老太太嘴唇抖了抖,忽然抬起手中拐杖指向柳氏。 “妍儿先前与邓家闹得那桩沸沸扬扬的丑事,诸位叔伯难道不曾听闻吗?实则真相还要丢人百倍,皆是这毒妇不知廉耻的谋划算计!更别提先前教唆着义龄对三丫头下手,险些害得三丫头丧命火海,还厚颜包庇护短的旧事了!” “竟有此事?”族人纷纷皱眉。 张老太太一鼓作气道:“诸如此类之事,只怕是说到明日也说不完,可只一条——这贱人觊觎老二,她的小叔!当初嫁入我张家,图得就是将我们张家闹个家破人亡!” “什么……”族人们震惊不已。 家中下人亦是个个瞪大了眼睛。 他们看向柳氏,又看向宋氏,最终还是将目光落在了张彦身上。 老大媳妇觊觎老二,老二媳妇今日似乎又被刁难,可是……老大竟还私自放出柳氏,这容人之量未免太大。 还是说,这其中另有隐情? 不管怎么说,同为男人,遇到了这种事,还是很值得同情的。 感受到这些异样而隐晦的目光,张彦头脑一阵嗡嗡作响,不可置信地看向张老太太。 母亲是疯了吗? 竟当众将这样的丑事说出来! 还不如一刀杀了他来得痛快,至少还能给他留几分薄面! 还有,母亲为何还特地穿了一件油绿油绿的褙子,绿得那般刺眼…… 嗓口涌上一阵腥甜,张彦拼命咽下。 “即便没有毒害婆母之事,诸位叔伯也可帮着评判一二,我究竟可罚错人了?”张老太太一副豁出去的姿态。 族人神色各异,或叹气或不语。 毒害婆母的话既由张老太太亲自说出口,且又人证物证俱在,就连动机都十分明显,那柳氏这罪名便等同是坐实了。 任由柳氏再如何辩解,事实已胜于雄辩。 且添不添这条罪名,已经无甚要紧,单是先前柳氏所为,张家已不可能再容得下她。 柳氏身形颤抖着,十指嵌入掌心。 被张彦称作五叔公的长者训斥了张彦一番。 “……你身为家中嫡长子,本该担起家族荣辱大任,怎能轻易受这样一个毒妇蒙蔽教唆——你可知道,你此番可险些害了你母亲性命!” “大伯何曾被蒙蔽过?他既将柳氏放出来,那便是同谋!”宋氏的声音掷地有声。 张老太太闭了闭眼睛。 这亦是最使她痛心的地方。 毒害她的人是柳氏,可她的儿子又怎会干干净净。 “住口!”张彦怒视着柳氏:“你杀害池儿这笔账还未算完,竟还敢在此血口喷人!” 柳氏保不保得住他根本不在意,眼下当务之急是先将宋氏解决干净——这贱人竟暗下查明了母亲中毒之事,远远比他想象中的要不好对付! “血口喷人的从来都是你们大房。谋害池儿性命,再将罪名扣到我头上来的,也是你们大房!” 宋氏言语间,半句也不曾将张彦单独摘出去。 今日不管是柳氏还是张彦,谁都休想撇开罪责! 张彦握紧了拳,迫不及待地看向众人:“母亲,叔公——宋氏谋害长子,人证在此,由不得她抵赖!依我之见,还须速速将其处置,以正家法!” “皆是对你们大房俯首帖耳的下人,算得了什么人证?” 宋氏说话间,看向张老太太和一众族人:“儿媳既说池儿是为大房所害,便不会是凭空猜测。” “莫非你有证据?”族人正色问道。 宋氏微一点头,转头吩咐道:“范九,将大管家带上来。” 范九应下,立即去了。 张彦眼中难掩惊怒,看向身边的柳氏。 大管家不是被打发出府养伤去了吗,什么时候也落到宋氏手里去了! 柳氏却只是在心底冷笑。 她竟不知宋氏暗下已将一切谋划妥当,只等着她找上门来了。 这回她真的输了。 不过,说到底也只是死而已,若是张彦此番没有被她说动,她同样也是一个死,左右折腾这一遭,也没亏什么,好歹还拉了个张家长子做垫背呢。 宋氏不用死,又能怎样? 呵呵,她与张峦那般情笃,张峦死了,让她独自活着,已是最大的折磨了。 就让她在悔恨和煎熬中,痛苦了却此生吧。 柳氏越想越畅快,脸上竟浑然没有惧色。 纪氏扶着虚弱的张老太太在族人旁边坐下。 那大管家的模样她听二嫂说了一遭,很有几分骇人,她怕婆母待会儿会被吓得站不稳。 248 人证物证 约是半盏茶的功夫过去,范九才将人带到。 没办法,先前整个张家都是大房的眼线,他只有将人藏在大公子床下。 两名仆人将五花大绑又堵住了嘴的大管家推到人前。 瞧见其形容,众人皆是一惊。 大半张脸和脖子皆像是被严重烧伤过,将人显得狰狞可怖。 而最可怕的却是其胸前的衣襟已被抓破,露出一道伤口,那红肿的伤口已然化脓,且似有腐烂的迹象一般,竟招来了许多苍蝇向他围绕来,朝着伤口叮去。 大管家跪倒在地,拼命地晃动着身子,脸上露出不堪忍受的神色。 张老太太暗暗“嘶”了一声,只觉得瞧得浑身发痒,是以别过脸去,不敢再看。 其余人亦是觉得恶心诧异。 饶是张彦与柳氏,亦是震惊不已……不过是为匕首所伤而已,敷了药怎还成了这个样子! “将你所知所为,全部说出来!”范九将大管家口中的布巾取出。 “好痒,真的好痒……求求你们松开我,只要将我松开,我什么都说!”大管家语速极快地求道,咬着牙拼命忍着。 他的伤口不止是疼,更奇痒无比,他找郎中看过,郎中竟说伤口上有剧毒! 而这种毒,只有下毒之人才有解药! 他只有不停地去抓,可越抓伤口越是溃烂,痒意也越发强烈。 他知道不能去找柳氏,柳氏不可能救自己,甚至会因此杀他灭口,所以他只有再次去了张秋池那里,企图找到解药—— 也因此,他才落到了范九手中。 范九皱眉道:“别在这儿讨价还价,快说!” “你可莫要胡言乱语!”张彦开口,眼中满含威胁。 可大管家此时已经疼痒的没了神智,连听清他的话都费劲,更别提什么眼睛里含着的威胁了。 “是大太太和大老爷吩咐我去杀大公子!然后再嫁祸给二太太!”大管家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将话往外倒:“我也只是奉命行事而已!” 大多不知内情的下人们满面震惊。 在张家谁都知道,大管家向来唯大太太马首是瞻,甚至后来二太太接手了管家权,大管家明里暗里多次表达过不满,许多事情都是阳奉阴违。 所以,由他口中招供出来的话,几乎没有可能是污蔑。 “老大,你还有什么话说?” 张老太太的语气已听不出丝毫情绪起伏。 她已没有心思再去多问柳氏,只是看着面前的长子。 “母亲还看不出来吗?这皆是宋氏一手安排好的!她才是栽赃嫁祸的那一个!”张彦满脸激动地为自己辩解着。 张老太太缓缓站起身来,将手中拐杖掷在地上,抬手便是一巴掌落在了他的脸上。 这巴掌响亮之极,让四下都为之一静。 “有胆子谋人性命,却连承认的能耐都没有吗!”她声音不大,却格外沉厉。 “母亲……”张彦挨了一巴掌,反而冷笑出声,倒过来质问:“母亲果真一如既往的偏心,先是将大房丑事公诸于众,让我颜面尽失,如今又不肯听我辩解——而今日我若换作二弟,母亲还会这般不信我吗!” “当然不会!”张老太太定定地看着他:“因为你二弟行事磊落光明,深知手足之重,更从来不屑去使阴私手段! 若他是你,你是他,你怕是早已不知死了多少回了……哪里还有机会穿上这身官服,害了他的长子,又站在这里要逼死他的妻眷!” “……”张彦不受控制地往后踉跄退了两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话。 原来他在母亲眼中,当真半点比不上二弟,他就知道,他就知道! “你们同为嫡子,即便人人都多疼上你二弟几分,高看你二弟一眼,那也是他自己争气得来的!而你身为长子,家中从不曾亏待你半分,又因你自幼爱计较,甚至事事多让你几分。你二弟更是处处尽心助你,你高中时,他比你都要高兴……你有今日,皆因自己狭隘自私,又有何颜面去怪旁人!” 张老太太一席话说罢,几乎用尽所有力气。 纪氏连忙扶着她坐下来,替她顺气。 一旁的张眉娴则是侧过脸,咬着牙泪流不止。 张彦甩了甩头,努力让自己清醒一些。 他摇着头,仍在道:“……你们既能说那指证宋氏的人是大房的指使,那我怎不能说管家也是受了宋氏的胁迫!皆是人证,凭什么却要信她,不信我!她只是一个外人罢了,我才是张家的儿子!” “大伯嫌我证据不够?”宋氏冷笑道:“刚巧我手中还有物证。” 她看向芳菊,芳菊会意,折身回了堂内。 片刻,再出来时,身边多了一位身穿灰袍,负手而行的老人。 宋氏开口道:“这是傅大夫,曾为池儿治伤的大夫。” 傅明将柳氏找到他,要他在张秋池的药方子里做手脚的经过说了一遍。 “老夫平生绝不说假话,有此金钗为证。”最后,他取出金钗讲道。 当时柳氏找到他,他灵机一动就想到了这个主意——这可不是张家二太太的交待,完全得益于他的临场发挥啊。 咳,回头一定要将事情禀给怀公听,怀公与殿下定会称赞他的。 此时,柳氏已没力气去生气,只想冷笑。 平生绝不说假话?呵呵,当时答应她的时候难道说得不是人话? “此乃家事,怎可让外人随意牵扯进来作证旁听?传了出去可如何是好……”有族人低声责怪宋氏不懂事。 “是大房指使大管家杀害池儿不成,又找到傅大夫再次下手,害人的人没有错,揭开真相倒成了不对了?”宋氏看着说话那人,语气讥诮:“这位叔伯说话未免太过荒谬。” “你……”那族人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你这蠢货,收了好处做伪证却也该事先想清楚了!你说柳氏指使你在药中做手脚,若事实如此,人命关天,你亦难逃一死!”张彦瞪着傅明说道。 这是提醒也是威胁。 傅明却嗤之以鼻笑道:“阁下才是蠢货呢。” 事到如今竟然还看不清局势,不是蠢货又是什么。 249 把儿子找回来了 张彦脸色大怒。 “老夫既敢站在这里,又岂会是杀了人的?贵府大公子,只是被老夫扎了两针龟息针罢了,假死而已,只为让凶手误认为已经事成。若非如此,又怎能引得他们现身呢?” 傅明负着手,云淡风轻地说道。 他语气轻巧,却无可避免地在族人与下人中引起了一阵议论躁动。 “这郎中此言当真?你们府上大公子当真平安无事?”族人向宋氏印证道。 宋氏点头:“池儿只是受伤昏迷,尚未醒来。” 族人们或松了口气,或觉得此行莫名其妙——本以为是主持公道来了,谁曾想半点忙没帮上不说,竟看了这么一场曲折回环的大戏。 “……”张彦脸色渐渐惨败下来,张口还想辩解,却一时再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紧紧抿着唇。 在张老太太的示意下,所有被召集来的下人皆退出了海棠居去。 不必人提,傅明便识相地告辞了,负手离去,一副功成身退的模样。 大管家也被范九带了下去。 “解药呢?你答应过我,只要我肯出面作证,便给我解药的!”大管家几乎是向范九哀求道。 范九无奈地道摇头。 大管家目眦欲裂。 摇头是什么意思啊,是想要反悔吗! “不是我不给你,实在是我没找着——这样吧,等大公子醒来之后,我必向他讨要。”范九语气轻松。 “什么?你没有解药!”大管家恨声道。 等大公子醒来,那他早被折磨死了! “我何时说过我有了?毒又不是我下的。”范九翻了个白眼:“再者道,我即便就是反悔,你又能奈我何。” “你……”大管家想骂人,可此时伤口却忽然一阵剧痒,仿佛伤口里藏了无数只跳蚤一般难忍,话到嘴边,他忍无可忍地求道:“那你……一刀杀了我吧!求求你!” “我又没杀过人,一刀杀不杀得死不说,我还怕做噩梦哩。” 范九说话间,瞥了一眼大管家痛不欲生的神色。 敢害人,就该让他尝尝什么叫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不过他当真不敢相信谦谦如玉的大公子,竟会使这样可怕的毒……这表里不一的做派,真是太让他惊喜了。 海棠居院内响起了宋氏的声音。 “真相已经水落石出,请母亲决断。” 张老太太深深看了二儿媳一眼,而后开口道:“来人,将柳氏鞭五十。” 四下安静之极,无人发出声音。 五十鞭十之八九能要了人命,更何况柳氏如今乃是病体。 可是动手的婆子却听得很明白——老太太只说鞭五十,却并未说将其鞭死。 这便是要留柳氏一条命的。 只是这条命留着,不是要放过柳氏,而是要她事后不治身亡,更加痛苦地死去。 所犯之错不同,所受之刑自然不同。 书香门第听似清白,可折磨人的手段却多得是,在场之人闻言脸色半点变化皆没有,除了柳氏罪有应得之外,更是对此司空见惯。 柳氏被拖了下去,半点没有挣扎,可待鞭子落在了身上,到底忍不住了,嘶声力竭地喊叫着求饶。 宋氏脸色毫无波动,只又看向张彦。 见大局已定,张彦忽然脸色张皇地跪了下去。 “母亲,这一切皆是柳氏所为……儿子只是一时鬼迷心窍,不慎受了她的挑拨而已!方才您也听到了,那些事情皆是柳氏一手策划安排,我从不曾插过手的!即便是到了衙门里去,儿子也是干净的!”他语气焦急惊慌地解释着。 族人暗暗交换着眼神。 张老太太努力提了一口气,问道:“除了将罪责过错尽数推给旁人,你还有什么别的本领没有?你长到这么大年纪,我便从没听你认过一次错……老大,你当真还认为自己没错吗?” 张彦连忙将头磕到地上:“母亲,儿子错了,儿子知错了!您便饶了儿子这一回吧!” “儿子跟您保证,日后必当认真改过,绝不再犯!” 张老太太看着他道:“你若当真知错,倒是一件好事,还算不得无可救药。” 为首的族人点着头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满头大汗的张彦悄悄松了口气。 此时,张老太太又道:“可你所犯之过,皆是铁板钉钉的——你说你未插手此事,衙门也奈何你不得,可是非公道自在人心。” 张彦脸色一凝。 这是什么意思? “今日,你我母子情义已断——我要将你从张家族中除名。此后你离了这个家门,无论生死富贵,与张家都再无半点干系。”张老太太面色几近平静地说道。 张彦大惊失色。 母亲竟要将他除族?! 除族意味着净身出户,身败名裂,自生自灭! 这等处罚,与杀了他有何异? 况且他都已经认错了,还要他怎么样? “不,我不答应!”张彦神色激动。 张老太太冷笑道:“我将你除族,竟还要你答应不成?你亦不要再喊我母亲了,我何德何能,能生出你这样的儿子。” “云氏,此事我们也绝不能答应。”族人忽然开口:“他乃进士出身,若被除族,定要遭御史议论弹劾丢官的!” “没错,不能将人除族!此事非同小可!” “到时你要外人如何议论咱们张家?” “……今日之事,你这大郎显是受了蒙蔽,惩戒一番便可,哪里就到了要将人除族的地步?” “我们都不同意!” 张彦听着耳边的话,眼中渐渐又恢复了神采。 宋氏气得颤抖不止。 “诸位长辈这般包庇,不过是因为他这身官袍罢了!进士出身,光耀族人……说到底还是为了你们自己的颜面与利益!”她愤慨道。 “你怎能这般与长辈说话!”族人气愤不已。 “简直放肆……族中荣辱,岂有你想得那般简单!你又何尝不是为了图一时解气,而将张家名声置之不顾!” “还不快认错赔罪!” 宋氏讽刺地仰起下巴,红着眼睛骂道:“长辈二字你们担不起,说到底不过是一群自私自利的老东西罢了!” “狂悖之极!”有老人气得站了起来。 “云氏,你便是这样教导儿媳的吗!” “老二媳妇……”张老太太欲言又止。 ……老二媳妇说得都是实话,她实在指责不了。 宋氏姿态坚决:“今日若不将其除族,我誓不罢休!” “你哪里来的底气威胁族中长辈。”为首的老者冷笑一声,目光咄咄地道:“你以往便有善妒之名,如今又这般忤逆不堪——今日,该从张家族谱中被除去的人,是你宋氏!” “五叔说得没错,应将宋氏除族!” 宋氏听得几乎愣住。 要将她除族? “你们可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看着众人嘴脸,宋氏怔怔失笑起来。 一意庇护对他们尚且有利的张彦,为防她继续“生事”,竟要趁着她没了丈夫之际,已绝他们的后患——这一切都是维护他们的利益与尊严,而与公正没有半点干系! 张老太太听得陡然皱眉,高声道:“宋氏是我儿媳,我说她贤良淑德,无半点过错,我看谁敢将她除族!” 老者冷冷地看向她,语气满含警告:“云氏,你也该知道自己的分量。” 一个刚失了次子,丈夫又疯癫无用的女人,也敢跟他们这些长辈叫板? 张老太太豁然起身。 “看不清自己几斤几两的是你们,我这里还轮不到你们来做主!” “你这是大逆不道……”老者气得颤抖。 张老太太指向门外,沉声道:“别废话了——老不死的,都给我滚出去!” 她算是忍够了! 早些年她刚过门时,就因为性子不好而被这些人指手画脚,现在她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儿媳再受同样的委屈! 反正她丈夫疯了,儿子没了,还顾忌那么多干什么! 一群族人惊怒到了极点,指着张老太太不停责骂,甚至已经有人威胁要将张老太太也一并除族。 “除就除!有什么好稀罕的!”宋氏上前挡在老太太面前,“我有得是银子,自也能将母亲奉养得白白胖胖,长命百岁!” 族人听得更是气愤。 听着这话,张老太太忍不住红了眼睛。 只不过,长命百岁是她想要的,可白白胖胖还是算了吧,会妨碍养生的。 看着这一幕,三太太纪氏有着一瞬间的茫然。 她该怎么办呐? “那……那将我也一并除了吧。”纪氏拿极寻常的语气说道:“还有我家三老爷,和两个孩子。” 大嫂快死了,二嫂和婆母都要被除族,那她跟夫君还呆在这里做什么?难不成要伺候杀人犯大哥和大房那两个糟心的孩子不成? “还有我!”张眉娴擦干眼泪,大声道。 她巴不得离开这里呢! 真没想到她请回来了一堆麻烦! “上梁不正下梁歪,你们简直荒谬!”族中长者险些没被气得仰倒。 她们当除族是什么好事不成! “一群无知妇人,你们真当我们不敢吗?” 此时,一道惊讶的声音忽然传了过来。 “嚯,哪里来的这么多老东西?” 张老太太一愣过后,回头骂道:“你还知道回来?我们娘儿几个都快被欺负死了!这些时日你究竟死哪里去了……到处寻你不着!” “哎呀,我不是说了我找老二去了吗?” 张老太爷邀功般嘿嘿笑道:“我已经将老二给找回来了!” 250 全部除族 院中忽然一静。 “疯老头子,你说什么?”张老太太神情定定地看着张老太爷。 等等,她嘴里还喊着疯老头子呢,疯老头子的话怎么能信! 这疯子早些年就开始连老二是哪个都时常分不清了…… 这样一想,张老太太既怒又悲,怒得是老头子胡说八道,悲得是老头子竟在这件事情上胡说八道,让她有一瞬间甚至都产生了想去相信他的错觉—— 哪怕只是瞬间,这种落差也大得让人无法承受。 宋氏却快步走向老太爷:“您说得是真的?二老爷可是真的回来了?” 她信,她真的信…… 可她眼中俱是泪水,心中仿佛坠了千斤巨石一般无法喘息。 连日来的深信不疑,实际上不堪一击,只是她死死守着那一道线,努力不让自己崩塌。 张老太爷语气轻松笃定:“我何时说过瞎话啊!” “……”宋氏窒了窒。 瞎话倒是没有,尽是疯话便是了。 饶是如此,她还是问道:“那……他人呢?” “我们一同进的门,他落在后头了,谁让我轻功盖世腿脚快呢!” 宋氏闻言顿了顿,而后提了裙子飞快地跑出了海棠居去。 “二太太!”芳菊惊呼一声,连忙追去。 张彦无声冷笑。 连疯子的话都信,看来宋氏也疯了。 “你成日除了胡说还知道什么!”张老太太对着张老太爷骂道,已被气得流了泪。 这疯子专挑扎人心窝子的疯话说,还不如别回来! “你怎么冤枉好人?”张老太爷气呼呼地在椅子上坐下。 “我冤枉你?若是我冤枉了你,我情愿给你磕头赔罪!”张老太太悲愤之下,边哭边道。 纪氏和张眉娴忙都安慰搀扶。 张老太爷郑重道:“你说的啊,给我磕十个,不响可不行!” “一百个都行!”张老太太赌气答道。 若是真能让老二活过来,别说磕头了,就是要了她这条老命,她都心甘情愿…… 一应族人听得头脑发胀——这都是什么荒唐的对话,简直没一个正常人! “多谢诸位叔公叔伯今日为我做主。”张彦一边拍着官袍上的尘土,一边似笑非笑地道:“将宋氏除族一事,不可耽搁,还请叔公回去之后尽快拟定除族文书。” 宋氏方才那模样已是半疯了,再被除族,撑不下去自尽也是有可能的,到时那些依着规矩该留给三丫头的嫁妆,还不是由他做主? 今日真是虚惊一场。 想到此处,张彦看向张老太太的眼神已是不遮掩的冰冷厌恨。 他今日险些就毁在了亲生母亲的手里。 族人们纷纷朝着张彦点头。 长者目光沉沉:“云氏,你好生反省着,如若不然——别怪叔伯们不给你留颜面。” 张老太太还来不及开口,就听张老太爷气道:“逆子,怎么跟你母亲说话呢!” 说着,抓了一旁张老太太的拐杖,就朝着脸色发黑的长者挥打了过去。 族人大惊失色,连忙去拦。 可与他们这些坐吃等死的不同,张老太爷体魄强健,身轻如燕,游走间追着人打,根本毫不费劲,边打还边训斥道:“还不快向你母亲磕头认错!” “张清奇……我是你五叔伯,你这疯子!”被打的长者又怕又气。 张彦忍无可忍地上前抓住他的胳膊,怒吼道:“父亲,你别闹了!也不嫌丢人吗!” 张老太爷手上动作一顿。 “你喊谁父亲?形如枯槁,满面戾气,小人之相……嘶——我哪儿有你这么丑的儿子!” 张彦听得咬紧了牙关。 “除了大郎之外,我要将你们满门都除出族去!”长者恨声道:“这……这简直是张家的耻辱!” 他向来受人尊重,何时如今日这般被人又打又骂! 都这样了,不将他们除族还等什么! “五叔公说话可作数?” 此时,一道男人洪亮沉稳的声音传入众人耳中。 众人皆看去。 一身藏青长袍、身形高大的俊朗男人牵着宋氏的手走了过来。 张老太太蓦地起身,身形颤颤,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一幕。 “老二?”她小心翼翼地问,生怕惊扰到了什么似得。 “母亲,是我。”张峦朝她行礼,眼睛微红地道:“儿子不孝,回来得迟了,让母亲受苦了。” 得了这般回答,张老太太这才在纪氏的搀扶下快步走去,一把将人扶起,双手抓着儿子的手,眼含泪光地不停点头。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真是老天保佑!” 一旁的张彦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幕,竟当众下意识地摇着头。 这怎么可能……人不是都已经死了吗! 一定是在做梦! 没错,就是梦……这些时日他经常梦到二弟活着回来,每每都是一场噩梦——待梦醒了,面前这不散的阴魂就会彻底消失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族人们回过神来,诧异地问道。 “正如诸位叔公所见,我尚且活得好好地——怕是让诸位失望了。”张峦冷冷地说道。 方才芩娘大致已同他说了,这些人包庇大哥不提,还要将芩娘、甚至是母亲除族。 “你这说得什么话……”一干族人们暗下暗暗面面相觑,事出突然,一时都没了主意。 他们先前对待宋氏那般强硬,一意护着张彦,原因便是认为张峦死了。 张峦虽不比张彦进士出身,可自幼便是出了名的天资聪颖,起初族中在他身上寄托的期望甚至比张彦要高。 片刻后,长者开口问道:“二郎此番历事如何?可还顺当?” 张峦笑了笑。 “五叔公不必权衡试探了。”他道:“湖州洪涝严重,历事早已中断了,若不然我岂会此时回来?” 族人暗暗皱眉。 这便是说,这次历事又泡汤了。 国子监原本就甚少有人能二次历事,此番又落了空,日后怕是仕途无望了! 果然是个不争气的东西。 “诸位方才不是扬言要将我父亲这一支、除了张彦一房之外所有人等皆除族吗?还请尽快落定此事,我且在家中等着。”张峦抬手指向院门:“请吧——” “你不问是非青红皂白,便出言不逊……当真是目无尊长,无可救药!”族中长者本对张峦已不再存有希望,眼下又被这般对待,不由脸色沉沉地道:“那你们且等着除族文书吧!” 251 暴揍一顿 听得此言,张老太爷眼中仿佛恢复了一丝清明,忽然满面得意地道:“我家三丫头生来可是贵不可言的命格,日后兴许能做皇后呢,到时我们成了皇亲国戚,你们可别往上凑!” 族人只觉可笑又荒唐。 去你的白日做梦的皇亲国戚吧,就这张破嘴,别惹出杀身之祸就不错了! 张峦听得想笑又纳闷——日后他便是一家之主,父亲只吹蓁蓁的牛,怎么也不夸夸他呢? 一群族人忿忿离去。 海棠居里重新恢复了安静,掌鞭的婆子上前禀道:“老太太,五十鞭已罚完了。” 张峦闻言,下意识地看去。 柳氏横趴在地上,吃力地抬起头,苍白的脸上一双眼睛瞪得极大,死死地胶在他身上。 她毫无血色的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张峦皱了皱眉,没有再看她第二眼。 那冷漠而厌恶的眼神,彻底刺痛了柳氏,她双手用力抓着身下青砖,指甲都生生折断。 “将人带下去。”张老太太面色冷冷地吩咐道。 两名婆子将柳氏拖出了海棠居。 过程中,柳氏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张峦与宋氏交握在一起的双手之上,嘴唇咬破出血,眼中恨意滔天,盛满了不甘与怨恨。 “二弟真是命大。”张彦回过神来,看似平静的眼神里藏着狰狞之色。 张峦松开宋氏的手,上前一步,二话不说便是一拳狠狠地砸向了他的脸。 他动作突然,惹起宋氏几人的惊呼声,张彦直被打得后退数步,踉跄着就要歪倒之时,却被张峦上前一把抓住了衣襟,冲着另半张脸又是一拳! 这件事情,他想做很久了! “你……”张彦恼怒着正要还手时,却又被张峦一脚踹在腹部,疼得他立即倒地。 “你竟敢打我!”他眼中既惧又怒。 “我都要被除族了,还怕什么!不是说官府治不了你的罪么?那便由我来治——我今日既不要你的命,也打不残你,你即便闹到官府去,又有什么证据能证明是我动的手?” 张峦说话间,又是一脚落了上去。 张老太太等人抿着唇不语。 范九的眼睛越瞪越大——这、这就是三姑娘给他安排的主子老爷吗? 忽然对以后的日子充满了期待怎么办? “好了,别打了。” 张老太太出言制止。 “你这一路长途跋涉本就累了,哪儿能这般费力气。咱们先进去说说话——” 张彦听得一口血吐了出来。 张峦收了手,大房的下人这才敢上前将人扶起。 “滚!”张峦皱眉赶人。 “你……”张彦虚弱地喘息着,却忽然扯出一个讥诮的笑来:“你只管逞匹夫之勇便是……左右你很快便会被除族了,我且看你还能得意到几时!” “那你不妨就睁大狗眼仔细看着吧。” 张峦不再看他,一手扶着张老太太,一手牵着妻子走进了堂中。 “张二伯,您没事真是太好了!” “张二伯!” 他前脚刚踏入堂中,就听得先后两道孩子的声音传入耳中。 “伯安……阿鹿?”张峦惊讶地问道:“你们怎么在这里?” 不单是他,张老太太也被这忽然出现的两个孩子吓了一跳。 方才发生的事情,竟都被这两个别家的孩子听在耳中了? 她下意识地看向儿媳妇。 而此时,又有一道人影从内间行了出来,向她微微一福行礼,却是隔壁的王家太太…… 张老太太忍不住张了张嘴巴:“这……” “老太太莫怪二太太。”王家太太笑着说道:“是我自个儿非要过来的——原本想着,若是万不得已,好歹能出面帮衬一二。” 方才若不是张峦及时出现,她怕是就要站出去打那些族人的脸了——事情经过她皆清楚,若张家族人真敢相逼,有她这个状元太太出面,他们顾忌事实真相被宣扬出去,必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包庇针对。 只是那样一来,便显得她极多事,于王家也有些害处便是了。 可真到了那一步,她定会站出来的。 “老太太放心,我这张嘴没别的用处,只一点——严着呢!”王家太太又笑着说道。 作为鼓动王太太的始作俑者——王守仁与阿鹿两个也齐齐点头。 张老太太听罢,心情复杂,却极感激。 都说家务事难断,稍有插手便会被人诟病多事,这样的出手相助,委实难得之极。 “多谢嫂子。”张峦朝着王太太深深施礼。 “谢什么,不嫌我多事又没帮得上忙便好。” 起初她也不知事态会如何发展,亦不知张家族人会牵扯进来,只想着若宋氏应付不来,她必要与大房那两口子恶战一番来着。 “你这是什么话!”宋氏佯装嗔怪地看着她。 王太太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及时请辞:“那我就先回去了,晚些再来找你说话。” 宋氏便让芳菊去送人。 “张二伯,蓁蓁呢?”苍鹿迟迟没听到张眉寿的声音,这才问道。 王守仁也仰头看着张峦。 他们今早已听张二伯母说了,蓁蓁前往湖州寻张二伯去了。 “我心急赶回来,独自骑马走在前头了,蓁蓁与她三伯走得慢些,许还得等上几日才能进京。” 王守仁与苍鹿闻言这才齐齐松了口气,放心地随着王太太离开了张家。 “我想蓁蓁了。” 二人刻意落在后面慢行,苍鹿悄悄与王守仁叹气道。 “我也是。”王守仁发愁地道:“也不知这丫头一路上吃了多少苦呢。” 说着,眼珠子忽然转了转。 …… 海棠居内,张老太太冷静下来,正对张峦说道:“方才你也有些太冲动了……那些老不死的固然该骂,可你到底不该顶撞激怒他们。你若真被逐除族籍,可是一件麻烦事……” 她原本能横下心来,可眼下儿子回来了,她却不得不为儿子的日后考虑。 宋氏也有同样的担忧。 “离了他们还活不成了?咱们的好日子在后头呢——对了,你答应我的十个响头呢,什么时候磕?”张老太爷问道。 张老太太睨他一眼,忍着没骂人。 “父亲说得不无道理,咱们自立门户,无人管束插手,日子也能过得更加自在和睦。”张峦定声道:“经此一事,也算是彻底看清这些人的嘴脸了——远小人,总能省去许多麻烦。” 张老太太道:“你说得都在理,可只怕你因此背上污名,于前程有妨碍……” “这个母亲更是多虑了。”张峦笑着说道。 见他似胸有成竹,堂中之人不禁都疑惑地看着他。 张峦清清嗓子,这才继续往下说。 252 关上门说酸话 “我若一人被除族,那是污名,可咱们一支除张彦之外皆被除族,上到父亲母亲,下到鹤龄这些小辈,难道人人皆有大错?” 张峦目光笃定地说道:“任凭他们在除族文书上怎么说去吧,来日只怕还不知是谁要背上污名呢——” “二伯说得是。”纪氏忽然开口:“母亲难道忘了先前与邓家的那件事情了?” 宋氏讶然了片刻,反应过来:“对啊,还有三叔呢……” 有张敬在,黑的也能说成白的,更何况他们本就清清白白! 即便是被除了族,他们也绝不是任人污蔑拿捏的! 张老太太听得莫名斗志昂扬:“若是这条路行不通,了不得就去公堂上辨一辩!” 张峦听得笑了一声。 “兴许到时他们也不敢与咱们硬碰硬呢。” 宋氏看向他。 夫君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族中那些人最是顽固好面子,又势力狭隘,今日这般丢脸,来日少不得要趁机将他们踩到泥土里去。 “此次湖州之行,我实则只与他们说了一半实情。”张峦看着妻子,眼中含笑地说道:“我虽是历事中断了,可却立了实打实的功劳。” “功劳?什么功劳?” 张峦便将自己在湖州的经历大致说了一遍,过于惊险的部分略去不提,只将结果说得十分详细。 “不止是我,三弟和蓁蓁也都是出了力的,这其中经过,都已由湖州府卫指挥使南大人,与钦差刘大人各自拟了折子呈于了皇上——” 张老太太只觉听书一般,一时都有些回不过神来。 张眉娴更是吃惊——三妹竟是这般大胆厉害吗? “也就是说……咱们家兴许要有封赏了?”张老太太怔怔地看着儿子。 张峦玩笑道:“少说也能在吏部考评历事的时候得个优,前往湖州留任主薄一职吧?” 这当真是往最少了说。 “真是老天有眼……我就说,旁人都轻易得不来这二次历事的机会,既偏偏落到了你头上,必是要你有大作为的!”张老太太激动不已。 宋氏也极高兴。 只是这高兴之余,却又觉得后怕——此事听来风光,却几乎是拿性命换来的。 他方才说得轻巧,却不知为了抓住这机遇,冒了多大险,吃了多少苦…… 这样一想,她便想要落泪,但在人前,她只能强忍着。 只想着待会儿送走了婆母等人,必要抱着丈夫好好哭上一场,已解这些时日来的煎熬之情。 “那除族一事可得抓紧了!若叫那些势利眼得知此事,还不得抓着喝血?”张老太太危机感十足地说道。 “他们方才走时气成那幅模样,只怕明日除族文书就要拟出来了。”张峦笑着说道:“我故意激怒他们,便是不想给此事留有回寰的余地。” 况且,封赏事宜至少也要等湖州事了、刘大人回京之后才能落定下来,故而不急于这一两日。 张老太太点点头,还想多问些什么,却听张老太爷不耐烦地道:“说个没完了,看不出来人家小夫妻想说悄悄话?” 宋氏与张峦互视一眼,一个脸红,一个别过脸咳嗽。 父亲人疯眼睛却挺亮嘛。 “……”张老太太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儿子死里逃生,她做母亲的想多说几句话怎么了?怎么到了这老头子嘴里,就变成没眼色的恶婆婆了! 罢了罢了,儿子本就是给儿媳妇养的,按理来说她是得往后排,这点自觉她还是有的…… 张老太太起身,抿唇笑着的纪氏将人扶起来。 张眉娴也红着脸道:“二叔二婶,我也先随祖母回去了。” 张峦与宋氏尴尬地点点头。 张老太爷跟出去,向张老太太追问:“你到底什么时候给我磕头?” “滚!”张老太太火冒三丈。 同是做丈夫的,她这个怎么就这么欠揍! “嘿嘿,那我给你磕一个怎么样?咣咣响的!” 张老太太:“……”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他脑子里难道装得都是屎吗! …… 海棠居内,丫鬟们都去了外头守着。 里间隐隐传出低低的哭声来。 宋氏坐在榻上,轻轻拍着趴在她腿上落泪的丈夫的背。 她也在掉眼泪,可尚不及丈夫那般汹涌。 “芩娘,我日日夜夜都想着能尽早回来……” 宋氏擦着眼泪,有几分怨怪地道:“你既平安无事,为何不早些传一封书信回京,也好让我安心,你可知道这些时日我是怎么熬过来的?” 听这不满的语气,张峦当即也顾不上哭了,求生欲迫使他直起身,反将妻子拥入怀中,柔声解释道:“先前是怕走漏风声,后来入了府衙脱不开身。再后来事了,我便着人传了,可那送信之人哪里有我走得快?我为了早些回来,马都累死了好几匹——” 咳,屁|股都磨破了! “怕不是你信口胡说,只想着前程,根本没将我放在心上。”宋氏嘴上这样说,心中却盛满了喜悦。 丈夫能平安回来,其余的根本不重要。 只是夫妻间关起门来,不就是为了说说酸话吗? “你虽貌比天仙,却也不能这般随意污蔑人!”张峦说着,从怀中取出荷包给她瞧:“我这一片思妻之心,天地可鉴!” 宋氏到底没忍住笑了出声,靠在他怀中,一时也再没了哭意。 “池儿现下如何了?”张峦问起了挂心的正事。 “原本伤得不算重,可人却是不醒,就连大夫也说十分蹊跷。”宋氏直起身,道:“咱们去看看吧。” 张峦深深看她一眼,忽而低头,在她额头上印下一吻。 “芩娘,谢谢你。” 妻子由内到外的改变,他都看在眼里。 宋氏脸一红,道:“谢我做什么,倒是池儿这孩子这些时日帮了我不少忙……真说起来,还是我连累了他。” “池儿是个明事理的好孩子,一家人之间说什么连累不连累。”张峦牵着她的手,站起身:“日后咱们一家人和和气气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宋氏弯着嘴角点头。 夫妻二人便一同去探望张秋池。 …… 京城百里外,一家客栈里,张鹤龄与张延龄正缠着祝又樘要学投壶。 他们知道的,那日便是这位长得好看的哥哥,投壶赢了徐家二公子! 253 接你回家 祝又樘瞧着两个活泼的孩子,心中颇有些感慨。 上一世,他这两个小舅子,可没少给皇后惹麻烦——虽无大过,但那些鸡零狗碎而具有荒唐气息的糟心事,从来都不曾间断过。 什么因为斗蛐蛐与人打破了头,在戏楼里吃醉酒大放厥词…… 那些军国大事的折子他偶尔看得累了时,便会让人专拣出弹劾小舅子的折子来看……既解闷又醒神,就跟看话本子似得。 也不失为一项娱乐。 而眼下,皇后口中的两个惹祸精还尚且是个孩子。 嗯……倘若能将这两个孩子教养好了,也算是造福百姓了。 “那走吧。” 太子殿下答应了二人学投壶的请求。 当然,教投壶只是个培养关系的陷阱。 张鹤龄与张延龄浑然不知危机在靠近,欢呼雀跃地跟着祝又樘去了客栈后院。 后院中,于定波正面壁扎着马步,脸色累得通红。 倒不是他勤练基本功,而是他犯了错,殿下要他自罚反省来着…… 一想到事情的经过,于定波就觉得很委屈! 他今日在客栈大堂中,瞧见一名妇人带着两个男童,这看似寻常的一幕,却引起了他热心老于的注意! 只因那两个孩童不情不愿,其中一个还哭闹不止,二人细皮嫩肉,一瞧便是富贵人家出身——而那妇人气质平平,虽比不上他这般皮糙肉厚,却也绝称不上养尊处优,一双粗手暴露了她的生活习惯。 呵呵,至于长相温和,语气和善……那完全是拐子的必备条件好吗! 他老于这辈子最恨的便是拐子了! 尤其是那妇人眼瞧着孩子不肯走,又招来了一名等在外面的男人过来将孩子强行抱起。 孩子嘴里哭着说“我要找母亲”——这句话彻底触痛了老于心底的柔软,他眼睛一热,上前将孩子抢了过来不说,又将那男人一脚踹飞。 在众人不明所以惊慌之际,因他又喊了一句“这两个是拐子”,以致不少人冲上去围殴二人。 直到张眉寿听到动静,带着阿荔下楼察看…… 赵姑姑和那名张家车夫,已被打得鼻青脸肿。 好在经明太医看过,只是些皮外伤。 于定波叹了口气。 不怪殿下罚他,此事确实是他太冲动。 可若下一回再遇到这样的事情,他还是会先将孩子救下,再去弄清真相——毕竟,万一真是拐子呢? 他这边兀自想着,一旁的清羽抱臂倚在栏杆上,闭着眼睛半寐。 另一边,棉花蹲在廊下,正百无聊赖地一边嗑着瓜子儿,一边看着祝又樘教孩子投壶。 真不知道投来投去有什么好玩儿的,就那投壶的箭矢,他一次能折断五十支。 棉花天马行空地想着。 二楼客房内,张眉寿透过半支开的窗棂,也在看着后院投壶的情形。 看着两个孩子笨拙没有天分的模样,她都觉得着急得慌,偏偏祝又樘没有半点不耐烦的迹象。 不过瞧着瞧着,倒也觉得有趣,鹤龄死活不上道的样子,和祝又樘屡屡无奈失笑,都让她不禁也跟着笑起来。 阿荔瞧得满心欢喜,眼睛里似要冒出星星来,已然暗戳戳地脑补出了不少于一万字的戏折子情节。 此时,房门忽然被叩响,被打破了臆想的阿荔微微皱眉——是谁这么煞风景啊? 饶是如此,她还是不作耽搁地去开了门。 这一瞧,却是惊喜不已。 “姑娘,您瞧瞧是谁来了!” 站在窗边的张眉寿回过头来,微微一怔之后,眼睛里顿时溢满了欣喜。 “伯安哥,阿鹿!” 她连忙走过去,边走边问:“你们怎么来了?” “当然是来接你回家。”听到女孩子清脆有力的声音,苍鹿脸上的神色顿时柔和下来,语毕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极好看的白牙。 张眉寿一手拉着一个,让他们坐下来。 “你们先玩着,我去后院瞧瞧鹤龄他们。”将人带过来的张敬笑着说道。 他方才在外头遛弯时,遇着了王家的下人,才知道王守仁他们找来了这里。 张眉寿点着头,一面先向二人问道:“你们出京,可与家人知会过了?” “当然。” 得了肯定的答案,张眉寿刚要放下心时,却又听王守仁嘿嘿笑着说道:“只不过没说实话而已——” “我们只说出城上香,因路途远,须得在寺中留宿一夜。”苍鹿道:“左右明日便能到家了。” 张眉寿无奈看着二人,想要说教,可转念一想,自己也是这种人,说了也没有半点说服力,便只好勉强地道:“这样不好。” “当然不好了。”苍鹿忽然正色说道:“尤其是你不辞而别。” 王守仁也满脸讨伐地看着她。 张眉寿忙解释道:“当时情形紧急,我亦是连夜做的决定。” “看在你定吃了不少苦的份儿上,这次且不与你计较了。”王守仁皱眉道:“但你要保证,下次决不可再不辞而别了——不然你要将咱们三人的情谊置于何地啊?” 看二人一副大人有大量的姿态,张眉寿只好点头做保证。 到底是谁给谁说教啊喂…… 她在心底纳闷地嘀咕道。 见她态度端正,王守仁也换了一副脸色,转而问道:“你快跟我们说说你这一路都经历了什么?” 张眉寿琢磨了一下措辞,刚要开口时,却听苍鹿忽然道:“等等!” 张眉寿正疑惑时,他已转头向小厮吩咐道:“将我们的包袱拿过来。” 王守仁恍然拍了拍额头:“对对,险些忘了正事。” 张眉寿看着二人,问:“什么正事?” 王守仁先没答她,而是从小厮手中接过了两只包袱,放在桌上,打开了来。 张眉寿看得呆了一呆。 两只不大的包袱里,装着的……竟全是吃的! “快尝尝,都是你爱吃的,湖州洪涝,沿途条件必然又比不得京城,你该馋坏了吧?” 张眉寿眼睛有些发酸。 原来这才是他们此行前来的正事啊…… 苍鹿又向小厮吩咐:“再去买个西瓜过来,要又大又甜的!” 本想带一个来的,但怕颠坏了芯儿。 “蓁蓁,现在可以说啦。”苍鹿转回头,摸了一颗粽子糖递给张眉寿,示意她边吃边讲。 254 我们可以娶你("___浅笑打赏加更) 小伙伴唠嗑,怎能少得了吃的呢? 张眉寿起初说着,他们且还能一边吃一边听。 可越往后听,越觉得不可思议,惊得二人手中的瓜子儿都拿不稳了。 本以为是千里迢迢寻父之路,可竟成了曲折离奇的救民大业! 张眉寿讲得并不仔细,可只是这样的大致经过,已经足以让王守仁与阿鹿久久无法回神了。 张眉寿清清嗓子,道:“事情大概就是这样了。” 二人因震惊而显得有些面无表情,但双手却还是灵活的,不约而同地“啪啪啪啪”鼓起了掌。 这真是……太厉害了! “蓁蓁,如此说来,你岂不是成了英雄了?”王守仁仍有些怔怔。 “应当说是侠女吧?”苍鹿更正道。 阿荔及时道:“湖州百姓可是将我家姑娘称之为小仙子呢!” 苍鹿与王守仁更是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来。 小仙子什么的……会不会太浮夸了些? 但作为朋友,他们还是点了头。 一个道:“贴切形象。” 另一个道:“当之无愧。” “咳……”张眉寿忽然不自在起来,虚伪地解释道:“都是些虚名而已。” 说起来,这个极具神棍气息的称呼,最初还是由祝又樘口中蹦出来的来着——天知道他当时是怎么想的? “不管怎么说,确也惊险地很。”苍鹿定下心神,忽然向王守仁说道:“伯安,你瞧蓁蓁是不是瘦了许多?” 说话间,已在心中叹道:可怜的蓁蓁。 王守仁歪着头左右打量了好一会儿,才脸色复杂地摇头:“不仅没瘦,还圆了些哩。” 苍鹿讶然。 张眉寿自个儿都听得惊讶,忍不住抬手捏了捏自己的脸,惊觉当真是肉乎乎的。 阿荔在一旁窃窃地笑。 都是朱公子照料得好,一路上好吃好喝地往姑娘手里塞,当真是不能再善解人意了——别说姑娘了,就是三老爷,甚至是她这个丫鬟,都跟着胖了好些! 想到这里,阿荔有些懊恼地掐了掐自己的腰……当真不能再吃了,这两天跟着师傅练武都被嫌弃不比往常灵活了。 “对了,蓁蓁,你家中出事了。” 王守仁忽然说道。 张眉寿吃茶的动作一顿,立即抬起头来正色看向他。 “不过已经化险为夷了。” 张眉寿紧绷的身子放松下来——说话能不能别大喘气! 王守仁拍拍胸膛得意地道:“我们也出了力呢。” 咳咳咳,虽然说傅先生是殿下的人。 苍鹿有些心虚地补充道:“虽然只帮了一点点忙。” 但是苍天可鉴,他们的心意可是半点不曾短缺的哦! 张眉寿点着头表示自己理解:“待回了京,我请你们去碧云楼吃点心听戏——你们先与我说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王守仁与苍鹿便将那日在海棠居里听到的看到的,你一嘴我一嘴地复述了一遍。 张眉寿听得心底发沉。 柳氏临死临死竟然又作起妖来了,还拉着大伯一起,险些害了祖母和大哥性命,又想逼死她母亲。 还有那些眼中只有利益的族人。 “不过,那日张二伯母威风着呢,几乎是一个人就撑下来了。”王守仁由衷称赞道。 张眉寿欣慰地叹口气。 是啊,一个人就独自撑下来了。 她起初想,即便是她重生了,首要的却是要改变家人,因为她从来没想过要孤军奋战……可是,这一回,她除了出门前嘱托了大哥一番之外,根本就没使上任何劲儿啊。 倒全是他们冲在前头,她反而是后知后觉的那一个。 完全用不上她! 这种不被需要的感觉……简直让人欣慰过头——张眉寿没有追求地感叹着。 不过,母亲能做到如此程度,当真也出乎了她的意料……她这才彻底相信赵姑姑口中的那个强势又顶用的宋家二姑娘,与她的母亲真的是同一个人。 上一世,她从未有机会见过这样的母亲。 当然,在湖州釜底抽薪、智勇双全的父亲,亦是她没见过的。 甚至还有祖母,亦有了极大的改变。 这应当是她能想象到的最好的局面了。 张眉寿忽然产生了一种可以立即躺在摇椅上,安心养老的错觉。 她因冥思而未说话,王守仁见了,以为她是在为了除族的事情烦忧,便出言安慰道:“蓁蓁,你不必怕,什么除族不除族的,只当是出去自立门户了。” 张眉寿笑眯眯点头。 她原本想着的只是分家,这回能直接被除族,简直是意外之喜。人活在世,自己活得自在舒心,可比外人的看法来得重要太多了。 况且,这世上,最容易被改变的便是所谓外人的看法——弱者是被逐出家门,强者便是自立门户。 而一家人齐齐整整,日子怎么过都是好的。 此番,说是因祸得福也绝不为过。 王守仁却当她在强颜欢笑,沉默了片刻,忽然鼓起勇气说道:“蓁蓁,你不必担心日后的亲事会被影响……了不得,日后我娶你为妻啊!” 他前日听母亲发愁地说,蓁蓁先前退过亲还不打紧,到底是邓家的过错,可如今被除了族,张二伯若无好的出路,亲事便是头等难题…… 他来回地想,最终做了这个决定。 张眉寿听得瞠目结舌。 苍鹿亦惊诧地看向他:“……你什么时候做的决定?” 怎么都不跟他商量商量! 阿荔震惊又焦急……她不同意啊! 好端端地,为什么突然要拆她的神仙眷侣! 苍鹿已经连忙表态道:“蓁蓁,还有我呢!我也能娶!” 这种出力的事情,怎么能够少得了他呢! 不过…… “倘若日后我的眼睛能治好的话。”一时情急,竟将此事给忘了。 苍鹿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笑了笑。 阿荔简直要哭了。 张眉寿回过神来,哭笑不得地看着两个人。 他们这哪里是想娶她,分明是一副“不能见死不救”的架势。 “你们胡说什么呢,嫁娶之事,讲求得又不是仗义二字……那得是两情相悦。”她努力地解释道:“得像我爹娘那样才可以。” 王守仁费力地理解道:“有那么复杂吗?将你娶回去,不让你受委屈,这样不行吗?” “当然不行!”张眉寿断然道:“朋友之谊,兄妹之情,可不是男女之爱——若只是图一个不受委屈,那我不嫁人,不是更省事?” 苍鹿和王守仁似懂非懂。 “总之,不是事事都能挺身而出的,这话日后绝不能再乱说了。”张眉寿最后正色讲道,一副教导孩子的语气。 此时,门外传来了一声轻咳。 255 欢喜 门只关了一扇,张眉寿看过去,只见自家三叔带着鹤龄与延龄站在外面。 王守仁与苍鹿齐齐脸红了一下。 这种话虽说来仗义,可被长辈听着,还是觉得挺不好意思的…… 张家三叔会不会疑心他们心术不正啊? 殊不知,张敬不过是刚上楼而已,并未听到什么不该听的话,反而是…… 张敬看向一侧站着的祝又樘与清羽——这主仆俩最先上的楼,却未进去,反而一动不动地站在这里是怎么回事? 张敬哪里能将“偷听”二字与人品周正的朱小公子联系到一处去,想来想去,也只当祝又樘是在刻意等他一同进去。 “走,进去吧。”张敬笑着指了指房内,率先走了进来。 “快来,这里有吃的。”王守仁缓解尴尬地招呼着张鹤龄二人过来。 可旋即,他便是一愣。 跟在张家三叔后面走进来的……是、是殿下? 他该不是眼花了吧? 殿下此时……分明应该在东宫闭门持斋祈福才对啊! 这些时日他不能进宫伴读,确是有几分真心思念殿下来着,可绝没到发癔症的地步啊。 王守仁使劲儿眨了眨眼睛,意识到这并非幻觉之后,连忙起身相迎,并讶然问:“公子怎在此处?” 苍鹿听到这句话,遂也诧异地站起身。 太子殿下代替陛下闭门祈福的消息,早已传遍了京城内外。 祝又樘道:“此事说来话长。” 这显是托辞,王守仁心中有数,便也不再追问。 可耐不过张敬一心想要讨论朱家小公子的事迹,笑着道:“怎么,你们没听蓁蓁说吗?我们与朱公子先后抵达的湖州,此番在湖州,可多亏了朱公子相助——” 什么? 殿下去了湖州! 王守仁彻底震惊了。 震惊之余,他又生出了一种掉队的失落感。 湖州之地,蓁蓁一个柔弱闺秀能去得,殿下贵为储君也能去得……为什么他偏偏去不得? 而夜半时分,枕臂躺在床上无法入眠的太子殿下此时的想法,与白日里王守仁的心得莫名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若同为“挺身而出”,王守仁娶得了,苍家公子娶得了…… 那他……是不是也娶得了? 咳咳咳! 他就是自己随便想想,偷偷摸摸的那种,不算过分冒犯吧? 因为,今日他从小皇后那番言论中听出了许多弦外之音——这两个小竹马,小皇后只当是朋友之谊,兄妹之义,而无半分男女之情。 今时不同往日,兴许是前世一遭,将小皇后心中的许多感情已磋磨散了。 若是那样的话……他便不宜乱点鸳鸯谱了吧? 而不知为何,他初初听到那些话时,心中莫名有些欢喜。 他白日里几乎没有怎么开口说话,心神总是有些涣散,就连夜晚独自躺下,也忍不住细细思索着她说的那些话。 越想,心中的欢喜便愈甚。 坦诚来讲,他的悲喜向来极淡。 前世,他登基为帝,许多大臣暗下喜极而泣,他却无半点喜悦,只觉任重道远。 而无论是宁贵妃身死,还是后来他亲手将宁家治罪,他亦没有大仇得报的感觉,只觉是依律惩治,此举于社稷百姓有利而已。 甚至当初许多御史大臣进言,认为他对宁氏一族的处罚过轻。 这一世,因重生之故,他保住了生母纪氏一命,总算体会到了一丝喜悦,可那喜悦极淡,更多的是消除遗憾的庆幸。 若说与幼时日子过得煎熬有关,可那些事情,并不曾让他怨天尤人。 可是,他也当真不知开怀是什么滋味。 上一世,他时常梦见自己是一棵树…… 黑暗中,祝又樘以拳轻轻按在了自己的心口处。 他亦是有心,会跳动的,岂会真的是一棵树? 他似乎在慢慢变得“健全”。 …… 翌日,晚霞漫天。 几辆马车停在城门外,张敬带着王守仁和苍鹿向祝又樘道别。 “待处理完家中琐事,再邀朱公子来家中作客。”张敬笑着说道。 祝又樘施礼道:“晚辈荣幸之至。” 王守仁摸了摸鼻子,总觉得殿下这态度怪怪的,下意识地看向清羽,却见对方一脸麻木无感。 张鹤龄和张延龄坚持要下马车,朝着祝又樘小跑过去,嘴里喊着“朱家哥哥”。 坐在马车里的张眉寿微微皱眉。 这两个臭小子又要缠着人家干什么? 阿荔伸手将张眉寿身侧的雕花车窗支开了一道细缝,笑眯眯地看着自家姑娘。 她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善解人意的丫鬟了吧? “……”张眉寿被她看得不自在,却仍转过了脸往车窗外瞧去。 她看见张鹤龄两个送了一只锦盒到祝又樘手中。 一旁的清羽下意识地要接过察看,却被祝又樘不着痕迹地阻止了。 他垂眼含笑,亲自将锦盒打开。 “朱家哥哥,这是瘙挠,拿来挠痒可顺手了。”张延龄认真道。 张鹤龄瞥他一眼:“什么瘙挠,一点都不文气,这叫玉如意——朱家哥哥,这是我们买来的谢礼,多谢你教我们投壶。” 虽然他们每每输了一局便被被罚抄上一篇生字……可他们的投壶技艺真的大有长进! 可能这就是传说中大师的指点吧。 “这太贵重了。”祝又樘握着手里的铜柄镶金玉如意,说道。 清羽嘴角微抽。 可能是他的道行还是不够高吧,竟然还是被殿下的虚伪震惊到了。 “我们有得是银子呢!”张鹤龄拍了拍腰间的荷包,虽然那里已经空空如也,且还向三姐借了二两银子,可他还是努力摆出阔气的样子来。 可不能让朱家哥哥觉得有负担才好。 祝又樘不禁失笑。 他下意识地朝着张眉寿的马车看去。 张眉寿做贼心虚一般,立即收回目光。 阿荔忍不住捧脸——幼时懵懂,暗香浮动什么的……真的是太美好了!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祝又樘将玉如意收入锦盒内,交到清羽手中。 两个孩子高兴地点头。 “走吧。”张敬拍了拍小侄子的头。 施礼作别后,众人各自回到马车内。 马车向着城内驶去。 “你们什么时候准备的礼物?我怎不知道?”车内,张眉寿低声问。 256 背锅的三叔 “今日一早路过一个集市,在那里买的。”张鹤龄满脸认真道:“朱家哥哥教我们投壶,又这般照料我们,我们当然要礼尚往来。” “三叔也送了朱家哥哥折扇呢。倒是三姐你,丝毫表示都没有,岂不显得不懂礼数吗?” 张眉寿微微一窒。 她竟沦落到被两个臭小子嫌弃数落的地步了? “谁说我没有表示,只是还未准备妥当罢了。”她道:“我既要送礼,定是比你们用心百倍的。” 张眉寿此言并非是为了堵住两个小家伙的嘴,而是真心实意有这个打算。 即便他将屡次帮忙都称之为“凑巧”与“顺便”,可受人恩惠便是受人恩惠,于情于理都该承情。 抛去那些不着边际的猜测之外,她是真心感激他的。 …… 马车驶入小时雍坊内,天色已经擦黑。 可张家门外仍旧有人在翘首等候。 纪氏刚吩咐下人将灯点上,就听见原本守在胡同外的仆人跑着来报信儿:“三老爷回来了!” 纪氏眼睛亮起,双手牵着儿女往前迎。 马车堪堪停稳,张敬头一个跳了下来,先朝着张峦和宋氏行了礼,再朝着纪氏快步走去。 “老爷回来了……”纪氏眼睛红红地看着他,脸上却满是笑意。 张眉寿刚被阿荔扶下马车,还未来得及看清眼前的人,就忽然被人扑过来一把抱住。 “你可是回来了!” 徐婉兮紧紧抱了她一下。 张眉寿冲她笑着道:“婉兮,你瘦了。” “还不是担心你?”徐婉兮瞪着眼睛道:“你倒是胖了嘛!” 张眉寿不好意思地笑笑。 徐婉兮很快也笑起来。 胖了比瘦了好,证明蓁蓁兴许没吃那么多苦。 不远处,徐永宁瞧着这一幕,亦是咧嘴一笑。 “我先去跟我母亲说说话儿,估摸着,她定要骂我的……”张眉寿眼睛打量着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宋氏,悄悄与徐婉兮讲道。 徐婉兮一脸同情担忧地点头,松开了她的手。 张眉寿走到宋氏面前,唤道:“母亲。” 宋氏皱着眉,二话不说,抓起她的手便往院子里走。 正一手抱着一个儿子的张峦见状连忙跟进去。 见宋氏拉着张眉寿走得飞快,张峦嫌身上挂着的两个儿子太过累赘,干脆将人放了下来,匆匆丢下一句:“自己走吧”,便快步追着宋氏去了。 万一媳妇生气,动手打女儿怎么办? 拦他是不大敢拦的……不知道代替女儿挨打行不行得通? 看着父亲心急如焚的背影,被丢下的张鹤龄与张延龄面面相觑。 他们好久都没见到父亲了,为什么这情形与他们想象中的完全不同啊…… 脸上的青紫还没消下去的赵姑姑同情地拉起小少爷的手,默默跟了上去。 张峦一路跟回海棠居,果然见宋氏正训斥着张眉寿。 “你知不知错?” “女儿知错。” “知错就好。”宋氏的声音陡然一软,将女儿拉到身前抱住,叹气道:“母亲知道这也不能怪你,都是你三叔的主意——可母亲这不是担心你吗?” 张眉寿听得眼睛微微睁大。 张峦脚下亦是一滞。 他可是听三弟说,蓁蓁是独自出的门,在临近湖州时才与她三叔同行的啊! 张敬和纪氏很快也跟了过来。 被媳妇骂了一路的张敬都开始怀疑人生了。 他唆使三丫头?呵呵,有人知道他在湖州都被三丫头欺压成什么样子了吗?……一言不合就点他的穴,别说是长辈该得到的尊重了,他简直一度丧失了人权! 可是—— “二嫂,此事是我不好,您别怪蓁蓁了,说到底都是我太心软,又思虑不周。”张敬硬着头皮道。 反正已经背了,索性就背到底好了,反正二嫂也不可能当众打他。 本打算坦白的张眉寿闻得此言,不禁暗暗投去感激的眼神。 到底她承认与三叔承认的后果是大为不同的,她不怕挨打挨骂,可她真的不想日后连门都出不了。 三叔真好,她欠三叔一个大人情。 于是,张敬挨了宋氏一通数落,一旁的纪氏也没闲着,一副帮理不帮亲的样子。 这就罢了,可最后张峦竟然也加入了进来! 张敬不可思议地看着明明知道真相,却仍严肃讨伐他的二哥。 二哥,过分了吧? 我这是在给你闺女背锅啊! 即便是为了讨好二嫂,做人却也不能昧着良心吧! 张敬顶着满心的不齿,一行人往松鹤堂去。 张老太太却已经歇下了——老太太身体虚弱地很,尚在吃药调养中,一日至少有十个时辰是昏睡着的,虽也有心要等孙女回来,身体却是不允许。 “可要奴婢喊醒老太太?”婆子笑着问。 “不必不必,让母亲歇息吧,明日再来请安也是一样的。”张敬连忙道。 张眉寿也点头。 祖母的身子最紧要。 张眉寿又问起祖父,却听婆子无奈地道不在府中。 张眉寿默默无言。 也是,神秘如祖父,只有他来见别人的份儿,别人轻易哪里能找得到他? 于是,一行人便各自回去了。 张彦这边前脚刚回到自己的院子里,那边张峦就让人送了一对儿上好的麒麟镇纸过来。 紧接着,张眉寿也使阿荔过来送了一盒子点心,并有一句悄悄话:“三老爷,我家姑娘说了,改日得了空,必亲自给您挑一件谢礼过来。” “咳,说什么呢,我是那种人吗?” 说着,左顾右看了一番,将声音压得愈低:“你回去与三丫头说,下次有这样的事情,记得还找我……” 愕然之后,阿荔心领神会地点头。 …… 大房里,张彦听着下人的禀报,脸色阴沉着。 张敬回来了,竟都不来见他这个大哥——莫非是真的想与二房一同被除族? 不识时务的东西! 只是那除族文书怎么还没下来?明日他要亲自去族里催一催。 他要趁早将这些人统统赶出张家! 可即便如此,他心中的烦躁还是半分未减。 他陡然起身,去了后院。 柴房的门被打开,张彦走了进去,居高临下地看着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柳氏。 他脸色狰狞着,抓起墙上的鞭子一通发作,将怒气全撒在了柳氏身上。 柳氏几乎没有了挣扎的力气,只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每日照常送水送饭,让她伤口溃烂,慢慢地等死!” 张彦丢下鞭子,拂袖离去。 …… 次日一早,天色刚放亮,张眉寿便出了门。 马车照旧停在棉花胡同外。 听到叩门声,普通妇人打扮的“田氏”将门打开。 “姑娘?”她讶然地看着张眉寿。 257 前世谜底 她已有好些时日不曾见到姑娘了。 张眉寿点点头,踏入院内。 阿荔顺手将门合上。 田氏这才朝着张眉寿行礼,语气关切地问道:“姑娘这段时日可是不便出门?” 但她并未从张眉寿脸上看到病容。 “是出了趟远门,走得急。”张眉寿言简意赅地带过这个话题,便直接讲明自己今日前来的目的:“大哥受了些轻伤,却一直昏迷不醒,请了几位郎中皆束手无策,我想让田婶子去瞧瞧。” 田氏听得脸色大变。 “池儿……大公子受伤了?”她为了不给张眉寿添麻烦,从不靠近小时雍坊附近,故而对张家之事半点风声都未听到。 “伤势无碍,已然要结痂了。只是人昏迷的蹊跷,不知大哥之前是否有过长时间昏迷的病症?”张眉寿试探地问道。 田氏脸色变幻不定。 她下意识地摇头。 池儿之前从未如此过。 张眉寿只得道:“那田婶子先去看罢再说吧。” 说话间,她让阿荔递上了一只包袱,那里面装着的是男子的衣袍。 田氏接过,折返到内间换上袍子,又仔细将自己的脸收拾了一番,改了肤色,描宽了眉,又细心点了一颗痣,确保轻易不会被人看出纰漏之后,复才出门。 饶是如此,张眉寿一路上也刻意挑着人少的小径,将人带到张秋池的院子里。 田氏细细地为张秋池诊了脉。 可脉象除了有些虚弱之外,其余并无异样。 路上,她已从张眉寿口中得知了大致经过——张秋池是与行凶之人搏斗的过程中昏迷的,这一点范九可以证明。 可未受重伤,也没中毒,怎会忽然昏迷? 莫非是池儿也遗有那样的怪象…… 想到那个她最不愿意面对的可能,田氏的脸色越来越白。 张眉寿见状,让阿荔与范九皆去了外间守着。 “可有什么不对?”她低声询问。 田氏连忙摇摇头:“想来应是受惊之故,再耐心等上几日,必然能够转醒。” 听她语气笃定,张眉寿才松了口气。 “只是……待大公子转醒之后,我想让姑娘转达一句话。”田氏眼神反复地道:“与他道,若觉身体有异样之处,切勿与外人言……” 张眉寿有些不解地看着她。 “他一连昏睡多日,多少有些古怪,近来京城旱灾严重,鬼怪祸乱之谈颇多……我怕被有心之人拿来做文章。”田氏解释道。 张眉寿点头:“对外只道是受伤之故。” 心底却仍对田氏的话存了些疑惑。 将田氏送走之后,张眉寿回到了愉院。 “姑娘,奴婢听范九说,那大管家惨得很,中了大公子匕首上的毒不说,半边脸还被烧得破了相,已不堪折磨咬舌自尽了……”阿荔忿忿地道:“真是活该。” 张眉寿却眼神剧变:“你说他脸上有烧伤?” 那淬了毒的匕首是她走之前交给张秋池防身用的,故而中毒之说她并不惊讶。 可是烧伤…… “是啊,昨晚阿豆也跟奴婢说了呢,许多人都瞧见了,只是也不知是怎么来的。” 一时间,张眉寿脑中思绪繁杂。 上一世,大管家半边脸上也有烧伤,因狰狞可怖,她记得尤为清楚…… 可绝不是现在才有的! 她想起来了——上一世母亲病故之后,大管家带人操办丧事时,脸上结着痂,吓得鹤龄与延龄大哭不止…… 所以仔细算一算,上一世大管家被“烧伤”的时间,应当在端午前后,也就是上一世张秋池出事的时候! 眼下又是正值大哥险些被害…… 这会是巧合吗? 整整两世,岂会巧合到这般地步。 张眉寿思索之际,忽听阿枝进来禀道:“姑娘,王家公子和徐家二姑娘一道过来看您了。” “请进来吧。”张眉寿有些心不在焉地点头。 王守仁和徐婉兮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张眉寿请他们坐下,吩咐阿荔去备茶和点心。 “蓁蓁,你有心事吗?”说了几句话,徐婉兮便隐约察觉到了不对。 张眉寿下意识地道:“我在想我大哥的事情。” “此事你且不用担心。”王守仁低声与她说道:“我暗中已替张大哥卜过一卦了……他那生死大劫已破,如今已平安无事了,伤愈醒来是迟早之事。” 生死大劫? 这句话提醒了张眉寿。 她心中骤然开朗。 若大哥当真是命中有此一劫,那先前会不会是因为她的缘故,只是意外将这一劫推迟了一些时日? 若两世皆是柳氏动的手,那是因为什么原因被推迟了呢? 上一世,是母亲说了“只有张秋池死了她才能释怀”这样的气话之后,大哥才出的事。 那时的情形远不比这一世,她在开元寺刚出了事,邓家屡屡上门试探,父亲母亲又终日争吵不断,二房仿佛就是一团乱麻。 所以,会不会是柳氏刻意在那时向大哥下手,让母亲背上再也洗不清的恶名? 于是才有了后来的那些悲剧…… 而这一世,他们二房先是打破了大房想与邓家结亲的打算,父亲母亲的关系也开始得到缓解——所以,才让柳氏失去了动手的时机。 若她猜测属实的话,那伯安哥口中大哥的“生死大劫”,便在于柳氏。 虽时机不同,可动手的人,都是大管家。 归根结底,始终都是同一个劫数,只是时间有了变化而已。 所以,此番在大管家失手之后,王守仁才得以卜出张秋池此劫已破的卦象。 而之前,王守仁曾算出,张秋池此劫的生门在她身上。 此次张秋池出事之时,她尚未回京,表面看似没有关连,可是眼前的一切改变,皆与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若她猜测属实的话,那便算是破了前世张秋池出事之谜了。 恰好也对应上了王守仁的卦象。 只是……大管家脸上那奇怪的烧伤,究竟是怎么来的? 会不会与大哥的昏迷有关? 她总觉得今日田氏的反应有些异样。 但这个疑惑,兴许还得等大哥醒了之后,才能找得到线索。 端着点心进来的阿荔脚步匆匆。 “姑娘,族里来人了,要姑娘也去祠堂呢!” 258 上公堂 张眉寿神色一凛。 想必是除族文书到了。 她原本还有话要与三叔和父亲说,却没想到这些族人的动作竟这般快。 不过,总也要将这除族文书先拿到手才可以。 张眉寿站起身来。 “我先去瞧瞧。”她与王守仁和徐婉兮说道。 二人神色担忧地点头。 除族到底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哪怕是举家被除族。 张眉寿自然也深知。 所以,她从未想过要听之任之。 她要的只是除族文书,而绝非是真的被除族——他们要离开张家,却是要堂堂正正、干干净净的走,而非被人驱逐。 本不该属于他们的污点,哪怕一星一点,她都决不允许被沾染上。 张眉寿来到祠堂外,便听到了父亲恼怒的声音。 “狂妄,忤逆,不敬,奢侈……这些莫须有的罪名且由你们胡言乱语去,可不孝这顶帽子,却休想扣到我头上!”张峦冷笑道:“我奉养双亲,从无懈怠,生母尚未指责我半句不孝,你们凭什么胡言污蔑!” 若是前头那些旁的原因且罢了,可若是因不孝被除族,那却是影响甚大! 大靖最重孝道,因不孝而被除族者,甚至不可参加科举,他虽不必科举,可仕途必会因此被毁。 就连家中子女,亦会受到牵连。 “你们且都将我除出族去了,又哪里来的理由再去污蔑我儿不孝?”张老太太也万万没想到儿子会被泼上这盆脏水。 “一码归一码,你猖狂忤逆是真,你儿子不孝也是事实。”族长一副轻蔑的语气。 “我尚且活得好好地,我儿子孝是不孝,根本轮不到你们这些外人来置辞!” “我们倒也没说他对你有不孝之处。” 当日被宋氏骂过的一名族人开口说道:“可他们二房夫妻多年不睦,搅得家中鸡飞狗跳。你家二郎非但不知约束妻子,更跟着一同生事,多年来一事无成,气得其父郁结攻心,从此神志不清,丢官罢职——这难道还称不上大不孝?” 张彦笑了笑,道:“此事我可以作证,我这两个孩子也可以作证。” 张眉妍和张义龄站在他身后,闻言各自点头。 张峦气得冷笑不止,张敬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眼中似有暗示。 张峦本就非冲动之人,只因身在其中,过于气愤,然稍加控制,便也冷静了下来。 “满口胡言!”张老太太却气得只差没将拐杖丢过去了:“我看他分明是被你们这厚颜无耻的腌臜做派给逼疯的!” 别说没用的老头子了,就连这么擅长修身养生的她,都快要被这些龟孙气疯了啊! 近来到底被气得折了多少寿,她已经算不清了! 纪氏和宋氏一左一右将她扶住。 “本是一族所出,又没什么深仇大恨,想来各位也无意做得这么绝。”女孩子清脆的声音传来,透着冷静与笃定:“便别大费周章地兜圈子了,只管将条件说出来,趁早将此事了结干净。” 族人闻言,难掩诧异地看过去。 脸蛋儿微圆,五官灵动娇俏的女孩子在丫鬟的陪同下走了进来。 她神色坦然沉静,一双眼睛对上他们之时,毫无畏惧之色。 “三丫头。”张老太太冲孙女招手,正色道:“到祖母这边来。” 自昨晚张眉寿归家,她还没来得及见着人。 张眉寿应下,走过去。 张眉妍看着她,暗暗抓紧了手指。 张峦与张敬互视一眼,心中各有计较。 蓁蓁的话,提醒到了他们。 他们一时都不再说话,只静静等着对方开口。 几名族人与张彦互视一眼,最终由族长看着张峦说道:“可你不孝乃是事实——若想从除族文书上去掉这一条,也并非不可以。只是,我们与你行方便,你亦要与你兄长行方便。” 张峦仍旧不语。 见他这般沉得住气,族人更加直白地道:“你大哥在京中为官,这座宅子理应归他所有。此外,他需照养儿女,你们二房便将名下田产铺子,皆交予你大哥打理。” 宅子的房契在张老太太手里,她与张老太爷既也要被除族,那么按理来说,张彦除了大房的私有物和柳氏的嫁妆之外,什么都得不到。 “说是除族,倒更像是分家,可即便是分家,也没这么个分法儿。”张敬语气平淡地说道:“说白了,除族的恶名我们得背,还得将一切拱手赠予你们。” 呵呵,这算盘打得有多响?——直要将他的耳朵都快给震聋了。 “就是这个道理。”张彦懒得掩饰,笑着点头。 “痴人说梦!” 张老太太嫌恶地看他一眼,捏着除族文书的手抖了抖,扬手就要将除族文书撕毁。 “祖母,不可。”张眉寿快一步拦下,将文书拿到自己手中。 她等的就是这几纸文书呢,撕了可如何是好。 张敬见得侄女的动作,眼睛微微闪动,而后给张峦递了一记眼神。 “还有什么旁的要求吗?”张峦面色平静地问道。 族人们怔然一刻。 来得太过突然的胜利,总会让人有些反应不及。 张彦笑着道:“倒算你知道该如何取舍——除此之外,只还需你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再与我这个兄长磕三个响头,咱们之间便算两清了。” “这个好说。”张峦语气一丝不苟。 张彦却微微皱眉。 他即便是傻子,也听得出这话里有话。 即便张峦再不愿被冠上不孝的名声,却也不该丝毫恼怒的情绪都没有。 “只是这话你不妨留到公堂上再说不迟——若衙门判我与你磕头赔罪,多少个我都磕得。” 张峦说话间,看也未看张彦的脸色,径直又对着一应族人说道:“事不宜迟,请吧,诸位。” 祠堂内一时有些躁动。 “你要上公堂?”族长冷笑道:“你们日后若还想在京城立足,就当清楚眼下不应如此意气用事。” 话里话外皆是威胁。 他们族人众多,张彦又是进士出身,自然有底气说这话。 张敬似笑非笑地道:“不必族长担忧,是非黑白,今日咱们就去公堂之上辨上一辨。” 实不相瞒,他眼下已打了三成腹稿了,急得心里直发痒呢。 “这可不是商量。”张峦丢下最后一句话:“待我击了鼓,递了状纸,自有官差前来相请。” 族人纷纷皱眉商议起来。 “老二,慢着!” 张老太太凝声喊住儿子。 张峦背影一滞,叹口气,刚要试图说服母亲,却听张老太太震声说道:“扶我同去,我要亲自击鼓状告!” 259 对峙公堂 京城府衙前,鼓声震天,吸引了许多路过之人驻足围看。 “击鼓者何人!”闻声而出的衙役询问:“所诉何事?” 张老太太停下手中击鼓的动作,扬声答道:“民妇张云氏,状告家中长子、翰林院修撰张彦忤逆不孝,罪大恶极!并张家族长唯利是图,与之勾结,妄图将我等除族不谈,更要借机侵夺宅屋田产!” 这话在人群中惊起了千层浪。 这穿戴与气质俱不普通的老妇人,竟是要告自己的儿子不孝! 且对方还是个翰林! 翰林院那等人杰地灵,专出国之栋梁之处,如何会有这样的不孝子? 须得知道,自古以来不孝可是重罪,更别提是被生母告上衙门了! 还有人隐约记得,上一个被生母来此处状告不孝的,此时坟头草已经长得三丈高了。 四下议论不休。 “多谢。”人群外,一个代谢书信的摊子前,张峦掏了一锭银子放在桌上,拿起亲手写好的状纸便与张敬一同挤进了人群中。 衙役已将此事禀于了京城府尹程然。 程然一听对方身份,亦是微微一惊。 按理来说,这样的门第,极重清誉名声,最是不愿被人当众议论看笑话的,眼下闹到衙门来,想必事态不轻。 “升堂!” 程然起身去换官服。 张彦等人赶到时,已经阻拦不及。 不知道是哪个该死的王八蛋竟卸了他们的马车轮,害得他们现在才赶到! 正跟着王守仁东奔西走的范九连连打了两个喷嚏,并在心里悄悄地说了一句:反弹。 公堂之上,张彦刚刚出现,一句“冤枉”刚落地,那边的张老太太就吐了一口血出来。 “母亲!” 张峦张敬围上前去,人群中的宋氏等人亦大惊失色。 母亲重病多日,可吐血还是头一回,看来当真是被气到极点了! 人群中亦是一阵哗然唏嘘,许多人看向张彦的眼神已不掩痛恨。 跪在那里的张彦气得想要捶地。 他还什么都没说呢! 论起吐血来,他这些时日吐得不比谁多! “老太太的身子可还好?”程然见状询问道。 “多谢大人,民妇且还撑得住……”张老太太语气虚弱,无力地被张峦和张敬搀扶着。 见她坚持,程然唯有吩咐差役搬了张椅子过来,让其坐下听审。 “如此体恤老弱,程大人果真是个名不虚传的好官啊……” 此举引得百姓们纷纷称赞。 张老太太道谢后坐下。 这口血她在嗓子眼儿里憋了许久了,就等着这一刻呢——傅大夫事先说过,她心中郁结又中了香毒,连吃几服药下去,定是会吐血的。 这污血吐出来之后,她觉得整个人由内至外都通畅了许多,至于虚弱无力? 呵呵,在表演这上头,谁还没点儿自己的想法了? “张彦,你母亲兄弟状告你不孝长辈,勾结族人妄图侵占父母兄弟宅屋商铺田产,你可认罪?”程然肃容问道。 “大人,绝无此事!”张彦愤然指向张峦和张敬:“是他们狂妄悖逆在先,因不甘被除族,便唆使蒙蔽家母,污蔑于我!” 几名族人出言附和。 路上他们已经统一了口径。 其实他们半点不愿掺和进来这场官司里,可那除族文书被张峦攥在手里,横竖也脱不了干系,也只能奋力一搏了。 “那便先说一说你为侵占二房财产,不惜杀害亲侄污蔑二房,又欲毒杀亲母之事——” 张敬语出惊人。 张彦脸色大变,威胁道:“没有证据的事情,你若乱说,便是污蔑朝廷官员的重罪!” 这该死的老三怎么又掀出这件事情来了! 程然的脸色变得凝重,抬手示意张敬往下说。 张敬言辞清晰,逻辑条理分明地将事情的经过复述了一遍,隐去了不该说的部分。 “大房柳氏招认之后,已畏罪自尽,张彦便欲将一切罪责推向柳氏。可柳氏先前因触犯家法被禁足,乃是张彦不顾家母反对,执意将其放出,这才使其有了作案的机会。且那日张彦与柳氏一同前往二房相逼之时,立场分明,足可证其乃是同谋之实。” 张敬最后说罢,深施一礼:“请大人明鉴。” 程然看向张彦,眼中含着审视。 他为官十载有余,断案无数,手下几乎没有过冤案——张敬话中是否存有污蔑的嫌疑,他心中几乎已经有了分晓。 此人虽言辞巧妙,可确无半点漏洞。 “大人,口说无凭!”张彦只咬死这一句话。 那些人证,不管是大管家,还是那个郎中,皆是柳氏出的面,如何也扯不到他身上来! 人群中却隐隐已有骂声。 而此时,站在张眉寿身边的张眉娴,忽然站了出来。 “大人,我可以作证!” 她声音响亮,却隐约带着颤意。 张眉寿有些意外地看着她。 而后,心中不禁有些感慨。 上一世若大姐有这样的勇气,兴许便不会落得一个在婆家受尽委屈之后自缢身亡的结局了。 “堂下何人?” “被告张彦之长女!” 四周响起惊异的声音。 张眉娴定声道:“方才三叔所言,句句属实,张彦与柳氏合谋作恶,乃是事实!” 张彦看向她,恨不能以眼神将其千刀万剐。 这个孽障,怕不是讨债的恶鬼! 张眉娴还在往下说:“那日他将柳氏私自放出,将祖母气病昏迷,却始终未去看望一眼,这不是胜券在握的蓄谋又是什么!” 人群低声议论着。 “这已是忤逆之极了……” “我看这事十有八九是真的,若不然,岂会连亲生女儿都站出来指认?” “可见其平日里也是为父不慈啊……” 张彦听得脸色青白交加,暗暗攥紧了拳:“说来说去,皆是没有证据的污蔑而已!” 程然看向张峦和张彦。 他虽心中亦有判断,可谋人性命这等大案,讲求人证物证俱全,如若不然,根本无法强行定罪。 如此十恶不赦之人,他也不愿见其逃脱罪责,他十分期望张峦等人能够拿出真正有力的证据来。 可却听张敬反问道:“大人,难道这些,还不足以证明此人不孝至极吗?” ……什么? 这下不止是程然,就是当事人张彦,乃至其余人等,皆有着一瞬的怔愣。 程然最先反应过来,竟在心里失笑了一声。 说了这么一圈,合着竟是个套路! 260 死磕到底 对啊,人家老太太击鼓时便明说了,告得是长子不孝,可是半字没提要定其谋害之罪啊。 在堂上辨了这么一遭,虽因证据不足而无法定其谋害罪,可在陈述此事的过程中,张彦的种种行径已足以证明其不孝之实。 即便只是放纵原配作恶,未及时约束,以致生母险些丧命,便已是大不孝了! 且经此一辩,即便没有证据,其谋害亲母的恶名也必然会被传开—— 程然深深地看了张敬一眼。 而后,看向脸色发白的张彦。 律法虽无法定其罪,只能与牢狱生活失之交臂,可其罪行,已在人心。 且不提言官的弹劾,单说他今日离开此处,日后也休想再能抬得起头做人了。 依大靖律法,谋害父母,已杀者,则判凌迟之刑;若未致死,则判处绞刑; 即便是过失杀人,也要杖一百,流放三千里。 如张彦这般,无法证明有谋害之举者,只定为不孝不敬,亦要杖责六十,再交由父母与族中处置。 程然下令,命人将张彦拖下去,当众杖责。 围观者唾骂之余,又觉得大快人心。 “侄媳妇,二郎,三郎。”此时,族长语气悔恨地开口说道:“此事是族中失察了,竟遭其蒙蔽——今日,我便当众写下除族文书,将张彦从族中除名!” 其余族人皆点头,或表歉意,或指责张彦。 “果真都是一路货色。”宋氏冷笑着低声说道。 说话间,下意识地朝着身边看去。 三丫头呢? 阿荔也不见了。 “可瞧见三姑娘了?”宋氏连忙朝着身边的丫鬟问道。 丫鬟答道:“三姑娘去买糖葫芦了——” 刚刚有个卖糖葫芦的老伯经过这里,吆喝得极大声呢,只是被差役赶去了外面,三姑娘便带着丫鬟追出去了。 宋氏听得一窒,往外面看了一眼,不由叹了口气。 这丫头真是分不清轻重。 有这么大的热闹可瞧,还吃什么糖葫芦啊! 糖葫芦什么时候吃不得,热闹错过可就没有了。 堂内,张峦嘲讽地道:“诸位何必再假仁假义,你们此时将张彦除族,不外乎是因为见他已无利用价值,又不想被牵连罢了。” “你这是什么话?” 族人们纷纷变色,暗暗交换着眼神。 他们如此好声好气,便是暗示张峦,此事若能就此揭过,族中也不会再提要将他们除族之事了。 可张峦半点不愿顺着台阶下……未免太不明利弊了! 遇上不识好歹的人,真是令人头疼。 “侄媳妇,既此事大人已有公断,那其余事宜,我们不妨回去之后再行商讨。”族长转而向张老太太说道。 毕竟是个年纪大的,多少应该比年轻人懂些轻重。 “这可不是诸位与那不孝子勾结在一起,要胁迫我交出房契之时了!”张老太太声音沉沉。 族人们气得面红耳赤。 竟是个更加不识抬举的! “我们作为长辈,本欲退上一步,息事宁人,以保全你等颜面……可你们既执意不分青红皂白,那今日便只能当着大人的面,说个清楚了!”族长语气慷慨。 “正有此意。” 张敬稍作歇息后,重新站了出来,做了“请”的手势:“年长者先言。” 言外之意,你们老你们先说。 张彦已经被斗趴下了,还怕这些老糊涂不成,再战一回合,就可彻底了结此事了。 “即便没有大郎之事,你们出言狂妄,不敬长辈,亦是事实,将你们除族,乃是族人商议之后的决定——你们有什么凭据说我们与大郎勾结,妄图侵吞你们手中的私产?” “族长所言没错!那日先是二郎妻室口出狂言,辱骂尊长,云氏不知约束,亦出言不逊!” “二郎亦是!” “更不必提二房向来奢侈傲慢。” 指责之言不断,唾沫横飞。 张峦全然没去听,只拿出手中除族文书:“说得冠冕堂皇,可你们的私心,全写在这除族文书里了!” “胁迫我母亲交出宅屋房契,要我二房双手奉上商铺田产,否则便以不孝之名将我除族——在祠堂之内,你们亲口所言,此时却不敢承认吗?” 说着,呈上了除族文书,交由程然过目。 程然看罢,皱眉问道:“可有此事?” 他也不想问这样多余的废话,可不问又不行。 族人自是不认。 “定你不孝之名,其中自有原因——你父亲当年被你生生气至疯癫,此事族中之人有目共睹,由不得你抵赖。” 既然躲不过,那就死磕到底好了! 张家族人众口所指之下,张峦休想摆脱掉这个恶名! 到底张清奇疯了这么些年,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发的疯,任凭张峦再怎么反驳都是无力苍白的。 张峦冷笑道:“这话若由他人来说,我尚需辨上一辩,可经你们之口,我却是辨也不屑去辨的——你们既有所图,这等毫无凭据之言自然是栽赃陷害。” “大人,自古以来,孝与不孝,须由父母评判。外人之言偏颇居多,且这些人居心在此,污蔑之意昭然若揭。”张老太太看着程然说道。 程然不可置否。 话是如此,可再如何争辩下去,双方各持说法,结果只能是不上不下。 此事已轮不到他来断定,不管真相如何,对方最坏的结果都只是接受外人的揣度与谴责而已。 这就像是大街上两个人吵架,一个人说他骂我了,一个人说根本没骂——横竖是争不出究竟来的。 所以,张峦方才选择当众与族人对峙,其实……根本毫无意义。 倒不如私下解决此事来得妥当。 张峦暗暗握紧了手指。 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此举并未是为一时赌气。 想到路上女儿对他说的那两个字,他心中忍不住一阵激荡。 女儿说得对,不该是他们的污名,他们绝不去担,不管是以什么名目被除族——错的又不是他们,他们凭什么要被驱逐? 他当时刚赶回家,心中震怒,是下了狠心想要脱离张家,故而甘愿被除族,却险些忘了还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大人,既我们双方互为原告被告,所言皆有私心,或为维护各自利益,故而都无法作为证词。既如此,那便不如交给外人来评判对错。”张峦开口说道。 “哦?”程然面露思索之色。 “我们举家是否狂妄、不敬、悖逆,我张峦是否不孝——皆可交由世人来评断!” 261 人尽皆知(修仙打赏加更) 程然听明白了。 这是要集众人言,举众人之证。 这并非是没有先例的。 又非杀人谋命,须得眼见为实,品性这种事情,日常细微小事皆可见,若一个人身上同时有着狂妄、悖逆、奢侈、不孝等多重劣迹,那势必会为人所诟病。 程然思索片刻之后,点头道:“这不失为一个折中且公正的好办法。” “大人,外人之言如何能够当真!有人道貌岸然,徒有其表,难保不是人前人后两幅面孔!”族长连忙反对道。 “我若人前人后两幅面孔,那何为人前,何为人后?若我待人接物,内至至亲,外至相识之人,皆无劣迹——那莫非我这‘人后’,只独独针对你们这些族人而已?”张峦笑道:“且不说这根本说不通,即便为实,那照此讲来,问题却未必在我。” 自古以来,不孝为过,可若是因父母不慈以致儿女不孝,那儿女也便无大过。 同理,即便他待张家族人有狂妄之处,可若族人有大错在先,那过错便不在他。 故而,他将自己的品性交由其他人来评断,以辨族人对他的评论是否足够客观,再公正不过。 “大靖上至官员考核都向来讲求风评二字,何为风评?世人评断便是风评。”张敬道:“诸位莫不是质疑大靖律例?” 说话间,他悄悄看了眼张峦。 怎么觉得二哥偷学了他的辩论技巧呢? 张家族人们个个脸色难看之极。 这都是些什么嘴! 竟还搬了大靖律例来压他们! “本官认为,此策可行。”程然开口敲定。 说着,便召来了师爷交待此事。 师爷应下,立即带人去了。 此时,围观的人群中忽然有人开口说道:“我认得张家二老爷,其为人忠正,且是出了名儿的洁身自好!” 张家族人听得嗤之以鼻。 怕媳妇就怕媳妇,什么洁身自好,这也算得上优点? 程然却面露认可地点了头。 所谓的怕媳妇,除却夫妻和睦之外,实则是男方懂得尊重照顾妻子的表现,这侧面说明此人并未自大狂妄之辈。 随后,又有人高声道:“我是东长安街药铺里的伙计,张家老太爷得病那年,都是从我们药铺里抓的药,我还记着呢——郎中开方子里没有一味药是医治怒火攻心或郁结之症的,足以说明张老太爷并非是被气疯的!” “还有,当时都传张家二老爷为了张家老太爷的病,亲自带人到处寻医,当真不能再尽心了!” “我看你们定是事先收了好处!”张家族人气愤不已。 那伙计浑不在意地道:“我可以画押呢,若是我话中有半句不实,甘愿以作伪证论处,挨板子坐牢怎么着都行。” 咳,即便真收了些辛苦费又如何?反正他又没说假话。 旋即,又有三个人先后站出来。 “张家二老爷品性温和着呢!” “张家二老爷与王状元私交甚好,王状元可是周正君子,君子挚交,必然也不会是小人之流!” “对了,我还见过张家二老爷送摔伤的老伯去医馆呢!” 听到这里,程然不由看向张峦。 这就不止是热心正直了,只怕还是家底厚啊。 张峦诧异之余,不禁有些不自在。 他从小就很出色,不缺人夸赞,可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轮番地夸,这谁能受得住啊…… 张敬的心情很复杂。 旱的旱死涝的涝死,怎么没人夸夸他呢?哪怕是顺便带一句也好啊。 且他越听越觉得这些人不是简单的好心作证那么简单,毕竟太密集…… 他忽然想到了来时三丫头那幅势在必得的模样。 若是如此的话,那未免私心太重了啊! 只顾着亲爹,怎么不给三叔也买点! 罢了罢了,毕竟二哥今日才是这些族人的针对对象,他就是个插科打诨的,谁会注意他呢? 张敬刚在心底说完这句话,忽然就听得一道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 “一桐书院学生前来替张先生正名!” 张敬听得眼睛一亮。 原来三丫头不是不管他,而是给他找了不花钱的啊! 谢迁带着一群着长衫的学生走来。 张家族人眼皮子跳了跳。 先前邓家的事情他们打听过了,就是这些学生的杰作! 谢迁带头呈上联名书,上有数百学子联名,为张敬的人品德行做担保。 张敬险些热泪盈眶。 此时想来,二哥被几个人夸奖算什么,他随随便便就得到了几百人的认同,他骄傲了吗? 虽然确实有一点。 “大人,小女也可以出面作证。” 此时,人群中忽然传来了一道女子的声音。 众人循声看过去。 程然瞧得惊讶。 来人竟是秦云尚。 秦云尚的父亲秦展与他乃是知交好友。 “小女姓秦,同住小时雍坊内,恰与张家比邻。相邻多年,对张家长辈周正的德行皆是看在眼里的。”她出言道:“便是家中父兄,也时常称赞张家二伯品性上乘。” 此言引起了一阵议论,多是因她的身份使然。 小时雍坊里的秦家女儿,这莫不是被传为小娘子楷模的秦家姑娘? 秦云尚离去时,宋氏追上去轻声道谢。 “伯母不必客气,我亦是恰巧经过此处。” 她本不是多管闲事之人,只因此事与张家妹妹有关,她自是要相帮的。 此时,因此事被不断传开,府衙外已经人满为患,且人数还在不断增多。 “听说王状元也来了!” 人群中口口相传着。 事实上,来的不止是王华,还有王家太太。 王家太太直将那日在海棠居里的见闻,和张家族人的为了利益混淆黑白的无耻行径皆说了出来。 多事就多事吧,随旁人怎么说去,反正她向来也不与那些长舌妇为伍,说了她也听不着! 张家族人感受到了暴击。 为张峦等人正名的便罢了,竟还来了个揭发他们的…… 且对方贵为状元夫人,他们还不敢去还无谓的嘴,生怕得罪了人。 此时,在附近巡逻的锦衣卫百户闻讯带人赶了过来。 围观的百姓们一瞧他们的装束,均是吓得退避开来,大气不敢出一下。 262 出籍 可谁知,这位百户大人竟也是来作证的! 原来……锦衣卫也有做善事的时候啊。 但这位张家二老爷的人缘未免太好。 百姓们纷纷感慨。 苍斌言罢,冲着张峦和张敬拱了拱手,抬脚离开了府衙。 “大人,咱们不是来驱散百姓的么?”有锦衣卫忍不住问道。 苍斌脸色如常:“那是五城兵马司的活儿,多管什么闲事。” 锦衣卫面面相觑。 到底是谁多管闲事啊…… 张家族长的脸色已经难以言喻。 柳一清也赶了过来,他有举人功名在身,所言自然也极有说服力。 他将自己初至京城,得张峦相助的事情如实说了出来。 张老太太感激之余,又有些提心吊胆,生怕他将自家疯老头子被驴踢了的旧事也当众重提一番。 接受到老太太紧张的眼神,柳先生岂会猜不到她的心思。 他是那种不识大体的人嘛? 再者道,他作为读书人也是要颜面的好不好。 柳一清退去之后,有衙役禀道:“大人,国子监曲祭酒来了。” 程然脸色一正:“快请。” 曲祭酒走了进来行礼,也呈上了一册国子监众学子的联名书。 “府尹大人,下官敢为张峦之人品德行作保。张峦为人品行端正,敬重师长,友爱同窗……” 曲祭酒洋洋洒洒地夸赞了一通,哪怕说到最后已是口干舌燥,却还在继续。 张峦听得目瞪口呆。 且不说他根本没有那么好,单看曲祭酒这卖力的模样,真的让人很难不去怀疑他这是收了好处啊! 可大靖官员重私德,若真收了好处,反倒不敢这般明目张胆。 张峦想来想去,最终也只能以自己的人格魅力过于强悍作为最终的解释。 可是,曲祭酒离去之前还对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这故意制造悬念的感觉又是怎么回事啊喂! 最后,定国公府竟也来了人—— 代替定国公世子出面的是定国公府的大管家。 人群中更是一阵轰动,彻底炸开了锅。 徐永宁徐婉兮和王守仁还有苍鹿,皆和张眉寿隐没在人群角落中。 张眉寿悄悄对徐婉兮道谢。 她本没想过要找上定国公府,是徐婉兮兄妹二人主动告知了定国公世子此事。 “咱们之间道什么谢?我能帮得上一点小忙,心里高兴着呢……”徐婉兮小声地问张眉寿:“你瞧,那个是一桐书院里的谢迁吗?” 张眉寿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不远处的桐树下,一群长衫学生正围在一处说话,谢迁身形颀长,目若朗星,在衣着相同的学生中很有几分招眼。 “应当是他。”张眉寿轻轻点头。 “我前些日子听说,他十二岁便中了秀才……如今正准备乡试呢。”徐婉兮说着,目露嫌弃地看向身边的徐永宁。 同是十二岁,兄长竟一事无成。 徐永宁被她看得莫名其妙——又关他什么事? 而此时,公堂之上的张峦已经开始怀疑人生了。 他这哪里是洗脱污名,这分明是镀金啊…… 经此一事,他人品好这件事,岂不是要传得人尽皆知了? 张峦收起内心澎湃。 到了办正事的时候了—— “大人,事实真假已经明了,恳请大人明断!”他上前,撩起衣袍跪下行礼,声音掷地有声。 程然肃然道:“张氏族人,你们为一己之私,以名声相挟,污蔑原告张峦一门,实乃失德大过——现下真相已白,你们可认错知错?” 族人们此时已无颜面再去辩解,皆跪下认错。 程然拿起手中除族文书:“既如此,这满纸不实之言的除族文书便属无效。此外,你们须向原告众人当堂赔罪。” 此事不比方才张彦被告不孝,于张家族人而言,最坏的结果也只是受到些谴责而已。 但张峦一门保住了名声,便是大幸了。 “大人,草民一家不需要他们赔罪认错。”张峦赶在张家族人开口前说道。 程然不解地看着他。 “草民另有诉求,望大人能够成全——” “你且说说看。” “恳请大人准允草民一家从原族中出籍,另起家谱,另立门户!” 张峦深深叩首下去。 张敬亦是。 族人们听得脸色变了又变。 原来……他们这般力证族人有错,为得不止是出恶气,竟还有着其它打算! 出籍? 同样是从族中除名,除族与出籍却大有不同! 出籍是名正言顺地离开原族,可一般族长决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一来不利于族中势力团结,二来族人主动要求出籍,多少会让原族遭到外人的非议猜测。 你们族里若是没什么幺蛾子,怎么就逼得人家宁可不要族中庇护,也要另起炉灶? 故而,一般在彻底闹开之前,早已一纸除族文书将人赶出去了,到时别说是另立门户了,就连抬起头做人都费劲。 这便是族姓制度的独裁之处。 所以,自古以来,能顺利出籍者少之又少。 程然也是这会子才明白了张峦的真正用意。 这哪里是赌一时之气,分明是早有谋算。 此时此地提出出籍的要求,有大错在先的张家族人哪里还有不依从的道理? 别说是张家族人,即便是他,也是非准不可的,不然暗地里百姓们不知道要怎么戳他的脊梁骨呢。 再者说,这样成人之美又几乎没有先例的事情,指不定会被载入史册呢,他何乐不为啊? 咳,虽然被人利用的感觉不怎么好,但谁让人家聪明有手段呢。 “便依你所诉。” 程然出言落定了此事。 张家族人个个脸色难看地低着头,算是默认了。 张峦大大松了口气,喜不自胜道:“谢大人成全!” 他转回头,一眼看到人群中的宋氏,夫妻二人相视而笑,神色皆是说不出的轻快。 人群中,爆发了一阵欢呼声。 “大人英明!” 百姓们纷纷称赞。 程然轻咳一声,拍了拍惊堂木。 “退堂——” 张峦和张敬再次朝着程然施礼。 兄弟二人扶着张老太太出了公堂,宋氏和纪氏带着仆人迎上来。 此时,人群中忽然响起一阵惊呼—— 张峦等人闻声看去。 263 登门入室的殿下 受完六十大板的张彦被带来的仆从扶着欲离开衙门时,蓦地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这血好巧不巧,就吐在了张家族长的脸上。 张家族长气得浑身颤抖,拿袖子抹着脸,强忍着骂人的冲动。 旁边几个身上不幸也被溅到了血点子的人,却开始骂骂咧咧起来。 “吐了我这一身!长不长眼睛!” “哪儿有直冲着人的……会不会吐血啊!” “晦气,真是晦气!” 张彦气得又想吐血。 这都是什么人……先前那老婆子吐血的时候全是同情的话,到了他这里,就被骂成这样了! “祖母……我去一趟医馆,请个郎中。”张眉娴犹豫了片刻之后,到底还是开口讲道。 不管如何,那也是她的父亲。 她可以不顾一切地站出来指证他,却做不到在这样的时候无动于衷。 张老太太没说话,算是默许了。 “娴儿是个好孩子。”张峦看着侄女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说道。 好的极真实,不掺半点假。 此时,围观者中,不少素不相识之人走上前来向他们“道贺”。 张老太太觉得这情形有点荒谬。 赢了官司值得高兴,可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道什么贺啊这些人。 不过,她莫名也觉得挺光彩的,且还下下意识地将背挺得更直了几分是怎么回事? 她的认知是不是出现了一定程度的问题啊…… 一定是最近没好好养生的缘故。 在此之前,张老太太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离开张家,且是以这样的方式。 范九迎了上来,满面喜色地喊道:“老太太,大老爷,二老爷!” 几人听得一怔。 都说这新来的小厮机灵地很,怎么连人都认不清? “喊得对!”张峦先反应了过来,摸出一锭银子来,笑着丢到范九怀里。 “谢大老爷赏!”范九笑得极喜庆。 张峦满意地点点头。 不过,怎么忽然有好多离去的人又朝着他重新围过来了? “恭喜张大老爷,张二老爷!” “给张大老爷道喜了!” “……” 张峦捂着荷包的手不禁有些瑟瑟发抖。 马车回到小时雍坊时,张家门外竟等了好些人。 除却王华夫妇、柳一清和刚刚下值的苍斌之外,还有一道半大孩子的身影。 跟张眉寿前后下了马车的王守仁瞧得心中一惊。 殿下为何会与父亲站在一处…… 父亲又为何脸色沉沉地看着他——当然,他很清楚这是为何…… 张眉寿也有些惊愕。 不过,王家伯父很明显也加入了圆谎大军了便是了。 张峦上前笑着跟几人一一打了招呼,最后拍了拍祝又樘的肩膀:“你这孩子消息倒也灵通地很嘛。” 王华瞧得胆战心惊,直想上前将张峦的手从殿下肩膀上给扒拉下来。 却听殿下道:“张伯父今日的事迹与美名已要传遍京城了,晚辈是特来祝贺的。” 王华听得有点懵。 事迹就罢了,美名、祝贺什么的……真的很有拍马屁的嫌疑啊。 还有,张伯父又是怎么回事! “晚辈略备了薄礼——” 嘶……殿下还备了贺礼!……赶在所有人前头! 这么圆滑世故,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您贵为一国储君……微臣真的想不到您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 王大人已找不到任何言辞来形容此时混乱复杂的心情。 张峦笑着从清羽手中接过了礼盒,竟也没有推辞。 见父亲大人这般不见外,张眉寿的心情也有些复杂。 “咱们进去说话。”张峦招呼着众人往家里去,一边说道:“今晚我做东,谁都不许走……” 一行人有说有笑着。 宋氏拉着王家太太去了海棠居,纪氏也同行。 张峦则与好友去了前厅说话。 不多时,张鹤龄与张延龄跑了过来,央着祝又樘去园子里教他们投壶。 王华见殿下被两个孩子围着,一颗心七上八下,生怕出什么差池,便对一旁的儿子说道:“我们大人说说话,你们且一同顽去罢。” 于是,王守仁和苍鹿也跟了上去。 张眉寿从张秋池的院子里离开,经过园中,远远就听到了鹤龄与延龄的说话声。 她循着声音来到园子中的凉亭前,恰见祝又樘几人正教着两个小萝卜头投壶。 这情形让张眉寿有着一刻的恍惚。 上一世,她与祝又樘此时尚无半点交集,他是养在东宫里、努力刻苦又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她则是在开元寺遇了火险、刚丢了亲事又遇丧母的小姑娘。 可如今,他在她家这座小小的园子里,正教着她的弟弟们投壶。 她心底忽然涌出一阵极奇妙的暖意。 岁月静好,说得兴许便是现下了。 张鹤龄在祝又樘的引导下,投中了一壶。 阿荔高兴地拍手叫好。 祝又樘等人便看过来。 “蓁蓁,你要不要学?”王守仁笑着问她。 张眉寿心情正好,走过去,取过两支箭矢,双手抬起,轻而易举地投了一记双耳。 “三姐,你运气也太好了!”张鹤龄瞪大眼睛。 反正他是不信三姐有真本领的。 王守仁与苍鹿却是真的吃了一惊。 “蓁蓁,你何时学了投壶啊?”王守仁问。 “暗下偷学了许久呢。”张眉寿笑着答道。 得有好几十年呢—— 祝又樘看着明媚坦然的女孩子。 他前世也偶然瞧见她投过壶,只是她一见他来,便局促起来,生怕错了规矩,是以从不曾这般无所顾忌过。 虽然那样的扭捏局促里,也透着股别样的可爱,但他还是觉得,如今这样,才是最好的。 但愿一直如此。 清羽在一旁瞧出了不对劲来。 为何他隐隐觉得……殿下要从老父亲转变为痴汉了? 殿下,开窍也不是这么开的,这显然过头了啊! “朱公子。” 张眉寿看向祝又樘。 直言道:“我有话要同公子说。” 祝又樘点头,放下手中箭矢。 一转头,却见她已带头朝着凉亭走了过去,嘴里还装模作样地说着:“公子,请。” 祝又樘眼中溢出愈发真切的笑意。 他提步跟上。 阿荔乐滋滋地跟在后头。 王守仁瞧了一眼,转头对张鹤龄张延龄笑着道:“我跟阿鹿教你们投。” “阿鹿哥哥也会吗?” “当然,我极擅盲投呢。” 亭中,祝又樘与张眉寿先后坐下。 阿荔笑嘻嘻地道:“姑娘,奴婢去备些茶点过来可好?” 张眉寿点头:“去罢。” 阿荔忙不迭离开。 264 心结稍解 “多谢公子今日相助。” 她没有多余的话,也没有印证,便与他道谢。 她很清楚,单凭王守仁和范九几个人,动作不可能那么快,也请不动那么多人出面作保。 尤其是,最有说服力的国子监祭酒。 她原本还只是猜测,待在家门前见着了他,便立即确认了。 祝又樘笑了笑,没说话。 小皇后如今不单心思敏锐,还极较真呢,回回不忘亲口与他道谢,一次都不愿落下。 “即使是顺便,其实公子也不必事事相助。”张眉寿语气简单明了。 若不是顺便呢? 祝又樘想问却没问。 只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原来即使只是顺便,小皇后也会觉得有负担。 如此想来,是他做得不够好。 只是,他当真不大摸得透这些弯弯道道的东西,但是,他会一点点去摸索,去了解。 所以,日后要做得更隐蔽一些,尽量不要让小皇后察觉才好。 太子殿下默默在心底决定着。 张眉寿哪里知道他的“知道了”,竟是这般地阳奉阴违,她知道这话说出来透着见外,可她——如何又能做得到不与他见外,理直气壮地接受他的相助呢? 即便上一世他走之后,她艰难支撑时,常常躲在被窝里抹眼泪,一边哭一边偷偷骂他,可是……那只是些女孩子家狭隘的小记恨罢了。 毕竟,岁月那么长,煎熬那般多,心里总得有个能随时拎出来骂一骂的人,才好熬得下去啊。 其实啊,她活到最后除了那点儿意难平之外,已经不怎么怪他了。 真要去怪,便去怪那该死的帝王家吧。 归根结底,上一世真正带给她苦痛煎熬的,是那座漩涡般的深宫,而不是他一个。 大是大非之上,他不曾亏待过她,甚至对她的家人透着隐晦的偏袒。 这些,她分的很清楚。 而这人的脑袋显然是与寻常人有些大不同的,他将一切献给了江山社稷,连自己都不曾照料好…… 哎,让人说什么好呢。 想到此处,张眉寿从袖中取出了一张折得整齐的纸笺。 “这个给公子。” 她以手指按在石桌上,轻轻推到他面前。 祝又樘有些怔然地看着那张印着茉莉花暗纹的纸笺。 好精致的花笺,皇后向来喜欢茉莉…… 可见用心程度。 这……算是传信吗? 太子殿下眼中闪过一丝不自在的神色。 “这是治头疼的方子。”女孩子的声音传入耳中。 祝又樘神色一滞。 他自幼便常常头疼,便是御医们也束手无策。 皇后还记得—— 只是,这方子她是从何处得来的? 张眉寿像是能猜到他在想什么一般,低声叹道:“……久病成良医。” 后来,让她头疼的事情真是数也数不完。 方子用的久了,她也大致记了个大概,今日又特地让田氏帮着看了看,确定没有差错之后,才写了给他的。 祝又樘看着女孩子美好的侧颜。 “之后——可还顺心?” 他到底问了出来。 不觉屏住呼吸,等她回答。 张眉寿有些意外,旋即道:“尚可……还不至于将我难倒呢。” 祝又樘不知信是没信,默然片刻之后,轻声道:“怪我不好。” 他声音很低,却极真诚。 同样的四个字,她也曾听他说过。 她生下照儿的时候,疼得天昏地暗,将大半条命搭了进去,他头一回、也是唯一一次坏了帝王的规矩,竟不顾宫人阻拦进了产房去看她。 她虚弱昏沉之际,曾听他愧疚地说:怪我不好。 连“朕”字,都不曾用。 张眉寿忽然说不出的不自在,倏地站起身来,道:“这方子好使,不妨试试。” 说着,就要离开凉亭。 走了两步,却又忽然想到什么似得,转回了头。 “对了,先前我父亲被调往湖州历事,也是公子之意吧?” 她今日一见曲祭酒,便想到了此事。 祝又樘呆了呆,忽有些手足无措。 有一种坑了人不敢承认,却还是被揭穿的感觉…… 他只有点头。 “此事是我思虑不周。” “多谢。” 二人几乎同时开口,而后怔然相对。 四目相视,金乌西去,天地间不知何时已经笼了一层薄暮。 “阿鹿哥哥投的真准!” 不远处,张延龄的惊呼声打破了安静。 张眉寿回过神来,眼瞧着面前清朗俊逸的男孩子,耳边回响着他那句“怪我不好”,忽觉胸口那团沉淀了两辈子的沉重,似乎莫名消散了许多。 嗨呀,她也真是心软善良,竟这般好说话。 没办法,爹娘生的,改也改不了。 只是,与此同此,心中憋着的那口气和疑惑,却不停上蹿下跳,搅得她不得安宁。 祝又樘将那张花笺收入袖中,动作爱惜。 “走吧。”他似笑非笑地说道。 张眉寿下意识地点头,看着他出了凉亭。 凉亭外栽着一棵桂花树,金黄的细碎花朵挂在枝头,香气宜人。 张眉寿深深嗅了一口,只觉得有一种酒壮怂人胆的错觉,她鼓起前世今生都不曾有过的勇气,一句“等一等”刚要出口,却被另一道凭空出现的声音打断。 原是前院来了仆人,喊祝又樘等人去用饭。 张眉寿紧攥的手指陡然松开,一下子泄了气。 端着茶水点心,却一直没有靠近亭子的阿荔咬了咬牙。 她这等火眼金睛,眼瞧着姑娘分明是有话没有说完的,怎么阿祥偏偏在这个时候来请人! 阿祥经过阿荔身边时,被狠狠瞪一眼。 阿祥颇觉摸不着头脑……他不过是来传个话,做错什么了吗? 他正想问时,却见阿荔已经快步走开了。 此时,张眉娴正在房中看着丫鬟收拾东西。 大房被除族,她作为张彦的长女,自然也不能例外,她没去找祖母,是不想再给旁人添麻烦。 他们明日就要搬出张家,住进城外一处老旧的庄子里去——那已在祖母和二叔最大程度上的善意了。 对了,半个时辰前,她刚知道,柳氏咽气了。 听说那双眼睛怎么也闭不上。 听来有些惨,可她半点同情也没有,只觉得大快人心,还大笑了好几声呢。 此时,外面忽然传来丫鬟惊慌的声音,打破了张眉娴的失神。 265 过继 “二姑娘……!” 张眉娴刚转过头往外看,就有一道粉色的人影快步冲了进来,丫鬟跟在后面要拦却拦不及。 张眉娴尚未反应过来时,便被狠狠推了一把,后腰撞在了桌角上,疼得她皱了皱眉。 “张眉妍,你发的什么疯?”她毫不客气地呵斥道。 “你还有脸这样同我讲话?是你害了父亲,害了我们大房!” 张眉妍一双眼睛红肿着,可见哭了许久,只是究竟是因柳氏之死,还是因大房被除族之事,便不得而知了。 张眉娴抿紧了唇,无声冷笑。 她这个二妹妹,人前向来都是一副温柔可人的模样,这般公然撒泼大闹,还是头一遭。 看来是自觉被逼到绝路上了。 “父亲说得对,你就是个吃里扒外的讨债鬼!”张眉妍大骂道:“也不知二房给你灌了什么迷魂的汤药,让你处处帮着他们!你怎么不去死!” “我谁也没帮,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罢了。”张眉娴冷冷地看着她,道:“自己是非不分便罢了,别来对我指手画脚,将我惹急了,我有的是法子对付你!” 张眉妍丝毫不惧,眼神讥讽地道:“事到如今还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你这般帮他们,到头来还不是落了一个跟我一样的下场!” “那你便照照镜子瞧瞧——好好瞧瞧我与你这不人不鬼的东西,一样是不一样。” 张眉娴说罢,看也不愿再看她一眼,转身自顾去收拾东西。 张眉妍却不依不饶,一腔怒气发泄不出,憋闷得好似快要疯掉:“你凭什么,凭什么这么说!你一样要住到庄子里去,一样不可能有好亲事,一辈子全毁了!” 张眉娴笑笑不说话。 嫁人不嫁人,现在对她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走一步看一步,无愧当下便够了。 见她横竖不说话,张眉妍更是气得没了理智,一把抓起高几上的一只瓷瓶,就朝着张眉娴砸了过去。 “大姑娘!” 丫鬟连忙将张眉娴拉开。 瓷瓶险险擦过张眉娴的肩膀,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张眉娴重重摔下手中包袱,二话不说,转身走到张眉妍面前,抬手便是两巴掌甩了下去。 “要疯出去疯!” 张眉妍羞愤欲绝,又要扑上来。 张眉娴一把推过去,她人便摔倒在地。 她刚要起身,张眉娴反压上去,二人顿时扭打在一起。 丫鬟们惊得手足无措,拉也拉不开。 此时,门口传来惊诧的呼声。 “大姑娘……这是在做什么?” 张眉娴闻言松开手,站起来整理衣裙,心中痛快,说话也半点不心虚:“赵姑姑怎么来了,可是有事?” 见她满脸平静,赵姑姑神色复杂地点头。 “太太请大姑娘过去一趟。” 张眉娴点头应下,转头对着镜子扶了扶簪子,拢了头发,便随赵姑姑去了。 屋内,张眉妍费力地支撑起来,拿手摸了摸疼痛的脸颊,瞧着手指上沾着的鲜血,嘴唇颤了颤,大声哭了出来。 …… “赵姑姑,这不是去海棠居的路吧?” “太太在松鹤堂呢。”赵姑姑笑着说道。 张眉娴了然点头。 既是在松鹤堂,必是要与祖母一起对她百般叮嘱交待的,兴许还会给她些银钱傍身,二婶向来大方阔绰…… 想到那情形,张眉娴的鼻子就有些发酸。 她到时万万不能哭,否则定会让祖母加倍不舍,二婶那样心善,说不准还要觉得愧疚。 张眉娴悄悄捏了捏有些酸涩的鼻子,长吁了一口气。 松鹤堂内,纪氏也在,还有张眉寿与张眉箐。 这告别的阵势,摆得十足。 张眉娴在心底叹着,一边笑着向长辈们行礼。 “娴儿,你二叔二婶有意让你过继到二房,你可愿意?”张老太太笑着问道。 张眉娴脸上的笑意顿时凝固。 她不可置信地看向宋氏。 宋氏笑着讲道:“咱们还做一家人。” 张眉娴倏然红了眼睛。 她从未敢有过这样的奢望—— “大姐,快答应了吧。”张眉寿催促道。 这件事情,母亲在来松鹤堂之前,也曾问过她的意见,是担心她会生气吃醋闹脾气,还说,若她不愿意,便让三房出面。 她自是愿意的。 三房到底是庶出,她也想让大姐有一个尽量好的未来。 再者,别说她本也不会如小孩子那般吃醋了,即便真有那样的情绪,也不适于眼下——她很清楚,父亲母亲做出这个决定,不说为了别的,只是为了帮大姐一把而已。 本身争气的人,值得别人相帮。 所以,她乐见其成。 “多谢二婶……”张眉娴含泪笑道:“多谢三妹。” 谢二婶的善意,谢三妹的接纳。 她定会好好报答的。 张眉娴跪下去,朝着宋氏叩头。 宋氏将她扶起来。 “还喊二婶?这称呼可得改了——”张老太太笑着道。 张眉娴有些赧然。 “母亲,此事不必勉强。”宋氏说道:“娴儿又不是小孩子了,改口哪里有那么容易,只在外人面前做做样子便罢了——私底下,喊婶婶就是,一切还如往常一样,不必刻意去改。” 咳,别说娴儿了,即便是她,忽然被侄女喊做母亲,心里头还怪怪地呢。 过继只是个幌子,只为将娴儿留下而已,又不是真的认女儿。 可二婶却是不能再喊了,往后这家中的二婶,便是纪氏了。 张眉娴感激地点头。 这样,她也能更自在些。 只是—— “我父亲能同意此事吗?”欣喜过后,她有些担忧。 “他为父不慈,如今已做不得主了,若有阻拦,不怕再上一次公堂。”张老太太底气十足地道。 张眉娴这才彻底放心下来。 祖孙婆媳一群人在松鹤堂说了许久的话。 “往后要喊三妹叫二妹了。”张眉娴笑着说。 她也知道张眉寿尤为讨厌旁人喊她张三。 张眉寿刚笑着点点头,旋即,便看到了张眉箐苦着一张脸。 张眉娴不由忍着笑。 好在,张眉箐很快想开了,笑嘻嘻地道:“二姐长得这样好看,张三这种大街上随处可以听到的称呼,自然不配二姐——恰好我平平庸庸的,说起来,还挺适合哩。” 张眉寿听得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头。 她家四妹、不对,她家三妹,可是个妙人儿呢。 次日一早,张彦就被抬上马车,送去了庄子上。 张眉妍听说张眉娴被过继给了宋氏,诧异之余,恨得眼泪直流。 然而,祸不单行的是,次日张彦便被御史弹劾,因此丢官卸职,且永不叙用。 “姑娘,范九说,大公子醒了!” 愉院中,阿荔的声音震天响。 …… 266 张秋池的“怪病” 张眉寿来到张秋池的院子时,恰见张峦和宋氏从堂中行出。 夫妻二人神色轻松。 “你大哥已经醒了,进去瞧瞧吧。”宋氏讲道。 张眉寿点头,目送着父母并肩出了院子,适才折身进屋,去看张秋池。 张秋池本正倚在床头发呆,听到范九通传说“二姑娘来了”,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二姑娘是哪个。 范九已将他昏迷期间家中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张秋池震惊之余,只觉得庆幸。 又因自己无故陷入昏迷,而有些忏愧和羞赧。 “三妹,快坐。”瞧见张眉寿进来,张秋池语气亲切地招呼着。 “大公子,该改称呼了。”阿荔笑嘻嘻地提醒。 张秋池懊恼地笑了笑,点头道:“对,是我糊涂……是二妹才对。” 不过,不管怎么喊,这都是他唯一的、要放在心间疼爱一辈子的亲妹妹就是了。 见他笑,张眉寿不禁也跟着笑了笑,又见他精神虽算不上足,可脸色却是不差,心下便又放心了些。 “可请郎中来看了?”她问道。 “父亲母亲方才已让人去请了。”张秋池笑着说道:“但我觉得倒是无碍了。” 只是手脚尚有些虚弱无力,不过也在慢慢恢复。 想到这里,张秋池脸上的笑意淡了淡,看着张眉寿,有些欲言又止。 谁知,张眉寿忽然转头吩咐道:“你们且去外面守着,我有话要单独与大哥说。” 张秋池听得莫名紧张激动。 他也有话想单独与二妹说来着,莫非二妹……觉察到了什么? 阿荔和范九不疑有他地退了出去。 “大哥,此次醒来,你可曾觉得身体有什么异样之处?”张眉寿低声问。 张秋池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他就知道妹妹不是寻常人来着! 可是,异样什么的…… “暂时没有。”他如实说道。 “暂时?”张眉寿敏锐地印证着。 张秋池略略犹豫了一瞬,还是点头说道:“之前……倒有些不同。” 按理来说,这种秘密他理应死死地藏好,可是……他真的好想跟二妹分享怎么办? 已经到了一刻不说出来,内心就十分煎熬的那种程度。 张眉寿忽然站起身,合上了窗户。 张秋池瞧得心中莫名沸腾……他就知道二妹必然有所察觉了,二妹向来不同寻常,那么,他与二妹兴许是“同类”也说不定。 “是不是大哥被人行刺、昏迷的那晚?”张眉寿走到床边,正色问。 张秋池心中的沸腾感更为强烈了。 可能真的要找到组织了! “是。”他几乎迫不及待地往下说道:“起初倒没什么,只是后来我眼见不敌他,情形危急时,身上各处忽然疼得厉害,而后——” 张秋池忽然顿了一下。 张眉寿拿催促的神色看着他。 而后怎么了,断在这里吊人胃口是怎么回事啊喂。 这要是在外面说书,可是要受到唾弃的。 “我不知道怎么说……且我说了,你可别害怕。”张秋池脸色郑重。 “我不怕。”张眉寿答得毫不犹豫。 “……当时我只觉着身上一麻,他一碰着我,便像是被什么东西刺到了一般,倒下去了。”张秋池尽量说得简单易懂。 张眉寿不禁皱眉。 见她确实没有被吓到,张秋池又道:“二妹,你可知秋冬天干物燥时,脱衣、梳发时,偶尔能听到噼啪轻响,甚至还能瞧见细碎光亮?若是不慎触碰到,便会感到短暂的刺痛。” 张眉寿点头。 这她自然是知道的。 “那晚,我便在身上听到了那样的声音,也隐约见有光闪现……”张秋池越说越紧张。 只是那种感觉较平日里遇到的要强烈上太多太多。 若不然,也不至于重伤大管家了。 听到这里,张眉寿不免也感到惊异:“大哥是说,你身上有……电光闪过之感?” 她之所以这么讲,是因阿荔说,那大管家临死前发了疯一般,说是自己被雷劈了,遭了天谴—— 她想到了那怪异的“烧伤”。 “对!”张秋池忽然紧张地问道:“二妹……你说,我会不会是……雷公电母转世?” 张眉寿诧异地看着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荒唐的问题。 “犯了天规,被罚下凡界历劫赎过……”张秋池继续喃喃着说道。 这样的戏,他是听过不少的。 这一刻,他似乎终于为自己的命运多舛找到了合理的解释。 “要积满功德,才能重回九重天的那一种?嗯……应当就是了。” 听他越说越荒谬,竟还兼以自问自答,张眉寿目瞪口呆之余,恍惚看到了自家祖父的影子。 这个认知让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她连忙扶住张秋池的肩膀,晃了晃,试图让他清醒一些,并认真说道:“倒不至于……这世上奇人异事数不胜数,指不定哪一日便能找到解释了。” 对于重生之事,她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二妹,你不怕我吗?” 张眉寿笑笑摇头:“不管你是什么转世,可你如今是我大哥。” 咳,况且真比起来,她更可怕的多。 张秋池听得内心倏然一软。 是,哪怕他再觉得二妹过于聪慧,乃至有些“妖异”,可他也只是将她当作妹妹看待而已,而非什么可怕的洪水猛兽。 “大哥,你日后要仔细留意着,多些小心。”张眉寿交待道:“且此事你知我知便罢,不宜再与其他人提起。” 张秋池点点头。 这些他都知道,他只与二妹一个人说罢了。 可他又哪里能料到,自家二妹刚说完这句话不足一个时辰,转头便将此事告知了他人。 田氏听得神情震动。 竟真如她预料的那般…… “田婶子知道些内情,对吧?”张眉寿不着痕迹地审视着面前妇人的神色。 田氏一时没有说话。 “事到如今,即便你没中牵心蛊,单是为了大哥着想,也不该再瞒下去了。”张眉寿一句话阐明所有利弊。 听着这一如既往简单粗暴的话,田氏抓紧了袖中手指。 “我……家中,曾也有人患过这样的怪病。”她低下头,声音紧绷地说道。 267 传旨 怪病? 张眉寿听得皱眉:“这病对身体可有其它损害?” 田氏微微一怔。 她没想到,姑娘最先留意到的会是池儿的身体安危。 姑娘即便做事过于干脆,于她看似透着冷漠,可却是个难得的好孩子,这是池儿的幸运,也是她的…… 也因此,她心中的愧疚又加深了许多。 “平日里不会有什么损害。”田氏说道:“但每每发病时,会对身体及精神都有所损耗,损耗程度,在于发病的轻重。” “所以大哥那晚才会陷入昏迷。”张眉寿大约听明白了。 将前大管家重伤成那幅模样,向来那番“发病”的程度应当不轻。 “每每发病前可有预兆?”张眉寿问道。 这总归太过异样,若能有所防备,自然再好不过。 “此病戒骄戒躁,若情绪起伏极大,或怒或惧时,都易引发此症。”田氏叮嘱道:“姑娘寻了机会,还请一定提醒大公子。” 张眉寿却神情惊惑地看着她。 这听起来倒不叫发病,而更像是自卫之下会触发的某种……本能? 所以,那晚大哥之所以能以这种奇怪的力量重伤对方,根本不是偶然“发病”。 前世……也是如此。 都是在面临生死危急之时,将那力量引了出来。 “这当真是病?”张眉寿心中疑窦丛生。 田氏勉强地笑了笑,声音苦涩:“异于常人,便是病,甚至是妖怪……这世道,向来轻易容不下对自身有威胁的异类。” 可若对方足够强大,且对他们有所助益,兴许就会成为他们口中的“神仙转世”。 谁能想到名扬大靖被万民敬仰的大国师,曾经也是遭人驱逐的妖怪? 想到这里,田氏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见的嘲讽。 张眉寿沉默片刻后,又问:“这病可治得?” 几乎是意料之中的,她见田氏摇了头。 “未曾听说过有治愈的法子,但我定会竭尽全力去试。” 张眉寿点头。 “若有什么需要,便告知我。” “多谢姑娘。”田氏向她深深行礼。 张眉寿在这里逗留了近一个时辰,认了些药草,又问了些关于蛊毒的事情。 临走前,田氏小心翼翼地问道:“太太近来可安好?” “我母亲很好,家中也一切都好。” 田氏点心,放心下来。 却还是递了两张食补的方子给张眉寿。 显然是提早为宋氏准备好的。 “多谢婶子。” 张眉寿收下来,交给阿荔。 “不,是我该多谢姑娘。” 田氏目送着她们离去,而后独自一人站在院中出神良久。 坐在马车里的张眉寿,却在不停思索田氏那些话的过程中,恍惚想起了一件事情。 上一世,她坐月子时,祝又樘难得稍放国事,常常去看孩子——便是那几日,他不知因何,忽然命人寻了许多记载奇闻异事的杂书来看,似乎还跟她提过类似于有人身上生来有“雷霆之力”这样的话。 只是她当时觉得皆是传闻,听过即忘了。 又因时隔久远,她亦不确信自己是否记错记混了。 但那几日难得有他作伴,彼时的她到底是十分珍视又……咳咳,又有些自觉受宠的,想来,不该记错。 可若是真的,一心忙于国事的祝又樘彼时为何会忽然对这些东西感了兴趣? 他的时间宝贵到要用呼吸间去度量,从不是个会为了无用之事而多费半点心神的人。 当然,她指得是上一世。 所以,他当年会不会是得知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 那种想将人揪过来问问清楚的感觉又出现了。 可这种事情,断然不能贸然询问。 且大哥刚昏迷多日,未免引起麻烦和猜疑,还是等一等为好。 …… 转眼十余日过去。 这一日,小时雍坊里的苍家比以往热闹许多。 今日是苍家大姑娘苍芸的十三岁生辰。 苍斌只一子一女,皆是嫡出,且发妻亡故后便未有再娶。 常有人在暗下戏称,王状元和苍百户以及张家二老爷之所以走得近,大约是因为皆是个顶个地怕媳妇。 其中又以苍百户为佼佼者,媳妇在世时怕,死了之后还在怕。 男人们对此嗤之以鼻,妇人们却将此称之为长情。 可惜长情的苍百户命不怎么好,幼子眼盲,长女也比一般孩子来得体弱多病,自生来一直仔细养着,不敢有丝毫疏忽。 好在这一年多来,苍芸的身体渐有好转之势。 所以,苍家才破例办了这次生辰宴,想借此帮孩子除去那些晦气。 作为近邻,两家又向来交好,张眉寿今日也去了苍家,她备了一对珠钗作礼,苍芸打开一瞧,眼中流露出真切的欢喜:“多谢张家妹妹。” 几个表姊妹便都围上来看,又闹着要替她戴上。 苍芸性子内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惹得表姐们越发想要逗她。 这边,女孩子们笑闹成一团,苍家大门外,刚赶回来的苍斌正翻身下马。 为了女儿的生辰,他今日特地跟人换了值,腾出了半日空闲。 可他这边刚下马,欲往家中去,就见有一队锦衣卫朝着此处走了过来。 认出了领头之人,苍斌下意识地皱眉。 此人本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却极懂得逢迎拍马,因巴结上了锦衣卫指挥使宁通,上月刚升任了百户。 即便看不惯,可同僚之间却没有视而不见的道理,苍斌在原处站了片刻,待人走到面前,拱手打了招呼。 “孙百户。” “苍兄。”对方看着一旁的马车轿子,笑着问道:“家中这般热闹,不知是有什么喜事?” “算不上喜事,小女生辰而已。” 孙止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很快问道:“不知是哪位侄女?我今日空着一双手,倒是失礼了。” 他语气热络,苍斌却没什么表情,反而因为他的不停追问而略感不耐,他未有多答,只道:“孙百户客气了——家中还有事,苍某就先失陪了。” 说着,转身进了院子。 “什么玩意儿……咱们大人给他面子,他竟连杯茶都不请咱们大人吃。”有下属低声说道。 孙止却不生气,反而道:“去打听打听,今日是苍家哪位姑娘生辰。” “大人有所不知,苍百户家仅有一女。”有知情的锦衣卫说道。 孙止眼中划过意外。 旋即,心中便有一个打算落定下来。 但眼下,尚有公务在身。 “你们四下探一探,宫里传旨的公公很快就要到了,不可出差池。” 京城旱灾数月,不少灾民混入城中,常常冲撞贵人,他们必须打起精神来。 268 封赏 大约只是半盏茶的功夫,张家便来了人给张眉寿报信儿。 “二姑娘,圣、圣旨到了,快随奴婢回去!” 向来稳重的阿枝此时说起话来都有些不利索了。 原本正说笑的小娘子们一时也均瞪大了眼睛。 圣旨? 张家如今出了籍,不过只是普普通通的门户,为何会有圣旨到? 她们不知内情,惊奇不已,下意识地想跟张眉寿问几句。 苍芸却赶在前头说道:“张妹妹快回去,这可耽搁不得!” 此时张眉寿已站起了身,闻言点头:“芸姐姐,那我先失陪了。” 苍芸点头目送她出去。 “不知道是什么圣旨呀?” 屋子里的女孩子开始乱哄哄地议论猜测起来。 张眉寿路上边走,阿枝边替她整理衣裙和珠花,生怕出什么岔子。 好在今日张眉寿去参加生辰宴,穿得得体大方,是也不必怕会有失礼不足的地方。 主仆几人赶到时,张眉娴也刚到,她冲着张眉寿招手,等张眉寿到了面前,拉起她的手,一边往厅内走,一边低声说道:“二妹先顺顺气儿,不必怕,宫里头的人也不是三头六臂……” 张眉寿听她这紧张到发颤的语气,内心有些哭笑不得。 见人已到齐,传旨的公公方才开口宣读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国子监生张峦于湖州历事其间,恪尽职守,心系于民,纠察于怀敏贪墨策乱之案有功,智勇卓越,朕闻之甚慰之,今特任为归安县知县之职,另赏金千两、绸缎百匹……” 听着一连串的赏赐之物,张老太太简直要激动地昏厥过去。 她活到这个岁月,还不曾见过这么多的赏赐! 且御赐之物已不在于贵重与否,而是一份无可比拟的荣光,是能福荫子孙后代的! 除张峦之外,圣旨之上亦褒奖了张敬一番,另有赏赐自器物至田庄,不可谓不丰厚。 众人谢恩,由张峦领旨。 “张大人,此番前去湖州,可莫要辜负了皇上对你的一番期望啊。”传旨的公公笑着说道。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中却自有深意在。 被押至京城审讯的于怀敏已经对所犯之罪供认不讳,如实招供了自己意欲煽动灾民挑起暴乱的事实。 若无张峦一行人从中及时阻止,后果只怕不堪设想。 这等功绩,若是落在刘健等人头上,封赏自然远远不止如此,可张峦到底没有根基在,由一介国子监生直接任知县一职,这一跃已是不同寻常了。 此番前去归安县,于他而言将会是一场试炼。 且湖州受灾之后,百废待兴,正是大展拳脚之时。 而张峦作为湖州百姓的“恩人”,若想有所施为,极易得到百姓支持,其中好处无须赘述。 张峦握着圣旨的手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着。 “多谢公公提点,我定竭尽全力,造福于民,不负皇上重托。”他语气郑重真挚。 传旨太监微微点头,忽然话头一转,问道:“不知府上哪位千金是跟着大人去往湖州的那一个?” 张峦一怔之后,忙看向后面的张眉寿,刚要说话时,却见女儿已经主动站了出来,上前行礼,落落大方,毫无忸怩之色。 “这便是小女。”张峦笑着说道,想到女儿的功劳,内心骄傲感满满。 咳,简直比自己领旨的时候还觉得有面子。 “确实是个伶俐聪慧的孩子……”太监笑着称赞,便再无它言。 张峦心底微微一滞,面上却未表现出来,只道:“公公谬赞了。” 唯一的缺点就是还没夸出他女儿万分之一的优秀。 “有劳公公跑这一趟。”张老太太及时命人送上了赏银。 太监接过,收入袖中,神色满意地道:“那洒家就回宫复命去了。” “公公慢走。” 张峦命范九前去相送。 前厅内,张老太太抱着圣旨喜极而泣。 她真的好喜欢这道黄黄的绢帛,只觉得,比什么汤汤药药来得都要养生百倍还不止啊。 “母亲只管放心,儿子定给您重新挣一个敕命回来——”张峦说着,又忙笑着改口:“不对,是诰命!” “大哥说得是。” 张敬等人笑着附和。 宋氏脸上也喜气洋洋地,让赵姑姑去包了赏钱,分给府中的下人,并特意交待道:“每人一两银!” 张眉寿听得连忙阻止:“母亲,不可!” 她知道母亲阔绰,可每人一两银子实在太多了。 “这可是咱们家里的大喜事。”宋氏轻轻捏了捏女儿的脸,笑着道。 “母亲,我并非舍不得这点银钱。”张眉寿见她正在兴头上,只得与她剖白了解释道:“……如今京中旱灾严重,官宦权贵私下连饮酒作乐都不敢,咱们又岂能这般张扬?” 经她这般提醒,宋氏顿时恍然过来,连连地道:“当真是我疏忽大意了。” 俗话说,得意忘形,此时用在她身上当真再贴切不过。 “如此之重的封赏,不必咱们有丝毫动静,自也能传得人尽皆知了。”见气氛一时陷入后怕中,张眉寿又笑着说道。 她知道母亲向来有些小小的虚荣心,是抱着要在张彦和张家族人面前扬眉吐气的想法。 事实上,只怕不止是母亲,祖母应也未能幸免。 张老太太脸上果然闪过一丝不自在,更多的却是庆幸。 好在有二丫头提醒。 先是与定国公府交好,再又是湖州之行,乃至得以顺利出籍……细细想来,竟处处都有二丫头的助力。 其它的日常小事,更是数不胜数。 啧,且还是花骨朵一般的小姑娘,怎么就这么顶用呢? 张老太太忍不住拉起了二孙女的手,高兴地感慨地道:“蓁蓁当真是咱们家的福星……” 她日后要多与二丫头亲近亲近,没准儿还能沾沾福气得长寿呢。 这么想着,对面前的孙女,张老太太更是越看越喜欢。 “岂止是咱们家的福星,当初在湖州,蓁蓁也是出了大力的。”张峦说道。 当他家闺女小仙子的称号是白得的不成? 只不过—— “这封赏的圣旨上,怎也没提蓁蓁的功劳……”张峦到底没忍住。 这话一出,众人都互视了几眼。 269 纪氏的疑惑 那公公方才特地问起,他还当皇上有什么额外封赏呢。 等了半天,却忽然没后话了! 你说气人不气人? 即便是没封赏,可在圣旨上夸一夸,让天下人都知道他女儿有多优秀也是好的啊。 “许是觉得蓁蓁年纪太小,又是姑娘家,也无甚好封赏的,都一并归入那些赏赐里了。”张敬猜测着说道。 张峦皱了皱眉,不置可否。 反正女儿没被夸,他不开心。 恰逢此时范九折回来,喜不自胜地道:“老太太,老爷,宫里头送过来的那些赏赐足足装了十来辆马车呢……” 这些日子,他对大老爷在湖州之事也偶有耳闻,可今日亲眼见了封赏,才是真正地激动振奋。 跟在这样的主子身边,他定能学到好些有用的东西。 只是不知道大老爷去上任,会不会带上他? 他到底是新来的,还没怎么在大老爷面前露过脸呢。 范九心中又一时没底起来。 即便没有大肆庆贺,可张家上下的气氛还是一派喜庆蓬勃。 而这样的消息,正如张眉寿所言,无需宣扬,很快就已传得人尽皆知。 现如今,整个京城几乎无人不知——先前那个上了公堂要求出籍,甚至因为点赞人数太多而一度被称为德行楷模的张峦,眼下又得了封赏,竟是在湖州立了大功的! 消息自然也传到了张家族人耳中。 族长既气又悔恨,直是一整日都食不下咽。 偏偏当初未参与包庇张彦的那些族人个个都来声讨,有人要说法,有人直接说族长德行有亏,要推举新族长。 老族长一气之下,又是一日没进食,见族人纠缠不休,干脆装起病来。 可这非但没引起族人的丝毫同情,反而让推举新族长的呼声变得更高起来——都要病死了,自然要加快推举新族长了! 至于近来刚能下床走动的张彦,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直砸了一桌子的碗碟,又差下人打了两壶酒,喝得不省人事。 张眉妍哭已无力去哭,躲在房间里不肯见人。 张义龄自觉无人可依靠,终日惶恐不安,父亲喝的烂泥一般,他便去了姐姐房中。 门虚掩着,他推开后走进去,就听得张眉妍在低声咒骂着什么。 “你们害死了我母亲,害惨了我父亲,让我无家可归……我要让你们全都去死。” “全部都去死……不得好死……” 这声音虽低,却咬牙切齿,张义龄听得莫名恐惧。 他壮着胆子走进,却见张眉妍坐在床边,正拿长针用力地扎着什么东西。 “二姐,你、你干什么呢?” 张眉妍才察觉到有人进来,慌乱间,下意识地想将手中的东西藏起来,旋即却又恢复平静。 “没什么,闲来无事,做些针线活而已。”她语气凉凉地说道。 张义龄却打了个寒噤。 这屋子里门窗紧闭,昏暗地很,做针线活?能看得清么,也不怕扎到手…… 可他不敢深问。 …… 晚间,松鹤堂内,张老太太留了几个孙女在跟前说话。 说到往事,张老太太忍不住感慨了一句:“往前兴许真是祖母做错了……” 她看向张眉寿,想到了那日在海棠居里,张眉寿为了捅破真相而与她对峙的倔强模样。 那时她一心想要粉饰太平,维持家族颜面,至于那些不好的,只想着暗下尽力调解。 可到头来,她也没能调解出个什么鸟出来,反倒越拖越麻烦,险些将自己这条宝贵的老命都给搭了进去。 于二丫头一家,她总是心怀亏欠的。 她忽然想知道,二丫头到底怪她不怪她。 “祖母做错什么了?”张眉寿笑着反问:“是晚间吃得不够清淡,还是饭后只走了九十九步,少走了一步啊?” 张老太太听得逗趣之余,心底忽然松快了下来。 “有你这丫头在,祖母不必走满一百步,也能活到九十九。” “只活到九十九如何能行?” 张老太太听得心底越发熨帖,高兴地笑出了声音来。 疯老头子这两日窝在房里研究什么秘籍,也不露面,她如今这日子过得可真养生啊。 只盼着那秘籍复杂些,难倒疯老头子,让他研究个十年八年才好。 此时,有丫鬟进来禀道:“老太太,二太太过来了。” “请进来。”张老太太脸上笑意未散。 纪氏进来行礼,脸上也挂着笑意。 “都这么晚了,母亲也该歇息了,就叫姑娘们都各自回去吧。” 张老太太点点头,笑着道:“好,都回去早些歇着。近来都乏了,明日也不必特地早起请安,什么时候有空什么时候过来就是。” 张眉娴几人便起身退了出去。 “大姐,二姐,你们先走,我等等母亲。”张眉箐在外间说道。 内间里,纪氏却帮张老太太捏起了肩。 张老太太讶然地抬了抬眼皮子。 这是做什么?说好的让她早些歇息呢? “母亲,媳妇有一事不明。”纪氏有些吞吐地道:“近日来翻来覆去也想不明白,还请母亲解惑。” 她也问了丈夫,可张敬一提这事竟脸色怪怪地,没得令人生疑。 “你说来我听听。” 得了张老太太的话,纪氏才说出了自己近来压在心底的话:“……是先前伺候母亲的那个袁姓的婆子。” “那老货不是都死透了吗?”张老太太皱眉。 袁婆子就是先前被柳氏收买,在香炉里下毒害她的婆子。 “死是死透了的……只是她死前说过一句话,害得儿媳弄也弄不明白。”纪氏道:“便是那日在嫂子那里,她被绑来,我问了一句她为何要害母亲,她却道……与我有些干系,我横竖地想,也不知与她有过什么过节。” 害得她是又愧疚又疑惑。 若今日能从母亲这里得到答案还好,若是不能,她真真要被憋闷死了! 逼疯一个女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说话说一半! 偏偏那人说了之后还死了,当真是双重逼疯啊。 “竟有这事?”张老太太有些意外,旋即冷笑一声,说道:“我说怎么那么轻易便被收买了,合着是为了这些陈年旧事呢。” “母亲知道她话中之意?” 张老太太点头:“事情得从你进门那年说起。” 270 谁让皇上有病呢 张老太太言简意赅地道:“这老货先前有一个独女,乃是家生子,且自幼思慕老二。我那时瞧着她长相颇好,又死了爹,便想干脆成全她做个通房,可老二不愿收——” 纪氏听到这里,默默收回了心里那把三十丈长的大刀。 毕竟丈夫与她成亲时,还信誓旦旦地同她说自己是童男之身呢! “后来你过了门,她暗下便寻死觅活,她母亲求到我面前,说哪怕让女儿去老二房里伺候着也是好的。呵呵,这不是摆明了想伺机爬床吗?这样的蠢事,我岂能答应!” “你有了身孕时,她又贱兮兮地跑进了老二书房里,老二大发了一场脾气,似还踹了她一脚,又说什么自己心属你一个,绝不纳妾——当夜,她便投井自尽了!”说到这里,张老太太脸色不大好看,许是觉得晦气。 纪氏听得诧异之极。 她半点不知此事,想来是丈夫有意瞒她,不愿她多想。 “多谢母亲告知,儿媳知道了。” 纪氏离去时,眼睛感动地有些发红。 张老太太松了口气。 其实……那些什么心属一个,绝不纳妾的话,完全是她瞎编的。 事情过去好些年了,她怎么可能记得那么清楚,再者说,她又不在现场! 咳咳,也就这儿媳妇好骗了。 换作如今脑子里的水倒了出来的大儿媳宋氏,她只怕还得使个更高明的招数。 不过只要能增进儿子儿媳感情,促进家庭和睦,其余的不重要。 嗯,她没事儿得多琢磨琢磨这方面的高招。 纪氏哪里知道这些,回去之后抱着张敬哭了一场,感动得一塌糊涂。 …… 午后,张峦陪着宋氏呆在房里说话。 离他去上任的期限还余下三日,他想多陪陪媳妇。 可宋氏夜里没睡好,有些困倦了,靠着他便睡了过去。 张峦小心翼翼地将人放到床上,轻手轻脚地去了书房。 范九跟了上去。 张峦刚坐下要写字,那边范九就忙去磨墨。 张峦多看了他一眼。 他写到一半,觉得累了,倚在椅背上稍作歇息时,范九立马上前替他捏肩捶腿。 “不必不必……”张峦莫名觉得怪异。 一个小厮替他捏肩捶腿算怎么回事? 不一会儿,范九又端了一盘新鲜的葡萄过来,仔细替他剥了皮儿,拿帕子托着递到他嘴边。 “老爷,您尝尝,小的将籽儿都给挑出来了呢。”范九笑得谄媚。 张峦打了个寒噤,彻底崩溃了。 如果不是确定对方是个男子,他甚至怀疑范九要爬床! 这就是女儿给他挑选出来的小厮? 他即便厌恶邓家,却不是个心怀偏见之人,可他现在大概知道这货为什么会被邓家赶出来了……定然就是不堪其扰! “你出去,我练字时不习惯有人在一旁。”张峦匆匆寻了个借口。 范九一怔,而后点头道:“那小的去将老爷换下的衣物洗了。” “这又不是你的活儿!自有浆洗下人去做!” 张峦连忙阻止。 范九嘿嘿笑道:“多谢老爷体恤。” 这种说得好像他很心疼他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啊! 张峦脸色一绿,险些吐出来。 “不过小的天生手脚麻利,又是个闲不住的。”范九隐晦地自夸道:“不如老爷给小的派些别的活儿?” 张峦本想随意指一个活儿,只要能将人弄走就行,可到嘴边,倒真的想起了一件事情。 “你去打听打听,朱探花郎家有没有接到封赏的旨意,若是赏了,且问问圣旨都说了些什么——” 他听三弟说过,朱小公子就是朱探花郎家的。 若是小朱……嗯?这称呼怎么怪怪的…… 若是朱家的小子得了褒奖,而偏偏他的女儿没有,那他……可就要真生气了! 范九应下,忙不迭去了。 这是个表现的好机会,他可得抓紧了才行。 不过一个时辰,范九就折返了回来。 “回老爷,朱家并未得到什么赏赐。”范九说道:“不止是朱家,近日来得到封赏的,满京城只咱们一家而已,再无第二户了。” “打听清楚了?” “老爷放心,绝错不了。”范九语气笃定。 张峦皱紧了眉头。 朱家的小子也没得到封赏,他心里不仅没觉得平衡,反而更生气了! 张峦横竖想不开,干脆找到了刘健府上。 刘健刚从户部回来,恰好在门前遇到了下马车的张峦,连忙将人请了进去。 前几日手头上事多,他正打算明日请张峦一叙呢。 刘健将人请去了花厅。 “刘大人,咱们还是去书房吧。”张峦提议道。 毕竟他要说的话,不宜让太多人听到。 刘健一愣之后,乐得点头。 正好他要说的话,也不宜让太多人听到呢。 二人便往书房去,刘健干脆直接屏退了仆从,二人关起门来说话。 张峦直接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和疑惑,又委婉地问道:“不知是不是大人在折子里没有说清前后原委啊?” 这话本是不讨好的,可他既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朱家小公子,便没有那么多忌讳了。 正喝茶的刘健险些咳出来。 “绝没有的事,再者说了,即便是本官有疏漏,可南大人的折子却是极尽赞美了两个孩子啊……” 须得知道,南大人几乎已经沦为仙子仙童的忠实拥护者了。 “那……”张峦不解地道:“这不应当啊。” 那些前去云雾寺的灾民,可都是两个孩子化解的,几千条人命啊…… 南大人之所以能及时转醒主持大局,也全是两个孩子设法将郎中带进了南府。 “刘大人,咱们平心而论,孩子小小年纪拼死拼活,要句夸赞过分吗?” “不过分不过分。”刘健面色复杂地道:“可谁让皇上做事向来让人猜不透呢……” 他当然知道皇上为什么没封赏朱家公子,因为朱家公子就是太子啊! 可他不能说。 但他又不能背这个黑锅,毕竟他想跟张峦做亲家来着,不想坏了自己的印象,也不想失了清廉公正的晚节—— 所以,就只能让皇上自己来背锅了! 刘大人直叹气。 这叹气里大概包含两种含义,一是谁让皇上脑子有毛病呢? 二是,我也拿脑子有病的皇上没办法啊。 张峦深深地沉默了。 271 上任 刘健见状,唯恐张峦对朝堂失去希望,忙又低声道:“不过太子真正是人中之龙,天资拔萃……” 言下之意,年轻人不要灰心,努力干,大靖还是有救的。 张峦勉强点头。 他眼下才不想管什么太子出众不出众,他只觉得朱家小子实在可怜倒霉。 刘健按下此事不再提,转而问起张峦上任之事。 而后,又旁敲侧击地打听了张秋池,并表明自己的欣赏之意。 张峦笑着说道:“正在考松风书院,前些日子已过了第一试。” 刘健听得眼睛愈亮。 松风书院乃京城四大书院之首,向来是人才汇集之处,想考进去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而第一试往往是最难的。 他当年便曾在松风书院读过书。 “缘分呐……”刘大人忍不住低声感慨道。 “大人说什么?”张峦没听清。 刘健回过神,忙笑着道:“贵公子日后前途无可限量啊。” 张峦自是谦虚一番。 “先前在湖州,那数条赈灾之策,已足显贵府公子眼界非凡。说起来,我倒是有心想要见上一见,就是不知张贤弟这两日可有空闲?” 张峦怔了怔。 刘大人忽然喊他贤弟是怎么回事? 不说身份悬殊,单说这年纪……刘大人可比他大了差不多二十来岁呢。 刘大人还真是人老心不老啊。 且刘大人竟想见池儿? “若能得大人指点一二,乃是犬子的造化。”张峦爽快地答应下来:“明日正午,福运楼,恭候大人大驾——” 刘健连连道“好”。 送走张峦之后,刘健回到自己屋里,就与刘夫人说起了此事。 “不可,那日你与我提起,我便让人去打听了,那孩子可是个庶出的。”刘夫人皱眉道:“家世咱们固然不挑,可庶出的,绝不能行。” “庶出的怎么了?你若担心庶出的孩子眼界低,可那孩子却是个眼界极开阔的——夫人,事事不可一概而论。” “眼界不眼界的我倒没想那么些。只听说那孩子的姨娘来路不明……他又是个不得嫡母待见的。老爷也不想想,他那嫡母连他都不待见,日后还不得没完没了地磋磨咱家锦儿?” “妇人之见,我倒常听张贤弟说他有个温柔贤淑,大方得体,极尊老爱幼的贤内助呢。” 刘夫人听得一梗。 这是怕媳妇都听不出来吗? “总之,此事我绝不同意。”她态度坚决。 这种事情男人懂什么,她作为女人对被婆母磋磨的痛苦再明白不过。 刘健听得头痛不已。 罢了,先不说那么多,他自己先去瞅瞅再说。 谁知这一瞅不得了,直叫刘大人瞅出心病来了。 因为太满意了! 他就没见过这么让人满意的孩子——当然,除了殿下之外咳咳。 那孩子外貌虽不肖其父,却生得极好,又懂礼数,话虽不多,可待人接物半点不死板,且更为难得的是,小小年纪竟半点浮躁之气都不见——倘若他年轻时能长得这么好看,又这么优秀,尾巴还不得翘天上去? 有才有貌性情好,这简直就是万中无一的难得啊。 可他与夫人说了一通,夫人竟还是半点不松口。 这浅薄的女人,究竟还有没有一点眼光和远见了? 若他是个女子,他都想嫁了!哪里还轮得到女儿! 心里头想着那个青竹一般的少年,刘大人气得直睡不着觉。 …… 很快到了张峦出门上任的日子。 张家门外,离别之意浓极。 张峦忍不住又往院内看了一眼。 父亲果然还是没出来送他,也不知究竟在研究什么了不得的秘笈呢,竟然比送儿子出远门还重要。 他看向妻子和儿女。 “我此番去往湖州,你一人在家中要好生歇养,切记不要过于操劳。”张峦叮嘱妻子。 一众仆人听得暗下面面相觑。 人家出门都是交待妻子好生照顾家中,服侍父母,大老爷倒好,还生怕太太操劳…… 这话若让张峦听了,必要冷笑一句:父母自有下人婆子服侍,又不缺人照顾,而他媳妇也是主子,为什么要去做下人的活儿? “我都知道,你也一样,留意着身子。”宋氏笑笑,强忍鼻间酸涩。 张峦点着头,又转而去交待儿女:“在家中好好听母亲的话。” 姐弟三个齐齐点头。 张鹤龄带头道:“父亲放心,我们会照料好母亲和姐姐的。” 经过这段时间父亲的熏陶和耳提面命,他们已经开始觉得照料母亲和姐姐是分内之事了——什么年纪小需要被宠着,那根本不是男孩子该有的待遇。 张峦欣慰地点头。 不错,有担当,有他的风范。 男人先要学会承担起照顾家人的责任,来日才能扛得起更重的担子。 张秋池虽未言语,可内心照料母亲妹妹弟弟的自觉更甚。 “池儿,进了松风书院,要用功读书,若遇到什么难处,便与你母亲和二叔说。” “父亲放心,儿子定不负父亲期望。” 至于遇到难处什么的…… 咳,他莫名觉得他可能会更偏向于找二妹商量。 “大哥,路上当心。” 张敬夫妇二人也与张峦道了别。 见该交待的该叮嘱的几乎都说完了,张老太太出言道:“时辰不早了,快些动身吧。” “是,母亲。”张峦朝着她深深拜别:“儿子走了。” 范九和阿祥也朝着张家众人行礼。 马车缓缓驶动,张峦却从车窗探出了头:“都回去吧——” 说话间,眼睛紧紧胶在宋氏身上。 宋氏眼神无比眷恋地看着他,一眼都舍不得移开,直到马车在视线中慢慢消失。 她抬手拿帕子揩去眼角的泪珠。 张鹤龄和张延龄上前一左一右拉着母亲的手。 这是父亲教的,说是可以让母亲不那么伤感呢。 马车里,范九也向张峦递去了帕子。 张峦顿时不想哭了,皱眉道:“你去外面与车夫同坐在辕座上,我想一个人呆着。” 他真的不明白为什么女儿非要他带上这个举止令人不适的小厮。 范九挠挠头,钻了出去。 他做得这么周全,怎么大老爷还是这么不待见他呢? 张家一群人各自回了院子。 一路上,张老太太身边的贴身婆子欲言又止。 “你究竟想说什么?”回到松鹤堂,张老太太坐下时问道。 婆子叹着气,低声开了口。 272 皇帝的好奇心 “您此番太疏忽了,怎能让大老爷独自去上任,也不挑两个合大老爷眼的丫头跟去伺候……” 大靖官员外放三年内不得带家眷,大太太必是去不得的,可挑两个丫鬟伺候总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合他的眼?除了自个儿的媳妇,他看谁能顺眼?” 这些年下来,张老太太已经看破一切。 婆子一噎。 “再者,他如今儿子都三个了,又不必为子嗣着急,我做这个恶人图什么?给自己添堵吗?”张老太太瞥了婆子一眼。 究竟还有没有一点儿眼力劲了。 “话是这样说,可大老爷到底也是男人……此去湖州非一月两月,至少须得呆上三年呢。”婆子语气担忧。 别的倒不怕,就怕到时在外面胡乱地找了不知根底的女子,那才是最麻烦的。 她也是为了日后考虑。 “你多虑了。”张老太太语气笃定:“他向来不是没有分寸的人,且苗氏的前车之鉴还在这儿呢。” 婆子听得哭笑不得,头一回觉得自家老太太透着莫名的天真。 这世道,难道还能指望一个男人替妻子守节不成? 整整三年啊。 且瞧着吧,大老爷如今是一个人走,待回来时只怕就不止一个人了。 想到大太太的性子,婆子不免忧心忡忡。 张老太太丝毫不觉得是自己天真。 这世道,妻子不在身边,要给丈夫置小妾; 妻子有孕,大着肚子还要看他睡小妾; 就连妻子每月那几日不方便时,还要想着别委屈了丈夫! 委屈委屈……这些狗男人怎么那么容易就委屈上了? 真能活活憋死? 普通人家纳不起妾室的,怎么也活的好好的? 和尚们更是一个赛一个地长寿呢! 要她说,都是给惯的! 且这些男人,只睡还不够,又要生庶子,让孩子们一出生就有高低之别,矛盾不断……说到底还不都是他们好色惹出的祸? 人人都能像她家儿子这样,世道兴许能太平不少呢。 她疯了才会上赶着给儿子身边送女人。 等她真正老了,还得指望着儿媳妇们孝敬她呢,这得罪儿媳妇的事儿,她说什么也不干。 张老太太主意拿得极稳。 …… 宁贵妃近来心情不大妙,此时正闭着眼睛倚在美人榻中,由小宫娥捏着肩。 “娘娘,皇上来了。” 一名宫女进来禀道,话音刚落,就有珠帘被打起的声音随之传入宁贵妃耳中。 宁贵妃睁开眼睛,起身行礼。 心里却在嘀咕,皇上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往常这个时候,只怕还没起身呢! 莫非又是夜里吃丹药吃多了,一宿没睡? “爱妃,朕最近有一桩心事。”昭丰帝在一旁的罗汉床上坐下来,下意识地摆出打坐的姿态。 “皇上有心事?”宁贵妃绕到他身后,替他轻轻揉捏着太阳穴。 这些体贴的小动作,自昭丰帝幼时起,她便一直在做,多年下来,对她的依赖,已在昭丰帝心底扎了根。 “先前在湖州被百姓传得神乎其神的张家姑娘——朕一直还没想好要如何赏赐她。” 宁贵妃一听湖州俩字就来气。 当初皇上跟他说太子去了南方游历,可她派去的人连个影子都没追着,她还来不及细想是怎么一回事呢,太子竟然又安然无恙地回京了! 她再一问,竟被告知太子去了湖州! 呵呵,那叫游历? 阎王殿一月游吗? 她扑了空,本已窝了一肚子气,偏偏被皇上派去贴身保护太子的陆塬对太子在湖州的经历只字不提,哪怕是她的兄长、陆塬的顶头上司锦衣卫指挥使宁通出面,陆塬也没吐出半个字来。 皇上素来看重陆塬,此人作风又滴水不漏,她多番叮嘱兄长将人趁早收拾干净,都没能得手。 近几年来,甚至许多人暗下都说,她兄长宁通只是个摆设而已,全因皇上为了全她的面子,才给了兄长锦衣卫指挥使的位子,而真正得皇上器重的,从来都是陆千户。 还有皇上身边的掌印太监刘福……个个都对她阳奉阴违。 这一刻,宁贵妃忽然忍不住怀疑——皇上真的有表面看来那般宠爱纵容她吗? 太子前去湖州,皇上怎能不知情? 况且,皇上身边的人暗下这般与她较劲,倒像是在有心提防她。 这是不是皇上的授意? 不,若皇上真有心提防她,凭她做过的那些事,她只怕早活不到今日了。 皇上还是将她当作自己人来看待的……单从他升仙的同时还想拉她一把这上头来看,已足以确认了。 想到这里,宁贵妃心下重新恢复了安定,方才对昭丰帝忽起的那一份未知的敬畏,也登时消散了。 “爱妃,你说朕究竟该如何赏赐张家姑娘?” “这便是皇上的心事?臣妾还当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呢。”宁贵妃浑不在意地道:“先前不是已经封赏过张家人了么?她一个小姑娘,难不成还要另行封赏?” “爱妃错了,这张家姑娘,功劳极大,是非赏不可的。” “那皇上看着赏便是了,天恩浩荡,无论您赏赐什么,都是她几辈子的造化。” 昭丰帝听得皱眉。 他现在不想被舔,只想有人帮着出个主意。 “这样吧,爱妃先将人请进宫来,待朕见了之后再作定夺。” 宁贵妃听得一愣。 “皇上要见她?” 皇上这是闲出毛病来了吧? 别说什么小姑娘立了功理应召见,这回立功的人那么多,怎不见皇上召见别人? “咳,朕就是想看看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小仙子,究竟是什么模样。”昭丰帝诚然道。 可对方是姑娘家,他也不便单独召见。 “过几日便是中秋,到时由爱妃设宴,将其请来,岂不妙哉?” 昭丰帝连理由都想好了。 宁贵妃只有忍着内心的不耐,答应下来。 …… 时至黄昏,锦衣卫百户孙止,进了宁府求见宁通。 “如何?那和尚可答应了?” 刚过五旬,养得满身横肉的宁通语气散漫倨傲地问道。 “既是大人的意思,国师又岂敢不遵从?”孙止笑得谄媚:“大人放心,一切都办妥了。” 宁通闻言,眼前闪过画卷上花骨朵一般漂亮的女孩子脸庞,唇角多了一丝晦暗的笑意。 273 又生变故 虽然费事了些,可却别有一番趣味。 说起来,出于谨慎,往常被送到他面前的皆是出身寻常的女孩子,个个美则美矣,他却早已觉得腻了。 眼下,正好尝尝新鲜的。 宁通只是想一想,就觉得浑身燥热起来。 他摆手示意孙止退下,自己转身去了西院。 西院外,下人们听着耳边传来的女子痛苦凄厉的哭喊求救声,个个头也不敢抬一下。 他们府上,每年不知道有多少来路不明、年纪不等的女子被悄悄送进来,又不知有多少无名的尸身被趁夜丢出去。 …… 两日后,便是八月十三。 张眉寿呆在海棠居里,听宋氏跟下人安排着中秋事宜。 张鹤龄与张延龄在张峦设在海棠居里的书房里正背着诗。 “待过了中秋,咱们便回一趟苏州。”宋氏交待完了事情,与张眉寿说道:“先前答应了你舅舅的,谁知耽搁至今——你外祖父必然也盼着咱们过去呢。” 提到自己的父亲,宋氏眼中俱是思念之色。 张眉寿只道:“我也想姨母了。” 只是…… 这两日外面已有传言,说大国师有言,需以活人祭天,方可解大靖之劫。 她知道,母亲选在此时走,也是想避开这件事情。 可是,比起眼不见,她更想此事不再发生。 可她做得到吗? “你姨母必也想你了。”宋氏不知女儿沉重的心事,笑着揉了揉女儿柔软的头发。 此时,赵姑姑从外面快步走了进来。 “太太,苍家出事了。” 宋氏脸上笑意一凝。 “出什么事了?” 张眉寿几乎和宋氏异口同声地问道。 “苍家的大姑娘,被锦衣卫带走了!”赵姑姑将声音压得不能再低:“说是苍姑娘的生辰刚巧符合大国师指名要的祭品条件……此时,人已被带去大永昌寺了。” 宋氏听得大惊。 “怎会如此巧合……” 初听要以活人祭天,她固然觉得残忍,可下意识里总觉得与自己尚是遥不可及的,眼下忽然听说就连苍家姑娘也在祭品之列,只觉无法接受。 说句难听的话,她总认为这种事情不该落到官宦富贵人家的子女头上才对。 并非她自私,也不曾对普通人家怀有偏见,只因自古以来大多皆如此。 若连官员的子女都被捉了去,谁还有心力为朝廷效劳? 宋氏的脑子一时混杂无比,攥紧了帕子道:“我去苍家看看……” 苍斌与张峦是至交,两家向来来往颇多,苍家出了这样的大事,她断没有视而不见的道理。 张眉寿一边跟在母亲身后往前走,一边在脑海里飞快地分析着。 苍芸上一世因疾病缠身而迟迟未嫁,虽也未得长寿,却是死在了苍家被刘瑾灭门之时,绝非是被当作了祭品去祭天! 继父亲在湖州险些出事之后,竟又生出了一个关乎人命的变故…… 这回是因为她,还是祝又樘? 她一时没有心思去细想,且此时此刻,比起眼前残酷的事实,起因与推动半点都不重要。 “公子,使不得,当真使不得!” 苍家院内,两名仆人死命地抱住要冲出去的苍鹿。 “放开我!”苍鹿红着眼睛,一改往日的平和。 “够了!” 追上来的苍斌呵斥道,声音却透着沙哑。 “你是要将全家都连累进去才甘心吗!” 他训斥着儿子,自己却亦在死死地攥着双手,似在竭力克制。 他耳边不断回响着,前来抓人的锦衣卫那句语气嘲讽的话——别人的儿女皆可以为大靖出一份力,怎么唯独苍百户家的女儿不可以? 是啊,正因他身为锦衣卫百户,才更要在人心惶惶的眼下做出表率! 可是……为什么偏偏是他的女儿? 为什么偏偏是他唯一的女儿? 若妻子地下有知,还不知会是怎样的伤心失望。 这个念头一出,苍斌只觉得心口处像是要被生生撕开一般,疼得他几乎要失去支撑的力气。 “阿鹿。” 张眉寿上前,抓住苍鹿一只手臂。 “蓁蓁?”苍鹿忽然停下了挣扎,朝着她“看”过去。 “蓁蓁……我阿姐被他们捉走了……说是要祭天,可,可我不信佛祖会这般残忍!”苍鹿说着,极漂亮清澈的眼睛里忽然滚落大颗的泪水。 张眉寿霎时间看红了眼睛。 她自责极了。 上一世,她便没能护住阿鹿一家。 那时阿鹿失去了所有亲人,甚至失去了自己的身份,他是怎么过来的,她从不曾得见…… 但想来较之眼下,那痛苦必然强烈百倍千倍不止。 此时,忽有重物坠地的声音响起。 “老爷!” 仆人大惊失色地朝着忽然倒在地上的苍斌围过去。 “父亲!” “快去请大夫!”宋氏连忙吩咐身边的芳菊。 苍家上下悲痛与惊惧交加,乱作了一团。 …… 晚间,张眉寿辗转反侧,彻夜未眠。 次日,天色还未完全放亮,她便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 睡在外间守夜的阿荔听到动静,进来察看,却见自家姑娘已穿好了衣裙。 “姑娘,您这是?”阿荔讶然无比。 “去等伯安哥。” 张眉寿一面去拿象牙梳,一面说道。 才这个时辰,姑娘去找王家公子作何? 阿荔一时无法深猜,见张眉寿神色透着严肃,她也未敢多言,只连忙上前帮着梳发。 管姑娘想干嘛呢,她乖乖跟着,有多大力出多大力便是了。 阿荔一路跟着张眉寿出了王家,往隔壁王家走去。 王家门外,停着一辆马车,车夫正一边打着哈欠一边伸着懒腰。 王守仁从家里走了出来,较往常相比,显得有些无精打采。 “伯安哥!” 张眉寿暗叹一声还好来得巧,再晚些,怕就错过了。 王守仁闻声抬起头,见到朝自己走来的女孩子,不禁愣了愣。 “蓁蓁,你怎起这般早?” 若非是要进宫伴读,不能误了时辰,他此时都还在被窝里撅着屁|股呼呼大睡呢。 “我有话要跟你说。”张眉寿看着他,认真说道。 王守仁听了,便带着她走到一旁,避开了车夫和小厮。 “可是阿鹿家的事情?”他先问道。 张眉寿未直接回答是与不是,只低声说道:“我想让你替我向殿下传一句话——” 274 相辅相成 “我想进宫面圣,想求殿下相助。” 她说的简单明了,语气也平静,却让王守仁刹那间瞪大了眼睛。 进宫面圣…… “你要替……芸姐姐向皇上求情?”王守仁皱着眉,摇头道:“蓁蓁,你将此事想得太过简单了。” 眼前之事,他自然也不忍见,可他横竖想不出办办法,只觉得无力颓丧。 “我父亲这两日与许多文官也都在劝诫皇上,可皇上见也不愿见他们。” “蓁蓁,你别急,此事……咱们再从长计议。”说这句话时,王守仁的底气没有那么足。 可是,坦诚来说,他不想在明知无果的情形下,还让蓁蓁去冒触天子之怒的风险。 张眉寿摇了摇头。 离祭天仪式只余四日不到,眼下已不再是适宜从长计议的时候。 况且,苍芸被牵扯进去,是前世未曾发生过的变故,她不敢保证会不会再有其他的意外发生在苍芸身上,所以,她更加不能等。 她想了一整夜。 祭天之事虽是由继晓在一手主持,可真正掌握一切的还是当今皇上。 见到皇上,设法让他改变主意,这是最直接也是奏效最快的方法。 “不管成与不成,我想尽力一试。”她看着王守仁,语气透着坚定。 对上她的眼神,王守仁到底没能再说出反对的话来。 只是心中到底是不情愿的。 “我可以替你传话,可是……若是殿下不肯答应帮你面圣的话,那便怪不得我了。” 见他一脸“我只负责传话”的样子,张眉寿笑叹道:“怎么也怪不到你身上去。” 当然,也怪不到祝又樘身上。 他亦有着自己的立场与考量,若不是眼下她实在着急,本也不愿这般麻烦他。 他心中无疑是装着百姓与公道的,可他眼下到底羽翼未丰,许多事情,为了不与人正面树敌,只怕也是有心无力——他向来是个有耐心,又能明辨利弊的人,冷静而理智,永远都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情。 正如上一世,他做太子时,未曾对任何人任何事表露出丝毫置喙不满,可一朝登基,清理朝堂、处置继晓、遣散方士、清算宁家罪行……手段堪称雷厉风行,连反应辩驳的机会都不曾留给昔日作恶之人。 彼时堪称震惊朝野。 就连她,亦意外之极。 谁也不知道,在此之前,他为此准备了多久。 这是一个,从不做无把握之事的人。 所以,他肯不肯帮自己进宫,她倒真的拿不定主意。 不过…… 张眉寿忽然想到了湖州之事。 在整件事情当中,他虽占据了大部分主导的作用,可许许多多事情,皆是众人一边做一边在商议的,其中不乏冒险之举。 那时,他有把握一定能做成吗? 未必吧。 大家都是抱着尽力一试的想法。 而现下想来,倒也真不像是他会做的事情。 张眉寿看着王守仁的马车渐渐行远,复才转身回去。 进宫面圣这条路未必行得通,她还须再想想其它法子。 她想到了继晓曾赠予她的那串佛珠。 她尚且揣摩不透对方之意,如果可以,她眼下也并不愿意与那妖僧有过多牵扯。 可有句话叫事急从权。 …… 东宫之内,王守仁寻了机会,暗下与祝又樘提了此事。 看着忽然沉默的太子殿下,王守仁心中直打鼓。 殿下怎么不说话了? 必是觉得此事不妥吧。 殊不知,太子殿下正兀自陷在意外之中,无法自拔。 从不求人的小皇后竟求他帮忙办事。 皇后的性子向来要强又过于爱面子,从来只躲在暗处哭,于人前一味逞强,绝不肯示半点弱。 那让人颇有些头疼又心疼的别扭性子,他是很清楚的。 前世今生,莫说求了,就连她的帮忙二字,他都且是头一回听着。 说是殊荣也不为过了。 “殿下,此事确实不当。”王守仁久久等不到话,唯有低下头道:“是我糊涂了,本该劝阻才对。” “不,这是好事。” 祝又樘回过神来,正色道:“吾亦有意劝阻父皇,若有张姑娘相助,再好不过。” 王守仁听得愣了愣。 还有这事? 他怎么觉得殿下是临时起意呢? “张姑娘此般心系百姓,乃社稷之福,你替吾多谢她。”祝又樘又补道。 王守仁已经听得茫然了。 不是蓁蓁托他求殿下帮忙么,怎么忽然变成蓁蓁帮殿下的忙,殿下还要倒过来感谢蓁蓁了? 这转变真的好突然。 祝又樘想了想,又加上一句—— “若是事成,吾必重谢张姑娘。” 这么说,小皇后兴许就不会觉得欠他恩情心中有负担了吧? 且他还能倒过来欠她,岂不再好不过? 太子殿下默默盘算着。 王守仁甚至开始忍不住怀疑人生了。 求人办事,反被人谢……这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好事? 不过还好是落到蓁蓁头上,若是落到别人身上,他可是要嫉妒的。 王守仁离开东宫之后,祝又樘一人站在书房窗前思索着接下来的打算。 这件事情,他确实想过试图加以阻止,可在今日王守仁开口之前,他也只限于想一想罢了。 得不偿失——是他一旦做了之后最有可能得到的结果。 可是,小皇后要做。 她那般固执,一条路走不通定还有第二条,而既将他放在第一条上,多少是觉得这条路是最易走的,那么,他若不帮,只是推她走向更难的那条路罢了。 即便是为了让她不那么冒险,他也要答应。 况且,他发自内心,也想一试。 上一世他也曾想过,只是明知不会改变分毫,唯有收起那些心思。 可这不代表他心中没有愧疚。 而眼下不同,眼下尚有希望。 如此想来,他在帮她,她如何不是在帮他? 无形之中,是她在帮着他,打破那些他自己定下的陈规。 兴许,这便叫做相辅相成。 …… 听到王守仁带回的消息,张眉寿喜出望外。 没想到祝又樘不但答应帮她,竟也有意阻止祭天之事。 如此,她便多了一份极大的助力,多了可以商议对策的人,胜算更大,当然再好不过。 “伯安哥——” 张眉寿刚开口,却忽然被一道声音打断。 “姑娘,宫里来人了!” 阿荔小跑着过来传话。 275 皇上排的戏 前来传话递帖的,乃是长春宫里的宫娥。 宁贵妃设了中秋赏月宴,邀张眉寿今晚入宫。 事出突然,从张老太太到宋氏,甚至是张眉娴,都是不安大过了惊喜。 “蓁蓁从未进过宫,许多礼数都不懂……”宋氏不敢说出“万一”两个字来。 众所周知,宁贵妃脾性又向来不佳。 张老太太道:“蓁蓁好歹也去过仁和公主的花会,再者道,先前你不是特地请了一位有经验的客嬷嬷教过她宫中礼仪吗?” “您不提这个倒还好……”宋氏直叹气。 那嬷嬷没教几日便不干了,虽夸她女儿学得好,可才学了那几日,能学到什么? “祖母,婶婶。”张眉娴见她们着实忧心,出言宽慰道:“宁贵妃再如何,应也不会同二妹一个孩子过于计较的——况且,咱们家是书香门第,二妹在礼数举止上,也不会有太大差池的。” 张老太太和宋氏半是点头,半是沉默思索。 “不过话说回来,宁贵妃办中秋赏月宴,如何会想到要请蓁蓁?”纪氏疑惑地道。 “不必问,定是因为先前湖州之事。”张老太太语气笃定。 除此之外,她家孙女的名字也没有其它会传入宁贵妃的耳朵里的可能了。 宋氏忍不住猜测道:“照此说来,会不会是皇上的意思?” “这些咱们也猜不着。”张老太太正色道:“不管怎么说,蓁蓁能得宫中贵人看重,这都是她的福气。” 宋氏不置可否。 往前她总盼着女儿能够在人前足够出挑,可是如今,她更希望女儿能安稳一些。 许多事情,好处与风险,总是并存的。 可宫里的请柬已经送到了,断然没有不去的可能。 如此之下,只能尽量做好准备。 “媳妇先让人去打听打听,宁贵妃都邀了哪家的女眷姑娘,若有咱们能说得上话的,自然再好不过。” 张老太太点头。 她也得去烧烧香,求列祖列宗保佑。 不对,都出籍了,哪里还有什么列祖列宗可拜? 还是去找二丫头多叮嘱两句吧。 宋氏那边很快得了消息。 她大松了一口气。 “宁贵妃邀了不少女眷呢,定国公府上的世子夫人和二姑娘也都在名单之上。” 张老太太也放心了许多。 “儿媳已经让赵姑姑去定国公府上打过招呼了,别看世子夫人年纪轻,可亲自见了赵姑姑不说,就连说话都极和气稳重呢。” 想到赵姑姑的话,宋氏忍不住夸赞了万氏一句。 张老太太笑着点头道:“定国公府对咱们向来多有照拂,这是蓁蓁修来的福气。” 宋氏听得笑叹了口气。 老太太现在是三句话离不了蓁蓁有福气。 …… 午后申时,张眉寿便跟着万氏和徐婉兮一道出发了。 定国公府的马车宽敞舒适,三人同坐最前面的一辆马车内,徐婉兮挨着张眉寿,正说着悄悄话。 “进了宫不必怕,有我在呢。” 张眉寿忍笑点头。 万氏让丫鬟给她们剥了新鲜的柑橘。 徐婉兮看了一眼,动也没动。 她就是打从心眼儿里不喜欢万氏对她这般体贴。 但自万氏小产之后,她也学会收起了那些尖锐的言语,如今她对着万氏,只是冷冷淡淡,再没了那些小性子。 张眉寿看在眼里,也不打算暗下过问。 万氏看似柔弱温和,让人挑不出毛病,上一世从头至尾也都是慈母的模样,可是……透过一些事情来看,她总也觉得万氏并不如表面看来这般无害。 譬如,上一世万氏那病弱的孩子早夭之后,因此被人议论不休的徐永宁从此变得乖戾尖锐,一蹶不振。 再譬如,上一世徐家所有人都不愿同意婉兮与朱家的亲事,偏偏万氏为婉兮“出头”,说服了定国公世子。 诸如此类的事情还有许多。 虽只是猜测,可婉兮有提防戒备之心,总不是坏事。 既是没有血缘关系的继母,维持表面基本的和睦和体面就很足够了,为何非要相亲相爱,让世人称赞呢? 马车在宫门前停下,万氏带着徐婉兮与张眉寿,在宫人的指引下来到了长春宫。 华灯初上,殿内传出女眷们的谈笑声。 万氏三人行进去,朝着上首的宁贵妃行礼。 宁贵妃命人赐了座,淡淡地看了张眉寿一眼。 长得是不错,可不也是两只眼睛一只鼻子么?怎么就被谣传成小仙子了? 也就骗骗皇上那种药吃多了的人了。 宁贵妃内心不屑,便继续与一旁的宁夫人说起了话。 宁夫人乃宁通正妻,是宴真郡主的继母。 徐婉兮一眼便瞧见了坐在宁夫人旁边的年轻妇人。 女子长相秀美,二十来岁的年纪,气质恬静。 徐婉兮的眼睛移到妇人高高隆起的肚子上。 这是她的嫡亲姑姑,徐氏。 徐氏五年前嫁给了宁通最小的嫡子宁临风为妻,至今才有身孕。 姑姑应当快生了吧? 徐婉兮兀自想着之时,徐氏也朝她看了过来,眼中含着亲近的笑意。 看到徐氏,张眉寿不禁想到了一些事情。 上一世宁家被治罪,祝又樘未有大肆株连,徐氏虽被贬为庶民,却也幸运地保住了一条性命,得以善终。 宴席设在高阁之中。 赏月之余,又有丝竹声作伴,夜风微微,伴着酒香。 宴至一半,一名捧着果酒的宫娥手上不稳,洒湿了张眉寿的衣袖。 宫娥忙跪下赔罪,四下气氛一凝。 谁知宁贵妃只是抬眼看了看,便命其带张眉寿下去更衣。 张眉寿谢过之后,给徐婉兮递了一个“不必担心”的眼神,便离席退去了。 女眷们暗下有些惊讶。 换作往常,那宫娥早被重重责罚了,今日贵妃娘娘的脾气倒是罕见地好。 宁贵妃只在心中冷笑。 她倒是想发作,可奈何这是皇上排的戏啊。 果不其然,张眉寿更衣之后,便直接被领去了御书房。 将人送到之时,宫娥对着掌印太监刘福行了礼,退去之前,忍不住多看了张眉寿一眼。 这小姑娘倒木讷胆小地很,明知路不对,一路上竟也没问她半句,害得她事先排好的词都没用得上。 刘福将张眉寿带了进去。 张眉寿跪地行礼。 “小女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万岁。” “快平身。” 昭丰帝朝太监吩咐道:“快给小仙子赐座。” 刘福听得无奈至极。 皇上,您作为一国之君,好歹掩饰一下自己岌岌可危的形象和智商成么…… 张眉寿亦是听得心情复杂。 此时,她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276 撒谎不脸红的殿下 “皇上,太子殿下在外求见。” 小太监垂首进来通传。 昭丰帝意外地挑了挑眉,旋即点头道:“宣进来吧。” 祝又樘走进来行礼。 “儿臣给父皇请安。” 张眉寿看着那金冠束发,侧颜清俊的小少年,心底忍不住猜测——他此时过来,是巧合吗? 还是说,一直派人暗下留意着她这边的动静? 一路将其“护送”过来的清羽此时隐匿在暗处,脸上与心中都毫无波动。 不知为何,他几乎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 御书房内,昭丰帝看着一左一右坐在下面的太子和张眉寿。 嗯……很是赏心悦目嘛。 怪不得湖州百姓一口一个观音菩萨座下的金童玉女,不说神迹不神迹的,单看这长相,就十分贴切了。 他本就长相颇好,已近达到世人容貌巅峰,可谁知太子竟然还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真是令人头大啊。 而张家姑娘就更过分了,比太子长得还要好看,几乎要没有天理了。 不过,这倒让他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昭丰帝莫名笑了笑。 张眉寿的眼皮子跳了一跳。 昭丰帝屏退了太监宫女,只留了刘福一人在旁伺候。 昭丰帝这才问出了压抑在心底许久的一个问题。 “张家姑娘真懂仙法?” 张眉寿听得神色一滞。 上一世她虽做过这位陛下的儿媳妇,可真正接触的次数并不多,眼下忽听得此问,便有些猜不透昭丰帝的心思。 “陛下说笑了,小女不过肉体凡胎而已。且不说这世上究竟有无仙法,即便是有,小女也暂时未有机缘亲眼见识。” 别说她当真不懂什么仙法,即便真懂,也是绝不可能承认的。 当着皇帝的面承认自己会仙术,脑子有坑吧。 即便是大国师,也不敢夸下如此海口。 昭丰帝又问:“那云雾山上的神迹?” 张眉寿顿了顿。 她不知道祝又樘是否将真相告知了皇上。 毕竟当日参与进去的还有明太医。 且其他锦衣卫是否有所察觉,她亦不清楚。 她若答得稍有差池,只怕就是欺君之罪。 她正措辞间,思绪却忽被打断。 “父皇,那神迹半是人为,半是天意。”祝又樘极自然地接过话,语气平静地道。 “哦?”昭丰帝动了动眉,看不出喜怒。 “神迹乃是儿臣与张姑娘派人刻意为之。”祝又樘解释道:“可其中起源,却是因玄一大师托梦与张姑娘,梦中,玄一大师言明自己为同门师弟净一所害,并指点了解救湖州百姓之法。” 昭丰帝:“照此说来,你们所为,皆是玄一大师在梦中授意?” “正是如此。”祝又樘道:“若不然,单凭儿臣与张姑娘二人,岂能处处料事如神?” 张眉寿听得在心中暗自瞠目结舌。 这说法……简直神了。 一来,还原了他们伪造神迹的真相,即便昭丰帝当真已有察觉,这个说法也足以表明他们没有撒谎欺君。 二来,又完美地保留了她身上神秘的“佛缘感”——玄一大师只挑了她来托梦,便足以说明她的特殊之处了。 如此一来,也为她接下来的行事,提供了方便。 这半真半假的说话方式和其中的精妙之处,当真被他运用到了十成。 只是—— 他眼下撒起谎来,怎不见脸红耳朵红了? 反而一副认真平静的模样,任谁听了看了,都不会怀疑他话中有假。 “原来如此。”昭丰帝点点头,莫名有些失落。 还以为张家姑娘当真懂仙法呢,他本想拜张家姑娘为师呢。 不过,论起修炼来,他是最为诚心的,大国师又几番夸他有天分,极有悟性……故而,即便真有仙法现世什么的,他也该是第一个参透的人才对。 这世上怎么会有比他更加优秀的存在呢? 如此一想,昭丰帝便又释怀了。 “不管如何,张姑娘自有不凡之处,此乃湖州百姓之福,亦是大靖之福。” 昭丰帝看向张眉寿,语气和善地说道:“朕一直在想该如何赏赐于你,迟迟未拿定主意,唯恐赏得轻了,不足以表朕褒奖之意。不过,今日朕忽然想到了——” 张眉寿静静地等着往下听。 不过,看着皇上大方的表情,她莫名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是怎么回事? “朕要赐你免死金牌。” 张眉寿听得呼吸一窒。 免死金牌? 又有着“催命符咒”和“把免字去掉更为贴切”之称的免死金牌? ——若她没有记错的话,被大靖开国皇帝赐了免死金牌的那些功臣,后来似乎一个死的更比一个惨。 祝又樘的脸色亦变了变。 他知道父皇想褒奖的心是认真的,可是……换个让人安心些的赏赐不行吗? “朕自登基以来,还从未赏赐过谁免死金牌,这可是头一块。”昭丰帝笑着说道:“朕知道这赏赐兴许太重,可朕以为,这是你应得的。” 张眉寿忽然起身跪了下去。 “皇上,小女愧不敢受。” 昭丰帝脸上的笑意凝了凝,大太监刘福也吓了一跳。 这女娃娃怎么回事,竟是要抗旨拒赏? “小女在湖州所为,皆是得玄一大师指引,小女本身并无值得居功之处。” 昭丰帝神色稍缓。 小孩子懂得谦虚是好事,可他圣意已决,非赏不可。 却听张眉寿又说道:“若皇上认为,小女当真尚有些许功劳,值得皇上封赏的话,那小女想厚颜请赏——” “你有想要的赏赐?”昭丰帝听得新奇。 这世上还有比免死金牌更贵重的赏赐? 咳咳,这小姑娘,该不会想跟他讨一些珠花胭脂之类的东西吧? “小女斗胆,想请皇上下旨取消大永昌寺祭天仪式。” 张眉寿言辞清晰明了。 刘福已听得神色大变。 这岂止是斗胆……根本是想将天捅个窟窿出来啊! 祭天仪式,关乎甚大! 昭丰帝亦有着一瞬的震惊。 可震惊之后,却未见震怒。 “为何?” 对于同样身怀佛缘之人,他多了一份耐心。 此时,却见祝又樘也跪了下去。 正要开口的张眉寿眼神惊讶地看向他。 他忽然跟着跪下做什么? 277 呸呸呸 “说来巧合,儿臣今日也是为此事而来。”祝又樘开口说道。 “……”张眉寿听明白了。 这是在为了配合她接下来的话,而做下的铺垫。 同时,也是在保全她。 她心底感激之余,又觉得有底了许多。 昭丰帝听得皱了皱眉:“你先等等,让小仙子先说——” 怎么一个两个全是冲着祭天仪式来的? “小女昨夜梦到仙人,此乃仙人指点。”张眉寿神态认真,半点不似作假。 昭丰帝听得一怔。 仙人指点? 很好,这种毫无依据的话,竟隐隐让他觉得相当可信。 谁让前有玄一大师托梦的例子呢? “继续说下去。”昭丰帝的声音暂时听不出喜怒。 “仙人指点小女入宫面圣,向陛下陈明此事。小女自知身份卑微,原来还想着要如何才能进宫面见圣颜……谁知,刚从梦中醒来不久,便有贵妃娘娘的赏月请柬送到了手中。” 张眉寿说到这里,未再深言。 可资深修仙爱好者昭丰帝,又如何会不懂其中玄妙。 这确实十分巧合。 毕竟宁贵妃是得了他的授意才邀了张眉寿进宫,说来倒真有几分“冥冥之中自有天定”的感觉。 “仙人明言,以活人祭祀,不利于稳固民心,理应取缔。”张眉寿语气中流露出恰到好处的犹豫。 昭丰帝沉默了片刻。 说句实话,他虽不是个好帝王,却也并非残暴之辈,用活人祭祀,他也觉得有几分不妥,只是眼下他别无选择。 “天下竟有这般巧合之事么……” 昭丰帝耳边忽然传来太子的喃喃低语声。 张眉寿听得心底一颤。 这……浓浓的开演感,是怎么回事? “你说什么?”昭丰帝看向儿子。 “不瞒父皇,儿臣昨夜也梦见了仙人,仙人在梦中与儿臣所言,与张姑娘方才的话竟是别无二致。”祝又樘语气里俱是不可思议。 张眉寿彻底傻眼。 她竟不知此人如此擅长做戏…… “当真?”昭丰帝听得心底沉了沉。 众所周知,太子从来不会撒谎。 且一个人撒谎,总是有着目的性的,而眼下撒这个有可能触怒他的谎,对太子来说根本毫无好处可言。 可是…… “仙人怎么不干脆托梦于朕?”昭丰帝显得很困惑。 他不止是天子,更是深谙仙道之事,仙人为何独独撇下了他啊? “皇上……您昨晚彻夜炼丹,根本没睡啊。”刘福在一旁忍不住提醒道。 昭丰帝恍然地拍了拍额头。 是了是了,是他没有给仙人入梦的机会,错怪仙人了…… 短暂的自责之后,昭丰帝再次陷入了沉默。 他不是一个轻率的皇帝。 不可能为了区区两个稚儿之言,便贸然取消祭天大典。 “京城为大靖国都,如今却这般民不聊生……前又有湖州洪涝,今年的灾害委实太过频繁。”昭丰帝叹气道:“朕虽身处深宫,却也料得到,必有许多人暗下揣测是朕这个皇帝失德,才致大靖遭了天谴。” “大国师也是煞费苦心,方才窥得一线天机,此番祭天仪式,关乎无数百姓存亡。朕若单凭你二人之言,就此推翻此事,从而误了求雨大事,便真要成了千古罪人了。” 总而言之,皇帝真的不好当啊。 说到这里,昭丰帝不禁怨念地看了太子一眼。 太子真的长得太慢了。 “陛下心系苍生,有此疑虑实属正常。”张眉寿开口说道:“可仙人还有一言——” 见昭丰帝看了过来,她方才一字一顿地道:“四日后,申时,京城百里内,将会有大雨。” 昭丰帝闻言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四日后…… 那不就是大永昌寺开光之日、也便是祭祀当日吗? “仙人之意在于,即便没有活人祭祀,亦会落雨。”祝又樘语气亦是笃定。 “……你也听仙人这么说了?”昭丰帝复杂地看着太子。 却见太子点了头。 昭丰帝不禁陷入了更为深沉的沉默当中。 仙人如此明示……甚至具体到下雨的时辰。 可是,四日后若真会落雨,那钦天监为何预测不到呢? 所以,才需要用祭祀来向上天求雨。 “恳请皇上一试。”张眉寿将头叩在地上:“小女甘愿以性命作担保。” 她现在最需要做的就是尽可能地动摇昭丰帝的决心。 祝又樘紧跟着道:“儿臣也愿以性命担保。” 昭丰帝听得太阳穴一阵狂跳。 这臭小子跟着瞎掺和什么呢! 昭丰帝气得抓起一旁的的砚台砸了过去。 可砸的位置却离祝又樘远之又远,这是想发脾气又生怕伤到太子的表现。 “你给朕住口!” 昭丰帝斥责道。 这种话岂是随便说的? 万一灵验了,谁来继他的位! “呸呸呸!”昭丰帝觉得晦气极了,皱眉看着儿子:“快说!” 祝又樘一时没听懂。 说什么? “说呸呸呸!”昭丰帝沉声催促道:“快给朕呸!” 祝又樘:“……??” 父皇是认真的吗? “再不说就晚了!”昭丰帝气得额角已经青筋暴起。 祝又樘神色复杂地低下头。 “呸,呸,呸……” 张眉寿:“……” 昭丰帝大松了口气,神色中有一种幸而得他力挽狂澜的感觉。 “你要切记,身为一国储君,决不可妄言生死。” “儿臣记下了。”太子殿下尽量维持住表情,“但自古以来,但凡以活人祭祀,皆属下下之策。父皇一心求仙,最重积德行善,想来也不愿见大靖子民做无谓牺牲。” 昭丰帝叹了口气。 这臭小子最后一句话说到他心上了。 “此事朕会仔细考虑,你们都先退下吧。” 祝又樘与张眉寿均不再多言,行礼退了出去。 他们能说的只有这些。 余下的,还要在其它地方多做努力。 “皇祖母会出面。” 走到无人处,祝又樘轻声说道。 张眉寿有些讶异。 他竟已做了这么多准备。 “那……大永昌寺里,也该有些动静。”张眉寿声音低至不可闻。 祝又樘微一点头。 他也已想到了。 视线昏暗,他若有所思地转头看向身边的女孩子。 夜色中,男孩子嘴角微微扬起。 他很喜欢,不……他很珍视,这种感觉。 张眉寿低着头,看着脚下两道时隐时现,时而重叠的影子。 二人刚离去不久,昭丰帝就摆驾去了太后的寿康宫。 278 “警示” 太后忽发头痛,太医一个接一个地传,可一整日下来,半点好转都不见。 “一群庸医,竟连区区头痛都医不好!” 看着太后歪倒在榻上,痛苦不已的模样,昭丰帝又急又气,忍不住朝着跪在地上的一群太医骂道。 太医们个个满头冷汗,神色惶恐不安。 “刘福,取朕的三清丹过来!”昭丰帝吩咐道,眼中闪过一丝心疼的神色。 那三清丹可是他亲自炼制的,说是包治百病也不为过,他自己都没舍得吃过一粒。 没吃过怎么知道能包治百病? 当然是因为他在炼药的时候特地加了能包治百病的千山雪莲进去。 说来说去,都怪这群庸医没用! 关键时刻还得靠他这个炼丹高手! 刘福同情地看了太后一眼,而后硬着头皮吩咐下去。 太后虚弱地睁开了眼睛。 “哀家觉得似乎好了一些……” 说着,就要撑起身子坐起来。 昭丰帝闻言连忙上前。 “母后不必心疼丹药,待来日寻到了药材,儿臣还可以再炼——母后您的身子才是最重要的。” “皇帝有所不知,哀家这头痛,应是心病,即便是仙丹灵药,怕也治不好。”太后说话间,看了一眼左右,和那些跪在地上的太医。 她当然清楚为什么太医们医不好她——因为你永远治不好一个装病的人。 昭丰帝心领神会,转头对众人道:“你们都先退下吧。” 太医们求之不得,连忙退了出去。 一些品级不高的宫女太监,也依次去了殿外守着。 “母后究竟有什么心事?竟成了心病?”昭丰帝询问道。 “说来玄乎,哀家自昨夜做了一个梦之后,醒来便头痛欲裂。”太后边说边按着太阳穴的位置。 昭丰帝听得神色一滞。 母后也做梦了? “母后梦见了什么?莫非是仙人?” 张家姑娘和太子梦见了也就算了,可母后都这么大年纪了,仙人撺掇着她凑什么热闹呢? “真是仙人就好了,哪里还有头痛的道理……”太后摇头叹息道:“哀家梦见了一群孩子,男孩子个个十二三岁的模样,女孩子们年纪不一,却都好看地紧,就跟花骨朵儿似得……那些孩子拉着哀家一直哭,求着哀家救救他们。” 昭丰帝眼皮直跳。 十二三岁的男孩子,年纪不一的女孩子…… 不正是即将被祭天的那群孩子? “他们说,天上的神仙不收他们,他们不想枉死。”太后说着,眼角挤出了一滴眼泪来,犹豫了一下,到底没去擦。 “哀家一整日眼前都是那群可怜的孩子,越想头便愈痛。” “儿子知道母后心肠仁慈……您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昭丰帝安慰道:“他们会被送到观音佛祖座下,有着享不尽的功德。” 太后一听这话,顿时露出头痛难忍的神色来。 “越说头越疼了。” 昭丰帝:“……” 他闭嘴还不行吗? “昨夜哀家从梦中惊醒之后,还一直听得门窗作响……”太后最后说道:“那些孩子既眼下还好端端地,倒不知是哪路神仙帮着他们给哀家托了梦,又有这般警示……” 昭丰帝:“想是昨夜风大。” 太后抬眼看向他,眼神中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无奈与失望:“你回去吧,哀家这病不打紧……” 昭丰帝心情复杂。 一边说不打紧,一边却一副疼得眼睛都睁不开的模样,母后真的好虚伪啊…… 这种虚伪,让他压力极大。 毕竟有句话叫做心病还须心药医。 昭丰帝觉得自己被道德绑架了。 回到寝殿之后,昭丰帝揣着满腹心事,合衣躺下歇息。 太监将绣着祥云的织金床帐放下之后,吹熄了内殿的灯。 昭丰帝刚闭上眼睛,忽听得窗棂被击打的声音传入耳中。 他猛然睁眼,坐起身来。 “刘福!” “奴才在呢。” 刘福带着一名小太监快步走来。 那敲击声还在继续,且十分密集。 “点灯,快去察看窗外是否有人!”昭丰帝催促道。 刘福连声应下。 殿内重新恢复了光亮。 “皇上,窗外什么都没有。”刘福回话道:“奴才已让侍卫在四周搜查过,亦未发现任何可疑的踪迹。” “可朕方才分明听到有声音,你们难道没听到?” “奴才也听到了……”刘福眼中也有费解之色:“似乎一点上灯,那声音便消失了。” “够了!”昭丰帝打断他。 越说越吓人了! 可是……好像还真是那么回事儿? “奴才已另行调拨了百名禁军,守在殿外,必不会有任何差池。皇上不必忧心,只管安心歇息便是。” 昭丰帝却冷笑了一声。 如果真有什么邪门的东西,禁军能拦得住? 况且—— “朕需要的是一个合理的解释。” 刘福听得头大。 这事儿他要怎么解释……皇上这不是逼公鸡下蛋吗? “不然,再熄了灯试试?”刘福小心翼翼地问。 “熄灯!”昭丰帝一副不信邪的模样。 他若不将此事弄清楚,怕是睡不着了。 寝殿之内,再度变得昏暗。 “笃笃笃……” 声音传入耳中,昭丰帝头皮一紧。 刘福连忙带人推开窗子,可窗外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皇上,并无可疑之处……” “这还不够可疑吗!”昭丰帝抓狂了。 却道:“将窗子关上!命人守在窗外盯着!” 刘福立即照办。 敲击声很快再次响起。 侍卫们的惊呼声随之传来。 昭丰帝精神一振。 这是看到什么了! “皇上……是蝙蝠!”一名太监快步进来,跪地禀道:“成群的蝙蝠,在往窗子上撞!” 太监声音颤颤,显是觉得此景诡异莫名。 虽然弄明白了那声音的来源,可昭丰帝的内心并未能得到丝毫安慰,反而更慌了。 蝙蝠向来被视为不祥之物。 它们吃饱了撑的干点儿什么不好,为何偏偏来撞他的窗户? 昨晚还撞了太后宫里的。 是蝙蝠脑子有病,还是说……真是某种警示? 昭丰帝扶了扶额头。 坏了,他的头也开始疼了! 此时,小太监进来通传:“皇上,陆千户求见。” 昭丰帝皱眉。 这个时辰陆塬不在家陪媳妇孩子,进宫来做什么? “快传。” 279 皇帝的犹豫 陆塬走了进来,得见昭丰帝披衣坐在榻上,不由微微一怔。 这个时辰皇上不睡觉很正常,可既不在打坐也没有炼丹,就十分稀奇了。 “臣陆塬参见皇上。” “直接说吧,出什么事了?” 陆塬便也就直接说道:“大永昌寺内的祭坛着火了。” 昭丰帝双目赫然瞪圆。 “祭坛着火了!” 好端端地,怎么会着火? 哪里着火不好,偏偏烧了祭坛——祭坛被毁,还如何祭天? 大永昌寺内的祭坛布局错综复杂,且从方位到阴阳都极有讲究,非是其它祭坛可以替代的。 “且据回报,火焰并非寻常的颜色,而掺有幽蓝之色,似同有鬼火隐现其中。”陆塬据实补充道。 昭丰帝闻得此言,再也坐不住了。 难道真是天意? “宣大国师进宫!” 继晓听闻大永昌寺祭坛起火之事,原本已赶往了大永昌寺,如此一番耽搁,进宫面见昭丰帝时,已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情。 整整一个时辰的等待,几乎已经耗尽了昭丰帝所有的耐心。 “国师,祭天之事,当真足够周全吗?”昭丰帝上来便问道。 继晓听出他语气中的质疑之意,一时微有些意外,面上却并未表露出分毫。 “皇上,此乃上天旨意,贫僧不敢妄议。” 换而言之,顺应天意总不会有错。 昭丰帝沉默了一瞬。 “朕听说祭坛着火了,可查明原因了?” “是寺中僧人不慎打翻了香油,后又沾了火星,火借风势而起。”继晓语气平静地道:“但并未造成严重损毁,稍加修葺,于祭天大典不会有任何妨碍。” 昭丰帝听在耳中,将信将疑之余,莫名觉得失望。 如果真的烧毁了就好了,那正好不用祭天了,便也不必让他来做这个艰难的抉择了…… 这火既然都起了,怎么不干脆烧得再大一些呢? 不痛不痒的走水有什么意义? 昭丰帝浑然不觉自己已经完全偏题。 “国师是否认为祭坛起火是上天警示?” “偶然罢了。”继晓依旧不动声色。 昭丰帝干脆将太后被托梦的事情说了出来。 继晓眼底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昭丰帝又将蝙蝠撞击窗棂之事一并道明。 “这些事情实在蹊跷,朕忧心此番以活人祭祀,是误断了上天的旨意。”昭丰帝看着继晓说道。 这几乎是他第一次质疑大国师的决定。 大国师说了,此乃天意,可万一是大国师判断有误呢? 昭丰帝这样想着。 继晓眼光微微闪动了一下,双手合十道:“陛下多虑了——您方才所说的那些蹊跷,应当只是偶然罢了,却深查下去,许另有原因。眼下最关键的是,贫僧可以担保,祭典之后,必有甘霖降世。” 好熟悉的话…… 昭丰帝不由地想到了敢用性命做担保的张家姑娘和自家儿子。 同样是信誓旦旦地保证会降雨,张家姑娘和太子却说不必以活人祭天。 “兴许上天只是考验于朕,考验大靖子民诚心……并非当真非要以活人祭天。”昭丰帝自顾思索着喃喃道:“眼下得见诚心在此,便已除去了大靖之劫……三日后,说不定无需祭祀,亦会落雨也未可知啊……” 不是说上天有好生之德吗? 昭丰帝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 继晓掩去眼中神色变幻。 “皇上,祭天之事不仅是为求雨,更关乎大靖国运兴衰,决不可随意揣测动摇。” “可朕梦见了仙人,得了仙人指点。”昭丰帝神色犹豫不定:“仙人明言,无需活人祭祀。” 不是他往自己脸上贴金,非得跟仙人扯上关连,而是太子送走张家姑娘之后,竟特地折回来嘱托于他——暂时不要将张家姑娘得仙人托梦的事情对外人道。 这话说得很妙。 尤其是“暂时”二字…… 摆明就是不灵不算张家姑娘的,不能让张家姑娘担风险,不想让别人与张姑娘树敌。 这臭小子小小年纪倒是很懂得怜香惜玉,讨好女孩子嘛。 咳咳,又跑题了。 “国师方才说什么?”昭丰帝问道。 继晓压下心底无奈,重复道:“陛下,区区梦境,何以能够当真?祭天求雨,方是正途,不可为外物所干扰。” 昭丰帝听得心情沉重。 他知道,有句话叫做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祭天,总是最稳妥的。 至少他也不用担上误事的罪名。 说白了,他若执意取消祭祀大典,结果极有可能是吃力不讨好。 是个聪明人,都该知道要如何选择。 “陛下应是近来太过忧心了,不若贫僧陪陛下打坐片刻,以助陛下摒除杂念。” 昭丰帝点了点头。 “也好。” 许是太过疲乏,即便心事重重,可在继晓低而充满禅意的诵经声中,昭丰帝竟很快变得昏昏欲睡。 “皇上?” 刘福唤了几句不得,唯有将昭丰帝扶去了床上歇息。 “此乃安神丸,放入香炉之中,有助眠安寝之效。” 继晓将一只锦盒交到刘福手中,又看着刘福命人查验之后,吩咐小太监将药丸投入了香炉中,复才离开。 …… 愉院外堂中,仍亮着灯。 “没出什么差池吧?”张眉寿向刚赶回来的棉花问道。 “没有,姑娘放心。” 只是那个叫清羽的,干起这种偷偷放火的事情来,显然不比他得心应手就是了。 张眉寿点点头,又低声问:“你们可找到关人的地方了?芸姐姐眼下如何?” “人都被关在了后罗汉殿内。”棉花答道:“苍家姑娘暂时无恙。” 张眉寿微微松了口气。 那就好。 “这两日你且守在大永昌寺附近,若有异样,随时报于我听。” 祭天之事她必要阻止,但在此之前,她须确保苍芸安然无恙。 棉花应下来。 “万事小心,千万不要被人发现了踪迹。”张眉寿又多嘱咐了一句。 继晓身边能人异士无数,她实在不得下意识地加倍提防。 棉花点头。 论起武功来,他兴许比不上那位曾在大永昌寺后山见过一次的年轻和尚,可他轻功独到,又最擅隐藏,有的是办法避人耳目不被发现。 …… 次日。 京城之内,忽然掀起了一阵乱象。 280 一定要救 先是昨夜大永昌寺祭坛起火之事被一传十十传百,在百姓中引起了一番热议。 再有不少百姓涌入府衙前击鼓要求见府尹大人。 府衙后院中,差役小声地向京城府尹程然禀道:“外面都是那些孩子要被拿去祭天的家属,昨夜大永昌寺不是走水了么,这些人听到点儿风吹草动就说是天意显灵——是想趁机将孩子要回去呢。” 这不是异想天开吗? 程然听得皱起了眉。 差役又道:“他们这是求助无门,想通过大人来上呈天听。大人无须理会,待会儿自有锦衣卫前来处置。” 程然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甩了甩袖子,回了房间。 差役只当他是被这些百姓烦扰到了,可须臾的工夫,又见程然走了出来——还是穿了官袍的! “大人……” “开堂!”程然阔步朝着前衙走去。 差役惊诧无比。 明摆着的事儿,有什么好理会的?大人这不是上赶着吃力不讨好吗! 差役脸色古怪地跟了过去,但对上程然一张冷肃的脸色,劝阻的话却到底没敢说出口。 衙门大门洞开,程然命人传了十人进堂问话。 其余的人也都堵在公堂外。 “为何击鼓?”程然依例询问道。 “我们想求大人让我们面见皇上!”一名三十岁上下,看起来极为淳朴憨厚的男人满眼泪光。 “本官没有这个权利。”程然在心底叹了口气,道:“你们有什么冤情,倒是可以与本官说一说。” 冤情? 十来名百姓或低头或抹眼泪。 他们不敢说这是冤情。 一名妇人瘫跪在地上抽泣着道:“民妇的儿子就要被祭天了,我一个寡妇好不容易将他拉扯长大……大人,您说说,他自幼没了父亲,这究竟有什么错啊!” 程然沉默着。 他也听说了,此次被拿来祭天的九十多名少年,籍贯不一,却皆是介于十二至十三岁间的年纪,且多是自幼丧父者,被称之为孤星命格。 “我家女儿向来乖顺懂事,原本下月就要成亲了……” “大人,真的没有其它办法了吗?” “大永昌寺昨夜祭坛着火,分明就是上天警示啊!” “大国师神通广大,肯定还有其他办法的!” “是啊……” 一群百姓你一言我一语,神色焦急殷切,救子心切,却仍不敢有丝毫不满。 他们近日来,就连在人前落上一滴泪,稍有怨言,都会被骂晦气自私不识抬举…… 孩子被拿去祭天,他们也近乎成了被百姓们防备的公敌。 仿佛天灾是他们的孩子带来的,就活该用他们孩子的性命去弥补一样! 可这些话他们又哪里敢说出来,只能在心底祈盼能有奇迹发生,可以改变孩子被祭天的命运。 是以,大永昌寺祭坛忽然起火,于他们而言非同寻常,不管是自欺还是欺人,他们都一意认为是上天听到了他们的祈盼,终于开眼了! “求求大人将这些话禀给皇上听,让大国师重新定夺此事吧……” 他们将头重重地磕在地上。 程然听得心思复杂。 “此事,本官会如实禀于皇上。” 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哪怕会被皇上摔了折子,痛骂他脑子有病,他也认了。 “谢大人!” “大人真是个好官!” 百姓们感激涕零。 程然心中却半点自得和欣慰都没有。 因为他很清楚,即便他将这些话拟成折子呈上去,皇上也未必会看,即便他想方设法地让皇上看了,或是干脆面见皇上,逼得皇上非听不可,可皇上会因此改变决定的可能也是微乎其微。 他最后看向堂中百姓。 他们之中,能看得出来许多人连大字都未必认得,言辞简单甚至愚昧,可那份为人父母的心,却是能令他感同身受的。 不管了,死马当活马医吧。 万一刚好赶上皇上脑子犯抽呢? 做人总要心存希望的。 进宫去碰碰运气吧。 …… 天色渐暗,黄昏浮动。 沿街的茶楼内,祝又樘与张眉寿对面而坐。 王守仁也坐在一旁,此时脸上写满了惊异。 他虽知道蓁蓁求着殿下要进宫面圣,可他如何也料想不到,在他不知道的情形下,殿下与蓁蓁竟已做了这么多事情——甚至就连昨夜大永昌寺走水,也是蓁蓁和殿下的手笔! 惊诧之余,王守仁不免觉得自己毫无用处。 他要这小时雍坊头号神童的名号有何用? 输给殿下且罢了,到底他是殿下忠实的舔狗来着,可是……比不上蓁蓁一个女孩子算怎么回事啊? 可他很清楚,蓁蓁明明不是生来如此的。 如此想来,似乎只有一个解释了——近朱者赤。 原本便受了他多年的熏陶,后来又遇到了殿下,这种情形下,蓁蓁便是想平凡,也是一件相当艰难的事情啊。 王守仁顿时释怀了。 虽说青出于蓝而胜于了蓝,可到底是出于他这抹蓝。 至于蓁蓁和殿下没带上他? 好歹今日未将他撇下,还将内情说于了他听呢——阿鹿可是彻彻底底被蒙在鼓里的。 聪明的人总是很擅于从比较中得到满足感。 不过,想到苍鹿,王守仁心底还是极为酸涩。 苍伯父病倒了,阿鹿如今的心境很艰难。 祝又樘此时说道:“待我今日回去之后探一探父亲的口风,再见机行事。” 张眉寿点头。 方才他们已商议出了许多对策,若昭丰帝执意不愿撤消祭天仪式,他们只能铤而走险,将事情闹得更大一些。 但他们现在的能力实在有限,哪怕尽力,到最后也未必能够如愿。 张眉寿很清楚这一点。 可是,苍芸她一定要救。 哪怕只能救下苍芸一个,她也一定要救。 这念头即便透着自私,可却几乎已经深深地刻在了她的心底。 她不想再像上一世那样,眼睁睁看着苍家家破人亡,愧责一生。 见她垂着眼睛,嘴角微微绷紧的模样,祝又樘眼底神色倏地一软。 他不知道小皇后为何情绪沉重至此。 上一世,他临走前,苍斌还是锦衣卫指挥使,朝堂一片清明。最后那几日,他竭力支撑着,几乎将能铺的路全铺好了,尽量又铺的长远一些……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觉得远远不够。 除却忧国忧民之外,他更担心的,还是她。 闭眼之前,他是有着不甘的,一心只念着一句话:若是能再多给他一些时间就好了。 祝又樘掩去情绪,看着面前的女孩子,几乎是下意识地做了一件事情—— 281 苍芸有险 他将一只茶盏轻轻推向了张眉寿。 虽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小皇后,但他眼下只有两件事可做,一是尽量做成眼下此事,二是……让小皇后喝口水平复一二。 皇祖母告诉他的,女子要多喝热水。 然指腹触到杯壁,却让太子殿下又将杯盏收了回来。 一直暗暗盯着自家殿下动作的清羽见状皱眉。 殿下好不容易做对了一件人事,怎么还临阵退缩上了? 下一刻,却见自家殿下提起茶壶,添了些热水进去,才重新将杯盏推向张姑娘。 清羽诧异了。 这犹如店小二一般的自觉是怎么回事…… 殿下,尊严呢? 书上说,失去自我的男人是没有吸引力的! 他就知道,自从殿下成了痴汉之后,就总是会干出一些过犹不及的事情来! 祝又樘此举,确实引起了一阵近乎恐慌的情绪。 张眉寿傻眼之余,只觉得破天荒了。 至于王守仁? 他此刻除了窒息之外,已经没有其它可以表演的了。 四下一时有着近乎诡异的安静。 祝又樘不禁怔然。 看来……他又做错了。 正值气氛尴尬时,清羽忽然脸色一变。 “公子当心!” 他低喝一声,闪身挡至祝又樘身前,对着半开的窗子豁然拔起了长剑。 “笃——” 一支迎面飞来的羽箭稳稳地镶入了窗棂之上,尾羽仍在轻颤。 可除此之外,再无了任何动静。 清羽的目光紧紧地定在街对面的位置,那是一家酒楼,眼下食客来往,正是热闹的时候。 “去追。” 祝又樘对方才从暗处闪现而出的几名随从吩咐道。 张眉寿从他手中轻轻抽出了衣袖。 方才情势紧急,她不过刚站起身,就被他一把拉到了身后。 清羽已上前将那支羽箭取了下来,察觉到箭头没入窗框之深,他眼神不禁微变。 “公子,有字条。” 清羽取下其上字条,展开确认无异之后,方呈给祝又樘看。 其上只有简简单单四字而已,却让一旁的张眉寿心惊不已。 那四字是——苍芸有险。 王守仁凑过来,看清之后,亦瞪大了眼睛:“……这会是谁?” 他极聪明,先怀疑的不是其上内容真假,而是传信之人的身份。 对方既将信传到这里,便说明不仅知道他们、至少是张眉寿想要救苍芸,甚至就连行踪都看在眼里——细细想去,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张眉寿与祝又樘对视了一眼。 他们暴露了。 或是说,有人猜到了那些事情是他们所为。 可他们眼下不过只是稚童而已,且无立场可言,此番自认行事颇算周全,根本不足以引起外人疑心。 兴许——是此人知道了一些更加隐秘的事情,才会格外留意他们,或是将一些变故推至他们身上…… 张眉寿之所以有此猜测,皆因先前继晓相请之事。 继晓显然知道她的“来历”非比寻常,却并不确定她究竟是“从何而来”。 这件事情一直她心中一个揣测不透的心结。 “不会是大国师。”祝又樘首先排除道。 继晓起疑心是有可能,可眼下却未必还有精力去查证此事,即便有,也不可能这么快便能查到他们身上。 退一万步说,继晓也绝不可能去向他一个太子设局,且是这等这种浅薄到一看即破的局。 张眉寿赞同地点头。 继晓若真疑心上了他们,全然没有必要还要这般浪费时间去兜圈子。 与其惊动他们,让他们有了防备,倒不如静等下去。 此时,几名侍卫已经无功而返。 他们并未能追上对方。 祝又樘抬手示意他们退下,一面轻声推测道:“……倒有可能是与大国师对立之人,或是与咱们目的一致。” 一个人不愿表明身份,通常只有那几种可能。 最通常的一种是——实际身份立场与所做之事违逆。 引着他们,许是为了借他们之手。 至于纯粹的好意,这个基本可以不必列入对方动机考虑范围之内。 张眉寿脑海中也已闪过许多可能。 可眼下,不是猜测的时候。 且没有证据,再怎么猜测,即便猜到对方身份,却也只是猜测,一时并无法证实。 “走,去大永昌寺。” 这句话是祝又樘说的。 张眉寿诧异一瞬,旋即点头。 祝又樘肯去,她与之同行,自然是再妥当不过的——即便真有什么陷阱,有他的身份压着,也不可能出现无法控制的局面。 几人离开了雅间。 守在外面的阿荔连忙迎上来,在看清自家姑娘脸上神色的一瞬间,心中顿时有了数。 她又派得上用场了! 主仆二人回到马车中。 “姑娘,咱们现在怎么办?”紧张之余,阿荔莫名期待。 “可备了男装?” “当然!”阿荔从背后取出一只包袱出来:“不仅如此,奴婢还贴身带了这些呢……” 说着,取出了一堆小物件儿。 从画眉石再到改变肤色的脂膏等物,无一不全。 在张眉寿的授意下,近来阿荔在跟着田氏学习改变容貌的手法。 于是,扮作小厮的张眉寿与王守仁一同,跟在祝又樘身后,正大光明地进了大永昌寺。 继晓座下大弟子章拂亲自相迎。 “吾只是恰巧路过此处,不必惊动他人。”祝又樘语含叮嘱:“亦不必与父皇言明此事。” 当然,他很清楚自己此番来大永昌寺必然瞒不过昭丰帝。 有此一言,不过是表明自己不想引人注意的心思罢了。 章拂领会点头。 “不如贫僧带公子在寺中四处走走?” 转瞬间,已换了称呼。 祝又樘多看了他一眼,不答反问道:“国师可在寺中?” “回公子,师傅去了文思院,眼下并不在寺中。”章拂语气恭谨温和。 此时,一名僧人忽然快步走了过来,在章拂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 “大师有事只管忙去便是。”祝又樘适时开口。 章拂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那小僧先失陪了。” 说着,又嘱咐了那名前来传话的僧人好生招待诸位施主。 得了祝又樘点头之后,章拂适才退下。 他刚一离开,王守仁便寻了借口打发了那名僧人。 “方才,那僧人与章拂法师说了什么?”祝又樘向清羽问道。 “宁指挥使到了——”清羽低声复述。 此时,天色已经变得漆黑似墨。 282 “抓错了” 宁通来了? 提到这个恶贯满盈之人,张眉寿下意识地皱眉。 他来大永昌寺作何? 若是为了公事,她一时倒想不到锦衣卫与大永昌寺之间会有什么公事往来,且能劳动堂堂锦衣卫指挥使在这个时辰亲自前来。 再者,方才那传话的僧人与章拂俱是一副不敢张扬的模样,也实在令人觉得可疑。 “跟上去。” 祝又樘已低声吩咐清羽。 显然,他也察觉到了异样。 清羽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黑暗中。 …… 大永昌寺后院,临近方丈室的一间寮房内,掌起了灯。 房外守着两名身形高大的男子,皆是普通随从的打扮。 隐在暗处的清羽看在眼中,心底有了计较——如此避人耳目的派头,倒不像宁通素日里的作风,这般为之,倒像是要做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 他这边刚在心中念叨了一句,就听到一阵脚步声传来。 黑暗中,两名男子押着一名身材瘦弱的少女朝着寮房走近。 清羽脸色微变。 尚未开光、不受香火的大永昌寺之中何来的女子? 难道是…… 看着那女子被送入了寮房之中,清羽心头更是一震。 此时,他忽然敏锐地察觉到似乎另有人在朝着此处靠近。 他豁然转过身去,那人却已来至他身后,按住了他的手臂,在他耳边轻轻“嘘”了一声—— 清羽反擒住对方肩膀的双手骤然一松。 是棉花。 二人好歹共过一次事,眼下黑暗中即便看不清形容,但从气息上亦能分辨出来。 棉花先前得了张眉寿的吩咐,在附近暗中留意苍芸安危,方才得见有人去了罗汉殿,单带了苍芸一人离开,便一路跟随至此。 “你先守着,我速将此事禀于公子与张姑娘。” 清羽留下一句话,便迅速离开了此地。 棉花身形几转,穿梭于夜色中,绕至寮房后,借着未关紧的窗棂缝隙,窥探着房内的情形。 他不知寮房里的人是什么身份,可他既得姑娘吩咐要保证苍家姑娘安危,那么,只要苍家姑娘一旦受到威胁,他便会立即出手救人。 只是为了方便姑娘善后,他会视情形而定,手段尽量隐蔽一些。 棉花心中默默打算着,可眼神游走间所见,却险些让他将晚饭都给吐了出来。 房内,一个体形肥胖的男人裸着上半身,只穿一条白绸中裤,坐在床榻边,肚子上的肉堆了一层又一层,胸前挂满了汗水,眼神里闪烁着不正常的亢奋之色。 再往下看—— 显然是吃药了。 自认见多识广的棉花忍不住在心底骂了句娘。 他犯了什么错,竟要让他看到如此熏眼睛的画面。 “人呢!” 许是等得久了,宁通朝着外间大声斥问道。 声音浑浊沙哑却又满是迫不及待。 “大人……许是出了些差池,您且再等等。”孙止快步走进来,脸上赔笑,袖中双手却在微微颤抖。 “少废话,快将人带进来!”宁通一脚踹倒了旁边的脚踏。 “是……”孙止抖着声音应下来。 苍芸被从外间推了进来,抖瑟着不敢抬头。 宁通将其瘦弱病态如黄豆芽一般的身形看在眼里,眼神已是微变。 “抬起头来。”他命令道。 苍芸瑟瑟抬头,就连呼吸都屏住。 又因过于惧怕,原本泛黄的脸上更无半点血色,就连嘴唇都透着微微的青紫。 宁通豁然站起身来,一把掀翻了面前的圆桌。 “哐——” 茶盏碎裂,茶水飞溅。 苍芸大惊着后退数步,眼睛瞪得极大,却以双手死死地捂住嘴巴不敢发出声音。 孙止已经跪了下去。 宁通一脚狠狠地踹在他的肩膀上。 “混账,你竟敢拿这种病恹恹的货色来糊弄本官?!你是自己没长眼睛,还是拿本官当瞎子来戏耍!你且与本官说说,她与那画像可有三分相似之处!” 若说完全不像,倒也不至于,可从精神气态再到身形年纪,都相差甚远——故而,定是画骗无疑了! 宁通勃然大怒。 这等货色,也值得他如此大费周章?! 还不比他府里的那些! “属下绝不敢欺瞒大人!定是抓错了人!”听到宁通拔剑的声响,孙止不住地磕头“大人息怒,请给小人一个时辰,小人必将那画像上之人带到大人面前!” “抓错了?”宁通眼睛微微眯起。 “是!小人敢以性命做担保!那画像上的人,小人是亲眼见过的,绝非眼前之人!若不然,即便是给小人十个胆子,小人也绝不敢欺瞒大人啊!” 宁通眼神变了变。 “一个时辰之内,若不能将人带过来,便提头来见本官!” “是是是……”孙止连声应着,爬坐起身。 “将这扫兴的东西带出去,先换两个还能入眼的送过来!”宁通大步跨回床边,已是浑身燥热,呼吸粗重。 苍芸被孙止带了出去。 棉花一路跟随。 “说,是不是苍家找你来冒名顶替的!” 待到无人处,孙止语气阴沉地诘问道。 苍芸惊惶地摇着头,嗓子里发不出声音来。 孙止见状,泄愤般拔出腰间长刀。 反正也是个赝品,杀便杀了! 苍芸终于惊呼出声,往后退去。 棉花正待出手时,忽听得一道声音徐徐传来。 “阿弥陀佛。佛门净地,还请施主约束己行。” 孙止转头看去,微微一怔后,冷笑道“原来是章拂法师啊。” 语气虽透着几分不屑,可仍旧将刀收了回去。 章拂将苍芸带离了此处。 “大、大师……我们去哪里……”苍芸牙关打颤,语气茫然惊惶。 “自然是回罗汉殿。”章拂语气平静无波澜。 苍芸紧紧抓着衣袖,听到那个囚禁了自己数日的地方,竟忍不住松了口气。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听不懂那些人在说什么,更不知他们的身份,可她怕极了。 孙止咬了咬牙,唤来一名手下,迅速离开了大永昌寺。 二人一路骑马疾行,来到了小时雍坊,苍家门前。 “敢问二位……” 苍家门房刚迎上去,便见二人齐齐拔刀。 门房大惊失色。 “滚开,锦衣卫办案!” 。 283 一朝雌变雄 孙止提刀走到前面,路上抓了一名下人带路,一路闯到苍斌的卧房之内。 先一步得到传话的苍斌已然披衣起身。 因连日卧病在床的缘故,他的脸色看起来极虚弱,只是此时这虚弱中,透着沉厉。 “不知孙百户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自然是为问你欺君瞒上之罪而来!” 孙止对苍斌连敬称都不屑再有,甚至径直拿刀指向苍斌。 一个敢在祭天的祭品之上做手脚的欺君之人,还想有什么活路! 此乃大罪,足以坐连全家! 苍斌怒道“欺君瞒上?你持刀私闯他人宅邸,无凭无据污蔑朝廷官员,还不知要被治罪的究竟是谁!” 见他脸上毫无畏惧心虚之色,孙止冷笑道“你使人冒名顶替,欲助你女儿逃过祭天仪典,眼下那替代之人就在大永昌寺之中,你竟还敢抵赖?” 苍斌闻言眼中闪过惊异不解。 若给他安上别的罪名,他还要思量片刻,可说他让人冒名顶替他女儿? 呵呵,他若有这个心,有这个能力和魄力,此时又何以会窝窝囊囊地病倒在家中? 他这两日不是没想过将女儿抢出来,只是还未及去做,罪名倒先落到身上来了! “我苍家仅此一女,已被你们捉去,眼下反倒还要污蔑于我苍家,这是何道理!”苍斌怒极“小女被抓当日,诸邻皆看在眼中,我竟不知何时有了这等瞒天过海的本领!” 孙止听得皱眉。 若不是他亲眼所见,倒真要被眼前苍斌这幅理直气壮的模样给蒙骗了! “倘若我不曾记错的话,你家女儿今年至多十岁之龄,因何被捉去的已值豆蔻?” 即便要蒙混过关,也该找上年纪外貌相仿的! 这不是拿旁人当白痴来糊弄吗! 苍斌听得冷笑数声,似觉得他荒谬无比。 “我唯有一女,数日前刚过罢十三岁生辰,这又不是什么隐秘之事。倒是不知孙百户从何处听来的消息,疑心苍某竟另有一位十岁稚龄的女儿?” 孙止眼神变了又变。 这怎么可能? 他亲眼见过的! “公子……不能进去!” 此时,一道身影疾步进了内室,仆人神色紧张地跟在后面,生怕出差池,想拦却没能拦住。 “父亲。” 苍鹿脸色紧绷,半大的身影挡在父亲身前。 “不知我父亲犯了何事?”他语气戒备,视线就落在孙止的方向。 孙止已经惊得说不出话来。 “……” 这个……才是他见过的! 那日在茶楼内,他带人追寻一位冲撞了大国师的醉汉,在二楼包间内,意外瞧见了一位长得极好看的女孩子,好看到令人无法忽视! 他彼时已在暗下替宁通物色过几名貌美女子,每每送到宁府,总会得些好处,当时几乎下意识地就动了歪念头。 可那女孩子年纪尚幼,瞧着出身也并非穷苦人家,他便想着先问清身份,日后再徐徐图之。 那样的容貌,再耐心等上几年,必然会出落成绝色,到时若经他之手送到指挥使面前,便是一记大功! 但谁知宁通近来忽然改了癖好,在看腻了那些正值妙龄的女子,甚至风韵犹存的妇人之后,竟转而迷上了稚龄的女孩子。 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在茶楼里见过的小美人儿。 但因对方身份使然,却不好贸然动手。 谁知刚巧遇到以活人祭天求雨! 他深思一番,想到了这个主意,这才拟了画像呈给宁通。 宁通一见,果然狂喜。 接下来的事情,按照他的计划,一直都极顺利……他本以为好事将成,可却临时出了这样大的岔子! 他只当苍家吃了熊心豹子胆,暗中做了手脚让人顶替,可、可…… 面前的孩子竟被人称之为“公子”,说起来话也是一副男孩子的声音和腔调! 而观其双眼,似乎有些异样…… 他记起来了,他曾听闻,苍百户有一子,自幼眼盲! 好像也有人在他耳边拿取笑的语气说过,苍百户仅一个儿子,因生来难养活,不知听信了哪路算命先生的鬼话,竟穿裙戴珠,当成了女儿家来养——魁梧高大,性情耿直刚烈的苍百户,儿子却养的不男不女! 他当时跟着哄笑过,也没过分将此事放在心上。 毕竟多数人只是听闻,并未亲眼见过,脑子里不过是个傻小子穿裙子的好笑画面罢了,又焉能想象的到这小子生得也如女孩子这般……不,甚至比女孩子还要像女孩子! 况且,那日他在茶楼里说“原来是百户家的小姐”之时,根本也无人出声否认啊! 若不然,他又何至于误解至今日,又酿成如此之大的祸事! 孙止脸色不停变幻,心情复杂的程度无以言表。 盯上的猎物,一朝雌变雄,这种感觉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他要如何向指挥使交待? 难不成跟指挥使说——让您看着画像都能流出口水来的……其实是个男孩子? 想到这么说的后果,孙止的身形晃了晃。 苍斌见他忽然神色古怪不说话,不由将眉头皱得更紧了几分。 “眼下你我不妨同上公堂,叫上证人,辨一辩孰是孰非!” 孙止不知要作出什么表情才好。 辨? 呵呵,他即便长了一百张嘴在身上,又岂能将人家的儿子辩成女儿? “……打搅了。” 孙止默默收回长刀,朝着苍斌拱手赔罪。 苍家上下“??” 此人,脑子……有事吗? “是小弟贪杯,吃醉了酒,请苍兄见谅。” 孙止吃力地说完这句话,便看向一旁的手下“走——” 手下懵了。 这是什么情况?他真的看不明白。 已要走出内室的孙止见他迟迟未跟上,一颗心更是焦躁之极。 “聋了吗?还愣着干什么!” 在苍家上下人等诧异而复杂的目光注视之下,手下这才脸色怪异地跟上去。 什么事儿啊这是,日后还怎么抬头见人…… 苍鹿脸色反复着。 他因目不能视,故而听力尤其出众。 方才那孙止开口,他忽觉有几分熟悉。 定是在何处见过…… “父亲,他们到底为何而来?”他连忙问道,总觉得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一些与他有关的事情。 苍斌却忽然跌坐回床上,吐出了一口鲜血来。 他本积郁抱病,方才又被怒火攻心,眼下卸下防备,心神陡然松弛下来,便再也支撑不住。 “老爷!” “父亲怎么了!” …… 孙止提心吊胆地回到大永昌寺,来至寮房之中,得见眼前情形,却是大惊。 。 284 灵感被激发 不止本该守在房外的随从不见了人影,房内也是空空如也! 且屋内整整齐齐,就连先前被掀翻的桌子也恢复了原位,那些杯盏茶壶碎片亦不见了踪影。 这些且罢了,可是床榻竟也被收拾得整齐干净…… 就好像从没人踏足过一般。 吃了那种药的指挥使忽然离去已经足够稀奇,若离去前再使人收拾好一切,未免更加不可思议。 若是出了事,可这里既无打斗痕迹也不见半点血迹。 指挥使的马车还在寺外。 就说明人还在寺内! 那指挥使会去了哪里? 莫非是药劲上头,失了理智,直接冲去了罗汉殿? 细细想来,禽兽般的指挥使未必做不出这样的事情来…… 若是如此,必然要闹大,到时善起后来可就麻烦了! 孙止压下心底的诸多猜疑与未曾消散的恐惧,抬脚出了寮房。 他带着手下一路冲到后罗汉殿,却根本未见到宁通等人的影子。 他随手抓住一名僧人,话到嘴边却不知要如何问。 今日指挥使来此是避人耳目的,他们也扮作普通随从,是以除了章拂身边的几名僧人之外,寺中其他人根本不知他们的身份。 “章拂法师在何处!”孙止语气焦急地问道。 僧人有些惧于他的气势汹汹,强作镇定答道:“法师……法师此时应在后院禅房中打坐。” 孙止这才松开僧人,转而朝着寺庙后院而去。 可行至一半,脚下忽然极沉,视线也随之变得十分模糊。 几乎是须臾之间,再不及去思考缘故,人已经倒了下去。 那名紧跟在他身后的手下亦不例外。 夜色中,棉花从菩提树上无声跃下,来到二人面前,一手抱起一个就走。 姑娘给的迷药当真好使的过分,说是神不知鬼不觉也不为过。 棉花一路悄无声息地将二人带离了大永昌寺,来至了后山处。 “姑娘,齐了。” 他随手便将两个人扔在了地上。 同样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还有四五人,其中包括宁通在内。 张眉寿“嗯”了一声,道“你先去把风。” 棉花下意识地点头,旋即又意识到这话极有深意。 把风? 很好,看来姑娘又要做见不得光的事情了。 嗯……他为什么要说又呢? “姑娘……” 此时,阿荔在清羽的陪同下,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尽量压低声音说话“奴婢将东西取过来了。” 说着,举起了手中瓷瓶。 说话间,隐隐露出期待的神色。 先前姑娘跟着朱公子进了大永昌寺,她等在外面,正苦于没有表现的机会时,谁知姑娘差了清羽前来给她传话,交给了她一个至关重要的任务。 只是,她永远忘不了清羽在传话时那复杂之极的表情就是了。 姑娘要她去找田氏取一种药。 一种,可以将人无形阉割的药。 当然,她也忘不了田氏在听到这句话时流露出的表情。 可田氏竟还真配得出这种药…… 还真是天要阉之啊。 祝又樘与王守仁脸色复杂地站在一旁,看着张眉寿。 他们自然也知道这药的用处。 “姑娘,奴婢想……”阿荔握着瓷瓶的手不肯松开,神色中有着渴望。 惩奸除恶这种事情,试问哪个有抱负的丫鬟不想亲手做呢? 张眉寿沉默了一瞬,勉强点头答应了她这特殊的要求。 阿荔兴奋地上前,将瓷瓶打开,取出一粒粒药丸,分别塞进了几人嘴里。 张眉寿恍然过来。 原来是口服,她还以为是外用来着…… 咳咳咳,她就说阿荔哪儿来这么多恶趣味! 只是—— 她原本只想给宁通一个人用来着啊! 现在说这个,显然已经晚了。 “姑娘,还有人吗?奴婢还有药呢!”阿荔晃了晃药瓶子问道。 王守仁几乎是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 咿,殿下怎么也退了? 哦,原来是被老于拉着的。 “暂时用不着了,将药收好。”张眉寿吩咐道。 阿荔答应下来,贴身放好宝贝小药瓶。 清羽看在眼里,出于道义,他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那位叫棉花的兄弟平日里多多留意一下。 这种事情……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咱们现在商量商量后续之事吧。” 张眉寿来到王守仁和祝又樘面前,神态认真郑重。 尚沉浸在震惊当中的王守仁下意识地说道“蓁蓁,你都这么做了,还要怎么商量啊……” 蓁蓁根本就是活脱脱一副“反正我先阉为敬了,你们琢磨琢磨接下来的事情吧”的潇洒姿态啊…… “我若非顾忌接下来的行事,又何必大费周章让阿荔去取药呢?”张眉寿丝毫没觉得自己冲动了。 反正不管接下来要怎么做,人她是一定要阉的。 当然,这只是一个小利息。 这个恶贯满盈恶心透顶之人,身上还有那么多账没有清算,说什么也不能让他痛痛快快地死了。 王守仁微微瞪大了眼睛。 蓁蓁这话是什么意思? 莫非是说……她有过直接拿刀去割…… 还是说,她想直接杀人? 不仅不给自己的残暴辩解一下,还拐着弯儿地透露过自己还曾有过更加凶残的想法这是怎么回事…… 天呐,这样优秀的蓁蓁,哪怕是十个阿鹿和十个他,也是望尘莫及啊! 须得知道,殿下这个皇室花朵还在一旁听着呢——好歹照顾一下殿下的心情啊…… 瞧瞧,殿下都被惊得说不出话来了。 就连老于看向蓁蓁的眼神都变了味,发懵之余,仿佛在无声质问——小姑娘怎么回事? 虽说……老于也发自内心觉得挺解气的。 可殿下如今心性未定,会被教坏的! 殿下根正苗红,日后可是堂堂一国之君,如何能沾染这些歪门邪道? 这种事情,应当放着让他来! 眼见张家姑娘似乎还有其它主意要冒出来,老于觉得还是先让自家殿下赶紧回避一下比较妥当。 只是,他这边“公子”两个字刚说出口,忽然被祝又樘的声音所打断—— “我倒有一个主意。” 太子殿下有些犹豫的语气中,隐约藏着一种“灵感被激发”的意味。 。 285 皇上的决定 老于听得头皮发紧。 这种时候殿下竟然还有主意了,这不是要命吗! 不过,殿下的主意,必然是极正常的主意。 “不妨将计就计,坐实宁通之罪。” 老于愕然了。 什么什么之罪? 殿下想干什么? “我懂了……”王守仁恍然之余,将目光投向了地上的一排男人。 “如此一来,是为一举三得之策。”祝又樘神色认真不见异样。 一则可以坐实宁通的无耻行径。 二则不会因此玷污大永昌寺中那些女孩子们的名声。 三则,许可借此在阻止祭天之事上再出一份力。 而这些,只需要做一件事。 张眉寿也看向了地上躺着的人。 她……怎么也就瞬间领会了呢? 到底她原本也并非什么纯洁无瑕之人,可——这位殿下的谪仙人设崩至如此,还能捡得起来吗? 为什么她隐隐有一种带坏明君的罪恶感? 罢了罢了……法子好使就行,其余的不重要。 张眉寿草草地说服了自己。 清羽在一旁有些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殿下为了迎合素来奇葩的张家姑娘,竟是无所不用其极,不惜深入染缸…… 殿下啊,您还记得自己原来的模样吗? 昏暗中,祝又樘下意识地看向张眉寿。 他承认,这样的小皇后令他刮目相看——但他非但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甚至还隐隐觉得就该这么干。 往常,是他的眼光太局限了。 如今他才发现恶人还可以这般被惩治。 人活着,未必就只有一条正大光明、一眼便能看到尽头的康庄大道可走,曲折回环的小径之上也会有意想不到的风景。 咳,并不是在为走歪路而找借口啊。 就如他上一世只知读书取乐,却不知这世间令人身心愉悦的事情数不胜数。 譬如将作恶多端的锦衣卫指挥使打昏扛到后山,喂喂药什么的…… 太子殿下浑然不觉得自己被小皇后带歪了——开玩笑,优秀如他,岂会连最基本的分辨能力都没有? 咿,为何连内心独白的语气都变了?! 太子殿下无疑发现了人生的另一种打开方式——嗯……兴许还不止一种。 清羽诡异地读懂了自家殿下眼神中流露出的随遇而安之色。 他懂了。 旁人掉进染缸里,兴许还要呼救的,殿下却是自己跳了下去,且染缸里的黑水都已没过头顶了,还乐在其中,自愿沉溺! 既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还能说啥? 不,人张家姑娘还未必愿打呢,殿下这倒像是上赶着自己讨打? 清羽彻底陷入绝望。 当一个人看透太多,他往往就是最疲惫的那一个。 …… 乾清宫外,自午时进宫,从白天等到天黑,又等到入夜的京城府尹程然彻底忍不了了。 “公公,皇上还没醒?” 这究竟是睡觉还是昏迷? “大人有所不知,皇上昨夜没睡好,着实累了——奴才们也实在不敢搅扰,不然大人明日再来就是。” “我再等等……” 程然摇摇头,在内心直犯嘀咕。 都说皇上脑子不好使,就这么个睡法儿,脑子能好使才是见鬼了。 此时,殿中忽然有动静传出。 “皇上醒了,命御膳房传膳。”刘福的声音从内殿传出来。 程然“……” 好么,醒了就吃,皇上这是想成仙还是想做猪呢…… “传什么膳!朕有要紧事要办!”昭丰帝呵斥声传出。 程然听得一愣,忙在心底赔罪。 是他冤枉皇上了。 可又忍不住怀疑皇上的要紧事是炼丹打坐…… 于是程然连忙又向内侍说道“有劳公公帮本官通传,本官当真有要紧事要面呈陛下。” 今日前来求见皇上的官员不在少数,可如他这般坚持等到这个时辰的,再找不到第二个。 内侍应下来,进殿通传。 片刻后,便折返。 程然忙迎上去“皇上可答应见我了?” 内侍却神色匆匆地道“大人再稍等等,皇上说了,有要事传见大国师——” 见内侍快步走远,程然急得直甩袖子。 他晚饭都没吃,站得腿都酸了,容易吗? 皇上找大国师能有什么要紧事,难不成是炼丹炉炸了不成! 气愤的程然默默诅咒道。 他眼睁睁地看着一身白色僧衣的继晓被内侍地恭谨地请进了内殿。 “国师可算来了!” 内殿中,坐立难安的昭丰帝神色紧张焦急。 继晓看在眼中,心下运筹帷幄。 “朕要取消祭天大典!” 昭丰帝声音虽不高,语气却似下定了决心一般。 继晓脸色一凝。 “皇上——” 他竟忍不住疑心是自己听错了。 “朕又得了上天警示。”昭丰帝郑重道“朕梦见了仙人……” 继晓微垂着眼睛,一时未语,静待着昭丰帝往下说。 他自然清楚昭丰帝会遇仙人入梦。 昨夜他所诵经文,非寻常经文。 所留香丸,也非寻常香丸。 可结果怎会是取消祭天大典? “梦中有仙人与朕说,祭天大典须如期举行,否则大靖便会动荡不宁!朕亦会受到天罚!”昭丰帝语气紧张不安“朕在梦里怕极了,可无论如何都醒不过来……” “既是如此,皇上又为何要取消祭天大典?”继晓简直觉得自己要被绕晕了。 “国师有所不知,朕历来做梦都是相反的!” “什么……”继晓平静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朕从小到大轻易不做梦,可一旦在梦中有所见所闻,无一不与现实截然相反!”昭丰帝喃喃道“仙人说如期举行,必然就是非取消不可之意……如若不然,大靖必有大祸!” 他就知道,从小仙子到太子再到母后,再到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蝙蝠……绝非偶然。 “那皇上昨夜与贫僧提起的梦中遇仙人警示?” “那便是反着与国师说的……”昭丰帝随口答道。 毕竟那根本不是他的梦,而是小仙子的梦。 继晓暗暗咬了咬牙。 为什么……不早说…… 平生以来,他第一次有了这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挫败感。 果然,人一旦荒唐起来,是会让人防不胜防的。 看着这样的昭丰帝,继晓的心情是少有的复杂。 。 286 丢人现眼 昭丰帝又连连说道“朕意已决,祭天大典是必要取消的——国师不妨回文思院细观星盘,朕估摸着,此中天意定有变化。” 他越想越觉得冥冥之中有天意在指引他纠正错误。 事已至此,继晓也无法多劝。 说了多了,反而会显得自己别有私心,许还会断送后路。 他向来不说无用之言。 倒不如再另想办法改变皇帝的想法。 继晓沉思片刻,双手合十,念了句佛“陛下贵为真龙天子,既有此梦,定有起因。只是事关重大,且容贫僧设法重新推演之后,将结果禀于陛下——到时陛下再作决定不迟。” 昭丰帝点点头“有劳国师了。” 他知道,如这等不可明言的天机,再三推演窥探,是极折损修为的。 “为陛下与大靖百姓分忧,乃贫僧分内之事。” 继晓语气慈悲。 “贫僧告退。” “刘福,送国师。” 昭丰帝有些疲惫地坐回了椅中。 “陛下,程大人已在殿外候了近一整日了,说是有要事要面见陛下。”刘福折回来之后,轻声提醒道。 昭丰帝无力地叹了口气。 “让他进来吧。” 他这两日当真是称得上勤于国事,就连求仙大业都荒废了。 他早就说了,当皇帝真的极耽误事。 程然走进殿中行礼。 昭丰帝抬起眼皮子看他一眼。 “程爱卿说吧,有什么要事?” “回皇上,是关于祭天求雨之事。” 昭丰帝按了按太阳穴。 怎么又是这事? 难不成程爱卿也做梦了? “陛下有所不知,因昨夜大永昌寺祭坛忽然起火之事,惹得百姓们纷纷议论,都说是上天警示……白日里,更有不少百姓击鼓陈情,想求得陛下重新思量祭天之事。” 程然刻意没提那些击鼓百姓的身份,和他们为自己儿女求情的话。 只说成寻常百姓,反而显得是民心所向。 咳咳,反正他们本也只是寻常百姓而已,说起来他也不算撒谎。 昭丰帝点点头。 “朕正在考虑取消祭天之事。” 这话过于突然,倒叫程然听得一愣。 他原本准备了许多话呢。 还有那些在殿外没等下去的同僚,走之前也有话要他传达给皇上来着。 他都没来得及说呢,皇上竟然自己松口了…… 程然反应过来,忙道“皇上英明。” “别给朕扣帽子,朕还没决定呢……”昭丰帝叹气道“以活人祭天,你们个个反对……可若取消祭天,迟迟不见下雨,还是有人要戳朕的脊梁骨,说朕失德,朕容易吗?图得什么?” 见皇上委屈上了,程然忙道“皇上若下旨取消活人祭祀,必会被百姓称赞的。下雨与否,自有天定。” “称赞?怕是只有那保住孩子的寥寥几人罢了。其余之人,指不定要如何骂朕反复无常,误了大事呢。”昭丰帝话语中仿佛看透了一切。 程然呆了呆。 皇上这会子脑子倒挺清醒的…… “罢了,反正朕也不是什么明君,由他们骂去就是了,到底也传不到朕耳朵里来。”昭丰帝起身,朝着打坐的莲花台走去,一副超脱的语气“凡尘俗事,凡夫俗子罢了……朕自清净着呢。” 说话间,人已盘腿坐上了莲花台。 “……” 程然默默退了出去。 他出宫之后,上了马车,待回到府衙之时,已过了丑时。 此时的宁府,一片寂静,人人都尚在梦乡。 直到清早起身,宁夫人才从下人口中得知丈夫彻夜未归的事情。 宁夫人并未在意。 到底丈夫的德行嘴脸摆在这里,即便有着大靖官员禁止嫖娼的铁令,可他三天两头也总能干出夜不归宿的事情来。 谁让人家有个极得圣宠的妹妹呢? 这些年下来,宁夫人早已习以为常。 可这一日,却注定不会寻常。 一个时辰之后,宁夫人刚用罢早食,正要去看看仍卧床不起的宴真之时,忽然听着了一个消息。 丫鬟几乎是从院外飞奔回来,分明焦急之极,禀起话来却吞吞吐吐,脸色红白交加。 “老爷他……在大永昌寺,与……与五六名男人……不知怎地,被人瞧见了。” “说清楚些!”宁夫人觉得自己隐隐听懂了,却偏又不敢相信。 “老爷与好些男人在大永昌寺前殿内彻夜厮混……一丝不挂地,被好些人瞧了个正着,如今外面都传开了!”丫鬟硬着头皮一口气说了出来。 “什么?” 竟、竟真是她想的那样? 这男人疯了吗! 寻常男女之事已经满足不了他了? 找男人且罢了,还找了一群,找一群且罢了,竟又特地跑去大永昌寺丢人现眼! 她就知道,这一意追求刺激新鲜几近变态的男人,迟早是要捅出大事来的! 不对—— “消息是谁传出来的?那些和尚哪里来的胆子对外宣扬?”宁夫人濒临崩溃之余,还勉强存有一丝理智。 “不是僧人传出来的……是一群去送手抄经文的香客。” 开光祭天在即,大永昌寺先前放出消息,需要大量的手抄经文,许多百姓甚至官宦女眷,或为祈福积德或是作面子功夫,都奉上了亲手抄写的经文。 这两日正是人多的时候。 “据说,老爷他们就在佛台后躺着,已经累得昏睡了过去,被人围着指点了许久……几名官眷太太一眼就将老爷认了出来……” 宁夫人重声打断丫鬟的话“够了!” 什么叫累得昏睡了过去……说话就说话,描述这么多做什么! 她眼前甚至都有画面了! “老爷现在人呢!”宁夫人颤抖着声音问道。 “应当在回来的路上……” 宁夫人气得坐了回去,忍不住冷笑出声。 呵呵,竟然还有脸回来? 出了这么丢人的事情,怎么不干脆一头撞死算了! 偏在此时,又有一名丫鬟神色紧张地前来报信。 “夫人,不好了!四太太动了胎气,腹痛不止,怕是要生了!” 宁夫人神色大变。 她本是宁通的填房,府里老大老二与宴真皆是宁通原配所出,老三是庶子,她亲生的儿子只有老四——眼下听闻四太太徐氏头胎早产,自是大为紧张。 “早与她说要多留意些,莫非是没长耳朵不成!可真是晦气……这府里没一个让人省心的!” 宁夫人边骂边起身,张罗着婆子安排事宜。 与此同时,就宁通之事,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之下,百姓们议论的风向已悄然发生了改变。 继晓听在耳中,微微攥紧了手指。 再松开时,一串佛珠已化为齑粉。 章拂走了进来。 “师傅——” “何事?” 。 287 太子的招揽 “东宫来了人,说是奉太子之意,召师傅入宫。” 继晓眼中神色顿时一聚。 太子要召见他? 太子这且是头一次召见他。 继晓收起眼中疑惑,起身入宫。 这是他第一次入东宫。 与他想象中不同,偌大的东宫内,竟透着别样的安静与质朴。 继晓被请入前殿。 他看向茶案之上冒着丝丝热气的白玉茶碗,眼中微微一动。 这里的主人倒像是知道他就会在此时过来一般。 “国师到了——” 男孩子的声音传来,有着与年纪不符的沉稳。 继晓转回身去,朝着走进来的祝又樘行礼“贫僧参见殿下。” “国师不必多礼。”祝又樘径直走到上首坐下,看向继晓,语气平静“国师请坐。” 继晓并未推辞。 “谢殿下。” 他落座之后,便询问道“不知殿下召贫僧入宫,有何吩咐?” 祝又樘不答反问“国师可听闻宁指挥使之事了?” “有所耳闻。”继晓不动声色。 祝又樘亦语气寻常:“国师又可知如今外面都在如何议论此事?” “有人言,宁指挥使一行人出现在神像前着实蹊跷——源于其作恶多端,在如此天灾之前,非但不怜百姓疾苦,且仍之极,故惹了神灵震怒,方有此警示。” 继晓将如今外面传得沸沸扬扬的话大致复述了一遍,面上不见喜怒。 “国师认为这说法是否可信?” 听着这话,继晓眼中不禁现出一丝揣摩之意。 今日太子召他前来,莫非就是要与他探讨八卦不成? “贫僧认为,不可尽信。”他态度中立,不偏不倚。 祝又樘却笑了笑。 “吾认为倒值得一信。” “何为值得?”继晓似笑非笑,却疑心渐重。 “于揭发真相有利,便是值得。于当下时局有利,亦是值得。” “……”继晓闻言眼神闪烁不定,未有急着接话,而是看着坐在那里的小少年。 他虽得皇室中人敬重,可与这位太子殿下接触的机会并不多,印象中,这只是一个沉默寡言,甚少出错的孩子。 今日一谈,不禁让他刮目相看了。 这是个,心思极重的孩子。 他想到了自己近日来的种种猜测。 “请恕贫僧冒昧一问——” “国师但问无妨。” “近日来,这诸多‘天意’与‘神迹’,莫非皆是殿下授意?”继晓边问,边留意着祝又樘的神色。 视线中,头束金冠的小少年神色半分未改,几乎称得上从容自若。 “确然。” 祝又樘点头承认,无半分迟疑与闪躲。 继晓心下微起波澜。 这位殿下,今日召他来此,便已做好了暴露己行的准备,甚至说,就是刻意暴露给他看的。 这倒稀奇了。 “殿下,此乃欺君。”继晓笑微微地,语气和善,似是提醒。 “国师提醒的是。”祝又樘仍一派平静。 继晓看在眼中,心中有了别样的计较。 他竟从一个稚子话中,听出了隐晦的招揽之意。 “不知贫僧何时得罪过殿下?”继晓仍在继续试探。 他指得是祝又樘百般阻止祭天之事。 “国师误会了。”祝又樘拿解释的口气说道:“吾绝无针对国师之意——” 言下之意便是,所针对的,从头到尾都只有宁家罢了。 继晓笑而不语。 他就知道,这个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小殿下,心中绝不会没有仇恨。 幼时遭遇的磨难与不公,是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啊。 这一点,他比谁都要清楚。 正因如此,他一早便想过要借太子之手,但念其年纪尚幼,本想着还需再养上一养——谁知,小殿下成长得这般快,已会握刀伤人了。 可到底力量微渺,这刀握不大稳,便又想到了借他之力。 聪明。 这步步筹划的模样,与他幼时,倒有几分相似之处。 继晓眼底生出两分欣赏之意。 “吾知道,宁家之于国师,亦是压制。眼下虽不能一举拔除,可若宁通倒下,宁家必然元气大伤——而国师此时出面,亦能自挽局面。” 继晓依旧没说话。 这话说得浅显,却对极。 宁家素来嚣张猖狂,且心无信仰,目中无人,软硬不吃,对他从无半分敬重不说,更多番打压,屡屡使绊子,将他视作威胁。 就如此番宁通欲借祭天之事行不轨之举,他即便不愿理会,却也无法直面拒绝。 他原本想着,待祭天求雨事成,他在皇上与百姓心中地位再次攀高,如此也能让宁家有所忌讳,他日后行事亦会更加顺心,可谁知中途出了这样的差池。 如今眼看祭天之事就要落空,别说是再立威名了,便是不跌落谷底,都已是幸事。 更别提要借那一百罢十一条死前会充满怨惧的人命来增添修为了。 可是这些可以都再等。 眼下重要的是,太子这座山来就他了——此乃意外之喜。 “殿下想让贫僧怎么做?” “自然是顺应天意。” 继晓听明白了。 要他踩在宁通的身上,去自圆其说。 但他不得不提醒这位殿下的是:“单凭此事,尚且不够。” 之罪,伤及的不过是名声罢了。 “单凭此事自然不够,可这世间之事,无独有偶。如此德行败坏之人,必有恶行,而既有行,必不会不留其痕——”祝又樘点到即止,并未多言。 听出了他语气中笃定之意的继晓,自然知道此时该说什么。 “那贫僧便随时听候殿下差遣。” “有劳国师。” 继晓适时起身。 “贫僧告辞。” 祝又樘点头。 继晓即将要出殿门时,却忽然驻足,缓缓转回了头,双手合十,看向坐上的祝又樘。 “贫僧还有一事不明,想斗胆请殿下解惑——” “国师请说。” “殿下是如何肯定即便不必祭天,也会落雨的?莫非,殿下身边还有擅推演之术的能人不成?”后半句透着玩笑的意味。 皇上几番提到那些所谓仙人警示,皆咬着一句话——不必活人祭天,当日亦会降雨。 而这些警示,与太子有着直接关连。 这一点,着实可疑古怪,他不得不明问一句。 继晓静静等着祝又樘的回答。 。 288 张姑娘是谁? “仙人若没有明示,父皇又岂会轻易动摇?”男孩子语气里透着漫不经心“至于落雨与否,与吾何干?话,可是仙人说的。” 嗯……这很具有昏君潜力的语气,倒是被他拿捏得意外地准。 太子殿下在心里给自己打了满分。 继晓释怀地笑了笑。 “贫僧懂了。” 他转身出了宫殿,再未回头。 待出了东宫,眼中方才浮现一丝冷笑。 先毁了他的筹谋,再借他之力来对付宁家,偏还要做出施恩的模样来……这手段倒是比他那位昏聩的父皇要高明不少。 可稚子还是稚子,自认为借着祭天之事给他一个下马威,再行招揽,他便会甘心臣服—— 当真是异想天开。 一颗棋子,聪明些也无妨,到底也只是一颗更好用的棋子而已。 不过,这种种行径的背后,若无其他人推波助澜,单凭太子一人之智,确是不大可能的。 几乎是瞬间,继晓便想到了宫外的怀恩。 那个前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可从来不是省油的灯,当初为保太子被宁贵妃逐出宫去,若不想着反击,才是怪事了。 远在棉花胡同里的怀恩躺在藤椅中,连连打了几个喷嚏。 曾经的掌印大太监,如今只想摸鱼混日子。 至于撺掇着太子殿下去报仇? 呵呵,根本不存在的。 敌强我弱,猥琐发育才是正道,何必冒大险以博小利?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啊。 再者说了,太子殿下如今可是他的钱袋子,没了殿下,他要靠谁来接济? 义子不孝,人缘又差,仇人还多,难道要喝西北风等死不成! 这下换清羽打喷嚏了。 哪个混账在背后骂他呢? 他来不及深想,就听太子殿下一本正经地问道“吾方才演得如何?可有何破绽?” 不知怎么回事,起初在父皇面前做戏他还有些愧疚之心,觉得人与人之间不该如此虚伪,这绝非君子之道。 可是,渐渐地……他越演越得心应手之余,竟觉得此中大有天地,让人忍不住进行更深层次的探索。 如何控制语气,如何塑造形象,如何掌握整场戏的节奏,再到如何拿捏人心人性…… 这是一门艺术。 至于什么君子不君子的,不是有句话叫兵不厌诈吗? 再者说了,斗蛐蛐也学了,赌坊也去了,君子二字早已离他十八万千里远了,且让它随风而去吧。 太子殿下有一种彻底挣脱束缚的感觉。 “怎么不说话?”太子殿下看向清羽。 “天衣无缝……”清羽给予了忠实的评价。 祝又樘微微动了动好看的眉头。 想了半天只想出这四个字来? 本想劝清羽没事多读书,增加些赞美别人时能用到的词汇,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清羽大抵是被自己精湛的演技震撼到了,便也未再多言。 殊不知,清羽在酝酿别的话。 “殿下之所以向国师示好,实则是为了张姑娘着想吧——” 张姑娘为了阻止祭天之事,做了许多,大国师疑心甚重,事后若细细追查,兴许真能查到张姑娘身上。 同样的事情,殿下做了,大国师碍于殿下身份,即便利益被妨碍,明面上却也不敢有什么动作。 可换作张姑娘便不一样了。 殿下的保护,是从源头上为张姑娘断绝了威胁。 祝又樘没有否认。 “此为一举两得。”他微微侧过身去端茶碗,语气温和却坚定地道“更何况,这是吾该做的。” 保护好她,是他的头等大事。 看着自家殿下眉间乐在其中的神色,清羽忽然有些疑惑——殿下究竟是怎么将老父亲与痴汉两者如此完美地糅合到一起的? “你且出宫去一趟物水河附近,探一探那里近日可有什么异样。”祝又樘放下茶碗,吩咐道。 清羽应下,离开了前殿。 “清羽大哥……” 一道熟悉的声音有些犹犹豫豫地喊住了他。 清羽走了过去。 “何事?” 样貌俏丽的小宫女扯起他的衣袖,将他往远处拽了拽。 清羽皱着眉,将衣袖抽回,显得不太高兴。 小宫女有些讪讪地笑了笑,见他耐心不多,也不敢绕弯子,压低了声音问“清羽大哥……张姑娘是谁啊……?” “方才偷听之人,果然是你。” “不……我没有,我没有偷听。”小宫女连连保证道“况且……我绝不会说出去的。” 她一心忠于殿下,哪怕是死,也不可能背叛殿下。 清羽“无妨。” 小宫女松了口气。 清羽大哥今日格外好说话呢。 “你只管说出去,倘若不要命的话——”清羽冷冷地道“再有下次,即便殿下不计较,我也绝不饶你。” 小宫女听得神色大变,下意识地后退了数步。 “还有,别再喊我清羽大哥了,每每都听得我头皮发紧。” 清羽一番警告过后,扬长而去。 小宫女靠着朱红廊柱,吓得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 别人一同长大,都是青梅竹马,怎么到了清羽大哥这里,偏偏就不一样了呢? 枉费她还一直想着长大之后要嫁给清羽大哥来着…… 小宫女仰起脸,不愿让眼泪掉下来。 她看向天空上浮着的朵朵白云。 云累了,天知道;鸟累了,树知道。 她累了,谁知道? …… 乾清宫内,昭丰帝冷眼看着前来请罪的宁通。 “皇上,事实真的不是外面传得那样,微臣真的没有做出出格之事啊!”宁通跪在地上不停辩解。 “那么多人亲眼看见了,你竟还不承认?”昭丰帝满眼失望“你被发现时,不仅仍压在一名男人身上,还拿衣袍绑了另一名男人的手脚,又当场被人捡到了壮阳药……你让朕说你什么好!” 宁通听得眼皮一跳。 皇上为何会知道的这般细致啊…… 昭丰帝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 呃,好像暴露了自己对此事过于感兴趣,特地让人搜罗了详细经过来听的事实了…… “皇上,臣这是被人陷害了!” “陷害?那你跟朕说说,你深更半夜为何会带一群壮汉去大永昌寺?” 除了寻求令人难以启齿的刺激,还能有什么解释? “臣……”宁通急得说不出话来。 总不能承认自己的真实企图吧,那结果可比眼下来得要严重百倍! “臣也不知道怎么就在大永昌寺了……臣应是被人打昏了!”他醒来之后面对的冲击实在太大,一时还来不及去细想是怎么回事。 可是,他真的连自己是怎么昏的都不知道。 “打昏?传太医验伤。”昭丰帝看向刘福。 。 289 停职反省 宁通脸色一阵古怪,阻止的话到了嘴边,却没敢说出来。 太医很快来到了乾清宫。 “回皇上,宁指挥使从头部到脖颈两侧,皆不见任何伤痕,绝无被打昏的可能。”太医查验之后,如实禀道“只是……” “只是什么?说——”听到宁通并非被人打昏,昭丰帝已是神色不悦。 “只是肩膀后背之上……倒有几道抓痕。”太医脸色有些尴尬地说道“倒像是被人的指甲所抓伤的。” “够了!”昭丰帝皱眉打断。 这都是什么破事儿……简直不堪到了极点! 虽然听起来还挺带劲的。 “皇上,臣……”宁通苦着脸色道“兴许是有人给臣下了迷药呢?” 反正他总不会无缘无故地昏迷吧? 太医及时说道“人在身中迷药之后,至少十二个时辰内,脉象或多或少都会呈现虚弱之象。而臣方才已替宁指挥使把过脉了,其脉象平稳之余,又有实热炽盛之象,且观其眼口鼻,更见热邪之气,倒像是……服用了过量壮阳药之后的症状——” 还有些其它症状,只不过他暂时未能诊出是服了什么药。 不过如此过盛又体胖多病之人,乱吃药应是常有的事情。 宁通听得嘴唇发白,咬紧了牙,看向那名太医。 他回头倒要问问这是哪个不识趣又不怕死的,废话这么多,竟敢这般拆他的台! 隐隐察觉到宁通的眼神,明太医面不改色。 呵呵,面对这样十恶不赦之人,他没借机胡扯多污蔑几句,已是他职业操守过硬了。 “你还有什么话说?”昭丰帝脸色沉沉地看着宁通。 甚少被昭丰帝以这种眼神看待的宁通打了个寒噤。 他语气都紧绷起来“皇上,臣敢以性命担保……臣昨晚当真不记得发生什么事情了。” “你既未受伤,也非身中迷药,却偏偏说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这倒稀奇了。”昭丰帝冷笑着道“莫非真如外面传言那般,你是素日里做多了缺德之事,遭了神灵责罚不成?” “……” 还真说不好啊……? 他也觉得昨夜之事实在蹊跷诡异! 可他若承认了什么神灵之说,岂不等于承认自己缺德遭了报应? 进退两难的宁通只能一个劲儿地喊冤。 “行了,别跟朕做戏了!” 虽然这种事情是个人都没脸承认…… 昭丰帝理解之余,更多的是怒其不争。 “此番闹出这样的丑事,近日你也不必再出门了!停职在家中好生反省!” 宁通听得浑身发颤。 皇上竟停了他的职! 就算他真的睡了几个男人又如何,训斥一顿且罢了,都是自家人,犯得上停他的职吗? 宁通这边刚狼狈地离开了乾清宫,后脚就被请去了宁贵妃的长春宫。 宁贵妃听了兄长被停职的消息,亦气得胸口发疼。 丢人固然是丢人了些,可又不是什么杀人放火的大事,皇上怎能停兄长的职? 说起丢人,哪里有比一个堂堂帝王成日沉迷炼丹求仙更丢人的事情? 宁贵妃立即去了乾清宫,在昭丰帝面前哭了一通。 昭丰帝好言哄道“朕之所以罚他,还不是怕御史再想方设法地弹劾他作风有失?到时,可就不止是停职这般简单了。” “皇上所言当真?”宁贵妃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朕何时骗过你?” 咳,骗是常有的,因为不骗不行啊。 你跟她说什么官声官德,什么时局特殊,百姓议论,她也听不懂啊,没准儿还会反过来问你——百姓还能骑到皇上头上不成? 宁贵妃这才略略放心下来。 “不过,爱妃啊——” 昭丰帝顿了顿,目光复杂地看着她“朕先前提醒过你的那些话,你究竟可放在心上了?” 宁贵妃擦眼泪的动作一滞。 “臣妾一直都记得。此番臣妾兄长确实有错,也该好生反省一二了。” 她低下头,作出愧疚的模样“是臣妾有愧皇上的垂爱。” “爱妃言重了。” 昭丰帝笑了笑,眼神恢复如常,脸上再无半点异色。 …… 时值午后,秋阳高挂。 京郊外,树木凋零,草叶枯黄,处处透着萧条。 物水河畔,几名仍身着短褐的农夫和路过此处歇息的脚夫正说着话。 “这些庄稼全旱死了……” 看着不远处的田地,一名农夫不住地叹着气。 起初干旱时,他们一担担的水往田地挑,可也熬不过三伏天里的烈日,这边累死累活刚浇下去没一日,那边又被烤干了。 接连数月的大旱啊,又正值酷夏,就连这条养活了不知多少辈人的物水河,都快要干涸了。 往前深不见底的河水,如今尚漫不过膝盖,浅处已现出淤泥来。 “都说这河里有河神守着泉眼呢……这条河干不了。”年纪大些的老人语气笃定地说道。 “大国师不是正准备着求雨事宜吗?再有两日,便能下雨了。” “据说大国师有通天之能,朝廷又抓了这么些活人去祭天……应当是有指望的。” “哎,但愿吧……” 时值天灾,说起这些大家都有些消沉。 很快有人说起了别的话题。 “不过今年的怪事可真不少……尤其是大永昌寺里,先后出了两件怪事了。” 一件自然是祭坛着火。 第二件无疑就是今日刚传开的锦衣卫指挥使的那桩丑闻了。 “哎,天灾之处多有怪物现世……近来的怪事,又岂止是大永昌寺里……”一名年近六七十岁的老翁看着浑浊的河水,若有所思地说道。 “老伯,你这话是何意啊?” 几名年轻人朝着老翁看过来。 老翁回过神来,笑笑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我该去打酒咯。” 说着,抓起一旁盛酒的葫芦,步履缓慢地离去了。 “咱们连饭都要吃不上了,他哪儿来的银子打酒?”有人皱皱眉说着。 “前些日子他还是靠我家中接济呢……” “莫非捡钱了不成?” 不远处,将这些话尽收耳中的清羽朝着老翁离去的方向跟了过去。 而此时,忽然有一道熟悉的声音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呀,糟了!” 小丫头惊慌失措的声音在四处传开。 。 290 偷偷相看 清羽动了动眉。 这声音,像是张姑娘身边的阿荔—— 他即刻转头看过去。 果然,这一转身,清羽便瞧见不远处有几道熟悉的身影。 张家姑娘就站在河岸旁,身边还有一位样貌清俊的少年人——似乎是张家的大公子,张秋池。 而此时,阿荔和棉花正将手探入不深的河水中,似乎正找寻着什么东西。 清羽心中疑惑。 殿下刚让他来物水河畔探一探可有什么异样,张姑娘竟也来了此处。 莫非殿下与张姑娘暗下达成了什么约定,是他所不知道的? 不过眼下他尚有差事在身,且不留下看热闹了,更何况有棉花兄弟在,张姑娘也不会出什么差错。 嗯……没有棉花兄弟,张姑娘似乎也不容易出什么差池。 清羽继续跟上老翁。 阿荔这边,已有几个人走了过来看热闹。 “他们这是找什么呢?”几人议论着走近。 张秋池见状,低声对张眉寿道“二妹,你先回马车里,接下来之事,自有我来安排。” 二妹到底是女儿家,许多事情不适宜亲自出面。 张眉寿也并不坚持,点点头,由着张秋池将她送回了马车内。 “大公子,没找到……”阿荔折回来,神态紧张着急。 张秋池皱皱眉,看向河水“水并不深,下水去找。” 一旁便有人低声指点起来。 “瞧着像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怎好这么使唤下人……” 那小丫鬟年纪也不大,怎能让人当众下水呢?且水虽不深,有水草的地方淤泥却不少。 “这是丢了什么紧要的东西?” 张秋池闻声,转过头来看向众人。 众人皆是目露惊叹之色。 这少年公子,当真风姿不凡啊…… 一时间,众人因方才对方使唤丫鬟下水时生出的些许看不惯,多半都烟消云散了。 有人还好言询问起发生了什么事情。 张秋池语气温和,眉间却带着愁绪“在下与家妹方才路过此地,下车透气歇脚,家妹却不小心丢失了绣鞋上的珍珠,家中丫鬟去找时,不慎让那珠子滚落至了河中——” 众人听得面色各异。 还当什么大事呢,合着就是鞋上的一颗珠子而已。 有钱人家的小姐,果然闹腾。 “那珠子有两三颗黄豆那般大呢。”阿荔抽泣着道“若找不回来,奴婢也不活了。” 一旁的棉花“……” 一个个,怎都这般能演呢? 姑娘的计划里,也没说要演得这么细吧? 反正他是不可能这么演戏的,这辈子都不可能。 “哎呀,这么大的珍珠,怎能镶在绣鞋上……” 人群中一阵躁动。 两三颗黄豆大小的珍珠,他们见都没见过,也不知得值多少银子? 此时,张秋池对着众人说道“此乃家妹心爱之物,若诸位能帮着寻回,在下愿出十两银作为酬谢。” 许多人一听这话,眼睛顿时亮了。 十两银子,哪怕是扛麻袋做苦力,累死累活都得干半年呢。 只是—— 珍珠再大能多大,虽称不上大海捞针,却也差不离了。 “怕是不好找。” “是啊,这一段正是水草多的河段,下面全是淤泥。” 张秋池忙道“无妨,无论能不能找得到,在下都会给诸位每人一两银子作辛苦费。” 众人互视一眼,再没有犹豫。 这样的好事,可是轻易遇不到的,左右不过是下河蹚上两腿泥罢了, 现如今他们个个都是最缺银子糊口的,一两银子也当真不少了! 七八个男人几乎都挽起裤脚下了河。 附近其他人见状不明所以,跑了过来看,问清了情况,后悔来晚了之余,连忙都向那如玉公子问道“可还要人下河?” “我眼睛亮,看得清!” “咳……”张秋池点头道“人越多越好。” 这是二妹的原话。 众人闻言大喜,甚至还有人回家去喊人过来充人头。 一个人就是一两银子,可都是钱啊! 奈何人越多,河水越浑,只能靠着双手去摸索。 有人边找边忍不住低声说道“要么怎么说人傻钱多呢……找这么些人,不是添乱吗……” “嘘,别被他们听着了。有银子不赚,瞎嘀咕什么呢?” 反正人家说了,找到了给十两,找不到也有一两拿。 众人心中有数,皆低头在河里摸索。 阿荔瞎指挥着,一会儿要往前,一会儿要往后,范围越来越大。 一辆马车经过此处,听得人声喧闹,车内之人不由掀开了车帘瞧。 见数十人在河里蹚来蹚去,马车里的人起了好奇心,让车夫停下了马车。 车夫打听到了情况,禀给了车里的主子们听。 “哪家的公子小姐?”刘夫人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喜好八卦的刘健已经掀开了马车帘往外瞧。 这一看,却是眼睛里放出了光来——不远处那如青竹般的少年人,不就是他日日夜夜放在心上的张家大公子吗? 他方才刚在寺里避开夫人、偷偷替女儿求了姻缘,眼下就遇到了张家公子,这不是天定的缘分又是什么? 刘大人遏制着内心的激动之情,转头说道“夫人,那就是我与你提过的张家公子……” 刘夫人讶然之余,不禁皱眉。 这两日老头子刚有点想打消念头的迹象,怎么眼下这么巧又撞上了? 一旁的刘家三小姐刘清锦有些不明所以。 张家公子是哪个? “夫人瞧瞧……”刘健催促道,神色如献宝一般。 “正大光明我都不愿看,偷偷地看瞧怎么回事……我可做不出来这种事情。”刘夫人脸色肃然。 却见自家女儿扒在车窗上好奇地看了过去。 “胡闹,成什么样子!” 刘夫人边训斥间,便忍不住装作无意的模样扫了过去。 她只是想看看,到底有没有老爷说得这般好—— 她几乎一眼就看到了那位河畔边耀眼的少年人。 刘夫人不禁微微一怔。 旁的不提,生得倒真得颇好…… 欸—— 女儿为什么脸红了? 刘夫人预感不妙。 “锦儿啊,爹爹若给你找一个这样的如意郎君,你愿意是不愿意?”刘大人试探地问道。 。 291 河底命案 刘夫人一巴掌拍了过去。 “跟女儿胡说什么呢!” 女儿这个年纪正是看脸的时候,什么都不懂,这不是存心把女儿往坑里带吗?有这样当爹的吗! 刘清锦低着头,道“……婚姻大事,但凭父亲母亲做主。” 刘夫人听得头皮一阵阵发紧。 当爹的不正经,女儿竟然还厚颜无耻地回应了! 前段时日不是还说——女儿还小,想多陪陪父亲母亲几年,如今根本不想谈婚论嫁的吗! 变得未免也太快了吧! “快赶车!”刘夫人深深觉得不能再待下去了。 车夫忙应一声。 “等等,我还没跟张家公子打招呼呢!”刘大人连忙阻止“我好歹是做长辈的,你让我下去瞧瞧——” “瞧什么瞧,不都说丢了颗珠子而已吗?有什么好瞧的?难不成你也想下河捞珠子挣上一两银子?” 刘健听得竖起眉头,刚要反驳,却没说出口。 差点忘了,那可是小仙子啊,真让他下河给小仙子捞珠子,他不见得不愿意呢! 刘夫人一家皱眉朝车夫道“还愣着作什么,回城。” 刘大人冷笑一声:“反了天了你……我倒要看看这个家里究竟谁说了算!” 下一瞬,车夫就驶动了马车。 ——老爷啊,这家里究竟谁说了算,您心里难道真的没数儿吗? 刘健气得胡子直抖,一路上没有好脸色。 刘夫人心里也不舒服。 那孩子怎么长不行,偏长那么好看,这不是存心给她制造压力吗? “母亲,我的荷包不见了——”临近城门前,刘清锦看着空空如也的腰间,忽然才发现丢了东西。 “怎会不见?再好好找找。” 刘夫人说话间,陪着女儿低头在马车里找了一番,又催着刘健一同帮着找。 刘健气哼哼地不理会。 “应当是在寺里丢的。”遍寻不得,刘清锦不禁推测道。 刘夫人皱起了眉。 女儿家丢了贴身之物可不是小事情,况且那荷包是女儿亲手所绣。 今日去上香,又在寺里遇着了好几户熟识的人家,其中就有一家想提她家锦儿,她没看上眼,因此有些不对付的。 “不成,咱们得回去找找。”刘夫人当机立断“即便找不着,也要与寺里的师傅们说一声才好。” 万一来日真有什么差池,至少也有寺里的僧人可以作证那荷包是今日被不慎丢失的。 马车便又沿着原路驶回。 此时,张秋池正在马车边与张眉寿说话。 “二妹,探了这许久,似乎并无异样。” 张眉寿面不改色“再扩大些范围,应当就在附近。” 这件事情,给她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她不会记错。 张秋池点点头。 而他这边刚转身,忽然就听到河中传来了一道惊慌的叫喊声。 “啊!有……有水鬼!” 一名年轻的男人“扑通”一声扑倒在了水中,似乎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你怎么了?” “水鬼?哪儿有水鬼!” 人群中一时惊惶起来,有胆小的往岸上跑,也有几人上前将那男人扶起来。 “一只手……那里有一只手!”那男人脸上全是泥水,看着前方一堆水草,语气颤栗地道“就、就藏在那里!” 他身边一个高壮的男人闻言不以为意地道“青天白日里,何况咱们这么多人,即便真有水鬼又岂敢冒头?你定是眼花了。” 有几个人也出声附和。 “不,是真的!不信你们去看看!” 几名男人互视一眼,便都上了前去。 其中一人弯腰将水面的水草拨开捞起—— 很快,男人就发觉了不对劲。 他有些怔怔地看着手里掺在水草中的一缕乌黑的头发…… 再往下看,竟隐隐见得真有一只腐烂浮肿的手现入视线! “啊!” 那人手一抖,迟迟惊叫出声。 其余几人也看到了,亦是脸色大变。 “真的有……鬼!” 众人连忙都围上来。 在张秋池的授意之下,棉花即刻上前。 在众人惊恐的目光注视之下,棉花从水中捞出了一具尸体—— “不是鬼,是尸身……”一群人既是惊骇,又有猎奇的眼神投来。 那是一具女尸。 尸身已经辨不清原本的模样,可却仍能看得出那尸体几乎全身,没有半片衣物遮掩。 四肢皆被绑上了重重的石块…… “这必然不会是投河自尽的……” “是啊……是有人杀人沉尸!” 人群中议论不断。 到底事出突然,饶是自认见多识广的阿荔,一时也不禁陷入了惊骇之中,还能走到马车前向张眉寿禀明详细,已是她作为一个合格的大丫鬟最后的坚持了。 张眉寿很快下了马车。 “姑、姑娘……您还是别看的好。” 阿荔劝说的话刚出口,却见自家姑娘已经上了前去,因此只能快步跟上。 张眉寿手中拿着一件披风,来到人群前时,却见自家兄长正将外袍脱下,弯身覆在了那具女尸的身上。 马车帘随风拂起,掀开一角,车内的姑娘下意识地向外看去。 这一幕,刚巧就落在了刘清锦眼中。 “父亲……河边似乎出事了。”她回过神来,连忙讲道。 刘健即刻透过车窗往外看。 “停车!” 他正色吩咐车夫,刘夫人察觉到不对,这一次并没有阻止。 刘健下了马车,带着仆人上前察看情况。 仆人很快折回来向刘夫人禀道“夫人,河里被捞上来一具女尸,似乎是被人谋害的……” 刘夫人不禁掩口惊呼,而后下意识地念了句“阿弥陀佛,观音菩萨在上……也不知是哪个杀千刀的,可真是造孽啊……” 刘清锦受惊之余,却忍不住壮着胆子朝车外看过去。 原来他脱去衣袍,是为了替那女尸遮盖。 刘夫人已吩咐车夫继续赶路。 她平生心肠软胆子小,最是见不得这等可怜可怕之事的,还是先回寺里替女儿寻回荷包为好。 刘清锦垂着头,目光闪动着。 咳,可能这就是传说中的……始于颜值,忠于人品吧。 折身回来的刘大人看着马车驶远,意识到自己被夫人丢下了,急得直叹气。 好在张家的马车还在,经了张眉寿同意之后,刘健立即让仆人赶回城中,将此事禀明了京城府尹程然。 事关人命大案,程然不敢耽搁,亲自带人赶往了物水河。 而待他赶到时,得见眼前情形,却是脸色大变。 不是说,发现了一具女尸吗? 这又是怎么回事? 。 292 趁早去死吧 程然看着面前整整五具尸体,深深地震惊了。 五具尸体全都是女尸,呈现不同程度的腐烂,有的已经露出了森森白骨。 相同的是,尸身四肢都绑着石块。 且其中只有一具身上仍穿着衣裙,其余皆是身无寸缕——有张秋池先前的表率在,在场好些男人都自发脱去了外衣,替尸身遮盖住了身体。 程然面色肃然沉重。 死者皆是女子,且皆被沉尸于此,绝不会是偶然。 且十有……这些女子生前皆遭受了亵渎和侮辱。 那么,凶手定是惯犯。 且极有可能还在继续行凶。 想到此处,程然危机感倍增,不敢有片刻怠慢,当即命衙役官差继续在河中搜找深挖,又暗中吩咐手下召集附近的农户前去府衙接受问话。 依照规矩,又召了张秋池等人上前询问具体经过。 毕竟此处正是水草横生的河段,又皆是淤泥,即便是路过净手取水也不会选在此处。 且从河岸来看,河水未近干涸之前,此处河岸与河面的角度极为陡峭,显然平日也不会有人会轻易靠近。 想来,这也是凶手选择抛尸于此的原因之一。 一群人唯恐自己惹上嫌疑一般,七嘴八舌地说着事情经过,皆将起因当场指明,道是受了张秋池所雇,才会下河。 程然看向张秋池。 张秋池并未否认,如实将事实道出。 程然听得眼神微动。 为了一颗珍珠,雇了这么些人,即便找不到,每人也可得一两银子…… 这般阔绰,未免少见。 而在办案的过程中,任何“少见”,皆可当作异样来看待。 虽然这个“异样”的作用可能只是将这些命案大白于人前。 但出于谨慎,他仍要印证—— “不知公子贵姓?家住何处?”程然目含审视地询问着。 张秋池坦然答道“小人姓张,家住京中小时雍坊。” 程然听得讶然。 “小时雍坊张家?”他忍不住问道“国子监监生张峦,是你何人?” “正是小人的父亲。” 程然露出恍然的神色来。 怪不得出手这般大方,原来竟是品行端正钱又多、号称扶起受伤老人毫无顾忌的张监生家的孩子…… 那么,那马车里坐着的、丢了绣鞋上的珍珠的姑娘,想来就是张监生的女儿了。 他后来曾着人打听过,张监生之妻宋氏,乃是江南富商之女。 程然点了点头,心中再无疑问。 这样的人家,每人一两银子,都算得上低调行事了…… 好了,他没有别的话要问了。 “大人,又发现一具尸体!” 衙役的声音传入耳中。 这具尸体已深陷河底淤泥内,空剩下了一副白骨。 仵作上前验看罢,向程然禀道“大人,也是女尸。” 程然目光愈沉。 “在附近挖渠将河水引干……再继续深挖。” “是。” 一个时辰过去。 两个时辰过去。 天色已经变得昏暗,河边开始燃起了火把。 即便有差役不断驱散,可附近围观议论的人却越来越多。 “大人,应当没有了。”有衙役上前禀道。 他们已经将附近的河道引干了水,在河底彻底翻了一遍。 上一具尸身被挖出来,已经是半个时辰前的事情了。 一直站在岸边监看的程然语气深沉地问道“一共有多少具尸身?” “回大人,加上先前百姓们发现的那五具,总共已有二十一具之多。”衙役顿了顿,又补充道“经仵作查验,皆是女尸,其中有两具,年纪尚未超过十岁。” 程然听得攥紧了拳,眼睛都红了。 简直是畜生不如! 他一定要亲自查出凶手,判其一个凌迟之刑! “将这些尸身全部带回衙门,留下十人,继续扩大范围搜找。” 此处虽已是下游,可他不忍见任何一具尸体有继续深埋河底的可能。 衙役应下。 程然遂先带着一批官差赶回府衙处理此事。 “二妹,咱们也回去吧。”马车前,张秋池轻声说道。 “好。” 车内,久未开口的张眉寿此时的声音显得有些低哑。 二十一具尸体。 二十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上一世,这些尸身大白于天下之时,早化为了白骨,那时她记得,总共有近八十具之多。 而那时,罪魁祸首宁通已被斩首示众,人人都痛骂他死得太早,判得太轻。 从眼下讲,那是九年之后,祝又樘登基后的事情。 所以,这九年间,又有近五六十位女子因此丧生,且不包括被抛尸在其它地方的,和不堪受辱自尽而亡的。 这件事情一直印在她的记忆中。 只是,在此之前,她无力改变。 上一世,柳一清尚是举人时,执意查明刘记米铺掌柜之女被逼死的真相,就遭到了报复,因此误了次年科举。 而后来待入朝为官时,再度深查到了宁通身上,却仍被公然打压污蔑,遭了贬谪。 更不必提那些因与宁通为敌,将性命都连累了进去的刚烈之人。 正因如此,她很清楚,若没有一举将对方彻底扳倒的可能,绝不可以轻举妄动,否则非但事情难成,亦会招来无数危机。 好在此番阴差阳错之下,让她等来了这个机会。 这一回,先是宁通在大永昌寺传出丑闻,非但名声大跌,更与祭天一事扯上了关系。 即便是皇上,为了平息外界的议论,也要将其停职。 眼下又闹出这样轰动的大事,到时查明真相之后,再稍加煽动言论,宁通想要保命,已是万难。 昨夜祝又樘在后山曾说,此番一举三得。 眼下看来,却是四得。 她兴许有些太过心急,直接揭出了此事,却是因时机到了,当真片刻不愿再等。 每多等一刻,兴许便又有无辜之人会受害。 她自知能力有限,又极在意自保之道,且暗中曾阻止过柳先生掺和此事——可但凡有机会可以改变悲剧,哪怕只是改变一部分,却也会尽力去做,立刻去做。 所以,这辈子,在如此天时地利人和的局势之下,宁通那畜生,还是趁早、乖乖地去死吧。 物水河内发现二十余具尸身的消息很快传遍了京城内外。 东宫内,祝又樘已听完了清羽的禀告。 。 293 国师来了 (山东花菇万币打赏加更 太子殿下有些讶然于小皇后的心急和简单粗暴。 不过……这才像她啊。 他所认识的小皇后,向来都是个急性子。 怪是不可能怪她半分的,既然计划被打乱,便顺着她的计划来就是。 祝又樘没有过多的思索,便吩咐道“去告知大国师,时机到了。” 小皇后不想等,那便不等了。 清羽应下来。 …… 一名仆人从角门进了宁府,快步朝着正院而去。 “出大事了,我要见老爷!” 仆人找到管家,急得满头大汗。 管家皱皱眉。 老爷如今都被停职了,还能有什么大事? “老爷从宫里回来之后,心烦又困倦,如今正睡着呢,你难不成要让我将老爷喊醒不成?” 管家显然今日也受到了殃及,没好气地看着仆人说道“庄子上能有什么大事?且与我说也是一样的。” 仆人是在宁家名下的城外一座庄子里的小管事。 “当真有大事!我必须面见老爷!”仆人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否则酿成大祸,来日咱们都讨不着好!” 有些事情,是他暗下偷偷地替老爷办的,管家并不知情,他自然无法与其言明。 管家闻言,眼神微微一变。 他是夫人提拔上来的人,老爷那些腌臜事他确实没亲自沾过手,可不代表他一无所知。 多数时候,他也只是与夫人一样,装作不知道而已。 再联想到半个时辰前隐约听到的一些有关物水河女尸的风声,管家心底更是震动起来。 莫非是…… 他不敢多做深想,更加不打算再多问,面上并不显露半分,只语气倨傲地道“那你且随我来,可若老爷不愿见你,我也没别的法子了。” “是是是,快些走吧!”仆人片刻都不敢耽搁。 管家便将人带去了宁通院中。 “滚出去!天塌了也别来烦我!” 卧房内,宁通朝着通传的下人重声呵斥道。 他正烦着呢,不仅是因为被责罚,还因为他忽然发现自己那玩意儿竟被吓出毛病来了——眼下他可得好好养养精神。 人生在世,耽误了行乐怎么能行? 仆人听得头皮发紧,可终究觉得事态重大,咬了咬牙,闯进了卧房内,噗通一声跪下道“奴才是物水河后庄子上的管事——老爷,当真大事不妙了……如今还得您出面及早主持大局啊!” 若不然,真叫程然查到了他们头上,到时再想善后,只怕就更加不易了。 到底那不是一两条人命那么简单,如若不然他们也不必大费周章地将尸身沉入河底了。 尤其老爷刚被停了职,今日不同往日啊。 宁通固然被吵得想要杀人,可听得此言,好歹被警醒了一二,当下从床上坐起了身。 “你说什么?”他拧着眉毛问道。 “老爷,这……”仆人看看左右人等。 宁通不耐烦地一挥手,余下之人便都退了出去。 “有屁快放!” “是……老爷。” 临到此时,仆人反而畏惧起来,生怕会受到迁怒,因此脸色发白,声音颤抖地说道“那些被沉入河里的尸身……今日忽然被京城府尹程大人带人全都……挖出来了,且眼下已都移送去了京衙!据闻京衙内又传唤了许多附近的百姓前去仔细盘问……眼下事情都已传开了,声势也闹得极大。” 宁通闻之大为恼怒。 “你们怎么办的事!” 仆人吓得直哆嗦。 就知道,老爷会迁怒他! 可那些尸体又不是浮上来的,可以怪他们没绑紧,或是他们做事时被人瞧见了——而是被人挖出来的啊! 照此说来,这天下哪里还有能藏尸不被发现的地方? “老爷,奴才们向来谨慎地很,从未出过任何差池,那处河段平日里几乎无人会靠近……今日奴才打听过了,是被一群下河找东西的百姓们意外发现的!” “少跟我狡辩!定是你们近来做事被人盯上了!” “岂会啊老爷,自一个月前开始,眼瞧着物水河水面变低,奴才们一时都没敢再继续丢进去过——” 甚至最近他们几个都在暗下合计,若是再没有雨下下来,就先将尸体先捞上来。 可挖尸不比抛尸那般简单,加上现如今流民遍地,便是夜里动手也不能保证不会被人发现。 正盼着能赶紧下一场雨,将河水涨上去呢,谁知今日就那么巧! 宁通脸色沉沉“你确定没有被人抓住把柄?” “奴才确定……” 仆人答话间,神色有些紧张。 那个……应当不算是把柄吧? 况且,他已经妥善处理过了。 “既然如此,慌得什么!无凭无据,难道程然还能长了通天眼不成?”宁通嗤之以鼻道“即便真查到了些什么,他又岂敢动到我头上来——” 满京城谁不懂凡事都要避着他宁通的规矩? “老爷说得是……只是如今形势风声正紧,老爷还是提早打点为好,免得哪个不开眼的撞到了老爷身上来。”仆人隐晦地提醒道。 他一路从物水河过来,将那轰动的场面看在眼里,实在没办法不心虚不害怕。 “用得着你这废物来教我怎么做事吗!”宁通心情更为堵闷起来“给我滚,有了消息再来报!” 仆人忙不迭叩头退了下去。 他一路心神不宁地回到物水河,还未近得了庄子附近,却远远就瞧见了河边火把通亮,空中又有火光乱飞闪烁不断,竟比他去时的阵仗还大。 此时,许多百姓从他身旁经过,皆朝着河边涌去。 仆人心底打鼓。 应该没有尸体可挖了啊,怎么又闹腾起来了…… 他装作好奇的模样向几名百姓问道“河边又怎么了?” “你还不知道呢?大国师来了!” “大国师?”仆人一时怔住。 “大国师说此处怨气太重,特地前来超渡厉鬼亡灵……眼下正在河边作法呢!” “走,快去瞧瞧!” 他们这些小百姓,平日里能见到大国师的机会少之又少,甚至在许多人的传言里,都说大国师是腾云驾雾的神仙—— 眼下有这个机会,自然都想前去瞻仰“神仙”风姿。 “……”仆人愣在原处,一时不知是该跟上去一探究竟,还是折回去向宁通报信。 还是先去看看再说,不然摸不清大国师的用意,待老爷问话时他答不出个所以然来,定然又要挨骂。 心下主意已定,仆人连忙跑进了人群中。 然而,河边的情形,令他心惊不已。 。 294 指出真凶 河边足有上百名僧人,皆盘腿坐于铺垫之上,边闭目诵经,边敲打手中木鱼。 上百道诵经声与木鱼敲击声混在一起,透着别样的沉厚与禅意,压得四下百姓们的议论声都低至不可闻。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定在了被围在最中间的那位僧人的身上。 僧人垂目诵经,白色僧衣在昏暗的四下尤为醒目,仿佛萦绕着一层淡淡的光芒,远远望去,竟让人觉得仿若神祗降世,却又与俗世隔绝,令人只可远观,而无法企及。 “瞧啊,那就是大国师,果然是神仙般的人物……” “大国师本就是西天佛子转世……自然不是寻常人能够相提并论的。” “大国师心系于民,这是担心咱们被厉鬼滋扰,特地前来渡化……” “是啊,如此一来,那些可怜的女子魂魄被超渡,也能得以重新投胎做人了……大国师着实是菩萨心肠,功德无量啊。” 四下议论声不断,多数皆是语气敬重的称赞。 而此时,忽然有一道不和谐的声音打破了这种局面。 “不要念!不许再念了!” 一名身穿粗布衣裙的妇人疾步冲了过来,语气里俱是哭意和悲痛“国师,师傅们……求求你们别念了!” “这是哪里来的疯子……” “好大的胆子,竟然胆敢冲撞大国师……” 人群中躁动起来,甚至有人悄悄说起了先前醉汉因当街冲撞大国师而遭了“天罚”的事例。 一名男人跟过来抓住了妇人的手臂,红着眼睛呵斥道“你别发疯了!” “我哪里是发疯!你松开我!” 妇人看向河道,大声哭喊道“我可怜的女儿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她还未能得见凶手伏法,如何能够安心被超渡啊!” 此话一出,立即在人群中引起了一阵唏嘘感慨。 原来是死者的母亲。 这个时辰,想来是刚从衙门认尸回来吧? 那些尸骨,能被认出来的只怕寥寥无几了。 有心软的妇人们见状不由都抹起了眼泪。 这种感觉只有为人母才能够感同身受,而再看那名死死拉着妻子的男人,却仍旧保持着冷静和理智。 那妇人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挣脱了男人,忽地又跑上前几步,冲进了僧人当中,却是冲着继晓重重地跪了下去,磕头求道—— “大国师,小妇人知道您神通广大,故此想求求您帮帮我那可怜的孩子找出真凶……让她在九泉之下能得以瞑目啊!” 妇人不断地磕头,染了满脸污泥。 男人见状,俨然如失去了力气一般,也不忍再拦,到底随着妻子一同跪了下去。 继晓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幽黑难见眼白的眼睛,让那对夫妻神色一滞,在心底莫名生出几分寒意来。 四下的议论声更甚。 “啧,异想天开——俗话都说,隔行如隔山呢……” “即便大国师能够推算得出来,又岂能轻易泄露天机?那可是折损修为的……” “就是,若事事都要国师来断定,还要衙门做什么?” “国师身怀的可是拯救苍生的大本领……” 不少百姓你一句我一句,一副通晓一切的模样。 继晓开了口。 “阿弥陀佛,今日贫僧在此,与二位相见,许是天意如此。” 他的声音浑厚响彻,令四下不觉间都安静了下来。 夫妻二人未能听懂,可一时都不敢再开口多说多问。 不知为何,他们面对这样的大国师,只觉得畏惧之极,妇人甚至生出了些许后悔之意。 可大国师接下来的话,却是格外慈悲,足以令他们感激涕零。 “贫僧本不该逾越六道,可今日既先有冤魂指引贫僧来此,想来冥冥之中,自有深意在。即如此,贫僧愿尽力一试——若能平息这许多执念与戾气,也算是功德一件。” 夫妻二人反应过来之后,连连磕头道谢。 “多谢国师!” “国师大恩大德,小妇人必然铭记在心!” 四下经过短暂的寂静之后,更是爆发出了一阵附和的叫好声。 不少人眼神中都闪烁着兴奋与期待。 国师竟远远比他们想象中的道行更深,如此看来,后日求雨之事,必然能成了! 宁家庄子上的那位管事仆人却紧张无比。 超渡就好好超他的渡便是,怎忽然又要如此多管闲事! 指出真凶? 他有那个本领吗? 老爷说了,这就是个招摇撞骗的方士而已,不过是仗着皇上的宠信,才有今时今日的地位和虚名,根本没有什么真本领。 不断自我说服着的仆人,却很快变得胆战心惊。 他眼睁睁地看着继晓带一众僧人来至河边。 继晓扬手,便有点点明黄火光现出,那些火星无声落入已被引干了河水、如今只剩下淤泥的河段之中。 不必怕,街头上还有人张口就能吐出一团火来的方士呢,没什么稀奇的…… 可不知如何,这样的动作由继晓做出来,他还是觉得不同寻常。 兴许是心虚的缘故,也兴许是此处人多阵势太大的缘故…… 仆人下意识地抓紧了衣袖。 下一刻,却陡然睁大了眼睛。 那些落入河中的火星,竟如同是有了生命一般,不停地跳动着的同时,快速衍生出新的火星来,很快,便流动着蔓延了整段河段! 四下惊呼声不断,人人脸上皆写满了不可置信。 僧人们诵经的声音越来越快,在场无人能够听得懂,却都忍不住屏息以待,紧张万分。 没有人留意到,人群中有一名身形微胖的和尚正摇头叹气。 哎,他这师弟……如今干起这蛊惑世人的勾当来,当真是越发得心应手了。 且他前些日子已卜出,师弟有逆天篡改命数之嫌。 和尚不愿多看,转身消失在了人流当中。 “变红了……像是血!” 有人惊呼着道。 “河中原本哪儿来的血?” “定是那些枉死的女子……” “冤魂显灵了!” 众人眼睁睁地看着河中的猩红不断流动,错综交织间,渐渐组成了一道道血痕。 随着不断清晰,那些血痕织就了一个极炽目的大字…… “宁……是宁字!” 有识字的人声音激动颤抖地大喊出声。 。 295 不平静的一夜 四下顿时炸开了锅。 “宁?真的是宁字?” “是啊……” “哪个宁?”不识字的人再三印证,生怕是自己想岔了。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无人回答。 哪个宁? 这等同自杀的问题,谁敢回答…… 气氛一时震动中而又透着微妙。 而那宁家庄子上的管事已经腿脚发软,几乎要站不稳! 说好的区区方士根本没有什么本领呢? 老爷这般大意,竟是将自己给坑了啊! 什么?大国师蓄意针对老爷? 这怎么可能,即便是借大国师一百个胆子,他也未必敢啊! 以往老爷暗下交待大国师些事情,大国师即便称不上言听计从,却也从不敢明目张胆地拒绝老爷。 所以说,难道冥冥之中真的有冤魂指引? 仆人再看向那条河,眼前闪过自己多次抛尸的情形,已是惊得满头大汗,手脚冰凉。 此时,他再腾不出多余的心思去仔细揣测什么,当即强撑着拔起腿便跑—— 这回当真是天要塌了! 可他刚挤出人群,没跑上多远,忽然被一条枯木绊倒在地,树枝刮住他的衣袍,使他一时未能站起身来,仓皇间,只觉有一只手在死死地抓着他。 “鬼……真的有鬼!” 仆人挣扎着爬起来,却因双脚发软,再次跌倒在地。 他余光瞥到河道中未曾散去的猩红,更是彻底失去了理智。 “不,别杀我!” 他声音尖利,惶恐之极。 抛尸时他只觉得刺激,甚至有些女子被送来时尚存气息,他亦趁机行过不轨之事,可那之后,他并无半点畏惧之心。 但今晚所见,已然打破了他的原有的认知,如此之下,再想到自己所为,不免细思极恐。 他的异样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 “他怎么了?” 有人提着灯走近,看清对方面容,皱眉大声道“我认得他!他是宁家在附近庄子上的管事!” 他是一名樵夫,曾因在宁家庄子后砍柴而被此人带着下人狠狠骂过一顿,还扬言要打断他的腿,又道庄子方圆十里之内,皆不许外人靠近。 宁家一向横行惯了,附近的百姓们都是敢怒不敢言。 “竟是宁家庄子上的管事……” 许多人都下意识地看向河对面那座隐隐亮着灯火的庄子,再看向挣扎着起身,仓皇逃离的男人背影。 “该不是做贼心虚吧?”有人低声猜测道。 “嘘!别乱说实话——” “你又乱说什么呢!咱们快回家……” 众人都未敢再当众议论下去,只是心中怎么想,却并不难猜。 暗处,一直留意着人群的棉花,此时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此处。 继晓也已带着僧人离去。 任由那对夫妻如何哭着追问,他亦不再多言,只念着阿弥陀佛,作出一副悲天悯人的神色来。 “咱们去府衙,找程大人!”妇人抹着眼泪,神色坚定。 男人却站在原处犹豫不定。 妇人咬着牙狠狠地推了他一把。 “你不敢去,我自己去!我便是拼了这条命,也要给女儿讨回一个公道!” 妇人不管不顾地跑着离去。 许多半是同情,半是想看热闹的人亦都跟了上去。 夜虽渐渐浓了,城中却半点也不复往日的平静,消息不胫而走之下,在各处掀起了一层又一层轩然大波。 尤其是权贵官宦人家,此时几乎无人不知——大国师在城外作法,本想平息此事,谁料竟意外将宁家给掀出来了! 那可是宁家啊! 而再联想到白日里宁通刚传出来的那则丑闻,则忍不住让人往更隐晦的层面探索而去。 甚至已有人悄悄地说,宁通便是做多了缺德之事,才会被天道责罚。 同一刻,几乎围满了人的府衙前,来了一名老翁求见程大人,自称自己知道些此案的内情。 衙役一听,将此事禀于了程然,程然即刻差人将其带到了书房问话。 老翁颤巍巍地行礼,却显然并非是老态使然,而是惊惧过度。 “老人家知道些什么,尽管与本官明言,本官必保你平安无事。”程然先给对方吃了一记定心丸。 老翁大大松了口气。 天知道,他要的就是这句话啊。 他担心的不止是宁家人的报复,更有今日那位神秘的年轻人——那年轻人劝他前来衙门说出自己所知,他本见那人有商有量,脾气不错,便装糊涂不肯答应,可谁知那人竟直接威胁要杀他全家! 他吓得够呛,又因听闻了河边之事,犹豫再三,这才磨磨蹭蹭地找到了这里。 不管怎么办,先将全家的命保住了再说吧。 老翁将自己所知说了出来。 他原是打渔为生,因近来干旱,只能偶尔下河捉些泥鳅度日,谁料三日前,他下河时,却不慎发现了一具女尸—— “你是说,你发现了女尸之后,去了宁家庄子上询问?他们告诉你,是庄子里的丫鬟投了河,不愿你声张出去,因此给了你五两银子?” 老翁忙不迭点头。 “大人英明,正是这个意思……” 程然听得皱眉——英明个屁,话不都是你自己说的吗? 他只是复述了一遍,竟也成了英明了,现如今这世道就连拍马屁都拍得如此敷衍……真是不知让人说什么好。 “你发现的那具尸首上,可绑了巨石?”程然问道。 老翁显然迟疑了一瞬之后,才摇头。 “不曾见有石头……” 程然又问“你既发现了尸首,为何不想着去报官,反而找到了宁家庄子上?” 老翁显然没想到程然有这么多问题,一时结巴起来“是因……草民觉得那尸首有几分眼熟,想着应当就是那庄子上的下人,因此才找了过去。” 程然定定地看着他。 “老人家,撒谎可不是好事。” 老翁身形一僵,连忙摇头“草民不……” 一句“不敢”还未能说出口,忽然就听到了茶盏碎裂的声音。 “啪!” 大人动怒了! 老翁顿时紧张无比,后背沁出冷汗来,连连将头叩在地上“大人饶命,草民什么都说,什么都说!” 程然掀了掀眼皮子。 早这么干不就省事了,没得费了他一只茶盏子。 咳,回头得让主薄记在公账上才行。 老翁已经抖着声音开了口。 。 296 风雨欲来 “草民本是以打渔为生,仗着比旁人勤快些,家中日子还算过得去……大约是两三年前的一个夜里,草民因回来的晚了,不巧就瞧见了宁家那庄子上的人正往河里丢什么东西……” “那时草民心有猜测,便常常在暗中留意……约隔了半年之久,草民竟又一次暗中见着了……当时又听着了他们之间的对话,这才知道被丢进去的竟是人!那时,草民还亲耳听他们说什么‘老爷如今越发不顾忌,日后怕是要来得更勤些了’之类的话!” “自那后,草民简直被吓破了胆啊,再也不敢在夜间行船……只唯恐被他们撞上了,就活不成了。” 老翁说到这里,已颤抖着流出眼泪来。 “大人啊,非是草民心肠硬,不愿出面报官,而实在是民不与官斗,即便小人告到了衙门,又有何用?不过是牵连全家老小罢了!” 谁不知宁家后台硬,素来有宁贵妃撑腰? 且民间常说官官相护,又有传言说就连当官儿的也怕宁家,保不齐你前脚刚到衙门,后脚就被灭口了! 程然对此未有置辞,只又问道“那五两银子究竟又是怎么回事?” 即便早已得知宁家仆人在河中沉尸,那么偶然发现尸体一说便不成立了。 “是草民被猪油糊了心……眼瞧着家里的小孙子饿得面黄肌瘦,半条命都要没了,草民才起了歪心思……” 他将自己夜里偷偷捞尸,解下尸体上绑着的石头,将尸体带到浅水区之后,再找到宁家庄子上的经过说了一遍。 宁家庄子上的管事只当是尸体上的石头没绑紧,尸体浮了上来。 那管事不想引起怀疑,得知他并未将此事告知其他人之后,便与他解释说是庄子里的丫鬟投了河,打着不想引起周围百姓议论的幌子,给了他五两银子,要他守住此事。 “你在河边发现了尸体,不与家人说也不报官,而是先找到宁家庄子上,那管事便没有疑心吗?”程然问道。 说到这里,老翁脸上现出一丝忏愧之色。 “草民与那管事平日里略有些往来,打了好鱼常会给他送些过去,偶尔得了什么消息,也都不瞒他……” 程然这才了然。 说白了就是狗腿子。 原来还有这层关系在。 也怪不得那管事没有怀疑他。 “大人明鉴,草民也是逼不得已啊……”老翁为自己辩解着。 程然已不愿多听,吩咐衙役将其带了下去,好生看管保护。 书房内很快恢复了安静,程然却片刻都坐不住,不停地来回踱步。 是否要将此事捅开,对他而言是没有悬念的——非做不可! 可单凭区区一个老翁的证词,并不足以治宁通之罪。 且此事已经传开,宁家保不齐已有防备,他但凡动作慢了一步,只怕就要误事! 眼下当务之急,是尽快将宁通的罪名定下来! 应当怎么做? 最直截了当的法子无疑就是进宁府搜查,他敢保证,宁府之内必留有证据在! 是真是假,一搜便知了! 可是,在京中搜查官员府邸,必要经过皇上首肯,依皇上对宁氏一族的纵容,又有宁贵妃这个飓风级的枕旁风在,皇上会轻易下旨让他搜查宁家才怪了—— 这无疑是京中最难啃的一块骨头。 那老翁不到逼不得已不敢开罪宁家,他这个府尹大人也并非毫无顾忌。 这件事情,若一举不成,便不如不做。 程然急得直叹气。 而此时,忽然有衙役走了进来。 “大人,物水河边又出了一件怪事!”衙役神色紧张。 程然大为皱眉“又发现了尸首?” 衙役忙摇头“是大国师在河边作法,指出了真凶!” 程然气得冷笑一声。 瞧瞧,他说什么来着,宁家必然要有防备! 不消去想,定是宁家借了大国师之手,已找好了替罪羊! 这浑浊的官场,当真让人失望无力之极…… 方才还满心斗志的程大人此时气到想哭泣。 衙役看着自家大人紧紧攥着拳红着眼睛的模样,不禁在心里纳闷——大人怎不问凶手是谁,害得他到了嘴边的话迟迟说不出来可如何是好! 可也没有就此不说的道理,衙役声音压得低了些,语气却愈发紧张“大人,依大国师所指线索,凶手与宁字有关……” “你说什么?” 程然只当自己听错了,目光惊诧地看向衙役。 “凶手姓宁……现如今,城中都已传开了!人人暗下都猜测,此事与宁府脱不了干系。” 说猜测都是轻的,哪怕说是已经认定也不为过。 程然仍不可置信,又召来了几名衙役反复询问,最终得了肯定的答案之后,复才思量起来。 大国师竟破天荒地做了件人事! 这下好了,“天意”所指,民声所指,还怕皇上不答应让他搜查宁家? 即便是为了证实宁家的清白,也断没有理由再拦着! 他要立即进宫面圣请旨! 不过,他向来不赞同大国师的鬼神之说,眼下反倒借此来说服皇上,会不会显得自相矛盾,太过打脸? 坐上了马车的程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但瞬间之后,便被他推翻了。 打脸便打脸罢,眼下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他信不信不要紧,万千百姓肯信,皇上肯信,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只要能查明真相,还挑什么过程! 此时,程然不知道的是,继晓已亲自入宫,向昭丰帝禀明了此事。 昭丰帝坐在莲花台上,下意识地揉了揉太阳穴。 今日才因节操问题被他停了职的人,忽然又被掀了这样一个大窟窿出来。 这么大的窟窿,他即便是变成女娲,也补不上啊! 昭丰帝气得在心底直骂娘。 继晓道“此番是贫僧行事不当,未事先查明此事,因此给陛下徒添烦忧了。” 换而言之,他在作法之前也不知真凶是何人,将宁通坑了,纯属意外。 昭丰帝幽幽叹了口气。 “此乃天意,怎能怪到国师身上。” 他又不是不明事理之人。 继晓将话接过“贫僧亦觉此事透着不寻常,因此在入宫之前,特地去了一趟文思院,再次观星起卦——” 见他脸上似有甚少露出的迟疑之色,昭丰帝立即道“事已至此,国师有话大可直言。” 。 297 杀人不见血 继晓这才开口。 却是先道“阿弥陀佛,贫僧在此要先向陛下请罪——正如陛下先前所言,在祭天一事之上,是贫僧误判了天意,竟险些酿成弥天大错。” 说话间,语气愧疚,神色悲悯。 昭丰帝闻言脸色顿变,肃然道“国师何出此言?莫非卦象有变?” 顿了顿之后,又问“还是说,与宁通有关?” 继晓微微垂眸,叹息道“确如陛下所说,卦象有变,且直指宁指挥使。” 昭丰帝再次变了脸色。 “国师只管说下去。” “但遇天灾,必有起因,自古以来世人皆惯将因果归咎到帝王不贤之上——却不知,君王贤明时,仍有天灾现世,实则但凡有大不贤者现世,以致世间冤孽多生,皆会遭到上天警示。” 昭丰帝听得极为赞同。 说得没错,凭什么一有天灾就要皇帝背锅? 他虽不贤明,却也并非极度昏庸之辈,又一心敬奉神佛,怎会遭到警示呢? 所以,国师口中的“大不贤者”,才是致使天灾频繁的根源所在。 转瞬间,昭丰帝的脸色沉了又沉。 他早告诫过贵妃和宁家了。 “若非此番天灾降世,那些枉死女子的尸骨,只怕永无机会出现在世人眼前。”继晓语气慈悲。 昭丰帝目光沉沉。 “正如国师所言,天意自有深意。” 人活在世,最不能悖逆的便是天意二字,他对此一直深信不疑。 “贫僧先前窥探天机,得知以活人祭祀方可平息此劫,可因未能完全参透天机,以致偏离了天意所指,竟险些致使生灵涂炭。” 继晓双手合十,庆幸地道“所幸上苍有好生之德,先有陛下遇仙人托梦,又有诸多警示,今晚更借贫僧之手,使真相大白——是贫僧愚钝,竟至今方得领悟。” 昭丰帝一时未有说话。 他将近来发生的一切,皆细细思索了一番。 先是他揣着一腔好奇之心,邀了小仙子入宫,得闻仙人入梦之说。 巧合的是,太子也遇了仙人托梦。 就连母后,亦为即将被祭天的那些孩子鸣冤,因此头疼不止,至今未消。 再有那些撞窗的蝙蝠、祭坛起火…… 紧接着,他梦魇不醒,亦在梦中得见了仙人。 而后,宁通就在大永昌寺佛像前闹出了丑闻,而其被召入宫中之时,身上毫发未损,却偏偏执意说自己根本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情—— 彼时,民间已有传言,说是神灵责罚,他还不尽信,只当宁通是羞于承认。 可眼下,将这些事情串连起来,他却隐约相信了。 那二十一具被沉尸水底的女尸,正如国师所言,若非天灾,无缘现世。 他先前便曾质疑过,上天既有好生之德,为何要以活人祭天? 眼下却是明白了。 此活人,非彼活人—— 至此,所有萦绕在他心头的疑团皆解开了。 昭丰帝久久地沉默着。 继晓亦不再多言半字。 刘福在一旁,不着痕迹地将目光落到继晓身上。 若是从最起初便存心为之,那未免过于深沉可怕…… 而若是眼见皇上意欲取消祭天之事,中途适才起意,这等干净脱身之外,又不见血光铲除重敌的手段,亦令人心惊。 刘福不由心情沉重地看向昭丰帝。 此时,内监入殿通传。 “启禀皇上,程大人在外求见。” 程然又来了? 昭丰帝动了动眉毛“宣进来吧。” 程然走进殿中行礼,得见继晓也在,略感意外之余,不免在心中揣测了一番。 该不是在河边实为操作失误,特地跟皇上改口来了吧? 程然心中纵然不安,却还是如实禀明了一切。 “程爱卿之意是指有人作证曾亲眼见过宁家仆人抛尸河中?”昭丰帝显然没料到程然这么快就查到了线索。 “回皇上,正是。” 程然只犹疑了短短一瞬,便道“依微臣之见,眼下应立即将宁家在物水河附近庄子上的仆人缉拿审问。此外,求皇上下旨准允臣前往宁家搜查。” 昭丰帝一时没有说话。 察觉到皇上的犹豫,程然又道“皇上只怕有所不知,如今百姓对此议论纷纷,国师在河边做法一事亦已被传得人尽皆知,众口悠悠之下,眼下又正值天灾肆虐,朝廷如无举动,只怕更加会惹得民心动荡。” 昭丰帝在心里叹气。 又给他扣帽子了。 “放肆!” 一道尖利的声音陡然传入殿中。 同时有内监惊慌地道“贵妃娘娘,请先容奴才向皇上通传——” “滚开,不长眼的东西!” “啪!” 一记清脆的掴掌声响彻四下,挨了一耳光的内监连惊叫声都不敢发出,惊惶无比地跪了下去。 “皇上,您切勿随意听信他人之言!” 宁贵妃大步走了进来,草草向昭丰帝行了一礼,目光落到一侧的程然身上。 “爱妃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昭丰帝语气无奈。 平日里没有规矩且罢了,此番当着大国师和程爱卿的面,竟也这般冒失,还对内监动了手,真的让他觉得很没有面子啊。 虽然大国师面无表情,程爱卿似乎也已见怪不怪。 可正因如此,才让他的心情更加微妙复杂。 “臣妾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便料到会有人借机向陛下进谗言,臣妾若再不来,只怕皇上便要受了别人挑拨了!” 程然没吭声。 他犯不上跟一个泼妇争执讲道理,这个时候说到底还得看皇上的意思。 再加上他也没摸透大国师的来意,还是静观其变为好。 昭丰帝不满地看了程然一眼。 刚才给他扣帽子时不是挺能说的吗?怎么现在忽然变成哑巴了? 好么,看来跟女人讲道理太过艰难这件事情,大家都心知肚明。 “皇上!” 见迟迟没人说话,宁贵妃反倒急了。 “朕明白爱妃的心情。”昭丰帝开口说道“外面的传言,朕半个字都不信。” 宁贵妃大大松了口气。 就知道,皇上是向着他们宁家的! 什么狗屁大国师作法指证,百姓众口所向,根本不值一提。 昭丰帝又道“所以,朕决定准了程爱卿所请,命人前去宁府搜查——如此一来,便可还你兄长清白了,也能将那些胡说八道的嘴统统堵上。” 。 298 保大还是保小 宁贵妃听得一窒。 程然激动地抖了抖胡子。 不得不说,皇上这招迂回制敌之法,实在精妙无比啊。 “臣领旨!” 他即刻拍板,生怕皇上变卦。 “皇上……”宁贵妃反应过来,刚要说话,却被昭丰帝打断了。 “怎么,难道爱妃不想澄清此事?” “臣妾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 昭丰帝再次打断她的话“好了好了,爱妃只管安心回去等候消息吧,有朕在,谁都休想往宁卿身上泼脏水。” 宁贵妃“……” 皇上为什么傻得如此清新脱俗?! 她兄长是不是清白的,瞎子只怕都看得出来,皇上为何还能坚信她兄长无罪呢? 可这些话她焉能直白地说出口? 眼见程然与大国师俱已告退,宁贵妃恨不能上前将人拦住,焦急万分地看向昭丰帝“皇上,此事……” 这次昭丰帝并没有打断她,让她的话语声戛然而止的原因是—— 皇上竟然睡着了! 看着歪倒在莲花台上,闭眼打起了呼噜的昭丰帝,宁贵妃既急又气,上前数步,却被刘福拦下了。 刘福将声音压得不能再低“贵妃娘娘,近来皇上操劳国事,委实是疲乏了——” 宁贵妃咬了咬牙,即便恨不能将人晃醒,却到底没有这样的胆子。 罢了,反正程然已经走了,她本也没有把握能说服皇上再收回旨令,倒不如尽快让人前去宁家传信,让兄长快些做好防备。 至于余下的,若真到了那一步,她再来求皇上也不迟。 思及此处,宁贵妃唯有攥紧了帕子快步离开了殿内。 听得脚步声渐远,刘福松了口气,悄悄来至昭丰帝身侧“皇上,娘娘走了……” 却未见昭丰帝有任何反应,反而轻微的呼噜声越发均匀起来。 刘福“……” 好么,皇上这是装着装着真将自己给哄睡着了! 刘福只好抬手唤来两名太监,将昭丰帝扶回到了床榻上去。 …… 宁贵妃派去报信的人,比程然快一步到了宁家。 原本听下人说了大国师指认他之事,尚在气头上、正要去找继晓算账的宁通,听得太监的传话,直是没反应过来。 “你说什么?”他皱着眉问道“皇上下了旨要搜查我宁家?” 太监神态着急地点头“贵妃娘娘未能拦得住,故才让奴冒险出宫前来报信,好让大人做好防备。” 防备……!? 宁通一时有些慌张,忙召来了几位心腹手下。 “速速将西院收拾干净……把人都送出去!决不可让人发现端倪!动作利落些,快去!” “是,大人!” 宁通双手负在背后,来回地在堂中踱步,又命人去各院传话,让府内上下皆封严了嘴,决不可因慌张而露出马脚。 “物水河庄子上可来人了?” 他忽然想到此处,这才察觉先前那被他骂走的庄子管事似乎并未再来报信。 大国师在物水河边闹出了这么大的幺蛾子,那般损害他的清誉,按理来说庄子上应当第一时间派人来向他禀明此事才对! 宁通心生不妙之感,立即派人前去庄子上查探情况。 心烦意乱间,听得堂外脚步声杂乱,时有女眷和下人快步经过,宁通不由沉喝出声“大半夜的还不消停,是生怕旁人不知宁府里乱作了一团吗!” 守在堂外的一名丫鬟闻言进来瑟瑟禀道“回老爷,四奶奶难产……各房奶奶都正忙着带人往产房去……定国公府里也来了人,这才喧闹了些。” “难产?”宁通闻言恨声道“指不定就是这煞星给我宁家招来的祸患!” 丫鬟闻言一抖。 有老爷这句话在,这孩子即便生下来了,还能有好日子吗? 四房院内,此时挤满了人。 定国公世子夫人万氏满脸担忧。 徐氏是定国公府的嫡女,定国公夫人听说女儿难产,从早上发作到了眼下夜里还生不下来,急得眼泪直掉,忙让万氏亲自前来宁府察看情况。 “究竟如何了?” 万氏拦下端着一盆血水出来的丫鬟,亲自问道。 丫鬟神色紧张地摇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此时,堂外传来一声惊呼。 “世子怎么来了!” 宁夫人连忙迎上去。 “我妹妹如何了!”定国公世子一脸急色。 徐婉兮也跟在父亲身后,神色焦急。 “还不知是什么情形……且再等等。”宁夫人叹着气。 暗暗却在皱眉。 哪个女人不生孩子,难产也是常有的事情,定国公府来了个世子夫人且罢了,眼下就连世子和姑娘都来了,传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听着里间传出的女子叫声,定国公世子沉声问道“好端端地,怎会早产?” 听他这般质问,宁夫人心中不悦,微微皱眉道“丫鬟说,无端端地便发作了,想来是素日里——” “什么叫无端端?”定国公世子打断她的话,语气咄咄地道“只怕是听了什么有污耳目的消息,遭了打击之故吧!” “世子……”万氏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摇摇头。 徐婉兮拧眉看着万氏。 “这……”宁夫人被堵得脸色难看。 徐氏确实是清早听到了老爷在大永昌寺里的丑闻之后,忽然发作的。 可这怪得了别人什么?要怪只能怪这些所谓的世家女子实在没用——公爹出了丑事,与她有什么干系! “贵府四爷何在?”定国公世子没寻到宁临风的身影,眼神更沉了几分。 “已派人去寻了。”宁夫人语气不耐,又略透着心虚。 定国公世子被气得冷笑出声。 已让人去寻了? 妻子难产了一整日,丈夫却深夜还未归家,好一个为人夫,将为人父啊! “好,真好……”定国公世子一把拂向丫鬟奉来的茶盏,语气冷凝似同结冰“我妹妹今日若有丝毫不测,我徐家绝不善罢甘休!” 他定国公里的嫡出姑娘,何时轮得到他人这般糟践轻视了? 当年即便是让妹妹称病终生不嫁,也不该由着那一道圣旨毁了妹妹这一辈子! “世子何出此言?难道我们宁家便愿见徐氏难产不成?” 宁夫人听得火气大盛,在心里骂出了声。 什么世家名门,言行竟这般无礼,当真狗屁不如。 稳婆此时满手鲜血地跑了出来,也没顾得上留意堂中情形,张口便道“夫人,不好了!四奶奶情况不妙……怕是只能保一个了!保大还是保小,请夫人尽快定夺!” 。 299 命悬 宁夫人皱皱眉,脱口而出道“废话,当然是保小——” 老四是她唯一亲生的儿子,如今老大不小了却连个子嗣都没有呢! 况且,历来保大不如保小来得稳妥,保大的结果极有可能会一尸两命。 “保大!”定国公世子震声道。 “自然是要保姑姑才对!”徐婉兮瞪着宁夫人“我姑姑还好好地呢,你这与谋人性命有何区分!” 她姑姑的性命,何时轮得到这老婆子来做主了! 真想让人扇这心肠歹毒的老婆子两巴掌才好! 她便知万氏关键时候撑不住事,还好她跟父亲及时赶到,若不然,姑姑岂不是要被人随意摆布生死—— 想到这里,徐婉兮气红了眼睛。 宁夫人脸色变了变。 却见定国公世子神色冰冷骇人地正盯着她看,似恨不能将她剥皮拆骨一般。 宁夫人悄悄打了个寒噤,迎向稳婆征询的眼神,唯有心不甘情不愿地道“……保大吧。” 稳婆应了声是,立即回了内室。 定国公世子再未多言半句,堂中一时气氛凝滞。 万氏唯有在心底叹气。 依她对世子的了解,此番定国公府与宁家之间,怕是不能善了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徐氏的叫声渐渐变得无力。 而此时,忽然有丫鬟从外面神色张皇地奔入堂中,而后在宁夫人耳边快速地说了一句话。 宁夫人脸色登时大变,立即带着下人匆匆离去。 各房的奶奶们见状不明所以,连忙让丫鬟出去打探消息,待丫鬟将消息带回来之后,亦是个个神情紧张惊惶。 很快,堂中几乎所有的人皆匆忙离开了此处。 万氏见状心有揣测。 来时她已经听闻了大国师在河边作法之事,宁家此时这般异常,怕是与此事有关。 定国公世子心中有数,却半点不愿去关心宁家之事。 两家虽是亲家,可在他与父亲的授意之下,定国公府与宁家向来没有过多往来,关系甚至称得上淡漠。 妹妹过于懂事,因明白其中道理与深意,一年到头主动回娘家走动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想到此处,定国公世子心中不禁一痛,将主意更加拿定了几分。 而此时的宁府,已被官差团团围住。 府内惊呼声不断。 程然命人在府中四下搜查,四房自然也未有落下,一群官差搜过来时,定国公世子坦然起身,冲着诸人拱手道“内间之中,舍妹徐氏正在生产,还请诸位且稍缓片刻——” 官差们一时有些犹疑。 定国公世子见状说道“我定国公府今日敢为这间卧房做担保,若事后有任何差池,定国公府甘愿承担!” 万氏脸色微微一惊,想要劝阻,却已来不及。 虽说这房里不应该能搜得出什么来,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世子怎能轻易作保呢? 为首的官差朝着定国公世子作礼道“世子言重了,本是我等太过唐突,且依世子之言,先行退去院外把守。” 定国公世子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他们又岂敢蛮缠。 说着,一行官差退去了外面看守。 定国公世子坐回了原处,握紧了拳。 他不敢想象,若今晚他们定国公府的人不在,单凭宁家这幅置妹妹与不管不顾的德行,会让妹妹受到怎样的难堪与羞辱。 “父亲,怎听不到姑姑的声音了?”徐婉兮紧张无比。 先前听姑姑叫得那般疼,她一颗心都要碎了,可眼下听不到姑姑叫,她反而更加害怕。 定国公世子亦不安到了极点。 “父亲,我想进去看看姑姑。” 徐婉兮红着眼睛起身。 “兮儿……还是由我进去吧。”万氏及时地拦住她。 定国公世子点了头“有劳你了。” 听得他语气中不自觉流露出的客气与疏离,万氏轻轻摇头,攥着帕子走了进去。 内间之中,稳婆已近乱了手脚。 徐氏脸色苍白,瞪大眼睛看着床顶,大口地出着气。 万氏只看一眼,便惊诧地拿帕子掩住了口,急忙转身出去,红着眼睛摇头“出血不止,怕是……” 俗话说瓜熟蒂落,早产风险本就太大。 “俞珽!” 定国公世子急声唤来身边的小厮“出府去将城中最好的稳婆请过来!” 说着,解下自己腰间荷包与玉佩,丢到了小厮怀里。 荷包里的金叶子用来请稳婆,贴身玉佩代表着定国公府,可方便出入。 小厮连忙应下,拔腿跑着离开了院子。 却在宁府前院,被官差拦了下来。 “程大人奉旨搜查宁家,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 小厮急忙解释“官爷,我乃是定国公府里的,并非宁家的人,我家姑奶奶难产,命悬一线,世子命我去请稳婆前来救命!” 说着,示出了背面刻有定国公府府徽的玉佩。 几名官差互看一眼,当即道“先容我等将此事禀告大人。” 小厮急得满头大汗。 宁府这般大,再等找到程大人,得了准允,还不知要浪费多少时间! 可任凭他磨破了嘴皮子,官差也不敢擅作主张放他离开。 久等不到前去征询的官差回来,小厮已红了眼睛,正要不管不顾的冲出去时,却忽然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 “快让我进去!” 小厮眼睛一亮,急忙喊道“二公子!” “俞珽?我姑姑如何了!”徐永宁看到了他,忙问道。 小厮哑着声音道“姑奶奶眼下情形不妙,世子特命我出府去请稳婆来!” 徐永宁身边的张眉寿闻言神色顿变。 这个时候还请什么稳婆,理应请郎中才对! 她冒险将田氏带了过来,却不知还能不能来得及—— 此时,一名官差疾步走来,正色道“大人有令,今夜但凡是定国公府中人,皆可自行出入,不许阻拦。” 徐永宁闻言大松了一口气! 回头他要问问是哪位大人,必要与父亲亲自登门道谢才行! “张妹妹,咱们快些进去。”徐永宁下意识地说道,却见张眉寿已然快他一步踏过了门槛。 徐永宁怔了怔,连忙跟上。 “有备无患,你仍去请稳婆和郎中过来。”张眉寿边走边对那小厮讲道。 她将田氏带来,也是这般用意,到底不见着徐氏,谁也不知究竟谁才能对症出得上力。 几人拦了一名丫鬟带路,一路跑着来到了四房。 几乎是刚进得院中,张眉寿便听到了徐婉兮的哭声。 张眉寿心底微微一沉。 。 300 何人拦车 ("___浅笑打赏加更) 上一世,没有宁通之事,徐氏也不曾早产难产。 她也是才得知消息,因觉得是前世未曾有过的变故,故而心中颇为紧张。 如若不然,她也不会这般火急火燎地赶过来。 “父亲,姑姑现下如何了?”徐永宁跨入堂中,见得堂内只有父亲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那里,心中顿时涌上一阵未知的恐惧。 定国公世子有些迟缓地抬起头,哑着声音道“你姑姑还在里面,正与你妹妹说话——” 这个时候说什么话? 徐永宁张了张口,竟一反常态地胆怯起来,不敢问出口。 张眉寿即刻问道“徐伯父,晚辈可否带医婆进去看一看?” 失神中的定国公世子这才看见张眉寿也来了,下意识地点点头,道“进去吧……张姑娘有心了。” 内室之中,徐氏正握着徐婉兮的手腕,语气虚弱漂浮地说着“婉兮……你、你与你父亲、祖父……还有祖母,你要与他们说——我谁也不怨,下辈子,我还做徐家的女儿。” “姑姑……”徐婉兮哭着摇头,哽咽道“您会平安无事的,父亲已让人去另请稳婆过来了!” 徐氏无力地笑了笑,视线缓缓地移向下身。 遗憾的是,她还未来得及看孩子一眼,那可怜的孩子……也没了机会看看这世间是什么样子。 活着,还是极好的。 如果可以,哪怕日子艰难,她也真的很想活下去。 “快别说傻话了……你再撑一撑。”万氏边说边拿帕子擦着眼泪。 “参汤呢!怎还不送过来!”徐婉兮忽然转脸朝着外间大声地道。 宁府里的丫鬟抖了抖,低着头没敢说话。 如今府里都乱成什么样子了,参汤哪里是这么容易送过来的…… “婉兮,快让一让。” 张眉寿快步走进来,说话间,上前将有些怔愣的徐婉兮拉了起来。 “蓁蓁,你怎么来了……”徐婉兮下意识地抓住张眉寿的手,好友的手柔软温热,让她一时再也绷不住,霎时间将头埋在张眉寿肩上,死死咬住下唇,无声落泪汹涌。 她没了母亲,不想再没了姑姑。 “别怕。”张眉寿安慰她一句,看向已上了前的田氏。 “这位是?”万氏出声询问道。 张眉寿答道“回世子夫人,这是晚辈带来的医婆。” 万氏又问“哦?她可懂得接生?可得小心一些……如若没有把握,不妨再等一等,世子已命人去请有经验的稳婆来了。” 徐婉兮听得怒从中来,抬起头,刚要开口,却被张眉寿抢在了前面。 “接生自有这两位稳婆来做,田婶子是负责保命的。十成的把握自是没有,但相较于寻常郎中,却要高上两成。眼下时间便是性命,等下去才是最不可取的。” 万氏听得莫名一滞,脸色有些尴尬。 小小年纪,好大的口气…… 她一时未再多言,但眼见着田氏取了银针,扎在徐氏头上和身体各处,仍忍不住频频惊呼出声。 “这……这是何道理?” 万氏看向田氏。 田氏未语,又取出了一粒褐色的药丸给徐氏服下。 “这又是何物?产妇可吃得?”万氏皱眉。 见田氏仍旧不说话,并拿双手去试探地按压徐氏的腹部和下身,万氏眼中终于现出一丝恼怒。 “这医婆莫不是哑巴不成?”她转而向张眉寿问道。 张眉寿“倒不是哑巴,只是有些听不懂京话,让夫人见笑了。” 容貌可以通过手法做些改变,可声音变不了,她与田氏有言在先,在人前能不开口便不开口。 万氏眉头皱得更深“……我瞧她行医古怪,该不是哪里学来的民间偏方吧?” 徐婉兮忍无可忍地看向她“你管人家是哪里学来的,我姑姑如今都这般了,怎没见你敢对着宁家请来的稳婆多问上一个字,对宁家的做法置喙半句?到了蓁蓁这里,你反倒这般谨慎关切了!” “我……” “我求一求你,且别在这里添乱了!” 徐婉兮说话间,直接将万氏推了出去。 被推向外堂的万氏呆了呆,迎上定国公世子异样的目光,身子颤了颤,当即落了泪。 “老爷,我也是出于好意……” 定国公世子抬手打断了她的话“好了,别说了。” 万氏愈发委屈,转过身去泪流不止。 此时,内间忽然传来稳婆惊喜的声音。 “头出来了!” “谢天谢地,头总算是出来了……” 徐氏只觉得吞下那药丸之后,陡然又有了力气,听从着稳婆的提示用起力来。 “啊,好疼!” 张眉寿奇怪看向她“婉兮,你叫什么?” “我的手,好疼……” 徐婉兮疼得龇着牙,却是笑着。 姑姑抓着她手腕的力气这般大,可见是好事。 下一瞬,她却觉徐氏手上的力气陡然一松,大口地喘息起来。 “生下来了!生下来了!” 稳婆喜不自胜。 接生这么多年,这种情形下还能大小平安的,她是头一回见! “男孩还是女孩?”徐婉兮连忙问。 “是个千金——”另一名稳婆勉强笑着答道。 谁不知宁夫人千盼万盼四奶奶能一举得男。 “女孩好!能像姑姑一样!”徐婉兮却高兴不已,上前去看,却顿时嫌弃地后退了两步。 嘴里喃喃改口道“瞧着许是像宁家人多些……” 两名稳婆互看一眼,脸色复杂。 这话是什么意思,合着长得不好便是像宁家人? “刚出生的孩子都是这般,等大些长开了才会好看。”张眉寿心情放松下来,语气也透着愉悦。 “当真?”徐婉兮看着她,又觉得好友老气横秋的语气中透着不对“蓁蓁,你怎么知道的?” “长辈都是这样说。” 张眉寿答得没有犹豫,心中却忽有些涩然。 孩子的哭声传入外堂,定国公世子几人精神顿时一震。 见徐婉兮快步走了出来,定国公世子连忙问道“……怎有孩子哭?” 徐婉兮皱眉。 这问题问的……父亲大人傻了不成? “我不是说了要保大吗!”定国公世子再度开口。 “父亲,是母女平安!” “什么?”定国公世子不可置信。 “姑姑平安生产,生下了一个女娃娃。” “快……快抱来让我瞧瞧!”定国公世子高兴得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放了。 徐婉兮悄悄翻了个白眼。 瞧瞧这舅舅当的,前脚还要保大呢,这会儿又急着看孩子了,还真是无缝隙切换啊。 同一刻,一辆马车在东长安街旁的一条巷子里,被人拦了下来。 “何人拦车!” 扮成车夫的护卫质问间,已然杀气凛然地握紧了腰间悬着的长刀。 。 301 “抢人” “将死之人,不配知道我的名字。” 对方语气平静却透着轻蔑,黑暗中,拔起了身后长剑。 车夫被激怒,冷声道“将他拿下!” 平日里只有他们在人前趾高气昂的份儿,还从未见有敢在他们面前这般装模作样的人! 隐在暗处其他四名护卫立即现身,飞身上前,朝着拦车之人攻去。 而此时,车夫忽觉后背一凉,不过瞬息间,脖颈前便多了一把冰凉无比的利剑。 这拦车之人竟还有帮手! “别乱动。”对方冷冷地提醒道。 “你、你们究竟是谁!”车夫语气紧绷地问道。 这般行事,根本不像是官府派来的! 而此时,他的四名同伴俱已经倒地不起,哀叫着求饶起来。 车夫心底大惊。 “尚需留下活口,点了他们的穴即可——”挟持着车夫的清羽看向巷中人影说道。 “用得着你来提醒我吗?我本也没想过要杀他们。” 这可是关乎自己的智商和自家主子智商的问题,断不能随便认下。 棉花说话间,随手摸出几颗石子打在四人身上,求饶声顿止。 清羽亦点了车夫的穴道,边朝棉花走近,边皱眉问道“方才不是你扬言说他们是将死之人,不配知晓你姓名的吗?” “怎么,我过过嘴瘾不行?” 不能杀,还不能吓了? 清羽“……” “你怎么也来了?”棉花边收剑,边问道。 清羽抬脚往巷口走去,若有所指地道“你难道没听过心有灵犀?” 棉花脸上显出恶寒之色,语气鄙夷“谁与你心有灵犀?” 大男人说这种话也不嫌恶心。 清羽脚下重重一滞,胃中一阵翻涌。 很明显,他说得是自家殿下与张姑娘? 罢了,跟这种死脑筋的人似乎也没有解释的余地。 此时,忽有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入二人耳中。 棉花与清羽相继飞身上了屋顶,隐伏在夜色之中。 “在这边!” 一群官差讯速地赶了过来,两只火把将巷中情形照得分明。 “这是怎么回事……”为首的官差看着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几个人和现场打斗过的痕迹,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马车内有三名女子!” 为首的官差连忙上前察看,果见车厢之中有着三名被绑了手脚又堵住了嘴的年轻女子。 其中两名女子见到有官差靠近,吓得直往角落里蜷缩,眼中盛满了惶恐之色。 另一名女子靠在马车壁上,却是神色麻木,眼神空洞虚无。 “将人全都带回去!另外,立即前往宁府将此事禀告大人!” …… 宁府之内,宁通估算着时辰,心中已然安定下来,正坐在厅中神定气闲地吃茶。 “程大人,你带来的人可搜到什么了吗?”他语气讽刺地问道。 程然脸色冷凝。 他虽早有防备,却未料到宁通的动作竟是这般快。 派去城中各处的人,也至今没有消息。 “大人!” 两名官差快步走了进来。 “在东安长街附近发现了一辆马车,车内囚有三名女子,赶车之人恰是宁府中人!眼下一应人等均已押回衙门,等候审讯!” 怪只怪宁家的人向来嚣张惯了,尤其是宁通手下的亲信,在京城这块儿地界上,让人认不出来都难。 程然心底大松,在心中重重地道了个“好!”字。 “胡言乱语!” 宁通即刻站起了身,神色惊怒交加。 程然却看也未再看他一眼,转身便往堂外走去,只留下一句话“传令下去——加派三倍人手,严加看管宁府,不许有任何出入!违令强闯者依大靖律,可就地正法!” “属下领命!” “程然……你好大的胆子!” 宁通目呲欲裂地冲上来,却被两名官兵拔刀拦下。 宁通身体一僵,眼中怒色更盛。 他死死瞪着程然的背影,几近咬牙切齿地道“你给我等着……且别后悔!” 事后他必要将此人从京城府尹的位置上给拉下来,再将其碎尸万段,以解今日之气! “老爷,不好了……” 一名仆人小跑过来,脸色焦急。 一腔怒火正无处发泄的宁通抬脚将仆人狠狠踹倒在地。 “嚎什么丧!” 仆人忍着疼痛跪好,禀道“定国公世子,要将四奶奶和刚出生的孩子带走……” “徐氏生了?”宁通冷笑道“果然生了个扫把星出来!” 虽说徐氏出身定国公府,身份清贵,可半点不如其他几个儿媳会处事,在家不知好好侍奉丈夫公婆,有事用得上定国公府,让她回娘家说合一二,她亦梗着脖子不肯答应! 更不必提终日难见她露出一丝笑脸儿来了! 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儿媳妇在,才坏了他宁家的气运! “是,四奶奶给府里添了位小姑娘……”仆人已是大气不敢喘。 “便知道是个没用的废物。”宁通咬咬牙,怒道“定国公府凭什么要将人带走……他们置我宁家颜面于何地!徐氏,死也是我宁家的鬼!” “便说我不允,我不信他们还敢硬抢不成!” “已是抢起来了啊老爷……”仆人硬着头皮说道“如今四爷院子里都乱作一团了。” 宁通闻得此言,勃然大怒,立即带人赶了过去。 “你此时要走,莫非是见我宁家遭了一时之难,恐被牵连?”宁家四爷宁临风冷笑着对倚在床头的徐氏说道。 徐氏气得发抖,却因虚弱而说不出话来。 此时,一只茶盏忽然飞来,正砸中了宁临风的头。 “你满身酒气,分明是与人厮混去了,我姑姑从鬼门关走了一遭,极不容易保下这条性命,可不是要听你满嘴喷粪的!” 徐永宁满身怒气,俨然是拿出了以往在小时雍坊里打天下的气势来。 惊呼声四起。 “老四!”宁夫人失声惊叫。 “简直放肆!”宁临风捂着流了血的额头,气得眼睛通红,上前便要向徐永宁动手。 却被定国公世子一把抓住了手臂。 定国公世子用力一推,直将人甩得撞到了屏风之上。 而此时,又有一只茶壶砸向了宁临风。 这回却是徐婉兮。 比起投壶高手徐永宁,她的准头就欠缺了许多,只砸在了对方胸前的位置。 张眉寿在心底暗道一声——可惜。 宁夫人不可置信地大叫道“你们……你们定国公府便是这般行事的吗!还讲不讲道理了!” “与畜生有何道理可讲!”定国公世子已经上前将徐氏抱起。 。 302 进宫求旨 徐氏的陪嫁丫鬟擦干眼泪,快一步取过披风替徐氏盖严了身子。 她早想跟着姑娘离开这疯狗窝一般的宁家了! “让人将孩子抱好。”定国公世子不顾宁家人的跳脚和怒骂,径直对万氏说道。 万氏迟疑了一瞬,低声劝道“世子,您这样做有失妥当,是会遭人议论的,再者,刚生产完的女子也不宜随意移动……宁家是有不对之处,但不如咱们回去之后,商议好此事,再行前来接人。” 定国公世子看她的眼神刹那间冷了下来。 他妹妹眼下这般虚弱,说难听些,一条命是被药丸吊着的,若再留在宁家,岂还有命活! 万氏心底一紧。 万氏身边的丫鬟见状,连忙上前将孩子抱到怀中,小心护好。 万氏动了动嘴,没再说什么。 “我看今日谁敢带走徐氏和我宁家的孩子!” 宁通带人大步走了进来。 定国公世子无声冷笑,刚要开口时,却忽然察觉到自己的衣袖被人轻轻扯动了两下。 他垂下眼睛,只见是张眉寿站在他身侧,背对着宁通的方向,轻声说道“伯父,眼下徐姑姑的情形耽搁不得,更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若起冲突,只会多增麻烦,咱们兴许可以这么做——” 定国公世子微微弯了身,让自己听得更清楚些。 听罢之后,虽略微犹豫了片刻,却最终是点了头。 张眉寿见他肯听,便退回到了徐婉兮身边。 “蓁蓁,你同我父亲说了什么?”徐婉兮低声问。 徐永宁也凑了过来。 听完之后,兄妹二人露出恍然的神色。 只不过,蓁蓁为什么现在才说啊——他们人都打了也砸了。 嗯……好在是现在才说,若不然,岂不是就没有理由去打去砸去骂了? “宁大人,敢问我徐家为何不能将舍妹带回去?”定国公世子看着来势汹汹的宁通,语气称得上平和有礼。 这反倒让宁通一愣。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 饶是如此,他语气亦是不善“还用得着问为什么?只因徐氏如今已是我宁家的儿媳,这孩子,也是我宁家的骨血。” “哦?即便如此,难道这天下竟有不允儿媳与孙女回娘家小住的道理?” “小住?”宁夫人大声道“你们这分明是抢人!” 定国公世子面不改色“我自己的嫡亲妹妹,如何能用上‘抢’字?女儿回娘家,竟须得娘家人来抢?如此之下,究竟是哪家行事不当,反倒一目了然了。” 宁夫人气得咬牙。 呵呵,打完骂完将气出了,这会子反倒摆起世家的虚伪姿态来了! 却也唯有压着怒气“徐氏刚生产完,怎可随意走动?要回娘家小住,又何必非要这急于一时?” “宁夫人所言差矣。” 定国公世子说道“舍妹此番生产,说是侥幸捡回一条命都不为过,若不能做到悉心调养,恐会再出差池。且这孩子又是早产,必然体弱,更需好生照料。” 宁夫人想要接话,定国公世子却未有给她开口的机会。 “且不说贵府上下是否能够尽心照料,即便是能,可如今贵府这般情形,出入都是难事,更别提是其它了。故而,舍妹母女二人,眼下还是先由我带回定国公府,来得最为妥当。” “这……”宁夫人脸色难看似同吞了一百只苍蝇。 定国公世子:“眼下贵府正是多事之秋,想来也不愿再添上一条不近人情,苛待儿媳的名声吧?” 宁通将一腔怒气化为嘲弄“可怕就怕即便我们愿意将人送回定国公府静养,外头的官差也不肯答应——” 徐永宁闻言及时站出来道“程大人有言在先,我们定国公府中人,皆可自由出入!” 宁通笑道“可徐氏如今是我宁家的人。” 定国公世子心底微微一滞之余,道“此事便不劳宁大人费心了,我自会向皇上呈明详细,求得皇上答应。” 他一时急着要将妹妹带走,却是忽略了这一点。 找程然兴许也能行得通,但眼下局势未明,他也不想让一腔仁义的程大人被人抓住办差不谨的话柄。 “那世子便进宫求旨去吧,不过我作为长辈,还是想多一句嘴——皇上如今正为诸事烦心,怕是不见得会见世子。” 他们这位皇上,不顾体统,连早朝都荒废了,向来只有他宣见别人的份儿,即便是几位肱骨大臣,也不是想面见圣颜便能见得着的。 “世子请便吧。” 宁通冷笑着转身走了出去。 他也不是刻意要与定国公府为难,只是,他实在见不得任何人敢不将他宁家放在眼里。 至于徐氏的死活? 呵呵,因为生孩子而丧命的女子多了去了,与他宁家有什么干系? 宁夫人见状皱皱眉,看向儿子:“老四,你也出来。” 宁临风经过定国公世子身旁,冷冷地看了徐氏一眼。 “家中出了这样的大事,你还这般任性妄为,当真令我失望。” 徐氏紧紧地闭着眼睛。 定国公世子脸色铁青正要开口,却见怀中的妹妹无声摇头,干裂苍白的唇轻轻动了动,似在阻止。 宁临风已快步走了出去。 定国公世子将徐氏放回床上,交待丫鬟好生照料。 他要进宫面圣。 “徐伯父。” 张眉寿喊住他。 定国公世子回过头来。 “皇上此时只怕未必肯见您,不如让定国公夫人进宫去找太后。”张眉寿提醒道。 女人生孩子这种事情有多艰难凶险,后续的休养又有多紧要,永远只有女人能够感同身受。 至于去找皇上,即便是见着了,万一他赏给你一颗丹药,便说能治百病,无需将人接回去这般麻烦,你又能有什么话说? 徐婉兮赞同道“是啊父亲,祖母素来与太后娘娘也极能说得到一处去。” 太后也极爱花,且在闺中时,据说与祖母便颇为交好。 “好,我这便回府去告知母亲。”定国公世子看向儿女“你们也随我一同回去。” 徐婉兮当即拒绝“不,我要留下来看着姑姑。” “兮儿,你不必担心,有我在,必会命人好生照料的。”万氏心知先前惹了世子不快,眼下便想着尽力补救。 。 303 罪名坐实 徐婉兮侧过脸去,没说话。 便是因为有万氏在,她才更加不放心的。 只是这话难听,蓁蓁曾交待过她,只在心底嘀咕也是一样的,没必要非说出来让人抓住把柄。 然而她闷不吭声的模样,却已足够让万氏尴尬。 “我们也暂且留下来。”张眉寿适时开口讲道。 倒不是她非要掺和,到底徐氏太过虚弱,她留下来,田氏才有理由留下来。 定国公世子点点头,没有多言,然而看向张眉寿的眼神又温和了几分。 “你先随我回去,免得添乱。”他对儿子说道。 “父亲,我也要留下来保护姑姑!”徐永宁义正言辞。 为什么别人都能留下来,到了他这里就是添乱了? 定国公世子皱眉。 往前怎不见儿子这般懂事勤快? 眼下又没了热闹可凑,跟一群女眷呆在一处还不得将他憋坏? 什么儿子一夕之间忽然长大了,这种鬼话他一个字都不信。 打坏主意还差不多! 这种时候他不容许有任何闪失,还是将这目的未知的恶劣分子揪回去来得保险些。 想到这里,定国公世子也懒得解释,抓了儿子就往外面走。 “父亲……!” 徐永宁羞愤欲绝。 在张家妹妹面前,就不能给他留点颜面吗! 有在小姑娘面前这么毁自家儿子形象的爹吗! …… 张眉寿与徐婉兮在宁家这一待,便足足待到了次日清早。 定国公夫人虽是连夜往皇宫赶去,可宫门早已落锁,直等到丑时过后,才得以进宫求见太后。 好在太后见不得老姐妹抹眼泪,于是接下来的事情一切顺利。 定国公世子刚拿到谕旨,便立即赶往了宁府接人。 宁通夫妻二人惊怒之余,却也不敢再行阻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定国公府将徐氏母女二人带走。 张眉寿刚回到张家,便被宋氏喊了去。 宋氏眼睛熬得通红,竟是彻夜未眠。 她不止一次让人去宁府附近打探消息,回来的人只说宁府被官兵团团围住,形势极骇人。 而想到自己的女儿便身在宁府之内,她又如何能够安睡! “我知道你与徐家姑娘交好,可你却也不该自作主张地去掺和别人的家事,竟一路跟去了宁府!更不必提,昨夜宁家又是那般凶险的情形,你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 宋氏说到这里,忽地神色紧张地顿住。 一旁的赵姑姑连忙在她身上轻而快速地拍打了三下。 宋氏这才继续往下说“你这孩子,便是随我,太热心肠了些,这本不是坏事。可你若真能帮得上忙且罢了,说到底你去了非但帮不上什么忙,反倒还让自己置身陷阱,且那又是人家的私事,也不见得愿意让你知晓——你说说,你这不是吃力不讨好吗?” “母亲,我知道您是担心我,心疼我。” 张眉寿低着头,主动提议道“不然您罚我去跪祠堂吧?” 宋氏听得皱眉。 如今天越发凉了,跪祠堂不是糟践孩子吗? 再者道了,让女儿去跪祠堂,跟罚她自个儿有什么区别! 那她不是给自己找罪受吗? 还有,哪有人上赶着求罚的? 可她若是直接说不罚,会不会让女儿觉得她心太软好糊弄,日后越发胡闹? 宋氏正心烦着急间,忽然听到丫鬟进来通禀“太太,大姑娘和大公子听闻二姑娘回来了,特地过来找二姑娘。” 宋氏暗暗松了口气,暗道来得及时,面上却装作不耐地道“一大早便不叫人清净,你且与你大哥大姐出去说话,别在我这里吵吵嚷嚷的……” “是。” 张眉寿低头忍笑退出去。 “等等。” 宋氏又看着她,皱着眉说道“此事不必与你祖母说,她年纪大了,可经不起你这般气!” 张眉寿应下来,脚步轻快地出了房间。 她知道,母亲这是有意帮她瞒着祖母,是恐祖母责罚她呢。 偏偏母亲又想立威,让她长一长记性,只得摆出这幅生气的模样来。 清早的空气带着凉意,张眉娴和张秋池等在院中,一眼就瞧见了走出来的张眉寿。 二人迎上去。 “二妹,母亲可责罚你了?” “你在宁府,没有被人为难吧?” 见二人神色关切,张眉寿笑着摇头“我没事,让你们挂心了。” “那就好,下回可不能这般冲动行事了……”送张眉寿回去的路上,张眉娴低声嘱咐道。 张眉寿点着头。 昨夜在宁家发生的事情,和她为何会赶过去的原因,这些话出于对定国公府和徐氏的尊重,她眼下是不便与人言的。 于是,她只能听着张秋池与张眉娴二人,一左一右在她耳边絮叨叮嘱了一路。 但这样的日子,她觉得甚好。 回到愉院,待张秋池与张眉娴离开之后,张眉寿才让阿荔寻了棉花过来。 棉花将昨夜之事与打听到的消息,一一说给了她听。 张眉寿心下大定。 她先前并未想到继晓竟会出面。 深想之下,不难推测是受了谁的示意。 她有些意外,又有诸多揣测与感触。 …… 白日来临之后,在无心与有意之下,有关宁家的种种消息彻底轰动了京城内外。 程然一整夜未曾合眼,却仍精神百倍。 他进宫求见了昭丰帝,面呈了诸多证据,与众人的供词。 那三名女子中,只有一名女子冷静而条理清晰地说出了自己的经历,指出了宁通的种种罪行,并且不惧将自己的一些伤痕展露出来。 另外两名女子,已经全然说不清话,动辄或大叫大哭或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且根本不愿见人。 此外,官差又在宁家在物水河附近的庄子里的一口枯井内,发现了两具刚刚开始腐烂的女尸。 庄子管事,似是受到了惊吓与刺激,待被擒到衙门之后,稍加审问,便将自己的所作所为全部招认了。 昭丰帝看也未看那厚厚的折子,只是听程然说着。 如此之下,宁通囚禁虐杀近三十名女子的罪名,已被彻底坐实。 程然还在细细禀说着自己得来的一些细节。 昭丰帝却抬手打断了他。 “不必多说了。” 程然神色一滞,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到底这位陛下行事向来令人猜不透,是以他当真不知接下来会面临什么。 。 304 放人 但程大人已经做好了万一皇上脑子抽风,他也要死谏一回的准备。 他原本并非是一个不识时务的死磕之人,可眼下且不提他已有证据在手,若不能让宁通伏法,着实不甘,单说一点——他为了查明此案,显然已将宁通彻底得罪死了。 若此番宁通不倒,那死得便只能是他了! 所以,他除了死磕到底,别无选择。 眼下程然只盼着皇上的脑回路能清醒一些……毕竟昨夜可是皇上下的旨让他去宁家搜查的啊! 若他此番谏死,那当真就是被皇上活活坑死的! 但愿他不要成为大靖首位被皇上坑死的大臣。 呃,是不是首位,还真说不好。 程然已经紧张到思绪混乱恍惚。 良久之后,昭丰帝终于开了口。 “……去拿人吧。” 昭丰帝的语气称得上平静,却让程然一个激灵,精神大振,当即高呼“皇上英明!” 昭丰帝无力地摆了摆手。 行了,别舔了。 “去吧。” “臣,遵旨!”程然声音铿将有力。 他退出内殿之后,脚下生风一般离开了乾清宫。 却在乾清宫外,迎面遇到了被一群宫女太监前呼后拥而来的宁贵妃。 程然避至一侧,低头行礼。 宁贵妃在他面前驻足,冷笑道“程大人还真是雷霆手段啊,倒让本宫长了见识了。” “不过是为皇上办差而已,皇上的吩咐,微臣只能照办。” 回怼是不可能的,毕竟没有这个胆子,麻溜向皇上甩锅才是上策。 这话恰戳到了宁贵妃的痛处,她当即咬牙冷哼一声,甩了袖子,大步踏入了乾清宫。 “贵妃娘娘,皇上刚刚歇下。” 太监将人拦在了殿外。 “刚刚歇下?这个时辰,你跟本宫说皇上刚刚歇下?”宁贵妃只觉得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滚开,本宫倒要亲自进去瞧瞧!” “娘娘,这当真使不得……” 太监无以应对之时,刘福从内殿走了出来。 “皇上刚睡下,你便在此大呼小叫,想掉脑袋不成!”刘福压低声音训斥太监。 “奴才不敢。”太监惶恐垂首。 宁贵妃眼中似要冒出火来。 这死太监分明是在指桑骂槐呢! “贵妃娘娘。”刘福似这才看到她,行了礼,道“皇上用罢早膳,犯了困意,已歇下了,您不妨晚些时候再过来。” “不必!” 宁贵妃冷然道“本宫便在这里等,皇上何时醒了,还劳刘公公通传!” 她偏要看看皇上能睡到几时,要不要召见旁人。 刘福便也不再多劝,应下之后,便回了殿内。 宁贵妃这一等,便直是等到了正午时分,站得腰酸腿痛,心情焦躁。 而殿内从始至终都不曾传出什么动静来。 此时,自长春宫内来了一名宫女,小声地在宁贵妃耳边说了一句话。 宁贵妃听得神色大变。 她兄长竟被捉拿入狱了! 没有皇上的旨意,程然怎么敢? 宁贵妃立即想到了来时与程然在乾清宫外碰面的情形—— 本以为程然不过只是来禀事的,谁知皇上竟已下旨要捉拿她的兄长! 怪不得皇上不敢见她! 宁贵妃当即就要冲进殿内,却听前来传话的宫女劝阻道“娘娘万万不可冲动行事,如今宁大人只是被拘入狱而已,这般大的案子,真要定罪,是要上奏刑部,最终再经过皇上之手批奏的……” 换而言之,不急于此一时。 若因此惹恼了皇上,反而不妙。 宁贵妃定下心神,犹豫片刻之后,终是离开了乾清宫。 兴许皇上只是碍于如今外面议论声太多之故,不得不这么做,毕竟现如今许多蠢货皆将天灾一事推到她兄长身上—— 而偏偏皇上的脑子里只装着那些神神鬼鬼的说法,她此时若与他闹,反而适得其反。 所以,只要有一场雨下来,这谣言便能不攻自破了! 到时,她再去求皇上,必然容易得多。 至于兄长,就先让他在牢里暂时呆上几天好了,正好也能让他长一长记性,日后行事也能小心谨慎一些。 宁贵妃心中拿定了主意,便吩咐道“派人设法去宁家传话,让他们不必慌张,便说此事本宫自有计较。” 可接下来,事态的发展,却远远出乎了她的意料。 先是她离开乾清宫不久,昭丰帝便宣召了大国师进宫。 一番密谈,足足近两个时辰之久。 继晓离开皇宫时,太阳已经朝着西山坠去。 明日,便是大永昌寺开光的日子。 天色将暗未暗之际,城中忽然传开了一个消息。 大永昌寺要开释那一百八十一名原定要被祭天的少年少女们—— 本就一整日未曾平静下来的京城,此时更是炸开了锅,诸多说法与揣测一层盖过一层。 许许多多百姓皆涌去了大永昌寺,前去接自己的孩子回家。 “这定是谣传……大永昌寺明日开光在即,岂会无故放人!” “就是,难不成不祭天了,不求雨了?” “这怎么行!” “再旱下去,人可都活不成了啊……” 这些日子下来,他们已将明日的祭天仪式视作了最重要的支撑,眼下忽然出了变故,只觉得天都要塌了。 四下议论纷纭不止,许多人都跟着去了大永昌寺,想一探究竟,一心想要亲眼证实放人仅是谣传。 可事实却是那些最先抵达的人,已经带着各自的孩子离开了寺院。 “不能走!” 有些情绪激动的百姓甚至上前拦人。 “他们走了,怎么祭天!” “怎能因一时心软,便误了求雨大事!” 那些刚见到孩子,只觉失而复得的百姓们闻言终于忍不住变了脸,双方争吵起来,甚至已经有人动了手。 此时,大永昌寺之内有一群武僧快步走了出来。 在他们的震慑之下,一群百姓这才安静下来。 章拂行至人前,朝着众人念了句佛,解释道“诸位稍安勿躁,今日放人,乃是大国师重新卜算推演之后所做出的决定——明日祭天仪式,依旧会照常举行。” “没有了祭品,怎么照常举行!”有人壮着胆子质问道。 章拂神色平静,缓缓答道“天机无可泄露。” 天机? 众人面面相觑。 章拂已转身回了寺内。 “法师请留步!” 一道身影快步追了上去。 。 305 好友的敏锐 章拂停下了脚步,微微转头看去。 张敬走过来,冲他施了一礼,章拂见状垂眸还礼。 张敬眼中却忽然闪过一丝疑惑的神色。 只是转瞬间,他便否定了心中乍然所想,开口问道“在下是来接人的,不知余下的孩子们,眼下身在何处?” 章拂下意识地问道“不知施主来接何人?” “一位苍姓的小姑娘,约莫十二三岁的年纪。还请法师指路——” 章拂这才道“人皆在前殿之内,施主只管去寻便是。” “多谢法师。” 张敬道谢之后,便立即带着小厮和苍芸的贴身丫鬟赶去了前殿。 不多时,丫鬟便扶着神形憔悴的苍芸从寺内走了出来。 守在马车旁的阿荔见了,连忙惊喜道“苍姑娘出来了!” 此话一出,马车内便先蹦下了两道身影。 王守仁扯着苍鹿走在前头,旋即张眉寿也由阿荔扶着下了马车。 “阿姐!” 苍鹿奔过去,语气欣喜之极。 还好阿姐没事! “阿鹿……”苍芸极勉强地笑了笑,看向苍鹿身后的王守仁与张眉寿,语气感激地道“你们都来了……” 随后便向苍鹿问道“怎不见父亲?” “阿姐,咱们先上了马车再说。” 苍芸有些怔然地点头,旋即却是看向张敬“我还未向张二叔道谢……有劳张二叔了。” 虽得以保命,可她仍是有些浑噩的,竟现下才想起来要道谢。 张敬自不会去计较这些,点头笑道“举手之劳罢了,快些回去吧。” 几个孩子点点头,先是苍家姐弟二人上了车,而后王守仁也拉着张眉寿跟了上去。 棉花很快驶动了马车,扬尘而去。 张敬还站在原处。 他这是被遗忘了……还是被嫌弃了? 不管是哪一种答案,似乎都让人不太好接受呢? 罢了,想来是苍家姑娘年纪不小了,也不便与他同乘,嗯……虽然那个叫棉花的狗腿子显然不会这般心细,但碍于除此之外,再没有能让自己好受些的答案,就且这么想吧。 张敬自我说服一番后,默默跟下人丫鬟挤在了同一辆马车内。 马车离开了大永昌寺,苍芸这才又问起父亲和家中祖父祖母的情况。 “父亲病下了,所以才未能前来亲自接阿姐回来。” “病下了?”苍芸愣了愣,随即就掉了眼泪,语气愧责地道“都怪我不好,叫父亲担心了……” 父亲看似体魄强健,可唯有自家人知晓,自打从母亲去世之后,父亲抑郁成疾,受不得重大打击。 “阿姐放心,父亲听闻阿姐要回家,病已好了大半呢。若不是祖父祖母硬拦着,父亲本是要亲自来接阿姐的。”苍鹿语气轻松,是不愿苍芸过度担心。 “芸姐姐,快别哭了,此番能平安回来,是值得开心的大喜事。”张眉寿在一旁劝说道。 苍芸点点头,冲她笑笑。 王守仁几人有心缓解苍芸的情绪,一路上只有说有笑,只字不提祭天之事。 待将苍芸送回到了苍家之后,张敬便带着王守仁和张眉寿请了辞。 “蓁蓁,伯安!” 苍鹿追了出来,将人喊住。 几人驻足回头。 “张二叔,我有话想要跟蓁蓁和伯安说。”苍鹿朝着张敬的方向咧嘴笑着说道。 张敬轻轻咳了咳。 好么,这回岂止是被嫌弃,还被排挤驱逐了呢。 没办法,谁让自己老呢。 “好,你们去说话罢,我且先回去了。” 说着,看向张眉寿,叮嘱道“蓁蓁,莫要回去得太晚——” 要不然,大嫂又该骂他没看好侄女了。 带孩子容易么? 一边被嫌弃,一边还要背锅。 张眉寿乖巧地答应下来。 张敬总觉得不够安心,复又向阿荔交待了一句“看好姑娘。” “奴婢知道了。”阿荔答得亦十分干脆。 张敬“……” 虽说得到的全是肯定的回答,可莫名觉得说了也是白说是怎么回事? 张敬皱皱眉,心情复杂地离开了苍家。 苍鹿带着两个小伙伴去了自己的院子里。 “你阿姐才刚回来,瞧你祖父祖母都要哭成泪人儿了,这正是家人团聚的时候,你有什么话不能晚些再与我们说?”王守仁讲道。 “反正阿姐人都已经回来了,什么时候团聚不得,哭来哭去有甚意思?” 张眉寿“……” 好吧,要么怎么对得起直男二字呢。 “我有好些话要跟你们说。”苍鹿一脸迫不及待,话到嘴边,却又有些莫名迟疑“我总觉着……此番祭天之事,透着蹊跷。” “怎么说?”王守仁自然知晓许多内情,却想先听听好友这么说的原因。 “我疑心,他们要抓去祭天的人,不是我阿姐,而是我。”苍鹿将声音压得更低,透着神秘兮兮的意味。 王守仁听得诧异。 这番内情,他倒是闻所未闻的。 不待他问,苍鹿便说明了那日孙止闯入他家中的详细。 “父亲醒来之后,我又细细问了父亲……我与父亲皆是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苍鹿神色认真“后来我忽然记起来,那个名叫孙止的百户,我们曾是见过的。 就是那一日,大国师途经闹市,被一名醉汉冲撞,当时我们在茶楼内,冲进来搜人的锦衣卫里,带头的便是他。” 他因目不能视,因此对听过的声音尤为敏感。 张眉寿有些讶然于好友的敏锐。 她那日在茶楼内也多看了孙止一眼,记下了对方的长相,前夜在大永昌寺后山,她亦认出了对方。 正是最后被棉花迷昏了带过来的两人其中之一。 “你是说……他们想抓的人是你?” 王守仁觉得这中间信息量极大,甚至令人心惊。 苍鹿肯定地点头“你们可还记得,那日他将我称之为‘百户大人家的小姐’?” “照此说来,祭天之事,岂不处处皆是黑幕?”王守仁有些无法回神。 想抓谁便抓谁,所谓生辰八字与命格,倒成了抓人的幌子。 还扯什么天意! 根本就是别有所图! 原本他得知宁通所为,虽也愤怒异常,却只当是凑巧,可眼下想来,所谓祭天,竟是从一开始便掺杂着浑浊不堪的算计。 “可是,我猜不到他们为何要这么做?”苍鹿面露费解之色。 “你道是为什么?”王守仁神色复杂“往常你不是对此类之事十分通晓的么……” 苍鹿愕然。 要是这么说的话——那他可就……明白了。 。 306 祭天仪式 很显然,他这是被有特殊癖好的人盯上了。 不,说成禽兽更贴切些。 所以,阿姐之所以被误抓,根本是因为对方欲借祭天之事,顺带着占他一把便宜…… 他真的没想到,有人会为了得到他而这般不折手段。 看来他要重新审视自己了。 见好友已经心领神会,王守仁也不打算再说得过于直白。 “那人是谁?”苍鹿问道。 他总觉得伯安有什么事情瞒了他。 “你放心,我们已经替你出过气了。”王守仁轻咳一声,说道“此事若是说起来,你得多谢蓁蓁呢。” 张眉寿神色古怪地看着他。 这到底是替她邀功,还是见事情要瞒不住了,赶紧拖她一起下水呢? 她分明什么都没讲,全被他一张嘴给暴露了,到头来却还要拉她出来垫背,这么干良心不会痛吗? 见张眉寿直拿白眼瞥自己,王守仁嘿嘿笑了两声。 苍鹿闻言,一口气险些没上来“你们究竟背着我都做了些什么?” 原以为只是伯安,谁知蓁蓁也在其列。 张眉寿端起茶盏闲闲地吃茶,眼神依旧瞥向王守仁。 王守仁自知起初便是自己说漏了嘴,眼下也只得硬着头皮出马,将事情的前后经过大致说了一遍。 起初确是硬着头皮的,可说着说着,越发觉得这事儿办得漂亮极了,语气不自觉地便膨胀了起来。 苍鹿惊得下巴都要掉到了地上。 照此说来,蓁蓁他们不止暗中教训了宁通,竟还间接阻止了以活人祭祀之事……! “那……那物水河里的女尸,你们该不会一早也知道了吧?”苍鹿忍不住问道。 “这怎么可能?若是知道,岂能瞒你?”王守仁看向张眉寿“那可是蓁蓁使人捞珠子时意外发现的——” 至于为何会这般凑巧,蓁蓁是这么向他解释的——大约是因为我本是小仙子转世的缘故吧。 不得不说,这回答当真……极得他的真传。 苍鹿目瞪口呆。 捞个珠子竟也能掀出这么大一桩案子……这让他有一种五体投地的冲动。 “此事不必宣扬。”张眉寿叮嘱了一句。 苍鹿和王守仁神色复杂。 这淡淡而不失谦虚的低调,当真令人羡慕呢。 “蓁蓁,你为了救我阿姐,暗下做了这么多,我都不知要如何感激你才好。” 此中涉及颇多,从蓁蓁面见皇上,再到在大永昌寺所为,这些事情动辄都是要得一个欺君之罪的,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他也无法与家人明言,也只能委屈蓁蓁做好事不留名了。 而蓁蓁此番救下的,又岂止是他阿姐一个。 “这本是我该做的,道什么谢啊。”张眉寿看向他,道“我知道,若我遇到了难事,你们同样也不会袖手旁观的。” 王守仁与苍鹿莫名有些发虚。 这份心他们倒是真有,可本领够不够……又岂是一个悬字能够形容得了的。 “不过,若是明日下不了雨,皇上会不会怪罪于你?”苍鹿脸上写满了担忧。 方才伯安说,蓁蓁为了说服皇上取消以活人祭天之举,曾和太子殿下一同与皇上进言,坚称有仙人托梦,道是无需活人祭祀,当日亦会降雨。 经此一提,王守仁也不禁心情沉重。 虽说太子殿下也参与了,但殿下是皇上的亲儿子,吹吹牛也没什么,蓁蓁可就不同了。 今日晚霞漫天,倒真不像是会下雨的样子。 “一定会落雨的。” 张眉寿语气笃定而轻松。 “我父亲说,钦天监至今都未看出会有下雨的迹象。”王守仁越说越担心。 “大国师都已主张改变祭天仪式了,他且都不怕自砸招牌,我怕什么?” 王守仁皱眉“我如今越发觉得这大国师两面三刀,只是个手段高明些的神棍罢了……只不过,他明日究竟要如何祭天?我总觉得,他又要在人前卖弄玄虚了。” “明日且去看看就知道了。”张眉寿道。 …… 次日,天色尚未完全放亮,大永昌寺外已经挤满了人。 祭祀的时辰定在正午时分,故而张眉寿等人并未着急动身。 王守仁早已压抑不住内心的澎湃紧张,可偏偏今日还要入宫伴读。 于是,他试图撺掇着太子殿下一同前往大永昌寺观看祭天仪式。 可任凭他如何暗示,殿下全然不松口,只坐在那里认真读书,活脱脱一副“吾又并非喜好凑热闹之人”的仙人姿态。 若不是清楚地知道殿下手里拿着的是话本子,他当真要为自己蛊惑储君出宫玩乐的行为而感到羞愧了…… 饶是如此,可面对心志坚定的太子殿下,王守仁终究还是败下阵来。 “你若想去,只管去便是了。吾一个人读书习字,也是一样的。”太子殿下脾性向来宽厚温和。 毕竟看话本子确实也不是非要人陪不可的,只是做做样子而已。 王守仁却哪里敢应下这话。 他又不是那等不分轻重,恃宠而骄之人。 “多谢殿下,当真不必了。”王守仁收起心思,笑着说道“待回去之后,问一问阿鹿和蓁蓁他们,也是一样的。” 太子殿下目光一滞,抬起头来,随手便将话本子放下。 “照此说来,你们本是约好了要一同前去的?” “只是昨日随口一提罢了,算不得约好。” 可太子殿下仿佛根本没听到他这句话一般,自顾点头说道“既是早有约定,自是不好失信。眼下时辰刚好赶得上,你便随吾一同出宫前去罢。” 说着,已从书案后站起了身。 “?” 殿下这选择性失聪、自说自话的行为是怎么回事? 王守仁深深地迷惑了。 …… 待祝又樘与王守仁抵达大永昌寺之时,寺内寺外早已水泄不通。 眼下,距祭天仪式开始,已不足一个时辰。 而此时,人群中忽然由寺内至寺外,爆发了一阵躁动。 “有人被押上祭坛了!” “什么?难道仍要以活人祭天吗?” 因昨日大永昌寺忽然放人,又道“天机不可泄露”,以致于根本没人知道今日的祭天仪式究竟会如何进行。 眼下听闻有人被押上祭坛,自是引起了轰动。 。 307 偏心的殿下 “你们还不知道吧?据说那被押上祭坛的人……是宁……宁通!” 终于有人壮着胆子说出了这个如噩梦一般令人忌惮了太久的名字。 “什么?!” 四下震动。 “好些人都亲眼看到了!” “且大永昌寺里的法师,都已出面言明了!正是宁通无疑!” “这……难道大永昌寺竟要拿他作为祭品来祭天不成!” 这怎么可能? 那可是宁通,锦衣卫指挥使,宁贵妃的嫡亲兄长! 人便是如此矛盾,认为宁通罪该万死的是他们,可当事态当真被推至这一步,仍旧会因对方的身份而感到这处罚来得太过不可思议。 可越是如此,紧接而来的兴奋便越是汹涌。 一时之间,百姓们个个争先恐后地要往寺内挤去,想要亲眼一看究竟。 即便是出动了许多武僧与官差,也险些要控制不住这混乱的局面。 张眉寿一群人连寺门都没能进得去。 马车旁,阿荔心急不已。 听说宁通那畜生要被祭天了,作为惩奸除恶的代表性丫鬟,她焉能错过这样激动人心的场面? 可她挤一挤倒是没有妨碍的,自家姑娘却不可能挤进人群里去凑这个热闹,于是阿荔也只能说服自己压抑住内心的向往之情。 马车内,张眉寿透过车窗看着寺内不停攒动的人山人海,已经动了要打道回家的念头。 既已印证了内心的猜测,能不能亲眼看到已经不重要。 苍鹿在听到宁通许是要被祭天的消息之后,却仍显得兴致盎然。 此时,马车壁忽然被人轻叩了两下。 随之,有几分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张姑娘——我家公子与王家公子眼下已在寺内,特请张姑娘和苍公子前去相见。” 这是清羽的声音。 太子也来了? 张眉寿与苍鹿俱有几分讶然。 一行人便由清羽带着饶过寺院正门,从偏门处进了寺内。 相较于前院的人声鼎沸,寺院深处显得极幽静,几名僧人在小径旁洒扫,仿佛与前院的喧嚣隔绝了开来。 清羽将人一路带到了藏经阁内。 大永昌寺的藏经阁乃寺中最高的一处阁楼,登上最高处,四面视线开阔,可将整座大永昌寺的景象尽收眼底,包括祭坛在内。 张眉寿几人由一名僧人引着上了阁楼。 祝又樘坐在临窗的位置前,神色平静地望着楼外,其面前的矮几之上放着一卷经书,两名僧人伺候在侧,正为其煮茶。 “公子,您的贵客到了。” 僧人轻声传道。 祝又樘先王守仁一刻转过头来,目光落到张眉寿身上,眼中顿时浮现了浅浅的笑意。 王守仁立即对一应僧人说道“你们且先退下吧。” 几名僧人略显迟疑地看向祝又樘。 他们是受章拂法师吩咐,前来招待太子殿下,岂敢有丝毫怠慢。 却见祝又樘点了头。 僧人们便再无疑问,行礼后退了下去。 阿荔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她跟着姑娘一路来到此处,本以为是沾了王家公子的光,可她为何莫名觉得这些僧人们实则是听候朱小郎君差遣的呢? 这不大可能呀,到底朱小郎君只是王家的破落户亲戚而已。 莫非是因为朱小郎君长得太过好看的缘故,总让人不自觉地忽略了主次? 原来和尚们也不是四大皆空的啊。 阿荔稀里糊涂地想着,因想不通,便干脆抛到了脑后。 不管那么多了,姑娘好不容易和朱小公子合体了,她要开始专心嗑糖了。 阿荔满眼窃喜地站在张眉寿身后。 在祝又樘的示意下,张眉寿与苍鹿都围着矮几坐了下来。 “这些点心糕饼皆是斋堂内送来的,你们先尝一尝。”祝又樘对王守仁和苍鹿说道,并将几碟点心分别推到二人面前。 苍鹿笑着道“多谢公子。” 太子殿下总是这般平易近人,又盛情难却,真是让人受宠若惊。 还好殿下对伯安和蓁蓁也是如此,若不然,他当真要疑心殿下是不是对他有什么非分之想了。 咳咳,毕竟最近的经历有些复杂,由不得他不去多想呢。 眼下已要临近正午,他恰好也饿了。 阿荔看着自家姑娘面前竟只有一碟豌豆糕,一时面色有些复杂。 姑娘向来不喜食豌豆制成的点心…… 不过,朱家小公子不知晓,也是正常的。 王守仁迟迟瞧出了不对劲,刚夹了一只炸春卷,正要送到张眉寿面前的碟子里时,却听太子殿下对清羽说道“将东西提过来。” 王守仁下意识地看过去。 清羽一手提着一只大食盒,走了过来。 而后,将食盒一层层打开,取出了一碟又一碟精致的点心,摆到了桌子上。 荷花酥、糖蒸酥酪、牡丹卷儿、枣泥饼、蟹粉酥、各类干果蜜饯…… 简直让人眼花缭乱。 最后,还有一盅冰镇燕窝粥。 清羽知道,展现他眼力劲的时刻到了。 他将那盅燕窝粥,推到了张眉寿面前。 张眉寿不禁怔然。 已吃得半饱的王守仁“……” 他怎么都不知道太子殿下何时备下了这么多吃食? 太子殿下好像很偏心的样子…… 这是他的错局吗? 苍鹿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仍满足地啃着手里的酥饼。 察觉到王守仁异样的眼神,太子殿下若无其事地端起了茶碗吃茶。 男孩子吃什么都一样,饿不着就不错了,还想着吃得多么精致? 这些点心看似样式繁琐,可每一样只那么几块而已,若叫他们先吃了,小皇后吃得不尽兴怎么办? 张眉寿怔然之余,心情不免复杂。 从此处一抬眼便能看到祭坛处的情形,待会儿兴许是要死人的,大吃大喝真的合适吗? 不合适。 但吃点儿也行? 张眉寿正要将那盅燕窝粥推道祝又樘面前,却听祝又樘已在前面说道“今日我无甚胃口,你们且吃,不必拘束。” 张眉寿手上动作便一滞。 炽热的秋阳缓缓升至中天。 午时将至。 四下人群渐渐安静下来,然每个人的神色却愈发激动振奋,紧紧盯着祭坛的方向。 祭坛之上,继晓带着一群白衣僧人正在做法。 一身囚衣的宁通被绑了手脚,跪在祭坛正中的火池旁,眼底的神情已从最初的惊怒转变为了深不见底的恐惧。 。 308 朕在同你开玩笑 他昨夜不过在牢中呆了一个时辰而已,便被带到了大永昌寺,关到了一间禅房之内。 而不管他如何质问,嗓子都骂疼了,皆无人回答他半句。 待到天亮之后,被灌了一盏茶水进去,那茶水里不知掺了什么药,他吃下之后,便口不能言,身不能动了! 紧接着,他便被押到了祭坛之上。 而后,便是围观百姓们无休止的指责与谩骂。 甚至有一些自称是苦主的人,朝他的方向吐口水——若此处可以丢臭鸡蛋烂菜叶的话,只怕他们未必不敢用到他身上来! 宁通惊异恼怒。 这些低贱之人,哪里来的胆子竟敢当面辱骂他! 都疯了不成! 就不怕他事后将他们统统大卸八块丢去喂狗吗! 而随着火池被点燃,那些百姓的情绪忽然变得愈发高涨起来,甚至已有人开始大喊道——烧死他! 烧死他?! 望着熊熊燃烧的灼人火焰,听着僧人们的诵经声,宁通这才隐约意识到自己可能会面临怎样可怕的事情…… 但这怎么可能? 皇上岂会要他的性命? 贵妃呢?贵妃绝不可能坐视不理!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不对! 他要见贵妃,他要见皇上! 宁通嗓子里有无数句话想问,有诸多威胁想骂给继晓听,可无论如何,他都无法发出一丝声音来。 这种感觉令人仿佛置身在无边地狱的边缘,却偏偏无力挣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点点地坠落,任由越来越强烈的恐惧将自己吞噬。 “宫里来人了!” 原本称得上安静的人群中,忽然爆发出惊呼声。 百姓们神色不定地看向那一行五名太监,一步步踏上了祭坛。 为首的太监,手中捧有一卷明黄绢帛。 宁通眼睛顿时大亮。 必然是贵妃求得皇上改变了主意,那圣旨定是为他开罪的! 哈哈,他就知道,他宁通命不该绝,更不该以这样荒唐滑稽的方式死去! 待脱身之后,他必要将此番所有与他为敌之人,统统碎尸万段,一个不留! 宁通眼中霎时间涌现出狠辣的炽热之色,可这种炽热并未能延续太久,便骤然熄灭于无形。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锦衣卫指挥使宁通,身为朝廷官员,本应表率群臣,以身作则,垂范后世。孰料其借职务之便,欺压百姓,暗下虐杀近三十名无辜女子,实为礼法败类,罪孽深重,致使天降灾祸,引天地同诛——朕深恶其罪,经议,赐其受火焚之刑,祭天地,以此告慰神灵。钦此——” 宁通眼中俱是不可置信。 这竟是要赐死他的昭罪书……! 不可能,不可能! 四下百姓均已自发跪拜,震声高呼“皇上英明!” “烧死这个禽兽!” “烧死他都算便宜他了!” “我可怜的女儿……便是被这畜生生生折磨死的!” “这种人必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 至此时,所有的百姓都得以放心地大骂出声。 也有许多苦主当场哭了出来。 张眉寿远远看着这一幕,心情渐渐变得开阔。 她本未想过宁通会以这样的方式死去。 虽然死得太快也太轻松了,可这种人,死得越快才越让人安心。 若迟一日,便可能会有变故出现。 张眉寿下意识地看向祝又樘。 她知道,他暗下必定与国师说了些什么,所以事态才会转变得如此之快。 此番,大国师虽得以宁通之事作为弥补,可先前宣扬要以一百八十一条人命祭天的失误,却仍不可能轻易抹去。 即便无人敢在明面上议论质疑,可继晓本想借此番大肆扬名的算盘,却注定要落空了。 还能保住名声,和皇上的信任,对他而言已是最好的结果。 祝又樘此举看似给继晓留了极大的余地,可实则也恰到好处地避免了继晓会出手反击的可能。 若不然,他们未必能赢。 这招巧妙的制衡之术,倒被他用得极顺手。 可是,有关他的思虑与动机,她却仍有着别的猜测。 他是不是同时……也在悄悄地保护她,自己挡在最前面,使她免受继晓的怀疑? …… 同一刻,宁贵妃不顾太监阻拦,闯入了乾清宫内。 这回昭丰帝并未装睡,而是坐在临窗的罗汉床边,百无聊赖地翻看着几案上堆得高高的折子。 听着太监的惊呼和宁贵妃的叱声,他连眼皮子都没有动上一下。 宁贵妃大步走了进来。 “皇上!” 她双目通红,形容惊怒失态,连礼都忘了行。 昭丰帝对此似乎也浑不在意,反而抬手示意太监们都退了出去。 就连刘福也未留下。 “当真是皇上下旨要杀了臣妾的兄长?!”宁贵妃竭力克制着语气里的质问之感。 “是祭天。”昭丰帝平静地纠正道。 “有什么区别!”宁贵妃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皇上,那可是臣妾的亲兄长啊,您曾答应过臣妾,要护宁氏一门周全安稳的!” “哦?朕答应吗?”昭丰帝神色困惑。 “皇上竟忘了?” “当然没忘,朕不过是见你过于紧张,同你开个玩笑罢了。”昭丰帝笑着说道。 这荒唐的话让宁贵妃控制不住地冷笑出声。 这个时候皇上如何认为她会有心情开玩笑?! 却听昭丰帝旋即问道“可爱妃还记得曾答应过朕什么吗?” 他不止一次地提醒过她,要宁家收敛一些,至少不要闯出无法弥补的大祸来。 “怎么,爱妃莫非也忘了?” 宁贵妃神色一紧,咬咬牙,当即跪了下去。 谁有时间听皇上说这些没用的废话! “……皇上,臣妾的兄长即便有罪,却也要细查之后方能论罪处置,眼下臣妾只求您不要听信奸人谗言,拿臣妾兄长的性命去祭天!臣妾只有这么一个兄长啊皇上!” 她声音凄厉,满眼泪水。 昭丰帝并未向往常那般将她立即扶起,好言安慰。 而是问道“爱妃,朕不明白,旁人的儿女皆可献去祭天,为何偏偏你兄长不能?” 宁贵妃顿时一窒。 皇上怎能问出这样的话来? 怎忍心问她这样的话! “那些孩子,尚处稚龄,何其无辜?而你兄长非但有罪,且也这一把年纪了,至多又能苟活多久,若能以死赎罪,死亦何苦?” 昭丰帝神色定定“依朕来看,这恐是他这辈子做得最光彩的一件事情了。” 宁贵妃下意识地摇着头。 她忽然觉得面前的皇上陌生极了。 “爱妃知道这些是什么吗?” 。 309 降雨(爱猫乐园3打赏加更) 昭丰帝随手拿起一折奏本“全是弹劾你兄长与宁家的。这其中,又岂止奸子杀人抛尸一条罪名?” 说着,不顾宁贵妃顿变的神色,问道“这些,爱妃难道一无所知?” 宁贵妃当即打了个寒颤。 “臣妾当真不知,况且,这些人未必不是在落井下……” 她的话没说完,便被昭丰帝打断。 “朕的用心,你可曾看得懂?此番不是朕要他死,而是民要他死,天要他死,他不得不死。若不然,朕只怕连你与宁家都护不住。还是说,爱妃甘愿被连坐?” “不,皇上……您乃一国之君……” 宁贵妃已有些口不择言。 “爱妃啊。” 昭丰帝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语气中带着淡淡地失望“朕这些年来,专宠你一人,对宁家百般纵容,因此惹来了多少官员不满,百姓唾骂——朕不是聋子,但朕甘愿护着你。” “可是,朕为你做了这么多,你可曾为朕考虑过半分?” “哪怕是装得得体贤德一些都好,可你却是装也不屑去装的。” “你但凡懂事一些,不至于有今日局面。” 这些话一字字地落在宁贵妃耳中,让她犹如遭了雷击一般,久久无法开口说话。 她张了张嘴,试图为自己辩解,可不知怎地,迎上昭丰帝看似平静的目光,那些狡辩的话她忽然就不敢讲了。 只能费力地开口说道“皇上,您是知道臣妾的,臣妾一心只想陪在皇上身边而已……” “朕当然知道。当年,朕便是为了爱妃这句话,废了孙氏的皇后之位,将其打入冷宫,至今都未曾看过她一眼,爱妃难道忘了吗?” “臣妾当然知道皇上是真心疼爱臣妾。” 宁贵妃悄悄抓紧了手指,低着头垂泪道“臣妾也向来是知恩的……只是,臣妾的兄长虽有罪,却不该以这种方式被处死,且……律法之外尚有人情,臣妾曾答应了父亲,会守住宁家,皇上哪怕是将臣妾的兄长流放数千里,可只要能保住他一条性命……” 昭丰帝再次打断了她的话。 “爱妃,你回去吧。” 看来他方才那些话全白说了,好不容易严肃一回,就不能捧捧他的场? “难道皇上当真认为杀了臣妾的兄长,便会降雨吗?” 宁贵妃抬起头,语气中似含着孤注一掷的意味“若是不能,臣妾的兄长岂不白白枉死了?” 昭丰帝终于忍不住皱了眉。 本就该死的人,怎么死不是死,枉死一说从何而来? 爱妃听不懂人话也就罢了,怎么连他这个一只脚踏入了仙界的真龙天子的话也听不懂? 看来真的是没救了。 昭丰帝感到很无力。 见他神色不复方才的陌生,宁贵妃莫名又有了勇气。 “既然皇上心意已决,臣妾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昭丰帝无力地看着她。 说这么多了竟然还不叫多说? 可这分明有后话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果然,正如他预感中的一样,下一瞬,就听宁贵妃说道“可若兄长当真因此枉死,臣妾也实在没有面目去见九泉之下的父亲母亲……故而,还请皇上一并赐死臣妾吧。” 昭丰帝神色费解难言。 他都不想说爱妃这话说得究竟有多么地前言不搭后语了。 既说没有面目去九泉之下见父母,那活着不就好了嘛,为何又叫他赐死她呢? 明知没有面目,还非要急着去见是什么道理? “好,皇上既不忍心,那臣妾便也不叫皇上为难了!” 宁贵妃摸出袖中剪刀,将刀尖直冲自己的心口处。 “爱妃……冷静些。” 昭丰帝劝归劝,却连拦都懒得去拦,只提醒道“已是来不及了。” 早些将剪刀拿出来兴许还有点儿用处,可现在,算算时辰,真的已经来不及了啊。 “况且,你放心,国师说了,只待祭天之后,必有降雨。朕与你保证,你兄长绝不会枉死。”昭丰帝安慰道。 宁贵妃握着剪刀的手一阵阵发颤。 她需要的是这样的安慰吗? “皇上至今竟还执迷不悟吗?您且看看,这可有丝毫会降雨的迹象!” 听闻兄长极有可能已经不在人世,再面对着这样油盐不进的昭丰帝,宁贵妃彻底失控了。 昭丰帝下意识地看向窗外。 嗯……好像确实不像是会下雨的样子? 可他这句话刚在心中嘀咕完,忽然一阵狂风大作,迎面灌入殿内。 昭丰帝下意识地要将窗子合上,可合上之后又觉得这操作不对,当即连忙重新打开了来。 而不过这短短瞬间,窗外的天色竟是已经大变。 四下越来越暗,乌云压顶,涌动之间,很快便遮蔽住了太阳。 “嚯……” 昭丰帝目瞪口呆。 这岂止是死得灵验,根本是死得精准啊…… 饶是秩序严明如乾清宫,此时殿外都已响起了诸多压抑不住的惊呼声。 “变天了!” 太监宫女们纷纷抬头看着忽变的天色。 “莫非是要下雨了?!” 众人神色难掩激动期待。 “……”便是刘福,也忍不住变了脸色。 凉风一阵阵袭来,枯叶被卷落,殿前悬着琉璃宫灯都被吹得晃动起来。 头顶上的黑云越来越密,直要将白昼变为黑夜。 众人屏息以待间,忽有豆大的雨珠洒了下来,打在仰面观天的太监脸上。 “快瞧……下雨了,真的下雨了!” 雨珠大而紧密,先是在地面上砸下点点湿痕,眨眼间,湿痕顿密,再眨眼间,湿痕已将地面全然铺满! “是大雨!” 宫人们忍不住欢呼出声。 刘福快步走向内殿,喜不自胜地禀道“皇上,落雨了,落雨了啊!” “朕又不是瞎子!” 昭丰帝声音极大,却带着浓浓的笑意。 他心情大好,豁然站起身来,想去殿外看看。 咿? 爱妃还拿着剪刀跪在这里呢。 咳咳,让你不听话,这下知道被打脸的尴尬了吧? “瞧瞧,朕怎么说来着,必不会叫你兄长白死的,对是不对?既是没有枉死,爱妃这下总该感到欣慰了罢?快些起身,随朕出去走走。” 昭丰帝说着,便去拉宁贵妃。 却是没能拉得动,又忽觉手下一沉—— 。 310 闭关三年 宁贵妃身形摇晃之下,手中剪刀跌落在地上,而后双眼一闭,竟是陡然倒了下去。 昭丰帝没能拉得住她,眼瞧她“噗通”一声倒下,愣了愣之后,讶然道“传太医,贵妃心系百姓社稷,竟是高兴得昏过去了。” “是。”刘福默默应下。 瞧瞧皇上这解题方式多么地善解人意。 …… 大永昌寺之内,亦有风雨极快地袭来。 冷风挟带着雨水朝着高阁之内涌入,祝又樘下意识地倾身抬袖替张眉寿挡住风雨。 可他尚不够高大,仍有雨丝吹在张眉寿略露惊讶的眉眼间,顿时笼上一层白茫茫的雨雾。 二人一时离得极近,张眉寿甚至可以看清他清澈瞳孔中映着的她的倒影。 四目相对,却是祝又樘不自在地微微移开了视线。 “多谢。” 张眉寿小声说道。 阿荔和王守仁已忙将窗子合上。 “竟真的下雨了!”苍鹿听到雨声,神情舒展愉悦。 下雨了好,于百姓而言是大好事,而朝廷也不会再因此闹出什么祭天的幺蛾子出来了。 阿荔更是兴奋不已。 “没想到那畜生还真有点儿用处嘛!” 方才亲眼看到宁通被推入火池之内,当真别提多解气了。 唯一的遗憾就是继喂药之后,此番动手的人不是自己,没能做到一条龙服务。 “……公子,蓁蓁。”王守仁欣喜之余,又有疑问,压低了声音问道“难道你们当真梦到过仙人了?” 他昨日还曾起卦卜算过,都未能算出今日会降雨。 原先他还担心蓁蓁会被皇上怪罪,眼下看来,是他多虑了。 “当然。” 答话的人是张眉寿。 她撒起谎来,向来是面不改色的。 王守仁不禁露出艳羡的神色来。 他生来患哑病,迟迟不能开口,是见了师傅之后,才得以开口说话,很快就成了旁人口中的神童——故而他一直认为自己佛缘深厚。 而如今同三天两头遇仙人托梦的蓁蓁比起来,他这一丁点儿佛缘简直是不值一提啊。 远处百姓们的欢呼声即便是隔着雨声,隐约也传入了几人耳中。 几人站起身,绕到背风的一面,推开窗子往外看。 窗外,雨珠成线,滂沱的雨雾随风倾斜。 张眉寿和王守仁苍鹿三个,都伸出了手去接雨水。 祝又樘站在一旁,眼中带笑地看着这一幕。 清羽皱了皱眉。 这一名老父亲看着三个孩子的既视感是怎么回事? 祭坛之上,继晓尚未离去。 雨水打湿了他的僧袍,他却兀自立在祭坛中央,垂眸诵经。 大雨中,许多百姓皆围着祭坛跪拜了下去,神色虔诚,感激涕零。 面对着百姓们的跪拜和称颂,继晓缓缓睁开了眼睛。 “阿弥陀佛——贫僧实在难当诸位如此大礼,还请诸位,快快起身。” “国师何出此言……您可是我们的大恩人啊!” “是啊,若不是您,给大靖带来灾难的恶人只怕还要逍遥法外,以致大靖民不聊生……” “贫僧忏愧。” 继晓看向熙熙攘攘、在大雨中仍不愿离去的百姓们,缓声说道“此前因贫僧修行不够,以致在卜测的过程中出现了差池,险些让那一百八十一条无辜性命因此丧生——功过不可相抵,此乃贫僧的过失。” 百姓们议论纷纷间,有人大声喊道“国师言重了!国师一心为了大靖,何错之有!” 附和声不断。 也有少部分人没有说话。 这其中,便有那些孩子的家人。 虽说孩子安然无恙地回了家,可万一宁通的事情没有被揭发呢? 到时,孩子们枉死,血流成河,而天灾只怕也难以解除。 说到底,大国师似乎也没有传闻中的那般无所不能,本领通天。 大国师也有犯错说错的时候。 但在当下,他们自是不敢置词的,且这些与他们也没有了太大关系,眼下,天上下了雨,恶名昭彰的宁通被处死,这对他们而言就是最值得振奋的事情! 然而此时,众人却又听得继晓开口道出了一个令人吃惊的决定。 “阿弥陀佛,自今日起,贫僧自愿闭关三年,静思己过,为大靖祈福——” 百姓们惊诧不已。 大国师要闭关思过……且足足三年之久! “大国师仁心,当真令人敬佩!” “是啊……” “这真是咱们大靖之福啊。” 在诸多议论声中,继晓带着一群僧人缓缓下了祭坛而去。 百姓们目送许久,复才冒雨纷沓离去。 大国师闭关三年的消息随着这场大雨,传遍了京城内外。 百姓们欢呼鼓舞之余,更有动容。 刘福将消息传到了昭丰帝耳中。 “什么?国师要闭关三年?” 刘福愕然。 原来……皇上事先也不知情啊。 “雨都求下来了,朕也没打算怪罪他,他闭什么关啊……”昭丰帝微微皱眉。 且不说这强行加戏博好感的行径,将他这个皇帝在这件事情上的风头都给抢去了,害得百姓只顾着称赞国师,竟将他如此英明的事实都给忽略了—— 这个也就罢了,到底他又不是虚荣之人,可单说一点——大国师闭关了,谁来辅助他修行? 他遇到难事找谁说去? 如此说来,岂不又将他的修仙大业给耽误了么? 昭丰帝不由重重叹气。 难道是他近来表现太过英明,上天不舍得让他这么早成仙,还想让他在人间多做几年皇帝,造福苍生? 想来想去,似乎也只有这么一种可能了。 做人真难,优秀竟也是一件麻烦事。 …… 大雨断断续续下了三日,复才有休止的迹象。 这一日,有降罪的圣旨到了宁家。 宁通已死,而与其虐杀女子一案有关的下属仆人亦已被依法严惩。 只是,以宁夫人为首的宁家上下其他人等,坚称对宁通生前的恶行一无所知。 这话明眼人几乎都能分辨得出真假。 程然自也不信,可是,皇上已表达出了“不必深查”的意思,事到如今,他也只好到此为止。 好在皇上也没包庇得太过明显,故而才有了这一道降罪的圣旨。 圣旨之上,痛斥了宁家一门平日里行事嚣张之过,以此作为由头,将宁通四子,无论官职大小,皆各降一级;就连宴真郡主,也被贬为了县主。 宁夫人的诰命虽未被收回,可亦因治家不严之过而受到了一番严饬。 一时之间,宁家门庭冷清,不复往日光彩张扬。 而在此时,京中忽然又出了一件大事。 。 311 和离保命 定国公忽然进宫向皇上负荆请罪去了! “定国公犯什么大错了这是?” “没听说啊……” 上至朝廷官员,下到市井百姓,对此皆惊惑不已。 据说定国公自数年前致仕之后,便过上了醉心诗画,拜访好友,两袖清闲的日子,这样一位老国公,能有什么理由要去向皇上亲自负荆请罪? 别的不提,世家向来重名声,一把年纪负荆过市,任人议论,可是需要勇气的。 乾清宫中,昭丰帝听得此事,亦是费解。 “定国公可说了是为何事前来请罪?” 刘福答道“回皇上,定国公只说要将此事面呈皇上。眼下,正跪在殿外等候皇上宣见呢。” 跪着等? 究竟是为了何事,竟值得定国公如此? 昭丰帝表示自己的好奇心被彻底勾起来了。 “快宣进来。” 很快,定国公便被小太监带了过来。 进来时,却是一瘸一拐地,但仍坚持行了跪礼。 “国公的腿怎么了?”昭丰帝下意识地问。 “回皇上,不碍事的,人年纪大了,跪久一些,免不了的。”定国公笑了笑,说道。 昭丰帝默然了一瞬。 怎么那么像是苦肉计呢? 以及,为何他竟从国公的笑容里看到了一丝苦涩? “既是如此,快些平身吧。” 昭丰帝说话间,这才瞧见定国公背后背着什么东西,定睛一看——嚯……竟还真有几支荆条! “多谢皇上体恤,可臣心中有愧,当真不敢起身。”定国公跪在那里说道“今日臣进宫,便是诚心向皇上请罪来了。” 昭丰帝只好暂时让他跪着,皱眉问道“朕怎不知国公何错之有?” 不过他不知道也是正常的,毕竟他最近也不曾看过那些弹劾人的折子。 “是朕斗胆想请皇上做主,让宁家赐臣的女儿徐氏一纸休书——” 定国公说话间,叩头下去,声音沙哑颤抖“可这门亲事乃是皇上赐婚,臣有此意,便是大不敬,故而,臣特来向皇上请罪!” 昭丰帝“……” 你不说谁知道你有大不敬的想法? 牢牢地憋心里不就行了,为了一个想法来请罪岂不是让君臣之间彼此尴尬? 所以,与其说是有了想法,倒不如说是主意已定。 哎,这些人啊,就喜欢玩儿这些弯弯道道的东西。 昭丰帝一时没说话,坐在那里沉思起来。 定国公也并未多说其它,只字不提宁家的过失,足显大家风范。 可是,昭丰帝却听到了低低的抽泣声。 昭丰帝神色诧异地看着低头抹眼泪的定国公。 堂堂定国公,亲自负荆前来请罪也就罢了,竟还忍不住哭上了——瞧瞧宁家把人好好地一个高贵世家老头子给逼成什么样儿了? 这一招……可顶得上说百句千句了。 “国公不必伤怀,此事朕先前已听太后提过了,说起来,倒是朕当初思虑不周——” “皇上千万别这么说,这怎能怪得了皇上呢……” 昭丰帝叹气道“只是,让宁家写休书,却是不可取的。” 定国公抽泣声一止。 他闺女命都要没了,皇上竟还要从中说合调解? 皇上啊,求求您干点人事儿吧,不要逼老臣……使出一百零八式苦肉计来! “便由朕做主,就此和离吧。” 虽说自己赐的婚自己再做主和离,有些自打自脸的意味,可比起日后再闹出什么大事来,及时止损说不定才是最明智的决定。 昭丰帝的声音传入耳中,直让定国公觉得有些不切实际。 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连忙磕头谢恩。 而后,便是对昭丰帝一通卖力吹捧。 昭丰帝默默享受了一会儿,抬手示意他可以停下了。 定国公却道“只是,臣还有一个不情之请,万望皇上能够成全。” “哦?” “臣女前几日刚诞下一女,那孩子因是早产,生来体弱,如今离不得母亲——臣女此番生产,亦是险些将命搭了进去,因此将这孩子视作了命一般重要,若是没了孩子,只怕也难撑得下去……” 定国公说到这里,又落了泪,却是真的情不自禁。 “故而,臣想斗胆请皇上准允,将这孩子交由徐家抚养。” 昭丰帝只想了片刻,便点了头。 罢了,和离之后由女子抚育孩子的虽在少数,但也并非完全没有先例。 再者,这孩子是个女婴,交给定国公府,与宁家也无大妨碍。 定国公喜出望外,再次叩头谢恩。 …… 徐氏与宁临风由皇上做主和离的事情,很快传得人尽皆知。 若换作别家,许还有人在暗下议论一句女方势利眼,眼见婆家不比往昔风光,便急着要和离脱身——可放在宁家与徐家身上,却几乎无人会这般想。 宁家坏事做绝,又有传闻徐氏因宁通之事受了打击,因此早产,险些丧命。 而宁家在危急关头,竟做出了保小舍大的决定,若非定国公世子一力阻拦,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人家这哪里是要和离,分明只是想保命而已啊。 摊上这样的婆家,若还不和离,那不是嫌命长吗? 于是,一时间,京城官宦人家暗下都在流传着一句话——说什么都不能将女儿嫁去宁家做继室。 宁夫人听着外面的风言风语,气得一病不起。 …… 而张家上下却是其乐融融。 张秋池考过了第二试,顺利进了松风书院。 到底不是科举大事,宴请亲朋是谈不上的,可自家人在家中设宴庆贺,却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这一日,张秋池收到了许多礼物。 先是宋氏让人送来了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和一对儿镇纸。 张秋池受宠若惊,连忙推辞。 “松风书院的束脩已然不菲,此物我若收了,怕要心中难安,还请赵姑姑替我谢过母亲心意,且将此物带回去罢。” 赵姑姑笑着道“大公子说这话倒显得见外了。” “姑姑误会了,我岂有这个意思。” “不瞒公子,这是老爷离京前和太太一同备下的。据说那黑檀镇纸之上,所刻字画,乃是老爷亲笔呢。这份礼,大公子万不能不收。” 张秋池不禁讶然。 父亲提早备下的? 父亲竟这般看好他,觉得他一定能考得进松风书院吗? 张秋池满心欣喜激动,遂也不再推辞。 张眉娴也送了两盆寓意步步高升的剑兰。 鹤龄几个小孩子也凑着热闹,送了一堆小玩意儿过来。 张眉箐提了一盒子糕点过来,六碟糕点,食材虽不通,却清一色地红,吉利又喜庆。 张老太太和张敬自然也没有落下。 至此,便只张眉寿一人迟迟还没有动静—— 。 312 来自太子的贺礼 二妹有没有送礼,张秋池对此并不在意,只觉得自正午用完家宴之后,便再没见着张眉寿的身影,有些奇怪,命人去打听了,才得知二姑娘不在府中,因此心中有些没底。 毕竟二妹可是一位随便做个梦,去城外走一遭,便能挖出二十多具女尸出来的小姑娘啊。 二妹可别是午睡时又做了什么奇怪的梦吧? 张秋池坐在书房内,看着外面檐下滴落的雨水,和渐渐发暗的天色,不禁感到忐忑担忧。 正想着亲自出去找人时,忽听得小厮的声音传入耳中。 “二姑娘来了!” “大公子呢?”阿荔向小厮问道。 “公子在书房。”小厮正要去通传时,转头便见张秋池从书房内大步走了出来。 张眉寿带着阿荔踏入廊下,阿荔收了伞。 “二妹,你去哪里了?”张秋池问话间,上下将人打量了一番,没瞧出异样来,才略放心些。 张眉寿还来不及回他,便被他扯着走进了堂内。 “外面风大,可别染了风寒,瞧你头发都被吹湿了。” 复又吩咐了小厮取热茶来。 张眉寿笑笑道“不打紧,没觉着冷。” 说着,看向紧跟进来的阿荔“快将东西给大公子。” 张秋池听了,下意识地看过去。 这才见阿荔手中提着一只笼子一般大小的东西,其上拿黑布蒙着,暂时瞧不出内里是什么。 “二妹,这是何物?” “大哥看看便知道了。” 张秋池从阿荔手中将东西接过,疑惑地取下黑布,只见当真是个精致的鸟笼—— 而笼内竟有一只羽毛黑亮,通体泛着光泽、嘴峰桔红的鸟儿。 “这是……鹩哥?”张秋池眼睛微亮,压抑着语气里的惊喜。 阿荔说道“大公子果然是懂鸟之人,奴婢都瞧不出那些鸟儿除了颜色之外,有什么不一样呢。” 张秋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看向张眉寿问道“这是二妹买回来的?” “是送给大哥的。”张眉寿笑着说道“大哥考进了松风书院,我想不到有什么能送与大哥做贺礼,便将它买了回来。” 品相好些的可是不好找呢,直费了她一整日的功夫,这才回来得晚了。 张秋池显得极惊讶。 什么? 他考入了书院,二妹竟买了只鸟儿给他做贺礼?! 回过神来之后,张秋池有些哭笑不得“二妹,这不妥当——若叫家中长辈知晓了,怕是要责备的。” 玩物丧志,自是不可取。 “这有什么妨碍?劳逸结合才是长久之道,养一只鸟儿而已,难不成就会耽误学业了?再者说,它不止会学人说话,还会背诗呢,全当是给大哥做伴读了。”张眉寿一本正经地问道“莫非大哥不喜欢?” 张秋池不禁失笑,又连忙否认“二妹送来的,我岂有不喜欢的道理。” 只是,让一只鸟给他做伴读是什么东西? 二妹这脑袋瓜子里装着的东西怎么总与旁人不一样…… “那大哥只管收下,让人好生养着,回头若是母亲他们问起,便说是我放在大哥这里养着的。” 言下之意,只管养,出了事儿我来负责。 见她小小地一个坐在那里,却仿佛极能替他扛事儿的豪气模样,张秋池既觉得好笑又极感动。 “那大哥就在此谢过二妹了。” 他也不再多做推辞。 张眉寿这才笑了。 张秋池仔细瞧着那只鹩哥,不禁笑着说道“八哥类狗,鹩哥类猫儿,二妹这哪里是给我找伴读,分明是给我买了个主子回来。” 张眉寿动了动嘴角“大哥还说不懂?” 田氏果然没骗她。 她先前不知要备什么礼才好,昨日特去问了田氏,田氏笑着与她说,张秋池自幼尤为喜欢养鸟儿,只是她恐张秋池玩物丧志,再惹了家中长辈不悦,几番都将他捉来的鸟儿给悄悄放走了。 后来,张秋池再大些,懂了她的话,便也不再去捉鸟来养了。 于是,这才有了张眉寿送鸟一事。 她倒不是怂恿着张秋池去玩乐,只是他本是过于拘谨的性子,即便真让他去玩物丧志,也是不易办到的。 人活在世,总要有些乐趣才好。 她原先倒想过买只漂亮些的八哥,可后来打听了,说是鹩哥更长寿些,这才改了主意。 “二妹,你说给它取个什么名字好?”张秋池显得极上心。 “由大哥来取吧。” 张秋池认真思索了良久。 “就叫……大壮,如何?” 张眉寿诧异地看着他。 本以为依照大哥的性子,等着这只鸟儿的定是个风雅的名字,不风雅也无妨,可……“大壮”? “二妹觉得如何?” 见他似十分中意这个名字,张眉寿唯有点头“大而壮,自然是好。” 除此之外,她倒也不知该怎么夸了。 但这名字,至少一听便极好养活。 “大壮,以后你便叫大壮了。”张秋池隔着鸟笼说道。 笼子里的“大壮”发出一声响亮的鸣叫。 张秋池惊喜不已“二妹,你瞧,他极喜欢这个名字呢!” 张眉寿“……” 确定是喜欢而不是嫌弃吗? “大公子。” 此时,有一名仆人冒着雨走至廊下,向堂中禀道“有人给大公子送了贺礼过来——” 张秋池有些意外。 他并无什么朋友,更别提是他考入松风书院一事根本没有张扬了。 且眼下时辰已晚,这个时候送礼,倒不像是为了登门拜访。 “是何人送来的?” “东西已被二老爷代收下了,据二老爷说,是‘朱家的公子’差人送来的。” “朱家的公子?”张秋池一愣之后,旋即看向了张眉寿。 他曾听父亲多次提起过这朱家的公子,似乎与二妹是相熟的。 张眉寿轻咳一声“二叔倒也不见外,竟就这么收下了。” “既是收了,也不好退还。待到来日,寻了机会还一份礼便是。” 只不过,这朱家公子小小年纪,竟是这般有心,也是少见。 可当张秋池亲眼瞧见那贺礼时,却是大吃一惊。 呃,方才说要还礼的话,可以收回吗? 这份礼……他只怕是还不起! 。 313 摸错门的尴尬 张秋池在张敬那里看到了祝又樘命人送来的贺礼。 是一只红木雕花匣子。 匣子内,整齐压放着七八册书。 若单单只是寻常书籍,倒也无可厚非。可随便拿起一本,皆是难寻之极的孤本——甚至有好几册在张敬的印象中,已在人前失传多年,珍稀程度,说是千金难求亦不为过。 寻常之人,若能拿得出一本出来,已是半生吃喝不愁,朱家公子倒好,跟不要钱似得,竟送了一匣子过来! “这断不能收。”张敬将匣子合上,话说得严肃认真,眼中神色却似同割肉。 送礼之人只说是几本书而已,他这才做主收下,可这叫“几本书”?还而已! 先前在他眼中,朱家也不过只是寻常门第而已,可谁知家中藏书竟如此之全,且本本珍贵……这家人平日里隐藏得够深的啊。 而张家与朱家长辈之间向来并无什么来往,实在没理由如此割爱。 所以,想来想去,似乎只有一种可能了——小朱乃是瞒着家中,偷偷拿出来送人的。 这是“赃物”。 哎,小朱果然还是年纪太小,不知轻重,为了满足自己在人前装阔的虚荣心竟干出这么败家的事情来。 若是事情败露了,被打断一条腿只怕都是轻的! 什么? 为什么他会这么想? 因为换作是他儿子,他也得打! 大家都是书香门第,丢什么不能丢面子,送出去的东西总不可能厚着脸皮再要回去,所以想想似乎也只有打打孩子出出气这一条路好走了。 张秋池久久无法回神,却还是立即附和道“二叔说得对,我这便让人送还回去。” “还是你随我亲自前去朱家为好,省得路上出了什么差池。”张敬谨慎地说道。 毕竟这不是寻常之物。 张秋池想了想,遂点头。 叔侄二人不作耽搁地出了门,又略备了礼。 去了海棠居的张眉寿,对此事一无所知。 宋氏正细细吩咐着赵姑姑要收拾哪些东西,要备什么礼。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芳菊进了内间掌灯。 张眉寿望着桌上的纱灯,听着母亲与赵姑姑说话间偶尔提及在苏州时的旧事,心中不禁生出向往之情来。 在她有了记忆之后,从未去过江南之地。 确切来说,她上辈子便哪儿也不曾去过。 张眉寿这厢兀自托腮,沉浸在即将出门游玩的欣喜中,却不知自家二叔与大哥,已经找上了朱探花郎家,正坐在朱家的花厅里吃茶。 对此张家叔侄的突然造访,朱家老爷朱明远颇觉摸不着头脑。 互相尴尬地寒暄了一番之后,又听对方说“途径此处,便顺便来看一看贵府小公子”,一时更是茫然了。 张家近来可谓是声名大噪。 先是出籍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张家大老爷在彰显了他不同寻常的人脉资源之余,一时更被誉为京中道德楷模。 旋即,张家又得了圣旨封赏。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位在一桐书院中本就有几分名声的张家二老爷,亦是被皇上褒奖称赞过的。 可他怎不知,自家儿子什么时候与张家人有了来往? 但是他作为父亲,若是当面询问张家二老爷,倒显得什么都不知道似得,于是只能按捺住内心的疑惑,使人请了儿子过来。 眼见一切顺利,张敬在心底感慨地松了口气。 也就是他们张家光明磊落,足够大气,若是换了别家,兴许就不还了。 他这可是保住了小朱一条腿啊。 不过,朱家还真是低调得过分了——张敬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厅中普普通通的陈设。 若说旁人讲求得是低调中带有奢华,人家干脆就是低调到真朴素。 不多时,朱家公子便被请了过来。 “父亲,听说有客人要见儿子。” 一道声音传来,张敬眼神一变,皱眉看去。 嘶,这至少得有十四五岁的少年人是哪个? 啊……都怪他不曾问过小朱在家中的排行! 这就十分尴尬了。 不过,这又岂能难得倒他张敬? “朱公子可还记得张某?”张敬笑着问道。 张秋池垂眼掩饰诧异。 二叔还真是全才。 朱家公子认真想了想,始终不记得在何处见过此人,但他路上已听仆人说了对方身份。 “自然记得,张先生的大名,晚辈久仰。” 朱家公子虚伪地回答道。 毕竟大家都是要面子的人。 张敬佯装平静地询问了些有关学业的问题,朱家公子一一答了,张敬见其谈吐不俗,便也顺带着夸赞了几句。 朱家父子虽仍一头雾水,可被夸赞还是高兴的。 张敬状若随意地向朱公子问道“不知令弟可在家中?” 朱家父子齐齐愣住。 朱老爷神色为难“在是在。只不过,方才刚被乳母哄睡着了,张先生……要见吗?” “……”张敬呆了呆。 呃,这是何意? 他早就怀疑小朱是个不受宠的庶子了,可难道庶子连姓名都不配拥有吗? 理智告诉他,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 况且,后来在湖州他眼见小朱身边护卫众多,早打消了对小朱不受宠的怀疑。 那么,就只剩下了一种可能—— 小朱根本不是朱探花郎家的公子! 迎着朱老爷与朱公子略显费解的眼神,张敬露出了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 “非也非也,本瞧着贵府长子丰神俊朗,才气逼人,便想着其他公子必然也是个个不凡,这才多问了一句,却不知,贵府二公子尚在襁褓之中——当真是失礼了。” 这话既是缓解尴尬,亦是试探。 却见朱老爷点了点头,笑着道“无妨,张先生言重了。” “……”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张敬岂还有不明白的道理。 他这是彻彻底底摸错门儿了! 张秋池微微侧过脸,竭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 二叔为何这么不靠谱? 偏偏还不能一走了之,还须陪着自家二叔将这场戏演到底。 最后,张敬婉拒了朱老爷的留饭,满面笑意地带着侄子告了辞。 叔侄二人刚离开花厅,便齐齐收了脸上的笑意,神色一个赛一个复杂。 花厅内,朱家父子亦是。 “你什么时候结识的这位张二老爷?我怎从没听你提起过?”朱老爷问儿子。 。 314 讨人喜欢的太子殿下 “父亲,儿子当真不记得何时曾见过张先生……” “人家对你印象这般深刻,还特地矮下长辈姿态,备礼上门来看你,言辞间又不乏欣赏之意,你跟我说不记得了?”朱老爷气得皱眉“我看你是读书读傻了吧!” 旋即,又庆幸地道“还好方才没叫人家瞧出什么异样来,总算没有失礼,若不然,你让为父的面子往哪儿放?” 朱公子脸色复杂。 他发誓,他真的没有丝毫印象啊。 莫非他失忆了不成? 朱家公子陷入了深深地自我怀疑当中。 坐进了马车里的张敬,这才得以重重地叹了口气。 都怪他事先没有探听清楚便上了门,可这般认为的,又岂止他一个人?就连二哥也认定了小朱便是朱探花郎家的公子! 咳咳……只不过,这好像是他告诉二哥的? 还真是一个人带歪了一群人的闹剧啊。 所以,眼下的重点是,小朱究竟是谁家的公子? 蓁蓁兴许知道! 张敬与张秋池回到张家,便找到了张眉寿。 堂中,听自家二叔说罢方才在朱家的尴尬经历,张眉寿瞠目结舌了一刻。 “二叔,好端端地,您这个时辰去朱家作甚?” “你有所不知,这小朱送什么不好,偏送了一匣子极珍贵的孤本过来,这样贵重的贺礼,岂是他一个孩子能拿得出来的?咱们若装着糊涂,就这么收了,成什么人了?” 张敬解释道“我与池儿本是打算登门送还这份贺礼的。” 张眉寿这才了然。 可…… 小朱又是个什么古怪的称呼啊? 她真担心二叔会当着祝又樘的面喊出来,到时真不知那位太子殿下会作何感想。 “蓁蓁,你与王家公子常与小朱在一处玩,你可知小朱的家世来历?” 张眉寿顿了顿,尽量自然地答道“他不是王家的远房亲戚吗?” “王家的亲戚?王大人家?”张敬诧异。 张眉寿心虚地点头。 自己撒谎十分顺当,怎么替别人遮掩就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了呢? “你怎么不早说?”张敬怀疑地看着侄女“蓁蓁,你可曾听过我与你父亲说过我们认为小朱是朱探花郎家公子的话?” 若是,那可就是蓄意隐瞒了。 “没有啊,奇怪,你们为何会这样以为?”到了自己身上,张眉寿又恢复了从容。 张敬再一次被侄女纯真无辜的表情欺骗了。 说得对,蓁蓁也没有道理在这种事情上瞒他们——王家的远房亲戚,又不是什么说不得的身份。 这确实不是什么说不得的身份,只是张眉寿着实不愿意落上一个上赶着撒谎的名目就是了。 “照此说来,小朱是进京游历来了?” “那小朱是何方人士?” “他既不住在王家,那在何处落脚?” 张敬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抛出来。 张眉寿茫然摇头“二叔,你以为,我一个闺阁女儿家,会去留意打听这些吗?” 张敬动了动眉毛。 依照侄女不寻常的性子,他觉得很有可能啊。 张眉寿莫名读懂了自家二叔的神色,一口老血不由噎在了嗓子里。 “二叔,二妹不知道也是正常的,明日咱们去王家问一问便是。”张秋池适时说道。 张敬点点头。 不过,他总觉得二丫头透着不对劲—— 呃,再不过,二丫头何时又对劲过了呢? 这么一想,张敬反而释怀了。 …… 次日一早,张敬便找去了王家。 王华今日恰巧休沐,听出张敬来意,下意识地看向一旁的儿子。 有关儿子帮着殿下捏造假身份这件大错特错的事情,他已狠狠地罚过了。 王守仁缩了缩脖子。 “不错,朱家确是我们王家在余姚老家的一户亲戚。”王大人答得自然。 王守仁“?” 父亲,您不是说过绝不能助长殿下出宫玩乐的歪风邪气吗? 殊不知,接下来才是自家父亲展现真正技术的时刻。 从两家具体是什么亲戚关系,到朱家的背景、家中都有什么人、来京城的原因,王大人皆说得明明白白,没有一丝纰漏。 甚至捏造了朱家在京城有几处宅院,如今祝又樘便在其中一处落脚的话。 如此之周全的谎话,张敬岂有不信的道理? 于是,他托王华从中将那一匣子书交还给祝又樘。 王华疑惑地打开了看,旋即不禁有些眼热。 太子殿下竟又送礼了? 张家打赢了官司他要送礼,张家公子考进书院,他也要送礼! 若不是明知对方是太子殿下的话,他简直要怀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了! 见王华一时没说话,张敬疑惑地道“王大人?” 王华回过神,将匣子合上,道“朱家送出去的礼,断没有收回的道理。” 张敬“……” 这么霸道豪气的吗? “此事我怕是做不得主。”王华笑着将匣子递回去,又道“依我看,这些书籍必是来路清白的,贵府且安心收下便是。” 咳,如此一来,日后他想借阅,也十分方便不是? 王大人揣着私心怂恿着。 张敬沉默了一瞬,只得道“可回谢必是不能少的,还请王大人传句话给小朱,便说张某想请他吃茶。” 王华神色复杂地点头应下。 小朱…… 还真是敢叫啊。 况且,请太子殿下吃茶? 哎,这事儿办得,他怎么想怎么觉得荒唐。 可更荒唐的是,殿下竟求之不得地答应了! 为何他要说求之不得呢? 因为次日他前往东宫讲史时,这厢刚将话传入殿下耳中,殿下当下便更衣出宫了…… 而且,直接登门去了张家! 又备了礼的那种! 张家到底有什么不得了的宝贝,竟让殿下这般上赶着往上贴! 还是说,殿下享受这种隐瞒身份,作为寻常人与人来往的感觉? 俗称,角色扮演? 这都是什么爱好? 王大人为此发愁地很。 …… 于是,太子殿下又名正言顺地在张家蹭了一顿饭。 饭前,他拜访了张老太太,一番交流下来,张老太太惊喜又满意。 小小年纪就这般深谙养生之道的孩子,实在不多见。 这个孩子,她很喜欢。 饭后,殿下又去了张鹤龄和张延龄的院子里,指点二人的功课。 朱家哥哥总能让他们学得又快,还不枯燥——这个哥哥,他们很喜欢呢。 “朱公子忙活了半日,眼见天色也晚了,老太太和二老爷便有意让朱公子留下来用晚饭。”愉院里,阿荔向自家姑娘说着自己打听来的消息。 张眉寿下意识地问“他答应了?” 。 315 月下相送 “自然是答应了呀。”阿荔笑嘻嘻地答道。 不然怎么能被她称之为天定的姻缘呢? 张眉寿哑然。 用完午饭竟还要留下来继续用晚饭……接下来该不会还要在她家中留宿吧? 殊不知,自家二叔已然有过了这个提议……只不过被太子殿下婉拒了。 想固然是想的,只是条件实在不允许。 他三天两头往宫外跑,说是私自出宫,却等同是被父皇默许的——可彻夜不归,并不在父皇的默许范围之内。 挨不挨骂尚是次要,但为了长远打算,显然不宜做得太过分。 用罢晚饭之后,祝又樘心情愉悦地离去。 虽然小皇后并未出现在席上,可与小皇后的家人们坐在一同用饭,再想着这便是小皇后生活的地方,心中便十分地安稳适意。 原本让人给小皇后的兄长送贺礼时,只想着小皇后的兄长日后兴许能够用得着那些书而已,并未多想其它,却不知竟还能带来这样的好处。 早知如此,他又何必等到今日才送? 太子殿下觉得自己似乎发现了一条蹭饭的捷径。 而此时,刚从张秋池的居院中回来的张眉寿,恰与祝又樘迎面碰了个正着。 她方才特地去看了看,这位殿下究竟都送了什么书过来。 看罢之后,总算理解了自家二叔和大哥的心情。 她从大哥那里得知,今日他与二叔又提起了还书之事,可祝又樘一句“我已然读完了,放在那里只是落尘而已”,直堵得大哥和二叔说不出话来。 面对如此优秀的“小朱”,大哥强压住内心的惭愧,只能道——待他看罢之后,再行归还。 眼瞧着张秋池心理负担极重,祝又樘便没再拒绝。 毕竟他送书给张秋池只是叫他看的,图得又不是非要送礼不可。 “公子这是要回去?” 二人打完招呼之后,张眉寿问道。 祝又樘笑着点头。 “今日叨扰了。” 清羽下意识地在心里接了一句——原来您知道啊? “公子言重了。”张眉寿也笑了笑,接下来却是道“我送公子吧。” 小姑娘语气坦然,神色大方,不见丝毫忸怩之感。 阿荔听得心中振奋。 且瞧姑娘这般勇敢坦然,何愁日后不能将朱小郎君弄到手? 当然,朱小郎君做得也不差就是了,所以说是天生的一对嘛。 听张眉寿说要送自己,祝又樘显然有着短暂的怔愣,待反应过来之后,含笑点头道“也好。” 清羽脸色复杂。 也好?! 正常情况下,不是该说“不劳烦姑娘了”亦或是“多谢姑娘好意”之类的话么? “也好”两个字,虽然简短,却透露出了他家殿下生怕自己客气一下,便会将这来之不易的机会给客气没了似得的忐忑心态。 换而言之,殿下如今在这样小小的一个张姑娘跟前,竟已经连客气都不敢客气了! 这才哪儿到哪儿,殿下便完全落了下风,日后可怎么办才好? 清羽顿时决定要给殿下多找一个振夫纲之类的话本子来看,提早做好防备,免得日后愈发严重,再想补救,却为时晚矣。 清羽正琢磨着去哪里找此类的话本子时,忽觉被人从身后拍了一下肩膀。 他皱眉看向阿荔。 冷声说道“若非我知道是你,你这条手怕是已经断了。” 阿荔不甘示弱“不见得哩,我虽尚未学到师傅十一,可躲开你的本领还是有的。” 她可以丢脸,却不能丢了姑娘的脸面。哪怕是吹牛,也必须显得很强大才可以。 清羽眉头皱得更紧。 张家姑娘将他家殿下拿得死死地,怎么连她身边的丫鬟也半点不肯落下风? “我是想提醒你,咱们不妨走慢些。”阿荔轻声说道“你怕是对如何讨主子欢心,一无所知吧?这样下去,可是要丢了前途的——可你认识了我阿荔,算是走运了,我可以教你。” 说到后头,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又拿打量的眼神看向清羽。 她估摸着,他也就是仗着武功好才能留在朱小公子身边做贴身小厮的。 清羽嘴角一抽,脸色不适。 虽然完全没有兴趣,可这话竟莫名戳到了他的痛点。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没有去阻止这聒噪的丫鬟说下去的,且听得堪称认真。 咳,学会了之后,去不去做不重要,就当是技多不压身吧。 祝又樘与张眉寿独自走在前面。 张眉寿先是同祝又樘道了谢。 她指得是,祭天与宁通一事。 若没有他的帮忙,她不知要付出多少代价,才能做成此事,甚至不知能不能做成。 她一直想与他认真道一次谢,近来却未找到机会。 “是我应当谢张姑娘才是。”祝又樘看着前方月光下二人的影子,语气有几分悠远“若非是张姑娘,我怕是还不知要等上多久,才能走出这一步。” 他的静候时机,也并非是全然的心平气和,没有煎熬的。 所以,这倒像是互相救赎。 张眉寿有些意外他会这么说,却极为感同身受。 “公子可还记得柳先生一直挂心的那件案子吗?那姑娘出事时,我便想着,若有机会,定要尽力去做。不为旁人和大义,只求自己能够心安。” 不知怎地,她就将自己这段时日一直压在心底的一句话说了出来。 说出来之后,莫名觉得胸口里的那口闷气,似乎消散了一些。 但她说得过于隐晦,倒像是只说给自己听的一般。 “刘记米铺,投井的那位姑娘?” 祝又樘轻声问。 张眉寿点头。 他竟真的还记得—— 不过,她旋即又有些惊讶地抬起头看向他。 即便记得,可事情隔了一世之久,他竟能记得是“刘记米铺”,这般详具? 在这一世遇到此事之前,她的印象早已模糊。 可能,这就是她与真正的明君之间的差距吧…… 祝又樘脚下更慢了些,对上她的眼睛,笑了笑,低声问道“那姑娘父母爱女如命,却在出事之后,当即举家搬离了京城,未深究此事,你道是何故?” 张眉寿不由一愣。 “公子之意莫非是……” 见她已经猜到,祝又樘微一点头。 。 316 抵达苏州 “当初是于侍卫将刘家三口送离了京城。” 张眉寿回过神,动了动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来“甚好。” 原来那姑娘尚在人世。 而这一切,皆是他暗下所为。 他今日若是不说,她怕是永远不会知晓。 坦诚来说,她与那姑娘两世从未谋面,若谈在意,其实极不切实际。但她很清楚地是,令她压抑的不是这位姑娘的死,而是自己的无力改变。 可眼下,这压抑无疑全然消失了。 见她眉眼舒展开,祝又樘也在心底道了句——甚好。 其实,当时他命清羽出手相救,帮那姑娘制造出假死之象,亦是一场偶然。 “我极喜欢这里。”他忽然说道。 他话题转得突然,张眉寿尚未来得及接话时,又听他说道“也极喜欢你身边的人。” 尤其是你—— 当然,这话说了难免显得轻浮,于是暂时放在心中。 他从未与人这般相处过,不止融洽自在,且处处透着真实与温馨,令人格外心安踏实。 张眉寿道“那是因为他们眼下于你无所惧,无所图。” 无所惧,无所图? 祝又樘细细品了这六个字,却点头又摇头。 “无所惧是真,可无所图,却未必——” 张眉寿眼中笑意微滞,看向他。 怎么,这人莫非是打算将天聊死? 祝又樘愣了愣。 为何他竟从小皇后的表情中读出了一丝警告的意味? 为缓解这与想象中不同的气氛,他轻咳一声,似笑非笑地说道“谁知他们是不是图我长得俊逸,瞧着赏心悦目?” 张眉寿听得几乎一抖。 而后,不禁露出了哭笑不得的神色来。 她还是头一回从这位一本正经的殿下口中听到玩笑话,可相比这玩笑本身,她倒觉得开玩笑的人更好笑些。 当然,这里的好笑,绝非贬义就是了。 张眉寿仰头看着浩瀚夜空中的一轮皎月与点点星辰,忽觉开怀无比。 宁通这颗毒瘤已被拔除,刘家米铺的姑娘并未枉死,她家中眼下也一切顺遂…… 还有人与她说笑话听,虽然不大好笑。 虽日后还有极长的路要走,她还有许多事要去做,过程中定也会遇到阻碍困难,可单是此时,她已觉得这一世活得极值得了。 此时,耳边又响起了男孩子好听的声音。 “听说张姑娘过两日便要动身去苏州府了?” 张眉寿点头。 “随母亲去外祖家小住一段时日。” 祝又樘问道“往前,可曾去过?” 他指得是上一世他走之后。 张眉寿摇摇头。 “往前没有机会。”她并未沉浸于上一世的沉重,而是笑着说道“可日后,有得是机会了。” 见她笑,祝又樘也下意识地收起了诸多情绪,跟着她笑起来,点头附和她的话。 “江南民风虽温婉,却少了天子脚下的拘谨。既是去了,便要尽兴。”他忍不住就说道“京中有我在,一切你都不必挂心。” 许是今晚二人之间的气氛格外放松自在。 即便如此,张眉寿还是微微一怔。 二人一时无言,眼见便要出了张家大门,张眉寿忽然问道“我记得,公子最喜欢骆抚的画?” 祝又樘心中愕然,旋即点头。 小皇后竟知道,且记得。 他胸口处一阵剧烈的跳动,一股名为“她竟这般留意吾之喜好”的沾沾自喜升腾而上。 “骆抚本是苏州人士,我此番前去,若是有幸遇见,倒想去碰碰运气——不知公子最喜他笔下何物?” “鹤。” 祝又樘答罢,眼中已浸满了笑意“骆抚性情古怪,不轻易动笔,似乎又因病早逝——几乎没能留下什么得意之作。” 上一世,他搜集而来的,只有一幅不是赝品,且损毁严重,由名师巧匠们花了大工夫也未能复原。 “所以只说是碰碰运气,若是碰不上,公子只当我没说便是了。”张眉寿语气洒脱。 况且她外祖家在苏州不止是财力,人脉亦是不容小觑的,没准儿真有什么空子让她钻呢。 只不过,这财大气粗的话,在太子殿下面前,还是不说为好。 出了张家大门,张眉寿止了步。 太子殿下莫名觉得张家这座宅院当真小的过分。 他感觉没走几步啊,竟都出了大门了。 清羽跟了出来。 天知道他已经尽力了,他这辈子自有记忆以来,就没走得这么慢过。 “路上当心。” “路上当心——” 临分别时,张眉寿与祝又樘几乎是同时开口说道。 四目相怔之下,旋即又都无声失笑。 祝又樘道“起风了,进去罢。” 张眉寿点头,刚要转身,却听祝又樘连忙说道“对了,今日不便前去内院拜见伯母,还请从中转达问候。” 清羽“……!” 殿下,够了哦! 张眉寿讶然点头。 殿下的礼数当真是超乎寻常地周全啊。 “还有——”祝又樘又道。 清羽头皮发紧,提前走向了马车。 抱歉,他真的见不得殿下这份眼见夫君要出远门,依依不舍的小媳妇模样。 “待平安抵达苏州,记得给伯安他们来信。” 到时伯安与他说,他便也能安心了。 张眉寿再次点头。 祝又樘这才上了马车。 张眉寿一时没急着折回院中,而是听着车轮滚滚,转头盯着马车离去的方向看了好一会儿,适才回了院中。 …… 前往苏州,路途遥远,八月底动身,待抵达时,已进了十月。 而早在十日前,宋氏一行人便改行了水路,一半是便于沿途赏景,一半则是想让在马车中憋闷颠簸了一路的几个孩子松快一二。 偶尔船只靠岸歇息时,宋氏便带着他们在途径的小镇上游玩采买,姐弟三人见什么都觉得新奇,一路上欢声笑语,趣事不断。 这一日,船只抵达了苏州码头。 跟着闹了一路的阿荔悄悄拍了拍自己的脸,深深呼了一口气。 待会儿就要见到宋家的人了,她须得端起大丫鬟沉稳顶用的架势才好,不能丢了姑娘的人。 宋家的人早早等在了码头,眼见船只靠岸,报明身份之后,干脆直接迎上了船,帮着张家的仆从搬抬行李。 宋氏带着儿女上了岸,瞧见了等在岸边的人,意外之余,顿时就红了眼睛。 。 317 宋家表哥们 “二姑奶奶!” 一名年纪约在五十出头的婆子快步走了过来,紧紧握住宋氏伸出来的手,满面喜色却眼泛泪光“姑奶奶和哥儿姐儿总算是到了!” “云姑姑。”宋氏望着昔日母亲的陪嫁丫鬟,眼眶酸涩。 她许多年不曾回过苏州,记忆中总是神采奕奕,精明干练,替他们姐弟三人将一切都能安排妥当的云姑姑竟都开始显出老态来了。 “这便是蓁姐儿,鹤哥儿还有延哥儿吧?”云姑姑专挑亲近的喊,生怕姐弟三人听不懂一般,特换上蹩脚的官话。 宋氏点着头,一边让张眉寿姐弟三人同云姑姑打招呼。 姐弟三人乖巧的喊人。 云姑姑眼角的皱纹都高兴得舒展开“好,哥儿姐儿们都好!” 说着,看向宋氏“二姑奶奶,咱们快些动身罢,一家人都等着盼着呢!” 宋氏笑着点头,由云姑姑领着朝着宋家备好的马车走去。 而在此时,忽听得一道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 “人还没到?” 宋聚下了马,将缰绳丢与小厮,话刚问出口,就瞧见了宋氏和三个孩子的身影。 “阿哥怎么来了!”宋氏惊喜不已。 “舅舅!” 张鹤龄两个大声喊道。 他们记得舅舅——舅舅先前可送过他们每人满满一荷包金子打的小鸡崽呢! 他们也不会认错舅舅的,因为路上二姐已经同他们说过了,身形魁梧且腰间挂着金算盘的那个,便是他们唯一的嫡亲舅舅了。 张眉寿也出声喊了人。 宋聚走过来,先笑着揉了揉孩子们的头,才与宋氏说道“久等不到你们,父亲急得走不安坐不宁,非得让我亲自过来瞧瞧!” 一旁的小厮“嘿嘿”低笑两声。 走不安坐不宁确有其事,但却不是老太爷,而是他家老爷——老太爷那般沉稳的人,再如何着急,也只是偶尔叹口气,往门口张望一眼而已。 “父亲他身子可还好?”宋氏忙问。 “原先再不好,可听到你们到了,也好得差不离了。” 趁着宋氏与宋聚说话的间隙,阿荔在一旁替张眉寿重新理好了头上的小髻和珠花。 舅爷揉两个小公子的头也就罢了,怎连她家姑娘也不放过呢,姑娘家的头,岂是可以随便拿来揉着玩儿的么? 哎,这些男人,根本不知姑娘家梳头的麻烦之处和时时讲求体面精致的良苦用心啊。 此时,宋聚身边的小厮走了过来,向张眉寿姐弟三人行了礼,而后从袖中摸出一只蓝色的小布袋,交到阿荔手中。 阿荔打开来看,却见是一包松仁粽子糖。 张眉寿有些讶然,看向那小厮,却是想起来了。 这正是当初跟着舅舅姨母一同入京的那个小厮,起初还曾因慢待了父亲受到了姨母训斥。 不过,这小厮倒是少见地机灵。 那时,鹤龄和延龄只是顺嘴告了一句她爱偷偷买了松仁粽子糖来吃的状,没想到这小厮今日就特地为她备下了松仁粽子糖。 且他借着行礼的工夫,偷偷地塞过来,显然并非是出自舅舅的授意。 “你叫什么名字?”张眉寿问道。 在未确定一个人的品性和是否真正得用的情况下,她并不反感这种献殷勤的小心思。 不同位置的人,自然有着各自的求生手段,这无可厚非。 小厮一愣,当下欢喜不已地答道“小的叫余盛!是老爷给取的名儿!” 张眉寿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 这时,赵姑姑已过来牵了她,将她扶上马车。 宋聚骑马在前面开路,张眉寿跟着母亲坐在同一辆马车内。 马车途径了幽静的湖畔,也路过几条繁华热闹的长街——张眉寿坐在车内,透过车窗瞧了一路。 车马抵达宋家大宅时,已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情。 先前有仆人快一步回来传信,故而此时,宋家大门前,已有人在翘首等候。 前前后后丫鬟婆子仆人站了一群,最前面的是两名中年女子,从衣着到发髻皆透着利落干净的那个,是宋锦娘;另一位身姿高挑,穿着玫瑰紫妆花褙子,从头到脚足显富贵之气,五官生得秀美,笑容平易近人的妇人,便是宋聚的妻子俞氏了。 俞氏身边,站着三名年龄不一的男孩子。 三名男孩子,不约而同地都看向宋氏身后那道豆青色的女孩子身影。 他们虽还未见过这位表妹,可这位表妹对他们所产生的影响、不,确切来说是阴影,已经在他们身上笼罩了很长一段时间。 父亲直截了当地说,要从他们三个当中,替表妹择婿;姨母虽未多说,却花了重金请来了各种教习先生,恨不能用最短的时间将他们淬炼成最优秀的……候选人。 生活忽然因此被改变,他们嘴上不敢如何反抗,却打从心眼儿都不甚喜欢这位表妹,哪怕父亲将表妹夸成了只应天上有的小仙子般的人物。 毕竟若真正是小仙子那样的人物,又怎会轮得到他们来娶呢! 宋家的家训中便有一句极简单直白的话——天上是不可能掉馅饼的,若是有,趁早躲开,省得被砸死。 所以,他们暗下曾偷偷议论过此事,一致认为表妹要么长相欠佳,要么是性情有缺陷,要么……两者兼具! 什么?做父亲的是不可能坑自己亲儿子的? 呵呵,天知道父亲有多想要一个女儿,可偏偏母亲这些年来始终没能满足他这个心愿……所以,只要是能将表妹拐到宋家来,父亲又岂会心疼牺牲区区一个儿子的终身幸福? 反正儿子这种生物,对父亲来说,根本不值得稀罕。 所以说,表妹此番来苏州,与其说是跟着二姑姑前来探亲,倒更像是皇帝选妃似得! 而他们无疑便是那些可怜兮兮的候选妃子。 于是,宋家三位表哥此时看向张眉寿的目光,便带上了或明或暗的探索与不满。 可张眉寿带着两个弟弟,始终走在宋氏身后,叫他们横竖看不清长相,直待来到宋锦娘和俞氏面前行礼时,才得以露出一张巴掌大小的脸庞来。 。 318 女孩子的优待 女孩子五官精致,水灵灵的眸子下琼鼻菱唇,肤色白净。 瞧见张眉寿朝自己看过来,在俞氏的指引下,喊了句“大表哥”,年过十三、身形已显出几分高壮之感的宋家大公子宋福瑜莫名脸红起来。 这妹妹小小的一个,娇美可爱,倒不像是……性情不佳的样子。 十岁的二公子宋福琪生得滚圆,偷偷向张眉寿做了个鬼脸。 张眉寿瞧在眼里,并未揭穿他,继而向宋家三公子宋福瑾看去,笑着喊道“三表弟。” 宋福瑾小她一岁余,同两个哥哥相比,他显得瘦弱许多,一双大眼睛却极有神采,此时其中盛满了好奇。 他眨眨眼睛,道“表姐好——” 尾音长长之后,却又忽然蹦出了一个“看”字来。 惹得一群长辈和婆子们都笑了起来。 宋聚轻咳一声,满意地看了小儿子一眼。 不错,孺子可教也。 可以考虑给这臭小子增加月例的事情了。 “多谢三表弟夸赞,表弟也好看。” 女孩子语气大大方方地,脸上也并不见被当众夸赞后该有的自得或是羞涩之色。 宋锦娘越瞧越觉得这孩子更像是自己生的,甚至已到达了自觉得脸上格外有光的程度,她上前拉过张眉寿的手,说道“姨母带你们去见外公。” 俞氏笑着上前挽起宋氏,“对对,父亲该等急了,咱们快些进去罢。” 一行人说说笑笑地往院内走。 宋家老太爷宋成明就等在前厅。 他本是想同去外面迎接的,可想到女儿这些年来的诸多可气之处,到底忍住了没去。 他得让这个不懂事的女儿好好瞧瞧什么叫做严父发威的下场。 这些年来,孩子不好生教养,娘家也不回,还将自己变成了不人不鬼的可怜模样……这样的女儿,他一早都想与之断绝父女关系了! 若不是实在舍不得的话! “父亲!” 一阵脚步声传来,随之便是宋氏哽咽的喊声。 宋老太爷闻得这道声音,登时也顾不得再去摆什么严父的稳重架子了,立即转了头看去,目光刚找到那张熟悉的脸庞时,忽地就站起了身来,眼眶涩然,连带着双手都颤抖起来。 强撑了这许久,哪怕对这个女儿再怒其不争、怨其顽固,又在心里说了不知多少次“皆是她自作自受”——可只一句“父亲”,这所有的强硬都立即土崩瓦解了。 哎,一大把年纪了,还不知有几日好活,想念了这么久的女儿终于回来了,还端什么架子不架子的…… 宋氏快步走来,看着头发花白,面颊清瘦凹陷的父亲,险些没哭出声来。 往前意气风发,在她心中长得最为俊朗、让她夫君都要屈居第二的父亲……怎忽然变成这幅苍老憔悴的模样了? 宋氏满心愧疚,当下就冲着宋老太爷跪了下去。 “父亲,女儿不孝,让您挂心了!” “你知道就好。” 宋老太爷直言直语,叹着气将宋氏扶起来。 张眉寿适时地带着两个弟弟上前给外祖父行礼。 宋老太爷头一个看向外甥女,微微一怔之余,眼中便盛满了感触与喜爱。 芩娘本就肖母,可这孩子的眉眼……竟比她母亲还要更像外祖母几分。 好,这个外孙女……他极喜欢。 宋老太爷在心里默默“决定”道。 有了张眉寿起了个好头,老爷子便怀着期待的心情看向两个外孙。 这一看,脸色却险些当场垮下来。 若只一个像他们父亲也就罢了,竟还两个都像! 这不是存心给他添堵吗? 罢了罢了,还是多看看外孙女平复一下糟糕的心情吧。 宋老太爷转脸看向张眉寿,神情和蔼可亲。 张鹤龄与张延龄尚意识不到什么,可宋氏等人却无不敏锐地察觉到了,当下或在心中叹气或拿哭笑不得的表情看向宋老太爷。 “父亲……”宋聚无奈地提醒。 俗话说,物以稀为贵,蓁蓁作为两家唯一的姑娘,哪怕什么都不做,招人疼爱都是必然的,他对父亲的心情十分感同身受,可——作为一个成年人,适当地掩饰一下自己的情绪还是很有必要的啊父亲。 可他很快发现,大家在掩饰情绪这上头的修为,似乎都有待提高。 大半日下来,张眉寿收见面礼已收到手软。 鹤龄与延龄自也人人有份儿,可许多礼物的用心程度之上,比之张眉寿,仍差了一截。 用俞氏的话来说便是“家中向来置办的都是男孩子的东西,因此清楚,上乘些的,翻来覆去横竖也就那么几样儿而已,可女孩子便不同了,从穿戴到日常所用之物,里头有的是文章,精细着哩。” 没有对比便没有伤害,宋家表哥们不由默默同情了两位远道而来的表弟一把。 晚间用罢了饭,宋锦娘来了宋氏的院子里说话。 “阿姐……这里竟丝毫没变。”宋氏环顾四周,眼神动容地道“可是父亲命人刻意空出来的,又一直刻意保留着我未出嫁前的布置?” 宋锦娘听得一愣。 “想什么呢……是因家中院子本就多,前几年又扩建了宅院,你这芝麻大点儿的院子才没人肯住进来而已。” 宋氏脸色一凝,张张嘴道“可这布置……” “应是云姑姑的吩咐。”宋锦娘提醒道“且你瞧瞧这楠木桌子,分明是新换的,原先的已被丢出去了——” 怎就全是未出嫁前的布置了呢? 当是在看话本子呢? 宋氏讪讪了一瞬,后无奈看向宋锦娘“长姐,你便是顺着我的话煽情几句,又能如何?” 张眉寿在一旁听着二人的对话,忍不住笑出声来。 宋锦娘足足待至深夜才离去。 张眉寿带着阿荔亲自去送她。 “姨母,先前我与您提过的寻医之事,不知道可有什么消息了?” 舅舅与姨母离京之前,她曾暗下托过姨母帮忙留意着民间医术高明的医者中、是否有擅治眼疾者。 姨母走南闯北,且人脉宽广,打听起这样的事情来,必能比寻常人事半功倍。 “今日见着你们,实是高兴得糊涂了,竟将此事给忘了——”宋锦娘笑着对张眉寿说道“说起来,倒还真叫我打听着了一个。” 张眉寿眼睛顿亮。 。 319 “顺问蓁蓁冬安” “姨母,您快同我说说。”见宋锦娘笑着不语,张眉寿忍不住催促道。 宋锦娘矮下身子,道“那蓁蓁先亲一亲姨母。” 看着自家姨母偏转到她眼前的脸庞,张眉寿哭笑不得。 从小到大,怎么姨母逗孩子的方式竟如此地一成不变? 阿荔在一旁说道“姨奶奶,我们姑娘再有一个月,便要过八岁生辰了,已要成了大姑娘了,您怎还拿逗两三岁孩子的法子来逗我家姑娘呢?” “别说八岁,便是八十岁的蓁蓁,在我眼中都是长不大的孩子。” 张眉寿讶然一刻——您怎猜得……这般精准呢? 她厚着脸皮在自家姨母脸上轻啜了一口。 咳,若是阿鹿的眼睛真能被治好的话,她可要好好宰他一回,以慰今日之羞耻经历才好。 宋锦娘高兴地笑起来。 她直起身子,这才说起了正事。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从京城一路打听下来,民间自称擅自眼疾者倒真是不少,还有几位顶着神医的名号,被传得神乎其神——可经我命人一一查实后,相对而言较为可信的,实际却只有一个而已。” “有人失明数十年,偶尔经他医治,竟当真重见了光明。”宋锦娘讲道“我曾亲自去见过被医治之人,也命人暗下细细地打听过了,依我之见,此事应是属实。” “后来,辗转又打听到了一则奇闻,亦是失明已久,四处求医不得痊愈的老妪,得了医治,也恢复了视物的能力。后来,我着人去查证过——才知这两桩事情中的医者,应是同一人。” 张眉寿听得心下振奋起来。 一次,许是偶然。 可前后有两人都被医好,那便足以说明行医者是有真本领在的。 且姨母向来不是道听途说之人,既这般与她说了,可信度应在十之。 “姨母可打听到了那人姓甚名谁,如今身在何处?”张眉寿迫不及待地问道。 “眼下只知是姓夏,应是江南一带的人氏。”宋锦娘对她说道“但其似乎并不以行医为生,且是近两年来才传出了些许名声来。故而,一时半刻怕是不易找到此人。” 张眉寿有些怅然地点点头。 她虽心急,却也明白其中的不易。 短短时日间,姨母能打听到这样重要的消息,对她来说已是意外之喜了。 “那便劳姨母多费些心,让人仔细留意着此事。” 宋锦娘笑着说道“蓁蓁托付的事,姨母何时不上心了?且耐心等着,只要此人还在江南一带,或再出手行医,那咱们宋家便迟早能找得到他。” 她笃定的语气,更给张眉寿添了信心。 送走了宋锦娘之后,张眉寿钻进了书房里,命阿荔磨了墨,兴冲冲地写了一行字,却忽地停了笔。 她搁下笔,将那信纸撕成两截,揉作一团,丢进了纸篓里。 她当真是高兴得糊涂了,如今不过才有了一丁点儿消息,便急着想要告诉阿鹿,想让他也跟着高兴高兴。 可若最终不如人意呢? 况且,如今的她,哪里又能写得出这么多字来? 想到此处,张眉寿耳边不禁回响起了临出门前,祝又樘要她写信给伯安哥他们报平安的话。 “姑娘,您怎么不写了?”阿荔不解地看着自家姑娘的动作。 “许多字都写不好呢。”张眉寿吩咐她道“走,将纸笔带去母亲房中——” 她央着宋氏替自己写了一封报平安的信。 却是给徐婉兮的。 一来,婉兮是个醋坛子,若是知道了她只给王守仁两个写信,而没给她写,怕是要暗下噘嘴不高兴的。 二来,女孩子之间传信,也更好听些。 只是,在信上自然也提及了对王守仁与苍鹿的问候。 信送出去之后,不到二十日,张眉寿便收到了回信。 却是有两封。 一封是徐婉兮的,另一封则是王守仁与苍鹿的。 徐婉兮在信上诉说了思念和寂寞之情之余,字里行间又有羡慕,只说日后若有机会,也要来苏州看一看才好—— 同为精致女孩,在阅历之上,自然也是不能输的。 看到这里,张眉寿只觉得心情复杂。 上一世,婉兮所嫁之人——朱希周的祖籍便在苏州。 只是二人成亲之后,屡有摩擦,后愈演愈烈,婉兮性子倔强好强,因此从未与朱希周一起回过苏州府。 确切来说,是每每回乡之时,朱希周也从未主动提及过要带上她。 婉兮心中憋闷委屈,越发不肯放软姿态。 想到这些前尘往事,张眉寿眼前又闪过她与婉兮从花颜月貌正盛,到风华渐逝,再至风烛残年时,每每坐到一起,哪怕再忙,都不忘要抽空痛骂朱希周几句的情形。 后来,二人一说起这个,几乎只觉得好笑了——婉兮常常是骂着骂着,“呸”地一声,便笑出声来。 张眉寿将徐婉兮的信收好,转而去看王守仁写得那一封。 伯安哥的字,自幼便写得极好看。 说到这个,她不免想到伯安哥自幼患有哑病,一张口便能吟诗的奇事。 还有李东阳李大人,亦是数岁便可作诗,还曾被先帝召见。 故而,她之所以不敢表露得太多,就连会写字都要遮遮掩掩,生怕惹起过多惊异,说到底还是出于心虚之故—— 张眉寿边天马行空地想着,边看完了信上的内容。 而信的最后,缀着一行小字,道——公子有嘱,顺问蓁蓁冬安。 张眉寿有些讶然。 伯安哥竟还当真与殿下说起她来信之事了? “姑娘,这信封里还有一张纸呢。”阿荔细心,将对折整齐的信纸递给张眉寿。 张眉寿打开来看,却见其上是一幅简易的画。 画上有着两个小人儿,画得惟妙惟肖,托腮瘪嘴的那个像是伯安,另个揉眼泪的似是阿鹿。 其上书有一行字——特献上此作,聊表思念之意。 张眉寿忍不住笑出声来。 阿荔也瞧见了,亦被逗笑,下意识地道“姑娘,这应当是王小公子所画吧?想来是特地逗姑娘开心呢。” 张眉寿刚要点头,可细细瞧了那一行字,却迟迟地发觉了不对劲来。 。 320 街上见闻 这字迹,怎么像是……出自祝又樘之手? 莫非,这一幅小人儿画,竟是他画得不成? 张眉寿又盯着看了许久,越看越觉得想笑。 “姑娘,不去找太太读信么?”阿荔贴心地问道。 虽然姑娘装作一副能读懂的样子,但装一装过过瘾就罢了,信还是要读的。 “母亲近来都在陪着外祖父,也实是累了,待母亲得了空再说罢。”张眉寿吩咐道“先替我找个带锁的小匣子过来。” 阿荔不疑有它地应下,立即去取了匣子。 张眉寿亲手将两封信并着一幅画放了进去,锁好之后,将小钥匙放进了贴身的荷包里。 次日,张眉寿跟着宋家表哥表弟一同上了街。 张眉寿扮作了小公子模样,阿荔亦扮成小厮,跟在张眉寿左右。 一行人穿过长长的闹市,张眉寿买了许多小玩意儿,起初几名小厮还提得过来,后来,连带着表哥们也未能幸免。 表妹已直接说了,这些东西买回去,是要送给京中好友的,听说表妹的京中好友之中还有两个小公子来着——哎,他们得了父亲的命令,累死累活地在表妹面前表现,可表妹却在给旁的小公子采买,还半点不遮掩,这叫什么事儿啊。 “那边真热闹,公子,咱们要不要去瞧瞧?” 阿荔踮高脚尖,伸长了脖子往前方拥闹的人群中看去。 宋家表哥互看一眼。 这丫鬟一口一个公子叫得可顺口了,半个字都没带叫错过的,且穿起小厮的衣服走起路来,与平日里做丫鬟时截然不同,倒比他们的小厮更像小厮。 他们暗下讨论过了,皆觉得这丫鬟扮小厮的功夫绝不会是来了苏州之后现学的,而是必早有丰富的经验在前。 所以—— 二人看向了自家表妹。 想来表妹也不可能独善其身吧? 张眉寿朝着人群看了一眼,对凑热闹本不甚感兴趣的她,却在微微一怔之后,快步走了过去。 早就心痒难耐的阿荔连忙跟上。 宋家公子也唯有带着小厮们快步追了上去,以血肉之躯挤进人群中,为表妹开道。 毕竟表妹只是扮作男儿,又并非真的男儿,自然是不宜受到别人冲撞的——这些道理,父亲他们早已嘱咐了不下百遍。 张眉寿被表哥和小厮们护在中间,免受了他人挤撞。 原来这场热闹的起源是一名女孩子在卖身葬母。 阿荔听着周围的人讨论了一会儿,便低声说道“公子,我瞧她细皮嫩肉的,也不像是平日里做粗活儿的模样……怎至于没了母亲,便要卖身了呢?莫非她与母亲相依为命,全靠着母亲一人之力,还能娇养着她么?” 张眉寿没说话。 她的目光定在了一名带着仆人的锦衣小公子身上。 那小公子岁的模样,额角一点黑痣,将原本白净斯文的脸庞添上了一丝深刻鲜明之感。 虽知朱希周便在苏州,可在大街上乍然遇见,张眉寿仍有几分意外。 她下意识地看向那卖身的女孩子。 女孩子约莫十来岁,虽是低头敛目,却也可见长相清秀,且即便旁的一概不提,单说其周身那股楚楚可怜的气息,便足以勾起了大多数人的同情。 “我出十两银子!” “我出十五两…… 几名男人竟当街叫起了价来。 女孩子听到这些声音,颤颤抬起头来,待看清那几名中年男人满脸放肆笑容的模样时,眼中流露出胆怯退缩之意。 张眉寿清楚地看到朱希周皱了皱眉,脸上满是不忍。 而后,他便向那几名男人长揖一礼,开口说道“朱家出五十两,还请诸位卖晚辈一个面子。” “朱家?哪个朱家?”其中一名男人问道。 朱希周答道“柳东巷,朱家。” 人群中响起惊叹声。 “原是朱家的小公子,失敬了。” “怪不得出手这般阔绰呢……” “朱家人可是出了名儿的宅心仁厚啊。” 那女孩子闻声惊讶地看向朱希周,反应过来之后,连忙叩头道“多谢小公子大恩!” 那些男人见状虽觉有些遗憾不甘,却自也不会再自讨没趣。 漂亮的小丫头又不止这一个,犯不着为此失了风度。 朱希周命人上前送了银票到那女孩子手中。 女孩子千恩万谢,朝着朱希周不停地磕头。 见此事已有了结果,围观的人便也渐渐散去。 朱希周走上前,向那女孩子轻声说道“这些银子拿来安葬你母亲应当绰绰有余了,余下的银钱,你大可用来为自己打算。” “公子此言何意?公子既买了我,我自是要做牛做马伺候公子的。”女孩子擦着眼泪说道。 朱希周微微皱眉“你没有其他家人了?” 女孩子垂下头“若是有,有何至于落到这般田地。” 朱希周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 而后,目光落在了女孩子面前写明卖身葬母的粗糙纸张之上。 “这字,是你所写?” 女孩子轻轻点头。 “母亲曾让人教过我读书习字。” 说着,便又是一番情真意切的恳求,求着朱希周能够收留自己。 朱希周到底点了头,将人带走了。 “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姓佘,单名一个鹭字。” “……” 眼见朱家一行人渐渐走远,耳边仍回响着这句对话的张眉寿方才收回了视线。 怪不得往前婉兮常说那什么佘姨娘不过是个大街上捡回来的下贱胚子,恶心她都远远不够格——今日她亲眼见了,这才懂是怎么一回事。 上一世,比起婉兮,这位佘姨娘才更像是朱希周的正妻。 而上一世的眼下,婉兮还不曾见过朱希周。 可这一世,朱希周仍将这名叫做佘鹭的女子买了回去。 兴许这便是抹不去的缘分吧。 她只盼着二人这一世能将这份缘分延续到极致,相守到老才好——可莫要再去招惹祸害她家婉兮、或是其他人家的好女孩了。 “公子,您说这世道也真是奇怪,若是先前那些人愿意白白给她五十两银子,不知她还会不会执意非要去为奴为婢?”阿荔若有所思地问道。 “谁知道呢。” 张眉寿将此事揭过,不愿多说。 “表妹,你且在此处等着,我去庆香斋给你买些点心来——” 他曾听张眉寿夸赞过庆香斋的点心。 大公子宋福瑜说话间,已带着小厮转身往街对面去了,张眉寿想制止都未来得及。 而此时,她忽然听得身边经过之人说道“听说了么,骆先生如今正在五柳阁呢,许多文人学子都赶去拜见了——” “嘁,自找没趣罢了。就骆抚那目中无人的倨傲性子,肯轻易见他们才是怪事了。” 。 321 庸俗的心意 几人说笑着,摇摇头,渐渐走远。 张眉寿听得眼睛微亮,转头便向宋福琪问道:“二表哥,五柳阁在何处?” 同样听清了方才那几人之言的宋福琪低声讶然反问:“表妹要去五柳阁?” 五柳阁乃是苏州城中极风雅的一个去处,多为文人聚会所用,他倒是跟着大哥去过一次,可因……觉得枯燥无趣地很,因此再也未有去过第二回。 张眉寿不做犹豫地点头:“我想去瞧瞧。” “表妹可知五柳阁是什么地方么?那可不是寻常听戏吃点心的地方——若是进去了,大声喧哗上一句,便要被请出来的,到时可丢脸着呢。”宋福琪提醒道。 万一表妹丢了脸哭鼻子,父亲回头定要找他算账的。 “莫非表哥曾被请出来过?” 宋福琪脸一红,忙否认道:“才不是呢!” 张眉寿懒得戳破他,只道:“不是说骆先生此时在五柳阁吗?我去凑一凑热闹。” “你想见骆抚?”宋福琪眼中惊讶之色更重。 “……”张眉寿不解且不耐地看着他。 小小的年纪,这张嘴怎就这么啰嗦琐碎呢? “表妹,你知道骆抚是什么人?”宋福琪还在兀自诧异:“你远在京城,怎会听说他呢?” 此时骆抚在苏州一带固然已小有名气,但其画作流传并不广泛,若说名声传到京城的可能也不是没有,可却不至于会表妹一个幼龄闺阁女儿家觉得如雷贯耳吧? 什么,表妹不曾说是如雷贯耳? 可这幅急着要去见的模样,分明就是十分崇拜啊。 宋福琪不仅嘴上啰嗦,还在心中自问自答起来。 看着这样的二表哥,张眉寿觉得哪怕被缠问到天黑也是极有可能的事情。 小孩子话太多还真是令人头疼。 “余盛,带我去五柳阁。”张眉寿径直向身后的小厮吩咐道。 余盛本是宋聚的贴身小厮,在宋家下人面前颇有些脸面,本不该陪着小主子上街游玩的,只因宋聚专程吩咐,才有他跟在张眉寿左右听候差遣。 余盛即刻点头。 咳,恕他直言,表姑娘早该直接吩咐他的。 张眉寿看向身旁:“二表哥,三表弟,你们若不想这么早回去,便在附近寻个歇脚吃茶的去处,且等着我,我去去便回。” 宋福琪有些犹豫。 一直听着的宋福瑾却连忙道:“我随表姐一同去!” “走罢。”张眉寿不作耽搁地转了身。 “……等等我!我也要去!”宋福琪跟了上来。 张眉寿无奈看了他一眼,唯有对另一名小厮吩咐道:“你且留在此处等着大公子回来,与他说明我们去了五柳阁之事,让他不必担心。” 小厮应下来。 一行人便上了马车,往五柳阁赶去。 张眉寿抵达时,只见原本布置得风雅幽静的前堂之内,此时站着不少人,多是文人打扮。 店中掌柜被围在中间,频频朝着众人拱手赔礼,脸上挂着笑意:“实是骆先生只想图个清静,不愿见人,倒不是在下执意相拦,还请诸位见谅。” “今日店中刚到了些新茶,诸位若不嫌弃,在下倒想厚颜请诸位帮着品鉴一二——” “哎,罢了罢了。” 有人失望地摇头,相继离去。 他们是来拜见骆抚的,见不到人,谁还有心情厚着脸皮留下来吃什么新茶旧茶。 却仍有几人不愿离去,仍与掌柜打着商量。 掌柜笑着摇头,却不见丝毫不耐之色。 张眉寿坐在一旁打量了一会儿,便让余盛上前去请掌柜来说话。 余盛没有迟疑。 表姑娘即使是幼稚胡闹,可只要在情理范围之内,他便不会加以阻拦,毕竟老爷交待了,事事以表姑娘玩得开心为紧要。 况且,这段时日下来,他倒渐渐觉得表姑娘与寻常孩子大有不同。 宋福琪扯了张眉寿的衣袖,悄悄道:“表妹,人家都说了不见,你还自讨没趣做什么?” “不见得呢。” 张眉寿看向那名掌柜。 再风雅的去处,可既打开了门做生意,都是要赚钱的。 那掌柜听了余盛的话,便也看向张眉寿,四目相对之下,掌柜略微迟疑了一瞬,便走了过来。 宋福琪哑然。 五柳阁的掌柜,这般好说话的吗?怎跟他记忆中的不一样了? 掌柜冲着张眉寿几人略施一礼,笑着问道:“不知几位小公子有何事要吩咐在下?” 宋福琪下意识地要开口,却被忽然上前挡在了他身前的阿荔给分散了注意力。 这丫头怎这般不知规矩,忽然当众挡住他干什么? “吩咐不敢当。” 这间隙,张眉寿已开口道:“只是晚辈今日前来,只为求见骆先生一面——” 掌柜闻言刚要接话,却听面前的‘小公子’又接着说道:“晚辈并无他意,只想劳烦掌柜代为通传一声而已,若骆先生实在不愿相见,晚辈亦没有道理勉强。” 说着,偏转了头看向余盛。 余盛愣了愣,复才会意上前,笑着往那掌柜手中塞了一只金叶子。 掌柜悄悄瞄了瞄。 咳,还真是直接得过分呢。 “这实在贵重,小公子万不必如此……”掌柜作势要推辞。 张眉寿笑着回道:“这只是晚辈的一点诚意而已,若掌柜当真觉得贵重,那便说明晚辈还算心诚。” 既是这般心诚,从中代为通传一句,又有何妨呢? 掌柜动作一滞,再看向张眉寿的眼神,便又有了变化。 “那小公子稍等等。” 掌柜笑着唤了一名伙计过来,与伙计轻声说了两句话。 伙计应下,转身进了后院。 与其它寻常酒楼茶肆不同,五柳阁的后院方是招待贵客之处,院中景致清雅,错落分布着五六间大小不同的雅间。 不多时,伙计便从后院折返了回来。 掌柜走向张眉寿,语气含笑:“骆先生邀小公子前去一叙。” 宋福琪堪称惊骇地看向张眉寿。 却见自家表妹平静自若,不见丝毫意外之色。 可……区区一只金叶子,便能见得到以性情孤僻闻名的骆抚了? 作为宋家的儿子,他忽然就觉得自己似乎能够为所欲为了是怎么回事? 322 出题 父亲不是说,那些文人最是自视清高,口口声声视金钱如粪土的么? “有劳掌柜了。” 张眉寿站起了身。 “表、表弟,你等一等我。”宋福琪连忙要跟上去。 宋福瑾也要上前。 “二位公子且慢。”掌柜笑着将人拦下:“骆先生只答应见这位小公子一人而已。” 宋福琪眼睛一瞪,看向身边小厮。 不就是金叶子么,他多得是! 论起有钱,表妹比他还差得远呢! “小公子误会了……”掌柜连连摆手,脸上笑意不减。 金银固然重要,可重要的却不仅仅是金银。 如若不然,传扬出去,还有何名声可言? 这位小公子显然远远不比方才那位来得聪慧通透。 许多人闻声都看过来,恰好看到了掌柜婉拒金叶子的一幕。 那个锦衣华服的小胖子……当真是庸俗、市井、玷污风雅、有辱斯文! 察觉到数道鄙夷不齿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宋福琪胖脸一红,却挺直了胸膛。 这么看着他做什么?有钱又不是他的错! 不过这掌柜也真是莫名其妙,难道表妹的金叶子是香的,他的金叶子就是臭的不成! 见实在没得商量,宋福琪朝着张眉寿的背影大声喊道:“表弟,表弟,我有极重要的话要同你说!” 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不知真假的传闻,想让表妹顺便帮着印证一二。 张眉寿眼下已是听到这位二表哥的声音便觉得头痛。 不得不说,她对二表哥口中所谓“极重要的话”,简直毫无期待,甚至还想堵住他的嘴呢。 张眉寿只叹口气,让阿荔回去交待宋福琪且在附近等她出来。 毕竟,二表哥自己都说了,大声喧哗是会被赶出去的啊。 果不其然,宋福琪很快便被五柳阁内的伙计请了出去。 而折回来的阿荔,却带回了一个令张眉寿颇为意外的消息。 “二表公子说,他曾听舅爷说过,宋老爷子似乎与您要见的这位骆先生是旧识呢。” 张眉寿颇为惊讶。 外祖父和骆先生是旧识? 倘若是真的,那她今日开口求画,说不准能更顺当些呢。 张眉寿作想间,已被请进了后院一间光线通亮的雅间内。 雅间分里外两间,以竹帘隔开,此时那竹帘只被打起一半,尚看不清里间情形。 “骆先生,张小公子已被带到了。” 内间未传出说话的声音来,只一位仆从模样的男子走了出来。 而此时,张眉寿才发现房内另有人在。 那锦衣小公子也朝她看来,二人视线相触,一时皆怔住。 阿荔亦是讶然。 这不是方才在大街上刚买下了卖身葬母的小姑娘的那位公子吗? 他怎么也在此处? 朱希周看了张眉寿片刻,便收回了视线。 张眉寿亦看向了那名从里间走出来的仆人。 “敢问骆先生何时能够出来相见?”朱希周忍不住问道。 他显然有些着急。 却听仆人说道:“先生命我先行询问清楚二位今日的来意,还请两位小公子如实作答。” 朱希周犹豫了一瞬。 相较之下,张眉寿便显得干脆许多:“晚辈是为求画而来。” 内间传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声。 “都是小娃娃也就罢了,竟还混进来一个女娃娃。”里面的人说道。 仆人有些愕然地看向张眉寿。 他先前倒是不曾发现,眼下细看,果然发现面前的孩子经过掩饰的五官仍然过于俏丽了些。 可面前的孩子却不见丝毫被拆穿后的慌乱与羞恼,只朝着内间的方向笑笑说道:“先生果然慧眼识珠。” 四下一静之后,里间再次传出笑声。 骆抚歪坐在罗汉床上,满脸好笑。 这究竟是夸人还是自夸呢? 这女娃娃当真不是不小心多说了两个字么? 哦,也可能是存心的,意在引起他的注意而已——家里越是不缺银子的娃娃,越是一个赛一个地心眼儿多。 “晚辈此番前来,是想向骆先生打听一件事情。”朱希周此时方才开口。 骆抚“哦”了一声,隔着帘子说道:“可我今日只见一个。” 朱希周与张眉寿皆是一怔。 “姑娘,在下实是有要事要与骆先生相询——”朱希周朝着张眉寿揖了一礼,声音温和:“故而,想厚颜请姑娘将机会让与在下,姑娘若是爱画之人,在下家中刚好藏有不少名家画作,可供姑娘挑选一幅,相赠姑娘,以作答谢。” 张眉寿:“既知是厚颜,又何必要说出来?将银子换作画,便能显得足够尊重他人了吗?” 朱希周脸色凝滞。 怎、怎会有这般说话的人? 且还是个姑娘家。 “再者,我来求的是骆先生的画,你却要我去选其他名家画作,简直莫名其妙。且你以此作为交换,莫非是觉得骆先生的画,比不得其他名家的画?只是,你这样认为,我却不这么想。” 张眉寿活脱脱一副“你可以侮辱我,却不能轻视骆先生”的狗腿语气。 骆抚听得简直乐了。 嗯……这拍马屁的工夫倒是不错。 “姑娘误会了,我绝无此意……”朱希周脸色复杂地辩解了一句,遂也不再多说。 他实在不愿与这等牙尖嘴利,生怕显不出自己能说会道的小女子争辩。 张眉寿转回了头去。 怪不得婉兮说这位是个带刀子的面瓜,任由你怎么吵怎么闹,他皆一副“不与你一般见识”的模样,将书香门第的教养二字发挥到了极致。 甚至即便是他错了,亦能做到满脸冷静理智,不屑与你争辩解释,还要冷眼将你视作无礼失态的泼妇—— 婉兮那样的性子,没被生生气死,倒也是个老天开眼的旷古奇迹了。 “我见谁不见谁,何时轮得到你们自己做主了?是我见你们,还是你们见我?” 内间之中,骆抚冷笑一声说道。 朱希周便低下头道:“是晚辈误解了先生话中之意,万望先生见谅。” 骆抚未接他的话,只直截了当地说道:“想从我这里有所得,也要让我瞧瞧你们有没有这个本领——茯苓,取纸笔给他们。” 阿荔险些掩嘴惊呼。 老天爷呀,她家姑娘瞧着不一般,却还没学几个字呢! 恕她不忠,这样的时刻,她阿荔是做不到盲目吹捧的。 323 输在哪里? “便以‘樵夫居所藏于山中’为题,各自作一幅画出来让我瞧瞧。”骆抚吃了一口茶,随口说道。 阿荔心情复杂地松了口气。 虽然姑娘只跟着大公子学了几日画,画技并不精,可平日里画集却是没少看的,眼下好歹还能将希望寄托在“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这句话上头。 总比作文章十个字有九个不会写,另一个极有可能还要写错来得好吧——她刚刚幻想了一下那情形,哪怕是将姑娘设想得再如何光芒万丈,也还是觉得挺丢脸的。 “一个时辰之内。” 骆抚放下茶盏,又心血来潮般补充道。 朱希周听得微微皱眉。 一个时辰? 区区一个时辰,能作出什么像样的画来? 真当是小孩子乱涂乱画不成? 这等要求,与其说是考验,倒更像是拿他们来寻开心的。 这般随心所欲,行事没有章法,言行间也无半点长者风范,怪不得落了个性情古怪的名声在外。 若非是有要事相询,他当真也不愿与这样的前辈打交道,更别提是费尽心思、特地托了五柳阁的东家行今日之便了。 朱希周轻轻叹了口气。 不管这要求如何荒唐,可他也必须要赢。 他也有把握能赢。 名唤茯苓的仆人已备了纸墨,又命伙计搬来了两只小案。 阿荔连忙上前替自家姑娘磨墨。 朱希周的小厮也上了前伺候笔墨。 那小厮磨墨间,看了一眼张眉寿主仆的方向,眼中隐隐含着轻视之意。 他家公子虽是年幼,可在苏州一带早已传开了名声,诗词棋画,在同龄之中,可谓无人能比。 更何况对方只是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丫头。 要他说,给他家公子提鞋都不配呢。 阿荔对上小厮不遮掩的眼神,眼中浮现出高冷的轻蔑来,同时将墨磨得飞快,端是娴熟无比——输什么不能输了气势! 小厮见了,也加快了手中动作。 可到底还是阿荔先磨成了——这得益于她近日来不间断地跟着棉花练基本功,手下力气大涨。 “姑娘,墨磨好了,您且试试是不是太浓了些?” 阿荔将砚台轻轻推到张眉寿手旁,斜睨向那手腕发酸还在坚持快磨的小厮一眼,唇边挂着强者独有的冷笑—— 呵呵,不自量力的垃圾,也配跟她阿荔比? 哼,她先给姑娘开个好头儿,赢个开门彩。 小厮脸色难看,酸痛的手腕不小心一抖,几滴墨汁便飞溅到了朱希周刚铺好的画纸之上。 朱希周皱眉看向他。 小厮惶恐低头:“公子恕罪……” “专心些。” 朱希周唯有重新铺纸。 这间隙,他朝张眉寿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见她已挽了衣袖执起笔,脚下踩着脚踏,在案前微微弯着身,落笔神色认真。 朱希周刚觉得有几分像模像样时,然看了一眼她似乎并未使上力的手腕,才知是自己想多了。 只有初学的小孩子画画才会只用手指的力气。 待小厮磨好了墨,他又思忖了片刻,复才下笔。 相比于他的心无旁骛和一丝不苟,张眉寿则显得放松得多。 约是半个时辰之后,朱希周忽然听到了搁笔的声音。 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去,果见张眉寿已命阿荔将画作交到了一旁仆人的手中。 “请先生指点。”张眉寿声音虽轻,却带着从容。 只是只有她自个儿知道,这份从容并非是出于对画技的自信,而是——荷包里金叶子足的缘故。 不管能不能赢,可今日骆抚的画,她是非要不可的。 什么性情古怪,喜好清静,不愿被人打搅——真喜好清静,大张旗鼓地来这五柳阁作何?待在家里岂不是更合适些?再不行,去山间蹲上半日,不止清静,还能陶冶情操呢。 再结合起初那掌柜的态度,她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咳,再好的才情,再清傲的性子,可想要吃饭,总还是要出来营业的嘛。 再者,兴许她还有外祖父这道后门儿可走呢—— 张眉寿这厢势在必得,朱希周则觉得自己胜券在握。 临近一个时辰时,他恰好完成了一整幅画,显是对时间的把控拿捏得非常之准。 两幅画同时被仆人送入内间。 不多时,仆人便走了出来。 他朝着朱希周略施一礼。 朱希周不见自得之色,然到底年少,唇边仍有浅浅笑意浮现。 他身边的小厮将下巴抬得极高,目含挑衅地看向阿荔。 墨磨得快有什么用处,画得快又有什么用处,最终赢得不还是他家公子? “朱公子请回罢。” 阿荔气得咬牙时,忽听那仆人开口说道。 朱希周唇边笑意微凝。 小厮则是满眼不可置信。 “赢的人,不是我家公子?!”他不受控制地脱口问道。 朱希周略带不满地看了小厮一眼。 人家既话都这般说了,却仍要如此直白地追问,除了自寻难堪之外,还能有什么用处? 只是,他亦十分不解—— 是以,在那仆人点头之后,他立即朝着内间的方向行了一礼,问道:“晚辈不敢质疑先生评断,只是晚辈今日究竟输在何处,还请先生直言赐教。” 虽因时间有限,必然谈不上精细,可若说他输在了这样的一个小姑娘手下,他却是无法理解。 莫非,这位骆先生因先前他与那小姑娘的对话,而对他存下了不满? 这位先生性情古怪,仔细想来,竟是不无可能。 此时,只听内间传来骆抚的声音,说道:“茯苓,将两幅画拿出去,给他瞧瞧。” 仆人便折回内间取画,将两幅画展放在同一张几案之上。 朱希周走了过去,垂目观看。 他直接看向了张眉寿的那幅。 第一眼,便怔住了。 画纸之上,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青涩稚嫩,毫无技巧。 轮廓干净,笔力独到,寥寥几笔便将山中景致勾勒得栩栩如生,且这等画风……竟不属于他所知的任何一个派别。 所以,许有糅合借鉴,却并非是一味地仿照前人。 这需要积年累月之下,赏看品鉴名家之作的经验累积,以及不浅的天赋。 可是,他仍觉得不服。 324 聪明绝顶骆先生 即便对方的表现,已属罕见难得,他亦承认先前是自己轻敌了——可是,他此时自认也做到了客观公正。 朱希周的目光反复地在两幅画之间来回移动。 他当真,半点未觉得是自己输了。 朱家世代书香,底蕴深厚,他从三岁起,便开始学画,由祖父亲自教授。 三年前又拜了名满天下的书画大家付亭之为师——若论水准与技巧,他远远高出这姓张的小姑娘数倍不止。 这并不是他自夸。 所以,他究竟输在了哪里? 说来说去,他输给的,怕只是骆先生的偏见吧。 这姓张的姑娘一进来便言辞讨好骆先生,相较之下,他确实显得木讷许多。 朱希周叹了口气。 他历来是不懂讨长辈喜欢的。 小厮跟在他身边已有数年,耳濡目染之下,也略通皮毛,打眼瞧了片刻,便皱眉道:“骆先生所评怕是有失公允吧,且不说明眼人皆看得出是我家公子所画的这幅更为精细用心,只单说这位姑娘所画,哪里又有什么樵夫居所?” 骆先生莫非忘了自己出的是什么题了不成? 小厮语气不满。 江南之地本就文人倍出,他们朱家更是书香名门,素日里他跟着老太爷和公子不知见过多少大儒,对区区一个以不合群而在文坛内著称的骆抚,还当真有些瞧不上眼。 听到小厮最后一句话时,朱希周却忽地愣住了。 相较于他画中那在山间若隐若现的矮屋,张眉寿那幅画上,则只有幽深的山间小径,与茂密的山林,而连房屋一角都不见。 他画中的樵夫在砍柴,她画中的樵夫……却是挑着一担水行在小径之上,正往林深处走去。 朱希周盯着那只扁担,出神了许久。 此时,张眉寿也走了过来,瞧了瞧他画的那一幅。 且不提人品,单说一点——这位在祝又樘登基初年的殿试之上被钦点的状元郎,当真也是自幼便下了苦功的。 当然,这与其生来便得天独厚的条件与环境,亦是分不开的。 朱家这般尽力栽培引导这唯一的嫡子,他想不成才,怕都是难事。 只是,才是成了,却未学会要如何做人。 既对婉兮无意,又知婉兮对他情根深种,当初便不该同意这门亲事,既同意了,更不该连一个正妻该有的体面都不给婉兮,任由那样的一个好姑娘被磋磨得体无完肤,直至在怨愤中枯萎。 “是晚辈输了。” 朱希周终究开了口,神色有几分复杂。 他独独输在了一个“藏”字之上。 对于这个结果,他固然觉得不甘,却也只能认下。 小厮困惑又着急。 他家公子怎么会输呢? 他家公子从未输过! “公子……分明是您画得更好。” “住口。”朱希周看向他,皱眉道:“巧胜亦是胜,输了便是输了。” 张眉寿听得无声冷笑。 这看似愿赌服输的话,倒是暗藏不满呢——认输也不忘强调她只是巧胜而已。 教养之下,到底藏着年少自负。 “巧胜?你从立意之上便输了,焉能说别人只是巧胜?”骆抚的声音传来,意味不明地叹气道:“若说这女娃娃只是巧胜而已,那你相较于她,也只是有幸得了几位好师傅的指点罢了。照你的话说来,你即便是赢了,人家是否也能倒过来说你一句胜之不武呢。” “如此之下,你输得又岂止只是一幅画,怕是要将风度也全然填进去了罢?由画窥人,如此说来,你全然输了立意,倒也就不足为奇了。” “你若不服,即便换题再比,我也敢断言,你照样会必输无疑。” 张眉寿:“?” 她这么优秀的吗? 父亲啊,上辈子您怎就没发现女儿的天赋,若不然,小时雍坊里怕是要出第二位神童,吊打伯安哥、蔑视秦家姐姐的那一种! 阿荔听得诧异。 这位骆先生,怎说了她想说却不知该怎么表达的话? 且说得也太好听了吧! 想来这就是读书多的好处? 她阿荔,决定要崇拜这位先生了! 骆抚此言说得极直白,直让朱希周脸色一阵红白交加,甚觉下不了台。 他从小到大,过得是众星捧月的日子,还从未被人这般嘲讽过。 自尊心让他想就此转身离去,可他深知此行前来的目的,一时唯有低声以受教的语气说道:“先生教训得是,是晚辈……狭隘了。” 小厮闻言脸色亦是无比难看。 阿荔扬眉吐气地朝着他的方向轻哼了一声。 方才都说了让你们回去了嘛,非要留下来自取其辱,现在知道被教做人的滋味不好受了吧? “朱公子,请吧。”仆人再次说道。 朱希周未有多言,带着仆人转身出了房间。 只是,他站在外面,似乎并无离去的打算。 张眉寿已被请去了内间。 骆抚从罗汉床上坐直了身子,看着在面前行礼的张眉寿。 张眉寿亦看向他。 四目相对,二人俱是愣住。 张眉寿愣的是——秃头的她见过,可秃到这等程度的,她却是头一回瞧见。 抱歉,只是下意识地客观评价了一句,并无取笑不敬之意。 她平静地收回了视线。 阿荔却顿时释然了。 怪不得说话这么好听,原来是位聪明绝顶的人物啊。 “女娃娃,咱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骆抚眼神疑惑地问道。 张眉寿一怔,旋即摇头。 “先生应是记错了,晚辈此前并未来过苏州府。” “是吗?”骆抚皱了皱眉。 随后,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凉飕飕的头顶上那几根倔强而孤独的头发。 不能再想了,费头发。 “你说你是专程来求画的?莫非你在京城便见过我的画作?”他切入正题。 他在京城竟这般有名气、且仰慕者的范围如此之广?——在他的才气笼罩之下,竟连稚龄女儿家都未能幸免吗? “实不相瞒,晚辈实则是替他人相求。我有一位好友,甚是仰慕先生。” 骆抚:“……哦。” 真是个扫兴的女娃娃,刚开始那股子拍马屁的劲儿哪里去了? 眼见要得手了,竟就这般不考虑他的感受了。 “茯苓,取画来。” 骆抚朝着仆人摆了摆手。 仆人应下,取了画来,送到张眉寿面前。 张眉寿:“……” 要不怎么说是为了生计而被迫营业呢,瞧这准备得多么充分。 且这画都已裱好了,用得竟还是最次的画轴……也不知是哪年哪月所画,又在自家墙上挂了多久。 张眉寿与阿荔二人将画卷展开了来。 张眉寿眼睛微亮,神情惊喜。 325 合格的马屁精 旋即,便是久久地失神。 这是一幅……松下白鹿静卧图。 画中意境清幽,令人神往。 画自然是极好的画,但让她意外的却不是这幅画作本身,而是……这幅画她极为熟悉。 陪了她,至少也有五六十年之久。 上辈子,祝又樘不知从何处辗转得到了这一幅画,精裱之后,一直悬于乾清宫寝殿之内。 直至他驾崩,照儿登基后搬入了乾清宫,才命宫人将画撤下。 同他为数不多的旧物一起,这幅画她一直都妥善保存着。 偶尔觉得难以支撑时,她也会拿出来瞧一瞧,便于睹物骂……咳,思人——思及他往日里的辛劳,也能以此来劝慰激励自己一二。 只不过看得多了,也就没用了。 所以她能在那样的境地之下,撑到最后,靠得究竟是什么呢? 她自己竟也不知道。 或许也没有那么复杂,可能就是……单纯地不敢死吧? 方才初看到这幅画时,她只觉得机缘奇妙,再待细看,恍惚便有一种重现往事的错觉。 见她呆呆地望着手中画,久久不曾言语,骆抚不自觉就有些膨胀了。 以往是否被他的才气所折服过并不要紧,但从这一刻起,他显然又要多了一位仰慕者了。 而此时,张眉寿开了口。 “先生,不知能否另画一幅?”女孩子语气认真。 骆抚闻得此言,忽有一种自云端跌落泥坑之内的错觉。 另画一幅? 这女娃娃竟敢对他的画挑挑拣拣? 他这莫非是被嫌弃了? “你当我这里是卖菜的不成!”骆抚气得黑了脸。 张眉寿却连忙道:“先生想必误会了,实是晚辈方才一见先生此作,心中顿生惊叹喜爱——” 说着,垂下眼睛,颇为遗憾地道:“说起来,这皆是晚辈的过错,不该因此便生出将此画据为己有的私心,答应了旁人的事情,又怎能反悔呢……晚辈惭愧,请先生见谅。” 她一副不得不割爱的语气,直让骆抚听愣了。 旋即,便觉得胸中堵着的那口气儿顿时舒畅了,且舒畅得过头,直让他忍不住想哼上两声小曲儿。 他轻咳一声,道:“不打紧,毕竟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一见倾心之下,总会想着立即收入囊中——此乃人之常情。” 他对此表示理解。 张眉寿点头,脸上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失落。 “那晚辈便不叨扰先生了,晚辈告辞。”她说话间,便要带着阿荔离去。 骆抚脸上神色一滞。 欸?这就走了? 买画的钱呢! 他先前已同五柳阁的掌柜通过了气儿,这女娃娃既是被放了进来,必是有财有眼色的,怎么却拿了画就走,一两银子都不给他! 可……这种事情只在于彼此做到心领神会,作为一个很要面子的人,他总也不能开口讨要吧! 那便真成了卖菜的了! 难道今日叫他碰上装傻充愣,厚着脸皮白拿的高手了? 不不不,依他看,这女娃娃必是因为心中失望,而忘记了给钱! “等等——” 骆抚强忍着心中不适,将人喊住,问道:“你方才不是说,要另求一幅吗?” 哎,活到这个岁数,还是头一回放下了骄傲——可谁让人家有钱呢? 他这辈子,最痛恨的便是有钱人了! 可……没了这些有钱人,他也活不下去啊? 哎,有钱人真是令人又爱又恨的存在。 “先生的意思是……” 张眉寿转回头来,目含期待。 骆抚瞧得心中舒坦了些许。 不管怎么说,这女娃娃好歹是个真心仰慕他的,所以,他卖的不是自尊,而是情怀。 嗯……这么一想,果然觉得好多了。 他朝着张眉寿点了点头。 “听闻先生尤擅画鹤,那不知晚辈能否有幸求得一幅?” 阿荔着急地左顾右看。 真的好想有一个小本本啊,她要将姑娘这些话一字不漏地记下来! 面对如此高超又恰到好处的拍马屁的现场示范——作为最勤奋好学的大丫鬟,她如何能做到不想拥有同样的本领呢? “鹤么……倒谈不上最擅长,也就马马虎虎而已。”骆抚敲了敲肘边的茶几,挑着眉,闲适中透着几分从容。 张眉寿适时地看向阿荔。 阿荔立即上前,将一只半开着口的荷包放到了那只茶几之上。 骆抚瞧见了金灿灿的颜色之后,佯装无意地轻轻掂了掂,心中便更为满意了。 此时,那名唤茯苓的仆人上前换茶,待换罢了茶退至一侧时,那只荷包也不见了踪影。 阿荔讶然——这眼力劲儿,简直都快赶上她了呀! 张眉寿莫名想笑。 若是祝又樘知道自己最欣赏的书画大师竟这般地烟火气十足,也不知会作何感想。 骆抚斜睨着她,见她神色,挑眉问道:“怎么,觉得我俗气?” 阿荔满怀期待地看向自家姑娘。 好想知道一个合格的马屁精在这种情况下要怎么接话哦。 张眉寿一本正经:“俗得是金叶子本身,岂会是先生呢?您说它金灿灿地,这般好看,做什么不好,偏要沦落为这般俗气之物。” 阿荔听得诧异。 长见识了,长见识了。 只是——可怜的金叶子…… 此时,又听自家姑娘说道:“再者说,人在谷底才能是个俗字,如先生这般境界之高如置山顶者,那便是仙了。” 阿荔满心崇拜。 虽然这条险些需要一定文化素养作为支撑的马屁她没怎么听懂,但是骆先生那幅比看到金叶子时还要欣慰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欣慰之余,骆抚又有些遗憾。 灵气的人果真是干什么都有灵气——画作得灵气,马屁也拍得灵气。 这若是个男娃娃,他便是收做徒弟也是乐意的。 马屁精谁不爱? 更何况还是个有钱的小马屁精。 骆抚遗憾了一下,便问道:“你如今在何处落脚?待画成后,我命人送去。” 听他这般问,张眉寿便想到了那个不知存在还是不存在的“后门儿”。 不过,今日她能如愿以偿,凭借得可是自己实打实的真本领,这道“后门儿”压根儿没用上呢。 “晚辈如今暂住在云福巷宋家。” 张眉寿答罢,怀着印证的心态看向骆抚。 326 生发了解一下 她眼瞧着,骆抚的脸色顿时变了。 只是……似乎是在朝着不高兴的迹象发展? “云福巷,哪个云福巷!”骆抚整个人都坐直了,盯着张眉寿问。 张眉寿已意识到不妙。 苏州城中难不成还能有第二个云福巷? 是不是故交她不清楚,可这阵势,倒像是……仇人啊。 果然,不必等到她回答,骆抚便又神色严肃地问道:“宋成明是你什么人?” 张眉寿顿了顿。 说是陌生人还来得及么? 隐约有一种到了嘴边的肉要飞了的预感是怎么回事? 二表哥呢,还不快站出来挨打! “我知道了……”骆抚看着她,忽然喃喃着说道:“无论嫡庶,宋成明并无孙女,而其长女和离后便未有再嫁,倒是次女远嫁了京城……怪不得你说得一口京话。” 张眉寿听得哑然。 骆先生竟对宋家之事了解得这般清楚。 “你是宋成明的外孙女。” 骆抚看着她,语气笃定。 张眉寿唯有在心中叹口气,点了头。 “先生猜得不差。” 骆抚忽然复杂地笑了一声。 “怪不得方才见你便觉得有几分面善,原是这个缘故。” 他拍了拍自己的头顶。 近年来他为了头发着想,已不大愿意回顾往事了,一来二去地,竟连她的容貌都记得不甚清晰了。 可满身铜臭的宋成明竟会有这么灵气的外孙女?这根本不可能啊! 哦,气糊涂了,这跟宋成明有什么关系,分明是她的功劳才对。 张眉寿眼中闪过不解与思索。 “茯苓。” 片刻之后,骆抚开口说道:“将那臭钱还回去。” 仆人依言上前,虽不舍却也干脆地将荷包还给了阿荔。 阿荔尚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莫非当真是故交,不好意思收钱了? 她固然希望是这样,可这凝滞的气氛和“臭钱”两个字,无疑推翻了她美好的想象。 果然,那仆人在交出荷包之后,就冲她伸出了手——是在向她讨要怀中的那幅白鹿图。 阿荔下意识地抱紧,姿态强硬地说道:“先前你家先生出题考我家姑娘,是我家姑娘赢了,方才得了这幅画——那些金叶子,是拿来买另外一幅的!” 既然谈不拢,那她就得尽力保全姑娘的利益。 一句话不高兴了,就要反悔,门儿都没有——若不然她家姑娘岂不是白画了,她的墨,岂不白磨了?还有给掌柜的那只金叶子,岂不是肉包子打狗了? 最重要的是,她家姑娘的马屁绝不能白拍! 姑娘这么努力,总不能一幅画都捞不到吧! 骆抚被这丫鬟气得不轻,偏一时又无言以对。 阿荔挺直了腰杆儿。 她才不怕这想一出是一出,言而无信的秃顶老头子呢,师傅就在暗下保护姑娘,且这里又是苏州府,可是宋家的地界! 且看谁能硬得过谁! 哼,可是他们先翻脸的! 眼看着这狗仗人势的丫鬟气势越来越强,偏生做主子的还不阻止,骆抚气得冷笑连连,站起身道:“我自己的画,我想拿回来便拿回来!” “先生,可它现如今已是我的了。” 张眉寿不为他的情绪所动,微微叹气道:“无论您与我外祖父之间有何过节,可今日之事,您不占理,我便不可能让步。” 呵呵,她小小年纪还老气横秋地无奈上了! 倒显得他像个不讲道理的孩子似得! 骆抚一时更气了。 而此时,发生了一件极为可怕的事情。 他忽觉脸上有些发痒,伸手一摸,却见手指间赫然有着一根头发—— 四下陷入了诡异的寂静当中。 骆抚手指抖了抖。 便知道不能动怒的! 见此一幕,阿荔极罕见地良心发现,小小地自责了一下。 “先生,您若当真有什么不痛快,只管去找我外祖父便是,人活在世,何必独自为难自己呢。” 仆人听得一愣。 这小姑娘怎么回事? 不从中缓和,劝先生放下往事也就罢了,竟还唆使他家先生去找宋老爷子算账? 哪有这么当外孙女的? 张眉寿不觉有异。 在不知真相的情况下,便贸然劝和,这种事情恕她做不来。 况且,双方实力摆在这里,这位骆先生要拿什么去为难她家外祖父啊。 咳,好像有点欺负人了? “你们都给我出去!” 骆抚坐了回去,神色莫名沉重。 别人掉发,是暂时掉发;而他掉发,却是彻底地失去。 “那晚辈告辞。” 骆抚越瞧她这幅风度十足,从容自若的模样,越觉得心情复杂。 凭什么宋成明能有这么好的外孙女! 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吗! 阿荔抱紧了画,跟在自家姑娘身后。 张眉寿走到一半,忽然驻足。 “骆先生。” 骆抚按了按太阳穴。 画都给她了,还要怎么样! “晚辈有一道生发的秘方,您想不想了解一下?”张眉寿语气真挚。 骆抚呼吸一窒。 而后,语气羞恼地道:“我需要了解吗!” 张眉寿顿了顿,唯有道:“打搅了。” 说着,便带了阿荔离去。 可刚行至外间,忽就听到身后传来了骆抚响亮的声音。 “……年少时便如此,能治吗!” 阿荔听得莫名同情,后看向自家姑娘。 片刻,阿荔抱着画折返内间。 “先生,我家姑娘说了,包治呢。” 眼见事情有转机,秃头老头子便又成了先生,阿荔切换起来毫无压力。 骆抚脸颊一抖。 包治,包治……多么具有欺骗性却又让人忍不住希望丛生的两个字! “不过,您须得先将答应了我家姑娘的那幅画给画成了再说——” 骆抚皱皱眉。 对于这样有损尊严的交换,他下意识地想拒绝,可不知为何,出了口的话偏偏就成了:“至少先让我瞧瞧成效如何!” 万一是想空手套白狼呢? 张眉寿答应了他的要求,并承诺两日内将药奉上。 骆抚这才摆摆手赶了人。 外面的朱希周却仍未有离去。 见得张眉寿出来,他便再次走进了堂中,扬声道:“晚辈恳请先生告知夏神医的行踪!” 他本不该这般张扬出声,可骆抚显是当真不愿见他,他站在外面想了许久,唯有出此下策了。 已走出一段距离的张眉寿忽然顿足。 夏神医? 是姨母口中的那位擅治眼疾的夏神医吗? 327 方子 “什么夏神医,没听过!”骆抚不耐烦的声音传来。 “可据晚辈所知,您与夏神医乃是至交……” 朱希周的话还未说完,便被骆抚打断:“说了没听过,朱家出来的公子,怎也这般胡搅蛮缠!茯苓,让人将他请出去!” 吵死了,刚失去了一根头发,正烦着呢! 很快,便有五柳阁内的伙计上了前来,低声说道:“朱公子,劳您移步……” 朱希周攥了攥手指。 先是输了比试,后又遭人驱逐,他自认从未这般丢人难堪过。 “打搅先生了,晚辈改日再来拜见。”他维持着最后的风度,隔着竹帘向骆抚行礼:“晚辈告辞。“ 这才神色复杂地转身,随那伙计一同离去。 经过张眉寿主仆二人身边之时,朱希周看到阿荔怀中抱着的画,不由慢下了脚步。 阿荔暗暗皱眉。 同样是姓朱,可这位朱公子,她半点也不喜欢。 “张姑娘,不知可方便借一步说话。”朱希周忽然开口说道。 “怕是不大方便。” 张眉寿知道朱希周要与她说什么,大约是看她还算得骆抚眼缘,便欲借她从中询问夏神医之事。 可即便前尘往事一概不提,单是在她女扮男装的前提下,竟当着五柳阁伙计的面唤她“张姑娘”这等不知尊重他人的行径,便已让她有足够的理由去拒绝了。 朱希周被她的直白堵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压下内心不适,再次开口,却是问道:“在下曾随祖父在京中定国公府暂住过一段时日,说起来,倒与张姑娘有过一面之缘,莫非张姑娘不记得在下了?” 阿荔听得惊惑。 竟有这事? 她似乎不记得了。 不过在与姑娘身边的小郎君们的相比之下,如此平平无奇之人,她阿荔不记得,也很正常呢。 更别提是她家姑娘了。 至于为什么同是一面之缘,此人却能认出她家姑娘? 当然是好看的女孩子容易让人过目不忘了! 阿荔丝毫不觉得自己的逻辑有什么问题。 果然,就听自家姑娘语气平静地道:“记不得了,还请让道。” 骆先生正值情绪不妙,此时折回去打听夏神医的消息,不是个好时机,不妨等一等。 朱希周的脸色终于维持不住,皱了眉,侧身让开了路。 他便知道,小小年纪女扮男装,定是个离经叛道的——试问这样的女孩子,又哪里能奢望她会懂得以礼待人的道理? 亏得还是书香门第出门,教养竟是如此不济。 眼见张眉寿走得远了些,朱希周复才跟着离去。 “表弟,你总算出来了!” 五柳阁外,宋家大公子宋福瑜见到张眉寿,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又忙地将人拉至一侧,低声问道:“那骆先生,可有为难你?” 他买完点心折返回原处,才知表妹来了五柳阁,方才又听二弟说起详细,一颗心便始终放不下来。 “不曾。”张眉寿摇摇头。 有些话是不便也不必宣扬的。 只是,她仍看向了宋福琪。 “二表哥,你说外祖父与骆先生许是故交——不知是从何处听来的?” “偶尔听家中老仆说的。”宋福琪凑过来,一脸好奇地问:“你可问了?是也不是?” 见他确实不像存心捉弄于她,张眉寿放弃了打人的想法,只道:“若是故交,岂会毫无往来?这样没有凭据的话,日后还是少说为妙。” 上一辈的事情,既然他们不愿提,这些年来也相安无事,那做晚辈的,还是别胡乱搅和的好。 宋福琪略感失望地“哦”了一声。 宋福瑜将张眉寿的话听在耳中,困惑之余,又有猜测。 “表弟,这是何物?”他看着阿荔怀中的画,问道。 “从骆先生那里求来的画。” 宋福瑜眼神吃惊。 难道……表妹压根儿不曾向骆先生提及过宋家? 若不然,别说是赠画了,没被乱棍赶出来,都是奇迹呢…… “岂止这一幅,骆先生还答应了特地替公子另画一幅——画成之后,命人送到宋家呢。”阿荔语气里藏着炫耀。 她本是个低调的大丫鬟,可是她必须要让这三位表公子认清现状,知难而退——得让他们知道,她家姑娘厉害着呢,可不是随随便便谁都能够配得上的哦。 如今姑娘被虎视眈眈,她可要尽力保住朱小郎君的地位才行! 此事也怪舅爷,大家好端端地做表兄妹、和和睦睦的不好么,非得乱点鸳鸯谱,万一引起争夺内讧可怎么办? 哎,想想真是令人头痛啊。 好在有她阿荔从中扭转局面。 果然,阿荔如愿以偿地从宋家三公子脸上皆看到了震惊的神色。 尤其是宋福瑜。 不可置信之余,他看向张眉寿的眼神,彻底发生了改变。 表妹是如何在已经暴露宋家的情况下,还能面不改色地走出来,并得了骆先生的大作,且一得便是两幅的? 他也不知道,他也不敢问…… 可是,他就说……小小一个表妹而已,即便真要相看他们,姑母又怎会对本就不差的他们百般嫌弃,恨不能拔苗助长才好? 若只是出于疼爱,断不至于如此。 他现在总算是明白了! 父亲如何想的他尚且不确定,可姨母……分明是怕表妹看不上他们! 这个认知让宋福瑜不由在内心泪流满面。 想他也是堂堂宋家嫡长子,家中富得流油,人也又高又壮,暗下可是受了不少小娘子觊觎的,怎至于沦落到被一个女娃娃嫌弃的地步? “大表哥,可以劳烦你帮我写个方子吗?” 张眉寿的声音忽然传来。 宋福瑜虽有疑惑,却仍立即点了头。 咳,原来他也不是一无是处的——这让陷入了自我怀疑的少年心中稍稍有了些许慰藉。 张眉寿便带着他回了五柳阁大堂内,借了纸笔来用。 宋福琪要跟上去,却被伙计拦下了。 “……” 都是一个时辰前的事情了,这家的伙计怎这般记仇! 被一同拦在外面的宋福瑾,瘪着嘴看着自家二哥—— 二哥贯会连累他,若不是为了同好看的表姐一同出来玩儿,他才不乐意跟二哥一道呢。 他决定了,待好看的表姐一走,他便要疏远二哥! 五柳阁堂内,宋福瑜搁下了笔。 他看着手中的方子,深深地震撼了。 只是这震撼,与表妹无关。 328 神医的下落 不为别的,而是——他那一手好看的字,竟又进步了。 说起来,还要多谢姑母的鞭策。 宋福瑜默默欣赏了一会儿,看向张眉寿。 表妹脸上似乎并无波动是怎么回事? 难道,表妹不觉得十分惊艳吗? 罢了,表妹兴许还不懂书法之道吧。 皂角、何首乌、墨旱莲、侧柏灵芝、无患子…… 方子上足足十多味药名。 表妹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还有,表妹抓这些药,是给谁用的? 毕竟药可不能乱用—— 宋福瑜想着,便问了出来。 “皆是些常用的药材,备着些在身边而已。” 张眉寿随口说道,一边吩咐了阿荔就近找了药材铺去抓药。 宋福瑜始终不放心,带人跟了上去。 待再三问了药堂中的郎中,确认这些药的药性并不相冲,于人体无碍之后,他这才放心下来。 放心之余,不禁在心中叹气。 本以为表妹只是一时兴起闹着玩儿,瞎胡念了一堆药名而已,可现在…… 哎,他想自闭一会儿。 …… 两日后,张眉寿独自带着阿荔出了门,前去拜访骆抚。 时值午后,骆抚正坐在院中晒太阳。 阿荔看过去,下意识地拿手挡在了眼前。 骆先生的头顶真得好亮,太阳一照竟令人觉得刺眼。 即便是注重礼节如姑娘,都没能忍住眯起了眼睛呢…… 见张眉寿上前行礼,骆抚抬了抬眼皮子,直言问道:“药呢?” 得了张眉寿的示意,阿荔上前取出一只瓷瓶,交到仆人茯苓手中。 骆抚一把夺了过来,打开了看,嘴里嘟囔着:“这黑漆漆地,黏糊糊地,是什么东西?别是生发不成,反倒伤发吧?” “那您且先涂抹在无发的位置上,试一试便是了。” “直接涂?” 张眉寿点头:“每日一次,两个时辰后洗去——” 她话还未说完,就见骆抚直接将药膏倒在了手上,往头顶抹去。 呃……还真是迫不及待啊。 张眉寿复杂地看着头顶很快变得漆黑的骆先生。 说好的书画大家,高雅脱俗呢? “多久能长出头发?”骆抚问。 “快则二十日,迟则一两月。” “真有这么神?”骆抚冷笑一声,显是不信。 不是他不愿意信,实在是失望的次数多了,已不敢轻信——谁坚强的外表之下,内心不曾藏着一个怕失望怕受伤的人? 张眉寿笑着没说话。 不是神定气闲,而是—— 这方子是她从田氏那里学来的,究竟有没有那么神,她也没亲眼见过。 反正,死马当活马医便是了。 当然,这话不能说,毕竟心态疗法也是极重要的。 “你且回去吧。”骆抚摆摆手,赶了人。 却听张眉寿开门见山地道:“先生,我有一事相询——据闻您与夏神医颇有交情,不知是真是假?” 她问的直接,半点没有拐弯抹角。 “怎么,朱家的小子托你问的?” “先生误会了。”张眉寿如实道:“是晚辈的好友自幼患有眼疾,而晚辈曾托家中姨母留意擅治眼疾的大夫——经打听,方才得知了夏神医的事迹。” 这两日,她也让人顺带着打听了,才知不久前朱希周的祖母因突发重病,为救命而不得不用了虎狼之药,致使双目失明,寻医无数皆不见好转。 “姓夏的我倒认得一个……”骆抚靠在藤椅中,道:“可什么神医不神医的?那只是个疯子罢了。” 张眉寿微微皱眉。 “先生此言何意?” “我与他相识十年,一根儿头发都没能长得出来,这叫哪门子神医?” 张眉寿哑然。 合着只有治得了他头发的,才能被称之为神医? “便是他,让我每日在太阳下晒头皮,说这样便能长出头发来!”提到这里,骆抚便气不打一处来。 可他偏偏还不争气地心存幻想,整整晒了十年。 张眉寿沉默了一下。 这就……有点过分了啊。 “可其擅治眼疾,应当不是空穴来风吧?”她努力将话题摆正。 “八成是瞎猫撞上死耗子了。”骆抚显然对此人意见很大。 张眉寿并不在意。 哪怕真是如此,她也愿意撞上一撞。 她出言请求骆抚从中引见。 “我若知道,那日岂会瞒着那姓朱的小子?”骆抚叹气道:“据说他早年丢了唯一的女儿,这些年来天南地北地找女儿,已疯得差不多了,我焉能知道他去了哪里?” 张眉寿听得诧异又失望。 原来骆先生当真不知此人下落,而非是因为对朱希周有些看不过眼而故意不说。 她本该猜到的——有钱不赚……这位先生应当轻易做不出这样的事情来。 “那不知先生往日里,都是如何与之往来的?” “随缘。” 骆抚透着洒脱的两个字,让张眉寿沉默了片刻。 “那先生大约多久能见上夏神医一面?” “说不好,有时他能在苏州住上数月,有时则三两年见不着人影。”骆抚瞅她一眼,拿不耐烦的语气说道:“行了,别问了——待我下次见到他时,差人告知你一声便是了。” 这自然再好不过,张眉寿连忙道谢。 想到骆抚兴许不愿与宋家人往来,她便又说明了京城张家所在。 骆抚在心底笑了一声。 女娃娃还挺善解人意。 但他面上只做出一副不胜其烦的模样,再次挥手赶了人。 该问的,该说的,都已说完了,这一次,张眉寿干脆地告了辞。 藤椅之中,骆抚轻“嘶——”一声,忽然坐直了身子。 “茯苓,快些过来。” 茯苓快步走来:“先生,怎么了?”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骆抚神色紧绷。 茯苓凝神听了好一会儿,茫然摇头。 骆抚指了指自己的头顶:“这里,你靠近些。” 茯苓神色复杂地侧耳。 究竟哪儿有什么声音? 他怕不是聋了? “……是头发想要钻出来的声音,你难道听不见?”骆抚满脸惊奇,不见玩笑之色。 茯苓愕然沉默。 先生这心理作用,会不会太强烈了些? …… 五日之后,是张眉寿的生辰。 这一日,恰好落了雪。 “姑娘!” 阿荔欢快地跑进来:“您瞧这是什么!” 329 烟火 阿荔手中拿着一封信。 “谁来的信?” 坐在梳妆镜前的张眉寿打着哈欠问道。 “是老爷的信呢!”阿荔笑着说道:“那送信的人说,他早两日便抵达苏州了,特地等到今日才送过来!还说是老爷特地交待了他,不可早一天到,亦不可迟一天到!” 张眉寿听得弯起唇角,随手将信接过。 此时,宋氏带着丫鬟走了进来。 丫鬟手中端着托盘,盘中一只青花瓷圆碟,碟内是四只刚煮熟还冒着热气的鸡蛋。 “母亲,父亲来信了,您快来看。”张眉寿站起身,朝宋氏走去。 宋氏神情惊喜,连忙接过打开。 信纸有厚厚一沓,头一张第一句,便是——遥祝蓁蓁生辰吉乐。 宋氏一句句地念给女儿听。 张眉寿也凑在一旁看,而早在宋氏念完之前,她已看罢了信上内容。 这一页,满满皆是一位父亲的念叨与关怀。 张眉寿不禁觉得感动。 宋氏将念完的第一张信纸放到一旁,又去看第二张。 正要继续往下念时,神情微微凝滞,又掀至下一张。 而后,再下一张…… 直至到最后一张,宋氏都未有再念出半个字来。 张眉寿默默无言。 因为除了第一张之外,其余整整九张,皆是父亲写给母亲的!——她可都数着呢! “都是问候你外祖父和你舅舅他们的,不读也罢……”宋氏虚伪地解释道。 虽然在他们刚抵达苏州时,张峦就已送来了问候岳父和大舅哥的信,且还特地让人从湖州送了好些补品和特产过来。 这件事,张眉寿自然也是知道的。 她未去拆穿母亲善意的谎言。 不管怎么说,她好歹还占了一席之地来着——相比之下,只能顺带着出现在字里行间的鹤龄两个,才是真正该哭的人呢。 宋氏没急着看信,而是让女儿站在自己面前,由她取了那煮熟的鸡蛋,一颗颗地替张眉寿从头滚到脚,嘴里边说着吉祥话。 不多时,云姑姑送来了宋成明亲手做的长寿面。 “外祖父竟会做面食?”张眉寿惊讶不已。 “表姑娘怕是不知道,两位姑奶奶和老爷幼时的长寿面,可向来都是老太爷亲手做的。”云姑姑笑着说道。 当然,还有老太太的那一份——但今日显然不宜引人伤怀。 看着这碗面,张眉寿心情愉悦。 外祖父的身子,在日益转好。 先前田氏悄悄给母亲配的几张调理身子的方子,母亲用得极好,她只说是从婉兮处得来的,母亲也没有怀疑。 来到苏州后,母亲找了大夫看了那方子,得了大夫点头,便又给了外祖父用。 外祖父的病,与母亲的病,确是大有相似的——起因皆是心病,乃多年郁结所致。 再有大夫开的汤药,一同服用,加上近来身心舒畅,她眼瞧着外祖父的气色在慢慢转好。 望着窗外飘落的小雪,张眉寿心情极好。 一整日下来,宋家上下欢声笑语不断。 晚间,雪渐渐停了下来。 宋福瑜几个提议要去园子里玩雪。 苏州已有数年冬日未曾下过一场像样的雪了,一群孩子都欢喜稀罕地紧。 张眉寿不大愿意出去。 她身边一整日都围满了人,这会子刚安静些,正打算早些钻进被窝儿里,抱着汤婆子看画册——玩雪什么的,那都是孩子喜欢做的事情,她去凑什么热闹呢。 偏偏张鹤龄和张延龄两个死缠烂打,非要她去不可。 二人说尽了好话,撒娇耍赖,什么手段都用上了。 张眉寿在心底笑着叹了口气。 这两个臭小子为了让她出去玩儿,倒也是使尽全身解数了。 看着二人期待的神色,张眉寿心底少见地一软,点头答应了他们,一手牵起一个往外走。 她其实一直都知道,上一世,哪怕这两个混账做尽了荒唐事,可是待她的心,却是始终纯粹的。 姐弟三人刚踏出房间,张延龄便悄悄对她说道:“二姐,待会儿扔雪球,咱们三个一起——有你在,表哥们定不好意思动真格儿的,到时,你记得挡在我们前面,给我们制造机会!” “是呀二姐,母亲说生辰当日是不能挨打受欺负的,表哥们定会让着你。” 张眉寿脸色一僵。 这才是他们非拉自己出来的原因吧! 呵呵,说好的用心纯粹呢! 张眉寿一巴掌拍在了张延龄的头上。 “我偏不与你一队!” “二姐!” 张延龄委屈巴巴地看着她。 张鹤龄也央求起来。 姐弟踩着积雪,三个渐渐走远。 此时已是酉时中,天色已暗,可宋家偌大的园子里,却被尚未清扫过的积雪映照得有如白昼。 丫鬟小厮提着风灯跟在后头,一群裹得严严实实的孩子们追逐嬉戏间,笑闹不停。 “表妹,你怎么又躲去亭子里了!” 宋福琪大声喊道。 打一场雪仗——可是他为表妹精心准备的生辰礼呢,多么特别。 张眉寿坐在亭中,抱着手炉,正要答话时,忽听得头顶响起一道闷雷一般的声音。 众人皆下意识地抬头看去。 而此时,只见夜空中快速升起一点光亮,随着“砰——”地一声响,那点光亮顿时炸开了来,流光溢彩刹那间在夜空之中绽放,美得令人移不开视线。 “哇,快瞧,是烟花!” 张鹤龄语气惊喜。 只是那盛开的烟花不过瞬间便化作星星点点,消失在了夜色当中。 不待令人心生失落时,紧接着,又响起了烟花升空的声音。 张眉寿也出了亭子,仰头去看。 一团紧跟着一团的烟花相继在空中绽放,且范围在渐渐扩大,待半刻之后,入目竟尽是华彩漫天,越发紧密而盛大的烟火,似乎要将整座苏州城的夜幕都全然遮蔽起来。 张眉寿看呆了去。 这得……多少银子? 巧得是,她没什么过于脱俗的喜好,偏偏就爱看烟火。 上一世,每逢节日,她总要带着阿荔站在宫中最高处,远远眺望城中绽放的烟花。 只是总隔得太远,远不比眼下身临其境来得震撼。 管它多少银子呢,反正又不是她的银子! 张眉寿看得极开心,极尽兴。 城中百姓们也都纷纷出来观看,孩童们欢呼惊叹。 一时间,原本已安静下来的苏州城,反而变得热闹起来,竟如过节一般。 这般大的动静,自也惊动了官府。 330 看上了哪个? 苏州知府从被窝里爬了起来,穿衣走了出去。 擅自燃放烟火便罢了,且规模还如此之大,在没有防护和疏离百姓的情况下,若是引起火灾或炸伤了人可如何是好? 可他刚揣着一腔怒火来至前堂,却见自家夫人也带着孩子在院中仰头看着烟火,高兴得跟过年似的。 “……” 无知而没有底线的女人,难道不晓得这是不对的吗? 知府在心底指责了一句,嘴上却没敢说出来,当下唤来了官差,迅速地将此事交待了下去。 官差应下,连忙带人赶往烟花燃放之处。 这间隙,知府也抬头看向夜空。 咳,还别说,倒真挺好看的。 他倒要看看,究竟是哪家这般吃饱了撑了,有银子没地儿花—— 依他猜测,十有八九是财大气粗的宋家! 若真出了什么差池,伤到了人或物,他定要依法严惩的——哪怕是宋家那位宋锦娘与自家夫人情同姐妹,那也不行! 可这回他却是猜错了。 烟火并不是宋家人点的。 半个时辰之后,烟火休止,官差们赶回衙门回禀。 “大人,烟火是沿着余林河畔点起来的,并无百姓受伤。” 知府问道:“可抓到燃放之人了?” “回大人,属下们赶到时,烟火已经停了——属下带人在四周搜找了许久,都并未看到可疑之人,想来是先一步离去了。” 知府皱眉。 放完就跑? 追求刺激? “只不过,附近倒有几人称,曾见过燃放之人,据说是一名衣着平常的中年男子,生得黑壮,且说一口京话。” 苏州知府眼中闪过疑惑。 生得黑壮的中年男子? 生的黑壮,放什么烟火? 这与自身气质也不搭啊。 他本还以为是个附庸风雅的文人之流,或是哗众取宠的富商之类。 “他说了什么了?” “有百姓问及他为何要在此处燃放烟火,他与百姓们说——下雪了闲来无事,放着玩儿……” 苏州知府神色愕然,旋即心情复杂无比。 好一个闲来无事放着玩儿…… 不经意中,显露出了有钱人才配拥有的任性。 他承认,他嫉妒了。 看完了烟火的张眉寿回到了房中。 阿荔一边去铺床,一边感叹道:“姑娘,今日这烟火当真漂亮得紧,便是在京城,也少见呢——舅爷让人出去打听,说是不知是哪家放的呢。哎,这苏州之地,富人未免太多了些。” 张眉寿听得笑了一声。 得多谢这位不愿透露姓名、却有福同享,让大家都跟着开心的有钱人。 这一夜,她做了个好梦。 接下来两日,苏州知府命人在城中四处追查此人下落,可皆一无所获。 …… 又过了三日,便到了宋氏带着孩子启程回京的日子。 一个月的时间仿佛不过眨眼间。 宋家老少上下皆心中不舍。 可换作往常也便罢了,再留着多住些时日也无妨,但眼下若再不动身,宋氏他们怕就赶不及回京过年了。 宋家门前,站满了人,正如宋氏他们抵达那日一般无二。 宋氏同兄嫂道别后,又与长姐说了几句话,这其间,她频频往院内望去,却始终未能看到最想见的那道身影。 “父亲说是饭后犯了困倦,便不出来送你们了。”宋锦娘瞧出她的心思,笑着说道。 宋氏轻轻点头,在心底叹了口气。 什么困倦,就是躲在房里掉眼泪呗…… 昨晚,这老爷子就非要搂着两个外孙一起睡,可偏还不让孩子睡,又非得给孩子说故事听……直熬得两个孩子现在都哈欠连连。 “让父亲保重身子……”宋氏压下心底不舍,笑着说道:“现如今什么都好了,父亲也总能放心了。来年,若父亲身子大好,让他进京去住一段时日。” “这个不需你来说,人家自个儿都已经拿定主意了,说是不信你的话,恐你诓骗他,他要去亲眼瞧瞧呢。”宋锦娘半开着玩笑说道。 父亲对妹妹最是了解不过,妹妹如今的愉悦温和是不是装出来的,他自然一眼便分辨得出。 若不然,老爷子这病也不能好得这般快。 姐妹二人又说了会儿悄悄话,宋锦娘才将人送上马车。 临别前,她抱着张眉寿不舍得松开。 她没孩子,日后也不可能有孩子,对张眉寿,是真正当作了女儿来看的。 看着自家妹妹,宋锦娘心里一阵阵羡慕。 而打眼看到三个侄子,就忍不住叹了口气。 宋家三公子:“……” 姑母那种怪他们不争气的眼神究竟是为了什么啊! 他们明明已经很努力了好不好…… 表妹不要他们,可有大把的小姑娘想要他们哩。 再者说,表妹还小,说不定再过两年就懂他们的好了。 宋聚亲自将宋氏一行人送到了码头。 送人只是个幌子,实则他有要紧的话要与妹妹说。 “蓁蓁究竟看上哪个了?” 宋聚将宋氏扯到一旁,低声问道。 宋氏脸色复杂。 兄长总是直白到让人无法承受…… “怎么不说话?”宋聚皱眉问道。 宋氏叹气。 宋聚心生不妙,深深吸了口凉气,问道:“莫非是……看上了不止一个?” 大表哥高壮魁梧,脾气又好,最是扛打;二表哥性情开朗,胖乎乎地最好看,论起带着表妹吃喝玩乐,舍他其谁;三表弟年纪虽小,却能说会道,日后哄小姑娘开心不在话下—— 哎,偏偏小侄女这个时候心性未定,摇摆不定难以抉择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换作是他,他也不知该怎么选。 “阿哥啊,你在胡说些什么……蓁蓁如今才多大,你快些收了这些有的没的心思吧。”宋氏无奈道。 见宋聚张口还要往下说,宋氏连忙喊了张鹤龄和张延龄过来,又张罗着让仆人往船上搬东西。 宋聚也只好暂时按下此事。 毕竟人已经相看过了,余下的事情,不必着急。 张眉寿被赵姑姑带着上了船。 而此时,紧跟而来的阿荔却道:“姑娘,骆先生差人来送姑娘了!” 张眉寿笑了笑。 她便知道,骆先生定会让人过来“送”她——这送她的人,怕是一早等在了码头呢。 既是来了,想来就不会是空着手的。 331 提议 张眉寿得了宋氏的准允后,便带着阿荔下了船。 等在不远处的,正是骆抚的仆人茯苓。 见张眉寿走来,他愣了片刻,复才揖了一礼。 这且是他头一回见到这位张姑娘换回姑娘家的装束。 “张姑娘。”茯苓回过神,将手中之物奉上:“此乃先生先前答应为姑娘所作之画——先生得知姑娘今日回京,特命我前来交给姑娘。” 张眉寿笑了笑,一边命阿荔接过,一边道:“替我多谢先生信任。” 她本与骆抚有言在先,待那生发的药起了效,骆抚才会为她作画。 可眼下尚不足十日之久,谈到起效,却是绝不可能的。 “姑娘客气了。”茯苓顿了顿,复才道:“只是姑娘既要回京,必是许久不得相见了,而先生那生发药膏,至多只能用上一月而已——” “此事倒是我疏漏了。”张眉寿脸上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恍然,转头让阿荔回船上去取药膏来。 不多时,阿荔便折返,将两只瓷瓶交到了仆人手中。 先前张眉寿有言,少则二十日,多则一两月便可见效,再有这两瓶药,便足够了。 茯苓拿在手中,自觉完成了先生的交待,不由松了口气。 只是……方才张姑娘说是她疏漏了,可他眼下瞧着这分明早已备好的药,为何怎么看都像是……在等着他找过来拿画换药呢? 罢了,这些也不重要。 茯苓向张眉寿道谢。 “本就是与先生说好的,不必言谢。”张眉寿问道:“不知这药膏先生用得如何?” 提到这里,茯苓脸上不禁现出无奈的笑意。 用得如何? 恕他眼拙,效果目前他还当真没看到,可先生的反应,实在让人一言难尽…… 且不提每日都要问他“是否听到头发长出来的声音了”这等匪夷所思的问题,单说一点,就足够令人发愁了—— 近来雪天寒冷,先生除了画画之外,其余时间便都要窝在被窝里,还拿棉布巾将头包裹得严严实实,生怕受了点儿寒,头发便长不出来了……精心上心程度,竟如同是在孵蛋一般。 当然,这些荒唐的行径,他只自己知道便罢,为了先生的名声与形象着想,是不宜与人说起的。 故而,茯苓只能答道:“甚好,先生用之甚喜。” 张眉寿细细品了品这句话,到底没细问,只笑着点了点头。 此时,宋氏派人前来催促。 “姑娘,时辰不早了,该动身了。” 张眉寿点头,朝茯苓道:“还请代我与先生辞别。” 茯苓应下来,向她揖礼:“张姑娘慢走。” 张眉寿带阿荔离去,茯苓目送了片刻,复才离去。 张眉寿上了船,免不得要被宋氏询问了一番。 先前张眉寿向骆抚求画之事,宋氏是知晓的,可今日见骆抚竟差人特地来送女儿,不由还是有些吃惊。 本只当是萍水相逢,可怎么这架势,倒像是结交上了一般? 据她所知,她家中本与骆抚是有些陈年恩怨过节在的,只是长辈们对此颇为忌讳,都不愿提起罢了……所以,对方明知蓁蓁身份,还这般示好,该不会是在打什么歪主意吧? 防人之心不可无。 “母亲多虑了。”张眉寿一边吩咐阿荔将画小心卷好,一边笑着说道:“那日骆先生出题考验于我,我作了幅画,先生大感惊艳,视我为忘年知音呢。” 阿荔听得讶然,卷画的动作一滞。 姑娘这往自己脸上贴金的话,怎么就说得这般逼真娴熟呢? 不过,姑娘这么说,必然是不愿让太太多想,二来,也是为了保护骆先生的隐私——毕竟四处宣扬别人秃头这种事情,是很不道德的。 至于自己姑娘是出于虚荣而自夸? 呵呵,谁敢这么说,她阿荔第一个不答应,便是她自己也不行! 相反,她应当感到惭愧——作为姑娘的贴身大丫鬟,她竟没有主动替姑娘解围,还要姑娘亲口说出这等令人羞耻的谎话来,这是她的失职。 看来,她做得还是不够好,职业素养还有待提高。 成为最称职的大丫鬟,可是她的人生目标呢。 阿荔这厢兀自发愤图强,宋氏听了女儿的话却瞠目半晌。 “蓁蓁,你当真喜欢书画?” 张眉寿想了想,道:“闲来无事画着玩儿罢了。” 宋氏沉默了一会儿。 若女儿的话是真的,骆抚是出于赏识,那她便没什么过多值得担心的了,只需日后稍加留意便可。 但是……她竟不知蓁蓁在书画之上有天分。 哎,细细想来,这些年她无一处不失职,当真不是一位好母亲。 宋氏琢磨着,待回京之后,便要让张敬帮着物色一位书画先生,教女儿习画。 学得如何不要紧,重要的是,孩子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张眉寿只觉得气氛莫名有些古怪,又焉能料到自己随口一句谎话,竟让阿荔与母亲两个人齐齐反省起自己的失职来…… 宋氏一行人在水路上行了五六日,便改乘了马车。 与来时不紧不慢地一路游玩不同,眼下要急着赶回京中,且途中寒冷,路上便不再作多余的停留。 但这两日,宋氏却时常有些走神,频频地问车夫,如今到了何地。 车夫每每答,她便每每看向马车外,似在暗下思索着什么。 张眉寿将母亲的异样看在眼中,这一晚,于客栈中歇脚用饭时,终于开了口。 “母亲,咱们可要去看一看父亲?” 宋氏听得一怔,颇有一种心事被拆穿的不自在感。 她表现的就这般明显? 亏她还自认为掩饰的天衣无缝来着…… 张眉寿又接着说道:“我今日问过车夫了,说是从此处往湖州,只有一日的路程,来回至多只耽误两三日而已。” 宋氏叹气道:“与路程远近无关,你父亲初至任上,又是得了皇上圣旨特点的,只怕暗下有不少眼睛盯着呢——咱们去看看他不打紧,若叫他因此误了些许公事,只怕便要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 大靖官员外放前三年不允带家眷前往,此乃一条铁律。 家眷前去任上探望一二,明面上似乎不冲突,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宋氏不想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与议论。 张眉寿心中欣慰。 母亲如今的头脑当真警醒地很,这是好事。 但她有一个折中的法子。 332 仙子庙 “母亲,我们可以偷偷地去看看父亲,不让父亲知道。”张眉寿提议道。 “这……如何能行?”宋氏下意识地否决。 若是前去,必是为了相聚,不让丈夫知道,她偷偷去看,这叫什么事情? “母亲,为何不行?”张眉寿说道:“父亲连年节时都不能回京,我与鹤龄延龄,也想父亲了呢。” 此时,一旁的张鹤龄与张延龄连忙配合地点头,眼巴巴地看着母亲。 他们真的想父亲了。 “如此一来,咱们既能见着父亲,又不会让父亲耽误公事。”张眉寿一本正经地说道:“母亲,这现成儿的好机会,总比彼此相互都见不着,要来得好。” “……” 见母亲轻轻点了头,张鹤龄与张延龄立即欢呼起来。 张眉寿在心底偷偷地笑。 宋氏愣了愣。 老天爷,她本是想摇头的来着啊,如何会变成点头了?! 罢了罢了,看在孩子们实在想父亲的份儿上,她便勉为其难地破例一回吧…… 但是,有言在先—— “此事不必告知你们祖母,免得她多想,记住了吗?”宋氏郑重交待道。 万一被婆母误认为她是想去偷偷监视丈夫的举动,回头再落得一个小肚鸡肠狭隘多疑的名声,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姐弟三个乖巧点头。 宋氏放了心,待三个孩子都睡下之后,自己才一改正色,迟迟地偷乐起来。 都说闺女是娘亲的小棉袄,这句话,她如今当真是越发认同了。 这一夜,宋氏一夜未眠。 高兴得睡不着是一个缘故,再有便是,她点灯熬油地又替张峦绣了一只荷包。 先前的那只想来该旧了,且她近来绣技也精进了不少,是时候给丈夫换一只新的了。 到时,想法子让小厮送去。 次日,宋氏早早带着三个孩子动了身,往湖州城而去。 入城时,天色擦黑,待又赶至归安县内,便已是入夜时分。 宋氏带着姐弟三个寻了客栈落脚。 几个孩子颠簸了一天,都已疲累了,用了饭洗漱后,便都睡去了。 宋氏看得心情复杂。 这些孩子怎么回事?得了她一句“明日去见父亲”,便都乖乖去睡了……怎么,想一想父亲就在不远处,他们都不会觉得激动的吗? 怎么唯独她依旧睡不着觉? 她有意去归安县衙附近转上一转,可到底觉得这行径过于猥琐,与她自身气质不匹配——再者,她也不放心将三个孩子独自留在这客栈之内。 于是,宋氏只能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事情。 想着想着,倒也于不知不觉中睡过去了。 次日一早,张眉寿让棉花先行出去打探消息。 半个时辰之后,棉花折返,却是道:“老爷今日旬休,早早便出了衙门。” 宋氏听得一喜。 她本还在发愁要如何才能见到身处衙门的丈夫。 “可知父亲去了何处?”张眉寿忙问。 宋氏想着张峦应是外出游玩或前去拜访同僚好友,不料却听棉花说道:“似是去了城中仙子庙——” “仙子庙?” 宋氏讶然,下意识地看向女儿。 先前她曾听丈夫说起过湖州之事,自然也对湖州百姓要为女儿建庙一事有所耳闻。 可当时只当做一件新鲜事来听,并未真正觉得这些百姓,当真会建什么仙子庙。 张眉寿亦为此感到吃惊。 阿荔则满脸惊喜:“太太,姑娘,咱们也去瞧瞧吧?” 宋氏回过神来,笑着点了头。 她倒也想看看这仙子庙是什么模样。 为防被人认出来,再引起不必要的躁动,张眉寿特换上了男装,跟在宋氏左右。 可待抵达时,方知这仙子庙尚未完全建成。 到底湖州城正是百废待兴之时,人力与物力俱是有限的。 工人们正在四下忙碌着。 庙院内,刚立了一面功德碑。 张峦此时,便负手站在功德碑前。 其上纂刻着许多人名,皆是在这场洪灾之中出力之人。 排在前一列、以醒目大字纂刻者,除了南文升之外,便是——张家仙子。 张家仙子旁的,则是朱家仙童。 张峦看得笑了一声,莫名欣慰。 多么……般配。 咳,瞎想什么呢,他欣慰的是——虽然皇上不靠谱儿,没有赏赐小朱,可好在湖州百姓是记得小朱的好的。 “你瞧瞧……”他指着功德碑上的字,笑着道。 “奴才瞧见了。”一旁的范九深觉与有荣焉,又有些遗憾彼时他尚未跟随张家,错过了这等大事。 若不然,这功德碑上,岂能少得了他范九的名字? 哎,邓家误他不浅。 可若不是邓家,没准儿他也不会有今日这等机缘。 范九收起心中遗憾,也上前指着说道:“大老爷的名字在这儿,这是二老爷的……这个,应当便是邱掌柜的大名吧?” 他跟着邓誉时,本就识得些字,近来跟着张峦更是刻苦。 “不错。”张峦笑着点头。 虽然这小厮先前过于谄媚,令他无所适从,可相处得久了,倒也渐渐变得正常了。 且为人机灵,言行谨慎,又是个好学上进的,十分得用。 还是女儿有眼光啊。 啧,要不怎么说是小仙子转世呢? 张峦不自觉挺直了腰板儿。 真是的,他今日虽没穿官袍,可好歹都在这儿站了许久了,怎就没一个人认出他是小仙子的父亲呢? 哎,害得他想炫耀再谦虚一下都不行。 来时可都准备了许多腹稿呢。 张峦这厢刚才心中嘀咕了两句,就听得身后传来了一道令他“如愿以偿”的声音—— “张大人?” 张峦皱了皱眉。 按理来说,被人认出来,他本该高兴,可这道声音的主人,却实在让他高兴不起来。 张峦转回身去,果然见着了一道女子身影。 那女子神色惊喜又带着仰慕,见张峦看过来,秀美的脸庞上顿时浮现了一层红晕。 “原来当真是张大人。”女子低头含笑行礼。 张峦随意地点了点头,连一个“嗯”字都没说,只转身往别处走去。 女子却紧跟了上来。 这一幕,落在了不远处宋氏一行人的眼中。 宋氏意外地皱皱眉,却未见怒色,只静静地瞧着。 333 杀手锏范九 唔,她倒要看看会是怎样一出儿戏。 若演得好,解了她的闷,她可要打赏呢。 “今日民女恰巧经过此处,便进来瞧瞧,却不成想竟碰见了大人您……”女子语气殷切。 张峦恍若未闻,抬头随意地看着一旁的廊柱,倒是范九不着痕迹地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 一个月里,大人离开衙门十回,无论是因公去巡视房屋粮田还是因私出门访友,她总要“恰巧”碰上七八回。 要他说,恰巧是有,但巧的是那两三回竟没被她碰上,足足有两三回啊——可不是太巧了么? “想来大人还未来得及用午食吧?民女带了些自己亲手做的海棠酥,大人若不嫌弃,便先充一充饥。”女子语气温柔,有些迟疑地将手中的食盒递了过去。 张峦一句“自然是嫌弃的”,在嘴边没办法说出去。 身为父母官,便是这一条最是束缚人——一言一行若是有失,皆会被人诟病。 这女子,他当真忍了许久了。 如此下去,只怕要生出什么流言来,万一毁了他宝贵的清白可如何是好? 既然百般疏远冷漠皆不管用,那么,他便要使出他的杀手锏了。 张峦看向了范九。 范九立即心领神会,伸手拦下了女子。 眼见张峦朝着别处走去,女子着急起来,她看向范九,刚要开口,却见对方盯着她的脸,笑得一脸谄媚。 女子莫名一窒。 她还来不及反应时,就听对方一声尾音极长的“好姐姐——”,低低地喊了出来。 女子打了个寒颤。 他、他这是何意? “姐姐的心意,我是明白的。” “……” 女子听得脸一红,低下头想辩解,可话到了嘴边,却没说出来。 她灵机一动,环顾左右见无人看过来,便压低声音说道:“既如此,便也不瞒你了……这些日子,我瞧着你也是个聪明的,该是晓得……” 她说着,看了张峦离去的方向一眼:“男人总是要有个贴心人伺候的……你若能帮我一把,来日,我必记得今日的情分,也少不了你的好处。” 范九心中直翻白眼。 瞧瞧,这简直活脱脱就是一个日后在后宅之内兴风作浪的好苗子。 但他面上却一副少年羞涩的模样:“姐姐这般直白,我倒不好意思了。这些日子,姐姐总是想方设法地想与我多说几句话,我心里也是极欢喜的……” 女子呆了呆。 他在说些什么? “姐姐虽年长我五六岁,我却不嫌弃——” 女子此时焉还有听不懂的道理,顿时大骇着后退两步,摇头道:“你想岔了!” “如何想岔了?姐姐方才不还说,想做个贴心人儿,伺候我的么?”范九满脸茫然。 见竟有人看了过来,女子脸色顿时如吃了苍蝇一般难看。 谁想伺候他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厮! “我暗下同大人说起此事,就连大人也说姐姐必然是心悦于我呢。”范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 女子更是听得浑身僵硬起来。 大人竟也这般误会她……可如何是好! 完了,怕是要完了…… 此时,偏偏范九又朝她走近了两步,眼睛晶亮地道:“姐姐放心,大人最是疼我的,只要我与大人说一声儿,大人必定愿意促成咱们的亲事。” “你胡说什么!” 女子彻底崩溃,看着范九的眼神满是厌恶和惊恐。 范九不可置信地问道:“我胡说?分明是姐姐先对我百般示好撩拨,如今我一心全系在了你身上……你莫非是想不认账了吗?” 他一副真心被辜负的伤心语气。 这声音虽不高,却也不低,已引得不少人都聚集了过来看热闹。 “这不是……季秀才家的闺女吗?” 听得竟有人将自己认了出来,女子面色通红,羞愤欲绝,急忙解释道:“你们认错人了!” 说着,狠狠瞪了范九一眼,以袖掩面转身小跑着离开了此处。 范九作势要追上去,更吓得她加快了脚步。 偏在此时,她脚下一绊,整个人朝着前方跌趴而去,重重摔了一跤。 阿荔轻飘飘地收回了脚,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跟着宋氏往前走去。 女子心知自己是被人绊倒的,气愤不已,转过头去看,只见是一名衣着仪态俱不普通的年轻妇人带着一名丫鬟,并三位锦衣小公子,身后又有小厮相随……一看便可知非富即贵,一时便也不敢出言招惹。 唯有爬起身,在众人指指点点的目光下,狼狈不已地离去。 “在这仙子庙里,竟敢对仙子的父亲动歪心思,没脑子的东西,不摔你摔谁?” 范九窃笑着,低声嘀咕了一句,正要去寻张峦时,眼瞧着正朝此处走来的一行人,不由倏地愣住了。 太太和姑娘公子们怎么来了? 莫非是他自觉立了功,心里盼着能让太太知晓,以便太太夸赞打赏于他……所以出现了幻觉了么? 呃,他虽是有这种想法,可绝不至于强烈到如此地步啊。 下一刻,便有夸赞的话传入了他的耳中。 “你倒是机灵。”宋氏看了他一眼。 下一刻,便有一只沉甸甸的荷包落入了他的怀中。 范九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睛。 这怎么……跟他想象中的丝毫不差! 这种白日做梦,偏还美梦成真的感觉真的好奇妙呢。 此时,他察觉到自己被人轻轻捅了捅。 “怎么也不谢太太赏呢。”阿荔低声提醒道。 哎,再机灵的小厮果然还是比不了她阿荔呢。 但此人毕竟当初是她提携进张家的,她免不了要多加关照教导的,要不然,可是会有损她的面子的。 范九这才恍然回神,连忙向宋氏等人行礼。 “不可声张。”宋氏向他说道:“带我去见老爷。” 范九心领神会,低声应了句“是”,遂走在前侧引路。 他本有意就方才那女子之事,向太太解释几句,可见太太神色自若,眼中含笑,不像是生气的样子,遂也不再多嘴。 张峦正站在后院中,望着墙角处的一棵红梅树发呆。 这棵树显是有些年头了,想是动工前刻意保留的。 范九适时慢下脚步。 张鹤龄与张延龄跑了过去,一人抱住了父亲一条腿。 什么东西?!——张峦吓得神色大变。 334 好友相聚 “嚯!” 他下意识地要甩开时,却忽然听得孩童软糯的声音传入耳中。 “父亲!” “父亲!” 张峦身形一怔,低头看去,大喜过望。 “鹤龄延龄……你们怎么来了!”他说话间,已经弯下身,一手捞起一个,抱进了怀里。 张鹤龄在他怀中咧嘴“咯咯”笑着。 张延龄则伸手指向后方,道:“母亲也来了呢!” 而他这句话刚说出口,忽觉身子一飘,下一刻……便站在了地上。 父亲就这么将他们放下来了,转而大步朝着母亲走了过去。 两个小家伙非但不觉得失落,还满眼期待地看着父母相聚的情形。 于小小的他们而言,虽不知父母恩爱意味着什么,但只觉得,这感觉令他们觉得极安心。 张峦满脸欢喜遮掩不住,脚步都透着雀跃。 他一把将宋氏抱紧。 “芩娘!” 宋氏惊得低呼了一声—— “这么多人瞧着呢!”她低声提醒,推开丈夫。 张峦浑不在意一般,握紧了妻子的双手,仍觉得这欢喜来得太过不切实际:“你们怎会过来?怎事先也未有来信?” 听着这道温柔沉稳的声音,宋氏心底说不出的满足,她笑着说道:“本不打算过来的,恐给你招来麻烦,还是蓁蓁给我出了个主意——说要偷偷来看一看你,不叫你知道。” 张峦听得想笑。 这叫什么主意? 欸,对了—— “蓁蓁呢?蓁蓁莫非没跟着一同过来?” “父亲,我一直站在这儿呢。” 站在不远处的张眉寿无奈出声。 父亲眼里只有母亲这病该怎么治? 这一刻,她的惨,远远超越了鹤龄与延龄。 张峦愕然了一刻——方才他怎没瞧见旁边还站着一个蓁蓁呢? “咳,蓁蓁换了男装,又长高了些,父亲都险些认不出来了。”张峦笑着来到女儿面前,揉了揉女儿的头发。 张眉寿不愿也不想拆穿他,只仰头笑着说道:“父亲,您黑了许多。” 张峦摸了摸自己的脸。 指腹下皮肤粗糙,还有冒出来的胡茬。 这些时日他常要去亲自监看房屋重建和农事,风吹日晒之下,如何有不黑的道理? 哎,若知今日要见到芩娘,他必要好生收拾一番的,这般随意邋遢,万一被媳妇嫌弃了可怎么办? “想必是辛苦了。”宋氏轻轻叹了口气,心疼地看着丈夫。 张峦顿时浑身舒坦起来,连忙道:“不辛苦……” 张眉寿识趣地拉着两个弟弟走远了些,去折梅花。 见阿荔垫高了脚尖也够不着,范九走了过来,抬手折了一枝,递到张鹤龄手中,边笑着向张眉寿说道:“姑娘一路颠簸,该辛苦了,不如在湖州多留几日,奴才也好带着姑娘和公子们四处逛逛。” 张眉寿摇摇头:“不了,此行能见着父亲,已是凑巧。为防节外生枝,不宜久留。” 她看了一眼父母站在一处说话的情形,道:“今晚便走。” 人活着,该有的温情不必白白错过,可该收起时,也要立即收起。 范九怔了怔,遂点头笑道:“姑娘心思周全。” 他与姑娘相处的机会并不多,可每每接触,只觉得出乎意料。 越是如此,他便越是觉得邓家公子眼瞎得过分。 不过转念一想,这样好的姑娘,又岂是邓家能够配得上的? 若嫁了过去,才是白瞎了呢。 范九莫名庆幸了一把。 为了姑娘,也为了自己。 “彼时若不是姑娘不计前嫌,将奴才带回张家,奴才此时还不知在哪个破庙里呆着呢。”他诚心讲道:“姑娘大恩,奴才铭记于心。” 张眉寿似笑非笑地说道:“你也帮了我不少。” 别的不说,便是方才那女子——换作其他小厮,未必能有他这般警醒且知晓轻重。 那些收了些微末好处,便往自家主子身边送女人,还自认极善解人意的小厮,可遍地都是。 “姑娘说这话,折煞奴才了。在奴才眼里心里,老爷是主子,太太与姑娘还有公子,也都是主子。” 张眉寿没说话,只笑了笑。 这当真是个聪明且清醒的,极难得。 说起来,是她捡了个大便宜。 范九适时地说道:“姑娘且在此处玩,奴才先去外头守着,免得有什么人冲撞了进来。姑娘有事吩咐,便使人去喊奴才。” 张眉寿点头:“去罢。” 她弯下腰,捡起了一朵半开未开的梅花。 …… 宋氏带着孩子回到京城时,已是腊月廿三。 张眉寿晌午刚抵达家中,不过半个时辰,小小的愉院里,便挤满了人。 张秋池、张眉娴和张眉箐早过来了,王守仁与苍鹿也很快赶到,徐婉兮倒慢了些,因是染了风寒,正在家中静养,消息不比王守仁两个来得灵通。 若不是二哥与她说,她还不知道呢。 “这一回,风寒当真不是个幌子了……阿嚏!” 徐婉兮说话时,拿帕子掩着口,生怕过了病气儿给张眉寿。 本想好全了再来的,可当真想蓁蓁了。 张眉寿闻言笑起来,一边让丫鬟再拿些点心过来,一边吩咐阿荔将自己从苏州带回来的诸多小玩意儿带了过来,分给大家。 她本就想得周到,不曾落下一人,更有多余的,也一并都分了出去。 张眉寿又说起了自己在苏州的见闻与趣事。 一时间,愉院上下热闹无比。 直近天黑,一群人才渐渐散去。 徐婉兮到了喝药的时辰,才被莲姑带了回去。 见只剩下了王守仁与苍鹿两个,张眉寿才命阿荔将自己从骆抚那里求来的仙鹤图,拿了出来。 “这是先前答应了公子,帮着带回来的。” 她解释了一句,托了王守仁从中转交。 王守仁展开了看。 “骆抚?这是哪位大家?我倒未曾听闻过。” 提到骆先生,张眉寿便莫名想笑。 “骆先生在苏州一带颇有些名气,你远在京城,未曾听闻也是正常。” 王守仁皱了皱眉。 哪里正常了? 殿下不止听闻过,且还尤为欣赏,都到了求画的程度了,了解程度可见一斑—— 他作为殿下的忠实舔狗,竟听也未听过,这岂不是太落伍了吗? “不要紧,我也没听过。”苍鹿说道。 王守仁看他一眼:“哎,你又不是神童,瞎掺和什么呢……” 苍鹿动了动眉毛。 唔,要是这么个聊法儿的话,那他可就有话说了—— 335 “死而复生”? “哎,我本是好心安慰你来着,既然你这般不识抬举,那我便也不瞒你了。”苍鹿有模有样地端起一只茶盏,说道:“这位骆先生嘛,实则我是听过的,据说此人尤擅画活物,性情还极为古怪呢。” 阿荔惊讶地点头道:“确实如此!” 不止性情古怪,且还秃头呢! 不过,姑娘说了,骆先生之所以性情古怪,想来便是年少秃头所致。 毕竟遭遇了这么悲惨的事情,想开朗活泼些都是难事呢。 “……” 王守仁愕然半晌—— 所以,到头来,孤陋寡闻的竟只有他一个? 阿鹿方才所言竟只是善意的谎言? 偏他还自找难堪…… 呜呜,阿鹿这个不讲情义、心胸狭隘的家伙,既然要安慰他,就该安慰到底才对——怎安慰到一半,得了他一句怼,就反过来炫耀了! 等等,蓁蓁怎么也一脸“让你嘴贱,丢人了吧”的表情看着他? 大家还能不能好好地做朋友了? 双重打击之下,王守仁顿时蔫了下来,不想说话了。 巧得是,此时王家来了人,请他回去。 王守仁内心松了口气,面上装作平静地轻咳一声,问道:“可是有什么急事吗?” 传话的小厮笑着答道:“是公子您的师傅云游回来了,说是恰巧经过此处,来看一看公子呢。” 王守仁幼时得其点拨,才得以开口讲话,因此王家上下对这位自称法号叫做“无名”的僧人,都格外敬重感激。 小厮说得高兴,王守仁却听得瞠目结舌。 “你、你说什么?” 他师傅“回来”了? 天呐,这是从“哪里”回来的! 小厮只当自家公子高兴坏了,又细答道:“公子的师傅,无名大师,如今正在咱们府里与老爷说话呢。” 王守仁身形抖了抖。 他的师傅,在半年前,不是已经……圆寂了吗? 在那之前,师傅还特地前来与他道别——他为此很是伤心消沉,却因天机不可泄露,而无法与身边之人明言。 说到这里…… 王守仁有着怔然地看向张眉寿。 蓁蓁当时还称梦见了他师傅,并说他师傅托梦于她,道自己已经修成正果,要他不必难过伤怀。 若不然,他怕是要消沉上一段时日呢! 可现下……在他家里的又是哪个?! 神佛? 还是死而复生? 再者难不成是有人冒充他师傅? 惊异万分的自然不光是王守仁,张眉寿与苍鹿也俱是一副没反应过来的模样。 “……”二人一时都呆呆地说不出话。 到底是张眉寿最先反应了过来,催促道:“伯安哥,你且赶紧回去瞧瞧——” 她也想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对……” 王守仁匆匆点头,边站起身来,即刻带着小厮离开了张家。 一时间,只留下张眉寿与苍鹿两个人“面面相觑”。 “我去打听打听是怎么回事。” 同为强大的好奇心所扰,苍鹿主动开口讲道。 蓁蓁是个急性子,先前又曾梦到过无名大师圆寂之事——如若他不去尽快打听清楚的话,她怕是根本坐不住,要寝食难安的。 苍鹿一通忙活,从王家折返回来时,已是近半个时辰之后的事情。 他进了张家,要见张眉寿,却听丫鬟笑着说道:“真是不巧,姑娘刚去了海棠居陪太太用晚饭。” 苍鹿哑然了一刻。 是他……低估蓁蓁了。 他唯有等在花厅。 好在张眉寿得知了他来找自己,也就未有再细嚼慢咽,只匆匆吃了个半饱,便赶来了花厅。 “如何?当真是无名大师?” 张眉寿进来便问,边走到苍鹿面前,将一只拿干净帕子包着的、还热乎着的芝麻烧饼递到他手中。 苍鹿咧嘴笑了笑。 还算蓁蓁有良心,知道他跑前跑后打听消息,都未来得及用晚饭。 他先咬了一口烧饼,才含糊不清地说道:“正是无名大师,他如今正好端端地在王家用饭呢。” 张眉寿愕然。 还真是…… “我偷偷问过伯安了,伯安也说不大明白,只稀里糊涂地说什么天数有变,他师傅尚未到真正功德圆满时,玄乎地很——总而言之,无名大师如今安然无恙便是了。”苍鹿边吃边说。 张眉寿心中动荡。 上一世,无名大师早早圆寂,并没有眼下之事。 莫非是她或是祝又樘,在无形之中也影响到了无名大师的命运不成? 天数有变——又是何意? 许久没听到张眉寿的声音,苍鹿咽下最后一口,笑了一声。 张眉寿看向他。 “蓁蓁,你不必担心。我已与伯安说过了,他是不会将你当初的话,说给无名大师听的。” 若不然,无名大师找到蓁蓁,费解地问她——便是你,说我托梦告诉你,我死了? 哦,还信誓旦旦地说,我已修成佛祖座下弟子? 那情形,单是想一想,便尴尬到令人窒息呢。 还好他善解人意,提早替蓁蓁解除了这个危机。 说到这里,张眉寿有些哭笑不得。 她彼时确实是撒了谎的,意图在于让王守仁趁早放下哀痛。 可谁知阴差阳错之下……竟闹了这样的笑话。 不过,伯安哥不与他师傅提起此事,是再好不过的—— 她到时立场尴尬倒不重要,怕只怕,她无法与那高僧解释,自己是如何在王守仁守口如瓶的情况下,得知他要圆寂之事的。 所谓高僧,或当真有些道行在,她这狐狸尾巴,还是藏好一些来得妥当。 噫……这种妖怪躲着高僧,生怕被收了去的自觉,是怎么回事? 咳,好在就她所知道的,便不止她这一只“妖怪”——张眉寿想到此处,莫名觉得心安许多。 另一只“妖怪”,此时正在东宫之内,立于窗前望月。 小皇后平安回京了。 而他却不能出宫去看。 如今已至年关,宫中事宜繁多,粗略算上一算,上元节之前,他怕是都不能够轻易出宫走动了。 祝又樘轻叹了口气。 清羽也在心底叹了口气。 瞧瞧殿下这幅幽怨的模样,当真让人恨铁不成钢啊—— 他极不容易找来的那些振夫纲的话本子,殿下难道都白看了不成? 336 皇上的心思 此时,祝又樘打了个喷嚏。 刚腹诽过自家殿下的清羽神色一紧——这么灵的吗? “夜风寒冷,殿下还是早些歇着吧。”清羽心虚地说道。 可说着说着,又忍不住在心里腹诽道——殿下啊,别空想了,快去睡吧,反正梦里什么都有。 刚转过身的祝又樘又打了一个喷嚏。 清羽:“……!” 这该死的灵验! 人活在世管住嘴已是十分辛苦了,现如今竟连心里的想法也要被管束……这老天爷管得未免也太宽了吧? 旁人且罢了,他面对这样一个殿下,和不时分配到头上的不正经差事,若是连腹诽都不行,那岂不是要活活憋死? 前不久被派去苏州府,只为了给张姑娘放烟花的老于,现如今还一蹶不振,怀疑人生呢。 可事实却是—— 太子殿下染上风寒了。 当夜,便传了明太医前来东宫诊看。 待开药时,太子殿下嘱托道:“慢些好不打紧,吾有得是耐心。” 言下之意便是,不必为了见效快,而给他下重药。 明太医下笔的手微微一滞。 殿下这小小年纪就格外爱惜身子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哎,相比之下,每日都要吃上几两丹药作点心的皇帝陛下,还真是让人不省心啊。 他每月单是帮陛下解毒调理,已都要精疲力尽了。 不省心的皇帝陛下,次日一早忽然心血来潮地召见了太子。 御书房中,昭丰帝屏退了太监宫女。 “不知父皇召儿臣前来,有何吩咐?” “朕听闻小仙子回京了。”昭丰帝语气随意,像是在谈家常。 祝又樘听得一怔。 父皇此言听似简单,却透露出了许多讯息——父皇为何要这般留意小皇后的行踪? “此事儿臣倒不清楚。”祝又樘暂时压下心中不解,面上不露声色。 昭丰帝随意“唔”了一声,说道:“是这么回事儿——小仙子先前在湖州立了大功,朕一直未有想到要赏赐她什么才好,后来打算赐她免死金牌,她却推辞了,甘愿以此来换取让朕撤回以活人祭天的旨意。” 祝又樘:“张姑娘心底向来纯善,行好事不求扬名,不求赏赐,着实难得。” 昭丰帝动了动眉毛。 如此听起来,太子对小仙子似乎极为欣赏满意嘛。 “朕自然也看得出来。可正因如此,朕才更要赏赐于她。”昭丰帝说道:“先前阻止以活人祭祀之事,你与小仙子皆出了不少力。按理来说,此事朕亦应当昭告天下,重赏小仙子。” 说着,看向自家儿子。 祝又樘说道:“父皇,此事与湖州之事不同,若宣扬出去,只怕会引起百姓猜测议论——大国师为安稳民心,宁可闭关三年,以赎己过。若此时传出小仙子得仙人托梦之事,弊大于利。” “嗯……你说的不错。” 昭丰帝赞同点头。 继晓是被他一手提拔到大国师的位置上,从某种层面来说,继晓的一言一行,亦代表着他的决策。 小仙子得仙人托梦之事,若真传出去,不仅是对大国师的名声有妨碍,对他这位帝王,亦是有害无利的。 毕竟他才是一国之君、当今天子,仙人给小仙子托梦,不给他托梦算怎么回事? 百姓们又岂会相信刚巧那一夜他没睡觉,这才晚了小仙子一日梦见了仙人? 说出去,倒像是故意给自己找借口缓解尴尬似得。 这等自找麻烦、令民心动荡的傻事,精明如他,才不会干呢。 而他之所以提出来,其实就是想顺带听一听太子的意思而已。 太子果真也没让他失望。 当然,此处有两重含义。 一则是太子的眼界独到,思维灵敏。 二则嘛…… 他怎么听怎么觉得这话里头,还藏着一份怜香惜玉的心思在。 倒不是他多么敏锐,而是有着前车之鉴——此前,太子便不愿让小仙子之言泄露出去。 他现如今瞧着,倒不单单是怕小仙子的预言不灵验,而担上妄言的名声。 倒还像是想将人护着,不愿让其因此树敌。 这个“敌”,无疑便是大国师了。 同是身怀佛缘之人,祭天之事先前是由继晓提出,小仙子出言反对,双方之间,这已是对立的位置了。 昭丰帝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既如此,便以先前湖州之功为名,轻赏张姑娘一二,以示朕嘉奖之意。” 咳,至于真正的赏赐,他且先记在心里。 昭丰帝拿定了主意,面上轻松惬意。 说罢,便挥挥手,赶了太子回去。 祝又樘出了御书房,颇有一头雾水之感。 依他看,在此事之上,父皇分明是早已拿定了主意的。 所以,到底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地让他过来? 不过,父皇行事,也向来甚少有道理可讲。 但不管是为什么,只要是与小皇后有关的事情,他还是很愿意参与进来的。 若是下次有类似的事情,希望父皇还记得找他。 御书房内,昭丰帝一副老怀欣慰的语气:“刘福,瞧见了吧?太子不愧是朕选中的储君,果然天生聪慧,心思缜密——” 刘福勉强笑了笑。 太子天生聪慧他一早便看出来了,可是……怎么就成了皇上选中的了呢? 分明是那时皇上没有子嗣,成天为此发愁,在从怀恩口中,得知了太子的存在之后,立即喜滋滋地将人从冷宫里接了回来——没几日就迫不及待地立为了太子,以便避开群臣滔滔不绝的进谏,从此得以清清静静地炼丹修行。 所以,何来的“选中”之说。 但是,他又何必去纠正呢。 此时,昭丰帝感慨地叹了口气。 “得见太子如此,朕不禁看到了自己小时候的影子。” 这孩子,完全继承了他的优点。 “……” 刘福顿了顿,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去接这个堪称无中生有的话题—— 皇上,您究竟能不能实事求是地说话! …… 祝又樘回到东宫之时,王守仁已等在了书房内。 太子殿下心中莫名舒适。 这种仿佛看到了小皇后娘家人的感觉,令他感到亲切。 咳,他知道这么想不应当,可这感觉来得突兀,他亦无法遏制。 王守仁行了礼之后,取过了一旁书案上的画筒。 “这是何物?”祝又樘问道:“你写了春联?” 年关近了,春联也渐渐成了礼赠佳品。 337 居心不良 王守仁愣了愣。 而后,干笑着答道:“春联……写得不如意,不宜呈到殿下面前嫌丑。” 实际上是根本没写的,可既殿下提了,他也不好显得太不上道儿不是? 祝又樘岂能听不出他的小心思,但觉得无可厚非,且眼下的重点是—— 他再次看向王守仁怀中的画筒。 王守仁话到嘴边,却看了看左右立着的小太监。 祝又樘眼神微动,开口将人屏退。 坦白讲,有所预感的太子殿下此时内心满怀期待。 “此乃张姑娘先前答应替殿下求来的画。”王守仁轻声说道。 旋即,他便瞧见太子殿下眼中顿时溢满了笑意,堪称是迫不及待地将画筒接了过去。 王守仁愕然了片刻。 殿下虽非性情冷漠之人,又兼爱好广泛,可性情到底温和淡泊,平日里,甚少会露出这般浓烈的喜悦之色。 由此看来,殿下……还真是极喜欢骆先生的画呢。 咳,他表现的机会来了。 在骆抚以及当下名气正盛的江南一派的书画名家身上、连夜做了许多功课的王守仁开始默默准备起来。 可—— 殿下怎只盯着手中画筒瞧? 这画筒普普通通,怎值得看这么久? “殿下,您不打开瞧瞧吗?”王守仁忍不住出声提醒道。 哎,真是典型的皇上不急太监急。 祝又樘似乎这才回神,动手将画取出。 说句真心话,这幅画究竟如何,于他而言已不大重要——便是张白纸,他也乐得高高挂起在最显眼之处,每日赏看。 有着这般心思在,如今满心欢喜的太子殿下一时也定不下心去欣赏品鉴,爱不释手地看了好一会儿,也未说出一个字来。 急于表现自己的王守仁直等得心焦时,终于听得太子殿下开了口。 却是唤了一名太监进来。 “寻最好的工匠,将之裱好。” 王守仁眼睁睁地看着太子殿下动作赏心悦目地亲自将画重新卷好,装回画筒内,交到了太监手中。 且又再三嘱咐:“不可出任何差池。 太监恭谨地应下来,退出了书房。 “替吾谢过张姑娘。”祝又樘对王守仁讲道。 王守仁神色复杂地点头:“……是。” 这种做足了准备想好生显摆一下,却连开口的机会都不曾拥有的感觉还真是奇妙呢。 “不知这画,张姑娘是如何求来的?” 祝又樘在书案后坐下,随手拿了本书,尽量以漫不经心的语气问道。 其实,心里已经将自家小皇后赞叹了一万遍不止。 骆抚的画,乃是出了名儿的难求,可小皇后竟能做到言出必行,行必成。 “倒未听蓁蓁细说此事。”王守仁笑了笑,道:“可她说了,殿下喜欢便好——便当作是她代张大哥给殿下的回礼了。” 祝又樘笑意不减。 虽说回礼什么的显得太过客套,可他仍是高兴的。 “不知张姑娘可曾说起过在苏州府的见闻?”祝又樘看着书,语气仍旧显得极随意,似乎只是好奇一问。 说起这个,王守仁也来了兴致。 昨日蓁蓁可同他们说了许多趣事呢。 他拣了些好玩儿的新鲜事,说给了祝又樘听。 其中便提到了苏州城中,有人夜燃烟火,场面极盛大,却不知究竟是何人燃放。 此事事后,已成了城中一件被人津津乐道的“奇事”。 “巧得是,那日……” 王守仁说到这里,忽地顿了顿,笑着改口道:“那日苏州,恰好落雪了呢。” 到底蓁蓁的生辰,是不便被他随口挂在嘴边到处乱说的。 祝又樘配合地点点头。 见殿下似乎很乐意听这些,王守仁又接着往下说。 直至到了离开东宫的时辰,王守仁才后知后觉地皱皱眉,望望天——他今日进宫,究竟干嘛来了? 往日里他这个伴读已不甚称职了,常是陪着殿下读话本子而已,今日倒好,竟连话本子都荒废了。 再这般下去,万一误了太子殿下,误了大靖江山,可如何是好? 呃,不过话说回来,好像一直都是殿下在带歪他啊? 这样吧,他决定从明日……不,明日他便不必入宫伴读了,要待过完了年节,方才能够进宫。 那便从来年开始吧——他可要开始认真监督辅佐太子殿下读书习字了。 王守仁这厢出了书房,又哪里能够想象得到,太子殿下回想着他方才说到的诸多趣事,正忍不住低声发笑。 正笑着的太子殿下看了一眼自己根本未翻过页的书卷。 这一看,却是愣了愣。 未翻页就罢了,可怎么还拿反了! 好在方才王守仁似乎并未发现。 太子殿下松了口气,见有太监进来伺候笔墨,便立即收起了笑意,正襟危坐起来。 正是此时,祝又樘不知忽然想到了什么,将手中书卷一放,忙吩咐道:“且将王家公子请回来,吾尚且有话要交待于他。” 太监闻言,连忙使人去追。 …… 午后,张眉寿便收着了一只长形的锦盒。 锦盒之内,是一把精致小巧的洁齿软刷。 较之前那一只相比,眼下这只显然更精细许多,且木柄之上,还雕着茉莉花。 “对了姑娘,奴婢昨日里听二老爷说,前些日子朱小郎君来家中作客时,便送了许多这玩意儿过来——”阿荔忽然想起来昨日张敬的话:“不如不单是二老爷二太太,大公子他们,便是老太太也都在使,且都说极好用呢。” 张眉寿听得诧异。 她不在家时,祝又樘竟又来作客了? 这副仿佛要常来常往的架势究竟是怎么回事啊喂…… 且还送了许多小刷子过来? 那又为何还要单独再给她送一把? 张眉寿下意识地看向其上的茉莉花图案。 她皱皱眉。 大家都一把年纪了,这人究竟怎么回事? 再这样下去,她可当真要怀疑他居心不良了! 啊……真的好想撬开此人的脑袋,好好瞧瞧他脑子里装着的究竟都是些什么想法! …… 次日一早,张眉寿按时起身,洗漱更衣后,去了海棠居陪宋氏用早食。 张鹤龄与张延龄来得稍晚了些,却也没耽搁用饭的时辰。 饭用至一半,阿枝打了帘子进来禀话。 “太太,姑娘,公子——” 338 百日宴 阿枝依次行礼后,轻声说道:“定国公府里来了人,是徐二姑娘身边的大丫鬟莲姑——前来邀姑娘去定国公作客。” 说着,递上了手中的请柬。 张眉寿下意识地想去接,但见母亲伸出了手,便又不着痕迹地缩了回来。 哎,她这双总想当家做主的手…… 宋氏看罢,点了点头。 这请柬并无什么特别之处,只是姑娘家之间的寻常相邀。 张眉寿却忽然想到了什么,细细地思忖了片刻。 宋氏已交代了阿枝去备衣裙首饰,又吩咐了赵姑姑前去备礼。 虽是受邀前去,可请柬上说,午间想留蓁蓁在定国府上用饭,两家姑娘来往已有些时日,礼数上周全些无可厚非。 况且,宋氏昨晚听老太太说,前些日子里,老太太小病了一场,定国公夫人还特地差人前来问候,又送了许多补品过来。 定国公夫人此举令老太太有些惶恐,但定国公府的交好之意,已是溢于言表。 据说自此事传了出去不久,家中较张峦得了圣旨赞赏之后,还要热闹许多,老太太好些许多年不曾往来的老姐妹,都三三两两地找上了门来拜访看望。 老太太颇有一种“临到晚年,忽然逆风翻盘”的不切实际之感。 听着宋氏交待完大致的礼单,张眉寿才开口讲道:“母亲,咱们兴许还要另外再备一份礼。” 宋氏有些不解地看向女儿。 她主持中馈打理家事,已是得心应手,自认并没有遗漏之处。 却听女儿说道:“算起来,据徐家三姑奶奶生产,似乎已有百日之久了。” 宋氏听得一怔。 她也细算了算。 “竟还真是……”宋氏看着手中请柬,若有所思地道:“莫非今日定国公府是要为这位小表姑娘操办百日宴?” 可这请柬之上,只是以徐二姑娘的名号,邀蓁蓁登门。 “想来是不愿张扬。”张眉寿猜测道。 宋氏也已想到了这一层。 徐氏虽然已顺利和离,不好的舆论也都倒向了宁家,可宁家到底刚出了大事,且这桩亲事,当初又是皇上赐婚。 定国公府若是在此时大肆操办,那反而不符世家周全谨慎的行事作风。 可—— 这种事情,为何要请蓁蓁前往? 兴许是不愿大肆宴请,又想多几个孩子热闹热闹。 宋氏也未深想,只命人前往定国公府附近打听风声。 不多时,打听消息的丫鬟便折返了回来。 “定国公府门外,停放着三五只马车软轿,也算不得十分热闹。”丫鬟说道:“可奴婢瞧见角门内有丫鬟进出,倒比以往忙碌些。” 宋氏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丫鬟便退了出去。 宋氏唤了赵姑姑来跟前商议备什么礼才好。 不管是或不是,有备无患。 但临时准备,便局限了许多。 现下再出去置买,显然是来不及的,于是只能着手从现成儿的东西里头挑上一挑。 旧物必是不成,分量太轻或太贵重也都不妥当。 “母亲,我倒想到了一件东西,许是合适的。”张眉寿说道:“在外祖家时,姨母给我打了些首饰,其中有一只赤金璎珞,恰好坠着的是个如意锁。” 宋氏一听,便让阿荔取来瞧瞧。 待阿荔拿到眼前一看,果然觉得顺眼。 且那只如意锁做得极精巧,锁内镂空,且能打开—— “这是……平安符?” 宋氏从锁内取出了折成一团的平安符。 张眉寿点头。 “这平安符,是那日同母亲在清灵寺内求来的。刚巧晚间姨母将这只璎珞送来,我把玩时,图个好玩儿,便塞了进去。” 宋氏边将东西塞了回去,边笑着说道:“那倒是再合适不过了,且就放在里头,一并送去罢。” …… 果不其然,此番正是定国公府为表姑娘操办百日宴的日子。 府内虽算不上热闹之极,却也气氛欢愉。 张眉寿刚见着徐婉兮,便被她拉着去了徐氏的院子里。 几名衣着华贵的妇人围着徐氏说着话儿,逗着孩子。 这些显然都是定国公府的近亲。 定国公夫人和世子夫人万氏也在。 徐婉兮带着张眉寿向众人行礼。 几名妇人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张眉寿几眼。 女孩子没有丝毫不自在,大方得体,又无半点张扬之气。 定国公夫人暗暗点头。 咳,毕竟这小姑娘可是救了她的魏紫一命来着,即便是看在这份儿上,她也没道理不喜欢这孩子。 更何况,还救了她的女儿和外孙女。 算一算,便是三条命啊。 不对,说起来,还得加上她这一条老命呢—— 这般想来,定国公夫人望向张眉寿的眼神,更柔和了许多。 徐氏面容清瘦,注视着张眉寿时,眼中带着浅浅笑意。 张眉寿上前笑着向徐氏行礼罢,看向一旁的孩子,夸赞了两句。 阿荔适时地上前奉上贺礼。 徐氏几人都有些惊讶。 她们并未透露出今日为孩子举办百日宴的消息。 如此看来的话……张家当真是有心了。 又听张眉寿说那璎珞圈上的金锁里有从苏州名寺中求来的平安符,徐氏不免更是喜欢,当即取了出来,亲手给孩子戴上。 她初为人母,却已经历了许多,如今她最大的心愿便是盼着女儿能够平安长大。 “你这丫头,可真是有心了。”徐氏拍了拍张眉寿的手,命丫鬟取了一只匣子过来。 “都是些小玩意儿……头两回见,都未能好好与你说说话,真说起来,这见面礼,倒是迟了许多。”徐氏笑意盈盈。 她说的头两回见,第一次应是在宁贵妃的中秋宴上,第二次,便是在宁家,她生产之时了。 张眉寿推辞一番,自然未推得掉。 见她收下,定国公夫人显得极高兴。 几名妇人暗暗交换了一记眼神。 这张家姑娘,怎如此得定国公府看重? 今日这场没有外人的百日宴之上,偏偏只请了她来不说,眼下又这般给足面子。 阿荔捧着沉甸甸的匣子,心中讶然——这里头究竟是装了多少东西? 这位徐家姑奶奶,还真是实在呢。 宴席散罢,定国公夫人和徐氏又单独留了张眉寿说话。 这一回,因没了外人在,才说了真正想说的话。 ~~ (双倍月票中,请大家多多投喂^_^) 339 老太太的突发奇想 定国公夫人叹着气说道:“好孩子,你勿怪我们定国公府不知感恩,迟迟未登门道谢——只是如此情形,当初之事便也不宜再过度宣扬出去,任人揣度议论。” 她说话间,语气中带着些许愧对与感慨。 说起此事,徐氏眼中又有了泪意。 张眉寿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夫人言重了,贵府此中苦衷,晚辈是知晓的。” 真说起来,这本就是徐氏的私事,当时她要去救,是主动去救,又不是人家求着她相助。 被动的人,事后理应拥有选择说或不说的权力。 所以,她才一直守口如瓶。 这一点,也是让定国公府感到最为意外的。 从定国公夫人让人上门探望张老太太之时,便已然确认了张家对此事并不知情。 徐婉兮说,那日张眉寿出现在宁家,主动顶着的又是徐家姑娘的名声。 想到这些,定国公夫人心底感慨且欣慰。 这些事情,哪怕换作大人,恐都不及这个孩子做得周到。 能得了这么一位心思通透的好友,兮儿的眼光与运气俱是不错。 定国公夫人握着张眉寿的手,语气复杂地说道:“……定国公府此番多谢你了,好孩子。” 徐氏此时也站起身,朝着张眉寿施礼道谢。 面前不过是个小姑娘,让她一个已为人母的人去行礼道谢,她本该多少有些不自在的,可不知为何,徐氏半点没有这种感觉。 小姑娘虽小,却是救了她们母女二人的恩人。 张眉寿连忙道“不必如此”。 对于定国公府这般表态,她反而有些受之有愧。 到底徐氏此番早产,看似是宁家所致,可实则也是受了她重生之事的波及。 可不管怎么说,徐氏如今能够趁早脱离宁家这个泥潭,倒也是好事一桩。 人年纪大了,见多了悲喜,却并不会因此麻木,反而在某些方面变得愈发心软起来——她如今,最是喜欢见好事发生。 定国公夫人尚且健在,还能抱着外孙女,亲一亲孩子的脸颊; 婉兮也不必在继失去母亲之后,再经历祖母早逝的悲痛; 徐家姑姑甩开了宁家,重新回到父母身边,守着孩子,一家团聚。 瞧瞧,多好啊。 不管日后如何,至少眼下已是最圆满的状态。 徐氏微微愣了愣。 她怎么从这小姑娘脸上看到了类似老母亲般欣慰的笑容? 张眉寿这种笑容,一直延续到离开定国公府。 阿荔回到愉院,将三只匣子,一摞锦盒,全部放了下来。 阿枝惊愕地看着她:“这么些东西……莫非你又陪姑娘上街去了?” “岂会。”阿荔重重喘了口气,道:“全都是定国公夫人她们赠予姑娘的——这且还是姑娘百般推辞之后,实在没能推辞得掉的!” 阿枝瞠目结舌。 她甚至有一种错觉——仿佛今日过百日的不是定国公府的表小姐,而是她家姑娘! 阿荔望着一堆礼物,没了旁人在,这才“嘿嘿”笑出声来。 今日这一趟,真是赚大了呢。 见她满面喜色,阿枝哭笑不得,又忍不住问道:“这些东西,全都是你一人搬回来的?” “那是当然!”阿荔拍了拍胸脯,道:“定国公府里的小厮想要帮忙,我都没让呢!” 一路上,那些小厮丫鬟婆子仆人们,眼睛都快看直了,内心不晓得该有多么崇拜她呢。 看着阿枝惊诧的眼神,阿荔不由将背挺得更直了些。 现在知道她的厉害了吧? 虽然大家同是大丫鬟,但她阿荔,可不是谁都能比得上的哦! …… 张眉寿在定国公府得了许多赠礼的消息,很快也传到了松鹤堂。 张老太太听得高兴。 先前定国公夫人命人前来探望她,她便想过兴许是沾了二丫头的光,如今看来,事实便是如此了。 咳,说起来,她本人也不是攀权附贵的虚荣之人,可奈何这世道太过俗气。 张老太太在内心为自己辩白了一句,便让人将张眉寿叫了过来。 张眉寿来时,不是空着手的。 她将从定国公府里得来的大半好东西,皆带了过来。 张老太太惊愕之余,正色摇头:“都拿回去,这可是定国公府给你的,皆是人家的心意,你且好生留着。” 真是的,她是那种贪图孙女东西的长辈吗? 虽然好东西谁都想要。 咳,可她让孙女过来,只是想沾沾福气,养养眼的同时再养养生而已,目的纯粹着呢! 孙女该不是误会她了吧? “定国公夫人也没指名都是给孙女一个人的,这些东西,显然不是孙女能用得着的,倒与祖母更衬些。”张眉寿笑着说道:“孙女也让人给母亲、二婶、大姐、三妹送了些过去,怎好独独少了祖母您呢?” “你将东西全都送出去了?”张老太太惊诧不已。 “自然没有。”张眉寿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该留着的,孙女都留着了。” 张老太太的眼神忽然变得感慨起来。 哎,二儿媳妇从前虽然不干人事,但有一点总算是做对了——富养了闺女。 瞧瞧她孙女这小小年纪便阔绰大方,知远近懂亲疏,眼皮子半点不浅的模样……简直令她这个老婆子都有几分自愧不如。 这等心性,可不是谁都能有的。 她家二丫头,如今真是让人越看越养生。 只是不知,这么好的丫头,往后会便宜了哪户人家? 让她琢磨琢磨,谁会是这个幸运儿呢? 唔,同样令她觉得极利于养生的小朱,似乎只比二丫头大了两三岁? 这个突如其来的认知,让张老太太精神顿时为之一振。 这种可能,哪怕只是想上一想,就令人觉得很养生呢。 不过想归想,作为一位谨慎负责的长辈,她需要了解的还有许多。 是时候让老二多打听打听小朱的家世背景了。 见自家祖母忽然变得意味深长的眼神,张眉寿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送走了孙女之后,张老太太用罢简单的晚饭,在院子里散了会儿步,天色刚暗下来不久,便熄灯歇息了。 次日,张老太太照例早起。 醒后叩齿一百下之后,老太太开启了她养生的一天。 小朱前些日子向她推荐了一种极良心的养生方式—— 340 震惊的新科状元 那便是,打太极。 但作为出身书香门第的淑女,老太太觉得这多少有些不文雅。 于是,老太太决定关上门,偷偷地练。 故而,才有了眼下满院子的丫鬟婆子眼神复杂地围观着老太太在院中打太极的画面。 几名婆子神态怪异。 不为旁的,只因……为何她们的身体竟然也在跃跃欲试!? 老太太打完太极,更衣用罢了早食之后,猝不及防地,竟然迎来了她近来刚总结出的《养生的一千种方法》中的养生极品之——圣旨到。 今日这道圣旨,是就湖州之事,专为赏赐褒奖张眉寿的。 听着圣旨之上那些繁多到令宣旨太监累到中途停顿数次、才得以念完的赞美之词,张眉寿简直觉得有些失实了……这说得,是她吗? 皇上这恨不能将所有褒义的辞藻都堆到这道圣旨之上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莫非是因为觉得她在祭天之事的功劳无法公诸于众,便琢磨着帮她宣扬美名,以此作为弥补吗? 不过这拟旨的人,未免也太才疏学浅了,其中有好些赞美之词,细究之下,其意根本是互相矛盾的好吗? 乾清宫内,刘福侧过身,以袖掩面打了个喷嚏。 大太监内心正苦不堪言。 今日皇上要下旨褒奖张家小仙子,命他拟旨,并给他下了铁令——须得写满九九八十一种赞美之辞! 呵呵,说得容易,可皇上念到第三种,就不念了,余下的都要他自己写! 为了不重样,他除了瞎编和胡抄之外,还能怎么办? 送走了宣旨太监之后,张家上下一派喜气洋洋。 这道圣旨传出去,不仅是二丫头要在京城美名远扬,坐实了其在湖州立功的传言,便是张家,也会再一次在人前扬眉吐气。 短短半年内,先后得了两道赏赐圣旨,这等风头,放眼京中,堪称是一时无二了。 可欢喜归欢喜,这欢喜中,又略透着些不解。 众人坐在厅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真论起来,这已是许久前的事情了,大家本都以为蓁蓁被“略过”了,可时隔半年,竟又下了一道圣旨。 皇上莫非才想起来这回事不成? 这宛若忽然抽风般的心血来潮,还真是令人防不胜防啊。 看着大家心底有疑惑与腹诽,却都不敢明言的样子,张眉寿在内心悄悄叹了口气。 皇上之所以现如今才下这道圣旨,其中的波折,她是清楚的。 她小小同情了被大家以异样眼光看待的皇上一把。 此时,张敬忍不住说道:“也不知皇上何时能想起小朱的功劳来。” 之前小朱虽没得到封赏,可蓁蓁也没得到。 俗话说,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不过近来好像都没见到小朱了,想来是回家过年去了吧。 这样也好,好歹还能过个高兴的好年,若是留在京中听到这个消息,怕是要心里发堵呢。 “……” 张敬提出的这个问题,令众人无言。 皇上的心思,这谁猜得准? 且等着吧,谁知道呢。 张眉寿又默默同情了皇上一把。 因为“小朱”,怕是要长长久久地被“略过”,而皇上也要被大家长长久久地腹诽了。 …… 这个年节,张眉寿过得极开心。 在那段漫长的岁月中,这样的情形,她只在梦中见过。 家人和睦欢愉,没了阴险的算计与没完没了的争吵,和那些见之便令她生厌,忍不住就想翻白眼翻到眼睛疼的虚伪嘴脸。 除夕当晚,小时雍坊的孩子聚在一起玩闹至深夜。 徐永宁却因扔炮仗吓哭了秦家的小孙子,而挨了定国公世子一顿训,又被罚不得再出门。 徐婉兮难得地替兄长求情:“父亲,大过节地……您便别拘着哥哥了,待会儿过了子时,便是初一,您若大年初一便罚他,那他兴许要被罚一年呢!” 定国公世子听得一阵心惊肉跳。 这臭小子罚多少次他都不心疼,可罚一年,便意味着这臭小子会闯一整年的祸! 这个可能,让人想想便觉得头大丢人到恨不能自尽才好。 “出去吧!” 定国公世子抱着以大局为重的心态,不耐烦地道:“再惹祸,可轻易饶不了你!” “多谢父亲!” 徐永宁如获大赦,生怕自家父亲改变主意,连忙拉着妹妹离开了此处。 出了院子,徐婉兮才道:“二哥……多谢你方才主动替我背下此事。” 那炮仗,她头一回玩儿,实在慌了神,才不小心扔到了秦家小公子脚下的。 若是叫父亲知道了此事是她干的,且她一个世家姑娘竟偷偷玩炮仗,恐怕会被气得当场昏厥过去吧? 好在有二哥。 说起来,这还是二哥头一回主动替她背黑锅。 虽然这个哥哥素日里不靠谱,可有个哥哥到底还是好的。 徐永宁笑了两声,有些不自在地挠了挠后脑勺,道:“应当的,谁让我是哥哥呢。” 咳,还不是因为当时张家妹妹在场,他想彰显男子汉风范? 徐婉兮闻得此言,感动之余,莫名也有些心虚。 实话讲,若不是今日二哥是替她背了锅,她才不会向父亲求情呢。 塑料情兄妹,就这么各怀心思地并肩走出了定国公府。 …… 来年,杏花开时,便到了春闱放榜的时候。 杏榜前,挤满了人。 “会试头名……柳一清!” 有人大声念道。 人群中,柳一清神情大滞,一时竟忘了要如何反应。 久久之后,才眼睛发红地猛然转身,攥着拳快步离开了人群。 写信……! 给家中父母妻女以及老师写信! 还有张贤弟! “姑娘,柳先生考中了!乃是头名!” 阿荔从外头跑进来向张眉寿说道。 正在窗边瞧着张眉娴做女红的张眉寿闻言立即站起了身。 “当真?” “千真万确,二老爷和大公子已亲自前往柳先生的住处道贺去了!” 张眉寿这才露出笑意。 果然,柳先生之才,是毋庸置疑的,无论放在哪一届会试中,都是拔尖儿的人物。 既是会试头名,想来,状元之位,亦是囊中之物了。 结果正如张眉寿所预料的那般。 殿试之上,祝又樘也在。 一场殿试下来,柳一清内心震动到无以复加。 他甚至在内心认定,他能顺利摘下状元之名,多半得益于这位太子殿下的认可与欣赏。 其间,皇上多次有跑偏的迹象,皆是被太子不着痕迹地给拉了回来。 可是,谁能来告诉他,这位太子殿下,长得怎么跟在张家出现过的那位“朱小公子”……一模一样! 341 来自前辈的上船邀请 哪位朱小公子? 就是那位曾备礼前去张家,被张贤弟拍了肩膀,又与他同席而坐……他多吃了两杯酒,还和张贤弟一起出题考过人家的朱小公子啊! 但是……迎着他震惊的眼神,太子为何毫无波动! 不对,太子有什么好波动的,人家是太子,难道还怕被他认出来不成! 传胪大典过后,柳一清得中状元之事在京城传开。 新状元府上,前来拜见道贺之人络绎不绝。 上届状元王华也登了门。 因着张峦的缘故,他与柳一清私下也曾见过数次,一来二去,便也有了一份惺惺相惜的交情。 柳一清应付罢前厅的客人之后,单独将王华请去了书房说话。 “王大人,实不相瞒,在下有一事不明,还请大人解惑。” 柳一清朝着王华施礼,语气仍旧谦逊,却透着焦急。 这几日,他翻来覆去地想,可心中的震惊却半分未消。 他今日必须要问清楚,否则只怕要憋出病来了! 新科状元喜极而病? 他可不想有这么没出息的名声传出去…… “稍安勿躁。”王华却显得神定气闲,笑了笑,道:“我知道柳兄想问什么。” 柳一清脸色顿变:“王大人……莫非,当真是……” 王华点了点头,依旧笑着。 “大人如何还能笑得出来……!”柳一清甚少露出如此急色:“先前在下那般冒犯僭越……” 说到此处,猛然一顿:“大人一早便知道了?” 王华轻咳一声,提醒道:“柳兄莫非糊涂了?我本为翰林,又身为东宫讲官——” 柳一清神色惊愕复杂。 确是他糊涂了! 那照此说来的话…… “大人既知晓内情,为何不暗下提醒一二?”柳一清重重叹气。 便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还有张贤弟全家上下,那般作死? 得亏他与张贤弟的人品还算过得去,言行之上也无大过,并未曾说过什么有失分寸的话……可,便是如此,也已足够令人心惊了! 事到如今,再回顾当时的情形,他总算是明白了…… 怪不得张贤弟拉着王大人一起出题时,王大人笑而不语地摆摆手,表示婉拒; 怪不得每上一道菜,王大人都要自己第一个先尝,而后再拿公筷夹到朱小公子碟中; 他当时还忍不住在心底竖起大拇指夸赞王大人尊老爱幼! 怪不得他与张贤弟他们醉醺醺时,唯独以身体不适拒绝饮酒的王大人一身正气,宛若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 此中种种异样,他全部都明白了……! 合着马屁都让他拍了,好事都让他干了,正面形象也全叫他一个人给占光了! 哎,他为何会与这样的王大人惺惺相惜? 王大人这个感情骗子! “大人啊,您这么做,当真太不厚道了!” 柳一清重重地坐回椅子里,看向王华的眼神满是怨念。 王华不自在地咳嗽了两声,尽量拿无奈的语气说道:“我也是迫不得已……殿下的吩咐,我岂敢不从?” 又好言去安慰柳一清:“柳兄不必过于为此事挂心,正所谓不知者不罪——且据我对殿下的了解,殿下绝非小肚鸡肠之人。再者,殿下与柳兄一见之后,还曾同我夸赞过柳兄学识渊博,见识不凡呢。” 听到最后一句话,柳一清顿时来了精神。 “当真?” “这还有假?”王华继续讲道:“况且,当日殿试之上,殿下对柳兄的欣赏之意不加掩饰,柳兄难道看不出来?” 说到这里,柳一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半点不夸张地说,若非是有殿下在,只怕皇上当场要点了那位姓文名曲星的进士—— 说来此人也当真是脸皮奇厚,正常人遇到旁人称赞自己是文曲星转世,都要谦虚一番的,他倒好……直接取名叫文曲星! 据说,这名字还是他自己改的! 又明知皇上向来喜欢“图个吉利”,这不是走歪门邪道又是什么? 遇到这样的对手,你说气人不气人? 说到这里,柳一清便忍不住与王华说起了此事。 王华也满脸地不赞同,批此人心思不正。 柳先生皱皱眉。 好像偏题了? “殿下隐瞒身份之事,非同小可。”他将话题重新拉了回来,正色说道:“据闻殿下与张贤弟一家来往颇多,我须得前去提醒一二。” “柳兄——” 王华叹气道:“殿下行事,必有其用意在。咱们静观之余,只需做到时时警醒留意便可——只要无伤大雅,又何必违悖殿下之意?” 柳一清啧舌。 怎么就是“咱们”了? 这位前辈二话不说就要拉他上船算怎么回事? 想他柳一清,平生行事,讲求的便是磊落二字,行事头一条,便是须得无愧于心——要他瞒着对他帮助颇多的张贤弟,恕他难以做到! 大不了……他让张贤弟一家人明面上装作不知道此事便是了! “大人不必多言,我是非去不可的。” 王华叹口气道:“人各有志,我本不该过多干涉。可到底相交一场,有些话我却不得不提醒柳兄。” 柳一清听出了一丝不对劲来。 王华讲道:“以柳兄之才,十有八九是要入翰林院的,既是进了翰林院,日后免不得要依例到殿下面前侍读。” 柳一清眉毛一抖。 这种命运忽然被人捏得紧紧的感觉有些不妙。 “再者说了,便是当面对质,我与我儿同为证人……只怕柳兄之言,也无人敢信啊。”王华依旧语气无奈。 柳一清身形僵硬。 若非亲耳听到,他当真不敢相信堂堂王大人,竟能说出这般无耻之言! “说起来,都是情势所迫。”王华苦口婆心地劝道:“再者,殿下总有瞒不下去的一日,既迟早有这么一天,又何须你我来横插一手?” 柳一清沉默了良久。 说得好有道理的样子…… “且殿下这般赏识柳兄,柳兄有何道理要与殿下对立?” 柳一清内心骇然。 对立? 说得这般严重是要吓死谁? 还有,为何要将他推至对殿下恩将仇报的境地? 王华见他神情,不由头疼地叹了口气。 这位仁兄果然正直得过了头,竟如此不肯变通。 既然如此,他可要使出杀手锏了。 342 老天爷的义子 “殿下已经料到了柳兄会如此——故而,才特地嘱咐于我,劝说柳兄。” 柳一清呼吸一窒。 “竟是……殿下之意?” 王华叹息着点头。 “可惜我有负殿下嘱托。”他苦涩一笑,尽量拿轻松的语气说道:“但也无妨,殿下并非强人所难之人,定是不会怪罪的……想来,至多是对你我略感失望些罢了。” 失望…… 这两个字看似远远不如怪罪来得严重,可却如一支利箭,直击柳先生的内心。 他倒宁可殿下责罚一番,也不愿让殿下对他失望。 他这个人,一身正气,不畏权势,可唯独一点——心软。 叫之于他而言如同伯乐一般的太子殿下感到失望,本就令他难以接受了。更何况,王大人话中之意,显然是也会被他牵连。 他自己如何不要紧,最怕的便是牵连别人。 虽然他此时有些恼王大人这个感情骗子,可并没有就此绝交的打算。 毕竟,王大人的苦衷,他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 柳一清心底挣扎时,王华忽然站起了身,道:“柳兄,我这便随你一同前去张家说明此事……” 说着,便去拉柳一清。 见他如此,柳一清心下愈发不忍,神色复杂地扒开了他的手,无言摇了摇头。 “……”王华一时也沉默下来。 气氛莫名变得沉重。 半晌过后,柳一清开口,语气却无比颓然—— “若来日张贤弟问起,我又有何面目?” 王华闻得此言,便知自己这招以退为进,算是成了。 “有我在,柳兄怕得什么?这其中后果,自有我一力承担。” 他一副“舍身入地狱”的语气,令柳一清心情复杂。 事到如今,除了跟着上船,他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哎,仕途才刚开始,就染了一身浊气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啊…… 张贤弟啊,不是为兄不厚道,而是但凡有一点办法都不会如此——但贤弟放心,为兄必是人在曹营心在汉的,该提醒的、该阻拦的,为兄必会尽力而为,而绝不会如王大人那般袖手旁观。 事发之日,便是他向张贤弟负荆请罪之时! 柳先生只能在内心此般痛心疾首地默默起誓,企图以此减轻些许负罪之感。 王华偷偷松了口气。 这一场劝下来,他当真是使尽浑身解数了。 咳,该怎么状似无意地将此事透露给殿下听呢? …… 春去秋来。 正值中秋佳节,秋高气爽之时,远在湖州的张峦收着了一封家书。 张峦看罢,大感欣忭。 “池儿过了院试……” 范九闻言眼睛顿时放亮,连忙道:“恭贺老爷!大公子今年不过十三四岁,便已得了秀才之名,这可是大喜事!由此看来,皆是老爷您栽培有方啊!” 说起来,他也跟过大公子一段时日来着,如今颇觉得与有荣焉。 张峦满面欣慰,却笑着摇头:“是这孩子自己争气。” 不过,算上一算,他当年也是差不多这个年纪就考上了秀才,后来才入了国子监。 那时,整个张家上下都将他视作了光耀门楣的希望。 谁知后来…… 咳,不开心的事情便不说了,虽然往事糟心不堪回首,可有失便有得——如今日子过得和美,且汲取经验,放眼往前看吧。 池儿也这么早考上了秀才,他们父子没准儿要因此被传为佳话美谈呢。 啧,女儿已是如此优秀夺目,长子自己随便长长,竟也长成了人中龙凤…… 老天待他不薄啊。 转瞬间,张峦又想到了自家贤惠貌美的媳妇,顿时改口——得妻如此,老天岂止是待他不薄? 说他是老天爷的亲儿子,他都信了! 等等,这么想好像有点大逆不道的感觉? 那便是老天爷的义子好了。 张峦勉为其难地想着。 想着想着,竟叫自己的幸运给感动了,不禁红了眼睛。 “备纸笔来。”他揉了揉眼角,向范九吩咐道。 范九应下,忙去准备。 张峦在信上勉励了张秋池一番,又传授了许多经验与建议。 此外,不忘提醒两个幼子——哥哥姐姐都这么出色,你们也要努力上进,绝不能拖后腿,父亲看好你们! 听母亲读完信,一人啃着一只鸡腿的张鹤龄和张延龄丝毫不觉得有压力。 是因为自信? 当然不是—— 是因为对朱家哥哥有信心! 一旁的张眉寿看着二人,有些发愁。 倒不是多么忧心他们的前程,而是——半个月下来,俩人竟然又圆了一圈儿! 说起来,都怪三妹越发痴迷折腾吃食,将自个儿养胖了不说,连带着辅龄他们三个也变得圆滚滚起来。 如今除了大哥之外,家中三个男丁,竟是个个溜圆儿。 张眉寿无奈叹了口气。 实话说,这三个弟弟,她如今当真是一个都不想要了。 “姑娘。” 阿荔从外头进来传话:“大公子从书院回来了,说是有事要找姑娘呢。” 张眉寿看向宋氏。 “母亲,那我便先回去了。” 宋氏迫不及待地摆手:“去吧。” 她等不及要看丈夫给她的信呢。 不知为何,这几回下来,她总觉得女儿已经能看懂了似得……这么想想,倒怪不自在的。 张眉寿离开海棠居之后,直接去找了张秋池。 “二妹,二妹!” 张眉寿刚走进院中,便听见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她笑着走到廊下,敲了敲大壮的笼架。 大壮欢快地扑棱着翅膀。 张眉寿抬脚进了堂内,阿荔来到笼子前,露出一个自认凶狠的表情,压低了声音警告道:“再乱喊,我便把你烤了吃!” 大壮似乎没听到一般,转了个身,背对着阿荔,拿长长的喙顺起了自己漂亮的羽毛。 阿荔气得咬了咬牙。 “坏鸟!” 这个家里,除了老太太老太爷,大老爷大太太,二老爷二太太,和一群小主子,以及赵姑姑他们,还没谁敢在她阿荔面前这般傲慢! 唔,这么一说,怎么好像人人都可以对她傲慢似得? “二妹,你来了。” 张秋池从内间走出来,面上笑意如晨光般温暖和煦。 “不知大哥找我何事?” 张秋池说道:“今日二妹让人送去书院的点心,当真可口之极。我分与了同窗们,他们也皆赞不绝口呢。” 张眉寿听得一愣。 “我未曾让人去送过点心。” 343 不说清楚不许走 张秋池亦是怔住。 “不是二妹?”他不解地说道:“可书童说,正是一位自称是张家二姑娘身边的婢女送来的——还说,是二妹你亲手做的呢。” 张眉寿听得笑了一声。 “我倒想有那个手艺呢,可奈何没有天赋。” 她闲来无事时,也曾试着跟着三妹进过厨房学过一学,可最终是放弃了。 三妹还一本正经地安慰她——二姐不必感到挫败,想必是过人的容貌,将二姐禁锢住了。 张秋池忍不住笑了:“我也觉得不可思议……这才想问一问二妹是何时下了苦功夫。” 他本想,二妹处处出挑,出人意料,已是时常令他怀疑人生,若再有一手好厨艺……那当真是不给别人留活路了。 还好还好,原来只是误会一场,别人还是有活路可走的。 “许是三妹使人送去的,只是那书童听岔了而已。”张眉寿讲道。 张秋池却摇头。 “咳,我已问过三妹了,她说不知此事。” 张眉寿讶然。 呃,看来大哥对她的厨艺,还真是格外地没信心啊。 “那会是谁?”张眉寿一时也觉得茫然了。 谁会打着她的旗号,去给大哥送点心? 说到送点心,她竟莫名想到了祝又樘。 毕竟,她与伯安阿鹿几人全年的蟹粉酥,几乎都被这位殿下包圆了。 虽说特地让人去书院给她大哥送点心,此举已经刻意到有些不同寻常——可细想之下,这位殿下重活之后想一出是一出,时常会做出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来。 她近来甚至依稀找到了前世照儿行事荒唐的源头。 至于她前世一直感到费解的——昭丰帝这棵赖笋之下为何会出了好竹……总也算是破案了。 这一家三代皇帝,骨子里果真是有许多相似之处的。 可即便如此,张眉寿还是很快否定了点心是祝又樘差人送去的猜测。 毕竟,方才大哥说了,将东西交给书童的,乃是一名婢女。 总不能是……清羽为了送个点心,还男扮女装了吧? 若当真如此的话,那这位殿下就不仅仅只是行事过于随心所欲的问题了,而是脑子出大毛病了。 至于田氏,是更加不可能的。 若对方是这般不知轻重分寸之人,当初便也不值得她相救了。 见张秋池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张眉寿转头吩咐阿荔,让她分别去母亲、二婶、大姐和祖母那里去询问究竟。 “大哥,你吃罢那点心之后,可有何不适之处吗?”张眉寿的神情已变得严肃。 张秋池被她问得提心吊胆。 二妹莫非是疑心,有人在那点心里下了毒,想要害他? “原先是觉得没有的,你这么一问,我倒忽然觉得……胸口有些发闷,头皮略感发麻,后背还有些冒冷汗——这是中毒的迹象吗?” 再想到那些同样吃了点心的同窗,张秋池已经脑补出了一出罪孽深重的大戏。 “……”张眉寿哑口无言之余,拉着张秋池坐了下去,替他诊脉,又细细看了他的五官。 张秋池一脸紧张。 二妹为何懂医术这一点,除了先前跟着姨娘学过一段时日之外,似乎还与一位姓田的婶子学了不少,且又暗下搜罗了许多医书——这些,他都是知道的。 “无碍。”张眉寿无奈看着他:“大哥别自己吓自己了。” 张秋池松口气,讪讪地笑了笑。 不久之后,阿荔折返了回来。 “姑娘,公子,奴婢让人问了各院,都说今日不曾派人去书院给大公子送过点心。” 张秋池下意识地与张眉寿互视了一眼。 这就十分古怪了! 张眉寿将自家大哥由上至下打量了一番,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笑了笑。 “二妹,你笑什么?” “我笑大哥长得这般好看,才学又好,可谓文貌双全,不可多见的翩翩公子——” 张秋池愣了愣,旋即不好意思地笑道:“二妹过奖了……” 虽然这好像是事实。 但是,这有什么好笑的吗? “奴婢明白了!”阿荔忽然说道:“定是哪家的姑娘瞧上大公子了!” 她话说得直白,张秋池脸色顿时大红:“休得、休得胡言——” “未必是胡言呢。”张眉寿说道:“既然是婢女送去的,那主子十有八成是位姑娘。且打着我的名号,想来一则是不愿泄露身份,恐招来非议;二则,是怕大哥不肯收。” 这怎么想,都像是个暗下示好,春心萌动的姑娘家所为。 “二妹,怎么连你也……”张秋池无奈之极。 可……他竟忍不住觉得二妹分析得很有道理! “未必不是小朱。”他胡乱地掩饰道:“……上回,小朱路过书院时,还给我送了只烧鸡呢。” 张眉寿听得嘴角一抽。 那人竟还真干过给她大哥送吃食的事情! 莫非她还是低估了他? 还是说……他已荒唐到带宫女一同出宫的地步了? 张眉寿打了个寒噤,露出一个“不敢恭维”的表情来。 …… 恰巧次日,正逢祝又樘登门,指点张鹤龄二人的功课。 太子殿下表示自己渐渐爱上了这教书先生一般的生活。 待午后要离去时,却在花园子里的木桥边,瞧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身着上青下白袄裙,宛若青荷般清新悦目的小姑娘闲闲地靠在桥边,正往桥下塘中洒着鱼食。 祝又樘未语,眼中已含了笑意。 小皇后似乎又长高了些。 张眉寿听到脚步声,偏过了头看。 “竟在此处遇到张姑娘,倒是巧了。”祝又樘似笑非笑地说道。 清羽望天。 这是人家的花园子,哪里巧了? “不巧。”张眉寿道。 清羽瞳孔一缩。 张姑娘莫非是听到了他的心声不成? “是我特地在此处等着公子。”张眉寿语气坦诚。 她说话间,朝着祝又樘走近,行了一礼。 “张姑娘有事寻我?”太子殿下尽量压制着内心的欣喜。 “并非什么大事,只是想问一问公子,昨日可曾让人去过松风书院送点心?” 祝又樘怔了怔,而后摇头。 他昨日若是有机会出宫,岂会放着小皇后的蟹粉酥不送,而去给大舅哥……咳,而去给张家公子送点心? “张姑娘何故这般问?” 张眉寿便将事情的大致经过说了一番。 她本也觉得不大会是他所为。 且是不是他,并不紧要,她也大可让下人去问上一句便是,本不必亲自等在这里。 可她实则是想借着此事,解开萦绕在心间已久的一些疑惑。 猜也猜够了,真正的答案,她要听始作俑者亲口说—— 今日不说清楚,可不许他走。 344 直接的姑娘 祝又樘听罢她的话,有几分好笑地摇头。 “既是婢女相送,又岂会是我吩咐的?” 他出宫在外,何来的婢女使唤。 阿荔听得抓紧了衣袖。 糖来了! 都让开,让她阿荔先来分析一番! 朱公子这么说,定是在隐晦地向姑娘透露——他不喜婢女伺候,他是个极坦荡正派的小郎君! 阿荔立即看向张眉寿。 姑娘,朱小公子话中之意,您听懂了么? 张眉寿眼神古怪地看了她一眼。 这丫头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为何要暗暗拿这般殷切的眼神看着她? “张姑娘若觉得此事可疑,我这便让清羽暗下去查一查——不过想来,既然令兄无恙,十之八九便是位姑娘所为。”祝又樘笑着说道。 太子殿下表示话本子读得多了,在这些事情上相对也敏锐许多。 但单是靠读话本子,还远远不够,尚且还须身体力行,两者结合之下,方才能取得进步。 听着自家殿下意在让自己去查明给张家大公子送点心的姑娘是哪个——清羽默默无言。 呵呵,这除了满足张姑娘的八卦心态之外,根本毫无意义的差事,还真是一如既然地……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呢。 “多谢公子好意,只是不必了,日后多留意些便也有答案了。” 张眉寿说话间,目光不着痕迹地在四下环顾了一番,最终定在了不远处的一座凉亭内。 而此时,本就阴云密布的空中,忽然落了雨。 张眉寿下意识地抬起袖子遮在额头上方,却很快发现祝又樘已先她一步替她挡住了雨水。 “姑娘,朱公子,咱们且去亭中避一避雨吧!”阿荔立即提议道。 祝又樘看向凉亭的方向,点了点头。 张眉寿不合时宜地在心底笑了一声——看来是老天都看不下去了,今日是非要她得个答案不可了。 祝又樘垂眸间,刚巧看到了她嘴角边浅浅的笑意,一时只觉得一颗心跳得极快。 看来…… 小皇后似乎很喜欢被他这般护着,由他来替她遮风挡雨的感觉。 既是如此……哪怕爱惜身体如他,便是这般淋上一日一夜,大病数月,也甘愿认了。 张眉寿看他一眼,说道:“当下天凉,公子且顾好自己,莫要淋湿了。” 况且,两个人这般走着,哪儿有谁跑谁的来得快? 祝又樘听着这句话,还未能反应得过来,便眼睁睁地瞧着小姑娘顶着衣袖,小跑进了亭中。 上一刻还觉得老天爷赏糖吃的阿荔露出了一个复杂的表情。 姑娘这般不上道儿,是怎么回事啊…… 一行四人都进了亭中,阿荔看了一眼雨势,说道:“姑娘,这雨一时半刻怕是停不了了,不如奴婢先去取两把伞过来?” 张眉寿随口答道:“去吧。” 阿荔走到亭边,见清羽杵着不动,连忙给予了眼神暗示。 “清羽大哥,不如你随我一同去取伞?” 清羽皱了皱眉。 一手能提起一桶水的人,会连两把伞都拿不动? 这丫鬟显然是想支开他。 见他竟不吭声,阿荔不由急了。 这随从怎么回事,上次她指点的那些话,他莫非都忘了不成? 还是说,他觉得她家娇滴滴的一个姑娘能吃了他家公子? “我方才似乎将带来的书帖落在两位小公子的住处了,清羽,你且帮我取回来。”祝又樘此时开口说道。 清羽的神情顿时变得难以描述。 殿下,您要支开属下,属下没有意见! 但是,莫非您忘了么——那书帖您分明是答应了要送给两位小公子的,您要属下怎么张口要回来?! 做随从,就可以不要面子,不要尊严的吗? 清羽闭了闭眼睛,绝望地走进了雨中。 阿荔紧随其后,一溜烟儿便跑远了。 “公子,请——” 亭中,张眉寿让祝又樘先坐。 却听对方笑着问道:“莫非张姑娘早打算好,要将我拦在此处了?” 祝又樘说话间,已坐了下来。 “公子说得正是实情。”张眉寿也不辩解,只跟着坐下。 可下一瞬,却是忽地怔住。 谁能来告诉她,这亭中石桌上何时摆了茶水瓜果与点心? 再看对方神色,分明是觉得这也是她一早准备好的——所以才有那句“将他拦在此处”。 同样是拦,可……这却是大有不同的! 不消去想,定是阿荔那丫头的手笔。 就非得将自家姑娘置于尴尬的境地,她才满意? 张眉寿强忍住扶额的冲动,可余光瞥见祝又樘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仿佛是在取笑她“别有居心”,张眉寿反而无畏起来—— 待会儿将话说清楚了,她倒要瞧瞧谁才是尴尬的那一个。 “公子方才,为何要替我挡雨?” 张眉寿忽然问道。 祝又樘呆了呆。 这般直白发问的姑娘家,他便是在话本子里,也是没见过的。 且……话本子里的姑娘,多是羞怯美好且婉转的,小皇后这一幅要打架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知道的,清楚他是为她挡了挡雨;不知道的,怕是要以为他做了什么欺负人的恶事。 “方才我只是问一问公子可曾让人去松风书院送过点心,公子没有送,且罢了——却又为何要主动提出替我查清此事?” 祝又樘不禁愕然。 若说第一个问题,且是他的错觉,那么眼下他几乎已经可以确认了——小皇后的语气,当真不是为了表达谢意,也不是疑问…… 而是——兴师问罪。 可,这是为什么? 太子殿下深深地茫然了。 偏偏张眉寿还在继续往下问。 “公子为何对鹤龄延龄的功课这般上心?” “公子救过我,亦帮过我父亲。” “便是我家中祖母、母亲、大哥,及二叔一房,也皆得公子厚待。无功不受禄,我扪心自问,实在不知张家哪里值得公子这般屈尊——今日,还劳公子如实告知,究竟为何这般为之?” 她一个接着一个问题抛出来,直让祝又樘觉得难以应对。 是了,正是难以应对。 他活了两世,还从未对何人何物何事,有过这般窘迫的体验。 却不知,这位直接的姑娘,还有愈发直接的话,在等着他。 345 怪异的发展 “更不必提,公子待我与其他人处处不同了。” 张眉寿鼓起勇气,尽量拿正常的语气说道:“便是那洁齿所用的软刷,也唯独我那一只上,刻有茉莉花纹——公子这般细致,倒是像极了戏折子里那些暗香浮动,借物传情的举动。” 心情已经慌乱到了极点的太子殿下刚替自己倒了杯茶,企图以此来掩饰自己的情绪。 然而,所有的掩饰,在这一刻,皆因为她这句话,而全然土崩瓦解。 借物传情……?! 他为何能从小皇后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太子殿下手下一抖,竟将茶水洒了出去,直湿透了一只衣袖。 张眉寿见状,下意识地要将手中的帕子递过去。 可递到一半,忽地想起来,自己这帕子方才已擦过雨水了,要让这位极爱干净的殿下来使,怕是要被拒绝的。 她还是别自找没趣地好。 这么一想,便将手收了回来。 而在收回的那一刹那,她却清楚地瞧见了祝又樘那伸至一半、似打算接过的手—— 一瞬间,气氛变得极微妙。 张眉寿身形抖了抖。 还、还说……不是被她的美色迷昏了头脑? 都已经反常至这般地步了! 一日两日,可以说他是图个新奇; 一月两月,也可以勉强解释为想换一种活法儿; 可这都一年余了……! 她虽谈不上多么聪慧,可好歹活了这些年,若说什么都察觉不到,那怕是傻子吧? 既是察觉到了,再要她一味装傻,她当真是……将头割了也做不到! 摊开来问,固然尴尬,若对方否认,她还要落得一个自视过高的名目,可……他敢做,还不许她问了? 这天下绝没有这样的道理! 她平生最无法忍受的,便是不明不白,不清不楚。 今日他便是编瞎话,也要给她编一个圆满些的来将这些怪异的举动解释清楚,而后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约束好自己的言行,少干些令人浮想联翩的事情——若不然……别怪她说出更厚颜无耻的话来。 至今半个字没能说出口的太子殿下,已红透了耳朵。 别说是话本子里了,他便是在梦里,以及所有能够想象的范围之内……也从未有幸见识过这等情形。 正常的姑娘家,会这般吗? 小皇后,未免太过出人意料,不同寻常…… 这一刻,他无疑是慌乱的。 一颗心狂跳不止,似乎要将他的心事悉数泄露。 可他又明确地意识到,这场面,格外地不一般。 若说寻常的姑娘家,问这些,许是为了求证对方的心意,而后……便是互表心意的剧情的话——那小皇后却像是……只待他一点头,便要给他两刀似得。 她这种语气与姿态,仿佛在说——你这小子竟还敢动歪心思,莫非还想再祸害我一次不成? 思及此处,太子殿下竟有些想要瑟瑟发抖的冲动。 “公子为何不答话?” 张眉寿步步紧逼,紧紧盯着他的神色:“莫非是心虚了?” 看来真是酒壮怂人胆——来时那三两梅子酒,果然没白偷吃。 “……我只将你当作晚辈一般来看待爱护。”太子殿下终于出声。 张眉寿顿时皱眉。 “说起来,我且是……长辈呢!” 太子殿下:“……” 这种半点不愿他在辈分上占了便宜的感觉,怎么怪怪的? “我起初并不知晓你也……”他只能改口道:“自那之后,便视作,极要好、极重要的……故人了。” 他一连用了两个“极”字,倒生怕她看轻了这份心思。 却又怕,她真正看透了他的心思。 而看透之后,便半分余地都不愿再留给他,将一切后路全部斩断。 他知道,即便如此,结果也未必能够如愿——可……他不愿止步于此。 他只是在做一件,普通男子都会去做的事情。 所以,这是缓兵之计,也是权宜之计。 “我并未觉得如何厚待了你与张家,反而是张家,教会了我许多东西。”他语气真挚:“于我而言,呆在此处,倒最为自在放松。” 张眉寿眼神怪异地看着他。 “怎么说的好像是……已将我家,当作了您的娘家一般?”不自觉地,她竟将心里话脱口而出。 祝又樘脸色顿时一滞。 这……这是什么话? “倒也可以这么说……” 太子殿下硬着头皮认下来。 毕竟这个说法虽古怪,却显得十分亲近。 张眉寿的脸色更是怪异到了极点。 他竟然还不要脸地承认了! 这局面,怎同她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为何她会有一种被带歪到完全找不到方向,且辨不清真假的茫然感? 但……娘家什么的,她不同意! “公子身份尊贵,张家何德何能?故而,公子还是趁早收了这份心思为妙。”她一语双关,似含着提醒之意。 才不管他是不是糊弄她,总之——不管是什么心思,她都无法坦然接受他这般给予。 最好是没对她动歪心思,否则日后因此碰壁失意……可别怪她今日没提醒他。 天啊,作为一位老太太,这话哪怕只是内心独白,也当真令人羞耻到无法承受啊…… 鬼知道她为什么会面临这样的局面? 老天爷,怎么不干脆下刀子扎死她! 被严令禁止把张家当作娘家的太子殿下,顿了顿,又认真问道:“便是做知己好友,也不成吗?” 张眉寿听得头皮一麻。 他在失落什么啊请问! 还有,这退而求其次的语气,当真符合未来一国之君的风范吗? 却不知,这位太子殿下是存心为之。 他想听一句话—— “公子抬举了。”张眉寿心中莫名窝了一团火,语气透着格外的冷静。 “为何?” 祝又樘刻意地问道,而后,细细地看着她的神情变化。 小姑娘将脸偏转过去,看向亭外的雨帘:“诸般君民有别的大道理,已无须我来提醒公子。只因这世间万事皆可破,唯心难破而已。” “可否明言?”祝又樘温声问道。 好一会儿,才有女孩子的声音响起。 “实不相瞒,我且在心里,狭隘地怨怪着公子。” 这声音里,不见委屈,不见波动,仿佛只是单纯地叙述。 可便是这样一句叙述,直压在了张眉寿心底,整整两世。 346 心中的怨愤 祝又樘即便早已料到有这种可能,然此刻亲耳听到她这般说,且说得这般直接,到底还是有着短暂的失神。 先前,他曾试探地问过她一次,恰巧也是在这座亭子内。 那时她答——尚可,尚不至于将她难倒。 这句话,他这一年以来,一直在反复回想。 而不管实情如何,她显是半句不愿与他多言的,也并不愿再提起那些前尘往事。所以,他也一直未有过再次深问的想法。 至少,他一直认为,不该是现在去问。 但眼下,此言此景,却让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想错了——错得离谱。 他究竟是有多么蠢笨,多么自以为是,才会认为她怀揣着那些沉甸甸的过往,内心会真如表面看来那般轻松又洒脱。 即便平日里那些不好的回忆,只在她心中缩作一团,可必是始终存在的。 “可否与我说一说?” 祝又樘看着女孩子平静的侧颜,声音里竟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着急。 他这个人,平生连好奇心都极寡淡。 如今,他想让她开口,非是为了其它,只一点——不知道她心中藏着话且罢了,既是知道了,便无法再坐视不理。 那些话,藏在她心底,注定是无法与外人言的,若再不能与他说一说,便当真要生生憋在心中再一辈子了。 这一刻,太子殿下心中半分“算计”也无,也来不及去想待她说出来之后,他要如何自处——他只念着,让她早些说出来,莫要再一个人受着这份沉重与委屈了。 张眉寿仍旧看着亭外:“我既说是狭隘,便至多是女儿家心中那些无趣琐碎的怨怼罢了。便是拿出来说一说,如公子这般性情眼界,也不见得能听得懂,到时只怕还要觉得我过于自寻苦恼,不知满足——” 祝又樘听得沉默了一刻。 他听得出来,小皇后话中并无半分讽刺,而是当真如此认为。 小皇后藏了如此之多的心事,且这些心事至今不能令她释怀,可见于她而言,是影响极大的——可即便如此,她亦将这些归分为“女儿家无趣的怨怼”。 无奈中,却不乏理解。 这哪里狭隘了? 分明豁达大度之极—— 能让如此通晓情理之人“记恨在心”的事情,如今哪怕他尚未听到,也敢断定——必是他大错特错了。 况且,哪怕他本没错,可既已让她这般难过怨愤,那已是千错万错。 张眉寿哪里知晓,她这厢半字都还没说,太子殿下已在心中给自己定了罪,且是谁也休想替他洗脱的那一种。 “你不愿讲,我本不当强人所难。可……你只管试着说一说,我必能够听得懂。”正值满心愧责的祝又樘,稍显笨拙地劝说道。 张眉寿忍不住回过了头来看他,却见他脸上写满了认真以待的神色,眼神中似还饱含着“保证”——保证他能听得懂。 还别说,这幅神色出现在这张好看到赏心悦目、却又未脱稚气的男孩子脸上,竟无半分违和感,且还有些……见鬼的可爱。 这肤浅的世间,果真是皮囊欺人。 张眉寿默默在心底啧舌了一句,看着他说道:“我何时说不愿讲了?我方才那般说,不过是想要告诉公子——即便你听不懂并曲解于我,可我今日还是要说的。” 她若不想说,便不会开那样的头了,一边不愿说,一边还要同对方讲“说了你必然听不懂”,这不是明摆着想被人追问么? 她若不说,便一个字也不会说,那样多省事。 到底今日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这般时机,若是错过,怕是日后再难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她今日便当作……是在地府里瞧见了他吧! 且将前世那些本打算到了黄泉路上再与他说出来的话,全部说个痛快。 “……”祝又樘怔了片刻之后,竟在心中忍不住失笑。 他怎忘了,小皇后说话做事,起初总是利落干脆的。 他指得起初,是譬如她前世那句——“陛下当真扰人”。 只那之后,宫中诸多约束,她到底收起了原本的性子。 他曾为此觉得愧疚可惜,只当那样的她,已被磨平了,可眼下看来——她从未被真正磨平过。 这极难得珍贵。 太子殿下莫名高兴起来。 “你只管说。” “真说起来,可多着呢,怕是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张眉寿自顾道:“我便只挑几件自认紧要些的。” 祝又樘点头,作出洗耳恭听的神态来,内心却颇为讶然。 他犯的错,竟那样多? 罢了……便先说紧要的,余下的那些“三天三夜说不完的”,他日后总也能一点点地问出来。 张眉寿开口前,先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左右。 “不必担心,清羽便守在不远处。”祝又樘及时说道。 他虽明面上打着让清羽去取书帖的旗号,可想必清羽应当不至于连这般浅显的话都听不懂。 实在听不懂的话,也无妨…… 于侍卫也守在暗处。 “我想问一问公子,您那般表里不一,拉着我同你做戏,可曾问过我愿不愿意?”张眉寿直言问道。 做戏? 祝又樘一时未能听懂。 他,做什么戏了? 可这话问出来,无疑是极欠揍的,说不定还会惹小皇后生气,故而他还是先继续往下听一听罢…… “凭什么要我去养旁人的孩子?”她问得愈发直接,仿佛只有这般,才能得以宣泄。 祝又樘这回听懂了。 “你若担心子嗣问题,只管纳选嫔妃,哪怕十个百个,我都无二话——我若对此有过半句置辞,他们说我善妒,我也认了,可我究竟哪里善妒了?” 当时甚至有人在早朝之上,当众将她比作宁贵妃! 天呐,这是人话吗? 她固然不聪明,却明明大度得体,处处为皇室考虑! 且宁贵妃生得相貌平平,心思毒辣,害人无数,里里外外究竟哪一点与她这个貌美心善的皇后娘娘有相似之处? 况且,先皇是真心宠爱宁贵妃,她得到的,怕还比不得宁贵妃呢。 她那时还且沉不住气,气得哭了一整夜。 次日,她便悄悄派人出宫将那名不分是非的御史打了一顿出气。 合该总不能白白受了这窝囊气! 可事态的发展从来都不会如意—— 347 令人窒息的话题 没几日,她便听闻那御史家境清贫,多病的老母知道了儿子被莫名打了一顿,且衙门又迟迟查不出眉目,老人担忧之下,竟致使病情加重—— 于是,她连忙又悄悄使人以旧友的名号,给那御史家中送去了银子,又暗示祝又樘差了太医前去诊看,并偷偷地在暗下替他母亲祈福。 好在,后来老人也得以转危为安。 哎…… 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张眉寿越说越觉得自己冤枉窝囊。 祝又樘不知在思量些什么。 张眉寿还在接着往下说。 “且你一边不纳妃,状似不近声色,却又让我去养别人生下的孩子,杀人不过头点地,你这与……折辱我有什么区别?” 她始终记得,那日他忽然问她“可想要个孩子”时的情形。 她当时……确实是点头了! 连句委婉的话都没有…… 而她那般厚脸皮,实则是有着原因在的—— 旁人不知,自她成了太子妃之后,实则只大婚当日,二人曾有过夫妻之实而已……而自那之后的长达数年,即便睡在一处,他却都未曾再碰过她。 故而,她才有诸多不安。 可对着镜子时,瞧着自己那张脸,不安就成了不解—— 那时,她已身为皇后,被子嗣问题压得喘不过气来,当那些大臣们恨不能以死相谏,劝帝王纳妃时,她当真想将那些折子摔到他们面前,并一句话——是你家皇上有问题,他不肯生! 总而言之,她在那段时日里,承受了许多非议与压力。 故而,在听到他问她想不要要孩子时,她才会想也不想便点了头,以致显得毫不矜持。 回过神来之后,咳,因联想到了一些即将要发生的事情,正兀自觉得不自在呢,可他接下来一句话,如冷水一般泼向了她—— ‘朕打算替皇后寻一位孩子,暂时养在身边’。 万万没料到是这么个发展的她,当时简直都懵了。 说句难听的,她险些忍不住当场站起身与他质问——陛下这是整什么幺蛾子呢,我又不是不能生养! 若说他自己有毛病吧,可她明明试过的啊…… 可她那时,觉得这话过于没有自尊,更没胆量这般质问。 接下来的事情,更是令她憋闷到了极点。 原来他是打算让所有人都认为,这孩子是她亲生的。 所以,不久后宫中便传开了她已怀有身孕近三月的消息—— 接下来的日子,在孩子送来之前,她几乎一次都没有离开过自己的长春宫。 其间,阿荔甚至忍不住疑心她当真有了身孕——因是心中愤懑,她时常敞开了吃,半年的光景,腰腹间直是圆了一圈儿。 可即便她恼到了极点,那孩子被送来之后,她至多只是冷落着罢了,而从不舍得动过他一根指头。 她为此郁郁寡欢了许久,认定了自己就是个没出息的命。 可在后来漫长的一生当中,她回首往事,却觉得,活得心安理得,也很重要。 但同时,她也恼极了那个仗着她善良可欺,做了对她不公之事、却连一句解释都没有的人。 那个人,便是她此时此刻看着的这个人。 “吾……”祝又樘神色有些复杂:“我当真不知,你彼时竟是这般看待此事。” 张眉寿听得气不打一处来。 “那公子认为我应当如何看待?” 听她这般语气,祝又樘几乎是连忙道:“此事说来话长,你且听我解释。” 呃,话本子里这种情形,好像男子一说要解释,女子就会不乐意听——他好像犯了忌讳了! “那公子就快些说。”张眉寿皱皱眉。 她说了这么多,要的不就是这个“解释”? 祝又樘愣了愣。 怎么小皇后非但要听,还一副比他更着急的神色? 话本子里说得似乎不准啊…… 太子殿下收起乱七八糟的想法,认真解释道:“……实则那、那晚之后,我曾偶然得知……女子过早生育,似乎与身体有害,故而——” 说起这种事情,的太子殿下不禁结巴起来。 更何况还暴露了自己竟格外关注这种奇怪的问题。 但今日为了给小皇后一个解释,他也唯有豁出去了。 张眉寿也没料到他上来便是这句话,一时不禁红了脸。 可心中,却是极为惊愕的。 什么偶然得知……他彼时身为储君,太子府上下人等无不盼着他尽早延绵子嗣,岂会有这般话传入他的耳中? 所以,他竟特地打听过这种事情? “你、你这话是何意?”事到如今,她也唯有厚脸皮到底,尽量拿自然的语气问个清楚:“莫非数年不曾……便是因为这个吗?” 须得知道,那数年里,她经历了多少猜测与不安……她觉得自己应当问清楚答案。 而这一刻,她亲眼瞧见面前男孩子一张脸迅速变得涨红至耳根处。 祝又樘窘迫且惊异地看着她。 为何……小皇后还能问出这样的问题来? 他微微侧开目光,极不自在地点了点头。 确是如此。 但,还有一个原因——便是认为她心有所属,故而不愿过多地去强求她。 到底第一夜时……她似乎极不情愿,极不适。 可眼下的气氛已经令人窒息了,若再讨论适与不适的问题,那便当真无法想象了—— 况且,作为一名君子,过多谈及此事,未免有轻浮之嫌。 二人如今的关系也不足以支撑这般深入的话题……说多了,于小皇后也有些不敬。 咳,虽然,他确实有那么一点点好奇她的想法…… 这一刻,张眉寿说不清内心是什么感受。 她知道,他是不会在此事之上撒谎的。 若是上一世百般不安的她,得知了这个答案,定是要高兴地不成样子,躲在被窝里偷笑吧。 可眼下……她更多却觉得世事弄人。 上一世,她碍于自尊和身份,从未问起过他。 她若问,他未必不会与她说吧。 但是,他为何从来不主动与她说? 如此说来,上一世他似乎事事不说不解释,这也是令她倍感憋闷的源头。 所以,张眉寿顿了顿之后,又问道:“那炜儿呢?究竟是何故——” 祝炜,是那个孩子的名字。 348 不是他的 莫非,也是因为他方才所说的那个原因? 他那般为她考虑,哪怕她知道得太迟,却多少也该心存感激,可是——这绝不能成为他瞒着她,暗下同别的女子有了瓜葛,而待那女子有孕之后,又欲将孩子交由她来抚育的理由。 若不然,这等“为她考虑”,实则毫无意义,甚至只剩下自以为是。 故而,若在这件事情之上,他再敢以“女子不宜过早有孕”这一条来作为借口来答她的话,那么她……有道理敢想着将手边这一壶茶,尽数泼到他脸上去。 呵呵,敢不敢泼,竟还是个事……! “说来,此事是个巧合。”祝又樘答道。 张眉寿下意识地皱眉。 巧合? “是深夜批改奏折,御书房里的貌美宫娥恰巧入了眼;还是自御花园内经过时,见受了委屈的小宫女躲在花丛里抹眼泪,楚楚可怜的模样触动了公子的心?” 所以,究竟是怎么个巧合法儿? 祝又樘听得一愣一愣的。 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小皇后都是从哪里听来的? 他本想答“都不是”,可旋即意识到这么回答不足以斩断小皇后的胡思乱想。 “你想岔了。”祝又樘解释道:“我所说的巧合,非是这个意思——而是将炜儿送到你身边养着,实则是个巧合。” 这回,不待张眉寿再多想,他便直言说道:“炜儿,与我也并无关系。” 这个“也”字,是将自己与小皇后划到了同一处。 张眉寿倏地怔住。 “公子此言何意?”她神色有些怔忡,却急于印证自己的猜测。 她不确信是不是自己又想岔了。 祝又樘便又答道:“他并非天家血脉。” 张眉寿彻底震惊了。 这……算怎么一回事? 单瞧这位殿下神色淡然,无半点异色,也不像是被心机女子诓骗,戴了绿帽替别人养了孩子的模样—— 那么,也就是说…… “莫非公子从起初便清楚此事?” 祝又樘反而被她问的一怔,待反应过来她话中之意后,才点头答道:“这是自然。” 张眉寿脑中思绪纷杂,久久说不出话来。 那孩子,竟不是他的…… 她便是想破了脑袋,也从未敢想过这种可能! “公子此举未免过于荒诞。”她最先忍不住说出口的是:“天家血脉,岂能混淆?” 旁的不说,万一他……死得再早一些呢? 到时,她岂不是要扶持一位来路不明的孩子做皇帝?! 祝又樘有些意外于她的反应。 小皇后未有一味沉浸在自己的情绪当中,而是首先考虑到了家国大事皇室血统。 “此事,谢迁与怀公俱是知晓的。我曾留有一则密诏,若有变故,自有人站出来主持大局。” 张眉寿沉默了一会儿。 实则她方才问出来之后,便已想到了,他不会对此毫无防备。 她又问道:“可若他不曾出事,照儿身居次子之位,公子又当如何?难不成,要将真相宣于天下,任人议论指点不成?” “原本打算待……你我一旦有了子嗣,便令其假死,将人送出宫去。”祝又樘讲道:“此事说来话长,但我起初有此决定,实有两则原因,第一则便是欲借此权宜之计,来堵住朝臣之口,也能让你轻松清净些。” 另一则,因同今日二人讨论之事并不干系,且内情繁琐,便暂时不提也罢。 “耳边倒是清净了不少。”张眉寿直直地看向他,并不掩饰自己的情绪:“可公子当真认为,对此事一无所知的我,心下能够轻松得起来吗?” “你许是不信,但我……当真不知。”祝又樘眼中浮现出歉意。 若他得知半分,又岂能忍心? 若非今日,他大约再待此生终了,也难以得知她的真实想法。 当然,他有这一句解释,只为解释而已,并无开脱之意。 即便他所做的一切皆是无意,可但凡于她造成了伤害,无意亦不是借口,反而只能说明……他太过迟钝愚笨。 枉他上一世,还自认将她的心思看得极透。 可……有一句话,他当真想问。 “实则,我彼时并未打算一直瞒你。可……你我之间,实则并未有过如今日这般,同说心思的时候。我亦认为,你不愿与我多言。 再者,我见你得知此事之后,似乎极欢愉,短短时日间,一改往日烦闷,食欲大增,气色体态皆大好……这才打消了与你说明此事的心思,只怕你得知之后,反而多思不安。” 这不正是极满意他的决定的表现吗? 所以,在小皇后方才说自己对此事不满时,他才觉得极惊讶——认为她不该是那般看待此事。 那时,他更加认定了,小皇后当真心有所属,眼下见有机会不必为他生下龙嗣,乐得轻松。 也正因此,哪怕他极想要一个属于他与她的孩子,可却迟迟不忍心拿定主意。 纵观前世今生,他对她,似乎向来都是“不忍”的。 他虽谨慎,可若论这般小心翼翼待人,唯恐伤到对方,她却是头一个,亦是唯一一个。 但前世与今生相比,又大有不同。此中变化,他很清楚。 张眉寿听得险些要吐血。 “我那分明是气急了,别无他法,唯有自暴自弃,日日多吃多睡了!” 除此之外,她还能有什么别的宣泄之法? 找到他质问一番? 她倒是想了无数遍,却根本没有那个胆量,也没有这份脸皮。 祝又樘兀自惊愕半晌。 “我只听说过……心中烦闷时,寝食皆废者。” 竟还有小皇后这种做法? 他倒不是疑心小皇后话中真假,只是觉得……当真是自己孤陋寡闻了。 “那时公子倒知道拿寻常人的眼光来看待于我了,可怎不想一想,换作寻常人遇到这等事,心中会是怎样的郁结?” 张眉寿忽然觉得,自己彼时没被气死,也称得上是心胸宽广了。 “……”祝又樘脸色变幻了片刻,终是脸红说道:“我一直认为,所娶之人,心悦他人。” 故而,许多事情他便先入为主地认为她不在意,不屑听。 反正,今日脸也已经丢尽了。 只要能让小皇后稍解心结,他知无不言便是。 果然,他瞧见张眉寿微微睁大了眼睛,露出极意外的神情来。 甚至,下一刻,她兀自站起了身来。 太子殿下瞳孔微缩。 忽然有一种要挨打的预感是怎么回事…… 349 那些心结 奇怪,说起来,他早已忘了挨打是什么感觉了,此时为何会有这般直觉? 想必是他的错觉吧。 殊不知,张眉寿当真有一种想要以下犯上的冲动! 她竟不知,前世看似淡然如水的人,内心所想竟是如此丰富! 她作为一名女子,都要自愧不如了! 憋了片刻,张眉寿却是问道:“公子,只此一次,不知我可否出言不敬?” 这种想要骂对方一句,还要征得对方同意的感觉,真的……太怪了! 可是,身份悬殊之下,又有什么旁的办法不成? 祝又樘显然也被这“特殊”的要求震惊到了,好一会儿,才点头道:“无妨……请便。” 他坐在那里,看着她,一副坐等被骂的神情。 张眉寿见状,反而泄气了几分,好半天才只一句:“公子是木头不成!” 祝又樘讶然地看着她。 虽然没人敢这样说过他,可在他眼中,这当真称不上骂人。 且,这与他时常梦见自己是一棵树,竟是奇妙地不谋而合。 “想骂什么,不必顾忌。”他语气认真,一副让她敞开了骂的语气。 “公子半个字不曾问过我,自顾下定论,凡事不叫我知情,这也都罢了。可起初我对公子百般示好,公子竟是……没长眼睛不成!” 如此说来,她当真觉得自己上一世实在活得冤枉皆荒唐极了! 她的诸多不快,竟皆源于他一厢情愿的臆想与误会! 那样的日子,当真令人难受极了。 她宁可对方是个普普通通的帝王,后宫佳丽无数,她斗得了,是她的本领,她斗不过,也愿认命,绝不怪他半句——至少那样她能痛痛快快儿地,而不必活得表面风光无限,暗下却如此荒芜憋闷,有苦难言! “便是将你所为看在了眼中……才觉得愈发不忍。”祝又樘轻轻叹气道:“我认为你为了活得安稳些,分明心悦他人,却仍要违心地向我示好,实在太过辛苦……” 故而,他才装作视而不见,意在让她不必再如此勉强自己。 而为了让她安心,不再为了日后而感到忐忑,身边才一直只她一人。 可直至这一世,他才知道,自己竟是完全想错了。 这一刻,不止是小皇后,便是他自己,也觉得自己该骂。 枉他一直自认为看人眼光极准,做事也还算周全——然眼下看来,这天下最蠢,最自以为是的人,却是非他莫属了。 可自责的同时,他一颗心竟极跳得欢跃。 时隔一世,那些她向自己示好之时,时常显得有些笨拙不自在的情形,令他迟迟地体会到了欢喜。 张眉寿听罢他的话,半是触动,半是气愤,紧紧攥起的双手竟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她由此想到了许多往事,亦在心底做了假设—— 她再张口,没了先前的条理清晰,甚至显得语无伦次起来。 “如若不是你这般无端误解,自以为是,兴许你我之间的局面会截然不同……你自认为你护着我和照儿,可到头来,照儿荒唐不济,我被束于后|宫这些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甚至渐渐连架都不会吵了!我本就无大本领,如此一来,便只能使出无数笨法子,蠢主意……可是叫那些看不惯我的混账们,看尽了笑话。” 祝又樘听得眼神反复,正待说话时,却听她还在自顾往下说。 “我知道,我许是没资格去怪你,你怀柔天下,勤勉朝政,是仁明之君……” “可你走得倒是干净,做尽了想做之事,大展拳脚抱负,美名载于史书之上——” “我管束不了照儿,护不住阿鹿一家,便是柳先生谢大人他们,那般尽力帮衬于我,我却也只能眼瞧着他们晚年受屈,郁郁离世——” “照儿无出,我为着大靖江山,为着颜面,撑着一口气……苟活到晚年,我时常想,干脆一死了之——可偏又不甘,不甘叫他们的得意,不甘被人奚落没有出息。也更加不敢,只怕我一走,鹤龄婉兮他们也就此没了依靠。是以,我只能尽力活着。” “可后来,鹤龄延龄他们到底是……他们虽无用荒谬,却哪里至死?说到底,你们上上下下……皆是无情无义!我被误了一生,还要为你们这片江山殚精竭虑,到头来,却眼睁睁看着至亲之人被冤枉至死,相比之下,你们不见得有多么高贵——” 张眉寿说到此处,一双眼睛已是通红。 最后,她几乎是哽咽着道:“我方才便在想,若起初便不是那幅局面,是不是便不会有后来那些事情了?” 至此,她声音愈发低闷,遭四周的雨水声冲散之后,几近有种不切实际之感。 女孩子说完这句话,忽地转过了身去,背对着他,面向亭外。 她小小的背影笔直,似藏着用不尽的坚韧固执。 卷着雨雾的凉风,将她的乌发吹起。 可祝又樘却清楚地瞧见,她的肩膀在微微颤抖着。 “……” 四下忽然只剩下了雨声,他一时手足无措。 她方才的话,显是情绪难以遏制之下说出来的,有些杂乱——可是,他却大致都听懂了。 照儿不省心,他预料过,可是,他总认为,有他铺下的路在,和那些才干出众的一干大臣,局面总不至于太过糟糕。 可是,小皇后方才竟说…… 苍鹿满门被害。 且照儿无后! 新皇似乎亦不如意,还将……张鹤龄兄弟二人逼入绝境。 她的境地与遭遇,她虽半个字未有细说,可已不难想象。 而这些,他通通不知道,也未曾预料到—— 她经受的“沉重”,竟远比他想到的,还要多出十倍百倍不止。 这一刻,他说不出心中是怎样的感受,只觉得心口处犹如刀剜一般,令他浑身无一处不疼。 然这份疼,想来也断不及她此时的十之一二。 祝又樘不知是如何站起身,如何上前。 他来到她身侧,只见她满脸泪水。 梨花带雨不假,却是泼天大雨——泪水簌簌无声,成串滑落,竟比亭外的雨落得还要更急几分。 祝又樘慌了神,忙抬起衣袖,要替她擦泪,却被她躲开。 他的手,在收回时,握成了拳,这拳头一下下砸在自己后脑处,彰显了他此时的无措与焦急。 谁能来帮一帮他,给他出出主意?不管是什么条件都好,他统统都愿意应允。 还有,话本子里是怎么说得来着……此时他竟全忘了。 350 哭个痛快 祝又樘皱紧了眉。 他这破脑袋,究竟还有没有点儿用处了? 他该不会当真是个蠢笨到了极致的傻子吧? “你别哭,这些皆是我的过错,我当真……不仅没能护住你,还将你置于那般艰难的境地中……我哪里是什么仁君,分明是个愚笨之人。”他语气中皆是无地自容的愧疚与心疼:“你且骂我,打我也成——只是万万别再哭了。” 可他这句话说罢,却见张眉寿哭得更凶了,甚至于哭出了声音来。 祝又樘无措之余,略有些傻眼。 他又说错了吗? “你懂什么!”张眉寿转过头,拿那双满是泪水的眼睛瞪了他一眼,声音里满是哭意:“我便是哭一哭,公子竟也要左右不成!” 前世便是如此,她偶有落泪时,叫他瞧见了,他总是说别哭别哭…… 现如今,她想哭便哭,想笑便笑! 哭是解决不了问题,但她眼下哪里有问题需要解决,此时于她而言——不被那些遗憾与不甘活活憋死才是正经事。 “我……哪里是这个意思。”祝又樘连忙解释道:“我只是担心你哭坏了眼睛。” 他岂会左右她,欺负她? 张眉寿听罢,哭声愈发大,只觉得前世那些因他而受的委屈与憋闷,统统涌了上来。 他总是一幅大度且充满善意的模样,偏这善意极真诚,并不掺假——可正是如此,人品周正、明辨是非如她,竟连好好地恨一恨他,都做不到! 张眉寿哭着哭着,又在心底不着痕迹地夸了自己一把。 可越是如此,就越发觉得老天不公,天意弄人。 便是那些早已深入骨子里的仪态与礼数,她此际也全然顾不得了,只觉得这般站着哭,实在不自在,干脆就坐在了地上,将头脸埋进膝盖处,痛痛快快地哭了起来。 “……” 小皇后这是…… 祝又樘瞧得堪称目瞪口呆,却立即蹲身下来。 想要将她扶起来,可想到她那句“你懂什么”,一时也不敢妄动。 亭外雨势正密,顺着重檐打在石阶上,飞溅开来的雨水,很快便将女孩子的绣鞋和裙角染上了湿痕。 祝又樘见状,侧身挡在她身旁,阻去了飞溅的雨珠。 不知过了多久,张眉寿哭声渐弱。 但仍将头脸埋得紧紧地,不愿抬头。 祝又樘心底悄悄松了口气。 方才那势头少见地可怕,他一度以为小皇后要哭上个把时辰。 他心疼与否倒不紧要,当真是担心她哭坏了身子,又伤了眼睛。 此时,他才开口,声音低却真挚:“错皆在我,都怪我。不该那般自以为是,还一意认为是为了你好。你说得对,我看似仁明,实则糊涂之极——但凡我聪明一些,都不至于让你受了这么多的苦楚。” 虽然现在说这些,似乎太迟了,但他当真想说——若能将她经受的煎熬抹去,此时让他做什么,他都是情愿的。 张眉寿闻得此言,终于抬起头。 她眼睛鼻子俱是通红一片,额头也硌得发红。 这模样令祝又樘心疼坠得生疼。 四目相对间,只听她问道:“什么叫都是你的错?” 女孩子的声音是大哭之后的闷哑。 太子殿下立即打起了精神来。 话本子里一旦出现这种对白,便是女子要听男子仔细认错的时刻了——他的机会来了。 太子殿下这厢正要诚恳认错时,却听张眉寿似乎并无意要听他回答,自顾往下说道:“我从始至终也不曾说过皆是你的过错。你虽有错,却并非事事皆错——不是自己的错,胡乱认来做什么?” 倒显得她多么无理取闹,不讲道理一般。 她宁可他像个寻常人那般,同她争一争,辩一辨,为自己开脱,二人痛痛快快地吵一场。 像他这样的人,便是十个,她定也吵得赢! 可……他偏偏将过错全揽过去了,倒叫她还得反过来与他说“不全是他的错”。 谁叫她张眉寿,固然脾气不好,也不大度,可却并非蛮不讲理之人呢。 祝又樘则听得一愣。 小皇后这反应,跟话本子里说得又不一样了…… 不过想想也对,如小皇后这般通晓情理,心地善意之人,又岂是话本子里那些寻常女子能够相比的? “我并非是为了顺着你的话,才道过错皆在我。而是,我打从心底这样认为。若不是我过于自专,胡乱揣测,断不会有那等局面。”祝又樘认真说道。 说着,挽起右手衣袖,露出半截手腕,抬至她面前,道:“你咬我罢,哪怕是出一出气也好。” 除此之外,他实在没有旁的办法。 看着这手腕,张眉寿神色有些怔然。 曾经,他这只手腕上,是有着一道咬痕的。 她生照儿时,疼痛难忍之下,口中本是死死咬着叠起的帕子——而后来,他闯了进来,也不知是怎么想的,竟硬是将自己的手腕塞了过来,由她咬着。 她那时疼得已不清醒,也不知咬的是何物,只隐约听得耳边产婆宫女嬷嬷们吓得个个失声惊叫。 之后,她得知了此事,亦吓得好几日都不得安稳,生怕又传入那些御史耳中,再给她安上一个大不敬乃至弑君未遂的罪名。 可此事,从始至终都不曾被传扬出去。 念及往事,再看着横在自己面前的这只手,张眉寿微微侧过了头去:“咬人未免太幼稚,至多流半碗血罢了,真论起出气来,我倒更喜欢捅刀子喂毒。” 咬轻了,根本不解气;咬重了,又累牙,还满嘴腥。 再者说,她若真依言咬了他,那岂不就代表原谅他了? 她虽解开了心中的许多疑惑,大哭罢一场,确有如释重负之感,可对于这个人,她还做不到半点记恨都没有。 祝又樘心底震惊。 捅刀子喂毒…… 好……不愧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小皇后,是他思虑不周了。 然而,想到昔日阿荔用在宁通等人身上,还剩下的某种药,太子殿下还是不可避免地有些畏惧。 小皇后所谓的喂毒,说得应不是这个吧? 但,若这么做能让小皇后彻底放下心结的话,他……也愿意为此舍身。 于是,太子殿下语气略显异样地道:“亦无不可。” 351 该骂的都骂了 张眉寿不置可否地抽了抽嘴角。 “公子果真大度,别人说什么便是什么。” 可真是个好老人。 殊不知,便是做好人做过了头,才会有前世之事。 祝又樘不知该如何接这话。 他自然并非待谁都是如此。 “我还有一件事,想问公子。”张眉寿仍维持着偏头看向别处的姿态,直言问道:“当初炜儿出事,公子可曾怀疑过我?” 方才情绪上来了,将她原本想问的话,都打乱了。 “岂会?”祝又樘想也不想便摇头:“你向来纯善心软,便是悄悄使人打了吴御史,还要特地交待不可伤及要害,事后听闻他家中母亲病重,又百般弥补——这般为人,岂会对稚子下杀手?即便是不慎为之,只怕也要吓得难以安寝了。” 张眉寿脸色顿变。 他竟……竟知道自己派人打过吴御史?! 那他为何从未质问责怪过她? 此人当真是个藏话精……什么话都能闷在心底! “那是许久前的事情了。”她为挽回面子一般,下意识地说道:“后来,我可亲手杀过人呢。不仅不曾难以安寝,还觉得十分痛快。” 她指得自然是蒋令仪。 祝又樘讶然了片刻,遂道:“那想来此人必是十恶不赦,十分该死了。” 这下换张眉寿愕然了。 紧接着,只听对方轻咳了一声,又道:“如此恶人,想来理应被千刀万剐才是,叫她死在你手下,天意已是极仁慈了。” 张眉寿险些目瞪口呆。 这人怎么回事? 说好的宽容仁德,以德报怨呢? “只是,往后再有这等事,能假手于人,还是不要自己亲自动手为好。”太子殿下一副叮嘱的语气:“脏了手不说,也于安危不利。” 他语气依旧温和,仿佛在说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 张眉寿竟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这才发现,哪怕前世相处已久,可自己对面前之人的了解,似乎少得可怜。 “许多事情我皆做错了,可无论如何,我从未疑心过你。”祝又樘又怕她不信一般,重复说道。 “那为何你也不让我去慈宁宫请安了?”张眉寿问道。 当初炜儿出事,知道炜儿并非她亲生,却仍爱孙心切的孙太后悲痛之极,且对她变了脸,从此免了她的请安,似不愿再见到她。 而祝又樘得知此事后,竟也同意了孙太后的提议。 故而,她才一直认为,他对她,虽无明言,却也有不满。至少,应是怪她看护不周的。 “我是恐她会迁怒于你,才不让你去。”祝又樘说道:“再者,她既那般不明情理,不识大体,也不值得你再日|日向她请安。” 且自那之后,便是他,也甚少踏足慈宁宫了。 他是恐皇后受了委屈,怎到了皇后这里,便成了疑心她? 太子殿下心下已满是无奈。 只是这无奈,并非是对小皇后,而是自己,和这似乎极爱捉弄人的天意—— 许多事情,便因少说了一句话,而造成截然不同的后果。 两个人当中,若都不肯多说,自然而然地便会生出嫌隙来。 可前世小皇后那般处境,那般性情,自认示好未果,被冷落着,加之他的身份又摆在那里,她自然做不到事事追问。 所以,说来说去,还是怪他。 张眉寿也沉默了下来。 即便不甘心,可是,她也不得不在心底承认,遗憾的发生,她亦有责任在。 哪怕不以客观论之,只说一点,她便错了——自己的人生,应由自己来把控。 遇到不解之事,不能总指望旁人事事言明。 不过…… 到底是他错的多一些才对! “此处没有旁人,你若是不愿动手,便骂一骂,解解气。”祝又樘又讲道。 眼下当务之急,是决不能让小皇后气坏了身子。 张眉寿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这人怎么又是求咬,又是求骂……她是那般野蛮之人吗? 不过事实仿佛正是如此啊? “该骂的已经骂完了。”她看着渐弱的雨势,极坦诚地说道:“先前你走之后,我是得空便要骂一骂的,积年累月之下,早已骂痛快了。” 祝又樘愣了愣。 旋即,赞同地点头道:“骂得好,理应如此。” 张眉寿偷偷撇了撇嘴。 话说得再好听也没有用,想做她的知己好友,还差得远呢。 她站起身,欲离去。 祝又樘忙道:“待雨停了再走不迟。” 可他这句话刚落音,再抬头往外看,竟见原本已经转小的雨势竟当真停了。 “……”太子殿下有着一刻的语结。 这老天爷……还真是‘有求必应’啊。 张眉寿抬脚下了石阶。 祝又樘静静看着她的背影。 张眉寿忽然驻足,头也不回地说道:“君民有别,公子日后,还是少来张家为好,以免受到冲撞。” “好。” 祝又樘爽快地点头答应下来。 不过是少来而已,又不是不让来,了不得他将每月五次改为三次便是。 但他看得出,小皇后确实需要独处一段时日,故而,他亦会保持界限,决不会过多地去打搅她。 祝又樘一直目送着张眉寿的身影消失在木桥后。 不多时,清羽折返回来。 那个叫阿荔的,当真多管闲事,一直拖着他,不叫他回来。 且为了拖延他,竟还拉着他玩翻花绳这种幼稚的游戏! 更可气地是,有一股他竟然怎么也翻不好—— 清羽将脑海中与翻花绳有关的画面挥去,走进了亭中行礼。 不得不说的是,殿下的表现,还真是一如既往地令人失望啊。 方才他遇到了张家姑娘。 张家姑娘眼睛红极了,显然是大哭过一场。 依他的了解,张姑娘并不是动辄哭哭啼啼的柔弱女子——说起来,他当真好奇,殿下究竟是如何将人家姑娘给惹哭的。 可,为何殿下反而拿一种失望的眼神看着他? “你手中是何物?” “是殿下让属下取回来的书帖。”清羽说着,呈到自家殿下面前。 即便是这般艰难丢人的任务,可他还是完美地完成了。 祝又樘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速速送回去。” 清羽脸上平静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痕。 352 怂包殿下 清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再次回到了张鹤龄二人的院子里,又是怎样将书帖交还回去的。 他只知道,那两个圆滚滚的萝卜头,俱是惊愕无比地看着他,脸上又俱是写满了没敢说出口的话——这个人是不是有病哦? 他们就说,朱家哥哥绝不可能将送了他们的东西再要回去的嘛。 张鹤龄紧紧抱着书帖,带着弟弟以奇异的目光目送清羽离去。 阿荔则跟着张眉寿,一路不做停留地回到了愉院。 “快去打水来——”阿荔走至外间,低声对阿豆说道。 阿豆忙不迭去了。 阿枝走来,看了一眼内间的方向,皱眉向阿荔问道:“不是说姑娘往花园子里喂鱼去了么?怎去了这般久?又因何哭成这般模样?” 姑娘方才回来时,一双红肿的眼睛她看在眼里。 阿荔神色复杂地答道:“因是忽然落了雨,在亭子里避雨到现下,这才回来的迟了。” 至于姑娘为何哭? 她也想找个人问一问呢—— 但机智如她阿荔,应对起这种事情,不过是信手拈来的事情:“姑娘方才在亭子里忽然想老爷了,这才哭了起来,我怎么也劝不住。” “当真?”阿枝狐疑地看着她。 这个阿荔,平日里鬼点子最多,谁知道她话中真假。 “这岂能有假……”阿荔说着,竟也抹起了眼泪。 阿枝有些错愕地看着她。 这丫头的眼泪,怎么说来便来? 此时,阿豆已手脚麻利地打了温水过来。 阿荔接回来,抽泣着道:“阿枝姐姐,我先进去伺候姑娘洗脸了。” 阿枝叹气道:“进去吧,快将眼泪擦擦,莫要让姑娘瞧见了再跟着你哭起来……” 阿荔应下来,偏头蹭了蹭眼泪,这才进了内间。 她绞了帕子,替张眉寿擦罢了脸,又倒了茶水递过去。 张眉寿接过,一连吃了三盏,方才觉得不那么渴了。 除了上一世母亲出事时,她还未曾这般哭过。 此时,阿荔忽然朝着她跪了下去。 “姑娘,今日之事,都怪奴婢不好。是奴婢脑子发热,太过大意了。”阿荔声音惭愧自责,低着头认错。 她一心只想着撮合姑娘与朱公子,又认为是在自家园子里,绝不会有什么差池—— 可……万一朱公子他人面兽心呢! 她实在不该躲那般远的,就连姑娘被欺负了,都没办法及时上前帮忙。 枉她还自诩是最合格的大丫鬟,可眼下看来,根本不配。 这般想着,阿荔的眼泪越发汹涌难止。 “奴婢这般没有分寸,求姑娘处罚奴婢吧!”她抽噎着道。 张眉寿看了她一会儿,道:“且罚你收一收那些乱七八糟的小心思。” 这丫头似乎臆想过度了。 被戳中了痛处的阿荔莫名脸红:“奴婢记下了……日后奴婢再也不敢自作主张,姑娘吩咐奴婢什么,奴婢便做什么。” 她当真知错了,也会好生反省的。 “下去吧。” “是。”阿荔起身,却一时不愿离去,吞吐再三,终是小声问道:“姑娘,朱公子今日可是欺负您了?你与奴婢说,奴婢去给姑娘出气。” 说着,做了个挥舞拳头的动作。 什么神仙眷侣不眷侣的,只要欺负了她家姑娘,她阿荔可是要瞬间翻脸不认人的。 且她要引以为戒,日后再为姑娘物色小郎君时,可要再三擦亮眼睛才可以。 张眉寿哭笑不得地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此处是张家,他怎会无故欺负于我——再者道了,我岂是那般好欺负的?” 阿荔顿时醒悟过来。 对呀,她怎忘了,她家姑娘可是随身带着毒粉迷药的小娘子啊。 原来竟是她冤枉朱公子了? 姑娘既不是被欺负哭的,那定然就是……被感动哭的了! 阿荔将沉寂下来的内心,顿时被重新点燃。 咳,万万不能表露出来,她方才可是答应了姑娘的—— “奴婢明白了,姑娘先歇着,奴婢告退。”阿荔行礼,退了出去。 张眉寿皱皱眉。 这丫头明白什么了? 阿荔走至廊下,适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还好不是她想得那样。 但即便如此,她仍需调整心态,日后决不可再这般大意了——哪怕姑娘有一定的自保能力,可保护姑娘,仍是她的首要职责。 若不然,姑娘要她这个大丫鬟何用? 更多时候,姑娘只需貌美如花就可以了,动手打杀什么的,还是得她阿荔来。 阿荔这般想着,半点不敢懈怠,当即去寻了自家师傅练拳脚。 …… 接下来的日子里,松鹤堂里时常传出老太太的嘀咕声。 近日怎么不见朱家公子登门了? 忽然没了小朱同她交流养生心得,还真是让人不习惯啊。 她近日来刚得了几道养生食谱,正打算教给小朱来着——这食谱得来不易,她可是不轻易外传的。 同样思念太子殿下的,自然还有张鹤龄与张延龄。 便是张敬,有事没事也要念叨上几句。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许久。 这一日,王华前往东宫讲史时,再次转达了来自张敬的问候。 太子殿下按按揉了揉太阳穴。 张二叔啊……让他说点什么好呢? 既是想他了,何不让王大人带来一封请帖,也好让他有个理由,能够得以光明正大地登门作客? 如此关头,他实在不敢主动贸然登门。 是了,先前还决定将一月登门五次改为三次的太子殿下在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可耻地怂了。 所以,张二叔究竟何时能递一张请柬给他? 太子殿下望着窗外的皑皑白雪,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窗外两株压满了积雪的红梅树干之上,探出点点殷红。 小皇后最爱取梅花枝头上的雪来制香,还要拿羊毫轻扫,唯恐坏了香气。 祝又樘忽然召来了宫人。 “将这两株梅树好生看护着,切勿出什么差池。” 这吩咐着实突兀,然宫人并不敢多问,只立即应下来。 太子殿下吃了口热茶。 小皇后以往曾说,梅树贵老不贵新。 这两株梅树已有好些年头了,可他记得,不知哪一年相继枯死了,似乎便是这几年间—— 他要让人好生看护着,留给她制香用。 …… 冬去春来,万物复苏。 深春三月里,王家传出了一件喜事。 353 老太太的担忧 王太太有喜了,身孕已足三月。 王华高兴不已,恨不能逢人便要说一说。 他与王太太年少夫妻,十分恩爱,早年曾被家里逼着纳过一房妾室,可待举家入京之后,便将那妾室留在了余姚祖宅中。 夫妻二人只王守仁一子,多年来再无所出,王华从未说过什么,可王太太心中却一直盼着能再添一个孩子。 但事以愿违,这些年来她暗下不知试了多少偏方,又百般调理身子,可都迟迟不见动静。 如今她已三十有二,本都渐渐认了命,对此事不再抱有希望,可谁知偏在此时,忽然有了身孕。 这自然是一件值得庆贺高兴的喜事。 可这一日,王守仁却不知因何,挨了顿打。 张眉寿和苍鹿闻讯赶到时,他正趴在软榻上,一副生无可恋的神色。 在小伙伴的一番细问之下,他才满脸窘迫地说明了事情经过。 原是王太太自有孕以来,便盼着能得一个女儿,凑成一个好字。 隔壁张家的蓁蓁丫头实在招人喜欢,她已眼热许多年了,也想拥有一个。 于是,王太太每日都要在小佛堂里烧香祈祷。 可王太太今日才从一名下人口中得知,自己每日将香插入香炉中离去之后,儿子后脚便溜进了小佛堂中,将她的香给掐灭了! 王太太脾气本就不妙,如今又值有孕在身,得知此事后,二话不说便将儿子打了一顿。 “伯安,你为何要这么做?”苍鹿语气愕然不解。 这样的儿子,换作他,他也想打。 “……我才不想要妹妹,我想有个弟弟。”王守仁叹气道:“妹妹既不能继承家业,也不可替王家传宗接代……说不定还得让我宠着她,让着她。” 且宠妹妹的瘾,这些年来,他在蓁蓁身上已经过足了。若此时再添一个小他整整十一岁的妹妹,那他便只剩下头痛了。 张眉寿忍不住笑道:“旁人恨不能少个兄弟继承家业呢,你倒好,偏偏与旁人不同。” “近年来,我随师父悟道修心,想法较先前多有改变,我时常想,若是有个弟弟便好了——到时我想做些什么,也能随心些。” 苍鹿有些不安地问道:“你莫非想要出家不成?” “不知道呢。”王守仁一副万事随心的语气:“师父说,修行未必非要脱离红尘,我如今自悟着呢,谁知来日会如何?” 张眉寿听得笑了笑。 上一世,伯安哥也是如此沉迷修心二字。便是成亲,也拖了许久。不情不愿之余,又觉得愧疚,觉得自己耽搁了人家。 这一切的根由便是因为——王家伯母如愿生了个姑娘。 “且我母亲放了狠话呢,说是若她当真生了个儿子,便要将这笔账算我头上——就连我那立场不坚的父亲也跟着说,到时定跟我没完。” 王守仁一副“当真是造孽”的无奈神情。 苍鹿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你还是多烧烧香,求上天赐你一个妹妹吧。” 王守仁怏怏不乐地道:“我挨打之后,已开始求了……” 志向虽然宝贵,可抵不过狗命要紧啊。 张眉寿笑眯眯地道:“且放心,你此番所求,定能如愿的。” …… 立夏当日,有客至张家。 宋老爷子宋成明从苏州远道而来,身边带着大孙子宋福瑜和二孙子宋福琪。 “外祖父,怎不见三表弟?”张眉寿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宋福琪抢着回答道:“三弟本是闹着要一道儿过来的,可奈何近来身子不好,母亲不敢叫他颠簸。” 说罢,挺了挺胸膛道:“他自幼便不比我与大哥来得壮实。” 张眉寿默默点头。 可不是么,一两年没见,二表哥又长高长胖了不少。 再看已年满十五的大表哥,更是已有几分以魁梧著称的舅舅的影子。 随着宋家祖孙三人的到来,张家较往常变得更为热闹起来。 经过近两年的静养,宋成明的身子已是大好,入京之后,三天两头儿地由张敬领着出门四处溜达。 张敬跑前跑后,好不殷勤。 他之所以这般尽心,还要源于大哥在信上的叮嘱——咳,以及大哥所允诺的诸多好处。 所以,替大哥讨好老丈人的同时兼不停地替大哥说好话这个重任,就交给他了! 半个月下来,宋成明果然十分满意。 人一旦对眼前之事感到满意之后,便会渐渐放下戒心与肃然。 于是,这一日于酒后闲谈间,宋老爷子透露出了不放心外孙女外嫁的想法。 这听来仿佛只是做外祖父的担心外孙女会受委屈的话,却让张敬一个激灵—— 作为一名感知敏锐的优秀辩手,他最擅长的便是以微知著。 怪不得宋老爷子不单自己来,还不嫌麻烦地带了两个孙子……合着竟是在打他家侄女的主意! 可母亲看中了小朱,还让他打听小朱的家世…… 这就十分冲突了。 实不相瞒,他也更满意小朱多一些——咳,他发誓,这与小朱喜欢送礼没有太大的关系。 主要还是因为相处得久了,不知不觉间产生感情了。 呃,这仿佛日久生情一般的暧昧感是怎么回事? 张敬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转头就去了松鹤堂。 张老太太听得危机感十足。 宋家竟有这等可怕的想法! 这门亲事,她第一个不想答应! 她对商贾之家偏见不大,可二丫头一身书香气,近年来学画更是刻苦,甚至先后得了王柳两位状元夸赞——若真嫁去了宋家,平白埋没了才情,岂不可惜? 再者道,宋家要近一些还且罢了,偏还远在苏州……只要一想到自己这花朵一般的孙女要这般远嫁,老太太一颗心便跟刀剜似得。 贼老天,她这才安生几年,就又开始折腾她了? 这感觉,实在太不养生了。 什么? 小朱祖籍也远在余姚? 那怎么能一样! 小朱是读书人,日后必然是要入仕的。到时不说中状元,得个进士应当不难,日后留居京中,那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可大儿子不当家,必要听大儿媳的,偏偏大儿媳又是个孝顺的……万一心一软,答应了宋老爷子,她到时也不好扮黑脸不是? 这可如何是好? 张老太太想了半晌,忽然道:“老二,你快差人给小朱送封请柬过去,邀他明日来家中作客——” 354 太子殿下回娘家 张敬愣了愣之后,遂点头应下。 母亲此举,定是想将小朱拉到人前遛一遛,好让宋家知难而退。 只不过……小朱跟蓁蓁之间八字还没一撇呢,母亲就这般“物尽其用”了,若是被小朱知道了,会不会不高兴? 要不要跟小朱事先说明此事? 可姑娘家的名声最为要紧,此事理应越隐晦越好,甚至连蓁蓁都是不宜告知的,至于拿到明面上与小朱商议,无疑是更加不可取的。 如此一来,便只能委屈小朱稀里糊涂地先做一回挡箭牌了。 没办法,谁叫小朱长得好看又有学识,人也谦逊随和,就连出手都十分阔绰……这般优秀,便是隔壁的伯安也要甘当跟屁虫——挡箭牌之位舍他其谁? 可还是觉得良心上有些过不去怎么办? 张敬下意识地看向张老太太,本想寻求些鼓舞,却见老太太的眼神亦有些过意不去。 看吧,他张家的人,果然个个都是良心十足的。 张敬叹了口气。 下一刻,却听张老太太低声喃喃道:“无妨,反正迟早都是一家人……” 咳,别问她为何这么肯定。 两个字,预感。 张敬在内心轻轻“嘶”了一声。 母亲这语气听起来还真是满满都是自欺欺人的意味呢。 不过,既然这么想能让良心上好受一些,他又何乐而不为呢? 于是,张敬当下亲自拟了请柬。 “送去思诚坊朱家别院。”他将请柬交到仆人手中,吩咐道。 是了,在王大人的出谋划策之下,太子殿下还特地在宫外置了别院,以供落脚所用。 这段时日不见“小朱”登门,张敬也曾去过两趟。其中一次提前递了帖子,倒如愿见着了思念已久的小朱;第二回恰巧路过,上门拜访,却听看门的大汉说他家小公子不在家中。 张敬也未曾怀疑过什么。 毕竟,便是在梦中,谁又能想得到比邻多年、人品周正,如今已入了户部的王状元会有这等可怕的心机? 东宫之内,祝又樘正在书房中与王守仁下棋。 一局终了,千篇一律的胜负结果已在王守仁的内心深处激不起丝毫波澜。 他明面上说是太子伴读,可实际上,说是殿下做他的师傅也不为过了。 真论起来,如殿下这般水准的棋手,若在外面请上一位做先生,一个月少说也得给十两银吧? 细细算下来,两年下来,他竟省了足足二百多两银子。 这么一想,觉得自己赚大了的王守仁不由咧嘴一笑。 一旁的小太监看得满头雾水。 王家公子输了棋还这般高兴,且这高兴半点不似作伪,还真是令人费解啊。 可能这就是神童吧。 此时,清羽前来求见。 “殿下请过目。” 清羽行礼罢,呈上了手中请柬,而后立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自家殿下的反应。 若不出他所料的话,下一刻,东宫之中即将迎来这半年以来,太子殿下最为开怀的画面。 果不其然,祝又樘打开请柬之后,稍愣了片刻,眼中便被笑意覆盖,甚至忍不住低笑出声。 千盼万盼,这一纸请柬,可算是被他等到了! 太子殿下收好请柬,当即站起了身来,与王守仁说道:“待吾更衣罢,一同出宫。” 王守仁不明所以地点头。 只是封请柬而已,殿下要出宫什么时候出不得——这一脸神采飞扬,仿佛赶着去登基的模样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呃,不对,殿下心性始终是淡泊从容的,便是登基,兴许也不会表现得这般高兴吧。 清羽皱了皱眉。 “殿下——” 他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一句:“您可认真看过请柬中的相邀之期了?” 老于分明说是张家请殿下明日登门作客啊。 祝又樘面上笑意一凝。 一时高兴,竟将这个给忘了。 如此说来,岂不还要等上整整一日? 他轻咳一声,道:“许久不曾登门了,礼数之上不可怠慢了,不妨先去备礼。” 清羽:“……” 殿下这解释,还真是苍白无力呢。 …… 次日清早,张家的大门被叩响。 门房荣伯将门打开,顿时便瞧见了一张冷漠麻木的年轻男子脸庞。 哪怕半年未见,可荣伯还是一眼便将清羽认了出来。 毕竟年纪轻轻就拥有一张不想活的脸,实在不多见呢。 接过清羽示出的请柬,荣伯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东方刚升起不久的太阳。 来得可真早啊…… 请柬上是二老爷请朱公子来用午宴,可这时辰……主子们的早饭想必都还没来得及用罢呢。 即便如此,也不能怠慢了客人。 荣伯唤来仆人,欲将客人先行引去花厅,另又差人去给张敬传话。 踏进张家院子的这一刻,太子殿下心下顿时涌起了一种亲切感。 这种……好不容易回到了日思夜想的娘家的感觉,竟是如此强烈。 也不知小皇后此时在作何? 张眉寿正于海棠居里,带着两个弟弟一起,陪着母亲一同用饭。 此时,阿荔从院外走了进来,脚下生风,嘴角含笑。 “太太,姑娘,两位公子,家里来客了。” “是何人?”宋氏随口问道,一边拿帕子轻轻擦了擦嘴角。 “是朱家公子。” 阿荔尽量压制着语气的欣喜之情。 她可是答应了姑娘要收敛的。 咳,还好路上已经捂着嘴笑过瘾了,若不然眼下她可万万做不到如此冷静呢。 须得知道,朱家公子已有许久不曾登门了! 便是姑娘在外面也曾与之偶遇过,可是登门的意义却是不同寻常的。 张眉寿咬着豆沙卷的动作微微一滞。 “是朱家哥哥!” “朱家哥哥竟来了!” 张鹤龄与张延龄先后放下筷子,匆匆漱了口,得了宋氏的准允之后,立即小跑着去了花厅。 二人见着了祝又樘,亲切地抱了上来。 清羽见此一幕,不由抽了抽嘴角。 这仿佛两只小鸡崽子找到了鸡母亲的感觉……还真是要命啊。 一席午宴罢,撤下酒菜之后,丫鬟换了茶水上来。 此时,张老太太复才出面。 一番体面话说罢,众人闲谈起来。 谈着谈着,宋成明便隐约嗅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来。 355 拼口速的时候 亲家母一会儿夸那位姓朱的小子送的礼有多么地合心意、一会儿夸那小子又长高了不少、一会儿还夸什么气态越发不凡……这是想干什么? 且她一个人夸也就罢了,张家二老爷也跟着夸。 两个人长辈夸一夸也没什么,可怎连那庶长子也频频表示附和? 至于他的两个外孙? 呵呵,那已不能称之为夸了,应当说成拍马屁更贴切些。 在这种情形下,他也不好沉默不语,于是……也跟着夸了几句。 但别说,这小子身上当真有不少值得夸赞的地方。 且不说长相颇佳,谈吐不俗,单说一点—— 头回见面,对方竟也给客居在张家的他备了礼,便是他那两个孙子,也没有被落下——原以为是他家中长辈授意,可半日下来,才知人家是孤身一人居于京城,是出门历练的。 原来读书人也不全是死板清高的。 咳,这个小读书人,他瞧着也极好。 可这种好感,却未能持续上太久—— 譬如眼下,宋老爷子心中便只剩下提防了! 张家人待这姓朱的小子,不仅热情,且透着亲切……且人人无不满意,这还了得? 须得知道,他两个孙子还没这等待遇呢! “你伯父先前来信,还特地问起你。”张老太太笑着说道。 宋成明眼皮子更是一阵狂跳。 女婿也对这小子挺上心? “听说你近来甚少出门,于家中苦读,可是打算参加小考?”张敬适时地问道。 祝又樘直有些应对不暇了。 虽然他一贯优秀,不管走到哪里,总会引人注目,可如今日这样,所有的人也皆围着他夸个不停,仿佛好不容易逮住了机会必要夸个尽兴一般,却是头一遭遇见。 且这等夸法儿,与朝臣们不同,处处透着真实,令太子殿下不仅在心底自问——长久以来,莫非他还是低估了自己的优秀吗? 太子殿下茫然之余,下意识地答话:“读书只为修身养性而已,家中并无让晚辈入仕之意。” 此言一出,气氛有着一刻的凝滞。 不及张敬开口,张老太太便忍不住问道:“你身负如此才学,若不入仕,岂不可惜?” 老太太眼中隐含的失望之色,让太子殿下立即警醒。 “那是家中父母之见,可晚辈以为,身为吾辈读书人,理应报效朝廷,造福于民,方是正道。” 咳,还好他反应快。 张老太太这才满意点头:“说得好,男儿胸怀大志是好事,你当好生规劝家中父母才是。” “是。”祝又樘认真应下。 清羽默默看向厅外。 殿下还真是擅长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一群人又说了会儿话,张鹤龄与张延龄实在是熬不住了,便央着自家祖母让朱家哥哥陪他们去玩。 张老太太一脸慈爱地笑着点头:“去罢,切要好生招待你们朱家哥哥。” 张鹤龄二人欢喜地点头,祝又樘便起身向各人揖礼,遂带着二人出了花厅。 张老太太盯着几人离去的背影,迟迟舍不得收回视线,一副老怀宽慰的语气:“哎,这孩子,当真是让人越瞧越喜欢……” 宋成明暗暗皱眉,又瞪了自家两个孙子一眼。 这两个臭小子,方才若不是被他拿眼神制住了,他们怕是就要跟着那姓朱的小子一同去玩了! 做人究竟还能不能有点戒备心和危机感了! 事不宜迟,看来他要先下手为强了。 宋成明正想着要如何隐晦又不失直接地透露出自己的意思时,忽听得张老太太问道:“亲家翁认为这朱家公子如何?” 宋成明暗道不妙。 竟被这老太太抢在前头了! 不过不要紧,他先装作听不懂就是了。 可谁知张老太太根本没给他开口的机会,便自顾往下说道:“不瞒亲家翁您,这孩子与蓁蓁相识已久,我们阖家上下,都是极满意的。” 宋成明:“……” 竟这么直接的吗! 呃,那些下人是何时被屏退的?他竟都没注意到。 张老太太在心底笑了一声。 这就是拼口速的时候。 果不其然,她就瞧见话到了嘴边没能说出来的宋家老爷子满脸复杂之色。 “亲家翁莫非是觉得这孩子哪里不好?”张老太太又问道。 这么好的孩子,她不信亲家翁能昧着良心说不好。 “倒不是哪里不好。”宋成明声音听不出喜怒:“只是蓁蓁如今年纪尚幼,现下谈这个,未免太急了些。” 张老太太笑了笑。 她等得可不就是这句话? “亲家翁说得对,实则我也只是随口一提罢了。蓁蓁的亲事,确实还要再等两年。” 到时若宋家提起此事,她便也有理由了。 老太太目标明确——退一万步讲,即便自家孙女跟小朱的事情成不了,可她也决计不想让孙女远嫁宋家。 宋成明勉强笑着点头。 不知为何,他莫名有一种被算计了的感觉。 老爷子下意识地看向张敬。 却见对方面不改色,对着他笑得恭谨。 宋老爷子唯有压下内心的异样,又与张老太太闲聊了几句,借口说午后犯了困倦,便带着孙子离去了。 回到客院中之后,老爷子看着两个孙子直叹气。 但凡是有一个能比得过人家的,他方才又何至于没有底气出言反驳张老太太的话? “你们就没有什么想说的?” 宋福瑜和宋福琪互看了一眼。 很显然,祖父将无法将表妹拐回到宋家的怨念,转变为了对他们的恨铁不成钢。 可……他们真的已经尽力了啊。 况且,他们明明都足够优秀努力了,怪只怪,别人太优秀了,这能怎么办? 单看朱家公子那般俊美的脸,放眼大靖,能找出几个出来? 宋成明皱眉看着两个孙子:“互递什么眼风?怎么不说话!” 宋福瑜苦笑着低声说道:“祖父,我倒觉着……这个朱公子与表妹似乎还挺般配的呢。” 这一年多来,他遇到适龄的男孩子便忍不住在想——怎么觉着都配不上他家表妹? 咳,当然也包括他自己和两个弟弟。 实不相瞒,今日刚见着朱家公子,他心里便有着落了…… “没志气!”宋成明气得叹气:“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心思——” 356 打扰了 想到付家那个小山一般的姑娘,宋老爷子就愁得慌。 若此事当真成了,那俩人生出来的孩子得是什么样儿? 怕是娃娃过了半岁,他便要抱不动了! 宋福瑜脸一红,不说话了。 咳,他确实有了爱慕的姑娘。 但那也是他看清了自己确实无法与表妹相配之后的事情…… 这叫识时务者为俊杰,做人不能惦记自己够不着的东西。 “祖父,孙儿自觉未必比那朱家公子差呢!”一旁的宋福琪忽然开口,一副自信满满的模样。 宋老爷子目光复杂地看着他。 孙子不自信,他觉得没志气;可孙子这般自信,他又好想问——你究竟哪儿来的自信? 哎,很显然,他的心态已经崩了! 宋福琪却仍在接着往下说。 “会读书有什么用?别看他年纪与我差不多大小,可论起力气来,他必不是我的对手!” 宋老爷子沉默了一瞬,心道:比别人多出一堆肉的你,这说得不是废话吗? 他宋成明的孙子,竟沦落到只能靠肥肉取胜了? “祖父,您别灰心。”宋福琪一副自认机灵的语气说道:“依我看,此事还得看表妹之意。您想啊,二姑母那般疼爱表妹,而表妹又向来又有自个儿的主意,若表妹不同意的话,想来张家也不好执意勉强——” 宋成明没说话,只一副“你打算怎么做”的神情看着孙子。 “我去找那姓朱的小子,挫一挫他的锐气!顺道叫上表妹,好让表妹瞧瞧我是如何赢过他的!”宋福琪斗志昂扬。 宋成明当即皱眉。 他还当是什么好主意! “人家是客,你这般逞凶斗狠,成何体统?” “祖父,孙儿自是有分寸的,又不会伤到他……人家能切磋诗词歌赋,为何我不能找他比试拳脚呢?” “休要胡闹!” 宋成明瞪了他一眼,心烦地起身:“此事我自有打算。” 他必须得去找二闺女说道说道了。 宋福琪暗暗吐了吐舌头。 待见自家祖父离去之后,忙要带着小厮出去。 “你要去作何?”宋福瑜将他喊住。 方才祖父可是说了,不许二弟胡闹。 “我去找表妹说说话。”宋福琪头也不回地说道。 他倒真去找了张眉寿。 张眉寿此时正在前院外书房内,由先生指点着作画。 张眉箐也在,只是时不时便要打上一个哈欠。 一年多前,家里请了京中颇有名气的书画大师云川云先生教二姐作画,那云先生起初婉拒,后见了二姐的画作之后,却又改了主意。 她便知道,二姐剪纸剪得都比画得好看,在书画之上,必是有天赋的。 可她就不成了,她对此根本毫无兴趣。 偏偏父亲母亲还要她跟着二姐一起。 学便学罢,到底大伯母是花了重金相请的,两个人学总比一个人学,来得要合算些吧? 张眉箐百无聊赖地想着,手中的笔有一下没一下地描着。 此时,忽然不知从哪里飞来了一颗石子,砸在了她的画案上。 张眉箐吓了一跳,转头看去,只见敞开着的书房门外,躲着一位虎头虎脑的青袍小少年。 这不是二姐的表哥么? 见她看过来,宋福琪连忙对她无声比划了一通。 张眉箐会意,伸手轻轻戳了戳一旁的张眉寿。 张眉寿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只见宋福琪冲她做了一个“出来”的手势。 张眉寿点点头,收回视线,不急不慢地继续作画。 二表哥定是没什么急事的,若不然,也不必畏惧先生了,既无急事,那她且将这画作完也不迟。 一刻钟后,张眉寿方才收笔。 年逾五旬的云先生看罢,满意地捋了捋山羊胡,笑着点头:“进步颇多。” 说来感慨,他这大半辈子,自认心高气傲,从不轻易收徒。可先前仅仅收下的那三名学生中,论起天赋来,却无一人能比得上张家这丫头。 “皆是先生尽心传授所得。”张眉寿起身行礼道:“今日辛苦先生了。” 云川含笑点点头:“嗯,时辰不早了,今日便到此。” “先生不妨留下用罢晚饭再走。” 云川摆了摆手:“不必,近来食多了油腻之物,听从了贵府老太太的建议,正准备过午不食数日呢。” 张眉寿讶然失笑。 而后,便唤来了阿祥:“且去送一送先生。” 见云川离去,张眉箐松了口气。 还好今日先生根本未想起来要看她的画,若不然,定是又要挨训呢。 明日也要努力地降低存在感,尽量让先生注意不到自己呢。 宋福琪这才走进来。 “二表哥寻我何事?”张眉寿边与阿荔一同收拾笔墨,边问道。 宋福琪“嘿嘿”笑了两声,道:“也无甚要紧的,就是想同表妹一同去寻鹤龄他们玩儿。” 咳,先将表妹骗过去再说。 今日,他是铁了心要在表妹面前露一手的,好让表妹瞧瞧什么才叫做男儿气概。 “二姐,咱们一同去罢?”张眉箐凑了过来。 她刚想问问三弟四弟昨日她做的烧鸡,好吃不好吃呢。 张眉寿想着本也无事可忙,便点头应下了。 待去了,才知祝又樘也在。 几人刚至院门前,便瞧见了院中几人竟是在练箭。 玉白衣袍的少年极耐心,正纠正着两个胖萝卜头握弓的姿势。 宋福琪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眼中现出惊奇之色来。 这小子竟也懂射艺? 他本还想跟他比一比呢—— 他且先看看对方有几分本领,再决定使出几分实力来,毕竟祖父说了,人家是客,他可不能让客人太丢脸呢。 张眉寿也不自觉地驻足看去。 祝又樘站在张鹤龄身侧,手把手地教着。 第一发,接近靶心。 宋福琪愕然。 这小子……运气倒是不错嘛? 难道这就是传闻中的长得好看的人运气一般不会太差么? 第二发,正中靶心。 呃,似乎有几分真本领呢? 第三发,再中靶心。 宋福琪:“……” 打扰了。 “表妹,我忽然想起来自己还有事,就先……” 宋福琪的话还未说完,就听得张延龄的声音传了过来—— 357 乐事趣事 “二表哥,二姐三姐,你们快来看,朱家哥哥可厉害了!” 宋福琪拧眉。 知道了,他都看到了,不用特地告诉他了! 而一听到“二姐”两个字的太子殿下,眼神微动之下,那第四发,便偏了许多,只堪堪中靶。 张鹤龄暗道一声“可惜了”,正要安慰朱家哥哥应当只是意外之时,却忽觉手臂一松—— 朱家哥哥怎么忽然放开他了? “且先自己练着。” 祝又樘丢给他一句话,便看向了张眉寿。 张眉寿已然走了过去。 “公子。” 祝又樘轻咳一声,解释道:“今日,乃是持请柬而来。” 清羽皱皱眉。 殿下这上来便要解释,生怕张家姑娘觉得他不听话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半年下来,竟是毫无长进,真是令人失望啊。 张眉寿在心底笑了一声。 她也没问啊。 “我已听说了。”她看向张鹤龄二人,说道:“家中是给他们请了先生的,公子不必如此劳烦。” “是我觉着同他们呆在一处十分有趣。”祝又樘笑着说道。 张眉寿在心底无力地叹了口气。 这种时隔半年又卷土重来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半年前,她说下那样的重话,本以为他定不会再踏足张家。 毕竟是做过皇帝的人,如今亦是一国储君,想来没有可能会这般不顾及自己的颜面。 这半年多来,倒也如她起初所料想的那般,未再见他登门了。 可怪得是,即便他不再登门,她阖家上下竟也时常要念叨着他,半年下来,竟都未能冲淡分毫。 这人身上究竟有什么了不得的吸引力? 不就是长得好看些,平易近人些,学识渊博些,出手阔绰些,外加这一世又学了个“圆滑处事之道”吗?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其它优点吗? 等等——好像同时具备这些优点,已是十分罕见了啊? 张眉寿的脸色莫名有些古怪。 好端端地,她为何要偷偷夸他? 二人先后在一旁的石桌前坐下。 宋福琪见状,连忙跟着坐过来。 石桌本不大,只设了三只石凳。 宋福琪这般坐过来,直让张眉寿觉得空间突然变得拥挤。 “三日后,我与伯安他们说定了去西郊马场,张姑娘可要同去?”祝又樘问道。 宋福琪眼睛顿时一亮。 骑马! 他自来到京城后,便未骑过马了。 张眉寿摇头道:“我不会骑马。” “我教你。” 太子殿下下意识地答罢,只见面前女孩子的眼神变得略微奇怪起来。 小皇后在这上头,还真是警惕啊……生怕他起歪心思一般。 “伯安也可以教你。”太子殿下弱弱地补充道。 张眉寿这才往下道:“近来越发热了,我还是想呆在家里。” 躺在软榻里,翻翻画集什么的,这种老年生活最适合她了。 祝又樘莫名心领神会,失笑道:“出去走走也是好的,许会发现许多乐事。” 见他频频地劝说,宋福琪终于忍不住了。 “表妹,我想去!” 唔,为什么有一种在给表妹和朱公子制造机会的感觉? 但是……他真的好想骑马! 不管了,反正他会好生看着表妹的! 宋福琪自我说服了一番过后,便拿恳切的目光可怜巴巴地看着张眉寿。 张眉箐在一旁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这壮乎乎的二表哥竟在向二姐撒娇呢。 张眉寿:“……且看到时有无事忙。” 祝又樘笑着道“好”。 …… 同一刻,宋成明正在海棠居内,同宋氏说话。 见女儿听罢了他的话之后,久久未语,不知在想些什么,宋成明不由着急了。 “怎不说话?”他催促道。 宋氏似才回过神来一般,轻声说道:“此事我是不知的,兴许是老太太着实喜欢那孩子……” 宋成明刚要接话时,却又听宋氏继续讲道:“以往我倒不曾想过,今日父亲这般一提,我倒忽然也觉得,朱家这孩子确实不错。” 说罢,还露出满意的笑容来。 宋成明:“……!” 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见女儿还欲多言,他立即出言打断:“那邓家的前车之鉴还不够吗?你连他家中父母都未曾见过,如何敢轻易下定论?” 他们便是担心蓁蓁嫁去婆家会受欺负,才一意想将人拐回宋家的。 须得知道,是否会受欺负,这不仅要看男方,便是男方的家人也同样重要。 “这哪里就下定论了,还早着呢……”宋氏笑着叹气道:“眼下只是觉得合眼缘罢了,定还要仔细了解一番的。父亲,您且放心,在这种事情上,我定不会犯糊涂的。” 宋成明皱紧的眉头仍未能放松。 他默默做了一个决定。 晚间,他将宋福琪喊道了跟前说话。 “祖父之意是……让我留在京中读书?”宋福琪瞪大了眼睛。 宋成明点头,又问:“你可愿意?” 宋福琪回过神来,嘴巴险些要咧到耳后:“孙儿愿意!” 这京城,可比苏州府还要繁华几分,吃的玩的皆是他没见过的,他还没过那阵子新鲜劲儿,正舍不得走呢—— 眼下能多留几年,他巴不得呢! 宋成明满意点头。 强扭的瓜不甜,所以大孙子已经被他放弃了。 但让二孙子尽力一试,可不算是强扭。 次日宋成明便寻了女儿说起了此事。 宋氏哪里不知道自家父亲的心思,可便是知道,这等事情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侄子留住姑母家中求学,是常有的事情。 且自她从死胡同里退了出来之后,对以往之事极愧责,尤其是对娘家,更觉亏欠良多,眼下是极乐意多走动来往的。 至于蓁蓁的亲事,顺其自然便好,若当真牵不成这条线,她相信父亲也不会强求的。 故而,宋氏立即找去了松鹤堂。 老太太面上笑呵呵,内心却在骂——亲家翁这个糟老头子,心眼子果然多地很。 自家的孙子不好好回去学着打算盘,在京中求什么学? 可作为一名得体的老太太,她除了答应,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 只能好好看紧自家孙女,千万别被胖狼崽子叼走了。 …… 两日后,张眉寿自西郊马场上回来之后,便决定要学骑马了。 前几日还沉浸在老年生活中的人,忽然没原则地改变了想法。 不为旁的,只觉得这当真是件乐事。 人生苦短,既是有机会重来,眼下又乐得清闲,更该及时行乐。 于是,今日去马场,明日去放风筝,后日再游湖垂钓—— 一群好友围在一起,总是有做不完的趣事。 这种自在轻松的岁月,如白马过隙。 次年八月,正是桂花飘香时。 这一日,张家上下一派忙碌,气氛竟比过节还要欢愉。 358 气死她阿荔了 海棠居内,宋氏正带着丫鬟婆子们忙内忙外。 被褥昨日已通通晒过一遍,各个房间到院中也都仔细地清扫过,今日便是在忙着布置这些细微之处了。 “太太。” 阿枝此时走了进来,向宋氏行礼。 “二姑娘让奴婢送些花儿过来,给太太熏一熏屋子。” 宋氏转过头,这才瞧见她怀中抱着一团茉莉,花朵素洁玲珑,似开未开,枝叶油亮鲜绿,显是刚剪下来的。 “前几日想跟她讨一些,她宝贝的跟眼珠子似得,不许我动,今日倒舍得主动送来了——果然还是她父亲的面子大。” 宋氏笑着接过,在鼻间轻嗅了一口,宜人花香入鼻,使她的心情更为欢喜起来。 转头向芳菊递了过去,吩咐道:“让她们寻了瓶子插放起来。” 芳菊笑着应下来。 老爷任满归京,三日前特地使人传了口信儿回来,说是最早今日午后便能抵家。 昨日,家里已派了仆人出城去迎了。 阿枝折回愉院时,远远便听到了老太爷的声音。 她不禁皱眉,唤了阿豆来跟前,问道:“不是与你说了,不可让老太爷成日来搅扰姑娘的吗?怎又将人放进来了?” 这几年来,老太爷一改从前到处惹是生非的常态,在自己的院子里甚少出门,听说是在钻研什么“绝世秘籍”之类的东西。 这听来便让人觉得荒唐可笑的理由,却反而让家中人等松了口气。 不得不说,张家因此确实过了几年安生清净的日子。 直到一月前,老太爷忽然宣布自己“出山”了—— 大家对此有些慌,纷纷劝他不妨再多静修几年,可老太爷主意已定,非出山不可。 庆幸的是,兴许是这几年让老人沉了些性子,这整整一个月下来,都未闯出什么大祸来。 除了将三公子气哭过两回,险些将大公子养着的大壮烤了吃,以及同老太太骂过几次架这些琐碎的事情之外。 可唯独一点,老太爷有事儿没事儿就要来找姑娘。 “阿枝姐姐,我哪里拦得住……”阿豆叹气。 她且没敢怎么拦呢,老太爷就扬言要将她当作妖怪来收了。 真是的,这世上有她这般老实本分好说话的妖怪吗? 阿枝唯有循着声音去了书房。 她在书房外站定,只见自家姑娘在作画,老太爷就坐在一旁老老实实地托腮看,情形竟是少见的和谐。 阿枝笑着叹了口气。 姑娘本不是什么温和的脾气,可待老太爷,却极有耐心。 且老太爷不管与旁人如何吵闹,在姑娘面前却还算安分,不曾有过什么过分之举。 阿枝到底未出言打搅,只静静地守在书房外。 “你这何时才能画完?” 书房里,张老太爷显是不耐烦了,叹着气问道。 “再有两刻钟。”张眉寿轻声答道,目光随着笔尖游走。 “还须这么久?”张老太爷来回踱步片刻,上前就要去抓那画纸:“不如我给你撕了罢,如此便省事了!” “不可——”张眉寿连忙拦住他,满脸哭笑不得。 嫌弃她画的慢,干脆就要给她撕了——祖父这脑袋究竟是什么做的? “您且去净手,我待画完了,便陪您玩。” 方才她拦人时,不慎将墨汁滴到了老太爷的手背上。 张老太爷叹着气走到了盆架旁。 洗罢了手,又拿沾了水的手捋了捋自己那稀疏花白的头发。 张眉寿看他一眼,随口问道:“祖父,我这里有生发的药膏,您可想试一试?” “我哪里用得着这些?”张老太爷笑了一声,打量着水盆中自己的倒影,感叹道:“呵,真俊俏,果真是仙人风范。” 张眉寿哑然。 好吧,是她多管闲事了呢。 院中,一名新来的二等丫鬟正悄悄同阿豆说道:“阿豆姐姐,我方才瞧见阿荔姐姐往前院去了,似乎十分地不高兴呢。” 这都是往轻了说的,如果要她说实话的话——她觉得阿荔姐姐是找人打架去了。 阿豆疑惑地皱了皱眉。 姑娘不是使阿荔出去采买了吗,既回了府,怎不立即回来见姑娘呢? 阿荔本是打算先回愉院来着,可走到一半,实在气不过,到底折了回去。 此时,她正在前院仆役房前,盯着在打拳的棉花。 棉花一套拳打罢,朝她说道:“将我的木剑取来。” 阿荔叉腰道:“要用请字!” 棉花费解地皱皱眉。 大家本是师徒关系,他平日里都是这么说的,今日她为何忽然提这种奇怪的要求? “将我的木剑请来。” 阿荔气得提高了声音:“你该说劳烦才对!” “……”棉花叹了口气,道:“劳烦你将我的木剑请来?” 阿荔险些要背过气去。 这人定是存心想要将她气死,好一人独占姑娘的宠信吧! 棉花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无奈摇摇头,自己折回房中,取了剑出来。 阿荔却将他拦住,气不过地问道:“你便不好奇我为何如此生气吗?” 棉花本想摇头。 他当真不好奇。 可见她一副他不问便不叫他走的模样,唯有问道:“为何生气?” “我方才在街上,瞧见你那妹妹了!” 阿荔气道:“她竟去芙蕖阁买了胭脂!那里头一盒胭脂,便是普普通通的,也要花上三五两银子!她哪儿来的这么多银子?” “自然是我给的。”棉花拧眉。 阿荔见他神色如常,气得咬紧了牙。 “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银子?无非是省吃俭用省出来的!姑娘给你双倍月钱,不是让你这般苦着自己的!” 她与姑娘本觉得他要照料家中妹妹,故多有关照,便是她,也主动涨了他教她习武的辛苦费,可他呢—— 自己私下连一件像样的衣袍都没有,鞋子都要穿破了! 却纵着那什么劳什子妹妹这般挥霍! 啊,当真是要气死她阿荔了! “我何时苦着自己了?” 他每日能吃饱穿暖,时不时还能跟着姑娘干一些大快人心的事情,已是知足了。 他全然不懂阿荔为何这般气愤。 “你这傻子!怕是被人哄了还不知道!我对你这般好……怎不见你舍得给我买过一串糖葫芦!” 阿荔忽然红了眼睛,转身便跑走了。 跑着跑着,忽然迎面撞见了一行人。 “阿荔姑娘?”年轻的小厮惊讶地笑着打招呼。 阿荔点点头,应付过去。 可旋即,脚下一顿。 这小厮看着怎么眼生又熟悉,倒像是…… 她眼中一亮,连忙转过头去—— 359 张峦归家 “范九?!” 见她才反应过来,范九忍不住笑了,点点头。 “你怎么……”阿荔刚要问他,余光中却看到了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 “老爷!” 她连忙上前行礼。 她方才真是被棉花那傻子给气糊涂了,竟都没瞧见老爷回来了! 刚回了家,想着待会儿就能见到媳妇,因此心情大好的张峦满脸笑意。 “太太姑娘公子此时可都在家中?” “都在家里等着老爷呢!”阿荔欢喜不已:“奴婢这便去告诉姑娘!” 姑娘若知道老爷提早回来了,定是要极高兴的。 “且去罢。”张峦笑着点头。 刚要离去的阿荔,唇边的笑意却忽然淡了淡。 她的目光落在了一道纤弱的身影之上。 那是一名年约二八的妙龄女子,着一身水蓝衣裙,长相秀美恬静,一双眼睛满是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仿佛察觉到阿荔的视线,她举目与阿荔对视了一刻之后,脸一红,便极快地低下了头。 阿荔心底沉了沉,面上却未露出太多异样来,只转身匆匆离去。 完了,这拈花惹草的浑浊风气,就连向来专情的老爷也未能幸免! 她可得赶紧将此事告知姑娘,让姑娘早做准备……单凭太太那性子,家里只怕是有一场硬仗要打! 张峦归家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各院。 松鹤堂内,张老太太的贴身婆子蒋妈妈,一个劲儿地叹气。 “奴婢当初就跟您说,至少挑个安分的给老爷带着,可您偏是不听……” 这下叫她给说中了吧? 张老太太脸色难看。 先前为了媳妇要死要活的人,这才几年,竟就守不住贞洁了? 她真是看走眼了! 养儿子有什么用? 这么不养生的儿子,真宁可他不要回来。 脸被打得生疼的张老太太满心失望。 “老太太,大老爷和大太太来了。”大丫鬟青桔脚步轻快地笑着进来禀道。 老太太眼皮子一跳。 这么快就来了? 她本还想先喝了这碗参汤再去调和此事的,若不然,她担心自己会撑不住。 想到这里,老太太赶紧端起汤碗。 张峦夫妻二人进来时,便瞧见了老太太正在拿调羹一口接着一口地喝着汤,听到他们进来,头都没有抬一下。 张峦与宋氏互视一眼,彼此都觉得似乎哪里不太对的样子。 为何母亲半点不激动? 呃,不激动是好事,老人家年纪大了,心境平和很重要。 张峦勉强说服了自己,上前行礼。 “母亲,儿子回来了。” 他撩起长袍,给张老太太叩了三个头,眼眶微有些湿润。 虽然母亲丝毫不激动,可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想必是因为他还太年轻不够沉着吧。 可……母亲不激动罢了,为何还要拿这种眼神看着他? 张峦抬起头时,就对了张老太太那双满是嫌弃的眼睛。 “母亲……”张峦赔着笑道:“儿子知道自己来晚了,实是一路风尘,怕冲撞了母亲,故才待更衣之后,再来给母亲请安。儿子来迟,请母亲责罚。” 咳,实在太想媳妇了,所以先回了海棠居。 可他当真只是更罢衣就来了,半刻都没耽搁。 不过,方才来时,媳妇已经批评过他了。 张老太太皱皱眉。 说得都是什么跟什么,她是那种乱吃醋的老太太吗? 可,这情形怎么有点不对? 大儿媳竟笑得跟朵花儿似得,莫非是还不知道那女子的事情? 此时,外面忽然热闹起来,一阵阵脚步声相继传来。 “老太太,表公子和大房的姑娘公子们都来了。” “都请进来罢。”张老太太装着心事,语气便不大温和。 她这边还提心吊胆着呢,又来了一群孩子吵吵嚷嚷的,岂不是要人命吗? 可…… 大孙女姿容正盛,如开得正好的牡丹;二孙女娇美可爱,一张脸稚气未除,身材却已渐渐开始变得纤长,如刚抽条儿的柳枝一般,瘦是瘦了些,却也别样的赏心悦目。 更不必提近年来越发出眼的长孙了。 察觉到自己莫名变好的心情,张老太太暗骂自己一声没原则。 张峦看着三人,也含笑点头。 他拍了拍张秋池的肩膀,道:“池儿又长高了。” “娴儿也真正成了大姑娘了。” “蓁蓁,过来让父亲好好看看——都快认不出来了!” 可下一刻,他才真正见识到什么叫做“认不出来”。 “这是琪哥儿。”宋氏在一旁笑着说道。 “姑夫!”宋福琪上前喊道。 张峦点头笑道:“琪哥儿真壮实,果然有舅兄的风范。” 宋福琪“嘿嘿”地笑。 张峦继而看向宋福琪身边的两个孩子。 “唔……”他吃惊地挑了挑眉,向妻子问道:“信上不是说,只有琪哥儿一人留在京中求学吗?” 宋氏听得反应不过来,下意识地点头:“是啊。” “那……这两个——” 这两个与琪哥儿体格相似的孩子又是谁的? “父亲!”张鹤龄终于忍不住出声。 张延龄亦一副气鼓鼓的模样。 父亲竟都没认出他们! 张峦神色大惊:“……怎吃成这般模样了!” 走时还是两个小胡萝卜,回来就成了大胖白萝卜了! 见儿子不高兴,张峦自觉心虚,连忙笑着抱起。 可将两人一左一右抱起的那一瞬,他只觉得双臂在隐隐颤抖。 但碍于尊严,他只能强撑着。 此时,一道熟悉却久违的声音传入了他耳中。 “大哥!” 张敬带着妻女儿子大步走了进来。 张峦大松一口气,趁机将两个儿子放下,上前便抱住了张敬,并拍了拍他的后背。 “二弟。” 张敬有些受宠若惊。 二太太纪氏带着张眉箐姐弟二人上前打招呼。 张峦笑着摸了摸侄子的头,满眼欣慰。 看到二弟的儿子也胖成了这样,他心里莫名平衡了不少。 “怎不见父亲?”一家人坐下之后,张峦问道。 “祖父出门打酒去了,说要给父亲接风洗尘呢。”张眉寿笑着说道。 横竖拦不住,她便让仆人跟着一同去了。 张峦颇为感动。 父亲再糊涂,可却仍是疼爱他的。 见众人坐在一处谈笑,张老太太却是没有半分心思。 忍了许久,她终是道:“老大,我有话要单独问一问你——” 360 贞操还在 张老太太说罢,便站起身,先一步走进了内间。 张峦微微一愣,应了声“是”,与妻子交换了一记眼神后,这才跟了过去。 “那女子,是怎么回事?” 内间之中,老太太压低了声音,直截了当地问道。 迎上母亲沉沉的目光,张峦有着一瞬的茫然,旋即开口印证道:“什么女子?母亲指的莫非是郝姑娘?” 张老太太怒目圆瞪,语气如吃了苍蝇一般:“什么好姑娘!别在这儿恶心我!” 哪家的好姑娘会这般不自重! “……”张峦愕然片刻,纠正道:“母亲,儿子是说,那姑娘姓郝。” 张老太太脸色凝滞片刻,道:“那也不配……” 张峦顿感哭笑不得。 “无论你怎么说,我是绝不可能同意叫她进张家的。”张老太太目光冷然:“是你自己将此事了结干净了,还是让我亲自动手,你且拿主意罢。” 总之,此事绝无半分商量的余地。 张老太太态度坚决。 儿子该骂该训,那是后头的事情,眼下当务之急是将那糟心的玩意儿给处置了。 话已至此,张峦哪里还听不出因由来。 他无奈笑着摇头:“母亲误会了,您这是想到哪里去了……儿子岂会是这般轻浮之人?” 咳,这三年多来,他的贞洁可是丝毫无损的。 “别说芩娘如今极不容易抛却往事,肯往前看,我自万般珍惜还来不及——便是换作以往揪扯争执不断,儿子也是决计不会做出对不起芩娘的事情来的。” 张老太太意外之余,大为松了口气。 果然还是她熟悉的儿子。 只是——这货仰着脖子说这么大声,是生怕外头的媳妇听不到他这番表忠心的话吗? 老太太横了儿子一眼,眼中却已不见怒气:“既是如此,那女子究竟是何来路?” “那是儿子身边小厮范九,带回来的未婚妻子。” 张老太太眯了眯眼睛。 范九? 这个小厮她倒很有几分印象。 三年前,家中因柳氏和张彦作乱生事时,这小厮可从中出了不少力。 “范九他精明能干,这几年来跟在儿子身边,更是学了不少东西,说是小厮,可却顶得上一个师爷还绰绰有余了。” 张峦解释道:“儿子想着,如此不可多得的人才,若能留久些,自是好事。” 当初范九进张家,卖身契为活契,若有了银子,愿意赎身,是随时能走的。 此番张峦答应将这女子带回京中,为二人的亲事做主,便是抱了施恩的想法。 咳,若他不答应,这满脑子想着娶媳妇的小子,恐怕都无法安心做事了。 当然,即便施恩不成,也无大所谓。到底范九跟了他这么久,做事尽心尽力,他作为主家,顺手成全一把,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此事可与芩娘说明了?别叫她也生出误会来。”老太太说道。 张峦轻咳一声,道:“儿子先前在信中,已同芩娘说过此事了。” 论起绝不叫妻子生出丝毫误会来,他称第二,大约无人敢称第一了。 但此事并非什么大事,想来芩娘也就未有特地提前告知母亲等人了。 只是,母亲如今也芩娘芩娘地喊,看来他不在家中的这三年,芩娘与母亲之间相处得极为融洽嘛。 张老太太点了点头,未再多说什么,只看着儿子,长长地叹了口气。 “母亲因何叹气?” 张峦这句话刚问出口,下一瞬,就见老太太眼中滚出了眼泪来。 老太太声音颤抖,眼中既有心疼,也含欣慰:“这几年来,我儿想必是吃苦受累了……” 张峦愕然张大了嘴巴。 方才还嫌弃到恨不能将他扔出家门的母亲,转眼间就变成了慈母模样…… 张峦艰难地适应了片刻,才得以去应对母亲这迟来的关怀与心疼。 在儿子的劝慰下,张老太太很快便平复了情绪。 母子二人由内间出来时,老太太昂首挺胸,轻飘飘地扫了蒋妈妈一眼。 三年前她怎么说来着——她儿子必是能守得住贞操的,半点也憋不死。 呵,无知的婆子,跟了她这些年,怎连这点儿看人的眼光都没有? 看来也不是人人都能近朱者赤嘛。 面对自家老太太强烈的报复心,蒋妈妈默默无言,兀自脸红。 一家人说笑至正午。 青桔走了进来,上前禀询道:“老太太,饭菜已备好,现下可要传饭?” 张老太太笑着点头。 一家人便移步去了饭厅。 “父亲不是说打酒去了?怎还不见回来?”张峦频频地往厅外瞧。 张老太太被他念叨得眼皮子直跳。 这疯老头子该不会又在外面闯祸了吧? 虽说二丫头有心,特地差了仆人相随,可老头子发起疯来,仆人哪里能拦得住? 老太太心里突突直跳时,只听得先前被她派去前院等人的丫鬟快步前来禀道:“老太爷回来了。” 见丫鬟脸色无异,老太太才放心下来。 张老太爷直接被带来了饭厅。 张峦忙迎上去。 “父亲,您这手中提的都是什么?” “嘿嘿,这是我抓来的药,炼丹用的。”张老太爷将东西递给张峦,又看向身后累得气喘吁吁,才跟上来的仆人。 手中同样也提着大大小小的药包的仆人满心叹息。 老太爷的身子骨儿未免太好了些,他竟都追不上。 “祖父,您不是向我拿了银子,出去买酒去了吗?”张眉寿出声问道。 “酒在这儿,可打了满满一壶呢!” 见张老太爷从怀中掏出来的东西,众人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巴掌大的小瓷瓶,竟就是他口中的满满一壶。 回想到打酒时的情形,仆人面色尴尬。 他家老太爷当场便将这小瓷瓶往人家柜台上一放,语气阔绰地道——给我打满! 他至今都忘不了那伙计脸上异样的神色,和两指捏着瓷瓶的动作。 老太爷没被当场轰出去,也是对方相当爱惜店铺名声的表现了。 “上好的女儿红,可花了我整整一文钱呢。”张老太爷将瓷瓶放到饭桌上,自己也坐了下来。 张眉寿盯着那瓷瓶看了片刻,幽幽叹了口气。 见祖父还一脸邀功求夸奖的模样,她好半天才想出一句夸赞的话来—— 361 范九的未婚妻 “好物贵精不贵多,您这酒打的,果真精致。” 除此之外,当真也不知道该怎么夸了呢。 好在老人家也很满意这个夸赞。 一旁的张峦眼神有几分复杂。 他怎么觉得根本父亲是骗了蓁蓁的银子,特地出去买药材了呢? 什么替他接风洗尘,根本就是个幌子。 哎,父亲这个玩弄心计的骗子。 张老太太反而一脸平静。 呵呵,意料之中而已。 英明如她,早让丫鬟另备了酒。 再者,即便这疯老头子真打了酒回来,她还不敢让儿子儿媳妇们吃呢。 一席饭吃得还算热闹和气,老太爷将他“那壶酒”也分了出去—— 人均一滴。 …… 午后,张眉寿正在院中摆弄花草时,阿荔走了过来行礼禀话。 “范九来了,说要求见姑娘呢。” 张眉寿直起身道:“请进来吧。” 说着,便转身去净手,后进了堂中坐下。 一身青布衣衫的范九很快进来,朝着张眉寿行了个大礼。 “奴才给姑娘请安来迟。” 张眉寿笑着道:“不迟,起来吧。” 说着,吩咐阿荔去搬了鼓凳过来。 “坐下说话。” 范九惶恐道:“奴才岂敢。” “这几年父亲在信中屡屡夸你办事得力,你又长我五六岁,是当得起的。”张眉寿笑意盈盈。 范九眼眶顿时有些酸涩,道了声“多谢姑娘”,这才坐了下去。 他对大富大贵并无太多向往,只自幼便有一颗不安分的心,总觉得自己不该只做一辈子的小厮,兴许除了伺候人之外,还能有些旁的作为。 进了张家之后,他一颗心似乎才渐渐有了方向。 老爷给予了他赏识和信任,而当初不计较与邓家之间的过节,选择将他带入府的姑娘则除了这些之外,还给了他一份尊重。 被主家尊重,这是他之前从未敢想过的。 “不瞒姑娘,此番前来除了给姑娘请安之外,实在还有一事,想求得姑娘成全。” 范九说到后头,语气略有些不自在。 “可是你与那郝姑娘的亲事吗?”张眉寿笑着问道。 “原来姑娘已经知道了……”范九微微脸红。 “父亲不是已经答应了么,你还来求我作甚。”张眉寿语气含笑:“且等着将新媳妇娶过门就是了。” “当初是姑娘不计前嫌,将奴才带进府的,此恩奴才没齿不忘。在奴才心里,姑娘永远都是奴才的主子。”他语气恭谨认真:“奴才成家,自要得了姑娘的同意,才能安心。” 阿荔在一旁讶然地看着他。 这范九,如今怎么比她还会拍马屁? 看来她又要提升自己了,若不然地位怕是不保。 做一位大丫鬟,尤其是屹立不倒、荣宠不衰的大丫鬟,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啊。 “这等喜事,我自是没有意见的。”张眉寿说罢,问道:“只是不知你打算如何安置这位郝姑娘?若需在府外租赁居院,便去向我母亲说,她会让人帮着你们物色的。” 又道:“若有什么难处,同我说,或同我父亲说,都是一样的。” “姑娘厚意,奴才感激不尽。”范九抬起头,说道:“奴才和郝娘商议过了,想求得姑娘收留。” 这句话,实则他在来时,仍是有些犹豫的。 但听罢张眉寿方才所言,却是下定了决心。 这样的好主家,处处皆为他考虑,他也需要做些什么让主家安心才对。 他将未婚妻子一并带进张家,便等同是要在张家生根了。 张眉寿有些讶然,还未来得及说话时,便听范九说道:“姑娘别看郝娘生得柔弱,性子却是飒爽的,做活也细心勤快。不单女红做得好,饭菜烧得好吃,力气也较寻常女子大上许多。” 咳,只是,吃起饭来,也一个顶俩就是了。 张眉寿听得险些忍不住笑了。 “你看中的人,自然是好的。”她问道:“只是,她家中父母可同意她卖身进张家?” “郝娘的父母,在三年前湖州洪涝中,都已离世了……”范九轻叹口气,道:“她家中叔伯,欲将她卖与富商做妾,她抵死不从,打伤了叔伯,闹到了衙门。” 他便是在老爷升堂审案时,见到了郝娘。 那样看似柔弱却坚韧,将两位叔伯双双打伤的姑娘家,他一眼便喜欢上了。 有时候,缘分便是如此巧妙。 张眉寿轻轻点头。 “你们若拿定了主意,便去寻我母亲立契吧。” 范九应下,却又道:“奴才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你且说。” “郝娘想求见姑娘一面……”范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郝娘说,先前湖州洪涝时,灾民险些暴动,当日在云雾寺前,她曾在人群中瞻仰过姑娘仙姿,一直感怀在心,想亲自向姑娘叩谢救命恩情。” 在湖州时,那仙子庙的门槛儿,便都快被郝娘踏破了。 张眉寿没想到还有这等渊源,当即笑着道:“见一见倒无妨,叩谢却是不必了。” 见她答应,范九高兴地点头,退了出去,将早等在院门外的郝娘带了进来。 “小仙子答应见我了?” 范九点头。 郝娘激动得脸红起来,上下整理了一番衣裳,略显局促地走进堂中,冲着张眉寿跪下,便“砰砰砰”地磕了三个响头。 她每每到仙子庙,都是这样磕的。 张眉寿却被这猝不及防的磕头大礼惊了一跳,失笑道:“赶紧起来,不必如此。” 单从那响声来看,便足见这姑娘是个实在的。 郝娘听得这道声音,不禁抬起头来,一时间,呼吸都窒住。 时隔三年,终于又见到活生生的小仙子了。 她本以为,当年在人群中那惊鸿一见,那粉雕玉琢一般的小仙子,已是不可能再好看了…… 郝娘暗暗掐了自己一把。 竟不是在做梦! 天呐,方才范九说,小仙子已答应让她留在张家了——那岂不是说,日后她每日都有机会见到小仙子了? 这世上,还能有比她更幸福的人吗? 郝娘激动兴奋,险些昏厥过去。 张眉寿瞧得想笑,恰逢此时范九求着她替郝娘赐名。 卖身入府,多是要改名的。 “便叫阿郝吧。” 郝娘听闻,喜不自胜。 阿郝,阿郝……这世上,还能有比这更好听的名字吗? 范九仿佛瞧出了未婚妻的心思,一时不禁在心底叹气。 很显然,郝娘已经完全被姑娘的美貌迷昏了头脑了。 不过,他突然忍不住怀疑,郝娘答应嫁给他,该不会就是想有机会接近他家姑娘吗? 疑心自己被利用了的范九此时有些怀疑人生。 …… 张峦回京的消息很快传开。 次日,客人接踵而至,张家热闹非凡。 这么重要的日子,自然少不了某位殿下。 362 还是小朱纯粹 “三年不见,竟长这般高了!” 张峦看着祝又樘,满眼的欣慰与欣赏。 小朱如今已是十三岁的少年郎了。 且身形虽颀长,却并不过分瘦弱。 张峦忍不住拍了拍祝又樘的肩,又往下握了握对方的手臂,并且轻轻捶了捶他的胸膛,后满意地点头,道:“不错,很结实,看来平日里未有光顾着读书。” 一旁的王华与柳一清早已看得胆战心惊。 见张峦一双手还欲往下探,柳一清忙上前搭话道:“张贤弟,外头风大,咱们不妨进了厅中坐下说话。” “对对,是我一时太过高兴,竟是怠慢各位了。”张峦笑着说道:“诸位,里面请——” 说着,走在前头带头,却又拉了祝又樘与他一同走,边走边说话。 柳一清急得连连在心底叹气。 这两年多来,他不是没设想过如今日这般的情形,可如今身临其境,却仍是紧张到无所适从。 反观王大人,虽也略显异样,却不至于他这般慌乱。 可柳大人表示自己毫不羡慕。 呵呵,如今越是高高挂起,日后事发时,便越是罪恶深重,定是要遭到张贤弟讨伐的。 王大人却不这样想。 如今他已今非昔比,从前知情人只有他一个,可在他这三寸不烂之舌的不懈努力之下,不仅将柳大人拉上了船,便是苍老弟也难逃上船的命运。 苍老弟去年升任了锦衣卫千户,偶然之下,也见到了以真实身份示人的太子殿下。 所以,即便到时张老弟要动手揍人,也有两个大个子陪他挨打呢。 几人在花厅叙话的过程中,张峦隐约察觉到了不对劲。 这种感觉怎么说呢…… 他也不大能形容得上来,可几位好友都一副正襟危坐,言行举止都过分规矩,便是笑声都不如以往爽利,透着做作的感觉,当真令人不适。 莫非时隔数年,竟让彼此之间变得陌生疏远了吗? 相比之下,还是小朱最为从容,待他依旧——哎,果然是孩子的心思更为纯粹一些。 张峦这厢正有些失落之时,忽听得范九来禀,道是刘健刘大人到了。 张峦颇为吃惊。 刘大人竟也来了? “快将人请进来。”他忙吩咐范九。 张峦起身相迎,没忘拉上祝又樘。 王华几人一时有些不安。 刘侍郎在朝中颇有威望,资历又老,十之八九是见过殿下的,今日莫非就要露馅儿了不成! 早知终有这一日,却不知竟来得这般快,这般猝不及防。 哎,看来今日这饭是吃不上了。 “今日我无帖自来,实是冒昧了,略备薄礼,还望张贤弟不要怪罪我擅自登门之过啊!” 刘健声音比人先至,语气里透着开怀之意。 张峦不禁讶然。 刘大人竟当众称呼他为张贤弟,还真是……一如既往地人老心不老啊。 终于等到机会登门的刘大人满心激动。 想光明正大地见未来女婿一面容易吗? 刘大人一踏进花厅内,目光就开始迫不及待地搜寻起来。 可下一刻,他面上激动的神色顿时凝滞在了脸上,一时无暇再去回应众人打招呼行礼的话。 殿下……竟然也在! 见刘大人神情,柳一清等人齐齐在心中哀叹一声。 完了,果然认出来了! 柳一清的视线开始在四下扫视——说好的事发之日,他便要负荆请罪,可今日没有防备,荆条自是没有的。 柳大人的目光最终定在了桌案一角横放着的一支鸡毛掸子之上——就它了……待会儿谁也别想跟他抢! “刘大人,怎么了?”张峦觉得不对,忙询问道。 为何刘大人要拿这般异样的眼神盯着小朱看? 嘶—— 莫非是见小朱越发招眼,想同他抢女婿不成? 刘大人先前去信于他,还曾在信中提及自己为了幺女的亲事而感到挂心。 张峦正兀自忐忑时,却见刘健似乎才回过神一般,笑了笑,道:“没想到竟在此处见到了小仙童。” 说着,长揖一礼。 祝又樘还礼时,他则侧身避开。 王华几人长长地松了口气。 没想到刘大人也是同船中人。 刘健回过味来,与几人相互交换了一记心照不宣的眼神。 张峦总觉得怪怪地。 方才嗓音极响亮的刘大人,在坐下之后,竟忽然也变得矜持了。 “怎不见贵府大公子?”刘大人到底没能做到矜持到底。 张峦笑着答道:“犬子准备于明年参加秋闱,近来都在温书。” 刘健听得连连点头,口中却道:“眼下离秋闱还早得很,不必急于一时。且一味读书亦不可取,还须劳逸结合才是。再者,如今这堂中可有两位状元在,听君一席话,可不比读书数载来得有用?” “刘大人谬赞了。” “下官愧不敢当。” 王华与柳一清笑着谦虚一番。 虚伪,是他们今日必备的特质。 张峦闻言笑着称“是”,转头吩咐仆人:“将大公子请来说话。” 一刻钟后,张秋池行至厅内,向众人依次行礼。 刘健满眼惊叹之色。 不愧是每日都要被他念上一念的少年郎。 此时除了不停地在心里“啧啧”之外,他已无话可说。 张秋池挨着祝又樘坐了下来,二人相视点头而笑,无丝毫生疏之感。 用张老太太的话来说——这几年下来,小朱已要成了半个张家人了。 此时,忽有一阵“扑棱棱”的声响传入众人耳中,举目看时,只见一道黑乎乎的影子飞了进来。 “哪儿来的鸟儿?”恐惊扰到众人,张峦立即站起身。 却见那只鸟儿,稳稳地落在了祝又樘的肩膀上。 王华刘健等人见状,几乎都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这破鸟儿,落谁身上不好,竟偏偏落在殿下身上! 万一伤了殿下可如何是好! 几人正要去驱赶时,却见祝又樘偏头去看,笑着说道:“原来是大壮——” 几位大人闻言面面相觑。 殿下竟认得这破鸟? 而从殿下此时的表情来看,应当不止是认得,且还十分喜爱—— 祝又樘心下惊喜。 往日大壮待他都是爱答不理的,今日竟主动来找他,还与他这般亲近,想来是终于知道他的好了。 可下一瞬,太子殿下的美梦便被现实无情打破。 363 可是不合心意 大壮忽然恼羞成怒一般啄了一下他颈处的衣领! 殿下被一只鸟给啄了! 王大人几人一时甚至忘了反应。 而此时,大壮已经快速地飞到了张秋池的肩上,还拿喙讨好地挠了挠张秋池的脖子。 众人惊愕无比。 太子殿下亦不例外。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大壮方才应当是认错人了……? 可,它自己认错了人,倒过来啄他干什么? 现如今便是做鸟,竟也能任性至此。 太子殿下表示自己很冤枉。 旋即却又豁达地想——到底是小皇后买回来的鸟,便是再任性,也是要宠着的。 且大壮只啄了他的衣袍而已,若换作陌生人,只怕挨啄的便是脸了。 太子殿下大度而卑微地想着。 “公子可伤到了?” 王华几人这才反应过来,连声问道。 祝又樘摇头。 “无碍。” 而张峦已经上了前,亲自察看,确定祝又樘并未受伤之后,复才松口气。 这鸟若是敢伤了他心爱的小朱,他非得将它的毛被拔干净! 在众人的注视之下,张秋池则满面赧然地将大壮从肩上挥了下去,先对张峦答道:“父亲,这是儿子院中养着的一只鹩哥。” 复又向众人行礼:“诸位大人,是晚辈失礼了。” 又与祝又樘道歉。 自是无人会追究这等小事。 只是张峦忍不住问道:“池儿,你何时养了鸟儿?” “已养了三年了。”张秋池不甚自在地答道。 到底养鸟斗鸡是京中纨绔贯行之事,父亲觉得意外,也是正常的。 “此乃二姑娘赠予公子的呢。”张秋池身旁的小厮忽然说道。 老大爷是出了名儿地疼爱二姑娘,若知道是二姑娘所赠,必不会过多怪罪大公子——大公子也真傻,怎不知道与老爷明言呢。 他自认机灵,却见张秋池皱着眉朝他看过来,似在怪他多嘴。 小厮悻悻低下头。 “蓁蓁这孩子……”张峦无奈叹了口气。 多说是不可能多说的,若非是碍于有外人在场,他连这句话都未必会说,甚至还要变着法儿地夸一夸哩。 咳,蓁蓁向来细心,她选择送鸟,必然有她的原因。 “正如刘大人方才所言,一味读书反倒不妙。种花养鸟,本是陶冶情操之举,无甚可指摘之处。”祝又樘说道。 他自然也有的话想要夸一夸小皇后,但碍于体统,自不宜表露的太过明显。 王华与柳一清互看一眼。 连被鸟啄了的殿下都带头了,他们还能怎么办——夸吧。 二人闭眼夸了一阵之后,刘大人清清嗓子,也开了口。 “这鹩哥看起来颇有几分灵性,想来定是受了张家和其主人的熏陶是也。”边说边打量着地上的大壮,捋着胡子,满面欣赏地道:“好鸟,好鸟啊。” 他原本多少有些担心未来女婿读书太多,会不比他这般风趣,可眼下这担忧总算得解了不少。 不知刘大人待张家大公子满心偏爱之情,王华几人不禁在心下感慨——果真姜还是老的辣,刘大人竟表现得这般真情实感,倒叫他们方才的夸赞显得过于单薄了。 张秋池面色复杂地笑着。 这情形,与他想象中的还真是截然不同啊。 被众人齐齐盯着的大壮,也不知是否出于难以忍受的缘故,竟是自行飞走了。 厅中的气氛重新变得做作起来。 张峦浑身不适,只想同纯粹如初的小朱多说几句。 因觉得喊朱家公子过于生疏,而张口闭口一个小朱又不大适合,于是问道:“说起来,我倒还不知小朱表字呢。” 祝又樘没有迟疑地答道:“晚辈字既安。” 王华悄悄吸了口冷气。 殿下竟将真的表字说出来了! 虽然张老弟并不清楚此事。 “既安?”张峦点头道:“既安且宁,不错。” 旋即,又笑着说道:“为人父母者,皆盼着子女能够平安喜乐。只是,身为读书人,更应存有报效之心。兴国安邦,乃天下人之责也。” 咳,昨晚母亲便与他说,小朱、不,既安的父母无意让其入仕,故而他才由此一言。 不该平白埋没了孩子的才干。 祝又樘满面受教地道:“多谢伯父教诲,晚辈自当铭记在心。” 张峦点头又道:“且待你有朝一日,光耀门楣之后,令尊令堂必也会倍感欣慰。” 王华等人听得心下复杂。 真不知祝家的门楣,还要如何来光耀了…… 且殿下这天衣无缝的演技,也当真令他们自愧不如。 几人谈话间,偶然说到了张峦的考评及日后在京任职之事。 因有祝又樘在,柳一清等人谈论起此事来,都较为含蓄谨慎。 可张峦丝毫不知,只道:“吏部的吴大人大致与我透露过一二,只说是有意将我放在京衙之内。” 王华点头道:“你本也是从衙前回来的,恰是熟知此中事务,办起差来也能得心应手,如此安排,倒也妥当。” 苍斌亦道:“京衙府尹程大人甚是清正严明,你若在他手下共事,必能如鱼得水。” 张峦听着好友们的话,只是点头。 程大人的人品与办案能力他俱是知道的,当初他得以顺利出籍,便是程大人当堂所判。 “你在湖州办差用心,功劳颇多,又极得民心,考评必是不会有任何差池的。”柳一清意有所指地说道。 当初张峦去湖州任知县一职,又是圣旨钦点,与旁人本就不同。 故而,此番若在京衙落脚,必能得个好差事。 只是太子殿下在此,他便不宜说得太过直白。 张峦吃了口茶,一手握着茶盏,却笑着叹了口气。 几人皆看向他。 “伯父因何叹气?可是觉得此中安排不合心意?”祝又樘神色认真地问道。 此言一出,四下突然安静下来。 王华几人暗暗交换着眼神。 这话若是寻常少年问起,他们只会觉得过于对方头脑过于天真无知。 这等事情,哪里能有余地去谈什么合不合心意。 可殿下确非寻常孩童……按理来说,无论是身份还是眼界使然,都不可能让殿下会问出这等浅薄而毫无意义的问题来才是。 所以,殿下这是何意? 试探张贤弟? 似乎也无此必要。 见张峦只笑着摇头,祝又樘又道:“此处并无外人,伯父只当闲谈罢了,又无人会传出去。” 张峦这才开口。 364 美梦成真 “并非是觉得京衙哪里不好,有人暗下说天子脚下,处处皆是权贵,若遇办案未免束手束脚——可我却是因另有想法。” 张峦叹口气,道:“我当年前往湖州上任,恰值四处百废待建之际。因此,所涉大多皆是田、工、水利之事。又因事事一贯皆亲力为之,数年累积之下,倒也算是略通此道,攒了许多心得。” “本想着,若能进得工部,将所学所得悉数使出,也能说得上是物尽其用了。” 张峦说到此处,已不再叹气,转而笑着道:“只是闲来无事,胡想一番罢了——京衙自然也是个好去处,有程大人在,诸事不愁。” 王华几人便只能附和地点头,又隐晦地劝说一二。 个人喜好所擅与抱负皆有不同,他们又哪里听不出方才张老弟在提及工部之时,语气当中的向往之情。 既说是“略通此道”,那便是当真是下了苦功夫的。 可人人皆有向往,事实却未必能如愿。 此乃人生常态。 好友之间,说一说且罢了,日后该怎么做,自然也不会有太多影响。 且张老弟所言,句句皆是报效之心,便是殿下,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因此,几人听罢即过了,都未有再将此事放在心上。 直到十日之后,张峦从吏部接到了任职文书。 他盯着文书之上的“工部”二字,久久无法回神。 “二弟,你瞧瞧这上头写得是什么?” 他疑心是自己日有所思,以致此时眼花出现幻觉了! “大哥,这自然是工部员外郎的任职令,上头可清清楚楚写着呢。” 张敬话是这样说,却也觉得有些蹊跷。 先前不是说有意将大哥放去京衙之内吗?怎如今忽然变成工部了? “该不是出错了?”唯恐美梦成空,张峦压抑着内心的欣喜,皱眉自顾说道:“不对……我得再去一趟吏部!” 说着,不顾张敬的阻拦,揣着任职文书便出了门。 这一去,便是两个时辰。 再归家时,已近昏暮时分。 张峦一路大步疾行,冲到海棠居,一把便抱住了宋氏。 “芩娘,这可不是在做梦!” 宋氏已听张敬说过了此事,当下笑着道:“自然不是做梦,而是美梦成真了。” “对,对……我进工部了!从五品的员外郎!” 见他这般激动,宋氏亦是微微红了眼睛,点着头道:“不枉你不顾险难,又劳心劳力……” 这不单是在湖州三年累下的功劳,更有先前湖州之难当中他的奋不顾身。 张峦还要再说些什么,却忽觉衣角被人拽了拽。 低头去看,只见一张白白胖胖的圆脸盘子。 呃,鹤龄怎么也在? 再举目去看,只见延龄与蓁蓁也在……且此时都正盯着他瞧。 张峦面上顿时一热。 到底儿女如今渐渐大了,不比从前。 他连忙将妻子放开,轻咳一声,尽量做出自然的神色来。 “方才父亲折回吏部,可叫祖母挂心不已,只当是真有什么差池呢。”张眉寿笑着说道:“父亲,咱们还是快些将这好消息告知祖母罢。” 至于父母当面恩爱什么的,姐弟三人表示已经习以为常。 “蓁蓁说得对,咱们这便去见母亲。”张峦拉起妻子的手,便往外走。 张眉寿三个也连忙跟上。 松鹤堂内,刚掌上灯不久。 “便是一两银子,你都没有?” “说了没有,走远些!我正心烦着呢!”张老太太语气焦灼,恨不能将手中佛珠砸到疯老头子脸上。 近来疯老头子要银子要的愈发频繁,且若是吃喝还且罢了,他却是尽数拿去抓药炼丹。 真练出什么就算了,全当花了银子买清净了——可只那丹炉,都炸了整整三只了。 便是他自个儿的那张老脸,也三五不时地被炸得锅底一般黑。 “没有一两,那给我三两也行……”张老太爷朝着老妻伸出手。 张老太太气得脸色通红——自己疯,还把别人当傻子! 她扬起手便朝着张老太爷的手心打了过去。 “啪!” 这货以往还好歹自食其力去山上采药呢,如今却只知道伸手讨银子——这年头,竟是连疯子都变懒了! 可……这疯子抓着她的手干什么呢! 张老太爷反抓住了老太太打他手心的手,动作利落地将她手中佛珠摘了下来。 “嘿嘿,这多少也值点银子!” 张老太爷抓起佛珠便跑。 待张老太太反应过来,使人去追时,已为时晚矣。 老太太气得跌坐回椅子里,直叹气。 这日子,当真太不养生了! “老太太,大老爷大太太来了。”青桔进来禀道。 张老太太脸色一正:“快让人进来!” 张峦带着妻子儿女进来行礼。 “不是说去吏部了,如何?那文书,可有什么差错没有?”张老太太迫不及待地问。 “母亲,文书没有差错。儿子被拨去了工部任员外郎一职。” 张老太太眼睛大亮,一颗心放回了原处,站起身来,抓起儿子的手,连连道“好”。 旁的话一概未说,却顷刻间老泪纵横。 “母亲,这是喜事,您该爱惜眼睛才是。”宋氏在一旁讲道,边将老太太扶着坐了下去。 老太太泪中带笑:“不打紧……” 这眼泪,是养生的眼泪。 只是,欣喜之余,老太太亦有疑惑。 “此前不是说要去京衙?” 张峦点头道:“正是,只是不知因何又有此变动。” 且变到哪里不好,偏偏变到他心坎儿里去了…… 这怎么看,都不大像是巧合。 张峦半是喜悦,半是狐疑,心中装着事,竟一夜未眠。 次日,天色刚亮,他便出了门。 回来时,却已是午后申时。 “这当真古怪……” 他回到海棠居内,坐下之后,接过妻子递来的茶水,吃了几口,说道:“我已各自问过王兄柳兄几人了,他们皆说未有从中使力,便是与外人道,都未曾有……” 他早知好友们皆是谨慎之人,是不可能将此事贸然说出去的。 可当日,他只与这几人说了,突然有了变动,自然就想到了他们身上。 “那刘大人呢?”宋氏问道:“刘大人那日不是也在?他本就在六部任侍郎职,又素来有威望,可是他暗下相助?” “哎,别提了……” 提到刘大人,张峦便露出哭笑不得的神色来。 一旁的张眉寿不由看了过来。 365 骆先生的信 “若非是去了一趟刘大人府上,我又何至于此时才回来。” 张峦摇头笑道:“刘大人当真过分热情,一瞧我登门,非要将我留下用午饭不可——不单拿出了自己珍藏的好酒,更将府上两位公子也都叫了回来作陪。” 非但如此,还特地亲自下厨,宰了只鸡,露了一手呢! 只是那味道……倒不如不露便是了。 刘大人起初对他另眼相待,张峦只觉得是湖州之事使然,可眼下这般热情,人前人后皆以贤弟相称,倒叫他颇有几分茫然不解了。 他如今也不过才混了从五品而已,又是出籍之身,背后毫无依仗…… 他何德何能,能得刘大人这般厚待? 宋氏也失笑道:“刘大人委实热情……” 静静听着的张眉寿,眼睛却闪了闪。 刘大人的人品,她自是了解的,若说非奸即盗,固然没有可能——可,她总也觉得此中透着几分异样。 “可刘大人也不知我被拨往工部之事。” 说到此处,张峦眼中满是费解之色。 他倒能够肯定,几位好友及刘大人说得皆是实话,可他总觉得四人皆有些古怪。 反应固然都是意外,可这意外,总叫他觉得有几分意味深长。 这种古怪感,自他回京起,便一直萦绕在他心头未曾散去。 但要他细说,他又不知该如何形容。 因此,此时并未提及。 “那日登门的客人,除了这四位大人之外,可就剩下朱家公子了。”宋氏笑道:“难不成会是小朱暗下为之?” 张峦听出妻子是在开玩笑,亦一笑而过。 小朱这个倒霉蛋,当年在湖州立了那么大的功劳,连个赏赐都没见着,岂会有这般神通。 张眉寿在内心默默叹气。 要她说,可不就是这位“小朱”的手笔么。 如今这位,当真是越活越肆意了…… 不过,细细想来,上一世,他待她身边之人,明里暗里,似乎也向来不薄。 只是,若换一位皇后,他大抵也会如此善待吧? 若对方比她再温良贤淑些,没准儿能更合他心意,二人兴许便能做到真正的琴瑟和鸣了。 说起来,她也只是侥幸得了他的关照罢? 这个莫名其妙的想法,使得张眉寿眉间微皱。 她何以要偷偷琢磨这等无趣且……矫情的问题? 知道人家对你关照便够了,你管人家是不是待谁都如此?这同你有什么干系? 张眉寿在内心兀自将自己骂了一通,直是自己都将自己骂懵了。 那边,自家爹娘并肩坐在一处,父亲正替母亲揉手。 “都同你说过了,你先前绣的那两只荷包,还都能戴用呢,你偏不听。” “这不是想给你换个新的么,你如今得进工部,也衬个好兆头……” “哎,我得是积了几辈子的德,才能换来如此贤妻。” “行了,蓁蓁还在呢,你胡说什么呢……” “我这般小声,蓁蓁又听不着……” 听得清清楚楚,一字不漏的张眉寿:“……” 父亲究竟哪儿来的自信? 只是,她的眼神忽然有些茫然。 今日她听着这话,竟只略略起了一小层鸡皮疙瘩而已…… 换作以往,她定是要浑身起满鸡皮疙瘩,再兼头皮发麻,冷颤不止,满口牙都被酸倒的。 莫非是听得多了,习惯了? 张眉寿看向窗外。 秋风扫过,枯叶在打着旋儿往下落。 …… 腊月初,张眉寿得了封来自骆抚的亲笔信。 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拆开来看。 这三年来,骆先生可是头一回给她写信! 此三年间,一直在命人留意打听夏神医下落的姨母,竟是毫无所获。 也许,骆先生有什么消息了! 张眉寿满心期待,可这期待,却很快落了空。 骆抚于信中,确实提及到了夏神医,可却是与她道——近年来音讯全无,许是遭了横祸,已不在人世。劝尔不如早日断了念想,另寻良医。 张眉寿看得想骂人。 没有音讯便罢了,怎一言不合便咒人不在人世? 怪不得年少秃头呢,许就是因为这张嘴太臭了些…… 她忿忿不平,却又无可奈何。 另寻良医说得轻易,这三年来,她亦从未懈怠过,可皆是徒劳无功。 “姑娘,随信一并送来的,还有一幅画呢。” 阿荔见自家姑娘似在失神,轻声提醒道。 张眉寿回过神来,点点头。 信上说了,因她那生发的药膏极好使,三年下来,骆先生对自己头发的长势极满意,眼见真正是长稳了,故特赠上画作一幅—— 张眉寿将画展开了看,却是一愣。 “姑娘,这是什么呀?”阿荔凑过来,皱眉道:“……美男图吗?” 画上翩翩公子立于江边,墨发随风舞动。 骆先生也真是的,送姑娘这个作甚? 这种画,一瞧就不值钱嘛。 若论观赏性……也不及朱公子和大公子一分好看呢。 张眉寿却恍惚领会到了什么,重新去看信上那行字。 这一看,果然发现了端倪所在——原来,不是特赠画作一幅,而是,特赠“画像”一幅…… 张眉寿望着那“画像”,久久无法接受。 这画像上的人,无论是气度还是年纪,究竟哪一点像骆先生本人了啊! 且这头发……画得未免也太浓密了吧! 这失实的程度,真的好过分啊。 哎,先生这个画骗。 …… 这个冬日,张眉寿因夏神医之事,心中总有些郁郁。 反观苍鹿,却显得极欢愉。 待年后他年满十三,便可以除去女装,改回男子穿着装扮了。 自己虽是看不见,可他仍为之十分高兴。 小时雍坊里的年节,仍与往年一般热闹。 除夕当夜,京城里烟火不断。 此时,深宫之中,祝又樘登高望远,眸中亦映满了星星点点的烟火。 他所在之处,便是上一世张眉寿遥望烟火所在。 …… 出了正月没几日,便到了苍鹿的生辰。 这一日,整座小时雍坊,都随之热闹起来。 自苍斌升任了锦衣卫千户之后,苍家早已今非昔比。 借此时机登门祝贺之人,自也颇多。 “公子,张家的姑娘公子表公子,和王家公子,还有徐家的公子姑娘都来了。”仆人快步进来禀话。 366 护她所护 刚出正月的天儿,苍府的仆人们却个个忙活的冒了汗。 “都请进来,快去备茶——” 苍鹿出了里间,往外堂走去。 张眉寿一群人说笑着走了进来,待瞧见堂中之人,皆是愣住。 “咿……你家少爷呢?”王守仁佯装好奇的语气问道:“堂中这位俊俏的少年公子,又是哪家来的贵客?” 小厮跟着逗趣:“王公子可别看走眼了,这放眼京城,哪家还能寻得到比我家公子更俊美的少年郎?” 一群人听得便笑起来,这才围上前去。 苍鹿被一群公子姑娘围着,脸上略有些不自在。 他目不能视,只凭习惯判断诸事,穿惯了裙衫换成衣袍,此时反倒自觉有几分违和之感。 “怎么,可是难看地紧?” 他挠了挠后脑勺,露出一个不甚自信的笑。 王守仁连忙伸出手,挡在他面前,遮住他的脸,道:“可别这般笑了,戏文里说的颠倒众生,可不就是你现下这模样?” “咳,倒也确有几分倜傥风流之感,再等上数年,兴许便能赶上我了。”徐永宁负着手,煞有其事地评价道。 徐婉兮背过身去,翻了个白眼。 为何要背过身? 当然是世家小姐在人前不能失礼呀。 她今年也有十三了,已快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可要多加注意才好。 张鹤龄张延龄也围上去夸赞。 有道是名师出高徒,如今两个臭小子拍起马屁来,可是有模有样。 宋福琪嘿嘿笑道:“如此一瞧,倒比朱公子还要好看些呢。” 此言一出,既夸了今日的寿星,又不着痕迹地踩了一把竞争对手,且说得还是实话——嗯……他果然还是一如既往地聪明机智。 刚走进院中的太子殿下,只觉得心口处稳稳中了一箭。 “公子,朱公子到了。” 进来禀话的仆人面色尴尬地道。 气氛顿时变得微妙起来。 宋福琪“哈哈”笑了两声,道:“玩笑而已。” 张鹤龄悄悄叹了口气。 二表哥这无力的解释,还真是雪上加霜啊。 是时候该他们出手了。 他掐了掐弟弟的腰。 “胡说,我分明觉得朱家哥哥更好看些呢。”张延龄一脸不服气的模样,道:“恰好朱家哥哥也来了,便比一比好了。” 张鹤龄却道:“明明是阿鹿哥哥更好看。” 兄弟二人便争执起来。 祝又樘走进来,笑着揉了揉二人的头:“有甚可争的。” 兄弟二人便做出偃旗息鼓的模样来,一个叹着气,勉为其难地道:“好吧,那便当作是打平手了。” 一个则说:“反正皆是一等一的俊美就是了。” 两个哥哥都不得罪。 张眉寿皱眉看了二人一眼。 这俩人在这儿自编自演什么呢…… 祝又樘轻咳一声,心中欣慰。 看来他这教书先生没白当——两位学生好歹知道维护先生的颜面了。 他眼中含笑,下意识地看向张眉寿。 却见小皇后盯着苍家公子打量了片刻,又转而来看他,似乎当真是比较究竟谁更俊美些一般。 二人视线对视间,张眉寿有着一刻被抓包的窘迫。 “公子,诸位都请坐下吃茶吧。”苍鹿笑着说道。 他究竟俊是不俊,他半点不知,甚至怀疑是身边之人为了安慰他的善意谎话。 毕竟他也摸过伯安他们的脸,也没觉出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但是,殿下定是俊逸的。 咳,因为便是向来不甚留意他人长相、刚直如父亲,也曾夸赞过殿下的相貌与气度。 故而,今日既都拿他与殿下作比较,想来……他兴许也是当真有些好看的。 虽然自己看不到,可愉悦身边之人也是好的。 “蓁蓁呢?” 一直未听到张眉寿的声音,苍鹿出声问道。 “在这儿。”张眉寿笑着答道。 “怎都没听你说话?”苍鹿笑着问:“可是觉着……我这般打扮,瞧着别扭?” 张眉寿显在失神,竟是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自然不是因为别扭,而是乍然得见阿鹿换上男装,她不由想到了前世的许多事情罢了。 尤其是,阿鹿成了陈寅之后的种种。 眼下,她看着笑得这般干净简单的少年郎,只觉得分外珍视。 没听到她回答的苍鹿,只当她是默认了,又因隐约察觉到她的异样,心下便有些着急,当即就道:“那我且换回来可好?” 说着,已站起身。 “换回来作何!”张眉寿连忙道:“如此是再好看不过了。” 得了她这句话,苍鹿才又安心地坐了回去。 祝又樘心下略有思索。 他自不会为了小皇后不曾夸过他好看而觉得心中不平。 ……这么一说,怎么好像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 咳,这世间好看之物多之又多,且皮囊而已,本就无甚紧要。 他在意的是,小皇后方才的情绪,分明是有些低沉的。 想必,又想到那些不开心的过往了。 他虽不知详细,却也觉得心疼愧责。 如今,许是因为小皇后之故,便是他看着面前这群说笑的少年姑娘们,亦是心有戚戚焉。 他有些无法想象,此时这般要好而纯粹的一群孩子,在上一世,究竟各自经受了怎样的疏离或磋磨。 而这一切,兴许从始至终都被小皇后看在眼中。 有人称他大度贤明,可却甚少有人知晓,他的大度,实则是因缺少许多寻常人会有的情绪。 可此时,他却真切地体会到了何为不忍。 隔着数人,他静静地看着坐在那里的张眉寿。 此一世,他定要好好地护着她。 也要与她一同护着,她所想护着的人。 …… 三日后。 已是掌灯时分,定国公府的丫鬟却忽然来请张眉寿,道是徐婉兮请她尽快过去一趟。 张眉寿心下略感不妙。 这个时辰,婉兮要见她,且这般着急,倒不像是什么好征兆。 且因那传话的丫鬟,脸色亦有些不大对劲。 因此,张眉寿不敢耽搁,稍作收拾一番,命人知会了母亲,便立即赶往定国公府去了。 她一见着徐婉兮,便问:“可是出什么事了?” 坐在椅中,脸色发白的徐婉兮,站起身来,眼神有些涣散地看着她,声音亦是紧绷:“蓁蓁,你来了……” 367 表姑娘不见了 张眉寿见她如此,更是肯定了心中猜测。 “究竟怎么了?” “婧儿不见了……”徐婉兮紧张到双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才好。 张眉寿眼神顿变。 婧儿是定国公府的表姑娘,徐姑姑的女儿。 “怎会不见?” “今日午后,我与姑姑带着婧儿一同出门,姑姑在珍宝阁看首饰,婧儿闹着要吃糖葫芦,我便让莲姑去买——可谁知,婧儿也跟着跑出去了。” 徐婉兮回忆着当时的情形,颤声道:“待婧儿的乳母发现时,我与姑姑立即带人追出去,却怎么找也找不到……莲姑也说,她根本未见着婧儿。” “府里的人找到现在,也迟迟没有消息,我父亲也出去了,现下还没回来。” 徐婉兮不安地抓住张眉寿的手,问道:“蓁蓁,你说婧儿会不会……” “别胡说,婧儿生来便历了场大难,必是有后福之人。” 张眉寿安慰了她一句,便问道:“可去衙门报官了?” 婧儿如今不过三岁而已,倒无需顾忌太多议论,且孩子的安危才是最紧要的,多一份力,便多一份希望。 徐婉兮点着头道:“半个时辰前,已由我祖父做主报了官……婧儿走失的附近街道,也均张贴了寻人告示。” 婧儿出事,一家人皆着急不已,能想到的法子都使上了,半点没敢想着还去藏着掖着此事。 张眉寿点点头。 如此自是最好。 徐婉兮看着窗外渐浓的夜色,顿时掉了眼泪:“婧儿从未独自出过门,找不着我和姑姑,定是吓坏了……也不知她此时在哪里,可饿着冻着了……” 且饿着冻着,只怕还是最好的结果。 怕只怕遇上了歹人…… “先别想这些。”张眉寿拉着她坐下来,道:“你再与我细说说婧儿不见的经过。” 徐婉兮便将事情前后,又详细地说了一番。 每说一遍,她便难受之极,可眼下要她什么都不说不做,却更煎熬。 她叫蓁蓁来,便是想说说话。 张眉寿听得微微皱眉。 她起初听婉兮的话,便隐约觉得有些异样,眼下听罢详细,心中的异样则更深了些。 “莲姑出去多久之后,婧儿的乳母才发现人不见了?” 听着好友的问话,徐婉兮仔细地回想了片刻,复才道:“至多不过小半刻钟。” “小半刻钟……那也不短了。” “蓁蓁,你这是何意?”徐婉兮隐约察觉到了什么。 张眉寿不答反问:“婧儿还这般小,按理来说,乳母与丫鬟是绝不可能放松半刻的,更别提是小半刻钟了——当时是谁负责看着婧儿的?” “婧儿出了事,那乳母和一名丫鬟只顾互相推诿,谁都不敢认下,此时二人都在姑姑的院子里跪着。” 二人定有一个在撒谎,但眼下的当务之急,不是处置谁——若婧儿找不回来,便是让粗心之人死上百遍也无用。 张眉寿又问:“那又是谁说的,婧儿是随着莲姑出去的?” 小半刻钟里足以出现许多种可能,人未必是跟着莲姑一同出去的。 经她这般一提,徐婉兮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对。 “是那乳母说的!当时她发现婧儿不见了,便咋咋呼呼地说什么‘定是跟着莲姑一同出去了’……彼时情形紧急,她这般一说,我与姑姑便也跟着这般想了。” 于是,当时她们带着人,便往莲姑的方向找去了。 “蓁蓁,你说……她是急坏了,还是——” “只是觉得有些说不通而已。”张眉寿未有让徐婉兮下定论,自己也没有,却当机立断地道:“咱们去见见她。” 徐婉兮连忙点头。 二人带着丫鬟便往徐氏的院子去。 路上,张眉寿一直在思索。 按理来说,大多数人在急坏了的时候,脑中应是空白一片,不知所措——而这婆子,却能张口便去引导旁人。 若只是引导,便还罢了。 怕只怕,是在误导。 不怪她将人想得太坏,而是此事确实透着异样。且但凡她的猜测只有千中之一的可能,那也该去印证。 眼下,不能放过任何一丝可疑之处。 徐氏的院中,此时果然跪着两个人。 只是徐氏却不在院内,据丫鬟说,是去了定国公夫人那里商议对策。 “我本也不是来见姑姑的。”徐婉兮径直朝着那跪着的两道身影走去。 张眉寿放慢了脚步,并未靠得太近。 此时由她出面询问,多有不妥。路上,她已将该问的话,都告知了婉兮。 “当时你为何笃定婧儿去寻莲姑了?”徐婉兮张口便如是问道。 张眉寿紧紧盯着二人的反应。 丫鬟脸上有着一刻的茫然,而乳母的神色却隐约变得紧张起来。 “先前表姑娘闹着要吃冰糖葫芦,想来应当是跟去了……”乳母反应过来,忙答道:“当时奴婢担心得厉害,也只是脱口一说罢了。” “婧儿如今已听得懂话了,平日里最是乖顺,要她等,她便等。你是她的贴身乳母,岂会不知?” 乳母显然未料到忽然来了个二姑娘,这般咄咄逼人,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将头磕在地上,哽咽着道:“今日没看好表姑娘,确也有奴婢的失职……奴婢甘愿领罚。” “你休要在此同我左右言他,我问你什么你便答什么!”女孩子面容娇美,此时声音却冷极。 “该说的,奴婢已同姑奶奶说过了。”乳母仍将头叩在地上,抽泣道:“难不成二姑娘要为了区区一句情急之下说出来的话,便要审贼一般来对待奴婢吗……” “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也配这般绵里藏刀地同我说话——别说我抓住了一句话便来审你,便是没有这句话,我想审,也一样审得了!” 徐婉兮冷笑一声,道:“且你若坦坦荡荡,心中无愧,我问什么你只管据实答之就是。这般闪躲,莫非是怕多说多错不成?” 乳母脸色一紧,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身旁一并跪着的丫鬟讲道:“二姑娘英明,短短几句话,却都直中要害……实则奴婢本就有疑心,只是碍于吕妈妈是表姑娘的乳母,没有证据,不敢说罢了……” 徐婉兮看向她,皱眉道:“拍马屁便不用了,你只管讲正事。” 再者,那些都是蓁蓁教她的话,她英明个头啊。 368 招认 摆摆架子,凶上一凶,吓一吓人,她倒是还算在行。 丫鬟遂也就连忙说道:“奴婢敢指天发誓,今日当真是吕妈妈在看着表姑娘!且先前也是她让奴婢上前去帮着姑奶奶挑首饰的,她说奴婢常给姑奶奶梳头,最知姑奶奶喜好! 可姑娘出事之后,她却反口说奴婢贪热闹,非要往前凑,以致连交到奴婢手里的表姑娘都看丢了!” 这些话,她已同姑奶奶说了好些遍,可极得姑奶奶信任的吕妈妈却一口咬定是她撒谎。 丫鬟哭着说道:“奴婢起初只当她是不慎看丢了表姑娘,担心受罚,才将过错推到奴婢身上——可眼下经二姑娘这般一提,事情似乎未必有这般简单……奴婢亦是越想越觉得蹊跷。” “你这贱蹄子,竟敢编瞎话!” 乳母抬手便要去打那丫鬟,却被莲姑带人及时制住了。 “是不是编瞎话,搜一搜就知道了。” 不远处,一直未有说话的张眉寿,此时开口讲道。 路上,她已问过婉兮和莲姑,确认这乳母背景清白,且得徐氏与定国公夫人善待。 故而,若坐实了她与婧儿走失之事有关,那应当便不是为仇。 不是为仇,那只能是为财了。 乳母闻言,蓦地抬头看向张眉寿。 “怪不得二姑娘忽然这般怀疑奴婢,原是受了张家姑娘的挑唆!奴婢乃是表姑娘的乳母,此番又是定国公府的家事,岂容外人指手画脚!” 她还要往下说,却被徐婉兮冷笑着打断:“挑唆?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张家姑娘多看你一眼?” 说着,便吩咐莲姑:“立即带人去将她的房间,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搜上几遍!” “二姑娘,奴婢岂会有害表姑娘之心啊!” 乳母往前爬了几步,便被婆子死死地按住。 “你既是做了,必是瞒不住的。若是识相,便趁早将实情说出来。”张眉寿提醒道。 被制住的婆子未再说话,闻言只死死地盯着她,仿佛恨不能将她生吞活剥了一般。 张眉寿面色从容,丝毫不惧。 恨是应当恨的,这婆子怕是觉得,若没有她这个张家姑娘站出来横插一脚,她的算盘,便能如愿了吧。 可谁管她心中有多怨多恨,反正过了今晚,也没命能扑腾出什么水花儿来了。 看个够罢,便当作是,临死之前,饱一饱眼福了。 吕妈妈幸是不知她心中这番想法,若是知晓,怕是要当场气得吐血而亡才好。 不多时,莲姑带人折返回来。 “姑娘,搜到了这些。” 徐婉兮上前查看,只见朱漆托盘之内,除了一些首饰和铜板碎银之外,赫然还有着两块儿金锞子。 “这金锞子,是哪里来的?” 徐婉兮伸手抓起,甩手砸在乳母脸上。 吕妈妈浑身抖瑟起来,却仍嘴硬道:“是……是奴婢自己攒了银子换来的。” “大言不惭!” 徐婉兮懒得再与之废话,一边吩咐婆子将人绑了,一边对莲姑说道:“立即去请祖父祖母和姑姑过来!” 莲姑忙亲自去了,并在路上便将实情禀明。 徐氏心惊胆战,不敢置信。 女儿的走失,竟与乳母有关……! 身边之人包藏祸心,她竟从未看出过半分,甚至在乳母与丫鬟争辩之时,她更信乳母多些。 她半是自责半是焦灼,急于要知道全部的真相和女儿的下落。 那乳母也并非是什么硬骨头,先前还敢嘴硬,无非是因徐婉兮与张眉寿在她眼中威慑力不够——如今眼见定国公夫妇与徐氏俱认定了她的罪行,两棍子打下去,还没怎么受罪,便哭着喊着招认了。 “是奴婢被猪油糊了心,一时贪财……可奴婢发誓,表姑娘必会安然无恙地被送回来!” “你说清楚些,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可知道婧儿现在身在何处!”徐氏神色激动地问。 乳母不敢再瞒:“表姑娘……现如今应是在宁府。” “什么!” 定国公夫妇神色大变。 “是宁家的人,带走了婧儿?”定国公眼神沉极。 乳母忙不迭点着头道:“是宁家四爷……是他找到奴婢,说只想见一见表姑娘,同表姑娘说说话儿而已,明日一早便会将表姑娘送回来……姑奶奶向来不肯让他接近表姑娘,他才唯有出此下策。 宁家四爷如今尚未再娶,膝下没有一儿半女,奴婢也是……也是见他实在可怜,这才一时心软……” “人家锦衣玉食,用得着你一个下贱婆子来可怜!背主便是背主,休要再开脱半句!”定国公夫人满脸冷厉:“你敢这般大胆,未必是初犯!” 这句话犹如醍醐灌顶一般,令徐氏心底生寒。 吕妈妈本是母亲院子里的人,自幼长在定国公府里,五年前被许给了父亲身边的近仆。 因此,她极信任吕妈妈,常是将婧儿交到她手中,偶有大半日都见不着人。 吕妈妈总笑着说——表姑娘闹着要去何处玩儿,闹着要买什么糖人儿。 因从未出过半点差池,婧儿也被照料的妥妥当当,故而徐氏从未起过半点疑心。 可现下想来,那些她瞧不见女儿的时候,女儿还不知被送到了哪里,与何人见过面! 女儿性情乖顺,自幼被吕妈妈带大,极喜欢黏着吕妈妈,她如今才不过三岁而已,还分辨不出什么,只知吃与玩罢了,哪里分得清什么好坏! 她不管宁临风究竟有没有坏心,可让女儿在她不知情的情形下,与宁家人走得这般近,她单是想一想,便觉得胆战心惊。 尤其是,此番这该死的婆子,竟叫婧儿独自被宁家人带去! “父亲,母亲,我要去宁家,将婧儿带回来!”徐氏片刻不敢多等。 “莹儿,你且冷静一二。”定国公正色道:“此事由你出面,多有不妥——你且安心在家中等着,为父亲自带人前去。” 徐氏哪怕一心想去,此时却也听懂了父亲的话。 她身份尴尬,亲去宁家,父亲这是怕再平添争执。 毕竟那是个不讲丝毫道理礼数,满门皆与土匪疯子无异的地方。 “将这吃里扒外的婆子一并带上!免得他们再不认账!”定国公夫人说道。 369 送回 定国公点头,又唤来了仆从,命其去衙门禀明此中经过,做下两手准备。 此事既已过了衙门,他便不可能只将外孙女带回且罢,不痛不痒地揭过此事,白白便宜了宁家。 外孙女无事最好,若是有丝毫闪失,他必不会善罢甘休! 定国公正要带了那被绑的乳母赶往宁家讨人,此时却有仆人从院外飞奔而来。 “老爷夫人!”仆人上气不接下气,语气颇为惊慌失措:“表姑娘找到了……被送回来了!” 这乍一听,显是个好消息。 可仆人的神情与语气,却叫众人生出浓烈的不安来。 “婧儿现下如何?是否有恙!”徐氏紧紧盯着仆人问道。 “回姑奶奶,表姑娘她……受了伤,也受到了惊吓,一直大哭不止,也不让丫鬟们碰,只哭着要找姑奶奶。” 是以,才没办法直接将人抱回来。 徐氏的脸色顿时白了下来,抬脚便往院外疾步走去。 “婧儿人呢!”定国公夫人忙问道。 仆人答道:“此时就在花厅……管家已请了季大夫去看。” 一行人便要立即赶去花厅。 那乳母已是吓得面若死灰,待反应过来时,急忙冲着定国公夫妇和徐氏的背影求饶:“奴婢当真不知会如此,表姑娘乃是奴婢奶大的,奴婢是真心疼爱她……岂会动半分坏心啊!” 她确实未料到事情会发展至如此地步。 因此,她愈发恨极了张眉寿。 若不是张家的姑娘突然冒出来多管闲事,单凭她在定国公府的地位,和得主子信任的程度,必能将过错尽数推到那丫鬟身上去,再如何也不至于丢了性命! 张眉寿想象得到背后的目光,却未曾回头。 没动坏心? 因贪念,便不顾主家意愿与小主子安危,还自欺欺人不会出任何差池,这已不止是坏,更是蠢破了天。 又蠢又坏的人,才最可恨,因为他们常常蠢到不知自己究竟犯下了多大的错。 路上,定国公问及下人:“可知是何人将表姑娘送回来的?” “回老爷,是一位少年公子。”仆人说道:“自称姓谢,并未报明家门——” 定国公又问:“可曾离去了?” “还不曾。” 定国公点头。 那便好。 既是将婧儿送回来,他们定国公府理应要当面道谢。 再者,他还要向对方询问些事情经过。 一行人行至花厅时,远远便听到了孩子的哭声。 徐氏等人皆心如刀绞。 季大夫已经到了,却站在一侧束手无策,见着定国公几人,连忙上前行礼,道:“表姑娘脸上的伤口须得及时处理,亦要检查可有其余受伤之处——然表姑娘过于惊吓,不愿让小人接近。” 徐氏看着被那少年公子抱在怀中,半边脸染着血,大哭不止的女儿,瞳孔一阵紧缩,连忙奔了过去。 “婧儿,婧儿……是母亲,是母亲,不怕。” 徐氏将女儿抱在怀中,双手颤抖地轻拍着孩子的背。 “婧儿……这……怎会如此!”定国公夫人心疼得眼泪都掉了下来。 徐婉兮吓得掩嘴惊呼,亦是顷刻间红透了眼睛。 “将婧儿抱去次间,让季大夫诊治。”定国公看似还算冷静,声音却已沉极。 定国公夫人点着头,与徐氏一同往次间去。 季大夫连忙跟上。 “谢公子今日将人送回,老夫在此谢过。”定国公朝着那蓝衣公子作礼道谢。 对方身上、手上皆染了血,却无损一身利落干脆的气质。 他此时连忙避开,语气温和道:“举手之劳罢了。” 张眉寿看去,却微微一怔。 这位谢公子,竟是谢迁。 徐婉兮也认出了对方,此时却无心多去留意,只拉着张眉寿也往次间而去。 “谢公子请坐。”定国公声音沉哑。 谢迁道谢后落座。 定国公这才问:“不知谢公子是在何处寻到了老夫这小外孙女?” “晚辈自外归家,路经清水巷时,听闻有孩童哭声,前去查看,便见贵府表姑娘独自一人在巷中大哭,走近方知是受了伤。” 十七八岁的少年,眼中含着怜悯之色:“因今日出门前,曾见过贵府所张贴的寻人告知,便上门前来询问,不料竟当真是贵府表小姐。” “清水巷……”定国公皱紧了眉。 婧儿今日便是在清水巷附近的街道上走失,可他们早已搜找过不下数十遍,岂会遗漏? 那吕婆子分明也招认了是宁家人将婧儿带走的。 此时,恰听谢迁说道:“近来京中多雨水,晚辈在发现贵府表姑娘之后,曾提灯细看,发现巷口留有尚且清晰的车辙印。从方向来看,马车应是近了巷口之口,又调头折返。且,血迹亦是从巷口自巷内蔓延。” 他表述简单清晰,短短几句话,直点要害。 定国公心底泛起寒意。 如此便是说,婧儿极有可能是受伤之后,被人故意丢回清水巷的! “多谢谢公子提醒。”定国公站起身,道:“老夫这便去衙门,请府尹大人彻查此事!” 谢迁点头。 在证据被毁灭或消失之前,让衙门介入,自是越快越好。 “若有必要,晚辈愿同国公一同前往衙门,为此事作证。”谢迁随之起身说道。 见年轻人一身正气凛然,定国公稍一迟疑,却是微微摇头。 “谢公子好意,老夫心领了。只是凶手是何人,老夫心中大致已有分辨。谢公子今日相助,老夫心存感激,又怎可再让谢公子为此树敌。” 宁家,从来都是睚眦必报,半点看不得旁人同他们作对的奸恶小人。 这年轻人一看便是读书人出身,可不能误了人家的前程才好。 谢迁闻言顿了顿,心中隐约有了计较。 遂揖礼道:“晚辈姓谢名迁,曾是小时雍坊内张先生门下学生,若国公有用得着晚辈出面之时,但请吩咐。” 他已取得举人功名,再有半月,便要参考春闱,此时他也不愿多生是非。 但定国公尚且这般仁义,为他思考周全——故而,若当真不得不出面,他亦不惧。 定国公点点头:“老夫记下了,只因今日家中事多,不便多留谢公子。来日将此事了结,必登门道谢。” 谢迁适时道:“国公言重了,晚辈告辞。” 定国公差了仆人相送。 谢迁出了花厅,余光瞥见不远处灯火通亮的次间外,两名女孩子正等在廊下。 一名华衣妇人靠近说了几句什么,却被其中一名女孩子不客气地推了一把—— 丫鬟惊呼出声。 370 我有办法 被推了一把的妇人,顿时跌倒在地。 谢迁挑了挑眉。 那推人的小姑娘,显然只是在阻止妇人走进房内罢了,那等力气,推倒一名小童只怕都费劲—— 怎地这妇人莫非是叶子精附体,风一吹即倒的么? 果然,这高门大宅中的软刀子,随处可见。 谢迁叹气离去。 要么他怎么抱定了主意不愿成亲呢。 想看戏,去戏楼便是。后宅之中,还是清净些为好,方才不会误事。 次间外廊下,丫鬟上前将万氏扶起。 “夫人,可摔着了?”丫鬟紧张询问。 眼中仍有泪水的徐婉兮冷笑一声,道:“世子夫人可真是娇弱啊,向来是碰也碰不得的。既如此,又何必非得逼着别人对你动手——” 自从四年前,万氏小产之后,她再也未同万氏正面起过冲突,可今日,她实是没能忍住。 季大夫已说了,婧儿惊吓过度,人越多便越是怕,她与蓁蓁都且安安静静地等在外面,不敢进去——这万氏偏不听劝,打着关心的幌子非要要进去一探究竟。 天知道她究竟是出于关心,还是想看热闹。 且这个女人,最擅长的便是用她那温吞的性子来添乱! 如果可以,真想将她的脑袋给揪下来,丢进去让她看个够! 近年来,徐婉兮随着年龄渐大,对万氏的厌恶也愈发深刻。 万氏沉默了片刻,并未辩解什么,只垂首道:“如今婧儿正在里头遭着罪,兮儿你也且消消气。” 徐婉兮眼底冷笑愈浓。 瞧这火候掌握的,还真是越发得心应手了。 一侧的丫鬟仆人们或低着头,或偷偷看过来,多是眼含异色。 张眉寿及时拉过徐婉兮的手腕,看向万氏,道:“世子夫人是关心则乱,婉兮亦是,方才若非世子夫人执意要进去,婉兮也不至于失手推倒了夫人。” 万氏面上一热,刚要张口说话,却又听张眉寿讲道:“若不是婉兮将夫人及时拦下,真任由夫人进去,再惊扰了表姑娘,耽误了季大夫救治,只怕才是不妙。婉兮一番苦心,还望夫人体谅。” 万氏微微抓紧了手中帕子,轻一点头。 “张姑娘说得是,是我唐突了,幸得兮儿及时提醒。” “您是婉兮的母亲,相互体谅是应当的。只是,夫人这般动辄便站不稳,不知可是身子虚弱之故?若有不适,还当及时调理,不宜讳疾忌医。今日且是婉兮力气小,来日若是哪个力气大的婆子不长眼,撞到了夫人,可如何是好。” 万氏勉强笑了笑:“确是近来有些头晕不适,已在养着了,多谢张姑娘关心。” 张眉寿也笑了笑,道了句“应当的”,便转过了身去。 张眉寿的声音不小,不远处的下人们皆听在耳中,面面相觑。 如此说来,倒不像是二姑娘无理取闹。 徐婉兮拉着张眉寿,稍稍走远了些。 廊下灯笼随风摇曳,在徐婉兮身上投下大片的光影。 她紧紧抓着张眉寿的手,低着头没说话。 “可解气了?”张眉寿小声问她。 口舌之快这种东西,有时看似无用,有时却既有用又解气。 至于动手,固然痛快,却要挑无人之处,不然岂不正中对方下怀。 徐婉兮眼睛顿时酸极。 她开口时,声音沙哑哽咽,又满是倔强:“我才不在乎那些下人怎么瞧我呢……” “不在乎是好事,做了的事情,尽管由别人说去。可没做的事情,也不必乖乖地认下。” 张眉寿轻轻叹气。 这丫头嘴上说着不在乎,真被泼脏水的时候,可要气得跳脚呢。 真正半点不在乎旁人看法议论的,她前世今生可只见过一位而已—— 便是祝又樘了。 “蓁蓁……” 徐婉兮的声音越发低哑:“多谢你一直这么护着我。” 她自幼没了母亲,固然得长辈疼爱,可如蓁蓁这般懂她并护她之人,却是再找不出第二个。 蓁蓁是真正走进了她心里去的。 虽然她比蓁蓁还要大上一岁,可这种感觉——就像是母亲一般。 如果可以,她也想这般护着蓁蓁。 “有甚好谢的。” 张眉寿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心中感慨地看着面前的小姑娘。 上一世,婉兮幼年过得极不舒心,这一回她既回来了,自要好好地陪着她。 只是,这小姑娘如今越长越高,俨然就要长成大姑娘了,也不知这还有些圆乎乎的脸,还能看上几年呢。 此时,次间内忽然传出孩子近乎撕心裂肺般的哭声。 相继响起的,还有徐氏的哭音:“……且忍忍,婧儿且忍忍。” 想必是在清理伤口。 徐婉兮眼泪亦是簌簌而落。 下一刻,又听得什么器物被打翻在地的声音。 季大夫叹气道:“眼下还只是清理伤口,待会儿还要上药,表姑娘这般挣扎,可如何是好……” 可小孩子又疼又怕,这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不比大人知道何时该忍耐。 且越是如此,越是受惊,如此往复,更是不妙。 更何况,这样的伤口,日后每日上药,还有得疼。 “可有能镇痛的药?”定国公夫人问道。 “小人这里倒是备有麻沸散,可表姑娘太小,贸然服用,后果不可估量。” 若非是太冒险,他早便用上了。 “这可怎么办才好……”徐氏已是泣不成声。 廊下,万氏面露焦急之色,心底却无法遏制地涌现出快感来。 自小产后,她至今无出,偏偏这外家的血脉占尽了所有人的宠爱。 看来是人小福薄,受不住呢。 听着耳边孩子的哭声,万氏只觉得尤为解气。 “别说是婧儿身上有伤了,单是这般哭下去,还这般小的孩子,又如何能受得住啊……”万氏语气里满是心疼。 张眉寿忽然想到了什么,忙转头低声说道:“婉兮,我有法子,你且让季大夫等一等,我去去便回。” “蓁蓁——” 徐婉兮刚想问一问她说得是什么法子,却见张眉寿已提着裙子,快步离去。 阿荔小跑着才追得上。 约是半柱香的工夫,张眉寿便折返了回来。 371 起疑 她手中握着一只巴掌大的锦盒。 打开之后,只见其中是一只褐红色的药丸。 “张姑娘,不知这是何物?” 徐氏方才已听徐婉兮说张眉寿有办法,此时便着急地问。 定国公夫人和季大夫也都看了过来。 “徐姑姑可还记得,您生下婧儿那晚,随晚辈一同前去的那位婶子?”张眉寿不答反问。 徐氏点头:“救命恩情,自是牢记的。” 她曾有意想见一见那位妇人,亲自道谢,可不巧的是,听张家姑娘说,那位田姓的婶子回乡下去了。 “这便是田婶子留下的,有镇痛奇效。且吃下之后,除了偶尔让人昏沉些,并无其它弊端,且有安神之效。”张眉寿说道:“我曾是亲自试过的,不会有任何差池。” “当真?”徐氏眼睛微亮。 让女儿不那么痛,自然是她眼下最祈盼的事情。 张眉寿神情笃定地点头。 她多次相助过定国公府,无论是徐氏还是定国公夫人,都是信得过她的。 既她说了亲自试过,此时便无人怀疑她话中有假。 到底这种一试便知好坏的东西,她也没有道理去撒谎。 “姑姑,你快喂婧儿服下。”徐婉兮催促道。 徐氏点着头,与丫鬟一起半是强迫地让女儿吞下了药丸。 季大夫便是有心想要验一验,都未能来得及。 阿荔偷偷叹了口气。 定国公一家还是极信任姑娘呢。 殊不知,她是亲眼瞧见姑娘将那条养了许久的又细又硬的虫子,活生生地揉进糖丸里去的。 想到那画面,阿荔欲哭无泪。 她真的好想替姑娘分担啊,可是……真的好怕虫子怎么办! 当时,她便是一边看着姑娘揉,一边不停地捂着头原地跳脚的。 甚至现下还觉得胃中翻涌。 但是,她一定要努力克服才行。毕竟她合格完美的大丫鬟生涯,岂能轻易止步于此? 且不提她一直对自己要求颇高,单说如今府里多了个阿郝,就已足以令她斗志昂扬了——虽说阿郝是在海棠居,可也已经隐约开始要抢走她的风头了! 她决定了,自明日起,大壮吃的虫子……就由她阿荔包下来了! 对自己狠一点,是成功路上必不能少的! “张姑娘,不知这药丸多久才能起效?”徐氏急切地问。 “至多半盏茶的功夫。”张眉寿道:“徐姑姑,您且先哄一哄婧儿,让她别那么害怕。” 徐氏点着头,抱起女儿哄拍着。 不久之后,只听孩子哭声渐弱,慢慢地,只剩下了抽噎声,似乎不那么难受了。 众人皆松了口气。 “看来当真是有奇效……多谢张姑娘了。”徐氏心神稍定。 “徐姑姑客气了。” 张眉寿转头看向季大夫:“季大夫,有劳您清理上药了。” 季大夫眼中闪过疑惑,却还是立即上前。 婧儿瑟缩在母亲怀中,虽仍有些抗拒,却已不甚影响。 多余的血迹被擦拭干净,露出了伤口的原本模样。 那道伤口在孩子的左脸颊上,足足长有一指,且极深,几乎皮开肉绽。 徐氏浑身都在颤抖,泪如雨下,却死死地咬着嘴唇,不敢发出声音来,唯恐再惊到了怀中的女儿。 徐婉兮低声愤愤骂了一阵子,可世家小姐到底不擅骂人,总也觉得如何骂都不解气。 张眉寿亦看得胆战心惊。 对一个孩子下如此重手,且毁及容貌,当真是毫无人性可言。 这样的做派,倒叫她想起了一个人来,那人刚好就姓宁。 至于她为何会肯定这是人为而非意外——只凭那伤口来看,便足以确认是被刀剑匕首等利物划伤所致了。 待季大夫上完药之后,婧儿已在徐氏怀中闭上了双眼。 徐氏患得患失地问道:“季大夫,婧儿这是……” 季大夫替婧儿把了把脉,道:“姑奶奶无需担心,表姑娘只是睡去了而已。” 季大夫答罢,待将手收回时,眼神却微微一变。 “季大夫,怎么了?”徐氏此时极为敏感。 “无碍。”季大夫摇摇头,道:“且让表姑娘好生歇息罢。” 徐氏点头。 “莹娘,你且将婧儿抱回去,好生看着,她如今最是离不得你。外头的事情,自有你父兄在,你不必担心。”定国公夫人看着女儿说道。 徐氏应下,又与张眉寿道了谢,这才抱着婧儿离去。 万氏仍等在外面,见徐氏出来,忙迎上去。 “婧儿可还好?”万氏语气关切,目光在触及孩子脸上的伤口时,倏地低呼出声。 徐氏垂下眼睛:“已无大碍,让嫂嫂挂心了。” “哪里的话……孩子平安就好。” 徐氏点点头,遂带着丫鬟离去。 万氏望着她的背影,心中泛起冷笑。 平安就好? 呵呵,女孩子毁了容貌,平安又有什么用,还不如死了来得干净。 次间内,定国公夫人正向季大夫问道:“婧儿这脸上的伤,日后可是会留下疤痕?” “按常理来说,定是会的。”季大夫道:“然表姑娘如今年纪尚幼,故而许不会太深。再辅以生肌膏,亦能有淡化之效。” 但若说毫无痕迹,却是没有可能的。 定国公夫人叹了口气,闭了闭眼睛又缓缓张开。 徐婉兮既心疼又气愤,手指紧紧攥起,险些掐破掌心。 一时都无人再说话,将气氛显得尤为凝重。 直到万氏走了进来。 徐婉兮拉起张眉寿,向定国公夫人说道:“祖母,我与蓁蓁先退下了。” “去罢。”定国公夫人准允罢,却又道:“今日之事,多亏了张姑娘提醒婉兮,若不然,至今许还不知事情真相。” 万氏有些讶然,下意识地看向张眉寿。 “晚辈起初亦只是猜测而已。”张眉寿并未多言,只行礼道:“晚辈就先告辞了。” 定国公夫人点着头,目送她离去。 这个小姑娘,热心聪慧,却永远进退得度。 季大夫也退了出去。 他紧走几步,追上徐婉兮二人,出声道:“二姑娘请留步。” 徐婉兮回头看去。 “季大夫可还有事?” “小人心有疑惑,想向张姑娘请教一二。” 夜色浮动,将季大夫的眼神显得有些晦暗不定。 372 反被薅 “请教不敢当,季大夫只管问便是了。”张眉寿语气平静。 季大夫却迟疑地看向徐婉兮:“不知二姑娘可否方便回避一二?” 徐婉兮颇为不解。 季大夫是定国公府内的大夫,蓁蓁是她的好友,怎么说也轮不到让她回避才是。 “莫非还有什么我听不得的?”徐婉兮向来不是稀里糊涂便能听之任之之人。 季大夫笑了笑,解释道:“是小人想请教些有关方才那枚镇痛丸的药理之事,医家本领,向来有着不宜外泄的规矩,故而,这才斗胆请姑娘回避。” 徐婉兮皱皱眉。 “既是不宜外泄,季大夫又何必要问蓁蓁呢?” 这不是说一套做一套吗? 季大夫愕然。 二姑娘如今可真是越发难糊弄了啊…… “只是探讨一二。”季大夫硬着头皮说道。 徐婉兮却仍不满意,但此时,忽听张眉寿说道:“婉兮,无妨,你且在前面等一等我。” 徐婉兮这才勉强应下。 “那好。” 只是,临走前又在张眉寿耳边轻声叮嘱道:“你若不想说便不说,可莫要被季大夫哄骗了去。” 季大夫露出哭笑不得的神色来。 在二姑娘眼中,他就是那般爱占便宜的人吗? 而且二姑娘,咱们才是自家人啊…… 张眉寿将他的神情看在眼中,心底微动。 婉兮方才说得极小声,季大夫却似乎清楚地听见了——她听棉花说,习武之人的听力,会尤其出众。 张眉寿心中生疑,面上却不露分毫,并示意阿荔也走远了些。 季大夫这才开口。 “不知张姑娘方才那有镇痛奇效的药丸,是由何种药材配制而成?” “那药丸是从他人手中得来的,我亦不知配制之法。”张眉寿语气毫无迟疑。 “哦?”季大夫半信半疑地问道:“张姑娘方才在次间之内,说自己曾亲自试过这药丸?” 张眉寿点头,神色从容。 季大夫心底疑窦丛生。 方才他替表姑娘把脉时,曾见表姑娘右手虎口处隐约有几粒红疹——那分明是中了生息蛊的迹象。 他对此再清楚不过。 生息蛊能害人,亦能救人,其有镇痛安神之效。若下蛊之人不作其它催动,只要在七日之内及时取出,除了致人昏沉些之外,并无其它弊端。 可面前的张姑娘,神色从容,又稍带疑惑,竟半点不似在说谎话。 莫非,她当真不知那药丸之中藏有生息蛊? “张姑娘,不知可否伸出右手,让在下一观?” 张眉寿坦然伸出。 女孩子的手纤细白皙,不见丝毫异样。 季大夫眼神再起变化。 这并非中蛊之象——由此看来,若非是张姑娘在撒谎,那便是她中蛊之后又被解蛊了。 张眉寿心中亦有了计较。 这位季大夫,极了解她今日用在婧儿身上的生息蛊。 她曾听田氏说过,生息蛊虽不比世间仅此一只的牵心蛊那般稀有,可也是她家中独学。 既是如此,季大夫又岂会这般清楚? 她忽然想起,婉兮曾与她说过,季大夫乃是她生母的旧仆。 在季大夫口中,婉兮的母亲南氏曾也出身名门望族,只是后来家道中落。 其余的,并未过多提及。 婉兮自是好奇的,也曾追问过其父亲定国公世子和定国公夫妇有关生母之事,可据婉兮称,他们似乎都不愿多谈,多是一言带过。 只知婉兮的母亲南氏,最初是为定国公世子所救。 二人情投意合之下,同回京中,结为夫妇,多年恩爱。 直到后来生下婉兮之后,在月子中出门上香,马车落入水中,受了惊扰,落下了疯病——后据季大夫暗下与婉兮言,南氏乃是自求服毒自尽而亡。 婉兮认为,家中人等不愿过多提及母亲,是因母亲的死有些令人忌讳。 可此时,张眉寿却觉得未必有那般简单。 南氏的旧仆,不止医术高超,似乎还极通蛊毒之道。 这在寻常的名门望族中,显然并不常见。 “季大夫,有何不对之处吗?”她收回手,边思忖,边问道。 季大夫摇摇头,心知自己有些唐突了。 可生息蛊乃南家独学,而南家……早已覆灭了。 南家遭受灭顶之灾的那一日,南家世代蛊毒绝学,大半皆落入了那名妖僧之手。 便是如此,其中也并不包括生息蛊。 故而,擅使生息蛊,且兴许尚在人世者,如今似乎只剩下一个人了—— 她……莫非当真还活着? “请恕在下冒昧,不知张姑娘口中的那位婶子,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季大夫尽量掩饰着心中的焦急迫切。 “那婶子姓田,如今并不在京中。” 她如今便是这般与徐氏等人说的,自不会对季大夫口径不一。 “可有回京之日?”季大夫又问。 姓氏只是随口一问,到底她身上背负着的东西太多,必是会处处掩人耳目。 “这倒说不准。”张眉寿刻意答得模棱两可。 她有意再多探一探季大夫的态度。 “那张姑娘可知她眼下在何处落脚?”季大夫问罢,又解释道:“季某醉心医道,实是觉得这位娘子妙手回春,颇为不凡——只为一见,长一长见识罢了,并无冒犯之意。” 张眉寿点点头。 “季大夫言重了。只是,我只知她回湘西乡下去了,可具体住处,我却是不知的。” 话罢,她细细打量着季大夫的神情变化。 果然,就见方才掩饰还算巧妙的季大夫眼神巨变。 “张姑娘之意,是说这位娘子乃是湘西人氏?” 张眉寿得了想要的答案,便道:“倒不是,只是她早年嫁去了湘西呢。” 说实话是不可能的。 田氏也未必同她说了实话。 现下,她尚有猜测需要去印证。而在得到明朗的真相之前,她务必要守好眼前的平和不被任何意外打破。 自然也包括意图不明的季大夫。 季大夫微微皱眉。 “……” 他为何有一种想从对方手里薅些消息,却反被对方薅了的感觉? 他竟然觉得自己被一个小姑娘给试探并愚弄了。 这一定是错觉吧? 毕竟这位张姑娘,几乎没有可能会知道太多内情,从而这般防备试探。 但也未必—— 季大夫想到那颗“药丸”,心中忽然有了一个更为大胆的猜测。 373 是何渊源 那生息蛊,当真是旁人所给吗? 还是说…… 眼前的小姑娘冷静自若,非寻常闺阁女儿可比,又先后多次帮了定国公府——半点不夸张地说,相比之下,他家二姑娘简直就是个时时被张姑娘护着,只会张牙舞爪吓唬人的小鸡崽子似得…… 咳,他此言并无不敬之意,只是多年来积累下来的心得而已。 但这姑娘,着实太从容了。 从始至终,他都未能从她的神情与言辞中,察觉到异样。 “季大夫若想见田婶子,日后未必没有机会。”张眉寿语气干脆:“若她来日回京,我必从中引见。” 季大夫心情复杂。 显然,他已经完全陷入了被动当中。 但除了依言点头之外,还能怎么办,不然连被动的资格都没有。 “那便多谢张姑娘了。” “季大夫客气了。” 张眉寿看了一眼不远处,正盯着她这边动静的徐婉兮,回过头道:“季大夫若无其他事,我便告辞了。” “今日季某搅扰了,张姑娘慢走。” 季大夫话罢,看着张眉寿离去的背影,却久久未动。 “蓁蓁,季大夫没有为难你吧?”徐婉兮低声问道。 张眉寿摇头。 非但没有为难,还帮她理出了一些线索。 这些年来,她对田氏的真实来历,一直持有怀疑之心。 因为,田氏懂得与所擅长的,实在是太多了。 甚至远远超出了她当初的预想。 湘西之地虽是蛊毒起源之处,可若田氏当真只是寻常人家出身,那未免太过不可思议——假若随便一户人家,都有如此可怕的手段,大靖岂不是早就乱了? 田氏曾说,她当初被当作煞星,为昔日在湘西之地极得民心的大国师所不容,此种说法,她始终亦是半信半疑。 若有可能,她自然想要知道全部的真相。 不该探听之事,她从不多事,可田氏与张家有莫大牵扯,她便不得不多上心些。 有备无患,她不想有朝一日,陷入被动的境地。 即便只是她想多了,可求一个安心也是好的。 “那就好,我总觉得季大夫今日怪怪地。”徐婉兮边走边说道。 平日里,季大夫可是一个极矜持的人呢。 “婉兮,你可知季大夫是何方人士?”张眉寿似随口问起一般。 “季大夫是我母亲的家仆,我是同你说过的。”徐婉兮轻叹了口气,道:“父亲许是觉得伤怀,甚少提及母亲之事。一来二去,我也不敢乱问了。但我前几年尤其好奇,曾让二哥在下人间打听过,他点子多,倒也问出了些不知真假的东西来。” “有人说,我母亲与季大夫刚进府时,因是外地口音,故甚少与人说话——他们都说,那口音倒像是湘西一带的人士。” 但湘西离京城实在太远,又时隔多年,母亲也没了亲人,她便断了再多打听什么的念头。 张眉寿听得心底震动。 若是如此的话,那季大夫、甚至是婉兮的母亲,极有可能与田氏是旧识。 若不然,季大夫应也不会对生息蛊有那般大的反应。 但是仇是友,有何渊源,尚都是未知。 见张眉寿只点了点头,未再多问,徐婉兮才转了话题:“也不知祖父和父亲那边如何了……” “事发不久,必留有证据,且婧儿的乳母已经招认,此番必能揪出真凶。” 此事唯有庆幸发现得及时,若不然,当真不易追查。 徐婉兮点头,想到婧儿的伤,眼中便浮现出怒色。 果然,宁家一门,专出禽兽! 如今只盼着衙门到时可不要包庇宁家才好。 想到宁家的靠山宁贵妃,徐婉兮便恨得牙痒痒。 便是这个讨厌的女人,当初非求得皇上替她姑姑赐婚。 若不然,又何以会有今日光景。 …… 此时,京衙书房内,程然看着手中卷宗,几番皱眉,到底是没看完便放了下去。 “拿回去,明日命治中重拟。”他脸色难看地吩咐道。 前几天刚结的案,他尚且记忆犹新,故而无需去翻供词,他都能瞧出眼下这卷宗内的诸多疏漏之处——更别提是遣词用字多有不妥,堪称是驴唇不对马嘴了。 更过分的是,竟然还有错字! 半点不夸张地说,便是他家中十岁稚龄的儿子,文章也比此人做得通顺! 这样的东西,亏得还好意思让他过目,分明是刻意考验他的智商和忍耐力吧? 呵呵,说考验都是轻的,或者换成侮辱更贴切些。 放着好觉不去睡,他点灯熬油地在这儿处理公务,难不成就是为了看这等倒胃口的东西吗? 同自家夫人吵了一架,赌气跑来书房的程大人此时尤为火大,直想发脾气。 知事将那卷宗取回,脸色复杂地退了出去。 哎,他要是送回去,必然又得被宁治中迁怒了,还是想个法子帮着重拟吧。 书房内,程然揉了揉太阳穴,也叹了口气。 去年张峦回京时,他分明听到风声,说是会将人拨至他手下做事,彼时刚巧治中一职尚且空缺——他为此还高兴了好一阵子。 张峦在湖州的政绩,他是特地了解过的,对其能力称得上是尤为欣赏。 更不必提,张峦昔日早给他留下了“扶起老人毫无压力”——这个阔绰又仁厚的印象了。 可谁知,他等着等着,竟等到了张峦被拨去工部的消息! 他原本还只是惋惜,可自从新的治中被拨来之后,那份惋惜便成了痛恨。 痛恨世事弄人,老天欺他! 那宁家的大老爷,宁贵妃的长侄……说是酒囊废物也不为过了。 人家张峦是扶老人的楷模,这位则是死活扶不起来的楷模! 宁通之事才过去不足四年,宁家却早已开始不安分了。 宁家四子,现如今一个在兵部,一个在户部,一个在大理寺,还有一个被送到了他这里——这四个老大不小的侄子,可谓是被宁贵妃安排得妥妥当当,明明白白。 皇上啊……您让微臣说您什么好! 没办法,跟媳妇吵完架无处发泄,只能挨个儿腹诽旁人了。 程大人正在心底长叹时,忽听得一阵“咚咚——”之音。 程大人皱眉。 “这是有人在击鼓?” 眼下已值深夜,何人会在此时击鼓? 374 公堂对质 一名衙役快步走进书房行礼。 程然站起身问:“堂外何人击鼓?” “大人,是定国公!” 程然神色惊惑。 定国公? 莫非还是为了府中表姑娘走失一事? 可他已加派了人手在城中搜寻了,这位老大爷怎么又击起鼓来了? 此时又听衙役说道:“定国公言,府上表姑娘已经寻回,特来请大人主持公道!” 程然面色微变。 已经寻回,却仍要他来主持公道,且是定国公亲自带人连夜击鼓……只怕是那表姑娘,并非是安然无恙地被寻回! 连夜开堂,他尚未开过如此先例,可定国公府又非那等不知轻重的人家,既是如此,想必是因情形紧急。 是以,程然当机立断地道:“升堂!” 他则立即回房去换官袍。 不回还好,这一回却是更气了——那跟他大吵了一架的老娘们,竟然已经睡着了! 呵呵,合着只有他自己气得睡不着? 同是生气,她呼呼大睡,他却要连夜处理公事挣俸禄给她花用! 真是气煞他也! 程大人一脸不满地去了前堂。 堂中,定国公已被请了进来,见得程然,抬手施了一礼。 “老夫深夜带人前来打搅,望程大人勿要见怪。” 定国公语气肃然,面上似同挂着寒霜。 “国公言重了,正所谓事急从权。”程然问道:“方才听闻贵府表姑娘已被寻回,不知国公为何又要前来击鼓?” “老夫要状告宁家收买我府中下人,蓄意拐走舍外孙女,并致其重伤!” 定国公大手一挥:“状纸与供词在此,请大人过目!” 程然已听得神色大变。 宁家……又是宁家。 现如今他听到这个姓便觉得头痛,甚至想骂人。 程然极快地看完状纸,一阵胆战心惊。 定国公府的表姑娘,竟是重伤之后,被丢在清水巷,由好心人发现并送回定国公府—— 天下脚下,世家贵女…… 对方如此猖獗,简直令人发指。 “犬子已带人守在清水巷附近,还请大人尽快派人前去取证。” 程然点头,立即吩咐了下去。 “这便是为宁家所收买的贵府表姑娘的乳母?”程然将状纸与供词皆放下,看向被绑着跪在地上的妇人。 “回大人,正是。” 程然攥了攥拳,终是道:“来人,速去宁府传唤宁家四老爷,命其前来衙门对质!” 反正他与宁家之间的梁子早已结下了,也不在乎再多这一桩事了。 且此事恶劣,他没有理由视而不见,既然迟早都要有决断,倒不如速速了结。 他程然能坐稳这把椅子,靠得从来不是畏首畏尾。 而是正直与清廉,绝不徇私枉法,以及——当今太后是他表姑母。 咳,当然,后者所占的原因是小之又小的。 毕竟他是极低调之人,而太后的侄子又实在太多。 见他如此果决,定国公抬手又施一礼。 只是衙役这一去,便足足去了近两个时辰。 因是宁临风不在府中,衙差几经打听才在一家妓馆内寻到了人。 且衙役到时,他正带着仆人殴打一名男子,男子被打得满脸是血,不停求饶,却无人敢上前阻拦。 又不从衙差传唤,不肯前来衙门对质。 待一名衙差先一步赶回衙门,将此事禀明之后,程然不由怒火中烧。 宁家惹事不断,却甚少有人敢告到衙门中来,正所谓民不举官不究,他纵是有心想管,却也无从下手。 可大靖律例,严禁为官者嫖娼,单是此一条,他今日便可命人将其锁至衙门问罪,上达天听! 半个时辰之后,宁临风到底被押了过来。 他浑身酒气,在看清堂中之人后,竟是冷笑出声。 他路上已经听闻了,他这位前岳丈大人,竟连夜亲自击鼓状告于他。 都说世家最重体面,依他来看,不过如此。 “大人,下官没做过的事情,绝不认罪。” 他语气讽刺,看向跪在地上的吕妈妈:“至于这低贱下人,下官更是不曾见过,何来收买一说。” 定国公眼神似同结冰一般。 说什么生父,他但凡对婧儿还有一丝感情,都不至于在听闻婧儿受伤之后,还能面不改色。 以此来看,婧儿脸上的伤,十之八九与他脱不了干系! 宁临风心中冷笑不止。 那贱人生下的女儿,竟同他半点都不亲近,上次还咬伤了他,他那点儿为数不多的新鲜感和耐心,早已被磨光了! 吕妈妈神色激动道:“宁四爷可不能眼见事发,就不认了!” 她很清楚,若她今日不能指认宁临风,被带回定国公府之后,等着她的下场只会更可怕。 在程然的准允下,她将事情的前后经过详细地叙述了一遍。 包括前几次带着孩子与宁临风于何处相见,收了对方多少好处,皆讲得清清楚楚。 宁临风脸色渐变,悄悄握紧了拳。 此时,被派出去查找线索的官差相继折返。 “大人,经查实,定国公府表小姐确是受伤之后被刻意送回清水巷。” “属下等人在宁府后院中,从一辆马车之内发现了未擦拭干净的血迹。” “此物亦是在宁府后院处搜到的——经定国公世子察看,可知乃是定国公表姑娘贴身之物。” 定国公看着那只坠着金锁的璎珞圈,脸色勃然再变。 这正是婧儿一直戴着的! 今日婧儿,果真是被骗去了宁府! “没有皇上的旨意,你们竟敢私自搜查官员府邸!”宁临风怒不可遏。 “宁四爷言重了,称不上搜查,只是在传唤宁四爷时,恰值您不在居院中,于是只能带人在贵府中寻觅了一番。”为首的官差不卑不亢地道:“那些证物,皆是在寻宁四爷时,偶然间发现的而已。” 去他娘的偶然发现! 宁临风在心中破口大骂。 “此乃有人蓄意污蔑于我!”他辩解道:“婧儿乃是我的亲生女儿,我、我疼她还来不及,又岂会对她下此狠手!” 程然闻言不置可否,看向吕妈妈,问道:“你既数次与宁家四爷私下接触,可知他待定国公府表姑娘态度如何?” 一些案子,哪怕人证物证俱在,可出于谨慎,他仍不会放过一丝细节。 往往是细微之处,才更容易窥得真相。 即便他对宁家确有诸般不满,可他亦不会草草定罪于宁临风。 且既有辨,便要有驳,此乃常理。 “大人问你话,你便如实说!”见吕妈妈面色犹豫,定国公沉声呵斥道。 吕妈妈狠了狠心,到底开口说了实话—— 375 自保的定国公 反正她必是活不成了,也不必再怕被主家责骂了。 “宁四爷待表姑娘,起初还是想多亲近些的……可几番下来,因表姑娘怕生,并不愿与宁四爷亲近,但凡是碰着抱着,就要哭闹……上一回,宁四爷便因此发了脾气,动手打了表姑娘一巴掌……” 她当时大惊不已,忙将孩子护到怀里,事后又是买糖人儿又是带着看戏法儿,才将孩子哄好。 因怕被徐氏发觉不对,回到府中之后,还喂孩子吃了安眠的药,使得孩子早早睡去。 定国公气得咬牙切齿。 “你既知他曾对婧儿动过手,竟还敢将婧儿交到他手里!” 这婆子,便是死一百次,也不足惜! “奴婢、奴婢本也想着,不再让宁四爷单独见表姑娘了……都是奴婢一时财迷心窍,害苦了表姑娘……” 实在是那金锞子太招人……以往她都不曾得过这般重利。 若只是区区银钱,她也未必敢就此答应。 吕妈妈此刻真切地懊悔起来。 “胡说八道!”宁临风气极道:“从头到尾,分明都是你们定国公府刻意污蔑于我!未必不是你们在做戏!” 程然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这是没醒酒还是原本就蠢……竟能说得出这般毫无逻辑的话来。 便是辩解,也该像样一些才对。 这话他简直都不知该怎么接才好了。 哎,他如今当真是怕了宁家这群蠢材了。 “奴婢所言句句属实!”吕妈妈恨恨地看向宁临风,道:“此事不过三日之前而已,当时表姑娘受惊,还狠狠咬了一口宁四爷的右手,此时想必还留有咬痕!” 宁临风听得此言,眼神骤变,下意识地便将右手往身后缩了缩。 他显然是已经忘了被咬之事会带来的牵扯。 这个动作,未能逃得过程然的眼睛,他当即命了衙役上前察看。 宁临风挣扎不肯,却也无济于事。 两名衙役一左一右将人制住,迫其伸出了右手。 “大人,宁四爷右手手背之上,确有青紫色咬痕未消。” 宁临风脸色慌张地想要辩解,却见程然抬了抬手,先开口说道:“请仵作来。” 便知还有不肯承认的蠢话在等着他,既如此,不如直接让仵作来验看,堵住他的嘴。 宁临风惧怒交加。 这个程然,竟让验死尸的人来验他的伤! 仵作很快赶至堂中。 “启禀大人,确是咬痕无疑,且从大小形状来看,咬人者应是不超过六岁的孩童。”仵作语气笃定。 “宁四爷不是坚称自己甚至未曾见过这婆子吗?”程然神情肃然:“铁证如山,你还有什么话说?” “我不认!”宁临风忽然改口:“我确是私下见过孩子,可今日之事,与我无关!” “那这婆子的证词、宁家马车中的血痕,以及遗落在宁家的定国公府表姑娘的贴身饰物,你又当如何解释?且你今晚离开宁府前往妓馆的时辰,恰就在定国公府的表姑娘被送至清水巷前后。” 这便足以说明,定国公府表姑娘在宁家出事之时,宁临风也在府中。 “这……这必是有人陷害于我!” 宁临风已不知如何才能替自己开脱,他忽地转头看向定国公,恨声道:“是他们自己未有看好孩子,岂能怪到我头上来!” 他这辈子,都被定国公府给毁了! 徐氏不贤,眼见宁家出事,就要与他和离!和离之后,又毁坏他的名声,致使他至今未能娶妻! 偏偏母亲看不上寻常门户出身的女子,不愿委屈了他,又把持着他的后宅,不肯让妾室生下庶长子——以致于他到现在连个孩子都没有! 因此,他在京中不知成了多少人眼中的笑话…… 而这一切,皆是拜定国公府所赐! 宁临风不知是觉得此番脱罪无望,还是酒劲上脑,与定国公四目相对间,紧紧攥起拳,就要冲上前去—— 衙差没有防备,竟叫他挣脱了去。 程然大惊,重重一拍惊堂木:“拦住他!” 定国公今年少说也得有六十了,这一拳挨下去,可如何得了! 可下一刻,他却是愕然。 只见宁临风还未能近定国公的身,就反被定国公一拳砸在了下颌处。 宁临风直被打得倒退几步,正头晕眼花之际,腹部又挨了定国公一脚。 “拉开,快拉开……”程然回过神来,叹着气指挥道。 一旁的师爷抽了抽嘴角。 方才见宁四爷要动手,大人急得又是大喊又是拍惊堂木,眼下见宁四爷挨打,竟只叹叹气——这敷衍的会不会太明显了些? 咳,不过他也想多看会儿就是了…… 偏生上前拉人的衙役们也太过走心。 三个人拼死地制住了宁临风,只一人去拽定国公的胳膊,乍一看倒跟撒娇似得。 没办法,定国公年纪大了,万一力气太大伤到老人家了岂不麻烦? 于是,老人家定国公上前对着宁临风拳脚相加,又外加挠花了对方的脸和脖子。 程然惊奇地动了动眉毛。 不得不说,这几下挠,可谓是点睛之笔啊。 且这手法,看起来极有些门道。 回头有机会可要向定国公讨教讨教才行。 眼见也差不多了,程然这才轻咳一声,示意衙役将宁临风拉远了些。 定国公气出了大半,主要也是累了,遂也未有再追赶上去。 老人家理理衣襟,甩了甩衣袖,朝着程然施礼,语气一丝不苟地道:“老夫一时失态,扰乱公堂,还请大人见谅。” 程然摇头道:“定国公哪里的话,方才先行动手之人乃是宁四爷,您也只是出于自保而已。” 这么多人瞧着呢,可不是他包庇谁。 本就气急攻心的宁临风,听得此言,身形一抖,竟是倒了下去。 程然见状忙道:“仵作,快去瞧瞧!” 宁临风:“……!” 为何又是仵作? 这个时候不是应当给他请郎中吗! 他还没死呢! 眼见仵作向自己走来,宁临风气得嘴唇发抖,直接昏了过去。 “大人,宁四爷昏过去了。” 程然讶然地喃喃出声:“现在的年轻人,身体不行啊……” 这未免也太不扛打了吧。 376 皇上的处事准则 嗯……但此事必然与定国公无关,一定是宁家老四纵色酗酒,身体早已被掏空所致。 程然很是肯定地想着。 “此案案情已经明了,人证物证俱在,由不得他不认。”他看向老当益壮的定国公,说道:“本官明日一早,便入宫将此案详细奏明皇上。定国公且请先行回府,等候消息便是。” “那便有劳程大人了。” 定国公转身离去,心有思索。 宁临风乃皇亲国戚,此事必是要经过皇上的,且即便程大人不报,宁贵妃得知消息也定然不会坐视不理。 故而,程大人看似不敢专断,实则却是在抢占先机,以便早一步将此事禀到皇上耳中。 也不知皇上此番能否清醒处置此事。 若是不能,他定国公府,也不介意自己亲自动手。 …… 次日清早,季大夫前去替婧儿看伤。 “已消肿了大半,每日敷药,想必不会再有大碍。” 季大夫的话,让一夜未有合眼,神色疲惫悲痛的徐氏,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安慰。 只要婧儿不再有别的意外就好。 “夜里倒睡得极好,未有惊厥,醒后除了不愿让我离步之外,也不曾再喊痛。”徐氏问道:“不知这可是因张姑娘所给的那颗药丸,功效还未褪去之故?” 季大夫点头。 “应是如此——此般再好不过,也有利于伤口恢复。” 他自然极清楚这正是生息蛊带来的益处。 待七日之后,伤口应也已结痂了,到时再将蛊取出,便不会对表姑娘的身子带来损害。 想到自己的怀疑,季大夫的眼神忽然变得莫测。 …… 定国公府表姑娘受伤的事情,极快地在京中传开。 听闻京衙已审罢此案,疑凶乃是宁家四爷,暗下的唾骂声更是不绝于耳。 此事事态恶劣,近乎泯灭人性伦德。因此,即便没有任何人在背后推波助澜,亦在百姓中,引起了异常之多的议论。 如今的锦衣卫指挥使陆塬将消息传到了昭丰帝耳中。 想到今早程然进宫时所奏,正在打坐的昭丰帝叹了口气。 不省心啊。 大国师刚出关不久,他正是忙着修行之时,哪里有工夫去管这种两头为难的闲事。 不如交给太子好了。 反正太子近年来已经开始着手替他……咳,帮他处理政事了。 昭丰帝刚想吩咐下去,却又觉得不可行。 太子如今还未真正站稳脚跟儿呢,爱妃那小肚鸡肠的性子……还是算了吧。 免得到时还有别的麻烦要他收拾,那可就太烦人了。 偏是此时,恰听内侍来禀:“皇上,宁贵妃娘娘在殿外求见。” 昭丰帝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动了动,当即道:“宣进来。” 说话间,离开了打坐的莲花台,行至一旁的书案旁,随手拿起上面的一本奏折。 呵呵,别问他为什么这么自信一定能拿到弹劾宁家的—— 没有原因,正常操作而已。 于是,宁贵妃一进得内殿,就瞧见了昭丰帝正拿着奏折摇头叹气的模样。 她看了看空空如也的莲花台,不禁嗅出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这个时辰,皇上竟然没有在打坐,而是在看奏折…… 这堪比老母猪上树的情况,实在罕见。 她上前行礼,正要开口时,却听昭丰帝抢在了前头,说道:“爱妃,宁家老四嫖娼斗殴之事,你可听闻了?” 宁贵妃眼皮一跳。 平日皇上不是……都不理会这种琐碎小事的吗? 老四没有媳妇,日子过得也不顺当,去逛逛妓院怎么了? 至于斗殴,吃花酒打架的事情每日都有发生,这又有什么稀奇的,又没闹出人命来。 任她再如何袒护自家人,但也清楚这些话只能在心里说一说。 “皇上,此事却是老四的不对,臣妾回头一定好生责罚劝诫。” “责罚劝诫?爱妃啊,你可知按大靖律,这可是要被罢官的。”昭丰帝语气听不出喜怒。 宁贵妃暗暗皱眉。 皇上今日是抽的什么风,竟然有这份儿闲心。 是丹药不够吃,还是莲花台太硌屁股? 她只能道:“皇上,老四也是初犯……” 这个侄子,因出身不是十分光彩,她并不甚喜欢。 可如今整个宁家正是需要助力的时候,她自是不愿见宁家人被罢官。 昭丰帝挑了挑眉。 初犯? 是头一回被官差当场抓住吧。 他做出不悦的神色来:“还有,定国公府表姑娘受伤之事,爱妃听说了没有?” “臣妾听说了。” 她就是为了此事而来的,老四现在还被拘在京衙内,听说还受伤了。 她正要卖一卖可怜时,却听昭丰帝说:“铁证如山之下,他竟还要对定国公动手——徐家乃大靖开国功臣,世代忠烈,便是朕也要敬重三分。” “老四应是吃醉酒,神志不清。” 宁贵妃吃力地应付着昭丰帝不停抛出的罪名。 “吃醉酒杀人也是要偿命的。”昭丰帝叹气道:“除此之外,他在兵部当值时,还多番擅离职守。便是在时,也多是打瞌睡,想来是夜间在烟花之地甚是劳累——故而,依朕看,倒不如就让他回家好生躺着吧。” “皇上……”宁贵妃着急了。 她来是跟皇上求情的,怎么反倒成了皇上在步步紧逼? “不是朕不帮他,而是如今朝中对宁家已是怨声载道,朕亦无可奈何——尤其是定国公府之事,朕若执意包庇,岂不要伤了忠正之臣的心?” 昭丰帝越说越严重:“此事若只是宁家老四一个人扛下还且罢了,他若再不知悔悟,只怕还要将整个宁家再牵扯进去。” 宁贵妃听得胆战心惊,忽然想起了兄长的死。 当年兄长一人被祭天,宁家满门皆受牵连打击。 那样灰暗的日子,是她一点点带着宁家才走出来不久,至今一想还觉得无法喘息。 也是那件事,让她明白了,帝王之心不可能永远只偏向她一个人。 “爱妃,此事你便不必操心了,且回去歇着吧。” 昭丰帝边说,边继续翻看奏折。 宁贵妃被他翻得心烦意乱,直想将他的手给打掉——仿佛那奏折多翻一本,宁家的罪名又会多加一项。 什么叫她不必操心,她怎么可能不操心。 宁贵妃心事重重地离开了乾清宫。 昭丰帝则长长舒了口气。 果然啊,这事情不能拖,凡事先下手为强总没有错。 且让他瞧瞧爱妃这一回究竟能不能听懂人话吧。 对待这些凡尘俗事,他只求一个得过且过,只要他不被烦死,爱妃不被逼死,二人能一同成仙就好。 当日,长春宫便有消息送到了宁家。 宁夫人看罢,双手抖了抖。 377 上门赔罪 她本是让人给贵妃传信,求贵妃帮风儿在皇上面前求情,可贵妃……怎么反过来让她去定国公府赔罪! 这行为,哪里像是贵妃的作风? 莫不是……跟着皇上吃多了丹药不成! “娘娘这是何意?”宁夫人不敢置信地向送信的宫娥问道:“如此一来,岂不等同是替风儿认罪了吗?” 这罪若是认下来,可不是禁足反省几日便能揭过的! “娘娘说了,既是做了,自然该认。”宫娥答得没有迟疑。 宁夫人眼神更是大变。 娘娘竟是当真打算让风儿认罪! 这……这可如何得了! 她可就这么一个儿子…… 换作旁的官员,等过了风头兴许还有复用的可能。 可她家儿子,一无所长,能混到这个位置上靠得完全不是自己的实力——如此之下,一旦过了衙门留了伤人的案底,这辈子恐怕就毁了! “宁四爷此番开罪了定国公府,伤了定国公府表姑娘之事,引发如此轩然大波,压是压不下来了,娘娘也无力再保。” 宫娥语气透着一丝冷然:“且因此事,宁四爷嫖娼之事亦被御史弹劾,更有滋事伤人,擅离职守,当值不力等罪——这些罪名,随便定下一个,皆足以罢官入狱,若当真清算起来,少说也是流放之罪。” 宁夫人便是听不懂她的话,却也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了门道来。 这宫娥语气如此不善,也可看出贵妃的态度。 “且不说再行深挖,宁四爷身上未必没有人命官司。”宫娥最后讲道:“贵妃这般,亦是为了保全四爷,保全夫人,还盼夫人能够体谅。” 宁夫人暗暗咬牙。 这宫女话里话外,无不带着威慑与敲打。 保全风儿,保全她…… 老大老二老三,哪个手上又会是干干净净的,贵妃如今这般谨小慎微,无非是怕若定国公府此事不能平息,再牵扯出其它的麻烦来。 于是,便只能将风儿推出去,以平众怒。 宁夫人满心苦楚。 以往老爷在时,她便是处处埋怨,却也从不曾受过这般委屈。 老爷不在了,果然就连贵妃待他们母子二人,也与往常不能相提并论了。 此事若换成老大和老二,贵妃未必能做到这般狠心。 她便知道,当初她带着风儿过门,使得宁家名声再度狼藉,多少是惹了贵妃嫌恶的。 有些人便是如此,那些败坏名声的事情只管她一人做尽,但凡在她掌控之外,别人添上一星半点都是过错。 宁夫人心中愤恨不满,却也清楚自己根本没有不从的余地。 次日早,她便亲自携礼,前往定国公府赔罪。 门房听她报明身份之后,却是脸一沉,立即将两扇大门一闭。 宁夫人愣了愣。 定国公府怎也会养有这般刁奴? 若换作往常,她啐上一口,转身离去且罢,可今日她得了宁贵妃的示意,却哪里敢轻易回去。 她唯有脸色沉沉地让丫鬟再去上前敲门。 丫鬟直敲了一刻钟余,那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却动也未动。 反而招来了许多人的侧目与议论。 宁夫人素来自视极高,何时被人这般看待过,一时脸色红白交加,只觉得遭受了奇耻大辱。 于是,便在心里将徐氏母女二人狠狠地咒骂了一番。 若不是因为徐氏这个祸害,她与风儿岂会有今日光景! “我家夫人带礼上门,诚心来见,定国公府便是这般待客的吗?”见围观者愈多,宁夫人的丫鬟冲着大门喊道。 偏是此时,那大门忽然被从里面打开了来。 宁夫人脸色稍缓,还未来得及看清出来的是何人之时,只见一盆水冲着自己泼了过来。 不偏不倚,整整一盆浑水,尽数泼到了她的身上,使她从头湿到脚。 宁夫人惊叫出声。 “夫人!”丫鬟慌极气极,正要理论时,却也被泼了满身。 “你们……岂有此理!” 春寒料峭,宁夫人不知是冷还是气,声音抖得厉害。 偏偏那几名身强体壮的婆子像是没听到似得,个个举着扫帚扫起地来,泥水飞溅,让宁夫人连连后退。 清晨洒扫,再正常不过。 宁夫人气得咬牙,听着四下传来的窃笑声,面子上到底没撑住,带着丫鬟婆子狼狈地离去了。 此事便是传到贵妃耳中,贵妃也不能怨她不尽心……实在是定国公府欺人太甚! 呵,不对,贵妃让她上门,怕就是存心让定国公府羞辱解气用的吧! “二姑娘,人已经走了。”一名婆子饶回院内,对躲在门后偷看的徐婉兮轻声禀道。 徐婉兮轻哼了一声。 泼水且是轻的,若不是怕惹出麻烦来,她都想扔上百八十把刀子过去,最好是将她们扎成刺猬才好! 即便没有婧儿之事,单是想到姑姑生产当夜,那老虔婆一句“自然是保小”,她就恨不能将对方大卸八块。 莲姑叹了口气。 “姑娘这般擅自做主,待会儿怕是要挨骂了。” 徐婉兮不以为意,转身离去:“别说是挨骂,便是罚跪,我也乐意。” 咳,再者说了,上次她与二哥打赌,二哥输了,可是答应了要替她背三次黑锅的。 她才只用了一次,还有两次呢。 她徐婉兮行事,可是极周全的。 蓁蓁教过她——不管做什么,都要事先想好退路。 刚从徐氏院中出来的徐永宁打了两个喷嚏。 为什么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他这厢还未来得及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就被“请”去了祖母那里,且在那里看到了一脸暗示的二妹。 哦,懂了。 来活儿了。 再然后,他就跪在了祠堂中。 徐永宁表示很淡定。 呵呵,家常便饭而已。 待下人将祠堂的门一关,他便倒头睡了下去。 睡到一半,忽听得门被推开的声音,徐永宁立即坐起身跪好。 徐婉兮带着丫鬟走了进来。 两个丫鬟,一个提着食盒,一个抱着迎枕薄被。 徐永宁内心有些感动。 愿赌服输,公事公办,可此外,尚有人情在。 且食盒打开之后,其内饭菜极为丰盛,竟比他素日里吃得还好。 “算你还有些良心。”徐永宁盘腿坐好,接过丫鬟递来的筷子。 徐婉兮干笑了两声。 徐永宁不禁抬头看向她。 笑得这么尴尬,是生怕别人听不出她心中有鬼吗? 378 惩处 “其实,这都是祖母让送的。” 见自家二哥神情,徐婉兮脸红了一瞬,旋即又忙解释道:“可祖母若无吩咐,我原本也打算来送的!” 如果没送的话,那也一定是她事多忘了,而不是没有良心。 徐永宁此时却顾不得去计较妹妹的虚伪程度,他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祖母让人送饭这上头。 以往他犯错,有口馒头吃就不错了! 毕竟众所周知,他在祖母心目中,连一盆花儿都比不上呢。 不过,这几年眼见他有些能扶得上墙了,还有挽救的可能,祖母待他倒比从前要好上太多了。 “祖母还说,你想吃什么,只管吩咐外头的下人。” 听完妹妹这句话,徐永宁更是险些惊掉了手中的筷子。 祖母……显然是对今日之事,十分满意嘛。 他明白了! 面子工夫要做,气也是要出的。 “二妹,下回再有此类之事,我还替你扛。”徐永宁拍拍胸膛,满脸担当。 徐婉兮鄙夷地看了他一眼。 想得美,这回她摸清路了,下回哪儿还有他的份儿? …… 三日之后,宁临风一案,终有了定论与结果。 按大靖律,凡及刀伤人者,杖八十,徒二年。 然,因宁临风身为官员,明知故犯,且伤及幼女,更有为生父而不慈之过,故,加以重惩——杖一百,徒三年。 消息传开,于京衙外,当众执以杖刑。 前来围观者甚多,甚至有个别胆大者,在人群中拍手叫好。 若往前数四年,怕是断不会有此现象。 然而,先是宁通之事,如今又有宁家四爷被当众杖责,皆可见宁家已经今非昔比。 人群中,宁家的仆人亲眼瞧着自家四爷被打得口吐鲜血,生生昏了过去。 “大人,才打了六十,人便昏死过去了。” 衙役走进堂中,向程然禀道。 程然叹了口气。 瞧瞧,这就是平日里不好好锻炼的结果。 “以冷水泼醒,再接着打。”程大人语气平常。 衙役应下,连忙照做去了。 宁府之中,宁夫人听得下人禀来的详况,险些要哭昏过去。 什么叫护着风儿,护着她……这根本是想要他们的命啊! 因着此事,整座宁府都显得格外沉闷。 唯独知云院中,时不时地传出阵阵笑声来。 那笑声听起来泛着阴冷,全无少女该有的明朗灵动。 宴真县主靠在软榻中,笑得肩膀都在发颤,被毁去了容貌的半张脸上,疤痕凸起交错,尤为可怖。 “原本只是想愚弄他母子二人一番,却不知姑姑此番竟这般深明大义,倒叫我好生解气。”她止住笑声,眼中笑意却从未散去。 丫鬟们早已不敢去听,个个垂首屏息。 便是自幼陪在她身边的乳母,此时亦是遍体生寒。 宴真仍在低低自语。 “母亲,您瞧见了么,女儿替您出了口恶气呢。” 那年,她不过五岁而已,母亲忽然生了一场重病。咳上两声,雪白的帕子上便沾满了血。 母亲才走不过一月,父亲就迎了继室进门。 单是继室也就罢了,可那继室还带了个大她七八岁的孩子,说是父亲的亲生骨肉,父亲让她喊他四哥。 她不愿喊,处处与他针锋相对。 他暗下便揪着她的头发,趾高气扬地欺负她,威胁她,又偷偷将她关在黑洞洞的房间里。 那种感觉,正如她记事起,总能见到父亲揪着母亲的头发,对母亲拳打脚踢时一般无二。 母亲最喜猫猫狗狗,性子也温吞如待宰的猫狗一般,被打得浑身青紫,也只抱着猫儿垂泪。 后来,她每想到此处,便痛恨母亲的懦弱。 所以,她决不允许自己成为与母亲一样的人! 于是,她反击,她与姑姑添油加醋地告状诉苦,甚至不惜自己跌入河中,再指认是宁临风所为。 再大些,待得了郡主之位,她便不屑再玩弄这些心思了。 渐渐地,那些人,果然不敢再欺负她了。 至少明面上,没有人敢了。 可单是如此,还远远不够—— 尤其是,她容貌被毁之后,更是愈发见不得他人过得顺心如意。 便是徐氏生下的那贱种,她在街上,隔着车窗瞧见了,亦是厌恨之极——凭什么一个如此不光彩的贱种,竟还能得到这么多人的疼爱?! 就如她那贱种父亲一样! 好在,这错误,被她及时更正了。 这样不光彩的人,就该永远见不得光的活着才对。 想到此处,宴真眼中涌现出快感来。 此时,不知她那可怜的四哥,在那黑漆漆的大牢之中,有没有郎中看伤呢。 最好是有,叫他死不得,且就那样苟延残喘地活着。 想到那情形,宴真又笑起来。 …… 今日恰逢张峦休沐。 午后,张眉寿去了海棠居。 她刚进的院内,就见父亲带着鹤龄从房中行出。 “父亲。”张眉寿喊道。 却见自家父亲连忙冲她比划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嘴里发出“嘘嘘嘘——”的声音。 张眉寿愣了愣,下意识地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张鹤龄则霎时间夹紧了双腿,面露苦色——他想小解许久了,父亲嘘的他险些没忍住! 唔,不好,好像真的已经出来一些了…… 见儿子拔腿跑了,张峦只觉得莫名其妙,他朝着女儿走近,低声说道:“你母亲刚睡下,切勿吵醒了她。” 近日来,妻子也因定国公府表姑娘的事情格外气愤,今日听闻宁临风被惩处,心情好了许多,这才恢复了一贯的午睡习惯。 张眉寿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遂也低声讲话:“父亲可有事吗?女儿刚画了一幅画,您若得闲,可否指点一二?” 张峦本是有些琐事的,可听得此言,却负手点头应下。 好不容易有机会在女儿面前显摆显摆,他怎么可能白白错过呢。 于是,父女二人一同回了愉院。 张眉寿却借此时机,向张峦打听起了事情来。 “父亲,您曾去过湘西游历,还住过一段时日,对是不对?” 张峦脸色一僵。 女儿本是贴心小棉袄,何以忽然哪壶不开提哪壶? 张眉寿自然也不会傻到等父亲点头,只又往下问道:“那父亲可听闻过湘西南家?” 379 南家旧事 张峦闻言下意识地皱眉。 湘西南家…… 好似在何处听过,一时间却不大能记得起来了。 “蓁蓁,你打听这个作何?”他先是向女儿问道。 咳,不过只要女儿不是要追问他的黑历史,他还是很愿意聊下去的。 “没什么,只是前两日与婉兮说起她生母之事,听她说,她母亲曾是出身湘西望族南家呢。”张眉寿语气里有着恰到好处的疑惑:“可不知因何,定国公府对此事,似乎有些忌讳。” 张峦思索了片刻。 “定国公府前世子夫人的出身……我倒不是十分清楚。” 可女儿所说的“忌讳”二字,却是叫他忽然想起了一些零零散散的回忆与听闻。 他大致记起来了—— “南家,在湘西似乎是个大族。可真正的嫡出一脉,在十多年前,便已经覆灭了。”张峦忽然想到:“对了,湖州南大人,往上数几代,便也是出自湘西南家。” 他在湖州这几年,与南文升也偶有往来,此事便是偶然间听南家人提起的。 说起南大人,他家中那最小的公子,倒是个极好学的,每次见他,都要向他请教学问呢。 张眉寿倒不知此事,一边点头,一边问道:“父亲方才说,南家嫡出一脉,早已覆灭,此事莫非父亲也是从南大人口中得知的?” “这倒不是。”张峦说道:“南家出事那一年,恰是我前往湘西游历之时。” 一提起此事,张峦的语气便有些不大自在。 若是能重来的话,便是打死他,他都不会再靠近湘西之地半步。 也是自那之后,他再也不曾多管闲事救过什么可怜女子了——便是扶老人,五十岁以下的他都不敢碰。 谁知道对方会不会非要以身相许? 真真是一年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 张眉寿却顾不上去留意自家父亲的心情,只又问道:“南家之事,父亲能与我说说么?” 张峦巴不得说些旁的来驱散心中的阴霾,此时便回忆着说道:“据说这南家本是……医毒大族。” 实则传闻中说是什么……蛊毒大族,可有关蛊毒之事的那些传闻多是令人色变,还是不要随便说出来为好,万一吓到他娇弱的女儿可就麻烦了。 “可那年,湘西忽然灾害不断,怪事频发——后来,天门山寺中有主持断言,说是灾祸起于南家制毒害人,作恶多端之故……” 那时他在湘西,几乎随处皆可听到当地百姓对此事的议论。 南家很快便成了湘西百姓们最为厌恨的存在,动辄便要唾骂几句。 但此事只是断言,与宁通虐杀女子之事不同,缺乏有说服力的证据,故而,百姓对此,多是言语攻击。少数胆大者,也只是召集百姓前去南家讨要说法而已。 毕竟彼时的南家,在湘西之地,威慑力极大。 可直到一日夜中,南家忽然起了一场极古怪的大火—— 那火势极大,他在客栈中,亦清楚得见半边夜幕被熏得通红可怖。 大街上挤满了人。 更夫敲锣奔走,大喊走水,可那些围观的百姓,根本无人前去救火。更有甚者,见有人有救火之意,还要冲上前拦下,并拳脚相向。 眼睁睁看着整座南家大宅在大火中倒塌,甚至有人兴奋不已地拍手叫好。 因这场大火来得极为古怪,且南家上下几乎无人逃生,是以几乎所有的人都将之称为“天谴”。 张峦简要地将这些经过与女儿说了一遍。 “彼时暗下也有人说,是百姓放火,只是不敢站出来承认罢了。也有人说,亲眼瞧见一道雷火朝着南家劈了下来……众说纷纭,倒也无从考究。”张峦最后讲道。 张眉寿听得早已震惊不已。 “这火既起得这般古怪,湘西官府难道不曾细查过吗?”她忍不住问道。 即便南家真是“作恶多端”,可如此大案,官府绝没有置之不理的理由。 这其中,是否另有隐情? “……倒不是没查,只是不曾查到什么值得一提的结果罢了。”说到此处,张峦顿了顿,到底没有说下去。 实则,当年他曾从结识到的一位好友口中听到了一个极隐秘的说法。 据说,有高僧推断出,南家大宅之下压着龙脉,三代之内,必出新君。 此事,由湖广巡抚经锦衣卫传至皇帝耳中—— 南家出事之后,官府久查无果,最终只以意外走水来结案。 但后来不久,这片废宅之上,便建了一座寺庙。 据说,是用来镇压恶灵。 这些话,因涉及朝政,张峦便未有同女儿说起。 谨言慎行,他一刻不敢忘。 “时隔久远,有些事,已记不甚清了。”张峦最后讲道:“但定国公府的前世子夫人,许是与湘西南家乃是同族,想来应也只是旁支而已。” 若不然,在那场意图不明的大火之中,又岂会幸免。 定国公府这般位置,兴许也对那些隐晦之事稍有耳闻,故而才不愿过多提及南氏的出身吧。 但南氏已经去世多年,此事也无甚意义了。 但他还是交待了女儿一句:“既然定国公府不愿多提,那便不提了,到底是人家的家事。” 张眉寿点头。 这一点,她自是知道的。 但是—— “父亲。”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抬起头看向张峦。 “嗯?” “父亲救下苗姨娘之时,是在南家出事之前,还是之后?”女孩子压低声音,脸色透着几分郑重。 张峦被问得心底忽然“咯噔”了一下。 他仔细想了想,方才答道:“乃是南家出事之前数日。” 这件事情,他到底是有印象的。 南家出事当夜,他曾与众人一同离开客栈,观望火势,苗氏也跟着一起。 当时他为了避嫌,没看多大会儿就回去睡了。 不过……他家蓁蓁,还真是敏锐啊。 竟是疑心苗氏与南家有关? “人都不在了,又是陈年旧事,且别多想了。”他与女儿说了一句,便岔开了话题,转而去评女儿的画。 嗯……画得当真不错。 不愧是他张峦的女儿,且看这画中灵气,竟有他七八分风范呢。 张眉寿却不大能听得进去。 她脑海中出现了许多大胆的猜测—— 380 承认 十多年前,精通医毒之术的南家嫡出一脉举家覆灭。 医毒之术? 在蛊毒起源之地湘西,若不擅蛊毒,岂能称得上医毒大族? 父亲怕是有所顾虑,才未有与她详说。 而致使南家成为众矢之的断言者,乃天门山寺主持……那时,大国师继晓尚未入京,恰就在天门山寺之中静修——此事,曾在苗姨娘与柳氏旧事败露当日,得到了印证。 所以,南家所遭横祸,莫非与继晓有关? 到底上一世,她后来曾知晓继晓极擅使蛊,以蛊控制门徒。 张眉寿不由地想到了田氏对继晓的畏惧。 田氏声称,自己当年被继晓当作煞星转世,为湘西百姓所不容,为了保命远离湘西,逼不得已才设计了她父亲—— 事实当真如此吗? 虽说父亲方才说,他救下田氏是在南家出事之前,可到底只隔了数日而已——若南家出事不是意外,那未必事先没有丝毫察觉与防备。 且田氏如此精通蛊毒之术,尤其是那牵心蛊,更是世间仅有……似乎恰能与南家昔日的能力所匹配。 所以,田氏会不会是出自南家嫡脉? 因当年祸事,而改姓逃离湘西? 还有婉兮的生母南氏,与南家嫡脉又有何渊源?当真会是父亲猜测的那般,只是南家旁支出身? 若是如此,季大夫何以会对田氏口中的‘家中独学’生息蛊如此敏锐? 区区家仆且如此,那主子的身份,当真会那般简单吗? 还是说,南氏也出身南家嫡脉…… 那照此说来,田氏与南氏岂不极有可能是姐妹? 可二人比邻多年,似乎并无往来。 张眉寿心中盛着太多疑惑与不解,待将自家父亲打发走之后,便带着阿荔出了门。 她来到了田氏的住处。 田氏将张眉寿请入堂中,替她倒了一盏茶。 “姑娘今日来,可是有事?”田氏站在一旁问道。 张眉寿通常要隔七八日才能来一趟,而今日离上一次过来才有三日而已,故田氏才有此一问。 “婶子,你可听闻过湘西南家吗?” 张眉寿没有铺垫,直截了当地问道。 只有这般,才更易捕捉到对方的真实反应。 田氏显然愣了愣,眼神闪躲片刻后,忙道:“……似乎听说过。” 张眉寿心中已有答案。 方才田氏分明是想摇头,却又及时反应了过来——她出生在湘西,若是不曾听闻过南家,那才奇怪。 可人在掩饰一些真相的时候,总会下意识地想要撒谎。 这间隙,便是破绽。 所以,田氏必然与南家有着莫大的关连。 “婶子何必再瞒我。”张眉寿看着她:“我既问了,便是有所依据。” 田氏暗暗抓紧了手指,试探地问道:“姑娘……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莫非她担心的事情还是来了—— 张眉寿反问:“婶子以为,会发生什么事情?” 田氏微微松了口气。 “婶子再瞒下去,还要我如何信你?”张眉寿目光有几分冷然:“若来日当真发生了你心中所料想之事,你又让我们张家作何防备?” 该说的时候不说,待等到真出事的时候,再来说自己有诸多苦衷——若是那样的话,她怕是要忍不住杀人了。 南家之事,着实蹊跷,当真只是“作恶引来祸事”,那般简单吗? 女孩子态度强硬,让田氏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婶子口口声声说着愧对张家,且仍在诸事隐瞒。我知道,你未必怕死,以牵心蛊来胁迫你,也不见得有用。”张眉寿看向她,问道:“可大哥也是张家子孙,你便是只为他着想,也该将实情说出。” 她认为,张家有立场知道真相。 田氏下意识地摇头。 “姑娘……我并无恶意。” 她解释着,却连自己都觉得无力。 张眉寿示意阿荔去外面守着。 “我只要一句话——你可是南家嫡脉出身?” 自那日,与祝又樘坦诚了前世之事后,她如今最为厌烦的便是猜来猜去,瞒来瞒去—— 人哪怕再聪明,可猜测也只是猜测,差之毫厘便与真相大相径庭。 这一世,她不想让猜测误了任何事。 能问的,便不要去猜。 人长一张嘴,不问白不问。 哪怕未必问不出全部真相,却也比关上门瞎猜强上百倍。 “……”田氏沉默半晌,闭了闭眼睛,再缓缓睁开,似连眼睫都在轻颤。 “是,我确是南家人。” 她最终点头承认了。 张眉寿在心底长出了一口气。 还真承认了。 看吧,她就说多少能问出点儿什么来。 田氏几乎是屏息等待着张眉寿的反应,可出乎她意料的是,女孩子只是微微皱了眉,继而问道:“那南家究竟为何会被灭门?” “天谴”大约只是一把杀人的刀,和蒙蔽世人的幌子,而真正的原因,只怕是鲜为人知的。 她要知道的,便是这背后的原因,究竟是否足以给张家招来祸事。 见田氏神情犹豫挣扎,张眉寿开口说道:“若论起保守秘密,我应不比你差。” 她知道,田氏谨小慎微到了极致,当初便是被柳氏利用,宁可冒着性命危险受罚,也不肯泄露一丝一毫的真相。 她怕一旦悖了柳氏的意,当年之事便会暴露,而当年之事若被掀出来,她想守着的秘密便会随之变得岌岌可危—— 正如今日这般,皆是由一条条细微的线,缓缓拉扯出来的。 可田氏越是小心,她便害怕这秘密越是惊人。 “南家没有错……”田氏垂着眼睛,似在回忆着什么,声音竟是微微颤抖:“若真说哪里错了,那便是怀璧其罪。” 张眉寿轻轻叹了口气。 “能说得简单些么?” 这种时候,就不要绕来绕去了。 什么错与对,皆是后话。 “南家,是为人所陷害。”田氏说道。 张眉寿问她:“可是继晓?” 田氏轻轻点头,眼中却隐约有情绪翻涌。 “他这般做,有何目的?”张眉寿不说自己的猜测,只问道。 这下换田氏叹气了。 她看着张眉寿,弱弱地问道:“姑娘起初不是说,只要我一句话的吗?” 这都……第几个问题了? 381 继晓与南家 张眉寿面不改色:“随口一说罢了,你怎还当真了——事到如今,婶子就莫要再自欺欺人地抱着侥幸了。” 她既问了,又怎有可能当真只问一句。 “你当初跟着柳氏使手段,进了张家,犯下诸多过错,这些过往,在我助你假死之日起,便不会再提了。但此事,我是必须要知晓真相的。” 张眉寿语气里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你若说,便痛痛快快儿地与我说了,休要再左右言他。你若当真不愿说,我也不怕多费些周折,去问一问旁人。” 旁人? 田氏有着一瞬的怔愣。 “定国公府里的季大夫,自称是前世子夫人南氏的家仆。想来,他应当也知晓不少内情——如今,他正在寻你,若以此作为交换,他未必不肯说些什么与我听一听。” 张眉寿眼神沉静,看着田氏忽然有些慌乱的神情,心底疑窦不免愈深。 她说这话,一则是胁迫,二则是试探。 “姑娘……可是与那季大夫说起过我了?”田氏连忙询问道。 “我动用生息蛊时,他必是猜到婶子身上了。可,是否要促成这场故人相聚,我却还未拿定主意。” 田氏哪里听不出她话中之意。 这位二姑娘,自幼便与旁人不同,由她口中说出的话,她皆不敢不去重视。 怪不得今日忽然向她问起这些,原是从季大夫处得了线索。 哎,季大夫如今也老大不小了,怎也反被姑娘套出话来了? 张眉寿又道:“再不成,我便去找大国师好了。” 田氏脸色登时大变。 “姑娘莫要说笑……大国师狼子野心,最是信不得。” “我没有说笑,大国师信不得,难道你便信得?” 田氏愣了愣,旋即低声说道:“姑娘向来聪慧谨慎,怎会当真去找大国师……” 说这话,不过是为了吓唬她,诱她说出实情罢了。 “为何不能?”张眉寿看着她,语气听不出玩笑之意:“将婶子交出去便是了。” 女孩子语气冷静,因着过分冷静,便透着漫不经心的狠心。 她当真不单是在吓唬田氏。 若真查到了什么,或是有一日她需要这么做,她甚至连犹豫都不会犹豫。 她便是有善心,也绝非是不分时机,不分利弊的。 见田氏神色反复,张眉寿自袖中取出了一物。 “婶子可见过此物?” 那是一串佛珠。 颗颗经岁月打磨过的佛珠光亮圆润,其上刻着梵文。 田氏几乎是大惊失色。 “这佛珠,为何会在姑娘手中?!” “既婶子知晓这佛珠的来历,便该清楚不是我能抢来偷来的。”张眉寿语气依旧沉静:“此乃大国师相赠——他与我言,若有难处,可随时前去寻他呢。” 田氏眼神惊惶,甚至要站不稳。 大国师为何要赠姑娘佛珠?! 莫非是已然知晓了她与池儿的下落? 不……若是当真知晓了,便不会没有动作。 田氏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双手却不可遏止地颤抖着。 “所以,婶子觉得我更该去问谁?是季大夫,还是大国师?” 女孩子语气里听不出一丝威胁,仿佛只是在单纯地拿不定主意,在向他人寻求意见。 田氏心底只剩下了苦笑。 姑娘从起初便不曾“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大约是真正看清了什么法子对她最为有用。 她虽胆小,如今却不怕死,只怕身份败露,因此给池儿和张家引来祸事。 张眉寿确实从未想过以情理动之。 这些年下来,田氏将所学传授于她,她若说毫无感情,是不可能的。 但这份感情,远远不足以令她放弃真正想要保护的东西。 “婶子还是痛快些说罢,我着实不喜欢绕弯子。”张眉寿看着田氏讲道。 田氏到底是轻轻点头。 此时,她别无选择。 田氏缓缓开口。 “……当初,继晓尚在天门山寺中修行,他拜在天门山寺主持门下,乃是主持方丈的两名亲传弟子之一。他极有慧根,又天赋异禀,加之得方丈真传,彼时在湘西之地,已是有几分威望。” “可却甚少有人得知,他心术不正,野心勃勃。因觊觎南家蛊毒秘术,竟假借主持方丈之名,放出南家致使湘西之地灾祸频发的谣言,将南家置于艰难境地。” 天门山寺,乃湘西之地佛教之宗,素来有天门仙山之称,其威信远非寻常寺庙可比,主持方丈更是闻名天下的高僧——此言一出,足以让百年世家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张眉寿在心底微微点头。 这一点,倒与父亲说得相吻合,想来田氏并未撒谎。 “后来,继晓约见南家家主,便是我家中祖父——他声称灾祸之源在于此代南家嫡女乃煞星转世,若要破除此劫,需将南家嫡女送至天门山寺中静修赎过。如若南家不答应,他便唯有‘替天行道”。” 田氏话至此处,语气中皆是嘲讽。 她看向张眉寿,说道:“姑娘怕是不知,南家上等毒蛊秘术,多由历代天资出众的嫡女相传。” 张眉寿了然点头。 也就是说,什么南家此代嫡女乃煞星转世,需送至天门山寺中静修赎过,不过只是继晓想要得到南家秘术的手段与说辞罢了。 这和尚一张臭嘴,可是了不得,不知害了多少人家。 这舌头,早日拔了为好。 而正因煞星之说,只是他的说辞,所以才于私下约见南家家主,而非公诸于众——便是刻意给南家留有“后路”,以此作为胁迫。 先是借谣言施压,再软硬兼施,这等势在必得的手段,想必暗中早已筹谋许久。 “婶子便是此代被选中的南家嫡女?”张眉寿问。 田氏点头。 “南家答应了?” 田氏点头又摇头。 “是答应了,却非是为了就范,而是命我前去取妖僧性命,以绝后患……”田氏叹息道:“南家的牵心蛊,因不同寻常,威力甚大,为防招来祸事,向来不为外人所知。本以为,有此蛊在手,我必能得手——” “可谁知那妖僧神通广大,警戒非常,我一直未能取其血。” 其它蛊毒,更是派不上用场。 她本性懦弱胆小,那段时日于她而言,就如一场可怕至极的噩梦。 直到后来有一日,她偶然听到了一个更为可怕的图谋…… 382 图谋 “那妖僧,欲夺得南家全部秘术不提,更要对南家赶尽杀绝,借此再替天门山寺扬名……!” 即便时隔多年,再次提起此事,田氏仍是语气颤动愤恨。 “当时我一心想着要逃出去,回到南家报信……我使计瞒过了送饭菜的僧人,未用那下有安眠散的饭菜,借继晓不在寺中之际,恰得一名僧人相助,确也侥幸逃了出去。” “将出寺门不远处,便遇到了柳氏一行人,我为了躲避僧人的搜找,唯有先随柳氏他们回到了冯家。” 在冯家不足一日,她便被驱逐。 她彼时正要改了容貌赶回南家,谁知却被柳氏缠上,她恐擅自使出蛊术,会被那些在暗下搜寻她下落的僧人发现,便暂时依着柳氏的安排,去到了张峦身边。 被张峦救下的次日,她暗中见搜寻之人离开了附近,才敢趁夜离去。 可便是那一夜……南家被付之一炬。 她不曾想到,继晓竟下手这般快! 彼时,她只觉得天要塌了。 她回过神来之后,冲进人群中,朝着南家的方向跑去。 可那通红的夜幕看似近在咫尺,着火之处却远之又远。 她跑到力竭,直至再次看到一群身披黑色披风的人在四下搜找。 她唯有立即躲藏起来。 而待她极不容易脱身之后,南家早已被焚尽。 她未敢回去看。 那几日,耳边皆是幸灾乐祸的议论,四下竟是大快人心之势。 她浑浑噩噩地躲在客栈中,不知还能做些什么,要去哪里。 她恨自己未能杀了继晓,更恨自己太过胆小谨慎,未能及时赶回南家。 恰是此时,柳氏再次找上了她,让她设计张峦—— 她犹豫过,却到底还是答应了她的提议。 因为,懦弱如她,还是想活下去。 “我本想着,那妖僧本领再高,却也只是在湘西之地罢了。我若能跟着老爷回到京城,隐姓埋名,必如鱼入大海,让他再难寻到。” 可谁知,不过数年光景,继晓便入了京。略施手段,便博得了昭丰帝信任。 “我当年并不知老爷已经定亲,且与太太约定绝不纳妾……若不然,我绝不可能会这般为之。” “此事再提已无甚意义。”张眉寿并未在这个话题上多做停留。 已经造成的伤害,究竟无意还是有意,还有什么重要的。 再多说几遍,也只是让自己的良心上更好受些而已。而对听的人来说,根本毫无弥补作用,甚至听了只觉心烦。 还不如是刻意呢,好歹还能痛痛快快打一顿,骂一顿! 且眼下是说正事的时候,扯这些闲嗑作甚。 “当初,南家遭此大难,官府当真什么都没查出来吗?”张眉寿问道。 她总觉得此事有些蹊跷。 到底南家又非小门小户。 且那场火,也极古怪——竟几乎无人逃生。 但事后田氏已经离开了湘西,也不见得知晓太多内情。 却听田氏说道:“那日我偷听到继晓要对南家下手时,曾听他提及过大致的计划——南家不仅出了内奸,会与他里应外合。他更与湖广巡抚暗下有勾结,且授意湖广巡抚借锦衣卫之手,假传了一则谣言至皇上耳中。” 张眉寿惊异不已。 继晓竟与湖广巡抚有过勾结! 然而,细想想,继晓若仅仅只是单凭一己之力,想事事遂意,确实不甚可能。 再如何天赋异禀,也需要人力物力的支撑。 原来,其背后竟是有大靠山的。 “谣言称,南家大宅之下压有龙脉,三代之内必出新君。”田氏语气里泛着冷意:“且妖僧特地嘱托,不可将此谣言宣之于众,只需传入锦衣卫耳中便可,亦不可言明究竟是由何人推断而出。” 彼时,她还不解为何要如此安排。 直到后来妖僧入京—— 张眉寿听得皱眉。 若她记得没错的话,前兵部侍郎白家,便是因此被抄家灭族。 这龙脉究竟是有多长,竟能从湘西被一路压到京城……! 还是说,这龙脉竟是会遁地游走不成! 什么三代之内必出新君,不多不少,她就亲眼瞧了三位新帝登基来着,一个是她前世夫君,一个是她亲生儿子,一个是被她扶上去的祝熜—— 这三个,可都姓祝,没一个姓白或姓南。 还是说……当真有这回事儿,只是恰都被继晓给‘防患于未然’了? 可田氏方才说了,继晓当初是刻意让湖广巡抚将此谣言传到锦衣卫耳中的。 那便是为对南家下手在做准备——有此铺垫在,湘西之地有湖广知府替他遮掩,便是传到京中,皇上只怕也无意深究,反而觉得正中下怀,倒省了个对南家嫡脉下手的名目。 这消息不甚明朗,不轻不重,却是帝王最忌讳的。 且彼时南家起火,着实蹊跷,被传得玄之又玄,更易给皇上造成“天意诛之,永佑大靖”的错觉。 而所谓的特地嘱托“不宣之于众,不言明是何人推断”,更是用意颇深。 只怕那时,继晓就在为入京之事在图谋准备了。 深信此道的昭丰帝,必然会命锦衣卫细细查实此事。 湘西当地的高僧,翻来覆去,也只那么几位而已。 继晓被请入京中,绝不会是偶然。 而有关龙脉之事,在进京之后,继晓大可随意一句“彼时消息传达有误,真正涉及龙脉之处,乃是京城白家”亦或是“经数年细致推断,方才确认龙脉所在之处”等话作为由头,将矛头转向白家。 毕竟当初消息模糊,且又未曾人尽皆知,真相自是随他拿捏。 况且,当时白家确被查出私运兵器,伪造账目…… 便是此事,让继晓在京中很快站稳了脚跟。 张眉寿心底一阵阵发凉。 若是如此,那这妖僧未免计谋过于深远,每一步都像是细致谋划过的。 且她记得,祝又樘登基之后,曾为白家翻案——白家当年,乃是被人栽赃。 彼时时隔久远,似乎已不大能查得清究竟是受何人陷害,具体如何她已记不甚清。 可眼下来想,未必与继晓无关。 张眉寿不由想到了那晚大永昌寺一见,自继晓口中听到的那些极古怪的话…… 她总觉得,继晓似乎隐约知道了她的“来历”,可又不甚确定具体详细。 但足以肯定的是,这一世,继晓与她之间,必存在着上一世不曾有过的牵连,是她目前所不知道的。 他究竟有何图谋? 此时,田氏又开了口。 383 张眉寿的疑惑 “此人野心勃勃,姑娘当小心为妙。”田氏语气担忧地叮嘱道。 张眉寿看向她。 “我自然知道该提防。可若不是今日听你说了这些,我怕是哪日要如在季大夫面前一般,显露了蛊毒之术,被他看在眼中,却不自知。” 大国师的蛊术,既是得自南家,若见她显露,必会想到田氏身上。 到时,田氏一直担心的麻烦,怕是就要找上门来了。 “婶子现下可知道过分隐瞒秘密的弊端了?” 田氏脸色惭愧复杂。 不知为何,此时她竟觉得姑娘是位极有主意的长辈,而她才是做了错事的孩子。 “……姑娘说得是。” 可她选择隐瞒所有,除了同她过分谨慎的性格有关之外,实则还有许多原因。 其中一个便是,她不敢去试着信任任何人。 也不敢……将这些过往说出口。 可姑娘眼下的态度,虽是强硬,且于她有不加掩饰的怪责之意,但却并无她想象中的异样眼光。 姑娘不会觉得她极其懦弱自私无能吗? “你与定国公府前世子夫人,是何关系?”张眉寿此时问道。 她自然没有心思去理会田氏那些莫名其妙的想法。 “南舒是我家中嫡妹……”田氏答道。 张眉寿眼中有思索之色。 婉兮似乎说过,她母亲姓名唤作南珠—— 想来,应是入京之后所改。 张眉寿便又问:“既是嫡亲姐妹,为何从无往来?” 她之所以确信是从无往来,乃是从季大夫的态度中所推断而出。 田氏微微低下头,道:“我跟着老爷入京之后,一直认为南家嫡脉已无幸存之人,并未想到阿舒还活着,且成了定国公府的世子夫人。” 她自进了张家之后,几乎是足不出户,也从不与外人接触,故而,她也从未有机会见过贵为世子夫人的南舒。 直到后来有一日,池儿病了,她使唤不动那丫鬟,唯有自己出府去抓药。 便是那日在药铺中,她见到了季大夫——彼时,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慌张躲避了起来。 她是不敢与季大夫相认的。 更不敢与阿舒相认。 她在南家,本就身份特殊。再加之她辜负了南家,未能杀掉继晓,便连报信都迟了一步…… 她一直将南家的覆灭,归咎到自己身上。 所以,她没有勇气让阿舒知道自己还活着,她……无法面对那样的局面。 “是我心虚,不敢见她。”田氏低下头说道。 而留给她犹豫的时间并不多,自她得知阿舒的身份之后,不过数月之久,定国公府便传出了世子夫人病逝的消息。 张眉寿微微皱眉,忽而有些疑惑。 她方才猜测,田氏不与南氏相认,是否仍是出于过分谨慎,譬如疑心南舒与当年南家的内奸有关。 可真正的原因却是——她心虚,不敢去见。 这样的理由,放在田氏身上,她并不会觉得多么意外。 胆小懦弱,谨小慎微,田氏的做派历来如此。 可是,这样已称得上有些缺陷的性格,该是一位大族嫡女,且在族中应是十分受人尊崇的人该有的吗? 经历了过于恐惧之事,确会令人变得胆小。可田氏的胆小,却让她觉得似是长在骨子里的。 倒不知是南家的教养缘故,还是当真生来性格如此。 但如此情况,却是不多见的。 “南氏的死因,并非病逝,而是患了疯病,据闻是月子里马车落水,受了惊吓之故。”张眉寿看着田氏讲道:“据季大夫称,她是不堪忍受自己发病时的癫狂,自求服毒而亡。” 这些皆是婉兮与她说的。 这般隐秘之事,她本当好生保守秘密,不该随意与人言,可如今对面的人是南氏的嫡姐,且此事兴许另有隐情—— 因马车落水,而受惊吓疯,当真有那般简单吗? 田氏显是不知此事,乍然听闻,脸色不禁有些发白。 阿舒竟是……服毒自尽? “阿舒她……性情活泼,最是大胆,寻常之事焉能使她惊吓至此?”田氏颤声道:“那时那妖僧已经入京,许是……” 莫非是妖僧找上了阿舒,向阿舒逼问她的下落?! 张眉寿也已猜到了此处。 而那时,南氏已有一子一女,自尽……或是为了一了百了,怕牵连到定国公府。 毕竟,兵部侍郎白家这个血淋淋的例子就在眼前。 即便定国公府树大根深,可作为亲眼见过南家一夕之间被灭门的南氏,怕是不敢再拿至亲之人来冒险的。 且那样担惊受怕的日子,确实煎熬。 “是我又一次害了阿舒……”田氏瘦弱的身形颤抖着,泪水滚滚而下。 “也或许正是因为你,她当年才得以逃出来。” 张眉寿猜测道。 田氏大怔。 姑娘之意是…… 继晓当年发现她逃走之后,见她未回到南家,便在对南家下手的当夜,故意放走了阿舒……是要借阿舒将她引出来?! 田氏心惊后怕,遍体生寒。 “我亦是猜测而已,许是有其它隐情也未可知。” 张眉寿眼神中似有几分审视之意:“婶子可还有其它事情未同我说明吗?” 田氏堪堪回过神来,边拿衣袖擦着眼泪,边轻轻摇头。 张眉寿深深地看了她片刻。 “时隔久远,许多事情婶子怕是一时记不起来了。但若哪日想起了什么,还须及时告知于我。” 田氏垂下头。 “是,我记下了。” 话已至此,张眉寿便站起了身来。 见她欲离去,田氏追上前两步。 “姑娘……”她语气恳求:“还望姑娘在季大夫面前,替我保守身份。我眼下……尚未想好要如何与他相见。” 张眉寿头也不回地说道:“不是婶子还没想好与如何与他相见,而是如今,我不可能让你见任何人。” 若她猜测为实,南氏是被继晓故意放走的,目的在于找到田氏,那么谁也不敢保证,继晓是否一直也在监视季大夫的举动。 即便是她多想,可在没有必要的情形下,她也不愿多生出任何多余的麻烦来。 这个时候,谈什么有无颜面去见故人,皆无丝毫意义。 这些在真正的安危面前,皆得往后排上一百条街。 所以,这田氏瞎想什么呢。 张眉寿险些没忍住要翻白眼。 田氏讪讪地点头,却又跟上去,担忧地问:“那生息蛊之事,姑娘打算如何解决?” 既是被季大夫盯上了,若想要在他眼皮子底下解蛊,可就麻烦了。 384 “不正经的季大夫” 张眉寿驻足问道:“他可懂解蛊?” 田氏摇头:“生息蛊乃南家独学,季大夫只是家仆,并不懂得下蛊解蛊。” 虽然生息蛊的解蛊方法并不复杂。 张眉寿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若季大夫懂的话,她还能熬上一熬,可既不懂,她便别无选择了。 如今只需去想,如何才能做得更加掩人耳目一些。 “此事我自有打算。”张眉寿语气平静地道:“婶子不必送了,且回去吧。” 田氏唯有止步。 见张眉寿出了院子,阿荔抬手将门合上,田氏才缓缓松开了抓紧衣角的手。 她冲着紧闭的院门,跪了下去。 田氏一下接着一下,将头叩在地上。 她自知有千错万错,无法弥补。 然而此时,只听得“吱呀——”一声轻响,院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打开了来。 张眉寿站在门外,见田氏跪在那里叩头,嘴角不禁一抽。 这是作甚? 内心戏也太多了些吧。 有这工夫,怎不多干点有用的事情……扫扫院子,洗洗衣裳,都比这来得有意义。 田氏顿觉尴尬,连忙起身,拍了拍裙衫上的尘土,不自在地站在那里问道:“姑娘可还有事?” “姑娘将贴身的帕子落在堂中了。” 阿荔奇怪地看了田氏一眼,便快步走回堂中,将自家姑娘的帕子取了回来。 张眉寿带着阿荔离去。 田氏目送主仆二人走远,这才关上门,从里面闩好。 棉花就等在院门外不远处的马车旁。 阿荔一瞧见他,脸色便沉了下来。 她先扶着自家姑娘上了马车,自己跟上去之前,狠狠瞪了棉花一眼。 棉花皱眉。 他又做错了什么了吗? 上回她说他都没给她买过糖葫芦,他后来不是已经给她买过了吗? 且一次买了两串儿,又是上面沾了瓜子仁儿的,可是最贵的那一种呢。 阿荔坐在马车里,有些闷闷不乐。 她前几日瞧见棉花那妹妹找到张家,提着一篮子包子,说要见哥哥。 见什么哥哥,是要见银子吧! 偏偏她躲在一旁冷着瞧着,他还……真又给了! 她先前分明已经提醒过他了,他却还是这般心甘情愿—— 阿荔想着想着,那气愤,竟慢慢地变成了心酸。 说到底,人家是自幼一同长大的兄妹,她才是外人呢——人家兄妹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哪里轮得着她来多管闲事? 张眉寿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 只是眼下她并无多余的心思去过问,待哪日得了闲,再管一管这丫头的事吧。 马车经过闹市之时,稍停顿了片刻。 待回到张家之后,阿荔刚扶着张眉寿下了马车,就觉被人轻轻碰了碰胳膊。 她转过头,依旧是瞪着眼的模样。 虽说了不多管闲事,可耐不住她心里就是生气啊! 管天管地,可管不了她阿荔心中生气。 棉花无奈地将手中的东西递了过去。 阿荔低头一瞧,却是呆住了。 竟是两串糖葫芦…… 一只只红彤彤的山楂滚圆,被签子串起,裹着亮晶晶的糖衣。 阿荔下意识的吞咽了一下口水,只觉得还没吃呢,那酸甜软糯的口感已经钻进了心底。 可是……区区两串冰糖葫芦就想换来她阿荔的好脸色? 做梦去吧,这没脑子的狗男人! 她可是姑娘身边的大丫鬟,岂会是那等眼皮子浅薄之人? 冰糖葫芦,她也买得起。 跟他这穷酸比起来,她阿荔可是拥有自己小金库的人。 欸? 等等,她是什么时候接过来的? “想吃你说便是了,何必要一直瞪着眼睛,不累么……”棉花转身去牵马,语气无奈地留下了一句话。 阿荔气得脸色通红。 谁想吃冰糖葫芦了! ……她还赶着伺候姑娘呢,回头再找他算账! 听她脚步极快地离去了,棉花转过头看了一眼她的背影,无奈笑了笑。 …… 近日来,季大夫颇有些走不安坐不宁的意思。 这日午后,他又找到了门房,悄悄问:“福伯,今日张家二姑娘可曾来过?” 门房摇头。 季大夫皱眉,叹气正要离去时,却被门房喊住了。 转回头,只见门房老伯眼神怪异,欲言又止。 “福伯?”季大夫不解地看着他。 门房重重叹了口气,才道:“季大夫,你这……不成啊。” “什么?” “不合适……”门房一副规劝的语气:“趁早打消这份心思吧,免得招来祸事。” “……” 总算是听懂了的季大夫,顿时大为尴尬。 偏偏见他这般神情,门房老伯又叹气摇头,活脱脱一副“瞧,被我说中了吧”的模样。 就知道季大夫这几天没事儿净瞎晃悠,准没安什么好心思。 “福伯,你想到哪里去了!” 季大夫丢下一句解释,转身便走。 福伯一把年纪,脑子里怎净是些不正经的东西! 殊不知,同样的腹诽,也出现在了福伯的心里。 哎,媳妇说得果然没错,季大夫一把年纪不成亲,必然多少有些古怪…… 人张家姑娘虽是长得好,却也是小辈,他怎能有如此不正经的心思? 年龄相当,那叫仰慕;可年纪差成这样……那就是可怕的癖好了! 希望他的规劝,能让季大夫迷途知返吧。 若是对方再这般执迷不悟,他可就要跟老爷告状去了,定国公府世家清誉,可不能闹出什么丑事来。 福伯很是操心地打算着。 季大夫满腹心事地回到了院中。 眼见明日就是七日之期,可自表姑娘被种下了生息蛊之后,张家姑娘只来看过一次,丝毫不见异样——且那回张家姑娘离去之后,他赶忙就去察看了表姑娘的情况。 生息蛊还在。 一直到现下都在。 莫非这张家姑娘当真不知此中隐情? 她所谓的自称也吃过那药丸,许是情急之下的谎话,又许是被下蛊之人及时解了蛊? 若真是如此,此番无人给表姑娘解蛊,可就麻烦了…… 季大夫一边挂心着事实真相,一边担心表姑娘的安危。 次日正午,徐氏分外着急地让人去请季大夫。 几乎一夜未眠的季大夫,匆匆赶了过去。 “季大夫,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徐氏面色担忧。 385 发作 “昨日便睡得极早,今早迟迟未醒,我也只当她贪睡了些,便又让她多睡了一个时辰……眼见到了吃药的时辰,才将她喊醒。”徐氏讲道:“可自醒了之后,就一直哭闹不止。” 自女儿受伤以来,最叫她欣慰的事情便是孩子极乖巧懂事,吃睡皆无异样,至多是比从前怕人了些,也不比从前那般爱说爱笑了。 这些,需要慢慢来。 可今日,孩子却忽然哭闹起来——她倒不是因此觉得心烦,只是孩子这般大哭不止,实在让做母亲的心中着急不安,生怕是哪里不适。 “我问她可是脸上的伤口疼,她却一会儿说是腹部痛,一会儿说是胸口痛,一会儿还说头痛,倒也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了。”徐氏急得叹气。 季大夫细细观察了许久,不禁面带愁色。 生息蛊一旦过了七日,便会在人身体内作乱,表姑娘这显然是蛊毒发作了。 之所以说不清究竟哪里痛,实则是因为疼痛之处时有改变。 “姑奶奶且无需过分忧心,小人先开上两副药让表姑娘服下。” “那就有劳季大夫了。”徐氏片刻不敢耽搁,转头吩咐丫鬟:“待会儿拿了方子,速速去抓药煎药——” 季大夫心情复杂地下笔。 他这方子,也只能减轻发作时的疼痛而已,且至多只在前几日内尚有些用处,待时日长了……他亦没有半点法子。 婧儿哭声渐弱,似是哭得倦了,在母亲的怀里睡了过去。 徐氏不禁微微松了口气。 不哭了,想必是不疼了罢? 季大夫见状,心底惆怅不已。 这生息蛊发作时间不定,不知何时发作,亦不知何时会消停。 可寻常的取蛊方法,对它而言并不管用。若想要解得此蛊,只有服下解药这一条路。 解药…… 季大夫眼前闪过张眉寿的身影。 张家姑娘年纪虽是不大,却看得出是真心疼爱表姑娘,若不然,聪慧谨慎如其,当日也不会取来那“药丸”救急。 莫非张家姑娘当真是被蒙在鼓中? 不过,张家姑娘声称那药丸有镇痛奇效,是那位田姓婶子留给她的——可若只给蛊,不给解药,对方岂不是有害人之心?! 还是说……此事另有隐情? 季大夫不由地重重叹气。 他总算是明白二公子口中所说的“脑子不够用”,是什么样的感觉了! 不行,无凭无据只靠猜,到底猜不出个所以然来……他还是得想个什么法子见上张姑娘一面,细细地问一问有关这药丸之事才好。 可—— 他且是打听张家姑娘是否来过定国公府,已被当作那种不正经之人了,若直接去见,那还得了? 对了,去找二姑娘! 虽然二姑娘如今也不甚好糊弄,但……他加把劲,兴许还是能行的。 然而巧得是,徐婉兮并不在院中,而是去了徐氏那里。 她听闻婧儿哭闹,似是病了,自然是坐不住的。 “姑姑,婧儿究竟怎么了?”徐婉兮一进来便问道。 徐氏从里间从来,扯过她的手腕,轻声说道:“婧儿她刚睡下……咱们去外头说。” 徐婉兮往床榻的方向看了一眼,点了点头。 “……许是哪里不适,只喊着痛,又说不明白究竟是哪里痛。季大夫来看过了,已开了药,却也说不清究竟是什么病因。” 堂中,徐氏坐下说道。 徐婉兮听得皱眉。 不得不说,季大夫如今真是越发不顶用了啊…… 旋即,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忽然变得有几分古怪:“姑姑,我记得婧儿刚出事时,您曾去过大永昌寺上香,对是不对?” 徐氏不知她怎么忽然提起这个,却也不假思索地点头。 她却是去上过香的,且依着求神拜佛那些不成文的规矩,还许了供品香烛等物——只要达成心愿,便会去寺中还愿。 “那便是了!”徐婉兮连忙道:“昨日里,蓁蓁还与我说过呢,她前段时日生了场小病,张家伯母便去过大永昌寺替她祈福,后来她的病果真很快便好了……可没过几日,只觉得身上极不爽利,不是头痛便是胸口发闷——” “直到一日夜里,她做了梦,不知是哪路神仙指点她,道是不曾及时还愿所致!” 徐氏听得低呼道:“竟有这等事……” “且次日待张家伯母带着蓁蓁一同前去还愿之后,便当真百病俱除了呢。”徐婉兮问道:“姑姑,您可还愿了?” 近日来,她倒是不曾见过姑姑出过门。 徐氏果然摇头。 “这几日一直忙着照料婧儿,还不曾腾出空闲,这才……” “姑姑!”徐婉兮连忙打断她的话,又双手合十举过头顶,紧张兮兮地念叨道:“各路神仙勿要见怪,我家姑姑绝无推脱之意……莫怪莫怪。” 有不少人暗下都说,大永昌寺里供着的神佛与其它处有些不同,不止灵验,还有些……邪门儿呢。 这么小心眼儿的神佛,还是小心供着才好,万不能得罪了他们。 “……”徐氏不禁目瞪口呆。 侄女这般谨慎,倒叫她这个长辈自愧不如了。 可此事想来,似乎确是她的疏漏。 虽说婧儿还未痊愈,但恢复得极好。 且她忽然想起来……她当日,还许了旁的愿来着。 她当时在佛祖面前祈愿让宁临风能被绳之以法,给婧儿一个公道,若皇上与宁贵妃执意回护,那便叫他走大街上摔死,掉粪坑里淹死,或是在青|楼中得马上|风而死…… 总之就是各种“你给老娘去死”,且死得越丢人越好。 可她刚许罢这个愿,又恐自己戾气太重会让佛祖不悦,回头再不肯好好保佑婧儿,于是又连忙改了口。 莫非是她改口太迟,竟还是被佛祖听了去? 如今宁临风丢了半条性命,被丢在大牢中,她也算是愿望达成了。 是该去还愿才对! “我这便去更衣。”徐氏站起身,吩咐身边的婆子让人去准备供果和香油钱。 “姑姑,我随您一同去。”徐婉兮又提醒道:“将婧儿也带上,好在佛祖面前替她念叨上几句。” 徐氏略一犹豫,最终还是点了头。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管灵是不灵,且去试一试吧。 386 佛粥 定国公夫人听闻此事,不放心徐氏独自带着孩子出门,遂陪着一同赶往了大永昌寺。 什么,孙女也跟着去了,岂会是独自一人? 哎,孙女又不比张家丫头,没准儿还得让她姑姑照看她呢。 徐婉兮幸在不知自家祖母这般想法,若是得知,必是要……十分赞同的。 呵呵,她都快将蓁蓁视作母亲来看待了,比不上蓁蓁这个事实,还有什么不敢承认的? 近几年来,她渐渐已经放弃了同张眉寿处处较劲的想法。 咳,当然,容貌除外! 小姑娘一直坚定不移地认为,她与自家蓁蓁各有各的美,皆美出了境界来,不好比较,乃是平分秋色来着。 一行人来至大永昌寺之后,先是被知客僧引着去了前殿中摆供果,捐香油钱。 徐氏抱着女儿在蒲团上跪下,神色虔诚无比。 “信女还愿来迟,万望佛祖菩萨见谅……” 叩头时,她将女儿交到了一旁的婆子手中。 婆子抱着孩子,心中颇为费解。 一路马车颠簸,表姑娘都未睁开过眼睛就罢了,可下了马车,此处人来人往,几番折腾,表姑娘竟还不见醒来。 就连动都不曾动过一下,呓语也不曾有。 孩子戴着幂篱,看不甚清脸上的神色,婆子莫名觉得有几分古怪,再望着那被高高供起的佛像,不由地连连在心底念了几句阿弥陀佛。 “姑姑,咱们留下用罢斋饭再走吧?听闻这大永昌寺里的斋饭,可是极好吃呢。”出了大雄宝殿,徐婉兮开口低声提议道。 她们出门时,尚未来得及用午食。 徐氏犹豫间,只听定国公夫人说道:“且回家再用也不迟,婧儿既有不适,还是别在外多做逗留为好。” 啧,她怎么养了个如此嘴馋的孙女? 下一刻,却听她那嘴馋的孙女说道:“祖母,是蓁蓁同孙女说的,仙人在梦中不仅指点她来还愿,还特地指点她来大永昌寺吃上一碗佛粥呢……待吃罢之后,就能病痛全消了——没准儿佛祖见咱们心诚,会在那佛粥里下灵药呢。” 徐氏听罢,还来不及开口,就听定国公夫人问道:“当真是张家姑娘同你这般说的,而非你信口胡诌?” 徐婉兮皱着鼻子,无奈道:“那是当然,这佛门圣地,孙女岂敢妄言?” 在祖母心中,她竟是那种会为了点儿吃食,而撒谎之人吗? 咳,虽然她真的好想尝一尝蓁蓁说得那几道菜。 蓁蓁当时说得那般好吃,便是没有今日婧儿之事,她都想着一定要来吃一顿呢…… “多福,去寻方才那知客僧人,便说咱们要留下用斋饭,有劳他们了。”定国公夫人已经吩咐了身边的婆子。 “……”徐婉兮默默无言。 果然还是蓁蓁好使。 “切记,一定要给表姑娘备一碗佛粥。”定国公夫人特地嘱咐道。 若换作旁人所说,她怕是还不大信,可张家丫头所言,她却是深信不疑的。 抛却心中的那份偏爱与偏信,还有一点也十分重要-——张眉寿极有佛缘,这一点,她也是知晓的。 且凡事都有例外,不灵也无妨,吃什么不是吃,正好她也饿了。 定国公夫人已经在心底替万一张眉寿的梦不灵验,想好了“退路”,真正是印证了那“偏爱”二字。 …… 大永昌寺厨房内,几名僧人正忙活着。 此时早已过了用午斋的时辰,可大永昌寺与寻常寺庙不同,乃皇室所建,对待如定国公府这般权贵世家,规矩上自然也略有不同。 “无嗔师傅,有位女施主要见你。” 一名圆滚滚的小沙弥跑进厨房里说道。 正挥着长勺,同样胖乎乎的中年僧人抬起头,看向厨房外,只见一名同样不怎么苗条的少女,带着丫鬟走了进来。 僧人脸上便露出和蔼的笑容,待将一盘色香俱全的斋菜舀入碟中之后,便从锅灶后出了出来。 他双手合十行了个佛礼,笑着道:“张施主。” “无嗔师傅。”张眉箐也朝他行了礼。 二人可见是极熟识的,厨房里的另外两名和尚也与张眉箐行礼问候,又可见她乃是此处的“常客”了。 “师傅今日可忙?”张眉箐笑着问道:“可曾做了豆耙饼吗?” 一提到喜爱的吃食,小姑娘两只亮晶晶的眼睛便眯成了缝儿。 说起来,她与这位无嗔师傅,便是因豆耙饼才得以结识。 无嗔原本乃是开元寺内的僧人,在开元寺后厨做斋饭,彼时开元寺远近闻名的豆耙饼,便是他的拿手绝学。 自从头一回跟着张眉寿溜进后厨讨着了豆耙饼之后,张眉箐就在这条路上一去不复返了。 而因开元寺与大永昌寺本就渊源颇深,以往继晓的亲传弟子章拂便曾在开元寺内修行,故而大永昌寺建成之后,开元寺里不少僧人也迁了过来。 恰巧也包括无嗔。 于是,张眉箐也追了过来。 二人相熟数年,因对美食的痴迷,将对方互视为忘年知己。 “还余下不少,张施主一并拿走就是。”无嗔笑着讲道。 他隔三差五便会多留一些豆耙饼,若张眉箐不来,他便分给僧人们吃。 张眉箐高兴不已:“那我便不客气了,待会儿再去前殿多捐些香油钱——” 无嗔笑着吩咐僧人取了食盒过来。 这间隙,张眉箐身后的阿荔忽然问道:“师傅,这粥熬得可真好,不知可有多余的?” 张眉箐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只见一旁的托盘之上,有着两大一小,三碗盛好的佛粥。 “施主,实在不巧,这粥乃是小炉子上熬出来的,统共只有这些。”无嗔笑得慈和:“且定国公府里的表姑娘年纪尚小,这粥特地熬得软烂,怕是不合施主的胃口,施主若是想吃,贫僧再另起一炉便是。” 阿荔忙笑着摆手:“不必不必,我只随口一问罢了。若有剩余便讨上一碗,既是没有,也不好再劳烦师傅。” “待回家之后,我来熬也是一样的。”张眉箐轻声与阿荔说道。 咳,即便无嗔大师真熬上一小炉,也不够她和阿荔两个人分呢……更何况二姐还等在外头。 阿荔忙不迭点头。 见张眉箐与无嗔拿了食盒去装豆耙饼,阿荔佯装漫不经心地往一侧走了几步—— 387 爱吃的姑娘 确认了无人留意这边,阿荔悄悄地从袖中摸出了一只小纸包。 借着衣袖的遮掩,她动作极快地将纸包中的药粉倒入了粥碗当中。 药粉洒入热腾腾的佛粥里,很快化为无形。 完成之后,阿荔又仔细看了周围可有洒出的药粉,确认并未留下任何痕迹,这才离远了些,扭着脖子似好奇一般打量着厨房中的陈设。 作为一名合格的大丫鬟,撒谎与演戏,自然一样都不能落下。 见张眉箐装好了豆耙饼,阿荔这才上前提过食盒。 二人同无嗔道别后,出了后厨,张眉箐便要去前殿捐香油钱。 阿荔眼珠子转了转,忙是道:“三姑娘,咱们来时已去前殿上罢香了,这份香油钱不妨来日再添好了。” 此时再折回前殿,两次往返,只怕要格外引人注意。 再者道,万一碰见了定国公府里的人,可就更加麻烦了。 姑娘有交代在先,决不可出任何差池。 张眉箐有些犹豫:“可我方才已经同无嗔大师说过了……” 若是不去,岂不跟撒谎似地? 阿荔见状,便道:“方才奴婢已将身上的银子,都替我家姑娘添了香油钱了——三姑娘带出来的银子,不是说要留着买吴记烤鸭的吗?” 起先,张眉寿便是借着让阿荔替她捐香油钱的名目,才让张眉箐带上了阿荔。 张眉箐咽了下口水。 吴记烤鸭…… 外皮烤得红褐油亮,鸭肉细嫩香极,一口吃下去,满口留香。 眼见三姑娘极为享受地深深吸了口气,阿荔不禁愕然。 莫不是三姑娘还闻到味儿了不成? “那……好吧。”张眉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那就下次再补上便是了。” 想必大慈大悲的佛祖,也不会忍心见她被活活馋死吧。 大永昌寺外,张眉寿正等在马车内。 守在马车旁的丫鬟小怡见得自家姑娘回来,忙迎上来。 待小怡将张眉箐扶上了马车,阿荔才跟上去。 这么重要的任务,让她一个人去独自完成,姑娘必然十分担心吧——好在她也没有辜负姑娘的看重。 不过……姑娘为何一副刚睡醒的模样? “二姐,你睡着了?”张眉箐笑嘻嘻地问道。 张眉寿点了头。 在这一方小小马车之内,等得实在枯燥,偏又不敢随意下车走动。 于是,马车里的角角落落都被她看了个遍,便是那引枕上的刺绣,都已仔细地研究并评价过了—— 最后,实是无事可做,便唯有睡觉了。 阿荔回过神来之后,连忙在内心改口——姑娘在马车中睡着,一则是运筹帷幄,冷静自若;二则也是对她办事能力的肯定。 嗯……不愧是她家英明神武的姑娘啊。 见自家姑娘朝她看了过来,阿荔微微点头,端得是不露声色。 实则,内心早已澎湃之极……这种掩人耳目秘密行事的感觉,真的是太刺激了! 张眉寿放心下来。 马车驶动,朝着回城的方向而去。 “二姐,这豆耙饼还热着呢,你快尝一个。”张眉箐将食盒打开,递到张眉寿面前。 张眉寿确也饿了,一连吃了两块儿。 张眉箐却小口小口地咬着,一块儿迟迟都没能吃完。 张眉寿看出她的心思,不禁笑了说道:“不必给鹤龄他们留,咱们今日私自来大永昌寺,不可让太多人知晓。” 张眉箐眼睛顿时一亮,两口就将手中剩下的豆耙饼吃了。 待吃完第四块儿,她才忽然抬起头,好奇地问道:“二姐,为何不能叫太多人知晓啊?” 嘿嘿,方才实在是太想吃了,一听着不必留,满脑子只想着吃,竟都忘记问了。 张眉寿被她逗笑,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着:“咱们原本与家中说了是去买笔墨的,却又偷偷跑来大永昌寺,且是为了这豆耙饼——若叫祖母听着了,怕是要挨训。” 张眉箐信了。 到底祖母上次还与她说,她如今已是大姑娘了,不能成日只想着吃,会被笑话的。 哎,做大姑娘,除了肚子能多装些好吃的之外,还真是没有半点好处啊。 张眉箐在心底哀叹了一声,遂又拿了一块儿豆耙饼咬了一口。 “二姐,我记下了,我谁也不说。这还有两块儿呢,你吃不吃?” 张眉寿摇头,语气宠溺地道:“你且都吃了罢。” 苦什么不能苦孩子。 张眉箐笑眯眯地点头。 销毁证据的重任,就交给她了。 可吃到最后一块儿时,她却忽然停了下来,犹豫了片刻后,合上了食盒。 一旁的小怡问道:“姑娘,您怎不吃了?” 张眉箐眼神闪躲了一下,道:“我还要留些肚子,待会儿吃烤鸭呢。” 小怡这才了然。 她就说嘛,有东西不吃,这可不是她家姑娘的作风呢。 …… 张眉寿与张眉箐回到张家之后,各自回了院子。 张眉箐将剩下的一半烤鸭,亲自送去了张鹤龄二人那里。 她那亲弟弟张辅龄,是个不知享受的性子,自打从去年起,便不愿一味多吃了——非说是要瘦一些才好看,日后才能变成大哥那样学富五车又翩翩俊朗的公子。 哎,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 他与大哥之间,差得那是胖瘦么,分明是脸好不好? 小孩子异想天开的想法,还真是让人无奈啊。 还是三弟四弟活得豁达,分明长得也好看,却都懒得去瞎折腾呢。 张眉箐来到张鹤龄二人的院子前,先是探着脑袋往院子里瞧了一眼。 每日这个时辰,宋福琪都会来教二人练习射艺。 鹤龄延龄起初是拒绝的,可耐不过表哥过于坚持,于是,只得勉强地答应了——哎,反正朱家哥哥又不能每日都来教他们,就当是……呃,替补二字实在也不能违心地说出口,至多只能当做……是多个人一起练吧。 宋福琪自不知被表弟们这般嫌弃,仍表现得极卖力。 张眉箐抿嘴笑着走进院中。 见三姐又来送好吃的了,张鹤龄与张延龄连忙放下了弓箭。 宋福琪也走了过来,与张眉箐相视,嘿嘿一笑。 见几人将半只鸭子分着吃得差不多了,张眉箐轻咳一声,道:“宋表哥,你来。” 宋福琪疑惑地跟上去。 388 被小朱救下的老太爷 二人并未走远,只背对着张鹤龄等人。 “给……”张眉箐将拿油纸包起的东西悄悄递给他。 宋福琪打开看,惊喜道:“豆——” “嘘!”张眉箐打断他的话,示意他噤声。 宋福琪不明所以,却也立刻配合地压低了声音,问:“……怎么了?” “这是我偷偷去大永昌寺带回来的,只这一块儿了,可莫要与旁人说。”张眉箐低下头,不知怎地,莫名就有些想脸红。 她分明是因为宋家表哥也喜欢吃豆耙饼,才特地留给他的——她向来爱与人分享美食,这有何好脸红的呀…… 小姑娘在心底一边解释,一边暗暗困惑。 宋福琪闻言却一时没有动作。 “宋表哥,你怎么不吃?”张眉箐低声问。 “既是只有一块儿了,那还是你吃吧。”宋福琪朝她递了回来。 张眉箐愣了好一会儿,仰头看着比她高出一头的少年人,忽而有些局促地转过头去。 “我吃饱了,吃了好多呢。” 说罢,竟恰巧打了个嗝儿。 她顿时大感羞赧,留下一句:“我先回去了……”,便匆匆带着丫鬟离去。 宋福琪看着她的背影,也呆了会儿,才将那豆耙饼三两口吃下。 虽是已经凉了,可味道还是极好呢。 …… 张眉寿回到愉院之后,随手拿了一本画册,本打算静静等着定国公府那边的消息,可谁知刚看没多大会儿,就听闻阿荔来禀,说是—— “姑娘不好了,老太爷似乎同人打架了,是被朱公子救回来的呢!” 张眉寿愕然。 祖父同人打架了? 还是被祝又樘救回来的? “祖父可受伤了?”她连忙问。 近来家中还特地挑了两个伶俐且会些拳脚的仆人跟着的,虽说二人被折腾得不轻…… “这个奴婢倒还没来得及打听……”阿荔有些心虚地答道。 她又怎么敢说自己在听到老太爷被朱公子救下之后,余下的都没听,就急着跑回来给姑娘报信了。 哎,大意了,以后要多加留意才好。 张眉寿便赶忙往前院而去。 前院花厅中,已来了许多闻讯赶来的人。 除了因公不在家中的张峦和几个孩子之外,家里的人几乎都到了。 张眉寿远远便听到了自家祖父与祖母争辩的声音。 张眉寿松了口气。 听祖父这中气十足的说话声,显然是无恙的。 张眉寿走进厅中,一眼便瞧见了那身着月白直裰,俊逸无双的少年公子。 祝又樘似有所查地看过来,四目相对,张眉寿对他点了点头。 “蓁蓁,你快来给我评评理!” 张老太爷见得张眉寿,连忙将其拉了过来。 “祖父,究竟怎么了?为何要与人动手打架?”张眉寿先是问道。 “是青云观里的那帮人不讲道理!”张老太爷看起来气得不轻。 张老太太则一脸忍怒,眼里俱是嫌弃之色。 这该死不死的疯老头子,今日可是在小朱面前丢尽人了! 若不是顾忌着还有小朱在,她须得保持住书香门第的淑女做派,她手中的拐杖……早就丢过去八百回了! 呵呵,瞧他那自以为是的眼神……现在是八百零一回! 日后若是小朱与二丫头的亲事成不了,她首先便要将这笔账算在疯老头子头上! “青云观?”张眉寿忽然有些印象:“您这些日子……不是一直在准备要考入青云观么?” 青云观乃京城百里内,第一大道观。 据闻其内的观主道法极为高深,已近要羽化成仙,只是不理凡尘之事,甚少露面。 且其观中轻易不收弟子,若非被选中者,须得经过书面考核。 倒跟考书院,考科举似得…… 偏偏她家祖父上个月忽然说要进这青云观,还与她私下偷偷地说,是因他这几年来所研习的那无上秘笈遇到了瓶颈,想与青云观观主深入交流探讨一下。 大家本对老爷子要进道观的想法持反对态度,可转念一想,好歹能让他消停下来读几个月的书不是? 毕竟青云观可不好考。 便是真读上几个月,也不见得能考上。 于是,大家都未有再干涉此事。 张眉寿有些不解。 今日离祖父扬言要考进青云观,尚不足一月,怎么就跟人道观起冲突了? “今日我本是应考而去,已然交了考卷上去,他们却偏偏存心刁难,将我轰了出来!”张老太爷气得吹胡子瞪眼。 张眉寿:“……” 祖父今日便去考了? 还真是自信啊。 且此事听起来似乎不是她家祖父的错。 但,直觉告诉她……事情必然不会有那么简单。 她下意识地看向祝又樘。 太子殿下察觉到、咳,不,是终于等到自家小皇后看了过来,正要开口时,却被张老太太抢在了前头。 张老太太的语气已近忍无可忍:“别听他瞎扯!他是因作弊,还口出狂言,才被人赶了出来。” 宋氏与纪氏皆是无奈叹气。 “祖父,您是怎么作的弊?”张眉寿莫名有些好奇。 “怎么就是作弊了?” 张老太爷表示不服:“那可是我花银子买来的答案!再者道了,他们明日也是要公布答案的,我只是提早一日看了而已,有什么错?” 张眉寿听得哑然。 “……” 这令人无言以对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您若是不这么说,还未必会挨打呢……”张老太爷身后的仆人苦着脸说道。 他本是好好的一个仆人,只因跟了老太爷,如今已被折腾成了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道童模样。 张老太太冷眼看过去:“买了答案都考不进去,你还有脸在这里上蹿下跳地吵吵?” “话说回来,祖父,您是如何被发现的?”张眉寿鬼使神差般问道。 张老太太无奈地看了一眼孙女。 二丫头的注意力,究竟为何如此之偏? 宋氏与纪氏则互看了一眼。 咳,其实,她们也有点想知道。 “谁能想到他们竟如此敏锐——”张老太爷叹了口气,语气里只觉得自己格外倒霉。 此时,祝又樘轻咳了一声。 有关这个问题,还是由他来为小皇后解一解惑吧。 389 此乃天定 “听闻是老人家抄写答案时,不慎将那句‘一两银子一份,恕不议价’也一并抄了进去。” 少年的声音清朗悦耳,却叫堂内之人皆露出一言难尽的神色来。 这……究竟叫什么事儿啊? 张眉寿无奈望天。 果然,这才是熟悉的感觉。 但,这竟就是自家祖父怪对方太过敏锐的原因? 祖父啊,人家直等到你写完考卷,竟才从这上头察觉到了你在作弊……这真的已经很不敏锐,甚至有刻意放水的嫌疑了好吗? 张老太太再忍不住,扶住了额。 她家这老头子没旁的用处,唯独干起荒唐事来最为得心应手! 往日小朱登门时,她总有意让人仔细看好这疯老头子,免得冲撞了小朱,丢了张家的颜面的……可千防万防,竟叫二人在外头撞见了! 今日真的太不养生了。 但作为一名顶用的老太太,她还得稳住,且尽量地圆住这场面。 至于那一两银子他是从哪里弄来的,这笔账她回头再跟他算! 张老太爷还在坚称自己没错,且已是满脸痛心疾首之色:“你们就眼睁睁地看着我这么被欺负?一言不发?张家现如今就这般窝囊?” 说着,又看向张眉寿:“徒弟,连你也不替师傅出气?” 众人哭笑不得。 老爷子如今竟还会使激将法了。 张老太太“呵呵”笑了两声,颇有一种一切皆在不言中的博大精深之感。 “好了,你冷静些,此事经过我已大致知晓,且容后再说。”她看向张老太爷,语气还算和善地道:“今日朱家公子不辞麻烦,出手救了你,你当道谢才是。” 呵呵,不辞麻烦是往好听了讲。 换作不嫌丢人,显然更贴切些。 哎,如今像小朱这般心地周正纯善的年轻人,可是不好找了。 更满意是不存在的,毕竟早已经是最满意了,不可能再有上升的余地了。 张老太爷闻言皱眉看向祝又樘。 他彼时被清羽带走,满肚子火气,一路上只在抱怨,闹着要下马车,根本未有去细细留意过出手搭救的少年人。 见张老太爷看过来,祝又樘笑了笑:“此乃晚辈分内之事。” 他承认,起初他与张家人接近,与小皇后有关。 可数年相处下来,他浑然已有一种……真正是将张家当作了娘家来看待的感觉。 便是老爷子疯癫迷糊,在他眼中,亦无什么不妥,反而有一种别样的真实感。 清羽早已将自家殿下的每一丝神情都解读的明明白白。 在他家殿下眼中,张家上下岂会有一处不好? 他清楚地记得,有一回殿下在张家不慎见着了一只缺了角的茶盏子,张家大老爷觉得失礼,当场呵斥了下人办事躲懒不仔细—— 可他家殿下却握着那茶盏,细细观摩了许久,还煞有其事地说什么别有意趣,又道那缺了的一角与茶盏上描绘着的山水图相辅相成…… 张家老爷听得惊奇错愕,凑过来看,竟是频频点头……于是,二人便围绕着那缺了角的茶盏子仔细研究了近半柱香的时辰,还各自为此作了一首诗! 当然,无孔不入要讨好张家老爷的殿下,所作诗句较之张家老爷,必然有所逊色就是了。 且不但作诗,二人还扯出了许多什么“换个角度看待,世间多妙事”等人生哲理来。 作为一名还算见多识广的侍卫,清羽表示他再一次开了眼界了。 他彼时只觉得,兴许……这就是命中注定的一家人吧。 然而,更令人觉得匪夷所思的是,张家老爷事后竟让仆人将那只茶盏子送去了自己书房内,以便每日观摩。 这令人倒吸一口凉气的操作,却还不是此事的终结。 因为,他家殿下回到东宫之后,竟为那茶盏描了图,还问他——能不能摔出一只一模一样的来? 活脱脱一副真心喜爱,却又不忍夺未来岳父所爱,唯有另辟蹊径的模样。 那一刻,清羽只觉得自己的侍卫生涯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和侮辱。 好在殿下最终良心发现,不忍过于为难他,选择了让工匠们动手。 只是,时而总忍不住喟叹——到底多了匠气,少了那浑然天成之感。 每每想到此事,清羽总要忍不住重新思考自己的品位。 然而此时,不知为何,看向了祝又樘的张老太爷,神色却陡然大变。 张老太爷原本浑浊的一双眼睛里,情绪忽然变得翻涌。 “你是……!” 张老太爷开口,声音颤动,似乎极为激动。 清羽不着痕迹地做出防备的姿态来。 张眉寿隐约察觉到异样,忙上前去。 可她却到底晚了一步…… “这便是今日救了你的朱家公子,你还不——”张老太太一句话还未说完,忽然变得目瞪口呆。 众人只见,张老太爷忽然冲着祝又樘跪了下去,且重而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祝又樘怔然。 恕他迟钝,他一时竟分不清自己是否被认出来了。 他该说些什么好? “父亲,您这是……”张敬愕然上前,连忙将人拉起。 这道谢的方式,过头了啊! 张老太太已震惊得站了起来,此时大有一种想要当场昏厥过去的冲动。 这老头子,还能不能再丢人些! 日后要小朱怎么面对他! 张老太爷却又坚持朝着祝又樘再三揖礼。 礼毕,又满脸郑重地道:“扭转大靖国运,斩除邪佞,摒弃昏政,使大靖昌盛安定的重任——便交到你手中了,此乃天意所定,你须坚守本心……唔唔唔!” 他话未说完,就被张敬满脸惊惶地捂住了嘴。 父亲以往只是胡闹,如今怎么开始妄议国运朝政之事了! 父亲现如今当真飘得过分了啊! 此言若传出去,张家与小朱,定然都要遭殃! 堂内之人,多是满心惊诧与后怕。 “老二,快将你父亲送回房中歇息。”张老太太尽量冷静地说道。 造孽啊,好端端地,她倒是让他道什么谢! 张敬应下,带着下人,半拖着张老太爷离开了花厅。 安静下来的花厅中,弥漫着异样的气息。 宋氏身边跟着的阿郝,眼睛却闪了闪。 390 被觊觎的小朱 方才老太爷给朱公子磕头时,那种感觉她再熟悉不过——分明是面对极崇敬之人才能有的,哪里只是想道谢那般简单啊…… 以往她去仙子庙,亦或是如今向小仙子行礼时,可都是这般模样呢。 想到这里,阿郝不由好奇地看了祝又樘一眼。 或许……老太爷迷恋的是朱公子小仙童的身份吧? 若是如此的话,她与老太爷倒算是同道中人了。 “既安啊……他平日里就疯疯癫癫的,切莫将他方才的话放在心上,若有什么冲撞冒犯的地方,我且代他与你赔不是。”张老太太打破寂静,向祝又樘说道。 祝又樘堪堪回神:“老太太言重了。” 答罢,见张老太太仍看着他,面上挂着欲言又止的笑意,太子殿下立即心领神会,又保证道:“老太爷的玩笑话,晚辈自然不会随意说出去。” 张眉寿心情复杂。 扭转国运,斩除邪佞什么的……不说出去容易,可让人家不做,倒是件难事呢。 她家祖母来日若得知了这位的身份,不知该作何反应? 起初,她并未过于对此事放在心上,可日复一年,在诸位大人的配合之下,这位殿下的身份竟被瞒得滴水不漏,现下说是铁桶一般也不为过了。 撒谎的最高境界,莫过于此了。 得了小朱的准话,老太太这才放心地点头。 两个儿媳,自是不用多交待的。 “时辰不早了,既安不妨留下用罢晚饭再走吧。” “……”老太太呆了呆。 是谁把她到嘴边的话说出来了? 张眉寿亦有几分愕然地看向自家母亲。 母亲何时……也中了这位殿下的‘毒’了? 他就……这么招人喜欢吗? 还有,祖母和母亲对视时那种意味深长的笑容又是怎么回事? 张眉寿隐约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但至于怎么个不好法儿,她又说不上来。 咳,好吧,说不上来是不可能的,只是下意识地故作矜持而已,毕竟她也不是真正傻乎乎的小姑娘,说不多想是不可能的。 实话说,她怀疑祖母和母亲在打这位太子殿下的主意。 且极有可能,是替她打的…… 不过,这主意,也只能偷偷打上一打就是了。 毕竟这个女婿,可断然要不起。 人活在世,瞧见无人认领的好东西,谁还没个想收入囊中的想法? 别说是祖母与母亲了,便是狠狠地见过世面如她张眉寿,倘若有个女儿,也是想嫁他一嫁的。 当然,想嫁的是朱公子,可不是什么太子殿下。 面对前岳母大人的挽留,太子殿下感到十分受宠若惊,即便来时并无想要留下用饭的打算,可此时却依旧是“恭敬不如从命”了。 见他一如既然地不见外,张眉寿脑子里忽然冒出了一个想法来。 她已然都察觉到了自家祖母的小心思,他……会一无所知吗? 还是说,明知如此,却仍打算讨了旁人喜欢就跑? 这个猜想,让张眉寿悄悄皱了眉。 太子殿下捕捉到她的神情,虽不知她在想些什么,却觉得那模样分外可爱生动。 瞧着她这些小小的心思与动作,是他前世今生,最为钟爱之事。 只是如今长了记性,看归看,已不敢再随意胡乱揣摩了就是。 此时,恰逢张峦从工部下值归家。 听闻小朱来了,他连官袍都未来得及换,就来了花厅。 见得花厅内祝又樘陪着老太太和宋氏说话,张眉寿坐在一旁的情形,张峦在内心满足地喟叹了一声。 哎,若是小朱真能成他女婿,他这辈子当真没有其他遗憾了。 若能得偿所愿,便是叫他……叫他两个儿子再瘦不回来,他也认了。 咳,眼见两个儿子渐渐长大,却圆的要命,实在令他耿耿于怀——他与芩娘皆生得这般好看,儿子却胖得辨不出原本面容,这不是白白浪费了他和芩娘所给的容貌么? 他愿以此作为交换,让小朱做女婿,可见是十分地诚心了。 张眉寿将自家父亲的眼神看在眼中,再看一看祝又樘,脑子里忽然蹦出一个词儿来——哎,这是群狼环伺啊。 …… 晚饭过后,祝又樘离开时,经过园中小径,远远便瞧见了一盏萤灯静静地等在那里。 “姑娘,可够了吗?若是不够,奴婢再给您折几枝——” 小径旁,蹲在树上的阿荔正问道。 园子里有几株年岁已久的春梅,正是半开之际,折了回去泡在瓶子里,拿来赏看熏屋子都是好的。 “折这些便够了,你小心着些,看着脚下,莫要摔到了。” 张眉寿一手抱着梅枝,一手提着灯笼,提醒着阿荔。 祝又樘不急不缓地走近。 前世便是这样,她常指挥着阿荔去折梅。 初入太子府时,碍于嬷嬷的管教,她颇有些束手束脚,常常是夜深时偷偷带着阿荔去折。 待次日一早,嬷嬷瞧见了插在瓶子里的花儿,却也无可奈何。 此时,阿荔动作灵敏地从树上跳了下来,凝神听了听,忽而提醒道:“姑娘,有人来了。” 都说习武之人的听力会变得尤其好,果然不假呢。 呃…… 也许是对方已经来到跟前的缘故…… 阿荔瞧见了提灯都在前头的清羽,便识趣地避到一侧行礼:“朱公子。” 祝又樘看向张眉寿,及她怀里的花枝。 “又在此处遇到张姑娘了。”他似笑非笑地说道。 “是我又在此处等着公子才对。”张眉寿语气平静地纠正道。 先前在花厅中,二人眼神交汇间,他分明是有话要对她说。 若不然,这冷飕飕的早春夜晚,早早地躺进被窝儿里才是正道。 “是,张姑娘最是聪慧。”祝又樘语气宠溺地点头。 张眉寿面上一热,不自在地转过身去。 这人真怪,都知道她如今是个不能再老的了,怎还用这般夸小孩子的语气来与她讲话…… 祝又樘跟了上去。 阿荔自觉地拉开了一段距离。 她转头看向同样走得极慢的清羽,眼神满意地点了点头。 几年下来,在她的传授之下,他总算是有长进了。 清羽一脸麻木地走着,忽然察觉阿荔轻轻捅了捅他。 清羽皱眉。 391 想打一打,抱一抱 “换若旁人,我的胳膊早就被拧下来了——这句话你究竟要说多少遍?”阿荔抢在前头堵住了他的话。 清羽:“……知道就好。” “如今不知是谁拧谁呢。”阿荔说着,从袖中取出了一团物什:“我是要给你一样东西。” 清羽皱眉看过去,只见是一团白花花的棉花。 阿荔将那团棉花,一扯为二,一半塞到他手中,一半自己又扯成两份,揉成团,分别塞进了两只耳朵里。 “……”清羽满脸怪异地看着她的动作。 “快啊。”阿荔催促道:“咱们同是习武之人,听力这般好,有时也是坏事。” 她不放心让姑娘离开她的视线,必不可能跟得很远,可如此一来又总忍不住去听姑娘与朱公子的谈话…… 咳,所以,这是个好办法! 且随身揣着一小团棉花,闲来无事时便拿来扯一扯,可是她近来最喜欢干的事情呢。 清羽默默地堵上了耳朵。 不为旁的,只是不想听这个啰嗦的丫鬟絮叨个没完而已。 走在前头的祝又樘正向张眉寿问道:“贵府老太爷,当真患有疯病?” “自然不会有假。”张眉寿答他:“……经了无数大夫郎中看过,确是受惊疯癫无疑。” 况且,那些疯癫事,常人可万万做不出来。便是装,也决计没有可能装得那般圆满…… 只是,偶尔她也会觉得……祖父的疯,并非彻底的疯癫,而是存有一丝清醒在。 但这样的时候,少之又少便是了。 祝又樘点头说道:“那便是有真本领在了。” 他指得显然是今日张家老太爷那番话。 他敢肯定的是,张家老太爷不可能提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公子如今也信这些?”张眉寿问道。 “世间万物,无奇不有。”他似笑非笑地转头看向她:“且如今你我这般站在此处,有些玄妙之事,倒是不由不信了。” 他语气里,似乎认为此乃一件幸事。 张眉寿下意识地点头。 “确然。” 许多事情,着实怪异奇妙,譬如她与祝又樘的重生,譬如大哥身上曾出现过的怪异力量。 那些奇闻异事,便是有夸大其词之处,可想来应多多少少也是有据可追溯的—— 午夜梦回间,她总会想,自己之所以能重活一回,当真只是偶然吗? 还是说,有着什么她不知道的诱因驱使。 当然,还有他—— “公子可知自己为何会回到现下?” 这个问题,她想问他很久了。 这到底是个啃书精来着,学识见解向来渊博地很,说不准他曾细究过此事。 祝又樘却摇了摇头。 “尚是无解。” 他确实试着追溯过,至今也仍未打消将此事弄明白的念头,只是尚未得出什么确切的结果罢了。 “想来,是上天的厚待也未可知。”他抬头望了一眼空中皎月,似笑非笑地说道。 是专程叫他弥补遗憾与过失来了。 想到此处,他不禁转头看向身边的女孩子。 张眉寿此时恰好也抬起头,望向浩瀚夜空,语气却有几分茫然:“公子得上天厚待,倒是有情可原,若用佛家的话来说,公子算是功德圆满,积德颇深之人。 可我平生未做过什么值得一提的好事,也被如此厚待一遭——这天意,倒是令人摸不着头脑。” 莫非,这等好事还能福及家属不成? 不过,她若是上天,定也要厚待这位有大功德的殿下。 而那个叫张眉寿的,大约是不会多看一眼的。 咳,念在她长得好看的份儿上,闲来无事时,会看上一眼也说不定——说起来,她倒一直颇为遗憾只能在镜中看一看自己这张脸来着。 她想着想着便想偏了。 祝又樘却忍不住笑了。 少年笑声清朗好听,悦耳之极。 “……”张眉寿看向他。 却听他问道:“在你眼中,我有这般好?” “我可从未说过你于大靖于臣民,有半点不好。”张眉寿边走边道:“你的好,天下皆知。我既有眼睛,自也看得见。” 她虽是有些小心眼儿,且记仇,可从来也不是那等是非不分,一叶障目的无知小女子来着。 祝又樘眼中笑意更深几许,心底却情绪万千。 他何德何能,能两世与这般美好独特的灵魂相遇,却又何其可恶,竟白白荒废了她一生光景。 二人静静走了一阵子,张眉寿未再听到他开口,便问道:“公子找我,便是要问关于我祖父之事?” 祝又樘点头。 当然,唯独他自己知道,他撒谎了。 “……鹤龄与延龄,于课业之上,近来进步颇大。”太子殿下心虚一般,随口扯了个话题。 “公子若非生在天家,做个教书先生,许是合适的。”张眉寿认真评价。 嗯……教骑射,似乎也很好。 祝又樘神色忏愧。 “若非是我教导无方,许也不会使你承受如此之多的苦难艰难。” 他指得是照儿。 张眉寿脚下微微一滞,眼眶竟陡然有几分酸涩。 倒不是为了那些劳什子煎熬苦难…… 毕竟都过去了。 时过境迁,自与他坦诚谈过那一场,哭过那一场之后,如今最常出现在她心间的,却是那个从白白胖胖、极喜人的团子模样,一点点长大,一点点与她疏离,与她争吵冷战过无数次,最终叫她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孩子—— 若还能遇着他,她定要……定要在他屁股上狠狠打上几巴掌,解一解气才好。 不,几巴掌断然不够,至少要打开花儿才行。 ……实则,为人母,她过于强硬,也有许多不对的地方。 那时祝又樘走了,她惶恐极了,将全部的不安皆压在了他身上——她一直觉得,既是生在帝王家,便有责任在,许多事情哪怕不喜欢,也由不得他。 她不想见他父皇的心血毁在他手中,不敢面对御史大臣们的不满。 偏生他又是那般忤逆的性子。 她想打他一顿,却也想再像他小时候那样,抱一抱他…… 可……她要去哪里才能再见着他? 她重活这一回,父母好友俱在,可这世间,唯独再也找不到她的孩子了。 392 愿任打任骂 前世争吵对峙时,所说出的“母子情义断,生生世世永不相见”……竟一语成谶了。 张眉寿忍住自内心涌起的悲沉,快走几步,欲驱散这阴霾。 而此时,她怀中抱着的梅花枝,忽然掉了一支在脚下。 “……” 她下意识地止步,刚要弯下身,却见身边的少年快她一步,将那梅花枝捡了起来。 “我既在,使唤我便是了。” 他将花枝重新放回到她身前,声音格外温柔,且透着仿佛历来如此的亲近。 而一双眼睛里,亦有别样的情绪在。 四目相对间,二人皆意识到……此时,他们有着同样的心事。 这世间,唯有他们能够相互感同身受的心事。 所以,他这般尽心教导爱护鹤龄延龄两个……是否有意弥补在照儿身上落下的缺憾? 张眉寿有些失神地想。 “使唤二字……哪里能用到你身上来。” 好一会儿,她才岔开话题一般,随口说道。 说着,继续往前走去。 祝又樘却追上两步,极自然地取过她手中的灯笼,笑着说道:“怎么用不得?是我眼色欠佳,竟叫你一手抱梅,一手提灯——说了这半天,才发觉自己两手空空。我若是去做下人,怕不是要每日都被罚被骂?” 张眉寿听得抿嘴片刻后,到底是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 “你若是去做下人,这世上怕是没有人敢做主子了。”她的心情莫名就开朗了许多。 “岂会。”少年虽是在笑,语气里却透着认真:“日后你若有使唤得上我的地方,只管吩咐就是。若想打想骂,只要无人瞧见,也皆随你意。” 怕是被人瞧见了,给她再惹来麻烦,若不然,不加这一句也是可行的。 张眉寿唇边笑意微滞。 这莫不是看清了她想打想骂,却又碍于对他的敬畏,只能死死憋着的心思? 她没说话,只往前走。 祝又樘见状,又道:“你若不信,我且拟一份密诏,以作保证,可好?” 见他如此坚持,仿佛透着罕见的孩子气,张眉寿反倒有些哭笑不得。 好端端地,她打他作何? 她知道,他是瞧见她方才心情消沉,有意逗她开心。 这份心思,她且是看得清楚的。 “打你骂你倒不必了。” 张眉寿顿了顿,又补道:“但……多谢你。” 祝又樘愣了愣,旋即摇头:“……” 他想说,分内之事,却又觉得有些逾越,太看得起自己。 于是竟是什么也没说。 但听她以这般语气道谢,似将他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他又觉得二人之间委实默契,这种默契……让他心中仿佛被什么东西填满了一般,竟是前所未有的充实,欢喜。 夜色朦胧中,少年好看的嘴角动了动,似想露出笑意,却又忍住,可要忍住,偏又不可自抑地要溢出来。 张眉寿不自觉地抱紧了怀中花枝。 跟在不远处的阿荔,只觉得自己要窒息昏厥了。 “看到了吗?” 她激动地看向身侧的清羽。 朱公子竟然主动替姑娘提灯了! 清羽:“……” 看到了! 但他宁可没有看到! 殿下这伏低做小的做派,究竟是从哪里偷学来的啊! 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他许久了——而在此时,这种困惑更是达到了巅峰。 可……他现在竟有了一个更深更可怕的困惑。 那就是——看着殿下为张姑娘提灯,他为何感受不到一丝违和感? 仿佛,就该如此? 呵呵,他大约是终于被殿下逼疯了吧? …… 同一刻,定国公府内,季大夫正在院中来回踱步。 真是奇怪……除了晌午那一趟之后,姑奶奶竟再也不曾着人来请过他! 倒不是他盼着表姑娘体内的生息蛊频繁发作,而是这着实有些不大寻常。 生息蛊在体内,一日之内,少说也要发作两至三次才对—— 他原本猜测,兴许是他开的药过于管用。 可着药童打听之后,他才知道……自己开的药,姑奶奶压根儿没给表姑娘喝! 这算怎么回事? 莫非是嫌弃他没用,对于表姑娘的病症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竟想要另请高明不成? 自打从进了定国公府以来,季大夫头一次感受到了何为危机感。 他本还想找二姑娘出面,见一见张姑娘,可因二姑娘回府之后,天色已晚,他也实在不宜打扰—— 毕竟不想连最后一丝清誉和形象也就此葬送。 于是,只能在院子里转来转去了。 季大夫满心困惑焦急,又是一夜未眠。 次日一早,徐氏院子里的丫鬟找了过来。 “季大夫,姑奶奶请您过去一趟,再替表姑娘诊看一番。” 季大夫立即来了精神。 还好还好,饭碗还在! 可表姑娘怕是又要遭罪了。 哎,人心便是如此复杂——季大夫边收拾药箱,边在心中感慨道。 可待进了徐氏院中,季大夫脸上的神情却倏然凝滞。 本以为最先听到的是令人头皮发麻的孩子哭声,可为何竟这般安静? 莫非……表姑娘年纪太小,身子骨太弱,竟是—— 不对,丫鬟们还在廊下有说有笑呢! 季大夫心中不解,加快脚步走进了堂中。 “姑奶奶,季大夫来了。”丫鬟走进里间禀道。 徐氏应了一声,抱着女儿走了出来。 一身水粉衣裙的女童靠在母亲怀里,手中抓着一只拨浪鼓,正奶声奶气地喊着“母亲”,笑嘻嘻地撒着娇。 季大夫愣了愣。 这看着……似乎并无异样。 那姑奶奶请他过来是为了—— “婧儿如今精神也好,也不曾无故哭闹过了,所以想请季大夫再帮她瞧一瞧,病症可是消了。”徐氏语气带笑,是近日来少见的轻松。 季大夫闻言忙问:“姑奶奶之意是,自昨日起,表姑娘便不曾哭闹过?且精神极好?” 徐氏点头,抱着婧儿在椅上坐了下来。 季大夫惊异不已。 这年头,难不成就连蛊虫都开始偷懒,不好好干活了? 可他心中却更倾向于另外一个可能—— 怀着印证的心态,季大夫上了前去。 他借着替婧儿诊脉的间隙,细细地看了她的右手虎口处。 “……” 季大夫心中大惊,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393 迷茫的季大夫 这…… 表姑娘身上的生息蛊,竟然已经解了! 怪不得精神如此之好! 可是……这怎么可能?! 解蛊之人是谁? 季大夫神情震动,几近要失态。 徐氏看在眼中,脸上原本轻松的神色顿时一扫而光,紧张地问道:“季大夫……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季大夫回过神来,敛起神情,摇了摇头。 “并无不妥,表姑娘如今已无大碍。”他语气尽量平静,又笑了笑:“姑奶奶大可放心了。” 徐氏这才松了口气。 既是如此,那季大夫方才一副见了鬼的模样是为哪般? 婉兮说得倒是没错——季大夫最近,似乎总有些古怪。 想到这里,徐氏再看向满脸倦容,发髻梳得都不如以往来得体面的季大夫,眼中不免带上了几分探究。 季大夫被看得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道:“表姑娘如今只需待伤口脱痂之后,按时涂抹药膏便可。只是须得留意,不可让她抓挠。” 徐氏点着头。 “有劳季大夫了。” 她正准备要吩咐丫鬟,将人送出去时,却听季大夫开口问道:“昨日表姑娘哭闹不止,显是身体抱恙,不知是何时止了哭闹?” “自季大夫走后,她睡下之后,便不曾再哭闹过。”徐氏说道:“……想是去大永昌寺拜了一拜,得了佛祖菩萨保佑。” 她原本也并非十分笃信,可此番亲身经历,却是不得不心存敬畏感激。 只是婉兮特地叮嘱,说是张家姑娘虽有佛缘在身,这些隐秘之事却不可随意与人泄露,故而她此时并未细细提及事情的来龙去脉。 季大夫听得一时不知怎么接这话才好。 得了怪病,去寺庙中拜一拜就能痊愈…… 什么时候佛祖菩萨们也开始同他们抢饭吃了? 且表姑娘身上可不是什么病,而是蛊—— 但看姑奶奶这幅神情,并不像是在隐瞒什么,而是深信于此。 可表姑娘的蛊,岂会去一趟大永昌寺,就被解了? 季大夫犹豫再三,还是没忍住问道:“此事倒有些玄妙……不知表姑娘在大永昌寺内,可是遇着了什么高人奇人?” 徐氏笑着摇头。 “季大夫多虑了,昨日我与母亲带着婧儿前往大永昌寺,并未遇着什么高人,只是前去还愿祈福罢了。” 看来季大夫是半点不信佛祖显灵的说法,但据说这是行医者的通病。 徐氏也未有过分在意季大夫的追问。 季大夫见当真问不出什么来,只得揣着满腹心事离去。 他心底猜测纷纭,如何也静不下心,踌躇许久,到底找到了徐婉兮。 然而,徐婉兮的说法与徐氏并无出入,皆是认定了是佛祖显灵。 这让季大夫十分头大。 “不知……昨日二姑娘可曾见着过张家姑娘?”他试探地问道。 张眉寿近日并未来过定国公府,且昨日也不曾陪同表姑娘前往大永昌寺,这些他皆是知道的。 可到底此事的关键一直都是张眉寿,他实在没有办法不去疑心。 徐婉兮边摇头,边拿异样的眼光看着他。 季大夫只觉得头更大了,甚至生出了头重脚轻站不稳的错觉来。 别再用那种眼光看待他了……他不问了还不行吗? 可他不问,徐婉兮反倒要问。 “季大夫,你最近为何这般留意张家姑娘?”小姑娘的神色称得上是严肃。 “……只是见张家姑娘那日送来的镇痛药丸着实不同寻常,有心想要多问一问而已。”季大夫硬着头皮解释道。 “可张家姑娘都答应你了,若那妇人回来,她必从中引见——你怎地还要这般缠着张家姑娘?你这不是为难她吗?”徐婉兮直言不讳,十分不满。 不满中,还带着嫌弃。 蓁蓁护着她,她也要护着蓁蓁的。 季大夫被说得满脸涨红。 门房将他看作心思不正的龌龊之人,二姑娘认定他觊觎别人的秘方,不择手段……短短时日间,他的形象竟是一落千丈! 这世上,还能有比他更冤的人吗? 季大夫心情沉重地回到了前院。 他临到晚年,失了清誉,固然令人悲痛。可眼下真正占据了他想法的,却是另外一个猜测。 不,应当说是推断。 表姑娘去了一趟大永昌寺,忽然被解了蛊毒—— 他实在没办法不将此事与继晓联系到一处。 当年,继晓夺走了南家的大半蛊毒秘笈,其中确不包括生息蛊,可是——南瑜被送入大永昌寺的那段时日里,谁又能保证她未有被逼泄露出生息蛊的秘诀? 继晓是否早已掌握了生息蛊? 具体内情,他一时无法推断清楚,可此时此刻,相较于对张眉寿的怀疑,他显是更偏向于是继晓出手解了表姑娘的蛊毒。 毕竟,这生息蛊,极有可能是在大永昌寺之内被解。 若果真如此,那与张家姑娘相熟的妇人,究竟是南瑜,还是另有其人? 若生息蛊秘诀当年当真有泄露的可能,那这范围,便广之又广了。 这一刻,季大夫倍感茫然。 逝者已逝,当年之事,似乎已无必要再去深究。但若南瑜当真还活在世上,他却有些话想要与她问一问清楚。 咳,所以,不紧盯着张家姑娘是不可能的,只能尽量做得隐晦些。 呃,这么一说,似乎确实透着几分猥琐? …… 当日,徐婉兮去了张家寻张眉寿,与她说起了婧儿之事,张眉寿方才彻底放心下来。 她为了混淆事实真相,迷惑季大夫,替自己掩护一二,才想出了这么个主意来。 原本,她打算等婧儿发作两日,再向婉兮透露出去大永昌寺还愿之事,如此一来,必能更有说服力,也能更多地打消季大夫对她的疑心。 可思来想去,到底不忍见孩子受苦——毕竟此事是她鲁莽在先,才惹了季大夫怀疑,着实没有让孩子替她担错的理由。 因此,才在婧儿发作前一日,便提前与婉兮做了铺垫。 好在她家婉兮也是个顶聪明的,半点没叫她失望。 暂时解决了一个难题,张眉寿心情颇好,递了一颗青枣儿到徐婉兮手中。 此时,松鹤堂内,张老太太却正心烦不已地叹着气。 394 上门找打 张眉娴方才刚离开松鹤堂。 “……儿孙自有儿孙福,老太太,您就且放宽心吧。”蒋妈妈在一旁劝道。 当然,这只是拿来劝一劝老太太的体面话而已,若换作她家中有个年满十九,亲事还没着落的孙女,她还不得急得跳河? “回回你都是这么一句话,也不知换一句。”面对蒋妈妈敷衍的安慰,老太太不满地嘟囔了一句。 蒋妈妈脸色讪讪,正要再说时,却听老太太叹了口气,道:“好在隔壁秦家的姑娘同娴儿一般大小,一样还没说亲——” 蒋妈妈怔然。 老太太竟还学会在比较中,自我排解了,想来这就是养生的最高境界吧。 在说出这句话之后,老太太的神色确实轻松了许多。 每每想到此处,她就觉得自己还能再喘口气儿,撑一撑。 故而,她如今怕的不是别的,就怕秦家传出什么嫁女儿的消息来…… 哎,俗事磨人啊,竟将她一个好端端的端庄淑女,硬是给磨成了这般不厚道的一个老太太。 张老太太在内心无奈地感慨道。 这厢,张眉娴有些心不在焉地回到了自己院中。 她坐在桌旁,接过丫鬟递来的茶水,不知滋味地抿了一口,便放下了。 此时,出门采买的二等丫鬟黄杏走了进来。 张眉娴回过神,看向她手里的东西,问道:“都买齐了吗?” 黄杏点着头:“都按着姑娘的吩咐买的,并无遗漏。” 张眉娴便起身去查看。 再有两个月,便是张鹤龄与张延龄的生辰,她想亲手为二人各做上一套衣袍。 “姑娘……”黄杏将东西放下之后,站在一旁,神色却有几分踌躇犹豫。 张眉娴见她神情,转头问道:“可是有事?” 黄杏点了点头。 张眉娴无奈皱眉:“非得我一遍遍问你才肯说?” 黄杏在她身边这些年,一直都只是二等丫鬟,关键便在于她这幅令人着急的性情。 黄杏脸一红,这才说道:“……有人要见姑娘,此时正等在后门处。” “是何人?”张眉娴忙问。 黄杏吞吐道:“是……二姑娘。” “二妹?”张眉娴十分疑惑。 二妹要见她,为何要去后门? 二妹行事向来……咳,向来有些刺激,莫非是有什么事情要她帮忙? 可面前丫鬟的表情,却叫她觉得事情并非那般简单。 “是……从前的二姑娘。”黄杏低着头,将声音压得极低。 张眉娴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张家只有一个二姑娘,不分从前还是现在!你若说话做事再这般不谨慎,莫怪我不念旧情,将你撵出府去!” 黄杏身形一抖,连忙跪了下去。 “是……是奴婢说错了话。” 她就知道,不该帮着对方传话的! 可到底想着那也是大姑娘同父的妹妹,恐私自瞒下,会惹大姑娘不悦,这才壮着胆子说了出来。 “她可说了寻我何事?”张眉娴冷声问道。 “便是因为……说是有极要紧的事情,奴婢这才斗胆前来告知姑娘。” 张眉娴紧紧皱着眉,片刻后,到底是快步离开了院子。 她倒不是想见张眉妍,只是想瞧瞧她究竟有何目的——也免得这不安分的东西,再给张家招来什么麻烦。 等在张家门后的,正是张眉妍无疑。 听得脚步声传来,她敛起脸上原本的神情,欣喜地转过头。 “大姐,我就知道你定会来见我!”她语气里透着亲近与感激。 张眉娴冷笑了一声。 张眉妍自幼时,便处处针对她,事事皆要压过她一头,在她面前向来都是趾高气昂——如今日这般亲近殷切,却是头一遭。 而算一算,她们已有数年不曾见过面,且张眉妍离开张家的那一日,二人还动手打过一架。 便是如此,才令她觉得眼前这张笑脸,实在讽刺虚伪。 “你想干什么?”张眉娴直截了当地问道。 这间隙,已将她从上到下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遍的张眉妍悄悄攥紧了衣袖。 她不与张眉寿比且罢了,可同为昔日张家大房的嫡女,张眉娴如今却还能这般锦衣玉食,实在令她心下难平。 相较之下,她身上的衣裙已洗得发旧,且已有些不大合身——更为可悲的是,这已是她为数不多还算体面的一件衣裙。 可这些不平,她如今只能尽数压下。 “父亲病了,病得极严重……家中实在没有银子请郎中抓药,我是实在没了法子……”她咬了咬嘴唇,又道:“我本是想见祖母,可门人不愿替我通传,因恰好见着了黄杏,这才……” “祖母不可能见你。”张眉娴打断了她的话。 这么不养生的人,祖母见来作甚? 今日便是由她做主,她也绝不可能向祖母转达—— “大姐,父亲当真病了,如今卧床已有半月!”张眉妍激动起来,眼睛发红地道:“若再没有银子抓药,只怕要……” “银子呢?”张眉娴冷冷逼视着她:“那庄子上虽不富庶,可每年的收成难道连看病都供不起?还是说,素日里你们不知节俭,一味挥霍?” 说着,看向张眉妍露出的半截手腕:“命都要没了,这镯子你竟还敢戴?那可是你的父亲,你都不怜惜他的性命,还妄图我们这些外人来可怜他?” 张眉妍急声辩解道:“银子早已被父亲挥霍光了,他终日酗酒,动辄还要对我和义龄拳脚相向——家中能典卖的东西,早已送出去了。这镯子,乃是母亲的遗物,我这才一直留着……” “他既是如此不堪,你还救他作何?”张眉娴冷笑着问。 “大姐,你怎能这般讲?他到底是我们的亲生父亲!” “祖母也是他的亲生母亲,可他当初却能勾结你母亲对祖母下毒手——他且不配为人子,又有何颜面奢求子女尽孝?” “……”张眉妍眼中浮现怒气,却很快化为讽刺。 “看来大姐如今当真将自己当做二房的姑娘了。”她语气讥诮地问道:“可你这般贴上去,人家不见得拿你当亲生女儿看待吧?若不然,你岂会眼见要成了老姑娘,却还迟迟捞不着一门亲事?” 张眉娴脸色一寒,一巴掌甩了上去。 合着这小贱人,今日是专程上门讨打来了吧! “啪!” 这一幕,恰是落在了不远处、坐于马车内的一名少年眼中。 395 送上门的肥羊 少年皱紧了眉,就欲下马车去。 可不知为何,却又停下了动作。 “我的事情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想娶我的人早已排到城门口儿去了,是我自己不想嫁!”张眉娴冷笑着道:“真正捞不着亲事的人,怕是你自己罢?一心想嫁高枝,偏偏没了这份资格,便跑来恶心旁人——真当所有人都与你一样,脑子里只装着嫁人二字?” 张眉妍羞愤到了极致,想扑上前来,却被张眉娴身边的大丫鬟拦住。 “当初是你们自寻绝路,放着好好的日子不去享福,偏偏终日想着去算计别人——你们落得今日这个田地,实乃报应,怨不得旁人半分!” 张眉娴语气冷极:“我若是你,便滚回去好好地藏起来,别再出来丢人现眼了!” 说着,便带着丫鬟转身回了院内,命仆人将门合上。 张眉妍站在那里,兀自战栗了许久,盈着泪水的眼睛里盛满了怨恨。 原本就阴沉的天色落了雨,雨水冰凉,打在她脸上,她复才有些麻木地转过身。 待沿着西漕河,渐渐离开了小时雍坊,她忽觉身边雨水顿消。 抬起头去看,却见头顶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把油纸青伞。 她意外地转回头,竟见是一位锦衣少年人站在她身后。 张眉妍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面前的人是谁。 她张了张嘴,喊道:“誉哥哥……” 十四五岁的少年点了点头,眼神有些复杂地道:“这伞……你且拿着吧,莫要淋湿了。” 张眉妍眼中顿时涌出泪水来,她抬起手,却非是去接伞,而是捂住了自己泛红的半边脸颊。 邓誉轻轻叹了口气。 “张家……实在欺人太甚。” 自四年前,张邓两家因退亲之事,闹得人尽皆知,他也被泼了满身脏水之后,他对张家,便无了半分好感。 可当初母亲中风,是经张家一位姨娘出手诊治,才得以下床走动。 有着这份恩情在,明面上他也不好对张家人表露出什么不满来。 “是我不好,我不该心存侥幸,认为大姐还会顾念一丝旧情……”张眉妍垂着眼睛,泪如雨下:“可若非父亲病入膏肓,我也不会找到张家,被人这般羞辱。” 邓誉皱眉问道:“你父亲病了?” 张眉妍点头。 少年人犹豫了片刻,摘下腰间荷包,递了过去。 “这些银子你且拿着,若是不够,我再让人给你送去。” 张眉妍一愣之后,连忙摇头推辞道:“我怎能要你的银子?从前那些风言风语,已给你带去许多麻烦了……父亲的病,我自己再另想办法便是。” “你一个姑娘家,能有什么办法可想。”谈及往事,邓誉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却道:“都过去了,且那时年幼,也怪不得你。再者,你我之间清清白白,便不怕旁人栽赃。” 说着,便将荷包送进了她手里:“你我相识一场,张伯父以往待我也不薄,我若明知他有难,却置之不理,非君子之道也。” 张眉妍抿了抿唇,这才轻一点头,道:“那就……多谢誉哥哥了。待我多做些针线活儿,日后攒够了银子,定会还你。” 邓誉不置可否地道:“且去请郎中,抓些药,再买些补品,好生照料张伯父吧。” 张眉妍点着头,再三道谢,复才接过他手中的伞,转身离去。 离去时,频频回头。 此时,邓誉的小厮举着伞,追了过来。 “公子,您都淋湿了。”小厮嘟囔道。 那姑娘也真是的,公子好意给她送伞,她怎也不能顾一顾他家公子呢? 亏她还一步三回头地看,难道都看不着他家公子要被淋成狗了? 由此可见,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 “不打紧,走吧。”邓誉转了身。 小厮应下,举着伞紧步跟在他身侧。 路过张家后墙处,小厮感慨了看了几眼。 自范九大哥被赶出邓家之后,他当真觉得孤单地很呢,这几年下来,都再找不到知音了。 上回见着范九大哥,只见他身后跟着几位仆人,还带着如花似玉的娘子……啧,真是令人羡慕啊。 …… 一个时辰之后,一名身上沾着雨水的丫鬟从外面回到了张眉娴的院子里。 丫鬟将伞收起,放在门外,走进堂中向张眉娴行礼。 “如何?”张眉娴问道。 先前她转身回了院中之后,便差了丫鬟去跟着张眉妍,一看究竟。 她想知道……张彦是否当真病得不行了。 “姑娘,您猜奴婢瞧见什么了?” 张眉娴皱眉:“快些说。” 她这辈子,最讨厌听到的就是“猜”这个字。 丫鬟暗暗吐了吐舌头,这才道:“奴婢瞧见邓家的公子与她说了话,还给了她银子。” 张眉娴愣了愣,旋即问道:“她收了?” 丫鬟点头。 张眉娴默默无言。 张眉妍没能从她这里讨得了好处,转头却有人送上了门儿去让她薅羊毛—— 咳,这也是件好事。 到底她也未必能真的忍心见张彦病死,没钱抓药……如此一来,她也就放心了。 “后来奴婢让车夫一路跟着她回了庄子,却远远瞧见张老爷提着酒壶从外头回来……醉醺醺地,倒不像是生了重病的模样。” 张眉娴脸色顿时沉极。 合着竟是来骗银子的?! 这样的谎话也能说出来,就不怕遭了报应,真被恶疾缠身吗? 亏她还心存一丝怜悯之情,眼下不妨便将这份愚蠢的怜悯连根拔起,丢去喂狗好了! 张眉娴眼中心中都再无半分犹疑。 “姑娘,二姑娘院子里的丫鬟阿豆过来了。”黄杏此时进来禀道。 张眉娴立即道:“请进来。” 阿豆手中提着一只食盒,进来行礼,笑着道:“这是大太太身边的赵姑姑亲手做的点心,二姑娘恰在海棠居里尝了尝,觉得可口,便叫奴婢给大姑娘也送些来。” 此事本是稀疏平常,此时却叫张眉娴眼中一热。 亲生父亲和同父的姐妹至今还想着算计她,二妹与婶婶却向来不曾轻视她半分,反而百般照料…… 而她却…… 阿豆离去之后,张眉娴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几碟点心,看了许久,却也未尝,只站起了身。 她……有一个决定—— 396 他的身份 她想去印证一件……不,是一些事情! 张眉娴未有耽搁,立即吩咐了丫鬟去备马车。 “姑娘,外头正下着大雨呢。”丫鬟提醒道。 张眉娴固执道:“快去。” 丫鬟只好应下。 张眉娴坐上马车,一颗心跳得飞快。 今日,张眉妍的话固然难听,可却也提醒到了她。 她拖着不嫁,叔叔婶婶从未说过她半句,祖母至多也只是偶尔唠叨几句,故而……她尚未觉得有太多不妥。 可是,张眉妍那番话,却叫她意识到,她嫁不嫁尚是小事,重要的是——外人会如何看待叔叔婶婶? 对外,她已过继到叔婶名下,那她的亲事,自然也该由宋氏做主。 她若再迟迟不嫁,叫外人如何议论婶婶? 且如今倒还好,再有两年,二妹三妹都到了议亲的年纪,到时她横在前面,更是多有不妥。 她真是蠢……只因婶婶从来不提,她竟也未想过这一点。 如今想来,张眉娴不禁满心愧疚难安。 可是,若叫她就此稀里糊涂地嫁了人,她却又心有不甘。 至少……也该去问个清楚! …… 春雨清冷,将庄严肃穆的大永昌寺蒙上了一层湿意。 章拂正于寮房内盘腿打坐,忽听得僧人来禀,说是一位自称姓张的女施主,携了亲手抄写的经书,前来求见他—— 章拂缓缓张开眼睛。 张眉娴等在前殿外廊下。 今日天色不佳,寺内香客寥寥。 她身形本就高挑,样貌亦是姣好,今日着一件茜红色夹袄、下衬翠蓝刻丝马面裙,此时站在那里,尤为醒目。 章拂远远便看到了她,张眉娴亦是。 四目遥遥相对间,年轻的僧人微微错开了视线。 他行至廊下,随行的僧人收伞立至一侧。 “张施主。”他朝着张眉娴行了佛礼。 “今日除了送这手抄经书之外,实则还有一事,想请大师为我解惑。”张眉娴看着他,语气还算平静地问道:“不知大师可否赏面一叙?” 章拂半垂着眼睛:“施主言重了。施主若有何迷惘之事,不妨说与佛祖听一听,佛祖许有指引。” “此惑,佛祖怕是解不了,唯有大师能解。”察觉到他的躲避,张眉娴直直地看着他,语气里透着固执。 章拂眼神微动,犹豫片刻,到底是点了头。 他转身下了石阶,二人各自撑着伞,一前一后朝着殿后走去。 直至四下无人,张眉娴才缓缓止步,转头看向他,开口说道:“……我许是要嫁人了。” “嫁娶之事,乃是人道常理。”章拂语气里听不出一丝波澜。 张眉娴抓着伞柄的手微微收紧。 “可是……我想嫁的人,不是他们。”她鼓起勇气再次看向他。 章拂微微一怔,而后道:“那施主便随心便是。” “可我不知道,他愿不愿意娶我。”张眉娴紧紧盯着他的神情:“……若是愿意,多久我都等得。” 章拂沉默了片刻。 “既是不知结果,人生苦短,还是勿要辜负岁月。” 张眉娴手中的伞微微抖了抖,飞洒下一阵水珠。 “多谢大师指点。” 下一刻,她却是看向他的右手,忽地询问道:“不知可否看一看大师的右臂?” 僧人平静的面孔之上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施主此言突兀,恕贫僧不能从命。”他语气中带有几分疏离冷漠:“若施主无其它要事,贫僧这便命人送施主出寺。” 张眉娴心中一紧,咬了咬牙,竟是倏地上前几步,一把握住了他的右手手腕。 雨伞跌落在脚下,她另一只手已去掀了他的衣袖。 “张施主,请自重——”章拂反握住她的手臂,微一使力,便让她疼得皱紧了眉。 “你若不是他,又在怕什么?”张眉娴与之对视着,眼眶已有些泛红。 不知因何,这一刻,她几乎是已经确认了。 章拂眼神闪躲了一瞬。 张眉娴忍着痛,执意要掀起他的衣袖。 他似乎也无意再阻拦。 那只手臂之上,有着一片弯月形的红色胎记。 张眉娴眼神一颤,险些惊呼出声。 章拂缓缓抽回了手。 “白家哥哥……”张眉娴声音低而颤抖不清:“真的是你……你怎么……” “张施主。”章拂打断了她的话:“务请慎言。” 张眉娴定定地看着他,泪水簌簌而落,久久无言。 这些年,他究竟遭遇了什么经历,是如何死里逃生,又吃了多少苦? 她脚边的伞,在风中翻转着,被渐渐卷远。 雨水很快打湿了她的发髻和衣裙。 章拂握着伞的手指微动,到底将伞递向了她。 “回去吧。”他轻声说道。 这声音,似乎带着推离,瞬间将她推至极远之外的距离。 张眉娴没有去接他的伞。 二人无声僵持了片刻之后,章拂微微弯身,将伞放在了她脚下。 他双手合十,道:“施主请便,贫僧告辞了。” 说罢,便转过身。 “……”张眉娴张口欲喊住他,可看着那一身僧衣的人,满心的话再也无法开口。 她唯有看着他一步步走远,白色僧袍消失在白玉石栏后。 …… 一场雨后,万物复苏。 待至深春,京城内外,处处绿意浓。 张鹤龄与张延龄生辰这一日,张家上下热闹非凡。 家中本是不打算认真操办,可奈何登门的客人着实不少,单是小时雍坊里的便凑足了一桌。 除开二人的几位小友,王守仁与苍鹿,甚至是徐永宁也都来了。 便是祝又樘,也不曾缺席。 席间,宋福琪闹着要与祝又樘划拳吃果酒,太子殿下觉得新奇有趣,便应了下来。 二人你来我往,竟是宋福琪输的多些。 便是果酒,吃多了也醉人。可宋福琪不听旁人劝阻,反而愈发斗志昂扬。 太子殿下则一副奉陪到底的模样。 二人就像是杠上了一般。 王守仁几人着了急,便叫来了张眉寿。 “二表哥,这酒不可再吃了。”张眉寿上前按住酒壶。 宋福琪一见她来,恢复了几分清醒,咧嘴一笑,道:“表妹,我酒量好着呢!醉不了!” 张眉寿无奈,便去看祝又樘。 397 操心的刘大人 祝又樘轻咳一声,道:“宋兄,在下认输。” 清羽:“……!” 张姑娘不过是一个眼神看过来,殿下便干干脆脆地认了输……这幅惧内的模样究竟是为了哪般! 天啊,他为何会有一种大靖危矣的预感? 听得祝又樘认错,宋福琪闻言抬高了下巴,倒也见好就收道:“承让承让。” 而后又看向张眉寿,脸上似有几分炫耀与自得,端是一副求夸赞的模样。 一旁跟着过来的张眉箐看着他醉醺醺的模样,忍不住莞尔。 可笑着笑着,眼瞧着宋福琪冲着张眉寿傻笑个没完——她不禁又下意识地看向张眉寿,继而看向据闻被缠着划了许久拳的祝又樘…… 小姑娘不知是忽然想通了什么,心底竟是一阵酸涩。 她抿了抿唇,转身离去。 这一去,便是郁郁数日,每每想到宋家表哥冲着二姐那般笑着的模样,直是觉得连最爱的烧鸡都没了从前的那个味道。 …… 这一日清早,张敬从外面回来,脚下生风,满脸喜色。 纪氏瞧见了,忍不住打趣问道:“这是出了什么喜事?莫非是捡了金子?” 近来女儿莫名有些消沉,竟是食欲不振——这于寻常人来说,许是算不得什么,但这可是她那个便是生着病卧床,也能吃上两碗鸡汤面叶儿,连汤都喝的精光的女儿啊…… 为此,她与夫君暗下琢磨了好一阵子,常是愁眉紧锁,倒少见他如眼下这般开怀。 张敬笑声爽朗,来到她面前,道:“可比捡了金子还要高兴!” 纪氏一边亲自递了茶过去,一边问:“究竟是何事?同我还卖什么关子?” “谢迁中状元了!” 张敬接过茶,却是不吃,语气里满是激动:“他今年不过十八而已,便一举得中,放眼大靖,上一个便是当今礼部尚书李东阳李大人!” 李东阳自幼便有神童之名,稚龄之时便曾得先皇宣见,且被先皇赞不绝口——便是前几年在家中丁忧,仕途却也未受甚大影响,自两年前还朝,恰值礼部尚书一职空缺,竟被直接擢升为二品尚书。 如今在朝中,亦是极得重用。 不过他偶然听柳大人在暗下言,李大人被任命礼部尚书一事,似有太子的授意在其中。 据闻如今皇上不大理会朝政之事,不少政事皆是太子的决策。 但究竟是真是假,便不得而知了。 可张敬私下估摸着,应当不大可能。 且不论这位太子殿下如今不过十四岁上下,见地未必成熟长远。单说其幼年被养在冷宫之中这一点,论起功课眼界,应也落了寻常皇子不少。 当然,也不排除天资聪颖的可能,但可不是每个十四五的少年,都能如小朱这般学识渊博且眼界开阔。 张敬所想,不过瞬间一念而已,他此时说起谢迁被点为状元之事,颇觉与有荣焉。 到底这可是一桐书院里出来的学生,且是受他教授。 咳,虽然人家在进一桐书院之前,已有秀才功名在身。 但他这些年来,当真也是悉心教导,因清楚谢迁要走的便是科举这条路,便正是冲着此一点去针对培养的,可谓是倾囊相授了。 “瞧将你高兴的,不知道的,还当中了状元的是你呢。”纪氏取笑道,但也是满脸笑意。 张敬仍旧笑得欣慰:“还别说,我当真有几分此等错觉。” 他尽心教授,不为图回报,也不图什么名声,只为助有志有才之人,圆其志向而已。 “他会试之上已是头名,摘得状元亦在我意料之中。”张敬笑着叹口气:“只可惜三年前乡试,得了个第二,若不然这可就是连中三元了——哎,失之交臂。” “连中三元可不常有,百年难出一位,他如此年轻便中了状元,已是令旁人难望其项背了。” 张敬点着头:“这是自然,我也只是随口一提罢了。” “这样的话,可莫要在他跟前说,以免平白扫人家的兴。”纪氏拿一副担心夫君得意忘形的语气叮嘱着。 “这是自然!”张敬笑着道:“且他是个极豁达的性子,倒不是看不开的人。” 夫妻二人又说了一阵子,纪氏却发觉,自家夫君对“连中三元”这回事,尤为十分在意,最后竟是将主意打到了池儿身上去—— “池儿今年便要考秋闱,我待得了空,还须请谢迁前来替他提点一二。” 曾叹息不慎失利的小谢,想必应也十分乐意帮这个忙。 纪氏听得哭笑不得。 “前有王大人柳大人两位状元,今又是谢状元郎……我若是池儿,只怕都不敢考了!” 得三位状元亲自指点,这若是没考好,哪里还有颜面抬起头来做人? 呸呸呸,池儿亦是天资不凡的,常得几位大人夸奖,以往在书院之中更是得先生格外看重,考个头名不在话下! 纪氏连忙在心底补救一番。 张秋池近来确实压力极大。 大家对他的诸般“呵护”,且不必多提,但王大人好歹是多年邻居,柳大人也是父亲旧友,便是那谢迁,他也是见过数次,略有些交情在的。 可就连刘大人也对他格外上心。 且这种上心,已经远远超出了王大人等人。 刘大人百忙之中还要抽空亲自上门指点他,有时从户部散值,甚至连家都来不及回,穿着官袍就直接过来了…… 更不必提,那些精心搜罗来的书籍,都是成筐地送过来,且恐他看起来麻烦,竟还特地标注了重点——哪些需要仔细看,哪些需要带过,详细到了极致。 据刘大人说,这都是他点灯熬油,亲自标注出来的。 张秋池满心感激,却又感到有些惶恐。 且惶恐之中,还夹杂着一丝愧疚。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竟觉得近日来,刘大人的发际线似乎变得有些岌岌可危,在秃与不秃的边界危险地徘徊试探。 今日,祝又樘来了张家作客,几人便坐在一处说起了此事。 张峦笑着说道:“说来忏愧,有刘大人在,此番池儿秋闱,我这个做父亲的竟都没有丝毫用武之地了。” 相较之下,过于操心的刘大人似乎才像是做父亲的。 而谈到这个问题,一旁坐着的祝又樘也有话想说。 398 刘夫人心思 太子殿下心中那句“吾又何尝不是”,几番险些吐露出口。 关于张家大公子秋闱一事,他也并非没有想法。 可偏偏在这件事情之上,刘大人做得实在太绝,也太拼,根本没给别人留一丝表现的机会——竟活生生将他一个热心肠都逼到了不得不袖手旁观的境地。 在此之前,他当真没想到,一把年纪的刘大人竟然表现欲如此之强。 可这种妄图一家独大的做法,实在有些不妥,待下次见面还须敲打一二才可以。 没表现上的太子殿下默默打算道。 而在此时,范九走进了堂内。 他依次向堂内之人行礼罢,才上前与张峦禀说道:“老爷,刘大人府上送来了请柬。” 说着,将手中之物递上。 张峦接了过来,边打开看,边笑着说道:“昨日我与刘大人提了一嘴,说他府中厨子手艺颇好,没成想这随口一说,刘大人还当真放在心上了……” 这才一日,就使人送了请柬过来,倒叫他有些不好意思了。 可真正让人不好意思地还在后面。 因为,这请柬根本不是给他的。 “……是请池儿明日晌午过府一叙。”张峦轻咳一声,尴尬地笑着解释道:“我近来在工部忙得脱不开身,刘大人也是知道的,瞧,这请柬上也提了,待彼此得了闲再聚——” 张敬和祝又樘皆点着头,面无异色。 张峦尴尬稍缓,不禁在心中感慨——自己人就是自己人,体贴。 “大哥,刘大人在请柬之上可言明了何故请池儿前去刘府?”张敬适时地问道。 刘大人最多隔一日便要来一趟,若无要紧事,应当不会无故请池儿前去。 张峦边往下看边意外地道:“……刘大人竟是请了李东阳李大人为池儿指点文章!” 张敬亦是讶然。 便是太子殿下,也是久久无言。 刘大人好绝——这五个字,他在心里早已经说倦了。 即便他对刘大人的品性极有信心,可若说刘大人没有所图,他却是断然不能相信的。 “据闻李大人性情清高,颇有几分孤傲之气,观其书法画作亦能窥得一二。都说李大人平日里不愿与他人过多往来……倒未曾听说过,刘大人与之竟有交情在。”张峦合上请柬说道。 祝又樘在心底摇头失笑。 李大人独来独往,确实不喜交友,可奈何刘大人家中往上数不知多少代,一直极爱收藏各路名家棋谱。 到了刘大人这里,据闻更是将大半家产都砸了进去,这才叫爱棋成痴的李大人‘闻香而至’。 深刻诠释了什么叫做,你我之间本无缘,只因我肯花钱。 “将请柬送去大公子那里,让他选一篇近来所作中最为满意的文章带过去。”张峦笑着将请柬递给范九。 范九应下,立即去了。 “待得了空,备上好酒,可要请刘大人过来好好地吃一杯。”张峦与祝又樘说道:“到时既安也来。” 祝又樘轻咳一声,应下来。 有他在,估计刘大人是不可能‘好好地吃一杯’了。 但为了抓住每一次登门的机会,刘大人能不能好好吃酒,对他而言又有什么干系呢。 咳,再者道,少饮酒,有助于养生。 …… 次日,刘府。 “夫人,张家大公子到了,您可要去瞧瞧?”刘夫人的陪嫁乳母,方妈妈低声问道。 刘夫人抬了抬眼皮子,斜睨她一眼:“他们在一起论文章,我去凑什么热闹?” 方妈妈笑着叹口气,遂不再多说。 老爷的心思,她是知道的,可夫人从起初便不肯点头。 本以为时日一久,老爷这份心思也就会跟着淡了,可数年下来,她眼瞧着老爷的心思非但没淡上半分,还愈演愈烈——如今对那张家公子的上心和殷勤程度,竟与……跟她家夫人刚成亲时都有得一比了! 除此之外,方妈妈实在想不出要拿什么别的事情来形容,才能达到这种贴切而传神的效果。 刘夫人见方妈妈不再说话,皱眉道:“想说什么直接说就是了,吞吞吐吐地做什么?” 方妈妈愣了愣。 她哪里吞吞吐吐了? 她也……没什么话想说啊。 偏偏刘夫人还在讲道:“你跟了我这些年,难不成我还能为了一两句话与你计较,给你难堪?” 方妈妈愈发愕然。 她真的没有,夫人非要逼着她发誓吗? 但显然,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看着我作何?有什么就说什么!”刘夫人满脸不耐烦。 方妈妈神色艰难地想了想,总算做到了那么一丝心领神会。 “奴婢本是想,这张家公子确是人中龙凤无疑,且这数年观望打听下来,已是大致有了了解——张家的那位太太,如今待他很是不薄,且他与嫡出的妹妹弟弟们,也皆相处甚好。想来,不可与一般庶出子女相提并论……” 不知道夫人想听的是不是这个? 刘夫人抬了抬眉毛,神情倨傲:“继续往下说。” 方妈妈这才又道:“不单单是老爷,据闻前头两位状元大人,也对张家公子赞不绝口。王大人家的千金倒是还小,可据听说,柳大人家的姑娘恰值婚配之龄,还未定亲……” 刘夫人微微皱眉。 虽然不想承认,但她心里竟然有了一丝该死的危机感…… “老爷常挂在嘴边,说张家公子是状元之才……那些贫苦出身的状元郎,尚有大把的人盯着想要结亲。更遑论张家公子出身书香门第,张家老爷近年来仕途也十分顺畅。” 刘夫人听得有些心烦。 这心烦,显然不是不愿听。 那是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那该死的危机感越来越重了! “老奴再说句不该说的……”因房中再无第三人,方妈妈才压低声音说道:“依老奴看,姑娘这几年来迟迟没有瞧得上眼的,未必不是……” 说到这个,刘夫人更是心情复杂。 她至今都忘不了女儿初见张家公子时,那句“一切但凭父亲母亲做主”…… 可到了其他要她相看的公子身上,就又成了“女儿想多留在父母亲身边几年尽孝”! 简直是来回切换无压力! 可她的尽孝又是怎么个尽法儿呢? 想到这里,刘夫人忍不住复杂地笑了一声—— 399 半哄半骗 前两年,确是忽然改了性子,却是跟下厨做点心较上劲了,三五不时地便要送来亲手做的点心小食给她尝—— 单是品尝还不够,还次次要她仔细评价,一副努力改进,极尽用心的模样。 她瞧着,倒也挺好。 可也只那数月的劲头而已,后来忽然又丢到一旁去了。 自那以后,不是作画就是读诗,常是在书房里一呆便是一整日,夜里都要抱着诗集,简直是都要魔怔了! 家里的书呆子和棋呆子本就已经足够多了,原以为女儿性情活泼,家里总算有个能跟她说得上话儿的……可谁知半路也忽然调头回去了。 读书本也不是坏事,可刘夫人却为此极为头痛。 只因做母亲的,一日两日倒不敢讲,可一年两年下来,岂会看不出女儿的心意…… 但因此,她却是要更加慎重。 八字还没一撇呢,她家女儿就巴巴地想着讨好未来夫婿了,真过了门若诸事不顺,还不得由人拿捏? “夫人怕姑娘受委屈,这自然是情理之中的,但咱们刘家的门第摆在这里,谅谁也不敢肆意欺侮我们姑娘……” 方妈妈再接再厉:“且那些有关张家太太脾性不佳的传闻,未必是真的,夫人真放心不下,不如亲自去见一见张家太太。” “……” 好一会儿,刘夫人才挑着眉梢,拿浑不在意的语气说道:“那也要看我能否抽得出空闲来。” 方妈妈连忙配合地应了声“那是自然”。 虽是心中大致有了想法,可正是这想法,却叫刘夫人愈发坐不住了。 “老爷他们此时在前厅?”她问道。 “听下人说,在前厅说了会儿话,便移步往外书房去了。” “外书房?”刘夫人顿了顿,道:“昨日我父亲使人送来的那一罐新茶呢?且取出来——李大人不常登门,可不能怠慢了人家。” 方妈妈愣了愣,旋即照办。 咳,不常登门的怕不是李大人吧。 外书房内,李东阳读罢张秋池的文章,一时没有说话,而是朝着刘健微一颔首。 张秋池恭敬地站在一旁,揖礼道:“晚辈才疏学浅,今日斗胆献丑,还请李大人赐教。” 李东阳看向说话的少年人,不苟言笑的脸上看不出喜怒来。 他正要开口时,外面却有仆人走了进来,向刘健禀道:“老爷,三姑娘来了。” 刘健意外地“哦”了一声,遂才道:“我正待客呢,这丫头来凑什么热闹?” 稍作停顿,又勉强地道:“既来了,便让她进来吧。” 门外的刘清锦将父亲的话听在耳中,尽量收起脸上的紧张之色,扯了扯有些僵硬的嘴角,含笑走了进来。 “李世伯,父亲。” 她依次行礼罢,目光落在张秋池身上,声音便顿住。 不认识是不可能的,但戏还是要演的。 刘健便及时地介绍道:“这便是你那张伯父家中的大公子——” 刘清锦这才朝着张秋池微微垂首:“张公子。” 张秋池连忙朝她还礼:“刘姑娘。” 少年人一举一动似乎都透着书卷气。 刘清锦抿唇笑了笑,看向刘健,道:“女儿今日闲来无事,恰做了些点心,特地送来给父亲和李世伯尝一尝。” 李东阳点着头道:“三姑娘有心了。” 丫鬟便上前将食盒打开,一碟碟精致的点心被取出来,摆放在茶几之上。 刘清锦看向父亲,适时地道:“那女儿就先告辞了。” 咳,她倒也想赖着不走,可到底不合规矩。 自从有了这隐晦的心事之后,她如今最看不惯的,便是这处处束人、尤其束缚女儿家的规矩了。 长得这般好看的人,便是不能嫁作夫君,可多看几眼总是好的,但偏偏这条条道道的规矩使她看也不能多看——哎,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刘家姑娘看似平静从容,实则心不甘情不愿地退了出去。 “此处没有旁人,不必拘束,且都快尝尝。”刘健笑着说道。 张秋池下意识地看向那几碟点心。 几道点心皆做得极精致,且有几分别出心裁之感,可见做点心之人必是十分用心。 但正是这份别出心裁,叫他微微有些出神。 约是两年前,有人顶着二妹的名号,曾去松风书院给他送过点心。 那日的点心,样式也十分特别且精细。 见刘大人再三催促他尝一尝,李大人也已不见外地吃了两块儿,张秋池这才拿起双箸,夹了一块海棠酥放入口中。 这一尝,心中的异样却更重了几分。 不知为何,这味道竟让他有一种“似曾相识”的错觉。 可他平日里本就不喜吃甜食,便是三妹最常做的那几种点心里,也没有这一道。 倒像是…… 张秋池有些疑惑地抬起头,看向书房外。 少女却早已走远。 张秋池在心底摇了摇头。 刘家姑娘何等身份,岂会是她? “贤侄,快些尝一尝这一道。”刘健在一旁催促着。 这催促里,带着情真意切的着急。 他的贤侄一块儿都还没吃完,人老嘴大的李大人倒是一块接着一块往嘴里塞,怎么,这是打算当饭吃了不成? 刘大人频频向好友投去嫌弃且具有暗示性的眼神。 李东阳动了动眉毛,这才算是彻底确定了刘健今日的真实目的。 这哪里是让他指点文章来了,分明是为了叫他家女儿偷偷地相看这张家公子—— 为何说是偷偷呢? 张家人的知道么? 这根本就是半哄半骗。 怪不得对这年轻人这般上心,里头果然是有猫腻。 呵呵,敢拿他李东阳做幌子,还事先不告知他——今日这点心,他还就吃定了。 李大人揣着明白装糊涂,全然不理会好友的暗示,一块都没舍得吃的刘大人恨不能将人从椅子上拽起来再丢出去。 还能不能做朋友了! 刘大人正气不打一处来时,刘夫人带着丫鬟也过来了。 前有点心,后有好茶,且点心是刘家姑娘亲手所做,茶又是刘夫人亲自送来……这等细心款待,不免叫张秋池倍感惶恐。 怪不得父亲总说,刘家极为好客热情,他今日总算是见识到了。 可……为何刘夫人的视线一直胶在他身上? 400 不同寻常的味道 他身上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虽是常被人夸赞,可生性谦逊平和的少年人从来没有以长相俊美自居的习惯。 也就是俗称的对自己的美貌没有确切的认知。 张秋池握着茶盏,尽量掩饰着自己的不自在。 好在刘夫人并未久留。 刘夫人离开书房之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任她认真打量了那么久,且是存了刻意挑毛病的心思在其中,可……她从头到脚,从举止到言谈,竟都没能挑出一丝不满意来! 也怨不得自家老头子和闺女都早早陷了进去。 她倒是想再多观察一会儿,可她只怕自己看多了,也被迷昏了头脑,万一也跟着变得盲目了可就大事不妙了。 阿弥陀佛,此事未定下来之前,她可轻易不能再见这张家公子了。 刘夫人煞有其事地决定着。 …… 次日是个好天儿。 天气一日日地暖了,张家便张罗着给府里的姑娘公子们量身裁衣。 孩子们的好打发,已请了裁缝过府,挨个儿定下了。 但老太太的,宋氏却还要亲自留意一二。 老人家年纪大了,一心想着养生,不爱理会这些繁琐之事。真让裁缝取了料子上门叫她挑选,她还嫌有这工夫不如睡个养生觉,亦或是关起门来打上一套太极拳。 近年来,宋氏有意弥补从前的过失,因此对老太太亦是真心关切迁就。 恰逢这两日得了闲空,今日宋氏便带着张眉寿出了门,一则是买些胭脂水粉之物,二则是想替老太太亲自挑些好料子。 在一间绸缎庄内,她瞧上了一式茄紫色的杭州细绸,便问女儿的意思。 张眉寿点着头道:“花色应当也是祖母喜爱的。” 掌柜忙道:“这位太太好眼光,这正是今年最时兴的花样儿,放眼京城,可找不出第二家有重样儿的,且小店之内,也只此一匹了——” 宋氏闻得此言,便要定下。 可这厢张了嘴,刚想开口时,却被一道声音抢在了前面。 “这匹细绸我要了。” 妇人的声音不高不低。 宋氏看过去,只见一位身着翠绿色如意纹褙子,带着丫鬟的妇人走了过来。 妇人约在五十岁上下,仪态颇好,保养得宜的脸上挂着得体的笑意。 只消一眼,便可知身份必是非富即贵。 张眉寿眼睛动了动,没有说话。 宋氏不着痕迹地打量罢,看着那妇人,似笑非笑地说道:“这位太太来迟了一步,这匹布,已经被我买下了。” 妇人却道:“既是还没付银子,怎能说是已经买下了?” 宋氏心中有些不悦,面上却不露痕迹:“先来后到,规矩如此。” 妇人没答话,只上前摸了摸那布匹的质地,眼中有了笑意:“可我着实喜欢地紧,也觉得实在与我相宜,走了这半日,极不容易瞧见合眼的……这位妹妹,不知可否割爱让与我?” 宋氏顿了顿。 妹妹? 她估摸着,二人差了得有一二十岁? 好吧,女人保养的好,有自信是好事。 “既如此,太太便拿去罢。”宋氏脸色无异,也未再多言,虽是无奈,却也显然是真心相让。 她转身,便要带着张眉寿离去。 此时,却听身后的妇人忽然语带疑惑地道:“妹妹且留步——” 宋氏转过身相询:“不知太太还有何事?” “我瞧着妹妹似在哪里见过……”妇人眼中有思索。 一旁的张眉寿瞧在眼中,险些笑出来。 刘夫人竟也是这般顶好的演技么? 母亲自是不曾见过刘夫人的,她上一世却是见过许多次,故而方才第一眼便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刘夫人却是显然一早就知道了她母亲的身份,只是起初无意挑明罢了。 刘夫人洒脱利落的性情,她是了解的,绝非是会眼见着别人要买下一匹布,却还要再三出言相缠之人。 虽然她暂时还猜不出刘夫人这般做的目的何在。 宋氏不禁问道:“我倒一时没认出太太来——不知太太是?” 刘夫人走近了些,道:“我家中是户部侍郎刘家。” 宋氏眼中满是讶然。 “原来是刘夫人……”她失笑道:“自刘大人口中听了许久次,此番却应当是头一回见。” 刘夫人她没见过,可三天两头就要往张家跑的刘大人,与她夫君如今要好的都要穿一条裤子了。 她听闻刘夫人不好相与,故而一直也无意主动结识。 “那妹妹是?”刘夫人还在装糊涂。 “小时雍坊张家,我家老爷可常常厚颜往贵府作客呢——”宋氏笑着道。 刘夫人顿时也笑了:“原来是张家大太太……倒真是巧了。” 宋氏点头称是。 刘夫人又道:“真说起厚颜登门作客,我家老爷才是头筹……” 说着,看向一旁的张眉寿,问道:“想必这就是府上的二姑娘吧?” 宋氏笑着说“是”,张眉寿便适时地向刘夫人行礼。 刘夫人满眼笑意,心底却在叹气。 哎,要么怎么说是兄妹呢,长得当真是一个比一个赛神仙…… 她家女儿原本长得不差,可同这张家姑娘一比,却是……让她这个做母亲的不禁要心生愧疚了。 张家公子成日瞧着这般好看的妹妹,再看她家闺女,岂不觉得平平无奇? 呃,她想这个作何?好似这门亲事已要同意了似得! 不行,她还得再观望观望才行。 刘夫人心有计较,便邀了宋氏吃茶。 宋氏自没有理由拒绝。 “……”见一行人相携离去,绸缎庄掌柜欲言又止。 怎么……争着争着都不买了?! 这一场茶吃下来,二人竟是相谈甚欢,脾性亦很有几分相投。 将刘夫人时而开怀、时而若有所思的神情看在眼中,再想到刘大人的种种举动,张眉寿不禁嗅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来—— 刘夫人待回府之后,便与方妈妈细细说起了有关宋氏之事。 “依你看,这张家太太脾性德行如何?”说罢前后经过,刘夫人遂问道。 方妈妈笑了:“您既都当场挑明了身份,邀张家太太去吃茶了,想必是极满意的——夫人慧眼如炬,哪里还用得着老奴来多嘴?” 顿了顿,却又忍不住问道:“只是,老奴有些不明,单凭在绸缎庄里寥寥数言,夫人怎就好似有了定论一般?” 401 夫人吃错药了? 刘夫人似笑非笑地道:“我看人,自是有自己的法子。” 她今日出门,并未特意乔装,但凡见着了她的人,尤其是如宋氏这种家境的,断不会看不出她的身份不寻常。 故而,若是在她开口之后,宋氏便识趣相让,她必不会再多说下去。 在权势面前,过于识趣之人,未必不是没有棱角,而是心思活泛——此中没有好坏之分,虽不是什么坏事,可却是她不甚欣赏的。 而彼时宋氏的表现,无疑是稍显强势的。 可这种强势,只是在讲明道理,而并没有其它用意——既没有蠢到将不满表现出来,也不见争强好胜之心。 然而,在她缓和了态度,说明自己是真正想要那匹布,软言与其商量之时,对方的强势却立即消失不见了。 足可见是个心肠善软,且吃软不吃硬的人。 况且,宋氏在表示愿意相让之后,也并未多言,而是干干脆脆地离去。 既没有向她讨情,更无借机攀谈之意。 而是让了便是让了,半点多余的揪扯都没有。 这般利落的性情,恰是她最为欣赏,也是最对她脾性的。 这样的人,遇事心中有数,多半不会有什么坏心肠—— 有了这样的好印象,她自然乐得说明身份,邀对方吃茶。 听自家夫人说罢心中所想,方妈妈赞叹了一番“夫人心思通透、观察入微”之后,才又明知故问道:“那依夫人之见,这位张家太太,并非传言中那般娇扈,不讲道理?” 刘夫人不置可否地说道:“这些且不提,只瞧我与她问起那张家公子之事时,无论是言辞还是神情,倒都无轻视不悦之意。” 有些东西,是不容易装出来的,且宋氏这等性情,亦是不屑过于伪装之人。 此时,她再去想自家老爷屡屡说起的那些“张贤弟夫妇为了这孩子可没少费心”之言,不由才觉得可信了几分。 同为女人,许多事情,她并非不能理解。 兴许,这张家太太确是“善妒”的,可亦是恩怨分明之人。 她怨恨那位姨娘,无可厚非,可人死仇灭,并未迁怒他人。 况且,就那等心软的性子,眼瞧着那孩子处处懂事明理,再叫她长久地去以恶意待之,只怕那才在真正地为难她呢! 不说宋氏了,便是她,待家中那一对懂事体贴的庶子庶女,也是摆不出什么冷脸来的。 哎,谁让大家都是天生善良的性子,着实干不出刻意磋磨人来的事情呢。 而张家老爷又那般惧内,若是没有张家太太的首肯,定也不易做到如今这般程度。 且不仅是张家夫妇,就连那张家姑娘,谈及自己庶出的兄长时,亦无半点高傲姿态。 虽不见过分亲近之感,但也透着欣赏,甚至是尊重。 说起来,那可真是个招人喜欢的小姑娘。 不止生得那般好看,就连言行举止也透着沉稳,谈上几句,便可知是与寻常姑娘家差之甚大的。 虽说其余的尚且看不出,但由此已可看出张家的教养,确是极好。 欸……从老到小,挨个不落,越夸越多是怎么回事? 刘夫人叹了口气。 这口叹息里,既有欣慰,也有感慨。 方妈妈笑了笑。 稳了。 刘健乘轿回到府中之后,天色早已黑透。 他踏入房中,便见自家夫人好整以暇地坐在桌边,似在等他。 这妇人,定是又要指责他在张家呆到现在才回来了。 呵呵,说句不害臊的话,若不是怕失礼,他如今都恨不得要住在张家才好呢! 不止是未来女婿讨人喜欢,张老弟兄弟俩说话也风趣地很,张家老太太偶尔还要传授他养生良方,就连大壮如今也甚是喜欢他……哎,试问若非身不由己,谁想回来看这妇人的脸色? 刘大人这句心里话,恰是与刘夫人暗下与方妈妈说过的一句话十分贴合了——别人家的老爷都是被狐媚子迷得昏头转向,她家老爷倒好,竟是被张家的几个男人勾走了魂魄! 刘健从容地走上前去。 为了未来女婿,挨几句无知妇人的唠叨又算得了什么呢? 刘大人心怀大业,意志坚定。 “老爷今日怎回来的这般早?”刘夫人问。 刘健在心底冷笑一声。 这妇人单是骂他还不够,如今竟还故意说反话讽刺上了,真是要反了天了啊。 “我倒是想多待会儿呢,可池儿今日读了许久书,着实太过劳神,我恐他累着,这才提早回来了。”刘大人的语气里透着漫不经心的嚣张。 一边说,一边斜睨着刘夫人的神情。 刘夫人微微皱眉,却是点着头道:“是该劳逸结合才是。且只是乡试而已,又不是春闱,不必抓得这般紧,你先前不是也说了,他是一准儿能考过的。” 刘大人愕然了一瞬。 怎么觉得这感觉有点不太对劲? “考过自是不难,如今是想着能得中头名……” 刘夫人听得讶然,后点头道:“是我目光短浅了,比不得你们谋划深远。这孩子刻苦上进,又极有天分,是该博个更好些的出路才是。” 刚坐下的刘大人听到这里,已经露出匪夷所思的神色来。 他家夫人今日……莫非是吃错药了不成? 若真是如此的话,他倒真想问问是吃了什么药,待着人买上个百八十年的分量回来,以便给她日日吃! 而此时,刘夫人已亲自倒了杯茶,递到他面前,道:“老爷今日该是累了吧,吃口茶歇一歇。” 刘健面色异样地将茶接过,一面道:“累倒是不累……” 就是夫人忽然如此反常,叫他心中颇有些没底。 “既是不累,便去书房罢。” 刘夫人话罢,见丈夫神色惊异,便解释着问道:“你不是还要替池儿选书?且别耽搁了。” 刘健手一抖,茶水险些撒溅出来。 这怎不是夫人说着“你干脆长在书房里别出来了”、“头秃了别来叫苦”的时候了?! 且……“池儿”? 以往暗下不是都叫做“张家那个庶子”么! 刘健“嘶”了一声,终于忍不住语气惊奇地问:“夫人,你怎么——” 怎么忽然说起人话来了?! 然而伸手不打笑脸人,这话自然只能在心里讲。 402 谢状元的风流韵事 刘夫人脸上闪过不自在,这才道:“我今日见罢张家太太了,加之近来也想通了许多事……以往,似乎确是我狭隘了。” 刘健听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待反应过来之后,满脸欣慰地说道:“夫人总算明白我的一片苦心了……夫人能这般想,当真令我倍觉欣慰。咳,只是若能将那“似乎”二字除去,就更好了。” 刘夫人听得想打人。 这死老头子,这么严格干什么! “你同我在这里咬文嚼字地做什么?”刘夫人气恼地道:“有这功夫,不如多替池儿上上心!” 于是,刘大人一杯茶都未来得及吃完,便被撵去了书房。 刘夫人则暗暗合计着接下来之事。 在此时谈及亲事,必是不合适的,若是影响了孩子的乡试可就大大不妙了。 那便再等一等好了,待秋闱过后,再提此事也不迟。 …… 这一日,京城内热闹非凡。 今日,乃是殿试一甲,进士及第者跨马游街之日。 长街之上,旗鼓开路,前呼后拥之下,脚跨金鞍红鬃马,打头行在最前方者,却是三人之中最年轻的一个。 面容俊朗的年轻人头戴金花乌纱帽,身穿大红长袍,手中握有钦点圣诏,面上虽不见半分得意之色,却也被衬出了一派意气风发之感。 临街的茶楼内,二楼雅间之中,女孩子凭窗望去,道:“你们瞧,这位年纪轻轻的状元郎,倒是沉得住气地很呢。” 端看他身后那两位榜眼探花,一个笑得跟开了花儿一般,频频向着围观百姓拱手,另一个则是满面紧张局促。 再看向那状元郎—— 怪不得连她父亲和祖父都一再夸赞。 徐婉兮的目光追随着那道缓缓穿过长街的年轻身影。 “谢状元的性情本就是少见的沉稳,这亦是他过人之处。”一旁的张眉寿说道。 祝又樘看了她一眼。 有小皇后这句夸赞,足可见他走之后,谢迁必是出力不少,也算没有辜负他的嘱托。 谢迁乃是他的心腹大臣,彼时他临走前,对其在政事之上的嘱托并没有多说,只一条,再三地托付了——务要尽力护好太子与皇后,不要让她过分为难。 因此,此时太子殿下便在心底给谢状元记了一功。 听到此处,王守仁不禁接话问道:“近来京中暗下传开了一则有关谢状元的传言,你们可听说了?” 苍鹿轻咳一声,道:“前两日就有耳闻了。” 这声轻咳,似乎有着别样的含义,仿佛在暗示这传闻不甚正经。 张眉寿无奈看了二人一眼。 又要开始了是吗? 别的且不提,若论起熟知京中各路八卦来,她这两位好友从小到大可都显露出了异于常人的天赋。 她从前常常有一种错觉,那就是——大家的耳朵长得不大一样,要不然怎么他们为何总能最先听到旁人听不到的消息? 当然,若结合二人幼时的经历来说,便可简单总结为四个字——闲得无聊。 但若说起谢迁近来值得一提的“传闻”,她大约便猜到了是哪一桩。 想到这里,张眉寿下意识地看向与她对面而坐的祝又樘。 他必也是有印象的。 到底这件事情后来被愈传愈沸,逐渐成了谢迁为人正直且不近女色的凭据。 加之起初在她眼中,祝又樘亦是同样的不近女色,故而她才忍不住疑心二人之间的关系有些不纯…… 又因后来祝又樘登基后,朝臣进言要皇帝选秀纳妃,而那时已经老大不小却仍未娶妻的谢大人一意反对,她那种危险的想法不禁又一再攀升。 想到这里,张眉寿不禁有些羞愧。 咳,胡思乱想不可取。 小皇后这番想法,祝又樘自是无从得知,也幸在无从得知。 太子殿下将清羽刚剥好的一碟松子,不着痕迹地推到张眉寿面前。 接收到殿下“再剥”的眼神,清羽拿着夹子的手,略感屈辱地颤抖了一下。 他这双手,本该是拿刀握剑的手。 别问他何时才能结束这荒唐的生活,他也不知道,若非要他推测的话——那应当是他死去的那一天吧。 是了,他近来隐约察觉到,张家姑娘待殿下的态度,无形之中,似乎有了些许转变。 那边,徐婉兮已忍不住问道:“什么传闻?你们怎么不说了?” 她看起来似乎格外感兴趣。 “伯安你说。”苍鹿端起茶盏,选择将此次表现的机会留给好友。 王守仁便开了口。 “说是先前殿试的名次刚下来,谢状元高中的消息传开后,京城外一户商户人家的姑娘竟趁夜带着丫鬟出门,寻去了谢状元家中,与其诉爱慕之情——” 徐婉兮掩口惊呼。 京城之中,竟有这般刺激的事情,是她徐婉兮没有听说的。 这若换作从前,必是没有可能的,但原因出就出在她那不务正业的兄长近年来竟也跟着上进起来,专心读起了书。 哎,兄长本身也不是这块料儿,如此也真是难为他了。 且他竟说,前有张家大公子,后有朱家公子和王家公子,皆是如此出色,他也是时候认真地追赶一下大家的脚步了。 这……真的是他能追得上的吗? 对于兄长毫无缘故的自信,徐婉兮表示十分费解,可到底也不忍心打破。 毕竟即便成不了什么大器,多读书也没坏处。 且父亲说了,兄长日后要担起的是定国公府,他要走的路,本就与张家公子等人不同,读书于他而言,只要能够增长见识,沉定心性便可。 所以,向朱公子等人看齐这种大话,大家呵呵一笑就好。 毕竟做人还是要有目标的,虽然说这种不切实际的目标和妄想没有什么区别。 王守仁还在往下说:“据闻那姑娘生得颇为貌美,已是真心爱慕谢状元多年,可你们猜怎么着?” 徐婉兮认真想了想。 夜深人静,佳人投怀送抱…… 咳,在话本子里,只怕就要成就一番风流韵事了。 但是—— “你都说了‘可’字了,自然不同寻常,别叫我们猜了,且痛快说罢。”徐婉兮不满地催促道。 怎么还跟茶楼里说书的似得,有意吊人胃口? 403 还有反转? 王守仁反倒无奈地看了一眼徐婉兮。 要么怎么叫谈八卦呢——叫他一个人唱独角戏,才没意思哩。 然而遇上心急不配合的听众,此时也只能认命,不再卖关子:“那女子被谢状元极严厉地训饬了一番,直是被训哭了,且谢状元当场又再三地问她可听懂了,若是懂了,便立下保证书,保证日后绝不会再做出如此冲动不自爱之事——” 王守仁说到这里,祝又樘低笑了一声。 张眉寿看向他。 瞧吧,一提到谢大人,他便有些不大一样……难怪她前世会处处误会。 太子殿下轻咳一声。 咳,抱歉,此事饶是他并非头一回听说,可仍是觉得莫名好笑。 倒不是笑那女子,笑得乃是谢迁此种行径。 人人都言谢大人能言善道,放眼朝中无人能及,可谢大人不仅是将这份口才在朝堂之上发挥到了极致,便是对待男女之事,亦是同样地……令人望而却步。 要不然,许也不至于人到中年还未娶上媳妇。 闲时,谢迁曾与他说——不谈容貌家世,只是找不到能说得到一块儿去的,便是吵架也不过瘾,想想都觉得枯燥无趣,倒不如一人来得自在。 这怎么听都不是在找媳妇,倒像是想觅得一位旗鼓相当的“辩友”。 怎么着,这是想着每日关上门来辩个你死我活? 事实证明,有些人娶不着媳妇,当真也怨不得别人。 徐婉兮当真也没料到会是这么个发展,当下愕然到了极点,不忘连忙追问道:“那结果呢?” “许是谢状元当真过分严厉正派,那女子竟还真的就依言写下了保证书,且是两份。谢状元得了保证书,便使仆人将人送了回去。” 听罢王守仁这句话,苍鹿补充道:“一并送回的还有其中一份保证书,据说是被交到了那位姑娘的父母亲手中。” 徐婉兮听得愣了好半晌,待回过神来,便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人竟这般有趣儿?” 是了,她听罢之后,只觉得新鲜有趣。 世家权贵、书香门第或是富庶门第出身的公子们,再到何种性情,何种做派的,她皆见过听过不少,却唯独从未见识过这样的人。 怎么说呢…… 这不解风情的做派,本与“有趣”二字扯不上半点干系,可她偏偏觉得有趣极了。 徐婉兮不由想到了数年前,她曾与张眉寿扮作小厮,一同前往一桐书院听辩赛的情形。 那场辩赛,赢得人便是谢迁。 她还记得,那场辩赛的辩题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是否有轻视贬低女子之意”,他持反,赢得漂亮极了。 那时她便与蓁蓁说——这个人,与寻常的那些书呆子很不一样。 “岂止有趣,还谨慎磊落。”王守仁显是已经细致地分析过此事,此时便道:“他便是不满那女子痴缠,却也未有过分之举,只与其说明利害关系,又着人连夜将人送回家中。” 苍鹿又及时补充道:“只是那女子家住城外……彼时城门早已落锁,于是谢状元便叫他家中仆人陪着那女子,在城门附近足足等了一整夜,据说人都给生生冻病了。” 徐婉兮听到这里,又忍不住笑了出声。 所以说,让仆人去送,究竟是恐那姑娘出什么差池,还是意在看紧对方,可别做出什么对他名声不利之事? 咦…… 不对! “若他当真有那般周全,又岂会将此事泄露出来?如此一来,那位姑娘的名声岂不是毁了?” 便是过程清清白白,可一名未出阁的姑娘家做出这种事情来,已足够令人诟病了。 而他倒好,因此就落了个端正君子的名声! 张眉寿笑着问道:“婉兮,你是否想过,若是他们二人的身份对调,是谢状元痴缠着那姑娘数年,深夜不顾彼此名声,前去滋扰——那姑娘忍无可忍之下,将此事宣之于众,你还会觉得不应当吗?” 不论性别,这般一味死缠烂打,不顾对方劝阻拒绝,仍去执意打搅对方的行为,显然已经超出了爱慕的范畴。 任何理由,都不能成为不尊重他人意愿的借口。这与男女无关,便是打着仰慕的旗号,亦不可取。 爱慕自然可以有,表意也无可厚非,可尊重却绝不可少。 总不能因为她是女子,就能为所欲为,仗着女子名声紧要这一点,去行尽不惜名声之事,却反过来再要受扰的一方替她维护住这名声吧? 若不然,与持弱行凶有何区分? 所以,已被滋扰了整整数年,此番即便当真是谢大人泄露了此事,于情,他许是稍显冷硬。可于理,却并不能说他哪里做得不对。 祝又樘眼中有几分意外,更多的却是笑意。 天南海北,前世今生,便是千年百年,只怕都难再找出第二个如小皇后这般合他心意的女子了。 了解的愈多,这心意便合的愈发没有退路。 徐婉兮也听得怔了怔。 而后,有些惭愧地笑了笑,道:“我竟没想到这一处来……现下想一想,倒果真觉得是这么回事。” 她这人,与兄长有几分相似,脑子偶尔不甚聪明灵光,有时一不小心就想岔了。 可好在她是讲道理,喜听劝,一点就通的。 尤其是从蓁蓁口中说出来的话,对她最是管用。 所以,她真想一直在蓁蓁身边才好,免得哪天在大事上犯了糊涂,都无人能及时来点醒她。 不过,她已在十分努力地跟着蓁蓁去学了。 这几年,便是祖父都时常夸她进步颇多来着。 要不怎么说蓁蓁的存在,于她而言,当真像极了母亲呢? 哎,只要一想到这世上没有一个能如蓁蓁这般的男子、可以叫她心甘情愿地去嫁,就忍不住觉得十分遗憾惆怅啊。 咳,言归正传,经蓁蓁这么一说,那谢迁似乎当真无甚错处,便是不近人情了些,却也是有情可原。 “且此事并非是谢状元说出去的。”苍鹿放下茶盏子说道。 徐婉兮顿时又来了兴致。 竟还有反转? 要不要再来一壶茶,并两碟花生瓜子儿? “你们倒快些说呀!”她兴致勃勃地催促道。 “砰砰——” 苍鹿正要开口,雅间儿的门,此时却忽然被人从外面叩响。 一并传来的,还有一道熟悉的少年声音。 404 不留情面 “二妹,伯安,是我。” 徐婉兮意外地抬眉。 兄长不是参加什么诗会去了么,怎么来这儿了? 莫非是受了打击,终于认清了现实? 哎,一想到兄长要去与人切磋本不存在的文采,她又何尝不是尴尬到浑身发冷呢。 莲姑上前将门打开。 张眉寿几人下意识地看去,当即却皆是怔住。 徐永宁并非是独自一人前来。 他身后除了贴身小厮之外,不远不近地还站着一位身着浅水红窄袖夹衫的少女。 少女体态纤纤,面容秀丽,一双明眸极有神采,此时其中含着浅浅的笑意,而视线在扫到徐婉兮几人之时,更是立即漫上了惊喜之色。 “徐妹妹,张妹妹!” “……” 张眉寿已认出了来人,此时面对对方的热情,只面无太多表情地微一点头,便是连开口回应都不曾有。 在座的,皆是她熟识之人,她无甚必要去装模作样。 毕竟此人忽然出现在眼前,已是足够添堵,可万不能再勉强自己了。 徐婉兮则是才反应过来。 数年未见,彼此自是改变甚大,且最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忽然冒了出来,她一时当真没认出来——可这声恶心透顶的“徐妹妹”,却叫她至今记忆犹新! 可……蒋令仪,怎么会在这里?! 众人心中此时显然都有着同样的疑问。 而门外,蒋令仪已带着丫鬟走了进来,依次向几人问候罢,最终目光落在祝又樘身上,眼中笑意便更为真切却又矜持了几分。 她微微弯身行礼,仿佛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时隔数年,殿下愈发出色夺目了,她这般靠近,竟觉有些不敢直视。 她回陕西这几年,所见之人,根本没有一个能比得上殿下哪怕一根手指的。 好在,上天有眼,叫她如今又得以重新回到京城…… 祝又樘微一颔首,眼神平静不见笑意。 王守仁在心底轻轻“咦”了一声——殿下这反应,与蓁蓁方才那没有,未免也太像了吧,仿佛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 他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转换之下,竟……莫名想到了夫妻相这三个字来! 咳咳咳,果然人长大了,思想也就开始不纯粹了,天知道他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殿下若是知道他这般胡乱肖想,他该不会要掉脑袋吧? 蒋令仪却似感受不到众人的冷淡一般,直起身时,半垂着眸,向祝又樘轻声说道:“没想到朱公子竟也在此处……” 此时,紧跟进来的徐永宁不解地问她:“此事在路上不是都已经同蒋姑娘说过了么?” 她一直追着问,他便都如实说了。 婉兮也这里,张家妹妹在这里,伯安和阿鹿,以及朱家公子都在这里,他都说了啊。 所以,她还“没想到”个什么劲儿啊? 气氛有着一瞬的凝滞。 最终是徐婉兮嗤笑了一声,却也没有多言。 蒋令仪脸色变幻了一瞬,扯出个笑来:“方才是我没听清徐家哥哥所言……” 却听徐永宁连忙提醒道:“如今不比幼时,蒋姑娘还是改个称呼为好。” 咳,张家妹妹可在呢,不能叫她误会了去,再留下个眼盲心瞎的印象。 他极不容易掰正的形象,可万万不能再歪了! “是我唐突了……”蒋令仪稍显勉强地笑了笑。 “蒋姑娘特地找到此处,不知可有事吗?”徐婉兮不掩饰语气中的不喜:“之前蒋姑娘雇凶伤人之事,且还历历在目。如今又故作出这般亲近的模样来,倒是叫我等倍觉胆战心惊呢。” 蒋令仪似乎早料到徐婉兮会这般讲,当即满脸羞愧地道:“以往年幼不懂事,亦是受了身边之人挑拨,这才做错了事,这些年来,我亦在反省思过。此番我与家中父亲母亲迁来京城,待安顿好之后,必会再次登门赔罪。” 态度倒显得极为诚恳。 徐婉兮却丝毫不买账:“赔罪倒不必了,你若当真心存亏欠,不妨离我们远些。” 蒋令仪轻轻咬了咬牙。 徐婉兮还是一如既往地不讲情面,说话做事竟只看心情。 “看来徐妹妹当真不肯原谅我。”她再开口,声音便带上了哽咽。 徐婉兮在心底翻了个白眼。 张眉寿已站起身,道:“时辰不早了,咱们且回去吧。” 想看戏去戏楼就是,谁想看这张令人作呕的嘴脸。 苍鹿与王守仁立即跟着起身,徐婉兮也未再多费口舌。 至于太子殿下? 早在张眉寿最初起身还未开口时,就已经紧跟自家小皇后的步伐,放下手中的茶碗,从椅上起身了。 一直留意着他一举一动的蒋令仪,自是将这等细节看在了眼中。 她倒没想到,隔了这么久,太子殿下竟还是与徐永宁等人走得这般近,且……对张眉寿还是这般上心。 不过转瞬间,宽敞明亮的雅间之内,已然空荡一片。 蒋令仪压下内心的羞恼,眼中的阴霾也很快被驱散,脸上重新恢复了温和恬静。 这些在她回京之前,早已经料到了。 徐婉兮几人的针对算得了什么,京城这般大,新鲜事层不出穷,谁会揪着昔日里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所犯下的、且早已平息的错处不放? 且如今她父亲被调至京城,日后前途光明——她有信心凭借自己的处事能力,和母亲的指点,能够重新在京城贵女圈内过得风生水起。 蒋令仪转身出了雅间,隔着楼栏看向已走至楼下堂中的张眉寿一行人。 她的目光一寸寸地跟着那道身影移动着。 “二哥,你为何要将她带来?”刚出了茶楼,徐婉兮便向兄长质问道。 她声音不高,却气势汹汹。 徐永宁露出苦不堪言的神色来:“哪里是我带她来的?分明是她非要跟着我不可——我是在诗会之上遇着了她,躲还来不及,因此才提早寻了藉口离开,可她听闻我要来找你,便坚持跟来,我实在没法子甩开她。” 徐婉兮眼中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不由将声音压得更低:“你管她说什么,当她……当她放屁不就好了,理会她作甚?” “我本是当她在放屁的,可谁知这屁也太长了,想装作听不见都是难事啊……”徐永宁无奈埋怨道。 徐婉兮摇摇头不再说话,一副“要你何用”的嫌弃表情溢于言表。 她甩下自家兄长,三两步跟上了张眉寿和王守仁。 “……咱们接着说,方才说消息不是谢状元泄露出去的,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徐婉兮挤过来问道。 “……”张眉寿哭笑不得地看着她。 还惦记着呢? 405 有贼 “谁要为一个无关紧要之人坏了兴致。”察觉到几人的目光,一心想要探听八卦的徐婉兮义正言辞地讲道。 苍鹿与王守仁闻得此言,则是顿感舒适。 咳,这世上最令人窒息的感受,除了听八卦听到一半没有下文了之外,还有一条,那便是——说八卦说到一半,对方没有兴致听了! 试问哪个有良心的八卦者,不想将一桩八卦完完整整地说完呢? 于是,几人边走,王守仁边小声说道:“是那位脾性极烈的姑娘求而不得,心中不甘。加之家中多有责罚,又急于替她定亲,她不服管教安排,自己刻意宣扬出去的——意在,若嫁不得谢状元,便自毁了名节,终生不嫁也罢。” 因是实在丢人,这户人家便竭力压制着消息,可到底是徒劳,此事仍是很快就在暗下传开了。 “竟还有这等事……”徐婉兮啧舌道:“如此当真是自作自受,丝毫怪不得旁人了。” 不自爱不要紧,却也别总想着去祸害别人啊。 好在这只是个女子,若真如蓁蓁假设的那般,二者对调之下,谢迁换作姑娘家,那“谢姑娘”可当真要被牵连死了。 徐婉兮幽幽叹了口气。 如此想来,可怜的倒不是这位姑娘,而是谢状元了。 也幸在他足够警醒,又是连夜将人送走,又留下了保证书,若不然,那姑娘万一心一横,污蔑他有不轨之心,逼他就范……那到时不止是婚姻大事,便是这大好前程,恐怕也要被全然葬送了。 徐婉兮越想越觉得替谢迁后怕,只觉得此人委实倒霉。 不过…… 听祖父说,此人如今已有十九大龄,却还不曾定亲——便是当初来京城读书,亦是孤身一人,无亲无故,身边只带了一名仆人而已。 但这些到底与德行无关,乃是他人的私事,不宜背后偷偷议论,故而她只在心里念一念且罢了。 王守仁又说了些关于此事的后续,徐婉兮亦听得认真。 祝又樘不远不近地走在张眉寿身旁,二人都默契地不提方才有关蒋令仪之事。 “谢状元这般性情,也不知日后若是成家,须得是何模样的姑娘,才能入得了他的眼。”太子殿下似笑非笑地说道。 张眉寿听出这话里隐晦的询问之意,微微叹气道:“怕是不易找。” “……”祝又樘闻言看向她,眼神中含着印证。 小皇后此言,莫非竟是……谢迁上一世竟终生未娶不成? 见他看过来,张眉寿轻一点头。 谢大人一辈子都是孤身一人,但临到晚年,到底迫于家中压力,从族中过继了一个孩子来承继家业。 只是那孩子,对他也并谈不上亲近,说到底只是帮着送终罢了。 谢大人哪里看不出族中之人的用意,只是人活了一辈子,棱角多少被磨平了些,性子也变得懒散了,世俗之事,便尽随它了。 祝又樘在心底无奈摇头。 原来谢大人当真是一辈子都没娶上媳妇。 但果真如他所说的那般,只因是找不到能说得到一处去的女子? 还是说,另有他因—— 祝又樘隐约忆起了一些前尘往事,便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前方的徐婉兮。 丫鬟正扶着她上马车。 同小皇后要好多年,且此一世又被小皇后如此精心护着的人,必也是个好姑娘无疑。 太子殿下评判姑娘家好坏的依据显然透着一些任性。 徐婉兮再三央求着张眉寿与她同乘马车,张眉寿被她磨得点了头,便转头看向祝又樘,道:“公子,那我们便先回去了。” 祝又樘依照以往的习惯,点头道了个“好”字。 可说罢,又怕显得话太少,于是又补了一句:“路上当心——” 张眉寿点着头,转回身,由阿荔扶着上了定国公府的马车。 王守仁与苍鹿本也打算就此回去,可徐永宁追了上来,非要去玩投壶。 王守仁便犹豫地看向祝又樘。 有太子殿下在,他自是私自做不得主的。 待得了祝又樘点头,一行人复才离去。 徐永宁心中适意。 说来也怪,同是去玩儿,与那些纨绔一起,他便要受父亲责骂——可若是同王家公子和朱家公子一起,父亲便夸赞他“交友有方”。 哎,明明大家玩的都差不多少……父亲还真是没有原则啊。 可长此以往,他竟也有了同样的感受。 如今和这几位好友在一处,便是吃喝玩乐,他也丝毫感受不到来自良心的谴责。 可能,他真的只适合同优秀的人做朋友吧。 毕竟他骨子里也有着同样的潜质——由此看来,人真的不能勉强自己进入不适合的圈子。 徐二公子认认真真地总结着。 几人在“登高楼”外下了马车。 只是还未来得及进去,便隐约瞧见了几道熟悉的身影从楼内行出。 “二表哥,咱们今日竟赢了这么多银子……” 两个八九岁的男孩子,正跟在一名高壮少年身边往外走。 高壮少年满脸得色。 今日这几局投壶,他赢得可威风了,想来应当迷倒了不少小娘子吧,只可惜表妹不在,哎——表妹还真是没眼福啊。 “且拿去挥霍吧。” 宋福琪将钱袋子丢到张鹤龄怀中,一脸视钱财为粪土的豪气。 他这个人最不缺的就是银子,呵呵,赢钱就是图个乐子而已。 咿? 好香啊! 一阵烤肉的香味传来,宋福琪动了动鼻子,循着香味儿就瞧见了街对面的吴记烤鸭铺。 他记得,这是张家那位三妹妹最爱吃的—— 他要去买一只! 不,一只怕是不够,多买几只好了。 想到这里,宋福琪不由地便看向了刚刚递出去的、被他视作粪土的钱袋子。 “表弟,你们想吃烤鸭吗?”他稍显矜持地问道。 张鹤龄二人忙不迭点头。 宋福琪便伸出了手。 张鹤龄乖乖地将钱袋子递去。 可递到一半,宋福琪还未来得及接过,就被一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手,忽然抓了过去—— 几人倏然间瞪大了眼睛。 张延龄最先反应过来,大叫出声:“有贼!” 宋福琪:“……!” 青天白日之下,烤鸭竟就这么在他眼前飞走了?! 丢银子他不心疼,可丢了烤鸭,他却无法承受! 406 这位壮士 “……还不快去追!”宋福琪朝着身边的仆人催促道。 而此时,街边一名正啃着馒头的汉子听到动静,已是立即拔腿,飞快地追赶了过去。 看到了这一幕的祝又樘几人,亦驱使了下人去追。 清羽也追了上去,且内心非但没有丝毫腹诽,竟还莫名感到了一丝兴奋——毕竟不正经的差事干得实在太多了,如今能有个小贼抓一抓,体现一下自己的真正价值,已是平日里不敢想的好事。 宋福琪三个看到了祝又樘一行人,连忙走了过去。 “既安哥……” 两个大白萝卜委屈巴巴地看着祝又樘。 祝又樘安慰道:“放心,定是能追得回来的。” 区区一个毛贼而已,清羽还是捉得住的。 果不其然,钱袋子很快便被追了回来,且一并被带回的还有那名抢银子的小贼—— 但那押着小贼走来的,却不是清羽,也不是徐永宁几人身边的仆从,而是一名身形高大、衣着朴素甚至有几分寒酸邋遢的中年汉子。 徐永宁看向自己那位向来以腿脚麻利自诩的小厮。 ……好不容易能在张家两个小公子跟前表现一番,这蠢东西怎么这么不争气呢? 察觉到自家公子的眼神,小厮悻悻然地低下头。 他跑的已经够快了,可跑得快又什么用?朱家公子身边的那个随从,跑起来跟飞似得,不也是白搭吗? 那小贼跑进人群中,跟泥鳅入河一般,他们哪里分得清谁是谁? 可那名大汉就不一样了,他一头扎进人群里,一抓一个准儿……一伸手就将那小贼给逮住了。 “此人名叫刘三儿,平日里就爱干偷鸡摸狗之事!” 大汉如揪着小鸡一般,将那贼带到了众人跟前,说话间,蒲扇般的大巴掌往小贼头上呼过去,骂道:“奶奶的,上次我放你一马,你不知悔改且罢,竟还壮了胆子,干起了当街偷抢的勾当来了!” 徐永宁王守仁几人疑惑地互看了一眼。 这声音这语调,这说话的气势,怎么莫名有些熟悉? “我……我也是一时手痒……再饶我一回,我保证下不为例,再也不敢了!”小贼被打得头发懵,不住地求饶。 “求我有什么用,你抢的又不是我的银子!” 小贼便要去求宋福琪,可他还未来得及开口,大汉就抢在了他前面,对宋福琪等人说道:“倘若诸位公子心软,饶了他去,且看他这幅德行,也未必真的肯改!今日便是诸位不追究,我也要将他送去官府治罪!” 小贼:“……” 话都叫他说尽了,是要逼死谁! 宋福琪目含欣赏地看着大汉。 手脚利索,力气大,人也热心,品性又周正,说话还好听。 嗯……跟他真的好像啊。 虽说大家素不相识,可这位大哥他很喜欢,觉得有缘。 “去寻官差来。”祝又樘看向清羽吩咐道。 清羽应下,即刻去了。 徐永宁暗暗叹气。 怎么总有一种处处落于人后的感觉呢? 而那小贼眼见对方当真要请官差来,当即慌了神,挣扎着要逃走,可奈何被大汉按得死死地,根本挣脱不得。 情急之下,他破口大骂道:“你别忘了自己也是个贼!在牢里呆了几年,靠着出卖道儿上的兄弟提早出来了不说,如今自己成日连饭都吃不饱,还处处盯着我们兄弟!蠢货,你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大汉脸色不改:“我以往的确做了许多错事,可我早已改过自新,便比你好过千倍百倍——再者道,老子看你不顺眼,想逮你就逮你,你有本事就别叫我捉住!自己没个屁用,还有脸跟我瞎叫唤个什么劲儿!” 他起初本想着远离京城,可之后却发觉如今京城在程大人的管辖之下,地痞流氓竟被肃清了许多,以往那些同他有仇怨的,大多皆被连根拔除了。 于是,他就此留下了。 小贼还欲再说,却被大汉一掌砸在了后颈处,双眼一翻便昏了过去。 “这下清净了。” 这种废物,根本不配与他多说话。 大汉撒开手,将人甩在地上,向宋福琪几人拱了拱手,便要转身离去。 宋福琪却连忙将人喊住:“壮士留步——壮士今日帮我们追回钱袋,又生擒此人,宋某不胜感激,想请壮士吃一杯薄酒,以表谢意!” 而已经认出大汉的徐永宁脸色却不大好看。 这便是当初受了蒋令仪所雇,要对他妹妹与张家妹妹下毒手的那个混混。 “吃酒就不必了。”大汉拒绝了宋福琪。 宋福琪却笑了笑。 英雄不论出处,壮士就是壮士,果真洒脱。 此时大汉又道:“公子若真要表谢意,不如给在下几个铜板,叫在下买两个馒头充饥。” 方才为了追人,他刚吃了一半的馒头都弄丢了。 宋福琪愕然半晌,才道:“……壮士客气了,给银子岂不折辱壮士?恰好宋某也饿了,不如就近寻一处酒楼,咱们坐下再说?” 哎,壮士直言要铜板买馒头,可见生活当真拮据。 既是如此,他更是没办法坐视不理了。 他有一个想法。 大汉犹豫了一下,到底点了头。 不为旁的,实在是太饿太馋了。 宋福琪便去邀祝又樘等人。 刚从茶楼之内出来的几人,皆无意跟去。 张鹤龄与张延龄固然嘴馋,可挣扎了一下,到底还是选择要跟朱家哥哥一道儿去玩。 哎,同朱家哥哥相比,一顿饭又算得了什么呢? 最起码……也要两顿吧。 宋福琪失望地看了两位表弟一眼。 朱公子不在,他还是个二表哥,可朱公子一来,他似乎就瞬间失去了利用的价值。 哎,这世道,果真如祖父所说的那般——人与人之间,不过皆是利益牵扯而已,没什么关系是坚定不移的,若是有,必是筹码还不够。 宋福琪便要独自带着大汉离去。 临走前,祝又樘让清羽上前低声嘱咐了他一句。 “宋公子,不可掉以轻心。” 宋福琪自是听得懂,却笑着道:“无妨,我心中有数。” 生在宋家,防人之心他自幼便有,且他身边的仆从也不是吃素的。 清羽转身离去,大汉盯着他的背影看了片刻,微微皱了皱眉。 等等,怎么觉得这随从……似乎颇为眼熟呢? 407 永不为奴 可他还不待去细想,思路便被宋福琪过分的热情给淹没了。 祝又樘看着宋福琪离去的背影,也未再多将此事放在心上。 他之所以出言嘱咐,乃是出于提醒之意。 宋福琪便是平日里看起来有些虎头虎脑,可却绝非真正没有脑筋之人。他此时这般郑重地请此人去酒楼,应当也不单单只是出于新奇好玩儿或是彰显自己的阔绰。 他本不缺银子,大可拿些钱财出来以表谢意。 所以,他显然是有着自己的打算。 祝又樘又看了一眼那身形魁梧的男人。 一个人是否真的知错悔改,他大致也能看得出来——此人眼下确也没有什么威胁可言,如若不然,他便也不会单单只是叫清羽提醒一句这般简单了。 咳,他虽极不喜欢多管闲事,可但凡是同小皇后沾得上边儿的,他总有一种……此乃分内之事的错觉。 这种操心的感觉,还真是像极了话本子里的老妈妈。 想到此处,太子殿下不禁在心中失笑。 他这重活一回,倒是多了许多新奇的身份。 宋福琪就近寻了一家酒楼,点了一桌子好酒好菜,招待那位大汉。 大汉显是有些犹豫,沉吟了片刻后,道:“这桌子菜,想必比那只钱袋子要值钱。” 他毕竟也是过过几天好日子的人,这点儿眼力劲还是有的。 “壮士不必感到拘谨,这酒楼掌柜,与家父乃是旧识,这些菜也花不了多少银子。”宋福琪笑着说道。 大汉听到这里,那本就为数不多的、仅有的犹豫不安,便立即烟消云散了。 他道了句“多谢”,便动了筷子。 看着他大口吃肉喝酒的爽快模样,宋福琪心底更满意了几分。 待大汉吃饱喝足,欲离去时,宋福琪及时将人拦下。 “宋公子还有吩咐?”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大汉的态度隐约发生了改变。 毕竟,有钱有大方,还这般平易近人的孩子,谁能不喜欢呢? 尤其是还大方到了自己身上。 “宋某冒昧,有一事相询——不知壮士如今以何为生?家中可有亲眷?”宋福琪问。 大汉沉默了一瞬,才答道:“无亲无故,在四处做些散活儿而已。” 都是些脏活儿累活儿,且多是不长久,此时也不必细说。 “我瞧壮士手脚麻利,也有力气,更紧要的是为人正直,气势不凡。今日一见,宋某便打从心底觉得欣赏之极。” 宋福琪先是夸了对方一番,才笑着问道:“宋某家中世代行商,若壮士不嫌弃的话——” 只是他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大汉抬手打断。 “宋公子好意,在下心领了,只是在下非清白百姓出身,自觉不配。” 宋福琪连忙摇头。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壮士既有悔改之心,又何必妄自菲薄?” 正是如此,他才觉得这位大哥十分可贵。 且经历了如此变故之人,心志多半较常人来得坚定,亦是轻易不会背主之人。 祖父常说,忠心难得。 所以,不管他是否看走了眼,此次于他而言,也算是一个历练——人总有敢于经历,才能早日长大成人。 这也是父亲在信中常常叮嘱的。 毕竟他呆在京城,肩上担着的可不止是将表妹拐回家这个重任,另还需增长见识,学些如何接人待物的本领与经验。 宋福琪心态颇好,因此态度也就显得极为诚挚。 大汉却仍是摇头。 “能得公子赏识,在下倍觉荣幸。” 他面色一丝不苟,语气亦是斩钉截铁:“但当初在牢内反省,我已然发过誓,还曾给自己立下了两条规矩——其一,是定不会再做伤天害理之事。” 宋福琪下意识地问道:“那另一条呢?” “第二条便是,永不为奴。” 宋福琪听罢,愕然半晌,最终也只能叹息了一声。 “既是如此,宋某也不好执意勉强壮士。” 说罢,又道:“但今日之事,还是多谢壮士出手相助。若壮士日后有用得着宋某的地方,只管开口。” 毕竟这年头如此有骨气的人可不多了,他是真心欣赏。 大汉见宋福琪起身,又看了一眼桌子上几乎没怎么剩下的丰盛饭菜,眼中闪过一丝挣扎。 片刻后,见宋福琪拱手告辞,他终究没忍住,道:“我确是立下过永不为奴的誓言,只是,这后头还有一句话我没说完——” “哦?”宋福琪有些疑惑地看向他。 只听大汉说道:“永不为奴——除非包吃包住……” 宋福琪张了张嘴巴:“……” 竟……还有这般起誓的吗? 这一刻,他无比深刻地感受到了语言的峰回路转与精妙之处。 但是,这句话也充分地表现出了这位大哥在饱经沧桑流离之后,内心对安定的生活深深的渴望。 包吃包住……多么简单纯粹,却又直击灵魂的要求。 他承认,他被感动了。 宋福琪收起内心感慨,郑重承诺道:“只要还有宋某一口吃的,便绝不会亏待了壮士。” 大汉躬下身,道:“主子折煞奴才了。” 宋福琪再次讶然。 上一刻还在说永不为奴的大哥……这角色转变的,可够快的啊。 不过,这正是他宋家的择人标准。 好,他今日就赌这位大哥必是块干大事的料儿。 至于赌输了怎么办? 呵呵,他只在心里偷偷地跟自己赌,输了就输了,反正又没人知道。 “还不知壮士姓名——” “往事不堪回首,今日既跟了公子,便是彻底与过去划清了界限,还请公子替奴才赐名吧。” 宋福琪身边的仆从暗暗心惊。 合着永不为奴,竟是一旦为奴,便做到极致? 隐约感觉自己的地位受到了威胁怎么办? 宋福琪想了想,道:“那就叫宋新吧,可好?” 原谅他读书到底不行,符合当下意境的,翻来覆去竟也只能想出了一个“新”字来。 但做人尽力就好。 大汉思忖了片刻,点头道:“新吧谢公子赐名——” 宋福琪张了张嘴巴。 呃…… 新吧? ——确实挺新的? 嗯……似乎也还不错的样子? …… 宋福琪回到了张家之后,路过前院,便唤了一名恰巧经过的丫鬟到跟前。 “不知表公子有何吩咐?” 408 登门赔不是 “你将这两只烤鸭,送去三姑娘院中。”宋福琪说道。 丫鬟不疑有它地应下来。 张眉箐看着丫鬟送来的烤鸭,近来消沉的心情,忽而一扫而光。 烤鸭自然是好吃的,亦是她爱吃的。 可她此时却真切地感受到,令她心情转好的关键,在这两只烤鸭,却又不在这两只烤鸭。 “……怎送了两只过来?我哪里吃得了?二姐……还有大姐那里,可也都有?”她忍不住问道。 因清楚自己内心的试探,神情便又有些复杂的惭愧与心虚。 她何时……竟变得这般心思深重了? “听说宋表公子买了好些呢,大姑娘二姑娘那里也送了,老太太和两位太太,还有公子院子里也都没落下。”丫鬟笑着说道。 只是老太太不喜食油腻,让人送去给老太爷了。 张眉箐听罢,内心不知是甜是苦。 果然,二姐那里也是有的。 她并非特别的那一个。 可也不止二姐那里有,那是不是说……二姐在宋家表哥心中,实则也并没有她想的那般特别呢? 小姑娘幽幽叹了口气。 她活了这十几年,还从未遇到过这般费脑子的事情呢。 这种绕来绕去的东西,当真是叫人越想越饿。 小姑娘拿了一只鸭腿,啃了起来。 此时又听丫鬟笑着讲道:“宋表公子虽是每个院子都使人去送了,可各个院子里皆是一只而已,唯独姑娘这里得了两只,且是最大的两只呢——” 张眉箐微微一愣。 一旁的大丫鬟瞪了说话的丫鬟一眼。 姑娘虽是出了名儿的能吃,可哪里是她们这些做丫鬟的能拿来随意打趣的——怪只怪姑娘性子过于柔软和善,这才叫小丫头们肆无忌惮。 那小丫鬟便心虚地低下头,吐了吐舌头。 张眉箐也飞快地低下了头,微微抿紧嘴巴,却是为了掩饰脸上压制不住的笑意。 “无妨……反正,我也是吃得完的。” 这烤鸭可真香啊。 若是可以,她真想吃一辈子呢。 …… 数日下来,张家二太太纪氏松了口气。 闺女总算恢复正常了。 可她左想右想,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于是,只能当做是——不管做什么事,都有倦怠期,女儿前些日子约莫是吃累了吧…… 晚间,张敬从一桐书院回来之后,听闻妻子说起此事,却不大赞同“吃累了”的说法。 出于习惯,他自然要从诸多细节处开始探究。 于是,他向妻子打听起了女儿的食欲是从何时开始变好的。 “是前日里,一连吃了近两只烤鸭。”说起这个,纪氏又有些发愁。 那可是整整两只烤鸭啊…… 女儿吃得太多,她心中担忧;可女儿不吃,她又觉得不安心疼。 哎,做母亲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想做一位好母亲。 “烤鸭?哪里来的烤鸭?”张敬敏锐地问道。 “是宋表公子带回来的。”纪氏记得极清楚:“吴记烤鸭。” 又道当日各个院子里都送去了。 张敬一时不语,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纪氏问:“可有什么不对?” “……为何没给我留?” 吴记烤鸭,他也十分爱吃的! 纪氏语塞了一瞬,不大好意思地解释道:“原是要给你留的,可估摸着待你回来,也该凉透了……你若想吃,明日咱们再买就是了。” 张敬勉强接受了这个解释,却在心底叹了口气。 媳妇变了,再也不是那个处处想着他的媳妇了。 瞧瞧人家大哥大嫂……成亲这么多年,还跟蜜里调油似得。 张敬压下内心的羡慕之情,重新思索起了女儿的事情来。 “这吴记烤鸭,先前你我又非没差人专程去买过,可也没见箐儿尝过多少——这胃口岂会说变好就变好了?” 凡事皆有缘由,端看你能不能揪得够不够深了。 纪氏听得有些怔然。 “你的意思是……” 张敬以手枕在脑后,叹气道:“只怕是孩子长大了。” “这……怎么可能。”纪氏有些失神地喃喃道。 “萝卜青菜……这种事情,谁又说得准?” 虽说只是猜测,可张敬心里的滋味也不怎么好受。 这位宋家二公子的“来意”,他可比谁都清楚。 母亲不想让二丫头远嫁,大哥大嫂也舍不得女儿,且已经早早地物色好了女婿人选——说物色已是轻的了,他瞧着,应当是内定了! 那他呢? 他也舍不得女儿啊—— 张老父亲在内心默默鞠泪。 希望只是他的猜测吧。 再不济……只盼着是自家姑娘一厢情愿才好。 可是这么想,又不免觉得自己这个父亲当得有些残忍。 哎,还是先观望观望吧。 “……” 张敬夫妻二人心情复杂地对视着。 …… 这一日,张眉寿受邀去了定国公府。 徐婉兮这两日腹痛得厉害,便于家中吃药静养。 若非如此,平日里她也是轻易不会邀张眉寿过来的。 自从察觉到季大夫的古怪之处之后,她能去张家,便不叫张眉寿来定国公府——是唯恐自家蓁蓁受到滋扰一般。 二人在房里说了会儿话,谈到婧儿,徐婉兮便向莲姑讲道:“婧儿昨日里还说想‘张家姐姐’了呢。你且让人去姑姑那里瞧瞧,若是婧儿没睡下,便抱来玩儿。” 莲姑应下,吩咐了一名二等丫鬟去问。 不多时,丫鬟折返时,徐氏也一道儿过来了,婧儿由大丫鬟牵着走进来,一见着张眉寿便要她抱。 张眉寿笑着抱过孩子,坐在椅中逗着她。 徐氏笑看着这一幕,边随口与徐婉兮说道:“家里来了姓蒋的客人,乃是刚入京的京卫指挥佥事蒋钰与其妻女——说是专程替前几年之事来赔罪的。” 徐婉兮意外地皱眉。 “他们竟还真腆着脸上门了?” “那蒋家太太还说要见你,与你当面赔不是呢。”徐氏笑着道:“只是你祖母哪里能由着他们演个没完?于是,便叫万氏以你身体不适作为理由婉拒了。” “祖母这是生怕我当众给他们难看呢。”徐婉兮噘着嘴说道。 徐氏无奈笑着摇头:“那可使不得,俗话还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呢,且由他们去就是了。” “不说他们了。”徐婉兮也伸手去逗婧儿。 半个时辰之后,蒋家人离开了定国公府。 “姑娘,夫人来了,说是有事要找姑奶奶说呢。”丫鬟进来,向徐婉兮和徐氏禀道。 徐婉兮心中狐疑。 蒋家人刚走,万氏怎么就来了? 409 性情变化 约是半刻钟前,丫鬟才来禀说,蒋家人被送走了。 估摸着,万氏该是连自己的院子都不曾回,便直接找来此处了。 “让她进来吧。”徐婉兮说道。 便是她十分不欢迎万氏,却也不会蠢到挂在嘴边,更不会不分时候地任性行事。 万氏进来后,徐氏笑着招呼她:“嫂嫂快坐。” 张眉寿亦起身同她行礼。 “世子夫人。” “张姑娘也在。”万氏笑容得体温柔,“倒是搅扰你们说话儿了,可莫要嫌我烦人才好——但实是有个好东西,要急着给云娘看。” 云娘乃是徐氏的闺名,万氏于私下常是这般喊,显得极亲近。 徐氏便顺着她的话问道:“不知嫂嫂是得了什么好东西?” 万氏转头看向身后的丫鬟:“快将那药膏拿给姑奶奶瞧。” 药膏? 徐氏眼中疑惑。 此时,丫鬟已经依言上前,手中捧着一只云纹锦盒。 徐氏身边的丫鬟接了过来。 锦盒被打开,只见其内是一只巴掌大小的天青色小瓷罐。 “嫂嫂,不知这是什么药膏?”徐氏问道。 万氏答道:“是那蒋家太太留下的,说是祛疤效果极好,特地给婧儿送来的——他们初入京城不久,如此倒也算是有心了。” 徐婉兮对这话嗤之以鼻。 什么有心,分明是有意探听定国公府的私事吧? 既是要讨好,可不得费些心思? 况且蒋令仪先前所做之事,都还历历在目,谁准允她来充这个好人,收他们的东西了? 也不知这万氏,究竟是脑子天生便被猪给吃了,还是刻意装无知。这幅无时无刻、待每个人皆温厚的模样,当真叫她数年如一日地看不顺眼。 温厚是往好听了说,难听些便是蠢。 这究竟哪里有半分定国公府当家主母该有的模样? 徐婉兮转过头,扶住张眉寿的肩膀,藏在张眉寿身后,默默翻了个白眼。 她内心的嫌弃之情,实在难以压制可怎么办? 哎,做淑女真的好累。 察觉到她的小动作,张眉寿在内心无奈失笑,眼睛却一直不曾离开徐氏手中的那只瓷罐。 “……蒋家太太说,这药膏极好用,乃是从一位高人手中得来的,只需早晚按时涂抹,不出三个月,疤痕便可消除。”万氏正与徐氏说道。 “天底下竟有这般神丹妙药?”徐婉兮此时并非出于针对万氏,只就事论事地质疑道:“便是祖母从太后娘娘那里求来的生肌膏,可都不敢夸此海口呢。” 又道:“且既说是什么高人,便可见来路不明,又非正经药堂中买来的,万一有什么差池可如何是好?” 用在脸上的东西,可半点马虎不得。 万氏被她堵得脸色一阵凝滞,勉强笑了笑,才道:“蒋家太太说了,这药膏,她是亲眼见过府里的女眷用过的。是因当真有奇效,且并没有什么问题,这才送了过来。” 徐婉兮一听这话便气不打一处来:“只是她府中女眷用过,她又没用,你也没用,怎么就知道当真没问题?” 如此不谨慎,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什么时候定国公府的世子夫人竟这般好当了? “兮儿,我知道你对蒋家姑娘仍心存不满……但人家也是诚心前来赔罪,且事情已过去了数年,咱们若再这般揪着不放……倒显得小家子气。” 徐婉兮听得更是火冒三丈。 记仇就是小家子气? “我便是刻意防备他们,又有何不对之处?能养出如蒋令仪那般做派的女儿,难道我不该防着?” 女孩子性情娇蛮,倒不足以说明什么。可那般歹毒,就不由不叫人去怀疑家中教养了——这些是蓁蓁曾与她说过的,她一直记在心里。 万氏脸色则有几分为难地道:“他们既有心交好,又怎会送来有问题的药膏?如此岂不是要适得其反?” 徐婉兮冷笑了一声。 就因觉得别人是好意,便不管这药膏的来路——这将安危全然寄托在旁人身上的做派,倒还真是省事啊。 若是当真有用,她可以从中得一份人情;而即便是出了什么差池,也与她没有半分关系,自有蒋家来担责。 “兮儿。”徐氏制住了徐婉兮再说下去。 张眉寿也适时地按住了徐婉兮蠢蠢欲动的手。 “我也是一心为了婧儿好……如若不然,我又何必吃力不讨好地收下这药膏?”万氏看着徐氏讲道。 “咱们皆是一家人,嫂嫂的好意我自然是知道的。” 徐氏看了看手中的药膏,笑了笑,道:“不过兮儿也并非全是任性妄言,她亦是忧心婧儿——到底这药膏,我横竖地看,也没瞧出半个字来。” 寻常药膏,下方必会拓有制药商号。 所以,说是来路不明,也并不是假话。 “俗话说偏方治大病,当初云娘你难产时,不就是张家姑娘带去的那位婶子出手救下的么?”万氏看了张眉寿一眼,道:“彼时我瞧她又是扎针,又是喂些稀奇古怪的药丸……倒也真是提心吊胆呢。” 这话落在张眉寿耳中,透着深意。 一则,似乎在说她当初过于冒险,不顾徐氏安危。 二则,又隐约在影射婉兮心有偏见,刻意针对蒋家,甚至是她万氏。 这位世子夫人的行事作风,似乎隐约开始有变化了。 变得不那么能沉得住气了。 这一世与前世处处不同,许是她周遭的人和物都有了改变——再温和的性情,若是处处不顺,也很难长久地维持下去。 尤其是装出来的温和,更是经不起屡屡“磋磨”。 如此想来,万氏上一世除了无子之外,想必过得颇为顺风顺水。 徐婉兮听得颇觉恼火,却又一时不知该如何质问反驳。 此时,徐氏笑着开口说道:“这两件事,焉能相提并论?事急从权,我彼时情况危急,命悬一线,与婧儿当下自然不同——那晚,若没有张姑娘带着那位婶子赶来,我与婧儿是必没有半分活路的。” 受人恩惠便是受人恩惠,被救下之后,哪里有嫌弃这份恩惠太过冒险的道理? 徐氏看向万氏,脸上虽仍在笑,可眼神较之往日却截然不同。 410 验看 出身便决定了徐氏绝不会是傻乎乎软绵绵的性子。 各人心思,是好是坏,她多少也能感受到,只是出于大局与长久着想,有时不宜小题大做罢了。 且作为和离过的姑奶奶,多半时候她都会选择“识趣”一些。 她生产当夜,万氏的反应,她是隐约有些印象的。 但她从未与任何人提过问过,便是母亲也不曾有。 她只当是各人性情不同,她便是不适,且也不说。 可眼下万氏这般绵里藏刀地针对张家姑娘,却是她不能忍的——这里是定国公府,张家姑娘是她的救命恩人,她于情于理都不能再站在万氏那边,或是默不作声。 她这么做,也是在保留定国公府的颜面与原则。 她这嫂子如今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竟越发上不得台面了,而她却不能由着她来。 她一番话说得含蓄委婉,意在掰正是非而已,也并不会真正伤及万氏的颜面。 察觉到徐氏少见的强硬,张眉寿不由在心底感慨了一句——世家嫡女到底与寻常门第出身的万氏不同,借此小事,便高低立见了。 万氏眼中故作随意的笑意便淡了淡。 徐氏虽只是简简单单一句话,无形之中,却仿佛是打了她的脸。 她便知道,她这个小姑子,素日里的装得平易随和,可暗地里根本和徐婉兮一样,根本不曾将她当作世子夫人来看待。 可眼下,她也只能点头说道:“云娘说得对,是我一时嘴快,未有细想。” 说着,又看向张眉寿,道:“张家姑娘也别误会,我只是随口一说罢了。” “世子夫人言重了。”张眉寿脸色如常。 徐氏欣赏地看着她。 这个小姑娘,相处得越久,便叫人越喜欢。 说句不中听的话,她时而觉得,单单看张家,倒不易养出这般性情与眼界的姑娘。 咳,毕竟她们定国公府都没能养得出来呢。 想来,只能是天生的了。 徐婉兮看看自家姑姑,又看看好友,只觉得这二人之间此时颇有一种互相欣赏的意味。 那么问题来了——怎么不带她呢? “既是如此,为求妥当,这药膏不用也罢。”万氏开了口,语气温和地说道。 如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她若是再坚持劝说,万一真有什么差池,她多少也会撇不干净。 这同她简简单单地出于好意,从中转交药膏可不一样。 不必担责自然怎样都好,可一旦要惹上嫌疑,她也宁可不做。 徐氏却有些迟疑。 此时说不用就不用,倒显得她与婉兮过于疑神疑鬼,没有凭据便这般‘刁难’满心好意的万氏。 尤其婉兮方才等同是单方面地同万氏起了争执,许多丫鬟都看在眼里。 万氏身边人的那些嘴,她也是见识过的。 半点不夸张地说,婉兮之所以传出了一个娇蛮任性的名声,此中万氏只怕功不可没。 可这等事情,你若去细说,却又偏偏不占理,也抓不着什么证据。 今日若这药膏她就此不用,只怕又得叫婉兮来背上一层恶名。 可让她拿婧儿的脸去试,却也是决计不可能的。 且她心里多少又有些犹豫与侥幸——若是那药膏当真有奇效,她也不愿婧儿白白错失这样的机会。 徐婉兮却哪里想得到这些条条道道,眼下只道:“不用最好。来日方长,不愁找不着好药,也省得再去承那蒋家人一份恩情——” 她还要再说,却察觉到身边的张眉寿轻轻捅了捅她的胳膊。 张眉寿看向徐氏。 “晚辈多嘴——想着或有一个折中的法子,只是不知可行不可行。” “张姑娘这是哪里的话。”徐氏忙道:“若有法子,但说无妨。” 万氏也下意识地看向张眉寿。 张眉寿不做迟疑地讲道:“这药膏,不若让季大夫来验上一验。若季大夫说可用,那便给婧儿试一试,若季大夫说不成,那便不用——不知这样可好?” 徐氏听罢,微微点头。 这倒算是个两全其美的好法子,她一时竟是没想到。 若季大夫笃定可用,只要无害,她便可壮着胆子一试。 若季大夫说不可用,便也不用婉兮来扮这个黑脸了,且也能叫万氏日后再无借口拿这件事情来说事。 季大夫最是谨慎,从来不妄下决定,若他不敢确认的话,那她便求母亲想法子让太医帮着验一验。 不,还是不管季大夫怎么说,都叫太医再验上一遍好了,毕竟……季大夫如今在大家心中多少有些不靠谱。 “嫂嫂意下如何?”徐氏拿定了主意,却也要问一问万氏。 这询问,不过是走个过场,万氏自然没有任何理由拒绝。 “如此甚好。”万氏点头道。 如此之下,季大夫很快便被请了过来。 去请人的是莲姑,于是季大夫在路上已经得知了事情经过,和他此次背负着的任务。 季大夫总感觉自己此行注定艰难。 若是能用,未免会叫二姑娘面子上有些过不去。 可若说不能用,兴许又要得罪世子夫人。 不过想这么多也没有用,毕竟身为医者,他也只有一种选择——实话实说。 这一验,季大夫足足验了近半个时辰,不可谓不细致。 “季大夫,如何?” 见他接过药童递来的湿布巾擦罢了手,徐氏忙问道。 “回姑奶奶,这药膏,确有祛疤平痕之奇效,尤其是对新伤来说。”季大夫如实讲道。 徐婉兮沉默了片刻。 好么,竟还真有用。 可不过一瞬而已,她便真切地高兴起来。 婧儿有希望恢复容貌,自然是天大的好事。 且任谁也不能说她过于谨慎有错,她只为求个稳妥而已,既是季大夫说有用,她便也不会多加阻拦就是了。 小姑娘心思纯直,不作它想。 万氏则扬起了眉梢,刚要说话时,却听季大夫再次开了口。 “但小人却不赞同让表姑娘轻易去试。” 季大夫神色慎重。 几人皆看向他。 尤其是徐氏,已称得上是紧张。 她方才得了季大夫的肯定之言,心中无疑是希望丛生的,可这个“但”字,却如一盆冷水。 “既说有用,且对新伤效果尤佳,那季大夫又何出此言?” 411 处境尴尬 “姑奶奶有所不知,这药膏之所以有此奇效,是因其中有数味‘虎狼之药’——这几味药的弊端之重,已是接近毒物。” 季大夫神色凝重:“因每人体质各有不同,有些人用罢之后,兴许表面看不出异样。但也有人许会在用药不久之后,皮肤便逐渐出现红肿溃烂,加重原本伤情——” 世事向来如此,利弊永远共存。 尤其是在用药之上,若一味追求原本不可能达到的奇效,便要付出相应的代价与风险。 若不然,一个风寒也不至于要养上十日半月了。 难道没有能让风寒之症一日全消的药吗? 自然是有的,只是用不得而已。 “竟有这等事……”徐氏满脸后怕,再看向那药膏,便只剩下了心惊。 “从医道上来说,弊端极重的虎狼之药并非不可用,只是不到万不得已之时,决不可随意施用。”季大夫叹道:“此人为利,而用药如此肆无忌惮,已然偏离了医者救人之道。” 实则这种乱象从来不少,也无法断绝。 甚至他相信,有些女子为了容貌,未必不敢明知有险而执意去试。 没办法,这世上总有人不怕死,也总有人贯爱心存侥幸。 有病不去老老实实看大夫,偏去听信偏方者同样大有人在。 并非说是偏方皆无用,只是能够做到理智分辨的人少之又少。 “这……”万氏脸色发白,吃惊地道:“可蒋家太太分明说,她家中有女眷亲自用过,效果甚好,并无什么问题——” 徐婉兮打断她的话:“季大夫已然说了,各人体质不同,未必她用了无碍,便人人皆可用得!” “再者,一时无碍,未必日后无碍!” 这人究竟还能不能听得懂人话了? 就该叫她自己去用一用,亲自吃了亏才好! 呵呵,轮到她自己身上,她兴许便不敢如此大意了吧。 万氏满脸通红。 季大夫又道:“且表姑娘年纪过幼,更需加倍谨慎。” 徐氏连连点头:“这是自然。” 日后再有此等之事,她亦要多加留意。 “也不知这蒋家究竟安得什么心思!”徐婉兮越想越气。 “想来也无坏心,若不然也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张眉寿说话间,目光落在了万氏身上。 蒋家应当是因急于讨好,又亲眼见识过那药膏的奇效,才失了分寸。 蒋家乃是武人出身,又居陕地多年,蒋家太太当初未嫁时,钟家不过籍籍无名之流,连书香门第都称不上。 不过是这些年来因为家中出了个静妃,诞下了皇子,又攀附上了宁贵妃这棵大树,这才风光了许多。 故而,蒋家太太即便有些小聪明,在眼界与见识之上,却也远远无法与真正出身优越的贵家妇人作比较。 可万氏呢? 万氏的娘家固然无法与定国公府相提并论,却也是正经官宦人家。且她嫁入定国公府多年,性情又最是谨慎,不该连这点提防之心都没有。 来路不明的药膏,或可留下,却决不该一脸高兴地来献宝,无形之中给徐氏造成了“这药膏并无半点隐患”的误导。 更不该在婉兮提出质疑时,倒过来暗指婉兮对蒋家和她抱有偏见,混淆视听。 她当真不曾疑心过这药膏会存在未知的风险吗? 还是说,佯装无知,顺水推舟? 只因后来觉得自己说得多了,恐惹上嫌疑,这才道“不用也罢”,又借此将婉兮置于无理取闹的境地。 张眉寿暗自猜测着。 “此番算他们走运,若是婧儿真有什么……便是叫他们抵命也不为过!”徐婉兮气愤不已地道:“即便如此,也不能轻易饶了他们去,说什么无心之过,犯这样的蠢,那便是大错!” 说话间,她的目光一直定在万氏身上。 张眉寿看着这一幕,心底忽有些不合时宜的感慨——她家婉兮,如今竟也学会“指桑骂槐”,免得叫人捉住话柄了。 万氏又哪里听不出这话也是在指责她。 “……此事确是我大意了。”她满脸愧责之色:“我若知是如此,哪里还敢拿到云娘面前来。” 徐氏看她一眼,不置可否地道:“嫂嫂不必自责。” 在此等之事上,便是情真意切的自责都毫无意义,更遑论是这般的虚情假意了。 待张眉寿离去之后,徐氏与徐婉兮一同找去了定国公夫人那里。 定国公夫人听罢此事,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口气,叹的不是蒋家,而是万氏。 万氏初嫁入定国公府之时,她倒没觉得哪里不满,除去性情过于柔和,做事缺乏些果断之外,她瞧着其余都好。 待人接物,细心又温和,从不与人红脸。 可近几年下来,她渐渐发觉,这份‘温和’委实弊端良多。 若说徐氏今日收下蒋家送来的药膏,便是性子使然,拉不下面子去拒绝,亦是出于为婧儿着想的话——她愿意信,却也没办法全信。 “明早差人去一趟蒋家,将这药膏送还回去。”定国公夫人收回神思,向身边的婆子吩咐道。 “母亲,此事也非是什么大事,他们确也是一片好意。”徐氏及时说道。 她怕母亲是为了顾忌她与婧儿的感受,才选择给蒋家难看。 她也不是充什么好人,只是此事确实不易说蒋家当真有错,而婧儿如今也平安无事,此时若是对蒋家发难,传出去怕是对定国公府也没有太多好处。 徐婉兮正要开口时,定国公夫人已在前面摇头讲道:“咱们又不是去为难他们,只是叫他们知道,这药膏风险甚大——他们府上不是亦有女眷在用着?如此也是提醒他们,勿要在不知情时,再祸及己人。” 她若是要表现出发难的架势来,也不会特地等到明早再登门了。 徐氏听得一怔,而后才点了头。 “母亲说得是。” 如此一来,既能与蒋家捅开了此事,又不会叫定国公府颜面有损。 当晚,定国公夫人使人将万氏叫了过来。 婆媳二人并未说太久,不过小半时辰而已。 然而,万氏离开时,眼眶却微有些泛红。 定国公夫人院子里的丫鬟婆子们虽未有因此侧目,却也叫万氏察觉到了自己的处境尴尬。 她回到世子院中,有心要向丈夫解释一番,再从中得到些许安慰。 路上,她已想好了说辞,她很清楚要怎么说,才能博得丈夫的信任与垂怜。 可事实却根本不遂她愿—— 她攥着帕子坐在内间攒着眼泪时,大丫鬟神色复杂地走了进来。 412 怕什么来什么 “夫人,世子身边的小厮方才过来传话,道是世子今晚歇在外书房,叫夫人不必等他,早些歇着。” 万氏听罢,心中既是羞恼,又有不安。 今日之事,早已在府中传开了,可她的丈夫却连院子都不肯回,连解释的机会都不曾留给她,使她的境地愈发艰难…… 万氏眼中闪过嘲弄之色。 她到底做了什么十恶不赦之事? 那药膏又非是她使蒋家人送来的! 至少在明面上,她只是出于好意,从中转交罢了! 为何起初便有徐婉兮不分青红皂白的质疑,徐氏在外人面前驳她的话,后又有婆母对她言语敲打? 眼下竟连世子也这般态度冷漠! 说到底,千错万错,错在她不该嫁入定国公府做这个继室。 她嫁进来,便已是错了。 万氏越想,心中寒意便越深重。 身边的陪嫁乳母一直在细声劝说,可她半个字都未曾听进去。 当然,听了也只是火上浇油。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回过神来,交待了丫鬟打水进来,净脸洗漱罢,便更衣歇下了。 夜间,她躺在床上,将今日之事又翻来覆去地想。 徐婉兮的刁难,徐氏隐隐流露出的不满,这些皆叫她如鲠在喉。 还有,张家姑娘的多管闲事—— 若不是张眉寿自作聪明,总想着要在徐氏与徐婉兮面前卖好,提出要请季大夫来查验这种替徐婉兮解围的主意,她又何至于有此时境地? 此时,想到那张娇美的少女脸庞,万氏眼中心里皆是厌恶与痛恨。 呵呵。 别以为她看不出来,这个张家姑娘分明是得了家中暗示,刻意与定国公府走得这般近,又百般讨人欢心。 这是想嫁进来做下一任世子夫人呢。 可张家也真是敢想。 即便是定国公府上下,从老夫人到徐氏姑侄,甚至就连定国公世子,都对张眉寿尤为喜爱满意,可这也改变不了出身不相配的事实。 饶是当初她只是嫁作填房,还曾有人在背后指点是她高攀了。 如定国公府这般底蕴深厚的世家,岂会让张眉寿进门做正室? 不过是妄想罢了。 万氏自嘲罢,又讽刺了旁人一遭,心中才略略好受了些。 …… 翌日,蒋家送走了定国公府中差来送还药膏的婆子之后,蒋家太太钟氏一改人前的得体,双腿有些发软地坐回了椅内。 “……这贱人,险些要害死我!”钟氏有些发怔地讲着,抬手按了按额头,才发觉手心里满是冷汗。 先前一直躲在屏风后偷听的蒋令仪亦是脸色发白。 她当真没想到,那药膏竟有如此隐患…… 还好定国公府未真的给那表姑娘用,倘若真出了差池,蒋家如何弥补得了? 到时蒋家必要名声扫地,父亲的前途亦会受到影响。 最重要的是,她的处境也会因此一落千丈。 钟氏已经起身,带着丫鬟婆子朝着西跨院而去。 蒋令仪连忙跟上。 西跨院内,住着随同蒋士成入京的两名妾室。 钟氏进得堂中,冷眸扫过其中一位正在向她行礼的年轻女子。 女子身穿青碧色杭绸交领小袄,下衬一条玉蓝长裙,身姿纤弱,娇媚的面庞之上有几分苍白羸弱。 她显是对钟氏有些畏惧,行礼罢,连忙亲自去递茶。 钟氏却不接,也未有去挥,只冷冷地吩咐道:“洪姨娘居心不纯,献假药欲加害定国公府表姑娘,险些给蒋家招来大祸——按家法,拖下去,鞭死。” 洪姨娘闻言神色大骇,双手一抖,茶盏便跌在地上摔得粉碎。 钟氏望着被溅湿的裙角,眉头蹙得更紧几分。 “太太,妾身当真没有!” 洪姨娘跪了下去,面色惊惶地辩解道:“……那药膏妾身是亲自试过的,并无问题!若不然,便是借妾身十个胆子,也绝不敢交给太太啊!” 再者,她先前也当真不知钟氏拿了那药膏之后,竟是送去了定国公府! 是昨日丫鬟偷偷告知她,她才知钟氏要那药膏是何用途。 且又非她主动奉上,而是钟氏见她手上疤痕淡去,亲自带人向她讨要的—— 怎么就成了她要加害定国公府的表姑娘了! “定国公府已命大夫验看罢,今日更是派人上门将药膏送还——你但凡真有几分懂事,就该知道以死谢罪才是最妥帖的法子。”钟氏看着她说道。 洪姨娘不住地摇着头,显是怕到了极点,一时竟忘了钟氏的忌讳,她爬坐起身,便要往外跑:“我要去找老爷……我要见老爷!” 一旁的蒋令仪嫌恶地看了她一眼。 不过就是仗着年轻貌美,和一双巧手得了她父亲几分喜欢的贱婢罢了,事到临头竟还看不清自己的身份。 父亲原本就爱重母亲,此番母亲有此由头发落了这贱婢,难不成颇知轻重的父亲还会因此怪责生气? 洪姨娘无疑被拦了下来。 “我瞧你真是糊涂了,这个时辰老爷如何会呆在家中?然而想来也对,如你这等只知对镜自怜,终日清闲,以色侍人者,又岂会懂得操持家中的难处。” 钟氏最后看了洪姨娘一眼,眼中有几分解气的快感:“不必多言了,临走前,且识趣一回吧。” 洪姨娘很快便被拖了下去。 蒋令仪有心避开,却听钟氏道:“既来了,就瞧瞧吧。” 蒋令仪抿了抿唇,点头立在一侧。 …… 进了五月,天气正当炎热时,张眉寿便不爱出门,常是呆在书房中作画写字。 太子殿下却不惧酷暑,趁着近来还算清闲,常回“娘家”走动。 这一日,太子殿下一早便来了。 张老太太因此心情颇好,正打算叫了小朱来跟前说话时,却隐约听得堂外两名丫鬟在说话。 仿佛是什么“秦家”、“亲事”、“虽说至今才……”等含糊不清的字眼。 可单凭这些,已令张老太太唇边的笑意凝滞,顿时改了脸色。 虽说没听到完整的话,可谁还没点听词猜话的能力了?! 秦家姑娘的亲事这是有着落了!? 蒋妈妈同样眼皮子一跳。 坏了,怕什么来什么…… 张老太太立即招了丫鬟进来问话。 413 净说大实话 蒋妈妈问道:“你们几个方才在外头说得什么?” 因大致料到了是何事,语气便极温和。 老太太脸上亦挂着笑意,表情饱含祝福。 若问她笑得累吗? 自然是累的。 然而作为一名得体的老太太,此时除了伪装,她别无选择。 丫鬟见状,便更加放松了几分,未语也先露出了笑容来。 张秦两家往来虽谈不上如何密切,但比邻多年,也不曾交恶,又因张眉寿与秦云尚走得还算近,丫鬟们才有几分沾喜气的想法。 殊不知,这笑意深深地刺痛了老太太。 这些个下人,究竟还能不能有点家门荣辱感了? 此时,丫鬟已经笑着开口说道:“奴婢几个是听闻秦家刚得了赐婚的圣旨,这才多说了几句。” “赐婚圣旨?” 蒋妈妈连忙反问道。 这……岂不是扎完刀子之后,又洒了一把盐吗? 完了,她家老太太这回怕是真的要稳不住了。 张老太太艰难地维持着笑意。 同样是大龄未嫁,隔壁秦姑娘亲事有了着落且罢,竟还是圣旨赐婚…… 今日分明艳阳高照,可为何天上忽然下起了刀子来? “秦家姑娘才名远扬,秦家一门近年来也频频高升,圣旨赐婚,也是相得益彰。”老太太笑得有些分裂,又问道:“就是不知被许给了哪家的公子?” 这话的初衷虽是违心,可说着说着,竟也觉得……确实是这么回事儿? 秦家姑娘自小便不是寻常小娘子能够相提并论的,这般出色的姑娘家,摊不上一门好亲事,那才是老天爷不长眼呢。 这世道待女子已经足够苛刻了,她同为女子,可不能再在心底这般为难好姑娘家了。 不过话说回来,摊不上好亲事好像不是老天爷的锅,应该是月老才对——咳,骂错了。 老太太的重点偏着偏着,内心也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谁叫她本质上就是个明事理的老太太呢? 谁知丫鬟闻言愣了愣,却笑着道:“老太太您想岔了,被赐婚的可不是秦家姑娘,而是秦家三爷——秦三爷被尚了仁和公主呢!” 张老太太闻言微微睁大了眼睛。 她怎忘了,秦家还有一个迟迟未有婚配的三爷——秦姑娘上头的兄长秦愈之! 秦愈之去年刚得了武状元之名,今年便尚了仁和公主,且仁和公主与秦家姑娘差不多大小,早成了宫中最年长的公主……如此想来,倒有些耐人寻味哩。 想着想着,便是一出“公主金枝痴心相等多年”、“秦家公子刻苦上进博功名”的绝美戏文。 不过,她连说服自己的借口都想好了,如今却给她听这个? 张老太太一时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惆怅。 “好事,好事……”此时,她也只能用感慨来掩饰自己内心因为凌乱而造成的词穷。 但想到自家近来病了许久的大孙女,老太太心中又满是忧虑。 说来真是天意弄人,以往大孙女不愿说亲,因此耽误数年——可自大约两月前去了一趟大永昌寺,烧了香回来之后,便忽然开窍了。 说是自己想通了,不愿再耽搁下去。 她这个做祖母的,当时的心境那叫一个守得云开见月明,原本都打算去大永昌寺多捐些香油钱,再烧几炷高香,为孙女求得一门好亲事了—— 可便是那时,大孙女忽然病倒了。 起初经大夫诊断,还只是寻常的风寒热症,本以为养上些时日便可痊愈。 但这一养,却是养到了至今还未好全。 药方换了又换,甚至专程请了定国公府里的大夫来看过,也皆不管用。 虽谈不上是什么大病,可耗了足足两个月,已是将她那如花似玉的孙女消磨得萎靡不振起来,直叫人看了心疼。 如此景况之下,自是不能急着说亲了。 想到此处,张老太太便又去看了张眉娴。 如这些时日里绝大多数时候一样,此时张眉娴正躺在床上,听闻老太太来了,便叫丫鬟扶着下床行礼。 张老太太闻着满屋子的药味儿,心里更沉闷许多,一边示意孙女不必起身,一边叫人又开了两扇窗。 “今日感觉可好些?”老太太满脸关切地问。 张眉娴笑着点头,却因脸色病态而显得格外虚弱:“已是好了许多,祖母不必忧心。” “你不必哄我。”张老太太叹气道:“我又怎可能不忧心——” 她这般净说大实话,反叫张眉娴一时无言,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红了眼睛,片刻后便落了泪。 “好端端地,哭什么?”张老太太瞪眼道:“也不嫌晦气!” 虽是呵斥的话,语气却并不严厉。 “皆是我不好,叫祖母和叔叔婶婶们为我担心多日。” “你知道就好。”老太太显然不太喜欢安慰人,只语重心长地说道:“你这本是一场风寒而已,却至今难愈。要我说,就是身子骨儿太差了些——你瞧我一年到头,生过几回病?便是偶有不慎中了招儿,也是说好就好,不能再利索。” 张眉娴惭愧地点着头。 祖母的身子骨儿,这谁能比得过? 只怕……也就朱家公子能勉强与之一较高下了吧。 “我若是你,便不再终日躺在床上,躺得久了,便是没病也要成了有病了。”张老太太叹气道:“我想了想,既是请了这么些大夫都不管用,那便换一种法子试试——养病先固本,自今日起,你便按着这上头写的来做。” 说话间,从蒋妈妈手中取过了一张折起的宋纸。 张眉娴不解地接过,越看越是愕然。 这…… 天亮便起身,晨起打太极,上午不许睡,午后只可小憩两刻钟,能站着便不坐,能坐着便不躺,至多只可吃七成饱……等诸多要求。 一日三餐,也不可乱吃,皆要按着祖母的安排来。 想仗着生病吃点儿小点心,多睡会儿? 不存在的。 可这些虽说过于约束人,却也不是不能理解。 但是,谁能来告诉她,这最后一条……它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张眉娴盯着最后一行字,眼中不禁露出匪夷所思的神色来—— 414 吾要回娘家 每日大笑十次? 每次笑足至少二十声? 且还规定了,务必要笑得响亮! “祖母,大笑这一条……不知是何用意?”张眉娴委实过于费解,遂忍不住请教道。 “你难道不曾听过‘笑一笑十年少’这句俗语?” 张老太太耐心地解释道:“老祖宗传下来的话,可并非是没有依据的。且我问了许多名医,方知这个‘笑’字,不仅能使人长寿,更能驱散郁结,于身体各处皆是有着实打实的益处。” 要么怎么说心情开朗者常安,郁郁者易病呢? 张眉娴顿了顿,问道:“可……假笑应当无用吧?” 祖母这法子,是不是有点儿掩耳盗铃的意思? 张老太太却当即摇头。 “此一点,我亦是向名医们特地请教过的,方知咱们人的身子,根本是分辨不出真笑与假笑来的。” 具体她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可能是脑子觉得太丢脸,遂不曾告诉身子吧? 所以,身子还是很好糊弄的。 且大笑这种事情,一般等你笑到第五六声的时候,多半就会因为自己的行为而真切地想笑了。 张眉娴半信半疑地点着头。 不过,不管真假,她家祖母在养生这块儿,所知未免也太过渊博了吧。 “切记要照做,我可是会叫人看着你的。”张老太太再三叮嘱孙女:“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可不能犯懒。” 哎,也不知现在的姑娘家都是怎么回事,真是叫人看不惯。 若她回到这个年纪,可得使劲儿地造作起来,怎么养身子怎么来,怎么貌美怎么来,怎么出色怎么来——琴棋书画女红都要学到最精,从头发丝儿到脚趾头都要精细地养着,胭脂水粉衣裙首饰,也都得是最时兴的才行。 一定得做满京城最耀眼的小娘子! 也必要京城的公子郎君们皆为她倾倒,她挑个最中意的去嫁,叫剩下的那些统统求而不得,日夜垂泪,将她奉为心底的那一缕白月光。 张老太太越想,越觉得面前的孙女实在太不像样。 “是,孙女都记下了。” 张眉娴内心颇有几分哭笑不得。 旁人家的姑娘生病,长辈都是交待要多休息,她家祖母倒好,给她安排得满满当当,生怕她偷懒。 但……这才是祖母表达爱护的方式啊。 她眼眶忽而愈发酸涩。 “祖母……”萦绕在心头的那些话,此时莫名就有了胆子问出口:“您可还记得,白家的四公子?” 张老太太原本和缓的脸色顿时一紧。 “……休得胡言。” 她低声喝道。 方才还聊着养生的话题呢,突然就问这般不养生的问题,能不能考虑一下老年人的承受能力? 见孙女神情有异,张老太太心中极不安,当即屏退了下人。 才正色问道:“娴儿,你忽然问这个作何?” “没什么。只是孙女忽然想着,倘若他还活着的话,想必也该早已成家了吧……”张眉娴语气苦涩。 张老太太皱眉叹气。 “怎可能还活着……” 当初白家被举家抄没,家眷亲近皆被斩首,便是仆役也流放三千里外。 白家四公子? 她还记得,那是个十分机灵的孩子,常到她跟前玩儿——讨了点心自己总要藏着几块儿,待回头偷偷塞给娴儿吃。 娴儿藏不住话,便到处与人说。 张老太太在心底叹了口气。 甚至那时她与白家姐妹暗下还商量着,待两个孩子再大些,若能投缘,便结上一门亲事。 可惜变故突至。 张眉娴心底揪扯得生疼。 他还活着,却改了姓名,换了身份。 “……祖母,我想知道,白家当真有罪吗?还是说,不过只是大国师——” “住口!”张老太太沉声打断孙女的话。 “娴儿,你平时最知分寸,如今怎么竟连什么话说得,什么话说不得都分不清了!”老太太神色严厉,斥责道:“当年之事如何,非是你能够妄加议论的。” 且议论又有何用? 不过是惹祸上身罢了。 “孙女知错了。”张眉娴垂下眼睛。 她知自己不该问,只是心底着实难受地紧……这样的错,日后,她必不会再犯了。 可为何有关他的一切,连问一句,都成了过错? 于是,她注定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时刻留意不去添乱。 想到那张总是充斥着淡漠疏离的脸庞,张眉娴心口犹如刀绞。 她的病,怕是一辈子都难好了。 “娴儿,你今日究竟是怎么了?”张老太太总觉得孙女有些不大对劲:“为何无故问起此事?” 张眉娴恐被发现异样,便谎称道:“是孙女近来总梦见幼时的一些事情,也常梦见白家人,这才多问了几句。” 张老太太脸色一变。 “竟有此事?” 张眉娴点头。 怎么这个回答竟叫祖母露出这般紧张的神色来? 当日午后,她便知晓是为何了。 祖母午后请了一名仙姑入府,竟是疑心她被冤魂缠身,才致使病痛久久难愈…… 张眉娴瞧着那仙姑一通作法,心情复杂。 可待次日祖母问及她是否还梦见白家人了,她却也只能说“确实未再梦见了”。 只是,一直藏在心中。 …… 时隔不过三日,太子殿下又来了张家。 临出东宫前,清羽抬头望了一眼极烈的日头,曾试着劝阻过。 然而,殿下却是一副“只要这烈日不将吾生生烤化了去,只要吾还剩下一口气,吾就要回娘家”的坚定模样。 对此,清羽不知该说什么好。 相比出宫便有马车坐,车内还备着降暑的冰盆,待到了张家之后,同样被当作上宾来招待的殿下——他这堪比黑炭且还脱皮的皮肤,仿佛都在替他的遭遇鸣不平。 无数次,真的都好想问——殿下您看,属下这肤色,像不像“涨俸禄”这三个字? …… 当日午后,张眉寿和张眉箐在外书房上罢先生的课,刚出了书房,迎面就瞧见了张鹤龄身边的小厮。 “二姑娘,三姑娘。”小厮向二人行礼罢,看向张眉寿,笑着道:“三公子四公子请二姑娘去一趟呢。” “可说了是为何事?”张眉寿问道。 415 萝卜的梦想 小厮摇头。 这个两位公子没说,他也没有多问。 张眉寿想着他们应当也不会有什么急事,且十有八九也不是什么要紧的正经事,于是便先回了一趟愉院更衣。 方才作画时,裙上不慎染了几滴墨汁,也热得满脸是汗。 待她收拾一番,去到二人院中时,便听小厮道两位公子在书房。 因午后有风,书房的门便敞开着,张眉寿刚提裙上了石阶,就瞧见书房内有一大两小三个人。 唔,还是一瘦两胖。 两个白白胖胖的半大孩子坐在书桌后,手中皆握着笔,在专心地写着大字。 张鹤龄将衣袖挽得奇高,露出两条白嫩嫩、肉乎乎的手臂来。 一身石青色长袍,眉目俊朗的少年人此时就站在二人身边。 少年那一双已显修长的手负在身后,手中还握有一卷书,目光在二人笔下缓缓游走,端是像极了一位少年老成的教书先生。 张眉寿瞧在眼中,只觉得这感觉甚是奇妙。 此时,她分明是清醒的,却忽然有一种错觉——仿佛面前的少年当真不是大靖储君,而是朱家公子。 是父亲口中的既安,是二叔口中的天才,是鹤龄他们心中的朱家哥哥,亦是祖母眼中最满意、恨不能据为己有的“旁人家的孩子”。 若当真如此,倒也甚好。 当然,也极不好。 若他做了朱家公子,这江山又能放心交予谁手? 倘若长此以往,国局不安,民不聊生,又何谈小家之乐呢。 张眉寿兀自纠结了片刻,待回过神来,不由觉得自己委实古怪且无聊——说得好像他还真能变成朱家公子似得。 她抬眼时,却见祝又樘已经朝她看了过来,只目光含笑地望着她,并不说话,也不知望了多久。 张眉寿道了句“公子也在”,便踏入了书房内。 “二姐,你可算来了!” 张延龄将笔搁下,从椅子上滑了下来。 张鹤龄倒显得沉稳许多,写完了手下的一个大字,这才走过来。 “你们寻我何事?”张眉寿看着二人问。 “既安哥哥今日也带了蟹粉酥,特地叫二姐来一同吃呢。”张延龄说话间,看向祝又樘,目光殷切地问:“既安哥哥,现在可以吃了么?” 察觉到小皇后投来的眼神,祝又樘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复才点头。 又与张眉寿解释道:“是鹤龄他们有心,非要等你不可。” 生怕小皇后又觉得他心术不正。 虽然,似乎当真不正。 张延龄与张鹤龄互看一眼,脸上皆有着短暂的疑惑。 先说他们二姐也极喜欢吃蟹粉酥,后又道“待人到齐了再吃也不晚”的人,难道不是朱家哥哥吗? 他们确实有心,只不过是有心想要快一点将那蟹粉酥吃到嘴里,这才特地叫小厮请了二姐来。 张延龄要说话时,却被张鹤龄扯到了一旁,去掀那雕花食盒的盖子。 “……吃你的,别多嘴。”张鹤龄低声偷偷嘱咐道。 张延龄想要问一句“为什么”,可好胜心叫他没能问出口。 哥哥一副已经知晓原因的模样,他若是表现得什么都不知道,岂不显得尤为蠢笨? 这可万万不行…… 可究竟是为什么呢? 莫非朱家哥哥有意促进加深他们与二姐的姐弟情,好让二姐多疼疼他们? 是了,定是如此。 朱家哥哥一贯都是这般为他们考虑。 张延龄顿时恍然了。 再看向“用心良苦”的朱家哥哥,张延龄的眼神中便又多了一份渴求。 真的好喜欢朱家哥哥啊。 若是朱家哥哥能做他们姐夫的话,那该有多好。 张延龄下意识地看向自家二姐。 想来想去,好像也只有外貌登对些。 这么一来,似乎是朱家哥哥吃亏了啊? 但鉴于没有更好的选择,也只能这样了。 察觉到张延龄的异样眼神,张眉寿微微蹙眉——这臭小子那种“便宜你了”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呵呵,有种就别闪躲啊! 张眉寿盯了张延龄一会儿,直到蟹粉酥送到眼前,才放过对方。 祝又樘瞧着这一幕,眼中笑意渐深。 这种真切又温馨的日子,他陷进去,便不愿出来了。 “且去院子里练箭吧。” 待两只萝卜吃罢点心和冰镇绿豆粥,坐在一旁吃茶的太子殿下遂开口说道。 兄弟二人下意识地往书房外看去。 午后的日头虽比不上正午时那般灼人,却也让人不敢轻视。 那一轮骄阳挂在西方,似乎仍还透着嚣张,张鹤龄盯着瞧了片刻,莫名就接收到了一种要被烤成萝卜干的警告。 可朱家哥哥都不惧,他们怕得什么? 二人乖乖地去了院中。 可很快,他们就发现自己想岔了。 因为,朱家哥哥并不陪同,只坐在书房内,远远看着他们。 午后的风灌入书房内,少年人手中持茶,好不闲适。 张延龄叹了口气。 好吧……怨怪是不可能的,就勉强安慰自己“十四五岁的少年正是议亲的时候,若晒得像那名唤清羽的随从一般黑,还不得被小娘子嫌弃死”—— 毕竟二姐这种性子的女孩子,多半是肤浅的,在梦想成真之前,可要好好护住朱家哥哥这张脸才好。 书房内,祝又樘问起了张眉娴的病情。 作为外男,他本不该多加探听,可因是清楚张眉寿并不会曲解忌讳,这才与她问起。 毕竟小皇后早已看穿了他将张家当作娘家的事实。 可小皇后不曾看透的是他的初衷。 “还是那副样子,大夫换了又换,总不见起色。”张眉寿如实道:“但好在,近日也没有要加重的迹象了。” 祝又樘闻言便道:“不如叫明大夫来瞧一瞧?” 此前,张家已经请了曾出手救治过张秋池的傅明来瞧过,但也无济于事。 不得不说,张眉娴这场风寒治下来,直是砸了不少人的招牌。 “若是方便的话,那便多谢公子了。”对于祝又樘的提议,张眉寿并未推辞。 旁的事情且罢了,可病痛之事,自是无甚好去犹豫的。 “自是方便的。”祝又樘当即便道:“明大夫此时就等在贵府外。” “……” 张眉寿愕然。 416 请诊 合着此人出宫时,便将明太医带上了? 他已来了……已有大半日了吧? 莫非明太医就这样在外头等了这般久? “……起初是在附近的茶楼里吃茶,他平日里出门的机会不多,便想去各大药堂里瞧一瞧。”太子殿下认真解释道:“且马车里也备有冰盆。” 张眉寿点了点头。 一侧站着的清羽在心底叹了口气。 殿下真的好在意张姑娘的眼光,生怕张姑娘觉得他苛待明太医—— 那么,此时面目全非的他,又算什么呢? 清羽忽然对自己的存在产生了怀疑。 “那就有劳明大夫入府为家姐诊治了。”张眉寿道:“我这便让人将此事告知祖母。” 请陌生的大夫进府,自然要得祖母首肯。 祝又樘点头,待前去向老太太请示的丫鬟回来之后,他才又吩咐清羽去请明太医。 清羽离去后,祝又樘与张眉寿又解释道:“此事本该直接去过问贵府老太太之意,然怕引人误解,这才先与张姑娘商议。” 张眉寿自然理解。 他这是在避嫌。 可旋即又忍不住疑惑地想——他通过她,避了与大姐的嫌,怎却不怕她家祖母再误会了他们二人走得过近? 既是这般周到之人,怎么到了她这儿,就不一样了呢? 张眉寿想着,不免觉得自己过分敏锐了些,可偏偏认定这份敏锐并非毫无依据。 她这个人便是这样,从不愿意回避问题与疑惑,亦做不到稀里糊涂,不清不楚。 于是,她心中那份、曾叫她觉得十分羞愧的怀疑,不禁愈发深刻了几分。 女孩子看向书房外,心绪忽上忽下。 …… 明太医替张眉娴诊脉时,张老太太与两个儿媳妇都来了,张眉寿也在。 见此阵势,明太医内心有些忐忑。 据说这位姑娘的风寒之症,难倒了他的师父傅明。 他本不该趟这个浑水,可到底心中好奇区区风寒之症何以久治不愈,且若是成了,也能证明自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好吧,说实话,他就是被太子殿下逼着过来的。 师父都没能治好,他疯了才会主动揽这种苦差吧…… 可,这姑娘的症状,倒叫他当真疑惑。 久病不愈,脉象难免虚弱无力,咳了这般久,肺腑受损亦是常理…… 但确实也并非什么疑难杂症,委实不应该这般难治才是。 明太医又细细看了其他大夫们开过的药方子。 用药不同,多番经过调整,却也大同小异,并无什么不对之处。 按理来说,这里头随便一张方子,抓了药养上十日半月,都该好全了才对。 “可是照料不当?如今虽是炎夏,可若贪凉而食,夜中受风,亦会使病症难愈。”明太医询问道。 见老太太看过来,张眉娴身边的大丫鬟连忙答道:“姑娘每日的膳食皆是不敢大意的,夜里也是奴婢几个轮流守着,从未怠慢过。” 说句实话,姑娘病这一场,她们又是心急,又里里外外地忙活,也都要快跟着熬得病倒了。 明太医点头沉吟了片刻,也只能道:“那我且先开一记药方,先吃上两日看一看。” “劳烦大夫了。”宋氏忧心忡忡地道。 说到底,这位大夫也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待明太医在外间开罢药方,张老太太便命人奉来了颇为丰厚的诊金。 明太医连忙推辞。 咳,他若就此收下了,哪里还有颜面去见殿下? 这点儿为人处事的眼力劲儿,他还是有的。 见他坚持不收,老太太也只好作罢,只又要请人去花厅吃茶。 明太医又婉拒了。 他若去,殿下必然也要去,叫他与殿下同厅而坐,他当真没有这份胆识。 张老太太便只能亲自道了谢,使了下人送其出府。 “祖母,母亲,我也先回去了。”张眉寿此时说道。 张老太太和宋氏点头允了,她便带着阿荔退了出去。 出了张眉娴的院子,张眉寿紧走了几步,追上了明太医。 “明大夫请留步。” 听到女孩子的声音,明太医止步回头,见是张眉寿,便抬手施礼:“张姑娘。” 他以为张眉寿专程追上来,是为了张眉娴的病情。 张眉寿懂蛊,他早在湖州之时便知晓了,想来也该略通医道——如此之下,想必亦是觉得那位大姑娘的病情透着蹊跷了。 可张眉寿却并非要与他讨论张眉娴的病症。 就在方才,她细观细想之下,心中已经大约有了猜测。 这是家事,她未曾打算去明太医言明。 她想留住明太医,实则是为了阿鹿的事情。 “前几日偶然听傅大夫说起,明大夫近年来研治眼疾,颇有成效——” 明太医没料想到她会忽然说起此事,意外之余,点头笑道:“小有所成罢了,不值一提。” 张眉寿听出他语气中的谦虚之意,心中便更有了几分希望,话到嘴边,想了想,又改口道:“我想请明大夫出面帮忙替一位公子诊看——明大夫若无急事,就且等一等,容我先行问罢朱公子。” 到底明太医不是真正的大夫,还须经得祝又樘准允才行。 明太医笑着点头。 实则要他说,甚至无须经过殿下同意。 唔……是谁给了他勇气竟敢有这般不敬的想法? 但事实到底如他所料,殿下半分意见都无。 张眉寿使人请了苍鹿过来,并未道明是为何事。 把握不大,她便不愿事先泄露太多,也免得叫苍家人过于失望。 张眉寿将人带去了平日里她学作画的外书房。 “蓁蓁,这是?”苍鹿听得明太医的声音,觉得陌生,遂向张眉寿问道。 “是公子带来的大夫,为我大姐诊病,也顺道替你瞧一瞧眼睛。”张眉寿语气随意轻松。 苍鹿笑了笑。 他知道,蓁蓁这是恐他过分在意。 若非有心记挂着他,岂会这么多的顺道? 且公子带来的大夫,十之八九应是太医出身。 苍鹿转身,朝着明太医所在的大致方向施了一礼,语气从容地道:“那便有劳大夫了。” “苍公子客气了。”明太医还礼,语气温和。 见张眉寿似要上前扶苍鹿坐下,太子殿下尽量自然地快一步走了过去,将人扶着在椅中坐了下来。 四下莫名一静。 417 并非天生 “……” 苍鹿颇为僵硬地坐在那里,双手稍显紧张地扶在腿上。 殿下竟然亲自扶他,这实在叫人受宠若惊。 他何德何能? 想来想去,似乎也只能以自己长得过于好看,格外得殿下青睐来作为解释了。 靠外貌得到优待,本该有些惭愧,可他偏不。 长相是天生的,上天有意优待他,将他生得这般好看,可不是叫他成日拿来惭愧的。 不过这么去想殿下,似乎有点怪怪地? 明太医悄悄叹了口气。 真是不出宫不知道啊…… 虽说仁明些是好事,可他当真是没想到,殿下在张家、不,在小时雍坊,竟是卑微至此。 放着好好的储君不去做,殿下这是何必呢? 看着殿下身旁站着的张家姑娘,明太医觉得懂,却又不大懂。 总之就是——可以,但没必要啊。 眼瞧着明太医的眼神,王守仁心底有些茫然。 他隐隐觉得,明太医似乎掌握了什么他不曾得知的秘密。 可……会是什么秘密呢? 他的视线在张眉寿与祝又樘之间来回游移着。 王守仁怔然许久。 莫非是—— 一个猜测令他心底蓦地一紧,眼中亦忽然现出惊异之色。 他心中那个曾经自认毫无凭据的不敬臆想,此时仿佛忽然有了一点儿“凭据”。 虽然眼下仍然只是一个猜测,可却让他真切地犯起愁来。 蓁蓁是他眼中最好的小娘子,殿下虽也是最好的小郎君,却哪里能以小郎君三个字来概括? 他固然是殿下最为忠诚的舔狗,可那是爱重与尊崇,论起情谊来,对他而言,无疑是蓁蓁更重要许多。 他不舍得,也不放心蓁蓁嫁到那样的地方去。 王守仁想得入神,不由就拿嫁闺女般忧心的目光看向张眉寿。 张眉寿此时的注意力皆在明太医与苍鹿身上,遂也不曾察觉到。 明太医细致地替苍鹿诊看了一番。 待诊罢,神色却有几分异样与凝重。 “明大夫,如何?”张眉寿问道。 端看明太医神色,似乎并不乐观。 明太医却看向了祝又樘,眼神中含着犹豫与征询之意。 张眉寿意会,便示意阿荔将不相干的下人皆带了出去,并将书房的门从外面合上。 明太医心中诧异。 张姑娘无论是胆识还是头脑及心智,皆与寻常姑娘家不同,此一点他是亲眼见识过的,可方才他不过是看了殿下一眼,张家姑娘便有此举动,又可见洞察力极为敏锐。 但真正令他感到诧异的,却是另有原因——张姑娘不仅洞察力出众,且在此之外,竟还透着一种……越过殿下,想要当家做主的感觉! 可若说刻意为之,却也半点不像,那也就只能解释为下意识的举动了……而正因如此,才更加叫人心情复杂啊。 偏偏殿下还半点不见异色,似乎根本不曾觉得哪里不对。 这究竟是尊严的沦丧,还是久而久之之下的麻木? 此时,太子殿下看向了他,眼中含着疑惑的催促,仿佛在说——怎么还不开口? 明太医:“……” 好吧,看来他方才或许就不该拿征询的眼神看向殿下吧。 是他多此一举了。 清羽作为过来人,以平静的目光看待着明太医的反应。 呵呵,跟他经历的比起来,眼下这根本算不上什么。 明太医此时才看向苍鹿,问道:“听闻苍公子是生来便患有眼疾?” 苍鹿点头:“正是。” 明太医听罢,却道:“可经在下看来,却是后天所致。” 身为医者,又为太医,他自然懂得说话须得格外谨慎的道理。 也正因此,他既敢这般说,便足可见是有了十成的把握。 这话叫在场之人皆是神情大变。 “这……这是何意?”王守仁一时有些反应不及。 阿鹿的眼疾,竟非是天生? 可在他们的认知当中,阿鹿便是天生眼盲,而这个“事实”,从来都无人质疑——便是苍家人、以及无数大夫郎中,也皆不曾作过他想。 但现下明太医却忽然告诉他们,阿鹿的眼疾……乃是后天所致! 张眉寿亦是吃惊。 前世今生,她也是头一回听到此种说法。 “苍公子的眼疾,单从症状之上看来,确与胎中所带极为相似,可细辨之下,仍有细微差别。” 明太医语气笃定:“若换作三年前,在下定也无法分辨。但近年来在下一心研习眼疾之道,又亲自医治过许多疑难实例,也算是颇有几分心得,因此才敢有此断定。” 张眉寿听到此处,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祝又樘,才又向明太医问道:“那明大夫是否能治得了?” 明太医叹息摇头。 “恕在下本领尚浅,眼下暂不足以医治此疾。” 一则,他暂时无法确定具体病因。二来,旧疾难治,此乃众所皆知的常理。 张眉寿心底微沉。 这种感觉,她经历了不知多少次,却仍无法遏制心底的失落。 医好阿鹿的眼睛,早已成了她心底的“顽疾”。 她再开口问明太医,目光却看向坐在那里的阿鹿:“听傅大夫说,明大夫在此疾之上,颇有天分。近年来所得匪浅。眼下医不得,日后未必医不得,是也不是?” 明太医笑着点头。 “承蒙师父谬赞,但在下一定竭尽全力。” 他话未说得太满,却也叫苍鹿打从心中不禁生出了些许希望来。 他听得出来真话与假话,若明太医断定他无法医治,必做不到这般轻松自若。 明太医只是不愿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之下,随意许诺罢了。 所以,他说不定还是有希望能见一见家人,见一见蓁蓁和伯安的。 此乃意外之喜。 “那便静候明大夫佳音。”他的语气亦是随意且愉悦:“便是等到老去那一日,也半点不迟。但凡还能瞧上一眼,也是幸事了。” 蓁蓁即使老了,必定也还是十分好看吧。 还有伯安,他到时可要好好瞧一瞧神童究竟与其他人有何不同之处。 当然,若连一眼也瞧不上的话,也不打紧,不过是早已接受的结果罢了。 他不必要给自己过多希冀,也不愿给他人带去太过沉重的负担。 但是,有一事他须得问明—— 418 稻草人王守仁 待明太医笑着应下他方才之言后,苍鹿适才开口问道:“只是方才明大夫说我所患眼疾并非天生,那不知可能诊出是何缘故所致?” 这同样也是张眉寿几人想问的。 只是方才就此一点而言,眼疾能否被医治得了才是最重要的。 几人此时便都看向明太医,等他开口回答。 明太医沉吟了片刻,方才讲道:“时隔久远,着实不易确诊。只是,既是亲近之人都不曾察觉非是天生,那想必应是出生不久之后便出了变故。” 祝又樘点头道:“以此来推断,想来也非寻常外力使然。” 若是尚在襁褓内的孩子眼睛忽然受伤,苍家人说什么都不可能毫无察觉。 苍鹿乃是苍家独子,金贵程度无需多言,断无可能会被人如此疏忽。 “公子言之有理。”明太医赞同地点头。 但话已至此,余下的,他也就不便再多说了。 既非寻常外力所致,那极有可能是……有人刻意为之。 但当年事实如何,只怕早已难以探究了。 且此乃苍家的家事,外人也无法过问。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不管怎么说,总算知道了一些以往不曾知道的事情。”苍鹿再开口时,便恢复了一贯的模样,倒看不出负面的情绪来。 他起身,向明太医长揖一礼:“此番多谢明大夫费心替我诊看,又告知实情。” 明太医摆手道:“此乃医者分内之事。” 然而,余光瞧见太子殿下,心中却不禁感慨起来。 以往他不知详具缘故,如今却全然明白了。 真正费心的人,可不是他。 明太医适时地出声请辞。 事情已经办完,与其留在这里碍眼,倒不如早些回去研读医书,争取早日将苍家少爷的眼睛医好。 明太医离去之后,苍鹿便也要回去。 张眉寿心知他这是心中有事,急于要回家中印证什么,便低声叮嘱了一句:“阿鹿,此事究竟如何还是未知,暂且不宜过度声张。” 苍鹿点头,道:“放心,我只打算与父亲谈一谈而已。” 听他语气还算平静,张眉寿略放心了一些。 说句窝囊的话,她如今甚是害怕阿鹿遭遇了什么变故,再变成陈寅的模样。 可她显是多虑了,如此之事,于心境豁达的阿鹿而言,似乎并非是什么过不去的心结。 但若换作她,怕是都不易做到吧。 天生带疾,还可劝说自己乃是无法更改的天意,可若是为人所害……那着实叫人想要提刀骂娘了。 苍鹿似看出她的担忧一般,朝她笑着讲道:“蓁蓁别胡想,想得多了可是会长不高的——” 说着,抬手量了量她头顶的位置,取笑道:“你只小我一岁而已,如今却只到我肩膀呢。” 张眉寿到底失笑出声。 十三四岁的少年,正是如雨后春笋般长得飞快的时候,她怕是累死也追不上了。 但这样的阿鹿,确实叫她安心了许多。 于是便道:“快些回去罢,余下的话,明日再说。” 苍鹿点头,又朝着祝又樘行了礼,复才带着小厮离去。 王守仁却没有要走的迹象。 他……想留下来看着蓁蓁。 可听着殿下与蓁蓁说话,他莫名觉得自己根本插不进去是怎么回事? 傻坐着不吭声,犹如空气一般的王守仁顿时觉得自己像极了菜园子里的稻草人,且是最没用的那一种——分明有着看守菜地的责任,可根本吓不住想要来偷菜的鸟儿。 他小时雍坊头号神童,哪怕两个月没正经地去翻书,也能轻而易举就考得了秀才之名的王守仁,就这么地,没有存在感吗? 他无力地看着正谈话的两个人。 不得不说,心中一旦接受了这种设定,还真是越看越般配啊…… 稻草人矛盾地想着。 此时,恰听得张眉寿问道:“明大夫近年来专心研治眼疾,不知可是公子的授意?” 人活在世,弄不明白的事情已经很多了,能问出口的,她便要立即去问——然后给脑子和心底腾些空隙出来,也好去仔细琢磨琢磨那些弄不明白的事情。 “是。” 祝又樘平静地点头。 小皇后既是问到了,想来便已是猜到了,且这等事情不必特意去说,也不必特意瞒着。 这件事情,从三年前起,他便示意明太医去做了。 小皇后要做的事情,他但凡看在眼中,能留意到的,明里暗里便都会去做。 张眉寿在心中喟叹了一声。 果然叫她给猜中了。 她就知道,明太医不可能无缘无故地便在此之上倾注心血与精力——上一世,若无她的干预,太医院里始终也都不曾出现过这般擅治眼疾者。 且研治二字,说来容易,可真正做起来,却少不得财力物力的支撑。 没有那些珍稀罕见的医书去借鉴,没有大把的银子去试药,短短数年内只怕难有所成。 “公子费心了。”她语气里有着真切的谢意。 祝又樘笑着道:“顺手之举而已。” 且他上一世便曾暗下命人替苍鹿寻过不少名医,虽无实质收获,却也累积了许多经验,故而这一世再做起来,便轻车熟路了许多。 王守仁愕然了片刻。 是了……在得知明太医研治眼疾之时,他也该有所察觉的,可他净想着殿下与蓁蓁之间的事情了。 眼下得知此事,不由愈发觉得殿下着实可贵了怎么办? 难道这么快就要妥协吗? 不行,好歹……再坚持一下吧。 睿智如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某种注定好的结局。 哎,真的好想变成蓁蓁,替蓁蓁进宫啊。 依他的手段,定能不见血地大杀四方,所向披靡,独占圣宠吧。 等等,他心中这种莫名被点燃的斗志是怎么回事? 王守仁越想越远,几乎都没能听清张眉寿与祝又樘的对话,果真与稻草人有几分神似。 张眉寿则是已经同祝又樘说起了夏神医此人。 “只是此人行踪不定,我曾托了姨母和骆先生多加留意,但近几年来,几乎都没有什么音讯。” 祝又樘听着,且听得极认真,可一时却忘了回应。 此时,他极高兴—— 419 内情 只因不觉间,小皇后待他已没了起初那些时时竖起的防备与排斥,且已开始愿意主动与他说起自己的事情与打算。 见自家小皇后拿稍感疑惑的目光看着自己,祝又樘回过神来,才点着头道:“此事我记下了,必会命人去详查。” 张眉寿听得微微一怔。 “……” 她看向他,不是因为催着要他保证去帮忙查探此事,而是觉得他方才的眼神有些涣散痴茫,觉得不解罢了。 本以为他是走了神,没能听清她的话,可此时看来却非如此。 但他既主动答应了下来,她便也没有再倒过来推辞的道理。 可……她方才究竟为何要与他提起此事来着? 大约是明太医之事,叫她近来有些茫然的心境忽然又有了几分明确的希望,祝又樘所为,亦让她打从心底觉得感激与信任。 所以,她才将一直藏在心中的一些事情说了出来。 实则她说起时,并未抱有叫他从中相助之意,只是……想与他说一说而已。 就像是有着相同目的的同伴,之间的分享一样。 意识到自己心中所想与看法之后,张眉寿不得不承认自己待祝又樘的确有了转变。 她欲再深究原因,可心底却莫名涌起了一层想要逃避的情绪。 逃避?! 张眉寿瞳孔微微一紧。 该是如何便是如何,她为何要逃避?! 不准逃避,非得弄清楚不可! 她在心底兀自将那欲逃避的情绪痛骂了一顿,强迫自己冷静理智地去看待此事。 王守仁与祝又樘离去之后,张眉寿独自一人又在外书房坐了片刻。 阿荔站在一旁替她拿扇子扇风,心底直犯嘀咕。 朱公子今日竟没有留下用晚饭,还怪不寻常的。 太子殿下被阿荔在心底念叨完,又被王守仁念叨了一番。 好在殿下今日没有继续留下用晚饭,如若不然,他必也是要厚颜留下的。 殊不知,太子殿下又岂会不想留下? 只是,他从小皇后的反应来看,便估摸着张眉娴的病情,应当是有内情在。 至于是什么内情,却是他无法确定的,因此,还是识趣些避开为好。 知深知浅,如此方是长久来往之道也。 目送着殿下的马车驶出了小时雍坊,王守仁语重心长地松了口气——有心无力的稻草人,毫无作为的一天就这么结束了。 此时,天色已经擦黑。 张眉寿从外书房离开之后,却未回愉院,而是直接去看了张眉娴。 她到时,恰巧瞧见丫鬟端了刚熬好的药从耳房内走出来。 丫鬟向她行礼。 张眉寿点了头,示意她先进去。 丫鬟走在前头,进得内间中,将药碗放下,又禀明“二姑娘来了”之后,便矮身行礼退了出去。 张眉娴此时正坐在榻中看书,闻言将书卷放下,便要丫鬟扶着她起身。 “大姐身体不适,且坐着便是。”张眉寿在一旁坐下,笑着问道:“听闻祖母下了命令,轻易不叫大姐躺着,可是真的?” 张眉娴无奈笑着点头。 “祖母也是为了大姐好。”张眉寿讲道。 “我都知道。”张眉娴语气惭愧:“是我不争气,有劳二妹特地又来看我,还为我这般挂心——” 张眉寿没有多言,只看向一旁的药碗,说道:“大姐还是先将药喝了罢。” 张眉娴笑着说:“不着急,先放着凉一凉。” 张眉寿便点头道“好”。 待二人又说了会儿话,她才又再次催促道:“药已凉得差不多了,再放下去,怕是要更苦了。” 张眉娴顿了顿,才点头道:“二妹放心,我这就喝。” 随即,又语气温和地道:“我病中未愈,恐过了病气儿给二妹……二妹若无其他事,不如早些回去歇着。” 张眉寿却看着她说道:“待大姐喝罢了药,我再走也不迟。” 张眉娴心中有些打鼓,勉强笑道:“那好——” 丫鬟见状便递上药碗。 药汁极苦,张眉娴皱着眉喝罢,忙接过清茶漱口。 此时,一只白皙的细手伸到她面前,手心里躺着一颗糖。 张眉娴微怔之余,抬起头对上张眉寿的眼神,遂动作有些迟缓地接了过来。 这是二妹往常最爱吃的松仁粽子糖。 只是二妹现如今渐渐大了,却是不大爱吃甜食了,眼前这颗,怕不是特地带给她的吧? 张眉娴将糖填入口中,舌齿间那苦涩的药味儿,顿时被驱散了个干干净净。 嘴里分明不苦了,她却渐渐红了眼睛。 “你们都去外头守着。”她忽然吩咐丫鬟。 阿荔得了张眉寿的点头准允之后,也随之退了出去。 “二妹都知道了……”张眉娴看向张眉寿,面上神色羞愧。 “大姐何苦要这般折腾自己的身子?”张眉寿皱眉道:“究竟是有什么难处,竟非要如此吗?” 她早该想到了,大姐的病情之所以反复不愈,并非是那些方子不对—— 大姐根本就不曾好好地吃过药! 来之前,她已问罢大姐身边的大丫鬟了,方知大姐每每吃药,多半都要支开丫鬟。 张眉娴低下头。 虽说她比二妹大上许多,可此时二妹训起人来,她竟连辩驳和否认的勇气都没有。 当然,她也没有辩驳的余地。 “大姐可是不愿嫁人?”张眉寿又问道。 张眉娴眼神微紧,吃惊地看向她。 二妹怎么好像什么都猜得透一样? 若说张眉寿起初只是猜测的话,那么眼下得见张眉娴神情,便是确认无误了。 不怪她往这上头想,实是张眉娴如今的头等难事便是嫁人二字了。 “我……”张眉娴眼神闪躲了一瞬,才道:“我也不全是因为不愿嫁人,只是许多事情尚未想透,只怕嫁了过去,也只是耽误别人而已。” 她一连压抑多日的话,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丝宣泄的缺口。 “可我若是无故不嫁,又恐外人议论叔叔婶婶……便想着,若是病了,便不好再说亲,也算是有情可原。” 那些因抱疾在身而耽误亲事的姑娘家,比比皆是。 隔壁的苍家妹妹,不就是如此吗? 张眉寿却极无奈地叹了口气—— 老天爷,这都是什么……傻出天际的馊主意啊? 420 谈心 不气不气…… 她这般大小时,做过的荒唐事也有不止一箩筐呢。 此时,她便直接向张眉娴反问道:“大姐不嫁,还只是风言风语而已。可若大姐忽然抱疾,只怕母亲就要惹上更大的麻烦了。” 刻意磋磨,后宅阴私,继母心思歹毒——还怕没人愿意往这上头牵扯吗? 张眉娴听得先是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连忙道:“我……我当真没想到这些。” 于是更加愧责起来,一时连眼泪都顾不得去擦,只道:“……我就是个麻烦精,辜负了叔叔婶婶还有二妹的相护之心。” 她向来是一幅遇硬则硬,遇软则更软的心肠。 正因深知叔叔婶婶的好,故而她才会日日夜夜愧疚难安,软成了一滩水。 好吧,还是别抬举自己了,应当说是一滩烂泥才对。 “我这般蠢笨……合该一头撞死了干净!”惭愧懊悔到极致,张眉娴自我厌弃道。 张眉寿满脸正色:“那更加不行了——若大姐当真有个三长两短,到时母亲还不得被唾沫星子活活淹死?” 张眉娴一噎。 好么,她果真是天生的麻烦精无误了,竟是连死,也要牵连到无辜的婶婶。 当真是生来多余,死也不能干净利落。 如此看来,便是为了婶婶,她也是轻易不能死的…… 女孩子边哭边想着。 张眉寿将她的神情看在眼中,不由在心底失笑。 她这般说,便是拿准了大姐心中最在意的东西,以免这姑娘当真糊涂起来,再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傻事。 “大姐为何不肯嫁人,能与我说一说吗?”张眉寿认真问道。 她待张眉娴,自是比不得对鹤龄与延龄那般亲近,可此时便是换成张眉箐,她也一样会如此。 因为她们都值得。 且同为一家人,能调和的自然都要去调和——家和万事兴,乃是她一直以来认定的真理。 “我若说了,二妹可莫要笑话我。” 张眉娴对张眉寿,向来有一份特殊的情感。 那便是羡慕与向往。 只有她自己清楚,二妹的勇敢与坚毅,于她影响颇大。 若没有二妹这个榜样在,许多事情她怕是都没有勇气去做。 可她到底还是变不成二妹,若不然,此时也不会病恹恹地躺在床上,伤人又伤己了。 但能与二妹说一说,听一听二妹的意见,也是好的。 “我只能说给二妹你听——”张眉娴又补充了一句。 张眉寿点头:“大姐放心,我不与母亲他们讲。” 咳,若真是不得不讲的事情,那她不明讲就是,委婉些暗示也是不违背承诺的。 张眉娴哪里知道她满心信任的二妹会有这般想法,眼下只低声如实讲道:“我……实则我是心有所属了,所以才不敢稀里糊涂地嫁了人。” 张眉寿有些讶然,却称不上吃惊。 方才谈话间,她也猜测过会不会有此种可能。 “大姐相中了哪个?且与我讲,只要对方人品周正可靠,未必不能托了媒人从中说合。” 张眉娴哑然。 二妹怎么说起这种事情来,竟也能这般干脆飒爽,毫不脸红…… 且……相中了哪个? 这种要替她上街抢人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并非二妹想得那般简单。”她叹气道:“我本是个厚脸皮的,若当真能嫁得了,我也不会白白耗了这些年……” 张眉寿略微有些愕然。 莫非对方已有家室? 若果真如此,那祖母与母亲只怕都是断然不会应允的。 清白门第出身的嫡出姑娘家,怎也沦落不到为人做妾的地步。 可在她眼中,大姐并不像是这般不分轻重之人。 然而,很快她便发现,自己还是想得太过简单了。 只因张眉娴低低地说道:“……他是个出家之人。” 张眉寿这回当真大吃了一惊。 虽说她并非是一味死守规矩之人,可乍然听得此事,亦觉得过于惊世骇俗。 “二妹别怕。”张眉娴见她神情不对,连忙讲道:“我与他虽是相识多年,却也从未有过逾越之举……且、且他待我……似乎并无世俗杂念。” 以往那些叫她放在心里的“好”,想来,应该皆是出于故人之间的情谊吧。 张眉寿不知是该松口气,还是该叹口气。 可不管如何,此事本就阻力极大,若再只是一厢情愿的话,那更是无须多想了。 说句强硬些的话,趁早绝了这份心思,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大姐瞧中他什么了?照着那些特质去找,未必找不到更合心意的。” “……”张眉娴听得愣了愣,旋即无奈失笑。 “二妹你还小,怕是不懂。”她解释道:“便是这世间还有另外一人,与他从外貌到脾性,皆是一模一样,可也是不成的。” 张眉寿微微皱眉。 中意一个人,难道不正是因为中意他身上的某些特质吗? 难道这些特质放在另一个人身上,便无法去欣赏了不成? 她思来想去,只觉得这世间不该有这样的道理。 偏是此时,听张眉娴讲道:“此种心意,最是难控,几乎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更何况,她除了那份情意之外,还藏着一份不同寻常的心疼与不忍。 张眉寿暂时压下内心的思索与求知欲,看着她讲道:“大姐,你嫁人或不嫁人,我皆无意干涉。但只一点,勿要再有分明患病却不肯吃药,又隐瞒实情之举了。” 张眉娴看着面前空荡荡的那只药碗,点了点头。 “我已知道错了。” 实则,近日来,她已经动摇了。 “起初我也并非刻意为之,本已想好了要放下此事。可谁知那时忽然病倒了,起先我只是心不在焉,不愿吃药而已……后来不知怎地,脑子忽然糊涂了,竟生出了这样的心思来。”张眉娴如实讲道。 “人的脑袋,越病越糊涂。待养好了病,脑子也清醒了,才能知道日后的路究竟该怎么走。”张眉寿并不逼她做决定,只反复提醒她务必要认真养病。 只有老了一回的人,才能真正清楚地知道,人活在世,唯有自己的身子,才是最重要的。 张眉娴认真地答应下来。 她眼中隐约又有了些许光彩与生机。 “大姐——”此时,张眉寿忽而开口,眼神微动,似有话要问。 421 父子相谈 张眉娴看向她。 “……”张眉寿却是摇了摇头,道:“没什么。” 她本是想问一问大姐——真正心悦一个人,究竟是什么感觉? 可想了想,却觉得此问委实不妥。 正经不正经且不谈了,还是别叫大姐再去细细回味了罢…… 如此同揭人伤疤似乎也无区别了。 再者,她觉得,同为人,旁人遇上了便能分辨的感觉,她一个活了两辈子的人若是遇着了,岂会分不清? 况且,每人的脾性不同,心得约莫也会有偏差,万一不适用于她,岂不叫人愈发糊涂。 故而,还是别去问这等蠢乎乎的问题了。 待机缘真正到了,想来便能明白了。 能不能有这份机缘,且看天意吧。 此时,张眉娴看着她讲道:“同二妹说罢这些,我心中开阔了许多。” 虽然,她只是说一说,二妹只是听一听,并未给她太多建议。 甚至,二妹都不曾深问她,那位出家人是谁。 二妹不会好奇吗? 她认为也是会的。 可正是二妹这种不轻不重,关切却又懂得尊重她的态度,叫她觉得一切皆没有她想得那么艰难。 二妹似乎总能给她带来勇气。 是,如今她是遇着难事了,可人活在世,谁不会遇到难事?她身边能有这般体谅她的姐妹和祖母叔婶,已是旁人比不得的幸运了。 “二妹,多谢你今日听我说这些。”张眉娴又道。 “大姐若真要谢我,就好生吃药养病。” 张眉娴点着头,擦干眼泪,眼中浮现出愧疚的神情:“我会的——我这便去同祖母和婶婶请罪。” 见她站起了身,似要唤丫鬟进来,张眉寿也随之站起身,却是抬手拦住了她。 “不必了,此事还是不叫祖母和母亲知晓为好。” 张眉娴听得呆住。 “祖母与婶婶……竟不知此事么?” 她还以为,二妹是从祖母她们那里得知的。 “我还不曾告诉她们。”张眉寿看着她讲道:“大姐既是已经答应了我会好生养病,那便不说了。” 此时若是说了,大姐要如何解释不谈,可不管如何解释,不好糊弄的祖母与母亲必然都会胡思乱想。 且祖母与母亲的涉入,并不会起到什么好的作用,反而有可能会乱上加乱。 后面的打算,还须大姐自己慢慢思量。 当然,她会暗中留意,决不会让事情失控就是了。 张眉娴眼中一热,才刚擦干净的脸颊上顿时又爬上了眼泪。 她忽地抱住了张眉寿。 “二妹……真的谢谢你。” 除此之外,她已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叫她去跟祖母婶婶认错固然不难,可她却是决没有办法将那些隐秘的心事如实告知的。 但良心上,她也不愿撒谎。 “二妹这般设身处地地为我着想,我当真不知该如何回报才好……”张眉娴抱着张眉寿,啜泣着说道。 自母亲过世之后,她再也没有这种被人护着的安稳感觉了。 祖母待她固然是好,可祖母最重规矩,因此这份疼爱也有着限度。 且祖孙的年纪差异在此,许多心事她也无法向祖母坦白。 但二妹不一样—— 说句古怪的话,她如今竟是觉得这般有主意、还能扛事儿的二妹比祖母还能靠得住呢。 张眉寿笑了一声,没有多说。 大姐将她想得太好了些,她这般做,与其说是为了大姐着想,倒不如讲是不愿见着家中因此鸡飞狗跳。 “时辰不早了,我便先回去了,大姐也早些歇着。”张眉寿将张眉娴轻轻推开。 张眉娴瞧着她肩上的湿痕,忙拿手帕去擦,擦着擦着,便破涕为笑。 “叫二妹见笑了……” 张眉寿也跟着笑,问:“大姐当日在后墙外,掌掴张眉妍时的气魄哪里去了?” 张眉娴笑了一声,又蓦然一怔。 这件事情,二妹竟然也知道? 可二妹始终未说也未问…… 二妹的心思,总是这般沉稳。 这份大气与从容,当真令人羡慕。 亏她还是做姐姐的呢。 这样的二妹,叫她觉得自己实在配不上一个长姐和长女的身份。 但正是因此,她心底忽而就有了力量。 她可得出息些才行,窝窝囊囊,扭扭捏捏也太不成样子。 张眉寿见该说的都已说完了,便带着阿荔离开了此处。 方才,她提起张眉妍之事,自然不是无意间说漏了嘴——她就是想让大姐知道,这个家中,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总会被人看在眼中。 借此,好让大姐日后万一再不慎想犯糊涂时,心中也能多一份顾忌。 有时,恰到好处的警示比之以情感动之,来得还要有用。 到底她想做的,从来也不是一个好妹妹的角色。 …… 当晚,苍斌极晚才归家。 这几日他手中有一桩棘手的案子,十分劳心费神。 本也可像锦衣卫以往的作风那般,诏狱一进,刑具一上,哪里还能有不认的罪—— 但这向来不是他的做派。 从前宁通执掌锦衣卫所时,他难展拳脚,如今换了陆塬,他倒是少了许多束缚。 陆塬固然一心效忠皇上,事事皆以皇室利益为先,因此有时有些难辨正反,可较之以权谋私的宁通,无疑却好上了百倍不止。 苍斌心中还念着此案的可疑之处,一路回到房中换下飞鱼服,接过下人奉来的温茶,都有些心不在焉。 直到仆人来禀:“老爷,公子来了。” 苍斌这才回神。 “进来。”他看向帘栊外的那道身影,语气温和,半点都不见白日里身为锦衣卫千户时的凛然冷冽之气。 苍鹿在小厮的陪同下走了进来。 苍斌亲自上前将人扶过,在椅中坐下。 苍鹿冲着父亲的方向笑了笑,遂转头向小厮等人吩咐道:“你们去外面守着,我有话要单独与父亲说。” 待下人退了出去之后,苍斌才向儿子问道:“可是今日家中出了什么事?” 可怎都没听下人说起? 咳,不过他方才一直都在走神,也不排除下人说了他也没听进去的可能。 “今日家中无事。”苍鹿面朝父亲,讲道:“从前许是出了什么事,是父亲和祖母不曾得知的。” 422 再去大永昌寺 苍斌听得一怔,旋即正色问道:“阿鹿,你此言何意?” 儿子性情开朗和煦,善解人意又知规矩,从不会无端与长辈开玩笑。 明明是很严肃的时刻,可苍千户还是在心中借此夸了自家儿子一把。 他常常觉得遗憾,儿子这般懂事出色,妻子却无法亲眼看一看。 “父亲,我今日才知,我这眼睛,极有可能……并非是生来如此。”苍鹿说到此处,语气虽是平静,可袖中双手却不自觉缓缓攥紧。 说没有不甘心,是不可能的。 但他懂得该如何去纾解。 苍斌闻言脸色顿时大变,原本有些涣散的神思立即聚集完整。 “阿鹿,这话……你是从何处听来的?!” 莫非是有心人刻意拿这话来让孩子心中添堵不成! 就像那些不分轻重地同孩子说“你不是你父母亲生”的人,分明欠揍之极,偏还自认逗趣—— 若叫他知道这胡言乱语的人是谁,他非得好生教训一顿不可! “是太子殿下带出宫的太医。” 苍斌神色凝滞。 “……” 那个,狠狠教训对方一顿这样的大话,还是先放在一边吧…… 毕竟眼下最紧要的是——这话竟是经堂堂太医之口说出来的?! “阿鹿,你且将事情的经过说清楚些。”苍斌语气变得郑重。 苍鹿便将今日在张家,明太医替他诊看时所言皆无出入地复述了一遍。 “听闻,明太医近年来专心研治疑难眼疾之症——儿子听他的语气,乃是十分笃定的。” 苍斌早已听得心惊不已,诸多情绪在脑海中交织,叫他几乎坐也坐不住。 他的儿子,竟并非生来眼盲…… “父亲是否能回忆得起,在我刚出生不久之后的那段时日里,家中可曾出现过什么异常之事?”苍鹿问道。 却也心知时隔多年,能被记起的事情必然少之又少。 “一时半刻,为父亦难记得起来。” 加之忽然得知此事,他心下过于震动,一时也无法冷静下来去细思陈年旧事。 “但若当真有这回事,无论如何,我定都要查明真相!”在儿子面前,苍斌尽量压制着语气中的波动。 紧接着,立即问道:“明太医既能诊出旁人不能诊明之症,那不知可有对症的良方?” 苍鹿听出父亲声音里并不过分外露的希冀,便笑了笑,道:“暂时虽是没有,但明太医似有把握能攻克此疾。” 忽然得知这般内情,已是令人无法承受,他此时只能借着这等连自己都没有把握的话,稍稍慰藉父亲一二。 只因,他能体会父亲的此时的心境该有多么难受。 他还只是有些不甘而已,可父亲除了不甘之外,必定还有无穷尽的愧责。 为此,他甚至犹豫过,要不要干脆瞒下此事。 可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妥。 事已至此,真相如何或许已经不大重要,即便查明也改变不了什么——可真相背后倘若有着什么威胁性的动机呢? 所以,必须尽力去查明。 “好,好……”听闻治愈有望,苍斌不住地点着头,即便是强忍之下,眼眶仍旧有些泛红。 苍鹿神情微松。 兴许是有了这份希望在,苍斌显然也冷静了不少,他思索片刻后,道:“此事交由我来办,暂时不要惊动你祖母和其他人。” 苍鹿点头。 不惊动其他人,是防打草惊蛇。 暂时瞒着祖母,父亲应是顾虑祖母年迈体弱,若乍然得知此事,怕是打击之下再胡思乱想,会承受不住。 至于祖母所知道的,暂时先旁敲侧击地问着便是。 若来日有了眉目,当真到了需要对祖母他们坦白的时候,再如实告知也不晚。 …… 不过二十来日,张眉娴的病,便好全了。 为此,张老太太特地下了请柬,请了祝又樘来家中用饭作为答谢。 张家这边其乐融融,定国公府里的季大夫却郁闷之极。 先前,老夫人差他去张家为那位大姑娘诊病,可谁知普普通通的一场风寒瞧下来,不仅没将人瞧好,眼瞅着还愈发严重了—— 这固然令他费解且处境尴尬,可紧接着又换了许多郎中大夫,也无人能治得好这风寒。 所以,季大夫也就不怎么尴尬了,只觉得这病情蹊跷古怪。 但……据说前些日子张家请来了一位不知名的大夫,留下了一张药方,就这么医好了张家大姑娘! 他使了高明而隐蔽的法子,也就是……拿银子雇人——悄悄地从张家抓药的那家药铺里,问出了药方详细。 可那药方他翻来覆去地看,也没能瞧出什么特别的门道来。 虽说用药方面是颇为考究,可对于他来说,这样的药方,他闭着眼睛都能开出一百张! 呵呵,但是说出去,谁又相信呢? 近来屡屡被人看轻,可信度如山体滑坡一般下降的季大夫表示不服。 再加之欲从张眉寿身上得知生息蛊来源之事,也是毫无进展,近来就更是寝食难安。 可他的精神依旧很好。 诀窍就在于——睡前扎两针。 这种助眠方式,已经陪同了他多日。 …… 一月后,张眉娴出门前往大永昌寺上香。 张眉寿从宋氏口中得知此事之后,心中便有了些计较。 此前,她已查过了,大姐在染上风寒之前,便曾冒雨去过一次大永昌寺,且去时已是午后——大靖求神拜佛,为图灵验,多会选在午时之前,极少有人会午后出门去上香。 除非是态度闲散者,亦或是只图拜佛得心安,其余并无所求。 可若是这般无关紧要的态度,便也不会选在大雨之时出门。 所以,她猜测,大姐口中的那位“出家人”,十之八九便在大永昌寺。 她或可再去仔细探听一番,大姐与哪位僧人接触最多,以此大致确定对方是何人,但她暂时并没有去做。 究竟是否有这个必要,且看一看大姐此番回来之后的决定吧。 张眉娴回来时,已是午后申时。 耽误了这么久,张眉寿心中不禁略感不妙。 好在,无需她去过问什么,张眉娴便先主动找到了她。 张眉娴来了愉院—— 423 彼此成全 张眉寿原本正坐在内间榻上剪纸,听闻张眉娴来了,便放下手中剪刀,去了外堂。 “二妹。” 张眉娴见着张眉寿,便莞尔一笑,抬起手中的油纸包,道:“你爱吃的芝麻酥饼,还热着呢。” 张眉寿没料到会瞧见这样一张明媚而不见刻意的笑脸。 她印象中,已有许久没看到这般轻快的大姐了。 她便让阿荔上前将东西接过来,笑着问:“大姐去了西市街?” 一边让人落座。 张眉娴边坐下,边点头讲道:“去了,吃了碗幼时爱吃的阳春面,虽说有有些年头不曾吃过了,可还是那般味道,竟是丝毫没变呢。” 又打趣道:“便是那菜叶,数了一数,也仍是四片,一片不多,一片不少。” 张眉寿听得笑了,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她轻松的神情,心底却在思索。 依照她的经验来看,大姐能有这般转变,通常情形下,应是有两种可能—— 其一,许是大彻大悟,当真想通,也放下了。 其二……却是与病重之人的“回光返照”相似——许是因心中有了什么不好且决绝的打算。 当然,她希望看到的是第一种。 “听说大姐出门上香去了,我还想着是在寺中留下用了斋饭,原是去了西市街。” “不曾,寺里的斋饭再可口,却也比不得一碗阳春面呢。” 张眉娴适时地站起身,道:“二妹,咱们去里间说话。” 张眉寿意会,便未有让丫鬟跟进来。 “说来不怕二妹笑话——我今日去了大永昌寺,本想同他说清楚。”张眉娴笑叹了口气,有些自嘲地道:“可你猜怎么着?” 说罢,也无须张眉寿去猜,便道:“他根本连见也不愿见我一面。” 态度究竟如何,已是不能再明显了。 不过,如此干脆利落些也好。 张眉寿这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她原本以为,大姐这么迟归家,许是与那僧人长谈了一场也未可知,合着却是压根儿没见上面,转而跑去了西市街吃面,给她买芝麻酥饼…… “那大姐如今是何打算?” “便依他,也依着我自己的心意。” 张眉娴语气透着从容,心中也没有太多不甘了。 别跟她说什么“怕牵连她”,“怕给不了她安稳的日子”——她听戏时,最厌烦的便是这种窝窝囊囊,黏黏糊糊的桥段了。 每每听到,就恨不能将那男角儿一拳揍昏过去才好。 咳,当然,兴许人家根本不是因为这些,只是担心在身份已经被她知晓的情况下,再过多往来,会给他带来不利罢了。 有关这一点,她这些日子也大致想明白了。 她的纠缠,对他而言,当真只是有弊无利。 人生在世,情爱之事从来都不是全部,他改名换姓,隐瞒身份,自有他的谋划在。 倘若自以为是地劝他放下仇恨与过往,兴许并非是救赎他,而是自私的压制。 他有他非做不可的事情,她拦不住,也帮不了,甚至连陪伴都会是拖累。 拖累他,拖累自己,都且不谈,可若拖累了张家,她却是万死莫赎了。 他不止是自己,更是白家后人。 她也一样。 每个人,每种身份,都有自己该去履行的责任,哪怕不为了旁人,只为自己安心无愧,那也是要做的。 况且,她的性子摆在这里,见着祖母和婶婶为她挂心,她的心便像被捅了刀子一样难受。 她想过了,若让她当真背离一切,一意勉强,便是同他有了结果,她也不会开怀。 反而,会背负着愧疚,度过此生。 所以,既是没有那副硬心肠,还是省省力气吧。 且,既有享受,便要有承担——这句话,她是在二妹教训鹤龄与延龄时偶然听到的。 直至此时,她方才真真切切地有了认同感。 咳,如此说来,好在那日在她说出“只要他一句话,多久我都等得”这句大话时,对方没有应承或是有半分犹豫,若不然……她倒要出尔反尔,成了个可耻的感情骗子了。 所以,女人心海底针,轻易信不得…… “此后,他清清静静参悟佛道,我也好好地过自己的平静日子。”张眉娴最后讲道:“我觉着,如此应当也算是彼此成全了。” 至于那一点点意难平,偷偷放在心底,一年记起那么一两回,酸涩又隐晦,也别有一番滋味—— 相较于执意求个结果,撞得头破血流,而后怀揣着悔恨自责,乃至日渐互相怨怪的局面,究竟哪个让人更舒坦些,已无需多言。 张眉寿想了想,虽是不大清楚大姐究竟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但心中还是有几分钦佩之意。 “背弃世俗,孤注一掷,不问后路,固然是寻常人不易做到的。”她看着张眉娴讲道:“可我认为,大姐能有这般决断与领悟,才是真正的勇气可嘉。” 没有悲天悯人,甚至能够坦然放下并接受,且将此看作成全,这般境界,当真是寻常女子难以相提并论的。 “二妹过赞了。”张眉娴有几分不好意思,但又忍不住道:“说来惭愧地紧,一直以来,皆是二妹给我做了好榜样。此事若换作二妹,必能做得比我妥帖上百倍不止——” 说到此处,声音却戛然而止。 呸呸呸……! 换什么换,万万不能换,二妹必然能姻缘美满,顺顺利利嫁得如意郎君,如何会沾上这等霉运! 张眉娴连忙在心里补救了一番。 却还觉得远远不够,连忙就道:“二妹别当真,我这是一时嘴快了——” 说着,懊悔地拍了拍自己的嘴角,又起身道:“我这便回去烧香!” 毕竟,她可是徒口咒死过前礼部侍郎的人啊! 张眉娴对此事一直心存忐忑。 张眉寿还未能反应得过来她究竟说错了什么,就见自家大姐风一般走了出去。 而走至帘栊外,却又忽然转过头,交待了一句:“芝麻酥饼,趁热吃!” 张眉寿嘴角一弯,笑着点头。 …… 自此后,张老太太的心情一日日地好了起来。 宋氏近来正忙着替张眉娴认真甄选相看的人选。 这一日,她带着张眉娴从街上回来之后,却是火冒三丈。 424 相看 今日,本是同一户人家约好了在茶楼中“偶遇”,说好了她带上娴儿,对方带上家中公子—— 双方父母,先前已是互看过画像的,她本觉得对方家世样貌也都颇好。 可见面之后,她与娴儿直瞅了半日,也未瞅着画像上的郎君。 好半天才知道,原来那满脸横肉,看似与中年人无异的男子,竟就是那什么……比娴儿还小了一岁的苏公子! 苍天可鉴,在此之前,她与娴儿还当那人是苏公子的父辈来着! 原还想,一个老男人家竟这般没个正形儿,人家女眷操持着的事情,他竟也跟着瞎掺和—— 宋氏是个直脾气,心中不满,当即没忍住,便干笑着问起画像之事。 人家却道——那画像,乃是去年所画! 呵呵,去年所画? 这一身肉,岂能只是一年的功劳? 这得是什么秘诀,才能长肉长得这般快,若是拿这法子去养猪养牛,岂不是要发财了! 宋氏带着张眉娴回了海棠居,又对刚找过来的张眉寿说了一遍今日在茶楼内的经历。 遇上这样的人家,张眉寿也是觉得好气又好笑。 那画像,她也是见过的,称得上是翩翩公子,一表人才了。 看着母亲怒火难消的模样,她便跟着插科打诨道:“就是,如此天差地别,还好意思说是去年所画,怎不说是上辈子所画——如此还能来得更可信些。” 还有就是,那画师,该不是骆先生吧? 如若不是,二人倘若相见,那也得是棋逢对手了。 宋氏本在气头上,听得女儿这句话,却忍不住笑了出声。 张眉娴亦是笑起来。 这是她头一个相看的,便如此不同凡响,不知日后还要遇上什么新鲜事呢。 宋氏消了些气,才无奈讲道:“虽说人不可貌相,可这般欺瞒,哄着人家姑娘去见,还理直气壮地开脱,家风未免有不正之嫌。” 况且,他们哪儿来的脸皮觉得将她家姑娘哄去一瞧,这亲事就有机会成了的? 哦……知道了—— 大概是那妇人手腕上沉得坠人的金镯子与满头的珠翠,以及那位公子腰间极费料儿的玉带,和左右各一枚的金镶玉玉佩吧? 宋氏这才顿悟。 “叫婶婶费心了。”张眉娴说道。 “既是一家人,又何须说这般见外的话?”宋氏笑着道:“不着急,慢慢瞧,总会有合适的。” 但若皆是如今日这般的货色,那她一个人确实有些遭不住了,还是得拉二弟妹一同帮着多操些心才是。 且说是慢慢挑,实则情形哪里有这般乐观。 说白了,双十年纪还没成家的男子,着实少见,多半是品行家世有瑕疵,被人挑剩了下来的。 甚至有些动作快的,这个年纪已经开始准备着手娶续弦了。 咳咳,当然,一心想要考取功名的谢状元除外。 不过,谢状元的主意,他们是不敢乱打的。 且不说脾性是否相投…… 谢状元眼高于顶,已是拒了多家遣上门的媒婆,其中比他们张家家世好上数倍者,也是大有人在——单是此一点,便叫许多人家望而却步了。 再者,女儿家过于高攀,并非什么好事,日后受了委屈,腰杆儿只怕都挺不直。 她只想要娴儿嫁入一户大致相当的人家,互敬互爱,日子能过得舒心些。 可当真是做了才知道,这当真不是一件容易事。 两个月相看了几户人家下来,非但没瞧着像样儿的,暗下还不知是谁传出了“张家大姑娘已过了婚配之龄,却还百般挑剔”的谣言。 宋氏怎么想,怎么觉得是“去年画的”的那一家。 可这等事情,最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也无法去澄清什么,只能平白被添堵。 张眉寿让棉花暗下查探了一番,大致确定了这谣言的源头,正是经由那苏家太太的嘴说出来的。 那张臭嘴,先是在自家府中说了一通,后在宴聚时也频频提起。 近日却是消停了许多,却非是良心发现,而是因为自家儿子的亲事有了着落。 偏偏与之定亲的人家,也是张家所熟知的——乾鱼胡同,邓家。 邓家那位自幼被养在庄子上、四年前极不容易回了邓家,却又因在仁和公主的六月花会上捅了娄子,再次被丢回庄子上的长姐邓贞,总算也等到了一桩亲事。 苏家算不上什么高门第,本是入不了邓常恩的眼,可无奈这个女儿着实上不得什么台面,几年观望下来,竟是连个上门提亲的人都没有—— 于是,也只能与苏家公子,两相凑合一下了。 张眉寿听罢这个消息,认真想了想,倒也觉得这两家确实有些般配。 甚至本想让人暗下教训教训那苏太太一二的想法,都立时打消了。 如此之下,是也不必她来多事动这个手了。 …… 立秋之后,天气渐渐凉爽。 这一日,蒋家太太钟氏得了准允,进宫探望嫡妹静妃。 蒋令仪也随行在侧。 静妃前些日子患了场小病,如今已是大致痊愈,今日又得长姐来看望,心下本该感到慰藉,可不知因何,眉间仍是有些哀愁。 钟氏看在眼中,也不多问,只笑着道:“怎不见六皇子?” 这话正是冲着静妃心中所想来的。 静妃勉强笑了笑,道:“淇儿在宁贵妃宫中。” 她这唯一的孩子,自出生起,便被抱去了宁贵妃身边,跟着宁贵妃从玉坤宫到长春宫,却从不曾在她身边呆过哪怕一日。 便是她此番病下,想要见一见孩子,都未能如愿。 “能得宁贵妃喜爱,这是六皇子和娘娘的福气。”钟氏仿佛看不到静妃的低落,只道:“我记得再过两日,似乎便是六皇子的六岁生辰了?” 静妃点点头。 是啊,淇儿都已六岁了。 说起来,算是养在宁贵妃身边,最久的一位皇子了。 四皇子也只养到五岁而已。 想到此处,静妃忽而怔了怔。 “听嫂嫂说,六皇子生得伶俐可爱,十分讨喜。说来惭愧,我这做姨母的,竟还不曾见过呢。”钟氏笑着提议道:“我难得入宫一次,按理来说也该去长春宫给贵妃娘娘请安才是,恰好也能顺道儿去瞧瞧六皇子,不知娘娘意下如何?” 425 “有灵气的女孩子” 她丈夫蒋钰之所以能够顺利入京任职,其中靠得便是宁贵妃的提携。 她进了宫来,若是不去请安,连句话都没有,未免显得太不知感恩。 且钟家这些年来的风光,也多是因为静妃依附着宁贵妃之故。 故而,在钟氏心中,钟蒋两家,早已同宁贵妃密不可分。 再加之如今六皇子渐渐长大,宁贵妃将其一直养在身边…… 想到某种可能,钟氏心中涌出阵阵激动之情。 皇上如今正值壮年,且即便宁家先前出了那样的大事,宁贵妃却仍能屹立不倒,圣宠不衰——此一点,便足可见贵妃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正如传言中那般坚固难移。 静妃想了想,点了点头,道:“也好。” 她自然是想去长春宫看一看儿子的。 宁贵妃生性苛刻,不顾情面,平日里她若是无事便去长春宫,即便明面上是向宁贵妃请安,顺带着想见一见淇儿,亦会遭到冷眼与敲打。 宁贵妃一直防着她,不愿让她与淇儿走得太近。 事实却也如宁贵妃所愿了——淇儿同她,半分亲近之情也无。 想到此处,静妃自嘲地笑了笑。 可母亲爱子,乃是天性,更何况她在这深宫之中看似还算风光体面,实则却形单影只,便是连个能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 还要处处谨慎,生怕哪一点惹了宁贵妃不满。 她与长姐,本都不是什么蠢笨之人,自幼最擅的便是趋利避害,察言观色——可若非是实在没有办法,谁又真的甘心做一个任打任骂,时时端着笑脸的可怜人? 说句实在话,这些年磋磨下来,她早已失去了当初做舔狗时的激情。 如今自然也要舔,只是没了那份真情实感。 也因此,她更是几乎将所有的情感,皆寄托在了淇儿身上。 与钟氏心中澎湃的想法不同,她如今更多的是希望看着淇儿能够安安稳稳地长大成人。 她甚至盼着淇儿能再平庸些,宁贵妃若看不上,便可同前面两位皇子那样,搬出长春宫。 到时,淇儿就能回到她身边了。 可方才长姐那句“淇儿已经六岁了”,却叫她隐约生出不好的预感来。 静妃更衣梳发罢,便带着钟氏去了长春宫,求见宁贵妃。 蒋令仪跟在姨母和母亲身后,垂着眼睛,乖巧而知礼。 她的仪态举止,几乎不输京城贵女——钟氏在此之上,曾花了大力气请人特地教导过她。 一行人临近长春宫时,迎面瞧见了一位十二三岁的小少年在太监的拥簇下走来。 静妃等人便止步。 蒋令仪也站定,低眉敛目间,却悄悄地投去了打量的目光。 那小少年既能在内宫之中行走,且这般穿着打扮,已让她大致猜出了身份—— 除去未长成的大皇子和二皇子之外,皇上如今尚有四子。 太子殿下排在前面,后面便是四皇子祝又沅,五皇子祝又槟,以及她的表弟六皇子祝又淇。 面前这位,单从年纪上瞧,十之八九便是四皇子了。 到底在这上面的功课,她做得向来比寻常小娘子要足上十倍百倍。 果然,下一刻她便从静妃与对方的对话中得到了印证。 “倒有多日不曾见到四皇子了。”静妃语气温和。 祝又沅并不是内敛之人,此时也笑了笑,道:“母妃让我来给宁贵妃娘娘请安,才刚从长春宫内出来。” 蒋令仪心中嗤之以鼻。 请安便是请安,事情既都做了,作何还要与人说是他母妃叫他来的? 如此,这安便是请了,也没显得他待贵妃娘娘有多少孝心。 且他生母出身卑微,又不得皇上喜欢,也不知在人前有什么好提的。 与殿下同为皇子,这位未免也太过蠢笨了些,难怪当初没能入得了宁贵妃的眼。 她还记得,那年在仁和公主的花会上,便是四皇子私放出了那只巨狮,害了彼时最是尊贵的宴真郡主不说,也让她受惊一场——当时若非她机警,后果必定也是不堪设想。 也是那日,她得知了太子殿下的真实身份。 可……同样是那日,叫她瞧见了殿下待那张眉寿非同寻常的一幕。 若不是殿下相护,怕是张眉寿与徐婉兮也难逃一劫。 真是上天无眼。 每每想到此处,她心中既是不甘,又有酸涩。 蒋令仪短暂的出神之后,余光却瞥见四皇子的目光朝她的方向看了过来。 蒋令仪微定心神,微微抬起头来,佯装无意地朝四皇子看去,眼神中含着恰到好处的好奇。 她一双眼睛本就生得极灵动,这般之下,将整张脸都显得愈发生动了几分。 四目相对,祝又沅微微一怔时,蒋令仪却是霎时间收回了视线,仿佛做了什么错事一般,低头做出忐忑不安的神情来。 祝又沅见状张了张嘴,不知怎地,就想告诉她“不必怕”,可话到嘴边,却到底碍于规矩,没有说出来。 蒋令仪一行人离去时,祝又沅仍盯着她的背影瞧了好一会儿。 他不常有机会出宫,所见的女子除了嫔妃便是宫女,这般有灵气的女孩子,他还是第一次见着。 或者,也可以说,以往年纪太小,也不曾留意过这些。 “去给我打听打听,这是哪家的姑娘,因何进宫……”祝又沅没忍住向身边的太监吩咐道。 “主子,这怕是不妥吧……”小太监面露苦色。 主子常常爱干一些诸如此类的出格荒唐之事,他因此可挨了娘娘不少责罚。 祝又沅气不打一处来,皱眉道:“我只是问一问罢了,又不做什么!” 无冤无仇,难道他还会去找那姑娘的麻烦不成? 小太监仍不敢应允。 主子的嘴,骗人的鬼! 只怕没几日,还要反过来问他“我何时说过这话”吧? 祝又沅见他神情,一巴掌甩在了他头上,不耐烦地道:“一个时辰内,若打听不来,便不必再来见我。” 说罢,兀自扬长而去。 …… 静妃一行人来至长春宫后,却在外殿廊下候了足足有半柱香的工夫。 蒋令仪等得有些心焦,几次忍不住抬头看,都被钟氏拿眼神阻止了。 而此时,原本安静的殿内隐约传出了一道有些怪异的声音—— 426 耳光 这声音,分明像是女孩子的说话声,却又透着古怪的沙哑沉闷。 “有劳方太医了。” 那道声音又讲道,这次清晰了许多。 钟氏眼中现出疑惑之色,静妃却面容平静,显然知道内情。 此时,就瞧见一道身穿太医官服的人影,由大宫女送着走了出来。 钟氏见状,终于放心了下来。 起先她们来时,只听一名宫女略显倨傲地道,贵妃眼下不得闲,叫她们且在外头等着。 一等便等了这么久,她就忍不住怀疑贵妃是否刻意晾着她们,不得闲只是借口罢了。 眼下看来,应当确是有事。 莫非是贵妃身体抱恙? 钟氏心思最是活泛,转瞬间便想了许多。 自幼便深得她真传的蒋令仪,自然也差不到哪里去,此时她甚至联想到了那道怪异声音之人的身份。 又等了片刻之后,终于有宫女前来传了她们进去。 想到便要见到那位以脾气暴戾,喜怒无常著称的宁贵妃,蒋令仪有些紧张地抓紧了袖中双手,因此仪态之上也稍显僵硬刻板了许多。 她行礼时,宁贵妃扫了她一眼,眼神中便有着漫不经心的藐视。 她虽是个做事常常不讲规矩的,可她五岁便进宫,是从宫女做起,瞧了一辈子的规矩仪态,因此此时只觉得蒋令仪的模样着实上不得台面。 蒋令仪向来敏锐,此时察觉到,脸颊便微微红了红,心跳也急剧加快。 她颇为不甘心地咬了咬牙。 她本是能做好的,她分明每日都在家中练习,就连教她的嬷嬷都时常夸赞,今日怎么就因一时胆怯而出了丑呢。 她力求能讨人人喜欢,本是想抓住机会在宁贵妃面前留个好印象的…… 罢了,越慌便越乱,且先让自己平复下来,在后面再尽量弥补便是。 此时,静妃看向宁贵妃身边站着的少女,适时地与钟氏和蒋令仪说道:“这位是宴真县主。” 钟氏与蒋令仪便连忙向其行礼。 其间,蒋令仪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宴真头上的幂篱。 之前京城暗下都在传宴真县主容貌被毁,她此番却是头一回亲眼瞧见。 蒋令仪心中莫名觉得痛快。 曾经的天之骄女,便是公主都敢不放在眼里的宴真郡主,如今不单毁了容貌,还因宁通之事被贬为了县主。 她这般在心中想着,面上不露分毫,仍作出一副恭谨的模样。 可她这边刚直起身来,将头抬起,就见宴真走到了她面前。 蒋令仪有些疑惑,露出自认规矩的笑意,可这笑意刚展露,忽然就见宴真朝她抬起了手—— “啪!” 蒋令仪不待反应,左边脸颊上就重重地挨了一耳光。 她没忍住惊呼了一声,惊异惶恐无比。 “县主……” 钟氏与静妃忙将她扶住。 钟氏脸色发白,尽量平静地问道:“不知小女哪里做得不对,县主只管指出,臣妇也好让她跟县主赔不是——” 幂篱之下,宴真眼底皆是冷意。 她看向钟氏,语气里带着有些敷衍的恍然,道:“原来这是你女儿啊。” 钟氏强自笑了笑:“正是。” “端看她一个劲儿地盯着我瞧,我只当是哪个不懂事的丫鬟下人呢——既是蒋家的姑娘,倒是我莽撞唐突了。” 蒋令仪低着头咬紧了下唇。 她方才分明已经自报过身份。 寻常的丫鬟又哪里能跟着进长春宫? 况且,她只看了一眼而已,怎就成了一直盯着瞧……只因这一眼,竟就生生被讽刺成了不懂规矩,与丫鬟无异的粗鄙之人。 宴真这分明是故意给她难看,甚至连个像样儿的借口都懒得去找,而给出这种漏洞百出的说辞。 可越是如此,越透露出不加掩饰的轻视之意,才更加叫人觉得难堪之极。 再观宁贵妃,竟只坐在那里品茶,眼皮子都不曾抬一下,浑然一副纵容的态度。 都说宁贵妃护短,不讲礼数规矩,今日她总算见识到了。 静妃只得道:“臣妾这侄女,甚少入宫,多少有些不懂规矩,还请县主和贵妃娘娘见谅。” 钟氏亦是赔笑道:“是,县主息怒,小女蠢笨,却也绝无冒犯之意……” 说着,看向女儿,道:“还不快向县主请罪?” 蒋令仪应了声“是”,上前一步,矮身行礼,声音恳切:“是臣女行为有失,请县主责罚。” 解释的话必然是不能多讲了,宴真这等乖张的脾气,她暂且摸不清楚,只怕不知哪一句又要惹了对方不悦。 宴真微微抬了抬下颌,道:“责罚就不必了——只是多学一学规矩,却是没有错的。” 蒋令仪勉强笑着道:“多谢县主良言,臣女必当谨记。” 她向来知道什么时候能任性,什么时候半点任性都使不得。 忍一时算不得什么,且往后看吧。 而宴真之所以这般为难她,无非是自觉容貌被毁,旁人多看一眼都觉得屈辱—— 又见她生得貌美,许更是觉得被戳到了痛处。 这得是多么可怜又自卑。 再者,连自己的情绪都控制不了的蠢人,还怕日后没有跟头栽么? 蒋令仪在内心劝慰了自己一番,面上逐渐冷静了下来,然而脸上火辣辣的痛感,却时时在提醒她自己方才是如何受辱的。 这件事,她要牢牢记在心里。 而此时,宴真向宁贵妃讲道:“姑母,宴真觉得倦了,便不打搅姑母说话了。” 宁贵妃点头道:“且去耳殿歇着吧。” “是。”宴真行礼,退了出去。 可她却未去耳殿,而是独自出了长春宫。 离开长春宫后,她原本从容的脚步忽然变快了许多。 她紧紧抓着双手,抿紧唇,一路疾走,似有数不清的情绪需要宣泄。 医了这么多年,却始终医不好她的脸……宫里的太医,统统都是庸医! 这些人,全都该死! 可在姑母面前,她不能暴露自己心中的躁怒——这数年下来,眼见医治无果,便是姑母也已开始隐隐露出不耐烦的态度来了。 呵呵,这就是口口声声说着,将她视作己出的姑母。 宴真满心怨气,一路不顾宫人的侧目疾行着,不知何时,便来到了御花园内。 她走得甚累,大口喘息起来。 正是此时,忽有一阵脚步声入耳。 很快,宫人行礼的声音也一并传来。 隐约间,她似乎听到了“太子殿下”四字—— 427 上门的刘夫人 她神情顿变,下意识地抬手要去触碰自己的脸,然而刚碰到幂篱,又立即将手放了下来。 目光匆匆在四周看了一遍,耳边听得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宴真竟称得上是慌慌张张地逃离了此处。 可逃至一半,又忽然停了下来,折身躲进了茂密的凌霄花藤架后。 她这厢刚藏好身,视线中就见方才她所在的小径之上,走来了一名身形颀长的少年。 少年身着鸦青色直裰,墨发为玉冠所束,俊逸之余,更有浑身清贵之气。 乍观面容,似还透着未完全褪去的孩子模样,可周身气势,却是沉稳有加,半点浮躁张扬之气也无。 宴真眼神忽而变得有些悠远。 他自幼便是这幅少年老成的模样,半点孩子气都不见。 分明经历过那样的不公与磨难,却无丝毫戾气,甚至于就连怨怪都不存在。 他刚从冷宫中被接出来的那段时日,她恰好随同姑母住在玉坤宫中,因听多了姑母的咒骂与敌视,便也曾多番刻意刁难过他,可他要么不作理会,要么轻而易举地便化解了。 更怪的是,他似乎从不曾为此动怒失态。 后来她慢慢知道,那并不是“似乎”—— 可世上怎会有如此大度之人? 她不信,也不肯信。 毕竟这与她自幼的认知与所见,皆是背离颠倒的。 然而,一年又一年下来,最终她也不得不承认了这个事实。 他那般大度仁义,待人和善包容,并非是因为头脑简单,天生犯蠢,分不清什么是恶意与坏心。 相反,他是极聪明出色的,哪怕从不张扬。 可他的那些好,却也不是因小小年纪便心机深重,刻意做给世人看—— 那真的是一个眼中无尘,心中无恨之人。 他那身光芒,仿佛再多的黑暗也都无法浸染半分。 这对彼时的她而言,是极大的冲击。 她本以为自己必然会看不惯这类人,甚至会生出愈发多的敌意,可不知为何,她竟渐渐地被吸引了,开始不自觉地想要靠近他。 在他面前,她甚至不知不觉中便会收起身上的利刺,仿佛只要呆在他身边,她心中的那团戾气便能被化解许多。 再大些,耳边听多了嫁娶之言,她便开始幻想日后要嫁给他,做母仪天下的皇后。 至于姑母? 她那时天真地想,姑母总有一日也能看清他的宽容大度,且有她来做他的皇后,姑母和宁家还能有什么不放心的? 她想让姑母帮她。 可这一切不过刚在心中萌芽,她便做了场噩梦。 这场噩梦,至今都未醒,且极有可能永远都无法醒来了—— 一夕间,她忽然成了不人不鬼的怪物。 心底那团仅有且微弱的光芒,也日渐黯淡,便是想靠近,却也不能。 她自卑又自傲,不敢见他,不想让他看到自己如今的模样。 宴真眼睁睁地看着那道少年身影在太监侍卫的拥簇下,渐渐走远。 她的眼睛一点点泛红,十指已将掌心生生抓破。 她很清楚,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再靠近这样高高在上的他了—— 可她不甘心! 且他今年已满十四,至多再有两三年,必然就要开始选太子妃,到时,难道她要亲眼看着别的女子光明正大地站在他的身边? 不……那些庸俗肤浅的女子,根本不懂他真正的好,哪里能够配不上他! 想到那情形,宴真便抑制不住内心疯狂滋生的妒意。 此时,她眼瞧着那抹身影彻底消失在小径尽头,脑海中忽然响起了一道声音—— 既然她高攀不上,那不如便叫他跌落泥中好了…… 若他不再是太子,失去了如今拥有的一切,那她就还有机会! 少女不知何时抓了满手的凌霄藤叶,紧攥之下,墨绿的叶汁将细长的手指染得狼藉斑驳。 …… 再有半月,便是秋闱。 越是临近,一直紧盯着张秋池的刘大人,却反而显得松弛了许多。 疲累是不存在的,毕竟为了未来女婿,再累也高兴。 只是他认为,如今该看的也看了,该教的也教了。到了如今,如未来女婿这般层次的考生,拼得便是心态二字了。 心态好,不紧绷不慌乱,从容之下,便更易考出好结果来。 这可是前头几位状元的一致心得。 张峦本有些不大认同,在他的认知当中,越是接近,越不能放松,毕竟临阵磨枪还极有用呢。 孩子这些年来这般刻苦,怎还在乎多这十天半月,此时放松不打紧,万一因此考砸了,孩子之前付出的心血便要被辜负了。 到时岂不是欲哭无泪? 可刘大人与几位状元问出的一句话,却是让他反对的话再也没能说得出口,那句话便是——莫非你考中过状元? 张峦当场只觉得膝盖一痛。 好吧,没考中过状元的人,在这儿根本没有资格说话…… 他还是闭嘴且自闭一会儿吧。 可……既然都说了要让孩子放松,刘大人怎还是每晚都来蹭饭? 这无事还要登门,且频繁的程度,便是既安,都已被生生比下去了。 哎,在此之上,既安最近略显不争气啊。 好几日都没见到祝又樘的张峦,在心底默默念叨着。 这一日,刘健恰逢休沐。 老老实实呆在家里休息是不可能的,对刘大人而言,休沐与不休沐的区分只在于,是在张贤弟家中蹭晚饭,还是午饭晚饭一块儿蹭。 话说回来,清早登门,吃罢午饭再吃晚饭的做法,他可是受了殿下的启发啊。 若没有殿下开了这般厚颜的先河,没准儿他还真不好意思。 咳,也只是没准儿! 然而今日刘大人却非独自一人登门,随同前来的还有刘家夫人。 刘家夫人同张老太太打了个照面儿,便与宋氏挽着手臂,打算回海棠居说话。 今日,刘夫人前来,是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要同宋氏商量。 而张眉寿跟在身后,看着二人如此要好的模样,忍不住在心中感慨——单看这情形,谁又能想到她们不过刚结识了数月而已呢? 女人间的情感,来得总是简单而迅猛。 是做姐妹还是相互翻白眼,有时需要的可能只是一个眼神的交汇。 428 齐家公子 可是吧,你又不能因此说她们轻率。 且她们在鉴定对方是否可交的直觉之上,向来准确得可怕。 刘夫人与宋氏确实极为投缘。 三五不时便要约茶上街,这等塑料姐妹花也干得出来的事情且不提,单讲一点——刘夫人如今已经认定,亲事可以不结,可宋氏这个姐妹儿,她认定了! 呵呵,什么男人,什么女婿,在投缘的姐妹面前,都得往后排一排。 新买了胭脂水粉,若是去问男人,根本是对牛弹琴——若碰上眼瞎的,没准儿都看不出来你究竟有没有搽。 可若是懂行的姐妹,瞧一眼就能知道是在哪个铺子里买的。 这么一来,还愁没有共同话题? 所以,当一个女人认真打扮起来,用京中最时兴的料子裁衣,戴上了宝华楼里最新样式的首饰之时——她未必是为了男人,但一定是想在女人面前炫耀。 当然,也不排除是为了对镜自赏。 毕竟男人们这么好敷衍,根本不配被认真对待啊。 以上,皆是刘夫人与宋氏近来刚总结出的心得。 今日刘夫人却无暇跟宋氏唠闲磕儿,刚到海棠居坐下,便旁敲侧击地打听起了张眉娴的亲事。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起,宋氏就觉得有些头痛。 “别说了……” 她叹了口气。 不必多言,懂她的姐们自然能明白她此时的一言难尽。 虽说背后不论人长短,可……她真的好想问,京城官宦人家,何时藏了这么些歪瓜裂枣? 平日里轻易瞧不着,而仿佛她张家的女儿刚要议亲,他们就一股脑儿倾巢出动了似得…… 哎,这是要为难死个谁啊。 当然,也不全是不能看的,只是为数不多的那几个,要么有着其它的缺点,要么实在不合适。 刘夫人会意,却未跟着叹气,而是笑着道:“俗话说,姻缘自有天定,该嫁去哪家,是早已有定数的。” 宋氏顺着她的话,道:“如今只盼着这定数能快些来,也千万要合心意些。” “兴许是快来了呢。”刘夫人依旧在笑。 宋氏略觉出了几分不对劲来,遂转头看向她。 四目相对,刘夫人又笑了笑。 “今日我前来,实则是想当个媒人,来日讨杯媒人酒吃来着。” 宋氏听了这话,眼睛微微一亮。 能劳得刘家嫂子亲自做媒,她觉得对方起码是能够入眼的。 “刘家嫂子”这个称呼,乃是刘夫人自己要求的。 对此,宋氏也不好说什么。 反正刘大人也称呼她家夫君为张贤弟来着……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干脆就这么着吧。 宋氏开口接话前,先转头对一侧的张眉寿说道:“蓁蓁,我与你刘伯母说会儿话,你且带着丫鬟去茶房里瞧一瞧茶点可备好了——” 张眉寿点头,朝着刘夫人行了礼,才退了出去。 刘夫人满眼欣赏之色。 张家上下,从老到小,竟都这么地招人喜欢——老爷也真是的,怎不早点拉她过来? 什么? 她不愿意? 那他就不能强逼一下? 作为一家之主,究竟能不能有点儿主张了! 亏还是做大官儿的呢! 想到丈夫这些年来独占了张家人的热情招待,刘夫人就觉得心中不平衡。 此时,宋氏方才问起:“不知刘嫂子说得是哪一家?郎君今年多大?生得俊是不俊?” 大家都是熟人,拐弯抹角没必要,直接些还省劲。 “俊!”刘夫人最先回答了这个问题。 宋氏便略放心了些。 刘家嫂子的眼光,她是信得过的。 这些日子见的两个委实不像样,再不来个好看些的让娴儿洗一洗眼,恐怕孩子就要遭不住了。 “是北居贤坊齐家独子。”刘夫人笑着说道:“比你们大姑娘要年长两岁呢。” 北居贤坊齐家? 因隔了大半座京城,宋氏倒是没怎么听说过。 可……比娴儿还大两岁? 那今年,岂不是已有二十一了? 该不会又是娶续弦的吧? 这些日子,不少媒婆上门打得就是让娴儿做继室的算盘——这样的媒婆,她见一个赶一个,连杯茶都懒得看。 真当她是柳氏那等货色呢。 且因怕娴儿多想,这些事情她都不曾对娴儿提起过半句。 刘夫人似看出了她的疑虑,当下说道:“你别乱想,这位将军可未曾娶过亲呢。早年倒是曾订下过一门亲事,只因那时他父亲病逝,齐家无人支撑,女方便寻了借口退了亲——” 宋氏没怎么听得进后面的话,只有些怔然地问道:“……将军?” 刘夫人点头。 “这孩子是个争气的,投军之后,在战场上立了不少功劳,年初大军击退女真归京时,论功行赏,他便被封为了五品武德将军。” 又道:“若非如此,也不能耽误到这般年纪还未成家。” 宋氏这才恍然。 “原来如此。” “他家中原本也是书香门第,只是他早年没了父亲,家道中落,这才弃文从武。他上头只一位哥哥,早已娶妻生子。如今,他母亲一心只为了他的亲事发愁呢。” 刘夫人继续讲道:“我同他母亲乃是闺中旧识了,这孩子我也算是看着长大的,长相品行皆没得说。若不是我瞧着满意的,也不会贸然同你说起。” 只是,同她看中的未来女婿比起来,那大概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吧。 咳,但这种事情是看机缘的,勉强不来。 谁叫她家老爷眼睛亮,早早就下了手呢。 刘夫人鲜少在心底夸了刘大人一把。 宋氏哪里知道竟被刘家嫂子这般比较了一番,只点着头道:“如此听来,倒是颇好的。” 刘家夫人便又细细地同她说了些齐家的情况。 大靖结亲,多讲求双亲健全,若非是齐家二公子没了父亲,刘夫人必然一早就要同宋氏说起此事了。 但眼瞧着张眉娴至今也没能挑出什么满意的来,且齐家公子虽是无父,可年纪轻轻已是正五品的官职,各方面也都不错,怎么瞧都是值得托付的。 且有一点,也很紧要。 刘夫人吃了口茶,笑着道:“这件事情,说来也巧——” 429 街上见闻 “哦?”宋氏疑惑地看着她:“怎么个巧法儿?” “实则,是齐家太太在茶楼里曾瞧见过你家大姑娘,入了眼缘在先。”刘夫人满眼笑意。 宋氏讶然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娴儿以往便不爱出门,至多是出门上个香而已,可近来,连寺庙也甚少去了。 更别提是去茶楼闲逛了。 “已有几个月了。”刘夫人笑着讲道:“说了你怕是不信,正是你带着大姑娘去相看那劳什子苏家公子那日——” 宋氏这回当真吃了一惊。 真是如此,那确实也太巧了些。 “齐家太太同我再三夸赞过,你家这位大姑娘,不单人生得好看,言行举止又得体。却贵在也不是那等软软乎乎的性子,她委实喜欢——又道,外头的那些流言,她是一个字也不信的,她瞧着好,必然就是真的好。” 宋氏听得想笑之余,又觉得欣慰。 虽不知这位齐家太太何来如此“毒辣”的眼光,竟将她家娴儿的好,看得如此分明,但足可见这世上还是有许多眼亮心明之人的。 说句远话,若这桩亲事当真能成,娴儿能有这么个明事理的婆婆,也是好事一桩。 为什么面都没见就断定对方是个明事理的呢? ——眼光这么好,人当然也差不了。 且,若对方真是个惹人嫌的妇人,刘家嫂嫂定然也不会揽下此事了。 “待我与老太太说明此事,再劳刘嫂子去回个话儿,若说定了,便合计着见上一面。”宋氏痛快地说道。 刘夫人点头后,讲道:“依我之意,咱们便不去外头了,到时我差人送张帖子来,你领着家里的姑娘去我那里——不管成与不成,好歹也不会给你家大姑娘再添麻烦。” 张眉娴屡屡相看不成,又因先前苏家太太添油加醋的抹黑,如今倒被许多吃饱了撑的无聊之人盯着瞧。 因此,刘夫人才提议让宋氏去刘家。 明面上,张家与齐家皆与刘家有来往,带着家中小辈上门作客,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宋氏点头道:“刘嫂子有心了,那便就先这么说定了。” 午间,刘大人与夫人皆留了下来用饭。 饭后在花厅里又说了会儿话,急着去给齐太太回话的刘夫人便请了辞,张老太太好客,留了她一句,刘夫人便拿暗示的眼神看向刘健。 该回去了。 接收到自家夫人的眼神,刘大人便赶忙道:“时辰确实不早了,夫人若有事,就且先回去吧。” 刘夫人气得一噎。 这是叫她独自回去?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客,他是主呢! 刘夫人正生气间,余光瞧见一旁坐着的翩翩少年,气便消了许多。 罢了罢了,看在池儿的份儿上,便不与他计较了。 只是临走前,又是一番眼神暗示——池儿如今需要清净,你这老头子可别总是聒噪扰人,平白叫孩子心烦。 刘大人老老实实地点头。 他还需要这无知的妇人来提醒他? 他自然不会去打搅池儿,他之所以不走,是因为想同张家的三公子和四公子玩投壶。 但这话他不能说,若不然又要被这无知的妇人取笑。 刘大人暗暗摩拳擦掌。 已经一连输了两回了,今日,他必须得赢回一局才行。 咳,若再输了的话,那……便仍做出刻意相让的样子就是了。 …… 两日后,张眉寿在张秋池的陪同下,于午后出了门。 东长安街上,人来人往,一如既往地热闹。 “二妹可要逛一逛?” 待下了马车,张秋池笑着问道。 张眉寿道:“也无甚好逛的,大哥且陪我去书斋吧。” 这条街上有一家书斋,其内掌柜与张秋池颇为熟知,以往张眉寿作画时所用彩墨,多是张秋池从此处买回的。 今日张眉寿本打算独自前来,可张秋池自认闲来无事,便跟着一道儿出来走走。 成日闷在家中,也不是件好事情。 兄妹二人约是在书斋内待了半柱香的工夫,方才离去。 除了彩墨之外,张眉寿还买了几卷书。和一只用料普通,但烧制做工难得精致的海棠式笔洗——这笔洗,她是给父亲带的。 “二妹可要吃糖葫芦?”张秋池看着恰巧经过的小贩,向张眉寿问道。 张眉寿笑着摇头。 或是上一世在牙疼之上屡屡遭了罪,如今她倒不比前世那般嗜糖如命了。 想到此处,她眼前就闪过前世一些关于牙疼的琐事。 她犯牙疼时,常是连饭也吃不下,因觉得丢脸,又恐被嬷嬷说教,有时连太医都不敢请。偶尔请上一次,便要屯足好几回的药,以便犯牙疼时好让阿荔偷偷地取出来用。 说来,那些药哪怕是在潮湿的季节放了数月,也都还好好地,阿荔常与她感叹——太医院里的药果真是好,若换成在外头抓来的,定是早已发霉了呢。 可她后来才知道,太医院里再好的药,若是如她那般储存不当,不出十来日,也是会发霉的。 故而,她那些治牙疼的药何以那般扛折腾,倒显得极奇怪了。 此时,阿荔望着那渐渐走远的糖葫芦小贩,却再三地偷咽了口水。 糖葫芦分明是这个世上最好吃的小食,姑娘怎么不爱吃呢?这真是跟棉花那厮的怪心思一样,实在令人想不通。 主仆一行人朝着马车的方向走去。 此处乃是闹市,马车不便驶入,于是来时便停在了街头。 待将出东长安街时,忽见前方闹哄哄地,还夹杂着骂声。 张秋池见状,便让小厮去前头瞧了瞧。 倒不是他想听热闹,只是见围观者甚多,直将路都堵了大半,恐是出了不好或不雅之事,再冲撞到自家妹妹。 咳,毕竟有一回他在一条巷子里,就撞见了一个光着身子被人喊打喊杀的逃命男人来着。 可不知为何,他莫名有一种……即便自家妹妹瞧见了,估计也不会反应太大的感觉…… 但妹妹就是妹妹,妹妹即便再大胆,那也是要好生护着的。 小厮很快折返。 “公子,不打紧,前头是一家赌坊,说是有人欠了赌债不还,同赌坊里的人动了手。” 张秋池点点头,这才将张眉寿护在身侧往前走去。 可正要穿过人群时,忽有一道人影朝着他们踉跄地跑了过来,伸了手就要去抓张眉寿—— 430 赎人 张秋池脸色微变,转身就将张眉寿护住。 而在同一刻,阿荔已经一脚将对方踹出了一丈远。 别说她阿荔欺负弱者,而是做乞丐就要有做乞丐的样子,好好讨钱就是了,伸手来抓她家姑娘一个小娘子干什么呢? 那被她当作了乞丐的人蜷缩在地上,捂着肚子痛叫起来。 此时,赌坊里的伙计忽然带着两名打手冲了出来,将那地上的人提了起来。 “三妹,是我啊!” 那人挣扎着朝张眉寿的方向喊道,声音里带着哭腔。 竟是个男孩子的声音。 因衣着邋遢,头发在方才也散乱下来,遮住了大半面容,故而一时叫人看不清长相年纪。 阿荔微微瞪大了眼睛。 这竟是……张义龄?! 好么,她就说,哪里来的乞丐竟还胖乎乎地—— 而此时,忽然又有一道中年男人的声音传入耳中。 “好侄女,我是你大伯!” 张眉寿闻言看了过去,只见是一位同样狼狈,竟已显老态的男人被一名打手抓住双臂禁锢着,一双有些凹陷发黑的眼睛盯着她的方向,目光里带着渴求。 “好侄女,快借大伯一百两银子应一应急!”见她看过来,张彦连忙讲道。 张眉寿将这父子二人的模样看在眼中,忽地想起了前世他们携手同逛妓馆的荒唐过往。 果然,根子坏了的人,不管是什么境况,都不可能变得规矩起来。 即便没有靠山,也没有银子,他们也总有法子百般作死。 “二妹,咱们走吧——” 张秋池的话刚落音,就听那赌坊里的人问道:“你们是他们的亲戚?若是的话,趁早拿了银子出来赎人,若不然,十两银子一只手,他们连手带脚可都不够剁的!” 没想到这父子俩还有这么富贵的亲戚。 这些赌债都是白赚的,自然能追回多少是多少,相比之下,剁手什么的他们还嫌费劲麻烦呢。 此时,围观的百姓便多是朝着张眉寿兄妹二人看了过来,议论声甚至起哄声此起彼伏。 阿荔见状,叉腰朝着那赌坊伙计骂道:“瞎了你们的狗眼不成?我们姑娘公子,像是认得他们的吗?手脚不够剁,再挑了别的来剁就是了,浑身上下这么多地方,还怕不够用?” 在这儿吓唬谁呢! 张眉寿闻言险些失笑,也无欲多加理会,遂对阿荔讲道:“走吧。” 他们是死是残,跟她半点关系都没有。 刚赶来的少年恰巧听到了阿荔那番话,又将张眉寿嘴角那一闪而过的浅淡笑意看在眼里,一时心中不禁浮起怒气来。 陌生人尚且无法做到如此冷眼旁观,更何况,那可是她的亲大伯! 即便已经分族,可血缘在此,她怎么忍心? 以往,他只当她年幼娇蛮,可如今看来,却是心肠冷硬狠辣——枉亏当年那一道在湖州立功的圣旨下来,世人还当她菩萨心肠……如今看来,当真不能再虚伪了! “我是来赎人的!” 因心中存了怒气与不忿,此时少年开口,声音便极大,似有意要让张眉寿听到一般。 张眉寿确实听见了。 她与张秋池皆下意识地回头看去。 她倒要看看是哪个冤大头这么阔绰—— 待目光搜寻到说话之人,四目相对时,女孩子原本平静的目光却微微浮现了一层疑惑之色。 等等……此人看着有些眼熟,但一时又记不清在哪里见过。 一直紧紧盯着她的邓誉,见状直是气得浑身发紧。 她……竟是根本没认出他来?! 下一刻,却见女孩子的目光转向了他身旁的位置。 张眉妍亦在死死地看着张家兄妹离去的方向。 张眉寿眼中这才呈现出恍然之色。 “……” 说来奇怪,有些人单看,一下子不大能认得出来,可当同另一个人站在一处时,身份就忽然变得清晰了。 可,邓誉是怎么做到又同张眉妍搅和到一起去的? 不管了,反正别来招惹她就成。 张眉寿头也不回地离去。 见她态度这般轻飘飘,邓誉莫名气得更厉害了。 他让小厮上前将赎人的银子送到赌坊伙计手中,而后在众人打量探索的目光下匆匆离去。 他在远处找了家酒楼,将张眉妍三人带入了二楼雅间之内。 “誉哥哥,今日多谢你了。”张眉妍垂泪道:“这银子,我定会想法子还给你的。” 邓誉身边的小厮听得想叹气。 他家公子都帮他们处理了多少烂账了,回回都说还,可倒是至少拿出哪怕一文钱来,表一表诚意也好啊。 “邓大哥,谢谢你。”张义龄眼眶也泛红,朝着邓誉讲道:“日后邓大哥若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只管开口。” 小厮:“……” 没有,真的没有,这辈子都不可能有。 可这种要彻底黏上他家公子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邓誉叹了口气。 “今日事出突然,关乎你与张伯父的安危,我不得不帮。可赌到底不该,赌坊之地,鱼龙混杂,我想劝你们一句——这种地方,日后还是不要再去了。” 张眉妍咬了咬嘴唇,拿泪眼恨铁不成钢地看向父亲和弟弟:“这样的话,早同他们说了不下百遍了,可偏是不听……” “姐姐,邓大哥,我日后再也不赌了,我只是怕父亲出事,才跟了过去……” 张彦则靠在椅子里,低着头不说话,看起来萎靡之极。 邓誉在心中忍不住感慨。 曾经张家伯父也是进士出身,前途大好,谁能想到如今竟成了这般模样。 当年之事,真假内情他不清楚,可张眉妍同他说,乃是张峦与张敬联手设下的圈套。 这话,他也不知真假,可今日张眉寿的态度,着实叫他觉得心寒。 不管真相如何,可做人不该如此冷血。 今日便是张峦父子遇到同样之事,哪怕有过节在先,可他必然也会出手相助。 枉费那张家大公子近年来才名远扬,功名在身不提,据说还得了多位富有才学之士青睐,如今看来,也是徒有其表罢了。 邓誉在心中冷笑连连。 …… 次日,是宋氏带着女儿前往刘家“作客”的日子。 除了张眉娴,身负混淆视线、打掩护重任的张眉寿自然也被带去了。 431 热情的刘家人 此时不过辰时末,宋氏特地来早了些,以便能与刘夫人先说说话,也能做些大致上的准备。 刘府不可谓不热情。 母女三人这边刚踏入刘府府邸之内,就有一名早等在角门处的丫鬟迎了上来。 丫鬟上前笑着行礼。 宋氏认出,这乃是刘夫人身边的大丫鬟。 大丫鬟引着几人往院深处走去。 路上,她对宋氏笑着说道:“齐家的太太今日恰也来了,此时便在前厅与夫人说话儿呢。” 宋氏听得讶然。 齐家人,竟是已经到了? 且这大丫鬟虽说只提了齐家太太,可这显然与那故作不知内情的语气一般无二,不过是出于谨慎罢了。 齐家郎君此时必然也在前厅。 ……原本还想着早些到,也好多少准备准备呢! 这种准备自然不是梳妆打扮之类,而是心态上的。 说白了,宋氏对此番相看,是极为重视的。 可说到底——谁又不重视呢! 齐家太太天刚亮就带着儿子过来了,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此时,便已有丫鬟先一步将宋氏母女入府的消息通传到了花厅。 齐家太太精神一振,嘴角当即溢出笑意来,又连忙向下首坐着的儿子使了一通眼神。 齐家二公子:“……” 母亲想同他说什么? 这眼神使得又急又多样,若译成话来,少说也得有二十句朝上——这谁能看得懂? 母亲,您这是在为难儿子。 见儿子神情略显茫然,齐家太太有些急了。 不愿承认都不行,儿子这些年来打仗确实都打傻了! 可军医却同她再三保证,说是头部不曾受过伤。 不管如何,今日这相看,可万万不能弄砸了。 可那些话,当着刘家一干下人的面儿也不好说得太直白,于是,齐太太便转过头,尽量简明扼要地低声交待道:“俊,机灵——懂?” 齐家二公子神色复杂地点头:“……懂了。” 机灵他自然是懂的,可是“俊”这个字,究竟该如何呈现? 这些日子来,母亲一直说,张家书香门第,教出的姑娘也是饱读诗书的,想来该是中意翩翩俊逸公子模样的儿郎—— 母亲因此便嫌弃他肤色不白,人也有些过分魁梧,委实半点也不翩翩。 于是,近来总往他脸上抹什么黏腻的脂膏,昨晚和今早都不许他吃饭,连打拳练剑都不行,说是多少能显得单薄一些…… 对于母亲的过分举动,他也并非没有抗议过,只是母亲反复用一句话将他堵死——先忍一忍,待将媳妇骗过门,母亲就再也不管你了。 齐家太太言外之意无疑是,到时反正就有媳妇来管了。 齐家公子坐得端正,尽量摆出几分儒雅的模样来。 好在他如今虽是武夫一个,可自幼也是读过圣贤书的,骨子里多少也浸染了些文人的气息,是以此时做出这模样,倒也没有太多突兀之感。 宋氏带着张眉娴与张眉寿来至前厅时,刘夫人与齐家太太皆笑着起了身。 齐家公子也随之站了起来。 两家人由刘夫人从中引见,相互寒暄了一番后,便才各自落座。 齐家公子的目光刚触及到张眉娴,霎时间就收回了视线,当下便显局促起来。 张眉娴微微垂着头,文静却落落大方。 齐家太太暗暗点头,眼中更满意了几分。 张家这边,有人望着齐家公子,也觉得颇为满意放心,只是此人却非宋氏,而是张家二姑娘。 张眉寿起初听母亲说起对方的背景,心中便有些怀疑,今日一见,方才确认了。 这位齐家二公子,正是日后跟随老当益壮的南文升南大人南征北战的那位齐将军。 他虽算不得十分聪明之人,可人品却是出了名儿的正直,作战亦英勇有加,日后乃是最得南大人器重的部下。 南大人生前本欲托付大任于此人,只是在南大人病逝之后,他却忽然辞官,乞求归去。 她曾让谢迁出面,数番相劝,却也未能将人留住。 谢迁归来后,直骂其“俨然就是头闷驴”。 张眉寿从回忆中抽神出来。 不管这齐家二公子日后前途如何,究竟闷是不闷,可人品摆在这里,便也是值得相看相看的。 至于成是不成,便看缘分了。 刘夫人几人又说了会儿话,便有一名丫鬟前来,说是三姑娘身边的,特来请张家二姑娘去说话—— 张眉寿闻言,转头向母亲笑着询问道:“母亲,那我便去了?” 宋氏见女儿这般主动上道儿,笑着点头。 “且去罢。” 张眉寿便起身,向众人行礼后,适才退了出去。 她与刘家三姑娘算得上是素未谋面,此番对方请她前去说话,显然是刘夫人的安排。 到底两家子女相看,母亲陪伴在侧,无可厚非,可她一个未出阁的幼妹在场,却是十分不相宜的。 张眉寿带着阿荔,在那名丫鬟的引路之下,一路来至刘清锦院中。 本以为只是彼此寒暄一番的寻常场面,可自见到刘家三姑娘的那一刻起,张眉寿便知道自己想错了。 刘清锦早早等在了外堂,一瞧见张眉寿,便亲自起身相迎。 她拉着张眉寿的手,一边道:“张妹妹快坐”,一边问:“张妹妹想吃什么茶?” 得了张眉寿一句“都吃得”,便吩咐丫鬟去取了自己房里最好的茶去沏。 “张妹妹头一回来我这里,我便备了件见面礼。礼虽是轻,却是我认真选来的,还望张妹妹不要嫌弃才好。” 刘清锦使人取了一只锦盒来。 打开来看,其内乃是一对儿精致的珠钗,钗头以粉玉雕成了精巧的丁香花,层层叠叠,煞是好看。 确算不得过分贵重,却也必然不菲。 这等见面礼历来不好备得太重,若不然对方也不好收下。 即便如此,张眉寿也推辞了一番。 结果自是没能推辞得掉,只能道谢收下。 一边想着,哪日得了机会,必要还回去就是了。 当然,单是还礼还不够,这份心意,亦是要记在心里的。 不多时,便有丫鬟奉来了瓜果点心。 张眉寿隐约察觉到不对劲,转头看去,险些没倒吸一口冷气—— 432 点头 原本的小案已经摆不下,又临时移了两张来……其上竟摆了足足有二十来碟点心! 单是点心,还且罢了,另还有酥肉、炸得金黄的鸡翅,以及片好的烤鸭—— 这得是什么待遇? 张眉寿不由重新审视了一下自己的身份。 可再怎么审视,也觉得委实配不上这等招待。 最终,也只能在心中感叹一句——刘家人的热情,果真是名不虚传啊。 “张妹妹头一回来我这里,我也不知你喜欢吃什么,便叫丫鬟各样都备了些。”刘清锦笑得极真挚:“张妹妹可得多来几回,好让我早早摸透喜好才是。” 这话说得人心中熨帖,张眉寿自也是笑盈盈地看着她,说道:“刘姑娘若是哪日得了空,也可去小时雍坊玩儿。” 刘清锦一听这话,喜得眼角眉梢都展开了来。 “得空,哪日都得空。”她欢喜却尽量矜持地问道:“那……明日如何?” 张眉寿心底愕然,面上只稍稍一怔,便笑着点头:“那待我回去之后,便让人送张帖子来,可好?” 刘清锦忙不迭点头,望着面前这张娇俏漂亮的女孩子脸蛋儿,恨不能抱着亲上一口才好。 这妹妹未免太招人喜欢了些! 想到这位妹妹日后也会是她的妹妹,刘清锦便更是开心起来。 她大致知晓了,母亲也同意了父亲结亲的想法…… “咱们两家交好多年,我既喊你一句张妹妹,你又怎好再称呼我为刘姑娘呢?如此未免显得太过生疏,不如便叫我嫂……咳咳,便叫我刘姐姐吧!” 刘清锦脸色微红,暗骂自己一句太过心急。 张眉寿点着头,喊了句:“刘姐姐。” 只是,方才……是她听岔了么? 想到自己先前的察觉,以及刘大人与刘夫人对自家大哥的诸般喜爱,张眉寿不禁在心中笑了一声。 此时大姐又正在前厅相看,她家中该不是很快就要双喜临门了吧? …… 晌午,张齐两家皆留在了刘家用饭。 席间,男女分席而食,中间隔了一架屏风。 女席这边,由刘夫人和几位儿媳作陪,刘清锦自是也在。 刘清锦多番使了丫鬟替宋氏和张眉娴张眉寿布菜。 宋氏见她这般体贴,人也温柔知礼,脸上总挂着喜人的笑意,让人瞧着就觉得亲近,是以心中便留了个好印象。 饭后,众人坐在一处又吃茶说了会儿话,眼见时辰已经不早,宋氏方才出言请辞。 齐太太见状,也跟着说该回去了。 于是,两家人便一同被送了出去。 路上,齐太太与宋氏又说了会儿话。 齐家公子刻意放缓脚步,走在后面,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他偶尔看向前方,看似目不斜视,实则目光却落在了张眉娴的身上。 先前,他曾听母亲说过她的身世与经历。 母亲觉得对了眼缘,便不大介意这些,但还是问过他的意见。 他也不介意。 不,应当说,根本没觉得有什么好介意的。 但若说想法,如今却是有一些——她从前既是那般苦,若……当真成了一家人,他必然不会再叫她吃苦了。 他本没有什么怜香惜玉的心思,但今日见了她,心中便有了这重想法。他也说不清楚是为什么,分明她看起来既不楚楚可怜,也丝毫不柔弱。 母亲说,她曾在公堂上,指认过她那不慈的生父。 他是有些钦佩的。 齐二公子思绪有些混杂地想着,直到陪着母亲回到家中,听母亲问起话,他才算回过神来。 “你觉得如何?” 齐太太将下人屏退之后,遂向儿子问道。 齐二公子略一犹豫,才有些不大自在地点头道:“儿子觉得……也甚好。” 他回京之后,也相看了两位,可一个太小,叫他觉得像是看待妹妹一般。 另一个,倒同他差不多大小,样貌家世也都不错,但是他看且看了,也说不上好与不好——好在,自认看人眼光不错的母亲却没同意。 等等……他为何要说“好在”二字? 他是在庆幸什么吗? 此时,齐太太无奈叹气道:“谁问你觉得好是不好了!” 他发表什么意见,这么好的姑娘,他还有什么资格发表意见? 再者说,如今他的意见重要吗? 她问的是—— “你觉得人家是否看中了你?” 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啊! 齐二公子怔了怔,后做出一本正经的神色,摇头道:“这……儿子哪里知道?母亲就且安心等着回信就是了——” 说罢,也没有多呆,留下一句“儿子还有事情要处理”,便离开了此处。 实则,他是有些紧张的。 …… 晚间,宋氏在松鹤堂呆了许久,张眉娴也在。 宋氏满眼笑意地离去后,张眉娴却没走。 方才她已当着祖母的面,点头答应了这门亲事。 虽说结亲之事牵扯繁多,后面还要合八字,可她既跨出了这一步,心境便注定要复杂翻涌。 她半点不后悔自己的决定,也没有踌躇与畏惧,她眼下只是忽然觉得极舍不得祖母,舍不得张家。 她想跟祖母说说话儿。 张眉娴刚要讲话,却听张老太太在前头开了口。 “娴儿,时辰不早了。你且回去吧,还得早些歇着。” 张眉娴怔了怔。 按理来说,她的亲事终于有了着落,难道祖母就没有什么想对她说的吗? “孙女不困,孙女想与祖母多呆一会儿。” “呃……是祖母想早些歇着。”张老太太道。 大孙女终于有望嫁出去了,她的心结眼见要得解,可不得用早睡的方式来庆祝一下? 天知道,她为了大孙女的亲事,在多少个夜晚都辗转难眠。 如今终于能相对睡个好觉,岂有不珍惜的道理? 说句难听的,万一这门亲事谈着谈着又黄了呢,到时想睡都没得睡了! 张眉娴:“……” 好吧,打扰了。 …… 次日,用罢早食后,张眉寿在书房中摆弄新买来的彩墨,即兴描了一幅花鸟图。 张秋池也在。 “……这只鸟儿的腹部换成草黄色,兴许更好些。”张秋池在一旁笑着说道。 张眉寿仔细瞧了瞧,点了点头,道:“论起对鸟兽们的观察入微,我是历来远不如大哥的。” 张秋池刚要接话时,只见阿豆走了进来。 “姑娘,刘家三姑娘到了。” 433 赚大了 张眉寿闻言问道:“如今人可是在花厅?” 阿豆笑着道:“未去花厅,说是要来找姑娘呢。” 想着,应当快到愉院了。 张眉寿便立刻吩咐丫鬟去沏茶备点心。 此时,张秋池没忍住轻声问了一句:“二妹何时与刘家三姑娘这般熟识了?” 在他的印象中,二妹似乎并未同这位刘家三姑娘有过什么交集。 张眉寿笑着说道:“昨日我随母亲去刘家,才认识了刘家姐姐,她待我十分亲切热情,我便也邀了她来家中作客。” 张秋池了然笑了笑。 “原来如此。” 旋即又道:“二妹既是要待客,那我便先回去了。” 刘家三姑娘同他年岁相当,最是需要避嫌的。 张眉寿点头。 “那待大哥得了空,再来帮我试这新墨。” 张秋池笑着应下,便不作耽搁地离去了。 然而,巧得是,他这厢带着小厮刚离开愉院没多远,迎面就瞧见了一名身穿淡青裙衫,身姿窈窕的少女走了过来。 正是他曾见过一次的刘家三姑娘。 刘清锦显然也瞧见了他,待二人相隔尚有七八步远时,便双双止步驻足。 张秋池先抬手揖礼,儒雅清正的嗓音里透着一丝极淡的局促之感:“……刘三姑娘。” 刘清锦眼睛微亮。 他果然还记得自己。 “张大公子。”她也微微屈膝一礼,语气是佯装之后的平静。 作为主家,张秋池觉得自己应当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能说些什么,想到刘清锦的来意,便看了一眼身后的愉院,而后侧身让至一侧,道:“舍妹正在院中作画,刘姑娘请——” 正是一副君子端方,却又隐隐显露出几分少年青涩的模样。 刘清锦点头“嗯”了一声,便带着丫鬟从少年身边走过。 只是,走得极慢。 待缓缓走出了一段距离,便悄悄地转回头去看。 果然,少年已经转身离去。 刘清锦盯着他的背影看了片刻,直到那身影消失,方才将视线收回。 再提步往前走,眼中皆是心满意足的笑意。 咳,这趟没白来。 不,是简直赚大了。 转念一想,张家这么大,她直奔着二妹妹的院子来了,却也这么巧合地遇到了他,不早一刻,也不晚一刻…… 这得是什么上天注定的缘分? 刘三姑娘越想,心中的欢喜便越深重。 待她到了愉院时,张眉寿刚从书房内出来,见着刘清锦,就笑着迎了上去。 “刘姐姐来了。” 刘清锦点头,看了一眼她身后的书房,就问道:“张妹妹方才在作画?” 张眉寿讶然,笑着问:“刘姐姐怎知我在作画?” 她分明也净了手的。 刘清锦有些不大好意思,却仍如实说道:“来时遇到了张大公子,听他提了一句。” 张眉寿恍然。 她就说呢—— 她本无其它想法,也未觉出什么异样,可刘清锦偏是自己做贼心虚一般,掩饰地岔开话题,问道:“张妹妹的画……不知我可有眼福赏看赏看?” 张家请了书画大师云川先生教授张眉寿的事情,在京中是人尽皆知的。 云川先生性情清傲,并非爱财之人,故而世人多言张家姑娘确有过人之处。 但数年下来,因张眉寿并无什么画作流传出去,也甚是不爱在人前露面,是以许多期待的声音便也渐渐地消匿了。 此时,刘清锦说想看画,可话刚说出去,就觉得有些不妥了。 因她这几年来也醉心读书作画,许多诗会也都去凑过热闹,因此也偶尔听过许多有关云川先生收张妹妹为徒的说法—— 这一两年来,最多的却是说张家姑娘资质平平,白白辱没了云川先生的大名。 因此,如今云川先生渐渐十日半月都不来张家一趟了,分明是失望之极,不愿再教授画艺了。 她每每听到,总要气得与人辩论。 云川先生瞧中的徒弟,怎会资历平平?再者道,便是真的资质平平又如何,难道资质平平便不配学画了不成! 咳,重点是后半句—— 所以,眼下她忽然提出要看张妹妹的画,张妹妹会不会误会她有心取笑? 都怪她方才被心上人的俊美迷昏了头脑……说话竟都没过脑袋! 刘清锦正要说些什么补救时,却已听得面前的小姑娘语气大方从容地道:“不过得了新墨,瞎涂了一幅而已,刘姐姐若不嫌无趣,便去瞧瞧——倘若刘姐姐也爱画,我这书房里倒有许多名家画集,还有几幅好画儿。” 有些,是父亲给她找来的,有些是云先生所赠,还有些……是祝又樘拿来的。 总之,这些画集,即便不是真迹,却也有不少皆是稀罕难寻的,拿来观赏临摹都极好。 说着,已经带头走在前面。 刘清锦微微松了口气,笑着跟上去。 刚进得书房内,她就瞧见了书案后那面墙上挂着的一副白鹿图。 刘清锦的目光一下子便被吸引了过去。 她走近了些去瞧,语气惊叹地问道:“不知这可是苏地那位骆先生所作?” “正是。”张眉寿笑着道:“乃是早年随家母回苏地外祖家时,从骆先生那里得来的。” 说来,骆先生近年来可谓声名大噪。 这与前世是有着出入的。 张眉寿估摸着,应是摆脱了秃头的困扰之后,人也变得有生机了。 这两年来,单是她在京城亲眼见过的、出自骆先生之手的真迹,便有三四幅之多了。 可见如今确是很努力地在营业了。 到底骆先生前世生前名声之所以不够响亮,并非是才气不够,而单纯是因一个字——懒。 “张妹妹竟见过骆先生!”刘清锦眼中满是艳羡。 一旁的阿荔不大能理解刘家姑娘的激动。 毕竟,那只是一个又秃头,脾气又臭,还爱财的老男人啊。 哦,如今倒是不秃头了,但又染了新的“病”——臆想症! 每每给姑娘来信,都要夹带一张美男图……还非说是自己的自画像,这不是臆病又是什么? 此时,刘清锦已经瞧见了张眉寿书案上那幅刚作完的花鸟图。 “……” 刘姑娘愕然沉默片刻之后,忽然就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434 定亲 云先生之所以十日半月才来一回,只怕不是不愿教,而是……没有太多东西可教了罢! 还有,等日后,她若再听到谁在背后瞎胡揣测,对张妹妹冷嘲热讽,她便能放开手脚,使劲儿地怼回去了! 刘姑娘盯着眼前的画,莫名兴奋期待。 画纸上的墨迹还未干,显然正是张妹妹刚画完的那一幅。 画幅不大,线条亦是简洁,确可见是随手之作——但却胜在流畅之余,更有栩栩生机,跃然眼前。 便是她不甚懂得鉴画,可也能轻而易举地看得出来,作画之人的功底非同一般。 李东阳李大人常说,作画这种东西,才是真正地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画,人皆可画,可画至何等境界,便只有看天赋的份儿了。 故而,她此时便敢断定,张家妹妹必然在刻苦之余,更有天分。 刘清锦在内心长出了口气。 呼—— 张妹妹怕是永远都不可能知晓,她为此同人辩驳了多少次。 眼下看来,根本是她杞人忧天了。 张家大公子那般天资卓然,生来不凡,试想他的妹妹,又怎会差呢? 刘姑娘盯着那画瞧了又瞧,莫名就有一种与有荣焉的感觉。 于是,心中那些赞美之辞,更是不吝啬地往外倒。 最后又道:“……要我说,张妹妹才是真正地深藏不露,如若不然,小时雍坊里,定是要出两位名动京城的才女!” 她指得另一个,自然是秦云尚了。 饶是厚脸皮如张眉寿,在这般盛情夸赞之下,也有些不好意思了。 又不禁认真审视眼前这幅随手之作——当真……有那般好吗? 咳,好像确实还不错。 但生而为大家闺秀,虚伪的谦虚是不能少的,因此便道:“刘姐姐当真过誉了,且这画也算不得是我一人所画,其上用色,皆是家中兄长在旁指点呢。” 刘姑娘怔了怔。 那要这么说的话,她方才……岂不还是夸得太轻了些?! “咳……”刘清锦拿起那画纸,状若认真地又打量了片刻,复点着头道:“这用色,委实配得极好,实乃锦上添花,浑若天成。” 越看越让人喜欢了怎么办? 甚至有了一种想要据为己有的危险想法。 “张妹妹,不知这幅画,可否赠予我……” 刘姑娘喃喃着道。 欸?! 为什么……把心里话就这么说出来了! 刘姑娘脸色变幻,神色尴尬。 张眉寿惊讶之余,只觉得受宠若惊。 说起来,还没人……跟她张眉寿“求过画”呢。 “刘姐姐若喜欢我的画,改日我特地为刘姐姐画上一幅便是。”她认真地道。 眼前这幅实在过于随意了些。 若刘姐姐拿回去之后再给旁人看,尚且不足以彰显她的才气,也有损云先生威名。 咳,虽说她不是沽名钓誉之辈,云先生原本也并不在意这些,可既要送画,理应要送一幅像样儿的才是,这乱七八糟的东西实在不合适。 谁知刘清锦一听便摇头道:“不必如此麻烦,我觉着这幅,就极好。” “不麻烦,横竖我平日里闲来无事时,多是靠画画儿打发时间。” “可……可我觉得这幅画,极对我眼缘。”刘姑娘挣扎着坚持道。 却已在心底喊起了“救命”—— 天呐,她今日究竟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啊? 可为何偏偏还根本停不下来呢! 张眉寿听到这里,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道理。 合着刘家姐姐想要的不是她的画,而是经了她兄长指点过的东西…… 好么,她还以为,如今她也有仰慕者了来着。 哎,这世道,还真是现实又残酷——看来她的自知之明还是不够啊。 张眉寿在心底叹了口气。 “若刘姐姐当真不嫌弃,那只管拿去就是了。” 刘清锦如获至宝,连忙道:“多谢张妹妹割爱。” 她一定……妥善保管。 …… 两日后,张家的回信,传达到了齐家。 此时,齐家二公子齐章,正在房中看书。 没办法,母亲有令,说是“事成”之前,恐张家要二次验看,不……是相看,故而暂时不许他练武。 在军营里待了这些年,常是回营便倒头大睡,早没了看书的习惯。 他原以为那些诗词歌赋,于他而言会十分枯燥,可谁知当真读起来,倒也有些意趣。 尤其……是类《关雎》之流。 可读了几日下来,仍未等到张家的回信,他便觉得这些诗词读起来有些变了味道。 不过,也不打紧。 这等事情,最是勉强不来。 这家不成,还有别家——对于娶妻成家,他向来并不过分看重,只是母亲为此格外忧心。 齐章这般劝慰自己。 可不知因何,此时便是这兵书,也不大能看得进去了。 他干脆将兵书放下,起身朝院中走去。 正是此时,忽有一名随从快步从外头走了进来。 “将军!” 随从脚下生风,喜形于色。 齐章不可查地皱眉。 怎么好像大家的心情看起来都很好?除了他之外。 “将军,属下方才听说了一个好消息!” 随从曾是跟着齐章上过战场的,因此称谓一直改不了。 “什么好消息?”齐章浑不在意地问。 “……张家,小时雍坊里的那个张家,听说同意了与将军的亲事了!” 齐章神色一滞。 “当真?” “千真万确,属下可是亲耳听到的!”随从满脸兴奋。 他们将军,总算是能娶上媳妇了! 那个,虽然这么一说,显得他家将军十分掉价,可……这可是娶媳妇啊! 齐章好一会儿,才正色点了点头,道了句“知道了”,便转身回了房内。 他面上不曾显露出情绪来,只在屋子里来回踱了会儿步,攥了攥拳,最终又重新拿起了书卷来。 不对,不看兵法了,他的诗集呢? …… 待合完八字,就近择了纳吉的吉日,齐张两家定亲的消息,很快便传开了。 齐家也是书香门第,且齐章年轻有为,任是在任何人眼中,这都是一门好亲事。 于是,先前那些萦绕在张眉娴乃至宋氏身上的恶意揣测与流言,也都随之不攻自破了。 东长安街,一家绣品店内,便有几位妇人在议论此事。 “张家运气倒是不错,出籍之后,还能这般风生水起的。” “可不是,张家老爷如今在工部,过继来的女儿又许给了五品将军做正室,当真是……” 妇人说到此处,忽然被一道紧绷着的声音打断—— “张家?哪个张家?” 435 痛哭 “还能有哪个张家?自然是小时雍坊里的那个张家。” 妇人下意识地答了一句,答话间,看向那出声打断了她话的人,却见是一名十四五岁上下的少女,长相不差,然衣着打扮透着平庸,一瞧便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出身。 果然,下一刻就见店铺伙计取了些碎银过来,递到少女面前,无甚好气地说道:“我家掌柜说了,这次之后,日后你不必再送东西来了。” 本就绣技平平,所绣的花样儿一直不甚好买。 他们店中也是养了绣娘的,掌柜原是见这小姑娘可怜,才与她方便,收了她的绣品。可谁知她近来愈发不上心,做活儿不仔细不提,竟还屡屡拖延。 少女听着这话,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脸色变幻,似缓不过神来。 伙计见她迟迟不接银子,皱了皱眉,正要再开口时,却见少女忽然上前两步,走到那几名妇人面前,形容激动地问道:“……方才你们说张家过继来的女儿,许给了哪家?!” 一定是她听错了吧? 妇人没再答话,或不做理会,或嫌弃地看着她,不悦皱眉。 伙计见状,连忙将人拉了过来。 “行了,别耽误我们做生意了,拿了银子快些走吧!” 而后,不由分说地便将那碎银子塞到了少女手中。 少女眼神嫌恶地甩开他的手。 从何时起,这等低贱之人……竟也敢碰她了! 见她神情气愤羞恼,伙计“嘿——”了一声,无奈冷笑,摇头转身离去。 少女快步离开此处,又寻人打听了一番。 可每每得到的答案,几乎都没有出入。 张眉娴当真定亲了! 不是如苏家那等风评不好的人家,更不是与人做继室…… 对方竟是出身清白书香门第,年纪不过二十上下,便已有军功在身,如今已是五品武德将军! 据说……长相还的颇好,品性正直,素来更是洁身自好。 她打听了一圈儿,便是菜市口那位卖豆腐为生、消息最是灵通,却也最是爱背后说人坏话,闲来无事总要酸上几句的王婆子,都没能说出齐家有什么不好来。 这就真的让人很绝望了。 少女站在豆腐摊旁,一颗心彻底沉了下去。 怎么可能…… 张眉娴不过只是一个被过继的姑娘,怎也能嫁得这般好?! 依那齐家二公子的条件,分明能娶上一位比她好上十倍不止的,齐家究竟为何会眼瞎地看上了她! 豆腐摊前没什么人,王婆子这会子正得闲,此时便多说了几句。 “依我看呐,这齐家也是个有远见的,不见得是真瞧上了这位张家大姑娘。” 王婆子将听来的消息糅合了一番,酸里酸气地讲道:“说到底,还不是见那张家老爷人脉广阔,前途光明?再者,张家那位大公子,就连许多大人都说他日后乃是状元之才呢!若非如此,齐家断然也是不会盯上这门亲事的。” 她语气里满满皆是自以为是。 少女却听得内心嫉妒之情疯涨。 没错……说到底,张眉娴不过是有幸沾了张峦父子的光! 张家也不过是想利用张眉娴来攀附上齐家! 若张眉寿再年长几岁,只怕也轮不到她张眉娴了吧? 同父所生,为何偏偏张眉娴的运气这般好? 同样脱离了张氏一族,为何他们大房被踩到了泥中,连抬起头做人都不能,二房三房却能这般步步高升,令人称羡? 以往,她父亲在翰林院时,分明她才是家中最光彩的姑娘! 尤其是那张秋池,不过只是个出身卑微的庶子罢了,生母卑贱懦弱,从前明明是宋氏的肉中刺,怎如今也成了人人称赞的香饽饽? 凭什么? 他们究竟凭什么! 少女疾步离去,闯入一条无人的暗巷之中,想到自己的遭遇与处境,难以抑制地掩面痛哭出声。 不知过多久,她渐渐止住了哭声,却未着急离去。 直待天色暗了些,她才出了巷子。 她哭得双眼红肿,不愿叫人看了笑话去。 可刚走出不远,忽然听得身后传来一道试探的声音。 “二姑娘?” 已有许久不曾听到过这个称呼的张眉妍怔怔回头。 只见身后站着一位眉眼透着熟悉,却较印象中消瘦了太多的年轻女子。 在此处见到她,张眉妍颇为意外,迟疑了片刻,方才点头开口。 “是我……” …… 再有三日,便是秋闱开考之时。 这一日,宋氏带着张眉寿与张眉箐一同去了大永昌寺,替张秋池上香祈运。 因家中尚有许多事情需要妥善准备,宋氏便也未留下用斋饭,捐完香油钱,便离去了。 张眉箐在自家大伯母和二姐在前殿上香时,已带着丫鬟溜去了寺中后厨,讨了好些豆耙饼带上。 前几日,她偶然听宋家表哥说,想吃豆耙饼了来着…… 人人都说宋家表哥胖,可她瞧着,那分明是魁梧好看,就该继续多吃才对。 说来,她平生最得意的事情,就是将身边的人喂得圆圆滚滚的,那多有成就感啊。 她也曾试着自己做了些豆耙饼,可总觉得少了什么。 然而,她如今是大姑娘了,单独出门往寺庙里跑,总有些不大妥当。于是只有借着今日的机会,沾了大伯母的光,才得以将心中所想付诸行动。 不,应当说是沾了大哥的光才对。 等回头,她定要给大哥送些好吃的过去才行。 张家人离开大永昌寺之后,两名在后院洒扫的年轻僧人说起了此事。 大永昌寺与寻常寺庙不同,因是皇室所建,官宦人家多来往于此,是以此处的僧人也多是消息灵通。 耳濡目染之下,有些年轻的僧人也就少了些六根清净的觉悟。 “今日那张家太太可又捐了二百两香油钱,出手当真是阔绰。” “听说是家中长子要参加秋试了。” “前几日来还愿,也添过一笔呢。” “哦?还的什么愿?” “我听前殿的禅恩说,张家先前替长女求过姻缘。如今,得了一门称心如意的亲事,自然是要来还愿的。” “阿弥陀佛,原来如此。” 此时,二人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淡漠的斥责声—— 436 心事被戳破 “佛门净地,你等身为寺中僧人,妄议香客私事,成何体统?” 两名僧人闻言转过身,只见不远处站着的竟是章拂法师。 寺中人人皆知,章拂法师乃是大国师亲传弟子之一,身份非比寻常,便是寺中方丈,轻易也不敢越过他去。 可……法师是何时过来的?他们竟连一丝脚步声都不曾听见! 况且,近来寺中不是都说,法师正在闭关辟谷吗? 怎这么快便出来了? 两名僧人心惊之余,连忙双手合掌,垂首认错。 “弟子知错。” 章拂看了二人一眼,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道:“退下各领十杖,以作反省。” 十杖算不得重责,只因如今寺中这愈发不谨慎的风气,也该有所约束了。 两名僧人闻言互看一眼,不敢有它言,当即应下退去。 章拂站在原处,却久久未动。 自先前她来寻自己,他避而未见之后,如今时隔数月,再听到有关她的消息,竟是与定亲有关。 如此甚好。 这算得上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结果了。 可不知为何,他在听到的那一刻,却是意外而失落,心中顿时空了。 那些星星点点的妄想,到底还是全然涅灭了。 不过,这心空了才好。 僧人抬眸,看向远处竹林。 人生在世,向来不能两全。若可得一全,已是幸哉。 …… 回到家中之后,张眉寿吩咐阿荔,将从大永昌寺求回来的平安符送去了张秋池那里。 “姑娘说,这平安符不仅能保平安,更有明心净窍之效。大公子若是带上,保管您文思泉涌,下笔神助,一举夺得头名!”阿荔拍着胸脯保证道。 张秋池闻言笑着点头:“你代我多谢二妹,与她说,我必定贴身收放。” 而后,又问道:“既是这般吉利,不知二妹可有多求几只?” 阿荔正要说“太太也求了的”,却听自家大公子继续讲道:“我有一位同窗,与我同日参考,我想赠他一只。” 阿荔连忙将话咽了回去,改口说道:“只此一只呢!” 且内心一阵恨铁不成钢。 她方才都说了,带上了可是能中头名的,头名只有一个,大公子怎能主动将运气分给他人呢? 真是气死人了。 还好有她阿荔在此把关。 张秋池原只是随口一问,她说没有,便也作罢了。 阿荔逗了会儿大壮,便也离开了此处。 在半途,经过花园子时,却远远瞧见了两道身影坐在凉亭中,亭外站着一名小厮和一位丫鬟。 阿荔不必过分细瞧,也一眼就认出了亭中二人的身份。 到底家中这般圆润的姑娘家,也只三姑娘一个了。 至于宋家表公子的辨识度,那……就更是不在话下了。 不过,三姑娘和表公子怎么凑到一块儿来了? 阿荔又走近了些,方才了然。 哦…… 原来是在吃东西呀。 唔? 等等,为什么她会觉得三姑娘和表公子在一起吃东西很正常? 亭中的小姑娘和少年正咬着豆耙饼。 宋福琪吃得极大口,也极专注。 张眉箐低头,小口小口地咬着,倒是矜持又文静,只是偶尔会偷偷抬起头来,看宋福琪一眼。 “阿荔姐姐。” 亭外守着的丫鬟见了阿荔过来,连忙出声。 张眉箐连忙坐直了些,宋福琪却不见丝毫异样,只转头看了阿荔一眼,咧嘴一笑。 “三姑娘,表公子。”阿荔朝着两个人分别行了礼。 张眉箐有些局促地抿了抿嘴角。 阿荔回到愉院之后,左想右想,总觉得有些不大对劲。 而当晚,她就从一位相熟的丫鬟口中,听到了一个消息。 阿荔听罢,彻底坐不住了。 她觉得自己……好像发现了什么别人不知道的秘密! “姑娘……”阿荔走进里间,来到正坐在榻上看书的张眉寿身边,悄声说道:“您听说了么,三姑娘被二太太罚了五日禁足,还要抄书呢。” 张眉寿看向她,略感惊讶地摇头。 “可知是为了何事?” 三妹性子温顺,二叔二婶也向来都是讲道理之人,对待儿女,相对宽和地多。 在她印象当中,三妹和二弟,从小到大几乎没挨过什么罚。 “这个奴婢倒是没打听着……”阿荔的声音又低了许多:“可奴婢个人却有一个不成熟的猜测……” 不成熟的猜测? 这丫头如今说起话来,还怪谨慎的。 张眉寿在心底笑了一声,示意她将这个不成熟的猜测说来听听。 “今日,奴婢瞧见三姑娘和表公子在花园子里……吃豆耙饼。” 张眉寿怔了怔。 这件事情听起来……前后搭在一起,怎么就那么怪呢? 在花园子里,一起吃饼? 还真是……让人心情矛盾啊。 但细想想,三妹和表哥之间最大的共同爱好,应当也就是这个了。 “奴婢说句不该说的,当时瞧着表公子,倒是从容,可三姑娘怎么看都有几分……”阿荔组织了一下言辞,最终道:“都有几分做贼心虚之感。” 张眉寿哑然了片刻。 照此说来,阿荔是疑心,三妹被罚,是因在花园子里同表哥一同吃饼之事被二婶知晓了? 若果真如此的话,那二婶这般发脾气,倒也可以理解了。 张眉寿心情有些复杂。 她家二妹,该不是…… 可从阿荔方才的描述来看,她那位二表哥,却显然是满脑子只装着吃,并无其它想法的。 二表哥那性子,若心中真有什么小九九,根本不可能藏得那般好。 这莫非是典型的剃头挑子一头热——神女有心,而襄王……只图吃? 张眉寿犯愁地叹了口气。 “此事不可与任何人说起。”她交待了阿荔一句。 “姑娘放心,奴婢省得。” 在京城大丫鬟界,论起知晓轻重来,她阿荔数第二,哪个敢数第一? …… 此时,张眉箐正躲在被窝里抹眼泪。 今日,母亲戳破了她的心事。 她本想着,看穿便看穿了吧,她又未曾做出过什么出格之事。若好生与母亲坦白,如母亲这般明事理的,未必不肯帮她……将宋家表哥光明正大地弄到手吧? 这些日子她已想过了,反正……她总也是要嫁人的。 可今晚,她却从母亲口中得知了一件令她极难堪的事情—— 437 不是外人的外人 原来宋家表哥之所以留在张家读书,是因宋家有意让二姐嫁回到宋家去…… 那……宋家表哥知道吗? 她当时便问母亲。 母亲毫不犹豫地点头就且罢了,竟还反问她——“知道与否,你难道看不出来”? 哎,母亲扎起她的心来,还真是不留余地呀。 宋家表哥待二姐不同,她自然是早早就看出来了。 她因此格外失落了一段时日,可后来她渐渐地想,兴许只是因为二姐是宋表哥的嫡亲表妹呢? 毕竟,她听说宋家这一代,至今都没有姑娘,宋表哥如今又身在京城,因此偏疼二姐一些,也是说得通的吧? 可眼下,她却是再也骗不了自己了。 宋表哥明知自家长辈的打算,还乐颠颠地留在京城,又在二姐面前处处殷勤,这哪里还能只是简简单单的表兄妹之情? 且,宋家早看中了二姐,哪怕二姐未必会嫁,可她不知所谓地有了这份心思,无疑也显得太过自作多情,也太不懂得自重避嫌…… 宋家想娶的是二姐,此事还没有定论呢,她便厚着脸皮掺和进去,将自己置于何地,又将张家置于何地? 张眉箐想到此处,只觉得丢人到了极致,一时便将被子蒙得更紧了些。 这些话,母亲虽是没有明说,她却也能听得懂。 母亲与其说是罚她,倒不如说是为了让她仔细想想其中的弊端。 可这些东西,还真是越想,越叫人觉得无地自容啊…… 还有——母亲竟然一早就察觉到了她的心思,这才一直格外留意她的举动! 换而言之,她那些小动作,多半皆被父亲母亲看在了眼中,没准儿还暗下剖析讨论过……只等着如今日这般,抓她个现行儿,好叫她没办法否认呢。 这未免也太让人羞愧了吧…… 呜呜呜,好想死怎么办? 女孩子恨不能将自己闷死在被子里才好。 可没一会儿,她就掀开被子,大口喘息了一阵。 这也太难受了,倒不如撑死自己来得痛快…… 小姑娘擦了擦眼泪,失落无比地叹了口气。 她总是这般没用胆小,好不容易大胆了一回,却又这般事与愿违。 日后,还是乖乖地缩在乌龟壳里好了,吃吃睡睡,不去妄想,倒也极好。 …… 次日。 张秋池温了半日书。 前些日子,宋氏让针线活儿极好的赵姑姑亲自给他做了双新靴,今日方才做好,便让恰在海棠居里的张眉寿送了过来。 兄妹二人闲谈了会儿,因左右闲来无事,便下了会儿棋。 一局棋走到一半时,一名小厮走进院中,送来了一张帖子。 张秋池落下一子后,便接过了看。 只见是昔日在松风书院内的同窗之一,邀他午后前去茶楼吃茶叙旧,其上言明,同去的还有另外几名同窗。 其中有一位,还是与他较为要好的。 见自家兄长神色犹豫,张眉寿便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张秋池便顺手将请帖递过去,边笑着说道:“是书院里许久未见过的几位同窗,邀我去吃茶。” “大哥要去吗?” 张眉寿将请帖合上,问道。 张秋池想了想,摇摇头。 “还是不去的好。” 他看这请帖的名单上,有一位是素日里最不安分的。 张眉寿点头,心中颇觉欣慰。 她家大哥,可不是一味读死书的呆子呢。 且不说那些平日里几乎没有什么往来的同窗,忽然相邀,是否别有用心,单说秋闱就在眼前,便是不宜节外生枝的。 倒不是将人想得太坏,只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有人使绊子呢。 便是没有人为,可外头的风险总是大一些,尤其又是一群年轻气盛的少年,相较之下,老老实实呆在家里还是安稳地多。 “若真想叙旧,考罢再叙也不迟,又何必非要赶在如今这等紧要关头。”张眉寿说道。 张秋池从这话中听出了另一重意思来,微微一怔之后,点头道:“二妹说得是,我也是这般想的。” “去替我回话,便道秋试在即,家中看得严,商量未通,着实出不得门。待考罢乡试,我再请他们去吃茶赔罪。”张秋池转头向小厮吩咐道。 小厮应下,立即去了。 张秋池回过头时,正见自家二妹执黑子的右手抵在下颌处,正饶有深意地看着他。 张秋池顿觉有些不自在。 “二妹为何这般看我?” “我在想,大哥何时变得说起谎来,这般从容顺畅了?” 当然,‘家中看得严,商量未通’这话,也算不得什么谎话,只是个托辞罢了。 可便是这般托辞,以往他家大哥也是说不出来的。 眼下,倒是张口就来了。 她倒不曾留意到,大哥是何时有了这般改变。 听她是说这个,张秋池反倒不见了不自在的神色,似笑非笑地说道:“有二妹在,积年累月之下,何愁不能近朱者赤?” 张眉寿轻轻“哦”了一声。 她估摸着,大哥想说的该是近墨者黑吧。 女孩子笑着伸手,稳稳落下一子。 …… 秋闱前一日,祝又樘来了张家。 清羽对此感到十分无奈。 人家张大公子眼见明日就要考试了,殿下今日还非要凑过来,就不能让人家清净清净? 若只是他这么想,还且罢了,可据说王大人柳大人等已有多日不曾登门了,摆明了就是不想多做打扰啊——瞧瞧人家这成熟的自觉性,殿下就不能借鉴借鉴? 当然,刘大人除外…… 清羽望着同样在席上坐着的刘健,只觉得无法理解。 面上笑吟吟的刘大人,实则心中也略感费解。 他今日过来,是给池儿鼓劲儿来了,本以为不会再有外人在场了才对。 什么? 他也是外人? 他怎么能算是外人呢? 刘大人在心底直摇头。 暂时不说什么岳父不岳父的,就说他对池儿这般用心栽培,也称得上是半个师傅了。 再加上他与张贤弟之间的交情,以及张家上上下下对他的喜爱程度—— 刘大人自觉,怎么也无法拿“外人”两个字来欺骗自己。 殊不知,太子殿下此时的心得,与他颇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 外人? 那是什么? 他不清楚,他只是回娘家罢了。 况且,论起受欢迎的程度,太子殿下觉得自己比之刘大人,还是略胜一筹的。 至于这一筹,究竟有多远? 大概也就一条东安长街的距离罢。 无形之中,太子殿下与刘大人暗暗比拼了一把。 而此时,席间忽然出了状况—— 438 “突发急症” 张秋池忽而感到有些腹痛。 起初,还勉强能忍一忍,可从他开口寻了借口要离席开始,那痛感却在逐步增加。 直至他起身后,还未能离开饭厅,竟是到了站也站不稳的程度—— “大公子当心!” 亏得范九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扶住。 “大公子可是有何不适?”见张秋池脸色发白,额头之上竟渗出了一层冷汗,范九连忙询问:“可要请郎中来?” 而此时,张峦等人已经闻声离席,围了过来。 “池儿!你怎么了?” “……父亲,儿子忽觉腹中异常疼痛,不知是何故。”张秋池尽量让语气听起来不至于那么失态,可仍显得十分艰难。 “会不会是方才吃坏了肚子?”刘健满脸关切紧张之色。 张峦已扶过张秋池,向范九急声吩咐道:“速速去请郎中来!” “直接去请傅大夫——”祝又樘出声提醒道。 范九怔了怔,旋即点头。 傅大夫那个倔老头,他是颇有些印象的。 数年前,大公子深夜被刺伤,他便是跟着王家公子找到了那位傅大夫。 起初倔老头不肯前来,直到王家公子拿出了朱公子所给的信物,才忽然换了一副脸色。 今次,有朱公子开口,想必对方也必会配合。 范九不做耽误地疾步离去。 好在,傅大夫听到范九所言之后,确实极配合,当下便吩咐家中老仆去收拾药箱。 见一切顺利,范九略略松了口气,可一眨眼,却见傅大夫转身进了房中——直到仆人将药箱收拾好,都未见他出来! 范九等得心焦,一把接过那药箱背在身上,也顾不得许多,就往屋里走,要将人揪出来。 他闯入内间,就见傅大夫正在更衣! 范九气极。 他还以为是在找什么灵丹妙药呢,合着竟是在换衣打扮! 都这个年纪了,反正也找不着媳妇了,还瞎讲究个什么劲儿啊! 偏是此时,又听傅大夫朝仆人吩咐道:“打盆水进来!” 既是太子殿下也在,那单是更衣又哪里能够,他还须净面、洗发、修剪胡须呢! 还有这手指甲,可也得修一修才好,万万不能在殿下面前丢了仪态。 范九闻言,急得头都要掉了,当下拉着傅大夫就往外走:“大夫,我家大公子所得乃是急症,可半点都耽误不得!医者仁心,您还是尽快跟我走一趟吧!” “我岂会不知医者仁心,若不然,我可还得焚香沐浴呢!” 傅大夫挣脱不得,也是又急又恼。 范九闻言恨不能将身边之人的嘴给堵死。 焚香沐浴? 要不要再取了清晨的露水来烧水,再请得道高僧在浴桶旁诵经,将他里里外外洗礼一番? 可眼下正是求人的时候,也只能边拽着人,边道:“……待您替我家公子诊看罢,我立马请您去寻一家最好的澡堂,再雇两个人给您搓澡按肩可好?” 甭管好不好,您先上马车吧! 范九不由分说地将人推上马车。 傅大夫坐在马车里,满心怨念地从袖中取出了一只巴掌大的小镜子,认真整理起了自己的发髻。 范九:“……” 业余的就是业余的……这都什么毛病! 傅大夫下了马车,直接被等在张家大门外的仆人请去了张秋池院内。 傅大夫一进得外堂内,就瞧见了与张峦等人一同等在此处的太子殿下。 演技精湛的傅大夫用眼神向太子殿下行了礼。 并未接收到的太子殿下只催促道:“人在里间,傅大夫请——” 傅大夫应了句“是”,便由小厮引着进了内间。 张峦跟了进去,边道:“有劳傅大夫了……” 此时,躺在床上的张秋池,唇色泛白,双眸紧闭之下,唯有一对紧紧皱起的眉,还可见勉强存有一份神智在。 傅大夫上前先观其口鼻眼,又替其把脉。 “傅大夫,犬子究竟患了什么病?何故会如此严重?”张峦急切地出声问道。 范九前脚刚走,池儿便呕吐不止,头晕虚浮,眼见就要陷入昏迷。 “不是病。” 傅大夫微微皱眉,语气笃定地道:“而是中了毒。” “中毒?!” 张峦神色大变。 他便说,单单只是吃坏肚子,应不至于如此如此严重……! 可,中毒? 毒从何来?! 此时,又听傅大夫说道:“眼下当务之急,须得尽快查清贵府公子究竟中了什么毒,如此方好对症下药。” 如今,他只能先开些药以作辅佐,暂时稳住情况。 张峦神色凝重紧绷,攥紧了拳,尽量冷静地道:“此事还须傅大夫相助查证,请傅大夫稍等张某片刻。” 傅大夫自是点头。 张峦大步走去外堂,看了一眼等待答案的刘健与祝又樘,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可有大碍?”刘健问道。 “傅大夫言,乃是吃了相克之物所致,只需吃药调养一二,便可痊愈。” 刘健闻言点头,松了口气,却又在心底叹息。 误食相克之物,重则会危及性命,轻则腹泻头晕——如池儿方才那般模样,显然是颇为严重的。 如此之下,少说也要调养数日。 这样一来,明日的乡试只怕十有八九要耽搁了…… 即便强撑着去了,可这一考便是八九日,体力精神必然也会跟不上。无法发挥出正常水准不说,若再延误了吃药调养,只怕还要坏了身子根本。 “孩子没事就好。”刘健往内间看了一眼,压下内心的遗憾。 继而,又目光深沉地看向张峦,道:“张贤弟素来谨慎,更当知晓,饮食之事,最是疏忽不得。按理来说,下人也不该如此懈怠马虎才是。更何况池儿如今正当紧要之时,此事未免有些过于巧合了……” 张峦会意地点头。 “此中究竟,我必会尽快查明。” 刘健拍了拍他的肩,道:“我且先回去了,若有什么事,张贤弟只管让人去寻我。待明日,我再来看池儿。” 虽说他不拿自己当外人,可夫妻间还有需要避讳的事情呢,总不能事事插手讨人嫌。 刘大人不知道的是,他这边前脚刚走,后脚张贤弟就拉了小朱到一侧,正色道:“既安,我方才并未对刘大人说实话,池儿实则是中毒了——” 439 天下第一的眼光 倒不是他信不过刘大人,只是在真相未查明之前,为防节外生枝,他不想让太多人知晓。 况且刘大人若得知此事,必然不会坐视不理,有些事情没捋清之前,让太多人掺和进来,反倒会乱上加乱。 至于为何要告诉既安? 说句实在话,他也不知道。 若真要找个理由的话——想必是因不知不觉间,他已将既安看作了极亲近的人。 且既安遇事,又向来冷静,人够聪明,主意也多,多个人也多份力吧。 是了,告知刘大人是怕乱上加乱,告知既安却成了多个人多份力…… 便是张峦自己,也不知道这天差地别的偏见究竟是怎么回事…… 能得前岳父大人这般信任,太子殿下此时却顾不得去细品欣慰之情,只正色道:“伯父还须尽快命人彻查张大哥今日的饮食,以及所接触之物。” 已有此意的张峦点头,立即召来了范九,低声将事情交待了下去。 “先去饭厅查看茶饭是否有问题。” 范九连忙应了下来。 此时,祝又樘看向从内间走出来的傅大夫,开口讲道:“饭菜是否有异样,还须劳傅大夫一同前往察看。” 傅大夫不做犹豫地应下,又忍不住说道:“承蒙公子如此信得过我这糟老头子……公子放心,我必认真仔细,不遗漏任何异样。” 且不说从前了,便说今日,张大公子忽发腹痛,太子殿下首先便想到了他,试问这份信任,焉能不令他心中动容? 但,今日来得匆忙,失了仪态,乃是一大遗憾。 祝又樘点了头道:“有劳傅大夫了。” 他倒不知傅大夫内心所想——他让范九直接去请傅大夫,只是因为离得近,来得快,仅此而已。 万万不会想到事实真相如此简单而扎心的傅大夫,随同范九一起离开之后,张峦心中却有些疑惑。 他总觉得傅大夫面对既安之时,有一种非同寻常的恭谨之感。 他记得,既安曾说过,傅大夫与他家中长辈有旧。 可傅大夫这幅模样,倒不太像是单单对待故人之子时该有的姿态。 尤其是此人原本的性情便不大温和近人。 张峦心中觉得奇怪,可因眼下长子中毒之事迫在眉睫,故也没有太多心思再去深想。 但心底无疑就此埋下一个疑问。 “既安,说起来多亏了方才有你提醒着,才未让下人撤下那些饭菜,此时也便于查验。”张峦此时说道:“……可若问题当真是出在那些饭菜之上,池儿吃了有问题,咱们也不该毫无反应才是。” 祝又樘点头。 “实话不瞒伯父,方才我已让清羽大致地验看过了,那些饭菜茶水,看来确实并无异样。只是事无绝对,食物之理,本也复杂,故而还是由傅大夫看罢之后,才能得以确认。” 总之,一丝疏漏也不可有。 即便他也觉得问题不大会出在午宴之上。 他每每来张家,看似随意,实则所接触到的饮食,事先都有清羽命人在暗下紧盯着。 若当真有人在此之上动了手脚,他绝不会一无所知。 可他这番话说完之后,却见张峦在盯着他看,并不说话。 祝又樘怔了怔,旋即道:“事出突然,是晚辈自作主张,未经伯父准允,过分逾越了,还请伯父见谅。” 张峦回过神来,却是摇头。 “不……你做得很好,是伯父该多谢你才是。” 他方才只是觉得…… 自己相中的女婿人选,竟比自己想象中来得还要有用。 他的眼光,怕是天下第一无人能及吧。 可此时也不是该沾沾自喜的时候,于是他只神情复杂地拍了拍祝又樘的肩,道:“我先带人去厨房看一看,你张大哥这边,就劳你多看着些了。” “伯父放心。” 张峦点了张秋池的贴身小厮跟随,便匆匆赶往了厨房去。 若真是饮食之上出了问题,兴许在厨房里还能找到些蛛丝马迹。 路上,张峦同那小厮细细地问了张秋池今日、乃至近两日的饮食情况。 张峦前脚刚走,宋氏便带着张眉寿和张眉娴赶了过来。 事出突然,张峦等人急着将张秋池扶回来,一直忙到眼下也不得半刻放松,故而并未来得及让人去告知宋氏——宋氏能这般快得知此事,还是从丫鬟口中听来的。 母女几人匆匆进得堂中,祝又樘瞧见了,便上前向宋氏行礼。 瞧着这一幕的清羽默默感慨道:几年的身体力行之下,殿下在融入朱家公子这个角色之上,当真是愈发地得心应手了。 “既安也在。” 宋氏神色有些焦急,即是问道:“池儿究竟出了什么事?” 祝又樘顿了顿,才道:“许是饮食之上有些不当,请了傅大夫来看,也已让下人去抓药了,张伯父此时正带人查验饮食。” 到底太多下人在场,他并未明言告知宋氏张秋池中毒之事。 张眉寿却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了不对来—— 况且,大哥近来的饮食,她特地吩咐过下人要仔细留意,焉能出这般大的差错? 宋氏闻言点了点头,连忙进了内间。 待瞧见张秋池昏迷不醒的情形,神色不由再变。 这模样,瞧着倒是十分要紧! 张眉寿走近了些,细看了兄长的症状,心底也是一沉。 这绝非是吃坏了东西那般简单。 此时,外头又传来了说话的声音。 二太太纪氏也闻讯赶来了,与之同来的还有老太太身边的蒋妈妈。 “母亲,大哥眼下这般状况,只怕是受不得太多搅扰的。不如我在此守着,您与二婶她们在外堂说明情形,如何?”张眉寿提议道。 宋氏听了点头,道了句“好生照看着你大哥”,便揣着满腹忧心往外走。 同样愁眉紧锁的张眉娴看了一眼床上的张秋池,遂也跟着出去了。 张眉寿示意阿荔守在一旁,借此时机,察看了兄长的症状。 确定了乃是中毒之后,立即招了阿荔来跟前,低声吩咐道:“……快些回愉院,从那只雕着兰草的妆奁内,挑了宝蓝色的瓷瓶来——尽量快些。” 440 细查 说话间,已从贴身的荷包内取了一把精巧的小钥匙递了过去。 阿荔接过,半字都不多问,连忙去了。 到折返时,不过只用了半刻钟的工夫。 张眉寿有些愕然。 这也太快了些吧…… 阿荔见得自家姑娘神情,拍拍胸脯说道:“姑娘放心,奴婢虽跑得快,却是一路捂着肚子皱着眉的,并没有被人察觉到不对!” 反而人人见了她,都忙着给她让道儿呢。 “……很好。” 张眉寿点点头,从瓷瓶中取出一粒红褐色的药丸,让阿荔取了水来,帮着张秋池服下。 秘密地做完这一切,阿荔才微微松了口气,探着脑袋小声地问:“姑娘,大公子吃了您的药,是不是这便要好了?” 张眉寿无奈地看了她一眼。 想什么呢。 “这药只是暂时稳住大哥体内的毒,短时辰内不至于再度蔓延而已。” 这世间,无论是什么病,什么毒,亦或是蛊,讲求的都是对症下药。 若连中的是什么毒都不知道,解毒哪里是容易事。 即便真有可解百毒的灵丹妙药,那也是极罕见难寻的,哪里能如她这般——随随便便就能取一瓶子出来? 方才听祝又樘说,傅大夫来看罢,已是开了药,想必那药的作用与她这药丸也是近似的。 只是,论起功效来,这药丸说不定能比寻常草药更有用些。 且尽早服用,益处也能相对大上许多。 但这些功效,都只是暂时且表面的。 眼下当务之急,是查清楚大哥究竟中了什么毒。 许多毒性明确的毒,确实可以从症状之上来判定。可大哥所中之毒,并无过分稀奇之处,许多毒都会造成此类症状——也正因此,才无法确切地的判定他究竟是中了什么毒。 但目前,从脉象来看,张眉寿至少可以肯定的是——不会伤及性命。 所以,她才在诊脉之后,反而冷静了下来。 张眉寿抬脚走了出去。 此时,宋氏与纪氏正在外堂说话,祝又樘约是觉得在一旁听着有些不妥,便移步去了院中。 张眉寿见状,便向宋氏道:“母亲,二婶,我四下看看。” 宋氏此时也无心留意女儿,点点头,便随她去了,又另外吩咐了芳菊去内间守着张秋池。 张眉寿带着阿荔离开了外堂,朝着祝又樘走去。 二人不着痕迹地走远了些,避开了堂中众人的视线。 “公子可知傅大夫是何诊断?”张眉寿同他并不拐弯抹角。 而面对她,祝又樘也不做隐瞒。 “傅大夫言,乃是中毒。” 张眉寿问:“我父亲已经知晓了?” 祝又樘点头。 看来小皇后在问他之前,也已经知道了。 想到先前湖州解蛊之事,他心中又有揣测。 但揣测再多,也皆是善意的。他待小皇后,向来没有、也断不会有半点恶意。 “张伯父正在带人细查张大哥近日来的饮食。”祝又樘讲道。 并将已让清羽查过今日饭菜的事情说给了她听。 最后,又道:“然而,下毒的法子极多,并非只能在吃食饮用之上做手脚——” 又怕自家小皇后不懂,还贴心地举例道:“譬如迷香,只需经口鼻吸入,便会致人昏迷。” 深谙此道的张眉寿自然知晓他的意思,只是此时却想也不想便在心中摇了头。 那颗辟毒珠,大哥一直贴身藏放着。 有辟毒珠在,任何毒粉、毒雾瘴气等体外的下毒方式,根本不可能伤得了他。 除非是通过饮食,未来得及被辟毒珠化解,便进入身体里的毒。 当然,被施蛊也有可能——但若是毒蛊,她不会诊断不出来。 然而,辟毒珠之事,她无法向祝又樘言明,于是只能道:“……饮食之上,且再查一查罢。” 反正人手足,里里外外都查一查也无妨。 此时,恰逢范九带着傅大夫折返。 范九不知张峦去了别处,便要往堂中去,却见傅大夫直直地走向了朱家公子。 范九无奈地“嘶——”了一声,正要将人喊回来,下一刻忽见自家二姑娘也在,因二姑娘的身量儿只到朱家公子肩膀处,方才他竟没瞧见。 他此时又往堂中看了一眼,因未看到自家老爷的身影,便干脆也跟着傅大夫走了过去。 张眉寿与祝又樘听罢傅大夫所言,方确认前厅的饭菜茶水皆没有丝毫问题。 这是祝又樘意料之中的。 傅大夫听范九问起张峦,得知张峦此时正在后厨之中,连忙向祝又樘说道:“既是如此,那我便去后厨看看是否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范九:“……” 说好的脾气又臭又傲呢? 这恨不能发挥出自己所有价值的样子,未免也太勤快了吧。 见祝又樘点了头,傅大夫便看向范九:“还愣着干什么,带路啊。” 范九也好脾气地应下。 毕竟是自家的事情,旁人尽心些是好事。 “待到了厨房,让阿福快些回来,我有话要问他。”张眉寿向范九交待道。 阿福是张秋池的贴身小厮。 因祝又樘方才那个关于其它下毒方式的猜测,张眉寿便又吩咐了阿荔带人在四下细查一查——兴许会有意外收获也说不准。 祝又樘静静地将她的一言一行看在眼中,只觉得小皇后同他上一世的印象中,又有了不同。 宋氏见状,也并未阻止。 女儿有主意,她是知道的,且池儿的情况,未必只是吃坏了东西,仔细些总没有坏处。 她心中有数,却未对纪氏多提,只道:“池儿方才已服了药,我且让人守着,弟妹就先回去歇着吧。” 纪氏也隐约察觉到了什么,此时便配合地点头。 张眉娴亦适时地离去。 阿福很快就回来了。 “这两日来,大哥可曾吃过外面的东西?”张眉寿问道。 阿福摇头。 “大公子近来从未出过门,吃喝皆是府里头的,且格外留意,生的冷的都未有碰过。便是小的们,先前得了二姑娘的吩咐,也是半点不敢马虎。” 这个问题,老爷已经问过他了。 张眉寿微微皱眉。 不多时,张峦也带着傅大夫回来了。 见妻子女儿女婿都在,呃……是未来女婿才对—— 张峦走了过来。 宋氏几人皆看先他。 “如何?可查到是什么缘故了?”宋氏连忙问。 441 书房暗格 迎着几双询问的目光,张峦却是摇了摇头。 “仔细问过也都查过了,厨房里也并无异样。兴许,不是饮食的问题。” 张眉寿却下意识地摇头否定。 若不是清楚地知道有辟毒珠在,她兴许也会这般想,从而被误导。 父亲办事固然谨慎细心,可此番一定是遗漏了什么…… 见父亲和祝又樘转而商量起了从别处入手去查,张眉寿却再次看向张秋池的小厮,正色道:“阿福,你将二公子这两日都吃了什么,尽量细致地一一说给我听,仔细回想,不要有任何遗漏。” 这些,父亲必然也早已问过,查过。 可一定还有什么被忽视的—— 阿福记性好,又因方才在厨房内看罢了近两日府中饮食记录,故而此时答起张秋池这两日来的一日三餐,几乎是连每一道菜名都没有说错。 张峦在一旁说道:“关于饮食,能查的皆查了。便是每餐哪些菜是由哪个厨娘经手,及食材,及器物,再有传饭的下人,都仔细查问排除过——这些暂时都没能查出半点异样来。” 在湖州做县令的那几年,倒让他累积了许多办案的经验。是以面对此类事情之时,他着手查起来,尤为地周全,且有效率。 当然,眼下时间紧迫,只是在做大致地排除,若到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能查出来,那便需要进一步深挖重查。 再高明的手段,也会有遗漏的地方,这是免不掉的。 “那除了一日三餐之外呢?”张眉寿不死心地问道。 阿福更是想也不想便摇头。 “大公子向来不喜食甜食点心之物,除却一日三餐,甚少会吃其它东西。” 当然,厨房里偶尔仍会依例送来一些点心小食。 但那些点心,若是瞧着新鲜可口的,大公子多半会使人送去三公子四公子院中,若是寻常普通,便干脆赏给了他们分着吃。 阿福将张秋池的这些习惯也都说了出来。 张眉寿刚要问及茶水之事,却见阿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得,眼神忽明忽暗道:“不对……今日大公子在去前厅之前,兴许吃过几块儿点心!” “兴许?”张眉寿皱眉问。 阿福却点头:“因那点心被送来之后,奴才便去了书房替大公子整理笔墨,因此也未亲眼瞧见大公子究竟是吃了还是没吃——” “当时大公子身边可有其他人伺候?”祝又樘问道。 几乎是同一刻,张眉寿亦连忙问:“是哪里送来的点心?” 厨房里的分例点心,多半是午后送去各院才对。 因二人同时发问,问罢之后便下意识地互看了对方一眼。 便是张峦与宋氏,也看了二人一眼。 气氛有着短暂的微妙。 阿福愣了愣,才依次答道:“当时公子身边没有旁人伺候,乃是单独回了内间的——那点心,是三姑娘差人送来的。” 三姑娘是出了名儿地爱下厨,做些点心给大公子送来也没什么奇怪的,他当时也没有过分留意。 张眉寿觉得不对。 “即便当时无人伺候,可收拾笔墨能用得了多久?之后,你和其他下人难道不曾去收拾过?点心吃没吃过,有无剩余,岂会不知?”少年开口问道。 张大哥固然体恤下人,可总也不能事事自己亲自动手。 张眉寿:“……” 这话简直与她心中想问的一字不差,未免也太巧合了吧。 而提到这里,阿福的神情却忽然又有几分闪躲犹豫。 “快说!”张峦低声呵斥道:“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隐瞒的?还是说,你与大公子中毒之事有关?” 阿福听到后半句,吓得脸色发白,连忙摇头否认道:“奴才不敢!” 说话间,却拿畏惧怯懦的眼神,屡屡看向一旁的宋氏。 宋氏瞧得一阵心惊胆战。 “……” 这种感觉未免也太熟悉了吧? 仿佛下一句,这小厮就要指认她了似得! 可总不能池儿每出一回事,她就要被栽赃一次吧? 且背后的人也太傻了些,他们张家今非昔比,如今紧密的如铁桶一般,从大房到二房再到松鹤堂,哪个会不信她宋氏的为人? 宋氏对自己的人品俨然十分自信,只等着阿福开口。 谁知,阿福却怯懦着讲道:“……奴才从书房离开之后,大公子又拿着点心进了书房,那些点心,皆被摆在了书房的暗格之内……是以,奴才也不知大公子自己是否吃过。” “暗格?什么暗格?”张峦皱眉问道。 阿福脸色越发为难,到底没有胆量直接开口。 张眉寿心底却是一动。 别管是什么暗格,点心既是今日上午被摆进去的,那眼下应当还在。 有无问题,一验便知了。 “带我们去看看。”她对阿福吩咐了一句,便转身走在前面。 阿福连忙跟上。 张峦与宋氏也快步走去。 因将阿福方才的反应看在眼中,祝又樘此时便未有再去过分探究,只静静地等在外面,并抬手拦下了一心想要表现自己的傅大夫。 傅大夫讪讪止步。 咳,惭愧,用力过猛了啊…… 书房内,阿福走至书架旁,将墙上挂着的一幅山水图取了下来。 山水图后,墙面竟被凿空了大半,那暗格约有半幅画大小。 看清了暗格内的东西,宋氏与张峦夫妻二人的神情皆是一变。 那是一尊牌位—— 牌位之上所纂,乃是“湘西苗氏之灵位”七个金漆大字。 “……” 宋氏待看清了这一行字之后,心中不禁没有丝毫怒意,甚至眼眶陡然之间有些酸涩,一颗心更是揪成一团,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池儿偷偷为苗氏立牌位,暗中祭拜——也怨不得阿福不敢直言,还一个劲儿地瞅她了。 便是此时,阿福也不忘硬着头皮辩解道:“奴才也是近来才偶然发现的,起初并不知此事……” 这样的鬼话,自是没人会信,但此时也无人将注意力放在他身上。 张眉寿已经让阿荔将那暗格之中的两碟点心取了出来。 “将画……先挂回去罢。” 张峦看了一眼妻子的神情,转而又吩咐道:“快请傅大夫进来验看——” 442 雪上一枝蒿 这次,祝又樘便也跟了进来。 不便掺和的绝不掺和,能掺和的绝不放过——这是太子殿下在张家的揽事……不对,是行事原则。 两只素色瓷碟内,各盛放着两块点心,总共只有四块儿,且都并不重样。 分别是,海棠酥、枣泥糕、山楂饼,红豆糕。 这四种点心,几乎是清一色的红,因此一眼望去,喜庆地很。 阿福在一旁说道:“前来送点心的丫鬟说,这四道点心皆是好寓意,吉利着呢。乃是三姑娘的心意,愿大公子能鸿运当头,一举得中……” 这话确实吉利,可此时在场之人却都无法生出半分愉悦的心绪来。 便是阿福此时说起这些,语气里亦是满满当当的失落。 傅大夫将四块点心依次查验罢,神色凝重。 “贵府大公子所中之毒,应当就出自这几道点心之上。”他如实道:“此毒为雪上一枝蒿,本可入药,可治跌打损伤,尤擅止痛。但其毒性极大,若使用失当,重则便会取人性命。” 众人闻言皆心惊不已。 张峦忙问:“若真是中了此毒?可有解法?” 傅大夫点头。 “此毒并不难解,只待确定之后,便可药到毒除。” 张峦与宋氏这才齐齐松了口气。 无论如何,孩子性命无碍就好。 张眉寿看向那四块点心。 雪上一枝蒿的毒性,她自然也是知晓的,中毒之后,确会出现腹痛如绞,昏厥之症。 若大哥真的吃过这些点心,必然就是中了此毒了。 而令人愈发后怕的是——若大哥将余下这四块点心也一并吃了进去,那只怕便不单单只是腹痛昏迷这般简单了。 这是一味可以致死的剧毒。 “方才你说,这点心乃是三姑娘身边的丫鬟送来的?是三姑娘亲手所做?”张峦回过神来之后,尽量冷静地问道。 阿福神色颤颤地点头。 他起初说出这点心之事,只是不敢遗漏隐瞒,焉能想到问题竟当真出在了这上头。 可三姑娘岂会害大公子? “不可能。”张眉寿立即摇头,道:“三妹如今尚被禁足在房中,怎可能亲手做点心?” 阿福听得后背一凉。 对啊……! “可来送点心的,确是三姑娘身边的翠屏姐姐!” 大白日的,他总不可能看错听错或见鬼吧? 张眉寿便当机立断地对阿荔吩咐道:“将翠屏带过来——” 末了,想了想,复又交待道:“将三妹也喊过来,便说有要事要问她。若三婶不准三妹离开院子,因此问起,就说实话。” 三妹不在,她也无法判断翠屏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若需对质,到时免不了还要让三妹出面。 阿荔应下,急忙去了。 对长子中毒之事的真相百思不得其解间,张峦还是多看了闺女两眼。 他有一种……根本没有用武之地的感觉。 每每他想说点儿什么,女儿已经开口了,甚至有些他还未来得及想到的,蓁蓁也先他一步想到了—— 哎,不服老不行了,脑子跟不上年轻人了啊。 张峦为自己找了一个还算体面的理由。 但惭愧之余,也觉得倍有面子。 既安,看到了吧,我家闺女不仅生得好看,人也聪慧得体,小小年纪已很有当家主母气派——这样优秀的小娘子,放眼京城……不,放眼大靖,哪里还能找得出第二个出来? 若还有些眼光,就快些回家同父母说一说,尽早找了媒婆上门提亲吧。 要是被旁人抢走了,可别怪伯父没关照你啊! 许是得了傅大夫能解毒的准话儿,略微放松之下,张峦此时的心思便又有些不受控制了。 阿荔寻到张眉箐院中时,恰逢纪氏也在。 阿荔避开下人,大致将情形说明之后,纪氏一阵心惊肉跳,连忙就催着似乎吓得更傻了的女儿快些过去。 张眉箐脸色发白,虽有母亲陪同在侧,亦是腿软的厉害。 翠屏尚不知出了什么事,一路疾步跟随,心中费解又忐忑。 她只是姑娘身边的二等丫鬟,可二太太偏偏点了她随同前来。 临近张秋池的院子时,一行人遇到了带着小厮赶来的宋福琪。 宋福琪只听闻张秋池病倒,于是匆匆前来探望。 虽说宋家待苗姨娘母子向来难除芥蒂,可他在京中的这几年,颇得张秋池照料。且从自家姨母到表妹,待张秋池显然早已经没了成见,眼皮子活泛的宋福琪便也懒得去扮黑脸得罪人。 宋福琪远远看到纪氏母女,便疾走几步,追近了些。 “二太太,三表姑娘。”他朝着纪氏行礼。 纪氏看他一眼,点头“嗯”了一声,便不做停留地往前走去。 这小胖崽子,既是心思不在她闺女身上,偏还走得这般近,吃她闺女送的东西……一个巴掌拍不响,她没办法不生气。 宋福琪最擅看人眼色,此时便觉满头雾水。 再看向张眉箐,只见她眼眶发红,惊惶不安,又颇为紧张。 这是怎么了? 宋福琪有心想问,可见纪氏神态,又弱弱地闭上了嘴。 还是静观其变,靠他机智的头脑来分辨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情吧。 一行人来至张秋池院中时,张峦等人已等在了堂中。 纪氏见了张峦夫妻,便连忙说道:“事情我已听阿荔说罢了,我觉着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大哥大嫂有什么想问的,便只管快些问吧。” 她倒不是很担心女儿会因此被冤枉。 大哥大嫂不是不辨黑白之人。 眼下当务之急,是查明事实真相。 张眉箐朝着张峦宋氏行了礼,便不安地站在堂中,又拿眼睛去看张眉寿。 这是极信任的表现。 张眉寿对她轻轻点头,示意她别怕。 张眉箐顿时心安不少。 张峦却没急着立即开口发问,而是看向宋福琪,道:“琪哥儿,姑父有事想请你帮忙。” 宋福琪顿时挺直了胸膛:“姑父只管吩咐。” 眼睛却悄悄地瞥向祝又樘。 来得早又如何,关键时刻,姑父真正器重的人果然还是他嘛。 只是不知道姑父有什么紧要的事情交待他,竟用上了帮忙二字? 直觉告诉他,不会简单—— 443 他腿脚快 (吴氏建华之女万赏加更) “姑夫有些口渴,想喝龙井了,你去外书房给我取些过来可好?” 没想到等待自己的竟是这句话,宋福琪不由地一怔。 这种平平无奇的事情……就不能让下人去吗? 然而这句话刚在心底响起,他就知道答案了。 下人当然能去,但姑夫是非要他去不可——确切来说,不是要他去,而是要他走。 他明白了。 可姑夫不想伤他自尊,好歹也找个更有说服力的理由啊…… 他可是很聪明的,即便难懂些也无妨。 话说至此,少年人也只好应下,退了出去。 “等等——”宋氏忽然将人喊住。 宋福琪黯然的心底重新被点亮。 呜呜,姑母还是心疼他,宠着他的,不忍见他失落! “将门从外头关上。” 宋氏交待道。 “……” 宋福琪深深吸了口气。 他可能无法相信亲情了——至少三日之内都没办法相信了。 少年退出去,亲手合上了两扇门,动作极轻,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尽力做好肩上的每一件事情,是宋家的祖训之一,也是他此时最后的风度。 “箐儿,今日你可是让翠屏送了点心给你大哥?” 堂内,张峦问道。 张眉箐轻轻点头。 “是。” “那点心是你亲手所做?”张峦又问。 张眉箐刚想下意识地点头,旋即却又反应过来,连忙摇头:“不是,我近日在房中抄书,着实出不得院子,是以便让翠屏去五芳斋买了几道点心送过去。” 那四道点心,是她指名要的,因是寓意好。 “我本想着,大哥乡试在即,想给他讨一份吉利,谁知……”此时回过神,张眉箐眼泪便掉了下来,却并非害怕自己被罚,而是愧疚。 便是她与大哥不如与二姐那般走得近,却也清楚此次乡试对大哥来说有多么重要。 好在阿荔说,大哥并无性命之忧,若不然,她真要一头撞死了。 “那点心,你是在五芳斋买的?”张峦看向翠屏。 大家齐聚在大公子的院子里,又有那位傅大夫在场,却唯独不见大公子…… 如此之下,翠屏已大约察觉到了什么,因此答起话来,便紧张无比。 “是,是奴婢去买的,也是奴婢送过来的。” “你可还记得,此番统共买了多少点心?”张峦又问道。 翠屏更紧张了。 大老爷问的这般细致,怎么跟审案子似得…… 她声音紧绷地答道:“奴婢记得很清楚,总共只买了八块儿!海棠酥、枣泥糕、红豆糕,还有山楂饼各两块儿……” 张眉箐在一旁点头。 “我确实是这般交待翠屏的。” 因为大哥不喜吃甜食,她便未让翠屏多买。 祝又樘便看向傅大夫。 傅大夫会意,立即取了方才已经准备好的解毒药方出来。 这丫鬟说买了八块,可如今只剩下四块,再结合张家公子的症状来看,足以确定正是中了雪上一枝蒿的毒。 “有劳傅大夫了。”张峦道谢后,将药方递给范九,交待道:“你亲自去抓药。” 这个时候,不能再有任何闪失了。 范九应了“是”,忙去抓药了。 翠屏见状,此时已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大老爷,大太太,那点心奴婢确是在五芳斋里买回来的!”她急于为自己辩解,便道:“那五芳斋里的伙计可以替奴婢作证!奴婢买点心时,同他说了许多话呢!” “买个点心而已,你同他说了什么?”张眉寿问道。 五芳斋乃是城中极有名气的点心铺,店中的伙计应当是极忙的,怎会同翠屏说了许多话? 且翠屏与此事有着直接的关连,她的一言一行兴许都是关键。 “奴婢当时闲来无事,便与他多说了几句,提到了大公子明日要参考会试之事。大公子的名气,是京中人人皆知的,于是那伙计也就多问了几句……又同我玩笑说,待大公子吃了他家的点心,考中之后,还要上门来讨酒吃呢。” 翠屏说到这里,有些脸红。 她承认是她嘴快,想在人前炫耀。 “你说这些话,可被旁人听在了耳中?”张眉寿又问。 显然,翠屏在与那伙计谈话时,已经暴露了买来的点心是给大公子吃的事实。 “当时铺子里人多得很,奴婢只顾着说话,也没留意……” 张眉寿看了她一眼。 翠屏既有心炫耀,声音想必不会太低。 “你在回来的路上,点心可曾被打开过?”张眉寿又问。 翠屏连忙摇头。 “绝没有!”她肯定地道。 好端端地,她打开那点心作甚? “五芳斋是老店,应当不会在点心上动手脚,做这等自砸招牌之事。”张峦看了一眼翠屏,后思索着说道:“可问题确确实实是出在了这点心上,所以,还须得去一趟五芳斋,仔细查问一番。” 张眉寿点头。 即便不是五芳斋做的手脚,可源头在此,未必问不出有用的线索。 张峦便又问了翠屏一些关于那伙计的特征,以便对质。 “伯父,不如让清羽前去。”一直未有说话的祝又樘此时讲道。 清羽:…… 殿下揽事的能力如今还真是一流啊。 偏是此时,又听自家殿下补充了一句:“他腿脚快。” 清羽:!! 殿下这种唯恐张家老爷不肯用他——卖白菜一般的自荐方式,真的有必要吗? 他堂堂太子殿下近身侍卫,竟就这般廉价? 还是说,觉得他廉价的,根本就是他家殿下…… “也好。”张峦点了点头。 虽然这个随从给人一种不善言辞又颓废的感觉—— 但,范九不在,就将就一下吧。 清羽怀揣着复杂的心情离去。 也好……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饱含无奈与勉为其难。 他在张家老爷眼中,竟是这般地没用吗? 看来,平时他真的太低调了。 也是时候在张家人面前展露一下自己真正的能力了。 莫名被激起了表现欲的清羽,很快赶到了五芳斋,真正展现了什么叫做腿脚快。 “你们店里卖出的点心有毒。” 他来至堂中,从怀中取出油纸包着的四块点心,往柜台上一拍,冷声说道。 此言一出,立即引起了许多客人的注意。 444 考虑拜师 事出突然,伙计连忙上前赔笑,道:“您怕是误会了吧,我们店里每日卖出去的点心不计其数,怎可能独独您这一份有问题?” “已经让大夫验看过了,我们大公子,至今还中毒昏迷不醒。” 伙计脸上的笑意淡了淡——我看是您有毒吧? 大公子都中毒昏迷不醒了,还一脸淡然麻木,现如今上门找茬的人未必也太敷衍了,不说哭天抢地,至少也该表现的着急些才是—— 好歹磨炼一下演技,尊重一下彼此? 眼见议论和质疑的声音越来越多,伙计连忙笑着道:“这其中定是有误会。” 说着,忙将清羽扯到一旁。 紧接着,便做出了一个让清羽倍觉受辱的举动来。 他往清羽手中塞了一块儿碎银子。 “快些走吧,真揪扯下去,你也未必能讨得着好处。” 伙计略显不耐烦的语气里,有着习以为常的嘲讽。 他们五芳斋开了这些年,什么人没见过,能不闹大的尽量应付过去就算了,毕竟做吃食生意的,最不愿惹上这等麻烦。 清羽额角青筋跳了跳。 他长得像是一张讹诈的脸吗? “……怎么还不走?”伙计皱眉催促着,但抬眼瞧见对方一脸肃冷之色,不由愣了愣。 下一瞬,却见对方豁然将腰间长剑拔出一半。 “我不是来同你废话的,若再不配合,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因二人站得远些,清羽拔剑的动作亦是隐蔽,故而并未被外人看在眼中。 伙计连连打着寒噤,忙点头道:“……您且等等,我这便去请掌柜来!” 讹诈的人他见过许多,可这回显然是个硬茬儿! 见他奔去了后堂,清羽犹豫了一下,为了效率起见,便要跟上去。 跟去之前,他折身回柜台前,在众人异样目光的注视下,将自己摔在柜台上的点心又重新放回怀中。 这是证物,谨慎如他,怎么可能会忘记。 等等……方才好像将那块碎银子也一同塞进怀里了? 清羽下意识地想拿出来,可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将手放下了。 总不能让他再还给那伙计吧?若是如此,岂不破坏了严肃的气氛? 算了…… 办正事吧。 可作为一名正直有原则的侍卫,他横竖想,又觉得良心上有些不安。 直到一个说法在脑海中横空出世——做这种职责范围之外的事情,难道他就不配拥有跑腿费吗? 嗯,这么一想,果然觉得好多了。 甚至还觉得有点儿少。 清羽刚来至后堂前,就瞧见那伙计同掌柜带着两名打手模样的汉子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 “掌柜的,就是他……”伙计指着清羽说道。 清羽:…… 是他哪里做得不对吗,怎么觉得普普通通一件事情渐渐变得异常麻烦? 动手全部打倒,倒是不难。 可殿下知晓之后,必然又要觉得他办事不力了。 单靠他自己,看来是不够了。 “……我乃小时雍坊张家仆从,我家大公子明日本要乡试,因吃了你们铺子里买出去的点心,从而中毒昏迷。我今次来,不是找麻烦,而是要讨一个说法的。” 他默默念出,临出张秋池的院子时,阿荔教给他的一句话。 他当时嗤之以鼻。 “小时雍坊张家?”掌柜脸色顿变,连忙问道:“贵府大公子,可是名唤张秋池?” 清羽冷然点头。 掌柜连忙示意打手放下手中长棍,对清羽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咱们堂内说话!这此中必有天大的误会,贵府要问什么,五芳斋必然知无不言,竭力配合!” 张家可是得过两道圣旨褒奖的人家,且近年来更有步步高升之势,那位才名远扬的张家公子,他自然也是听说过的。 在京城做生意,自是没有得罪这等人家的道理。 且此等富庶的人家,也断不可能会以家中长子的安危和前途,来讹诈他区区一个点心铺子! 所以,不管是为了不得罪人,还是为了眼前的招牌,张家公子中毒之事,他都是要尽力配合到底的。 见区区一句话这般管用,比刀剑好使得多,自诩业务能力强的清羽心情复杂地走进堂中。 看来,这几年来殿下对他的嫌弃,不是毫无缘由的。 究竟是世道变了,还是他一直过分自信…… 但为了保住饭碗,可能……他真的要考虑一下拜师阿荔的事情了。 …… 在五芳斋,清羽问罢了所有能问的话—— 实则是那掌柜心思敏锐,眼皮活,将那与翠屏说过话的伙计喊了过来,又将能说的都说了,也没用他怎么问。 待回到张家时,清羽前后也不过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 他未提开场时的受挫,只将自己得来的消息一一道明。 “据那名伙计说,他今早的确见过翠屏,所言与翠屏所说也相差无几——” 只是,翠屏没有说明全部。 比如,她仗着自家大公子的名号,与那伙计谈笑间,还讨着了两块儿海棠酥吃。 那两块儿海棠酥,与她所买来的,是同一锅所出。 可翠屏却好端端地,根本没有中毒的迹象。 且五芳斋内今日卖出的所有点心,皆也没有半点问题。 于是,五芳斋的掌柜断言翠屏买走的那些点心,是在离开五芳斋之后,被人做的手脚。 清羽将这些都说了出来。 众人几乎都看向仍跪在堂中的翠屏。 “你再仔细想想,在回来的路上,可曾遇到过什么人,或是什么奇怪的事。”张眉寿目含审视地问道。 经此看来,翠屏应当没有撒谎,只是白吃了两块海棠酥,占了些小便宜,没好意思说罢了。 可正因此,谁又能保证她不会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而有意或无意地隐瞒了其它她自认为并不重要的事? 翠屏脸色发白地摇头。 “想仔细了再摇头。若到时被查了出来的,却是你没说的,可别怪没给过你开口的机会。” 女孩子声音沉静冷淡,却让翠屏听得头皮一阵发紧。 她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脸上闪过一丝挣扎之色。 张眉寿看在眼中,先忍住了让阿荔上前扇她两巴掌解解气的冲动,转而开口问了张眉箐—— 445 “青梅” “三妹,你可记得是什么时辰让翠屏出的门?” “记得……是辰时中!” 张眉箐答得极肯定。 她被禁足在房中,也没旁的事情干,常是吃着东西盯着漏壶发呆。 因点心小食备得都不多,母亲也不许她多吃,她便让自己每一刻钟吃上半块儿,于是论起记时辰来,她可记得比谁都要精准。 张眉寿又看向阿福。 “翠屏是何时来送的点心?” “应当是临近巳时末。” 他当时虽没看时辰,可大公子刚将那些点心摆进书房暗格中不久,便有仆人来喊公子去饭厅用饭。 而家中不管有无客人,开饭的时辰,一贯是午时中。 所以,他说翠屏巳时末送来了点心,只早不晚。 “也就是说,你从出门到回来,足足用了一个半时辰!”张峦看向翠屏,沉声问道:“去一趟五芳斋,步行来回,便是再加上你与那伙计闲谈,至多也用不得一个时辰!” 翠屏脸色煞白似纸。 “中间至少那半个时辰,你去了哪里?” 张峦质疑的催问,让她喘不过气来。 “奴婢……奴婢……” “快说!”纪氏在旁呵斥道。 “不说便罢了,视为主凶,拖下去鞭死了就是。”张眉寿显得耐心被耗尽。 张峦在心底愕然了一下。 虽说女儿有主意是好事,他也很欣赏,可……小朱还在这儿呢,小姑娘家这么凶残,会不会把人吓跑? 要他说,这种东西,总该要成亲后再展露出来,才比较合适些啊。 到时夫婿到手了,想跑也跑不了了,顺便还能起到威慑夫婿的作用。 呃,这么想,对小朱会不会有些太残忍了? 等等…… 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小朱此时瞧着他家蓁蓁,眼中竟有一丝笑意? 好,好,好……他明白了! 小朱虽然看起来贵气又正派,可却有着非同寻常的……好眼光! 果然是天作之合! 张峦彻底放心了。 “是!”阿荔这厢答应得极为响亮,又道:“奴婢这便去取那带倒刺的鞭子来!” 说着,就要往外走。 眼见无人出言阻止,竟由着二姑娘这般草率地给她定罪,翠屏再也绷不住了,连连求道:“姑娘饶命,姑娘饶命!奴婢都说!只是奴婢当真没有害大公子之心!” “废话也太多了些!有这工夫,几箩筐话怕也说完了!”阿荔气道。 这样的丫鬟,若是在愉院,根本过不了她阿荔这一关。 翠屏不敢反驳,即刻就道:“……奴婢之所以回来的晚了,是因在路上,遇见了……遇见了青梅。” “青梅?哪个青梅?”张峦皱眉问道。 还竹马呢。 宋氏与纪氏却互看了一眼,皆从对方脸上看到了同样的神情。 该不会是—— 翠屏已经答道:“是从前伺候大姑娘的大丫鬟青梅……” 宋氏皱眉道:“是不是从前柳氏跟前的陪嫁婆子的女儿?” 翠屏心虚地点头。 正是因此,她才不敢说出来。 “柳氏身边心腹婆子的女儿——那婆子据说当年刚入府,就嫁了咱们府中的家仆。因此,算起来,青梅是咱们张家的家生子,所以出籍时,轮不到张彦他们来处置。” 宋氏对丈夫解释道:“当初她是由我做主发卖了的。” 说着,看向身边的赵姑姑。 赵姑姑适时开口道:“是卖给了熟识的人牙子,至于后来被卖去了哪里,却是不知的。不成想,这些年她竟还在京城?” 翠屏垂首小声说着:“……这几年来,我也是头一回见着她。她同我说,她如今在……在妓馆中做丫头,虽不光彩,却也不拮据……她见了我,很是高兴,硬拉着我去茶楼中吃茶叙旧。” 以往,青梅在府里做大丫鬟时,又仗着爹娘在柳氏面前得用,是何等心高气傲,根本不曾将她们这些低等丫鬟放在眼中。 今时不同往日,她承认,她是起了几分好奇心和显摆的虚荣心…… “可我们只是吃了会儿茶!说些近况罢了!”翠屏紧张地道:“且多半是奴婢听她说,至于府中的私事,奴婢是半个字都未有多说的!” “你那点心买来给谁,也未提?”张眉寿问。 翠屏急忙摇头,神情不似作伪。 “她根本没问,奴婢自也不会主动多言!” “况且,奴婢一直未有离开过茶桌,她便是想动手,又哪里有机会?” 她不认为此事与青梅有关。 又道:“青梅到底是被赶出去的,奴婢虽有些虚荣的小心思,但这点分寸和防备,也还是有的。” 张眉寿冷笑一声。 “你若真有分寸,就不该与她同去吃茶。你怎也不想想,昔日你同她又无甚交情可言,她为何要请你去吃茶?难不成如今在妓馆中做奴婢,还要到你跟前来炫说不成?” 还说什么‘很是高兴地硬拉着去吃茶’——这什么青梅,该不是脑子坏了吧? 以往高高在上的一等丫鬟,最不愿的应当就是在不如自己的人面前,吐露自己如今的艰难。 当然,除非她想借银子。 可翠屏不过区区二等丫鬟罢了,身上根本无利可图。青梅与其在她面前低三下四,倒还没有在妓馆里机灵些,跟那些姑娘恩客们讨些赏来得快。 翠屏闻言,脸色红白交加。 “奴婢,奴婢一时未想到那些……” 二姑娘之意,是说青梅接近她,根本就是另有所图——指得是下毒之事,与青梅有关吗? “可是,那点心一直就在奴婢手边,根本不曾动过,更别提是打开了!” 若但凡有一丝可疑之处,她也不会一直没有怀疑青梅。 张峦拧眉。 照此说来,青梅似乎确实并不具备下毒的条件。 可青梅找上翠屏之事,正如蓁蓁所说,透着异样。 且也太过巧合了些,不早不晚,就在翠屏买了点心要回来的路上—— 事出反常必有因,一定还有什么是翠屏没说完或是没注意到的…… 张峦正要再问些什么,却忽然听得身边的少年开了口。 “未必要打开,才能有机会下毒。” 祝又樘说道。 张峦宋氏几人听得此言,皆是一怔。 不打开,要怎么下毒? 难道那毒粉,还能渗过一层层的油纸包装不成? 这等推断,未免太异想天开了些。 一直沉默思索的张眉寿,眼中却霎时间亮了起来。 446 报官击鼓 她忽然抬头,下意识地看向祝又樘。 四目相接片刻,张眉寿遂看向翠屏,问道:“你与那青梅叙话时,可曾见她带了什么东西没有?” 翠屏回忆了一瞬,便点头。 “她手中提着一只篮子,说是给妓馆里的姑娘买的一些小物件儿。” 张眉寿又问:“你可亲眼瞧见过那里头装着的究竟是何物?” 翠屏却是摇头。 “那上头覆着蓝色花布,奴婢倒也瞧不见……” 张峦神色已是顿变。 宋氏豁然站起神,在前头开了口,朝着翠屏骂道:“蠢货!就连点心被人当面调换了,你竟都毫无察觉吗!” 纪氏母女闻言目露惊异之色。 调换?! 见宋氏发怒,翠屏吓得将头叩在地上,却仍声音颤抖地道:“这……这怎么可能?奴婢一直未有离开过茶桌……” “难道眼睛也一刻没有离开过?”张峦攥紧了拳,冷声问。 翠屏身形一僵,忽而屏息了一瞬。 “奴……奴婢……”她头也不敢抬地道:“中途青梅不慎打翻了茶壶……茶水洒了奴婢一身,奴婢当时……低头拿帕子擦了一会儿……” 当时她只觉得有些生气,眼下想来,却是浑身发冷。 难道青梅是故意打翻茶壶,趁她不备,拿有毒的点心将她买来的点心换走了?! 纪氏神色惊骇之余,又觉得有许多说不通的地方。 她看向兄嫂和侄女,道:“可……青梅怎么可能事先知道翠屏都买了什么点心?” 翠屏买了那四样儿,送到池儿面前的,依旧是那四样儿。 还是说,翠屏说得仍旧不是全部,她还有隐瞒——亦或是,她根本就是被青梅收买了?! 翠屏听出二太太话中的怀疑,正想着要为自己辩解时,却听二姑娘开了口。 “翠屏在五芳斋买点心时,同伙计闲谈了许久,当时青梅未必不在五芳斋内。”张眉寿讲道。 既然想找机会动手,那说不定从一开始就在盯着张家的动静,暗中跟上青梅了。 翠屏闻言,只觉得那股凉意从后背一直爬到头顶。 “若青梅在翠屏之后,也紧接着买了大致相同的点心,五芳斋内的伙计兴许会有印象!”张峦凝声说道。 且青梅急于要追上翠屏,假装偶遇,中间还要在点心上做手脚,买点心的时间必然不会与翠屏相差太久。 事无两全,如此之下,想来也就更易引起五芳斋伙计的注意了。 所以,还得再去一趟五芳斋…… 再去这一趟,便能有答案了! “奴婢……奴婢知道青梅如今的样貌,和今日的穿着。”翠屏鼓起胆量,开口道:“奴婢愿一同去五芳斋……” 她自知闯下了天大的祸,眼下便想着尽量弥补。 张峦点了头,而后看向清羽。 清羽:……虽然被当成跑腿的来使唤,叫人心里不大舒服,可……这应当也算是一种肯定吧? 一步步沦落至此,他也不知道自己昔日的清傲究竟去了哪里。 得了自家殿下的准允后,清羽便准备带着翠屏赶往五芳斋。 “等等。” 张眉寿忽然想到什么,向翠屏问道:“青梅可同你说了,她如今在哪家妓馆?” 翠屏忙答道:“她说是曲芳楼。” “她如今唤作何名?” 翠屏摇头。 这个她便不知了。 张眉寿便叫她将青梅如今大致的样貌描述了一番,才让她与清羽离开。 “父亲,若真是此人下毒害人,那我们便要报官了。” 青梅如今不再是张家奴仆,要想定罪惩治她,必要通过官府。 况且,如今他们推测到的,也未必是全部。 张峦点头。 此事非同小可,若想彻查清楚,报官是必然的。 即便会引起议论,可他们乃是受害的一方。尤其是池儿行得坐得端,平白受此谋害,白白耽误了前程,更不该藏着掖着,任凭外人妄加揣测。 “既要报官,便要尽快。”宋氏说道:“迟则生变,难保那青梅不会生了逃跑的心思。” 虽然还须向五芳斋印证,青梅今日究竟是否在翠屏之后买过那四道点心,但如此情形之下,多半已经可以确认了。 至少眼下看来,青梅的嫌疑,是最大的。 且待赶到京衙时,五芳斋那边也该有结果了。 “我这便动身。”张峦起身说道。 他要亲自去。 “父亲,我也去。”张眉寿紧跟上。 倒不是她信不过自家父亲的警醒程度,只是多个人多个脑袋,所考虑到的,所判断的,也能更周全些。 张峦犹豫了一瞬,但迎上女儿的目光,到底还是点了头。 “张伯父,不知晚辈可否同去?” 本无此打算的祝又樘也问道。 张峦闻言半点犹豫都没有,当即点头道:“也好,走吧。” 傅大夫跟上前来,无声表示他也要去。 张峦:“……” 他寻思着,这就不必了吧? 毕竟衙门里有仵作,验毒什么的,也用不着傅大夫。 “张大哥如今尚未转醒,还要劳烦傅大夫在旁照看。”祝又樘及时说道。 傅大夫一怔,后有些赧然地应下来。 宋氏也留在张秋池院中不敢离步。 范九亲自盯着熬好了解毒的药,喂了张秋池服下。 …… 张峦一行人赶至京衙时,天色已经暗下。 进了酉时,衙门大门已经关闭,门外站守着的衙差亦下了值,此时张峦便唯有差人去击鼓。 此时,程然正在后院中与夫人一同用晚饭。 一名家仆走了进来,低声说道:“老爷,外头有人击鼓状告。” 程然只顾低头扒饭,浑然似没听到一般。 仆人静候了片刻,有些不解。 “老爷?” “听到了!” 程然将空掉的饭碗往桌上一放,站起身来漱口。 他又不是聋子,只是想抓紧时间多吃几口饭而已。 一桩案子审起来,不知要折腾到什么时辰呢。 若遇到那等话也说不清,证据又乱七八糟的,双方在堂上如泼妇骂街一般的原被告,那就更是费时费力,一言难尽了——更为可怕的是,这些人往往只是为了一篮子鸡蛋或两颗白菜。 程然刚出了院子,便见一名前来禀话的衙役等在外头。 “何人击鼓?”他随口问道。 447 死人了 “回大人,是工部的张大人。” 程然眉头一跳,脱口问道:“张峦?” 衙役点头:“正是。” 数年前由张家老太太状告长子不孝一案而引发的轰动场面,仿佛还在眼前。 程然莫名觉得来了劲,脚下加快了步伐。 边走边正色问道:“可知为何事而击鼓?” “据说是张家大公子被人下了毒,险些丢了性命,至今还昏迷不醒。” 程然脸色巨变,大感意外之余,眼中现出怒色来。 天子脚下,官宦之子,青天白日之下竟被人下毒? 且张峦既告到了衙门来,想必十之八九是外人所为,如若不然,早该关上门来自行处置解决了。 这般之下,事态便显得更为恶劣了。 程然赶到衙门大堂之前,清羽已经先一步传了话过来——经五芳斋另一名伙计回忆,今日确有一名身形长相年纪皆与青梅相符的女子,在店中买过与翠屏相同的点心。 伙计之所以这般肯定,是因那女子同他说的便是:要与方才那位姑娘一样的。 许是见他好奇,那女子又解释道:我家老爷明日也要乡试,图个吉利而已。 张峦听罢这些,心中再无了疑虑。 下毒之人,必就是青梅无疑了! 换上了官服的程然命衙役开了堂,张峦听得使他入堂的高唱声,大步行入堂内。 见祝又樘似要跟过去,张眉寿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袖。 祝又樘看了看攥着自己衣袖的手,怔了一怔,才回过头看她。 “……你进去作何?”张眉寿压低声音,微微皱着眉。 他又无功名在身,待会儿在堂中见了程大人,难不成要行跪拜礼不成? 且程大人是否认得他?若认不出,他不跪不行。若认出了,也是麻烦。 这人该不是当朱家公子当得太久,已经忘了自己真正的身份了吧? 见她一脸提醒,祝又樘轻咳一声。 他确是忘了,糊涂了。 “那我便等在堂外。”他轻声说道,似有一种言听计从的意味。 张眉寿莫名有几分不自在,松开他的衣袖,随口就道:“我也等在外头。” 她到底是个姑娘家,这种场合,有父亲在,不必要时,她也不必事事冲在最前头。 祝又樘点头“嗯”了一声,见她站得远了些,方才垂眸,不着痕迹地拿右手轻轻捋了捋方才被她抓过的衣袖。 少年的手指修长好看,抚过质地上乘的衣料,眼中似有笑意闪过。 张眉寿将他的动作瞧在眼中,只觉得此人喜好干净整洁的癖好又冒出来了——但也怪她,情急之下的确抓皱了他的衣袖,她下回留意便是。 旋即,二人几乎是同一刻,抬起了头,看向堂中。 张峦行礼后,正与程然说明案情经过。 他言简意赅,用词精准,叙述有条不紊,很快便将事情经过和自己的推断说了个清清楚楚。 程然听罢,心中有了计较。 如此说来,张峦疑心张家旧婢下毒谋害张秋池一事,可谓人证与动机俱全。 “来人。”程然当机立断道:“前去曲芳楼,传唤嫌犯前来对质!” “是!” 四名官差,带着前去指认青梅的翠屏,很快便赶到了曲芳楼。 此时,曲芳楼中已经开始接客,楼中莺燕之音环绕,脂粉香混着酒香,调笑声合着曲儿声,正是一派旖旎温柔乡的景象。 官差的闯入,无疑引起了一阵侧目。 京城四下多权贵,见得几名官差前来,倒不至于惊慌失措。 老鸨连忙上前,笑着问道:“几位官爷大驾至此,不知有何贵干?” 为首的官差满脸冷然,取出一张画像来,问道:“可认得此人?” 其上正是根据翠屏的描述,临时画出来的青梅肖像。 老鸨细打量了片刻,脸上神色不改,眼底的笑意却淡了淡,抓着手中丝帕,问道:“认得是认得的,只是不知她犯了何事?” “下毒蓄谋杀害张家大公子。” 老鸨闻言大骇,惊呼出声。 “这……这如何可能!” 那丫头素日里瞧着最是伶俐懂事,又会看人眼色,从不得罪人,怎会做出下毒害人的勾当? 官差正要出言催促她交人之时,忽然听得楼上传来一道男人的惊叫声。 “死人了……死人了!” 此言一出,楼内顿时躁动起来,在楼下吃酒的客人们多是纷纷离座,却又忍不住将目光投向声音的来源处。 这么刺激的事情可不常见。 只见一名衣袍不整,裸露着前胸的年轻男子脚步踉跄地从二楼处奔了下来。 他神色惊恐,脚步不稳之下,楼梯下到一半,身形一歪,直是摔倒滚落在地,磕得头破血流。 “公子!” 一名小厮连忙上前将人扶起。 一群人围了过去。 “怎么了这是!”老鸨见情形失控,急忙问道。 “澜鸢她……她死了!”年轻男子顾不得去理会流血的额头,惊骇无比地说道。 他这边刚脱了衣裳,事情办到一半,就见面前的女子忽然口吐鲜血,挣扎了片刻,便没了动静。 待他反应过来时,只见一双眼睛死不瞑目一般瞪着他! 娘的……这也太吓人了! 以后他再也不逛窑子了还不成吗! 可他心里已经有阴影了,那玩意儿……该不会以后都不能用了吧? 想到此处,年轻男子脸上现出更深的恐惧来。 老鸨已经迅速带人上了二楼,刚进得出事的房间内,便是掩嘴惊呼出声。 而此时,一名手中提着热水、丫环打扮模样的女子走了进来,她瞧见床边女子惨死的模样,亦是吓得连连后退,手中铜壶也砸在地上,滚烫的热水溅得到处都是。 “姑娘怎么会……姑娘出什么事了!” 她颤声问。 此时,两名官差已经快步赶了过来,另外两名则是拦在曲芳楼门外,不许任何人进出。 在管辖之内遇到了命案,他们自然不可能袖手旁观。 领头的官差上前,察看了尸身,却发现并无任何受伤的痕迹。 “啧啧,这应当是中毒了啊……” 人群中,一道声音说道。 众人皆下意识地看过去。 448 丫环阿喜 只见那是一名头发花白的老人,身上挎着药箱,俨然一副郎中打扮。 老鸨将人认了出来,这正是时常出入曲芳楼为楼里的姑娘们诊病的薛郎中。 今日楼里有一位姑娘病了,身边的丫鬟跑到她面前来,得了她的准允才将薛郎中请了过来。 “中毒?”老鸨眼睛一闪,就忙朝那澜鸢的尸身,痛心疾首地道:“素日里我待你也不薄,你怎就这般想不开,服毒自尽了呢!” 青|楼里出了命案,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为了不惹起更多的议论和麻烦,服毒自尽显然是最好的解释。 毕竟呆在这种地方,姑娘们想不开也是常事。 听得她此言,周遭果真响起了一阵唏嘘声。 为首的官差却问道:“你怎知她一定是服毒自尽,而非是被他人下毒?” 他极得程然器重,曾协助程然办过许多案子,本就非寻常好应付的官差可比。 老鸨觉得此人忒没有眼色之余,也只得道:“官爷言重了,咱们京城向来太平,众目睽睽之下,岂会有什么下毒害人的事情?再者,澜鸢这些日子本就有些郁郁寡欢,她心事重,想不开也是正常的……” 说话间,又看向方才提着水壶进来的丫鬟,问道:“阿喜,你可也觉得你家姑娘近来心情不妙?” 这丫鬟向来是机灵的,绝不会看不懂她的眼色。 “阿喜”低着头,飞快地看了一眼那具尸首,垂眸间,眼底似闪过犹豫的神色。 澜鸢果然死了。 有官差在,她理应要小心一些,顺应着妈妈的话,尽快了结此事…… 可是,她不甘心。 阿喜微微抬起头,神情瑟瑟。 “姑娘近来心情确实称不上好。” 老鸨刚松了口气,却又听她说道:“尤其是昨日同于公子吵了几句之后……” 老鸨眼皮一跳。 她提旁人作甚?! 老天爷,这不是作妖吗! 果然,此言立即引起了为首官差的注意。 “于公子?那你可知,他们是因何事争吵?” 阿喜低着头,小声道:“这半年多来,于公子时常来找澜鸢姑娘,久而久之,便答应了要替澜鸢姑娘赎身。可每每姑娘问起,他总有话来拖延,如此之下,他偏又不愿姑娘与其他客人亲近……昨日,二人便因此争吵了起来。” 又补充道:“我是亲耳听见的。” “那于公子今日可曾来过?”为首的官差问。 “阿喜,去给官爷沏一壶茶来,我与官爷细说此事。”老鸨压制着内心的怒气,抢在前面吩咐道。 谁料那阿喜闻言,忽然神态惶恐而坚决地跪了下去。 “妈妈,姑娘向来拿我当亲妹子看待,她此番死得这般蹊跷,我不能装作不知道——那于公子,如今就在楼中。今晚姑娘出事时,亦在只有他在场,不若将他请上来问一问,还姑娘一个公道!” “你……”老鸨气得一阵头晕,险些要昏厥过去。 官差问:“你是说,方才从这间房出去的那个人,就是你口中的于公子?” 阿喜轻一点头。 “今晚他又点了姑娘,姑娘便是有些不悦,却也未敢相拒。” “将人带上来。”官差向身侧的弟兄交待道。 那名官差点头应下,临去前,却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说话间,看了那跪在地上的阿喜一眼。 为首官差不可查地点头,低“嗯”了一声。 他也发现了。 只是,要拿人不急于这一时,还须将眼前这桩命案经过捋清楚了才可以,到时大人问起,他也不至于无从答起。 一下子出了两件案子,看来衙门里今年的绩效又不必发愁了。 那名于姓的年轻男子很快便被带上楼。 他挣扎不止,口中出言嚣张。 “你们凭什么拘着我,我要回家!” “你是命案当场唯一在场之人,依大靖律,理应配合衙门处理案情。”官差拿公事公办的语气询问道:“你昨日同死者有过争吵,今日为何还要前来寻她?” “吵几句怎么了?那叫打情骂俏!”男子显然缓过了神,已不甚怕了。 “她乃是中毒而亡,毒发前,难道不曾向你求救?”官差又问。 “我……”男子脸上神色有几分古怪,“她向来矫作,她喊疼时,我只当是同我调情呢……待我反应过来时,只见她口中已经吐血了。” 又连忙道:“怎么,总不能因此,便要怪罪于我吧?” 为首官差无意同他多言,立即让人将澜鸢的房间里里外外搜了一遍。 另又托了那名大夫验看饭菜酒水。 “房中没有可疑之物。” 官差刚禀罢,就听那郎中惊呼道:“官爷,这杯残酒中有毒!” 咳咳,想他年轻时一腔热血,本着医者仁心,众生平等的念头,不顾别人的眼光,几乎揽下了京城所有妓馆的生意…… 可如今岁数渐渐大了,身体也不行了,还被人在背后指点,就想着要隐退了。 脱手前能有机会在官府面前卖个好,也是好的。 于姓男子神色大变。 “怎么可能有毒!” 他喝了怎么没事? 官差走近了看,道:“这酒杯边缘,还有唇脂红痕,可见是死者饮用过的那一盏。” 老郎中忙道:“官爷明鉴,这酒壶中无毒,另一盏也无毒,唯此一盏有毒而已。” “显然,下毒者目标明确,要的就是死者的性命。”官差看向于公子,当机立断道:“搜他的身——” “你们疑心是我下的毒?!” 男子惊怒不已,官差对此并不理会。 “这是何物?” 最终,官差在他贴身的荷包中,发现了些许褐色粉末的残留。 为首官差忙交由郎中查验。 “此乃由雪上一枝蒿磨制而成的粉末!有剧毒!过量服用,可致人丧命!” 他方才查验那杯中残酒时,就疑心是此毒了,只是……咳,因这些年来一直醉心妇科,对其它东西掌握得便不是太牢固了。 “这……这不是我的东西!” 男子大惊失色。 他原本想,这些人至多是赖他个见死不救,可万万没想到,竟要将他当作杀人凶手! “将嫌犯带回衙门。” “是!” 任由男子如何高声辩驳,依旧被带了下去。 跪在地上的阿喜心底骤然松了下来。 虽说官差突然出现,在她意料之外,但却也帮她的计划免去了许多麻烦。 若不是他们在,说不定老鸨就会真的将此事草草压下了。 她低着头,无人发现她眼中闪过的解气的笑意。 而此时,一双手忽然压上了她的肩膀。 449 两名嫌犯 阿喜神色一紧,抬起头来。 “官爷……是须我一同前往衙门作证吗?” 她小心翼翼地问着,隐约觉得有些不大对劲。 她又并非亲眼目睹了于公子下毒杀人,至多只是佐证罢了,至于要让她去公堂之上作证吗? “张家状告你设计下毒谋害张家大公子,我等乃奉府尹大人之命拿你前去衙门对质。” 阿喜脸色大变。 紧张之下,脱口辩说道:“我……我不知道什么张家大公子!更不曾下毒害过谁!” 怎么,怎么可能会查到她身上? 退一万步说,也不该这么快才对! “你原是张家的家生奴婢,在张家呆了足足十四五年,此时竟说自己不知道张家大公子?”翠屏此时上了楼来,啐道:“这不是做贼心虚又是什么!” 若今日真叫青梅得了手,她必然也活不成了! 阿喜见到她,心神剧烈震动,嘴唇哆嗦着,因事出突然,又说了错话,一时慌张到不知该如何应对。 “将其押去衙门受审。”为首官差出声道。 另留下了两名官差守在澜鸢出事的房门外,不允任何人出入。 围观者自觉让出了一条道,待押人的官差离开后,忙都下了楼去。 “听到了吗?张家大公子被人下毒谋害了!” “该不是小时雍坊里的那个张家吧?” “啧啧,天妒英才,可惜啊……” “如此说来……一日之内莫不是出了两桩命案?” “且都是毒杀!当真是骇人!” 出了这等事,也无人再有心思吃什么花酒了,多是三三两两地离去,边走边议论着。 老鸨眼见客人离去,心中又恼又急,遂拿刀子一般的目光看向那位薛郎中。 若不是他多事,那些官差当场不见得能知道澜鸢的真正死因,待她应付过去,事后暗下再做打点,也不会落得一个吓跑客人的结果。 如今闹成这样,曲芳楼的生意定然会大受影响! 能毒死人的花酒,哪家的傻子还敢来吃? 想到这里,老鸨恨不能上前撕碎薛郎中那张贱嘴。 一个看妇科的糟老头子,瞎管什么闲事! 薛郎中无视着她的视线,不紧不慢地净了手,径直下了楼离去。 他出了曲芳楼,打了一壶酒,便朝着家的方向赶了回去。 一条幽深的胡同内,尽头处那座稍显老旧的民居,便是他住的地方。 他抬起头,敲了敲门。 院门很快被打开,开门的人是他那个老实巴交的儿子。 薛郎中早年丧妻,只此一子。 可近来,他家中却多了一位长住的客人。 他提着酒来到堂中,见那身形高大,两鬓斑白的男人走了过来,便笑着招呼道:“我打了酒,咱们哥俩儿今晚喝一盅!” 又连忙让儿子去备饭菜。 男人却张口就问:“如何?今日可有线索没有?” 薛郎中笑着摇头:“哪有那般好找,但我给你留意着呢!来,快坐下!” 男人眉间显出焦急的神色,低声喃喃道:“看来也不在京城……找了这些时日,我不能再待下去了……我得走。” 薛郎中闻言脸上笑意一收,忙道:“还没找完呢!京城人这么多,我可不得给你找仔细了?” 这有些半疯癫的男人是他偶然之下遇到的,对方身藏绝技,曾答应过他,只要他帮他找到失散多年的女儿,他就肯将绝技传授给他。 他混迹了一辈子,手上也算不得宽裕,若能将那绝技学到手,再传给儿子,几辈子都不用为生计而发愁了! 所以,哪怕是拖着,他也不能轻易让此人离开。 “放心,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定能找得着的。来来来,先坐下。” 男人任由他拉着,眼神有些涣散颓丧地坐了下去。 …… 京衙大堂内,程然看着被押来的年轻男子和丫环,听着官差的禀说,心中不禁有些讶然。 他让手下去曲芳楼拿人,可谁知刚巧又撞上了一桩命案,还顺手又将此案的嫌犯也逮过来了。 此时,他除了赞赏手下办事得力之外,竟也不知该先审哪一桩了。 本着先来后到的办事准则,他看向了那如今名唤阿喜的年轻女子。 可那于姓男子不肯配合,一个劲儿地在旁喊冤,说自己是被人陷害了。 在堂外旁观的张眉寿多看了他几眼。 祝又樘在旁低声问道:“可是认得此人?” 毕竟此人长相平平,本身也无甚好值得小皇后多看的。 张眉寿微微点头。 “他是我大哥昔日在书院里的同窗。” 她之所以记得这般清楚,是因此人曾在书院中多次为难取笑过她兄长,只是后来因此得了教训,便也收敛了。 且她父亲入了工部之后,此人又转而隐约想巴结她兄长,还曾不知羞耻地登门过两番,只是门房压根儿没有放他进来过。 再后来,听闻是因作风有失,书只读到一半,便被松风书院驱逐了。 还有—— 如果她不曾记错的话,昨日递了帖子邀她大哥去吃茶的,其中就有此人。 再者,她随父亲出门之前,曾吩咐过棉花,让他赶去曲芳楼,暗中留意动静,以免青梅、现下或是应该改喊为阿喜了——以免她设法逃走。 所以,曲芳楼内的命案详细,棉花方才已经先一步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那澜鸢姑娘和她大哥,皆是同一日中毒,皆是与阿喜有关连,也皆与于家公子相识。 这实在过于巧合。 她这般想着,就大致地将自己所知悄声说给了身边的祝又樘听。 不知何时,她已将他当作了十分可信的存在。 祝又樘听罢,将目光投向堂中,看向阿喜和那于公子。 他静静看了片刻,不知在思索着什么,但也只是片刻,便垂眸对张眉寿说道:“两件事情,应当不是巧合——巧得是,你心思敏锐,及早发现了向张大哥下手的人是阿喜而已。” 所以,才间接促成了眼下这看似巧合的局面。 张眉寿闻言心头一动。 咳,当然不是因为他时不时总要冒出来的称赞。 而是,他话中之意,恰到好处地提醒到了她—— 张眉寿心中掀起了一个猜测。 而祝又樘,替她开了这个口—— 450 程大人演技翻车现场 堂中,程然正在审问阿喜,翠屏在旁与其对质。 还有五芳斋的伙计,也在堂中作证。 阿喜面对翠屏和伙计的指认,应对起来十分吃力慌乱。 而此时,程然忽然听得一道少年的声音传入堂中—— “大人,晚辈斗胆猜测,这两件事情,下毒之人实为同一人。” 程然微一皱眉,眯了眯眼睛,看向开口说话的少年。 这声音,他怎么觉得好像在哪儿听过呢? “堂外何人?不妨进堂内回话。”程然看向堂外那道在灯影之下有些模糊的人影,语气肃然地说道。 要插话也该先请示了他,现在的年轻人未免也太不知规矩了些。 祝又樘在心底微微叹了口气。 前几日还曾在皇祖母面前,还称赞他“声如撞玉,听之不忘”的程大人,眼下……竟是根本没能辨出他是谁? 且程大人还暗悄悄地同他说——听陛下言,殿下时常出宫暗访,不愿透露身份,请殿下放心,微臣若有幸得见殿下,必当竭力配合。 正是这份信任,才叫太子殿下有此一言。 也罢……怪他太认真了。 程大人微微拧眉。 怎么还不进来行礼? 张峦轻咳一声,催促道:“既安,快些进来向程大人回话。” 这孩子在他们跟前最是得体,怎么一见着这些个大人们,就常常显得有些缺少礼数呢? 张眉寿默默看了身边的太子殿下一眼。 看吧,出门在外,太热心要不得——他非替她开这个口作甚? 但她心下也隐约知道……在家中,她如何说,他都只是静静看着,若见她有遗漏之处,方才会开口提醒。 可在外头,尤其是如今堂外也围了许多旁观的百姓,他大约是觉得她一个姑娘家出面多有不便,会引人议论,故才有此举动。 他向来不是哗众取宠,爱多言之人。此番这是……想替她出面来着。 张眉寿只得满眼复杂地看着身边的人在她父亲的催促之下,踏进了堂中。 而在此之前,程大人已经隐约觉得有些不大对劲。 方才张大人喊这少年为……既安? 怎么还跟太子殿下撞字了? 等等……怎么还撞脸了! 程大人心头突突直跳,待眼瞧着那少年人要抬手施礼时,蓦地站起了身来,形容波动地道:“……小公子不必多礼,快请……” “入座”两个字到底太扎眼,受到了重大冲击的程大人终究没说出口,只连忙给自己圆场:“公子既是有对此案有助的看法与见解,本官自当洗耳恭听。” 他究竟为什么要让殿下进堂内回话? 还有,方才他那等语气,不算冒犯僭越吧? 殿下会不会因此觉得他过于爱摆官老爷的臭架子? 完了,他注定要输给那几位大人了! ——他可是暗下听说了,刘大人王大人柳大人,乃至苍千户,都早已知晓殿下在民间的身份,且还配合得十分之妙。 他听罢,不赞同之余,又无可避免地产生了一丝妒忌的情绪。 大家同是京官,亏他还是京衙府尹,太后表侄呢,这种事情怎么能少得了他的参与? 且陛下也知晓并默许了此事,偏偏他如同一个局外人一般,这叫他在那几位同僚面前,如何抬头做人,如何立足自处? 不就是配合殿下演戏吗? 他审案无数,见惯众生百态,什么样的他演不来? 为此,他还偷偷对镜很是用心磨炼过一番…… 可眼下,他这临场发挥,便是自己都觉得没眼看。 这下真的丢人了。 好在堂外的百姓们不知详具,虽觉得有些奇怪,片刻之后,却也都交相称赞起了程大人为官谦逊,不拘小节,善听人言—— 程大人濒临绝望的内心涌现出一股感动之情。 眼见这一幕,张峦却暗暗皱眉,心中的疑惑也愈发深重,下意识地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小朱。 “这位公子方才猜测这两桩案子中,下毒害人者为同一人——不知可有依据?” 程然调整了心绪,试图用自己的专业能力在殿下面前找回一丝颜面。 祝又樘还未来得及开口,那于公子已经难忍惊惧,近乎哭丧着道:“大人,我冤枉,当真不是我啊!” 背上一条人命,已经够他受的了,现在竟然要将两件事情都压到他身上来? 程然好似没听到他的喊冤,只看向太子殿下。 祝又樘此时讲道:“晚辈只是猜测罢了,若想确认,还须先行验明曲芳楼内死者究竟身中何毒。” 至于其它的依据,不妨等验尸结果出来之后再细说不迟。 且无论是张家伯父,还是程大人,皆有不弱的洞察力。程大人办案经验更是丰富老道,他只需言于此,余下事态如何发展便不难预料了。 程然点头道:“本官已命仵作前去验尸了,想必很快便有结果。” 他话音刚落,只听阿喜忽然说道:“大人……在曲芳楼中,我曾听这于公子多番提及过张家公子,说他与张公子曾同在松风书院中读书——且,且于公子对张公子,言辞间多有不满和嫉恨……前晚,他还同澜鸢姑娘吹嘘,说能将张家公子邀来吃茶呢。可昨日张家公子似乎拒了他,并未赴约,叫他觉得很是伤了颜面……” 余下虽未多说,却已不言而喻。 程然将她欲言又止的神情看在眼中,眼神微动,遂向于家公子问道:“可有此事?” “大人,我……我确是曾邀过张家公子吃茶,他确也拒了我,可我总不至于就因此下毒害他吧!况且,况且张家不是已经查明,是这贱婢蓄意报复吗!这贱婢方才之言,分明是见罪责难逃,刻意污蔑于我!” 程然多看了他一眼。 没有因为慌乱而否认一切,倒还不算太蠢。 所以说人蠢些不要紧,多读书没坏处,至少说起话来还算有条理。 于是道:“冷静些,继续说。是非黑白,本官自不会混淆了去——” 说不定会有什么有用的证据。 他的声音透着沉稳冷静,又刻意敛起了几分威慑,便叫慌乱中的于公子渐渐也寻回了一丝理智。 于公子抬起袖子,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 此时,一名带着小厮的少年走近,在一众围观百姓身后驻足,远远看向堂内。 451 苛待 待视线中瞧见了堂外女孩子的身影时,邓誉眉头一皱,眼中便浮现出嫌恶之色来。 他恰巧路过此处,因听闻了张家状告之事,便来看一看究竟。 没想到张眉寿竟然也在。 既是兄长出了事,便该守在家中才是。且一个未曾出阁的姑娘家,这般公然出入公堂,张家竟也只是一味放纵,当真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堂中,于公子正道:“……大人明鉴,我待张家公子,确有几分不满,可我天生胆小,可从未有过害人之心啊!如此想来,前晚间,未必不是这贱婢故意激我将张家公子约出来吃茶,欲伺机对张公子下手!” “因我未能将人约出来,便另生一计,在点心中下毒!” 他一副“全想通了”的恍然表情,遂怒不可遏地看向身边的阿喜。 “你这贱人,害人不提,竟还妄图栽赃于我!” 怪不得前晚她屡屡在他面前夸赞张家公子,还说想见张家公子一面,三两句调笑间,引得那澜鸢也跟着撺掇他。 他两杯酒下肚,便有些飘飘然了,心想着将张秋池约出来,让他出一出丑,也好让这些肤浅的女人们瞧瞧谁才是真正值得仰慕的人。 没能将人约出来,他当时的确有些不悦,可怎至于因此就要将人毒死? 他是纨绔不堪,可他家境还算优越,小日子过得滋润着呢,也明白京城这块地方,容不得他过于撒野放肆,怎可能会做出这等冒险的蠢事来? 程然见他神情不似作伪,心中大致有了计较。 再观那阿喜,较之先前,慌张之色更是愈发遮掩不住。 本就是寻常下人出身,又非什么训练有素的杀手人物,眼见罪行暴露,自是做不到冷静自若。 可便是此时,她仍拿极怨毒的眼神看向身边的于公子。 程然看在眼中,并不认为这单单只是因为污蔑对方不成的缘故。 “若她想加害之人是张家公子,那她事后为何又要对澜鸢下手?据本官命人取证,可知曲芳楼中众人,皆道澜鸢平日里待她不薄,视同姐妹。”他仍是向于公子问道。 按理来说,即便是假设,却也不该向于公子发问。 毕竟真正的害人动机,多半只有凶手与死者会知晓。 可程然猜测,这位于公子绝不会是平白被牵扯进来的—— 祝又樘在旁看着,眼中不乏欣赏之意。 程大人办案,确实有其独到之处。 经程然此问,于公子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忽然有些闪躲。 恰逢此时,两名官差并仵作一同返回了衙门。 仵作进了大堂内,向程然禀明了验尸结果。 “大人,经查验,死者乃是死于中毒,是因服食了过量的雪上一枝蒿——” 张峦脸色一变。 “大人,犬子亦是身中此毒。” 程然微一颔首。 但还是依着规矩,让仵作上前验看了那四块点心。 仵作验罢,便道:“大人,确是同一种毒药。” 阿喜低着头,死死攥着拳,浑身颤抖着。 程然却未有急着问其罪,而是再次看向于家公子。 “方才本官问的你话,你还未曾回答。” 他问的是,若凶手当真都是阿喜的话,那么她为何会在对张秋池下手之后,又害死了善待她的澜鸢。 “大人,害人的是她,您应当审问她才是,小人岂能猜得到这贱婢的心思……”于家公子脸色复杂。 听他张口闭口一句贱婢,阿喜渐渐咬紧了牙关。 “不是你跟本官说害人的是她吗?你拿不出证据来,本官怎么知道害人的究竟是你还是她?”程然一脸理所当然。 于家公子愕然了片刻。 还有这种道理? 他竟无言反驳。 堂外,张眉寿眼中闪过笑意。 程大人这幅揣着明白装糊涂,空手套证词的行径,倒也是另辟蹊径。 “澜鸢待她,似乎也并不如表面来得那般好……”于家公子只能道:“澜鸢那脾性,是有些表里不一的。我猜想,暗下应当是多番训斥过这贱婢,才叫这贱婢心生怨恨……” 程然挑了挑眉:“你猜想?猜想可算不得证据。” 他还总猜想夫人偷偷给他置了新衣呢,可没过几日就会发现是给儿子准备的。 于家公子脸色变幻了一瞬,改口道:“……我曾亲眼见过澜鸢动手打过她,且不止一次。” “你如何证明话中真假?” “她……她身上必然还有伤,让人一验便知。” 程然立即让人去后堂请了一名婆子过来,将阿喜带入了隔间验伤。 “大人,这位姑娘身上伤痕颇多,除却青紫之外,还有不少勒痕,及烫伤。” 婆子如实禀说道。 堂外顿时响起了一阵议论声。 程然拍了惊堂木,四下方才重新变得肃静。 于家公子大松一口气,脸上也少了起初的惶惶不安。 “大人,由此看来,这贱婢必是因心中存恨,才下毒杀人!” 程然却未接话,只看向他。 “曲芳楼上下都不知澜鸢苛待过她,你又如何会多次亲眼瞧见?” 于家公子神情一滞。 “我与澜鸢亲近些,时日久了,多多少少能撞见那么几回……” “你当本官是傻子不成?”程然冷笑道:“只怕动手的人不止澜鸢一个,你亦多番参与其中吧。” 于家公子连忙摇头,欲出言否认。 程然在他前面开口,提醒道:“公堂不比别处,可要想清楚了再说话。” “……”于家公子脸色变幻了片刻,权衡一番之后,终究是点了点头。 反正只不过是一个贱婢罢了,他花了银子去找乐子,曲芳楼里不追究,官府总也不能因此治他的罪吧? 至于名声……清白当前,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他所言可属实?”程然这才向阿喜问道。 被验伤之后的阿喜跪在那里,低着头,却不发一语,异常沉默。 “大人,下官今日得知,这雪上一枝蒿,服下之后,须得半个时辰之后,方会出现毒发的症状。”张峦此时开口说道:“可据官差查问可知,于家公子从进得曲芳楼,到对方毒发身亡,也尚且不足半个时辰。” 程然闻言,拿印证的目光看向仵作。 仵作点头。 “对!且她是刚饮下那杯毒酒,便说有些腹痛……”于家公子连忙回忆着说道。 如此一来,岂不就能证明澜鸢的死基本与他无关了吗? 等等,不对…… 于家公子脸颊一阵扭曲。 452 动机 这位张大人既明知这一点,那又为何等到现在才说出来? 这是摆明了要和程大人一起先将他的证词套出来,让他和那贱婢狗咬狗……呸,他怎么骂自己,当真被气糊涂了! 这一刻,于家公子深深觉得自己被套路了。 “照此看来,澜鸢应是在见到于家公子之前,便已经中了毒。”程然立即吩咐道:“前去曲芳楼,细查澜鸢今晚的饮食,并仔细搜查曲芳楼,不可有一丝遗漏!” 并命仵作再次随同前往。 官差赶到时,澜鸢不过刚出事而已,凶手应当还没来得及将证物全部销毁。 果然,很快便有消息传回。 前来作证的,还有曲芳楼厨房内的一名婆子。 “……澜鸢姑娘近日来身体有些不适,一直在吃药调理。楼里的姑娘们,因晚间要陪客,多是不用晚食——今晚,澜鸢姑娘也只是喝了药而已。那药煎好之后,是照例由阿喜端去了澜鸢姑娘房中。” 那婆子说道。 仵作此时上前,禀说道:“单从那药罐中的药渣中来看,确实只是些温补的药材而已。” 也就是说,煎药时并无差错。 可在阿喜将煎好的药,送进澜鸢房中的这段时间里,已经足够她在药碗中动手脚了。 “此乃药碗中残留的药汁,和托盘一并被端去了隔间,还未来得及撤下。” 仵作呈上一只青花瓷碗,道:“经属下查验,对比煎药时的药渣来看,这药汁里确实多了一味雪上一枝蒿,正是致死者身亡的那一味毒药。” 阿喜心中涌出不甘。 她分明已经足够小心,只待过了今夜,她便能有足够的时间将一切都清理干净,再布置得妥当些。 她原本认定了老鸨不会主动将此事捅出去,便打算明日设法将此事透给澜鸢那病弱的母亲,她母亲必会前往官府状告此事,到时她只需隐晦透露出澜鸢死得蹊跷,疑似被人下毒——而官府稍一细查,定然就能在于家公子贴身的荷包中发现端倪。 那荷包,乃是他生母生前所留,他从不会离身。 到时,任凭他有一百张嘴,也绝不可能说得清了。 可她万万不曾想到,官差竟赶在澜鸢出事之前,来到了曲芳楼,控制住了一切。 而她更加没想到的是,官差此行,就是冲着她去的—— 短短两个时辰之内,张家竟然已经疑心上了她,且查明了一切,并告到了官府! “你下毒谋害曲芳楼澜鸢,并欲栽赃于家公子之事,人证物证与动机俱在,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讲?”程然语气肃冷。 “是她该死!” 兴许是见铁证当前,已由不得她辩解,阿喜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怨恨。 “同为下贱之身,她又比我高贵到哪里去,凭什么她是主我为奴?……且表面装作一副善良大度的模样,暗下却对我诸般打骂羞辱!” 偏偏她没办法说出去。 说出去又能如何?有人会替她鸣不平,或是主持公道吗? 只会换来嘲笑奚落,和更加艰难的处境罢了! 她本以为,这样的日子总会结束,只要她聪明机灵些,日后总能熬出来的。 可直到有一日,姓于的禽兽盯上了她,当着澜鸢的面,就那么毁了她的清白—— 澜鸢非但没有阻止,且还两次三番地跟着那禽兽一同折辱她…… 她知道,单凭她的容貌,根本不足以让那禽兽见色起意,在他眼里,她不过就是被拿来取乐、便是被生生折磨死,也不必去担责的一个下贱物件儿罢了。 她也试着反抗过,可越是反抗,下场越是可怕。 于是,她只能再‘聪明’些,顺着他们的心意来。 可这样的日子,彻底毁了她,让她在幽暗恶臭的泥沼中,再看不到一丝光亮。 所以,她在决定下手时,半点犹豫都没有。 能做得隐秘些,不被发现,自然是好。即便被发现了,好歹也报了仇,解了恨。 横竖算,都是不吃亏的。 总归那样的日子,也比死轻松不了多少。 只是遗憾的是,这姓于的畜生竟是毫发未损。 如果早知计划会失败,她便该设法将他一同毒死了干净! 然而,可笑可悲的是,便是此时,她也还是没有勇气将对方折辱她的事情宣之于众—— “你便是记恨张家,又为何偏偏毒害张家大公子?”程然皱眉问道。 阿喜竟是笑了笑。 “我想杀的,自然不止是他一个,只是张家如今可没有那么多空子可钻,还须耐心等候时机罢了。” 原本她们说定了,张秋池只是头一个。 她眼神阴恻恻地看向张峦,道:“且如今京城谁不知,张家大公子才名远扬,明日便要乡试,还有人在曲芳楼中下注,赌他能博得头名呢!便是大姑娘能博得这样一门好亲事,也多亏了他这份才名!” 她对张眉娴这个昔日主子的恨意,半点不比对当初做主将她发卖的宋氏少。 “可是,凭什么我落得这般生不如死的境地,他们张家却能如此风生水起?” “当初大房奴仆被一并驱逐,大姑娘被过继到二房,我娘当着张老太太的面,一头撞死在松鹤堂中,只求不要牵连于我,给我留一条活路,我也起誓保证定会尽心服侍大姑娘……可那宋氏心肠冷硬歹毒,执意要将我发卖!” “若不是她,我岂会沦落至这般田地!” 阿荔听不下去了。 合着这贱蹄子是存心欺负她家老爷不屑与区区下贱之人辨理是吧? 那好,看来是时候让她阿荔出马了! “你娘算个什么东西?当初柳氏谋害老太太和我家大太太时,你娘便是给她打下手的,你有没有点脑子,知不知道那叫同谋?便是她不一头撞死,那也是要被鞭死的! 怎地,她趁着我家太太不察,一头撞死落了个轻松,占了这天大的便宜,还想给你这小贱蹄子求情不成?这是哪门子的痴心妄想?当真叫人笑掉大牙了!” 阿荔虽是在堂外站着,声音却响亮似炮仗,直是清楚地传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阿喜听得面色更沉,羞恼愤恨之极。 阿荔却还在往下说—— 453 包庇 “再则,什么叫做‘只求不要牵连于你’?说得好似你清清白白,拿胰子搓过了百八十遍似得……还真是不害臊啊!以往你虽是伺候着大姑娘,可实打实却是柳氏的狗腿子,大姑娘房里多了根针,你怕是都要往柳氏跟前献信儿呢!” “还说起誓保证尽心服侍?我呸!谁稀罕啊!便是随便抓个粗使丫鬟出来,都比你尽心百倍,哪个脑子坏了,才要继续将你留在跟前伺候!有没有什么坏心思不提,单是在眼前看着,每日都还膈应得吃不下去饭哩!” 暗处,清羽几乎听得瞠目结舌。 这般惊人的本领……他若能习得皮毛,想必便可受用终身了吧? 以前,是他有眼不识泰山了。 这个师傅,他认定了。 “分明是自己是非不分,不辨黑白,跟错了主子,还要怨怪我们张家不给你留活路,转过头来竟要害我们大公子的性命,毁我们张家前程!这不止是蠢,还坏的离谱!——大家都给评评,这究竟是哪门子的歪理?” 清羽闻言呼吸一窒。 不单引去了所有人的瞩目,眼下竟还互动上了。 高,实在是高。 公堂外,众人跟着阿荔议论纷纷。 “是啊,于张家大公子来说……这根本是无妄之灾啊……” “啧啧,这般恶奴……要我说,你们太太还是过分仁厚了些,当初就该处置干净才是,单是发卖哪里能绝后患。” “哎,可不是么,诸位还要引以为戒才是。”阿荔与众人说道,一副有苦难言的模样。 邓誉将视线从阿荔身上移开,看向站在那里不曾移动过的张眉寿。 有其主必有其仆,这般哗众取宠,逞口舌之快,言语粗鲁的丫鬟,在书香门第,也当真是少见。 张家与前大房以往的那些纠纷,早过去了数年,真相如何尚且不论,如今一个丫鬟却再次主动揭开,言语间尽是嚣张,可谓半分大家风度也无。 偏偏她的主子,半点要阻止她的意思都没有。 说不定,便是得了她的授意,才敢这般放肆吧。 “好了好了,肃静,公堂之上岂容尔等这般喧哗!” 眼见说得都差不多了,程然适时地拍了拍惊堂木。 按理来说他早该阻止,可不忍见百姓们误会张家的那份良心不允许他这么做。 当然,这跟他早早看出了太子殿下偏爱张家的心思也脱不了干系。 咳,拍马屁这种事情,在不违背原则的前提下,也是颇为利人利己的。 “本官再问你,这毒药你是从何而来?”程然看向阿喜问道:“以及,可有同谋者?” 张眉寿微微凝神。 这也是她最在意的问题—— 阿喜却是缓缓摇头。 “只是我一人所为罢了。毒药,当然是暗中买来的。”她语气里带着似有若无的嘲讽。 既然怎样都是死,她何必要将人供出来? 倒不如就这样,便是她死后,也要让张家不得安宁。 “暗中买来的?何时何地,贩卖者又是何人?”程然问。 阿喜显然迟疑了一瞬,方才答道:“青|楼之地,本就鱼龙混杂,买些毒药自然不是难事。” 程然冷笑一声。 还青|楼之地鱼龙混杂,她当青|楼是江湖呢? 毒药当真那般好买,京城岂不到处都得是诸如‘今日王家婆子被隔壁老李偷了两只鸡蛋,遂买毒杀之’这样的案子? “既是那般容易便能拿到毒药,你又何必等到今日才动手?” 程然冷笑道:“从你方才之言便可得知,你对澜鸢和于家公子早已有了杀心——别同我说找不到机会,本官已经查实过了,于家公子每月至少有十日要歇在曲芳楼中。” 察觉到背后堂外的异样目光,于家公子面露尴尬之色。 不过还好程大人不知道他还有十五日,乃是分别宿于其它妓馆之中,若不然真要丢死人了。 阿喜显是没料到程然要这般细究,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程然还在问道:“况且,便是再容易买,必然也需熟人介绍,若不然,对方又岂敢贸然卖与你?难道不怕你转头便向衙门告发他?故而,这从中引见者,又是何人?” “……” 阿喜被问的简直不堪其扰。 “你既不愿说,本官也不为难你了。” 程然的语气陡然松弛了许多。 但阿喜根本没有机会松一口气,因为下一瞬,就听这位府尹大人说道:“此毒既是如此好买,本官便先放你回去,你待买个十斤八斤回来,给本官瞧一瞧。” 阿喜:…… 怎不干脆为难死她? 阿荔听得暗暗赞叹——程大人真是个奇才。 这些审讯的手段,未免也太有借鉴意义了吧? 她得好好记下来,待回去之后,再认真琢磨其中的精髓…… 一直留意着她的清羽,见她嘴唇快速地蠕动着,不由微微皱眉。 她在喃喃什么呢? 好奇心的驱使之下,清羽走近了些。 好在此时公堂外还算安静,他的听力又颇好,这才大致听懂了一些。 她竟是在……重复程大人方才说过的话? 清羽愕然了。 可愕然之余,又有些感慨。 果然,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 且由此看来,嘴皮子这种东西并不是天生的,关键还得靠后天的学习——看来,他还有希望。 邓誉却微微皱眉。 这种审案方式,他总觉得不太正统,少了公堂上本该有的严肃和规矩。 “……” 阿喜渐渐开始支吾着说不出话来。 至此,是否在撒谎,已是一目了然。 “事到如今,你若还不肯说明实情与同谋,试图包庇隐瞒,那便是罪加一等!虽同是死罪,可死法却大有差别。本官奉劝你一句,还是别轻易尝试为好。”程大人提醒道。 许多人梗着脖子说不怕死,刀横在脖子上眼睛都不眨一下。可刑具一上,哭爹喊娘求饶,乃至屁滚尿流者比比皆是。 阿喜在心底冷笑了一声,眼中皆是不屑。 反正都是死,多受些罪少受些罪,又有什么区别? 在曲芳楼中,她遭受的那些折磨,难道还少吗? 且那等程度的折磨,足以使人身心俱裂,她不认为还会有更加可怕的存在。 程然见状,便要吩咐官差上刑。 而此时,一道清凌凌、极悦耳的女孩子声音,忽然传入堂中。 “大人,晚辈有一提议,不知可取与否。” 454 供出 程然闻言,抬头看去。 他说这声音怎这般好听,原来是小仙子啊。 “张姑娘有何提议,不妨说来听听。” 太子殿下有些疑惑。 他站在堂外,程大人认不出,小皇后站在那里,程大人却瞧得还算分明……这算什么? 气质不如人么? 罢了,输给小皇后,他也心服口服。 张眉寿看向跪在那里,仿佛不为所动的阿喜。 看来在对方眼中,京衙的刑具,大抵是配不上她的。 想来,几棍子下去,没成效不提,还血腥难看。若是人一不小心再昏了过去,那就更是费时费力了。 张峦也看向自家女儿。 他家女儿最是聪慧,可能有什么不必动刑,也能叫阿喜说出同谋的好办法吧。 来吧,他已经做好接受别人艳羡目光的准备了。 祝又樘也看了过去,静静等着张眉寿开口。 “大人,不如将人移送至诏狱,交由锦衣卫审讯。” 女孩子语气如常,却叫身后众人听得脊背一凉。 诏狱……? 锦衣卫! 这些字眼,他们平日里向来是提也不敢提的,闻之便要色变,可这张家姑娘竟是这般张口就来,丝毫不见畏惧之色。 见气氛顿时变得冷且惶恐,张峦不由怔然。 这情形,似乎跟他想象中的截然不同啊…… 说好的不必动刑的绝妙法子呢? 祝又樘却在心底笑了一声。 这才是真正的好法子,不动刀也不必见血,省时又省力。 阿喜的脸色顿时煞白不见血色,可旋即意识到张眉寿不过只是在吓唬她而已。 她下毒的案子,是由京衙在审理,无缘无故,怎可能是说移送到诏狱,就能移送得了的? 邓誉亦是无声冷笑。 口出狂言,异想天开——无一处不显露出她的愚昧无知。 程然眼神却动了动,道:“张姑娘为何有此提议?” “此人声称可谋人性命的毒药随处可买,却又不肯供出贩卖之人,着实居心叵测。而此事若传扬出去,在民间,必会惹得人人自危;至朝廷,京中治安稽查,亦要受到莫大质疑。” 程然不自觉点头。 张眉寿又道:“试想,天子脚下尚有此等之事,京城之外,岂不更加猖狂难以想象?照此说来,此事关乎治国安民之大业也,理应交由锦衣卫仔细审问,以尽快揪出此幕后毒瘤,安抚民心。” 女孩子声音透着沉静,半点张扬之感也无。 四下众人面面相觑,多是点头赞同此言。 邓誉微微一怔之余,瞥见女孩子沉稳认真的侧颜,终究只是下意识地抿唇。 她向来牙尖嘴利。 “张姑娘所虑甚是。” 程然心底莫名同一位小姑娘生出了几分默契之感,当即只道:“若此人所言为真,那是该移交诏狱细查。” 阿喜闻言惊惧交加,再无方才的半分笃定。 偏偏她正要开口时,忽然听得一道沉肃有力的声音从堂外传来。 “不知程大人有何事是需下官协助查办的?” 一名身穿飞鱼服,身形高大的男人走了过来。 人群几乎是霎时间让开了一条道,皆紧张垂首不敢侧目。 这张家姑娘几句话,竟当真就将锦衣卫给招来了! 程然起身,朝着来人道:“苍千户来得正好。” 张眉寿有几分讶然地看过去。 可不是正好? 苍伯父倒像是提前同她串通好了来演这场戏似得。 “此处有一名以毒害人的女嫌犯,声称在青楼之地,毒药随处可买,简直是骇人听闻——此事关乎甚大,苍千户向来最擅审问,不如且将此犯人带去诏狱,仔细审讯。”程然说道。 “哦?竟有此事?” 苍斌看向跪在堂中瑟瑟发抖的阿喜。 阿喜顿时将头叩在地上,急声道:“……是我胡言乱语!那毒药,并非是我买来的!我更加不识得什么贩卖毒药之人!” 诏狱里的手段,她不是没有耳闻…… 眼下,她已是冷汗淋漓。 在这种最原始最强烈的恐惧面前,其余一切,统统都显得无关紧要了。 “那你拿来害人的毒药,究竟是从何而来?”程然趁热打铁地问道。 “是……是二姑娘给我的!” 程然顿时皱眉,重重地拍了拍惊堂木。 “说清楚些!” 这一声,更是将惊惧中的阿喜七魂吓走了三魄,当即实言道:“就是张家前大房的二姑娘……张眉妍!” 因过分紧绷,这声音出乎意料地尖锐响亮。 四下静了片刻,张峦顿时色变。 他不是没往张彦他们身上想过,可真正听到,仍是惊怒不已。 张眉寿看似没有太大反应,只眼神骤然变得冰冷。 还真是她—— 看来这几年的‘磨砺’之下,非但没能让她反省过错,倒是还琢磨出了不少害人的法子出来。 想来也是,张眉妍虽算不得十分聪明,却胜在自幼在柳氏身边耳濡目染,阴私手段是听惯了的——依样画葫芦,便是当真做出这等事情来,也称不上多么让人意外。 程然重复询问了对方身份,在得了阿喜再次印证无误之后,便立即差人将张眉妍押至公堂接受审讯。 邓誉心中震动,满眼皆是不可置信。 这,怎么可能?! 妍儿妹妹她……最是和善温柔,又生得一副柔软心肠——幼时,同是见到一只虫子,妍儿妹妹常是让下人小心捡了丢去别处,而张眉寿张口便是“快快将它踩死”。 此类之事,比比皆是。 而这些事情,虽时隔多年,他却也记得十分清楚。 一个人的品性如何,从诸多小事之上便可看清。 而连一条虫子都不忍伤害的妍儿妹妹,又怎么可能使毒杀人?! 便是前几日,偶然说起张家大公子乡试之事,妍儿妹妹还对其百般赞赏维护,就连半句贬义之言都不曾说过! 他不信她会害人! 这种‘不信’,在他见到被官差押来的少女满脸惶恐茫然时,更是变得坚定不移起来。 “邓公子……” 张眉妍在经过他身侧时,刹那间就红了眼睛,委屈又彷徨。 邓誉心底被重重一击,偏是此时,他余光中看见了张眉寿那一扫而过的眼神——那眼神,淡然而轻视。 邓誉将此认定为嘲讽,只觉得眼中被狠狠刺痛了一下。 他缓缓攥紧了手指。 张眉妍被带入堂中,近乎是瑟瑟发抖地跪下行礼。 455 唯一的证人 “可是此人将毒粉交由你?并教唆你毒害张家大公子的?”程然并未直接去问张眉妍,而是向阿喜问道。 根据他的经验,这种菟丝花一般的女子,一问皆是要哭着摇头的。 你越问,她越哭。 倒不如先不问,叫她自己沉不住气,主动开口。 阿喜惶然点头。 “是,就是她……” 阿喜颤栗着将她与张眉妍在巷外重逢,再到对方挑唆她对张秋池下手、将毒药交予她的经过,一一说明了。 张眉妍露出惊异的神情,频频摇头。 “青梅,你我数年未见,你怎张口便要污蔑于我?” 她不可置信地道:“你竟……下毒害了我大哥?你为何这般糊涂狠心?” 阿喜别她问的愣了愣,显然是被对方过于精湛的演技震惊到了。 她大哥? 说好的那个孽种呢? 还有,对方此时那种柔弱却又‘怒其不争’的神情,又是怎么做出来的? 若非是阿喜极确定的话,当真也要觉得近日来见的是另外一个人了! “二叔,大哥近年来才名赫赫,我常是拿他做表率来教导义龄好生读书,我替大哥高兴还来不及,又岂会有害大哥之心?”张眉妍泫然欲泣地看向张峦,语气中皆是委屈:“二叔自幼看着我长大,岂会不知我的为人?” “我早已不是你二叔,你不必这般称呼我。”张峦面无异色地道:“你为人如何,我不好妄自揣测评价。但真相如何,非是三言两语便能混淆得了的。” 什么委屈不委屈,落泪不落泪的,这世上能打动他的眼泪,只有芩娘和蓁蓁而已。 至多还能再加上一个母亲,只是母亲性情倔强,轻易不肯落泪。 至于其他人? 抱歉,他非但没有丝毫怜惜之情,反而还觉得有点心烦。 况且,哭与哭也有分别的,眼下对方这模样,他横竖看,都觉得透着心虚与掩饰。 但公堂之上,他不会拿直觉论事,他只会用证据和证词来分辨。 阿荔听得直想翻白眼。 还拿她家大公子来教导张义龄读书?说话归说话,能别侮辱她家大公子吗? 张眉妍无疑碰了个硬钉子,当即垂下头道:“……看来二……看来张大人对我母亲生前所为,仍是耿耿于怀。我母亲她……确有诸多不当之处,我在此再向张大人赔个不是。” 张峦微微皱眉。 她在干什么? 唱戏? 邓誉却心中一痛。 且不论她母亲究竟是否有错,便是有,又何须她来承担? 这些日子,她的艰难辛苦,他皆看在眼中——正因如此,才越发觉得对方能保持一颗善软之心,着实难能可贵。 这样懂事的一个女孩子,张家怎舍得这般为难,半丝情面与信任都不留? 他内心的不忿,在渐渐地累积。 “公堂之上,岂容你左右言他。”程然看向张眉妍:“犯人阿喜对自己下毒谋害张家大公子之罪,皆已招认,如今她指认你为背后主谋,你可认罪?” 张眉妍断然摇头,竟一副底气十足的模样。 “民女不曾做过的事情,自然不认。”她转头看向阿喜,声音沉痛地道:“她必是记恨当年受我母亲之事累连,才欲污蔑牵连于我……” “你胡说!”阿喜显是被激怒,什么都往外说:“当时若不是你百般怂恿,我未必会下此狠手!你还同我讲,要务必小心谨慎,若此番得手,你日后便想法子帮我赎身!” “大人明鉴,我近年来根本不曾见过此人。” 张眉妍跪在那里,面向程然的方向,道:“且方才大人曾说,今日她设法在大公子的点心中下了毒,而我今日一直在家中未曾出门,又如何能料到大公子会吃什么点心?又何来提前预知筹备的能力?由此看来,这根本是她一人临时起意,再胡乱攀咬于我!” 程然一时未语,看向阿喜。 “是,今日我确是自己临时起意!”阿喜暗暗咬了牙。 起初,她们是打算利用于家公子将张秋池约出来,在外面下手,也方便模糊证据。 只是张秋池并未答应赴约,只好再另想对策,于是张眉妍便交待她守在张家附近,寻找下手的机会。 她承认,在点心中下毒,是她守在张家附近时,见到翠屏出来,一路跟随之后做下的决定,并未来得及同张眉妍商议—— 可起初毒害张秋池的提议是张眉妍所说,那毒药也是她给的! 这一切皆是张眉妍的授意! 怎么到了眼下,却成了她无辜无罪的证明? 阿喜不做隐瞒,将这些皆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你既是有心污蔑我,自是什么谎话都编造得出来。”张眉妍神情隐忍。 “口说无凭,你可有证据能证明近日曾见过张氏?”程然客观地发问。 只要能证明阿喜近日见过张眉妍,便足以说明张眉妍是在用撒谎掩饰真相。 而若证明不了二人曾见过面,且阿喜手中又无其它证据,那么这一切的指认,都将是空谈。 阿喜低声回忆着道:“头回相见,天色已晚……我没有人证。” 那次,她们在那条巷子中,曾谈了近一个时辰之久。 “对了,那晚我便是同她待了许久,晚了回曲芳楼的时辰,因此还遭了妈妈责骂——” 程然摇头。 “这一点做不得证据。” 回去的晚了,什么原因都有可能,根本证明不了她曾见过张眉妍。 “……还有,第二回……” 阿喜想着想着,自己就先摇了头。 都怪她心中有鬼,想法设想地掩人耳目,尽量不在人多的地方相见……眼下倒好,竟是连个证据都没有! 面对这样的张眉妍,深深察觉到自己被利用了的阿喜,既着急又不甘。 等等—— 阿喜想到一处关键,忽然提高了声音,道:“前日午后,她将毒药交给我时,是在白记茶楼后的竹林子里……当时白记茶楼里有个伙计来采竹叶,曾与我们打过照面!” 她思来想去,似乎也只有这一次是在见面之时被人瞧见过的。 而事情才过了两日而已,那伙计应当还有印象! 张眉妍心口突突直跳。 456 替她出头 她之所以借青梅之手,便是做好了倘若事情败露,也可以脱身的准备。为此,她处处谨慎小心,尽量不留下痕迹证据—— 可竹林曾出现过的那个伙计,却是意料之外的。 若是其他人还且罢了,京城如此之大,无从找起,可偏偏那人身穿白记茶楼伙计的行头,占了个身份明确不说……竟还被青梅这贱人记了下来! 青梅自幼为婢,在进了曲芳楼之后,察言观色、眼皮活络更是必不可少,因此练就了一副记人样貌的好本领。 她将那伙计的年纪样貌身形大致形容了一遍,程然当即命人拟了画像,前去白记茶楼找人。 张眉妍藏在衣袖中的双手,已经浸满了冷汗。 此时,阿荔凑在张眉寿耳边,小声嘀咕道:“姑娘,您说这青梅也真是蠢的离谱。她如今落得如此田地,不去怪前大房这个始作俑者,却要来怨我们张家——奴婢说句难听的话,若奴婢换成她,即便要毒,也要去毒死前大房他们才对!她倒好,还倒过来被张眉妍利用了个干干净净。” 听阿荔言辞耿直,张眉寿眼中不禁浮现一抹笑意。 人的脑筋本就千奇百怪,且奴性这种东西,对有些人而言,一旦养进了骨子里,轻易是不好拔除的。 对青梅而言,只怕自幼便认定了前大房才是她和她爹娘真正的主子。 “她若能有你这份觉悟,也就不至于将自己逼入绝境了。” 阿荔听得眼角眉梢都是得色,脊背也挺得更直了几分。 姑娘这是在夸赞她吧? 而此时,一道冷冷的声音,忽然传入主仆二人耳中。 “不知约束下人言行且罢了,竟还与下人一同公然论人长短,张姑娘还真是好教养啊。” 阿荔头一个皱眉。 这听着一腔正直,却偏偏分外惹人厌恶的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过似得。 阿荔扭过头,就见得一张长相儒雅却脸色紧绷的少年面庞。 原来是这厮,怪不得说话这般招人嫌呢! 不必自家姑娘开口,阿荔已经自行反讽道:“嫌犯已经认罪,受害的是我们家中大公子,我与我家姑娘闲谈两句,怎还成了论人长短了?那照此说来,偷听姑娘家悄悄话的邓公子,又是何等教养呢?” 她与姑娘已经足够小声,他却还听着了,这不是偷听又是什么? 这般眼盲心瞎,已经不多见了,没想到如今还练就了这般猥琐的本领,还真是世间罕有啊。 她声音不低,引得不少人都看了过来。 邓誉脸色一沉,皱眉看向张眉寿:“张姑娘便是这般教导贴身丫鬟的吗?” “是又如何?”张眉寿皱眉反问道:“偷听还有理了?” 邓誉脸上一阵红白交加。 片刻后,方才从唇齿些挤出几丝讥诮来:“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叩门。你若言辞坦荡,又何惧为人所听。” 方才若不是听她们说的实在难听,他也断不会主动开口。 张口闭口一个毒死前大房,实在令人听不过耳! “且真相未明之下,便对她人满口揣测,未免过分刻薄狭隘。” 他像是想将攒了许久的不满都借此时机倒出来。 “这位公子当众出言刁难一位姑娘家,岂不更是刻薄?” 祝又樘不知何时走了出来,缓步行至张眉寿身前,不着痕迹地将人挡在身后。 自己则看向邓誉,语气平静地道:“况且,案情未明之前,本就是任人揣测的。既有嫌犯当众指认,官府就该依律查问。程大人尚在‘揣测’,堂外诸人亦是句句不离揣测,而阁下为何独独只盯着张家姑娘一人不放?不知这是何道理。” 张眉寿看着面前少年的背影,心中有些讶然。 她还未听他这般跟谁说过话。 言辞虽是在缓和地摆理,可其中之意,显然并不平和。 听周围隐约有交头接耳的议论声,又见面前气度不凡身份不明的少年人就这般挡在张眉寿身前,毫不遮掩替她出头的意图,邓誉紧紧握起了拳头。 “阁下既也知案情未明,便是有所揣测,却也该放在心中。若想议论,待结果得出,再依实论之也不迟。”他看着祝又樘说道,一副正人君子的磊落模样。 阿荔听得想骂人。 说什么‘便是有所揣测,也该放在心中’? 管这么宽,怎么没累死他! 祝又樘笑了一声,却是看向一旁的苍斌,问道:“苍千户,堂审之时,案情结果未明之前,当堂百姓不可出声议论——大靖律中,可有此规制?” 邓誉皱眉。 此人究竟是何来头,面对堂堂锦衣卫千户,竟也敢这般公然发问。且语气随意如常,半分敬畏也无,当真不知天高地厚。 “并无。” 苍斌也看向邓誉,冷声说道:“堂审之时,之所以准允百姓围观,意便在此,又岂有堵众人之口的道理。” 邓誉的脸色不由愈发难看。 “那便是了,大靖律都管不着的事情,怎生阁下偏要来管?”祝又樘语气依旧如常:“阁下这般忌讳旁人有只言半语的揣测,不知是质疑官府断案会被一人之言左右,还是根本信不过堂中那位被指认的姑娘,替她心虚?” 闻得此言,张眉寿心中已是目瞪口呆。 她往常怎没发现此人辨起理来,竟也这般拿手?丝毫不让人? 就算不做皇帝,当个御史应当也是极在行的…… 邓誉听到这里,已近要恼羞成怒。 “我如何说,与阁下又有何干?” 祝又樘的神情却无半点变化。 “这句话,确实适用于我与阁下。故而,若有冒犯之处,还请阁下见谅。” 少年人声音清越,神色坦然,不见丝毫嘲讽或异样神态,甘认己过,大度而从容。 紧接着,又注视着邓誉,徐徐说道:“但,同样适用于阁下之于张姑娘——” 话中之意,已是不言而喻。 阿荔反应过来,眼睛陡然一亮,看着朱家郎君,内心遂升出钦佩之情来。 对,邓誉如何说,与朱家郎君确无干系,朱家郎君承认有冒犯之处,亦能坦荡认错。 可她家姑娘如何说,与他邓誉又有何干呢? 况且,又是他嘴贱招惹在前,理应也要跟她家姑娘认错才对! 若是不认,那就是说一套做一套,只许他嘴贱,却不准别人反驳! 朱家郎君这是变着法儿地让这厮给她家姑娘赔不是呢! 四下不少人都在留意着这边的动静,此时视线都聚集在了邓誉身上。 457 无处安放的手 邓誉嘴唇绷紧了片刻——他实在不知事态为何忽然就成了、他非要同张眉寿认错赔不是不可的地步。 但转念想来,对方这种方式虽叫他无从接受,却也确实让他认识到了自己的错处。 确然,无论如何,他都不该主动招惹张眉寿。 再多的不满,只要对方没有公然触及到他,他都不应当为逞一时口舌之快,而不顾后果。 不知为何,哪怕他素日里颇算得上冷静自持,可一见到张眉寿,心中的躁怒之气总是格外强烈。 她当真是他见过的,最娇蛮无礼,狭隘自大的女子了! 邓誉竭力平复着内心的不忿,朝着张眉寿抬起手,道:“方才是邓某多嘴,在言辞之上冲撞了张姑娘,望张姑娘勿要见怪。” 勿要见怪是什么东西? 张眉寿在内心冷笑一声,并不回应这过分虚伪的赔礼道歉。 而邓誉似乎也并不期望她会有所回应,眼中只浮现一抹“果真无礼到了极致”的意料之中的神情。 旋即,却是看向祝又樘。 “还未请教阁下贵姓。” 苍斌冷冷看了他一眼——这贵姓,着实无比贵重,你应当并不原意知晓。 阿荔嗤了一声:“怎地,莫非邓公子还小心眼地记了仇,想打听清楚了,以便来日报复?” 方才一番话下来,她直是生出了邓誉根本不配与朱家郎君说话的心得来。 邓誉被她这半点不留情面的话堵得脸色铁青。 “阿荔,住口。” 张眉寿转头制住道。 说得这么好听,万一她忍不住笑出声怎么办? 阿荔乖巧地应了声“是”,遂也老老实实不再多言。 祝又樘也已转回了身,面向堂内。 邓誉此时才真切地体会到什么叫做难堪——他问及对方姓名,对方竟是没有回应! 嗬,果真是物以类聚。 因被阿荔插了一句,因而忘记说了的太子殿下此时心情甚妙。 方才他转过头时,恰见小皇后抬起头,竟是对他笑了笑—— 那笑极真切,似有着并不生疏的道谢,还有着一份……不同寻常的开怀,与毫不掩饰的愉悦。 太子殿下越是回味,心中的欢喜便越是浓厚。 到了眼下,竟觉得手都不知该怎么放才好,最终干脆老气横秋地负在了身后,尽量让自己显得冷静沉稳些。 张眉寿悄悄看了一眼他忽然负在背后的双手,又不着痕迹地将视线收回。 不远处,一直留意着二人的蒋令仪,直是将手中的帕子都绞作了一团。 她听闻张家出了事,且闹到了公堂之上,更牵扯到了张眉妍,便忍不住想来看一看热闹。 可谁知前脚刚至,后脚便亲眼得见了祝又樘为张眉寿出头的一幕。 而此时,一名丫鬟走近,小声说道:“姑娘,已经打听清楚了,张家公子虽是中了毒,却已无性命之忧。” 蒋令仪冷笑一声。 还真是命大啊,据说青楼里的姑娘都被生生毒死了。 这张眉妍也真是蠢笨,这么好的一次机会,竟都没能把握好,也难怪如今落得如此狼狈的局面。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张家大公子明日的会试,定是考不成了。 想到此处,蒋令仪内心的恼恨之情,方才稍稍被冲淡了一些。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不远不近站着的两道背影,微微咬了咬牙,道:“回去罢。” 丫鬟一边跟着她转身,一边轻声问:“姑娘,咱们不看了吗?” 事情还没个结果呢。 “有甚好看的,只要有耳朵,明日还怕听不着么。”蒋令仪没好气地说道。 还看什么,给自己添堵不成? 丫鬟只好讪讪应是。 而此时,白记茶楼的那名伙计,已被官差带入了堂中。 那伙计生得瘦高白净,进了公堂内,尚是一头雾水。 路上,他问了那两位官爷是要他去做什么证,可官爷们都是极谨慎的办案作风,一个字都没有过多透露,想来是防备他生出什么心思来,再干扰了判断。 “前日午后,你可曾见过这两位姑娘?”程然肃然问道:“仔细认一认,务必要据实回答。” 因要判断伙计话中真假,和是否有认错的可能,他便没有提及竹林二字。 “是。” 那伙计先是盯着阿喜看了一会儿,很快就不假思索地点头。 “前日里,我确实见过这位姑娘!”他指着阿喜说道。 “哦?是在何处所见?可是在茶楼之中?”程然刻意试探地问道。 伙计连忙摇头。 “是在茶楼后的竹林中。”他语气笃定地道:“当日这位姑娘穿着姜黄色的褙子,我记得极清楚呢。” 当时这姑娘同他对视过,似乎还将他从头到脚快速地打量了一番——他在茶楼里也呆了不短的时间,因此哪怕对方打量他的眼神并不算直白,他却也能察觉到。 咳,再加上平日里也没哪个姑娘肯正眼瞧过他,因此他便对阿喜留有几分印象。 程然心中有了数。 这伙计果然记得,且没有撒谎的迹象。 “那另一位姑娘,你可曾见过?” 察觉到伙计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张眉妍紧张到无法言说。 最终,伙计却是迟疑地摇了摇头。 “似乎不曾见过。” 张眉妍陡然放松下来,仿佛濒临渴死的鱼重新回到了水中。 程然皱眉。 “你再仔细看看——当日在竹林里,你当时可瞧见了还有旁人在?” 伙计回忆着道:“当时确是有两位姑娘在,可另一位侧对着我,我也没能看得清样貌……” 说着,又打量了一番张眉妍,道:“可单看身形,似乎与这位姑娘很有些相似呢。” 张峦听得有些头疼。 这样含糊不清的证词,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 但对方又没有刻意撒谎隐瞒,便更加叫人无计可施。 且一旦起初说了不确定的证人,后续若是没有更加有力的补充性的证据,那么便是再改口,也没有了说服力。 “身形相似者,大有人在,那日我根本不曾去过白记茶楼附近。”张眉妍趁机为自己辩解道。 可谁知此时,那伙计脸色忽然一变,看着她道:“前日里另一位姑娘就是你……我记得你的声音!” 458 羁押再审 此言一出,周遭忽而安静,无数道目光齐齐聚集到堂中。 张眉妍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 她……她为什么要开这个口? 阿荔回神过来,险些乐了。 做了亏心事还如此多嘴,这便是自作聪明的下场! “大人,那日这两位姑娘说话时被我撞见,这姑娘便说了句‘回去吧’——小人记着,就是这个声音!”伙计语气笃定。 当时竹林里安静地很,且那声音听起来也很是悦耳,还有语气中那种故作矜贵的感觉,极为特别……故而,他自然是有印象的。 为什么说是故作矜贵呢? 穿得普普通通,偏还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多半就是故作矜贵了。 甚至为了增添可信度,伙计当堂便将心中所想都说了出来。 程然听得挑眉。 故作矜贵? 他定睛看了看张眉妍,不由心生赞同之感。 这个词,确实还挺传神的。 分明想让自己显得再柔弱些,却又偏偏放不下那份架子,于是身上便有了一种不上不下又近乎矛盾的气质。 “你胡说!”张眉妍羞愤之余,连忙否认,并向程然道:“大人,此人未必不是为人收买,刻意污蔑于我!” 张峦闻言心底沉了沉。 若说起初在没有确切证据的前提下,他对阿喜的话尚且存有一丝怀疑的话,那么眼下,眼见张眉妍心虚慌张至此,他几乎是已经确认了。 这个侄女的脾性,他还是有几分了解的。 若当真是被冤枉,有什么依仗在,绝不至于这般慌乱,说起话来已是颠三倒四。 “若真是为人收买,只需直截了当地将你指认了便是,又何必如此麻烦!”张峦冷声说道。 伙计在一旁忍不住默默附和了句“就是”。 张眉妍目光一阵闪躲。 张峦此时问道:“程大人,下官有几句话想当堂问一问嫌犯与证人,不知可否?” 程然点头准允了。 张大人早该这么干了,光靠他一个人,嗓子都要冒烟儿了。 “当日,你说你不曾去过白记茶楼,那你彼时在何处?”张峦先向张眉妍问道。 程然吃了口茶润喉,闻言在心底“嘿”了一声。 上来便设了圈套,张大人可以啊。 “那时……那时我在家中做绣活儿。”张眉妍颇为紧张地答道。 “那时?”张峦冷笑问道:“你怎知我说的是哪时?” 从始至终,不管是阿喜还是那茶楼伙计,都不曾提及过具体时辰,只说午后而已——而张眉妍这般想也不想便作答,甚至不曾问起,已不止是心虚,而是心中已有准确时辰的表现! 张眉妍脸色一紧,连忙道:“我当日自午食后至日落,几乎一直都在做绣活儿!” 程然皱紧了眉。 一整下午都在做绣活儿,这个解释固然也说得通,可那些心态细节上的纰漏,却是骗不过所有人的。 但可惜的是,这些细节只是一种试探的手段,而做不得证据来使。 张峦显然也深知这一点,故而也很平静,只又向那伙计问道:“这位姑娘当日的衣着打扮,你可还有印象?” 伙计仔细想了想,遂道:“是湖蓝色的衣裙……极普通的样式。” 并无什么特别和扎眼之处。 张峦有些失望。 湖蓝色的衣裙随处可见,即便搜来了,也无甚大用处。 他昔日这位侄女,倒是颇算谨慎了。 如此情形之下,张峦未再多问,只朝着程然微微点头。 程然便分别向阿喜和那伙计问道:“你们不妨仔细想想,可还有其它证据?” 伙计先摇了头。 他只凑巧见过一面而已,能记得的只有这么多了。 阿喜顿了顿,亦是道:“……暂时能想到的,只有这些。” 因此,愈发认定了张眉妍一早就只将她当作替罪羊来看待的打算。 程然听得此言,便未有再急着多问,转而向阿喜印证道:“你说你下毒毒害张家大公子,乃是受了张氏怂恿,毒药亦是张氏所给——那么,你毒杀澜鸢之事,可也是张氏的授意?” 阿喜摇头。 “毒杀澜鸢,是我一人之意。” 只是用的也是张眉妍给她的毒药罢了。 在此之前,她不是没有对澜鸢动过杀心,只是没有能让自己干净脱身的法子,一直也迟迟下不了决定而已。 那包毒药的出现,无疑是一把送到她手中、自认为极合适的刀。 只是这刀难以把控,最终杀了别人,却也杀了自己。 程然听罢,拍了惊堂木。 “来人,将罪犯阿喜押入天牢——嫌犯张氏,亦羁押至牢内听候再审!” 张眉妍大惊失色。 “难道单凭这些微不足道的证据,大人便要定我的罪吗?如此之下,公正何在?” “本官何时说要定你的罪了?这些证据,确实不足以定罪于你,但也可证你嫌疑极大——羁押再审,是在规矩之内,最是公正不过。”程然肃声提醒道。 两件毒杀案,短短一两个时辰内,能查到如此程度,已算得上是进展极快的。 许多证据,需要逐步去搜集。便是犯人,再审之下,也能挖出不少新的关键证词。 所以,即便当堂定不了张眉妍的罪,可只要她的嫌疑一日不被洗脱,衙门便有足够的理由羁押她,并彻查她近日来的一举一动。 而如此之下,查明真相不过只是迟早之事。 这也是张峦和张眉寿等人冷静以待的原因。 在重审期间,衙门会彻查,他们张家也不会闲着。 况且,程大人的办案能力与公正程度,向来是众所皆知的。 正因将张家人笃定自若的态度看在眼中,邓誉着急之余,不禁揣测良多—— 妍儿妹妹重审期间,谁知会不会生出什么变故来? 若说这一切,皆是张家人的圈套,只为将张彦一房赶尽杀绝——这样不切实际的假设,他是断然不会去做的。 说句难听的,张彦一房如今沦落至此,根本不值得张家人拿张秋池的前途来换。 邓誉自认还算清醒明智。 所以,事实多半就是那旧婢出于怨恨,而向张秋池下手。 又因不肯供出毒药的来处,便借此污蔑妍儿妹妹……毕竟往细了说,她们之间,也有旧仇在。 但除此之外,他心中还有一个“可是”—— 459 可否作证 那便是——张家人会不会明知妍儿妹妹是被冤枉的,却要将计就计,执意去坐实她的罪名?! 大费周章的刻意陷害,尚且不至于,可顺水推舟的恶意,却并不少见! 在重审期间,谁又能保证张家人不会从中做下些手脚? 而妍儿妹妹势单力薄,今日在舆论之上必然又占了劣势,张家想做些什么,根本是易如反掌…… 邓誉越想越觉得后背发凉。 不行,他不能眼睁睁就这么看着! 可连他自己都不曾想到的是,他这句话刚在心底落音,很快就有了表现的‘机会’。 堂中,在程然已喊了“退堂”之后,张眉妍眼见要被官差押下去之时,却忽然大声开了口。 “大人,若是我能证明青梅所言,根本是在撒谎呢?!” 程然眉头一皱,看向她。 只听张眉妍又急声说道:“若我能证明自己那日根本不曾去过白记茶楼附近,是不是便足以说明青梅在污蔑我,刻意包庇真正的同谋?如此一来,就可证明我是清白的?” 程然略一沉吟后,微一点头。 阿喜声称自己在白记茶楼后的竹林内见到了张眉妍,并拿到了毒药——这是决定性的证词,也是阿喜唯一能通过白记茶楼的伙计来证明自己见过张眉妍的途径。 若是证明阿喜在此之上撒了谎,决定性的证据被推翻,那么从大靖律法上来说,这确实就是污蔑。 而被污蔑者,自然是清白的。 况且,如今除此之外,也并无其它明确的证据能再证明张眉妍有嫌疑。 但是这一切的前提是——张眉妍必须拿出极有说服力的证据,来推翻阿喜的话。 “前日里,我根本不曾离开过家中!我父亲和弟弟,都可以证明!” “……” 程然不禁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 他都准备好接受反转了,结果却给他听这个? 她兴许是对世人的智商有什么误解吧。 “你父亲兄弟,皆算不上证人。” 甚至严格来说,她家中的下人都算不上——但他方才已经了解过了,张彦一家自从去了庄子上之后,很快就败光了积蓄,仆人丫头皆先后被逐卖了。 如今,庄子上只住着他们三人而已。 张眉妍闻言,微微咬紧了下唇,下一瞬却是偏转了头,看向堂外。 她的目光,越过众人,最终落在了堂外那名少年的身上。 邓誉清楚地从她眼中看到了泪光。 偏那眼泪似落不落,更显得可怜之极。 阿荔见状,忍不住使劲儿地眨了眨眼睛——没办法,她看得眼睛直发痒。 张眉寿不免嗅到了一种好戏开锣的气息。 “那日……邓公子也在。” 张眉妍终于开口,内心已是孤注一掷。 她很清楚,自己今日若是无法洗脱嫌疑,那便再没有脱罪的可能。 既然结果无法承受,那不如抛却一切,再赌一线生机。 今日老天爷既是让邓誉出现在了这里,想来就是暗示她命不该绝—— 她赌得就是他对她的信任,和他对张峦一家的排斥,以及他那份怜悯。 邓誉闻言,眼中顿时盛满了意外。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堂中泪眼盈盈、可怜无助,仿佛将他视作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女孩子。 妍儿妹妹她……竟是在让他当众撒谎吗?! 前日清早,他确实去看过患病的张彦。 可他前后只待了不过半个时辰而已,为了避嫌,连午饭都不曾留下用,又岂能证明妍儿妹妹午后不曾去过白记茶楼附近? 虽然他记得当日妍儿妹妹曾说过,她手上的绣活儿赶得紧,想来有的忙了。 当时他听得十分心疼,便决心要帮义龄找一份谋生的活计。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的道理,他是十分清楚的。 邓誉的思绪一时有些混乱。 而此时,程然已经顺着张眉妍的视线看了过去,并问道:“邓公子?哪位邓公子?可否出面为你作证?” 堂外已有隐隐的议论声响起。 张眉妍答道:“正是太常寺卿邓大人家的公子……” 见张眉妍的目光中已现出乞求之色来,和耳边的议论声中所掺杂着的异样语气,邓誉的身体渐渐绷紧。 此时,能认出他来的人少之又少,可听闻过当年他与张眉妍纠葛之事的人却不在少数。 当初那件事,虽是他母亲不对在先,但张家做得实在太绝,将事情闹得极大——自那之后,近一年的时间内,他都不曾怎么出过门。 听得身边已有人认出了他,邓誉微微攥紧了拳。 不消去想,自今日后,以往那些事情必然又会被人掀出来。 可……对上那一双无助之极的眼睛,他却没有办法去怪她。 她也是被逼得实在没有办法了吧。 邓誉身边的小厮急得冒了汗。 公子可千万别在这种关键的时候犯糊涂才好! 且狐狸精一样的女子他见过不少,可跟个水鬼似得姑娘家,还是头一回见——这不是缠着拽着他家公子往水里头沉么? “你既有此关键证人在,又为何至今才开口?” 程然已从旁观百姓中得知了邓誉便在堂外,却没急着让人进来。 “……我与邓公子之间,向来风言风语颇多,若非万不得已,我本也不愿将他牵扯进来,任人议论。”张眉妍低声说道。 然后还是将对方硬生生拖进来了——张眉寿无奈冷笑。 可若邓誉当真愿挨,也算是她张眉妍的本领到家。 “邓公子可否出面作证?” 程然这才看向堂外。 邓誉闻言,一步步踏入堂中,只觉得脚下有千斤重。 他确实想要帮妍儿妹妹,可却从未想过要用这种见不得光的方式。 他从小到大,最厌恶的便是满口假话之人,也因此,他从不撒谎。 邓誉行罢礼,便听程然问道:“张氏称,前日里她一直未曾离开过家门,并称你可为她作证——此言是真是假?” 张眉妍腮边泪水滚落,却不再去看邓誉,仿佛是不想再为难他。 阿荔脸色一阵古怪,如同吃了苍蝇一般。 真不想勉强,早干嘛去了? 好拙劣的演技哦——想来也只能骗骗邓公子这种瞎子了吧。 她今日倒要看看,邓公子究竟要瞎到什么程度。 460 作保 邓誉沉默间,堂外已是议论纷纷。 张峦见状,皱眉凝声提醒道:“邓公子可得想清楚了再开口,此处是公堂,邓公子乃是读书人,应当知晓证不言情的后果——” 依大靖律,证不言情者,若使有罪者脱罪,经查实之后,伪证者需按照犯人应得罪名,减二等处罚。 张峦这等提醒之言,此时落在邓誉耳中,却仿佛带有威胁敲打之意。 他心中不平而恼怒,思绪起伏间,未待程然再次发问,便道:“邓某可以为张姑娘作证!张姑娘所言,字字属实——想来定是有人意图污蔑于她!” 四下骤然一静。 邓誉的手掌始终紧攥着,对上张眉妍感激动容的眼神,他却恍惚有些失神。 可很快,那失神就化为了平静的坚定。 无论如何,他都坚信妍儿妹妹无罪,他这么做,也是为了保全妍儿妹妹,以免让张家人有机可乘……实乃是逼不得已之举。 他保证,在那青梅真正的同谋身份被查明,真相水落石出之后,他必然会再来京衙,亲自招认今日伪证之过。 到时,便是挨上数十大板,他也认了。 张眉寿将他那等义正言辞的模样看在眼中,只是觉得好笑。 分明撒了谎,却还一派仿佛比谁都正直的大无畏模样,仿佛这世间匡扶正义,替天行道的大任少了他邓誉就不能行了似得—— 口口声声说着礼义廉耻,自诩正直坦荡…… 如此想来,上一世张眉妍暗中将她顶替,嫁去邓家,张邓两家一致对外说定亲之人始终是张眉妍时,他明知真相却仍默不作声——那时,该是如眼下一般无二的模样吧? 分明做了与正直之道所违背之事,偏偏还能做出一副不能再正直的样子,且自己还深信不疑——世间最大的虚伪,当真也莫过于此了。 这种人的存在,还真是要命啊。 张眉寿忍不住在心底连连摇头,再看向跪在堂中的那一对人,只觉得这俩人一明一暗、当真是将虚伪这一块抓得死死地,可谓个中佼佼者——说是天作之合,也不为过了。 也难怪她重生这一遭,哪怕张彦一家落到如此境地,也未能斩断二人之间的缘分。 见程然反复询问下,邓誉皆未改口,祝又樘低声对张眉寿说道:“不打紧,随他们去。” 如此,至多是不能羁押张眉妍了而已。 而在真相彻底明朗之前,张眉妍仍会是嫌疑最大的那一个。 如今只是多加了一个想要陪她受罚的邓家公子而已。 张眉寿闻言,点头道:“我不担心。” 别说是邓誉,便是整个邓家搅和进来,真相也决不是由他们说了算的。 总归都是要去查的,张眉妍今日既是被供了出来,就别想着能干干净净地摘出来。 既有气力折腾,那就尽管折腾吧,且看还能折腾几遭。 “邓公子与嫌犯之间来往过密,牵连纠葛诸多。他的证词,可信程度未免令人质疑。”张峦的语气听不出丝毫怒意,仿佛只是在阐述事实。 邓誉眼底闪过恼怒之色,张眉妍的脸颊则顿时烧红起来。 程然平静地微一颔首。 张大人这话说得没错,但即便如此,若判定为无效证词,也是断不合规矩的。 不谈其他,便是官员犯案,也常有家仆乃至同僚出面作证——到底非亲非故之人,也极难有甚可用的证词可言。 这般情形下,作证之人的品行作风,乃至身份,便都会被列入权衡的范畴之内。 邓家公子的身份家世,无疑是够分量的。 至于品行作风,似乎除了当年与嫌犯张眉妍的那段纠葛之外,也再未传出过什么不好的名声。 程然与熟知京城诸事、也就是俗称的深谙各路八卦的师爷客观权衡了片刻。 “那毒药当真就是她交予我的!请大人明察!这邓家公子,根本是在蓄意包庇!” 阿喜出声道:“当年邓家和张家未退亲时,邓公子每每去张家,便爱与张眉妍亲近,反而对已定下亲事的三姑娘不理不睬,动辄冷言冷语相向——” “胡言乱语!” 邓誉重声打断了阿喜的话。 虽说的也大致符合实情,可这丫鬟不知内情,用词龌龊,未免有刻意误导舆论的嫌疑! 祝又樘看了一眼堂中跪着的张眉妍,又看了一眼身边的小皇后。 虽是说各花入各眼,这句话他是认可的,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对邓家公子的眼拙程度感到十分费解。 兴许,也该叫明太医给他瞧瞧才是。 但想来,应是不易攻克的,还是……别浪费药材了罢。 眼见质疑之声越来越多,邓誉摸不准程然的想法,一时狠了狠心,道:“晚辈愿以家父之名,从中作保,以证证词无假。” 他原不愿将父亲牵扯进来,但奈何已是骑虎难下。 但到时一切后果,他自会一力承担。 此言一出,四下有着短暂的哗然。 程然眉头亦是一跳。 他自认案子办得多了,虽谈不上慧眼如炬,可十次断案少说也有七八次的直觉是准确无误的—— 当然,这种直觉并非空穴来风,毫无凭据。 眼下,他的直觉很明确——阿喜没有撒谎,张眉妍应当就是幕后主谋。且即便不是,也决脱不了干系。 所以,邓誉不是在做伪证,就是被蒙蔽了。 可你被蒙蔽了且算,还不知死活地拿自家爹出来作什么保?! 还好这不是他家儿子,要不然早收拾收拾丢出去自生自灭了。 得,作保就作保吧,人要作死,老天爷都拦不住,又何况只是身为太后表侄、京衙府尹的他。 只是—— “邓公子拿令尊作保,邓大人知道么?”程大人问道。 这过分认真的拷问,仿佛直击灵魂,让邓誉脸色顿时涨红难看。 程大人自认如此紧要的案子,没有不认真的道理。 邓誉的证词他无法尽信,对方说拿邓常恩出来作保,自然也不能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邓誉只能转过头,面向堂外,向小厮吩咐道:“立即回府请我父亲来一趟京衙,将实情与他说明。” 他如今已经踏出这一步了,父亲便是再不悦,明面上也不会将他置于难堪境地。 至少,他还是邓家唯一的嫡子。 小厮强装冷静地应下来,转身出了京衙,一张脸立即变得奔丧一般沉重难看。 天知道他回府之后将此事禀给老爷听,老爷会是何等雷霆之怒。 恰是此时,他迎面遇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范九大哥?” 461 要娶吗? 范九闻声驻足,借着身边仆从手中提着的灯,才辨出了对方身份。 “十一,你怎也在此?”范九笑着问,看起来心情颇好。 小厮苦笑着说不出话来,看向范九的眼睛里有着艳羡感慨。 同样是孤苦无依之人,当初,他们是一同被卖入邓家的,范九大哥最是机灵,很快便被拨去了公子身边做贴身小厮。 四年前,范九大哥被逐出府时,他还很是为了范九大哥的遭遇哭了一场呢。 眼下看来,范九大哥另觅良主,如今出入身边竟还有跟班儿提灯笼,回去之后又有媳妇热炕头,真是好不光彩圆满—— 相比之下,急着回去挨骂的他,才是该哭的那一个。 “范九大哥为何这般高兴?”小厮压下酸楚,好奇地问了一句。 外面都在传,张家大公子已经中毒身亡,便是嘴上留情些的也道危在旦夕—— 范九看了一眼衙门的方向,估摸着十一应当是来看热闹的,便随口笑着说道:“我家大公子化险为夷,眼下已经醒了,太太特让我来给老爷报信儿。” 再顺道打探打探衙门这边的消息。 小厮闻言,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范九大哥家的大公子醒了,可他家大公子眼瞅着却要完了! 范九见他神情,不由心生疑惑。 怎么了这是? 瞧把孩子给难为的—— 不过,在邓家做事……他很能理解。 范九没有多问,只轻轻拍了拍他的肩,道:“真有什么难处,回头记得跟我说。” 看着他大步离去的背影,小厮抹了把眼泪,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 邓家很快来了人,却不是邓常恩,而是邓家的大管家。 邓常恩自然不是抽不出这个空,而是丢不起这个人。权衡之下,也只能让管家代为出面。 跟着来的小厮面若死灰。 完了,公子糊涂,老爷也是个看小不保大的,只顾眼下一时颜面,还自以为很得体地说什么‘先在外人面前保住他的颜面,再关上门来再好生教训一顿’这样的话。 管家转述了邓常恩愿意作保之意。 对此,张峦只觉得匪夷所思。 但旋即,又十分庆幸——好在当初的亲事没能成,若不然摊上这样一门亲家,他还不得气得掉头? 而邓家的官家本以为出面说上几句,便能了结了此事,可谁知程然不知何时备下了一张什么劳什子作保书,要他代替邓常恩在其上画押。 面对这种令人不适的操作,管家心里直骂娘。 同朝为官,有必要这么较真,不给面子吗? 但老爷说了,谅那张姑娘也不可能干出下毒害人的事情来,虽是丢人了些,可也无甚好担心的。 邓誉看着管家在作保书上画押,几番欲出言阻止,可到底没能开口。 事已至此,说什么都不合适,反而容易露出马脚。 只是这程大人,行事作风未免太过难以捉摸,不守规矩的是他,谨慎百倍的也是他——莫非,是因他与张峦有私交之故? 方才,他观二人眼神交汇,总觉得二人十分相熟。 “既如此,张氏可暂行离去了。” 程然命师爷将作保书收好,遂开口说道。 张眉妍在心中彻底松了口气。 “谢大人明断,还民女清白。”她叩头道。 “本官只是依照规矩办事罢了,你此番能免去被羁押审问,是因邓公子从中作证,邓大人出面作保之故——而并不能说明你是完全清白的。”程大人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一下。 “真相未明之前,你仍是本案最大的嫌疑人,若本官得了新的证据,照样会拿你归案。” “在此之前,若无官府批文,你将不得擅自离开京城外管辖百里范围之内。如若不然,依潜逃罪论处。” 张眉妍脸色微白,低低应了句“是”。 这程大人,还真是难缠地紧。 不过,只要她能离开,她就还有办法可想。 程然说完这一切,复看向张峦。 “不知本官如此处置,张大人可有异议?亦或是须补充之处?” 张峦作为原告,他理应有此一问。 张峦抬手行礼道:“大人思虑缜密,依律办案,再妥当不过。下官认为,依大人之才,必能早日查明真相——辛劳大人了。” 程然面色淡然地点了点头。 “退堂!” 惊堂木一响,四下的议论声顿时增大许多。 无数道或明或暗的指点目光落在从堂中走出来的邓誉和张眉妍身上。 这一幕,让邓誉忽然想到了那日他与张眉妍私下见面,被张家人当场目睹的经过。 那时,他羞愤不已,却也有些许愧责。 可此时,他却半分心虚都没有! 此番,他不单是为了妍儿妹妹,更是为了一个是非公道——这件事情,他既然插了手,就会管到底。 他看向站在那里的张眉寿和那位身份不明的少年,眼神里透出坚决来。 得见此状的清羽只觉得无力多言。 自不量力者,他见过太多,可到了这般程度的,还是头一回见。 等等,阿荔师傅为何突然冷笑了一声? 这……必然是在酝酿什么吧? 那好,他就等着大开眼界了。 可偏是此时,他忽然察觉到有人在朝着他的方向靠近——那脚步与人群杂乱无章的步伐不同,正是冲着他来的。 清羽微微偏转了头,只见是一名官差走近。 官差低声而避人耳目地与他道了句:“大人有请贵府公子入后堂一叙。” 那边,阿荔已经开口,却是先抚了掌。 “邓公子果真是好魄力好担当,不惧流言,也要执意为张姑娘作证,且邓大人也这般通情达理——当真难得。” 她自然也知道那位邓大人不可能是心甘情愿,可她偏要这样说。 邓誉闻言心中怒气猛涨,一双眼睛却是看向张眉寿。 张眉寿与他对视着。 阿荔本也不是无故招惹是非之人,只是邓誉决心要做伪证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不是无辜的旁观者了。 四下谈论声不曾间断,此时更是跟着阿荔的话说了起来。 阿荔似察觉不到邓誉冷极的目光,反而笑眯眯地道:“张姑娘清清白白,自是最好。可看邓公子今日这架势,莫不是打算要娶这位张姑娘吗?” 462 可疑的既安 这过分直白的话,顿时引起了一阵躁动和说笑声。 邓誉的脸红得好似要滴血,他几近咬牙切齿地道:“大庭广众之下,随意调侃他人,说出此等毁人名声的话,张家真是好教养!” 张眉寿:…… 颠来倒去就拿教养说话,能不能换一句? 且说这话,都不知害臊吗。 “邓公子这话倒是可笑的过分。”阿荔毫不相让:“大庭广众之下,是邓公子百般回护嫌犯在先。且邓公子不顾先前风言风语,一直同这位张姑娘私下有密切往来,更是在其家中一呆便是一整日。如此不避讳,倒不知毁人名声的究竟是谁?且已到如此地步,试问难道不是有婚娶的打算?” 说至此处,见邓誉脸色变幻,阿荔便又“啧啧”两声,转而道:“莫非我还是将邓公子想得太磊落了些——实则邓公子根本没有想迎娶这位张姑娘的打算?” 说罢,便目含同情地看向低着头不语的张眉妍。 此中之意,已是再明显不过。 邓誉气得已是浑身发抖,再不复平日里的半分儒雅。 “怎么,难不成是被我说中了?”阿荔此时显得尤为不饶人。 她偏要看看,这位邓公子究竟有没有胆量搭上个始乱终弃的恶名—— “张大人,还望约束好家中下人!” 邓誉忍无可忍,朝着刚走来的张峦沉声说道。 这句话,他自然更想说给张眉寿听。 “依实闲谈而已,邓公子若行得正坐得端,身有担当,又何惧他人议论。”张峦笑了笑,语气平和大度:“但我家中这下人,也确实多嘴,回头张某自会命人管教。” 邓誉只觉得一拳打在了棉花里,怒气半分未消,反而愈发高涨。 偏偏迎着张峦那张平静的脸庞,他也无法再说出难听之言。 邓家的管家走上前来,硬着头皮打了两句圆场,便带着自家公子离开了此处,将种种议论抛在了身后。 小厮愁得不行。 事情都闹到这个地步了,这张姑娘怎么还一路跟着他家公子出来了? 做人还能不能要点儿脸了? 莫非还真想借此机会,逼着他家公子娶她不成! “你们先去马车旁等我。”邓誉向小厮和管家吩咐道。 小厮无可奈何地顺从着。 “方才张家那丫鬟的话,你别往心里去。”邓誉耐着性子对张眉妍轻声说道。 张眉妍闻言怔了怔,眼中顿时又泛起了泪光,好一会儿,才怅然一笑,点着头道:“我知道……自从跟着父亲去了庄子上之后,我早已没有这些妄想了。” 语气里失落又清醒。 邓誉有些意外于她的反应,连忙解释道:“你误会了,并非是因为这些——” 家世对他来说从来不是紧要的。 他自幼便极厌恶仗着家底丰厚,便极尽张扬跋扈的张眉寿。 “那……”张眉妍似勇气鼓起一般,抬头看向他。 那是为了什么? 是她不够好吗? 她眼神中似有此问。 邓誉心底升起一种说不清的滋味。 “你放心,张家公子这件案子,我决不会让你受到半分冤屈。”他到底转开了话题,道:“你只管回去安心照料张伯父。” 张眉妍唯有收回视线,垂眸点头。 “誉哥哥,今日多谢你帮我。” 提到此处,邓誉轻叹了口气。 “事出紧急,我焉有不救之理。”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终究还是道:“……可我认为,本该有更好的解决办法才是,撒谎到底不应该。” “我亦良心难安,颇为后悔……下次定是不会了。” 张眉妍嘴上这般说,眼中却闪过讽刺。 邓誉点了点头。 “待真相查明之后,我会来官衙请罪。” 张眉妍微微咬了咬下唇,好一会儿才道:“誉哥哥为人坦荡正直,此番为了我这般破例,我很感激。” 可是,请罪? 如此一来,暴露是不仅仅是他做伪证的事实,岂不是连同她撒谎的事情也会被宣之于众了? 到时,她未必不会被处罚。 虽然这个认知让人不太高兴,但她不会有太多无用的情绪,而是会想办法让他改变主意。 毕竟他本也是重颜面的人,这么说未必不是想让自己良心上好过一些。 “你我自幼相识,你是怎样的人,我很清楚。如此之下,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张眉妍弯了弯唇角。 旋即,却又担心地看向他,和他身后不远处的小厮管家。 “邓大人会不会因此不悦?若连累你受罚,那该如何是好……不如,我亲去邓府,向邓大人当面赔不是,将事情原委解释清楚?” 邓誉闻言微微皱眉。 不消去想,此时外面对他们二人的议论必不会少,尤其是方才那丫鬟当众口无遮拦,定会激起一阵风言风语。 如此之下,她还要登门去他家中……岂不愈发引人遐想猜测? 到时只怕才是真正的说不清了。 他暗暗摇头。 妍儿妹妹应当只是担心他受罚,而不曾想到这一层吧。 “不必麻烦了,此事我自会向父亲解释。”邓誉最后说道:“时辰不早了,我且先回去了,你也早些回家。” 张眉妍点头,目送着他转身离去,上了邓府的马车。 而此时,她清楚地瞧见,马车旁那小厮却是朝她的方向……狠狠瞪了一眼? 张眉妍愕然,而后羞恼不已。 哪里来的的蠢货,这般不知规矩! 而此时,张峦刚从范九口中得知张秋池转醒的消息,正急着要赶回家中。 “对了,既安呢?” “不曾看到,想必是有事离开了。”张眉寿撒谎道。 实则,祝又樘被程大人请去后堂说话前,是与她说明了的,只是她无法向父亲说明。 张峦眼中有狐疑之色闪过。 退堂前,他分明还看到既安站在堂外,怎么突然说走就走,连句招呼都没打? 这孩子平日里最是谨慎知礼,这般行径着实少见。 许是对一件事情存疑之后,总会格外留意这些蹊跷之处,于是他心中的疑窦越来越重。 张峦正想着要不要等一等祝又樘再走时,只见迎面快步走来了一位熟悉的身影—— 463 不堪重用程大人 “张贤弟!” 刘大人脚步虚浮,强忍沉痛之色。 张峦大怔。 刘大人这一夕之间仿佛老了十来岁的模样是为了哪般? “刘兄,出何事了?”他连忙迎上前去,将人扶住。 “我听闻池儿他……池儿他……”刘健如何也不忍说出那几个字。 原先他还只当是谣言,可如今亲眼瞧见张贤弟身在京衙中,却是更信了几分。 今日在张家,他便觉得池儿的情况极不妙了,可谁知根本不是吃了相克之物那般简单,而是遭人算计中了毒! 这个杀千刀的幕后黑手,若是程大人不顶用,他定要亲自将人揪出来手刃,他一刀张贤弟一刀,为池儿报仇! 刘大人心神欲裂,恨不能捶胸顿足。 等等—— 戏多的刘大人神情忽然一收,定睛看向张峦。 为何张贤弟的脸色虽然不甚好看,却并不见丝毫悲痛难过的神情? “池儿确是中毒了,今日我瞒着刘兄,也是不愿刘兄过分忧心。”张峦与之说明道:“好在及时查出了身中何毒,服下了解药,如今人已经醒了。经大夫看罢,已无大碍。” “……人没事?”刘大人瞪大眼睛印证道。 张峦点头。 刘大人这才长长舒了口气,彻底放心下来。 由此可见,谣言当真误人! 他本想提出要去看看张秋池,可话到嘴边,又改为了:“今日时辰已晚,池儿既是刚转醒过来,我便也不妨碍他休养了。待明日,再去看他——” 再有就是,女儿听到张家公子出事的消息,哭的神智不清,甚至已经跪到她母亲面前……说是要嫁给牌位了! 他家夫人又悲又气,眼见就要撑不住了,现下家中一团乱,他得赶紧回去稳住局面才行。 忙碌的刘大人朝着张峦和苍斌匆匆一礼,便急忙离去了。 而此时,后堂之中,程大人正在向太子殿下‘请罪’。 见太子殿下确实没有怪罪之意,程大人才算松了口气。 继而笑着叹气道:“彼时也怪堂外嘈杂,若不然,单凭殿下这幅嗓音,微臣又岂有听不出来的道理……” 再加上坐上京衙府尹的这把椅子之后,公文该死的多,生生将他一双原本格外灵动的大眼睛都给熬花了。 “无妨。”太子殿下吃了口茶。 只是,他隐隐有一种快要瞒不下去的预感。 而想到自己那笨拙的演技,程大人不禁有些脸红。 今日,他给太子殿下丢人了。 正要再解释一二时,却听太子殿下已经说起了其他事情。 “今日这件案子,还请程大人多加费心。” 程然精神一振,道:“殿下放心,此乃微臣分内之事,必不敢有丝毫怠慢。” 更别提是太子殿下特意嘱咐了—— 祝又樘本欲说些自己的见解与提议,可到底没有多说。 程大人的办案能力,他是信得过的。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他若再不走,在张伯父那里,就真的不好解释了。 亲自将人送出后堂,程然还要往前送,却被太子殿下以眼神制止了。 程大人反应过来,惭愧道:“微臣愚钝……” 焉知是天意弄人还是晚上吃得太快太撑,他到底还是再一次暴露了自己不堪重用的一面。 太子殿下离去之后,程大人默默自闭了一会儿,便带着师爷去了书房。 祝又樘出了衙门,果见张峦一行人等在外面。 衙门外的灯笼随风摇曳,连同地上的灯影都一同晃着。 夜中秋风,凉意袭身,可祝又樘瞧着不远处这一幕,却觉得心中漾起暖意。 见自家殿下眉眼间有笑意,清羽便知道自己锻炼口才的机会到了。 “不知公子为何这般愉悦?” 等等,为何有种多管闲事的既视感? 清羽问完就觉得逾矩了。 但口才和多嘴之间,究竟要如何权衡? 好在太子殿下心情颇好,便也答了他:“有人在等吾,吾自然高兴。” 清羽沉默了一瞬,方才道:“可属下每日也都在等公子。” 还有那些太监宫女、大臣。 当然,他知道张姑娘乃至张家人在殿下心中是特别的,但等上一等,这种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恕他真的无法理解有什么值得人心情愉悦的。 “……”这下换太子殿下沉默了。 且这个沉默,是没有尽头的。 这个问题,他觉得……不太好回答。 原因主要是,问的人不该开这个口。 清羽很快领会到了自取其辱的滋味。 看来,拜师之事已是迫在眉睫。 “东西可拿到了?”祝又樘问。 “拿到了。” 清羽立即将一只巴掌大的锦盒递了过去。 “既安——” 张峦看到了人,迎上来两步,问道:“你去了何处?” “方才见到了相熟之人,便去了一旁说话。”祝又樘早有准备,应对起来十分自若。 张眉寿听得啧舌。 这话答的……你竟不好说他究竟是撒了谎,还是说了实话。 边真边假,也是人生境界。 张峦表面点头,心中半信半疑。 但眼下不是细究之时。 二人低声说了些有关案情之事,因张峦急着回去,便约定明日再谈。 张峦先行上了马车。 “此药丸每隔两个时辰可服一粒,有提神聚思之效,非寻常提神药可比。”祝又樘将那只锦盒递与张眉寿。 张眉寿接过,有些疑惑地看向他。 他忽然给她这个作何? 莫非—— “张大公子许能用得着。”祝又樘温声解释道。 提及此处,张眉寿的心情便有些复杂。 如此情形之下,大哥如何还能去考试? “以防万一罢了。”祝又樘与她讲道:“各人皆有选择,拦不住时,应要设法相助。当然,若无需拦,自是最好。” 这话中所指颇多。 张眉寿轻一点头。 此时,又听他说道:“只是,药有三分毒,它许有四分——因此不可多用,平日没有必要时,更不可滥用。故而这其中,我只让人备下了八九日所需。” 张眉寿了然。 既是比寻常提神药有效许多,弊端重也是正常的。 她同他道谢后,便听他催促道:“风凉,快些上车罢。” 张眉寿点头,转过了身。 走了两步,随手将那锦盒打开来看,待看清其内细小的药丸之后,却忽地一愣。 她下意识地转回身去看他—— 却见眉目俊朗的少年还站在原处,不曾转身离去,见她忽然回头,略微怔了怔,眼中就显露出笑意来。 “可是还有事?” 464 消失的距离感 少年的声音,在夜色中被浸染的尤为温柔。 “……”张眉寿顿了顿,才问道:“这药丸,是你先前……常吃的那个吗?” 上一世,她常常见龙案旁的白玉瓷罐中备着这种药丸。 她使人悄悄问过掌印大太监,大太监只道是滋补养神的药,是由参片研磨成的。 她便未有再过问。 祝又樘显是未料到她会记得这等细微小事,意外了一瞬,才点头含笑道:“正是试过,故而我才知十分好用——” 张眉寿心底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这等损耗身体寿命的东西,焉能随意乱用?”她看着他问道。 强自支撑,已是不应当,他倒好,自己撑不住,竟还要拿药来撑——万物自有其生息之道,人亦不能例外,这般强行违背,不早死才怪。 祝又樘答她:“暂时拿来应急罢了,只要不滥用,待乡试之后,好生调养一番,应无大碍。但张大哥如今身体只当虚弱之时,之后病上一场,想来是免不掉的。” 张眉寿一噎,旋即道:“我……是在说你。” 是说他上一世,怎能这般不顾自身—— 祝又樘怔然,心底忽然化开一团欢喜,便是心跳都快了许多。 好一会儿,他才道:“彼时不知是如何想的,只觉得一日十二时辰,常是不够用。” 见她似在皱眉,又连忙解释道:“但也不是每日都在用,只实在困倦时,才偶尔吃上一粒罢了。” 只是,说是偶尔,一月两月的偶尔无碍,可一年两年十年……长此以往,再是偶尔,也要留下病根了。 更何况,上一世他做出的损害身体之事,又岂止这一桩。 听他语气淡然轻松,张眉寿莫名有些恨铁不成钢,可诸多情绪,也只化为一句:“如今,可还在用吗?” 祝又樘摇头。 “从未再用过了。” 张眉寿点了头,心道:还不算太傻。 “那我回去了。” 她刚转过身,却又忽然转了回来。 “若当真用得着,我这儿也有些能提神的药膏,外涂便可……虽不见得有这药丸好用,但胜在与身体没有妨碍。” 祝又樘笑着道“好”。 “此前那治头痛的方子,可还好用?”张眉寿又问。 问罢,便是自己都觉得今日的话尤为地多。 “倒还未能用得上。” 祝又樘答罢,又补充道:“因是迟迟还不及头痛。但一直好生收着,待能用得上时,再取出来用,想来定是好用的。” 张眉寿有些想笑。 什么叫做还不及头痛? “再也用不上,自然是再好不过。”她说完这句,便催促道:“公子也快些回去罢。” 再晚些,宫门落了锁,怕是麻烦。 祝又樘点头,却还是待她上了马车之后,适才离去。 风卷起车帘,张眉寿似无意还似有意地看了一眼车后的方向,便见着一道颀长如玉的少年背影。 那背影,尚且是少年的单薄,还称不上伟岸,可却如上一世那般,令人望之便觉安稳可靠,仿佛这世间不大可能有什么事情能难得倒他。 这与他万人之上的身份有关,但更多的,却还是他自身的缘故。 他总是能将一切做得极好,从不动怒,也几乎没有私欲可言。她常是觉得,真乃仙人降世,为救世渡人而来。 上一世撇开那些不忿不甘,她向来也是打从心底敬重他。 只是,此时她恍惚觉得,目光所及的这道背影里,有一处似乎发生了改变—— 以往,她只觉得他似远在云端,不可触及。 可这一世,不知是从何时起,这让她曾觉得不可能打破、也无人能打破的距离感,竟是渐渐消失了。 她从未想过,还能这般与他相处—— 直至回到东宫,太子殿下心情仍旧极好。 他来至寝殿之内,取出了那张药方,逐句逐字,反反复复地看。 …… 马车在张家门前停下,张眉寿和父亲先后下了马车。 父女二人带着下人往院内走去。 阿荔跟在一旁,低着头说道:“奴婢今日在京衙前失了言,请老爷责罚。” 张峦却是道:“要罚也该让你主子罚。” 张眉寿便接过话,道:“且罚你今夜哪儿也不准去,回去之后好生思过。” 至于为何只罚一夜,当然是因为根本没错,罚得再久也无济于事了。 阿荔连忙应下来:“是,奴婢必然认真反省。” 认真反省反省有没有哪儿发挥得还不够好——做大丫鬟,当然要精益求精。 张峦看女儿一眼,点头道:“这罚得好,既有惩戒,还能反省,不错——我便也这般罚一罚你罢。” 丫鬟口无遮拦,主子自然也脱不了干系。 况且,自己的女儿自己清楚,再有阿荔这丫头虽然性子略张扬了些,可从来不是逾矩之人,若无她家姑娘的授意,谅她也不敢这般‘造次’。 “女儿认罚就是。”张眉寿语气带笑。 这罚自然是做给旁人看的,父亲也是为了她的名声着想。 张峦抬起手,放在女儿头顶,轻轻揉了两下,没有多说。 女儿便是偶尔任性些,却也都在情理之中,他乐见其成——姑娘家总该有些小脾气,日后才能当家做主。 张眉寿心思飘远。 父亲定是觉得她是为了解气,才授意阿荔出面落了邓誉和张眉妍的面子,想借阿荔之口火上煽风。 但这只是其一,且是极小的其一。 她真正的目的在于,借众人之口,给邓家压力,在张眉妍心底催生出妄想来—— 人一旦有了妄想,总会心急。 而人的专注是有限的,一旦心思被分去,最易露出马脚。 若邓誉今日不出这个头,她也断不会有此算计,但他既是掺和进来了,那便是送上门的棒槌,不用白不用了。 父女二人直接去看了张秋池。 张秋池院内,有张老太太坐在外堂中,宋氏纪氏陪同在侧,张敬也在。 老太太显然已经知道了张秋池中毒的大致内情,因此脸色很有些复杂。 “母亲。” “祖母。” 张峦父女上前向老太太行礼,老太太却摆了摆手,叹气道:“先去看看池儿罢。” 这孩子醒来后,很有些不对劲,也不知是不是受刺激过头了。 465 坚持 至于案子的事情,不急于眼下这一时,晚些再说也不打紧。 张峦点头,带着女儿走进了张秋池的卧房内。 宋氏也跟了进去。 房内的一幕,却让张峦和张眉寿皆大感意外。 这情形,怎么……跟他们想象中的截然不同? 满屋子的药味儿? 不存在的。 取而代之的竟是饭菜的香气—— 挪到了床边的小几上,摆有清淡可口的鸡丝粥,肉糜蒸蛋,并着五六碟小炒,和一盅滋补汤。 面容病倦,唇色浅淡的少年人披衣坐在床边,正吃着饭菜,见得张峦几人进来,才放下手中嵌银竹箸,要站起身来行礼。 “快躺下!” 张峦甚至没敢说让他坐下,又皱眉问道:“怎么这么快就起身了?” 这个时候不是应当躺在床上好生歇养才对吗? 便是要用饭,也该要下人伺候着才对,怎能自己动手…… 不过……这吃得还真不少啊。 咳,看得他都想吃了。 说好的大病或中毒后的人多是食欲不振,味觉减退呢? 再者,他本想着,不能参加乡试,对池儿来说,定是打击极大,十有八九是要萎靡消沉一段时日的—— 用心准备了数年,忽然横遭变故,这谁能接受得了? 故而,眼下这模样,该不是被刺激得神智错乱了吧? 张峦的眼神不禁变得担忧起来。 张秋池却朝着他笑了笑,道:“总躺着怕是不利恢复,且手脚都好好地,又不曾受伤,多活动活动应是好事。” 张峦在心底叹了口气。 还要强颜欢笑,真是难为孩子了。 “这饭菜倒是准备得不错,可是三妹的手艺?”张眉寿却似察觉不到异样,看着那饭菜,笑着问道。 清淡可口,却又滋养肺腑脾胃,荤素搭配也甚好。 “正是三妹亲手所做。”张秋池语气如常,带着浅淡笑意。 单从这句话来看,便可知他没有丝毫迁怒张眉箐的意思。 “父亲,母亲,二妹。” 张秋池的目光依次看向三人,忽然说道:“我想照常前去参加乡试。” 宋氏与张峦互视一眼,皆是吃了一惊。 “胡闹。”宋氏先皱眉道:“这岂是能逞强的时候?” 她可听说了,如秋闱这等连考,考生在号舍里一呆多日,本就难熬地很。 秋日里,多有蚊虫蛇鼠出没,且昼燥夜凉,最易生病,有些人考着考着丢了性命,也是有先例在的。 更何况池儿如今这般虚弱,便是在家中养着,也要再三精细对待。 “你母亲说得对。”张峦也半点不赞同,直截了当地道:“大不了再等三年就是,你今年不过十七而已,不必心急。正好也能借这三年的时间,再好生巩固一番,总归是有益无害。” 后面那些,多是安慰之言,恐张秋池坏了心态。 张秋池哪里会听不出来。 “父母之言,孩儿本该尽心听从。”他眼睛里有着平日里不常见的固执坚定:“可孩儿仔细想过了,三年太久了些,孩儿不愿多等。” 三年,足以发生太多变故了。 张峦闻言,一时有些沉默。 张秋池身边的小厮在心底叹了口气。 若不是发生今日这样的事情,大公子本该安安心心地去赶考。 可大太太交待了,谁都不许在大公子面前说这样的话——事情已经发生了,遗憾空叹已是于事无补,倒不如打起精神顾好眼下。 “大哥,你当真认为你的身体撑得住?”张眉寿此时问道。 张秋池却摇头。 他并没有一味撒谎逞强,而是道:“我知道,未必能撑到最后,但我想去尽力一试。若当真考不下去,中途退场固然丢脸了些,却也并非不可行。” 相比中毒带来的阻碍,他更加无法接受的是分明还有机会,却试也不去试。 张眉寿笑了笑。 听大哥这么说,她也就放心了。 若大哥只是为了逞强,她定然不会由他胡来,可他不是。 他很理智,也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若真如他所说,中途退场未尝不可——这才真正是拿得起放得下。 于是,她未再多问,只向父母说道:“不如就让大哥去试一试吧。” “……只怕考场里的号军不近人情,再叫你大哥出了什么差池。”张峦道。 他的忧心不是一桩两桩。 “岂会,真出了差池,他们也担待不起,绝没有给自己找麻烦的道理。相反,这些人的眼皮子可都活着呢,轻易哪敢得罪日后的状元郎?”张眉寿玩笑着劝道:“到时备上药材补品,再尽量准备得周全些。” 宋氏叹了口气。 这些倒都不是难事。 她与丈夫互看了一眼。 张峦再次开口,却是问道:“池儿,你可曾想过,若你此番考中,却不如预期,又当如何?” 中途退场不当紧,只怕原本能入前三的水准,硬生生被拖低许多。 而静下心来,三年后再考,一举博得头名并非难事。 “父亲所言,儿子已经考虑过。然儿子以为,凡事皆有得失利弊,且看如何选择。”他语气从容释然地道:“尽人事,听天命便是。” “况且,这只是乡试,又非会试殿试,名次算不得最紧要的。”张眉寿帮着说道:“真有才学在,便不愁没有露脸的一日。” 张秋池趁机自我调侃道:“父亲二叔和几位大人皆盼着我能连中三元,这非是文曲星不能办到的难事,使我心中压力甚大。如此一来,便是考得不如意,却也有个堂堂正正的理由了,倒是叫我省心许多。” “合着还得向那下毒之人登门道谢,谢其为大哥解围之恩不成?”张眉寿玩笑道。 “行了,这都说得什么跟什么,简直愈发离谱了……”宋氏制止道,心底却跟着轻松了不少。 看着兄妹二人一唱一和,像是早商量好了似得,张峦颇觉再无话可劝。 “说了这些,只怕万一儿子到时得了个臭号,没过半个时辰,只怕就要被生生熏晕,为人扶出来了——”张秋池笑着说道。 宋氏无奈看他一眼:“还没考呢,怎就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如此说来,母亲是准允了?”张秋池忙问。 466 大哥的猜测 “……”宋氏一怔。 她……准允了吗? 迎着长子祈盼的目光,张峦轻咳一声,道:“既然你母亲都点头了,那便依你吧。” 宋氏嗔了丈夫一眼。 那边,张秋池已经喜不自胜地道:“多谢母亲成全。” 宋氏到底是无可奈何地点了头。 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做长辈的,不该做主的时候就别非要做主了。 且人家孩子也是个有主意有打算,头脑清醒,半点不消沉的——宋氏看了一眼小几上的饭菜,遂在心底评价道。 张眉寿无声失笑。 如今大哥倒学得愈发会处事了,知晓最该‘巴结’哪个。 “既如此,我就再去瞧瞧该准备些什么。”宋氏转身便要出去。 该准备的,自然是一早就已准备周全了。只是如今人还在虚弱中,诸多地方都需要重新张罗。 张峦连忙跟上去:“芩娘,我帮你。” 临出房间前,他回头对张秋池交待道:“池儿早些歇着,其余的不必去想——诸事都待考完之后再谈不迟。” 张秋池点头应下,道:“有劳父亲替我费心了。” 见父母离开,张眉寿适才将那锦盒取出,交给了张秋池。 “这是朱家公子让我转交给大哥的,有甚好的提神之效,对大哥的乡试应当极有用——说来,朱公子倒是早早猜到了大哥的心思。” 岂料,她这些话刚说罢,原本坦然处之的大哥,忽然屏退了下人不说,又十分紧张地看向她。 “二妹,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张眉寿心中疑惑。 “还有更大胆的?” 她以为如此情形下,不顾父母反对,执意参加秋闱已是大哥最大胆的想法了。 张秋池觉得自家二妹这话怪怪地,却无暇细究,只低声说道:“我怀疑……既安他另有身份。” 张眉寿愣住。 “此言何意?”她试探地问。 “我原就觉得既安无论是举止气度还是教养……都非寻常富家公子可比,还当他是天生如此。可二妹……你知道今日我昏昏沉沉间,听傅大夫唤既安什么吗?”张秋池神情紧张,将声音压得极低。 这些年下来,他早已养成了不管什么事情都要同自家二妹说一说的习惯。 说来也怪,哪怕对旁人能做到守口如瓶,可对张眉寿,他总是半点藏不住话——也难怪阿荔时常觉得大公子絮叨异常。 不待张眉寿反问,张秋池已自问自答道:“我似乎听傅大夫唤既安为……殿下!” 温润如玉的少年人说到这里,语气里有着惊骇。 张眉寿只能露出一个愕然的表情。 傅大夫……这般不靠谱的吗? “当时傅大夫大约是觉得我昏过去了,且房中没有其他人……这才失了口!” “我当时虽是不大清醒,可应是不会听错……且我仔细想了想,既安的一切,皆是我们听来的,他的父母家人我们从未见过!” 说到这里,一双眼睛紧紧看着张眉寿,问道:“二妹,你仔细想想,是不是极可疑?” “大哥,你冷静些……”见自家大哥越说越慌,张眉寿连忙出声。 不过,大哥是怎么做到不说时风轻云淡,一开口就慌到恨不能就地昏厥的? “先前我一心想着怎样能让父亲答应我参加乡试,没有心思、也没敢去细想……” 张秋池一瞬不瞬地看着张眉寿,问道:“二妹,你说,既安有没有可能就是当今……当今太子殿下?” 张眉寿默默觉得确实还‘挺有可能的’…… “我知道这种话不可乱说。”张秋池的思绪飞快地转着:“可细想一想,伯安他身为太子伴读,却对既安言听计从,似是十分敬重……” 往前,他只当伯安是为既安的才学所折服,可如今想来,兴许是他将这世间的牵扯看得太纯粹了些。 “伯安若是明知真相,却瞒着咱们,又会是何故?”张秋池突然又想到了这一处。 张眉寿暗暗头痛不已。 这个问题不能想,一想就注定要怀疑人生—— 果然,下一瞬,就听自家大哥倒吸了一口冷气。 “照此说来,那王大人、柳大人、苍千户……甚至是刘大人,岂不都是知情之人?!” 他们或是重臣,或是状元出身,十之八九都是见过太子的! 且他们哪个对既安不是再三礼待? 一日两日就且罢了,这可是整整数年…… 这一刻,张秋池忽然觉得自己的头有点昏,眼有些花,耳中发鸣,身边的一切都跟着变得不真实了。 张眉寿忙将那盅四君子滋补汤端起,递到自家大哥面前:“大哥,你先喝口汤缓一缓,容我慢慢与你说——” 张秋池点头,动作僵硬地拿起调羹,往口中送了两口汤,又接过张眉寿递来的帕子擦了擦额角的冷汗。 而此时反观自家二妹,却是半点不见慌张之色。 二妹果然还是二妹,即便是这种堪称山崩地裂的时刻,也绝不会让人失望…… 对此早已习以为常的他,已经懒得再去惭愧了。 “大哥,你应当是听岔了。” 张眉寿叹了口气。 权衡再三,她终究还是选择了撒谎,但日后大哥得知真相时,应当可以理解她吧? 毕竟照这个架势发展下去,大哥别说是参加乡试了,只怕连躺在床上静心养病都费劲。 为了大哥的身心着想,她还是善良一点吧。 嗯……这么一想,果然觉得心安理得了许多。 “二妹,未必是我听错……我越想越觉得既安处处透着不寻常。” 张眉寿:…… 看吧,做人太过出色,有时也是一种麻烦。 “可我曾见过太子殿下,岂会分不清?”她一本正经地道。 “二妹见过太子?”张秋池怔然。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他怎没听二妹提起过? “之前湖州洪涝那年,宁贵妃娘娘在宫中办中秋宴,我曾进宫参宴,大哥可还记得?” 张秋池点了点头。 这件事情他的确有些印象。 “便是那晚,我在宫中见到了太子殿下。”张眉寿讲道。 那晚她确是见到了祝又樘的,且在御书房内,天子御前,他还与她一同演了一出仙人托梦的戏。 “当真?那太子殿下是何模样,你可看仔细了?” 张眉寿点着头道:“太子长相颇好——” “与既安相比呢?” 467 相送 张眉寿想了想,道:“……还是后者更俊朗些,也更平易近人些。” 分明是在撒谎,可她莫名隐隐觉得这就是事实。 这无疑有些奇怪。 张秋池登时大松了口气。 “我就说……这世间岂会有如此匪夷所思之事!” 如此想来,应当就是他听岔了,亦或是昏沉得厉害,出现幻觉了。 既安如果当真是太子的话,那为何要与他们走得这般近呢? 他们张家横竖也没有什么好值得图谋的……虽然父亲有才干,他也算是年少成才,二妹处处出色,二叔乃辩中高手,祖母也是万里挑一的养生能人—— 可这些在天家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 更别提是诸位大人们向来拿父亲当知己看待,在此之上根本不可能有所隐瞒了。 嗯……这种感觉才是合情合理嘛。 果然,这世间还是真实的。 “二妹,你可知道方才我都觉得如置梦中了,可是吓出了一身冷汗呢。” 张秋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长长呼了口气。 张眉寿勉强跟着笑了笑。 此情此景,直叫她忽然有些害怕面对那一天的来临了——阖家上下这么些人,人人皆吓出一场病来,这可怎么安抚得过来啊…… 也不知到时她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能不能行得通? 张眉寿已经可耻地有了逃避的打算。 一个谎言,一旦开始需要想方设法地去圆谎,那只怕是离揭穿的一日不远了。 张眉寿在心底哀叹了一声。 说来,罪魁祸首此时怕是睡得正香呢,岂知她这个局外人已经开始惶惶不安了。 “如此一来,我就放心了。” 张秋池重新拿起了筷子,并笑着问:“二妹,你可要一同吃些?” “大哥吃吧。”张眉寿道:“父亲也还没用饭,此时厨房应当已在备菜了,待会儿我与父亲一起吃便是。” “也好,这饭菜过于清淡了些,怕也不合二妹的胃口。” 张眉寿看着伸筷夹菜,动作斯文优雅的少年,和那张此时稍显病弱的侧脸,不知怎地,就想到了上一世为国事操劳的祝又樘。 她下意识地看向张秋池身边的那只锦盒。 下一刻,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又看向了吃菜的少年。 她似有所思地静静打量了片刻。 “二妹在看什么?”张秋池察觉到,转头恰好对上她的目光,有些不甚自在地笑着问。 张眉寿摇了摇头。 “没什么,大哥慢些吃。” 其实,她是忽然莫名觉得大哥同祝又樘,似乎略有些相似之处。 可认真看了看,却也没瞧出究竟是哪里相似。 可能是因为……皆生得格外好看之故吧。 “大哥天不亮便要动身,待用完饭,还是稍歇息片刻为好。”张眉寿起身道:“我先去母亲那里瞧一瞧。” 张秋池点头。 却又忽然问道:“二妹,今日之事,当真是张眉妍所为吗?” “倒还未有查实。今日在衙门,有人替她作证,因此添了些麻烦。但她若是做了,就必然能查得出来。是非黑白,不是一两句不知真假的证词就能颠倒的。”张眉寿语气中有着平静的笃定。 “听二妹这么说,我便放心了。” 他知道,若凶手当真是张彦一家,那么对方针对的就不止是他一人,而是整个张家。 所以,他也更加盼着能尽早查出真相。 “只是,有一事……我有些愧疚。”少年人眉眼间皆是惭愧之色。 “大哥指的可是书房中的牌位?” 张秋池神情复杂地点了点头:“此事……我也知十分不妥,也曾想过若被母亲得知,必会惹她气恼不悦。可……可我听闻,死去之人,若无人为其立牌位供奉,多半是不能转世投胎的。” 姨娘生前对错不论,可对他的生养之恩,他却是不能忘。 生前,他无力为她改变什么。死后,却总要略尽绵薄之心。 张眉寿在心底轻咳一声。 田氏转世投胎的事情,眼下倒还不必着急。 “母亲并非不通情理之人,你且看她今日,可有要对你动怒的迹象?” 她家娘亲,看似冷硬,实则心肠也软的一塌糊涂。 尤其是,今日那牌位,他们皆看在眼中,便是生母二字都不曾有,其上只刻有‘湘西苗氏’—— “正因母亲大度,我才更加愧责难安。且这件事情,错本在我。方才我有意同母亲赔不是,却又怕说错了话,反而弄巧成拙。” 张秋池语气诚挚,向张眉寿说道:“二妹,我想托你从中替我向母亲赔个不是——待我秋闱试毕,再去同母亲请罪。” 见他坚持,张眉寿便道:“我答应大哥便是。只是你同我说罢,且就只管放宽心,若因此分了心思,误了考试,反倒得不偿失。” 张秋池笑着道:“我知道。且若我到时能考好些,母亲必然也能欣慰不少。到时便是赔罪,也是事半功倍的。” 张眉寿眼中含笑,深以为然地点头。 但大哥净想着给母亲赔罪了,怎也只字不提父亲的感受? 咳,不过也确实并不重要就是了。 …… 张家上下,彻夜点灯未眠。 子时刚过,张秋池便动了身。 张家老小几乎全都出门相送。 动静虽不算大,却也惊动了坊里的其他人家。 王守仁和苍鹿晚间已来看罢了张秋池,此时又各自随同父亲跑了过来。 定国公府内,躺在床上看书的徐永宁听到外间守夜的仆人在说话,皱眉呵斥道:“闹耗子了不成?叽叽喳喳地说些什么呢!” 这俗世诱惑太多,白日里想静下心来读书多少有些不易。他专挑了夜晚苦读,就为图个清静,怎也这般难? “公子,听闻是张家的大公子要去乡试,小的们这才多说了两句。”仆人低声说道。 咳,毕竟公子对与张家有关的事情,向来是较为好脾气的。 徐永宁闻言,将书一合,顿时坐直了身子。 “张家公子要去考试?!” 不是说中了毒,刚稳住吗? 今日他家中还商量着,待明日一早要登门探望来着—— 不成,他得去瞧瞧! 徐永宁翻身下床,穿衣就要往外走。 走到一半,不知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忽然一变,又连忙折了回来。 468 你干的好事 “我那件新裁的月白色袍子呢?” 徐永宁唤了小厮进来。 他估摸着,张家妹妹也该在。既如此,便是展现自己翩翩英姿的好时机。 小厮连忙将衣物取了过来。 徐永宁穿上之后,却是皱眉。 俊朗倒是足够俊朗,迷倒十个八个小娘子应当不成问题——可大半夜的,穿得这样寡淡,乍一看有些吓人不说,还不甚吉利…… 张家公子执意去乡试,想来本就把握不大,张家应当十分忌讳这个吧? “快,给我找一件瞧着吉利些的来!” 小厮应下,忙又换了一件枫红色的直裰过来。 徐永宁一看,就连连摆手:“拿下去!” 枫红色,在小时雍坊里,已经被苍鹿穿烂了,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他又何必自取其辱? 也不知道这件当初是哪个做主裁的,是存心为难他吧! 几番挑拣下来,徐永宁总算挑着了一件还算看着顺眼的,重新梳发净面后,连忙带着小厮出了门,潇洒利落地直奔张家而去。 可待赶到时,眼前的一幕却叫他愣住。 “不是说张家公子去赶考?人呢!” 小厮干笑两声,道:“想必是已经走了吧……” 徐永宁默默望天。 为什么他总是迟人一步? 说句难听的,他现在大有一种连吃粪都赶不上热乎的挫败感。 而他收回目光时,忽然瞥见不远处的胡同口处,在月光投映下,有着两道长长的影子。 胡同里黑洞洞地,看不仔细,但那分明是人的影子。 “你们去那胡同里瞧瞧——”徐永宁皱眉压低了声音道。 这个时辰,鬼鬼祟祟地藏在那里,莫不是贼? 这贼不止胆大,还蠢得可以,难道不知小时雍坊是被他们定国公府罩着的吗? 两名小厮应下,小心谨慎地靠近。 “呀!” 惊呼声响起,听起来却是个女子。 “你们作甚!” 惊吓过后,女子语气恼怒,含着质问。 这显然不是贼。 “你们是何人?”徐永宁走近,借着月光和小厮手中的风灯打量着二人。 二人皆是女子,从穿戴上便可知是一主一仆,方才开口的显然是挡在前头的那个丫鬟。 “我们四处走走……你管得着么?” 丫鬟语气有些心虚,脾气却不甚好。 “咱们回去吧。” 身着杏黄衣裙的姑娘声音低而快地说了一句,便转身快步离去了。 丫鬟连忙跟上。 “公子,这也不像是贼,许是哪家的姑娘同家里闹脾气跑了出来。”小厮讲道。 徐永宁动了动眉毛。 他敢断定,这位眼生的姑娘并不是小时雍坊里的。 小时雍坊统共只有这么大,各家来往还算多,这般大小未出阁的姑娘,没有长这模样的。 他此时回过神来,反倒觉得在其它地方见过,尤其是那道声音…… 脑海中隐隐现出模糊的印象来,可偏生如何也分辨不出来—— 徐永宁想了一会儿,便也放弃了。 毕竟自己的脑袋究竟有多不争气,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罢了,他还是回去看看书,补补拙吧。 徐永宁兴致阑珊地折身回了定国公府。 …… 当夜,邓誉在祠堂跪至天明。 其间,府里的薛姨娘曾使人来送过软垫和点心,他皆是碰也未碰。 天色放亮之后,薛姨娘又差了人来,仆人进了祠堂内,便要去扶邓誉:“公子,老爷往太常寺去了,您且起身回去歇歇吧……” 邓誉淡淡地抽出胳膊,声音有着彻夜未眠的沙哑:“不必了,父亲既然未有发话让我回去,我便在此处反省着。” 仆人笑得讨好:“公子又何必自找罪受呢?再者道,薛姨娘的意思,可不就是老爷的意思?” 邓誉眼神霎时间沉了下来,转头看向仆人,口中冷冷吐出两个字来:“出去。” 对上那双眼睛,仆人连忙矮下身应“是”,行礼退了出去。 仆人待出了祠堂,才露出无法理解的神情来。 自四年前,太太中风之后,落了个眼歪嘴斜,口不能言的病根儿之后,原先不显山不露水的薛姨娘便抓住了府里的中馈。 再后来,又拢住了老爷的心,生下了二公子。 如今,便是府里有貌美如花的新妾在,可老爷最常去的还是薛姨娘房中,俨然是将薛姨娘当成了知心人来看待。 甚至近两年,有人上门求老爷办事儿的,多是轻车熟路地找去薛姨娘那里。 薛姨娘出身官宦人家,虽说只是个六品官儿的庶女,却胜在为人和善,待下人宽容——与太太的铁公鸡一般的作风可谓天壤之别,在府中极得人心。 偏偏大公子瞧着儒雅,实则却是个固执的,如何也不肯领受薛姨娘的好意…… 要他说,如今府里真正做主的人是谁,大公子早该看清了,若好生同薛姨娘处着,好处自是不必多言,何必非得这般别扭呢。 就是即将要出阁的大姑娘,都深知这个道理,如今是三天两头儿地往薛姨娘院子里去请教女红来着。 …… 午后,邓常恩返家之后,神色却比清早出门时更加阴沉难看。 今日,他听了一整日的闲言碎语,便是太常寺里竟也不得清净,甚至有个脑子有坑的下属悄悄同他道喜! 道什么喜? 当然是长子娶妻之喜! 若非如此,他倒还不知,如今外头的风言风语竟已猛烈到了这般程度。 邓常恩刚回到院中,便让人将长子喊了过来。 邓誉跪了近十个时辰,未进一口水,已是不大能支撑得住,来至堂中刚由小厮扶着勉强行了礼,却陡然挨了父亲一脚。 “老爷!” 小厮惊呼一声,连忙将自家公子扶住。 邓常恩怒气冲天,指着邓誉质问道:“你可知如今外面在传些什么?人人都说我邓家,要娶一个被除族的不孝子之女过门做长媳了!——都是你干的好事!” 小厮瑟瑟发抖地想:这好事,分明也有您一份功劳啊老爷…… “若不是不忍坏了你的名声,让你当堂背上做伪证的罪名,落个被人指责人品不端的下场,会对你的前程有妨碍……昨夜我就该将你推出去,当众反了你的口,叫你尝尝什么叫做难堪!” 469 不肖窝 “枉我对你苦心栽培,你却这般为色所迷,就如你那上不得台面的母亲一样丢人现眼!” 听着耳边的责骂声,邓誉微微抿紧了唇,胸口处有积攒已久的怒气在翻涌—— 最终,他抬起头来,直视着面目狰狞的父亲,嘲讽亦自嘲地道:“父亲不必口口声声皆说为我着想,昨日父亲之所以顺着儿子的话,未必不是因为过分爱惜自己的颜面。只是父亲与我皆不曾料到,会是如今这局面罢了。” 至少,他是出于一份正直之心,而非父亲说得那般不堪。 眼下他承认自己过于冲动欠考虑,但他没有那些龌龊之心,自然也就考虑不到那些弊端。 更何况,他也没有想到张家会任由一个丫鬟当众说出那等足以激起千层浪的荒谬之言。 可反观父亲,眼中只有利益颜面,若作为长辈,他的眼光能放得再长远些,事态又何至于这般失控? 他是有错,可这错,不是他一个人的。 再有母亲之事—— 当年,若不是父亲对母亲动手,使母亲受伤又过分情绪激动,母亲怎会中风?如今又怎会被父亲厌弃至此? 邓常恩气得说不出话时,又听邓誉冷笑着说道:“母亲有错,却已经尝到了恶果,甚至人人皆可以指责母亲,可唯独父亲不可以!母亲做下的错事,当初难道当真没有父亲的默许?且父亲如今怕是早已忘了,母亲才是真正陪您共苦之人,而不是薛姨娘!” 说到底,这些年来,父亲在他心中早已不复昔日伟岸,他打从心底已不愿再去无条件地敬重这个男人。 这座大山倒塌下来,他内心也受了极大的挫伤。 “……你简直放肆!” 邓常恩气极,抓起一旁的茶壶就朝着长子砸去。 邓誉躲也不躲,任由茶壶砸中了额头。 茶壶碎裂,邓誉眼前一片鲜红。 “公子……公子!” 堂中立即乱作一团。 “这……这是怎么了?!” 薛姨娘恰在此时赶来,将自己柔弱的身形挡在了邓誉面前,又连忙使人去请郎中。 她做主让下人将邓誉扶下去之后,便与邓常恩道:“事已至此,老爷又何必同孩子置气?当务之急,是该想着如何妥善解决才对。” “解决?”邓常恩正在气头上,当即冷哼一声,道:“难道我邓家嫡子,当真要娶一个如此低微之人过门不成!” 偏偏外头都在传,说他已经默许了这门亲事,对这个未来儿媳极为满意,要不然也不会甘愿画押作保了! 呵呵,满意? 他此时恨不能抽自己几耳光好吗! 见他着实气得够呛,薛姨娘便识趣地闭了嘴。 如今老爷只怕还未真正认清现实呢,那不妨就再等几日好了。 她只安慰道:“如今只庆幸这张姑娘是个文静柔弱的,决做不出什么毒害他人的事情来——是以这作保不作保,倒也不会真正累及老爷的官声。” 邓常恩闻言情绪稍缓。 说得对,若那张眉妍当真是个不知死活的,那他才真正有得烦了。 到那时,关系到的可就不是邓家的名声得失了,而是他这这顶官帽还能不能保得住—— 这般一想,他不免后怕起来。 “此番确是我大意了。”邓常恩嘱咐她道:“你向来是个头脑清醒的,日后我若是有不察之处,你还应及时提醒。” 薛姨娘刚要应下来,却见邓常恩忽而眉头一皱。 “……你是如何知道那张姑娘文静柔弱的?莫非你见过她不成?” 他才反应过来——按理来说,薛姨娘不该有机会见张眉妍。 以往具氏管家时,薛姨娘深入简出。 而待她自己掌了中馈,开始在人前走动之后,张眉妍已随其父被逐出张家。 邓常恩眼底含着质疑。 “难道你知道誉儿同她暗下有往来?一直就这般纵容于他,替他遮掩?” 薛姨娘连忙否认。 “岂会。妾身好歹也是读过书,自幼跟在嫡母身边见过些世面的,如何会这般不懂分寸?” 她不慌不忙地笑着解释道:“是前些年常听太太夸赞……且前几日,还听以往在太太身边儿伺候的吴姑姑说起呢,吴姑姑一口一个可怜见的,说是那张姑娘如今在外头四下做绣活儿,也确是个懂事可怜的孩子。” 邓常恩闻言冷笑起来。 他怎么忘了,真正不知分寸的从来都是具氏。 她自己的儿子,难道就不曾察觉到他频频同女子有往来? 说到底,还是她看管不严之过! 想到丝毫没有自知之明的具氏,便是如今也要三五不时地闹上一场的嘴脸,邓常恩心烦至极。 而如今就连他看重的长子,也变得如此糊涂且忤逆。 他有些疲惫地坐回了椅内。 薛姨娘未再多言,只站到他身后替他按肩。 …… 清早,松鹤堂中,张老太太刚打完一套太极。 数年的陪练之下,蒋妈妈也已是个中老手,此时边给老太太递茶,边似模似样地道:“您今日的心不静,出拳都乱了些。” 老太太叹了口气。 “你这不是废话么……” 如今她这心若还能静得下来,那得是死人才能办得到。 她至今都想不通自己平生未造什么孽,为何偏偏生下了张彦这个不肖子,不幸生下不肖子且罢了,又为何将柳氏娶进门,继而将大房搅和成了不肖窝。 柳氏死了,勉强算是干净了,可她的女儿却是个更可怕的孽障。 虽说案情未明,可老太太这几日问下来听下来,认真辨别之下,已是能够肯定张眉妍同此事脱不得干系。 再有张眉妍同邓家那小子的风言风语,她听得也是头疼不已。 好歹是她张家出去的姑娘,怎就这般不知自爱? 哎,若是当初能从她这个祖母身上学到哪怕一星半点儿的淑女做派,也断不至于如此。 说到邓家,目前也不知究竟是有意包庇,还是不知情。 但她估摸着,邓家小子应当是没有这个胆量去蓄意包庇的,想来,多半是被蒙蔽做了伪证——毕竟也不能指望邓家人能如她这般目光如炬,洞悉一切。 老太太正感慨这世间蠢人太多之时,就见大丫鬟青桔走了进来。 “老太太,邓家那边传出消息来了——” 470 娶为正室 “什么消息?”蒋妈妈代老太太问道。 青桔神情复杂地抿了抿嘴,才答道:“说是待咱们大公子被人下毒一案的真相水落石出,那位张姑娘的嫌疑得洗之后,便迎她过门呢。” “什么?” 老太太满眼意外。 邓家还真要娶? “迎过门?娶为正室?”老太太印证地问。 青桔点了点头。 张老太太皱紧了眉。 她原先寻思着,邓家若是聪明些,或是顶不住外头的舆论,至多是被迫将人纳为妾室便了不得了。 可现如今却放出了要将人迎娶过门的话—— “老太太您是还没听着,如今这外头的说法,就像是一阵风儿似得,全转了风向了——多的是人在称赞邓家重情义呢……” 张老太太冷笑了一声。 一句迎过门,便几乎打消了先前所有的指责议论,难不成之前这俩人做出的丢人丑事,就不作数了? 京城这帮百姓的脑子,究竟是什么东西做的? 罢了,早说过了,世人多蠢笨,怎能要求人人都像她? 更何况,八卦之事向来如此,多数人不过是只当成笑话来消遣罢了。 待过了这阵儿风,缓过了劲儿来,必然还多得是人在暗地里耻笑。 但不管怎么说,邓家这回这件事做的,倒是比以往‘成器’了许多,至少及时稳住了局面—— 而由此可见,邓家对张眉妍所做之事,只怕当真是半点都未曾察觉。 “蠢人作怪罢了,且瞧瞧能被夸过几日再说。” 张老太太未再多言。 消息很快也传到张眉寿耳中。 张眉寿此时正在海棠居内陪宋氏说话。 张眉娴也在一旁做着女红,闻听此言,很是讶然。 “这也倒真是……”张眉娴摇摇头,叹了口气,未将荒唐二字说出口。 而张眉寿听罢,最先想到的却是:“可见如今这邓家,当真不是邓太太在做主了。” 若不然,张眉妍想过门,且是做正室,哪里有这般容易。 如今当家的这位,定是多少有些小聪明的,上来便让张眉妍做正室,倒让邓家显出了几分难得的大气来。 “只可惜,邓家未必有福分娶。”宋氏语气里挟着嘲讽。 张眉寿赞同地点头。 这样的儿媳,论起来确实是邓家福分不够,消受不起。 可换句话说,是个人都遭不住,更何况邓家。 然而她估摸着,便是张眉妍此番当真误打误撞,能如愿过了门,只怕也同样是个无福消受的命。 邓家人,可没一个是甘心吃亏的。 张眉寿出了海棠居,便向阿荔吩咐道:“同棉花说,这两日让他盯紧些。” 张眉妍约是知道从官府再到张家,许多人明里暗里都在盯着她的动作,故而这几日连门也不曾出。 但邓家这个消息放出去,她怕是要再也坐不住了。 洗脱嫌疑? 可不是在家中坐一坐,便能轻易办得到的。 张眉妍可没这神通。 …… 邓家,薛姨娘的芙蕖院中,一名丫鬟神色慌张地来禀:“姨娘……太太过来了。” 这语气倒像是‘太太杀过来了’—— 她话音刚落,身穿茄紫色提花褙子的具氏已经大步走了进来。 薛姨娘这才放下手中的冰镇燕窝,抬起头来,语气里带着淡淡的笑意:“太太怎么瞧着不大高兴?可是妾身做错了什么事情,惹了姐姐不悦?” 具氏本就歪斜的一张脸上,此时因怒气冲天,而显出了几分狰狞。 她张口想说话,却是含糊不清的字眼,但薛姨娘不消去猜,也知是‘贱人’二字。 这两个字,她都听腻了。 “你们都下去吧,我有话要单独同姐姐说。” 薛姨娘语气温和,将丫鬟屏退。 丫鬟刚出了屋子,具氏就朝着薛姨娘扑了过来。 “你……毁我……我儿!” 她口舌不清地说着。 薛姨娘轻而易举地攥住了她的手臂,将人甩开。 具氏每日阴郁怒躁,常是离不了药,看似日渐胖了,论起力气去根本敌不过‘柔弱’的薛姨娘。 “姐姐说这话当真诛妾身的心,妾身劝老爷答应了誉儿和那张姑娘的亲事,也是为誉儿和邓家的名声着想——姐姐若是不信,大可亲自去外头打听打听,如今可是人人称赞?” 说罢,又忙改口道:“对了,妾身怎忘了,太太如今是出不得门,见不得人的,不如还是使了可信的丫头出去问问且罢。” 具氏气得浑身发抖,嘴唇不受控制地抽搐着。 “再者道,誉儿与那张姑娘两情相悦,我一直看在眼中,也早有意成全。此番恰好有了这个机会,何乐不为呢?” “你……” 具氏目呲欲裂。 原来这贱人一直知道誉儿暗下和那小贱蹄子有往来! “姐姐也该为老爷想一想,若是老爷不点这个头,舆论愈演愈烈之下,只怕有御史要弹劾的。虽说有大国师在,可咱们也总不好总这般自毁名声,以往姐姐做的那些事,已惹得大国师屡屡不悦了……” “妾身知道,姐姐是想给誉儿配个出身高门的姑娘,妾身和老爷又岂会不想? 可有此流言在,便是只将那张姑娘抬进来做妾,但未娶妻先纳妾,名声上不好听不说,张姑娘与誉儿又这般情投意合,试问哪有什么像样儿的姑娘还肯嫁进来?” 薛姨娘话里话外皆是思虑周全,用心良苦。 “况且……” 说到此处,她声音忽然低了许多,又带着些许笑意:“况且姐姐这般好手段……那张家姑娘岂是对手?过几年让誉儿再娶个像样些的继室,也是未尝不可的。” 具氏眼神顿变。 这贱人竟还有着这些心思! 这是存心看她笑话,更等着看誉儿被这些后宅之事给拖垮吧! 说不定,还欲借张眉妍之手,来算计她! “这主意如何?我便是同老爷说,先纳妾不光彩,不如先将人娶进门,又全了颜面,等过几年再迎个继室……时间一久,便也没人记得眼下之事了——老爷这才勉强点头的。” 具氏怒骂着又要动手。 到时是无人记得这等不光彩之事了,可她母子二人,只怕也要被这贱人吞吃得骨头都剩不下了! 薛姨娘死死地抓着她的手,在她耳边小声说道:“姐姐若要想阻止这桩亲事,妾身倒是有个万无一失的好法子,不知姐姐想不想听?” 471 ‘美梦成真’ 具氏死死地瞪着她,一时没有再挣扎。 见她当真想听,薛姨娘觉得好笑到了极点。 人竟是越丑越蠢不成? 却还是认认真真地说道:“姐姐不如今夜便投缳吧,你这一走,老爷必会叫誉儿为母守孝三年。这三年里,妾身必想法子给誉儿换一门亲事——姐姐觉着这法子好是不好?” 具氏眼中怒意翻涌,恨不能将面前之人拆皮剥骨。 偏偏她双手皆被制住,根本挣脱不得。 “怎么?姐姐可是不敢?”薛姨娘笑道:“也是,姐姐最是惜命的。换了旁人是姐姐如今这幅形容,只怕早早就已自行了断了。” “啐!” 具氏恼怒羞愤,往薛姨娘脸上吐了一口口水。 薛姨娘目光一冷,将人推倒在地,取出帕子擦拭干净。 见具氏狼狈不已地爬坐起身,她居高临下,冷笑着问道:“你此时是不是觉得又气又恨,无人可求?便是本能成器的长子,眼看着也要变成废物了——心中是不是极不甘?” 想到自己那两个还未来得及到这世上看一眼的孩子,薛姨娘语气越发冰冷,字字好似冰锥,扎入具氏血肉之中:“但这就是因果报应,你半点怪不得旁人。若不是你作孽太多,也不会落得这般境地。” 具氏不知是气是怕,嗓子里隐隐发出呜咽的声音。 她抓了一旁的小几,奋力朝着薛姨娘砸去。 薛姨娘这次却是未躲,任由小几砸在膝盖处,疼得皱了眉弯下腰。 恰是此时,丫鬟进来禀话,见得这一幕,立即惊呼出声。 “姨娘!” 已走到院中的邓常恩闻声,加快脚步走了进来。 他看清堂中情形后,怒声质问道:“是谁让这疯子闯进来的!” “是妾身想着姐姐许是误会了什么,恐她心中郁结,想与她单独解释一二,可谁知姐姐根本听不进去,只怪妾身给老爷乱出主意……”薛姨娘垂泪道。 具氏有心辩解,说出的话有没有人信不提,首要却根本没人听得懂。 且看她神情,邓常恩甚至怀疑这贱人是在骂他。 他冷着脸色,直接让人将具氏拽了出去。 如今,他对具氏只剩下了憎恶。 家中出了这样的事情,她身为主母,不知稳住局面且罢了,还一心只装着自己那目光短浅的私欲,到处发疯。 “若不是有她这样的生母,誉儿何至于被生生养成这幅脾性……她若再这般不识好歹,我迟早要将她当成疯子拘禁起来!” “姐姐也是爱子心切,情有可原……” 薛姨娘小声劝着,眼底却解气无比。 她就是要让具氏生不如死的活着,才能稍解心头之恨。 …… 处处已显老旧的庄子上,张眉妍踏入房中,习惯性地在窗前坐下,抱起针线篮。 她拿起篮中的绣绷子,上面是绣了一半的鱼儿戏水图—— 下意识地穿针引线,她手下动作熟稔之极。 可刚要落针时,女孩子的动作却是一顿。 她咬了咬牙,忽然翻出剪刀,朝着绣绷子一刀狠狠剪了下去。 一刀接着一刀,她心中是从未有过的畅快——这些东西,她早就不想再绣了! 这样的日子,她也早已忍受够了……如今,终于能痛痛快快地摆脱了! 再过不久,她便要嫁入邓家,且是做正室少奶奶。 到时候,她又能像从前那般,穿戴精致,吃用上乘…… 且誉哥哥长相好,又有才学,日后入仕,她若尽心助他,何愁没有诰命加身? 多年前她想要的一切,饶了这样一圈,竟又被天意重新送回到了她手中了。 张眉妍如何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欣喜,直待将针线篮中的物件儿一一剪碎,丢得榻上脚边到处都是。 “姐!” 张义龄跑着进来,看到这一幕,脸上的笑意怔了一会儿,才恢复如常。 自从来到庄子上之后,姐姐的脾气总显得有些喜怒无常,举止有时也叫人无法理解,他已经大致习惯了。 “姐姐,我听说,邓家要娶你过门!这消息是真是假?”他激动地问。 张眉妍淡淡“嗯”了一声,唇边笑意却压不下:“……此等事,自然不会有假。” “太好了!”张义龄兴奋不已:“那我们日后是不是不必住在这里了?也不用这般紧巴巴地过日子了?” 从再见到邓大哥的那一日起,他就知道,一定会有这么一天。 我们? 张眉妍在心底冷笑了一声。 但看向张义龄,她眼中神情略有缓和。 弟弟虽然除了吃得多以外,根本一无是处,可好歹算个人,日后用心调|教,说不定能给她做个依仗。 “父亲听闻了此事,甚是高兴,方才出去打酒去了,说晚间咱们一家要好好吃一顿饭呢!”张义龄笑着说道。 张眉妍眼神又冷了几分。 不高兴要吃酒,高兴也要吃酒,她倒想将他剁碎了拿来泡酒! 好好吃一顿饭?说到底,不还是要她在这又脏又闷的厨房中折腾? 她本也是读书写字的一双手,可自来到这里之处,却连一个丫鬟都不如! 更可笑的是,今日因为她得了一门好亲事而高兴不已的父亲,前日里才刚动手打过她——只因为她‘被卷入’了毒害案中一事。 原先那些毒药,就是给他准备的。谁知张眉娴忽然定亲,她心中实在不甘,嫉妒的要发疯,又因见到了青梅,一时冲动,这才用到了张家人身上。 说实话,她这几日颇有些后悔自己当时的冲动。 可如今转念一想,若无此事,她也没有可能嫁入邓家做正室,想来这就叫做富贵险中求吧。 至于她那个废物父亲,倒也不急。 等她过了门,再将这毒疮剜了不迟。 想跟着她过好日子? 去地府里慢慢想吧。 那些骨肉亲情,早在这几年间,他一次次的打骂和拖累中被磨得丝毫不剩了。 “你们吃吧,我困了,想歇一歇。 张眉妍语气淡然却有底气地说道。 张义龄愣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 没办法,现如今家里就指望着姐姐拉一把呢。 “你出去吧。” 张义龄顺从地答应下来,转身要走。 张眉妍看着他的背影,眼睛闪了闪,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然将人喊住。 “对了,我还有一件事情要交待你——” 472 这人怪怪地 张义龄闻言回过头看向她。 “前几日在城中遇到了外祖家的下人,听说是外祖父病了,特来城中请名医。明日一早,你便动身去一趟洪明县柳家,去探望外祖父吧。” 她这几日未曾出门,便是一直在想法子。 她虽是还算谨慎,暂时未让官府查到什么实证,可青梅死不松口,她也很清楚这种事情越拖越麻烦。 尤其是如今邓家放出了这样的话,点头答应让她过门—— 她必须要尽快彻底洗脱自己的嫌疑才可以。 事成之后,等着她的便是安安稳稳的荣华富贵了…… 张眉妍心中是从所未有的急切。 张义龄却皱了眉,摇头道:“我不去。” 自从跟着父亲被除族之后,实在穷困潦倒时,他也曾想过投奔外祖家——可几番前去,不管有事无事,外祖家上下,从外祖父到舅舅舅母,甚至是家中下人,皆不将他放在眼中。 冷言冷语不提,他在那里,甚至是一盏热茶都没有吃过。 尤其是那些表兄弟们,更是对他百般轻视欺压。 次数多了,他便是再蠢,却也不愿再去自讨没趣,送上门去让人羞辱。 “外祖父一家对我们避之不及着呢,在他们眼里,我们怕是同找上门的乞丐一样讨人嫌。”见张眉妍不悦,张义龄嘟囔着道。 张眉妍冷笑了一声。 “那是从前。” 如今,邓家要迎娶她的消息传了出去,近年来因大舅舅过世而越发不济的柳家,只怕对待他们姐弟,很快就要换一副嘴脸了吧。 柳家人向来极懂得‘趋利避害’。 想到昔日母亲在张家出事时,大舅舅和大舅母前来张家,连句硬话都不敢说,甚至为图不被牵连,任由母亲被张家处置的事情,张眉妍心中不禁冷然。 好在,她那胆小谨慎的大舅舅已经得病死了。如今当家做主的是那个眼中同样只装着利益,却敢在赌坊里一掷百两的二舅。 若非因此,她那薄情寡义的外祖父也不能病得这样厉害。 “你且再去一趟试试。”张眉妍看着张义龄说道。 “可……”张义龄还想摇头,可对上那双满是冷意的眼睛,不由怂着改口道:“可总也不能空手去吧?” 现如今家里可是一两银子也拿不出来,他可不想将自己显得过分寒酸,再被人赶出来。 “隔间里有邓公子送来的补品药材,是我悄悄从父亲那里扣下的,你明日全都带上。” 若非实在能力受限,别无他法,她断也不愿向柳家人求助。 但既然决心要试,便要拿出让对方心动的诚意来。 那些补品药材,虽称不上十分贵重,却能让柳家知道她如今并不拮据,也能显出邓家人对她的重视。 话已至此,张义龄只能点头。 …… 次日一早,张义龄便动身离开了庄子。 不远处,隐匿在草丛后的棉花犹豫了一下。 姑娘交待他,要时刻紧盯着张眉妍的一举一动——可却没有刻意提及是否要同样紧盯着张彦和张义龄。 官府那边,在查问和查实之下,这两日似乎已经排除了这父子二人的嫌疑,如今暗地里只盯着张眉妍一人了。 “你去吧,我留在此地盯着便是。” 一旁的清羽适时出声说道。 如今他有意锻炼自己的交际能力,主动开口的时候便也很多。 棉花看了他一眼,心底不禁有些纳闷。 朱家公子同样想到了派人来此处盯着,只是前两日一直都是那老于过来,他和老于各司其职,蹲守在不同的地方,互不打扰,倒也挺正常的。 可今日换了清羽来,情况就有些不一样了。 首先令他感到不解的就是——这人上来便跟他蹲在一起。 他原本认为,这是也看上了他这块儿地方,毕竟他眼光独到,所选之处隐蔽非常。 这等妄想不劳而获的行为,虽然叫他感到不齿,可转念一想,朱家公子也是为了他们张家在操心,明事理如他,也就选择了相让。 可他刚挪了窝,清羽又跟过来了! 几番反复,他才看明白——这人就是想跟他呆在一起。 但是两个大男人挤着蹲在一起算是怎么回事? 他总觉得哪里怪怪地,连空气都有些异样…… 而且更要命的是,对方时不时还要主动同他搭话——他记得这人是极不爱说话的才对? 虽说说出的话总是令人无言以对,可这种独独对他一人多言多语的感觉,实在令他头皮发麻。 眼下,去跟着张义龄也好。 能不能有什么收获不重要,远离这令人窒息之地才是重点。 因此,棉花点了头,环顾左右之后,起身就要离去。 可下一瞬,忽又停了下来。 “怎么了?”清羽不肯放过任何开口说话的机会。 “草叶划破了手背,我包扎一下。”棉花说话间,取出了贴身的水壶清洗了手。 清羽看着那道细小的伤口,想了想,说道:“还不如我每日齿龈出血多。” 这应当很风趣吧? “……”棉花包扎的动作一顿。 气氛有些凝滞。 “怎么总是不回话?”多番得不到回应,清羽终于忍不住皱了眉。 棉花也皱了眉。 “你自己品品,你说的那些话,是人能接得上的么?” 话罢,便无声消失在了清羽视线当中。 清羽反思许久。 最终,只得出一个结论来——棉花兄弟甚是不会说话,他要引以为戒。 …… 今日邓常恩休沐,此时邓誉便等在薛姨娘院外。 “老爷还未起身,婢子们不好贸然进去通传,大公子不如晚些再过来罢……”丫鬟神情为难地说道。 邓誉微微抿紧了唇。 以往,他要见父亲,丫鬟何时敢不替他通传? 父亲便是在歇息,却也会见他。 自从母亲中风以来,他与父亲之间的关系似乎越来越差了。 这丫鬟敢擅自做主不去通传,不怕误了他的事,除了有薛姨娘撑腰之外,又何尝不是看懂了父亲待他已渐渐不比从前的事实。 “我就在此处等,等父亲起身。”他语气固执地说道。 丫鬟也只能应“是”。 此时,忽然有一道声音传入耳中,使得邓誉脸色微变—— 473 做错了什么 次间里,有孩子在哭。 这个孩子出世之后,父亲待他的态度有了极明显的转变——虽然那只不过是一个庶子而已。 孩子显是刚醒,边哭边口齿不清地喊着“爹爹、娘亲”。 乳母横竖哄不好,便让丫鬟去了薛姨娘房中。 不多时,丫鬟便折返,将孩子送了进去。 很快,邓誉便听到父亲爽朗的笑声传入耳中。 他已有许久不曾听到父亲这般笑了。 少年将脊背挺得更直了些。 好在,他也早已不向往了。 又等了半个时辰,洗漱完毕并用罢了早食的邓常恩这才从房中走了出来。 “父亲。” 邓誉向他行礼。 “你来作何?”邓常恩显然并不愿见到这个糟心的儿子,脚下没有停留,直接出了院子。 邓誉唯有跟上。 “父亲,儿子不想娶张姑娘为妻——” 他声音里有着深思熟虑之后的坚决。 邓常恩脚下一滞,转头看向他。 “你说什么?” “儿子,不想娶张姑娘为妻。”邓誉又重复了一遍。 可这一瞬,他却忽然有些恍惚。 这句话,他多年前似乎也说过,只是那个张姑娘是张眉寿。 他莫名有些失神。 邓常恩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神色嘲弄又有薄怒:“此事是你捅出来的,你现在同我说你不想娶?” 枉他一直认为只有女子才会这么作,眼下看来倒是他太过孤陋寡闻了。 “父亲误会儿子了。” 邓誉面色坦荡地解释道:“儿子先前同张姑娘暗下有往来,不过是见她处境可怜,于心不忍而已。出面替她作证,亦是不想见事实被歪曲——那晚便是换作旁人,儿子也一样会站出来。” 邓常恩听得冷笑不止。 “那些被弹劾从青|楼里将妓子赎出来,养在别院里的官员,个个也说是于心不忍想行善事。” 邓誉听得脸色一阵红白交加。 “事情是你自己做的,你如今同我说这些又有何用?你说得坦荡,可曾想过外人要怎么看!你读书多年,难道会不知男女大防?更何况你与她之间本就有过风言风语,你替她出头时,就该料到会有此局面了!” 说到底,还不是被人三两句好听的话迷昏了头! “父亲!” 邓誉涨红着脸反驳道:“儿子行得正做得端,便不怕外人揣测!正因此前我同妍儿妹妹之间有过流言,我才更加不能娶她——若不然,岂不坐实了当年的流言!” “怎么?难道你和她还想要颜面名声不成?如此境况之下,这已是最妥善的法子!说到底,邓家还不是在替你收拾烂摊子?如今,你反倒还同我摆起歪理来了!” 这一刻,邓常恩简直想将长子的脑袋撬开,好仔细瞧瞧里头装着的都是什么东西。 听听,这是正常人能说出来的话吗? 见邓誉还要说,他及时打断道:“事到如今,娶不娶由不得你!” “若你再同我胡搅蛮缠,不知好歹,休怪我不念父子之情!” 说罢,便拂袖大步离去。 “父亲!” 邓誉朝着他的背影大声喊着,然而邓常恩始终未有回头。 “公子……咱们回去吧。”身旁的小厮低声劝道。 邓誉半晌才回过神来,余光瞥见身边小厮的长相,不禁皱眉,问道:“十一呢?” 说起来,好像有几日不曾看到了。 只是他近来实在过分心烦,也未曾仔细留意过。 “是老爷让小的来伺候公子的……”小厮含糊不清地答着。 “我问你十一在何处?”邓誉隐隐察觉到了不对,语气陡然转沉。 小厮微微瑟缩了一下,唯有大致实言道:“……听说是被老爷打了板子,如今似乎已经不在府中了……” “什么?” 邓誉脸色难看。 他忽然想到了当初的范九。 可十一又有什么错? 母亲如此,父亲也这般不分青红皂白……! 只是母亲爱财,当初说是逐出府,实则却是将范九发卖了的,幸是他及时发现,将人赎了回来,好歹还了范九一个自由身。 可十一…… 说是打了板子,可若只是单单打了板子,又岂会不在府中? 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父亲这是在拿十一撒气,更是威慑他。 邓誉攥紧了拳,只觉得要喘不过气来。 他不知道事态为何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他从未想过自己的亲事,会是以这般让人笑话的方式定下来——轰烈固然是足够轰烈,说是全城瞩目也不为过了。 邓誉自嘲地想。 他又想到了昨晚母亲找到他,威胁他说,若是他真娶了张眉妍过门,她便也不活了的荒唐话。 他苦笑一声,不知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竟被逼至如此境地。 此念刚起,他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恍惚之下,很快便失去了意识。 “公子!” 小厮大惊失色,忙地将人扶住。 公子这几日几乎没吃过什么东西,常是觉也睡不着,如此之下,身子能支撑得住才怪! 小厮喊住了路过的一名仆人,二人忙合力将人扶回前院。 这一幕,一路引起了不少下人的注意。 “公子这是怎么了?” “像是昏过去了——” “什么?公子因为能娶张姑娘过门,竟高兴地昏过去了?”一位思维敏捷的下人讶然道。 这个说法很快在四下传开。 刚醒来不久的邓誉,听到下人这般说,嘴唇抖了抖,竟又昏了过去。 …… 午后,张峦去了京衙拜访程然。 二人在书房中谈了许久,皆是与案情有关的见解和近来新查到的一些疑点。 “多是些细微的蛛丝马迹,要想借此定其罪,却还不够。”程大人正色道:“如今要想拿到实证,就必须要查明那毒药究竟是从何而来——” 张峦点了点头,道:“再有就是邓家公子的证词……” 但这几日查下来,虽无人能证明邓誉当日在张眉妍的住处呆了一整日,可相反,也无人能证明他是在撒谎。 近来城中格外太平,百姓进出无甚太过严苛的管制盘问,故而城门处的守卫那里,也没能问出什么来。 张峦不知想到了什么,起身道:“这几日劳大人费心了。眼下下官还有事,便不打搅大人办公了。” 他有一个想法——去见一见张彦。 程然点头。 “此案本官定会再三细查,以求能将凶手尽早缉拿归案——张大人慢走。” 张峦拱手作礼,转身离去。 而此时,一名官差神色匆匆地走了过来。 “张大人。”官差匆匆行礼。 张峦点了点头,认出了对方是得程然十分器重的下属。 此人跟着程然办了不少案子,素日里最是冷静稳重,眼下这般未免有些异样。 莫非是出了什么事情? 张峦疑惑地往前走着,却在即将要穿过后堂时,在堂外瞧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474 是臣不争气 一身石青长袍的少年负手而立,站在堂外一丛微微泛黄的芭蕉旁,不远处立着一名蓝衣随从。 少年气质不凡,清贵而出尘,让人望之便移不开视线。 张峦微微皱了眉。 “既安?” 他又往前走了两步,边出声唤道。 少年闻声,有些意外地转身望向他,遂笑着点头道:“张伯父。” 太子殿下在心底叹了口气。 还真是不巧啊…… “怎么这么巧?”张峦的想法是相反的。 他觉得太巧了些。 “你可是来求见程大人的?”张峦又问。 祝又樘如实点头。 毕竟他此时就在衙门后堂内,也总不好说自己是来散步的。 “可是为了池儿的案子。”张峦虽是在问,语气里却没有疑问。 这几日,既安为了池儿的事情也没少操心,昨日才去过张家同他长谈过一场,据说还派人暗下在查线索。 只是……他总觉得既安越过他,独自来找程大人,这行为略有些奇怪—— 毕竟,若没有他从中引见的话,公务繁忙的程大人怎么可能会随随便便见人? “方才我已同程大人问罢了这两日的进展,咱们回去说便是。” 张峦这句话刚落音,就忽然听得一阵脚步声自背后传来。 他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只见程大人脚下生风一般,手中还提着袍角,带着几名官差衙役正往此处赶来。 张峦愕然了一下。 ……程大人这么着急,应当另有其事吧? “张大人怎么……”程然瞧见了他,不禁也有些意外。 张峦顿时心领神会——程大人这是嫌他走得慢,还未离开衙门。 “程大人这般着急,不知是出了什么事情?” 不觉间,张峦已有了试探的心思。 程然的眼神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祝又樘的方向,一改方才的急色,忽然无奈苦笑摇头。 太子殿下默默无言。 程大人又要开始演了,可他莫名觉得十分没底。 他总觉得,程大人演一次,他离暴露身份就更近了一步。 那边,程然已经开口:“说来不怕张大人笑话,我那内子一把年纪了还脾气甚大,今早同我拌了两句嘴,方才竟气得要回娘家……我刚听闻此事,正要去追呢!你说真要任由她回了娘家,岂不是丢人现眼?” 这说法应当是合情合理,没有纰漏吧? 张峦这才恍然。 怪不得方才那官差神色匆匆,原来是因为这个。 他就说,单凭既安,怎么可能会让程大人这般急着主动来见……须得知道,便是他,也是被请去书房见程大人来着。 还好是这样,要不然他只怕要怀疑人生了。 “夫妻间吵嘴,乃是常事,哪里有什么好笑话的。”张峦以过来人的语气连忙说道:“既如此,程大人还是快快去追吧,迟了只怕赶不上。” 他记得程夫人的娘家似乎并不在京城,这一走可不得了。 方才还很满意自己此次临场反应和演技的程然,闻言怔了怔。 旋即也只有点头:“……那本官就先失陪了。” 张峦忙抬手揖礼,生怕耽误了程大人。 程然带着下属快步离去。 在经过太子殿下身边时,程大人硬着头皮投去了倍觉惭愧的眼神。 是臣……不争气。 “……” 太子殿下缓缓看向远处房檐,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日后若无必要,在外他还是少同程大人接触为妙。 程大人很快出了衙门。 官差神色复杂地问道:“大人,咱们去哪儿?” 程然:…… 呵呵,他怎么知道? 天知道,他还有多少公务等着处理! 不如从后门偷偷回去吧? 程大人正要付诸行动时,忽然听得一道吃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程大人怎么还没动身?!” 张峦带着祝又樘走了出来。 程然气得想跺脚。 这张大人也真奇怪,该快的时候慢吞吞地走,该慢的时候他倒是比谁都快! “可是不曾备下马车?”张峦忙问道。 程大人一家住在京衙内,除衙门中的公物之外,自家用的马车许是只有一辆,眼下应当是被程夫人用了—— “阿祥,送程大人!” 张峦当机立断地向自家马车旁的阿祥吩咐道。 “是。”阿祥应下来,就要请程大人上车。 程大人脸皮儿抖了抖。 ……这是要送他去哪儿? “不必不必……”程然连连摇头。 苍天,怎么没人告诉过他演个戏竟然这么难? “程大人何须如此客气见外,眼下当务之急是将程夫人尽早追回来……”张峦恐旁人听了去,在程然耳边小声说着,而后不容拒绝地将人推上了马车。 程大人急得头晕眼花,生怕阿祥下一瞬就要赶起马车,遂连忙补救道:“多谢张大人了!只是……不如还是让我这手下来赶车吧!” 张峦闻言,也不坚持,便让阿祥将马车交给了那名官差。 官差当即驶动马车,车轮滚滚,扬尘而去。 “……” 程大人坐在马车里,凌乱却逐渐麻木。 不愧是他器重的下属,为了看起来更逼真些,说是将马车赶得飞快也不为过。 直至途径闹市附近,马车才渐渐慢了下来。 程大人心累地掀开马车帘,往外看去。 他只想知道自己现在身处何处。 马车恰巧经过一家药堂附近。 药堂前,一位年轻人刚从堂内出来,手中提着几包药。 程然微微眯了眯眼睛。 这年轻人看着……怎么那么像张大人身边常带着的那个? 莫不是张家有人生病了? 范九离开药堂,上了马车,一路出了东长安街。 最后,马车在总铺胡同附近,一家不起眼的客栈外停了下来。 范九下了马车,进了客栈,直奔着二楼而去。 …… 晚间,张峦躺在床上同妻子说话。 “今日同既安走后,我本是打算去同张彦谈一谈的……我原本想,许能从他嘴里套出些什么话来也说不定。” “程大人不是说张彦父子都没有什么嫌疑?”宋氏问。 在青梅的指认之下,先有邓誉当堂作证张眉妍从未出过庄子。 而当晚,程然便命人连夜传唤了张彦和张义龄,前来衙门问话。 只是,二人的答话,堪称令人大开眼界—— 475 细物单 张彦十日里至少有八日是醉醺醺地,若是抱病,更是瘫在床上动也不动,根本记不得哪一日女儿是否出过门。 至于张义龄,他只道那日邓誉确实去过,只是在他父亲床前没说几句话,邓誉便同他姐姐一起去别处了——而他一直在父亲房中照料,后来也睡了过去,待被父亲骂醒时,天色已经暗了。 对此,程然很是诧异。 说句实话,诸如此类案件,他见过的嫌犯家眷,有撒谎撒得极逼真的,也有话里话外皆是漏洞的,可却从未见过分明说了实话,却也能丝毫线索都让人找不到的…… 做人荒唐堕落无用到这种程度,已是少见,更何况还一次让他遇到了父子俩。 想来,那张眉妍也是早料到了会是如此,才敢让邓誉替她做伪证。 “我知道。我是想,也许能在他身上找到其它线索。”张峦说道。 “那你又为何没去见?”宋氏即便不愿让丈夫同张彦再有牵扯,可此时还是不解地问。 张峦重重叹了口气。 “我本是去了的……可刚下马车,就瞧见他摇摇晃晃地走着,手里提着个酒囊。遇到个半大孩子,上去便踹了人家孩子一脚——可你猜后来怎么着?” 宋氏皱眉。 她早就隐隐听闻了,说是张彦如今酗酒又好赌,性情阴沉地很,只怕是离疯不远了。 “你上去拦了?”宋氏问。 “哪里用得着我拦,那孩子倒过来一脚将他给踹翻了。我瞧了许久,才见他爬起来。” 宋氏一阵无言。 没用还贱手贱脚,能活到现在也亏是京城治安好了。 “我寻思着,还是算了吧……别等到时候我刚走近,话还没说,他再有个什么好歹,借此赖上我,到时传了出去我可说不清楚。” 毕竟他被讹经验丰富。 且被讹些银钱还是小事,关键还是因着这桩案子的缘故,如今外面正是议论纷纷之际。若此时他与张彦之间再出了什么事端,只怕要带来更大的麻烦。 “也是……”宋氏无奈道:“可别因小失大了。” “再等等,四处都在查线索,总能查出来的。”张峦道。 宋氏却叹了口气。 “这个我倒不急,左右已大致知道了是何人所为,多防备些便是了。我如今倒是更担心池儿——” 她本想着,瞧那孩子的身子那般虚弱,没准儿第一日就要扛不住,被人送出来了。 可数日过去,如今都开始考第二场了。 “不必过分忧心,池儿是个有分寸的孩子。且没有消息传出来,可不就是最好的消息?”张峦道:“不然明日我托人去打听打听?” 宋氏点头。 “也好,总归让人心中有个底。” 张峦笑着叹了口气,将妻子拥得更紧了些。 不多时,宋氏忽然觉得额头上有凉意划过。 她抬手碰了碰,却是湿凉一片。 根据经验来推断,这应当是——丈夫的眼泪。 “你哭什么?”宋氏皱眉问道。 这人在外头瞧着伟岸有担当,怎么在她跟前动辄就要落泪? “我张峦何德何能,能娶芩娘为妻……”张峦声音沙哑动容。 以往,他从不敢想,芩娘能做到这般地步。 芩娘这是在将池儿逐渐看作了自己的孩子—— “我知道,你这全都是为了我……”张峦哽咽着叹气,拿下巴抵住妻子头顶。 “是池儿懂事又争气,讨人喜欢……同你有什么关系?” 宋氏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一下。 张峦眼泪一止。 他莫名觉得妻子这话并不像在开玩笑是怎么回事? …… 次日,祝又樘事先确认了张峦并没有休沐或是告假,才又去了京衙见程然。 不出程然所料,太子殿下前来,正是为了如今他手上的这件案子。 只是究竟是太子的意思还是皇上的意思,他暂时拿不准。 什么?皇上根本不会去管这些事情? 呵呵,万一皇上想听八卦解闷呢? 程然将近日来所得,一一说给了祝又樘听。 “便是在那庄子中及附近,也并未搜查到可疑之物?”祝又樘听罢之后,问道。 “目前看来,确是如此。” “程大人可命人留有细物单?” 所谓细物单,便是在搜查证物时,暗中将搜查之物细致地记录在册,以便事后能反复查看。 可此乃办案中一条不成文的手段,因费时费力,所知所用之人都甚少……殿下是如何知晓的? 先前便听闻殿下小小年纪已有帮陛下解忧之能,他还当是吹嘘之辞—— 如今看来,却未必有假。 “恰是留了的。”不觉间,程然的语气越发恭谨。 “可否让我一观?” 程然便立即让人取了过来。 因张彦一家所住的那处庄子上,只他们一家三人,且能变卖的东西早已悉数变卖,故而这经过誊写的细物单倒不算过分繁琐。 少年手执长单,神情专注,目光缓缓移动着。 程然也悄悄注视着少年,将少年细微的神情变化皆看在眼中。 越看,程大人心中的惊讶便越深重。 殿下并不像是装模作样,不懂装懂。反而,显得异常稳重且得心应手。 一刻钟很快过去,程然察觉到了异样。 据他观察,殿下若遇思索时,视线便会稍作停留,可这一次,殿下的视线却在一处之上停留了许久—— “公子可是看出了不对之处?” 他连忙问道。 “十二副药?”祝又樘指着其上一处,问道:“可知为何会存放如此之多的药材在家中?” “曾询问过,说是其父张彦身有旧疾,断不得药,因此于家中常备。”程然答道。 “可查验了?” “命仵作看过,确都是些寻常药材,并无异样之处。” 这样的细节,他自是不会疏漏。但此时听殿下这般问起,程大人不由还是觉得面前的少年心思缜密。 他好歹活了大半辈子了,才累积下了这些经验。可殿下尚是稚气未尽除之年,能有这般洞察力,实在令人惊异。 “可知是拿来治什么病的药?” 程大人想了想道:“仵作主懂验伤验毒,大致可知是些温补的药材。” 祝又樘点头。 “能查得这般细致,程大人费心了。” 程然摇头,露出受之有愧的神情来。 祝又樘将细物单合上,看向程然,问道:“程大人可知这细物单还有另一个用处?” “哦?”程然神情微惑:“公子请讲——” 他隐约觉得看似一派平静的殿下,似乎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476 求助 “若因暂时没有能让嫌犯伏法的证据,而使嫌犯仍是自由之身——如此情形下,细物单还可拿来作比对。” “比对?” 程然微微思索了片刻,便领会了祝又樘话中之意。 他眼睛顿亮,忙道:“公子所言甚是……此法甚好!” 有些证据,并非不存在,而是难以察觉。 所以,他才会反复查看这细物单,便是怕自己有什么疏漏之处。 可有些东西,若角度不同,所看到的就未必会是真相的全部—— 然而真相如何,嫌犯再清楚不过……既知真相,必有心虚的可能。而心虚之下,暗下做手脚掩饰销毁物证,也是嫌犯常有的举动! 当日,张家公子刚出事,张家便顺藤摸瓜查到了阿喜身上,继而告到了公堂。 这动作无疑是极快的。 在如此快的动作之下,没有经验的嫌犯很难来得及抹掉一切证据。 而依照常理来说,事先来不及做的事情,事后多半会‘弥补’。 “来人!” 程然唤来了下属,当即吩咐道:“……带人再去张氏家中,仔细搜查,并以细物单作比,仔细核查可有变动之处!切记要再三留意,不可有任何疏忽!” 官差正色应下,领命而去。 程然转而向祝又樘施礼,道:“公子大智,着实令人钦佩。” “程大人过赞了。”祝又樘面容平静,下意识地道:“论起办案之尽心、之缜密,程大人才该当得起使人钦佩四字。有程大人居于京衙之内,实乃社稷之幸,京城百姓之福。” 程然闻言怔然片刻后,不禁有些激动。 太子殿下竟给了他如此之高的赞誉! 见程大人神情透着振奋,太子殿下适才回过神来。 咳,在宫外呆久了,顶着朱家公子的身份与人往来,便养就了别人夸他,他必要卖力夸回去的习惯…… 毕竟讨人喜欢不是单靠一张脸。 程大人哪里知道太子殿下会与他存有礼尚往来的心思,激动之余,不免又矜持地谦虚了一番。 内心,却有一种因得遇明主而要老泪纵横的冲动。 等等,这种谁夸他谁就是明主的肤浅既视感,是怎么回事? 程大人默默反省了一会儿…… …… 昨日一早出门的张义龄,乘着马车,比官差快一步回到了家中。 只是与出门时不同,此时他身边多了一名中年男子,和一位仆人。 “舅舅,咱们进去吧。”张义龄语气不甚热情地说道。 被他唤作舅舅的柳家二爷柳荀却不介意,只笑着点头。 他带着仆人,跟着张义龄一路进了庄子内,打量着半旧的院中过分简单的陈设,眼中闪过嘲色。 看来他这姐夫带着一双儿女,这几年确实是吃了苦头了。 可说来也是造化弄人,他们柳家当初也没料到这外甥女竟还有嫁入高门做正室的一天。 啧,他女儿怎么就没这个命? 他本想着,势必要想法子再攀上外甥女这门亲戚的,可他还没来得及有动作,外甥就主动上门探望他家那老头子了。 且外甥还有话带给他,道是外甥女定亲在即,想外祖家的人了,有意让他过来一趟。 他自然是乐意的。 可又隐隐觉得没有那般简单。 只是一路试探下来,也没能从这刚有翻身的迹象就开始拿鼻孔看人的外甥口中套出什么话来就是了。 “舅舅且等着,我去请父亲来。” 将人带入前堂之后,张义龄便找父亲去了。 张彦来了之后,却无半分好脸色,反而一阵趾高气昂的冷嘲热讽,最后又道:“只可惜我这住处寒酸,无甚好酒好菜,怕是留不了贵客了。” 这便是在赶人了。 柳荀脸上的笑意几乎要维持不住,气得牙根儿直发痒。 “父亲怕是又吃醉了!” 张眉妍快步走了进来。 柳荀暗暗冷笑。 吃醉他看是没有,吃粪了还差不多! 张眉妍皱眉看向张义龄,呵斥道:“还不快将父亲扶下去歇着。” 张义龄缩了缩脖子,依言上前。 “滚,我自己走。”张彦甩开儿子的手,冷着脸离开了前堂。 “我父亲如今糊涂地很,他的话,舅舅不必在意。”张眉妍语气淡淡地说道,言辞间并无歉意。 说话间,已先坐了下去。 “舅舅也坐吧。” 柳荀笑了笑。 他这外甥女,还没嫁进邓家呢,倒早早将官家少奶奶的做派给用上了。 这一刻,他甚至有些怀疑这家人请他过来,就是故意同他炫耀来了。 若是如此,未免无聊肤浅到令人发指。 好在下一瞬,张眉妍的话就推翻了他这个猜测。 “让义龄请舅舅来,实则是有一事,想请舅舅帮忙。”张眉妍并未拐弯抹角。 柳荀有些意外。 “哦?不知是何事?”他笑得极温和:“只要是舅舅能使得上力的,定会答应你。” “那妍儿先谢过舅舅了。” 张眉妍也笑了笑,旋即说道:“想必舅舅也听说了,张家对我和父亲怀恨在心,此番有意借机诬陷于我——偏我如今行动不便,便想着让舅舅想个法子,帮我早日洗脱嫌疑。” 柳荀眼神微动。 “妍儿,你别怪舅舅多嘴……那件事情,莫非当真与你有关?”他压低了声音问道。 若不然,如何解释外甥女这般急着找他一个外人帮忙? “舅舅多虑了。”张眉妍淡淡地道:“邓家不是寻常门户,官宦人家重名声,我的嫌疑一日不消除,这桩亲事便落定不下来——说到底,我只是怕迟则生变罢了。” 柳荀笑笑没说话。 坦白说,他不信。 若外甥女当真清清白白,大可暗下求邓家出面解决此事,没有道理会找他。 “事成之后,我也不会忘了舅舅今日相助之恩。” 张眉妍似乎也看出了他的疑虑,又道:“……待我真嫁进了邓家,站稳了脚跟儿,便是张家再有意为难,也不足为惧了。” 柳荀听懂了。 这也在打消他的顾虑,要他不必担心会因此得罪张家,甚至是……官府。 “舅舅愚钝,这一时半刻,倒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来……”他故作为难之色,问道:“不知妍儿可有计策?” 看他装模作样,张眉妍在心底冷笑。 她本也没指望他能想出什么法子来,她既找了他过来,便是已有主意。 “为防被人察觉到异样,我只见舅舅这一回。我的话,舅舅可得听仔细了……” 柳荀示意她说。 “……” 半盏茶后,张义龄忽然跑了过来。 “姐姐,官差又来了!” 477 搜出 张义龄语气里并无畏惧,更多的是不耐烦。 柳荀看在眼中,心底有了计较。 看来他这外甥,是个不知内情的。 外甥女做事,倒比他想象中的要谨慎许多…… 可想到方才听到的那个‘计策’,他仍是有些拿不定主意。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真相如何,只要不是傻子,心中都有答案了。 所以,此事究竟有多么冒险,他很清楚。 更何况,眼下官差忽然过来,还不知是什么情况。 “这……官差怎么会来?”柳荀站起身,似疑惑不解地问道。 张眉妍强作镇定,道:“如今我嫌疑未除,衙门是随时可上门查问的,倒也不足为奇——义龄,让他们进来便是。” 实则,内心早已不安之极。 官差很快涌了进来。 为首的官差朝着张眉妍拱了拱手,道:“我等奉京衙府尹程大人之命,前来搜查贵宅。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张姑娘见谅。” 张眉妍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先前不是已经搜查过了吗?” “确是搜查过了,只是怕有遗漏之处。”为首官差语气冷肃地问:“张姑娘没意见吧?” 张眉妍笑了笑。 “自是不敢有,配合官府办案,乃是我分内之事——各位但搜无妨。” 原来只是搜查,她还以为是有了什么新的证据…… 搜便搜吧,先前她都不怕,如今她自然更不必怕。 “舅舅还请在堂中稍坐,我先陪同各位官差大人搜查,以便引路。” 柳荀将她的淡定自若看在眼中,点了点头。 官差一路搜入内院,较上一次还要仔细上许多。 张眉妍看在眼中,总觉得透着些不同寻常。 直到,为首的官差在厨房内忽然向她问道:“此前这柜中不是放了许多药?” 张眉妍心口一阵剧烈的跳动。 此人竟记得这般清楚……? 她尽量冷静地问道:“之前确是有药放在此处,只是……先前不是都已经仔细验看过了吗?可是有什么问题?” “我问什么,张姑娘答什么便是——那些药现在何处?”官差语气干脆,不留余地。 张眉妍脑中快速地思索着。 她下意识地想用撒谎来掩饰,可又很快还算聪明地意识到,若说都被父亲服下了,必会被拆穿,反而暴露自己心虚的事实。 越是到这种关头,越不能慌。 她紧紧攥着手指,以极正常的语气答道:“那些药放得有些久了,发了霉,便被我拿去扔了。” “都说张姑娘家境贫寒,那么多药竟说扔就扔,也是奇怪。”为首官差说道。 许多发了霉的药材,拿出来挑一挑晒一晒,还是能用的。 张眉妍惭愧地笑了笑:“我自幼也未经手过这些事,如今家中也无下人提醒,只是觉得发了霉便用不得了。” 为首官差没有反驳。 这个说法还算过得去。 张眉妍便道:“不如我带各位去别处看看?” “不急。”官差看着她,问道:“不知那些药材,被张姑娘丢去哪里了?” 张眉妍没想到他会这般追问。 “……是那些药材,有什么不对吗?”她谨慎地反问。 “先前说了,我问什么,张姑娘答什么。” 这一次,张眉妍迟迟没有开口。 越如此,官差看向她的眼神中质疑便越浓,如此反复,她也越是紧张,无法做出自认为正确的决定。 撒谎,她怕被拆穿之后会带来麻烦。 说实话,她又怕官府是已经察觉到了什么,只等着来取证。 “怎么?如此简单的事情,张姑娘竟然都不记得了?”官差出声催问。 “那些药材……我……” 张眉妍正打算要说被自己烧了之时,忽然见一名官差快步走了进来,向为首之人禀道:“头儿,在后院墙根下,发现了许多被埋起来的药材。” 张眉妍大为紧张却又隐隐庆幸。 好在……好在她还没来得及将假话说出口,若不然当真不知该顾哪头才好了! 见为首官差朝她看了过来,她忙答道:“确是我埋在那里的。” “不知张姑娘为何要埋起来?” 她曾想过丢远些,可怕庄子附近有人盯着,反倒引起怀疑。 她也想过要一把火烧干净,却又怕药材经过焚烧后的浓烟和气味也会引起注意。 毕竟,这些东西,是经了官府查验,并未发现异样的……为防弄巧成拙,她才暂时埋了起来。 她原本想,后院墙角处,已经足够隐蔽,可谁知今日这些官差,竟有掘地三尺之势……! “近日不曾出门,又怕放久了会有蛀虫,我向来怕虫子……便埋了起来。” 官差不知信是没信她的话,只转头朝手下吩咐道:“挖出来,全部带回衙门。” “是!” 张眉妍又陪同着官差们继续搜查了许久。 日头渐渐偏西。 “各位大人,可需再重搜一遍?”张眉妍主动问,显得极配合。 “不必了。”为首官差话锋一转,问道:“不知那些药的药方,可还在?” 这是他今日带人将出衙门时,太子殿下身边的随从特地追上来交待的。 几乎是一瞬间,张眉妍的后背便爬满了冷汗。 “官爷要这个作何?现成儿的药方没有,但我早将这些药材和分量背熟了,倒可现写出来。” “那有劳张姑娘了。” “官爷稍等……” 张眉妍回到房中,取出纸笔,研磨时却不慎打翻了砚台,墨汁狼藉。 她以左手握住颤抖的右手手腕,深深吸了口气。 不必慌,她便是少写了那一味药,官府也没有证据能证明什么。 她将药方交给官差时,官差又问了句:“这药方是哪位郎中所开?” “这药方,家父用了已有两年余……家中拮据,既是同样的病痛,且这药也极管用,便也不好再刻意请郎中上门。因隔得久了,便也记不清当初是哪位大夫看的这份诊了,还请官爷见谅。” 她这般答,官差也不好说什么。 张眉妍的手指已经将掌心抓破。 这还只是一名官差,便如此事无巨细地盘问,她不敢深想这背后是不是因为有人察觉了什么。 偏是此时,官差再次发问—— 478 毒药的出处 ("___浅笑万赏加更) “这些药,平日里都是从哪家药铺抓回来的?” “没有只去哪一家,保和堂、云记药铺、还有一些小药贩,都是有过的。” 眼下,张眉妍无比庆幸自己当初的谨慎。 官差离去之后,已是午后申时末。 张眉妍细细地捋过所有的可能,先回到房间重新净了面,才回到前堂。 柳荀仍等在那里,见她来,忙问道:“妍儿,如何?那些官差,可有为难你?” 张眉妍淡然摇头。 “不打紧,不外乎是因迟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又搜了一遍而已。” 柳荀微微松了口气。 想来也对,若真是有了什么证据,外甥女此时应当也不能好好地站在这里,还摆着冷淡的臭脸同他说话了。 “方才我同舅舅说的话,舅舅可考虑好了?”张眉妍问道。 “……”柳荀显然犹豫了一下。 “舅舅若不愿意,也无妨,我再寻旁人就是了。”张眉妍以退为进地说道:“同样的好处许出去,想来应当有的是人乐意去做吧。” 她赌得就是她这个舅舅天性好赌、敢赌。 果然,柳荀连忙笑着摇头:“什么好处不好处的……妍儿说这话,岂不太看轻你舅舅了?” 现在谈什么好处,要什么银子,都是蠢人才会干的事情。 若他真插手了此事,来日便等同是抓住了这外甥女的一个把柄,到时多少好处讨不来? 真到了那个时候,她贵为邓家嫡妻,难道还敢同他区区一个没落户鱼死网破? 且他也会懂得分寸,来日方长,尽量不将人惹急,且慢慢地浸着就是了。 “如此说来,舅舅是答应了?” “你既喊我一声舅舅,我岂有不答应的道理。只是……你方才所说的法子,我还须回去仔细想想,可别再有什么疏漏才好。” 毕竟说得再好,此事的风险摆在这里,他也怕自己一时有想不透的地方,再拿错了主意。 所以,不如先拖着,回去再多考虑几日。 张眉妍一眼看透他的心思,冷笑着道:“我倒没想到舅舅竟这般谨小慎微,这计策我是反复想过的,只要舅舅照做,便不会出什么差池。” 又道:“且我等不了这么久,舅舅若要做,便须尽快去做。若不愿做,只当今日未曾来过就是,我也无意强求。” “……” 柳荀暗暗皱眉。 许久后,到底是点了头。 …… 官差们回到京衙之时,夕阳已坠入西山。 为首的官差,将搜查时从张眉妍那里问出来的话,及对方态度皆复述了一遍。 祝又樘使人请了傅大夫过来。 “这些药材,皆是极寻常普通的药。也确实同药方所写对得上,并无出入。”傅大夫查看了那十余包药材之后,肯定地说道。 祝又樘问:“可知是拿来治何病的药?” 不过,说句不相干的话……傅大夫那花白的发髻,梳得未免太亮了些,且不知是抹了什么东西,竟还香气扑鼻。 “应当是拿来作活血祛湿之用,于风湿和外伤皆有益处。”傅大夫的语气就同他今日的装扮一样严谨到一丝不苟。 “如此说来,似乎也并无异常之处……”程然低声思索着说道。 方才听下属的回禀,他还觉得疑点颇多,可如今这条线索,似乎又断了。 但依照以往的经验来看,他又不禁觉得一定是自己忽略了什么…… 可这些普普通通的药,能藏有什么玄机? 等等…… 药? 是了……药! 程大人脑中轰鸣一声,顿时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不管这猜测是真是假,可他这脑袋,未免太过分好使了吧! 总算能在殿下面前露一手了! 程大人措辞一番,正要开口,却听少年的声音在自己前面响起。 “若是在这些药里,再有一味雪上一枝蒿,添得是添不得?” 太子殿下向傅大夫问道。 程大人赫然瞪大眼睛——殿下……怎么将他想说的话,给说出来了! 四目相对,太子殿下莫名领会到了程大人的心思,一时有些无奈。 实则,他本是等了好一会儿,久等不到程大人说话,又见程大人急得拍头,这才开了口。 程然也诡异地接收到了太子殿下眼神中的深意——这种‘给过他机会了’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且殿下开口时如此平静,莫非是……早就猜到了这上头? 程大人越是回想,便越是觉得极有可能。 傅大夫闻听此言,脸色微微一变,仔细想了想,遂颇觉心惊地道:“倒无不可……雪上一枝蒿,本也是一味药,且有止痛活血祛风之效。与这药方上所列药材之药性,倒是十分相辅!” 四下静了静。 程然望着眼前摊开的一包包药材,道:“若将每一副药中的雪上一枝蒿皆挑拣出来,积少成多……谋人性命又岂在话下!” 同样是药铺中便能买来的毒药,若换作砒霜,无疑太过容易暴露。 这药名相对生僻许多,且可分多次买、从不同的药铺和药贩手中买,掺在寻常药材内,以抓药治病为幌子……根本不会引起他人注意! 若此猜测为实,足可见此人必是为此图谋已久。 这可比临时起意,来得要可怕得多。 “可惜只是猜测,没有证据——这些药,少了雪上一枝蒿,也并非不可用。”傅大夫叹气道。 “至少如今有了极有用的线索,可先去她所说的那几家药铺仔细查问。”祝又樘看向程然说道。 虽说时间间隔久,又非是固定哪一家药铺,查到最后可能只是徒劳,但依着规矩,还是要去查的。 且在查问的过程中,未必找不到一丝有用的线索。 程然点头。 殿下说得对,至少眼下离真相又近了一大步。 祝又樘离开京衙之后,本想再去一趟张家,将这个进展告知小皇后和张伯父。 可抬眼一看,天色已是大暗。 此时再去,只怕要耽误了回宫的时辰。若走得太急,兴许又要惹张伯父疑心。 不如明早再去。 祝又樘回到东宫之后,便使人召来了清羽和于定波到跟前问话。 待看到二人的那一刻,太子殿下有着明显的怔愣。 “……” 479 殿下心思 自入夏后,晒得黝黑脱皮的清羽,一张脸迟迟未能缓过劲来。而眼下,那张脸上竟又遍布蚊虫叮咬的痕迹。 “脸怎么了?”太子殿下到底没忍住,出声问了一句。 毕竟,实在过分有碍观瞻了。 清羽闻得此言,忽然想到过于追求干净整洁的太子殿下,曾给讲史的翰林当场拿剃刀,让人将胡子修的整洁些的事情。 按着这个标准来说,他若想配得上殿下的审美,只怕得……将头割掉才行吧? 想到这里,清羽沉默了片刻,将头垂下,答道:“回殿下,秋日郊外蚊虫甚多。属下在草丛附近守了两日,便成了这幅模样。” 那些该死的秋蚊子,还专挑他的脸来咬——他迫不得已之下,蒙了面巾,可它们总能钻得进去! 好在这是因公负伤,他回头跟殿下讨些医药费,应当不是难事吧。 下一刻,却听太子殿下不解地问:“于侍卫为何无恙?” 他不是不信清羽的话,只是老于脸上实在过分干净。 昔日里的黑脸汉子,如今站在清羽身边,竟被显出了几分细皮嫩肉的错觉来。 清羽也在等着老于的回答。 这个问题,也困扰了他一路。 且怪的是,棉花似乎也不曾被这般叮咬,同样生而为人,难道就连蚊子也对他抱有别样的恶意? “回殿下,应当是这香囊的作用。” 于定波从腰间将一只不起眼的香囊摘下,道:“此香囊是张姑娘让那叫棉花的小子交给属下的,说是能防蚊虫近身。” 他原本皮糙肉厚,也不甚在意这些。可张姑娘的好意,他还是要领受的。 至于为什么,答案只有他自己清楚。 “……”清羽皱了皱眉。 为什么没给他? 可能是张姑娘不知道后来换了他去守着,所以只准备了两只吧? 与太子殿下一样,他下意识地也看向老于手中的那只香囊。 等等…… 这种样式的香囊,他那日曾在棉花腰间,见对方挂了一圈儿……少说也有十来只! 怪不得…… 怪不得棉花跟着张义龄一走,他就觉得身边的蚊子忽然密集了起来! 呵呵,这人还说他讲的话是个人都接不上,可瞧瞧对方做的是人事吗? 都说多交谈能增进彼此感情,可这种适得其反的结果是怎么回事? 清羽忿忿不平间,只听自家殿下忽然说道:“让吾看看。” 这语气温和,声音好听,直叫清羽愣住。 殿下……竟要亲自看他脸上的伤? 这突如其来的关爱,还真是让人手足无措呢。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到底觉得有些不太妥当。 殿下若真体恤他,不如还是给他些赏银吧——但问题是他该如何委婉地表达出来? 清羽犹豫间,却见身边的老于已经上前两步,将手中的香囊递与了殿下身边的小太监。 小太监恭恭敬敬地将香囊呈给了殿下。 祝又樘接过,打开后,只见其内是一粒粒蚕豆大小的褐色药丸,气味极醒脑。 清羽好一会儿都没能回过神来。 直到太子殿下再次开口,向他和老于问起了近日来所得。 二一前一后,皆细致地答了,未有放过一丝可疑之处,自也包括张义龄出门去柳家,及柳家二老爷登门的事情。 祝又樘听罢,又吩咐了二人一番,适才让人离去。 临走前,老于看了一眼太子殿下面前书案上的香囊。 “可还有事要禀?”祝又樘察觉到他的眼神,遂开口问道。 老于沉默了一瞬,适才摇头。 “无事,属下告退。” 心中有数面上麻木的清羽跟着他一同退了出去。 …… 次日一早,太子殿下在头痛中醒来。 少年坐起身,按了按太阳穴的位置。 记忆中,已有许多年不曾这般头痛过了。 太监听到动静,在帐外唤了一声殿下,得了祝又樘回应,才将床帐挂起。 见太子以手按着太阳穴,太监立即轻声询问道:“殿下可是不适?是否要请太医来?” 祝又樘下意识地说了句“不必”。 此时,太监却悄悄嗅了嗅——这是什么味儿? 太子寝殿中,熏得向来是上好的龙涎香或沉香,这……仿佛一两银子就能买一麻袋的驱虫香的气味是从哪里来的? 几乎是同一刻,太监和太子殿下一同看向了枕边的那只香囊。 太子殿下颇有些紧张地拿了起来,见并未被压坏,适才悄悄松了口气。 昨日放在枕边,不觉间竟睡去了。 太监的眼神有些古怪。 这做工用料过分粗糙的香囊,怎会在殿下榻上? 他瞧着,太子殿下似乎倒还挺宝贝的—— 太监有心想问,却没敢问。 却忍不住猜测——殿下头痛不适,莫非就是此物所致? 这东西放在枕边嗅了一夜,不头疼才怪呢。 太监命人奉来盥洗之物。 待一切收拾妥帖之后,见太子仍时不时便要微微皱眉,似乎头痛之症并未减轻,太监正要再问是否真的不必请太医时,却听殿下自己开了口。 “吾这里收有一张治头痛的良方,你且取过,使人去太医院取药来。” 良方? 太监有些疑惑——主要是殿下语气中,那种淡淡地愉悦和期待已久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头痛本就令人烦躁,更何况还要吃那苦药。 当然,他还是不敢问,唯有应下。 可…… 殿下将那药方交予他手之后,在迟疑了一瞬之后,为何又拿了回去? “取纸笔。” 太监怔了怔,才忙去照做。 待将纸笔取来之后,研好墨,只见殿下竟是照着那张药方,重新抄写了一遍。 “去吧。” 祝又樘将原药方重新收好。 太监拿起太子殿下亲手誊写的药方,迷茫地退出了寝殿。 这又是何故——这句话他在心底已经问倦了。 只是,为防殿下这药方来路不明,或是在抄写的过程中写错了什么,他还是亲自跑一趟太医院吧。 太监来到太医院后,将药方交给了相熟的明太医。 明太医看罢,动了动眉。 这药方他在太子殿下那里曾经见过,确是个不多见的良方,只是这字迹……怎么像是出自殿下之手? 太监将药取回来之后,命人仔细煎好,遂端至祝又樘面前。 而此时,太子殿下又面临了新的问题。 480 听话的殿下 在这漫长的半个时辰里,他这不争气的头,竟然又不怎么痛了。 身体太好,有时也是一种麻烦。 但既都熬好了,便也不好浪费,且喝了便是。 毕竟……这样的机会也不常有。 这一刻,太子殿下似乎忘记了自己便是患了极重的风寒,也要再三嘱咐明太医不可下重药时的心态。 而很快,在一旁伺候的太监,相较于之前的茫然,眼下已称得上瞠目结舌。 殿下手执调羹,一口口极缓慢得体地将药汁往嘴里送,不曾皱眉便罢了,可为何他竟还从殿下平静的神情中捕捉到了些许享受之感? 若非这药是他亲自端来的,他只怕要错认为殿下是在喝什么口感极好的补品! 还是说,这药方本就是不苦的? 太监心中疑惑太甚,以至于在将药碗端出了殿外之后,在廊下偷偷拿手指蘸了蘸,放嘴里舔了一口。 下一瞬,便死死地皱了眉——好苦! 他连忙吐了吐舌头。 迎面走来的宫女得见这一幕,脸色古怪地快步走了过去。 她怎么觉得这东宫里,除了她和殿下,及清羽大哥之外,人人都奇奇怪怪地…… 可那些宫女,竟还在背地里说她奇怪不合群,每日只知道低头做活和发呆,还真是莫名其妙啊。 阿秋皱了皱鼻子,这般想着。 …… 祝又樘出宫之后,直接去了张家。 然而,待来到张家之后,却意识到忙于公事的张伯父白日里几乎不在家。 这种浅显的问题,按理来说他本不该不知道。因此,也只能承认自己心中根本不曾考虑过张伯父。 张伯父不在,将昨日的进展说给小皇后听,也是一样的。 于是,太子殿下去找了张鹤龄二人,再经两个胖萝卜,将小皇后喊了过来。 照例,他二人在堂中说话,两个萝卜去院中练箭。 萝卜们唯一庆幸的是,如今已是秋日,算不上晒得厉害。 罢了,为了将既安哥拐回家做姐夫,这点牺牲又算得上什么? 张眉寿听完祝又樘所讲,不禁多看了他一眼。 她倒也知道他在为此事上心,却不知竟如此上心——昨日里又去了程大人那里,引着程大人派了官差再去搜张眉妍的住处,并搜出了极有用的线索来。 “有劳公子费心了。”张眉寿认真道谢。 祝又樘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又道:“只是那药方是她自己所写,据闻大夫已是两年之前所请,因此查起来并不容易。” “她未必就做得有那么干净。”张眉寿低声说道:“昨日她见了柳家二爷,我猜想,许是坐不住,要有动作了。” 在旁人或官府眼中,这兴许并无异样,可在她看来,却异常到了极点。 如此关头,柳家人主动上门攀附无可厚非,可先上门去柳家的,却是张义龄。 依照张眉妍的做派,真得了势,趁机摆架子还来不及,又怎有可能主动去柳家示好。 她自认所作所为都在情理之中,可这一切都已隐隐暴露了她如今的急切。 祝又樘点头:“昨晚已听清羽说了。” 张眉寿又道:“只是到时情形如何,尚且无法预料。她若抵死不认,再将罪责尽数推到他人身上,再没什么物证,也是麻烦。” 她估摸着,张眉妍是能干出那种事情来的。 祝又樘再次点头:“故而,这毒药的出处,也极重要。若查明了,便是一条由不得她抵赖的铁证。” 此外,柳家人那边,也要盯紧些。 关于毒药的出处,要从何处入手去查,他昨夜曾细想过,眼下正要说给张眉寿听,却听她在前头开口—— “我今日要出门一趟,去见一个人,不知公子可有空闲一同去?” 祝又樘怔了怔。 在她身边,他做许多事,向来是不图回应的。 甚至在他眼中,他去做这些事情,若她不嫌他多事、或不再因不想欠他人情而拒绝排斥,他便十分高兴了——单是如此,已是他从前不敢想的。 可如今,她却大大方方地主动问他,是否要一起去做这件事。 祝又樘不知如何形容此时的感受,只觉得向来清明的脑海中,甚至有着短暂的恍惚感。 好一会儿没等到他回话,张眉寿不免要反省是不是自己太过冒昧。 她方才究竟……为什么要开这个口? “公子若不得空也无妨——” 咳,成熟的人,擅长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 “今日恰是得闲。”太子殿下几乎是赶在张眉寿的话未说完之前,便开了口。 这总显得不太镇定了些。 因此,少年自觉暴露了些许隐晦的心思,一双耳朵竟自发地红了许多。 张眉寿眼尖地瞥见,又飞快地移开视线,使自己佯装自然地看向堂外的鹤龄延龄。 等等……为何要说是佯装? 张眉寿在心中暗暗皱眉。 太子殿下掩饰地轻咳一声,问道:“不知何时动身?” “左右无事,不如眼下便出门,也好早去早回。” 而她这句话刚出口,不过一眨眼的瞬间,就见身旁的少年立即从椅上起身,利落又……听话。 有些紧张,是轻易遮掩不住的。 张眉寿在心中愕然片刻,也忙跟着站起身,道:“走吧……” 今日这堂中的气氛……着实有些古怪。 二人一同走了出去。 好在外面视野开阔,秋高气爽,二人皆很快恢复了自在。 “今日,那治头痛的方子,我拿来用了。不单止了痛意,还颇觉神清气爽。”祝又樘讲道。 非但如此,似乎还有令人心情愉悦之效。 只是这话怎么听怎么不规矩,还是不说为妙。 张眉寿却问道:“不是说如今不易头痛了?” 祝又樘眼中笑意更深刻。 小皇后不论药效,反而格外留意他是否易患头痛。 “许是这几日歇得晚了些。”太子殿下胡诌道。 毕竟,他总不能说他将老于用过的香囊放在枕边,嗅了一夜,以致头痛吧…… 这话说出去,他和老于彼此都难抬头做人。 “身子才是根基……”张眉寿下意识地道。 祝又樘扬起了唇,点头。 这话,他上一世也常听小皇后说,可他过分自以为是。 这一回,他必会听话的。 “是要去何处?见何人?”祝又樘此时才迟迟地问。 481 受伤之人 咳……现在才问,会不会显得他太过迟钝? “去城中一家客栈,见一位兴许对这件案子有帮助的人。”张眉寿并未细说。 祝又樘点头,亦没有再多问。 实则方才问那一句,也是没话找话而已。到底不管她是要去哪里见什么人,他都是乐得同往的。 待出了张鹤龄二人的院子不远,二人便隔得远了些,分开走着。 祝又樘先出了张家,待在马车内等了约一刻钟的工夫,适才见有人走出来,却是范九。 范九来至马车旁,低声说道:“朱公子,我家姑娘出门不便,须得从后门走,因此不好与公子同行。故而,我家姑娘特地吩咐小人,来给朱公子带路。” 片刻后,马车中便传出一道清润的少年声音。 “有劳。” “朱公子客气了。” 范九笑着跳上了辕座,挤了挤赶车的清羽:“占了小哥的地儿,请多包涵。” 清羽淡淡地“嗯”了一声,却多看了他一眼。 什么时候他说话也能这么好听? 清羽这般想着,待马车驶出了小时雍坊之后,便又补了一句:“好说。” “……” 范九闻声,颇觉迷茫地看了他片刻,适才笑着点头。 只是……这人怎么不等过完年再说? 清羽赶着车,一路快速而平稳地来到了客栈前。 若换作四年前,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会沦为车夫,且被生活锻造出一手炉火纯青的车技吧。 祝又樘在车内等了片刻,张眉寿便也到了。 棉花将马车停稳之后,清羽便眼睁睁地瞧着马车里先后下来了一位翩翩小公子,及一名小厮。 范九迎了过去。 “二公子。”他神情从容自然。 张眉寿略一颔首,看向也下了马车的祝又樘,道:“进去吧。” 祝又樘眼中闪过笑意,走上前与她并肩而行。 二人踏入客栈中,便有伙计上前招呼。 伙计看着二人这幅形容与仪态,不禁在心底赞叹了一番。 这般好看的少年郎可不常见,更别说是一见便是俩。 这位年纪小些的虽说过于单薄了些,但精神气儿倒是极好。便是那身旁跟着的小厮,也是白白净净,长相颇佳。 伙计下意识地看向另一名公子身后的小厮—— 呃,说小厮好像有些不大适合了,换成随从还好些。 只是这脸……算了,当他没看。 小厮默默收回了视线。 清羽皱眉。 这伙计那种隐隐失望的眼神是怎么回事? 这一刻,他只能痛恨自己过于敏锐的洞察力。 而此时,阿荔轻轻捅了捅他的胳膊。 清羽下意识地就想皱眉,可想到自己的拜师打算,脸色便尽量缓和了些。 他自认改变良多,可阿荔压根儿看也没看他的脸色,显然是并不在意,只悄悄塞给了他一只瓷瓶。 “我家公子给的——每日早晚各涂抹一次。” 清羽不明所以。 “……给谁?涂于何处?” 阿荔转头看向他:“……” 自己的脸什么样,心里没数吗? 清羽这下明白了。 自尊心使他想拒绝,可他终究没有。 就当是……为了殿下的颜面了。 一行人上了楼梯,直往二楼而去。 而客栈外,目睹了阿荔和清羽似乎在说悄悄话一幕的棉花,不禁皱了皱眉。 上了二楼,范九走在了前头,叩响了一间客房的门。 “是我。”范九在门外说道。 “范九大哥?快进来吧。” 下一刻,门便被从里面打开,开门的一名身形高大的中年汉子。 张眉寿一眼就将人认了出来,因此前已听范九说过,故而此时并无半点意外。 客房里的人受了重伤,前两日更是昏迷不醒,少不得要人贴身照料。用外面的人有失周全,若从府中调派下人出来,也怕太过引人注意——权衡之下,范九做主找到了宋福琪,向他借了个养在府外的仆人。 这‘仆人’虽是宋福琪新收的,却是自愿签了死契的。 宋福琪并未多问什么,只痛痛快快地借了人。 故而这几日,都是‘新吧’在此寸步不离地照料。 此时,他见到张眉寿祝又樘等人,有些不甚自在地低下了头。 当初他卖身于宋福琪时,只知宋福琪乃是苏州富商之子——而后来,待得知对方是小时雍坊张家大老爷的侄子之后,想反悔也来不及了。 张眉寿并未多看他,只跟着走了进来。 这叫新吧松了口气。 兴许……张姑娘并未认出他吧? 不,他这般高大威猛,怎可能不令人印象深刻? 他不相信,也不允许有这样的事情存在。 张姑娘一定是装作不认识他,或干脆无心理会吧。 “范九大哥,这……” 趴在床上的少年眼见一行人走了进来,意外之余,更觉紧张。 新吧已搬了两张椅子进来,给张眉寿和祝又樘坐。 旋即又去了外面守着。 公子只让他听范九安排,并未让他探听消息。 眼皮活些总没有错,否则知道的越多只怕死得越快——在道儿上混过的,都知道这个道理。 更何况这群公子姑娘,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他可是亲自领教过的。 “十一,这是我家二姑娘。” 房内,范九向床上的人说道。 十一赫然瞪大了眼睛。 他就说……这小公子怎生得这般好看,且像是在哪里见过似得,原来是……原来是张家二姑娘! 说起张家二姑娘,就不得不提与自家公子之间的那些纠葛过节了……便是那日在京衙内,也十分剑拔弩张来着! 所以,范九大哥救下他……昔日情谊是假,给张家二姑娘出气是真? 毕竟在邓家,他已是被打得只剩一口气丢了出去,只怕人人都当他已经死了——所以,哪怕张家姑娘对他百般折磨,也根本不会有人察觉的吧? 想到这里,小厮额头上已布满了冷汗。 “姑娘知晓我同你乃是旧识,又猜到邓家极有可能会迁怒于你,便提醒我暗下留意。”范九笑着说道:“若非如此,我也不能及时将你救下。说起来,我家姑娘才是你真正的救命恩人。” 十一惊异又恐惧,壮起胆子看向张眉寿。 482 现在可以说了吗 他嘴唇哆嗦了几下,才道:“多谢张姑娘救命之恩,小人感激不尽……只是、只是眼下行动不便,无法向张姑娘行礼……还望张姑娘见谅。” 张眉寿在心底哑然失笑。 瞧把孩子吓的—— 当然,吓得再厉害些才好。 她没什么同情心地想着。 张眉寿直言道:“谢就不必了,到底我救你也并非出于善心,只是念着你是邓誉的贴身小厮,对张眉妍之事,想必多少能知道些什么——故而,我问什么你答什么就是。” “……” 女孩子声音清脆好听,十一微微放松了些,却没说话。 “邓誉为张眉妍做伪证之事,你可知晓?”张眉寿先是问道。 她语气笃定,显然极确定邓誉就是在做伪证。 十一神情反复,眼神躲闪。 范九见状,在心底叹了口气。 十一虽在小事之上颇算机灵,可头脑终究还是太简单了些。 对上范九无奈的眼神,十一鼓起勇气说道:“张姑娘救下下人,小人十分感激。但……公子待我不薄,我不能置公子不顾,他便是做了伪证,我也断不会出堂作证……” 他以为,张眉寿此番是让他去衙门作证,揭穿邓誉做伪证的事实。 “我并无让你出面作证之意。你身份特殊,我救下你,已是不妥。若再将你推出去作证,定会惹来非议猜测,且邓家若一口咬定你被我收买甚至动私刑,反而麻烦。”张眉寿语气一丝不苟地说道。 当然,若到时真的没有了旁的办法,则再另谈。 到底人是她救下的,不管他愿意与否,她总要物尽其用才可以。 祝又樘听在耳中,心有所思。 想来,这也是小皇后未事先将此事告知张伯父的原因——在她眼中,这些隐晦之事,她如何做不打紧,却不愿让父亲担上一丝一毫的名声。 她前世今生向来如此,看似强硬娇蛮,实则心肠软得不像话,尤其是对身边之人,似乎总想护在所有人面前。 可她仿佛不知,自己也需要人护着。 兴许正因如此,前世他总也想尽量地使她顺心些,不忍强迫于她。 只是,如今看来,多半是适得其反。 这一世,他会尽心领悟,但愿不再走错路。 “那张姑娘是想……”十一忽然觉得摸不透面前女孩子的心思。 “你怎听不懂人话呢?我家姑娘说了,只要你答话便可!”阿荔竖眉问道:“你家公子做伪证,你究竟知是不知?” 十一迟疑了一瞬之后,适才点头。 “我知道……” 旋即又道:“可我家公子,也是被那张姑娘蒙蔽了,绝非刻意包庇。我家公子本性不坏,只是识人不清罢了。” 只是说着说着,语气便弱了下去。 阿荔翻着白眼“嘁”了一声:“谁想听这些啊!” 世人皆张一双眼睛,他又不瞎,识人不清又怪不得旁人,做了就是做了,老老实实等着担责任就是了。 “你家公子是何时同张眉妍重新往来的?”张眉寿又问。 “应当……有半年之久了。” 张眉寿听到这里,下意识地同祝又樘对视了一眼。 祝又樘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半年的密切往来,多少能找到线索。 “这半年里,你可曾察觉到张眉妍有什么异常之处?” 听得张眉寿这般问,十一的眼神闪了闪。 他算是看明白了,张二姑娘是想从他这里套出什么证据来……且是光明正大地套,而并无意利用他来做伪证去指认谁。 事情已过去了数日,官府必定一直在查,张家既有此举,岂不等同是确认了张眉妍便是凶手,只是没有实证而已? 这种认定,不像是有意报复。 也就是说,张眉妍极有可能真的就是幕后主使,害了张家大公子在前,又拖着他家公子做伪证在后…… 那……此事一旦被拆穿,他家公子需要承担的后果,岂不比想象中还要严重?! 到时,只怕就不止是丢名声那么简单了…… 张眉妍所犯……可是谋人性命的大罪! 十一这般想着,只觉得头皮发紧,许多到了嘴边的话,都无法说出口。 张二姑娘若从他的话中,察觉到了什么证据,借此定了张眉妍的罪,那他家公子又岂能不受牵连——照此说来,他不还是等同要害了公子? 他下意识地摇头,口中喃喃道:“我不能说……” 张眉寿冷笑了一声。 不能说? 这个好办。 她看向阿荔。 阿荔会意上前,摸出一把匕首,横在十一脖颈一侧,语气嫌弃地问道:“现在能说了吧。” 姑娘救了他,就是拿来用的,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处境。 十一瞪大眼睛,颤抖起来。 惊慌无助之下,他看向范九。 “范九大哥……” 范九叹了口气,似有不忍地看向张眉寿:“姑娘,他既不想说,便不必再勉强于他了——” 听得这道温和的声音,十一险些落泪。 “匕首杀人,太过费力。我好歹同他相识一场,不如就劳这位身手不凡的小哥给他一剑,叫他痛痛快快地去吧。” 范九说话间,看向了祝又樘身边站着的清羽。 十一只觉得头顶炸开了一道响雷。 他……他听到了什么? “也好。”祝又樘点了头。 清羽便立即拔剑上前,锋利的剑尖抵在了十一的后心处,稍一用力,十一便立即疼得求饶:“我说,我说!” “这就对了嘛。你家公子既是那般心善正直,想来也不会怪你的。”阿荔将匕首收起。 清羽也面无表情地收了剑。 方才动手时,他本想说些威胁的话,可措辞了好半天,也没想到像样的。 待回去之后,还要多准备些才好,以备不时之需。 十一颇有种死里逃生之感,浑身冷汗淋漓,却不敢再有片刻耽搁:“若论起那位张姑娘的异样之处,委实从头到脚无一处不异常的……” “不仅爱作戏,装柔弱,还时不时便要扮可怜,在我家公子面前一个模样,在父亲兄弟面前又是另一副面孔——还总暗示我家公子她日子辛苦,手头拮据……” 唔,还别说,这些憋在心底许久的话,此时终于同人说了出来,还怪痛快的。 十一渐渐歪了题。 张眉寿听得皱眉。 这些谁不知道?便是猜也猜出来了,还用他说。 她正要问的细致些,却听十一忽然道出了一个极有用的线索来—— 483 证据 “平日里都不知拿了我们公子多少银子,便是那些赌债也是我家公子给还的,单是这些还不够,素日里还总有她占不完的小便宜——但凡我随着公子去了她那里,她家中缺了什么,多半也要状似无意地透露给我家公子……” 同为女子,阿荔听得脸热又咬牙。 这做派,还能更丢人些吗? 这些人难道就指着从男人手里哄出的好处过日子? 她不禁又想到了棉花那便宜妹妹。 真的好想将她扔到张眉妍身边儿,摁着头叫她俩拜一拜! 还有棉花那傻子,她迟早要狠揍他一顿才好! “偏生我家公子总要上当,她缺什么,公子当即就要差了我去帮她买回来……什么针线花布,油盐酱醋,便是她那酒鬼父亲病时的药,我也是帮着抓过的——她嘴上总说一定会归还给我家公子,可至今也没见她还过一文钱。” 且她自己连账都不记,还敢说有意归还? 她怕是一早就打算好了,想要用自己来还吧?可她真当觉得自己能值这么多银子? 那些比她样貌还要出色的丫头们,人牙子那里才卖二十两一个呢! 十一想到这些,总觉得吞了苍蝇一般难受。 他似乎说太多了吧? 咳,反应他现在是被人威胁,也不是自愿说的。 嗯……这么一想,良心上果然好受了很多。 十一还要继续往下讲,却听张眉寿问道:“你方才说,你曾替张彦抓过药?” 十一点头。 “可还记得是治什么病的药?” “抓了不止一回两次,似乎有治咳病的,也有调理身子的——”十一回忆着说着:“对了……还有些是治他那旧疾风寒腿的。” 他的记性在邓家一众小厮里,向来是出了名儿的好。 张眉寿已经精神一振,看着他问:“你说张彦患有风寒腿?” 十一毫不犹豫地点头。 “说是患了三年多了,时常会犯,常是离不了药。” 张眉寿立即问道:“你最后一次替他们抓此类药,是在何时?去的哪家药铺?你可识字认药方?” 雪上一枝蒿……便有祛风胜湿,散寒止痛之效!用于风寒腿发作,应是极妥帖的! 她忽然问了这般多,十一怔了怔,才道:“最后一次大约是十多日前了,我同福安堂的伙计相熟,每每抓药都是去那里……” 至于认字—— “倒跟着公子识了些字,但那些药方,我却并未细看过。” 毕竟谁没事儿会去留意这些? 不过,张二姑娘为何会问这个? 这同这桩案子,难道有什么关连吗? 祝又樘听罢这些,看着张眉寿道:“十多日前,又是相熟的伙计,若我们将程大人手中的那张药方取过来去福安堂,未必问不出线索。” 若那伙计能记得经十一之手抓去的药,比张眉妍所写的药方中多了一味雪上一枝蒿,那便是他们要找的证据了。 张眉寿点头。 事到如今,这是最可行的法子。 她正待问十一与之相熟的伙计是哪个时,却听范九忽然开口。 “药方……可是此前你身上带着的那些?” 这话是向十一问的。 十一闻言一愣,而后下意识地摸向自己怀中。 对……那些药方,他曾是贴身带着的。 可眼下他身上的衣物,显然是里里外外都重新换过了—— 张眉寿看向范九。 范九忙道:“将十一带回来的那晚,他浑身皆是血迹,我替他换衣时,在他身上发现了一沓旧纸——那里头,便有几张药方。” 当时他还当是这小子这几年在邓家发了财,怀里头揣着的都是银票呢。 十一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眼下只点头附和着范九的话:“是……那药方,正是我替他们抓药的药方。” “药方现在何处?”张眉寿忙向范九问道。 “姑娘稍等等。” 范九转身去了窗边的红漆高柜前,打开柜门,取出一只匣子。 匣子上着锁,钥匙他贴身放着。 匣子里,都是些十一当日身上带着的东西。 范九将他所说的那一沓纸,取了出来,交到张眉寿面前。 “姑娘请过目。” 张眉寿接过,将最上面一张纸展开之后,入目只见是稍显笨拙的字迹,其上记着的竟是一条条账目。 十一解释道:“这些是我偷偷瞒着我家公子记下的,皆是那张姑娘欠我们公子的……” 那张姑娘不是说要还么,他就要一笔笔地记下来,叫她到时一文钱也别想赖得掉。 张眉寿多看了他一眼。 这般尽心又细致的小厮,可惜跟错了主子。 但也多亏邓誉有个好小厮—— 她遂往下翻看。 下面,便是几张药方。 待看到第二张,只听身边的祝又樘说道:“应当就是这张。” 张眉寿往下看,果真就见这张药方之上,有着她想找的那味药名——雪上一枝蒿。 她手指微紧,立刻起身道:“去京衙!” 找程大人,对照那张张眉妍写给官差的那张药方,和那些搜到的药材,便能知道真相了! 祝又樘跟着她站起身,却是道:“不必比照了。除了多出来的这味药之外,皆无一字区分。且连字迹,亦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张眉寿闻言看向他,只见少年神情平静而笃定地点头。 张眉寿便没了疑问。 他向来博闻强记,几乎过目不忘,他既这般肯定,那必是真的。 也就是说,他们的猜测没有错—— “不着急。”祝又樘看着她说道:“先静观其变。” 这证据若早早拿了出去,说不定反而会打草惊蛇。 不如先等蛇自己出了洞,将尾巴与七寸尽数露出来。 张眉寿赞同点头。 张眉妍那张嘴,有说不完的诡辩之辞,与其到时在公堂上同其打嘴仗,倒不如等她先有了动作,再奋力一击。 来客栈之前,祝又樘曾同她说,今早老于传回消息——道是柳家二爷离开张眉妍的住处之后,并未赶回柳家。而是在京城三十里外的清河镇上的一家客栈留了宿。 且昨夜,悄悄见了一个人。 这十之八九是同张眉妍有关。 故而,也不妨再静下心来等一等。 祝又樘转头看向清羽。 清羽立即打起精神。 484 老太太的心思 祝又樘吩咐了他前去福安堂找那名伙计问话。 即便已有两张药方在手,可在公堂之上,若能有更周全的证词自然是有利无害。 清羽应下之后,立即去了。 同样是向伙计问话,相信这一次他一定会比在五芳斋那次做得更好。 出了客栈,清羽一眼就看到了等在马车旁的棉花。 棉花闲闲地抱臂倚在车旁,见他出来,眯了眯眼睛看过去,并未说话。 清羽走近,看着他腰间那一圈儿荷包,语气莫名地道:“荷包不错,我见老于身上也有。” 当然,这话须得配合着他脸上被蚊虫叮咬过的痕迹一起听,效果才是最佳。 他倒要看看此人究竟有没有愧疚心。 棉花动了动眉毛,低头看向自己腰间。 当日他本想给清羽一只的,可对方一直黏着他说话在前,让他感觉气氛古怪。 总觉得……若再送一只荷包出去,生怕对方错认为他是在回应什么,由此再衍生出什么可怕的误会来。 毕竟,无论对待男女,他都是很洁身自爱的。 “多谢夸赞。”棉花抬起头说道。 清羽:“……” 总算知道什么叫做真正一拳打在棉花里了。 下一刻,却听对方说道:“你手中那瓷瓶,倒也精致。” 清羽看了看自己手中方才阿荔交给他的那只药瓶。 嗯……他为何隐隐闻到了一股酸酸的味道? 莫非—— 清羽唇边隐隐露出了高深莫测的笑意。 毕竟在自家主子的影响之下,这几年的话本子也不是白看的。 想到阿荔的脾性做派,他对棉花不给荷包之恨忽然就消散了,且顿时涌出了同情之感——显然,那样的女子娶回去,想振夫纲难于登天。 下半辈子想挺直腰板做人,基本上是痴人说梦了。 察觉到对方的眼神变化,棉花皱了皱眉。 下一刻,却忽然听清羽问道:“兄弟,你可知阿荔喜好?” “当然。”棉花隐隐觉得这是在挑衅,以张口就来的语气说道:“她最爱吃冰糖葫芦。” 清羽听罢,抱拳道:“多谢。” 言罢,转身大步离去了。 棉花:“……” 有了这句多谢,他岂还能不知对方的用意? 所以,这位的目标到底是谁? 是他,还是阿荔? 这一刻,棉花竟觉得迷茫了。 二楼处,祝又樘和张眉寿从客房中走了出来。 房内,十一小声喊住了要跟着离去的范九。 范九回过头看他。 “范九大哥……我、我会死吗?” 毕竟他眼下好像也没有太多利用价值了,养起来费银子不说,主要是邓家小厮的身份又摆在这里。 范九似笑非笑地道:“我家姑娘若是不分青红皂白之人,如今我也不能站在这里同你说话了。” 看来这孩子是在邓家待久了,以为所有的贵人都是邓家人那幅做派了。 “你且安心养伤就是了,张家不缺这点银子。” 十一神情反复,眼睛渐渐红了。 范九转身离去,新吧走了进来,看了一眼在床上捂脸哭泣的十一,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上前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这种身体和精神被双重摧残的感觉,他是经历过的。 “不必怕。”他劝了一句。 毕竟怕也没用。 十一擦了擦眼泪,摇着头。 他哭,不是因为害怕。 …… 张眉寿和祝又樘,一前一后回了张家。 张眉寿在马车里换回了衣裙,待回到愉院时,已是原本的打扮。 阿枝叹了口气。 姑娘今日出门前,同她说是去定国公府寻徐二姑娘。可半个时辰前,徐二姑娘还亲自来请她家姑娘去听戏。 这说明了什么? 是姑娘又一次骗了她? 呵呵,当然不是。 这说明了姑娘如今对她撒起谎来,已是极敷衍了! 以往姑娘撒谎,还会提前与徐二姑娘通个气儿,如今竟是连说都懒得去说了,这是根本不怕她去定国公府问吗? 然而,更敷衍的还不是她家姑娘。 今日,就在她见到徐二姑娘后,反问徐二姑娘说“我家姑娘不是说去了定国公府”时,徐二姑娘愣了一瞬之后,竟是轻“嘶”了一声后,拿恍然的语气道:“对,是去了的,我怎将这个给忘了?” 而后,便带着丫鬟回定国公府,‘找’她家姑娘了。 阿枝为此愕然了许久。 愕然之后,便是深思。 究竟是她太好说话,还是张家订下的规矩对姑娘来说根本形同空气? 她甚至有些犹豫究竟要不要将此事禀给太太听了,毕竟每每姑娘撒谎被太太识破,姑娘也总有办法化解,倒叫她在愉院愈发不好做人…… 思来想去,阿枝到底还是没往海棠居跑。 终究姑娘只出去了一个时辰而已,便是告到太太那里,也是白搭,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既然大家都这么敷衍,想来也不差她一个了。 “姑娘,老太太请您去说话。” 不多时,阿豆进来禀道。 张眉寿点了头,稍作收拾,便随同前来请人的青桔离开了愉院。 “这是去哪儿?” 走出愉院不久,张眉寿向青桔问道。 这不像是去松鹤堂的路。 “老太太此时在花厅呢。”青桔答道。 “花厅?” 青桔点头道:“老太太在同朱家公子说话,几位公子和姑娘、还有表公子都在。” “……” 张眉寿张了张嘴,到底没能说出什么。 可是祖母这种拉了所有小辈,去给她做幌子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毕竟祖母时常说,孩子们挤在一处闹腾腾地心烦,于养生甚是不利来着。 只是不知是祖母做得过分明显,还是她过分敏锐。 倒不怪张眉寿想得太多,这确也是张老太太的真正心思。 近来烦心事一桩接着一桩,唯一的排解方式就是看看讨人喜欢的二孙女和小朱了。 于老太太而言,单看二孙女,是一份愉悦。单看小朱,也是一份愉悦。 可一起看,收获的却是十份愉悦。 什么叫真正的眼福,这就是了。 可此番老太太的眼福没能饱上太久,便被突然打破了。 一名仆人快步走来。 “老太太……” 仆人气喘吁吁地道:“大公子那件案子的真凶……去衙门招认了!” 485 被安排的人生 此言一出,堂内气氛骤变。 张眉寿下意识地看向祝又樘,却见他也在看向她,四目相对,二人俱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神色。 时候到了。 且来得这般快,由此可见对方当真也是心急地很。 宋福琪暗暗皱眉。 他莫名觉得表妹和朱家公子尤为默契是怎么回事? 他这么壮一个人,视线竟根本挤不进去,这说得过去吗? 宋福琪待忿忿不平地将目光收回时,却见对面坐着的小姑娘似在看他,他定睛正要去瞧,张眉箐已经飞快地低下了头,转而看向那前来传话的仆人。 张老太太脸上慈和的笑意已然收起,正色问道:“说清楚些,前去招认的是何人?!” 单从前大房那幅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德性来看,张眉妍会主动招认的可能不亚于天崩地裂。 直觉告诉她,这其中必定有古怪。 果然,就听仆人说道:“小的打听过了,据说那去认罪之人,乃是前大房的大丫鬟文竹……” “什么?” 老太太听得皱眉。 文竹乃是柳氏昔日身边的大丫鬟,当初是同柳氏一起进的张家,张彦一家被除族时,她是跟着柳氏的嫁妆被一并丢去了庄子上的。 可据说,这些卖身契被前大房攥在手里的下人,早已都被张彦父女逐买了——怎么忽然在这个关头又冒出来了?! “小的听说,她将一切都招认了,如今只等着程大人定罪了!”仆人此时又道。 现如今,外面到处都在议论此事。 “定罪?!”张老太太眼皮子一阵狂跳。 张眉寿适时出声:“祖母别急,程大人办案谨慎,绝不可能仅凭她一人之言,便草草定罪。眼下真相未明,还须将父亲请回来,商议应对之策。” 张老太太看了孙女一眼,当即点了头。 她对这件案子的内情所知道的并不细致,一直都是儿子在同衙门跟进。 是以,若真论起真相究竟如何,她并无十全的把握。 凶手是不是张眉妍,对她来说并不是紧要的。若是,她不会心软,不是,她也不会硬将偏见往前大房的人身上套。 她唯一想知道的就是真相。 因此,若有人企图掩盖真相,她决不能眼睁睁看着。 “赶紧去工部,请大老爷回来一趟!” 紧接着,老太太又吩咐道:“将二老爷也一并请回来!” 公堂之上对质,自然少不了老二。 而前去传话的仆人刚出门尚不足一刻钟的工夫,张峦和张敬就已然赶了回来。 原来,张峦在工部已经得了消息,此番是回来取近日来所整理出的一些线索疑点,恰在路上遇到了正赶回来的张敬。 “张伯父,不知晚辈可否随同前往?”祝又樘开口征询道。 张峦不假思索地点头。 张眉寿也跟了上去。 “蓁蓁,有我和你二叔还有既安在,你且安心在家中等消息便是。”张峦边走边劝阻女儿。 岂料女孩子语气郑重地说道:“父亲,我手中已有证据足以证明张眉妍是在撒谎、且对下毒之事谋划已久。” 张峦与张敬齐齐一愣。 下一瞬,又听身边的祝又樘讲道:“此番招认之人,十之八九乃是替张氏顶罪之人。这背后,应是柳家人的安排。晚辈先前已派人时刻盯紧柳荀的动静。” 张峦与张敬听得此言,更是微微瞪大了眼睛。 “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张峦颇觉不可思议。 突然觉得……他们才该是安心在家中等消息的那一个是怎么回事? 张眉寿边走边将药方取了出来,与父亲说明了详细。 张峦看着手中药方,一时竟要失语。 蓁蓁使了棉花去看紧张眉妍,他们是知晓的,也是他们起初便认同的,若没有棉花,也要暗下使了旁人去——可这证据,她又是何时拿到的? 等等,这好像并不是最令人吃惊的…… 张峦忽然意识到,女儿怀揣如此有力的铁证,却仍能平平静静地和祖母兄弟姐们坐在一处吃茶闲谈,这才是最可怕的—— 偏偏女儿好似看出了他的困惑,又细心解释道:“因是想瞧瞧她究竟想耍什么花招,这才暂时未急着告知父亲。倒没想到,她那舅舅动作这般快。” 张峦愈发愕然。 这解释,倒不如不说…… 越是这么说,好像越让人觉得运筹帷幄,早已洞悉一切,只等着对方自投罗网。 眼见要出了张家,张眉寿因不便同父亲二叔同乘一辆马车,便向祝又樘说道:“时间紧迫,有劳公子在路上与我父亲二叔将近日来所得线索皆一一说明,以免到时在堂上应对不力。” 这一刻,张峦觉得自己被安排得过分明白。 祝又樘点头,目送着张眉寿先上了马车。 “等等!” 临上马车前,张峦回过神来,脸色忽然一变。 “那文竹既是去顶罪的,且是自行招认,定早早存了必死之心!若衙役们一时不察,叫她自尽了去,来个死无对证,可就麻烦了!” 祝又樘闻言道:“张伯父思虑果然缜密。” 张峦总算隐隐找回了一丝自信之时,却听少年继而说道:“恰巧晚辈也想到了这一点,故而已经派人前去衙门提醒程大人多加防范了。” “……” 张峦顿了顿,才僵硬地抬起手,在少年肩上轻轻拍了拍。 “做得好……” 所以,那句夸他思虑缜密的话,只是恐他承受不住的缓冲之言? 可这种贴心,却让他内心有种难以消受的沉重。 赶去京衙的马车内,祝又樘将近来所得皆细致地说了一遍。 张峦有着久久的沉默。 这逻辑清晰、言辞精准且条理分明的讲述,简直是像照着衙门里、经过再三梳理后缮写成的案情文书读出来的。 他估摸着,便是程大人,都不易做到这般地步。 至于为什么要突然拉程大人下水? 当然是因为只有这样想,心底才能略略平衡些…… 下了马车之后,张峦和张敬走在前头,遂忍不住低声道:“二弟,你可觉得既安他……委实过于不同寻常了些?” 486 不要钱的神童 他知道此时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可他实在难以压制内心的异样感受。 既安格外出色,虽是大家早已公认过的,可今日所见所闻,还是叫他觉得惊异万分。 见张敬不答话,张峦又不免扪心自问是不是自己的反应太大了些。 仔细想来,二弟这一路,似乎都显得颇为平静。 张敬确实极平静,只是这平静,是有原因可以追溯的—— 毕竟四年前,湖州一行,他心中藏了太多秘密。 世人只知小仙子有佛缘,受天意指引救了无数灾民,可却没有几个人知晓一路出谋划策的人,也是他家侄女和此时他身后的既安。 至于他? 呵呵,他干得最多的事情,好像就是被侄女身边的棉花点穴丢到一旁,叫他别妨碍侄女行事吧。 但这些不光彩的过往,侄女不提,他便也默契地守口如瓶。 不过,他事后想想,觉得自己做得也不错——作为一个教书先生,他能有那样的应变能力和胆量,已称得上世间少见了吧。 所以,不是他不够优秀,而是侄女和既安实在过分出色。 再者说了,那都是四年前的事情了,如今又过了四年,侄女和既安渐渐长大,因此愈发出色,又有什么好值得奇怪的? 别说眼下这点小事了,哪怕父亲曾说过既安能扭转大靖国运的疯话,有朝一日成了现实,他都不带过分惊讶的。 毕竟这也不是什么前无古人的大奇之事,放眼史书,旷世奇才可不止一个。 他们有幸遇到,这是机缘造化。 “大哥不妨仔细想想,王大人家出了个远近闻名的神童伯安,而既安家中又与王家是亲戚——伯安自幼聪慧异于常人,既安也身怀奇才,又有什么稀奇的?” 张敬低声与自家大哥说道。 张峦想了想,遂点头。 这么一想,好像确实有点道理。 可是…… “那蓁蓁呢?” 他们张家,祖祖辈辈可都不曾出过什么神童! “大哥这么想,我可就不赞同了。”张敬连忙道:“王家能出神童,朱家能出神童,如今礼部尚书李东阳大人也是赫赫有名的神童——凭什么咱们张家就不能出一个?” 张峦怔然。 对啊,凭什么? “大哥比之王大人,大嫂比之王夫人,皆是丝毫不差,大哥又何必这般妄自菲薄?” 张峦终究点了头。 二弟说得对。 芩娘是这世间最好的女子,而他好歹也曾自诩是老天爷的义子来着。 如此想来,是他太大惊小怪了…… 虽然这么一说,好像神童跟不要钱似得,到处都是—— 但他向来也知道,人的聪慧,分两种,一种是寻常人中的聪慧,如他与二弟这般,再出色些便是谢状元之流;而另一种,却是异于常人的聪慧,乃是常人倾尽毕生之力也难以与之作比的存在。 这种人,生来似乎就是不断打破常人的认知的。 以往,他当女儿和既安是前一种。 可如今,却发现他们更像是后者,只是不常展露而已。 张峦勉强说服自己去尽量坦然的接受。 毕竟论天资,他已经输给了一群小辈,论起心理承受能力,绝不能再输给二弟了。 可话说回来,有这样的女儿和未来女婿,论运气——谁能同他做比较?! 如此一想,张峦总算彻底找回了自信。 兄弟二人并肩踏进了京衙内。 堂外,已不复先前的嘈杂,更不见寻常百姓身影,只有四名衙役立在两侧。 堂内更是空空如也。 张峦被一名衙役拦下,心中有了计较——这是已经审完了。 他很快寻到了程大人手下的那名得力下属,悄声打听了一番。 “大人并未当堂定其罪,只以疑点过多为由,暂时将人押入了牢中,严加看管。”对方如实说道。 张峦听罢在心底大松了口气。 对方前来投案自首,必是做了周全的准备,她一意认罪,程大人将能问的皆审问罢,也只有暂时将人押入牢中。 若换作头脑昏庸者,或是只图尽快结案息事,只怕今日这罪定也就定了。 “我等寻到了新证据,不知可否与程大人当面详谈?” 为首官差纪琤听得此言,精神一振,忙应下前去通传。 听范九来传话,说父亲和二叔已被请入了后衙,张眉寿适才让阿荔放下了马车帘。 那她就在这儿等着—— 这案子,今日必然要有个了结了。 而此时,得了消息的张眉妍,心中顿时安定了下来。 她就知道,一切都会依照她的计划进行……! 文竹招认罪行,已被关押。 只是,程然竟没有当堂定下她的罪名——这个程大人,还真是过分谨慎小心,结案的机会分明就在眼前,却仍要这般吊着。 这是最后一步,可不能出任何差池…… 约一刻钟后,张眉妍从房中走了出来。 院中的张义龄看到她,怔了怔,旋即问道:“姐姐,你可是要去找邓大哥?” 不是他变敏锐了,而是姐姐每次这般用心打扮,十之八九都是去见邓大哥。 至于他和父亲,好像不太够资格让她浪费脂粉。 张眉妍没说话,只淡淡看了他一眼,脚下未作停留。 张义龄却笑嘻嘻地追上前两步,讨好地问:“姐姐,可要我送你?” 如今姐姐嫌疑得洗,嫁入邓家已是指日可待。 张眉妍眼底划过嫌弃:“不必了,你且好生呆在家中看着父亲。如此关头,就不要让他再出去闹事丢人现眼了。” 张义龄悻悻地笑了笑,点着头答应下来。 张眉妍离开了庄子,就近租赁了一辆青驴车,朝着城中赶去。 一路上,她便是连掀开车帘往后瞧,都不曾瞧过一眼。 便是官府和张家的人还在盯着她,又能如何,她只是悄悄去见一见自己日后的夫君而已。 想到此处,她满心欢喜难以抑制,却并不是因为要见到邓誉的缘故,而是一直想得到的荣华富贵就在眼前——伸手,便能摘下了。 …… 邓府中,有下人来到了薛姨娘院中,悄声禀道:“……那位张姑娘来了,如今正等在后门处,说是要见大公子。依姨娘之意,可要告知大公子?” 薛姨娘有些讶然,很快笑了笑。 这是哪门子的书香门第出身? “自然要去告知大公子,总归都是要定亲的人了,哪里好再一味拘着不让他们相见。这种事情,越是拦,越是拦不住的。” 下人得了这话,才去了邓誉院中通禀。 邓誉犹豫了片刻,终究也去了。 487 传唤 张眉妍见到他出来,心底松了口气,唇边立即挂上了笑意。 “誉哥哥,你来了。” 她上前两步,眼神中有欣喜,又有着恰到好处的矜持。 邓誉看着她。 这是从她被卷入张大公子这件案子之后,二人第一次相见——可不知为何,他心中忽然有了同以往不一样的感受。 “誉哥哥,你怎瘦了这么多?”张眉妍满眼关切愧疚,旋即低声自责道:“定都是为了我的事情……” 邓誉未有接这话,只在心底莫名疲累地叹了口气,后开口说道:“我听闻张家公子的案子,有人前去官府投案招认了。” 这件事情邓家既然插了手,自会格外留意消息。 张眉妍连忙点头。 她笑着说道:“我急着赶来,就是要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你——誉哥哥,多谢你那时替我出面作证,让我有机会洗脱嫌疑。” 邓誉笑了笑,却像是在苦笑。 他做这个证,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这几日甚至常忍不住想,究竟是对是错,值得还是不值得。 他本不该有动摇,可从父亲到母亲,再到外面的流言蜚语,甚至是这桩突如其来的亲事……这些过于沉重的东西忽然压在他一人身上,他实在是透不过气。 好在……如今结果是好的。 至少他向所有人,也向自己证明了他是对的。 若是这中间再出了什么变故,他当真不知道要如何坚持下去。 “没事就好。”邓誉看着她,道:“如今真相大白,凶手伏法,便是再有人想为难你,却也找不到借口了。” 张眉妍听到这里,眼中却浮现出担忧之色。 “话虽如此,可程大人不知为何并未当堂定那凶手之罪……她分明已经招认,白记茶楼的伙计也来认罢了人……” 邓誉一时没说话。 这位程大人的办案作风如何,他便也不予置评了。 “事到如今,你也不必着急,耐心等着就是了。相信用不了多久,就会有定论的。” “可我担心……”张眉妍低下头,低声道:“人人都说,我二叔他在朝中交友甚广,我是不敢细想和胡乱揣测的……但这案子一日不了结,我心中就始终难安。” 邓誉微微皱眉。 他听懂了张眉妍的意思。 同样的担忧他先前也曾有过。 但是,与当初那青梅的指认不同,如今案子已进展到了这般地步,想必也不是张家能够轻易颠倒黑白的了吧? 且他认为,张家人不笨,不至于分不清眼下的局势,事到如今还执意非要污蔑妍儿妹妹一家不可。 此时,他只见抬起头来的张眉妍泪眼婆娑,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邓誉静静等着她开口。 见他这幅模样,张眉妍心中莫名有些不安。 以往的他,待她也称不上多么亲近,但她能感觉得到,那是守礼。 可眼下,她总觉得他身上似乎隐隐透着疏离…… 不管这直觉是对是错,放在往常,这种时候,她最该做的是以退为进,做出不叫他为难的模样—— 但是如今她没有时间去耗,这最后一步对她而言至关重要。 于是,她只能鼓起勇气开口说道:“我想着……邓伯父在京中也有许多相熟的大人,能不能想想法子,尽快将案子定下来……” 邓誉眼底神情微凝。 “你是想让我父亲在此时插手此事?” 他语气半点也不凌厉,可却叫张眉妍心底一紧。 她顿时红了眼睛,似受到了误解和惊吓。 “誉哥哥你误会了……当日将邓伯父牵扯进去,让邓家遭受了许多议论,我已是愧疚难当,我……我只是想趁早了结此事,也好让那些对邓家不利的谣言不攻自破。” 见她委屈至此,邓誉眼底一软,紧攥的拳也逐渐松开。 “你别哭,我并无他意。”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忽然变得如此多疑敏感,可能是近来实在太累了。 “你的心思我明白,只是如今案情已经明朗,已无必要再刻意去做些什么,如此反倒显得我们心虚,万一弄巧成拙才是麻烦。”他还算清醒地说道。 见张眉妍还想再说,他又安慰道:“我知道,你近来担惊受怕,难免会胡思乱想——别怕,此事很快就会过去了。” 张眉妍低着头不说话,心底却是嘲讽不已。 这就是当初同她保证,会替她处理好此事,让她回去之后安心照料父亲的人说出的话吗? 可这六七日间,他到底为她做了什么? 端看这幅形容,恐怕只是呆在家中忐忑不安,后悔当日替她出头,甚至是同家人置气吧? 如今,更是连她这点微不足道的请求都不肯应允—— 呵呵,看来她自幼便认定了的绝好夫婿,也不过如此。 张眉妍焦躁之余,正思量着要如何应对时,又听头顶那道声音说道:“如今外面流言正炽,为了你的名声着想,你我日后若无必要,还是暂时少见为妙。” 他倒想同她说一说对这门亲事的看法,可那样伤她自尊、也无法向世人交待的话,还是沉在心底吧。 张眉妍双手颤颤。 他这是何意? 然而此时,她忽然听得一阵整齐有素的脚步声在朝着此处靠近。 邓誉与她同时抬起头举目去看,却见是一行约十人余的官差,快步走了过来。 城中巡逻是五城兵马司的职责,这些官差出现在这里,必然是有目的在—— 邓誉还来不及细想,就清楚地看到那些官差在自己面前停下了脚步。 他脸上有着一刻的挂不住。 毕竟他和张眉妍是私下见面,这情形难免有些尴尬。 为首官差仍是纪琤,他看了一眼邓誉,适才看向张眉妍,却是道:“张氏,我等奉程大人之命,前来传唤你至京衙问话。” 张眉妍脸色早已大变。 果然,官府的人一直都在暗中留意她的动静去向。 可是……问话? 凶手都已投案了,据说早已退了堂,如今又忽然传唤她作何?! 不……未必是她想得那样,兴许只是结案前的例行公事,只要她谨慎应对,定不会出纰漏的。 “既是程大人之意,那劳官爷带路便是。”她尽量作出镇定的模样。 可谁知,那官差紧接着,又看向了邓誉—— 488 二次开堂 “邓公子此时若是得闲,不妨一同前往。” 这话说得有些模棱两可,邓誉微微皱眉。 “莫非程大人也传唤了邓某?” “大人暂时未有示下,但想来容后少不得也要请邓公子走一趟。”纪琤语气不卑不亢。 张眉妍心底陡然涌现出更为巨大的不安。 程大人传唤她且罢了,可这官差此言,又是何意? 难不成是出什么变故了? 邓誉犹豫了一瞬之后,到底语气清冷地道:“诸位只管先行一步,邓某可自行前往。” 官家公子要面子,官差也未多言,当下只带了张眉妍一人离去。 邓誉看着频频回首,惶恐不已的张眉妍,眉头越皱越紧。 他转身回府,重新更衣后,便带着小厮出门赶往了京衙。 小厮跟在他身后,瑟瑟发抖。 上一个小厮十一可就是跟着公子去了趟衙门之后没的…… 再往前说,便是被发卖的范九。 如此一算,做大公子的贴身小厮风险之大简直不亚于抢钱庄。 可方才那官差说了,不多时也要来传唤他家公子的,所以他也没有借口拦着不叫人出门啊…… 小厮欲哭无泪,只能暗暗在心底求神仙保佑。 …… 张眉妍被带至京衙之后,才知自己此番被传唤而来,并非是简简单单、例行公事的问话。 她先是眼尖地在衙门外不远处,看到了张家的马车。 再有,便是身穿官服,高坐于堂中的程然,和分列两侧手执水火棍的众衙役—— 这显然是重新开堂了。 张眉妍暗暗攥紧着手指。 一日之内,为了同一件案子两次开堂审理,若不是找到了新的重大证据,绝不会如此…… 可官府能找到什么新的证据?! 张眉妍心下惊疑不定,来至堂中下跪行礼,却见一侧立着的竟是张峦和张敬兄弟二人—— 她瞳孔一阵紧缩,片刻间冷汗便爬满了后背。 张峦在,且罢了,可张敬竟也来了……! 定是出事了…… 张眉妍几乎是肯定地想着。 果然,下一刻,就听程然的声音居高临下地传到她耳中:“堂下张氏,现有证据指明你以替父亲抓药的名目,从药中多番扣下一味名为雪上一枝蒿的药材——你认是不认?” “我没有!” 张眉妍立即否认,摇头道:“什么雪上一枝蒿,我不记得父亲的药方里有过这味药……” 此时,堂外已经聚集了不少旁观的百姓。 “啧,怎么又审起来了,先前不是说已经有人认罪了吗……” “是啊……” 众人低声议论着。 程然肃声问道:“本官曾派人二次前往你所住之处搜查,曾查出你将此前存放的多幅药,被你以发霉之名埋于隐蔽之处——我且问你,那些药,是拿来医治何病的?” “是因家父患有风寒腿疾。” “风寒腿疾,犯病时疼痛难忍,可被你埋起的那些药、及你当场写下的与之相吻合的药方,此中种种药材,多为调理,却几乎没有镇痛之效——这又是何故?” 程大人满脸正色,眼神却悄悄瞥向张峦兄弟二人。 咳,其实那些剩余的药里也并非没有镇痛之效,正如先前那位傅大夫所说,有没有这味雪上一枝蒿,实则并无大区分。 所以,他这么说,目的在于误导。 这主意,是张家二爷出的。 他本不同意,毕竟公堂之上撒谎可使不得,可张家二爷却反问他——有几乎’二字在,如何算得了撒谎? 只是说几乎没有镇痛之效,怎能是撒谎? 对于这种玩字眼儿的手段,程大人愕然之余,只想说:张家二爷这个朋友他交定了。 张眉妍哪里能清楚到知晓每一味药的作用,又因慌了神,当即只顺着程然的话,答道:“这药方乃是两年前所得了,药方早已不是原方……或是早些时候辗转之下有了缺失……” “可本官记得你曾说这药方极有效,才一直留用。风寒腿发作,最要紧的便是止痛,试问没有镇痛之效的药方,何来的极好用一说?这岂不是自相矛盾?” 程然冷笑道:“只怕你替父抓药是假,借机蓄毒害人是真!” 张眉妍脸色顿时变得惨白。 “我没有……我只是漏记了一味药,大人怎能凭此就断定我有害人之心!” 刚赶来的邓誉见得这一幕,心底陡然一沉。 张家人竟是出乎他意料的心胸狭隘狠毒,事到如今竟还咬着不放…… “单凭此,确实不足以断定你在蓄毒——可你方才说,你并不记得替父医病的药中,有雪上一支蒿这味药,对是不对?” “是……” “那这又是什么?” 程然取出另一张药方,质问道:“经过比照,此乃你亲笔所书,而这张药方与你先前呈于官差的药方,偏偏只多了一味雪上一枝蒿!你又作何解释?” “不知大人这药方是从何而来……我并不记得自己曾写过……”张眉妍已是冷汗淋漓。 “此乃家父昨日在张姑娘住处附近所拾得。”张峦出声说道。 为防节外生枝,邓家仆人的事情不便宣之于众。 反正他家父亲疯疯癫癫,背锅什么的最适合了。 且他疯疯癫癫,他去哪里谁都管不着,万一他想念被逐出家门的大儿子了,顺路去瞧瞧呢? 多么合情合理。 张眉妍暗暗咬紧了牙。 这怎么可能? 她家中所有与雪上一枝蒿有关的药方,皆早就被她烧干净了,怎么可能会被人拾得! 可这话,她如何也不敢说出口。 只能在看完那张药方之后,一口咬定不是自己所写,是有人刻意仿了她的字迹。 “是否为仿写,本官已托得李东阳李大人出面比照过,经李大人断定,这正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李东阳书画造诣极高,且向来以正直孤傲著称,可信度再高不过。 至于为什么能请动这位李大人出面,自然少不了刘健刘大人的功劳。 “……” 张眉妍也知此时便是再如何否认,也是徒劳,只能道:“那……或是许久前的方子也未可知,我方才说了,兴许是如今的药方有了缺失——” “许久前?能让张姑娘都记不清有这味药的存在了,那想必当真时隔太久了。”张敬得了程然的准允方才开口,语气平静之极。 张眉妍浑身紧绷着。 这道过分冷静的声音,她单是听到,就莫名觉得害怕…… 489 十一出面 张敬语气费解:“既是时隔这般久,这药方上的字迹却仍这般清晰,不知张姑娘用的是何墨?且这纸张本乃次中之次,竟也不见丝毫泛黄的痕迹,更是着实令人想不通了。” 换而言之,无论是笔迹还是纸张新旧程度,皆可证明张眉妍是在撒谎。 张眉妍难以应对时,又听张敬说道:“张姑娘记不得隔了多久也无妨,不如我来提醒提醒张姑娘这张药方究竟是何时所写——应当是,十二日前。” 张眉妍眼神顿变。 此时,经程然传召,一名年轻人走进了堂中行礼。 “将你所知,如实说来。” “是。” 年轻人略显紧张,言辞却还算流畅:“小人乃是福安堂的伙计,前些日子曾见邓大公子身边名唤十一的小厮过来抓过药。小人因与他有些熟知,便多谈了几句——小人记得,当时他说,并非是邓府用药,而是他家公子命他给旁人抓的。” 十一谨慎,又擅维护自家公子名声,故而也并未同他详细提及是替何人所抓。 “小人自幼便在药堂中做事,记药方是看家本领,故而记得很清楚,那药方主治是风寒痛,其中便有雪上一枝蒿!” 末了,又道:“且小人隐约记得,当日那药方上一角,染有大块墨渍。” “可是这张药方?” “正是!”年轻人答得肯定。 “……大人,他根本是信口开河!”张眉妍几乎慌张地辩解道:“便是邓家小厮真替旁人去福安堂中抓过药,又怎知一定是这张药方、一定是替民女所抓?” 堂外,邓誉眼神有着一刻的凝滞。 上一次,妍儿妹妹撒谎要他作证,他认为是事急从权,别无选择。 可眼下不知为何,他竟有一种她撒起谎来竟是张口就来的错觉—— 但在他记忆中,她为人真诚善良,是从不会说谎话的。 而逼不得已撒谎,和习惯性撒谎,应当是不一样的…… “大人,不如便传邓家大公子及其贴身小厮前来对质。”张峦说道。 邓誉神思恍惚间,已听得有人将他认了出来。 他脚步有些发沉地走进堂中行礼。 “十一病重不治,如今已无法前来对质。”邓誉声音有些沙哑。 堂外隐隐有揣测声响起。 这个关头得了重病……未免太巧合了些。 程然面无异色,只看着邓誉说道:“他既是受了邓公子差遣,那邓公子来答也是一样的。” 邓誉察觉到张眉妍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似乎带着乞求。 他垂下头,闭了闭眼睛,内心有着激烈的挣扎。 他已经在公堂上为她撒过一次谎了,难道还要撒第二次吗? 且有了第二次,会不会又要用无数的谎话来圆前面的谎? 那种疲惫感愈发强烈。 可若一切皆是张家人的圈套,他若不帮她,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她被逼上绝路不成? 但…… 他也记得不久前他是让十一替她抓过药,且那药方,是她当时所写……他还曾夸赞她字写得好看,看来这几年并不曾松懈习字。 甚至……他记得她不慎带翻了砚台,药方一角被染了墨汁。 想到一种自己曾没想过也不肯相信的可能,邓誉脑中一阵轰轰作响。 “邓公子可记起来了?”程然出声催问。 “……” 邓誉抬起头,在众人的注视之下,嘴唇微微蠕动着。 念在幼时的那份情谊之上,他就……再信她一次。 “公子!” 一道邓誉熟悉的声音忽然传入堂中。 他身形一僵之后,猛然回过头去。 人群中,十一由一名高大的中年男人搀扶着走来,苍白虚弱的脸上满是急切之色。 “十一?!”邓誉意外之极。 十一竟然还活着! 福安堂的伙计也认出了十一,当即喊出了声。 张峦和张敬互看一眼后,张峦低声说道:“先静观其变。” 先看看这小厮主动露面的目的再说。 张敬点头。 程然见状,让官差将人扶了进来。 有伤在身的十一艰难吃力地行礼。 堂外,阿荔皱着眉将新吧拉到一旁,质问道:“你怎能不经我们姑娘准允,就让他出来了?!” 宋家表哥选的人果然靠不住! “我听他说了大致原委,他说愿意出面指认他家公子做伪证之事——” 起初,他也是不愿放人出来的。 “他说你就信?万一他当众反咬我们张家呢!” “应当不会吧。” 阿荔气得头脑发晕。 “我喂他吃了毒药,告诉他若他出尔反尔,没有解药,两个时辰内必死无疑。”对方又解释道。 “什么?”阿荔愣了愣。 喂了毒药? “那他将中毒之事说出来,我们岂不是更加说不清了!”阿荔几乎要失声。 “若他敢说,就能坐实他污蔑姑娘的罪名了。”新吧轻蔑一笑。 阿荔费解地看着他。 “因为毒药是假的,那只是一颗清口气的药丸罢了。他若说我们下毒,不就成了污蔑?” 阿荔:“……” 还别说,这主意还挺……可以的。 新吧看向堂中的十一。 他之所以能想出这个主意,还不是因为四年前的亲身经历? 所以,人笨不要紧,只要肯学,就有出路。 “大人,小人可以作证,就在十二日前,确是这位张姑娘写了一张药方,经我家公子,交到了小人手中!”十一尽量提高了声音,说道:“小人也正是去福安堂内抓了药!” 张眉妍赫然瞪大了眼睛。 ……他在说什么? 没有誉哥哥的准允,这下人莫不是疯了! “公子,您不可再受她蒙蔽了!”此时,十一急得眼睛都红了。 公子先前还只是做伪证,可若再继续跟着撒谎,在所有人眼中,说不定就要成了串通一气! 说来也怪得很,为什么到了眼下几乎人人都能看得透的真相,唯独公子还看不透? 公子并不笨。 只怕正如范九大哥所说,他家公子不仅是想护着张眉妍,更是想护着自己自认为对的东西,尤其是在张家人面前—— 而在这种固执和偏见的左右之下,公子已经失去了判断对错的能力。 十一狠了狠心,再次开口。 490 当众指认 他出面作证,是为了报张家二姑娘救命之恩,更是怕公子再犯糊涂,事到如今还看不清真相! 而公子也确实没有让人‘失望’,他在堂外看了许久,眼瞅着公子方才那模样,分明是还要继续替张眉妍遮掩的。 那一刻,他算是知道什么叫做作出境界来了。 他真的好想问一句——公子,好好活着难道不好吗? “您想想,那药方既是她亲手所写,她岂会不知其中有那味雪上一枝蒿?可她百般不肯承认,话中又错漏百出,分明是心虚!公子,她就是意图毒害张大公子的凶手!您不能再任由她利用了!” 这话在堂外围观的百姓中,引起了一番轰动。 “十一,闭嘴!” 邓誉冷冷出声,双拳紧握。 他不知道十一这几日去了哪里,可这副当众不将他放在眼里的模样,倒像是受了什么人挑唆收买。 还有那张药方—— 他就说,张家老太爷怎那般巧,就捡到了这样重要的‘证据’。 眼下他明白了…… 邓誉眼底闪过极浓的失望和嘲讽。 见他神情,十一心底一痛,顿时就有眼泪冒了出来。 公子糊涂不听劝也就罢了,可如今竟然怀疑他的动机。 是,在无法选择的情况下,他是背叛了公子,可他绝无半点害公子之心! 十一忽然朝着邓誉的方向弯下腰,叩了三个响头。 邓誉的眉越皱越深。 十一已面向程然,面色紧绷地说道:“大人,除了那张药方之外,小人还有话说。” 程然微一颔首,一旁的师爷执起了笔。 “据下毒之人阿喜指认,她那日午后曾在白记茶楼后的竹林内与张眉妍见面,并取到了毒药——但其后,有我家公子出言作保,声称在张眉妍的住处足足呆了一整日,以此证明阿喜是刻意污蔑。” 十一声音透着病弱感,为保证清晰可闻,几近是一字一顿地道:“可真相却是那日我家公子只在张眉妍家中停留了短短一个多时辰而已,早在午时之前,我家公子就已经离去了!所谓呆了一整日,不过是张眉妍编造在前,我家公子……做伪证在后!” 邓誉浑身一紧,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十一竟当众指认他做伪证! 即便他早有打算会自行招认此事,可此情此景,仍叫他难堪到了极致。 尤其是……他那般信任十一! 张敬长吁了口气。 邓家不怎么样,买来的小厮倒是个个不错。 这小厮主动出面,倒让他省了许多力气。 张眉妍满脸冷汗,几乎是张皇失措地看向邓誉,道:“誉哥哥,你怎能任由他胡言乱语……这般污蔑你我!” 邓誉咬着牙,却未言语。 “邓公子,你这贴身小厮指认你做伪证之事,你可认?”程然发问道。 邓誉眼神不停变幻着。 见他似要开口,张眉妍不管不顾地大声道:“程大人,今日分明已经有人招认了罪行!白记茶楼的伙计也来认了人,难道这还不足以证明民女的清白吗!” 程然看着她,说道:“使人顶罪,此乃你另一重罪名。你便是不提,本官原也是要审的。” 话罢,未去看张眉妍的反应,直接吩咐了官差将那名唤文竹的女子押进了堂中。 那年轻的女子身形消瘦,身穿一件样式普通的蓝色衣裙,原本麻木的神情在见到张眉妍的那一刻,隐隐有了变化。 她跪了下去。 程然却未急着再次去审问她,而是看向堂外。 此时,又有几名官差押着一名男人快步走来,人群纷纷相让。 男人进了堂中,几乎是脚步踉跄地跪了下去,将头埋下。 “草民……草民柳荀,见过府尹大人!” 张眉妍浑身的血液仿佛顷刻间凝固,她身体僵硬,几乎无法转头去看。 “张氏,你可认得此人?” “……认得。”张眉妍颤颤地答道:“这是民女的二舅舅。” “近日你可曾见过此人?”程然又问。 “昨日舅舅曾上门探望过民女父亲,民女见过。” 那时官差也在,这样的问题,没有撒谎的余地。 “本官命人查过,你一家三人,与柳家几乎早早断了往来,为何忽然又有了来往?” “自是因为……今时不同往日。”张眉妍尽量冷静地答着。 邓誉缓缓看向她,只觉得身边之人陌生至极。 什么叫做今时不同往日? 指得是,她即将要嫁他为妻之事吗? 这等满是市井利益之气的话,且她仿佛十分深谙此理的感觉,为何以往他从未在纯粹如她的身上看到过? 程然继而看向柳荀。 “昨日你离开张家庄子之后,为何会留宿清河镇?” 柳荀磕磕绊绊地答道:“回大人,小人只是赶路赶得累了,且见天色已晚,便中途歇一歇脚而已……” 程然冷笑了一声。 “中途?你家住洪明县,而洪明县在东,你便是歇脚,却也不该经过在南的清河县才是。” “是……是小人贪嘴,想起了清河县上的一家羊肉汤饼店,这才绕了些路。”柳荀反应还算机敏,可再机敏,也抵不过心虚。 实则,他今早醒来一睁眼,就已经后悔了! 都说人在做决定之前,最好先睡上一觉,清一清脑子,他如今总算是信了! 他今早本打算逃跑,去外地躲一阵子,避过这阵风头,若到时一切进展顺利,再回来找侄女拿好处。 可他刚离开客栈不远,就被一名黑壮中年男人拦了下来。 他同对方单方面争执了两句,对方二话不说,竟就将他打晕了! 醒来时,自己和随从都被五花大绑着,丢在马车里,且被堵住了嘴。 那男人则坐在辕座上静静嗑瓜子儿,任由他如何在马车里挣扎制造动静,也不理会,可谓诡异之极! 后来,当官差赶到时,他还大松了口气,认为自己得救了,正要作揖拜谢时,就被官差们制住了…… 那一刻,他便明白了。 只是……这败露的未免也太快了些吧! 什么时候京衙的破案效率竟高到了这般可怕的地步?! “那你昨夜为何悄悄使了随从,将家住清河镇的此女,带去客栈附近与你相见?”程然问道。 柳荀脸色大变。 这……这又是如何泄露的?! 491 “利益驱使” 他敢肯定,自己和文竹见面时,绝没有被人看到! 即便是被人暗中看到了,他未能察觉到,可怎么连他让随从去文竹家中找人的经过,都被知晓得一清二楚? 这简直不可思议! 除非……有人一直在暗中监视他! 柳荀顿时想到了那个粗鲁的黑脸汉子。 难道……那根本就是官府的人?! 定是了……要不然怎么可能敢如此嚣张行事! 想到这个可能,柳荀后背一阵发凉。 “本官在问你话——”程然的声音传来。 柳荀回过神来,连忙下意识地谎称道:“文竹乃是我胞姐生前的贴身丫鬟,她本是我柳家的家生子,我偶然得知她嫁在清河县,便寻她来叙一叙旧罢了……” 此言一出,堂外隐隐都有低笑声响起。 一个大男人,深夜同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丫鬟见面叙旧? 说这谎话,也不害臊。 “啪!” 惊堂木声响起,旋即便是程然满是威严的声音:“只怕叙旧是假,许以重利,诱她替张氏顶罪是真!” 这女子已经嫁做人妇,甘愿为旧主顶罪的可能微乎甚微,更何况当初她是为张彦父女所逐卖。 且看她认罪时的态度,并不像是被胁迫。 所以,只能是利益驱使—— 柳荀大骇,忙伏地叩头大喊冤枉。 程然未有理会,只径直看向跪在那里始终未发一言的文竹。 “你若此时肯招出实情,本官必会予以从轻发落。” 文竹半垂着眼睛,唇角微动,似觉得讽刺。 她连命都不要了,哪里还稀罕什么从轻发落。 程然似乎一眼看透了她的心思,接着说道:“犯人阿喜称与你多年未见,至今仍只指认张眉妍为同谋。而当下又有这药方和邓家小厮及药堂伙计为证,如此种种,已足可证张眉妍之罪——你的雇主已没了自保的余地,你难道还妄想着能拿到他们允诺给你的好处?” 他知道,此人不怕死。 可他也知道,她一定不愿白死。 果然,文竹听完此言之后,眼神变幻了片刻,微微蹙眉。 而后,眼角扫向前方跪着的柳荀和张眉妍。 这眼神虽不甚明显,却也没逃过程然的眼睛。 果然—— 可究竟是什么利益,竟能让人连性命都甘愿放弃? 他已命人去暗查此事,只是结合文竹的供词来看,暂时还没有得出什么明确的结果。 她称自己被张彦父女卖给了人牙子之后,经人牙子转卖去了一户人家做续弦,那男人大她许多,又身有残疾不能走路,婆母又对她动辄打骂苛责,她的日子过得十分辛苦煎熬。 近年来,男人得了重病,家中的积蓄很快被耗光,她做的活也越来越重。 偏是此时,她听闻了许多关于张家的事情,心下不甘不平之时,偶然遇到了境遇同样艰难的阿喜。 几番相见,二人便有了合谋报复的想法。 据文竹所说,她早已没了活下去的念头——之所以选在此时主动自首,是因难以忍受夫家的折磨,昨夜欲将丈夫掐死,却被婆母发现。 婆母将她关了起来,准备去寻族人将她浸猪笼,是继女将她偷偷放了出来。 她想着,横竖都要一死,不如死得光明正大一些,宁愿来官府招罪,也不要被那些面目可憎的族人生生折磨而死。 这些,程然已命人查实过,昨夜事实确实如她所说。 至于毒药,她自称是在一位外地药贩手中买来的,只知对方是外地口音,并不知其姓名。自那之后,便未再见过了。 这些证词,听似还算合情合理,却细思之下,总让人觉得有些牵强。 可偏偏一时找不到证据来证明她是在撒谎,因此只能诱其主动说出真相—— “事到如今,其中轻重,你自己权衡。”程然看着她说道。 文竹眼神几经闪烁。 旋即,却是苦笑了一声。 说了又能如何,她既然选择这么做了,今日便是能够安然脱身,却也无处可去了。 “民女无话可说。” 她声音里有着过分的平静。 程然不禁皱眉。 审案时,最怕的便是遇上一心求死之人—— 阿荔气得跺脚。 自己想死,出了衙门一头撞死就是了,死前还要恶心别人一回还真是死不足惜! 说来说去,只怕心中还是对他们张家乃至这世间有怨恨在,横竖不愿意配合官府办案。 “此时不说,待到想说时,只怕也就没有机会说了。” 此时,人群中忽然有一道响亮的少年声音传入堂内。 文竹下意识地看去。 她认出了说话的人。 那是小时雍坊王大人家的公子王守仁。 一旁站着的,还有如今改穿了男子衣袍的苍家公子苍鹿—— 想到王家苍家与张家向来交好,文竹眼中不禁闪过厌恶之色。 程然本要道一句“肃静”,可下一刻,却听王守仁再次开了口。 “听说你那患病的丈夫已经死了,你也算是大仇得报了——”王守仁语气随意地说道。 程然眼中划过不甚明显的意外之色。 不过,据他手下回禀,那男人的情况确实不容乐观,今早已也只是残存一口气而已。 可…… 王家公子他见过几次,此人天资出众,却分明并非不分轻重,哗众取宠之辈,如今当众出言扰乱他审案,倒有些不同寻常。 程然目光微闪,下意识地看向文竹。 却见文竹脸色大变,形容激动之极,朝着王守仁大声道:“这不可能……你胡说!” 程然见状,便打消了喝止王守仁的想法。 邓誉正是心神不宁之际,闻得文竹这般失控大喊,偏生高坐在那里的程大人半点没有制止之意,不禁愈发觉得此人办案全然不讲规矩,令人费解不说,也实在让他无法不去质疑这公堂上的公正程度。 “我犯得着骗你么。”王守仁嗤笑一声,道:“听闻他原本就已病入膏肓了,今日听说了你自首之事和一些闲言碎语,一时便没能支撑得住,生生给气死了。” “不……” 文竹摇着头,眼中俱是不可置信的神色。 苍鹿听得这语气,便知他们和蓁蓁此番必然是猜对了—— 492 强弩之末 什么心中怨恨,想将丈夫掐死了事,若真想要他性命,又何须等到今日。 且一个四肢健全的年轻女子,又已经半点不惧死,那还掐个什么劲儿啊,直接一刀捅了岂不省事得多? 若嫌不够解气,那就将嘴堵住,只要不嫌累,想捅多少捅多少。 再者,她既有杀夫之心,那当初有机会买到毒药,为何不多备一份? 这要换作是他,头一个便要毒死那磋磨人的老婆子,岂还能让她有机会去找人浸什么猪笼啊。 苍鹿津津有味地想着。 “你不信我的话不要紧,那就让你信的人来同你说吧。”王守仁看向身后。 一名身形矮胖,发髻花白,双目红肿的老妇人咬牙切齿地奔了过来,口中骂着不堪入耳的话。 “你这下贱的扫把星,自从你嫁给我儿,在我家中白吃白喝,肚子里数年未出不说,竟还妨得我儿得病……如今更是生生将他气死!该死的分明是你这杀千刀的贱人!” 老妇人唾沫横飞,竟要冲入堂中。 “将人拦下!” 程然发话前,纪琤已带人上了前。 老妇人常年做活,力气奇大,一时竟挣脱了一名官差的手,却是弯下腰,脱了鞋,奋力地朝着堂中的文竹砸了过去。 偏生跪在那里的文竹躲也未躲,任由那只鞋子砸在了自己身上。 “官老爷,这贱人意图毒害那张家公子不提,还害死了我儿子!这等心肠歹毒之人,理应要判她凌迟之刑!”老妇人被死死制住,嘴里却仍是不得消停。 文竹跪在那里浑身颤颤,眼睛越来越红,很快竟有泪水滚落。 她蓦地起身,却是扑向了柳荀。 “你不是答应过我,要替他请城中最好的神医,用最好的药……你骗我!” 柳荀不做防备之下被她扑倒在地,脖子亦被其扼住。 张眉妍惊呼一声,连连朝着邓誉的方向靠去。 邓誉却是目不斜视,不着痕迹地避开。 程然已经使人将文竹制住,柳荀爬坐起身,因为惊惧脸色近乎惨白。 一个弱女子自然吓不住他,真正让他害怕的是对方口中说出来的话—— 这男人早不死晚不死,为何偏偏在这个时候死! 他浑身战栗地看向张眉妍。 这一次,他当真要被这个侄女给害死了——他就知道,张彦那一家根本沾不得!简直晦气之极! “你害死了他……是你们害死了他!”文竹被官差拉住,却仍要挣扎着扑向柳荀和张眉妍。 她之前因筹钱给丈夫治病,实在没有办法,曾求到了张眉妍面前……却不成想,一文钱没借到,竟还被盯上了! “害死你丈夫的不是别人,恰恰是你自己。” 程然看着她说道:“若不是你自作聪明,助桀为虐,他也不会受此打击离世。” 现下想来,所谓要掐死丈夫,不过是为自己的自首在铺垫理由,蓄意做戏罢了。 文竹摇着头,泪水如泉涌。 “不……不是我……” 她为了他,可以连仅有的这条命都不要,又怎么会害死他呢! 她从生下来便是为奴为婢的低贱之身,后来跟着柳氏做上了大丫鬟的位置,以为总算要苦尽甘来,可谁知还是跟错了主子。 辗转流离之下,她不知受了多少白眼,吃了多少苦……初与他为妻,她终日惶惶,厌恶他十分。 可每一次婆母责罚,他都百般相护,有好吃的也要悉数留给她……便是她数年未有身孕,婆母要他另娶,他也因此同母亲翻脸—— 他待她的好,便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所以,她想救他,想尽了一切办法,求了所有能求的人。 她时常想,只要能救他,便是要她一命换一命,她也甘愿——于是柳荀找到她时,她听着那些允诺,几乎没有犹豫! 可……为何会是这般结果? 文竹抬手掩面,掌心中泪水肆虐。 “现如今,你还要执意替真凶遮掩吗?”程然的声音传来。 “大人……我认,我认!” 说话的却是柳荀,他将头重重叩在地上。 他原本还死咬着不认,是因笃定了文竹的救夫之心,可如今那病秧子都死了,他再不主动招认,就只能等着被供出来了! 看穿了他这番心思的张敬在旁默默无言。 他该怎么告诉他,在这种情形之下,主动招认已经晚了,同被供出其实并无分别。 由此可见,做人光读书还不够,更应读法。 “是我鬼迷心窍,一时心软,没能经得住我这侄女的苦苦哀求,她又一口咬定说事情不是她做的,只是疑心张家要害她,她才不得不出此下策,给自己洗脱嫌疑!” 柳荀一副叫苦的语气:“可谁知她小小年纪,竟当真做得出这样狠毒的事情来……大人明鉴,小人也是被她蒙蔽了啊!” 阿荔嗤笑出声。 果然是柳家出来的人,骨子里都是同一副德行。 被蒙蔽? 侄女都让他找人帮忙顶包了,他还敢说自己被蒙蔽——怎么,他这是想在眼瞎界再力压邓公子一头不成? 眼睛这么不好使,就该趁早挖了嘛。 程然冷声道:“不管凶手是何人,你既唆使他人顶罪,便是罪责难逃。” 柳荀身形一僵,旋即点头道:“是,是,小人认罪!小人认罪!但望大人念在小人主动招认的份儿上,能够从轻发落,给小人留一条生路啊!” 程然:“……” 他怕是对主动招认有什么误解。 “你所犯何罪,此前可与之有共谋之嫌,这些本官自会一一查实,绝不会重判你一丝一毫。” 至于轻判,更是想也别想。 柳荀唯有满头冷汗地应“是”。 “大人……我不知二舅舅诱使他人顶罪之事!我当真不知!”张眉妍仍在嘴硬。 如今她早已思绪混杂,不知该辩解哪一条,只能抓住哪句说哪句。 柳荀转头怒瞪着她,道:“分明是你先使了义龄上门假意探望,实则是借他传话让我去见你!待见了面,你与我百般装可怜,求我帮你度过难关!如今你想要撇干净,却也该问问明察秋毫的程大人答应不答应!” 反正先前毒害张家大公子的事情他并未参与,想来是罪不至死的,如今好好表现,没准儿还真能保住一条性命。 程然在心底叹了口气。 有这好眼色好口才,去干点儿什么不好,偏偏自断漫漫人生路。 “我说了,我不知此事,你休要污蔑我!”张眉妍一味否认,却已没了有说服力的辩驳之辞。 便是堂外看热闹得百姓,心中也已有了分辨。 “大人,晚辈有话说!”堂外,王守仁再次开口。 493 铁证之下 (鄞州客卿瑾陌 万赏加更) 程然举目看向他。 王家公子又有话说了? 很好。 “但说无妨。” 王守仁看向文竹,道:“晚辈听闻,今日白记茶楼的伙计曾被传唤而来,那伙计称,那日所见,应当就是此人。晚辈以为,那伙计之所以将人错认,一是本就未能将人看清,恰好二人的身形又十分相像。二则——应是因为文竹身上穿着的衣裙,正是张氏当日所穿的那一件,因此给茶楼伙计造成了错觉。” 加之这件案子揪扯了七八日之久,那伙计必然也因此惹来了许多非议和关注,如此之下,想来见有人主动投案,便也就存了些早些了结此事的心思。 毕竟当日他也未看清对方样貌。 程然颔首。 这个可能,起先他和张大人也曾想到过,但那衣裙着实无太多特别之处,是也无法证明就是张眉妍的。 柳荀则连忙说道:“这位公子当真目光如炬啊……公子若是不提,小人险些都要忘了此事了!” 王守仁:“……” 连他也舔,这人有事吗? 他又不可能替他求情……这怕是被吓得神志不清了吧。 “程大人,这件衣裙确是她让小人交给文竹的!”柳荀指着张眉妍说道。 程然并无意外。 然而,同样不难预料的是,张眉妍仍会一味否认。 果然,她又摇头了…… “大人,不是我,我从未见过这件衣裙!” 邓誉闭了闭眼睛。 这件衣裙,他曾见她穿过。 她如今没有一句实话,究竟是所有的人都在陷害污蔑她,她逼不得已只有处处撒谎,还是说……他根本信错了人? “大人不妨细看,这衣裙虽用料下乘,样式也普通,可从袖口到衣角的刺绣却是极细致,显然与原本的做工是极不相衬的。” 王守仁看向张眉妍:“晚辈斗胆猜想,张氏家中拮据,这刺绣,十之八九是她亲手所绣。” 虽然他只是替蓁蓁出面传话,可苍天可鉴,他真的也猜到了。 程然闻言微微皱眉。 他已懒得去问张眉妍是否为她所绣,毕竟她的回答不会有任何悬念,有这空闲还不如自己想想法子。 对了……他记起来了! 此前他让人细查张眉妍时,曾得知她之前常常会将一些绣品卖与城中一家绣品阁! 程大人暗叹一声:就连如此细微之事都能记得这般清楚,他果然天生就是一把查案的好手。 “纪琤,速速带人前去——” 程大人吩咐到一半,忽然顿住。 咳,那家绣品阁,叫什么来着? 好在师爷跟了他多年,机灵又默契,当即翻看了案情薄,忙低声提醒道:“大人,是锦绣阁……” “带人前去锦绣阁,说明此事,请人前来比照验看!” 纪琤应下,忙带人去了。 此时天色已经暗下,锦绣阁刚要闭门,忽然见来了一群官差,伙计忙去禀了柜台后正对账的掌柜。 掌柜抬起头时,纪琤已带人踏入了店内。 锦绣阁距京衙只隔了一条街,故而并未用上太久,马车内的张眉寿就透过镂空雕兰花的车窗,看到了一名中年男人带着一位绣娘跟在纪琤身后经过车外。 张眉妍被传唤之前,她已经借着祝又樘身份的便利,随他去了牢中见过了文竹。 她辨不出张眉妍的绣技,却知道那衣裙上绣的乃是张眉妍自幼最爱的百蝶穿花图,且配色也是她的喜好。 再有,当她说出这些话时,文竹立即否认,显然有些慌张。 掌柜和绣娘进了堂内,且随身带了几件绣品。 近年来他这绣品店的生意越做越好,客人多是富贵人家有眼光的女眷——也因此,张眉妍后来送去的那些绣品,掌柜看罢恐拉低了档次,直接就让人丢去了库房。 做事向来认真的掌柜,此时看到张眉妍,不禁在心底感慨:哎,他就说吧,做人就得踏踏实实,认真负责。这不,报应来了。 若不是张眉妍做活儿敷衍,他也不能留下这些东西拿来作证据。 绣娘仔细辨认了一番。 虽说那几件绣品做的凑活,自己衣裙上绣的倒是认真,可在懂行人眼中,还是极容易辨认的。 “大人,这确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绣娘语气笃定。 “不……你们全都串通好了……你们都在污蔑我!”张眉妍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 “如今铁证如山,已容不得你抵赖!” 程然声音有力,掷地有声。 张眉妍口中喃喃着,忽然一把抓住邓誉的衣袖,紧紧看着他,语气无比焦灼地道:“誉哥哥,你……怎么不说话?你快些帮我作证啊!那日你是知道的,我从未离开过家中,怎可能去见青梅?你忘了么?邓大人也是出面替我作保了的!” 邓誉闻得此言,眼神颤动,指尖一片冰冷。 她是在软硬兼施地胁迫于他吗? 拿他,他父亲,和邓家—— 这当真还是他认识的那个心地善良,从不肯让人为难的妍儿妹妹吗? “誉哥哥,你快说啊!”张眉妍显然已近要失去理智。 邓誉复杂地笑了笑。 即便重复说上一遍谎话又能如何,如今真相几乎已经明朗,难道官府会单凭他一句证词、他父亲的一纸作保书,便判她无罪吗? 他缓缓抽出了被她抓在手中的手臂,转而面向了程然。 “此案真相如何,邓某愚钝,无从分辨。但先前替张氏作证之言……确是邓某心软之下的谎话。”他神色凛然地说道。 堂外顿时响起一阵惊异的议论声。 原来邓家公子当真做了伪证! 此时,邓誉又接着说道:“只是这伪证之罪,乃是邓某一人之过,家父并不知情,还望程大人明察公断。” “作保书在此,本官自会公断。” 程然不留情面地说道。 什么知情不知情,不知情仍要作保,同样是目无王法—— 自己坑了自家爹,当然得自己想法子去弥补赔罪求原谅,凭什么让官府去网开一面? 说白了,公堂与律法,就是拿来教做人的。 邓誉抓紧了十指。 “誉哥哥……你说什么?”张眉妍看着他,声音忽然变得极平静。 可邓誉却清楚地看到她眼底掀起的惊涛骇浪。 隔了片刻,张眉妍那张看似一片死寂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了诡异的笑意。 “誉哥哥,这个时候你竟然想要踢开我,将自己独自撇清吗?”她缓缓而认真地问。 494 能拉一个是一个 四下一静,邓誉脸上血色尽褪。 便是张峦等人,也有着一瞬的怔然。 “你说什么……”略略缓过神来,邓誉却仍觉得是自己听错了。 张眉妍的语气依旧有着异样的认真:“我所做的这一切,不都是当初誉哥哥你的授意吗?若不然,单凭我一个弱女子,又何来这等胆量?” 邓誉看着那双眼睛,缓慢地摇头,只觉得浑身冰冷,心底是沉不见底的失望。 弱女子? 她当真是吗? 这一刻,他甚至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起来。 偏偏张眉妍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着,他只能听着那道仍旧有着少女甜美的嗓音,接着说道:“四年前,你与我那三妹退亲之事,以邓家颜面尽失作为收场,你也因同我之间的那些牵扯,丢了名声——你因为这件事情,便一直对我二叔一门记恨在心。” “加上我那大哥,极有天分,年纪轻轻便中了秀才,还曾一举考入了松风书院——那座书院,誉哥哥你也曾考过,却未能考过。这些,都是你心底的刺。” 邓誉不可遏止地颤抖起来。 这一刻,哪怕不愿面对,可他也不得不在心底承认,她说得这些,确实都并非空穴来风。 他对张家的每一个人,确实都心有不忿。 可那不是偏见,更加不会是嫉妒,只是就事论事罢了……! 但是,长久以来在她心中,他竟狭隘至此吗? 那么,他所看到感受到的那些欣赏,那些爱慕,那些信任依赖,那些温柔以待……统统都是假的?! 这个颠覆性的认知,对他而言,比起被污蔑,竟是让他更加地难以接受。 四目相对间,他竟从她眼底看到了浓浓的嘲讽之色。 邓誉只觉如坠冰窟。 “张氏,你所言可有证据?”程然语无波澜地发问。 “大人,他出面替我做伪证,这还算不得证据吗?若非是怕事情败露,我将他供出,他这高高在上的官家公子,又岂会为我的死活而情愿担上这等风险?”张眉妍眼底神情已近疯狂。 这样的关头,他既然想狠心地将她推向死路,那他也别想独活! 反正她活不成了,能拉一个陪葬便是一个! “大人决不可听她胡言,这分明是栽赃!我家公子虽是心软,却并非不分是非,心肠歹毒之人!还请大人明鉴!”十一忍着背上伤口剧痛,朝着程然叩头。 话罢,不由焦急地看向邓誉。 他就说,张家姑娘是个水鬼——瞧,现出原形来了吧! 可公子哑巴了不成,倒是赶紧说句话啊! 那日对着张家二姑娘,不是挺能说得么! 程然看着张眉妍,道:“伪证是伪证,同谋是同谋,若无证据,两者之间并无必然联系。” 真相从来不是单凭谁的只言片语就能够左右得了的。 若不然,早在阿喜出言指认之时,张眉妍就该被定罪了,又何须等到今日—— “大人!他事事皆在背后谋划,只让我一人出面,想必抱得便是事情万一败露,就让我一人扛下罪名的想法!” 张眉妍大声说道:“他对张家的嫉恨,明里暗里,向来人尽皆知!尤其是我那三妹,更是被他处处针对奚落,他对张家的报复之心,我最是清楚不过!” 说着,她忽然看向张峦,道:“二叔,今日若叫此人逃脱罪责,他日后必会对大哥和三妹不利!” 二叔最是疼爱三妹,且张家与邓家结怨多年,二叔应当知晓其中的轻重吧? 此番若能将邓誉和邓家一举扳倒,二叔岂有不乐意的道理? 张峦看着她那幅拼尽一切也要拉别人一同下地狱的模样,心中只觉得阵阵寒意升起。 张眉妍眼神里似有着循循善诱的意味。 “二叔可还记得,此人曾在您面前说过要拿三妹的性命替他那母亲出气的话?” 此言一出,围观百姓皆惊异唏嘘。 “竟还有这样的事情……” “当初邓家太太中风,似乎还是张家使人出面医治的……邓太太这才不至于瘫痪在床……” “啧,这邓家公子竟是个如此不辨是非的……当初自己行为不检,与人家姑娘退了亲,非但没有愧疚之心,竟还存了这般歹毒的心思。” 堂内,程然已看向张峦,等他开口。 若邓誉当真说过这样的话,那嫌疑可就极大了。 张眉妍心底已然涌现出了报复的快感。 邓誉闭了闭眼睛,只觉得讽刺之极。 这样落井下石的好时机,睚眦必报做事不留余地的张家人,必然不会放过吧。 张峦冷笑了一声。 “若他说过,我自然会记得。且非但会记得,还会当场一拳打破他的头,再去邓家讨个说法。” 张眉妍眼底神情一凝。 “可他不曾说过,我要如何才能记得。”张峦看着她,冷冷地道:“事到如今,你就不必再去耍弄那些没用的心思了。真相如何,程大人自会详查。有罪之人,不会错放。无罪之人,也不会错怪其一丝一毫。” 邓誉缓缓张开紧闭的双眼,眼中竟有着一瞬的茫然。 此时,又听张峦说道:“再者道,你说下毒的主意是邓家公子所出,可你蓄毒害人的行径,早在近两年前就已经有了端倪——而经官府查实,彼时邓家公子与你似乎并无往来。” 张眉妍摇头否认,脸上满是闪躲。 十一重重松了口气,不由拿感激敬重的眼神看向张峦。 邓誉则垂下眼睛,微微攥紧了十指。 堂外,听着耳边的议论声,阿荔挺直了胸膛。 她家老爷这才叫对事不对人,邓家公子真该好好学学才是——不过,风度与胸襟这种东西,多半是天生的,她估摸着某些人应是学不来的。 张峦倒不曾觉得自己在彰显什么风度,只认为张眉妍拿邓家的存亡来利诱于他,当真无知又可笑。 单是做伪证这一条,邓家如今这处境,还用得着他来推波助澜? 他若在此时落井下石,那不是坏,也不是没有风度,而是奇蠢无比。 听着张眉妍还在不停妄言,已听得恨不能捂耳朵的程然,重重地拍响了惊堂木。 这侮辱他智商的言行,差不多可以结束了—— 495 水落石出 “张氏,你若拿不出实证来,本官只能暂时退堂,容后再审理细查邓誉所犯之事。” 至此,真相已经大白,只待让张氏等人画押,由衙门依罪定罚。 眼见程然要她画押退堂,张眉妍一把挥开面前的状纸,竟是蓦地站起了身,看向程然,神情癫狂地道:“我所说的这些话皆是实情,你们凭什么不信!什么明察秋毫,我看你根本是蓄意包庇,不敢得罪邓家罢了!说白了,还是官官相护!” 这话使得人人变色。 可围观的百姓们却并不买账。 程然的官声如何,不是自己吹嘘而来,而是多年来的政绩和口碑一点点堆砌而成的。 若说程大人畏惧权势,那可真是天大的笑话——当初宁通一案,可就是程大人带头办的案! 至于与邓家官官相护? 若是如此,程大人当日也不会态度强硬地让邓家的大管家,代邓常恩在作保书上留名了。 于是,围观人等此时看着在堂中放肆的张眉妍,多是只有一个想法——本该在家里绣绣花的年纪和脑子,非得出来作什么妖啊…… “大胆张氏,竟敢蔑视公堂,当众出言污蔑朝廷命官!”师爷沉声道:“快将其拿住!拖下去,杖责三十!” 依大靖律,出言侮辱朝廷命官者,当受此责罚。 两名衙役已经上前,迅速地将人制住。 远在京衙外马车内的张眉寿,甚至都听到了她的惨叫声。 起初,那叫声里还夹杂着怒骂和不忿,可几板子下去,就成了求饶。 阿荔小跑过来,隔着车窗小声道:“姑娘,您可要下来瞧一瞧……” 那情形,当真解气地很呢。 什么? 姑娘会被吓到? 若姑娘会被吓到,那这世上大抵也没人敢看了吧。 “不必了。”许是事情如愿得到的解决,张眉寿的语气听起来极放松。 阿荔有些失望。 姑娘竟然说不必了,这样的好事,平日里可不是想看就能看得到的。 可旋即,她又露出恍然的神情来。 她知道了,姑娘是嫌打板子太无趣,等着看斩首呢! 姑娘就是姑娘,眼界果然与她不同。 张眉妍待受完了三十大板,程然便命人让其画了押,送进了大牢之内。 紧接着,十一亦要受到杖责。 大靖律中有明文,为仆者若告发主人,须领二十大板。 见十一被拖了出去,邓誉堪堪回神,连忙求道:“程大人……我愿替十一受罚!” 十一尚且有重伤在身,若此时再受罚,焉还能有命在? “此处乃是公堂,何来替人受罚一说,你当律法是儿戏不成。”程然呵斥道。 十一湿了眼眶。 能得公子这句话,他便觉得不后悔了。 邓誉眼睁睁看着板子落在十一身上,偏偏十一紧咬着牙关未发出声音,只觉得一颗心被人紧紧攥在手中。 他冲出堂外,想上前阻拦,却被官差拉住。 此时,他看到了缓缓走来的张眉寿,以及范九。 邓誉一双眼睛胶在仪态从容的女孩子身上,其中怒火迸溅。 他们看似救了十一,却又逼着十一出面指证他…… 张家这等人家,岂会不知仆从告发主人须受责罚,他们这做,分明是早做好了要十一断送性命的打算! “为了一句证词,你们就能这般轻贱人命吗!” 在官差的钳制下,他红着眼睛朝着张眉寿和范九质问道。 范九微微叹了口气,经过他身边时,低声说道:“邓公子怕是有所不知,此番十一是擅自做主前来,并非受人胁迫。” 他不是为谁解释,只是曾经主仆一场,他不愿事到如今邓誉眼中所看到的还都只是自己的偏见。 有些人,总要经历过挫折才能改变。可如邓家公子这般,若所见只有挫折和欺骗,就必会被磨碎。 邓誉闻言,整个人都僵住。 十一……竟是自己要来的?! 为何! 他为何要拼死来指证自己? 不…… 那不是指证…… 若不是十一及时出现,他应当会顺着张眉妍的话撒更多的谎,将自己置于更加艰难的境地—— 十一是在帮他! 阿荔嫌弃地皱了皱鼻子,向自家姑娘小声地说道:“害了那小厮性命的,分明是他自己吧……现如今还不知错,眼瞎心瞎至此,倒是怪不得旁人……要奴婢说,当年在保安寺中,姑娘就不该帮他,合该叫他淹死了才干净呢,也省得害人害己。” 她声音不大,只有只字片语传入邓誉耳中。 当年,保安寺……帮他?! 邓誉脑中一阵轰隆作响,忙转头看向张眉寿主仆。 他张口要追问,却被官差拖着离开了此处。 张眉寿则不解地向阿荔问道:“什么……当年保安寺之事?” “姑娘,您忘了么,您约是五六岁那年,偷偷跟着柳氏他们一家出门去保安寺上香——您带着奴婢偷跑去玩儿,咱们在后院中遇到了邓公子,那时邓公子同小厮走丢了,遭荷塘边的生石灰迷了眼睛,险些跌入塘中……” 张眉寿听得微微皱眉。 隔了两世,她倒是不大记得此事了。 “是姑娘让奴婢拉住了他,姑娘还替他清理了眼睛——” 只是邓公子那时小小年纪,仗着大了她家姑娘几岁,已是要常常出言教训她家姑娘,又爱向她家老爷太太告状——当日她家姑娘是瞒着太太出的门,见邓公子瞧不清人,便也故意没出声。 “这件事情似乎没旁人知道,奴婢也不曾放在心上,就是方才忽然想到了……” 觉得气不过,就提了一嘴。 张眉寿思索了一会儿。 她当时究竟是如何想的? 大约只是年幼心善吧。 “蓁蓁,方才我说的可好?”王守仁瞧见了她,凑过来悄悄问道。 张眉寿轻咳一声,点了头。 “甚好。” 虽然她在马车里根本没听着,但盲目的吹捧,也是灌溉友情的一种方式。 此时已退了堂,有人留在原处指点议论着,有人结伴离去。 柳荀与文竹,及邓誉,均已被押入天牢,听候处置。 至此,除了邓誉究竟是伪证还是同谋,此一点还须细查之外,这件案子已算是水落石出。 张峦和张敬走了出来。 张眉寿此时却转身,看向十一受罚之处,犹豫了一瞬,到底还是向范九说道:“去看看吧。” 496 警告 衙役已经停了手,而一动不动横趴在长条凳上的小厮后背后腰处血迹蔓延,触目惊心。 两名衙役看了一眼,其中一位低声叹道:“他身上本有重伤,两板子下去就见血了,刚打到一半,人就没动静了——这后头,我都没敢使全劲儿呢。” 另一名也啧啧两声,看了一眼四下,道:“邓家公子带来的人大约是急着回去报信儿去了……这人怎么处置?” 说是人,可同尸体也差不多了。 且邓家这样的人家,对待这种背主的下人,也不可能来认领的,再说句难听的——哪怕是带了回去,大约也得丢去喂狗。 “两位官爷辛苦了。” 范九走了过来,不着痕迹地向二人手中塞了两块碎银,语带叹息地说道:“这人乃是在下旧识,这尸首,不如且交给在下去安置。若邓家人问起,二位如实相告便是。” 两名衙役认得他,下意识地互看一眼。 此时恰逢纪琤走了过来,他看了看范九,便与那两名衙役说道:“大人有差遣,你二人随我来。” “是。” 见纪琤已转了身,两名衙役连忙跟上。 范九这才连忙上前察看十一的情况。 他伸手,探了探十一的鼻息,发现已近要弱至不可察。 阿荔此时走了过来,见此情形,叹了口气,道:“姑娘说了,若死透了,便替他寻一块风水好些的地儿,叫他来世投个好胎。若还有一口气儿,就再治一治。” 反正她家姑娘不缺银子呢。 范九连忙点头。 阿荔将话带到,便快步离去了。 范九看着跟在张峦身边的那道女孩子的身影,心底忽有些触动。 不缺银子的大有人在—— 新吧上前,主动将十一背起。 张眉寿王守仁几人跟在张峦身后出了衙门。 此时,天色已经暗下。 “既安呢?” 衙门外未见祝又樘身影,张峦不由问道。 这一问,却是朝着女儿问的。 毕竟起初既安是和蓁蓁一同等在衙门外的。 张眉寿刚要摇头道不知,视线中就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远远走了过来。 少年身形颀长,俊朗清贵的面孔浸在昏暗的暮色中,显得尤为遥远,似乎不可触及。 可随着一步步走近,那面容便逐渐清晰,那份不可触及,似乎也在被他一点点打破消散。 待再近些,更是多了一缕烟火气。 他手中提着一只油纸包。 跟在后面的清羽,则提着两壶酒。 祝又樘上前说道:“这案子顺利解决,自当要庆贺,晚辈取来了伯父最爱的寒潭香。” 张峦连忙道:“你才是居了头功的,伯父摆宴谢你还来不及,怎还能要你的酒!” 清羽一脸复杂地看着张家大老爷那双已经伸到了他面前的手。 他默默将酒递了过去。 祝又樘则将手中的油纸包交给了王守仁。 王守仁笑道:“多谢公子。” 祝又樘多看了他一眼,却见他已经打开了来尝。 “……” 今日这般不上道吗? 太子殿下唯有出声提醒道:“蟹粉酥——” 王守仁在心底哀叹一声。 他自然知道是蟹粉酥,只是想装傻一回,尽量看住他家蓁蓁而已…… 可殿下这般较真,生怕蓁蓁吃不着似得…… 殿下待蓁蓁,如今他越瞧,越觉得用心地很。 因发愁而食不知味的王守仁,咽下最后一口,乖乖将余下的蟹粉酥收好,却听身边的苍鹿说道:“伯安,你怎么吃独食,也不给我一个尝尝?” 王守仁:“……” 好么,还有比他‘更没眼色’的呢。 不过,这个应当是真没眼色。 他只有硬着头皮递了一块儿过去。 可谁知对方并没有像他所说的那般“给一个尝尝”便罢了—— 苍鹿吃了一块儿又一块儿,直吃得一块不剩。 “还有么?”他问道。 王守仁脸色艰难地道:“没了。” 此时,他已不大敢去看太子殿下的神情,虽然那神情必然是一如既往地得体大度。 “这就没了?我还想着给蓁蓁留些呢,你怎也不提醒提醒我?”苍鹿低声说道。 王守仁无奈望天。 自己吃得多,还怪上他了? “待会儿再买些好了。”苍鹿不好意思地说道。 “城中只这家铺子做得正宗,去时只剩了这些,眼下应当已然关门了。”太子殿下在旁提醒道。 若不然,他也不会没准备喂饱这二人的那一份。 所以,天知道他为什么要亲自跑这么远给苍家公子买点心吃…… 苍鹿闻言更加羞愧起来。 张眉寿在一旁瞧着这一幕,虽没吃到蟹粉酥,却也莫名觉得心情愉悦。 她偏过脸,弯了弯嘴角。 大约是案子解决干净了,瞧什么都觉得顺眼地很。 不远处的巷口处,停着一辆油壁马车,而此时马车旁站着的女子,正望着祝又樘离去的方向。 即便隔着幂篱,似乎也无法掩盖那道目光里透出的痴沉之意。 “县主,天色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一侧的丫鬟低声提醒道。 殿下也走远了。 宴真却极不舍将视线收回。 旋即却又想,他如今出宫频繁,与几位文官来往颇多,日后她想见他,机会多得是。 只不过,似乎唯独这张家,还不知殿下的真正身份——想来也当真奇怪。 她刚要吩咐丫鬟去细查一查此事,却见本该隐在暗处的护卫忽然出现在她身边行礼。 宴真皱眉。 “出什么事了?” 护卫语气有些惊慌地道:“县主……太子殿下身边的暗卫方才找到了小人,要小人转告县主……说是要县主日后不必再这般过分紧盯着殿下……” 这话已是往含蓄了说。 那些暗卫也当真警惕地很,他们分明已经足够谨慎小心,且不过是暗下跟了殿下两次,今日竟就被严饬了。 宴真脸色微变,双手蓦地攥紧。 不管这是那些受命保护太子安危的暗卫之意,还是太子之意,都叫她无从接受。 她甚至不求像寻常人那般光明正大地接近他,她只是远远看他一眼,都不行吗? 难道就只因她是宁家人? 宴真唇边闪过讥诮,眼神沉沉地拂袖,转身上了马车。 “回府!” 马车很快驶离。 而这一幕,完完整整地落在了另一人的眼中—— 497 试毕 蒋令仪放下了马车帘,靠在隐囊上,长吁了一口气,眼中却含着淡淡地笑意。 宴真县主私下竟是这般留意殿下。 这会是宁贵妃的授意吗? 她在心中摇头。 宁贵妃即便是行事嚣张明目张胆,可却也犯不上让一个毁了容的侄女亲自来监视出宫在外的太子。 这根本说不通。 而若不是宁贵妃之意,那就只能是宴真自己的主意了。 想到这里,蒋令仪眼中闪过复杂的神情。 同为女子,那种极强烈的直觉,绝不会出错…… 她倒没想到,宴真竟会对太子殿下有意。 然而,想一想也是,殿下那般风光霁月般的人物,又是日后的一国之君——接触之下,恐怕极难有人会不动心吧。 可宁家与太子暗下乃是对立之势,宴真有这般想法,若是被宁贵妃知晓了,也不知会是什么结果…… 想到宴真曾当众给自己难堪,蒋令仪心中便浮现了一个想法。 可很快,理智便使她否定了这个打算。 便是她悄悄将此事透给宁贵妃,使宴真受到宁贵妃的冷落,可那冷落,没准儿只是一时半刻而已。 且若让宴真知晓了是她多事,才是真正的麻烦。 四年前小时雍坊之事,叫她学会了行事须得越发谨慎,决不可为图一时之快,而被人捉住把柄。 更何况,她又何必去同宴真置气呢。 单是对方那幅尊容,便不可能成为她与殿下之间的威胁——再如何嚣张,也不过只是一厢情愿的跳梁小丑罢了。 再有…… 日后兴许能拿来用的东西,何必急着毁掉呢。 …… 次日一早,几乎一夜未眠的程然进宫求见昭丰帝。 邓常恩有官职在身,且当初是由大国师引荐入京,此番他若要定其伪证之罪,予以处罚,还须经皇上首肯,方算妥当。 程大人准备了极详细的叙事折子,虽然他估摸着皇上也不会看,但流程还是要走的。 可是,在走这些流程之前,首先要面对一个最大的难题—— 那就是,他究竟要怎样才能见到皇上?! 说来可笑,身为太后表侄和京衙府尹的他,为了公事想求见皇上一面竟都难如登天。 “程大人,皇上眼下不得空闲。” “不要紧,本官可以等。” 皇上可知,微臣这句话,已经说倦了。 程然在心底叹了口气,旋即却朝太监说道:“不知可否劳烦公公替本官取些笔墨来?” 太监微微一怔,却也很快应下。 这也不算什么难事。 待笔墨被取来之后,程然却是在一侧廊下席地而坐,取出了随身带着的公文,认认真真办起了公务来。 好在他早就料到皇上不会那么好见,因此早有准备。 “这……程大人……您这似乎不合规矩。”太监脸色为难地提醒道。 哪儿有大臣坐在皇上寝殿外办公务的? 程然无声笑了笑。 说道好像这养心殿是个合规矩的地方似得。 “近来衙门公务繁多,本官也是别无他法,若耽误了公事,回头也难以向皇上交待。公公若觉得实在不妥,就请劳烦多替本官通传几次就是。” 太监听得头疼,唯有去找了大太监刘福。 刘福叹了口气。 现如今大臣们为了见皇上一面,还真是什么五花八门的招数儿都能使得出来。 刘福权衡之下,到底将此事禀给了昭丰帝听。 正忙于翻阅丹书的昭丰帝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 而不久,刘福忽然又来传,却是道:“皇上,不妙了,程大人昏倒了!” “什么?” 昭丰帝总算听清了一回,而后下意识地看向手边的丹药。 刘福眼皮子一跳,连忙道:“陛下……已命人去传了太医,想必很快就能赶来。” 昭丰帝这才收回了目光。 “朕去看看。” 人都昏倒了,他再不露面也不合适了。 可是,怎么就昏倒了呢? 昭丰帝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可待想明白究竟哪里不对之时,已经晚了。 昏迷的程大人一听到皇上来了,立即虚弱地张开了眼睛,支撑着要起身行礼。 “臣失仪了……望皇上恕罪……” “既然身体不适,又何必非要强撑着入宫。”昭丰帝无奈叹气。 传了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被他气昏的呢——他的名声已经够差了,臣子们怎么不能多替他爱惜爱惜他已经快秃了的羽毛呢? “实在是有紧急公务,微臣才不得不前来请示皇上……”程然有气无力地说着,唇边还有着疲惫的笑意。 最近为了跟上太子的步伐,他磨炼起演技来不可谓不刻苦。 昭丰帝看在眼里,苦在心中。 他本以为贵妃的演技已经足够差劲,可没想到程大人也是不遑多让。 分明只是劳心劳神的戏,偏偏被他演得如同在留遗言一般。 “说吧,你求见朕,究竟是为何事。”昭丰帝无奈道。 程然眼睛一亮,忙就将邓常恩之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并奉上了折子。 昭丰帝:…… 等等,程大人袖中的折子怎么好似掏不完? “除了邓常恩之事,这些也皆是近来需要皇上批奏的……”程大人又恢复了有气无力的模样。 昭丰帝压下心底想要骂人的冲动。 半个时辰之后,程然离开养心殿之后,却是愁眉紧锁。 不省心的皇上对邓常恩之事并未作下明确表态,只道让他稍候几日,不可擅作主张。 那他就且再等几日,看看皇上究竟是何用意,再作打算吧。 …… 次日,张眉寿随同父母出了门,一同赶往了贡院。 今日是乡试的最后一日,他们特来接张秋池回家。 待到了时辰,贡院的门一经打开,便有考生们走了出来。 有人满面颓丧,有人情绪高涨,但多是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 等候在外的家眷们忙都涌了上去。 “快去瞧瞧。”张峦差了范九去寻人。 范九笑着应下,挤入了人群中。 这时,却见角门里被号军们抬出了一个人,身上覆着白布—— “听说是城中哪家的公子,本就有病在身,还是带着药来的,却非得强撑着要考完……这不,极不容易考完了,人也没了。” 有一名考生叹息着说道。 498 路遇继晓 张峦闻言,脸色顿时一变,当即拉住那考生,问道:“出事的那个……可知是哪家的公子?!” 一旁的刘健并不在意,甚至还有些想笑。 张贤弟未免太紧张了些—— 乡试历来由礼部主持,他曾再三嘱托了如今身为礼部尚书的李东阳多加照看——人老脸臭的李大人嘴上虽没答应,但想着凭借他们之间多年的交情,李大人对池儿的关照也必不会少。 退一万步说,倘若池儿真出了什么差池,李大人至少会知会他的。 “哪家的倒不甚清楚……但听闻似乎姓张,号军们看得紧,我等也未能细看。” 考生答罢,见着了自家人,便疾步走了过去,留脸上血色尽褪的张峦一人在原处。 刘大人更是双手颤抖,不可置信地看向被号军抬了出来的那具尸身。 李大人这个老东西,竟是这般靠不住的吗! “老爷,快、快去看看……” 宋氏在旁轻轻推了推张峦,声音有些紧绷。 这孩子分明答应了会量力而行,怎么会…… 刘大人步伐沉重地上前两步,是要同张峦一同前去。 张眉寿见状,连忙将人喊住。 “父亲,刘伯父,不必去。” 张峦回过头,就见女儿神情笃定而轻松:“绝不会是大哥。” 大哥既说了不会强撑,就定然不会。 再者,还有这么多人在暗下关照留意着,大哥便是想出事,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张贤弟,快看……是池儿!” 刘大人忽然出声,语气分外激动。 张峦连忙循着他的视线看去,果见人群中在范九的陪同下,走来了一名身形清瘦的俊逸少年。 宋氏心底陡然一松,长长吁了一口气。 张峦和刘健快步走上前,张秋池瞧见了二人,脸上顿时有了笑意,连忙加快脚步。 “父亲,刘伯父!你们怎都来了?” 少年站定行礼,虽是形容疲惫,透着虚弱,可一双眼睛仍是极明亮。 “没事就好……”张峦拍了拍他的肩,眼角有些泛红。 刘大人更是险些老泪纵横。 “没错,平安就好啊。” 张秋池唇边笑意凝了凝,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别人家来接考生的,头一句都是“考的如何”,可他家父亲和刘大人却一口一个“没事就好”。 再结合二人这幅近乎喜极而泣的神情来看,一时间张秋池竟觉得自己不像从考场出来的考生,而是刚生产完的妇人…… 咳,文章写得太入迷,思绪也过分活跃了些。 “你母亲和你二妹也都来了。”张峦回过神,转头看向马车旁的妻女。 张秋池忙走了过去,向宋氏行礼。 “母亲,孩儿考完了。” 说着,看向张眉寿,冲她一笑:“二妹。” “大哥,我们来接你回家。”张眉寿笑着说道。 回家养病—— 宋氏则道:“有什么话咱们回去再说也不迟,快些上车罢。” 昨夜下了场雨,今日秋风瑟瑟,她恐张秋池再加重了病情。 但这些话,她只放在心底,而永远无法明说。 张秋池却察觉到,心中不禁涌现阵阵暖意。 “对对,快上车。”张峦也连忙催促着,让范九将张秋池扶上马车。 张秋池刚在马车里坐稳,就见刘大人忽然塞了只汤婆子进来:“拿着,快暖暖身子!” 张秋池有些愕然。 这才只是秋日,刘大人竟就将汤婆子都备上了,未免过分体贴。 张秋池笑了笑,道:“多谢伯父。” “谢什么,你身子如今正虚着,万不能受了寒。将那毯子,也快些盖上。” 刘大人再三嘱咐着,张秋池皆一一应下来。 马车驶动,张秋池下意识地垂眸看向手中的汤婆子,只见其外是宝蓝色棉套,扎口处拿红绳儿打着如意结,其上还绣有一丛玉竹。 不远处,贡院外的老柳树后,田氏的目光随着远去的马车移动着。 待马车消失,她才将视线收回。 亲眼得见池儿平安,她也就放心了。 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贡院那两扇朱红色的大门。 实则,她一直以来的心愿都是希望池儿能平庸些…… 她原本狭隘地想,她带给池儿的影响摆在这里,想必池儿也注定没有办法向那些官家子弟一般前途光明—— 可是,自她“死”后,老爷和太太待池儿却是这般用心。 他先是考进了城中最好的书院,紧接着考中了秀才,又得了许多学识渊博的大人和先生们青睐。 这些,哪怕姑娘几乎从不与她提及,可她也总能从一些生人口中听到。 孩子有天分且这般争气,她本该欣慰,可相比于喜,她更多的却是忧虑。 田氏正想得入神之际,忽然听得人群中有人说道:“……大国师来了!” “确是大国师的车辇,恰巧路经此处……” 几乎是一瞬间,田氏的脸色就变得煞白一片。 她向来深居简出,谨慎异常,这几乎是她入京这十数年来,第一次正面遇到继晓! 她抓紧衣袖,看着人群涌去的方向,下意识地想朝着一旁的胡同中避去。 可只是一瞬间,她便打消了这个想法。 不成,继晓的感知能力异于常人,她若表现得太过异样紧张,说不定反而会被他察觉! 至于跑,更是来不及了。 田氏看着那出现在视野中的车辇,和那些身着白色僧衣的僧人及带刀护卫,暗暗握紧了十指,任由自己被淹没在人群中,尽量降低着存在感。 耳边人声鼎沸,大多是百姓们对大国师的仰慕与尊崇。 偶有些考生嗤之以鼻,却将声音压得极低,并不敢过分表露。 车辇缓缓经过,田氏微微闭上眼睛,眼前闪过的却皆是噩梦般的过往。 她所遭受的,和南家所遭受的…… 那场大火,无数条性命—— 可她懦弱至此,此时竟连抬起头来看仇人一眼的胆量都没有……! 说不清是畏惧还是愧责,田氏不可遏止地颤抖起来。 而此时,忽然有一只不知从何处伸来的手,一把抓住了她的左手手臂。 田氏蓦地一惊,浑身冷汗化作了凉意。 她惊惧戒备地抬头看去。 499 多事的人 对方是一名身形高大、发髻散乱花白,半旧衣袍上有着脏污的男人。 “囡囡?你是囡囡!” 男人神情激动地紧盯着她的脸庞片刻,又要去察看她的左手小臂。 田氏惊异地将他推开。 这是何人? 男人还要再往前,却被一名匆匆追过来的中年男子拉住。 中年男子面相憨厚,他朝着田氏满含歉意地看了一眼,便将头发花白的男人带离了此处。 田氏余惊未了地站在原处,此时继晓的车辇已经走远。 她皱眉看着方才那二人离去的方向,心底虽是困惑,却也未敢在此处多做停留。 “我找到我女儿了……!” 男人神情激动,挣脱中年男子的手,要折返回去。 中年男子连忙将他抓住,无奈道:“伯父,你不是曾说你家女儿今年只三十岁出头……可方才那妇人,少说也有四十五六了。你莫要再闹了,且随我回去吧。” 如今每隔几日,对方便会发一回疯,出门到处找人。 父亲要他好生照看,他今日却没能看住,叫人又跑了出来。 好在及时找回了,若是将人看丢了,父亲还不知要怎么骂他呢。 “对……她不是囡囡……那囡囡在哪儿?” 男人忽然提高了声音,神色着急不安。 中年男人只有叹气。 他做不到像父亲那样,张口闭口就是一定能帮人家找到女儿的话。 这夏伯父,也是个可怜之人。 …… 张秋池回到家中时,才知有许多贵客在等着。 王华、柳一清及苍斌,都正坐在花厅中,由张敬陪着说话。 刘大人特地瞅了瞅,见殿下难得不在,适才轻咳一声,笑着说道:“几位大人都有心了,只是池儿一连考了九日,实在过分劳累,又因身体本就虚弱,眼下正需歇息休养……要我来说,不如先让池儿回去歇着,咱们在此处坐一坐、说说话便是。” 王华几人交换了一记古怪的眼神。 怎么觉得刘大人是嫌他们今日急着上门,打扰了张秋池歇息似得…… 可,都追到贡院去了的刘大人自己怎么不照照镜子? 张秋池此时确实虚弱疲累得厉害,只陪着几人说了会儿话,便歉然道:“那晚辈就先失陪了。” 恰巧此时傅大夫到了,张峦便命小厮将张秋池扶了回去。 当夜,张秋池便起了高热。 宋氏吩咐了小厮好生照料着,自己则在海棠居里同丈夫叹气。 “要我说,当初倒不如不让他去考……万一落下什么病根儿,往后可有后悔的日子。” 且她估摸着,依着这情况来瞧,考的应当也不甚理想——池儿没提,丈夫和刘大人几个似乎也连问都没问。 “这是池儿的选择……且傅大夫说了,好生调养着,必不会有大碍。” 张峦说罢,恐妻子多想,移开了话题问道:“今日官府的判决,你可听闻了?” 宋氏点了点头。 “两个主犯,听说皆是秋后行斩刑。” 她指得自然是张眉妍及青梅。 张眉妍起初还想强辩张秋池“伤而未死”,澜鸢之死非是她的授意,是以她不应被处以斩首之刑——然有程然在,岂会让她钻这等空子。 大靖律中有制,但凡以毒、蛊术害人者,皆要在原罪之上罪加一等。 而其后张眉妍又有使人顶罪之举,此乃第二个罪加一等。 至于柳荀与文竹,除图谋顶罪之外,更犯下了包庇之罪,因此各被杖责一百,流放三千里。 “听说邓誉的罪名还未有定论?”宋氏向丈夫问道。 张峦“嗯”了一声,道:“程大人办案缜密,想来还在细查他可有同谋之嫌。” 如今邓誉仍被羁押于牢中。 “那……邓常恩呢?”宋氏微微皱眉:“只听闻有御史在弹劾——” 官府那边似乎并无什么动静。 “程大人也有不得已之处。”张峦并未细说。 宋氏也只皱着眉。 程大人若要定邓常恩之过,想必要经皇上点头。而邓常恩身后乃是大国师。 今日他们前脚离开贡院,后脚就听闻大国师进宫面圣的消息,说不定就是与邓常恩之事有关。 张峦的思绪有些飘远。 在这件案子中,邓常恩确实并非同谋,且多半是被那蠢儿子给硬生生拖下水的——按理来说,邓常恩同这件案子并无太多直接的关连。 可不知情的情况下,便贸然作保,恰也说明了此人的狂妄自大之处。 为官者,一举一动皆牵扯甚大,理应慎之又慎,可邓常恩似乎从来不懂、也不屑遵循这个道理。 这些年来,他仗着背后有大国师撑腰,明里张扬,暗下见不得人的勾当没少做。 然而,谁又能知晓,这些勾当,究竟有无大国师的默许、甚至是授意…… 自回京之后,他总觉得继晓愈发古怪,与寻常术士截然不同。 夜渐渐深了,漆黑似墨的夜幕中寻不见一颗星子的踪影。 张眉寿听阿荔说罢张秋池的情况,便安心躺下了。 阿荔熄了灯,去了外间守着。 张眉寿闭眼片刻,却又睁开,一双乌黑的眼睛在黑夜里闪了闪。 案子解决了,张眉妍罪名已定,要不了多久就能去见柳氏了,这结果,可谓省心又干净。 且张眉妍还顺带着拉了柳家和邓家一把,这积德行善的功德,也算颇为圆满。 大哥今日,也平安考完归家了。 她想这些,不是因为她啰嗦琐碎,而是——她睡不着。 再说得细致些,就是……祝又樘今日怎么没来? 有热闹不凑,倒不符合他以往的作风。 若说他忘了日子,可他却差了傅大夫上门给她兄长诊看。 他该不是为了邓常恩之事,惹了皇上不悦? 不……他的性情最是周全,做不出这样莽撞无脑的事情来。 那不然,是病了? 张眉寿猜了一圈儿,不免觉得自己有些多事。 可深觉自己多事的人,又默默决定明日寻王守仁打听打听。 翌日清早,张眉寿醒来时,隐约听得窗外传来丫鬟们说话的声音。 那声音压得极低,约是怕吵醒她。 张眉寿唤了阿枝一声,可进来的却是阿荔。 “姑娘您醒了?”阿荔的神情有些异样的兴奋。 500 告状的伯安 “昨夜不是你守的夜?怎不下去歇着。”张眉寿向她问道。 “奴婢听着了一个消息,惊的一丝困意都没有了!” 张眉寿好笑地看着她。 这模样哪里是受惊,分明是高兴过头才是。 “什么消息?”张眉寿边下床,边随口问道。 阿荔连忙上前伺候,口中说道:“是与邓家大公子有关的——奴婢听着消息,说是程大人以伪证罪,判其杖一百,囚三年呢!” 张眉寿脸上并无太多神情变化,只点了点头。 这是邓誉应得的惩罚,程大人未有重判,也不曾轻判。 “程大人可真是秉公执法。”阿荔赞叹道。 这几日外头有流言说程大人不敢处置邓家人,说这些话的人,还真是没有脑子。 照这形势来看,相信下一个就是邓常恩了吧? “待会儿你去大公子那里瞧瞧。”张眉寿无意多谈论与邓家有关的话题。 阿荔应下来。 好在张秋池的高热已经退去,只是人还有些昏昏沉沉。 这日清早,定国公府来了人前来探望张秋池。 张秋池此前中毒之事,在城中闹得人尽皆知,定国公府近年来与张家交好,早有意上门看望,只是因张秋池执意要参加乡试,因此耽搁了。 上门的是世子夫人万氏,及二公子徐永宁。 万氏在花厅中由张老太太和宋氏纪氏陪着说话,徐永宁则去了张秋池院中看望。 张秋池刚清醒了些,却下不得床,徐永宁见状也不好多做打搅。 可……要怎么才能顺理成章地见到张家妹妹呢? 徐永宁横竖想不到一个像样的法子,只能有些失落地从张秋池院中离去。 而走至一半,却隐约听到了女孩子说话的声音。 “傅大夫看罢,道是静心休养便可。” “那就好。”答话的声音是王守仁。 徐永宁眼睛一亮,快步迎上前几步,果然见是张眉寿带着王守仁和苍鹿,在一群丫鬟小厮的围绕下走了过来。 “伯安,阿鹿,张二妹妹!” 见着他,王守仁几人愣了愣,苍鹿才笑着问道:“今日徐二公子也来看望张大哥?” 徐永宁连忙道:“正是——不如咱们一起吧?” “你还未去看过?”王守仁下意识地问。 他瞧着对方明明像是刚从张大哥的院子里出来才对。 徐永宁轻咳一声,道:“……反正我也无事。” “那走吧。”张眉寿出声道。 徐永宁脸上立即笑意更盛,忙不迭点头。 王守仁皱了皱眉。 这徐二公子笑得跟开了花儿似得,是怎么回事? 王守仁走在后头,将徐永宁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不由在心中暗道:打扮得这么精细是要给谁看? 还有,此人这一路上的话,未免太多了些吧? 想到某种可能,王守仁赫然瞪大了眼睛。 莫非是…… 他兀自震惊了片刻,又细细留意了徐永宁的眼神举止,更是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可……不应当啊。 王守仁忽而感到十分困惑—— 蓁蓁虽好,但徐家二公子看起来……根本不像是这么有眼光的人啊! 还是说,眼光这东西,也是能够被影响的? 毕竟近几年徐永宁硬要挤进他们中间来,定国公府也乐见其成,想必他们抱着的便是蹭学识,蹭人品、蹭眼光的想法吧。 眼下看来,还真叫他们得逞了啊…… 王守仁无奈望天。 已经有了个殿下,如今又来个徐家二公子,这他可怎么看得过来…… 不行,他得找帮手了。 王守仁悄悄拉住了苍鹿,示意他走慢些。 岂料苍鹿听罢,惊愕良久之后,却是道:“公子确是不可取……可我瞧着,徐二公子兴许是个良配。” “你确定?”王守仁语气里皆是不可思议。 徐永宁虽是家世好,长相也尚可,心地不错,可他那性子,焉能是蓁蓁的良配? 阿鹿该不是瞎了吧? 呃…… 这句话当他没说好了…… “我只是觉得离得近,日后若他敢欺负蓁蓁,咱们方便找上门去出气。”苍鹿小声说道。 走在前方的徐永宁莫名觉得背后有些发凉。 王守仁沉默了一瞬。 这主意虽好,可他觉得没必要…… 与其找个方便揍的,倒不如找个看着不那么欠揍的。 “总之我不同意。”王守仁同好友说道:“你只帮着看紧了他们就是了。” 苍鹿倒也配合地点头。 毕竟伯安的眼光轻易不会出错,方才他也只是随便说说而已。 “那咱们一人看一个,我看着徐二公子。”苍鹿主动分工道。 王守仁:…… 为什么忽然要分得如此清楚? 这么做人,难道不会觉得于心有愧吗? 苍鹿却已拿出了看人的架势来,扶着小厮的手臂追上前几步。 王守仁深深叹了口气。 待从张秋池的院中离开之后,王守仁的心情更是少见的沉重。 方才,蓁蓁竟悄悄向他打听起了殿下的事情……! 殿下只是昨日因政务缠身没来,蓁蓁便这般留意……这岂还得了? 不成,看来他得出狠招才行了。 这一日,王守仁硬生生在张家呆到近天黑,直等到张峦回来。 “伯父,我有话要单独同您说。” 见他神情郑重,又提及单独二字,张峦不由一怔。 于是,他将人带去了外书房中。 “伯安,可是有什么事要伯父帮忙?”张峦笑着问。 王守仁摇头。 “伯父……”话到嘴边,王守仁还是犹豫了一下,但也只是犹豫了一下。 “伯父,您可曾察觉到既安待蓁蓁……格外有些不同?” 张峦神色当即一正。 旋即,连忙压低了声音问:“怎么,莫非你察觉到了?” 王守仁:“……” 为什么他觉得张伯父的眼睛里有着隐晦的期待? 一定是他的错觉吧。 毕竟捧在手心里的闺女,岂容他人觊觎? “略有些察觉……虽称不上出格,可晚辈以为,此等之事应当防患于未然才是。”王守仁认真说道。 殿下向来有君子风范,若张伯父表现出不赞同,殿下必也不可能再多做纠缠。 只是,着实对不住殿下了…… 此番做出这样拖殿下后腿的事情,实在也是逼不得已。 可随后张峦的反应,却与他预料中的大相径庭—— 501 张峦的邀请 “既无出格之举,我又有何道理横加干涉呢?”张峦问。 王守仁愣了愣,才道:“未雨绸缪总没有错……” 张峦却微微眯了眯眼睛,有些狐疑地看着他。 王守仁被看得心底直发虚。 忽然觉得……好像找错人了是怎么回事? “伯安,伯父是看着你长大的,知你向来聪慧,眼光独到,心思也纯正。”张峦看着王守仁,十分认真地问道:“不如你同伯父说说,既安他哪里不好?” 王守仁呆了呆。 这……他哪里能答得上来? 说殿下不好,即便是撒谎,却也根本撒不圆满。 “伯父误会了,我只是担心蓁蓁罢了……” 为何他忽然陷入了无比尴尬的境地? “既安人品周正,乃少年君子,伯父像信你一样信他。”张峦笑着说道:“况且,伯父心中也有分寸。” 他又不是见着了好女婿就昏了头的糊涂人。 见王守仁神情略显古怪,张峦敏锐地问道:“伯安,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伯父?” 王守仁连忙摇头。 “岂会……” 他早也想过了,即便有朝一日谎言会揭穿,他也不怕——毕竟上有殿下,下有父亲,弱小无助的他夹在中间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那……伯父问你——假设伯父同你说,伯父有意同朱家结亲,你觉得可还合适?” 张峦轻咳一声,道:“只是假设。” 王守仁已近目瞪口呆。 老天爷,他都听到了些什么? 如此情形之下,他唯有硬着头皮说道:“伯父……既安虽好,却、却未必配得上蓁蓁。朱家虽是富庶,可只是寻常门庭……怕与张家也并不登对。” 王守仁觉得自己此时就是话本子里那种强拆旁人姻缘,嘴巴又碎又臭的歹毒配角。 可……他言辞间皆是偏向蓁蓁和张家,伯父应当好接受些吧? 然而张峦显得极难接受。 “伯安,话不能这么说……既安是个好孩子,只要身家清白,家世又有什么紧要?且更难得的是,不单是我,便是蓁蓁的母亲、祖母、二叔二婶,甚至是池儿他们,也皆对既安欣赏之极。” 王守仁艰难地笑了笑。 看来这根本不是找错人的问题,而是他在整个张家根本不可能找得到任何帮手。 甚至,他极有可能会成为被防备的那一个…… “不过,我也只是假设罢了。”张峦也笑了笑。 王守仁满心无力。 伯父,您的心思已经很明显了,就请不要再三地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好吗? “话说回来,我倒还没有机会见过既安的父母。”张峦忽然说道:“说来惭愧,既安在京城这几年,我这做长辈的没帮过他什么,反而还受了他多番相助——便是当年在湖州我能顺利脱身,也是得益于他的援手。” 王守仁:“……” 对于张伯父接下来的话,他已经隐约有了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这就是太聪明的坏处——总要更早、更深层次地经受不安和恐惧。 如果可以,他真的想立即捂着耳朵逃离此处。 “说起来,我理应前往朱家道谢才是。”张峦叹气说道:“可如今我在工部,轻易抽不得身……若是能请朱家兄嫂入京来小住一段时日便好了,如此我也能有机会聊表谢意。” 说着,便看向王守仁:“我听闻朱家祖上富庶,想来应当还算自在清闲——” 王守仁已经暗暗瑟瑟发抖。 然而,他最怕的话还是来了—— “不如就劳王兄修书一封,邀朱家兄嫂入京游玩如何?” 道谢之余,两家长辈也能相互了解一二。 再有……他近来心中那总有些说不清的疑窦,也需要去印证。 王守仁已经要透不过气来。 修书去请既安的父母…… 这谁能请得动? “我会向父亲转达的……” 好半晌,王守仁只能憋出这样一句话。 张峦满意点头。 王守仁离开了张家之后,遂露出欲哭无泪的神情。 顶着良心被谴责的压力背叛了殿下,结果却是适得其反,且待会儿父亲知道他捅出了这样的篓子,会不会气得要追着他打? 倘若他同父亲说,他也是出自一番好意,父亲会信吗? 算了,他还是认真考虑一下自己被打时的躲藏路线吧。 …… 当夜,京城下了一场雨。 雨虽不大,却裹挟着深秋的清冷之意。 邓常恩今夜又歇在了薛姨娘院中,却至深夜仍无法安眠。 薛姨娘蜷缩在他身侧,也不敢独睡。 近来,因为张眉妍之事,老爷常是躁怒不已,甚至事情刚出来那日,还曾迁怒于她,对她动了手—— 虽然她及时稳住了局面,不至于叫他怀疑到她身上,可心中到底还是忐忑的。 尤其是今日京衙做出了对邓誉的判处…… 按理来说,她本该高兴,可事实上她更多的是不安。 她起初半点不曾想到凶手当真是张眉妍,只想借着对方毁了邓誉的名声和前途而已。 她此时对邓誉之事的不安,也并非是于心不忍,或是担心事情败露,而是——京衙态度这般强硬,丝毫情面都未曾给邓家留,她担心这把火会烧到老爷身上来。 近日来,御史们弹劾的折子如雪花一般。 大国师态度不明,只让人暗中授意老爷称病在家休养一段时日…… 总而言之,老爷此番即便不被处置,也要掉一层皮下来。 且在大国师面前,只怕也要失去了原有的位置。 大国师向来不是心软念旧情之人,她不敢想日后老爷还有没有前程可言…… 此时,隔壁房中忽然传出孩童响亮的哭声。 “深更半夜,哭什么哭!这乳母连个孩子都哄不好吗!” 邓常恩猛然坐起身,披衣就要往外走。 薛姨娘一惊——他要去做什么? “老爷!” 她连忙跟着起身。 而此时,守在外面的丫鬟忽然走进来行礼,神色古怪地道:“老爷,太太过来了……” 邓常恩脸色更沉了几分。 “她来做什么!” 定是又要同他闹! “太太身边的刘婆子说,太太有要事想同老爷商议,似乎是太太想到了能救大公子的法子——” 具氏说话不清晰,多数时候只有刘婆子能听得懂她的意思。 邓常恩冷笑一声。 他都没有办法,她能有什么法子? 他刚想说将人赶回去,却又听那丫鬟说道:“那刘婆子还说……” 邓常恩皱眉:“还说了什么?” 502 雨夜 丫鬟压低了声音,支支吾吾地道:“刘婆子还说太太有主意能让老爷重得大国师重用……” 这话她本不该讲,可万一是真的,被她私自瞒下了,日后老爷追究起来,她便也没有活路了。 果然,邓常恩神情顿变。 薛姨娘脸上也闪过讶然,更多是却是困惑。 具氏当真有这头脑能耐? 邓常恩自然也有这份质疑,可重得大国师重用,这个可能对他的诱惑力实在太大——甚至这几日来,比起儿子被处罚关押,他心中更为在意的还是此事。 “叫她进来!” 邓常恩负起双手。 她深更半夜来找他,说不定是为了救儿子,真想到了什么他没想到的法子—— 即便法子不管用,他到时只当做笑话来听一听就是了。 见他在堂中坐了下来,薛姨娘只好返回内间去穿外衣。 具氏很快走了进来,刘婆子在堂外收伞。 堂中,邓常恩冷冷地看着眼歪嘴斜的具氏,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感情:“你究竟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主意,竟非要这个时辰过来?” 具氏看着他,微微仰起下颌,含糊不清地说了几个字。 邓常恩皱眉,看向跟了进来的刘婆子。 “她说了什么?” 每次这妇人开口,他都觉得她要么在骂他,要么在咒他。 “太太似乎在说,不宜被旁人听到……”刘婆子道。 其实她也是靠着习惯半听半猜。 邓常恩看向具氏,只见具氏点了点头。 邓常恩便又看向刘婆子的方向,这次具氏却是摇头。 意思很明确,她要说的话,便是刘婆子也听不得—— 邓常恩心下莫名更确信了几分,却仍下意识地作出不耐烦的模样,道:“那你离近些说!” 刘婆子等人便自觉退远了些。 具氏走向邓常恩,在他身前微微弯了腰。 “你,去找……” 她的声音低且含糊,邓常恩只勉强听清了几个字,遂看向她问道:“找谁?你说清楚些——” 身子则下意识地前倾,又离具氏近了些。 而此时,具氏眼中忽然现出极浓的讽刺来,唇角亦不住抽搐着。 她缓缓摸出了袖中藏着的匕首,毫不犹豫地刺向了邓常恩的脖颈! 邓常恩没有防备之下,躲也根本躲不及。 “来人!”他惊呼出声,眸子里装满了暴怒和惊恐。 具氏神情可怖地再次举起刀,直冲他心口而去。 这一次,邓常恩及时躲开了,人却随着长椅一起重重地倒在地上。 脖颈间鲜血喷溅,他以双手死死捂住,艰难地出声:“……贱、贱人……!” 此处是内院,并无小厮男仆,此时堂中只有薛姨娘身边的守夜丫鬟,及具氏带来的刘婆子——而二人此时无不是被吓得手足无措,全然不敢靠近。 闻得动静从内间快步行出的薛姨娘见得这一幕,蓦地失声惊叫起来。 “老爷!” “太太疯了……快去……去请护院来!” 薛姨娘声音颤栗地吩咐道。 丫鬟强自迈开颤抖发软的双腿,跑进了雨中。 具氏看着倒在地上,脸色已如纸白的邓常恩,忽而怪笑出声。 这个无情无义的男人还真是可笑,事到如今,竟还做梦想要重得继晓信任……她即便真有主意,又岂会好心告知他! 叫他前途光明,和那贱人及那贱人生的庶子,日后同享荣华富贵吗?! 她的儿子还在牢里,被打了整整一百大板……不死只怕也要残废,且蒙上这样的名声,这辈子算是彻底完了! 可他呢? 他却根本不为所动,仍旧宿在这贱人房中,脑子里装着的全都是自私自利的谋算! 他问她为何这个时辰前来…… 现在该明白了? 具氏面容狰狞地再次举起了匕首,脚下刻意走得缓慢——她就想多看看邓常恩这幅恐惧至极的神情…… “景儿……救……救我……” 邓常恩在地上艰难后退,目光看向薛姨娘的方向,声音微弱地求救着。 具氏眼神微动。 对了……还有一个该死的呢,她竟险些要忘了! 见她忽然转过身来,被惊得通身冷汗的薛姨娘盯着她手中沾着血的匕首,下意识地抬手摸向自己耳后。 可深夜起身,头上却并无钗环。 具氏已经朝着她快步奔了过去,神情癫狂没有一丝顾忌。 薛姨娘转身跑向内间,冲到梳妆台前,急忙就要去抓那台上的金钗来防身。 可她刚伸出手去,具氏已经来至她身后,匕首划过她的后背。 剧烈的疼痛让薛姨娘奋力反抗起来,她咬着牙,反握住具氏的手——具氏的力气到底不敌她,二人争夺匕首间,撞到了仕女图屏风,齐齐摔倒在地。 “老爷……姨娘……!” 乳母的惊叫声传来,并着孩子的哭声。 具氏唇边忽然现出诡异的笑意,力气竟陡然间增大许多,她重重地将薛姨娘推开,握着匕首爬坐起身,就要往外间去。 她的儿子没了,这贱人的儿子也休想活着! 薛姨娘忍着剧痛追上前去,边大声道:“抱着二公子快走!” 乳母见得如恶鬼一般披头散发,握着匕首冲过来的具氏,才堪堪回神,陡然抱紧怀中的孩子,转身朝着堂外跑去。 薛姨娘抓住了具氏一只手臂,将具氏扑倒在地。 具氏趴在地上,手中匕首胡乱挥舞间,却觉忽然有利物刺入了后心处。 动手的是刘婆子。 那利物,是她从内间取来的金钗。 薛姨娘将那金钗拔出,再次狠狠地刺了下去。 转而又夺了具氏手中匕首。 具氏想翻过身来反抗,却被刘婆子死死地压制着,身形慢慢僵硬间,唯有拿一双怨毒的眼睛死死地瞪着刘婆子。 刘婆子浑身冷汗,瘫坐在地。 她不知太太今夜前来的目的,如今为了自证清白,保一条命,唯有如此了…… “快……快去请郎中来!” 薛姨娘因为过分恐惧,声音格外尖利。 刘婆子奋力爬坐起身,在经过邓常恩身侧之时,却瞧见了一方血泊,和一双瞪大极大、已是一眨不眨的眼睛。 老爷没了……! 可她仍旧快步跑了出去,慌慌张张地去请大夫。 薛姨娘的丫鬟带着一群护院仆人赶了过来,雨水四溅,风灯在雨中摇曳。 “姨娘,姨娘!” 丫鬟急忙奔到薛姨娘身侧,却不可遏止地颤抖起来。 503 炼丹童子 姨娘的脸…… 薛姨娘见她如此,神情有些恍惚地抬起手,碰了碰自己流血不止的脸颊。 这一夜,邓家彻底乱了。 …… 翌日早,邓常恩与具氏双双殒命的消息在京中不胫而走,引起了极大的轰动。 阿荔听着了消息,飞也似地跑回了愉院,急着要说给自家姑娘听。 昨日一早是邓公子被判刑的消息,今日一早又是邓家夫妇身死…… 最近的好消息,未免也太多了吧! 阿荔尽量压制着语气中的兴奋,将事情说给了张眉寿听。 张眉寿有些惊讶。 “听闻是邓家太太杀了邓家老爷……邓太太也被一名婆子给刺死了。”阿荔低声说着:“还有个姨娘听闻也在当场,且受了重伤,脸也毁了。便是邓家那小公子,也要险些没命呢。” 阿荔说着说着,不免觉得这消息虽好,却又令她十分遗憾——遗憾没有亲眼瞧见。 消息自然也很快传进了宫中、昭丰帝的耳朵里。 前来报信的乃是锦衣卫指挥使陆塬。 “消息可属实?邓常恩当真死了?”昭丰帝紧皱着眉,颇觉不可置信。 “当真死了,尸体都已发硬了。” 见皇上不信,陆塬详细地禀道。 昭丰帝看他一眼,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而后,便又命人请大国师入宫。 这邓常恩,在炼丹上很有几分天赋,当初大国师将其引荐入京时,曾卜算出此人会是他得道升仙的一大助力—— 现如今这助力死了……算怎么回事? 昭丰帝有些不安地吃了半盏茶。 此时,忽有太监来禀:“皇上,宁贵妃娘娘带着六皇子前来求见皇上。” 昭丰帝揉了揉太阳穴,随口道:“让他们进来吧。” 毕竟他说不说这句话,贵妃一样都会进来,说了还能有面子些。 宁贵妃进来时,满面笑意地以右手牵着六皇子,端得是一幅慈爱温和的模样。 昭丰帝看了一眼——如果不是淇儿看起来紧张的脸色都有些发白,人也瑟缩得跟个鹌鹑似得,他或许还能勉强相信一二吧…… 这不走心的做戏,也真是叫他一言难尽。 “儿臣给父皇请安。”六皇子上前行礼。 昭丰帝淡淡“嗯”了一声,神情看不出喜怒。 六皇子便退至一侧。 宁贵妃见了微微皱眉,上前重新扯过他,来到昭丰帝跟前,笑着说道:“皇上,淇儿近来又新学会了几首诗呢——皇上可想听一听?” 昭丰帝没有什么兴致。 呵,都六岁了,已开蒙数年,如今学了几首诗还好意思显摆——他记得当初太子刚从冷宫里被接回来,不足一年,就开始读史了。 但他不说,省得贵妃听了心慌。 那边,六皇子已经背了起来,却因紧张而有些磕磕绊绊,且还错了一句。 待读罢,无需昭丰帝说什么,小孩子自已经羞愧的满脸通红。 宁贵妃瞧在眼中,在心底暗骂了一声“没出息”,又继而笑着讲道:“淇儿这般聪明伶俐,臣妾瞧着,倒与陛下幼时十分相像呢。” 昭丰帝听得眼皮一抖。 他怎么觉得被骂了? “朕倒未曾觉得。” 要他看,也只有在太子身上才能依稀看到他的影子才对。 宁贵妃却仍旧道:“陛下幼时的事情,臣妾记得最是清楚,便是淇儿这眼睛、这鼻子……也都像极了陛下。” 昭丰帝呵呵干笑了两声。 罢了,他又何必去叫醒一个装睡之人。 反正任凭她再怎么说,他这张俊脸也不会因此就变得平平无奇。 “淇儿如今一日日长大,现下也到陛下腰间了呢。”宁贵妃边替昭丰帝揉肩,边讲道。 昭丰帝点头道:“确是长得慢了些。” 宁贵妃脸上笑意一凝。 又听昭丰帝认真说道:“六岁多的男孩子,按理来说该到朕肋中才对。” 这下换宁贵妃干笑了。 “臣妾一定在淇儿的膳食上多加留意。”她旋即说道:“可淇儿的身子骨儿向来好得很。” “哦?当真?”昭丰帝眼睛忽然一亮。 宁贵妃以为总算说到了点子上,忙是点头。 “那从明日起,便叫他来朕跟前——” 宁贵妃心中一喜。 “陛下可是要让淇儿学着理政?如此也好,淇儿向来有孝心,也时常想着要帮皇上分忧呢。” “理政?”昭丰帝无奈笑了一声:“贵妃想哪里去了。” 呵呵,众所周知,他自己都不理政! “朕是想让淇儿陪着朕一同炼丹——上回国师还曾提过,要替朕寻一位炼丹童子呢。” 宁贵妃脸上笑意一凝。 ……让皇子做炼丹童子? 这种传了出去不知道要惹来多少非议的主意,亏得皇上能想得出来! 不行,她可不能让淇儿日后背上个炼丹童子的荒唐名声……! “皇上说什么笑话呢,淇儿正是读书的年纪……且他在臣妾宫里自在惯了,若哪里做得不周全,怕会给陛下添乱。且挑选御前炼丹童子,可万不能马虎……” “爱妃说得也有道理,只是朕瞧着淇儿确也合适……” 宁贵妃又竭力劝阻了一番,昭丰帝才算勉强打消这个念头。 只是看向六皇子的眼神,总含着一份不同寻常的满意之色。 宁贵妃气得咬牙。 她终日盼着皇上能对淇儿满意些,可……绝不是满意到让人去做什么炼丹童子啊! 因怕昭丰帝再提起这个话题,宁贵妃只得带着六皇子匆匆告退了。 待出了养心殿,宁贵妃的脸色便彻底沉了下来。 皇上这一日日地,脑子里装着的都是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殿内,昭丰帝却松了口气。 总算能清净些时日了。 “陛下,大国师到了。”刘福轻声禀道。 昭丰帝精神一整:“快请进来。” …… 邓誉醒来,已是两日之后的事情。 他当日被打了一百板子,便昏死了过去。 此时张开眼睛,茫然地环顾了四下片刻,方才迟迟地缓过神来。 他趴在草席上,后身疼痛剧烈,使他全然无法挪动身体。 “……有水吗?”他吃力地开口,喉咙疼痛似有火在烧。 且他声音微弱,一时根本无人能听到。 牢房外,两名狱卒正在说话。 谈论的正是邓家之事—— 504 昔年旧事 “啧,邓家突然出了这样的事情,这邓公子只怕要老老实实在这牢里呆上三年了。” “可不是……先前我还小意伺候着,生怕他挺不过去呢。” 邓誉听在耳中,大有一种茫然之感。 他们在说什么? 难道是他牵连了整个邓家,父亲当真也被定了伪证罪? 他费力地咽了口唾沫,正要试着再发声时,却又听那两名狱卒讲道:“话说回来,这邓家太太倒也是个心狠之人,眼见儿子进了大牢,竟连亲夫都敢谋害……” “这般决绝,想必是疯得差不多了,本就抱了同归于尽的想法……” 邓誉闻言瞳孔一阵紧缩。 ……同归于尽?! “等等!” 他陡然开口,声音嘶哑地向那两名离去的狱卒喊道。 然而已经走远的狱卒仍未听到,回答他的唯有闪烁的灯苗,及隔壁牢房中传来的一声笑声。 “还真是活该啊。” 女子语气凉凉地说道。 听得这道熟悉的声音,邓誉身上几乎是一瞬间便爬满了冷意。 “是你!” “你竟醒了?”对方又笑了一声,意外又嘲讽:“倒也真是命大。” 旋即,语气一转:“不过……与其清醒着接受邓家如今的情形,倒还不如死了痛快呢。” 邓誉攥紧了拳,竭力地朝着两间牢房相隔的那堵墙挪去,声音几近咬牙切齿:“你知道……我家中出了何事?!” 若是可以,他绝不愿向她打听,可此情此景之下,他顾及不了太多。 “当然知道,现如今京城谁不知道……消息这般不灵通的,恐怕也只你一人了吧。”张眉妍屈膝坐在墙角,二人之间便仅仅隔了这堵墙。 而不用邓誉再次追问,她也十分乐意将实情说给他听。 “你母亲心疼你,恨你父亲无能,没能救下你——遂趁你父亲不备,将你父亲杀了。你母亲还想要了薛姨娘和你二弟的性命,可惜被下人拦下,当场也丢了性命。” 张眉妍语气里有着淡淡地笑意:“总而言之,如今邓家只剩下薛姨娘母子了。” 邓誉的脸色更加惨白了几分,他摇着头道:“这不可能……!” 张眉妍并未理会他的反应,只继续叹息道:“原本你们一家三口倒也有机会去九泉之下团聚的,奈何老天爷厚爱于你……” “你住口!” 邓誉猛然拔高了声音,张眉妍微微一怔之后,再次笑出声。 这笑声久久未停,如同刀子一般扎在邓誉的心口处,他狼狈不堪地爬到牢房门口,以手拍打着冰凉的门栏。 “来人,快来人……!” 他疯了一般大声喊道。 “吵什么吵!” 一名狱卒快步走来,原本不耐烦的一张脸在见到邓誉之后,忽然变得戏谑。 “我当是哪个在此放肆,原来是邓家公子醒了啊。” 即便并非人人皆是踩高捧低之辈,然而单凭邓家多年来的行事作风,便足以让更多的人生出落井下石的想法来。 “……我父亲呢?我要见我父亲!” 邓誉神情惊惶不安,已没有勇气直面去问。 狱卒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 “邓公子此等要求,倒像是有意为难小人——毕竟令尊灵堂已然魂归西去,邓公子该不是还不知道吧?” 邓誉闻言,四肢百骸顿时冷了下来。 狱卒看够了笑话,便抬脚离去。 邓誉神情不住地变幻着,口中喃喃声不止。 “怎会如此……” 怎会如此?! “是你……都是你害得!” 他朝着隔壁牢房的方向看去,目光里满是恨意。 张眉妍并未答话,眼中的笑意从未散去。 她很快便要被处以斩刑了,临死前能看看这种有趣的笑话,倒也挺不错的。 “为什么?我从不曾亏待过你半分,已尽全力帮你……你为何要这么对我!”邓誉眼睛发红,语气里是从所未有过的不甘。 他自知这种问题已经毫无意义,只会显得他可笑悲哀,可他只想求个明白。 “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想我自幼,也有几分真心倾慕于你。可这世事更改,人心变换,最是难以预料。” 张眉妍忽而有些感慨,下一刻却又倍觉好笑地道:“何况你帮我,也不见得是真心想帮我。说到底,更多只是为了同张家作对,彰显自己罢了。” 既是自幼相识,她便也向来清楚他的自视过高与过分虚荣。 “……” 邓誉闻言只觉得一阵天翻地覆,头脑昏沉,几乎要支撑不住。 他从来不知,人心可以丑恶到这般地步。 且长久以来,竟能被掩饰得如此天衣无缝! 难道他所看到的,全然都是假象?! 这一刻,他已有些浑噩不清的脑中,忽然闪过那日自阿荔口中,听到的那些模糊不清的只言片语…… “你可知,生石灰不慎入眼,该如何应对?”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平和。 张眉妍皱了皱眉。 怎突然问这个? 呵呵,莫非神志不清了不成。 “可否能告知我?” 邓誉横趴在地上,语气里有着异样的平静,仿佛还是从前那个邓家公子。 张眉妍忽而有些不适,遂不耐烦地答道:“自然是要趁早用清水洗干净才行!” “……” 邓誉闻言缓缓咬紧了牙关,直至浑身发颤,却闭眼自嘲地笑出声来。 那年那日,那个使了丫鬟在池塘边将他及时拉住,又细致地拿帕子替他将眼中的生石灰拨弄干净、后才取了水,让他自己冲洗眼睛的小姑娘,从始至终没有大声说过话,只同丫鬟低声窃窃说了几句—— 待他眼睛恢复视物的能力之后,他瞧见的便是不远处的张眉妍主仆。 他道谢,她没有否认,只不甚好意思地笑了笑。 他便认为,起先不敢说话,也是出于过分羞怯之故。 此时此刻,他已无话可讲,亦无话好问。 邓誉浑身麻木地紧紧闭着眼睛,脑海中不停地闪过这些年来的种种画面。 父母的争吵、与张家之间的碰撞、张眉妍看待他时欣喜赞赏的眼神…… 以及,他面对张眉寿时的冷然,甚至是鄙夷。 他不愿再想,却无法停下。 …… 一月后,便到了秋闱放榜的日子。 而这一日,张家处处如常,上上下下几乎无人提及此事。 505 考中了? 海棠居里,新来的小丫鬟悄悄地同阿郝问道:“阿郝姐姐,今日不是乡试放榜的日子吗?” 这么重要的日子,难不成大家都忘了吗? 阿郝抬手点了点她的额头,小声说道:“数你多嘴,快干活儿去。” 小丫鬟“哦”了一声,一头雾水地走开了。 阿郝发愁地看着小丫鬟的背影。 这么没眼色,不识趣儿还话多的小丫头,日后教导起来,少不得要费一番力气呢。 好在她人狠力气大,拿起尺子来打人疼,想必也没有她教不好的丫头。 阿郝边想着,边走进房中,隔着珠帘瞧见宋氏正在内间理账,纪氏也在一旁帮忙,妯娌二人一派和睦。 松鹤堂内,张眉娴正陪着张老太太说话儿。 半月前,张眉娴与齐家二公子的婚期已经定了下来,就在十月初八,距今已不足一月。 “这齐章我瞧着确是个好的,只怕他这些年在军营里沾了粗野之气,脾性易怒……祖母知道,你也不是个软脾气,但你切记,如若他同你动手,你万不能同他硬碰硬。” 张老太太近来将能交待的都交待了,如今实在没有什么可交待的,便又拣了些不同寻常的说。 张眉娴听得哭笑不得。 祖母竟连她挨打的事情都想着了—— 不能硬碰硬,她自然是知道的。 女子嫁了人,因着世俗眼光和娘家名声,多少会有束缚在,故而只能尽量将眼睛擦亮些,学聪明些——这是她一早想过的,也早做好了所嫁非良人的准备。 只是,想到身为女子的不得已,张眉娴仍在心底叹了口气。 “祖母放心,孙女都记下了。” “记下什么了?我还没说完呢。”张老太太看着孙女,道:“不让你硬碰硬,可不是叫你去做受气包,是怕你硬碰硬会吃亏。” 张眉娴一时没太能听懂。 “当场且尽量息事宁人……待到事后,趁他醉酒或睡着了,取了绳子将人绑起来,将嘴也堵上,关上门来打个痛快。”张老太太认真交待道,仿佛在传授什么不得了的绝世秘笈。 张眉娴听呆了去。 “祖母……” 她忽然猜想,祖母不会拿这法子,对付过祖父吧? “如他这般身份的男子,多数都好面子,是不易说出去的,故而你别打他的脸。他若私下再与你动手,你便再将人绑起来打,何愁找不到机会?绑着不过瘾,吊起来也未尝不可,直将他打服气了为止!” “若单打还不够,再挑了他怕的去威胁——”张老太太给了孙女一个极有深意的眼神。 张眉娴愈发愕然。 她似乎突然明白祖母叮嘱她强身健体的终极意义所在了。 “可……两个人过日子,总不能成日打来打去吧。” 这究竟是成亲,还是……争夺武林盟主至尊之位呢? “自然不能终日打来打去。”张老太太正色说道:“打服了便继续过,真遇到那不服管教的,自然要趁早和离。” “咱们张家的女儿,哪个不是精细护着长大的,嫁出去可不是由人捏扁搓圆的——别说我老婆子不同意,便是你叔叔婶婶,也没一个肯答应的。” 这几年来,她愈发看得开了。 张老太太看着孙女,交待道:“咱们既无过错,便是和离,也能将理拿出来摆一摆,熟错熟对,世人自有眼睛去看。人只要无错,便不必怕。” 张眉娴眼眶一热,将头抵在了祖母肩上。 她这得是上辈子积了什么福,才能有这一世的福运。 相比之下,她履行的这一丁点儿责任,当真是不值一提的。 “然而,将心比心。若人家对你好,你自然也要对人家好,如此才是夫妻长久之道。”张老太太语重心长。 张眉娴轻轻点头。 “我会的,祖母,您放心吧。” 张老太太舒心地点头。 不管怎么说,这门亲事她是满意的,总算了却了她一桩心事。 “对了祖母,我听闻今日是乡试放榜的日子?”张眉娴抬起头,因恐说多了祖母伤感,便随口换了个话题。 张老太太无奈看了孙女一眼。 要换也好歹换个养生点的—— 张眉娴回过神来,连忙拍了拍自己的嘴,笑着道:“瞧我这嘴,待嫁了出去,可不得是挨打的命?” “瞎说什么呢。”老太太瞪了孙女一眼。 继而说起张秋池的事情:“此番池儿是时运不济,已是尽力而为了。你叔婶就是恐他心生挫败,误了来日重考,才未提放榜之事。” 当时那孩子身体虚弱之极,连下床都是难事。 说句难听的,在号舍里呆了九日,能好端端地出来就不错了,还指望什么考中不考中的—— 这如果都能考中,岂不得叫那些身强力壮去赶考的考生们怀疑人生? 故而,这非是烧了八辈子高香所不能出现的奇迹,务实如她,根本想也不曾想过。 而此时,忽然有爽朗的笑声传入耳中。 “考中了!池儿考中了!” 闻得此言,老太太蓦地精神起来。 不是高兴,也不是激动,而是想骂人。 不为旁的,只因—— “怎么又叫他跑出来了!” 近来疯老头子闯祸愈发频繁,她已让人将他单独关在了先前张彦所住的院子里,起初院子使人上了锁,他却还能爬树上墙偷跑出来—— 可是如今树都叫人砍光了,狗洞也都砌严实了,天知道这回他又是怎么出来的! 莫不是挖了地道不成? 看来她唯一的错还是心太软,叫他吃的太饱! 张老太太和张眉娴快步走出去时,却已不见了张老太爷的身影。 一名仆妇气喘吁吁地禀道:“老太爷在府中四处报信儿,奴婢们没能拦住……” 张老太太气得咬牙:“那还不赶紧去追!” 四下报信儿岂还得了? 又不是人人都能如她这般理智冷静,若是有人信了去,空欢喜不说,还要闹出笑话来! 再传到刚有痊愈迹象的池儿耳中,只怕要被打击得昏厥过去! 仆妇带着人连忙又去追。 而此时,蒋妈妈忽然快步走进了院中,神情分外激动。 “老太太,大公子考中了!” 506 传奇的经历 张老太太呵呵笑了两声。 连疯老头子的话都信,看来蒋妈妈是老糊涂了。 就说平日里叫她多动脑筋,多点数儿,偏犯懒不听。 “不止是考中,还是头名呢!” 蒋妈妈又连忙讲道。 张老太太看也不愿多看她一眼,只转身回了堂中。 蒋妈妈愣了愣,心道老太太未免过分淡然,每日那些静心诀果然也不是白念的。 “蒋妈妈,不知你这话可是从我祖父那里听来的?”张眉娴笑着打趣问道。 蒋妈妈微微一怔,这才知道原来老太太和大姑娘都不曾相信她方才说的话。 她“唉哟”了一声,忙说道:“奴婢岂会将不知真假的消息报回松鹤堂来!奴婢是亲耳从二老爷口中听说的,二老爷忙催着奴婢来给老太太报喜呢!” 堂中正准备落座的张老太太闻言呼吸一窒。 “此话当真?”张眉娴已然激动地开口印证道:“池弟他当真考中了?且是头名?” “断不会有假!”蒋妈妈笑得合不拢嘴。 这氛围才对嘛。 “祖母,您可听到了?”张眉娴高兴地走到张老太太面前:“咱们家出解元了!” “听着了……”张老太太点着头,在那圈椅中缓缓坐了下去,而后深深地长吁了一口气,面上挂着得体浅淡的笑意。 张眉娴心中不解。 祖母怎瞧着仍旧这般平静? 莫非还是不信? 蒋妈妈却将她拉到一侧,小声说道:“老太太近来正戒大喜大悲……这是心中高兴,正缓着呢。” 张眉娴哑然点头。 祖母这养生方式,当真也是愈发面面俱到了。 另一边,小厮阿福也跑回了张秋池院中报信儿。 “大公子……您中了头名!” 阿福上气不接下气。 张秋池正站在廊下逗着大壮,听得此言,不急不慢地转过头看向阿福。 少年笑着道:“方才祖父已来说过了。” “小的这个信儿是真的!”阿福连忙快步走近。 “难道祖父说的便是假的?”张秋池笑着发问。 阿福怔了怔,才反应过来自家公子的意思—— 公子起初便信了老太爷的话? 可……公子怎么连老太爷的话都信? 等等,若公子当真信了,如何又会这般淡然? 阿福觉得自己有点儿看不懂,忙又道:“公子,您此番可是中了解元呢!” 张秋池笑了笑:“又非状元,有甚值得过分惊奇的。” 阿福呆了去。 公子这心性,未免过分平和了些! 这要是换作他,怕是要高兴的疯掉!——咳,这可能就是他永远考不上的原因之一吧。 阿福满眼崇敬,跟着张秋池转身进了堂内。 得见阿福眼神,张秋池走在前面,握拳在唇边轻咳了一声,唇角却是悄悄扬起,露出了一排整齐好看的白牙。 咳,这种做成了一件不容易的事,却仍低调沉稳,面不改色的感觉,还真是不错啊…… 他常在二妹身上看到,今日总算自个儿也有机会学上一学了,只是终究还是太过表面,想来也就只能糊弄糊弄阿福了。 同样故作镇定的,还有张峦。 他今日照常去了工部,却忽然听到同僚悄悄来道喜—— 起初他以为是被人调侃玩笑,待知道是真的之后,只觉得有一种天上掉馅饼的不真实感……毕竟,单凭池儿赴考时的模样,大家普遍没有多想。 面对同僚们羡慕嫉妒甚至是质疑的眼神,张峦竭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照常办公。 直到工部侍郎房峪也前来问道:“张大人家中出了这样的喜事,怎还能坐得住?还不赶紧回去与家人庆贺?” 张峦在工部这一年多,颇得其赏识器重。 “不急于这一时,下官岂能因此小事便延误公事。” 张峦一幅‘只不过是中了个解元’而已的模样,叫房峪直忍不住在心中感慨——在这偌大的工部,这般能沉得住气的,除了他,也就数张老弟了。 沉得住气的张老弟,在下值之后,偶遇了刘大人。 “这官轿实在太慢……我先前特地使了下人回府,备了马车过来……张老弟,快,咱们一同赶回去!” 刘大人满脸急色地邀请着。 张峦忙撩了官袍,二人一同上了马车。 “赶快些!”待离六部远了些,刘大人便向车夫吩咐道。 车夫依言,可刘大人仍急得直叹气。 “这赶的什么车……”刘大人不住地嘟囔着,而后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官袍。 张峦莫名心领神会,轻轻“嘶”了一声——就在方才那一瞬间,刘大人竟有了想要自己赶车的冲动?! 相比之下,他倒觉得自己确实过分沉得住气。 可,到底……谁才是亲爹? 二人赶回张家时,宋氏已命人张罗好了极丰盛的酒菜。 这一晚,张家笑语声不断。 次日,张家公子乡试中了解元之事,便在京中传来了。 秋闱不比春闱,这本算不上什么大事,可因张秋池过分年轻,赴考前夕又遭了她人下毒谋害,险些丢了性命之故,此番他博得头名,便格外引人瞩目了些。 甚至有不甚清楚内情的百姓听闻此事之后,还要反问一句“张家公子不是被人害死了吗?怎还能中了解元!”…… 此事愈传愈广,衍生出的版本亦五花八门,甚至传入了昭丰帝的耳朵里。 “又有文曲星转世了?” 昭丰帝觉得很是费解:“前头的两位状元,柳一清,谢迁……再远些的李大人——莫非这文曲星下凡时,三魂七魄各自分离,投胎为人?” 陆塬一时没接话。 毕竟这话不管怎么接,都会显得脑子不够用。 昭丰帝又摇头道:“且这个还只是中了个解元而已,就开始这般鼓吹,倒也稀奇。” “倒并非自诩,只是经历颇有些不同寻常,这才在民间起了些传言。” 昭丰帝不以为然。 不就是中毒后考中的解元么。 想他当年身为太子被废之时,也曾多番被人下毒毒害,甚至他前脚被验出中毒,后脚还能面不改色连看一整夜的话本子——且次日清早话本子一合,就有大臣迎他回宫,要立他为新帝呢。 这般传奇的经历,他说什么了吗? 此时,却听陆塬说道:“再加之,此人乃是小仙子的庶出兄长。” 昭丰帝闻言当即坐直了身子。 507 坦白 昭丰帝先是神情惊讶地“嚯”了一声,才印证地问:“竟有此事?” 陆塬点头。 “那说不准就真是文曲星转世了……”昭丰帝喃喃着说道:“小仙子生来便有佛缘……想来神仙扎堆投胎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 陆塬:“……” 神仙……扎堆投胎又是个什么说法? 方才您不是对此还十分地嗤之以鼻? 怎么沾上小仙子,就换了副面孔—— “如此说来,张家当真福缘不浅……”昭丰帝忽然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来。 一般这样的人家,最易福及他人。 这张家大公子,日后若入仕途,必能造福大靖。 至于小仙子—— 昭丰帝表示自己早有安排。 如今,他忽然想到了另一处。 “近来太子似乎不曾出宫?”昭丰帝忽然问道。 陆塬:“回陛下,正是。” 昭丰帝露出疑惑的神情。 是宫外的饭菜不好吃了,还是张家的大门又不好进了? 眼见陛下的神情似要想多,陆塬连忙提醒道:“陛下,近来云妃娘娘身体抱恙,殿下出于孝心,常是在云秀宫中陪伴在侧。” 昭丰帝这才恍然。 至于为何连陆塬都知道的后|宫琐事,他作为皇帝却一无所知,昭丰帝对此并不意外。 毕竟在贵妃眼中,其他妃子生病也是邀宠的手段,轻易传不到他的耳朵里再正常不过。 “可知是患了何病?” 陆塬:“……属下倒不知。” 他是锦衣卫指挥使,又不是后妃之友。 “知道了,下去吧。”昭丰帝摆了摆手。 陆塬应声,正要退下,却忽然听昭丰帝道:“等等,朕还有一件事情要交待于你——” 陆塬正色以待。 “朕先前听闻,小仙子有一对双胞亲弟?” “正是。”陆塬没有迟疑。 毕竟这些年在太子殿下的影响之下,现如今说起张家的事情来,上到张老太太的养生之术,下至张家后院那条大黄狗是公是母,他都能做到如数家珍。 “立即着人拟了画像过来,朕要看看。” 陆塬:“属下遵命。” 他莫名觉得张家要倒霉了。 …… 近来,张家有些不同以往的热闹。 张秋池中解元之事,张家并未大肆庆贺,更不必提宴请宾客。 近来上门者,多是有意替张秋池说亲之人。 张秋池已满十七,换作寻常人家,多半已经定亲甚至成家——只是男子上进,乃是好事,因读书耽误了些也无可厚非。 且如今京城谁人不知晓,眼下的解元郎,早已不是昔日那个据闻十分不得张家待见的庶长子可比。 再者有才名在外,今日是解元郎,来日前途不可限量。 在此荣光之下,寒门子弟亦是值得赏识的,更何况张秋池出身正经官宦书香门第。 于是,说亲者中,也不乏出身与张家相当的嫡女。 张老太太近来便又很是过了一把扬眉吐气的瘾。 往日那些眼高于顶的老妇人们,如今巴巴地想将孙女嫁过来的,也是比比皆是。 如此情形,自是被小时雍坊的其他人家看在眼中。 这一日,定国公夫人便与儿子私下念叨起了徐永宁的亲事。 “宁儿今年也有十六了……庆儿的嫡子都要满两周岁了,他却还连门亲事都不曾定下。” 徐永庆乃徐永宁堂兄,比徐永宁大上两岁。 提到此处,定国公世子也有些发愁。 儿子早些年名声不佳,说亲的对象要么是门第相配,性情样貌却与儿子半斤八两,要么是品行佳,门第却不相配—— 好在近年来儿子交友有方,处处倒是改好了许多,渐渐也有些像样的人家找上了门来。 可这个时候,儿子又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均是听也不听就摇头。 定国公夫人和定国公世子从越说越愁,到越说越气,到了后头甚至想将人揪过来打一顿。 定国公世子倒当真将人叫了过来。 只是打是不宜随便打的,首要是问个究竟。 徐永宁听到亲事二字便觉得头痛。 “今日此处没有外人,你便同我和你父亲说句实话,究竟为何迟迟不愿议亲?”定国公夫人苦口婆心地问道。 “我……我就是想多读几年书而已。” “成亲会耽误你读书?再者,你又不考功名!”定国公府世子一听这话便来气。 要找借口,好歹找个有说服力的,再不行,至少找个符合自身气质的吧? 定国公夫人审视了孙子片刻,遂问道:“你同祖母说,你可是有心仪之人了?” 定国公世子下意识皱眉。 这不大可能吧? 依照儿子的性情,他估摸着开窍都是难事——且即便真有了心仪的姑娘,只怕早忍不住开口让家中给他求娶了。 莫非…… 不是姑娘? 定国公世子脸色忽然一变。 他想到了近来同儿子走得极近的苍家公子。 又因此时,得见儿子局促地红了脸,不由更是暗暗心惊。 “被祖母说中了?” 定国公夫人眼神动了动,慈和地笑着说道:“若是身家清白,未曾定亲的姑娘,祖母成全了你就是。” 定国公世子看了一眼母亲。 母亲这是在试探。 徐永宁心下大动,犹豫再三,终究鼓起勇气道:“孙儿确是有了中意的姑娘。” 定国公世子蓦然大松了一口气。 “她还不曾定亲……”徐永宁的脸不由更红了几分。 “哦?不知是哪家的姑娘?”定国公夫人语气里有着循循善诱的意味。 徐永宁忽而笑了笑,露出一口大白牙,看着定国公夫人讲道:“说起来,祖母和父亲,都十分喜欢她……” 定国公夫人和世子互看了一眼。 竟还是他们认得的? “便是二妹和姑姑,也极喜欢她。且她先后可帮了咱们定国公府许多大忙呢!”徐永宁越说,一双眼睛便越亮。 定国公世子脱口而出道:“张家二姑娘?!” 徐永宁愣了愣。 这就猜出来了? 他还有许多夸赞张家妹妹的话,没说出口呢…… 定国公夫人叹了口气。 自孙子开口第一句,她其实便隐隐猜到了——毕竟放眼这满京城,能得她发自内心‘十分喜欢’的小姑娘,甚至找不出第二个来。 508 我不同意! “不成。” 定国公世子先开了口。 “父亲……为何?” 徐永宁皱眉,连忙看向定国公夫人,眼神有些闪躲地道:“祖母方才说了,会成全我的……” 他先前之所以不说,是因他长了张家妹妹四岁,想再等上两年。 “只怕我愿成全于你,张家也不会答应。”定国公夫人叹气道。 “岂会?”徐永宁尽量硬气地说道:“咱们定国公府门第在此,我如今也无甚可挑剔的——” 他承认,他先前是有些不上道,可那时年幼,且也没有犯下什么大过错,不至于连改过的机会都没有吧? 依他看,张家可是十分通情达理的! 定国公夫人摇头道:“咱们定国公府非是寻常门第,暗下说句不好听的,张家二姑娘若是嫁过来,按理来说只能委屈她做侧室。可这些年相处下来,亦可知张家是必然不会答应此事的。” 且别说张家了,单凭她对张家二姑娘的了解,便觉得此事难成。 那个小姑娘,自幼便与其他姑娘家很是不同,主意极正。 “故而,此事趁早别提。”定国公世子叹气道:“如若不然,结亲不成,反倒要伤了两家和气。” 徐永宁却不满地问道:“为何要张家妹妹做侧室?我既中意她,便是要娶她做正妻的!” “日后你可是要承袭整个定国公府——婚姻之事,岂是儿戏?”定国公夫人语气严厉。 徐永宁反问道:“那父亲呢?母亲的出身,甚至不如张家妹妹呢!为何到了我这里,便到处都是规矩了?” 他并无质疑父母之意,只是不服气罢了。 “那岂能一样?当初你父亲母亲之间,可是有一份救命恩情在。” “父亲救过母亲性命?” 徐永宁倒不曾听说过此事。 可,就算父亲救过母亲,也总不能凭此就要叫母亲做正室吧? 这叫什么理由。 “是你母亲救了你父亲性命……”定国公夫人出言纠正道。 徐永宁愣了愣,旋即看向神情不大自在的自家父亲。 “原来以身相许之人是父亲啊……” 那—— 他也让张家妹妹救他一回不成吗? 他相信张家妹妹有这份能力。 徐永宁不太靠谱地想着如何制造机会。 可定国公夫人接下来的话,却叫他打消了这个念头:“况且,昔日的定国公府,也非是今时今日能相提并论的。” 定国公夫人忽然有些语重心长:“咱们徐家乃是开国功勋,世代荣光,看似树大根深,可因朝局之故,从你祖父开始,已渐渐不比从前——你日后既要扛起整个定国公府,在亲事之上便注定不能过分随心所欲。” “……” 徐永宁忽然沉默了下来。 祖母的话,他大致听懂了。 那些总爱给人摆大道理听、枯燥无味的书籍,他虽有些读不大懂,却也不是全然白读了的。 换而言之,在父亲那时,尚且还能偶尔任性一回。 可到了他这里,已是没有任性的机会了。 定国公世子忽然有些莫名愧疚。 怎么好像他将这唯一的机会给用掉了,如今只能委屈儿子来违背心意了似地…… 咳,话也不能这么说,毕竟当年他若另娶他人,就没这臭小子了呢。 “孙儿努力上进,在其它方面弥补,也不行吗?难道守家业,光门楣,就只有联姻这一条路可走?” 徐永宁沉默良久,到底还是不甘心。 “常言道,娶妻当娶贤,若娶妻不贤,便是门当户对又如何?且两情相悦,才是长久时,夫妻齐心方能处处得力,将日子越过越好——” 定国公世子闻言神情不禁有些惊奇。 这……竟是他儿子能说出来的话? “书没白读,朋友也没白交。” 定国公世子眼神颇为欣慰地看着徐永宁。 旋即道:“可是话说回来,你与张家姑娘,似乎也不是两情相悦吧?” 徐永宁忽觉膝盖一痛。 父亲为何这般不留情面? 却仍强撑着说道:“这谁说得准……” 且这种东西,不是能慢慢培养的吗? “我不同意!” 此时,忽然有女孩子响亮的声音传了进来。 徐永宁眼皮子一跳,转过头去,只见是徐婉兮气冲冲地走了进来。 “你……你怎么偷听我和祖母还有父亲说话!”徐永宁质问她,却也顷刻涨红了脸。 这种事情说给祖母和父亲听且罢了,可被妹妹听去……未免也太丢人了吧! 而且,妹妹没准儿要说给张家妹妹听,到时他又该如何应对? “我若不听,竟还不知你存了这样的心思呢!”徐婉兮向定国公夫人和世子行过礼,才又瞪着徐永宁说道。 “……我这心思,怎就不能有了?此乃发乎于情、止乎于礼的君子思慕,有何见不得人的?”徐永宁尽量叫自己的语气坦荡一些。 “还有,你凭什么不同意?” 难道妹妹小小年纪,眼中竟也只装着家门利益不成? “你还好意思问我凭什么?”徐婉兮显得很是诧异。 世上竟有如此缺乏自知之明之人。 “你且等一等……” 女孩子环顾四下。 她偷听话时,是将丫鬟支开了去的,眼下无人可使,便自行去了定国公夫人的内室之中。 片刻后,便折返。 而后在徐永宁等人困惑不解的注视之下,取出了一只巴掌大小的水银镜,将镜面举到徐永宁面前。 “现在知道凭什么了吧?” 徐婉兮向兄长问道。 徐永宁脸色一黑。 “徐婉兮……我究竟是不是你亲兄长!” “正是因为是,才好心提醒你趁早断了这份心思,省得来日过分神伤呢!”徐婉兮认认真真地说道:“你且瞧瞧自己,从样貌到谈吐,再到学识能耐,甚至性情喜好,哪一样与蓁蓁相配?如此之下,便是勉强为之,定也会矛盾不断——” 说着,无视兄长越来越沉的脸色,又道:“到时别说是夫妻和睦了,不闹得鸡犬不宁就是烧高香了。” “徐婉兮,你如果非要这么说的话——”徐永宁咬了咬牙,眼睛微红地道:“那我可就要……立即回去读书了!” “祖母,父亲,孙儿告退!” 徐永宁转身,大步离去。 徐婉兮愣了愣。 她怎么瞧着二哥像是要哭了的样子? 509 抢手的女婿 定国公夫人不禁开口道:“兮儿,你方才的话,说得只怕是太重了些。” 咳,虽然说得都是实话。 也是她这老婆子的心里话。 “母亲,无妨。宁儿的性情我最是清楚,你同他说得太委婉,他怕也认不清事实。兴许,也该叫他受一受挫。” 话末,定国公世子看向女儿,交待道:“但是兮儿,今日之事,可不能同任何人说起。” “女儿知道。” 徐婉兮因隐约意识到自己说话伤了兄长的心,此时的语气便有着心虚的乖巧。 但心中还是止不住地想——她本也不会同蓁蓁说的,若不然,害蓁蓁做噩梦可怎么办才好? 待同父亲一起出了老夫人的院子,徐婉兮才小声问道:“父亲,祖母说当年是母亲救了您,这话是真是假?” 她先前似乎听说是父亲救了母亲。 “上一辈的事情,小孩子打听来作甚。”定国公世子一如既往地不愿多提往事。 徐婉兮瘪了瘪嘴,却也识趣地未再多问。 “今日之事,女儿不同旁人说,父亲可也不要同旁人说才好。”她继而交待道。 定国公世子笑着叹气,抬手拍了拍女儿的头。 “世子。” 此时,万氏迎面走来,脸上挂着得体温柔的笑意。 “兮儿也在。” 徐婉兮点了点头,未有多言,也未看她,只同定国公世子说道:“父亲,我先回去了。” 定国公世子心中无奈,却也唯有道“好”。 见徐婉兮带着莲姑转身离去,万氏唇边隐隐露出苦涩的笑意。 定国公世子看在眼中,并未有主动说什么。 “你此时过来,可是要见母亲?”他问道。 “不,我是来寻世子的……”万氏笑了笑:“听说您和老夫人将宁儿请了去,我方才恰巧见着了宁儿,见他似乎不大高兴——我放心不下,便想着来问一问世子,究竟是怎么了。” 定国公世子了然点头,旋即说道:“无妨,不过是我说了他几句,他闹脾气罢了。你既不是来见母亲,便回去吧。” 说话间,已转了身。 若说是婉兮同她兄长吵了两句嘴,只怕又要传出对女儿名声不利的谣言。 万氏提步跟在后面,心中一阵冷意涌现。 什么叫说了几句,闹脾气罢了…… 这般含糊不清,倒像是生怕被她打听到了什么似得。 她究竟还是不是这定国公府的世子夫人了? …… 近日来,刘家三姑娘急得直要瘦了一圈儿。 “母亲……” 这一日午后,她又找到了刘夫人房中,着急地道:“我今早听房家二姑娘私下同我夸着张家大公子,那模样……实在令人心下难安。” 好友间的悄悄话,她本不该同母亲讲,可此中实在关乎甚大。 当危机感出现的那一刻,姐妹已不再是姐妹,而是对手。 而在这几日的煎熬之下,刘清锦也已无法再维持在父母面前的一贯冷静矜持。 “房家二姑娘?”刘夫人忽然皱眉:“工部侍郎家那个还未定亲的嫡女?” 刘清锦忙是点头。 刘夫人心口一阵突突直跳。 她曾听老爷提起过,说是房峪十分器重张峦,二人颇为投机—— 刘夫人从未有一刻如此时这般,痛恨张峦的人缘之好。 “母亲,女儿觉着怕是不能再等了。”刘清锦绞紧了手中的帕子。 刘夫人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女儿一眼:“都说女大不中留,我看这话当真不假!咱们刘家的闺女,难道还怕嫁不出去?” 女儿现在便如此沉不住气,待嫁了过去可怎么办。 刘夫人话是这样说,却还是立即招来了大丫鬟,吩咐道:“去使人给老爷传个信儿,叫他今日早些回来,便说我有要紧事要与他商量。” 心腹默默不由多看了自家夫人一眼。 这便是嘴上说着姑娘沉不住气的夫人干出来的事? 刘夫人察觉到她的眼神,因此处没有外人,便皱眉解释道:“……我可不是急着将闺女嫁出去,只是不舍得见煮熟的鸭子飞到旁人碗碟中罢了。” 刘清锦低下头,眼角眉梢皆是欣喜期待的笑意。 什么主动被动,什么占上风还是落下风——日后都是要做夫妻的人,计较这么多又有什么意思呢。 刘健很快便赶了回来。 “别等什么吉日了,快去张家说一说!”刘夫人上来便直接说道。 这话题过分直接,刘大人却还是霎时间领会。 “可那道长说了,还须再等三日……才是万全之时。” 没错,刘家为了能一举谈成这门亲事,还特地寻人问了卦。 “再等三日?你可知如今张家的门槛儿都快被人给踏破了!”刘夫人叹气道:“且上门的越多,如今池儿样貌极上乘的消息也传得愈发广了——我便是有意想瞒,却也根本瞒不住了呀!” 起初有些官家夫人同她打听池儿的事情,她都是虚伪而有心机地道“样貌尚可”。 见丈夫神情依旧犹豫,刘夫人愤愤地道:“若真给耽误了,到时女儿找你哭,你可别来找我!” 刘健见得夫人这副模样,忽然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 “这可不是当初你一意反对的时候了。” 眼见夫人要红脸,刘大人赶忙道:“我明日一早便去,行是不行?” 刘夫人却立即反问:“你此时还有事忙?” 反正也不是差媒人上门,不必非得赶在午时前去。 刘健愣了愣。 “我还没吃饭呢——” “吃饭也算事?” 刘大人默然片刻,终究没有多说什么。 “况且,你待到了张家再吃,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刘夫人说话间,已经取了一套衣物过来,示意丈夫快将官服换下。 刘健出门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刘清锦耳中。 她在窗前踱着步,一会儿扒在窗沿旁,将身子探出窗外,踮着脚去够那盆海棠;一会儿又忽地转身,返回到梳妆台前,拿起钗环,却又笑着极快地放下。 总而言之,什么都做得,唯独安静不下来。哪怕她平日里也并非如此跳脱的性子。 “三姑娘,老爷回来了!” 待至深夜,丫鬟方才来禀。 尚未能入睡的刘清锦几乎是瞬间,便坐起了身。 510 意下如何 “姑娘……您这是?” 在外间守夜的丫鬟见得自家姑娘穿衣走了出来,一时有些不解。 前来禀话的丫鬟替自家姑娘解释道:“咱们老爷才刚回府,却是吃醉了的,姑娘想去看看——” 守夜丫鬟复才恍然。 可看着姑娘离去匆匆的背影,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老爷吃醉了酒,自有夫人和下人照料,这深更半夜的,姑娘跑去作甚? 刘清锦带着贴身丫鬟一路来到母亲院前,眼瞧着院内一派灯火通亮,却又忽然驻足。 “姑娘,怎么了?”丫鬟问。 “我就这么进去……会不会显得太心急了?不然,明早再来问?” “姑娘只是听闻老爷醉得厉害,放心不下,来瞧一瞧罢了——姑娘一片孝心,还怕显得心急不成?”丫鬟语气理所应当。 刘清锦闻言不自觉点头。 “你说得对……” 咳,况且她那点儿心思,在父母面前早就是秃子头上的虱子了,还怕个什么劲儿。 刘清锦作想间,人已走进了院中。 刘夫人正在堂中指挥着丫鬟去煮醒酒汤,打热水。 刘清锦上前行礼,忙问道:“母亲,父亲可是醉得厉害?” 瞧着形势,且这满鼻子的酒气,应是差不离了。 刘夫人往内间看了一眼,无奈叹了口气:“一把年纪了还没个分寸,竟是醉得话都说不清了!” 刘清锦品了品自己母亲这话,不由觉得母亲真正气的似乎并不是父亲吃醉,而是醉到说不清话,让人根本问不出什么来…… 至于为何能感知如此敏锐,自然是因为她也有着同样的想法。 无力固然是无力的,可到底是自家亲爹,心疼还是有的:“那可是要头痛的,夜里身边少不得人。” 刘夫人点着头,边催着女儿回去歇息。 刘清锦也不便久留,唯有折了回去。 可这一夜,别说是好生歇息了,便是合眼都是难事。 待得天色刚有放亮的迹象,便又跑了过去。 守夜的丫鬟愈发茫然了。 姑娘方才竟同她说要去给老爷夫人请安——可这安请的,未免也太早了吧? 而此时,刘健也已经转醒。 确切来说,是被刘夫人给晃醒的。 “酒可醒了?”刘夫人问。 刘大人拿手按了按疼痛的头,不满地道:“我这头疼着呢,你就不能让我多睡会儿?” 刘夫人一听这话,也皱了眉,侧过身道:“你自己揣着一肚子话,倒是睡得同猪一般——我这一夜,可翻来覆去地难熬着呢!你快同我说说,张家那边是怎么个意思?” 话是这般问,可刘夫人心中已是大致有了答案——两家关系向来好得没话说,她家闺女出身好,又随了她的好样貌,这桩亲事十之八九能成。 况且,若是没成,她不信老爷还能有心情吃什么酒。 “我记不清了!”刘健叹气道:“你不知我去时是什么情形……在我前头,柳大人和房大人竟都早早过去了!” 刘夫人眼皮子一跳。 “他们莫非也是……” 柳大人家的闺女,向来是她的心腹大患来着,至于房家的姑娘,昨日女儿才同她提起过! 刘夫人点了头,随后又庆幸道:“好在这二人都大约摸清了对方来意,相互谦让着,也都没好意思开口。” “那后来呢?你可说了?” 这老糊涂该不会一起跟着谦让来谦让去吧? “自不好当着外人的面说……我本想着,待这两位大人离去之后,再同张贤弟细说此事。可谁知在酒桌上,几杯酒下肚,这俩人一个拉着池儿的手不肯放,一个再三夸赞——我眼瞧着怕他们失了言,抢了先,只有岔开话题,不停敬酒了!” 说到这里,刘大人叹了口气:“后来将他们灌醉了,我也有些不大清醒了,隐约记着好像是同张贤弟说了的……可张贤弟具体是如何回话的,却是分毫印象也没有了。” 刘夫人听得也是叹气。 到底说是没说,对方又是如何回话的,竟是都记不清了。 她本要骂丈夫没用,可细想想,丈夫这也算是以身力挡两位劲敌了。 唯有道:“那今日就再去一趟,探一探张家的意思。” 虽是太着急了些,可眼下哪里还顾得上这些? 你觉得心急,那些对手们可不管这些。 …… 今日张峦休沐,与妻子一同用罢早食,便将张秋池叫到了海棠居内。 张秋池请安时,瞧见父母脸上皆有着笑意,心下亦是愉悦。 “不知父亲母亲唤孩儿前来,有何交待?” 张峦吃着茶,看向宋氏。 “还是让你母亲说罢。” 张秋池在心中笑了笑,对此早已习以为常。 宋氏屏退了下人,身边只留了一个赵姑姑。 “并非是什么交待,而是有一桩极好的亲事,我和你父亲,想问一问你的意思。” 张秋池闻言一愣。 “是刘大人家的三姑娘。想来你偶有出入刘府,该是见过的?”宋氏笑着问。 眼前闪过一张有些朦胧的少女脸庞,以及那精致可口的点心,满心意外的少年,蓦地就脸红了起来。 “回母亲,见过……” 宋氏和丈夫互看一眼,眼中笑意更深了些:“那你瞧着,好是不好?” 她宋家人本都不是拖泥带水的性子,且自古以来婚姻大事本该由父母做主,她本不必这般过问张秋池的意思—— 可一则,她同丈夫的这段姻缘本是在父母之外,又因有长姐的例子摆在前头,使她深知夫妻能否合得来这一点,究竟有多么紧要。 人这一辈子漫长地很,若终日面对不喜之人,于己于彼于家人,都不是什么好事。 二来,张秋池并非是在她跟前长大,她做主把关之余,却也不愿过分勉强于他。 说实话,近来上门有意议亲的人不在少数,有几家是她瞧着方方面面都不错的,可不知为何,池儿的态度总有些不大对劲。 她便也未有擅自做主。 且老太太也说了,如今不着急。 可刘家这门亲事,她和丈夫都实在是过分满意,这才又将人叫了过来。 见父母皆在等自己开口回答,张秋池权衡再三,适才开口。 511 顾虑 “刘家姑娘自是甚好。”他微微垂眸,道:“只是孩儿自觉与之不配,不敢有此妄想。” 宋氏微微怔了怔。 这话是何意? 张峦忙摇头笑着说道:“可不是咱们要去上门提亲,而是刘大人昨晚主动与为父提起的——刘大人说了,他一早便有此打算,只是怕耽误了你乡试,这才等到今日。” 关于‘刘大人为何不惜为池儿操劳至头秃’这桩谜案,如今总算是水落石出了。 只是,他本以为刘大人是因与他过分投缘,多半是看在了他的面子上,故待池儿百般好—— 如今细细想来,刘大人极有可能是看在了池儿的面子上,才同他称兄道弟也说不定…… 咳,这个认知,还真是让人有些淡淡地失落呢。 “身为男子,你又身负才学,刻苦上进,日后只有一番好前程在,可不该如此妄自菲薄。”宋氏认真说道:“再者道,刘大人既开了这个口,显是与家中早已商议过的。” 况且,两家皆是书香门第,也不算是相差甚远。 至于池儿的庶子出身,刘家既不介意,又主动说起——他们若以此作为理由推脱,倒显得半点不大气。 与其这般黏糊,倒不如将人姑娘娶回来之后,好生善待,好叫刘家觉得不曾看错人家、选错女婿。 “刘大人待孩儿的好,孩儿皆铭记在心。只是……” 张秋池欲言又止。 宋氏和丈夫交换了一记眼神。 这似乎并不是‘自觉不配’的问题。 宋氏悄悄捅了捅丈夫。 张峦会意,却仍犹豫了片刻,适才问道:“池儿,你与父亲如实说,可是……有心仪之人了?” 若不然,这么多家姑娘,怎就没一个看中的? 张秋池连忙摇头否认。 “父亲,绝无此事。”他颇感不自在地道:“……孩儿只是,只是觉得如今功名未成,不宜过早谈婚论嫁罢了。” “先成家后立业,又有何不可?”张峦问。 张秋池低下头:“世事难两头顾全,孩儿只怕因此委屈了刘家姑娘,到时反倒有愧于刘大人这般厚爱……” 张峦还欲再说,却被妻子以眼神制止了。 “既如此,就暂且将此事放一放便是。”宋氏看着张秋池说道,话中之意模棱两可。 她又问了些张秋池一些闲话,待气氛缓和了些,适才让人回去。 “芩娘,你且别生气,待我同他慢慢说一说。” 张秋池前脚刚走,张峦便抛了尊严,连忙替妻子捏起了肩。 “我有什么可气的?只是有些想不通罢了……多好的一门亲事。”宋氏叹气道:“我是怕他日后后悔。” 两家的交情没话说,刘姑娘她也是见过的,样样皆好。 张峦连忙称“是”,又思索道:“兴许是有什么旁的想法?不便与咱们明说?” 顿了顿,忽而提议道:“对了,不如叫蓁蓁去问一问?” 这兄妹俩向来交心,池儿待蓁蓁,更少了几分防备。 宋氏觉得可行,遂点头,唤来芳菊,叫她去找了张眉寿来。 夫妻二人细细交代了女儿一番。 张眉寿离了海棠居,便直接去了张秋池院中。 张秋池正在练字,却总也无法凝神。 听得阿福来禀,他忙就搁下了笔。 “二妹,你来得正好。” 张眉寿愣了愣。 大哥这种好像看到了救兵一般的神情是怎么回事,须得知道,她此番可是来做说客的。 但究竟要如何做,她还得先听一听自家大哥的心里话,才能做决定。 半个时辰之后,张眉寿离开张秋池的院子,回了海棠居。 “蓁蓁,你大哥怎么说?” 张峦迫不及待地问。 宋氏也看向女儿。 “父亲,母亲。如今大哥既一心求功名,亲事还是稍放一放吧。”张眉寿看着父母,语气认真地讲道。 张峦和宋氏皆怔住。 “蓁蓁……”张峦怀疑女儿脑子此时不甚清醒:“你可知,我和你母亲是托你干什么去了?” 等等,女儿反而一脸无奈地叹气又是怎么回事? “你大哥他,当真不是有了心上人?”张峦换了个问法。 张眉寿摇头,神情笃定。 宋氏问:“那他……当真就是单单为了读书?” 张眉寿点头:“应当是。” 宋氏不由惊呆了去。 不想成亲,只是为了能够清净些读书考功名—— 她觉得她家中好像出了一个百年不遇的绝顶书呆子可怎么办? “池儿这孩子平日里怎么说怎么好,可一旦认定了的事情,却又是十分固执的。从乡试之时,我便看出来了。”张峦叹了口气,道:“罢了,就且随他去吧。” 宋氏默然了片刻,也只得点头。 毕竟连点头不肯的亲事,强逼着不过是徒增麻烦罢了。 “大哥还要我代他向父亲母亲赔不是。” “一家人赔什么不是……只是刘家那边,又该如何回话才好?”宋氏看向丈夫。 “自然是要实话实说。”张峦权衡着道:“到底池儿一心上进,确也称不上是什么过错……刘大人想必也能体谅。” 宋氏点头道:“既如此,还要趁早回话。刘家姑娘年纪也不小了,可别耽误了人家议亲才是。” 张眉寿闻言,不禁在心底有些感慨。 依着她看,刘家姑娘之所以迟迟未嫁,十之八九就是在等着她家兄长。 可兄长的思量与顾虑,也不无道理。 张峦正合计着回话之事时,却听下人来禀,道是刘大人来了。 张峦怀揣着一颗沉甸甸的愧疚之心,去了花厅见客。 待瞧见刘大人满脸笑意,张峦一颗心更是揪扯得厉害。 若是可以,他又和何尝不愿同刘大人做亲家…… 只是,今生怕是注定无缘了。 一席话,刘大人含蓄地问,张峦也含蓄地答。 “怪只怪我这长子不开窍,一门心思皆放在了读书上,别的不怕,只怕委屈了贵府千金……我这做父亲的,也是干着急没办法。”张峦笑着叹气。 刘健跟着艰难地笑了笑。 “不打紧,我也是着实喜欢池儿这孩子,昨日才酒后提了一嘴而已。” 是将多年来的悉心栽培,耐心等候祈盼,皆化为了一句酒后临时之言。 大家都是聪明人,知道话该怎么说才显得体面。 再加上,他也不愿让池儿那孩子因此心存不安。 “只是……”刘大人心中翻来覆去,还是有一句话想问。 512 被拒之后 “池儿当真只是为了科考之事,才暂时不愿议亲?”刘健看着张峦,神情里透出认真来:“张贤弟……咱们相交多年,你便是有什么心里话,也不必顾忌,只管同我直说无妨。” 当真只是为了读书,还是说……另有心仪之人? 还是张家已有想要结亲的人家? 亦或是,碍于他刘家嫡女的身份,不好直接答应? 再者是其它不便明说的原因? 总而言之,他想知道究竟,而后或‘对症下药’也好,或干脆死心也罢。 张峦笑着摇头。 “刘兄想到哪里去了!你既说咱们交心多年,又岂会不知小弟的为人?既是说了,那便是实打实的心里话。” 说着,便笑着催刘大人:“刘兄吃茶,快吃茶……” 刘健心不在焉地品着茶,心中失落又莫名庆幸。 不管怎么说,他刘家的闺女好歹并没有输给其他女子。 如若不然,他那空有一片痴心无处托付的傻闺女,可怎么接受得了…… “既如此,我就先回去了。”刘健将茶碗放下,笑着道:“说来惭愧,今日乃是因昨夜宿醉而告假一日,眼下尚且颇感头痛,倒不如再回去补上一觉。” 兴许昨夜醉得太厉害……眼下尚且是做梦呢? 刘大人心神有些涣散地想着,已然站起了身。 张峦见状,自是跟着起身,又忙亲自相送。 待出了厅门,刘健便制止了他再往外送:“张贤弟留步,不必送了……” 张峦只有点头,另唤了仆人替其引路。 他目送着刘健离去的身影,不由微微叹了口气。 …… 刘健在家门前下了马车,抬头望着大门之上悬着的匾额,以及迎上来行礼的门人,到底还是接受了现实。 这果然不是做梦。 但想想也没什么,他活这大半辈子,颇算顺风顺水,官途如愿,儿女争气孝顺,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夫人虽总爱与他争夺当家之位,但倒也没能争得过他…… 如今,只是个看中的女婿没能拐到手而已,根本算不上什么大事—— 这个结论,是刘大人在马车中老泪纵横了一番之后得出来的。 刘健刚回到院中,闻讯的刘夫人便迎去了外堂,且早早屏退了丫鬟下人去廊下守着。 “老爷,如何?” 刘夫人本是笑着问,可触及到丈夫一双有些发红的眼睛,不由愣了愣。 “怎还喜极而泣了?” 刘夫人继而有些无奈地道:“一把年纪了,何至于如此……” “什么喜极而泣……”刘大人在椅中坐下,没好气地道。 这女人真是忒没眼色了些。 “还不是昨晚你一直追问,使我没能歇好,这才熬伤了双目。” 听得此言,刘夫人抿了抿嘴,笑笑没说话。 丈夫好面子,她不戳穿也罢,总归消息是好的,就是喜事。 “张家可说了何时上门提亲?” “提什么亲……人家压根儿就没点头。”刘大人无奈至极,叹气连连。 好歹也是老夫老妻了,究竟还能不能有点儿默契了? “什么?” 刘夫人好一会儿没能回过神来。 “没点头……这是为何?!” 她连忙向丈夫追问道:“莫非是已经同其他人家定下来了?” “这倒没有,我已问清楚了。” “那……张家难道是没瞧上咱们刘家不成?”刘夫人横竖想不通。 “这说得什么话……咱们两家往来了这么久,张家什么人家,难道你还不清楚?压根儿没有的事,你就莫要再胡乱揣测了。” 刘夫人皱紧了眉。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张贤弟夫妇是极满意锦儿的,只是池儿他……不曾点头。”刘大人说到这里,看着自家夫人,忽而莫名有些庆幸。 好在有夫人在,这些话不用他亲自同女儿讲,若不然,他还当真不知要如何面对。 刘健这句话在心中刚落音,只听得里间忽然传出瓷器碎裂的声音。 “啪!” 茶盏跌落在地,花茶与碎瓷飞溅。 一道丁香色的身影忽然从内间奔了出来,声音发哑地唤了句“父亲”,却是头也未抬,脚下不做停留跑离了外堂。 “锦儿……”刘夫人脚下动了动,却到底没追上去。 “锦儿怎么会在这里?”刘健从椅上起身,皱眉道:“你这妇人……怎也不知说一声儿!” “她一早便等着了,我又哪里能料到会是这般结果?” 刘夫人也红了眼睛:“方才在里间,我可正替她琢磨着今年京中最时兴的嫁衣花样儿呢……” “不该心急的时候你倒是比谁都急,这下好了,叫孩子怎么面对?” “你还有脸怪我?这门亲事,当初可是你一意坚持促成的!”刘夫人也是气急了,抓起椅中绣垫,便朝着丈夫砸了过去:“既没谈成,你还回来做什么呀!” 亏还在人家吃了这些年的饭,称兄道弟的……却连个女婿都没捞着,真是丢人到家了! 这一日,刘家夫妻二人大吵了一架,气得一口饭也没吃下。 刘清锦呆在房中至天黑,哭得双目似核桃一般,方才迟迟觉得有些不大对劲。 不对,出了这样的事情,爹娘怎么没一个来安慰她的……? 再一打听,竟听贴身丫鬟说:“老爷夫人拌了几句嘴,晚饭也没用,此时都睡下了……” 刘清锦愕然不已。 原来,事情还能这样发展吗? “我去瞧瞧。” 她估摸着,爹娘真睡着是不可能的,至多是赌气罢了。 父母年纪渐渐大了,她不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瞧着,再叫他们气坏了身子。 所以,还是前去开解一二吧…… 刘清锦心情复杂地来到父母院中,却在经过卧床的窗边之时,听到了父亲的鼾声。 “……回去吧。” 刘三姑娘默默转身,对丫鬟说道。 …… 次日午后,张眉寿去了田氏的住处。 “婶子可还记得,先前我与你提过的、大哥身上的‘怪病’?”张眉寿坐在堂中,看着田氏问道。 田氏心口一阵剧跳,立即不安地问道:“可是又犯了?” 张眉寿摇头。 田氏重重松了口气。 “我今日来,是想问一问你,关于医治此病的法子,如今可有眉目了?”张眉寿问。 513 师傅的吩咐 之前田氏说过,她家中也曾有人患过此病,但是未曾找到医治的法子。 后来待她知道了田氏本是南家人之后,心中便沉了几分。 连当初医毒之术那般鼎盛的南家都不曾能解决得了的‘怪病’,田氏又能有几分把握? 但田氏也说了,她必然会尽力去想办法。 而此时不出她预料的是,田氏满面愁绪地摇了头。 “还不曾。” 张眉寿也并未觉得多么失望,只又问道:“不知先前患过此病之人,后来如何了?可有成家吗?” 她想再多知道些关于此病的妨碍。 田氏顿了顿,才答道:“似乎除了发病之时,并不妨碍其它。” 只是听姑娘这话中之意,莫非是此事影响了池儿议亲…… 张眉寿却无意与她解释太多,只起身道:“此事还烦劳婶子多费些心,若需什么药材,也只管说,我定设法寻来。” 如今在她眼中,张秋池与其说是田氏的儿子,倒不如说是她的兄长。 田氏也识趣地并未打听太多,只点头应了下来。 这几年来,实则她一直在为此事扰心,也不曾放弃过想要替池儿除去这‘怪病’的想法。 张眉寿离去之后,遂想到了祝又樘。 她想找祝又樘问一问此事—— 只是,近来都不曾见他出过宫。 而这等事,又不便让伯安哥从中传话或是传信,故而尚不知何时才能有这个机会。 隐约听闻,他近来之所以长在宫中,似乎是因为云妃娘娘身体欠安。 上一世,他早早没了母妃陪伴在侧,这一世既有此改变,她便也希望云妃娘娘能平平安安的。 毕竟如今母子二人这份相聚,着实来之不易。 张眉寿在心中默念了一句。 阿荔扶着自家姑娘上了马车,自个儿则是暗暗瞥了一眼棉花腰间挂着的荷包。 想了想,她忽然伸手去捏了一捏。 待捏罢,脸色便沉了几分。 竟又空了……! 定是又给他那劳什子妹妹送去了! 她就知道,他的心那样偏,根本是说不算的…… 倒不如叫他被活活坑死罢了! 阿荔眼底发酸,待上了马车,却立即换了一副笑脸,是不想被姑娘瞧出什么来。 马车驶回小时雍坊,阿荔刚陪着张眉寿回了愉院,不足一刻钟的工夫,忽有一名小丫鬟悄悄地找了过来。 “阿荔姐姐,后门外有人找你。” “谁?”阿荔皱眉问。 “似乎是朱家公子平日里身边带着的那位随从……”小丫鬟说道。 阿荔忙问:“那朱家公子可来了?” 近来朱公子都不曾来过,没有糖可磕的日子,当真不好过。 小丫鬟却是摇头,又窃笑着道:“若朱家公子来了,又岂会走后门呢——且那人说了,是专程来寻阿荔姐姐你的。” 阿荔见她神情,无奈翻了个白眼,一巴掌打在了小丫鬟头上:“别瞎说……” 话罢,也赶忙去见了。 来的虽不是朱家公子,可万一是朱家公子走不开,特地叫清羽来传话呢? 第一次替朱家公子和自家姑娘传话,想想还真是令人有点激动。 阿荔来到后院,将门推开,见得眼前情形,却是愣了愣。 “你……有什么事吗?”她看着清羽,颇感困惑地问道。 “听说你喜欢吃冰糖葫芦——” 阿荔闻得此言,再看向对方肩上扛着的稻草靶子上扎着的那一串串冰糖葫芦,眼神不禁有了变化。 她明白了…… 此人大约是终于被朱公子赶出来了,如今迫于生计贩起了冰糖葫芦? 又因嘴笨,只有找上门来做她这个熟人的生意? “我可只能买你一串……”阿荔叹了口气,便去摸荷包。 虽是相识已久,却并无什么交情在,所以一串,不能再多了。 清羽嘴角抽了抽,将那沉甸甸的糖葫芦靶子塞了过去。 “明人不说暗话,这些是我买来给你的拜师礼——” 阿荔赫然瞪大了眼睛。 “你要拜我为师?” 清羽淡淡“嗯”了一声,而后便见阿荔脸上有一闪而过的嫌弃之色。 然而,阿荔不知想到了什么,耐着性子问道:“你想同我学什么?” 毕竟她擅长的东西实在太多了,随随便便抓一样出来,都是可以给人授课的那一种呢。 “为人处事,说话之道。” 阿荔:“……” 若他要学这个,那如果不出意外,想必她的招牌一定会被砸得稀巴烂吧。 于是,她没急着答应,而是问道:“若你拜我为师,是不是要听我差遣?” 清羽沉默了一瞬,并给了她一个“想什么呢”的眼神。 “并不是,且不可告知其他人。” 说罢,大约也觉得自己这拜师的态度有些嚣张,于是又补道:“但我会付给你报酬。” 阿荔立即露出兴致索然的神情来,将冰糖葫芦塞了回去,便要去关门。 清羽见状,皱眉拦住了她的动作。 “可以答应替你办三件事,但须得合情合理,且不可与我家公子有任何冲突。”他做出了让步。 毕竟不学真的不行了,如今老于似乎都比他得殿下看重。 阿荔想了想,眼神微微一动。 “此言当真?” 清羽点头:“我从不出尔反尔。” 阿荔赶忙道:“那好,一言为定。” 她态度如此干脆,倒叫清羽隐约生出些许不安来。 而这不安,下一瞬便得到了印证—— “第一件事,你先替我狠狠打棉花一顿,最好是将他打昏了,装进麻袋里,送到我这里来。”阿荔迫不及待地吩咐了起来。 清羽:“……不行。” “为什么?你打不过他?” “你不必用激将法——他是张府下人,我这么做,没办法同我家公子交待。” 阿荔想了想,遂意识到这确实有些不妥。 清羽能不能向朱家公子交待她不在乎,可万一因此伤了姑娘和朱公子之间的和气,那就是天大的罪过了。 如此之下,阿荔只能暂时放弃了这个想法,继而打算回去之后好生合计一番,再与清羽说。 …… 次日,张眉寿与母亲和兄长一同出门,去了开元寺上香。 先前张秋池乡试之时,宋氏曾带着张眉寿来过开元寺替张秋池祈福求平安,如今张秋池已近痊愈,便前来还愿。 然而一家三口刚下了马车,迎面便遇到了相熟之人。 514 不等他 “刘夫人。” 宋氏出声,心中虽是不大自在,脸上笑容却是依旧。 刘夫人也含笑点头,遂看向宋氏身边的张眉寿和张秋池:“今日可是带大公子和二姑娘来上香?” 问话间,却忍不住在心底叹道——也不知她刘家相中的女婿日后究竟要便宜了谁,真是想一想就叫人恨得牙痒痒啊。 然而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刘夫人连忙就在心底劝慰了自己一番。 咳,因爱生恨断不可取。 宋氏应了声“正是”,张秋池和张眉寿便分别向刘夫人行礼。 以及,刘夫人身边的刘家三姑娘刘清锦。 “刘姐姐。”张眉寿笑着看向对方。 刘清锦回她一笑,唤了句“张妹妹”,适才看向张秋池。 “张大公子。” 她语气平静,倒听不出半丝情绪来。 张秋池心下莫名微松,遂揖礼还之:“刘三姑娘。” 少年人大病初愈,较从前更添了几分清瘦之感,声音却是一如既往地温润有礼。 刘清锦垂下眼睛,在心中苦笑。 以后的路还长,她本以为自己能放得下——可见着他,他站在那里什么都不做,只一句“刘三姑娘”,便又顷刻将她拉回到了原处。 她还真是没用啊。 又兴许不怪她,只怪月老手中的那根线实在太紧了些。 “咱们一同进去吧。”宋氏笑着讲道。 刘夫人点头,二人并肩走在前头,边低声说着话。 亲事没谈成,可投缘的交情却还是在的。 张眉寿则同刘清锦走在了一处,张秋池不远不近地带着小厮跟在后面。 一行人去了前殿上香,宋氏和刘夫人又去捐了香油钱。 “刘姐姐,咱们去别处说说话,可好?”张眉寿悄悄问刘清锦。 刘清锦微微一怔,旋即点头笑着道:“自然是好。” 无论如何,这个张妹妹,她都是真心喜欢。 毕竟长得漂亮,性情也落落大方的妹妹,谁能不喜欢呢? 二人经了长辈准允,便带着丫鬟离开了前殿,不紧不慢地沿着小径,朝着寺庙后院走去。 越是往后,香客便越少。 开元寺本是京城附近香火最为旺盛的寺庙,只因大永昌寺建成之后,此处才显得略微冷清了些。 “这位姐姐,我家姑娘想和刘三姑娘说些悄悄话,咱们不如也说一说话,如何?”阿荔笑着拉住刘清锦带着的丫鬟,悄声说道。 那丫鬟本就是个机灵的,此时便向阿荔问道:“我叫桃儿,你唤作何名?” “阿荔。” “呀?这名儿可真好听,莫不是你家姑娘给取的?”桃儿惊喜抚掌,一脸笑意。 阿荔在心中愕然了一瞬,不禁意识到这是遇到对手了。 于是接下来,二人就着这两个平平无奇的名字,互相吹捧了许久。 “我家兄长曾嘱托我,若哪日见着了刘姐姐,定要暗下替他赔一声不是。”四下无人,张眉寿这才切入正题。 刘清锦闻言脸颊微红。 赔不是? 那照此说来,他岂不是……极有可能是知道她的心意了? 或是说,他性情周全有礼惯了,只是顺口一提而已? 这两者之间,可差之甚大。 她有心想问一问,却不知该如何开这个口……倒不是觉得不好意思,而是恐怕她多此一举,暴露了自己的心意,传到他耳朵里,反而会让他心存愧疚。 她心悦他,想嫁他,可若实在嫁不得,也不愿再过多地表露出来,给他平添困扰。 “不必这般……这本就是家中父母之意。”刘清锦拿极自然的语气讲道。 旋即,又说道:“且张大公子后年便要考春闱,此时不谈亲事,也确是利大于弊的。” 张眉寿听了这话,隐约察觉到,刘家姑娘并未死心。 而想到兄长的交待,她唯有语气无奈地道:“我家兄长是个死脑筋,非要先立业不可,我家中父母对此亦是无计可施……谁知他考了进士之后,还要不要再等着在朝中站稳脚跟儿才行?” 刘清锦起初听着这话,不由掩嘴笑了笑。 旋即,又听身边的小姑娘说道:“母亲还说了,得亏他没有心仪的姑娘,若不然,那姑娘可要倒霉了呢。说起来,我家兄长这模样,可半点配不上刘姐姐的。” 刘清锦闻言,也只是笑着道:“话也不能这样说,男子有抱负,求上进,亦是难得可贵的。” “那便让他上进去罢。”张眉寿语气里隐约有些不满。 刘清锦正要笑着劝上几句,却听那花朵一般娇俏的女孩子讲道:“刘姐姐可得早日寻得如意郎君才是,到时叫他后悔去。” 刘清锦下意识地还想笑,可心底却陡然涌出苦涩来。 她多看了张眉寿几眼。 这些日子的接触之下,以及从母亲口中得知到的,都让她十分确信张家妹妹并非口无遮掩,多嘴多舌之人—— 那么,这些话,究竟是张家妹妹想说的,还是他有意传达的? 几乎是瞬间,刘清锦心中便有了分辨。 他这是知晓了她的心意,并叫她,不要再等他了吧。 但好在,他心中无她,却也没有旁人。 到底书中自有黄金屋来着,她输给了读书和他那大好前程,倒也谈不上不甘心。 “这是自然。”刘清锦点着头,玩笑般说道:“那便借张妹妹吉言了。” 到时这话传到他耳中,他就该知道,她不等他了。 想必,他心中定能轻松许多吧。 张眉寿看向这位心思灵巧的姑娘,二人相视一笑。 “咱们出来也有不短的工夫了,不如边回去边说吧。”刘清锦提议道。 前头一片竹林后,便是由香客歇息的禅院了。 张眉寿点头道“好”,二人便一同折返。 可刚转身走出不远处,忽听得一声惊叫传来,并着女人的呼救声。 “救……救我!” 这声音在称得上寂静的四下,显得尤为醒耳。 张眉寿几人下意识地转回头去看,却见一名身着黛蓝刺绣褙子的年轻妇人提裙奔来,神情惊惶之极。 与此同时,不远处禅房的方向也传出了类似于打斗的声音。 情形未明之下,张眉寿立即转头拉起刘清锦的手,声音低而快地道:“刘姐姐,我们快走。” 515 赔一个 这种时候,最不该有的便是好奇之心,而是应当避得越远越好,想听热闹,事后命人问清楚了来听也是一样的。 刘清锦还不及点头,便被张眉寿拉着加快了脚步。 阿荔护在自家姑娘身后,不时回头看向那求救的妇人。 妇人跑得极快,离她们也越来越近。 待能看清了对方形容之时,阿荔神情陡然一变,猛然抓住了自家姑娘的手臂,声音惊异地道:“姑娘您看……那是……” 那个称谓,她没能当着刘家姑娘的面说出口。 张眉寿闻言,即刻回头看去。 目光触及到妇人的容貌,亦是大感意外。 见对方身后暂时无人追上来,张眉寿忙顿下脚步。 而那快步跑来的妇人似乎渐渐没了力气,脚下一绊,蓦地摔倒在地。 “救救我……”她朝着张眉寿等人呼救道。 张眉寿已然快步走上前去。 “张妹妹!”刘清锦着急不已,心下虽怕出现未知的危险,却更怕那身份未明的妇人别有所图,再伤了张眉寿,于是干脆一同跟上前。 虽做不成姑嫂,可人她还是得护着的! 而匆匆走近的张眉寿,在扶起那妇人的瞬间,眼神却是大变。 此人不是……田氏! 方才一瞥匆忙,对方发髻散乱之下,乍一看竟像极了原本面貌的田氏。 她本还想着,田氏应当没有胆子拿真面目擅自跑出来惹祸才是—— 此时细看,才察觉二人样貌确有七分相似,可声音气质却并无相像之处。 “多谢姑娘相救……事后我必重谢姑娘……”妇人语气急切。 可下一刻,却见那扶她扶到一半的小姑娘,忽然松开了她的手臂,而后转身便走。 既与她没有利益关系,且有可能会带来麻烦的陌生人,她自然没有道理多去插手—— 妇人怔在当场。 “我家姑娘这般柔弱,哪里是能救得了人的模样,您且莫怪,还是自行保重吧。” 阿荔大约是觉得气氛过于尴尬,这才丢下了一句话,又连忙跟着自家姑娘离去。 而此时,忽然有一道黑影从几人身旁闪过。 刘清锦惊呼一声,却立即将张眉寿护在怀中。 而此时,阿荔忽然转头,望着那道黑影,惊诧地说道:“姑娘……是老于!” 刚来到那妇人身边的黑衣人身形一僵。 他蒙着面,身手又这般快,竟然还能被人认出来?! 张眉寿看向他,下意识地皱眉。 看身形和大致轮廓,确实像是老于。 “姑娘,就是老于,奴婢闻出了他身上的气味……”阿荔低声向自己姑娘解释道:“那是狐味儿脚臭味儿和香胰子混在一起才能有的味道,一出汗就尤为明显,错不了。” 老于天生有狐臭脚臭,可朱家公子过分爱干净,是以老于每日都要拿香胰子里里外外将自己搓上一遍,从衣物到肉体,似乎都腌入味儿了。 这些是赵姑姑告诉她的。 张眉寿愕然不已。 那这么说的话……应当就是老于无疑了。 她再看过去,只见老于已经护着那妇人,极快地消失在了小径的尽头。 此事透着蹊跷,张眉寿心中疑惑,却未继续在此处停留。 很快,一行僧人快步赶了过来,朝着禅房的方向而去,为首僧人神情透着惊惶焦急。 刘清锦回头看了一眼那群僧人,心下稍定,遂小声向张眉寿问道:“张妹妹,你认得方才那妇人,还有救人的黑衣人?” “不认识,起初是认错了。”张眉寿半真半假地答道。 阿荔也跟着说:“便是奴婢也认岔了呢。” 刘清锦微微松了口气。 她就说,张家妹妹乖巧可爱,怎么可能认得这种奇奇怪怪,大白天都要蒙面,体味又那般重的粗糙汉子。 原来是认错了。 只是也不知究竟是出了何等事,有没有闹出人命来,会不会惊动官府。 想到这里,刘清锦柔声安慰道:“张妹妹别怕,若到时衙门里查起来,须得暗下询问证人……你只说自己吓到了,什么都不记得了,一切由我来说就是。” 面对她的好意,张眉寿便也乖乖点头。 但她估摸着,既是老于出面,必是祝又樘的授意,想来其中牵扯,应当不是衙门能出面查实的。 可那与田氏形容相似的妇人,究竟是谁? 张眉寿一路都有些心不在焉。 因恐宋氏和刘夫人等急了,她和刘清锦没敢再耽搁,一路未停地赶回了前院。 待到时,才发现是她们想多了。 宋氏与刘夫人在菩提树下,正说着话,二人皆是满脸笑意,刘夫人拉着宋氏的手,正看着她手腕上的那只白玉镯。 见着女儿回来,刘夫人不禁笑着道:“怎这么快便回来了?这开元寺里的好去处,可多着呢。” 她这边还没说够呢。 “母亲,我们可去了好些时候了。”刘清锦打趣笑道:“只怕是您和张太太聊得过分投机,这才觉得快了。” 宋氏便也笑起来。 不远处,张秋池瞧着这一幕,到底没有走上前来。 两家人一同出了开元寺,宋氏先目送着刘夫人母女上了马车。 马车渐渐驶远,刘清锦几番想掀了马车帘瞧一瞧,却都生生忍住了。 只盼着风能再大些,将车帘卷起,好叫她装作漫不经心地瞧上一眼他的马车,只瞧一眼也好。 可奈何风不解人意。 一路上,将女儿的模样看在眼中,刘夫人心情也有些发闷。 本想着回到家中,同丈夫吵一架解解气,可谁知丈夫反倒给她摆起了脸色。 “当初我都说了,要等三日再上门,你偏是不听……如今好了,亲事没能成,你上哪儿赔我一个这么好的女婿?” 刘大人想起了这茬,直气得肝疼。 就知道,这无知妇人的话,绝不该听的! 刘夫人听得愕然,一肚子到了嘴边,竟再没办法说出口。 有一种坏了女儿姻缘的罪恶感是怎么回事? 可自尊心使她无法承认,因此只能嘴硬道:“姻缘自有天定,岂会因早一天晚一天就变样儿了?我家女儿样样出色,还怕找不到更如意的?赔一个就赔一个,你给我等着!” 516 云妃 刘大人气得直吸冷气。 “有本事就赔一个一模一样的!” 刘夫人不服输地道:“呵呵,一模一样算什么难事,要赔自然就赔一个更出色的!” 话罢,便转身去了内间。 待至内间,却是愁得心中发苦。 赔一个更出色的? 还不如叫她今夜就投缳自尽来得实际些! …… 时值金乌西坠,偌大的皇宫被笼罩于一片昏黄之中,矗立于天地之间,更显庄严肃穆。 养心殿中,昭丰帝正与大国师问话。 “当真非国师挑选来的那两位童子不可?” 继晓微微敛目,道:“炼丹童子的人选,并非是定要贫僧挑选而来的,而是经过卜算推演,此二人的生辰八字与命格,于陛下而言最为有益。” 先前邓常恩出事,使得昭丰帝心中不安,于是连忙命继晓给出弥补之法。 选两位炼丹童子入宫,意便在此。 “国师说得自是没错。”出于大局考虑,昭丰帝到底点了头。 旋即却又道:“只是张家那对双生子,着实讨朕喜欢,且二人的面相,瞧着便福缘不浅……” 同样看过张鹤龄兄弟二人画像的刘福,此时闻言不禁在心里干笑了两声——皇上在看面相上似乎并无太多造诣,唯一的技巧大概就是看对方够不够白胖…… 巧得是,那对双生子,一胖还胖了一对儿,那模样落在皇上眼中,岂止是福缘不浅,想来得是福缘满的直往外溢了吧? 昭丰帝还在继续感慨:“若能梳个小仙童髻,那可就跟从画儿里出来的一模一样了。” 继晓听他坚持,便也未有执意去悖他的意,只道:“既是陛下喜欢,一并召入宫中便是。” 到底只是两个寻常小儿罢了,也无甚值得去过于忌讳的。 昭丰帝忙问:“如此可行?” 继晓道:“炼丹之事且不叫二人过多插手,只陪着陛下解闷即可。” 昭丰帝闻言满意点头。 旋即,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微一变。 什么叫陪他解闷? 要两个年幼白嫩的官家子弟入宫,单单是为作陪……这话若是传出去,他的脸还要不要了? 他可不是那种荒唐无道的皇帝。 咳了一声,道:“朕素日里哪里有什么空闲可言,单叫他们一同守在炼丹炉旁,图个吉利便是了。” 毕竟二人长得就极像一对吉祥物。 “是贫僧失言了,陛下恕罪。”继晓神色没有波澜。 昭丰帝好脾气地笑了笑,旋即转头看向掌印大太监。 “刘福,速去拟旨。” 刘福应下来。 而此时,忽有太监入得殿内,通禀道:“皇上,陆指挥使在殿外求见。” 陆塬? 他来做什么? 昭丰帝想了想,觉得自己这两日似乎并没有交待陆塬什么差事。 那想必又是有了什么新的八卦了。 刚定下了两个中意的炼丹童子入宫之事,眼下又有新鲜事听,昭丰帝心情颇好地道:“将人传进来。” 陆塬很快走了进来,向昭丰帝行礼。 “你此时进宫,所为何事?” 昭丰帝坐在矮榻之上,端起了一盏茶,摆出一副等着听热闹的架势。 陆塬却一时未语,只看了看昭丰帝左右。 不必昭丰帝开口,继晓已自行道:“若陛下没有其它差遣,那贫僧便告退了。” 昭丰帝点头,又命内侍相送。 不相干的太监亦被屏退,陆塬这才开口说道:“皇上,云妃娘娘今日在开元寺中遇刺了。” 昭丰帝脸上等着看热闹的表情一滞。 怎么……竟是自家的热闹?! “云妃可有恙?刺客可抓到了?”昭丰帝忙问。 妃嫔在宫外被行刺,这可不是小事。 “回皇上,云妃娘娘只是受了些惊吓,并无大碍,眼下已被护送回宫。至于刺客,抓到了一个活口,已暗中押至诏狱审讯。” 陆塬的声音不大,却仍清晰地传入了刻意放缓脚步的继晓耳中。 僧人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再抬步时,已恢复了一贯平静。 殿中,昭丰帝正不解地问:“云妃好端端地为何突然出宫?” 莫非还跟太子学上了? “……”陆塬觉得关于云妃是否好端端地这个问题,似乎几日前才同陛下讨论过。 “据闻是云妃娘娘近来身体抱恙,久治不愈,这才出宫祈福——事先乃是得了宁贵妃娘娘准允的。” 昭丰帝轻咳一声。 他将云妃抱病的事情倒是忘了。 “既是出宫,身边难道没有护卫相随?怎还能叫刺客近了身受惊?”昭丰帝岔开了话题掩饰尴尬。 “云妃娘娘行事向来谨慎低调,不愿惊动百姓,故而只带了两名宫女内监,及四名护卫。”陆塬如实道:“而对方刺客来势汹汹,足有十余人,且个个身手不凡,以一当十。” 昭丰帝神情一震,“嚯”了一声。 “如此情形之下,云妃还毫发未损,这四名护卫倒是不简单。” 看来贵妃此番也是难得用心了。 陆塬却道:“四名护卫皆身负重伤,真正救下云妃娘娘的,是隐匿在暗中、太子殿下的人。” “太子?”昭丰帝大感意外。 旋即,眼神微动地道:“既有宫中侍卫相随,太子为何又特地差人暗中相护?” “云妃娘娘甚少出宫,殿下想来也是放心不下,为保万全。”刘福在一旁轻声说道。 昭丰帝下意识地点头。 应是如此。 毕竟太子总也不可能事先就料到云妃一定会被刺杀。 但是…… 想到某处,昭丰帝又忽然觉得不无可能。 “如此说来,太子眼下必然已经得知此事了?”昭丰帝看向陆塬。 陆塬点头。 “朕去看一看云妃。”昭丰帝忽然起身。 陆塬闻言及时道:“那臣先行告退,待查明了刺客身份,再来禀明陛下。” 昭丰帝点了头,先一步离开了内殿。 陆塬临走前,多看了刘福一眼,似笑非笑地道:“福公倒是报恩心切。” 有这个掌印大太监在,陛下便是想对殿下起疑心,只怕都是难事。 怀恩看似离开了皇宫,可却也未曾真正离开过。 刘福也笑了笑,语气如常地道:“陆指挥使此言差矣,洒家向来都只是就事论事罢了。” 陆塬懒得同这老狐狸多说,只拱了拱手,便转身退了出去。 咸福宫内,宫婢脚步匆匆地通禀:“娘娘,陛下来看您了。” 517 想娘家的殿下 一年中,咸福宫中的宫女,能有机会说出这句话的次数,怕是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云妃也显得有些惊惶,立即强撑着起身下床。 宫女连忙替她披衣。 而饶是如此,待昭丰帝行进来时,云妃亦未能准备妥当,只能神色不安地行礼。 “臣妾不知陛下圣驾来此,失礼不周之处,还请陛下恕罪。” 昭丰帝看了她一眼,便在一旁的椅中坐了下去,语气随意地道:“朕只是来看一看你而已,你既身体抱恙,便也不必特地起身,这般拘束。” 云妃垂下头:“多谢陛下体谅,臣妾不敢。” 昭丰帝在心中叹了口气。 虽说嚣张跋扈不可取,可儿子都坐上太子的位置了,怎就不能拿点架势出来? “你们都去外面候着。”昭丰帝抬手屏退了殿内宫女太监。 云妃站在那里,呼吸都微微窒住。 她大致能料到皇上要问她些什么话,可她究竟要如何回答,才算妥当? “朕听闻你今日出宫前去开元寺祈福之时遇了刺——”昭丰帝看着她问道:“你可知对方是何来路?” “臣妾当时吓得六神无主,且那些人个个蒙着脸,臣妾也无从分辨。”云妃微微抓紧了衣袖。 “那你可知道自己得罪过什么人?”昭丰帝又问。 云妃亦是摇头。 “臣妾不知。” 昭丰帝动了动眉毛。 不知? 睁眼说什么瞎话呢? 昭丰帝未再多问什么,只道:“既如此,你且安心休养便是。” 看来他就不该白跑这一趟。 “是,多谢皇上。” 见昭丰帝起了身离去,云妃连忙行礼道:“臣妾恭送皇上。” 昭丰帝在心底无奈松了口气——站着都没动,恭送什么呢?就不能往外走两步,有点诚意地送一送? 这毫无争宠气息、妃子们唯一的愿望仿佛就是平安养老的后|宫,还真是时常叫他觉得挫败啊。 昭丰帝离去后,云妃方才舒了口气。 她并非多言任何,只盼着不要再惹祸上身才好。 昭丰帝刚走没多久,宫女便又来禀:“娘娘,殿下来了。” “快让人进来。” 少年行入殿内,向云妃行礼。 “儿臣给母妃请安。” 云妃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扶起他的手臂,可伸到半空中,却又忽然收了回来。 她今日实在慌了神,竟险些忘了既安向来不喜旁人碰触。 “母妃可好些?”祝又樘看着她,语气中有着关切。 “无碍,明太医已经来过,药也已经喝下了。”云妃一语带过自身之事,也不提寺中惊险,只道:“今日,多亏你思虑周全……快坐下,母妃有话要交待于你。” 起初她也不知既安暗中派人保护于她。 祝又樘点头落座。 便听云妃低声叮嘱道:“方才你父皇来过了,问了我两句话,我什么都没提……母妃知道你向来心细,可还是要交待你一句——若你父皇问起,你万也不能多说什么……可记下了?” 祝又樘未多言,只点了点头。 对于母妃这样的嘱咐,他早已习以为常。 他曾试着安慰她,叫她不必过分恐惧,可她总认为他年幼无知,离不开她的‘庇护’。 他别无他法,只能尽量叫她安心一些。 “你便听母妃一句劝,日后别再去宫外走动了,可好?”云妃满脸担忧不安:“宫外着实太危险了些……” 少年人笑了笑,眼底神情格外温和。 “母妃,您看到的未必是全部。” 云妃皱了皱眉,还要再说,却听他问道:“母妃几乎未曾出过宫,不知为何会选中了去开元寺祈福?” 在宫人们眼中,大永昌寺,不是更好些? 云妃不知他为何会问这个,却还是下意识地答道:“是前两日,从瑜妃姐姐那里听来的,说是此庙极为灵验,我才想着出宫去试一试……” 瑜妃便是多年前被废去皇后之位,一直独居冷宫的孙氏。 祝又樘眼神微动。 云妃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可谁知会遇上这样的麻烦。” 说着,忽而眉头紧皱,陡然弯身捂住了心口处,发出一声痛哼来。 “娘娘可是又犯病了?”宫女连忙上前搀扶。 娘娘这半月来,动辄便觉得心口绞痛,频繁时一日要犯上十余次,次次皆疼痛难忍。 可经太医诊看,却又诊不出什么来,开了治心绞痛的药来吃,偏也半点不顶用。 “快传太医——”祝又樘转头吩咐道。 来的仍是明太医。 云妃此番发病,疼得尤为厉害,不得已之下,明太医唯有替其施针止痛。 疼痛渐止,云妃体力不支之下,也渐渐昏睡了过去。 祝又樘带着明太医一同离开了内殿。 “既不像寻常心绞痛,也非中毒……这病未免过分蹊跷。”祝又樘思索着说道。 “是微臣无能。”明太医面露惭愧之色:“但殿下放心,臣等必当竭尽所能,尽快找出云妃娘娘的病因所在。” 祝又樘微一点头,未再多言,只提步出了咸福宫。 东宫之内,灯火通亮。 寝殿中,祝又樘站在窗前,望着窗外一轮皎月出神。 四下安静,月色清清冷冷,将少年俊逸非常的脸庞也笼上了一层孤寂之色。 他细思了近来之事,将能交待的已尽数交待了下去,却忽然觉得——有些想家了。 不是东宫,也不是咸福宫,更不是幼时曾住过的冷宫。 而是想娘家了。 太子殿下莫名笑叹了口气。 而此时,忽有内侍行入寝殿之内,低声通禀了一声。 待得了祝又樘点头之后,不多时,便有一道黑影快步走了进来行礼。 “属下参见殿下。” 是老于的声音。 祝又樘转回身,看向他。 “深夜入宫,可是有急事?” “算不得急事,只是属下觉得夜晚行动,比较隐蔽。”老于低声道。 “……”太子殿下点了点头,只示意他往下说。 “午后张姑娘托人去了别院,给属下传信,说想见殿下一面。” 祝又樘闻言,负在身后的双手手指微微一动。 眼中亦有着未能及时遮掩住的意外——只是那意外,转瞬间便化为了嘴角若隐若现的笑意。 518 我来等他 祝又樘下意识地转头看了一眼窗外。 老于愣了愣。 若他没有意会错的话,殿下是想……现在就出宫吗? 太子殿下确有此等想法,但却立即打消了。 深夜出宫,必然麻烦,可他惧的不是麻烦—— 若此时去寻小皇后,引她出来说话,稍有不慎,对她的名声难免会有妨碍。故而,还是等明日再见罢。 “……属下还有一事需禀明殿下。”此时,老于再次开口。 祝又樘看向他,示意他说。 “属下今日出面带走云妃娘娘之时,张姑娘恰巧也在当场。” 祝又樘略感意外,当即问道:“她可有受伤或受惊?” “不曾受伤。”老于想了想,道:“应当也不曾受惊。” 毕竟他认识张姑娘这四年多来,就不曾见到过对方受惊的模样——尤其是当初大永昌寺后山之事,尚且令他印象深刻。 祝又樘才放心下来。 下一刻,却听老于语气有些复杂地讲道:“可属下被张姑娘身边的丫鬟认出来了。” 至于为何,他到现在都没能想明白。 “无妨,下次多加小心便是。”太子殿下语气中并无太多怪罪之意。 但老于知道,这主要是因为对方是张家姑娘—— 若换一种情形,对方是不便知道他身份的对立之人,只怕就麻烦了。 老于兀自反省时,忽听得自家殿下嘱咐了一句:“若有下次,切记要立即来禀。” 小皇后极不容易主动要见他,他得趁热打铁去见才行,若不然隔了一日,她又不想见了,该如何是好? 老于不疑有它,应了下来。 因一心想着日后能更加圆满地完成殿下所交待的差事,老于离去时,默默决定下次见到阿荔时,定要问个究竟。 但令他没想到的是,这个机会很快就来了。 次日清早,老于天不亮便起身,挥着扫帚在前院洒扫。 之前在私塾里扫了太久的地,不知何时竟养成了一日不扫就浑身难受的习惯。 他企图改掉这该死的习惯,可有时起身,不自觉地就握了扫帚在手中,待回过神来之后,已经扫完了。 数年的更正之下,他渐渐明白,想要改掉这个不争气的毛病,似乎只有一条路可走——将手剁掉。 认命的老于扫得极认真。 而在此时,他忽然听得一阵不急不慢的叩门声响起。 老于下意识地警惕起来。 殿下置下的这座别院,平日里几乎不会有人踏足,更别提是一早上门。 他不着痕迹地戒备着,在门后定声问道:“谁?” “自然是客人。” 回答他的是灵动的少女嗓音。 虽未报明身份,老于却已经听了出来——这正是昨日在开元寺内,大叫着道破他身份的那个丫鬟。 老于这才将门打开。 见到门外之人,却是一愣。 她原以为阿荔是独自前来,或为传话,可不曾想张家姑娘竟是亲自登了门。 “张姑娘——” 老于侧身让开了路。 张眉寿走了进来,老于便将大门合上。 “张姑娘这么早过来,不知所为何事?” 老于跟在张眉寿身侧走着,边问道。 “我来等你家公子。” 女孩子直言说着,语气坦荡,无一丝不自在。 至于为何这么早过来,心急是有一些,但更多是为了避人耳目。 不善言辞的老于没了话说,只默默将人带去前厅。 一路上,张眉寿漫不经心地打量着这座别院。 四下透着清幽宁静,然而在通往前厅的路上,无论是甬道还是小径,两侧都植种着梅树,约每隔十余步便有一株。 “这些树瞧着,似乎年头都不久。”张眉寿若有所思地说道。 老于点头道:“是前几年刚置下这座别院时,公子特地命花匠所植。” 张眉寿没再说话。 但她知道,喜静喜竹的他,似乎并没有那般喜欢梅树才对—— 老于将人请去了前厅,泡了茶过来,便道:“公子不知张姑娘今日会来此,故而我还须前去告知一声。” 不过话说回来,张姑娘昨日只让他给殿下传信,也并未说今日相见……可张姑娘今日就这么直接过来了,倒像是笃定了殿下今日会出宫似得? 老于有些疑惑地出了前厅。 而此时,忽有一道女子略显尖利的声音传了过来。 “我是奉我家县主之命,前来送东西的,怎就不能进来了?这便是你们的待客之道不成!” 一名绿衣丫鬟疾步走着,不顾身边年轻仆人的阻拦。 “怎么回事?”老于皱眉看着这一幕。 “于叔,这位姑娘又来了,还非要闯进来不可……小的没能拦得住。”年轻仆人神情紧张地看着老于。 他本是于定波故人之子,因失了父母,又被债主毁了一条手臂,无以为生,才被于定波带来了别院中安置。 此是经了祝又樘点头的。 “怎么,我来送东西,进来歇一歇脚,吃口茶,都不成么?”那丫鬟气焰嚣张,冷睨了老于一眼,又继续往里闯,探着头看向厅内的情形。 张眉寿坐在那里吃茶,闻声也看了过来。 待看清了对方长相,眼神不禁冷了冷。 前世她尚在太子府时,便是这个丫鬟帮着宴真砍断了阿荔一只手指。 而事后,宴真给她的理由,单单只是阿荔在奉茶时,打翻了茶盏,泼湿了她的衣裙—— 可阿荔说,当时是宴真身边的丫鬟,刻意绊了她一脚。 说白了,宴真不过是刻意寻她这个太子妃麻烦,借着此事给她难堪罢了。 当时宁家如日中天,宴真尚是郡主身份,做起事来要比如今更加张扬许多——而出身平平,初入太子府的她,自然不被宴真放在眼中。 她知道,宴真许多时候是刻意激怒她,想要捉她的错处,或是叫祝又樘厌恶她……可她明知如此,却还是半点亏也咽不下。 有时她也怪自己不争气,只是并不是怪自己做不到忍气吞声,而是想不到更高明的法子来出气。 阿荔被断指之后,她既气又心疼,整整一夜没合眼,次日便亲自去了宁府。 去之前,她耐着性子,里里外外皆精细无比地打扮了一番。 519 倒霉的朱公子 她知道,宴真心系祝又樘,求而不得,于她心中有嫉恨—— 可女子之间,有时不必动手也不必动口,只要比她貌美,对方心态便要一崩再崩了。 老天爷给的一把好刀,不用白不用。 这行径虽是幼稚,却当真解气。 那一日,在宁府前厅内,张眉寿使了同样的法子,非要宴真身边的大丫鬟奉茶不可,借着一模一样的名目,断了那丫鬟两根手指。 毕竟做都做了,自然要加倍奉还才能稍稍解气。 仗着太子妃的身份,在宴真的盛怒之下,张眉寿半句难听话都没听着,还在宁家用了顿午食,后才在宁夫人的亲自相送之下,好整以暇地离开了宁家。 回去之后,无须嬷嬷责罚,她自行闭门思过了整整一月。 实则,她是不敢面对外面的风言风语,也不敢去见祝又樘,怕瞧见他失望甚至憎恶的眼神。 他倒也来看过她一次,并未发什么脾气,只语气不明地道——胆大是你,胆小也是你。 她不知他究竟生气了没有,却也认了错,但没敢同他摆理,是怕他觉得自己狡辩且聒噪。 而一月之后,她才知,此事竟是被瞒得极严实,甚至一丝风声也不曾透出去。 太子府中的嬷嬷满脸严肃地同她说:太子妃做下如此不顾体统之事,自是不能轻易传扬出去,若不然皇室颜面何在。 又劝诫了她一番日后决不可再这般任性妄为。 而自那后,宴真再也未有来过太子府。 再过不久,祝又樘登基,宁家被清算,宴真郡主之位被废,贬为了平民,就更加没有什么机会能再出现在她眼前了。 张眉寿自往事中回神,只见老于拦下了那名丫鬟。 “怎么?这茶其他人吃得,我们宁家的人竟吃不得?”丫鬟怒视着老于。 年轻仆人听得宁府二字,便忍不住要瑟瑟发抖。 老于冷笑了一声。 “好茶是有,却只拿来待客。此时在厅中吃茶的乃是我们府上的贵客,而阁下不请自来,自然算不得客人。” 殿下曾交待过,但凡是与宴真县主有关人等,一律不必理会。 宁府丫鬟闻言脸色一阵涨红。 “不过只是个扫地看门的罢了,竟也敢这般口出狂言!待我禀明了我家县主,回头自有你家主子来发落你!” 如今宫中当家做主的还是她家贵妃,她可不信太子竟是这般吩咐下人的。 老于冷声道:“那你不妨先问一问你家县主,你这等身份,可配在这别院中吃上半口茶——” 年轻的仆人吓得简直要当场昏厥。 于叔这做派,究竟是如何在京中活到今日的……? 他真的很不解! “你……” 丫鬟气极,偏老于又挡着她的路,当即便要对老于动手。 老于后退一步,右手探向腰后,下一瞬,便有硬物横在了丫鬟脖颈间。 他动作奇快,丫鬟惊了惊,旋即垂眼看去。 这一看,却是“呸”了一声。 拿把破扫帚,竟然就想唬住她! 可不过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那扫帚便换成了锋利的软剑—— “是你自己走,还是我送你走?” 老于面不改色。 他习惯将扫帚别在腰后,方才只是不小心摸错了而已。 软剑轻抬,丫鬟只觉额前微微一凉。 “下次再敢强闯,掉的可便不是眉毛了——” “啪!” 丫鬟大惊失色,手中提着的那只酒壶砸在了地上,极浓的果酒香气顿时扩散开。 “你……你等着!” 丫鬟脸色发白地后退了数步,转身提裙疾步离去。 “于叔,您这是……”年轻仆人简直要吓跪了。 他家公子当真只是余姚富家子弟出身吗? 不知道的,只怕是什么连宁家都不敢惹的大人物呢! “日后宁家的人再来,一律不准进门,送来的东西,也不必收——此乃公子的吩咐。” 听得这声嘱咐,年轻仆人神情不安地点头。 说好的安身之处呢? 他为何有一种身处死亡边缘的感觉? 厅中,阿荔的表情亦有几分惊诧。 “姑娘,方才那丫鬟当真是宴真县主身边的?”她不敢置信地问。 可端看那幅目中无人的模样,应当是没错。 张眉寿道了句“兴许吧”,便并未多言。 “那……那宴真县主为何会让人来给朱公子送东西?”阿荔越说越忌讳,只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莫非……宴真县主她……也相中了朱公子的好样貌?!” 张眉寿闻言脸色有些古怪。 什么叫做“也”? “姑娘,这可如何是好?如此一来,朱家公子的处境岂不是极为不妙?”短短瞬间,阿荔已经脑补良多。 宴真县主如今且是耐心示好,可若朱公子不从,谁知她会不会硬抢? 而朱公子那样的气节,到时该不会要以死明志吧? 天呐,如此一想,朱公子未免太倒霉了些。 阿荔急得不行,却听自家姑娘说道:“这茶不错。” “那奴婢回头同老于讨些带回去?”阿荔瞬间歪了题。 旋即又忍不住歪了回来:“不过老于也当真好胆量呢……” 竟将那丫鬟的一对眉毛削了去,她瞧得既是紧张,又想拍手叫好。 “姑娘,您说这该怎么办?咱们能不能想个法子,帮一帮朱公子?” 比如……定亲什么的? 等朱公子成了姑娘的人,宴真县主再想下手也晚了。 阿荔暗暗地想。 见她横竖躲不开这个话题,张眉寿干脆语气疑惑地道:“说来奇怪,他一大早为何便不在家中?莫非是夜不归宿不成?” 阿荔一听这话连忙道:“姑娘,朱公子向来洁身自好,想必是有事出去了!” 说话间,下意识地往厅外看去。 这一看,便瞧见了去而复返的老于,以及两道熟悉的身影。 “姑娘,朱公子回来了……”阿荔连忙小声道。 张眉寿便放下茶盏,站起了身来。 祝又樘带着清羽走来,清羽自行守在了厅外,并未跟进厅内。 阿荔看他一眼,暗道一声此人眼色大有长进——果然,即便是朽木,她阿荔也能给雕出花儿来。 当下,阿荔寻了藉口,也退了出去。 却同往常一样,并未走远,只在厅外守着,并轻车熟路地取出一团棉花塞住了耳朵。 厅中,张眉寿跟着祝又樘坐了下来。 祝又樘先开了口—— 520 如实告知 “此次寻我,可是有事?”少年温声问道。 而后,不及张眉寿开口,又忽而补充道:“无事自然也能随时寻我——只是恐你有急事。” 吃了上辈子的亏,这一回他可不敢再自以为是,叫她有丝毫误会了。 只是,小皇后同他,果真是默契的—— 他先前想着,她既主动要见他,且到了让老于传话的地步,想来是当真有要事。而这种情形下,在张家见面,说话多少有些不方便。 所以,他原本打算先来了别院,再叫人传话给她,寻一间僻静些的茶楼,邀她前往。 倒不是没想过让她来此处相见,只是怕她觉得自己冒昧轻浮。 可谁知,她却一早便主动在此处等着了。 虽知不应当,可此时太子殿下内心,还是极没出息地生出了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来。 因要掩饰,便下意识地端起了二人之间小几上的茶盏。 亏得张眉寿敏锐,连忙提醒道:“公子,那是我吃过的了——” 可……已经晚了。 太子殿下吃了一口,垂眸看了看,不禁有些愕然。 旋即,心口处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少年竟有些手足无措地将茶盏放下,轻咳一声,道:“我未曾留意……张姑娘且别见怪。” 张眉寿怔了怔。 她了不得再换一盏就是了,有甚可见怪的……她是怕他觉得不适罢了。 他的那些习惯,她是知道的。 “不打紧,公子漱口。”张眉寿倒了一盏新茶,递到了他面前,语气里没有丝毫介意之感。 各人自有各人的习惯,只要不妨碍到旁人,都理应去尊重。 祝又樘却迟疑了一瞬,才接了过来。 只是吃了两口,均是咽了下去,并未去漱什么口。 张眉寿瞧得心中怔然,有些不大自在地说起了正事:“听闻云妃娘娘近来身体不适,不知现下可好些了?” 他待她家人那般真心关切,她便是出于礼节,也该关心一句。 “如今尚未能诊出病因。”祝又樘如实说着,语气中并未过多表露出自己的忧心。 张眉寿却也未有忽视,想了想,道:“我认得一位医婆,若是需要,公子只管开口。” 出于周全着想,她是不愿田氏过多地出现在人前的,尤其还是替宫中嫔妃诊病——可这四年间,她尚只学了田氏五成的本领,许多病症应对起来确也不如田氏稳妥。 若是其他嫔妃,她必不会多管闲事,但云妃不同。 祝又樘笑着点头:“好,此事容后再说。” 若单单只为了此事,让老于传话也是一样的,故而她定还有其他事情。 “我寻公子,确另有要事相询。”张眉寿说道。 且不止一桩。 “你且问。” “昨日,我在开元寺内,见着了一位年轻的妇人,后来那妇人,被老于救下了——”张眉寿神情认真地问道:“不知公子可否告知我,那妇人是何人?” 那妇人与田氏如此相像,她心中实在困惑。 田氏乃南家后人,身份不同寻常,那妇人的身份无疑也极值得留意。 即便日后没有交集,可多知道些,也算有备无患。 祝又樘闻言笑了笑。 张眉寿不解地看着他。 下一刻,便听身旁的少年开口说道:“你昨日见到的,便是我母妃。” 张眉寿惊诧至极。 那妇人……竟是云妃娘娘?! 祝又樘并不瞒她:“正因近来身体抱恙,才出宫前往开元寺祈福,谁料遇到了刺客。” 起初,他也只是抱着静观其变的想法,命人暗下保护,只为以防万一……可谁知背后之人,竟是直接要取母妃性命。 但是,这也愈发印证了他的猜测。 张眉寿好一会儿都无法回神。 昨日她猜想了许多可能,可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那竟就是云妃—— 此时,她既是吃惊,更有疑问。 云妃为何会同田氏那般相像? “我记得云妃娘娘似乎是瑶人?”张眉寿下意识地问道。 祝又樘点头。 “不错。” 他母妃本是广西瑶人土官之女,约二十年前,因朝廷出兵围剿蠢蠢欲动的异族,被俘入宫—— 又因通史识字,起初曾在宫内藏书阁中担女史官之职。 “……”张眉寿皱了皱眉。 照此说来,云妃和田氏,似乎不该有任何交集才是。 “可是有什么不对?”祝又樘察觉到她的异样,遂问道。 张眉寿微微摇头:“没什么,只是昨日一见,只觉与我所识之人有七分相似……竟叫我险些认错。是以,才同公子多问了一句。” 祝又樘稍一迟疑,才又问道:“不知是何人?” 继而,又补充道:“若是不便告知,不答也无妨。” “乃是我兄长生母。”张眉寿如实道。 祝又樘微微一怔。 如此说来,相似的倒不止是容貌,应当还有十分相当的年纪。 此时,张眉寿往外看了一眼。 祝又樘意会地道:“无妨。” 他出入宫外,自也有锦衣卫暗下相随,可那是在暗卫之后——他若无异样的举止,锦衣卫也绝不会轻易逾矩,更不必提探听他的谈话。 张眉寿这才放心地往下说。 “若我那姨娘身份寻常,我也不会这般在意,又特地向公子当面相询。只因后来才知她身份特殊,竟是湘西南氏后人。” 祝又樘略感意外。 “蛊毒世家南氏?” 张眉寿点头,后问:“公子也曾听闻过?” “之前曾命人暗查过。”祝又樘看着她讲道:“南氏当年在湘西极负盛名,后来因煞星之说衰落,且被一场大火毁于一旦,几乎无人生还。又因一则毫无凭据的龙脉之说,曾为我父皇暗中忌惮——而这些,似都与继晓脱不了干系。” 张眉寿听得吃惊之极。 他怎么似乎……对当年之事了如指掌? 当年南家龙脉之说,并不曾广为流传,只是经锦衣卫之口,暗下传入过皇上耳中—— 看来面前这位陛下,上一世当真彻查过不少旧事。 于他而言,大概是普天之下,莫非国事。 怪不得如此疲累。 张眉寿在心底叹了一声,却又忽地想到一处关键来,倒不知他可曾知晓。 521 帮她圆谎 “据我那位姨娘说,当初锦衣卫之所以能捕捉到龙脉之说,并非民间传闻,而是在继晓的筹划之下,由湖广巡抚之口隐晦透露而出——我那姨娘称,她曾亲耳听闻,继晓同湖广巡抚暗中有勾结。” 祝又樘眼中现出一丝波动。 他摇头,缓声讲道:“我只隐约得知当年两者之间有些往来,却并未查到他们暗下勾结之证。” “然我也不甚确信她此言真假。公子听罢,待日后有了机会,暗下查实一二,再多加防备留意些就是。” 祝又樘点头。 张眉寿最后又道:“苗姨娘的真正身份,我家中之人、便是我兄长也并不知晓,还望公子能替我保守秘密。” 这些内情,于旁人,她定是只字不提,可到底云妃之事在她心中透着蹊跷——若只是她多疑,日后没有妨碍自是最好,可万一生出什么变故,也能让他多少有些准备,不至于一无所知。 “好。”祝又樘应下之余,心底却又升出暖意来。 她家人尚不知晓的事情,她却原原本本地告知了他。 这是信任,亦是……在替他思虑周全。 张眉寿旋即便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事想问一问公子。” “你且问。” 张眉寿措辞片刻,才问道:“我隐约记得,公子此前有一段时日,似乎特地了解过不少奇人异事……譬如,有些人生来便有类雷电之力?不知公子可还有印象了?” 那时她且在坐月子,他偶尔就要同她说上一两件,似乎是为了给她‘解闷’似得。 可结果却是,她听得多了,夜里甚至吓得要发噩梦,便是点了灯,也要蒙在被子里。 但奈何当着一众宫女嬷嬷的面,却又不敢说不想听。 “我确是曾搜罗过许多奇闻异事的杂书。”祝又樘略一思索,又道:“也记得有人身怀雷霆之力之说。” “不知公子彼时为何会忽然对此等之事抱有兴致?” “是因那时有锦衣卫来报,称湖广之地出了一件怪事——似是一名男子,在医馆之内突然以极怪异的力量,重伤了一名郎中。据闻,那郎中当场似被雷电击中一般,伤势极为可怖。” 张眉寿心下震动。 那时她已产下照儿,大哥早已不在人世,却仍有人以此等怪力伤人,且是出现在湖广之地,莫非……那人也是南家幸存之人? 毕竟田氏曾说过,她家中曾有人患过此病。 祝又樘道:“我曾命锦衣卫暗下追捕过此人下落,但并无所获。又因忆及宫中一则陈年传闻,这才多加留意了些。” “不知是何传闻?”张眉寿好奇地问。 又生怕他不肯说似得,自行保证道:“公子放心,既是宫中秘闻,我必会守口如瓶。” 若非事关她兄长,她本也不愿过多探听这些。 到底这些东西知道的越多,越是无益。 “无妨,到底时隔多年,早已不知真假了。”难得见她这般“乖巧”,祝又樘以闲谈的语气说道:“据说先皇在世之时,曾有一位皇子,长到三岁时,以同样的怪力伤了一名宫人……因此,被认定为不详之身。” 张眉寿听得皱眉。 怎么如此说来,倒像是许多人都有这等怪力似得? “那这位皇子,后来如何了?” 她只是下意识地追问,待问罢,便是自己都觉得多余了。 既被认定被不详之身,那自然是活不成了。 “对外只称是因病夭折。”祝又樘一言概括道。 张眉寿微一点头。 又问道:“那公子可曾查到过,此等怪病,是否有治愈的法子?” 祝又樘摇了摇头。 “若真有此事,想必当年太医们也该尽力试过,但结果既是如此,便也显而易见了。” 张眉寿既觉在意料之中,却又不禁有些失落。 “但许多书中所载,皆道此病虽无医,却可压制。据说此病发作,并非毫无缘由,而与心境息息相关——故而,若能平心静气,修身养性,戒去焦躁与戾气,便也无大妨碍。” 可人生在世,不如意之事颇多,要做到十年如一日心境如此平和,倒也不是易事。 但他就可以—— 太子殿下默默在心里给自己加了下戏。 张眉寿不禁多看了他一眼。 这人还是什么都知道,由此看来,多读书确是有必要。 “那此病是否会代代相遗?”她试探地问道。 “倒不至于。若是有,应也只是极小的可能罢了。” 若每代相传,那岂还得了? 祝又樘一一答罢,遂才向她问道:“为何忽然问起这些?” “曾听苗姨娘说过,南家有人患过此等怪病,又记起公子曾留意过此事,故而多问了些。” 张眉寿并未说实话。 到底这不是她自己的事情,而是事关大哥的秘密——当初大哥告知她,是因纯粹的信任,故而未得他允许,她断也不能说出去。 祝又樘不知信了没信,但也未再过多追问。 只又看着她,笑着讲道:“当初我也只是略略一查而已,你若好奇如何治愈此病,我命人多加留意深查些,到时再说给你听来解闷,可好?” 张眉寿神情微微一滞。 他既说出这句话来,必是大致知晓她的意图了吧? 但并未戳破,也不追问,只替她说成“好奇”、“解闷”。 既想帮她,还替她圆着谎…… 不知为何,这一刻,她心中的失望,竟陡然消散了许多。 在他的注视下,张眉寿犹豫片刻,到底点了头。 “那……多谢公子。” 其实她这也算是间接坦白了。 今日她好歹坦白了不少秘密,但这一桩,因做不了主,当真明说不得…… 张眉寿在心中默默自语着。 祝又樘眼中便浮现出笑意。 “可还有其它事要问?”少年声音如撞玉。 “一时倒是想不起来,还有甚要问的了,只是……” 张眉寿轻咳一声,道:“昨日我在开元寺中,曾遇到云妃娘娘开口求救,彼时我只当是陌生人,并未理会。” 见她神情透着不自在,祝又樘眼中笑意更深。 “哦?莫非是冷眼旁观?”他问着,语气却是轻松随意。 522 中蛊 虽知他在玩笑,张眉寿还是被问的有些讪讪。 遂道:“倒也不是……当时刘家姑娘也在,我拉着她,急着避远些来着。” 答罢,却听他轻笑了一声。 她不禁转过头去看。 他怎么……还笑? “你与我母妃素不相识,不知她身份,更不知她好坏,亦不知可会被牵连,急着避远些乃是人之常情。”祝又樘似笑非笑地道:“你若不分情形便贸然相救,那日后出门在外,岂不才是叫人挂心?” 他笑,是觉得她这幅分明不曾做错事,却莫名心虚的模样,着实有趣而可爱。 “果真是陌生人且罢了,可如今知道了不是——”听他这般说,张眉寿也渐渐不再觉得不自在,遂也洒脱地道:“待日后若有机会,我再亲自向云妃娘娘解释便是了。” 说到此处,不免又道:“我还有一事想提醒公子——我那姨娘,乃是南家嫡女,极擅蛊毒之道,而继晓一直觊觎南家绝学……当年,她本就是自继晓手下侥幸逃脱,多年来隐姓埋名也是为了躲避继晓的搜找。” “而云妃娘娘与之样貌相似,不知是否曾惹继晓疑心。” 张眉寿讲道。 “母妃身处内宫,行事谨小慎微,倒从未有机会与继晓碰过面。”祝又樘说道:“但此事我记下来了。” 而此时,他视线中忽见张眉寿脸色顿变。 “对了……还有一事!” 说话间,她连忙转头看向祝又樘:“公子起初说,云妃娘娘所患之病,尚未诊出因由?” 最开始在她的认知里,云妃还是云妃,故而她并未往那名在开元寺内见过的妇人身上想过——而方才乍然得知了云妃的身份,又被其它事情分去了注意力,这才忽略了一处关键。 见祝又樘点了头,张眉寿忙问道:“那每每发病,可是觉得心口绞痛难忍?” 祝又樘意外地看着她。 “正是如此。” 下一刻,便见面前的女孩子神情笃定地说道:“云妃娘娘并非患病,而是中了蛊。” “中蛊?”祝又樘微微皱眉。 这些东西在宫中最是深受忌讳,严查之下,按理来说本不该出现。 但因之前在湖州时,曾亲眼所见南指挥使身中云眠蛊,故而他也往这上面猜想过,只是尚未来得及印证罢了。 张眉寿肯定地点头。 “昨日在开元寺内,我曾扶了云妃娘娘一把,彼时恰巧瞧见她耳后有一处米粒大小的赤斑——那正是身中噬心蛊的迹象之一。” 她看着祝又樘说道:“而当时情形匆忙,我无暇细观,故而只是存下了一份疑心而已。而公子方才既说云妃娘娘确有心口绞痛之症,那想来便是身中此蛊无疑了。” 祝又樘先问:“可于性命有妨碍?” “短时日内无碍,但若下蛊之人强行催动,那便极危险。”张眉寿正色道:“故而,还须尽早解蛊才是。” 而后,不必祝又樘再问,她便主动说道:“此蛊虽不易养,却并不难解,我亦解得。” 祝又樘欲点头,却忽然道:“继晓既在暗中寻找南家后人的下落,你若此时替母妃解蛊,只怕会招来麻烦。” 方才她同他说了许多南家之事,他自也猜到了她是从何处学来的蛊毒之术。 “你且放心,这噬心蛊并非是南家独学,只要做得隐秘些,继晓未必会怀疑到我身上。”张眉寿说道:“且不一定要我亲自出面,待我将解蛊之法相授,也是一样的。” 她这等身份,若是突然进宫,便太过于引人注意了。 她虽救人心切,却也并非毫无考虑。 祝又樘这才安心下来,随即便问:“可便授之?” 张眉寿没有迟疑地点头。 “我方才说了,并不难解。” 祝又樘看了她片刻。 他问的并不是这个,而是诸如此类的秘术,似乎都不便传于他人——可小皇后这般不拘小节的态度,显然是并不在意,一心只为救人而已。 准确来说,是为帮他。 少年的眼底神情愈发柔软了几分,收起心中触动,道:“那便交给明太医。” 张眉寿点头后,问道:“那公子可知下手之人是何人?” 昨日在开元寺内,老于能那般及时地出现将人救下,显然不是巧合,而是早有准备。 祝又樘微微摇头:“尚未能确认。” 张眉寿又问:“公子可是疑心继晓?” “一时我倒想不到他对我母妃下手的理由。”祝又樘看着她,道:“但借此次解蛊,说不定能再引出些线索来。” 张眉寿点了点头。 “此蛊若被下在饮食当中,以银针便可验出,云妃娘娘既当初没有察觉,想来是贴身之人做了手脚。”她神态郑重而困惑地道:“可下蛊……与开元寺中的刺杀,当真会是同一人所为吗?” 若下蛊之人想取云妃性命,在云妃已经中蛊的情形下,只需耐心等待便可,为何又要在宫外冒险动手? “或许是一石二鸟之计。” 祝又樘神情平静地说道:“再高明的蛊毒,可连太医都医不好的‘心绞痛’,总归是有些异样。哪里比得上将罪名推到旁人身上,来得干净稳妥。” 若不出他所料,诏狱那边想必已经有结果了。 张眉寿微微皱眉。 “公子之意莫非这蛊毒的作用,只是为了将云妃娘娘引出宫去?” “极有可能,但应是起初之意,而眼下见计划落败,未必不会生出其它心思来。” 所以,正如小皇后方才所言,还须尽快替母妃解蛊。 见他心中显然已有了大致的推断,张眉寿犹豫了一瞬,到底未有再深问。 此事与她并无干系,她便是如今对他悄然改了态度,却也不会糊涂到分不清界限与分寸。 而此时,只听祝又樘开口说道:“眼下需要查实的还有许多,待来日真正查明真相之后,再一并说与你听。” 张眉寿微微一愣。 其实……他不必如此的。 他却当她默认了一般,继而问道:“为防打草惊蛇,此事我暂时无意同母妃说明。故而不知这解蛊之法,是否能瞒得过中蛊之人?” 523 融洽 张眉寿回过神来,点头道:“这倒不是什么难事,只需些许安神粉便可。” 安神粉是她自己取的名字,毕竟迷药太不文雅,与她的气质很有些不符。 听她语气随意,祝又樘嘴角不禁显出了一丝笑意。 “可是那年在六月花会之上,你曾用在那头巨狮身上的安神粉?” 张眉寿怔住。 他……一早便知道那日是她做了手脚? 那照此说来,他岂不是早早便疑心上她重生之事了? 可此人竟是半点也不曾显露出,且那一日……还在花丛中捏了她的脸! 见面前的女孩子脸色透出一丝古怪来,太子殿下极默契地心虚了一下,当即清清嗓子,解释道:“当日并不知晓,只觉得有些古怪罢了。是之后仔细想了想,又使明太医去原处细查了一番,心中才有了猜测……” 张眉寿一时无言。 亏她还十分庆幸无人察觉,合着早就被这位心思缜密的殿下看在眼中了。 可后来,也并没有什么风声传出去。 便可见,必是他帮着瞒下了。 “说来,倒还欠了张姑娘一份救命恩情。”少年语气认真,眼中却有笑意闪烁。 “当日也是公子先出面相助于我——” 祝又樘不甚自在地笑了笑。 他当时只当小皇后是个柔弱的小娇娇,又哪里料到自己才是拖累她、逼得她冒险使出迷药相救的那一个。 咳,数次英雄救美,似乎都与话本子上写得截然不同。 但他后来常常想,若他当时知晓她有自保之力,是否还会冲上前相护? 答案却仍是……会。 “故而,你家中那位姨娘,非但没能伤你分毫,还被你偷了一身了不得的本领过来?” 张眉寿轻咳一声。 “哪里是偷,我那可是正正经经地拜师学艺。” 虽说其中掺杂了软硬兼施的胁迫,但靠得也是自己实打实的本领来着。 见她一本正经,祝又樘反倒忍俊不禁。 若大国师得知了他苦苦找寻多年的南家秘术,竟被这么一个小姑娘尽数收入了囊中,怕是要气得修为大减。 他抬手倒了一盏新茶,推至她手边。 张眉寿下意识地端起,吃了两口润嗓子。 二人就这么坐着吃茶,虽未再说话,一时间,气氛却融洽得似乎有些过分。 堂外廊下,老于犹豫再三,到底向阿荔招了手。 阿荔疑惑地看着他,见他确是在叫自己,只得不情不愿地走了过去。 她虽是听不到姑娘和朱公子在谈什么要紧事,可秉承着保证姑娘周全的原则,偶尔扭过头悄悄看上一眼,都觉得比吃糖葫芦还甜哩。 “小丫头,我且问你一句,你昨日究竟是如何认出我来的?”老于正色问道。 “你真不知道?”阿荔吃惊地看着他。 老于皱眉。 “我若知道,还问你作甚?” 阿荔不由愕然。 自知之明虽是个好东西,但看来并不是每个人都拥有。 思及此,再看向老于,她眼神中便存了几分同情:“你真想知道?” 老于听得想骂人。 小丫头年纪不大,废话还真是多。 好在阿荔读懂了他的表情,遂告知道:“自然是闻出来的。” 老于脸色一变。 “你竟如此熟悉我的气息?” 记人气息,这非是绝顶高手可办不到! 阿荔微微叹了口气,遂无奈道:“不是气息,是气味。” “……” 老于一张脸顿时黑红似猪肝。 待阿荔转身离去之后,他下意识地抬起袖子闻了闻,却是皱眉。 说句实在话,他对自己如今的体味还算是颇为自信的——但细细想来,坏就坏在了过分特殊之上。 若只是简单而轻微的狐臭脚臭,倒也无甚特别,可当其中夹杂了香胰子的香气之后,未免就成了人群中特别的存在。 但不用香胰子,要怎么面对殿下? 老于一时陷入了两难之中。 而此时,张眉寿和祝又樘自堂中走了出来。 阿荔忙迎上去。 任由张眉寿刚下了石阶,便道“公子留步”,可祝又樘仍是亲自将人送出了别院。 待马车消失在视线当中,复才转身回去。 …… 宁府中,宴真听着大丫鬟卷碧的回禀,脸色阴沉之极。 “你当真看清楚了?” “是……奴婢是特地寻了藉口进了那别院内,一路寻至前厅,亲眼瞧见有一位带着丫鬟的姑娘坐在那里吃茶……” “几岁模样?何等样貌?” “瞧着约只是十二三岁……样貌……”卷碧悄悄看了一眼宴真的神情,却又极快地垂下头,道:“样貌尚可。” 宴真缓缓攥紧了手指,竭力克制着心中的怒意。 “可认出了是哪家的姑娘?” 既是贴身带着丫鬟,必不会是来历不明的下贱货色。 “起初奴婢是瞧见了别院外有一辆马车,这才心中生疑,想替县主一探究竟……然那马车寻常,也并无府徽。而待奴婢赶至前厅时,被那看门之人硬生生无礼地给拦下了,因此也未能看得太仔细。” 宴真闻言烦躁不已,一把挥落了肘边的茶盏。 “没用的东西!” 卷碧忙伏地叩头道:“奴婢无能,县主息怒……” 片刻后,宴真微微克制住情绪,闭眼再睁开,冷声问道:“东西可送到了?” 那是她亲手酿的青梅酒。 幼时,她有一回她悄悄找到他,邀他同尝,他却一本正经地道“年纪尚幼,不宜饮酒”。 她甚少被人拒绝,却并无丝毫不悦。 只同他说定,待长大后,再邀他同饮。 此番,她耗费了极大的勇气,才使了丫鬟去送—— 不知他看到,可能记起些有关她的往事。 丫鬟暗暗咬了咬唇,到底未敢私自瞒下:“那酒……奴婢本是送到了的,可奈何那看门之人粗鲁之极,竟同奴婢动起了手,还凶神恶煞地拔剑相向……又说了诸多难听嚣张之言,言辞间,竟是连县主都不放在眼中——” 而此时,一道沉哑冰冷的声音打断了她的絮叨。 “东西究竟可送到了——” “当时奴婢躲闪间,不慎……不慎打翻了。”卷碧几乎是屏息说着:“奴婢待会儿,便再送一壶过去。” 宴真却忽然冷笑了一声。 524 那团棉花 “再送?你同那别院中的人闹至这般地步,你以为还送得进去吗?” 卷碧隐约意识到了什么,顷刻间周身一凉。 “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不该学的倒是学了个十足……可你算个什么东西?”宴真看着她,声音里似结了冰一般:“谁准你,同那别院中人起争执了?” 卷碧声音发颤地解释道:“奴……奴婢当时一心想进去探听情况……固然是心急了些,却是真心为了县主着想……还望县主看在奴婢忠心耿耿的份儿上,饶了奴婢这一回!” 县主自容貌被毁之后,性情愈发暴戾,院子里原来的丫鬟早不知换了几遭……只她一个,凭着眼皮活,还算懂得讨县主欢心,才能一直留在这里。 此时,她不由极后悔自己今日的立功心切,和近年来的得意忘形。 “轻易饶了你,你只怕难长记性。”宴真的语气忽然轻了许多,声音里俱是仁慈:“便罚二十鞭就是。” 卷碧身形一僵,却很快地叩下头去:“奴婢领罚。” 同其他丫鬟相比之下,这惩罚,确是轻了太多。 此时,宴真忽然站起身,对身侧立着的婆子说道:“取鞭子来,我亲自动手——” 说话间,眼中含着狰狞的笑意。 卷碧脸色顿时更白了几分。 其余丫鬟个个噤若寒蝉,神情连一丝变动都不敢有。 不多时,便有极凄惨的哭喊求饶声传出院墙外,令路过的下人纷纷变色。 …… 此时,张眉寿刚来至田氏的住处内。 田氏要去沏茶,却被张眉寿出声拦住:“不必麻烦了,我是吃了一肚子茶过来的。” 田氏便放下茶壶,笑着问道:“姑娘莫不是去茶楼了?” “倒不是。” 张眉寿未有同她细说什么,只道:“我此次来,是有一事想问一问婶子。” 听着这话,田氏便有些紧张。 该不是又出什么差池了? “婶子可认得当今太子生母,云妃李氏?” 张眉寿直截了当地问,后细细留意着田氏的神情变化。 田氏却并无太多异样的表情,只微微皱眉,显得颇为困惑,而后便摇了头。 “并不相识,在入京之前,便是听闻都不曾有过——不知姑娘为何忽然这么问?” “倒也没什么,只是偶然之下见过一次,而她同婶子原本的长相极为相似,我心下觉得有些奇怪,便来问一问而已。” “极为相似……?” 田氏微微一愣。 张眉寿点头,看着她道:“当真极像,我起初甚至将她错认成了婶子。” 此时,忽有一阵“咕咚咕咚”的翻腾声响起,并着阿荔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田婶子,这药煮开了——” 田氏闻言,连忙转身走了出去。 堂外廊下,小炉上的药罐被滚开的药汁顶得微微晃动着,棕黄色的药沫溢得到处都是。 田氏当即取了湿布巾,将药罐盖错开了缝隙,又弯腰将炉火封上。 可握着湿布巾的手,却是微微颤抖着,似是指尖都在发麻。 张眉寿抬脚走了出来,看着那药罐,问道:“婶子熬的什么药?” “是替大公子配的。”田氏未有回过头,极勉强地笑着说道:“配了不知多少幅了,皆是白费力气罢了。” 张眉寿看她一眼。 “事在人为,尽力便好。” “姑娘说得对。”田氏抬手,擦了擦泛起泪光的眼角。 张眉寿见状,也未再多留,交待了几句,便带着阿荔离去了。 将自家姑娘扶上马车之后,阿荔依照惯例,瞪了棉花一眼。 棉花皱皱眉,到底没忍住问道:“你为何总瞪我?” 他近来似乎也没干什么招惹她的事情吧? 阿荔磨了磨牙:“……” 为何瞪他? 哼——还不是因为打不过! 阿荔未作声,只又狠狠瞪了一眼,复才上了马车去。 途径长街附近时,阿荔掀开车帘往外瞧了一眼,问道:“姑娘,前头便是您爱吃的蟹粉酥铺子,可要去买些来?” 张眉寿本想说“不必了”,然而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也好。” 阿荔忙欢喜地道:“那姑娘在马车里稍坐坐,奴婢去去便回!” 姑娘能乐意多吃些东西,她也是高兴的。 阿荔跳下马车,极快地走远了。 棉花盯着她的背影瞧,仍是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神情。 而此时,背后的车厢里,忽然传出了女孩子的声音。 “棉花,我有件事情,想要问一问你——” “姑娘请讲。” “阿荔今年似乎也有十五了,母亲同我说,也是时候替她多留意些了。” 棉花愣了愣。 旋即,又听那道极悦耳的声音问道:“依你看,府中的家仆小厮,哪个最可靠?” 棉花好一会儿才答道:“小人平日里同他们并无太多往来,如此大事,倒不敢乱出主意。” 张眉寿笑了笑。 “无妨,我也只是随口一问而已,我待使人慢慢物色就是。” 随后,马车中就再无声音传出。 再待半盏茶的功夫,阿荔提着蟹粉酥赶了回来。 “姑娘,刚出锅的,还热着呢!” 张眉寿瞧着身边咧嘴笑着的丫头,忽而有些感慨。 她家阿荔,最是聪慧能干,奈何却是个死心眼儿,两辈子眼里都只能装下那一团棉花。 若是硬抢,她倒也能给抢得过来,可恼人的是,的这世间唯独人心不易勉强。 上辈子,阿荔在太子府中遇到棉花时,棉花等同已有家室,虽是稀里糊涂一团乱麻,却到底是晚了。 故而,阿荔至死也未能说出口。 至于棉花,他向来守规矩,那般情形下,也不曾表露出什么。 这一世,倒是来得及,只是她在一旁瞧了许久,却也没瞧出棉花的心意来。 今日她同他说这些,便是试一试他,若他当真无意,她便得另想法子叫阿荔趁早死心才好。 若是有意,却也不能就此便宜了他,还须看他日后表现如何,等她这个做姑娘的满意了,才算过关。 总而言之,她家阿荔这一回,说什么都得活得自在如意些才行。 张眉寿忽然抬手,揉了揉阿荔的脑袋。 马车一路平稳,回到了小时雍坊内。 张眉寿刚回到愉院,便察觉到了四下异样的气氛。 “可是出什么事了?”阿荔敏锐地向阿豆问道。 525 谄媚的萝卜 阿豆露出个复杂难辨的笑容,看向张眉寿,道:“姑娘,今早府里来了道圣旨……” “是什么旨意?”张眉寿忙问。 “皇上要召两位小公子进宫,说是要封为御前,御前……”阿豆乍一下有些想不起那个职位。 “御前什么?”阿荔神情不安。 御前侍卫未免太小,御前太监……也不至于吧?! 好歹是官宦子弟来着! “……是御前炼丹童子!”阿豆总算想了起来。 “炼丹童子?!”阿荔刚松口气,却又赫然瞪大了眼睛。 这是要她家公子去帮着炼丹,还是……要拿她家公子去炼丹?! 阿荔顿时脑补了两只胖萝卜被洗的干干净净,即将要被丢进丹炉中的可怕场景。 刚坐下的张眉寿,立即起身,要去海棠居。 却听阿豆说道:“姑娘,二老爷二太太此时应当都在松鹤堂中,正同老太太商议此事呢。” 张眉寿便直接去了松鹤堂。 松鹤堂中,除了不在家中的张敬之外,一家人大大小小几乎都到齐了,便是宋福琪也在。 到底这消息来得过分突然,大家多少都有些不安的揣测。 张鹤龄两个此时站在母亲身边,眼睛还有些红红地,显然是刚哭过不久。 无关其它,只因这两个先前同阿荔想到了一块儿去,毕竟论起炼丹,他们根本不会——待互相瞧了瞧对方白白嫩嫩的样子,双胞胎兄弟互相心生默契,顿时嚎啕大哭起来。 不得了了,皇上一心想成仙,多年没能如愿,现在竟要靠吃漂亮的小孩儿了! 好在,经张峦证实之后,很快便辟谣了。 两个萝卜这才知道,只是守着炼丹炉的那一种,并不会被吃掉。 于是,缓过神来的萝卜此时开始关心起了新的问题。 “父亲,皇宫里会有很多好吃的东西吗?” 张延龄认真地问。 张峦发愁地叹了口气。 皇上究竟看中了他家儿子什么? 见根本无人回答他们的问题,张鹤龄遂看向一旁的张眉寿。 “二姐,你曾是进过宫的——宫里是不是有许多好吃的?”萝卜问起这个,显得很是锲而不舍。 “自然有。” 二人顿时眼睛放亮。 可旋即,又听自家二姐补充道:“但与你们无关。” 萝卜顿时满眼怨念。 “蓁蓁说得没错。”张老太太看向两个孙子,正色交待道:“你们只是奉旨入宫做炼丹童子而已,若是因吃而坏了宫里的规矩,岂还了得?” 到那时,只怕真正是有的吃了——吃板子! 她算是看明白了,贪吃或将成为兄弟二人进宫道路上最大的阻碍。 宋氏对此也颇为担忧。 这俩货平日里单是一日三餐还不够,点心小食也不能断。 据小厮说,有时便是吃撑了在府里遛弯儿,遛着遛着也能遛到厨房里去。 这做派,日后进了宫,该不会要结伴去御膳房中偷吃吧? “那么大一个皇宫,总不能还不叫人吃饱吧?”张鹤龄皱紧了眉。 张延龄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则道:“三哥,这有什么难的,咱们每日都能见到皇上,待将他哄开心了,还愁没有好吃的?” 张鹤龄闻言眼中重新有了希望,忙不迭点头道:“对,我如今会的可多着呢……投壶、下棋、读话本,实在不行,我还可以学唱曲儿呢!” 二人就此谋划商议起来。 张眉寿深深地震惊了。 小小年纪,如此谄媚究竟是为哪般? 她眼前忽然就闪过了前世这俩做舅舅的,给做皇帝的外甥送蛐蛐儿、送歌姬的过往。 这一刻,她总算深刻地见识到了什么叫做狗改不了吃屎。 哪怕二人如今还算好学勤奋,可倾全家之力,再加个祝又樘,所能掰正的,果然也只是有限。 不止是张眉寿,便是其他人,此时看着两个认真商议要如何讨好皇上的萝卜,亦是神色复杂。 原来有些人为了吃,竟是可以什么事情都做得。 张眉箐惭愧地低下头。 是她做了不好的榜样…… 但是,她又怎能料到两个堂弟会如此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宋氏也只能无奈叹气,默默决定待会儿定要将二人揪去海棠居,好生‘教导’一番。 察觉到大家异样的视线,张延龄理直气壮地道:“求人不如求己,想要什么凭自己本事去拿——这可是二姐教我们的呢!” 毕竟二姐在家中是头号得宠的人物,将她搬出来最合适不过。 张眉寿额角跳了跳。 她是教了……可鬼知道他们要这么用?! 看着这样的孙子,听着这样的话,张老太太甚至觉得有点上头。 “老大媳妇,你先将他们带回去吧……” 她要缓一缓,认真捋一捋此事的利弊与对策。 早有此意的宋氏应下来,让赵姑姑一手一个将人带离了松鹤堂。 纪氏见状,也带着女儿跟了过去。 能不能帮着大嫂教导侄儿并不重要,她主要是不想让女儿和那宋家表公子离得太近。 张眉箐深知母亲心思,乖乖地跟在母亲身后,没有回头。 宋福琪敏锐地察觉到纪氏的态度,心中疑惑不禁更深。 当下,他也寻了藉口离去。 “话说回来,至今我也没想明白皇上的用意。”张老太太话是同大儿子说的,眼神却看向二孙女。 毕竟出了这样的事情有些令人头疼,看看赏心悦目的二孙女多少能缓和一下心绪。 张峦莫名领会到母亲的用意,心情不由有些沉重。 难道真是他年老色衰了吗? 怪不得芩娘近来待他比不得从前热情,荷包都旧了,也没见给他绣新的。 张峦在心底叹了口气,嘴上却仍要答着母亲的话:“母亲不必过分忧心,依儿子之见,只要不是被大国师挑中的——此中便也无甚太值得去深想的。” 在他多方打听之下,得知真正的炼丹童子在大国师的亲自挑选之下,已经被送进宫去了。他家这俩,十之八九就是个替补品。 只是这替补品,恰巧是皇上自个儿看中的,便是圣旨上也说这俩小子有福缘。 张老太太听着儿子的话,再看着面前的二孙女,和一旁站着的长孙,心中忽然有了个靠谱的猜测。 526 哪来的底气 福缘? 她二孙女有福缘,乃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而长孙,也因此番拖着病躯参加乡试一举博得解元之事,而被传为文曲星转世。 锦衣卫向来消息灵通,未必不是此事传到了皇上耳中,引起了天子注意,从而对她家中这两个孙子生出了兴趣来。 老太太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此时,只听二孙女开口说道:“祖母,父亲说得对。皇上行事随心所欲,应只是临时起意而已。眼下当务之急,是多教三弟四弟些规矩。” 圣旨已经到了,断没有收回的道理,如今只能尽量杜绝这二人闯祸的可能。 但究竟能不能杜绝,大家心里都有些没底。 张老太太点着头,先将自己的猜测说了一遍。 张峦笑着点头道:“儿子起初也是这般想的。” 只是总归不是件小事,只往好处想,匆匆认定不可取,自然还得细细思量一番。 “已经有了两位炼丹的童子,那鹤龄与延龄,兴许只是在一旁镇炉……”老太太越说越玄乎。 毕竟孙子福气厚,也够分量,拿来镇炉确实很称手。 张秋池听得有些困惑。 镇炉是什么说法? 是类似于镇宅神兽一样的存在吗? 他下意识地看向在他心中博学多闻的二妹,却见二妹的表情亦有些一言难尽。 张峦勉强作出赞同的神情:“母亲说得对。” 老人家年纪大了,既然这么想能让她安心,那做儿子的也没道理去质疑。 只是老太太到底还是不够安心,此时便叹着气道:“他们虽不是惹祸的性子,眼皮也颇算活泛,可到底年幼——若是在宫中能有个照应的,我也能放心些。” 张眉寿笑着说道:“倒也未必找不到照应之人。” 几人闻言,都立即朝她看了过去。 “二丫头,你有法子?”老太太心怀希望地问。 “伯安哥在东宫与太子伴读,据闻与太子极为投缘。而鹤龄延龄之事,若能求得太子出面,便只是说上一两句话,想来都是极好使的。” 且她心中十分清楚,即便无人提及此事,殿下大概也会护好延龄他们。 她提出这样的建议,无非也是想让家人放心些。 张峦想了想,点头道:“蓁蓁这主意可行。” 由伯安出面,既不会显得他们张家过分刻意看重,且孩子间也更方便说话。 “常听刘大人他们称赞太子殿下不仅天赋异禀,更难能可贵的是礼贤下士,性情温厚——”张秋池语气中含着敬重与钦佩:“到底并非是什么出格的请求,想来若有王公子出面,这条路定能行得通。” 张老太太点了头,遂看向张峦,道:“既如此,你不如这便去一趟王家,将此事同王大人说明。” “是,母亲。” “叫芩娘同你一起去,若王大人不在家中,同王太太讲也是一样的。” 张峦应下来。 张老太太便吩咐了贴身丫鬟去备礼。 两家关系即便是好得没话说,求人办事却也要讲礼节,表谢意,如此才是长久之道。 张峦夫妻二人到了王家,宋氏便被请去了王太太院中说话。 张峦却在花厅中等了许久,方才将王华等来。 “让贤弟久等了……” “无妨。”张峦笑着问道:“今日既是休沐,莫非手中还有紧急的公务?” 王华无奈叹了口气。 “若是公务,还好应对些……” 张峦面露困惑之色。 王华坐了下来,边问道:“说起来,我倒想同你讨教讨教,蓁蓁幼时那般淘气,不知你同弟妹究竟是如何应对的?” 张峦听到此处,方才了然。 王大人家的小女儿,如今刚满两周岁,却已是无比淘神。 此时细观,张峦才瞧见好友脸颊上染着未洗净的殷红,似是胭脂。 但说起自家闺女这般大小时的事情,张峦脸上不禁浮现了愧疚之色:“说来惭愧,蓁蓁这般大时,多是乳母在照料……” 故而他如今待孩子,总想多补偿些。 可补偿的再多,也弥补不了内心的亏欠。 因此,夜晚夜深人静时,他想到女儿的懂事体贴,总是无比动容。常常忍不住就红了眼睛,背对着妻子流泪。 “说来,蓁蓁幼时之所以脾性不好,皆是我与她母亲的过错所致。但这孩子,本性是极体贴心软的。”张峦说着说着,就开始夸了起来:“若说淘气,那也是逗人开怀的淘气。” 王华无奈看着好友。 本想寻求经验与安慰,可现在心里好酸怎么办? “如今,我倒盼着蓁蓁能淘气些。”张峦叹气道。 王华摇了摇头,觉得一句都不能再多聊了,于是岔开话题问道:“话说回来,今日贤弟登门,可是有事?” 张峦便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王华先是隐晦地安慰了一番,叫他不必担心,又允诺必让儿子将话带到太子耳中。 最后又拍着胸脯,笑着道:“贤弟放心,为兄同你保证,两位贤侄在宫中绝不会出一丝一毫的差池。” 保证? 张峦愣了愣。 王大人说话做事向来谨慎,根本不是说大话的人…… 可,他拿什么保证? 他很想问一句王兄究竟何来的底气,可奈何这话问出来就像在抬杠,是以只能生生忍住了。 但莫名地,还是心安了许多。 …… 三日后,便是张鹤龄与张延龄进宫的日子。 二人入宫之后,自没有立即被领去养心殿炼丹房中,而是先被带了下去学规矩。 对此,兄弟二人很有些忐忑。 他们听说,宫中那些教规矩的太监嬷嬷,一个赛一个骇人,动辄就要打人罚跪,不给饭吃。 可……为何面前的老太监不仅和颜悦色,还让人给他们拿点心吃? 且每学半个时辰,便可以歇息一番。 但即便如此,他们也不敢放松警惕。 只因学规矩之余,老太监还让人同他们说了许多不守规矩、言行不慎,以及不懂提防他人的先例。 那些先例,均是血淋淋地让人害怕。 晚间,两个萝卜睡在同一张床上,紧紧抱在一起。 这里好危险,好想回家。 但宫里的点心和饭菜,可真好吃啊…… 于是,瑟瑟发抖之余,又听到了对方咽口水的声音。 …… 而这一夜,咸福宫内,云妃又犯了心绞痛。 527 神仙难救 明太医匆匆赶来,同以往一样满面急色。 但内心却是已经跃跃欲试,激动不已。 有谁能想象的到,他盼这一刻,已经盼了……足足近三个时辰了。 紧张之余,明太医抑制着内心莫名的兴奋,被请入了内殿之中。 云妃坐在榻上,疼得已近神志不清,冷汗如豆,她一手紧紧攥着胸口前的衣襟,另一只手被一旁的贴身宫婢牢牢扶着。 “太医,您快救救我家娘娘吧!” 那贴身宫婢亦是急得满眼通红,见到明太医,一时连行礼都不顾不得,只搀扶着云妃的手臂。 明太医不敢耽搁地上前察看了云妃的情况,后一边取出银针,一边道:“去取滚开过的热水来,浸了帕子,拧成半干。” 云妃身边的宫婢闻言,忙向殿中另一名小宫女催促道:“还不快去!” 小宫女立即退了下去。 待热水取来之后,那宫婢便带着殿内人等,均退去了外殿守着。 近来几次,明太医每每施针,都不得有其他人在场,说是施针之时务必要集中精神。 “有劳……太医……” 云妃艰难地开口,尽量想坐得直些,顾全些仪态。 “臣必当竭尽所能。”明太医抬手施礼。 云妃动了动嘴唇。 她疼得都要没命了,明太医这个时候还慢吞吞地行什么礼啊…… 可她未能发出声音来,反而感觉眼皮忽然沉得厉害,而后,来不及思考太多,便失去了意识。 …… 次日,寿康宫中,太后差了嬷嬷前往咸福宫看望云妃。 这些年下来,因着许多旧事,她对云妃并无什么好感。 此番着人前去探望,也不过是看在了太子的面子上。 然而,想着云妃这古怪的心绞痛,以及开元寺刺杀之事,老太后到底没忍住叹了口气。 云妃不争气,也是被逼出来的。 听着太后叹气,一旁正在擂茶的苍老太太轻声劝慰道:“宫里这么些太医在呢,您且放宽心。” 她自也知道,云妃患病,未必如表面看来那般简单,但却不是她能妄言揣测的。 太后也未多言,看向她手中的茶钵,笑着说道:“哀家自是放宽心的,若不然,此时还能坐在这里瞧你捣茶?” 苍老太太笑着称是,动作熟稔地舂捣着,不时往茶碎中加入芝麻、牵藤草。 待擂成碎泥之后,筛滤罢,投入铜壶中,上炉煮沸,一时间茶香四溢。 太后细品了一口,满意地喟叹了一声。 旋即,看向身边的嬷嬷和大宫女,半真半假地嗔怪道:“你们跟着学了这些年,也没能学出个模样来,反倒还让扶珊一把年纪了仍要月月往宫里跑,平白劳累了她不提,还叫哀家显得多么贪嘴一般。” 扶珊是苍老太太的闺名。 大宫女笑着道:“太后训饬的是,谁叫奴婢生来蠢笨,自是学不来这等手艺。” 苍老太太语气里也带着笑:“太后只要不嫌妾身粗手粗脚,那便是妾身的福气了。” 老太后又吃了口茶,只觉得通体舒畅。 前后约是两刻钟的功夫,前去咸福宫的嬷嬷便折返了回来。 嬷嬷未急着回话,行礼后,只立在一侧。 苍老太太看在眼中,起身道:“时辰不早了,妾身也该回去了。” 太后笑着点头:“好,待几日若得了空,就再来陪哀家说说话。” 当然,说话是假,吃茶才是正事。 苍老太太应下来,遂退了出去。 那嬷嬷这才开口:“听咸福宫里的人说,昨日云妃娘娘心绞痛发作后,经太医诊治罢,便至今昏睡未醒——” 太后听得脸色微变,皱眉道:“可再请太医来看过了?” “换了好几位太医了,都没诊出什么来,只道大致是近来心绞痛发作频繁,过分虚弱所致。” “太子可知道此事?”太后问道。 “奴婢去时,太子殿下就守在咸福宫内。”嬷嬷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太后又问:“那皇上呢?” 她听着云妃这情形,大概是不成了。 皇帝再糊涂,却总不能到了眼下这个时候,还半点作为都没有吧? 且她前两日还隐晦地敲打过他几句。 “皇上他……” 说到这里,嬷嬷顿了顿。 “有什么不能说的!”心情不妙的太后见状将茶盏重重地放了下去。 “方才在咸福宫内听说,皇上昨日……倒是差人送去了两粒丹药。” 太后闻言,立即坐直了身子。 “云妃难不成还真吃了?” “……”嬷嬷艰难地点头:“似乎是。” 太后嘴唇抖了抖,神情一时说不出的复杂。 这一刻,她竟不知该怪谁才好。 可为什么她突然觉得,云妃昏迷不醒……跟这两粒丹药有着不可忽视的联系? 也正因此,太医们才不敢说实话? 太后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当即气得险些要背过气去。 云妃昏迷不醒的消息,也传到了昭丰帝的耳中。 昭丰帝暗叹了口气。 既然连他宝贵的丹药都救不回来,那想必当真是神仙也难救了。 真是作孽啊。 恰逢此时,太监来禀:“皇上,宁贵妃娘娘和六皇子在殿外求见。” “让贵妃进来便好,六皇子候在外面。” 昭丰帝边坐下边说道。 太监应下,急忙退了下去。 这般着急不为别的,只因贵妃向来不等通传,他若慢了,六皇子只怕就要跟着一同进来了。 果不其然,宁贵妃已经牵着六皇子的手,进了外殿。 太监忙上前说明。 宁贵妃怔了怔,旋即皱眉看向身边的孩子,在心底暗骂了一声,便甩开了他的手。 六皇子有些瑟缩地垂下头,待见宁贵妃进了内殿,适才去了殿外廊下等候。 殿内,宁贵妃刚行了礼,就听昭丰帝说道:“来得正好,朕也正要见你。” 宁贵妃听出了不寻常来。 语气里没有笑意还是其次,可连“爱妃”都不曾叫,那就十分异常了。 这几年下来,她时常觉得皇上待她不比从前了。 偏是此时,刘福带着太监宫女们退了出去。 “皇上可是有什么话要单独同臣妾说?”宁贵妃试探地问道。 528 皇上生气了 “这几日,朕都在等爱妃过来。”昭丰帝答非所问。 “皇上想见臣妾,只管唤臣妾一声就是,何须要等。”宁贵妃尽量维持着脸上的平静。 “可朕想等你自己来认错。”昭丰帝看向她,目光里辨不出喜怒。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根本没有这么想过。 毕竟指望爱妃自己主动来认错,其中的困难不亚于太阳从西边出来和母猪上树这两种奇迹同时出现。 至于为什么要说谎—— 咳,当然是因为这几日太忙,不小心忘了这件事情,此时才用这种话来掩饰一二,且顺便还能给人一种高深莫测的感觉。 也实在是高明。 宁贵妃微微咬牙。 “不知臣妾何错之有?还请皇上明示。” 昭丰帝却并不答话,只无声地看着她。 宁贵妃瞧得心急如焚,又格外不安。 又待了片刻,昭丰帝却仍是不语,只拿那种过分平静的目光打量着她。 没别的原因,只因既然选择了故作高深,不如就高深到底好了,如此还能少费一些口舌。 宁贵妃捏紧了手中的帕子,总算没耐过心中的煎熬。 “莫非皇上是疑心云妃是臣妾害的不成?” 她没指名是哪件事情,毕竟云妃在开元寺遇刺之事并未宣扬开来,知道的人并不多。若非必要,她自也不愿暴露自己消息过于灵通的事实。 昭丰帝仍没有说话。 因摸不透他的意思,宁贵妃又急又气,却只能尽量压制着,反问道:“那皇上倒是说说,臣妾如何害的她?莫非是下毒?可整座太医院都验不出的毒,臣妾究竟何来这等通天本领?” 她若真有这好东西,何必还要等到今日! 云妃和那贱种刚从冷宫里被接出来的时候,她是曾有过这份心思,可阴差阳错之下,竟是失手了。 自那后,那贱种被送去了太后宫中养着,她便也没了机会。 云妃胆小如鼠,如今对她暂时也构不成威胁。 且自宁家出事之后,她还算谨慎,眼下何必会为了一个区区云妃,再惹皇上不快? “朕说得不是云妃的病。”昭丰帝终于开了口。 宁贵妃心底一沉。 “皇上此言何意?” “开元寺中对云妃下手的人,被锁拿去诏狱之后,已经招供了——”昭丰帝看着她,道:“他承认是受了爱妃你的指使。” 宁贵妃脸色大变。 近来她不是没想过皇上会怀疑她,可却没料到……竟有人指证于她! “皇上,定是有人诬陷臣妾!” “那爱妃不妨说说,谁会诬陷你?谁又有这个手段本领?”昭丰帝叹了口气。 在诏狱中受了那般重的刑,却至死还坚持不改口的证词——他便是想替她开脱,却都想不到合理的理由了。 “臣妾自知向来脾性不佳,十之八九是哪个贱人暗下报复!” 见昭丰帝不说话,她更是急了。 “皇上,那日云妃出宫,还是经了臣妾准允的,臣妾岂会转脸就派人害她?如此,岂不太过明目张胆了?皇上您不妨想一想,臣妾怎会做出如此蠢笨之事?” 她不说这个还好,一说,反倒让昭丰帝觉得更像她干的了。 毕竟……蠢笨和明目张胆,就是她一贯的作风。 宁贵妃微妙地领会到了昭丰帝眼神中的意思,险些要气得吐血。 她还待再开口,却听昭丰帝说道:“爱妃,云妃向来本分,且她好歹是太子生母,你又何必非要如此任性。” “臣妾说了,开元寺之事,根本不是臣妾所为!” 昭丰帝全当没听见。 毕竟以往爱妃做错事时,也是从来不承认。 于是,他继续说道:“如今云妃尚且昏迷不醒,只怕与当日在开元寺中所受惊吓也脱不了干系。” 宁贵妃:“……”怎不说是吃了您的丹药所致! “难道皇上非要臣妾以死明志,才能相信臣妾是清白的?”她气极之下,口不择言地说道。 话说出口不久,她就后悔了。 因为……皇上竟然沉默了! “……” 四下有着久久的安静。 宁贵妃脸上实在挂不住,开始在四下搜寻起了可以让她以死明志的利器。 昭丰帝百无聊赖地叹了口气。 撞柱不就行了,哪用得着这么麻烦。 实在不行,头上不是还有金钗,依她的力气,刺进喉咙里也不是很难。 见她久久找不到,昭丰帝到底开了口。 却是对殿外的太监道:“刘福,命人送贵妃回玉坤宫。” 刘福走进来,实在没忍住提醒道:“皇上,贵妃如今住长春宫……” 早年贵妃确实住玉坤宫,因说长夜难以安眠,疑心玉坤宫不干净,才搬去了长春宫。 昭丰帝闻言脸颊一抽,不满地看向刘福。 非要这么戳破他干什么? 刘福有苦难言。 他不提醒能行么,他得问清楚啊。 昭丰帝直接错开了这个话题,转而道:“贵妃这段时日,就且留在宫中抄一抄经吧。” 宁贵妃攥紧了帕子。 皇上这是要禁她的足! 说到底,皇上还是认定了是她派人刺杀云妃! 宁贵妃咬着牙,不再多说一字,转身便大步走了出去,连退礼也不曾行。 昭丰帝看在眼中,心底也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丝久违的怒气来。 他即便是近年来痴于修仙之道,最是注重修身养性,几乎不发脾气——可也不代表他就真的不会生气。 他宠她,不是要让她凌驾在他之上。 “传朕口谕,着宁贵妃于长春宫中禁足百日整,未得朕准允,不可擅自踏出长春宫半步。” 既如此,也别怪他不给她留面子了。 刘福一怔后,当即应下。 刚走出不远的宁贵妃闻得此言,气得脸色红白交加,脚下险些没站稳。 一名内监眼疾手快地将人扶住。 “滚开!” 宁贵妃将人一把挥开,还甩了那内监一记极响亮的巴掌。 内监连忙垂头跪下。 昭丰帝闭了闭眼睛。 再睁开时,道:“那便改为两百日好了——” 宁贵妃恨不能将牙咬碎,怒气腾腾地出了养心殿。 守在殿外的太监见她带着宫婢离去的背影,一时欲言又止。 “……” 贵妃,您的孩子落下了。 六皇子站在廊下,因方才将贵妃难看之极的脸色看在眼中,便迟迟没敢跟上去。 而此时,一名太监快步走进了养心殿中。 刘福将人拦下。 “皇上这会儿正烦着呢——” “福公,奴才带回来的是好信儿。”太监低声说道。 529 妙手回春 刘福挑眉看着他。 只听那太监说道:“云妃娘娘醒了。” “醒了?”刘福旋即问道:“眼下人怎么样?” 单是醒了也没什么太值得高兴的,说句难听的,万一是回光返照呢? 毕竟治了这些日子,丝毫好转都不见,反而每况愈下,开始长时间地昏迷不醒。 “精神尚可,且据太医说,已有大好之象。” 刘福听得诧异。 大好? 昏迷了一场,怎还能突然大好了? 因觉得实在不可信,刘福便未急着禀给皇上听,毕竟这是他手底下的人打听来的消息,若是岔了,回头挨骂的还是他。 刘福又另派了两名得力心腹,一名去咸福宫,另一名去了太医院。 可得到的消息,竟与先前那太监所言,半点出入都没有……! 刘福这才进了内殿,将此事告知了昭丰帝。 昭丰帝闻言,脸上原本不妙的神色忽然一扫而空。 “好了?怎突然好了?” “太医们也未能查出缘由来。” 刘福笑着说道:“说不准是仙人保佑。” 说起来,云妃这病当初得来便有几分蹊跷,如今病症消失的也蹊跷,倒真挺玄乎的。 昭丰帝不知想到了什么,眸光微微一动,却未急着开口,而是说道:“先再观望观望。” 说不准只是一时的好转,很快还会再犯。 刘福应是。 旋即,又听昭丰帝吩咐道:“另外,着人细查云妃近来的饮食与用药,看看可有什么异样之处。” 他不希望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出现不在他掌控之内的事情。 尤其是这等关乎性命之事。 毕竟修行讲求的是平心静气,心不安可不行。 接连两日下来,云妃确实再未犯过病,且身体也已恢复了大半。 而这两日间,刘福也并未查出什么异样来。 便是太医们,对此也是无法解释。 昭丰帝却并无怪罪之意,反而显得尤为宽容、通情达理。 他想过了,有些东西,兴许当真不是这些凡夫俗子们能诊得出来的—— 实则,他心中早早已经有答案了,只是未证实之前,没有贸然说出口而已。 看着前来禀话的太医,昭丰帝缓缓开口说道:“定是朕的丹药,起了奇效。” “……” 资历老道的太医惊诧之后,不由沉默了。 他本该立即出言反驳,可到底这件事情他也给不出合理的说法…… 罢了,侮辱智商就侮辱智商吧,反正被侮辱的也不是他一个人的。 于是,皇上的丹药医好了云妃的消息,很快在宫中传遍了。 咸福宫中,云妃听得此事,久久无法回神。 嬷嬷在一旁说道:“娘娘既已痊愈,不如去一趟养心殿同皇上当面道谢。” 管那丹药究竟有效还是没效,关键如今宁贵妃被禁足大半年之久,娘娘也该去养心殿走动走动了。 “道谢?”云妃神情复杂地斟酌了片刻,方才道:“那不如……我给皇上绣一面妙手回春的旗子,命人送去?” 嬷嬷被惊得哑口无言。 这道谢方式,会不会……太朴实了一些? 罢了,她就知道,要让她家娘娘争宠……根本毫无指望。 可绣旗什么的,还是算了吧……毕竟真送去了,皇上挂哪儿啊,养心殿又不是医馆! 在嬷嬷的竭力劝阻之下,云妃方才打消了这个念头。 “娘娘,您觉着真是皇上送来的那两粒丹药,医好了您的病吗?”大宫女悄悄地问。 云妃不置可否地道:“皇上说是,那应当便是了。” 大宫女刚要再问什么,却听宫女来禀,道是太子殿下过来了。 云妃:“快请进来。” 是她着人去请的太子。 身形颀长挺拔的少年,走进殿内,向云妃行礼。 “快坐。”云妃说话间,看向左右。 殿内之人将茶奉上之后,便都退了出去。 “母妃寻孩儿过来,可是有事?”祝又樘问道。 云妃点头,问道:“殿下可听闻那丹药之事了?” 祝又樘微微点头。 实则,那丹药便是在他的暗示之下,父皇才想到要送的。 云妃忽然压低了声音,神情不安地道:“可那丹药……我根本没吃。” 这算是欺君吗? 却见面前的少年并无丝毫意外之色,而是笑着说道:“母妃不必忧心,且将此事压在心底便是。” 他早料到母妃不会吃,一个人谨慎惯了,自是处处谨慎。 “我也是这般想的,只是今日忽然传出这样的说法来,叫我有些心中发虚……” 说完这句话,她无奈地笑了笑。 她心中不安,唤既安前来,又有什么用,他不过只是个孩子而已…… “母妃切记此事不要同任何人说起。”祝又樘嘱咐道:“便是在瑜妃娘娘面前,也不必提。” 云妃下意识地点头,却又有些奇怪地看向他。 “瑜妃娘娘待咱们母子有大恩。”她叹了口气,看着面前的少年说道:“咱们如今在这宫中有了一席之地,却也不能忘了她昔日的恩情。” “母妃说得是。” 云妃脸色稍缓:“她在玉粹宫中不得离步,你待得空,便去同她说说话儿。前几日,她还同我念叨你呢。” 祝又樘只是应下,未言其他。 “母妃有一件事情想托你去办。”云妃小声地道:“我私心觉着,这病好的如此之快,兴许当真是那开元寺内供着的菩萨显了灵……你待何时得空,替母妃前去还一还愿,可好?” 祝又樘眼底显出笑意来,旋即点头。 “也好。” 嗯……他是该前去还愿。 只是,不是菩萨,而是小仙子。 云妃便放心下来。 母子二人又说了会儿话,云妃便道:“时辰不早了,殿下也回去吧。” 呆的久了,怕会惹人议论。 祝又樘刚要应下,便听她道:“我恰好也要去看一看瑜妃姐姐。” “明太医有过叮嘱,让母妃近日来务必要好生歇息静养,以免旧症复发——”祝又樘提醒道。 云妃有些犹豫。 她自患病以来,已有好些日子不曾去过玉粹宫了,只怕向来牵挂他们母子的瑜妃姐姐,会放心不下。 “母妃痊愈的消息已经传开,瑜妃娘娘必然也有耳闻。母妃若着实挂心此事,孩儿使人去传个话就是了。待过几日,当真好全了,母妃再亲自去也不迟。” 云妃本也不是非去不可,听到这里,便也点了头。 此时,一名宫女忽然快步走了进来,神情略微有些异样。 530 不留余地 “太子殿下,娘娘。” 宫女行礼罢,即刻禀道:“宴真县主前来看望娘娘了,此时便在殿外。” 云妃心底一惊。 宴真县主怎会突然来看她? 莫非是因宁贵妃被禁足之事…… 云妃心思反复间,有些不安地道:“将人请进来罢。” 另又吩咐宫女去换茶。 “不如殿下先回去。”云妃转头向祝又樘说道。 她怕宴真来者不善。 “不必。”少年开口,语气淡然,却仿佛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 云妃还欲再说,宴真已然被带了进来。 十六七岁的少女身形窈窕,外穿一件质地上乘的缎面海棠色披风。一顶幂篱遮去容貌,将那股深刻进骨子里的张扬之气消减了些许。 宴真行入殿中,微微屈膝见礼。 “宴真见过云妃娘娘,太子殿下。” “县主不必多礼。”云妃虚扶了她一把,尽量笑着问道:“县主怎么突然过来了?” 一边命人搬了鼓凳过来。 宴真看了一眼那矮矮的鼓凳,眼中闪过不悦。 她未有去坐,只站在原处,说道:“听闻云妃娘娘大病初愈,宴真特来探望,不知可打搅到娘娘和殿下说话了?” 少女原本含着倨傲的语气,在提及“殿下”二字时,总会略有和缓。 “自是不曾,殿下原本也要回去了。”云妃看向一侧的祝又樘。 祝又樘见宴真颇算冷静,并无甚异样之处,遂才点了头。 他抬手向云妃施了一礼。 “孩儿告退。” 云妃便示意宫女相送。 待至外殿,祝又樘语气平静地道:“不必送了,娘娘如今身体尚且虚弱着,你们且要处处多加留意。” 宫女会意,连忙应道:“奴婢遵命。” 内殿中,宴真眼底闪过懊恼。 她极不容易见他一面,怎么他就这么走了? 祝又樘离开咸福宫,在回东宫的路上,同身边的太监问起了张鹤龄二人这两日的近况。 “听说学规矩学得极快,人也机灵,平日里更是能吃能睡,殿下只管放心。” 祝又樘点头。 能吃能睡……如此甚好。 “殿下留步!” 此时,忽然有一道稍显急促的声音传了过来。 急促的不是语气,而是说话之人气息不稳,显然是一路疾走而来。 祝又樘下意识地驻足,却没有回头。 太监转头看了一眼,心中不由暗暗纳闷——这不是方才还在咸福宫里的宴真县主么? 宴真几步追了上来,看着祝又樘,道:“我有话要同殿下说。” 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沙哑刺耳。 “还请殿下单独赏面。” “阿平是吾信任之人,县主有话直说无妨。”祝又樘语气平静,并无屏退身旁太监之意。 太监听得很是受宠若惊。 他不过帮着殿下办了几件没什么挑战性的差事而已…… 太监默默攥拳决定,从今日起,要誓死效忠殿下。 宴真微微咬了咬唇。 罢了。 她开口道:“那日我使人去送酒……那丫头不懂事,言行间冲撞了殿下的人,还请殿下不要往心里去。” “无碍,非是什么大事。” 宴真微微松了口气。 他果然还是一如既往地大度宽容,从不计较这等小事。 这种熟悉的感觉叫她心底生出悸动来,她鼓起勇气笑着说道:“那来日,我再亲手酿了送去。” “不必了。” 几乎没有犹豫,少年便开口拒绝道:“吾不喜吃酒。” 宴真脸上笑意霎时间凝住。 “出宫在外,本为图一份清静罢了。日后那别院,县主还是勿要再使人前往了,以免惹起附近百姓疑心。”祝又樘又说道。 宴真几乎是咬紧了牙。 图一份清静? 他在宫外,与许多人都有往来,甚至终日出入他人府邸……此时竟同她说想图一份清静? 这话中之意,倒像是只有她会惹得他不得清静似的! 这是厌恶她了? 这个念头一生出来,便将宴真极不容易堆砌起来的理智尽数击垮。 “……那我倒想问一问殿下,那日在别院中的女子,是何人?”她语气咄咄地问道:“难道她便不会扰了殿下的清净?” “县主逾越了。”祝又樘语气仍旧平静。 一旁的太监却连忙垂下头,惊诧地瞪大了眼睛。 这宴真县主怎么如此口不择言,他知道了殿下这么大的秘密,该不会要被灭口吧? 虽然刚刚已经决定要誓死效忠,可这也结束的太快了…… 宴真脸颊颤动着,冷笑出声。 他竟然不曾否认! 天知道她有多盼着他能否认! 原来她在他心中,竟是连撒谎骗一骗的必要都没有吗? 好,还真是坦荡啊…… 她努力克制着情绪,还欲再说,却见面前的少年人已经提步欲离去。 “殿下!” 她猛然追上前,越过他,挡在了他面前。 太监连忙护住祝又樘,冷声呵斥道:“县主莫要失了分寸!” 一个区区县主罢了,殿下愿意听她说两句话已是给她脸了,如今竟还敢在殿下面前发疯撒野! 若冲撞了他家殿下,治一个不敬之罪可有她受的! “是因为我的脸,对是不对?!” 宴真顾忌不了任何,声音因激动而战栗,其中又夹杂着讽刺。 祝又樘透着幂篱,直直地看进她的眼睛里。 面前的少年俊逸非常,每一处似乎都经过精心的雕琢。 面对这样的视线,宴真下意识地想逃避,却又极力忍住。 “你容貌如何,与我何干。” 少年人语气依旧透着过分的平静,便是神情,也无丝毫变化。 没有厌弃,没有不屑。 也没有丝毫情感。 宴真脑海中有着短暂的空白,旋即,只觉如坠深渊。 她从没想过,竟有以比被他厌弃更加令她心寒绝望的答案。 她甚至想,若他表露出丝毫的嫌恶,他便也成了她心目中肤浅且面目可憎的凡夫俗子,全然不值得她再有丝毫心软,甚至是放低姿态。 可他没有。 虽没有……却仍不曾给她留下丝毫念想。 他眼中根本没有她! 自然也不会在意她是什么模样…… 她头一次知道,性情温润如他,竟能轻描淡写地说出这样不留余地的话—— 531 挑起 而他明知道她的心意,明知道她待他与旁人向来不同! 却仍然不顾及她的感受! 见得少年离去的背影,宴真只觉得满腔恨意无处发泄。 她在原处身形僵硬地站了许久。 待回到长春宫时,情绪才算勉强平复了一二。 “云妃那边如何?” 早等急了的宁贵妃看着她问道。 “姑母,云妃看起来确已痊愈了。” 宁贵妃闻言骂道:“这贱人倒总是走运地很……” 本是被掳入宫的瑶人,却怀了龙种,又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将那贱种养大,偏那贱种如今还做了太子,深得皇上喜欢! 便是如今得了个怪病,眼瞧着都不行了,却又突然痊愈了! 她原本还想,这贱人左右活不了了,她即便被罚一罚,可好歹也解了些气。 眼下倒好,她是被罚了,那贱人却又能活蹦乱跳了! “可试探出什么来了?”宁贵妃忍耐着问。 此番她让宴真前去,是想探一探那贱人的态度,和那古怪的病症。 “云妃还如往常一般谨小慎微,倒无甚异样之处。” 宁贵妃冷笑了一声。 还算这贱人识相,没敢趁着她禁足,而胡乱拿架子,看不清自己的身份。 不过,烂泥就是烂泥。 宴真将她的放松看在眼中,继续说道:“至于先前所患病症,她似也是稀里糊涂的,一意认定是吃了皇上的丹药之后忽然痊愈了。” “太医院都没查清的病症,本也没指望她能知道什么。”宁贵妃语气不屑,心底却安定了不少。 此番皇上禁足于她,显然是真动了怒。 如此之下,她难免想要多防备一些,生怕再出什么无法掌控的变故。 再加之,她这几日正命人去查探开元寺刺杀一事,也曾想过会不会是云妃的手笔——可如今看来,云妃还是那个云妃,是她将对方想得太有能耐了。 想到一连查了数日,还是没能查出什么眉目来,宁贵妃又有些心烦。 若叫她知道了是谁在背后捣鬼,她定要将那人碎尸万段! 宴真将她的神情看在眼中,适时地开口说道:“姑母,今日我去咸福宫时,太子殿下也在。” 宁贵妃不觉有异。 云妃大病初愈,那贱种向来孝顺,去看一看也没什么奇怪的。 又听宴真说道:“且我彼时瞧着,太子和云妃说话时,似乎将宫婢们都屏退去了外殿,内殿里竟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留下。” 宁贵妃这才皱眉。 虽说母子间说悄悄话无可厚非,可云妃身边连个心腹都不留,那得是什么悄悄话? 如今这关头,由不得她不多想。 宴真又道:“我总觉着如今殿下与从前大有不同了。且我私下听闻,如今许多大臣皆对殿下赞赏有加。” 宁贵妃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她冷哼一声,将茶盏摔在小几上。 “姑母息怒,是宴真多嘴了。但宴真……也是怕姑母一时不查,失了警惕之心。” 宁贵妃暗暗咬牙。 她不是没有警惕之心,只是长久以来仗着皇上的宠爱纵容,根本不曾将那些人真正地放在眼中。 可皇上待她,今时似乎也与往日不同了…… 她放松了太久,如今是该警惕起来了。 宁贵妃看向宴真。 “你还瞧出了什么,只管说。” 宴真犹豫了一瞬,复才应“是”。 “侄女觉得,太子和云妃,未必如表面看来那般本分大度。他们如今对姑母未曾表露出什么,却不代表心中当真没有怨恨——到底他们对当年之事清清楚楚,又岂会如圣人一般毫不计较?” 虽然在她心中,他真的同圣人没有差别。 正因此,她才必须要这么做。 若说之前还未能完全下定决心的话,那么经过方才之事,她已经不会再有丝毫动摇了。 他将她推入深渊,她自也要拉他进去作陪…… 宴真眼中闪过冷芒。 “……”宁贵妃一时未有说话,只捏紧了手中帕子。 “且姑母不妨想一想,他们母子毫无依仗可言,能一步步走到今日,当真只是运气使然?”宴真此时问道。 宁贵妃神情更冷了几分。 她一直以来,几乎都是这样认为的。 毕竟她相信自己看到的。 “云妃若真那般懦弱怕事,为何当初还要冒着诸般危险,执意将太子生下来?”宴真一句句问道:“还有昔日的怀恩张敏等人,为何宁可赔上前程性命,不惜同姑母作对,也要那般死心塌地地相护?” 至于只是为了可笑的原则与气节,她不信,姑母也不屑信。 “只怕云妃母子看似毫无手段,实则最擅笼络人心。” 这句话,如一记重锤敲在了宁贵妃心上。 话已至此,宴真也未再多言。 又待了片刻之后,便开口请了辞。 宁贵妃少见地没有大发脾气,却是前所未有地坐立不安。 …… 很快,就到了张眉娴出阁前夕。 这一晚,张眉娴院子里格外热闹。 宋氏等女眷都在,除此之外,张鹤龄和张延龄也刚归了家。 他们是官宦子弟,自不可能连回家探亲的机会都没有,且昭丰帝早早发了话,二人一月可回家五日,是谓‘休沐’。 二人滔滔不绝地说着在宫中的见闻。 宋氏等人越听越惊讶。 这俩货活脱脱一幅乐不思蜀的模样是怎么回事? 这与大家设想的显是截然相反。 “宫里真有那般好?”宋氏压低声音,心疼地问道:“你们可莫要说假话。” 张鹤龄和张延龄互视了一眼,皆是意外不已。 母亲竟当他们是报喜不报忧,打掉牙往肚子咽? 母亲可太会说笑了! 他们是那种贴心懂事的孩子吗? “母亲未免将他们看得太过体贴。”张眉寿在一旁讲出了二人的心里话。 宋氏听了女儿这话,想想不由觉得也对。 “许是太子殿下的交待呢。”张眉娴低声说道。 宋氏点着头:“若果真如此,定要托了王大人道谢才好……” “怎就是太子殿下的功劳了?”张鹤龄撇撇嘴:“分明是我们讨皇上喜欢,才有这诸多优待。” 皇上如今可喜欢他们了。 “兴许都有呢。”张延龄倒清醒些:“难道你忘了,咱们刚入宫时,还没见着皇上呢,可也没吃过什么苦。” 张鹤龄想了想,到底也点了头。 说得也对。 “三弟四弟,你们可曾见过太子殿下没有?”张辅龄好奇地问道。 张延龄挺直了胸膛。 “自是见过的!” 532 出阁 乍然听得此言,张眉寿不自觉手一松,剥到一半的桂圆就掉到了地上。 但却无人留意到,只因大家的目光齐齐都朝着张延龄看了过去。 瞬间冷静下来的张眉寿也看着他,却在心底暗骂一声——这臭小子如今竟还学会吹牛撒谎了? 若真是见过太子,她不信这俩人还能稳稳当当地坐在这里。 “太子是什么模样?”宋氏问道。 却见儿子摇了头。 “皇上平日里不怎么见太子,我们是在御花园里偶然瞧见的——但离得远,只模模糊糊地看了个背影而已。” 张眉寿这才恍然。 原来是这么个见法儿…… 旋即,又听张鹤龄讲道:“虽没看清,但只看大致身影,也可知必是长相出众呢。” 张眉寿多看了他一眼。 那倒还挺会瞧的…… 张延龄又紧接着说:“且看那气度,与既安哥哥竟是十分相像!” 四下忽而一静。 宋氏皱眉道:“……这等话可不能乱说!” 这孩子怎么瞧见个长得好的,就与他既安哥哥像? 张延龄不以为意地道:“母亲放心,我们自是知晓轻重的,只在家中悄悄说一说而已。” 规矩可不是白学的,例子也不是听完就忘的。 宋氏这才松了口气。 还算有点脑子—— “不过话说回来,确是极像呢。”张鹤龄此时又忍不住补上一句。 “离得那般远,你们能瞧见什么?”宋氏看着二人,正色道:“这话日后休要再提了,可记住了?” 两只萝卜乖乖点头。 反正说已经说了,嘴瘾也过了,好不容易回来几日,得家人处处嘘寒问暖,他们可不想一个劲儿地招人烦,再被提早赶出去。 一家人暂且按下了宫中的话题不提,转而将谈话的重心重新放回到了张眉娴身上。 张眉娴听着两位婶婶的嘱咐,心下只觉得满满当当的。 宋氏给她备下了不薄的嫁妆,甚至足以让她明日在城中出一把风头—— 她起初不愿,诸般婉拒,可拗不过宋氏说一不二的性子。 到了最后,宋氏干脆道:我素来是要面子的人,你如今好歹是我的女儿,长女出嫁,若叫人觉得寒酸,我的面子往哪儿放? 总而言之——她宋氏缺的不是银子,而是面子,如今能拿银子买面子,乐意着呢。 张眉娴便再无话讲,待回到房间之后,躲在里间大哭了一场。 一轮弯月渐渐爬上枝头。 眼见时辰也不早了,话亦说了许多,宋氏便笑着说道:“我们也该回去了,娴儿早些歇着,以免明日气色不好。” 张眉娴依依不舍地起身:“那我送婶婶和妹妹们。” 至于几位弟弟,早觉得插不进话,不知跑去哪里玩去了。 张眉娴将宋氏几人送出了院子,还要再送,便被张眉寿制止了。 “外头风大,大姐快进去吧。若受了风,明日可不好看。” 张眉娴忽然眼眶一红,点着头道:“好。” 却又在原处目送着张眉寿等人走远,才转身回了院中。 风确实有些大,将窗棂上贴着的大红剪纸吹落了一副,起起落落卷至张眉娴脚边。 张眉娴弯身捡起。 她院中贴着的剪纸,皆是二妹三妹亲手所剪,而眼下她手中的这张,轮廓精致利落非常,显然是出自二妹之手。 二妹真是处处都好…… 一直是她心中的明灯。 “姑娘,奴婢重新贴上去吧?”一旁的丫鬟笑着道。 张眉娴抬头,望着一团喜气的院子,笑道:“不差这一副了。” 说着,提步进了内间。 她来至梳妆台前,打开了那只明日要随嫁妆一同被带走的妆奁。 那里面装着的是她生母留下的一只镯子。 张眉娴动作细致小心地将那剪纸折起,而后妥帖地放了进去,再重新锁好。 …… 次日天色尚未放亮,张家就开始忙碌了起来。 张老太太睁开眼睛,便问守夜的丫鬟:“什么时辰了?” 本有些打瞌睡的青桔闻声忙打起精神,笑着答道:“才是丑时末呢,老太太不妨再睡会儿,待到了时辰,奴婢喊您就是了。” “已经丑时末了!” 老太太立即坐起身来,就要下床。 青桔一愣,连忙上前将人扶住:“老太太,还早呢。” “早什么早……” 老太太已经下了床。 丑时末已经晚些了,她这可是头一回嫁孙女! “需要准备的可多着呢……”老太太心急如焚地念叨着。 “该准备的早早都备好了,再者说,一切都有两位太太在操持着呢……”青桔提醒着。 “谁要去管那些琐事。”老太太边说边往梳妆台前走。 家中那些令人头痛的琐事,她早早都全部丢给儿媳妇了,便是今日,她负责的也只是得体漂亮地出现在宾客面前而已。 作为主家,可不能输给那些上门的庸脂俗粉老太太! 且她因养生之故,各方面都很节制,这把年纪还能拥有这么好的身架儿和精神面貌,可不能白白浪费了好底子。 所以——不得早早起身梳妆打扮,挑选首饰? 青桔这才迟迟意会,愕然了片刻,连忙叫醒了隔壁房中的小丫头去打水来。 老太太也就是上了年纪了,若今日不是做祖母,而是母亲嫁女儿,还不得把新娘子的风头都抢了去啊…… 一番忙碌之下,天光渐渐大亮,朝霞后有金光绽出。 齐家离张家隔了小半座京城,迎亲的队伍为防误了吉时,早早便到了。 鼓乐吹打声在小时雍坊中传开,引得许多人家都出来围看,一时热闹非凡。 王守仁一手拉着苍鹿,一手扯着妹妹,着急地往张家赶。 父亲母亲早就收拾妥当,体体面面地相携出了门,偏留下妹妹无人管,真是气煞人也! 现如今知道生女儿的坏处了? 想当初他求菩萨赐一个弟弟,还被打了一顿呢! 不是大言不惭地说要生一个闺女好生宠着吗? 呵呵,终于宠不动了吧! 王守仁满心怨念,一路进了张家大门,脸色才有好转。 徐家兄妹也跑了过来凑热闹。 徐永宁由张秋池招待着,徐婉兮则被张眉寿带去了张眉娴房中。 房中气氛一派喜气洋洋,女眷们围着已经打扮妥当的新娘子说着吉祥话。 而此时,芳菊忽然快步走了进来。 “大太太……” 芳菊神情透着异样,与屋内众人脸上的喜气相比,显得颇为格格不入。 533 闹事 宋氏直觉不妙,遂从椅上起身,带着芳菊去了堂外廊下问话:“慌慌张张地,出什么事了?” “是那张彦过来了……如今正在后门处吵嚷着要见大姑娘!”芳菊压低声音说道。 宋氏闻言脸色一寒。 “守门人是死的不成,将他赶走便是了!” “本是赶了的,可他说若是见不着大姑娘,他便要去前门当着一众宾客和姑爷的面闹了,还说……”芳菊说到这里,语气恼恨地道:“还说要当众毁了大姑娘的名声清白,叫她今日嫁不出去,非要让咱们张家颜面丢尽不可。” 宋氏气得咬牙。 这种话都说得出来,果真是畜生不如! 这是特地挑了今日大喜之时,专程恶心他们来了! “老爷呢?可知晓此事了?” “前院里都是宾客,老爷忙着待客与人四下说话,也不知道具体在何处,奴婢已让人去寻了。”芳菊急声说着:“此事怕是拖不得,太太还是快些拿主意为好……” 守门人早已被激的想动手打人了,可不远处还有些看热闹的,真动起手来,只怕又要有人胡说八道了。 若换作平常且罢,偏偏今日最是出不得差错,若不然头一个受影响的便是大姑娘的名声。 “我亲自去瞧瞧!” 宋氏说话间,已经下了石阶。 “母亲。” 张眉寿快步跟了上来。 “母亲,我大致都听到了,您且等一等——” 宋氏看向女儿。 “不如叫上房中的几位太太一同前往。”张眉寿低声说道。 宋氏听得一愣。 这种煞风景的事情,捂着还来不及,叫几位太太一同前往作何? 上赶着拉人去看戏吗? “他若真想闹,直接去闹便是了,还能打咱们一个措手不及,又何必非要再见大姐一面?可见不过是个幌子罢了。”张眉寿在母亲耳边说道:“万一有其它图谋,有几位太太在,到时人证便有了。” 张彦到底不是什么奴仆,打死便打死了。 宋氏想了想,到底点了头。 也好,就当有备无患。 于是,便让芳菊请了王家太太和刘夫人出来。 到底这两位是她的知心姐妹来着,家中老爷又都有官位在身,说出的话也有说服力。 一行人匆匆来至后院,待近了后门处,刘夫人与王太太便带着丫鬟暂避到了一旁。 张眉寿和母亲在门内站定,果真就瞧见了衣着邋遢同半个乞丐无异的张彦站在那里,正气焰嚣张地推搡着一位阻拦他入内的门人。 不远处有十来人探头看着,窃窃私语,一副等着看热闹的模样。 “定是得打起来……” “可大喜的日子,他这不是存心找茬么?” “怕是心中有怨呗……” “快瞧,张家太太出来了。” 张彦看到宋氏,手上动作一顿,冷笑着问道:“娴儿呢?我要见娴儿。” 宋氏冷睨道:“娴儿此时可没工夫见你,你有什么话,说来我听着就是了。” “女儿要出嫁,我这当父亲的自然是有话要私下交待她。且我进去讨一杯喜酒,你们总也不能拒之门外吧?”张彦眼神浑浊,神情阴鸷。 “那便进来说,总不好叫娴儿来此处见你。” 宋氏冷声说着,转身便进了院子。 守门人便不敢再拦。 见她如此痛快,张彦下意识地犹豫了一瞬,可想到自己的目的,便也跟了进去。 到底有人是看着他进来的,想必张家也不可能做出不顾名声的事情来。 他一个光脚的有什么可怕的。 他前脚刚走进院中,后脚宋氏便示意门人将门合上了。 张彦浑不在意,扭着脸打量着四下,语气讽刺地道:“倒是许久没回来过了,竟还是老样子。” “说吧,你究竟想干什么?”宋氏语气里没有太多耐心。 她可不信这畜生当真会挂念娴儿一分一毫。 张彦看向她,似笑非笑地道:“拿一千两来,我就走。否则你们今日这亲事,就别想能风风光光地办成了。” 宋氏冷笑出声。 果然是另有所图。 坏的倒也还算干脆。 一千两对她来说不是什么大数目,张彦显然也深知这一点——可宋氏已能预见日后无穷无尽的敲诈。 “你此时人都在这里,是打是绑我们说了算,你觉得你还有机会出去闹事吗?”张眉寿看着他,试探道。 “我既是跟着你们进来了,必然来的就不是我一个。在迎亲队伍离去之前,我若拿不到银子的话,娴儿做过的、甚至没做过的丑事,可都会被掀出来。”张彦脸上挂着阴沉的笑。 宋氏刚要开口,忽听得男人沉稳有力的声音传来。 “好了,别故弄玄虚了——” 张峦大步走来,身后带着两名仆人,仆人押着一名少年。 那少年便是张义龄。 “这便是你的帮手?”张峦看着张彦,皱眉问道。 张彦脸上闪过震惊与羞恼。 没用的东西,怎么这么快就暴露了?就不能多撑一会儿,让他先把银子拿到手! 等等,这蠢货该不会耐不住性子,提前行动了吧! 张义龄着急又委屈。 他明明什么都还没开始做,就被一名仆人揪到了张家人面前! 然后他一慌,就什么都说了…… 张眉寿看了一眼跟过来的棉花,松口气之余,不禁觉得好在早有防备。 棉花是她一早吩咐去外面盯着的,防得就是有闲杂人等闹事,坏了喜气。 当然,大户人家办事,通常都会着一些仆人在前院留意着,以防发生突发状况,只是棉花更敏锐些罢了。 “你本是读过书做过官的,该是知道敲诈一千两银子的后果是什么。”张峦看着昔日的兄长说道。 他没空同对方讲道理,且也早已无甚旧情可念。 那么就——京城大牢欢迎您吧。 听出他话语中要送自己见官之意,张彦的嘴唇微微颤抖起来。 那些积压了许久的不甘与恨意,甚至是自卑,皆在这一刻迸发了出来。 他今日来,不是没想过眼下这种可能。 拿不到银子,那他便拿些别的东西回去好了…… 总之……这一趟可不能白来! 534 有操守的老太爷 张彦咬紧了牙,眼中浮现出狞笑,几乎是瞬间,便冲向了张眉寿和宋氏。 而不知何时,他竟从袖中摸出了一把匕首—— 宋氏皱眉后退,一面将女儿护在怀中。 方才如此情形之下,张峦也并非全然没有防备,一直就站在妻女身旁,此时便将二人稳稳地护在身后。 “拦住他!” 两名仆人持棍上前。 可再快,也没人能快得过棉花的动作—— 他飞身一跃,张彦还未能近得张峦的身,就被一脚踹出了一丈远,狠狠地砸在了后墙下。 棉花不急不缓地上前。 他常年习武,感知危险的能力向来出众,实则在张彦刚起意时,他便已经察觉到了——只是,总要人家将刀子亮出来,才能坐实欲持刀伤人的罪行嘛。 张彦挣扎着爬起来,捡起手中的匕首就朝着已走到他面前的棉花刺去。 棉花快一步握住他的手臂,微一使力,只听得一声响,张彦便大叫出声。 姑娘说过,今日大喜,不宜见血,所以折断胳膊什么的再合适不过。 “光天化日之下,你们竟纵容家仆动手伤人!我要去官府告你们!”张彦大喊着。 这颠倒黑白的话,张峦听得倒也不气,只问道:“先是敲诈,后持刀伤人者可是你?” “你们拿什么证明?”张彦冷笑道:“这是在你们张家,难道要你们这些家仆出面作证不成?” “不知我与刘夫人能否算得上证人?” 王太太和刘夫人走了出来,看着他问道。 见此一幕,张彦眼神颤动着。 他欲竭力爬坐起身,却被棉花死死制住。 “将人绑起来。”张峦发话道。 “你们凭什么绑我!”张彦挣扎着。 张峦听得简直想要发笑。 还凭什么绑他……听听这说得都是什么憨话? 他能怎么回答? “当然是怕你激动之下伤了自己。” 张彦还欲再说,却被棉花一掌劈昏了去。 见众人诧异地看着自己,棉花默了默,道:“如此一来,就绝无可能伤到自己了——” 张峦:“……甚好。” 另命人将人绑好,丢去了柴房。 到底他此时也没时间去官府,至少要把今日的事情办完,将宾客送走才行。 唔,差点忘了一个。 张峦看着面前的张义龄,犹豫了一瞬。 张义龄瑟瑟发抖地瞪大眼睛,连忙主动伸出了双手:“你们绑我吧,我保证不挣扎也不乱喊……!” 他最是识时务,可不想平白受皮肉之苦! 张峦挥挥手,便有仆人上前将他带了下去。 “估摸着喜婆都该接到新娘子了……快些去前堂吧,可别误了正事!”刘夫人催促着宋氏。 新娘子出阁前,需得在前堂拜别父母。 宋氏点着头,着急地同丈夫朝着前院奔去。 张眉寿也快步跟上。 阿荔却迟了一步,站在原处瞪着棉花看。 棉花默然。 又开始了。 可这一回,阿荔并没有瞪完就走,而是看着他问道:“你身上为何会有这个?” 她将手中一只锦盒举起。 棉花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怀中的位置,旋即蓦地皱眉:“还给我。” “回头再同你算账!” 阿荔转头就跑,待转身后,唇角却忍不住扬起,心中的欢喜更是浓得化不开。 她将那只锦盒塞入袖中,快步跟上了张眉寿。 棉花站在原处,心情复杂之极。 …… 张峦夫妻二人着急忙慌地赶到前院,在前堂外宋氏又让丈夫帮着仔细地检查了一番衣着首饰,这才踏入堂中。 好在赶得及。 “你们去哪儿了?就等你们呢!” 张老太爷的声音传来。 张峦循声望去,只见父亲今日穿一身深棕绣团福长袍,稀疏的头发也梳得整齐,并束着网巾,此时正冲他和妻子笑着招手催促。 张峦忽而愣了愣。 他已有些许多年不曾见过父亲这般打扮了……乍然间,他竟生出父亲尚且清醒正常的错觉来。 他有些怔怔地走过去,在父亲下首落座。 “父亲,您……”不知为何,张峦鼻头发酸,莫名有些想哭。 张老太爷闻言将身子探了过来,伸着脑袋在他耳边小声说道:“就等着你们来了,快些完事,你母亲可答应事后给我五十两银子买药材炼丹呢……” 张峦哭意一止。 竟还有这种见不得人的交易? “那……我日后常给父亲银子,父亲常穿成这样可好?”这一刻,他只是一个思念父爱的卑微的孩子。 谁料张老太爷板起脸来,皱眉道:“那怎么行,贫道是有操守的……且成日穿得这般俗气,可是会消减修为的。” 张峦不由沉默了。 虽然他不知道这和消减修为有什么关系,但连偷自家银子都干得出来的父亲竟声称有操守。 “咳!” 张老太太斜睨了张老太爷一眼,咳嗽声中含着威胁。 张老太爷连忙坐直了身子,并学着张老太太将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别有一番温婉模样。 “……”张老太太气得眼睛发黑。 若不是为了给娴儿图一个好兆头,她说什么都不可能将这疯子放出来! 老太太拿眼神看向张老太爷身边的小厮。 小厮会意,忙将老太爷的手拿了下来,低声提醒道:“如此不妥……” 张老太爷皱了皱眉,不耐烦地将手背到身后。 因整个人倚在椅背上,这手便直接背到了椅子后。 小厮:“……” 这老太爷这手背的,猛一看整个人就跟绑在椅子上似得! 张老太太看在眼中,强忍着要将老头子连人带椅子一同掀翻在地的冲动。 恰逢此时外面忽然热闹了起来,一身大红嫁衣的张眉娴在喜婆的牵引下走进了堂中。 堂中立刻恢复了安静。 张眉娴缓缓在蒲垫上跪下,朝着张峦夫妇叩头。 这一刻,她眼中泪水盈盈欲坠。 宋氏交待了几句体面规矩的话,张老太太也说了些。 “我也得说?”张老太爷转头问小厮。 小厮闻言吓了一跳,险些没立即去捂他的嘴:“不必了……老太太交待了,您且好生坐在这儿就是了!” 张老太爷便继续维持着被绑架的姿势,一言不发。 鞭炮声响起,新娘子出了门。 身穿大红喜袍的齐章坐在高马之上,较往日更显得俊朗英挺。 在众人的注视下,张眉娴被喜婆扶上了轿。 坐下去的那一瞬间,她只觉得右手手指碰到了什么热热的东西。 535 问及旧事 她下意识地缩回了手,遂微微掀起盖头一角看去。 却见竟是个汤婆子。 是谁备在这里的? 如今已是十月中,她穿着嫁衣,确实有些寒意。 张眉娴将汤婆子托起,放在腿上,贴近衣裳,便有暖意缓缓流淌开。 她不仅觉得暖和了许多,一颗心也跟着莫名安稳了许多。 迎亲队伍一路吹吹打打,热热闹闹地出了小时雍坊。 那一抬抬的嫁妆,在坊中引起了许多讨论。 “张家大房待这位过继来的姑娘倒是不薄……” “可不是……挑了这样一门好亲事,便是在嫁妆之上也给足了面子——如此嫁过去,婆家才不敢轻视怠慢。” 也有人叹起气来,酸里酸气地道:“话说回来,还不是张家大太太不差银子。” 若换作那家境寻常的人家,单一个过继来的闺女就陪了这么丰厚的嫁妆,还不得将家里搬空了? 众人笑着议论着,便也三三两两地散去了。 “姑娘,起风了,咱们也回去吧。”小丫头出声说道。 苍芸点了点头,拢紧了披风,转身带着丫鬟走了回去。 她体弱多病,甚少会出来凑这种热闹,今日是因张家办事,才带着丫鬟出来瞧一瞧。 一路回到院中,苍芸刚要解下披风,便听屋里的丫鬟笑着说道:“姑娘,老太太方才说,待您回来之后,让您去陪她说一说话呢。” 苍芸闻言便去了祖母那里。 苍老太太正在房中煮茶,听得丫鬟通传,忙使人将孙女请了进来。 又吩咐丫头:“去端火盆来。” 芸丫头最是怕冷,虽才进十月,屋子里却断不得火盆。 苍芸走了进来行礼,便被苍老太太拉着在炕床边坐了下去,又亲自递了热茶到孙女手中,心疼地叹气道:“手怎么这么冰?快暖暖身子……” 苍芸莞尔道:“不打紧,想必是在外头站得久了。” “怎还站在外头了?你没跟着阿鹿去张家不成?”苍老太太问。 “孙女这不是染了风寒么,便没过去张家,只怕万一将这病气儿过给了新娘子,未免太不吉利。”苍芸笑道:“我将阿鹿交给了王家公子,他们一道玩儿去了。” 苍老太太听得叹气。 孙女孙子都是这般体贴懂事,按理来说她本不该再有其它奢求…… 苍老太太掩去情绪,笑着问孙女:“那你可瞧见新娘子和新郎官了?” 苍芸忙是点头。 “瞧见了的,张家姐姐虽嫁得晚了些,可当真也极好。”女孩子语气里满是真切的笑。 看着样貌姣好,却过分瘦弱的孙女,苍老太太却又有些走神。 芸儿今年也满十七了,换作寻常女儿家,也该成亲生子了。 这几年,不是没有人登门提亲,只是寥寥无几不说,她瞧着也没一个值得托付的。 说句难听话,谁会真心愿意娶一个需要数不尽的药材补品养着的病弱女子过门,不外乎是看上了苍家今时今日的地位罢了。 她这些年来,从未说过一句让儿子续弦的话,便是怕旁人会亏待了她的孙子孙女。 如此之下,她怎可能随随便便便将孙女许配出去? 苍芸心思细腻,隐约察觉到苍老太太的担忧,不禁软声道:“是孙女不孝,叫祖母为我挂心了。” “胡说。” 苍老太太回过神,轻斥了一声。 苍芸却已经红了眼睛,轻轻靠在祖母肩头。 母亲走得早,她是在祖母的悉心呵护下长大的。 “别胡思乱想……”苍老太太心底有些酸涩,道:“祖母从未盼着你能早些嫁出去,不过是想有个人能好生照料你而已。可这几年来,祖母慢慢想通了——与其叫我家芸儿交到旁人手中,倒不如让自家人好生护着呢。” 苍芸心底一阵动容,泪水便落了下来。 “祖母走了,还有你父亲,你父亲走了,还有阿鹿……”苍老太太笑着道:“若遇不到称心如意的,咱们便一家人团团圆圆地过日子,岂不也好?” 苍芸点着头,伸手拥住老人。 “祖母,谢谢您……” 苍老太太闭了闭酸涩的眼睛。 “老太太。” 此时,一名丫鬟走进了里屋,道:“老爷过来了。” 苍芸闻言忙坐直了身子,拿帕子擦干眼泪。 苍老太太拍了拍孙女的手,才道:“让他进来。” 苍斌大步走来,向着母亲行礼,旋即目光落在女儿身上,便柔和了几分:“芸儿也在。” 苍芸点头,笑着从炕床上下来,问道:“父亲怎这般快就回来了?没同张伯父多说说话吗?” “张家有些事,此时都正忙着,我便回来了。”苍斌看着女儿说道:“我同你祖母有些话要说,你可是也该到时辰吃药了?” 苍芸笑着福了福:“是该吃药了,那女儿就先回去了。” 又对苍老太太道:“孙女晚些再来陪祖母说话。” “好。”苍老太太瞧着点头,吩咐丫鬟:“仔细照料好姑娘。” “是。” 丫鬟扶着苍芸走了出去。 苍老太太这才看向儿子,笑着问:“有什么要紧话,竟还得支开芸儿?” 苍斌先在高凳上坐下,才正色说道:“儿子是有一些旧事,想要私下问一问母亲。” “旧事?”苍老太太脸上的笑意淡了淡,转而有些不解。 “今日在张家,儿子偶然遇到了薛大哥夫妇。”苍斌问道:“不知母亲可还记得薛家?” “薛家许多年前不是迁去江南了?” 苍斌点头道:“正是那个薛家,只是薛大哥上个月又被调回了京城。” 薛家以往也住在小时雍坊内,虽也是官宦人家,人丁却并不兴旺,乃是三代独传的香火——因此当年薛仁被调去江南过后三年,便将父母妻儿都接了过去,举家搬离了京城。 “我记得往前你们相互间也都是交好的。”苍老太太笑着道:“你莫非是想问些关于薛家的旧事?可时隔多年,母亲能记得的,怕是不多咯。” “倒不算是薛家的旧事。” 苍斌在锦衣卫所待得太久,脸上平日里几乎看不到什么笑意,老太太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可此时却还是察觉到了一丝异样来。 苍斌很快再次开口。 536 回忆 “今日听薛太太说了些关于阿鹿幼时的事情,儿子心中有些不解。” “阿鹿?”苍老太太神情困惑。 很显然的是,儿子这般模样,绝不是来同她讨论孩子幼时趣事的。 那么…… 苍老太太心底忽然一紧。 紧接着,就听苍斌讲道:“薛太太说,阿鹿大约是刚满月的时候,曾和芸儿一起被母亲您带去城外,不知可有此事?” 苍老太太勉强笑了笑:“隔了这么久,哪里还记得清。” “薛太太还说,她那日出门上香,刚要回城时,母亲偶遇了她,便将阿鹿和芸儿交由她暂时看护——母亲则称是有东西落下了,急着回去找寻。”苍斌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只又问:“如此说来,母亲可能有些印象?” 他审案审多了,用词总显得有些生硬。 苍老太太顿了片刻,到底点了头。 “似乎想起来了……” 薛家太太既记得这般清楚,她若执意装傻,说自己丝毫印象都没有,反倒显得奇怪。 “那此事为何母亲从未同儿子说起过?” 他不是质疑母亲什么,只是这件事情对他来说至关重要。 他如今一直在查阿鹿幼时失明之事,却不曾得到有用的线索——而这件事情怎么看都透着蹊跷,便是只谈直觉,也绝对值得深查。 且那时……正值他妻子刚过世不久,母亲即便出门,为何要将两个孩子都带上? 尤其那时阿鹿尚在襁褓之中。 而这件事情,他从始至终都不知情。 “彼时家中刚办完丧事……你终日郁郁,我便也不曾特地与你说起。”苍老太太答道。 “那母亲究竟为何带他们姐弟出城?” 因清楚儿子的敏锐,苍老太太此时也未在这上面瞒他:“……实则也是怕同你说了,你会觉得不高兴。” 说着,叹了口气:“那时阿扇走后不久,芸儿便终日高热不退,阿鹿亦是日夜啼哭,动辄就被惊醒……母亲当时也是急得没了主意,听人说……这像是亡灵扰人,不肯归去——于是便带着孩子去了城外寻高人作法,只想给孩子求个平安而已。” 苍斌听得下意识皱眉。 若母亲这般解释,他倒是可以理解母亲瞒着他的原因。 到底他当时一心念着阿扇,沉痛不可自拔,若得知母亲听信这种谣言,想急着驱散阿扇亡灵,他确实会心中不是滋味。 “不知那高人是如何作法的?之后阿鹿又可有异样?”苍斌接着问。 “也无甚稀奇的,不过是烧了些纸钱,摇着铃围着孩子跳了一遭,嘴里唱着些听不大懂的话……”苍老太太回忆着说道。 “可给孩子喝下类同符水之物?”苍斌不愿放过任何可能。 明太医说了,只有找出当年致使阿鹿失明的外因,才有可能对症设法医治。 “符水?我记着应当是没有。”苍老太太答着话,眼底神情却在变动。 “你坦白同母亲说,为何忽然这般追问?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母亲?” “是阿鹿的眼睛——”事已至此,苍斌也无意再隐瞒。 又见房中只一个老太太的心腹婆子,再无其他人,便直言道:“前不久有医术高明的大夫替阿鹿诊看过,断言阿鹿的眼疾并非天生,而是后天所致。” “啪!” 苍老太太闻言,手中握了许久的茶盏陡然砸落在地。 苍斌连忙起身。 “母亲可有烫到?” 一旁的黛妈妈堪堪回神,赶紧取了帕子替老太太擦拭裙面。 “我无碍……”苍老太太神情惊诧难辨:“可阿鹿的眼睛……怎会是……会不会是诊错了?” “应当不会有错。” 那位明太医当时并不是推测,而是断定。 “可……” 苍老太太眼神复杂之极,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故而我才问母亲当日阿鹿可曾喝下过什么符水,或是同可疑之人接触过,之后又可有异样——” 苍老太太似乎陷在巨大的情绪波动中无法回神,迟迟无法答话。 苍斌见状,便又道:“今日薛太太见着了阿鹿,便闲谈了些,她笑称阿鹿自幼就是个‘雷打不醒’的,睡起觉来叫也不易叫醒,很是少见。” 当时他立即察觉到了异样。 阿鹿自生下起,睡眠便极浅,一点动静就会被惊醒,因此身边的下人都是极尽谨慎——这一点,便是到现在都不曾怎么变过。 更别提是叫也叫不醒了。 于是,他顺着薛太太的话问出了城外相托之事。 据薛太太说,当时她让婆子接过阿鹿时,阿鹿便在闭着眼睛睡觉,一直到一个时辰之后老太太折返,都不曾睁眼过。 薛太太的语气似在说着什么有趣之事,可他听完这些,便再也坐不住了。 这才赶回家中,同母亲询问此事—— 此时,苍斌便将与薛太太之间的谈话大致复述了一遍。 苍老太太点着头,眼神不住地变幻着:“如此讲来,兴许当真是……当真是那道人作法时出了岔子。” “母亲记起什么了?” 苍老太太却是摇头。 “虽记不清具体……可经你方才这么说,我却是想起来了阿鹿昏睡之事,自作法后,那孩子便睡得极沉——我彼时也觉得有些异样,可那高人说,此乃作法灵验之兆,孩子的心神安稳住,自然便睡下了。” “再加之芸儿自那回来之后,确也不再起热了,阿鹿也无甚异样,我便也未有深想。” 苍老太太说到这里,已是泪流满脸,双手颤抖。 “如今想来,未必不是作法之时出了差池,招来了什么脏东西,坏了阿鹿的眼睛!” “母亲……这些都是民间传言罢了,若差错真出在了那一日,想来还应另有因由。”苍斌思索着说道。 到底他不愿去信这些玄乎的东西。 “难道你忘了王家公子幼时经历?有些东西,怕是由不得我们不信。”苍老太太声音沉痛。 苍斌不由沉默了一瞬。 确然。 王家公子自幼不能发声,许多名医皆束手无策。 还有阿鹿幼时也是多病,改了女儿家打扮之后,身体也确实慢慢好了。 “那母亲可还记得那高人是哪个道观中的?” 537 自责 无论是偶然还是有人包藏祸心,都必须要尽快查清楚真相。 “记得倒是记得……只是那道观,前些年已经破败了,其内道人也都失了去向。”苍老太太道:“我一直觉着当年那场法事还算灵验,故而之后也想过去拜一拜。” 破败了? 苍斌不禁皱眉。 京城内外道观寺庙无数,有些小道观香火不济,难以为继,也不足为奇。 可如此一来,当年之事就愈发难以追查了。 “那母亲可记得道观叫什么,以及那作法的道人道名——” 便是希望渺茫,他也不可能放弃。 对阿鹿,他已有看护不周之过,未能尽到父亲的职责,这是他如今唯一能做的事情。 “道观似叫做玄元观,至于道人的名字……”苍老太太叹气摇了头。 她当真是记不起来了。 一旁的黛妈妈却道:“奴婢还隐约记得,应当是叫什么无尘道人——” 苍老太太思索了片刻,点头道:“好像是这个名字。” “儿子记下了。” 苍斌看了一眼黛妈妈,旋即看向面前的老母亲,问道:“母亲可还能记起其他线索或异常之处?” “一时都记不得了……”苍老太太眼神愧责,泪如雨下:“但确是我害了阿鹿啊……都是我这个老婆子做的孽!” 压抑许久的情绪尽数崩塌,老太太攥着拳头狠狠地捶在自己的心口处。 苍斌和黛妈妈连忙将人拦住。 “母亲,此事我也只是怀疑罢了,尚且未经证实。”苍斌哑着声音安慰道:“再有……您也并非有意为之。真论起错,错在儿子才是。” 当年若不是他一意沉浸在妻子过世的悲痛颓唐当中、未能将心思放在孩子身上,兴许……就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了。 苍老太太泣不成声地摇头。 见母亲如此模样,苍斌自知本不该再追问其它,可他有一句话,此时却是不得不问。 “儿子还想问母亲一句,彼时为何要将芸儿和阿鹿交由薛太太照看,而独自返回道观?不知那日,母亲究竟遗落了何物?” 苍老太太竭力平复着情绪,却也是枉然。 只能断断续续地答着:“是芸儿的玉佩,她母亲留下的那枚……” “到底马车颠簸,我恐来回再惊扰了阿鹿,才没舍得让他跟着一起……” “芸儿幼时乘坐马车,总会觉得头晕不适,我这般想着,又恰巧遇到了薛家太太,便暂时托她照料着。” 苍斌听完沉默了下来。 他起初也曾疑心过薛家太太,但从对方主动提及此事和说话时的语气神态来看,却已足以证明是他多疑了。 且母亲也说了,阿鹿是在作法之后陷入昏睡的。 他再看了面前悲痛欲绝的老人一眼,心底纵然有诸多疑问,却到底没再急着多问。 他很清楚,母亲眼下的情绪,已不适合谈话。 苍斌转而说道:“母亲不必过分难过,至少眼下阿鹿的眼睛还有复明的机会。” 苍老太太神情大变,猛地抬头看向他。 “你说什么?阿鹿的眼睛……能治得好?” 老人神情激动又满是不确信。 苍斌点头:“是一位研治眼疾多年的大夫所言,此人极值得信任。” 哪怕是面对亲生母亲,他也未透露明太医的身份。 待人待事,心存谨慎,从来没有坏处。 “那为何不去求医?”苍老太太忙问。 “须得对症下药。”苍斌简单扼要地道:“换而言之,必须查清楚当年致使阿鹿失明的真相。” 苍老太太的心一下子便沉了下去。 “故而母亲若想起了什么,还应及时同儿子说明。” “好……” 苍老太太神情有些恍惚地点着头。 “母亲好生歇息,儿子就先回去了。” 就今日谈话,他有许多事情需要去安排查实。 “去吧。” 苍老太太目送着儿子转身,待将要出内间时,又忽然将人喊住。 “阿鹿他……可知晓此事了?”老太太语气心疼地问。 苍斌站定,答道:“此事便是阿鹿告知儿子的。” “那他可有……” 老太太想问,却未能说出那几个字。 即便是怨,即便是恨,也是应当的。 苍斌却听懂了她未说完的话:“我想……即便是今日之事也叫阿鹿得知,他也不会生出丝毫怨意。” 但他还是暂时决定不说。 不为旁的,只因说了之后,只怕还要惹得阿鹿再因他们的自责,而加重心事。 这孩子……已经很难了。 苍斌提步走了出去。 苍老太太却再也支撑不住,一颗心仿佛被放进油里煎,疼得发烫,难以喘息。 黛妈妈忙替她拍背顺气。 而此时,苍老太太忽然倾身,一头撞向了小茶几。 “哐!” 小几飞了出去,其上茶具砸得到处都是。 “老太太!” 黛妈妈大惊失色,连忙将人扶住。 “老太太,您这是作甚!” 黛妈妈一颗心跟着揪扯,当即落了泪。 “阿黛,这全是我做的孽啊!”苍老太太声音里俱是自责,咬牙颤抖着道:“我就该早早一头撞死了干净!” “最苦的便是您了,您这说的又是什么话……” 黛妈妈紧紧地环住老太太的身子。 …… 苍鹿和王守仁在张家呆到日落,方才各自回去。 张眉寿因起的太早,刚天黑便打起了哈欠,连晚食都没用,便早早歇下了。 见自家姑娘睡熟了,阿荔捂嘴窃笑了两声,蹑手蹑脚地出了屋子,在廊下伸手招来了阿豆。 “你且替我守着一会儿姑娘,我片刻便回来。”阿荔小声说道。 阿豆点头答应下来。 阿荔笑眯眯地拍了拍她的肩,而后便提裙飞也似地出了院子。 阿豆看着她欢喜的背影,不免觉得有些困惑不解。 “开门!” 阿荔一路疾走来到前院,在棉花住着的那间倒座房前,叉腰喊道。 片刻,门便被打开。 棉花见是她,却没说话。 阿荔从他身边挤进了点着灯的屋子里,在桌边长凳上自行坐了下来。 “说说吧,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阿荔将那锦盒取出,本想重重拍在桌子上,以彰显气势,可到底没舍得,只轻放在手边,出声问道。 538 棉花的故事 棉花伸手便要去拿,却被阿荔抢在前面按下。 不作防之下,他便抓到了阿荔的手。 瞬间,如被火烫到了一半,蓦地收了回去,不甚自在地摸了摸后脖颈。 “……问你话呢。”阿荔轻咳一声,眼神有些闪躲。 “有甚好问的,将东西还我便是。” “你本就是送我的,我为何要还你?”阿荔看着他问道。 “谁说是送你的了?” “芙蕖阁里的胭脂,我曾跟着姑娘去瞧过许多回的,这个少说也得花上七两银子,还得提前交定金——且这下方,是供客人刻字用的。” 阿荔将锦盒打开,将那盒胭脂取了出来,瞪着眼睛问他:“你既说不是送我的,那这上头为何会刻着一个‘荔’字?” 若不是她跟着姑娘学了识字,只怕真要被这狗男人一张嘴给骗了去! 保不齐她又得当作他是给那便宜妹妹买的,稀里糊涂就要给气个半死呢。 怪不得姑娘总说女子也要多读书,如今她总算是知道好处在哪儿了——至少不会被狗男人耍得团团转! “兴许是他们弄错了。”棉花转身看向门外。 阿荔冷笑一声:“本姑娘的名字又不是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哪里有这么容易弄错?” 棉花一时不再说话,只看着门外的夜色,似有些拿不定主意。 “装什么深沉呢?”阿荔皱眉道:“我且问你,你哪里来的这么多银子?” “自然是攒来的。” 他人品端正,不偷不抢,除了攒还能有什么别的来路。 阿荔气哼道:“攒来的?你那点儿月钱,只怕还不够贴补你家妹妹的吧。” “自那日你说过,再没有给过她一文钱了。” 棉花语气平静,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阿荔却听得神色一滞。 “你骗人!”她反应过来,忙道:“不说远的,便说上个月咱们跟着姑娘去棉花胡同,你去时荷包里鼓囊囊的,在外头等了会儿姑娘就全空了——还不是巴巴地给她送了去?” “那是拿去交了买胭脂的定金。” 棉花几乎没有思考,便答了出来。 不为其它,只因平日里出门若是无事,他根本不会将荷包里装得鼓囊囊的—— 他一个大男人,除了买个馒头,根本用不到银子,带在身上让人抢吗? “当真?”阿荔斜眼瞥着他,嘴角却不受控制地翘起。 棉花将手负起,微微皱眉道:“我从不说假话。” 他要么不说,要么便说真话。 只是,他多数时候都习惯选择不说。 阿荔撇了撇嘴。 方才还不承认那胭脂是给她的呢。 “那……她就没找过你?”她试探地问。 “找过,只是我没见罢了,见了也未作理会。” 阿荔口是心非地“嘁”了一声,道:“你果真会为了我一句话就不理她了?那先前对人家的百依百顺,又是怎么回事?” 心里却已是甜丝丝的。 眼瞎不要紧,及时听劝就还是有救的。 她阿荔,可不是那种揪着过去不放的人呢。 “何时有百依百顺?给她银子花用……那不过是因为有求于她罢了。”棉花无奈叹了口气。 阿荔听得大感意外。 “你一个四肢健全的大男人,有什么好求她的?” 见棉花不说话,她又皱眉道:“同样是女子,你求她倒不如来求我,我哪样比她差!” 咳,这才不是争风吃醋呢,只是她天性好强,不愿意输给那些小贱人罢了。 棉花闻言,不解地转过头看向她:“你自是样样比她好百倍,为何自降身份同她作比较?” 阿荔听得愣住。 偏偏对方神色一本正经,并半点无讨好之意。 可见是发自肺腑之言。 阿荔眼中的笑再也掩饰不住,一颗心雀跃得好似要跳出来。 她原本还当他是真眼瞎呢——如今看来,眼光倒是好得过分嘛。 小姑娘判定一个人眼光好与不好的标准十分自我。 “你还没说到底求她什么呢?”阿荔此时再问起来,心情便好了许多。 见他还是不吭声,阿荔讽刺地问道:“该不会要求人家嫁你为妻罢?” 棉花无奈望天。 真的是好拙劣的激将法。 可……依旧有用。 “我义父知道我的真实身世,他在去世之前,才将此事告知了我——但并未对我说明真相,还须我帮衬着义妹寻得一门好亲事,待她稳稳妥妥地嫁为人妇之后,才会告诉我。” 若不然,他当初岂会任人宰割似得卖身葬父? 阿荔万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 片刻的失神之后,她只觉得愤怒不已。 “他们把你当什么了!你这样的好身手,往前在班子里应当没少帮他们赚银子吧!” 单是她知道的、看到的,他已是为了练功留下一身伤了,真不敢想幼时他到底是吃了多少苦头。 可他那该死的义父,一直瞒着他真相不说,死之前竟又摆了这样一道! 这样自私歹毒的心思,他怎么不去死? 不对……已经死了! 那好—— “他埋在哪里了?你跟我说!”阿荔一拍桌子,猛地站了起来。 棉花吓了一跳:“你要干什么?” “当然是挖坟鞭|尸,挫骨扬灰了!难不成还给他烧纸吗!” “没必要……”棉花说着,忽然笑了一声。 阿荔瞪大眼睛。 她几乎没见这狗男人笑过呢——别说,还挺好看的…… 不对,重点不在这儿! “你还笑得出来?人家都把你当驴使了!” 她骂着骂着,莫名就觉得鼻子酸极,一颗心被揪得生疼——姑娘……怎没早些将他买回来呢? 棉花说道:“也无甚要紧的,全当是历练了。且日后,我走我的阳关道,也不会再有牵扯了。” “难道你不想知道你的身世了?”阿荔看着他,说道:“你既有隐情,先前就该与我直说才是,咱们一起想办法就是了,又何必非要让我误会你呢——” 她这么明事理的好姑娘,难道会不理解他吗? 棉花不知该怎么说。 他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不是太擅长这些,更不会自作多情揣摩小姑娘的心思,也没习惯事事说给旁人听。 至于身世—— 539 配不上 (棉花&阿荔,可不订) “不问也罢,横竖我如今过得也不赖。” 棉花反而在桌边坐了下去,语气漫不经心地道:“万一他们还在世上,偏又穷困潦倒,说不定还得让我救济呢。再者,我义父所言,未必就是真的。” 兴许只是为了拖着他,叫他照料他的女儿罢了。 往前他不是没想过这些,只是孤家寡人一个,除了死了买口棺材之外,也没什么用得着银子的地方——于是便也不甚在意,只想着往下瞧瞧吧,万一是真的呢。 可自那日阿荔红着眼睛离去,他便慢慢地改主意了。 罢了,反正也不是很想知道。 既然她想吃糖葫芦,她喜欢芙蕖阁的胭脂,倒不如将银子省下来做些让她开心的事情。 只是糖葫芦可以常常买,胭脂钱却得慢慢攒。 他原本是这样想的。 “不问怎么行?事关重大,还是得弄清楚才好。”阿荔也跟着坐下来,看着他道:“你若不想与他们相认,到时不去挑明就是了。若是假的,那更好办了,掘了你义父的坟,毁了他的灵位,再狠狠教训他女儿一顿!” 说着,忽然皱眉露出思索的神情。 对啊,狠狠教训一顿…… 棉花立即领会了她的想法,出言制止道:“不可,若是强逼于她,她不见得会说实话。再有,我不愿给姑娘招来麻烦。” 他如今是张家下人,做事自然不能只顾自己心意。 阿荔泄气下来。 “你说得对……” 到底在她心中,姑娘是第一位。 “那不如就先给她找一户婆家?”阿荔说到这里,忽然有些疑惑:“说来她也该有双十之龄了,怎么还未曾嫁出去?莫非是品性太差,无人上门提亲么?” 往前她只当对方是有赖上她面前这狗男人之意,可现下来看,显然是她想岔了。 “并非无人上门提亲,只是没她看得上的人家罢了。” 阿荔皱眉。 “她想嫁什么样的人?” “长相英俊,且家财万贯者,最好是官宦子弟。”棉花大致总结了一下。 “……” 阿荔紧攥的拳头在颤抖,咬牙道:“实不相瞒,我真想打她很久了。” 棉花顿了顿,道:“谁又何尝不是呢。” 每当忍无可忍时,促使他冷静下来的不是那根本不存在的兄妹情意,也不是他心中的道德底线,而是——大靖律。 “那她怕是要等到下辈子才能嫁出去了!”阿荔狠狠砸了砸桌子。 “故而,不如就不问了。”棉花语气洒脱:“当真没有那么紧要。” 人生苦短,何必为了不值得的事情徒添烦恼。 阿荔却不甘心。 但她未再多说,只将想法压在了心底。 “那你方才为何不承认这胭脂是送我的?”她转而问起此事。 棉花一时未语。 先前他想买给她,只是遵从内心想买给她,而并未想太多。 直到那日,姑娘同他说起她的终身大事,他才明白自己的心意。 他是不愿让她嫁给旁人的——这想法显然不该是为人师、甚至是好友之间该有的。 但他不能有。 也很快意识到,她待他,也是不同的。 当即,他便知道这胭脂必不能送了,若是送到她手中,必会加重她的心思——既是娶不成,自然还是别黏黏糊糊,让她心存幻想为好。 毕竟那不是人干的事。 可他很快发现……那二两银子的定金不给退! 为了不白白损失二两银子,他只有再付了五两,将东西买了回来。 买回来之后,灵魂深处却忽然有声音在拷问他——如此一来,好像损失得更多了? 毕竟,他一个大男人,总不可能留着自己用吧! “怎么,你是不敢承认?”阿荔看一眼他的神情,压制着内心欣喜和紧张,道:“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她就说嘛,像她这样的好姑娘,但凡是还没瞎透的,就不可能能抵挡得住这致命的吸引力。 哼,怪不得一直不找媳妇…… 想到这里,阿荔的身子更挺直了几分,一边偷偷去瞄棉花的表情。 她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他总该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了吧? 棉花垂下眼睛。 “我配不上你。” 他的声音很低,却也清晰地传到了阿荔耳中。 她先是一愣,而后脸颊微红,抬起下巴道:“你知道配不上就好——那待日后……好生伺候着我,给我端茶递水,捏脚捶背,脏活儿累活儿全是你的!如此一来,兴许就能稍稍抵消你的不配之处了呢。” 棉花将头垂得更低了些。 虽然他生性不羁,从未想过要过她口中那种抬不起头的窝囊日子,可现下想一想,竟莫名觉得……还挺让人向往的。 可他没这个资格。 见他垂着头不说话,阿荔以为是自己说重了话,忙又装作漫不经心的语气讲道:“其实你也不错……你武功好,一个能打一百个。精通的本领那么多,差事也办得好,姑娘都常夸来着。且虽不爱说话,我却知你心肠极好……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常是偷偷去甜水胡同里喂那些野猫野狗呢。” 女孩子说着,眼睛里一闪一闪的。 她也是从那时起,觉得这是个值得喜欢的好少年。 “况且,你长得……也好,回回同姑娘出去,都有许多小娘子偷偷盯着你瞧。” 本是夸人的人,可说到这里,阿荔心中又有些生气。 每次遇到那样的小娘子,她都狠狠地瞪回去了,可是累眼睛呢。 在今日之前,她总觉得这狗男人除了眼瞎哪里都好,可现下好了——这双眼睛不仅不瞎,还亮得很。 嗨呀,这简直就是……照着她喜欢的模样长的嘛! 不给她阿荔做夫婿,简直是违背天意。 “我当真配不上你。” 棉花始终低着头,还是这句话。 阿荔有些生气了。 原先以为他是客气客气,可她说了这些,他还是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那你倒说说,你哪里配不上我?” “你当真要听?”棉花微微抬起头。 “废话!”阿荔强忍着怒气。 今日这狗男人若不说清楚,休想走! 呃,不对,这好像原本就是他的房间—— 那就剥了他的狗皮! 棉花便看向她。 540 是谁羞辱谁 “我不行。” 少年人看着她,说出这三个字时,眼神到底闪躲了一下。 阿荔一下子没听明白。 “什么叫不行?”她着急地问:“哪里不行你倒是说明白啊!” 棉花:“……” 还要怎么说明白? 而阿荔在看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难堪时,陡然间反应了过来。 “你说得该不是……” 她瞪大眼睛看着他,而后视线缓缓下移。 棉花脸色大红,忙地侧过身去。 见他这等同默然了自己猜测的态度,阿荔只觉得如遭雷劈。 她方才都想好怎么跟姑娘开口,求姑娘把这狗男人许给自己了,结果现在他突然跟自己说……他不行?! 苍天在上,她阿荔为什么会遇到这种事情? 不对…… 未必是这样。 “你……你怎知道自己不行?!难道你……跟别人试过?”阿荔满脸质疑之色。 “自然不是你想得那样……你是女子,自是不懂。” “天生的?”阿荔又问。 “不是。应当是幼时所致……” 棉花羞愤欲死。 毕竟他死也想不到阿荔竟然还和他讨论起来了…… 正常的姑娘家,不该是听到那三个字,转身捂脸就跑才对吗? 偏阿荔还在往下问。 “那是……断了吗?” 棉花呼吸一窒,再也承受不住这气氛,陡然站起身来。 “当然……不是!” 他只是不行,又不是太监…… 这一刻,少年人说不出的绝望无力。 他说出此事,本是耗费了极大的勇气。 毕竟要一个男人承认自己不行,是一件难如登天的事情,更何况要对自己喜欢的女子当面说出口—— 他本也做好了日后抬不起头的准备,可此情此景却叫他清楚地意识到——他提起的那点勇气,根本是螳臂当车。 “那应当能医治才对!”阿荔显得很是执着。 棉花闭了闭眼睛。 “治不好!” 少年人内心已是泪流满面—— 非得将他最后一丝尊严也践踏成粉末吗? 见他背对着自己,阿荔又两步走到他面前,正色问道:“你治过?” “……”棉花闭着眼睛点头。 “那许是那些大夫不顶用呢!我去求姑娘给你寻专治隐疾的神医!” 棉花猛然睁开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你还要告诉姑娘?!” 他究竟为什么要说! “对啊,好像是有些冒犯姑娘了……”阿荔回过神来,喃喃着说道。 棉花:“……?” 确定重点是姑娘被冒犯,而不是他的颜面? “你放心,我给你想法子!”阿荔拍着胸脯保证道。 “不必了。”棉花尽量正色道:“我同你说明此事,并非是向你求助。” 阿荔的神情忽然冷了下来。 “你该不会是故意撒谎骗我吧?” 因为自己名字叫棉花,就得来了这么个灵感? “你是因为不想娶我,才这么说?”她接着问。 棉花没有说话。 若这么想,能让她死心的话,倒也好。 “你不想娶我,攒钱给我买什么胭脂!” “到底师徒一场。” 阿荔冷笑出声:“你真有这么阔绰,当初还向我收拜师银子?” 棉花刚欲再言,却见她忽然朝着自己伸出了手来。 “你若真不行,便叫我亲眼看一看!” 棉花一把抓住她的手。 “别闹了,不妥。” 阿荔忽然就红了眼眶。 “让你治你不治,看也不让看,我看你分明就是在骗我!” 她就说,哪个男人会主动说自己不行? 除非是另有目的! 棉花满心凌乱。 这是什么逻辑? “不喜欢就不喜欢,犯得着这么欺负羞辱我吗!”阿荔已然落了泪。 棉花手忙脚乱起来。 “……我没有。” 究竟是谁在羞辱谁啊…… “谁稀罕什么师徒一场的胭脂,我阿荔天生丽质,根本用不着!” 阿荔哽咽着说完一句,转身便跑着离开了此处。 棉花连忙追上去,却在院中停下了脚步。 待耳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他才叹了口气。 …… 一场纷纷扬扬的细雪洒下来,很快便进了腊月。 京城的春节,一如既往地热闹。 在京城一连过了三个年节的宋福琪,今年却是玩心大减。 他为人圆滑惯了,因收了张家许多长辈的压岁钱,便像往年一样给各个长辈备了礼。 送倒是都送出去了,可在送到二房时,他总觉得那气氛甚是让人不得劲儿。 到底是书香门第,冷言冷语倒是没有,皆是笑呵呵地同他说话,该招待的也均是招待了,且礼也收了,并无过分的生疏感—— 但人与人之间的感应,是很奇妙的一种东西,尤其是他随着年龄的增长,也愈发擅于察言观色。 宋福琪到底没忍住,起身便去寻了张眉寿。 张眉寿的院子里很是热闹。 除了已经出嫁的张眉娴,和陪着张峦出门访友的张秋池之外,张家小辈此时都聚在堂中。 “表妹表弟,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呢?”宋福琪边走进来,边问道。 “再有十日就是上元节,我们学着做花灯呢!”张鹤龄笑嘻嘻地说。 “往前怎没发现你们还喜欢做花灯?” 这不该是姑娘们喜欢的东西吗? 且两位表弟最是闲不住,怎可能老老实实地坐在这儿学什么做灯。 果不其然,只听张延龄说道:“喜欢自是不喜欢的,可再有几日就要进宫了,到时我们打算做给皇上瞧,逗他开心呢。” 宋福琪不禁哑然。 两位表弟此等用心程度,还真是令人叹为观止啊。 若尽数用在读书上,想必也是超越张家大哥的存在吧。 而此时,宋福琪才瞧见张眉箐也在。 他脸上重新浮现笑意,正要开口跟她说话时,却见小姑娘放下了手中的灯,道:“二姐,我做好了,就和二弟先回去了。” 张眉寿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二人一瞬,点头道:“好——阿豆,送三姑娘和二公子。” 张眉箐便带着张辅龄离开了愉院。 宋福琪在心底发愁地叹了口气。 “表哥寻我有事?”张眉寿此时才问。 宋福琪点了点头,却未开口。 张眉寿见状,便起身道:“今日还算暖和,咱们去院子里说话罢。” 宋福琪求之不得,立即点头。 然而二人刚出了堂屋,只见阿荔迎面快步走了过来。 “姑娘,二表公子。” 阿荔笑着行礼后,凑到张眉寿耳边小声说了一句话。 541 一份大礼 “姑娘,朱公子要见您,特地让清羽过来传的话——说是有要事要同姑娘当面相谈。” 张眉寿听得颇为意外。 今日才初五,他怎么就出宫了? 往年,他少说也要接近出了正月才会出宫走动。 看来当真是要事了。 是以,张眉寿当即看向宋福琪,说道:“二表哥,我有急事须得出去一趟,待我回来之后,咱们再说话。” 一肚子话到了嘴边的宋福琪还来不及点头,就见自家表妹折身回了房中收拾去了。 少年人愁得直叹气。 表妹究竟有什么急事要去办,就不能先听他说完吗?再不说的话,他简直都要被活活憋死了! 于是在张眉寿更衣出来之后,他连忙凑上去问道:“表妹,你要去办什么急事?要不要我帮忙?” 这样的话,他在路上就能同表妹说一说了。 “我要去定国公府寻徐二姑娘说话,表哥要一同去吗?”张眉寿看着他问道。 宋福琪哑然了一瞬,讪讪地笑了笑。 “那表妹去吧,我等表妹回来。” 张眉寿点了头,这才带着阿荔出了院子。 阿枝在一旁麻木不语。 定国公府这块挡箭牌,都快被姑娘用烂了,就不考虑换一个吗? 宋福琪想回去,可心里同猫挠一样安静不下来,想着左右要等张眉寿,干脆跟着两位表弟一起学起了做灯,好歹也能打发时间。 棉花赶着马车,一路来至了祝又樘所在的别院。 待马车停稳后,阿荔扶着张眉寿下了车,看也未看棉花一眼。 这两个多月以来,棉花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也不曾再找过她,二人几乎没再说过话。 他觉得,往后应当也就这样了。 阿荔上前叩门,前来开门的是一位年轻的仆人。 年轻仆人先将门拉开了一道细缝,待看清来人模样,才松了口气,连忙将门打开,笑着将人往里头迎。 原来是这位姑娘,他还当是那什么县主命人寻仇来了呢——这些日子,他可是日日提心吊胆,脑子里不知幻想了多少种死法。 “我们公子正等着姑娘呢。” 仆人边将人往里请,边说道。 阿荔好奇地问:“你家公子今年不曾回余姚老家过年吗?” 往年朱公子似乎都是要回去的。 仆人摇着头道:“不曾回去。” 虽没回余姚,可从腊月中旬起,他就没再见公子回来过了,直到今日才见着人——所以,公子的除夕究竟是在哪里过的? 这无疑是极奇怪的,可于叔却显得毫不关心。 他没忍住问了一嘴,却反被于叔语重心长地交待道:不该问的别问,不该说的也别说。 仆人忍住了不问,可心底的疑窦却是节节攀升。 阿荔忽然感到十分惋惜。 朱公子今年既不曾回家,为何不提早说呢?如此一来,老爷岂不就有理由光明正大地邀请朱公子去张家过年了吗? 张眉寿浑然不知阿荔心中所想,一路嗅着梅香来到了前厅。 厅中,气质清贵的少年着鈷色常服,墨发半束于头顶,通身上下虽无半点张扬之处,却仍叫人轻易移不开视线。 张眉寿踏入堂中,朝着他微微一福。 “公子。” 少年已放下茶盏,站起身来,一双温润的眸子里透出笑意来:“年节过得如何?” “一切都好,甚是热闹。” 张眉寿答罢,本想回问他一句,可想了想宫里的年节,到底未有多问。 祝又樘点头,笑着道:“坐罢。” 仆人上了茶,便退去了厅外,阿荔也去了外面守着。 “公子匆匆寻我,不知是有什么要紧事?”张眉寿问道。 只听身旁少年语气如常地说道:“夏神医,已然寻到了。” 张眉寿闻言眼神大变。 四目相对,她当即脱口问道:“当真?” 祝又樘没有迟疑地点头。 便见女孩子眼中顿时盛满了惊喜之色:“那不知神医现下人在何处?” 这些年来半点夏神医的消息都不曾打听到,她都已近要心灰意冷了! 祝又樘看向厅外:“清羽,将人带过来。” 清羽应下,即刻去了。 张眉寿不免吃惊地问道:“公子已经将人请过来了?” 一时间,祝又樘觉得这个问题似乎不太好回答。 他轻咳了一声,道:“也算不得是请。” 张眉寿愣了愣。 下一刻,厅外便有脚步声传了进来。 她下意识地看去,呼吸却是微微一窒。 “……” 头发花白的男人一身棕红长袍,被绑的十分严实。可若单单只是被绑着,倒也不至于叫她太过惊异—— 主要是,那用来绑人的并非是普普通通的绳子,而是鲜亮的大红绸布。 这位神医该不是在娶亲的路上被劫来的吧? 祝又樘眼中亦闪过不可思议的神情,而后下意识地看向清羽。 清羽却一副深藏功与名的神情,将人带到之后,按到椅中,取下了堵住嘴的红布团,便退了出去。 “这是怎么回事?”堂外,阿荔低声问他。 清羽看向远方,神色坦然地道:“毕竟过年,图个喜气。” 这位夏神医对张姑娘来说十分重要,公子派人找了这么久,不可谓不用心——说是一份重礼也不为过了。 而送礼就要有送礼的样子,稍微包装一下也不算费事。 想必公子此时必然在心中夸他会办事吧。 这些日子来他的进步,便是自己都无法忽视。 “……” 一时阿荔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她总觉得清羽在跟她学习的道路上,走得有点儿偏。 厅内,被绑着的男人瘫在椅中动弹不得,满脸戒备地问道:“你们究竟是何人?为何要抓我来此处?!” 他隐隐约约记起来了,自己是半夜在睡梦中被掳来的! 那郎中父子二人睡得沉便不说了,可他神智清醒时向来警惕,竟也没有察觉到有人进了房中—— 待反应过来时,还未来得及出声,便被一掌劈昏了过去。 且他此时显然是中了毒,全身上下几乎提不起力气来。 可掳人就掳人,为何要把他弄成这幅模样,该不是要逼婚吧! 当然他这把年纪想必白送也没人会要,怕只怕是配冥亲什么的…… “阁下可是姓夏?” 男人神情变幻间,只听那样貌俊朗非常的少年人不答反问,语气平静。 542 交换条件 男人眼神顿变。 他当初因积蓄尽数耗光,迫于身上没有银两上路,便在离开江南的途中出手医好了几人的眼睛,而从那之后,明里暗里便有人盯上他了。 有人觊觎他的秘方,有人不远千里求治。 他本就不是医者,更加没有什么慈悲仁心,也不求虚名富贵,因此这对他来说无疑是巨大的麻烦。 因此,他躲藏了一段时日之后,便隐去了原有的姓名,一路北上。 近了京城时,盘缠再次用光,迫不得已之下才使计找上了那位郎中。 “看来您应当就是夏神医无疑了。” 见他不出声,祝又樘自行下了定论。 “什么神医,我不过是个疯子罢了。”男人自嘲地笑了笑,却也未再否认。 祝又樘与张眉寿对视了一眼,遂直言道:“实不相瞒,此番请神医来此,并无恶意,只为求医而已。” 男人冷笑出声。 这叫‘请’? “得知神医如今借住在他人住处,为免给神医带来麻烦,这才出此下策——若有得罪之处,还请神医见谅。”祝又樘又说道。 张眉寿听得愣了去。 她知道他向来脾性绝佳,可……身份摆在那里,她总归不曾听他这样对谁说过话。 到底有求于人的,实则是她。 他却……好似真正是当作了自己的事情那般在谨慎认真对待。 “你们究竟是何人?”男人再次问道。 张眉寿这次在前面开了口。 “京城权贵众多,便是告知了神医又能如何?总而言之,我们不会对神医不利就是了。”女孩子声音清澈沉静:“我有一位好友失明多年,神医若能出手医治,不管能否医好,晚辈必会重谢。” “我不需要什么重谢。” 男人看着二人说道。 这两个娃娃,年纪虽不大,从衣着打扮到气质谈吐却均是不俗,显然不是普通百姓出身。 且在京城这块地界上,能将他旁若无人地掳到此处,足可见背景手段不凡。 “神医若有吩咐,也大可直言,但凡是能办到的,晚辈必然不会推辞。”张眉寿说道。 她方才已然想过了,若这位神医是看重富贵名声之人,便也不会这般难寻了。 而她曾听骆先生提起过,夏神医这些年来之所以居无定所,是因为一直在寻找他走失多年的女儿。 这差事虽是等同大海捞针,希望甚渺,可如今这是稳住对方的最好办法。 男人犹豫了片刻之后,果然就直言道:“我要你们帮我找一个人。” 被掳虽令人生气,但他并非不分利弊,只凭喜好脾气行事之人。 只要能找到女儿,让他做什么他都愿意。 而眼前的人,显然比那个郎中要有能力的多。 他曾答应那位郎中,只要找到他女儿,他愿意把一身秘方尽数相授,更何况眼下对方只是让他出手医治一人而已。 “不知是何人?”祝又樘问道。 实则他已猜到了。 他既让清羽动手抓了人过来,又岂会对这位神医在京城的目的一无所知。 果然,就听对方说道:“我的女儿。” 祝又樘微微点头:“还请神医细说一二。” “我有一独女,于三十一年前走失。” 此言一出,便是平静如太子殿下,也有着一瞬间的失语。 三十一年前? 张眉寿也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说句难听的,三十一年都没找到,基本已是找不着了,且是否还活着都是未知之数。 男人却仿佛察觉到了他们的想法一般,语气忽然有些激动地道:“她还活着!且必然就在京城附近!” “神医为何这般笃定?”张眉寿看着他问道。 “此乃高僧指点,必然不会有错!” “高僧?不知是哪一位高僧?”张眉寿下意识地问。 “曾在天门山寺中修行的得道高僧,当今大国师继晓的同门师兄——他说的话,定不会有假!” 男人并不隐瞒,仿佛这样说出来,既能说服旁人,也能更加说服自己。 若不然,他不知道要如何支撑下去。 也正因为高僧此言,他才会在京城逗留这么久。 张眉寿听得颇感意外。 继晓的师兄? 前世今生里,在她印象中似乎都不曾听说过此人的事迹。 祝又樘亦是微微皱眉,似在思索着什么。 旋即,他便问道:“不知令爱如今大约多大年纪,何种样貌?” “囡囡走失时不过三岁而已,待到今年六月,便满三十四了……”男人的眼眶忽然湿润了起来,声音也有些颤抖:“样貌像极了她母亲,长大后必是十分出众……还有——” 说着,蓦地就要抬起手臂,却因被绑着而无法如愿。 “她的左手手臂上,有着一个红色的月牙形胎记!就在手肘内侧!” 所以,之前他才找上了常出入青楼之地的那位郎中。 毕竟囡囡样貌不凡,若是在这等富贵之地,怕是会被拐子卖入风尘处…… 祝又樘听罢,先张眉寿开了口,点头道:“晚辈记下了,必当尽力替神医寻人。” 男人看向他:“只要你们能找得到囡囡,我定然会履行承诺。” “那不知晚辈可便将人带过来,由神医先诊一诊病症?瞧一瞧是否能医治得了?”张眉寿问道。 “先将我女儿找到再说。”男人看着她说道:“除非眼珠子被挖了去,若不然,这天下便没有我医不好的眼疾。” 他父亲本就是生死人肉白骨的医中圣手,他更是从记事起就一直钻研医治眼疾之法。 这女娃娃说是只让他诊看诊看,说不定诊着诊着就让他治上了。 这样得寸进尺的事情,他见得多了。 见他态度强硬,张眉寿又试探地说道:“实不相瞒,晚辈家中与骆抚骆先生有旧,不知神医可否看在骆先生的面子上,通融一二?” “骆抚?”男人似乎一下子没能想起来是谁。 张眉寿见状心已凉了半截。 说好的知己好友呢? “你是说那个好吃懒做的秃子?”男人忽然皱眉问。 祝又樘愕然了一瞬。 这说得……一定不是他极欣赏敬仰的那位骆先生吧? 543 饺子 张眉寿:“……是。” 只是现在已经不秃了。 “我同他可没什么交情!”男人冷笑着道。 张眉寿:“……” 应当确实没有——在上一句时她已经听出来了。 或者,还应当更早些……就在骆先生来信同她说夏神医应当已经死了,叫她趁早另寻高明的时候。 “不必扯这些没用的了,见不到我女儿,我是不会答应诊治的。” 张眉寿与祝又樘交换了一记眼神,也只好点头。 眼下刚谈成此事,不宜逼得太紧,若不然她担心会适得其反。 就先供着,缓一缓吧。 祝又樘亦未再多言,只道:“既如此,晚辈这便着人安排寻人之事,神医不妨先去歇息。” 男人皱眉没说话。 他倒是想去歇息,可问题是他动的了吗? 祝又樘很快反应过来,轻咳了一声,唤了清羽过来将人带了下去。 厅外刚折返回来的年轻仆人见得这一幕,不由满脸诧异。 这个……被绑的大叔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他作为一个守门人,竟然完全不知道! 且这样堂而皇之的绑人,难道不会被官府发现并治罪吗? 仆人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厅中淡然之极的少年,那种朝不保夕的感觉不由更加强烈了许多。 “且别着急。” 厅内,祝又樘开口说道:“无论如何,人在此处,既跑不了,也不会出什么差池。来日方长,待摸透了底细脾性,再想对策说服也不迟。” 张眉寿点头。 她固然是心急的,可也清楚求医不同于其它,拿刀架在脖子上或许能逼得人暂时点头——可并非心甘情愿,待真正出手医治时,万一有丝毫偏差,出现任何后果她都承受不起。 尤其是哪怕只是从方才短短几句谈话中,她亦能看出此人情绪不稳,因过分执着已显得有几分偏激失控。 越是如此,才越不能硬来。 但至于替其寻回女儿——这个可能微乎其微,几乎可以忽略。 “先找着就是。”祝又樘说道:“如此重情之人,必也不会是铁石心肠。若我们尽力相助,真心善待,想来他也未必就不会改变主意。” 张眉寿闻得此言,心中忽然涌现出真切的钦佩来。 什么叫以德服人,这便是了…… 他身上这份耐性与沉稳,似乎是生来便刻进了骨子里的。 而相比起来,她这个人,尤其是上一世,唯一能与沉稳沾得上边儿的,大概就是不沉稳了吧。 张眉寿莫名感慨,又莫名心安。 “公子又帮了我一回,如今已不知要如何道谢了。” “有甚可谢的?”祝又樘温声说道:“苍千户为人忠直,为官更是恪尽职守,乃不可多得的良臣——我略尽微薄之力,亦在情理之中。” 张眉寿悄悄看了他一眼。 这幅为君者爱惜臣子的气度倒是丝毫没变。 可她才不管这些,此事好歹是她提出来的,她自然就是要道谢的。 张眉寿在心底说了一句,嘴上就道:“公子日后若有什么难处,只管开口。” 她虽没什么大本事,可偶尔也是能派得上用场的。 祝又樘听得不禁笑了,旋即道:“眼下倒还真有一难处。” 张眉寿看向他。 下一刻,只听少年似笑非笑地说道:“今日初五,想吃水饺。” 张眉寿听得一愣。 水饺? 她下意识地说道:“如今才是初五,街上怕是还未开市。” 祝又樘轻咳一声:“此处地窖中备了许多食材。” 张眉寿闻言顿了顿,才道:“我倒也做得……只是,味道兴许有些差强人意。” 她比不得三妹,一年里下厨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祝又樘忙道:“无妨。” 张眉寿又道:“调馅儿应当不难,可……饺子皮儿我怕是做不来。” 毕竟和面这种事情,没有些日积月累的火候可逞不了能。 说着,便唤了阿荔进来。 “可擅和面吗?” 听得自家姑娘这般问,阿荔不由面露惭愧之色。 “姑娘,奴婢不会……” 说话间,不觉握紧了手指。 作为姑娘身边的大丫鬟,她怎能允许自己对姑娘说出“不会”这两个字? 这简直是她的大丫鬟生涯中无法容忍的败笔! 等着,待回去之后她便去学! 可眼下要怎么办? 阿荔脑瓜子转了转,犹豫了一瞬,到底是道:“奴婢虽是不会,可奴婢知道有一个人会。” 张眉寿看向她。 阿荔微微咬了咬牙,才道:“棉花。” 这个狗男人因幼年不易,一手面食做得出神入化,本该是伺候媳妇的一把好手—— 张眉寿本要立即让阿荔将棉花带进来,可想了想,又看向了祝又樘。 却见对方笑着点头。 张眉寿这才让阿荔去叫人。 “不知厨房在何处?”她问道。 祝又樘自也不知,是以便唤了那年轻仆人带路。 张眉寿便要与那仆人同去,可旋即便瞧见,祝又樘也跟了过来。 “应当要费些工夫,公子且等着就是。” 却听他说道:“左右闲来无事,瞧瞧可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 张眉寿诧异到无法用言语表达此时的心情。 仆人在前带路,清羽不远不近地跟着,二人就这般并肩走着,偶有冷风夹杂着幽幽梅香扑面,使得张眉寿渐渐生出了几分恍惚分不清前世今生的错觉来。 上一世,她自也是这般同他并肩而立,只是那时总是紧绷的。 她有着沉甸甸的心事,他总是在忙于国事。 而眼下,无论是境况还是心境,皆是翻天覆地的变了。 这座别院,正如它主人的习惯一般,处处干净整洁,厨房亦不例外。 张眉寿不由叹一句——老于当真用心。 仆人很快取了食材来。 阿荔主动揽过了洗菜的活计,棉花则在老于的监督下,再三净了手,只差拿开水烫了。 阿荔洗好了菜,沥干水,便要剁馅儿,张眉寿见状,忙地上前——咳,好歹是她答应下来的,站在一旁什么都不做算怎么回事? “我来便是。” 少年人好听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旋即,便见一只已然挽好了衣袖的手掌伸了过来。 张眉寿吃惊不已:“这怕是不妥——” 544 沉沦的双手 “有何不妥。”少年从容自若地将菜刀接了过来,语气闲适却认真地说道:“这等粗活,让你来做,才是不妥。” 他说想吃饺子,实则是想与她一同吃,一同做一件寻常人做的事情,而不是瞧着她做,平白叫她受累。 “姑娘,剁馅儿累着呢,您就让朱公子来吧。”阿荔在一旁笑嘻嘻地说道。 男人干活,就得趁早培养才行。 这样等日后姑娘嫁过去,才能顺顺当当地安心享福嘛。 清羽复杂地看了她一眼。 但愿日后她得知他家殿下的真实身份时,不会为自己今日的话而惶惶不可终日。 阿荔说话间,偷偷看了棉花一眼。 年轻人活起面来动作利落熟稔,脸上神情一丝不苟。 阿荔瞧着,心有不甘地咬了咬牙。 待余光瞥到清羽,阿荔忽然想到了什么,忙对清羽使了眼神,示意他跟着自己出来。 “有事?”清羽看着她问。 “我想到要让你帮我办什么事了。”阿荔小声说着,神情透着严肃。 “说罢。”清羽皱着眉,一副早死早托生的麻木语气。 “我要让你去试一试他——”阿荔说话间,伸手指了指厨房内的棉花:“试试他究竟行是不行!” 她必须要弄清楚这件事情! 清羽听得皱眉:“你同他学了这些年的功夫,还要我试什么?” “我说得不是功夫!” “那是什么?”清羽的眉越皱越紧。 “就是……”阿荔顿了顿,拿手胡乱比划一通,问:“懂了吧?” 清羽:“……似懂非懂。” 准确来说,是似懂而不敢懂。 偏偏对方又道:“就是你想得那样。” 清羽暗暗握紧了手指,觉得自己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及侮辱。 “恕我办不到。” “你难道想出尔反尔?”阿荔皱眉道:“此事合情合理,与你家公子也没有冲突,你凭什么不答应?” 清羽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合情合理? 苍天在上,请问这件事情究竟哪里合情合理了! “实话同你说吧,我看上他了……”阿荔尽量拿坦荡的语气讲道:“可万一他不行,我嫁过去岂不要吃亏?你作为徒弟,总不能这般不为师傅考虑吧?且你们都是男子,你扭捏个什么劲儿啊!” 清羽深深地沉默了。 天下竟有这样的女子……简直是男人的灾难。 “我答应你,若你这件事情办成了,其它两件事情便也不必你去办了。” 阿荔看着他问道:“一句话,你究竟还想不想同我学本领了?” 清羽依旧沉默着。 直到阿荔不耐烦地转身离去,他才突然问道:“……你要我怎么试?” “当然是你自己想法子了。”阿荔转过身,正色交待道:“但有一点,可万万不能给我弄伤弄残了。” 她下半辈子还指望这狗男人伺候自己呢。 清羽没说话,只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这双手,沦落的方式越来越多样了。 这般想着,不免下意识地看向厨房中的太子殿下。 少年人站在案板前,正认认真真地剁着饺子馅儿。 清羽看着自家主子那双修长好看的双手——那双曾是拿笔持弓,处理政事的手…… 这一刻,他忽然平衡了。 厨房内,一通忙活下来,张眉寿终于派上了用武之处——调馅儿。 老于则在一旁默默清理着厨房里飞得到处都是的碎菜碎肉。 幸亏菜和肉备得都足够多,若不然照着殿下剁一半儿丢一半儿的架势,今日只怕改吃面片还差不多。 太子殿下显然也意识到了自己的不足之处,一面净手,一面不甚自在地说道:“一回生二回熟,下次应当会好一些。” 正准备主动沦落双手、进来烧火的清羽闻得此言,到底没忍住抽了抽嘴角。 论起堕落,他怕是拼了这条命出去,也难以跟上殿下的脚步吧。 张眉寿听得亦有几分忍笑。 她倒是头一回瞧见,他也有这等笨拙、手忙脚乱的一面。 当然,她说这话,也是五十笑百步。 待奇形怪状的饺子们出锅之后,阿荔盛好,将头两碗端入了饭厅。 祝又樘尝了一个,张眉寿便问:“如何?” 少年笑意直达眼底,点着头道:“极好。” 张眉寿这才松了口气,遂转头对阿荔吩咐道:“且盛一碗给那位夏神医送去。” 阿荔忙应下去了。 见小皇后这般不见外,太子殿下忽觉身心愈发舒畅起来。 阿荔同清羽问明了夏神医所在,便将饺子送了过去。 夏神医已被松了绑,此时正坐在房间里发呆,脚边是一团团被揉皱的废纸。 那位小公子让人知会他尽量将妻女的画像画出来,他本以为定能画得一丝不差——可不知为何,那些在他脑海中本该格外清晰的画面,在提笔之后竟画不出半分相似来。 反而越画,脑海中的印象也跟着愈发模糊起来。 他感到惶恐不安,却又意识到他真的很多年没有见过她们了…… 女儿走失了三十一年,妻子去世已有三十三年之久。 哪怕不想承认,可他似乎真的快要记不清她们的模样了。 “若我见到囡囡,一定能认出来的,一定能……”他望着桌上的纸笔,神态反复地喃喃自语着。 “夏神医?” 阿荔虚叩了房门两下,便走了进来。 “这是公子和姑娘让我送来的,今日初五,您尝尝这刚出锅的饺子。”阿荔将托盘放到他面前的桌上,语气和气地说着。 夏神医神情有些恍惚地拿起双箸,夹起一只饺子送入口中。 阿荔正要离去时,却忽然听他声音沙哑地道:“这味道,竟同囡囡她娘做得一模一样……” 说话间,堂堂大汉竟然落下了热泪。 阿荔瞧得一愣,出于缓和气氛,便笑着问道:“贵夫人的厨艺也这般好吗?” “不……她包的饺子,也是这样难吃。” 夏神医复杂地笑了笑,说道。 阿荔脸色笑意一凝——这人竟敢说她家姑娘包的饺子难吃? 呵呵,人家养尊处优的朱家公子,都说极好吃呢! 在阿荔怒气腾腾的眼神注视之下,男人还在继续往下说。 545 语出惊人 “囡囡她娘亲自幼失明,什么都瞧不见,却总要坚持下厨给我做吃食……自她走后,我再也不曾吃到过这样难吃的饺子了。”男人说着,已经泣不成声。 他也因此,才会自幼跟着父亲研治眼疾。 阿荔:“……” 虽说对方一口一个难吃让她想揍人,可这经历听着莫名还挺伤感的,叫她难听的话竟然都说不出口了。 算了,叫他一个人慢慢回味去吧。 阿荔转身出了房间,一路不做停留地回到了厨房。 她去时,老于正在锅灶旁盛饺子。 平日里饭量并不是很大的公子,在吃了两碗之后,竟然还要再吃一碗——真有这么好吃吗? 老于的肚子咕咕叫了几声。 待将饺子送去饭厅之后,得了主子的准话,老于一群人便围去了锅灶旁,开始分起了饺子。 饺子剩的并不多,每人只分到半碗而已。 吃之前——怎么只分到半碗? 吃之后便成了……呵,还好只分了半碗! 阿荔脸色古怪。 若说难以下咽,倒是不至于,可若说好吃,却也搭不上边儿。 委婉来说,进步的空间还是非常大的。 那么,问题来了——朱公子究竟是如何吃下三大碗的? 但不管如何,男人好养活不挑剔总归是好事。 阿荔默默吃完,全程没说一个字……毕竟是自家的姑娘,能说啥呢。 清羽和老于也都很有默契地选择了沉默,并未作出任何评价之言——殿下都吃了三碗了,他们总也不能干出打主子脸的事情来吧? 而此时,年轻仆人忽然来了厨房,问:“那位姓夏的伯父问,饺子可还有了?他没吃够。” 老于等人:“……” 口味独特的人还挺多! …… 饭后,张眉寿未再久待,带着阿荔离开了别院。 马车中,阿荔敏锐地发觉,不时掀开车帘往外瞧的姑娘心情似是颇好。 马车驶入小时雍坊,在张家门外停了下来。 阿荔扶着张眉寿下了马车,主仆二人便往愉院而去。 待来至院门外,迎面却见一道茜色的身影,带着丫鬟从院中走了出来。 对方瞧见张眉寿,显是愣了愣,原本神情复杂的脸上忙扯出个笑:“二姐,你回来了。” 张眉寿点了点头,笑着问:“三妹来找我做花灯?” 张眉箐声音柔柔,不置可否地道:“我晚些再来找二姐。” 见张眉寿有些疑惑,小姑娘又低下头道:“……宋表公子一直在等着二姐回来呢,我不知道他也在。” 张眉寿颇为意外。 二表哥竟还在等着她? 看来兴许是真有要事了。 “我还给二姐带了些刚做好的点心来,交给三弟和四弟了。”张眉箐低声道:“二姐,我就先回去了。” 张眉寿看了她一眼,也未有多言,只点头道:“好,有劳三妹来送点心了。” 阿荔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三姑娘离去的背影。 旋即,边跟着自家姑娘往里走,边小声说道:“姑娘,奴婢怎么瞧着三姑娘今日有些不大对劲?” 张眉寿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岂止是今日不大对劲? 不说旁的,单看这大半年来,三妹眼见着可是都要变得苗条起来了。 张眉寿来至堂中,只见张鹤龄和张延龄正在吃茶用点心,宋福琪却显得没什么精神,瘫在椅子里不动弹。 久久等不到表妹回来,他一直赖在这里也不合适,于是就拖着也不让两位表弟回去。 不得不说,两位表弟真的很好说话——他仅仅只花了三百两银子就说服了他们。 “表妹,你可算回来了。” 见着张眉寿进来,宋福琪立即精神一振,从椅上起了身。 两只萝卜则连忙心虚地道:“二姐,我们还给你留了点心——你快来尝尝。” 张眉寿在心底翻了个白眼。 原本就是三妹给她送的,俩偷吃的小耗子竟还反过来说给她留了。 “你们且先吃着吧。”张眉寿无暇同他们闹,只对宋福琪说道:“二表哥,咱们去院子里说话。” 宋福琪忙不迭点头。 关起门来说话固然更好些,可到底二人只是表兄妹,礼数自是不能坏。 院中设有石桌,二人刚坐下,阿荔便以沏茶作为藉口退了下去。 阿枝则是不远不近地候着。 宋福琪压低了声音,迫不及待地道:“表妹,我总觉得你们府上的二老爷二太太他们……待我似乎颇有些成见,你可知是为何?” 如他这般懂眼色、会行事,说话又好听并且出手大方的晚辈,没道理会不讨人喜欢才对啊! 反观同他十分相似,却得人人热情相待的朱家公子……这根本说不通! 张眉寿忽然笑了笑。 “表妹,你笑什么?我这一头雾水,可都要愁死了,横竖想不出自己哪里做岔了。”宋福琪说着,声音压得更低了些:“还有你家中那位三妹妹,待我更是冷淡疏离,连句话都不肯同我说,竟是看也不愿看我一眼。” 少年人说着,语气不自觉有些委屈巴巴。 他虽算不得十分英俊,可……也不至于到了让人觉得看一眼都觉得恶心的地步吧? 更令他想不通的是——之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往前这位雨露均沾的三妹妹还常让人给他送吃食来着,可不知从何时起,突然就没他的份儿了。 吃不吃得着不要紧,可他这个人爱面子——别人有的独独他没有,让他怎么能不难受? “表妹,你倒是说句话啊!”宋福琪着急地道。 张眉寿轻咳了一声。 那她可就说了—— “二表哥,我有句话想问一问你。”张眉寿认真问道:“你可是心悦我家三妹?” “……” 宋福琪听得简直傻了眼。 他好端端地同表妹探讨问题,表妹为何会问出……这般不正经的问题来! 他算是知道什么叫做语不惊人死不休了! 少年人脸色涨红起来,说话都变得不利落了:“这两者之间……莫非,还有什么关连不成?” 张眉寿不答反问:“表哥平日里瞧着不笨,怎么在这上头就犯起傻来了?” “我……” 宋福琪脸色变幻着,一时竟是说不出话来。 “待表哥何时想清楚了方才我问你的那个问题,咱们何时再往下谈吧。” 张眉寿言语干脆,已经站起了身来。 宋福琪张口要喊住她,可到底没有开口,在原处呆坐了片刻,才揣着如一团乱麻般的心事离去。 …… 同一刻,海棠居内,张峦正和妻子说着自己心中的疑虑。 “我总觉得既安有些不对……” 546 想清楚了 宋氏闻言,放下了手里的年节礼单,看向丈夫:“你也瞧出来了?” 她最近也在琢磨这个事情呢。 张峦点着头,在桌边坐了下去。 “先前我曾托王大人给既安的父母去信,邀他们入京小住一段时日。” “怎么,可是有回信了?”宋氏问。 “回信倒是有了,前日里王大人才同我说起的——”张峦拿手指轻叩桌面,皱着眉道:“可只道朱家近来家中事忙,无暇入京。” 虽说是以王大人的名义相邀,他倒不觉得如何没面子,可这件事情让他越想越觉得蹊跷。 “兴许当真没有空闲……到底余姚离京城,路程远着呢。”宋氏思索着道。 她疑心的是另一件事情。 “既安先前曾说要说服家中,去科考……可这几年下来,似乎也没能说得通?” “没错。”张峦道:“望子成龙乃是父母天性,更何况既安才学出众,样样出色——而若朱家父母当真是此等得过且过之人,想必也不会让既安独自在京城呆这些年了。” 让孩子来京城,定是有增长见识阅历之意。 且依既安的才学见地来看,绝非是仅仅只靠天分,必然还有家中的悉心培养。 单说先前赠予池儿的那些珍稀孤本,便不可能是没有底蕴的人家能随手拿得出来的。 耗了如此精力财力将孩子培养得如此出众,却偏偏不让孩子入仕…… 难道朱家父母做这些,只因有钱任性,仅仅是为了自家人瞧着顺眼,图个开心? 虽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二弟的岳父当初也以亲事相挟、不准二弟入仕,可这总归有些太过不同寻常。 尤其是,既安的异常之处,还远远不止这些。 更多的是他无法形容的直觉。 “孩子确是个好孩子,可家中底细背景如何,还是得摸清楚了才好。”宋氏思索着说道。 “可直接去问既安,怕是有些不妥。” 至于王大人…… 张峦最近莫名觉得王大人也不是十分靠得住了。 宋氏点头,忽而道:“不如让我阿哥阿姐去暗下打听打听?” 到底余姚离苏州并不算远,宋家乃是大商户,人脉也广,打听起这样一户富庶人家,绝不是什么难事。 张峦忙道:“如此甚好!” 只是……要怎么和大舅兄解释此事呢? 大舅兄一心想将他女儿拐回宋家,而他却托大舅兄去打听未来女婿家中底细…… 这似乎有些不太地道。 宋氏猜出了丈夫心中所想,当下只道:“我来写信就是——到底八字没有一撇,也不必同阿哥他们细说。” 张峦听得有些不赞同。 什么叫八字没一撇? 在他心中,几乎已经认定既安这个女婿了—— 只要想一想日后女儿嫁得郎君比不得既安,他就觉得心口处一阵抽痛。 “但阿姐向来敏锐,该是能猜得八九不离十。”宋氏叹气道:“如此一来,正好也能让他们趁早死心。琪哥儿今年也有十五了,说来都该议亲了,总不好这样耗下去。” 张峦点头。 “还是芩娘你想得周到——既如此,便尽快去信吧。” 早些打听清楚,也好早些去除他这块心病。 张峦很是乐观地想着。 …… 次日初六,张眉娴夫妇来了张家。 夫妻二人先去了松鹤堂给老太太拜年,后去了花厅拜见其他长辈。 张峦瞧着眼前喊着自己岳父的年轻人,满意地点头。 很好,挺精神的年轻人——正好给他拿来练手,让他好好学学该怎么做一名称职的好岳父。 新人头一遭回娘家拜年,宋氏准备了丰厚的红封,让人分别塞到二人手中。 齐章婉拒了一番不得,唯有收下。 依着规矩,二人自是留下用了午宴。 待到饭后,张峦接收到妻子的眼神暗示,便邀了齐章去书房下棋。 虽然吃完饭只想回去躺着,可女人们要说悄悄话,聪明的男人们也只有主动受累了。 很快,松鹤堂里便热闹起来。 除了宋氏和纪氏,张眉寿和张眉箐也跟了过去。 姐妹几个本是感情好的,自然都很珍视能凑在一起说话的机会。 “大姐,姐夫待你好吗?”张眉箐满眼关切好奇,代长辈们问出了大家最关心的问题。 张眉娴抿嘴笑了笑,没有迟疑地点头。 “齐家上下,皆待我极好。” 是出乎她意料的好,甚至叫她觉得过分受宠若惊。 婆母性情爽利,从不挑剔,且疼爱晚辈。 齐章虽少言少语,实则也细心体贴。 见她神情不似作伪,张老太太等人皆放心下来,气氛也随之变得愉悦放松。 坐在一旁凑了小半时辰热闹,张眉寿寻了借口,便拉着张眉箐离开了。 依她的经验来看,长辈们应当还有不少不便叫她们听见的悄悄话要讲。 张眉箐倒没想这么多,只跟着二姐回了愉院,一路上却总有些心不在焉。 “三妹有心事?”张眉寿笑着问。 张眉箐仿佛唯恐被看穿一般,连忙摇头。 “没、没有。” 张眉寿眼中笑意更深。 她如今算是知道幼时撒谎,为何长辈总是一眼便能看穿了。 她未再深问,隔了一会儿,张眉箐却忍不住主动问道:“二姐,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且问。” 张眉箐吞吐了半晌,却到底没能问出口。 她本想问二姐觉得宋家表哥如何,好探一探二姐的心意…… 小姑娘侥幸地想,若二姐与宋家表哥不投缘,那她是不是还有机会? 可这个想法在心中化开,却叫她自己都觉得看不起自己。 她没有立场,也不宜开这个口。 如母亲所说,她自该断了这份心思才对,如此方能保全张家颜面和女儿家的尊严。 见她低着头没说话,张眉寿也并不追问。 三妹的心思,她大致看明白了,可眼下并不适宜谈这个。 三妹忍着不挑明,那才是最好的。 姐妹二人一路无言,回到了愉院内。 张眉箐装着心事,并没能呆上太久,便以困倦为由离开了。 却在离开的路上,遇到了宋福琪。 张眉箐愣了愣。 这条路正是往二姐的院子去的…… 宋家表哥竟是日日都要去找二姐么? 小姑娘眼眶有些酸涩,低下头侧身福了一福,一字也没有多言,便带着丫鬟离去了。 “……”宋福琪见状叹了口气,也不好将人喊住。 张眉箐走出了十余步,驻足悄悄往回看,只见少年人背影匆匆,似乎十分着急。 小姑娘心底酸极,吸了吸鼻子,垂头离去。 “表妹……我想清楚了!” 愉院堂中,宋福琪张口说道。 547 任务圆满失败 ("___浅笑万赏加更 张眉寿看向他。 却见少年人眼睛里覆着一层红血丝,脸色略显疲惫。 表哥该不是一整夜没睡吧? 张眉寿起身,朝着院中走去。 宋福琪连忙跟上—— 开阔的视线及拂面而来的冷风,是他如今和表妹谈话的标配。 “表妹,我……我兴许是……”少年人到了开口之极,反倒有些不好意思,遂委婉说道:“我觉着箐妹妹……甚好。” “甚好?” 张眉寿认为这两个字可以有两种解释。 宋福琪便又补充道:“甚是……合我心意。” 张眉寿看着他问道:“表哥可当真想清楚了?” 迎着自家表妹如长辈一般严肃的神情,宋福琪满脸认真:“我既是说了,那便是想清楚了。” 他想了一整夜,足以确定了自己的心意。 以前萦绕在心中的那些不解,仿佛一夕之间全部找到了合理的解释。 他不知要如何说明,才能表达自己的笃定,是以便随口举了个例子:“若我面前此时有一盘烤鸭,我愿意和表妹一同分着吃——可若、可若换作箐妹妹的话,我愿瞧着她吃,也比自己吃来得欢喜。” 张眉寿听得一怔。 这例子果然也是朴实地很。 可……她这个局外人究竟做错了什么,竟然要受到这样的对比伤害? “可是表妹,我有些拿不定箐妹妹的想法。”宋福琪神情颇为忐忑。 他本不是这般没有自信之人,可这些时日来受到的冷遇摆在眼前,叫他心中着实没谱儿地很。 张眉寿自认将自家三妹的心思看透了十之八九。 也大致猜得到,三妹和二叔二婶他们如今与二表哥刻意保持距离的缘故。 二叔二婶都是脑袋极清明理智之人,当初她外祖父执意将二表哥留在京城,二叔那般聪明,未必不知道宋家的意思—— 如此之下,察觉到了自家女儿的心思,自然要加倍避嫌。 可这些,张眉寿并不打算同宋福琪说起。 二叔二婶是何心意她并不清楚,便不可自作主张地替二房透底。 宋福琪此时轻咳一声,语气有些犹豫地道:“表妹,不如……你替我探一探箐妹妹的心思可好?” 少年说完这句话,却见自家表妹拧了眉,语气斩钉截铁地道:“想都别想。” 宋福琪不由愣住。 旋即,又听张眉寿语含警告地道:“便是你自己,也决不可去当面问我家三妹。” 她引着他弄清楚自己的心思,可不要将人往歪门邪道上领的。 二叔二婶本就极在意名正言顺,她自也不能由着孩子们不顾规矩乱来。 “为、为何?”宋福琪有些茫然。 问清楚了,若是情投意合,他便求父亲上门提亲,这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吗? “一门亲事成与不成,可不单单只凭你们二人的心意。”张眉寿神态认真地看着他,说道:“你若想知道能不能成,只管同家中说明了自己的想法,由长辈出面商议就是。” 议亲同提亲不同,男方长辈私下透露一二,便是说不成,也无伤大雅。 宋家先开口,二叔二婶必会认真考量,自然也会将三妹的心思列入考量范畴之内。 即便真谈不拢,好歹保全了三妹的颜面——如今这世道,世俗礼法对姑娘家约束甚严,女孩子袒露心迹的话,在一切未知的情况下,可断不能随便同男方说出口。 这是退路,也更合乎情理。 “我明白表妹的意思了,是我一时着急,唐突了。” 宋福琪大致反应过来其中的差别,不禁有些羞愧。 身为男子,他自该先求得家中答应了此事,再谈其它。 若不然,显得太畏手畏脚,瞻前顾后不提,万一再被张家二老爷知道了,那才是真正的自断人生路。 宋福琪忽然无比庆幸——他就知道,遇到事情找表妹商量,一准儿没错。 不过,表妹这幅沉稳冷静而思虑周全的模样,还真是像极了一位当家做主的长辈啊…… 这一刻,谁又能想象得到,当初他选择留在京城的原因,竟然是想把表妹拐回家呢? 想到这里,宋福琪有些不太好意思地问:“表妹……你不会因此生我的气吧?” 说变心倒是不至于,毕竟他昨夜仔细想了想,他曾经努力博取表妹好感,只是因为肩负重任而已。 其实,内心深处还是将表妹当妹妹来看待的。 但想来,表妹应当还是会觉得有些挫败吧? 宋福琪想试图安慰一下张眉寿。 可他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表妹语气无奈地道:“表哥,你有这闲心,不如想想如何同外祖父和舅舅交待此事。” 宋福琪呼吸一窒,不由心生钦佩。 表妹的境界之高、之洒脱,实在是让人望尘莫及啊。 不过……也有可能是根本看不上他,眼下正觉得如释重负,摆脱了纠缠? 如此一想,该感到挫败的人似乎是他才对。 可少年并无暇感到挫败——想到祖父离京时,他信誓旦旦保证会圆满完成任务的画面,宋福琪不禁觉得前路艰难。 如今想来,竟也不知自己当时究竟是哪里来的勇气…… 果然啊,人或多或少,总要吃些年幼无知的亏。 …… 正月十五上元节这一晚,张眉寿等人结伴出门去看花灯。 溜出家门的那一刻,王守仁重重舒了口气。 好在他足够机智,谎称自己今晚不出门,并装睡了小半时辰,以此迷惑住了父亲和母亲,才得以逃过带妹妹一同出门的厄运。 花灯节上,热闹非常。 徐婉兮拉着张眉寿到处猜灯谜,此时正将一盏刚赢来的兔子花灯递到女童手中。 “婧儿,可喜欢吗?”张眉寿笑着问。 被莲姑抱在怀中的婧儿笑眯眯点头,奶声奶气地说:“喜欢。” 四岁的女童生得圆润可爱,脸颊上的疤痕在影影绰绰的灯影下被隐去了大半。 “莲姑,我要下去打灯。” 婧儿晃着手里的兔子灯说道。 莲姑便将人放了下来,一只手仔细牵着,另有两名丫鬟护在身侧,以免被人冲撞到。 一行人走走停停,买了许多小玩意儿。 不多时,却忽有孩子尖利的惊叫声响起。 “婧儿?!” 徐婉兮脸色一变,手中花灯跌落,连忙回头去看。 548 冲突 人群一时有些骚乱,莲姑几个人正紧张地去扶跌倒在地的孩子。 婧儿被扶起来,几个丫鬟弯身替她拍打着衣裙上的灰尘,可孩子却惊得连连大叫大哭,不住地往后退。 “大胆!哪里来的不知礼数的东西,竟敢这般冲撞惊扰我家县主!” 一名声音尖锐嚣张的丫鬟出声质问道。 莲姑闻言看去,这才见前方两名丫鬟开道之后,立着一名头戴幂篱,衣着华贵的年轻女子。 莲姑不着痕迹地将婧儿挡在身后,朝着年轻女子微微福了福,语气不卑不亢:“见过宴真县主。” “我道是哪家的孩子,原来是定国公府上的表姑娘啊……” 女子笑着说道,声音略显古怪沙哑。 “说是定国公府上的,实则还是我的亲侄女呢。”她上前两步,微微弯腰,隔着幂篱看着婧儿,笑道:“来,让姑姑抱一抱,可好?” 而此言一出,躲在丫鬟身后的婧儿愈发受惊,满眼恐惧,浑身颤抖地摇头。 “不要,不要!” 孩子哭喊着,几乎要喘息不过来。 丫鬟们要去哄去抱,孩子却挥打着双手不让接近,只哇哇大哭着。 幂篱下,宴真微微勾唇,眼神轻蔑而透着厌恶,仿佛是在逗弄一只可随意踩死的老鼠一般。 嘴上却疑惑地道:“啧,这是何故?我可是你的亲姑姑啊……” 张眉寿匆匆赶来,弯身将婧儿一把抱起,护在怀中。 “别怕,婧儿。” 婧儿猛地环住她的脖子,不安地喊着:“张姐姐……” 宴真微微眯起眸子,看向张眉寿。 而此时,徐婉兮已然拦在了她身前,冷声道:“我家婧儿最是不喜生人靠近,尤其是姓宁的生人,小孩子感知单纯,却最能辨别善恶——故而还请县主体谅,并自重。” 听着这不掩敌对之意的话,宴真眼神骤冷。 面前的少女气势十足,眼神凌厉,样貌更是少见的明媚娇美—— 宴真看在眼中,心底便有不可压制的怒意缓缓升起。 “看来徐二姑娘对我们宁家成见颇深。” “昔日宁家所为,大靖无人不知,既非是空穴来风的成见,县主又何必明知故问?怎么,莫非是想叫我当众再细数一遍不成?” 女孩子声音清晰有力,语气中没有半分讽刺之意,仿佛只是在坦坦荡荡地陈述事实。 四下不少人皆看了过来,暗暗议论着。 人群中,谢迁负手而立,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 此等脾性的世家小姐,可不常见。 可他两番偶遇这位徐二姑娘,怎都是在同人掐架? “县主便是想听,我怕也没这个闲工夫——到底哪怕是说上三天三夜,却也难说出十之一二。” 面对宴真的怒意,徐婉兮毫无退让之意,语气强硬地道:“但只一点,日后还望县主能离婧儿远一些。我们定国公府里宠着捧着长大的孩子,若被县主吓出了什么差池来,我怕你们宁家担待不起。” 宴真从唇齿间挤出讥笑来:“徐二姑娘果真好教养!倒是叫我大开眼界!” 少年的声音忽然传来。 “我们定国公府教养如何,还轮不到区区小姓之户来指手画脚。” 徐永宁皱着眉,毫不客气地说道。 他们徐家乃百年世家,开国重臣之后——往前宁通在时,他们都丝毫看不上宁家,更何况是今时今日。 “你说什么?”宴真眼中迸发出冷意来,抓紧了十指,下意识地便要上前。 丫鬟连忙将人拦住,声音低而快地道:“县主,不可冲动行事……” 张眉寿一边轻轻拍着婧儿的背,一边看向宴真,遂低声对徐永宁和徐婉兮说道:“走吧。” 一个疯子而已。 且到底人多眼杂,出出气且罢了,不宜在人前多生纷争。 见徐家兄妹一行人转身离去,宴真一腔怒火无处发泄,抬手便是一记耳光甩向了身边还在抓着她衣袖的丫鬟卷碧。 “谁给你的胆子拦我!” 卷碧连惊呼声都不敢发出,惊惶地低下头,低声解释道:“县主忘了么,贵妃娘娘近来有交代……” 贵妃娘娘如今还被禁着足,皇上的态度超乎寻常的强硬,竟连看都不曾去看过,宁家上下如今皆收起了张扬的做派。 宴真胸口处剧烈的起伏着。 如今这日子,当真一天比一天过的憋屈! 往常父亲在时,她还是风光无限的宴真郡主……那时便是公主们都要对她礼让三分! 如今倒好,区区定国公府的小辈,竟敢当众这般顶撞于她……真是岂有此理! 卷碧察觉到四下众人异样的视线,满心羞愤委屈无法言说。 如今县主越发暴戾不顾体统,竟已经开始当众对她这个大丫鬟动手了。 可她分明是一心为了县主好,不愿她被贵妃责罚—— 卷碧微微咬牙,提步跟上了拂袖转身离去的宴真。 花灯节上,人流本十分拥挤,可宴真走过之后,却有百姓自行让出了一条称得上开阔的道儿来。 而此时,忽然有一道声音从一旁传了过来。 “徐二姑娘娇生惯养,说话行事向来有些目中无人,县主又何必同她置气呢。” 宴真脚步一滞,转头看去。 只见一名身形窈窕的少女走了过来,身侧跟着两名丫鬟。 宴真认出了对方,脸上不禁浮现轻蔑之色。 这不是曾在姑母的长春宫中挨了她一巴掌的静妃侄女么? 此时竟还有脸巴巴地往她跟前凑。 高高在上的优越感顿时归位,让宴真的情绪稍有缓解。 换作往常,她必然不会理会蒋令仪。 可眼下,却有心情听她说上两句。 蒋令仪上前行礼后,看着徐婉兮等人离去的方向,轻叹了口气,小声说道:“县主不常出门,怕是有所不知……近年来在京城贵女圈子里,徐二姑娘和那位张家姑娘可是出了名儿的心气儿高,难攀交地很呢。” “张家姑娘?”宴真微微皱眉。 蒋令仪轻一点头,道:“方才那位长相颇佳的便是张家姑娘……县主不认得倒也正常,可想来,定当是听说过她的事迹的。” “哦?”宴真微微挑眉。 长相颇佳吗? 549 疯狂 哪怕不想承认,可方才那匆匆两眼,确实称得上初显惊艳。 待再过几年,稚气彻底除去,能长成什么模样几乎已经不难想象。 “那位张姑娘之前可是得过圣旨褒奖的。当年湖州洪涝,她和她父亲都立了大功,湖州百姓甚至还为其建了仙子庙呢。”蒋令仪语气似闲谈。 “原来是她啊……” 宴真微微眯了眼睛,幽幽地问道:“她父亲,可是叫张峦吗?” “正是。” 得了蒋令仪肯定的回答,宴真心中缓缓浮现出猜疑来。 殿下出宫在外,最常去的便是张家,而那日出现在殿下别院中的女子,她一直未能查明对方真实身份…… 这位张姑娘的年纪大小,与卷碧所说的十二三岁倒是相符。 “出了花灯街,前头便有一家茶楼,不如我陪着县主去那里吃茶歇一歇脚?”蒋令仪开口征询道。 “不必了。” 宴真语气倨傲,带着丫鬟转身离去。 蒋令仪微微福身,语气里有些恰到好处的失望和恭敬:“县主慢走。” 待抬起头来之时,望着宴真的背影,眼中却显露出笑意来。 她自然知道宴真不会答应同她一起吃茶,那不过是该说的话都说完之后的掩饰之言罢了。 若不然,怎么显得她是因为一心想巴结宴真,才会凑上来说话呢? 至于并未在张眉寿和太子殿下的关系上多去暗示什么,那是因为毫无必要。 宴真心系太子,她一早便看出来了——故而,她只需说明方才那名样貌极佳的姑娘是张家的女儿,这位宴真县主大概就要被疑心和嫉妒搅得心中发狂了吧? 一个会因为自己毁了容貌,便对其他貌美女子心生敌意,甚至在长春宫中对她这个与之毫无过节的官员之女动手的疯子,能指望她有多么理智冷静? 至于余下的,不用她说,宴真也自会去查明。 只怕后面知道的越多,就越坐不住了。 蒋令仪这般想着,更觉得心情舒畅。 “蒋姑娘……你倒也真是大胆。” 一名带着丫鬟的紫衣姑娘走了过来,长吁了口气,低声道:“我瞧见这位宴真县主,都恨不能绕道儿走呢……” 蒋姑娘倒好,还敢上来说话。 “其实也没什么。”蒋令仪叹气道:“好端端被毁了容貌,宴真县主也是个可怜人。” 紫衣姑娘撇了撇嘴,心道那是她自作自受。 宴真的恶名,可不是毁容之后凭空冒出来的。 可她不说这些,只道:“蒋姑娘就是太心善了些……” 二人说着话,渐渐走远。 出了热闹的灯街,卷碧扶着宴真上了马车,自己也紧跟着进了马车内。 宴真摘下了幂篱,露出了疤痕纵横的面容来。 这张脸,哪怕朝夕相对,卷碧每每看到心中还是觉得发怵的厉害,但面上却不敢表露出分毫——先前但凡敢表露出畏惧之色的,早不知被打死丢去何处了。 “方才那位张姑娘,你可看到了?”宴真出声问道。 卷碧点头。 “奴婢看到了。” 宴真再问:“与你那日在别院中所见到的女子,可是同一个人?” 她的语气十分平静。 可正是因为平静,才显得尤其反常。 卷碧后背已然冒了冷汗,马车虽还算宽敞,却仍叫她觉得透不过气来。 “怎么?这么快就忘了吗?”宴真看着她,眼神冷得似结了冰一般:“忘了也不打紧,我心中既已有数,想必查起来也就简单多了。” “奴婢……奴婢没忘。” 卷碧再不敢有迟疑地答道:“只是那日未能看得仔细……不过,方才那一瞥,气质身形却是极像的。” “也就是说,出现在殿下别院中的,就是她了?” 宴真的语气仍旧听不出半分喜怒。 卷碧额角冷汗已经顺着脸颊滑落,僵硬地点着头道:“应就是了……” 看似冷静的宴真陡然抬起袖子,挥落了面前矮几上的茶具瓷碟。 “这就是你口中所说的,样貌尚可?!” 宴真声音陡然变得尖利激动。 卷碧顾不得去收拾身上的狼藉,颤抖着答道:“奴婢那日当真未能看清楚,还请县主恕罪!” “你拿我当傻子来哄骗不成?” 宴真忽然倾身,扼住了她的脖颈,眼中的嫉妒和疯狂暴露无遗。 “县、县主……饶命。”卷碧艰难地求饶,却半点不敢挣扎。 宴真的手越收越紧。 卷碧眼中越是恐惧,她便越觉得莫名兴奋解气。 她享受这种掌控一切的感觉。 “你好歹伺候了我这些年,我怎么可能会要你的命呢?” 宴真说话间,手指微微松了松。 卷碧如获大赦,正要叩谢时,却见宴真另一只手拿起了矮几上碎裂的茶壶瓷片。 瓷片断口处尖锐锋利,贴在皮肤上仿佛透着寒气。 “……” 卷碧无声摇着头,想要往后退,可后背已然紧紧地贴在了马车壁上。 “你不是处处总爱学我么?今日,我便成全你好了。” 宴真唇角笑意狰狞。 听得车内传出的惨叫声,车夫满头冷汗,赶车的动作却不敢有丝毫停顿。 …… 因婧儿受惊,张眉寿便和徐婉兮带着孩子,暂时回到了马车中。 徐永宁则带人去寻了先前因猜灯谜而走散的王守仁和苍鹿一行人。 马车内,婧儿已经不再大哭,瑟缩着窝在徐婉兮怀中,时不时地抽噎一下。 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里,却仍旧盛满了戒备和恐惧。 “真是晦气,早知会碰到她,便不带婧儿出来了。”徐婉兮后悔莫及。 婧儿自去年被伤之后,性子内敛了太多,也不爱与人接触了,她今日是想趁着上元灯会,哄着婧儿出来开心开心——却反倒弄巧成拙了。 看着窝在怀里的小人儿,徐婉兮既心疼,又犯愁地道:“这下也不知要如何同姑姑交待才好……” “不要!” 原本安静的婧儿听得此言,忽然紧紧抱住徐婉兮,摇着头哭道:“我不要……” 徐婉兮诧异地和张眉寿对视一眼。 张眉寿微微倾身,扶住婧儿的肩膀,柔声问道:“婧儿,你不要什么?” 550 旧事 婧儿不住地摇头道:“不要姑姑……不要姑姑!” 徐婉兮反应过来,连忙哄道:“婧儿当然不要姑姑,婧儿可没有什么姑姑——表姐说的是自己的姑姑,是婧儿的母亲呀。” 婧儿却越哭越凶了。 张眉寿无奈看向婉兮:“快别说那两个字了。” 孩子越怕越要说,有这么哄孩子的么? 徐婉兮讪讪点头。 她这不想着给孩子解释解释吗? 二人又手忙脚乱地哄了一阵,才将婧儿安抚下来。 孩子累极,竟渐渐睡了去。 “婉兮,你可觉得婧儿今晚的反应太过异样?”张眉寿此时才说道。 徐婉兮点头。 婧儿今晚确是十分反常。 这孩子自受伤后虽不爱与人接触,极容易受惊,可经过这段时日的悉心照料,已经较之前好上许多了。 如方才那般失控的情况,似乎只在刚受伤后的那几日出现过。 然而想了想,又道:“那宴真如今不仅样貌有损,声音也怪得很,身上又总是阴恻恻地——也不怪婧儿会害怕。” “可她并未露出面容。”张眉寿皱眉说道:“若说戴着幂篱显得古怪,可今晚戴着幂篱出来的姑娘也不在少数。” 至于声音……倒是有可能会让婧儿害怕。 却未必只是因为听起来古怪的缘故—— 徐婉兮正要说话时,忽听得张眉寿问道:“婧儿之前可曾见过宴真?” “似乎并不曾。”徐婉兮回想着说道:“自我姑姑带着婧儿同宁临风和离之后,便与宁家人断了往来。” 宴真因毁了容貌,不比从前那般常在人前露面。 而姑姑哪怕问心无愧,可到底因和离之事而使身份尴尬,因此也甚少会带着婧儿在外走动。 所以,宴真几乎没可能见过婧儿,至少正面接触是没有的。 张眉寿:“那她今晚为何能一眼就认出了婧儿?” 徐婉兮愣了愣。 对啊…… “兴许是从婧儿的年纪大小上猜出来的?亦或是,听莲姑她们扶人时唤了婧儿为‘表姑娘’?” “确有可能。”张眉寿看着徐婉兮说道:“可我觉得,婧儿这般恐惧听到‘姑姑’二字,兴许另有缘由。” 她很清楚宴真。 当时她提出要抱一抱婧儿之时,那种语气和模样,根本是在刻意戏弄。 宴真自不会有兴致逗孩子玩。 而她那么做,倒像是十分清楚婧儿对她的恐惧—— “蓁蓁……”徐婉兮莫名有些不安:“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张眉寿未有回答她,而是道:“我有句话想问一问莲姑。” 徐婉兮忙掀开车帘,唤了立在车旁的莲姑进来。 “今日婧儿大哭惊叫时,是在摔倒之前,还是之后?”张眉寿向莲姑问道。 莲姑听得愣了愣。 张眉寿道:“一时想不起来不必急着回答,仔细想一想。” 莲姑下意识地觉得是在之后。 这种下意识,是常识和习惯使然——毕竟若不是摔疼了,孩子又怎会大哭呢? 可她仔细地回忆了一番,却是答道:“大哭确是在摔倒之后,可……表姑娘在摔倒之前,便惊叫了一声。” 张眉寿点了头。 果然如此。 徐婉兮紧紧皱眉道:“也就是说,婧儿极有可能是因见到了宴真、或是听到了宴真的声音,才受惊摔倒的?” 可就如蓁蓁所说,戴幂篱的姑娘们多之又多,婧儿究竟在怕什么? 待莲姑退了出去之后,张眉寿适才直言说道:“……婧儿的脸,只怕同宴真脱不了干系。” 实则,去年婧儿刚受伤时,她便想到过宴真。 只是证据皆指向宁临风,加之彼时事情闹大到皇上面前,宁贵妃许是有舍小保大的心思,使了宁夫人前往定国公府赔罪——等同是招认了宁临风的罪行。 “……”徐婉兮听得脸色大变。 确然…… 能让婧儿那般恐惧的,也只有那一件事情了! 可……宴真为何要那么做? 想到暗下听到的那些关于对方暴戾可怕的传闻,徐婉兮暗暗咬了牙。 对待那样嚣张歹毒之人,自是不能拿常人的眼光和想法去衡量! “不过我也只是猜测罢了。”张眉寿低声交待道:“但同徐姑姑他们提一提,多加提防些总是好事。” 这件案子早有定论,且过了皇上的眼,想要找到新的证据不是易事。 无凭无据之下,换作其他人家,她必不会多这个嘴,可定国公府不同。 “好。”徐婉兮面含薄怒地点头:“我回去之后,便同姑姑和父亲讲明此事。” …… 当夜,定国公夫人院中灯火通亮。 厅内,定国公夫妇二人坐在上首,定国公世子和徐氏都在。 “案子已经过去那么久,且如今我们手中并无证据,贸然要求官府推翻重查,并不是良策。”定国公皱眉说道。 但即便只是猜测,却也决不可能就这么算了—— “父亲说得是,自是不能贸然拿到明面上来说。”徐氏面色复杂地说道:“只是女儿细想之下,竟是觉得极有可能……” “为何这么说?”定国公世子看向妹妹。 定国公夫人也忙问道:“可是婧儿同你说过什么?” “倒不是。”徐氏抬起头,看向父母兄长:“是我忽然想起了一些宁府旧事。” 徐氏迎着几人的目光,往下说道:“我记得,宴真同宁临风这位同父异母的兄长,早年关系极差。” 至于后来好了些,无非是因为宴真过于得宁贵妃宠爱,又有了郡主的名号,宁临风欺软怕硬,不敢再主动寻事罢了。 “你是说,她极有可能就是冲着诬陷她兄长去的?”定国公夫人脸色微变。 若是如此,这位宴真县主未免心思过分歹毒,且行事只凭自己喜恶,竟全然不顾家门荣辱得失! “再加之,她本就性情怪戾……看婧儿不顺眼,兴许也是有的。” 想到这位曾经的小姑子在宁府苛虐下人,甚至无端虐杀猫狗来泄愤的过往,徐氏心底一阵发寒。 若婧儿当初真是落到了宴真手中,她当真不敢想象婧儿究竟遭受了怎样的恐惧和折磨。 “此事必须要查清楚。”定国公世子握紧了茶盏。 定国公夫人点着头,看向徐氏:“此外,更要仔细让人看着婧儿。” “婧儿的乳母已经被处置了,且时隔已久,暗中查起来只怕不易。然而,查还是要查的。”定国公说道:“不过,我倒有一个想法——” 551 回信 “不如去问一问宁临风。” 定国公提议道:“印证猜测之余,他兴许还能想到些什么。” 天牢是个好地方,终日无事可做,多少就会想些往事——想得多了,没准儿就能顺出些什么线索来。 定国公世子点头。 这确实是个主意,不管能不能问出什么,然而只是跑一趟罢了,并不麻烦。 “我明日便去见他。” “兄长……还是我去罢。”徐氏忽然说道。 几人皆看向她。 定国公夫人头一个反对道:“不可。” 私下去探监,定国公府自有能力不叫此事传出去,可那宁临风品行极差,她不愿再让女儿多看一眼。 若真是被冤枉,只怕还要说出诸多偏激难听,不堪入耳之言。 定国公亦道:“云娘,还是让你兄长去吧。” 徐氏却少见地坚持:“父亲,母亲,论起对那畜生的了解,我自是比兄长多得多的。如此,在探话之时,多少也能多问出些什么。” 定国公夫妇闻言互看了一眼。 女儿这话说得倒有些道理…… 只是,这张口便是一句畜生——倒叫人忍不住怀疑她的真实目的是去出气。 “也好。”定国公世子先点了头,看向父母说道:“明日我陪着云娘一同去就是了。” 话已至此,定国公也唯有点了头。 小半时辰之后,定国公世子兄妹适才先后离去。 万氏听着丫鬟打听来的消息,缓缓攥紧了手中的帕子,面上的神情却无半分变化。 这家人商量起私事来,现如今从来不会知会她——这一点,她已近要习惯了。 “可知晓大概是为了何事?” “似乎是表姑娘今晚在花灯节上受了惊。”丫鬟说到这里,声音又压低了许多:“奴婢四下问了问,才知二姑娘在灯会上遇到了宴真县主,似乎还生了口角呢。” “竟还有此事?” 万氏当即吩咐道:“将前因后果打听清楚了,越仔细越好。” 徐婉兮骄纵不讲道理的形象,多是被她精心堆砌出来的。 尤其是近几年来,那丫头同张家的姑娘越走越近,不止脾性压制了许多,便是脑子也比以往好使了不少。 故而,她绝不会无端同宴真当众起冲突。 而今晚婧儿恰又受了惊—— 丫鬟应下离去之后,万氏自嘲地笑了笑。 如今她身在定国公府,明面上看着仍是风光无限的世子夫人,可就连想知道府里姑娘与旁人起冲突的原因,却都得偷偷地去打听。 可,又能怎么办呢? 那些人想叫她一无所知,她却不能就这么一无所知。 若不然,那才真正是无路可走了。 …… 次日午后,徐氏带着丫鬟从京衙大牢中走了出来。 等在外面的定国公世子忙上前,低声问道:“如何?” “父亲当真是高估那畜生了。”徐氏叹气道:“他根本毫无察觉,事到如今,就连被何人设计了他都不知道——竟还一口咬定是咱们定国公府自己做戏,就是为了陷害于他。” 听听,这真的是正常人能拥有的脑子吗? “他未免太高估自己了。”定国公世子不禁冷笑。 徐氏接着说道:“不过从他那模样来看,凶手应当真不是他。” 已然招认过的罪行,且是被宁贵妃按着头认下的,早已没有回寰的余地,犯不着还这般狡辩。 可哪怕他是被冤枉,徐氏却仍半点也不觉得同情。 一来,这个男人之前做过的事情令她一辈子也无法释怀——她不过是个寻常人,没有那么大的度量。便是如今闲来无事上香时,还要咒上一咒的。 二来,就在方才,他言语间无不是对婧儿和她的侮辱痛恨,甚至是诅咒。 她绝对相信,即便没有宴真之事,这畜生哪日若是酒壮怂人胆,再稍受些刺激,同样也会做出伤害婧儿的举动来—— 人到中年一无所成,甚至连个正妻子嗣都没有,暗下又有宴真使绊子,越走越偏是迟早之事。 方才有一刻,她甚至庆幸经此之事,那乳母被早早揪了出来。 若不然只怕哪日在宁临风手下,婧儿被毁的就不止是容貌了—— 便是此时,徐氏手心里仍有冷汗冒出。 定国公世子低声安慰了妹妹一番。 后在妹妹上马车前,余光瞥见了丫鬟手中提着的篮子,到底没忍住问道:“你还真给他送吃食了?” 难道妹妹起初是想利用旧情,来套那畜生的话? “自然是真的。”徐氏答道:“整整一篮子臭鸡蛋,一个没剩,全送出去了。” 定国公世子不禁愕然。 “这……你怎么不早说?” 左右几个狱卒的嘴都被封死了,还差多买几筐臭鸡蛋的银子? …… 入了三月,绿意便一日日地浓了起来。 一时间,什么春日诗会、马球蹴鞠、踏春游湖,更是比比皆见。 这一日,张峦从工部下值归来,一路回到了海棠居内,正见张眉寿于堂中帮着宋氏理账。 “蓁蓁如今都能替母亲分忧了,倒是比父亲强得多。”张峦笑着走过去。 宋氏嗔了他一眼,道:“成日胡说什么呢。” 别人家的丈夫,总爱时时显摆自个儿作为一家之主的威严——他倒好,专跟别人反着来。 偏偏张峦得了妻子一记眼刀子,还乐得心情大好,转身去了里间,将官服换下。 “太太。” 不多时,阿郝从外面走了进来,笑着行礼后,上前道:“方才漆器铺里的伙计送了封信过来,说是给太太的。” 宋氏闻言,便放下了手中的账册。 阿郝口中的漆器铺是她陪嫁铺子中的一个,里头的掌柜伙计都是宋家的老人儿,经他们之手送来的信,十之八九都是宋家那边传过来的。 “可是有回信了?” 刚从里间出来的张峦闻得此言,连忙问道。 张眉寿面露疑惑之色,下意识地问:“母亲,什么回信?” 父亲似乎很是看重。 女儿的话,让宋氏拆信的动作一顿。 继而笑着道:“没什么,就是问一问你外祖父近来的身子可还好,还有你大表哥的婚期可定下了——” 宋福瑜的亲事早已定下,只是定亲后不久,那姑娘生了场病,在慢慢养着。 至于是什么病?——听说是饿出来的。 张眉寿了然点头,旋即不解地看向宋氏。 那……您倒是拆信啊? 552 骗得好苦 宋氏笑了笑,却是道:“不着急看——我方才理到哪儿了来着?” 说着,将拆到一半的信放到了一侧,转而翻起了账本来。 张峦也一改方才的急色,在妻子身边的椅中坐下,也状似十分闲适地取过了账册来看。 张眉寿:“……” 这不想叫她看信的意思,还能再明显些吗? 这般想来,倒还是前几年好,好歹能装作识字少的样子,在一旁光明正大的偷看。 张峦看着看着,没话找话一般地惊讶道:“蓁蓁院子里的月例竟才十两银子吗?” 说着,看了自家闺女一眼,便摇头道:“蓁蓁如今可是大姑娘了,十两银子哪里够用?芩娘,快给蓁蓁多拨些——” 至于顺便看到了两个儿子合在一起才十两,张峦表示这跟他并没有什么关系——如果真要计较的话,这两个臭小子一月在家中呆不了几日,哪里有能花得着银子的地方? “父亲,够用了。” 张眉寿头也不抬地说道:“母亲管着整个张家的中馈呢,哪儿能说多拨就多拨,那样一来,岂不乱了规矩吗?” 张峦听得心中熨帖感动。 听听,女儿多么懂事节俭。 “十两自是远远不够——她月月从我这里额外支出去的银子,我都数不清了。”宋氏手中推着算珠,好笑地看了丈夫一眼。 张峦愕然了片刻。 旋即,却又很快释然了:“俗话说得好,姑娘家就得富养着。” 大不了出嫁的时候多给带些嫁妆过去就是了。 且他瞧着,既安也是个阔绰的,家境又颇好,想来也不会叫蓁蓁吃苦的。 张峦想着想着,不禁拿余光偷偷去瞥那封信。 “蓁蓁如今正长个儿呢,总这么坐着可不是什么好事。”张峦忽然开口,一边将张眉寿手中的账单接了过来,催促道:“快别理了,我来帮你母亲就是。你且去院子里走动走动。” 张眉寿无奈地叹了口气。 “那女儿不如先回愉院去了。” 瞧把人急的,她走还不行么? “去吧。”张峦摆摆手,笑得极温和。 张眉寿前脚刚离开海棠居,夫妻二人已然拆了信,将信纸展开了来。 “……” 匆匆看罢,却是互看茫然。 因觉不可置信,便又逐字逐句地重看了一遍—— 再对视时,四目震惊。 “这……怎么可能?” 张峦皱眉道:“会不会是没打听清楚?!” 这信上竟是说……余姚根本没有这样一户人家,甚至王家的亲戚里,也找不到这一支。 “应当不会。”宋氏摇着头,道:“阿哥他们向来谨慎,若是没打听清楚,绝不会贸然下定论——” 且信上说了,此乃经多番打探而来的结果。 宋家在余姚也是有多间店铺在的,用心去打听起一户富庶人家,岂会出什么大差错? “可怎会如此?” 张峦惊诧间,甚至怀疑这是大舅哥洞悉了他的意图之后,为了让他死心而使出的诡计。 宋氏从丈夫欲言又止的神情中大约察觉了他的想法,当即皱眉道:“虽说我们宋家世代行商,可对自家人却没那些弯弯道道的心思!” 张峦艰难地点头。 理智告诉他,确实不该去怀疑大舅哥,可……难不成他要去怀疑王大人?! 他和人品周正的王大人相交多年,好到恨不能穿一条裤子,王大人岂会在这样的事情上骗他? 嘶——难道王大人是被既安给骗了? 毕竟王大人多年不回余姚,说不准既安是冒充了王大人家的亲戚骗吃骗喝? 不…… 且不说这可能微乎其微,但论一点——相比于王大人,他还是更相信既安多一些。 那孩子真挚清澈的眼神,是不会骗人的。 此时,宋氏忽然屏退了堂中的丫鬟。 “我有一个猜测。” 她将信放下,语气沉重地道:“你说,既安他会不会是……” 话虽未有完全说明,却叫张峦心神剧震。 “……” 他蓦地站起身来,攥了攥拳,道:“我去找王大人!” 宋氏点头。 无论如何,今日是必须得问清楚了。 张峦来到王家时,刚被门房请进了前院,就瞧见了王华背着女儿在前院跑,身边跟着一群丫鬟仆从。 女童趴在父亲背上咯咯地笑,王华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道:“滢滢,咱们还是玩扮新娘子吧……” 女童闻言连忙拍手:“好,父亲扮新娘子咯!” 下人们神情各异。 为什么是老爷扮…… 张峦看着这一幕,心情复杂之极。 以往王大人好面子,只肯在内院哄着孩子玩儿,如今为了让孩子开心,也不要什么形象了。 这么顾家的一个人,怎么偏偏就—— “张贤弟来了!” 王华刚将女儿从背上放下,便瞧见了张峦。 他大步走了过来,极热情地道:“走,咱们去前厅吃茶说话!” 张峦又哪里不知道,这超乎寻常的热情,是建立在他救兵身份的前提下。 “快将姑娘带去太太那里。”王华交待了下人们一句,又同女儿说:“滢滢听话,父亲办完了正事,便去陪你玩儿。” 女童倒也听话地点头,随丫鬟们去了。 王华带着张峦在前厅坐下,便吩咐仆人看茶。 “我有话想单独问一问王兄。” 王华听得愣了愣,这才留意到张峦的脸色有些异样。 当即,将下人尽数屏退,忙问:“张贤弟这是怎么了?” 张峦再不掩饰自己的失望之情:“我倒想问一问王兄为何骗我骗得这般苦!” 王华听得瞠目结舌。 片刻后,才道:“张……张贤弟何出此言啊?” 虽然隐隐有了猜测,可这么大的事情贸然认下不可取,还是先装傻试探一二为妙。 “事到如今,王兄竟还不愿同我讲实话?”张峦艰难地冷笑一声,语气里透着沉痛:“既安他究竟是什么身份,竟值得王兄这般费心隐瞒!” 王华心底骤然一沉。 完了……竟真是此事! 这一刻,他已做不到厚着脸皮再去问张贤弟是如何察觉到的—— 况且,当初既然选择做了,就料到会有败露的一天。 “这件事情上,我确实是骗了张贤弟。”王华低下头,神情愧疚至极。 553 意下如何 狡辩已经没有任何意义,装可怜扮无奈是他早已定下的应对之策。 张峦闭了闭眼睛。 他原本还抱着一线渺茫希望,希望事实不是他想得那样。 “你岂止是骗了我一人。” 张峦重重地叹了口气,道:“且不说柳大人他们,可无论如何,你都不该瞒着嫂子才对。” 王华呼吸微窒。 他该怎么告诉张贤弟,他真的只骗了张贤弟一个。 “你我相交多年,你若真有什么难处,何不同弟弟讲明?事关你的名声前途,难道我还会四处乱说不成?”张峦越说越觉得心痛。 痛的是好友不信任他,并同他一样早年不慎失足。 痛的更是他陷在了好友精心编织的谎言中,和妻子悄悄地把女儿的嫁妆都准备好了,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既安身份如此见不得光,他若还执意要促成这门亲事,又要如何面对王家嫂子? 思及此处,张峦心灰意冷,也没了多说的力气。 王华低头叹气:“事到如今,难为张贤弟还这般为我考虑……是我愧对张贤弟在先,张贤弟要打要骂,我绝没有半句怨言。” 张峦却是扶着椅子站起了身。 “……王兄,作为过来人,我给你指一条明路——纸包不住火,你还是趁早向嫂子认错赔罪,求她原谅吧。” 他也不打,也不骂了。 反正王家嫂子都会替他打回来的。 王华听得一头雾水。 怎么……还给他指起明路来了? 还有,张贤弟固然显得痛心震惊,可怎也不见丝毫后怕之感…… 这不对啊! “王兄好自为之,我就先告辞了。” 张峦揖手,转身离去。 “张贤弟……” 王华下意识地追了两步,却见对方根本不愿回头。 张峦抬头望天。 这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背影,似乎同池儿婉拒了同刘家姑娘的亲事之后、刘大人那天从他家中离去时的背影重叠了。 同样是相中的女婿落了空,他此时有点想知道刘大人是如何熬过来的。 不如跟妻子商量一下,去找刘大人喝酒好了。 对了,还要叫上柳大人—— 虽然他不能明说什么,但两个同样被王大人欺骗的好友坐在身边,他好歹也能悄悄寻求一下心理上的慰藉。 张峦心情沉重地离开了王家,王华却是左思右想觉得不对。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张贤弟定然是误会了什么…… 由此看来,张贤弟兴许只是知道了一半的真相,而不知殿下的真实身份。 可既是如此,再想圆下去便是难如登天了。 况且,本也没有什么事情能一直瞒下去,更何况张贤弟这几年来在工部颇有所成,已是升迁在望。 殿下今年已满十五,说不定再有几年就要…… 依他之见,不如借此时机同张贤弟坦白一切,至少还能稍微挽回些好感。 但是,他说了不算…… 王华踌躇了许久,到底是去了书房,提笔写了封信——在信上言明了今日之事,及自己的想法。 写好之后,便命人寻了儿子过来。 “不知父亲有何吩咐?” “你明日进宫伴读时,将此信交予太子殿下。” 王守仁接过,好奇地问道:“父亲,您有何要事竟要传信给殿下?” “打听那么多作甚?”王华心情不美,便懒得同儿子多说。 王守仁也浑不在意,应了声“儿子知道了”,便拿着信离去了。 只是,待刚回到自己院中,便立即将信偷偷拆开了来看。 若换作是父亲给旁人的信,他必不会多管闲事,不守规矩——可既是给太子殿下的,那他还是了解清楚为妙。 万一父亲最近被妹妹缠得神志不清了,写错了字,说错了话,该多丢人? 王守仁随便找了个借口,便觉得十分心安理得了。 可看完之后,却不由大感意外。 张家伯父竟是知道殿下朱家公子的身份是假的了! 父亲在信中劝殿下早日坦白此事…… 并以一副甘挡一切风雨和麻烦的架势,自荐出面说明此事。 王守仁叹了口气。 不看信都不知道父亲心机如此深重。 什么自荐,说白了就是要抢在柳大人他们前面装个好人呗。 就说父亲不靠谱,做这么大决定竟然都不知会他一声儿……作为太子伴读,他不得提前想好面对张家人的说辞吗? 当父亲的要做人,当儿子的就不做了? …… 次日,王守仁早早出了门。 马车在宫门外停下,刚在车内补了一觉的王守仁打着哈欠下了马车。 此时,却见前不远处也有一辆马车刚刚停稳,一道绯红色的女子身影从马车中被扶了下来。 王守仁定睛瞧了瞧,辨出了对方身份。 且不说那马车的规制是县主才能用的,单说出入宫中,头上还遮着幂篱的,便只那么一位了。 王守仁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与之保持着距离。 倒不是畏惧什么,只是俗话说得好,小心驶得万年船——毕竟容貌被毁之人,极容易对长得好看的人产生敌意。 直到近了内宫门,宴真自侧门而入,被宫人引着去了长春宫的方向,王守仁才走快了些。 东宫内,早已起身的太子正于殿内静坐看书。 经宫人通传罢,王守仁进了殿内行礼。 “今日下棋。” 祝又樘将书合上,说道。 王守仁干笑了一声,心道小人是没意见,就怕您待会儿没这个兴致了…… 见他神情有异,祝又樘随口问道:“可是有事要禀?” 王守仁点点头,道了句“正是”,便从袖中将信取了出来,双手呈起,交到太监手中。 太子殿下心底微动。 莫非是小皇后给他的信吗? 然而刚展开,还未细看署名,太子殿下便意识到是自己想岔了。 这字迹,不是小皇后的。 却也十分熟悉。 果然…… 原是出自王大人之手。 王大人的字写得漂亮,话也说得漂亮,便是细微之处的措辞亦十分得当…… “……” 太子殿下评价了一番罢,将信纸放到身侧的茶几上,一时间沉默了。 王守仁悄悄打量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道:“殿下,不知您意下如何?” 554 两位童子 若是要坦白的话,想必不是由他父亲来说,就是由他来说……亦或是,他和父亲一同出面。 想到那仿佛认罪现场一般的情形,哪怕抱定了主意要不着痕迹地将责任推给旁人的王守仁,还是觉得压力极大。 “清羽,备礼。” 祝又樘开口讲道。 清羽应下,正要退去时,却听太子殿下又道:“且慢——” 清羽便顿足。 “还是吾亲自来备吧……” 祝又樘思索着,低声说道。 清羽不明所以,不由暗自纳闷,有上次红绸绑夏神医的例子在前,殿下难道还没有意识到他现如今在备礼这件事情上,不仅用心且极有想法吗? 王守仁却是诧异不已。 太子殿下竟是要亲自去张家坦白? 且还要备礼…… 等等,这莫非是要登门赔罪的意思?! 看来殿下如今真的是做朱家公子做魔怔了,竟是干什么都要照着民间的那一套规矩来…… 可是殿下,哪怕您这礼备出花儿来,也根本平复不了张家人受惊崩塌的心态啊! “殿下,这怕是不妥。”王守仁硬着头皮说道:“不然还是让小人和父亲去说吧?” 却见祝又樘摇了头。 “这个谎,本就是因吾而起,自该由吾出面解释清楚。” 王守仁不由地沉默了。 其实,殿下此等身份,哪里能用得上“解释”二字。 便是直言告知,张家人也只是受惊罢了,而绝不可能有谁敢去怪责殿下—— 可殿下似乎并未将自己的身份考虑进去,只当是自己撒了谎,如今要去坦白承担。 “那殿下打算何时去?”王守仁转而问道,已是不再反对。 被折服且是其次,主要是反对了也没用。 祝又樘说道:“便这两日吧。” 既是有了决定,就不宜再拖了。 王守仁应了声“是”。 气氛一时有些沉默。 “……殿下,还下棋吗?”王守仁出声打破寂静。 祝又樘点了点头。 且赢几局,缓一缓。 于是,两局下来,王守仁被打击得体无完肤——说好的人在心神不宁的情况下,精力极难集中呢? “殿下。” 此时一名内监垂首行入殿中,禀道:“太后娘娘命人前来传话,请殿下午时去寿康宫用午膳。” 祝又樘点了头。 “便回皇祖母,吾稍后便去。” “是。” 内监缓缓退了出去。 …… 养心殿外,六皇子祝又淇等在朱廊下,垂着头不说话。 自宁贵妃被禁足后,他每日都要来养心殿给昭丰帝请安,常常是一早过来,要候至正午才能被请进去。 这且是好的,若遇到昭丰帝心情不妙,疲于应付,亦或是忙于其它忘却了,便要等上更久。 此时,一旁被作为丹房的侧殿中,两个白白胖胖,扎着道童髻的男孩子,正在殿门旁悄悄打量着祝又淇。 再见到这位六皇子之前,他们都以为皇子们皆是威风凛凛的模样呢。 祝又淇也看到了他们,眼中闪过好奇的神色。 他犹豫了片刻,到底没忍住上了前来。 等了这么久,实在太枯燥无趣,他都快要睡着了。 “你们可是父皇选来的炼丹童子吗?我上回见过你们呢——”祝又淇看着冲他行礼,高他不少的孩子,新奇地道:“你们长得未免也太像了些!” 张鹤龄和张延龄双双在心底翻了白眼。 他们是双生子,自然是像了! 嘴上却笑嘻嘻地道:“六皇子果真好眼力呢。” 没办法,宫里的人嘛,不管男女,无论老少,都喜欢被哄着。 祝又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声说道:“我可没什么眼力……” 若不然,也不会常常挨贵妃责骂了。 想到这里,他便看着张鹤龄二人,说道:“我听说,父皇极喜欢你们……闲来无事时总要召你们到御前说话……” 尚不满七岁的孩子,语气里的羡慕之意遮掩不住。 又见面前的两只大萝卜长得一团和气,才鼓起勇气问道:“我想问问你们,如何才能……讨父皇喜欢?” 贵妃让人教他的那些,好像都没什么用呢。 由此可见,父皇喜欢贵妃,大概只图她年纪大吧。 毕竟除此之外,贵妃好像也没其他优点了。 张延龄眨眨眼睛,咧嘴笑着说道:“那六皇子怕是得多吃些才好呢!” 那些小心思招数便是有,也同人说不得。 便是有意,也要说成无意。 再者道,他们便是教了,六皇子这傻乎乎的样子,也根本学不来嘛。 祝又淇听得有些惊叹,却旋即又觉得十分在理。 若说讨人喜欢,当初这两位炼丹童子未入宫前,单凭画像就讨上父皇喜欢了——思来想去,当然是图他们生的胖,有福气了! 贵妃的老他虽学不来,可童子的胖,他还是能努力一下的。 六皇子忽然觉得找到了一条明路,当即喜不自胜。 见有太监往这边瞧,他连忙低声道:“我回头让人送吃的来给你们!” 算是他的答谢。 张鹤龄二人应下来,眼瞧着祝又淇回到正殿外,规规矩矩地站好。 张延龄偷偷叹了口气。 这么一看,做皇上的儿子,也不见得有多快活—— 他们虽总埋怨父亲偏心二姐,可却也不必为了让父亲多看一眼而发愁。 二人回到丹房内,便见那两名真正的炼丹童子守着丹炉,一个煽火,一个留意炉温,忙得一刻也不得消停。 炼丹童子见他们进来,眼神颇为不满。 此时,有一名太监走了过来。 “御用监里新造了两只丹炉,劳两位童子去瞧瞧,可有什么须改进之处。”太监低着头,对张鹤龄二人说道,语气间不敢有丝毫轻慢。 两名炼丹童子背过身子,面露不悦。 这丹房中的许多事宜,皇上都爱问这俩胖子的意见,仿佛经了他们口中说出来的话,就是开了光似得! 人比人气死人……早知如此,他们也多长几斤肉好了! “二位童子快跟小的走一趟吧。”见二人没说话,那太监又催促道。 张鹤龄和张延龄悄悄交换了一记眼神。 “也好。” “且待我吃口茶。”张延龄说了句,转身去了隔间。 片刻后,便折返了回来。 “公公,咱们走吧。” 那名太监便走在前头引路,三人一路离了养心殿而去。 “公公,这似乎不是去御用监的路吧?” 路上,张鹤龄打量着四周,忽然开口问道。 555 撞见 太监脚下微微一滞,旋即笑着道:“是饶了些路,只因小的来时,在路上遇到了几位娘娘——怕冲撞到,这才另择了条小道。” “原来如此,那公公还真是有心了。” 太监笑笑没说话。 张延龄快走两步,与他并肩行着,边打量着他,好奇地问道:“素日里来传话的都是蔡公公,今日怎换了您来?且您总低着头,也叫人看不清模样,倒不知以往是不是见过?” “是啊,不知公公叫什么?”张鹤龄也凑了上来:“日后见面,也好说话。” 那太监岂能料到二人竟是如此话痨,一时心中有些不耐烦,却不敢表露出来,刚想开口敷衍两句,却忽觉头上一凉——纱帽竟是被掀了去! “你们……” 太监气急,刚伸手要将纱帽夺回来,眼前忽然一片白茫茫地,似有粉末入了眼——下一刻,便疼得捂着眼睛大叫出声! “你们想干什么!” 一时眼中烧灼的疼,几乎不能视物,太监连连后退,做出防备的姿态来。 张延龄拍了拍手中残留的石灰粉末,道:“还能干什么,当然是自保了。说,你骗我们出来,究竟有什么目的?” 他们好歹是经过许多次试炼的,该警惕的地方从来不会放松。 一则此人是生面孔,本就不可贸然相信;二来对方说话捏着嗓音不肯抬头,显然是有意混淆模糊印象——三则这根本不是去御用监的路,哪怕是绕路,焉有往几乎相反的方向去饶的道理? 此人根本是别有图谋! “我本就是奉命请二位去御用监罢了!二位童子仗着得圣宠,如此行事未免欺人太甚!” 太监这般说着,心中却是惊异不已。 这两个看起来憨憨傻傻的胖子,竟是这般警觉! 照此看来,二人只怕起初就觉察出了不对,临走之前去里间所谓吃茶,根本就是趁机备石灰粉去了! 当然,张延龄备下的可不止是石灰粉。 张鹤龄趁着那太监不备,悄悄饶到他身后,仗着体重的优势,一把将人扑倒在地。 太监痛叫一声,挣扎着要起身。 偏在此时,张延龄上了前,从袖中摸出两小捆绳子,将他的手脚牢牢捆住。 这捆人的法子,是二姐特地让阿荔教给他们的,一旦捆上了,就极难挣脱开。 待将人捆好之后,张鹤龄牢牢将人压着,张延龄则去搜身。 “竟还真是御用监的人?”张延龄摸出一块腰牌,皱眉道。 “也有可能是偷来的呢,若没有腰牌,怎么能进养心殿?”张鹤龄道:“再看看他身上可有其它东西了。” 张延龄又仔细摸了一通,却是摇头。 “没了。” 既没有伤人的利器,也没有能将人迷晕的药粉之类。 且看对方方才的反应,似乎也不像是身手不凡之人。 兄弟二人对视着,忽然有着一刻的茫然。 这人到底想干什么? “我说二位童子,快些将小人松开吧……您二位这般得皇上喜欢,便是借小人十个胆子,也断然不敢起什么歪心思啊!” 光天化日之下,他去了养心殿请人,若这二位当真出了什么差池,别说是他了,便是交待他办事儿的人也撇不干净——哪个脑子坏了,才会想对这俩胖童子下手。 可谁能想到,会有眼下这么一出? “那你究竟为何鬼鬼祟祟?” 张鹤龄皱眉问道。 莫非是居公公派来试炼他们的? 居公公是他们初入宫时教他们规矩的老太监,对他们很是关照。 “二位真的误会小人了……”太监眼中的石灰被眼泪冲出大半,一张脸狼狈至极。 “糊弄谁呢。”张延龄道:“三哥,别同他废话了,将他交给福公处置便是。” 张鹤龄点头。 而此时,忽然听到一旁的甬道上传来了脚步声。 二人心中警惕,恐对方还有帮手,连忙矮下身子,捂住了那太监的嘴,借着小径旁半人高的花丛,遮掩去了身影。 一行人走了过来。 前有两名太监垂首引路,后有身形挺拔的年轻侍卫相护。 中间一人,着月白锦袍,头束金冠,一身贵气却又清润朗逸,耀目非常。 张鹤龄二人借着花丛间隙看去,两双眼睛越瞪越大! “既……” 张延龄刚要出声,便被张鹤龄一把捂住了嘴巴。 年轻侍卫敏锐地看了过来,不着痕迹地握紧了腰间长刀,却被一侧的同伴按住了肩膀。 侍卫转头看去,只见对方微微摇头,低声道:“暗处有人盯着,不必出手。” 侍卫唯有点头,目不斜视地离去。 见他们走远,张鹤龄才松开了张延龄,自己却是跌坐在地,满面震惊地喃喃道:“怎会有人同既安哥哥长得一模一样?” 张延龄则去问那被压得死死的太监:“方才那人是谁?你可认得!” “自然认得,那可是当今太子殿下……” 太监答罢,便又大喊冤枉。 张鹤龄二人却几乎已听不到其他声音。 太子殿下…… “三哥,你说这世上有没有可能有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 张鹤龄:“……” 可算是问对人了。 二人四目相对,看着对方的脸,一时无言。 “可咱们是亲兄弟,既安哥哥总不可能与……是亲兄弟吧?”身在宫中,张延龄说起话来显得极小心。 张鹤龄的声音已经有些颤抖:“况且,还不止既安哥哥一个。” 总不可能有一个人同既安哥哥长得一丝不差,还有一个同清羽长得一模一样的吧? 就算是有! 怎么那么巧还凑在一起了? 这得是什么巧合? 还是说,他们根本是在做梦? 二人在原处瘫坐许久,无法起身。 …… 祝又樘来到寿康宫中,陪着太后用了午膳。 早年他刚被从冷宫里被接出来的时候,便随太后住在寿康宫内。 用罢午膳之后,祖孙二人说了会儿话,多是太后在说,祝又樘听得极认真。 “如今你也要成大人了,许多事情看得比哀家明白通透。哀家再多说,怕就要惹人嫌了。”太后语气慈爱地笑着道:“哀家恰也有些困倦了,你且回去做功课罢——若是累了,也要记得歇一歇。小小年纪,别总是事事强撑着。” 祝又樘起身:“孙儿记下了——皇祖母且歇着,孙儿告退。” “去吧。” 太后目送着人退出内殿,才笑着收回视线。 祝又樘带着贴身太监出了寿康宫,清羽便迎了上来。 “可查清楚了?” 556 断了念想 “回殿下,刘福那里已然查明了。” 清羽跟在祝又樘身侧,边走边低声说道:“……那太监确是御用监里的,今日去养心殿寻两位童子去御用监,亦是奉公行事。” 祝又樘心中有了计较。 身份并未造假,一切皆是奉公行事,只是带鹤龄与延龄走错了路。 可怎会走错路? 又怎恰巧走了那条他前往寿康宫的必经之路—— “起初还死咬着不认,只道是怕冲撞到几位娘娘,才特地饶了一圈。后来刘福着人打了几杖下去,才承认自己是收了一位宫女的好处,特地将两位童子带去了寿康宫与东宫相接之处——那宫女说,只需要让二人见殿下一面,再无其它要求。” 据说那太监是收了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将两个孩子带错一遭,再绕回御用监,既不伤人,也不必冒险——在这宫中,太子殿下脾性又是出了名的温和,便是意外撞见,也绝无多问多怪的道理。 因此,在那太监看来,这桩交易几乎是不用考虑的。 可他如何也没想到,自己眼中那两个憨憨傻傻好糊弄的软包子,竟是防备心极强的硬茬儿。 想到被殿下派去在暗中保护那俩孩子的护卫所描述的当时的情形,清羽忽然有些感慨。 不愧是张家姑娘的亲弟弟,便是表面瞧着再草包,芯儿里却也是不好招惹的。 当然,想来也同他家殿下的悉心教导有关——说到底,这不是一个人的功劳…… “宫女可是长春宫内的?”祝又樘神色平静地问,语气却是笃定无疑。 “回殿下,正是。”清羽道:“皇上已然知晓此事。” 祝又樘又问:“是如何处置的?” “二人皆被处置了。” 太监供出那宫女时,并不知对方具体是哪个宫里的,但刘福用心去查,很快便查到了。 那宫女在长春宫内做洒扫,并不是什么得脸的人物。 “宫女可说明了是受何人吩咐?”祝又樘又问道。 清羽听得一愣。 在长春宫里做事,且有动机针对殿下,还能是受何人指使? “那宫女被太监指认出来之后,仍不肯承认,最后见罪责逃脱不得,撞上石阶自尽了。” 如此之下,自然被视作畏罪自尽。 可既是长春宫里出来的,矛头自然便指向了宁贵妃。 然而殿下方才之言,莫非是疑心那宫女背后另有他人? “父皇可曾使人再去过长春宫?” 清羽答道:“据闻送去了一本佛经,让贵妃抄写。” 便是连一句重话都没有,更别提是其它责罚了。 祝又樘并不觉得意外。 在父皇眼中,此等区区小事,一本佛经送去,已是十分像样的责罚了。 只是贵妃此时,怕已要气得七窍生烟了。 到底近来背下的黑锅一个接着一个,委实没办法叫人冷静。 “将宴真县主指使长春宫宫女暗中生事之事,暗下透给长春宫内的宫人。” 清羽听得微微一怔。 殿下疑心今日之事是宴真县主所为? 可知道且知道了,殿下有这般吩咐,却是少见。 就像是事事淡然处之,从不计较,从不动怒之人,忽然也有了不容旁人碰触的界限。 然而,细观身侧如玉少年的神态,却仍是一派平静,无一丝情绪。 还是那个仿佛不染尘埃的谪仙,却恍惚又有什么地方变得不同了。 清羽莫名叹了口气。 都跟着张家姑娘进厨房,剁饺子馅儿了…… 大约在遇到张家姑娘的那一日起,殿下便已然从云端上摔下来了。 故而,别提什么谪仙不谪仙这种不切实际的东西了,若日后能将夫纲振起来,就已经要谢天谢地了。 …… 次日,是张峦休沐的日子。 松鹤堂内,张老太太看着前来请安的大儿子和儿媳,不由微微皱眉。 “怎么跟霜打的茄子似得?”老太太关切问道:“可是近来事忙,太过操劳?” 张峦轻轻叹了口气。 “倒也不是。” 张老太太便露出了然的神情,旋即道:“既如此,想必是缺乏活动了。” 在工部一坐便是一整日,换作谁也受不住。 “那便去院子里跟着蒋妈妈打一套拳吧。”张老太太给儿子安排了起来。 在她这里,没什么是一套太极解决不了的。 张峦愕然了一瞬,忙道:“母亲,不必了。” 张老太太正要劝时,却听他讲道:“实则儿子今日前来,是有一事想同母亲说明。” 说着,看向堂内左右侍立着的下人。 张老太太会意,便让青桔带着丫头们去了外头守着,身边只留了个蒋妈妈。 “可是在工部遇到了什么不顺当的事情?”老太太张口问道。 毕竟儿子儿媳瞧着一派和睦,而除此之外,能叫儿子这般颓唐的,应当只有公事了。 “儿子在工部一切安好,母亲不必挂怀。” 张峦顿了顿,直言道:“是蓁蓁和既安的事情。” 母亲的心意,他向来也是清楚的。 这两日,他和妻子已是商议过了,既然没了这个可能,也该趁早让老人家断了念想,以免越拖越麻烦。 “蓁蓁和既安?”张老太太脸色顿时变了,竟是比方才提及张峦的公事之时,来得还要紧张。 “怎么,莫不是朱家给既安定亲了?” 见自家母亲有些激动,张峦忙道:“并非如此。” 母亲这模样,倒叫他觉得有些难以开口了——仿佛一张口,就是十分不孝的存在。 说到底,都怪王大人不争气。 宋氏在旁微微叹了口气,替丈夫开口说道:“母亲,这门亲事怕是成不了了,咱们不妨再看看别家吧。” “这是何故!” 张老太太彻底冷静不下来了:“男未婚,女未配,两个孩子又这般登对,好端端地怎就成不了了?” 莫非是儿子和儿媳妇瞒着她,另外相中了别家的公子? 总不可能是琪哥儿吧! 想到这里,张老太太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 “母亲,此事说来复杂,您且坐下听儿子慢慢解释。” 是了,老太太已然激动得站起了身,且握紧了手边的拐杖。 “我就站着听!” 张老太太此时半点静不下心来。 张峦心下无奈,正要开口时,却听丫鬟于堂前来禀:“老太太,大老爷,大太太——朱家公子过来了。” 557 坦白 堂中张老太太几人听得一愣。 “此时正在花厅,跟二老爷说话呢。”见主子们神情有些不同寻常,丫鬟又补了一句。 近来张敬身体抱恙,脾胃失调,如今正在家中歇养。 张峦便向张老太太说道:“母亲,儿子先去见见既安。” “我老婆子也一同去。” 张老太太语气里透着坚决。 剩下的这小半辈子,她就指望着这对孙女和孙女婿来养生呢,此时同她讲亲事成不了,等同是要了她半条老命! 还不如给她两刀来得痛快些! 若是儿子不能说服她,休想私下瞒着她去冷既安那孩子的心。 张峦见自家母亲一副防备他的模样,不由暗暗叹气。 他何尝不想促成这段亲事? 若论对既安的满意和在意,母亲同他比起来,只怕还要靠后呢——说得好像谁不是被王大人拿刀剜了心头肉似得。 张峦本以为自己冷静两日,会理智些,可实际上却是越发恼极了王大人,甚至觉得日后能不能再穿同一条裤子都是未知之数。 见老太太执意要去,宋氏也唯有陪着一道儿。 一行人便心情复杂地去往了花厅。 正同张敬谈史的祝又樘见了几人过来,忙起身施礼。 张老太太已恢复了慈祥模样,笑着示意他快坐下。 又见一旁小几上竟堆满了锦盒,不由嗔怪道:“又非头一回上门,怎还带了这么重的礼来?如此一来,岂不显得太见外了?” 少年人语气恭儒:“晚辈上门,哪有空手而来的道理。正因是不见外,才没有那些讲究。” 一旁的清羽忽然有些自惭形秽。 同样是出宫在外,听听殿下如今这接人待物的话,说得多么漂亮——他便是花了重金拜师,竟也赶不上。 “你这孩子……”张老太太嘴上仍是嗔怪,却已是乐得合不拢嘴。 什么礼物不礼物的,她根本不在意——日后迟早要成一家人的,分什么彼此? 说话间,张老太太频频拿余光看向大儿子。 睁开眼睛看看吧,这么好的女婿哪儿找去! 接收到母亲的眼神,张峦心中奇苦无比。 几人坐了下来说话。 张老太太先问了些祝又樘近来日常之事,语气里皆是不加掩饰的关切。 祝又樘一一答了,心中珍视无比。 只怕自今日后,他便不易听到这样的话了。 说起来,他正因过分珍视这份感受,才迟迟无法下定决心言明真相。 起初撒这个谎,不过是权宜之计,谁成想会一直到今日尚未说破。 听张老太太说完了大致想说想问的,祝又樘才开口讲道:“实则晚辈今日登门,是专程为赔罪而来。” 此言一出,堂中静了静。 “你这孩子,说得什么糊涂话?”张老太太维持着脸上的笑意。 但见少年神态认真,不似玩笑,心底不禁困惑之极。 “既安,你有什么话,便直说吧。”张峦语气复杂地说道。 张敬也放下了手中茶盏,不解地看了过去。 “晚辈并非余姚人士。” 少年语气惭愧。 张峦听得心底一酸。 原来这孩子自己也是知道的…… 哎,都是王大人的错! 张老太太和张敬却是大感意外。 并非余姚人士? “这……”张敬惊异地看着那样貌俊逸的少年,一时竟不知该如何问。 少年又道:“晚辈自幼生在京城,长在京城。” 这种事情,乍然说明,尤其是怕老人家不能接受,所以循序渐进地说,更妥当些。 张峦听得诧异。 既安自出生起,就被王大人藏在了京城? 他还以为真是从余姚接过来的呢! 王大人未免过分明目张胆,且竟是深藏不露的富有…… “既安,且慢……”张峦适时出声,阻止了祝又樘往下说,而后抬手示意范九,将无干的下人都带了出去。 张老太太已是听得心神震动:“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莫非这背后就是大儿子不同意这门亲事的原因? 老太太看向祝又樘,问道:“那照此说来,你父母亲也是京城人士?” 难道是因父母身份特殊,才一直隐瞒真相? 刻意戏弄人是不可能的——小朱不管做什么,一定有他不得已的苦衷! 老太太态度明确,语气里半点怪罪之意都没有,甚至隐隐还透露出一种‘大胆说,祖母给你撑腰’的意味。 张峦看在眼中,心中五味杂陈。 母亲要怎么撑腰,难道还要拉着既安去王家讨说法,然后跟王家太太打起来吗? 但既安自己愿意坦诚,他也是乐见的。 到底由他来说的话,多少有些出卖王大人的嫌疑,且母亲还未必肯信。 “既安,不打紧,此处没有外人,你便明说吧。”张峦看向少年,语气中已无太多起伏。 祝又樘微微点头。 他看着众人,语气依旧惭愧地道:“实则,家父乃是——” “父亲,母亲!” 此时忽有孩子气喘吁吁的声音传了过来。 范九快一步进了厅中通传:“三公子和四公子回来了。” 宋氏大吃一惊:“前几日才进的宫,怎又回来了?” 该不是犯了什么错,被逐出宫了吧? 便是张老太太也有此怀疑,当即朝着厅门处看去,只见两道圆滚滚的影子快步走了进来,竟是十分焦急的模样。 “祖母,父亲……!” 张鹤龄也来不及细看厅中都有何人,张口便道:“我和四弟,昨日在宫中见到既安哥哥了!” 他们今日特地装病回家,就是急着要将这个消息赶紧告知父母。 “什么?” 张峦下意识地看向祝又樘。 在宫里? 这又是怎么回事? 少年轻咳一声。 张延龄正要出口的话便被打断,待看清了那里坐着的少年是谁,当即脸色大变,结巴起来:“既安哥哥……你……” 张鹤龄瞠目了一瞬,连忙一把拽着弟弟,扑通两声相继跪了下去。 “……” 张老太太等人看呆了去。 “你们这是作何!”张峦失声问道。 “小人参见太子殿下!” 两只萝卜异口同声,声音颤抖。 张峦几人互视一眼,皆是惊骇万分。 张老太太蓦地站起身,看着跪在那里的两个孙子,目光颤动着—— 莫不是孩子在宫里……憋疯了? 558 入戏太深 “你们喊既安什么?”宋氏上前拉起一个儿子。 “母亲,这是……太子殿下!”张鹤龄连忙纠正道。 母亲要是再这么喊下去,可是大不敬,要杀头的! 见儿子诚惶诚恐的神情不似作伪,几人一时皆有些乱了心神,张峦大步走向祝又樘,满面震惊地道:“……这俩小子怎么忽然说起了胡话来?” 自家的儿子是不是在说胡话,这等问题自然用不着去问祝又樘一个旁观者——他这么问,不外乎是出于印证,想从对方口中听到绝对的否定。 可事实却不遂人愿。 少年也站起了身,看着众人,缓声说道:“方才正要说——晚辈的父亲,正是当今圣上。” “……” 张峦脚下一颤,只觉得一股热血从脚底直冲而上,直叫他有着一刻的眩晕。 他听到了什么? 既安亲口说自己是当今圣上之子? 宋氏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丈夫的胳膊,一双眼睛却是惊骇地看向面前一脸惭愧的少年。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不对! 若真是当今太子……那这孩子一直惭愧个什么劲儿? 不知道的,单看这幅神情,还要当他是死囚犯的儿子呢! 张敬则诧异地问道:“此言……当真?!” 他忽然想到了昔日学生谢迁的一句话——常出入贵府的朱姓公子,倒与当今太子殿下很有几分神似。 当时他还觉着原本谨慎的一个人,怎么忽然说起这般容易叫人抓话柄的胡话,于是便倒过来提醒对方于官场之上,切莫浮躁。 如今想来,莫不是……隐晦的提醒? 张敬目之所及,只见那气度不凡的少年点了头。 “孩子……这话可不能乱说!”张老太太脚步有些虚浮地走上前两步,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祝又樘。 已然被父母拉到身后的张鹤龄和张延龄暗暗交换了一记心神。 祖母果然还是祖母,哪怕嘴上说着‘这话不能乱说’,可却已经十分讲究地将称呼由‘既安’换作了‘孩子’! “晚辈之前多有隐瞒,不敢求得谅解,今日只为赔罪罢了。”少年朝着众人深深施礼,态度诚恳。 “等等……” 张峦拉开妻子,堪堪避开了这一礼,神情有些恍惚地道:“先等等……” 谁都先别说话! 说着,面向厅外:“范九……去请王大人、苍千户过来!” 范九连忙应下,快步去了。 “伯父伯母……”祝又樘看着受惊的众人,劝道:“不如坐下说话。” “不、不必了……”张峦有些惊魂未定地摇头。 这一刻,他下意识地想将面前少年的话当成假话——可仅存不多的理智,却叫他越想越觉得竟是……不无可能! 超乎常人的眼界学识、出类拔萃的谈吐举止,甚至是仪态气度…… 还有那些一直埋在他心中的疑窦,此时竟是同那个惊人的身份,全然契合上了……! 此时,厅外传来了脚步声响。 王华疾步走了过来。 他倒不是范九请来的,而是自己过来的——昨日从儿子口中得知太子殿下有意亲自登门说明身份的消息之后,他便琢磨着要来一趟张家了,可万万没想到太子殿下来得如此之快! 这下完了……他显然已经错过了先一步坦白的机会。 “王兄!” 张峦下意识地迎上前,正要说些什么之际,却见好友神态恭谨地朝着站在那里的少年行了礼。 “微臣叩见太子殿下。” 张峦赫然瞪大了眼睛。 “王大人,你这是……” “张贤弟,此乃当今太子殿下。”王华微微叹了口气,语气愧疚地道:“是做哥哥的瞒了你。” “……” 张峦身形僵硬,一时连呼吸都窒住。 那种头顶充血的感觉,好像愈发严重了。 他觉得自己需要缓一缓,可根本缓不下来…… “老太太!” 蒋妈妈陡然惊呼出声。 众人连忙看去,只见张老太太昏倒在了椅子上,蒋妈妈想去扶,可奈何抖得如筛糠一般,根本扶不得。 “快去请傅大夫!” 祝又樘立即正色吩咐清羽。 张敬还算冷静,指挥着几名丫鬟婆子,将老太太扶去了隔间。 待从隔间折返,便冲着祝又樘撩袍行了大礼。 “数年来,皆怪草民等有眼无珠,诸般怠慢了殿下,还请殿下降罪。” 张峦艰难地转动脖子,看向自家二弟,张口欲言,却未能发出声音。 张敬低头叹了口气。 他知道大哥的想法,大哥必是在惊叹于他的承受能力。 怪只怪,大哥入戏最深。 付出的感情太深厚,得知真相时自然更加难以接受。 “张二叔言重了,此事本就是我隐瞒在先,焉有无故降罪的道理。”祝又樘伸出一只手,倾身去扶张敬。 张峦却缓缓抽出了被妻子搀扶着的手臂,转身朝着厅外走去。 “张贤弟……” 王华见状不妙,连忙跟上。 张贤弟家中可是有着受刺激发疯的病史! “噗通!” 刚跨出厅门的张峦,身形一晃,便重重倒了下去。 “大老爷!” “张伯父——” “大哥!” 下人忙去搀扶,众人围上前,一时情形变得混乱。 …… 愉院中,张眉寿正在书房中练字。 “姑娘,姑娘……出大事了!” 阿荔的声音忽然传开,像是三伏天里忽然炸开的炮仗,叫整座愉院里的下人丫头们皆惊动了。 “出什么事了?”阿枝走过来,正色问道。 阿荔不是咋咋呼呼的性子,这般模样,还是头一回。 阿荔脸色发白,却顾不得答她,快步跑去了书房,待见着坐在案后的女孩子,忙就道:“姑娘……您猜奴婢听着了什么消息——原来朱公子他根本不是什么寻常人家的公子,而是……而是当今太子!” 这声音,已称得上战栗。 紧跟过来的阿枝闻言,一时惊呆愣在当场。 阿荔紧紧看着自家姑娘。 张眉寿怔然一刻,抬起头来,惊讶地问:“什么?竟是……如此吗?” 阿荔愣了愣。 为什么她觉得姑娘的吃惊似乎很是敷衍? 莫非姑娘早已知晓真相? 不,这不可能。 真要解释,定是因为她家姑娘向来胆识过人,沉着冷静…… 559 稳住 见着姑娘从容地站起身来,阿荔甚至生出了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是她太过大惊小怪的错觉来。 稳住…… 身为大丫鬟一定要稳住。 “如今父亲他们都知道了?”张眉寿问。 阿荔尽量冷静地点头:“是朱……是太子殿下亲自来说的,如今老太太和大老爷都晕倒了,傅大夫正给瞧着。” 张眉寿张了张嘴巴。 祖母上了年纪且罢了,怎父亲也跟着晕? 她当初最担心的一家子全吓病的状况,似乎已经来到跟前了…… 手指上不慎沾染的墨汁也来不及去洗,张眉寿便带着阿荔快步出了愉院。 前厅里,经傅大夫诊看罢的张峦正要被下人们背回海棠居。 “母亲,父亲没事吧?” 张眉寿担心地问道。 “无碍,傅大夫说了,只是……受了些刺激,一时间没能撑得住。”宋氏说话间,有些紧张地拉过女儿,低声交待道:“快跟太子殿下行礼。” 张眉寿这才看向堂中坐着的少年。 她上前福了福:“见过太子殿下。” “不必多礼。”祝又樘看着她,对自己造成的现状,很有几分愧疚。 说着,站起身来,道:“今日这般状况,实乃我之过错——如此之下,也不好多做搅扰,待来日再来看望张伯父及老太太。” 这种气氛之下,他本该出言离去了,只是一直迟迟未见到小皇后前来,总觉得不圆满。 如今见着了人,哪怕只是一个眼神,却也能稍表歉意。 他觉得,小皇后定然能懂。 而听他说来日再来探望,宋氏和张敬不禁惶恐之极。 以往不知道对方身份,自是怎么说都好,可如今知晓了,只觉得处处都叫人过分受宠若惊。 “那草民送太子殿下。”张敬主动上前,微微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祝又樘亦不好拒绝,看了张眉寿一眼,与她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才跟着张敬一同离去。 王华也忙跟上。 张眉寿看着少年离去的背影,和周遭下人的噤若寒蝉,忽而有些出神。 无论如何,真相终于被说破,总算也了却了她一桩心事。 她本该觉得如释重负。 可不知为何,瞧着他在众人的拥簇下一步步走远,她竟莫名觉得心中有些怅然。 好像他这么一走,这世上便再无朱家公子了。 可朱家公子,本就是祝又樘,又何曾真正分离过?至少在她心中,一直是再清楚不过的。 于是,她恍惚意识到,令她觉得怅然的,并非是自己的心绪。 而是……他兴许会觉得不舍吧? 原本这世间有一处清净地,可以让他卸下所有,来之如归。 也兴许是她想得多了。 近来,她似乎总容易想多。 “母亲,二姐……” 身边忽然响起孩子哽咽的声音。 张眉寿转头看去,只见是张延龄在抹眼泪。 “日后既安哥哥是不是再不会过来了?” 张鹤龄看了弟弟一眼,也瘪了嘴。 宋氏听得愣了愣,抬手摸了摸小儿子的脑袋,道:“该改称呼了……日后若在宫中相见,切记不可逾矩,可记下了?” 张延龄低着头没吭声。 论起懂规矩,他和三哥可不比母亲差——若不然,他也不会等到既安哥哥走了之后,才偷偷掉眼泪了。 “还有蓁蓁,可都听到了?”宋氏交待着。 不知者无罪,可既是知道了,就断不能再出差错。 宋氏想到这里,便喊来了赵姑姑和张老太太身边的蒋妈妈,详细安排了一番。 当务之急,是要将朱公子的身份告知下去,但有一点,断不可出去宣扬半句。 余下的,还须待老太太和丈夫醒了之后,再做商议。 “蓁蓁,你随我一同回海棠居。” 宋氏对女儿讲道。 张眉寿点头。 张鹤龄和张延龄便也跟着去了。 只是事实证明,跟了也是白跟,一行人刚回到海棠居,宋氏便带着女儿单独去了内间说话。 “蓁蓁,你同母亲说实话,你是不是一早便知道既安是太子?” 宋氏正色问。 张眉寿摇头。 “母亲,女儿不知。” 宋氏看着那双清澈无垢的眼睛片刻,一时没有说话。 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道:“母亲就知道,定是那伯安连你也一起瞒着了……” 伯安终日陪在太子身侧,显然是从一开始就知道真相了。 可却从不给蓁蓁提醒,她家闺女本不是什么温柔恭顺的脾性,万一哪里冲撞到了…… 虽说王家人必然也是有苦衷的,可宋氏不由还是觉得后怕。 庆幸也只庆幸这位太子殿下性情大度宽容,本非斤斤计较之人。 张眉寿默默低下头。 对不住了,伯安哥……毕竟处境艰难,能保一个是一个,江湖救急,且劳你体谅一二吧。 且伯安哥曾说过,好朋友的意义之一,便是拿来互相挡箭的。 张眉寿这般自己劝着自己。 待一刻钟后,带着阿荔离开海棠居时,却迎面遇到了张秋池。 张秋池今早出门访友,如今不过刚回来而已。 但见他脸色发白,神情反复变幻,显然是已经知晓了真相。 “大哥。” “二妹……”俊逸出尘的少年人像是瞧见了主心骨似得,忙快步两步,问道:“既安之事……二妹可听说了?” 张眉寿点头。 “那……”张秋池张了张嘴,竟说不出话来。 旋即,却是看向阿荔,道:“我有话要单独同二姑娘讲。” 见自家姑娘微微点头,阿荔才应了声“是”,脚下走慢了些。 “二妹,昔日你不是同我说,既安和太子长得不一样,他们根本不是同一个人吗?”没了旁人,张秋池才开口问道,语气里满都是怀疑人生的意味。 张眉寿轻轻叹了口气。 她家兄长便是质问她,也是这般温和,且又将下人尽数屏退,唯恐坏了她诚实的形象。 “实则,是我骗了大哥。” 今日撒了太多谎,良心上实在有些过不去,又见兄长这般为自己考虑,便更是顶不住了。 张秋池闻得此言,不由抬头望天。 再三确认过了,太阳真的没从西边出来,一切都显得格外真实。 “原来那日我当真没有听错……”少年人有些失神地喃喃道。 张眉寿看得有些心惊。 这该不会要晕第三个? 560 这不是梦 她忙强行将兄长的思绪拉回来,没话找话地问:“大哥可怪我吗?” 这个时候再说怪与不怪,根本毫无意义,但稳住兄长的情绪才是要紧。 “我怪二妹作何?”张秋池苦笑一声,尽量清醒地道:“那时我正值秋闱,又中毒未愈,二妹若同我说了实话,别说考试了,受惊之下,只怕一命呜呼都是有可能的……” 那时他单单只是猜测,就已经要吓得魂不附体了。 张眉寿微微松了口气。 看来大哥上回即便打消了怀疑,可心中好歹也比父亲多了一份准备,眼下状态还不算太差。 兄妹二人不紧不慢地走了一会儿,张秋池又忍不住问道:“二妹,你既是早已知道了既安的真实身份,为何还能那般从容?” 换作他,只怕根本装不下去吧。 甚至眼下他回想起来,只觉得刘大人等人,都比不得二妹演得那般圆满,甚至称得上是毫无瑕疵。 他不止觉得二妹面对既安之时毫无惧怕之意,甚至前几年还暗下觉得二妹待对方十分疏离冷漠。 当然,若是细说,倒并无失礼之处。 但二妹待谁都不曾失礼,这也无甚稀奇的。 张眉寿轻咳一声,道:“我也不知为何,兴许……是见他脾气好吧。” 张秋池听得默然片刻。 莫非这就是传闻中的欺软怕硬么? 二妹果真很坦诚…… “对了,我听闻父亲他昏倒了,此时可是还未醒来?”张秋池迟迟回过神,才连忙问道。 到底他回来时已听下人说了,据大夫称并无大碍。 张眉寿微微点头:“还未醒。” 张秋池叹了口气。 自家父亲的心思,他隐约也能看得懂。 眼下既安忽然成了太子,父亲定然是最难以接受的那一个。 难以接受这个事实的张峦,直到天黑才醒来。 他睁开眼睛时,就见妻子坐在床边,正低头做着针线活儿。 张峦没急着开口,而是眼神有些茫然地看向妻子手中之物。 妻子在纳鞋底—— 他记起来了,前些日子他同妻子说起过,既安独自一人在京城,虽不缺什么,可贴身衣物之流,总归比不得自家人亲手做的妥帖——妻子听后,便道要亲手做一双春靴给既安。 他将此事说给既安听,既安虽先是婉拒了一番,可也看得出是发自内心的欣喜。 真是个惹人疼的好孩子啊。 思及此处,张峦无声扯了扯唇角,笑着问道:“可快做成了?” 突然听得这声问话,宋氏被惊了一跳,手中的粗针险些刺破手指。 “你醒了?” 她忙看向丈夫。 却见丈夫脸上挂着极平和的笑。 宋氏眼皮子一阵狂跳,忽然觉得有些不安。 “芩娘,我做了场极荒唐的梦……竟梦见既安不是寻常人家的公子。”说到此处,张峦压低了声音,道:“而是当今太子殿下。” 说着,笑了一声。 “你说这荒唐不荒唐?” 宋氏艰难地笑了笑。 荒唐的倒不是这个…… 又听丈夫笑着说道:“在梦中,你和母亲可是吓得当场昏厥过去了——直叫我好一阵忙活。” 宋氏眼神怪异地看着他。 “那不是梦……”宋氏尽量声音和缓而无奈地道:“昏过去的人是你,若不然你此时为何会躺在床上?” 虽然有些残酷,但事已至此,总也没有哄着骗着的道理。 “什么?” 张峦脑中轰隆一声响,不可置信地看着妻子。 而此时,在外间听到说话声的张老太太忙问道:“老大可是醒了?” 宋氏应了一声,便有下人打起了帘子,蒋妈妈扶着张老太太走了进来。 “老大,你觉得如何?”张老太太语气关切之余,又有些无奈。 现在的年轻人承受能力不行啊。 虽说同样是晕倒,可她是装的,老大却是真晕了。 毕竟当时那种情形,实在叫她无法面对,她只是想装晕缓一缓而已。 适当的逃避现实,也是养生的手段之一。 “母亲,我还好……”看着和以往一般精神抖擞的母亲,张峦惭愧地笑了笑,双手撑着坐了起来。 “张贤弟,我来赔罪了。” 王华此时走了进来。 他一直也守在外间。 听得这道声音,张峦脑子里忽然重现了今日在花厅中的种种,一时只觉得再没办法欺骗自己那只是一场梦。 此时看着满脸自责的王大人,他有心想质问两句,却已然没了力气。 前日里他还找到王家,操心着要给王大人指一条明路—— 眼下,谁倒是能给他指一条明路…… 张峦望着头顶的床帐不语。 “张贤弟放心,太子殿下既说了不会追究,便断然不会多作计较。”王华宽慰道。 张峦点着头,无力地道:“好……” 这固然能叫他放心,可他付出的感情又该怎么办? 哎,能保住命已经不错了,还瞎想什么呢。 见他情绪还算稳定,王华才看向外间,道:“刘大人,你们都进来吧。” 一阵脚步声传入耳中,张峦僵硬转头,愕然望去。 刘大人,柳大人,苍千户都来了。 他们也都知道了? 不…… 看着好友们个个自责难当的神情,张峦脑中又是一阵巨响,眼神颤动。 不知道的……从来都只有他一个而已! 眼前忽然闪过好友们面对既安时的欣赏、甚至是无形的尊重—— 张峦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曾经他天真的以为是自己眼光太好,选中的女婿万中无一,惹得好友们过分青睐。 如今看来,不外乎心计二字而已。 见他半字不发,柳一清等人不由越发愧疚。 “张贤弟,你且骂哥哥们几句吧。”刘大人声音沉痛。 张峦缓缓摇头。 “罢了,诸位大人亦是有着不得已的苦衷。怪只怪我太过愚钝,竟是毫无察觉。” 说着,看向一旁跟着进来的张敬和张秋池,语气复杂地道:“二弟,池儿,且陪着各位大人去前厅说话,切记要好生招待……” 刘大人忙道:“那张贤弟好生歇息。” 虽然他觉得这句好生招待莫名令人瘆得慌。 柳一清犹豫了一瞬,到底还是将一早就抢到手中的鸡毛掸子放到了一旁的桌上。 也罢,他瞧着张贤弟眼下应当也没力气动手。 果然,最深的失望总是无声无息的。 众人跟着张敬和张秋池走了出去。 一时间,屋内只剩下了张峦夫妻和张老太太。 “老大,老大媳妇,我今日想到了一处关键来。”老太太屏退下人,正色说道。 561 别灰心 宋氏不解地看向婆母。 张峦也无力地看过去。 本该作为家中顶梁柱的他如霜打过的白菜一般瘫在床上,而本该因这突如其来的打击而承受不住的老母亲,此时却是精神十足地坐在他床边说话。 “你们可曾想过,太子隐藏身份于民间走动,究竟是为了什么?”老太太问道。 张峦叹口气,道:“大臣们暗下都说当今太子才智双全……想来是为了体察民情吧。” 老太太却道:“兴许是有,可我看来,这却是其次。” “母亲此言何意?”宋氏莫名紧张起来。 “体察民情合该在外多多走动才是,可太子出宫,十之八九皆是呆在咱们府上。”张老太太若有所指地说道:“且依我看,许多东西装是装不出来的。人家贵为太子,也全然无需费心假装。” 那些亲近,那些毫无防备,她思来想去,总觉得处处透着真实。 她活了这些年,见了这么些人,自认为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你们说,太子究竟为何单单选上了咱们家?”张老太太又问。 张峦神思缓缓归位。 凡事总有因果,母亲的考量确实值得深思。 可若说为何…… 他觉得不好回答。 不为旁的,只因他家中从老到小,个个是宝——且几乎都同时拥有着好看的皮囊,和有趣的灵魂。 且待人真诚大方,热情好客。 张峦越想,竟越觉得自家确实值得太子一骗。 “这些贵人们的心思,我们又哪里能猜得透。”宋氏低声说道:“但太子待咱们一家,确是好的没话说。” 对长辈们的诸般敬重体贴自是不必多说,便是待鹤龄他们这些晚辈,也是用心之极。 她和丈夫暗下常说,若没有既安,鹤龄这两个臭小子,只怕要比现下来得欠揍得多。 总而言之,既安的好,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且不提近年来之事,单说当年在湖州,我也承过这孩子的恩情。”张峦眼眶有些发红地道:“如今想来,他身为太子,身份贵重无比,却那般涉险……更是难得中的难得。” 张峦越是深想,便越是动容。 还有一件事情,也终于破案了——为何独独既安没有得到圣旨褒奖。 这天下都是他祝家的,对既安来说,那至多只是做做家务而已。 而此时,母亲的一句话,忽然将他拉回了现实。 “你激动什么,太子那般冒险,又不是为了你。” 张老太太看了儿子一眼,提醒道:“彼时你与这孩子并不曾有过交集才对。” 张峦怔了怔。 对啊…… 他今日的脑子已经乱成一团浆糊了。 “要说历练,堂堂储君,断不可能去那等危险之地。”张老太太又说道。 退一万步说,便是去了,也该将自己的安危放在头一位才是。 可据她当时所知,那孩子还陪着蓁蓁出现在了无数难民面前,许多事情皆是亲力亲为。 老太太接着讲道:“我听老二说,是他带着蓁蓁先抵达的湖州,太子才找了过来。” “母亲是说……太子殿下当初是为了蓁蓁,才去的湖州?”想到这个可能,宋氏微微吃了一惊。 “我也只是猜测罢了。” 宋氏默了默。 母亲,您那眼中意味深长的笑意,可半点也不像是猜测啊。 “……”张峦陷入了沉思当中。 实则,当初在湖州刚见到既安之时,他便有过这种想法了——只是后来见这孩子人品端正,并不是什么小登徒子,才慢慢放下戒备。 “母亲思虑缜密,所言不无道理。”他到底还是赞同了母亲的猜测。 张老太太笑了笑。 “所以,不必过早灰心。” 张峦和宋氏听得颇感震惊。 所以,母亲到现下……竟还有心思促成这桩亲事吗? 这已经不单单是心理承受能力过硬的问题了,关键还有着对孙女婿超乎常人的执着。 “母亲,那可是太子。”张峦忍不住提醒道。 张老太太沉静地反问道:“太子怎么了?太子难道就不娶妻了?” 大靖朝与别朝不同,选妃时需要衡量的多是样貌和人品,而非是家世。 张峦笑叹了口气。 “母亲,哪里有您想得那般容易……”他道:“再者,儿子也并不希望蓁蓁去做什么妃嫔。” 宋氏在一旁也轻轻点头。 她只这一个女儿而已,唯愿她平安喜乐到老,而非是陷在那等此人不吐骨头的富贵深渊中。 张老太太却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些,问道:“若不做寻常妃嫔,而是一人之下呢?” 张峦和宋氏皆听得面色大变。 母亲指得莫非是……一国之母不成! “母亲,您今日这是怎么了?”张峦坐直了身子,神情戒备。 平日里最是谨言慎行的母亲,今日为何突然这般大言不惭? “可还记得你父亲当初所言?”张老太太语气依旧认真:“他可是说过,蓁蓁日后是有这个福分的。” 张峦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家母亲。 “您如今,竟连父亲的话也信吗?” 他现在严重怀疑母亲被刺激到的是脑子。 “便是不全信,却也要信上一半了。”张老太太语气感慨地道:“当初太子自青云观人手中将你父亲救下,你父亲对着太子说的那番话,想来你们也该是有印象的——” 当时疯老头子当众向既安下跪,她气得险些昏厥。 可谁又能想到——在这个家里,唯一没有在太子面前失礼的,便是疯老头子了。 “母亲是说……父亲断言既安有扭转国运之力?”张峦亦将声音压得愈低,脸色却是变了又变。 当时父亲语出惊人,让他印象深刻。 如今想来,不免使人细思心惊…… 难不成父亲这些年来,误打误撞地还真修成了什么惊人的本领来? “再则,我原本瞧着蓁蓁也是个有大福气的孩子。”张老太太语气悠远地道:“更何况,这俩孩子显然缘分不浅。若天意果真在此,咱们便是想拦,只怕也拦不住。” 若是没有既安身份暴露这茬,她本也不会信老头子的话,可此中种种,实在过分巧合。 反正只是偷偷想一想而已,总归也不会被抓到大牢里去。 做人总要有点期盼,万一哪日成真了呢? 562 掌掴 若是没能成真,当然就是老头子胡言乱语的结果,她又不用负什么责任。 “说到底,这些皆是未知之事,如今多想也是无益。” 张峦下意识地不愿多谈此事,此时便岔开话题,苦笑道:“只是儿子着实没想到,短短半日内,母亲竟想了这么多。” 只是个他昏迷的功夫,母亲已经事无巨细地分析了一番。 张老太太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这些都是她装晕的时候想到的。 毕竟四下清净,当时闲着也是闲着。 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干震惊也没什么用,倒不如将眼光放长远些,多想想日后。 “不是我想得多,是你如今不顶用了。”张老太太语重心长地道:“别仗着年纪轻,就不把身体当回事。明日早起,去寻蒋妈妈学一套拳法吧。身子健壮了,脑子才能灵光。” 张峦不由在心底叹息。 无论是什么话题,母亲似乎总有办法将其归到养生上头去。 想来,这就是万物归一的精髓所在吧。 夜渐渐深了。 张家上下,除了张老太太和张眉寿之外,却多是毫无困意。 于是,待次日众人前往松鹤堂请安时,张老太太一眼便看到了神清气爽,沉静自若的二孙女。 四目相对,老太太微微点头。 不错,像她。 既有福气,又兼具她的优点。这样的姑娘家,即便走不到那个位置,日后也绝不会将日子过差了去。 老太太心中安稳欣慰,便留了几个小辈在松鹤堂里用早食。 …… 当日,有宫人来至宁府传话。 宁夫人听罢,便叫人传达给了宴真。 听得宴真带着丫鬟出了门,宁夫人拿过剪刀,将院中一盆上好的松柏剪得不成样子。 贵妃当真偏心的可以! 风儿是她的独子,当初不过只是稍稍伤了定国公府那小贱种一回而已,竟就被贵妃毫不留情地推了出去。 那小贱种算什么东西,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便是风儿真要了她的性命,她也得受着! 当初事出突然,闹得极大,她被吓住了,也别无选择——而之后日日想来,却是愈发心寒。 向来做事不问规矩、在皇上面前都敢呛上两声的贵妃,竟连嫡出的侄子都护不住,可真是个笑话! 只怕还是将他们母子当作外人吧。 反观宴真,容貌尽毁,行尽嚣张之事,却仍得贵妃这般看重,隔三差五便要入宫作陪——竟也不怕见得多了,晚上发噩梦吗? 也正因得贵妃这般高高捧着,宴真这些年来才从不将她这个嫡母放在眼中! 宁夫人这般想着,将气全撒在了面前的盆景上。 一旁的婆子丫鬟看在眼中,皆不敢出声。 待心中的郁结稍散了些,宁夫人复才将剪刀丢在一旁的石桌上,接过丫鬟递来的手帕擦了擦手。 而此时坐在马车里的宴真,心情却也并不明朗。 近年来,姑母待她虽然称不上疏离,可却也比不得往前的喜爱。 一来,姑母这几年来在宫中颇为不顺,自然也没了叫她去跟前解闷说笑的闲心。 二来,她这张脸—— 宴真自嘲地笑了笑。 没人愿意对着这样一张脸,哪怕是镜子前的自己。 且她容貌被毁之后,性情多少也有变化,便是在姑母面前刻意收敛,却也到底比不得从前那般讨姑母喜欢了。 而掰着手指算上一算,她如今入宫,多是主动求见,至于得姑母召见,已是屈指可数。 故而,今日姑母突然要见她,不见得会是什么好事。 或是因为心虚之故,她下意识地便想到了那件事情。 但念头刚起,便被否定了。 不可能。 那宫女的亲弟弟在宫外一家酒肆中打杂,她以此作为胁迫,即便事情败露,横竖都是一死,对方绝不可能再将她供出来。 原本,她几乎没想过如此简简单单的一件事情,竟也会办砸。 真是一群废物,死得这么简单,倒是便宜他们了。 不过,好在她的目的也算达到了。 那两个张家小子,次日便称病双双回了家,显然是急着报信儿去了。 而同日,殿下也上了门。 说来,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殿下究竟为何要亲自上门,莫非还要当面解释不成? 张家,竟有人值得他这般看重吗? 思及此处,宴真心底又有不可遏止的怒气升腾而起。 她闭了闭眼睛,咬紧了牙。 马车在宫门前停下,宴真一路不做停留地来到了长春宫内。 经了通传之后,她被宫婢带入了内殿。 殿内一片寂静,宫人们个个垂首侍立,入鼻是极淡的龙涎香气。 宴真几不可察地动了动嘴角。 她这位姑母,素来无甚高雅品位,平日里最喜那些腻人的浓香,可近来却一改喜好,熏起了以往碰也不碰的龙涎香。 这看似不起眼的变化,却隐隐显露了姑母当下的不安。 用上好的龙涎香,才能证明自己如今在宫中的地位仍是至高无上,无人敢去怠慢的。 由此可见,她说的那些话,已在姑母心中悄然生根了。 宴真的目光落在宁贵妃身上,遂垂眸行礼。 “宴真给姑母请安。” 字里行间,皆透着亲近。 “你来本宫面前。”宁贵妃看着她说道。 宴真神情微变,却只能依言走上前去。 “不知姑母唤宴真来,有何吩咐?” 视线中却见原本坐在榻上的宁贵妃忽然起身,竟是蓦地朝她抬起了手。 “啪!” 宴真耗费了极大的定力才没有躲开,任由那一记耳光落到脸上,将头顶的幂篱都带落至了脚下。 宫人们脸色大变。 突如其来的耳光和暴露在人前的容貌,让宴真顿时乱了心神,她抬起颤抖的左手挡在布满疤痕的半张脸上,不可置信地看向宁贵妃。 宁贵妃冷笑道:“如今你倒是算计到本宫头上来了!” 宴真眼神变幻着,声音听起来格外沙哑:“宴真不知姑母话中之意。” “好啊,事到如今,竟还在同本宫嘴硬装傻……” 宁贵妃点着头,心中怒气攀升。 宴真垂下眼睛,道:“若宴真无意间做错了什么,还请姑母指出,宴真日后必然会改。” “无意?”宁贵妃冷笑一瞬,高声质问道:“谁给你的胆子暗下使了本宫的人,在这宫中生事?到头来竟还要本宫替你受过!” 563 被罚 “姑母所指,莫非是……太子之事?”宴真抬眼问道。 既然没能瞒住,再一味狡辩不过是火上浇油,自讨苦吃罢了。 听她承认,宁贵妃讥讽道:“本宫还当你当真忘了,原来还记着呢!” 宴真低声道:“难道……是事情没能办成吗?” 当日她交待完此事之后,便出宫去了。眼下唯有装作不知后来发生之事,多少才能抵消些姑母心中的怀疑和怒气。 宁贵妃闻言更是恼火。 “办没办成本宫不知道,本宫只知皇上罚到长春宫来了!” 宴真闻言,作出惊异的模样来,当即冲着宁贵妃跪了下去。 “宴真当真不知如此简单之事竟也会出差池,更不曾料到会连累姑母——宴真愚笨,请姑母责罚!” “你动用的乃是长春宫里的人,现在却同本宫说没料到?”宁贵妃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道:“本宫倒想听听,你究竟为何要这么做!” “宴真原本想,若叫那两位炼丹小童认出太子来,那太子屡屡私自出宫之事,必将暴露——” 她话还未说完,宁贵妃便冷笑着打断道:“便是暴露了,对本宫对你又有何好处?还是说,你竟蠢到会以为连你都看在眼中的事情,皇上当真会一无所知?——他竟还会因此事责罚太子不成!” 宴真便垂下头去。 “此事若真有这般好用,本宫会毫无动作,而让你来自以为是地替本宫瞎操这个心吗!”宁贵妃仍在盛怒中。 “是宴真思虑不周……只是,宴真起先还想着,太子私自出宫在外,与其说是贪玩享乐,倒更像是暗中结交大臣,稳固人心……” 宁贵妃眼神微微一变。 “你说什么?” “姑母可曾想过,太子出宫在外虽是在人前隐去了身份,可朝中重臣、尤其是翰林出身者,真正有几人会认不出太子?”宴真低声说道:“太子在宫外置下别院且不提,最常落脚的便是一户张姓人家——” 嘉贵妃抿直了嘴唇。 太子与这个张家来往颇多,她自然是清楚的。 只是这个张家除了曾得过圣旨褒奖之外,并无甚值得一提之处,如今的家主不过是工部区区一个五品官员罢了。 且对方并不知太子真实身份,只当作寻常人来看待而已。 “姑母可知,太子为何会选中张家?” 听得此言,宁贵妃不耐烦地道:“不过是因张家同王华走得近些,一群孩子厮混在一起胡闹罢了!” “宴真此前却不这样以为……姑母有所不知,张家虽看似只是寻常书香门第,可那在工部任职的张峦,却是交友甚广。不单是比邻多年的王华、苍斌,甚至是刘健等人,也都与之来往甚密。张峦不知太子身份,他们又岂会不知?” 宁贵妃眼神起伏着。 她即便身在后|宫,却也对这些名字并不陌生。 王华,状元出身,前不久刚被调去了礼部。 苍斌乃锦衣卫千户之一,如今甚得陆塬重用。 在朝中地位稳固的老臣刘健更不必提,她近来甚至隐隐听说当今户部尚书有告老还乡之意,候替人选中数刘健呼声最高。 “便是两年前那位状元谢迁,也是张家二老爷的得意学生。” 宴真说到此处,声音又低了些:“……更何况,京城这方寸之地,官宦之间你来我往,暗下少不了私交。仅仅是一个张峦,便能牵出这些大臣来,更不必提这几位大人身后的人脉——” “够了!” 宁贵妃重声打断她的话,眼神变幻着坐回了榻中。 宴真便道:“兴许是宴真自以为是,胡思乱想了。” 宁贵妃闻得此言,暂时压下内心的不安,冷笑道:“说得再多,你也是瞒着本宫私自行事!” “宴真确实有错,宴真只是见姑母近来为太多烦心事所扰,又觉此事不必多费力气,这才一时糊涂,擅自做了主……” 说着,将额头触在地上,愧责地道:“宴真当真不曾想到,会给姑母带来如此麻烦,更不必提是让姑母替宴真受罚——宴真这便前去求见陛下,同陛下说明实情,还姑母清白。” 见她当真要起身,宁贵妃冷冷出声。 “本宫准你起来了吗?” “姑母……” “此事放在本宫身上,不过抄抄佛经而已,可若换作了你去认罪,只怕除去县主之位都是轻的——老实在这跪着,别去给本宫丢人现眼了!” 况且,便是去了,皇上也未必肯信,恐怕还要以为是她逼着宴真去顶罪的! 此事本非什么大事,如此一闹,反而会更加麻烦,说不准还要扯上宁家,平白叫人烦心。 “多谢姑母……”宴真眼眶微红。 “本宫可不是在护着你。” 宁贵妃睨了她一眼,语气嫌恶而失望道:“本宫可怜你年幼丧母,将你接入宫中,求皇上赐封你为郡主,处处偏疼于你——可如今看来,倒是本宫将你给惯坏了!” “是宴真辜负了姑母的疼爱,请姑母责罚。” “且在此跪上一个时辰,待回了宁府便禁足三月,好生反省!” 宴真叩头道:“是……宴真谢姑母宽恕。” “本宫念你此番乃是初犯,且饶你这次,如若敢再犯,就休怪本宫不留情面了!” “姑母教诲,宴真记下了。” 宁贵妃自榻上起身,心烦不已地拂袖离去。 宴真跪在原处,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渐渐凝固,冷得让她牙关打颤。 哪怕她知道一旁的宫女未必有胆量敢看她笑话,可她仍觉得有无数道目光落在自己脸上。 自容貌被毁去之后,她在人前一刻也离不得幂篱的遮挡。 此时此刻,她甚至觉得脸上的伤口再一次被揭开,渐渐鲜血淋漓。 满身的高傲和自尊,亦在今日被践踏的体无完肤。 宴真克制着颤抖的欲望,紧紧盯着那顶分明就在眼前,却无法触碰的幂篱,眼中神情狰狞起伏。 …… 接下来的日子里,张家格外热闹。 今日王大人上门,并带上了字画一幅。 见好友在旁赔着笑将画展开,张峦掀起眼皮子瞧了瞧,没说话。 564 诗会 (修仙万赏加更) 这画乃是王大人挂在外书房中的那一幅,他觊觎很久了,可王大人始终不肯割爱,连他上手摸一摸都像是要掉块肉似得。 眼下竟就这么乖乖送来了——呵,还真是世事无常啊。 次日,柳一清带着夫人前来作客。 且还捎带了家中养了五年的老母鸡两只,特地交待要让厨房现杀了,给张贤弟熬鸡汤补身子。 再隔两日,又送来几条黑鱼,再三强调是自己亲自钓来的,务必要让张贤弟尝尝鲜。 如此情形,直叫宋氏想到了自己坐月子时的待遇。 刘大人更不必提,每日上门赔礼且不说,还日日准时前往工部等张峦下值——走到半路或拉着人去吃茶,或去买点心,勤快程度比拐女婿时更胜一筹。 苍千户不善言辞,多是靠送东西来表心意。 可送东西,也不好没有由头,无端端地送,显得过分突兀。 于是,每逢节日,必要携礼上门,自己不得空,就使苍鹿带着家仆前去。 因觉得节日不够用,干脆连节气也不错过。 如此半年下来,直叫张眉寿忍不住惊叹——只有想不到的节日,而绝没有苍家伯父漏送的礼。 中秋后,天气一日日开始凉了。 用罢晚食,宋氏难得清闲一会儿,便叫丫鬟搬了椅子到院中,和丈夫坐在院中赏月。 丫鬟们摆好瓜果茶水之后,便识趣地退去了一旁。 张峦对月做了首诗,逗得宋氏笑出声来。 夫妻二人又说了会儿家常。 说着说着,宋氏讲到了丈夫身上。 “我瞧着这半年来,前前后后地可是将王大人他们忙活坏了,你也是时候松个口,改改脸色了——人家都是诚心赔礼,你怎好一直这般端着?”宋氏劝说道。 “可不是我求着他们做这些的。” 张峦惬意地靠在椅背上,语气轻松地道。 宋氏嗔了丈夫一眼:“分明早已经消气了,还在这装模作样个什么劲儿。” 张峦笑着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芩娘你这双慧眼。” 他确实早已消气了。 可当时想了想,若自己太过好哄,未免会叫人觉得他太没有尊严,再被看轻了去——俗话说得话,太容易得到的,通常都不被珍惜。 于是,他决定再晾一晾好友们,尤其是王大人那个处心积虑的骗子。 但如今晾着晾着,心中无气之下,倒不自觉享受上了这种生活。 好友们处处为他考虑,遇到难处,无需他开口,几位大人就已经在前面抢破了头; 而且说出来的话一个更是赛一个好听,生怕惹了他半点不高兴; 更不必说那些未必贵重,却总是格外合他心意的礼物吃食什么的…… “当心架子拿得太高,回头自己没了台阶下。”宋氏直截了当地交待道:“三日后是刘大人家小孙子的满月宴,礼我已经备好了,到时你随我一同去。” 张峦叹了口气,刚要说些什么,却见妻子一记冷眼扫了过来。 唯有连忙道:“好好好,我照做就是了……” 宋氏收回了视线去。 这还差不多。 近来她眼瞧着丈夫都快要被几位大人给惯出毛病来了,再这么下去,她怕是都要管不住了。 还是婆母说得对,男人万万不能惯着。 方才她好说好讲还行不通,一记冷眼过去果然就老实了。 …… 三日后,张峦夫妻二人相携去了刘府。 张眉寿也被带了去,只是刚进得刘家,便被刘清锦拉着去了院子里说话。 “好些日子不见张妹妹了,张妹妹竟也不来寻我。”刘清锦笑着嗔怪道。 自去年在开元寺中听了张眉寿转达的那番话之后,她出于避嫌,便再也未曾去过张家—— 既是答应了人家,就要做得干净利落些,总不好再叫他心中不安定。 可如此一来,她想见张眉寿,便也成了难事。 请柬送的多了,有时连个名目都找不着,她也怕传到张秋池耳中,让他多想。 于是,只盼着张眉寿主动找上门来说话。 张眉寿笑答道:“前些日子染了风寒,这几日才见好,今日不就来寻刘姐姐了吗。” 刘清锦性子爽利洒脱,极像刘夫人,张眉寿同她也确是投缘。 “近来夜里有些凉寒,可得仔细着身子才是,如今该是无碍了吧?”刘清锦语气关切。 听张眉寿道“已然痊愈了”,她才又拉着人去书房里看画。 “这几日刚作好,劳张妹妹点评赐教一二。”刘清锦将画在书案上铺开。 她这些年来读书作画,本是因张秋池之故,揣着几分投其所好的隐秘心思,可数年下来,倒是真有几分沉迷在其中了。 张眉寿认真欣赏了一番面前这幅山水图,夸赞之余,又笑着说道:“刘姐姐若闲来无事,倒不如多出门去散一散心。感其形态,悟其灵性,下笔时便能更添神韵。” “张妹妹说得是……”刘清锦点着头道:“父亲也道我作画过重技巧,而少了灵韵——万物皆有灵,我是该多出去看看。” 张眉寿笑了笑。 实则,作画尚是其次—— 较上次相见,刘家姐姐似乎又清减了些。 有些事情,自是不好说破多提,便借着作画之道,来规劝两句。 刘清锦边将画卷起,边笑着问:“对了,后日里城南清平馆内有诗会,张妹妹可要一同去?” 张眉寿想着左右无事,便答应了下来。 这个诗会,恰巧前几日她听伯安哥才提起过,阿鹿也有意想去凑一凑热闹。 待到当日出门时,又多了一个张眉箐,张辅龄,以及宋福琪。 一行人来至清平馆中,刘清锦已然早早等在了那里。 此时人还不算多,伙计们便领着张眉寿等人上了二楼。 二楼设有雅座,张眉寿带着张眉箐和刘清锦坐在一处,王守仁几人则坐在邻桌。 随着诗会开始的时辰接近,馆中便渐渐热闹了起来。 阿荔立在张眉寿身侧,隔着围栏朝着楼下看去。 她家姑娘平日里不爱凑这些热闹,因此她此番也是头一回过来。 阿荔目光流转间,忽在楼下堂中瞧见了一道颇算熟悉的身影。 565 赢酒 “姑娘,您看——” 阿荔轻声道:“那好像是大姑爷。” 张眉寿坐在椅中,循着阿荔手指的方向看去,只瞧见一道身穿靛蓝长袍的高大男子背影。 虽只是个背影,但也能大致认出,那人确是她那位大姐夫齐章无疑。 张眉箐也瞧见了人,有些惊讶地道:“原来大姐夫真是个文人啊,竟还会逛诗会呢……” “怎么,是不是文人,还能是假的不成?”刘清锦听着了,在一旁笑着问道。 张眉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我以貌取人了。” 她只当那些将军什么的,都是不爱读书的。 “二姐,你说咱们可要上去说话么?”张眉箐悄声问道。 张眉寿看了看齐章左右,见并无女眷在,便摇了头:“此处人多,不必特意上前。待诗会结束之后,再去打声招呼就是。” 张眉箐点头应下来。 张眉寿的目光却追随了齐章好一会儿。 齐章一行有四人,除了两名随从小厮之外,还有一位少年。 少年身穿宝蓝色直裰,大致看去,应是十七八岁的模样。 张眉寿眼神里微微现出思索之色,是莫名觉得这少年有些眼熟,却一时又记不起在何处见过。 她这厢困惑间,只见齐章一行人已然由伙计领着上了二楼,被引去了南面的雅座上落座。 此处雕花围栏为环形,四面尽将楼下大堂情形收入眼底,张眉寿几人在北面,恰与齐章一行人面对面,只隔栏相对。 张眉寿瞧见那少年同齐章说着话,小厮接过伙计送来的茶壶,躬身斟茶。 听刘清锦说起了这诗会上的规矩和趣事,张眉寿适才收回视线,压下心中疑惑。 “这清平馆中的桃花酒乃是一绝,每逢三月一次的诗会上才能有这么两坛……” 刘清锦说着:“多是为两比,每比胜出者,座上可得一壶桃花酒。一是诗词书画茶,每次倒不同。其二便是投壶——到时也可下注助兴。” “总而言之,同其他诗会上的规矩也无太大出入……” 张眉寿和张眉箐听得点头。 此时,与邻桌相隔着的屏风被叩了两下,紧接着便是宋福琪的声音传来:“我倒也想尝尝那桃花酒,可人家不肯卖。既如此,待会儿投壶我去赢一壶来,咱们分着吃。” 反正诗词书画什么的,是不指望了。 张眉寿听得想笑。 二表哥的投壶本领,她是见识过的,虽不算次,可她记得大约在两年前,已不是鹤龄延龄的对手了。 阿荔此时便悄声笑着说道:“那今日这酒一准儿是吃不上了……” 她家姑娘倒是投得极好,只是姑娘向来不爱与人前出风头,凡事只当个喜好来取悦自己罢了。 再有就是,姑娘曾说过——这般样貌已是不失为有些过分了,若再没完没了地显露其它,那当真是太为难旁的小娘子了。 阿荔思及此处,不禁又想,若是太子殿下在,今日倒是不用发愁了。 但如今,太子殿下已是不常出宫了,想见一面都是难事——那别院,虽说姑娘随时可去,可太子殿下不在,姑娘不过也是看一看那位夏神医,和老于罢了。 可他们有什么好看的啊…… 阿荔在心底幽幽叹了口气。 “我不过是个插科打诨凑热闹的,处处不济,怕是只有闻一闻酒香的份儿了。”刘清锦在一旁笑着说道:“若是有书画比试,张妹妹倒可以试试,想来赢上一坛也不是难事。” 张眉寿笑着没说话,只下意识地往屏风隔开的邻座上看了一眼。 方才不提这桃花酒还好,这般一提,倒是叫她记起了一些前世旧事—— 前世似乎有几年,伯安哥同阿鹿常爱混迹一些诗会、投壶局,若非遇到强敌,回回总能满载而归。今日赢了酒,明日得了好画,便悄悄同她显摆,或干脆使人送来给她。 那时她在张家处境尴尬,日子里少有的光亮和笑声便是几位好友给的。 诗会开始后,四下便安静下来。 刘清锦悄悄叹了口气:“今日竟是对对子……” 上联为——童子打桐子,桐子落,童子乐。 四下渐渐有声音响起,有几人开口相对,或得几句寥寥赞声,或逗得哄堂大笑。 “员外扫园外,园外净,员外静。” 约是有半柱香的功夫过去,一名身穿藏青长衫的儒生出言所对,得了几名先生点头认可。 而此时,忽有一道少年人轻松闲适的声音响起。 “和尚立河上,河上崩,和尚奔——” 四下静了静,而后便是此起彼伏的称赞声。 刘清锦讶然地往邻桌瞧了一眼:“王家公子的倒是更对仗些……” 王家公子虽幼时有神童之名,可到底不常显于人前,此时乍然一听,不禁觉得惊艳。 那名儒生站起身,朝着王守仁的方向抬手,语气爽快地道:“这位少年公子所对更胜一筹,在下甘拜下风。” 王守仁也起身还礼,笑着道:“承前辈相让。” 四下谈笑声响起,楼下几名先生稍议片刻,亦是颔首。 待一炷香燃尽,再无更出彩的,一坛桃花酒便被送到了王守仁桌上。 “先别开,等再赢一坛,凑个双数儿!”宋福琪丢下一句话,便带着小厮下了楼。 楼中已设下了双耳铜壶。 只是刚开局没多会儿,宋福琪便灰溜溜地折返了回来。 “京城倒是真是块儿卧虎藏龙之地呢……”他回到座位上,吃了口茶,掩饰尴尬。 张眉箐隐约听着,低头掩嘴笑了笑。 “伯安,你随我去试试。” 苍鹿站起了身来。 他所谓的凑热闹,本就是冲着这桃花酒来的——没法子,前些日子张伯父提了一嘴,他家父亲就记心上了,是以这些天每日督促着他练投壶,就是为了今日这坛酒。 说到父亲如今对张伯父的讨好程度,也真是要命了。 竟连他这个目不能视的孩子都用上了。 苍鹿被好友陪着下了楼去,先取了黑布条系在了眼睛上。 见得这架势,一旁几人愣了愣。 “怎么,这竟是上来便要盲投不成?” 566 拦下 却见那身穿枫红长袍,长相过分好看的少年公子朝着他们揖礼,含笑道:“只晚辈一人盲投便是,诸位尽不必随之。” 几人被这笑恍得一时失神,待反应过来之后,不由暗道一声“猖狂”。 他盲投,却不叫别人盲投,这不是目中无人吗! 此时,楼中伙计忙地上前低声解释道:“诸位有所不知,这位乃是苍千户家的公子——” 说着,抬手笑着碰了碰眼睛,没有明说,却已叫众人心领神会。 合着……是只能盲投啊。 相视之下,便没人再作声。 到底这种事情不便大声宣扬,若不然对方也不会特地蒙上眼睛了。 同情且是次要,毕竟对着锦衣卫千户家的公子,嘴上还是老实些为好。 且如此之下,他们不跟着盲投,便是有些胜之不武,却倒也没人能挑剔出什么来。 眼睛是天生的,自个儿看不见还非要出来玩投壶,输了难道还能怪别人不让着他不成? 反正估摸着一局就得败下了,到时他们接着比他们的就是了。 此时,王守仁取了一支箭,轻轻敲响了铜壶。 敲第一声时,道:“此为壶颈。” 苍鹿凝神倾听,微微点头。 楼中四下人等见得这一幕,皆被吸引了去。 这是在作何? 王守仁便敲了第二声:“此为壶肚。” “此为壶座。” “此为左耳,此为右耳。” 苍鹿道了句“记下了”,接过小厮递来的箭,在空中轻轻比划了两下,而后便掷了出去。 “当!” 箭入壶中,发出清脆的声响。 “好!” 四下尚且安静时,女孩子这声不算大的叫好声便格外醒耳。 苍鹿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转脸朝着张眉寿所在的方向咧嘴笑了笑,露出一排漂亮的白牙。 齐章身边坐着的少年,也抬眼看了过去。 待见着那半靠着围栏、身穿柳青色衣裙的少女样貌时,不由地当场怔住。 怎么是她? 此时,楼中的议论叫好声正是此起彼伏。 “试一试手感罢了,真要比试,自然还要前辈们先请。”苍鹿说道。 ‘前辈们’却是面面相觑。 伙计的声音此时传开了来:“诸位看官,尽可下注了。” “姑娘,咱们要下注吗?”阿荔问道。 张眉寿道:“自然要下,将带来的银子全押阿鹿。” 输了也不打紧,全当是给阿鹿撑场面了。 阿荔连忙应下,将荷包里的银子并着一张银票尽倒在了托盘上,由伙计清点记录在册。 刘清锦见状,也跟着凑了热闹。 隔壁桌的小厮却有些犹豫。 公子竟要学表姑娘将带来的银子全押上,可公子究竟知不知道他到底带了多少银子?——连同银票在内,可足足有两千两…… 且他听闻这投壶里的规矩,若遇到盲中和双耳之类,动辄还要翻倍呢。 几千两银子对宋家来讲虽不算什么,可当初老太爷离京时可交待了,吃喝可以,嫖赌万万不能,这投壶也算是赌吧? 于是,小厮悄悄只放了五十两上去。 苍家公子方才那一下虽投得漂亮,可保不齐只是走运罢了,且目不能视到底还是占了下风的—— 而再看那几人,分明是个中行家老手,且厚着脸皮答应了以常投对盲投,这模样,摆明了就是来赢银子的。 他方才听着隔壁桌说话,可押了那其中一人三百两呢。 所以,押苍家公子,根本就是送银子啊。 两千两实在太多了些,白扔五十两也不少了。 如此一来,小厮也不必担心多输的问题,便也有了兴致和自家公子一同看投壶。 可越看,却越是茫然。 为何……一局十发,苍家公子皆投中了呢? 楼中的气氛随之高涨起来。 “又中了!” 阿荔拍手,兴奋地道:“姑娘快看,这可是叫双耳?” 此时,围栏边不少人已经惊得站起了身,探着头往楼下看。 宋福琪更是看得瞠目结舌。 他起初不过押着玩儿,却没想到当真押到宝了! 表妹身边……这究竟都是什么深藏不露的神仙好友! 突然觉得自己根本不配同表妹站在一处是怎么回事? 可这些不值一提的失落,很快便被赢银子的喜悦掩盖了去—— 他是不缺银子,可一翻一合之下,可不是个小数目! 再有几日,祖父便要抵京了,到时他也好显摆显摆自己生财有道呢。 而他身边的小厮,此时已是欲哭无泪。 事已至此,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道理——起初那稳稳一发入壶,根本不是什么运气使然! 果然,三局下来,胜者便是苍家公子。 四下已称得上嘈杂,押错了的多是唏嘘不已,少数没有风度者甚至已经开始骂骂咧咧。 这些人显然不是冲着诗会来的,没如愿赢到银子反而赔了本,自是心中憋气。 几个自认还有些权势的,琢磨着回头要教训那投壶少年一顿,好歹出一出恶气。于是便差了下人去打听,这是哪一家的混账小子如此不识趣。 “老爷,打听到了,是一位苍姓千户大人家的嫡出独子。” 几名男人互看一眼,均是失语了。 那要这么说的话,似乎也确实略有些不识趣的资本…… 堂中,听着耳边的议论声,苍鹿神情平静地解下了蒙眼的黑布条。 众人只当他本领不凡,甚至年少轻狂,哗众取宠,可谁又能想象得到,他不过只是一个没有感情的赢酒工具而已。 “将酒送与与我邻桌的张姑娘。” 苍鹿对一旁说好听话的伙计讲道。 待将酒交给蓁蓁,他今日的差事便算是圆满完成了。 伙计应下来。 王守仁便扶着好友回了二楼。 桌上,宋福琪正看着托盘上被送来的银子出神。 “怎么只有这么点儿?”他困惑地跟小厮问道。 小厮硬着头皮笑了笑:“小的认为有些没谱儿,便没敢押太多……” 宋福琪听得顿时火冒三丈。 “你认为?谁要你认为了!” 他要表妹认为! 表妹认为的,一准儿不会出错—— 他好好的一条发财致富路,竟被这蠢东西给拦腰斩断了! 少赢的那些银子,少说也够箐妹妹吃一辈子烤鸭了! 唔,说到这里,忽然就想吃烤鸭了。 就着这梅花酒吃,想来应当极不错? “蠢货,去买五只烤鸭过来!”宋福琪气得一脚踹过去:“跑快些!” “是是是……” 小厮抓了把碎银子,赶忙就去了。 此时,伙计捧着一坛桃花酒上了二楼。 只是还未能近得张眉寿那桌,却被一名绿衣丫鬟拦了下来。 “等等——” 567 不想离他远些 那丫鬟神情倨傲,看着伙计手中的那一坛酒,手指向自己身侧的雅座,道:“这酒我家姑娘要了。” 伙计先是愣了愣,心道怎还有如此不知规矩之人,然而面上却只能笑着说道:“客官怕是误会了,这酒可不是拿来卖的。” “难道还当真只有两坛不成?”丫鬟冷笑着问道。 旁边的客人见状不由窃窃私语起来。 伙计笑道:“确实只有两坛,若女客官想吃酒,小馆里倒是还有其它果酒——且皆是拿独家秘方酿制而成的,保管客官满意!” 丫鬟却竖起眉头呵斥道:“放肆!我家县主只想吃这桃花酒,谁要听你说这些无用的废话!” 县主? 伙计脸上笑意一凝,下意识地朝那雅座上看去。 他们这清平馆内倒不是没有招待过贵人,只是这般难缠不讲道理的,却是少见。 若他就此将酒送去,倒兴许能息事宁人,可如此一来,清平馆的名声和规矩便全然坏了。 况且,这酒是苍千户家的公子赢来的,若对方有意追究,他同样是得罪不起。 “这……” 伙计赔着笑,满脸为难。 此时,那戴着幂篱的女子出了声。 “我与张姑娘乃是相识之人,区区一坛酒,想来张姑娘应当不会吝啬吧?” 这道声音沙哑冷漠,叫人听之便觉不适。 张眉寿眼神微动,语气平静地道:“既是宴真县主喜欢,拿去就是了。” 听她道出这个名讳,四下立即响起了低低的议论声。 阿荔更是皱紧了眉。 她家姑娘何时同这宴真县主相识了?对方厚脸皮套什么近乎呢? 也就她家姑娘脾气好,够大度,愿意将这酒让出去——若不然,县主又有什么了不起,非叫她当场下不了台不可。 想到这位县主曾派人去太子别院中闹事,阿荔心中更添了不喜。 将这番对话听在耳中的王守仁和苍鹿却滋生出了异样的预感来。 总觉得……这般好说话的做派,不像是他们认识的那个蓁蓁。 咳,倒不是说蓁蓁不好说话,只是无礼之人要除外。 宴真的眼神却冷了冷。 她固然也没想过如何遮掩,可张眉寿一语道明她身份的举动,仍使她隐约觉得有些被冒犯。 转念一想,兴许也只是有意借此当众与她攀关系而已—— 呵,这样家世不上不下,削尖了脑袋想往上爬的人,她见得太多了。 “张姑娘这般割爱,我便也不好独占此酒,不若借花献佛,邀张姑娘共饮此酒可好?”宴真语气淡淡,却仿佛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多谢县主美意,只是我从不吃酒。” 张眉寿语气仍无起伏。 这出乎意料的拒绝,使宴真眼神骤变。 她冷声说道:“那张姑娘便以茶代酒就是了——还是说,张姑娘存心不肯赏面?” 此言一出,仿佛四下的气氛都跟着彻底冷了下来。 二楼处众人的注意力,也皆被引至此处。 四周窃语声不断,多是不明就里。 这宴真县主方才执意将酒拦下,又道与对方相识,可眼下这情形……倒不像是有交情的意思。 许多目光皆朝着张眉寿看去。 “县主既这般执着,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女孩子声音里听不出被为难的恼怒,甚至平静坦然得过了分。 这道声音刚落,众人只见一道竹青色的身影起身离了座,走了出来。 少女身形纤细,却因气质仪态出众,而并不给人以柔弱之感。 刘清锦微微拉住了张眉寿的衣袖,却见张眉寿朝她轻轻摇头,似在让她不必担心。 她不怕宴真闹事。 张眉寿将衣袖抽出,来至宴真所在的雅座前,朝着对方微微福身:“见过宴真县主。” 宴真隔着幂篱打量着面前的少女。 这是她第一次同张眉寿说话,更是初次这般近距离地看清对方的长相。 果然不是什么庸脂俗粉可比。 放眼京城,只怕是难找出第二个能与之相提并论的姑娘了。 便是换作她容貌未毁之前,瞧见了这张脸,心中亦是要生出巨刺来的。 怪不得啊…… 怪不得连他那般心性的人,也被缠住了。 张眉寿毫不回避地与之对视着,宴真不提请她坐,她便这般站着。 她察觉到,对方是在意给她难堪。 可堂堂正正站着的人有什么需要去觉得难堪的,真正难堪的该是无礼之人才对。 真正的优越感,从来都不是通过羞辱和贬低他人得来的。 “我家县主只请了你家姑娘。” 屏风旁,绿衣丫鬟低声呵斥着要跟进来的阿荔。 阿荔也不红脸,笑着道:“那怎能行,难不成要劳烦婶子你连我家姑娘一并伺候了吗?” 说着,便挤了进去。 她家姑娘在哪里,她自然就得在哪里——若不然,要她这大丫鬟有何用? “你……” 被喊做婶子的绿衣丫鬟反倒气得满脸涨红。 宴真的视线冷冷扫了过来,使她立刻低下了头去,上前来倒酒。 “张姑娘今日肯让酒,可见是个知书达理的。”宴真盯着杯中酒,声音低了许多,仅身边几人能够听清:“青云街后的那座别院,我劝张姑娘日后还是别再去了。免得叫人觉得出身书香门第的张姑娘,骨子里却是低贱轻浮的货色。” “你……” 饶是阿荔性情稳重,此际也不禁被气得红了眼睛。 她便知道,对方必然是为了太子而刁难羞辱她家姑娘! 张眉寿轻轻握了握她的手臂,制止她多说什么,自己则看向宴真,声音却不低,清晰可闻地道:“我要去哪里,非是县主能够左右得了的。若县主着实看不惯,倒不如去同那家的主人说明——若对方拒之,我自然也没有强闯的道理。” 她是否要离他远些,同第三人没有任何关系。 只取决于,她想还是不想。 而眼下,她不想。 故而,更加轮不到面前这只苍蝇来嗡嗡乱叫。 她刻意不曾压低声音,这话入了许多人耳朵里,不禁使人猜测纷纭。 王守仁和苍鹿心中莫名生起了一个共识来—— 总觉得蓁蓁开始给人挖坑了。 不…… 许是从让酒开始,这坑已经备好了。 568 激怒 宴真微微咬紧了牙。 这贱人不仅毫无羞耻之心,竟还倒过来讽刺她当初派人前去送酒,被拒之门外的事情! 在这京城之中,还从未有人敢这般同她说过话! 本以为对方识趣让酒,该是个好拿捏的,却不成想这般嚣张可恶。 她唇边泛起冷笑来,看着张眉寿,几近一字一顿地道:“看来张姑娘是全然不在意自己的名声,和家门荣辱了。” “怎么,县主竟是在拿我家中荣辱,来威胁我不成?” 张眉寿声音又提高了些,语气里有着恰到好处、似忍无可忍的薄怒。 宴真气极,抬手重重地拍在了桌子上。 “放肆!” 这贱人分明是刻意不曾压低声音,好叫人都听到,以此给她再冠上一层恶名。 她固然不怕这些议论,可对方胆大妄为的做法实在叫她恼怒之极。 “县主此时声音倒是大了许多,可方才为何又只让我一人听见?” 张眉寿语气如常,眼神里却含着讽刺的笑意:“县主若是觉得自己所言在理,便是叫在座之人都听上一听,评上一评,又有何妨?” 宴真气得浑身颤抖,发出极怪异的冷笑来。 好,真是好啊! 她今日,竟是遇到了个不怕事的! 就是不知,究竟是当真不怕,还是纸糊的老虎,不过仗着殿下对她有三分看重,便看不清自己的身份,敢当众在她面前如此放肆! 这样的贱人,换作从前,她伸伸手指头便能碾死了! 偏偏此时,面前的少女忽然笑了笑,语气大度而坦荡:“这清平馆,乃是个风雅之地,若我有做得不对之处,还请县主暂且包涵一二。” 张眉寿说着,看向阿荔,道:“我以茶代酒,敬县主一杯。” 阿荔应了一声,便弯身去倒茶。 宴真已是气得要失去理智。 方才出言不敬的是这贱人,如今装着大度要打圆场的也是这贱人! 这算什么?是想将她玩弄于股掌之中不成! 这种事态发展全然不受控制,甚至仿佛要被人牵着鼻子走,如同身份调换一般的感觉,是她平生从未遇到过的。 宴真握紧了拳,看向绿衣侍女,遂将视线落在了阿荔端起的茶盏之上。 绿衣丫鬟同样被张眉寿主仆的态度激怒已久,此时得了宴真的眼神,便不着痕迹地朝着阿荔靠近了两步。 就在张眉寿伸手要接过阿荔奉来的茶盏时,阿荔的手臂却忽然一抖,捧着茶盏的手就歪了去。 张眉寿见状在心中冷笑。 隔了一世,竟使了一模一样的手段,倒像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一般。 不过,她这般刻意激怒,宴真便是不在这盏茶上动心思,也会挑了别的错处来发作。 因有防备在,张眉寿此时还算眼疾手快,却非是去扶那茶盏,而是惊呼一声,连忙去抓阿荔的手腕。 到底人在过于惊慌的情况下,很难做出‘正确’的判断,且她动作极快,又有衣袖遮掩,任谁也看不出端倪来。 于是,那一盏茶水便歪了方向,全然泼向了坐在那里的宴真。 “哐!” 已然要空了的茶盏砸落在桌上,转了好几个旋儿。 “县主!” 绿衣丫鬟大惊失色,连忙取了帕子去帮宴真擦拭。 幂篱被打湿大半,宴真便是脸上都沾了茶水,丫鬟手忙脚乱之下,几番险些扯下那顶幂篱。 宴真大怒,蓦地一把挥开丫鬟,豁然站起身来。 “来人,给我砍了她的手!” 阿荔大惊失色。 屏风外,立即有两名丫鬟快步走了进来。 这二人装束利落,动作敏捷,显然并非普通的丫鬟。 其中一人上前便要制住阿荔。 “慢着!” 张眉寿挡在阿荔身前,冷声道:“此乃我张家的丫鬟,县主只怕无权处置。” 而此时,四下已然躁乱起来。 王守仁等人已然快步走了过来,一群人几乎要团团将雅座围住。 “二姐……”张眉箐吓得手足无措。 “真是笑话!这贱婢刻意打翻茶水,对本县主不敬,难道还要本县主咽下这口恶气不成!”宴真的声音已然变得尖利可怖:“还是说,这本就是张姑娘的授意!” 阿荔反驳道:“分明是她故意撞了我,我才不慎滑了手!” 而后,不待那绿衣丫鬟开口,便隔栏看向左右,声音哽咽却响亮地道:“今日是谁刁难在先,相信在座诸位皆看在眼中,我家姑娘再三忍让,又岂会授意我做出这等自找麻烦的蠢事!只怕有心为难之下,我们主仆处处就都是错处了!” 话罢,已是泪流满面。 她方才一时吓到了,可此时被姑娘护在身后,头脑便又霎时间恢复了清醒。 至于哽咽流泪,不过是演戏博同情罢了——有姑娘在,她便什么都不怕,只管有多少本领使多少本领,绝不拖姑娘后腿就是了! “巧舌如簧……竟还敢狡辩!”宴真气得眼睛发红:“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动手!” 她今日非要杀鸡儆猴,叫这贱人好好地长一长记性! 而此时,一道身影闪来,那两名侍女立即就动弹不得了。 “姑娘。” 棉花立在一侧,脸上没有太多表情。 方才若不是王家公子派人去馆外报信,他竟还不知姑娘在这等清静之地被人为难了。 上回,太子曾让清羽暗下给他传过话——若姑娘遇到麻烦,无论对方是谁,皆不必顾忌分毫。 说白了就是,打死了人,闯出了祸,都算太子殿下的。 他本就是不惧的性子,眼下有了太子殿下这句话撑腰,做起事情来便更是顺手了。 宴真攥着拳,肩膀都颤抖起来:“……你们简直放肆!” “便是无意失手,打翻了茶盏,毁了县主一件衣裳,了不得赔礼道歉再赔些银子就是了,喊打喊杀算什么道理?” 宋福琪皱眉问道。 “赔银子?真是大言不惭!”宴真冷笑出声,语气讽刺地道:“这外衫乃是贡品云烟罗所裁!” 宋福琪十分平静地点点头:“我知道啊——不止是贡品,且是三年前的贡品呢。如今,早已不时兴这等花样儿了。” 569 闹得越大越好 张眉寿闻言,险些不合时宜地笑出声来。 她平日里倒没看出来二表哥还这般擅于攻心。 宴真如今处境不比从前,想来最为看重的便是所谓体面与尊严,半点不想被人看轻了去。若不然,也不会在盛怒之下,还顺着二表哥的话说什么贡品之言了—— “一派胡言!” 幂篱下,宴真一张脸沉到了极点。 宋福琪无辜地道:“我可没胡说,能造的出这云烟罗的绸缎庄,大靖唯有两家而已。一个是皇商云家,另一户便是我们宋家了。” “只是御用之物,我们不便仿造罢了,却也并非织不得——若县主真心喜欢,我待传信回苏州,让人从陈年的花样儿里挑了一模一样的出来,给县主织上十匹八匹来赔罪可好?” “……”宴真咬着牙,已近要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张眉寿看在眼中,不禁在心底叹了一声。 一些人作风嚣张暴戾,看似令人极为畏惧胆寒,可说到底,不过是个披着权势外衣,张牙舞爪的疯子罢了。 因没有强大的内心作为支撑,甚至较之寻常人更加敏感脆弱,一击即溃,处处皆是弱点。 “县主若嫌麻烦,待我估了市价,十倍赔于县主,不知可能让县主消气?”宋福琪语气姿态皆透着卑微,浑身上下写满了“怕事”。 王守仁看在眼中,头一回对对方生出了钦佩来。 不愧是大商户家培养出来的,便是瞧着再不济,真到了关键时刻也是十分顶用的。 “……” 宴真气到极点,再难压制,蓦地挥落了桌上的茶盏酒坛。 “哐!” 瓷器碎裂声响起,碎片茶水飞溅,四下一片狼藉,酒香更是霎时间飘散开来。 不禁有人惊呼出声。 这举动,在围观众人眼里看来,不外乎是张眉寿一行人忍让赔罪,偏偏宴真还执意为难不可,竟还将先前无礼截下的桃花酒就这么砸了。 眼见事态控制不住,馆中的掌柜带着几名伙计上前来,再三跟宴真赔礼。 宴真正值理智耗尽之时,此时听得那掌柜在旁喋喋不休的劝说,陡然挥手,便是一巴掌落在了对方脸上。 “滚开!” 掌柜没有防备,后退两步,被伙计扶住。 “掌柜的……” 众人见状皆皱眉。 便是那名被打的掌柜,亦是变了脸色。 他这般小意赔笑,不外乎是想息事宁人,不愿影响馆内生意罢了—— 他这清平馆祖祖辈辈开下来,早已是百年老店,结识之人当中亦多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如今日这般被一个嚣张跋扈的贵女当众扇巴掌,还是从未有过的。 “今日一个都别想走!”宴真咬牙切齿,朝那绿衣丫鬟吩咐道:“速速回府,命人将这清平馆给我围起来!” 绿衣丫鬟犹豫了一瞬,但见宴真这般模样,到底没敢劝,忙就低头去了。 其余看客闻得此言,皆不安起来,一时也再不敢留下看什么热闹,当即都要起身离去。 几乎是顷刻间,馆内便混乱起来。 掌柜忙让伙计们上前引人离去,并逐一赔礼道歉。 而随着客人们纷沓而去,馆中四下重新变得安静。 如此之下,除了张眉寿一行人之外,却另有几人仍没有要走的意思。 离此处不远的雅座上,一名因秃顶而看不出具体多大年纪的男人带着家仆安坐在原处,正拿筷子夹着花生米,就着酒吃。 而另有几人,正朝着张眉寿等人所在之处走来。 “我怎不知,这京中如今竟乱作这般模样了?” 身形高大挺拔的男子走来,声音沉稳有力:“随意动用府兵扰民生事,不知县主此般为之,究竟有何名目可依?” 宴真闻言看了过去,不屑地冷笑一声,问道:“你又是何人?” “此乃我与宴真县主之间的私事,便不劳过问了。”张眉寿在前面开口,看向那名男子说道。 齐章微微动了动眉头。 她既没有称他为姐夫,甚至连名讳都不曾提及—— 这不是缺少礼数,而是怕他被牵扯进来。 齐章在心底笑了一声。 怪不得娴儿偶同母亲说起这位嫡妹时,皆是夸赞喜爱之辞,当下看来,确是个聪慧难得的好孩子。 可孩子都不怕,他又有什么可怕的。 “在下姓齐——”齐章看向宴真,道:“县主今日命人围住这清平馆,已有扰乱京城治安之嫌,焉能再以私事论之。” “齐大哥言之在理。” 齐章身边负手而立的少年,看了一眼张眉寿,遂向身侧仆人吩咐道:“速去京衙,禀明此事,请官兵前来处置。” 宴真闻言看向他。 请官兵来? 倒真是一群胆大至极的蠢货。 “我倒要看看,现下你们还出不出得去。”宴真语气讥讽倨傲。 少年人声线冷硬:“那还须看看县主的人,能否拦得住我这家仆了——” 见那仆人就要领命而去,张眉寿开口道:“不必了。” 少年人皱眉看向她。 方才不是还挺大胆的么,怎么此时反倒要低下头去,由人欺负了? “两刻钟前,已然命人去京衙报案了。算一算,官兵这就该到了。”张眉寿看着他说道。 不止报了案,阿鹿也已让人去知会了锦衣卫。 既是被她揪住了机会,那自然要闹得越大越好。 少年人一愣。 宴真咬了咬牙,看向张眉寿。 这贱人竟然还敢报案! 莫非真是不想活了不成! “县主当众便要剁我这丫鬟的手,我自然要与县主去衙门辩上一辩才是。”张眉寿平静地与她对视着。 而此时,楼下忽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响。 “何人在此生事?” 一队官差上了楼来,为首的正是程然的得力下属纪琤。 一旁的掌柜没有说话,只拿为难的眼神看向宴真。 “……” 纪琤见状,遂上前道:“原是宴真县主——请随卑职去一趟衙门回话吧。” “……”宴真克制着怒意,起身拂袖道:“那便有劳了!” 她倒要看看,便是真去了衙门,官府又能奈她何! “张姑娘,请——” 纪琤遂看向张眉寿。 先前便是这位张姑娘使人报的案,程大人听闻之后,立即派他赶了过来。 张眉寿微微点头,带着阿荔走在前面。 570 怎么是他? “二姐!” 张眉箐等人忙跟了上来。 她要陪着二姐一起去。 张眉寿停下脚步,回头看了过去。 “二表哥,你带我三妹先回去。”她看着宋福琪交待道。 宋福琪犹豫了一瞬,可见表妹脸上赫然写着没得商量,便也就老老实实点了头,答应下来:“好……” 但他会暗下使人去保护表妹的。 “刘姐姐也回去吧——”张眉寿道。 刘清锦不放心地说:“我一同去,到时若需证人,我也可出面作证说明事情经过。” 她本不是多管闲事的人,可事关张眉寿,她便不可能袖手旁观。 便是父母亲知道了此事,也断不会怪责她半句的。 “若需证人,我去便是。”齐章身边的少年开了口,道:“我与齐大哥一直坐在县主对面的位置,可是看清了事情的全部经过。” 包括宴真身边的婢女故意撞了张姑娘身边的丫鬟,致使茶水泼向宴真。 且他与张眉寿并不沾亲,在外人眼中也本该是素不相识,如此之下,证词也能更有说服力。 “刘姐姐且放心回去就是。” 听张眉寿重复说着,刘清锦亦不好再坚持,唯有点头。 张眉寿最后看向王守仁和苍鹿,并未多言,只给了王守仁一个眼神——都回去吧。 接下来的一切,已是铺好的了,没什么值得担心的。 …… 半个时辰之后,宴真从京衙大堂中走了出来。 围观百姓立即让开了一条道,看也不敢看上一眼,但待其走过去之后,低低的议论指点声便响了起来。 幂篱下,宴真一张脸沉得吓人。 “县主……” 等在外面的绿衣丫鬟连忙上前,然而刚接近宴真,便被重重甩了一记耳光。 真是蠢货,让她做些手脚,她竟做得那般明显,甚至被人看了去! 方才在公堂之上,面对那少年的证词,她诸般辩解都没了用处,任人当作笑话来看待,当真狼狈至极! 那个叫程然的,以往便审过她父亲,最是不知进退,当众叫她这般难堪,简直可恨。 若今日她真伤了那贱人身边的丫鬟,对方只怕就要当堂定她的罪! 可即便没被定什么罪,今日也是丢人丢到了极点! 丫鬟惊慌失措地捂住半边脸颊,回过神来,忙快步跟了上去。 宴真已然上了宁府的马车。 丫鬟犹豫再三,到底没敢跟着进去——卷碧之前的遭遇,让她尚且记忆深刻。 马车驶动,丫鬟跟在马车旁快步走着。 张眉寿和齐章几人,此时也走了出来。 围观百姓多已散去,待出了衙门,张眉寿一眼便瞧见了王守仁和苍鹿等在那里。 “不是叫你们先回去吗?”张眉寿笑着问道,心中却是一片熨帖。 王守仁愣了愣,问:“不是你暗示我,要我和阿鹿一同过来吗?” 当时蓁蓁的眼神,他看得极分明。 张眉寿:“……” 说好的好友之间都会十分默契呢? ……她以后再也不会自以为是地拿眼神去暗示什么就是了。 “齐将军。” 王守仁和阿鹿朝着齐章施礼。 齐章微微颔首。 张眉寿转过身,看向齐章道:“还未来得及同姐夫道谢,今日之事,多谢姐夫出面相助。” 齐章摇了摇头:“本也未帮上什么大忙。” 却听面前的女孩子笑着说道:“本也非是什么大事。” 齐章一怔之后,旋即也笑了笑。 今日之事,无一处不显露出这孩子的处变不惊。 他好像越来越能理解妻子了。 可他还是有些不明白,这孩子看似并未动怒,人也理智冷静,为何当时在清平馆中还要那般激怒宴真? 那激怒的方式虽是隐晦,他却看出来了。 张眉寿遂看向他身侧的少年。 “还要多谢南五公子出堂作证。” 少年微微吃了一惊,讶然问道:“你是何时认出我来的?” 原来……她还记得自己! 时隔这么多年,他本以为她应当早忘了。 少年人心中没有预兆地生起一丝欢喜之情。 “南公子开口时便认出来了。”张眉寿答道。 单看样貌,起初她确实没能认出来。但一个人说话时的语态和气质,却是不易混淆的。 南延又问:“那你怎么还装作不认得我?” 张眉寿笑着反问:“南公子不是也在装作与我素不相识吗?” 南延闻得此言,不禁有些想要脸红。 他怎么忽然问出那样蠢笨的问题来? “我是跟着父亲一同入京的。”少年有些不自在地岔开话题,道:“我父亲被调回京城了——” 待诸事确定下来,一切安顿好了,母亲也会过来。 张眉寿道:“那便恭喜南大人了。” 说是调回京城,必然是升任。 想来,该是要入职兵部了。 南延又讲道:“家父本打算再过几日,便去贵府拜访张大人。” 自当年湖州一别,这些年来张峦同南文升也偶有书信往来,算是有几分私交在。 张眉寿闻言便笑道:“我父亲应当还不知南大人回京,若是得知,该是我们先去拜访才对。” 南延笑了笑,未再多言。 齐大哥屡屡看他,他似乎……已经说得有些太多了。 此时,一辆马车驶来,在几人不远处停稳。 “是公子的马车。”王守仁眼尖地认了出来,低声说道。 公子怎么出宫了? 这个疑问刚在心中升起,便被王守仁自行摁了下去——呵,他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除了蓁蓁之外,还能有谁有这个本领? 张眉寿几人都下意识地看了过去。 清羽自辕座上跳下,抬手将车帘打起。 一名少年走了下来,蓝衣墨发,俊逸清贵。 南延怔了一瞬,便将人认了出来。 怎么是他? 这不是……当年那个小仙童么? 他也一直都在京城吗? 视线中,南延只见张眉寿几人走了过去,齐章也提步而去,且抬手向那蓝衣少年施了一礼,语气里隐隐透出恭谨来:“公子——” 南延微微皱眉,觉出了几分异样。 而此时,那蓝衣少年的目光越过众人,朝着他看了过去。 南延与之对视了片刻。 “公子,这是南大人家中的五公子。”齐章出言说道。 571 银狐披风 祝又樘点了头。 他认出来了。 当年于湖州南家,这位五公子还曾特地给小皇后送过烧鸡,故而使他有些印象。 南延也回以点头。 此时,他只见那蓝衣少年伸出了手,将右手上托着的一件檀色镶银狐毛的披风递向了张眉寿。 “今日风大,切莫着了寒。” 听老于说,她前些日子才染了场风寒。 张眉寿听得此言,望着他递来的披风,有着一瞬的怔然。 然而也只此一瞬犹豫,下一刻,便伸手接了过来。 “多谢公子。” 祝又樘轻一点头,便转了身。 转身之际,眼中浸满了笑意。 张眉寿看着怀中的披风,也在心底笑了一声。 其实,她没觉着冷。 且马车里,阿荔也替她备下了披风。 但他递给她,她便就接着了。 若不接着,待会儿又怎好去问他——他怎会随身带着一件女子披风? “姐夫,我们便先回去了。”张眉寿看向齐章,开口讲道。 齐章点点头,目送着几人分别上了马车离去。 “齐大哥,不知方才那是哪家的公子?” 见马车远去,南延才得以开口问道。 齐大哥等人待对方似乎都格外恭敬,却又不称姓氏,倒是奇怪—— 可当年在湖州,他并未听说过对方身份如何显赫。 “不是哪家的公子。”齐章也不瞒他,只压低了声音说道:“而是当今太子殿下。” 他也是半年前从娴儿口中得知到的。 南延闻言不由大惊。 “当今太子?可当年……” 当年在湖州,可从未有人提及过! 便是他家父亲,也全然不知此事……! “怎么了?”齐章见他神情复杂,遂有些疑惑地问道。 “没什么,只是颇为吃惊罢了。”南延勉强笑了笑,并未提及当年之事。 彼时他们南家上下皆不知对方真实身份,可见对方是有意隐瞒。既是如此,他如今和父亲初入京城,对许多事情皆是一无所知,还是不要多嘴得好。 齐章也笑着道:“太子为人平易近人,起初微服于民间,并未道明身份——我后来得知真相时,亦是大吃一惊。” 二人边说边走着。 南延待平复下内心的震惊之后,到底没忍住问道:“……我见太子与张家姑娘,倒是关系颇好,不知是何缘故?” 实则,当年在湖州时,那时二人尚且年幼,似乎……就已是走得极近了。 只是那时到底年纪小,他也未曾多想。 齐章听他问这个,倒没觉出什么异样来,只道:“殿下以往隐瞒身份之时,便与张家来往颇多,据说是投缘之故——张家上下,皆得殿下看重照拂,倒不止是张姑娘一个。” 这件事情,在极小的一个圈子里,已形成了一个共识。 南延闻言不禁笑了一声。 他问这个,可算是问错人了。 他这位齐大哥,最是不解风情,年过二十方才娶妻——看不出什么来,倒也正常。 他是觉得,太子待张姑娘,并非单单只是看重与照拂。 有些东西,直觉上是能感知到的。 “笑什么?”齐章正色问。 他说得可都是实情,断不是刻意往岳父家脸上贴金——说句大不敬的话,他甚至还觉得是殿下主动往他岳父家贴呢。 “没笑什么。”南延轻咳一声,问道:“就是突然想问一问,齐大哥与嫂子相处得如何?可还融洽吗?” 他忽然有些担心。 “……”齐章闻言俊脸一红,不自在地道:“小孩子打听这些作甚。” 说着,脚下快走了几步。 南延如今已有十七,自然不是什么小孩子,他这般讲,不过是借口不谈这些问题而已。 南延见得他这般,更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少年笑声爽朗,却在心底叹了口气。 这些年未见,她倒是没怎么变,还是他记忆中的模样。 …… 张眉寿乘着马车,刚离了衙门没多远,赶车的棉花却缓缓停了下来。 “怎么了?” 阿荔掀开车帘,没好气地问道。 此处道路宽广,又无太多行人,这狗男人停下来作何? 果然,不行的男人,哪里都不行! 阿荔对此显然怨念颇深,又因想到清羽那边迟迟没有进展,时常便忍不住刺棉花两句。 “是府里的马车。”棉花语气倒颇算温和,并无意同她计较起争端。 阿荔这才瞧见,迎面来了一辆马车,赶车之人正是阿祥。 那辆马车也停了下来,旋即是芳菊扶着宋氏下了马车。 “姑娘,是大太太。”阿荔连忙道。 张眉寿便也下了马车去。 “母亲怎么来了?” “还不是放心不下你!”宋氏语气着急,扶着女儿的肩膀上下打量了一番,皱着眉问道:“可有伤着哪里?” 她大致从张眉箐那里得知了事情经过,而后片刻都没敢耽搁地就赶往衙门来了。 “母亲放心,我好好地。”张眉寿笑着说道:“有棉花和阿荔在,我能出什么差池?怕是只有欺负别人的份儿。” 宋氏闻言,看了一眼阿荔,无奈叹了口气。 阿荔微微低下头去,心底暖得发涩。 姑娘刻意那般说,显然是不愿让太太怪责他们。 主子在外‘惹了事’,放在其他人家,自然都是下人的过错。 “衙门里怎么说?”宋氏又问道。 她听箐儿和琪哥儿讲,那个宴真县主派人将整个清平馆都围住了,后来官兵前脚刚走,锦衣卫也都赶到了——总之闹得极轰动。 “程大人明察秋毫,自然不会错怪女儿——只是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如回家之后,我再同您细说。” 宋氏点了头。 其实只要看到女儿毫发未损,她一颗心就已然放下来了。 张眉寿回了马车中坐好,阿荔便道:“姑娘,今日之事,奴婢越想,越是觉得便宜那宴真了。” 此事虽闹得轰动,可程大人到底也没有什么名目去惩治对方。 最多只是滋事未遂罢了。 而这位县主原本也并不安分,这些年来行事如此嚣张,还能好好地,显然是靠山过硬——这件事情最后只怕也要不了了之。 张眉寿靠在隐囊上,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便宜宴真? 今日既是叫她撞上了,又怎可能会便宜了对方去。 572 过于开明的祖母 若她做这些,单单只为了不痛不痒地闹一场,那脑子有问题的便不是宴真,而是她了。 见自家姑娘一时没说话,阿荔忽然心底一酸,鼻头也跟着酸了起来。 “今日姑娘本不该护着奴婢的,就由她们剁了奴婢一只手就是了。如此一来,程大人便能当堂定她的罪了。” 这样,多少也能替姑娘出一口气,怎也不至于让姑娘白白受了一场羞辱。 她宁愿不要这只手,也不想眼睁睁看着姑娘被人欺负,却什么都做不了。 小丫头这般想着,忽然就掉了眼泪下来。 张眉寿听得已是愣住,待回过神来,忍不住伸出手指,戳了戳她的脑袋,语气却格外温柔地道:“你这脑袋里装得都是些什么蠢主意?竟这般骇人听闻。” “奴婢就是觉得自己没用……” 阿荔本不想哭,是觉得晦气,于是抬起头来冲张眉寿笑,到头来嘴咧的却是比哭还要难看。 “别胡说,阿荔若是没用,这天下可就没有得用的大丫鬟了。”张眉寿取出帕子,亲自替她擦了眼泪。 是她没用才对。 上辈子,没能及时护住阿荔。 但这一回不会了。 阿荔听得自家姑娘的夸赞,破涕为笑,道:“奴婢也没有姑娘说得那么好……” 不过好像也很接近了—— 但还是有努力的空间。 首先,这眼泪就不能再掉了。 阿荔使劲儿地将眼泪憋了回去。 “放心,绝不可能便宜了她去。”张眉寿将帕子放进阿荔手中,笑着说道。 这且才只是刚开始而已。 …… 马车驶入小时雍坊,在张家大门外停下。 宋氏下了马车,刚拉过女儿的手臂,就见另有两辆马车,也依次停了下来。 一辆是王守仁与苍鹿共乘,另一辆中却是走下来了一位熟悉的少年。 宋氏颇为意外。 “公子来了。” 她微微矮身,向对方行礼。 “伯母。”祝又樘回施一礼。 宋氏想避开,却没来得及,不由在心底叹了口气。 眼下还是好的,刚得知真相那会儿,她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常是手足无措。 “公子进去吃杯茶吧。”宋氏侧身,让祝又樘先行。 祝又樘微微点头,并未推辞,带着清羽走在了前面。 在身份已经暴露的情形之下,若还要事事皆照着之前来,反倒会让张家人过分忐忑不自在——故而倒不必去刻意维持先前的一切。 如今这般,已是极难得了。 王守仁和苍鹿也跟着进了张家。 一行人被请入花厅喝茶,宋氏命人知会了张秋池和宋福琪前来作陪。 自己则带着女儿去了松鹤堂见老太太。 “你祖母必然也已经听到消息了,你主动去同她认个错儿,她必然也不会舍得再重罚你。”路上,宋氏低声交待着女儿。 张眉寿点头答应下来。 不管做这件事情暗下她存了怎样的心思,可对张家来说,确实不是什么好事,甚至拿世俗寻常眼光来衡量——她这就是闯祸了。 也就她家母亲肯惯着她,若换作旁的人家,不必过问什么前因后果,是否受了委屈——只怕就已经被严饬一番,最轻也得跪在祠堂里了。 “你祖母看似重规矩,实则待你最是心软,又多偏疼你些,待会儿你将实情说一说,再掉两滴眼泪……”宋氏悄悄嘱咐着。 张眉寿听得没忍住笑了一声。 “母亲倒是十分清楚祖母的脾性。” 宋氏瞪她一眼:“竟还笑得出来?可是我太纵着你了?别以为我没罚你,你就当自己做对了。” 她是觉得女儿在外头受了委屈,回到家中,不想再叫她受委屈了。 可这不代表她赞成女儿今日所为。 不管怎么说,与人正面起冲突,都不是什么好事。 尤其是宴真那等性情暴戾,做事不顾规矩之人——与之硬碰硬,赢了还好,万一输了怎么办? 娇弱的同花骨朵一般的小姑娘,可不该是拿来赌的。 见母亲变了脸色,张眉寿便乖乖闭了嘴。 母女二人来到松鹤堂内,却见老太太正在院子里弯着腰逗猫儿玩。 “你瞧这小机灵,多招人喜欢……”老太太同蒋妈妈说着话,笑得合不拢嘴。 蒋妈妈笑而不语。 往前老太太向来不喜欢这些小东西,怕养了麻烦,掉毛太多,反倒招人生气。如今这只猫儿,却被稀罕得跟什么似得…… 若说为什么,还能是为什么——谁叫这只猫儿,是太子殿下送来的呢。 经了殿下的手送来的东西,那便等同是开了光的,便是再不养生,也都变得极养生了。 现如今她家老太太甚至四处跟人说,养猫儿陶冶心性,有利长寿呢。 对此,她又能说什么呢。 宋氏有些讶然地看着这一幕,好一会儿才和女儿上前行礼。 婆母该不是还没听说蓁蓁和宴真县主起冲突,闹得满城皆知的事情吧? “蓁蓁回来了。” 张老太太笑着将猫抱起来,递到孙女怀中:“你抱抱瞧瞧,良缘可是又沉了?” 良缘是这只白猫的名字。 张眉寿不止一次感叹,祖母的期望是多么地明目张胆…… “是沉了些。” 张眉寿笑了笑,遂道:“祖母喂得好。” “听说殿下过来了,待会儿让他也来瞧瞧。”张老太太笑着说道。 宋氏:“……” 母亲这个时候还想着拉红线呢。 再有,太子前脚刚到,母亲这里都得到信儿了,想来不该不知道蓁蓁的事情才对。 “今日孙女在外头闯了祸,特来向祖母请罪呢。”张眉寿抱着猫,向老太太说道。 宋氏无奈哀叹。 这语气是不是太轻松随意了些,她在路上教的难道都忘了吗? “请什么罪?那也叫闯祸?” 老太太反问着嗔道:“分明是受了委屈,被人欺负了,竟还想瞒着祖母?你这孩子,这般懂事作甚?岂不是存心想叫祖母心疼?” 张眉寿听得愕然不已。 “……” 祖母近年来固然愈发豁达不守旧,可……当下这话,未免也开明得过分了吧? 宋氏更是惊了一惊。 此时,一旁的蒋妈妈轻咳一声,开了口。 573 无形的红线 “先前,太子殿下之前已然来过一趟了。”蒋妈妈说道。 若不然,她家老太太也不能这般冷静。 “母亲,太子来过了?”宋氏讶然问道。 张老太太点着头,边缓步走着往堂中去,边笑着说道:“应当是你前脚刚出门,殿下后脚便到了。便是殿下将此事告知了我,同我说了前因后果,又道蓁蓁平安无事,叫我不必担心。” 说到这里,转头看向孙女,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殿下还嘱托她,不要怪责蓁蓁,此事半点也不怪蓁蓁。 又同她保证,无需担心之后之事。 得了这些话,老太太既是安心,又觉得心里跟吃了蜜似得。 原本如此不养生的一件事情,也能在既安的作用下变得极养生——这样的孙女婿,哪里还能找出第二个? 张眉寿被自家祖母瞧得颇为不自在,当即只道:“殿下怕是担心祖母身体,才特地来亲自送信。” 老太太笑着不说话。 呵呵,她老婆子身体比年轻人还顶用,此等区区小事,也想刺激到她? 要她看,既安分明是担心蓁蓁受到责罚,这才提前来告知一番。 这是心心念念地护着蓁蓁呢。 老太太进了堂中坐下吃茶。 宋氏和女儿互看了一眼,一时倒不知还有什么可解释得了。 如此倒是省事了。 “去请殿下来说话,顺便过来看看良缘。”张老太太转脸笑着对青桔吩咐道。 青桔应下来,便往前厅去了。 过来看看良缘? 宋氏品了品婆母的话,总觉得有些一语双关…… 她和丈夫哪怕不赞同母亲的想法,却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祝又樘很快便被请了过来。 看罢了猫,又坐着说了会儿话。 老太太瞧着面前的少年人,再瞧着娇花一般的孙女,脸上的笑意就没淡去过。 宋氏看在眼中,在心底苦笑。 只要有蓁蓁和太子在的地方,婆母的手里似乎就有一根无形的红线,被她老人家握得死死地。 待眼瘾过足了,老太太才笑着道:“倒有些困倦了——人年纪大了,精神总归不比从前了。” 蒋妈妈抽了抽嘴角。 您说这话不违心吗? 祝又樘便适时起身:“既如此,改日再来陪您说话,今日便不多作叨扰了。” “殿下只管去忙。”老太太起身,道:“蒋妈妈,送一送殿下。” 蒋妈妈应“是”。 宋氏和张眉寿亦起了身。 “儿媳和蓁蓁也回去了。” “且让蓁蓁先回去——老大媳妇你留下,我还有几句话想交待你。”老太太笑着讲道。 宋氏低低叹了口气。 说好的困倦呢? 但这青天白日下,又是在自家,她倒也不担心什么,便点了头应下。 祝又樘和张眉寿,一前一后出了松鹤堂。 蒋妈妈只将人送出院子,便止了步。 她若是送得太多,怕是要挨老太太骂的。 刚出松鹤堂不远,祝又樘便刻意慢下了脚步。 张眉寿再紧走几步,很快就跟上了。 阿荔和往常一样,不远不近地跟着,清羽亦然。 “交待你的事情,还没办成吗?”阿荔皱着眉,悄悄问清羽。 清羽抬头望天。 他现在真的轻易不想出宫,因为一旦出宫,便会被追问这个最不想听到的问题。 “他防范心极重,我根本无从下手。” 阔绰地请对方去吃花酒,对方非但不去,还倒过来嫌弃他不知自爱。 待瞅准了机会再提第二次,更是直接就收到了对方的威胁——若是再这般,就要拉他到太子殿下面前去理论了。 因此,他沉寂了一段时日。 后来他想,兴许对方有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癖好,于是又隐晦地询问对方,是否要去小倌馆去逛一逛。 那一次,他看到了对方紧握的拳头在颤抖,在克制。 若非他走得快,他甚至可以预见那会是一场恶战。 更不提他花银子雇了青楼女子去接近对方,结果那女子反被对方拖去了官府,最后还害得他赔了那女子一笔银子才算了事。 当然,他做这些都只是为了试探,真到了‘紧要关头’,还是要收手的——毕竟阿荔有交待,试可以,不能弄脏了。 听听,多么刁难人的要求。 总而言之,这件事情不仅艰难,还费力气,费银子,并且毁形象。 要知道,如今他再见到棉花兄弟,对方恨不能绕着走——显然,在对方心中,他俨然已经成为了一个肮脏的男人。 “你就不能换个法子吗?”阿荔叹了口气:“换作是我,我早办妥了!” 清羽脸颊抽了抽。 “我教你一个法子!” 阿荔咬了咬牙,似下定了某种决心。 清羽看向她。 “下药。”阿荔吐出两个字来。 清羽:“……” 他一个大男人,给另一个男人下药…… 但前提是又不能脏了对方,那么,下药之后……要怎么负责呢? 阿荔似看出他的担心,又道:“……我听说有些是有解药的。” 清羽:“……”所以他不止要买药,还得花钱买解药? 如果对方还有点良心,就该贴补他点银子了。 阿荔看他一眼,塞给了他一只荷包。 “买好些的,别叫他受罪……” 清羽默然片刻。 莫名觉得有点感动是怎么回事? 阿荔则揪着手指,眼圈发红,心里俱是自责。 走在前头的张眉寿和祝又樘,就今日宴真之事,谈了几句。 张眉寿并未过多去解释她今日这么做的原因,因为他显然都懂。 “我听闻,今日吴御史也在清平馆内?”祝又樘印证道。 张眉寿点头。 往细了说,她当时那般激怒宴真,有一半是给吴御史看的。 吴御史的为人她很是清楚,毕竟上一世孜孜不倦地弹劾了她这个不称职的皇后许多次来着。 不过……他是从哪里听闻到的? 且她刚出事,他便出宫了—— 祝又樘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二人都未再多言,静静走了一段路。 “今日可害怕了?” 好一会儿,少年人温声问道。 张眉寿垂下眼睛,语气轻松:“该怕的不是我。” 祝又樘闻言,不禁失笑。 笑着笑着,却无奈叹了口气。 他这个小皇后,看似变了个人一般,可仍保留着许多特质在。 “是我思虑不周。”他说道。 张眉寿不解地看向他。 又听他讲道:“之前听闻她被宁贵妃训斥,并禁了足,本当她会本分些。” 张眉寿回过神来,道:“实则你估算的没错,她今日本也没想生事,不过警告我两句罢了。” 是她逼着对方将这把火烧起来的。 毕竟被苍蝇叮一下,虽是不痛不痒,却也烦人得紧,且这一次忍了,必然还有下一次。 她不是个有耐心的人,便想将这头一回也变成最后一回。 “她同你说什么了?” 574 她的问题 张眉寿怔了怔,显是没料到他还会问起这个。 好一会儿,才道:“也没什么,大意不过是让我离殿下远一些罢了。” 至于那些难听的言语,不提也罢,以免再平白污了彼此的耳朵。 祝又樘看向她。 “不知你是如何回她的?” 张眉寿有些瞠目。 怎么……什么都要问一问? 见对方还等着回答,她只有开了口。 “我自是要说,轮不着她来指手画脚。” 虽没有说明原话,却也未刻意掩饰撒谎。 这话刚落音,就叫身边的少年唇边浮起笑意来。 也就是说,小皇后不曾打算要离他远些了。 少年人好看的眼睛微弯,心情极好地点头道:“合该如此。” 张眉寿有些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合该什么? 合该她那般反驳宴真,还是合该她今日这般做? 但显而易见的是,她今日所为,他似乎并无半分不赞同。 她本以为,如他这般光风霁月,胸怀宽广,向来以宽和待人的人物,多少是该有些瞧不上她这些刻意算计的小心思和手段的—— 也正因此,上一世她做些什么,总会觉得要惹了他厌弃。 偏偏性子摆在那里,又总压不住。 故而,但凡是能藏的心思,便要悉数藏起来。 可如今看来,兴许她那拙劣的藏法儿,根本不曾能瞒过他多少。 张眉寿想着这些,心中有几分试探地问道:“殿下可觉得我今日之事,做得有些欠妥?” 当然,便是他敢说欠妥二字,她还是要照做不误的——重活这一回,她并无意多为难自己。 只是,忽然有些想知道上一世他眼中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模样的。 反正闲来无事,只当是闲谈了。 却听对方语气和煦,不答反问:“做之前,可有把握不吃亏吗?” “自是有的。”张眉寿答得不假思索。 她太了解宴真,也将眼下的局势看得分明,便是当场,也有把握不会被伤到。 至于被骂几句,听几句狠话,那可不叫吃亏,总归是左耳进右耳出罢了。 “那便无不妥之处。” 祝又樘笑着说道。 张眉寿听得有些一时反应不过来。 她有把握不吃亏,此事便无不妥之处了? 她说得可不是这个—— 她指得是,她那些睚眦必报的心思。 实则这一世,宴真还未曾如何招惹过她——只是一眼便能看到日后的事情,她没耐心去等着对方再三出手,才去还击。 “懂得自保,便哪里都好。”少年似笑非笑地道。 张眉寿忽然说不上来心中是什么滋味,笑了笑,道:“我还有一句话,想问一问殿下。若有冒犯,还请殿下勿怪。” “无妨,且问便是。” 他向来最是不怕听她说话,她能多说些,多问些,便叫他觉得极值得高兴,哪里会有怪罪的道理。 “殿下向来心中无尘,怀柔天下——是不是在殿下眼中,只要不是大奸大恶之辈,便都值得被善待?” 祝又樘微微点头。 “普天之下,皆为臣民。为君之道,自该如此。” 便是这一回他想活得轻松些,可此心向来未改。 只是多了一份自知之明——同样是肉体凡胎,事事尽力而为便好。 张眉寿沉默了一瞬。 她向来无法真正厌恨他的缘故,便在此——这个人活得过分光明磊落,胸襟宽广,心系天下,着实叫她无法不去钦佩。 可是,她真正想问的,似乎不在此。 “在殿下眼中,事事皆可以为君之道渡之吗?”她明白了自己真正在意的,便也不再拐弯抹角,直言问道:“譬如,血亲之间。再或是,夫妻之间。” 祝又樘听得有些意外。 “血亲……”他低声重复了这二字,旋即笑着道:“自幼于我而言,血亲间便是君臣之道。” 至于母妃,他亦不好评说。 但是,这数年来在张家,他似乎体会到了许多以往不曾理解的东西。 这些,应当就是为君之道之外的。 “是我糊涂了。”张眉寿坦然笑了,道:“殿下身份在此,自该如此。” 看来,还是她一厢情愿地想岔了。 他待她的包容,想来不过也是为君之道罢了。 这一世,许是又多了一份弥补之心。 正如她先前所想,若他的皇后是另一人,他亦会那般善待,她本也没什么特殊之处——真要论,便只剩下一副貌美的皮囊,和不甚温柔的性子了。 但这对他而言,到底没什么过分稀奇的。 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心中有些不平。 他究竟知不知道,做得这般好,会让她误解? “为何忽然这般问?”祝又樘隐约察觉到身边之人似乎情绪有异,便忙问道。 张眉寿看向前方。 片刻后,直言道:“只是近来无事可做,想得有些多了,总疑心殿下待我与旁人不同——眼下想来,应也无甚本质上的区别。我生在大靖,自然也在殿下的臣民之列。” 重活这一回,她不愿稀里糊涂,事事掖着,如处迷雾之中。 便是明说了,即使会叫他笑话,可她也能图一个明明白白。 他点了这个头,她自此也能放下这桩有些小家子气的心事了。 “……” 听他不语,张眉寿莫名也没勇气去看他的神情,只道:“无论如何,多谢殿下长久以来的照拂。大靖有殿下,乃天下臣民之福。” 不然……还能说什么来缓解尴尬? “你想错了。” 身边的少年终于开口,语气却有些不甚自在。 张眉寿脚下微微一顿。 想错什么了? 又听他道:“你与天下臣民,岂可混为一谈。” 她既非他的臣子,也不是他的百姓—— 亦不可用寻常夫妻之道来衡量。 张眉寿抬起头来,转脸看向他,问道:“那我在殿下心中,是什么?” 她显然太过直接,直叫身边的人觉得有些难以应对。 反正已然豁出去了,自然要刨根问底才对得起这被弃到一边的脸皮。 “我不知如何说……” 少年有些局促地偏过头去,只留给她轮廓清晰、线条极好看的侧脸,及红透了的耳朵。 一颗心仿佛要跳出来,他是当真不知该如何说。 张眉寿看在眼中,轻咳一声,换了一种问法。 “那,若当初站在殿下身边的,是另一个人,殿下是不是也会将她立于天下臣民之外?” 575 她知道了 四下安静了一刻。 “不会。” 少年人开口,答得认真又笃定。 当初不会,日后……更加不会。 实则,这个问题,他先前已经在心中仔细思索过了,每次得到的答案,皆是否定的。 她与天下臣民不同,这臣民二字中,便已经囊括了所有可能。 至于哪里不同—— 在他眼里心中,自然是哪里都不同。 “……” 张眉寿得了这个答案,手指微微拽了拽衣袖,很快又松开。 转头看他,只见那生得过分好看的少年,脊背笔直,微微侧过脸,薄唇亦抿成一条直线——浑身每一处似乎都透着不自在的紧绷,哪里还有半分往日里的从容自若。 “那我知道了。” 她快速地说了一句,快走两步,未再多问。 他既是在这上头这般嘴笨,她便也不为难他了。 反正……她是真的知道了。 张眉寿脚下不自觉走得轻快,拢了拢身上的披风。 一阵风吹来,细碎的桂花从枝头飘落,掉在她的肩上、发间。 这分明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且还有些恼人,却叫她弯起唇,抬手在头顶轻轻拨弄着,耐心仿佛用不完。 祝又樘不近不远地看着她,见她动作,出神之后,眼中不禁也盛满了笑意。 他此时,实则也有话想问一问小皇后。 问她为何要这般问,问她——听罢他的回答之后,是怎样的想法。 她这般聪慧,既说是知道了,那便定是明白了。 少年人心下有几分激荡,脚下紧跟了几步,走到她身旁,重新与她并肩而行,却到底没有开口。 倒不是胆怯退缩。 而是,她既明白了他的心意,那此时便该留给她考虑的空间,而非步步紧逼。 他会等她想清楚,而非是妄加干涉她的想法。 她这一世,就该随心所欲,顺从心意地活着。 实则,这数年来的一切,于他而言,已是难得可贵。 能看着的时候,便多看她一眼。看不到的时候,便尽自己所能护着她——至于其他,他皆会遵循她真正的心意。 一切的前提,都该是尊重。 “殿下别急着走,我且让阿荔将那件披风取来,还给殿下。” 见到了前院,张眉寿适才开口。 却听他道:“还什么?本就是专程拿来给你的。” 张眉寿有些意外地看向他。 “是先前猎来的银狐。”少年笑得极温和,正如秋日午后暖阳一般,澄澈和煦:“一早就命人制好了,只待天凉了给你送来——怎不见你披,可是不喜欢?” “倒不是不喜欢。” 张眉寿没有多言,只笑了笑。 起初倒没觉得多顺眼,本当是她人之物。 可眼下想想那用料,那花色…… 确还挺合心意的。 祝又樘看她一眼,见她未有推拒,只觉得心中又被填满许多。 见她发间有未拨去的桂花碎屑,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来,可至半空中,又不着痕迹地收了回来,负在身后。 旋即,便无声失笑。 偶尔总会忘了分寸。 好在,他极擅克制。 这话刚在心底落音,见她自行抬手去拨弄那花屑,偏偏那细碎的花屑极难撼动一般,他到底没忍住,伸出了手去。 ……还是不比往前那般擅于克制了。 花屑被拨去,他的指腹触碰到女孩子细嫩的指尖,一时竟忘了将手收回。 张眉寿有些怔然地抬起眼看他。 四目相对,祝又樘尽量自然地收回了手,温声道:“我该回去了。” 张眉寿点头,道:“我让阿荔送殿下。” …… 祝又樘离开张家之后,徐婉兮来寻了张眉寿。 听好友大致说了情况,徐婉兮气得拍了桌子。 “真是欺人太甚!” 如今在京城贵女圈内,谁不知她如今的处境已是今非昔比,竟还敢仗着县主之位,这般嚣张蛮横。 怎么不干脆作死她! “程大人竟就这么放过她了?” 张眉寿手中剥着橘子,语气轻松:“她乃县主之身,生事未遂之下,衙门自然无法当面定她的罪。但想来,程大人一封奏折是少不了的。” 而在程大人上折子之前,锦衣卫必然已将此事传到宫里了。 “蓁蓁,你怕是没听说吧?”徐婉兮压低了声音,道:“听闻宁贵妃被解了禁足之后,又有复宠之象。如今在后宫之中,又是以往模样了。” 如此之下,皇上真的会责罚宴真吗? “经了这么多事,再是以往模样,也得处处小心翼翼才对。”张眉寿未有多谈此事,只道:“她未必见得一定会保宴真。” 就像当初宁临风被推出去一样。 如今一无是处,只会添麻烦的宴真,在宁贵妃心中,怕是已同昔日的宁临风差不多少了。 这些话,张眉寿只在心里想,而并未说出口。 她若此时在婉兮面前提起宁临风,怕是有暗示利用定国公府之嫌——公和私之间,她向来很讲求界限。 一些事情,一旦不以为意地做了第一次,便会有第二次,做得多了,总会算计到不该触及的。 哪怕婉兮不介意,可她却不能天真地认为,整座定国公府都不会介意。 尤其是,定国公府有个万氏在。 她不会留给对方任何借题发挥、再中伤婉兮的可能。 故而,定国公府这一刀,不用也罢。 若是宁贵妃脑子里哪根筋又搭错了,执意要保宴真,那便碰一碰好了——总归这件事情,她横竖吃不了亏。 然而,她虽是没提此事,徐婉兮却渐渐有些出神。 待她回到定国公府之后,天色已然暗了下来。 “父亲呢?”徐婉兮来到定国公世子院中,向仆人问道。 “世子此时应当在花厅。” 徐婉兮心下有几分着急,便又带着莲姑去了花厅。 待近了厅前,听闻自家父亲和祖父都正在待客,她便也不好让下人贸然进去通传,只暂时等在了厅外廊下。 听着厅中时而传出的男子谈笑声,徐婉兮到底没忍住问道:“家中来了哪位客人?” “似乎是谢大人。”莲姑轻声说道。 “哪个谢大人?” “便是前两年的那位新科状元,曾是救了表姑娘的。” 因有表姑娘之事在,世子和老爷偶尔会请人前来说话作客,起初是为答谢,然一来二去,便就来往上了。 徐婉兮这才恍然。 原来是那个……一把年纪还未娶妻,传闻中不近女色的谢迁啊。 她幼时曾看过他的辩赛,也曾得见过他高中之时骑马游街的风光模样,还听得了一桩‘风流韵事’来着。 不多时,几道长长的人影晃动着,投至厅门外,并着脚步声响。 旋即,徐婉兮便见一名身姿挺拔的年轻男子被送了出来。 576 早有打算 男子生得斯文俊美,气质坦然,举手投足间透着沉稳,已不见了昔日里她印象中的满身书生气。 似察觉到她的目光,谢迁下意识地望了过来。 猝不及防之下,四目忽然相对,男子眼中还有着未散去的笑意,在廊下灯笼的映照下,一双幽深的眸子烨烨生辉。 徐婉兮莫名脸一红,忙地移开视线,抬头看向廊外,于夜空中初现的繁密星子。 看了一瞬,却是羞愧地咬了咬牙。 她为何要躲开? 她在此等父亲出来,听到脚步声,下意识地看过去,可谓是理所应当,这般闪躲,反倒显得心中有鬼——她堂堂定国公府二姑娘,何时这般地上不得台面了? 如此一想,便又佯装平静地看了过去,神色淡淡地朝他微一颔首,算是打了个招呼。 却见那人一怔之后,扬唇笑了,而后饶有兴致地抬起手,朝着她的方向施了一礼。 徐婉兮:“……” 他这难道是在同她比,谁的礼数更周全吗? 为何有一种被笑话了的感觉? 她悄然拧了眉。 而此时,定国公世子循着谢迁的视线,已瞧见了站在廊下的女儿,当下唯有招了手,笑着道:“兮儿,快来见过谢御史。” 谢御史? 他如今去了都察院做御史吗? 想到对方那张嘴皮子,徐婉兮不由暗道一声——物尽其用,莫过于此。 她带着莲姑走近,朝着谢迁福了一福。 “谢御史。” 谢迁似笑非笑地点头,声音朗润:“徐二姑娘。” 此时,定国公世子招来了贴身小厮:“徐才,送谢大人。” 小厮应下,躬身对谢迁做了“请”的手势。 谢迁朝着定国公世子揖了一礼,遂转身离去。 见其走远,定国公世子将目光收回,看向女儿,问道:“可是有事吗?” 徐婉兮点头:“确是有事要同父亲商量。” “哦?”定国公世子笑了笑,道:“去厅内说。” 父女二人提步进了厅中,徐婉兮上前,向坐在那里的定国公行礼:“祖父。” “兮儿来了,坐吧。”定国公捋了捋胡子,显是心情不错。 徐婉兮坐下,先是看了一眼左右。 定国公世子便将左右人等屏退,后笑着道:“兮儿如今竟是知道有些话,在人前说不得了?看来,当真是长大了。” 徐婉兮无奈叹气:“父亲,您就别取笑我了。” 当然,她越发懂事了却是真的。 谁让她有蓁蓁这个处处出色的手帕交呢,自然是近朱者赤了。 “不知祖父和父亲可听闻今日宴真县主,在清平馆生事的消息了?”徐婉兮问道。 定国公先点了头:“此事闹得沸沸扬扬,自是一早便有耳闻了。” “那祖父和父亲可有什么想法?” 定国公父子二人相视一眼,定国公世子便摇头道:“倒是没有,莫非兮儿有什么想法吗?” “宴真这般嚣张跋扈,此番所为,必会传入皇上耳中——那先前她伤了婧儿,又嫁祸她兄长之事,此时若是上奏给皇上,不正是个好时机吗?”徐婉兮语气认真地说道。 定国公世子挑了挑眉:“此事时隔已久,并未查到证据,贸然上奏,并无益处。” “能引起皇上疑心也是好的!”见父亲不赞同,徐婉兮皱眉道:“难道找不到证据,便要放过她了?此番若是咱们上奏,皇上必会看重。恰巧又值她今日犯下错事,如此一来,便是无法坐实婧儿之事,必也能在皇上面前重击于她。” 他们定国公府不是普通勋贵,皇上不可能对他们的怀疑视若无睹。 这般一来,宁贵妃单单想靠着说软话来替宴真开脱,可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定国公世子意外地看着女儿:“这番话是谁教你的?” 徐婉兮脸色一变:“没人教我,是女儿自己想出来的!” 她的脑仁儿可不似兄长那般,只有松子仁儿大小! 等等,父亲该不是在怀疑是蓁蓁暗下鼓动她吧? “那你说这些,可是想帮张家姑娘?”定国公世子又问道。 “怎么就是帮张家姑娘了呢!”徐婉兮气道:“宴真伤过婧儿,那便是同咱们定国公府有仇,正因没有证据,才要借机痛打落水狗,这有什么不对?” 她就知道,父亲定是猜到蓁蓁身上去了! 她甚至还怕蓁蓁不同意,故而才没有提前同蓁蓁说出自己的想法,可父亲竟在这里胡乱揣测! 她以往怎么没看出来,父亲竟是这般狭隘? 徐婉兮气得偏过了脸去。 此时,却听得了自家祖父和父亲齐齐笑出了声来。 “好了,你就别逗兮儿了。”定国公笑着端起茶,一边对儿子说道。 徐婉兮不解地看过去。 只听定国公世子笑着讲道:“张家姑娘是什么心性,这些年下来,我如何会不清楚?” 若张家姑娘真有此意,必然已经亲自上门找他来相谈此事了。 这个小姑娘,远比许多深谋远虑的长辈来得都要懂分寸,且谨守原则。 徐婉兮闻言松了口气,低声道了一句:“还算您有些眼光……” 旋即又道:“那您还故意气我。” 定国公世子笑道:“是觉得我女儿当真长大了,遇事竟会用心盘算了——欣慰之下,忍不住逗你两句罢了。” 徐婉兮却顾不得去听这些,只又问道:“那您觉得我这法子如何?” “相较之下,倒是有个更好的法子。”定国公世子讲道。 徐婉兮看着他。 “总归此事已是不易查明,若只为给婧儿出一口气,倒未必非要去皇上面前说道。”定国公开口讲道:“我已同你父亲商议过了——明日,便让你祖母进宫,见上宁贵妃一面。” “宁贵妃?”徐婉兮一下子没能反应过来。 “既是要断其后路,如此才是两全之策。”定国公世子道。 没有证据,便去皇上面前讨说法,总归不是明智之举,反倒有损世家风度。 且此事一旦张扬开来,平息的舆论再度掀起,对婧儿也没有好处。 毕竟,宁临风还在牢中关着呢。 没有证据便去明面上掰扯,反倒不好收场,让外人尽看笑话。 577 噩梦般的一桐书院 “原来祖父和父亲早有打算……”徐婉兮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倒是我瞎操心,乱出主意了。” 定国公世子笑着摇头。 “这恰恰说明你懂事了。” 且懂得在他面前保护好友了——分明是有意相帮,却又不想叫人误会张家姑娘。 而张家姑娘,一直以来,又何尝不是在处处护着兮儿。 他很欣慰女儿懂得以真心相换,渐渐学会了设身处地地去为他人着想。 这种秉性,会使她受益终身。 “祖父,父亲,那兮儿就先回去了。”得了想要的答案,徐婉兮便起了身。 “去吧。”定国公笑着点头。 徐婉兮退出厅外,带着莲姑转身离开了此处。 “自与张家姑娘相交以来,兮儿确实懂事了许多。”定国公看着孙女渐渐消失的背影,语气欣慰地讲道。 定国公世子点头。 除此之外,张家姑娘明里暗里也帮了他们定国公府太多。 此番,他和父亲母亲能毫不犹豫地决定在此时去见宁贵妃,也是存了一份相助之意。 但此等微末小事,自是不必提。 真正的相助,是不将自己所为看作相助——这是连兮儿都懂得的道理。 “你觉得谢大人如何?” 定国公换了个话题。 “谢大人为人正直磊落,又极有头脑,自然是好。” 定国公又笑着问:“配兮儿如何?” 定国公世子听得一惊。 “父亲竟有此意?”他忙是提醒道:“他怕是长了兮儿有五六岁也不止——” 父亲莫非是糊涂了吗? 定国公却是摇头:“长几岁怕什么?兮儿这般性情,恰是需要配一个性情沉稳,头脑清醒,遇事能拿得定主意之人。” 定国公世子神情复杂地笑了笑。 “父亲想得固然也没错,但父亲难道不曾听闻,谢大人无意议亲——” 总而言之,这虽是值得欣赏的年轻人,却也是个怪人。 据闻对方同其族中乃至家中之人,来往都十分淡薄。当初入京读书,也是孑然一身。 “此时无意议亲,却未必日后无意。洁身自好,也是好事。”定国公笑着说道:“不过我也只是随口一提罢了,到底兮儿也到了议亲的年纪了。” “父亲放心,儿子会替兮儿留意的。” 万氏如今也在替兮儿物色,只是他尚未看到各方面都满意的人选。 说到这里,定国公世子叹了口气。 兮儿尚且不急,真正令他发愁的是儿子的婚事。 偏偏他也做不出来打一顿,摁着头逼人强娶的事情来,于是只能这样日日耗着。 或许,他该劝一劝母亲。 …… 次日,是昭丰帝十日一早朝的日子。 “诸位爱卿,可有事奏?” 昭丰帝在问出这句话之前,已然料到了头一个站出来的会是谁。 果不其然—— “臣有要事,须奏明陛下!”都察院御史吴至清出列,声音铿锵有力。 “不知是何事?”昭丰帝叹气问。 很显然,他是在明知故问。 “臣昨日于城中一处酒馆内,亲眼目睹宴真县主仗势欺人,蓄意生事——且伤人未遂之下,不仅动手掌掴酒馆掌柜,更命府兵将酒馆团团围起!若非官兵与锦衣卫及时赶到,后果只怕不堪设想!”吴御史语气愤慨之极。 “竟有此事?”昭丰帝皱了眉。 没办法,既然要装,自然得装到底。 “臣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句虚言!若有蓄意危言耸听,夸大事实之嫌,臣愿遭天打雷劈!”吴御史当场就要起誓。 昭丰帝忙将人稳住:“爱卿不必如此,朕自然信你……” 头发都掉光了,还这么大气性—— “臣已连夜将此事经过拟于奏折之上,还请皇上过目。”吴御史双手呈上奏折。 太监上前接过,呈给了昭丰帝。 昭丰帝看了片刻,眉头皱得更紧了,冷声道:“真是岂有此理。” 一旁的刘福嘴角抽了抽。 皇上,您演戏究竟能不能走点心,这奏折都拿反了…… 吴御史显然也并不在意昭丰帝的敷衍,只继续道:“此番宴真县主不单言行暴戾,嚣张滋事,更大大扰乱了京中治安,致使人心不稳!实乃仁德尽失,毫无县主之仪!皇上若不严惩,只怕难以平民愤!” 昭丰帝放下奏折,道:“嗯,此事朕会考量的。” 吴御史还欲再言,此时却听得身后传来了一道年轻人的声音。 “皇上,有关宴真县主失仪失德之事,微臣亦有本要奏。” 谢迁站了出来。 吴至清下意识地看了过去。 这个年轻人,是他昔日同窗好友张敬的得意学生,如今正在他手下做事——总体来说,踏实肯干不怕事,只是情绪渲染的能力还有待提高。 毕竟身为御史,在上奏的过程中,常常需要配合所奏之事,佐以或慷慨激奋、或唾沫横飞,流泪起誓,必要时上演撞柱明志、就地昏厥等,才能起到更加绝妙的效果。 可…… 对方手中的奏折,是不是厚的有些离谱了? 半点不夸张的说,他为官十余载,就不曾见过这般厚的奏折。 说是奏折,似乎已经有些配不上它本身的厚度了。 此时,只听谢迁说道:“实则,臣在尚未入朝为官之前,便曾细细留意过宴真县主所为。” 昭丰帝听得眉毛一抖。 怎么说的跟暗中观猴儿似得? 相比于吴御史的慷慨激昂,谢迁的语气显得很是平静,有一种娓娓道之感:“臣有个习惯,若遇耳闻之事,便会去加以查实。若查实为确有此事,则记录在册。数年积攒之下,虽称不上完整,却也所得颇丰。” “这奏折之上,上至宴真郡主命人伤及良民性命,下到出言不逊等事宜,皆有细致整理——还请皇上过目。” 没办法,一桐书院出来的学生,都有留意时事的毛病。 再加上有太子殿下相助,整理起来更是得心应手。 官员大臣们闻得此言,不由面面相觑。 还未入仕前,便就留意上了——这人为了做御史,准备的倒是挺充分的! 莫非这就是传闻中的带资进朝? 一时间,不少官员都有些自危。 谁知道他闲来无事时,留意的是不是只有宴真县主? 想到这里,不禁有人暗暗咬牙切齿。 一桐书院,又是一桐书院……简直是噩梦般的存在! 578 讨个说法 太监将谢迁的‘奏折’呈给了昭丰帝。 昭丰帝定睛一瞧,眉毛又抖了抖。 显而易见的是,想要在退朝之前看完这本奏折,注定不会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然而他不曾料到,更迷幻的事情竟还在后面。 那位叫谢迁的年轻御史,双手空空,当朝竟就这么将奏折上的内容复述了一遍! 过程中,昭丰帝不止一次地对照过奏折上所写——几近是一字不差。 面对百官们异样的眼神,谢迁内心毫无起伏。 身在一桐书院,脱稿辩论,不过是家常便饭而已。他曾与人接连辨过一天一夜,到最后还能保持思维敏捷,逻辑清晰——眼下奏个事,又算得上什么? 听其复述完之后,昭丰帝沉默了片刻,微微点了头。 “很好。” 谢御史凭借一人之力,成功地延长了早朝的时间。 他似乎,该回去用午膳了。 “今日两位爱卿所奏之事,朕会一一核实——其他爱卿,可还有事要奏?”昭丰帝看向百官问道。 一时间,无人再站出来。 接连站了半日,大多数官员都已近要支撑不住,这个时候奏事不奏事,已经变得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不能再没有眼色招人恨了。 反正没什么急事,容后再去求见皇上也是一样的。 “退朝——” 太监的高唱声依次传出了金銮殿。 …… 早朝之上,宴真被弹劾的消息,很快传入了长春宫内。 “竟是半刻也不叫本宫消停清静!” 宁贵妃听得怒火中烧:“看来本宫同她说的话,尽被当作耳旁风了!——还有那些御史,难道只会盯着本宫的娘家人不成!” 宴真是不堪,可打狗还要看主人,莫不是见她近几年来不比以往风光了,都想要上来踩两脚吗! 今日是宴真,明日被公然弹劾的,只怕就是她了! 近年来的不安,在这一刻皆化为了怒气,宁贵妃摔了东西也平复不下心绪,干脆站起身道:“本宫要去见皇上!” 嬷嬷赶紧将人拦下。 “娘娘,这怕是不妥,此时皇上定然正是龙颜不悦之际,您此时过去……” “够了!” 宁贵妃打断她的话,一把将人挥开:“本宫以往想见皇上,想何时见便何时见,哪里需要顾忌这么多?如今本宫在这宫里,竟是愈发窝囊了!” 嬷嬷这才意识到自己正戳到贵妃的痛处,可这种时候,不拦又怎么成? 而此时,有宫女进来禀道:“贵妃娘娘,定国公夫人在外求见。” 宁贵妃脸色一凝,皱眉问道:“定国公夫人?” 定国公夫人为何会来见她? 哪怕以往徐氏同她那侄子未曾和离之前,心高气傲的定国公府中人,也不曾来过她这长春宫踩过一回门槛儿。 更别提是定国公夫人亲自过来了。 可既然来了,也没有道理不见。 宁贵妃尽力压下脸上的怒色,有些不耐烦地道:“将人请进来吧。” 说着,折身回了内殿。 定国公夫人被请进来时,只见宁贵妃倚在榻上,正接过宫女奉来的茶,看似一派闲适。 定国公夫人在心中笑了一声,面色如常地上了前去。 “老身给贵妃娘娘请安了。” “定国公夫人不必多礼。”宁贵妃吃了口茶,将茶盏放下,才道:“朝云,赐座。” “多谢娘娘。” 定国公夫人在椅中落座。 宫女上前奉过茶,便退去了一侧。 宁贵妃打量了一番对方看不出喜怒的神情,适才道:“不知定国公夫人今日怎得了闲,竟来了本宫这长春宫——” 以往做亲家时,尚且没有往来,如今这般局面怎还‘屈尊’上了? “今日本是入宫给太后娘娘请安,只是方才从寿康宫中出来时,忽然想到了娘娘,便来瞧一瞧。”定国公夫人似笑非笑地道:“另有几句话,想同娘娘说一说。” 宁贵妃眼神闪了闪,见对方话到此处便止住,遂也会意地屏退了左右宫女,只留了一位贴身嬷嬷。 “定国公夫人若是有话,此时大可直说了。” 宁贵妃的耐心不多,定国公夫人也无意拐弯抹角:“老身今日来,是想替那可怜的外孙女,向娘娘讨个说法。” 宁贵妃皱眉。 外孙女? 先前那贱种被伤之事,在城中闹得沸沸扬扬,也让宁家受了重创——折了个嫡子不说,又惹了一阵风言风语,使得皇上极为不悦。 也叫她好生丢了一回脸。 可这都是去年的事情了,现如今这老婆子又来讨什么说法? “不知定国公夫人此言何意?”宁贵妃看向坐在下首,仪态端庄无可挑剔的老夫人。 “老身本也只当此事已然了结,可不料近来却隐约听闻了另一则说法——”定国公夫人对上宁贵妃的视线,语气稍冷地道:“据说去年真正伤及我那外孙女容貌的,竟不是宁家四老爷。” 宁贵妃听得一时变了脸色。 “不是风儿?” 这老婆子说是‘隐约听闻’,却定然不止那般简单,若没有几分把握,没道理要到她面前胡说。 可若不是风儿干的,那便是定国公府冤枉了她宁家人,按理来说藏着掖着还来不及,又怎会主动同她挑破?! 此事显然没有那么简单。 此时,定国公夫人再次开了口,声音已显冷硬:“确不是他,而是宴真县主。” 当初婧儿带着的平安锁在宁家被发现,再有婧儿贴身乳母的供词及物证,加上后来宁贵妃施压让宁夫人去往定国公府赔不是,宁临风的罪名才算定了下来。 “定国公夫人莫不是在说笑不成!” 宁贵妃吃惊之后,不由冷笑一声。 定国公夫人丝毫不惧,脸上冷意更甚:“老身可从不说笑。” “不知老夫人可有证据?” “老身今日既是寻到贵妃面前来,便是自认不会错怪宴真县主。只是,此中怕是事关宁家私事,若是闹至官府,或皇上面前,想必也并非是贵妃乐见的。” 定国公夫人语气沉定:“故而,老身才道要向贵妃娘娘讨一个说法。” 宁贵妃听得暗暗咬牙。 如此说来,她竟还要感谢定国公府给宁家留一层颜面了? 但这老婆子的话,却是提醒到了她—— 579 爱慕太子 宴真待如今的嫡母和风儿那个兄长,向来是心中存刺的。 可再如何有刺,难道还能做出诬陷自家兄长的蠢事来? 若是那般,与疯子又有何异! 想到这里,宁贵妃只觉得心烦意乱,当即道:“此事本宫自会命人去查实,若当真是宴真所为,本宫也必然不可能护短——” “有娘娘这句话,老身便放心了。” 定国公夫人笑了笑,遂起身道:“既如此,老身便告退了。” 若无必要,她当真不愿同这劳什子贵妃多呆片刻。 “送定国公夫人。”宁贵妃耐着性子道。 贴身嬷嬷应下,将人送出了内殿。 “把宴真给本宫召进宫来。” 宁贵妃此时也无心再去急着去见昭丰帝了,只一心想要将定国公夫人的话弄个清楚。 若真是宴真所为,那就不止是任性胡闹了! 对外人恶毒,她尚且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若是将这份心思使到了自家人身上,那就是死不足惜了。 自她兄长出事之后,她在宫中亦是屡屡不顺,又费尽心思想重振宁家,为此已是心力交瘁—— 若有人敢背着她,自断宁家手脚,她绝不可能轻饶了去! 然而,去传召宴真的宫女将出长春宫,却又忽然折了回来。 “娘娘,宁家夫人来了,在外求见娘娘。” “让她进来!” 宁贵妃眉头紧皱。 怎么今日越是心烦,求见的人还越是一个接着一个! 面对宁夫人,宁贵妃便是连平静都懒得再去假装,待人行罢礼,便问道:“何事入宫?” “妾身今日前来,是有一桩家事,想告知娘娘。”宁夫人眼圈微红地说道。 “什么家事?”宁贵妃心中忽然升起预感。 “是风儿和宴真之事。”宁夫人语气里挟着悲痛:“妾身近来才知,原来当初伤了定国公府那表姑娘的人,当真不是风儿,而极有可能是县主。当初风儿在衙门里喊冤,妾身还当他是狡辩,不成想真是错怪他了……” 说着,便拿帕子抹起了眼泪。 这悲痛半真半假,只因此时相比于伤心,更多的是怨愤。 可在宁贵妃面前,她自不好过分表露怨恨之意。 “这些话,不知嫂子从哪里听来的?”宁贵妃语气沉沉。 “妾身前几日去牢中见了风儿一面,又听他哭着说起自己冤枉,妾身便觉得着实不对劲——横竖是罪名已定,没了回寰的余地,他还有什么道理不承认?” “妾身这般想着,回去之后便稍加留意了些,暗下命人查了查。可谁知这一查,竟是查到了县主身上……” 宁夫人说着,眼泪流得更凶了些:“妾身起初尚不敢相信,便传了县主昔日身边的丫鬟来问话,岂料竟是当真给问着了——” 宁贵妃听得闭了闭眼睛。 对方话中说的随意,什么稍加留意查了查——想必是煞费苦心了才是。 可若真挨了打,哪里有不准人还手的道理。 “那丫鬟怎么说?”此时,宁贵妃的语气反倒平静了下来。 “是将前前后后都说了一遍……然而妾身为人愚钝,又事关风儿,怕自己识不清真假话,便想让娘娘亲耳听一听,辨一辨是否可信。” 宁夫人声音沙哑地道:“因此,将那丫鬟也一并带来了,只是没有贵妃准允,此时尚候在内宫外。” 宁贵妃语气冷极地吩咐道:“将人传进来。” 很快,一名身穿粗布蓝衣的丫鬟就被带了过来。 宁贵妃见之便皱了眉。 这看着是下等丫鬟打扮,当真会知道什么内情? “原本是县主身边最得力的大丫鬟,是因之前惹怒了县主,才被打发去了后院做粗活。”宁夫人在旁解释道。 宁贵妃这时才瞧见,那垂首跪在地上的丫鬟脸上覆着一层纱巾。 “将你知道的都说一遍给娘娘听。”宁夫人看着那丫鬟说道。 卷碧将头叩下,应了声“是”。 她将宴真先是命人暗下监视宁临风的一举一动,后又顶着宁临风之名让定国公府表姑娘的乳母将孩子带出来,再亲手伤了孩子的经过说了一遍。 又道那些遗落在宁家的物证,也皆是宴真有心为之。 宁贵妃听得攥紧了拳。 若说这丫鬟是存心报复宴真,可这一番话中,却几乎叫她听不出任何破绽来。 再想到定国公夫人先前所言,宁贵妃一颗心沉到了极点。 “还有一事,奴婢想同娘娘说明……” 卷碧低着头,再次开了口。 宁贵妃冷冷吐出一个字来:“说——” “县主自幼便对太子殿下心存爱慕。” 宁贵妃神色陡然大变。 便是宁夫人,也掩嘴险些惊呼出声。 竟是此等事?! “你说什么?”宁贵妃已然从榻上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卷碧。 “奴婢所言句句属实,县主确实对太子心存爱慕已久,暗下一直命人留意太子的举动,且还曾让奴婢数次往太子在宫外的别院中送过东西。” “……”宁贵妃的胸口开始剧烈起伏。 “此番县主在清平馆中生事,实为针对张家姑娘,也只因是张家姑娘同太子走得近了些而已。” 宁贵妃脑中顿时浮现了之前她禁足宴真之事。 宴真借长春宫之手,在那两名童子面前揭露太子的真实身份—— 还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她这个姑母! 卷碧还要往下说,却被宁贵妃重声打断。 “住口!” 她如今一个字也不想再多听了! “娘娘息怒……妾身当真不知还有这等事……”宁夫人连忙上前,心中很有几分惊魂未定。 风儿受宴真诬陷之事,是有人给她递了信儿,她根本不知对方身份—— 可宴真爱慕太子……她当真半点风声都不曾听到! 看来是这贱婢恨透了宴真,这才一早打算好要见到宁贵妃之后,当场将此事捅破…… 一时间,宁夫人既是惊异,又觉得解气之极。 这一次,任谁也救不了那贱人了! 宁夫人离去之后,宁贵妃立即着人去查实此事。 其实,无需再去查,她内心已然有了分辨。 许多以往她想不通的事情,今日竟尽有了答案。 诬陷嫡兄。 爱慕太子! 宁贵妃气得嘴唇微颤,冷笑不止。 她还真是养了一个好侄女! …… 580 降罪 不过两日,便有降罪的圣旨到了宁家。 宴真看着接到手中的明黄圣旨,眼中俱是不可置信。 圣旨前半部分,还只是严饬——她本以为那些御史步步紧逼之下,皇上不得已,只有做做样子,至多禁一禁她的足而已…… 可不料,竟是直接夺了她的县主之位! 从郡主到县主,再到如今被贬为庶民…… 她如今竟是什么都不是了? 姑母呢? 姑母难道不曾在皇上面前替她说情吗? 见那传旨的太监转身离去,宴真蓦地将圣旨一扔,就要往外厅外奔去。 守在厅外的两名婆子,却是拦住了她的去路。 “滚开!” 宴真大怒,当即便要动手。 可那只手刚抬至半空中,便被一名婆子死死地攥住了手腕,任由她百般挣脱也无济于事。 “你们是不想活了吗!”宴真目呲欲裂,惊怒交加。 “不想活的怕是你吧。” 妇人的声音传来,并着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响。 一身茄紫色细绸褙子的宁夫人,带着两名丫鬟走了过来。 那名婆子这才松开宴真的手,转而向宁夫人行礼。 宴真蓦地看向她,质问道:“你算什么东西,竟也敢命人束着我!” “怎么,县主——不,现在应当改称呼了,姑娘是要出门吗?”宁夫人眼中噙着讽刺的笑意。 “我要进宫去见姑母,你们谁敢拦我!” 宁夫人笑出了声来。 “如今姑娘什么身份?未得贵妃召见,便是去了,也无人替你通传,只怕是连那宫门都进不去呢。” 宴真额角青筋跳起,正要张口,却又听对方说道:“再者,要我命人看好姑娘,不得姑娘再踏出府门一步的,本就是贵妃娘娘——” 宴真闻言神色大变。 “不可能!” 姑母怎么可能不但不帮她,还要关着她? “不可能?”宁夫人脸上笑意渐渐淡去,继而化为狠戾之色:“当初你陷害风儿的时候,难道就不曾想过会有如此下场吗?” 她儿子明明是被冤枉的,如今却仍无法洗脱罪名——只因贵妃一句不可再添事非,不可再将宁家置于舆论之下,以免再遭外人胡乱揣测是见宴真保不住了,便推她出去顶罪…… 所以,她和风儿就得吃了这个哑巴亏! 那可是她唯一的儿子! “……”宴真闻言眼神大变,“原来是你在姑母面前挑拨!” 宁夫人冷笑了一声。 “挑拨?是我错怪了你,还是你觉得即便没有此事,你倾心太子之事也能瞒得住贵妃?” “……” 宴真脸上血色尽褪,不住地摇着头。 “这不可能……我要去见姑母……” “别白费力气了。” 宁夫人看着她在两名婆子手下挣扎的模样,冷笑着道:“若不想自讨苦吃,便乖乖将圣旨捡起来,滚回自己的院子里去——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对圣旨不敬,可就是对皇上不敬。我想,你该不会连脑袋都不想要了吧?” 宴真浑身颤抖着,满眼狰狞地看着她。 宁夫人与她对视着,神情嘲弄。 “看来是疯了——既如此,可真得好好关着才行了。” 说着,看向那两名婆子:“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将人带回院子里去好生看管着——若出了差池,唯你们是问!” 婆子应下,不顾宴真的挣扎和威胁,将人带离了此处。 宁夫人步入厅中,弯身将那卷圣旨捡起,唇边冷笑未曾淡去。 …… 蒋府中,蒋令仪很快得了消息。 她放下手中的绣绷子,心烦意冗地看向窗外。 她倒没想到宴真会那般没用,堂堂县主,竟连一个区区张眉寿都对付不了。不仅没能伤到对方分毫,且还将自己给赔进去了。 真是个虚有其表的废物! 可张眉寿真有那般大的本领吗? 还是说,只是占了个好运而已? 她事后已然听闻了,当日清平馆中,好巧不巧地就有一位吴御史在。 可她总觉得事情透着蹊跷。 宴真此次被贬为庶民,长春宫竟就这般坐视不理吗? 窗外秋色渐浓,并无甚景色可看。 蒋令仪却出神了许久。 她心中缓缓升起一个疑问来——会不会,是有人在暗下帮了张眉寿? 脑海中浮现了少年俊朗清贵的脸庞,蒋令仪微微抓紧了衣袖。 “姑娘,舅太太带着两位表姑娘来看望太太了,您可要过去说话吗?”一名小丫头走了进来,轻声询问道。 蒋令仪转过脸去,神态恢复如常。 “舅母来了?” 她母亲近来生了场病,这两日才见好。 小丫头点头:“眼下就在太太院子里呢。” “我去瞧瞧。” 蒋令仪起身,重新更衣梳发,才去了母亲院中。 钟家太太带着两个女儿,正在内间陪着蒋太太说话。 蒋令仪走了进去行礼。 “舅母,两位表妹。” “仪儿来了。”钟太太笑着拉过她的手,打量了一番,称赞道:“仪儿如今已是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瞧这模样,日后得配个什么样的人家?” 蒋令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笑意却不达眼底。 舅母这场面话说得漂亮亲热,可她入京这一年来,除了跟着母亲去过钟家之外,她可从未得过舅母和表姐妹们一张请柬。 如今她父亲在京中好歹也有了一席之地,这些人表面瞧着热络,实际上还是将她隔得远远地。 这一年多来,她在京城看似还算风光,可实则处处受限,真正愿意同她结交的,皆是身份低她一等的! 虽说根本没有人会在她面前提起往事,可有些排挤和疏远,是无声无息的,叫人挑不出什么毛病,无法撕破脸,却憋得人喘不过气来。 片刻后,钟氏看向女儿,道:“我有些话要同你舅母说,仪儿,你陪着你两个妹妹去外间说话。” “是。” 蒋令仪笑着应下来,带着两位表妹去了外堂。 女孩子间说起话来,不外乎是些胭脂水粉首饰,及女儿家之间的一些新鲜事。 说着说着,钟家四姑娘看着蒋令仪问道:“两日后秦家姑娘的诗会,表姐可会去吗?” 五姑娘微微皱眉,轻轻捅了捅她。q 581 寺中相遇(求月票) 蒋令仪握着茶盏的手紧了紧,脸色却未变,只笑着道:“近来母亲身体不适,我倒是不便出门。怎么,两位妹妹可是要去?” 秦云尚年过二十,尚未定下亲事,近年来反而在专心建女学私塾,因此在京中女眷中,一时名声更涨。 钟家四姑娘意识到自己失了言,有些不自在地点了点头,也未再多说。 她怎么忘了呢…… 表姐必然是不可能会收到秦姑娘诗会请柬的。 她说这话,不是打表姐的脸吗? 但表姐的脸皮还真是够厚,竟还能面不改色地谈笑——换作是她,怕已羞得满脸通红了吧? 因蒋太太身体抱恙,钟家人便也未有留下用午饭。 待钟家人离去之后,蒋令仪回到院中,只觉得胸口处憋闷得厉害。 见她披了披风,带着丫鬟要出院子,管事婆子便问了句:“姑娘是要出门?” 蒋令仪淡淡地“嗯”了一声,走出两步,却又驻足说道:“我去寺中烧一烧香,替母亲求一只平安符回来。” 左右都是要出去散心,去哪里都一样,倒不如趁机表表孝心。 果然,管事婆子闻言便笑了:“姑娘这般孝顺,太太必然很快就要大好了。” 蒋令仪点了点头,便带着丫鬟出了门。 “姑娘,咱们去哪座寺庙给太太求平安符?”马车里,丫鬟低声问道。 她哪里不知道,起初姑娘就是在房间里走不安坐不宁的,想出来走走而已。 “去大永昌寺吧。”蒋令仪随口说道:“都说那里的平安符极灵验。” 马车出了城,一路来至大永昌寺。 蒋令仪刚下马车,迎面便遇到了几位眼熟的妇人,带着丫鬟刚从寺内走出来。 蒋令仪主动上前行礼,仪态颇称得上端庄。 其中只一名妇人将人认了出来,笑着与她寒暄了两句:“蒋姑娘也来上香?” “是,家母身体抱恙,特来请平安符。” “蒋姑娘还真是一片孝心。”妇人目含欣赏。 待几人相携着离去,蒋令仪又目送片刻,方才踏入寺中。 她选择来大永昌寺,便是因为来此处者,多是非富即贵。 这孝心既是表了,自没道理藏着掖着。 知客僧在前面引着路,蒋令仪来至前殿上罢香,刚折身出来,便又瞧见了几张熟悉的面孔。 几名衣着精致的姑娘,从前殿石阶旁走过,低声说着话,并未留意到她。 张眉寿走在中间,一侧是徐婉兮,另一侧是秦云尚。 几个丫头跟在后面。 徐婉兮小声说道:“咱们待会儿去吃斋饭,记得点一道佛粥——正好给蓁蓁去一去晦气。” 这晦气是什么,自是不用明说。 秦云尚和张眉寿都弯唇笑了笑。 “张妹妹的珠花歪了。” 秦云尚笑着抬起手,替张眉寿扶了扶头上的珠花。 三人渐渐走远。 蒋令仪将目光收回,不自觉捏紧了手中的帕子。 “姑娘?咱们现下可去后殿求平安符吗?”见她站着久久未动,丫鬟出声问道。 蒋令仪没说话,只步下了石阶,朝着后殿的方向而去。 昨日夜里刚下过一场雨,今日天色亦是阴沉着,故而地上尚有几分湿意。 绣鞋轻软,蒋令仪微提着裙角,走得极慢。 待临近后殿时,她视线中忽然瞧见有一道十三四岁的少年身影,站在菩提树下,正同身边的随从说着什么。 随从姿态格外恭谨,在一旁点着头。 蒋令仪只瞧了一眼,便看出了几分不同寻常来。 待又走近两步,定睛仔细看了,果然就辨出了对方的身份。 而此时,那少年的目光一转,便要朝她的方向看来。 蒋令仪心思微动,快一步移开了视线。 少年得见她的侧脸,微微愣了愣。 怎么是她? 虽是只见过一面,他却仍印象深刻,尤其是那双灵气的眼睛—— 后来他命人打听过,得知她乃是静妃侄女,其父去年刚被调回京中。只是,她父亲虽是刚入京,她此前却在京中外祖家住过数年…… 并且,似乎还是因为闯了祸,使名声狼藉,才被送离了京城。 当时他听罢,便也未再多去上心。 可此时在此地又乍然瞧见了对方,不免还是觉得有些新奇,因此,视线一时便胶在了那道藕色的身影上。 蒋令仪嘴角微动,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去。 而此时,一名小沙弥怀中抱着一摞经书,迎面走了过来。 路面湿滑,小沙弥一时没留意脚下,僧鞋一滑,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摔倒在地。 此处正是一处水洼,泥水飞溅开来,蒋令仪身边的丫鬟下意识地惊呼一声,跳着脚躲开。 蒋令仪却是未动,任由那泥水溅脏了衣裙,反而上了前去,弯身将那小沙弥扶起。 “可摔到了?” 女孩子样貌秀美,语气温柔关切,眼中还有着一丝紧张,叫小沙弥受宠若惊地红了脸。 小沙弥摇着头,连忙爬坐起身,朝着她双手合十行礼:“多谢女施主。” 蒋令仪却蹲下身,将散落在地上的佛经一本本捡起,递给了他。 小沙弥红透了脸,再次道谢后,接过佛经便快步离去了。 “姑娘,您怎么……”丫鬟上前来,话刚说到一半,就被蒋令仪拿眼神制止了回去。 她想说,姑娘好端端去扶那小和尚作何呀,那小和尚自己有手有脚,又不是起不来…… “奴婢陪姑娘回马车里,换一身衣裙吧?” 蒋令仪点了点头。 而此时,一道少年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蒋姑娘留步。” 蒋令仪顿足,回过头去。 待看清对方样貌,她脸上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吃惊,下意识地道:“四……” 少年连忙轻咳一声,打断了她的话。 “原来是四公子。”蒋令仪改了口,朝着他福了福。 “蒋姑娘的帕子方才在扶人的时候,不小心丢下了。”对方伸出手来,将一条月白色的帕子递向了她。 蒋令仪意外地看着他手中的帕子,眼神闪躲了一瞬,似是不好意思伸手去接,笑了笑,低声道:“已经脏了,就劳四公子代我扔了吧——” 反正那帕子既不是她亲手所绣,也无什么特殊之处,‘丢了’便‘丢了’。 582 探视 对方愣了愣,唯有笑着点头:“好。” “告辞了。” 蒋令仪未曾多言,福了福身,便带着丫鬟离去了。 少年看着她的背影,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低头去看手中的帕子。 却是自顾扬唇,笑了笑。 他瞧着这位蒋姑娘倒不像是传言中那般不济,反而是个极柔弱心善的。 到底这京中的风波向来不少,想来未必不是以讹传讹,或是受了别人污蔑设计—— 相较于听到的,他倒更愿意相信自己亲眼看到的。 且她性子这般内敛,见到他连话都不敢多说,更不必提是如那些肤浅之人一样,恨不能借机多攀一攀关系,拍几句马屁—— 想到这里,少年唇边笑意更深几许。 他将那沾了些泥点的帕子折了折,放入了袖中。 …… 张眉寿几人刚从大永昌寺内出来,便从旁人耳中,隐隐听到了宴真被降罪的消息。 她们今日出城之时时辰尚早,故而此时才得知此事。 “这么快?”秦云尚略吃了一惊。 从御史弹劾,到降罪,竟只隔了两日而已。 “自然是越快越好……”徐婉兮低声说道:“叫她作恶多端,这下总算有报应了。依我看,还罚轻了呢。” 但不管如何,总算是解气了。 且如此一来,再不必担心她事后再报复为难蓁蓁了。 想到这里,徐婉兮不由心情大好。 一转脸,却见张眉寿正目含兴味地看着她。 “蓁蓁,你瞧什么呢?”徐婉兮有些不自在地问。 “没瞧什么,就是忽然觉得,我家婉兮又长高了——”张眉寿笑眯眯地说道。 不止长高了,也要长大了。 这么好的小姑娘,也不知要便宜哪家公子呢? 张眉寿忽然有几分希冀,却又有几分忧虑感慨—— 当母亲,大抵就是这种感觉了吧? 几位姑娘分别上了马车,回城而去。 待近了东长安街,张眉寿吩咐阿荔去买些点心小食捎带回去。 今日应当是鹤龄和延龄回家的日子。 阿荔应下,忙地去了。 待回来时,两只手提的满满当当。 棉花远远瞧见,便上前要帮她提。 阿荔连忙摇头:“不用不用,这些算得了什么,我自己姑且提得动——你赶车也累了,且歇着吧。” 虽是拒绝的话,可语气却是出奇地好。 棉花愣了愣。 为何忽然待他态度这般好? 好固然是好……可他怎么莫名觉得有些不安呢? 阿荔提着东西上了马车,却同张眉寿说道:“姑娘,奴婢方才在点心铺子里,瞧见十一了,他也去买点心呢。” 张眉寿便问:“他的腿可好些了?” “奴婢瞧着是好了许多了,只是右腿还有些跛。” 张眉寿点了点头。 她本领有限,也只能帮到这里了。 且说十一买罢点心,却是朝着京衙大牢而去了。 他取出一小块碎银子,送到狱卒手中。 狱卒听他要探视之人也并非什么重要的犯人,便就收下银子,放了行。 牢中昏暗潮湿,十一被领着来到一间牢房前,轻轻敲了敲牢栏。 “公子。” 坐在牢房中一角出神的邓誉听到声音抬起头来,待看清牢房外那张团脸,不由大怔。 “十一?!” 他微微瞪大眼睛,猛然起身,大步走了过来。 “公子,是我。”十一咧嘴笑了笑。 “你还活着……” 邓誉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从牢栏缝隙中伸出手,用力握了握他的手臂。 “是张姑娘救了小人。”十一眼眶微湿地道。 当初他伤上加伤,极不容易保住了一条性命,接连换了几位大夫却都断言即便身体恢复了,下半辈子也不可能下床走动—— 可张姑娘不知用了什么灵丹妙药,又不惜耗费重金给他养着身体,竟是医好了他。 如今右腿虽还有些毛病,但已经不妨碍什么。 邓誉听他说罢这些经过,神情一时复杂之极。 “都怪我连累了你……”他惭愧地道:“是我识人不清,自以为是。” 到头来害了自己,更害了身边之人。 “公子,都已经过去了。”十一笑着将手中的油纸包递了过去:“小人买了些往日公子爱吃的点心,公子快尝尝——” 邓誉动作有些迟缓地接过。 手指触碰之下,隔着油纸还能感受到温热,这点心显然是刚出锅的。 “你如今以何谋生?”他开口问道,声音有些涩然。 “张姑娘见小人的腿有些毛病,在外头不好找活儿,便叫小人留在了张家大太太的陪嫁铺子里做工。”十一笑着道:“那是个漆器铺,里头的掌柜也十分照拂小人,从不叫小人做重活儿,反倒还教了小人好些手艺呢。” 邓誉见他谈及此事,眼中一派神采奕奕,原本沉重的心情不由跟着明朗了些许。 “如此就好……” 他放心下来。 “邓家……现下如何了?”片刻后,他开口问道。 这一年来,他在牢里偶尔也会听狱卒们将邓家之事当作闲谈来说上几句,只是到底不完整,也不知真假。 十一脸上的笑意淡了淡,神情有些犹豫。 “我迟早也都会知道的。”邓誉看着他,勉强笑了笑。 十一这才开口。 “当初老爷和太太出事之后,太太的娘家便来了人,和同薛姨娘理论家产之事……” 具家打着邓誉仍是嫡子的旗号,要暂时保管家产。 薛家则说邓誉害了邓家,使邓家蒙羞,已不配为邓家子,这些家产理应归到薛姨娘的儿子身上。 两家为此僵持了许久,甚至不惜大打出手,还闹到了公堂之上。 邓誉听罢这些,苦笑着问:“后来呢?” “老爷在出事之前,已有御史在弹劾了……因此,没过多久,便被查实以权谋私,官风有失,定了贪墨之罪,查封了家产。”十一越说声音越低。 邓誉手下微颤,垂下了眼睛。 父亲死后坐实了这些罪名,只怕是被大国师当作弃子推出去了。 但父亲……确实有错。 眼下这般结果,也怪不得旁人。 “少爷,您快尝尝吧。”十一岔开话题,笑着催促道。 邓誉动作有些僵硬地拆开油纸包。 切得整齐方正、一块块碧绿晶亮的绿茶糕,映入视线。 他已有许久,不曾见过这样鲜亮的颜色了。 …… 马车在小时雍坊张家门外停下。 张眉寿刚由阿荔扶着下了马车,转眼一瞧,只见门口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并两辆骡车。 骡车上满载着箱笼等物,一群仆役正在往下搬挪。 张眉寿眼中顿时一喜。 583 亲事呢? 这必然是外祖父他们到了! 而此时,正指挥着那群仆役抬东西的一名年轻仆从,朝着她的方向看了过去。 那仆从见着她,片刻反应后,脸上便立即堆满了笑意,快步走了过来行礼。 “小的给表姑娘请安了!” “可是余盛?”张眉寿看着他问道。 对方一愣,而后喜出望外地点头:“正是小人,表姑娘还记得小人——” “记着你的松仁粽子糖呢。”张眉寿笑着道:“你如今长高了许多,我险些没能认出来。” 余盛听得笑起来,心中却觉得有些不对劲。 怎么觉得表姑娘的语气里透出一种长辈看待长大了的晚辈的感觉? “小人也记着表姑娘的松仁粽子糖,沿途还买了许多能存放的蓼花糖——”余盛笑着看向那几辆车:“都在箱子里呢,待会儿取了出来,给表姑娘送去!” 张眉寿笑着点头。 实则,如今她已不大爱吃糖了。 但这份心意,她还是领受的。 且看如今余盛这穿着,倒已不像是贴身小厮,再见他方才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仆役们,想来如今大小该是个管事了。 张眉寿不由想到初见到他时,他为了讨好东家,因未向她父亲行礼,而被她姨母训斥的事情。 那时他且只是个机灵的小厮,尚不懂什么叫做真正的圆滑。 可如今磨砺下来,显然已是十分得用了。 由此可见,犯小错不要紧,只要及时规正并正视,再用心摸索打磨,就总能成事的。 “外祖父和舅舅姨母,可都来了?”张眉寿问了一句。 “老太爷和老爷来了,大姑奶奶不曾过来。”余盛笑着道。 张眉寿点了头:“那我去见见外祖父和舅舅。” 余盛笑着应“是”,目送着张眉寿主仆进了院子。 阿荔打听到此时宋老太爷等人都在前厅,张眉寿便直接过去了。 厅中正是一派热闹。 除了张峦还未赶回来之外,张家人基本上到齐了,正陪着客人说话。 “蓁蓁回来了。” 张老太太最先瞧见了孙女,当下笑着招手道:“快过来,你外祖父和舅舅都到了。” 宋成明和宋聚闻言,都看了过来,脸上笑意慈和。 张眉寿笑着上前行礼。 “外祖父,舅舅。” “几年没见,蓁蓁如今当真成大姑娘了!”宋老爷子满眼喜爱之色藏不住。 张老太太脸上笑意不改,心里却皱了眉。 这老头子一张脸都笑成菊花了,难不成竟还贼心未死吗? 好在她已经提前和大儿子大儿媳探讨过此事了,儿子儿媳也无意让蓁蓁嫁回宋家—— 所以,这老头子就干看着眼馋吧,反正抢是抢不走的。 老太太这般一想,心底又舒坦了起来,脸上的假笑便也多了一份真切。 张眉寿挨着张眉箐的位置坐了下来,姐妹二人相视笑了笑。 张眉寿眼中笑意更浓。 因近来贴秋膘的原因,她家三妹先前不小心弄丢的肉,如今又尽数找了回来。此时这般笑起来,便显得格外喜气。 张峦很快赶了回来。 公事虽然重要,可招待好岳父大人才是头等大事。 上一次宋老爷子入京,他因身在湖州,只能托二弟好生招待——而如今自己既在京城,自是没有装楞的道理。 “岳父,舅兄。” 张峦规规矩矩地行了礼,满脸的笑意。 宋老爷子只微微点了点头,同方才面对外孙女时,堪称是判若两人。 虽说女儿近年来过的看似确实不错,在他面前也将女婿夸得百般好,可他还是要自己亲眼看过,才算放心。 张峦哪里瞧不出岳父大人存了试探观望的心思,当下又是亲自倒茶,又是嘘寒问暖,待到了饭桌之上,还不忘介绍菜式。 敬酒时,又贴心地屡屡只给老爷子斟了小半杯。 一番忙活下来,张峦忽然就明白了好友们这一年多来的心境,而不由扪心自问——自己干的那是人事吗? 但转念一想,好友们不干人事在先,心里的愧疚也就减轻了些。 酒足饭饱之后,张峦又亲自送了宋老爷子去客房歇息。 女婿一走,宋老爷子便冷哼了一声。 “表面功夫。” 宋聚无奈笑了一声:“父亲,您就别满眼偏见了——依我看着,芩娘和妹婿如今当真是和睦恩爱。他们既都放下了,咱们也就别总盯着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儿不放了。” 总往后看的人,心中多会不如意的。 宋老爷子语气固执:“我可没那么容易原谅他。” 这些年来他为了这两口子的事,气得都不知在鬼门关走了多少遭了。 当然,女婿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获得他的谅解的。 “除非,他们张家答应把蓁蓁嫁给琪哥儿——”宋老太爷又补了一句。 宋聚愕然一瞬,旋即道:“琪儿在信中不是说了,要咱们来谈亲事吗?想来,定然是已经八九不离十了。” 所以,父亲这不是故意给妹夫送机会么? “我总觉得没有那么简单。” 宋老爷子微微皱眉,道:“之前在前厅,我倒瞧着那老太太还是那副防贼似的模样——” 虽说掩饰得还算好,可有些微妙的情绪,是敌人与敌人之间才能感应到的。 宋聚则道:“这等事情,我谅那臭小子也不敢撒谎说大话。” 不过话说回来,这臭小子怎么还不过来? 这么长时间没有见到父亲和祖父,此时重聚,难道不该是扑过来流泪才对吗? 宋聚又耐着性子等了近半个时辰,还没等到人,不免有些坐不住了。 父子二人互看一眼,心情皆是复杂。 在张家这几年养下来,这臭小子该不是以为自己也姓张了吧? “将二公子叫过来!” 宋聚皱眉吩咐下人。 下人应下,连忙去请了人。 宋福琪很快就来了。 “怎么,不派人请你,你这臭小子自己都不知道过来了?”宋聚一拍桌子,皱眉质问道。 宋福琪嘿嘿笑了两声,连忙解释道:“方才在桌上看您和祖父吃了不少酒,只当是回来便要睡下了——我本打算晚些时辰再来说话的。” 宋老爷子懒得去理会孙子的话,当即只挑了最重视的问题来问:“起先你在信中说,要你父亲来议亲——如今我们到了,亲事呢?” 584 换人了 在那张家老太太面前,他可半点议亲的气氛都没感受到。 “亲事就在这儿,只是不还得劳烦祖父和父亲去谈么……”宋福琪有些紧张局促地笑着说道:“不瞒祖父和父亲,孙儿看中了张家的三姑娘。” 宋老爷子和宋聚互看了一眼。 “三姑娘?”宋聚笑了一声,提醒道:“你怕是糊涂了吧,自分家后,你表妹如今已是二姑娘了。” 宋福琪小声道:“我自然知道表妹如今行二,我是说,我想娶的是张家三姑娘……” 宋聚脸上笑意一凝。 宋老爷子心情沉了下去之余,更多的却是费解:“你还记得当初你留在京城的目的是什么吗?” 难不成当初是他传达失误了? 对,他要拐回去的的确是张家姑娘,可他没说随便哪个姑娘都行啊! 他要的是外孙女,亲外孙女! 二孙子该不会蠢到连这种事情都弄不明白吧? “孙儿记得,只是……感情之事,确实也不能勉强。”宋福琪学了自家大哥当初的话,又干笑两声:“我和表妹实在没有那个缘分,不然……您换了三弟再来试试?” 宋老爷子深深吸了口凉气。 这是又败了一个! 三个孙子,最看好的两个已然都败下了阵来,近年来身体不大抗造的小孙子更是别提了…… 难道将外孙女拐回家的愿望,注定就要落空了? 宋聚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儿子一眼:“什么叫没缘分?分明是你本领不够!” 宋老爷子却是看向孙子,问道:“实话同祖父说,你可是输在了那姓朱的小子手下?” 早前他便想过这种结果! 只是看到孙子的来信,心中到底还是起了一丝妄想。 不得不说,此时得知亲事落空,遗憾归遗憾,却反而让他有了一种较为真实的感受。 “不算是吧……”宋福琪神情尴尬地道:“不过,孙儿不得不承认,人家确实处处都比孙儿强百倍。” “处处强百倍?”宋聚听得不高兴了:“怎么在京城呆了几年,竟变得如此妄自菲薄了?” “长相和才学上确实有些差距,我若是张家,兴许也会选那朱公子……”宋老爷子在一旁叹气说道。 反正也没指望了,也不必靠着嘴硬来自欺欺人了。 “父亲……”宋聚愕然不已。 “便是长相和才学比不过,可身为宋家子,你好歹也占了一条富庶!”宋聚坚持想博回一丝颜面。 虽然被富养长大的外甥女,根本不是靠多花银子就能骗过来的。 “……父亲,儿子就实话跟您说了吧。”见自家父亲不死心,宋福琪唯有实言道:“那个朱家公子,身份是假的,其实人家是当今太子。” 他当初知道的时候,若不是刚吃过半个肘子,勉强还撑得住,非得当场昏死过去不可。 四下静了静。 “当今太子?!”宋老爷子猛地站了起来。 宋聚亦是大惊。 “当真?” 宋福琪叹了口气,点点头。 就知道会造成恐慌,他原本不想多说的。 好大一会儿,宋聚才扶着自家父亲重新坐下。 宋老爷子久久无法回神,喃喃着道:“如此一来,那蓁蓁岂不是要——” 岂不是要进宫做妃子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宋福琪连忙道:“这个倒是不曾听闻,祖父也不必多想。我只是同祖父和父亲说明太子的身份罢了,省得见了面再失礼,错了规矩……” 毕竟方才父亲那架势,仿佛是要立即带他上门跟人家当面比一比似得。 不过若说能比得上太子的,他倒也有一样——那就是这一身肉了。 气氛一时陷入了沉默。 “张家三姑娘,可是今日在前厅穿水红衣裳的那个?”到底是宋老爷子先出了声。 宋聚叹了口气。 父亲这是接受现实了。 宋福琪忙点头,当即咧嘴笑开了:“箐妹妹性子好,心地好,还做得一手好吃食!” 宋老爷子听得心情复杂。 他严重怀疑孙子是冲着最后一条才想着将人娶回家的。 “你可想清楚了?别是一时兴起,待真娶回家了,再不肯好好善待人家。”宋聚正色道。 “儿子想清楚了!只是儿子之前过分愚钝,都不曾看清自己的心思,若不是表妹提醒,我怕还稀里糊涂呢。”宋福琪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 宋老爷子脸皮抖了抖。 这臭小子非但没把表妹拐到手,还倒过来让表妹从中间当起了红娘? 宋聚亦不免觉得,这发展未免也太让人迷惑了些…… “你可知道人家姑娘的心意吗?”宋老爷子问道。 “倒是不知……表妹不让我问,说是不合规矩。”宋福琪笑着道:“所以才想请祖父和父亲出面,探一探张家的意思。” “还须先写信问过你母亲才行。”宋老爷子道。 即便他宋家无意拿儿女的亲事做商场上的交换,可父母之命还是不能少的。 “我已事先传信给母亲说过了,这正是母亲的回信。”宋福琪说着,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书信来。 宋聚当即皱眉:“你什么时候传的信?我怎么不知道?” “应是在您动身前一个月传了信回去……信到了的时候,您也早已出了苏州了。”宋福琪嘿嘿笑着道:“等您到了,母亲的回信也就到了,如此正是两不耽误。” 宋聚冷哼一声:“你是怕我知道了你的心思,不肯来吧!” 之前便在信上说什么来谈亲事,根本是故意含糊其辞,想诓他过来。 这小子如今心眼儿倒是愈发多了! 不过,谁让是他宋聚的儿子呢?若不聪明,实在也说不过去。 宋聚这般一想,莫名就没那么气了,正是自己哄好自己的典范。 宋老爷子已经将信看完。 儿媳妇说,只要琪儿中意,再经了他们把关,她便没有意见。 “我得好好想想。”宋老爷子皱眉说道。 “祖父。” 宋福琪刚想说些什么,此时忽然听到有仆人来禀,说是张家有丫鬟来送醒酒汤。 宋聚道:“让人进来吧。” 虽说本也称不上醉,可喝完酒又听到这样的消息,此时确实有些上头,喝一碗醒酒汤也好。 丫鬟很快走了进来。 行礼罢,便将托盘上的两碗醒酒汤放到了一旁的小几上,还并着两碟极素净的点心。 “这醒酒汤是我们三姑娘亲自煮的,点心也是拿来解酒养胃的,宋老太爷和舅爷都可以尝尝。” 585 算一卦 丫鬟笑着说罢,福了福,便退了出去。 “你还说不知道人家的心意?”宋老爷子看着孙子,满脸怀疑。 又是亲手煮醒酒汤,又是做点心,这不是用招数是什么? 这样讨好长辈的小伎俩,他见得多了。 “祖父,孙儿可一个字都没骗您。您若这般怀疑,可就当真冤枉人了。”宋福琪连忙道:“箐妹妹向来是体贴的性子,府里有人吃酒,这醒酒汤多半都是由她来煮的——人家一片好意,您可不能曲解。” 见孙子神态不似作假,宋老爷子微微皱眉:“堂堂三姑娘,总是这般下厨?” “只因箐妹妹煮出来的醒酒汤,不仅醒酒快,治头疼,还极可口呢——便是将方子交给下人们,却总也煮不出那个味道来。”宋福琪说起这个,语气里隐隐透出自豪来。 宋老爷子不以为然地笑了一声:“一道醒酒汤,能怎么个可口法儿?” “咕咚咕咚——” 吞咽声传来,宋老爷子转脸看了过去。 只见一碗醒酒汤已被儿子喝得见了底。 “父亲,这汤的确好喝。”宋聚擦了擦嘴,看向剩下那一碗。 宋老爷子当即警惕地将那碗汤端了起来。 他倒要亲自尝尝,究竟有没有夸的那样好! 一碗醒酒汤,还能煮出什么花样儿来不成? 喝罢之后:“……” 宋老爷子表示:好像还真能。 他不知道这里头究竟加了什么,但的确同寻常的醒酒汤大有不同,不仅味美,且极解腻。 “父亲,这点心也清爽可口……”宋聚边吃着边说道。 宋老爷子连忙看去,这才见两碟点心已经被吃掉了大半,不仅儿子在吃,孙子竟也吃上了。 宋老爷子便捏起一块,尝了尝。 他本不是爱吃点心的人。 可吃罢之后,却不由腹诽——这张家三姑娘既然要送,怎么也不多送些过来? 儿子和孙子这么能吃,害得他总共只吃到了两块而已,都还没怎么尝到味儿…… 至于让人再去厨房要,这样丢人的事情,他是决计做不出来的。 但此时此刻,却不由觉得——即便是孙子只是因为贪吃,而想将这位三姑娘娶回家,似乎……也是能够理解的。 于是,再听孙子在耳边夸起张家三姑娘的长处,宋老爷子不知不觉间,就觉得顺耳了许多。 但他还是得再考虑考虑。 最少也得考虑一个月。 次日清早,张眉箐命人给宋老爷子送来了一碗浆面条,说是怕老人家牙口不好,吃些软面食好克化。 宋老爷子吃罢之后,决定把考虑的时间缩短为十天。 同时,又隐隐向来送吃食丫鬟透露,自己的牙口尚可。 如此三日下来,张眉箐每日都会送些小菜小食过来。 倒也不是特意为之,只因闲来无事时,她总归都是要下厨的,做出来的东西便分到各个院中——这是她多年来的习惯。 这一日用罢早饭后,宋老爷子喊了女儿宋氏来说话。 “你作为伯娘,觉得那箐箐丫头如何?”宋老爷子开门见山地问。 “箐箐丫头?”宋氏怔了怔。 父亲喊得这么亲切是为哪般? 见父亲还在等着自己回答,宋氏忙道:“我们张家的姑娘,自然个个都是极好的——父亲怎么突然问这个?” 宋老爷子也不再隐瞒:“琪哥儿看中了这丫头,想让我出面议亲。” 宋氏意外之极。 她怎不知侄子有这份心思? 宋老爷子看一眼女儿的神情,便知了她的想法——连蓁蓁都看得明白的事情,她这做长辈的倒是还糊涂着。 “若两个孩子情投意合,倒也不是提不得。”宋氏笑叹了口气,忽然道:“不过,我那弟妹近来倒是有给三丫头议亲的打算……” 宋老爷子听得胡子一抖。 不成,看来不能再等了…… 别到头来,落了个一个都拐不回去! 宋老爷子稍作收拾一番,便去见了张老太太。 张老太太正在房中给猫儿顺毛,听得宋老爷子来了,立即警惕起来。 她这眼皮都跳了一早上了,就怕发生什么不养生的事情—— 将人请入外堂,张老太太便问及了对方来意。 “实不相瞒,老朽今日来,是有一个想同贵府亲上加亲的想法。”宋老太爷笑着说道。 张老太太也笑了笑。 心底却是冷笑。 这宋家老头子平日里都是同她称老夫,今日突然改成老朽,她就知道准没好事。 果然还是贼心不死。 这两日她因宴真被降罪之事,心情正舒坦着,不成想这么快就有人来给她找不痛快了。 她且笑笑不接话,看他怎么往下说。 宋老太爷依旧笑着:“俗话说得好,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今日老朽是想替我那不争气的二孙子,提一提贵府三姑娘——” 张老太太心底一跳,佯装平静地问:“老身方才没听清,不知您说得是哪个姑娘?” “贵府二房的三姑娘。” 张老太太:“……” 这弯儿拐得有点儿大,她得缓一缓! …… 将宋老爷子送走之后,老太太眉头紧皱。 失算了,真的失算了…… 她一心只防着二丫头别被叼走了,谁成想三丫头又被盯上了! 这宋家人,还真是出了名儿的不干赔本儿的生意……放一个孙子在京城,竟是横竖不能白来,到头来就非要拐走她一个孙女不可? 主观上,老太太并不想同意这门亲事。 她便是偏爱二丫头多些,可三丫头也是看着长大的,性子又软善,这般远嫁,日后万一被欺负了可如何是好? 可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宋家那小子,若是不同既安比,单独拎出来瞧一瞧,却也着实是个不错的。 心地仁厚,却不失精明,待长辈也极尊重体贴。 老太太心思反复之下,决定先问一问二房的意思。 她不是专断之人,此事少不得要知会二房一声,要他们自己也拿一拿主意。 …… 张敬夫妻神色复杂地从松鹤堂离去之后,老太太忽然想到了自家疯老头子。 不如让老头子先帮着算一卦好了。 自打从察觉到老头子可能真有些本领之后,老太太闲来无事总会把人找来算一算。 但也不能多算。 倒不是怕听得多了,自己也变神叨了,而是这疯老头子每算一次,竟要收十两银,还不让议价! 586 放心嫁吧 “算姻缘?” 张老太爷翘着腿靠在椅中,听罢老太太的话,抬了抬眼皮子,伸出一只手道:“二十两银子,先给银子——” 张老太太脸色一寒:“以往都是十两!” 这老疯子还懂得见风涨价了! 再看那目中无人的嚣张坐姿,还真是给他三分颜色,他就要开染坊了! “十两?有吗?我怎么不记得了……哦,那应当是我没沐浴时的价儿,今日本道可是特地洗了澡过来的,自然要不一样了!”张老太爷理直气壮地道。 张老太太冷笑出声。 洗了澡过来,就要多收她十两,这要是再换身衣服,岂不要同青|楼里的花魁比价钱了! “爱算不算,本道还忙着修道呢……” 老太爷从椅上起身,背着手就要往外走。 “二十两就二十两!”张老太太心一横,将人喊住。 蒋妈妈叹口气,唯有去取了银子来。 “今日给我好好算!”张老太太看着送出去的银子,语气不甘地道。 许是脑子不清醒的缘故,这老头子算得有时灵,有时不灵,这二十两送出去,也不过是碰运气罢了。 可谁让她是个操心孙女婚事的好祖母呢? 这般想来,老太太心中的怒气便平息了不少。 适当的自夸,也是一种养生的手段。 “将你的生辰八字说与我听一听。”张老太爷重新坐了回去,说道:“最好那男方的,也跟我讲讲。” 张老太太握着茶盏的手抖了抖。 “……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我是谁!” “是让你给三丫头算!”老太太咬牙切齿地道:“箐儿的生辰八字,就在你手边儿的纸上写着!” 张老太爷便拿了起来看。 “拿倒了!” 张老太太气得将茶盏重重搁下。 张老太爷无奈看她一眼,重新拿正了看。 “尔等凡人懂什么,拿倒了我也一样看——怎么只有一个生辰八字?” 张老太太皱眉道:“八字还没一撇,我怎好去要宋家小子的生辰八字,你只先替箐儿算一算。” “宋家小子的生辰八字?那我知道。”张老太爷笑了笑。 张老太太冷笑一声:“你记得住?” 她倒是听说过,宋家小子隔三差五带着烧鸡好酒去找疯老头子算卦玩儿,没准儿是透露过自己的八字。 “那当然。”张老太爷说话间,已然点了头:“嫁得,只管嫁!” “这就算出来了?”张老太太怀疑自己被敷衍了。 “姻缘而已,好算着呢,单看面相都知道可嫁了!”张老太爷高深莫测地捋着胡子,说道:“且三丫头嫁过去,还能替他家破灾呢,这是好事……” “破灾?宋家有灾?”张老太太神情一震,连忙问道。 好歹花了二十两银子,多问些也划算些。 张老太爷忙道:“天机不可泄露。” 张老太太“呵”了一声。 上次也听他说过这句话——还不是给了十两银子就开口了? “既然能破去的灾,还问它作甚?”张老太爷说着,忽然“嘶”了一声,拍了拍额头道:“似乎不是三丫头,得是二丫头才破的了……莫非我记混了?” 张老太太的耐心开始摇摇欲坠。 “总归三丫头嫁过去准没错儿,若是原先的亲事,倒都比不得眼下这桩。”张老太爷说道。 “什么原先的亲事?三丫头何时定过亲!” 这糟老头子怕是又记混了! “此原先非彼原先……说了你也不懂。”张老太爷嗤笑道:“就如那宋家的老头儿,原先还是个死人呢,如今不还好端端地?这都是要破灾的兆头。” “你给我住口!” 张老太太脸色一沉。 越说越疯癫了! 见她要去摸拐杖,张老太爷“嘿嘿”笑了两声,揣着银子便溜走了。 张老太太气得恨不能当场起誓:“日后且看我再找他来算什么卦!” 不过若冷静下来,专挑了可听的来想一想,至少这卦算得没有让她心里犯膈应。 老头子说可嫁,她就还能心平气和地去认真思量这桩亲事。 …… 两日后,天色晴好。 “姑娘,姑娘?” 愉院院中,张眉寿坐在一张小杌子上,托腮打量着面前的一株茉莉,阿荔唤了第三声,她才转过头来,似才回神般,问道:“怎么了?” 阿荔满心困惑。 这茉莉的花期都过了,姑娘坐在这儿瞧什么呢,竟这般入神。 话说回来,姑娘近来似乎极容易走神。 张眉寿站起了身来。 “姑娘,这有封信是给您的。”阿荔将一封信笺递了过去。 张眉寿接过,拆开了看。 快速地看完大概,脸上便显露了笑意。 阿荔虽好奇,却并未多问。 姑娘不主动说的,她也从不会多嘴。 “是骆先生的回信,他答应来京城了。”张眉寿将信收起,笑着说道。 “那太好了!”阿荔一脸惊喜。 这大半年来,她家姑娘和太子殿下使了不知多少法子,可那位夏神医仍是不肯让步,非得要先找到女儿,才肯替苍家公子医治—— 姑娘心急,可此等事,偏偏又强逼不得。 别无他法之下,她家姑娘便想到了骆先生。 便是二人互相看不上对方,可好歹也是旧识,先别管能不能成,且死马当成活马医吧。 再不济,到时也能同骆先生打听打听这位夏神医的喜好,对症下药,胜算总又大一些。 “算一算,至多两个月,骆先生便能到了。” 张眉寿将信暂且收起,一边说道。 若是路上少耽搁些,说不定一月余便能到了——但她估摸着骆先生那随心的性子,应当是快不了。 “姑娘,二表公子过来了。” 张眉寿刚回到堂中,便听阿豆前来禀道。 张眉寿闻言,转身看向院中,只见一身绯红衣袍的宋福琪正笑着朝她招手,且已十分自觉地朝着院中那张石桌走了过去。 张眉寿不由笑了笑,提步跨出门槛,步下了石阶。 无需吩咐,阿荔已自行去备了茶水点心,奉上前去。 “表哥怎有闲空过来?”张眉寿坐下问道。 便是家中无人提起,她也察觉到了一丝气氛——如今张宋两家,怕是正在商议二表哥和她家三妹的亲事。 “表妹,你快想想法子帮一帮我吧……” 587 犯愁的二表哥 张眉寿问:“表哥要我帮什么?” 宋福琪也不拐弯抹角,发愁地问道:“依表妹看,我得使什么法子,才能叫张二老爷和张二太太放心答应下来这门亲事?” 这几日下来,他等消息等得心焦不已。 张家老太太那里他已经借着请安的由头,前去试探过了——老太太虽未显露太多,可似乎也并无反对之意。 那想来,关键就在他未来岳父岳母身上了。 于是,他前后也跑了两趟,说话做事送东西,不可谓不殷勤。 可未来岳父岳母的态度,却始终是淡淡地,待他并无太多热情。 如此下来等了三日,还没有回信儿,宋福琪不禁有些坐不住了。 去寻祖父和父亲拿主意,可这两位倒过来骂他沉不住气,说他像是八辈子没娶过媳妇似得…… 宋福琪强忍着没有当场反驳。 什么沉得住气,依他看,祖父和父亲根本是死要面子,怕显得太急切,从而被张家人看轻了去—— 可成亲这种事情,有什么看轻不看轻的,他为了自己中意的姑娘,努力争取一下,竟也有错吗? 思来想去,靠自己是万万不行的,还是来找表妹好了。 毕竟表妹年纪虽是不大,可回回总能帮到他,想出来的主意也向来靠谱儿。 见张眉寿似在思索着什么,不紧不慢地去吃茶,宋福琪忍不住小声说道:“表妹,你说张二老爷他们……是不是还对当初之事,心存芥蒂?” 该不会觉得他当初入京是为求娶表妹,如今眼见娶不着,才‘退而求其次’地瞧上了箐妹妹吧? 若是如此,那误会可就大了! “表哥想得倒是不少。”张眉寿看着他,道:“可我那二叔,也不是愚钝之人,既是外祖父亲自出面提了这桩亲事,他便不会不知其中诚意。” 书香门第重颜面家风,所以二叔二婶在此之前将三妹看得紧了些。 可这数年来的形势,二叔二婶也不会看不明白,她父亲母亲根本从来没有过想要亲上加亲的打算,甚至谈不上什么先后之分—— 更何况,她家叔叔婶婶为人本分,却心思开明。故而,若说心存芥蒂,却是不至于的。 “但二表哥若是能亲自去解释一二,也是没有坏处的。” 宋福琪点着头,却仍愁眉紧锁。 张眉寿见对方真心着急,便又道了一句:“再有,将心比心,我二叔二婶这般拿不定主意,多半还是不放心、不舍得三妹如此远嫁。” 他们张家的长辈,可都是个顶个的疼女儿。 宋福琪叹了口气,道:“若说这个……我怕是没有法子可想的。” 他之前也想过这个原因,可他家就在苏州,固然也不是他能改变的——他便是力气再大,却也不能将苏州城般到京城边儿上来吧! “如何没有法子可想?”张眉寿反问他。 宋福琪对上女孩子含着笑意的一双眼睛,呼吸微微一窒,道:“表妹……你该不是想要我倒插门吧!” “这可不行!” 少年立马警惕起来,语气坚决地道:“我倒不看重什么面子,只是父亲和姨母这些年来着实辛劳无比,我好不容易能担些事了,怎能做倒插门呢?” 宋家培养他到今日,他说什么也不能做没良心的白眼狼。 尤其是在京中这几年,表妹的影响对他委实极大——许多做人的道理和担当,还是表妹教给他的。 娶媳妇固然重要,可他也不能为了娶媳妇,就连家都不顾了…… “你想什么呢?你便是想做倒插门,我们张家只怕还养不起。”张眉寿无奈看他一眼,道:“是叫你好好想想,可有什么两全之策——你若将诚意摆够了,还怕他们不同意吗?” 当然,具体怎么说,还得靠表哥自己琢磨。 她不是表哥,自然不知表哥心中的两全之策是什么。 宋福琪皱眉思索起来。 …… 当日,张敬自一桐书院回到家中,便见妻子坐在房中窗前蹙眉出神。 张敬叹了口气,走近扶住纪氏肩膀,问道:“可是还在为了箐儿的事情烦心?” 纪氏转过身来,看向他,问道:“今日让你去问我父亲的意思,你可问过了?” “问了。”张敬在一旁坐下来,道:“岳父大人并不反对,只道让你我好生思虑——对了,你可同箐儿说了?” 夫妻俩想了好几日,还是决定听一听女儿的意思。 但估摸着,也不会有什么悬念…… 纪氏轻轻点头。 “今日清早你刚走,我便与她说了……” “那她如何讲?” “她起先问了我她大伯娘那里如何说——” 显是很有些顾忌蓁蓁的感受。 待听她这个母亲说清楚了,她二姐与那宋家表哥之间仅是兄妹之义,她大伯娘与大伯也从未动过想与宋家再结亲的打算,女儿才往下讲—— “后来便说了句任凭父母做主……”说到这里,纪氏笑叹了口气,无奈地道:“可离去时,已是高兴得没边儿了,险些撞到门框上——方才我同丫鬟问了她今日饮食,道是中午吃了肘子,晚食又加了烧鸡。” 这还须再明说什么吗? 前些日子,她刚提起要给这丫头议亲,那小模样可是愁坏了。 “真是女大不中留。”张敬重重叹气,心里忽然有些发酸。 也不知那宋家小子究竟有什么好…… 嫁那么远,被欺负了,怕都无人做主。 然而,说曹操曹操到。 “老爷,太太,宋表公子过来了。”丫鬟进来禀道。 张敬眉头一动。 天都要黑了,这个时候过来做什么? 且他前脚刚回到院子里来,这小子后脚就到了,要说不是故意的,他可不信。 “让人进来吧。”纪氏开口说道。 夫妻二人便一同去了外堂。 宋福琪刚踏进堂中,张敬就嗅到了一股熟悉的肉香味。 吴记烤鸭? “听说张二叔刚从书院回来,怕还没用晚饭,晚辈便带了只烤鸭过来——”宋福琪规规矩矩行礼罢,笑着将手中的油纸包,交到了丫鬟手中。 张敬淡淡“嗯”了一声。 一只烤鸭就想将他收买,这小子未免想得太简单。 “坐吧。”纪氏看着对方,心情有些复杂。 宋福琪笑着应下,坐下后便道:“实则晚辈今日前来,是有些心里话想说。” 张敬和纪氏互看一眼,便将丫鬟屏退去了外面守着。 宋福琪未急着多说什么,反而是从袖中取出了几张契纸,恭敬地递到张敬手中。 “请张二叔过目。” 纪氏心下疑惑,也看向丈夫手中之物。 588 点头 “地契房契?” 张敬微微皱眉,当下只道:“宋二公子家中富庶,我向来知晓——然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些契纸,还请宋二公子收回吧。” 往难听了说,他张敬即便不是什么视钱财为粪土的高尚之人,却也绝不可能会为了这些东西就同意女儿的终身大事——如此一来,同卖女儿又有什么区别? 宋福琪连忙解释道:“张二叔误会了!这些房屋田产,是晚辈打算日后在京城安身之用。” 张敬愣了愣:“……” 竟不是……送他的吗? 那为什么递给他看! “恰值宋家商号近年来有意在京城附近十余城中扩业建铺,晚辈这数年来,也于京中四下留意此事——今日同家中商议罢,祖父已经点头同意日后将由晚辈负责主持宋家京城分号事宜。” 原本祖父和父亲还有些犹豫,任由他说得天花乱坠,也不肯松口。 直到他搬出一件事情来——他若长留京中,日后表妹出嫁,他这个做表哥的也能就近给表妹撑腰,若表妹受了欺负,他也好方便替表妹出气。 毕竟当初姨母和父亲想将表妹拐回宋家的意图之一,便是怕表妹嫁到别家受欺负。 果不其然,祖父和父亲听罢这话之后,稍想了想,便先后点了头。 还称赞他——算你小子有点脑子。 不得不说,表妹这张底牌,随时随处都极好用。 张敬夫妻听得颇为意外。 宋福琪又笑着讲道:“也就是说,到时晚辈一年之中,少说也有大半时间会留在京城。” 张敬心下微松,脸色不自觉和缓了许多。 这孩子的心意,他已然感受到了。 只是,他也不是能心安理得接受别人太多付出的人。 于是,忍不住问道:“如此一来,你与家人能团聚的日子,怕就不多了。” 这与背井离乡,又有什么区别呢? 纪氏回过味来,再看面前少年一脸笑意,心中不禁也添了一份心疼和不忍。 却听少年说道:“张二叔怕是对我们这些商贾人家所知不多——便是我家父亲身为大东家,亦是常年走南闯北,或商谈生意,或于各地巡看铺子,多是年尾才能归家。” “至于我那些得用的堂叔伯们,因要掌管各地分号,更是家中妻眷随行,常年在外安家。”宋福琪不以为意地笑着说道:“此乃常事,并无甚值得一提的。” 张敬听得此言,心中愧疚稍减。 可心中到底也还是清楚,促使这孩子做出这般决定来的原因,还是在为他们思虑。 远嫁女儿的比比皆是,可女婿这般体贴退让的,却是少之又少。 更难能可贵的是,对方虽是在让步,却也在认真规划自己的将来,而不是为了男女之事便昏了头,不管不顾就豁出所有。 做人,唯有先对自己负责,才能对她人负责。 张敬在心底欣慰地叹了口气,眼眶却是微湿。 …… 一夜商谈之下,次日一早,张敬夫妻便去了松鹤堂。 再隔一日,宋成明便得了准信儿—— “父亲,如何?” 见宋老爷子回到院中,宋聚忙上前问道。 宋老爷子笑了一声,负着手道:“还能如何,找媒人吧!” 宋聚闻言,脸上也有了喜色:“我先给家中去一封信——” 婚娶之事,最是繁琐,自然少不得要妻子来张罗。 宋老爷子心情大好。 今日他回来时,恰巧遇到了那箐箐丫头,竟是越看越顺眼。 但令他觉得有些过分巧合的是,接连两个定下的孙媳妇,似乎都不怎么苗条…… 罢了,可能这就是命中注定的姻缘,正应了那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吧。 …… 待亲事商定下来之后,宋聚便打算要动身回苏州了。 宋福琪也要跟着回去——既然日后要掌管京城分号,自然不能是嘴上说说。便是有得力的大掌柜坐镇相助,自身也须得好生磨砺一番。无论是行商之道,还是用人之道,这些皆要用心去学。 临走前这一日,他去见了张眉箐。 “……箐妹妹,你且等我两年。”宋福琪语气认真地叮嘱道:“这两年中,你在京中,切记要好生照料自己。” 张眉箐与张眉寿同岁,只小了张眉寿十余日,再有一月余便要年满十三。 只因张敬夫妻想多留女儿两年,便与宋家约定待女儿满了十四五岁后,再商定婚期。 宋家答应了。 张眉箐红着脸点头:“好,我会的,你也一样……” 实话说,她到现下,都觉得像是在做梦一般。 原来不敢想的姻缘,忽然就砸到了她头上,且家中长辈也点了头,一切顺当。 她知道,这是宋家表哥用心对待的结果。 “我留给了你一样东西。”宋福琪忽然神秘兮兮地说道:“你猜是什么?” 张眉箐摇头。 许是……玉佩之类的信物吗? 宋福琪伸出一只手到她面前,掌心里却是空空如也。 张眉箐茫然地问:“这是何意?” 宋福琪笑了两声,才道:“昨日里,我去了一趟吴记烤鸭铺,给那掌柜留了一千两银子——你和张二叔若是想吃烤鸭了,便只管去拿,或是叫他们送来。” 这样一来,箐妹妹每当吃烤鸭时,便会想到他了。 张眉箐张大了嘴巴:“……” 这样别出心裁的‘信物’,也就宋家表哥能想得出来了吧? 可…… “一千两银子也太多了些,这何年何月才能吃的完……不然退些回来吧?” “自然吃的完,难道你忘了,咱们日后是要长住京中的。区区一千两银子的烤鸭,还能难得住咱们不成?” 听他一口一个“咱们”,张眉箐心底甜的像是吃了糖,久久化不开。 能跟喜欢的人吃一辈子的烤鸭呢。 她也太幸运了些…… “我也有东西要给你。”她忽然想起来,才从袖中取出了一只荷包,捏在手中:“这是我亲手绣的,但我女红向来不好,你别嫌弃……” “岂会嫌弃?我会日日放在身上的……” 宋福琪接过,珍视地放进怀中。 张眉箐抬头,二人相视一笑,连眼睛弯起的弧度都极相似。 …… 589 前世地动(感谢鄞州客卿瑾陌万赏) 待进了十一月中,京城内外,一日日更是冷了。 这一日清早,张眉寿裹着披风出了门。 棉花赶着马车,轻车熟路地来到青云街后的别院前。 “姑娘慢些,当心脚下。” 阿荔小心地扶着张眉寿。 老于这过分勤快的性子,饶是大门外亦是一早就洒扫过了,青石砖上沾了水,便结了一层薄薄的麻花儿冰。 阿荔上前叩门。 “吱呀——” 朱红色的大门被人从里面打开,年轻的仆人见着阿荔,咧嘴便笑了:“原是阿荔姐姐,快进来。” 说着,忙又向张眉寿行礼。 “张姑娘。” 张眉寿微一点头,走了进去。 棉花也跟了进来,在与那仆人擦肩时,面无表情地看了对方一眼。 仆人忽然就觉得冷飕飕地,遂缩了缩脖子,赶忙将两扇大门合上。 “张姑娘,今日我们公子也在呢。”仆人跟上前,在一旁说道。 张眉寿有些意外。 这些日子,许是宫中事忙,她已是甚少能见着他了。不成想今日这一大早,他竟在这别院中。 阿荔悄悄抿嘴笑了。 定是姑娘前几日同老于说定了今日来看夏神医,老于传到了殿下耳中,殿下这才一早在此等着姑娘过来吧? 虽说自从得知了殿下的真实身份之后,这糖嗑得有些硌牙,并心惊胆战——可老太太一把年纪牙口不好了,都还在苦苦坚持着,她又有什么理由轻言放弃呢? “你家公子此时在何处?” 张眉寿边走,边向那仆从问道。 仆从忙答道:“正在夏神医院子里,陪着下棋呢。” 张眉寿听得有些讶然。 还陪着夏神医下上棋了? 单看夏神医那时而神志不清的架势,这棋下起来,怕是需要不少耐心。 张眉寿一路来到夏神医住着的院子里,果然见得二人于堂中对弈,清羽一脸鄙夷地站在一旁看着。 说是下错了,可他严重怀疑夏神医每每都是打着‘方才脑子有些不清醒’的旗号在故意悔棋—— 但不停悔棋又如何,这一局下到现在,不还是落了下风么? “公子,张姑娘来了。” 仆人进去通禀道。 祝又樘手下落子的动作一顿,转头看了过去。 见她带着阿荔等在堂外,少年人立即温声催促道:“等着作甚?快些进来。” 今日外面的风有些大。 张眉寿踏入堂中,朝着祝又樘行了礼,视线便看向夏神医。 夏神医掀起眼皮子看了她一眼,却是“哼”了一声,二话不说,起身朝着内间走了进去。 祝又樘瞧得一愣。 张眉寿无奈叹了口气,解释道:“前几日同他吵了两句嘴——” 边坐下,边说道:“本也怪不得我,那样冷的天儿,他脱了上衣,非要跳进后院那塘里去。我使人拦了他,他不服气,就同我吵了起来。” 她本就不是什么善软的性子,这些日子见他油盐不进,已是心中憋了气,当时被他气着了,就没顾上许多。 听她言辞间,仿佛还要他评理的模样,祝又樘不禁微微笑了笑,道:“确是怪夏神医不好。” 说话间,不禁觉得那画面必然像极了两个孩子吵架。 但他清楚小皇后,说是生气,多半也是不忍心见老人遭罪。 她哪里会不知道,夏神医既那般模样,必是犯了神志不清的病。 此时,内间又传出了夏神医一声冷笑来。 张眉寿这会儿早已不气了,闻得这道声音,反而忍不住想笑,却又强忍了笑意,提高了声音说道:“他若再这般,我怕是要将我家祖父请来,好好地给他驱一驱邪,再比一比高低了。” 夏神医又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张眉寿便也不再逗他。 祝又樘看着她,眼里心里都透出暖意来。 茫茫尘世间,万丈繁华中,只要有小皇后在的地方,无论是张家,还是这座别院——都叫他觉得像极了‘家’。 “可下棋吗?”祝又樘开口问道,语气里透着闲适。 张眉寿道了个“好”字,坐到了夏神医原本坐着的位置上。 阿荔等人皆去了外面守着。 待将原本的残局收拾干净之后,里间隐隐传出了夏神医扯呼的声音。 张眉寿和祝又樘同时看向对方,而后相视一笑。 张眉寿先落了子。 边问道:“公子今日怎么得闲过来?” “年关之前,怕是都轻易出不得宫了,今日便特地来同你说一声。”少年声音低低,含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公子既是忙于政事,告知老于一声便是了。”张眉寿眼底神情微动,手下又落一子,又问道:“云妃娘娘近来可还安好?” 去年云妃娘娘中蛊之后,她便偶也有些记挂对方的安危。 “一切皆好。”祝又樘察觉到她的忧心,语气更温和了几分:“许是见失了手,一时未敢再妄动——” 但他一直也未曾放松过警惕。 不着急,他最不缺的便是耐心。 张眉寿微微点头。 “近日礼部与钦天监提出年尾祭祀,父皇有意前往泰山祭天地。”祝又樘又说道。 “泰山?” 张眉寿神情一滞,抬头看向他:“……泰山地动,是哪一年?” 她隐约记得,前世便是这几年中,泰山忽然地动——而那时,他刚被废去太子之位。 泰山古往今来,向来有神山之称,许多帝王都曾有过泰山封禅之举。 大靖虽废除了泰山封禅之制,可若遇太平盛世,依旧会有帝王前去祭祀天地。 而上一世太子被废,泰山忽而地动,便被大靖上下认为是神罚之象—— 因此,祝又樘不单很快便被复立,更被认定为乃天选真龙、明君出世之兆。 彼时,即便她尚在闺阁中,亦感受到了四下激昂起伏,民心大震的气氛。 但若说具体是不是这一年,她却不敢贸然确认。 只记得,地动之后似乎不过一年光景,张家忽然就来了一道圣旨,正是赐婚她为太子妃的旨意。 她甚至不曾参加选秀。 若是参加,倒也不会被选中了——她前世耳后留有些许疤痕在,虽是隐蔽,却也注定不可能通过选秀入宫。 那道突如其来的赐婚圣旨,令她觉得如在梦中,全然不知为何会被选中。 590 陪他一起(感谢修仙万赏) 圣旨上所说的什么‘生性贤良、持躬淑慎’等,她自觉压根儿不沾边儿,唯独占了一个貌美罢了。 彼时她还曾一本正经地幻想,莫不是某时某处,当今太子正是暗中瞧上了她的美貌,才有圣旨赐婚之事。 当然,待进了东宫太子府后不久,她这份幻想便暗自破灭了。 她尚且记得,当年赐婚的旨意刚下来,张家上下人等皆震惊不已。 张彦暗下托了彼时他的亲家邓家去打听,隐隐听闻是钦天监与大国师断言她命格贵重,与太子八字极合,有旺国兴政之福泽—— 然而,后来发生的种种,却叫她常忍不住在内心腹诽——这究竟是哪门子的八字极合? 片刻间,张眉寿想了许多。 此时,正听面前的少年说道:“泰山地动,便是此一年。” 张眉寿手下动作一顿,看向他:“我隐约记得,该是腊月里?” 短短时日内,太子被废又因泰山地动而复立,这等大事她记不清具体哪一年,却清楚地记得彼时的氛围。 那时似乎落了场大雪,却仍挡不住百姓们的欢欣激荡之情。 祝又樘答她:“是腊月初六。” 他本就记性极好,加之乃是自己亲身经历的大变故,更是记忆深刻。 “你的腿……便是那时落下的病根儿吗?”张眉寿将目光放在棋盘上,语气里带着一丝叹息。 上一世,每当天气格外寒凉时,他的膝盖总会疼痛,她悄悄问过怀恩,怀恩只道是有一年跪在雪中两日一夜,被伤到了根本。 祝又樘颇为意外地看向她。 提及地动之事,她先想到的,竟是他的旧病吗? 女孩子正在落子,因此半垂着眼睛,长而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落下一小片阴影,看不出太多情绪。 少年心底却如同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正是那时。”说起旧事,少年语气平静,甚至带着淡淡笑意:“彼时六弟出事,众臣弹劾太子失德,因我不肯认,父皇便罚我跪在养心殿外——不巧的是,刚好落了雪。” 张眉寿听得心底有些着恼。 什么叫不巧落了雪? 错的分明是诬陷他的人,和那些与宁家蛇鼠一窝,上蹿下跳的大臣们,和丹药吃多了的皇上—— 可便是她这个局外人,如今听来还觉得可气,他却丝毫不见情绪,倒像是被冤枉受屈的人不是他一般。 张眉寿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 “如此一来,皇上若是年尾要前往泰山祭祀,岂不十分凶险吗?”她岔开了话题,说起正事。 “且看礼部将祭祀之日定于哪一日,若与初六相近,我必会设法劝阻父皇。”少年人语气不重,却似早已拿定主意。 张眉寿听得并不意外。 他心思纯正磊落,不管是否需要陪同,必然都不可能眼见皇上和众臣涉险。 说句阴暗之言,这一世既无废太子之事——此番选择坐视不管,对他而言甚至是有利的。 帝王前去祭祀,却遇泰山地动,到时必然会掀起惊涛骇浪,致使民心不稳,本就无甚作为的昭丰帝必然更会尽失民心。 但面前的少年,并非不懂,也并非设想不到,只是不会这样做。 “殿下打算如何劝阻?是否要预言地动之事?”张眉寿问道。 她心中存了一份忧虑—— 少年人淡淡地“嗯”了一声,道:“地动不比其它,需要提早疏散周围百姓。” 上一世泰山地动,致使近千名百姓丧生。 于他而言,这是无需去选择考量的事情。 “殿下可曾想过,贸然预言地动,会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张眉寿问道。 “无妨,一时聒噪罢了,事后总会平息。” 祝又樘似是恐她担忧,半是玩笑地问道:“莫非没有太子被废,泰山当真就不会地动了吗?” 他虽自诩为君还算尽心,可倒也不会真将自己看做真龙转世。 张眉寿也笑笑,心中却有些没底。 按理来说,天灾之事,当不会有变更—— 可经历了重生这等玄乎之事,许多事情,却是叫她不得不去信一些。 古往今来,天灾向来被视为某种预警,或帝王不够贤明,或灾星乱世…… 面前之人,既有为君之智,又有容人之量,更擅用人之道——当起明君二字,无疑是绰绰有余的。 前世那泰山地动,谁又能万分确信同他被废当真没有一丝干系? 张眉寿知道自己想得过分玄乎了,甚至此事若放在另一人身上,她都不至于如此谨慎多疑—— “殿下要做,只管去做便是。” 张眉寿在心中道了句——罢了,总归想得再多,这决定也不可能更改。 是以,又道:“若殿下须我相助,让老于知会一声即可。” 既是劝不住,也不可能去劝,那便收起多余的忧虑,尽力陪他一同将此事做成便是。 到底论起做神棍,她的心得也颇多。 少年闻言,眼中笑意愈深,凝视她片刻,适才点头,温声道了个“好”字。 “该殿下了。” 张眉寿笑着提醒道。 祝又樘回过神来,去看棋盘,却是微微一怔。 这……竟是他布的棋吗? “下得极好。”他笑着称赞了一句。 张眉寿反道:“是殿下走神了。” 她以往可是听伯安哥时常吹嘘‘他家殿下’下棋时,便是走神,也能稳赢——那幅与有荣焉的模样,仿佛是连输都输的十分光彩。 祝又樘含笑点头:“是我走神了。” 他这是第一次同小皇后下棋。 …… 堂外,阿荔看了一眼抱臂站在廊下打瞌睡的棉花,遂往清羽身边走了两步。 “既然横竖找不到机会,就算了吧……那药,你丢了就是。”她小声说道。 清羽看向她。 “又不下药了?” 他都快铺垫成功了! 阿荔“嗯”了一声,道:“不止是不下药了,是叫你不必试了。” 她当初想出这个主意的时候,就知道十分不合适,乃是下策中的下策,因此这些日子常是良心难安——这几日跟着姑娘又读了些书,想了想,还是算了罢。 便是他骗自己,那就全当他眼瞎好了,她何必非得揪着去弄清楚,到头来还得对他心存亏欠。 591 好兄弟(五更) 她本是好意,可自知这好意是建立在不尊重他人的前提下,是站不住脚的,因此当初只凭着一腔冲劲儿——想着咬咬牙,先弄清楚此事再说。 可时日一长,这冲劲儿淡了,到底还是被理智压了下去。 罢了,一个男人而已。 想她阿荔样貌能力样样不俗,犯不上为了一个男人,赔上自己的大丫鬟风范。 她今日既能看上他,明日自然也能看上别人。 一定能的。 “……”清羽皱了眉。 言下之意,是不让他干了? 怎么,这是嫌他进度慢,办事不利索了? 这件事情他确实拖得久了些,可还不是因为她的要求太多? 眼下,干不干这件事情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觉得自己受到了否定。 他努力了这么久,好不容易克服了心理障碍,眼见就要得手了—— “这些日子,劳烦你了。那三件事,我便也不要你办了。”阿荔目视前方,语气平静地说道。 清羽沉默半晌,到底只“哦”了一声。 虽然忽然间变得轻松了,可心里总莫名觉得有些淡淡地遗憾。 廊下,闭眸假寐的棉花朝着阿荔二人的方向看了过来。 这一晚,他主动邀了清羽出来吃酒。 清羽觉得破天荒了。 “平日里都是你请我,我自也要礼尚往来。” 深夜的酒馆中,已没什么食客,棉花抬手替清羽倒了杯酒。 清羽看了他一眼。 既如此的话,那他可要多点几个菜了。 听着清羽一连点了十多样菜,棉花抽了抽嘴角。 可那些菜,只清羽一个人吃,他一口都不曾动过,只喝了一壶又一壶酒,将自己灌得烂醉。 清羽见状,心中莫名有一种冲动。 这些日子他时时盯着棉花,就为了找一个机会,而眼下,药在怀里揣着,人在桌上趴着——无疑是送上门来的良机。 若不动手,简直说不过去。 清羽叹了口气。 罢了,已经够堕落了,总不能再上赶着行堕落之事。 而此时,却见趴在桌上的年轻男子看向他,语气甚是不清醒地道:“药呢?怎还不下?” 清羽:“……” 难道对方一直都知道他的意图?! 是他做的太明显了吗? “给我——”对方费力地伸出了手。 清羽:“……” 这是主动求下药? “不用你,我自己吃。” 听着对方这不可思议的要求,清羽不由觉得自己太难了。 同一刻,又不禁感到对方和阿荔确是天作之合,论起行事之奇葩来,旁人只有仰望的份儿。 他叹了口气,闷了一杯酒,旋即看向一滩软泥般的棉花。 “兄弟,这药我也不下了,你就给我句实话——是不是真不行?”清羽语气深沉地道:“你只管说,兄弟信你。保证不传出去。” 同是男人,这其中的苦,他想象得到。 这一刻,清羽突然发现自己拥有了共情的能力。 而他话音刚落,只见对面的兄弟忽然将头埋了下去,片刻后,肩膀就开始抽动起来。 清羽愕然。 再待片刻,就听得有强忍的哭泣声传入耳中。 清羽默然片刻,到底起身,上了前去,拍了拍对方的肩:“放心,兄弟替你找专治隐疾的神医……” 只是,银子肯定还是要对方自己出。 不料此言一出,对方哭得竟是更大声了些。 清羽有些手足无措,忙又安慰一番。 伙计和掌柜见状,躲在柜台后窃窃私语。 气氛使然,二人又喝了两壶酒。 一顿酒下来,皆已将对方视为了亲兄弟一般。 没办法,在已然得知了对方最大的秘密的情况下,要么当兄弟,要么就得死,这是男人间的共识。 棉花喝的多,最后已经站也站不起来了。 清羽见状,唯有将人背起。 “客官,您还没结账。”伙计上前笑着提醒道。 清羽短暂的犹豫之后,伸手在棉花腰间摘下了对方的钱袋子。 越是好兄弟,越需要明算账。 付完账之后,清羽背着棉花离开了此处,消失在夜色中。 棉花次日醒来之后,发现自己正躺在自己的床上,却一时记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他皱眉凝思了片刻,开始有零零散散的画面在脑海中浮现。 此时,房门忽然被人轻轻推开。 他猛然闭上眼睛,继续装作睡着的样子。 一道少女的身影走了进来,似见他还没醒,便幽幽叹了口气。 将桌上冷却的茶换成热茶,又替他掖了掖被子。 最后,又不知出于什么想法,竟拿手指探了探他的鼻息…… 做完这一切,不,应当说是确定他还活着之后,少女便离开了,将门重新从外面合上。 …… 接连几日,天色都阴沉着,冷风呼啸刺骨。 养心殿内,宁贵妃立在昭丰帝身后,替他揉着肩。 “爱妃近来可是有心事?”昭丰帝忽然问道。 宁贵妃笑了笑:“臣妾何来的心事,若说唯一的心事,便是盼着皇上龙体康健了。” 昭丰帝也笑了笑。 很好,虚伪的极浮于表面。 其实他并不是很关心爱妃的心事,主要是爱妃揣着心事给他按肩——原本他好好的肩,反而被她按的不好了。 “爱妃歇一歇吧。”昭丰帝将她的手从肩上移了下来。 宁贵妃一愣,唯有点头。 昭丰帝看了她一眼,在心中叹了口气。 到底是变了。 以往爱妃侍奉他时,看得出是满心欢喜真切——如今,想来只剩下了满腹算计。 宴真之事,他看得出爱妃想问,却不曾问。 这甚至……越发不像原来的爱妃了。 这皇宫似同魔窟,吞吃掉了太多真心。 “爱妃回去吧,朕待会儿还要见一见国师。” 宁贵妃闻言,忍不住问道:“皇上此时召见国师,可是为了泰山祭祀之事吗?” “泰山祭祀之事,向来由礼部负责。朕见国师,另有要事。” 宁贵妃微微攥了攥手指。 另有要事。 这便是不欲同她说了—— 以往皇上待她,几乎全无秘密可言。他初登基时,仿佛只有她才是唯一值得他信任的。 而如今,他信任国师,信任太子,信任群臣,却唯独不信任她了。 “那臣妾就先告退了。” 宁贵妃出了养心殿。 殿外冷风扑面,吹得她骨子里都泛出冷意来。 此时,她远远瞧见一袭白衣僧袍的僧人,在两名内监的陪同下,朝着此处走了过来。 592 太子婚事(六更) 宁贵妃眼神骤冷。 便是这个和尚,蛊惑了皇上,祭杀了她的兄长! 如若不然,便是兄长犯下大错,皇上也绝不可能会要他性命,更何况是那般屈辱的死法。 自兄长死后,她在这宫中如履薄冰,处处受制于人! 说白了,这看似一尘不染的大国师,内里不过也是存着借着手段排除异己的心思—— 她若想在这宫中重得安宁之日,就必须要将这妖僧除掉……! 继晓经过她身侧,双手合十,微微点头,行了一礼。 宁贵妃冷笑道:“皇上且还等着大国师呢,大国师快些进去吧,莫要叫皇上久等了。” 继晓面无异色,径直踏入殿内。 宁贵妃转头看着他的背影,遂看向守在殿外的一名内监。 内监察觉到她的视线,微微低了低头。 宁贵妃这才带着宫女离去。 大国师被请入内殿之中,向昭丰帝施了礼。 “给国师赐座。”昭丰帝说道。 “多谢陛下。” 继晓缓缓落座。 “前两日,朕让国师所卜之事,不知可有结果了?”昭丰帝问道。 继晓双手合十道:“贫僧略有所得。” “哦?”昭丰帝挑了挑眉,隐隐有些期待地道:“那国师先说说,太子的婚事——” 此番,他命国师卜算了两件事。 头一件,便是张家那小仙子与太子的亲事。 这是存在他心底一直以来的一个心愿,而如今太子也到了该成婚的年纪。 “皇上确实眼光独到。”继晓缓声说道:“那张家姑娘命格贵重,福寿两备,泽运深厚。且与太子殿下八字相合相辅,实乃不可多得的良缘。” 昭丰帝听得“嚯”了一声,喃喃道:“朕随口这么一说,竟还真说着了!” 他一早就看出来了,这张家的小仙子,定是个福泽深厚的。 这眼光,不愧是他啊。 昭丰帝心情愉悦地笑起来。 虽是早已打定了主意,可此时能听国师这般说,还是觉得通体舒畅,心下安定。 不得不说,当皇帝还是有许多好处的,比如看谁般配,就能让谁原地成婚。 “大靖日后有这样一对帝后在,想来定能国运昌旺。” 他没能做成的事情,就让太子和小仙子替他去做吧。 昭丰帝心安理得地想着。 帝后么? 继晓眼神微闪。 那张家姑娘,是他这一世改命的关键所在,他这般做,不过是顺应她的命数罢了。 真龙之子未寻到之前,他自是不宜打乱她的命数。 至于太子—— 亦只是傀儡而已。 待他寻到真正的天定之人,这些不值一提的棋子,顷刻间便都会灰飞涅灭…… 昭丰帝心情大好之余,又问道:“那朕何时禅位,最是适宜?” 这是他让国师卜算的第二件事。 他早有禅位之心,如今太子日渐长大,此事自然就要开始着手准备了。 一旁的刘福微微屏息。 “从卦象上看,此事倒是不宜操之过急。”继晓敛目,道:“皇上如今尚值壮年,乃龙气正盛之时。过早禅位,无论是于皇上,还是于太子,都并非益事。” 天定之人他尚且寻回,这天下,自是交在昏君手中,才更省心些。 太子若过早登基,掌控朝局,日后怕是不易控制。 昭丰帝隐隐有些失望,却也点了头。 “既如此,朕便顺应天意就是。” 反正,如今也有太子助他分忧,相较从前,已是轻松省力了不少。 遗憾的是,太子总归只是太子,许多事情,还是不能过早轻易染指——他信任太子,却也得守住自己的分寸,毕竟人性是经不起考验的。 也罢,他就姑且再受累几年。 “腊月初六泰山祭祀大仪,朕希望国师能够同行。”昭丰帝转而说道。 “贫僧遵命。” 昭丰帝又问了些炼丹上的事宜,才让人离去。 继晓由内监送着,出了养心殿。 “可知要如何说?” 继晓脚下未停,目视前方,声音缥缈。 内监身形微滞,低声应道:“……奴明白。” 将继晓送出禁宫,内监折返至养心殿,待到天黑换值之后,一路掩人耳目地来到了长春宫内。 在宁贵妃眼中,他是被安插在养心殿的心腹眼线。 “今日那妖僧,又同皇上说什么了?”宁贵妃问道。 宴真之事,她未有向皇上求情,皇上却也连一声招呼都不曾跟她打,降罪的旨意便到了宁家。 宴真吃里扒外,自是死不足惜,可皇上的态度,如今却越发叫她捉摸不透。 以往继晓入宫,她甚至懒得去探听太多,可如今不同了。 她必须处处谨慎。 “皇上似乎让大国师卜了两卦……”内监低声说道:“一则是有关太子的婚事。” “太子婚事?”宁贵妃微微眯了眯眼睛:“皇上要替太子选妃了?” “说是选妃,实则皇上心中已有人选,似乎并无意大办选秀。” “哦?” 宁贵妃笑了一声,道:“皇上选中的,怕不是那位什么小仙子吧?” 皇上行事向来随心所欲,有时甚至连脑子都懒得动,只为图个吉利。 “正是。”内监道:“且大国师也已认可此事。” 宁贵妃不以为然,低头赏看着手上新涂的殷红蔻丹。 皇上选了谁家的姑娘做太子妃,她并不关心。 到底大靖有祖制在,这便注定了太子妃的娘家不会过分贵重,因此,也不可能带给太子太多助力。 区区张家罢了。 在与太子攀上关系之前,她甚至都不曾听说过京城有这号人家。 至于与其他官员攀亲带故? 便是如今没有,待成了太子岳父之后,也多的是有人贴上来,这横竖是免不去的。 “另一则呢?”嘉贵妃接着问道,语气间已有些漫不经心。 “另一则……” 内监却眼神反复,迟疑起来。 宁贵妃见状,眼神微冷:“怎么,莫不是忘了谁才是你真正的主子了?” “奴才不敢。”内监有几分瑟缩,声音愈低:“另一卦……是有关皇上禅位之事……” 此言一出,宁贵妃神色登时大变。 便是她身侧向来沉稳的贴身嬷嬷,亦是眼神震动。 “你说什么?禅位?!” 宁贵妃站起身来,周身气势冷极。 “是……皇上有意禅位,特命大国师卜算吉日。” 593 仙人又托梦了?(七更) 宁贵妃沉声问道:“大国师可定下吉日了!” “吉日尚未定下,只道待泰山祭祀归来之后,便要着手准备此事。约是来年开春,便会颁布禅位旨意……”内监越说声音越小。 “简直荒唐!” 宁贵妃大怒,手指都颤抖起来。 她膝下无出,与太子母子又有旧怨,皇上这么快便要禅位,是要将她置于何地? 难道要她眼睁睁看着那贱人母子二人,一个坐上龙椅,一个成为太后吗? 到那时,她又何来资本再与他们抗衡? 难不成还要靠只知炼丹修道,再无丝毫用处,死了都没人在意的太上皇? 她甚至想象得到,到时无需太子母子出手,单是那些为了在新君面前露脸的大臣们,都能将她给生生吞吃了! 呵,这就是皇上口口声声要说的会护着她! 想来,他的护着,大概只想死了的时候,要她一起殉葬吧? 可她想活着,想风风光光的活着! 且依此事来看,皇上这么早禅位,定少不了大国师的怂恿——而大国师这么做,谁又敢说同太子没有关系? 说不定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太子已经和大国师暗下勾结上了! “娘娘……”一旁的嬷嬷见她神情反复,身形僵硬,试着出声唤道。 宁贵妃闭了闭眼睛,坐了回去。 “本宫知道了,你退下吧。” 内监应下,缓缓退了出去。 夜色渐深。 长春宫内,宁贵妃一夜难眠。 …… 次日,昭丰帝闲来无事,召了张鹤龄和张延龄到跟前说话。 这两个娃娃,长得讨喜,话说得也好听,人又机灵识趣儿——尤其是说起宫外之事,可比陆塬绘声绘色多了。 一番趣事说下来,昭丰帝被逗得开怀大笑,赏了点心给二人。 两只萝卜欢欢喜喜地谢恩。 此时,只听昭丰帝问道:“朕听闻,你们家中祖父,如今也在修道?” 那个张清奇,他是知道的,本也是进士出身,他初登基时,便对此人颇有印象。 只是后来,似乎因白家被灭族之事,受了些刺激,竟是疯癫了起来,唯有辞官休养。 “小人祖父神志不清,平日里张罗着炼丹,可丹没见炼出一颗来,倒是丹炉炸了一个又一个,倒叫家中祖母十分头疼呢。” 张鹤龄有些不大好意思地说道。 他固然也隐约听闻了祖父如今算卦很有几分准头,但是这些,是不能随意说的,尤其是在皇上面前。 若不然,皇上将他将祖父也召进宫来作陪,那情形当真叫人不敢想象。 昭丰帝听罢不禁笑了,并十分热心肠地道:“朕倒可传授他几招诀窍,这一本炼丹秘笈,其中倾注了朕不少心血,你们且带回去给他瞧瞧——” 既是同道中人,他也不忍见对方瞎折腾却入不了门。 说着,递了一册书过去。 书皮之上,赫然是一列手写大字:《如何才能炼出好丹》。 也是非常直白了。 “谢皇上赏赐!” 张鹤龄二人喜不自胜,连忙谢恩。 待出了养心殿,两只萝卜脸上的笑意才淡了下来,继而变得有些索然无味。 进宫这一年来,御赐之物一件件往家里搬,虽然皇上赏赐的东西总有些稀奇古怪,可至少之前每带回去,祖母都会视若珍宝,小心地供奉着。 但如今,祖母似乎已经变得麻木了,甚至还觉得这些东西远远比不上太子殿下送去的那只猫儿来的养生。 而这句话刚在张延龄口中念叨罢,视线中就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小人参见殿下。” 二人忙向来人行礼。 祝又樘抬步走上石阶,看了一眼张鹤龄手中捧着的书,微微颔首。 “此处风大,快回丹房吧。” 张鹤龄二人忙应下来。 祝又樘刚进得外殿,已有太监通传罢:“皇上请太子进内殿说话。” “儿臣给父皇请安。” “坐吧。”昭丰帝吃着茶,语气惬意。 他琢磨过了,待明年开春,便下旨给太子赐婚。 他做了这么一件合太子心意的事情,待到日后禅位,想必太子必也不会吝啬他炼丹的花用。 礼尚往来,人之常情嘛。 “敢问父皇,前往泰山祭祀的吉日,不知可曾定下了?” “已定下了,就在腊月初六。” 说到这里,昭丰帝心情更是愉悦。 古往今来,前往泰山祭祀,乃是太平盛世的表现,他在位多年,此番是礼部官员第一次进言此事——想来,也是对他的一种肯定。 至于唯一提议此事的礼部侍郎,恰是他刚提拔上去的——昭丰帝对此选择不去多想。 祝又樘闻言,神情微变。 他自然也不是刚得知日子定在了腊月初六,但对于演戏这件事,他还是有着相对深刻的见解的。 果然,昭丰帝察觉到了不对。 “怎么了?” “父皇,儿臣认为,腊月初六,未必是吉日。” 昭丰帝皱了皱眉。 “为何会这般认为?这日子乃是礼部与钦天监一同定下的——” 且初六么,听着也顺耳,为何太子会觉得不是吉日呢? “不瞒父皇,儿臣昨夜得遇仙人托梦——” 昭丰帝听得一惊:“仙人又托梦了?” 祝又樘点头。 倒不是他对仙人托梦这个托辞情有独钟,只因此前曾用过,且也应验了。再用时,多少会让人觉得相对可信。 但他之前没料到的是,礼部定下的吉日,竟与地动之日是同一日。 上一世,父皇也曾想过前去泰山祭祀。只是那时六弟出事,矛头指向他,朝堂之上为了是否要废太子之事争执不休,最终泰山之行,便没能去成。 “仙人这次说什么了?”昭丰帝问道。 虽然不知这次仙人为何没有找上他,但眼下的关键是须先问清此事。 “仙人言,泰山会有地动。”祝又樘语气认真凝重。 “泰山地动?!” 昭丰帝显是没料到会听到这等惊人之语,一时脸色大变。 “这怎么可能?” 大靖开朝以来,泰山从未发生过地动,怎么到了他这儿,仙人就给太子托梦说泰山要地动了? 且早不托梦,晚不托梦,偏偏在他要去泰山祭祀的时候托梦! 594 传保章正(八更求月票) 昭丰帝近日来的惬意一扫而光,心情不由沉重起来。 “仙人可有明言,地动会发生在哪一日?” 上次预言落雨,可是有着具体时辰的。 “似乎就在腊月初六前后。”祝又樘答道。 昭丰帝:“……” 好么,这地动,竟原本是要砸死他的?! 上天这是何意啊? 为何忽然有一种,他一头挑子一头热,好意去祭拜天地,天地却不肯容他的感觉? 他这皇帝做得是差劲了些,可至多也只是昏庸罢了,真正同那些暴君相比,还是要好上百倍不止的——上天犯得着这就要收了他吗? “儿臣以为,此等性命攸关之事,当宁可信其有,而不可信其无。” 祝又樘言辞认真恳切:“故儿臣斗胆想请父皇取消泰山祭祀之行,并差钦差前往,提早疏离百姓,早做应对之策。” 他也曾想过早一些透露此事,可若泰山祭祀之事未定之下,他贸然开口,便极难解释仙人入梦之事。 没有丝毫契机,仙人便向他托梦,这便超出了佛缘,甚至会惹起帝王忌讳。 即便如此,父皇也定会有所猜测。 但要做成此事,这是免不了的——然而相比之下,阻止此事更为重要。 此时,昭丰帝却沉默了。 “容朕想想……” 此事非同小可,不能贸然下决定。 “朕再问你,仙人当真有此预言?你可看清、听清了?”昭丰帝再次看向祝又樘。 会不会有什么妖魔鬼怪冒充仙人入梦? 昭丰帝无比希望能听到不一样的答案,哪怕是太子的神情出现一丝的不确定也好。 可都没有。 太子稳得不行。 “儿臣确定不曾看错,也不曾听错。” 且为了显得可信些,又补了一句:“那位仙人,正是当年预言无需以活人祭祀、亦会落雨的仙人。” “……”昭丰帝又沉默了。 这位仙人倒是尽责地很。 “朕知道了,朕会认真考虑此事,你先回去吧。” 昭丰帝一时心乱如麻,遂赶了人。 他要好好想一想。 “是,儿臣告退。” 祝又樘起身,行礼退了出去。 昭丰帝紧紧皱着眉。 眼下之事,同之前祭天求雨之事大有不同。 当初以活人祭祀求雨之事,本是大国师提出来的,同他关系不大。 且后来又有宁通犯下的恶事被揭发,所有的民愤都集于了一点,但凡他将宁通处置了,不管当场能不能求下雨来,都不至于让局面太过失控。 但这件事不一样。 他欲前往泰山祭祀的邸报,已经送到各州府,换而言之,如今几乎整个大靖都知道了他要去泰山祭祀之事。 据闻,民间百姓对此欢欣鼓舞。 而从京城到泰山,携仪仗赶路,最迟须六日路程。原定五日之后便要启程,一切皆已提前安排妥当,眼下只等动身了。 泰山当地的官员,必然也做好了接驾的准备。 此时忽然取消,他的颜面必将荡然无存。 且帝王的颜面,不止是他一个人的颜面,更是整个大靖的颜面。 虽说同颜面相比,显然性命更重要些,但一时他当真想不出要如何解释此事。 若拿仙人预言地动当作借口,且以此来疏散百姓,万一地动不曾发生,那他就将成为一个天大的笑话。 且会被载入史册的那一种。 当然,被笑话还是轻的。 没准儿还会被当作丹药吃多了、过于沉迷修道,从而脑子出毛病了。 到那时,只怕真的要禅位来以慰民心了…… 禅位……? 昭丰帝眼神忽然闪了闪。 他目光环视,看向殿内的几名内监。 昨日他与大国师不宜过早禅位的谈话,莫非传到了太子耳中? 昭丰帝疑心稍起,很快又被自己压了下去。 太子应当不至于这么做—— “传钦天监保章正来见朕。” 昭丰帝心烦意乱,连茶都不想吃了,当即吩咐道。 刘福应下来。 不多时,钦天监保章正俞泓便踏入了养心殿内。 因钦天监官员向来不易致仕的缘故,他今年已过六十三,还尚在保章正这个位置上呆着。 又因官职低微,为官数十载,这且只是第二次面圣,头一回来这养心殿。 人年纪大了,就忍不住想多看看,然而帝王忽然宣见,不安之下,却也不敢分神乱瞧。 “微臣参见皇上。” 俞泓动作有些不大利索地行礼。 “平身吧。” “谢皇上。” 昭丰帝看了一眼,叹气道:“给保章正赐座。” 到底年纪大了,也不好这般站着。 保章正受宠若惊,连忙又谢恩。 “朕今日召你过来,是因你在钦天监中资历最老。”昭丰帝看着他,道:“朕问什么,你切不可有丝毫隐瞒。” 怕就怕有些臣子自作聪明,或因胆小怕事,测出了什么却不敢与他明言。 “微臣自是不敢隐瞒陛下!”保章正连声保证。 昭丰帝这才开口。 “朕问你,近来大靖可会发生地动?” 保章正闻言色变。 “臣倒不曾测出会有地动发生……不知陛下何以会这般问呐?” 昭丰帝没有答他,只又印证地问道:“也就是说,近来不会出现地动了?” “这……”保章正迟疑起来,额头已冒了汗珠。 哪有这样问话的? 都说皇上丹药吃多了,脑子时常抽风,他原本还不信,可有生之年也总算是见识到了…… 这又不是近来会不会下雨,而是近来会不会地动,如此大事,他岂敢妄下定论? “陛下请恕微臣不敢断言……” 又岂是他不敢断言,怕是个人都不敢乱说啊。 “不敢断言?”昭丰帝皱眉看着他:“保章正历来不是负责观测星辰日月变动,测知天下吉祸的吗?地动如此大凶之事,你跟朕说不敢断言?那朕设钦天监何用?” 保章正被问的实在坐不住了,满头冷汗地跪了下去。 “臣当真不敢保证,万望陛下恕罪……” 好端端地,皇上怎就突然同地动杠上了! 且保章正的职责说来玄乎,可历朝历代的保章正,又有几个真有那等通天本领的? 若他真有这能耐,还做什么保章正啊…… 而他不曾料到的是,皇上令人更加摸不着头脑的操作还在后头。 595 拿不定主意(九更) “或是离的远,不好观测……” 昭丰帝皱着眉,低声喃喃了一句。 他自也知道非要让保章正断言,是在为难对方,可他此时当真需要一记定心丸。 钦天监虽不是次次都能预测准确,但也绝不是全无用处。若不然,上千年来朝代更迭,也不可能一直立于朝堂中岿然不动了。 他们预测地动,自也有着自己的手段在。 “你立即带人赶往泰山附近,预测当地近日可有会地动发生。” 昭丰帝看向保章正,正色道:“快马加鞭,日夜兼程,来回四日应当够用了——” 离原定的出发之日尚有五日,如此一来,也不会耽误事。 保章正前一句还没反应过来,又听这后一句,只觉得腿肚子直哆嗦。 他倒想快马加鞭,可他这老身子骨……快得起来吗? 昭丰帝看他一眼,显然也想到了此一点,旋即又道:“去时且给你三日时间,待得了结果,命侍卫快马先一步回来报信,你在后面慢慢走着就是了。” 保章正:“……微臣领命。” 皇上这么体恤他,他还能说什么呢? 只是—— “微臣斗胆想问一句,不知皇上为何突然要臣前往泰山预测地动之事?”保章正有几分紧张地问道。 泰山自古以来地位尊崇,若是当真地动,可谓是大不详之兆。 “朕即将前往泰山祭祀,这几日却总觉得左眼皮跳得厉害,因此心中有些不太安宁——让你去测一测,你只管去测便是。” 现如今他尚未拿定主意,自然不能将太子遇仙人托梦之事随意说出去。 保章正听得诧异不已。 这一切的根源,竟只是因为皇上的眼皮子多跳了几下? 可…… “若臣不曾记错的话,左眼皮跳……应当是好事啊。”保章正神情复杂地提醒道。 昭丰帝脸色变了变:“……是朕记错了,应当是右眼。” 这么不识趣,怪不得在钦天监呆了这么多年,还只是个保章正! 保章正只有点头。 “立即回钦天监准备吧,半个时辰之后,朕会命侍卫护送你出城。”昭丰帝一刻也不愿耽误。 “微臣遵命。” 保章正应下,缓缓退了出去。 他不知道的是,他这厢刚踏出养心殿,皇上就开始心急何时他才能有消息传回了。 保章正回到钦天监,便让同僚帮着一同收拾起了东西。 “地动仪……俞大人,你带这些东西作何?” 保章正压低了声音说道:“皇上眼皮子直跳,疑心泰山将地动,特命我即刻启程前往泰山观测……” 几名同僚面面相觑,一时说不清是震惊多一些,还是同情多一些。 但保章正前往泰山观测是否会地动的消息,还是很快在朝野上下传开了。 百官暗下猜测纷纭。 次日,新上任的礼部侍郎陶烨,去了养心殿求见皇上,细说了一番前往泰山祭祀的事宜。 昭丰帝听得有些心不在焉。 听到一半,干脆道:“不必着急安排,诸事暂且待定,等朕吩咐。” 陶烨闻言一愣。 待定? 四日后便要出发,如何还能待定? 想到昨晚听到的传言,陶烨不禁试探地问道:“皇上可是对泰山之行,存有疑虑?” 昭丰帝叹了口气:“总而言之,一切待三日后再谈。” “是……臣遵命。” 陶烨应下,心情复杂地出了养心殿。 他刚坐上礼部侍郎之位,下面有许多人对他心存不满,便是礼部尚书李大人对他亦称不上看重。 他本想借着此次泰山祭祀,将差事办得圆满些,也好堵住众人之口。 可他苦心安排了这么久,眼见就要动身,皇上却突然又拿不定主意了—— 尤其是泰山祭祀之事,本就是由他提议,若是最后不了了之,或出现其它变故,那他在礼部乃至朝堂上的处境,只怕就更加艰难了。 所以,无论如何,他一定不能让此事落空。 至于地动? 呵呵,大靖开朝以来,泰山就不曾地动过,难道真会因为皇上的眼皮子跳几下就地动了? 若真有这么神,还要钦天监和大国师作何,只凭皇上一双眼睛,就能测吉凶了。 陶侍郎拿定主意,加快脚步离开了养心殿。 他得去见一见几位私下交好的大人——万一皇上真犯糊涂,少不得要好生劝上一番。 …… 几日过去,张眉寿未曾听到有关泰山祭祀之行取消的消息,心中不禁有些担忧。 他必然已向皇上进言了,莫非是皇上不曾采纳? 从今日算起,离泰山地动之日,只剩下了十日。 若要及时将百姓疏离,官差少说也需提早两三日抵达当地,安排相关事宜——剩下可以让皇上犹豫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二妹可是有心事?” 张秋池问道。 近来他不慎着了寒,吃了两副药尚未见好。今日二妹过来看他,心神却似有些恍惚 张眉寿未有否认,只道:“我想托大哥帮我留意一件事情。” 她家兄长因解元之身及才名之故,如今在京城也小有人脉,加之常与父亲和几位大人坐在一处说话,故而兴许能听到一些她打听不到的消息。 张秋池不问是何事,便笑着点头:“二妹只管说。” “是御驾前往泰山祭祀之事——若大哥听到什么风声或是变动,就及时告知我。” “泰山祭祀?” 张秋池怔了怔,却仍没有迟疑地点头:“好,二妹放心,我必会多加留意的。” 且妹妹交待的事情,单是多加留意怎么能够,还须用心打听才行。 兄妹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张眉寿适才离去。 待回了愉院,用罢午饭,阿枝过来传话道:“宋老太爷有意想去大永昌寺瞧瞧,大太太让人来问,姑娘可要一同去吗?” 张眉寿稍一思量,便点了头。 之前舅舅和二表哥走时,外祖父本也要跟着一同回苏州,但被她家父亲‘死皮赖脸’地求着留下过了年节再走。 老人家便是近年来身体好了许多,却也到底比不得年轻人来得硬朗,这般短时日内来回舟车劳顿,却也不是好事。 596 寺中所见(十更) 又因她和母亲也跟着劝,外祖父便‘勉为其难’地留下了。 说定了待来年宋福瑜成亲之前,再带着有意前去贺喜并探亲的她家母亲一道儿回苏州去。 “如今已过了午时,外祖父若要拜神上香,为何不明日一早再去?” 待在海棠居内见着了宋老爷子,张眉寿行礼之后,笑着问道。 宋成明搁下茶盏,笑得一脸慈和:“倒不是特地为了去求神,只不过是来了京城许久,还不曾去过这声名远播的大永昌寺。左右闲来无事,便想着去瞧一瞧罢了。” 他银子多的花不完,儿女双全且和睦,三个孙子有两个已经把媳妇定下来了,为宋家开枝散叶就在眼前——试问,他还有什么好去求神的呢? 做人不能太贪心。 若真要求,来日就去哪个求姻缘灵验的寺庙里,给外孙女求一个如意郎君好了。 宋老爷子这般琢磨着,眼前忽然就闪过一张少年的脸庞。 南家的那个五公子,曾跟着其父登门数次,他瞧着倒是顺眼的。 南文升南将军的名声,他也是听闻过的,总而言之,这家人的家风也颇正。 待得了空,可得好好地同女儿说一说才好。 一行人刚出张家大门,正要上马车时,只见得徐永宁带着一群仆人快步走了过来,仆人手中提着不少东西。 “张大太太,宋老太爷。” 徐永宁笑着上前施礼。 又对张眉寿笑笑:“张妹妹——” 宋老爷子颔首。 这个也不错,身为世家子,却难得的没有什么臭架子,待人真诚有礼。 但坏就坏在门第太高,暂且就不考虑了。 宋氏笑着问:“不知徐二公子这是要去何处?” “听闻张大哥近来身体不适,我特来看一看——本想早些过来的,因被琐事绊住了脚,这才来的迟了些。” 实则,他是亲自上街挑选补品礼物去了,因选的太细致,一时忘了时辰。 眼见张眉寿这是要出门,徐永宁不由在心底暗叹一声——为何每次总会迟上一步? “徐二公子客气了,池儿他只是染了些风寒罢了,本是不值一提的。”宋氏笑着道。 但既是人都到家门口了,也没有拒之门外的道理,便使了仆人,请徐永宁入府吃茶。 徐永宁看了张眉寿一眼,对她微微点了点头,这才跟着仆人进了张家大门。 一路被带到张秋池院中,徐永宁默默叹气。 而此时,一道黑影忽然从眼前闪过,他还未来得反应,头顶上就被啄了一下。 “什么东西!” 徐永宁吓了一跳,捂着脑袋连忙后退。 “徐二公子!” 小厮阿福连忙上前来,赔礼道:“那是我家公子养的一只鹩哥儿,请徐二公子见谅——不知徐二公子可伤到哪里了?是否要请郎中来瞧瞧?” 大壮这只鸟脑子似乎不太好使,一见着长得好看些的少年,就有些敌意……似乎是生怕别人抢了他家公子风头似地。 当然,这只是他的猜测,毕竟大壮也啄过一次王家公子呢。 “无妨……”徐永宁冷静下来,勉强笑了笑:“大壮是吧?我曾是见过的。” 阿福忙笑着点头,将人请入堂中。 徐永宁又叹了口气。 为何越来越觉得不顺,难道他与张妹妹之间,当真没有缘分吗? …… 宋氏一行人来至大永昌寺前,先后下了马车。 “老太爷,大姑奶奶,表姑娘。” 寺门前,两道等在那里的人影走了过来行礼。 行礼的中年男人正是帮宋氏打理漆器铺的掌柜,姓房,今年四十岁上下。 其身旁跟着的少年,张眉寿也不陌生,正是如今在房掌柜手下做事的十一。 十一单独向张眉寿又行了一礼。 张眉寿点了点头。 路上,张眉寿才知是自家外祖父出门之前,便差人与房掌柜提早说好了在此处见面。 房掌柜夫妻二人,本都是宋家的奴仆,房掌柜更是自幼跟在宋老爷子身边学习经商之道,颇得宋老爷子信任看重。 一行人边走边说着。 虽是午后,可大约是因今日难得天气晴暖,加之要近了年关,此时寺中也并不算冷清。 几人先去前殿上了香,宋氏才带着老父亲在寺中四下转了转。 大永昌寺极大,寺内建筑众多,宋氏怕父亲累着,便只挑了景色好或热闹的去处。 “此处是罗汉殿。” 房掌柜指着前方,向宋老太爷说道。 宋老太爷微笑颔首,道:“听闻这大永昌寺是由当今大国师命人督造的——这般看来,布局上确与天门山寺颇有些神似。” 他自也知晓,大国师继晓曾在天门山寺修行过。 “父亲去过天门山寺?”宋氏随口问道。 “年轻时去过两次。”宋老太爷回忆着道:“是个极有灵气的地方,确非寻常寺庙可比。” 几人边说话,边向罗汉殿中走去。 方才在几座殿内被香火熏了眼睛,张眉寿便未有跟进去,而是带着阿荔在殿外等着。 隔着汉白玉雕莲花纹石栏,一道从殿前经过的人影引起了她的注意。 那是个面白无须的男子,身穿棉布夹袍,衣着与样貌俱是普通,并无甚起眼之处。 可落在张眉寿眼中,却极不同。 对方步伐刻意放缓,步子却仍走的极规正,一步步像是拿尺子量过一般,且走路时头部微微前倾——那应是常年垂首行走养成的习惯。 这是个太监—— 张眉寿几乎是笃定地想着。 但太监出现在大永昌寺,也无甚稀奇的。大永昌寺本就极得宫中贵人们青睐,若哪宫的娘娘主子不便时常出宫,使唤个太监宫女出来捐些香油钱,也是常有的。 只因她前世在宫里呆的久了,有意无意,总会去多留意些这类人罢了。 只是,此处已是最靠后的罗汉殿,再往后便是香客甚少踏足的寺庙后院了——这太监去哪里作何? 张眉寿心下微有疑惑,却也未过分深想。 到底在这寺中随便走一走也没什么。 而此时,刚从罗汉殿中走出来的房掌柜,却是轻轻“嘶”了口气。 张眉寿下意识地回头,朝他看了过去。 597 蛊发(十一) 只见房掌柜微微皱眉,看着殿前一位香客,眼神中颇有几分惊惑之感。 “这不是……姓冯的吗?他怎么来京城了?” 房掌柜低声喃喃了一句。 张眉寿和阿荔顺着他的视线,也看向了那名香客。 样貌普通的男人身材偏胖,穿一身深蓝袍子,戴一顶毡帽,缩着脖子快步走着,似十分怕冷。 而此人离去的方向,同方才那太监是一样的,都是往后院而去。 张眉寿便问了一句:“房掌柜认识方才那人?” 房掌柜笑了笑,点头。 “认得,往前在苏州时,他便住在咱们宋家大院后的巷子里——”房掌柜似想到了什么往事,摇头又笑了笑,却未再多言。 总之此人不是个什么好东西,早年家里是开医馆的,因沽名钓誉,为了见效快,不惜给病人下重药—— 后来不小心治死了人,被告去了衙门,隐约记得是被丢进大牢里去了的,许多年未见,如今却不知怎么又出来了。 想当年,此人还不自量力,对他家媳妇动过歪心思呢。 好在他家媳妇眼光好,选择了他。 宋老爷子此时走了出来,张眉寿便迎了过去。 “时辰也不早了,父亲,咱们就且回去吧。” 宋氏边扶着宋老爷子下了台阶,边说道。 “您若没瞧够,下回早些过来,赶在午时前,也能尝尝这寺庙里的斋饭。” 斋饭晚间自也有,只是到底在城外,回去的太晚,怕是不方便。 宋老爷子笑着点头,嘴里应着“好”。 一行人走着,将出大永昌寺之时,几名僧人从寺外走了进来,很有几分风尘仆仆之感。 为首的僧人顿足,朝着张眉寿等人双手合十,行了佛礼。 “章拂法师。” 张眉寿向对方还礼后,便跟着母亲踏出了寺外。 章拂回过头,看了一眼她的背影。 “蓁蓁,你认得方才那位师父?”寺门外,宋氏低声随口问道。 张眉寿点头。 “曾见过数次。” 且她先前有几分疑心的是,大姐口中的那位出家人,兴许便是此人。 但如今大姐已经成家,与大姐夫相敬如宾,一派和睦,这些旧事她也无意去深挖。 只是…… 方才她见对方气色有异,呼吸也微有些不平稳——与其说是疲累,倒更像是……某种蛊毒发作前的症状。 此蛊每月发作一次,发作之前,蛊虫会游移至右腕下一寸——但为防被察觉异样,她方才并未去刻意留意对方的右腕。 到底,继晓前世便有过以蛊控制门下弟子的手段。 但不曾想,兴许便是连亲传的弟子也未能幸免。 宋氏听了女儿的话,未有再多问什么。 一行人上了马车,朝着回城的路而去。 章拂一路来至方丈室外,抬手轻叩了房门。 “进来。” 一道极淡却清晰的声音自房中传出。 章拂将门推开,踏入房内。 自有侍立在外的僧人,将房门从外面重新合上。 房内,继晓正闭眸打坐,身前矮几上燃着三柱青香,身后悬着的是一幅枯莲水墨画。 “师傅——” 章拂抬手施礼。 “如何?”继晓未曾睁眼,不动声色地问道。 “弟子无能,尚未能寻到。”章拂撩起僧袍,跪了下去。 继晓缓缓睁开双眼,幽深似墨的眼睛看向跪在面前的人。 他依照师傅留下的卦言,昨日重新推演过,距那一日的到来,已是越来越近了。 留给他找到真龙之子的时间,已是不多了。 他原本以为,对方会藏身于湖州受灾后幸存人等之中,可数年来逐一排查,竟无丝毫收获。 他向来办事得力的弟子,在这件事上表现的似乎没有那么得力了…… “当真,无所获吗?” 继晓语气平静悠远,却叫章拂身形微僵。 “弟子无用,请师傅责罚。” “且去吧——” 继晓重新合上了眼睛。 章拂应下,起身退了出去。 回到了禅房中,待刚将房门合上,便再也支撑不住,身形一软,脚下踉跄两步之后,陡然跌跪在了地上。 他双手撑地,面容因痛苦而扭曲起来,浑身上下似有无数条虫子在骨血中啃噬。 不过顷刻间,面上血色已是俱退,冷汗如雨砸在手边。 与此同时,喉咙处涌上一阵阵腥甜。 片刻后,蓦地倾身,便有鲜血自口中涌出。 …… 长春宫内,宁贵妃听罢内监的禀话,蹙紧了眉。 “如此说来,皇上忽然迟疑泰山祭祀之事,竟是因太子说梦见了什么仙人预警,泰山会有地动?” “是。” “太子疯了吧?”宁贵妃冷笑一声,只觉得荒唐又滑稽。 泰山地动,如此大事,单靠他一个梦,就能预见了? 且他若真觉得自己的梦会灵验,又何须同皇上说明? 只管自己找个身体不适的借口,不随扈前往泰山便是——到时皇上或在泰山遇难,或侥幸活命但被冠上天地不容的骂名,无论是哪种结果,对他这个储君来说,不都是好事一桩么? 他又何必‘救’皇上这一遭呢? 难不成还是父子情深? 想到这里,宁贵妃眼中满是讽刺的笑意。 且不说天家无父子,单论一个幼年受尽了苦楚的太子,心中不恨皇上便罢了,哪里还能有什么父子之情。 所以,什么泰山地动,必然是胡言捏造。 可这么做,对他又有何好处? 思来想去,似乎只为阻止皇上前往泰山祭祀罢了。 对帝王来说,前往泰山祭祀,是一件足以在史书上留下光彩一笔的大事。 看来太子不想让皇上出这个风头了? 若单单只为此,未免过分愚蠢了些——且到时不曾灵验,必还会惹得皇上不悦。 “还说什么了?”宁贵妃问道。 内监想了想,答道:“太子以此向皇上进言,应早日派遣钦差前往泰安州,提早疏散泰山附近数镇百姓,以减少百姓伤亡……” 宁贵妃听得一愣。 旋即,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这么一说,她倒是明白了—— 太子不止要阻止皇上前往泰山祭祀,竟还要让朝廷大张旗鼓地去疏散百姓,筹备救灾事宜! 这说明了什么? ——太子是有意要让皇上彻底背上糊涂荒唐的名声! 598 朕不去了(十二) 莫非太子尚且不知皇上欲禅位的心思,欲借此来逼皇上一把? 想来也是,禅位之事非同小可,为防引起动荡,事先自是不会透出风声去。 也就是说,太子坐不住了…… 宁贵妃眼中笑意渐凝。 果然…… 哪怕平日里装得再平和沉稳,可骨子里还是心急的。 如今已敢暗下算计起皇上来,若真叫他顺利登基,她这个贵妃哪里还可能会有半条活路? 偏偏皇上如今犹豫未绝,将太子进言之事瞒的死死地,倒是半点不愿让太子背上污名——当然,也可能是还未拿定主意,怕传扬出去,会让皇室脸上无光,再惹起民心不稳。 太子怕是算准了皇上不会贸然将他进言之事宣之于众。 而到头来身为下令疏散百姓的帝王,就须得背上这份昏聩。 此番无论如何,她也绝不能叫太子的算计得逞! 宁贵妃眼神微动,看向那名内监。 “此事本宫知道了,你且回去吧。” 内监应下,垂首退了出去。 宁贵妃吃了口茶。 “让人将太子遇仙人托梦之事,暗下传出去——”她搁下茶盏,向身边的贴身嬷嬷吩咐道。 嬷嬷有些犹豫。 到底还是劝道:“娘娘若想阻止皇上下旨疏散百姓,保住皇上的名声,有的是法子……况且,皇上也自有思量,未必真会尽依太子之言。” 真若将太子遇梦之事传了出去,定会使龙颜不悦。 皇上既是瞒着,想来也是不愿让人质疑帝王的威严——仙人给太子托梦,而不是给他这个天子托梦,传了出去叫天下臣民怎么想? 难道皇上不要面子的吗? “倒不如娘娘在皇上耳边劝一劝,到时泰山安稳不动,皇上自会感念娘娘的好。”嬷嬷继续劝着。 “感念本宫的好又有何用!”宁贵妃冷笑道:“难道皇上感念着本宫的好,便不会提早禅位了吗?还是说,会因为太子这区区一句话,就能废了他不成?” 仙人入梦,即便只是个托辞,可人家打着的是‘不愿父皇涉险’、‘不愿见无辜百姓伤亡’的忠孝仁德的旗号——皇上便是稍起疑心,又有何用? 倒不如趁早将此事宣扬出去,借众臣之口,先下手为强! “皇上明年开春便要禅位,本宫的时间可不多了!此番,太子这般传谣,居心叵测——正是送上门来的机会!” 宁贵妃眼中神情逐渐坚定,凝声说道:“本宫要做的,可不单单只是阻止皇上犯糊涂——” 在此之前,她本就动了要除掉太子的心思,更何况如今还有天意相助。 她若不好好把握这绝佳的机会,那才真正是要活活蠢死了。 当年,她能以宫女之身,将孙氏从皇后的位置上拉下来。 如今她身为贵妃,难道还怕一个身后没有势力依仗的太子不成! …… 当日午后,昭丰帝在一片焦灼中,终于等来了保章正的折子。 折子是快马加鞭由侍卫加急送回京中的,至于保章正——折子上说了,如今正在泰安州养病,出于老命考虑,一日两日怕是难以动身回京,万请皇上恩准。 至于地动之事,折子上亦有细言。 以地动仪测之、观星象、湖水、及云层变化—— 保章正带人使了诸多手段再三预测,也未有得出会有地动发生的丝毫预兆。 “也就是说,泰山近来几乎没有可能会地动……” 昭丰帝将折子放下,低声喃喃着说道。 这种结果,本该是他想要的,可此时此刻,他心底却仍是没有半分放松之感。 不会有地动,那就能依照原定的日期动身前往泰山祭祀了。 可是心底却有个声音在说——朕不想去。 即便保章正敢断言不会发生地动,他也不想去了。 前往泰山祭祀,本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可太子做了这样一个梦,他既然听了,心里就有了一个疙瘩。 若太子是第一次做梦,他还能勉勉强强说服自己…… 可太子之前也做过一次这样的梦,而且还灵验了! 作为一个有神论者,这就叫人很忐忑了! 此时,恰有内监进来通传:“皇上,礼部陶侍郎在殿外求见。” “让人进来吧。” 昭丰帝将手中折子放下,心中已然有了决定。 “微臣参见陛下。” 陶侍郎行礼后,没有耽搁地道:“后日便是启程前往泰山祭祀之日,臣特来向皇上——” 然而,他一句话尚未说完,便被昭丰帝打断了。 “不必准备了,朕不去了。” 昭丰帝言简意赅。 陶侍郎神情凝固片刻:“皇上……” “朕近日颇觉身体有些不适,此事待来年再议吧。” 他方才想过了,临时决定不去,虽然丢人了些,但好歹图个心安。 即便没有地动,可仙人有此预警,兴许另有深意在也不说定——大不了明年再去就是了。 “皇上请恕微臣多嘴——”陶侍郎说话间,忽然撩起官袍跪了下去。 昭丰帝心情平静,无丝毫波澜。 无它,早料到了。 他忽然变卦,只怕不止礼部侍郎,便是许多守旧的文臣们,必然也都要跳出来摆大道理了。 “皇上既称龙体不适,当务之急应请太医前来诊看。除此之外,臣本也不该多劝——”陶侍郎斟酌了一番言辞,道:“只是,臣还是要斗胆说一句……太子殿下向皇上进言泰山将有地动在先,若皇上此时忽然取消祭祀大典,恐怕会引起诸多猜测议论。” 昭丰帝神色顿变,显然没料到竟会听到这个。 “太子进言泰山将有地动?” 他看着陶侍郎,微微皱眉:“这话不知陶爱卿是从何处听来的?” “这……”陶侍郎犹豫了一瞬,才道:“臣是听其他大人说起的,如今四下已经传开了。” 昭丰帝:“??” 四下已经传开了?! 这一刻,谁能来告诉他—— 他刀呢? 刀呢! “皇上……” 隐约察觉到皇上气到想砍人的刘福,连忙上前递过一盏茶去。 昭丰帝握着茶盏,深吸了口气。 他真的很久没有这样生过气了……但他还得忍着。 面子已经丢了,风度好歹保持住。 599 众臣议(十三) “臣与几位大人以为,泰山祭祀事关重大,若因区区一梦,便就此取消的话,且不说会使朝野上下乃至民间百姓猜测纷纭,于陛下和殿下名声不利——再说传到其余列国耳中,恐怕更会贻笑大方。” 陶侍郎语气不重,却字字砸在昭丰帝心上。 太子进言之事,若不曾传开,他只以龙体不适为由糊弄过去且罢。 然而眼下不知怎地被传开了,可就没有那么好办了。 储君造谣,国君信谣…… 一着不慎,父子俩只怕就要一起丢人丢出大靖去了。 陶侍郎还在孜孜不倦地劝着。 昭丰帝闭了闭眼睛。 “朕再考虑考虑,你先退下吧。” “皇上……”陶侍郎有些不甘心。 他说了这么多,皇上竟还要考虑—— 一个梦而已! 就为了太子口中一个没头没脑的梦? “陶侍郎,请吧。”刘福上前,语气里含着暗示之意。 陶烨无可奈何,唯有行礼退了出去。 “如今朕这养心殿,竟成了筛子不成?什么话都能传得出去了?” 陶烨刚离去,昭丰帝的脸色就沉了下来。 刘福惊惶伏地请罪。 “是奴才办事不力,请皇上降罪!” 昭丰帝不耐烦地道:“先查清是何人所为,再来同朕请罪!” 刘福忙地应下。 “奴才遵命。” 不足半个时辰,刘福便折返了回来。 “启禀皇上,事情的大概经过已经查明了……” 昭丰帝看向他。 “是一个名儿叫小五子的内监在与一名洒扫宫女闲谈时,不慎说漏了嘴。那小宫女身份低微,是个不知轻重的,一来二去间,便传了出去……方才奴才亲自去审问过,那宫女已经悉数招认了。” “小五子?” 昭丰帝微微皱眉,眼前闪过一张年轻太监秀气的脸庞。 这个太监他有些印象,确是养心殿里的人。 “小宫女不知轻重,养心殿里的人何时也这般不知轻重了?”昭丰帝拧眉道:“可仔细审过了?” 别不知轻重为假,受人指使是真。 “奴才方才查到时……此人已经先一步悬梁自尽了。”刘福声音低了低:“兴许是听到了外面的风声,知道自己犯下了大过错,便畏罪自缢了——” 昭丰帝脸色又是一变。 死了? 如此之下,再想要深查,就不是易事了。 “陛下放心,奴才必当全力彻查此事。” 昭丰帝心中烦闷,看着他道:“该彻查的可不是止这一个。” 刘福忙道:“是,奴才明白。” 出了这等事,里里外外,自然都要全部清洗,绝不能再有类似之事发生。 “滚下去领罚吧。”昭丰帝心情郁郁地道。 刘福缓缓退了出去。 实则,他自掌管司礼监以来,处处颇算谨慎小心,此类事尚是第一次出现——若不然,皇上也不能这么轻易就饶了他。 但越是如此,越不能掉以轻心。 再有下次,怕就要罚到脖子上去了。 刘福跨出养心殿,脸色已是一片冷然。 不多时,便有内监入得殿内禀道:“皇上,太常寺卿在外求见。” 昭丰帝翻了翻炼丹册,头也没抬一下。 太常寺主管的便是祭祀之事,想必是从礼部侍郎那里听到信儿了,赶着来劝呢。 这个新上任的太常寺卿,为人很有几分傲性,可不是个好打发的。 “皇上……”没等到昭丰帝开口,内监又轻声唤了一句,轻声道:“太常寺卿孙大人在殿外候着呢。” 昭丰帝:“现在不见,先攒着。” 小太监愣了愣。 先攒着? 这是何意? 此时,却见皇上已经步上了莲花台,盘腿打起了坐来,面容平静祥和,端是一派与世无争之色。 “……” 小太监也不敢多问,唯有默默退了出去。 “皇上可答应见我了?”太常寺卿心急地问道。 “孙大人,皇上说……现在不见,先攒着。” “攒着?”太常寺卿皱眉。 他都攒了一肚子话了,不能再满了,还要怎么攒! 不多时,又相继有两名大臣过来了。 内监硬着头皮又进了殿内通禀。 “诸位大人,皇上说……再攒攒。” 几位官员面面相觑,皆是皱眉。 直到殿外聚集了整整七位大小官员,昭丰帝才将人一次全部宣了进来。 听着耳边此起彼伏的声音,昭丰帝看着面前一张张面孔,不由觉得这俗世总是令人捉摸不透。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当初陶烨提出泰山祭祀之事时,有几位老臣曾在一旁隐晦地劝阻,虽专挑了好听的说,但显然是不赞同他去泰山祭祀的。 是,他未曾治下什么盛世,配不上去泰山祭祀,那他现在不去了,怎么这几个人又开始了呢? 为什么哪儿都有他们! 且这些人仗着资历老,在朝中有几分威望,说着说着,竟隐隐责怪起了太子身为储君,说话做事却不顾后果,信口开河。 到了最后,俨然越说越严重,大有要让太子出面谢罪,平息议论之意。 又再三道,泰山之行不可废。 这一刻,昭丰帝觉得自己和太子被安排的过分明白。 好不容易将这些人打发走,宫人又来禀:“皇上,宁贵妃和六皇子来了。” 昭丰帝无力地道:“让他们进来吧。” 且看看他这爱妃是不是也要趁机踩上太子一脚。 宁贵妃带着六皇子走进殿内,就见昭丰帝略显疲惫地倚在罗汉床内。 “臣妾给皇上请安。” “儿臣给父皇请安。” 昭丰帝点了点头:“都平身吧。” 又命人赐了座。 宁贵妃却未落座,而是行至他身后,抬手要替他捏肩。 昭丰帝避开了,摆手道:“罢了,爱妃终日操劳后宫之事,也歇一歇吧。” 他的头已经够疼了,再经她那般心不在焉一按,只怕到时就要请太医了。 宁贵妃脸上的笑意淡了淡,旋即掩饰去,关切地问道:“皇上可还是为了泰山祭祀之事烦心?” 昭丰帝没有否认,只叹道:“……这个皇帝,可真不是那么好当的。” 人各有志,想前朝那位才子皇帝,也是错生在了皇家。 他如今想来,倒不如一直做那个无人管束的废太子——除了偶尔有人投个毒刺个杀之外,倒是不必为了其他事忧心,爱妃也是真心待他。 600 算计(十四) 听他此言,宁贵妃心中却更冷了几分。 皇帝没那么好当? 呵,挑大粪倒是人人都行,如果不介意是个人都能踩你一脚的话。 皇上再难当,可还是万人之上——若眼前这一无是处的人,不再是皇帝,恐怕就只剩下任人宰割的份儿了。 他一心沉迷修道不管不顾,她却不能不为自己谋划。 “臣妾以为,那些大臣们的话,陛下不想听便不听,任由他们怎么说去。泰山之行,不去也罢,陛下觉得安心便可。”宁贵妃在一旁劝道。 昭丰帝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贵妃还是一如既往蠢的不可思议。 他自然是不想去,可若不去,又哪里只是听大臣们絮叨几句那么简单——那些臣子,虽是言辞激烈了些,亦有私心在,可确也是为了大靖着想。 真正该死的,是将太子梦遇仙人预警之言泄露出去的人。 “父皇,儿臣也认为贵妃娘娘言之在理。” 乖巧坐在那里的六皇子忽然开了口。 昭丰帝闻声看向他。 不得不说,这个孩子实在是没什么存在感,若不是开口说话,他都险些忘了这殿中还有个孩子在呢。 昭丰帝微微点了点头。 所说之话,却是前后不搭:“沅儿最近倒是壮实了不少。” 六皇子强忍欣喜之色。 他这些日子以来,在吃饭上非常用功呢,今日终于被父皇夸赞了。 “可不是么,都快满八岁了,要成大孩子了。”宁贵妃在旁笑着说道,又看向六皇子,眼神中似有示意。 六皇子忙道:“关于三哥遇仙人托梦之事,儿臣也有几句话想同父皇说,不知讲不讲得……” 昭丰帝挑了挑眉。 “无妨,说说看。” 反正他又不会真的听进去。 “儿臣对政事尚且所知不多,但儿臣以为,三哥有此进言,也是为了父皇的安危着想——那些大臣们,恐怕有些曲解三哥的心意了。”六皇子甚少这般说话,说着便有些局促脸红:“……所以儿臣才觉得贵妃娘娘所言甚是,颜面可以补救,可父皇的安危才是最紧要的。” 这些话,虽是贵妃教他的,可他觉得说的极对。 所以,他不是在演戏说假话。 昭丰帝听得颇为意外。 这孩子今日过来,竟是替太子说话来了? 且他看得出来,对方不是在说谎。 虽然不可能单凭这几句话,便能替他解决什么难题,可昭丰帝还是觉得极欣慰,当即夸赞道:“懂孝道,恭兄长,不错——是个好孩子。” 六皇子闻言,神色略显激动。 “谢父皇夸赞……” 这是他第一次得父皇这般夸赞! 难道说真话,就能被父皇喜欢吗? 可贵妃……要么不让他说话,要么要教着他说假话。 “沅儿向来孝顺,日后臣妾叫他常来陪皇上说说话。”宁贵妃笑着讲道。 昭丰帝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虽然不知道爱妃今日怎么了,竟没有趁机说太子不是,叫他很不习惯——但若真能一直这样和睦互恭,确是他乐见的。 希望她经历了这么多事,是真的想通了,如此也算不辜负他长久来的耐心包容。 殿外天色渐渐暗下,宁贵妃才带着六皇子离去。 待出了养心殿,宁贵妃看向六皇子,说道:“殿下被这般误解,遭大臣言辞讨伐,此时定是心情不佳。不如你去东宫陪他说一说话,劝上一劝吧。” 六皇子只觉得自己听错了。 “我可以去看三哥吗?”男孩子有些怯怯地问。 宁贵妃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此处尚有养心殿的太监在,他做出这般谨小慎微的模样,倒像是她平日里百般苛待管束他一般。 虽然这是事实。 但果然是个蠢的。 还比不上四皇子那个草包来的好用—— “虽说时辰晚了些,可想来你三哥也无心早睡。去吧,好好劝一劝他。”宁贵妃面上笑得慈和。 六皇子喜不自胜地点头。 其实,他打从心底就十分钦佩喜欢三哥,也一直想同三哥走得近些,可贵妃娘娘并不赞成。 六皇子带着贴身太监走在前往东宫的路上,眼中满是笑意。 方才才得了父皇夸赞,贵妃也不再反对他和三哥往来——难道说,吃得胖些,当真能转运吗? 若如此,他可要加倍努力才好。 希望再过几年,他也不必再暗下偷偷地去见母妃了。 六皇子脚步轻快,很快到了东宫。 太监前去通传罢,便将人请了进去。 殿内,一身月白常服的少年坐在上首,手中持一卷书,眉目俊逸,似画中之人。 三哥可真好,就像神仙似得…… 六皇子看得呆了呆,才连忙行礼。 祝又樘将书放下,看向较印象中圆了许多的男孩子,温声道:“六弟不必多礼,坐吧。” 六皇子欣喜地坐下。 三哥果真同他想象中一般平易近人呢。 …… 大永昌寺,密室之内,漆黑不见五指。 直到有脚步声传来,来人手持一盏风灯,才将这黑暗驱散开来。 盘腿坐于星盘之前的继晓缓缓睁开了眼睛,一双瞳仁较往常似乎更为幽深漆黑了几分。 他练就的催魂之法,精髓便在此,须每日置身黑暗中勤加修炼,方能维持此术。 “师傅,小五子自缢了。” 章拂禀道。 “莫不是长春宫有动静了——” 继晓语气如常,不见起伏。 章拂说道:“今日忽有太子以‘遇仙人托梦示警近日泰山将会有地动’之言,劝说皇上取消泰山祭祀大典的消息在四下传开,惹得数位大臣纷纷进言,如今矛头直指太子。” “哦?”继晓眼神微动:“当真是太子所言?” “弟子已命人细致打听过,确是太子之言。” 继晓微微眯起了眼睛,似在思索。 太子预言泰山将有地动? 这倒是千古奇闻。 显然,这消息不会是皇上或太子说出去的——小五子的死,已足以说明是长春宫借此事在对付太子。 所以,长春宫等不及了。 太子,竟也等不及了么? “长春宫做事,向来莽撞。太子这一步,走的却也不聪明。”继晓眼中现出一丝极淡的笑意。 601 为君之道(十五) 不过,他要的就是不聪明的太子。 只是可惜了小五子。 京中有锦衣卫,宫内有司礼监,可谓铁桶一般——他培养出小五子这个心腹,花了不少心血,竟被长春宫一招便用废了。 但小五子很聪明。 知道这样做,才能‘保住’长春宫。 唯有这一步走的顺利了,长春宫才能有胆量往下走—— “太子如今处境不妙,师傅可要出面吗?”章拂询问道。 “不必心急,还不是时候。” 继晓重新闭上了眼睛。 他引长春宫出手对付太子,一则是想借此事除去万贵妃,二则,是最后关头向太子施恩。 三则——还有一个人,活得已是实在太久了。 着实,太碍事了。 …… 当晚,张秋池陪着父亲一同送走了几位大人之后,便去了愉院。 “二妹可歇下了?” 正在内间榻上看书的张眉寿,隐隐听到了兄长的声音。 果然,片刻后阿荔便进来禀道:“姑娘,大公子来了。” 张眉寿已然先一步自榻上起了身,稍整理了一番衣裙,便步出了内间。 “大哥可是有事?”张眉寿问道,一边示意张秋池坐下说话。 阿荔则退了出去备茶水。 “二妹,今日几位大人上门,我从几位大人口中,又听到了一些关于太子殿下的消息。” 昨日他已特地向相交的官家公子们打听过,得知皇上如今对泰山祭祀之事犹豫不定。 而今日,更是听闻此事与太子有关。 “大哥不妨说细些。”张眉寿坐了下去,满脸正色。 “据闻是太子殿下进言泰山将会地动,才让皇上对泰山之行心生迟疑——可诸位大臣觉得此乃无稽之谈,据闻在劝说皇上如期动身之余,更有影射太子殿下言行失当……甚至是居心叵测之意。” 张秋池说话间,眼中略显忧虑。 这局面,显然于既安十分不利。 “这些话,可是刘大人他们说的?”张眉寿问道。 她格外留意此事,自然也隐约听到了一些风声。 张秋池点了头。 “刘大人几人有意明日一同进宫面圣,尽力为太子解围,父亲应当也会前去。” 数年相处下来,几位大人对太子殿下的品性皆是深信不疑的,自是不会拿什么别有居心去衡量此事。 只是……说是解太子眼下之困境,可几位大人似乎已经做好了舌战其他官员的打算。 并且暗下认真商议了一番,该从何处切入,又要如何以仁孝之道来破除阴谋之论—— 为了提高胜算,还大致演练了一番,并让他家二叔在旁指出不足之处,加以改正。 因过分投入,连晚饭都不曾用多少,更是罕见的滴酒未沾。 故而,明日想来……必是一番恶战。 张秋池担忧之余,又莫名有些遗憾不能亲眼目睹那等盛况。 于是,将这些也同二妹说了一遍。 张眉寿听得有些想笑,更多的却是动容。 果然,许多事情哪怕较上一世有了改动,可冥冥之中还是相似的。 实则,大靖朝开国到今日,文臣与帝王之间颇有几分相互制衡之意。 但祝又樘在位期间,君与臣却是少见的和谐。甚至有极得用的重臣年迈抱病仍不肯致仕,一片赤诚相惜之心,于晚年宁肯背上贪荣之名,亦甘愿老死于江山社稷之上。 那时的大靖,称得上盛世二字。 在他驾崩之后,那些老臣们,哪怕对朝堂逐渐失望,却依旧能尽心辅佐新君——直到后来当真心灰意冷,无力转圜,不得不乞求辞官归去。 而今,他尚未及帝王之位,却依旧于无意之中,博得了许多大人的信任与尊重。 以诚德待人,则得人以诚相待。 “那皇上如今是何意?泰山祭祀,究竟是去还是不去?”张眉寿回过神来,向张秋池打听道。 祝又樘如今的处境,固然不妙,可正如他先前所言,此乃一时聒噪而已,事后自会平息。 眼下的关键在于,皇上的决定。 而这决定,又分为两处。 其一,便是泰山祭祀大典是否要取消。 “皇上之前倒是有取消祭祀之意,可许多大臣执意相劝,眼下尚未有结果。”张秋池说话间,细细打量了自己妹妹的神情。 “可有提及派遣钦差前去泰安州疏散百姓?”张眉寿又问。 此乃其二。 张秋池更是摇头。 “一丝消息也未曾传出。” 张眉寿沉默了片刻。 也就是说,哪怕之前皇上有意取消祭祀,却也不曾打算要派遣钦差前往。 “据闻,皇上前几日特命钦天监前往泰山预测……结果并无半分异样。”张秋池话至此处,声音更低了些。 这是刘大人费心从礼部尚书李东阳大人那里打听来的消息,旁人不易得知。 张眉寿微微叹气道:“天灾莫测,岂能单凭此,便能断定不会发生地动。” 张秋池也叹了口气。 “毫无依旧之事,若贸然下旨疏离百姓,于朝廷威信有损。皇上为求心安,可以取消祭祀之行,可若要将泰山即将地动宣之于众,最后却不了了之……确实不易收场。” 末了又道:“更何况,如今又有文臣施压。” “大哥说得极客观在理。” 张眉寿将目光投向堂外夜色中,低声说道:“皇上为维护大靖朝廷颜面威信,这算是一条为君之道——只是,为君之道,更应有仁慈二字。” 这是她从祝又樘身上看到的。 她甚至相信,若今日他与皇上调换,哪怕不知结果究竟如何,他亦会力排众议,提早疏离百姓。 因为,他不会拿任何一个辜负百姓的性命去赌这一层颜面。 但当今圣上的决定,她也不是不能理解。 到底祝又樘在位之时,贤明惯了,便是偶尔做错决策,也是出于爱民心切。 而当今圣上则是荒唐惯了。 一个人做的荒唐事太多,一旦做错,更会被冠上荒唐昏聩的名声。 ……说来说去,倒也还是怪他自己——到底又无人按着头,逼着他非荒唐不可。 既做下荒唐之事,自然就要承担此中恶果。因此,做起决定来难以服众,便也怨不得是旁人刻意针对于他。 602 二妹的笃定(十六) 从当下局面来看,越想越觉得这位皇帝陛下指望不上了怎么办? 思及此,张眉寿不禁有些犯愁。 “二妹言之有理……仁慈当是首要。” 看着少女沉静却忧心忡忡的脸庞,张秋池心底忽然有几分涌动。 到底没忍住,问道:“二妹也觉得会发生地动吗?” 他总觉得,二妹似乎又知道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了。 张眉寿闻言,将视线从堂外收回。 “若我说会,大哥会信我吗?” 女孩子语气神态皆是认真,张秋池几乎不曾思考,便点了头。 “二妹说会,我自然就信!” 实则,这话从既安口中说出来,他已存了几分揣测了。 几位大人想的皆是如何替太子解围,可他却多了一处——万一真的会地动呢? 即便这无凭无据的猜测,听起来确实不着边际,可他还是忍不住想去相信——毕竟他自身的怪病,就是极解释不通的存在。 他区区普通人,都有可能是雷公电母转世,那既安身为堂堂储君,没准儿当真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呢? 张秋池看着自家妹妹的眼睛这短短瞬间,已然想了太多。 “那我便告诉大哥,泰山当真会地动。” 张眉寿语气笃定。 饶是料到了这个答案,张秋池一时还是免不了感到震惊:“二妹为何这般肯定?” 却听女孩子平静地反问:“大哥与我之间,还须问这个吗?” 张秋池张了张嘴巴,到底没再说什么:“……” 确实,他与二妹之间,根本不需要问这个。 毕竟,问了就是仙人托梦。 若仙人托梦他不信,二妹还得另找其他说法,也当真是为难她…… 罢了,二妹的话,他只管闭着眼睛信就是了。 少年很快说服了自己,继而担忧起了正事。 “若朝廷不肯出面疏散百姓,岂不是要有许多无辜百姓因此丧生?” “所以,还须另想对策,以备不测……” 张眉寿心底沉沉,却极坚定。 无论如何,她都会尽力而为,不叫他抱有遗憾。 况且,这不只是他要做的事情,也同样是她想去做的事情。 “二妹,咱们一起想办法。”张秋池紧张起来,却极郑重:“如果有我能出得上力的地方,二妹只管与我说。” 张眉寿见他神情,心底一暖,笑着点头。 …… 次日,刘健王华等人入宫求见昭丰帝。 而他们前脚刚至,太监还未及入内殿通传,后脚就又来了一行官员。 双方互视着,抬手相互施礼。 “刘大人。” “陶大人。” “王大人。” “……” 一阵互礼罢,陶烨正色低声问道:“几位大人可是为了太子进言之事而来?” 刘健笑着点头:“正是。” 陶烨和几位老臣,闻言都心领神会地笑了。 原来大家的目的都是一致的。 有这么多大臣在,想来今日皇上必然是拗不过了。 一行人便都立在了殿外候着,直至得了皇上宣召,方才一齐踏入了殿中。 张峦三个月前,刚升任了正五品工部郎中,此番虽是头一次面圣,可心中却称不上多么紧张。 一直以来,都是既安明里暗里护着他们,今日他也总算也能替既安做些什么了,哪怕只是同人辨上一架这等微末小事。 昭丰帝坐在那里,一眼就瞧见了张峦。 没什么别的原因,只是觉得此人生得够俊——俊到让他觉得眼生。 是以,便单独点了张峦出列。 方才众臣一同行礼,他倒未听清此人自报身份,此时就问了一句。 “这位爱卿是?” “微臣乃工部郎中张峦。” “张峦?”昭丰帝“嘶”了一声,遂问道:“朕记起来了……爱卿可是小仙子的父亲?” 众臣:“……” 比起在湖州洪涝中立功,且得过圣旨褒奖……这些在皇上心目中,竟都抵不过小仙子的父亲这个身份来得深刻吗? 张峦怔了怔,旋即笑道:“正是微臣。” 虽然皇上的思路有些不同寻常,但他并不觉得这个称呼有什么不好,甚至还隐隐觉得脸上有光。 在场的诸位大人,拼起女儿来,谁能比得过他? “啧,怪不得朕见爱卿气度不凡……”昭丰帝边说边打量着张峦。 毕竟是未来的亲家。 况且,他得好好瞧瞧,得是什么样的父亲才能养得出小仙子那般人物来。 对了,他正有意召小仙子入宫问一问泰山之事,待会儿不如将张爱卿单独留下来说说话。 一位老臣轻咳一声,打断了昭丰帝的思绪,遂开始了长篇大论。 起初还只说明日动身之事,后来便又扯到了太子身上。 “皇上怕是有所不知,如今朝野上下皆因太子之言而人心不稳,甚至隐隐已在民间传出了更为荒唐的说法——为稳住局面与民心,老臣还望陛下让太子殿下尽早出面澄清此事。” 日后要做皇帝的人,可不能这般不知轻重,随意妄言。 此番,且当是给这位小太子一个教训。 “朝野上下人心不稳?左大人此言,下官倒是不甚认同。”刘健语气稍带疑惑地道:“为何下官听到的,皆是赞扬太子重孝道、爱民恤物,一片赤子之心呢?” 那名老臣闻言愣住,有几分不可思议地看着刘健。 陶烨等人也看过去。 说好的目的一致呢? 即便不想跟着一起劝,却也不能这样唱反调吧? 怎么,难道这些人是太子一党,也是抱着阻挠皇上前往泰山祭祀之心? 陶烨先站了出来。 他原本只一意想劝皇上依原定计划动身而已,本无意牵扯太子,可这些老臣欲趁机牵制新君的德性,他是知道的——为了拉拢这些人,他也唯有跟着一起了。 “刘大人,太子初衷即便一片诚挚,可泰山之行事关重大,岂能因区区一个梦,便贸然取消?” 刘健忙道:“陶大人怕是误会了,我等并无劝阻皇上前往泰山祭祀之意——” 皇上去不去,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吗? 这些过分具有争议的事情,他们无意掺和。 陶烨不禁怔然。 旋即,王华站出来,向昭丰帝施礼道:“微臣有幸,曾任东宫讲官一职,私以为太子生性纯粹,心存仁德。此番太子有此进言,亦正是心思纯善之表现。若被恶意曲解,怕会伤了一片纯粹之心。” 几名老臣脸色俱变。 说谁恶意曲解呢? “微臣亦认同王大人之言。”张峦道:“太子贤德孝孺,乃大靖之幸。一片仁心,而非过错。” “王大人此言差矣!” 一名老臣站了出来,正要往下开口时,却见一名内监神色慌张地走了进来。 603 中毒(十七) 内监脚步稳却极快,刚入得殿内,便跪了下去。 “启禀皇上,六皇子……六皇子出事了。” 太监声音微颤地禀道。 殿内霎时间一静,旋即便被震惊充斥。 一众官员们神色大变。 昭丰帝已然站起了身,皱眉问道:“六皇子怎么了?!” “六皇子身体突发不适,吐血后昏迷,眼下人事不省……” 昭丰帝脸色愈沉,当即问道:“如今六皇子在何处?” “回皇上,六皇子尚在长春宫内。” “摆驾长春宫!” 昭丰帝大步出了内殿。 众臣留在殿内脸色各异。 “六皇子怎么突然出了这等事……”陶烨神情变幻,眉头紧皱。 若此事……真成了一件大事,这泰山之行只怕也劝不得了。 “但愿六皇子能平安无事,化险为夷。” “是啊……” 几人低声说了几句,虽是各有心思,却都未敢在明面上去揣测什么。 此时,一名文臣轻轻碰了碰那位左大人,眼神中含着询问——方才还没来得及吵,眼下还吵吗? 左大人气得叹气。 这个时候还吵什么,只能憋着了! 两行人先后离开了养心殿。 长春宫中,已是一片忙乱。 “皇上驾到——” 太监的高唱声传入殿内。 宁贵妃连忙带着宫女出来接驾,待见着昭丰帝的那一刻,眼泪便掉了下来:“皇上来了……” “杬儿呢?”昭丰帝问。 “就在侧殿内,太医正给看着……” 昭丰帝转身便往侧殿而去,宁贵妃连忙跟上。 “好端端地,怎么突然会吐血昏迷?”昭丰帝边走边问道:“平日里爱妃不是常说,杬儿的身子极好?” 吐血昏迷似乎是只有身体极弱,且积病之人才会出现的状况。 宁贵妃拿帕子擦着眼泪道:“杬儿的身子当真向来硬朗,在这上头臣妾是从来不敢怠慢的。今日当真是不知怎么了,臣妾也是吓坏了……” 昭丰帝皱皱眉,没再多问。 先听听太医怎么说吧。 侧殿内,六皇子所在的榻边,立着数名太监,及两位太医。 见得皇上进来,忙都上前行礼。 “六皇子如何?”昭丰帝说话间,目光看向床榻上的男孩子。 孩子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脸色透着异样的苍白。 昭丰帝只看一眼,心中便觉不妙。 可昨日分明还好好地! “回皇子,依臣之见,六皇子这应当是……中毒了。”其中一名太医出声说道。 “中毒?” 昭丰帝眼神顿变。 他不是没往这上面猜想,可真正听到,还是震怒不已。 现如今这宫里竟是越发乱了! “正是中毒……”另一名太医也紧跟着说道:“且此毒不仅毒性猛烈,更是极罕见,臣行医三十余载,从未见过——” 宁贵妃听得亦是脸色大变,连忙问道:“那可有解法没有!” 昭丰帝也紧紧盯着两名太医。 却见二人神情复杂而凝重。 “此毒臣等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故而……眼下怕是不易解。” “是不易解,还是解不得?”昭丰帝沉声问。 太医头皮一麻,忙道:“若是能查出致使六皇子中毒的根源所在,对症施药,兴许还能一试……” “刘福!”昭丰帝立即吩咐道:“彻查六皇子今日之饮食及所用,不可有一丝疏漏!” 刘福忙应下,当即领了六皇子的贴身内监去了殿外问话。 昭丰帝看向宁贵妃:“近日来,杬儿身边可有异样事情发生?” “臣妾愚笨粗心,一时想不出有何异样之处……且杬儿他生性胆小谨慎,待宫女太监都不曾大声说过话,臣妾实在想不到谁会这般处心积虑地下毒害他!” 昭丰帝:“……” 他怎么记得贵妃时常跟他夸赞杬儿性情沉稳,小小年纪已经御下有方? 哎,罢了,这些都不重要。 查清事情经过,把孩子救回来才是紧要事。 这般想着,昭丰帝多看了宁贵妃几眼。 宁贵妃暗暗有些胆战心惊。 皇上莫不是怀疑她? 好在她这次是下了狠心的,也给自己留了一记后手—— “皇上,太医院里的明太医,近年来在解毒之上似有几分研习,不若让他再给六皇子诊看诊看。”此时,那跪在地上的一名太医小心翼翼地出声说道。 眼见着救不回六皇子皇上必要龙颜大怒,自然要多拉几位同僚过来。 如此一来,便是救不了,还有一句法不责众。 昭丰帝闻言,立即传了明太医过来。 明太医不敢丝毫怠慢,行礼罢,便上了前诊看。 而此时,刘福前来禀道:“启禀皇上,暂且并未查到异常之处……” 昭丰帝坐在椅中,正是烦躁之时,听得此言,更是火冒三丈:“没查到你来朕跟前晃什么?还不赶紧去查!” 刘福:“……是。” 此时,却听宁贵妃忽然说道:“对了……臣妾倒是忽然想起了一样东西来……” 昭丰帝看向她。 “爱妃想到什么了?” 宁贵妃神情变幻不定:“……是今日一早,杬儿提了只食盒回来,里头是一样点心,杬儿极喜欢吃,整整一碟都吃了下去——” 昭丰帝忙问:“什么点心?” 竟这么好吃吗? 宁贵妃却又忽然摇了头。 “不对,应当不是点心的问题……那点心,臣妾也是尝了的。” 言下之意,既然她吃了没事,六皇子吃了也不该有事。 而此时,她身边的嬷嬷却低声提醒道:“可贵妃只尝了两口便放下了,六皇子却是吃了许多……” 昭丰帝看向那名嬷嬷。 “到底怎么回事,说清楚些——” 嬷嬷忙就道:“六皇子心孝,今日带回一碟点心,先让娘娘尝了,娘娘本不喜吃甜,又不忍拂了六皇子一片孝心,便尝了两口。” 说着,忙看向身旁的宫女:“娘娘那未吃下的半块儿点心,可收拾走了?” 宫女忙不迭点头:“是奴婢收的,同余下的茶水一并收去了茶房中……应当还找得到。” “那快去找!”昭丰帝出声说道。 “奴婢遵命。” 宫女福了福身,快步退了出去。 而此时,宁贵妃的脸色突然变了变。 604 直指东宫 (十八) 她弯下身子,以手捂住了腹部,神色逐渐变得痛苦。 “娘娘您怎么了?”嬷嬷神色大惊,连忙将人扶住。 “爱妃可是觉得不适?” 昭丰帝自椅上起身,也伸手去扶。 “皇上……臣妾忽觉上腹疼痛难当。”宁贵妃说话间,声音已显吃力。 昭丰帝忙将人扶着在椅中坐下,转头对太医道:“快给贵妃诊脉!” 而这短短片刻工夫,宁贵妃的脸色已近苍白,额头上也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这显然不是能装得出来的——昭丰帝在心中暗道。 所以,难不成真是那点心的问题? 那爱妃会不会出事…… 想到一种可能,昭丰帝脸色变了变。 “娘娘果然也中毒了……”太医替宁贵妃诊看之后,眼中难掩震惊之色。 他在宫里待了这些年,还是头一回见到长春宫出这样的大事。 要知道,向来都只有贵妃毒别人的份儿,何时有人敢毒到长春宫来了! 昭丰帝眼神一沉,问道:“可有妨碍?” “皇上放心,贵妃中毒症状极轻,并不会伤及性命。”太医道:“只需歇息休养几日,再服以清毒之药,不适之感便会逐渐缓解。” 昭丰帝这才安心下来。 “扶贵妃去休息。” 宁贵妃眼眶微红:“可杬儿他……” “有朕在,爱妃不必忧心,只管去歇息就是。” 宁贵妃唯有点头,由宫人们扶着回了内殿。 “娘娘,可还疼得厉害?”嬷嬷支开了宫女去取药取水,遂低声问宁贵妃。 宁贵妃倚在床头,道:“只那一会儿疼得有些受不住罢了,现下已是好多了——不过这药,也当真厉害,那点心本宫不过吃了半口而已。” 且吃罢之后,又连吃了两盏茶。 她向来惜命,哪怕再三确认过用量,都颇有些不敢尝试。 但想了想,还是赌了一把。 如此一来,应当便能彻底打消皇上的怀疑了—— 且可想而知的是,她只尝这一口,都有如此反应,那蠢东西吃了那么多,必然是活不成了。 一个蠢货而已,没了他,还有四皇子和五皇子,且四皇子比太子没小几岁…… 方才那两名太医都说了,从未见过这种毒药,根本解不得。 幸亏当初嬷嬷想得周到,不曾动用那些寻常毒药,不然容易被查到线索不提,说不定哪个擅解毒的太医用药及时,还能将人给救回来——若是那样,可就要白忙活一场了。 “这次你的法子不错。” 宁贵妃赞赏地看了嬷嬷一眼。 “能替娘娘谋划安排,尽一份力,奴婢便已经很知足了……”嬷嬷在心底低声叹了口气。 这些年来,贵妃屡屡冲动行事,她能拦的都拦了,这次也是眼看着没有选择,不得已之下才跟着铤而走险。 好在眼下来看,进展还算顺利。 “侧殿那边可有派人在盯着?”宁贵妃问。 “娘娘放心,让人守着呢。” …… 侧殿内,宫女已经奉上了那块只尝了一口的点心。 是切的整齐的海棠糕。 太医上前验看罢,断言道:“启禀皇上,六皇子所中之毒,应当就出自这点心之上!” “可确定了?”昭丰帝寒着脸色问道。 另一名太医便将那置于碟中的海棠糕呈到了昭丰帝面前,道:“皇上且看,这点心表面淋有红酱,红酱之上却又隐隐覆着一层细粉,只因颜色相近,故而极不显眼。” 昭丰帝细看了看,确见有淡淡褐色粉末。 “皇上,这粉末正是毒粉。”太医语气笃定。 他们方才已经仔细验过了,绝不会有错。 昭丰帝攥紧了拳,砸在一旁的小几之上。 “这道点心,是从何处而来!” 宫女何时见过平日里和气的昭丰帝发这般脾气,当即吓得便跪了下去,瑟缩着道:“奴婢不知……” 她只是长春宫内伺候茶水的普通宫女而已。 此时,一名太监站了出来。 正是六皇子的贴身内监。 “皇上,奴才知道这点心的来处,只是……”内监神情紧绷而不安,言辞间吞吞吐吐。 刘福见状,竖眉呵斥道:“只是什么?快说呀!” 内监却是将头更低了几分,道:“是……点心是六皇子今早自太子宫中取回来的……” 四下顿时一静。 “你说什么?太子那里?”昭丰帝声音沉沉地问:“六皇子为何会去太子宫中取点心?” 且还是一大清早—— “本不是特地去取点心的,只因昨日六皇子去东宫与太子说过话,因时辰晚了,便未有过久打搅太子,才说定今日一早再过去……”太监答道:“恰巧遇到云妃娘娘也去了东宫,还带了好些亲手做的点心——这一道海棠糕,六皇子说了句喜欢,太子殿下便让宫人给六皇子装了一碟带回来。” “大致就是如此……” 太监越说声音越低。 “你是说,这海棠糕是云妃亲手所做?本是给太子送去的?”昭丰帝眼神微变。 他自然不会荒唐到怀疑云妃会对太子不利。 而这太监方才说了,六皇子昨晚与太子说定今日一早会再过去…… 所以,难道会是东宫早有预谋? 昭丰帝下意识地想着,却很快在心底摇头否定。 不,太子没有道理会对幼弟下手。 云妃性情懦弱,想来也不会主动招惹麻烦。 此事还须细查。 “刘福,立即带人前去东宫查实此事。”昭丰帝吩咐道。 刘福应下,退了出去,并带上了其中一名姓薛的太医。 昭丰帝看向候在一侧的明太医。 “如何?此毒可解得了?” “回皇上,此毒之中所含毒物繁多,毒性复杂,微臣……也无把握能救回六皇子。”明太医如实道。 昭丰帝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 “但微臣会尽力一试,且微臣可施针暂时替六皇子稳住几日——”明太医语气郑重:“若在这几日间,可另寻到高人出手医治,兴许还会有转机。” 昭丰帝看了一眼床上的孩子,道:“朕知道了。” 除了太医院里的诸位太医之外,他这便会命人去民间寻找擅解毒之道的名医。 “好生看护六皇子。” 昭丰帝吩咐了殿内太监宫女一句,便起身要离开侧殿。 然而走了两步,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转回身,若有所思地看向明太医。 605 搜查(十九) “依太医之见,朕先前赐给云妃的丹药,是否能解得了此毒?” 明太医:“……” 他看得出来,皇上的神情很认真,半点不似在开玩笑。 可是…… “皇上,微臣认为不能。” 是真的不能。 云妃娘娘当初的‘病’是怎么好的,他这个太医比云妃娘娘自己都清楚。 昭丰帝皱了皱眉。 为什么答的这么快,都不用再好好思考一下吗? 明太医只好又解释道:“陛下的丹药里有极昂贵难寻的药材,而当初云妃娘娘身体虚弱,许是恰巧对了症。而六皇子眼下是中毒之身,若贸然用此补药,只怕会适得其反。” 苍天可鉴,他尽力在圆了。 昭丰帝不甚满意地看了他一眼。 将他的丹药说成补药? 那岂不是在否定他炼丹时注入的灵气吗? 罢了,凡夫俗子而已。 且对方的话,隐约也有几分道理——他炼的那种丹药,虽可去病,却本就没有祛毒的效用。 这样好了,他回去之后,照着丹书好生研究研究,看看能不能炼出祛毒的新丹药来。 很显然,上一次越过众太医,救了云妃一命的先例,给了他太多信心。 昭丰帝转身离开了侧殿,被一群太监拥簇着出了长春宫。 正要步上龙辇时,迎面却见一行人快步走了过来。 为首的是一名宫装年轻妇人,其后跟着几名宫女。 这是谁? 似乎有些眼熟。 昭丰帝微微拧眉思索着。 而此时,那宫装妇人已然来到了他身前,朝他行礼。 “臣妾参见皇上!” 妇人声音沙哑,语气有些微喘,显然是一路着急赶过来的。 想来该是静妃——昭丰帝连蒙带猜地想着。 毕竟在贵妃的作用下,一旦诞下了龙子的妃子,基本上就很难出现在他面前了。 “平身吧。” “多谢皇上。”静妃克制着声音里的哭意,道:“臣妾来看看六皇子……” 平日里她畏惧宁贵妃,未得贵妃准话,几乎不敢轻易踏足长春宫,可今日却顾不得这么多了。 但她没想到,皇上竟都亲自过来了,莫非杬儿的情况当真十分不妙吗? 想到这种可能,静妃几乎要站不稳。 昭丰帝看她一眼,叹了口气,道:“进去看看吧。” 言罢,便踩着脚踏,上了龙辇而去。 静妃行礼目送了片刻,便立即抬步奔入了长春宫内。 …… 刘福已带人赶到了东宫。 “奴才给殿下请安了。” 刘福入得正殿之内,向祝又樘行礼。 祝又樘看了一眼他身后殿外的太监及一名太医,语气如常地道:“刘公公只管例行公事便是,无需有顾忌。” 六弟的事情,他已经听闻了,也无必要假装还不曾听到风声。 刘福恭敬地应了声“是”,才向着手下吩咐了下去。 “不知六弟情况如何?”祝又樘向刘福问道。 他只听说六弟用点心中了毒,如今昏迷不醒。 至于此事会牵扯到东宫,他在听闻到这个消息之时,便已经料到了。 刘福看着面前的少年,在心中赞叹了一声。 单凭此,他也不信此事是太子殿下所为。 他不是凡事只看表面之人,只因太子冷静镇定,再说一句关切的话,便尽信了对方——他在这深宫之中,除却后来是得了怀公的赏识之外,先前也是一步步滚打摸爬才得以存活出头。 见的人多了,被算计的多了,眼光自认也比寻常人毒辣几分。 当然,也不能否定太子殿下生来便极擅伪装——到底这宫里,本也不是什么能催生善意的净土。 刘福叹了口气。 “不瞒殿下,六皇子如今情形不妙,陛下正命太医全力施救。” 祝又樘心底微沉,微微皱了眉。 前世六弟出事的时间,比眼下要早。 他尚且记得,那日他陪着六弟去了御花园中,当时他被一旁花丛中传来的动静分散了注意力,一转眼的功夫,六弟就不知去了何处。 他亲自带人找了许久。 待到天黑,六弟被侍卫寻到时,是在一口深井中。 十一月里,井水寒凉刺骨。 六弟被救上来时,早已没了气息…… 而种种‘证据’和证词,都证明了他是害死六弟的凶手。 便是后来泰山地动之后,父皇下令重查此事,还了他清白,可此事仍是他心中的一件心结。 他那时尚且年轻,便常想,如若他不曾暗下与六弟关系亲近,对方兴许也不会有机会借六弟的性命来对付他。 是以,这一世,哪怕偶然遇到六弟悄悄示好,他亦刻意保持着距离。 许是再加上其它变故,这一世六弟确实不曾遭遇前世之事。 但昨晚六弟前来,他亦心存警惕。六弟走后,他立即就吩咐了心腹暗中保护。 可他不曾想到,今日就出了这等事。 那点心从东宫好端端地被带了出去,回了一趟长春宫,便成了有毒之物。 如今想来,即便六弟不曾带点心离去,而只要来过东宫,甚至在东宫之外见过他,更甚无需见到他,也一样躲不过此劫。 他能防得住东宫里不会差池,能防得住有人向六弟下上一世那样的黑手—— 却到底还是没防住…… 只因只要动了心思,便不缺手段。 祝又樘坐在椅中,心绪起伏着。 经了两世,他自是早看清了这宫中的阴诡算计,却到底做不到麻木旁观。 “刘公公可知六弟所中之毒,是何毒?”祝又樘心中仍寻一丝希望。 “这个奴才倒是不知,据明太医言,此毒毒性复杂罕见。” 此时,殿外有一名太监折返。 刘福见状,朝着祝又樘行了一礼,道:“奴才先去外头瞧瞧。” 祝又樘点头。 “福公,经查验,今日云妃娘娘使人送来的几样点心里,包含海棠糕在内,皆是无毒。”太监在殿外廊下,向刘福禀道。 刘福一时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东宫里的点心没毒,证明不了东宫就是清白的。 这些点心没毒,唯独将毒下在六皇子带走的那一碟点心中——这说法也是站得住脚的。 是以,刘福交待道:“再仔细搜查一番,不可有遗漏之处!” 他既奉命查实此事,自然也不会在规矩上包庇任何人。 且若太子当真是被冤枉的,他的包庇反而是在帮倒忙。 太监应下来。 而此时,院中一名太监的异样举动,引起了刘福的注意。 606 过于冷静的太子 (二十) 太监未站在甬道上,而是穿过甬道一侧栽种着的几株桃花树,来到一座假山之下,正弯身打量着什么。 那是刘福带来的人,且算是他一手提拔到司礼监,颇为得力的心腹。 “福公。” 那名太监出声唤了一句。 刘福察觉有异,遂走了过去。 “这处假山下的土,似乎不久前刚被翻动过。”太监低声说道。 刘福低头看了看,微微眯了眯眼睛。 虽是被特意踩实过了,但是否被翻过,从土壤的颜色的深浅上还是能够分辨得出来。 “挖开看看。” 刘福当即吩咐道。 “是。” 太监招了其他两名小太监过来,取了小铲,将此处挖开了来。 确是新翻过的土,踩得再实,也极易挖动。 “福公,下面埋了东西。” 刘福道:“小心些,取出来——” 太监放下手中铲子,改用了手挖,不多时,便取出了一小团被深蓝色棉布包着的东西来。 “福公——” 太监将其上沾着的土壤大致抖落,便交给了刘福察看。 刘福正色接过。 深蓝色棉布布质粗糙且寻常,不像是宫中贵人会用的东西,因此若想顺着用料材质去查,必然是查不出什么来的。 刘福脑海中边快速地想着,边将棉布打开了来。 只见其中包着的,赫然是一粒约指甲盖大小的褐色药丸。 且随着他打开的动作,隐隐有一股淡淡香气在四下传开。 出于谨慎,刘福未有凑近鼻间去嗅,但也可以大致确认,确是这药丸散发出的香气。 “这莫不是香丸不成?”一名太监在旁轻声猜测道。 刘福在心底叹了口气。 若真是香丸就好了—— 但若是香丸的话,也不会被埋在这半隐蔽之处了。 “交给太医查验。”刘福将东西递给了心腹太监。 太监接过,去寻了在东宫小厨房中正仔细查验着的薛太医。 约是半刻钟的工夫,薛太医便找到了刘福。 此时,刘福正在殿中向祝又樘细禀着事情的前后经过—— 祝又樘点着头。 刘福同他说的,正是他需要打听的。 “殿下。” 薛太医走了进来,神情复杂地向祝又樘行礼。 “太医不必多礼。”少年语气里听不出丝毫情绪。 薛太医悄悄看向刘福。 刘福道:“薛太医有话直说便是。” 事到如今,哪里还有什么需要避讳的,到底最后都是要摆在明面上的证据—— 薛太医已是一头冷汗,说起话来亦不大利索:“这药丸……与六皇子所中之毒,乃是同一种毒。想来,那点心上的毒粉,极有可能是类似……类似此等药丸研磨而成。” 至于药丸的香气,研磨成粉之后必然减淡,又被点心的甜腻之气遮掩,故而在长春宫中并未留意到什么特殊的气味也并不奇怪。 他话说的还算隐晦,可在场谁又会听不明白。 既是同一种毒,又是这般罕见的毒,便足以说明一切了。 今早六皇子从东宫带走了有毒的点心,东宫为了防止被查到线索,匆忙之下将毒药埋了起来——这是摆在明面上的‘真相’。 “吾知道了。” 祝又樘看了一眼薛太医手中捧着的药丸,声音毫无起伏地说道。 薛太医:“……” 知道了? 太子殿下竟然就这么一句话? 这种情形下,不是该立即辩解才对吗? 为何有一种太子根本还不知道此事严重性的感觉? 刘福躬身,朝着祝又樘行礼:“那奴才就先回去向皇上复命了。” 却听少年开口说道:“不知这药丸,可否留下一部分?” 刘福怔了怔,而后道:“殿下若有需要,稍留下些也无妨。” 说着,看向薛太医:“有劳薛太医将这药丸分些出来,少量即可——” 此处的少量,指得自然是不会伤及性命的分量。 薛太医心领神会,从药箱中取了一只长柄细银勺出来,将药丸分出些许,以布巾包好,呈到了祝又樘面前。 内监上前接过。 祝又樘看着二人,道:“有劳太医和刘公公了。” “殿下言重了。” 刘福和薛太医再次行了礼,退至殿外,遂带人离开了东宫。 “刘公公,您将那毒药留给殿下……此举怕是不合规矩吧?”出了东宫,薛太医抬起衣袖擦了把冷汗,小声说道。 刘福不以为然地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再者,那些许毒药又伤不得人。殿下光明正大地要,咱们光明正大地给,也不算是不合规矩。” 薛太医张张嘴,到底没再多说什么。 反正给都给了,总不能再要回来,多说无益了。 刘福一路回到养心殿,向昭丰帝禀明了前后经过,及太子的反应。 昭丰帝紧皱起眉头。 “太子倒是沉得住气。” 刘福侍立一旁,没有接话。 皇上这话里,兴许是有两重意思。 “先将东宫看守起来,严禁任何人出入。”昭丰帝道。 哪怕他内心不愿相信此事是太子所为,可眼下物证在此,也不得不依着规矩来查办。 刘福应下。 “等等——”昭丰帝忽然将人喊住,问道:“太子真的什么都没说?” “太子殿下只问了些六皇子的情况。” 昭丰帝眉头皱得更紧了些。 只问了些六皇子的情况,没有慌张,没有承认,也没有辩解—— “他也没说要见朕?”昭丰帝到底没忍住,问出了最想问的一句话。 “倒不曾……”刘福如实答道。 依他来看,殿下没说要求见陛下,应当是有两个原因。 一个原因是——殿下此时应当很忙,有许多事情需要去思索、去做。 殿下冷静沉稳,却显然也不是遇事只会坐以待毙之人。 昭丰帝莫名有些生气。 太子到底怎么回事?还想不想好了? 都说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可太子岂止是不哭,干脆是连凑都不肯往他跟前凑! 如果不是他做的,难道不该要来求见他这个父皇,一通喊冤解释才对吗? 太子太冷静了,倒衬托得他太沉不住气。 还是说,冷静是假,吓的不敢面对是真? 可这种大事,总要听听当事人的话,才能下决断吧! “传太子来见朕!”昭丰帝没好气地道。 刘福:“是。” 这应当就是第二个原因所在了—— 便是太子不来,皇上也会忍不住传召的…… 607 不走心的父子情 (二十一) 得了传召的祝又樘,很快来了养心殿。 “儿臣参见父皇。” 昭丰帝看向他。 少年面容俊朗,仪容得体,神态如常,从头到脚都看不出一丝不安和惊慌。 “平身吧。”昭丰帝将人打量完,适才说道。 “谢父皇。”少年直起身,立在那里。 昭丰帝:“……” 人都过来了,竟是连开场白都得他来说吗! 太子究竟还想不想好了? “今日之事,你难道就没有什么想解释的吗?”昭丰帝语气不悦地道。 “六弟所用点心里的毒,并非儿臣所为。”少年这才说道:“儿臣亦从未有过害六弟之心。” 他倒不是不解释,只是这些没用说服力的表面之辞,说了亦是无用。 他本打算先找到证据。 但既然父皇今日有兴趣听,那他说一说也无妨。 “那你如何解释从你宫中搜出来的毒药?”昭丰帝问道。 “必是有人提早埋进去的。”祝又樘看向昭丰帝,神态认真地道:“儿臣觉得,应当细审一审六弟身边的那位贴身内监。” 虽他不确定这一世六弟身边的贴身内监,与上一世亲手将六弟推入井中的那名内监是不是同一人,但六弟自幼养在长春宫内,无论身边是谁在伺候,本质上都无甚区别。 总归,都不大可能是值得六弟信任之人。 “你的意思是说,是杬儿身边的内监,偷偷将毒药藏在了你宫中,事先就预谋好了这一切?”昭丰帝问。 “儿臣亦只是猜测,而昨晚六弟确曾带着贴身内监去过东宫——彼时天色已暗,想悄悄做些手脚,想来也并非不可能。” 那假山离正殿有一段距离,乃是殿前灯火映照不到的昏暗之处。 “……”昭丰帝一时未有说话。 区区一个太监,自然没有这般精心筹划一切的本领。 “怎么,你是怀疑长春宫吗?” 昭丰帝看向太子,眼神里含着审视的光芒。 印象中,祝又樘甚少见到过昭丰帝这般郑重其事的威严模样。 他未有退缩,也未有显露丝毫情绪,只道:“真相未白之前,自然人人都是可疑的,儿臣亦不例外——只是,尚需就事论事。” 这一世,许多事情皆被改变过,凶手究竟是不是宁贵妃,还有待查证。 他只是猜测,最有可能将毒药藏进东宫中的人是哪一个而已。 这一世的东宫,虽未必比得上养心殿守卫森严,可也不是如上一世那般,是谁想悄悄潜进去,便能潜得进去的。 而昨晚那内监随同六弟一同进了东宫内,侍卫对此未有过分留意紧盯,亦在情理之中。 昭丰帝又一次沉默了。 太子所言,极在理。 倒显得他狭隘护短了。 可这次,他亲眼看到爱妃也中了毒——他太清楚爱妃了,看似嚣张跋扈不假,可那都是待别人。 总而言之,让她对别人狠,很简单。 可让她对自己狠,却是想都别想。 哪怕不小心刺破手指,她都要大惊小怪一番。 所以,爱妃不可能是自己故意服毒。 毒药这种东西,很难把握,弄不好只怕就要出人命,轻则也会伤及身体根本。 几十年的了解,让昭丰帝对自己的判断很是自信——至少,他从来没有对爱妃判断失误过。 “朕会细查此事——若真不是你所为,也绝不会错冤枉了你。” 听得此言,祝又樘反而有些意外。 上一世,父皇并不是这般好说话的模样。 他虽察觉到父皇此时也并非全然信他,可至少将他的解释听进去了。 上一世宁家的势力远胜眼下,六皇子刚出事,弹劾太子失德的折子一本接着一本——诸多压力与证据之下,父皇那时想必亦没有过多考虑的余地。 且那时,父皇的身子不比眼下来的硬朗。 许多东西,都在改变,包括父皇看待他的态度。 “儿臣多谢父皇。” 昭丰帝淡淡地“嗯”了一声,却是问道:“朕听刘福说,你从他手中,留了些毒药下来?” 祝又樘应了声“确有此事”。 这等事情,刘福自是不敢在父皇面前瞒下的。 “你要来何用?”昭丰帝问。 “儿臣听太医言,此毒颇为特殊,故而想,是否能顺着此毒找到些线索。再有,想命人于民间寻访,可有能解此毒者——” 少年答起话来,声音平稳诚挚。 听得此言,昭丰帝心中莫名就有几分情绪涌动。 这孩子说这些,不等同是告诉他,他自己要派人插手此事么? 忽然这么坦诚干什么?能不能留点心眼? 莫非是觉得他这个父皇不曾动怒,还隐隐给他撑腰了,就迫不及待地要跟他掏心掏肺了? 想到这种可能,昭丰帝莫名觉得压力很大。 这是皇室,又不是普通人家,可不是谈什么父子情的地方。 他便是自认对太子还不错,可那也是为了退位之后的事情在着想,他走的可是脑子——这孩子却怎么像是要跟他走心了? 身在皇室之中,他不信任别人,也不喜欢被人信任,不然就得倒霉了。 况且,他也并没有刻意回护太子,只是此事确实还存有疑点…… “朕知道了……你回去吧。” 昭丰帝忽然觉得有些心烦意乱,却又想要叹气,具体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却听那叫他心烦意乱的孩子又说道:“儿臣还有一事——” “说吧。” “不知疏散泰山百姓一事,父皇考虑得如何了?” 昭丰帝脸上神情一凝,旋即语气果断地道:“朕不打算考虑此事。” 宫里出了这等事,泰山祭祀必然是不可能再去了,可疏散百姓,他从始至终也都没有这个打算。 见太子一时没说话,昭丰帝又补了一句:“朕已命钦天监保章正前去泰山预测过了,泰山近期,绝不可能会发生地动。” “父皇——” 祝又樘正要开口,却被昭丰帝打断了。 “此事不必再提了,此中轻重利弊,朕已然细思了许久。”又道:“况且,只是个梦罢了——难道你做梦,次次都会灵验不成?” 他像是在说服太子,又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祝又樘沉默了一下。 确是次次都会灵验——只要他想‘做’的话。 608 细查 (二十二) 他仍坚持说道:“父皇的考量,不无道理。只是,如今儿臣进言之事已经传开,若传至泰安州百姓耳中,而朝廷未曾调派钦差前往,恐怕反而会引起百姓猜测——如此,怕是会寒了民心。” 太子预言地动,皇上取消了祭祀,却对泰山附近的百姓不闻不问—— 祝又樘自知有‘危言耸听’的心思在,但无论如何,他还是想劝一劝父皇。 由朝廷出面,疏散百姓的阻力最小,损失伤亡才能降到最低。 昭丰帝看了他一眼。 年纪不大,考虑的倒是够周全…… 不愧是他选中的太子。 虽然当初也是没得选。 “这个朕已经想过了。”昭丰帝说道:“朕命保章正暂时留在了泰安州,随时监测,只要有丝毫异象,便会传信于泰安州知府,立即疏离百姓。” 他也不是不顾百姓死活的帝王,只是他也有自己的权衡。 此番他未能去泰山祭祀,已是有损帝王及朝廷颜面了,不能再瞎折腾了。 再折腾,这本就稀疏的羽毛只怕就要扑棱光了。 “且不说保章正未必能测出地动,即便当真监测得当,只怕也难以来得及安排妥当。”祝又樘说道。 昭丰帝看向他。 “太子若再这般固执,朕怕是也要忍不住开始怀疑太子的用意了。” 这几日那些大臣之言,他虽是左耳进右耳出,却也不是全然没有想法。 而据他平日里所见,太子并非顽固之人。 此次却为了一个梦,俨然要顶撞他了。 “眼下,太子该想想如何自保,而不是将心思放在其它地方。”昭丰帝话中含着几分敲打之意,显然是有动怒之意了。 视线中,只见少年抬手行了礼。 “是儿臣多言了,儿臣告退。” 昭丰帝淡淡“嗯”了一声:“回去吧,好生反省。” 祝又樘出了养心殿,抬头看了一眼有些阴沉的天空。 父皇这条路,是走不通了。 好在他从一开始也未将希望全寄托在父皇身上,尚且另有打算——只是做起来,未必能十分顺利圆满。 且尽力一试吧。 祝又樘抬步欲步下石阶。 此时,却有两道圆滚滚的身影走上了前来:“太子殿下。” 张鹤龄和张延龄朝祝又樘行礼。 见得二人,祝又樘原本因怀有心事而无太多表情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笑意。 两只萝卜看得心中直泛起酸楚来。 近日来,殿下接连受了这么多委屈和质疑,却还待他们这般和颜悦色。 “小人们有话想同殿下说。”张延龄开口道。 祝又樘却温声说道:“若无紧要事,便快些回丹房中去,要起风了。” 两只萝卜的心意,他自然清楚。 只是眼下情形特殊,同他走得太近,有害无益。 “恰是有要紧事……”张延龄小声说道。 若不然,他们也不会特地凑上来了。 出于不愿给既安哥哥带来麻烦,他们在宫里,向来不敢表露出一丝亲近——这是父亲交待下的,他们一直谨记于心。 祝又樘闻言,便带着二人下了石阶,行至不远处的游廊下。 “可是遇着麻烦了?”少年人耐心地问,并没有因处境艰难而较往常有半分改变。 张鹤龄鼻子一酸。 他们乖巧听话,眼皮又活,话讲的还好听,哪里可能会遇着麻烦? 分明是既安哥哥遇到麻烦了。 “小人们知道,殿下是被冤枉了。”张延龄说道:“那海棠糕,原本并没有毒。” 祝又樘闻言,只当二人在表信任,遂抬手摸了摸张延龄的头。 紧接着,却听张鹤龄讲道:“海棠糕我们也吃了的,半点妨碍都没有,可见毒药必然是后来下的!” 祝又樘听得一怔。 “你们也吃了?” 二人齐齐点头。 “六皇子若有好吃的,都会悄悄地给小人们也送来一些……今早六皇子便过来了,分了我们一人一块儿海棠糕。” 至于为什么只分一块儿,毕竟一碟本也不多,且六皇子说了——这是贵妃娘娘点名要吃的,带回去太少不好交待。 祝又樘眼神微变,立即问道:“可有其他人知晓此事?” 二人皆是摇头。 “六皇子去了丹房内寻了我们,只道要说悄悄话,因此也没让内监跟着。” 便是丹房里那两名炼丹童子,也不知他们吃了六皇子的点心。 正因如此,他们若出面作证的话,只怕也无人相信吧? 毕竟六皇子现在昏迷不醒。 祝又樘却是安心下来。 能不能作证不要紧——他怕的是万一有人得知此事,会对鹤龄他们不利。 “在这宫中,此事莫要同任何人说起。”祝又樘嘱咐道。 “那我们……岂不是什么忙都帮不上了吗?”张延龄着急地道。 祝又樘笑着安抚道:“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那殿下一定要小心宁贵妃……”张延龄压低了声音,遂将六皇子当时提起‘点心是宁贵妃点名要吃’的话,也低声告知了祝又樘。 祝又樘眼神微动。 昨晚六弟吃了母妃送来的点心,赞不绝口。 而母妃近来因为担心他,几乎每日都会借着送点心的名目,来东宫看他。 宁贵妃想知道这一点,并不难。 难怪今早六弟会主动讨要点心带走,原是得了宁贵妃的话—— 如此看来,关于真相如何,应当是没有第二种可能了。 “悄悄地同皇上说也不行吗?”张延龄仰头看着祝又樘。 张鹤龄也问:“……在皇上面前装作无意间说漏了嘴,也不行吗?” 他们真的太想帮既安哥哥了。 可是他们到底不敢擅自乱拿主意,怕到头来帮了倒忙。 祝又樘看着二人,道:“如今无论怎么说,都只会加重父皇的疑心。待到时机成熟时,再开口也不迟。” 他与张家的关系摆在这里,两只萝卜贸然开口,父皇定会多想。 且这个证据,只要六弟不转醒,宁贵妃不承认,便算不得什么证据。 所以,须等一个适当的机会。 …… 祝又樘从养心殿离开不久,刘福便带来了一名内监。 “奴才参见皇上……”内监跪下,诚惶诚恐地行礼。 609 困境 (二十三) “昨晚是你陪着六皇子去的东宫?”昭丰帝问道。 “是,正是奴才。” “那你昨晚在东宫里,可是贴身伺候着六皇子,半刻也不曾离开过?”昭丰帝又问。 太监犹豫了一瞬,才答道:“奴才一直伺候着六皇子,只中间……去了一趟净房。” 若是真说片刻不曾离开,被拆穿后反而无法解释。 昭丰帝不知信是没信,只又问道:“起初在长春宫中,朕记得你说过,昨晚六皇子与太子说定了,今早会再去东宫——此事,六皇子及你,可曾与他人说起过?” 太监忙道:“不曾,昨晚奴才跟着六皇子回到长春宫不久,便伺候六皇子歇下了。” “哦?”昭丰帝看着他,问:“贵妃也不知此事?” “是。” “贵妃今日用点心时,可知是云妃亲手所做?”昭丰帝再问。 “……应当不知,奴才记不得六皇子是否同贵妃说起点心是从东宫带回来的了。”太监垂首答着。 此一点贵妃虽然未交待他,但当时贵妃在皇上面前的反应,显然就是‘不知’这点心来处的。 说到此处,太监手中已经浸满了冷汗。 他如何也想不到,皇上竟会亲自问话。 “你身为皇子贴身内监,在皇子的饮食之上,竟是这般疏忽吗?”昭丰帝话锋一转:“朕是不是该疑心你,同下毒之人脱不了干系?” 太监脸色大变,重重地将头叩在地上。 “皇上……奴才冤枉!”他声音战栗地道:“奴才之所以放松了警惕,皆因那点心是从东宫里带出来的,奴才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怀疑到太子殿下身上啊……” “谨慎与怀疑有何干系!” 昭丰帝皱眉道:“刘福,将人带下去严加审问看管!” 上次太子进言之事被泄密,小五子自缢身亡,至今叫他心中不安——眼下这一个,务必得看紧了。 刘福闻得吩咐,立即将人带了下去。 …… 晚间,宁贵妃听得六皇子贴身内监被司礼监关押审问的消息,太阳穴一阵狂跳。 她打听过了—— 今日皇上召了太子去养心殿,虽不知都说了什么,可皇上似乎连大声说话都没有,更别提是她预想中的龙颜大怒了。 而现在,皇上又让人把六皇子的贴身内监关了起来! “皇上莫不是怀疑上本宫了?” 宁贵妃站起身来,只觉得愈发不安。 前半日事情的发展尽在她计划当中,可眼下却似乎要脱离掌控了。 侧殿里那蠢货,被那个明太医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给稳住了,到眼下都还没有咽气! “娘娘别慌,奴婢觉得倒不至于。司礼监将小德子扣下,许是因他护主不力之故,疑心他与东宫勾结——”贴身嬷嬷在一旁宽慰道:“娘娘放心,小德子的嘴巴严得很,决不会说什么不该说的……” 眼下正是关键之时,自乱阵脚不可取。 “你说得对……”宁贵妃点着头,重新坐了下来。 她都做到这份儿上了,皇上怎么可能还会怀疑她? “可如今物证都搜到了,皇上为何还不发落东宫?”宁贵妃到底还是觉得心中没底。 且如今已要近深夜了,皇上却不曾来看过她。 甚至是差人来问一问她是否好些了都没有…… 她突然就觉得自己这毒白吃了…… “娘娘怕是糊涂了,今日事情才刚出来而已,太子乃一国储君,自然不好贸然处置——皇上想细查,乃是在规矩之内的。再者道,如今东宫也已被严加看管了起来。”嬷嬷尽力安抚着。 她知道贵妃的不安是为了什么——此次对贵妃而言,是将一切都赌上了。 太子已不是当初的幼童,这一次若是事发败露,贵妃当真就没有半步退路了…… “本宫总觉得,皇上跟从前不同了……这般着急禅位,只怕一颗心早已经偏到太子身上去了……” 宁贵妃喃喃着道:“不行,本宫不能任由他们这样查下去,万一哪里出了纰漏……” 说着,转头看向心腹嬷嬷,正色说道:“让人连夜去寻曲大人他们!” 这个时候,须得有人立即带头出面弹劾太子,向皇上施压,她才能扳回胜算。 只要有人带了头,那些人一直盯着太子一举一动的文臣们,自然也会紧跟而上。 先前泰山祭祀之事,太子言行失当,已是在朝中失了部分人心,如今再有此事—— 这般一想,宁贵妃的心才稍稍定了几分。 心腹嬷嬷却有些犹豫。 “娘娘,要让曲大人他们这么快就带头出面,只怕他们未必肯愿意……不如再等等,等那些文臣们先坐不住了,再去寻诸位大人,到时应当能容易些。” 实际上,自娘娘的兄长被处置了之后,那些人的心便有些散了。 人往高处走,眼见长春宫大不比从前,再让他们如往前一般言听计从,早已不是易事。 更何况,前不久宴真县主又出了事,多多少少显得娘娘如今地位不济了…… 宁贵妃冷笑了一声。 “同他们说,当今的太子瞧着仁善,暗下却是十足记仇的,他们以往所为,太子岂会半分不知?别以为消停几年,便真能撇干净了。” 又道:“本宫没了六皇子,却还有四皇子和五皇子——这两个,可都是本宫看着长大的。” 心腹嬷嬷脸色微变。 贵妃这般说,等同是要向那些大人摊牌了…… 可眼下除此之外,似乎也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告诉他们,本宫如今是用得着他们了,才去寻他们。若等日后本宫用不着的时候再凑上来,可也别怪本宫不念旧情——究竟要怎么选,让他们自己好好想一想!”宁贵妃凝声说着。 她相信还是有聪明人在的。 横竖日后会被太子清算,倒不如跟着她赌一把。 况且,明面上来看,如今太子无疑处于劣势当中,区区泰山之事,都能被那些大臣们揪着不放——眼下谋害手足,其他官员为何不能上一封奏折? 以前那么多次她都赢过来了,这一次必然也不会输……! …… 610 瑜妃(二十四) 接连两日,养心殿外都有大臣求见。 昭丰帝称龙体抱恙,一概未见。 更多的大臣则是持观望态度。 事情刚出来数日,虽说证据指向太子,可时间太短,说不定会有反转——大事当前,保持理智,是多数为官者必备的眼色。 咸福宫内,云妃彻夜难眠,已熬得形容憔悴。 她试着去过东宫,可还未能近得了东宫的宫门,便被侍卫毫不客气地拦了下来。 她不知既安眼下究竟如何了,也不敢想那些大臣们再这么耗下去,陛下会不会就此定了既安的罪…… 此时,一名宫女从外面走了回来,眉眼间满是焦灼之色。 这是云妃的贴身宫女。 “如何?都打探到什么了?”云妃见她神情便觉不妙,连忙起身问道。 这几日来,每每打听到的消息,都让她一颗心越吊越高。 “娘娘……奴婢听闻,皇上亲自去了一趟东宫,似乎是龙颜震怒……” 宫女压低声音,语气中的惊惶却暴露无遗。 “什么?皇上去了东宫?”云妃顿时紧张起来。 莫不是又查到了什么,已经认定了既安就是谋害六皇子的凶手不成? “今日一早,皇上见了几位大臣……奴婢隐约打听到,那几位大人不仅是弹劾太子殿下失德,甚至还……” “甚至什么?快说啊!”云妃焦急之极。 “甚至拿之前殿下进言阻挠皇上前往泰山祭祀之事,弹劾殿下心思叵测,善妒且……且欲借此来抹黑陛下名声威信,实为不轨不敬……” 云妃听到此处,已是脸色发白。 不轨不敬? 这样的罪名,既安如何担得起! 宫女还在往下说。 “且不知从何处又传出了谣言来,说太子殿下之所以对六皇子下手,是因前一晚六皇子刚得了皇上赞赏。后来六皇子去了东宫,在殿下面前提起了此事……而殿下那时正因进言之事泄露了出去,遭大臣指摘,心中不安,恐遭四皇子取代,这才……” 云妃听得浑身发颤。 如今竟是连动机都‘找出来’了! 说是谣言,可既然这么容易就打听到了,必然早已传得人尽皆知了…… 且谣言传得久了,若是无人辟谣,只怕就要成了‘实情’! “……” 此等境况,只怕是由不得皇上不信…… 皇上在东宫中大发雷霆,莫非是既安坚持不认,冲撞惹怒到了皇上? 这一刻,云妃甚至觉得六皇子之事已算不得什么,更为可怕的是“不敬”二字—— “我要去见皇上,我要当面向皇上解释此事!” 云妃顾不得许多,匆匆收拾了一番,便去往了养心殿。 宫女并未拦她。 拦着做什么,就该让娘娘亲眼瞧瞧如今养心殿外是什么情形—— 云妃赶到养心殿时,远远便瞧见立在殿外的一干官员。 那些人,她几乎都不曾见过,可此时却叫她打从心底觉得畏惧。 云妃强自迈起停滞不前的脚步,带着宫女走到了殿前。 她察觉到,有许多或明或暗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有劳公公替本宫通传一声,本宫有要事想要求见皇上。”云妃对一侧的太监说道,尽量让语气听起来镇定一些。 太监露出为难的神情来。 “皇上说了,今日谁也不见……云妃娘娘还是请回吧。” 官员们听得‘云妃娘娘’四字,脸色更是暗暗变了变。 “本宫当真有急事,劳烦公公了。”云妃语气里到底还是显出了焦灼。 “云妃娘娘就别为难奴才了……您瞧,这些大人都在这儿等了大半日了。”太监压低着声音,满脸苦色。 且不说如今他根本不敢进去禀话,即便是禀了,皇上也必然是不会见的。 见云妃不肯离去,太监又劝道:“不然云妃娘娘明日再过来。” 今日到现下,皇上就不曾下过床,早膳午膳都没有动过一口,唯一开口说过的一个字就是——滚。 云妃听了这番话,也没有办法再坚持,唯有带着宫女离去。 出了养心殿,环顾四下,她颇有一种束手无策之感。 皇上不肯见她,东宫她也进不去,难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事态越来越严重吗? 既安曾悄悄托了宫人来给她传过话,让她不必担心,什么也不必做,不必说,只需照顾好自己的身子便可。 但她怎么可能不担心? 云妃心神不宁间,不知不觉就来到了玉粹宫前。 玉粹宫是废后孙氏瑜妃所居住的冷宫。 这几日,玉粹宫是云妃最常来的地方,以往她遇到困境时,总是瑜妃姐姐帮她出主意,她几乎将对方视作了在这深宫之中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甚至在她心中,若是没有瑜妃,便没有如今的她和太子。 可这一次,似乎连瑜妃也帮不了她了。 “宁氏果然还是一如既往地不择手段……” 瑜妃叹了口气,愁眉紧锁地道:“听妹妹方才所言,如今这形势,显然是极不利的……只怕再这般下去,便不止是残害手足这一桩罪名了。” 云妃听得心底一紧。 “瑜妃姐姐此言何意?” 实则她也从眼下的气氛中,隐约察觉到了某种可怕的可能——但还是不敢深想,只当是自己的错觉。 “既是已经开始弹劾太子不敬,只怕是宁氏还留有后手……”瑜妃担忧地道:“不知妹妹可听过大靖朝曾出过一件太子以巫术谋害帝王的先例?” 云妃脸色大变,摇了头。 “这等宫闱秘闻,既是牵涉到巫术,想来妹妹不曾听过也是正常。”瑜妃叹了口气,“……单单只凭一个人偶,便被判了弑君未遂的重罪,据闻是次日便下旨赐死了。” 云妃已是冷汗淋漓。 太子这个位置,看似是一人之下,可便是那一人,若想取太子性命,根本是一念之间的事情…… “我说起此事,非是为了吓唬妹妹。而是想让妹妹提醒太子,眼下不比平日,务必要多加防范一些。既是毒药能悄悄放进去,就怕再有更居心叵测的……”瑜妃说道。 云妃有些僵硬地点了点头。 “我自是知道姐姐的好意……” 611 大雪 ("___浅笑万赏加更) 瑜妃随后又细声安慰了她一番。 云妃听着听着,便落下泪来。 “既安哪里有过什么坏心思,这些年来,已是处处忍让,可她竟还是不肯放过我们母子。” 这些话她压在心里,从来没敢说出口过。 “怀璧其罪……”瑜妃叹了口气,道:“如今想来,人活在世,能平安度过一生已是幸事了——想当初,咱们身处冷宫之中,苦是苦了些,却也不至于……” 说着,拿帕子攒了攒眼角,又自嘲道:“我一贯是个不争气的,才说出这样没出息的话。但眼下,唯独盼着既安能平安就好。” “……” 云妃一时甚至忘记了接话。 是啊,平安就好…… 既安自幼就极出色,而积年累月之下,怀公和身边人的那些称赞,叫她昏了头脑。 而那时皇上膝下又无半个皇子…… 当初若她不曾生出那一丝妄想,兴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那么,她眼下到底该怎么做,才能不让事态继续恶化,保得既安平安无事呢? …… 这一晚,云妃又是一夜未眠。 次日,天色尚未放亮,云妃便起了身。 “娘娘,您还当保重身子才对……若叫殿下知道您终日这般不眠不休,定是会担心的。”贴身宫女一边替云妃梳发,一边叹气说道。 一听得殿下二字,云妃当即又落下泪来。 如此境况之下,她怎么可能还顾得上其他,既安让她什么都不必管,想来不过是怕牵连她,想一人独自扛着罢了。 在既安眼中,她这个母妃,应当是没用极了吧?——她根本帮不上他什么忙。 没有护住既安的本领,她当初就不该将既安推出来,让他的身份暴露于人前。 她真的后悔了…… 面对心狠手辣的宁贵妃,和偏爱偏信宁贵妃无度的皇上,她跟既安根本不可能有丝毫胜算——正如瑜妃姐姐所言,怀璧其罪,只要既安还在太子的位子上一日,宁贵妃就不可能收手…… 先是六皇子,后又是大臣相继弹劾,甚至开始拿‘不敬’二字来说事。 想到昨日养心殿外等着的那些大臣,云妃放在腿上的双手开始忍不住微微颤抖着。 她不信这背后没有宁贵妃的煽动…… 太子不肯认罪,皇上又迟迟没有发落,如此之下,宁贵妃定还会再次出手—— 到那时,等着既安的又是什么? 云妃忽然觉得无法呼吸,扶着梳妆台艰难地站了起来。 “娘娘……”宫女忙去扶她。 云妃来至窗前,让宫女将窗户打开,微微喘息着。 却见窗外一片白茫茫地,竟不知何时又落了雪。 雪还在下,纷纷扬扬。 “东宫里已不准人进出,不知地龙和炭火可还能用?” 这几日,她这咸福宫都不比从前了,既安那里又能好到哪里去? 云妃望着大雪,以手扶住窗棂,脑海中忽然闪过许多往昔画面。 瑜妃姐姐说得对,以前比现在好。 或许,她该试着劝一劝既安放下固执,不要再苦苦坚持了…… 这里固有百般好,却终究不属于他们母子。 云妃转回身来,神情逐渐变得坚定。 约是一刻钟后,贴身宫女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撑着伞出了咸福宫,一路来至东宫外。 和几日前一样,侍卫神色冷然地将人拦了下来。 “几位侍卫大哥行行方便,只是我家娘娘让我给殿下送些点心罢了,我不进去,劳烦帮着传进去便好……” 为首的侍卫微微皱眉。 “殿下在东宫中不缺吃喝,还是拿回去吧。” 虽然陛下只说不准闲杂人等进出,未说准是不准传东西,可这样的麻烦自是越少越好。 万一点心有什么问题,出了差池谁来担待。 “这是我家娘娘的一番心意……” 宫女好言相求了一阵,侍卫却仍不松口。 宫女别无他法,唯有离去。 待行至无人隐蔽处,背对着一座假山,将食盒暂且放下,宫女取出了袖中的一张字条,和火折子。 字条在手中焚烧大半,便被挥了出去丢进了雪中,在积雪上烫出了大片的凹陷。 宫女确认烧得差不多干净了,复才提起食盒。 却是先去了一趟玉粹宫。 咸福宫中,云妃片刻都坐不下来。 见得宫女回来,她连忙迎了上去,问道:“可送到了?” 说话间,看了一眼宫女空空的双手,心底略定了定。 “娘娘放心,送到了。”宫女点着头,低声说道:“那些侍卫未准奴婢进去,奴婢便借他们的手传进去了——这些侍卫也当真仔细,里里外外检查了一番,又拿银针来验,奴婢可怕死了……” 原先云妃交待她,将字条藏进食盒下面的夹层中。 可她起初就不曾打算让太子看到字条。 太子固然未必会听从云妃的话,乖乖向皇上认罪求饶,可若叫太子得知云妃有此等心思,怕是会设法劝阻。 若到时云妃因此再拿不定主意,就要坏了大事了。 “送到便好……” 云妃紧紧攥着手中丝帕。 既安那般懂事,一定会听的…… …… 大雪中,一辆马车在青云街后缓缓停了下来。 裹着檀色银狐镶边披风的少女从马车中被扶下,由丫鬟撑着伞来到一座别院前。 丫鬟抬手叩门,叩了好一会儿,才等到人过来开门。 开门的年轻仆人有些讶异——下这么大的雪,张姑娘还来看夏神医呢? 他回过神,连忙笑着将人迎了进去。 “张姑娘,阿荔姐姐——” 旋即,看向紧跟进来的年轻人,却只是点了点头。 却见对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怎么了……”年轻仆人不解地问。 只听对方面无表情地说道:“没什么,只是觉得你方才像极了一名小二。” 年轻仆人:“……” 这是夸他待客热情的意思吧? 年轻仆人忙跟了上去。 几人一路来至前厅中,张眉寿未来得及坐下,便问道:“于叔人呢?” “于叔前几日出远门了,还未曾回来。”仆人笑着答道。 张眉寿微微皱眉。 他如今出不了宫,老于又出了远门,她要如何才能同他传话? 前日里她倒是见到了明太医一面,明太医向她问了些关于解毒的法子——可那毒她也不知是何毒,只能给了明太医一些药,暂时吊住六皇子的性命。 但这不是长久之计。 而此时,忽有一道黑影从院墙之上,跃进了院中。 612 断心草 对方落下的动作极轻,却仍未能躲过棉花的耳朵。 棉花脸色一变,脚下顿移,护在了张眉寿身前,同时抽出了藏于腰间的软剑,警惕地注视着厅外。 “……” 不明所以的年轻仆人赫然瞪大眼睛,吓得连连后退数步。 发生什么了? 且继于叔之后,张姑娘的车夫……竟也贴身藏着刀剑?! 而此时,厅外走来了一名黑衣年轻人。 对方脚步不慢,可却让厅内之人都放下了戒备。 清羽在厅外跺了跺鞋上的雪,才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 棉花同样面无表情地将剑收了起来。 只是,在清羽看向他时,他侧开脸眼神闪躲了一下。 阿荔悄悄皱眉。 这两个男人自那一晚一起喝过酒,摊开秘密之后,就开始变得怪怪的了。 年轻仆人脸皮微抖。 为什么好像大家都很平静的样子,难道只有他自己觉得一切都十分不对劲吗? “是我忘记了闩门吗?”仆人看向清羽问道。 “不是。” 清羽看他一眼,道:“我是翻墙进来的。” 老于不在这别院中,这仆人又不曾习武过,回回他总要敲上许久才能进来。 近日事忙,没时间浪费在敲门上。 仆人好一会儿,才神情有些恍惚地“哦”了一声。 为什么自从来了这座别院之后,总觉得像活在梦里一样? “请夏神医过来一趟,我有要事需见他。”清羽看向他说道。 年轻仆人点头答应下来,快步出了前厅。 “张姑娘。” 清羽抬手向张眉寿行礼。 张眉寿点了点头,问道:“如今宫中如何?” 她每日自然也能打听到许多消息,父亲和刘大人他们近来亦是不得放松,聚在一起谈的也是此事,可这些总归是表面上的——她想知道他如今真正的处境。 明太医来见她那日,倒也替他传了话,只道叫她安心。 可是—— 前世虽也有六皇子被害这桩变故,然而却也存有不同,时间上也略有差异,她不确定会不会再生出其它变故,因此无法全然放心下来。 清羽想了想,才道:“局面尚且稳得住,张姑娘不必担心。” 他想,这应该是殿下想同张姑娘说的话。 却又听张眉寿问道:“殿下可有被罚跪,或是其它责罚?” 问罢,又正色道:“不可瞒我。” 清羽愣了愣之后,连忙道:“当真没有——殿下如今一切安好。” 不过,张姑娘方才的眼神怎么莫名叫他有些怯得慌? 那一刻,他竟生出了一种——张姑娘就是他家女主子的错觉来…… 这感觉来得突兀,但十分强烈。 张眉寿微微松了口气。 没有就好。 事情总能解决,再罚坏了身子却是不值当。 且如此看来,皇上眼下应当不是如上一世那般全然不听他解释——这是好事。 “于叔可是去了泰安州?”张眉寿在椅中坐下,问道。 清羽犹豫了一瞬,还是点了头。 不知道怎么回事,一旦接受了那种‘张姑娘就是女主子’的意识,竟就莫名有一种回不了头的感觉了。 “他带了多少人?可有把握能办成?”张眉寿又问。 相较于朝廷出面,老于赶去泰安州,应当是别无选择之下的一个决定。 所以她才要这么问。 “殿下只说,尽力一试。”清羽如实答道。 至于具体是什么计划,殿下是交给了老于一封信的,他并不知信中详细。 张眉寿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 既如此,她此前和兄长商议过的对策,且依照计划施行就是——他想尽力一试,她也不例外。 两份尽力一试,总比一份的胜算要大一些。 退一万步说,能多救一个也好。 “今日你来寻夏神医,可是为了六皇子?”张眉寿看向清羽。 然而据她所知,夏神医并不擅长解毒——他自己也曾说过,因为发妻自幼眼盲的缘故,他几乎将全部的心思都扑在了如何研治眼疾上面。 清羽却道:“算不上是特地为了六皇子而来,是因我这两日暗查这毒药的来处之时,在几位老医者那里得知了一些线索——有人说,这毒药中的几味毒物,皆是产自江南附近。” 一些毒物,自然并非储运不得,但京城对此管制向来极严,想流入却又叫他查不到丝毫线索,并不是易事。 故而,他猜想,这毒药,兴许本就是制于江南,或至少是京城之外。 但目前也只是猜想。 而夏神医是苏州人士,祖上便是名动一方的医者,所以他才来问一问。 “江南?” 张眉寿眼神微微动了动。 明太医带来的那毒粉,她也见过,只是其中有一味毒,是她未曾见过的。 而正是那一味毒,真正是致命难解的。 她如今固然也算擅毒,可多是跟着田氏所学,而田氏精通的,皆是湘西一派的蛊毒之术。除此之外,她虽也读了其它许多医书,而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想要处处钻研精细,她目前确实没有这份能力与精力。 但清羽说起‘产自江南附近的毒物’,却是叫她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来。 张眉寿思索间,夏神医已经过来了。 清羽向他说明来意,遂将东西拿了出来。 夏神医配合地接了过来。 他虽一直不肯松口替苍鹿医治,可却也不是不知恩的,这点小忙自然愿意相帮。 他将那帕子里包着的细碎的毒药粉末凑到鼻间嗅了嗅。 片刻,便皱紧了眉,语气略显惊异地道:“竟是断心草?” 断心草? 张眉寿脸色微微一变。 “不得了,这可不得不……”夏神医连连惊叹出声。 众人皆看向他。 “单嗅其香,便知必然掺了大半的断心草,只这些碎末,少说也要值一颗金豆子!”夏神医惊诧地道。 清羽:“……” 原来他口中的不得了,竟是这毒药十分值钱吗? 张眉寿却不这般想。 值钱自然有值钱的道理,这般贵重,足以说明此毒极不易得。 “我曾在医书上看过这断心草,本以为只是传闻罢了。”张眉寿看向夏神医,道:“据说这断心草,极为罕见,生长于不见天日的潮湿隐蔽之处——” 613 线索 书上说,此草一叶可伤人,其茎两寸便可取命。 即便略有夸大其词,却也足以见其毒性猛烈。 而书上也说,此草有异香——只是她未曾真正见过这断心草,故而分辨不出究竟是何异香。 夏神医惊讶地看向张眉寿:“你这丫头知道的倒是不少。” “神医可知如何解这断心草之毒?”张眉寿问。 若能将六皇子救回来,他作为被害之人,兴许能知道一些旁人不知道的关键。 且鹤龄与延龄暗下向父亲传了话,称他们曾吃过六皇子送去的海棠糕——若六皇子转醒,证明此事,便足以说明点心从东宫里带出来时,是无毒的。 这将是极有用的一个证据。 “中毒多久了?”夏神医问。 清羽道:“昏迷已有三四日。” “这么久还没死?”夏神医诧异不已。 这显然不是中毒太轻,若中毒极轻的话,根本不足以昏迷,且三四日也该调养过来了,犯不着来问他。 “在拿药暂时吊着性命。”张眉寿说道。 “这也能吊得住,施药之人本领不小……”夏神医啧了一声,后道:“这毒也并非解不得,可须在中毒两个时辰之内服下解药,如今中毒已久,已是谁也救不了了。” 且解药本身也十分不易配制。 张眉寿心中一沉。 她本就想料到过这种结果。 同之前张眉妍攒下的雪上一枝蒿不同,宁贵妃既然出手,所用之毒必然极难解——她既冲着要六皇子的性命而去,自然不会留给太医们救人的机会。 “当真救不了了?”张眉寿看向夏神医。 “你若不信只管试试就是了——若有法子,我有什么道理瞒着呢?” 他记得这味毒,曾经有人误食了,时隔半日,求到他父亲面前,到底也没救成。 更别说是以这毒草提炼而成的毒药了。 “可一般而言的救治不了,是因短时间内便毒发,伤及到了五脏六腑,回天乏术。”张眉寿仍不肯死心,道:“而眼下这中毒之人不同,他刚中毒不久,便有大夫施针阻止了毒性在体内蔓延——” 后明太医寻到她,从她这里带回去的药丸,亦对抑制毒发有奇效。 夏神医皱了皱眉。 这丫头说的,倒似乎也有些道理。 可再怎么说,也实在拖得太久了,再如何抑制毒性,只怕也不容乐观。 “还请神医告知我解毒之法,不管能否将人救回,晚辈都会记下神医这份恩情。”张眉寿语气固执而真诚。 “说了也无用,此毒极难解,所需之药亦是极为难寻——若想找到解药,还须先找到存活着的断心草。”夏神医问道:“难不成你现在要动身南下,去找解药吗?” 万物相生相克,可解断心草的解药,多是生长与断心草附近。 再者说,如今可是冬季。 张眉寿皱了皱眉,不知在想些什么。 “中毒之人,是你什么人?”见她这般坚持不放,夏神医忍不住问道。 “中毒之人与我毫无关系,但此事对我而言很重要。”张眉寿语气里没有半分迟疑:“故而,我必须要尽全力去救。” 一则,六皇子的命,对眼前的局面大有帮助。 二则——上一世,她曾听阿秋说起过,六皇子幼时与祝又樘颇算亲近,祝又樘是真正拿他当作亲弟弟来看待。 依照祝又樘的性格,为了避开上一世的悲剧,他定然做出过改变。 而若结果是一样的,他心中定然不会好过。 她并不觉得六皇子是因他才出的事,任何人坐在太子这个位置上,六皇子都必然只是宁贵妃手中的一颗棋子—— 她只是不想让他心中存有这样的遗憾。 清羽看在眼中,默默无言。 这个女主子,他今日当真是认进心里去了,谁说也不好使。 “你再想救,没有解药,却也强求不得。”夏神医叹气道。 “可照神医方才那般说来,制毒之人,手中十之八九应当会备有解药。”张眉寿突然说道。 毒药与解药既是依存而生,那在采集毒药时,解药必然也会被采下。 随身携带如此剧毒,为防出现意外,但凡是谨慎些的人,都会将解药备在身上——毕竟这关乎性命。 夏神医愣了愣。 “你知道这毒是何人所制?” “大致猜到了一些。”张眉寿说话间,已然站起了身,道:“是与不是,还须当面印证。” 见张眉寿带着阿荔提步出了厅门,清羽连忙跟上。 一路跟到大门外,直到棉花疑惑看向他,他才猛然反应过来——他为何要跟着张姑娘? 他又不是张姑娘的下人或车夫。 咳,一定是因为张姑娘方才话里有话,他也是出于一片为殿下效力之心。 “殿下可还交待了你其他事情?”张眉寿转头问他。 清羽答道:“其他事情多已办妥,有其他人在盯着。如今紧要的,只剩查明毒药出处这一件。” “那好,我与你说一个人的特征,你且听好。” 清羽点头。 “样貌普通的中年男子,约四十岁上下,身形偏胖,苏州人士,右脸颊处有约半指长的伤疤。”张眉寿描述着道:“本姓冯,却未必会用真姓。约六七日前,曾在大永昌寺出现过——你带人仔细在京城内外查探一番此人的下落,若是寻到,立即擒来见我。” 近来天气恶劣,对方未必会急着离京。即便是已经离开京城,应当也走不远。 清羽将这描述记下,应了下来。 而后,待张眉寿上了马车离去,他才转身。 转身之际,却忽然有些迷惑。 他已经到了下意识目送张姑娘上马车这种地步了么? 更关键的是,他竟都没问张姑娘为何要抓此人…… 罢了,未来女主子的本领他也是见识过的,且照办就是了。 清羽的身形很快消失在了青云街后。 …… 张眉寿未回张家,而是去了双碾街。 一家漆器铺前,伙计正在挥着扫帚在扫雪。 余光中,却见有一抹檀色的身影走了过来。 伙计以为来了客人,下意识地笑着抬起头,目光在触及到来人时,却露出惊喜的神色。 “姑娘怎么来了!” 614 ‘走货郎’ 如今身在漆器铺内做活的十一,不知从何时起,对张眉寿的称呼已从张家姑娘变成了姑娘。 张眉寿道:“我来见房掌柜,他可在铺子里?” 十一忙点头:“在的!姑娘快些进去吧。” 外头着实有些冷。 张眉寿点了点头,看了一眼他手中的扫帚,边往铺子里走,边随口说道:“这样的活儿,还是交给其他伙计来做吧。” “不碍事的,小的本身也闲不住,再加上另一个伙计家中母亲生病,这几日便没能过来——平日里这些活儿,小的也是不碰的。”十一笑着说道,本就因为扫雪而热起来的身子,此时更是连带着一颗心都跟着暖了起来。 张眉寿“嗯”了一声,便也未再多说。 十一去了后院,将正在库房中点货的房掌柜喊了过来。 房掌柜打起帘子,踏入堂中,就见着裹着披风的少女坐在椅中,乌发上沾着微湿的雪气,稚气未除的脸颊之上,神情却是微绷。 “姑娘。” 房掌柜上前笑着施礼,问道:“不知姑娘冒雪前来,是有什么吩咐吗?” 张眉寿直言道:“我想跟房掌柜打听一个人——就是那日在大永昌寺内,房掌柜看到的那位姓冯的同乡。” 房掌柜愣住。 “姑娘打听此人作何?” 且只匆匆一面之缘,他提了一句,姑娘竟记得这般清楚。 “我有件事情想要查实。”张眉寿并不多说详细,只道:“我疑心他暗中贩卖毒药。” 房掌柜听得有些惊骇。 “他如今竟干上了这种勾当?不过想来,也确实有这个可能……他原本行医时,就曾因下重药而害死过病人……” 这是个没有良知,只想发财的。 怪不得如今出手这么阔绰,原来是干上了这种见不得人的生意! 张眉寿听得眼神微微一动:“他曾是医者?” 房掌柜点头:“他祖上本就是行医出身——他因伤了人性命,此前还坐过牢。” 张眉寿心中更确信了几分。 医毒不分家,昔日的行医之人坏了名声,出狱之后靠炼制毒药暗中来牟利——确有这种可能。 且他又是江南人士,会懂得以断心草制毒,也不奇怪了。 再有,那日在大永昌寺中,他和那名太监一前一后去了罗汉殿后,兴许便是那一日交付了毒药。 这也是她今日忽然想到此人身上的原因所在。 “姑娘可有证据没有?若有证据,咱们便去报官!”房掌柜压低了声音,道:“他如今可就在城中呢——” 张眉寿闻言,忙问:“莫不是近日房掌柜见过他?” “他往我这铺子里来过两趟。”房掌柜说到这里,就觉得气不过。 说是来寻他叙旧,可就是来看他媳妇的,且又是送礼,又是请他夫妻去酒楼——摆明了就是在跟他炫耀。 他问对方如今以何谋生,对方只说是走货郎,天南地北的串,买些小玩意儿。 他原本还疑心,买什么小玩意儿竟这般赚钱,合着这小玩意儿竟是毒药? 想到他为了报复对方,狠狠在酒楼里点了许多酒菜的事情,房掌柜不由觉得良心难安。 拿人命换来的银子吃喝,可是要折寿的! “房掌柜可知他在何处落脚?”张眉寿问道。 “这个小人倒是不知,两番都是他来的铺子里。” “那他可与你说过,何时会离京?” “这个小人倒是问过他,他说不着急,有两个老主顾的生意要做——” 说到这里,房掌柜心底忽然泛起凉意来。 张眉寿起身道:“今日我与房掌柜所说的话,还请房掌柜暂且替我保密——若是房掌柜再见到他,有劳先拖住他,先别着急报官,立即差人去告知我。” 房掌柜下意识地点着头。 “好,姑娘放心。” 虽然不知道姑娘是否还有着其他目的在,但姑娘既是开了这个口,他照做就是。 这几年下来,他与姑娘也常打交道,心里很清楚这个小姑娘非是寻常闺阁女儿家可比的。 房掌柜亲自将人送出铺子。 张眉寿临走前,又低声嘱咐道:“此人或许会随身携带毒药,房掌柜还须处处小心为妙,万不可与之起正面冲突。” 房掌柜顿了顿。 原本他是打算将这话交待给姑娘的,正要开口呢,姑娘倒反过来交待他了。 遇到这么心思缜密的孩子,他此时除了点头,似乎只能说一句:“小人记下了,那姑娘慢走。” 张眉寿带着阿荔上了马车。 待回到张家之后,张眉寿也并未回愉院,而是去寻了张秋池。 但她不曾想到,张秋池院中竟有客人在。 “南五公子。” 张眉寿朝着坐在堂中的少年微微福身。 “张姑娘。”南延已站起了身,此时也朝着她施了一礼。 他刚想开口说些别的什么,却见张眉寿看向了张秋池,紧接着就说道:“大哥,我想去你书房中借一本杂书。” 张秋池会意点头:“我去给你找。” 转而,向南延笑着道:“南公子且坐着吃茶,我先失陪片刻,去去便回。” “好,张兄且去就是。” 张眉寿朝南延微微点头,遂与张秋池一同离开了前堂。 南延目送了片刻,收回目光,吃了口茶。 张家姑娘似乎总是有正事要办。 起初相见,她扮作药童,混进他家中,是为了医治他父亲,为彼时的湖州大局在行事。 后来,他初回京中,就见她在清平馆内被人为难。 起初,他只当她是被人为难,可后来直到那位县主被降罪,他才慢慢真正看透整件事情的经过。 这个小姑娘,内里极有主意,脑子里装着的似乎与其他姑娘完全不同,理智冷静的过分,目的性极强,半点不是个好招惹的。 便是方才说要去找书,似乎也是有意避开他,要同她兄长说正事。 如此想来,他之前那些言行,在她眼里,想必都是十分幼稚的吧? 南延在心底叹了口气。 “二妹,可是能动身了?” 刚来至书房内,张秋池便低声问道。 他此前和二妹商议过,要亲去泰安州设法疏散百姓。 张眉寿点头,却又道:“但我怕是去不了了。” 615 动身 如今这京中,尚有紧要的事情需要她去办。 张秋池闻言怔了怔,旋即就点了头:“无妨,咱们先前商议过的法子,我都记住了。二妹只需留在京中等消息便可。” 实则,他一开始便不是很想让二妹同去。 到底到时不知会出现什么状况,自然还是留在京中更稳妥些——二妹再聪慧,再特立独行,在他心中却也是个需要保护的小姑娘。 办法二妹来想,他负责出力就很好。 咳,虽然他也不知道,他一个靠才气扬名的解元郎,究竟为何会沦落到只能出力的份儿。 “那大哥一切小心,我让棉花护送大哥。” 除棉花之外,另也雇有其他身手颇好的可靠之人。 再者,伯安哥也会带人同行。 这几日,他们都是暗下商量过许多次的。 “大哥和伯安哥到了泰安州之后,四下留意一番是否有人暗中在引导百姓避灾——若是有,便顺着线索去找,那应当是殿下身边的于叔在带人行事。”张眉寿交待道:“到时见了面,可相互交换对策,以免行事之时起了冲突。” 张秋池有些意外。 殿下如今这般处境,竟还派了心腹前往泰安州疏散百姓? 但凡换上一个心胸不如殿下宽广的,只怕就无意相顾了——毕竟到时泰山真出了事,造成百姓伤亡,被舆论影响到的必然是那些朝臣及皇上,而对殿下来说……那局面,甚至是更为有利的。 可殿下并未拿此事来谋算任何。 更何况,如今殿下身边正是用人之际,却仍将心腹派往泰安州。 张秋池钦佩之余,却忽然露出为难的神情来。 张眉寿见状,问道:“大哥可是有什么想法?” “二妹……此事真的不告知父亲吗?”张秋池脸色不确定地问。 他从未瞒着父母,擅自做过这样的大事。 张眉寿道:“不必告知了,事后说一声便是了。” 一来,她和伯安哥都已说定了,此事不牵扯家中长辈——长辈们如今在朝中煞费苦心替太子证清白,已是心力交瘁不说,若再染指地动之事,必然会遭到非议。 而他们的计划十分隐蔽,过程中并不会暴露张秋池和王守仁的身份。 便是退一万步说,待事成之后,皇上能查得出来,却必然也不会于明面上宣扬。 所以,这只是他们小辈之间的‘擅作主张’。 二来,之所以不告知父母,也有着另一重考量。 几位大人们再信任太子,却也只是信任对方的仁德。 便是先前因太子进言之事而求见皇上,于御前替太子说情,所着重的亦是太子待君父与百姓皆一片赤诚爱护之心—— 而不是相信太子声称会地动的预言。 人一旦不认可不信任一件事情,总会下意识地去阻止反对。 眼下正值关键时刻,既然说来无益,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这些道理,之前已经摊开了说过,张秋池自然也懂得。 只是在父母面前向来恭顺惯了,乍然做出这般‘出格’之事,心中难免有些自责和不安。 “大哥放心,事后自有我来同父亲母亲认错,到时定然将大哥撇得干干净净,只道是受了我的胁迫就是。” 张秋池闻言,露出哭笑不得的神色来。 “二妹将我看作不敢担事的懦夫了不成?” 他都打算好了,事后必然不让二妹承担丝毫责骂,只道是二妹提了一句她也遇了仙人托梦,他听了之后,便暗下伙同王家公子去了泰山行事。 总之,功劳是二妹的,自作主张是他自己的。 咳,至于王家公子……抱歉,他能力有限,只能先保住自家二妹了。 王家公子到时就自求多福吧。 “大哥不必想这么多了,只要大哥平平安安回来,父亲必然不会生气的。”张眉寿再一次交待道:“大哥必须将一件事牢记于心——初六之前,便是不能疏散百姓,也要立即带着伯安哥撤离,万万不能拿自己的安危冒险。” 自保才是最紧要的。 而她家大哥最是菩萨心肠,她总有些不放心此事。 但有伯安哥和棉花在,若大哥当真到时犯了糊涂,直接将人打晕了扛走,应当也不费事。 张秋池点头。 “大哥可都准备妥当了?”张眉寿问道。 “一切都已备妥。” 张眉寿道:“那现在便动身吧。” “现在?” 张秋池愣了愣,而后便点头道:“既是确定了要去,自是宜早不宜晚——我这便去同父亲说。” 他们商议过了,就以张家、王家、苍家三位公子前往京城百里外的青城寺中上香,在寺中小住数日,作为幌子。 张眉寿点头:“我让人去告知伯安哥和阿鹿。” 阿鹿并不会真的跟着去泰安州,到底眼睛不方便,待出城之后,大哥和伯安哥继续赶路,阿鹿则去往青城寺。 至于为何非要带上阿鹿,一则是伯安哥和阿鹿向来形影不离,若将他抛下,怕惹长辈疑心。 二则,大家都是好友,单独瞒着阿鹿,似乎有些不地道。 张秋池和张眉寿从书房中出来时,阿荔手中便多了一本书。 南延看在眼中,不禁感慨,书香门第果真讲究,便是做戏也做得极周全,绝不会让旁观者产生被敷衍的尴尬感受。 张眉寿离去后,张秋池言辞间便有了几分送客之意。 南延眼睛闪了闪,当即识趣地告了辞。 接下来的一切,都十分顺利。 张秋池一行人,如愿出城而去。 听着渐远的马蹄声,被友情捎带出城、顺便打一下掩护的苍鹿幽幽叹了口气。 他的利用价值,显然已经到此结束了。 但失落仅仅只持续了片刻。 “改道,去芙蕖镇。”苍鹿吩咐道。 赶车的仆人讶然问道:“公子,咱们不去青城寺了吗?” 苍鹿反问:“这天寒地冻的,去寺庙里住几日,还不得将人给冻傻了?” 他只是打个掩护而已,还能真去不成? 好不容易有独自出门的机会,不趁机玩一玩,岂不亏了么。 听闻芙蕖镇临近年关时,有许多好吃的好玩儿,他先玩两日,再去青城寺等着伯安他们回来接头就是了。 616 脱簪 且芙蕖镇离京城够远,轻易也不必担心会遇到熟人。 至于好友冒险拯救百姓,他却吃喝玩乐,良心会不会痛这个问题——咳,到时他多买些好吃的,犒劳犒劳伯安和张大哥他们就是了。 苍鹿心安理得地想着,马车一路朝着芙蕖镇的方向驶去。 …… 当夜,张眉寿至深夜才入睡。 同一时辰,昭丰帝自睡梦中惊醒。 “刘福,掌灯!” 昭丰帝坐起身来,满头冷汗。 有内监忙应了声“是”,本就不暗的殿内,很快亮起了灯火。 刘福听得动静,自外殿走了进来。 昭丰帝擦了把头上的冷汗,喃喃着道:“朕方才做了个噩梦——” 刘福闻言,笑着道:“皇上做梦历来都是反的,既是噩梦,想必是个好兆头。” “可朕此时已经忘了是什么梦了……” 只记得梦中情形十分凶险可怕,且似乎与太子有关。 莫非是太子的事情,要有转机了? 这几日来,那些弹劾太子的朝臣们,他一个都没见,折子也不曾翻过——为的就是拖延时间,寻得证据替太子洗清嫌疑。 可到眼下,尚未查找到什么实质性的证据。 而不得不承认的是,在这种境遇之下,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毫无进展,他内心那原本星星点点的怀疑,不觉间也渐渐开始有蔓延的迹象。 身为帝王,凡事只看表面,自然不可取。 相反,若撇去事情表面,只以对方的‘人品德行’作为衡量标准,亦是另一种昏聩。 况且,所谓人品德行,亦可以只是表面。 这世上有太多东西,你所看进眼中的,不过是别人想让你看到的。至于本来面目是什么,谁也无法预料。 而身在皇室,当分不清真假时,为了以保周全,只能皆以虚假论之—— 这个道理,是他幼时便谨记于心的。 昭丰帝以指腹揉了揉眼睛,忽觉疲惫之极。 他之所以不愿意呆在这个位置上,就是因为需要去分辨判别的太多了,全然没有办法去信任任何人。 “皇上……” 此时,一名内监垂首走了进来,神态有几分紧张。 昭丰帝不悦地看了过去。 此时可是半夜,他做个噩梦被吓醒点了个灯,那些等在外面的大臣竟也要见缝插针地催内监进来通传? 究竟能不能人性一点? “云妃娘娘在外求见。” 内监低声禀道。 昭丰帝眉头动了动。 云妃? 她怎么又来了? 听说前日里已经来过一次了—— “不见!”昭丰帝说着,重新躺了下去。 来弹劾太子的大臣他不见,给太子求情的妃嫔难道他就肯见了?——这若被那些大臣看在眼里,只怕要气得吐血了。 见皇上俨然已经闭上了眼睛,刘福只觉得习以为常,当下只拿眼神示意那内监退下。 谁知那内监却跪了下去,低头说道:“云妃娘娘她……似乎是脱簪请罪来了。” 刘福闻言脸色微变。 昭丰帝原本已经闭上的眼睛陡然又睁开,重新坐起了身来。 “脱簪请罪?” 昭丰帝皱紧眉头:“她为了见朕一面,倒还琢磨出新花样儿来了……” 别以为他不知道这些女人的伎俩,什么脱簪请罪,就如开辟此举的姜皇后一般,帝王沉迷女色,她却脱簪请罪声称是自身之过——呵呵,这是哪门子的有罪?不过是让君王羞惭愧疚、以退为进的手段罢了。 如果他不曾料错的话,云妃的言辞,必然是同这位姜后如出一辙,看似大度,实则虚伪。 可谁让人家噱头大呢? 昭丰帝无奈之下,唯有起了身,披上氅衣,快步走出了内殿。 比起暖如仲春的殿内,昭丰帝刚跨出殿门,就觉冷风扑面而来。 而那跪在殿外石阶之下,一头青丝半披在脑后,通身上下无半点装饰点缀的女子,却仅着一身单薄的素衣。 雪已经停了,积雪亦被扫到了甬道两侧,可地砖上却结了一层薄冰,不消去想,也可知必然冷硬刺骨。 “臣等参见皇上。” 一旁等候在侧的官员朝着昭丰帝行礼,脸上倒无太多疲怠之感。 这般天气,他们倒也不可能真的一直等在此处——同僚之间,遇到事情自然要有商有量,是以每隔两个时辰,便会有人来替换。 不怪他们滑,也实在是对皇上没了招儿。 此情此景之下,他们倒是也不急着去说什么了,皆是将注意力放在了云妃身上。 先看一看这云妃究竟是何用意,到时再借机接话也不迟。 “云妃,你这是何意?” 昭丰帝居高临下地打量着那道素色的身影。 “臣妾犯下大错,特来向皇上请罪。” 云妃的声音较之往常,显出了几分不常见的响亮和清晰。 “那你倒是说说,你犯下了什么大错。”昭丰帝神色不辨喜怒地问道。 云妃紧紧攥着袖中已近要冻僵的冰冷十指,目视前方,缓声道:“于太子面前,臣妾不仅未能起到丝毫表率,更在太子欲铸下大错之时,未曾想过要加以劝阻,反而跟着一起犯了糊涂——此乃不可原谅之大过也。” 此言一出,四下众人神情皆是大变。 这话……同替太子承认了谋害六皇子的事实,又有何区别?! 昭丰帝更是险些懵了。 这情况,似乎跟他想象中的不一样。 他皱眉问道:“云妃,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臣妾自然知道。”云妃目光不避,“六皇子那日前往东宫,带走了有毒的点心,臣妾对此完全知情。” 四下更是躁动起来,几名大臣暗暗交换着震惊的眼神。 “你的意思是说,六皇子中毒之事,确是太子蓄意为之?!” 昭丰帝紧紧盯着跪在那里的那张面孔,语气与眼神里无不是在提醒对方此事的严重性。 以及强烈暗示着—— 如果是被威胁了,就立刻跟朕眨眨眼! 可云妃脸上的神情不见丝毫变动,只应了一声:“是”。 昭丰帝攥紧了拳。 紧接着,又听云妃拿冷到发颤的声音说道:“六皇子自幼养在长春宫中,本就是臣妾和太子心中的一根刺,再加之先前太子被众臣质疑,正是心中不安,恐六皇子会借宁贵妃之势取而代之……” “够了!” 昭丰帝沉声打断了她的话。 617 血溅御前 大臣们已是震惊到无法言喻。 这种本是牟足了劲儿,却忽然没地儿使了的感觉,不免叫人有些反应不及。 云妃颤抖着,将头叩在冰冷的地砖上。 “朕只问你一句——你既然声称清楚此事经过,那朕问你,那毒药是从何处得来的?经手之人,是太子还是你?”昭丰帝几近一字一顿地问道。 这个问题,至关重要。 当众之下,若云妃答不出,或错漏百出,他尚且能挽回一二。 若云妃答出—— 便是他,也不得不信了! 云妃维持着叩头的姿势,片刻后,答道:“是臣妾之前命宫女出宫上香时,从宫外带回来的。” 恰巧前些日子既安被众臣为难时,她曾让宫女去开元寺上过一次香,故而也不怕皇上去查。 昭丰帝的目光是少见的冰冷。 “这毒药,极为罕见,非是寻常毒物可比。你常年从不出宫,怎会有此门路?” 云妃额角已有冷汗滑落。 她自认准备的说辞还算周全,却不曾料到皇上竟会这般缜密逼问。 而此时,跪在她后侧方的贴身宫女碧玺,忽然颤颤地出了声。 “回皇上,那毒药是奴婢贴身私藏带回的……奴婢未入宫前的一位同乡,这些年暗下做的便是贩卖毒药的勾当……奴婢出宫数次,因此得知了此事。这毒药,便是从他手中买回来的……” 云妃神情微滞。 她并未交待过碧玺要这么说…… 昭丰帝眼神冷冽看向那宫女。 宫女看向云妃,眼中蓄满了泪水:“娘娘,奴婢起初就不该出这个主意……是奴婢害苦了您和殿下——下辈子奴婢做牛做马,再报娘娘恩情!” 云妃有些茫然地抬起头,看着她。 “碧玺,你……” 而此时,那宫女忽然起身,奋力朝着前方的汉白玉石阶奔了过去。 “护驾!拦住她!” 刘福当即护在昭丰帝身前,尖声吩咐道。 昭丰帝立即被团团围护起来,两名侍卫疾步飞身上前,却仍晚了一步—— 那宫女疾奔之下,竟然蓦然将头撞在了石阶之上。 纤弱的身影瘫软在石阶上,鲜血缓缓洇出,不断蔓延。 “……” 有大臣暗暗吸了口凉气。 云妃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幕,脑中不断地回响着碧玺那最后一番话。 碧玺究竟是过分忠心,一心要帮她完成心愿,还是……在断她与既安的后路…… 云妃脑中轰鸣了一阵,旋即闭上了眼睛。 事到如今,已由不得她再多想。 这是她自己的决定…… 她也曾想过要替既安扛下一切,然后像碧玺这般死去,可她到底不舍得既安独自一人留在这宫中,再承受这样的凶险。 只有让既安将太子之位让出去,才能保住他的性命。 可既安不愿意,那么,只有她来出面了。 如今她脱簪认罪,算是自行坦白,有反悔之意,至多是被终身幽禁于冷宫之内,就如瑜妃姐姐那般。 而既安——只要不涉及造反弑君,皇上断然没有要太子性命的可能。 只是,失德至此,太子之位必然是保不住了。 但这恰恰就是她想要的结果。 如此一来,便是比不得眼前的荣华富贵,却也至少能安安稳稳地活下去,而不必终日担心何时会将这条命丢在宁贵妃无休止的算计之下。 身为母亲,这是她能为既安所做的最后一件事。 哪怕既安会因此恨她,怨她,她也认了。 “……这便是实情。” 云妃重新将头叩下去,道:“请皇上处置臣妾。” 昭丰帝的脸色已经沉到了极致。 “将云妃带回咸福宫,严加看管,等候发落!” …… 云妃脱簪认罪,供出与太子合谋谋害六皇子之事的消息,很快在宫内传遍。 宁贵妃听得此事,一愣之后,险些笑出了声来。 她近来倒是想过,要拿云妃来做文章,可奈何司礼监那边盯得太紧,为防弄巧成拙,只得暂时忍住了。 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云妃竟然自己认了! 不过,她细想之下,倒并不觉得云妃如何蠢笨,反而觉得对方有几分聪明识相。 宁贵妃一时心情大好。 “云妃这么做,等同是在打皇上的脸啊。”她笑着说道:“这下倒不用咱们再出手了,只管安心等着太子被废的旨意就是。” 嬷嬷同样笑着点头,暗暗松了口气,这些日子来紧绷的心绪,总算放松了一二。 看来她家娘娘的时运还是在的。 只要赌赢这一次,剩下的便不足为患了。 “侧殿里那个还没断气吗?”宁贵妃随口问道。 “回娘娘,奴婢才去看过,只还剩那一口气罢了。” 宁贵妃淡淡“嗯”了一声,对此并不在意。 若说之前还隐隐有些不安,想要再对六皇子下手的话,那么在得知云妃请罪之后,这一丝不安也消散了。 已到了最后关头,老天爷都这般眷顾她,她怎好再自找麻烦。 此时,一名宫女走了进来。 “娘娘,四皇子在外求见。” 嬷嬷闻言,脸色的笑意淡了淡,却还是笑着说道:“四皇子这么一大早过来,想必是来给娘娘请安的。” 宁贵妃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 “这个时候急着来请安,倒生怕显不着他似得!传到皇上耳中,岂不是平白给本宫讨嫌吗!” 云妃昨夜才去请罪,他今早便来请安——脑子是被狗吃了吧! 看似年长机灵些,却还比不得性子温吞的五皇子。 “本宫忙于照料六皇子,心神俱疲,哪有心思见他,叫他改日再来吧。”宁贵妃不耐烦地吩咐道。 宫女应下,退了出去。 …… 接下来两日,已有大臣联名递出了废去祝又樘太子之位,另择贤而立的奏折。 朝中一派暗潮汹涌。 昭丰帝疲惫地靠在罗汉床内。 这两日他已命人查实过了,云妃身边的那位宫女,本是杭州人士。而据明太医昨日所得,那毒药中有一味剧毒,正是产自江南之地。 得知此一点之后,平心静气如他,也不禁勃然大怒。 他已有许久不曾这般恼过谁了。 便是太子表里不一,却不至于叫他如此难受。 哪怕不愿承认,他确实有一段时日是真正将太子看作了可信任之人,哪怕称不上全心全意。 听着太监再一次通传,昭丰帝道:“都宣进来吧。” 刘福听得此言,再观昭丰帝脸色,心底不由沉了沉。 皇上这回,怕是真的‘不敢’再保太子殿下了…… …… 宫中的种种消息,也都先后传进了张家。 618 捉到 愉院中,张眉寿紧缩眉心。 在此之前,她当真不曾想到,这一世在这等关键的节骨眼儿上,给祝又樘带来如此变故的,竟会是云妃。 那个,在刚出冷宫之时,被祝又樘设法救下,就此改变了命运的云妃。 说起救,她去年也算救了这位云妃娘娘一次——此时此刻,说后悔自然是远远谈不上,但不由也颇觉命运弄人。 眼下的局面,无疑比上一世还要糟糕,甚至存在未知的凶险。 张眉寿正觉坐不住时,只见阿豆走进了堂中。 “姑娘,房掌柜身边的十一过来了,说是要事要见您。” 张眉寿立即问道:“人在哪里?” “说是不便来姑娘院中,如今正在后门处等着呢。” 张眉寿闻言,站起了身来,便朝着堂外走去。 阿荔去内间取了披风和汤婆子,大步走至堂中,对阿豆说道:“快去让人备下马车!” 阿豆愣了愣。 “备马车作何?” “自然是姑娘要出门了。” 阿荔来不及同她解释许多,快步追着自家姑娘而去。 一边十分宽容地想——阿豆反应不过来,这也没什么,毕竟不是人人都能在大丫鬟这个位置上一坐就坐上这么多年的。 阿豆虽没听明白,却还是立即照办了,并下意识地瞒住了阿枝。 阿枝也麻木地不去拆穿什么。 双碾街的漆器铺后堂内,房掌柜正陪着一名身穿藏蓝棉布衣袍的中年男人吃茶。 “这茶是我家姑奶奶让人送来的,你尝尝——”房掌柜语气不算热情,且还带着些许与以往无异的淡淡倨傲。 这是他和这姓冯的男人之间,一直以来的相处方式。 毕竟姑娘有交代,定要拖住此人,而为了不让对方察觉异样,他自然不能表现出任何反常。 中年男人闻言,便垂眸品了一口。 “确是好茶……”他点着头,眼神中却有一闪而过的惊惑。 茶是好茶,对方同他炫耀的意图也极为明显,可这茶当真不易得…… 这姓房的从商出身,没什么别的毛病,唯独一个抠门儿最是叫他印象深刻。 今日为了与他炫耀,竟是不惜下血本儿了? 若说是上两回受了他出手阔绰的刺激,有意想扳回一成,倒也不无可能。 二人边吃茶边说笑,看似和睦,实则一如既往地夹枪带棒。 半壶茶下肚,中年男人渐渐面露不适,笑了问道:“不知可否借贵店净房一用?” 房掌柜闻言,便转头吩咐了十一给对方带路。 男人没有推辞,一路跟着十一去了后院。 钻进净房内,却是隔着缝隙,悄悄往外看去—— 见十一就等在外面,男人不由皱了眉,暗道一声“果然不对”。 十一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人出来,却也半点不着急。 多呆会儿无妨,呆的越久越好呢,省得再费其他心思去拖延。 他等得起,对方却耗不起了。 男人自净房中出来,笑着问十一何处可以洗手。 “前面便可打水。”十一指了指前方,主动走在前面带路。 男人点着头,不紧不慢地跟着,一边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四下。 见他走得不快,十一也慢下脚步。 男人暗暗皱眉。 这跛脚伙计,竟是个警醒的。 如此一来,他倒也顾及不了太多了…… 二人即将并肩而行时,男人忽然朝着十一伸出了手。 十一余光中瞥见,及时躲开了,笑着回头问道:“怎么了?” 却见男人手中忽然有类似石灰粉状的白色粉末挥洒而出。 十一当即抬起衣袖,下意识地遮住双目。 下一瞬,就听得极快的脚步声在远离。 十一顾不得许多,连忙追上前去,却忽觉脚下似有千斤重,视线也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强自走了几步,他试图出声唤房掌柜,可发出的声音却格外微弱。 又强撑了片刻,到底还是倒了下去。 中年男人一路跑到后门处,却见后门紧锁着。 他立即从怀中取出两根铁丝状的东西,不过片刻,就将铜锁给打开了。 动作极快地将锁取下,男人长长舒了口气。 干这种勾当,没点儿警惕性和防身的本领,他怕是早死了几百回了。 只是,下一刻,他脸上若隐若现的笑意还没来得及散去,就立即凝固住了。 男人看着抵在自己胸前的长剑,不由呼吸微窒。 顺着那长剑看去,只见持剑之人是一名面色冷然的年轻男子。 “原路滚回去。”清羽面无表情地命令道。 “……” 男人僵硬地点了点头,缓缓后退着。 很快,房掌柜便带着人追了过来,两名壮汉立即上前将人制住。 清羽见状,重新将门从外面合上。 他用了两日的时间,已然追查到了此人的下落,今早一路跟随对方来到这漆器铺中,因猜测会是张眉寿的计划,便没有急着出面抓人。 毕竟有女主子在,他负责看个门堵个漏,应当就可以了。 张眉寿带着阿荔走进了堂中,恰巧就见房掌柜迎了出来,行礼罢,低声道:“姑娘可算到了……小人一时大意,方才竟险些叫他给跑了。” 张眉寿未细问,只道:“现下人在何处?带我去见——” “就在库房中,姑娘跟小人来。”房掌柜走在前方带路,边说道:“十一他应当是被暗算了,眼下已是半昏迷着,小人正要差人去请个郎中来瞧瞧……” 这话也是在间接询问张眉寿的意思。 “我先去看看。”张眉寿不假思索地道。 这个时候,请郎中自然是理所应当,可若无需去请,自然也没必要多添麻烦,以免被谁暗中盯上。 房掌柜闻言滞了滞,才点头应下。 张眉寿来到临时安置十一的后堂中,见他还尚存意识,继而察看了一番,便道:“无碍,寻常迷药罢了。保持通风,隔一刻钟喂一盏水,便会逐渐恢复清醒。” 做这等勾当的,轻易也不敢在明面上伤人性命。 一直跟着张眉寿来至库房外,房掌柜心中的惊异感都不曾消减半分。 姑娘竟还懂医术? 不,或许更该说是……懂用毒之术? 他倒也想怀疑姑娘是在说大话,可数年来的相处却让他无法做出这样的判断。 库房的门被打开,张眉寿带着阿荔走了进去。 619 太后质问 房掌柜连忙紧张地跟了过去。 可不能让姑娘单独和那姓冯的呆在一处,若不然姑娘可太危险了! 阿荔却将人拦了下来。 “房掌柜,您且等等,我家姑娘有几句话想先单独问一问此人。” “可……此人阴险地很。”房掌柜不放心地道。 阿荔拍拍胸脯道:“掌柜放心,有我在呢。” 这话自然是往自己脸上贴金的——毕竟单凭姑娘自身,这什么姓冯的也只有被欺负的份儿。 但不好乱说话,回头再吓到房掌柜就不好了。 房掌柜还要再说,却见阿荔给了他一个眼神,便极快地关上了房门。 房掌柜提心吊胆地等在门外,直等了整整两刻钟。 在这两刻钟里,他已敲了不下二十次的门,询问“姑娘可需要帮忙”—— 可传入耳中的皆是阿荔轻松的否定声,以及……男人凄厉的惨叫。 房掌柜听得后背直冒冷汗,又莫名……好奇。 就在他再次抬起手试图敲门,甚至忍不住想要推门而入之时,却见房门忽然打开了来。 张眉寿走在前面,带着阿荔从库房内行出。 少女过分沉静甚至冷漠的脸色,让房掌柜莫名想到了有一次偶然得见仵作从命案现场的房间里验完尸,走出来时的情形。 他连忙让至一侧,目光紧张:“姑娘……” 但见少女一身淡然,他剩下的话便也就问不出口了。 “有劳房掌柜看好此人,他还有用处。”张眉寿开口说道。 当然,便是没人看着,此人应当也没有胆量敢跑了。 房掌柜下意识地点着头,莫名竟觉得后背有些冒冷汗。 还有用处是什么意思? 难道若是没用,便要…… 房掌柜暗暗摇了摇头,试图摒弃那些不该有的猜测,继而印证道:“姑娘之意,是暂时不要报官?” 张眉寿点头,握紧了手中的解药。 这么重要的人,自然不能报官。 房掌柜一路亲自将张眉寿送出了铺子,直到目送马车远去,适才折身回去。 不知为何,他方才压根儿就不敢问姑娘究竟在库房里做了什么…… 但不敢问也不要紧,至少他是敢看的——他倒要亲眼瞧瞧,那姓冯的鬼哭狼嚎成那般模样,眼下到底是何惨状。 抱着乐见其成的想法,房掌柜疾步来到了库房内。 却见那人依旧维持着被绑的姿势,背靠着一只木箱,瘫坐在地上,衣服鞋帽都完好无损,身上脸上也没见半点血迹和受伤的痕迹。 房掌柜失望了一瞬,旋即又费解至极。 再走近些细观,只见对方脸色苍白,看起来似乎有些脱力。 房掌柜有心要问一句“你究竟经历了什么”,可却问不出口。 男人艰难地抬起眼睛看向他,语气亦透着无力。 “那小姑娘,是你什么人?她究竟,是何来路?” 那使在他身上的毒,他甚至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实在太过古怪可怕。 房掌柜的脸色早已经恢复了沉稳,半个字都没有答他,就转身离开了库房。 但那股子惊异感,却在心底不断地飞快滋长着。 是啊,他家这位姑娘,到底是什么来路? 似乎除了拿小仙子自然不同凡响这茬来安抚自己一下,他这些情绪也没别的出路了…… …… 咸福宫中,云妃正在抄经。 此时,却忽然听得宫女来禀:“娘娘,太后娘娘过来了。” 云妃闻言微怔。 太后? 她一直都能察觉到,太后并不喜欢她——这咸福宫,也从未有幸得过太后亲临。 如今到了这关头……近年来已是深居简出,甚至近来传出抱病在床的太后,怎么却忽然过来了? 云妃心中忐忑,放下手中的笔,匆匆整理了一番仪容,便要带着宫女往外迎去。 不料,她还未能出得殿内,就见太后在一名宫装嬷嬷的搀扶下,竟是已经走了进来。 云妃略略一惊,连忙行礼。 “臣妾给太后娘娘请安……臣妾不知太后娘娘亲临,未能相迎,还望太后娘娘恕罪。” 头顶传来一声冷笑。 “恕罪?”太后的语气中皆是压制不住的怒意:“哀家肯恕你的罪,谁又能恕了太子的罪?” “你身为太子生母,不曾想过要设法还他清白便罢,竟还这般在背后捅他刀子,当真也是叫哀家开眼了!” “臣妾……” 云妃脸色反复,不知该说些什么。 “以往哀家只知你自私愚蠢,却没料想到你还有一副铁石心肠!”太后语气颤动:“便是事到如今,仍有大臣跪在养心殿外力保太子。都察院御史吴至清、谢迁细理此案疑点,跪于养心殿外大声宣读,被当众杖责,仍不能住其口!” 云妃听得意外而震动。 竟还有此事? “外人尚且不忍见赤子蒙冤,而你身为生母,又替他做了什么?太子有今日之众望,皆是他一言一行,一步一步走出来的!你终日束于这咸福宫内,享尽尊荣富贵,从未替他出过办分力,又何来的资格替他做决定!” “臣妾无用,是臣妾无用……”云妃羞愧难当,浑身颤抖,已是失去了在太后面前做戏的力气。 “你无用?”太后冷笑道:“你往养心殿外这么一跪,便将太子毁于一旦,尽将大靖国运都握于你手,你又何必再自谦!若当真觉得自己无用,就该管束好自己,别去拖累他!” “可臣妾也是母亲!” 连日来经受的一切,使云妃此时再难压制。 她抬起头来,满眼泪水和委屈:“臣妾身为母亲,眼见亲儿被逼入绝境,焉能无动于衷?臣妾是异族罪人家眷,自认出身低微,见识短浅,所求不过是想保住亲儿一条性命罢了!” 若是不能保全性命,一切都是空谈——这是她存活至今最深的感触。 “啪!” 太后猛然抬手,狠狠地给了她一记耳光。 “你也配称得上母亲二字吗?——哀家活了这许久,还是头一次动手打人,足可见你有多能耐。” 云妃受惊,战栗着跪了下去。 “你想保他的性命?单看如今肯替他出面的这些大臣,你就该知道,他便是被废,也绝无可能还有机会活下去!他既是坐上了这个位置,便注定只能进,不能退!” 620 还回去 太后恼怒之余,目光中尽是鄙夷之色:“你若当真为他考虑,当真如你所言那般心如止水,无意权势,那当初何不带着他出宫去,叫他做个自在人?” 单凭当初怀恩在宫中的地位,便是将孩子悄悄送出去,也全然不费力。 “当初是你将他推出来,是你心存贪念,将他推上了这个位置!彼时你不曾问过他一句可愿意,如今将他推至万劫不复之地,更是半点不在意他本意如何——口口声声说是为了他好,却不过是想拿他来博滔天富贵,只想着赢,而不敢输罢了!” “如今眼见形势失控,便开始替自己琢磨起了退路,你待他固然尚有一两份真心,只是余下那十之八九,尽是自私自利!” “不……臣妾不是的……” 云妃眼神变幻,泪流不止地摇着头。 “臣妾当初确是耳根子软,没经得住身边之人的劝说,才将既安的身份大白于天下……可臣妾早已后悔了,臣妾自知犯下许多过错,可从不曾有心拿既安去赌过什么……臣妾如今日日夜夜抄经替既安祈福,臣妾——” 此番,她的话尚且说完,就被太后打断了。 “没经得住身边之人的劝说?怎不说没敌得过自己的贪婪——”太后简直要被气笑了。 她看向云妃身后桌上厚厚的手抄经文,冷笑道:“替既安祈福?别自欺欺人了!依哀家看,你怕是做了亏心事,自以为是地在替自己赎过,好叫自己良心上好过些吧!” “……” 云妃垂首已是哭得不能自已,此时只能颤抖着摇头。 太后静静看了她片刻,再开口时,语气却渐渐冷静了下来。 “你这些年来咸福宫中平安顺当,便是于开元寺中遇刺,亦能全身而退,你当真以为是靠着你所谓的生性谨慎,还是你运气不凡?若不是既安处处替你谋划,你又岂还有命反过来将他推进深渊里——” 太后目光直直地看着他,问道:“你若真有自己说得那般没有私心,为何在杬儿出事之时,不曾站出来说明那日之事的真正经过?” 云妃颤抖的身形微微一僵。 紧接着,便听太后说道:“既安那日分明已经以‘点心须得趁热吃才好’为由,婉拒了杬儿将点心带回长春宫的提议,可杬儿离去时,你偏又装起好人,亲自提了食盒送到他手中——” 云妃脸色一阵红白交加。 “臣妾……臣妾是见六皇子极不容易与既安亲近些,便想着通过六皇子……兴许能借此替既安向长春宫示好,那日臣妾与六皇子说了许多既安的好……臣妾只是想告诉长春宫,臣妾母子绝无半分记恨之意……” “哀家不想听你这些蠢不可言的想法——哀家在问你,为何不曾将此中实情说出来?!” “臣妾与既安本是一体……便是说了,也断然证明不了什么……”云妃哭声微顿,又补了一句:“况且,便是臣妾不说,既安必然也会说的……臣妾绝无刻意隐瞒之意。” “是吗?”太后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满眼失望地道:“可太子也并不曾提起,此事是哀家自己查到的。” 而不消去想,太子对此不可能毫无触动。 云妃神情微滞。 “别人信不信,是别人的事。可你身为母亲,却不能不说——” 太后看着她,几近一字一顿地道:“沈氏,你根本不配为人母,更不配有这么好的孩子。” 此时,她与其说是失望,倒不如是替太子觉得不值。 面前这个女人,哪怕说得再多,满口辩解之辞,便是将自己都骗了过去,却也掩盖不了骨子里透出来的自私。 “你若将哀家的话听进去了一成,便该立即去往养心殿,当着众位大臣的面,真正地向皇上认一次错。” 云妃动作迟缓地抬起头。 她张了张嘴,好一会儿才得以出声:“臣妾怕是去说了,也无人会信……” 太后冷笑道:“不管有用无用,这是你该做的——哀家不指望你能帮上太子什么,也断不会拿为人母的职责去要挟你。只是,你既还有一口气在,那你从他身上夺去的,理应就该能还回去多少,便还多少!” 休想再拿那些‘做来也无用’的借口,来掩饰逃避自己的自私懦弱! 云妃不知是羞愧还是畏惧,眼神颤了颤,将头叩了下去。 “谢太后娘娘教诲,臣妾明白了……” 太后最后看了她一眼。 “哀家无须你明白。”太后步履迟缓地转了身:“你这等人,一时半刻,也不可能真正能明白。” “……” 云妃将头叩得更低,前额触在地上,泪水肆虐。 “臣妾恭送太后……” “娘娘,太后娘娘已经走远了,奴婢扶您起来吧……”一名小宫女弯身去扶云妃,小声说道。 连日来的煎熬和担惊受怕,已近要将云妃的力气熬尽。 宫女稍显吃力地将人扶进榻中。 云妃靠在榻内,掩面而泣,耳边不断地回响着太后的话。 那些话,一字一句如针尖,不停地扎在她的心上,她欲深想,却全然没有勇气去面对。 宫女递来了拧得半干的温热帕巾,细声道:“娘娘,您擦一擦脸吧……仔细别哭坏了身子。” 云妃将手放下,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她。 经过短暂的茫然之后,云妃才反应过来。 这宫女原是在外殿的,只是碧玺走了之后,才开始顶替碧玺贴身伺候她的起居。 再想到碧玺的死,云妃不由陷入了失神当中。 有些事情,她至今都想不透。 不多时,宫女又奉来了一盏热茶。 “娘娘,您吃口茶吧。” 云妃下意识地接过,握在手中,目光涣散。 宫女在旁静静侍立了片刻,又道:“娘娘,这茶要凉了,可要奴婢替您换一盏吗?” 云妃回过神来,察觉到指腹下的温热,摇了摇头,便动作缓慢地将茶盏凑向了唇边。 宫女见状,重新垂下了头,一副乖巧的模样。 而此时,忽有一道声音传了进来。 “娘娘且慢,这茶吃不得!” 621 拿住 那是一道女子的声音,响亮却十分平稳。 云妃听得心中一跳,下意识地举目看去。 却是看向窗棂处。 方才那声音,似乎是从窗外传进来的——此时细看,才见两扇雕花大窗之间不知何时闪开了一道细缝。 而后,不及云妃反应,那窗便被人猛地从外面推开了来。 下一瞬,竟有一道青蓝色的宫装身影从窗外翻身而进。 云妃吓得惊呼一声,手下一颤,那茶盏便要跌落。 而那身影却极快,闪身上前,竟是弯身伸手将茶盏捞入了手中—— 一旁侍立的宫女碧云见那飞溅出的些许茶水洒在自己裙上,眼神微微一变。 “你……”云妃已吓得站起身来,满眼防备地看着翻窗而进的蓝衣宫女。 这宫女样貌普通,看衣着应当只是个寻常宫女,怎会有这般身手和这等怪异行为? “娘娘,奴婢是这咸福宫内的洒扫宫女。”对方单手握着茶盏,道明自己的身份之后,便看向那名大宫女,冷冷地道:“太后刚走,你便在娘娘的茶水中投了毒,倒是好算计。” 云妃听得大骇。 这茶水里……被下了毒?! 她侧身连连后退两步,惊惧不定地看着大宫女碧云。 大宫女微微敛目:“娘娘,奴婢不知道她在胡说些什么。” “娘娘如今落魄,又有使唤碧玺出宫暗买毒药的先例,此时支撑不下去,服毒自尽也是有可能的。便是传了出去,有你在旁作证,也不会有人能察觉到什么。” 蓝衣宫女看着她,微微眯起眼睛:“你们玉粹宫,这回宁可先折了比你得用的碧玺——可见是稳操胜券了。” 云妃神色惊异之极。 “玉粹宫……” 这是何意! “你究竟是谁?为何从中这般挑拨?”碧云说话间,不着痕迹地探向了袖中。 有变故不要紧,处理干净就行了。 蓝衣宫女眼神敏锐地扫向她的右手,即刻闪身上前,单手擒住其右臂,微一用力,一声脆响之下,碧云脸色霎时一白,疼得惨叫出声。 “当!” 一只匕首自碧云腕间滑落,跌至云妃脚边。 云妃神情惊惶地看向碧云。 她的贴身宫婢……身上为何会藏有如此利器! 碧云脸色大变,当即就要将藏于后齿间的毒药咬破。 若任务失败败露,等着她的就只有更可怕的下场—— 然而,她仍是迟了一步。 那蓝衣宫女似料到她会有此动作一般,以手指扼住其两颊,食指探入其口,轻而易举地便将那毒物取了出来。 云妃震惊地看着这一幕,只觉得后背泛起寒意。 而此时,蓝衣宫女看向外殿方向,平静出声唤道:“小庆子——” 片刻,便有一名太监走了进来,朝着云妃行了一礼,便径直走向了碧云。 他从袖中取出一捆细绳,缚住了碧云的双手,又以布巾堵住了其口。 这显然是早已准备好的一切,让云妃看得心惊不已:“……” 小庆子她是知道的,她初住进咸福宫不久,小庆子就被拨来了,算是咸福宫中的老人儿——只因平日里办事偶有些偷奸耍滑,一直不上不下。 可他眼下竟是…… 云妃双手微颤。 小庆子押着碧云走了出去。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隐藏在本宫身边……又有何企图?!”云妃看着蓝衣宫女问道。 “事到如今,娘娘最该问的难道不是碧玺碧云的真实身份吗?” 蓝衣宫女将手中茶盏放下,又取出手帕将那一粒毒物包好。 做好这一切,她才抬头看向云妃:“奴婢和小庆子,都是殿下的人。” “……既安?!” 云妃诧异之极。 既安怎会瞒着她做这些事? 还有……方才这宫女说碧玺她们……是玉粹宫的人? 瑜妃姐姐? 怎么可能! 云妃神情不停变幻着,口中喃喃道:“你定是在撒谎……既安若真是一早就疑心玉粹宫,又怎会任由我前去养心殿请罪!” 既然既安让这么多人盯着她,怎么可能由着她犯糊涂! 是了,哪怕嘴上不想承认,可她此时仍已经隐隐意识到自己是中了圈套。 毕竟碧玺的死,实在太过蹊跷…… “娘娘若不去养心殿请罪,碧云何来眼下这顺理成章对娘娘下手的机会。” 蓝衣宫女语气平静地道:“若她不出手,奴婢又怎能于明面上捉住玉粹宫的把柄——” 上次娘娘患心绞痛,她和小庆子哪怕处处谨慎,却也没能找到证据。 后来才知,原来那并非寻常毒药,而是极古怪的巫蛊之术,不懂之人根本看不出线索。 故而,只能一直静等到眼下,待蛇出洞。 “……你是说,这一切都是既安的筹划?!”云妃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她无法想象她眼中需要她保护的孩子,竟在暗中瞒着她做下了这么多的谋划…… 这一刻,她已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想玉粹宫的事情。 “既安为何不早些同我说明……” 她跌坐回榻中,低声说着,似是自语。 若是早些和她说,她也不至于慌不择路…… “殿下早前曾提醒过娘娘,只是娘娘似乎不曾听进去罢了。” 这且是往好听了说。 实则,依娘娘对瑜妃的爱重程度,只怕要反过来指责殿下不知感念旧恩吧。 既如此,为防打草惊蛇,倒不如就此顺水推舟,静候时机,以绝后患。 “这个时候,他怎还分得出心来……”云妃的神思已近涣散,前言不搭后语地问着:“如今,他可还有退路吗……” 蓝衣宫女垂下眼睛。 “奴婢只是奉命行事而已,对咸福宫和玉粹宫之外的事情,及殿下的打算,皆不知晓。” 云妃不知听到了没有,呆呆地坐在那里。 蓝衣宫女福了福身,欲退出内殿。 此时,却听云妃忽然问道:“为何要救我?” 倒不如让她被毒死,也好过陷入这生不如死的境地之中…… 若真相当真如此,她是受了人利用……她日后要如何面对既安? 还有太后今日说的那些话……会不会既安也是那般想的? 蓝衣宫女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 到了这种时候,娘娘似乎脑子里仍然只装着自己的心情和处境。 若是可以,她又何尝不想让娘娘干脆被毒死干净。 622 静妃出宫 “前有娘娘脱簪请罪,娘娘若没了,谁来替娘娘改这个口——” 言罢,未再听云妃多言,便径直退了出去。 殿外,另一名看衣着品级比她要高的宫女唤了她一句:“阿英姐姐……” “进去伺候吧,将我放在桌上的物证保管好,以候殿下随时取用。” “是。” …… 小时雍坊内,一辆马车从钟家门前驶离。 再停下时,却是在蒋府门外。 作寻常丫鬟打扮的宫女,先下了马车,伸手去扶动作有些着急的静妃。 主仆二人上前,宫女忙去叩门。 静妃甚少有机会出宫,更从未来过蒋府,门人不识得她,便将人拦了下来。 宫女也着急不已,此时便道:“放肆!这可是静妃娘娘!——你们家太太是我们娘娘嫡亲长姐!” 门人听得大怔,而后不着痕迹地打量向静妃,确见对方有几分气质在,且眉眼间也与自家太太有几分相似,心底不由一跳。 “是小人有眼无珠了,望娘娘恕罪……” 当下,门人便恭恭敬敬地将人请了进去。 总归是假的真不了,自然没有当面得罪人的道理。 静妃一路被请至花厅,坐了约半刻钟,尚未能等到蒋太太过来,不由心急起来,频频朝着厅外张望。 那些奉来的茶水瓜果,她连看一眼的心思都没有。 又等了约半刻钟,终于见得厅外现出了人影来。 “娘娘。” 蒋太太带着丫鬟踏入厅内,朝着静妃行礼。 “此处没有旁人,长姐不必如此……”静妃起身,抓住蒋太太的手,声音里透着焦急无助。 蒋太太见状,当即屏退了厅内下人。 “娘娘怎清减成这模样了……快坐下说话。”蒋太太声音里满是心疼,拉着人坐了下来。 而此时,厅外又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我听闻姨母过来了?”蒋令仪向厅外守着的婆子问道。 静妃和蒋太太都下意识地看向厅外。 婆子走了进来通传:“大姑娘过来了——” “叫她进来吧。”蒋太太不假思索地道。 她向来有心要磨炼女儿,多听些多看些,对日后没有坏处。 虽说幼时坏了名声,扶起来难了些,可谁叫她只这么一个嫡亲女儿,总不能就这么扔了。 “仪儿见过姨母。”蒋令仪上前行礼,虽未多问及什么,脸上却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关切之意。 她很清楚,静妃这个时候也没有心思听她多说,是以便静静地坐在一旁,并不插嘴。 她来,只是为了听一听静妃的来意,顺道探一探宫中如今真正的情形。 蒋太太言辞委婉地问起了六皇子的状况。 提及此处,静妃的眼泪便落了下来,哽咽着道:“我今日正是因为杬儿才出的宫……方才去见了哥哥嫂嫂,想让他们帮着寻一寻擅解毒的神医——杬儿他……再拖下去,只怕就真的不行了。” 蒋太太闻言也红了眼睛,“……好端端地,怎会突然出了这样的事情,杬儿那样的好性子,竟也……” 说着,叹气压低了声音问道:“当真是东宫所为吗?” “已经认了,岂还会有假?”静妃咬了咬牙,“若杬儿当真没了,我定要让那母子二人偿命……!” 她也曾疑心过是宁贵妃所为,故意借此诬陷太子,可云妃亲往养心殿认罪之事,打消了她这个猜疑。 但宁贵妃也脱不了干系! 若杬儿不是养在长春宫中,又怎会碍了东宫的眼——四皇子和五皇子,如今可都好好地。 静妃心痛如绞,蒋太太母女却听得一阵心惊肉跳。 “傻妹妹,这话可说不得……真是东宫之过,想必皇上也不会轻饶……”蒋太太劝了一句,忙岔开话题:“眼下当务之急,是保住杬儿……” 静妃流泪点头:“是……我今日来此,也是想请姐姐姐夫帮着想想法子。” “你放心,我们能帮的,必然会尽力而为。”蒋太太握着静妃的手说道:“我回头便叫你姐夫暗下去打听打听可有擅解毒之术的郎中。” 心底却在叹气。 连宫里都寻不到,他们又要往何处去寻——妹妹这模样,显然也是急得没有法子了。 但她总不能说不帮。 蒋太太心中是真切的悲沉。 六皇子若是没了,她心里存着的那份念想,也就此就打破了。 太子出事,原本是多么好的契机,可偏偏六皇子也保不住了…… “最好是江南之地出身的医者……杬儿所中之毒,其中最烈的一味叫做断心草,据说有异香,便是出自江南。”静妃边垂泪边细细说着,不想放过任何一丝希望。 蒋令仪闻言眼神微变。 断心草…… 江南? 那位被她母亲命人鞭死的洪姨娘,生前所用的那‘祛疤神药’,便是在江南附近买回来的——那供述的丫鬟说了,卖药之人是洪姨娘的兄长在苏州偶然结识到的一位‘货郎’,又细说了对方的长相及特征。 她向来心细,想着日后兴许能用得上此人,便将此事暗暗记了下来。 有胆量能制出这种祛疤膏的人,必然也制得出‘其它东西’。 而就在前几日,她带着丫鬟出门时,却在一家点心铺中遇到了一位与那丫鬟描述十分接近的中年男人。 对方开口时,那掩饰不住的口音,及脸上的一道疤痕,引起了她的留意。 她借故带着丫鬟上前,向对方试探了几句,然而对方兴许是见她衣着精致,故而十分谨慎戒备,言语间不显露分毫,并未与她多说什么。 但越是如此,越叫她肯定了对方应当就是卖药给洪姨娘的那位‘货郎’。 此时听静妃说起六皇子所中之毒便源于江南之地,蒋令仪不由就多想了些——毕竟这货郎出现在京城的时间,也实在有些巧合…… 蒋令仪悄悄看了一眼静妃,到底是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真相究竟如何,眼下似乎也不是很重要了…… 她再心悦太子,有大半的缘故是因为对方是太子。 况且,这个太子,从未将她看进眼中,心中装着的似乎只有一个张眉寿! 可最有希望顶替太子之位的四皇子却不同…… 这几日,她的心绪已暗下高涨了许久。 蒋令仪暗暗握紧了手指。 她不是不帮姨母,只是她对那货郎的来历也只是随口一猜而已,这样不着实际的猜测,怎好贸然说给姨母听呢? …… 静妃并未在蒋家久留,蒋太太差人将其送出了蒋府。 静妃坐上马车,心中涌出悲凉来。 长姐竟是连亲自送她都不肯了…… “敢问车内坐着的,可是静妃娘娘吗?” 623 想去看看他 马车刚驶出不远,忽有一道声音传入了静妃耳中。 这显然是一道女孩子的声音。 静妃急着回宫,下意识地皱眉,使了宫女下车去看,自己也微微掀起车帘一角,朝着车外看去。 只见是个穿绿色衣裙、样貌俏丽的丫鬟拦在马车前侧方。 片刻后,宫女折返,来至车窗旁轻声禀道:“娘娘,她自称是小时雍坊张家二姑娘身边的丫鬟……” “张家二姑娘?”静妃低声重复了一句,只觉得这名号有些熟悉,思索片刻,便道:“……可是那个幼时有仙子之名的张家二姑娘?” “应就是了。”宫女低声说道:“这位张家二姑娘,想见娘娘一面——说是……她有法子救六皇子性命。” 静妃听到前半句尚是疑惑蹙眉,待听到后半句时,神情陡然大变。 张家姑娘有法子救杬儿?! “张姑娘在何处?”静妃几乎是脱口而出地问道。 不怪她轻率,而是眼下她不可能会放过任何一个能救儿子性命的可能。 更何况,对方自报了身份,也足可见诚意,兴许是真的有什么法子呢? “那丫鬟说,若娘娘有意相见,便去前面的韶记茶楼。” 静妃闻听,没有丝毫犹豫,当即吩咐了车夫赶了过去。 马车转至街上,不过百步便是韶记茶楼。 静妃刚下了马车,阿荔和那宫女便也紧跟而至。 阿荔走在前头,带着静妃主仆二人朝着茶楼二楼而去,在一间雅间前站定,而后推门而入。 静妃跟了进去。 阿荔将门合上,朝着静妃福了一礼,道:“娘娘请坐。” 雅间之内宽敞雅致,却空空如也,并不见第四人的身影—— 静妃皱眉:“怎不见张姑娘?” “因怕错过与娘娘见面的机会,我家姑娘特命奴婢一早前来等候——还请娘娘稍等,我家姑娘片刻便到。” 她家姑娘还有事情需要准备,因不知静妃何时会从蒋府出来,又怎么可能亲自过来干耗着时辰呢。 静妃没说什么,只坐了下去。 她身边的宫女却是不悦——这张姑娘还真当自己是须得叫人供奉着的小仙子了不成,竟敢在她家娘娘面前拿架子。 这般想着,宫女便暗暗拿不满的眼光看向阿荔。 阿荔察觉到,也未说什么,只拿目光将那宫女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直叫那宫女颇觉不自在。 偏偏打量到了最后,脸上现出‘不敢恭维’的失望来,无声叹了口气,便转过了头去。 宫女又气又羞,一张脸顿时红透,想出言质问对方在看什么,却又不敢在自家娘娘面前造次,只能咬着牙生生忍了。 阿荔面色平静淡然。 论起如何摧毁一个女子的自信和优越,往往不需要做太多。 可依照她与姑娘约定的时辰,姑娘也该到了才对啊? 阿荔暗暗有些着急。 但在外人面前,自不能表露分毫,同时还需替姑娘的迟来营造出一种神秘高贵的假象来——身为一名合格的大丫鬟,这不过是手到擒来的事情罢了。 阿荔这厢苦心营造气氛,原本将要带着阿豆出张家大门的张眉寿,却被芳菊拦了下来。 “姑娘,老爷和太太请您去一趟海棠居。” 张眉寿闻得此言,便问了一句:“可说是为了何事?” “老爷和太太都没说,只道让姑娘过去。” 张眉寿便点头,随芳菊一同往海棠居走去。 进得堂内,就见自家父亲和母亲,一左一右坐在上首,俨然是在等着她过来。 张眉寿微微一愣,不知怎地,就敏锐地察觉出了一种要被兴师问罪的气息。 她行礼后,坐到了一侧椅上。 “蓁蓁,你可是要出门?”宋氏看着阿豆手中托着方才张眉寿进来时解下的披风,出声问道。 “是。”张眉寿点了头。 “要去哪里?”张峦问。 “同婉兮说好了去吃茶。”张眉寿答得平静。 “早知道你会这么说——可我方才已差人去定国公府问过徐二姑娘了,她今日并未与你相约。”宋氏看着女儿,眼中含着审视。 张眉寿同她对视着,语气依旧平静:“是女儿撒谎了。” 宋氏神色一滞,下意识地同丈夫互看了一眼。 哪有人这么不假思索就承认撒谎的,且还这般平静,丝毫不慌! 张峦叹了口气。 没办法,他的女儿向来比旁人优秀,心理素质过硬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你们都去外面守着。”宋氏看向芳菊等人吩咐道。 片刻,堂内便只剩下了这一家三口。 张峦看向女儿,道:“实则你母亲方才是在诓你,我们并不曾差人去过定国公府相询。” 女儿承认撒谎,他们做父母的自然也要及时承认。 不料,却听张眉寿说道:“女儿知道。徐二姑娘今日一早出城上香去了,此时应当还未回来。” 张峦和宋氏再次怔住,遂神色复杂地看着女儿。 这种所用伎俩一开始就被女儿看透,且对方还顺着这伎俩走的感觉,叫人心情很奇妙。 可女儿既是知道他们在诓她,怎还利落的承认了? “父亲母亲既是这般说了,必然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即便我再怎么圆谎,也无什么用处。”张眉寿坦诚地道。 她若再一个劲儿地圆下去,不过是浪费口舌浪费时间罢了,倒不如早点说破,早点说服。 张峦沉默了片刻,才道:“这几日你母亲留意到你常去漆器铺,便寻了房掌柜来问……” 余下的话没有多说,只看向女儿:“蓁蓁,你如实说,你究竟要去做什么?” “女儿要进宫,救治六皇子。” 女孩子声音干脆,透着主意已定。 张峦夫妻又交换了一记眼神。 女儿是‘要进宫’,而不是‘想要进宫’。 “你有把握吗?”宋氏正色问。 他们不是不顾女儿想法意愿,就直接否定的父母。却也不是不考虑凶险与后果,事事依着孩子的心大之人。 张眉寿想了想,道:“只有一半把握。” “……”张峦则问:“为何要亲自入宫?交予旁人或太医来做不行吗?” “父亲,当真不行。”张眉寿语气不重,却透着果决。 解药自然可以交给旁人,但单靠解药还不够,具体要怎么做,她还需亲眼见过六皇子如今的状况才好定下救治对策。 再有…… 她很想去看看他。 624 尊重 张峦叹了口气,又问:“漆器铺中关着的外乡人——你可是疑心六皇子所中之毒,是出自此人之手?” 张眉寿点头。 她并未同房掌柜多提,可她家父亲还是猜到了。 “蓁蓁比父亲有用。”张峦神情复杂地叹了口气,但并未去多问女儿是如何怀疑上此人的。 毕竟,问的越多,越容易怀疑人生。 就听母亲一句劝——凡事适可而止吧。 虽然母亲骂父亲的时候,从来不会适可而止。 但有一点,他却不得不问。 “蓁蓁,你可是懂医术?” 他此前并不是全然没有察觉。 宋氏也看向女儿,等着她的反应和回答。 “之前偷偷和苗姨娘学过些偏方,一直未有同父亲母亲明言——但此番入宫,是因自那药贩手中得来了解药,因此事后想必也不会过分招人议论。”张眉寿看着父母,语气认真:“女儿自知瞒了父亲和母亲许多,待此次回来之后,再来请罚。” 哪怕她有自己的思量与苦衷,可当真提及此事,放到了明面上,她为人子女,自该认错,这是不可逃避的。 但不是现在。 宋氏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她哪里是想要罚她……更多的,是惭愧罢了。 女儿事事瞒着她,也并非是生来如此。 儿女便真是有过,却也该先从父母身上找原因。 何况,她也没觉得女儿有什么错…… 人人皆有自己的心事秘密,儿女也不是全然为了父母而活,有些自己的想法,并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 她就是担心而已…… 至于担心什么——除了此番进宫可能带来的凶险之外,还有另外一件事情。 她内心深处最怕的一件事情,似乎已经显出预兆了。 “六皇子非是寻常抱病不适……”张峦看着女儿,脸上是少见的严肃与认真:“此等关头,你主动出面替他诊治,该知道其中的利弊。” 如此一来,少不得要开罪真正对六皇子下手的那个人。 张眉寿迎着父亲的目光,道:“父亲都不怕,我自也不怕。” 她家父亲三番两次前往养心殿跪请,同其他几位大人为了太子之事,俱已要头破血流——这且是不知胜算几何的情形之下。 而她,有把握祝又樘会赢,只是想尽自己所能添上一份助力与胜算,又焉有畏惧的道理? 且退一万步说,即便天意弄人,此番他不幸输了,她也会是同样的决定。 张峦与女儿对视了良久。 他从未想过,会从一个孩子眼中看到这样的神情。 心中涌出无法形容的情绪,他不知那是担忧还是骄傲,但他清楚地感受到——这一刻,他与女儿之间,是有共鸣的。 说来好笑,此时他竟有一种想要热泪盈眶的冲动。 ……说‘想要’,可能有些不恰当了,因为他已经流泪了。 看着自家母亲无奈且稍显嫌弃地向自家父亲递去了帕子,张眉寿默然了一瞬。 父亲怎么又哭上了? “可想好了要如何进宫?”张峦擦干眼泪,问道。 女儿便是得过圣旨褒奖,却也只是寻常身份,贸然前去,宫人怕是连通传都不会肯。 便是打着为六皇子诊治的旗号,至少也要有人出面引荐。 张眉寿心底微松,答道:“女儿已经安排好了,此时正要去见六皇子的生母静妃。” “静妃?”宋氏问道:“静妃出宫了?” 张眉寿点头:“此时应当就在等女儿过去。” 张峦闻得此言,转头看向妻子。 宋氏:“……” 这种替女儿求情的眼神是怎么回事,一开始不是他声称一定要阻止女儿冒险的吗? 立场变得未免也太快了吧。 见女儿也朝自己看了过来,被父女二人殷切注视着的宋氏深觉压力极大。 “宫中不比外头,言行上都要小心谨慎……”她到底是松了口。 张眉寿连忙应下:“女儿记下了。” 宋氏看着她,又语气严肃地交待道:“能不能医好不要紧,切记要周全地回来,万万不要同那些贵人起冲突——” 末了,不忘威胁道:“你若敢闯出什么祸来,下次看我还会不会再依着你!” 张眉寿听得忍不住莞尔,鼻头却是微酸。 “多谢母亲。” 继而,看向张峦:“多谢父亲。” 放眼京城,乃至整个大靖,她怕是都难以找到第二对这般保护她却又尊重她的父母了。 她很清楚,这同父亲母亲先前的经历有着不可分割的因果关系。 因为从曾经那样的沉暗中走了出来,他们这一家人,才更加懂得珍惜彼此。 而于父母亲而言,珍惜中又掺杂了许多愧疚与弥补之意。 许多事情,做得多了,便越发深入,渐渐才会有如今这份尊重。 所以,许多磨难的存在,未必全是坏处。 张峦摇了摇头,遂看着女儿,道:“你且先安心进宫去,稍后我去寻刘大人他们,再去进宫求见皇上。” 如此一来,同在宫中,万一女儿那边出现什么变故,他至少也能及时照应。 闺女大了,愈发有自己的想法,且不止有想法,也有那份足以支撑想法的能力——他这个做父亲的,既是拦不住,理应要尽自己所能,护着她去走自己想走的路。 张眉寿没有拒绝,笑着点头。 “那女儿就先出门了。” 看着福身的女孩子,宋氏和张峦点了头。 张眉寿退出堂外,带着阿豆转身离去。 韶记茶楼内,静妃的耐心已近要被消耗殆尽。 “张姑娘当真是有意想见本宫?”她看向阿荔,眼中显出薄怒来:“还是说刻意借此捉弄来本宫?” 她方才忽然想到了一件往事来。 之前仪儿在京城名声尽失,得罪了定国公府的二姑娘——而她也曾听闻,这位张姑娘和徐二姑娘十分交好。 所以,这张家姑娘该不是在故意耍弄她吧? 阿荔听得险些瞠目。 这位娘娘未免也太自以为是了吧? 她家姑娘可是要做大事的人,想被她家姑娘捉弄,寻常人可没这份荣幸呢。 “娘娘误会了,我家姑娘向来忙得很,岂会有闲心行这等无趣幼稚之事,想必是路上有事耽搁了。”阿荔面不改色地说道。 “……”静妃心急又无奈,一时说不出话来。 而此时,忽然听得有脚步声传来,似乎在朝着此处走近。 625 入宫诊治 阿荔心中松了口气,笑着道:“我家姑娘到了。” 说着,便转身要去开门。 静妃和她身边的宫女都愣了愣。 她怎么知道是她家姑娘? 先前也有不少人上下楼,路过这雅间——莫非这丫鬟还听得出自家姑娘的脚步声不成? “姑娘。” 阿荔将门打开,便福身行了礼。 裹着石青色披风的少女走了进来。 阿荔替少女将披风解下。 见得女孩子出众的姿容与气度,静妃有着短暂的怔愣。 她甚少有机会出宫,此番算是第一次见到这位传闻中的‘小仙子’。 “静妃娘娘。” 张眉寿上前,向静妃福了福。 静妃微微点头,开门见山地问道:“张姑娘果真有法子医好六皇子吗?” “臣女不能保证一定能医好,但臣女应当是如今最有可能医好六皇子的人。” 她若救不回来,兴许就真没人能救得回来了。 少女神色笃定,直叫静妃听得有些恍惚。 “张姑娘的意思……是要亲自去医治杬儿吗?” 她原本以为对方是认得这方面的奇人神医之类,借此来向她施恩。 少女没有迟疑地点了头:“静妃娘娘带臣女入宫便可。” 她身份普通,若无人引见,没有进宫的可能。 而通过静妃,是最顺理成章的办法——毕竟在此之前,因怕受到阻拦从而误事,她并没有向父亲和长辈们坦白的打算。 “……不知张姑娘要用什么法子?”静妃神色不确定地问。 堂堂一个大家闺秀,莫非还通晓医术不成? 且能医得好杬儿,必然还需得是极为高超的医术…… “如何医治,恕我不便告知。静妃娘娘若信不过我,我亦无意强求。”少女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喙。 “……” 静妃身边的宫女听得瞪大了眼睛。 区区一个小官之女,竟也敢这般同她家娘娘说话! 她刚要出声呵斥,却被静妃一记眼神制止住了。 “本宫也只是出于好奇,随口一问罢了,张姑娘有意相帮,本宫感激还来不及……” 她原本就不是争强好胜的性格,虽不聪明,却最擅审时度势,便是心中有不满,却也不会在此时与对方起冲突。 毕竟在宁贵妃手下磨炼了这些年,这世间应当也不可能会有她忍不了的人了。 且说句难听些的话,她很清楚杬儿此时的情形,只怕随时都会…… 全当是碰一碰运气也好。 “那不知张姑娘何时方便入宫?” 张眉寿道:“现在。” 救人这种事情,自该是宜早不宜晚。 静妃怔然一瞬,旋即便点头道:“那有劳张姑娘了——” 张眉寿微一点头,侧开身让静妃先行。 静妃看在眼中,未有多言,心底却叹了一句——这是个看似有几分锐气,实则规矩周全,不会叫人捉住话柄的小姑娘。 阿荔跟着自家姑娘出了雅间,便对守在外面的阿豆低声说道:“阿豆姐姐回去吧,我会照料好姑娘的。” 阿豆微微点头,答应下来。 即便她有些不放心姑娘,可也清楚相较于阿荔,自己确也帮不上什么忙。 阿荔脚下快走两步,跟上了自家姑娘。 而此时,却见那名宫女似乎刻意慢下了数步,低声向她问道:“你能听出你家姑娘的脚步声吗?” “这是自然。”阿荔拿再寻常不过的语气说道:“难道你听不出你家娘娘的吗?” 这可是做大丫鬟必不可少的基本能力呢。 “……”宫女脸色复杂地走开了。 她竟不知道在民间做丫鬟的压力,竟比在宫里来得还要大…… …… 马车滚滚,朝着皇宫的方向驶去。 静妃带着张眉寿来至内宫外,便道:“有劳张姑娘在此稍候片刻,容本宫先行让人去禀告一声。” 她如今在这宫中的身份,尚不足以想带谁入宫便带谁入宫。 还须先经了如今执掌后宫的宁贵妃准允——亦或是皇上。 但她此番不欲去见宁贵妃。 杬儿出事,凶手归于东宫,于长春宫有益无害。 她只有一个杬儿,宁贵妃却还有四皇子和五皇子…… 静妃直接去求见了昭丰帝。 张家姑娘是为救治杬儿而来,并非是寻常女眷入宫请安闲坐,故而她禀到皇上面前,也不算越过宁贵妃。 到底她今日出宫,便是得了昭丰帝的准允—— 昭丰帝正立在窗前出神。 这几日,提议要废太子的官员,及为数不多要力保太子的官员,他该见的都见了。 而此时,殿外仍有官员在为此对峙,只是于他而言,已经没有了宣见的必要。 明日便是十日一早朝的日子—— 就在早朝之上,宣布旨意吧。 这场风波闹了许久,也是时候该平息下来了。 昭丰帝看着窗外,叹了口气。 本想看看风景平复一下受伤的心境,偏偏入目皆是太监侍卫。 好不容易让刘福将人给清走了,偏偏谢迁那伙人又跪过来了,隔着窗就这么与他遥遥相望…… 他头一回知道,跪请这玩意儿原来还带挪着跪的! 昭丰帝实难忍受这种煎熬,遂让太监赶紧将窗合上。 这皇宫真的是没法儿呆了! 刘福此时走了进来,禀道:“皇上,静妃娘娘过来了——” 昭丰帝“嗯”了一声,坐回了罗汉床中。 静妃今日哭着求到他面前,说是想出宫替杬儿求医。 这种要求,他也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只是压根儿不觉得对方能有什么收获,因为此时问也不曾多问一句,只道:“叫她回去吧,朕如今没工夫见她。” 谁遇到事情,都能来他跟前哭一哭,他倒也想哭,找谁去? 却听刘福又道:“静妃娘娘说是已经请到了张家二姑娘,前来替六皇子诊治,特来求皇上口谕,准允张姑娘前往长春宫诊看……” 昭丰帝听得一愣。 “静妃请了小仙子过来?” 静妃怎么比他还神叨? 小仙子固然有不凡之处,却也不可能有起死回生之能——这是中毒,可不是中邪,请小仙子来镇一镇就能解决了。 是了,如今在昭丰帝眼中,六皇子已无生还可能。 听刘福回了声“是”,昭丰帝无奈道:“罢了,就叫小仙子去给杬儿看一看吧,也好叫静妃消停些。” 他冷眼瞧着,这静妃已是离发疯不远了。 刘福应下,退了出去。 张眉寿得了准允,便被直接请去了长春宫。 626 药引 宁贵妃听得此事,当即皱了眉。 “人已经在六皇子殿中了?” “是。”宫女垂首答道。 “真是笑话,来了本宫这儿,竟连句请安的话都没有!”宁贵妃冷笑道:“果真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半点规矩眼色都没有——” 皇上起先竟还有意为其和太子赐婚,这年头,还真是什么货色都能当太子妃了。 “娘娘息怒,这张姑娘甚少入宫,想来也是年幼无知,一心急着替六皇子诊看。”一旁的嬷嬷轻声劝着,心底却莫名有些不安。 宁贵妃眼中嘲讽更重了些。 “太医们都只能干看着,她能救得了人?也就静妃这没脑子的蠢货,能想得到请她入宫来诊治了——只怕还不如同皇上求些丹药来得管用呢。” 这种事情,她单是听一听,都觉得智商受到了侮辱,也亏得皇上还准允了。 嬷嬷一时没说话。 不知怎么回事,自方才远远瞧了那张姑娘一眼,与之对视了片刻之后,她心中就有些不安生。 见自家娘娘对此浑不在意,闲闲地吃起了宫女剥好的核桃仁儿,嬷嬷到底没有多说什么,只悄悄使人去了六皇子那里盯着。 “明日就该早朝了。” 宁贵妃拿帕子擦了擦手指,一派运筹帷幄的轻松神态。 皇上便是再有心包庇,却也不可能顶得住了。 只需过了明日,大局定下,她就可高枕无忧了。 到时,她再一个个清算那些此次力保太子的人——在此之前,她倒没想到有这么多不怕死的…… 刘健、王华、张峦、谢迁……这些人,可险些要坏了她的大事! 宁贵妃冷笑了一声。 太子的路,倒是铺得极好,竟叫这些向来爱玩弄制衡之术的文臣们不惜豁出性命,也要保他。 不过,谁让云妃助了她一臂之力,这般舆论之下,彻底叫皇上没话说了呢? 说起来,她这回也是险胜而已。 看来当初她没能杀了云妃,倒是件大好事,想必这就是老天有眼吧。 宁贵妃此时的心情,是阔别已久的愉悦。 侧殿中,张眉寿正坐在榻前替六皇子诊看,明太医立在一旁。 其他两名太医互看一眼,皆是皱眉。 这姓明的一副等着给对方打下手的姿态是怎么回事,作为太医的尊严呢? 且这姓明的近日来不可谓不尽心,不仅是白日,便是夜里也要亲自守在此处,真抽不开身时,也要叫自己的得力徒弟寸步不离地看着。 作为同僚,背地里不骂对方一句做戏心切是不可能的。 但更多的,却是乐得轻松。 六皇子能不能被救得回来,他们一个比一个清楚,此时越是出力,越是往前凑的,到了最后反而越不讨好。 至于这位张姑娘的到来—— 只能说静妃如今是慌不择路了。 榻边,见张眉寿放下了六皇子的手腕,明太医忙问道:“依张姑娘之见,六皇子眼下情形如何?” “尚可一试。” 女孩子语气从容,说话间站起了身来。 明太医闻言眼睛微亮,那两名太医却暗暗嗤之以鼻。 “只是还需一味药引。”张眉寿讲道。 “张姑娘需要什么药引?本宫这便叫人取来!”静妃紧张的目光紧紧锁在张眉寿脸上——女孩子沉静稳重的模样,无形间竟成为了支撑她的力量。 张眉寿看着她,道:“梅花枝头上的新雪,所化出的雪水。” 静妃微微一怔,却大松一口气。 这药引虽是奇怪了些,可今早才落了一场大雪,梅树也并不难寻……她本还以为会是十分罕见的药引。 却又听女孩子补充道:“须得是在原处植有十年以上的梅树方可——还需分别于绿梅与白梅花蕊之上,各取十钱新雪。” 众人闻言皆下意识地思索起来。 宫中梅树并不少见,可于原处植栽十年以上的,未必好找。 有些梅树倒是够老,却不好确定是否为中途移植而来。 且宫中所植多为腊梅与红梅,相较之下绿梅白梅便少见许多。 静妃一时着急起来,当即就要吩咐宫人去四下打听。 而此时,她身侧的宫女忽然道:“娘娘,奴婢记得,御花园中万春亭旁,倒是栽有一株白梅,自打奴婢进宫起,似乎就一直在那儿了——” 她五六岁便进了宫,算起来年头上该是够了。 静妃闻听,连忙使人去了御花园中,寻了资历老些的花匠印证此事。 不多时,小太监折返,如实禀道:“娘娘,奴才问罢了,万春亭旁的那株白梅,少说也有十五个年头了。” 静妃连忙看向张眉寿。 张眉寿微微点了头。 “可问了宫中何处植有十年以上的绿梅?”静妃又问那太监。 太监声音略低了些许,答道:“奴才问了,那花匠说……唯独东宫里有两株。” 听得东宫二字,静妃的神情冷了冷。 但此时杬儿的情形,由不得她使什么性子。 “既如此,本宫这便去求皇上口谕,命人去取来——张姑娘此时可就要用?”静妃向张眉寿问道。 “娘娘且去请皇上谕旨,臣女先行前往御花园取雪。”女孩子语气平静地解释道:“取雪之时,从梅花所绽方向到手法,皆有讲究,不便假手于人。” 静妃自是点头。 “那就有劳张姑娘了,本宫先去求见皇上。” 语罢,见张眉寿点了头,便不敢有丝毫耽误地出了长春宫。 哪怕她将那两名太医略显古怪的神情看在眼中,却也全然不受影响——便是所有的人都觉得她荒谬,她也一定要信到底。 她若不信,杬儿就真的没命了。 且古往今来,她也曾听闻过以无根之水作为药引的说法,张姑娘的要求虽更为细致了些,却也不至于叫人觉得匪夷所思。 静妃这般想着,心底莫名又添了几分希望。 以至于在前往养心殿请旨时,颇有几分精神焕发之感。 昭丰帝隔着珠帘,都能感受到对方与刘福对话时的希望丛生。 怕只怕静妃发疯都是轻的……毕竟眼下已经隐隐有回光返照的预兆了。 昭丰帝在心底叹了口气。 不多时,刘福走了进来,禀道:“皇上,静妃娘娘前来求皇上口谕——说是要带人前往东宫采集梅树之上的新雪入药,用来医治六皇子……” “朕听到了。”昭丰帝无奈地摆了摆手:“叫她去吧。” 都这个时候了,就随她吧。 有了昭丰帝的口谕,张眉寿畅通无阻地踏入了东宫。 627 互管闲事 侍卫只放行了她一人,跟来的宫女便在东宫门外等候。 东宫里的一名太监,引着张眉寿往里走。 张眉寿脚下不快不慢,目光一寸寸地环顾四下。 这座宫殿,她许多年不曾回来过了。 祝又樘登基之后,这座宫殿便暂时空了下来,后来有了照儿,则重新修葺了一番,而后几经变更,早已不是她记忆中最初的模样了。 此时这些陌生又熟悉的陈设,一点点闯进她眼中,连带着许多蒙了尘的记忆都跟着鲜活起来。 不知不觉间,已来至正殿前。 张眉寿下意识地举目望去,却见一名白衣墨发的少年立于殿前,眉目俊朗,于为银雪所裹的宫殿之中,气质出尘似同谪仙。 四目相对一瞬,少年人眼中含笑,步下了石阶来。 这一幕,直叫张眉寿心中泛起酸涩的暖意来。 他依旧这般对她笑着,还是这般模样。 “臣女参见殿下。” 祝又樘动作快了一步,扶住她的手臂,道:“此处没有旁人——天寒地冻,且去殿中说话。” 张眉寿点头。 祝又樘刻意慢下脚步,二人并肩而行,踏入殿中。 跟在后面的小太监暗暗瞠目结舌。 他此前已是隐约知道自家殿下与这位张家姑娘关系不比寻常,可眼下见此一幕,还是觉得极不真实——向来不爱与人触碰的殿下,竟主动扶了张姑娘。 他还不曾见过殿下这般扶过第二个人。 且俩人就这么并肩走着—— 还真是活得久了什么稀奇事都能见得到啊…… 小太监跨入殿内,一眼就瞧见了脸上同样写满了惊诧的阿秋。 殿内暖意盎然,张眉寿刚解下了披风,阿秋就连忙上前接了过来,又暗暗骂自己一句:见了好看的女主子竟昏了头脑——本该是她上前主动替女主子解披风才对的。 张眉寿看她一眼,心底一软,眼中便浮现出浅浅笑意。 原来是阿秋啊,她方才进来时都没能认出来。 这一笑,却叫阿秋忽然觉得头更昏了。 女主子长得未免太好看了些,便是说她家殿下是被美色迷昏了头……她也信得! 阿秋转过身之际,悄悄探了探自己鼻间……呼,还好没有流鼻血,不然可就给殿下丢人了。 可清羽大哥既说女主子样样出色,不同凡响,想必出众之处必然不止是容貌。 阿秋将披风替张眉寿挂在一侧的屏风旁,便福身识趣地带着另一名宫女和几名太监皆退了出去。 “殿下可是知道今日我会过来?” 张眉寿看着面前的茶案上摆着的点心,出声问道。 这些点心,皆是往日里她最爱吃的——她只看上这么一眼,就知道必然是阿秋亲手所做。 祝又樘并未否认,含笑淡淡“嗯”了一声:“一路过来该是累了,坐下歇一歇。” 此时见着了他,且面前的人完好无损,一派如常,张眉寿心底不禁微松。 “六弟眼下如何?”祝又樘与她一同坐下后,问道。 “尚可。你放心,我会尽力而为。” 方才来之前,她已让明太医喂了六皇子先服下了解药,待稍后回去时,再依具体情形施救。 祝又樘点了点头,刚要说话时,却被张眉寿抢在了前面。 “……为何始终不曾让人传信给我?”女孩子声音含些质问之意:“起初不是说定了,若有我能出得上力的地方,便告知我吗?” 他这一回遇到的麻烦,远远要比上一世来得复杂。 祝又樘听得微微一怔,忙解释道:“尚且应付得了。” 他如今只是看似处于劣势罢了,实则一切尚在掌控之中—— 况且,他半点不愿叫她涉险。 便是张伯父谢迁等人,他也曾暗下使人劝阻过,可无奈……他越是劝,诸位大人就越是坚定不移。 一来二去,反倒显得他欲擒故纵了。 听他这般说,张眉寿心中安定许多,嘴上却道:“照此说来,殿下是觉得我多管闲事了?” “岂会……”祝又樘不禁失笑。 今日的小皇后,尤为可爱。 嘴上这般说,张眉寿却也没有半点不悦的迹象,她从容自若地端起茶碗吃了两口,拿神定气闲的语气说道:“你便是嫌我多管闲事,这闲事,我却也管定了。” 反正,以往她的闲事,他也没少管。 日后,就这么互相管着吧。 祝又樘心底说不出的动容与熨帖,笑着道:“如何是多管闲事?只是大局一日未定,便一日不愿你牵扯进来罢了。” 话末,不甚自在地轻咳一声,又补了一句:“你能来,吾高兴还来不及——” 他今日当真极高兴,已有许久不曾这般高兴了。 张眉寿不加掩饰地弯了弯唇角,旋即却又有些心酸。 “云妃娘娘的事情,我已有听闻。”她问道:“殿下对此,可是另有打算吗?” 她很了解他,绝不可能将一切都寄托于明日的地动来替自己正名。 “一直在等玉粹宫出手。”祝又樘并不瞒她。 六弟被谋害之事,他之所以未有真正上心去急着解决,正是有意借此引出玉粹宫,而非是欲借地动之事来解围。 地动于他而言,从来不是契机,而是需要帮百姓们尽量降低伤亡的无情天灾。 不管地动于否,他都有把握全身而退。 而眼下,他正在印证玉粹宫背后的牵扯。 这是上一世他一直未能查明的一个谜团——近日来终于有了进展。 “玉粹宫?你是指瑜妃娘娘?”张眉寿颇感诧异。 祝又樘的话她听得分明,显然是将玉粹宫视作了并不友善的存在。 而瑜妃正是上一世他在位时的孙太后。 祝又樘点头道:“之前便打算同你说的,只因迟迟没查到新的进展,才一直未有提及——” 紧接着,便说出了一句令张眉寿震惊不已的话。 “实则,炜儿本是瑜妃所出。” “……” 震惊到极致,张眉寿一时没能说得出话来。 炜儿……竟然是瑜妃的孩子?! 略微缓过神来,她不禁下意识地皱眉道:“……彼时她已贵为太后,暗下养上个把面首也就罢了,怎会做出此等荒唐之事?” 这也就是仗着祝又樘这个皇帝孝顺又宽和且念着她的恩情了,若换个人,她不信对方还能这般大胆! 虽说古往今来,历朝历代也有不少关于太后养面首的秘闻,可连孩子都生出来了,未免过分不顾体统—— 她刚要再多问些,却见一旁坐着的少年脸色稍显异样地在看着她。 628 她想说的 “莫非……身为太后,暗下养上个把面首,十分稀疏平常吗?” 少年脸上不见了笑意,语气颇为认真地问道。 为何方才他竟从小皇后的语气中听出了极‘理所应当’的感觉? 张眉寿神色一滞。 “倒也称不上是稀疏平常,我只是随口一提罢了……” 见对方没接话,她顿时更加不自在起来,就解释道:“我可正派着呢……再者道,我那时焦头烂额,哪有这等闲心?” 她说罢这句话,悄悄去留意对方的反应,却见对方的神情似乎仍没有松缓的迹象。 “只因没有闲心,故才腾不出手去养吗?”少年声音依旧温润如常,却似乎格外执着于这个话题。 “……” 张眉寿心底一惊,遂意识到事情的不同寻常。 短暂的惊诧之后,却颇为想笑。 她忍住了,并一本正经地说道:“养面首这种事情,自然也得挑些合眼的。然而照多了镜子,又见惯了殿下,自然是由奢入俭难了。” 少年一怔之后,到底没绷住就红了耳朵。 他轻咳一声,道:“照此说来,你见惯了苍家公子,想来我也不过是由奢入俭的后者罢了——” 张眉寿听得险些愣住。 怎么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了? “我倒觉得殿下更好看些呢。”她轻声说道。 咳,毕竟阿鹿再好看,日后也是旁人家的,眼下还是顾好自家为妙。 不过……她倒是头一回见面前这人这般孩子气的模样。 孩子气的某人,在听到这个答案之后,眼中隐隐露出了笑意来。 “我亦只是随口一问而已。” 他端起茶盏,很快恢复了云淡风轻的仙人模样。 张眉寿见状,忙将话题扯正:“那殿下可知炜儿的生父是何人?” 这是极关键的一点。 祝又樘却是摇头。 “前世暗查了许久,所获不多。” 起初先从宫中排查了一番,因此几乎可以肯定对方是宫外之人。 而越是难查,往往便意味着真相越是惊人。 “待瑜妃向我道明她怀有身孕时,已是不易落胎,贸然服药,会危及性命。她彼时哭着求到我面前,百般愧责——”祝又樘说起这些,语气中并无波动。 对方自认是看准了他的仁心和知恩,实则他当初是抱着想探明对方真正的意图,才准允她将孩子生了下来。 毫无戒备的仁心,无疑是害人害己的,这一点他向来清楚,也界限分明。 可瑜妃却混为一谈了。 至于后来炜儿被送到皇后膝下,一则他的确有意借此消除小皇后的压力——毕竟这孩子,迟早是要被送走的,彼时在榆木脑袋般的他眼中,并不会真正影响什么。 二则,也是欲迷惑对方,借此引出那背后之人。 可刚查到些许线索,就因炜儿的离世而中断了。 “孙氏不曾透露孩子的生父吗?”张眉寿问。 “不曾。” 祝又樘回忆着道:“起初我只是派人暗查,并未惊动于孙氏。后来炜儿走了之后,便等同是将她暗中软禁拷问了。” 不再让小皇后去给对方请安,确是当真不愿小皇后被迁怒,再置身危险之中。 “可使了诸般手段,她始终不曾透露半字。” 张眉寿听到此处,眼神动了动,道:“但这一回不同了——” 这一世,云妃活了下来。 瑜妃若当真是怀揣野心之人,欲日后稳坐太后之位,那么云妃就成了她最大的绊脚石。 前世没有云妃这个阻碍,她只需静候祝又樘登基便可,无需去做太多,自然就不会露出破绽。 可一旦需要出手,必然多多少少就会暴露出自己想要隐藏的秘密。 祝又樘点了头。 “如此说来,先前在开元寺派人刺杀云妃娘娘,及下蛊之人,极有可能就是孙氏?”张眉寿问。 “正是她所为。”祝又樘语气笃定。 这件事情,他一早便确定了,只是无法寻到确切的证据,而之所以未曾戳破,是想借此来查清上一世的疑团。 近日,果真叫他查到了新的线索。 虽说还需要去印证,但瑜妃此番命人下毒暗害母妃失败,必会心生戒备。 所以,不必再等了——于此时收网即可。 祝又樘便将瑜妃在咸福宫安插心腹的事情,也一并说给了张眉寿听。 张眉寿皱眉道:“她娘家并不显赫,何来这般手笔——” 这话虽像是在问,可语气里却并无疑问。 很显然,瑜妃背后另有同谋,且这同谋,必然极有手段能力。 而对方的身份,与炜儿的真正来历,怕也难脱干系。 “如今尚在追查。”祝又樘语气平静,并不着急于此。 许多事情,越是着急,越容易出错。正如对弈,且一步步去走便是了。 张眉寿也明白这个道理,只又提醒道:“或许,该从瑜妃有可能懂得巫蛊之术这一点去入手。” 虽说那蛊并不算十分高明,但却也不是寻常人能触及到的东西,更何况瑜妃身处深宫之中。 “继晓暗中一贯有以巫蛊之术控制门下弟子之举。”她又说道。 祝又樘点头。 “这条线是该细查。” 他说着,眼中泛起笑意。 他能察觉到,如今小皇后在尽心帮他。 那条他无声无息独自行走了两世的路,眼下似乎开始变得有生气了。 此时,却听身侧的女孩子忽然问道:“殿下,上一世,孙氏当真是病故吗?” 那时他正值病重之时,可宫中却先一步传出了太后崩逝的消息—— 祝又樘未有答是或不是,只道:“到底无力再查了,再留下去,恐会给你和照儿留下后患。” 而那时该斩断的威胁,都已尽数斩断了,那未解开的谜团也难再成气候,且他又另嘱托了心腹暗中留意保护——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始终放心不下。 “后来也还算平静。”张眉寿看着他,认真道:“多谢你暗中替我和照儿那般谋划。” 她知道,他所做的必然不可能只这一件事——在她不知道的情形下,他做下的,定比她能想到的还要多。 但他从来不说。 未重生前,她一心想着,若能有机会再见,她定要痛骂他一顿。 可眼下,看着面前的少年,想着他所背负、所经历,所做下的一切,她最想说的却是另外一句话。 629 好听的话 “……” 话到嘴边,四目相视,她却莫名有些退缩。 她错开对方的视线,随手端起一盏茶,吃了两口。 “那是我的茶。”祝又樘笑着提醒,语气里并无半点不自在。 张眉寿一怔,连忙放下。 却听那少年讲道:“无妨,我也吃过你的茶。有来有往,方是长久之道。” 这话本有些涟漪,可偏生说话之人的语气极为正经,她便也一本正经地问道:“且不论男女授受不亲这等老生常谈了——单说殿下是何时起,竟是悄悄改了这过分爱干净的癖好?便是连茶盏这等物件儿,也肯与人共用了?” 还有,他可算是看出来,她有意与他‘长长久久地有来有往’了…… “不知为何,与你初识时,便不曾忌讳过这些。”少年与她对视着说道。 初意识到时,他亦是诧异的。 “……”张眉寿陡然就红了脸。 嘴上却仍是不惧的:“什么叫不知为何……殿下莫非是呆瓜转世吗?” 除了是一见钟情,难道还能有什么别的解释不成?! 祝又樘大怔。 呆瓜转世…… 张眉寿攥了攥手指,又欲开口。 反正身边这人已然偷偷摸摸地心悦了她整整两世,因不忍违背她的意愿,这才不曾透露心声—— 既如此,她此时多说两句,那也是不吃亏的。 可她尚未来不及出声,就觉搁在茶案上的右手手指,忽然传来温温凉凉的触感。 女孩子半藏在衣袖中的手指,被少年人修长白净且骨节分明的手掌不轻不重地覆住。 “既是我先起的意,理应由我先开口。” 少年语气认真地说道。 他一直未有多言,并非是出于畏惧退缩,只是在未确定她心意的前提下,不敢贸然惊扰她罢了。 而此时,她孤身入宫,就这么坐在他身边,一步步朝着他走近——他若再看不出端倪来,那便真要成了呆瓜了。 哪怕是他一厢情愿想多了,可此时,他绝没有回避的道理。 “在吾心中,蓁蓁是这世间最可贵的女孩子,当需这世间最好的男子才能勉强配得上。”少年微微停顿片刻,道:“吾希望……自己能成为最好的那一个。” 这些话,似乎不是能撩人心弦之言。 兴许比不上一句“吾心悦蓁蓁已久”。 但却是他,发自肺腑,最想说的话。 “……” 张眉寿垂下眼睛一刻,一时没有说话。 可也只是短短瞬间。 女孩子手指翻动,却不是抽离,而是反握住了少年人的手指。 少年人的神情凝在脸上,心中似原本就已不再平静的黑夜里,忽然绽开了烟火。 “我有那么好么?”她想哭又想笑地道。 咳,不过只是貌美又心善罢了。 且上一世,因莽撞不肯吃亏,还给他带来了不少麻烦。 “蓁蓁自然是最好……”祝又樘看着她,面上还算平静,内心却早已是满腔欢喜无处安放。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人生竟是可以这般圆满。 虽说,他喜怒皆淡泊,以往也并不曾觉得如何缺憾,可真正到了这一步,方才理解何为圆满—— 面前少年俊逸的脸庞轮廓清晰,如星辰般的眼睛里盛满了赤诚的笑意。 仿佛是将一颗真心捧到了她面前。 张眉寿心中暖意荡漾开,却忽然鼻酸起来。 虽是有些不合时宜,她却是又忽然想到了云妃。 他便是一早便命人盯住了咸福宫和玉粹宫,一切皆在掌控中,却也不可能确切地预知到云妃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不管云妃的出发点是什么,可她与旁人不同,她是他的母亲。 这其中的心境,她能想象得到。 见她忽然落下泪来,变脸不可谓不快,祝又樘怔然一瞬,忙道:“怎么哭了?” 说着,便要抬手替她擦去泪珠。 可刚抬起手来,只见面前的少女忽然倾身,竟是撞入了他怀中,双手紧紧环在他肩后。 那双臂纤细却有力,似想要将他牢牢护住一般。 她很清楚,他贵为储君,更是日后大靖的国君,行事缜密,内心强大而包容,似乎根本没有弱点可言,根本轮不着她来不自量力地相护—— 可她当真想护着他。 就像他,一直护着她一样。 “我家中父母甚好,日后分你一半。”她声音沙哑却认真地道:“我家祖母祖父也极好,二叔二婶,外祖父、舅舅还有姨母……也都分与你。” 她想将自己拥有的所有美好的人和事,都分给他。 祝又樘心底说不出的动容,反将她拥入怀中。 他想,如果人也有尾巴的话,那他此时一定是摇着尾巴的。 “鹤龄和延龄,怎么得罪你了?在你眼中,他们竟就这般送不出手吗?”少年人抱着她,含笑轻声问道。 “……你若想要,全送你就是了,我连那一半也不要了。” 少年人笑了一声,却是问她:“可真正考虑清楚了?” 这深宫于她而言,是禁锢过她的囚笼。 “方才才说过,由奢入俭难——仗着身份为所欲为惯了,若往后叫我束手束脚地活着,确也不容易。” “……”祝又樘闻言,将人拥得更紧了些。 她上一世,何曾真正为所欲为过。 但这一回,他要尽量叫她这么活着—— “那日后我护着你,你只管为所欲为就是。”少年笑着说道:“天塌了,我来顶着。朝堂上若有人置辞,自有谢迁在。” 嗯……回头再从一桐书院挑几个好苗子出来,专为她‘平反’就是了。 左右是要做个昏君了。 张眉寿听得笑了一声:“如此甚好。” “那便说定了,可不许反悔。”少年人说罢,又补了一句:“便是有朝一日反悔了,我也不会放你走。” 他平生未曾勉强过什么,此时这般抱着她,却想试着勉强一次。 张眉寿听得颇感惊讶,问道:“怎么,今日殿下不做仙人了?” “我本就是一介庸人而已。”他似笑非笑地叹息了一声,伸手在她脑后揉了揉她的乌发,道:“只委屈了你这真正如云中仙子一般的人物,陪着我坠入这凡尘俗世中。” 但于这万丈凡尘俗世中,他会尽自己所能去护好她。 张眉寿听得欢喜,肤浅地道:“这话说得好听,再多说些来听听吧……” “好……” …… 630 二人的法子 不知何时,殿外又开始落起了细雪。 张眉寿吃了一盏茶,几样点心也各尝了一块儿。 “可还合胃口?”祝又樘在旁看着她,满眼都是宠溺的笑意。 “似乎比记忆中还要可口。” 祝又樘听得心中熨帖。 小皇后的意思,应当是指他记着她的喜好,因此才格外认同这几道点心吧。 “应当是阿秋的手艺更好了。”张眉寿由衷地认真评价道:“我猜她这一回,定是暗下又下了苦工夫的。” 太子殿下闻言,默默看向窗外缓缓飘洒的细雪。 阿秋这一回确实是在吃食上又很下了些苦功夫……只是一时间,他倒不知该称赞小皇后感知敏锐,还是该反省自己想得太多。 但脱口而出的话却是:“若是喜欢,我每日让清羽给你送去。” “每日去送倒是不必。”张眉寿也不同他客气。 她放下茶盏,转而问起了正事:“不知地动之事,殿下是何打算?” “还是当年在云雾寺时用过的法子。” 张眉寿问:“以神迹之名来预警?” 祝又樘点头。 他早前曾想过父皇不会答应他的提议,故而早已做下了此般准备。 张眉寿想了想,认真道:“当年在云雾寺,是因形势特殊,此法才格外好用——放在泰山,只怕未必人人都会尽信。” 当年的云雾寺和得道高僧玄一大师,极受湖州百姓敬仰。 且彼时,那些百姓已处于绝境之中、生死边缘徘徊间,是将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云雾寺。 而眼下的泰山,百姓们安居乐业,泰山自大靖开国以来更不曾发生过地动。 便是这神迹造得极轰动,有人肯信,却也不可能是全部的人。 “没错。”祝又樘点了点头,道:“故而还须泰安知府从中相助——” “泰安知府?”张眉寿下意识地问道:“如今泰安知府一职是由哪位大人在担任?” “权恕,权大人。” 张眉寿愣了愣。 权大人…… 她此前回想起的那位一心辅佐祝又樘,年老时宁可背负贪荣之名,一心欲老死于江山社稷之上的那位老臣,便是权大人了。 祝又樘幼年时,权大人算是他的启蒙先生,二人既有君臣之义,亦有师生之情。 “可我怎么不记得,权大人此时在任泰安知府?”张眉寿面露思索之色。 她隐约记得,前世泰山地动之时,彼时的泰安知府亲自带人赶往受灾处,不料却遇到了余震,失去了一条腿。 此事被传得极广,令人动容惋惜,她在京城也有耳闻。 可权大人一直都好好地。 莫非是她记错了吗? “前世此时,权大人应是在扬州任职。”祝又樘出言印证了她的疑惑。 张眉寿看着他,反应了片刻,问道:“殿下早有安排?” 权大人被调任泰安州,该不会也是他的筹划之一吧? 祝又樘没有否认。 “我已暗中修书于权大人,让权大人借神迹之事,出兵强制疏散百姓。” 权大人最是信任他,权大人即便不信会发生地动,却也一定能理解他的做法。 再有,有神迹作为疏散百姓的借口,再有京城隐约传出的太子进言之事,权大人承受的压力会相对小上许多。 而结果几乎是注定的—— 张眉寿不由沉默了。 “算一算时辰,权大人应当已经开始带人疏散百姓了。”祝又樘估算着说道。 这办法自然不比朝廷出面来得万无一失,眼下唯愿一切顺利。 “……”张眉寿依旧没说话。 祝又樘笑看向她,温声问道:“怎么了?” “先前不知殿下有这般周全的打算……我也想了个法子。” “哦?”祝又樘饶有兴致地问道:“蓁蓁想的什么法子?” “我和大哥与伯安哥商议之下,最终决定……挟持留守于泰安州的那位保章正,迫其假传已经测出了地动之兆,以此来让泰安知府出面疏散百姓。” 兄长之前从刘大人那里探听到,皇上留了一位保章正在泰山附近,说是一旦测出地动预兆,便会立即命泰安知府着手撤离附近百姓。 祝又樘听罢,怔了片刻。 显然,这等同是逼迫朝廷官员假传圣旨—— 很好,这确实像是小皇后能想得出来的办法,极具个人行事作风特色。 张眉寿轻咳一声,道:“……说是商议,实则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兄长和伯安哥,不过是替我办事罢了。” 见她一副扛事儿的模样,祝又樘点了点头。 “这般绝妙而省事的法子,自然该是蓁蓁才能想得出来的。” 张眉寿听得愕然。 此人的夸赞,是认真的吗? “只是那保章正年老体弱,经此大悲大喜,恐要承受不住。”祝又樘笑着说道。 为人胁迫去传‘谣言’,自然是大悲。 而谣言成真,则是大喜了。 “这倒不打紧……我交予了兄长一味药,可保他平平安安回京呢……” “蓁蓁果真思虑周全,且如此一来,对方为保名声功劳,必然不会再供出为人胁迫之事。”祝又樘又认真夸赞一番:“也给父皇留足了颜面与台阶。” 只是,他有些怀疑蓁蓁备下的,兴许不止是保人平安回京的药吧…… 毕竟,既然说要胁迫,自然就要有胁迫该有的样子。 “殿下当真不觉得我这法子欠妥吗?”张眉寿怀疑地看着他。 这人话说得太好听了些,直叫她觉得心中发虚。 “哪里欠妥了?”太子殿下反问道。 张眉寿到底没忍住笑了,“哪里都欠妥,比起殿下的深谋远虑——我这法子,不过是拿来应急的旁门左道罢了。” 至于给皇上留颜面台阶——咳,这完全是意外,根本不在她的考虑当中。 “不过我叮嘱了兄长,若遇到殿下的人,便不必再急于出手。想来,兴许也能叫保章正免受一场惊吓。” 祝又樘闻言,淡淡“嗯”了一声,却是含笑抬起手,在她脸颊上轻轻捏了捏。 不知多少次想要感慨——这世间究竟为何会有小皇后这般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叫他觉得可爱之极的人物。 若是可以,真想每天都捏上一捏这张脸才好。 631 “印证” 张眉寿一怔之后,眼前闪过早些年于花丛中的那一幕,遂也抬起手,回捏了过去。 四目相对,太子殿下眼中盛满了笑意,即便俊逸清贵的脸庞被扯的威严全无,却半分抗拒都没有,反而颇有些乐在其中。 若是可以,也真想被小皇后每日扯一扯脸才好。 求扯脸的太子殿下卑微地幻想着。 到底是他先松开了手,又替她轻轻揉了揉那半边脸颊。 张眉寿望着近在咫尺的俊朗面庞,心跳陡然快了起来,忙站起了身,道:“我吃饱了,该去办正经事了——” 少年抬头笑望着她:“合着方才都是不正经之事么?” 张眉寿眼睛微瞪。 “……素日里倒瞧不出殿下这般厚颜呢。”她说着,转了身:“我当真要走了。” 算一算,六皇子服下的解药也该起效了。 太子殿下跟着起了身。 听到脚步声,殿外的阿秋下意识地就要进去伺候。 可刚转头,却瞧见了殿内那令她窒息颤抖的一幕。 殿下在经过她替女主子挂披风的那架屏风旁时,极自然地将披风取了下来不说,眼下更是正亲自替女主子披上,并在细致地系好—— 阿秋蓦地背过身去,不敢再多看,仿佛再看一眼就会激动到原地毙命。 饶是如此,还是没忍不住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 原来真的不是在做梦…… 有生之年,她竟是能亲眼瞧见殿下做出这样的举动来。 一旁的清羽见她这幅模样,皱了皱眉,下意识地也朝殿内看了一眼。 很好…… 殿下竟然已经有资格对张姑娘伏低做小,低三下四了。 虽说眼看着夫纲是不可能振得起来了,但为了能将女主子拐回来,殿下的夫纲似乎也就没有那么重要了。 清羽抛弃初衷,破罐破摔地想着。 祝又樘将张眉寿一路送出正殿,又陪着她取了狼毫,自梅枝之上,亲自扫了新雪到她手中捧着的瓷罐中。 张眉寿抱着瓷罐出了东宫,等在外面的宫女早已是急不可耐。 宫女有心想质问几句,可目光接触到少女兜帽之下那张沉静自若的脸庞,到底是将话咽了回去。 宫女撑着伞,陪着张眉寿一路回到了长春宫内。 宁贵妃听着侧殿里传出来的消息,没忍住笑了一声。 那昏迷了许久的废物,在经了那张家姑娘诊看之后,不知怎地,方才忽然吐血了,静妃已急得仪态全无。 前有云妃,如今又来了个张家姑娘——怎个个儿都好像是在帮她似得? 张眉寿刚踏入侧殿内,静妃就满脸急色地迎了上来。 “张姑娘!” 静妃双目通红地道:“方才杬儿吐了好些乌血出来,如今又昏了过去……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张姑娘到底喂了什么药给她的杬儿! “吐血是好事。” 张眉寿一边走向榻边,一边平静地说道:“将淤血吐出来,自然才能解毒。” “什么……”静妃急步跟上,紧张地问道:“此言当真?” 方才那位姓明的太医也与她说了类似的话,可其他两位太医都吞吞吐吐不敢擅言的模样,叫她心里实在没底。 毕竟吐血怎么会是好事呢? 张眉寿未有多言,只看向众人,道:“我要替六皇子施针,还请诸位暂且回避一二。” 静妃不敢耽搁,当即就让人带着太医们走了出去,自己则上前握住张眉寿的手,拿近乎恳求的眼神说道:“张姑娘若能救回杬儿,我必竭力相报今日恩情……” 是急到连本宫都不称了。 察觉到她的手在颤抖,张眉寿看着她,道:“我会尽力而为。” 她有着自己的目的,本也不在乎静妃会不会记下这份恩情。 “那就有劳张姑娘了。” 静妃看了一眼床榻上的孩子,拿帕子擦了擦眼泪,走了出去。 她未敢走远,就站在殿外廊下等候。 偶尔见得长春宫内的宫人经过,她下意识地攥紧着手指。 若是可以,她也不想将杬儿送到宁贵妃身边,可她没有选择——就如她当初被选进宫一样没有选择。 所以,她甚至连后悔的余地都没有,眼下只能将希望尽数寄托在殿内那个看似柔弱的小姑娘身上。 虽然这看起来有些荒唐可笑。 静妃足足在廊下站了半个时辰,方才听得殿内传出女孩子的声音:“可以进来了。” 静妃连忙带着宫女,快步走了进去。 “张姑娘,如何了!” “尚可。”张眉寿道。 静妃已来至榻边,见一旁用过的银针,以及洁白布巾上沾染着的血迹,一颗心揪起来:“不知张姑娘的尚可是何意?杬儿何时能醒来?” “何时醒来我亦无法保证,等就是了。”张眉寿似乎有些累了,坐在一旁吃了口茶,便闭上了眼睛。 见她无意离开,静妃略微放心了些。 不知是不是她的想法作祟,她瞧着杬儿的脸色似乎不那么苍白了。 明太医等人此时也走了进来。 明太医自觉上前,替张眉寿将用过的银针之物,均收拾了一番。 其他两名太医看一眼忙前忙后的同僚,再看一眼坐在椅中养神的少女,已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 寿康宫内,太后从小祠堂中出来,紧握着手中佛珠。 云妃那个气死人不偿命的东西,至今都不见露面,仿佛是耳朵里塞了驴毛一般,根本不曾将她那日的话听进去! 她刚欲再施压之时,既安却命人传了信来,叫她不必担心,道是他自有对策在。 因此,太后即便再担忧不安,却也到底没有再多做什么。 好歹在她身边养过几年,这个孙子,她信得过! 他既说了让她安心,她就不能再给他添麻烦。 “太后娘娘,苍家老太太入宫了,可要立即将人传进来?”一名嬷嬷上前轻声禀询道。 苍家老太太因一手好茶艺得了太后青眼,每月都会入宫。 只是多是月中旬进宫。 太后叹了口气。 “罢了,哀家近来着实没什么闲情雅致,且叫她回去吧。”太后叹气道。 嬷嬷轻声劝了一句:“过来擂一壶茶,给您解解闷儿,您说不定还能舒心些呢。” “解什么闷,哀家可一点儿都没觉着闷。” 她如今既想去咸福宫再扇云妃两巴掌;又恨不能跑到养心殿,将那些弹劾太子的大臣们统统轰出宫去了事;还想把皇帝的被子丢出去,叫他再不能成日躺床上装死——这脑子可忙着呢,都快炸了,哪里还能跟闷这个字扯上半点干系? 嬷嬷听了,也不好多劝,遂命人回了话去。 …… 东宫内,祝又樘得了消息,眼神微动。 片刻后,放下手中茶盏,开口吩咐道:“前去传话——吾要求见父皇。” 想要印证的,已经印证到了,便不必再等了。 632 地动前夕 东宫之外有侍卫严加看守,其内之人不得进出。 然而太子有面圣之意,看守之人还是前往了养心殿传达了太子此意。 刘福得了消息,立即进了内殿,向昭丰帝禀明。 自太子出事至今,这还是第一次主动要求见皇上。 “不见了。” 昭丰帝正盘腿坐于莲花台上,此时脸色无甚起伏地说道。 之前他倒也曾想过,太子是不屑为自己辩解,可云妃认罪之事延续至今,太子仍没有出面—— 此时想来是见局势彻底不可控,明日便是早朝之日,心中真正生了惧意,想跟他求情吧。 可此时,已然没有意义了。 云妃再不曾出面,小仙子那里也并没有传来关于杬儿的好消息……虽说他笑话静妃神志不清,可自己内心却也是偷偷存了一丝微渺的希望的。 但转机并没有出现。 如此局面之下,即便身为帝王,也没有转圜的余地。 更何况,事到如今,他对太子的信任亦早已不在。 只是尚有些执着于自己心底的那份直觉罢了。 说白了,也是不想接受自己被欺骗了感情的事实。 昭丰帝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看来是天意如此了。 刘福应下,退了出去。 然而,时隔两刻钟的工夫,却再次走了进来。 “皇上,太子殿下再次着人传话,执意要见皇上一面。”刘福轻声禀道。 已经连坐都不想打了的昭丰帝,此时正歪在罗汉床内,闻得此言,不禁微微皱眉。 “朕说了不见——” 刘福见状,自该退下去,可却一反常态地站在原处犹豫了片刻。 随后,却是跪了下去。 “陛下,奴才该死……有一事,一直在瞒着陛下。”刘福神色惭愧郑重。 “什么?” 昭丰帝眉毛抖了抖。 现在他最不乐意听到的就是“瞒”这个字——怎么,难道他就这么天真好骗不成! “约是四年前,太子殿下曾暗中交给了奴才几副药方,及药膳方子,是为替陛下调理身子所用。因担心陛下得知后不愿服用,殿下又吩咐奴才不必特意说起此事……” 毕竟皇上平日里也会食用药膳,身体不适之时亦需服药来缓解。 “奴才后来将那些方子,一一交由了太医院验看,听太医们说,皆是不可多得的良方,这才擅作主张替陛下用上了。” 昭丰帝没料到会听到这个,一时神情微变。 “这数年来,陛下所服之药,多是按着这些方子来的,那些药膳,更是三五不时地在用着。” 刘福话至此处,便未再多言其它。 到底这几年来,陛下的身子状况如何,陛下自己也是能感受得到的,他说得太多,反倒无益。 “你的意思是说,朕近年来身体康健,不是修行与丹药的作用?”昭丰帝看向他,脸色紧绷地问道。 这几年来,他对自己的炼丹成果极为满意,一心认为大功告成之日就在眼前,甚至已经开始幻想成仙之时的画面—— 可这老太监此时却突然跟他说这个! 他的幻想破灭了! “奴才并无此意。”刘福自然不敢背这个锅,当下只道:“陛下炼出来的灵丹妙药,自非是殿下送来的那些寻常药方可比。奴才说这些,不外乎是为了想向陛下请罪罢了。” 至于明着夸太子好? 不可能的。 一个字都不可能。 昭丰帝冷笑一声,气得简直想打人。 残忍地打破了他的幻想,现在又倒过来跟他说这些! 且早不说晚不说,偏偏挑在了这个时候说——怎么,莫不是突然良心发现了? “请皇上责罚奴才。” 昭丰帝上前,一脚踹了过去。 “给朕滚出去!” 刘福“唉哟”了一声,连忙应“是”,圆润地滚出了内殿。 他滚这一遭不打紧,只盼着皇上能心软一二,见上太子殿下一面便够了。 可昭丰帝依旧不曾松口。 正因知晓自己会心软,才更不敢见。 毕竟太子太会演戏,他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再次被骗。 但是…… 昭丰帝看着窗外积雪,默默叹了口气。 身为帝王,分不清的真假,只能以假来概之。 但无论如何,他在世一日,便会保太子一条性命到底。 他能做的,也唯有这些了。 且看窗外,已是空荡荡一片,除了尚跪在殿外的张峦之外,谢迁那伙人,今日已不见踪影了。 看来也是坚持不下去了。 这回,清净倒是清净了…… …… “殿下,皇上还是不愿见殿下。” 东宫中,太监步入殿内,垂首低声禀道。 祝又樘听罢,语气平静地道:“吾知道了。” 他今日刚印证了自己的怀疑,便欲同父皇早些解决眼下之事,以提早免去明日早朝之上的许多无谓争论。 但眼下来看,只能等明日了。 而明日,就初六了。 思及此处,祝又樘起身,步入了书房之内。 …… 天色渐渐暗下,积雪却驱散了原该有的浓重夜色。 张家的气氛,透着无声的紧张。 下人之间,亦不敢过多议论,但心中皆是惶惶不安。 二姑娘进了宫替六皇子看诊,至今都没有归来。 就连大老爷也不曾回来过…… 因此,谁也不知如今宫中究竟是何种情形。 松鹤堂内,宋氏离去之后,老太太忽然觉得力气被抽干。 作为后宅的顶梁柱,在儿媳面前,她自然是不能慌,而经过她一番安慰,儿媳妇的心显然是安定下来了大半。 可她本人的心态却是快要维持不住了! 最看重的孙女和既安,以及第二看重的儿子,如今可都在这风雨飘摇的宫中,外加两个孙子——这可是她大半条命啊! 便是再镇定,心中不免也是恐慌的。 不行,她还需冷静克制…… “快……赶紧将良缘给我找过来。” 老太太始终坚信,没有什么情绪,是给猫撸一次毛不能平复的。 如果有,那就多撸两次。 实在不行,就照着秃了撸——总归能平静下来的! “……” 蒋妈妈默默看着老太太怀中的猫,一时竟不知该同情哪个才好。 …… 定国公府内,徐婉兮再次向莲姑吩咐道:“去叫人问问二公子回来了没有。” 她让二哥出去打听蓁蓁的事情,却至今都没能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且得来的说法不一,反倒叫她愈发放心不下。 女孩子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不知怎地,脑海中忽然闪过一张年轻男子的脸庞。 633 晃一下 对了…… 他近来最是关注太子之事,据闻每日都要耗在宫中,兴许能知道些什么! 徐婉兮想着,恍恍惚惚地就要转身往外走。 “姑娘要去哪里?” 丫鬟连忙跟过来,道:“外头还落着雪呢,姑娘要出去,奴婢先给您取披风来。” 徐婉兮闻声回过神来。 “……我不出门,在屋子里转一转罢了。” 她即便想要同他打听消息,却又怎么可能在这个时辰亲自上门去见。 此时,刚交待完小丫鬟去打听二公子可回来了的莲姑从堂外折返回来。 “随我去书房,替我写封信。” 徐婉兮吩咐道,径直往小书房的方向走了过去。 廊下风大,冷得她想缩脖子,可世家姑娘养成的规矩,叫她只是屏息快走了几步。 “不知姑娘要写信给何人?” 进了书房,掌了灯,莲姑复才低声问道。 姑娘不愿亲自动笔,想来多少是有些忌讳的。 “那位常来咱们府中作客的谢御史。”徐婉兮道:“我同他问一问宫中具体的情形——打听打听蓁蓁如今的情况。” 相较于二哥打听来的,和在旁人那里听来的,她总觉得这位谢御史所说的应当更可信些。 毕竟这是个极较真儿的人。 莲姑听罢,点头便去研磨。 待信写成之后,装入了信封之内,徐婉兮却又想到了一点。 到底如今宫中之事,四下都在暗中议论,却又不敢于明面上提及,于官员们而言,应当也是不便随意与人说起的…… 谢御史同她家虽有些交情来往,但这交情的起源乃是谢御史救了婧儿。 所以,拿这交情去套消息,似乎很有些自以为是的脸大。 “嗯……将信纸取出来,再加上几句话。”徐婉兮又对莲姑说道:“诚恳些……须得有求人的样子才行。” 说罢,自己又回了房间,自卧房中取出了一只瓷瓶出来。 这是上次她不小心伤着了腿,蓁蓁给她送来的药,极好用。 听闻前几日,他可是在养心殿外挨了一顿板子,如今一瘸一拐还要进宫—— 到底是冬日了,万一落下病根儿,到时别说做官了,只怕真的要连个像样的媳妇都娶不上了。 …… 谢府内,谢迁正将看罢的一封信笺,随手投入火盆之内。 虽说殿下的字写得过分好看,他有意想裱起来,但显然不是时候。 而此时,书房的门忽然被从外面叩响。 “进来。” 得了准允,门便被推开了来,一名小厮走了进来,恭谨地道:“公子,有人送了信过来,未道明身份。那人还说,望公子回信——眼下尚在府外等着。” 未道明身份? 谢迁眉头微皱,接了过来。 拆开了看,又下意识地皱眉。 刚看完殿下的笔迹,眼下这字,不禁就有些毁人心情了。 应是下人代写—— 待看清署名,却是大感意外。 “一并送来的,还有一瓶药。”小厮谨慎地道:“既是来历不明,小人还是拿去让人验一验吧?” 谢迁却伸出了手。 “给我。” 小厮递了过去,边道:“应当是金创药,且这瓶子,倒与先前张大人使人送来的有些相似。” 谢迁将瓶塞取出,倒了些许药粉在手指间,无声笑了笑。 哪里是相似,分明就是同一种药。 确是不可多得的好药——定国公府的二姑娘,求人办事,倒很用心。 谢迁转身,来至书案前,执笔回信。 小厮取了信出了书房,将门合上。 谢迁随手欲将看罢的信掷入火盆,动作至一半,却是一顿之后,又收了回来。 倒不是因为其它。 委实是这信,很有几分好笑。 那些恳切相求之辞,均是后面添上去的,可见吩咐下人写信之人的意图。 他已有些日子不曾这般想要发笑了。 故而,留着解闷也好。 于是,谢御史将这封信,连同那瓶根本用不着的金创散,一并收入了书架后的暗格之内。 …… 翌日,天色初放亮。 泰安城外,一顶顶临时安札的避难大帐,让原本空旷寂静的野外变得热闹嘈杂。 账外还在落雪,只有不听话的孩子们出来打闹嬉戏,多数百姓皆躲在帐内避寒。 可因炭火不足的缘故,许多帐篷里的火盆已经开始续不上,不少百姓都不满起来。 甚至有人开始出言不逊,又欲派了家仆回城取炭火,家仆同在附近看守不允百姓离开的官兵们起了冲突。 泰安州内颇算得上富庶,如今已近年关,百姓忽然被强制撤离到这荒郊野外,任谁都高兴不起来。 “……听说了么,说是太子进言咱们泰山会有地动,真是笑话!” “泰山乃是神山,我自打生下来起,就没听说过泰山也会地动!这些个贵人,随口一句话就这么瞎折腾……” “别胡说,权知府可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朝廷也是为了咱们的安危着想……” “狗屁安危,眼看着都要过年了,来这么一出儿,也没说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回去,怕是要冻死在这儿了!” “我还急着回去喂猪咧,就指望家里这两头猪过个好年呢!” 众人急得直叹气,粗鲁者暗暗骂骂咧咧着。 更有娇生惯养的女眷们,又冷又吃不惯粗茶饭,或是闹脾气,或是掉眼泪,性情差些的干脆将气撒在下人身上。 泰安知府权恕在帐内坐着,听着断断续续传来的聒噪之言,一语不发。 一旁坐着的是保章正。 保章正的脸色很难看。 “百姓均已撤离,保章正不必过分担心。”权恕看不下去那张难看的老脸,遂出言劝道。 “是……”保章正的表情不能再复杂。 他倒也想不担心,可他中毒了……! 而且他根本没有测出可能会地动的预兆! 即便对方依照决定给他解毒,可回京之后要如何交待? 假传圣旨倒是不至于,毕竟是皇上给他的权力…… 但想来一个预测失误的罪名是逃不掉了。 偏偏此事又闹得这般大,一城百姓均被惊动,只怕整个大靖都在留意着。 想他本本分分、兢兢业业地在钦天监熬到这个岁数,眼看着就要入土的人了,名声晚节竟是要毁于一旦! 保章正越想越痛心疾首,可想到那毒发作时的痛苦程度,他实在也没勇气说一句“就该宁死也不妥协”。 如此境况之下,他甚至开始摒弃良知地想——若真能地动就好了。 哪怕是意思意思,稍微晃上一下也好……好歹叫他交个差啊。 保章正这句话刚在心底落音,忽然瞧见面前茶盏中的茶水微微晃动了起来。 634 请废 保章正有着一瞬间的恍惚和茫然。 他用力地挤了挤眼睛。 杯中茶水晃动过的波澜仍未休止之时,一阵愈发明显的晃动感再次袭来。 这一次,晃得就不再只是茶水—— 保章正下意识地扶住桌角,神色惊骇震动:“地……地动了?!” 耳边已传来民众们的惊叫声。 保章正不可置信,浑身都颤抖起来。 竟然真的地动了! 苍天可鉴,这该不会当真是他咒出来的吧?! “出去看看!” 权恕瞳孔一阵紧缩,猛然站起身来,欲带着护卫出帐察看情况,可刚走出两步,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倾斜起来。 年迈的保章正腿脚发软,侧跌在地,却顾不得丝毫仪态,忙抱着头往桌下钻去。 四下茶盏器皿作响,悬挂着外披的屏风倒塌砸在地上。 随着震感的加剧,许多大帐接连塌陷下来,百姓们受惊声与哭声震耳发聩。 积雪簌簌而落,天地间一片茫茫之色,奔走逃窜的百姓身影如江河之上的点点扁舟,为风浪所摧,渺小而无助。 “……” 震感久久未止,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 …… 半个时辰之前。 京中,大永昌寺之内,四下尚是寂静之时。 章拂一路踏着积雪,来至密室内。 密室中燃着烛火,继晓立于星盘之前,紧紧盯着星盘上的细微变化。 只要以自己的指尖血祭之,他便可通过星盘窥得真龙之子的命数灾劫变动——而今日,原本平静的星盘之上,出现了一丝波动。 星盘所指,真龙之子今日会有一劫。然而此劫乃有惊无险,不会危及其身。 继晓眼神微动。 真龙之子的命定劫数,早已破除,正因如此,此后的一切皆脱离了原本的轨迹,须得他时时留意观测,以免出现意外。 如今日这般有惊无险的劫难,去年也曾出现过一次。 那一次,为人祸。 而此番,却是天灾—— 天灾。 换而言之,今日何处会发生值得一提的天灾,真龙之子就极有可能会藏身在彼处…… 且既是命定之人,如今这般年岁,必然早该显露出了非同寻常之处。 若圈定某地去寻,要将人寻到,必然不再是难事。 继晓缓缓握紧手中佛珠。 大日将至,看来是上天也开始助他了。 “师傅。” 章拂双手合十,朝着他的背影行礼。 “一切都已准备妥当,师傅此时是否动身入宫?” 继晓背对着他,道:“今日不进宫。” 章拂不见吃惊之色,只平静地提醒道:“师傅,今日乃是陛下早朝之日。” 而不消去想,太子之事必然会在今日被群臣推至沸点——换而言之,皇上的决策,应当就在今日。 “不必着急。”继晓语气悠长:“到底年幼无知,也该挫一挫那无用的锐气。” 这位太子殿下,表面沉稳,实则急功近利,此番妄言地动之事,便可见其心性。 再有此前,借他之手除去宁通——更可见其内心自大,目中无人,竟妄图将他收服于麾下。 待人如此不敬,自是不妙。 此番,恰借眼下之事,叫这孩子长一长记性。 被废又何妨,又非是不能复立。 唯有真正身处绝境之中,看清了自己的渺小无用,才会对伸出援手之人生出真正的看重与依赖。 太子与皇帝不同,这一点他一早便察觉到了。 但他也无需太子的信任与感激,只需一份暂时的看重便够了。 所以,且再等一等吧。 据闻六皇子还未咽气。 如此一来,他若想要出面替太子证明清白,就更加简单了——甚至只需一只回生蛊,借六皇子之口便可办到。 说到底,太子是生是死,尽在他掌控之中。 这种居高临下,掌控一切的感觉,让僧人越发运筹帷幄。 他将目光再次投向星盘。 “命人留意今日各处可有异样之事发生——若何处得遇天灾祸事,立即来传。” 章拂垂眸应下:“弟子遵命。” “宫中还是没有消息传出吗?”继晓转而问道。 章拂答道:“尚无消息。” 继晓微微拢眉。 这几日他迟迟未等到消息,着人入宫传话,却未能如愿。 如今局面特殊,宫中气氛使然,这本无可厚非。 可不单是消息送不进去,也未有消息传出—— 难道是还未得手么? 继晓眼底生出一丝极淡的不满。 虽说太子被废就在眼前,不愁日后没有机会下手。可原本简简单单的一件事情,两番拖延至眼下尚未办成,难免叫人心中略感不适不安。 然眼下经了太子之事,宫中戒备正严,也只能暂时静等着。 但也无妨。 迟一日或早一日罢了,不足为患。 …… 早朝之上,形势紧绷。 以曲洵为首的众臣,步步紧逼,罗列指控着太子诸条罪状。 另一方,谢迁刘健等人,亦无半分退缩示弱之意。 昭丰帝心情复杂地看着这一幕。 昨日未再见到谢迁这伙人,本以为是终于偃旗息鼓了——呵呵,可眼下看来,还是他天真了。 这伙人,分明就是养精蓄锐去了,等着在这早朝之上大干一场呢! 且看一个个的这劲头,活像是要辨个不死不休。 “皇上,微臣以为,六皇子中毒一事疑点甚多,理应重新审理!”谢迁声音沉稳有力:“此案疑点,臣已再三修缮补充,尽述于奏折之上。此外——” “谢御史口口声声只道疑点,可却始终拿不出半分证据来——没有证据的疑点,不过是信口拈来的空话罢了。”一名老臣打断了谢迁的话,道:“一件案子里,若想找空子,自是找也找不完。更何况,谢御史乃一桐书院出身,论起找空子,更是其中佼佼者!” 谢迁被他打断话,也不恼火,只静静地听着。 到底今日的重点不是吵架,若不然,这些老头子的命加在一起,只怕都撑不过三个回合。 前几日在养心殿外,可不就有两位当场请了太医吗? 而此时,那说话的大臣撩袍跪了下去,神色肃然,语气沉重:“国之储君,最该修身养性,心怀仁德。而太子残害手足,失德之举,铁证如山!大靖数百年基业,焉能交付于此手?——故而,老臣跪请皇上,废去太子之位,另择贤明而立!” 而此人话音刚落,大殿之内忽然晃动了一下。 635 醒来 却只一瞬,便恢复了正常,仿佛那极轻微的晃动感只是错觉罢了。 兴许是吵得太上头,头脑有些昏了? 众人内心略感疑惑。 昭丰帝却霎时间紧张起来,暗暗环顾四下。 今日可是初六…… 他可没敢忘…… “……” 此时,又有一名大臣上前跪下。 “臣附议废去当今太子之位,择贤再立之事!” 而此时,殿内又是一阵摇晃。 这次的摇晃仍旧不重,却持续了好一会儿,叫人再也无法忽视。 “这……” 众人面露异色,暗暗交换眼神。 “该不是地动了吧?!” 有一位曾经历过地动的官员语气紧张地道。 “胡言乱语!”曲洵出声呵斥道。 他生得高大威猛,方才只觉得眼前有些许眩晕之感,并不认为一定会是地动所致—— 况且,他此番别无选择同宁贵妃站在了一处,今后生死荣辱尽押在了今日,下意识地不愿去想其它可能,一心只想着尽快落定废除太子之事。 是以,他亦跪了下去。 有他带头,其他五六名官员也相继跪下。 “太子失德,为大靖江山基业、天下黎明百姓而虑,还望陛下早做决断!” “臣等恳求皇上下旨,废黜太子之位!” 这一刻,令人眩晕的轻微簸晃之感却愈发密集—— 众人已是色变,均是不复平静。 这谁还能骗自己说不是地动?! “……别说了!”昭丰帝赫然瞪大眼睛,自龙椅上站起身,戒备地看向曲洵等人:“都给朕住口!” 每说一句废太子的话,便要晃一晃……再这么说下去,岂还得了! 而此时,一名太监行入内殿,禀道:“启禀皇上……钦天监监正前来求见!” 昭丰帝立即道:“宣!” 片刻,钦天监监正快步行入殿内,跪地垂首,声音惊惧不定地道:“皇上,微臣方才测出了地动之象!” 昭丰帝听得一口血哽在喉咙。 “还用你测?朕已经感受到了!” 早干什么去了! 这同刀都架在他脖子上了,再来告诉他有刺客,又有什么区别?! “竟当真地动了……” “这……这可如何是好……” “……” 殿内气氛躁动不安,官员们神情紧张惊惶——他们之中绝大部分人,都从未亲身经历过地动,故而一时都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好在有钦天监及时出言,安稳人心。 “但请陛下放心,此次地动震源并非起于京城,故而方才只略有些颠簸眩晕之感——” 他虽测不出地动,可这些年来累积下来的经验还是有的。 这震感,显然是从别处延续过来的。 众人闻言略微安心下来,一时间心情却是各异,三三两两暗暗交换着眼神。 并非是京城发生了地动,自然是不幸中的万幸。 可到底是发生地动了…… 在太子曾经进言会有地动的前提之下…… 而早不动,晚不动,偏偏就在提议要废黜太子之时动了! 这一动不当紧,接下来谁还敢提要废太子? 昭丰帝一颗心更是彻底悬了起来。 “可能测出是何地发生了地动?”他紧紧盯着钦天监监正。 “暂时还无法断言,但微臣已命人前去探查了,想必很快就会有消息传回……” 昭丰帝跌坐回龙椅内,看着面前龙案上拟好的圣旨,只觉得刺目非常…… 他错了还不行吗? 刘健王华谢迁等人亦是震惊难言。 即便他们从始至终一直都在力保太子,可信的是太子的仁德品行,而从未想过,太子预言地动之事会成真——虽然眼下尚无法确定究竟是何地发生了地动,但不管是何地,已经是惊人的巧合了。 莫非……这世上当真有天意? 这等奇事,放在其他人身上他们必然只会觉得是巧合,可若放在太子殿下身上——除了天意所定,似乎也没有什么别的解释了…… 几位大人没有什么原则、却都十分默契地这般想着。 谢迁眼神微动。 殿下昨夜传信,要他今日稍安勿躁,不进不退便可。 而眼下突然发生了地动…… 曲洵等人脸色说不出的难看。 便是眼前之事着实蹊跷,可他们为此赌上了一切,眼看就要得偿所愿,怎能甘心因为这不明不白的地动,眼睁睁就看着局面失控? “皇上——” 曲洵尝试着再次开口。 地动归地动,便是太子地动预言成了真,可太子谋害六皇子却是不争的事实! 他只要咬紧这一点,又何惧地动之事? 可他敢说,皇上却表示根本不敢听。 “太子之事,且待地动之事查明之后再议!”昭丰帝语气里是少见的威严——毕竟保命要紧。 曲洵等人满心不甘。 偏偏那些平日里最爱带头的老臣们,此时个个神色复杂,均也不再开口。 昭丰帝正要暗示刘福道一句退朝时,却忽然又有太监行入殿内。 “启禀皇上,静妃娘娘使人来通传,道是六皇子醒了。” 原本就不甚平静的大殿之内,一时间更是变得嘈杂。 六皇子竟然醒了?! 先前不是已经有太医断言……说是十之八九是救不回来了吗? 甚至有个别听了小道消息的官员,已认为六皇子已经没了,只是为了不扩大事态,宫中暂时在压制着消息而已—— 可眼下……人却又醒了! 今日这一桩接着一桩,都是些什么奇闻?! 不对……昨日似乎有传言,说是那位曾在湖州立过功的张家小仙子进宫替六皇子诊治—— 可小仙子什么的,所谓诊治,不该是同作法差不多吗?竟还真能救人不成! 昭丰帝再次被惊得被龙椅上起了身。 “当真醒了?!” 太监答道:“是静妃娘娘身边的大宫女亲口所说,想来不会有假。” 昭丰帝闻言,抖了抖眉毛。 这可未必,万一是静妃彻底疯了胡言乱语呢? 可他还是更愿意相信这是事实——至于究竟是真是假,亲眼去看看就知道了。 昭丰帝当即迈了步。 “摆驾长春宫!” 刘福应一声,连忙带着太监跟上。 文武百官们见状,连忙让出了一条道儿来,行礼目送昭丰帝带着人匆匆出了金銮殿。 昭丰帝离去后,殿内彻底炸开了锅。 636 阻拦 (修仙万赏加更) 六皇子忽然转醒,可不是件小事…… 众所皆知,先前谢迁提出的诸多疑点,其中有几处的关键均在六皇子身上。 六皇子醒了,自然就能亲口印证这些疑点……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谁也无法预料。 王华几人交换了一记眼神。 今日这局面,是他们不曾想到的。 但无论是地动之事还是六皇子转醒,对殿下而言无疑都是极有利的—— 此时长春宫内的气氛,却是透着剑拔弩张之感。 宁贵妃得知六皇子醒来,惊得摔了手中茶盏,当即带人赶往了侧殿。 刚出了地动之事,如今又来这茬儿,她这是倒了什么霉! 她说什么也不信那废物真醒过来了! 这几日冷眼看着,分明是只剩下了一口气的,怎么可能活过来? 没准儿是静妃那贱人,另有所图,借此来故意诓她! 宁贵妃心念于此,便尽量掩饰住自己的慌张之色,一路匆匆来至侧殿外。 可她不曾料到的是,她还未能踏入殿中,竟就被拦了下来。 拦人的是静妃身边的宫女,及一名太监。 宁贵妃强忍住怒意,问道:“本宫听闻杬儿醒过来了,特来看望,你们作何要拦着本宫?” 静妃闻言走了过来。 “还请贵妃娘娘见谅,实在是因杬儿刚刚转醒,过分虚弱,尚受不得惊扰——” 说着,顿了顿,又轻声道:“杬儿是贵妃娘娘看着长大的,贵妃娘娘待他的疼爱,是臣妾都比不了的。想来不必臣妾多嘴说这些,贵妃娘娘定然也是能体谅的。” 宁贵妃在心底冷笑出声。 这贱人竟拿这些来堵她的话,不让她进去见人—— “杬儿当真醒了?”宁贵妃并不接静妃的话,只看向殿内,试探地道:“本宫实在记挂他,妹妹可别骗本宫,叫本宫到头来空欢喜一场。” “臣妾岂敢拿这种事情来玩笑。”静妃垂着眼睛,依旧是那副恭顺的模样。 “可本宫总要亲眼瞧见了才能安心。” 宁贵妃说话间,已经提步要越过门槛。 “本宫只进去瞧瞧他,不多说话,亦无需他行礼。” 如这废物真醒了,那可当真要坏了她的大事了! 她还须亲眼见过,暗示一番才行——以免他到时不明所以,再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静妃却上前一步,亲自拦在了宁贵妃身前。 “贵妃娘娘,杬儿此时当真不宜见人。臣妾若有不敬之处,望娘娘体谅。”静妃语气仍是软的,但拦人的姿态却透着强硬。 宁贵妃咬了咬牙,自牙缝中挤出一声冷笑来。 这贱人这幅模样,倒像是知道了什么似得…… 莫不是那小废物已经说了什么了? 她听说此事已禀去了养心殿,皇上极有可能很快就会派人前来问话—— 不行,她极不容易走到这一步,说什么也不能毁在这里! “杬儿是本宫一手带大的,这里是长春宫。”宁贵妃语气骤然冷了下来:“你有什么资格拦着本宫?” 静妃微微抿直了嘴唇,未语,却也未动。 “滚开。” 宁贵妃没了耐心,微微眯起了眼睛。 静妃依旧未动。 这一次,无需宁贵妃开口,自有两名嬷嬷上了前,一左一右将静妃制住。 宁贵妃冷冷扫了挣扎着的静妃一眼,便快步朝着殿内走了进去。 却见床榻前,遮了一架屏风,全然看不到其内情形。 屏风旁,一把圈椅内,坐着一名身着素色衣裙的少女,少女见了她,不急不慢地起身。 “臣女给贵妃娘娘请安。” 宁贵妃心中焦急,看也未多看少女一眼,脚下不做停留地朝着床榻处走去。 少女却抬起手,将人拦下。 “贵妃娘娘请留步。” “怎么,连你也敢拦着本宫不成!”宁贵妃语气冷厉。 张眉寿眼神平静地看着她,道:“非是臣女拦着娘娘,只是臣女为六皇子解毒的法子里,最后一步乃是以毒攻毒。此毒于六皇子无害,于寻常人确是剧毒,眼下此毒尚未完全消解——娘娘就这般闯进去,与六皇子近身接触,倘若不慎沾染了什么,轻则浑身发痒毁及容貌,重则恐会伤及身体根本。” 说话间,已将手放了下来,无意再拦,仿佛只是提醒而已。 宁贵妃又气又急又怕,一时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你进去看看六皇子究竟醒了没有!”她朝身边的宫女吩咐道。 宫女神情踌躇不安。 “聋了不成!”宁贵妃怒道。 不知轻重的东西! 宫女别无他法,唯有咬着牙屏息走去了屏风后。 除了屏风遮挡,床帐亦围得密不透风。 宫女伸出手去拨那帘幔,刚拨开一半,就觉手上奇痒无比。 而此时,床榻上躺着的男孩子,虚弱地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 宫女立即退了出去。 “娘娘……六皇子确实醒了。” 宫女说话间,不停地拿手去挠那只发痒的手,可挠着挠着,却是两只手都痒了起来。 宁贵妃听得六皇子当真醒了,后背霎时间一凉,可目光触及到宫女抓挠的满是红痕的双手,到底没敢立即迈上前去。 “不知这毒何时才能消解?本宫何时能去看看杬儿?”宁贵妃看着张眉寿问道。 “至少还须一个时辰。” 宁贵妃攥紧了手指。 一个时辰…… 她不能见,其他人自然也不能见,如此想来也不算太糟糕。 “既如此,本宫便在此处守着。” 她到一侧坐了下去,尽量让自己平静一些。 “娘娘……”那宫女还在不停地抓挠着,已难受的红了眼睛。 “滚出去!”宁贵妃嫌恶地看了她一眼。 宫女不敢多言,快步退了出去。 而此时,忽有太监的高唱声传入殿内。 “皇上驾到——” 宁贵妃脸色大变。 皇上来了? 这个时辰皇上应当还在早朝才对,怎么竟亲自过来了! 以往怎不见他事事这般亲力亲为! 昭丰帝已经快步走了进来。 张眉寿与几位太医矮身行礼。 “都平身吧——朕听闻杬儿醒了?”昭丰帝走近问道。 “杬儿确实醒了。”宁贵妃忙迎上去,强笑道:“真是托了皇上的福。” “醒了就好。”昭丰帝松了口气。 至于托了谁的福——自然是小仙子的。 不是他的功劳,他可从来不要。 昭丰帝看了张眉寿一眼,旋即便望向屏风后:“朕有些话,想要亲自问一问杬儿。” 637 问话 他心头萦绕了太多困惑,实在没有心思去走什么父慈子孝的过场——之前是没得问,眼下人醒了,那么,有关中毒之事,他必要问个清楚。 “杬儿还虚弱着,且这位张姑娘又使了什么以毒攻毒的法子来医治杬儿,道是此毒还未消解——如今陛下可万万不能靠近。”宁贵妃忙柔声劝道:“陛下要问,也不急于这一时。” 昭丰帝闻言,下意识地看向张眉寿。 “且将屏风撤去,陛下隔着幔帐来问,便不会有妨碍。” 听得少女此言,宁贵妃神情一滞。 她看向张眉寿,目含厉色地道:“张姑娘说得轻巧,可方才我那宫女稍一接近,双手便成了那般模样——皇上万尊之躯,怎能随意冒险?若出了什么差池,你可担待得起吗?” 张眉寿迎上她暗含威胁的目光,语气平静地道:“既是臣女经手此事,自然是有分寸的。” 宁贵妃怒火更涨,刚欲再言,却又听对方讲道:“退一步说,即便真出了些许差池,臣女手中亦备有解药。” “……” 宁贵妃微微咬了咬牙,气得手指发颤。 方才这贱丫头可没提什么解药的事情! ……分明是刻意针对阻拦于她! “方才我那宫女中了毒,怎不见张姑娘拿解药出来?”宁贵妃质问道。 “解药唯有一粒而已,本是以备六皇子不适之时,宫人上前服侍时所用。且在此之前,方才臣女已经出言提醒过贵妃娘娘了。”张眉寿语气从容地道:“若娘娘心疼下人,这解药且先拿去就是。” 说着,自袖中取出一只巴掌大小的锦盒,双手奉上。 昭丰帝挑挑眉,看了过去。 宁贵妃气得脸色微红。 “……” 都说了解药只此一粒,她此时要是敢接,那岂不是置皇上的安危于不顾吗! 这贱丫头摆明是要她难看! 言语间更是在暗指她不知心疼体贴下人,明知有毒还迫切地非要宫人靠近——这话落在皇上耳中,焉知皇上不会起疑? “既是只有一粒,自当先留着以备不时之需。” 宁贵妃强忍怒气说道。 张眉寿闻言,适才将锦盒收回。 “将屏风撤下。”昭丰帝看向刘福。 “皇上。”宁贵妃心急如焚,语气尽量镇定地劝道:“杬儿这会儿刚醒,只怕神智尚不清醒。” “父皇,儿臣不能起身行礼了……” 帐内传出男孩子虚弱的声音。 宁贵妃神色凝固在脸上。 听得这道声音,昭丰帝彻底放心了下来。 是真醒了。 且显然也已经清醒了。 “杬儿不必起身,安心躺着就是。”昭丰帝在太监搬来的椅中坐了下来,看着床帐的方向,道:“朕有些话要问一问你,你如今自觉可有精力作答?” “父皇且问便是,儿臣必当如实作答……” 孩子的声音虽透着虚弱无力,可言辞是清晰的。 他已醒了两刻钟余,先前听从张眉寿的交待,一直都在闭目养神。 “那好,朕问你,可还记得昏迷之前的事情?” “儿臣记得,那日一早……儿臣同贵妃娘娘请安之后,便去了三哥那里。回来后不久,忽觉身体不适,之后的事情便记不清了……”六皇子大致概括道。 方才昭丰帝来时,被嬷嬷松开了钳制、此时远远站着的静妃下意识地抓紧了衣袖。 希望杬儿能说出些有用的线索来。 真正的凶手若不被揪出来,这样的凶险只怕还会有下次。 “那日你都吃了什么?”昭丰帝问。 他并不直接提及东宫之事。 “早食同往常无异……在东宫中,吃了些云妃娘娘亲手做的点心。离去时,又……又带了些海棠糕回来,尽数吃下了。” 六皇子说着,语气忽然有些着急:“父皇……绝不是那点心的问题,彼时在东宫里,三哥是陪着我一同吃了的。” 他此时躺在这里,显然是出了变故的。 而母妃说他中毒昏迷多日……父皇此时问这些,该不是在怀疑三哥吧? 他昏迷时,究竟都发生了什么事? “在东宫里所用点心无毒,可你又如何能断定带回来的点心也没有问题?”宁贵妃叹气道:“你这孩子,向来没有防人之心。此事已然查明了,正是你自东宫带回来的点心中被人下了毒,才险些叫你丢了这条命——” 昭丰帝看向她,无奈道:“爱妃,朕在问杬儿话,你且听着就是。” 他原本是在模仿谢迁那一套,极有技巧地在问话,讲求的是循序渐进,不干扰杬儿,她倒好,插这么一嘴——把他的思路都打乱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出于心虚,故意诱导杬儿呢! “……贵妃娘娘,这不可能!”床上的孩子情绪略显激动地道:“三哥不可能这么做,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 宁贵妃听得咬紧了牙。 什么可能不可能,这废物难道都听不出来她是在暗示他吗! 果然是个废物,在她手下养了这么些年,竟还不如一条狗来得能听懂主人的意思! 且宫中的形势摆在他面前,他便是稍微动动脑子,也该知道东宫与长春宫的对立之势……可他倒好,不顺着她的话往下说且罢了,还倒过来维护起了东宫! “朕再问你,你那日为何会去东宫?”昭丰帝继续问道。 “皇上,这些不是都已经再三查问过了吗?”宁贵妃赶在前头说道。 昭丰帝再次看向她,眼神里已浮现了她看不懂的情绪。 “……”一旁的嬷嬷悄悄扯了扯宁贵妃的衣袖。 娘娘一慌起来,当真是什么都顾不得了。 可这个时候,别说是娘娘了,她也已是满手冷汗。 但也只能尽量维持镇定,若不然局面只会更加糟糕。 “儿臣……儿臣前一晚也去过三哥那里,因提了一句点心合胃口,三哥便邀我改日再来吃。” “改日?不是次日?”昭丰帝察觉到了异样。 “是……改日。” 昭丰帝神色微变。 虽说只是一字之差,可精明敏锐如他,如何能品不出这其中的差别…… 若指明次日,显然是诚意相邀。 638 说谎 而改日,则多半只是客套话而已—— 若太子真有心,哪怕不是次日相邀,命人给幼弟送些点心去长春宫内,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可是都没有。 若杬儿说的是实话,他现在大致也能想明白太子待幼弟始终保持距离、只限于客套的缘故…… 这宫中,向来不容许有太多诚意与亲近。 但事实如何,也不能单凭杬儿几句话就轻易下定论。 “既说了改日,那你为何次日一早便又急着过去了?”昭丰帝问道。 这一点显然是有些说不通的。 且杬儿身边的那位内监,一口咬定六皇子曾与太子说定了次日一早再过去——且说得头头是道。 “儿臣……”六皇子忽然语气犹豫起来。 “如实说明。”昭丰帝语气里透着威严。 “是……是贵妃娘娘让儿臣去的。” “胡言乱语!”宁贵妃彻底绷不住了,怒声道:“本宫何时让你去过东宫了!” 昭丰帝皱眉。 隔着床帐,他似乎都能看到床榻上的身影在瑟瑟发抖。 “有朕在,只管说下去。” 不怪他今日格外尽责,着实是方才的地动叫人不敢不重视——修仙大业未成,总不能先把命搞丢了吧? “那晚儿臣自东宫回来之后……贵妃娘娘便交待了儿臣次日再去一趟……道、道是也想尝尝云妃娘娘的手艺,特地嘱咐儿臣……带些点心回来。”男孩子声音颤抖地说着:“贵妃娘娘又交待了儿臣……不要同旁人说起,说是怕被笑话。” 可他带回来之后,贵妃娘娘尝了一口,又说不合胃口,叫他自己全吃了。 昭丰帝心底微微沉了沉。 谢迁此前就再三说起过,六皇子身为皇子,如何嘴馋也不至于在前一晚吃了点心之后,次日一早又吃罢,最后竟还要再带上些回去—— 而东宫的宫人印证过,带点心回去,是六皇子主动提出来的,甚至起初太子曾婉拒过。 杬儿向来内敛—— 若说是得了贵妃的交待,倒是说得通。 说谎的,兴许不止是杬儿身边的内监。 “爱妃不是说,起先并不知那点心是杬儿从东宫带来的吗?”昭丰帝看着宁贵妃问道。 “臣妾当真不知!” “爱妃还说,念在杬儿一片孝心,你才勉强尝了一口——” 昭丰帝眼神莫测,叫宁贵妃倍感慌乱。 “皇上莫非是在怀疑臣妾撒谎吗!”她红着眼睛道:“……方才臣妾来看杬儿,静妃百般阻挠,眼下想来,未必不是做贼心虚!” “贵妃娘娘此言何意?”静妃脸色一变。 事已至此,她哪里还能分不清谁真谁假——杬儿出事,东宫十之八九是受了构陷! “杬儿这般撒谎,污蔑本宫,定是你的唆使!”宁贵妃看着静妃,沉声道:“这些年来,你一直不满本宫,此番未必不是借这位张姑娘勾结上了东宫,妄图将脏水泼到本宫身上来!” 静妃气极反笑。 “贵妃娘娘之意,竟是臣妾宁可同险些害了杬儿性命的东宫勾结,也要构陷娘娘吗?” 这般境地之下,她已无退路可言,再没有一味任人宰割的道理。 “你若不是心中无鬼,为何在杬儿醒来之后,竟都不曾知会本宫一声?依本宫看,你分明是借机在唆使杬儿撒谎!” 张眉寿听不下去了。 “不知贵妃娘娘可曾留意到,这殿中尚有三位太医及四名宫女太监在?” 宁贵妃神情一滞,转头看向她。 这小贱人此言是何意? 张眉寿看向了昭丰帝。 “自六皇子醒来之后,几位太医皆寸步未离。且六皇子初醒时,意识并不清醒。静妃娘娘是否曾‘唆使’过六皇子什么,陛下大可亲自同几位太医印证。” 见昭丰帝看了过来,明太医第一个站了出来。 “回陛下,六皇子转醒后,微臣一直守在此处,因帐中之毒未消,微臣等人与静妃娘娘,都不曾近身接近过六皇子。” 他说的自然是实情。 只是究竟是不是‘以毒攻毒’,咳——只有他和张姑娘两个人知晓了。 但不得不说,张姑娘思虑之缜密,叫他打从心底钦佩。 若非如此,非但拦不住宁贵妃,亦会让爱子心切的静妃不可避免地染上嫌疑。 其他两名太医也出言证实了此事。 “六皇子转醒之后,唯独这位张姑娘与之说了一句话而已——不过是交待六皇子闭目养神之言。” 如今,他们在谈及张姑娘三字时,已然收起了最初的轻视。 没办法,谁让这是个用实力说话的世道呢。 他们甚至已经开始嫉妒明太医的好眼光——若这两日他们也上前打打下手什么的,兴许能学到点什么也说不定。 “皇上,臣妾当真没有撒谎……” 宁贵妃想像往常一样大叫大闹着来掩盖事实,可此时不知为何,她迎着昭丰帝的眼神,莫名觉得自后背升起寒意来。 “那害了杬儿的毒药,分明是从东宫中搜出来的,云妃也已经招认了——皇上怎能因杬儿几句神志不清的话,就疑心臣妾?” 昭丰帝一时没有说话。 说起来,那毒药在东宫里被搜到,本身也有诸多疑点——至于是哪些疑点,谢迁都已经说烂了,他已懒得再赘述。 此时,六皇子出声问道:“父皇……不知您丹房中,张大人家的那两位公子,如今可有恙?” 昭丰帝动了动眉。 “两位童子甚好。” 就是近日来似乎瘦了些。 “杬儿为何忽然问起两位童子?” “父皇,既然两位童子无恙,那海棠糕里的毒,必然就不是东宫所下……”六皇子声音有些瑟瑟发抖,“……当日,儿臣离开东宫,顺道去养心殿向父皇请安时,曾将海棠糕分给过两位童子。” 昭丰帝眉头皱起。 什么叫‘顺道’去养心殿给他请安? 等等,重点好像不在这里—— “儿臣当日是亲眼瞧见两位童子吃下了海棠糕,他们既是无事,便足以说明那时的海棠糕里并没有毒……” 宁贵妃神情大变。 她怎不知这废物还将点心分给过其他人? 为何那内监不曾提起! “传两位童子来长春宫。”昭丰帝语气莫测,立即吩咐了刘福。 宁贵妃神色变幻着,欲出言阻止却只能忍住。 她暗暗看向身侧的嬷嬷,眼神里俱是焦急的催促与暗示—— 而此时,殿外一名太监行了进来。 639 带上来 “启禀陛下,东宫前来传话……说是太子殿下有意求见陛下。” 昭丰帝闻言忙道:“准了。” 早知会有今日局面,他昨日就该准了太子的求见才对。 昭丰帝没什么原则地后悔起来。 很快,张鹤龄和张延龄二人便被带了过来。 二人入得殿内行礼,抬头瞧见张眉寿,皆齐齐松了口气。 二姐果真安然无恙,如此他们就放心了——毕竟二姐极少进宫,相对而言这宫里可是他们的地盘儿,若二姐在他们的地盘儿上出了差池,他们实在无法向家中交待。 张眉寿莫名读懂了二人眼中之意,无奈在心中翻了个白眼。 在宫里呆了些时日,竟还呆出责任感来了。 “朕且问你们,你们私下,同六皇子可有往来没有?”昭丰帝看着二人,语气和蔼地问道。 但问话的方式,仍是极有技巧性的。 张鹤龄答道:“回皇上,小人们与六皇子偶有些往来。” 张延龄则略显不好意思地道:“……六皇子偶尔会给小人们送些吃食。” 都到这个时候了,该说什么他们自然清楚。 昭丰帝眉心微动,又问:“六皇子最近一次命人给你们送吃食,你们可还记得是何时?” 张眉寿微微敛目。 皇上这话里话外,皆藏着试探在。 就在方才太监去请人的时候,六皇子又透露出了一些细节——那日他给鹤龄延龄送海棠糕时,不曾假手于内监,甚至内监不知此事。 如此一来,才能解释通许多事情。 可皇上此时问话时,问的是最近一次‘命人’去送吃食。 即便有太医们作证静妃不曾教唆过六皇子什么,可皇上仍对六皇子的话存有疑心—— 张鹤龄和张延龄各自琢磨了片刻,其间并无眼神交流。 他们向来谨记,在皇上面前说话,不仅不能交头接耳,更不可互相使眼色。 “最近一次给小人们送吃食,应是六皇子出事那日的清早。”张延龄说道。 “哦?”昭丰帝眼中似有审视。 “但那日六皇子是亲自提着食盒,给小人们送去丹房的。”张鹤龄敏锐地捕捉到重点,面上仍是一派实诚的模样:“……小人还记得,那日的点心是海棠糕。” 昭丰帝眼神微缓。 紧接着,却又问道:“你们可知,六皇子当日之所以中毒,便是因为吃了那道海棠糕?” 张鹤龄和张延龄没有犹豫,齐齐垂首答道:“小人知道。” “你们既是吃过之后无恙,便该疑心这道点心并非是在东宫之内被下的毒——如此重要的线索,当初为何不曾言明?” 昭丰帝问着问着,只觉得这一通话被自己问得妙极了。 简直是思路清晰,层层递进,缜密之极,天衣无缝。 呵呵,谢御史若在此处,便该意识到——这已经不单单是模仿,而是超越。 “小人们也曾想过要禀明陛下,只是苦于没有证据能证明此事。” 张鹤龄低声答道:“那日六皇子给小人们送点心时,是悄悄送去的,小人们也是避开其他人吃下去的,且吃得一干二净……因此,既无证据,也无证人。” 昭丰帝这才了然。 如此之下,若是贸然言明,没人信不提,只怕还要染上刻意做假证的嫌疑。 没敢说出口,也是人之常情。 “皇上……他们张家人与太子向来来往甚密,未必不是提前通了信!”宁贵妃神情已显慌乱。 “张家与太子提前通了信,谁又同杬儿通了信?”昭丰帝未有看她,而是看向帐内的孩子。 哎,爱妃想替自己解释,也该想些高明的说法出来。 这个时候,已不是能闭着眼睛听她胡诌的时候了。 是非对错,他先要分辨清楚了,才能决定要不要再纵着她。 此次之事,与以往皆不同。 私心里,他并不愿意相信当真是爱妃所为—— 此时,太监入殿通传:“皇上,太子殿下到了。” “宣进来。” 片刻,一名少年带着内监走了进来。 身形颀长挺拔的少年,裹挟着清冽寒气而来,身披鸦青色氅衣,愈发衬得人面如冠玉,清贵无双。 “儿臣参见父皇。” 少年抬手行礼。 昭丰帝点了点头,将人打量了一番。 太子依旧稳得不行,半点都看不出被生活磋磨的痕迹。 不错,有他当年身为废太子时的几分风采。 昭丰帝有心想问一句关于方才地动之事,可到底没急着开这个口。 宁贵妃微微绷紧下颌,看向少年,强忍不甘,勉强行了一礼:“太子殿下。” “宁贵妃娘娘。” 少年的目光越过她,落在屏风旁的女孩子身上。 张眉寿随着众人屈膝向他行礼。 待直起身时,二人目光相接了一瞬。 “皇上……”宁贵妃心急着要为自己开脱,可刚张口,却见昭丰帝抬起手,阻止了她说下去。 “待朕问到时,爱妃再答话不迟。” 宁贵妃脸色变幻,手心里一片湿黏。 “太子此时来见朕,所为何事?”昭丰帝并未提及其它,只不露声色地问道。 他下意识地只当太子会借地动之事来说些什么。 不料,却听对方讲道:“是有一人,想亲自交由父皇处置。” “什么人?”昭丰帝心底疑窦丛生。 什么人竟须得他亲自来处置? “此人亲口招认,六弟所中之毒,是由他出宫采买而来。”祝又樘讲道。 “什么?”昭丰帝神色一紧:“此人眼下在何处?” 祝又樘向身边内监吩咐道:“将人带过来。” 太监应下,缓缓退了出去。 宁贵妃后背发冷,看向身边的嬷嬷,眼中似有质问之意。 为了防止出差池,采买毒药的人,不是早该处置干净了吗,怎么还会留到现在,且被太子捉住把柄?! 嬷嬷动作极轻微地摇了摇头,示意宁贵妃先不必慌张。 此事是她亲自经的手。 她猜测,应当是太子的计谋。 得了她的眼神,宁贵妃心中稍定。 可嬷嬷一转眼,瞧见着被带上来的太监,神色却霎时间凝固在脸上,一颗心顷刻间沉进了深渊里。 不,这不对……! 640 经手之人 采买毒药非同小可,当初为了谨慎起见,人是她亲自挑选的。 一则,样貌与职位都不能是太招眼的,若不然太过容易引人注意。 二则,还须是信得过的得力之人。 她再三思虑之下,才选上了此人,故而一眼便将对方认了出来。 可他早该咽气了才对……为何会落在了太子手里?! “奴才给皇上请安……”那太监瑟瑟发抖地跪了下去,脸色苍白病态。 “你是哪个宫里的?”昭丰帝皱眉问道。 他甚至闻得到此人身上散发出的浓烈药味。 再观其脸色,及方才走路下跪时的迟缓动作,可见必然是有着不轻的外伤在身。 “奴才……奴才是长春宫里的。”太监垂着头答道。 昭丰帝脸色微变,看向宁贵妃。 “皇上,臣妾不认得此人……!”宁贵妃立即否认道。 一来方才得了嬷嬷的眼神,二来她当真不认得对方。 而下一瞬,却听身边的嬷嬷接话道:“此人本是长春宫内一名负责洒扫的太监,平日里没有机会入内殿,娘娘自然是不认得。” 这种事情,撒谎否认是没有意义的,被拆穿后反而会让局面变得更加糟糕。 此人到底是不是长春宫中的人,皇上一查便知。 宁贵妃不可置信地看向她。 这太监当真是长春宫的人?! 这么说…… 昭丰帝一颗心缓缓开始下沉着。 “六皇子所中之毒,是经你的手带回宫中来的?”他看向那太监问道。 太监身形颤抖着:“是……” “奉谁的命?”昭丰帝又问。 “……是宁贵妃娘娘的差遣。”太监说着,转头看向那名嬷嬷:“正是姜嬷嬷亲口交待给奴才的。” 此番,他这条命本就是捡回来的。 而事已至此,横竖都是死,倒不如为自己在宫外的老母亲留一条活路。 “放肆!竟敢污蔑本宫!”听得对方直言不讳的指认,宁贵妃彻底乱了分寸。 姜嬷嬷上前一步。 “皇上有所不知。”她神态还算镇定地道:“此人约是十来日前,因盗窃长春宫中贵重之物被发现,事后,是奴婢做主处置的。他此时出面说这些,显然是心存报复,有意诬陷贵妃娘娘和奴婢。” 她本想过将人溺死在哪口井中便罢,可近来宫中气氛紧绷,处处都在紧盯着,太监无故投井,反而会招人注意。 是以,她才寻了盗窃的藉口,杖责了此人。 “皇上,奴才不曾行过盗窃之事……”那太监辩解道:“不过是姜嬷嬷欲灭口的手段罢了……” 姜嬷嬷看着他,冷声道:“你口口声声要将脏水往长春宫头上泼,我倒要问你一句,可有证据没有?” 此事她做得干净,即便叫他侥幸活了下来,也不可能留下让他反扑的证据。 紧接着,姜嬷嬷看向昭丰帝,道:“皇上,此人被杖责之后没几日,据闻便丧了命,此时出现在此处,本就极为蹊跷——” 张眉寿多看了她一眼。 这位嬷嬷倒是个有心思有手段的,如此关头尚能这般冷静,且还分得出心神去离间。 不过,力气要用在对的地方。跟错了主子,下场如何,一早就注定了。 “父皇,此人确是儿臣命人暗中所救。”祝又樘并不否认辩解,语气惭愧:“儿臣擅作主张,请父皇责罚。” 见他这般坦诚承认,甚至连句苦衷都不提,昭丰帝反而生气不起来。 都说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可不知为何,他现在慢慢觉得……不哭的孩子,反而更容易叫人心疼。 尤其是长得好看的。 也许是隐隐意识到了真相,思及太多,昭丰帝此时心中自有分辨在。 “你做错的,朕自会罚你,但不是现在。” 不管什么事情,都要视具体情况而定。 他固然忌讳有人瞒着他行事,但他也不是那种不给人活路,还不许人自己找活路的人。 “……”姜嬷嬷眼神变了变,旋即又道:“陛下,若单因这太监区区几句话,便要将此事钉在贵妃娘娘身上,未免有失周全——” 昭丰帝没说话。 确实。 一个拿不出实质性证据的小太监随口几句话,确实也不能尽信,若不然长春宫上下随便拎一个出来都能把爱妃锤死了。 毕竟爱妃的行事作风,本就是招人记恨报复的绝佳典范。 “皇上,臣女曾在宫外见过此人。”女孩子如清泉般的声音忽然响起。 宁贵妃刚有些许松缓的一颗心陡然又提了起来。 看向那不卑不亢的少女,她暗自攥紧了手指。 且等着,待她挺过眼前这一关,头一个要收拾的便是这处处与她作对不知死活的小贱人! 若不是她多事,六皇子怎会醒来! “小仙子见过他?”昭丰帝意外地问道。 “正是。”张眉寿回忆着道:“应是在十一二日前,臣女曾见此人在大永昌寺出现过。” 姜嬷嬷神色微变。 这般细致,倒不像是在撒谎…… 紧接着,又听对方说道:“当时此人与一名中年男子一前一后去了罗汉殿后,臣女疑心,此人便是那一日将毒药带回了宫中——而那中年男子,正是贩卖毒药之人。” 姜嬷嬷看向张眉寿,眼底一派震惊之色。 而在她和宁贵妃开口之前,对方已然又道:“皇上若想知道臣女是不是在撒谎,或是认错了人,可命人去查一查那几日这名太监可曾出过宫。” “便是出过宫又如何?”姜嬷嬷反驳道:“长春宫内时常会差遣宫人出宫前往大永昌寺,代娘娘捐香油钱,张姑娘即便是在寺中恰巧见过此人,又能证明得了什么?” 张眉寿看向她。 “我既这般说,自有原因在。且捐香油钱,多讲求一早前往,才算心诚,而那日我在寺中见着此人时,已是午后。再有,难道嬷嬷不好奇,为何我会笃定那中年男子是贩卖毒药之人吗?” “……” 女孩子目光平静无波,却叫姜嬷嬷从心底生出冷意来。 这个小姑娘,言辞间不仅犀利,更是步步为营,着实叫她不敢轻视。 她权衡之间,未能接话时,只见对方面向了昭丰帝。 641 绝世媳妇迷 “皇上,那中年男子恰是臣女母亲身边旧仆的旧识,也是苏州人士,当日在大永昌寺内,便被那旧仆认了出来。此后,只因听闻六皇子所中之毒,源于江南,臣女才迟迟起了疑心——” “幸在此人并未离京,数日前,臣女侥幸拿住了此人。此人也已招认,那日在大永昌寺之内,确实有人重金自他手中买下了剧毒。” 宁贵妃已是惊得满身冷汗。 “皇上切莫轻信此言!” 她刚要再狡辩,却被张眉寿打断。 “臣女起初也不敢确信,故而不曾贸然将此人交由宫中处置,而是与家父暗中印证此事。可臣女之所以能顺利解了六皇子所中之毒,便是自此人手中拿到了解药——由此可见,应是不会有错。” 昭丰帝闻言,恍然之余,心中不合时宜地平衡了些。 原本还以为小仙子不止是佛缘,还有着旁的神通天分……原来是提早拿到了解药。 他就说嘛,老天爷还是公平的。 “若想印证张姑娘话中真假,且传此人入宫,当面对质指认就是。”祝又樘出声建议道。 昭丰帝没有犹豫地看向刘福。 哪怕他如今心中大致已有定论,可这一步是免不掉的。 “有劳公公带人去双碾街上的漆器铺中,寻铺内姓房的掌柜拿人。”张眉寿言简意赅地道。 刘福微微垂首,带着人离了长春宫。 而此时,那跪伏在地的太监再次低低出声:“……奴才做下错事,死不足惜,只是临死之前,还有一事需向陛下禀明。” 昭丰帝看向他。 “说——” “养心殿的小五子……生前本是贵妃娘娘安插在皇上身边的眼线。” 他在长春宫中还算得用,但也仅限于得用,这些事情本不该被他知晓,可他平日里最擅细心留意,此事是他偶然之下得知的。 他本也有一颗替贵妃娘娘效劳的心。 可既然贵妃娘娘不信他,要取他性命,那他也只好如此了。 太监语气不重,却似一记重锤敲在昭丰帝心中。 昭丰帝缓缓看向宁贵妃。 “原来太子暗中同朕进言泰山地动之事,是爱妃传出去的——” 小五子的死,一直是他心中的一个结。 今日这结,竟以这般局面解开了。 他不是没有疑心过爱妃,只是太过相信自己对她的判断。 宁贵妃此时已是七魂丢了三魄,手脚冰冷僵硬。 “皇上,臣妾不知道什么小五子小六子……臣妾岂敢将手伸去皇上身边!” 昭丰帝一颗心沉得直往下坠。 她也知道不该将手伸到他身边。 她如何待外人嚣张跋扈,他都能包容—— 但那从来都不代表,她可以将这些隐晦的手段与算计使到他身上。 他知道她与以往相比有了变化,亦待他有隐瞒、有心思,可他一直认为这些皆在他掌控之中,是他一眼便能看透的。 可这一次,他没能一眼看透。 “皇上,当真不是臣妾……” 宁贵妃苍白无力地解释着。 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短短一夜的时间,会出现如此之多的变故。 分明她昨日还是稳赢不输的……怎会突然变成这样? 不消去想,但凡那人被传唤入宫,她便是浑身长满了嘴却也不可能说得清了。 不…… 至少她还有一处依持! “陛下,这一切皆是算计!”她忽然提高了声音,紧紧看着昭丰帝,说道:“莫非陛下忘了云妃脱簪请罪之事吗?太子谋害六皇子,是云妃亲口承认的,她乃太子生母,说出来的话岂会有假?” “云妃之事,朕自会细查。” 昭丰帝说话间,看向了太子。 如今看来,此事确实蹊跷,当初他也怀疑过云妃是暗中受了谁胁迫,可他命人暗查过,并未查到什么。 而正当此时,又有太监步入了殿内,脚下有几分匆忙。 “皇上,太后娘娘带着云妃娘娘前往了金銮殿,眼下云妃娘娘正跪在殿外……” 昭丰帝听得脸色一变。 “你再说一遍,云妃此时跪在何处?” 确定是金銮殿,而不是养心殿? 须得知道,那些大臣们眼下必然还聚集于金銮殿内不曾离去! “云妃娘娘正跪于金銮殿外,自称……等候陛下发落。”太监声音低了些。 昭丰帝听得想骂人。 等候他发落要去金銮殿等? 云妃又作的什么妖? “太后也在?”昭丰帝忙问道。 “回皇上,正是。” “……” 既然母后也在,怎么也不拦着点儿,就任由云妃这般胡闹丢人现眼吗? 不对…… 云妃被他禁了足,此番能去金銮殿,可不得是母后的功劳么?! 想到这种可能,昭丰帝心惊之余,连忙站起了身来。 最近这宫里真是要乱套了,身边的人竟是个个比他还要出格,头疼的事情一桩接着一桩,这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儿……! “回金銮殿!” 昭丰帝大步往殿外走去,走到一半,却又忽然驻足。 他回头去看,只见太子随着其他人一起正行礼恭送他。 “……” 怎么,出了这样的事情,太子竟然都无意亲眼去看一看吗? 还是说,自觉眼下尚是禁足戴罪之身,不便擅自四处走动? 依他看,都不是! 这臭小子不急不躁的外表之下,八成是想借机留在此处,守着张家小仙子……! 这般一想,昭丰帝再看向那少年,更觉得对方那一身清贵之下,隐隐已经开始显露出了一种绝世媳妇迷的光辉来。 昭丰帝默哀了一瞬,当即道:“来人,将贵妃带回寝殿,严加看管。在朕传召之前,不得离开半步。” “皇上……!” 宁贵妃大惊失色。 见几名太监上了前来,宁贵妃羞恼惊怒交加,连连摇头后退着,却被姜嬷嬷扶住了手臂。 “娘娘,咱们先回去吧……” 姜嬷嬷低声劝道。 这个时候,万万不能让贵妃再顶撞皇上了…… 宁贵妃被强制带离了此处。 昭丰帝看向太子。 “随朕一同去金銮殿。” 贵妃被隔离了,这下他总该放心了? “儿臣遵命。” 太子殿下干脆地应了下来。 “就有劳小仙子暂时留下照料杬儿了。”昭丰帝向张眉寿讲道。 642 又来请罪了 张眉寿微微福身:“此乃臣女分内之事。” 昭丰帝神情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小仙子很有当人嫂子的气势和担当。 昭丰帝被伤的心莫名欣慰了些,遂与太子一同带人离开了长春宫。 昭丰帝前脚刚离去,后脚静妃就走到了张眉寿面前。 “张姑娘……” 静妃红着眼眶,看向帐内:“我能去看看杬儿吗?” 张眉寿看了一眼那两名太医,道:“静妃娘娘且再等等吧。” 看是能看的,实则那毒粉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可此处还有旁人在,她总不好言辞有变。 故弄玄虚也要讲求有始有终,方能不妨碍下次施展。 静妃闻言虽是心急,却也只能忍住。 “杬儿,你感觉可好些?”她朝着床榻的方向柔声问道。 “好多了,娘娘放心……”男孩子虚弱无力地回应着。 身在长春宫内,他已养成了当着外面的面不敢唤静妃为母妃的习惯。 实则,他自幼不在静妃身边长大,与她并算不上亲近。但为数不多的接触之下,他也能清楚地感觉得到,母妃是真心疼爱他的。 “那就好……”听得儿子的声音,静妃强忍泪意:“你若哪里不适,便说出来,可别强撑着……” 六皇子低低应了一声。 静妃转而向张眉寿道谢。 “多谢张姑娘救了杬儿。” 那些回报的话,此时不宜多讲,但她一颗感激的心却是诚挚的。 张眉寿微微弯了弯唇角:“是六皇子福大命大。” 六皇子能醒来,她也很高兴。 且能看得出来,殿下也是庆幸的。 帐内也传出男孩子低弱的道谢声。 “多谢张姑娘救命之恩……” 这位张姑娘,应当就是两位童子常提起的那位嫡姐吧——方才他听父皇称呼她为小仙子来着。 是小仙子救了他…… 看来两位童子说得没错—— 懂得分享美食的人,运气都不会太差呢。 …… 金銮殿内,正是一片嘈杂。 未得皇上一句退朝之言,又因突发地动及六皇子转醒之事,文武百官心绪复杂不定,一时都未敢擅自离去。 而此时,这些官员们有些已经出了大殿,站在廊下三三两两地议论着,目光或明或暗,都聚集在了跪在殿下的那道身影之上。 “云妃娘娘这又是何意……” “据闻是被皇上禁了足的……” “太后娘娘怎也过来了?” “……” 众臣低声地议论着。 刘健等人亦在暗暗交换着眼神。 昨晚谢迁得太子传信,已知云妃认罪的内情,及瑜妃的牵连—— “莫非这也是殿下的安排?” 王华压低了声音问。 谢迁微微摇头。 “应当不是……” 殿下并不曾打算如此大张旗鼓地解决云妃之事——且这本也不是殿下一贯的行事作风。 “……许是云妃娘娘自己的决定。”刘健猜测着道。 谢迁看向那道柔弱的身影,却是再次摇头。 若真能短短几日就想通悔悟,且有勇气胆识跪到金銮殿外,当初应当也做不出那等懦弱逃避的举动来。 当然,也不排除是眼见太子殿下有望博回胜算,急于表态弥补来了。 但……亲手将儿子推出去的人,当真会因愧疚想弥补儿子,而丝毫不顾自己日后的处境吗? 金銮殿不比其它地方。 当着文武百官这一跪,可就当真没有回头路了。 王华与刘健似乎也想到了此处。 一时间,几人都下意识地看向立在云妃身侧被嬷嬷扶着的太后。 “皇上驾到——” 开道的太监高声唱着,依次递进传开。 众臣纷纷行礼。 然直起身之后,目光却多是落在了帝王身侧的少年人身上。 太子怎么也来了…… 曲洵等人脸色各异,皆是不安到了极点。 六皇子转醒之后,皇上便起驾去了长春宫,如今回到金銮殿,身边却带着本该于东宫之内禁足的太子。 长春宫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态是否有变,他们一概无从得知。 如此之下,不免叫人心下煎熬,且不敢再贸然出头。 几人暗暗已经商议过,暂时还是静观其变为好…… 若长春宫已经倒了,他们便是撞个头破血流,也是枉然,且只会更添错处。 昭丰帝向太后行礼之后,便立于汉白玉石阶之上,皱眉看向云妃。 “云妃,朕此前不是已经下旨命你不得出咸福宫,等候朕发落吗——” 公然跪在此处,成何体统? “臣妾是为向皇上请罪而来……” 云妃微微抬起头,看向昭丰帝身旁的太子,眼里盛满了愧疚。 昭丰帝眉头一抖。 又来请罪了? 单是在养心殿请罪还不够,如今又跑到金銮殿来——这女人难道是不将太子彻底锤死就不甘心? 还是说—— 另有用意? 毕竟他虽信不过云妃,好歹信得过自家母后。 “请的什么罪?”昭丰帝审视着云妃。 “臣妾……此前欺瞒了陛下……”云妃低声道。 太后转头呵斥道:“没吃饭不成?大声一点——” 听闻那一夜在养心殿外,她认起罪来倒是声音洪亮,如今叫她说个实话,倒是被蚊子附体了?! 可做错了事,就该承担后果——想要逃避,先要问问她答应不答应! 太子仁善,且身为人子,不便强迫什么,十之八九会不动声色地处置此事——到头来这妇人,再演一出被人胁迫的戏码,云淡风轻揭过此事,也是有可能的! 想仗着太子生母的身份来盖过此事,熬到太子登基,再混个太后当当,没事儿恶心恶心人,舒舒坦坦风风光光地过完这辈子? 呵—— 天下可没这等尽叫她占便宜的好事! 可赶紧了结了此事,当着天下臣子的面,还太子一个清白了事,也断了她日后不该有的妄想,也省得再有什么机会冒出来膈应人了! 太后简单粗暴地想着。 反正近来这身子愈发不争气,眼见着也是要入土的人了,便是临死前当了这个恶人,可只要能叫孙子孙媳妇日后清净自在些,将心思放在国事正经事上,也算值得了。 云妃张了张口,瑟缩着肩膀,提高了声音。 “太子下毒谋害六皇子之言,实则皆是臣妾杜撰出的谎言——是臣妾一时糊涂,又受了旁人挑唆,这才铸下大错,污了太子清白之名!……臣妾愧对陛下,愧对太子!” 643 指认 此言一出,四下几乎是立即沸腾了起来。 文武百官暗暗将此言在同僚间传开,面上的惊诧之色遮掩不住。 云妃这是反口了! 且声称是受了旁人‘挑唆’——是挑唆,而不是威胁,故而愈发值得人留意深思。 但饶是如此,大多数人的第一反应几乎都是长春宫。 到底长春宫与太子之间的利益冲突,从来都不是秘密。 莫非是云妃眼见事情出现了转机,宁可舍下自身,也要护住太子,并将矛头转向长春宫吗? 众人心思各异地想着,皆在等着下文。 可云妃接下来之言,却是出乎了他们的意料—— “你的意思是,你受了旁人挑唆,做伪证污蔑太子?”昭丰帝亦是听得意外之极。 他暂时还摸不透云妃的意思与话中真假。 但若是真的,他真想撬开对方的脑袋好好瞧瞧,那里头装得到底都是什么东西。 “……” 听昭丰帝用词犀利尖锐,云妃身形颤抖着犹豫了片刻。 做伪证污蔑太子…… 不,不是那样的。 她的初衷是为了救既安。 “皇上在问你话,耳聋了不成?”太后目光扫向云妃,满含着威压之感。 云妃将头垂下,红着眼睛道:“是……是臣妾做了伪证,污蔑了太子清白。” 昭丰帝沉默了一瞬,道:“说说原因吧。” 他想听。 想知道这背后究竟藏着怎样曲折惊人的心路历程。 “彼时东宫被污蔑,臣妾见不得太子的面,心下担忧之极,终日惶惶不安。”云妃说话间,目光缓缓落在祝又樘身上:“臣妾自知无能,想不出法子来为太子洗脱冤名,又因每日打探到的皆是令人恐慌的消息——遭人挑唆几句,便想着……这太子之位不要也罢,宁可替太子认下这罪名,只要能息事宁人,免于纷争,保住太子一条性命,便知足了。” 说到最后,已是泪如雨下。 她说这些,不知既安能够体谅吗? 可她等了许久,耳边的议论声一阵盖过一阵,都未能从那少年人脸上看到一丝神情变动。 似乎并无怨恨怪责之意。 却也不见半分体谅宽慰之色。 只有深不见底的平静…… 这让云妃心底莫名痛极,几乎无法呼吸。 “简直荒唐之极。” 昭丰帝斥责道:“储君乃一国根本,你身为储君生母,既明知太子是被冤枉的,不设法替其证明清白且罢,竟还做出如此愚昧之举!” 太子究竟是倒了什么霉? 有他这么个不能走心的父皇,已是十分不幸了,竟还摊上了这么自私愚昧的母妃。 身为母亲,就不能多疼疼自己的孩子吗? 口口声声说是为了保住太子,依他看,分明是先前在开元寺被行刺之事还历历在目,生怕自己在这场纷争之中,被牵连丢了性命才对吧? 昭丰帝叹了口气,拿余光悄悄看了一眼身边的少年。 突然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 “是臣妾愚昧无知,铸下大错……” 云妃将头叩在地上,已近要泣不成声。 昭丰帝看向她,半点怜悯之情都生不出来:“你声称自己是受人挑唆,却还未曾言明,究竟是受了何人挑唆——” “是玉粹宫……瑜妃。” 云妃声音颤颤地道。 事到如今,她甚至还无法相信这个事实。 “孙氏?!”昭丰帝大吃一惊。 竟不是长春宫吗? 可震惊之后,却觉得这个答案更多了一份可信。 若云妃指向长春宫,他反而会觉得云妃是在撒谎——到底近来他也在暗查长春宫,很清楚长春宫与云妃几乎不曾产生过任何交集。 反而是玉粹宫…… 甚少踏出咸福宫宫门的云妃,去的最多的地方便是废后那里了。 “竟有此等事……” 大臣间低声议论声,眼神各异。 云妃说是受了瑜妃挑唆…… 可瑜妃为何要这么做? 太子念着她的旧情,若太子顺利登基,应当是对她有利无害才对。 但转念一想,人的心思本就是难以揣摩的,尤其是女子之流——嫉妒眼热,或暗中生出了嫌隙,要人性命都是有可能的。 再往深处挖,已涉及宫闱秘事,他们也无意过多探究。 然而,个人动机他们可以不细问,但证据总是要有的! 总不能云妃说什么便是什么——空口无凭,难以令人信服。 “你说瑜妃挑唆你,有何凭据吗?”昭丰帝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云妃。 他冷眼看着云妃这脑子,别是瑜妃随口宽慰了几句话,她自己想多了,到头来再怪到瑜妃头上去—— 昭丰帝对云妃的脑回路深深地表示了质疑。 “起先臣妾也不曾多想,只是臣妾此前前往养心殿脱簪请罪时,身边的大宫女当场撞阶自尽,着实蹊跷……臣妾那时便疑心,她存有异心,有意断绝臣妾与太子后路。” 昭丰帝示意她接着往下说。 毕竟这只是疑心,疑心做不得证据。 “直到两日前,臣妾险些丧命于另一名贴身宫女碧云手下……她在臣妾的茶水中投下剧毒,幸被宫人及时察觉制住,臣妾才侥幸保住一条性命。” 四下闻得此言多是色变。 宫女投毒欲害云妃性命?! “而后,那宫人招认,她与先前在御前自戕的宫女,皆是受了瑜妃指使,先是诱导臣妾替太子认下罪名,再欲趁此时机除去臣妾……” “……” 云妃又详细地说明了一番前后经过,言辞间不曾提及太子半字。 这是太后事先的交待。 “这名宫女如今身在何处?”昭丰帝缓过神来,开口问道。 “尚在臣妾宫中,由宫人看守着。” 昭丰帝转头看向身侧。 “前去咸福宫,将人交由司礼监细审,不可有任何闪失——” 太监应下,立即退了下去。 昭丰帝转回身,看向身后分列两侧的百官。 “诸位爱卿且都回去吧。” 他手头上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可没心思再应付这群人。 文武百官皆不敢多言,齐声应下来。 曲洵等人亦不例外。 今日的变故太多,眼下最该做的就是先回去等消息,待明确局势之后,再作打算。 而百官刚应下,尚未来得及恭送昭丰帝离去时,忽听得一道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 “皇上,泰安州传回急报!” 644 泰山神迹 昭丰帝听得眉头一跳。 泰安州的急报?! 联想到之前的地动之象,昭丰帝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 难道……真是泰山地动了不成! 若果真如此,当初不听太子进言的他,岂不是要成了千古罪人?! 好在,他并不寂寞。 昭丰帝眼尖地发现,礼部侍郎陶烨,及先前竭力弹劾太子失言的几位文臣,眼下的脸色都十分精彩。 不对…… 昭丰帝轻轻“嘶”了口气。 那震感不过只是一个时辰之前的事情,去打听消息的钦天监还未有回信,泰安州怎么可能这么快便传回了急报? 莫非是今日之前就已经出现了地动,只是震感不强,身在京城未能察觉到? 不…… 稳住,未必有他想得那般糟糕。 那报信的官兵一身风尘仆仆,泛红的脸庞遭冷风割得皲裂开,于石阶下止步,跪地行礼,双手高高奉起急报。 口中高声道:“启禀皇上,两日前,泰山石壁之上,忽显露出预言地动的金色字迹来,经久不曾淡去——许多百姓皆亲眼所见!知府大人认为此事事关重大,特命卑职入京速将此事禀明皇上!” 昭丰帝听得眼神震动。 “泰山之上显露出预言将有地动的神迹了?!” 嚯…… 还真是什么奇事都叫他给撞见了! 莫非是见太子这条路行不通,堂堂神山忍不住了,竟是自己亲自显灵了?! 泰山的灵性,他是万万不敢质疑的。 照此说来…… 方才的地动,岂不是极有可能就是源于泰山! 昭丰帝彻底稳不住了。 四下众多官员亦是纷纷变了脸色。 无论方才地动的究竟是不是泰山,可泰山显露如此‘神迹’,都是不祥之兆…… 而之前又有太子进言泰山将地动,加之近日来太子遭逢这般困境…… “既是泰山显灵,泰安知府可有应对之策!”昭丰帝一边接过太监呈上来的急报,一边急声问道。 “回皇上,此事刚出,权大人便命卑职快马加鞭回京报信,后续之事,卑职不得而知。” 昭丰帝心急如焚间,忙展开了急报来看。 却是越看越心急。 泰安知府权恕在急报之上详细客观地说明了神迹出现的细节,并附有数名百姓的佐证,生怕他不信似的…… 可谁要看这些! 他想听新鲜事,难道不会去看话本子吗? 昭丰帝无可奈何地将急报甩给了身侧太监。 这上头,半个字都没提后续是否会有应对之策! 难不成是打算先将急报送回京中,得了他的准允和示下,再做应对吗? 思及此处,昭丰帝眉心一阵剧跳。 毕竟神迹又未具体预言究竟哪一日会有地动,若泰安知府是个不知变通的……也未必做不出非要等他示意的蠢事来! “朕曾命钦天监保章正留守于泰山附近,随时监测——他可曾预测出了泰山将有地动?”昭丰帝转而将希望寄托在了保章正身上。 可不知为何,问出的那一刻,就已经觉得靠不住了。 保章正真有那能耐,泰山还亲自显灵个什么劲儿啊! “回皇上,卑职不曾听闻此事。”官兵如实答道。 至少在他离开泰安州之前,是不曾听说的。 昭丰帝绝望地摆了摆手。 “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事到如今,他还能抱有什么奢望——只能准备救灾事宜了! 顺便还得想想这罪己诏要怎么拟了…… 他登基以来,倒也写过几回罪己诏,可唯独这一次,自己都觉得活该。 老天爷已经想方设法地在厚爱他了,是他自己没能抓住机会。 “将云妃带回咸福宫,等朕传召问话!” 昭丰帝留下这样一句话,便心神不宁地提步离开了此处。 “臣等恭送皇上。” 众臣行礼目送昭丰帝离去。 见皇上与太子走远了,众人才直起身来,心思各异地先后离了金銮殿而去。 曲洵等人一路畅通无阻地出了皇宫,可一颗心却是逐渐沉至谷底。 接二连三之下,出了这样大的变故,他们说是无功而返都是轻的…… 可就在这样的情形下,贵妃娘娘始终都未使人来传过半句话…… 贵妃可不是能如此沉得住气的人。 再各自回到府中,依旧迟迟未能等到一丝风声传出。 如此异样的‘平静’,如同令人置身黑夜之中,无声的恐惧感在心底开始节节攀升蔓延。 …… 长春宫内,宁贵妃听着宫女接连报来的消息,冷汗爬满了后背。 云妃反了口,声称太子是清白的,她是受人挑唆,才说出那等欠考虑的谎言。 瑜妃安插在云妃身边的宫女,在司礼监的审问之下,已经招认了…… 而刘福亲自带入宫中的那名毒贩,也已同被太子救下的太监对质过——据说此人一眼便将从他手中买过毒药的太监指认了出来。 暗中做这等生意的,多是有几分识人不忘的本领…… 她就知道,只要此人被带进宫,她必然是洗不清了…… 不,实则从六皇子睁眼的那一刻起,皇上就不可能再信她了。 正如嬷嬷所言——太子一早就将后路都部署好了,所谓的身处劣势不过是将计就计而已。 至于地动的究竟是不是泰山,太子的地位会不会因此愈发稳固,此时于她而言都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嬷嬷,本宫是输了吗……” 宁贵妃眼神涣散着,恍惚地问道。 她一路都是这么赢过来的,怎么偏偏输了这最要紧的一次? 姜嬷嬷看着她,没有回话。 良久,才开口道:“娘娘,事到如今,您且跟皇上服个软儿吧……皇上待娘娘,始终与旁人不同,是有旧情在的。” 只是,经此一事,娘娘若想再像以往一样风光无限地活着,是不可能了。 这是动手之前,就已经料到的。 但真走到这一步,自然也不能破罐破摔,还需尽力弥补。 宁贵妃却忽然笑了一声。 “服软有什么用?皇上肯保本宫又如何?” 她怕的是皇上的怪罪吗? 她怕的是太子还好端端地活着! 若她稀罕的是皇上这一时的保护,安安分分等死就行了,又何必费尽心思,冒如此之大的风险去赌这一场! 645 冷意 “……娘娘,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姜嬷嬷低声劝道:“还须先求得皇上松口,才能为后续之事做打算。” 宁贵妃闭了闭眼睛。 “你出去吧,本宫想静一静。” 姜嬷嬷:“……” 老天爷,现在真的是静一静的时候吗? “娘娘,服软认错还须趁早……”姜嬷嬷声音里有几分急切:“此时太子必然伴在皇上左右,只怕皇上耳根子软……” 摊上这么个看不清局势的主子当真是能急死人。 宁贵妃面露讽刺。 “不必多此一举了……即便本宫不去寻皇上,皇上必然也会传见本宫的。” 她别的自信没有,唯独笃信皇上不可能真的如何发落她。 这个男人,甚至打算死了之后都要她跟着一起殉葬呢。 可如今,她大势已去,稀罕的也根本不是这些已经没有意义的宠爱,自然也没必要再凑上前去做戏。 见她这幅神态,姜嬷嬷心中愈发不安。 有些东西不伸手去要,兴许就真的没有了。 也就是俗称的人不能作太过头。 “娘娘不可赌一时之气——” “够了!” 宁贵妃陡然提高了声音,抬起眼睛看向她,眼中皆是怒意:“若当初你将事情办得干净些,又何至于出这种差错!本宫眼下是腾不出心思跟你算账,可不是要听你在这儿装什么事后诸葛!” 枉她一直还觉得这是个办事得力的,可谁知关键时刻竟是这般不顶用! 姜嬷嬷脸色一阵变幻,垂首道:“是奴婢无用……” 可当初娘娘动手时,她该劝的已经劝了。 劝不住,唯有尽力办事。 眼下落到这般境地,她最先想到的也皆是补救之法。 可耐不住摊上了一个根本听不进话的主子。 姜嬷嬷退出了内殿,只觉得疲累之极。 这个主子,她当真是带不动了。 姜嬷嬷站在殿外,抬眼就瞧见一行手捧朱漆托盘的宫人鱼贯入了长春宫内,正不疾不徐地走来。 应当是到传午膳的时辰了。 这一幕似乎同往常都无太多区别。 可紧接着,她便意识到了不对。 果不其然,又静观了片刻,只见那些传膳的宫人依次进了六皇子所在的侧殿之内,而无一人往正殿而来。 “……”一旁的宫人也将此看在眼中,却一反常态地未敢置辞。 以往传膳,哪里有先传侧殿的规矩…… 长春宫内,且是头一回出现这样的事情。 但谁也不敢多问多说,只都心神不安地垂下头。 侧殿中,静妃端了清淡的汤羹,坐在榻边,亲自喂着六皇子。 张眉寿姐弟三个,净手罢,坐在屏风后,也正要用膳。 静妃与他们不同席,饭菜单独留了出来在一旁。 张鹤龄和张延龄动筷之前,怔愣了好一会儿。 他们冷眼瞧着这些饭菜,倒都像是……特地为了迎合二姐的喜好送来的一般。 是来自皇上的厚爱吗? 毕竟皇上见到二姐时,一口一个小仙子地喊,喜爱与欣赏之意溢于言表,未必不是命人留意打听了二姐的喜好。 两只萝卜互看一眼,突然就觉得失宠了。 但转念一想,他们当初被选进宫,似乎沾得也有二姐的光来着…… 萝卜在心底齐齐叹了口气。 人比人气死人,还是别想了——反正也没有什么失落是一桌可口的饭菜解决不了的。 再者道,即便皇上更喜欢二姐些,这也没什么,总归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两只萝卜吃得心满意足,肚皮溜圆,漱口罢,擦了擦嘴。 “二姐,我们出来半日了,该回去了,当真不能在这儿陪你了。”张鹤龄低声正色说道。 与二姐的自由闲散不同,他们在这宫里可是有着正经活计的。 虽然这正经的活计多半是看着另外两名童子忙活。 张眉寿瞥了二人一眼。 “知道了,快回去吧。” 谁要他们陪了,不是他们自己非要赖在这里一直不走的吗? “你可不要乱跑。” 张鹤龄又不放心地交待道。 宫中不比外头,二姐的性子叫他实在有些不放心。 张延龄也凑到她耳边,悄悄交待道:“便是这些人对你好言好语,你也不能放松了警惕,失了规矩。” 末了,不忘一脸严肃地问:“可都记住了?” 张眉寿无奈点头:“都记住了。” 看来两只萝卜当真是根儿扎深扎稳了,竟是忘了这些话原本是她拿来嘱咐他们的了吗? 见她还算‘乖巧’,张鹤龄两个才放心地离开长春宫。 依旧立在正殿外的姜嬷嬷,见兄弟二人由一名太监引着离去的情形,只觉得周身更冷了几分。 侧殿里的人已经用完膳离去了,可娘娘这里的午膳仍旧迟迟未有传过来。 她跟了娘娘这些年,还是第一次遭遇这种情况…… …… 刘福带着人自司礼监内走了出来,抬眼却见一名年轻侍卫等在外面。 “福公。” 清羽面无表情地拱手。 刘福知他向来是这幅面孔,也不介意,一边走,一边似笑非笑地问道:“不知可是太子殿下有差遣?” 见后面的小太监并未跟上来,清羽才道:“差遣谈不上。” 旋即问道:“那冯姓的药贩子,福公可是审完了?” 此人在一个时辰之前,就已经招认了,并指认了长春宫的那名太监——此事早已在宫中传开,并不是什么秘密。 但这只是对质而已,而依照司礼监办事缜密的规矩,必然还要里里外外再细审一番,将疑点尽数理清了,才能向皇上交差。 刘福笑着道:“刚审罢,洒家这不正要向皇上复命去——” “如此便好。”清羽往下说道:“……此人我暗下也曾接触过,很有几分狡猾,死到临头怕是要胡乱攀咬。” 刘福神色没有变动,点头道:“确实不假。” 而后,不待清羽再多说什么,已自行讲道:“然而,无凭无据的攀咬之辞,不过是胡言乱语罢了。既是胡言乱语,自是听罢即忘了。” 既然忘了,自然也没有在皇上面前多嘴的可能。 至于那张家姑娘究竟是不是真有什么古怪的本领手段…… 646 贴心的昭丰帝 呵呵,无论真假,也都轮不到他来质疑。 旁人不清楚这位张家姑娘日后的前程,他又岂会不清楚。 说白了,那可是他日后的主子。 咳,再者说了,身为小仙子,有点异于常人的手段不是很正常嘛? 刘福在心底一本正经地为未来主子开脱着。 清羽则陷入了深深的沉默当中。 得了殿下的交待之后,他一路而来,悉心准备的暗示之辞足有一箩筐。 可他只提了个开头,这大太监竟然一点就通,叫他余下的那些话全没了用武之地。 那边,刘福已经极自然地转开了话题。 “不知令尊近来可还安好?” 清羽嘴角一抽。 令尊? 这个称呼还真是叫人不适。 他眼前闪过一张奸险狡诈的中年男人脸庞,语气不冷不热地道:“尚可,老样子罢了。” 隔段时日便从殿下这里坑些银子,每日吃饱等饿。 只是这回及时救下长春宫的那名太监,还要得益于他留在宫中的人脉。 “身子可还康健?”刘福又问了一句。 若问头一句,可以说只是寒暄的话。那这一句,便可见是有几分真心关切了。 “……身体极好。” 除了跟殿下讨银子的时候总会身体欠佳。 清羽如愿办妥了差事,遂也不再同刘福多说,就此掐住了话头,便出言告辞了。 一路回到东宫,远远只见原本看守在宫门外的侍卫不知何时已经撤去了。 清羽脚下滞了片刻,才提步踏上石阶,走进了宫门内。 这些时日都是翻墙头,忽然走正门,反而还有点不习惯。 他来至正殿,见着阿秋,便问道:“殿下可在?” “殿下方才又被传召去了养心殿,想必要晚些才能回来呢。” 清羽遂也不再多问,转身要走,阿秋却追了上来。 “清羽大哥……你再同我多说说咱们女主子的事情可好?”阿秋小声说着。 今日眼瞧着情势一片大好,她也终于能腾出足够的时间来打听八卦之事了。 清羽瞥了她一眼。 他又不是茶楼里说书的…… “我可不是多嘴之人——” “这是自然……我也不会多嘴的。”阿秋连忙保证道。 “……” 于是,二人来至廊下,冒着冷风说了近一个时辰的八卦。 阿秋抱臂跺着脚取暖,却仍是双目晶亮,怎么也听不够。 清羽倒是一动不动地倚在廊柱上,一副侃侃而谈的淡定模样。 “清羽大哥,你冷吗?” “我乃习武之人,自是不冷。” 阿秋却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而后将怀里的帕子递了过去。 “清羽大哥……你快擦擦鼻涕吧。” 清羽神情一滞,不大自在地接过帕子。 “这不是我觉着冷,只是身体的正常变化而已……” 阿秋笑微微地看着他,赞同点头:“这是自然。” …… 直至天色暗下,太子仍未离开养心殿。 “瑜妃之事,你可是一早就察觉了?”昭丰帝正看着祝又樘问道。 “是。” 祝又樘并不否认,并道:“此前母妃在开元寺遇刺,儿臣便觉得有些蹊跷,因此暗下一直留意着。” “你的意思是说,开元寺之事,不是长春宫所为?”昭丰帝微微眯起了眼睛。 “儿臣亦只是猜测,因无凭据,故而未有同父皇言明。”祝又樘垂下眼睛:“儿臣有擅自隐瞒之过,请父皇责罚。” 昭丰帝斜睨他一眼,没好气地道:“待眼下之事平息,再同你清算不迟。该罚你的,一样都少不了。” 可嘴上这么说,心底却不知为何,竟是无法真正生太子的气。 分明他最忌讳的便是被人隐瞒。 昭丰帝叹了口气。 经了这一番波折不打紧,竟叫他忍不住想要跟太子走心了可如何是好…… “父皇,儿臣以为,瑜妃之事还须细查,不宜过早下定论。”少年正色进言道。 他此番将瑜妃的事情摆到明面上来,是为先发制人,趁早拔除瑜妃这个威胁—— 但眼下瑜妃背后的势力尚无法确定,自然也要经父皇之手来查实。 如此一来,待到真相浮出水面之时,父皇才能有足够的立场与决心去做决断。 昭丰帝点了点头。 “朕知道。” 瑜妃这件事情,未必有表面看来这般简单。 且不说开元寺之事究竟是不是她的手笔,单看她安插在云妃身边的那两名得力宫女,就已能看得出来手段不凡。 当然要深查。 想到这里,昭丰帝看向太子:“你既一直暗中留意,可有找到其它线索?” “回父皇,暂时没有。”太子殿下平静地道。 昭丰帝不疑有他地“嗯”了一声,遂道:“朕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儿臣告退。” “等等——”昭丰帝忽然又将人喊住。 少年稍显疑惑地抬头。 “去看一看你六弟吧。”昭丰帝提醒道。 少年微微一怔,旋即应下。 昭丰帝轻咳一声,又道:“你身为兄长,关心幼弟是应该的——如此一来,也好堵一堵那些大臣们的嘴。” 虽然地动之事未明,他估计眼下也没有哪个大臣再敢轻易说太子的不是了。 但贴心如他,想让太子去长春宫见小仙子,总得给太子找个借口不是? “多谢父皇提醒。” “去吧。”昭丰帝摆了摆手。 倒不是他就此要做一名慈父,实在是云妃太不成样子,他就当稍微修补修补太子受伤的心灵吧。 …… 这一夜,京中四下人心浮躁不安,猜测议论纷杂。 可昭丰帝依旧早早睡下了。 毕竟棘手的事情尚且在后头,不趁着这些臣子们一时被震慑懵了,还没缓过劲来之前,赶紧养精蓄锐一番,他担心到时撑不住劲。 天色初放亮时,养心殿内再次传来了急报。 昭丰帝自睡梦中被唤醒,却半点脾气没有,匆匆披衣起身,接过了急报来看。 这是关于地动的急报…… 昭丰帝的目光聚集在那几个关键的字眼之上,神情一阵剧烈颤动。 泰山……! 地动之处,竟当真是泰山! “消息可属实吗!”昭丰帝挣扎着问道。 算一算时间,一日一夜应当不足以去泰安州跑个来回才对——别是道听途说! 他如今可受不了这等颠来倒去的刺激! 647 民间传言 隔着屏风跪在帘栊旁的报信侍卫答道:“回皇上,此乃泰安知府亲笔所书急报,只因卑职赶路至一半,在驿站中换马时,恰遇到了自泰安州而来的报信之人,才得以连夜提早赶回京中。” 昭丰帝闻得此言,彻底绝望了。 太子的梦…… 他服了…… 这回他是真的服了! 五体投地……且还得是先来个鲤鱼打挺的那一种才行——若不然都不足以形容他服气的程度! 毫无疑问地是,太子这回是彻底稳了,再不用担心朝臣们的揣度。 但太子稳了……他却要完了! 昭丰帝握着急报的手微微颤抖着,竭力克制着昏厥的冲动。 于下,他对不住泰山百姓,及太子的一片赤诚之心。 于上……他无颜面对上苍! “刘福,拟旨,命户部尚书为钦差大臣,亲自前往泰山,主持救灾事宜……” 昭丰帝脸色灰败地吩咐道。 至于为何要用年迈的户部尚书,而不是正得力的户部侍郎刘健——没旁的原因,没脸而已。 毕竟刘健等人因力保太子,曾被他劈头盖脸地训饬了一顿。 刘福闻言,却是忍不住提醒着问道:“皇上……这急报,您怕是不曾看完吧?” 他觉得皇上可以再仔细看一下。 昭丰帝听得此言,死水般的脸上仍无波澜。 他确实没看完,毕竟打击太多,只掐头去尾,挑了关键的字眼大略看了一遍。 “启禀皇上,因有神迹之事在前,后又有保章正出言预测地动之举,故而泰安知府对地动之事早有防备——早在地动之前,已经命人将城中百姓撤离。” 那报信的侍卫讲道:“拟报之时,伤亡人数虽还未能确定,但据闻应是极低。” 既然皇上懒得看,那他就将听来的大致复述一下吧。 “竟有此事……” 昭丰帝神情大滞,急忙重新看向手中急报。 待看罢,意外之余,不由心神振奋起来。 看来老天爷还是没忍心放弃他,大概是觉得他还可以再拯救一下? 人生大悲大喜,莫过于此! “幸而止损,天佑我大靖……”昭丰帝重重地吐了一口浊气,语气里皆是庆幸。 “多亏皇上有先见之明,特命保章正留守泰山,才免去泰山百姓一场涂炭之灾。”刘福笑着说道。 昭丰帝缓过神来,轻咳一声,语气谦虚地道:“倒也不是朕一人之功……” 旋即,又道:“虽无过多人员伤亡,可灾后之事总还是要料理的……还是让刘健过去吧。” 此时他无疑又有脸了。 “是。”刘福应下来:“奴才这便去拟旨。” 得了昭丰帝点头,刘福并着那位报信的侍卫,一同退出了寝殿。 昭丰帝握着急报,心情大好之际,准备再睡个回笼觉。 可人刚到榻边,却又轻轻“嘶——”了一声。 不对,如今他也是有功之人了,可不怕那些臣子们刁难,还养什么精蓄什么锐? …… 很快,泰山地动的消息便在京城传开了。 一时间,议论声无数。 泰山地动非是寻常地动可比,本不是什么好兆头—— 可相较之下,无甚百姓伤亡,无疑是更令人称奇的。 古往今来,真正能测出地动之兆,且准确规避伤亡的先例,几乎是没听说过。 同样在民间传开的,还有太子之事。 据闻六皇子为张家小仙子所救,醒来之后,道出了实情——真正蓄意谋害六皇子的,竟是那位宁贵妃,其意便在于嫁祸栽赃太子。 至于太子生母云妃先前的脱簪认罪之举,也已然查明了,据说是受了那位幽居冷宫的废后孙氏怂恿,才做出了这等糊涂事。 而真正为百姓们热议的,却是太子与泰山地动之间的联系。 先前太子进言泰山将会地动之事,已传得沸沸扬扬,彼时便有猜测无数。 而今泰山当真地动了,无疑是印证了太子之前的预言。 据说是仙人入梦…… 而紧接着,太子为所宁贵妃诬陷,身陷囹圄,泰山又显露出了神迹来—— 随后,便有了地动之事…… 而今太子被证清白,泰山又传来了百姓顺利避灾的好消息。 这不是真龙天子出世之兆,又是什么! 张家,愉院之内,阿荔正同张眉寿说着从外面听来的种种消息。 “姑娘是不知道,现如今外头四下都在说着太子殿下之事呢,奴婢走到哪儿都能听着几句——” 且听来的说法,还都不带重样儿的! 虽有些已经分不清真假,越传越玄乎,可显而易见的是,如今太子殿下在百姓们眼中,已近要成了救苦救难的天神转世了。 当然,偶尔也能听到百姓们在夸赞太子殿下之余,顺带着将皇上也夸上几句。 说是皇上圣明,朝廷筹谋有方,应对得当。 嗯……不愧是京中百姓,都是见过世面的,讨论时事之外,还不忘要雨露均沾。 “奴婢还听说了一则传闻呢,不知是真是假……”阿荔说到这里,声音低了些许。 “说来听听。” 张眉寿手中翻着书,语气随意。 “奴婢听说地动当日,有一位姓左的大人进言要废太子,提一句,金銮殿便震上一震,偏他还不知死活,执意进言……后来便被金銮殿上掉下来的梁条给活活砸死了!” 张眉寿错愕了片刻。 竟连这种荒唐的传言都冒出来了么…… “不过是谣言罢了——金銮殿上的梁条若都被震下来了,那岂还得了。” 阿荔闻言,恍然道:“奴婢就说嘛,要砸也不可能只砸死这位大人一个……这消息定是假的,偏偏如今被传得火热呢。” 至于火热到什么程度—— 这一日,近来称病在家休养的左明江出门下了一趟酒楼,回来时已被气得七窍生烟。 有人知道在酒楼里吃饭时,听到邻桌在讨论自己的死讯是什么体验吗? 他今日可是亲身体会到了! ——且是带有乐见其成之意,若非顾忌身在京城之中,恨不能拍手叫一句‘死得好’的那一种! 偏偏撞见个认识自己的人,也一副活见鬼的模样! 他估摸着,若再这般传下去,估计很快就会有人来上门吊唁送花圈了! 648 不耐 “民间百姓一贯爱捕风捉影,老爷何必同这些无知百姓一般见识……”左夫人在旁劝说着。 虽说她娘家昨日也已经差人上门询问过此事…… 但为防老爷没被砸死,反被气死,她便瞒下未提。 “我是横竖想不明白,当日提议废太子的人又不止我一个,为何如今这谣言独独落到了我头上来!”左明江气恼不已。 捕风捉影怎么偏偏只捉他一人? 他虽在废太子之事上也是挑了头的,可真正论起居心来,他又不是宁贵妃一党—— 却临老临老,将半生清名毁于一旦! 反观曲洵那伙人,门前倒是平平静静。 想到此处,左明江神情微凝。 倒过来想一想,曲洵等人……似乎也不需要什么名声了。 长春宫那边的处置,迟迟还未落定。 但正因如此,才叫人觉得不同寻常。 想着想着,左明江莫名觉得后背泛起了冷意。 “老爷,二公子来了。” 此时,一名仆人走了进来通传道。 左明江“嗯”了一声,道:“叫他进来。” 他这个次子如今在兵部任职,是他最看重的一个儿子。 “父亲,母亲。” 一名三十岁上下的男人走了进来,行礼后,略压低了声音说道:“儿子方才打听到……咸福宫那边,已经被降罪了。” “云妃?” 左明江微微皱眉。 “正是……下旨严饬了一番,以失德诬陷储君之名,被降为了云嫔,迁出了咸福宫。” “……” 左明江眼神微动。 皇上这回是真的动怒了。 云妃身为太子生母,这些年来安分守己,本该是日后位居太后之人…… 眼下以失德之名被处置,足可预见日后处境。 “长春宫呢?可有什么说法没有——” “一丝风声也未能打探到。可据闻……皇上再未曾踏足过长春宫。” 左明江神色复杂地微微颔首。 一丝风声也没有。 这怕是……要起大风了。 …… 大永昌寺内,继晓已有数日未曾离开密室。 此时,听着弟子传来的民间有关太子乃真龙化身的诸多说法,继晓眼中寒意更增。 他如何也不曾料到,太子不仅轻而易举地化解了困境,且泰山竟当真如他预言的那般发生了地动…… “务必将泰山地动前后之事,彻查清楚——”继晓吩咐着:“此次地动之中,避难之人里,但凡年纪在十八岁上下的男子,皆要逐一排查,不可有一丝疏漏!” 僧人立即应了下来,心底却起伏不定。 他似乎能察觉到,师傅如今的焦虑不安……这是以往从不曾有过的。 且往常师傅只重用章拂师弟一人,重要之事从不让他经手…… 僧人心思反复了片刻,遂不再深想。 见继晓重新闭上了眼睛,僧人行了礼,缓缓退了出去。 继晓盘腿于原处打坐,可心境却迟迟无法平复下来。 他再次睁开双目,看向面前的星盘。 经此泰山之事,太子在民间威望突涨,日后若要倾覆其位,必将要比当初预料的要难上太多。 所以,势必是不能久留了…… 僧人如寒潭般深不见底的瞳孔中,杀意毕现。 此番是他过于轻敌了。 非但没能如愿,更是损折了一个玉粹宫出去…… 原来之前玉粹宫迟迟未能得手,竟是暗中被制住了。 宫中既有此举,必然是早有防备…… 是什么时候被怀疑上的? 难道是先前云妃中蛊之时吗…… 可彼时,云妃所中之蛊被解,他心下存疑,曾命章拂试探暗查过那位替云妃诊治的明太医—— 后来,大致可以确认对方略通晓蛊毒之道,经过诸般查探,可知是当年随同太子前往湖州救灾之时意外同人习得的。 云妃所中之蛊,本也称不上难解。 且自那时起,他察觉到宫中在暗查巫蛊之术。 于是,他断定是皇上得知了云妃中蛊之事,只是无意声张,才以‘丹药医好了云妃之疾’作为遮掩,暗下命人彻查此事。 故而他传信于玉粹宫,让瑜妃小心行事,不可再动用蛊术…… 而之后玉粹宫一直平静如常,他才笃定皇上未能查到瑜妃头上。 可眼下看来,却未必如此—— 但相较于皇上,如今更值得疑心的,却是太子。 太子才是更有可能于暗中操控一切的那一个……! 此番他既早有把握替自己正名,却迟迟没有动作,反而耐心等到地动之日,才将真相掀开—— 只怕对方不仅一早就暗中盯上了玉粹宫,故意让他查到那些放松警惕的假象、暗中守株待兔静等玉粹宫对云妃下手,更是笃定了腊月初六当日泰山必会发生地动…… 相较于前者的心机深重,更令他忌惮的却是后者…… 莫非,太子当真能预测地动吗? 继晓心下动荡间,不由又想到了当年以宁通祭天求雨之事。 那时,太子似乎也很笃定当日必会落雨。 接连这两件事情摆在眼前,叫他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只是巧合。 可这世上怎会有人能如此精准无误地预测天灾之事? 便是他师傅在世,只怕也无法办到。 即使测得,断然也无法言明。 深想之下,此事未免过分蹊跷。 继晓眼神变幻莫测间,脑海中却是闪过了一张少女的脸庞。 在他已知的范畴内,张家姑娘才是最大的变数。 可他虽能感知到对方为变数,却无法窥知真正的玄奥。 但是,张家姑娘救了六皇子之事,这几日,他亦有耳闻。 真相固然并非民间所传的那般玄乎,事实似乎是这位张姑娘意外取得了解药…… 可不管如何,仔细想来,她同太子,似乎走得过于近了些。 即便是皇上同他暗中提出赐婚之意之前,这二人也早已走得太近了…… 继晓缓缓攥紧了手中佛珠。 只怕这变数虽是依他而生,却已逐渐衍生出了意料之外、难以掌控的麻烦。 偏偏真龙之子迟迟未能寻到,他便是想下手断绝这个变数,却也还须耐心等待…… 僧人心头升起久违的不耐。 他蓦然起身,离了密室而去。 …… 长春宫内,见姜嬷嬷走了进来,宁贵妃连忙起身。 “如何?皇上可答应见本宫了!” 649 “保全” 姜嬷嬷点了头。 “皇上传贵妃去养心殿。” 宁贵妃大松了一口气,面上几乎是瞬间便恢复了往日的倨傲之色。 她就知道,皇上再冷着她,也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 她几次三番命人前去传达求见之意,皇上果然还是答应见她了。 是,哪怕先前她对皇上肯不肯保她不以为意,可这几日无声无息的安静,还是叫她渐渐陷入了不安之中—— 好在这不安并未持续太久。 “愣着作甚?还不让人进来伺候本宫更衣——”宁贵妃微微皱眉,看着站在那里动也未动的姜嬷嬷。 姜嬷嬷应了声“是”,唤了宫女进来,自己则退去了外殿守着。 约是小半个时辰之后,身着胭脂红绣暗纹芙蓉宫装,另仔细描了妆的宁贵妃才迟迟带着宫女自内殿行出。 姜嬷嬷矮身行礼,目送着满身华贵之气的宁贵妃带着两名宫女出了长春宫。 见几道身影渐渐消失,姜嬷嬷却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娘娘便是先前诸般嘴硬,可事到临头,到底还是怕的,若不然也不至于这般看重皇上这次召见。 皇上此番,当真还能像从前一般纵着贵妃吗? 她无法预料。 …… 宁贵妃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养心殿,被太监请入了内殿之中。 将人带入殿中,太监便行礼退了出去。 宁贵妃看了看左右,只见无半个伺候之人,竟连刘福都不在。 偌大的内殿里,仅只有她和昭丰帝两个人。 宁贵妃心下升起几分难言的紧张,可目光看向坐在罗汉床内正看书的昭丰帝,心绪又平复了许多。 皇上看的还是以往最爱看的炼丹书——还是那个人,一切都和往常无异。 “臣妾给皇上请安。” 宁贵妃屈膝行礼。 昭丰帝“嗯”了一声,随手将手中书籍搁下,看向她,问道:“爱妃因何事要见朕?” 听他这般问,宁贵妃眼神微变。 她为何事而来,皇上会不清楚吗? 皇上这是在等着她自己开口认错,还是根本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应当是前者…… 若说没放在心上,也不会迟迟不肯解了她的禁足。 因此,她语气还算诚恳地道:“臣妾是为太子之事而来……臣妾此前一时糊涂,做了错事……” “云嫔也道自己一时糊涂,爱妃该知她眼下是何处境。”昭丰帝语气平静。 “……”宁贵妃心神顿时紧绷起来,微一咬牙,朝着昭丰帝跪了下去。 “臣妾当真知错了,皇上要罚,臣妾受着就是。” 昭丰帝看向她,却是道:“这几日来,朕一直有一件事情想问一问爱妃——” “爱妃吃下那掺有剧毒的点心时,可觉得害怕?” 宁贵妃微微一怔。 她不知道皇上为何要问她这样毫无意义的问题。 但还是不敢不答:“臣妾那时糊涂了,便也没顾上害怕,但后怕是有的……” 昭丰帝听罢,复杂地笑了一声。 “爱妃与朕记忆中的似乎大有不同了。这般怕,还敢去做,可不得了。” 她险些害了杬儿,他固然不悦。 栽赃太子,他亦是生气的。 可她为了不叫他疑心,不惜自己也服了毒——却是叫他深觉……无法可想。 无法可想,便意味着他之前一切的揣测与笃信,皆被推翻了。 她可以瞒他,但真正将他瞒住了,却是万万不该的。 宁贵妃不知该如何接话,跪在那里满心不安且焦躁。 她不知道皇上为何要不停地说这些无关轻重的话,而对真正重要的事情闭口不提。 他到底是什么心思? 这种令人猜不透的感觉,实在不妙。 “自今日起,爱妃便迁去福毓轩吧。”昭丰帝重新将书拿了起来,道:“那里清净些,爱妃年纪大了,也该好生休养了。” 一刹那,宁贵妃只觉得周身的血液皆凝固住。 她不可置信地看向坐在那里的男人。 “……” 福毓轩是一所极偏僻的冷宫,毫不夸张地说,这些年来悄无声息死在那里的妃嫔,两只手怕都数不过来。 可皇上如今要她住进去! 云妃便是被降罪罚去冷宫,却也不至于是这般光景! “皇上……是在同臣妾说笑吗?”宁贵妃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双目死死地盯在昭丰帝脸上。 “爱妃想远了——” 若非如此,他不能安心。 而且,他如今也必须要让太子安心些才行。 若不然,到头来无法安心的还是他这个皇帝。 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皇上是要逼死臣妾么?”宁贵妃几近一字一顿地道。 昭丰帝看向她:“爱妃放心,朕会保你周全。” 只是在周全的前提下,他首要是保全自己。 若他连自己都保全不了,又何谈再去保全她—— “周全?让臣妾去福毓轩,这便是皇上待臣妾的保全之策吗?” 昭丰帝对她对视着,道了个“是”字。 宁贵妃眼眶发红,却忽然笑出了声音来。 那笑声里满是讽刺与怨恨:“……看来臣妾当初所估算的倒也没错!陛下根本不曾为臣妾考虑过半分!” “若非是皇上急于禅位,臣妾又怎会慌不择路!” 昭丰帝微微皱眉。 急于禅位…… 她倒果真对养心殿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 “东宫与长春宫新仇旧怨无数,太子登基,臣妾焉有活路可言?陛下不为臣妾考虑,那臣妾唯有自己谋划了!” 反正她都是要住进福毓轩的人了,还有什么是不能说的! 昭丰帝目光微冷:“朕活在世上一日,自会保你一日。” 宁贵妃冷笑出声。 “那臣妾还要叩谢皇上厚爱了?便是来日殉葬,也该千恩万谢才是?” 她可不止一次从他口中听过要带她一同成仙的鬼话! 且他当真成了没有实权的太上皇,又该拿什么来保她? “照此说来,爱妃竟是不愿随朕登仙吗?” 昭丰帝的语气令人辨不出喜怒。 “臣妾是否愿意重要吗?难道臣妾有选择的余地吗?”宁贵妃满是泪水的眼中,满含讥诮之色。 昭丰帝静静地看了她片刻。 “你自然是有选择的余地。眼下的一切,不正是爱妃做主选择而来的吗?还是说,爱妃以为,这世间会有无缘无故无条件的纵容——” 650 跟哥哥们赔不是 这个道理,连年幼的公主都懂得。 自出生起便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旁人难以触及的富贵尊荣,因此婚嫁注定不能随心所欲,甚至必要时还要被当做筹码远嫁和亲—— 有得到,就该有付出。 而他给到贵妃的,又岂止是富贵与尊荣。 实际上,只要她不曾触及到他的底线,他从不曾真正同她计较过什么。 之前她不曾输,是他愿意让她赢。 而这一切,不是他强迫的,而是她自己的选择。 甚至他不止一次地提醒敲打过,做人不能作过头—— “便是与太子结怨,也是爱妃的选择。”昭丰帝看着她,眼神里已不见了往日里的随和。 他之前不是没想过,若她生下皇子,他便悉心培养,日后立为太子。 可自己她生不出来,还要三番两次去祸害别的皇子,又不让他过继,见不得旁人坐上太子之位,这不是存心为难他吗? 后来好不容易将太子从冷宫里接出来,眼看是个好苗子,且难得的是有一份仁善之心—— 保他与贵妃平安养老成仙,本不是问题。 可耐不住贵妃自己心虚恐惧,不除不快。 “如此说来,倒是臣妾不曾认清现实……如今即便只是想求一条生路,也是罪过了!”宁贵妃咬住后牙,浑身都在发颤,眼神中的怨愤却半点不曾消减。 “……” 昭丰帝闭了闭眼睛。 说不通。 从她今日这身张扬到、让人想破脑袋也不可能想得到她是来请罪的装束上便可知,是注定不可能说得通的。 既想安稳的活着,偏又不是安稳的性子。 想占尽他的宠爱与纵容,口口声声皆是“生是陛下的人,死是陛下的鬼”,到头来却暗下在琢磨着‘生路’。 这天下哪有这么多好事? 路都是她选的,利弊也是一早就摆在她面前的。 可事到如今,还一副怨他太过绝情的模样——说白了,他才是付出了一切,到了最后却连一丝真心都没能摸得着的可怜人好吗? 况且,他哪里是要她殉葬? 要他说多少遍,那是升仙…… 他苦苦寻觅成仙之道,日以继夜不曾懈怠,偶尔还要兼顾一下国事,就为了到时能捎带她一把。 可她丝毫不领情且罢,竟还嫌弃上了! 她不愿意陪他,他如今还不见得乐意带她了呢——这机会本就来之不易,他也是挑人的好不好? 再看向那满脸泪水,语气不甘地控诉他绝情的人,昭丰帝忽然就释怀了。 到底还是俗世凡人,许是当真没有这份机缘。 既如此,这漫漫仙路,他一路独行便是。 兴许这才是真正的大彻大悟吧。 昭丰帝忽有一种看破一切的感觉。 “往前你有选择,眼下你亦有选择。” 他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道:“你既当真不愿陪朕升仙,朕也无意勉强于你——但念在旧情的份儿上,朕保你平安终老就是。” 做到这种地步,他也算是有情有义的典范了。 怪不得太子这般仁厚怀柔,原本根儿在他这儿…… 这般善良又豁达,不成仙显然是说不过去的。 很快,便有两名太监行入了殿内。 “滚开!别碰本宫!” “皇上……您不能这么对我!” 宁贵妃失态地挣扎着,却仍被一左一右钳制住,拖出了内殿而去。 女人不甘的尖叫怒骂声和哭喊声,渐渐远去。 …… 宁贵妃被降罪的消息,几乎是一夜之间,便在京中沸腾开来。 便是张眉寿,乍然听闻,也不禁略有些意外。 前世她记得在太子被废一事当中,长春宫固然也受到了处置,但似乎是不痛不痒的。 若不然,宁家那些势力,也不至于等到祝又樘登基之后才被清算。 但彼时的情势,确与眼下不同。 这一世,从宁家到宁贵妃,已然发生了太多改变。 而皇上的心思与态度也发生了变化,细想之下,也并不奇怪。 自宁贵妃之事后,紧接着,便是曲洵,以与长春宫勾结构陷太子,及贪墨逾制等诸多罪名被弹劾停职。 而在彻查此人的过程中,又‘偶然’牵连出了其他数名官员—— 一时间,朝野上下气氛紧绷不已,自危者比比皆是。 而今日,张家的气氛也不甚妙。 起因是张峦昨日得了圣旨褒奖。 得了美名与诸多赏赐,这本该是件开心的事情…… 可当日夜里,张峦躺在床上,心中就已经隐隐浮现了一抹担忧。 直到今日一早,好友们上门道贺。 花厅内,几位大人正坐着吃茶。 王华勉强笑了笑,道:“张贤弟倒是瞒得够深,你我几乎每日都要一同入宫,我这做哥哥的,倒是不知你是何时腾出了手去,竟暗中拿住了如此紧要的人物……” 此番张峦之所以被褒奖,正是因为在控制那冯姓药贩之事上立了功。 “罢了,张贤弟想必也是怕走漏了风声,再打草惊蛇,坏了大事。” 张峦神情复杂地看向苍斌。 替他说话就替他说话……可脸上那种隐隐的失望之色是怎么回事? 刘大人倒是没有多说什么。 可那抬手安慰般拍了拍王兄肩膀的动作,确定不是在扎他的心吗? 还有柳兄—— 自说完那句道贺的话之后,便一直吃茶不吭声,偶尔叹上一口气,连一个眼神交汇都不肯给他的行为又算什么? “罢了罢了,又非是什么大事,来,吃茶吃茶。”刘大人打起了圆场。 于是,大家先后开始强颜欢笑。 张峦心中有苦难言。 当初他被好友们隐瞒,他觉得自己被一片真心被负。 可今日,他却成了‘本说好了共进退,你却偷偷立了功’的负心人——且一人扛大梁,一负就负倒了一大片。 论惨还是他惨。 可关键是……这件事情他起初根本不知情,这功劳也是他家女儿硬安到他头上来的啊! 女儿太优秀,有时竟也是一种烦恼。 但这种烦恼也不是谁都能拥有的。 张峦在心底安慰了自己一句,硬着头皮向好友们赔起了不是,当场以茶代酒要敬哥哥们。 可哥哥们婉拒了一番之后,又隐晦地表达出对清平馆内桃花酿的向往之情…… 651 归京 张峦在心底叹了口气。 什么叫风水轮流转,他今日算是切身体会到了。 可……他想吃桃花酿,苍千户能使唤儿子去赢,但如今他三个儿子都不在家中,他无人可使啊…… 至于使女儿是不可能的,也舍不得。 然而,面上也只能笑着说道:“待犬子归家之后,便叫他去碰一碰运气,若是侥幸赢回一坛,再邀诸位同尝。” “怎么,池儿还未回京吗?”刘大人忙问道。 其他几位大人暗暗看向他——说好了今日要多晾一晾张贤弟,怎么偏偏刘大人这么快就绷不住了? 张峦连忙顺着刘健的话往下答道:“倒还不曾回来,原来只道是三五日便归京,如今算一算,前后倒是有六七日了。” 咳,虽说借着池儿的事情来吊住刘大人这个话茬,有些不地道,但眼下这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可有传信回来?”刘大人语气关切地道:“池儿向来是言出必行的,既说定三五日归家,定也不会无故在外逗留才是——” 别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吧? “同行的还有伯安和阿鹿,几个孩子凑在一起,贪玩些也无可厚非。”张峦笑着说道:“两日前也传了信回来,这两日也该回来了。” 刘大人闻言,神情了然地点了头。 “原来如此。” 王华和苍斌闻言互看了一眼。 池儿言出必行,可一加上他们的儿子……怎么就原来如此了? 不过—— 他们做父亲的,也是这么觉得的。 恰逢此时,一名仆人行进了厅内。 “老爷,大公子回来了。” 张峦闻言吃茶的动作一顿,听得厅外有脚步声传来,忙转头看去,果然见着了一道少年身影。 少年踏入厅中,朝着自家父亲和几位大人分别行了礼。 “怎不提早传个信儿,也好叫下人去接着——” 张峦愣了愣。 这不该是他说的话才对么,为何开口的却是刘大人? 刘大人心底也在叹气。 这一年多来,他明白了一个道理——人心一旦给了出去,是很难再收回来的。 管不住自己这颗心的刘大人望着面前处处出众的年轻人,遂生出了破罐子破摔的觉悟来。 哎,就这么着吧。 “也算不上是出远门,不过离家数日上一炷香罢了,倒是不值当那般兴师动众。” 张秋池笑着答罢,适才又问道:“晚辈回来时听闻刘伯父被任命为了钦差大臣,前往泰安州主持灾后事宜,不知伯父怎还未曾动身?” “赈灾物资已经先行了一步,户部近日来尚有些要紧的公务需我料理,又因泰山灾情亦称不上十分紧急,如今有泰安知府稳固局面,皇上便准允我迟几日出京——不过,明日一早也就要动身了。”刘大人语气慈和带着笑意。 张秋池这才了然点头。 而后,几位大人就他此次出门之事,先后出言询问关切了一番。 张秋池强忍撒谎的不适,看似认真地一一答了。 张峦暗暗皱眉。 他的儿子回来了,难道王大人和苍千户家的会没回来么?——怎么这二人还赖着不走,早些回去关心关心自家儿子不好吗? 又静静观察了片刻,张峦遂绝望地意识到,对方确实没有离去的打算。 看来今日是铁了心要让他不好过。 偏偏此时,自家儿子也要走了。 晚辈出门数日,归家时先见过长辈,再回去更衣休息乃是规矩之中的事情。 可张峦却笑着道:“待更衣罢,再来说话就是。” 毕竟二弟去了书院,他眼下就指望着池儿来替他转移一下来自几位大人的压力了。 张秋池恭儒地应了下来,遂离了花厅而去。 而他刚走没多久,王守仁和苍鹿就带着仆人上门来了—— “听说父亲在张伯父这里,儿子就寻来了。”王守仁在自家父亲身边坐了下来。 毕竟父亲不在家,他也是断然不可能独自留在家中由妹妹折磨的。 苍鹿也被仆人扶着坐下。 苍斌见儿子精神颇好,且短短时日人似乎也略胖了些,脸上便也挂上了淡淡笑意。 随口就问道:“怎今日才回来?泰山地动之事,莫非你们还不曾听闻吗?” 说是泰山地动之事,自然也囊括了不宜过分直言的宫中风波。 而阿鹿几人,向来与太子也有几分私交,若听闻了此事,按理来说该尽快赶回京中才是。 便是不谈私交,单说阿鹿和伯安那等性子,不回来凑热闹似乎也说不过去。 “原本正要赶回来的,因途中救下了一名被拍花子的所拐的男童,得知他乃青河县人士,又见他年幼,儿子几人便亲自将人送回了家中。”阿鹿语气从容地答着:“一来一回,因此才晚了几日。” “竟有此事?”苍斌有些惊讶。 出一趟门,还行侠仗义上了? 那边王守仁也点了头,并将前后救人的细节又说了一遍。 而这些细节,无一处不彰显着几名当事人的机智果敢与沉稳。 苍鹿在心底满意点头。 这是他和伯安及张大哥认真商量,经过多番修改补充之后决定下来的说辞,此时摆出来,果然是天衣无缝啊。 且贵在功劳均分——咳,虽然这功劳原本是并不存在的。 而哪怕张大哥再三表示不必算他一份,可他和伯安做事也是有原则的,因此还是将张大哥加上了。 张秋池折返时,正听到几位大人的夸赞之辞。 少年人的脚步顿时说不出的沉重。 说谎已经让他良心不安,眼下还要因这谎话接受夸赞…… 当日晌午,王华等人皆留在了张家吃酒。 宴后又要坐下吃茶时,王守仁和苍鹿寻了藉口与张秋池先一步离开了花厅。 几人去了张秋池院中。 不多时,张眉寿便被喊了过来。 四人围坐在桌边说起了话,阿荔守在堂外望风。 “……起初抵达泰山之时,并未能寻到于叔,因此只按着原本定下的计划行了事。”张秋池低声讲道。 张眉寿道:“无妨,好在也并无冲突之处。” “没想到殿下早有对策……”王守仁的语气忽然有几分感慨。 这一路,他也听到了许多传言——但他清楚,殿下此番在这场风波中能化险为夷,靠得可不是‘泰山显灵’。 殿下不愧是殿下。 只是……怎么偏偏就盯上了他家蓁蓁呢? 652 异样 这可是殿下在他心目当中,唯一的不足之处了。 可……似乎也不能这么说,毕竟这也侧面说明了殿下眼光极好。 哎,还真是令人心情矛盾啊。 可能这就是话本子里所说的,错的身份遇到了对的人吧? 王守仁想着想着就犯起了愁来。 张秋池还在同张眉寿细说着泰山一行的细节。 “对了。”张秋池大致说完了经过,吃茶时,忽然又想到了一件事。 他将茶盏搁下,与张眉寿说道:“此番我们回京,是被殿下派去的人一路护送回来的——二妹可是将我们前往泰山的计划说与殿下听了?” 张眉寿一怔之后,点了头。 “那日我入宫替六皇子诊治,寻到机会与殿下见了面,因怕计划有冲突,便与殿下相互说了。” 只是,他竟还派人去接了她兄长和伯安哥—— 倒真是处处用心,没有遗漏。 张眉寿眼中微微浮现笑意。 而自听她说起太子殿下开始,就一直暗中观察的王守仁,并没有错过这一细节。 少女似笑非笑,眼神固然坦荡,却仍叫王守仁一阵心惊肉跳。 而后,不禁自行在内心发出了拷问—— 蓁蓁与殿下走得这般近,当真能顶得住殿下那惊人的吸引力吗? 如此心境之下,王守仁不禁看向同为知情人的好友苍鹿。 却见好友正认认真真地剥着瓜子。 看着这样毫无危机感的好友,王守仁孤独又无力——阿鹿总不能因为自己负责看着的是定国公府的二公子,就干脆连去感受来自太子殿下的威胁都懒得去感受了吧? 苍鹿确实未察觉太多,眼下将那一小碟瓜子仁推向张眉寿的方向,一边压低了声音问道:“蓁蓁,你究竟是如何预知到地动之事的?当真是仙人托梦?” “算是吧……” 见他那双漂亮的眼里俱是认真,张眉寿有些负罪感地答道。 却见对方忽然笑了。 “蓁蓁说是,那就是。” 哪怕他听出了蓁蓁语气里的不自在。 可正因这不自在,才显出了他们在蓁蓁心中的地位与旁人不同。 须得知道,如今蓁蓁在撒谎这一块儿,也是个中高手——真有心撒起谎来,旁人根本瞧不出半分端倪来。 蓁蓁不想骗他们,却不得不撒谎——想来,她心中该是不好过的。 既如此,他自然也没有再揪着不放的道理,待蓁蓁哪一日可以说了,必然不必他问,也会说的。 “仙人托梦可是自古以来就有传闻的。”王守仁自操心中缓过神来,忙也道:“我师傅也曾有过这般奇遇呢。” 比起贴心,他可不能输。 张秋池亦认真点头:“没错,这世间诸事,本就是无奇不有。” 张眉寿听得鼻头微微有些发酸。 撒谎的人明明是她,可他们却要反过来替她遮掩解释,生怕她心中不自在。 “不过,不止蓁蓁能梦到仙人,太子殿下也能梦得到呢。”苍鹿玩笑般道:“不知可是同一位仙人吗?” “……”王守仁听得气到头脑发昏。 岔开话题是好事,可阿鹿究竟知不知道,这种话说出来,会给人造成一种蓁蓁与殿下乃天生一对的错觉? 旁人有没有他不知道,反正……他是有了! 而且这令人绝望的登对感竟愈发强烈。 “倒不知是不是同一位呢,但必然是一位好神仙。”张眉寿笑着讲道。 能救人的,便是好神仙。 几人就这么坐着吃了会儿茶,聊了会儿闲天儿。 “二妹,依你之见,泰山之事,可要去同父亲说明吗?”说到后头,张秋池忍不住征询着问道。 他是不想瞒父亲的。 去之前,他本想着,若是泰山不曾地动,因此闯下祸事,他便一人去向父亲坦白承担了。 可如今泰山当真地动了,这其中的对错变得不那么分明,他倒反而犹豫了。 此时若去说,许多惊人的巧合反倒无法解释,他怕到时局面失控,再给二妹带来麻烦。 “眼下保章正才刚回京,咱们不如先观望观望。”张眉寿说道。 皇上能查到哪一层,具体会是何态度,如今都尚且无法预料。 王守仁赞同地点头:“蓁蓁说得对,再等一等吧。” 他们起初做这件事,便是抱着尽量不牵扯家中长辈的心思,不牵扯,便意味着家中长辈不知情。 所以,再等一等为好。 咳,虽然他好不容易办了件正经的好事,也有意想同父亲炫耀一二——可谁让他是个向来以大局为重的人呢? 张秋池听罢,也微微点头。 …… 前院花厅中,柳一清因家中仆人寻来,遂告辞而去。 刘健明日便要动身前往泰安州,少不得要准备一应事宜,因此也未再多做逗留。 一顿酒吃下来,本就不是正经生气的王华和苍斌,也已恢复了以往模样。 张峦如获大赦之余,不禁又有些惭愧。 哥哥们到底是哥哥们,他这做弟弟的,风度上确实欠缺了些,日后还需着重提升才行。 只是几人正说着话,王华却示意张峦屏退了厅内下人。 待厅内只余下了三人,王华遂在张峦疑惑的眼神注视之下,下了口。 “眼前之事,我横竖觉得有几分蹊跷……不知张贤弟心中可有察觉没有。” 张峦正色问道:“不知王兄所指何事?” “此次皇上下旨褒奖张贤弟之事……”王华声音又低了些许,并不拐弯抹角:“这赏赐,相对而言,是有些轻了的。” 他倒不是在挑拨什么,因是当作了自家弟兄来看待,才说这等掏心窝的话。 且这话,若只为单单埋怨,平白只会叫张峦心下不平,本也是不必提的—— 只因还有后话。 “半年多前,原本已从房大人那里探了些口风……张贤弟本该是往上升一升的。”王华微微皱眉说道:“按理来说,是该借着此次褒奖提上一句才对。” 都是一路这么走过来看过来的,许多不成文的规矩大家平日不提,但心中有数。 且他打听过了,且不提别处,单说张峦在工部朝上,如今也并非是没有空缺。 是以,此事显然是有些异样的。 653 奇奇怪怪谢御史 张峦显然也早已琢磨过了此事,眼下只几不可察地笑叹了口气,颇坦然地道:“许是时运未至……到底如今朝中本就不甚太平。” 他指得自然是因太子之事而生出的波动。 兴许,是因他与刘大人等人此番替太子出头的缘故…… 曲洵一党正值被清算之际,朝廷出于权衡局面,便是暂时抑制一二,于提拔京官之上更多了份思虑,也说得过去。 王华听出他的弦外之音,遂点头道:“张贤弟能这般想自然是好,日后我等自该都多些谨慎……而张贤弟才干在此,不过是早一日晚一日而已。” 他之所以将此事挑明了说,便是不愿见张峦因此心存忧虑不安,想得多了,再乱了心思。 再说句难听的话,便是皇上有意压制,可太子总有一日是要登基的——谁还怕熬不过谁么? 张峦点了头,吃了口茶。 可心中却起了另一层波澜。 就在方才,他说着说着,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来—— 但愿是他想多了…… …… 苍鹿回家之前,先吩咐了小厮将自己带回来的一只箱笼抬了过来。 见那木箱被打开,里头装着的尽是些她见过的、没见过的小玩意儿,张眉寿不禁笑了问:“都是给我的?” 苍鹿笑着点头说道:“此番唯独蓁蓁不曾出门走走,我便将这些好玩的物件儿尽数挑了,捎回来给你瞧瞧——你可看见那只嫦娥仙子的面具了?他们都说好看,想来是极配你的。” 阿荔闻言,忙地弯身将那只仙子面具翻了出来。 张眉寿接过,认真瞧着,道:“瞧见了,上头的颜色描的可真好看。” 苍鹿闻言便笑了:“好看就成。” 说着,自己也蹲下身去,伸手在那箱中摸索着,边说道:“还有只机关鸟呢,我给你找找。” 少年人修长好看的双手在一堆物件儿里逐一摸索。 张眉寿忙跟着无声蹲了下去,屏着呼吸将那只玲珑小巧的机关鸟放到他手边,才又直起身。 少年握到手中,辨别了片刻,遂递向张眉寿的方向,咧嘴笑着道:“蓁蓁,找到了,给——” 张眉寿伸手接了过来,见他似极开心,便也忍不住跟着一起笑了。 算一算日子,骆先生也该到京城了才对。 …… 翌日,徐婉兮一早便来了张家寻张眉寿。 窗外飘着细雪,两个女孩子在里间吃着点心热茶说话,气氛融洽。 “蓁蓁,你该是听说过那位谢御史吧……” 因屋内只有阿荔一个丫头在伺候,徐婉兮才提起此人来。 张眉寿点了点头,旋即看向她:“怎么突然说起谢御史了?” “……是因先前你入宫替六皇子诊治时,我四处打听不到你的消息,心下着急,便叫人送了信给他,是想同他问一问。”徐婉兮说着,脸上就有些薄怒:“可你知他是如何回我的吗?” “如何回的?” “不知。” 见张眉寿面露不解之色,徐婉兮又道:“不知——是他的回信,只回了这俩字儿!” 当时她眼瞧着那回信,简直是吃了一惊。 “……” 张眉寿明白了过来,亦有几分讶然。 这叫哪门子回信…… 但这作风……倒也不愧是一辈子不曾娶妻的谢御史了。 然而,转念一想谢御史的为人,张眉寿还是替对方解释了一句:“彼时我身在长春宫内,谢御史应当确实不知是何情形。……至于那般惜字如金,想必也是不愿给你添麻烦。” 也只能这么说了。 徐婉兮想了想,低声道:“可他偏偏还收下了我送去的药,就是上次你让人拿给我的那瓶……” 真有那般‘不近人情’,不是该拒了她送去的东西才对吗? 既是收了,便是当真不知消息,也该意思意思帮她打听打听才符合礼尚往来的规矩吧? 可是都没有! 甚至连一句宽慰她,要她不必担心的话都没有。 她倒不是不舍得那药,当时既送了出去,就是真心想给对方用的——只是觉得……这人委实有些古怪。 古怪得叫她心中颇觉憋闷,偏又太过不值一提,也无法对人说起,只能私下与蓁蓁说一说了。 但说了出来,确实也就好多了。 张眉寿已是忍不住笑了。 谢御史这收了东西不办事的行径,确实叫人觉得奇奇怪怪。 “罢了,不说他了。”徐婉兮咬了一口玫瑰饼,不再多提什么。 此时,阿豆的声音自帘外传了进来:“姑娘。” “进来罢。”张眉寿随口道。 阿豆便走了进来行礼。 “姑娘,方才府里来了一位宫人——自称是静妃娘娘宫中的人,送了张请柬过来,是给姑娘您的。” 阿豆说话间,已将手中的请柬递了过去。 张眉寿抬手接过。 确实是长丽宫的请柬——静妃邀她明日进宫说话。 “当真是静妃?”徐婉兮问。 张眉寿点了点头,将请柬轻轻合上。 …… 养心殿内,刚用罢早膳的昭丰帝,正准备打坐。 而此时,恰有太监入得殿内禀道:“皇上,钦天监保章正俞大人在外求见。” 昭丰帝抬了抬眉,道:“宣进来吧。” 他今日本也打算宣这老头入宫,问一些事情的。 老保章正走了进来,跪地行礼后,又以头叩地:“微臣今日是为特地入宫谢恩而来。” 他前日才回到京中,昨日便得了圣旨褒奖,一时名扬京城,好不风光。 虽说他这个职位,又到了这个岁数,已没什么升迁的希望,可临死前还能如此风光一遭,落了个足以名留青史的美名,也是人生无憾了。 而想到这里,保章正至今还觉得极不真实,仿若是做了一场想都不敢想的美梦。 昭丰帝笑了笑。 保章正是他派过去的,对方立了这样的功劳,他明面上是褒奖了对方,实则也是在为自己增光。 “这是你应得的。”昭丰帝抬了抬手:“快起来吧——” 说着,又命人给保章正赐座。 保章正一面谢恩,一面动作缓慢地在鼓凳上坐下。 而此时,却听得大太监刘福忽然朝着几名太监吩咐道:“都去外头守着吧。” 654 遇到仙人了 见得殿内的太监均退了出去,保章正不禁略有些紧张起来。 皇上这是要同他单独说话吗? 他活了近一辈子,还没有过这种待遇。 但因心中藏着秘密,眼下只觉得惴惴不安。 “初六那日泰山地动,当真是俞爱卿预测出来的吗?”昭丰帝问道。 此事他冷静下来之后,仔细想了想,便存了一份疑心。 古往今来,真正能提早测出地动的保章正,他倒还未曾听说过——便是有,也是不可考的,真假无从分辨。 反正活的他当真是头一回见。 虽说太子都遇仙人托梦了,保章正测出个地动似乎也算不上太过分,但印证还是要印证的。 可他问出这句话之后,却见保章正犹豫了。 “……” 到底是年纪大,职位低微,心中又发虚,保章正此时迎着昭丰帝审视的目光,紧张得冒起冷汗来。 权衡再三,他还是自鼓凳上起身,颤巍巍地跪了下去。 “微臣不敢欺瞒皇上……可此事说起来颇为离奇,微臣现如今还觉得跟做梦似得,只怕是说出去也没人肯信……” 昭丰帝一听这话,顿时来了精神。 离奇? 巧了——他这个人最大的爱好之一,就是爱听离奇的事情。 “你只管说就是了。”昭丰帝表面不动声色。 “是……” 保章正神色复杂地道:“实则,微臣应当是遇到仙人了……” “什么?!” 昭丰帝闻言,直接从椅上弹坐了起来。 太子得遇仙人托梦,已是罕见至极,可……这老头子竟说自己遇到仙人了! 这还得了?! “初三当晚,微臣用罢晚饭,带着仆从出了住处,本想四下转转,可出了门,面前闪过一道人影……微臣还未来得及看清,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此时回忆起这件事情的经过,保章正的语气里仍然有着恐惧与激动。 这件事情,他没敢对任何人说起过。 实则皇上若是不细问,他本也不打算主动挑明,可既是问到了,他断也不敢隐瞒——毕竟,欺君之罪,他着实是担待不起啊…… “然后呢?”昭丰帝着急地追问道。 这老头子以为是在茶楼里说书吗?说到关键处竟还停顿起来了! “后来等臣醒来时,已是在泰山脚下了……” 为了就近观测,他就住在泰山旁的一个镇子上,离泰山不过十里远。 因此,他当时只认为是有人迷昏了他,将他掳至了泰山脚下。 “臣当时睁开眼,就瞧见面前站着一位身穿白衣,仪态样貌不凡的年轻人!” “你看清对方的长相了?”昭丰帝忙问。 “不……那年轻人头上罩着幂篱,臣全然未能看清其长相。” “……那你方才说对方样貌不凡?”昭丰帝听得气不打一处来。 说故事也好歹说得严谨些,这般前后矛盾,不是叫他出戏吗? 保章正却道:“陛下可知有一类人,便是看不清样貌,端观其仪态,闻其声,便令人觉得长相必然俊美之极?——那年轻人便给臣这样的错觉!” “……” 昭丰帝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催促道:“继续往下说吧。” “便是那年轻人逼迫臣……让臣立即去告知泰安知府权大人,谎称已测出初六当日泰山会发生地动,以此来命权大人尽快疏散撤离百姓……臣起初只觉得对方别有居心,便是宁死也未曾答应。” 昭丰帝看他一眼:“往下说。” “可后来那年轻人却告知臣,说臣已经中了剧毒……若臣不从,五日之内拿不到解药,便会化为一滩血水而死。”保章正语气紧绷,仿佛身临其境:“……臣仍未就此答应,可偏偏那年轻人话音刚落,臣就觉得全身剧痛不已——可谓极为古怪!” “恰逢当日泰山才刚显露出神迹来,而对方气度不俗,来历不明,手段蹊跷……臣便揣测,是否是泰山山神显了灵,要借微臣之手来救下泰山无辜百姓……因此,臣才将信将疑地答应了。” 昭丰帝沉默了一瞬。 第一次听到有人将怕死说得如此大义凛然。 但掩饰懦弱,不想担上不忠的罪名,这是人之常情,作为一名通情达理的皇上,他是可以理解的。 但他不明白的是,单凭这些,这老头子怎么就断定对方就是仙人了? “后来你们见面,是在何处?”昭丰帝问道。 “回皇上,微臣后来再不曾见过对方了……”保章正活脱脱一副‘重点来了’的表情,往下讲道:“当日那年轻人与微臣约定,待到初七于老地方相见,他自会交付解药给微臣。初七当日,微臣便随同官差返回泰山附近,可足足等了一日一夜,也不曾见有人来——” “臣本当是对方出尔反尔,已是做好了必死的准备,可经了数名大夫诊看,却都道微臣身体无恙!回京之后,微臣也寻了郎中,都未曾诊过丝毫异样来——” 说到这里,面色更是惊奇:“甚至臣自认为这身子较之从前还硬朗些……” 试问,这不是仙人的手笔,又是什么呢? 且他说自己是被逼迫的,可那年轻人的态度却是始终客气儒雅。 哪怕是告知他身中剧毒时,亦是带有一丝怜悯愧疚。 总之,越想越有仙人风姿。 保章正将这些想法也一并都说给了昭丰帝听。 昭丰帝沉默了许久。 还别说,倒真像是那么回事…… “微臣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分杜撰……可臣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擅作主张扬言测出了泰山地动之兆,臣犯下这般过错,无颜开脱,还请陛下责罚。”保章正叩头讲道。 欺世盗名,非他初衷,他原本也只是想保命罢了。 昭丰帝瞥了他一眼。 这老头子说这话是为难谁呢? 且不说他究竟是不是当真得了泰山山神指引,能不能轻易治罪——单说眼下这局面,保章正代表着的可也是他的颜面! 名声都已经打出去了,此时若以弄虚作假之名来惩治对方,他这个做皇上的又要立于何处? 只会在朝堂与民间平白引起不必要的舆论与揣测罢了,可谓是百害无利。 655 运气好 况且,褒奖的圣旨都宣扬出去了——谁能干这自打耳光,全无益处的事情? “朕念在你还算坦诚,且阴差阳错也立下了一份功劳的份儿上,便也不罚你了。”昭丰帝坐了回去,说道。 到底钦天监保章正向来不是什么要紧的职位,并无甚实权,且这位眼瞧着也做不了几年了。 姑且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做到心中有数就足够了。 保章正身形微微一松,再次叩头。 叩了一个又一个。 见他没完没了,昭丰帝不禁皱眉:“这是作何?快起来吧。” “皇上待臣这般宽容,臣已年老,无以为报……唯有给陛下多磕几个头了。”保章正红了眼眶,满面动容地道。 毕竟也要过年了。 “……”昭丰帝无奈地抬了抬手。 “行了,起身吧。” “谢皇上。”保章正抹了把眼泪,动作迟缓地起身,立在一侧。 “你所言之事,除了你方才所说的那些,可还有什么遗漏没有?”昭丰帝问道。 保章正仔细想了想,又补充了几处无关紧要的细节。 见他实在想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了,昭丰帝适才放人离去。 保章正走后,昭丰帝细细思索了一番。 泰山山神…… 他倒也不是全然不信。 但相较于这等虚无缥缈的说法,他倒更倾向于另外一种可能——此乃太子手笔。 太子对泰山地动之事的执着,他此前是看在眼中的。 兴许是见他着实不肯松口,不得已之下,才出此下策。 如此一想,泰山的神迹……似乎也有待查实了。 可权恕在奏折中所言,当初泰山出现神迹之后,他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思,就已在着手准备撤离百姓之事了,恰巧那时又遇保章正声称测出了地动之兆。 所以,若真是太子所为,这不是多此一举么? 昭丰帝越想反倒越糊涂了。 哎,他最近真的耗费太多心思在朝政上了,再这么下去,只怕真要因私废公了。 急着打坐的昭丰帝干脆不再多想,立即传了陆塬入宫,命其先查明再说。 …… 次日,张眉寿一早便入了宫。 于内宫外静候片刻,待得了宫人通传之后,便被请去了长丽宫。 一番招待之下,可见静妃极为用心。 闲谈了几句之后,张眉寿便问起了六皇子的情况。 “昨日已经能下床走上一会儿了,只是到底还是虚弱,不可久站……方才用了早食,胃口倒是不错,刚睡下不久。” 静妃笑着说道:“这两日一直念叨着要见上张姑娘一面,亲自同张姑娘道谢呢。待会儿醒了,少不得要闹着见张姑娘的。” 如今的长春宫已成了座无人的空殿。 为了能就近照料杬儿,皇上准允让杬儿暂时搬回她这长丽宫来住。 待杬儿再大些,免不了也是要搬出宫去的,这样母子相聚的平静日子,她很珍视。 张眉寿含笑点头。 六皇子如今有明太医负责看诊开药,她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见她话并不多,不邀功也不曾主动提及什么,静妃眼神微闪了闪,眼底的笑意却更真切了些。 二人正这般说着话时,有一名本守在殿外的宫女走了进来行礼。 静妃心情颇好,端着茶盏笑着问道:“可是六皇子醒了?” “回娘娘,六皇子还睡着呢。”宫女答道:“是蒋恭人来看六皇子了,如今正候在内宫外,等着娘娘传见。” 静妃闻言神情平淡,微微点头道:“那便让人过来吧。” 既是来看杬儿的,自然没有拒之门外的道理。 宫女应了声“是”,退了出去回话。 不多时,蒋家太太便进了长丽宫内,入了内殿向静妃行礼。 静妃点了点头:“长姐不必多礼。” 而后,目光在蒋太太身边的少女身上落了落,道:“仪儿也来了。” 少女应了一声,脸上挂着得体的笑意,余光却扫向了坐在椅中的女孩子。 张眉寿怎么也在? 莫不是自认救了六皇子一回,特地进宫同她姨母讨功劳来了? 蒋家太太也已瞧见了张眉寿,此时上下大致将人打量了一番,见对方虽并未身着宫装,却仍谨慎客气地笑着问道:“娘娘,不知这位姑娘是……” 静妃道:“这位便是此番救了杬儿的张家二姑娘。” 蒋家太太在心底略吃了一惊。 端看对方气质仪态,她原本只当至少也是位世家贵女—— 原来竟是那位传闻中的张家姑娘。 张眉寿站起了身来,朝着她微微福了福身:“蒋恭人。” 对方好歹有敕命在身,既是提了她,她自该行礼。 “张姑娘快些坐下……”蒋家太太回过神来,笑着道:“早前便听闻过张家姑娘美名,今日一见,不仅是端庄有加,更当真是如那下凡仙子一般。” 这位张姑娘出身虽只是寻常书香门第,可在贵女圈子里却是同定国公府的嫡姑娘、刘家小姐,甚至是秦云尚都相交甚密。 她曾示意仪儿多结交一二,借此人来消解些与定国公府之间的嫌隙,可仪儿至今没能寻到机会。 张眉寿笑微微地道:“蒋恭人谬赞了。” “倒许久不见张妹妹,不知张妹妹近来可好?”蒋令仪语气里透着亲近。 “甚好。” 如果能堵住耳朵不听这句‘张妹妹’,还当更好些。 “之前便听闻张妹妹救了六皇子之事,本想着要去张妹妹府上同张妹妹当面道句谢呢,没成想今日就在姨母这里遇到张妹妹了。”蒋令仪笑着说道。 张眉寿笑了笑,未再接话。 蒋令仪面上笑意不改,心底却是冷笑连连。 呵呵。 这个张眉寿,还真是一如既往地不好相与,不识抬举啊…… 以往跟在徐婉兮身边时狐假虎威些也就罢了,如今这可是在她姨母宫中,当着她姨母的面儿,竟也敢这般同她拿大——不过是侥幸拿到解药,救下了六皇子一回,她还真当自己有多了不得了? 这般自以为是,丝毫不通晓为人处事之道,偏偏这些年来在京中过的风生水起…… 说到底,不过是运气好而已! 565 冷淡 可人一生的运气是有限的。 她倒要看看,对方这般不知轻重地折腾下去,这份运气究竟还能好到几时—— 蒋令仪这般想着,不甘的心绪才稍稍平复一二。 她随着母亲落了座,也跟着关心起了六皇子的身体状况。 如此说了有一刻钟的功夫,只见得有一名内监行了进来。 “娘娘,寿康宫里来了人,说是太后娘娘想请张姑娘去陪着说说话儿。” 静妃面上极快地划过一丝讶然之色。 太后娘娘除了前几日因太子之事在人前罕见地露了次面,近年来因身体抱恙之故,已是深入简出,便是连嫔妃及杬儿这些小辈们的请安,有时干脆都直接免了。 今日怎么突然要见张姑娘? 至于太后是如何得知张眉寿进了宫的,此一点静妃倒不觉得奇怪——作为宫中地位最为尊贵的女人,哪怕明面上再不闻不问,也不可能真正对外头的事情一无所知。 “既是太后召见,还劳张姑娘去一趟寿康宫。”静妃笑着看向张眉寿,语气温和地道。 只见女孩子平静从容地自椅中起身,微微矮身道:“那臣女就先过去了。” 她虽暂时也摸不透太后为何突然要见她,可去哪儿也比呆在这儿看蒋家母女演戏来得好——且更要命的是,时不时还要拉着她陪演,不可谓不窒息。 静妃含笑点头,吩咐了一侧的大宫女亲自将人送了出去。 蒋令仪看在眼中,心底忽然涌起不适。 “太后可是见过这位张姑娘吗?” 待张眉寿离去之后,蒋家太太低声向静妃问道。 静妃摇了摇头。 “应当是不曾见过的。” 上次张姑娘入宫,除了带着宫女去了御花园及东宫取雪之外,便再也没有离开过长春宫。 而之前她也不曾听过太后召见过哪家的姑娘。 “那……太后怎突然要见她?”蒋太太思索着道:“莫非也是因为杬儿之事吗?” 可除了那些没有脑子的百姓,谁不知道张家姑娘是靠家中拿到了解药才救下了六皇子的——而太后平日里似乎……待六皇子也不算十分亲近,应当不至于亲自召见这张姑娘吧? 但除此之外,又叫人想不到其它原因。 “兴许是吧。”静妃端起了茶盏,似乎无意多说什么。 蒋太太跟着吃了两口茶,再开口时,声音略微压低了些。 “不知今日这张姑娘入宫,可是得了家中示意,同娘娘讨赏来了?” 她一副自家人说自家话的语气。 “是我昨日送了请柬,请张姑娘入宫的。”静妃语气淡淡地道:“且张姑娘救了杬儿是事实,又何须她费心讨什么赏——本宫本也是真心想要谢她的。” 且对方根本没有邀功之意。 如此,反倒叫她更加高看了一眼。 蒋太太闻言怔了怔。 竟不是张家人主动求见的吗? 旋即,不禁觉得面前的妹妹有些好笑。 “张姑娘是救下了杬儿不假……”蒋太太低声说道:“可皇上也已经褒奖过张家了,那张姑娘也因此落了个美名——且旁人不知,难道妹妹也不清楚杬儿是如何被救回来的吗?” “本宫自然清楚,张姑娘主动找上本宫,入宫后向杬儿施救,杬儿转醒之前,她一日一夜不曾合眼。这些皆是本宫亲眼所见,想来再没人比本宫更清楚了。”静妃说道。 屡屡回想起那一日,女孩子的一举一动,彼时都是彷徨无助的她内心最强有力的支撑。 蒋太太彻底愣住。 往常她这妹妹应也不是这般天真的人才对,如今这副模样是怎么了? 蒋令仪到底没忍住出声‘提醒’道:“姨母莫非还不知张家姑娘当日是带了解药入宫的?” 还一日一夜不曾合眼……平日里瞧着事事不屑的倨傲模样,没想到背地里倒是很会做戏。 蒋令仪在内心嗤笑出声。 “自然是知道的。”静妃的语气依旧淡然。 这下连蒋令仪也不禁怔住。 姨母既知解药之事,为何还对张眉寿这般感激? “他们救了杬儿,按理来说咱们钟家上下都理应心存谢意。可这件事……我颠来倒去地想,只觉得透着些异样。”蒋太太又说道:“娘娘不妨想想,张家既是已经拿到了解药,那张大人也日日入宫面圣,何不直接将解药交给皇上,尽早让杬儿服下呢?反而又让张姑娘找上娘娘……” 说到这里,遂无奈笑了笑,“这当真是怎么想怎么叫人觉得是两头施恩呢——” 静妃看向她,张口却是反问。 “长姐以为,那时张家若将解药交给皇上,身在长春宫中的杬儿当真能顺利服下吗?且那毒贩已被张家控制之事必然也会暴露,长姐觉得传到宁氏耳中,她会坐以待毙吗?” 况且,那解药究竟能不能交给别人,她在亲眼得见张家姑娘那些娴熟却繁琐又罕见的医治手段之时,心中就已经有答案了。 但张姑娘无意宣扬,她理应守口如瓶。 蒋太太脸上笑意凝滞。 迎着静妃的目光,她强自平复了心情,笑着道:“……如此说来,确也兴许是我想多了。” 片刻,又笑叹气:“我这做姐姐的也是怕你遭外人蒙蔽了去……” 静妃收回目光,道:“姐姐放心,经了此事,我这眼睛倒也跟着明亮了许多。” 以往她最是看重家族利益,事事将母家放在头一位。 当初仪儿得罪了定国公府,她也是立即哭着求到了宁氏面前。 可如今,她不这样想了。 往后,她只想守着杬儿,过一份平平静静的日子。 蒋太太不知是否听出了静妃的话外之意,一时也不再多提张眉寿之事。 到底她今日进宫,也是有着自己的盘算的。 她丈夫蒋钰,当初是被宁氏提拔入京的。 原本的靠山,一夕间成了甩不掉的污点和嫌疑。 近日来朝堂上的动荡,叫人实在不安…… 而那些御史和处理曲洵一案的官员们,循着气味儿只怕很快就要盯上来了。 她今日,就是想让妹妹帮着探一探口风,再想想法子通一通路。 听着她说起那些委婉隐晦的求助之辞,静妃只是静静听着。 半个时辰过去。 见静妃始终不肯松口,蒋太太渐渐着急了,却也只能慢慢耗着。 说到最后,已是落下泪来。 而这时,寿康宫里又来了人传话。 657 留膳 “太后娘娘留了张姑娘在寿康宫用午膳?”静妃颇感意外。 宫女答道:“正是——因此才让人又传了话来,道是让娘娘不必等了。” 原本静妃也是有意留张眉寿在长丽宫用膳的,已经知会过御膳房。 静妃从意外中回神,不由笑了笑。 “本宫知道了,你且下去吧。” 太后第一次召见张姑娘,便将人留在了寿康宫用膳,可见张姑娘是极得太后眼缘的。 蒋太太也听得略感吃惊。 单看那张家姑娘方才那副惜字如金,半点也不上道儿的模样,她本估摸着对方不惹太后不悦就不错了,怎还被太后留下用膳了呢? 蒋令仪微微抓紧了手指,胸口处控制不住地翻腾着。 她回到京城这么久,可谓举步维艰。 她费尽心思,不惜抛下脸面去结交奉承那些贵人女眷们,只为改变自己的处境。 却是收效甚微。 可张眉寿仿佛什么都不用付出,就能平白得到所有的一切。 哪怕她不愿承认,却也知道京中许多贵女,如今甚至暗下都在设法结交张眉寿,偏偏张眉寿始终淡然处之,甚至不予理会,做事全凭喜好! 还有太子。 那位经此一事,已近要被百姓们视作神灵降世,储君之位稳固之极的太子殿下—— 也处处护着她! 如今竟连太后也待她这般不同…… 再想到自己近来的处境,蒋令仪心底酸涩刺痛,紧紧攥起的双手指甲几乎将掌心刺破。 直到跟着母亲离开长丽宫,隆冬冷风扑面而来,她的心境适才平复冷静下来一二。 蒋家太太的心情却是差极了。 她哪里能看不出来静妃今日的淡漠。 虽远远没到撕破脸的程度,袖手旁观的态度却也已是毫不遮掩。 若不然,也不会连六皇子的面都没让她见了。 说来也真是造化弄人,原本她这妹妹与六皇子,也是依附着宁氏在这宫中立足的。 可经了六皇子被害之事,反倒是干干净净地摘出来了,且在此事之中,与太子之间还隐隐有了两分互相扶持的意味……大有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运气。 只是,走了这样的时运,不想着帮衬娘家人也就罢了,反而一个劲儿地胳膊肘往外扭! 蒋家太太焦躁而不安,心中憋闷着急得厉害,偏偏身处宫中无法表露出分毫。 母女二人由宫人们引着一路走着,行至一半时,却有一名迎面而来垂首快行的小太监,轻轻撞了一下蒋令仪。 蒋令仪皱了皱眉。 偏那小太监不曾停留,头也不回地走了。 “哪个宫里的,怎也不看路……真是没规矩。”引路的太监低声说了一句,却也未有太在意。 一行人继续往前走去,蒋令仪脚下却刻意慢了几步。 她悄悄展开手中的那团字条,匆匆瞥了一眼。 待大致看清那字条上所写,眼中不禁浮现了一抹极淡的笑意。 那笑意里,似有些得色,然而更多的却是轻蔑不屑。 这位四皇子,可还真是心大啊。 宫中刚出了这样的大事,他眼看着是与那个位置半点缘分都没有了,却还想着要私下见她,邀她后日在宫外吃茶—— 当真是胸无大志,半点筹谋打算的意思都没有。 也难怪自幼便被宁氏嫌弃……果真是草包废物一个,半分也无法与太子殿下相提并论。 且是一个没什么运气的草包。 蒋令仪鄙夷地想着,遂将那一小团纸紧紧攥在手心里,一路出了皇宫而去。 待坐进了马车内,蒋太太却看向女儿,问道:“方才那个太监,悄悄塞给你的是何物?” 蒋令仪在心底吃了一惊。 母亲……竟是看见了吗? 见她一时没答话,蒋太太也未有继续追问。 只交待道:“贵人们做事全凭心情,无所顾忌——你作为女儿家,却需多留意些分寸。” 她可不是什么事情都不知道,只是不必刻意阻止的事情,她也不会过度干涉。 蒋令仪压下内心的意外与浮动,垂首道:“女儿知道了……” …… 长丽宫内,蒋家母女离去之后,静妃便去了六皇子那里。 六皇子刚醒来不久,此时有些懊悔地道:“母妃,我听闻张姑娘被皇祖母请去了……我是不是睡太久了?” 他明明告诉了自己只睡一会儿的,可这身体今日不知怎么竟是没听话。 “不打紧,改日母妃再请张姑娘来就是了。”静妃坐在床边,眼中笑意极温柔,抬手摸了摸儿子的头顶。 被她这般看着,六皇子愈发不好意思了。 他以往不曾与母妃这般亲近过,眼下尚有些习惯不了。 不过……他真的很开心。 “母妃,方才听宫人们说姨母也来了,此时可是也走了?” 静妃点了点头,看着面前的孩子,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那日她去求兄长和长姐时,可比长姐今日有诚意太多了。 长姐帮不了且罢,更是连留她多说会儿话都不敢,甚至不曾送她出府。 趋利避害,许是人之常情。 但如今长姐要她出面解决难题,又可曾想过会给她带来麻烦么——既是他们都懂得权衡利弊,那如今带着杬儿的她,更该谨慎明智些才好。 “母妃应当叫人将我喊醒才是。”六皇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静妃语气柔和地道:“无妨,如今你好生养着身子才是最紧要的。” 杬儿没有必要去见那些眼中只装着利益与索取的人。 到底日后也不会有太多往来。 …… 寿康宫中,太后正由嬷嬷扶着站在廊下,看着几名太监宫女将一盆盆花草自暖阁里搬至院中。 “今日难得是个晴暖的天儿,也该叫哀家这些心肝儿出来晒一晒太阳。” 太后笑着对身边的少女说道。 太后与定国公夫人乃闺中密友,二人当初便是在斗花会上结识的。 便是如今,二人若是新得了什么珍稀的花草,也总要忍不住暗戳戳地同对方炫耀一番,另一方若是没有,定要心痒得厉害,于暗下想方设法也要寻来—— 张眉寿点了点头,面上挂着浅浅笑意。 而目光得见一名太监手中捧着的花株之时,却是没忍住出了声。 658 硬拉红线 “这盆花大可不必搬出来晒,若真要晒一晒,且搁在廊下受些散光便好。” 太监闻言脚下微顿,下意识地看向自己手中。 上次花匠似乎也没这般特地叮嘱过…… 太后定睛瞧了过去,遂道:“听张姑娘的,放去廊下吧。” 这孩子不是个多言多语的,既然肯主动说,可见也是真心告知。 且她如今虽是只有赏看的份儿,可年轻时也是曾亲手照料过花草的,许多法子和窍门也是有印象的。 太监应下,转身去了廊下。 “张姑娘平日里也喜欢这些花花草草?”太后在宫人搬来的椅中坐了下来,似笑非笑地向张眉寿问道。 “是,臣女闲来无事时,便爱伺弄些花草。”女孩子语气恭谨之余,却又带着一丝随意。 太后有些意外。 官宦书香出身的,喜欢赏花儿的姑娘家不少,亲手伺弄的却是不多。 说到这里,她倒是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来—— “先前听定国公夫人说起过,她有一盆魏紫原本眼看是不济了,却被一位妙手回春的小姑娘换了盆儿,生生给救了回来……”太后看着身侧的女孩子,笑着问道:“那小姑娘,可就是你?” 此事已隔了数年,她早已记不清是哪家的姑娘了。 但隐约记着,是与定国公府同住在一个坊里的人家。 是以,此时才猜到了张眉寿身上。 张眉寿没想到此事还传到了太后耳后,短暂的意外后,便点了头道:“应当是臣女。” 太后眼中笑意更深了几许,心底却免不了有几分惊叹。 数年前这丫头,该是真正刚是个小丫头才对,却已在伺弄花草上有这般本领。 这已不能说是简单的伺弄了。 “可是同高明的花匠学过?”太后问道。 “是。”张眉寿含笑答道:“幼时常同花匠请教。” 这也算不得是撒谎。 她幼时为了将茉莉养活,可没少跟人请教。 太后笑着点头。 便是有人教授,但也少不得是真心喜欢,才能学得精细又上乘。 望着女孩子赏心悦目的侧颜,太后只觉得愈发喜欢——没法子,喜欢赏花儿的人,对过分美好的事物一般都没有什么抗拒力。 再者,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也觉得这丫头待她透着些亲近。 这样隐晦的亲近,非是刻意逢迎讨好,也不是能假装得出来的。 可二人分明又是头一回见。 想来,必然是因为太投缘了些。 太后的心情是近来少见地好,又吩咐了宫人替张眉寿搬了鼓凳来,叫她坐在自己旁边。 可张眉寿没能坐上多大会儿。 有一盆兰花黄了叶,得了太后的话,她上了前去瞧。 这一瞧,便是一发不可收拾了。 到了后头,更是接过了宫女递来的剪刀,对着一盆松景,埋头用心修剪了起来。 太后坐在那里瞧着,简直要合不拢嘴。 这样爱干活儿的小姑娘,她当真是头一回见着。 而不多时,忽有太监来禀:“太后娘娘,太子殿下过来了。” 太后闻言意外了一瞬,旋即眼中便浮现了意味深长的笑意。 “叫人进来吧。” 不过片刻,祝又樘便带着太监走了过来。 “孙儿给皇祖母请安。” 太后笑着点头,问道:“怎这个时辰过来了?” 太子近来事忙,她是知晓的。 莫不是怕她欺负了张家姑娘,急忙护着来了不成? 不过,她起先也确实存了几分偏见在。 这偏见,倒不是因为听着过什么不好的传闻,只因这丫头是被皇帝给内定下来的——前日里她与皇帝谈及太子的婚事,皇帝便悄悄同她说了自己的打算。 而若谈皇帝的眼光——呵呵,除了蠢和老基本一无是处的宁氏了解一下? 如此之下,她免不了要对这位张姑娘存了两分为难试探的心思,可如何也不曾想到…… 这小姑娘招人喜欢的功力实在过分深厚,短短一个时辰下来,她这自认道行还算可以的老婆子竟就被俘获了。 “孙儿方才去了养心殿同父皇禀事,顺道来看看皇祖母。” 少年人说话间,目光却看向了立于花簇间,刚直起身的少女。 少女朝着他行礼。 太后将少年人过分和煦的神情看在眼中,当下笑着道:“今日劳得张姑娘替哀家修剪花草——太子也去帮帮忙吧。” 太后此言刚落,便惹得身边的嬷嬷忍不住看了过来。 ……上来头一句便这么硬拉红线,太后娘娘是不是太着急了点儿? 对着孩子们,好歹也委婉含蓄一下。 察觉到嬷嬷的目光,太后却不觉有异。 这个时候别跟她说太子日理万机,那双手不该是陪着小姑娘来摆弄花花草草的—— 再是太子,也是得娶媳妇的。 且两情相悦,多么难得——待将感情培养的稳固了,日后才能齐心协力。 如此方是利国利民之道。 太后心安理得地想着,可话音刚落,就见太子干脆地答应了下来,当下便朝着张家姑娘走了过去,且一边动作利落地挽起了衣袖,果真是一副要帮忙的派头—— 太后忽而怔然了一刻。 这……是她家孙子吗?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所为,似乎当真有些不妥—— 张家姑娘,该不会被吓到吧? 少年走了过去,另接过一把剪刀,二人各自坐在小凳上,围着那盆松景,低声说了几句,似在交流要如何修剪。 可说是交流,少年多是在点头附和。 表面一派平静之下品茶,实则却几乎是支着耳朵屏息在听的太后愈发讶然。 如果她不曾听错的话,太子应当是在顺着张姑娘之余,还再三出言奉承夸赞了对方几番? 然而张家姑娘坦然自若,半点异样都不见。 这说明了什么? 是张家姑娘过分迟钝,抑或是过分沉稳? 不…… 依她看,这更像是早已习以为常! 对于太子的奉承,张家姑娘莫不是已经见怪不怪了……?——太后在心底失声道。 而后又心惊胆战地暗中观察了片刻,竟是越看越觉得这个猜测十分靠谱。 “殿下。” 张眉寿剪枝的动作未停,视线也不曾晃动,神色平静地拿只二人能够听闻的声音低低唤了一句。 659 委屈和不委屈 “怎么了?”少年亦是压低了声音,却是看向自己手下剪过的痕迹,问道:“可是我剪得不对吗?” 他平日里没做过这等事。 “不是。” 张眉寿嘴角动了动,似是无奈想笑,但忍住了。 继而提醒道:“此处是寿康宫,殿下不必如此……” “如此?”少年看向她,是在问她未说完的话。 “……不必待我如此殷勤。”女孩子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一些,手下修剪松叶的动作考究又利落。 祝又樘收回目光,在心底重复念了一句‘殷勤’二字,眼中不禁泛起笑意。 却忍不住问道:“有吗?” 殷勤而不自知的少年像是在问她,又像是在自问。 “自然是有……”张眉寿悄悄瞥了他一眼,面色尽量自然地小声说道:“太后娘娘今日本就有些试探于我的心思……殿下这般做,怕是要叫太后娘娘觉着我素日里欺负殿下了。” 女孩子语气里并无紧张之感,却仿佛是在认认真真地阐述事实。 祝又樘听着这俨然是在嫌弃他帮了倒忙一般的话,笑意直是溢出了眼睛。 “只管放心,皇祖母自有分辨。” 原来小皇后已然是对皇祖母试探的心思心知肚明。 那从她方才唯恐他坏了她的计划一般的语气来看,莫不是她今日在寿康宫的一言一行,乃至如今坐在这里拿把剪刀认认真真地做苦力,大半都是她拿来‘讨好’皇祖母的‘伎俩’了? 偏偏她又将这份‘讨好’说得坦荡毫不遮掩。 思及此处,再看向女孩子认真的侧脸,少年人心底倏然更为柔软了几分。 “不必这般委屈自己。”他的语气亦是认真之极。 张眉寿看也没看他一眼,小声说着:“哪里委屈了?” 既是已经决定了要同他走下去,她自然也该要有些筹划才行,而不是傻傻等着他来替二人安排好日后的一切——是以,此时面对太后的试探,她理应要尽力做得好一些。 皇家不同于别处,她向来清楚这一点。况且这世间,原本就没有人能无缘无故地得到旁人的喜欢。 想要得到,自然就要有付出。 自己选的路,自该一早就认真考虑过这条路上会遇到的麻烦与坎坷,她既然已经选了,便代表做好了准备。 且这才哪儿到哪儿—— 太后性情干脆爽利,心地仁善,又并不曾真正为难她,可是好哄着呢。 至于试探—— 便是寻常人家娶个孙媳妇,还得仔细相看,四处打听来着,更何况是天家。 不过是人之常情罢了。 她若糊涂到连这也觉得是在受委屈,被人刁难了,那当真是白活两世了。 却听身边的人说道:“那也不必。” 叫她这一世再陪着他束于这宫中,已是委屈她了。 而他既说不叫她委屈自己,便也不止是说一说而已。 他今日在皇祖母面前,未有刻意过度地去掩饰什么,实则用意便在此。 这世道待女子,到底是苛刻不公的。 无论是天家,亦或是寻常百姓人家,女子出嫁之后,若想在夫家得到上下人等的敬重,抛去自身的长处不谈,首要的便是——她的丈夫,务必要爱重她。 且这爱重须得坦坦荡荡,立于这日光之下。 这固然肤浅世俗了些,但恰也是他原本就真心想做,且也一直在做的事情。 这样一件原本就无须隐藏的事情,若能当真给她带来些许益处与方便,叫她省心些,他何乐不为。 当然,这不过是其一。 当下与日后,他都会尽自己所能,叫她在这宫中尽量活得自在如意。 “蓁蓁只管做自己,做喜欢的事情便是——原本的蓁蓁,已是足够讨人喜欢了。”少年人似笑非笑地说道:“若再刻意为之,岂还得了。” 张眉寿听得弯起了嘴角。 “这倒是。” 毕竟她貌美心善,人也不笨,已是十分不错了。 可她此时,才算是真正听明白了。 合着这世上有一种委屈,是身边的这个人觉得她委屈。 “我眼下不正是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么?”她剪下一小截枝叶,笑着说道。 再者说了,他将她家中的人哄得那般服帖且中意于他—— 她也哄哄他家祖母,这不是礼尚往来嘛。 张眉寿悄悄想着。 祝又樘笑看了她片刻,适才将视线收回。 暖融融的日光投在二人身上,镀下一层极淡的金色光晕。 修完了松景,二人又替几盆花草细心浇了水。 所浇之水,亦是从井中打了上来以后,在日头下晒过了半个时辰的。 “殿下,错了……” 张眉寿眼瞧着少年人浇水的动作,连忙上前阻止。 “……这盆花儿只可自盆沿处往里浇,枝叶是不能轻易沾水的。” 少年人听罢,立即照做了。 只是再是面面俱到之人,但因从未经手过这类事,那过分谨慎的动作,到底显得有一两分笨拙。 气氛却是融洽的。 宫人们在一旁恭谨小心地打着下手。 太后看着这一幕,只觉得一颗心被滋养了起来,舒适得令人想要喟叹一声。 收拾完了花草,恰也到了传膳的时辰。 见太子殿下仍未有离去的打算,太后干脆也善解人意地将人留了下来。 膳后闲谈时,太后提及了一些祝又樘的幼时趣事,说到了祝又樘刚习字不久,便替寿康宫写了春联的旧事。 说起这些,太后带笑的语气里,隐约透出几分怀念之情。 张眉寿听在耳中,不禁悄悄看了一眼祝又樘。 她这两辈子,倒还是头一回听到他的幼时之事。 这感觉,当真极奇妙。 待至天色转暗,张眉寿适才得以出了寿康宫。 却转而去了长丽宫。 张眉寿离去之后,太后含笑吃了口茶。 便是孙子表现得稍显狗腿了些,可她眼瞧着这位张家姑娘确也与寻常女儿家不同——须得知道,这世间任何人或物,都讲求值得二字。 只要是值得的,都该是被允许的。 是以,她也该听一听孙子的话,好好地养一养身子了。 尤其是近两三年,说什么也得撑住了才行——可不能耽误了孙子娶媳妇。 太后这般想着,忽然就向身边的嬷嬷问道:“今日张姑娘说她家中祖母,尤擅养生,可是有这回事?” 660 静妃相帮 嬷嬷点了头。 “张姑娘是说过这句话,往前太子似乎也同太后娘娘提起过呢。” 只是说起那些养生的手段,因她家太后自认年老体弱,不宜折腾,又向来是能坐着便不站着,能躺着干脆连坐也不坐的性子——故而,肯做出的最大努力就是多吃些药膳补一补了。 亦或是,烧烧香拜拜佛。 “改日提醒哀家,邀这位张家老太太入宫一趟,陪哀家说说话儿。”太后交待道。 嬷嬷讶然之余,忙应了下来。 而养心殿内,昭丰帝听着宫人禀来的消息,心中却莫名有些不是滋味。 母后强行将小仙子从静妃那里抢了过去,将人留下用膳,并将太子也一并留下,却唯独不叫他也就罢了。 据闻小仙子还替母后亲手修剪了花草。 而这还不算完—— 用膳后,太子又和小仙子一同替寿康宫写了几幅春联……据说小仙子还亲手画了两幅年画儿,并剪了福字! 这些年节时要张贴起来的东西,本就寓意着吉祥如意,且有辟邪之效用—— 虽说他贵为真龙天子,倒不需要辟什么邪,可大过年的,谁不想图个吉利? 更何况,这些东西是经了太子和小仙子的手,必然更添福气。 嫉妒使昭丰帝甚至无心打坐。 且越想,越是坐不住。 到了最后,干脆去了寿康宫——他开口跟母后讨要一些,想来母后也不会吝啬的吧? …… 长丽宫内,静妃听得宫人的通传,一时颇感意外。 张姑娘竟是从寿康宫那边折回来了—— “快将人请进来。” 思及对方今日几乎被太后在寿康宫内留了一整日,静妃的态度愈发不敢怠慢。 张眉寿很快便被宫女引着行进了殿内。 静妃笑着扶住女孩子的手臂。 “张姑娘不必多礼——” 只听张眉寿说道:“今日往寿康宫去得匆忙,方才得了太后准允,便再来看一看六皇子。” 静妃闻言,微微怔了怔,旋即叹道:“张姑娘当真有心了。” 听她要吩咐宫人去请六皇子来,张眉寿适时地出声道:“六皇子身体尚且虚弱,如今天气寒凉——不如还是臣女过去吧。” 静妃温声道:“那便劳烦张姑娘了。” 张眉寿笑了笑:“娘娘言重了。” 当下,静妃便陪着张眉寿,带着宫人去了六皇子的住处。 听闻小仙子去而复返,六皇子很是欣喜。 只是小仙子并未久留。 “臣女有几句话想同娘娘单独说一说。” 回主殿的路上,张眉寿忽而轻声说道。 静妃闻言,目含示意地看向了身边的大宫女。 大宫女心领神会,带着另外两名宫女放慢了脚步。 “张姑娘,可是杬儿恢复的不好吗?”静妃压低了声音,有些紧张地问道。 “自然不是。”张眉寿直言说道:“六皇子恢复的极好。是臣女有一事,想请娘娘帮忙——” 静妃怔了怔,旋即就点头道:“张姑娘但说无妨。” 她欠对方一个大恩,但凡这忙能帮得上,便没有推辞的道理。 再有,如今的张眉寿在她眼中,与今日未进宫前的张家姑娘,隐约又有了些许不同。 即便这忙称不上报恩,她也很愿意结下这样一份善缘。 …… “殿下,长丽宫里来了人,道是来送静妃娘娘亲手做的点心。” 东宫中,一名内监入得殿内禀道。 祝又樘放下手中书卷,抬起头道:“且让人进来罢。” 内监应下。 片刻之后,便有一名手中提着食盒,身形稍有些瘦弱的小太监走了进来。 祝又樘看向那小太监,眼中却浮现了笑意。 半刻钟后,太子出了东宫,身边一近一远,跟着两名太监。 行至无人之处,祝又樘转头看向身侧那提着灯笼的小太监,出声说道:“倒是颇为像模像样。” 那‘小太监’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低声道:“……幸有静妃娘娘帮忙。” 她起初倒没想到静妃能答应得那般痛快。 且点头之后,亦很是尽心尽力,还怕她思虑不周,帮着她一同谋划——静妃比她想象中要聪明许多。 “耳孔怎也不见了?” 身边少年看着她的耳朵,好奇地问。 张眉寿低声答他:“是拿脂膏给掩盖住了。” 加之天色已暗,不细看的话,确实不易看出痕迹。 “肤色也暗了许多。”少年又道。 张眉寿不禁转头看他一眼,只觉得他这问东问西的模样很有几分别样的好笑。 “殿下快别说话了。”她小声说道。 虽是四下无人,又有清羽暗中跟随,可到底干得是见不得人的勾当,故而还是当心些为好。 祝又樘又看她一眼,笑着点了头。 跟在暗处的清羽不禁有些忧虑地抬头望天。 殿下夫纲难振就算了,眼下竟隐隐还有了一种要在张姑娘面前变成话痨的迹象…… 再这么下去,张姑娘该不会嫌弃他家殿下吧? 祝又樘一路来至了司礼监。 守在外面的太监见得来人,连忙行礼。 “起来吧。”少年气度清贵从容,脚下不做停留,跨过了朱红门槛。 一名太监迎上来,行礼后,诚惶诚恐地问道:“不知殿下亲自来此,可是有什么要紧的吩咐?” “吾要见孙氏一面。” “……” 太监闻言犹豫了一瞬。 废后孙氏乃是极要紧的罪人,近日来一直是由福公亲自派人在严加看守审问。 “怎么,可是有不便之处?”祝又樘看向他。 太监微微躬下身,垂首道:“自是没有,殿下请随奴才来。” 到底前几日孙氏刚被关押至此处时,福公也曾是亲自陪着太子殿下来过一次的。 且如今宫中上下谁人不知眼前局势,得罪太子这种没有眼色的事情,他自也不会去做。 但这边着人引了祝又樘前去,另一边却还是暗中派人去将此事告知了刘福。 张眉寿垂首放轻脚步,一路跟在祝又樘身侧,来到了关押孙氏的地方。 这是一间干净狭小的牢房,房内设有一只简易的床榻,及一张桌几,一条长凳。 一名三十五岁上下的中年女子披着发,身穿白色素衣,坐在床榻边。 这正是孙氏了。 661 偏不说 她双手双脚上皆缚着铁链,见得祝又樘进来,也并未行礼,似是无力动作,更似无意起身。 只抬起头来,面色平静地道:“殿下又过来了。” 两名太监抬了椅子进来之后,便行礼徐徐退了出去,将门合上。 祝又樘在椅中落座,张眉寿立在他身侧,此时才得以抬眼看向孙氏。 视线中的人,较之她印象中要年轻不少,然而却不见了印象中的那一份温和端庄。 端看其面容神态虽是虚弱苍白,但眼神却是锐利的。 “还是不说吗?”祝又樘看着孙氏问道。 孙氏唇边现出一丝极淡的讥讽。 “我便是说了,殿下怕是也不信。” “假话自是无人相信。”祝又樘语气神情皆无半分波动。 孙氏嘴硬不肯轻易开口,是他一开始便预料到的。 到底有着上一世的先例在。 “倘若吾不曾记错的话,娘娘本是出身于湖广之地——不知与当今国师继晓可是旧识吗?”少年语气似闲谈,不见逼问之感。 “我倒不知殿下此言何意。” 孙氏的神情看不出明显变化。 “即便我乃湖广人氏,为何就一定与大国师相识?且是不是旧识,又有何要紧之处。” 说话间,她与坐在椅中的如玉少年对视了片刻。 “倒是殿下,此番可是叫我真正刮目相看。”她冷笑着讲道。 平日里不露声色,待她无半分异样,可暗下却早已疑心上了玉粹宫,并暗中监视她布下的心腹,继开元寺一事之后,便一直在静待她再次对云妃动手。 且他的疑心,显然不仅仅只是针对她…… 这个孩子,尚该是年幼稚嫩,却远比她想象中要来得心思缜密深重。 可她至今想不透的是,他究竟为何会疑心上她? 她除了此次对云妃下手,因抱了势在必得的心思,故而行事略微大胆了些之外,之前根本不曾显露过什么——之前对云妃用蛊,她亦是极尽小心谨慎。 哪怕被那位意外习得些许蛊术的明太医看出了端倪,可太子究竟为何会偏偏怀疑到她头上来…… 这些年来,她待太子母子,处处尽心帮衬相护,犹如视作了亲人来看待,更从不曾显露过自己懂蛊之事。 她自认为从性情到言行举止,都称得上周全。 按理来说,哪怕太子生性戒备,可最不该疑心的人就是她才对。 难道他是在其它地方察觉到了异样吗? 孙氏心下反复,面上却不露分毫。 祝又樘将试探的话说了出去,见她仍是这般避重就轻的答法,遂也不再多费口舌。 他今日前来,本也不是为了问话。 而此时,无需眼神交汇,张眉寿已然适时地上了前去。 今日来见孙氏,实则是她的提议。 “你要做什么?” 见面前的‘小太监’二话不说,竟是直接握住了她一只手臂,孙氏微微皱眉。 她下意识地欲将手臂抽回,可奈何力气尽失,根本不足以挣扎反抗。 偏偏此时,又得见太子起了身,跟着上了前来,护在那名‘小太监’身侧,又温声提醒道:“当心些。” 司礼监办事他固然信得过,可难保孙氏不会使出其它譬如巫蛊之类的手段。 他本是不欲让蓁蓁前来,先前亦已经使了明太医前来看过,可蓁蓁始终不放心,坚持要亲自看过。 “殿下放心。” 张眉寿说话间,手指已经搭上了孙氏的右腕。 听得这道清凌凌的声音,此时再细观对方面容,孙氏脸色微变。 这不是太监……而是一名小姑娘! 而这位小姑娘,此时是在观她脉象—— 孙氏惊惑费解间,张眉寿已经松开了手。 从脉象上来看,除了应是服下了令人丧失力气的药物之外,并无其它异样之处。 而不消去想,这药必然是司礼监的手笔,若不然,刘福也断不可能放心将人看似还算清净地关押在此处。 “殿下暂且转过身去。” 除了脉象之外,她还要细查其他部位——不同的蛊毒,呈现出的症状也大有不同。 少年没有迟疑,点了点头,又交待她一句“当心”,才听话地走开两步,并背过了身去。 张眉寿一通查验之下,重新将孙氏身上的素衣及发丝都整理妥当。 “你是何人?” 这般之下,孙氏已经不复先前的平静自若。 同先前那位略通皮毛一二的明太医相比,这个看起来仅有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应当是深谙蛊毒之术! 可京城之内,怎会有这般人物? 尤其是太子身边!——端看太子待其的保护与不自觉流露出的关切,更可见二人之间的关系非同寻常。 如此想来,当初替云妃解蛊的背后之人,未必不是她! 但他们当初查到的却是明太医在湖州之地意外习得了几分浅薄蛊术…… 思及此处,孙氏再看向面前这对少年少女,心底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来,一时诸多揣测涌上心头。 偏那小姑娘半点没有要回答她的意思。 “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会懂蛊术?”孙氏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对方,再次出言追问道。 女孩子此时才看向她。 “倒不怕告诉你,总归你也传不了信儿出去。” 孙氏下意识地微微屏息,等着对方往下说。 却听对方语气平淡地说道:“可我偏不打算与你说——” 左右在这牢房里也无事可做,也好叫她尝尝这摸不清局面,抓心挠肺,甚至提心吊胆的滋味。 “……” 孙氏咬了咬牙,一口血埂在喉咙处。 仍旧背对而立的少年闻言,忽而发出一声不合时宜的清润笑声。 他家蓁蓁,未免过分可爱了些。 此时,张眉寿朝着他走了过来,却是直截了当地道:“殿下,可以回去了。” 要印证的事情已经印证罢了,无需再久留。 祝又樘“嗯”了一声,始终未有回头去看孙氏。 二人就此离了牢房而去。 却在即将要出司礼监之际,迎面遇到了带人赶来的刘福。 “老奴参见殿下。” 刘福上前行礼,在得了祝又樘的准允,直起身之后,余光却是看向了张眉寿的方向。 662 糊涂了 张眉寿察觉到,不禁在心底笑了一声。 福公还是这般敏锐。 刘福下意识地眯了眼睛之际,只见那原本垂着头的‘小太监’略微抬起了头来,一双晶亮的眸子与他对视之际,竟是微微浮现了笑意。 而后,又与他轻一颔首。 自认阅人无数的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当场怔住。 这是……在同他打招呼?! 宫外的姑娘家,扮作太监混迹在内宫之中,不躲着避着他就算了,竟还光明正大地打上招呼了…… 想他刘福虽不如怀公来得那般恶名……咳,应当是威名远扬,但好歹是稳坐在大太监这把椅子上的,怎么这小姑娘竟是半分也不怯呢? 偏偏对方那模样,既不像是因为有太子护着而有恃无恐,也并非不谙世事,倒全然只是一份坦然大方。 刘福在心底笑着叹了口气,当下回了对方一个颔首。 这算是相互打过招呼了。 “老奴听闻殿下来了司礼监,心下挂念不定,特来瞧一瞧。”刘福此时才得以恭谨地问道:“不知那罪人孙氏,可有冲撞冒犯殿下?” “不曾。只是来问上几句话罢了。”少年语气平静。 刘福应了声“是”,便未再多问什么。 孙氏的错处,起初便是太子殿下抓住的,知晓内情的殿下便是亲自审讯一二,皇上也不会多说什么。 既是如此,他亦只求做到心中有数就够了。 至于那陪同而来的小姑娘…… 目送祝又樘离去的刘福下意识地看向那道纤细的身影。 那哪里只是什么小姑娘,分明是他此前曾在长春宫内见过的小仙子。 即便是刻意模糊了容貌气态,亦不曾出声,可只方才那对视片刻,已足以让他将人认出来了。 思及此处,刘福微微一怔。 旋即,不禁笑了笑。 合着是刻意让他认出来的,免去了他再去深查,更免去了在深查的过程中再牵涉到什么。 这是认定了他不会在皇上面前多言了? 唔——说起来,上次他审讯那冯姓的药贩之时,似乎就已经不小心表明立场了。 “福公,您笑什么呢?”一旁的太监出声问道。 刘福提了步,也往外走去,负手笑着道:“我笑这世上之事,果然都是有因果的。” …… 张眉寿打着灯笼,跟在祝又樘身侧,一路回了东宫而去。 二人一前一后刚踏入殿内,阿秋便带着一应太监宫女退了出去。 祝又樘没急着去为问什么,而是亲自递了一盏热茶到张眉寿手中。 “暖一暖身子。” 张眉寿坐在椅中,怀中里抱着一只阿秋备好的汤婆子,此时腾出一只手来接过茶盏,低头吃了两口。 而后,抬起头道:“殿下,孙氏应当没有中蛊。” 因之前他们疑心孙氏与继晓有关,故而猜测过孙氏是为蛊毒所控制——为防种下的是子母蛊,会随时危及孙氏性命,才让明太医一早便替孙氏查验过。 明太医没能查验出什么。 但出于谨慎,张眉寿今日又提议亲自去看一看。 然而答案还是相同的。 “若真与国师有关,那想必是有着旁的羁绊了。”祝又樘讲道,眼中含着思索之色。 孙氏当年是参加选秀进的宫,在入京之前,一直生活在湖广之地。 他倒当真想过孙氏与继晓是旧识,故而今日才会出言试探孙氏的反应—— 可他派去查实此事的人,至今也没得到什么线索。 到底孙氏未入宫前,家中父亲虽是书香门第出身,却不过是一名小小县令,且孙氏家中姐妹共有五六人,时隔久远,若想得知她与继晓私下有无往来,委实不易。 而至于孙氏是否因家人而受到了什么胁迫,不得已而为之,他暗下也曾细细查证过,这个猜测基本可以打消。 “会不会是为情?”张眉寿突然道。 她眼瞧着祝又樘似乎横竖没有往这上头猜—— 若谈羁绊,为情也是有可能的。 “若往大胆了猜,炜儿生父的身份既是那般难以追查,未必没有可能是孙氏与继晓的孩子。”张眉寿正色说道。 却见面前俊逸非常的少年脸庞上顿时写满了茫然。 炜儿怎么可能会是孙氏和继晓的孩子? 这猜测,确是够大胆——小皇后倒也没有谦虚。 见他发怔,张眉寿也跟着怔了一刻。 下一瞬,却是瞬间恍然过来,蓦地抬手在自己的额头上拍了一记。 “……是我糊涂了!” 祝又樘见状,笑着抬手,拿指腹揉了揉她的额头:“记岔了而已,犯不着对自己下此重手。” “不是。”张眉寿忙地道:“是我忘记同殿下说了——上一世斩首后,实则继晓还活着!” 祝又樘脸上笑意微凝。 “我稀里糊涂总觉得殿下也该是知晓的,才一直未有特地说起。”张眉寿满眼恍然懊悔之色。 因一直清楚祝又樘也是重生的,二人又多番‘交换过秘密’,才叫她的潜意识里出现了这一处差错。 枉她还有模有样地纳闷他为何不往这上头猜,合着傻的人是她自己。 “无妨。”祝又樘回过神来,先笑着道了句:“非是什么大事,百密也有一疏——” 而后才问道:“只是这消息可属实吗?” 张眉寿点了头:“千真万确,我曾也是亲眼见过的。” 于是,将继晓后来投靠兴献王,之后却反被祝熜囚禁的事情,都与祝又樘说了一遍。 “他倒是真有几分瞒天过海的本领,倒是我大意了。” “殿下方才说了,百密也有一疏,再者殿下自幼生在宫中,对那些旁门左道总归了解不多,少了些戒备也是情理之中的。更何况,继晓能逃脱,未必不是因为有孙氏这个内应。” 那时,祝又樘初登基,孙氏就已经坐上了太后的位置。 见她倒过来安慰自己,祝又樘颇有些想笑。 但前世继晓经斩首而未死这个消息,倒叫他想到了许多蛛丝马迹——那些他曾查到的细微线索,如今似乎都能对得上了。 包括炜儿的身世…… “继晓与孙氏究竟是否有勾连,眼下的证据似乎还不足以确认。”张眉寿讲道:“可若继晓与孙氏当真是里应外合,宫里宫外,定然也须得有人从中传信才行——” 孙氏作为废后,出不了宫,便是身边的宫女也极受约束。 “蓁蓁思虑缜密。”祝又樘夸了她一句,才说道:“先前顺着这条线,查了许久,却是查到了寿康宫。” “太后娘娘宫中?”张眉寿听得大感意外。 663 救赎 祝又樘点了头。 “是一名普通宫女。”他说道:“只是刚查到她身上,玉粹宫之事还未公诸于众之前,此人就已经先一步没了——是因患有哮病之故。” 张眉寿微微皱眉。 这病症发作的时间,巧合到透着蹊跷。 “那时玉粹宫已经尽在殿下掌控之内,是如何还能将手伸到寿康宫中去的?”她猜测着道:“莫非是那宫女察觉到了形势不对,自行了断?” 祝又樘摇了摇头:“此人的底细经历我已详查过,应当只是一个从中传话的,不大可能知晓太多内情,更未必能有这般自行赴死的气魄。” 且其尸身,他已命明太医验看过,确是死于哮病发作,而无中蛊或中毒的迹象。 但足以引起哮病发作的条件,却是多之又多,挡不住有心为之—— “此人之所以被选中,兴许便是因其患有哮病。”祝又樘说道。 张眉寿点头道:“那寿康宫或许还要再继续深查。” 利用病症来灭口,想来多是就近之人所为。 祝又樘点头:“如今尚在暗查。” 只是还须徐徐图之,动作不能太大。 “殿下有此怀疑,可与太后娘娘明说了吗?”张眉寿问道。 寿康宫内若当真藏有这般居心叵测之人,那太后娘娘的处境无疑是有些危险的。 哪怕上一世太后娘娘并未遭遇什么变故,可今时不同往日,便只说宫内的局势,就已发生了太多变化。 祝又樘“嗯”了一声,道:“已同皇祖母暗中提过此事了。” 即便如此一来,兴许会打草惊蛇,引起对方戒备,可到底是皇祖母的安危更紧要些。 再者,寿康宫便是混入了别有居心之人,可到底是太后居所,若无皇祖母的准允,他暗中插手去深查,必然耗时耗力。 张眉寿听得放心下来。 实则,在她问出口之际,就已经料到答案了——到底他的为人行事作风,遇事权衡轻重的原则,她皆是清楚的。 “只是我有些不明白,他们为何会选中寿康宫?” 按理来说,放眼整座皇宫之内,寿康宫的戒严程度,必然是排在前头的。 若想在寿康宫内安插或收买眼线,实属不易,且更易被察觉发现。 对方这般冒险,必然有着值得留意的缘故在。 “他们选上寿康宫,恰恰是想掩人耳目。”祝又樘讲道。 而这么多年下来皆不曾被发觉,便已经证明了对方的思虑与眼光,实则确是长远谨慎的。 听他这般说,张眉寿不禁问道:“殿下可是还查到了什么?” 她总觉得,依照他的行事作风来推断,他既然选择了将孙氏的事情摆到了明面上,交由皇上来解决,必然是已经掌握到了什么更为有用的线索。 而他方才也说了,那患有哮病的小宫女并不知晓太多内情——那么,她应当并不是那幕后之人直接与宫内联络的途径。 “是苍家老太太——” 祝又樘看着张眉寿说道。 “……” 猝不及防之下,听得此言,张眉寿面上神色凝滞,瞳孔一阵紧缩。 苍家老太太? 阿鹿的祖母…… “怎么会?”她一时忘了该如何反应,只下意识地低声问道。 且不提一心报效朝廷的苍伯父,单说阿鹿的祖父,本也是武将出身。官职虽是不高,当年却也是为了护住主将性命,而险些丧命,九死一生之下,最终也残了一条腿,落下一身伤病,如今尚且行动不便。 故而,在她印象当中,苍家满门忠心正直,是绝不可能会同这种事情扯上干系的才对…… 祝又樘往下说道:“苍家老太太尤擅茶道,深得皇祖母欣赏信任,每隔一段时日都会入宫前往寿康宫作陪——这些年下来,早已成了一则不会引人注意的习惯。” 光明正大地出入皇宫,再借寿康宫内的眼线之手,将信传到玉粹宫。 张眉寿怔神间,忽觉有一只温温凉凉的手掌握住了她的手。 她下意识地看向面前的少年,反握住他的手,道:“无碍,只是乍然听闻,着实吃了一惊。” 还不至于无法接受。 到底历经了这两世,亲手揭开过的真相之中,向来不乏出人意料的事实。 再者,她对苍家老太太的印象并称不上深刻,之所以这般在意,是因为事关苍家。 甚至转瞬之间,她眼前又闪过了上一世苍家覆灭的悲剧。 “具体真相如何,还须再深查——但依我之见,苍千户与苍家公子,应当并不知情。”祝又樘握着她微凉的手,语气里带着一丝宽慰。 他察觉到了面前女孩子的忧心。 张眉寿原本尚且只是因为忆起往事而略感不安,此时听得他这句话,鼻头却是一阵难言的酸涩。 他这般讲,并非只是在安慰她,更是对苍伯父和阿鹿的真切信任。 而他未曾将苍老太太的这条重要的线索透露给皇上,显然也正是为了保全苍家,不愿将他们牵扯进来。 他所走的每一步,皆是满怀无言的善意和保护。 而联想到上一世苍家不被信任的结局,张眉寿才真正觉得心底的积攒了整整两世的情绪顿时翻涌而出。 “殿下不知……上一世苍家为人陷害,满门不保,阿鹿……更是受了许多苦。”她垂下眼睛低声说着,语气里满是愧责:“我没能护住他们。” 这是她心底的一根刺,每每想到,便是钻心的疼痛。 可真正得以说出口,却是头一遭。 祝又樘尚不知此事,眼下听得,神色微微变了变,而后便倾身将身侧的女孩子拥入了怀中。 他甚至能察觉到,怀中的人在微微颤抖着。 “怎能怪得了蓁蓁……”他未有急着深问,也不曾多言其它,只将人拥紧了些。 片刻后,才温声说道:“别怕,这一回我与你一同护着他们。” 同为这世间凡人,他不能保证一定能做到,但定会尽力而为。 实则,很早之前他便是这般打算的。 只是,眼下能正大光明地与她明言,不必再掩饰心意了而已。 少年人的怀抱干净温暖,仿佛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 张眉寿很快平复了下来。 连带着那处伤痛,似乎都被抚平了些——有些话和情绪,能与人说出口,表露出来,似乎就已经是一种救赎。 664 女儿的心意 “殿下——”她抬起头来,看向他。 “嗯?”少年人垂眼看着她,眼中满是沉甸甸的温柔。 “多谢你。”女孩子认真讲道。 “是我该多谢蓁蓁才是。”他将下巴抵在她额头上,似笑非笑地说道。 若论起对彼此的意义与影响,蓁蓁于他而言,来得更要重大而深远。 “数日前偶读《杂华经》,其内所载,‘如一灯,入于暗室,百千年暗悉能破尽’——正是蓁蓁之于吾。”少年说道。 “殿下如今还读佛经了?” “偶尔翻一翻。但读得最多的,还是话本戏折子之流。” 听他说得一本正经,张眉寿忍不住笑了一声。 见她笑了,祝又樘眼中也有了笑意,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顶,道:“我太过愚钝,有照料思虑不周之处,你切记要与我明言,凡事不必一人担着。” 张眉寿答应下来,又道:“殿下遇事才该明言——若论起愚钝,我怕是要更胜一筹。” 少年人眼中笑意更深:“怎么,蓁蓁竟连这个也要比吗?” 二人说了会儿玩笑话,旋即又谈了些孙氏与苍家老太太之事的详具。 到底是正事要紧。 估摸着是该到了同静妃约定好的时辰,阿秋也送来了装了几碟点心的食盒,张眉寿接到手中,复才回了长丽宫而去。 长丽宫里的小太监来了东宫送吃食,得了太子的话,在此处候了小半个时辰,等着了东宫里刚出锅的滋补药膳,以趁热捎带回去给尚在养身体的六皇子——此乃合情合理。 虽说知情人不少,但面子功夫还是要做的。 …… 张眉寿回到张家时,宋氏已等得心焦。 愉院里,张眉寿刚使人传了话给母亲,估摸着传话的人还未到海棠居,自家母亲反倒先一步亲自寻了过来。 张眉寿还未来得及更衣沐浴,刚吃了口茶歇着,闻言便放下茶盏。 宋氏已经行进了内间。 “母亲。” 张眉寿起身行礼。 宋氏先将人上下打量了一番,上前握住女儿的手,拉着人在榻边坐下来,边问道:“一早就出了门,怎这个时辰才回来?” 如今已近是深夜了。 又道:“若不是太子殿下早早使人传了信儿给你父亲,说你被太后留了下来说话,许是要晚些才能归家,叫我们不必担心——我同你父亲祖母还有外祖父,只怕都要生生给急死了。” 张眉寿听得讶然。 她倒不知他还使人给她父亲传信了—— 这个人,总是这般周全。 她笑了笑,道:“母亲,这宫里倒也没您想得那般凶险,今日又是静妃娘娘相请,岂会有什么差池。” 见女儿眉间笑意,宋氏心中打起鼓来。 “今日可知太后为何会请你去说话吗?” 且她已经听说了,太后还赏下了不少东西,让女儿带了回来。 她家女儿招人喜欢向来不是个秘密,可被宫里的人喜欢上,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 今日只这么等着,且是在宁贵妃那颗毒瘤已经不能作怪的情形下,已叫她心下不安了,若是……当真如她和丈夫所担心的那样,日后岂不是要日日夜夜提心吊胆,终日牵肠挂肚? 想一想那样的日子,宋氏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 “兴许是因为六皇子之事。”张眉寿答道。 宋氏看女儿一眼,又问:“……今日在宫里,可是见着太子殿下了?” 见她这般旁敲侧击,张眉寿微微弯起嘴角。 “见着了。” 她知道母亲的心思,也知道母亲在担心什么。 这种试探,正因是过分在意她,且同时偏偏又过分在意她的心意的表现。 若不然,又何须这般瞻前顾后地谨慎试探。 女孩子心底发软,忽然侧过身去,贴进了母亲怀里。 多活了一世,她有时反倒越发像个孩子了。 这动作有些突然,让脑子里思绪纷杂的宋氏一时不禁有些怔然。 恰是此时,怀里的女儿轻声说道:“母亲,谢谢您和父亲待我这般好。” “怎么突然说这个?” 宋氏莫名觉得这感觉怪怪地,偏偏一时又说不出怪在那里。 这种怪异感,直叫宋氏一时无暇再去过问其它。 直到带着芳菊离开了愉院,回了海棠居内,眼见着丈夫迎了上来,宋氏脑子里灵光一现,忽而才茅塞顿开—— 她想起来了……! 女儿方才忽然抱住她,同她说什么谢谢父母亲待她那般好的话……简直像极了寻常女儿家出嫁前的模样啊! 天呐…… 她就说怎么叫人格外不安! 眼见妻子脸色突然大变,张峦忙上前扶过她一只胳膊,“怎么了这是?” 宋氏被扶着进了内间,神色仍有几分浑噩。 迎着丈夫困惑着急的眼神,宋氏以过来人的角度揣测着道:“这回怕是要出事了……” 隐隐意识到什么的张峦眉心一阵剧跳。 眼见妻子就要开口,他甚至可耻地生出了一种想要逃避不听,捂住耳朵转身逃跑,就此消失在夜色中的冲动。 可他不能。 妻子眼见着已经濒临崩溃了,他说什么都得撑住。 “可是蓁蓁她说什么了?” 于是,夫妻二人就女儿那句感谢父母亲的话,心惊胆战地琢磨分析了整整一夜。 …… 两日后,张眉寿去了苍家,探望苍芸。 苍芸以帕掩口,咳了两声,笑了笑,说道:“我这身子近两年来已是好上许多了,这两日是不小心着了寒气,不过是寻常风寒而已,哪里值得张妹妹特地来看。” 又道:“说起来,多亏了张妹妹给的方子。” 张眉寿便笑着说道:“芸姐姐客气了——只是如今屋子里烧着地龙,进出还须及时添衣减衣,冷着捂住都是容易病下的。” 苍芸点头:“正该如此。” 说着又咳了一阵,待缓过来,便不好意思地笑了道:“我这风寒倒是还没见轻,也不便久留张妹妹了——昨日里祖母来看过我,不过是同我多呆了会儿,今日便也跟着不大爽利了,父亲方才才使人去请了郎中。” 言语间是恐将病气儿再过给了张眉寿。 张眉寿却是听得心底微绷。 “老太太也病下了?”她关切地问。 665 “病症” 苍芸点了点头,细声说道:“虽只是风寒之症,但如今这时节,张妹妹还是当心些为好。” 话说至此,张眉寿也不好再久留。 “那芸姐姐好生养着,待过两日我再来看芸姐姐。” 苍芸笑着道“好”,见张眉寿起了身,又坚持着亲自将人送至外间,才换了丫鬟往外送。 接下来数日,张眉寿一直在留意着苍家老太太的病情。 待到第三日,从苍鹿口中得知还未见好,便将此事透露给了自家祖母。 次日一早,张老太太上门探望时,张眉寿一同跟了去。 苍家老太太的露华堂内,外堂之中,几位老太太正说着话。 前来探望的,除了张老太太之外,还有元家老太太。 元家老太太未出阁前,与苍老太太便有些往来,如今同在小时雍坊内,这份往来虽称不上多么密切,但也不曾断过。 随同元老太太一同前来的,还有元家三姑娘元棠。 她与张眉寿相邻坐在下首,听着长辈们寒暄说话,低着头不曾插言,只偶尔悄悄看张眉寿一眼。 张眉寿察觉到她的目光,并未有看回去。 许是因为经了之前之事,元家近年来颇有些时运不济,元棠也几乎不怎么在人前露面,且眼瞧着愈发像个鹌鹑一般、 可一想到她上一世嫁与徐永宁之后,对婉兮的针对磋磨,张眉寿心中便无半分好印象。 虽然说婉兮生性张扬了些,在旁人看来很有些目中无人,元棠作为曾经也不被婉兮看进眼里的家世寻常的姑娘家,一朝嫁入定国公府,没能压住那上不了台面的情绪,故而存了几分报复践踏之意,是并不少见的心态—— 可哪怕不少见,错还是错。 且护短如她,即便隔了一世,也是绝无可能放下这份偏见的。 元棠本想要找话说,可见张眉寿看也不看她一眼,唯有止了这份心思。 她这些年来的日子并不好过,家中父母待她冷淡之极,也唯有祖母还肯善待她几分。 至于交友…… 更不必提了。 只怪当初太年幼,中了蒋令仪的计,被白白当了枪使,被徐婉兮记恨不提,更坏了名声,弄伤了弟弟致其痴傻的恶名更是再也洗不去。 如此之下,家中上至父亲官途不顺,下到姐妹亲事受到累连,使得她在家里已成为了被人记恨的存在。 如今她没有一日不在后悔。 张眉寿的态度更叫她觉得挫败,一时便微微咬唇低下头去。 张眉寿无暇理会她的心思,此时正不着痕迹地在打量着苍家老太太。 还能出来待客,说明身体的状况还称不上糟糕。 但观其神态与声音,确实有些掩饰不住的虚弱,且有几分像是风寒之状。 张眉寿便又仔细看了对方裸露在外的手掌及面庞、耳后。 并没能瞧出异样。 但这也并不能说明什么—— 苍老太太乃是官眷,即便对方在她身上种了蛊,必然也会尽量挑了症状隐晦的。 可她眼下没有机会像对待孙氏那样细细查验。 但也不急。 先前她与祝又樘便猜测过,苍老太太极有可能是为人所胁迫——而如今玉粹宫出了事,幕后之人即便信得过孙氏不会将真相说出,却未必会同样那般信任苍老太太。 所以,若苍老太太被种下了蛊,那么对方出于谨慎,极有可能会选择灭口。 可苍老太太身体还算硬朗,并无什么足以致命的病症,又乃锦衣卫千户大人之母,若贸然出事,反倒会引人瞩目。 而对方此时又很清楚如今京中有一位懂蛊的太医在。 如此之下,徐徐为之,不引人注意才是最好的办法。 而不少蛊毒,都可以营造出患病过世的假象。 起初看起来只像是寻常病症,却治而不愈—— 因苍老太太抱病在身的缘故,张老太太和元老太太都未曾久留。 待回到张家之后,张眉寿跟着祖母回了松鹤堂,状似随意地问起了一些有关苍老太太的事情。 “说起来,苍家老太太也是个苦命人。” 张老太太叹了口气,道:“她自幼便遇父母和离,偏偏外祖家是一门迂腐的读书人,不肯容纳她们母女……后来,她母亲患了重病,临去之前,将她托付给了自己的长姐、便是苍老太太的嫡亲姨母。” 张眉寿已大致听祝又樘说过这些,但此时为了作出是第一次听说的模样,还是感叹了一句—— “这身世经历着实坎坷不易。” “可不是么。偏偏她那姨母的婆家那时在仕途上刚有了几分起色,家中又有姑娘入宫为了妃,自认门槛儿高了,对此便百般挑剔,她那姨母强撑着一口姐妹情意,苦苦熬到了将侄女送出嫁的年纪。” 苍老太太说着,不禁又叹了口气。 “她比我早出嫁两年,我刚嫁到这小时雍坊里时,只记得他们也是夫妻和美的。” 可惜好景不长,苍老太爷在战场上残了一条腿,落得伤病缠身,据说近年来已经开始犯起了糊涂,有些认不清人了。 “好在苍千户是个争气的。”苍老太太最后说了这么一句。 至于儿媳早逝,儿子不愿续弦,唯一的孙子偏又生来患有眼疾——这些蓁蓁都看在眼中的倒霉伤心事,不提也罢。 总而言之,在这小时雍坊里的老太太里,论起惨来,她无疑是要屈居于苍老太太之后。 毕竟她只是疯了一个丈夫,与糟心的长子断绝了关系而已——且那种长子不断绝关系,难道还留着将她作腾死吗? “祖母,苍家老太太的姨母,如今可是不在京中了?平日里似乎也不见他们有往来。”张眉寿又问道。 “因先前放了外任,几十年前就早已举家迁出京了。”张老太太讲道:“这家人是有些手腕的,早年在湖广之地扎了根儿,家中的大老爷坐稳了湖广巡抚的位置,可是风光地很——苍家老太太那位姨母,嫁的应是二老爷。” 吃了口茶,又道:“到底隔得远了,往日里处的也十分不妙,自然渐渐也就没什么往来了。且前两年似乎隐约听闻,苍家老太太的那位姨母,已经西去了。” 666 吵起来了 张眉寿听罢,点了点头,轻声道:“原来如此。” 很显然,这句原来如此也是在做戏而已。 这些她也已听祝又樘说过了,本是想从祖母这里问些不易打听到的。 接着又问了些,却依旧没有什么新的收获。 张眉寿倒也没觉得失望,到底祝又樘没能查到的,她若能轻易问到,那得是运气。 问不到才是正常的。 而在祝又樘说起之前,她当真不知苍家老太太与湖广巡抚古家还有渊源。 她曾从田氏口中得知,继晓早年便与湖广巡抚有勾结。 如此巧合之下,继晓乃幕后主使的可能,似乎又大了一些。 可如今尚还不能下定论—— 如祝又樘所言那般,若想确认,还须从苍老太太身上下手。 为防打草惊蛇,如今暗中盯紧苍老太太的一举一动才是上策。 故而,她今日也不曾急着去细细探究苍老太太的‘病情’——端看今日对方神态,短时日内应也不会有性命妨碍。 不妨就先等一等。 可如今她有一点觉得想不通。 照如今所得消息线索来看,苍老太太那位姨母已经过世,如今除了苍家人之外,她几乎是没有什么旁的牵挂羁绊了。 若说是被人拿软肋来胁迫的话,那似乎只能是苍伯父和阿鹿他们了…… 毕竟如果只是自身性命被人握在手中,事到如今,她在兴许已经意识到对方有灭口之意,性命受到威胁之时,便不该只是坐以待毙,闭口不言。 可对方究竟有什么本领手段,竟还能掌控苍伯父等人的安危不成? 若是继晓的话……难不成单单只靠大国师的威望与威慑,以苍家前途相要挟吗? 这固然是有可能…… 但除非是如白家那样的把柄——可同样或类似的伎俩,用得多了,必然会惹帝王疑心。 张眉寿越想越多,一时有些失神。 这些目前不过只是她的假设而已,真相如何,还须得经苍老太太之手来揭开。 她且再等几日看看。 若苍老太太还是没有动作,为了苍家上下的周全起见,她便也顾不得许多了。 真相已经近在眼前了。 “喵呜——” 一声猫叫声传来,将张眉寿的神思拉了回来。 她下意识地低头去看,只见“良缘”正拿头蹭着她的绣鞋鞋面。 张眉寿便弯下身,将猫儿捞起抱进了怀中。 张老太太看着这一幕,笑得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 …… 次日,天色晴好。 因近几日宋氏的身体不甚好,每夜头痛难以入睡,张秋池与张眉寿兄妹二人,一早便出城去了开元寺上香。 消息传到松鹤堂,张老太太暗暗叹道——继得知既安的真正身份被刺激到当场昏厥的大儿子之后,大儿媳这承受能力显然也不行啊。 到底还是年轻。 老太太呷了口茶。 睿智如她,哪里会猜不到,大儿媳这必然是急病了。 自二丫头那日在宫中被太后留了说话用膳,并赏赐了一堆物件儿之后,大儿媳那颗生怕闺女被宫里的人惦记上的心,就彻底吊起来了…… 可这种事情,看是看不住的。 缘分到了,也不可能挡不住。 倒不如坦然接受命运的安排——好在她足够明智,早早选择和天意站在了一边。 况且,不就是入宫争宠吗? 说得好像嫁入寻常官宦富贵人家,就能避免得了勾心斗角了似得——毕竟这世间的男人,十个里有九个半都是靠不住的。 即便是保证肯一心一意相待,可谁又能料到日后会不会出现变故。 且变心还是轻的,说不定哪一日还突然发了疯,那才是真的糟心。 不是人人都能如宋氏这般好命,得了个专情的好夫君,又有她这个开明好相与的婆母。 所以,将希望全然寄托在男人身上是不可取的。 依她之见,她家孙女这般优秀通透,真坐上那个位置也是镇得住的。 更何况,背后都是现成儿的出谋划策的料。 大儿子脑子好使,又不走歪路,是极难得的。 而论起如何磋磨死一个男人,也能叫他不变心——大儿媳可是其中的佼佼者。 虽说具体效果因人而异,但必然多少也能派得上用场。 而说起摆理,拿舆论相搏,蓁蓁又有个辨师二叔在。 没事儿再同箐丫头学几道拿手好菜。 鹤龄和延龄的谄媚倒是不用蓁蓁亲自去学了,到底有他们俩在,就已经够既安受的了。 即便退一万步说,这些通通不顶用,也不打紧。 那时还有她来教孙女明哲保身,视男人如身外之物的诀窍,外加养生秘笈,一准儿能安安稳稳,舒舒服服过完这一生。 到时荣华富贵也享尽了,风光够了,想熬死谁就熬死谁。 便是既安日后当真叫人失望了——好歹也看了个够,横竖是不吃亏。 若不然,单凭孙女这姿容,配给旁人,尽叫旁人享了眼福,未免太不合算了。 所以这笔账,怎么算都是值得一试的。 大儿媳怎么就想不通呢? 张老太太暗暗感慨着。 …… 临近午时,张家兄妹二人返回了家中。 张眉寿前脚刚下马车,才踏入院中,就听得了一个令人窒息的消息。 “姑娘,今日有一位自称姓骆的人寻到了咱们府上,说是受了姑娘之邀前来。”一早就等在前院的阿豆行礼后说道。 阿荔之前曾暗下交待过她,若哪日姑娘不在府中,有年纪在五十多岁上下,且姓骆的长者寻来,定要好生招待——那是姑娘自苏州请来的贵客。 张眉寿闻言眼睛微亮,忙地问道:“现下人在何处?” 她等了这许久,总算是将骆先生给盼来了。 阿豆却是露出了为难的神情来:“起初门房同奴婢印证罢,本是要将人请去前厅的,可半路上……据说是遇到了宋老太爷,二人不知怎地就当场吵了一架,那骆先生转身就气冲冲地走了,拉都拉不住。” “且许是因为吵得太激烈,宋老太爷险些要背过气去,是被下人掐了人中给扶回去的,如今正由郎中给看着呢。” “……” 张眉寿听得呼吸微窒。 竟……还有这种事情吗? 667 陈年仇敌 这般之下,她一时竟不知该先关心哪个才好。 “可叫人跟着骆先生了?”阿荔着急地问。 好在阿豆点了头,看向张眉寿,道:“奴婢托了阿祥和阿福去跟着了,一个守着,一个回来报信儿。” 只是能不能跟得住她不敢保证。 阿荔闻言松了口气之余,后背更挺直了几分。 阿豆这几年在她的言传身教之下,总算有一两分她的风范了。 毕竟都是替姑娘办事的,她可从不会吝啬传授自己的本领呢。 张眉寿转头看向张秋池:“大哥,有劳你先帮我留意着骆先生之事——此番他进京,我是有事相求,务必要将人留下才行。” 张秋池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好,二妹放心。” 即便二妹不提后面那半句话,只要是二妹交待的事情,他都一定会尽力而为。 张眉寿便带着阿荔去看了自家吵架吵到倒下的外祖父。 宋成明住着的院子里,此时很有几分热闹。 宋氏和纪氏都带着人过来了,张老太太也差了蒋妈妈来看。 张眉寿走进里间时,迎面遇着二婶纪氏带着丫鬟将一名大夫送了出来。 张眉寿微微矮身行了礼。 而后绕过屏风,就见外祖父脸色不甚好看地倚在床头,她母亲宋氏正在一旁无奈地低声说着话:“……您也一把年纪了,怎还这般冲动,没得叫下人看笑话不说,万一当真气坏了这极不容易养起来的身子可如何是好?” 据说二人吵得恨不能当场蹦起来。 “他都不怕气,我怕个什么!”宋老爷子忿忿地道:“再者说了,是他出言不逊在先,还什么文人呢,依我听着,那说出来的话简直是臭不可闻——” 如今仗着长出了几根头发来,竟是愈发嚣张了! “……”宋氏听得哭笑不得。 他家父亲和那位姓骆的先生,可是一辈子的死对头——她自幼便常见二人吵得脸红脖子粗。 待她母亲过世之后,骆先生找到她父亲,又扬言要老死不相往来,死也不用他们宋氏商号的东西。 只是在说这话时,对方身上穿着的就是宋氏成衣店里卖出去的衣裳。 “蓁蓁来了。” 宋老爷子眼尖地瞧见孙女,顿时换了副和蔼的脸色。 张眉寿上前行了礼,便问道:“外祖父感觉可还好?大夫方才如何说,可要紧吗?” 宋老爷子听得心底一阵熨帖。 看看,那姓骆的声称是他家外孙女求着他过来的,到头来他家外孙女最关心的还是他的身体,而不是那秃子的去向—— 不管怎么说,他可是赢了那秃子一辈子的。 这么一想,再看着面前的外孙女,宋老爷子的气便消了许多。 “无碍,是你母亲大惊小怪,非要请什么大夫来看。” 宋氏无奈叹气。 继而看向女儿:“蓁蓁,听说那位骆先生此番是你请来的,之前怎没听你提起过?” 张眉寿解释道:“是女儿请来的,因觉得也并非什么大事,之前只与父亲提过一次,之后便忘记同母亲说了。” 宋氏听了也无怪责之意,只又问道:“为何要请骆先生入京?” “之前女儿在苏州时,曾有幸求得过骆先生墨宝,极仰慕骆先生才气,这才斗胆去信邀其入京赐教——起初倒没想到,骆先生当真愿意入京。”张眉寿撒起谎面色不改。 宋氏却不觉有异。 女儿本就在跟着云川先生学书画,是颇有些醉心此道的,而骆先生又是书画大家,女儿想请教一二,也并不奇怪。 而那年离开苏州之前,骆先生差人赶往码头给女儿送画的事情,她也是知道的。 这一切本都没什么,只是…… 宋氏看向自家老父亲。 偏偏自家这位老父亲对着外孙女时,半点情绪都没有,此时亦是好声好气地劝着哄着。 “蓁蓁想学画,外祖父想法子给你请了才气与名声俱佳的先生来——这个姓骆的,品行不端,可不是个良师。” 张眉寿听了,乖巧点了头:“多谢外祖父。” 至于为何连一句辩解都不肯替骆先生发出,不能怪她没良心,而是实在没有必要。 来自陈年仇敌的偏见,岂能因为她两三句话就能被打消。 再者,她估摸着骆先生也不在意这些评价—— 张眉寿心安理得地为自己图省事而不怎么仗义的行为开脱着。 又陪着老爷子说了会儿话,张眉寿复才跟着母亲一同离去。 待出了宋成明住着的院子,宋氏低声对女儿交待道:“你也别生你外祖父的气……待回头若在城中遇到了骆先生,我再叫你父亲去赔不是。” 虽说架已经吵了,但礼节还是要有的。 毕竟若论起来究竟怪谁——只能说冲动的不是一个人。 “母亲多虑了。倒是我顾虑不周,明知骆先生与外祖父有过节,却没能提早做下防备。” 主要还是当真没想到这两位颇算有头有脸的人物,竟是一对上就直接不管不顾地吵上了,竟连面子功夫都懒得装…… 倒也真是人近老年,难得真实的典范。 张眉寿与宋氏分开而行之后,打听到了骆先生眼下的所在,便直接赶了过去。 她在一家酒肆内的雅间内,寻到了骆抚。 第一眼瞧过去,张眉寿的神情微微怔了怔。 骆先生的头发当真长出来了许多,虽远不如他画中那般浓密飘逸,但乍一看倒是叫她险些没能认出来。 她是头一回真切地体会到,头发对一个人外貌和气质的影响原来竟是如此之大。 骆抚对她的反应显然很满意。 但开口还是冷哼了一声:“怎么?前脚将我骂了出来,后脚还想将我请回去不成?不妨直言告诉你,休想——” 说着,拿筷子夹了一粒炸得金黄的花生米送入口中。 一旁的张秋池听得愣住。 这位先生是不打算回去吗? 那……为何要吃他请的酒菜? 且一边吃还一边挑剔,尽挑了贵的来点。 若不是二妹的反应很正常,他甚至要怀疑面前这个一脸嚣张的人,究竟是不是那个才名远扬的骆先生。 张眉寿在一旁的椅中坐了下来。 668 被伤了感情 “自然是无颜将先生再请回去,此番过来寻您,是想带您去另外一个地方,见一见故人。”张眉寿说道。 骆抚闻言,却又是一声冷哼。 张眉寿自认为心领神会,便适时地看向了阿荔。 “眼见着就是年节了,闲来无事时绣了些荷包,想着先生该是能赶在年节前入京,便也替先生绣了一只——”张眉寿笑着说道。 阿荔已经将荷包递上了前去。 骆抚脸色微缓,伸手接了过来。 张秋池下意识地看过去,不由怔了怔。 二妹说是亲手‘绣’的,可这荷包上……似乎并没有什么花纹吧? 鼓倒是挺鼓的…… 一时他倒不知是该说二妹这场面话说得太过随口敷衍,还是他这个旁观者太较真。 骆抚的脸却是霎时间更冷了几分,将那沉甸甸的荷包随手就掷到了饭桌上。 他在张家出了这样的丑,这丫头找过来,一句赔罪的话都没有,直接要拉着他去见那姓夏的,未免太想图省事。 且数年未见,就不问问他的近况吗? 也不知关心关心他这一路而来如何颠簸辛苦——呵呵,真是个没良心的! 拖到现在才来寻来,分明是关心那个姓宋的老不死的去了! “枉我不远千里而来,图的就是你这点儿银钱吗!”骆先生语气不善。 “……”阿荔顿了顿,在他耳边低声提醒道:“先生,那里头装着的……是金豆子来的。” 一只荷包能装多少银子,她家姑娘是小气的人嘛? 却见骆先生满脸不屑地冷笑了两声,偏过脸去不再吭声。 张秋池看着拉着脸子不说话的骆抚,一阵无言。 这是什么事态发展,为何他越发看不懂了? 且如果他不曾意会错的话,这位骆先生此时竟是在……求哄吗? 毕竟若真是气到想走,此时反正也已经吃饱了,起身走人就是了。 少年人表示看透的越多,认知崩塌得就越是严重。 张眉寿内心也有些愕然。 她本以为此番骆先生入京,乃是一份交易…… 这模样,显然不是嫌少——毕竟他根本都不曾将那荷包打开看上一眼。 以往骆先生固然也十分小气,却不见这般感情用事,且向来是明算账的性子——如今忽然这般任性不理智是为了哪般? 莫不是头发长出来了,年纪也跟着倒退了吗? 还是说—— 是真正拿她当作亲近的晚辈来看待了? 如今见她上来就塞银子,反倒觉着自己的感情被伤害到了? 是了。 端看对方此时一副受伤的模样,应当是错不了。 若是从这上头来看的话,她确实是有些冷血了…… “是怕先生初入京中,定有许多须得置办的东西,偏偏晚辈粗心大意,不知要如何替先生置办——只能借此来表一表孝心了。若是有不妥之处,先生勿气。” 张眉寿立即换了法子,转而问道:“……您同我家外祖父起了争执之事,我也听闻了,只恐贸然提了再惹您生气,这才不曾多嘴。” 骆抚哼哼两声,在心底道了句“虚伪”。 可莫名其妙地,这份虚伪竟也叫他有些受用。 茯苓将自家先生的脸色变化看在眼中,不由在心底感叹一声——人孤独久了,还真是容易卑微啊…… 这几年下来,张家姑娘一年两封问候的书信,已足够叫他家先生视若珍宝。 他在一旁瞧着,先生分明是悄悄拿张家姑娘当作了外孙女来看待的。 至于为何是外孙女,而不是孙女…… 咳,天知地知他知。 “可不是我先挑的事——是你那上不得台面的外祖父,着实没有半分待客之道。”骆抚冷着脸说道:“你当时请我来,可没说他也在京中!” 说来,这姓宋的当真是恬不知耻,一把年纪了还往女婿家跑,且一住就住到过年! 呵呵,有女儿了不起? 有个和亡妻长得相似,有眼色又会拍马屁还招人喜欢的外孙女了不起? 想到对方今日那隐隐炫耀的模样,骆抚就气不打一处来。 若他这头发早生出来几十年,哪儿还有那姓宋的什么事儿! “彼时给先生去信时,还不知外祖父进京之事。”张眉寿歉然道:“今日之事,确是我安排不周所致,还望先生包涵。” 不管怎么说,到底是两位老人了,万一真吵出个三长两短,也是她的责任。 “骆先生有所不知,我们姑娘方才来时,宋老太爷才刚吃了药睡下,也是气得不轻呢……”阿荔在一旁低声说道。 她这么说倒不是想借此唤起骆先生的良知。 咳,如果能叫骆先生高兴高兴,别再为难她家姑娘,也是一桩好事。 骆抚闻言果真不留情面地笑了两声。 “怎么,还想讹我不成?他自己的身子不争气,怪得了谁——” 况且,未必不是装可怜博同情呢。 但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心情好些了是真的。 他好歹比姓宋的身子骨健朗得多,熬死对方想来不在话下。 张眉寿又耐心哄了一阵子,骆抚总算松了口。 “我也懒得同你一个小丫头计较——走吧。” 说着,站起了身来,借着将手撑到饭桌上的间隙,顺手将那荷包收入了袖中。 图的不是银钱是假的——只能说图得不仅仅是银钱。 他可不是矫情之人。 张秋池将他的动作看在眼中,不禁再次陷入了沉思当中。 而反观自家二妹,甚至是阿荔及骆先生身边的仆人,均是一副不能再习以为常的模样。 看来,他离追上二妹的脚步,实在还差得很远。 …… 一行人乘着两辆马车,先后来到了青云街后的一座别院前。 阿荔上前叩门,很快便有年轻仆人将人迎了进去。 张秋池打量着院中陈设,和那极热情恭谨的仆人,不由低声向张眉寿问道:“二妹,这可是……殿下的住处吗?” 他此前曾跟着二叔来过一次,对此处清雅幽静的布置,很有些印象。 张眉寿道了声“是”,又低声说道:“不过大哥还是以朱公子相称更妥当些。” 张秋池会意地点头。 可是……二妹为何要带骆先生来殿下的住处? 669 你是谁 莫不是骆先生与殿下,也是旧识吗? 毕竟二妹方才说了,要带骆先生见一位故人。 眼见着前厅就在眼前,张秋池一时未能再多问。 几人在厅中等了约半刻钟的功夫,就见缩着脖子,双手揣在袖筒内的夏神医,在老于的陪同下走了过来。 到底是江南人士,头一遭在京城过冬,自进了腊月起,几乎就连吃喝都不曾离开过被窝了。 老于将人送到,朝着张眉寿的方向行了一礼,便未有再跟进来,而是转身离去了。 虽说地一早扫完了,可这会儿还要忙着做午饭。 夏神医抬脚步入厅内,一眼就瞧见了坐在那里的骆抚。 却是眼神疑惑地注视了对方片刻。 此时,站在一旁的张眉寿,开口向张秋池说道:“大哥,这位是夏伯父。” 张秋池听了,便朝着夏神医的方向揖了一礼,语气谦恭有礼:“晚辈张秋池,见过夏伯父。” 夏神医却没分得出心思来看他,只“嗯”了一声,点了点头,而后快步走到骆抚跟前。 头一句便是:“……你这头发,怎么长出来了?!可是叫我险些没能认出来!” 说着,就抬起了手要去拨弄骆抚头顶上的发髻。 他倒要看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骆抚快一步将他的手打掉,没好气地道:“你一个疯子都还能好端端地活着,这世间还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 就非得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以前他是没有头发的吗! 只记住眼前他翩翩倜傥的模样不好吗? 夏神医闻言脸色不善地在椅中坐下:“你来京城作何?若是想帮着做说客,还是休要多费口舌了——” “说客?”骆抚面露不屑之色,嗤笑了一声。 脸上是大写的“你不配”。 一旁的张秋池听得不知如何形容这场面,不禁下意识地看向自家二妹。 这就是二妹口中,骆先生的那位故人吗? 从二人短短几句对话间大概可以猜到,二妹请骆先生入京,似乎就是因为这位夏伯父—— 可……骆先生当真不是特地进京和人吵架来了么? 前脚刚将宋老太爷气得请了郎中,后脚又和这位故人吵上了…… 张秋池忽然有些替自家二妹感到头疼。 眼见二位长辈都已落座,张眉寿此时才跟着坐了下来。 她固然有些怀疑骆先生有收了钱不办事的嫌疑,可眼前这局面……她也不是完全没有料想到。 毕竟之前就已经显露出这方面的迹象了。 “这宅子的主人是谁?”骆抚随口问道。 “我家公子姓朱。”一旁的仆人笑着答道,浑然不在意对方和夏神医方才的言辞交锋。 在这个宅子里待久了,这等小场面已经不足以引起他的情绪波动。 “姓朱?”骆抚掀起眼皮看向张眉寿,旋即皱眉问道:“这家主人怎也不出来见客?” 上门即是客。 更何况他多少还是个书画大家——平日里多少人排着队想要一睹他的英姿都根本没有机会呢。 年轻仆人刚要作答,却听得夏神医在前头冷笑一声,道:“你还真当自个儿是什么贵客了不成?被请着进来,吃了人家的茶,还要主人亲自赶来见你——怎么,要不要让人家再帮着你掏耳朵洗手,念诗哄你睡觉?是不是如此才能算得上招待有方?” 骆抚不甘示弱:“好过你在这儿蹭吃蹭喝,刻意为难,装无赖不给人办事来的要强!” “你——” 夏神医刚要再还嘴,余光瞥见在一旁落座的少年,声音却忽地顿住。 他猛地转头朝着张秋池看了过去。 四目相对,张秋池不明所以地怔住。 夏神医手中一抖,握着的茶盏子眼见就要脱手。 张秋池因与其对视着,此时便早一步察觉,见那茶盏子有要跌落的迹象,连忙起身两步上前,欲替其接住。 少年人将双手落低了些,堪堪接住那只珐琅茶盏。 这套茶盏显然并非凡品,若缺了一只,即便殿下不怪罪,却未免不美—— 只是茶盏固然是接下了,那尚有些烫的茶水却洒溅的到处都是。 张秋池正要问一句“夏伯父可有被烫着”之际,对方却蓦地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 “啪!” 少年人极不容易护住的茶盏,在这猝不及防的动作之下,仍是跌在地上碎裂开了。 张秋池顾不得去惋惜心疼,就被夏神医惊异困惑的眼神慑住。 “你是谁……”夏神医神情异样地问道。 “……” 张秋池察觉到了异常。 方才他分明已经自报了姓名,二妹也已道明与他的关系—— 张眉寿微微皱眉,起身上前。 看来夏伯父这是又犯病了。 “你可认得一位叫夏知的女子?她的手臂上,有一块儿月牙形的胎记!你是她什么人?”夏神医神情激动地问道。 “伯父,晚辈不识此人……”张秋池摇头答道。 “姓夏的,你又发的什么疯——” 骆抚见状也上了前来,一把将骆抚的手拽开了来。 张眉寿拉着自家兄长站远了些。 “奇怪,奇怪……” 面对骆抚的骂声,夏神医却看着张秋池不住地喃喃起来。 “明明不像……” 明明不像的啊。 随着这些低语声,他的神情也越发茫然浑噩。 “张丫头,你们都先回去——”骆抚一副担责的语气,按着夏神医的肩膀,皱着眉正色道:“放心,我先看着他就是。” 这老东西有时发起疯来什么丢人的事情都做得出来,甚至恼极了连自己都打。 万一吓到孩子们就不好了。 张眉寿却看向骆抚,眼神中含着印证之意。 夏神医犯病是常见之事,这别院里住着一位大夫,她倒不担心什么。 但她不想耽搁正事。 骆抚会意地点头,低声道:“知道了知道了……回去吧。” 真是的,他又不是那种不上道儿的人。 张眉寿略略放心下来,转头向年轻仆人吩咐道:“有劳替骆先生收拾一间客房出来——” 年轻仆人连忙应下:“是,小人必然尽心招待。” 张姑娘带来的客人,便等同是公子亲自带来的——这点儿眼色他还是有的。 张眉寿朝着骆抚和夏神医矮身行了一礼,便与自家兄长一同离开了前厅。 670 缺德的想法 待离前厅远了些之后,张秋池适才开口。 “二妹……那位夏伯父,可是患有痴症?”少年低声问道。 他曾见过有些上了年纪的人患过此病,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越到最后清醒的时候便越少。 张眉寿点了点头,又与他解释道:“夏伯父早年丢了唯一的女儿,因此受了打击,神智偶有些失常——” 张秋池这才了然。 想必方才夏伯父口中那位叫“夏知”的人,便是他要找的女儿吧? 少年不禁在心底叹息一声。 “大哥方才可有被吓到?”一旁的女孩子问道。 张秋池摇头:“吓到倒不至于。” 他当时便察觉到对方的神智有些问题了。 只是……彼时对方那种紧张期待又疑惑的神态,叫他心中久久无法真正平静下来。 对方上一刻还是极正常的,可与他对视一瞬之后,突然就发病了—— 这是为何? 莫非……是被他触及到了什么吗? “大哥不必在意此事。”张眉寿隐约猜出兄长的心思,便解释道:“今日这情形,不止是大哥,我与殿下,也都曾遭遇过。” 又补道:“一次醉酒后,夏伯父甚至将于叔误认成了他的女儿。” 许是碍于殿下在一旁看着,老于原本甚至已经做出了过肩摔的架势,可最终却是维持着这个姿势,由着夏神医抱着痛哭了一场。 那画面,委实有几分怪异的好笑。 可她瞧着,竟也忍不住偷偷落了两滴泪。 但那是怎样的记忆重合失误,她实在是无法探究…… 只是,不由就对夏神医常挂在嘴边的那句‘囡囡肖其母,容貌必然出众’的真实性,产生了些许怀疑。 可次日她问起,对方还是一副笃定的模样。 张秋池听罢,心中本就毫无依据的疑云顿时消散了个干干净净。 照此说来,这位夏伯父犯起病来,确实没有道理可循。 可能是目光恰巧逮到谁就选中谁吧。 “二妹请骆先生入京,可就是因为这位夏伯父?”张秋池随口问道。 二妹今日既带他来了,可见是无须刻意瞒他的——如若不然,他便是私下察觉到什么了,却也决不会多问,只会悄悄帮着二妹遮掩而已。 倒不是忌讳什么,而这就是兄妹二人多年下来养成的默契。 果然,张眉寿毫无迟疑地就点了头。 “夏伯父实则是一名擅医眼疾的神医。”她实言讲道:“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托姨母暗中打听他的踪迹,是殿下于年初时帮我寻到了此人——” 张秋池有些意外。 旋即便问:“二妹可是为了苍家公子吗?” 张眉寿再次点头。 “可他不肯轻易答应替阿鹿医治,坚持要让我们先将他走失已有三十余年的女儿寻回——以此作为交换条件。” 张秋池听着,下意识地转头看向身边的妹妹。 虽说想寻回女儿乃人之常情,可夏伯父这个要求,未免难度太大。 走失了三十余年……茫茫人海,要如何寻觅? 但此时他真正留意到的,却是二妹方才那句话中的“我们”——指得是二妹与殿下吗? 二妹近年来与殿下的关系,似乎越发融洽。 心中忽然掀起一个猜测,少年人不知该喜该忧。 他希望二妹能遇到一位真正契合心意之人——以往他觉得这不是易事,但也和家中长辈一样,私下极看好“既安”。 可既安成了太子,这份看好,便被顷刻间冲淡了太多。 “这近一年的功夫下来,可谓是杳无音讯。”张眉寿不知兄长想法,只往下说道:“……倒不是不愿替他寻人,只是阿鹿的眼睛,我不想再这般耽误下去。” 如果可以,她一日、一刻都不愿等。 不管究竟能否医好,她都不想这样耗下去,而是想尽快有个答案。 张秋池点了头。 他能理解二妹的心情,也赞同二妹的做法。 只是,那位骆先生……当真靠得住吗? 这句泼冷水的话,他没敢轻易说出口,却听自家二妹自行叹了口气,浑然是一种死马当活马医的语气说道:“将骆先生请来,也是无计可施了。” 甚至,她近来急切到已经生出了歪门邪道的想法来——譬如寻一位年纪相仿的女子,伪造了胎记与身世背景…… 可到底太缺德,还是没能下得了决心。 所以,还是要在其它地方下功夫。 张秋池宽慰了她两句,未再多问其它。 至于为何明明是好事,二妹却在瞒着所有人——这其中的原因,无需多问,他也能想得到。 二妹将所有的不确定与急切,甚至是落空之后的失望,都留给了自己。 这天下,当真再难找到如他家妹妹这般坚硬坚定却又柔软细腻的心肠了。 说起来,二妹似乎总是像个长辈似得,悄悄将一切都安排妥当,用自己的方式照料着身边的人。 张秋池眼底神情柔软。 他何其有幸,能做这么好的女孩子的兄长。 …… 夏神医此次发病,直糊涂了整整三日,神智才算彻底恢复了清醒。 一刻钟前,从棉花口中得知了此事的张眉寿愈发觉得心急如焚。 夏神医以往发病,从未持续这么久过。 不知道是不是恶化的迹象…… 如此之下,她既担心对方的身体,更忧心她是否能等到对方在彻底陷入浑噩之前,将阿鹿的事情谋划妥当。 这般想着,那种不道德的想法,不受控制地又冒了出来。 甚至脑子里还有一个声音在说:也当是全了夏神医的心愿吧,哪怕是谎言,却也是善意的。 这道声音刚落下,张眉寿就不禁轻“嘶”了一口气——这脑子竟还帮上腔了?! 这种做了亏心事还要找借口的虚伪之言,当真是她的脑子所发出来的么? 张眉寿以手作拳顿了顿自己的头,趴在桌边,皱着眉将头埋进了臂弯里,重重地叹了口气。 而此时,一道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传近。 张眉寿调整好心绪,转头看了过去。 “姑娘!” 是阿荔快步走了进来,动作利落地行礼罢,便道:“姑娘,方才清羽又来了一趟,夏神医的事情有着落了!” 671 动作 内间中并无其他丫鬟在,阿荔刻意压低的声音里藏着兴奋。 张眉寿听得精神大振,立即坐直了身子,却唯恐是自己想岔了,当即颇觉紧张地问道:“莫不是夏神医点头答应了?” 阿荔点头如捣蒜。 “是!夏神医答应了!”小丫头也高兴不已:“方才是殿下叫清羽来传的话,说是夏神医让姑娘明日一早便带苍家公子过去呢!” “……” 张眉寿一时没能接话,却是欣喜到蓦地自椅中站了起来,悄然抓紧了衣袖。 许是起初并未对骆先生抱有太多希望的缘故,这份惊喜此时便格外有冲击力。 且这也太快,太顺利了些! 甚至叫她觉得有些不真实—— 张眉寿眼角眉梢都是喜色,当下就朝着阿荔吩咐道:“去给大公子传个话儿,就说我有急事想见阿鹿,让大哥代我请阿鹿过府说话!” 如今她与阿鹿都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明面上已不能再如幼时那般随意往来。 阿荔连忙点头:“是,奴婢这就过去!” 先前是不确定,如今终于确定了,想必姑娘是迫不及待地要将这个好消息告知苍家公子了—— 阿荔退出内间,刚转身之际,却听得身后传来一阵急促而轻快的脚步声。 回过头,只见是自家姑娘快步走了出来。 “我与你一同过去。”女孩子微微提起裙角,脸上眼中都是笑意,脚下走得飞快。 她现下根本坐不住,倒不如趁早去大哥院中等着阿鹿过来。 她不止要急着将消息告诉阿鹿,更是要立即带阿鹿去见夏神医—— 这机会来之不易,她半刻都不敢耽搁,不敢冒险。 算一算时辰,夏神医此时该是从糊涂中醒神没多久才对,却已经点头答应了,保不齐是骆先生趁虚而入,使了什么不光彩的手段哄着松了口的…… 若果真如此,只怕随时都要有反悔变卦的可能! 张眉寿这般想着,脚下就走得更快了些。 至于骆先生究竟使了什么不光彩的手段,她半点也不好奇。 毕竟自己已经冒出了许多缺德的想法,只因良心不允许,而如今若有人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肯替她缺这个德,她……是很乐见其成的。 咳咳,可能这就是所谓的死道友不死贫道,以及掩耳盗铃的玄妙精神所在吧。 如今她只盼着骆先生的这个缺德程度,能稍微良心一点儿……也好叫她日后向夏神医赔罪时,不至于被负罪感压得全然抬不起头来。 张眉寿一路胡思乱想着,来到了张秋池院中。 张秋池听了自家二妹的话,没有迟疑地就吩咐了小厮持着请柬去了苍家请人。 同住在一个坊内,阿福很快便折返回来。 “苍家公子没跟着一同过来吗?”见阿福背后无人,张秋池忙出声问道。 二妹着急,他总忍不住比二妹更急——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毛病,反正他已经生生急出了一身汗来,恨不能亲自跑去苍家将苍家公子扛到二妹面前。 “回大公子,苍家公子此时不在家中。”阿福有些喘,可见也是一路小跑着回来答话的。 “可知道是去了何处?何时才能回来?”张眉寿问。 “小的细细打听了,似乎说是苍家老太太带病出城上香,苍家公子放心不下,便带人跟了过去。”阿福答着:“小人到时,苍家公子才出门不过一刻钟的工夫,想来少则也要一个时辰余才能回城。” 张眉寿眼神顿变。 “阿荔,快些去寻棉花,叫他立即将阿鹿他们追回来——便道我有急事要与他说!” 阿荔急忙应下,风一般离开了此处。 张秋池看在眼中,朝着妹妹道:“二妹不必过分着急。” 张眉寿掩去眼底急色,笑了笑:“我是急了些……” 一个时辰确实久了一点,但她并非不能等。 真正叫她觉得不安的,是尚在‘病中’的苍家老太太今日突然出门上香。 若她没有估算错的话,苍家老太太要去的应当是大永昌寺…… 这兴许就是她一直想要印证的答案了。 若是苍家老太太独自前往,她也不至于感到不安——可偏偏阿鹿在后头跟了过去。 如果苍家老太太如今当真只是一枚弃子,那么她今日这有些冲动的举动,无疑是极危险的。 即便不提苍家老太太,单说阿鹿,她就不能看着他跟着冒险。 张眉寿先回了愉院而去。 待得不过一刻钟的工夫,就带着阿荔自内间之中走了出来。 阿枝迎上前:“姑娘可是要出门吗?” 更衣,并带上阿荔——这感觉她再熟悉不过。 张眉寿“嗯”了一声,边往外走边道:“去舒之学堂里寻秦家姐姐说话。” 阿枝就此默下,行礼目送。 就在前不久她时常感慨,定国公府这块挡箭牌已要被姑娘用烂了,她已近要配合不下去了之时,姑娘便十分贴心地换了一块儿来用,很好地安抚了她岌岌可危的演技。 谁叫秦姑娘也乐得替她家姑娘遮掩呢。 且遮掩的手段,可比徐二姑娘来得高明多了——当名动京城的才女一本正经地说起谎话来,这谁能顶得住? 张眉寿自然也不会叫阿枝失望。 学堂是不可能去的。 她赶到青云街后的别院中时,不出所料,祝又樘还不曾离去。 少年正坐在堂中,与骆抚闲谈。 见得张眉寿踏入厅内行礼,骆抚不自觉将背挺得更直了几分:“这么着急忙慌地过来了——怎么,还怕是我说大话哄你不成?” “岂会。”张眉寿脸不红心不跳地道:“晚辈便知道,有先生您在,此事定是能成的。此番,当真是要多谢先生相助之恩。” 说着,又朝着骆抚行了一礼。 虽说话中不乏虚伪之言,可她相谢的心意却是极诚挚的。 骆抚将女孩子的认真看在眼中,拿着架子哼哼了两声,却也心情颇好地吃了两口茶。 “快坐下,吃口热茶。”坐在一旁的少年温声催促着张眉寿,已亲自抬手替她倒了一盏茶。 张眉寿点头。 她一路而来,倒没觉得如何冷,只是有许多话要急着同他说。 672 让步 而两口茶吃罢的骆抚,却于此时悠悠然起了身。 “前院的梅树开得倒是颇好,我去瞧几眼。” 他可不是那种没有眼色的老东西,还要孩子们开口撵才肯走。 这丫头说是来同他道谢,更像是来见这姓朱的小子的—— 但他瞧着这小子倒是个好苗子,且极识礼……他是喜欢的。 嗯……昨日他上街时,又碰着那姓宋的了,身边还带着个器宇不凡的少年人,姓宋的对其似乎很是欣赏。 偏偏那少年人姓南,宋家的亲戚里可没有这一门儿。 故而,依他来看,那无利不往的姓宋的八成是另有所图。 骆抚在心底冷哼了一声,临跨出厅门前,又回头瞧了一眼祝又樘—— 看来这是个与那姓宋的一较高下的机会。 骆先生表示自己已经单方面挑起了战火。 骆抚离开之后,阿荔便退去了外面守着。 同样守在外头的,自然还有清羽。 他看了阿荔一眼,收回目光后片刻,又看了一眼,两眼。 阿荔皱眉转头:“你总盯着我瞧作何?” 别以为她察觉不到,第一次没有戳破不过是想给他留些面子罢了,没想到还看上瘾了。 话说回来,这人年纪也不小了,却还迟迟不曾娶妻,莫非是…… 想到府中那些悄悄对她示好的小厮仆从,阿荔忽然一阵心惊。 毕竟她可是姑娘身边处处出色的大丫鬟来着…… 此时,只听对方低声问道:“你与棉花……莫非就这么算了么?” 阿荔看向院中,淡淡地“嗯”了一声。 她倒不是嫌弃他真的不行,只是之前经了那么一出,她做出那样有失妥当的事情来,倒也不好再去勉强什么了。 且这些日子,他也不曾找她说过什么话。 既如此,她作为堂堂大丫鬟,又怎能一而再地低下身段——毕竟她代表的也是姑娘的颜面。 她近来想过了,未必非得嫁人才行,洒洒脱脱伺候姑娘一辈子多好呀。 清羽听罢“哦”了一声。 果然世间人多薄情…… 起初劲头那么足,他还当是又看到真爱了呢。 实则是他近来打听到了一位擅治隐疾的郎中,本想说出来叫她高兴高兴。 可现在看来,是没有必要了。 但郎中还是要请的,这薄情的女人可以放弃,但他作为兄弟可不能轻易放弃。 “哦什么哦?”阿荔瞥他一眼,旋即微微抬高了下巴,语气有几分冷然地道:“即便我和他算了,你也没有机会。” 她不是那种拖着别人的女子,为了不叫对方日后过分伤怀,就理应在察觉到对方的心思时,第一时间打破对方那些不该有的痴心妄想。 “……” 清羽原本平静的脸上顿时出现了无数条裂痕。 他转头看向阿荔,并对对方的身体状况,发出了最为真切的问候。 “我看你是疯了吧?” 阿荔翻了个白眼,嗤笑道:“若不是,自然最好。” 她还不想心中有负担呢。 厅内,张眉寿已同祝又樘说罢了苍家老太太出门上香之事。 “此事我已经知道了。”祝又樘说道:“我已交待过——若她此番当真是前往大永昌寺,自会有人将她拦下,不会让她见到不该见的人。” 此事他和蓁蓁原本就已确定了十之八九,若此时苍老太太不顾病痛亲自前往大永昌寺,几近已经可以确认了。 当然也有可能正是因为抱病,才会前往寺庙祈福消灾—— 可这是真正的抱病之人才能做得出来的事情,而不是明知自己身中蛊毒之人该有的举动。 昨日蓁蓁已使老于传了信给他——道是已经确认了苍家老太太此番显露出的病症,乃是体内蛊毒所致。 故而,今日已无需苍家老太太真正见到谁,便能大致确认了。 而余下的,则需要从她口中得知。 “如此便好。”张眉寿点了点头。 祝又樘派人暗中盯着苍家老太太之事,她本也是知晓的。 “我起初听闻此事,因担心阿鹿安危,才叫棉花立即追了过去。”张眉寿说道:“算一算时辰,该是已经追上了。” “嗯……蓁蓁思虑周到。”少年看着她说道。 蓁蓁这般直言担心苍家公子—— 吃醋倒不至于,到底他和蓁蓁都是长辈。 长辈担心晚辈,乃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太子殿下这般想着,已是转瞬间便将自己哄好。 张眉寿那边已经岔开了话题,问道:“殿下可知骆先生是如何劝动夏神医的吗?” 既然苍家老太太的事情他已安排妥当,眼下倒无急事,问一问夏神医之事,好歹也能做个准备。 祝又樘点了头,说道:“骆先生以复画出夏神医亡妻的画像为条件,来换夏神医点的头。” 张眉寿听得愣住。 这个答案,叫她颇为意外。 “骆先生虽未曾见过夏伯母,早年却见过其画像——他同夏神医保证,经其之手复绘出的画像,至少能有八分相似。”祝又樘细细解释道。 张眉寿便问:“骆先生已经画出来了?” 若不然,夏神医点头归点头,若骆先生画出的东西无法叫他满意,必然还是要反口的。 “骆先生应是早已准备好了画像,但只是粗略勾勒,然夏神医看罢,已是连连点头,显是极认同的。”祝又樘道:“据骆先生说,画像细节与神韵,还须由夏神医细致口述之后,方能完善——日后在寻人之时,应能添些助力。” 张眉寿听得心情有些复杂。 原来骆先生早有想法,怪不得总是一副笃定的模样—— 而夏神医…… “夏神医应当也是将计就计。”她朝着祝又樘笑了笑。 少年含笑点头:“嗯,夏神医让步了。” “看来殿下这以德服人之举,果真是战无不胜。”张眉寿感慨着道。 少年却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是蓁蓁筹谋得当。此番若非骆先生前来,夏神医便是有意想让步,却也找不到这现成的台阶。” “筹谋得当当真没有……若说瞎猫碰上死耗子,倒还差不多。”女孩子将他的手自头顶拿了下来,惭愧地笑了笑:“说起筹谋,我这些日子倒生出了许多不磊落的想法来——” 673 急事 “我倒想听听有多不磊落。”少年人笑看着她。 “……” 张眉寿便将她那些缺德的点子一一说了。 说到最后,却是二人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少年笑得是面前的女孩子可爱直率,在他面前毫不遮掩——这是以往他最希望看到的。 能换她如此相待,看来这一次,他做的尚可。 嗯……但不能自满,还须更用心些。 太子殿下将此事俨然当作了最紧要的功课来看待。 …… 城外三四里远处,一座简易的茶棚迎来送往,挟着茶香,在隆冬里冒着热腾腾的雾气。 茶棚不远处,刚有两辆马车先后停下。 前头的那一辆里,下来了一位身着长袄,外罩一件茄紫色褙子的婆子。 婆子径直朝着后面那辆马车走去,恰是此时,那辆马车的夹棉帘子被打起,一名相貌极佳的十四五岁的少年人,被小厮扶了下来。 见着少年,那婆子眼底神情有几分无奈焦灼,朝那少年行了礼,一面低声问道:“公子怎么来了?” 方才若不是赶车的添叔说后头跟着一辆自家府中的马车,她和老太太只怕还不知是公子跟过来了! 老太太身子极虚弱,如今受不得颠簸,马车这才赶得极慢,若非如此,公子也不能这般轻易追上——但在此处追上,到底是好过一路跟去大永昌寺。 苍鹿说道:“我听说祖母独自出门上香,着实放心不下,便想着跟来瞧瞧。” 自幼在他印象当中,祖母便极喜好礼佛,自大永昌寺建成以来,更是时常差人去捐香油钱,送手抄佛经。 只是如今日这般亲自出门上香,却是不常有的。 又加之祖母近来身体堪忧,这般突然出门,甚至不曾与父亲商量过,他这才急忙追了过来。 “来的可是阿鹿吗?” 前面的马车里传出老人沙哑的声音来。 苍鹿闻言,忙由小厮搀扶着来至马车前,笑着道:“祖母,是孙儿——今日孙儿陪您一同去大永昌寺可好?” 听得车帘被拉动的声音,苍鹿赶忙抬手,摸索着压住了车帘边缘,道:“今日风大寒重,祖母切莫掀帘,以免再着了寒气。” 马车里,短短七八日已瘦了许多的苍老太太眼眶发红地点头道:“好……祖母不掀帘。” “祖母,那孙儿上车了?” “不必。”苍老太太缓过心神,忙出声道:“祖母有黛嬷嬷陪着就行了——你快些回去吧,今日本不是还说定了要与王家公子去一桐书院听结业辩赛吗?别耽搁了时辰。” “来时已同伯安说过了,今日不听了。祖母,您就让孙儿陪您上香便是。” 已是年底,父亲近日忙于公事,他理应照料好祖母。 须臾,却听车内的老人说道:“罢了,今日且不去了。” 她自己这条老命无关轻重,死了便死了——本就是必死之人,临死前博一把,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可阿鹿这孩子不一样…… 无论这双眼睛能不能重见光明,他都必须要好好地活下去。 而若她今日带着阿鹿一同前往大永昌寺,即便她瞒着阿鹿去见了那人,可依那人的疑心之重,定会给阿鹿带来麻烦。 实则便是此时半路无故折返,她都担心会被那人看在眼中…… 如此关头,他定派了人暗中紧盯了她的一举一动。 可无论如何,此时只能选择回去。 马车内,苍老太太心绪紧绷。 车外,苍鹿却满心疑惑。 都走到这儿了,祖母怎么又突然不去了? 若说因故,他此时只能想到自己身上—— 少年心有所思,却未有多问,只当即应了声“是”,笑着道:“今日实在冷得厉害,待哪日得了个好天儿,孙儿再陪祖母去上香就是。” 苍老太太唯有含笑道了个“好”字。 好天儿…… 她怕是见不着了。 此时,忽有仆从的声音传了过来:“公子,张家有人过来,说是有要紧事寻公子。” 苍鹿便对着马车道:“祖母,孙儿去问一问。” “去罢。” 小厮扶着苍鹿走远了几步,棉花已经迎了上来。 “我家姑娘有要事见苍公子,特命小人出城相寻。” 苍鹿忙问:“是何要事?” “小人不知,还须苍公子见到我家姑娘之后,由我家姑娘亲自说明。” 苍鹿闻得此言,当即就点头道:“那好,我现在便赶回去。” 却又听棉花说道:“我家姑娘如今不在府中,还得劳苍公子随小人去一个地方——” 苍鹿极干脆地应下:“好,你在前头带路便是。” 蓁蓁既说是要紧事,那他便不能多耽搁片刻。 有什么疑问,待见了蓁蓁再问也不迟。 苍鹿一边由仆人扶着上了马车,一边吩咐小厮去了自家祖母马车前说明此事。 “老太太,张家公子有要事寻公子,公子须得尽快赶回城中——老太太您在后头慢些行,不着急。”小厮言辞机灵。 苍老太太“嗯”了一声,交待道:“好生照料公子。” 小厮应下,旋即转身去了。 车轮滚滚,苍鹿乘着的马车很快驶远。 黛妈妈回到马车里,替苍老太太倒了杯热茶,递过去:“老太太,您先歇一歇,咱们待会儿再动身回城也不迟……” 老太太如今的身子,已不大能经得起车马颠簸。 苍老太太闻言却笑了笑,“阿黛,你怎么也跟着装起傻来了——” 说着,忽然咳嗽了两声。 黛妈妈连忙替她抚背。 苍老太太略微缓过来一些,便道:“……走吧,去大永昌寺。” 既然阿鹿被张家人请回去了,她也没什么旁的顾忌了。 “老太太……” 黛妈妈还欲再言,却被苍老太太一记眼神扫了过来。 “别耽搁了。” 片刻,马车再次驶动,继续朝着大永昌寺的方向而去,缓慢而平稳。 黛妈妈扶着苍家老太太于前殿上罢香,正要朝着后殿方向而去之时,却被一名快步追上前来的年轻男子拦住了去路。 男子动作利落地拱手一礼,肃然的面孔之上含着印证之意。 “敢问可是苍家老太太?” …… 同一刻,青云街后别院前,苍鹿被小厮扶着下了马车。 674 断言 “公子当心脚下石阶。”小厮一面提醒着,一面打量着四下。 这个地方他家公子似乎从未来过。 因此,哪怕对方是张姑娘极信任的人,他不禁还是存了一份戒心在:“不知这是何处?” 小厮朝着棉花问道。 谁知棉花还未作答,便听苍鹿猜测着说道:“应当是朱公子的住处——” 棉花点头平静地“嗯”了一声。 实则内心已是一片愕然,满脑袋都是疑惑:“……??” 究竟是怎么做到目不能视还能猜到身处何处的? 这已不仅仅是习武之人能达到的境界。 可他不会多问——毕竟那样将显得自己很无知。 但苍鹿身边跟着的小厮倒不怕显露无知,毕竟适当地流露出无知也是拍马屁的一种方式—— “公子是如何知晓的?”小厮满面惊叹。 苍鹿边被扶着往台阶上走,边随口道:“猜的。” 作为一个眼睛看不到的人,极容易感到无聊。 无聊之下,就衍生出了许多正常人无法理解的爱好来解闷。 比如他喜欢通过步行或马车行驶的时间长短,来估测行了多远的路——方向、转过几次弯、是否经过熟悉的地方,这些他皆会下意识地去留意。 十多年下来,这个习惯几乎已经成了本能。 故而,他有九成的把握,此时是处于青云街后的位置。 而他虽不曾亲自来过太子殿下在宫外的别院,却是听伯安说起过这座别院所在。 棉花已经上前叩门。 前来开门的是老于。 五大三粗的黑脸汉子将门打开,扫了一眼门外之人,声音粗哑地道:“来了。” 棉花点头道了个“嗯”字。 经过二人这朴实无华的简易对话之后,苍鹿身边的小厮怀着复杂的心情将自家公子扶了进去。 太子殿下似仙人一般,怎寻了个这般粗鲁骇人的门人。 这可一点儿都不风雅…… 不风雅的老于转身先走了一步,并道:“将门关好。” 午饭做好了,他急着去吃。 炒了两个菜,还有之前从张家那个赵姑姑手里讨要来的酱豆—— 大冬日里蘸着酱豆吃上十来个饼子,是他能想到的人生美事。 棉花抬手将门合上,带着苍鹿主仆朝着前厅而去。 听得人到了,张眉寿下意识地就往厅外看去。 苍鹿被扶着跨过门槛,站定后,在小厮的指引下,朝着祝又樘的方向行礼。 “公子。” “蓁蓁——” 祝又樘应了一声“嗯”,便笑着道:“此处没有旁人,且坐罢。” “多谢公子。”苍鹿被小厮扶着落座下来,便问道:“蓁蓁寻我有何要紧事?” 至于蓁蓁为何会出现在殿下的别院中,且将他也喊了过来—— 咳,他想这应当是伯安的失职。 至少他平日里是将徐二公子看得死死地。 “阿鹿,公子请了一名大夫过来,想给你瞧瞧眼睛。”张眉寿开口讲道,尽量抑制着语气中的欣喜。 阿鹿的眼睛一日未见光明,她便一日不敢表露出太多希冀。 苍鹿下意识地问道:“可是明大夫吗?” 莫不是明大夫有进展了? “不是,是自民间寻来的一位擅治眼疾的郎中。”祝又樘说道。 苍鹿微微一怔之后,就道:“多谢公子——” 公子待他未免太好了些。 一时他分不清这究竟是托了蓁蓁的福,还是自己这张据说颇为好看的脸的福。 祝又樘已吩咐了人去请了夏神医过来。 夏神医来时,脸色很有些不好看,显然是不甚情愿。 “不是都说了让你明日再带人过来——怎就连这一日都等不了?”他冲着张眉寿没好气地讲道。 张眉寿瞧了瞧堂堂七尺男人那红肿的双目,便也未有同他顶。 看来是抱着骆先生那简易的画像哭了一场的…… “此番是我做主让人过来的。”祝又樘先开了口,道:“求医心切了些,还请神医见谅。” “护的倒是挺紧……”夏神医低声嘟囔了一句,就道:“罢了,早治好早省事——过来吧。” 听得他张口就是“治好”二字,张眉寿心中不可避免地又被激起一阵希冀。 “快扶你家公子过去。”她朝着苍鹿身边的小厮催促道。 小厮还有些反应不及,闻言一脸喜形于色地点头,一边去扶了苍鹿的手臂:“公子……” 许是因夏神医的态度太过傲慢且自信,与寻常医者截然不同,苍鹿此时亦有些怔然,在被扶至厅门处,眼见要跨过厅门之时,却是微微驻足,回头‘看向’张眉寿的方向。 亦在看着他的张眉寿眼眶微酸,忙道:“快去吧,夏神医在暖阁里等着呢。” “好。”苍鹿冲她笑了笑。 旋即,抬脚出了前厅。 张眉寿则和祝又樘留在厅内等候。 这一等,便足足等了半个时辰余。 就在张眉寿忍不住想差阿荔去暖阁外偷偷听上一听时,忽然就有动静传进了那一直支棱着的耳朵里—— 脚步声传近。 张眉寿下意识地自椅中站起身来,紧张程度可见一斑。 夏神医大步跨入厅内。 只是那步子虽大,却似乎与以往的傲慢有些不同了。 祝又樘也随着张眉寿站起了身,此时刚要开口问上一句,却听夏神医自行先开了口。 “我治不好。” 夏神医微微皱着眉,叹了口气讲道。 “……” 四下静了一瞬。 “夏伯父,这是为何?”张眉寿声音里透出些许紧绷之感。 之前不是常说,只要不是眼珠子被挖了去的眼疾,他都能治得了吗? 夏神医在一旁的椅中落座下来,摇了摇头。 之前放大话是他不对,可他从未想过会遇到如此奇怪的情况。 见他连连摇头,张眉寿下意识地上前两步,看着他,听似毫不脆弱的声音里,却满是请求之意:“伯父……就不能再试试吗?” 她即便未有将希望全押在夏神医身上,可却也接受不了对方如此果断地说‘治不好’。 至少……该试一试吧? 夏神医对上女孩子的视线,转瞬间就颇觉不忍地移开了。 若早料到是今日这情形,他也绝不会拖至今日,空给人希望。 还是怪他太自以为是。 祝又樘走过来,微微握住女孩子的手腕,力道不轻不重,似带着无言的安抚。 “不知神医为何断言治不得?若是遇到了什么难处,还请神医明示——” 675 倒霉蛋 沉浸在失望中毫无意义,若此次能有所收获,便不算一无所得。 夏神医又叹了口气。 连他都琢磨不透,见所未见,即便说了出来又能有什么用处? 况且—— “说了你们怕也不信,还要当我是给自己找面子……” 夏神医语气无奈之余,又夹带着些许茫然不解:“非是天生,非是外伤,却也不是中毒所致——” “伯父这是何意?”张眉寿神情微滞。 “我已替他细细地查验过,他这双眼睛固然有些许损伤,却不至于失明不能视物。”夏神医皱眉,甚至忍不住问道:“……他当真看不到吗?” 若非这丫头的模样不似作假,他简直要怀疑对方是刻意找了个正常人来戏耍他—— 张眉寿的眼神一阵变幻。 明太医此前诊出了阿鹿并非生来便失明。 如今擅于此道的夏神医又诊出,阿鹿的眼睛并非外伤或中毒所致…… 可凡事总得有个因由才对。 生来好端端地一个人,总不能无缘无故就看不到了…… “总而言之,我倒从未见过这般古怪的症状……兴许还是我医术尚浅之故。”夏神医脸上少见地浮现出惭愧之色。 此时,却忽然听张眉寿问道:“不知伯父可曾听说过蛊毒之术吗?” 到底学的便是这个,她之前也不是没有疑心过阿鹿是中了蛊—— 只是因自己所见,及诸多原因一早便打消了这个猜测。 夏神医脸色顿变。 “蛊毒之术?”他神色肃然,眼中含有几分审视之意。 早在这个女孩子识出断心草时,他就察觉到对方有通晓医毒之理的可能—— 而如今,更是张口就是蛊毒之术…… 此类禁忌之术,寻常闺阁女儿家,怕是连听都没机会听到才对。 见张眉寿没有迟疑地点了头,夏神医压下心底起伏,开口道:“你莫非疑心他的眼疾,是蛊毒所致?” “是。” 眼下似乎极有这个可能—— 夏神医却是摇头:“蛊毒亦是毒,只不过比之寻常毒药,更为隐秘罢了,若真是为蛊毒所伤,应当不至于诊不出异样来。” “不,晚辈指得不是寻常蛊毒。”张眉寿声音低了些许,眉间神色却是凝重。 看来夏神医对蛊毒之术了解的并不算深。 寻常的蛊毒,自然能被查验出来—— 而此时,又有脚步声传来。 小厮扶着苍鹿走了进来。 “方才夏神医走得急,晚辈还未来得及道谢。”少年朝着夏神医的方向施了一礼,态度温和平静:“多谢神医出手诊治。” 夏神医听得险些要脸红。 神医这两个字,以前他是不屑要,而如今……是他高攀不起了。 “什么神医……罢了,你也不必与我道谢,倒是我心中有愧。” 夏神医叹了口气,遂朝着祝又樘的方向拱了拱手,随后就抬脚离开了前厅。 当真是没脸再待下去了。 “阿鹿——” 张眉寿朝着苍鹿喊了一句,余下的话却哽在喉咙里,全然不知要说些什么才好。 苍鹿却已悉数听懂了。 他满面轻松地笑着道:“蓁蓁,这有什么要紧的?” 张眉寿鼻头顿时酸涩无比,几乎是瞬间,便有泪水充盈在了眼眶当中,叫视线中少年带笑的模样轮廓冲淡了去。 这一次,她实在期望太高了。 没听到她回话,苍鹿预感不妙,连忙又道:“蓁蓁……这当真没什么。一次寻常诊看而已,便是近来,父亲还会常常请了郎中到府里替我诊看呢。” 他当真没觉得有什么。 只是他一早就察觉到了蓁蓁对此番看诊的看重。 张眉寿已是满眼泪水直往下坠,偏又不敢哭出声来,只得死死瘪着嘴巴。 她并非是就此觉得撑不住了,也不是在为自己哭。 而此时,身边一直握着她手腕的少年,又朝她靠近了半步,伸出另一只手落在她脑后,使她靠在了自己肩上。 张眉寿只觉得如得了支撑一般,将整张脸都埋去了他胸膛前,由眼泪滚落进他干净清爽的衣袍里。 “……” 苍鹿身边的小厮见得这一幕,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赫然连呼吸都窒住。 这…… 太子殿下与张家姑娘…… 是,他看得出张家姑娘的情绪十分不妙,一直在苦苦支撑,可……太子这种安慰方式,当真是常见的吗? 这举动确实是不同寻常的吧? 但为何……他竟觉得十分和谐呢? 小厮拿怀疑人生一般的表情,默默转过了头看向厅外。 而这一看,却是对上了一双极冷然的眼睛。 立在厅外的清羽,正冷冷地看着他。 小厮当即打了个寒战。 这种今日无法活着离开此处的绝望感是怎么回事? 继公子的好出身好样貌极好性情之余,今日他竟连公子的眼疾都羡慕上了……! 小厮欲哭无泪。 苍鹿倒当真是没有察觉方才面前经历了这样一幕,眼下正与张眉寿笑着问道:“若回回都要惹你心中不适,那日后干脆不寻郎中了可好?” 张眉寿已经自祝又樘身前抬起了头来,此时正擦眼泪,闻言就道:“那怎么行!” 她不但要寻郎中,更一定要治好他! 非但要治好他,还要瞧着他娶妻生子,和和美美平平安安地过完这一生—— 她方才哭一哭,只是觉得阿鹿实在太倒霉了些,竟叫号称这天下没他治不好的眼睛的夏神医也束手无策。 这得是什么千年不遇的倒霉蛋? 分明是这么好的一个人,老天爷未免太不开眼—— 委实是倒霉到叫她只想仰天大哭一场。 “走吧。” 张眉寿将眼泪擦干,整理好形容。 哭一会儿就成了,眼下还有要紧事要去办。 若想知道她的猜测是真是假,当然要立即去印证—— 听得她这瞬间恢复坚定的语气,祝又樘忍俊不禁。 嗯,不愧是他家小皇后。 …… 苍家老太太几乎是魂不附体地自大永昌寺匆忙赶回家中。 “老太太,您慢些……”黛妈妈一路上劝着。 苍老太太却无暇顾忌自身分毫。 “姑娘如何了……!” 被黛妈妈扶着一路回到内院,老太太忙地向迎上来的大丫鬟问道。 676 催命符 大丫鬟愣了愣,旋即笑着道:“姑娘此时就在屋里头呢,方才折了梅花来,才叫奴婢帮着挑了素瓶——” 她话还未来得及说完,听到动静的苍芸就从内间走了出来。 “可是祖母回来了?” 身形细瘦的女孩子手中握着一枝颜色深重的红梅,眼底笑盈盈地。 苍老太太神情怔然一刻,后连忙上前两步,握住孙女的手。 原来芸儿没事…… 没事就好。 “祖母,您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苍芸反托住老人的手臂,将人往屋子里扶,边问道:“阿鹿去寻您了,您可见着他了?” 苍老太太缓过神来,微微点头。 “见着了。”她未有多说什么,只无奈叹气道:“这般冷的天儿,怎不在院子里呆着?还胡乱跑出来作甚——你这风寒才见好,切要当心些。” “孙女已是好全了。”苍芸笑着道:“想必祖母也要大好了。” 只是心底仍是担忧的。 一个酷暑,一个寒冬,最怕老人患病。 祖母的手,冰冷干瘦的厉害…… 苍芸扶着苍老太太进了内间,又亲自替她除去披风。 祖孙二人说了会儿话,苍芸将那几支红梅修剪插放好,放到窗边小几上之后,见老太太似是倦了,便出言道:“祖母先歇一歇,待晚些孙女再来陪您说话。” 苍老太太点了点头,神态确有几分虚弱疲惫。 “孙女告退。” 苍芸行礼退了出去。 苍老太太目送着孙女的背影消失在竹帘后,好一会儿才将视线迟迟收回。 “老太太,今日那传信的人……”房中没了其他人,黛妈妈才得以道出压在心底的惊异,低声说道:“京城脚下,竟是有人敢假冒锦衣卫不成?” 今日她和老太太在大永昌寺当中刚上罢香,正要去后殿寻人传话时,却被一名年轻男子拦下了。 那年轻男子自称是她家老爷手下的人,因事出紧急,临时受了老爷差遣,特赶来传话—— 那人说,她家姑娘突发了急症,人已然陷入了昏迷当中。 她家老太太听了这话,必然是什么都顾不上了,立即就赶了回来。 可她家姑娘分明是平安无事,府中上下也是一派平静。 苍老太太皱眉思索着。 此事显然是有人刻意为之。 可若细究起对方意图,却是叫人半分也看不透……难道仅仅是为了将她诓回家中吗? 若说是那人所为,偏偏她已平安无事抵达家中——且这是京城,便是那人行事也需有所顾忌,不可能这般明目张胆,于明面上留下痕迹把柄。 莫非是有人知道她今日前往大永昌寺的目的……暗中刻意阻止? 可怎会有人知晓? 这个秘密,除了她和阿黛,旁人根本不可能得知分毫。 苍老太太正当困惑之时,只听得有脚步声传来。 大丫鬟走了进来,禀道:“老太太,张家二姑娘过来看您了。” 苍老太太怔了怔。 “张家二姑娘?”黛妈妈问那大丫鬟:“是独自一人过来的?” “是。” 苍老太太略微觉得有些奇怪。 张家二姑娘数日前才跟着张老太太来过一趟,便是看望病人,按理来说也不该这般频繁—— 且她与这个小姑娘接触并不算多。 更何况此时早已过了午时,张家二姑娘未递拜帖,独自上门,于礼数上是有些不合规矩的。 她倒不是要同晚辈计较什么,到底张苍两家向来交好,只是觉得古怪罢了。 “对了,张家姑娘是同公子一前一后进的府,许是有事要与公子说。”大丫鬟补了一句。 苍老太太这才了然。 应当只是出于客套,才说要来看她。 “去回张家姑娘,便说她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尚在病中,不便见客。待病好了,再请她入府说话。” 苍老太太忽觉胸口传来一阵钝痛,微微拧眉,有些费力地说道:“切要好生招待着,若张家姑娘走得晚,回头再将人留下用晚食……” 她此时当真是无心也无力去应付这些。 大丫鬟领命而去。 不多时,又一名丫鬟行了进来,手里托着的朱漆托盘中是冒着热气的药碗。 “老太太,药煎好了。” “先放一旁吧。”黛妈妈交待了一句,一面替咳着的老太太抚背。 “是。” 丫鬟将药碗放下,退了出去。 “咳咳咳……” 苍老太太咳得削弱的后背弯成了一张弓,左手紧紧地捂按在心口处,一时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下一瞬,只觉喉咙处一紧,口中涌入腥热,蓦地倾身,便是一口血吐了出来。 “老太太!” 黛妈妈瞳孔缩紧,失声惊道。 她连忙拿了帕子,手忙脚乱地替苍老太太擦拭染了血的嘴角下颌。 声音亦是不安地战栗着:“这可如何是好……老太太……奴婢这便叫人去将老爷请回来,快些替您想想法子吧!” 她早劝着老太太不要一个人担着了! “不准去……” 老太太忍着剧痛,紧紧抓着矮榻边角,眼神却是坚韧无动摇。 忍了这么多年,怎能功亏一篑? 她命不好,给苍家带来了这般厄运,却无力改变…… 本想替阿鹿搏一搏,也没能办到——今日之行,不出意料地成了自己的催命符。 如今只盼着这份厄运,能随着她一同被埋进棺材中去。 下辈子,她做牛做马,再来偿还对苍家的亏欠…… 苍老太太满含不甘地微微闭上了眼睛。 黛妈妈已是泣不成声。 守在外间的丫鬟听到动静行了进来,见得这一幕,吓得脸色血色尽褪。 “快去请郎中来!” “……” 露华堂内很快乱作了一团。 “老太太……老爷回来了!”眼见老太太要失去意识,黛妈妈流着泪急急唤道。 “……怎么……回来了?” 苍老太太眼睫颤了颤,声音低极。 黛妈妈瞧得越发心如刀割,然为了让老太太安心,又忙解释道:“不是奴婢差人去请的……是老爷自己赶回来了。” 许是母子连心…… 黛妈妈话音刚落,身穿飞鱼服的男人就大步跨入了内间。 其身后,跟着一名同样步履匆匆,眉间神情凝重的小姑娘—— 677 救治 “母亲!” 苍斌阔步走来,见得苍老太太脸色苍白地由黛妈妈扶着,靠在榻中一动不动的模样,及入鼻的血腥之气,一时间心神俱裂。 他来至榻边,躬身一条腿跪下,紧紧握住老太太一只手,眼眶通红地唤道:“母亲,母亲……!”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为何母亲的病情会突然恶化至此?! 郎中分明说了……只是寻常风寒而已! 而他昨晚才来看过母亲,彼时母亲精神分明尚可,短短一夕间,何以会是这般地步? “大夫呢!” 他沉声朝着屋子里的丫鬟婆子质问道:“还不曾请到吗!” “……”下人们个个屏息,噤若寒蝉。 老太太这病犯的实在太过突然,无人敢怠慢——起初是就近请了一位大夫过来的,可那大夫只瞧了两眼,便连连赔罪,道是无力救治,不由分说地辞去了。 一来二去,这才耽误了。 “再去催催……”黛妈妈语气颤抖地催促道:“再快些!” 哪怕是无济于事,她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老太太就这么去了啊! 但若老太太当真活不成了,她后脚必然也要利利索索地跟着去,定不能坏了老太太的心愿…… 此时,靠在她手臂里的苍老太太却微微摇了摇头,嘴唇蠕动着。 “母亲……您说什么?” 苍斌连忙倾身又靠近了些,附耳凝神听着。 “不必这般忙活了……” 苍老太太声音微弱之极,苍斌也只是能听到大概:“……是母亲,对不住咱们苍家,母亲没用……你可别怪母亲。” “不知母亲病得如此严重,是儿子的失职才对……”苍斌声音沉哑自责。 母亲这话糊涂又奇怪——他怎么可能会去怪母亲呢? 当初爱妻病故,母亲非但不曾提出让他另娶,更是亲手将他一双病弱的儿女用心照料长大,将家中一切安排妥当,丝毫不曾叫他担心—— 故而两个孩子待祖母格外亲近尊敬。 “苍伯父,可否让我看看?” 不知何时已然站在苍斌身边的小姑娘出声说道。 苍斌转头看去,似乎这才记起张眉寿是同自己一道过来的。 想到太子的话,苍斌心下波澜聚起。 他僵硬却没有迟疑地侧开了身子。 张眉寿上前,却是挽起了苍老太太的左边衣袖。 苍斌心中不解。 张姑娘这是在作何? 黛妈妈神色却是微变。 几乎是意料之中地,张眉寿在苍老太太的手肘内侧,看到了一粒黄豆大小的红色鼓起处。 同她猜测的一样—— “张姑娘可能看得出家母这是怎么了?”苍斌出声问道,却隐约连自己都觉得有些荒谬。 一个他自幼看着长大,出身书香门第的姑娘家,岂会懂医术? 可太子说……张姑娘能救他母亲。 而他刚陪着太子赶回来,就听到了母亲出事的消息。 恰巧张姑娘就候在他府上,欲看望他母亲而未得如愿…… 这其中的巧合他尚且来不及细思,但已足以叫他不得不暂且去信几分。 “老太太这是中毒了。”张眉寿替苍老太太将衣袖放下,边说道:“我须得立即为老太太解毒——如若不然,一炷香内便会有性命之忧。” 若换作平日里倒不会这般紧急凶险。 眼下的关键在于——有人催动了母蛊。 毫无疑问,这跟苍老太太今日大永昌寺之行脱不了干系。 许是见棋子不肯乖乖安分等死,为防出现差池,便提早动手了。 “中毒?!” 苍斌脸色大变。 刚被扶着走进来的苍鹿亦是大骇。 苍斌神色渐渐复杂。 母亲怎会中毒? 且因母亲此次风寒之症迟迟不愈,他先后命人换了数名郎中,若是中毒……岂会诊察不出来? 当对方给出的答案,与自己所认知的背离太多,且对方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时,人的反应通常是无法相信。 不是不愿信,而是没办法说服自己去信。 苍斌还算敏锐,转瞬间想了许多可疑之处,却仍是将信将疑。 偏偏此时,丫鬟快步行进来,带着一名郎中。 “老爷,大夫过来了!” 苍斌下意识地想请大夫上前来。 “苍伯父,不可再耽搁了。”张眉寿看向他,语气里透出果决。 这半柱香的时间里,她还需要准备许多。 “父亲,我信蓁蓁——”苍鹿摸索着抓住苍斌的衣袍。 苍斌看了一眼儿子,又看向榻上的老母亲。 “老爷……不如就让张姑娘试一试吧,就半柱香……”黛妈妈忽然开口,眼底透出一丝隐晦的希冀。 苍斌看着她,眼中闪过审视的暗芒。 旋即,朝着张眉寿抬手施了一礼:“如此……就有劳张姑娘了。” 张眉寿避开身子,还了一礼。 “苍伯父言重了。” 苍斌不是个不拖泥带水的性子,有了决定之后,便将屋内之人尽数屏退了出去,只留了个黛妈妈在房中。 另吩咐了几名丫鬟候在帘外,随时听候张眉寿差遣吩咐。 等在外间的那名郎中脸色有些微妙。 他丢下医馆中的病人,一路被催着火急火燎地过来,眼下却被拦在了外间,说是要他先等上一炷香再进去—— 他哪里看不明白,屋子里现下是有着别的大夫在。 郎中心中不快,却不敢表露出分毫。 谁叫这是锦衣卫千户大人府上呢? 此时,苍芸也闻讯过来了。 府里的人起初顾忌着她的身体,未敢贸然告知,眼下见老太太这边情况当真不妙,才透了信儿过去。 很快,自入冬后神智就有些糊涂的苍老太爷也被扶了过来。 “……” 堂中气氛压抑,几乎无人出声,视线却多是胶在那道垂着的青竹帘上。 心中各自煎熬之下,只觉得过去了许久。 片刻后,静静垂着的青竹帘忽而动了动,并着脚步声响,帘子被打起,黛妈妈走了出来。 “如何了!” 苍斌忙地上前问道。 “回老爷……老太太应是没事了!”黛妈妈形容激动,喜极而泣道。 苍斌神色大喜,抬步走进里间。 苍鹿也重重松了口气。 祖母没事就好。 蓁蓁也不愧是蓁蓁…… 他就知道,蓁蓁说能行的事,闭着眼信准没错儿。 678 别逼她 自今日起,他与蓁蓁之间,在交情之外,又多了一份大恩情。 看来他注定是得帮着蓁蓁剥一辈子的松子儿了。 苍家上下人等先后涌入了内间。 那名本幻想着前头这位同行不济,待他补上时定要大展手段的郎中,唯有压下内心遗憾,默默告辞而去。 内间之中,苍老太太已被扶到了床榻之上,此时看起来似乎并无意识。 “老太太此时昏迷,是因过于虚弱之故,最迟半个时辰,应当便能醒来。”张眉寿出声安抚众人。 “张妹妹,我家祖母当真是化险为夷了吗……”苍芸满面担忧,不确定地问道。 她不是不信张眉寿,只是不敢有丝毫大意。 张眉寿没有迟疑地点头:“芸姐姐放心,老太太已经无碍了。” 见她神情笃定,苍芸才略略放心下来,转而去向张眉寿再三道谢。 “苍伯父,我有话要单独和您说。” 待见得苍家人都冷静安心下来之后,张眉寿才开口讲道。 苍斌点了头。 他也有话要单独问张姑娘。 方才在外间等待的这近半柱香的时间里,他想到了许多事情,但更多的却是疑窦——而面前的小姑娘似乎能帮他解一解惑…… 苍斌将房中的其他人都打发了出去,仍旧留下了黛妈妈。 然而一转头,却见自家儿子安坐在一旁的小杌子上。 “……”苍斌默了默。 看来儿子是觉得他没有必要出去。 还是说,怕他这个做长辈的为难他的青梅好友吗? “阿鹿,你也出去吧。”在前面开口撵人的却是张眉寿。 此番殿下将苍千户请回来,用意可见一斑。 确然,此事本就涉及苍家的家事,若想越过警醒的苍伯父去插手处理,本也不甚现实。 苍伯父是信得过的,如实告知,解决起来也能更顺手些。 但阿鹿却是不成—— 阿鹿的眼疾背后,究竟是怎样的隐情,她还无法确定。 在不确定之下,她还是想先替他去探一探这份真相的轻重。 再者,苍伯父必然也不愿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让阿鹿得知太多隐秘之事。 况且,大人说话,小孩子本也不宜在场。 张眉寿毫无负担地想着。 苍鹿闻言,怔了一瞬,唯有从小杌子上乖乖起身。 罢了,谁叫开口的是蓁蓁呢,他都说了,蓁蓁的话,合该闭着眼睛去听—— 咳,当然,若是父亲开口,他还是一样要听从的。 毕竟他是小时雍坊中赫赫有名的目不能视却极有眼色的人物来着。 “苍平,扶公子回去。”苍斌转头吩咐外间的仆人。 很快,一名年轻仆人便走了进来。 苍鹿在离开之前,却是低声同自家父亲交待了一句话。 “父亲,蓁蓁心地柔善,不喜欢说谎,您可别逼她——” 蓁蓁今日替祖母解毒,显然又显露出了异于常人的本领,若父亲非要问个究竟,蓁蓁怕是又得撒谎了。 苍斌听得脸颊微抽。 什么叫不喜欢说谎,叫他别逼人家? 谁会想听谎话不成? 儿子这话说得未免太有水平。 仿佛就是——您不怕麻烦就只管问吧,反正也不会听到实话的。不过为了蓁蓁的心情着想,我建议您还是别问了。 苍斌参透这一层意思,不禁心情复杂。 他这到底是问还是不问…… 苍鹿很快被领了出去。 却未急着离开露华堂,而是召集了院中所有的下人到跟前来。 “我父亲交待了,今日张家姑娘来看过我祖母之事,绝不可泄露出去半句——如有违者,府规处置。” 少年立于石阶之上,面上神情一丝不苟,声音顿挫有力。 下人们纷纷应下。 一旁的仆人苍平目露异样之色。 苍家府规向来极严,主子们的交待,无人敢有半分懈慢。 只是…… 老爷什么时候说过这话了? 公子这假传命令的行径,未免干的也太顺手了些。 苍老太太房中,苍斌正说道:“今日张姑娘救回家母性命,苍某感激至极。至于张姑娘何以会擅解毒之术,苍某不会多问——而若张姑娘不愿今日之事为他人所知,苍某必然也会守口如瓶。” 有了儿子的交待,他不先将这些话说在前头怎么能行,毕竟他也不想坐等着听谎话不是。 张眉寿也不拐弯抹角:“那便有劳苍伯父替晚辈保密了。” 苍斌点了头,二人就此算是达成了共识。 “但有一句话,我不得不问。”苍斌略微压低了声音:“家母所中究竟是何毒?为何此前的郎中,均未能诊断的出来?” 这一点极关键。 此事并非是母亲平安无事便算了结,他还须彻查。 再有,他近来渐渐起了一处疑心——恰巧也是有关母亲的。 “不是简单的毒,而是一种毒性极强的蛊。”张眉寿直言告知道:“种于人身体之内,便能操控其生死。” “蛊?” 苍斌眼神顿变。 “这便是方才从老太太体内引出的蛊虫。” 张眉寿以手指轻叩一旁茶几上一只盖起的茶碗。 苍斌怀着印证的心态走近。 而此时,张眉寿看向黛妈妈:“有劳将窗子打开。” 苍斌走近,将茶碗盖缓缓掀开。 入目便是一只通体血红、长约半指左右的细长多足虫在茶碗内快速地攀游爬走着。 苍斌瞳孔一缩,片刻后方才重新盖上茶碗。 他从未见过这样古怪的虫子…… 他转动着有些僵硬的脖颈,看向一旁的黛妈妈。 黛妈妈低下头:“老爷,这确是张姑娘自老太太身上取出来的毒物……乃奴婢亲眼所见。” “……” 苍斌微微握紧了双拳。 他在锦衣卫所呆了这些年,替朝廷处理过许多不便明说之事,对这些巫蛊禁忌邪术自然也不会全无耳闻。 可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这等禁忌之术会出现在他家中,他母亲身上…… 而他一直毫无察觉! “这些巫蛊之术,多源于苗疆湘西之地,历朝历代以来又有明律禁止,故而只在暗中隐晦稀少地流传着,用法奇特且难以诊断——苍伯父未能察觉,是再正常不过的。” 张眉寿说话间,端起那只茶碗,以食指按紧了茶碗盖。 679 承认 她抬手将那条蛊虫,连同整只茶碗,都掷进了一旁的火盆里。 一阵极轻微的“噼啪”燃烧声响起,旋即便有一股极刺鼻的气味在屋内充斥开来。 苍斌下意识地屏息,并看向那扇大开的窗子。 他这才明白方才张眉寿让黛妈妈开窗的用意所在。 看来,张姑娘对这类蛊虫的特性,十分了解。 苍斌有意问上一句,可想到儿子的交待,到底是忍住了。 只是再看向那看似娇弱无害的小姑娘,心态到底是变了…… 然而,小姑娘再可怕,也是救了他母亲的小姑娘,更是他好哥们的娇闺女,他家儿子眼中心地善软的小青梅。 苍千户在心底复杂地叹了口气。 他忽然就有点看不懂这个世道了。 旋即,压下这些感慨,便神情肃冷地看向了黛妈妈。 “说吧,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单从今日她的言行神态上来看,已经叫他足以肯定她定是知情者。 黛妈妈神情仿徨不安,早已没了往日里的精明沉稳。 老太太刚历经过生死大关,她甚至也跟着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但……那是在没有选择的前提之下。 可如今老太太身体里的蛊毒,已经被张姑娘解了。 这固然是她之前从未敢想过的幸事,但随之而来的,显然是老太太想守着的秘密,到底是要泄露了…… 黛妈妈垂下眼睛,神情莫测。 “看来你的确知道母亲中蛊之事。”苍斌看着她,沉声道:“如此紧要之事,你却瞒而不言,究竟是何居心!” 黛妈妈身形微颤,当即便跪了下去。 “是奴婢看护照料老太太不力,请老爷责罚。” 苍斌冷冷地道:“你大可不必这般答非所问——我要听的是此中因由经过,究竟是何人要害母亲。你若再有半字闪躲,混淆轻重,休怪我不念情面。” 黛妈妈闻言却是将头重重叩在地上,兀自垂泪不语。 老太太尚在昏迷当中,哪怕她有一百颗心想将真相说出来,却也不敢替老太太做主。 “苍伯父不必再问了,她应也只是奉命行事而已。”张眉寿看向床榻上的老人,道:“贵府老太太一刻不醒,她怕是一刻便不肯开口。” 黛妈妈顷刻间面色凝滞。 苍斌已然看向了说话的小姑娘。 “张姑娘莫非是认为家母自知中蛊之事不成?” 此时,他已顾不上去震惊张眉寿为何说出这样的话,而只在意此言真假。 张眉寿未有多言,只微微点头。 苍斌下意识地动了动嘴唇,却到底没能说出反驳的话。 他从来不是不理智的人。 实则,母亲在他眼中,早已有些‘异样’——尤其是那段与阿鹿有关的旧事。 他暗中派人细查了许久,虽因时隔久远,没能查到什么确凿的证据,可单凭那些零星的线索,已让他在直觉之上开始疑心母亲对他有所隐瞒。 他原本打算,待母亲此次病愈,便与之摊开了谈一场。 可没想到,先出了今日之事…… 苍斌动作有些迟缓地在一旁的椅中坐了下来。 屋内静默了片刻。 就在苍斌欲开口问张眉寿些什么的时候,忽听得自床榻的方向传来了一道低低的唤声。 “阿黛……” 苍老太太缓缓张开了眼睛,看着床顶,神情有几分痴茫。 苍斌立即站直了身子,大步走了过去。 “母亲您醒了——” 张眉寿也转头看去。 原本她说半个时辰内人会醒来,是刻意往久了说,目的在于叫苍芸他们尽快离去,以便在苍老太太醒来的第一时间内,去问清楚她想要问的事情。 “母亲,您体内的蛊毒,已经被张姑娘解了。” 床边,苍斌握着老太太的手说道。 他庆幸母亲能够脱险,但也清楚当务之急——故而,张口便存了试探之意。 而下一瞬,他便清楚地看到了母亲突变的脸色。 人在虚弱初醒时,乍然听到这种冲击性极大的话,往往是无法及时去掩饰反应的。 苍老太太甚至下意识地看向了张眉寿的方向。 “母亲既明知自己身中蛊毒,为何不曾与儿子言明?”苍斌语气尽量缓和地问道:“母亲可知是何人下的蛊?” “云志……” 苍老太太动作僵硬地摇了摇头,反过来握紧了儿子的手。 张眉寿看在眼中,出声道:“老太太请恕晚辈冒昧直言——您既是连死也不惧,可见当真是宁死也不肯泄露半句。但如今这局面,您难道还笃信只要您不开口,这秘密就还能守得住吗?” 苍老太太神情变幻地看向她。 四目相对,女孩子眼神坚定无惧:“如今您身上的蛊毒已解,倒不如将实情道出,尽早共商应对之策。” 苍斌语气有几分沉哑:“母亲,张姑娘所言在理,您如今再瞒下去,有害无益。” 苍老太太张了张干涸的嘴,想要开口,却已是泪流满面,不住地摇头。 张眉寿面上一派平静,实则内心已是无奈又急躁。 “这些年来,您受人胁迫,借每日入宫陪伴太后之事作为遮掩,向废后孙氏传递消息——这些事情您便是不说,晚辈也早已悉数知晓。” 苍老太太听得此言,才真正是神色大变。 她几乎是立即强撑着费力地坐起身来,神情颤动地看着张眉寿。 这个张家姑娘……究竟何来的这般神通! 苍斌更是心神剧震。 他母亲……竟还与废后有牵扯?! 或者说,他今日在见到太子之时,就该料到些什么了…… 张眉寿未有理会几人的反应,只依旧看着苍老太太,开门见山地问道:“晚辈只问您一句——阿鹿的眼疾,是否与大国师有关?” 这才是她最关心的问题。 哪怕会叫苍家人觉得她多管闲事——然这份闲事,她也管定了。 更何况,此事牵连甚广,已不仅仅只是苍家的私事。 苍斌闻此言,心中惊异之感几近无法形容。 “母亲……” 他望着面前的老人,眼中俱是急切的印证之色。 母子二人对视了片刻,苍老太太陡然闭眸,泪如泉涌。 却到底是说出了压在心底多年的一句话:“云志,是我!确是我……害了阿鹿啊……” 680 事实真相 老人声音沙哑悲痛,满腔愧责无法言喻。 苍斌扶住老太太骨瘦如柴的手臂,却根本无暇分心去出言宽慰什么。 只问道:“当真如张姑娘所言……是当今大国师?” 听得这梦魇般的名号,苍老太太既怕又恨地咬紧了发颤的牙关。 “是……是他!” 这个世人眼中的救世活佛……实则根本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 得了这句肯定之言,苍斌只觉得浑身血液骤然冷凝住,一时间甚至叫他无法动弹。 大国师…… 阿鹿的眼疾,竟是大国师的手笔! 哪怕自得知阿鹿的眼疾非是天生以来,他便一直于暗中查探此事,可却也从不曾疑心到继晓身上—— 在他眼中,这根本是毫无干连之事…… 苍斌变幻的目光凝在老太太身后的湖蓝色绣白鹤缎面迎枕之上片刻,再收回时,已然恢复了大半镇定。 “……” 他双手有力地扶握着苍老太太颤抖不止的双臂。 “事已至此,自有儿子来解决,母亲不必多思……只管说清楚些。” …… 苍鹿被带回了自己院中之后,便独自坐在廊下发呆。 王守仁过来时,瞧见的就是身穿宝蓝色衣袍的少年,坐在半人高的廊栏之上,一条腿垂在外侧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另一条腿屈起,背靠在廊柱上出神的模样。 “你怎么坐在这儿吹上冷风了?瞧这落寞的——” 王守仁就这么走过去,边出声说着,一点儿也不担心好友会被惊到,再不慎跌进廊外那片养着枯荷的池塘中去。 到底好友没什么旁的本领,听力却是一绝,定是一早就已经听到他的脚步声了。 果然,苍鹿连动也没动上一下。 只叹了口气,道:“蓁蓁和我父亲此时都在祖母院中呢,我寻思着,他们这般避开我……怕是在说什么与我有关的事情。” 通透如他,瞎的是眼又不是心。 “蓁蓁此时也在吗?”王守仁有些惊讶。 他本是刚看完辩赛,想找好友说道说道来着。 “嗯……” 苍鹿将自家祖母中毒,被蓁蓁救下一命的经过,细细地说了。 说罢,不由觉得十分过瘾。 今日之事,着实是处处透着不同寻常,而他前脚刚封了下人们的嘴,自己后脚却痛痛快快儿地与好友说了一通…… 不得不说,这种双标的行为真的很微妙。 哎,没办法。 他实在是太享受这种说秘密谈八卦的感觉了,即便是自家的。 这一刻,他只庆幸自己大小是个主子,若是托生成下人之流,只怕早被主家打死八百回了吧。 “蓁蓁还真成了小仙子了……”王守仁轻轻嘶了口气,低声叹道。 “可不能说出去,我已将家中人等的嘴均封得死死地了……” 王守仁“嘁”了一声,翻了个白眼:“还用你交待么。” 论起对蓁蓁的保护程度,他自幼都更胜一筹的好吧? 咳,当然,也不是说阿鹿的心意不及他,主要还是大家自幼在智商这块儿就有悬殊。 人越聪明,责任越大嘛。 “走,咱们去灯市逛逛,买些吃食回来。”王守仁伸手去拉好友。 苍鹿甩开他的手,无奈地道:“我现下可一肚子心事呢,哪里有心思去买什么吃食?” “蓁蓁和苍伯父既是刻意支开你,显然是如今不宜同你讲——这是将心都替你操好了,你只管放宽心该吃吃该喝喝,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这等坐享其成的好事,我盼还盼不来呢!” 王守仁坚持将人扯了下来,边劝道:“且待时机成熟了,必然还是要告知你的,总不可能瞒你一辈子吧。” 苍鹿听得连连皱眉。 他这边惆怅得不行,怎么就成了坐享其成了呢? 不过……这么一想,确实还怪轻松的。 且突然觉得自己备受爱护,简直不要太受宠啊。 “快走吧。”王守仁不由分说地拉着人离开了此处。 苍鹿本还想拒绝,可转念想到便是自己不饿,蓁蓁替自己忙前忙后,必然也该饿了—— 于是,便心安理得地带上小厮同好友离了府。 …… 露和堂内,苍老太太已大致道出了事情的经过。 苍斌眼眶泛红,久久未言。 真相果真是如他所疑心的那般,阿鹿的眼睛,正是十四年前,尚在襁褓之中时,母亲带着芸儿他们姐弟二人出城去道观中‘驱邪’那日,出了差池。 只是先前母亲未有同他完全说实话。 母亲之前没说,那日她在道观里,除了作法的道人之外,还见到了突然出现的继晓。 “老太太方才说,当日您在道观内,曾交出了阿鹿和芸姐姐的生辰八字?”张眉寿正色问道。 苍老太太声音沙哑地道:“是……” 她当时一心想替多病梦魇的孙女、连日高烧啼哭不止的孙儿‘驱邪’,那道士如何说,她便如何做了。 “可又取了贴身之物?”张眉寿又问。 苍老太太点头道:“除了贴身玉佩之外……还有阿鹿和芸儿的一缕胎发。” 那一日的经过,是她心头的噩梦,她翻来覆去地想了不知多少遍,故而才不曾遗忘这些细节。 张眉寿心中微沉,却又松了口气。 无论如何,总算是有答案了…… “彼时我见着继晓出现,已隐约意识到是中了圈套,想来那道观观主必是得了他的收买胁迫……到底我此前就已见识过他的手段……那时胆战心惊之下,什么也不及多想,想着护好孩子,不管不顾地就离开了那座道观——” 苍老太太回想着当时的情形,语气尚因痛苦而颤抖着:“我抱着阿鹿,阿黛抱着芸儿,就跑了出去……车夫将马车赶得飞快,待至了半路,我才发觉阿鹿一直昏睡不醒,任凭怎么叫也没有丝毫反应,极为异样。” 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在道观中继晓就已经对阿鹿动了手脚…… 那时儿媳刚因病过世,她怎能再眼看着孙儿出事? 当即,她便是再如何胆怯恐惧,也是第一时间便将芸儿和阿鹿交付给了恰巧遇见的薛家太太,自己则独自折返回去,见了继晓——这是她犯下的过错,她别无选择。 听至此处,苍斌心中的疑团才悉数解开。 怪不得薛家太太那日会那般说—— 而母亲之前却对他解释,是芸儿的贴身玉佩落在了道观中,她才连忙赶了回去。 原来这才是真相。 “老太太既是说了,何不干脆说得再仔细一些!”始终跪在一旁的黛妈妈含泪出声道。 681 该死 “您怎不说在那一日之前,那妖僧已然找上了您!”黛妈妈语气里似有道不尽的辛酸煎熬,却并不是为了自己。 苍老太太看向她,复杂地叹了口气:“阿黛——” 总归实情都已经说清楚了,那些无关紧要的话,还提来作甚。 说得再多,也改变不了她对两个孩子照料不周,愧对苍家的事实。 黛妈妈却是头一次不顾她眼神中的制止之意,朝着苍斌的方向,哑着声音说道:“老爷有所不知,彼时那妖僧虽然是刚入京不久,却必然是一早就打探清了京中诸事的——因老太太每月皆会入宫陪伴太后,便于替他传递消息,故而他早就盯上了老太太!” 苍斌神色凝重。 确实。 他母亲每月都会进宫面见太后,时间固定不提,更不会引人注意。 而那时继晓刚在京中站稳脚跟,必然正是‘用人之时’,从他母亲身上下手,可见心思手段缜密入微。 “那妖僧起初便在老太太身上下了蛊!且不知与湖广巡抚古家是否有什么干连,又以老太太的嫡亲姨母古家二房老太太的性命安危相胁迫!奴婢记得清楚,当时古老太太是传了信来求助的……” 黛妈妈流泪道:“可老太太为了不让苍家搅进去,从始至终皆不曾松口!命奴婢将那信焚了,只当从未看过!” 直到那日公子也中了那妖僧的手段—— 至此可见对方势在必得,苍家注定是轻易躲不过了。 加之那时白家刚出事不久,京中官宦人家皆自危不已。 如此之下,老太太为了尽力保全公子,保全苍家,才不得不答应了那妖僧的条件。 “昔日今时,母亲为何都是只字不提!” 苍斌眼眶红极,声音闷哑。 实则他这句话,是根本无需听到回答的——母亲的性子和心思,他哪里会猜不到。 不外乎是想一个人扛下此事,一个人了结此事,不愿叫他们再真正牵扯进来罢了。 他了解母亲的性情,母亲又何尝不了解他? 张眉寿在心底微微叹了口气。 若起初性情刚烈的苍伯父得知了此事真相,为了苍老太太和阿鹿姐弟,定不可能什么都不去做。 而哪怕他再如何谨慎,如何筹谋,却也免不了会被继晓察觉。 偏偏论起实力,双方悬殊着实太大。 从当初,到现在,继晓都占据了一份帝王宠信,这便注定了明面上苍伯父几乎没有还手之力。 于暗下,对方手段本领‘妖异’,苍伯父更不可能是其对手。 所以,一旦知情,便意味着苍家即将会有灭顶之灾。 而作为已经亲身见识过对方的可怕之处的苍老太太,选择瞒下此事,独自承担,也并不难想象其心路历程。 这决定兴许不怎么聪明,但确是她能力范围之内,所能为苍家做到的极限了。 这其中,不知藏了多少坚韧隐忍,换了旁人,未必能做到。 这份心性,应是同苍老太太幼时的经历有关。 而论对错,若能轮得到她这个外人来评判一句的话——她私以为,苍老太太不算有错。 有时候,无需去考量太多。 单看一点——至少这些年来,苍家安安稳稳,阿鹿他们都还平安轻松地活着。 活着就很好了。 而上一世,苍老太太‘病故’后,苍家也确实不曾因此事再受到什么牵连。 当然,许是因为近年来苍伯父在锦衣卫所地位渐渐不同,对方权衡利弊得失,未有贸然动手有关——但关键还在于,苍伯父当真不知情。 “是母亲无用……”因方才情绪过分激动之故,此时苍老太太略微冷静下来,声音便愈发虚弱,但仍有泪水源源不断地溢出:“若当初不曾带芸儿和阿鹿去那道观之中,兴许就不会……” 当时儿媳过世,儿子沉浸于悲痛之中,家中一团乱。 她身中蛊毒,惶惶不安,见孙女孙子多病啼哭,便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甚至想着,两个孩子是不是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也被那僧人下了妖术。 诸般慌乱之下,才求到了道观中去。 却不料弄巧成拙,反而害了孩子! “母亲不必再自责。”苍斌出言道:“对方若想下手,即便没有道观之事,定还会再寻时机。” 错的不是母亲,而是心怀叵测的恶人。 “真若说无用……是儿子无用才对。若儿子当初能警醒些,有用些,也不至于让母亲一人苦苦支撑。”苍斌语气低而惭愧。 而说至此处,他却又想到了一件事情来。 “当初芸儿被带去大永昌寺,在活人祭天名单之列——母亲是否为此曾去见过大国师?” 他当时受打击诱发了心疾,昏迷后醒来,便让人给母亲传话。 却得知母亲并不在家中——且足足半日之后才归来。 当时家中遭遇此事,母亲却抱病外出多时,他本就隐约觉得有些异样,故而很有几分印象。 而母亲回来之后,却以一种极笃定的语气告诉他——芸儿绝不会有事。 他当时只当母亲在劝慰他。 “他当初本是答应过我,只要我听从他的差遣,他便会保证芸儿和阿鹿的安危……”苍老太太自嘲地笑了笑:“我一个受人摆布的棋子,同他自然是够不上去谈什么条件的,兴许只因还有些用处,这才应允了我——他当时允诺,祭天之时会将芸儿换下,保她平安。” 只是,注定是要换一个身份活着了。 即便是愤恨于对方的随心所欲,不讲道理,但能救下孙女,她已不敢再奢望其它。 可后来大国师不知为何又突然改了口,许是因为宁通之事败露之故——宫中突然取消了以活人祭祀的旨意,芸儿得以平安回家。 听着这番话,张眉寿心底陡然升起怒火来。 苍芸当初在大永昌寺里险些遭遇了什么,她比谁都要清楚。 继晓表面答应苍老太太会保苍芸平安,却暗下欲拿苍芸去满足宁通的禽兽之举—— 毫无负担地伤害利用着苍家的人,插手别人的命运,视同人命如草芥。 她活了两辈子,所见过的最该死的人,便是这恶和尚了! 682 厚重的答案 如今得好好琢磨琢磨,怎么做才能叫他死得更快些—— 怎么个死法儿不要紧,关键得快。 张眉寿简单质朴地想着。 “余下之事,母亲不必担忧,儿子自有分寸。”苍斌未有再多问,扶着浑身犹在颤抖的老太太,让她躺了下去。 该问的大致已经问过了,剩下的待母亲身体恢复些再谈也不迟。 这些年来,母亲为了这个家已经太累了,是时候该歇歇了。 剩下的事情,交给他来做就是。 这些年磨砺之下,他也不再是当初那个宁折不弯的毛头年轻人。 他会用自己的方式,像母亲一样保护好苍家。 苍老太太躺了下去,却有些艰难地转过头,视线再次看向了张眉寿。 “张姑娘今日救下老身,老身不胜感激……只是,不知张姑娘可有法子也能治得好阿鹿的眼睛吗?”老人眼神感激,又满怀希冀地问。 苍斌也朝着张眉寿看了过去。 母亲这个问题,他本想私下单独问张姑娘的。 “阿鹿的情况,同您不一样,我还须再另想法子。”张眉寿看着老太太说道。 但既然知道真正的原因所在了,接下来的困难她便有信心去面对。 长久以来,她怕的都是那种未知的茫然。 苍老太太闻言心中固然失落,可更多的却是希望。 张家姑娘能轻而易举地治好她,那便说明是有本领在—— “张姑娘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开口,苍某必定竭尽全力。”苍斌自床沿边站起了身,郑重地朝着张眉寿躬身抬手施了一礼:“医治阿鹿之事无论结果如何,张姑娘今日大恩,苍某此生不忘。” 张眉寿笑了笑。 苍伯父性子孤直且有些傲气,能这般说,显然是出于真心。 “伯父言重了。” 她未有多说什么,只向苍老太太问道:“当日在道观之内,致使阿鹿失明的经过,不知您可还记得吗?” “那道士取了玉佩和胎发及生辰八字,一通作法之后,便收进匣子里,交给了身边的道童,说是让道童置于三清像前……”苍老太太回忆着说道:“后来我才知继晓就在三清殿内,然他是如何做的手脚,我一概不知。” 她起初觉得那是妖术。 后来叫人暗下多方打听了,才知十之八九是蛊术。 就如同民间常见的扎小人儿一样——只是民间所谓的扎小人,多半只为宣泄情绪罢了,极少会真的灵验。 若真的灵验,那便是有真本领在……而这本领,便是巫邪之术。 那个和尚,显然是精通此道。 多年来她暗中寻觅了不知多少自称懂蛊之人,却都对阿鹿所中之蛊束手无策。 “那之后可曾听继晓提过此事?”张眉寿又问。 “……我之前也曾求他出手替阿鹿解蛊,他只道——他如今亦没有办法解得此蛊,须得等到他寻得一人,方能让阿鹿重见光明。” 苍老太太说到后面,不禁满眼冷笑。 他下的蛊,却说自己如今也解不了,可见不过是敷衍之词罢了。 “寻得一人?”张眉寿正色问:“可知他要寻的是何人?” 苍老太太摇头:“这个倒不知。” 依她看,多半是故弄玄虚而已。 张眉寿却记了下来,转而又问了其它细节。 可苍老太太却多是答不上来。 张眉寿并不意外。 到底继晓行事谨慎,必然也不可能暴露什么真正有用的线索。 再有便是继晓和孙氏之间的关系与图谋。 这些,苍老太太也不知晓,甚至她也是今日才知道自己送去的信,原来竟是给孙氏的。 张眉寿亦不觉得意外—— 该问的已经问完,张眉寿当即没有耽搁地告了辞。 她前脚刚离去,苍斌后脚也离开了露华堂。 苍斌紧走几步,便跟上了张眉寿。 “今日之事,多谢张姑娘。” “苍伯父今日已道过太多次谢了,着实过分客气了些。”女孩子语气和善。 苍斌闻言顿了顿。 实则他还有别的话。 然而他本就不善言辞,再加上方才被儿子一通‘丑话说在前头’,眼下更不知要如何开口了。 此时,却听张眉寿开口道:“苍伯父可是想问,我为何会得知这些内情?以及,今日我为何会与殿下一前一后过来?” 苍斌没料到身边的小姑娘竟这般主动直接。 阿荔看在眼中,眼中隐隐有两分得色。 谁叫她家姑娘就是这般善解人意又贴心呢。 “自然是通过殿下知晓的。”张眉寿没有隐瞒,直言说道:“至于此中详细,待苍伯父与殿下详谈罢,应就都能明白了。” 苍斌听懂了。 身边的这个小姑娘…… 和太子殿下是一条船上的。 太子知道的,她都知道。 相反,她知道的,及方才所说的,太子也都知道。 这是他预料之中的,却也是最值得深思的。 “苍某还有最后一句话想问张姑娘,若有冒昧得罪之处,还望张姑娘勿要放在心上——苍某并无恶意。” “苍伯父但问无妨。” 实则,苍伯父是不必说这些的,他的为人,她一直信得过。 “苍某想知道,张姑娘究竟为何要做这些?” 他以往确实是低估了这个小姑娘的。 可今日她显露出的‘这些’,显然也并非一日之功—— 暗下不知费了多少力,花了多少心思,又冒了多少险。 在锦衣卫所呆的久了,总爱揣摩意图二字,他一时无法确定究竟是怎样的意图才能支撑得起这个小姑娘瞒着所有人,暗中去做这些。 “阿鹿说他想看看星星是什么样子,我就想尽一份力。” 女孩子声音坦诚认真。 苍斌听得怔住。 “……” 他倒也想过这个可能,可在他世俗的认知里,这个答案总归是有些‘浅薄’的。 他以为……至少还应当有些别的支撑。 譬如是同太子有关,譬如有什么条件,或是其它复杂的牵扯。 可不知为何,他此时看着这个女孩子,忽然又觉得这个答案十分厚重了。 纯粹却厚重。 “果真是苍某冒昧了。”苍斌的语气忽然变得开阔许多:“但作为父亲,我还是想替犬子道一句谢。此外,还得再啰嗦一遍——张姑娘若有需要与难处,不管是什么事,务必要开口。” 余下的,一概未再多说半字。 至于交待这个小姑娘守住今日之事,更是全无必要。 可他没有想交待的,小姑娘反而有事想要交待他。 683 不值得 “晚辈另还有事要办,便不去前厅了。”张眉寿讲道:“还有劳苍伯父,替我知会殿下一声儿。” 苍斌默了默,才点头道:“……好。” 小姑娘当真毫不掩饰自己与殿下走得近的事实,且托他传起话来也是用的不能再顺手。 偏偏坦荡又利落。 二人就此分开而行。 张眉寿带着阿荔出了苍家,苍斌则赶去了前厅。 前厅之内,坐着一位气度不凡的少年,少年身侧立着一名冷面随从。 苍斌命厅外守着的仆从退远了些,自己才恭谨地踏入厅内,走上前去行礼:“微臣来迟,让殿下久等了。” 少年只抬手示意他起身,显然并无怪罪之意,只问道:“不知老宜人现下如何了?” “托殿下的福,家母如今已经没有大碍了。”苍斌语气诚挚:“多谢殿下今日及时提醒。” 少年笑了笑,道:“皆是张姑娘之功。” 苍斌神情微滞。 这两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虽说细想好像也没什么过分逾矩之处,但就是叫人觉得有些不同寻常——他是不是该找个机会提醒张贤弟留意一下? “殿下与张姑娘,自然都是苍家的恩人,今日恩情,苍某必定铭记于心。”苍斌尽量自然地接过话。 太子殿下眼中笑意更深了些许。 他极喜欢自己与小皇后被人一同提起的感觉。 好在可以预见的是,日后这样的机会会越来越多——倒是一件人生乐事。 “今日老宜人前往大永昌寺的因由,不知苍千户可已都问清楚了?”少年转而问道。 “正如殿下猜测的那般,确与大国师有关。”方才已从张眉寿那里得知了她与太子消息互通的事实的苍斌也不拐弯抹角。 此时,便没有隐瞒地将事情的前后经过,认真梳理后,与少年人叙述了一番。 自也包括了苍鹿‘所患眼疾’的详情。 祝又樘听罢之后,头一句便是:“既已查清了缘由,康复之日必是可盼。” 苍斌听得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他说完了这些经过,面前的少年人不见丝毫怒色,更无降罪质问之意,反而像是在宽慰他不必过分担心。 这可是当今地位牢固的大靖储君。 而他家中母亲所行之举,不管是何缘由,于朝廷而言皆是犯下了大过错的。 苍斌垂首,正色道:“家母之事,皆是微臣不察所致,微臣心中深感为愧。幸而得殿下及时提醒,得以查明,才未有真正铸成大祸——微臣本已无颜面对皇上与殿下,然过错已致,微臣这便更衣入宫,向皇上请罪。” 无论朝廷是如何打算的,但他替母亲请罪,是免不掉的。 却听面前坐着的少年说道:“请罪倒是不必,父皇尚不知此事。” 苍斌霎时间怔住,一时颇觉意外地看向祝又樘。 皇上……竟是不知此事?! “贵府老宜人借入宫之便,与废后孙氏传递消息之事,父皇亦不知晓。”少年面色与语气皆是平静自若:“孙氏如今由司礼监在严密审问,然其口风极紧,尚不曾供出任何。” 苍斌内心愈发惊异。 孙氏由司礼监在审问——此等之事,殿下竟也对他明言。 且殿下话中之意……摆明了是要‘包庇’苍家的。 故而,才有方才那句‘请罪倒是不必’。 苍斌一时不知该如何去看待面前的少年人,只下意识地道:“殿下好意,微臣感激至极。只是此事事关重大,与大国师有诸多牵扯,微臣不敢存有侥幸之心——” 当务之急,是该查清大国师的真正图谋,尽早揭露其恶行。 “苍千户一片赤诚之心,吾何尝不知。只是眼下证据不足,若贸然直言告知父皇,只怕反倒不妙。且今日你我在此相见,父皇又岂会不知?” 父皇对继晓的信任程度,他最是清楚不过,若想动摇这份信任,务必不能操之过急。 苍斌听到后半句,到底是沉默了下来。 他固然可以接受皇上的质疑,但却不能将太子殿下牵扯进来。 一分一毫也不行。 但…… 太子殿下思虑这般缜密且有耐心,今日在寻他之前,难道会不曾考虑到此点吗? 且今日之事,根本用不着殿下亲自出面。 仅仅只思索了片刻,苍斌心中便有了答案。 太子殿今日坐在此处,恐怕就是特地为了保他苍家而来。 是早料到了他会执意请罪,才会‘自添错处’,实则是提前替他找好‘台阶’。 除此之外,他再想不到其它可能。 至于其它的‘证据不足’,似乎皆是次要了。 殿下若是有心,从今日之事中摘干净并不难,到时任由苍家出面认罪,即便皇上不会轻信,可心中多少会对大国师存下一份疑心。 且殿下对他母亲的疑心,分明是早已种下。 却不曾与皇上提及,而是暗中查实,今日刚有确认的迹象,便如实告知了他,由他来亲手揭开—— 可见这份相护之心,是从一开始便存下的。 苍斌心下情绪翻腾,无言片刻之后,却是撩袍朝着少年跪了下去。 “微臣不知何德何能,竟能得殿下这般相待。” 除却此事,他突然又想到了此前太子请明太医为阿鹿研治眼疾之事。 还有…… 今日之事,殿下从始至终皆没有质疑他分毫,甚至连问一句他事先可知情都不曾问。 少年起身,亲自去扶人。 边道:“此事不足为患,尚有其它办法可想,远不值得以良臣清名安危相换。” 他信得过苍千户,父皇却未必能信得过。 且贸然揭开,确是弊大于利。 总而言之,以‘不值’二字足可概括。 苍斌却固执地跪在原处,不肯轻易起身,且闻得此言,已是热泪盈眶。 他坚持朝着祝又樘叩了头,适才起得身来。 身为臣子,许多话不便明说,全在这一记叩首当中了。 “苍千户坐下说话吧。”少年说道。 毕竟人高马大的苍千户站在他面前抹眼泪,这情形着实叫人觉得有些无法适从。 苍斌应了声“是”,这才在下首落座。 此时,余光却见少年的视线,朝着厅外的方向投了过去。 苍斌下意识地跟着看过去。 684 隐瞒 却见厅外空空如也,半个人影也不见。 但不知怎地,他就瞬间意会了…… 殿下……莫不是在等人吗? 至于等谁,悬念似乎不大。 且更为形象地来说,像是在盼人。 思及此处,苍千户轻咳一声,道:“方才张姑娘临走之前,曾托微臣向殿下传话告知——张姑娘有事在身,便未能亲自来见殿下。” 旋即,又补道:“微臣方才一心只顾着说正事,竟险些将此事给忘了。” 清羽默默看了他一眼。 看来苍千户对他家殿下对正事的定义,有着极大的误解。 苍斌敏锐地察觉到清羽那短暂却怪异的注视,一时颇觉不明所以。 太子殿下闻言点了头,转而去吃茶。 果然是蓁蓁。 那个半刻也闲不下来的蓁蓁。 …… 张眉寿带着阿荔,先回了一趟张家。 再出门时,却是和阿荔一同扮作了小厮模样,跟在自家兄长身后出了府。 她今日替苍老太太解蛊之事,未必能做到一丝风声都不会泄露出去——至少她敢肯定,继晓必然会暗中派人留意此事。 这件事,她既做了,便是做好了同继晓对上的准备。 但有一个秘密,她眼下还必须要守住。 那便是田氏的存在。 田氏身上的秘密,她本就不确定是否已经完全摸清楚——而单凭田氏南家嫡女的身份,她便不能让她轻易暴露在继晓的视线范围之内。 张秋池带着两个‘小厮’,先去了一趟书斋。 选了些笔墨之物,并两本诗集。 从书斋离开后,天色已有转暗的迹象,遂进了一家酒肆,上了二楼雅间。 刚坐下不久,雅间的门便被人从外面叩响。 小厮打扮的阿荔上前去开门,并不意外地见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阿荔同他的目光平静而短暂地交汇了一瞬,便错开了。 棉花走了进来。 “姑娘,公子。”他低声说道:“确有人暗中跟随——” 张眉寿暗暗皱眉。 她已这般小心,难道继晓的人连她家兄长的行踪都不放过吗? 这已有些异样了。 “但小人已经确认过了,那是太子殿下派来暗中保护姑娘的人。”棉花又道:“除此之外,并无其他可疑之人。” 阿荔:“……” 算了。 别同他置气了,毕竟没必要。 但遇到这种不顶用的,她作为大丫鬟,真的很想骂人。 张秋池闻言松了口气,看向张眉寿,道:“二妹这下可以放心去办事了——我就在此处等着二妹回来。” 张眉寿已经自椅上起了身:“那待会儿上了菜,大哥且慢些吃。” 又吩咐阿荔:“阿荔也在这儿等着。” 一个小厮被使唤出去跑腿本没什么,可若两个小厮丢下在用饭的公子,都跑了出去,无疑是有些异样的。 虽说无人跟随,但还是小心为妙。 阿荔虽是不放心也不甘心,但自家姑娘的思虑,她并非猜不到。 因此,只能道:“奴婢遵命。” 说着,看向了棉花。 “你切记要护好姑娘——” 棉花点头应了声“好”。 实则有他没他现在并无区别,毕竟在保护他家姑娘这一块儿,已是被太子殿下拿捏得死死地了。 眼见张眉寿带着棉花转了身要出去,张秋池连忙又嘱咐了一句:“二妹,切记要当心些。” 虽然他不知二妹要去做什么,但二妹这般谨慎以待,想来此事必然紧要——既是紧要,兴许就会有麻烦和危险。 张眉寿闻声回过头来,看向坐在那里的少年。 少年如玉,气质出尘,一双净澈明亮的眼睛里有着些许担忧之色。 想到自己要去见的人,张眉寿心中一时有些感慨。 大哥从来不多问她什么,便是今日忽然被她拉着出来打掩护,问的最多的也只是要如何做才能帮到她更多些。 “大哥放心。”她朝着少年真切地笑了笑:“我去去就回。” 如果日后局面允许,她会将实情告知大哥。 …… 夜色初上,京城四下亮起灯火。 棉花胡同不远处的几座民居,被夜色遮去了几分白日里的陈旧。 一座宅院的大门被轻轻叩响了两声。 院中之人放轻了脚步来至门后,未有立即将门打开,而是屏息先听了片刻动静,才压着声音试探地问:“谁?” 回答她的是女孩子过分沉静的声音。 “是我。” 门内之人闻声,立即将门打开了来。 张眉寿抬脚跨过门槛,田氏就动作小心地合上了门。 “姑娘怎这个时辰过来了?”田氏跟在张眉寿身侧,一面往堂中走去,一面问道:“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且姑娘这般打扮,身边又连阿荔都不曾带…… 别是出了什么事情吧? 田氏心中惶惶不安,张眉寿却是未语,一路来至了堂中。 见她一直不说话,田氏也不敢多问,只能道:“姑娘先坐下歇一歇,我去沏茶。” “不必了。” 女孩子总算开口,却是直问道:“苍家公子的眼睛原是中了念蛊所致失明——婶子为何瞒我?” 田氏眼底颜色骤变。 女孩子一双眼睛在油灯的映照下,如冬日里的一汪湖水,平静而冰冷。 “姑娘,我……” 田氏神色变幻着,张口却不知要如何说。 但也没有否认。 张眉寿微微抿直了唇。 果然,她就知道——田氏身为南家嫡女,精通各类蛊术,当初怎会看不出阿鹿是中了念蛊。 只不过是不愿说而已。 “这便是婶子宁可将号称可代替念蛊的牵心蛊赠予我,也不愿让我习念蛊的原因吗。”她又问,语气却更像是在陈述。 当初苗氏便同她说,蛊术之中,数念蛊最为繁琐,难以操纵掌握不提,修习过程中更是耗时耗力,且有损心神精力。 她考虑了一番,便打消了习念蛊的念头。 一则,她学蛊原本是为了防身,以备不时不需,只尽力多学些罢了,也没想过非要样样精通。 二来,牵心蛊的存在,本就已可替代念蛊,且易操控。 故而,她对念蛊所知甚少。 此番疑心阿鹿是被下了念蛊,也是一步步推敲出来的。 “姑娘……当初我尚身在张家,实在不敢贸然言明此事……”田氏低着头,神情为难地说着:“至于后来……也曾想过要告知姑娘,可权衡之下,到底是没敢说出口。” 685 追去 喜上眉头正文卷685追去“没敢?” 张眉寿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看着她,问道:“婶子是怕将实情道出,我会逼着你出手替阿鹿解蛊吗?自最初时,你可是就已经猜到下蛊之人是继晓了?” 田氏之前说过,念蛊之法极隐秘高深难习,真正擅使念蛊者,世间恐寥寥无几。 她身为南家嫡女,自然是其中一个。 而盗取了南家蛊法的继晓,应当也算一个。 故而,田氏当初断出阿鹿中了念蛊,才不敢泄露出半个字。 是唯恐招来继晓的耳目,暴露了身份。 而后来还是没说,不外乎是觉得她性子顽固执拗,若是得知了,必然要坚持替阿鹿解蛊。 田氏没有点头,却也没有否认。 张眉寿心中有答案在,也无意非叫她承认不可,只道:“以往你有自己的思量权衡,我不怪你,是怪自己不够警醒。然如今我已知晓,我此时再问,便不希望你再瞒我——” 以往田氏算得上是有选择。 可眼下这选择已经没有了。 她这般说,确实有些不讲道理了,可有些时候,确无道理可讲。 兴许这就是生而为人,努力要强大些往上走的理由——在不想讲道理的时候,便可以不讲。 田氏听出女孩子语气里毫不遮掩,甚至是坦坦荡荡的威胁,微微点了点头。 “苍家公子和苍家姑娘,所中何蛊?”张眉寿问。 她虽对念蛊所知不多,却也清楚念蛊同样不止一种。 “苍家姑娘?”田氏闻言怔了怔,而后摇头道:“我曾见过她一面,她不像是中蛊的模样——想来应当只是体弱罢了。” 张眉寿闻言了然。 苍芸的身体状况她是清楚的,也为其开过调理的方子,她原本瞧着,也不像是中蛊的迹象。 只是今日从苍家老太太那里得知了阿鹿姐弟二人幼时那日的遭遇,便疑心苍芸也是中了念蛊。 如今想来,姐弟二人当时虽都被取了贴身之物及胎发,可真正被继晓施蛊的,应只是阿鹿一个。 “念蛊不易被种下,且对施蛊之人的精力有极大损害——若接连向两人施下念蛊,本也是一件极吃力之事。”田氏说道:“更何况,苍家公子被种下的追去蛊,本就是念蛊当中最为繁琐的一种。” “追去蛊?” 张眉寿听得“最为繁琐”四字,心中不由微沉。 ……非得这么倒霉吗? 她当即便下意识地问道:“婶子可解得了吗?” 等着她的,别是她这半日里最担心的答案—— 田氏点头,却又摇头。 那妖僧一身蛊术,皆是由她所授,他会的,自然就没有她解不了的。 只是—— “此蛊繁琐就繁琐在,在解蛊之时,还须得有蛊引方可施解。”田氏解释道:“而蛊引是谁,只有施蛊之人知晓。” 换而言之,没有蛊引,便是她也不可能解得了。 所以,她选择不说,不仅仅是因为怕暴露自己,也是因实在无能为力。 “蛊引竟是人吗?” 张眉寿听出了关键。 田氏点头。 “此蛊解蛊之时,必须要以施蛊人设下的蛊引之人的指尖血为引,方能解蛊。” 顿了片刻,又道:“且湘西之地此前曾有传说,此蛊极玄妙有灵性,冥冥之中会使中蛊之人与蛊引之人有所牵扯……故才名追去蛊,然而听来过分玄乎,想来也只是个传闻罢了。” 张眉寿微微皱眉。 也就是说,要想替阿鹿解蛊,必须要找到蛊引之人。 但蛊引之人究竟是谁,怕只是继晓才知道了。 而此时,她脑海中忽然回响起了苍老太太今日说过的一句话——继晓声称自己也无法解蛊,若想解蛊,还须找到一个人。 眼下想来,那确实也不是随口敷衍之辞。 且这个人,只怕继晓尚也不曾寻到。 而田氏方才又说了那个关于追去蛊的传说—— 有没有可能,此人不易寻得,故而继晓才在阿鹿身上种下追去蛊,想以此寻得那人下落? 如若不然,继晓只管在阿鹿身上也种下毒蛊便罢,又何须再煞费心思地种下追去蛊? 而哪怕只是个传说,可传说往往也不会尽是空穴来风。 且继晓最喜玩弄邪术,会信上几分也不足为奇。 思及此处,张眉寿再次看向了田氏:“婶子可知继晓于暗中寻过什么人吗?” 田氏闻言,心底极感意外。 她只是提了一句关于追去蛊的传说,姑娘便是信了,至多也该往与苍家公子有牵扯的人身上想一想才对,为何会立即联想到了继晓借蛊寻人之事? 面前这小姑娘,当真叫她愈发觉得畏惧…… 田氏浑然不知苍家老太太之言,此时只觉得面前的小姑娘过分妖异。 然面上只能尽量平静地摇头答道:“我与他已有十八年未见,如何会知晓他是否在寻什么人……” 张眉寿眼底微闪。 “到底是旧识,婶子对他的底细总比旁人了解得要多些——不如猜一猜呢?”女孩子道:“能叫他如此上心,想必此人于他而言应是有些紧要的。” 田氏看似思索了片刻,才再次摇头:“妾身当真猜不到。” 女孩子看着她,语气平静地提醒道:“婶子糊涂了。” 这些年来,她与田氏不管是明面上还是暗下,皆是以田氏和张家姑娘的身份相待。 可田氏方才,却以妾身自称。 “是……是我糊涂了。”田氏反应过来,面色复杂地道:“姑娘见谅,我日后定会再警醒些。” 张眉寿未有接话,而是道:“时隔这么久,婶子竟张口便道与继晓十八年未见,记得这般清楚,倒是极仔细。” 且那句十八年未见,当真过分顺口了些。 “虽是无能懦弱……然灭门之仇,时刻未能忘却。”田氏声音低低地说道。 见她神态,张眉寿未再多言。 十八年前,南家覆灭。 她家父亲,在那一年与田氏相遇。 而她家兄长,今年虚龄,也有十八了——她本以为,田氏身为一个满心记挂儿子安危的母亲,记得最深刻的会是大哥的年纪。 张眉寿视线瞥见田氏于袖下交握的双手,心中微微泛起一层异样的波澜。 686 生气 “姑娘……”见张眉寿不再开口说话,田氏心中忽觉愈发不安,遂主动讲道:“仔细想来,那妖僧,未必不是在寻我……” 她方才有些慌了神,此时才想到要这般作答。 “确也有此可能。”张眉寿暂时按下它想,道:“只是这是我也能轻易想得到的,我想听婶子猜一猜,我想不到的。” 田氏苦笑道:“除了我之外,似乎只剩下阿舒了,可阿舒如今早已不在人世。” 她口中的阿舒,是定国公府的前世子夫人‘南珠’。 张眉寿摇了摇头。 “婉兮的母亲是在刚生下婉兮不久之后就患了病,据说是产后风,可你我皆猜测过,极有可能与继晓有关。而阿鹿比婉兮还要小上数月。” 所以她猜测继晓应是在向阿鹿施蛊之前,就已经寻到婉兮的母亲了。 况且,若继晓真要拿追去蛊来寻南家人,身为南家嫡女的田氏,才是最有可能的。 “姑娘言之也在理,我亦只是随口胡猜罢了。”田氏道。 “只怕婶子不肯往我想知道的答案上猜。”张眉寿说起话来,并不顾忌什么情面:“婶子应当知道我性情急躁,若迟迟等不到真相,说不准便去寻继晓当面问个清楚了。” “姑娘说得什么傻话……”田氏的脸色当即白了几分:“继晓此人危险至极,姑娘便是心急救人,却也不能这般不管不顾!况且——他又怎可能与姑娘说实话?” 见她少见地说了几分重话,女孩子平静地反问:“怎么不可能?他要寻人,我也要寻人,好歹也算是目标一致,互相帮一把,他何乐而不为?” 田氏从女孩子这番话中听出了认真之意,一颗心不禁更是高高悬起。 姑娘该不是当真会去寻那妖僧吧? 想到女孩子平日里的行事作风,田氏心中颇觉没底。 只能急急劝道:“可如此一来,姑娘等同是将自己懂蛊之事摆到了明面上……姑娘自是不必将我考虑进去,可姑娘当真以为,他在得知一切之后,会将姑娘视作盟友吗?到时张家免不了也要受到牵连!” 张眉寿听在耳中,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若是可以,她可真想将田氏吊起来打一顿啊。 田氏瞧得越发着急:“姑娘万万不能因一时之急,便不顾大局啊。” 而她虽是渺小,却无一刻敢忘却自己肩负着的使命。 除却个人和池儿生死安危之外,她也有着自己需要顾全的大局。 尤其是得知了那天命所定之事后…… 与所有人和事相较之下,那是真正的大局—— 张眉寿最后看了她一眼。 “待婶子何时能不再自以为是地隐瞒,再来同我谈大局吧。” 说着,便转身走出了堂屋。 实则她方才之言不过是在试探,眼见确是诈不出什么,也不愿再浪费口舌。 田氏是否在此事之上有隐瞒,她也只是猜测而已。 到底继晓要寻的人是谁,田氏确实不见得就能猜得到。 但她可以肯定的是,田氏必然还有着别的秘密。 这些眼下固然不是最紧要的,但也确实叫人心生不耐。 因为,她怕再待下去,会做出什么不理智的粗暴举动来。 如果允许,她当真不愿同田氏再有丝毫交集——终年累月之下,这怕是少不得要折寿的吧? 见女孩子转身就走,田氏怔了一瞬之后,连忙追了出去。 “姑娘……” 姑娘这是当真生她的气了。 可姑娘忘了拿灯笼——外头那么黑,磕到碰到如何是好。 张眉寿闻声站定,回过头去看她。 “那追去蛊被种下之时,施蛊人可也需要蛊引之人的生辰八字?” 她才想到要多问一句——如此一来,范围也能缩小些。 却听南氏道:“需要,却也不需要。若蛊引之人是寻常人,少不得要以生辰八字为标记,可若非寻常之人,甚至只需其明确的身份便可入引。” 到底不是被施蛊之人,只要能被标记上便可。 张眉寿大致听明白了。 她未再多问其它,只又道:“待过了这几日,我会让婶子见阿鹿一面——到时,还需以婶子的指尖血为引,试着解蛊。” 这不是商议,而是告知。 田氏微微抿唇。 实则,她对继晓所寻之人究竟是谁,也并不能完全确认。 也不能保证当真不是她。 而不消去想,若此番侥幸解蛊成功,她必会暴露无遗。 然而此时面对女孩子的坚持,她并没有说不的余地。 田氏在心底深深叹了口气,应了一声“好”。 到底没忍住问道:“姑娘当真不怕吗?” 这个女孩子,似乎向来无所畏惧,偏又并非无知而无畏——可眼下,明知这么做会带来极大的凶险,却仍毫不犹豫,这不是无知又是什么呢? 到底苍家公子的眼疾,又不会有性命之碍。 相反,若当真解了,性命安危会因此受到威胁的,却不止是一个人。 姑娘分明是聪明的,却选了后者。 田氏只觉得无法想透。 张眉寿反问道:“有什么可怕的?——实话不瞒婶子,今日我才替苍家的老太太解了蛊,继晓这会儿定是已经在紧锣密鼓地追查此事了。若说我被他疑心上,不过是迟早之事而已。” 她本不打算多说的。 可今日被田氏气了这么一遭,偏又不能发作,说出来吓一吓她也是好的。 张眉寿没什么同情心地想着。 说话间,抬手接过了田氏手里的灯笼。 田氏果然被骇了一跳。 “姑娘怎能这般冲动不顾后果……” “苍家老太太命悬一线,救人不救人不谈,我总不能眼见着阿鹿中蛊的秘密就这么被她带走——到底也不能指望着婶子哪一日会好心告知我。” 这种自己死守着不说,还不许她自己想法子去查明的话,究竟是如何说出口的? 张眉寿拿一言难尽的眼神看着田氏。 大哥到底是怎么被教得这么好的? ——大抵得是上天铁了心非要格外眷顾他不可了。且若这心铁的但凡有一丝不够坚定,八成还是要败在田氏手中的。 田氏听得噎住。 “我要怎么做,你干涉阻拦不了。既自知不顶用,那只管识趣照做还能省事些。至于你的安危,我会尽力护住,不敢说有十成把握,却至少也有八九。”女孩子语气冷硬。 687 好猜 【悠阅书城APP,免费看小说全网无广告,IOS需海外苹果ID下载】 田氏心中滋味复杂,眼底一片涩然朦胧。 她听得出来,姑娘哪怕再生气,却也是愿意护着她的。 “还有,有用的话多说些,拿来糊弄人、没用的话就休要与我多言——省得我听了心情不妙,再与你撒气,你反倒还委屈起来。” 女孩子不满地说着,微凉的声音渐渐远去。 田氏便是瞧不见,却也能想象得到小姑娘皱着眉略含嫌弃的模样。 眼看着小厮打扮的小姑娘拉开门闩提着灯笼离去的背影渐渐消失,田氏却是抬手擦了擦眼角泛起的泪花。 她这个姑娘啊…… 刀子嘴,豆腐心。 这一点,就同太太一个模样。 张眉寿跨出大门,怒气稍缓。 她自知不该与田氏置什么气,可着实也是与之周旋了这许多年,耐性被磨得有些岌岌可危了。 她本就不是什么好脾气有耐心的人,更何况,她实在也想不到,田氏这性子,谁能扛得住—— 但不管如何,她的计划不会被改变。 替阿鹿将眼疾医好,是她必然要去做的事情。既然如此,自然是晚一日不如早一日。 至于权衡利弊? 那些弊,只不过是田氏心中无法打破的心魔,而不是她的。 而田氏这里,能问的,她还是会想方设法地去问。 至于问不出来的,她自会自己去查。 总之是不能就这么干等着田氏哪日性情大变,与她和盘托出——毕竟她有生之年只怕都难等到那一日。 张眉寿提着灯笼走出了一段距离,隐隐瞧见前方胡同口处,有两盏灯笼散发着淡淡的橘色暖芒。 一旁的棉花也早留意到了,此时陪同在张眉寿身侧,不露痕迹地防备着。 虽说感受不到敌意,但夜黑风高,还是小心为妙。 毕竟棉花胡同一带鱼龙混杂,临时起意决定抢劫的人也不少见。 张眉寿脚下却又紧走了几步。 此时,对方似是瞧见了她,遂也迎了上来。 淡淡光芒驱散了夜色,映得那张清贵无双的少年脸庞越发俊逸夺目。 张眉寿这才站定了问:“公子怎来了?” “得知你来了此处,有些放心不下,便过来瞧瞧。”少年语气温和,说话间,将一只汤婆子递到了她手中。 张眉寿抱在怀里,二人并肩往胡同外走去,她轻轻嗅了嗅,低声问:“公子饮酒了?” 少年闻言笑着道:“不曾。不过是来得早了些,便去顺道看了看怀公——他家中不巧打翻了酒坛子,兴许便沾了些酒香。” 一旁的清羽自觉丢脸。 打翻了酒坛子是真。 但准确来说,是他那不争气,平日里贯爱装作体弱多病的义父不知殿下会突然造访,一个人正关起门儿来悠哉哉地吃酒—— 可多病之人怎能吃酒? 然情急之下,酒坛子可以藏起来,酒气却无法掩饰。 于是,那货便干脆摔了酒坛子再来开门,谎称是极不容易得来的什么强身健体的虎骨酒,每日只舍得吃上一小口,方才正要取上一盅时,恰听得殿下过来,一时激动,才不小心打翻了。 殊不知,一切的真相都已被稳稳蹲在墙头上的他尽收眼底。 可殿下全当做不知道,还递了银子去,又承诺来日替他寻了真正好用的虎骨酒来。 将这一切看在眼中的他,除了不齿和感到丢脸之外,竟还隐隐有一丝羡慕。 坦诚来说,这种混吃等死被接济的生活,他也想拥有。 很显然,如今他堕落的已不止是这一具肉体,连带着灵魂也渐渐被宫外这俗世给腐蚀了。 听得怀公二字,张眉寿不禁就笑了笑,旋即问道:“苍伯父可与公子将今日之事都说清楚了?” 见她满心记挂着正事的模样,祝又樘笑着“嗯”了一声,道:“此处风大,去马车内再细说。” 他的马车就停在胡同口处。 清羽撩起车帘,祝又樘轻握着张眉寿的手臂,将人先扶了上去。 清羽默默无言。 确实也没什么想要表达的,实在要说,就只有一句——只要殿下能将他认定的女主子顺利拐回宫就好,其他的一概不重要。 宽敞的马车内暖意横生,布置精巧雅致,入鼻是淡淡茶香。 张眉寿将汤婆子放在膝上,接过祝又樘递来的温热茶盏,吃了两口,便与他说起了今日之事。 也包括方才从田氏那里所得来的有关追去蛊之事的详细。 祝又樘听得认真之余,眼底又有些意外。 之前接触到蛊毒之物,他尚且能被说服——到底都是以毒害人,只是蛊毒更为玄妙些罢了。 可如今这‘追去蛊’,却是叫人觉得玄之又玄。 以生辰八字与胎发便可种蛊,甚至无须接触到被施蛊者自身。 他事事皆习惯研究个透彻清楚,如继晓的所谓催魂之法,他上一世也命人搜罗了许多书籍来看,后来可知,也并非全无依据可循——归根结底,实则是以眼神为念力来干扰他人思绪,使之产生幻觉。 与障眼法,也有几分相似之处。 可小皇后口中这念蛊,他一时却想不透是何道理。 然而,此等蛊咒之术,既为历朝历代所禁,想来确有其古怪难解之处。 况且,他与小皇后此番重生了这一遭,本也是无法解释的。 见他浑然一副仿佛是在思索感慨“学无止境”的神态,张眉寿有些想笑。 “殿下都不问我方才去见了什么人吗?” 女孩子倚靠着隐囊,问道:“还是说,殿下早就已经知晓了——” “你不曾说起,我便也不曾刻意探究过,故也称不上知晓。”少年坦诚地道:“但隐约猜到了些。” “不知殿下所猜何人?” “想来应是你此前曾提起过的,实为南家嫡女的‘苗姨娘’了。” 张眉寿默了默:“……就这般好猜吗?” 到底对外,苗姨娘是早死了的。 “不是好猜。”少年笑着道:“是蓁蓁不曾刻意瞒我。” 此前便与他说起过,她这身蛊术是由那苗姨娘所授,又告知了他对方的真实身份——据说他是第一个知晓的,便是她家中之人也比不得。 这件事,他可是一直记在心间的。 http:///txt/87493/ 。_手机版阅读网址: 【悠閱書城一個免費看書的換源APP軟體,安卓手機需GooglePlay下載安裝,蘋果手機需登陸非中國大陸賬戶下載安裝】 688 来历蹊跷 【悠阅书城APP,免费看小说全网无广告,IOS需海外苹果ID下载】 张眉寿轻咳一声,顺着台阶就下了:“这倒也是……” 马车驶动,朝着张秋池所在的那家酒肆的方向而去。 一路上,张眉寿祝又樘二人所言皆是今日苍家、田氏,继晓之事,及应对之策。 二人在车内谈的认真入神。 车外,紧跟在清羽车后,同样也在赶车的棉花,心情却不太妙。 他来时,是赶了一辆马车的,其内载着的自然是他家姑娘。 可回来时,他家姑娘上了太子殿下的马车,他就只能拉一辆空车了。 拉空车就拉空车吧,这本也没什么,毕竟他也不是那种好胜心强的随从。 可问题是,前头的马车,赶得实在太平稳也太慢了——关键是慢。 慢到他甚至数次没有职业道德的犯了困。 棉花晃了晃头,让自己清醒些,耐着性子跟到了酒肆。 “公子将我送到此处便是,且别跟着下来了,再不回去,怕真要晚了。”张眉寿从马车中下来之前,向祝又樘说道。 祝又樘看着她,含笑点头道“好”。 只替她一手打起车帘,一手抬起置于她头顶的车厢边沿,以免她磕碰到头。 另一边,棉花走了过来,在经过清羽身侧之时,皱眉低声问道:“你怎不干脆下来牵着马走?” 清羽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没办法,大家领悟的程度已经不在一个层次上了。 但这一刻,他总算是明白了当初阿荔看待他时的那种心境了。 眼见张眉寿下了马车来,清羽才回到了辕座上。 但并未急着赶车,而是静静等着张眉寿进了酒肆,身影消失不见,才将马车驶动。 这,就是他的层次所在。 棉花靠在自家马车旁,眼瞧着清羽赶着的马车愈行愈远,回味着对方方才看待自己时的眼神,一种落伍的感觉莫名就从心底升起—— 总觉得对方掌握了什么他不知道的秘密…… 酒肆二楼,张眉寿叩响了包厢的门。 来开门的是阿荔。 见得自家姑娘回来,阿荔悄悄松了口气。 她本还担心姑娘没她在身边,办起事来会不方便呢。 “二妹,一切可还顺利?”张秋池关切地问。 他不问二妹去办什么事,只关心她是否顺利如愿。 见他神情,张眉寿笑了笑,点头道:“尚可。” 至于尚可到什么程度——若按祖母的法子来算,她估摸着也得少上活十日半月吧。 张秋池便不再深问,只又笑着道:“这家的饭菜倒也可口,二妹可要尝一尝吗?” 张眉寿有心事没胃口,本想下意识地摇头,然看了一眼桌上几乎没怎么动的饭菜,到底是改成了点头。 “也好,恰也有些饿了。” 大哥显然是在等着她的,她若不吃,大哥必然也要饿着了。 兄妹二人相视一笑,坐了下来。 … 翌日,东方天际初泛白。 大永昌寺内,已经响起了僧人诵经早读的声音。 此时,继晓未在密室内观星盘,也不曾打坐,而是立于藏经阁内,在这最高处,俯视着偌大的寺庙。 正是日夜相接之际,晨曦尚薄,昏暗犹笼罩着天地似同一层灰蓝色的细纱。 冷风卷起僧人衣袍,袍角翻飞间,猎猎作响。 “师傅。” 一名年轻的僧人不知何时来到了继晓身后,朝着他行礼, “可查明了?” 继晓单手拨弄着手中佛珠,经风穿过,声音越发缥缈。 “苍家昨日有数名郎中进出,弟子皆一一排查过,这几人中并无异样。”章拂答道。 “未必是郎中所为。” “是,昨日曾在苍家出现过的人,弟子都已仔细查探过,只是暂时还未能查出什么。想来,许是苍家人行事谨慎,暗中请了人上门解蛊,刻意遮掩过——但请师傅放心,弟子定会加紧排查。” 继晓闻言,脸上辨不出喜怒。 片刻后,只望向远处,缓声道:“京城里出现了这号人物,却至今还不知其真面目……倒是叫为师愈发好奇了。” 旋即,又道:“这般本领,又待我诸多防备……只怕是与南瑜有关。” 而若是南瑜还在人世,且身在京城之中,那么,那命定之人,十之八九也在…… 继晓眸色渐深:“若果真如此,想来那追去蛊,未必全无作用——” 兴许命定之人已与苍家公子有了牵扯。 只是他身后的这位好徒弟,迟迟未能查明而已…… “是弟子办事不力,请师傅责罚。” 章拂微微撩起僧袍,跪了下去。 继晓却似同未曾听到一般,依旧不曾转身回头。 直到又有一名僧人上了高阁而来。 “师傅,师弟。” 那僧人双手合十,看了一眼地上跪着的章拂,眼底略微闪过一丝意外之色。 “退下吧。” 继晓此时方才开口。 虽未点名,然所指再明显不过。 章拂起身,行了一礼。 “弟子告退。” 直至他下至第三层楼梯之时,仍未能听到阁楼之上有半丝声音。 显然,他是彻底被防备上了。 章拂一路出了藏经阁,此时天色已经放亮。 然他心中,却仍是看不到尽头的沉暗夜色,寂静无声。 继晓立于高阁之上,垂目看着那道雾白色的身影行远,眼神平静之余仿佛挟带着些许身处高处者的怜悯——似在看待一只卑微可怜的蝼蚁。 “这般着急地赶回来,可是查到了什么?” 继晓此时才开口问道。 僧人应了声“是”,才道:“弟子奉师傅之命前往泰山探查命定之人的下落,却在当地察觉到了锦衣卫的行踪。” “锦衣卫……”继晓脸色没有变动:“泰山神迹之事百般蹊跷,皇上暗中有所怀疑,有何奇怪。” 泰山神迹,他私心里是笃定了乃太子手笔。 可泰山神迹能够作假,泰山地动却做不得假…… 而他这位弟子,虽没有章拂得用,却也并非蠢材,且占了份沉稳。 绝不可能单单只为回禀锦衣卫之事便贸然亲自回京。 “锦衣卫确是在泰安州四下追查泰山神迹之事——而经弟子暗中查探,他们当中有一行人,似在细查一行在地动前两日,忽然出现在泰安州的京城人士。”僧人低声禀道。 http:///txt/87493/ 。_手机版阅读网址: 【悠閱書城一個免費看書的換源APP軟體,安卓手機需GooglePlay下載安裝,蘋果手機需登陸非中國大陸賬戶下載安裝】 689 百日期限 【悠阅书城APP,免费看小说全网无广告,IOS需海外苹果ID下载】 继晓的神情仍旧没有太多波动。 僧人还在往下说。 “然而那一行人却并非死士暗卫之流,虽也经过乔装,可经细致查实,却更像是寻常人——因此,来历很有几分蹊跷。” 继晓的脸色终于有了变化。 若是太子的人,这般紧要之事,按理来说理应交给心腹暗卫来办才算妥当。 而经过乔装的“寻常人”…… 确实蹊跷。 “莫非不是太子?”继晓猜测着。 他此前也如此猜测过——到底他至今也无法真正想通太子为何非要救下泰山百姓不可。 即便当真确信地动会发生,可先前那一番不惜惹得圣怒,也要执意进言让朝廷提早疏散百姓之举,已能落得美名。 那便安安静静等着这美名就是,作何还要暗下假造神迹,不求扬名,反叫皇上受益——这般多此一举,难不成竟当真是出于一片仁心么? 每每想到此处,继晓心中皆是嗤笑。 仁心。 帝王家,何来真正不求回报的仁心。 所谓仁心,不过是拿来换取美名利益的虚伪把戏罢了——就如那对外声称测出了泰山将会地动的钦天监保章正俞泓。 如今泰山百姓亦是对其感恩戴德,甚至还要为此人立碑。 而经他试探,此人不过是当日眼见泰山出现神迹,泰安知府已有疏散百姓之意,唯恐泰山当真会地动,事后被治以失职之罪,才谎称自己也测出了地动之兆。 到底自古以来,地动皆无法预测,就连他手下那些自天南地北聚集而来的能人异士也做不到。 说到底,无论是被百姓们称颂的保章正俞泓还是泰安知府权恕,初衷不过都是权衡之下,为自保而已。 这般人物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如今这位地位牢固,屡屡叫他刮目相看的太子殿下。 因此,此时他倒是更倾向于神迹之事乃他人所为。 “锦衣卫警觉性极高,弟子恐被察觉,因此极尽小心,且这行人来历确实古怪,弟子眼下只知他们乃京城人士,而尚未能查明确切身份。”僧人说道:“但另有一点,弟子认为极值得留意。” “说。” “经弟子派人暗中查访曾有可能见过这行人的百姓,可知此行人当中,有一名约十七八岁的少年人。” 继晓眼神微微凝滞。 十七八岁的少年人…… 倒是巧了。 僧人细说道:“据闻这位少年人,虽是一路掩去样貌,却仍可知仪态不凡——甚至有一名偶然之下曾受其救助的百姓,将其称作仙人降世。” 继晓终于转过头来,看向他,漆黑的瞳孔仿佛带着摄人心魄的力量。 “果真如此?” 僧人同那双眼睛对视着,接受了片刻审视之后,才垂下眼睑。 “弟子若非仔细查实过,绝不敢到师傅面前妄言。” 他说道:“之前师傅曾说过,既为天定之人,这般年纪,必然已显露出了过人之处,绝不可能是碌碌无为之辈——而此人年纪与之相符,气态不凡,引人注目,且在地动之际突至泰安州,又与神迹之事或有牵扯……” 继晓眼底略现翻涌之色。 且更为巧合的是,此人来自京城…… 身中追去蛊的苍家公子,甚少会离开京城,能与之有牵扯者,本就极有可能同为京城人士! 而苍家老太太的蛊被神秘之人解去,他正疑心与南瑜有关。 这其中诸多牵扯关联,细思之下,倒是愈发契合了! 更不必提,他此前便测出那天定的真龙之子,会出现在天灾之处。 继晓握紧了手中佛珠,向僧人吩咐道:“彻查与苍家有往来之人,及这些人在京中的关系网,明暗皆要重新细查——无论身份高低,但凡年纪相仿者,皆要一一细报,不可有丝毫遗漏。” 至于皇上那边是否已经查明对方身份,若皇上不主动提及,他眼下亦无法进一步打探。 泰山地动及太子被构陷,这两桩关乎国运的大事,前后闹得轰动之极,他未曾有过丝毫表态,皇上明面上不曾说过什么,可私心里必然对他会有质疑。 然而原本他也是有筹划在的,本欲出手替太子脱险……这原本也是个巩固帝王信任的好时机。 可谁知出现了他预料之外的变故,倒叫未来得及出面的他处境有些微妙了。 这也是他近来心绪难以平静的原因之一。 但眼下,有了疑似天定之人的下落线索,这些不平静之事则变得没那么重要了。 此次……便是将京城内外翻遍,他也要将人找到! 僧人不敢表露出任何迟疑之色。 “弟子遵命。” 内心却是再次掀起了波澜。 据他所知,苍家,一直是由章拂师弟在盯着的——京城之内,人际往来固然错综复杂,捋起来不是易事,可章拂师弟这些年来,一直在紧盯此事。 因此,只怕是早已将与苍家有牵扯之人,彻查了个干干净净。 按理来说,师傅便是疑心有遗漏之处,却也该向师弟示下,毕竟师弟是最了解这条线的人。 可师傅眼下……却叫他插手重新查实此事。 甚至未有提及让他去与师弟交接询问。 而此时,又听继晓出言道:“三日之后,为师便要闭关百日,替大靖祈福。其间,便由你代为师主持大小事宜。” 泰山地动关乎甚大,他为了弥补帝王信任,免不得要有所举动。 僧人心中更是卷起惊涛骇浪。 代为主持事宜……! 这些年来,这皆是师弟才能触及到的,他便是心中不平,却也未曾想过有朝一日能真正替代处处得师傅青眼的师弟。 僧人跪拜下去。 “师傅但请安心闭关,弟子必然尽心竭力,替师傅分忧。” 继晓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仍旧淡漠缥缈。 “百日之后,为师出关之时,要见到那少年人。” 僧人闻言,浑身陡然绷紧。 百日…… 师弟查了近十年,尚未有消息,而百日之内,他如何能保证…… 更何况,若锦衣卫亦在深查此人下落,他还要想法设法地避开锦衣卫的耳目。 但他没有选择与退路。 僧人将头叩下。 “弟子必不叫师傅失望。” …… http:///txt/87493/ 。_手机版阅读网址: 【悠閱書城一個免費看書的換源APP軟體,安卓手機需GooglePlay下載安裝,蘋果手機需登陸非中國大陸賬戶下載安裝】 690 怎么高兴怎么想 僧人离开了藏经阁,才微微松开了因紧张而悄然握紧的手掌。 手心里,已是一片湿黏。 耳边回响着方才师父的交待,他一一思索,默记于心。 苍家是否会有动作,师父似乎并不担心。 然想来也是—— 即便苍家老太太将实情道出,可苍家人出于苍家公子的‘眼疾’着想,一时应当也不敢妄动。 退一步说,哪怕那个苍千户是个顽固的,当真将此事捅到了御前,却也只是没有凭据的污蔑之辞罢了。 但无论苍家人是何打算,他都还须盯紧了。 师父闭关这百日间,他务必不能有丝毫闪失差池。 …… 养心殿内,昭丰帝听罢陆塬禀来的消息,惊诧之后,便只剩下了困惑。 “王家公子乃太子伴读,张家公子可不就是小仙子的兄长么……”昭丰帝低声自语着。 陆塬听得想叹气。 张家公子可是那个名动京城的解元郎,且文曲星转世一说此前也得了皇上亲口认证的……怎么拐了一圈儿,在皇上这里就又只剩下小仙子的兄长这个身份了? “这俩人怎么还干上威胁逼迫钦天监官员的勾当了……”昭丰帝皱眉道:“可是王华及小仙子的父亲从中授意?” “……” 陆塬彻底听明白了。 大约是同小仙子有关的人,在皇上这里都不配拥有自己的姓名吧。 昭丰帝却皱眉嘶了口气。 若果真如此,那张王两家这做长辈的,未免也太不行了点。 俩孩子都是天资出众的,日后必然都要入仕,就不怕被他知道了,影响日后的前途吗? 而且,这大冷的天儿,他每日踏出养心殿半步,就跟受刑似得——这两家就不能派些下人去吗?非得叫亲儿子去冒险? 昭丰帝越想越觉得事有蹊跷。 毕竟他是很擅于从细微处入手分析问题的明智之人。 果然,就听陆塬说道:“回陛下,经微臣查实,此事王大人与小仙子的父亲,应当都并不知情。” 等等…… 小仙子的父亲? 为何他也被带歪了? ……不过,他此时确实也思索了片刻,才重新想起了对方的真正姓名。 陆塬反思了片刻。 昭丰帝却不觉有异。 又听陆塬细禀了查实此事的经过,他才道:“原来是这些小辈自作主张。” 只是,这自作主张的背后,必然也有着值得深思的推力。 是太子的授意吗? 昭丰帝自顾摇头。 神迹之事,应是太子所为。 既如此,便不必再多此一举去威胁保章正——且身为一国储君,那也是要面子的,即便为求保障,想了两种法子,可必然也不会差遣日后的臣子去干。 威胁朝廷官员的手段,到底是不光彩的。 况且,官宦人家的公子,再天资不凡,也是锦衣玉食长大的,没经过专业训练,那办起事来根本不牢靠啊。 所以,他能断定此事与太子无关。 那么就只能是自发为之了。 但若说是为了太子,却也不至于,毕竟泰山百姓能否顺利提早撤离,与太子而言并没有区别,若真要说影响的话……那也是正面的。 太子好意进言,皇帝昏庸糊涂不肯听取,终酿成大错—— 如此之下,孰利孰弊,一目了然。 而要用最简单的思路去反推一下的话,答案就很明显了。 “他们这是一心在为了朕着想啊……” 昭丰帝心情复杂地道。 “……” 陆塬听得愣住。 皇上的结论,得来的还真是又快又令人意外。 昭丰帝不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什么问题。 毕竟他是这件事情里最大的受益者。 哪怕对方的初衷是一片赤子之心,是为了泰山百姓及大靖江山稳固,可大靖江山与他本就是一体的。 且由此可以看出,这些孩子们,是极信任他的。 地动究竟会不会发生,他们也无法预料。 而一旦不曾发生地动之事,保章正必然会将事实经过如实禀明,到时张王两家少不得要被牵连清算。 可孩子们还是义无反顾地这么做了。 这不是信任他会明辨是非对错,又是什么呢? 至于头脑发热根本就没考虑这么多? 呵呵,怎么可能?——那可是神童和小仙子的兄长,怎么会冲动行事? 反正他决定就这么认为了。 甚至这短短瞬间,思绪活跃如他,又想到另外一种可能。 这件事情,未必没有小仙子的参与—— 至于凭据? 那肯定是一想一大把,随便找一个切入点,也必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但他现在不想费脑子去深想了,毕竟只凭直觉也够了。 反正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就跟看话本子时自由畅想隐藏情节一样——他怎么高兴就怎么想,谁能管得住他? 昭丰帝倚在榻上,舒适地喟叹了一声。 太子贤明,未来太子妃聪慧有福气又识大局,便是这些预备臣子们,也都心怀大义,目光开阔。 而说到底,这一切皆离不开他的好眼光。 “……” 陆塬将皇帝陛下感慨满足,且不失为有一些自我陶醉的神态看在眼中,无言之余,唯有告退。 …… 两日后。 午后申时,张眉寿带着阿荔,从外面回来。 阿枝眼瞧着自家姑娘似心情不妙的模样,便连那句“姑娘又去了何处”的过场话,都未能问出口。 伺候了自家姑娘更衣之后,阿荔也从内间退了出来。 阿枝这才问:“姑娘今日是怎么了?脸色怎不大对?” “姑娘只是困倦了。”阿荔小声说道:“眼下已是睡下了……阿枝姐姐,咱们还是去外头说话吧。” 阿枝认命地走了出去。 虽然在阿荔说话的同时,她清楚地听到内间里传出了类似茶盏被重重搁下的声音。 但阿荔说睡下了……那就睡下了吧。 阿荔在外面守了约两刻钟的工夫,适才蹑手蹑脚地回到了内间。 视线先是落到了床榻上,只见床帐依旧被银钩挂起,锦被折叠整齐。 姑娘揣着心事,果然没睡呢。 好在她早料到了这一点,估摸着这会子姑娘的心情也该平复下来了,这不就连忙给姑娘解闷儿来了么? 咿? 她家姑娘呢—— 691 不着急 阿荔的目光在空荡荡的房间内,好生搜寻了一番,又往里走了走,越过屏风的遮挡,才在窗棂前瞧见了一道纤细的素色身影。 阿荔见状松了口气。 她还以为姑娘抛下她,使了什么法子偷跑出去了呢。 只不过—— “姑娘,您这是在做什么呢?”阿荔轻声问道。 两扇雕花窗大开着,少女在窗前踮着脚,将半边身子都探出了窗外去,两只手也伸得长长地。 “快过来。” 女孩子声音轻柔地唤了一声,片刻后,收回身子来时,手中却托了一团白绒绒的雪白‘物件儿’。 “是良缘呀。”阿荔笑着道:“许是特地来找姑娘的呢。” 毕竟是殿下送的猫儿,有灵性着呢,知道她家姑娘心情不好,忙就赶着逗姑娘开心来了。 张眉寿将猫儿抱在怀里,笑着道:“这么冷的天儿,还从松鹤堂跑来,也是难为它了。” 阿荔赞同地应了句是,忙地将窗子合上。 烧着地龙的屋子里暖如深春,张眉寿不知想到了什么,抱着猫儿走到了梳妆台前,翻找了一番。 “姑娘要找什么东西吗?”阿荔忙地问。 “我记着先前你不是装了一匣子鸡毛么,可是丢出去了?” 阿荔愣了愣,旋即笑着道:“没呢,奴婢给藏放起来了——姑娘稍等等,奴婢这就给您取来!” 那样重要的东西,她怎可能轻易丢掉? 若哪日她家姑娘与太子殿下当真修成正果,那一匣子山鸡毛,可就是实打实的定情信物呢! 每当她觉得这糖硬的她要磕不下去时,就会把东西拿出来瞧瞧。 ——这法子倒也不是她自创的,而是从老太太对待良缘的态度上所得来的灵感。 阿荔很快便将那一匣子保存完好的鸡毛找了出来。 不知她使了什么法子保存,每一根鸡毛都还油光发亮,色彩鲜明。 张眉寿挑了几根儿最好的,又翻了支金钗出来,并着一根湖蓝色的锦带。 阿荔瞧在眼里,明白了过来——姑娘这是要拿这鸡毛来逗猫儿玩。 阿荔下意识地觉得有些心疼,可转念一想这猫儿的来历,说出口的话就变成了:“姑娘,奴婢来帮您绑吧。” 说着,便从张眉寿手中将金钗接了过来,并将那湖蓝色的锦带,换成了一条朱红色的—— “奴婢觉得良缘该是更喜欢这鲜亮些的……”小丫头笑眯眯地说道。 毕竟红色喜庆,和良缘的名字也更配些嘛。 眼瞧着是要过年了,就当图个吉利了。 张眉寿没有戳破的小丫头的心思,由着她自己做主摆弄。 至于小丫头不仅取了红色的锦带,还悄悄地打了个像是同心结的花样儿—— 张眉寿表示……还挺顺眼的。 又看一眼认真的阿荔,不禁弯了弯嘴角。 猫儿是暖乎乎,软乎乎地,面前的小丫头亦是。 倒是叫她一颗心,也跟着一道儿软下来了。 张眉寿心情渐渐转好。 而她今日心情不佳的原因,源于田氏取指尖血替阿鹿解蛊,未能解得成。 田氏刺破指尖血,是她亲眼所见,过程并未作假。 实则这也是她意料之中的结果,倒称不上如何失望忧心,只是心急不安罢了。 眼下静下来,才意识到,确是自己太心急了些。 她这急躁的性子,是该好好压一压才行。 到底也不能不管不顾,真去寻继晓当面问个清楚——更何况这妖僧如今又要假模假样地闭起了关来。 但继晓问不得,有一个人,却是可以试探着去问一问的。 她先前已与祝又樘商议过,待过了眼前的年节,便去见一见那人。 结果固然未必能如愿,但还有许多法子可想,那只管尽力去做就是了。 毕竟也大过年的。 张眉寿很快调整好了心绪。 逗猫儿确实是一件极养生的事情,她家祖母果然没说假话。 …… 而松鹤堂内,张老太太此时却觉得有些不太养生。 本该到了午憩的时辰,可堂内坐着的那夫家姓贾的老太太,却迟迟没有离去的打算。 老太太面上笑呵呵,内心已经想要骂人。 这要气质没气质,穿衣打扮又俗不可耐,与她根本就不是一路人的老太婆,也是同那些势利眼一样,近年来才忽然想到要与她‘叙旧’的。 单单是叙旧也就罢了,到底她性情大度涵养佳,表面应付一下还是做得到的。 可今日一早过来,对方言辞间却隐晦地透露出了想与她家结亲的意思——相中的还是她家的二丫头! 呵呵,也亏得她敢想啊。 这家的孙子,老太太是见过的,与先前那苏家的公子很有些相似之处,亦是个三绝人物—— 土,肥,圆。 老太太本不是个以貌取人的,更无意拿外貌去攻击贬低谁,但客观而言,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若没有什么不得已的难处,谁又想叫自家孙女终日对着一张吃不下饭的脸过活呢? 更何况老太太心中已有最佳人选在。 于是,对于对方的妄想,老太太大度地选择了理解,并得体地婉拒了一番。 可对方却死缠着不肯放,厚颜留下了用午饭不提,用罢午饭,又同她在这儿旁敲侧击地劝说。 到了眼下,甚至笑着道:“啧……说起来,贵府的二姑娘过完年,虚龄也有十四了,您就不着急么?换作我这心急的性子,该是要愁得吃不下饭咯。” 张老太太也笑了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 愁得吃不下饭? 呵呵,她家孙女这般好,若都能吃不下饭,那对方摊上那么个孙子,可不得活该饿死了? 怎还有气儿能坐在这儿说这样欠骂的话? 但作为淑女,说话总归要得体含蓄:“我家这二丫头,聪慧懂事,人又孝顺体贴,我是巴不得她像我那大孙女一样,多留几年的——” 贾老太太脸上的笑意淡了淡。 人家婉拒,都得谦虚一番,这位倒好,夸起自家孙女来可是毫不吝啬。 且这京中谁不知,张家的大姑娘虽嫁得晚,却嫁得极好——她怎么品对方这话,怎么觉得是在叫她不要瞎操心的意思…… 可这还不算完。 692 诚意 喜上眉头正文卷692诚意张老太太吃了口茶润润嗓子,又笑吟吟地说道:“老姐姐确个操心的性子,我说怎这一回见你又清减了许多,原是挂念家中晚辈亲事——哎,要我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们还是放宽心些为好。” 贾老太太暗暗掐了一把腰间堆积的肥肉,彻底笑不动了。 她算是听明白了。 对方这话中所指,分明是“我家孙女样样出挑,自然不愁嫁,可你家孙子……呵,就不一样了”。 这话再没法子往下接,贾老太太干巴巴地扯了几句闲话,便告辞去了。 将人送走之后,张老太太只觉通体舒畅。 近来上门替她家二丫头说亲的可是不少,她能挡的都挡了。 …… 很快到了除夕。 这个年节,小时雍坊里依旧热闹。 然而,年节刚过罢,浓重的年味儿还未淡去,才是初六,张家却忽然来了一桩,张老太太着实没办法擅自做主一口回绝的议亲。 上门的定国公府里的人。 且是定国公夫人身边最为得力的华嬷嬷。 近年来,定国公府与张家来往颇多,两家的老太太也偶有走动。 今日,华嬷嬷携了礼上门,说是来给张老太太拜年—— 自是被直接请去了松鹤堂。 可说了半盏茶的工夫,老太太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又见对方神情欲言又止,老太太便适时地屏退了堂内的下人,只留了一个蒋妈妈在身边。 这时,华嬷嬷才隐晦地道明今日真正的来意。 “……” 听着对方一番委婉却熟悉的说辞,近来在这一块儿颇有经验的张老太太,哪里会有听不懂的道理。 张老太太心底意外,面上神情却半分不改。 “我家老太太,可是当真喜欢贵府的二姑娘,隔三差五就要念叨几句。”华嬷嬷笑着说道:“过了初五,各府里头的琐事陆续也都清静下来了——贵府二姑娘何时得空,不妨去说说话儿。” 张老太太听出了这弦外之音。 若是去了,便等同是有结亲之意了。 到那时,只怕就会有媒人上门了。 定国公府不同于小门小户,议起亲来,自然也该更谨慎些—— 只是…… 她有一点想不明白。 “也是多亏了贵府老夫人抬爱……实则我家这二丫头,自幼是个直性子,又素来好强,可是个犟头呢。”张老太太玩笑般说道:“我倒是常担心她,那股子犟劲儿上来了,再冲撞到贵府老夫人。” 好强的直性子。 自然是做不了侧室的。 这是试探,也是婉拒。 华嬷嬷在心底叹了口气。 果真如老夫人所言的那般,张家这家风心性,确是不肯叫家中姑娘委屈做小的。 这不,人家老太太是想也不想,就给否决了。 但她今日,可不是明知故犯,而是带着定国公府的诚意而来。 华嬷嬷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几分:“您别怪我多嘴,我是觉着,这样的性子才叫好呢!日后出阁掌家,一味软绵绵地可不成——” 她家里那位世子夫人瞧着可不是软绵绵地么,可背地里是怎样的心思,偏又说不好。 她虽只是个下人,可相较之下,却当真也极喜欢张家这位干脆利落的二姑娘。 听得“掌家”二字,张老太太心中掀起波澜。 又听华嬷嬷说道:“且您也太自谦了些,贵府二姑娘端庄聪慧,又知规矩,当真是再好不过了——若哪家娶了去,当真是修来的福气了!” 话里话外都是夸赞欣赏,甚至是给捧得高高地。 话已至此,张老太太岂还有听不懂的。 她就说想不明白,定国公府这样的人家,何为会正室还没过门,就先惦记着侧室的事情了…… 合着……竟是这样的好眼光! 将人送走之后,张老太太便要着人去请大儿媳。 蒋妈妈提醒道:“您怕是忘了,今日大太太去刘家回年礼去了,一早就出门了。” 而刘家人向来热情好客,刘夫人与大太太又这般交好,少不得要留下用罢午饭才能回来。 …… 不出蒋妈妈所料,午时前,宋氏便差人回来送了信儿,道是午饭不回来用了。 且用罢午饭之后,又被刘夫人拉着说了许久的话,俩人从京中八卦聊到胭脂首饰,品茶论花,不知不觉间,一两个时辰就过去了。 眼见再不走,必然还要被留下用晚饭,宋氏才连忙出言告辞。 刘夫人也知年后事忙,便没强留,只亲自将人送出了府去。 宋氏在回去的马车里,却是在心底连连叹气。 今日她自也瞧见刘家三姑娘了。 刘家三姑娘与池儿同岁,过完这个年,虚龄已有十九了…… 可亲事还没个着落。 刘夫人说是不着急,可心中哪里能不发愁…… 但因先前池儿之事,她便是有意关心,却也不好多提多问。 说到池儿—— 今年开春,便要考会试了。 想到此处,宋氏心底不免又冒出了一个想法来,可旋即又打消——到底已经拒过的亲事,哪里有重提的道理…… 况且,池儿当初说是想先考取功名,未必不是对刘家姑娘无意的借口。 罢了,随缘吧。 宋氏叹了口气,却转念又想到了自家闺女。 一时间,更是愁得头都要掉了。 近来,她眼瞧着丈夫为了此事,头发大把大把地掉——在工部这几年,为了公事,可都没见他愁成这样过。 再这样下去,只怕是要成为下一个吴御史。 宋氏心中装着心事,待回到家中,便问:“老爷可回来了?” 昨日张峦和张敬兄弟二人出京拜访昔日恩师,本说定了今日回来。 阿郝答道:“大老爷刚回来不过小半时辰,方才被老太太请去松鹤堂说话了。” 宋氏没想太多,只点了点头。 可自己刚坐下没多大会儿,松鹤堂里又来了人——是来请她的。 宋氏这才意识到,婆母怕是有要紧事要说。 …… 当晚至深夜,夫妻二人才离开松鹤堂。 倒不单单只是说事。 主要是松鹤堂里的晚食清淡可口,过年间走亲串友,吃多了丰盛微腻之物的大房夫妻便干脆与老太太一同用了饭。 用罢饭,老太太又主张在院中散步消食,如此才待得久了些。 次日一早,张眉寿被叫去了海棠居。 693 想嫁的人 宋氏正在内间对账,手下算珠发出清脆声响。 “太太,二姑娘过来了。”芳菊入得内间禀道。 宋氏当即觉得心弦一紧,却是连忙说道:“叫她先在外头等一等,待我算完这笔账……” 她担心与女儿说罢话之后,万一再受了刺激,少不得要缓一缓,到时定再无心思去算什么账。 宋氏未雨绸缪地想着。 张眉寿未能察觉自家母亲那颗担心受怕的心,此时得了话,便也就安安分分地坐在外间等着,与一旁的阿郝说着话。 因恐打搅到忙于正事的母亲,声音便压得低低地。 待过一刻钟后,芳菊走了过来。 “姑娘,太太请您进去内间说话。” 张眉寿点了头,这才起身往内间里走去。 宋氏刚将账本儿理好,见得女儿进来行礼,便将屋子里的丫鬟尽数屏退了去——便是赵姑姑,也跟着出去了。 张眉寿嗅出不同寻常的气息来。 “母亲是有什么话要单独同女儿说吗?”女孩子眼神微带疑惑地问。 “先坐下。”宋氏指了指自己旁边的椅子。 张眉寿依言坐下。 “定国公府有意与咱们张家结亲……”宋氏这才开口,声音低却清晰。 张眉寿听得颇感意外。 定国公府想要与他们张家结亲? 莫不是……相中了她家大哥吗? 那是替谁相看的?——是婉兮,还是婉兮家中的堂姐妹? 张眉寿这厢正思索着,就听宋氏直截了当地说道:“定国公府,看中了你……昨日是定国公夫人身边的华嬷嬷,亲自来同你祖母提的。” “……” 张眉寿不由怔住。 这把火,怎么就忽然烧到自己身上来了? “是替徐二公子提的……你祖母说了,定国公府此番意在提你做正室夫人。”宋氏说话间,打量着女儿的表情。 可她等了半晌,也没瞧出一丁点儿高兴欣喜的意思。 甚至……似乎还有点无奈? 眼瞧着自家女儿那口到了嘴边,却到底没好意思叹出口的那团气,宋氏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 四下陷入诡异的安静,母女二人对视了片刻。 “母亲,我不想嫁。” 女孩子开了口,语气虽是不重,可却没有半分转圜的余地。 宋氏沉默了一会儿,没有指责,也没有劝说,只是问道:“母亲想知道原因,你愿意说一说吗?” 论家世,放眼京城,只怕没有几家能越得过定国公府了,况且徐二公子身为定国公世子的嫡长子,日后必定要承袭定国公府。 女儿嫁过去,便是正室夫人。 若论人,徐二公子近年来,在小时雍坊里已经转了风评,日后便是成不了大才,可出身在此,前途之事全然不必忧心。 且这亲事,是定国公府主动提及的,又满怀诚意。 当然,凡事都有好坏两面,弊端自然也存在。 只是,这样的亲事,拿世俗目光去衡量,确是不可多得的。 可女儿想也不想便道不愿嫁…… 宋氏也非是多么看好这门亲事,一心想要促成——她更多的是想借此事,来探一探女儿真正的想法。 可她话音刚落,身边的女孩子,却转身抱住了她,将额头抵在她肩上。 女孩子开口,语气认真地道:“母亲,婚嫁之事,原应是父母之命,女儿万万不该自专——可女儿已经答应了一个人,要陪着他。” 她想陪着他。 也想被他陪着。 宋氏身形微僵。 她没想到女儿这般直接,竟是与她就这么摊明了,甚至连丝毫的遮掩和回避都没有。 “是既安吗?”宋氏叹息着问。 她的蓁蓁真正想嫁的人—— “是。” 女孩子的声音轻柔却有力量。 听得这毫不意外的答案,宋氏微微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语气复杂地道:“是一早便拿定了主意,此时才不愿考虑定国公府吗?” 张眉寿却是摇头。 “无论有没有殿下,我都不会点头答应此事。” 她只嫁自己真正想嫁的人,徐家二公子于她而言,只是婉兮的兄长,同住在小时雍坊里的少年郎而已。 她一直都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她的选择,必然是遵从内心,而非是源于比较。 况且,她本也没有资格去拿旁人来做比较,殿下是殿下,徐二公子是徐二公子。 她喜欢的人,在她心目中,自然是最好的。 可她不喜欢的,也不代表就是不好的。 说句通俗些的话——不过只是没有缘分罢了。 “……” 宋氏听明白了女儿话中之意,微微叹了口气:“实则我与你父亲,也无意答应定国公府这门亲事……” 她和丈夫,也是仔细考虑过的。 便是婆母,亦是一样。 定国公府虽好,可到底不适合蓁蓁。 可在她和丈夫心里,定国公府不适合,皇宫更不适合。 “既安可是暗下答应过你什么了?”宋氏心情复杂地问。 哪怕既安再好,可太子这个身份,对他们而言,实在是太沉重了—— 太子妃之位尚且空悬,她近来暗下曾有听闻,朝廷如今正有意筹备选秀之事…… 她不想让女儿去这样争抢算计。 张眉寿不置可否地道:“母亲,我与他之间,无需这些。如今,我想先求得父亲母亲答应。” 她大可就这么等着,拖着,一直到那一日。 那时,父亲和母亲,注定是没有办法拒绝的。 可相较之下,她认为理应先告知父母,尽量争取他们的同意——她知道,这不容易,但她想去做。 身为在张家受尽长辈真心宠爱包容的二姑娘,这也是她于情于理,都必须要做的事情。 “你别怪母亲不依着你,但母亲……当真无法答应此事。”宋氏眼眶微红,苦口婆心地道:“你如今年纪还小,思虑到底没有那般周全,可曾想过之后会面临怎样的难题,怎么的局面?若有朝一日,他的心不在你身上了,你独自一人于深宫之中,又能去依仗谁?” 每每想到此处,她便觉得一颗心被人狠狠攥起,疼得难以喘息,只想落泪。 她想听听女儿会如何回答,会不会就如她当年一样—— 694 好消息,坏消息 【悠阅书城APP,免费看小说全网无广告,IOS需海外苹果ID下载】 张眉寿心底动容酸涩,将宋氏抱得更紧了些。 她想到了前世的一些旧事。 确实有许多孤独和遗憾,但也有很多她想要找回来的东西。 正因是走过了一回的路,两个人如今都很清楚没能走好的原因出在了哪儿,才叫她更有信心。 相较之下,走不好的风险可是要小的多。 况且,她当真是不容易再找到第二个同她年纪还算相当的夫君了…… 真要和那些毛头小子们在一块儿,她怕是得处处看人家不顺眼,便是忍住了不像个老婆子似得每日出言教训,却也必然要翻白眼翻到怀疑人生—— 张眉寿胡思乱想了一会儿,才答道:“母亲,日子是靠我自己过出来的,我自认不会看错人。且,我即便是心悦他,也只是觉得二人足够契合,足可携手相互扶持,共度余生。与他在一起,是锦上添花之事,而非是将全部的心神皆附在他身上——” 他于她而言,确是无法取代的。 但是,她自己也是无法被任何人取代的,包括他。 自爱自立,才能有爱人的能力。 若世事变幻无常,命运偏爱捉弄人,叫他当真改了心意与旧日模样—— 她是个有血有肉的寻常人,必然也会伤心难过失落。 但却绝不会将自己就此圈死在他身侧。 女孩子的声音里透出宋氏从未听到过的纯粹与独立。 那是真正发自内心的声音。 温柔又坚定。 宋氏有着久久的怔然。 她年轻时,一心想嫁给张峦,却从未有过这般想法——那时,父亲问她,若有朝一日张峦变心了,她该如何是好? 她骄傲又笃定地答父亲——绝不可能。 丈夫待她固然足够专情,可她这个“绝不可能”,仿佛已经可以预见了她在对待苗氏之事时,那个失控的自己。 而女儿同她的回答截然不同。 女儿理智清醒,不仅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更有着接受所有结果的准备与底气。 这是她未曾料到的。 她也从未听哪个女子这般讲过。 但不得不说,女儿的回答,似乎给了那个她认为无解的问题一个最好的答案。 “母亲,人活在世,应当没什么美好的事情是半分风险都不必去冒,便能平白得到的——但女儿觉得他当真值得。”女孩子又说道。 她不会说无论什么结局,她都不会后悔,必定要一条路走到黑—— 路是她自己选的,她想怎么走就怎么走,想后悔便后悔,便是哪日不想走了,那就不走便是。 怎样活得舒服,她就要怎样活。 “你比母亲聪明。”宋氏反抱住女儿,含泪道:“可母亲到底是做母亲的,好歹比你多活了些岁月,免不了要自以为是地想将自认对稳妥的东西塞给你……你给母亲些时间,叫母亲好好想一想,同你父亲商量商量,好不好?” 张眉寿搂住宋氏的脖子。 “母亲,谢谢您。” 这一回,她的日子过得当真极圆满。 …… 两日后,张老太太登了定国公府的门。 “张家二姑娘没跟着一道儿过来吗?”听得丫鬟的通禀,华嬷嬷问道。 “倒没有,今日张家老太太是一个人过来的。” 华嬷嬷点了点头,示意丫鬟先退下去。 自己则转身进了内间。 “老夫人,张家来人了。”华嬷嬷行礼罢,放低了声音道:“张家的老太太过来寻您说话,此时人正在花厅。” 定国公夫人怔了怔。 “那丫头可是没来?” 华嬷嬷应了声“是”。 张家二姑娘不见过来,反而来了平日里不爱串门儿的张家老太太……这是个什么意思,明眼人皆能看得出来了。 实则,她是绝没有想到这个结果的。 前日里张家一行,她带着老太太的嘱咐,本是抱着势在必得的心思。 定国公夫人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罢了,想来确是没这个缘分。” 起初她不肯同意宁儿的请求,一心顾念着定国公府的荣辱兴衰。 可这两年下来,眼瞧着哪家的姑娘都入不了宁儿的眼,她也不敢强逼着——到底得是家和才能万事兴。 又因儿子的劝说,她想了许久,也算是想通了。 百年世家,倒不至于就毁在一桩亲事上。 原则得有,但也不可一味死板,不知变通。 因此,此番差了华嬷嬷去提及亲事,她抱着的本是十足的诚意——既要娶,必然就是正室,且娶回来之后,理应善待信任。 可谁知…… 选择权实则并不在他们定国公府。 但这等事,本就勉强不来——且不得不说,因此一事,她心中固有遗憾,却是又不自觉高看了张家一眼。 这也恰恰说明,他们定国公府,也确实没有看错人家。 定国公夫人收起心中遗憾,带着华嬷嬷往花厅去了。 …… 当晚,定国公世子让人将徐永宁喊了过来。 徐永宁一路来至外书房中,路上向小厮打听了一番,却什么风声都没能探出来。 徐二公子再三确认了自己近来并没有闯祸,可还是有些没底——毕竟他不确定父亲判断闯祸的标准,跟他是否一致。 “父亲。” 徐永宁来到书房内,朝着坐在书案后的定国公世子行礼。 “宁儿来了。”定国公世子放下手中羊毫,抬起头来,朝着儿子勉强笑了笑。 这不失为有一些怜悯的笑意,叫徐永宁心中直涌现出不好的预感。 “父亲,您喊儿子过来,可是有事吗?” “嗯……”定国公世子点了头,可看着儿子那张已经渐渐褪去青涩的脸庞,话到嘴边,却又犹豫了一瞬。 他决定换一个让孩子比较好接受的方式。 “父亲今日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要告知你,你想先听哪一个?” 徐永宁想也不想便道:“自然是好消息——” 做人当然是能快活一刻是一刻,好消息早听早高兴。 至于坏消息? 呵呵,如果他不想听,到时只要跑得够快,坏消息就追不上他。 “好消息是,为父说服了你祖父祖母,两日前,华嬷嬷去了张家,同张家长辈提了你与张家二姑娘的亲事——” “……” 徐永宁听得大怔。 http:///txt/87493/ 。_手机版阅读网址: 【悠閱書城一個免費看書的換源APP軟體,安卓手機需GooglePlay下載安裝,蘋果手機需登陸非中國大陸賬戶下載安裝】 695 机缘 这……幸福来得未免也太突然了吧? 突然到叫他觉得不太真实。 少年掐了掐自己的手心,竭力掩饰喜色,尽量矜持地问道:“那张家可有回音了吗?” “有。” 定国公世子点头又摇头,并将声音放的极和缓:“张家婉拒了。” 他觉着,这种缓冲应当还行吧? 徐永宁脑中空白了一瞬。 这…… 就是那个坏消息吗? 相比于前面那个他选择先听的好消息,这个坏消息显然更加令人防不胜防—— 少年站在原地,后知后觉地升起一种被坏消息即刻追了上来并一击即毙的绝望感。 “……” 见儿子站在那儿低着头不说话,定国公世子出声安慰道:“有结果总比没结果要好,如此才能往前看——天涯何处无芳草。” 徐永宁闻言抬起头来,神情复杂地问道:“父亲该不是为了让儿子死心……故意骗儿子的吧?” 定国公世子板起了脸来。 “荒唐,你将为父看作什么人了?我若想这般做,又何须苦苦等到今日!” 别以为刚刚经历情场失意,就可以胡言乱语,目无长辈! 徐永宁见自家父亲脸上怒色不似作假,遂只有道:“是儿子说错话了。” 旋即,又忍不住问道:“张家……可说是为什么了吗?” 定国公世子摇头。 自然是没有的。 且不说此次提及亲事,双方言辞都是极隐晦的,便说寻常议亲,只要是上得了台面的人家,都不可能将这等事剖开了说。 但凡是说了的,也必然是没有意义的场面话。 若不然,议亲不成,怕是得结仇。 “祖母叫华嬷嬷去提的……是正室之位吗?”徐永宁又问道。 “这还用说?”定国公世子看着儿子,认真地道:“你祖母的性子你该是清楚,若非是正室之位,根本不可能开这个口。” 徐永宁彻底萎靡了下去。 不是因为这个,那想来,十之八九是没能看上他了…… 他当真有这般差吗? 近年来他上进刻苦,摒了幼时恶习,进步和改变是连祖母都认可了的。 好一会儿,他才再次开口问道:“话说回来……父亲为何会觉得有好消息?” 少年人的神情复杂又迷惑。 这不就是把一个坏消息一分为二吗? 那种从天上顷刻跌落至谷内的残忍感觉……父亲的良心难道都不会痛的吗? 定国公世子反问道:“父亲苦劝你祖父祖母多时,你祖父祖母为了成全你,做出如此让步,一家人这般真心疼爱你,你难道不欣慰,不高兴吗?” 他就是想让儿子知道,哪怕情场失意,可他身边还是有着许多疼爱他的人在的。 可儿子这种好像丝毫没有感受到的样子是怎么回事? 徐永宁听得怔住。 得,父亲这是倒过来嫌弃他没有良心了…… 看着还在等着自己回答的父亲,少年人艰难地笑了笑:“……高兴。” 旋即,又道:“父亲,若没有其他事,儿子就先回去了。” 定国公世子点头应允了。 “去吧。” 徐永宁挪动脚步,走出了书房。 片刻后,却又折返了回来。 “可是还有话要问?”定国公世子摆出了以往待儿子不多见的耐心。 “没了。” 虽只是一道门的一出一进,可少年人的精神似乎好了许多,朝着定国公世子躬身抬手行了一礼。 声音微哑地道:“儿子是想同父亲道一句谢——多谢父亲这般替儿子着想。” 他平静下来些许,才真正体会到父亲的那个好消息,着实珍贵。 他不该只在乎自己的心愿是否达成。 更该看到在这件事情背后,定国公府替他着想了多少。 定国公世子有些怔然地看着少年离去的背影,眼眶忽然有些酸涩。 他家宁儿,当真是长大了许多。 他清楚,这其中,多多少少有着张家姑娘的影响在—— 人的一生中,生来便心志不坚者,遇到怎样的人,总是至关重要。 这便是机缘。 张家姑娘,王家公子,苍家公子,乃至太子殿下—— 宁儿的机缘实则已经极好。 …… 被自家父亲认定机缘极好的徐永宁,在回到院中之后,头一件事,便是着人寻了一面镜子来。 他至今记得自家妹妹谈起张家姑娘时,叫他好好照一照镜子的那番话。 妹妹说,照照镜子就明白为什么了。 少年对镜打量凝视许久。 却是渐渐皱起了眉。 “分明还好啊……”少年费解地喃喃着。 英气,朝气,贵气,乃至才气,甚至是这个年纪不该拥有的稳重——所有能想到的优点,他几乎都看到了。 虽然不满,也有些瑕疵,但确实都有。 少年撂了镜子,靠在椅中长叹了一口气。 这世间诸事之因由,可真是叫人想不通啊。 …… 灯火通亮的世子院中,坐在桌旁的万氏听罢心腹嬷嬷所禀,气得几乎十指都在发颤。 “世子和老夫人莫不是通通都疯了吗!” 素日里柔弱谨慎的女子,此时说起话来毫无遮拦。 嬷嬷吓了一跳,刚要出声宽慰安抚,却听万氏再次问道:“可问清楚了?当真是张家姑娘?当真是正室之位?!” 张家算个什么东西? 出籍之户,张峦不过区区五品官员……这般出身的张家姑娘,怎配得上定国公府世子嫡长子的正室之位! “是,奴婢再三确认过的……”嬷嬷压低了声音,劝慰道:“夫人不必动气,到底是没能成得了……” 那位张家姑娘,她自然也是认识的,与二姑娘和姑奶奶都颇为交好,且明里暗里,叫她家夫人可是吃过好几回哑巴亏。 那是极敏锐,目的明确,甚至根本不知顾全他人颜面的一个小姑娘…… 那样的人,是最难打交道,也是最难收服的。 更何况,对方的敌意与针对虽是隐晦,却也几乎是不曾遮掩的。 故而,她不喜欢,她家夫人自然是更不喜欢——这桩亲事亏得是没成,若是成了,还不知道要多堵心! 万氏咬紧微微发颤的牙关,却是自嗓子里挤出了一声凄冷的笑。 没能成得了,她便该欣喜庆幸吗? 696 传出 喜上眉头正文卷696传出她究竟为何要这般谨慎卑微地活着?难道这日子过得是否顺意,竟要全靠运气和天意不成! 她就只能坐等在这里,被动地接受一切? 且这件事情,于她而言,又岂是简简单单的一次议亲……! 万氏眼神愈发阴沉,陡然站起了身来。 她将桌上的画像、笔墨纸张,通通挥落在地,便是那一盏纱灯,亦被带着滚落下去。 嬷嬷低低地惊呼出声,连忙提了茶壶,将那团烧着了信纸的烛火浇灭。 一股焦糊味很快在屋内充斥开。 嬷嬷匆忙吩咐万氏的陪嫁丫鬟收拾地上的狼藉,自己则是快步去开了一扇窗。 冷风灌进来,让立在桌边的万氏浑身泛起冷意。 可此时她更冷的却是一颗心。 丫鬟神态紧张地将地上的画像一卷卷捡起抱在怀中,摆放到一旁的小几上。 万氏的视线跟着她的动作移动着,眼中自嘲之色显露无疑。 二公子的亲事迟迟未能落定,她作为当家主母不敢有丝毫懈怠——更何况上有时刻盯着她动作的婆母,心怀芥蒂的丈夫,下有一群背地里看她笑话的下人。 从家世到样貌,再到品性,她认真择选,哪怕心中再有不满,却不曾真正掺杂私心进去。 便是此时,她还在看那些世家女的画像,斟酌着要如何回信。 可她这般尽心尽力,却不知婆母和丈夫,暗下早已属意了张家二姑娘! 且已让华嬷嬷出面,去了张家提及亲事! 而这一切,她从始至终半点风声都不曾听到,若不是前几日对华嬷嬷张家一行存有疑惑,才命人去探听了一番……只怕是根本不知有这回事! 她这个世子夫人…… 说是名存实亡也不为过了。 “夫人……” 贴身嬷嬷走过来,扶着万氏坐下来,低声劝慰了一番。 万氏跌坐回椅中,眼眶中涌出泪水。 嬷嬷慌了神,忙地取了帕子替她擦拭着,边道:“夫人快别哭了,若是被世子看出异样来,可如何是好……” 万氏讽刺地道:“今日又不是初一,他连这院门都不会踏进来,更别说是见我了。” 倒也不会去妾室那里,只是歇在书房中罢了。 这些年,她就是这么过来的。 嬷嬷闻言,一时也是语塞,有些不知该怎么劝。 “……我嫁进这定国公府,已有十年余了吧?”万氏拿手轻轻碰了碰自己的腹部,眼神渐渐有些空洞。 十年无出…… 便是被休弃,她也没话说。 且只有她自己知道,自七年前那次小产之后,大夫已经暗中告知过她,她的身子被伤了根本,若想再有孕,须得用心调理才能有可能。 她每一次看到徐婉兮,便会想到那次小产。 那个女孩子,自头一次见到她,便从未掩饰过对她的不喜。 任凭她如何示好,也是枉然。 她也不是木头人,也会有喜怒哀乐,被那般对待,怎可能真正做到毫无怨言? 起初世子还站在她这边,可后来也离她越来越远了。 他们是一家人。 她是一个人。 出阁前,她认真记下家人的交待,本以为只要她用心去走,等着她的必将是一条令人称羡的路。 可嫁进来之后,一切都在渐渐脱离她的预测。 她本就极难再有孕,更不必提这些年来事事不顺,郁郁寡欢,反将身子拖得越发不如当初。 实则,如今她对子嗣之事,近乎已经不抱希望了。 子嗣无望,被婆母丈夫百般防备,嫡女嫡子与她俱不亲近,嫡子日后会娶谁,她也半个字插不了嘴…… 她甚至不知如今自己这般操劳,究竟还有何意义。 更加不知,这十年,她是如何熬过来的。 她的日后,还有什么可值得去谋划的吗? 哪怕世家顾惜颜面,不会轻言休弃,日后她会坐上定国公夫人的位置,可那又如何呢? 丈夫与她离心,膝下又无子,日后的世子夫人但凡有个好家世,到那时她的境地可想而知。 她就只能这样谨小慎微地在这座高门大院中,郁郁死去…… 思及此处,万氏空洞的眼中,缓缓浮现不甘之色。 见屋子里的气味大致散去了,嬷嬷才将窗合上。 窗外夜色漆黑如墨。 …… 两日后,京城不知从何处起了一则传言。 定国公府与小时雍坊里的张家议亲,欲聘张家的二姑娘为定国公府二公子的正室夫人,却被张家婉拒。 短短几日间,已在京中传得近乎人尽皆知。 哪怕定国公府与张家都已出言否认了此事,可仍难堵众人之口。 议亲而未成,本是极寻常之事,于两家名声而言,绝不至于造成什么损害。 可因两家的家世差距之大,却叫情况略有些不同。 张家与定国公府,已经坐下来谈了两次。 到底此事被泄露出去,于两家而言都没有什么益处,且多年比邻,又都是知根知底的人家,因此倒不曾相互生出什么疑心来。 但既然被泄露了,无论是有心还是无意,必然是要彻查清楚,给出一个交待来。 两家都拿出了态度,如今皆在细查着。 而此事产生的影响,已经开始初显端倪。 近日来,张老太太清楚地察觉到,上门提亲的人少了许多。 毕竟今非昔比,他们如今已成了拒绝过定国公府的人家。 这一点,足以叫绝大多数人家望而却步,再于背地里酸溜溜地啐上几句。 可也有不走寻常路的。 譬如南家。 这一日,兵部侍郎南文升夫妇,将小儿子叫到了跟前来。 南家统共有五个儿子,前四个均早已娶妻生子,唯独小五的亲事至今还没有着落。 儿子实在太多,开枝散叶的任务早已超额完成,孙子一抓一大把的夫妻俩,在小儿子的亲事上便也无意催促强逼,只求叫他找一个真正称心如意的。 入京后,自家儿子频频往张家跑,他们心中自有猜测在。 张家姑娘与他们家,算得上是有旧,他们夫妻,也很中意。 南延听出父母亲话中之意,愣了愣,便道:“这必不能成的事情,还提来作甚?” 夫妻二人互看了一眼,会意一笑。 儿子只说必不能成,却未道不愿意…… 可见就是个半推半就,需要人来推一把,假矜持的货。 697 心焦的皇帝 “不试一试,怎知是必不能成?”南文升正色与儿子说道:“张家与定国公府之事,应当不是空穴来风——因此,我与你母亲,仔细琢磨了一番此中内情。” “什么内情……”南延神色古怪地问。 这种躲起来琢磨别人家八卦的行径……还是他家爹娘吗? “依我看,张家不肯答应定国公府的亲事,必然不是如外头瞎传的那般,说是什么心气儿太高——”南夫人讲道。 当然,外头的传言,可比这难听的多。 什么‘得了回圣旨褒奖,便不知自己几斤几两了’、‘当真将自己看做天上的仙子了不成’、‘连定国公府都瞧不上,倒要看看日后要嫁到什么样的人家去’等讽刺之言比比皆是。 南大人在一旁捋着胡子点头。 张家人的品性如何,他是看在眼中的。 南延也赞同地“嗯”了一声,道:“张大人与张家姑娘都并非是肤浅之人。” “故而,张家不曾答应定国公府的提亲,必然是另有缘故在。”南大人断言道。 南延等着继续往下听。 他自然也是这般想的。 他所想到的缘故,是与那个身份不同寻常的少年人有关。 但……也只是猜测。 南大人这厢已经再次开了口。 “依为父推断,张家许是有了还算属意的人家——” 南延听得一愣。 父亲既然都已经想到了这一层,为何还要去张家提亲? 享受被拒绝的滋味倒不至于…… 那么,莫不是—— 见得自家父亲唇边那似有若无的高深笑意,少年人呼吸微窒。 果然,下一瞬就见老父亲的目光锁定在了他的脸上。 少年人既是惊愕,又是无奈。 “父亲怕是想岔了……” 真谈属意二字,绝轮不到他身上来。 “我怎发觉你自进京以来,便有些妄自菲薄了?”南夫人在儿子的肩膀上重重落下一巴掌,皱眉嗔道:“把你在湖州时的那股子犟劲儿给我拿出来!” 瞧上人家姑娘不敢说就罢了,替他说了,竟还半点决心不敢下。 这要放在其他人家,活该一辈子娶不着媳妇! “怎会想岔?那宋家的老太爷,可是尤为中意你。”南夫人压下怒其不争之意,给儿子鼓起劲儿来:“张大人也在你父亲面前屡屡称赞过你——便是昨日来咱们府上作客,还大夸过你一场呢!” 说着,压低了声音道:“你仔细品一品,这不是暗示,又是什么?” 都是聪明有眼色的人家,谁还听不懂些言外之意了? 总不能叫人家女方主动开口吧? 他们南家,可不是那等肉了吧唧的磨性子! “……”南延沉默了下来。 如果他不曾记错的话,论起夸赞来,昨日似乎是他家父亲先夸了一番张家大公子在先? 但爹娘这幅模样,俨然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 “父亲母亲若是不信,那只管试一试就是了。到时成不了,可别觉得被落了颜面,再怪儿子不曾提醒过——” 少年人留下这句话,抬手行了一礼,便离去了。 临跨出门槛之际,听得父母在屋内低低的说话声,冷风扑面而来,少年却不自觉地微微牵了牵嘴角。 试一试也好。 就试一次吧。 屋内,南家夫妇商定了三日之后,便前往张家提亲。 为何还要再等三日,只因南大人为表诚意,说定了要与夫人一同登门—— 然年后兵部事忙,刚恢复上值,轻易抽不得身,还须先忙过这先头几日。 恰这三日间,也好叫自家夫人好生妥善准备一番,以保万无一失。 至于年后正是提媒的好时机,是否会被人捷足先登,南大人表示并不担心。 有定国公府被拒之事在先,谁还敢在这风口浪尖上登门? 他瞧着,这京城之内,怕是轻易寻不到第二户如他们南家这般眼光好,又有胆识的人家了。 …… 养心殿内,昭丰帝负着手在殿内走来走去。 刘福瞧得眼睛都要晕了。 自前些日子,陆塬带来了定国公府与张家议亲不成的传言之后,皇上就显得尤为沉不住气。 便是炼丹书都不爱翻了。 能静下心来打坐的时间更是锐减。 刘福不禁暗暗琢磨着,若是诸如此类的事情再多来几桩,说不准皇上就能将修仙这爱好给戒干净了也不是没有可能…… 昭丰帝走得有些累了,遂坐下叹了口气。 先前他只觉得未来儿媳妇天下第一好,认定了就得是他祝家的儿媳妇,却忽略了一点——这么好的儿媳妇,只要不是瞎子,谁不想要?! 在这个位置上坐久了,总觉得全天下人都能看懂他的眼色,绝不可能有人敢与他抢,可关键是——他住在这养心殿里,天下人又不是个个都有千里眼,谁能精准无误直击他这双饱含对未来儿媳妇满意之情的瞳孔? 他倒是想立即赐婚,把这件事情钉死。 可偏偏大国师先前只道开春后适宜赐婚,却没说开春后哪一日最是适宜。 而大国师现下正在闭关祈福,不可贸然打搅。 且如今尚在正月里,说什么也得等出了正月,才能勉强说得上是开春…… 他倒也能强行说现在已经开春,毕竟也没人敢反驳,可奈何还有御花园里一干还没有发芽迹象的花草树木不肯承认。 那就是说,哪怕他让钦天监去算日子,也得再等上至少半月之久。 半个月…… 昭丰帝越想越心焦。 此时,一名太监行入殿内。 “启禀皇上,寿康宫里来了人传话儿——太后娘娘有意请皇上前往寿康宫共用午膳。” 昭丰帝听得此言,心中立即有了数。 什么共用午膳,从这几日的经验来看,母后分明是又要催他赶紧将太子的亲事落定下来。 没错。 自打从年前母后见了小仙子一面之后,不仅不再怪他对待太子的亲事太过贸然,思虑有失周全……反倒还隔三差五地催起婚来了。 着急之情,连他这个提议者都要甘拜下风。 昭丰帝叹息着,更衣后,便要摆驾寿康宫。 殿外冷风刺骨,叫披着厚氅的他仍是打了个寒噤。 可犹豫了短短一瞬之后,还是抬脚迈下了石阶。 在这样的寒冬里,是什么促使他忍受严寒,也要去陪太后用膳? 是孝心吗? 698 去哪里 喜上眉头正文卷698去哪里不,是急于想找人共诉焦急之情! 若不然他一个人在养心殿里转来转去,怕是要急出病来。 只是这天儿实在是太冷了…… 冷得他内心甚至产生了一丝不平衡。 乘着龙辇行至一半的昭丰帝,忽然向太监吩咐道:“去东宫,让太子一同去寿康宫用膳。” 可不能他一个人吃苦受冻! 毕竟他这般苦苦煎熬,说到底不都是为了这个臭小子么——凭什么臭小子什么都不干,就等着坐享其成娶媳妇? 哼,天下可没有这等好事。 昭丰帝吩咐完之后,见有太监立即往东宫去了,心中才略微平衡了些。 可他刚至寿康宫,没多大会儿,那太监便到了跟前来传话,道是太子不在宫中。 昭丰帝动了动眉毛。 没在宫中? 也行。 昭丰帝表示自己要求不高,只要太子跟着受一受冻就成,至于在哪儿受,他不挑。 且太子出宫,能去哪里? 八成得是在张家。 这小子看着稳得不行,实际上也是担心媳妇被人抢走吧? 这般一想,昭丰帝心底更是平衡到了极点。 不能他一个人受冻,自然也不能他一个着急。 …… 定国公府内,万氏去了定国公夫人院中,正在里间说话。 “儿媳皆一一回信解释了……大多数还是肯信的,只是英国公府上言辞间有些不满,看来日后是没法儿再提了……”万氏低声说着。 定国公夫人不以为然地道:“不提便不提,这京城内外,又非是只他们一家有待嫁的姑娘。” 但若论起门户相当,确是英国公府最为合适。 在她下定决心要替孙子聘娶张家姑娘之前,最看好的也是英国公府。 但她并不曾提及过什么,此事一直在万氏在暗中相看,两家也并未到真正提媒的时候。 “婆母说得是,这样分不清谣言真假的人家,不提也罢。”万氏在一旁附和了一句。 定国公夫人将茶盏放下,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道:“却也不能这么说。英国公府到底也是有头有脸的世家勋贵,会因此气恼,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原本哪家议亲,除非是极合眼缘的,否则多半都不会私底下只相看一户人家。 这原本没什么。 可议亲不成,泄露了出去,就另作他谈了。 尤其是,客观而言,张家的门第确实不高。 她下定决心要聘娶张家姑娘,自然是已经不介意此一点,但没能议成,偏又闹得人尽皆知,麻烦自然是接踵而来。 说难听些,他家宁儿,如今在外人眼中,可是已经成了‘连张家都瞧不上的世家子’。 如此之下,暗下流传了不知多少猜测。 而高门大户,尤其是世家之流,向来看重名声。 这般一来,不论真假,还能做到若无其事地同定国公府议亲的官宦人家,怕得是屈指可数。 “确是这个理儿……”万氏又应了一声,微微叹息道:“也不知这谣言究竟是如何传出去的,如今不止是宁儿,便是张家姑娘的亲事,也不免受到了累连……” 定国公夫人看着她,问道:“这几日,可都仔细查过了?” 万氏轻一点头:“儿媳不敢有懈怠,里里外外皆清查了一番,暂时倒是还没发觉有什么真正可疑之人。” 定国公夫人“嗯”了一声,道:“继续查一查,保不齐就是府里的人传出去的。” 万氏应下,垂眸掩去眼底的淡淡讽刺之色。 事情到了这一步,婆母还在瞒她。 至今都在与她说是谣传。 且表面上说是交给她来细查此事,暗下却也没少让华嬷嬷插手。 果然还是防备她。 可无论如何,她忍了这些年,近几日总算觉得心中顺畅了些。 不管怎么说,徐永宁想得到一门真正门当户对的好亲事,几乎已是不可能了—— 但也不打紧。 毕竟婆母和世子,都愿意和张家议亲了,显然也并不在乎女方的家世背景呢。 如此一来,岂不恰合他们的心意吗? …… 张眉寿乘着马车,来到了青云街后的别院中。 带着阿荔一路来至前厅内,却未能见着祝又樘。 “公子此时正在夏神医院中,张姑娘还请稍坐片刻,吃口热茶歇一歇——小的这便去请公子过来。”年轻仆人语气恭谨地说道。 张眉寿点了头。 “有劳了。” “张姑娘客气了。”年轻仆人笑了笑,连忙去了。 不多时,祝又樘便过来了。 张眉寿一眼瞧过去,不禁有着一瞬的怔愣。 少年穿一件藏青色领口处绣银色祥云长袍,腰间系着白玉,墨发束起,干净利落。 深色衣袍又愈发衬得人面容深刻,气质卓绝。 张眉寿甚少见他穿深色,一时只觉得尤为招眼好看,且细观之下,又隐约觉得透着一丝说不出的郑重之感。 “公子——”她站起身来。 祝又樘已走到她面前,似笑非笑地问道:“不是已让清羽传了话去,让你先在家中等着?怎还是过来了?” 今日尤为地冷,他本不想她跑这一趟。 张眉寿答他:“总归是要出城的,自此处动身,还更方便些。” 他们先前便说定了,待年后他能出宫时,便一同去一趟大永昌寺。 而此时,却见面前的少年人摇了头,道:“今日不出城,我有一件更紧要的事情要去办。” 见他眉间俱是认真之色,张眉寿没有迟疑地道:“无妨,公子只管去办就是了。” 到底去大永昌寺,也不急于这一日两日。 他既有要紧事,理应先去办妥。 见女孩子一幅通情达理,事事以正事、要紧事为先的模样,少年眼中浮现和煦笑意,却是问她:“张口闭口皆是正事,是不打算与我说一说近来的传言吗?” “传言?” 张眉寿怔了怔,旋即笑道:“公子想听什么?我挑了有趣的同你说。” 在她眼中,此事是不值一提的。 那些对她的议论之辞,她听了些,倒只觉得好笑有趣。 少年却道:“不想听有趣的。想听听蓁蓁近日来,在家中可受委屈了——” 张眉寿反问:“又何来的委屈?” 怎这个人成日觉得她有着受不完的委屈似得? 祝又樘听罢,却是对她伸出了手。 “走罢。” 张眉寿看了一眼那只修长好看的手,不解地问:“去哪里?” 699 有事相求 “去贵府见张伯父。”祝又樘答她。 “公子此时见我父亲作何?” 因着身高的差距,少年微微垂着眼睛与她对视着,好看的眸子里含着笑意,语气认真地道:“有事相求。” 张眉寿听得愣住。 有事相求? 怎地还用上“求”字了? 她不免觉得有些异样,因此当下就追问道:“不知是何事?” 她委实想不到面前之人会有什么事情需要去求她家父亲。 咳,倒不是认为自家父亲毫无用处的意思。 “极重要之事。” 祝又樘显然无意直接说明,当即只不由分说地握住了她一只手,就带着人往厅外走去。 张眉寿跟着他跨出厅门,不由地转头看向他。 少年侧颜深刻俊逸,下颌弧度尤为美好——并没有在笑,却仍叫人觉得他心情似乎极好。 张眉寿再看向二人交握在一起的双手,虽觉得有些不妥,但一瞬之后,却是牢牢地反握住了。 她身边这个人,最是恪守礼法,他既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了,她也无必要再去藏着掖着。 厅外不知何时,竟又飘起了细雪。 阿荔正在厅外低声自语着:“怪不得今日这般冷,原是要落雪,再有两日就是上元节了,怎还有这下不完的雪呀……” 因自幼过多了挨饿受冻的日子,她向来不喜欢下雪的天气。 此时,听得脚步声传了出去,阿荔敛起神情,忙看了过去。 是她家姑娘出来了。 太子殿下也出来了。 不说别的,单说姑娘和太子殿下走在一处,就十分地赏心悦目,叫她心潮澎湃呢。 不过……姑娘和殿下走得是不是有些太近了? 阿荔屈膝行礼时,在心中念叨了一句。 可刚念叨完,视线里瞧见了那一双交握在一起的双手,赫然就睁大了眼睛。 老天哟! 这哪里只是走得近,分明是……挽手了! 阿荔在内心失声惊叫数遍,一时间大有一种双手双脚无处安放,只想原地蹦个三丈高,抱头大叫出声。 可作为一个成熟稳重的大丫鬟,她什么都没有做,只一双眼睛死死地胶在那双交握在一起的手上。 大有一种哪怕山崩地陷,谁也休想将她的视线和那两只手分开的架势。 然而越看,却越觉得不真实。 姑娘和殿下都太从容太自然了,甚至有一种老夫老妻的既视感……这怪异的感觉叫她如同身置于梦境当中。 沉稳的大丫鬟到底没能沉稳到底,抬手揉了揉眼睛,又转过头,神情茫然地向身后之人低声问道:“……你看到了吗?” 棉花怔了怔。 这些时日来,他面对的阿荔,皆是公事公办的阿荔。 如今日这般与他讲公事之外的话,已是许久不曾见到了。 短暂的怔然后,棉花点头道:“看到了。” 又怕表述的不够清楚,又拿极客观的语气描述道:“姑娘和太子挽手了。” 阿荔深深地窒息了。 此时,什么旧爱不旧爱,已经不重要,她一颗心已经不属于自己,遂一瞬不瞬地盯着棉花看:“难道你不觉得吃惊吗?” 对方的平静叫她觉得愈发不真实。 而她想拥有真实! “不久前听清羽提起过几句——说咱们的姑娘,也是他的主子了。”棉花如实道:“那时我便隐约知晓了。” 虽然对方的语气里很有几分淡漠但仍旧欠揍的争宠挑衅之感。 阿荔听得神色大震:“这般重要的事情……你怎不告诉我!” “我当你早已知晓。” 阿荔脸色一阵变幻,遂陷入了自我反省当中。 原来不是这件事情不够真实,而是她知道的太晚,跟不上大家的脚步了。 可这样的事情,姑娘总不好与她明言,而她身为姑娘的大丫鬟,竟是毫无察觉,足可见觉察力之菜。 但更为可悲的是,此时她纵然是反省,竟也做不到集中精力。 她这该死的视线,根本无法从前方那对身影上离开。 雪还在下。 身形颀长挺拔的少年一手牵着裹着披风的女孩子,一手持伞,不紧不慢地走着。 阿荔待眼瘾过足了三成,才得以抬起头望天。 冰凉的雪花落在她脸上,却叫她满脸动容。 老天爷,这下的哪里是雪…… 分明是糖! 自今日起,她注定都无法再讨厌雪天了。 她甚至尝了一口雪花。 果然是甜的——阿荔眼含热泪。 棉花见她动作,也跟着悄悄尝了尝。 …… 前方,张眉寿还在追问着祝又樘寻她家父亲究竟何事。 “……”祝又樘显是已有些招架不住,微微别过脸去不看她,然面上的笑意却愈发遮掩不住。 张眉寿瞧得不禁跟着莫名笑了一声,拿手肘轻轻捅了捅他:“你不答话,傻笑什么呢?” “到了你便知道了,现下可说不得。对了,你可知方才我为何去见夏伯父?” 张眉寿:“……” 这话题转得生硬之程度,当真也是世间罕见。 是唯恐她再多问似地。 但她还是配合地问道:“为何?” “夏伯父有意离去,正打算同你我请辞。”祝又樘说道。 张眉寿忙问:“画像已经画出来了?” 因没能医得好阿鹿,先前夏伯父便提过要辞去的话了,只是骆先生为其亡妻复画肖像之事,为求谨慎,非是一两日便能完成得了的—— 而夏伯父精神时而恍惚,骆先生还须谨慎分辨。 故而才拖至了今日。 “问了骆先生,道是这两日便可完成了。”祝又樘道。 张眉寿微微皱眉,叹了口气:“他离开此处,又能去哪儿……” 时不时便要犯病,脾气臭嘴巴也臭——她问了郎中,说是患了这种痴癔之症的人,脾气确是会越来越暴躁。 在这儿倒没什么,有人愿意哄着他,然出去之后,只怕是要挨揍的。 且身怀本领,本就容易招来祸事。 “既是不放心,那将人留下来就是。”祝又樘察觉到女孩子的心思,笑着道:“到时托了骆先生,一同劝上一劝。” 张眉寿没有迟疑地点了头。 她确是不放心,也没必要口是心非。 若能将人留下,不过是多养个老人而已。 没遇到且罢,既是叫他们遇到了,也算是缘分。 …… 马车先后在张家大门外停稳。 阿荔扶着自家姑娘下了马车,下意识地朝着后方看去,却是当即愣住。 700 重礼 喜上眉头正文卷700重礼她一路陪着姑娘坐在马车里头,竟是都没瞧见后头跟着的竟不止一辆车。 此时才看到除了清羽赶着的那辆马车之外,老于竟也赶着一辆。 那是一辆骡车,车上覆着油布,不知装着什么东西。 张眉寿顺着阿荔的视线瞧去,也看到了那辆满载着不知何物的骡车。 祝又樘已然走了过来,身形阻去了她的视线。 “进去罢。” “公子要与我一同进去?”张眉寿有些讶然地问道。 这是不是太过明目张胆了些? 却见少年点了头,笑着“嗯”了一声,没有多言其它。 张眉寿若有所思地又看了一眼那辆骡车,心下一时猜测颇多,但还是与他一同朝着正门而去。 见得二人并肩而来,忙不迭迎上前的门房眼底亦有惊愕之色。 张家上下,俱是清楚祝又樘的身份的。 “小人参见太子殿下。” “不必多礼,起身罢。”少年没有停留,在张家仆人的引路之下,与张眉寿一同朝着前厅而去。 一路上,所遇下人皆纷纷行礼,神情惊惑。 张家的院落不算小,却也称不上大,从进门到前厅并不远,却叫张眉寿觉得走了一短极长的路。 也走得极欢喜。 海棠居内,张峦和宋氏听罢下人所禀,连忙赶了过去。 可夫妻二人,确非是最先到的。 他们来至前厅时,只见老太太已经坐在那里,正笑呵呵地同太子殿下说着话。 张峦夫妻上前行礼,祝又樘站起身来,略微避开了,遂抬手回礼:“晚辈今日不请自来,若有叨扰之处,还请伯父伯母见谅。” “殿下说的哪里话。” 张峦笑了笑,刚要问一句‘殿下今日前来可是有事’,就见得一道人影走进了厅内。 是清羽。 他怀中抱着的,是一樽半人高的红珊瑚。 “……” 见对方将那樽红珊瑚稳稳放下,且面上露出了一个笑容。 张家人等皆是瞧得愣住,一时竟不知是该去留意那一樽珊瑚,还是清羽那少见到诡异的笑。 自认为表现的还算喜庆的清羽,已经折身走了出去。 而紧接着,老于过来了。 他也不是空着手的,而是一手提着一只沉甸甸的箱笼——箱笼之上贴着红纸剪成的团福字样。 “这……”张峦出了声,却是连忙摆手道:“殿下,这可使不得。” 虽他也清楚既安向来讲究且出手阔绰,可不说两只箱笼里装着的究竟是何物,单说那一樽红珊瑚,就着实贵重到叫他难以消受了。 且俗话说,拿人家的手软,既安这么干,叫他心里头直觉得不安…… “年节刚过,晚辈初次登门,空手而来,未免不合礼数。”少年语气坦然:“且晚辈今日前来,实有要事相求。” “殿下当真言重了!” 张峦惊得够呛。 他一个五品小官儿,哪里能当得起当今太子一个“求”字! 张秋池恰在此时赶到,听得这一句,脚下亦是一顿,且心底重重地“咯噔”了一声。 不知为何,他内心忽然升起一种极古怪却强烈的直觉来——那是一种类似于捧在心尖尖上的东西,即将要被人讨去的感觉…… “张大哥。” 见张秋池走了进来,祝又樘抬手施礼。 张秋池没能来得及避开,连忙回了一礼:“殿下。” 目光一转,便落在了坐在一旁的女孩子身上。 二妹竟然也在…… 祖母和父亲母亲也都在,他也被特地请了过来,除了不在家中的鹤龄与延龄之外,他们大房一家算是齐齐整整都在这儿了。 年轻人心底那种奇怪的直觉不由更深了许多。 而清羽和老于,还是不停地往厅内搬东西。 “……” 张眉寿眼睁睁瞧着自家厅内被生生垒了一座小山出来。 这期间,她家父亲已然阻拦了数次,但见实在拦不住,唯有先静观其变。 可说是静观其变,张峦脸上的神情却半点也不平静。 见清羽终于不去搬了,他适才微微松了口气。 除却足足十抬箱笼之外,那些能瞧见的玉器,瓷器等,已是价值不菲,皆是极少见的珍品—— 再这么搬下去,他当真要怀疑人生了…… 但无论如何,这些东西他是一样都不能收的。 毕竟还不起。 “怎不见宋老太爷?”祝又樘出声问道。 张峦润了润干涩的喉咙,答道:“岳父今日不在家中。” 一直坐在上首的张老太太笑得慈和:“无妨,若有什么事,到时叫人传达一声就是了。” 亲家公不在也好,毕竟那是个背地里总爱与她较劲作对的货,这些时日总在儿子儿媳面前说南家五公子的好。 既然大家各有目的,为了养生起见,自然少见为妙。 祝又樘闻言了然,遂也不再等下去,而是自座中起了身。 见他起身,张家人等不明所以,皆要下意识地跟着起身。 却见少年抬起了手,阻止道:“伯父,伯母快快请坐——” 只他一人站着便可。 张峦等人一时也不敢贸然动弹,心底却已是各有思量猜测。 宋氏压下心中忐忑,看向了坐在自己身侧的女儿。 只见女孩子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叫人看不出太多的情绪。 宋氏出了声:“蓁蓁先去外头隔间里等着。” 女儿坐在这儿,实在有些不妥。 张老太太听了,忙就道:“隔间里没有炭盆,阴冷冷地,去那里作甚?” 宋氏默了默。 没有炭盆,不能叫丫鬟端一个过去吗? 但当众之下,做儿媳的,断然没有出言顶撞婆母的道理。 老太太满意于儿媳的识趣,旋即就笑着道:“且去里间等着就是了。” 儿媳的思虑,她自然清楚,她也不是那种不讲规矩的老太太——姑娘家不宜在场,那就避一避好了。 可孩子们的心愿,她也是要满足的。 毕竟她是个善解人意的老太太。 宋氏听得心情复杂,下意识地往所谓里间的方向看了一眼。 与外厅,不过只隔了一道帘子,一扇屏风罢了。 但凡坐进去的不是个聋子,外厅里什么动静,必然都能够听得清清楚楚。 去不去,又有什么区别吗? 701 求娶张家二姑娘("___浅笑万赏加更 【悠阅书城APP,免费看小说全网无广告,IOS需海外苹果ID下载】 且客人若还没到,提早悄悄藏进去也罢了,确也能免去些尴尬,可太子殿下全程就在这儿看着听着呢……有婆母这么自欺欺人的吗? 可女儿偏偏当下起身行了一礼,就这么乖乖地去了。 合着这摆明了就是个想光明正大地偷听的…… 想必她祖母这点子,正是出到她心坎儿里去了。 宋氏心情复杂,却无法多说什么。 此时,站在厅中的少年人,朝着老太太和张峦夫妻的方向,分别郑重缓缓揖了一礼。 张峦等人还来不及反应,就听少年人开了口。 “今日晚辈登门,实为求亲而来——” 少年声音淳澈,神态诚挚恳切。 四下顿时陷入一片寂静。 张峦原本准备去端起茶盏来缓解紧张的手,就那么悬在了半空中,仿佛被施了定身术一般。 既安今日这般架势,他隐隐约约间,不是没有料到什么…… 但只当是某种表态暗示。 身为太子,这已足够罕见难得。 他急急地想,要如何与之隐晦地周旋下去,才算妥当。 可却万万不曾想到,对方竟是……直言说自己是来求亲的! 这可是求亲! 堂堂一个太子,他亲自求什么亲啊! 张峦不知心中是什么滋味多一些,动作稍显僵硬地将手收回,到底是没去端那盏茶——没心思喝是一方面,主要还是怕拿不稳。 宋氏更是被少年的直白,惊得说不出半句话来。 老太太却显得极为平静,悠悠吃了口茶,笑着问道:“不知求亲二字,殿下从何说起?” 不亲耳听到更为确切的答案,她是不会轻易激动的。 若不然,万一白激动了,丢人不说,对心脏也不好。 “晚辈冒昧,是为己求娶贵府二姑娘张眉寿。” 少年答得干脆利落,没有丝毫迟疑。 只那坚定的语气,在言及‘贵府二姑娘张眉寿’时,不自觉便多了几分和煦柔和之感。 老太太听得此言,放心地激动起来——老人双手微颤,苍老的眼睛里迸发出光彩来。 等到了…… 终于叫她给等到了! 好,好,好…… 老太太一连在心里道了不知多好个“好”字。 屏风后,张眉寿专心致志地正吃着点心。 旁人不知她有个小习惯,心中真正紧张时,手边若有吃食,定得各样尝一尝。 耳边回响着少年那句“为己求娶贵府二姑娘张眉寿”,女孩子咬下一口海棠糕,嘴角弯了起来。 这是前世没有过的。 也是她从未想过的。 这等民间才能有的习俗,他竟也拿出来了。 她知道,这是他的心意。 阿荔在一旁,双手捧紧了脸颊,声音低而快地道:“姑娘您可听着了么……殿下亲自来求亲了!殿下这是生怕姑娘被人抢了去,竟是亲自来提亲了……” 她忍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在姑娘面前袒露自己的真实情绪了。 小丫头已经兴奋到思绪几近混乱。 听小丫头这么说,张眉寿倒也不曾脸红。 实则,小丫头的话,她是不认同的。 什么生怕被人抢了去—— 她与祝又樘之间,是断然不存在这种不确定性的。 他们与旁人不同,只要彼此确定了心意,其它的外因皆不会是真正的阻碍。 正如她绝不会相信他会娶旁人为太子妃一样,他必然也是同样地信着她——绝不会答应嫁给旁人。 她不答应,便没人能抢得走。 而他今日之所以前来提亲,她猜想,应当是不想她因为亲事而在家人面前为难。 所以,在别院中才会说,想听一听她可是因定国公府提亲之事而受了委屈。 他尊重她的家人。 也知道她想说服父亲和母亲的心思,故而便主动出面,想替她做好这件事情,解开她父母亲的疑虑与心结,为她挡去后顾之忧。 所以,他做这件事,并非是怕什么,而皆是为了她与她的家人在着想罢了。 张眉寿这般细细想着,心底又暖又欢畅。 有这样一个人,处处在为她思虑周全,就如他曾说过的那般——只为叫她尽量活得轻松高兴些。 女孩子坐着一把红木圈椅,那椅子宽大且颇高,她整个人贴靠在椅背上,双脚便略微离了地。 那双绣着云烟纹的藕色缎鞋,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晃动着。 张眉寿低头瞧一眼,只觉得那鞋面儿上的刺绣格外精致好看,可偏偏她根本不曾认真在看,心神皆在留意着屏风外的动静。 此时,又有脚步声传来。 并着熟悉的中年男子的声音。 “姑娘,好像是王大人?”阿荔低低地说着,手指揪紧了衣袖。 王大人什么时候过来不好,怎偏偏这个时候过来? 这不是净耽误大事嘛! 今日可是她人生中最激动的时刻,不光见着了殿下与姑娘挽手,多年来的夙愿成了真,眼下更是正在见证太子殿下亲自求娶她家姑娘……这样重要的时刻,怎容许外人打搅打断! 阿荔急得磨牙,恨不能立即跑出去,将王大人扛回王家才好。 而下一瞬,却又立即屏息。 殿下又开口了! 那清润好听的少年声音隔着屏风传了过来。 “晚辈因家中情形特殊了些,以致长辈无法亲自出面,失礼不周之处,万望伯父伯母海涵。” 张秋池微微叹了口气。 既安这语气真挚谦逊,不知道的,谁又敢想他家长辈就是当今皇上…… 这,谁又敢不海涵呢? 可若说到诚意,他从既安身上已看到了十成。 只是……王大人突然过来了,就在这瞪大了眼睛干看着,竟也不耽误既安往下说吗? 王大人感受着厅内的气氛,听着太子的话,瞧着一旁堆积如山的重礼,心中不禁有所揣摩。 而此时,又听太子紧接着讲道:“然求亲之事,非同儿戏——” 王大人脑中里轰隆了一声。 求亲?! 再结合他方才听到的那句话,这亲……竟是殿下给自己求的吗? 等等,是他认知中的那种求亲吗? 殿下对这两个字,会不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误解? 而此时,少年朝着他看了过来。 “而王大人曾任东宫讲官,可称得上是晚辈的老师。而王大人今日既是得空,晚辈便斗胆想请王大人代替家中长辈,从中做个见证,稍以弥补家中长辈未能到场之憾。” 王华登时呆住。 http:///txt/87493/ 。_手机版阅读网址: 【悠閱書城一個免費看書的換源APP軟體,安卓手機需GooglePlay下載安裝,蘋果手機需登陸非中國大陸賬戶下載安裝】 702 我同意这门亲事 “……” 他是谁? 他在哪儿? 谁……能来帮帮他? ……他分明还未能从太子亲自求亲的震惊中缓过神来,为何突然又成了见证人?! 且代替的还是殿下的‘家中长辈’……他这么干,皇上肯答应吗? 天知道他只是不堪女儿过分活泼的折磨,抱着逃避的心态,来张老弟家串个门儿而已啊…… “不知可否劳烦王大人——” 少年又朝着他郑重揖礼,言辞间俱是诚挚之意。 太子殿下原本心目中的见证人人选乃是怀公。 但走到半路,殿下细想了想,到底还是做了罢——到底怀公恶名在外,形象不够正面,说是见证,恐会叫人觉得是在逼婚。 可除了怀公之外,他倒不好因此事贸然去搅扰旁人。 好在有王大人突然出现,也算圆了他心中的一桩遗憾——毕竟王大人早不出现,晚不出现,恰在此时站在此处,想来也是天意使然。 被天意操控的王大人心情复杂地笑了笑。 “此乃微臣的荣幸。” 这等殊荣确实也不是人人都能拥有的,若换作其他人来,殿下还未必能看得上。殿下既开了口,那便是对他天大的抬举……他如何能做那不识抬举之人? 王大人自我安慰地想着。 毕竟也没别的出路。 “那便多谢王大人了。” 少年言谢罢,却是自怀中取出了两封信笺。 “伯父,此乃晚辈亲笔立下的允诺书,其上所书皆晚辈真心所表。晚辈今日愿在此立誓,今日若有幸求得伯父点头答应,晚辈日后必尽心相待于蓁蓁——如若有违此诺,任凭伯父伯母教诲责骂。” 少年神态认真谦逊,说话间,双手奉上信笺。 “晚辈拟为了两份,一份交由伯父,另一份可由王大人代为保管。” “……” 屏风后,张眉寿听得惊愕不已。 抛开身份不提,她万万不曾想到,那样处处谨慎,沉稳周全的一个人……竟会当众立起誓来…… 前世今生,她可从未听他因何事而立下过什么誓言。 若换作他人,她兴许会觉得有些油嘴滑舌,张口便是立誓,未免太虚了些。 可放在他身上,她却半点也生不出那样的质疑轻视来…… 她很清楚,他这般说,着实是想在她家人面前,表露出最大的诚心。 他想被她的家人,打从心底接纳。他想她的家人是因看到他的诚意与决心,从而愿意点头答应这桩亲事,而非是碍于他的身份。 相反,他在极努力地打破、消除因他的身份而给她的家人所带来的心结与犹豫。 他今日,是真正像极了朱家公子。 厅内,王大人看罢手中的“允诺书”,一时间心情起伏不定。 其上所书,没有花里胡哨的辞藻堆砌,却愈发可见是发自内心,且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而非是心血来潮。 说句实话,他从未见过哪家求亲求得这般有诚意。 更不必提对方还是当今太子,日后的一国之君。 这一刻,王大人体会到了嫉妒的滋味。 毕竟他也有女儿…… 可这样的女婿,他怕是只能在梦里见一见了。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的担心无疑是多此一举。 呵呵,毕竟都说三岁看老,自家女儿这恨不能上天的性子,日后若有人敢娶,他都得敬对方是个胆识不凡的英雄。 他家媳妇甚至早早认命地暗下同他商议,实在不行就在自家养一辈子好了——只是儿子那个臭小子表示真有那一日,他一定要搬出去住,可谓半点做哥哥的担当都没有。 王大人想着想着就远了。 而此时,他手中的信笺忽然被人抽了去。 王华回过神,有几分愕然地看向身旁的张老弟。 这么好的女婿都不要吗? 张峦一时没说话,只默默将纸张重新折叠整齐,收回到信封内。 张老太太眼尖地瞧见儿子的动作,及时地拿帕子按了按眼角的泪花,看向祝又樘,出声道:“好孩子,我同意这门亲事……” 这句话说出来的一瞬间,老太太觉得自己的人生彻底圆满了。 反正儿子这模样肯定还有其他话要说,操心的事情她就不管了,她年纪大了,负责唱唱红脸就行了。 况且,她也是当真被既安这孩子给感动了。 先前任凭她如何敢想,却也不曾想到这孩子能做到这个份儿上。 多么难得。 仿佛生来就是让人养生的存在。 老太太攒着眼泪,看着少年向她行礼:“晚辈多谢老太太成全。” “谢什么,快坐下说话吧……”老太太擦眼泪的动作未停,却已是合不拢嘴。 “……” 见得自家母亲这模样,张峦在心底叹了口气,出声道:“母亲,儿子有几句话,想单独和太子殿下说一说。” 张老太太闻言,状似有些为难地看向祝又樘。 大儿子的话虽在她意料之中,可既然是唱红脸的角儿,在表演上自然不能有瑕疵。 她得叫既安觉得,她始终是站在他那边的。 这样孩子才更有勇气和底气。 少年察觉到她的视线,与她微微颔首,似在叫她不必担心。 老太太便才向儿子点头:“那好。” 张峦:“……” 母亲是觉得他不曾看到她与既安的眼神交汇吗? 总觉得母亲的心,已经彻底偏向既安了。 很快,张老太太便在大儿媳的搀扶下,离开了前厅。 张秋池亦起了身。 离去前,却是在自家父亲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 “父亲,儿子觉着……殿下甚有诚意。” 他也被感动了。 甚至有一瞬间他觉得,若他是个女子,他都想嫁。 咳,当然,最为重要的是,二妹的心思,他此前已有察觉。 他本就极信二妹的眼光,今日少年的举动,更叫他确信了这一点。 再有一点——二妹有着连他一个男儿都自愧不如的心智与胸襟,若能与既安并肩,亦是大靖百姓的福分。 “……”张峦没说话。 很好,长子的心也已经偏了。 王大人倒是没说什么。 只是最后那一记仿佛是在劝他‘怜惜眼前人’的眼神,实在也叫人心境复杂。 他倒要看看女儿又会是什么反应。 703 未来岳父的三个问题 喜上眉头正文卷703未来岳父的三个问题待王大人略走远了些,张眉寿适才带着阿荔从屏风后行了出来。 女孩子走上前,微微福身,朝着祝又樘和张峦分别行了一礼,便无声退了出去。 其间,视线只略微低垂着,不曾有丝毫变动,更不必提是什么眼神交汇了。 张峦看在眼中,心情格外复杂。 他家女儿,果真是懂规矩,知轻重,不该插言的时候半个字都没有,端得是一副大家闺秀的风范。 如果不是前一刻还安安稳稳,光明正大地坐在屏风后“偷听”的话…… 张峦低低叹了口气。 他还有什么可等的…… 都到了这种时候了,女儿的反应是怎样的,根本已经无需再去试探分辨了。 没说话,已经是最为明显的答案。 蓁蓁这向来有主张的性子,面对如此大事,但凡是有半分不想答应,哪里能轮得着他来多说什么。 只怕她自己,就能将既安生生给怼出张家了…… 且女儿真正的心意,在拒绝定国公府之时,已经同她母亲袒露过了,他也已经知晓…… 张峦压下内心的些许涩然,出声讲道:“殿下不妨坐下说话吧。” 少年应声,在下首落座。 张峦看在眼里,又悄悄叹了口气。 “实则殿下无需如此。” 到底还是储君与臣子的关系。 “身在宫外,晚辈便只是晚辈。”少年语气平缓。 张峦听得默然了一瞬,遂也不再多言什么,切入了正题道:“殿下今日屈尊前来,用意之深,微臣心下有数,亦十分感激。” 他知道,今日这少年人,非是显摆自己的诚意来了。 更不是学民间那一套,在走什么过场。 而是处处在为他们张家和蓁蓁在考虑,处处顾及着的,是他们的感受。 太子要娶谁,一道选秀的圣旨下来,实则他们根本没有说话的余地。 更何况,自家的闺女,也已经有决定了。 “按理来说,身为臣子,微臣并无立场多言。”张峦说道:“可殿下今日既是来了,关起门来说了这些话,那微臣作为一名父亲,在给殿下一个答案之前,有些话,便是不得不问的——若有冒犯逾矩之处,还望殿下勿要见怪。” 祝又樘点了头:“张伯父但问无妨。” 今日他来此,便是为解张家伯父伯母的心结而来。 “微臣有三个问题,想问殿下。” 张峦看着少年人,眼中似有郑重的探究之色。 “头一个问题是——为何独独是蓁蓁,而不是旁人。” 这个问题极重要。 有时他夜中辗转反侧时,便会长叹一口气,喃喃自问一般——为何偏偏是他闺女…… 可问着问着,连自己都觉得是一句废话。 他家闺女要样貌有样貌,要本事有本事,本就是打着灯笼没处找的好姑娘,为何不能是? 常常自己都会在脑子里同自己吵起来。 但他还是想听一听既安会如何回答。 “在晚辈心中,蓁蓁是这世间最为独一无二的女子。”少年人答话时,眼中不自觉就浸满了笑意:“她聪慧心善,极重情意,明辨是非,且心怀大义,身处这俗世之中,却仍活得通透坚韧,不为外物所扰——” 张峦不禁跟着点了点头。 不错,说得很客观。 这的确是他的女儿没错了。 点头罢,意识到自己是在考验对方,又不着痕迹地恢复了肃容。 “殿下所说的这些特质,固然难得,要集于一人身上,更是不多见。”张峦决定还是顺带着夸自己闺女一把,不然憋得难受。 “可不多见,也并非当真寻不到——天下之大,亦不乏真正的奇女子。”他看着祝又樘,问道:“若来日你遇到叫你更为欣赏之人,蓁蓁当如何?” “蓁蓁之于晚辈,并非只有欣赏二字。” 祝又樘认真答道:“于晚辈而言,蓁蓁便是蓁蓁,天下再大,也只有一个蓁蓁而已。” 张峦静静地与他对视了片刻。 这个答案,答得并不算细致,可张峦却是真正听懂了。 只因他有着相同的心境——从遇到芩娘,直到眼下,他十年如一日,正是这样的感受。 这一刻,他与既安产生了共鸣。 且如果此时他不曾看错的话,既安实则也是个妻管严的好苗子…… 可惜生在了皇家。 “你方才说了蓁蓁这么多的好,难道在你眼中,她便没有不足之处吗?”张峦问道。 这是昔日他求娶芩娘时,他岳父问过他的一个问题。 至今他还记得岳父当时的神情,那双锐利精明的眼睛里仿佛含着警示——年轻人,这个问题若答不好,可是个送命题。 “方才晚辈所言,尚不足以表蓁蓁十中之一好。”祝又樘正色道:“若真要说哪里不好,却似乎也有一处——” “哦?” 张峦看他一眼,拿手指敲了敲一旁的茶几。 “古人有言,物极易反,过于完美无瑕了些,也不知能否算得上是一个缺点……”少年人说话间,好看的眉眼间流露出些许思索之色。 张峦敲茶几的动作一滞。 连带着呼吸都窒了片刻。 小朱这回答可以啊…… 相较于他当年,竟隐约有些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意思。 但见少年人眉间的思索之色犹在,张峦当下轻咳了一声,道:“凡事皆有例外,蓁蓁这孩子,我是知道的,并非是自满自大之人……倒不必将物极易反一说,生硬地套用在她身上。” 少年人赞同地颔首:“伯父说得极是。” “殿下在那封允诺书上说,会尽所能不叫蓁蓁受委屈——” 张峦问及了第二个问题:“但殿下可知,前堂与后宅,看似一墙之隔,然而实则女子的委屈,有时却非是我们身为男子,能够轻易体察得到……蓁蓁的性子,有几分好强,自幼便是报喜不报忧。日后身处深宫之内,妃嫔之间磕碰算计,我恐她轻易不肯提,殿下也无从分辨。” 他说这些,倒也不是想见殿下耽于男女之情,终日将精力分散在妃嫔揪扯恩怨当中。 实则,这个问题,他内心也无真正两全的答案。 但他还是想听听既安怎么说。 704 江山和美人 喜上眉头正文卷704江山和美人伯父怕是误解了。” 少年声音平缓清润似撞玉,没有急切,却也没有犹豫。 “晚辈方才言及,天下之大,唯有一个蓁蓁——而终此一生,晚辈亦只想守着这一个蓁蓁,护着这一个蓁蓁而已。” 此意昭昭。 且除此之外,他再无它想。 “……” 张峦听得大怔。 这话,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臣愚钝,还请殿下明示。” 到底此中之意过于叫人意外……他恐是自己想岔了! “除蓁蓁之外,晚辈此生不会有其他嫔妃。”少年依旧没有迟疑。 且语气中,并不似在做什么保证。 更听不出是在付出与让步之意。 仿佛就只是在陈述一件,自己想去做,且有把握定能做好的事情一般。 张峦彻底窒住。 他从未想过会听到这样的话。 此事放在寻常富贵人家,已是尤为难得,且若由女方提出,还会显得极善妒不通情理,是不为世俗所接纳的。 可既安身为太子,却有此打算…… 张峦从震惊中回神,压下心底翻涌,却是复杂地笑着叹了口气。 “殿下有这份心,是微臣从未敢想过的。殿下用心良苦,实叫微臣动容而钦佩。” “可此事真要做起来,只怕不知要引起多少麻烦与揣测争议……无论是对殿下,还是对蓁蓁,都是弊大于利。” 他感动归感动,但到底还是冷静理智的,深知此事的艰难。 历朝历代,他从未听过哪个帝王的后宫之中,仅只有一个女子的。 便是再专情的,至多也只是于无数妃嫔中,独宠哪一个罢了。 但即便如此,还是会被人诟病。 思及此处,张峦不禁在心底感慨一句——身为帝王,实则也有许多身不由己之处。 “晚辈以为,利与弊,端看如何把控局面了。”祝又樘道:“未有先例之事,也未必就一定做不成。天下之事,对错之分,亦不能只看一面——正如辩赛,身为辩手只要有心有力,肯用心下苦功去钻研,那么无论是持正或持反,皆不足为惧。” 世间万事,皆离不得情理法三字,而情字既摆在头一位,自有其道理在——身在皇室,一夫一妻,也并非是十恶不赦之事。 这一点,便注定了此事并非不可扭转的死局。 闻得这番话,张峦深觉意外。 细思之下,不禁觉得极在理。 可是—— “请恕微臣直言,大靖文官,向来有几分尖锐守旧……殿下可曾想过,会因此招来文官的针对,乃至天下百姓的质疑?” 张峦叹气道:“殿下生而不凡,正如坊间传言,乃是真龙出世之身,日后得以施展,定能兴国安邦,稳固大靖江山社稷,若因此事而……” 余下之言,他没敢说出口,只惭愧地道:“到那时,反倒是张家和蓁蓁的罪过了。” 他不是感性到无脑之人。 既安待蓁蓁用情至深,他深觉感动。 但却不能忽略因此而带来的弊端。 他先是一位父亲,后也是大靖的臣子。 不过这么一说,好像是要殿下在美人和江山之间做抉择似得? 呃,还真是残酷又狗血啊。 “伯父思虑周全,目光深远。”少年先是道。 张峦无奈地笑了笑。 都这个时候了,殿下还能分得出心思来拍马屁,才真正是思虑周全。 可少年接下来一席话,却是叫他觉得,一个人所拥有的到达极致的从容与冷静,皆是需要强大的头脑与底气来堆砌支撑的。 “晚辈认为,此二者并不矛盾。蓁蓁与江山,于晚辈而言,一私一公,无轻重,却有先后——人立于世,先成家后立业,唯有先使小家安稳,方能分得出心神去治理国之大家。” 只是他的眼光与运气皆太好了些,寻着了一个极想要去保护的姑娘,是注定得在这个小家之上,多费些心思了。 他会用心做好一名储君,乃至一名皇帝,尽己所能,为大靖江山谋一份太平盛世。 这是他的责任所在,他不会逃避。 但在此之前,他先要做好一名丈夫。 他有耐心有恒心,亦有把握,使二者不生出不可控的冲突。 “……” 张峦听得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只觉得心神在一味动荡着。 一私一公,不矛盾,无轻重之分,却有先后—— 而私在前。 他如何也想不到,会听到这样满意的答案。 他年轻时,也看过许多话本子。 什么要美人不要江山,或是要江山舍美人的都有。 他彼时看着,只觉得少了些什么,却也未有深思,只当是少了一份两全的圆满,叫人心生遗憾。 可此时听罢既安的回答,他却是才明白过来—— 原来,他是觉得那些话本子戏折子里的男角儿,大多都缺了一份应有的担当。 确实,世事难两全。 可抛开那些于生死之前,当真没得选的且罢,有些分明还有得选,却已经撒手放弃,只因不堪承担重负—— 尤其是那些要美人不要江山的。 仿佛只有抛去江山不管,才能将他显得足够痴情且脱俗。 说白了,那在某个意义上来说,已不能称之为付出,而是无能的逃避。 且那样的付出,于美人而言,也未必公平。 担上蛊惑帝王的恶名,对着面前的男人,心负罪恶愧疚,恐一辈子都无法轻松开心的起来。 当然,心大的除外——可他家女儿显然不是那等心大之人。 且,若真因此被人以昏聩之名从皇位上给赶了下去,真做不成皇帝了,只怕连命都保不住,又要拿什么去保美人? 到时美人还要跟着丢掉性命,哪怕侥幸活下来,俩人要怎么过日子? 财米油盐,这不都是事儿? 哎,如此一想,这些话本子,写得未免太不务实了。 张峦想着想着就远了,但灵感却还在源源不断地冒出,叫他直想叫人取了纸笔来,好对这些价值观不正确的话本子给予一番痛批。 “前几日,晚辈还曾与谢大人说起此事,相谈甚欢。”少年讲道:“谢大人亦觉得,后宫纷争,多半牵涉朝堂,实是有违后宫不得干政之祖训也——弊端甚多,不胜枚举。” 张峦不禁感到惊诧。 怎么…… 听这意思,竟是已经开始为日后有可能会面临的局面准备上了?! 705 一个请求 这一刻,张峦忽然觉得自己真正看到了一丝曙光。 面前的少年,沉稳理智,有头脑有谋略,只要认定了一件事,便会认真打算谋划,而非是仗着一腔孤勇去横冲直撞,全然不顾事实大局。 如此甚好。 哪怕未必能顺利,但至少这份认真相待的心,是真诚而难得的。 今日,这个年轻人,委实给了他太多意外。 不,确切来说,是惊喜。 不愧是他一早就中意的女婿人选…… 此时,他心中那些自认为是无解的死结,几乎都尽数被打开了。 甚至还有点想和既安一同探讨一下日后的‘对敌之策’…… 他决定了,从今日起,就暗下偷摸替谢大人攒论点。 譬如哪家的大人,尤其是文臣,因后宅不安而闹出事端的,他必要拿小本本给记下来,偷偷交给谢大人—— 他几乎已经想好大致该怎么辨了。 贵府因后宅闹得不得安宁,却还想将这一套照搬到后宫当中,这分明是用心叵测,其心可诛啊。 咳,没办法,家里有个辨师二弟,他在这上头也就略微攒了些心得和思路。 对了,说到二弟,似乎也尤为可用—— 二弟手下的那帮学生,或许值得‘深入培养’一下…… 思及此处,张峦不免放低了声音,暗示道:“殿下该是听闻过一桐书院?那里头可都是好苗子。” 话罢,不禁觉得自己这暗示太过明显,仿佛……就等于是松口同意了这门亲事似得? 且已经迫不及待地出上力了? 张峦暗自纠结了一刻,后在心底认命地叹了口气。 女婿都做到这个份儿上了,他心中也都释怀了,也不必要再去拿什么架子了。 等等…… 女婿? 张峦心底炸开一道雷,却是给生生炸出了花儿来。 他当即坐得更直了些,下意识地想拿出长辈该有的沉稳模样,还想捋一捋胡子,可刚抬起手,才想到自己并未蓄胡子。 那么从今日起,便开始蓄起来吧。 毕竟,也是要做岳父的人了。 在朝气和英俊这一块儿,也是时候该给年轻人多留些显露的机会了。 咳,只不过留胡子这么大的事情,还是要先征得芩娘的同意才好…… 张峦这厢面上不动声色,内心的欢愉却已近要按捺不住。 “伯父提醒的是,一桐书院若能加以善用,必是一份助力。日后,还要劳烦伯父替晚辈多加留意些。” 太子殿下附和着,半点没提自己早有此意。 毕竟要给未来岳父大人多留些显露睿智的机会。 张峦轻咳一声,颔首道:“什么劳烦不劳烦,本是我该做的。” 往大了讲,是为了大靖朝的稳固,他身为臣子,自是没有推辞的道理。 而往小了说,都是为了女儿和女婿的小日子能过得顺心些……做长辈的理应要多上心些。 “不知伯父的第三个问题是——” 祝又樘转而问道。 张峦转头看了少年人一眼。 不错,不曾因为见胜券在握就想着投机取巧,能少答一个是一个,反而主动追问上了。 “第三个,实则不是什么问题……” 说到这里,张峦的语气变得复杂起来:“而是一个请求,但求殿下能够应允。” 少年人正色以待:“伯父言重了。” “殿下的诚意,我已尽数懂了,今日这允诺书,还请收回吧。”张峦没急着说出那个请求,而是将两封允诺书递还给了祝又樘。 这允诺书好固然也极好,他也很喜欢。 只是,总觉得在某方面和免死金牌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放在家里,似乎有些叫人不安。 祝又樘微微愣了愣,复才抬手接过。 “是晚辈思虑不周,还请伯父勿怪。” 这一点,确是他做的有欠妥当…… 张峦轻咳一声,缓解尴尬,才往下说。 “微臣这个请求,许是唐突冒昧,但还是斗胆想请殿下准允——若来日,殿下与我那女儿,缘分尽了,未能走到最后,还请殿下告知微臣一声……好叫微臣知晓,将她带回家。” 少年人怔了怔:“伯父——” 张峦继续讲道:“微臣知道,和离断是没这个先例,也无意叫殿下为难……对外只道病故便可,换了身份送回来,我们到时举家走得远些便是了。” 蓁蓁与她母亲说过一句话——不管嫁到哪家,都是有风险在的。 嫁进皇家这条路,他也不知道究竟是否好走,但从今日既安的态度上来看,至少是值得的。 他只求着,若实在不好走,女儿还能有一次回头的机会。 片刻之后,祝又樘适才作答。 “我答应伯父。” 世事变幻无常,若日后真有什么他无法掌控的变故,给蓁蓁留一条后路,也是好的。 实则,若真有那一日,无需今日之诺,他断也不会强求她。 于旁人,他向来是无意勉强。 于她,他有意勉强。 却从来舍不得勉强。 “微臣多谢殿下。” 张峦起身,朝着少年长揖一礼。 少年亦起身,抬手虚扶。 “殿下的心意,微臣代全家领受了……只是那些聘礼,还请殿下带回去吧。”张峦心中有了决定,便痛快地道:“殿下到底不是民间子弟,下聘也要经宫中经手,这般做,委实不合规矩,传到陛下和旁人耳中,恐也不妙——” 少年一怔之后,旋即失笑。 目若星辰,笑声清朗透着心愿达成的愉悦之情。 “伯父当真误会了,那些东西,不过只是年礼罢了。” 他来时已经说了,年后登门,总不好空手。 只是,既是有求而来,理应要格外重视一些。 见张峦似乎不信,祝又樘又解释道:“伯父伯母尚未点头答应,晚辈怎会贸然送聘礼前来——” 伯父伯母未松口之前,蓁蓁一颗心亦是悬起,他有何道理会选在此时不由分说地下聘? 如此一来,同强买强卖又有何区分。 况且,他若下聘,又怎能这般轻视敷衍? 必要正大光明,由宫中出面操办方可——这不清不楚,含含糊糊,对蓁蓁未免不公。 见少年人神情当真不似作假,张峦才松了口气。 只是,即便不是聘礼,却也收不得。 毕竟太贵重了。 他刚要再开口时,却忽然听得头顶上方传来一阵响动。 706 日思夜想的女婿 喜上眉头正文卷706日思夜想的女婿那似乎是……瓦片被挪动的声响。 张峦与祝又樘都下意识地抬起头,朝着房顶的方向望去。 而当此时,又有瓦片被急促敲响的声音响起。 一并传下来的,竟还有人语气着急的说话声。 那声音极大,似是生怕他们听不着:“怎么不说了!这就说完了?” “……” 张峦一阵愕然。 这显然是有人躲在屋顶偷听他们谈话—— 且听他们不讲了……还催上了! 这是哪门子理直气壮的偷听? 不对……! 张峦顿时反应过来,连忙快步朝着厅外走去。 ……隔着房顶,这声音虽是模糊,可定是他家父亲无疑了! 毕竟个人行事作风实在太过明显了些,满京城怕也寻不出第二个! 祝又樘也已快步跟上。 二人疾步走出前厅,跨下石阶,后退着行了十来步,果真就瞧见了前厅房顶上趴着一道身影,是将耳朵都贴在了瓦片上,俨然是还在等着听。 张峦急声道:“父亲!” 方才张老太太等人离去时,已将厅外守着的数名下人也尽数屏退。 此时,张峦唯恐老父亲出事,急需人来搭手,便也顾不得许多,转头对祝又樘道:“有劳殿下帮着寻些下人过来帮忙!” 祝又樘点头,却未离去,只看向身后方向,略提高了声音:“清羽——” 少年话音刚落下片刻,便有一道黑色的身影自甬道旁的假山后,闪身而出。 清羽一直守在附近,自是知道张老太爷偷溜了过来的。 只是到底是在他人府上,人家家里的老太爷想做什么他没道理多管闲事。 但也于暗中留意了,若老人真有个脚滑不稳什么的,他也有把握能护得住。 可他冷眼看着,这位老太爷身手利落,稳得不像话。 但此时,也无需张峦开口,清羽踩着廊柱旁的石栏,飞身一跃,便动作利落轻盈地跳上了房顶。 再一晃眼的工夫,已将张老太爷自房顶上稳稳当当地带了下来。 张峦无暇去惊诧于对方这过分漂亮的身手,忙上前握住老人手臂,余惊未了地道:“父亲,您作何要爬到房顶上去!” 他知道父亲一贯不安分,如今虽有下人紧盯,却也总有法子溜出来,可方才真正瞧见老人趴在那高高的房顶上,半点不设防的情形,还是怕得不行。 “你以为我想爬房顶?还不是因为你们站得远,我藏在后窗根儿根本听不着?”老人不满地埋怨道。 “……” 张峦叹了口气。 父亲做事的理由,总是叫人这般无言以对。 只能又问道:“您怎么又出来了?” 且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道袍—— 张峦下意识地就要将外衣脱下,而在此时,却见身侧的少年先一步解下了身上的披风,抬手便要替老人披上。 老人却连忙避开,摆着手惶恐地道:“这可使不得!您身份命格贵重,这物件儿披到贫道身上,当真折煞人也——且折寿事小,折损修为事大!” 说着,接过了张峦递来的外衣,草草将自己裹起来,尤其是将头发稀疏的脑袋捂得严实,只露了两只眼睛,却仍不忘向张峦不满地嘀咕道:“家中来了这般贵客,有这等喜事,若非是我提前卜了出来,还真要被你们蒙在鼓里头了……上次你不是讲,我才是一家之主?” 言辞间竟有些委屈似得。 听得自家父亲的质问,张峦无奈失笑,点着头道:“是是是,正因您是一家之主,事情未落定之前,才没敢贸然打搅您……” 此时,一群仆人快步寻了过来。 正是老太爷院子里的。 几名仆人上了前行礼,兼认过。 “日后再当心些,务必将老太爷看好了。”张峦并未过多训斥什么。 到底是自己也清楚,看守父亲的仆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委实不能怪下人没本领,只能说父亲的主意太多,身手太利落。 而府里又有交代,万不能伤了老太爷,一来二去,恃宠而骄的父亲就更是知道该怎么钻空子了。 心里苦的不行的下人们齐声应下来。 “父亲,此处冷,您快些回去吧。” “可我还没听够呢!”老人正色道。 “……”张峦唯有耐着性子解释道:“父亲,今日我们已经说完了。” 老太爷斜睨着他:“不说了?” “当真不说了。” “那好,我跟他们回去……我的丹药可还在炉子里头呢。”老人说着,忽然着急起来。 可走了两步,身形忽然一滞,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似得,忙将身上裹着的外衣扯了下来。 转身丢到了张峦身上,“快穿着吧!还得读书呢,可别冻傻了!要不然,回头你母亲又该唠叨我了!” 语罢,便快步去了。 一群下人连忙围了上去。 张峦想追都来不及,看着怀里的外衣,一时间鼻头不禁有些泛红。 有时他当真觉得,父亲的神智偶尔也是清醒的。 若是可以,他真想同清醒的父亲说一说话,哪怕只是一两句也好。 “张伯父,晚辈今日就先告辞了。” 一旁的祝又樘适时地出声说道。 换作往常,他必是要留下蹭饭不可。 但今日不适宜。 不消去想,也可知张伯父必有满肚子的话要同张伯母说,他若那般没眼色,又怎对得起伯父今日的肯定。 张峦察觉到少年人的贴心,面色愉悦地点了头。 “那微臣送殿下。” “不必如此麻烦,晚辈自己出府即可。” 张峦摇头:“那怎么行?如此未免太过不合规矩——” 少年轻咳一声:“身在宫外,那些无用的规矩免了便是。” 张峦还想坚持,可话到嘴边,却又噎住。 好吧,敏锐如他,似乎……隐约猜到了什么。 “也罢,那微臣且就在此恭送殿下了。”张峦行礼道。 少年抬手还礼:“晚辈告辞。” 张峦目送着少年带着随从转了身。 少年身姿挺拔颀长似青竹,虽尚不见成年男子的稳健如松,却已令人觉得可靠可信。 张峦瞧着瞧着,却是渐渐湿了眼眶。 实则,盼着既安做自家女婿的,又岂止母亲一个。 那也是他日思夜盼的好女婿啊。 707 我很开心 只是他作为父亲、丈夫,臣子,所需要考量的利弊着实太多,只能将内心那份渴望深深埋藏。 而今,一切落定,他的心绪才总算后知后觉地翻涌了起来。 眼见着少年人的背影即将在视线中,张峦急走两步,连忙唤道:“既安!” 少年驻足回头,清贵俊气的侧颜在冷冽冬日中如浩空皎月。 只是那双星辰般的眸子里,在下一瞬却浮现了惊愕之色。 只因他瞧见,那将他喊住的中年男人,双眸通红,竟是满眼泪水,却仍是一副强忍的神态。 “伯父……” 虽早已见识过岳父大人是个哭包,可眼下还是叫人觉得有些手足无措。 他需要……上前安慰吗? “没事,只是想叫一叫你。”张峦抬起衣袖擦了擦眼泪,尽量自然地笑了笑:“风太大,迷眼睛了。” 又嘱咐道:“快回去吧,路上当心些。” 他就是想喊一句既安,再像一个岳父那样交待他一句无关紧要的话而已。 可能这就是所谓的仪式感吧。 祝又樘也笑了点头,应了个“好”字。 而后,又朝着张峦的方向施了一礼,适才带着清羽离去。 清羽默默跟在自家殿下身后,心情亦是少见地好。 眼光毒辣如他,已经从方才张大人与他家殿下的短短几句对话中,猜到了今日二人相谈的结果——将女主子拐回宫这件事,勉勉强强总算是稳了。 这么多年,他这般辛苦的付出,甚至不惜身陷堕落的沼泽当中——这些努力,总算是没有白费。 只是……殿下走的,似乎不是出府的路吧? 如此之下,清羽不禁出声提醒道:“殿下这般走,定还要从花园子里饶一圈才能出府,如此少说也要多走上半刻钟的路。” 毕竟除了张家内院,这座宅子里的路,他只怕是比张家的下人还要熟悉。 半刻钟,是他经过精密的计算所得出的准确范畴。 太子殿下顿了顿,道:“无妨。” 清羽陷入了沉思当中。 无妨…… 这看似简单的两个字,却似乎包含了一丝无奈与失望——想来,背后定是有他不曾参透的深意。 想到阿荔教授的‘看主子眼色的一百种方法’,他此时选择在沉默中静观其变。 果不其然,如他所预料的那般,殿下选择了走这条路,便不得不经过张家的花园子。 园子深处的凉亭中,立着一道浅姜黄色的少女身影。 清羽:“……” 懂了,不是‘不得不’,而是必须得这么走。 凉亭外,阿荔听到脚步声,伸着脖子瞧见了来人模样,登时眼睛大亮。 姑娘分明没有提前与太子殿下说定在此处见面,可姑娘等在这里,太子殿下竟当真就这么过来了……! 天呐,她这究竟是站了一对怎样心有灵犀的神仙眷侣啊! 嗨呀,长此以往,只怕得是吃不完的糖……还费事嫁什么人呀! 阿荔忙笑着上前向祝又樘行礼。 “太子殿下,我家姑娘正等着殿下呢。” 祝又樘的目光早已投向了凉亭,此时,只见少女自凉亭中步下,朝着他走了过来。 “殿下。”女孩子神态从容地行礼,语气亦是落落大方:“我送殿下出府。” 她也没有太多话要对他讲,真想要说的,也只是无关紧要的几句罢了。 实则只是想在这样的日子里,亲自送一送他。 “好。”少年含笑点头。 二人并肩走着。 “可是等了许久?怎也不知抱一只手炉出来?”祝又樘问道。 “也没有很久。” 张眉寿刚要再道一句“不觉得冷”,一只手便被握了去。 少年的手温暖有力,似能驱散一切寒冷。 张眉寿未有挣扎收回,就这么由他握着,只道:“殿下这般大胆,可见是我家父亲败下阵来了,不知殿下同我父亲都说什么了?” “自然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岳父大人通情晓理,一说便通了。” 张眉寿脚下一滞,看向他:“……岳父大人?” 好么,这就喊上了? 少年显是方才说顺了口,此时不甚自在地轻咳一声,改口道:“未来岳父大人。” 张眉寿就这么认真瞧了他片刻,旋即却是笑了道:“以往怎不知殿下还有一张厚脸皮……” 见她这般不拘泥,祝又樘只跟着笑了,只觉得气氛格外轻松愉悦,便随口说道:“再有两日,便是上元节了。” “嗯……我近日来与三妹学着包元宵呢,殿下十五那日若得空出宫,不妨尝一尝我的手艺。”女孩子极直接地邀请道。 少年没有迟疑地点头,看向身边的少女,忽觉得一切都美好得不真实。 他至今还记得小皇后待他百般防备隔阂的模样。 那时的小皇后,待他总是疏离淡漠。 而今…… 已是由他牵着手,光明正大地要包元宵给他吃了。 他家蓁蓁,果真是爱憎分明,界限亦分明。 界限之外,诸人诸事皆与她无关;界限之内,皆得她真心相待,且这份真心,纯粹直接,不闪躲不掩饰。 “殿下喜欢吃芝麻馅儿,还是枣泥馅儿?” 祝又樘刚要答一句“都喜欢”,却又听女孩子抢在前头说道:“我记得殿下不喜食甜食,那不如尝尝桂花馅儿吧……到时少放些糖,清淡些。” 他听得嘴角扬起。 “好……怎样都好。” “殿下——”张眉寿又唤了他一声。 却是道:“我很开心。” 她知道,作为一个已经活过了一辈子的人,说这样幼稚孩子气的话,显得有些奇怪。 可哪怕会被笑话,她还是要说。 她是真的开心,也是真的想要说出来。 或者,无需她说,他应当也已经清楚地察觉到了吧。 今日之事,他的苦心,以及父亲的松口……桩桩件件都叫她欢喜又安心。 “不怪我事先瞒着你就好。实则是怕你不肯答应,才未敢与你言明。”少年笑着,却认真地道:“此次是我自作主张了,然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自我管理意识也是颇高。 张眉寿笑着“嗯”了一声,继而道:“实则,我也做了一件自作主张的事情,还未来得及与殿下说。” 708 泥人儿 祝又樘却似乎并不好奇。 “只要不是什么冒险之事,你若想做什么,只管去做便是。若觉得想同我讲,那便讲一讲,若想不起来要说,不说也无妨。” 他会严于律己,但却不会要求她事事非要同他说明不可。 他心悦她,想保护她,可这些都比不得一点来得重要,那便是给她自由。 叫她尽量自由些,做自己想做的——这是他此生最大的心愿。 听他一副淡然豁达的语气,张眉寿“哦”了一声,也拿漫不经心的语气说道:“倒也没什么,就是前些日子定国公府之事……那日我已同母亲坦白心意了。” 祝又樘听得微微一怔。 片刻,才算真正明白过来她所谓的坦白心意指得是什么。 怪不得岳父大人今日败得这般痛快……原来不止是他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还有蓁蓁的功劳在—— 少年唇角浮现笑意,当即问道:“不知是如何坦白的?可否与我说一说?” 他极想听。 见他到底破了功一般地好奇起来,张眉寿本想借此来吊一吊他,可不成想被他这般盯着,自己反倒觉得难为情起来。 咳,到底这个话题就是叫人有些为难情的。 祝又樘见状,抬起手碰了她的额头:“怎这般烫?别是染了风寒——” 语气却是带笑的,显是在笑话她。 张眉寿连忙避开他的手,将脸侧过去,却不禁也想笑。 好一会儿,才道:“……也没怎么说,只道是已经答应了你要陪着你,便不好再嫁旁人了。” 祝又樘听得这句话,只觉得一颗心熨帖不已。 他一时没有接话,只抬起手来轻轻揉了揉她的头顶。 “有蓁蓁愿意陪着,乃是我最大的福气。” 少年真挚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庆幸之意。 却见女孩子转过头来,不甚自在地轻咳了一声,道:“殿下……咱们还是说些旁的吧。” 方才蓦地想到,到底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总说这些……似乎有些怪怪地? 但更怪的是,这个认知是她的脑子告诉她的,而她的内心深处,却另有一道声音叉着腰理直气壮地说——想说什么便说什么,年纪大招谁惹谁了? 祝又樘丝毫不觉得哪里不对,可她听这般说,却不禁笑出了声音来。 他不曾觉得自己在做年轻人才会做的事情,他只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说自己想说的话而已。 然还是依着她,岔开了话题道:“蓁蓁可知六日之后,是什么日子吗?” 六日之后? 张眉寿在心底算了算,却没个答案:“正月十八?” 少年人“嗯”了一声,道:“是个难得的吉日。” 张眉寿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吉日? 正月十八,听起来确是个好日子,但既值得他拿‘难得’二字来特地提起,想来该是另有所指。 “那一日,京城应会出现五彩祥云。”祝又樘转头问她:“可是记不得了?” 他之所以记得这般清楚,是因此事就发生在泰山地动后的次年,上元节过后的第三日。 于他也影响颇大。 张眉寿微微思索了一会儿。 “似乎有些印象……但记不甚清了。” 她记性虽还不错,但真正记得极清楚的,多是与自己有关、或是有什么让自己印象深刻的契机之事。 然此时经祝又樘提起,隐隐约约也有了几分模糊的记忆浮现——上一世,在泰山地动不久之后,京中似乎确实是出现了一桩祥瑞之事,惹得百姓热议…… “那时继晓不曾闭关。”祝又樘笑着说道:“说来极巧……那团祥云,自皇宫处望去,恰就处于小时雍坊之上,父皇见之甚喜。” 张眉寿听得有几分惊讶,转念间想到许多,低声问:“我曾有听闻,当年我被选为太子妃,似乎便是与继晓有关” 这一世她身负小仙子之名,早早便惹了昭丰帝留意——可上一世并无此事。 而方才他又特地提了一句那时继晓不曾闭关。 果然就见祝又樘点了头。 “据我所知,在泰山地动之前,父皇有意替我择选太子妃时,继晓已在父皇面前提起过你。”他说道:“祥云出现之后,他再次进言,父皇本就极信他,因此更是认定此乃天意指引——” 故而就有了圣旨赐婚。 说来有些好笑。 起初他因此还疑心过,他未来的那位太子妃,十之八九应是继晓的眼线。 还暗下命清羽查实过,因得知那张家三姑娘自幼失了母亲,父亲亦缠绵病榻神智不清,极是苦命,想来是个容易被那妖僧所利用的——不禁就更是认定了几分。 后来将人娶回去之后,便屡屡疑惑——这世间怎会有这般招人喜欢的眼线棋子?一言一行,竟是浑然天成的可爱。 他还曾疑心,莫不是那妖僧当真懂得什么妖法,就如同女娲捏泥人儿一般,尽按着他的喜好,捏了这么一个小姑娘出来,刻意送到他身边来行蛊惑之举? 毕竟他虽能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却也察觉到自己已然被蛊惑到了。 但怪得是,在此之前,他分明是自己都不知晓自己会喜欢什么模样的小姑娘…… 又不禁暗自庆幸,好在他极擅克制,如若不然,后果怕是不堪设想,落得昏君之名事小,毁去大靖百年基业事大。 想着这些过往,祝又樘不禁在心底笑叹了一声——然而辗转了两世,他到底还是被这个小姑娘给牢牢地掌控住了。 那小姑娘此时正问他:“说来倒真有几分古怪,那时我与他似乎从未谋面,他为何非要让我做太子妃?……那祥云,莫非也与他有关吗?” “祥云倒不至于是他的手笔,他便是深谙障眼法,却也造不出这样的假象来。”祝又樘与张眉寿解释道:“我倒也查阅过许多书籍,可知祥云的形成,似与气候、日光及云层变动有关……并非是人为能够干涉得了的。故而,应当只是巧合罢了。” 且即便没有祥云之事,父皇那时也几乎已经被继晓说服了,本也不至于多此一举。 想来只是顺势揽下罢了,也能趁机加固帝王的信任。 709 着急娶媳妇 喜上眉头正文卷709着急娶媳妇张眉寿多看了他一眼。 ……这天下是不是就没有他不曾看过的书了? “至于他为何独独选中了蓁蓁你,我亦是至今不得其解。”祝又樘摇着头说道。 上一世他也查探过许多,却丝毫线索都不曾查到。 “偏偏我与他当真不曾有过什么交集……”张眉寿低声说着:“然而这一回,倒是早早有了些不同——早在我刚回来的那一年,他便曾找上过我,还与我说了一些极古怪的话。” 谈到此处,她便将那日在还未完全建成的大永昌寺内与继晓见面的经过详细地说了一遍。 “确是十分古怪。” 祝又樘思索着说道:“许是有什么旁的玄机也未可知……此人固然擅长故弄玄虚,却不可否认,是有些本领在的。” 且天下之大,本就无奇不有。 张眉寿点了头,但心底的困惑却久久不散。 “别急,该查明的,迟早都会查明的。”祝又樘温声道:“无论他是何目的,都断不可能叫他得逞。” 少年语气里没有半分狠厉之感,却仍叫人觉得心中安稳。 张眉寿不自觉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些,边问道:“殿下是有意拿这五彩祥云之事来做些什么吗?” 若非如此,他应不会刻意说起。 “本不是非用不可。”少年说道:“然我们不用,必会被有心之人加以利用。” 张眉寿听懂了。 确然。 五彩祥云…… 可是极少见的祥瑞之兆。 如此关头,若能加以善用,自是再好不过。 …… 昭丰帝在寿康宫用罢午膳之后,摆驾回了养心殿,本欲午憩片刻,却辗转反侧根本无法合眼。 干脆穿衣坐了起来,双手扶在膝盖上,叹起了气。 他本以为同母后说说话,能有个人替他分担一下内心的焦虑。 可谁成想,到头来他的焦虑没能发散得出去且罢,竟还将母后的那一份也悉数接收了……! 早知如此,谁还去? “太子可回宫了?” 昭丰帝皱眉问道。 没错,他心中那股子不平衡的劲儿又冒出来了。 他这边焦躁得不行,太子却出宫见未来媳妇,在未来岳父家中被好吃好喝地招待着——这像话吗? 说白了,他就是想找茬。 这固然不对,可他自己也控制不了自己的心态又有什么办法? 刘福回话道:“倒还不知,不如奴才命人去东宫问一问?” 昭丰帝冷哼一声,道:“罢了。” 还需要问吗? 这个时辰必然是刚蹭完饭,哪儿能这么快就赶回来。 刘福:“是……” 心中却在纳闷儿——分明是您问的太子可回宫了,眼下又不叫人去问,这究竟是图什么啊。 而此时,一名太监行入了殿内。 “启禀皇上,太子殿下在外求见。” 原本正打算叫张家两个童子到跟前来拍拍马屁,纾解纾解心情的昭丰帝闻得此言,眉毛不禁一抬。 嚯—— 竟是没留下用饭么? 倒是奇了。 “将人宣进来吧。”短短一瞬,昭丰帝面上便恢复了平静,并随手拿起了一本丹书翻看。 祝又樘入得殿内行礼。 昭丰帝看了少年一眼,拿极随意的语气问道:“朕听闻你今日出宫去了?” “是。” 祝又樘如实道:“儿臣去了一趟张家。” 昭丰帝愣了愣。 他还没开始真正的试探呢—— 不过转念一想,太子向来聪明,必也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躲不过锦衣卫的视线。 嗯……不做无谓的闪躲逃避,这一点像他。 但这么痛快地就直说了,倒还真是半点也不忸怩。 “去张家作何?”昭丰帝又问。 反正下雪天闲着也是闲着,明知故问地探探这臭小子的心意,叫臭小子尴尬尴尬,就当解闷了。 显然,连日来的压抑和焦急,已经使他滋生出了许多不为人知的恶趣味。 “儿臣想着已是年后了,便送些年礼去走动走动。” “哦?怎不去王大人府上送年礼?朕记得,他可是教过你的——” “儿臣……” 少年面上露出为难之色。 “吞吞吐吐的作何?这可不像你。”昭丰帝享受这种追问的感觉。 却见少年忽然撩起衣袍,朝着他跪了下去。 昭丰帝怔住。 他逼问得固然紧迫了些……却,不至于叫孩子跪下求放过吧? 却听祝又樘道:“儿臣有一心愿,斗胆想求父皇成全。” 昭丰帝眼皮子一跳。 才刚从张家回来……莫不是…… “儿臣心悦张家二姑娘已久……想求父皇下旨赐婚。” 跪在那里的少年语气诚恳。 昭丰帝听得呼吸窒住。 好么,果然是……! 看来这回当真是急坏了,竟然出言就是要求他下旨赐婚。 昭丰帝心中彻底平衡了。 面上却做出吃惊为难的神情来:“竟是张家小仙子么……” 毕竟太子自幼做事就极有主意,又沉得住气,故而甚少会有事求到他面前——这么好的机会,不好好把握一下,趁机做出施恩的模样,实在有违天理。 刘福在一旁看得心情复杂。 皇上这吃惊的程度,怎么就像是殿下压根儿配不上小仙子似得? 况且,殿下心思敏锐,您和太后娘娘的心思隐藏得又说不上多巧妙…… 所以,这演得似乎太过了啊皇上。 “回父皇,正是。”太子殿下答道。 昭丰帝轻轻“嘶”了口气,道:“小仙子固然是好,可是……你身为太子,婚姻大事关乎甚大,还须慎重啊。” 少年默了默,垂首道:“父皇言之有理,儿臣此求,确实太过贸然。” 昭丰帝:“……” 这就打上退堂鼓了? 年轻人做事还能不能有点恒心了! 但见少年受了打击一般不再开口,昭丰帝在心底暗骂一句没出息,然无奈之下,唯有叹了口气,道:“可朕也并非是那等不通情理之人,你既都求到了朕面前来……也罢,且容朕好好考虑考虑吧。” 少年连忙道:“儿臣多谢父皇。” 顿了顿,又道:“只是……儿臣以为,此事宜早不宜晚,若拖得久了,恐会迟则生变。” 昭丰帝听得暗暗皱眉。 见过着急娶媳妇的,却当真没见过这么着急娶媳妇的! 710 太子又做梦了 喜上眉头正文卷710太子又做梦了虽然他也着急将儿媳妇娶回来,可好歹还懂得掩饰一下。 这臭小子倒好,恨不能把‘我想娶媳妇’五个大字给刻在脑门儿上了! 究竟还能不能有点身为皇室中人的高贵自觉了? “眼下连上元节还没过,宫中之事尚且忙乱,更何况,太子婚事岂能草率匆忙?”昭丰帝没好气地道。 少年闻言顿了顿,却仍是道:“可……儿臣今日去张家时,偶然察觉到,张家如今似乎有意替张家二姑娘议亲。” “议亲?!” 昭丰帝当真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喃喃道:“有定国公府之事在前,竟还有人敢上门提亲么……” 等等…… 这么一说,好像暴露他格外关注张家二姑娘的事实了? 但此时此刻,昭丰帝表示已经懒得去顾及这些,连忙追问道:“当真是张家二姑娘?你可别是听岔了!” 然问罢之后,却连自己都觉得是一句废话。 张家统共只有三位姑娘,大姑娘已经出嫁,三姑娘的亲事也已经定了下来,可不是只剩下了一个正值婚配之龄的小仙子么? 别问他为何对张家的情况了解的如此详细——那不过是对未来亲家的基本关心罢了。 “儿臣应不会听错。” 毕竟今日张家确实是在替张家二姑娘议亲来着……从某个意义上来讲,他倒也不算是说谎。 至少,不全是谎话吧。 太子殿下在心中默默定义着。 “……”昭丰帝拧紧了眉。 一旦张家姑娘对外宣称订了亲,哪怕是身为皇帝的他,到时也没道理强拆人家的姻缘。 这也是他这几日来,最担心的一种可能。 可……张家既然都拒了定国公府的议亲,想来定是对女儿的亲事极为在意,如此之下,定会仔细考量,突然定亲的可能性应当不大吧? 昭丰帝心怀侥幸地想着。 主要还是大国师之前的卜算,他不能不听。 大国师既然说必须要等到开春后,必有其深意在。 “此事急不得,至少要等到开春之后……”昭丰帝到底还是坚持着说道。 然余光瞥见少年那幅看似平静,眉间却仿佛笼着一种名为‘生怕媳妇被人抢走’的不安,还是不禁在心底叹了口气。 真是怪了,起初他一心想看着太子着急,如今见太子真正着急了,他却又觉得不忍心了! 哎,他现如今当真像极了一位慈父啊。 无奈之下,昭丰帝出言安慰道:“急什么,该是你的姻缘,旁人抢也抢不走。” 少年也不否认自己的焦急,应了句“是”,之后又神情犹豫地道:“可儿臣昨夜做了场梦。” 话已到这个份儿上,父皇却仍坚持要等到开春之后,其背后的原因并不难猜测。 之前皇祖母既是要见蓁蓁,必然是从父皇这里得到了要赐婚的准信。 且从父皇的言行中,亦早可窥得些许蛛丝马迹。 而依父皇对继晓的看重程度,在做这样重大的决定之前,定少不得要命其先卜测一番—— 所以,须等到开春之后——应是继晓之意。 如此,自是甚好。 少年人这厢神态平静,昭丰帝却是听得头皮一紧,不自觉地就坐直了身子。 “什么梦?” 如今他什么都不怕,就怕太子突然说他做梦了! 这是一种让人又爱又怕的存在。 “儿臣梦见那位仙人了。” 昭丰帝这一次直接站了起来。 ……还真是! “这回仙人又说什么了!” 前不久才预言了泰山地动之事……这才隔了多久? “是有关儿臣的亲事。”熟能生巧,少年如今再说起有关仙人的谎话来,已是极从容:“儿臣今日之所以有此求,除却自己的心意之外,还有一个原因便在此——” 昭丰帝悄悄松了口气。 只要不是如泰山地动那样的大事,他就还承受得住。 “仙人具体怎么说?” 昭丰帝追问着,几乎是怀着一种虔诚的心态。 “仙人道,正月十八,是难得的吉日。” “十八?”昭丰帝算了算,惊诧地道:“……只剩下七日了?!” 祝又樘默然片刻之后,提醒道:“父皇,是六日。” 昭丰帝转头看向刘福,只见刘福勉强笑着点头:“皇上,确是还有六日。” 但皇上只记差了一日,粗略一算,几乎等于没记错,已是十分难得了。 昭丰帝懒得去在意这一日之差,毕竟他在意的也不是这一两日的差别。 “仙人还说什么了?就非得是正月十八这一日不可?” 祝又樘道:“仙人未有多说其它。” 一则,本也不必再多说。 二则,撒谎本是迫于无奈,哪怕不曾存下恶意,可若说得太多,心中也会觉得负担极重。 老太太再三叮嘱过他,要想长寿,心态好坏极重要。 昭丰帝再次皱眉。 这仙人竟是个惜字如金的——既然都入梦了,就不能细说一说其中利弊吗? 可转念一想,仙人既有此指引,想必也是十分紧要……若是无关轻重,怎能劳得仙人特地入梦? 毕竟前两日入梦,回回可都是事关重大。 只不过…… “仙人可有明指谁才是合适的太子妃人选?” 这一点他可得问清楚了才行。 “正是张家三姑娘。”太子殿下答得没有犹疑。 昭丰帝心中稍定。 不管怎么说,他总算是站对了一次。 至于正月十八这个日子…… 昭丰帝有些狐疑地看向祝又樘。 “你可别是在骗朕——” 依这小子那幅绝世媳妇迷的做派来看,他有充分的理由去怀疑对方是为了着急娶媳妇而拿仙人出来做幌子。 偏偏少年神态真诚,眼神无垢。 “儿臣不敢。” 昭丰帝的疑心几乎顷刻间就散去了大半。 不是他易轻信于人,而是这小子从不说谎……之前泰山之事,那般境地,都仍在坚持说真话。 “朕知道了。” 昭丰帝摆了摆手:“此事朕会认真考虑,你且先回去吧。” 仍是不曾就此松口。 祝又樘并不意外。 依父皇对继晓的看重程度,如此方是正常的。 他未再多言其它,只就此告退。 昭丰帝神色复杂地坐了回去。 正月十八…… 711 留下 这个日子,不管怎么算,都与开春之后这个范畴扯不上半点干系。 也就是说,仙人和国师的主张不同。 可怎会不同? 国师之意,便是遵从上天之意,故而才有折损修为卜算天机一说—— 既是天机,又怎会同‘仙人’的说法,有这般出入? 昭丰帝眼底略有起伏。 依常理来说,太子和国师当中,只怕是至少有一个人说了假话。 可这两个人,如今是他最信得过的两个人。 但孰真孰假……他又当如何去判断? 天机之事,向来隐秘,所谓吉日,兴许是与这段姻缘是否能够顺遂如意有关,又兴许是于日后的国运有益…… 故而,说白了,哪一日才是真正的吉日,几乎是他无法参透的——毕竟吉日出现时,天上断也不可能就冒出‘我是吉日’四个大字来。 如果真有,那就不止是吉日那般简单了,得是天大的祥瑞了! 一时间,昭丰帝深觉难以抉择。 …… 三日后,便是上元节。 午间用罢家宴之后,张眉寿便打算出府。 “不知姑娘要去何处?”守在堂外的阿枝问道。 阿荔多看了她一眼。 这个年过下来,阿枝姐姐已不大爱问姑娘的去处了,今日怎么又问起这等毫无意义的问题来了? “准备出门去看花灯。” 张眉寿随口答道。 阿枝沉默了一瞬。 今日正是上元花灯节,不得不说,姑娘如今撒起谎来,还挺讲究结合时事。 只是,眼下才过午时,她也不知道这是哪门子的准备竟要准备得这般早。 罢了,总归这也不是重点。 她既开口问了,便是做好了被敷衍的准备。 “太太有两件事,要奴婢传达给姑娘听。” 张眉寿点了头,示意她说。 “头一件是交待姑娘,出门在外,须得当心谨慎。” 张眉寿听懂了。 母亲这是要她留意分寸的意思。 即便是家中长辈点了头的亲事,可到底尚未成亲,许多地方是该仔细留意,不可被人捉了话柄去。 母亲这是在为她的名声着想,她自该听从。 “太太说了,姑娘行事向来严谨仔细懂分寸,这一点她倒不担心。”阿枝接着说道:“主要是后一件事,太太是特地嘱咐的——大公子眼看着就要考春闱了,太太说,姑娘想去哪儿便哪儿,且叫大公子清静些在家温书吧。” 张眉寿:“……” 这是“只要别再拉上你大哥,你爱去哪儿去哪儿,且不管你了”的意思吗? 仔细再品品,似乎就是这个意思没错了。 可她近日来,也是尤为识趣的,几乎未敢再去滋扰大哥了——母亲竟就这般不信她么? 张眉寿在心底叹了口气,道:“我记下了,你且叫母亲放心便是。” 言罢,见阿枝应了下来,才带着阿荔出了门去。 …… “姑娘来了。” 青云街后的别院中,前来开门的人是老于。 阿荔多看了老于一眼。 以往老于都是称她家姑娘为张姑娘,今日却改称为了姑娘——虽只是一字之差,可里头的意思已然全变了。 平日里看着五大三粗的人,没想到眼皮子也活得很嘛…… 怪不得上回赵姑姑还跟她夸了老于一回呢。 “公子可过来了?”张眉寿随口问道。 老于答道:“公子一早便来了。” 且到这个时辰还没用饭。 一早过来不用饭还可以理解,兴许是在宫中用过了,但午饭也没用。 好在他这些年来已经练出了一手好厨艺,有夏神医和骆先生主仆几人在,倒是一点儿饭也不曾剩下。 虽然这么一说,比起殿下不吃饭,好像不剩饭显得更为重要些。 想到这里,老于心中涌现出一丝淡淡的复杂之情。 想当初他离开皇宫时,也曾立誓要闯出一片天地,可命运弄人,他如今最爱做的事情除了扫地竟就是做饭——论起做家务的心得来,菜市口卖豆腐的王婶子都要自认逊色一筹。 张眉寿得知祝又樘在夏神医院中,便直接过去了。 夏神医本打算昨日离去,但得了老于一句‘好歹明日过节,吃罢午饭再走不迟’,才耽搁到眼下。 如今,祝又樘正劝着。 “朱公子的好意,夏某心领了,这一年来,也多谢朱公子的照料。但夏某尚要寻人,委实不便在一地久留——来日若有缘回京,再来此处拜访叙旧。” 夏神医说着,就站起了身来。 与此同时,女孩子说话的声音自堂外传来。 “依晚辈之见,伯父不妨还是留下吧——既还要找人,单凭一己之力要找到何年何月?倒不如先在此安身,咱们再一同商议对策。” 说话间,一道素色的身影踏过了门槛,走了进来。 “……” 夏神医怔住。 这个平日里最是心急要他出手医治那少年眼疾,目的性极强,嘴上又不饶人的丫头,如今竟也要留他? 朱公子为人仁厚大度,出言挽留,他还能当是出于客套和情面。 但这丫头却不同。 这可是个从不顾及什么无用情面的…… 他没能医得好那少年的眼疾,除了面上无光,更多的是心中有愧。 可这俩孩子,倒确实不曾因此有过半句不满怪责。 夏神医微微叹了口气,心情一时复杂之极。 一刻钟后,张眉寿与祝又樘一同离开了此处。 “老骆……你说他们为何非要将我留下?”夏神医坐在椅中,眼眶微有些发红。 他这些年来居无定所,也算是见多了人心险恶。 但不得不承认,这整整一年来,他住在此处,心中竟觉得极安定。 骆抚吃了口茶,眯了眯眼睛,反问道:“除了是看在我的面子上,还能是为了什么?” 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竟还要问吗? 夏神医听得气结。 依他看,分明是处得久了,有了感情了才是真的——这姓骆的,就不能说点他想听的? 见他神情不满,骆抚嗤笑道:“若不然图得什么?图你脾气臭,图你三五不时便发疯?” “我好歹还懂些医术!” 夏神医气得红了脸,当场就要撵人。 听着堂内的吵架声,守在外头的茯苓满面无奈。 …… 祝又樘与张眉寿,去了花厅内。 二人刚坐下,张眉寿就见身旁的人自袖中取出了一张信笺来。 712 章拂前世 见他递了过来,张眉寿抬手接过,边问道:“这是?” “据于侍卫称,是今日清晨洒扫时,发现有人留在大门后的。” 张眉寿已将信纸展开。 折叠整齐的信纸之上,仅有寥寥一行字——继晓起疑,张、苍二府,务必多加防备。 没有写明信是给谁的,更没有表明身份。 “于侍卫取到这封信时,信封干燥如新,故而对方应是刚留下不久。”祝又樘讲道。 冬日里霜气重,若是夜里放下的,必会沾上湿气。 “然待于侍卫立即动身去追探时,却毫无所获,一丝线索也未能捕捉到。由此可见,对方身手颇高,非寻常人可比。” 听着祝又樘的推断,张眉寿心底起伏不定,目光在那一行楷字上胶了片刻,不由道:“如此倒是叫我想到了一个人——” 六年前,继晓欲以活人祭天。 她与祝又樘在一家茶楼之内谈话时,有人藏于暗处,传了一张字条给他们,其上所书四字——苍芸有险。 同样是隐藏身份。 同样是身手不凡。 同样是与继晓有关——且确切来说,是与他们近期行事亦有关。 那时,她和祝又樘正谋划着要如何阻止活人祭祀之事,将苍芸救出。 而此时,不久前她刚替苍家老太太解了继晓种下的蛊——太子在宫外的别院中,今日便收到了这样的‘提醒’。 “殿下觉得,会是同一人吗?” 张眉寿便是不曾明言,却也笃信祝又樘必然听得懂她话中所指。 祝又樘点了头。 “正是同一人。” 张眉寿听出了他语气中的肯定之意。 这样的肯定,应不单单只是靠两次事件的相似程度而猜测出的结果。 “从字迹之上便足以辨认。”祝又樘道:“哪怕是刻意掩饰变动过,可细细比对之下,亦能确定是出自一人之手。” 倒不怪此人还不够谨慎。 只能说,正因是谨慎,故而不曾假手于人,恐留下痕迹。 且已时隔六年,还知要刻意变动书写习惯,已可见心思之缜密。 “六年前那字条,殿下一直留着?” 祝又樘点头“嗯”了一声。 “一日未真正查明,自该妥善保留。” “那这六年间,殿下可曾查到过什么蛛丝马迹?”张眉寿又问。 这个隐在暗处的人,很不简单。 清楚他们的一举一动和当下面临的局面,甚至是人际关系牵扯——对方皆看在眼中。 当年他们曾疑心对方传出苍芸有险的消息,是在刻意设陷阱。 可结果并不是。 那似乎就只是一个‘善意’的提醒而已。 但叫人摸不透的善意,便不能尽当作善意去看待。 “此人自六年前那次传信之后,再无动作,故而能查到的线索并不多。但,关于此人身份的猜测,倒是一直都有一个。” 少年语气不急不缓,亦无意卖关子:“我疑心是继晓身边的亲传弟子——章拂。” 张眉寿听得一愣。 “章拂?” 她对这位章拂法师,向来也很有几分印象。 “殿下为何会猜到他身上?” “他极得继晓信任重用,继晓行事,他多半皆知情。且借此之便,来探听监看你我的大致举动,亦是不难。” 张眉寿闻言点头。 这个假设,确实可以拿来解释对方为何会对他们及继晓的举动皆一清二楚。 但若只凭这个,有嫌疑的怕不止章拂一个——不说旁的,单说继晓门下的亲传弟子,似乎还有一个是排在章拂前面,法号叫做章明的和尚。 果然,就听祝又樘接着说道:“实则,早在前一世,我便查过此人。此人的来历,很有几分蹊跷。” “莫非,前世此人便有过类似的举动?”张眉寿问。 “倒称不上类似,前世此时,我尚与此人并无交集。”他说道:“前世父皇正当重病不愈之时,有人暗中将继晓多年来蛊惑帝王、草菅人命的诸多罪证,交到了谢迁手中。” 那时,父皇已值弥留之际。 对方选在那样的时机,递出了那些罪证,无非是想在他这个即将登基的新君面前,斩断继晓的后路—— 继晓的仇敌固然不少。 可深知他这么多秘密的仇敌,却显然不同寻常。 而那些罪状,桩桩件件铁证如山,唯独有一件,是实打实的证据不足—— 继晓污蔑构陷兵部侍郎白家。 须得知道,当年白家被治罪,除了继晓的龙脉预言之外,更因被查出了私造兵器的铁证。 对方显也知此事证据不足,故特留有一言——白家世代忠烈,却满门惨死,万求殿下能重新审理此案。 因此,他在初登基后,虽治罪了继晓,却并未急着将白家之事提到明面上。 而是暗中查出了足以帮白家翻案的证据之后,方才命大理寺重审当年旧案。 祝又樘将这些细节也一一说了。 张眉寿尚还记得白家一案重新审理时所引起的轰动。 那桩案子,因时隔久远,且牵扯甚大,又与先皇名声相关,故而审得极艰难——祝又樘彼时做出这个决定,便有许多老臣出面制住,可谓阻力极大。 但他仍是力排众议,替白家翻了案,重修白家祖祠祖坟。 “那时局面不比如今,对方似并无刻意隐藏身份之意,彼时稍一深查,便可确认了给谢迁送信之人,正是章拂无疑。”祝又樘讲道。 他想,对方不曾刻意掩饰,应是做好了日后出面作证的准备。 可对方的举动,却叫他联想颇多,因此并未戳破此事。 直到下旨捉拿继晓之时,他亦暗中吩咐过清羽,不必死守着此人。 因此,在继晓的一干党羽之中,唯章拂得以脱逃。 此一点,祝又樘此时也未瞒张眉寿。 张眉寿认真听着。 直到听他说:“之后,一直命人暗中留意了此人的大致行踪,故可知白家翻案之后,每年忌日,此人都会趁夜前往祖坟拜祭。” 对方似乎也察觉了有人在暗中跟随。 大约也猜到了当年得以脱身的缘故所在。 兴许是知道他并无杀心,与暗中监看他的锦衣卫一直维持着相安无事的状态。 可当他有意召见对方,替对方诊病之时,对方却婉拒了。 再到后来,他便慢慢收了眼线。 713 饿了 “殿下是疑心章拂与白家有旧?”张眉寿问话间,心中亦有思索在。 但继晓的亲传弟子,竟会与白家有旧,这一点无疑叫人十分意外。 如此之下,前世章拂暗中告发继晓的举动究竟是何动机,似乎便存有两种可能。 一是不堪多年来的折磨压制,故而一直在伺机报复。 其二,便是为了白家。 从前世对方每年都会前往白家祖坟祭祀的举动来看,可见与白家应是渊源颇深。 “自该有此疑心。”祝又樘说道:“然前世一番细查之下,却是半分渊源来往都不曾查出——章拂是在继晓入京之后,于四下暗中搜罗能人异士之时,被一同带入京中的。许是有极出众之处,故很快便被继晓收作了亲传弟子。” 张眉寿便问道:“那他入京之前,是何身份?” “江南人士,出身寻常,父母先后病逝,因背上克父克母之名,自幼便被族中之人送去了道观中修行。而其父母祖辈,与白家也并无牵连。” 张眉寿既觉得在意料之中,却又有些想不通。 意料之中的是,若对方真与白家有牵连,继晓必然不会这般大意,不止将人收作了门下弟子,还这般重用。 故而这份来历并不叫她意外。 但如此一来,对方对白家的案子这般上心,又于忌日之时行祭拜之举……就着实叫人无法理解了。 能在继晓身边隐忍隐藏这么多年的人,应不会只是出于一份纯粹的怜悯和不平。 “依殿下看,章拂的来历,是否有可能是刻意造假?”张眉寿压低了声音。 这个猜测固然太大胆了些,可事出必有因,她还是下意识地想往对方与白家有旧这个可能上去猜。 “自然是有可能。” 祝又樘道:“但若真是造假,那替其造假之人确也是极谨慎周到了,并未留下什么线索。” 且到底是远在江南,又已隔了许多年,要说查得一清二楚,本就不是一件易事。 这一世,他倒是提早留意了此事,然并无所获。 但这一回,偶然之下,他却是多了一个不一样的猜测。 “这位章拂法师的年纪,与白家的四公子倒是极为相仿。”祝又樘似有所指地说道。 “……” 张眉寿听得心中咯噔了一下。 “殿下应当不曾见过白家四公子吧?” 白家出事时,婉兮和阿鹿刚出生不久,而她应当还在母亲腹中。 加之家中对白家之事向来忌讳,故而她甚至不清楚白家有没有一位四公子。 祝又樘见她仿佛在仔细算着时间线的模样,眼中不由多了一丝笑意:“我只长你两岁而已,自是不曾见过,便是见了,也不可能留有印象。” 而后解释道:“之所以有此猜测,不过是在整理一些白家旧事之时,偶然所想罢了——那白家四公子,在白家出事前一年,曾患病静养了整整一年之久,这期间几乎不曾见过外人。” 因患病而静养一年…… 张眉寿转念间想了许多可能。 最为大胆,也是最为直接的一种可能,自然是借患病静养之名,暗中将身份调包。 可……出事前一年? 白家莫非提早就预料到了家中将有变故? 还是说,患病只是偶然,调包之事不过是将计就计,临时为保全血脉之举? 但不管是哪一种可能,似乎都极有难度。 张眉寿脑海中一时猜测诸多。 “我亦只是随口一猜罢了,真相究竟如何,还需证据来证明。”见她想的入神,祝又樘将一盏热茶推到她手边,道:“想不通便先别想了,这一回,应当会有答案。” 张眉寿点了点头。 旋即道:“殿下,我们不妨尽早去见章拂一面。” 他们原本就打算通过章拂去试探试探关于阿鹿所中念蛊的蛊引之事。 而此时,她才算真正明白为何身边之人当时会半点犹疑都没有,就答应了她的提议——原来是前世便与章拂有过交集,知道对方对继晓暗中存有他心。 “恰逢上元节,章拂还需主持大永昌寺内的上元祈福仪式,为免惹人耳目,待过了这几日,再见不迟。” 张眉寿闻言点头。 到底不急于这几日,谨慎些为好。 她刚要再问些其他的什么,却忽听得一阵“咕噜噜——”的声音响起。 张眉寿有些怔然地转过头,视线落在了正悠然吃茶的少年身上。 而此时,少年腹中又传出了轻响。 “咳。”太子殿下不甚自在地搁下了茶盏。 只怪他如今极在意饮食规律,今日忽然坏了这吃饭的规矩,肚子竟就开始鸣不平了,当真也是眼睛里揉不得半粒沙子的。 张眉寿已然忍不住笑了:“殿下这是饿了?” “还未来得及用午饭……”太子殿下也不隐瞒,就问道:“不是说今日要做元宵” 张眉寿有些愕然。 这位殿下该不是为了吃一口元宵,才生生饿到现在的吧? “元宵是做好了带过来的,只不过是生的,但烧开水下锅煮上一煮便吃得了。”她笑着讲道:“我当殿下才用过午饭不久,本打算晚些再煮的——既殿下饿了,我这便让阿荔去厨房。” 再怎么要说正事,却也得将人喂饱了才行。 而在她说出‘元宵是做好了带过来的’这句话时,清楚地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微微松了口气的神态。 张眉寿不禁更是莞尔。 看来她家殿下,这回是真饿着了。 阿荔很快将煮好的元宵端了过来。 白白胖胖的元宵挤在青花瓷碗中,个个饱满晶亮,冒着热气。 拿调羹舀起一个,轻咬一口,外皮儿入口滑爽,内里的芝麻馅儿便直往外流。 “可腻得慌?吃口茶吧?” 见他一连吃了三四个,张眉寿在一旁问道。 却见少年摇头,心满意足地眯起眼睛,笑得真正像个大男孩一般,与她道:“半点也不觉得腻。” …… 如此又过了两日。 养心殿内,昭丰帝瘫在罗汉床内,眼底一片青黑之色,已是疲惫得不成样子。 连日来的纠结反复,已经使他失去了一个修仙之人该有的沉稳淡泊。 “宣保章正俞泓来见朕……” 昭丰帝闭了闭眼睛,有气无力地吩咐道。 714 花园偶遇 刘福闻言应了声“是”,当即就要退出去。 “等等——” 昭丰帝又忽然将人喊住。 刘福便驻足。 “先别让他过来了,且叫他算一算最近的良辰吉日,算好了再来见朕。”昭丰帝直接说道。 毕竟他现在没有精力听人说废话。 “奴才遵命。” 刘福缓缓退了出去,唤来了心腹太监,将此事交待下去。 那太监便立即去往了钦天监。 听得皇上口谕,俞泓领命后,不免又向传话的太监打听道:“苗公公,不知皇上要为何事而择吉日?” 不同的事情,这里头的讲究也是不同的。 “天大的喜事。”太监似笑非笑地道:“俞大人可得好好算一算。” 此事皇上未仔细言明,他也不好多嘴提早泄露太多——若不然,日后万一有什么变动,他可就得摊上麻烦了。 老保章正俞泓闻言面上神情顿时一紧。 忙地抬手揖礼道:“那有劳公公回话……三日之后,我必将择选结果呈于皇上。” “三日?”太监唉哟了一声,立即道:“俞大人还是加紧些吧,皇上说了,一个时辰之后便要俞大人前去养心殿回话——” 俞泓神情大变。 一个时辰? 皇上……当这儿是算命摊子呢? 见他神情,太监问道:“怎么,可是不成?” 俞泓赶忙道:“既是皇上有命,自该抓紧一些……请公公放心。” 咳,其实说白了,钦天监本也与算命摊子的性质差不了多少…… 只是吃皇粮嘛,为显得更可信些,流程总不免要繁琐得多,但皇上既然着急,那这无用的流程自然是能省则省了。 然饶是如此,俞泓却不敢松懈大意,当即将此事禀明了钦天监正,召集了一干同僚。 …… 而今日一早,张家来了贵客。 兵部侍郎南文升夫妇,带着五子南延登门拜访。 南家夫妇原本定在两日前登门,只因被家中之事绊住了脚,这才迟来了两日。 但恰逢今日张峦休沐——这个巧合,被南夫人认定为是一个寓意吉利的开端。 一家三口被请去前厅不久,南夫人便被宋氏请去了海棠居说话。 南延则与张秋池和张辅龄,去了花园子里。 张秋池近来一心为春闱做准备,连日来几乎不曾出过院子,今日难得出来走走,心情亦是颇佳。 然而闲谈间,他却发现往日里健谈明朗的南家五公子,今日似有些不大对劲。 倒称不上是在走神,但若是敏锐些的人,必能从对方的言行中,瞧出几分心不在焉的意思来。 想到去了母亲院中的南家夫人,再想到此时正与父亲在前厅谈话的南大人,张秋池几乎不用多想,心中便有了答案。 张秋池在心底叹了口气。 南家五公子不错,他极欣赏。 便是定国公府的徐二公子,本质上也是个好少年。 可谁叫他只有一个二妹呢,根本分不过来啊。 要怪就怪既安吧。 既安着实好得过分,仿佛他的存在,就是为了斩断其他少年的姻缘线,注定要让其他少年情路坎坷。 张秋池兀自在心底叹息时,耳畔忽然传来女孩子低低的说笑声。 那声音透着熟悉,正是从前方的岔路小径之上传来的,此时他们便是有意想避开,却也来不及。 果然,很快便有几道女孩子的身影进入了张秋池几人的视线当中。 带着一干丫鬟的三位姑娘里,有两个是张家的。 “二姐,三姐。”张辅龄出声唤了一句。 旋即,下意识地看向张眉寿身边身着湖蓝色袄裙,姿容明艳,身形高挑的女子,因觉得眼生,便守礼地垂下了眼睛不再多看。 这气质不俗的女子,张辅龄认不得,张秋池却是一眼便认了出来。 哪怕已有许久未曾碰面。 “刘姑娘。” 张秋池抬手施了一礼。 刘清锦暗暗抓紧了衣袖,尽量自然地还了一礼,目光微微错开,道:“今日是与张妹妹说定了要去秦姑娘的私塾里瞧瞧……徐二姑娘也要同去,因方才叫人传了话,说要迟些过来,这才来了花园子里走走……” 她已有一年之余不曾踏足过张家,就怕他心中有负担,再误以为她说话不算数,说了不等,却还贼心不死。 今日过来,是因知晓他近来一门心思扑在温书上,怎也没想到会见得着他…… 可谁知—— 刘清锦不知如何形容自己此时的心境,欢喜固然是有,但更多的却是愧责不安。 又因事出突然,再怎么掩饰,然而落在张秋池眼中,到底还是叫他察觉出了几分紧张感。 实则,陡然间上来便解释了这些,生怕他误解,就已是肉眼可分辨的紧张了。 见她看也不敢看自己一眼,张秋池心底仿佛被揪了一下,出言时语气不自觉就温和了些:“原来如此——但今日天色不妙,晚些怕是要落雨。” 说着,看向了张眉寿:“二妹若要出门,莫要忘记带伞。” 这像是没话找话,但也是在将刘清锦的话接了下来,且分寸掌握得极好。 听他语气如常,刘清锦心中便微微松缓了些。 两行人各自寒暄了一番。 南延的目光落在张眉寿身上一刻,见她似有察觉,立即不着痕迹地移开,看向了她身后尚且光秃秃的桂树。 少年面色自若,负在身后的双手手指却不安分地轻点着。 张眉寿几人微微矮身行了礼,就此同张秋池一行人分开而行。 直到女孩子的身影完全消失不见,南延负在身后的手才渐渐安静下来。 也不知……父亲与张大人谈得如何了。 虽然在他看来希望不大,但父亲似乎极有胜算。 到时结果不如意,只希望父亲不要太失望为好。 少年在心底自顾想着。 前厅内,南大人脸上的笑意渐渐开始趋向于仅浮于表面。 说句实在话,他确实没想到刚开口,便会遭到婉拒。 他家小子除了倔了些,样貌人品颇算拿得出手,且家世干净,他与夫人又是出了名儿的开明……将闺女嫁过去,一准儿不能吃苦憋屈了! 且要知道,自他们入京以来,找着上门议亲的人家没有三十也有二十——他家臭小子这抢手程度,估计是能同张家小仙子勉强打个平手的。 嘶,这么一说,竟连此一点都显得如此般配…… 715 到此为止 喜上眉头正文卷715到此为止更不必提两个孩子尚值稚龄之时便有过交集,颇为有缘。 所以,这是多么好的一段姻缘呐! ……按理来说,张大人好歹也该同自家人商议一下才对,这当场拒绝是怎么回事? 南大人越想越觉得事有蹊跷。 莫非是张大人出于谦虚,只是意思意思地推拒一下? 思及此处,不甘就此放弃的南大人不禁出言试探道:“张大人与南某也称得上是旧识了,是知晓我这不懂得拐弯抹角的臭脾气的。此事便是不成,也没什么紧要的,只是……此处既无旁人在,南某还是想厚颜问个究竟——” 张峦面上维持着笑意,心底已是苦不堪言。 上一次坐在这里被他拒绝的,是刘大人。 说来也巧,今日南大人与那日刘大人坐着的,竟是同一把椅子…… 而那日刘大人离去时忽然苍老的背影,已成了他心底一段无法抹去的愧疚与伤痛。 好在南大人对这门亲事的执念,还不算太深。 他能做的,就是不拖着对方,好叫对方早些另择真正有缘的人家。 思及此处,张峦便道:“张某向来钦佩南大人忠肝义胆,为人正直,为官清明——而贵府五公子,更是难得一见的好儿郎,张某亦甚喜之。” 南大人仔细听着。 显然,这是客套话,场面话,但亦是大实话。 可根据他的经验来判断,这样的话说完之后,往往会有转折,而这个转折,才是重点。 “可怎奈我家那女儿,实在没有这个福气。”张峦笑着说道:“……实话不瞒南大人,如今家中已替小女大致物色了一门亲事,只是如今两家尚在商谈当中,故而还未能对外说明。” 他这么说,已是抱着极大的诚意在。 算是给了南家一个正面的交待,且也不容易伤及两家和气。 南文升听得意外之极。 他没想到会是这么一回事…… 但细想之下,又觉得是在情理之中。 到底是正值待嫁之龄的姑娘,家中若对女儿的亲事不上心,那才是不对劲的。 想来,这才是定国公府被拒的真正原因吧? 张家确实已有属意的人家,只可惜并不是他们南家…… 他猜对了开头,却未能猜得透这结尾。 南大人有意问一句是哪一家的儿郎,竟叫张家上下这般心仪,可话到嘴边,到底是忍住了。 张大人方才已经说了,因尚未真正敲定,故而未能对外说明。 说白了,这也就是为了叫他心中得劲儿些,才告知了他实情。 他若是再不识趣地追问下去,那未免就太招人嫌了。 毕竟…… 他私心里还盼着若张家这门亲事没谈成,还能回头考虑考虑他家儿子呢。 南大人卑微又极当回事地想着。 但由于这个想法有些不厚道,便也未有表露出来,只将风度贯彻了个到底。 然而在出了张家大门之后,到底没忍住叹了口气。 南夫人在宋氏那里显然也是不顺当,此时便是情绪不曾外露,可同来时的满脸笑意相比,到底是一眼便能看出差别来。 南延看在眼里,心中早已是有了答案。 他就说吧,定是成不了的。 爹娘偏偏不到黄河心不死。 少年转头,最后看了一眼张家的府门,遂干脆利落地翻身上马离去。 行了,且到此为止。 试一次就够了,若再存妄想,可就成了过分搅扰了。 …… 陆塬听完手下人所禀,很快动身入了宫。 “皇上,陆指挥使在外求见。” 养心殿内,内监通禀道。 昭丰帝依旧维持着疲惫的姿态瘫在罗汉床内,看样子就不曾挪动过。 但听得陆塬来了,还是勉强坐直了些,揉了揉眉心道:“传进来。” 他如今只盼着陆塬能说点儿什么轻松有趣的事情,来让他放松放松心情。 然而他的直觉却告诉他这不过只是妄想。 陆塬很快走了进来行礼。 刘福已经将数名小太监屏退至外殿。 “皇上,张家今日似乎有些异样。”不必昭丰帝发问,陆塬已开口禀道。 话音刚落,就见得原本无精打采的昭丰帝陡然绷紧了身子,立即追问道:“张家有何异样?!” 这几日他虽是迟迟未能做下决定,但也不敢完全忽视太子的梦,左思右想,生怕仙人是在提醒他要尽早将亲事定下。 毕竟这原本就是他心底最大的担忧。 什么是你的姻缘别人抢也抢不走——那不靠谱的话只是拿来安慰太子的,实则他心中根本没底啊! 是以,他吩咐了陆塬近日来务必多加留意张家之事。 若是他未来儿媳妇被抢走了,他头一个就要治这锦衣卫头子办事不力之过。 是了,连日的焦虑之下,在昭丰帝身上催生出的已不止是恶趣味,甚至还有‘朕的太子娶不到心仪的媳妇,别人也休想好过’的扭曲心理。 “今日兵部侍郎南文升南大人夫妇,及其府上的五公子,一同携礼去了张家。”陆塬道:“据微臣所知,这位南家五公子,年近十八,尚未有定亲。且自入京以来,与张家走动颇为密切——并与张家小仙子的外祖父,极为投缘,二人时常一同出入茶楼戏楼之地。” 别问他为什么不再用张家姑娘这个称呼。 顿了顿,又道:“且宋老太爷曾对南家五公子有一言——如若家中有个孙女,孙女婿的头号人选便是南五公子。” 别怪他连听墙角这种事情都干上了,只因实在担不起没能帮皇上看住未来儿媳妇的这个罪名。 而他当场听到宋家老太爷十分惋惜地说出这句话时,只能感慨一句——不愧是大商贾出身,就连暗示都用得那般巧妙。 对,他是没有孙女。 可还有个现成儿的未嫁的亲外孙女不是。 “……” 连日来的彻夜难以安睡,让昭丰帝的身体不比平日,他此时听完陆塬所禀,想通其中关键,甚至被刺激的眼前一阵发黑。 兵部侍郎南文升? 呵呵,他将这老头子调回京城,合着就是为了让他跟他抢未来儿媳妇来了?! “可谈成了?”昭丰帝急急地问。 陆塬微微敛目。 716 朕要指婚 “结果如何,微臣不知。” 虽然从手下人所禀的南家人离去时的神态,及未有留下用午饭的举动来看,十之八九应是没成。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不能断言,甚至不能多言。 毕竟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或许南家人表达悲喜的方式有些特殊也说不定。 一旦判断错了,后果实在承担不起,所以他不可能冒险。 至于帮太子推皇上一把? 不存在的。 即便有,那也只是凑巧而已。 陆塬脸上没有太多表情的想着。 而昭丰帝的表情变动,却几乎已经不是一张脸所能够容纳得下的了。 “……” 原本他还能安慰自己,继定国公府被拒之后,短时日内应不会再有人家去张家提亲,可如今看来……显然是他低估大家对好儿媳妇的渴望程度了。 仙人的点拨,果然不是没有道理的! 昭丰帝猛地站起身来,吩咐道:“传礼部尚书,钦天监正一同来见朕!” 如今摆在他面前的,已经不是耐心够不够的问题,而是这个儿媳妇究竟还能不能娶回来! 既然已经到了要抢的地步,那拼得就是谁的手够快,还管它什么哪一日才是真正的吉日……若是儿媳妇都没了,要那天大的吉日还有什么用? 昭丰帝感觉自己忽然顿悟了。 刘福当即应下,就要着人去请礼部尚书及钦天监正。 而此时,有太监来禀:“皇上,钦天监保章正俞泓在外求见。” 昭丰帝当即道:“传进来!” “是。” 片刻,年迈的老保章正进了殿中行礼。 陆塬适时地告退而去,在心底长舒了一口气。 看来他接下来总算是能轻松一阵子了。 “陛下,这是微臣等人卜算出的吉日,请陛下过目。” 刘福上前接过,呈于昭丰帝。 昭丰帝迫不及待地展开了看,草草扫过,不禁大为皱眉:“最近的一次吉日竟也在一月之后?” 虽然如今他心底已经有了主意,可谁还不想尽量求个心安? 可这老东西算出来的日子,最远的竟然已经排到半年之后了! 老保章正听得愣了愣。 ‘天大的喜事’,可不得好生准备一阵子吗? 他一时摸不透昭丰帝话中之意,便道:“回皇上,这些日子如今只是大致列出来,交由陛下过目,依照规矩,陛下可先选出一个吉日,再于此日之后就近择选两个备用之日……” 这些吉日,只是暂时卜算出来的,至于阴晴变故等,还须临近时再行仔细观测,因此如今只需先定下大致的日子。 “太慢了!” 昭丰帝直截了当地道:“就近给朕算一算!” 老保章正压下心底惊异,试探地问道:“那依陛下之见,二十日之内是否可行?” 昭丰帝最后的耐心也消耗殆尽,干脆明示道:“明日难道不是难得一遇的吉日?” 他算是看透这老东西磨叽温吞的性子了,若他不直接提醒,只怕等到明年也根本听不到想听的答案。 “明、明日?” 老保章正被生生吓了一跳。 他在钦天监呆了一辈子,就没算过这么赶的吉日! “明日正是十八,难道算不上吉日?”昭丰帝追问道。 保章正已是满头冷汗。 话都到这个份儿上了,他哪里能看不出来皇上的意思…… 可……如今殿外雨声淅沥,办‘喜事’,好歹得挑个好天儿吧? “回皇上,明日应是个吉日无误……然今日刚落了雨,这雨水何时能够休止,怕是还说不准。”保章正硬着头皮进言道。 昭丰帝闻言下意识地的问刘福:“外头下雨了?” 保章正:“……” 他只听闻过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却还未见过下没下雨都懒得自己去听,还要去问旁人的…… “是,陛下,这雨已落了约有两刻钟了。”刘福面色如常地答道。 昭丰帝此时凝神去听,果真也听到了雨声。 先前倒不是他的耳朵出了问题,只因是一门心思都在这吉日上头,整个人过于紧绷,根本不曾分出心神去留意其它。 命人开了一扇窗,昭丰帝看着窗外的雨幕,陷入了沉默当中。 保章正一时也未敢贸然开口说其它。 昭丰帝沉默了近一盏茶的工夫,适才开口。 “春雨贵如油……春雨宝贵难得,自是吉兆。” 说着,看向刘福:“是不是这个道理?” 刘福笑了笑点头应是。 那必须得是啊。 昭丰帝又看向保章正。 保章正勉强笑了笑,亦附和道:“是……皇上言之有理。” 既然皇上都这么说了,便是明日雨水不休,他也不必担什么责,如此之下,他还有什么道理要跟皇上唱反调呢。 只是,皇上这般着急,倒不像是要办什么天大的喜事的意思。 保章正暗自思忖着。 不多时,礼部尚书李东阳及钦天监正先后都到了。 见人到齐了,昭丰帝才开口讲道:“朕打算替太子指婚。” 保章正闻言双腿陡然一软。 陛下……竟是要给太子指婚? 那这未免也太草率了! 钦天监正亦意外之极。 不是操办选秀之事,而是直接指婚么? 相较之下,李东阳显得极平静:“太子虚龄已有十七,婚姻之事确是该加紧些了——不知陛下所属意的太子妃人选,是哪家的姑娘?” 他身为礼部侍郎,操办太子婚事是在他的职责之内,对未来太子妃的人选,自然要先了解清楚。 昭丰帝道:“正是那张家的小仙子。” 说话时,语气中似有一种自觉眼光颇好的得意之感。 钦天监的两位听得惊讶,但旋即又觉得……确实也极符合陛下的作风。 毕竟小仙子三个字,一听就是易得陛下青眼的存在。 李东阳闻言道:“张家姑娘微臣曾也见过,端庄知礼,见识不凡,张家家风亦是颇佳——” 大靖不同于别朝,太子妃的人选最重要的便是德行样貌,及清白家世。 而这些条件,张家姑娘均十分符合。 坦诚来说,陛下倒难得眼睛亮了一回。 既如此,他身为臣子,便也没有多说其它的道理。 昭丰帝听得心情大好。 717 落定 【悠阅书城APP,免费看小说全网无广告,IOS需海外苹果ID下载】 李东阳是谁? 那可是从不屑于行奉承之举,道违心之言的人。 李东阳都说好了,那必然就是真的好! 当然,即便李爱卿敢说不好,那必然也是老眼昏花了——他选的儿媳妇,本就不可能有半分不好。 “陛下若已拿定主意,便还须尽早将吉日定下。”李东阳道。 昭丰帝心中有了决定,此时便放松了下来,伸手指了指俞泓,道:“保章正已经算好了——就定在明日,明日一早便宣旨。” 钦天监正不可思议地看向老保章正。 李东阳也下意识地看了过去。 “……”老保章正张了张嘴,露出了一个艰难的笑容:“赶了赶了些,然明日确是个难得的吉日。” 若不然,他还能说什么? 皇上递来的锅,他敢不背吗! “皇上,太子婚事,事关甚大,这般匆忙……不知是否有些不妥?”钦天监正忍不住出言道。 张家姑娘什么样他不知道,但这日子肯定是不合规矩的。 “哪里匆忙了?”昭丰帝皱眉道:“此事朕可是已经整整考虑了六年之久了,当真是不能再深思熟虑了——” 钦天监正闻言一噎。 总觉得陛下这思路哪里不对,可一时间他偏偏又想不到合适的话来反驳。 昭丰帝转而看向了李东阳。 说白了,钦天监不过是个算日子的,而这日子仙人已经替他算好了,哪里轮得着钦天监再来多言多语——接下来的事情主要还得靠礼部来操办。 “宣旨而已,不等同定婚,并无太多繁琐流程。”李东阳始终显得平静至极:“既如此,先传旨指婚便是。后续定婚及大婚事宜,再另择吉日,仔细操办,想来也并无什么不妥之处。” 太子大婚,通常要准备一两年之久,而赐婚不过是一道圣旨罢了。 且皇上这么着急将这桩亲事定下来,显然是怕被人捷足先登—— 皇上好不容易做了一次正确的决策,他这做臣子的若还不给予理解配合,岂不是要打击陛下办正经事的积极性吗? 这样不利于国政的蠢事,他李东阳断是做不出来的。 昭丰帝闻言露出赞同的神情,后再次看向了钦天监正。 钦天监正垂首道:“李大人言之在理,如今不过是宣旨罢了,确也无甚是非要提前去准备不可的……” 人活在世,他总不能连这点眼色都没有。 昭丰帝彻底满意了。 “既如此,诸位爱卿便早些回去着手准备吧。” “微臣遵旨。” 三人齐声应下,旋即行礼退出了养心殿。 李东阳在前,阔步走得快些,保章正年迈便落后许多。 钦天监正憋着疑问,直陪着他慢悠悠地回了钦天监,才得以问道:“究竟为何将吉日定于了明日?” 这老头子仗着在泰山立了功,名声传扬了出去,如今做事可是越发任性随意了! 保章正心中发苦,只能道:“实是皇上着急了些,下官也是迫不得已……” 至于这个日子等同是皇上算出来的,这句话他可不敢乱说。 钦天监正闻言重重叹了口气。 看向屋外,雨水愈密,半分没有要休止的迹象。 若明日还是这般阴阴沉沉的天色,待赐婚的圣旨传了下去,他们钦天监的脸也就真正是没处搁了! …… 好在临近夜半子时,雨水渐休。 乌云碎开散尽,隐约还有几只星子冒了出来。 钦天监内,观星象的保章正长舒了口气。 天色渐渐泛白,放亮。 张家,各院的下人们都正忙着清扫积下的雨水。 青石板路被冲洗得干净发亮,一只步态优雅慵懒的白猫迈着软乎乎的肉爪,脚步轻盈地踩在上面。 张眉寿刚起身,还未来得及梳洗,就听得猫儿的叫声自窗外传来。 阿荔笑着道:“良缘一大早就来找姑娘了。” 小丫头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没法子,自从殿下来了府上提亲之后,她只觉得看什么都格外顺眼。 张眉寿走向了窗边,刚将窗子打开,眼前闪过一道白影,就见良缘跳上了窗棂。 她抬手将猫儿抱起,心情亦是极好:“给良缘取些鱼干儿来……” 阿荔笑着去了。 张眉寿喂罢了猫,净手梳洗更衣之后,用了些简单的早食。 待伺候着自家姑娘用过了早饭,阿荔便出了门去。 昨晚姑娘交待了她,今日去买些彩墨回来。 姑娘惯用的彩墨,她最是清楚,不放心交给别的丫鬟去办,恐买回来的颜色不合姑娘心意。 阿荔来至笔墨铺内,仔细挑选罢,又耐心地同掌柜讲了价,磨去了半两银,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这省下的半两银子,给姑娘捎些蟹粉酥和小点心回去,都是使不完的。 待双手提的满满当当,阿荔才往回折返。 然而在经过甜水胡同时,却鬼使神差地慢下了脚步,下意识地往那条巷子里望去。 这一瞧,却是不禁怔住。 老旧的巷子里积了些水,极潮湿。 一名年轻人却背对着巷口,半蹲着身,任由袍角浸落在积水里,正拿手揉着一只大黄狗的脑袋。 年轻人身边围着一群猫猫狗狗,地上铺了几张油纸,油纸上摆着还隐隐冒着热气,被掰碎的馒头和肉包子。 四下阴暗潮冷,可阿荔望着那年轻人的背影,却觉得一切的阴冷都被驱散了。 小丫头咬了咬牙,转身就要离去。 而此时,那只大黄狗忽然冲了出来,追到她身前,摇着尾巴抬起两只前爪就要往她身上扑。 这狗她也是偷偷喂过的。 阿荔双手提着东西,眼见着闪躲不及,忽有一道身影闪身上前,挡在她身前,被大黄狗扑了满身泥水。 “大黄,坐下。” 棉花出言训斥道。 大黄狗闻言,乖乖听话坐好,歪着脑袋看着面前两个相顾无言的人。 “你脸上有好些泥点子……” 阿荔留下这样一句话,便快步离去了。 棉花看着她的背影消失,才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泥水。 阿荔一路回到小时雍坊内,却在临近家门时,忽听得一阵马蹄车轮声响,及整齐急促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 http:///txt/87493/ 。_手机版阅读网址: 【悠閱書城一個免費看書的換源APP軟體,安卓手機需GooglePlay下載安裝,蘋果手機需登陸非中國大陸賬戶下載安裝】 718 赐婚 下意识地回头去看,只见是一行侍卫在前开路,后方一辆油壁大马车,并着几顶轿子,左右两侧快步跟着的均是太监打扮模样,粗略一看,竟也足有二十余人不止。 这一瞧,便是宫里头的人! 阿荔当即没有迟疑,忙侧身垂首让到一侧,让这行人马先行。 小时雍坊内住着的多是官宦人家,但这样的派头,阿荔还是头一回撞见。 只管往高了想,似乎也只能是往定国公府去的。 可定国公府能有什么事,会惊动宫中之人? 阿荔一时心中好奇困惑,待一行车马轿子从自己面前陆续走过,才敢抬起头来去探看。 而这一瞧,却是登时愣住。 ……那些人,竟是在自家府门外停下了! 油壁大马车内,被两名太监扶下了一位身穿紫红底绣蟒纹大太监袍服,头罩冠帽,身形微胖的中年人,怀中抱着一只长形祥云锦盒。 阿荔一时辨不出对方身份,却也能看得出来非是以往那传旨的太监可比。 紧接着,只见自轿中而出的几名官员,身上穿着的,竟也皆是花衣蟒服。 阿荔脑子轰隆一声。 她听姑娘教过的……官员皆着蟒服,多半事关国之大事,譬如庆典大礼之流。 当即,阿荔转身拔腿就跑。 家中这必然是要出大事了……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她都得陪在姑娘身边才行! 呸呸呸! 怎会是坏事,定是天大的好事无疑了! 阿荔一路疾奔,绕到了张家后门处,用力地拍打着后门。 一名仆人将门打开,见她满脸急色大喘气儿,不由怔然:“阿荔姐姐这是……” “宫里头来人了,快准备准备!” 阿荔只丢下一句话,脚下不做片刻停留,火急火燎地就跑开了。 仆人留在原处满脑子雾水。 宫里来人了吗? 可……他一个看后门的粗役,有什么好准备的? 不过,这次宫里又为何派了人过来? 是他家老爷又得了褒奖,还是哪位娘娘或太后请他家二姑娘入宫说话,亦或是送了赏赐过来? 对宫里来人已经习以为常的粗役平平静静地想着。 阿荔一路疾奔至愉院,将手中的东西匆匆塞给了阿豆,便进了内间。 “姑娘……” 阿荔上气不接下气地行礼。 正屈膝靠在榻内,专心剪纸的张眉寿抬起头来看向她。 阿荔顺了顺气儿,刚要开口时,却见阿枝快步走了进来。 “姑娘,宫里头来了传旨的人,老太太喊姑娘赶紧更衣收拾一番,往前厅去听旨——” 虽尚且不知是什么旨意,但理应是阖府上下都需到场的。 阿荔忙不迭点头:“是,奴婢方才也瞧见了,宫里头来了不少人,瞧着是极不寻常!” 张眉寿闻言已然放下了手中剪刀,自榻上起了身来。 阿荔阿枝连忙上前服侍她更衣,并重新梳发。 两个丫鬟手脚麻利,前前后后没耗上多少工夫。 收拾完毕,两个大丫鬟一同陪着张眉寿去往了前厅,一路走得不慢,却也称不上急匆。 到底大老爷一早去了工部,二老爷也去了书院,都须下人去请,一来一回少说要三刻钟。 张眉寿在路上,遇着了张眉箐,姐妹二人便结伴而行。 厅外分别守着太监侍卫,自廊下直排到石阶旁,足足两列,气氛肃然——张眉箐远远瞧见,不禁就有些发怵。 下意识地想往自家二姐身后躲一躲,可又生生忍住了。 如今她已不是小姑娘了,不能逢事就往后躲……宋家表哥如今在苏州正专心学着打理生意,她也不能总在原地踏步,半点长进都没有。 她得跟二姐学一学,哪怕学个皮毛也是好的。 思及此处,张眉箐略挺直了后背,跟着张眉寿,尽量从容地从那些侍卫太监面前走过。 厅内,乌压压地坐了好些人。 张老太太坐在主座上,宋氏和纪氏一左一右立在老太太身侧。 客座上首处,坐着的是此次前来传旨的大太监刘福,紧接着是几位生面孔的官员。 张眉寿带着张眉箐上前依次见礼。 刘福笑着抬手,“二位姑娘不必多礼。” 目光却只落在张眉寿一人身上。 张老太太看在眼中,视线扫过刘福身侧的太监手中捧着的锦盒,心中的猜测不由愈发笃定了几分。 而越是如此,面上却越是平静。 刘福看在眼中,不由在心底暗暗点头。 很快,张秋池,张老太爷和宋老太爷也都被请了过来。 准确来说,其他两位是被请来的,而张老太爷是被带过来的。 老太爷换了身干净的衣袍,此时被带来,脸上写满了不情愿,更不记得要向刘福等人行礼。 张老太太笑着赔不是:“我家这老头子,多年来都是这幅神志不清的模样,若有失礼之处,万望福公多加包涵。” 若不是方才刘福特地问起了这老头子,她说什么也不可能将人放出来。 “无妨,无妨。”刘福显得极好说话。 他既答应了让人过来,就自该包涵些。 张老太太却仍不敢放松警惕,命得蒋妈妈低声交待了老太爷一番话。 “待会儿宣旨时,老太爷可得跟着一同跪下才行……” 张老太爷浑不在意地道:“磕头么,我擅长地很……磕一下,十两银?” 他倒也‘懂规矩’,知晓这种话张扬不得,因此将声音压得极低。 “……” 蒋妈妈面上维持着笑意,点了点头。 十两银就十两银,甭管老太太到时给不给,她先答应了再说—— 老太爷便乖乖地坐下,如张眉娴出嫁那日一般,将两只手背到了椅背后去,也浑然一副轻车熟路的架势。 不多时,张峦和张敬先后赶回了家中。 至此,张家人算是到齐,刘福方才起身宣旨。 张家上下跪地听旨。 大太监咬字清晰,声音高而悠长——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工部员外郎张峦之女张眉寿端庄温良、品貌出众,朕躬闻之甚悦。今,太子已适婚娶之年,当择贤女与配。值张家二姑娘待字闺中,与太子堪称天设地造,为成佳人之美,特将之许配于太子为太子妇也。 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监正共同操办,择良辰完婚。布告中外,咸使闻之,钦此——” 719 祥云 喜上眉头正文卷719祥云偌大的厅内一时落针可闻。 张老太太深深吸了口气,竭力平复着心底翻腾的激动之情。 她就知道,她没有想岔……! 既安果然是个靠谱的孩子,自上门提亲才几日,这就求来了赐婚的旨意…… 原本她还远远不敢想到皇上指婚,本以为朝廷说什么也得办一场选秀,走一走过场什么的。 可眼下这却是直接指为太子妃的诏书! 激动之余,老太太更多的是动容。 以及—— 张老太太看了一眼跪在自己身边的老头子。 这疯老头子这回总算是没叫她空欢喜一场——当初他那疯癫之言,竟当真一语成谶了。 “……” 而张家一干人等里又数二房一家最是吃惊。 张眉箐与张辅龄姐弟,皆满心震惊,下意识地看向张眉寿的方向。 却见女孩子面色平静,不见半点吃惊亦或是兴奋之色,有的只是从容。 张峦也看向了女儿。 此时,女孩子才朝着刘福的方向叩首下去,后双手手心朝上,举过头顶。 “臣女张眉寿接旨——” 刘福面上含笑,将卷起的明黄圣旨交到她手中。 张眉寿接过,与张家众人一同再行叩拜。 “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万岁。” 刘福抬了抬手,脸上挂着一层喜气:“张大人,老宜人,都快快起身吧……” 宋氏和纪氏一左一右扶着老太太,却清楚地察觉到老太太根本不曾借她们的力,轻而易举地便起了身来。 再看向蒋妈妈递来的拐杖,两个儿媳的心情不禁有些复杂——看来这拐杖,于婆母而言不过只是个装饰罢了。 “今日劳烦福公和诸位大人跑这一趟了。” 张老太太面上挂着得体的笑意:“不若留下用罢午饭再走。” 几人自是婉拒一番。 “今日怕是使不得,还需赶着回宫向皇上复命呢。”刘福说话间,朝着张家人拱了拱手,笑着道:“这喜酒便免了——洒家就在这儿跟张大人道一句喜了。” 张峦笑着还礼。 “辛苦公公了。” 那边,赵姑姑适时地奉上了几只红封。 刘福推拒了一二,只听得宋氏讲道:“刘公公和几位大人既是赶着回宫,便不好多留了——只今日这天儿尚且还冷着,且记得路上吃碗热茶暖一暖身子,歇歇脚便是。” 话已至此,刘福便也就笑着收下了。 正要出言辞去时,却忽听得厅外传来低低的嘈杂声。 张老太太当即皱眉,斥问道:“何人在厅外喧哗——” 宫里的人还没走呢,这起子下人竟就已经开始沉不住气了——这般稳不住,哪里有半分张家奴仆的风范? 说话间,下意识地望向厅外的方向,却见是几名太监与侍卫正在面色惊异地说着什么。 张老太太面色一凝。 ……合着不是她府上的下人。 刘福轻咳一声,颇觉有几分丢脸,正要出言呵斥一声,却见一名小太监疾步行了过来,神情有几分掩饰不住的激动:“福公……天现祥云了!” 刘福及众人皆听得一愣。 “祥云?” 几名官员互看了一眼,眼底皆有惊诧之色。 一群人先后快步出了前厅而去。 宋氏连忙又要去扶婆母,可方才那一晃神的工夫,此时再去看,只见老太太已然下了石阶去。 “……”宋氏愕然之余,忙地跟上。 厅外,已是一片喧闹。 “果真是祥云……!” “姑娘快瞧,是五彩祥云呢!” “祥云降世,吉兆……天大的吉兆啊。” 张眉寿立在石阶旁,随着众人抬首看着空中那一片由五种颜色交织而成的彩云——那团彩云陷在白茫茫的云层后,渐渐探出,愈发势大,四周似萦绕着一层炫目的光晕,漂亮的叫人移不开视线。 她垂眸看了一眼怀中抱着的圣旨,再看一眼那团祥云,眼中不禁现出了星星点点的笑意。 先前,听他话中之意,是以此吉兆来对付继晓,借此来放大帝王的疑心。 可眼下,听着耳边的议论,她才忽然想明白另一处。 他是想以此来给她铺路。 想将那些世人眼中好的、吉利的,都揽到她身上。 而无需去想,今日祥云与赐婚之事一经传扬出去,日后她的路,必然又会顺畅得多——而这意味着她可以有更多的余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刘福短暂的惊异过后,眼中笑意满溢了出来。 “瞧瞧,陛下说什么来着,这可不正是天造地设的良缘吗?”大太监笑着对张峦等人说道:“贵府的二姑娘与太子殿下,结此佳缘,天显吉兆,想必日后定是琴瑟和鸣,此乃大靖之福啊……” 几名官员见状,也纷纷出言附和。 “此等吉兆,百年难遇啊……” 张峦一一回着话道谢,只觉得尚且犹在梦中。 圣旨赐婚且罢了,他知道定有既安的心意在其中,可这祥云又是怎么回事? “洒家当真要回去复命了,来日再与张大人叙话。”刘福道。 张峦便要亲自去送人。 刘福笑着推拒道:“哪里能劳张大人亲自相送……” 见他坚持不允,张峦便唯有差了范九将人送了出去。 张家附近,已经围了不少闻讯前来探听消息的人。 见得刘福一行人从张家出来,众人连忙都散开了来,隐在胡同口或自家大门后探着头悄悄打量着。 直到车轿人马离去,四下才顿时嘈杂起来。 “宫里的人这是作甚来了……” “莫不是张家大老爷升迁了?” “升迁不过是吏部一封文书罢了,哪里可能会有这般大的阵势……” “我瞧着方才几位大人穿着的都是蟒服……该不是……”有人欲言又止,又忍不住看了一眼头顶上方的祥云。 而此时,已有平日里同张家还算有些来往的,已经递了拜帖登门。 于是,小时雍坊内很快便传开了一则消息—— 张家的二姑娘,被指为太子妃了! 这个消息,以惊人的速度在京中四下传开了来。 继忽然出现的祥云之后,此事亦成为了京中热谈,且传着传着,这两桩事,便‘合二为一’了。 刘福赶回宫中之时,却发现昭丰帝并不在养心殿内。 “陛下人呢?”刘福问。 720 用意 “回福公,陛下去了碧霄阁。” “碧霄阁?”刘福吃了一惊。 陛下怕冷怕挪窝儿,一到冬日里,是最怕出养心殿的,今日怎想起来往碧霄阁去了? 碧霄阁内无人居住,因立于高阁之上可俯瞰皇宫美景,故而不过是个拿来赏景的地儿罢了,皇上突然去那里作何? 刘福刚要问上一句,可心底已经有了答案。 还能是去干什么……必然是看祥云去了! 刘福叹了口气,赶忙就带人往碧霄阁而去。 昭丰帝果然在此处。 且在阁楼最高层。 刘福刚进得高阁中,只觉冷得刺骨,打眼望去,只见临着围栏的那两扇门大开着,而他家陛下,竟就搬了张椅子坐在那四下漏风的围栏边,身上的厚氅都被风吹得鼓动不止。 好么……这竟是连冷也不怕了! 刘福连忙走近,行礼劝道:“陛下当心保重龙体啊……” 而这时他才发现,一旁竟还置了张长几,几上摆着一应瓜果点心之物,中间一只香炉,其内三炷香已近要燃尽。 单是看还不够,陛下竟还给祥云摆上供品了么…… 听得刘福的声音响起,昭丰帝转过头来,面上神情振奋。 “刘福,可瞧见了?天降祥云!大靖朝开国以来,这可是头一回!” 竟是出现在了他在位之时! 当然,今日这吉日,本是仙人指点替太子促成姻缘的日子……故而这份光彩,他也不会独吞。 但无论如何,今日这祥云的出现,都叫人意外又欣喜。 谁说吉日不会说话——这不就说了么! “是,奴才瞧见了。”刘福笑着说道:“实话不瞒陛下,奴才在张家才刚宣了旨,天上就出现了这一团五彩祥云……当真是不能再凑巧了。” “凑巧?你凑巧个给朕试试?——这分明是天意所在!”昭丰帝纠正道。 当太子的梦是白做的不成! 是了,经此一事,这世上最叫他信服的,便是太子的梦了。 毕竟事实证明,有些事情,你不服还真不行。 好在因有着上次泰山地动的教训在,这一回他没敢再冒险,总算做了一次对的决定。 想到这里,昭丰帝长长地喟叹了一声。 “是,陛下说得是,瞧奴才这张笨嘴……”刘福笑着在自己嘴边轻打了一巴掌。 昭丰帝不曾理会他,径直又看向那已经淡至不可见的祥云,道:“朕先前已命人打探过了,祥云出现之处,就在小时雍坊上空——啧,可不就是天定的良缘么?朕这回,同上天也真是心有灵犀……” 他琢磨着,这应当是参悟天机的先兆。 昭丰帝想着,神情愈发高深莫测。 刘福看在眼中,却下意识地往大永昌寺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 大永昌寺内,章明听罢僧人所禀,不由微微皱眉。 皇上竟下旨给太子指婚了。 “现如今城中四下都在传扬此事,皆道张家姑娘小仙子转世之名非虚,同太子殿下乃是天造地设的良缘,日后定能助大靖国运昌盛……”僧人将打探来的消息细说着。 章明蹙起的眉心渐渐舒展开。 今日突现祥云,他本欲拿此事来做文章,将此祥瑞之兆归到师父闭关祈福此举之上—— 本想着,此事若能办成,必能叫师父在皇上及天下百姓心目当中更增一份功德与信任。 可谁知突然传来了太子被指婚的消息。 如此之下,便是想争也争不来了,可谓是白白错失了一个在师父面前立功的好时机。 然而眼下的局面,于师父而言也不算是坏事。 据他所知,太子与这位张家姑娘的婚事,是师父曾点头赞同过的,因此才被皇上认定。 而在赐婚之日出现祥云,便是天下人不知,可皇上稍一深想,必然还是会归功到师父身上。 但,今日会出现祥云,师父应当也不曾预料到—— 对于此事带来的诸多影响,他是否要及时禀明师父? 章明作想思忖间,忽听得僧人来禀:“师父,章拂师叔要见您。” 章明闻言眼神微动,理了理身上僧袍,道:“让他进来吧。” 章拂行入室内。 “师兄。” “师弟可是有事?”章明坐在椅中问道,却不提要章拂落座。 若换作从前,他是绝不敢想有朝一日他能坐着,听站着的师弟说话。 但今非昔比了。 如今,他才是最得师傅器重的弟子。 “宫中今日下旨替太子指婚,此事我还需向师父说明,有劳师兄从中代为通传一声。”章拂语气平静,与往常无异。 章明在心底冷笑了一声。 原来是想要借机见师父—— “太子的这一桩婚事,师父早已知晓,无甚需要师弟去特地说明的。”章明道:“师父此次闭关之前,特地嘱咐过,若非是十万火急之事,万不可轻易搅扰求见。” 因泰山地动之事,皇上对师父怕是存了一丝疑心在,故而师父此次闭关,不可出任何差池。 若被锦衣卫察觉在闭关期间私见弟子,传入皇上耳中,必会认为师父此心不诚。 其次,他打从心底不愿再让这个师弟去师父面前多言。 多年来心底压抑的不满与嫉妒,终于有机会释放宣泄,甚至是取而代之……他如今很是享受这种操控一切的感觉。 章拂微微敛目。 “此事事关重大,又有祥云现世,我必须见师父一面。” 他言语间俱是非见不可之意。 却只字不提师父当初曾卜算出的开春之后之期。 显然,师父不曾将此细节告知他这位师兄。 毕竟师父也不可能料到,皇上会突然改了主意,甚至连师父的意见都不曾征询—— 若无祥云出现还且罢了,改则改了。 既是出现了,那么皇上此时是何想法,只怕不难猜想。 而知晓此中内情的他,便没有道理不来求见师父,唯有将此变故立即告知师父,才能叫师父查明背后因由,并早做应对,及时挽回皇上信任。 可如今代师父掌管一切事务的人是师兄—— 师兄若执意相拦,他也无计可施。 “请师兄代为通传。”见章明一时未有说话,章拂再次开口道。 章明意味不明地凝视着他,突地笑了一声。 721 可愿意吗 喜上眉头正文卷721可愿意吗他这个师弟,还真是硬气啊。 如今这境地,在他面前竟还这般不知放低姿态。 章明面上笑着,那笑意却不达眼底:“此事由我来报于师父,想来也是一样的,师弟又何必非要亲自去见师父不可。” 他甚至疑心对方是要趁机到师傅面前挑拨什么。 毕竟曾经风光无限过,换作谁只怕也不甘心就此跌落泥中。 但他极不容易才等到这一日,断不能再让对方有翻身踩在他头上的机会。 章拂闻言沉默了片刻。 才道:“既如此,那便有劳师兄代我将此事禀明师父了。” 见他到底是松了口,章明微微抬了抬下颌,语气倨傲:“嗯,就不劳师弟费心了。” 但他并不打算为此去求见师父。 此事他仔细想过了,并称不上是什么脱离掌控的大事。 若贸然前去,只怕还要惹师父不悦—— 且苍家的人际往来,及那曾在泰安出现的少年的下落,如今他还未曾摸得透,若师父问起,他答毫无进展,未免显得太过无能。 故而,还是暂时不去打搅师父为妙。 章拂未再多言,只道:“师弟告辞。” “且慢。” 章明将人喊住。 “先前依师弟之意,我已派人深查了苍家于暗中的来往人等,可并无所获。”他语气意味不明地道:“师弟指的这条路,似乎并不好走。” 师父命他百日之内务必将那少年找到。 可他先前从未经手过此事,若想短时间内有所获,少不得要‘请教’师弟。 为保证不做无用功,他理应要先从师弟尚未查过的地方入手——而哪里查过,哪里不曾查过,确是他这个师弟说了算。 可查到现下,仔细排除罢,几乎等同是毫无所获。 从私心上来说,师弟手下的那些人,他一个也信不过,可若全换作自己的人,必然又会因为没有经验而格外吃力。 这样两难且焦急之下,叫他愈发看眼前的人不顺眼。 “此事本就不易追查,如若不然,我亦不会因迟迟没有进展,而致使师父心生不悦了。”章拂语气平静:“师兄刚接手不久,还是莫要着急的好。” 章明微微攥紧了手指。 莫要着急? 师父待他可没有待师弟那般好的耐心,前后只给了他一百日的期限而已……他怎能不着急? 但见章拂面上毫无波澜,他反倒也跟着渐渐冷静了下来。 “多谢师弟提醒。”他看着章拂,缓声道:“你我同为师父分忧,师父若能早日成就大业,自也不会忘了咱们师兄弟多年来的功劳。师弟若是想到了什么值得留意的线索,还望不要瞒着师兄才好。” 这是提醒,也是敲打。 章拂垂眸:“自当如此。” 旋即,道:“师兄若无其它交待,师弟便先告辞了。” 章明点了头。 目送着章拂的背影离开室内,章明的视线却一寸寸冷了下来。 求人不如求己。 他还须做好两手准备才行。 …… 张眉寿从老太太的松鹤堂回到自己院中,才由着阿荔解下披风,就听得阿豆到跟前来传话:“姑娘,徐二姑娘来了。” “快请进来。”张眉寿忙道。 阿豆应了声“是”,连忙去了。 片刻,便有一道茜色的少女身影走了进来。 少女刚摘下兜帽,一张巴掌大小的俏脸上略带着些着急的神色。 “快过来坐。” 张眉寿招呼着她,又吩咐阿荔去备她喜欢吃的那几道点心来。 徐婉兮见她似心情颇佳,心底也就放松了些许,然而坐下之后,头一句便是:“蓁蓁,我都听说了……你可愿意进宫吗?” 眼底眉间竟皆是担忧之色。 张眉寿不禁莞尔。 她记得,上一世赐婚的圣旨送到张家之后,婉兮也曾这样问过她。 不是急着恭贺她,也不见半点高兴的模样,与周遭的喜气显得格格不入。 对上她那双眼睛,张眉寿轻声道:“自是愿意。” 再没有比这桩亲事叫她更愿意的了—— 女孩子的语气与眼神都极坦荡真实,少了些矜持羞涩,却皆是发自内心、不加掩饰的愉悦。 婉兮不由地滞住,旋即将声音压得极低,又问道:“你……心悦他吗?” 张眉寿笑着“嗯”了一声。 “……”徐婉兮这才彻底大松了一口气,喃喃着道:“如此便好。” 她担心蓁蓁的愿意不是发自本心——若是那样,便是做太子妃又如何?蓁蓁那样的性子,一旦违逆了自己的心意,必然是极难开心得起来的。 赐婚的旨意传开,几乎人人都在感叹‘张家姑娘真是好福气’,便是她身边的莲姑和那些婆子们都不例外。 可她却不那样想。 蓁蓁是这世间最好的姑娘,从某些方面来说,连她都得屈居第二来着……谁有幸娶了她家蓁蓁,那才是天大的好福气呢! 而被她家蓁蓁心悦上,那更是攒了不知多少辈子的福德了。 太子的运气未免太好了些。 徐婉兮想着想着,不禁就忍不住打探道:“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都半点不曾察觉到呢?” 至于好友有了心悦的人,却不曾与她提及过,这一点她认为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女子不比男子,八字没一撇之前,小心思自当仔细藏好才对,更何况对方的身份那般不同寻常,若早早告知了她,万一她哪日说梦话时不小心说漏嘴了怎么办? 上次她夜晚做梦,梦到了谢迁那厮,质问他为何收了东西不办事,竟就那么说了出来……得亏守夜的是莲姑! “记不得是何时了。”张眉寿眼里泛起笑意,道:“……或许是许久许久之前。” 或是从上辈子起,便已经埋下种子了吧。 上一世,他在她眼中是无法触及的,他的身份,他的一切,都叫她觉得无法真正靠近。 便是之后存了误会与怨怪,可她从始至终仍无法否认他身上的光芒。 实则,她一直是极敬仰他的。 那份敬仰里,兴许便藏着未来得及萌芽的向往与喜欢。 “竟是许久前么……”徐婉兮显然吃了一惊,而后困惑又好奇地问道:“心悦一个人,究竟是什么感觉?” 722 秉性 喜上眉头正文卷722秉性张眉寿边将点心往她手边推了推,边道:“得是遇到了才知道。” 以往她见父亲母亲恩爱无比,却根本无法理解。 此时她便是将自己的体会与婉兮说了,只怕也是一样的—— 再有,她不想让婉兮对所谓‘心悦’,存下太多虚无缥缈的幻想。 上一世,婉兮对待朱希周的执拗,叫她尚且历历在目。 是以,此时便多说了一句:“遇不到也不打紧,只要将眼睛擦亮些,寻个真正好秉性、心里头也空着的,自己好生对待自己,总能将日子过好。” 秉性是最重要的。 若对方品性不佳,便是起初相互心悦对方,可日子长了,人心多半会变,心悦到底只是镜花水月而已。 而待人接物的秉性才是一个人骨子里、长长久久存在的东西,它决定了即便没有那份炽热的心悦,二人的日子也不会过得太差——在这样的前提下,心悦自然就成了有则锦上添花,无也不伤大雅的存在。 徐婉兮若有所思地点头。 “蓁蓁,我听懂了……譬如张大哥这等秉性之人,无论日后娶了谁,想来只要对方非是那等作天作地之人,他必然都会是一位好夫君。” 而绝做不到自以为是,一言不合便翻脸,动辄多疑找茬的程度。 便是对方当真做了不对的事情,不好再过多包容了,他应当也只会慢慢疏远防备些罢了。 听了徐婉兮的例子,张眉寿笑了笑,没有说话。 她家兄长还未成亲,竟要成了好夫君的模范了。 不过,她家兄长那颗心……只怕未必是空着的了。 “你笑什么呀,我可不是那个意思!”徐婉兮连忙解释道。 “我知道。”张眉寿笑着道:“我是欣慰婉兮眼光颇好。” 这一世,婉兮当真比上一世清明了许多。 二人在房中说了许久的话。 说到最后,徐婉兮庆幸又有些愧疚地道:“先前因为我们定国公府提亲之事,闹出那样的传言来……我真担心耽误了你的亲事。” 那时外面都传张家姑娘眼高手低,连定国公府都瞧不上,且看看日后能嫁到什么样的人家去—— 现下看到了吧? 可是圣旨赐婚,就要嫁到东宫去了呢! 徐婉兮十分解气地想着,仿佛在外人眼中落了个被张家嫌弃的不是她家兄长和定国公府一般。 毕竟她也想过了,比起输给旁人,输给太子殿下还能来得更有面子些。 张眉寿道:“我本就不甚在意这些,只是徐二公子日后的亲事,怕是多少要受些影响。” “无妨,我祖父祖母及父亲已暗下谈过此事了,不打紧。”徐婉兮拿轻松的语气说道:“娶妻娶贤,门第本也不是第一位的。” 张眉寿一时没说话。 寻常人家,门第兴许并没有那么重要,可如定国公府这样的世家,怎会不看重。 故而,先前定国公府上门提亲,她是吃了一惊的。 到底是成不了,是以这其中的隐情,她不便去深想,也无意去探究。 但有一点,她还是想提醒婉兮一句。 “此事究竟为何会被泄露出去,可已查明了吗?”张眉寿先是问道。 徐婉兮微微摇头。 “你家中那位母亲……你日后还当再多加提防些。”张眉寿交待道:“明面上倒不必多说多做什么,心中有数便够了。” “蓁蓁,你是说……”徐婉兮欲言又止了片刻,才道:“实则我也怀疑此事与她有关。但没有证据的事情,我便也没有多言。” 如今她懂了,她看得透的事情,祖母必然也能看透。 祖母自有思量在,她确也不必多说。 张眉寿欣慰地笑了笑:“如此甚好。” 婉兮这一世,当真变化不小。 想来,与定国公夫人尚且健在,定国公世子与徐永宁也始终与她不曾疏远离心有极大的关系。 这一世的定国公府,除了万氏之外,称得上十分和睦。 而上一世的不和睦,万氏即便不是全部的原因,暗下却必然也是‘出力’不少。 有些人性情敏感狭隘,自私自利,谈不上多么心狠手辣,动辄下死手,可时不时地使些小绊子,躲在背后暗中插手别人的命运,也是另一种不见血的恶毒。 且上一世定国公夫人早逝,万氏掌着整个定国公府,日子可比这一世顺当多了,却都不甘心叫婉兮兄妹好过—— 这一世,她小产至今未孕,在定国公府也不比上一世那般得人心,还不知会是何等心态。 总之,让婉兮小心些总没有错。 想到万氏,徐婉兮面上忽然有些感慨。 方才说起所嫁之人的秉性问题——实则她家父亲也是那样的人。 起初万氏过门时,她父亲也待万氏颇好,信任、尊重,维护,该有的一样不落。甚至那时年幼的她,因此常常觉得自己被父亲抛弃了。 至于父亲心里还有个位置一直留给她的母亲,又已有一子一女,这是世人皆知的事情。当初父亲不愿续弦,在京中也是无人不晓——故而,万氏当初同意这门亲事时,对此也是心知肚明的。 说得难听客观些,世家娶续弦,那本就是一场交易而已。 这些年来,万家因为他们定国公府而谋到手的好处,不知有多少。 她父亲也是默许的。 只要万氏安分守己,用心打理定国公府,一切本不会如今日这般。 幼时她待万氏尖锐了些,是不应当,可她那时当真还不懂——且她便是不喜万氏,却从不曾主动招惹欺负过万氏一次。相反,皆是万氏次次往她面前凑,她一次两次不肯领受对方不知真假的好,次日便要传了跋扈娇蛮的恶名出去。 如此之下,她性情骄傲自负,自然更加不肯与万氏亲近。 甚至久而久之,她的性子也愈发浮躁。 若不是后来次次有蓁蓁的提醒,及发生的种种,叫祖母和父亲渐渐认清了万氏的心性,她怕还不知要中万氏多少次计。 根源错在万氏不知足,本事与度量不够,目光短浅,偏偏想要的又太多——这是她祖母的原话。 徐婉兮微微叹了口气,道:“我会当心的。” 她如今也希望家中的日子能平静些,万氏若能想通,自是最好。 可若再想不通,看不明白,一错再错,那也怪不得旁人了。 张眉寿点了点头,端起茶盏吃了口茶。 “姑娘。” 此时,阿枝从外头走了进来,朝着张眉寿和徐婉兮分别行了一礼。 723 又见面了 喜上眉头正文卷723又见面了“大公子叫人来传话,说是有事请姑娘过去一趟。” 张眉寿问:“可有说是何事?” 阿枝摇头:“倒不曾提。” “婉兮,那你且坐着吃会儿点心,我去去便回。” 徐婉兮笑了道:“你快去罢,恰巧我也该回去了——明日再来找你说话。” 到底二人今日已经说了这许久的话,她想说的想问的,都已经谈了个尽兴。 张眉寿闻言,便未有再多留,笑着点了头道:“那我送一送你。” 二人便说着话,一同出了愉院去。 “对了。” 临分别时,徐婉兮忽然驻足,对张眉寿道:“今日赐婚之事,我二哥也听闻了,我来时,他还嘱咐我,要我代他恭贺你呢。” 她家二哥的心思,她是知晓的。 以往二哥也常让她给蓁蓁传些话,可她一次都没有答应过,唯独这一次例外了。 毕竟蓁蓁的亲事也定下了,她家二哥再贼心不死也没用了——这一回就当全他一份心意了。 张眉寿笑着道:“那你记得也代我谢谢他。” 徐婉兮一路回了定国公府,便去寻了自家兄长。 “二公子呢?” 徐婉兮被请入堂内,却没瞧见徐永宁的人影。 一旁仆人笑着答道:“二公子在书房呢,已经叫人去传话了。” 徐婉兮听得有些讶然。 二哥这个时候竟还有心思读书呢,看来她倒是低估他了。 而此时,又听仆人说道:“今日是谢御史过来了,前些日子,公子曾向谢御史请教学问——谢御史今日恰巧过来拜访世子爷,便顺道来了公子这里指教。” 徐婉兮听得神情一凝。 谢迁竟也在? “……” 她就说,她家二哥哪儿来的这般意志,分明她出门时他还一副被打击得心神溃散的模样,一转眼的工夫怎会突然扎书房里头去了……合着,是来了位‘先生’,不得不学。 徐婉兮作想间,只听得一阵脚步声传来。 她下意识地抬起头朝堂外望去,一眼就瞧见了自己二哥身边那位身形挺拔,着藏青色常服,眉眼英朗的年轻男子。 徐婉兮起了身来。 “谢大人。” “徐二姑娘。” 对方抬手还礼,沉稳的面孔上瞧不出半分异样来。 见他这模样,徐婉兮心中莫名就有些憋闷。 收了东西不办事,这人是怎么做到这般若无其事的? 但也知这等场合,对方这身份,由不得她出言不逊。 是以,便将那份不满与憋闷死死地压制住了。 谢迁并未久留,与徐婉兮打过了招呼,便开口向徐永宁请了辞。 “今日谢大人不吝赐教,来日我请谢大人吃酒。”徐永宁客气地道。 谢迁笑了笑:“不必了,养伤期间,沾不得酒。” 再者,他是不吝赐教了,可对方显然心不在焉,一个字怕都不曾听进去。故而客观来说,他等同是没有把东西教出去,谢就免了。 “倒是我疏忽了。”徐永宁轻咳一声,不由在心底觉得这位谢大人有些不够圆滑。 不过,做御史的么,似乎就得是这性子。 “告辞了。”谢迁拱了拱手。 徐永宁忙唤了贴身小厮去送人。 “二妹,如何……”没了旁人在,徐永宁才得以开口问徐婉兮。 “问罢了,这桩亲事蓁蓁是情愿的。”徐婉兮低声说道:“你可快将那些心思收了吧,早劝过你的,你偏是不肯死心……” “是情愿的么……” 徐永宁喃喃了一句,眼神一点点黯淡下去。 “人家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有什么不情愿的——今日没瞧见那祥云么,这可是连上天都点了头的姻缘。”徐婉兮出言安慰道:“实则要我说嘛,输给太子殿下也没什么不光彩的。” 虽然,好像根本也没比过? 这么一说,似乎连“输”这个事儿,都像是兄长强行加戏似得…… 意识到这一点,徐婉兮忽然觉得自家二哥确实惨了些。 少年人垂下头,嘴角溢出苦笑:“是啊,相较于太子殿下,我确实逊色了些。” 徐婉兮听得表情复杂。 那是逊色了些么…… 余光瞥见一旁几案上摆着的翠玉雕琢而成的玉白菜,女孩子脑子里忽然就闪过了一个比喻。 若太子殿下和兄长同为菜的话,那么太子必然是这尊玉白菜,而她家兄长则是地窖里那一堆大白菜中的一颗了。 顶多是新鲜些,个大点儿些。 但,如果这么想能让兄长心里舒服些的话,那么她也就不拆穿了。 毕竟她如今也是懂得保护他人自尊的成熟大姑娘了。 徐婉兮没有久留。 想让自家兄长静一静,是一方面。 实在没耐心多去安慰,也是一方面。 因起了风,她一路带着丫鬟,便走得快了些。 可没想到,却在花园子里追上了谢迁主仆。 徐婉兮刚在心底纳了句闷,心想这人白生了一场长腿,竟还走不过她一个小姑娘时,就见谢迁身边的仆人扶住了他一只手臂。 “老爷,小人扶您一把吧……”那仆人说道。 谢迁没有说话,却似有所查地转回了头,看向身后。 猝不及防之下,四目相对,徐婉兮一愣过后,便摆出了从容的架势来。 她又不是偷偷跟着他,有什么可闪躲的? 然而她这幅从容的模样,落在对方眼中,却叫对方忍不住微微动了动嘴角,似笑又非笑。 “徐二姑娘,又见面了。”他抬手施了一礼。 徐婉兮矮身还过礼,随口便问道:“谢大人的伤势可是还未愈吗?” 谢迁“嗯”了一声,道:“加之今日站得久了些。” 徐婉兮犹豫了一瞬,看着他问道:“……可是药不好用?” 到底他身边有小厮在,她便没有将话挑的太明。 谢迁有些意外地看着她,后道:“药极好用,只是我这伤重了些,说什么也要养上一两个月才能痊愈。” 徐婉兮“哦”了一声,解释着道:“以往我二哥挨打,用些药至多十来日便好了,我也不曾受过这样的伤,因此也不知竟要养上这么久。” 由此看来,他那顿板子挨的……倒是真不轻呢。 却听谢迁轻笑了一声,拿漫不经心的语气说道:“又非是什么好事,不知便不知,这等事,一辈子不知才是最好。” 724 伯安不高兴了 【悠阅书城APP,免费看小说全网无广告,IOS需海外苹果ID下载】 说话间,已经提步继续往前走去。 “……”徐婉兮下意识地也跟着提了步,却在细思着方才他那句话的意思。 什么叫……一辈子不知才是最好? 是指她最好一辈子都不要受这样重的伤吗? 思及此意,女孩子心中升起一种极莫名的感受——但至于是什么感受,偏又不好说。 而后,抬起头来看向走在前面的人,忍不住道:“药既是好用,怎地一句话都没有?谢大人这般行径,未免有失君子风范。” 想到他那“不知”二字,女孩子的眉头不禁皱得更深了些。 今日没被她碰见且罢了,既叫她逮着了,还是问个究竟为好。 若不然,她心里憋着这口气,总忍不住记挂此事,保不齐哪日又要说那惹人笑话的梦话了。 前方之人的背影显然滞了一下。 徐婉兮瞧不见的是,那人一怔之后,却是笑了。 怎地一句话都没有…… 有失君子风范—— 这小姑娘竟是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么? 察觉到落在自己后背上的那道目光,谢迁不必去看,也能想象得到小姑娘隐隐不满的表情。 徐婉兮只听他边负手走着,边头也未回地讲道:“那时我当真不知是何情形——本打算次日替你去打听一番,然次日困境已解,消息已经传开了,我便当你必然也听闻了。因此,便未有再多此一举了。” 甚至他眼下还不甚能想得通。 她是想叫他帮着打听张家姑娘的消息,可次日六皇子醒来,满京城都传开了,她也已经知晓了——那他还需要做什么? 果然,这天下就没有哪个女子是能叫人省心的。 谢大人默默望天,可又莫名忍不住无声失笑。 后头那小姑娘还在跟着他。 一副讨说法的姿态…… 现下讨着了说法,好一会儿才开口,仍是理直气壮的语气,却也十分讲道理地没了那份不满。 “……那也得说一声才是。” 只回了“不知”二字,便再没有其它了,她哪里知道他原本打算次日去帮她打听? 她可不是他谢大人肚子里的蛔虫。 “嗯,此事是我思虑不周,过分自以为是了。”谢迁笑微微地道:“下次必当办得圆满些。” 徐婉兮看了他的背影一眼。 下次? 哪儿有那么多下次求他帮忙。 女孩子在心中嘀咕了一句,嘴上未再多言。 她只想弄清楚此事罢了,如今既是问清了,便也没有其他想法了。 二人都未再说话,就这么保持距离地走着,直到前方出现了一条岔路,适才分开而行。 “谢大人慢走。”欲回内院的徐婉兮最后朝着谢迁矮了矮身子。 谢迁点了点头。 看她一眼,却是道:“私下里便不必总喊谢大人了——” 徐婉兮怔了怔,有几分茫然地看着他。 面前这人与他们定国公府近年来来往不少,且曾有助过定国公府,不喊谢大人倒也使得…… 只是,不喊谢大人,那她喊什么? 谢老爷么? 总觉得这称呼将人喊得越发老了些…… 徐婉兮纠结间,只听对方讲道:“日后称谢世叔便是。” 偏那语气非是正正经经地,而是夹带了一丝笑意。 “……” 徐婉兮微微睁大了眼睛。 谢……世叔? 老是老了些,做她世叔却还不至于吧 她怔神间,视线中那道年轻男子如松般挺拔的背影,已然带着小厮离开了此处。 徐婉兮皱了皱眉。 怎么觉得是被人取笑了? 是暗指她斤斤计较,想法不懂得变通,在他跟前,就像个幼稚的孩子一般? 越想越觉得对方有这个意思,徐婉兮气得胸口一阵发闷。 哪门子的世叔这般没有长辈风范? 不过这拿她打趣的模样,倒真像是在欺负逗弄孩子一般! 可她方才偏偏又不曾回话…… “莲姑,你说我方才应当如何回他,才能既不输气场,又能顾全礼仪?”徐婉兮看着那渐渐走远的背影,不甘心地问道。 她这张嘴,在紧要关头总是说不出话来……幼时与人吵嘴,当场气得面红耳赤,恨不能跳脚昏厥过去,待回去之后,细细想上一夜,才能想明白到底该怎么吵。 真真是不争气到叫人发指。 莲姑默默低下了头去。 “姑娘,您若觉得谢御史不好相与,日后且离远些罢……” 若是真吵起来,十个姑娘怕也吵不赢一个谢御史啊。 徐婉兮又朝着对方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适才拧着眉转头离去。 …… 张家大公子的院子里,张眉寿正坐在堂中同好友说话。 原来张秋池着人去请她过来,实是王守仁与苍鹿二人寻了过来,想见上她一面。 “二妹,王公子,苍公子——你们且说话,我先去书房。”张秋池道。 王守仁和苍鹿闻言应了下来,却齐齐觉得这气氛与他们所料想的出入极大。 蓁蓁被指为了太子妃,张家却好像是小时雍坊里最平静的一户人家…… 他们本也不想搅扰张家大哥。 可想着,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张大哥想必也没有心思读书,既如此,大家不妨凑在一起激动,如此也能有个伴儿。 然而自他们进门开始,就听闻张家大哥在做文章…… 说是李东阳李大人出的题,今日趁着空闲打算尽早赶出来,明日再润一润色。 趁着空闲…… 好像是他们打搅了。 但已经来了,也没有折回去的道理。 张秋池去了书房继续埋头做文章。 “蓁蓁,宫中会有赐婚的旨意,你是不是一早便听到风声了——”虽是问话,可王守仁的语气里已并无疑问。 若非如此,他想不到其它能叫张大哥这般冷静的原因。 张眉寿知他一向聪明敏锐,也不想瞒他,此时便点了头。 “此前,殿下登门时,曾提及过此意。” 王守仁顿了顿,低低地“哦”了一声,道:“我便知道……” 张眉寿笑微微地看着他。 伯安哥似乎不高兴了—— “蓁蓁,你可曾想过日后吗?”苍鹿认真问道。 “想过。”张眉寿笑着道:“也想好了。” 女孩子语气大方自然,又有着仔细思虑后才能有的从容。 【悠閱書城一個免費看書的換源APP軟體,安卓手機需GooglePlay下載安裝,蘋果手機需登陸非中國大陸賬戶下載安裝】 725 “哭嫁” 喜上眉头正文卷725“哭嫁”王守仁瞥她一眼,又别过脸去。 这么大事情,她当真就想好了? 都不曾叫他帮着参谋参谋…… 好歹是自幼便在一处玩的,比之亲生兄妹也差不多少了。 想到这里,王守仁心底愈发酸涩。 他总算是知道为何旁人家嫁姑娘时,做父亲的和做哥哥的总多是板着一张脸了。 原来竟是这等不是滋味的心情。 这一刻,他不禁羡慕张大哥的豁达。 各人性情不同,相较之下,苍鹿虽心中也尽是不舍,可更多的还是高兴。 蓁蓁说想好了,那必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而张伯父与张伯母既也是提早知晓了此事,可见也是赞成的——他们的思虑,必然要比他和伯安来得更周全。 且正所谓是千金难买蓁蓁乐意。 蓁蓁乐意的事情,他自然也就乐意——更何况,殿下哪里都好,他努力挑了好久,却当真挑不出一丝毛病来。 他在话本子上看得最多的一句话,便是‘两情相悦,最是难得’。 “蓁蓁,你想嫁便只管去嫁罢,我与伯安尽量上进些。”苍鹿拿保证的语气说道。 虽说再怎么上进,也未必能做得了蓁蓁的靠山,可多一点能力,便能多帮蓁蓁一点。 但朝堂上,他十之八九是帮不上忙了,这一块儿还得叫伯安多出些力。 苍鹿说着,便拿胳膊捅了捅坐在自己左边的王守仁。 “伯安,是也不是?” “……”王守仁依旧没有说话。 苍鹿便也察觉到了好友的不开心。 然只稍稍一想,便理解了对方的心境—— 伯安之所以不高兴,只怕一半是与他一样,打从内心不放心蓁蓁嫁入宫中。 而另一半嘛,应是因为自己没能看得住殿下,正兀自挫败呢。 先前传出了定国公府向张家提亲的消息,伯安可是好生讨伐了他一番,好在那桩亲事没成,只是有惊无险罢了…… 而今日赐婚的圣旨忽然下来了。 伯安的脸,这会子想必是疼得厉害。 是以,只能闹闹小脾气了。 不过他向来善解人意,看破不说破就是,了不得他不提这茬,放伯安一马。 待叫伯安缓一缓,明日再提也不迟。 至于眼下,伯安不想说话就不说吧,他与蓁蓁多说些,别影响了蓁蓁的好心情就是了。 苍鹿偏心的理所当然。 “……既然提早都知道了,怎也不与我说一声?”见迟迟没人主动哄自己,王守仁到底是自己开了口,却是向张眉寿问道。 这话里是发难的意思。 “这几日未见着你……”张眉寿笑着,道:“快尝尝那核桃酥,平日里你最喜欢的。” 那些点心是她方才叫阿荔赶忙去端来的。 王守仁不肯吃。 阿荔见状,轻轻“啊”了一声,遂拿不解的语气说道:“说起来,那日殿下来时,还是王大人从中做的见证呢——王大人回去之后,竟不曾提起此事么?” 眼见着王家公子不好哄,她唯有推王大人出来替自家姑娘挡一挡了。 “……” 王守仁听得诧异,这才算正眼看向张眉寿:“竟有此事吗?” 张眉寿轻咳一声,点了点头。 虽然这么干有些不厚道,但……确也是事实不是? 王守仁脸上一时神情复杂。 片刻之后,看了一眼张眉寿,却是别过脸去,微微红了眼睛。 张眉寿:“……” 他那种‘儿大不由娘’的眼神究竟是怎么回事? 看来还真伤心上了…… 女孩子不禁觉得好笑,然心底却一阵暖意涌现,遂好声好气地哄了一阵。 苍鹿也在一旁跟着劝。 “行了,别说了……” 王守仁心中已然好受了许多,此时抹了一把眼角的泪花,道:“别好像独独我一个多么扫兴似得……” “哪里扫兴了。”苍鹿一本正经地道:“自古以来都有哭嫁一说,你这一哭,可是把晦气全替蓁蓁给哭没了呢——” “……”王守仁觉得被取笑了,转头瞪了他一眼。 不过,若真能替蓁蓁去晦气……他倒不介意多哭一哭。 又听张眉寿认真地道:“照此说来,我可得请伯安哥吃一顿酒,表一表谢意才行。” 王守仁听了,到底没忍住抽了抽嘴角。 他这才拿了一块儿核桃酥,凑到嘴边咬了一口。 别说,还真挺酥…… …… 接下来两日,张家热闹至极,前来递帖子登门之人,已近要将门槛儿都踏破。 张老太太这两日脸上的笑意就不曾断过。 “明日若再有人来,奴婢还是寻了理由推了吧?成日见这些人,一坐少说也是半个时辰,您哪里受得住。” 松鹤堂里,蒋妈妈边替张老太太揉着肩膀,边说道。 张老太太道:“那怎能行?可别圣旨才刚下来,就落了个目中无人,傲慢无礼的名声。” 作为一个沉稳的淑女,她平日里是甚少出门的。 是以,好歹等她将那些精致的首饰衣裳都在人前晾上一遍再说。 再者道,这样扬眉吐气,又能显出书香门第的平易近人的好事,她做起来不知道多养生,多坐会儿怎么了? 她就是想多瞧瞧那些昔日里看不上他们张家的老太太们个个心里揣着嫉妒,还不得不上赶着恭贺她的样子。 现在可是满京城上下都知道既安是她的孙女婿了—— 想到此处,老太太直是合不拢嘴。 “老太太。” 青桔脸上挂着笑意,从外间走了进来:“齐家太太和大姑奶奶来了。” 张老太太闻言,笑着道:“将人请过来罢。” 又叫人请了宋氏和纪氏来作陪。 齐家与张家是亲家,下旨当日,齐家便使人送了恭贺的信过来。 “迟来了两日。”齐家太太刚一进得堂内,便笑着说道:“还望亲家不要见怪才好。” 实则,是恐张家前两日太忙,才特地晚了两天。 宋氏是知道她脾性的,自没有丝毫不悦的道理,一群女眷坐在一处有说有笑,气氛喜庆融洽。 说到一半,张眉娴笑着道:“祖母,母亲——我想去瞧瞧二妹。” 且不说张家姐妹感情向来颇好,只说出了这样的大喜事,姊妹间也该当面恭贺一声儿的。 726 白家四公子(吴亦凡老婆~万赏加更) 喜上眉头正文卷726白家四公子张老太太和宋氏自是笑着点头。 “去罢。”宋氏语气温和带笑:“你们姐妹也有些时日没见了,好好说一说话儿。” 圣旨才刚下来,这两日她将人拘的紧了些,那丫头此时怕是正闲得发慌呢。 张眉娴笑着应下,起身福了福,便带着丫鬟去了愉院。 她到时,张眉寿正在书房中作画。 听张眉娴来了,描罢手下的一笔,张眉寿便就将笔搁了下来,自书案后起身。 阿荔忙取了温水来,她净手罢,遂去见了张眉娴。 “大姐来了。” 张眉寿踏入堂内。 “二妹——”张眉娴从椅上起身,眉眼间皆是真切的笑意:“今日是特地向二妹道喜来了。” “大姐有心了。”张眉寿笑着道:“大姐快坐下说话。” 见她脸上笑意盈盈,张眉娴便知自己的担忧是多余,遂神情愈发愉悦放松。 毕竟二妹那不肯将就的性子,但凡是亲近些的人,只怕就没有不担心的。 张眉娴刚坐下,便从贴身丫鬟手中接过一只锦盒,递到一旁的张眉寿手中,笑着道:“……准备得匆忙,也称不上贵重,只是些许心意而已,二妹可别嫌弃。” 都是自家姐妹,张眉寿也并不推辞,只朝着张眉娴笑眯眯地道:“多谢大姐。” 张眉娴瞧得心中软极,笑着揉了揉小姑娘的头。 姐妹二人便坐着说了会儿家常话。 张眉寿问了些自家大姐的近况,张眉娴发自内心地道:“一切都好。” 嫁进齐家这么久,齐章不曾跟她红过一次脸,婆母亦待她体贴宽容。 她甚至……觉得有些当不起这些好。 只能尽力让自己做好一个合格的妻子和儿媳。 张眉娴转而问起了张家近来之事。 说到最后,笑着问道:“……鹤龄和延龄可是还不曾回来?” 张眉寿点了头:“算一算日子,再有两三日也该回家了。” 是也不知那两只萝卜得知消息时,是怎样的反应。 “大姐,外堂有些凉,咱们不如去里间说话罢。”张眉寿搁下茶盏提议道。 张眉娴应了声“也好”,便放下茶盏子,起了身来。 张眉寿跟着起身,姐妹二人一同进了内室去。 张眉娴给贴身丫鬟使了眼色,那丫鬟便未有跟进去,只守在外堂中。 阿荔送了茶水与点心之后,也退去了外头。 “二妹是有话要单独与我说?”张眉娴轻声问道。 “是想同大姐打听些旧事。” “旧事?”张眉娴不禁有些疑惑,静静等着张眉寿往下说。 “不知大姐对多年前被满门抄斩的兵部侍郎白家,可还有印象?” 没有防备之下,张眉娴陡然听到这个问题,怔了一会儿,才正色微微点头。 张眉寿便又问道:“那白家原本有一位四公子,关于此人,大姐是否还能记起些什么?” 这一次,张眉娴袖中的双手骤然收紧。 她未答先问:“二妹……你问这些作何?” 张眉寿却因将她的神情波动看在眼中,而有着短暂的思索。 她那日与祝又樘谈罢章拂与白家之间存在的可能之后,对那白家四公子便存了些猜测。因此,前几日曾隐晦地向父亲和祖母探听过关于白家的一些旧事。 然祖母不愿多讲,她父亲所知亦不多。 到底白家之事是极被忌讳的。 而今日她想到同大姐问起此事,最简单的原因不过是估摸着自家大姐和那白家四公子的年纪应差不了多少,而张白两家先前来往颇密,兴许小辈之间是相互熟识的,应能留下些印象。 至于另一重原因—— 见张眉娴眼底是掩饰不住的变幻之色,张眉寿缓声道:“据说当年白家出事前,白家四公子因染疾而有一年余的时间不曾见过外人。” 张眉娴心中更是一紧。 她看着面前熟悉娇美的女孩子面庞,强压下内心因怕秘密泄露而生出的畏惧。 张眉娴握住了张眉寿的手:“二妹,你究竟为何突然问起……白家四公子……” 察觉到她双手冰冷,张眉寿将她的手微微反握住,道:“近来在印证一些旧事,若大姐知道什么,不妨如实告知我。” 张眉娴的眼神有着一瞬的闪躲。 张眉寿见状,几乎是再没什么不能确定的了。 ——大姐是知情的。 张眉娴一时未开口说话,张眉寿也并没有沉默着等下去,转而问道:“那大姐可认得大国师的亲传弟子,章拂法师吗?” 张眉娴心中一阵巨颤。 “二妹,你为何要去印证这些……”她竭力让自己看起来冷静一些,向张眉寿试探地问道:“可是……太子殿下之意?” 若是太子的意思,那她只怕当真无法向二妹言明了。 这本就是他人的秘密,她本是在心底起过誓,要替他守住的。 “是。” 张眉寿没有否认,只又道:“也是我想查明的事情。” 许多谜团总要揭开,才能安心清醒地往下走。 张眉娴脸色微白地摇了摇头。 她不想让二妹失望,却也要守住他的安危——哪怕只是故人的关系。 然她刚要开口时,却听张眉寿接着讲道:“大姐不必担心,我与殿下皆无恶意。便是白家四公子当真还在这世上,也是一件幸事。而在白家尚未能沉冤得雪之前,我们必当也会严守此事。” 眼下,她只是想确认罢了。 “……” 她这一番语气平缓的话,在张眉娴心中掀起了巨浪。 白家四公子当真还在这世上…… 白家沉冤得雪之前…… 二妹她—— 张眉娴眼底几乎是掩饰不住的翻涌之色。 “二妹和殿下也认为白家是被冤枉的吗?” 方才初得知太子在暗查此事,她的第一反应是朝廷或太子察觉到了什么,暗中在追捕白家哥哥的下落,为求斩草除根。 可二妹却这样说…… 张眉寿点了头。 “当初白家之事,显是因继晓而起——” “那殿下他……”张眉娴心绪紧绷着,既有祈盼,又恐落空。 她是替他在盼。 盼能有人信白家,能有人愿意为无辜的白家做些什么,帮一帮多年来独自身处悬崖,心在炼狱的他。 727 确定身份 “正是殿下之意。”张眉寿轻声说道:“然此案牵涉甚大,当年是陛下亲下的旨意,如今大国师仍深得陛下与百姓信任——故而翻案之事,还须再耐心等一等。” 翻案…… 张眉娴在心底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顷刻间便红了眼睛。 殿下竟是愿意替白家翻案吗……! 那么,也就是说,他还有机会,堂堂正正地做回自己原本的身份…… “二妹,此言当真?”张眉娴语气微颤地问:“殿下当真有此意?” 张眉寿点头,眉间无半分犹豫之色。 不是有此意—— 而是一定会去做的事情。 或者说,是已经做过一次的事情。 “那……”张眉娴心知自己情绪外露了太多,一时苦笑道:“二妹别怪我……我方才并非是不信二妹。” 张眉寿笑了笑,显然对此并不在意。 是人皆有防备之心,更何况大姐的性子她再清楚不过——大姐行事向来有原则,在不曾确定好坏的前提下,尽力守着想守住的底线,这是没有半点错处的。 相反,这一点叫她十分欣赏。 再者—— “大姐坐在这里,肯与我说这么多,可见已是极信任我了。”张眉寿讲道。 张眉娴闻言,察觉到面前女孩子的真诚客观,一时只觉得悉数复杂难言的情绪顿时崩塌,她倾身抱住了张眉寿,泪如泉涌:“这世间,唯独二妹最是懂我……” 而若论起信任来,她若连二妹都不信的话,那这世上也再无第二个能叫她真正交心之人了。 长久以来,不管遇到什么事情,二妹总能做到冷静理智。 早前她便曾说过了,二妹是她心中的一盏明灯,直到这一刻,那种感觉非但不曾变淡,反而愈发强烈。 那些本打算埋在心底一辈子的秘密,被人察觉了,而对方却偏偏能够理解她的隐瞒、并信任白家和他——这感觉,仿佛是一颗浸在寒潭里的心,终于能见了天日。 见张眉娴情绪不稳,张眉寿便也未急着追问,只轻轻抱着她。 然张眉娴到底是有分寸的。 她极快地便将汹涌的情绪压了下去,拿帕子将脸上泪痕仔细抹去。 她今日是来跟二妹道喜的。 若是待会儿离开时,被人瞧出了异样,未免不妥。 张眉娴端起茶盏吃了两口,又徐徐吐了口气。 见她一副认真在稳定情绪的模样,张眉寿有些想笑,又觉得心底有些发涩。 而不及她再发问,张眉娴已经干脆利落地开了口。 “我知道,我便是不说,依二妹的聪明敏锐,必然也已经猜到了——白家四公子当年确实躲过一劫,至于是如何躲过的,我并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如今……他成了章拂法师。” 哪怕是竭力压制,可说到此处,女子的声音仍有着些许悲沉之感。 张眉寿眼神微凝。 此前她已从祝又樘口中听到过这种可能,自己暗下也再三猜测假设过,可此时真正听到这个答案,仍不禁感到意外。 “大姐是如何肯定的?”她谨慎地问道。 “起初第一眼瞧见,便觉得十分相似。” “可当年白家出事时,白家四公子应不过是十来岁罢了——且样貌相似者也不少见。” “其实若论样貌,他是有了不小的改变的,且给人的感觉也截然不同。我彼时之所以觉得相似,是觉得那双眼睛似曾相识。”张眉娴解释道:“那时,我并未有多想,只当是相似罢了。” 顿了顿,又道:“……是后来接触得多了些,渐渐熟识了,数年之下,才起了疑心。” “莫非他同大姐承认了真实身份?”张眉寿问。 张眉娴点头,又摇头。 “他未有直言承认,但我在他手臂上瞧见了他的胎记……那月牙形的胎记,并不多见,且位置与颜色,也与我记忆中的没有出入。”张眉娴微微叹了口气,低声道:“他虽不肯承认,但我察觉得到,他当时等同是默认了……” 张眉寿闻得此言,这个答案在心中才大致落定了下来。 相符的年纪和大致样貌。 明面上是为继晓做事,实则是在等候时机除去对方。 前往白家祖坟祭祀…… 而那个所谓因克父克母而被送去道观的孩子,想来该是无人问津的——若白家有心取而代之,应不是难事。 所以,那一年余的称病,十之八九是有隐情在。 而白家当初是何想法,也是一个谜。 张眉寿又问了些其他,张眉娴再答不出来什么有用的了。 那些陈年旧事,实则她也早已记忆模糊。 张眉寿也没觉得失望。 相反,今日能从大姐这里得到章拂的真实身份,已经是意外之喜了——至于其他的那些萦绕在白家人身上的谜题,眼下并不是非要弄明白不可的。 但方才大姐提到了一点—— “刚才听大姐说,白家四公子的手臂上,有着一块儿月牙形的胎记?不知那胎记,是什么颜色?”张眉寿问道。 张眉娴不知她为何要问的这么清楚,但还是没有犹疑地答道:“是红色。” 张眉寿眼底有淡淡地疑惑。 也是红色。 也是月牙形的胎记——就如夏伯父要寻的那个女儿一样。 这倒是十分凑巧。 “二妹,可是有什么不对?”张眉娴问。 “没有,只是随口一问罢了。” 张眉娴点了点头,姐妹二人又说了些其他。 直到最后,二人掐住了有关白家的话题,张眉娴望着身旁的女孩子,不禁在心底喟叹了一声。 二妹只问了与正事有关的问题。 而关于……她当初曾向二妹坦言过的、心悦过的那位‘出家人’,二妹从始至终都不曾问过、哪怕是提过半个字。 二妹这般聪明,在知道了章拂和白家四公子是为同一人之后,想必……已有猜测了。 这也是她最喜欢欣赏二妹的地方之一。 她家二妹,向来体贴,且这份体贴是无声无息的——接人待物又极有分寸,哪怕再亲密,却也从来都不会越界。 实则,那也是保护他人的一种方式吧? 至少,她感觉到被保护了。 “时候不短了,二妹若没有其他事,我得先回祖母那里去了。”张眉娴已经调整好了神态,此时便开口讲道。 张眉寿先了点了头。 后道:“大姐,我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 728 出门 “何事是我能帮得上忙的?”张眉娴笑着问。 一直以来皆是二妹帮她,她倒还没有什么机会帮二妹做过什么。 当然,她希望永远没有这样的机会,只叫二妹顺遂如意。 “明日一早,我想出一趟门,然近来母亲看得严,所以想请大姐帮一把。” 自然,若她当真有心要出去,母亲必然也是拦不住的。 只是亲事落定之后的这几日,她眼中瞧着自己这双父母,心中也多了不舍与感慨——对待父母,若是为了些无关紧要之事,与其正面与之起争执,惹他们不快不安,倒不如换个法子。 咳,也就是俗称的:撒谎。 但婉兮和秦家姐姐这些现成的挡箭牌,在如今这等局面下已是不甚好用了—— 张眉娴略怔了一下,旋即笑着问道:“明日我想去静福寺上香,二妹若是得空,陪我一道可好?” 张眉寿跟着笑了,点头答道:“自然是好。” “那我待会儿见着了婶婶,便与她说一声儿。” 但凡她张了这个口,便是碍于情面,婶婶也必然不会拒绝。到底出门上个香罢了,又不是什么出格或冒险之事。 “那就多谢大姐了。” “自家姐妹道什么谢。”张眉娴说着,唇边的笑意淡了些,却是低声问:“二妹可是要去见他吗?” 这个他,指得自然是方才谈到的人。 张眉寿点了点头,也未有瞒她:“先前便打算要见一面的,是被近来之事耽搁了。” “那……可用得着我出面,想个法子将人请过来?”张眉娴心思细腻地问。 张眉寿笑笑道:“不必麻烦大姐了——大姐放心,私下见面罢了,不会叫继晓身边的人察觉。” 她知道,大姐是怕他们直接去见章拂,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是在为章拂考虑,也是在为她和殿下考虑。 但他们原本就不曾打算于明面上去请人。 再有,大姐如今已经嫁做人妇,她今日既未多问,便也无意让大姐过多地牵扯进来,再扰乱她如今在齐家平静的生活。 张眉娴闻得此言,便也不再坚持。 “那好,二妹既已有主意,我便不担心了。”她也不刻意地去掩饰什么,坦坦荡荡地道:“既是说定了,那我明早再过来接二妹。” 张眉寿点头道了个“好”字,亲自将张眉娴送出了愉院。 目送着那道身穿浅紫色褙子,挽着妇人髻的年轻女子的背影走远了,张眉寿适才带着阿荔回了屋内。 “去寻棉花,让他去别院给于叔传句话——便道明日一早我会去别院里,等殿下出宫。” 张眉寿交待道。 阿荔忙地应下,退出了内间。 她本是不愿去亲自见棉花的,然而姑娘的交待不可走漏风声,她自也不能差其他小丫头去传信。 说到其他小丫头—— 阿荔跨出堂屋时,瞥了一眼守在外头的一名二等丫鬟阿笛。 这个新来没多久的小丫头,上回帮她传了句话,竟还偷偷地塞了荷包给棉花——不过,那狗男人发觉之后,转脸就同她讲了,并着那只荷包一并扔给了她。 她将那荷包还给了那丫头,又训饬了一番。 才不是为了什么私心,不过是看不惯罢了——身为下人办差不用心,成天脑子里净惦记着与差事无关的破事儿。这样的人,叫她霸着个二等丫鬟的位置,都是看在她老子娘为张家出了一辈子力的份儿上。 阿笛察觉到阿荔的目光,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阿荔未再多去看她,脚下不做停留地出了愉院。 来至前院倒座房前,她叩了叩那虚掩的院门,便走了进去。 这院子里住着许多小厮家丁,然而白日里各人多是在府中各处当差,故而此时十分安静。 阿荔进得院中,就闻得一股子药味。 她朝着棉花住着的那间房走去,刚来到门外,就见一道人影从房中快步走了出来。 棉花见是她,似乎有些意外。 阿荔看了一眼他身后门外的那只炉子,炉上架着一只药罐,此时药显然已经煮开了,咕噜噜地冒着白腾腾的热气。 此时离得近了,那药味儿便愈发刺鼻,似乎要往人脑子里钻。 阿荔单是这般闻着,就觉得口中发苦,忍不住捏了鼻子,道:“……我是来替姑娘传话的,你待会儿去一趟老于那里,要他跟公子说,明日一早咱们姑娘要过去。” 此处不比愉院,阿荔言辞便隐晦了些。 棉花点头应下来:“我知道了。” 阿荔便也未同他多讲,看了他一眼,就转了身。 只是那仿佛不经意一瞥间所看到的,却是他面容虚弱,唇色微白的模样。 阿荔走了十来步,脚下顿住。 回过头,竟见他还站在门口,就那么看着她。 似乎没料到她会回头,棉花怔了怔,却也没闪躲,只问道:“姑娘还有别的吩咐?” “……”阿荔微微抿了抿嘴。 这狗男人方才分明就是在偷偷目送她——嘴上说得轻巧,背地里果然还是放不下她。 看来倒真是被她迷得不轻呢。 但也不能怪他定力不够,毕竟她阿荔也不是如阿笛那些寻常的小丫头们能比得上的。 “你熬的什么药?”她看了一眼那药罐,是随口问起一般的语气。 棉花眼底微妙的情绪涌动了一下,适才道:“……治风寒的。” “你往前染风寒不是都不屑抓药的么?”阿荔凉凉地问道:“怎么,身子不比从前了?” 棉花没说话。 他原本就不喜说话,此时更是不知该如何回。 “当心些身子。”阿荔最后看他一眼,道:“万一耽误了替姑娘办差可怎么办——” “放心,不耽误。” 棉花拿保证的语气讲道。 他虽然有的地方不行,但办事能力一直很行,这一点他不希望被人质疑。 “……” 阿荔深觉无法多说什么,当即转身走了。 …… 次日,张眉娴一早便来了张家寻张眉寿。 姐妹二人各自乘着马车,一同离开了小时雍坊。 海棠居里,宋氏听得女儿出了门,微微叹了口气,道:“看来娴儿如今也是着急了。” 729 不必挂心 喜上眉头正文卷729不必挂心赵姑姑在一旁道:“是啊,想必也该是急了的……” 大姑奶奶嫁进齐家,已有两年出头,却迟迟未有身孕。 齐家人表面上不曾说过什么,态度上也无丝毫变化,便是连大姑奶奶回张家时也隐晦地说了,大姑爷对此不曾有过半句不满,待她一如既往地好。 可齐家人再好,大姑奶奶心底必然也是着急的。 以往虽瞧不出什么,可此番前往静福寺,心思就很明显了。 京中除了大永昌寺,便数开元寺的香火最为旺盛。 而静福寺,却是以其寺内的送子观音十分灵验而广为人知。 张眉娴确实去了静福寺。 只是早在出了小时雍坊不远,便与张眉寿分开而行了。 静福寺前,张眉娴被丫鬟扶下了马车。 主仆二人朝着寺门前走去,那丫鬟却忽而讶然地道:“少奶奶,您瞧——那不是少爷吗?” 张眉娴闻言一愣,下意识地循着丫鬟的视线望了过去。 只见寺门外还未抽芽的老树下,站着一名身形高大的男子,那男子一身深蓝色袍子,眉目俊朗,英气勃勃。 那气势不凡的男子带着一名小厮站在那里,很有几分显眼,惹得路过的女眷丫鬟们频频地投去打量的目光。 那些目光虽不算张扬,多是偷偷地看一眼便飞快地移开,可仍叫男子十分地不自在,他负着手,剑眉皱起,一张俊脸亦是板起,端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硬模样。 而那双有些不怒自威的眼睛,在捕捉到张眉娴的身影时,却倏地温柔了几分,过分紧绷的面部线条亦柔和了下来。 男子迈着阔步朝她走来。 “您怎么来了?”张眉娴笑了笑,语气温柔地问。 齐章对她人前人后皆称他为“您”,便是不赞同,却也已经习以为常,此时只解释道:“听母亲说你今日要来此处上香,我恰巧休沐,便过来了——昨日怎不曾听你说起?” 张眉娴笑微微地道:“上个香罢了,又非是什么大事。” 齐章也无意揪着此处,笑着道:“咱们进去吧。” 张眉娴点头。 夫妻二人并肩行入寺内,中间隔着的距离不远不近。 “对了,怎不见张二姑娘?”齐章此时才想起来问道。 他今日是听母亲说,娴儿要与张家的二妹妹一同来此处上香。 张眉娴答道:“二妹临时有些事情要去办,便没能陪着过来……” 齐章了然点头:“原来如此。” 张眉娴心中却存了些担忧——她本没想到齐章也会跟过来,将她独自上香之事看在眼里。 但也幸亏她存着做戏便做全些的心思,一路来了此处,若是来也不曾来,叫他等了个空,不免会显得更加异样。 思来想去,她到底是开口讲道:“今日本是说好了与二妹一同过来的,实是二妹有急事要去办——可若回头叫母亲得知了,恐怕会因此责备二妹……” 她口中的母亲,自是宋氏。 齐章听得怔了一会儿,旋即点头道:“嗯,虽不是什么大事,却也没必要说出去。你放心,我今日只当在此处见到了二姑娘便是。” 他这妻子,向来善解人意。 但也极能耐,许多事情常是一个人在做,遇到麻烦也一人扛着,如今日这般须得他来配合的,实属难得。 齐章心情莫名愉悦。 得了他这句话,张眉娴则放心了下来。 此时,又听他低声道:“听母亲说,这香要夫妻二人一同来上,如此显得心诚,才更易灵验……” 二十多岁的男人,在说这句话时,语气还极不自在。 张眉娴更是猝不及防地红了脸,有些迟缓地道:“是么……我也未有仔细打听过这些……” 齐章“嗯”了一声,却又道:“但依我看,此事并没有多么紧要,到底大哥大嫂已有了欢哥儿和康哥儿……母亲她也无意过多催促,因此,你着实不必这般挂心……随缘即可。” “……” 张眉娴垂下眼睛。 她明白他的意思。 可她之所以要来静福寺,只是为了让婶婶没有拒绝的理由,从而能顺利帮到二妹,而不是为了要…… 倒也不是说不想要个孩子,只是……确实没有往求子这上头多想过。 然而身边男人这一番话,她听罢,却觉得一阵暖意在心底缓缓地传开。 她应了声“知道了”,拿余光去看他,只见金色的阳光被他挡在身后,映得他身形越发伟岸挺拔。 那种挺拔,让人望之便觉得心安。 出嫁前,祖母说,唯恐这个人在军营里待久了,会染上一身粗糙的蛮气。 可他并没有。 …… 成宜坊旁的西四牌楼南街街尾处,一家不起眼的茶楼外,一名戴着帷帽的男子驻足看了一眼茶楼的招牌,适才踏入了大堂之内。 堂内的伙计迎了上来,堆着满脸笑意,还未来得及开口招呼,就听对方开口道:“我来找人。” 那声音平缓无波澜,没有太多情绪。 伙计闻言了然,忙将人请上了二楼雅间。 这个时辰茶楼里没什么客人,唯独有两个公子说是约了人,此时正在楼上等着。 雅间的房门被叩响,扮作了小厮的阿荔上前将房门打开,那戴帷帽的男子便走了进来。 阿荔将门合上之后,男子摘下了帷帽,露出原本面目与无发干净的僧人头顶。 他看向坐在桌旁的“两名少年”。 “章拂参见太子殿下。”僧人抬手分别向座上二人施礼:“张姑娘。” 也并不掩饰一眼便将张眉寿认出的事实。 祝又樘开口道:“不必多礼,请坐——” “阿弥陀佛,贫僧身份低微,不可与殿下同席而坐。”僧人语气中无半分奉承之感,只是一副平静的语气往下讲道:“殿下若有何吩咐差遣,贫僧站着回话也是一样的。” 祝又樘看着敛目立在那里,有几分不卑不亢的僧人,在心底微微叹了口气。 “此处没有旁人,白公子且坐下说话罢。” 来时的路上,蓁蓁已将确认之后的结果告知了他。 原来他此前的那个猜测,竟是事实。 白家尚有后人在。 “……” 章拂的身形一瞬间僵住,却忍住了未有抬起眼睛,只眼帘微微颤了一下。 730 是她兄长 喜上眉头正文卷730是她兄长然而,心底已是波涛汹涌。 片刻后,才微微抬起了眼睛,道:“贫僧不知殿下此言何意。” 心中却已然明了——今日非是他一眼看破了张家姑娘的乔装……真正被识穿了身份的人,是他。 他本以为,是送去的字条被心思敏锐的太子察觉到了什么,才会暗中请他来此。 却不料,被察觉到远不止是那两张字条。 会是……她吗? 章拂脑海中闪过一张明艳生动的女子面庞。 四下有着片刻的寂静。 对于对方的否认,祝又樘并不觉得意外。 上一世,哪怕白家一案的真相大白于天下,面前的人仍不曾提及自己的真实身份。 或是有其它隐情,或是没有隐情,只是自觉回不去原本的身份了。 而眼下,定又多了一份下意识的防备之心。 一个身份用久了,用习惯了,在有人挑破原本的身份时,多数人都会下意识地否认。 尤其是就眼下的局面而言,那原本的身份,是轻易见不得光的。 然他将此事言明,恰恰是为了尽量减弱对方的防备之心,而并无意强逼对方非要当场认下此事不可。 因此,祝又樘此时并未有多言,而是道:“今日是请法师解惑而来,既是请,便为客,法师且不妨坐下说话。” 张眉寿已示意了阿荔自屏风旁搬了鼓凳来。 如此也就不算同席而坐。 章拂未再推辞,道了句“多谢殿下”,便在身后的圆凳上落了座。 “多谢法师两番冒险提醒。”张眉寿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章拂不置可否,只念了句“阿弥陀佛”。 这句谢,他应或不应都不重要。 面前的这对少年少女,哪怕抛去身份,也皆不是寻常来历。就那两次提醒而言,他们不会猜不到他的目的并非单单只是为了帮他们—— 他也有着自己的算计。 因此,许多话倒不必一味否认,只求双方心领神会即可。 “然不久前那次提醒,隐晦了些,倒未能参透。”张眉寿说道:“法师所指要张、苍两家多加防备,不知是何因由?” 她自然知道对方之意是要他们多加防备继晓。 可当日她替苍家老太太解蛊之后,倒是出乎意料的平静,故而,她和祝又樘推测,当日她解蛊之事,应是尚未传到继晓耳中。 如若不然,继晓不可能半点动作都没有,甚至还在一味地命人暗中紧盯着苍家—— 眼下想来,应是有人在暗中替她遮掩了。 而那个人是谁,此时亦是显而易见的。 章拂答道:“如今贫僧处境有变,许多事情已不便插手。” 若换作从前,他倒不必特地提醒。 但此时苍家之事已由章明接手,他哪怕尽力拖延,却总不是长久之计。 祝又樘与张眉寿闻得此言,心中皆有猜测在。 所谓处境有变,自是指继晓如今最重用之人已不是他。 反观上一世,直至继晓被治罪,章拂尚且为对方所信任——可见是这一世章拂所行之事,与上一世相比之下有了改变,从而惹了继晓不满,甚至是疑心。 而这些改变,应多半是由他们带来的变数所致。 但话既至此,便说明对方愿意与他们深谈。 张眉寿遂直言问道:“那法师可知,苍家公子所中的追去蛊,蛊引是何人?” 方才那句话,实则只是试探对方的态度,而这句话才是她真正想问的问题。 听她道破追去蛊之事,章拂眼底到底有几分意外之色。 他既疑心张眉寿与苍家老太太解蛊之事有关,也曾想过对方兴许通晓蛊术,却不曾想到竟连追去蛊这等鲜为人知的念蛊,都已了解的这般清楚。 而张眉寿便是日常出行,身边除了那名洞察力敏锐的仆从之外,更也有太子的人在暗中保护——是以,他对对方的具体行踪与暗中所为,一直所知不多。 眼下想来,必是与继晓一直找寻的南家嫡女,也就是张家的那位苗姨娘有关。 可张家姑娘显然对追去蛊之事,亦是刚知晓不久…… 若是得南瑜相授,自该一早便看出端倪。 所以—— 南瑜,兴许还在人世。 毕竟其当年在张家庄子上‘病故’之事,本就蹊跷诸多。 章拂思索间,再看向那少年公子打扮的小姑娘,眼底便又有了细微的变化。 因一早便知晓这小姑娘是继晓改命的变数所在,故而起初他甚至对其生过杀心…… 只是到底是张家人,他不得不多了一份心软。 便是对张秋池,他也是一样。 张家与白家,从来不是敌人。 从前不是,现下不是,日后亦不会是。 这是他与张家老太爷的约定。 更何况,继晓有变数可依,他同样也有。 而对方的变数在明,他的变数在暗——单从此处看,他倒是占了一份先机在。 章拂看着面前那对璧人,眸光依旧平静。 他缓声道:“当年苍家公子被施蛊时,贫僧尚未拜入大国师门下,故而蛊引之人是何人,并不敢保证。” 祝又樘会意地道:“法师若有猜测,也请言明。” 章拂便道:“依贫僧多年来所闻所查,可知大国师自入京以来,一直于暗下找寻之人,乃是张家大公子,张秋池。” “……” 张眉寿听得眼神巨变,心底震惊不已。 继晓要找的人,竟是……她的兄长?! 若说是田氏,她倒觉得还有情可原,可为何会是她家兄长? 按理来说,继晓入京时,她家大哥尚是稚龄,怎会被继晓惦记上? 且既是费心动用了极不易施用,对自身亦有损害的追去蛊,便可知继晓并不知晓她兄长如今的身份……那么,他是如何种下的追去蛊? 想到田氏先前所言,她心中陡然掀起了一个猜测——难道除了张家大公子的身份之外,她兄长竟还有着另一重、更易被印记的身份吗? 会是南家嫡女南瑜之子,还是……其它? 可继晓既不曾得知田氏的下落,又怎会得知她已生子? 短短瞬间,张眉寿脑中思绪纷杂混乱。 察觉到身边女孩子的情绪波动,祝又樘握住了她袖中的左手。 “不知大国师为何要如此煞费苦心,寻找张家公子的下落?”他向章拂问道。 731 直指帝位 章拂答道:“张家大公子生来命格气运特殊,于大国师而言,是其成事的关键所在。” 祝又樘问:“不知是何命格气运?” 这一次,章拂却沉默了片刻。 并朝着张眉寿看了过去。 察觉到他的视线,张眉寿抬起眼睛,只见对方平静的眼底似有一丝顾虑在。 倒像是在征询她的意见似得—— 张眉寿此时已不再去胡乱猜想,只想听到完整的答案。 而不管答案是什么,她都没有必要去瞒着身边的人。 因此,她没有犹豫地道:“有劳法师如实告知。” “张家大公子生来便是真龙转世之命。”章拂缓声道:“据大国师言,其命中气运,或将直指帝位。” 这些几近需勘破天机之事,已非是寻常的卜算手段能够探明的。 且即便是功德修为高深者,若想贸然窥探、且说破,也要付出不可估量的代价——他想,当年天门山寺主持高僧猝然圆寂,兴许与此事有关。 而继晓,当年正是拜在那名高僧座下。 他初知那人是张秋池时,也曾暗中试着卜算过一二,虽未敢深探,却也可知张家大公子命中确是不凡之象。 而他此时能毫无顾忌将此事言明,便是因这世间早有人将此天机道破。 既已泄露,便不再是秘密。 想到此处,章拂至今不解。 若此事当真是由那位天门山寺前主持卜算而出,那其宁可自损功德修为,也要道破此事的举动,倒叫人困惑。 他曾想过对方是被继晓背叛威胁,却也只是猜测罢了。 继晓此人防备心极重,若不涉及差事,亦不会与他过多提及往事。 而张眉寿自听得“真龙转世之命”与“直指帝位”之言,手心里霎时间便沁满了冷汗。 她兄长,竟有此滔天气运?! 可上一世明明不曾…… 不对,上一世她兄长早逝,可这一次,却是平安地渡过了那一次死劫。 想到此处,张眉寿更是一阵心惊。 她倒不是非要去信什么命格气运之说,只是当初继晓与她说过的一番古怪之言,此时想来,叫她不寒而栗。 继晓要找的人是她兄长。 而她兄长的死劫,是由她而破。 祝又樘眼底亦有一丝波澜,语气却依旧平稳:“张家大公子即便气运不凡,与继晓又有何干?” 语气中,在提及张秋池时,并无丝毫敌意或不安。 只将身边女孩子的手,又略微握紧了些,满含安抚之意。 张眉寿便也很快冷静了下来。 “不知殿下可曾听过窃取他人气运之说?”章拂问道。 祝又樘眼神微变,后点了头。 “倒曾在一些秘史之上偶有所见。” 尤其是那些帝王秘辛,常有窃取气运,甚至是龙气的说法,只是他往往只当作不可信的传闻去看待罢了。 “这世间许多巫邪之术,并非全是空穴来风,只是定比传闻中更加繁琐隐秘罢了。窃取龙气此等逆天之举,天时地利更是缺一不可。” 章拂道:“大国师以天门山寺前主持高僧留下的卜算之术,曾推算出可行此瞒天之举之日,便在今后两年之内。” 此推演极不易,继晓屡屡推演至今,尚未能确定具体是哪一日。 但越是临近,必有预兆。 张眉寿闻得此言,脑中陡然闪过一片一望无际的漆黑之色。 她转头看向祝又樘。 她记得,上一世他们大婚前不久,曾发生过一次天狗吞日之事。 天狗吞日,天光尽蔽,继晓所指的‘瞒天之日’,莫非就是那一日? 而算一算……也就是来年了。 而不管这世上是否当真存有窃取他人气运的邪术,单是继晓这等深埋的心机与算计,细思之下,已是叫人遍体生寒。 南家,白家,苍家,及她兄长,甚至是她—— 似乎皆被他纳入了局中。 “换而言之,此人有换天之心。”祝又樘语气微凝。 上一世,他只当对方行蛊惑君王之举,所求不过名与利。 到底若论起造反之说,实在太过异想天开。 而眼下看来,对方想走的那一条路,与他潜意识中的造反之举,虽出入甚大,然目的相同。 此人妄图通过窃取他人气运,坐上那个位置—— 想来,如今的扬名,立威,得百姓景仰,蛊惑他父皇沉迷于炼丹修行,不过是在铺路罢了。 可单凭此,若想达成目的,这支撑仍显得有些过分单薄。 自古以来,称帝者,讲求的皆有一个名正言顺。 名不正言不顺,则为窃也。 他此时,倒有些好奇继晓是否还有着其它依持在—— 章拂微微点了头。 正是瞒天之意,换天之心。 “所谓气运之说,难道无需观其面相,卜其生辰八字,甚至是素不相识之人,亦能断定?不知凭何而断定?”张眉寿此时出声问道。 即便从未见面,只以所谓‘真龙之子转世’的身份为印记,便可借阿鹿身上的追去蛊来确定她兄长的踪迹所在—— 可,至少要先确定她兄长的存在吧? “莫非这龙气极旺,继晓闭着眼睛也能察觉到我兄长的出生及存在?”张眉寿想着,便将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 经历了重生之事的她,对许多玄妙之事的接受能力远远高于常人,可这个猜测仍叫她觉得过于无法想象。 “……”小姑娘用词过于直白,俨然一副只想求一个合理的解释的模样,叫章拂不禁怔了怔,片刻才答道:“闭着眼睛便能察觉……倒不至于。” 后才道:“真龙之子出世,似与天门山寺前主持,及湘西南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连,然贫僧对此中旧事隐情所知不多,故暂时也无法替张姑娘解惑。但一直以来,国师皆在以星盘命星观测真龙之子的劫数,故对其命数变化了如指掌。当年张家公子本有一道死劫,应是张姑娘改变了他的命数。” “也就是说,当初法师带我去见继晓——那时继晓已经得知我是大哥改命的关键所在?”张眉寿方才已经想到了此处,此时反而显得极冷静。 章拂点了头:“正是如此。” “他是如何确定的?”张眉寿又问。 732 血缘牵扯 喜上眉头正文卷732血缘牵扯她这一世应是脱离了原本命数的存在,继晓当日也曾问她‘是从何处来’,显然不曾完全看透她重生之事。 而继晓至今也不知他要找的人便是她的兄长,更不会知她与所谓真龙之子竟是兄妹。 那么,他当初怎就认定了她会是能帮‘真龙之子’破劫之人? 章拂默了默。 小姑娘又在求合理解释了。 但这一次,他的答案,注定是不合理的。 “应是感应。”章拂道。 张眉寿微微皱眉。 感应……? 这是什么虚无缥缈的说法? 却见章拂眉眼间神情笃定。 “张姑娘是国师的变数所在,兴许国师才有此感应。” 正如他第一次见到太子殿下之时,心中亦有着极为强烈的感应—— 但见到张姑娘时,他并没有,可继晓却一眼便认定了张姑娘乃变数所在。 这其中,必然有着其它关连。 只是眼下他尚不能确定——或许,张家老太爷那里会有答案。 “国师的真正来历,不知法师可知晓?”祝又樘问道。 章拂缓缓摇头。 “贫僧只知其早年便在天门山寺修行,其余一概不知。” 祝又樘便又问了一些其他称不上十分紧要的问题。 章拂皆一一如实答了。 之后,却又道:“方才殿下问及国师的真正来历,贫僧倒忽然想到一事。据贫僧所知,国师用来观测真龙之子所动用的星盘阵法,不仅对自身有损耗,更还须满足一点——启阵之时,需以与被观测之人有血缘牵扯者的指尖血注入星盘内。” 旋即,道:“而贫僧曾见国师以己之指尖血为祭,启动星盘。” “……” 张眉寿听得眼神顿变。 祝又樘亦是意外之极。 “法师之意是,继晓与我兄长之间,有血缘牵扯?”张眉寿语气有些凝滞地问道。 “按理来说,应是如此。”章拂如实道:“且血缘牵扯越是密切,观测其命数波动便越是清晰——此前,张大公子秋闱前被人下毒,以及不久前动身前往泰安州,这些不曾伤及性命的波折变故,皆可从星盘之上观得。” 张眉寿听罢这些话,十指彻底变得冰冷。 若章拂所言属实,她兄长身上的区区波折变故都能被继晓卜出,足可见继晓与她兄长之间的血缘牵扯不浅…… 从张家算起,几乎没有任何可能会与继晓产生紧密的血缘关系。 那便从田氏所在的南家去算…… 南家与继晓同在湘西之地,或许继晓与她兄长一样,身上皆有着南家的血脉,只是不为人知罢了? 若是这般猜下去,对于继晓毁灭南家之举,倒是能叫人联想出一出极狗血的戏码来。 她宁可这样想—— 但是,她更想知道的是真正的真相。 比如,继晓在不知南瑜进了张家大门为妾,不知她兄长张家子这个身份的前提下,是如何笃定自己与那真龙之子有血缘牵扯的? 张眉寿心底有一个答案在呼之欲出。 祝又樘抬手倒了一盏热茶,递到了她手中。 张眉寿接过,双手握紧温热的茶盏。 真相是什么,对大局和日后来说,很重要。 但对于她和她兄长来说,却一点都不重要。 所以,这没什么好值得去过分担忧和害怕的。只管一步步往前走,及早将这诸多隐患除去便是。 “也就是说,张大公子可解苍家公子所中之蛊。”祝又樘看着章拂说道。 听得这句话,张眉寿微微转过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少年。 今日他们都听到了太多惊人的秘密,尤其是真龙之子一说,及继晓的野心—— 可身边之人经过短暂的意外之后,冷静地印证了自己所需要去印证的一切,到了最后,尚且不曾忘记她真正在意的事情——阿鹿的眼睛,是他们今日来此的目的所在。 章拂不置可否地道:“然依贫僧之见,眼下尚不是替苍家公子解蛊的好时机。” 至于为何不是好时机,已不必细言。 张眉寿此时冷静下来去想,自也明白章拂话中之意。 一则,若她此时替阿鹿解蛊,继晓作为施蛊者必有察觉——到时,有危险的不止是她大哥和整个张家,便是知晓了继晓太多秘密的苍家只怕也要受牵连。 毕竟如今继晓在明知苍家老太太蛊毒已解的情况下,却未对苍家下手的原因之一,显然意在借着阿鹿这条线去追寻真龙之子的下落。 当然,这些顾虑,自然不能决定他们具体选择要怎么做。 只是客观看待之下的弊端。 而其二,若她兄长的身份被继晓识破,比她兄长的处境更加危险的人,只怕……还有殿下。 殿下这个皇太子,如今名声太甚,不论是大臣还是百姓,皆极拥重他。 比之皇帝,有这样的太子,只怕才真正是继晓最大的阻碍。 还有白家公子—— 她兄长能在继晓的眼皮子底下安然无事到今日,必然是白家公子的手笔。 这一世眼下不再得继晓重用,只怕便与此事有关。 而一旦继晓追查到了她兄长的下落,白家公子的结局几乎不必去多猜…… 甚至往最坏了想,窃取气运之说为实,而继晓如今的实力他们尚未真正摸透,输赢谁也不敢保证,万一不慎落败,各家生死哪怕不顾,可大靖江山基业又当如何? 这些性命,这些危机,这些牵扯——便是所谓大局。 硬碰硬,不是行不通。 只是在世人眼中,尽量降低危险,才是上策——尤其是这些年来,在继晓身边百般隐忍,蛰伏至今的白家公子。 “不是不治,只是再等一等而已。”见未有得到回应,章拂看着面前的少年和少女,再次出声说道。 最迟两年,到时哪怕继晓找出了真龙之子,也已无用。 而那时,若筹谋应对得当,殿下的地位必当更加稳固。 他不是怕输,更无畏死,只怕这些年来的心血付诸东流,及白家无数冤魂永不得安息。 祝又樘看着他,不置可否地道:“凡事皆有利弊两面,静候时机与先发制人,皆有益处与弊端,端看要如何因时制宜——而法师今日既将这些内情如实言明,不曾隐瞒,想必便也不止有一种想法。” 少年目光平静澄澈,却仿佛又带着洞悉人心的锐利。 章拂有些意外,可更多的竟是松一口气。 733 保全他 确实,他既然选择将真相说了出来,便想过会有意见相左的可能。 实则,他也想听一听对方的意见与想法——此等大事,本就不该太过专断。 而所谓的‘等一等’,只是对面前这位太子殿下及未来太子妃的无法尽信罢了。 哪怕这二人来历再不寻常,如今也只是肉体凡胎而已,都会有做错决定的时候。 可太子这番话,却叫他心底添了许多信心。 这从来不是一位莽撞的少年,却也不乏明智决断的能力,甚至极擅长揣摩人心——这也是他自进了这道门起,即便心知真实身份被识破,却也无法对对方真正生出敌意来的缘故所在。 这是个几乎称得上睿智的少年。 这样的人,极擅掌控局面与气氛。 想到第一次见到这位殿下尚值年幼时的模样,章拂在心底微微叹了口气。 他从起初的疑惑与不确定,到眼下已是逐渐认可。 “既如此,贫僧随时听候殿下差遣。”章拂微微敛目道。 “法师言重了,此事关乎甚大,理应一同从长计议。” 章拂闻言,心底愈发安定。 就在他静候对方开口往下细说时,却见对方看向了一侧的小姑娘,先向那小姑娘问道:“蓁蓁有何打算?” 章拂微微一愣。 他倒不是觉得此事不该征询张姑娘的意见,只是他莫名从太子殿下过于和缓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言听计从的意思来。 仿佛……张家姑娘怎么说,他便要怎么做的似得。 而事实上,太子殿下也正是这么想的。 蓁蓁想如何做,他便如何尽力去铺路。 他知道,蓁蓁为了治好苍家公子的眼睛,已等了太过漫长的岁月。 更何况,这本质上还是个容易着急的小姑娘。 人生苦短,如果能叫这个小姑娘不那么着急,便是费些心思,也是值当的。 到底哪条路都会冒险,自然是她愿意走哪条他便走哪条来得好。 章拂默默收回了视线。 不行了。 越看越觉得刚刚才在心里被他夸过的太子殿下,那双眼睛里隐隐有一种耽于美色的昏君潜质…… 但这总归是别人的命定姻缘,他也不好多说什么。 “如殿下方才所言,理应先将此事利弊理清了,从长计议,因时制宜。”张眉寿语气平静地讲道:“若局面允许,能早一日将这祸患除去,自然是好事。” 女孩子冷静理智,又透着一股子说不清的爽利。 章拂略有些意外。 旋即,又莫名庆幸。 祝又樘则温声道了句:“蓁蓁所言在理。” 章拂略有一丝迷惑。 如果他没有会错意的话,张姑娘不过是将方才太子殿下所言总结了一下吧? 原来,不仅有耽于美色的潜质,竟还有奉承未来太子妃的习惯么? 可很快,章拂就发现看似只是擅于总结的张姑娘,其实还是极有自己个人特色在的。 “法师可知继晓有何弱点?”张眉寿正色问道:“或者,可有办法取其须发与指尖血?” 章拂愕然了一瞬。 张姑娘这竟是直接打算下杀手,或给继晓下蛊吗? 不得不说,这确实是最省事的方法。 但是—— “此人警惕性极高,且身手不凡,精通蛊术与催魂之法,身边又有暗中豢养的死士相护,要想取其性命并非易事。”章拂道:“至于指尖血与须发之物——许是因通晓蛊术之故,他亦向来谨慎,所剃去须发,皆要悉数焚之,且不允任何人经手。” 便是他也不例外。 若不然,他这些年来也不会毫无动作——他也不止一次地想要取那妖僧性命,偏偏又得竭力压制杀机,以免杀意外露,为对方所察觉。 听得这些,张眉寿倒无太多意外。 继晓若缺了防备心,当年只怕便死在田氏手中了。 白家公子虽谨慎,却也不是畏手畏脚之人,若是有机会,应也不会等到今日。 但不意外归不意外,失望还是有的。 失望于不能将这妖僧趁早地弄死了干净——她平生最不愿意等的,便是叫该死之人多活在世上一日。 不求非要对方身败名裂,也不要求死的是否凄惨,只要死的快,就足够叫她解气心安。 可眼下条件不太允许。 那就唯有静下心来,另想对策。 见小姑娘目含思索之色,祝又樘眼底略有笑意浮现。 他家蓁蓁,果真是可动可静——简单粗暴之举可信手拈来,冷静思考对策亦极擅长。 三人在一处,深谈了约半柱香的工夫。 “贫僧该回去了。” 大致估算罢时辰,章拂出言道。 今时不同往日,他一举一动皆需格外小心。 说话间,僧人已经起身行礼。 “法师且慢。” 张眉寿看向他,道:“法师身上所中蛊毒,我可解之——” “……”章拂微有些怔然,下意识地等着小姑娘往下说明替他解蛊的条件。 “法师若哪日得空,换一处相见,到时我替法师解蛊,前后只需一刻钟足矣。”语罢,她又解释道:“因此蛊解法有些繁琐,需提早备下诸多药材,若不然,今日替法师解了也使得。” 余下,便再未多言。 章拂又静等了片刻,遂才意识到她的话已经说完。 他朝那女孩子看过去,只见对方面色平静,眼神坦然,无丝毫算计之意。 反观太子殿下,显然也并不反对张家姑娘的‘自作主张’,甚至是不意外,仿佛理应如此一般。 可见是心意相通,皆有此意了。 这一刻,章拂甚至感到不解。 张家姑娘不会不懂,若替他解了蛊,他便再也不可能回到继晓身边。 到那时,不能在继晓身边查探消息的他,还有什么用处吗? 他身手是不错,人也不算蠢笨,可太子身边并不缺心思敏锐的护卫。 所以,乍然之下,他不懂张家姑娘为何要在此时提出替他解蛊—— 可也只片刻,便在这意外中读懂了对方真正的心思所在。 此处没有旁人,他的真实身份也可永不见天日,对方无丝毫必要去做戏。 这只是……单纯为了保全他。 甚至,是想让他站在他们背后。 明明才是摊开身份之后初次见面,以往也并无什么交集。 734 他的想法 眼下对方却能为了他的周全,而舍弃让他继续留在继晓身边所有可能带来的好处——对方必然也十分清楚,要想在继晓身边再安插一个如他这般身份的眼线,几乎已是不可能的事情。 这些年来,他所见皆是为利益而视人命如草芥之事,如今日这般体会,反倒觉得颇为陌生了。 章拂少见地笑了笑,且眼底亦少了两分疏离。 他看向那对少年少女,只觉得赏心悦目。 他已有好些年,不曾真正看进去过什么美好的事物了。甚至觉得这世间之物本就不值细看,细看之下,必是丑恶不堪。 也有不敢细看的,怕看得久了,视线便收不回来了。 然而眼前这两个孩子,却是一个例外。 他们仿佛是晨光之下,一丛青竹,和一株娇莲。 美好坚韧而笔直,坦坦然然立于这浊世间。 有算计有坚硬,亦有赤子仁心。 “张姑娘与殿下好意,贫僧心领了。然贫僧以为,眼下倒无此必要。”章拂语气不重,却似心意已决。 生死对他而言早已是小事,他更在意的是胜算。 若叫他痛苦与危机尽除,安安稳稳地躲在他人身后,午夜梦回间,再次梦见父亲母亲与兄长们,他怕不知还要如何愧责疼痛。 唯有步履一直向前,才能稍稍抵消那些痛。 这听起来,似乎愚昧荒唐,且毫无意义,但在他身上却是真真切切的体会。 张眉寿闻言,沉默了一瞬,复才点头。 “既如此,若哪日法师觉得时机到了,定要及时知会于我。此蛊不仅需每月按时服药压制,更对身体有损害,若拖得太久,恐会影响寿命。” 各人有各人选择的路要去走,她无法过多干涉。 但是,若真是即将面临到了生死危急之时,一味逞强,不过枉死罢了,那才是真正的没有必要。 章拂闻言,念了句佛,再次施了一礼,适才离去。 阿荔目送了他一会儿,将门合上,把眼中的泪意憋了回去。 白家四公子,也太可怜了些。 那害了不知多少性命的恶僧,真该千刀万剐才是——若有朝一日落到她家姑娘手里,她定要求了姑娘叫她亲手捅上几刀才行。 阿荔替无辜之人心酸之余,又愤懑异常。 而此时,雅间内没了旁人在,她便干脆去了外头守着。 一时间,室内便只剩下了祝又樘与张眉寿二人。 张眉寿脑袋一歪,就靠在了祝又樘肩上,安安静静地闭了会儿眼睛。 今日突然得知了太多,此时她得好好想一想。 祝又樘由她靠着,伸手环住她的身子,叫她更舒服安稳些。 好半天,只听靠在他肩上的女孩子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 “怎么,可是想好了?”祝又樘温声问。 张眉寿闭着眼睛听这道在耳边的语气,恍惚间,忽然意识到,这是一种独独对她说话时才会有的语气。 他性子温和,她以往总觉得他待身边之人皆是如此。 可此时才忽然察觉到这语气里的区别。 张眉寿梦游般在心底念叨着此事,嘴上却是说着正事:“……如今且先紧盯着继晓那边,以便及时应对。至于阿鹿的眼睛,我想着……不如待大哥春闱之后再作打算吧。” 暂且先不论那些大局了。 毕竟继晓也不是死的,在那一日到来之前,当真会什么动作都没有。 所以,拖过天狗吞日,本就等同是个不切实际的幻想罢了。 故而,替阿鹿治好眼睛,何时治,并非是不能提早考虑之事。 然而抛开大局,还有一点——取蛊引之人指尖血解蛊时,须得当场取才行,偏偏解蛊之人又只能是田氏。 也就是说,替阿鹿解蛊时,大哥与田氏,是要见一面的。 她倒也可使些手段,或干脆替她家大哥蒙上眼睛且罢,到底大哥信她,定不会有什么意见不满。 论起配合她行事,她家大哥……向来做得比她交待的都要好。 可正因如此,她反倒更加不愿瞒他。 原本,她也是打算日后将实情说与他听的,只是没想到需要以这种契机来开口。 “嗯,春闱剩下的日子不多了……蓁蓁思虑周全。”祝又樘语气里皆是认同。 无论眼前与日后的局面如何,可蓁蓁之意已是再明显不过——无论张家大公子究竟是何身份,都不要紧。 是以,往后的日子还是要过的。 既还要过日子,便不能不为张大公子打算考虑。 已接连考了两次头名,这次春闱,无论结果如何,于他而言都极为紧要。 这是那个少年人生中至关重要的一次经历。 张眉寿反抱住他,将头脸埋到他身前,声音便听起来闷闷地:“我也是暂时不知要如何跟大哥开这个口,还不曾考虑好要怎么说……” 若是从前还且罢了,只如实告知了他她当年救下田氏的事情便可。 可如今,她这大哥不止沾上了一个真龙转世的气运,说不定……连身世都另有隐情。 许多事情,她便是不想去怀疑,可线索摆在眼前时,她也没有道理再自欺欺人。 “不必着急,你且慢慢想一想,若当真拿不定主意,我再与你一同商议商议。”祝又樘修长的手指顺着她脑后的青丝,语气温和认真地道。 张眉寿抬起一双眼睛,仰着脑袋看向他。 “我兄长之事,殿下是何看法?” 他的性情她是了解的,若说眼下对她兄长因此生出杀心,是远远不至于的。 但此事……确实也关乎甚大。 “蓁蓁若一直视他为兄长,他便也一直是我的兄长。”少年语气平和,其余并未多言。 日后之事,谁也无法预料。 如若命运弄人,使他与张大哥处于对立,他首要必是尽量保全对方,求一个两全之策。 若实是求不来,他便也注定无法相让——他不止是自己一人,他身边有蓁蓁,身后亦有太多需要他保护的人,及大靖万里山河,无数百姓。 所以,那些过分大度,甘愿将一切拱手相让的漂亮话,倒不必说得太早。 他只能说,只要蓁蓁一日视张大哥为兄长,那便是他的兄长。 张眉寿听懂了,也真真切切地红了眼睛。 她将人抱紧了一刻,很快又松开。 “殿下,咱们走吧。” 735 谢意 喜上眉头正文卷735谢意祝又樘垂眸望着她,眼中有星星点点笑意:“歇息好了?” 张眉寿笑着点头:“歇息好了。” 不得不说,他可是一味帮人疗伤养精神的良药——只靠在他身上,便是什么都不说,她也能感觉到内心的不安与担忧,一点点被抚平。 而此时,却听那“良药”说道:“自指婚之后,此乃头一次见面,然听你所言皆是正事,怎么,莫非就没有什么其他话想同我说?” 少年眼中笑意未散去,但那好听的嗓音里却似有些叹息失落似得。 张眉寿听得有些反应不及,又见他一双眼睛此时离得这般近,那五官亦好看得过分,一时竟不大能说得出话来。 而此时,只觉一双温温凉凉的手,捧了她脸颊。 而后,那张少年脸庞朝她靠近。 张眉寿呼吸微窒间,双手悄然抓紧,却半点闪躲之意都没有。 她……有些无措。 但一点都不想躲开他。 见那女孩子被他捧着脸颊,微微闭了闭眼睛,一张脸红得发烫,祝又樘眼底笑意更深。 下一刻,张眉寿只觉额头上传来微凉触感,如三月春风拂过湖面那般温柔缱绻。 之后,那双捧着她面颊的手移开,转而将她捞进怀里。 那怀抱温暖干净。 女孩子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将人反抱住,一双似挟着水雾的眼睛里也有着笑意:“殿下……那祥云之事,我还未来得及谢你。” 咳,这种时候,总得说些什么不是。 少年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方才不是已经谢过了——” 张眉寿听得一怔,瞧见他那线条好看微微弯起的嘴角,才意识到他指得是什么。 这……竟也能拿来表谢意吗? 遂挣开他的双臂,自椅中起了身。 “……”祝又樘一时愣住,只当自己方才的调笑之言惹了她不悦。 是以,下意识地也忙跟着起了身。 刚要开口时,却见面前低了他大半头的女孩子忽然踮起脚,微凉的菱唇极快地碰了碰他的下颌。 柔软,微带着凉意。 甚至在收回时,似有若无地……碰触到了他的嘴角。 “殿下,这才是我的谢意——” 张眉寿看着他说道。 言罢,也不顾祝又樘愣在当场的模样,转身抬脚就要往外走去。 祝又樘看着她已去开门的动作,却是下意识地抬起手,以指腹轻轻碰了碰自己的下颌。 旋即,眼中有笑意弥漫开来,这才算是后知后觉地跟了上去。 等在外头的阿荔见自家姑娘推门走了出来,连忙迎上前。 又朝着晚了几步出来的祝又樘行了一礼。 祝又樘脚下没有停留,与张眉寿并肩下了楼。 阿荔跟在二人身后,看着那对背影,满足地直想喟叹出声——果然是天定的姻缘,此时便是她家姑娘扮作小公子模样,与太子殿下站在一处,似乎也极为般配呢。 这个想法刚冒出来,阿荔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那成什么了? 龙阳之好吗! 看来她当真要被王家公子和苍家公子带歪了,可得赶紧将那歪风邪气自脑子里赶出去才好。 不过…… 她这般瞧着,怎觉得太子殿下独独一双耳朵红得厉害呢 都说耳朵红是有人在心里念着…… 但愿不是哪个没眼色的贱蹄子在悄悄惦记她家未来姑爷才好。 如此想着,阿荔先将四周不着痕迹地环视了一番。 作为未来太子妃身边的大丫鬟,这等防备心自是半点不能少。 张眉寿先与祝又樘一同回了别院。 二人在别院中商谈了一番,张眉寿适才带着阿荔去了白记茶楼。 她本是与大姐说好了,事情办完之后,再来此处相见,由大姐将她送回小时雍坊,以免惹了母亲疑心——张眉娴表示,惹了母亲疑心事小,下回这计策不好使了事大。 显然,在替自家二妹做幌子这一块儿,张眉娴力求做精之余,还想做得长久些。 张眉寿在白记茶楼前被阿荔扶着下了马车时,主仆二人均已经换回了原本出门时的装束。 被伙计引着上了二楼,张眉寿一眼就瞧见了坐在窗边雅座前的张眉娴。 只是叫她意外的是,此时与自家长姐同座的,竟还有她大姐夫齐章。 二人显然还未察觉到她过来,此时正低声说着什么话。 张眉寿瞧着这一幕,微微笑了笑,带着阿荔走了过去。 …… 由张眉娴夫妇送回张家不久,张眉寿便差了阿荔出去办事。 阿枝看着阿荔出了院门的身影,心中并无太多起伏。 就在方才,阿荔同她声称自己是要出府替姑娘采买东西。 虽然她也不知道在外头溜达了一整个上午的人,为何刚回府,就又要出去采买…… 罢了,问是不可能问得出实话来的。 姑娘这几日被束得已经够严了,若再将阿荔管束得死死地,那,不是要姑娘的命吗? 阿枝这般想着,叹了口气,便去吩咐小丫头做活去了。 不多时,阿豆进了里间来。 阿豆怀里抱着东西,本是满脸笑,可进得里间,瞧见自家姑娘站在窗前出神的模样,那笑意便淡了淡,继而有些小心翼翼地出声唤道:“姑娘——” 是怕惊扰到了张眉寿。 张眉寿闻声回过神,转头朝她看过去。 阿豆这才笑着行礼。 “怀里头抱着的是什么?”张眉寿见她抱着一只看似沉甸甸的方形朱漆雕梅锦盒,不由问道。 “是大公子差人送来的。”阿豆笑着道:“大公子说,他近来陪不了姑娘解闷说话,这些他仔细挑来的书,想必会合姑娘喜好——” 说着,将那只锦盒放到了桌上。 阿荔教过她的,再是别人要转交给姑娘的,便是再紧要的东西,只要比一碗水沉,那说什么也不能直接交到姑娘手里头。 阿荔还说了,做丫头不能一味墨守成规,更需贴心才行。 张眉寿在桌边坐下,将那锦盒打开了来。 里头有十余册书。 她一本本取了出来大致翻看过。 她平日里看书,口味虽杂却挑剔。而这些书,确是几乎本本都在她的喜好上。 张眉寿将双手放在那一摞书上,仿佛瞧见了兄长认真挑书时的情形。 736 搬离 喜上眉头正文卷736搬离“大公子还说了,若姑娘着实闷得慌,便去寻他下棋——他虽是忙,却也总要歇一歇的,姑娘也全当是陪他解闷儿了。”阿豆在一旁又笑着说道。 张眉寿听在耳中,笑着轻轻叹了口气。 陪她解闷,还得替她找好借口,可别叫长辈们觉得她不懂事了。 “去叫人给大公子回话,叫他别只顾着看书,还需照料好自己的身子,这才是头等大事。” 张眉寿道:“待得了空,我便去找他下棋说话。” 她自然也知道自己的交待是多余的——自有了先前大哥秋闱前中毒之事,家中对一应饮食已是不能再小心谨慎,更何况如今大哥即将要考会试,一切起居皆由她母亲亲自派了人在盯着。 是不可能出什么差池的。 但她作为妹妹,还是想交待一句。 “是。”阿豆应了下来。 张眉寿将那些书一本本放回匣子里。 到底她在见到田氏之前,大约是没有心思去静下心来看书了。 今日,她本打算直接去见田氏。 可想到对方那幅黏糊糊的性子,对待如此之事,必然不可能轻易松口承认。 回头只怕问不着想问的答案,反而生生憋出一肚子气来——田氏在这上头的功力,向来叫人不敢轻视。 而彼时大姐还在茶楼中等着她,她今日委实没工夫与田氏细耗。 倒不如先冷静下来想一想可疑之处,将此事想透个七七八八,再去见人。 到底将人接去了别院里之后,日后见起面来,也能更方便些——将田氏接到青云街后的别院中去,是她与祝又樘商议之后的决定。 田氏身份不同寻常,虽目前看来并未被人察觉到什么,但如今这局面,还是谨慎些为妙。 而通过今日章拂所言,倒叫她愈发觉得这个决定是正确的。 田氏不同寻常的地方,只怕不止是南家嫡女这个身份。 …… 棉花胡同后一户民居前,田氏闻声前来开了门。 “婶子的东西可都收拾好了?” 阿荔进得院内便问道。 田氏点了点头,往她身后看了一眼,确定再没有其他人,才将门关好,低声问道:“姑娘今日可是没过来?” 阿荔“嗯”了一声,道:“姑娘如今轻易出不得门,故而只叫我和棉花过来了。” 今日在茶楼里的那些话,她自然也听着了——从姑娘的反应来看,大公子的身世许是存有问题在。 阿荔心中对田氏免不了有些不齿与愤怒,但此时面上不露分毫,看起来与往常并无区分。 毕竟姑娘还没有发话,她做丫头的不便多事,以免再坏了姑娘的事。 “……我听闻,姑娘被指为了太子妃?不知可是坊间谣传吗?”田氏试探地问道:“还是当真有这回事?” 她只是偶有耳闻,但由于不敢向旁人仔细打听,因而并不能确定这消息的真假。 “此等事岂会有假,自然是真的了。” 听得阿荔此言,田氏袖中的双手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着。 姑娘竟当真被许配给了当今太子殿下…… 而太子殿下的生母云妃——据姑娘称,与她原本的样貌有着七分相似之处…… 那也就是说—— “这婚事……姑娘可是愿意的吗?”田氏忽然想到此处,忙又向阿荔问道:“姑娘与太子殿下,脾性是否还算相投……” 阿荔微微皱了眉。 “婶子若已收拾好了东西,咱们就快些走吧,马车还在外头等着呢——拖得久了,回头别被人瞧出了不对劲来。” 她今日过来,可不是说八卦来了。 再者道,姑娘和殿下的八卦,那是能随意说出去的么? 田氏闻言点了点头,遂也不再多打听什么。 只转过身,眼神明暗不定地朝着堂中走去。 她并无太多东西需要收拾,只两只箱笼和一个贴身包袱罢了。 “当初租赁这院子的契书在何处?”阿荔问道。 田氏显是一早便准备好了,自袖中将契纸取出,交给了阿荔。 阿荔收好,一手拎起一只箱笼,的道:“咱们走吧。” 田氏看着她动作轻松,脚下健步如飞的模样,怔然了一瞬,才连忙快步跟上去将院门打开。 等在外头的棉花见得此状,自辕座下利落地跳下来,大步上前自阿荔手中将东西接过,装上了车。 田氏很快也上了马车。 没见阿荔跟上来,便撩了马车帘问:“阿荔姑娘不一道儿过去吗?” “我还有些事要去办,棉花会将婶子送过去的。” 田氏闻言,点了点头,不再多说什么。 姑娘怎么安排,她怎么做便是了。 是以,她也不曾问过姑娘要将她送去何处落脚。 有时,她希望能离京城远一些。 但更多时候,却还是不舍得离开。 棉花看向阿荔,道:“你自己当心些,我去去便回——” 阿荔淡淡地“嗯”了一声,尽量保持着一等大丫鬟的风范。 直到马车驶去,她才“嘁”了一声——她阿荔又不是头一回单独出门替姑娘办事,左右不过是去一趟客嬷嬷那里,将这租赁房屋的契纸退了,从屋主那里把押金取回而已。 有什么好值得他特地嘱咐一句的? 阿荔面上不以为然,可不知怎地,还是忍不住心情颇好。 她出了巷子,路经过棉花胡同时,下意识地转头看了一眼。 这可是那狗男人从小呆到大的地方—— 可谁知,这本只是随意一瞥,目之所见,却吸引去了她的注意力。 一户人家的大门此时打开了一道缝隙,只出来的人略为体宽了些,将那缝隙又生生挤大了许多,却到底没将两扇门全然打开。 这模样,显然有些不寻常。 而更值得留意的是,这户人家,正是棉花从前的住处——他那义父留下的老宅子。 阿荔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将身子藏在墙壁后。 此时再去看,只见那门内隐约现出一道水红色的身影来,先在四下观望了一番,见没人,便同那体胖的锦衣男子低声耳语了两句,目送男子转身离去,才忙将大门从里头合上。 阿荔皱紧了眉。 虽只是影影绰绰的,可她也能确认那着水红衫子的人,正是棉花那欠揍的义妹无误。 别问为什么她能认得这般清,问就是一等大丫鬟的眼神够亮。 737 借势 喜上眉头正文卷737借势而那鬼鬼祟祟的男人,显然与她关系不同寻常。 作为见多识广的大丫鬟,阿荔几乎立即想到了一种可能——该不是眼瞧着拿身世来威胁义兄索要银子这条路行不通了,那妄图嫁得官宦子弟的白日梦又没指望,趁着还不算人老珠黄,遂干脆干上了见不得人的皮肉生意吧? 阿荔又细看了看那男人,只觉得这个猜测十分靠谱。 再不济,也得是这男人偷养的外室。 等等—— 这浑身泛着油腻之气,仿佛走过的路都能叫人脚下打滑的男人,怎好像有些眼熟? 阿荔眯了眯眼睛,恍然后不禁眉头一跳。 这不是那个……苏家的公子么? 曾拿了一幅造假的画像,诓得她家大姑奶奶与之议亲,后来定下了邓家长女邓贞的苏家公子! 说来,邓家与苏家当初临近要成婚时,邓家先后出了邓誉入狱、邓常恩夫妇丧命、被治以贪墨受贿之罪抄没了家产这几件大事—— 苏家本就是个势利眼,见此自然生出了悔婚的心思,却不好做得太明,便以要邓贞为邓常恩夫妇守孝为由,将亲事一拖再拖。 可邓贞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拖到眼下未嫁,也没有退婚的意思。 双方就这么耗着,不少人都在等着看苏家的笑话。 阿荔看着那已经被小厮扶着,钻进了马车里的苏公子,不禁满眼鄙夷之色。 只要一想到她家大姑奶奶曾与这样的人相看过,就叫人觉得胃中翻涌。 长得本就一塌糊涂了,私下里的作风竟也糟心地让人想将隔夜饭给吐出来。 亲事拖着不办,倒是也没闲着,竟背地里与其他女子勾搭得火热。 自然,那个‘其他女子’,日后怕也不是个好甩脱的。 阿荔最后看了一眼那两扇陈旧的木门。 不管怎么说,棉花那狗男人倒勉强还有几分识人的眼光。 只是,他的身世…… 阿荔脑海里闪过苏家公子肥硕的身影,心底陡然生出了一个想法来。 可只一瞬,这想法便被否决了。 她是姑娘的贴身大丫鬟,一言一行皆没有私人之事可言,代表的皆是姑娘的颜面——若无姑娘的准允,她是绝不能自作主张胡来的…… 可她要如何同姑娘开这个口? 说得多了,怕会烦扰到姑娘。 阿荔这般想着,不禁有些发愁。 她就近租赁了一辆青驴车,去了正觉寺胡同。 驴车在胡同口停下,阿荔自车上跳了下来。 转眼一瞧,才见胡同里很有几分热闹,停着数辆马车,一群丫鬟仆妇打扮模样的下人等在一户人家门外,三三两两地站在一处说话。 阿荔凭着印象走了过去,打量了一眼面前的院门,却是刷了新漆,且刻着莲花纹的门环透着精致,倒叫她一时不大敢确定是不是走错了。 因而,便向那些等在外头的婆子丫鬟问道:“不知此处可是客嬷嬷家吗?” “自然是客嬷嬷家。” 一名仆妇打量阿荔一眼,道:“我们都是来见客嬷嬷的。” “我们可是先来的,你若也要求见客嬷嬷,可得往后排一排。”一名丫鬟斜睨着阿荔说道。 方才阿荔自车上下来时,她便瞧见了——那驴车简陋寻常,一看便是租赁来的,因而认定阿荔不过是个小门小户出身的丫头。 阿荔听得想要发笑。 如今见客嬷嬷一面,竟都得用上“求见”二字了么? 这老婆子倒很会借势。 她上了前去叩门,握住那门环敲了几下。 其他的婆子丫鬟们或神情讽刺,或有人出言阻止:“快别敲了,客嬷嬷如今正午憩呢!打搅到了,到时别说赏脸见你了,便是我们怕也得被你连累!” 阿荔的门敲得有些急,院子里很快就传来了妇人不耐烦的声音:“敲什么敲,懂不懂得规矩!” 随着这道声音,那门便被人从里头打开了来,露出一张脸色难看的妇人脸庞。 阿荔一眼将人认了出来。 这是那个惯爱摆谱儿的客嬷嬷花钱雇来的使唤婆子。 “刘姑姑,可不是我等敲的,听闻客嬷嬷在歇着,便是连说话都不敢的。”一旁方才与阿荔说话的那个丫鬟,此时连忙冒头解释,暗暗拿幸灾乐祸的目光看向阿荔。 而一眨眼的功夫,却见那被唤作刘姑姑的妇人已换了副脸色,喜笑颜开地上前拉了阿荔的手:“哎呦,怎是您亲自过来了!” 阿荔不轻不重地将手抽回,淡淡地道:“来替我家主子办件事,不知客嬷嬷可在里头?” 妇人笑着点头:“自是在的,这外头冷得厉害,阿荔姑娘快快进来说话!” 阿荔闻言便跨过了门槛儿,走了进去。 其他等在外头的丫鬟婆子还未能反应过来,多说些什么,就见那大门被人重新合上了。 “这是哪家的丫鬟,好大的面子……” “就是……” 一群人固然有不满,然更多的却是疑惑和揣测。 此时,另有一名身着淡青色夹袄的丫鬟从胡同口处走了过来。 阿荔已被请入了堂中。 刘婆子沏好了茶,忙去内间喊了正歪在榻中嗑瓜子儿的客嬷嬷。 客嬷嬷闻言眼睛一瞪,连忙坐直了身子,将手中瓜子儿撂回盘中,赶紧擦了手,整理了衣襟,没有片刻耽搁地走了出去。 拿架子是她一贯的作风不假,可眼下这还当真不是拿架子的时候! 这可是未来太子妃身边儿的贴身丫鬟,她这几日连烧了不知多少高香才给盼来的……要是再拿什么架子,除非是脑子坏了! 然而也不能过分谄媚,否则会显得太掉价。 “竟是阿荔姑娘来了。”客嬷嬷压下喜色,语气客气地问道:“不知可是张姑娘有什么吩咐?” “吩咐倒算不上。”阿荔将契纸取出,把今日来此的目的简单明了地说了一遍。 客嬷嬷听得心中一怔,试探地问道:“住的好好地,怎就要搬了?” 那院子本是她帮着租赁的,依着此事,好歹还能同未来太子妃扯上些关系,如今忽然听说不住了,心中不禁有些不是滋味。 但也不好表露出来。 738 不甘 阿荔笑了笑,道:“我还急着回去同姑娘交差,嬷嬷还请快些将此事帮着办妥当了才是。” 并不多提半个字。 客嬷嬷这等人,无需交恶,但更加不可深谈。 客嬷嬷也不是不识趣的人,当即忙使了刘婆子去办此事。 不多时,刘婆子折返回来,将押金也一并取回。 阿荔接过,却将那荷包放在了桌上,道:“我家姑娘说了,此事多亏了客嬷嬷一直帮着操办,着实费心了,这银子嬷嬷便拿去喝茶罢。” 客嬷嬷听得手中直发痒,却想也不想便笑着道:“这怎使得?当初张姑娘托我办此事时,已是给过一笔银子了,如今怎好再收二回?阿荔姑娘才是辛苦了,这大冷天儿特地跑这一趟,也是不容易——” 说着,将那荷包塞回到阿荔手中。 换作往常,她必然不会多推辞半句。 可眼下她清楚地很,这笔银子她若是收了,与张家姑娘之间怕就是真正“两清”了。 阿荔见她当真不收,便也不再多说什么。 许多事情,太过刻意,反倒适得其反。 客嬷嬷亲自将人送出了前堂,多问了一句张眉寿的近况。 阿荔只答一句:“一切都好,劳嬷嬷挂心了。” 客嬷嬷不再多问,换了刘婆子将人送出去。 到底在人前她还得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客嬷嬷——教过未来太子妃规矩的教养嬷嬷,架子可一点都不能少。 阿荔出来时,那些围在门外的丫鬟婆子们几乎立即让开了一条道儿来。 到底都不是什么没眼色的人,稍一思量也知对方必然不是寻常人家出来的。 至于那驴车,许就是不想太过引人注意,才特地租赁来的。 而此时再看去,众人只觉得对方从走路姿势,到眼神仪态,哪儿哪儿都透着一股大户人家的丫鬟才能有的气派。 人群里,那名着青色夹袄的丫鬟也向阿荔投去了打量的目光。 而此时,原本目不斜视的阿荔忽然转头,朝着她的方向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那丫鬟有着一刻的怔然,而后几乎是下意识地错开了目光。 阿荔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将那丫鬟的样貌暗自记了下来。 她习武也有六年余了,洞察力虽比不上棉花清羽等人,但多少也是有的——方才一众人都在看着她,然而唯有那青衣丫鬟的视线叫她觉得莫名不舒服。 但也称不上如何异样——到底这么些人都在瞧着她,各人各脾性,看待她的目光自然也不可能全然相同。 阿荔快步离开了此处。 而她刚走不久,那青衣丫鬟轻轻拍了拍剧跳不止的心口,趁着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刘婆子身上,遂赶忙垂首离开。 青衣丫鬟出了正觉寺胡同,坐着马车一路回到蒋家。 “如何?” 蒋令仪坐在榻中,屏退了其他丫鬟之后复才问道。 青衣丫鬟将头垂下,细声答道:“张家姑娘身边有人在暗中保护……奴婢一早还未能接近,就被一名黑衣男子拦下质问了一番……幸得奴婢还有两分机警,这才不至于被怀疑上。” 蒋令仪闻言眼底一沉,唇角却挤出一声冷笑。 有人在暗中保护张眉寿? 不消去想,也可知必然是太子殿下派去的……! 圣旨赐婚指为太子妃,因祥云之事又添美名……就连太子待她也向来极尽爱护——当真是不能再上心了! 那样好的一个人,为何一颗心单单就系在了张眉寿一人身上? 且先前还得了定国公府的青睐……也不知究竟使的什么法子,竟叫堂堂世家都破了例要娶一个寻常门第的女子! 为何张眉寿的运气能一直这般好? 凭什么单靠一幅好样貌,就能平白得到旁人无法触及的一切? 蒋令仪握着茶盏的手因内心情绪起伏而微微颤抖着,面上仍尽量平静地问道:“所以你今日什么都不曾打探到?” “奴婢后来跟上了那张姑娘的贴身丫鬟……起初因赶车的是张姑娘身边的随从,奴婢担心再被察觉到,便一直远远地跟着……”青衣丫鬟面色复杂地道:“后来二人分开了,奴婢也没敢离得太近,险些跟丢,一路打听着,才勉勉强强跟去了正觉寺胡同。” 她是被姑娘特意挑出来的丫鬟,姑娘看中的便是她比旁人要谨慎警惕许多。 可是…… “正觉寺胡同?”蒋令仪问道:“她去哪里做什么?” “是去见一位姓客的教养嬷嬷,据说那位客嬷嬷先前教过张家姑娘规矩礼仪。” 蒋令仪眼神微动。 教过张眉寿礼仪的嬷嬷么…… 她向丫鬟问了些关于这客嬷嬷的事情。 青衣丫鬟将自己打听来的消息都说了一遍。 “只是……奴婢当时与那些各家的仆妇们等在外头的时候,不知怎地,张家姑娘那贴身丫鬟忽然看了奴婢好一会儿。”说到最后,青衣丫鬟颇为不安地道:“奴婢总觉得,她似乎疑心上奴婢了……” 蒋令仪闻言脸色骤冷。 “你怎么办的事?” 这才是头一回,竟就被人疑心上了? 青衣丫鬟连忙跪了下去。 “奴婢也不知怎么回事,奴婢所站之处也并不显眼……兴许、兴许是奴婢多心了。” 蒋令仪闻言冷笑道:“我早便提醒过你,张眉寿和她身边之人俱是难缠得紧,万不能被察觉到——你今日才是头一次出去,便被记住了,日后我还怎么用你?” 丫鬟将头叩在地上,声音瑟缩地道:“奴婢知错了,是奴婢大意了……” 蒋令仪也无心思多说什么,咬了咬牙,遂冷声道:“滚出去。” 丫鬟不敢多言,躬身退了出去。 蒋令仪心中烦闷至极,抬手想将桌上茶盏尽数摔了,可又生生忍住。 自赐婚的旨意传开之后,她几乎寝食不宁。 震惊,不甘,嫉恨,种种情绪压在心口处,偏又不得发泄—— “姑娘,太太请您过去一趟。” 此时,一名丫鬟隔着珠帘禀道。 蒋令仪长吐了口浊气,才应道:“知道了。” …… 两日后,又有宫人来了张家。 下人忙去了松鹤堂,告知张老太太。 739 约见 张老太太听得此言,语气淡然地吩咐青桔替她更衣。 宫中来人,已不是什么稀奇事情,依旧重视之余,老太太的心态却是愈发平和。 作为未来太子妃的嫡亲祖母,这种事情,毕竟早晚都是要适应的。 “可知是哪个宫里的?”老太太语气熟稔随意地问道。 “似乎是太后宫中的。” 老太太了然点头。 太后娘娘必然是又想召她家二丫头进宫陪着说话了—— 太子大婚事宜准备起来十分繁琐,只怕还有得等,太后心急想多见见赏心悦目又聪慧体贴的未来孙媳妇,那也是正常的。 张老太太十分善解人意地想着。 可待去了前厅,听清那宫人的来意之后,却是在心底微微吃了一惊。 太后娘娘要召见的不是蓁蓁,而是她……! 太后娘娘因何会突然召见她一个老婆子? 张老太太只想得片刻,就有了答案。 明白了。 将心比心地想一想,太后十之八九是想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祖母,才能养出这样的好孙女。 “不知太后娘娘何时有空闲?”张老太太压下内心起伏,面上挂着平静的笑意。 “这要看您何时方便了。”传信的是一位宫娥,此时语气温和,笑盈盈地道:“您若今日得空,自是再好不过。” 这便是要尽快的意思了。 只因这宫女心思玲珑,言辞间才好听委婉许多。 张老太太心中有数,应了句“自是得空”,叫人又奉上了新的茶水果点,自己才带着丫鬟重新回了松鹤堂。 既是要入宫,这衣裳自然还得重新换过。 命妇服千篇一律,无甚值得费心之处,但首饰细节上却不能马虎了。 太过招摇不可取,少了稳重不提,万一压过了太后可就不妙了——毕竟同龄人中,无论是容貌的保持还是身形与精气神,多数都不是她的对手。 却也不能太不像样,毕竟她此番入宫,代表着的也是二丫头的颜面。 这其中的讲究非同一般,多一分不行,少一分亦是不行。 蒋妈妈和青桔听完老太太的话之后,相互交换了一记眼神,均是觉得被为难到了。 张老太太将二人的神情看在眼中,叹了口气。 她就知道,内心越有层次,需要做得便越多。 关键时候,还是得她亲自出马才行。 老太太坐在梳妆台前,对着妆奁,凝神挑拣起来。 …… 同一刻,客嬷嬷走进了一家茶楼。 她打眼扫过大堂陈旧的桌椅,与冷冷清清的四下,心中微有所思。 这本就是一条称不上热闹的短街。 将见面的地点选在此处,对方倒像是有意掩人耳目似得。 而待如约定的那般上了二楼雅间,见着了对方的打扮,客嬷嬷不由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恕我直言,姑娘这可不像是要寻教养嬷嬷学规矩的样子。” 客嬷嬷坐下后,眼神有几分探究地打量着坐在对面的人。 她阅人无数,练就一双毒辣的眼睛,哪怕对方此时戴着幂篱遮去了面容,她却也能单凭身形便可断定对方的年纪应在十五六岁上下。 而看其衣着与坐姿,及身边带着的丫鬟,显然是富贵人家的姑娘。 “嬷嬷猜得不错,今日请嬷嬷前来,确实不是来讨教规矩礼仪的。”对方开了口,声音略微压得有些低。 客嬷嬷笑了一声,起了身来:“既如此,那今日我倒是来错地儿了。” 她如今可是不轻易见人的,只因对方接连数日命人上门相请,带去的礼也不轻,她本以为是遇到了个大主顾,这才勉强前来相见。 谁知却是个别有用心的—— “嬷嬷不妨先听一听我接下来的话,万一您会觉得感兴趣呢?” 随着这道话音落下,有“啪嗒”一声轻响传入客嬷嬷耳中。 客嬷嬷看着对方取出的那只荷包里露出来的银锭子,眼神微微动了动。 她对对方接下来的话完全不感兴趣。 但她向来对银子极有兴趣。 尤其是最近。 恰逢此时对方抬手相请,道了句“嬷嬷请坐”,客嬷嬷便也就做出一副耐着性子听一听的模样重新坐了下去。 “听闻嬷嬷先前曾教过张家二姑娘习规矩礼仪。” 客嬷嬷淡淡地“嗯”了一声:“都是旧事了。” 这种事情,是拿来让别人说的,而不是自己百般炫耀。 “哪怕是旧事,却也是实情。”幂篱之下,对方似笑非笑地说道:“嬷嬷既曾教过张家二姑娘规矩,想来对她的性情作风必然也是清楚的——” 客嬷嬷微一挑眉:“怎么,姑娘莫不是想打探张二姑娘的私事吗?若是如此,恕我不便多言。” 她混迹市井与富贵人家之间,手上的消息自是多得很,可哪些消息可以拿来卖一卖,哪些消息半个字也不能多说,她却是分得清的。 若连这点轻重都分不清,她怕是早活不到今日了。 “打探倒是不必了。”对方笑了笑,讲道:“张二姑娘性情任性乖戾,行事不顾规矩体统,这些以往在小时雍坊里是人尽皆知的,可近些年不知是怎么了,竟好似尽被世人忘干净了似得……” 旋即,拿极轻松的语气说道:“我不过是想借嬷嬷之口,叫世人将这些事情重新想起来罢了。” 当然,具体是要‘想起来’哪一些,还得是她说了算。 客嬷嬷听得诧异之余,不禁冷笑出声。 她倒没想到今日会是这么一份‘大生意’—— 大到能叫她将自己的命都给填进去! “姑娘说这话我就不赞同了。”她看着对方,道:“据我所知,张家姑娘幼时的性情,至多只是直率些罢了,可小孩子直率爽朗些,向来不是坏事。相反,恰可见心思纯粹不擅遮掩。倒比那些在暗地里耍弄心机的人要好上太多。” 虽然她在说这些话时,良心仿佛在隐隐作痛——毕竟那是个小小年纪,便将她吃得死死地,与心思纯粹压根儿扯不上半点关系的小姑娘。 可谁叫那是她的金字招牌呢? 除了可劲儿地夸着捧着,还能怎么办? 幂篱下,蒋令仪微微咬了咬牙。 740 异常 哪怕知道对方这些话多半只是在奉承张眉寿,可她仍觉得刺耳非常。 明里暗里,能被所有的人奉承着…… 那感觉,一定很好吧? 可怎么偏偏是张眉寿? “这些只是见面礼罢了,嬷嬷若是将此事办得妥当,我自也不会亏待嬷嬷。”蒋令仪将那只荷包缓缓推至客嬷嬷面前。 客嬷嬷听得简直乐了。 “姑娘年纪轻轻,不知是耳朵不好使,还是头脑不清醒?若是如此,那我不妨再说的明白些——这等缺德之事,我断是不可能应允的。” 在她看来,对方今日这番企图,简直是荒诞蠢笨之极。 她如今虽称不上名声大噪,却也颇算受一部分人推崇,日后的生计已是不必发愁——如此之下,她怕是疯了才会去做这等自毁名声、甚至会祸及性命的蠢事。 却听对方又道:“嬷嬷放心,事后我必会设法保全嬷嬷。” 客嬷嬷听得此言,哪怕自认见多识广,此时也不禁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来。 她用得着她来设法保全? 这怕当真是遇上疯子了……! 她半字不再多言,当即起了身,要离开此处。 “嬷嬷家的儿子,如今怕是连门都不敢出了吧?”身后传来女孩子凉凉的声音:“五日前,您那儿子吃了酒去赌坊中赌钱,输了三两银子红了眼,疑心旁人出千,与之冲突了几句,借着酒劲儿竟动起手来——奈何那人是个运气不佳的,竟是伤着了头,哪怕您叫人请了郎中,拿好药养着,前后却也只捱上两日便没气儿。” 客嬷嬷身形僵住,脸色顿时白了几分。 这件事情她费尽心思在压着,对方是如何得知的? 看来今日在找上她之前,可是做足了准备的。 她没回头,蒋令仪就继续说道:“那家人许正是看中了嬷嬷近来的好名声,才会狮子大开口,张口就要五百两银子……啧,听说您家那儿子,原本也不是个好赌的,那日不过是吃了酒,被人怂恿着过去的。说起来,许也是因为您忽然沾了未来太子妃的光,一时有些昏了头吧?” 说着,吃了口茶。 搁下茶盏,微微叹了口气:“如此说来,倒不知是福是祸呢。” 客嬷嬷自牙缝中挤出一声讥讽的笑:“姑娘倒不必费心挑拨事非,这手段未免浅薄了些。” 蒋令仪面色没有波动。 浅薄又如何,即便浅薄了些,可对方不还是站着这儿听她往下说么? “听说那户人家可只给了嬷嬷十日的时间,十日之内,见不着五百两现银,可就要去衙门里状告此事了——到时,一命偿一命,嬷嬷的独子可就保不住了。” “且人命没了且罢,到时此事传扬出去,嬷嬷的名声可也没了,人财两空不过如此了。”蒋令仪道:“倒不如同我合作,拿了银子将此事平息,嬷嬷后半辈子便是不再辛辛苦苦做这教养嬷嬷的活计,也不必为生计发愁。且若做得高明些,未必不能全身而退。” 她语气极轻,仿佛是在替人指一条明路。 客嬷嬷眼神闪动了一瞬,狠狠掐了掐自己的手心,冷声道:“我家中之事,就不劳姑娘一个外人操心了。” “嬷嬷见外了。”蒋令仪笑着道:“这十日如今还剩七日,嬷嬷不妨再好好想一想。” 即便是做过未来太子妃的教养嬷嬷又如何,这妇人这几年来的名声也算不得太好,拿来蒙一蒙那些不上不下的人家还且算了,真正有头脸的,稍打听一番,都不可能选她来做什么教养嬷嬷。 且已有人挖了旧事出来,这妇人说是教过未来太子妃,可似乎只教了两三日罢了——这其中是何因由,已很值得人多想几道。 如此之下,想要在短时日内凑足五百两银子根本是痴人说梦。 便是去借,毁了颜面名声不提,也未必能借到这么多银子。 五百两,可不是五十两。 客嬷嬷闻言,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姑娘,这妇人性子这般硬,怕是不好说话……”蒋令仪身边的丫鬟低声说道。 蒋令仪没有说话,只垂眸吃茶。 总归只是试一试罢了,能成则成,成不了也无妨,到底又没有什么损失。 而她若不做些什么,只怕要被心中那口气给生生逼疯。 丫鬟见她不说话,转而又道:“……那婆子应当也快到了。” 本也想过这位客嬷嬷不会轻易松口答应——相较之下,那名刘婆子虽说人微言轻,散播传言根本用不上她,但兴许能打听到一些消息。 客嬷嬷家里出的这档子事,便是从这婆子口中套出来的。 约是等了半盏茶的工夫,敲门声响了起来。 丫鬟上前开门,走了进来的正是那刘姓的婆子。 那婆子昨日得了好处,眼下眼神姿态皆显得极殷勤,一面悄悄地打量着蒋令仪。 幂篱下,蒋令仪微微拧眉,问道:“那一日张家二姑娘身边的大丫鬟,为何会去客嬷嬷家中?” 刘婆子闻言,连忙将事情的前后细细地说了一遍。 “租赁宅院……”蒋令仪问:“可知是替何人租赁的?” “说是张家二姑娘已故乳母的姊妹,似乎是姓田……是前些年入京来投奔张二姑娘的。” “既是来投奔,为何突然又搬走了?”蒋令仪又问。 以往张眉寿且只是张家二姑娘,如今成了未来太子妃——这样的大靠山放着不靠,说搬走就搬走,未免有些异样。 既是入京投奔,显然是没了依靠的。 刘婆子搓着手笑着道:“这便不得而知了,那阿荔姑娘是个嘴巴死严的,轻易可什么都不肯多说……” 蒋令仪又细问了些其它,见确实问不出什么了,适才叫人离去。 刘婆子得了两角碎银,拜谢一番连忙离去了。 蒋令仪思前想后,眉心越蹙越紧。 五六年前…… 昔日乳母的姊妹入京投奔,为何不是去求张家,反而是由张眉寿一个年幼的姑娘出面托人租赁院子? …… 寿康宫内,张家老太太离去之后,老太后对着打磨精细的水银镜打量着自己松弛的脸庞,微微皱眉。 “春霁,你说蓁蓁家这祖母……搽的究竟是什么胭脂膏粉?” 741 冷宫里的女人们 自先皇去世之后,起初她还有几分对镜梳妆的兴致,久而久之,便不大愿拾掇了,衣着首饰等,皆只求一个端庄合乎规矩便罢。 至于那些胭脂水粉,倒也不是半点不碰,只是到底不如年轻时热衷了,加之近些年来深入简出,心思早就淡了。 最最紧要的是,在她的意识中,她这般年纪的人,眼瞧着也没几日好活了,就该顶着一张老婆子的脸,进进出出由宫女嬷嬷们搀着,合规矩之余又能隐隐透露出一种日沉西山的稳重感。 可今日见到张家老太太的那一刻,她只觉得脑子里的这些‘理所应当’,登时都被打碎了。 原来人活到这把岁月,还能这般精致。 那种由内而外透出的精致感,直叫她这一颗沉寂多年的心泛起了波澜。 有一瞬间,她仿佛突然回到了未出阁前同一群闺中好友聚在一起时,在首饰脂粉上暗中较劲儿的时候。 一旁被她唤作春霁的嬷嬷闻言忍不住笑了道:“脂粉许是上好的脂粉,可依奴婢瞧着,张家老太太的好气色,是由内而外透出来的——” 老太后闻言微微叹了口气。 “哀家想着也是如此。” 到底论起所用之物,送到她这寿康宫里来的,没道理会比不上宫外的东西。 说白了,她输的不是那些身外之外,而是自己这张脸。 可她年轻时,也是名动京城的美人儿呢——当年选秀时凭着这张脸,在一群秀女中那可是被孤立的存在。 想到这些往事,老太后下意识地道:“想当年京城之中的貌美女子,与我同龄者,我都不曾怎么听说过张家老太太的名号……可如今再瞧瞧,我倒是半点也比不上了。” 霁嬷嬷听着太后语气中隐隐的失落,甚至是不平,想笑又忍住。 此时她瞧着她家太后镜子中的那张脸,只觉得那脸上仿佛写着一排大字儿——岁月怎就不肯厚待厚待哀家这个美人儿呢? 意会至此,霁嬷嬷不禁提醒道:“好气色那是养出来的,您瞧张家老太太好的又何止是气色?那精神气儿与身子骨也是极好的——殿下与太医不是也常常同您说,若是强健体魄,少不得要多走动,多活动。” 老太后听到后头,那份刚想活跃起来的心思,顿时就淡了不少。 走动,活动? 生命的意义难道不是在于活得舒服么? 明明静止才是最舒服的状态。 况且,有时她也不是不愿动,可奈何这双腿总是不听她使唤。 见太后的神情明显打了退堂鼓,霁嬷嬷连忙又道:“奴婢先前可是听说,张家老太太每日清早都会晨练呢。” “每日?”老太后皱紧了眉。 老天爷,那不是要她的命吗? 这等上赶着找罪受的事情,她万万是做不来的。 “还是算了,哀家身为太后,这么做未免有失体统……”老太后自梳妆桌前起了身,给自己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至于嫉妒张家老太太? 也算了吧。 毕竟在这一块儿,她确实不是对手。 霁嬷嬷见状,一面将太后搀起,一面道:“倒也不是没有其它法子,据说张家老太太手里头可是有许多养生的好方子……” 这个不用动弹,张张嘴就成。 但作为口味挑剔的老太后,此时不免还是有些顾虑:“若是天天用那些没滋没味的,多活几日也没什么意思……” “倒也未必都不合您的胃口。”霁嬷嬷道:“您今个儿不是还同张家老太太说,要替日后的小皇孙绣兜子么?” 说起来,今日两家的祖母此番相见,所谈多半皆是同太子和未来太子妃有关的话题。 且因谈得过分投缘,午膳还各自吃了两盏果酒。 吃罢酒,说得就更深了些。 尤其是说到日后抱重孙重外孙这一茬,两位老太太皆是合不拢嘴。 张家老太太说要亲手替未来的重外孙做虎头鞋,她家太后就不甘落后地扬言要绣肚兜。 老太后听到此处,脑海里陡然闪过一对儿粉雕玉琢的小娃娃,一个男娃娃,一个女娃娃,白白嫩嫩,精致可爱,笑咯咯地要她抱。 单是这么一想,老太后一颗心就软成了水。 她忽然觉得自己还可以努力一下。 “……那下回待张家老太太再进宫时,哀家同她讨两张法子试试。” “哪里还用得着您去讨,先前殿下叫人送来的那些,可不正是从张家老太太那里得来的?” 太后闻得此言,恍然点头。 是有这回事。 但她天生不喜食清淡之物,偏偏那些药膳方子一日两日又瞧不出什么功效,断断续续地吃着,眼见没什么用,也就不愿再碰了。 “这回就由你来提醒哀家……”太后交待道。 霁嬷嬷高兴地答应下来。 太后心情也不错,较平日里似乎多了两分生机。 虽说也没怎么走动,但竟也没有午睡,吃了半盏茶,在院子里赏了会儿花,又召了两位公主到跟前说了小半个时辰的话。 至于平日里最爱的那些甜食点心,听霁嬷嬷说张家老太太不食过甜过油之物,也只各尝了一口就搁下了。 临用晚膳前,老太后问起了云嫔的事情。 “近来可还念着要见太子了?” 那没脑子的东西被降为云嫔之后,竟还有脸要见太子,说是要当面认一句错心里头才能好过。 呵呵,做了让别人不好过的蠢事,自己还敢想着心里头能好过——可也真是个连冷宫都冻不醒的女人。 “倒是又提过一回,但按着您的吩咐,并未禀去东宫……听闻是日日以泪洗面。”霁嬷嬷道。 太后微一点头。 以泪洗面就以泪洗面吧,左右脑子里的水太多,往外放一放也是好的。 太子不必将心神分在这等毫无意义的事情上面。 有这工夫,不如替皇帝看看折子。 或尽量配合礼部和钦天监的安排,以便大婚事宜筹备顺利,能够早些将张家姑娘娶回来,这才是头等正事—— “福毓轩那边可安分下来了?”太后转而又问道。 宁氏自搬进去起,可是没少闹腾。 742 投缳 今日砸破了内监的脑袋,明日扬言再见不到皇帝便要撞柱自尽。 结果自然是皇帝没能见着,柱子也不曾撞过。 从某个意义上来说,同云嫔一样,这也是个连冷宫都拿她没办法的女人。 思及此处,老太后忽然突发奇想——若能将这二人幽禁在一所冷宫里,也不知谁更能克得过谁? 然她这个想法,注定是不可能有机会实施了。 只因很快便有宫人禀来了一个消息—— 宁氏投缳了。 “……真投了?”太后问。 别又是诓皇帝前去相见的把戏。 宫女低声回道:“太医已去看罢了,说是去时已经没气儿了……” 太后闻言未再问其它。 宁氏心气儿高,向来没什么忍性,想来是在福毓轩里呆了这许久,诸般手段都用尽,也不见皇帝有回心转意的意思,再加之冷宫之中的百般艰苦磋磨,真正是熬不住了——到底原本也一把年纪了。 当然,也有可能是原本只是想做一场戏,不慎弄假成真了。 毕竟投缳自缢这种风险极大的戏,缺乏经验者,演起来失手将命搭进去那也是有可能的事情。 更何况宁氏本也不甚聪明。 或者,还有其它什么隐情。 宁氏在宫中这些年,到头来别的虽没剩下,却唯独不缺仇家。 下至宫女太监,上到各宫妃嫔,恐怕只有旁人想不到的,而没有她宁氏没得罪过的。 但无论是否有内情,此事都没有必要去深究了。 “皇上可得知此事了?”太后问道。 这话问的自然不单单只是表面的意思。 已经传到了她耳朵里的事情,皇上自然没有道理还没听说。 她就是想知道皇帝知道此事之后是什么反应。 “回太后,皇上已然知晓了。”宫女细禀道:“倒没有多说什么,也未曾去看……然而晚膳连一口也没有动,便让人撤下去了。” 太后微微拧眉。 皇帝表现的还挺深沉的。 然而想一想,宁氏虽然不堪,却是自皇帝幼年起便陪在他身边的人,对他来说是有着旁人取代不了的意义在。 且叫他深沉几日吧。 反正即便没有此事,他本也不可能将心思放在朝政之上——总地来说,对朝堂横竖是没什么影响。 太后宽容地想着。 然而她这厢足够宽容,给了昭丰帝好好深沉一番的余地,昭丰帝本人却渐渐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 晚膳确实是一口也没用。 但夜里加了宵夜。 吃饱之后,昭丰帝颇为怪责地看了刘福一眼。 好歹情分一场,他本打算替宁氏持斋戒食三日——天子戒食,非同小可,这其中的功德,想必是足够抵消宁氏生前所犯下的罪业,叫她好歹来世还能有机会投胎做人的。 可他都坚持了足足一个半时辰了,刘福却端来了一碗汤。 他起初是拒绝的。 可转念一想,他只是戒食,水还是要喝的,而汤只是稍稍有些滋味的水罢了,喝了似乎也不能称之为破戒。 毕竟他是天子,上天待他较旁人理应会宽松些。 于是他喝了一口。 紧接着,就全喝光了。 而这一喝不打紧,喝罢竟是愈发饿了,他甚至怀疑那根本就是一碗开胃汤! 他也挣扎了一刻钟。 后来想想,一刻钟也不短了。宁氏若是得知他这般用心良苦,应当也知足了吧。 因此,他心情复杂地吃完了一顿饭。 但这种心情并没有妨碍他的胃口。 于是,他用了一顿比晚膳更加丰盛的宵夜。 至于宁氏来世是否能投胎为人什么的……他想,这一切兴许都是有定数的,不能过分强求。 既如此,还是遵从天意吧。 昭丰帝这般想着,对刘福的怨念便也散了些。 但见宫人们将一只只碗碟撤下,到底还是觉得面子上有些挂不住。 “先前你给朕喝的那碗究竟是什么汤?” “回皇上,那是一味清淡的暖身汤——是之前太子殿下让人送来的方子。” “可是有开胃的功效?” “这……”刘福顿了顿,道:“应是有的。” 毕竟人想吃饭的时候,喝口凉水也开胃。 昭丰帝勉强找回一丝颜面,就着台阶就下了:“太子倒是有心,各式的方子送来不少。” “是。”刘福笑微微地道:“方才殿下才差人来问过陛下可用膳了。” 昭丰帝“哦”了一声,心底颇为熨帖。 太子向来不是做戏的人,这一点他是知道的。 转瞬间,他忽然就想到了许多旧事。 以往他最信的人就是宁氏。 后来宁氏变了许多,他却也认为是在自己的掌控范围之内。 昭丰帝看向一旁的三脚鎏金香炉。 炉中焚着香丸,那气味熟悉,正是大国师亲自替他配制的安神香。 他心事重时,便习惯让人焚上一丸。 习惯是个极奇妙的东西。 从幼时到被立为太子,而后被废,再到登基,这一路来他早已习惯了宁氏的陪伴和照料。 那种陪伴深入骨髓,他一直以为是不能失去的——直到今晚忽然听到宁氏自缢身亡的消息,他却并不曾觉得如何震惊心痛,甚至内心并无太多起伏。 再有大国师—— 他对大国师的笃信,或是旁人无法理解的。 这些年来,他养成了几乎事事都要请国师先行卜算的习惯。 譬如替太子赐婚之事。 大国师说要等到开春之后,他便记在了心上。 若非是因为太子的梦过分灵验,他断无可能会违背国师之言。 他甚至想过先按着太子的意思来,事后再寻大国师想弥补之策,来个两不耽搁。 可他当真没想到,那日会出现祥云。 如此之下,哪个才是真正百年难遇的吉日,已无需多言。 看来,打破习惯,似乎不是什么坏事。 或者说,习惯本身就不是个好东西。 “将香炉撤下去吧。” 昭丰帝语气平常地吩咐着,似随口一言。 …… 数日后,宁氏因病去世的消息渐渐传开。 此事于暗下引起了一番议论,但并未持续太久。 到底明眼人皆看得出来,自宁氏便贬去福毓轩的那一日起,这结果便已经注定了。 夜色渐深。 青云街后的别院内,田氏吹熄了灯,躺在床上出神。 如此不知想了多久,忽听得隐约有嘈杂的喊声和脚步声响起。 743 哪里相似 田氏顿时警惕起来。 哪怕这座别院看起来十分安全,可这些年来心底的不安与恐惧早已深入骨髓,使她早已养成了对周遭的一切哪怕是微弱的动静都十分戒备的习惯。 “砰砰砰!” 重重的拍门声响起。 田氏立即坐起身,摸黑下了床,抓过床头屏风上挂着的外衣匆匆披在身上。 那拍门声还在继续,急促而混乱。 一并传入耳中的,还有男人焦急不安的声音:“囡囡!快开门!” 田氏听得此音,适才松了口气。 她自搬进来起,便不曾离开过这座小院,一日三餐皆有婆子来送——那婆子曾同她说过,这别院里如今还另住着两位客人,其中一位患有痴癔之症,犯病时神志不清,若是不小心惊扰了她,叫她也不必过分害怕。 眼下想来,这拍门的,应就是此人了。 田氏无意过多去理会。 她来到这里之后,从不多说多问什么,只想安安静静地不给姑娘惹任何麻烦。 可那拍门的声音越来越急。 那听起来已有些年迈的男人声音甚至带上了哭意。 且对方力气极大,木门被拍得哐哐直晃,仿佛要支撑不住散架一般。 “哐!” 渐渐松动的门闩砸落在地,一道在正月里只穿着一身白色中衣、打着赤脚发髻凌乱的男人跑了进来。 田氏被这动静吓了一跳,当即唯有去点灯。 “囡囡……阿知……!” 田氏捧着一盏油灯站在堂外,望着那道在院中四处乱窜的人影,许是出于同情,心底蓦地揪紧。 她张口想唤对方一声,又不知该说什么。 而此时,对方察觉到光亮,脚下一顿,忽然朝着她的方向看了过来。 皓月当空之下,她看到男人原本涣散无助的一双眼睛忽然放亮。 而后,那双略显苍老的眼睛里竟缓缓蓄满了颤动的泪水。 田氏看得大怔。 她记起来了…… 前年池儿考完秋闱,自考场中出来的时候,她忽然被人抓住了手臂——似乎就是面前的这个男人。 她很有些印象。 “囡囡……是你吗?”对方似不敢贸然朝她走近一般,站在原处满目祈盼激动地问着,就连声音都放轻了许多。 田氏微微叹了口气。 “您认错人了。” 夏神医闻言猛然睁大眼睛,语气斩钉截铁:“不可能!” 他当即就要大步走过来。 而此时,院外忽然涌入了一群人。 仆人提着油灯跑了过来,老于轻车熟路地上前将夏神医控制住,并拿歉意的目光看了一眼田氏。 这是张姑娘的客人,惊扰到了自是他的失职。 仆人发现夏神医不在房中之后,他们一时都没想到夏神医会跑来此处,只去了别处寻人,如此才耽搁了。 “这老东西……大半夜的竟也不叫人安生!” 骆抚带着仆人走了过来,口中嘟囔着。 老于抽了抽嘴角。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骆先生似乎还长了夏神医几岁吧? 骆抚身边茯苓却早已习以为常——毕竟自打从头发长了出来之后,他家先生在自我年龄的认知这一块儿,早已模糊得不行了。 “我找到囡囡了……你快看,是不是跟画像上她母亲一模一样?!”夏神医在老于手下挣扎着,朝着骆抚印证道。 骆抚闻言看向田氏。 月色与油灯的映照之下,是一张平平无奇,肤色有些发黄的妇人脸庞。 “……” 而经他的手复画出来的那幅画像,即便称不上倾城之姿,却也是人间少见的美人儿。 “是不是极像!”夏神医还在问。 骆抚微微皱眉,在心底轻“嘶——”了一声。 被这老东西反复这么一问,他竟还当真觉得有那么些相似之处…… 可究竟是哪里像? 从神态到五官,细看并无丝毫相似之处。 不顾夏神医的挣扎反对,老于已将人带离了此处。 田氏朝着还站在原处的骆抚微微一福,转身回了房内。 骆抚看着她的背影,眼中闪过困惑之色。 究竟哪里像了? 莫非—— 都是女子? 这个说不上来是怎么个思路的答案,让骆先生兀自陷入了沉默。 同疯子待久了,他这脑子似乎也有些受影响了。 …… 田氏几乎一夜未眠。 不知为何,她眼前总会闪过头发掺了白的男人那双无助焦急、惊慌又自责的眼睛。 那一声声满含江南口音的“囡囡”、“阿知”…… 见窗外天色渐渐放亮,田氏干脆起了身。 她穿衣洗漱后,去了耳房中收拾药材。 小半时辰后,院门被叩响,一名婆子送了简单的早食过来。 田氏刚用罢,就听到院子里来了人,在同那婆子说话。 片刻,婆子走了进来,同她传话道:“姑娘过来了,说是要见您。” 田氏闻言连忙起了身。 她已有些日子不曾见到姑娘了。 先前有事,一直都是由阿荔代姑娘出面。 而姑娘如今顶着未来太子妃的身份来此处见她,且眼下才只是这个时辰…… 莫非有什么急事吗? “姑娘可是在前厅?”田氏说着,边整理着衣裙,就要往外走。 婆子还不及多说话,田氏就听得有脚步声传来。 旋即,踏出堂外,举目去看,便见得身披着墨绿色绣白梅披风的少女,在丫鬟的陪同下走了过来。 许是那披风颜色深浓,田氏一眼瞧去,只觉得女孩子那张精致白皙的面孔更被衬出了几分冷然之感,沉静的眉眼间亦笼着一层冷意。 田氏心中莫名发怵,提步迎了上去。 “姑娘来了。” 张眉寿却未看她,径直带着阿荔走进了堂中。 婆子将茶水点水奉上之后,便被阿荔领着出了前堂。 婆子被打发了出去,阿荔则守在廊下。 堂内,田氏笑了笑,矮身福了一礼道:“那赐婚的旨意,我也听闻了,今日便在此给姑娘道喜了。” “多谢。” 张眉寿语气平静。 田氏道了句“姑娘吃茶”,正要问一问张眉寿今日的来意之时,却听坐在那里的女孩子自行开了口。 女孩子看向她,无半句多余的话:“今日前来,是想要婶子你一句真话——大哥他,究竟是不是我父亲的血脉?” 744 想砍人 田氏如何也料不到竟会听到这样一句话。 今日张眉寿一早突然前来,她不是没想过出了什么事,却半点也不曾往此事上想过…… 田氏尽量压制着神情的变幻。 “姑娘为何会突然这般问……”她拿还算冷静的语气问道:“莫不是听到什么闲言碎语了吗?” 张眉寿看着她,眼底已经有了答案。 田氏表现的足够冷静。 可就是太冷静了—— 寻常人乍然听到这个问题,绝做不到这般冷静,更何况田氏性情最是谨慎胆小——如此冷静,分明是心虚之下,下意识的掩饰之举。 “我在问你话,是或不是,你答便是了。” 田氏十指冰凉,后背却起了一层密汗。 女孩子虽仍是在印证,可那双眼睛里仿佛并没有一丝疑问。 “姑娘,我……” 田氏想摇头,想否认,可却到底只是无措地看着张眉寿。 说白了,她如今已是不敢说谎了。 这仿佛是弱者在面对强者时的退缩与畏惧。 再有……她内心也早已不愿再对张眉寿说谎了。 她说不清那是怎么的感受,或许是因为愧疚,又或是当真不愿再经历谎言一次次被拆穿的境地。 若是可以,她何尝不想将内心所有的秘密尽数倒出—— 可她的顾虑太多了。 那些顾虑,不是她想抛去便能够轻易抛去的。 她是南家女,又是一个母亲。 说白了,她与姑娘之间,一直都是在相互试探对方的底线。 “非得是由我说出来不可么?”张眉寿看着她,声音几乎凝结成冰:“继晓才是大哥的亲生父亲,对是不对——” 田氏蓦然抬起头看向她,浑身几乎瞬间变得僵硬冰冷。 “……” 她再难掩饰震惊之色,动了动颤抖的唇,却无法发出声音来。 四目相对,张眉寿一派平静的神情之下亦是情绪翻涌。 这是她这几日来,做出的最为大胆,却也最切实际的推断。 当初,田氏在找上她父亲之前,一直以南家嫡女的身份被继晓幽禁在天门山寺之内—— 她算过了日子,大哥的生辰并无太多异样,与当初田氏同她父亲遇上的时间大致是对得上的。 这一点她倒不觉得意外——到底她家祖母当初必然也不会没有过疑心,既然将大哥留下了,想来也是经过查实的。 但生辰代表不了什么。 若田氏在逃离天门山寺之时,已经有了身孕,只要日子不久,出入也不会太大。 她为此见了傅大夫,询问了许多。 也包括如何证明血缘关系的法子——可傅大夫称,并没有什么周全之策,滴血认亲实则也并不严谨。 她便想到去暗中查问旧事,甚至想过要与父亲细谈此事,从父亲的回忆中寻得线索…… 可这些,她到底都没有去做。 不为旁的,只因不想让旁人察觉到太多异样,因此招来猜测。 且她内心已大致有了答案,既只想要田氏一句话,为此若给大哥带来麻烦,却是不值。 她想过了,这个秘密,若要说出去的话,那么除了已经知情的人之外,大哥和父亲,才应当是第一个知道真相的人。 在此之前,她会将这秘密守住。 田氏久久无法发声。 “此事前因后果,我已无意深究怪责于你。”张眉寿看着她,道:“今日我来寻你,只是不想从被人口中查明此事,你该知晓这其中的区分。” 若谈怨怪田氏,她如今当真提不起什么兴致来了。 但她态度依旧强硬,是因她作为张家人,理应知晓全部的真相。 田氏眼睫微颤,却是动作僵硬缓慢地朝着张眉寿跪了下去。 她很清楚,不管姑娘究竟知道多少,只要起了这一份疑心,便有的是法子去查明。 她不能让姑娘去查。 那样的话,必会引起猜测,甚至会惊动继晓。 她虽不聪明,却好歹还分得清这一点轻重及里外之分…… “是妾身该死……” 田氏将头叩在地上,身形微颤,声音却出奇的清晰。 张眉寿垂眸看着她。 今日的田氏,倒是少见地还算痛快了一回—— “池儿他……确是妾身欺瞒了所有人……”田氏额头触地,泪如雨下。 这语气中有羞惭、有自责,也有仿徨与不安。 “当年妾身在天门山寺中受到了折辱……逃出去之后,使计设计老爷时,并不知自己已怀有身孕……待到得知时,却是没能狠得下心来……” 张眉寿听懂了。 原来当年她父亲,不止是被柳氏与田氏设计,更是被骗了——那一晚,她父亲与田氏之间,应是清清白白的。 若不然,田氏也不会如此清楚地知道那孩子不是她父亲的。 当年,柳氏也被田氏骗了。 可这些曾萦绕在她母亲心头的利刺,如今早已变得不重要了。 她父亲与田氏之间即便是清白的,也并不能抹去什么。 甚至田氏此举,更加叫她觉得心中闷极。 独自一人藏着真相,利用着她父亲,为自己谋活路,因心软而留下仇人的孩子……在他们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将矛盾与风险尽数推给他们张家。 是,田氏是可怜,被人胁迫折辱,又亲眼看到南家覆灭。 在张家受人轻视冷眼,如今也要东躲西藏,不可以真面目示人。 可是,她的不幸遭遇、苦衷与隐情,诸般不得已,起初与他们张家又有什么关系? 张眉寿将视线从田氏身上挪开,转而看向堂外。 方才她还说如今已没什么兴致去怨怪田氏,却不曾想这才片刻,就想改口了。 但她自己说的话,自然想改就改。 说得直白些,她此时觉得自己就快要被活活气死了。 都说经历了大风大浪的人,心性多半会随之变得淡然超脱,可她这会儿却只想砍人。 她能够理解田氏的心路历程与想法,可那仅仅只是她思想境界足够高,能够想得通而已,却绝对做不到体谅原谅。 田氏或也不需要她的原谅。 眼下大敌未除,谈这些其实太虚了。 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再置气也改变不了什么——不如趁早想办法将隐患解除干净,到时也能真正腾出手来同田氏细细地算一算账。 张眉寿自我劝慰了一番,无声吐了口浊气,将那紧握的茶盏放回到了原处。 只是那茶盏放下时,迸溅出的茶水,仍旧泄露了女孩子想砍人的心情。 田氏身形绷紧着。 此时,女孩子的声音自头顶响起。 “别耽误工夫了,将该说的都说出来吧。” 745 卦言 田氏咬了咬颤抖的下唇,道:“此前妾身同姑娘所言,有关继晓与南家之间的过往,均是实情。只是……只是隐去了池儿的真正来历……及那晚妾身与老爷……那晚妾身实则是向老爷下了药,才使得老爷出现了幻觉。” “这些无关紧要的话,就不必多言了。” 张眉寿耐心不多,遂直接问了自己想问的:“你方才说,你当初遇到我父亲时,并不知自己已有身孕,既如此,你与继晓多年未见,他又是如何得知大哥是他的血脉的?” “他所学杂且多,据妾身所知,十多年前他便极擅星盘卜卦之术——池儿与他有血脉牵扯,他若有心卜算,应不缺手段。” 况且,池儿的存在与命数本就是不同寻常的。 “即便如此,那他在从未见过大哥的前提下,又怎能确定大哥便是所谓的真龙转世之人”张眉寿又问。 这才是她最想不通的地方。 难道也是通过星盘卜算出来的不成? 还是说,这其中尚有着其它因由在—— 继晓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有着缜密的筹谋在,她此时甚至疑心大哥的出生,也在他的计划之内。 田氏闻言登时抬起了头看向她,眼中俱是诧异之色。 “姑娘……” 真龙转世之说,隐秘非常……姑娘是如何又是何时知晓的?! “大哥乃命定之人,继晓欲寻得大哥窃取龙运——这些我皆已经知道了。”张眉寿并不隐瞒。 言罢,只留意着田氏的反应。 田氏已称得上是大惊失色。 却只是吃惊,而没有一丝困惑。 可见也是心知肚明的。 田氏此时显然也无意再去掩饰什么,她语气慌乱地问道:“姑娘可是已经见过继晓了?池儿的身份莫不是被继晓察觉了……” 这是她最怕的事情,因此单单是将这个猜测说出来时,嗓音都是战栗的。 “我还不曾去见过继晓。”张眉寿看着她:“大哥此时正在家中专心温书——你只管答我方才问你的话便是。” 田氏心中稍安,却仍急切地想知道张眉寿是从何处得来的这些消息。 她之所以知道继晓的那些盘算与秘密,皆是当年在天门山寺中,费尽心思手段,抛却性命安危替南家暗查到的消息。 可她尚且都来不及将这些消息传回南家…… 田氏心中一时滋味繁杂,到底没敢多问什么。 姑娘不愿主动提及的事情,她问了也是无用。 “实则,池儿自出生起,命数便已经注定了。”田氏眸中含泪:“当年,前天门山寺主持大师,卜算出真龙之子出世之天机——据说那卦言所显,下一任南家嫡长女会诞下此命定之人……” 张眉寿听得有几分意外。 原来除却那别有居心的龙脉谣言之外,南家竟还藏有如此秘密。 这卦言之意,等同是下一任南家嫡长女会诞下新帝。 这一则卦言,若被有心之人加以利用,引起的风波只怕也足以让南家难逃被灭族的命运…… 但此说法,这些年来似乎被守得极为严密。 张眉寿看向田氏:“所以,你便是那卦言中所指的下一任嫡长女?” 田氏唇边现出极复杂的笑意:“……当年被送去天门山寺之时,我尚也不知此事。” 皆是后来一点点打探证实到的。 也多亏了她的懦弱无能,才叫继晓将她视作了掌心中的傀儡,因此叫她得以钻了些许空子。 “南家人莫非也不知吗?”张眉寿问。 “或是知晓的。”田氏道:“南家族长与天门山寺前主持大师乃是至交……而那位主持大师自我幼时起,便甚少现身于人前,屡屡传出即将坐化的传闻,想来多半是泄露了天机之故。” 还有许多蛛丝马迹——事后细细回忆起来,皆叫她觉得南家族长对此事是知情的。 张眉寿微微皱眉。 “若南家知晓这则卦言,当初将你送入天门山寺之时,难道不曾有过顾虑吗?” 按理来说,如田氏这般紧要之人,理应好生保护着才对,而不该是假借妥协将人送到继晓身边冒险行刺杀之举。 这其中不可控的风险太多了。 “彼时我们南家也并不知继晓的真正意图。而命我前去天门山寺,一是没有选择,二来也正是为了查探他除了觊觎南家绝学之外,是否还有其它企图。”田氏微微摇头,语气苦涩地道:“至于顾虑……族长常说,天意指引之下,唯有尽人事,听天命。” 而他们南家,将全部的气力都用在了‘尽人事’三字之上。 张眉寿听得此言,未再多问。 到底都是些旧事了,若无知情人在,他们也无法细细追溯。 譬如那继晓的师父,天门山寺前主持大师为何会冒险卜算此天机、彼时他与南家族长的考量、及继晓当年所为,这些皆是眼下探究不得的。 甚至,这卦言的真假都尚且不能轻易下定论。 张眉寿并不曾将心神耗费在这等目前无解的问题之上,只道:“也就是说,阿鹿所中追去蛊的蛊引之人,应就是大哥无疑了。” 继晓最想找到的人,显然就是大哥。 田氏敛目道:“许就是了……” 顿了顿,满怀愧疚地解释道:“妾身倒也不曾想过要一直瞒着姑娘……本打算待池儿躲过继晓这一劫,日后安稳下来,再同姑娘说明,到时定也会替苍家公子解蛊……” 但她不曾想到的是,在此之前,姑娘已经得知了这一切。 甚至包括池儿的身世…… “许多事情,躲是躲不过的。”张眉寿语气里已无太多情绪:“若无一丝筹备,一味躲着,待到大祸临头,只会落得任人宰割的下场罢了。” “姑娘说得是……是妾身愚钝,妾身也是怕极了才会缩手缩脚,不敢冒险。”田氏语气羞惭之极。 以往她只知姑娘比之其他小姑娘很有些不同,但再不同,也只是个肉体凡胎的小姑娘罢了。 昔日的南家在湘西之地如何强盛,可到头来不还是…… 可如今的局面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746 “妖怪” 姑娘有手段查明这些内情,便可见确有能力在。 且姑娘会是未来的太子妃,身边有那位太子殿下并肩陪着…… 即便这么说似乎太过势利,也太浅薄了些,可人的底气与信心,往往正是这些浅薄的实力支撑起来的。无论是自信,还是取信于他人。 但眼下于她而言最紧要的,却是池儿的事情。 “不知姑娘打算何时替苍家公子解蛊……”田氏试探地问。 她知道,这件事情她根本不可能阻止得了,甚至没有过问的资格。 她是想借此事,来探一探姑娘此时的想法与打算。 姑娘的心思她永远猜不透——做事风风火火,果决干脆,爱憎分明的小姑娘是她;心思缜密细腻,思虑周全的人还是她。 “待大哥考完春闱再说。”张眉寿端起茶盏,吃了口已有些凉的茶水,将心情平复下来。 “……”田氏张了张嘴,满眼意外地看着她。 姑娘……如今竟还想着不能耽误了池儿会试之事吗? 可,姑娘分明已经知道了池儿的身世啊。 几乎是瞬间,田氏眼中的意外便被泪水盖过。 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哪怕她自认性情软弱,可今日若换作她是姑娘,只怕都是再容不下她和池儿的。 她原本想替池儿求情的话,甚至都到了嘴边,但根本没有办法再厚颜说出口。 她所做之事,是连自己都深恶痛绝的。 “妾身代池儿多谢姑娘……”田氏将头重重地叩在地上,声音哽咽模糊。 不管日后姑娘最终是何决定,但端看眼下姑娘还顾忌着池儿的前程,便可知姑娘并无迁怒池儿的意思。 这一点,已是过分难得,是她此前想也不敢想的。 “他是我的兄长,何须你来替他道谢。”张眉寿冷冷地看着她:“错的人一直是你,不是他。” 她的兄长,从出生到成长的环境,从来都是田氏强加在他身上的,他自己根本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 孩子是无辜的——这句话,她本也不是十分赞同。 到底还有句话叫做父债子偿。 她兄长的存在,哪怕无需去做任何,都曾是横在她父母亲之间的一根利刺,只因他是田氏的孩子——单是这一点,他似乎就已经并不无辜了。 可她还是坚持认为,她的兄长,就是无辜的。 女孩子任性护短地想着。 至于若有朝一日,她父亲母亲知晓了此事,到时他们待兄长会是怎样的态度,她都会选择理解及尊重——因为他们才是真正在这场欺瞒中受到了真切伤害的人。 但那是父亲和母亲的态度和立场,而不是她的。 换而言之,若父亲母亲要将大哥逐出张家,不允他再姓张,她确也不会去横加干涉阻止。 但却依旧会视他为兄长,护他平安。 哪怕她这么想,或许太过任性了,也似乎还有些拎不清。 但那个少年,他当真值得她这般不讲道理的去护着。 田氏跪在那里,泪水一滴滴砸在地上。 “一直以来,都是妾身狭隘了……” 以往的那些顾虑不安,登时消散了干净,如今只剩下了惭愧与感激。 若知姑娘会是这般心意,她断不可能将真相隐瞒到今日。 她何尝不想说,可她之前当真不敢…… 她自幼行事的作风,便如同是摸着石头过河,从不敢有一丝大意,许多事情哪怕猜错,也不敢多问,总讲求一个自以为是的稳妥。 她这半生光景,几乎都是屏着呼吸这么走过来的。 “你可知继晓究竟是何来历出身?” 头顶上方传来女孩子没有感情的问话声音。 田氏此时心中便是有再多动容,却也得连忙收了起来——毕竟姑娘显然没有兴趣也没有耐心同她谈什么心。 “这一点妾身倒当真所知不多,只听闻他自幼便无父无母,最初是为一座寺庙所收留。”田氏拿衣袖擦了擦眼泪,边道:“据闻那座寺庙后来走水,被一场大火付之一炬,继晓才辗转被送到了天门山寺修行……” 张眉寿静静听着。 这些她早听祝又樘说起过。 紧接着,又听田氏道:“我倒疑心,那场火与他有关——当初在天门山寺中,他偶也会与我说些话……” 当然,绝不是什么静下心来闲谈,而像是心中有诸多不满与戾气需要倾倒。 到底那时他也只是十七八岁的年纪,必然不似如今这般沉得住气。 她至今还记得那种听似平静,实则阴冷嘲讽,叫人不寒而栗的语气。 “他隐约提及过在那座小寺庙中的经历,似是受人排挤疏离的,还道有人将他视作妖怪异类,那里的主持方丈,为了保全寺庙名声,甚至试图将他溺死——”田氏说着。 “妖怪”张眉寿皱眉。 即便孩子间的恶意甚至会毫无缘由,但被称之为妖怪,且连主持方丈竟动此念头,想来多多少少该有些原因。 “池儿身上的那种怪病……继晓也有。”田氏不做隐瞒地道。 张眉寿微微吃了一惊。 原来大哥的“怪病”,竟是遗于继晓。 转瞬间,她陡然想到了许多。 “所以我疑心,那座寺庙的大火,是他蓄意报复灭口。”田氏说到此处,声音都有些发寒:“可那时他至多才八九岁的稚龄而已……” 张眉寿一时没有说话。 人的性情,多半是天生,却也与经历脱不了干系。 尤其是过分深刻的经历。 田氏又说了些其它自己所知道的有关继晓的事情。 这一次,她真正是知无不言。 但她所知道的,也并不算详细。 “我如今也只能想到这些而已,若何时想到其它,再告知姑娘……” 张眉寿“嗯”了一声,站起了身来。 今日能从田氏口中打听到这些,已是叫她觉得破天荒了。 继晓也有她兄长身上的那种怪病——这个线索,或许是极有用的。 见她要走,田氏才忙要起身。 因跪的久了些,她起身的动作有些吃力。 “姑娘。” 听得背后传来的声音,张眉寿慢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田氏拿一双红肿的眼睛看着她的背影,开口道:“我有一个提议,算是不情之请……” 747 震惊的骆先生 言罢,正要往下说时,却见原本慢下了脚步的女孩子再没有片刻犹豫,抬脚跨出了门槛。 “……”看着女孩子浑然写着“不想听”的背影,田氏愕然地张了张嘴。 然只片刻,便反应了过来,追上前两步。 “姑娘——”田氏心知此处没有旁人,此时就道:“池儿春闱之事,依妾身之见……倒不必急着非要今年去考不可,不如再等一等。” 张眉寿闻声顿下脚步。 田氏见状,便语气担忧地解释道:“如今这等关头,池儿若太过招人瞩目,总归也不是什么好事……” 张眉寿微微皱眉:“大哥此前已接连摘下两个头名,此番是否能连中三元,已是京中大热之事,甚至引了不少人暗中下注来赌测此事——若忽然弃考,岂不显得过分异样?到时,只怕才是真正的招人瞩目。” 至于大哥的心血与前程,这些话是不必与田氏多言的。 “可是……” 田氏神情犹豫反复。 “方才我已说过了,许多事情不是躲一躲便能够避开的。你执意要躲下去,那是你自己的事情,大哥另有他自己的路要走。” 继晓之事,绝不该是大哥生活的全部。 安危自然是头等大事,然而躲起来并不代表就能避开一切危险。 田氏的想法与做法或许也称不上错,但就眼前的局面而言,等同是做无用功。 田氏闻言沉默了下来,袖中十指微微拢起。 看着女孩子一步步下了石阶,那纤细的背影仿佛透着难以言说的坚韧,田氏心中一时百感翻涌。 身为人母,她将池儿生下来之后,也不是没有过悔恨…… 若是可以,她也想让池儿坦坦荡荡,光明正大,不必有丝毫躲藏的活着。 可她没有这个能力,更少了这份魄力。 但面前这小姑娘不一样—— “姑娘。” 田氏再次出声喊道。 意料之中的,女孩子脚下并没有丝毫停顿,显然是无意再同她多费口舌。 田氏略提高了些声音。 “妾身愚钝,不知如何做才能略出些薄力,擅作主张又恐给姑娘带来麻烦,再坏了姑娘的计划……姑娘若有用得上妾身的地方,不管是要做什么妾身都愿意!” 哪怕是她这条命—— 语气里,竟挟带着一丝在她身上极少见的果敢。 她并不是怕死,只因心中挂念太多,怕自己死的毫无用处。 若姑娘能将她这条命‘加以善用’,能叫她帮得上池儿和张家一二,她断不会有丝毫贪生之心。 当然,单凭她做过的事情,即便姑娘此时要她性命,她也是无话可说的。 张眉寿驻足,回头看了她一眼。 容貌被改变过的妇人站在堂门外,一双眼睛尚且红肿不堪。 张眉寿只看了她一眼,并未多言半字,收回目光之后,便带着阿荔离开了这座小院。 田氏目送着她离去。 阿荔安安静静地跟在张眉寿身侧,并不多嘴。 她知道,姑娘此时心中必然不好受。 哪怕她家姑娘人美心善,定不会因此对大公子生出什么隔阂之心—— 可事实终究是事实,这其中的牵扯,可不止是大公子与姑娘之间的兄妹情意,还有整个张家,和那个该死的臭和尚。 这件事情日后会带来何种局面,是谁也无法预料的。 但她相信,有姑娘和殿下在,一定不会让局面太过糟糕。 况且,姑娘和殿下还有她和棉花,清羽,老于等一大堆得力帮手呢。 想到此处,小丫头握了握拳,又生出了许多力量——看来还得再多学些本领才行,万一哪一日姑娘用得着她,可万不能给姑娘丢人。 还有阿豆她们,能教的也要多教些,虽说再怎么教也比不上她阿荔,但好歹不能太拖她和姑娘的后腿啊。 阿荔认认真真地计划着。 而此时,隐约有脚步声传了过来。 张眉寿抬眼看去。 不多时,只见前方的岔路处,现出了一道熟悉的少年身影。 张眉寿瞧得大为意外。 这个时辰,他怎么过来了? 然意外之余,眉间原本的紧绷之色顿时一扫而光,显然放松了许多。 到底是她的良药来着—— 张眉寿脚步轻快地朝着他走去,身上的披风与裙角随着走动而微微扬起。 少年俊逸的眉眼间含着笑意,朝她伸出了手,她便极自然地将手递上去。 女孩子的手柔软微带着凉意,少年握在手里,只觉得一颗心被填得极满。 “公子怎么来了?” “出宫来办些事。”祝又樘笑着道:“没成想你恰在此处——” 言罢,问道:“可是见过田氏了?” 张眉寿点了头,语气有些低:“见过了。” 单听她语气,祝又樘便知道结果如何了。 张眉寿紧接着道:“又听她说了些与继晓有关的事情。” 她打算将自己得来的消息同他说一说。 不料却听身边的人问道:“可用罢早食了?” 张眉寿听得一怔,旋即道:“还不曾。” 今日她这门出的急,溜出来时还没到传饭的时辰。 就听他道:“那先去饭厅用饭。” 正事自然是要说。 却也要先将他家小皇后喂饱了才行。 张眉寿闻言莞尔,遂也暂时将那些话压了回去,乖乖地由他扯着往饭厅去。 走到一半时,遥遥见得两道人影迎面而来。 待走近了些,张眉寿笑着唤了句:“骆先生。” “……”骆抚狠狠地眨了眨眼睛。 “骆先生可是要出门吗?”祝又樘问道。 骆抚这次干脆狠狠地掐了一把自己的手心。 ……是疼的没错! 可—— 谁能来告诉他,青天白日之下,为何这张家的丫头和朱家的小子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拉起了手?! 这丫头……不是才被指为了太子妃吗 这一点他总不可能记错吧? 所以这般肆无忌惮究竟是为了哪般? 还有张家丫头身边的那个丫鬟竟一脸习以为常的模样……足以说明这根本就不是头一回! 骆先生觉得自己似乎即将见证一场足以轰动大靖的私奔戏码——这突如其来的冲击甚至叫他觉得一阵头重脚轻。 然而与此同时,他看着面前的一对璧人,竟还不知死活地觉得尤为般配。 748 约见 所以,若真走到了私奔那一步,到时候他究竟要不要帮忙,竟是个令人头疼的问题。 不,确切来说,应当是个令人脖子疼的问题。 见骆抚面上神情反复,却不发一词,张眉寿忍俊不禁地问道:“先生可要一同去用早食?” 骆抚神情复杂地点了头。 虽然他已经吃过了。 但有些话,他身为这丫头的野生外祖父,必须要同她好好说道说道。 说起来,宋成明那个家养的外祖父实在太不称职,外孙女出了这档子事,他竟都毫无察觉不成! 一行人就此朝着饭厅而去。 骆抚看着二人依旧紧握的手,忍无可忍地重咳了两声。 下一刻,就见张眉寿将手抽了回来。 咳,说句实话,她完全忘了二人还扯着手这回事了。 怪不得骆先生的反应会如此之大……吓到老人家,这确是他们的不对了。 见二人的手分开了来,骆抚的心情却依旧无法平复——现在松开也晚了,毕竟他已经看到了。 骆先生怀揣着这横竖平静不下来的心绪,味同嚼蜡地又用了一顿早饭,直撑得想要叹气。 “朱公子,我同张丫头有些话想单独说一说。”骆抚看向祝又樘说道,一点儿也不掩饰赶人的意思。 说实话,他眼下对这小子很有些不满。 张丫头不懂事就罢了,此人身为男子,竟也半点不知轻重么? 有没有替张丫头考虑过日后会面临怎样的局面? 再是对圣旨赐婚不满,再是两情相悦,却也要考虑后果才行。 仗着一副好样貌就这般胡作非为,枉他先前还觉得这小子极为可靠—— 骆先生这般想着,见那少年坐着未动,且眼底还隐隐露出了笑意,不禁被气得狠狠瞪了对方一眼。 他决定了,今日就从这小子的别院里搬出去! 骆先生这厢气得瞪眼,险些就要拍桌子时,却听张眉寿也忍不住笑了一声,与他道:“先生莫要动气。一直以来,有一事实是瞒了您。” 骆抚转头瞪向她。 “不用你多说,我今日可是带了眼珠子出来的!” 也知道不该瞒着他? 张眉寿将手中调羹搁下,道:“实则,既安便是太子殿下。” 骆抚恼怒的神情登时凝滞在脸上。 他下意识地想将张眉寿的话当作疯话,可偏偏又清楚这丫头虽然滑了些,却并非是会在这等事情上胡说八道之人。 于是,他只能缓缓转动着僵硬的脖子看向坐在那里的祝又樘。 少年样貌俊朗,气度从容清贵。 想到这些日子接触下来的种种细节,骆抚几乎瞬间就信了这个说法。 不怪他轻率——相反,正因他足够谨慎,才能在短短时间内便说服了自己! 原本许多想不通的地方,似乎也得到了最契合的解释。 此时,只听那少年开口道:“身在宫外,多有不便。此事一直未有同先生说明,失礼隐瞒之处,望先生海涵。” 骆抚闻言立即站起了身来,抬手阻止了祝又樘再说下去。 等等—— 先让他先想想自己有没有失礼之处再说! 然而,这几乎是不用去细想的。 骆抚绝望地闭了闭眼睛。 此时,他甚至羡慕起了老夏的间歇性疯癫病——至少有足够的理由来为自己不敬的言行开脱。 现在疯还来得及吗? 来不来得及他不知道,但他觉得自己好像也差不多了…… …… 祝又樘和张眉寿离开饭厅之后,状态不佳的骆先生被同样状态不佳的茯苓扶回了院子里。 张眉寿将自己与田氏的对话,单独同祝又樘复述了一遍。 包括张秋池与继晓身上的那同一种“怪病”。 “我记得殿下曾说过,先皇在世时,有一位年幼的皇子也曾出现过同样的病症——” 祝又樘微一颔首。 “然具体是真是假,还需去查证。” 此事的真假他也并无把握,上一世只当作一桩传闻来听一听罢了——而今,此事既有可能与继晓有关,自然要重新彻查。 “此事且不提。”张眉寿道:“殿下此前还曾讲过,上一世在湖广之地曾发生过有人以此怪力伤人之事……眼下想来,那人应就是继晓无疑了。” 祝又樘点了头。 算一算时间,那时正是孙氏被他软禁不久之后的事情。 若炜儿的生父当真就是继晓,那么对方应是为了躲避锦衣卫的严查,仓皇之下而逃回了湖广。 如此一来,他们先前的猜测与困惑,在继晓身怀此怪力的这条线索的串连之下,几乎都能对得上了。 眼下便只剩下了一个谜团——继晓的真正来历。 多猜无用,还需尽快设法深查。 当日,祝又樘命清羽去了一趟棉花胡同。 论起宫中的陈年旧事与秘闻,自然要先问一问怀公。 便是怀公不知晓的,但论起打听的门路,总也比旁人要多上许多。 …… 两日后。 张眉寿清早起身洗漱罢,去了海棠居陪宋氏用饭。 “如今这天儿还不算暖和,不必每日往我这里跑。”饭后,宋氏留女儿说了会儿话,“冷风吹得多了,脸可就不细嫩了。” 说着,仔细打量了女儿的脸,遂露出不甚满意的表情来。 虽说女儿随了她的好肌肤,可也不能仗着底子好就这般不爱惜。 “都快要出嫁的人了……”宋氏叹了口气,打算午后约上两位好友替女儿买些上好的脂膏回来。 察觉到自己被母亲嫌弃了,张眉寿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又就着一旁梳妆台前的铜镜照了照。 分明还好。 可相比于母亲,她这一世在这方面活得确实糙了些。 不过也挡不住天生丽质——张眉寿望着镜中的自己,发自内心地评价道。 宋氏因要忙于理账,很快便赶了人。 张眉寿带着阿荔刚回到愉院,就见阿豆迎了上来。 “姑娘。” 阿豆行礼罢,道:“奴婢正要去寻姑娘呢——方才客嬷嬷使人传了话过来,说是有要紧事想请姑娘出府当面一叙。” 那位客嬷嬷与张家往来并不算密切,但她还算有印象。 倒也不单单是因她记性好,主要还是阿荔这些年来的耳提面命——但凡是与姑娘和张家有牵连的人际关系,作为愉院里的丫头,尽量都要一一熟记于心。 749 押来请罪 喜上眉头正文卷740押来请罪张眉寿闻言,眼中闪过思索之色。 旋即,问道:“可说明了要在何处相见?” “说是在阜成门大街上的吕记茶馆——”阿豆答道。 吕记茶馆? 张眉寿只觉得好像没怎么听闻过,想来算不得什么有名的好去处。 客嬷嬷此人,她是了解的。市井,却极懂人情世故,算是个识趣的。 对方若无必要,绝不会轻易要见她——到底对方很清楚,彼此之间这份本就单薄的牵扯,不是拿来随意消耗的。 自赐婚的旨意传来之后,客嬷嬷只上门道过一次贺,没见着她的面儿,便未再有二次登门。 故而,此时对方不仅要见她,还这般大的架子叫她出府相见,又选了一家名不经传的小茶馆,委实异样得很。 “我知道了。” 张眉寿说话间,抬脚朝着里间走去。 阿荔跟在后头,低声地道:“姑娘,奴婢觉着,此事似有些蹊跷。” 她越想越想觉得这事情应当不是客嬷嬷那势利眼能够做得出来的。 该不是有人假借着客嬷嬷的名号,特意诓她们姑娘出去,另有居心图谋吧? 譬如要对她家姑娘不利,或坏她家姑娘名声之类的—— 虽然她一时想不出谁会借客嬷嬷这个不甚好使的幌子来诓骗她家姑娘,可万一对方又坏又蠢,是个脑子有毛病的,或者干脆就是刻意反其道而行之,就为了勾起她家姑娘的好奇心呢? 阿荔谨慎又经验老道地想着。 张眉寿赞赏地看了她一眼。 她家阿荔这警觉性,如今倒是愈发了不得了。 “蹊跷与否,去看一看就知道了,替我更衣吧。”张眉寿语气没有犹疑地道。 知道有蹊跷,在有自保能力的前提下,当心防备着就是了。若是直接不去,那这蹊跷只会愈发蹊跷,说不准哪一日就会冒出来绊脚。 她是个有麻烦有异样,就要趁早解决的人。 阿荔点头应下来。 在京城这块儿地盘上,还没有她和姑娘不敢赴的约呢。 小丫头非但不怕,还隐隐有几分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吕记茶馆坐落在阜成门大街的街尾处。 里外陈设看起来有几分老旧的小茶馆中,一群闲汉模样的男人聚在堂中吃茶嗑瓜子说笑,聒噪嘈杂。 一名蓝衣‘少年’的到来,引去了众人的视线。 那少年身量不高,却胜在样貌清俊,气质不俗,往此处一站,只叫人觉得与四周颇有些格格不入。 在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少年带着小厮在茶楼伙计的指引之下,上了二楼而去。 楼梯也已显老旧,踩在上头咯吱作响。 狭窄的二楼,仅仅设有两间雅间儿,其余皆是看戏听书用的雅座。 张眉寿被带去了其中一间雅间前。 阿荔抬手叩门,动作看似随意,实则处处戒备谨慎。 前来开门的一名身形高大、肤色微黑的男人。 阿荔只看一眼,就将人认了出来。 这是客嬷嬷的儿子,她曾见过两回,印象中一直是不太聪明的样子。 然即便如此,也不能放松警惕。 毕竟蠢儿子假借母亲的名义来干坏事那也是有可能的。 “客嬷嬷呢?”阿荔问。 那男人看着面前这对公子小厮,显然愣了一下:“你们——” 他娘只说今日要见一位贵人,他猜测是那位张家姑娘,可此时面前的人是谁? 这时,客嬷嬷的身影从房间里快步走了出来。 她看向张眉寿,虽也怔了一瞬,却很快矮身行礼,压低了声音道:“姑娘还请进来说话。” 张眉寿微一点头。 阿荔走在前侧方,先将房间里的情况探明。 然而刚踏入房内,就先皱了眉。 客嬷嬷已叫她的儿子去了外头守着,自己则将房门从里面合上。 转过身,她又朝着张眉寿郑重行了一礼:“方才人多眼杂,礼数不周之处,还请姑娘见谅。” 方才她见张眉寿这一身装扮便知是不想暴露身份。 张眉寿未有多言其它,直截了当地问道:“不知嬷嬷为何约我来此?” “姑娘先坐下吃口茶,听我慢慢说明缘由经过。”客嬷嬷态度称不上谄媚,却也格外恭谨。 张眉寿闻言在桌边坐下,却不曾去碰那茶水。 客嬷嬷正要开口,却听阿荔先讲道:“姑娘,这房间里还有其他人在。” 张眉寿目光平静地看向那角落处的一架屏风。 这雅间本就不大,屏风后的人显然也不擅隐藏,偶有些小响动传出。 而客嬷嬷显然也无意真正将人藏起来。 她多看了阿荔一眼,适才向张眉寿解释道:“本就是押来向姑娘请罪的,只是这蠢货不太安分,我怕惹了这茶楼里的伙计注意,才将人绑着暂时藏了起来。” 说话间,已快步来到那屏风旁。 屏风被移开,张眉寿只见是一位身着粗布衣裙的妇人被绑住了手脚,倒在地上,口中塞着一团麻布。 张眉寿眼底微有不解之色。 阿荔虽也不明白这是发生了什么,但还是立即向自家姑娘解释道:“姑娘,这是刘婆子,客嬷嬷雇来在家中做活的。” “就是这见钱眼开,黑了心的蠢货!” 客嬷嬷朝着刘婆子狠狠啐了一口,道:“好好瞧瞧你跟前坐着的是谁,若再敢有半个字的叫嚷,见官且是轻的,便是断了你的舌头将你活活打死,断也没人敢替你收尸!” 阿荔斜睨向她。 这位嬷嬷狐假虎威的功力可当真了得。 但断舌头活活打死这等常见的手段未免层次也太低了,根本配不上她家姑娘的作风。 横躺在地上的刘婆子见着了张眉寿主仆,此时已是面如土色,只知慌乱无比地点着头。 客嬷嬷这才将那堵住她口的麻布扯了下来。 刘婆子大口喘息起来。 客嬷嬷厉色道:“把你做的亏心事一五一十都跟张姑娘说清楚了!” “……日后再不敢多嘴了,求姑娘高抬贵手,就饶了我这条贱命吧!”刘婆子上来便哭着求道,偏又不敢过分大声,鼻涕眼泪混作一团,狼狈之极。 见她只顾求饶,全然说不清经过,客嬷嬷狠狠踹了她一脚,叫她闭了嘴。 自己则将事情的经过仔细地复述了一遍。 750 未见 从那身份不明的少女找上她,百般利诱胁迫她散布对张眉寿不利的谣言开始说起—— 当然,其中必然少不了一番添油加醋,以突出自己不肯妥协的背后都经受了怎样的诱惑与威胁。 张眉寿安安静静地听着。 阿荔却平静不下来了。 叫她好好想想这会是哪个贱蹄子竟敢在背地里妄图抹黑她家姑娘的名声! “实话也不瞒姑娘,我家中那不成器的儿子闯出了祸事之后,我想方设法地遮掩此事,突然叫外人得知,我便起了疑心——而后又暗中留意了这蠢货的行踪,才叫我查到了她背地里与那人传递消息的事实!” 客嬷嬷说着,又朝那刘婆子骂道:“这些年来,我待你向来不薄,你却为了那一星半点的好处,将我卖得干干净净!” 刘婆子吓得只知道哭了,然而听到那句‘待你向来不薄’,抽噎声仍是不禁一顿。 老天爷,这等违心话都说得出来吗? 客嬷嬷还在继续往下说:“然你若单单只是背主且罢了,我自认倒霉就是!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将心思动到张家姑娘身上去!张姑娘的私事,岂是你能够随意妄言的!” 刘婆子此时无暇去膜拜对方这拍马屁的功力,只哭着认错求饶。 “张姑娘,我只是一时财迷心窍……与那位姑娘说了些无关紧要的消息罢了,可是半字不曾提及张姑娘您的不是啊!”她挣扎着坐起身,连连朝着张眉寿的方向作揖叩首。 阿荔横她一眼,冷笑道:“我家姑娘原本也没有什么不是,你便是想提及,怕也想不出半句来!” 刘婆子连声应“是”,道是自己嘴笨。 阿荔内心的鄙夷强压不下,耐着性子细问了她都同对方说过什么与她家姑娘有关的消息。 刘婆子一一答了,没敢再有什么隐瞒。 前头所言,倒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甚至还有些根本就是道听途说,胡诌来的。 经她那张嘴稍稍一改,就敢拿来换银子了。 到底有关张眉寿之事,她原本所知也并不多。 只她最后一句话,惹了张眉寿注意。 “对方几番问起了那田姓妇人的事情,嘱咐我多打听打听那妇人如今的去向……” 阿荔眼皮一跳。 田氏的身份不同寻常,被人盯上可不是一件好事。 “你都说了些什么?”张眉寿问。 听她语气平静,刘婆子便下意识地觉得此事并不怎么紧要,因此便有胆量将与对方的对话大致都说了一遍。 张眉寿听在耳中,心中有了判断。 田氏之事,她一直以来掩饰得还算周全,刘婆子知道的也只是她想让外人知道的那些而已。 可对方既几番问及此事,又让刘婆子多去打听,可见多少是对此事上了心的。 倒确实也有几分敏锐。 但用错地方了。 “昨日午后我已让这蠢货传了信儿过去,约那人今日来此见面详谈。算一算时辰,许是快到了。”客嬷嬷此时讲道:“究竟是人是鬼,待会儿姑娘大可自己亲眼瞧瞧。” 她今日既约了张眉寿出来,便不会只凭嘴上说说。 要与人示好,自然就要做得周全些。 “你不知她身份,是如何传信过去的?”张眉寿问道。 “先前她叫人传了话给我,若我有意相见,便叫人去先前见过面的茶楼柜台处留个字条,只道给王姑娘——她见到了,自会赴约。”客嬷嬷道:“今早我又使了这蠢货去打听,茶楼里的伙计称,那字条昨晚已被自称王姑娘的人取走了。” 显然,这王姑娘根本不会是真姓。 而为求一份谨慎,不被对方察觉到异样,她在做这些之时,一直没有拆穿刘婆子所为,直到将刘婆子带到此处,才使了儿子将人绑了。 张眉寿听罢这些,遂也不再多问。 不得不说,对方行事虽称不上天衣无缝,却也算是缜密干净。 见她手边的茶凉了,客嬷嬷主动上前,亲自替她换了一盏热的。 她凡事总爱拿一拿架子,若换作平常,即便有这份讨好的心,却也未必会做到这种地步—— 可眼下临近那十日之约,她当真是急了。 这盏茶换下来,这小姑娘即便依旧不会喝,却也必然能够明白她的焦急。 张眉寿对她微一颔首,道了声“有劳嬷嬷”,确也不曾尝过那茶水。 而直到这一盏茶再次转凉,依旧没人过来。 客嬷嬷心中渐渐开始有些没底。 上次见面时,对方的目的性极强,而那字条已被取走,她便笃定了对方今日一定会来见她。 阿荔亲自下楼,提了一壶拿滚水新沏的热茶上来,替自家姑娘换上。 待到茶水变得温热时,张眉寿端起,吃了两口。 客嬷嬷见状,急得已是冒了冷汗。 张姑娘显然是没有多少耐心了…… 此时,却见那吃了两口茶的小姑娘,抓了一把花生,自顾剥了起来。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且这茶不吃还好,吃了两口反倒觉得有些饿了。 扮作少年模样的小姑娘不急不慢地嚼着一粒花生仁。 阿荔见状,忙去净了手,上前替自家姑娘剥起了花生,并瓜子儿。 客嬷嬷:“……” 心竟是这般的大的么? 这和她方才想象中的久等不到人过来,小姑娘免不了要黑脸发脾气的局面全然不同。 默默看了一会儿之后,客嬷嬷也仔细净了手,加入了进去。 剥吧。 不然叫她在一旁干看着,确实也站不住。 张眉寿吃一会儿花生瓜子仁,再吃一口茶,如此反复着。 “……”依旧被绑住手脚的刘婆子看着这怪异却和谐的一幕,神情逐渐复杂。 张眉寿吃完了一整盏茶之后,拿帕子擦了擦手,站起了身来。 “姑娘。”客嬷嬷连忙丢下手中的花生壳,“姑娘不妨再等一等。” “不等了。” 客嬷嬷急急地道:“我今日所言句句都是实情,确是有人背地里要给姑娘使绊子……此事千真万确,我敢对天起誓!” 此时这局面,银子已经不敢再多想了,只怕还要惹了这位小祖宗疑心! 张眉寿闻言看向她。 客嬷嬷满心焦急不安之下,只听那小姑娘开了口。 751 旧事 “我信嬷嬷的话。” 客嬷嬷闻言心底微微一松,正要接话时,又听张眉寿讲道:“她向来有几分聪明,想必是察觉到了什么,才不曾露面。” 客嬷嬷听得一愣。 她自认为做得还算谨慎了,而对方看起来不过是个富贵人家的姑娘罢了,这种闺阁女儿家按理来说应是好糊弄的……若真察觉到了异样,那警觉性倒是颇高。 不过这不是重点—— “姑娘莫非已经猜到是何人了?” 张眉寿“嗯”了一声,以极平静的口吻反问道:“年纪可是在十五六岁上下?身量约比我高半指左右?” 横竖在这京中,最有可能在背后这般捅她刀子,恰巧又有几分小聪明的人,就是那一个了。 看来有些人当真不记打。 客嬷嬷微微思索了片刻,便没有犹豫地点头。 “正是姑娘所说的那般!”她下意识地问道:“不知是哪一家的姑娘,竟这般心思阴险?” 问罢之后,却又当即后悔了。 张姑娘既然轻而易举地便猜出了对方的身份,显然是有过节的,这般私事,本不是她该妄加打探的。 她也是说着说着一时问顺口了。 客嬷嬷这厢正要出言补救时,不料却听张眉寿语气淡淡地道:“思来想去,也只能是那蒋家的大姑娘了——” “……”客嬷嬷闻言眼睛顿亮。 张家姑娘愿意将消息透给她! 这绝不是要聊闲天儿的意思—— “不知是哪一个蒋家?”客嬷嬷打听道。 阿荔已是心领神会,适时地接过话来:“还能是哪一个蒋家,不就是我们小时雍坊里钟家的大姑爷蒋钰么。” 客嬷嬷恍然地“哦”了一声。 京城富贵人家甭管能不能叫得上名儿的,只要提个引子,就没有她不知道的。 这个钟家,可是静妃的母家…… 但她也隐约听闻了,自年前六皇子险些出事之后,静妃与钟家就有些疏离了——反而常常召了张家姑娘入宫作陪说话儿…… 那蒋钰,似乎也因此前与宁家走得近了些,而被降了职。 不过转瞬间,客嬷嬷心底就已有了权衡。 是以,此时便拿惊异的语气讲道:“这么一说,我倒是有些印象了……这位蒋家大姑娘,可是早年间雇凶险些伤了定国公府的嫡姑娘,因此被接离了京城的那一个?!” 此事彼时闹得沸沸扬扬,据说还有御史因此弹劾了钟家,消息灵通如她,自然是有过耳闻的。 “嬷嬷好记性。”阿荔道:“想当年我家姑娘也险些因此被伤到呢。” 确切来说,那姓蒋的贱人起初盯上的根本就是她家姑娘——分明是自己长得不行,就眼红她家姑娘的美貌。 只是此事当年已有定论,这话也就不必多言。 客嬷嬷有些吃惊:“竟还有这等事……” 然而想一想,确也是有可能的,到底她一直也知道张家姑娘与定国公府的那位二姑娘自**好。 小姑娘间有纠葛是常见的。 思及此处,客嬷嬷皱起了眉,显得尤为不忿:“这位蒋姑娘小小年纪便如此歹毒,此番会在背地里做这等手脚,倒也不足为奇了,想必是见姑娘被指为了太子妃,心中嫉恨,企图以此来败坏姑娘的名声——” 说着,重重叹了口气:“可惜此番没能抓她一个现行,如若不然,非叫她蒋家在京中再无立足之地不可!说起来,都怪我行事鲁莽大意了……” “嬷嬷不必过分自责。”张眉寿不置可否地道:“时辰不早了,我且先回去了。” 客嬷嬷识趣了应了声“是”,不再多问其它,只看向那刘婆子:“那依姑娘之见,这蠢东西要怎么处置?” “既是嬷嬷的人,那由嬷嬷做主就是了。” 客嬷嬷闻言应下来。 这等事,张家姑娘确实也没有过多沾手的必要。 但照此看来,张姑娘待她倒也还有几分信任在。 客嬷嬷心中暗喜庆幸,面上并不表现出来,只将张眉寿亲自送了出去,留了自己的儿子在此处看着刘婆子。 下楼时,张眉寿走在前头,阿荔不着痕迹地慢下脚步。 客嬷嬷见状凑了过去,低声与阿荔说了些有关蒋令仪的事情。 一番不齿之言自是不必多表。 “按理来说,这等名声尽毁的姑娘家,就不该再带回京城才是,也不怕遭人耻笑么。”客嬷嬷皱眉说着。 阿荔‘难得’也有几分闲聊的兴致,此时接过话道:“大约是觉得隔了几年,该是被忘干净了,再借着一句年幼无知做幌子,就妄想将这些劣迹揭过呢。” 客嬷嬷眼神微闪。 旋即语气嘲讽地笑了一声:“对,可不就是妄想么。” 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哪有这么容易就能被忘干净—— 阿荔未有再多言,脚下紧走几步,追上了张眉寿。 客嬷嬷将人送出茶馆之后,快步回了二楼。 “娘,银子的事情可有着落了?”男人神情着急地问道。 客嬷嬷剜他一眼,冷声道:“再有下次,别说是娘了,便是你爹从棺材里爬出来也帮不了你了!” 今日这事,虽说不如想象中顺当,但她估摸着兴许还有戏。 就看她接下来做的,能不能叫张姑娘满意了。 男人闻言反应了一会儿,方才露出喜色,又连忙起誓保证自己日后再不敢沾酒沾赌了。 客嬷嬷全然不曾在听,自顾思索着。 …… 四五日过去,蒋钰从外面归家,一路阔步而行,来到了蒋太太院中。 “老爷回来了。”正坐着吃茶的蒋太太将茶盏放下,站起身来,见得丈夫脸色难看,心中就有了数。 “平日里叫你约束好仪儿,让她少出些门,可你偏是不听!如今倒好,那些丢人现眼的旧事又被人掀出来了!”蒋钰恼道:“单单只是这些且罢了,可甚至还有人传仪儿暗中蓄意抹黑未来太子妃的名声,欲对未来太子妃不利!” 他前面说的那些,蒋太太听着还只是脸色发愁,待听到后面一句,却是不由脸色大变。 “未来太子妃?!”她惊异不已:“……这同未来太子妃有什么干系!” 752 软刀子 “我怎么知道!” 蒋钰一看妻子竟还不知此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无需多问,也可知她必然是又得罪了什么人!如若不然,好端端地怎会突然冒出这么多流言来!” 如今这些流言已经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依他看来,必不会是偶然。 “这……”蒋太太脸色发白地道:“莫非是定国公府不成?” 到底若提起与仪儿有旧怨的,头一个就是定国公府的那位二姑娘了。 至于会不会就是那未来太子妃的手笔,蒋太太认为根本不可能——且不说据她所知,未来太子妃根本没有道理这么做,即便是有,哪儿有人传谣言时会将自己也牵扯进去的?自然是撇得越干净才越好! 刻意将自己置于受害者的地位,来博同情,作为堂堂未来太子妃那更是没有必要。 要她说,还是有人刻意将未来太子妃扯进去,以此来扩大此事的影响,从而对付仪儿和他们蒋家! 短短瞬间,蒋太太脑子里想了许多。 蒋钰闻言冷笑出声。 “定国公府要想对付她,哪里犯得上使这等隐晦的手段!你该去问问你养出来的好女儿,看看她近来可是又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好事!” 蒋太太被骂了这一通,却半句不曾反驳。 倒不是不敢,只是眼下她所有的心神都还在丈夫方才提及的那句话之上。 “什么暗中抹黑未来太子妃的名声……这些子虚乌有的荒唐之言,分明是有心之人刻意散播出来的!”她似安慰丈夫,又似安慰自己:“……可这无凭无据的流言,难道还真能惹出什么祸事来不成?” 张家难道要凭着这些传言来跟他们蒋家算账? “祸事确是谈不上,麻烦却断是少不了!”蒋钰道:“即便只是流言,可一旦沾上了,又岂会是什么好事!” 且不说那叫人不省心的不肖女能不能再嫁得出去,背地里会遭人如何耻笑,只说如今他这本就暗淡的前程……日后在这京中,必然更是举步维艰! 蒋太太闻听此处,恍然罢,只觉得后背发凉。 没错,张家虽不至于因区区传言而同他们算什么账,可其他眼皮活的人家,定也要待他们蒋家敬而远之—— 京城这块地界,官宦权贵窝里,向来最不缺的就是“眼色”二字。 单单是因静妃如今待他们不比从前那般亲近的缘故,已叫她尝到今时不同往日的滋味了…… 所以,这传言看似不会与他们有什么大妨碍,实则却是一记软刀子。 “将大姑娘请过来!” 蒋太太心神不宁地吩咐道。 蒋钰冷着脸在一旁坐下。 一刻钟后,蒋令仪带着丫鬟来到堂中行礼。 “父亲,母亲。” “你倒是沉得住气!”蒋钰一拳砸在茶几上,怒斥道:“出了这等大事,还等着使人去请你来,好大的架子!” 蒋令仪瞬间红了眼睛,矮身跪下。 “女儿初听闻到消息,一时也是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了……”她垂首低声道:“女儿不知为何会出这等事,然此事显是因女儿而起,说到底过错仍在女儿身上,还请父亲母亲责罚。” “省省吧!”蒋钰冷笑道:“事到如今,还做的什么戏!” 平日里装一装温柔无害且罢了,曾经做出过雇凶要毁别的小姑娘容貌的人,他要是轻易就信了她眼下这幅说辞,除非是脑子坏了! 蒋太太也沉着一张脸。 “有了先前的教训,本以为你该安分了些,不料还是这般不知轻重!——你近来又作了什么妖,快些交待清楚了,也好叫你父亲趁早想法子解决!” 垂着头的蒋令仪微微咬了咬下唇,泪如雨下。 “女儿当真不知是何人所为。若父亲母亲一意认为女儿是在撒谎,那只管责罚女儿就是,女儿决不会有半字怨言。” 她很清楚,父亲母亲是有意在诈她,她若当真认了,等着她的还不知是何等可怕的下场。 “难道会有人无缘无故往你身上泼脏水不成?你如今这境地,又有什么值得旁人去费心算计针对的!”蒋钰吐字冰冷:“不妨好好想想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蒋令仪声音哽咽模糊地应了句:“是,女儿定好生反省。” 见她这幅看似乖顺委屈的模样,蒋钰愈发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当即道:“那便去祠堂跪着,何时想到了,何时再来见我!” 蒋令仪抬起满是泪水的一张脸,语气委屈又倔强:“女儿遵命。” 蒋太太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 “老爷,此事兴许当真与仪儿没有干系,或对方只是借仪儿之事,来对付咱们蒋家也说不定。” 说话间,拿担忧的目光看向了丈夫。 蒋钰大为皱眉:“你的意思莫非是我开罪了什么人?” “官场之上摩擦冲突必然少不了……再者,以往宁氏在时,咱们确也得罪过一些人……” 宫中前不久才传出宁氏病逝的消息。 未必不是那些人见宁家翻身彻底无望,便开始背地里秋后算账。 蒋钰闻言眉头越皱越紧。 这话他虽不爱听,但确也值得想一想。 “眼下当务之急,是查清这些流言的出处。”蒋太太逐渐从慌乱中恢复了冷静。 蒋钰语气烦闷地“嗯”了一声。 可却十分清楚,这传得乱糟糟的流言,根本没有那么好查。 “仪儿院子里的人,也要好好问一问。”他还是觉得女儿未必有表面看起来那么无辜。 毕竟七年前女儿做下的那件事,在他内心曾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 蒋太太心不在焉地点头。 女儿身边的人,她自然是要查的。 而经此一事,她此前存在心底的那份盘算,恐怕注定也要落空了。 先前的旧事,她原想着能被时间慢慢冲淡,另再想法子替女儿传些美名出去——到底那时仪儿还不足十岁,在年纪上总会被人多包容些。 恰巧那位四皇子对仪儿的过去,似乎也并不介怀……是以,仪儿得一门好亲事,原本还有一丝希望在。 而眼下,算是全完了。 女儿这名声,任凭再怎么冲上十年八年,哪怕再引来滚滚长江水,只怕也冲不干净了。 蒋太太在心痛中渐渐绝望。 753 “补救” 喜上眉头正文卷753“补救”暮色四合之际,一名身穿紫色比甲的丫鬟提着食盒,踏入了蒋家祠堂内。 “姑娘。” 丫鬟进了祠堂中,将食盒放在一旁,动作小心地去扶那名在蒲团上已跪了大半日的少女。 蒋令仪因跪得久了,此时行动很有几分不便,由丫鬟搀着起身,在一旁的矮凳上坐下。 丫鬟推了张矮几过来,将食盒中的饭菜取出布好。 蒋令仪吃了两口热茶,接过筷子,小口小口地吃着饭菜。 她眼下的的确确是没有半点胃口的,不过是味同嚼蜡,强逼着自己去吃罢了。 只因她从来不是会为了赌气任性,而不顾自己的身子的人——那样没有意义的蠢事,她历来都不会去做。 蒋令仪边缓慢地吞咽着饭菜,边在心中默念着这些话,像是在说服自己务必冷静下来。 见她放下了筷子,丫鬟忙伺候她漱了口。 “母亲可让人问过你们什么了?” 祠堂外还守着两名婆子,此时蒋令仪的声音压得极低,只那丫鬟能够听清。 丫鬟点了头,同样拿极低的声音答道:“姑娘放心,不该说的,奴婢半个字也不曾说……” 外面刚开始有流言传出来的时候,她与姑娘便准备好万一太太追问,可以拿来应对的说辞了。 “姑娘……此事当真是张家姑娘所为吗?她是……如何察觉到的?”丫鬟语气忐忑不安地为问道。 她原本是极谨慎的性子,明白不该多问什么,可这等关头之下,她实在是害怕了。 之前那客嬷嬷忽然同意了她家姑娘的提议,答应了要见她家姑娘——好在她家姑娘及时察觉到了异样,才没中那客嬷嬷的圈套。 事实证明那刘婆子事后确实是被客嬷嬷控制了。 那时她只当是有惊无险,且此事成不了也是好的,毕竟这件事情原本就太过冒险。 通过此事让似乎被妒忌冲昏了头脑的姑娘冷静冷静也好…… 可谁知事态的发展,根本没有给她家姑娘留下任何可以冷静的机会。 没过两日,京中竟然就传出了那样的流言来! 确切来说……那根本不能称之为流言,因为本就是真的。 但对方是怎么知道的? 分明她们做得已经足够隐秘,根本不曾留下什么足以暴露身份的线索。 而正因如此,才叫她越想越觉得害怕。 蒋令仪闻言看向她,那双疲惫的杏眼中不复往日在人前的灵气逼人,而是满挟冷意。 丫鬟被看得心中一颤,连忙垂下头去。 “滚回去。”蒋令仪语气冰冷地低斥道。 “是……” 丫鬟应了一声,忙将碗碟收起,掩去眼底慌乱的神情,矮身行了行礼,提着食盒离开了此处。 蒋令仪在蒲垫上缓缓坐下,薄唇紧绷成一条直线。 她紧攥着十指,压制着心底的情绪翻涌。 这件事情,不消去想,也可知必然就是张眉寿所为! 可没有丝毫凭据的事情,她竟然也敢拿出来大肆宣扬? 至于为何笃定张眉寿根本没有凭据——呵,那可是个如疯狗一般咬住人就绝不会放的,若真被她抓到什么证据,只怕早就直接找上门来了! 所以,说白了张眉寿此番所为,根本是在没有半点证据的前提下,单凭直觉与猜测就敢将脏水肆无忌惮地泼向她! 按不按套路出牌且不提,只说一点——她张眉寿凭什么能这么肆意妄为? 呵……还能是凭什么! 不外乎是顶着未来太子妃的身份,背后有太子殿下替她撑腰,做起事来自然能够毫无顾忌,全然不讲道理! 思及此处,蒋令仪愈发难以平静,只觉得心中无比窝火憋气,不可遏止地气红了眼。 原本心底升起的那一丝因自己的冲动而升起的悔意,也顷刻间消散了个干干净净。 面对这样肆意妄为到令人觉得可恨的人,她心中的那份自尊根本不允许她直面自己的后悔。 蒋令仪缓缓松开因紧攥而颤抖的双手。 只是些叫人不辨真假的流言罢了…… 若能将这些流言及时破除,那么她的名声就还有挽回的余地。 所以,眼下当务之急是尽快想出补救之策。 冰冷的祠堂内,烛火一夜未熄。 翌日清早,又有丫鬟前来送了早食,并伺候蒋令仪简单洗漱了一番。 洗漱之后,蒋令仪却未有用饭。 而是道:“我要见父亲母亲。” 丫鬟闻言微怔。 姑娘此时要见老爷太太,莫不是……要承认自己所为吗? 然只一瞬,抬眼瞧见自家姑娘面上那种淡淡的倨傲感,她便否决了自己这个想法。 “……” 认错是不可能的。 甚至经过一夜的休整,姑娘似乎还有点想决不罢休的意思。 丫鬟不安之余,内心渐渐涌起一种名为跟错主子的欲哭无泪之感。 …… 蒋令仪被带去蒋太太院中时,蒋钰也正在此处用早饭。 如今这局面已叫他无心公事,更加无法面对同僚们异样的目光与议论,是以今日是称病告假,打算在家中专心处理此事。 “啪!” 见得蒋令仪过来,蒋钰将筷子重重地摔在桌上,沉声问道:“可是想到究竟得罪什么人了?” 蒋令仪似瑟缩了一下,微微垂下眼睛,道:“回父亲,女儿还未曾想到。” 原本心绪躁怒的蒋钰闻言更是气极:“那谁准你从祠堂里出来的!” “女儿是想到了一些主意……想着兴许有些用处,才来见了父亲母亲。”蒋令仪低声道:“女儿自知此事是因女儿而起,但女儿认为,不论背后之人究竟是谁,眼下最紧要的应当是想办法消除那些流言,及时止损才是上策。” 蒋钰闻言冷笑道:“我倒想听听你想出了什么好主意——” 即便他是在气头上,却也听出了一处关键来。 确然,眼下最重要的或许并不是非要查清那流言的出处。 毕竟这种事情查起来,本就费时费力,即便到时查清楚了,局面恐怕也无法挽回了。 若能如这逆女所言的那般及时止损,自然是再好不过。 蒋太太也微微皱眉看着女儿:“你若想到了什么,便说出来吧,我同你父亲听一听看是否可行。” 754 如意算盘 喜上眉头正文卷754如意算盘她这女儿,算是她一手教出来的,受她影响颇多,可随着渐渐大了,如今心思多的有时似乎连她都看不透。 “女儿认为,这流言既然与张家姑娘有关,若是张家能够及时出面澄清此事,定能消除大多猜测议论。”蒋令仪讲道。 蒋钰夫妻听得俱是一愣。 这话乍然听来似乎十分简单天真,可稍一细想…… 蒋钰微微凝神。 张家若是能够出面澄清这只是一则谣言的话,必然能解了他眼下的困局。 且如此一来,他这女儿与蒋家俱会成为被有心之人构陷污蔑的存在……到那时,局面就等同是全然反转了! “可……张家会答应出面吗?”蒋太太神情迟疑地道。 他们与张家可没有任何交集可言。 倒也想着结交过,可一直也没有机会。 蒋钰此时显得极有把握,冷笑着道:“本就是没有证据的谣言罢了,咱们若是求上门去,他们怎会有不答应的道理?如今这流言的出处也是为人所热议的,也不是没人敢往张家身上想——张家若不肯答应出面澄清,岂不显得意图不明?” 身为未来太子妃的母家,自然是最爱惜颜面名声的。 所以,这件事情,张家想答应得答应,不想答应也得答应! “那——”蒋太太稍一思索,便道:“那就寻了兄长随你一同登门……最好再另找两位大人陪同着,到时光明正大地上门拜访。” 丈夫方才说的话在理。 而他们既然要去,自然就要让更多人知晓。 如此一来,张家几乎再没有能够拒绝的余地。 “到时张家松了口之后,我再带着仪儿前去走动走动。”蒋太太如意算盘打得极顺手:“为了消除坊间的猜测,张家若肯配合的话,倒不妨借此机会让仪儿再同张二姑娘多些往来……” 至于张二姑娘与定国公府的二姑娘自**好,怕是不肯同意此事? 呵呵,再是未来太子妃,如今也还是张家的姑娘而已。 家中长辈需要顾全大局与名声时,小姑娘的任性可就得靠边儿站,好好收一收了。 到那时,哪怕只限于做给外人瞧瞧,可这其中的好处也是用不完的。 说不定还能借着张姑娘同她那妹妹静妃缓和缓和关系。 蒋太太脑子里已经开始琢磨着要如何同张家言辞周旋,以从中争取最大的利益。 甚至若把握得当,说不准还能借机与张家攀上些交情…… 是以,在次日一早,蒋钰欲登门之前,蒋太太再三叮嘱交待道:“虽说今日是势在必得,却也要将态度尽量放软些,到底那是张家……” 蒋钰“嗯”了一声。 “我心中有数。” …… 小半时辰之后,蒋家的马车出现在了小时雍坊张家大门外。 一同过来的,还有静妃的兄长钟世平。 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涉及到那不省心,如讨债鬼转世一般的外甥女,钟世平本不愿出面——毕竟七年前那件事,可是叫他颜面丢尽之余,又得罪了定国公府。 说起来,他至今都弄不明白妹妹妹夫究竟哪儿来的脸还好意思将人带回京城来,这样的女儿,换作是他,一早就丢去庄子上了! 而偏偏如今静妃待他这个兄长淡漠疏离,他若再不帮蒋家一把,那钟家在京城只怕更无立足之地。 毕竟如今这传得沸沸扬扬的,也有当年那件事,包括他当初因此被御史弹劾之事——若此事能尽早平息下来,自是再好不过。 除了舅兄钟世平之外,蒋钰另还请到了一位井姓的同僚。 倒也想多请几位,奈何人缘经不起考验。 饶是如此,蒋钰登了张家门的消息,还是很快就在小时雍坊里传开了。 蒋钰三人被请入了张家前厅。 不多时,张敬便过来了。 几人起身相互揖礼。 在打招呼的过程中,蒋钰才知道张敬的身份。 他与张峦曾碰过两次面,只记得对方样貌颇佳,而眼前的人也有一副好样貌,故而方才他倒险些将人认错。 “怎不见张大人?”蒋钰耐着性子问。 一个教书先生,且是个庶出,他是不欲与之多言的。 “这个时辰,家兄自然是上值去了。”张敬笑着答道。 蒋钰愣了愣。 他昨日可是就让人送了拜帖过来的! 按理来说,这张大人不该在家中等着他登门才对吗? “几位大人请坐。”张敬似看不到蒋钰的脸色变化,抬手示意道。 “今日前来,实有要事,不知可否请张大人回府一叙?”蒋钰坐下之后,开口讲道。 张敬脸上露出出于礼节的笑意。 “家兄身在工部,轻易抽身不得。蒋大人若有要事,不妨同在下说明,若是在下做不了主的,回头自会转告请示家兄。” 蒋钰听得一噎。 张敬面上依旧带笑。 他知道这样回答会叫人觉得尴尬,可对方提出这样的要求,本身就是极尴尬的存在。 蒋钰还要再说什么,只听钟世平轻咳一声,道:“不错,同张二老爷说,也是一样的。” 说话间,给蒋钰递了一记眼神。 据他所知,张家二老爷在一桐书院中历来也是不清闲的,今日等在家中,兴许正是得了张家大老爷的示意也说不定。 蒋钰脑海中闪过今日出门前妻子的叮嘱,遂压下心中不满,脸色亦缓和了下来。 几人坐在一处先是聊了会儿闲天儿。 张敬随意又和气的态度,让蒋钰不觉间渐渐放松了下来。 一番闲谈罢,蒋钰便提及了自己今日前来的目的。 钟世平则在一旁与之一唱一和。 “……如此一来,对两家都有好处,也能让外头那些子虚乌有的猜测不攻自破了。” 钟世平说着,甚至扯到了“此事兴许原本就是有人想要借机中伤张家”的话题上。 张敬笑了笑。 这强行阴谋论,坚持要把张家拖下水的做法,确也不失为有一些生硬。 “不知张二老爷意下如何?”蒋钰见铺垫的差不多了,遂出声问询道。 实则内心已是胜券在握。 他冷眼瞧着,这位张家二老爷,显然是个极好说话,且能分得清形势轻重的。 在几人的注视下,张敬搁下了茶盏。 755 以理服人 “此事我们张家眼下怕是还不能答应。” 张敬语气里没有喜怒,也没有拒绝他人时的歉然,有的只是认真。 仿佛只是给出了一个理应如此的答案。 蒋钰几人齐齐愣住。 尤其是蒋钰,原本惬意吃茶的动作一顿,那茶水险些就洒了出来。 他强忍心中惊诧与怒气,尽量心平气和地问道:“此事于贵府有益无害,不知张二老爷为何要直言拒绝?且此事说大虽不大,却也并非寻常小事,不知是否要先问一问张大老爷之意?” 张敬仍是一派和气的模样。 有益无害? 若他答应了,蓁蓁定是头一个不高兴,而蓁蓁不高兴,阖家上下都要跟着不高兴——这可就是天大的害处了,怎能说是有益无害? 毕竟蓁蓁昨晚也已经明说了,如今外头那些传言,正是在她的默许之下传出去的。 而这传言,并非全然没有凭据。 换而言之,确是对方先招惹他家侄女在先,只是可怜他家侄女没能拿到确切的铁证,只能以此来稍稍出一出气罢了。 孩子受了这样的委屈,做长辈的理应要齐心协力一致对外才是。 而至于侄女这事做得是否有欠妥当,那是自家该关起门来讨论的事情。 再者,若蒋家但凡肯做一点人事,他今日也不至于上来便将话说得这么绝。 此番蒋家前来,恨不能敲锣打鼓了,又请了他人作陪,这不是变相胁迫他们张家答应又是什么? 且分明是求人办事,还要虚伪地声称是为了两家好——原本合该是欠人情的事,生生要被他们说成是送人情了,脸皮厚至如此程度,也就是他们张家这般好涵养的人家,才不曾直接送客了。 “不知蒋大人可已查明这流言的出处了?”张敬此时不答反问。 被拒绝在先,此时蒋钰被问的颇为心烦,然却不得不答道:“尚且还不曾查明。但显而易见的是,必定是有心之人蓄意造谣,妄图抹黑挑拨张蒋两家。” “蒋大人言重了。”张敬微微摇头,拿中肯的语气推测道:“依在下看,倒不至于。到底张蒋两家向来没有往来,更无交情可言,挑拨一说未免太过不切实际。” 蒋钰断没想到对方这般直言,当即被堵得面红耳赤。 钟世平的脸色亦是一阵难言的变幻。 他先前就说了,求人要有求人的样子,妹夫偏偏非要扯什么压根儿不存在的互惠互利……眼下好了,翻车了吧? “……然而有心之人于背后造谣,定是实情。” 钟世平强忍着这令人窒息的尴尬气氛,出言补救道:“若能及早澄清此事,便也不至于叫那居心叵测之人的阴谋得逞——贵府若答应出面,蒋家必记下这份援手之恩。且雪中送炭,于贵府的名声而言,自也有诸多好处。” 张家显然不是省油的灯,那些得了便宜卖乖的心思还是省省吧,老老实实承人恩惠就是了。 蒋钰听得钟世平所言,语气也尽量缓和地跟着附和了两句。 哪怕他对张敬的态度感到十分不满,却也清楚眼下除了放低姿态,没有别的选择。 “此次蒋某为小人所暗算,为及时稳固局面,只能厚颜求贵府出面澄清此事。”见张敬没有接话,蒋钰拱手,倒果真显出了几分诚意来:“此次且有劳贵府出面辟谣了——” 他都这么说了,张家二老爷总不至于再半点面子都不给了吧。 张敬抬手还他一礼。 蒋钰见状,正要松一口气时,只听对方讲道:“若说眼下真相已明,有证据可证此传言为无中生有,无需蒋大人多言,张家亦会出面澄清此事。” 蒋钰几人神情各异。 毕竟这话乍一听十分讲究,微微一品就有些不太对味儿了。 “可贵府眼下并未查明这传言的起源,换句话说,此事是真是假,还不得而知。”张敬语气依旧平静客观,向蒋钰问道:“万一不是谣言,今日张家贸然澄清,日后又当如何解决?” “……” 蒋钰彻底震惊了。 他无法相信,对方竟然当面说出了这样立场对立的话来! 什么叫万一不是谣言? 这是堂而皇之地怀疑他女儿背地里当真有意抹黑张家二姑娘的名声? ……说好的官宦人家事事讲求体面,伸手不打笑脸人呢? 可偏偏对方言语间没有半分刁难之感,仿佛只是在合理表达该有的怀疑罢了! 迎着对方还在等着自己回答的眼神,蒋钰强压下心底的翻涌,道:“那些只是外人以讹传讹的荒唐之言罢了,张二老爷乃明事理的读书人,怎也会去轻信?再者道,小女与贵府二姑娘并无过节在,又岂会蓄意抹黑张二姑娘的名声呢?” 张敬却微微摇头。 “并非贸然轻信,只是依照常理来分析,确也有这个可能在。至于过节——” 说到这里,张敬拿随口举例的语气讲道:“说起来,七年前贵府大姑娘雇凶要毁去定国公府二姑娘的容貌之事,似乎也并无值得一提的过节在。” 且当年那件事,对方针对的究竟是定国公府的二姑娘还是他家侄女,他们张家人心中也有一杆秤。 毕竟……若貌美是罪过的话,他家侄女显然才是罪过最为深重的那一个。 “有此先例在,我们张家免不了要多想一层。此中因由,乃人之常情,若有冒犯之处,还望蒋大人能够理解。”张敬语气诚恳地说道。 “……”蒋钰已经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接这话才好。 对方这一套套的道理讲得让他头晕脑胀,嗓子里似哽了一口血。 然而发脾气是不可能的,显然根本没有这个条件,且依着对方的意思,他甚至还需要先向张家赔个不是,才能让自己显得大度有担当一些…… 蒋钰艰难地换了口气。 “张二老爷所言不无道理。我那不肖女……幼时确实过于不成体统了些。至于眼下这传言的真假,蒋某定会尽早查实,以便早日给贵府一个交代。” 虽然他也不知道原本看似简简单单的一件事情究竟为什么会发展到这种局面—— 756 雪上加霜 喜上眉头正文卷756雪上加霜但眼下他一个字都不想多说了,只想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 至于今日来此的目的? 呵呵,他或许更该反思自己究竟为何会昏头听信了那逆女的话,找上门来被人羞辱! 张敬道了句“蒋大人言重了”,便端起了茶盏。 钟世平瞧见,适时地起身请了辞。 这种局面之下,任谁也不可能再呆的下去。 蒋钰与那位井姓的大人也先后起身。 从始至终几乎没怎么说话的井大人朝着张敬拱了拱手,那动作,仿佛隐约透着服气二字。 张敬脸色依旧客气有礼,亲自将人送至厅外,又遣了贴身小厮相送。 自己则回到厅内,重新端起茶盏。 见他只吃了两口,便将茶盏搁下了,一旁的仆人以为是茶水凉了,忙要上前替他换茶。 “不必。” 张敬出声阻止了一句,转身负着手离开了前厅。 来人没有丝毫战斗力可言。 他至多也只是费了两口茶的劲儿而已,不能再多抬举了。 在回二房的路上,张敬恰遇到了张眉寿。 “二叔。”张眉寿上前行礼。 张敬点了点头,随口问道:“这是去了何处?” “刚从祖母那里回来,母亲和二婶也都在。” 张敬闻言眉心微动,低声问道:“……可是被责罚了?” 张眉寿点头:“祖母罚我闭门两日。” 毕竟她家祖母和母亲都是明事理的人,在听她说完详细的经过之后,并不曾觉得她哪里做错了。 若真说有错处的话,她家母亲起初认为这等事不该由客嬷嬷一个外人来经手去办,万一靠不住也是麻烦—— 而她家祖母则认为找客嬷嬷是对的,如此一来,手上才能更干净些。 讨论之余,老太太觉得美中不足的是,这客嬷嬷看着还算聪明,实则也是个不懂变通的,怎么只说了原原本本的实话出去,甚至连基本的夸大其词都不曾用——干都干了,怎么就不舍得放料儿呢? 想来还是她家孙女太过心软,没舍得将人逼入死路。 可这种事情又不是做生意,讲求的可不是你来我往,如蒋家大姑娘这等脑子有坑的,就该一棍子打死以绝后患,省得哪一日再冒出来作妖,平白坏了大家的好心情。 然而这些不淑女的想法,老太太只在心中念叨了几句,而并未说出口就是了。 毕竟太暴力,吓坏了心善的孙女那是不值当的。 此时,听了侄女被罚闭门两日的张敬表情有些复杂。 好歹也罚上三日啊,至少还能顺口些。 但罚都罚了……安慰还是要有的。 张敬好言安慰了侄女几句。 张眉寿抬头看了一眼天空。 得亏她内里住着的是一位沉稳睿智,宠辱不惊的老太太,如若不然,势必要被这护短的一家子给生生宠坏了不可。 “二叔,蒋家人可是已经走了?”张眉寿问道。 “嗯,走了。” 得了张敬这简单的回答,张眉寿遂也不再多问。 蒋家人来此的目的,他们昨晚已经仔细分析过。 而至于结果如何——有她家二叔在,她是连问都无需去多问的。 “话说回来,蓁蓁是如何笃定就是那蒋家大姑娘在背后做的手脚?”张敬压低了声音问。 昨晚他虽听侄女说了大致经过,但回去之后反复地想了几番,始终也没能想到侄女究竟是如何查到蒋令仪身上去的。 这对一个喜好缜密推理的辩手来说是极不好受的。 “猜的。”女孩子语气干脆。 张敬不禁愕然。 “……万一猜错了怎么办?” 张眉寿想也不想就答道:“那就算她倒霉好了。” 张敬默了默。 对于侄女这种任性妄为的行为,他这个为人师表的长辈……有一句发自内心的羡慕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细想想,就算侄女真猜错了,蒋家姑娘也不吃亏。 毕竟多年前那件事,他们张家可是一直没有机会讨回那笔账的——咳,这么说,应当也不算太生硬吧? 张敬在心底替自家侄女开脱罢,并不忘训诫一句:“凡事讲求真凭实据……这次就算了,下不为例。” 到底抛开长辈的身份不提,他还是一位教书先生来着,为了保住形象,样子还是要做一做的。 张眉寿也就和往常一样乖巧地应下来。 反正即便应下来,她不会当真,她家二叔也不会当真就是了。 都是一家人,谁还不了解谁么。 前方的岔路处,张眉寿朝着张敬行了礼,与之分开而行,各自回了院子。 …… 再说蒋钰回到家中,因碰了钉子而大发了一通脾气。 提供了主意的蒋令仪无可避免受到“殃及”,挨了罚跪不必多提,事后又被蒋太太逼问了一番,然她始终不曾松口承认分毫。 见她一副嘴硬的模样,心中大约已有答案的蒋钰直是甩了一巴掌过去。 然而这一巴掌打下去,也未能消气。 蒋钰直是气得一夜未眠,茶饭亦未碰。 偏偏次日又有诸多关于他前往张家碰了壁的猜测在四下传开。 原本他是笃定了张家会答应出面,才会大张旗鼓地登门,可因如今张家没有丝毫表态,反倒叫他的处境愈发艰难! 经了两三日发酵,那些猜测愈发不可控。 甚至有了因张家的不表态,而叫原先那些传言显得更加可信了许多的趋势—— 在这等雪上加霜的局面之下,相较于丈夫的焦躁不安,蒋太太则是先病为敬了。 蒋令仪被罚了禁足,终日呆在房中不得出门。 如此过了十余日,坊间的议论才算稍稍平息了一些。 这一日,张眉寿刚回了愉院不久,便得了一封信笺。 “姑娘,是清羽送过来的。” 内间里,张眉寿将信自阿荔手中接过,拆开了来。 还未看清信上内容,张眉寿就认出了那熟悉的字迹。 平日里二人书信往来,无论大小事,他皆不曾假手于人,倒有些不符合他行事周全的作风。 待看清信上所写,张眉寿在心底冷笑了一声。 看来她的直觉半点差错都没有,此番蒋令仪可是一点儿也不冤—— 且蒋令仪果真通过刘婆子的话,暗中盯上了田氏。 自己使人暗查,许是本领不够,因此还找了帮手—— 757 吉时 祝又樘在信上说,有人在暗中打探她已故乳母姊妹的消息,甚至正奔着她那乳母在乡下留有的旧宅而去——而经查,那些人,竟都是四皇子派去的。 四皇子尚且小了蒋令仪两岁,如今不过十四岁而已,尚且称不上有什么过硬的实力可言,因此清羽顺着他派去的那些人,只稍一细查,几乎不曾费上什么工夫,便查到了他头上。 张眉寿将信完完整整地看罢,复才重新折好,收回信封内。 四皇子,蒋令仪…… 这一世分明有了这诸多改变,甚至蒋令仪早早背上了一层恶名在,据闻连议亲都是个难题—— 可在这种局面之下,四皇子竟还是与她有了这般不为人知的牵扯。 这对前世的夫妻之间的缘分之深,也果真是难以斩断的。 这俩人究竟能不能再走到一处,她半点也不关心。 但既然叫她知晓了这一重联系,不做点儿什么也说不过去。 至于何时有机会送上门来,还需得等等看。 总归线已经搭上了,也不愁等不着。 张眉寿起身,来至梳妆台前,将手中信笺收进了一只雕兰草的朱漆匣内。 那匣子里,厚厚的一沓书信,皆是来自同一人。 …… 接下来数日,张家上下看似一派轻松愉悦,实则暗藏着一丝紧绷之感。 尤其是张秋池院子里的下人,近日来可谓是打足了精神,半点懈怠马虎都不敢有。 只因再有三日,就是会试开考之日。 相较之下,整座院子里最为放松的,竟是大公子本人。 临到跟前,张秋池反倒不怎么去温书了,煮一壶茶,在院中散一散步,逗一逗鹩哥,即便进了书房,也不过是写上几个大字来平心静气罢了。 阿荔将听来的消息禀给了张眉寿听。 “总归大公子近来也闲着呢,老爷太太也不曾说什么,姑娘何不去寻大公子说说话,下下棋?” 至于大公子的真实身份——姑娘既还喊大公子做大哥,那自然也就是她的大公子。 张眉寿闻言笑着道:“这等关头,他便是闲出花儿来,我也是不能去轻易打搅的。” 这种表面上的闲适,未必不是大哥拿来纾解紧张的法子。 越是如此,才越需要清净。 说话下棋什么的,日后有的是机会。 阿荔虽不曾想透这其中的讲究,却也没有任何迟疑地点了头:“姑娘说得对。” 姑娘的话,向来不会有错。 哪怕她一时想不通,可待回头想通之后,也是回回都要拍着大腿惊叹一句“姑娘果真思虑周全”的。 三日如眨眼一般,很快过去了。 会试前一晚,宋氏忙活至深夜,反反复复亲自替张秋池确认了一切需要准备的东西,生怕出半点差错。 张峦也只眯了一会儿,便被妻子一巴掌拍醒了。 “池儿眼见就要去考试了,你竟还睡得着?快些起来,帮我再瞧瞧可有什么遗漏之处没有——” 张峦作势缓了会儿神,才打着哈欠坐起身,边叹气道:“你这也太仔细了些,将身子熬坏了可怎么办?现下是什么时辰了?” “就要到子时了!”宋氏看一眼滴漏,更觉紧迫了:“快些,再同我对上一遍……收拾收拾,待会儿可就要送池儿出门了!” 说话间,见丈夫起身的动作慢吞吞地,又一巴掌拍在了他身上,皱眉催促念叨一番。 张峦起得身,揽了她的肩,笑着道:“芩娘事事替池儿安排得妥妥当当,哪里还能用得着我这笨人……” 他自然也不是事事都要推给妻子去做的人。 相反,若换作其他事,断只有叫芩娘多歇息的道理。 唯独有关池儿的事例外。 咳,甚至他方才根本就是在装睡——已连中两元的长子眼见就要参考会试,他何尝不是激动的不行? 但没必要在芩娘面前表露出来。 那倒不是出于对芩娘的畏惧,或认定她心胸狭隘,见不得他待池儿太过上心。 自然更不是对池儿根本不看重。 而正因是对家人的爱重与爱护,不愿见家中出现嫌隙,他才会选择这般做。 他私认为,这也不能够称之为虚伪,家中过日子嘛,就同养花一般,要想将花儿养得好,必然就要用心去灌溉,偷懒不得。 芩娘这般勤快地在灌溉着,他作为丈夫自然也要更加上心,才能配得上她的可贵之处。 子时刚过,张家人便齐聚在了前厅之内,打算送张秋池出门。 会试非同小可,虽贡院就在京城之内,但为防路上出现什么变故,再耽搁了,京中大多赶考的人家都会选在这个时辰出门。离贡院远些的,甚至还要更早一些,至于提早一日寻了离贡院近些的客栈住下,那也是有的。 张峦与张敬,各嘱咐了张秋池一番。 “该说的之前都已说罢了,还是快些动身罢。”穿戴得体精致的张老太太满面沉稳,道:“别误了吉时。” 这花了二十两银让疯老头子给算出来的吉时可不便宜。 老头子说了,照着这吉时出门,若回头中不了状元,他包赔包换。 包赔就不必了,毕竟打死他也赔不出一个状元出来。 至于包换? 呵呵,难道到时他要将真正的状元抢回来强逼人家换做她孙子不成? 所以,真中不了,至多是将银子拿回来再揍一顿出出气就是了。 老太太宽容大度地想着。 听得吉时二字的张秋池却有些茫然。 “母亲说得是,是该出门了。”宋氏浑然也是一副掐着点儿的模样。 张峦点了头,虚推了张秋池,边道:“没错,误了吉时就不好了。池儿,走吧。” 张秋池稍感凌乱地点头。 大家围着他,张口闭口不能误了吉时,催着他出门…… 这情形,怎好似他是一位出嫁女一般? 想到前年考完秋闱,自贡院中出来之时,那如同坐月子的产妇一般的待遇,张秋池不禁觉得自己的人生角色体验过于丰富精彩。 一家人都亲往大门外送去。 而张家门外附近,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张秋池看过去,只见有许多熟悉的、更多的却是相对陌生的面孔。 他认得出来的,有王家父子与苍家父子,秦家小辈,甚至是秦家姑娘秦云尚也来了。 758 路遇 一些平日里来往算不得密切的人家,亦有前来相送的。 而定国公府里不单来了定国公夫人身边的婆子,还有前年张秋池秋闱时因为挑衣袍而没赶上相送的徐永宁。 到底这一回,他提早一日就将衣袍备好了。 实则,也没什么好准备的。 毕竟他也不是那种明知张家妹妹有了亲事在身,还要在张家妹妹面前刻意展露风采的人。 是以他今日的穿着极为低调。 但即便如此,张妹妹似乎还是一眼就看到他了,这……倒是叫人有些无从防备了。 四目相接一瞬,女孩子朝他微一颔首,嘴角挂着落落大方的笑意。 徐永宁压下心底那一丝酸涩之意,朝她咧嘴笑了笑,那笑容也是坦诚又磊落。 这一笑,以往种种心思,就算是就此揭过了。 少年在心底这般同自己说着。 众人出言说着吉利话,还有围上来寒暄的。 张家老太太看着颇有些应接不暇的两个儿子,心底略有不悦,面上却不曾表现出来,只将那些说个没完没了的人家记了下来。 然而也不能由着他们说下去,若不然说到天亮也是有可能的。 虽说来气人,可这世上确实也向来不缺没有眼色的人。 张老太太咳了两声。 张眉寿悄悄扯了扯自家兄长的衣角。 张秋池会意,遂朝着众人揖礼道谢。 如此之下,众人纷纷还礼。 张秋池便在众人的瞩目之下,上了马车。 于是,一片低低的嘈杂中,那种身为出嫁女的感觉,就更加强烈了些。 马车驶动,张秋池抬手掀起车帘,透过半镂空雕花的车窗往身后看去。 家人,左邻右舍,一只只散发着暖芒的灯笼……仿佛驱散了初春夜中的寒冷。 他看到二妹和三妹,还都在目送着他。 像是察觉到了他在回头看一般,二妹朝着他的方向笑了笑,巴掌大脸颊上竟是老气横秋的希冀与感慨之色。 那眼神,简直像极了上了年纪的长辈在满含祝愿地看待如初升的朝阳一般的小辈。 张秋池不禁也跟着笑了。 而在此时,他才瞧见人群中竟还有另一张熟悉的面孔—— 殿下身边的那位于叔竟然也来了。 只是……许是夜色深浓,而对方的肤色也有几分欲融于夜色的意思,是以方才他竟都不曾瞧见。 而不留意还好,眼下一仔细留意,却见对方正看着一个方向——张秋池下意识地顺着那道目光看去,只见那目光的终点是,他母亲……身边的赵姑姑……? 赵姑姑若有所察地看过去,老于连忙别过了脸,尽量自然地看向张秋池的马车。 而这一看,恰与张秋池的目光对上了。 四下人多,马车极慢,因此此时离得并不算远,且偏偏老于作为习武之人在这方面又十分敏锐。 “……” 二人的视线有几分诡异地凝结了一瞬,最终是以张秋池以一种“得罪了”的歉然神态,放下了马车帘,作为收尾。 老于面色复杂地站了一会儿,默默转身离去。 马车出了小时雍坊,平稳地驶向了云定街。 这个时辰,街上仍是黑漆漆地,然在云定街的街尾处,却有一家早点铺子已经开了门。 张秋池隐约听到说话声,及香浓的红豆粥的香气飘入鼻间,便下意识地掀了车帘望去。 原来是到了袁家粥铺—— 这粥铺是一对老夫妻所开,前年秋闱时,也是这个时辰,他路过此处,也瞧见这铺子开了门迎客,因觉得稀奇,便问了车夫几句。 才知多年来,每逢贡院开考之日,这家粥铺都会早早开门做生意。 此时,那粥铺外的纸皮灯笼随风微晃着,蒸笼里冒着的白气在摇曳的灯光下忽隐忽现。 “刚出锅的状元糕哟——” 身形佝偻的老汉肩上搭着干净的白布巾,吆喝声响亮有力,似将原本还在沉睡的长街都唤醒了。 此处离贡院虽还有段距离,却是数条街前往贡院必经之处,因此此时铺子前倒也有几位食客在等着买状元糕——但也仅有几人罢了,到底能有机会参加会试的举子本就是不多的。 然那老汉却也依旧满脸笑,客客气气地,同每一位食客说着吉利话。 张秋池瞧在眼中,心中莫名有几分触动,便交待了车夫停车,让阿福也去买些来。 到底时辰还早着,倒是不急。 阿福来到铺子前,冲那老汉道:“给我家公子也包些状元糕!” 老汉声音洪亮地应了,忙地去掀那最上头的一层蒸笼。 等候的间隙,阿福的目光随意地往铺子里瞧去,只见有些冷清的堂内坐着一位年轻的女子,看其衣着仪态,及身边站着的丫鬟,显然是富贵人家的姑娘。 且他瞧着,竟是很有几分眼熟…… 再者就是,那位姑娘同他对上了视线,似有意想要闪避,可到底没有避开,反而有些欲言又止地看着他,像是拿不定主意在兀自着急着什么。 下一瞬,阿福露出恍然的神情来。 他想起来了—— 这不是同他家二姑娘关系颇好,户部侍郎刘大人家的三姑娘么? 他曾是见过两回的。 不过……这个时辰,刘家姑娘在此处做什么呢? 阿福觉得十分奇怪,却没道理多去探究,眼下只朝着对方的方向,躬身行了一礼。 在这外头,自不好随意点破姑娘家的身份,然张刘两家向来交好,他这做下人的也不好太过失礼。 见他朝着自己行礼,显然是认出了自己,刘清锦一时更是急得不知要怎么办才好。 老汉已将状元糕包好,朝着阿福递了过去。 阿福接过,转身就要走。 “欸……小哥,你且等等!” 刘清锦身边的丫鬟桃儿出声将人喊住。 阿福闻言回过头,笑了笑,问:“姑娘可是喊我么?” 桃儿点了头,边快步朝着他走了过来。 刘清锦坐在原处,神态焦急懊悔,复杂之极。 说且说吧,反正她已经被那小厮认出来了,十之八九也是要传进他耳朵里的。 但怎就这般巧呢……她甚至连小时雍坊都没敢靠近。 “小哥可是张家大公子身边的人吗?”桃儿低声向阿福问道。 759 不值当 ., 阿福笑着点头。 “小哥,你别嫌我多嘴。”桃儿指了指他手里捧着的乎乎的状元糕,道:“你家公子今是要考会试的,这等要紧的关头,外头路边儿的东西,还是别碰的好……” 张家公子自前年中了毒之后,子便比常人略差一些,脾胃亦不大好,因此在饮食之上须得格外留意。 至于她是如何知道的这般详细的—— 桃儿在心底叹了口气。 阿福愣了愣,旋即道:“有劳姑娘费心提醒了——只是这状元糕,虽说是我家公子吩咐我来买的,却不是要买来给公子吃的。” 他家公子近来的饮食,在家中都是层层把关,半点不敢松懈,更不必提这外头的吃食了。 至于为何公子不会吃,还特地要他来买——不外乎是见那对老夫妻辛劳勤快,出于同或其他,想照料照料对方的生意罢了。 这些话虽然公子并没有直说,可自家的公子,他自然还是有几分了解的。 桃儿闻得此言,方知自家姑娘是白担心一场。 她正要说一句“原来如此”,来结束这场此时看来很有几分多余的对话时,视线中却闯入了一道年轻男子的影。 对方形清瘦却拔,着月白色绣云纹长袍,外披着一件淡青色披风,清逸俊朗的眉眼间是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模样。 桃儿怔了一瞬,才连忙矮见礼。 “张大公子——” 张秋池看着她,眼神并不陌生,微微点了点头。 他本只是想下车随意走一走。 桃儿的眼神动了动。 张大公子似乎一眼便认出她来了,可分明不曾怎么碰过面,而她只不过是一个寻常丫头罢了……这,是不是说明张大公子待她家姑娘,实则也有几分留意? 桃儿胡思乱想间,边直起了。 “公子怎下来了?”阿福笑着扬了扬手中的状元糕,正要继续往下说时,只见自家公子的目光越过了他,看向了他后堂内的方向。 此时,坐在那里的刘清锦便是想要躲,却也躲不及,更是躲不得的。 一时间,她仿佛做错了天大的事一般,心慌意乱不知如何是好,然碍于礼数,只能站起了来。 因动作有些着急,且显然心不在焉,这般一站,扯到了伤脚,立即疼得皱了眉,下意识地弯下了腰。 “姑娘当心些……” 桃儿见状,连忙快步奔了过去,扶住她一只手臂。 张秋池也带着阿福走了过来。 “刘姑娘。”他抬手揖了一礼。 刘清锦局促不安地回礼,“张公子……” 她急着想要再多说些什么,来替自己解释……不,应当说是狡辩开脱——可全然不知要怎么说,更怕说不到点子上,反倒叫他多思多想。 而张秋池的目光,却是有些拘谨地落在她那姜黄色的裙角边,问道:“刘姑娘可是受伤了?” 刘清锦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此时面色复杂地笑了笑,尽量拿轻松的语气讲道:“不小心崴了脚,不打紧的。” 可许是心绪太复杂了,这股子轻松感怎么装也装不大像,便是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演得差极了。 若是没有旁人在,势必是要往自己头上狠狠捶上一阵子不可的。 如此之下,心中不愈发着急,也不敢多说其它,只能道:“张公子该是要赶着去贡院的吧?还是赶紧动的好,别耽搁了时辰。” 张秋池却道:“不着急。” 说着,转头看向阿福:“将考篮中备下的药油取一瓶来。” 他家中长辈过于细心,但凡有半点可能会用得到的东西,都替他备上了。 “不必!”刘清锦连忙道:“这就要回去了,左右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伤……那药油,张公子还当留好,以备不时之需才是。” 她今出现在这里,已给他添了麻烦了,怎还能要他考篮里的东西? 她虽是待他贼心不死,内心不受控制地盼着能与他多些牵扯,可却也还算分得清事实轻重。 “无妨,是备了两瓶的。”张秋池道:“脚伤虽小,却也不能大意,须得及时拿药油将淤堵揉开——若疼得厉害,切要请郎中看一看,别是伤及了骨头。” 刘清锦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即便是有欢喜在,却不过一瞬便被内疚冲散了。 转去取药油的阿福听得一愣。 两瓶么? 他怎么记得是一瓶呢? 事实证明,他确实没有记错…… 阿福秉承着公子说什么就照办的原则,将那一瓶药油翻了出来,递到了桃儿手里。 “那就多谢张公子了。”刘清锦未再拒绝。 他显是真心相赠,而她也略知他脾,此时应下,是不愿他多费口舌。 可她究竟是中了哪门子的邪,非要大半夜地在此处等着,只为瞧他的马车一眼,偏偏又没出息地崴了脚—— 说到中邪…… 刘清锦不敢直接去看面前的人,甚至连余光中的那道轮廓也不敢细看,恐被他察觉出来什么。 “夜中寒凉,也不安稳,刘姑娘还是尽早回家吧。”张秋池朝着她抬手一礼,最后说道。 刘清锦闻言手指微僵。 他这是猜到她是为了他才会出现在这里了…… 所以,见她受伤上前询问,又赠她药油,皆是出于“责任”在。 刘清锦心底微酸。 但她的心境如何半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必然知道了她还对他存有他想,长久以来她的掩饰佯装与躲藏,均打了水漂。 被识破后的难堪固然是有,却半点敌不过心中的歉疚着急。 怎么偏偏就是今这最要紧的关口上…… 若是因此耽搁了他可怎么办才好? 见他揖礼后转了的背影,刘清锦忽地将手臂从桃儿手中抽出,上前两步,将人喊住。 “张公子!” 张秋池驻足回头。 “会试无比紧要,今不巧在此相见,你且只当我是个路过之人便是,万不必因此心中烦闷不适……若影响了这场考试,当真是半点也不值当的。” 是也顾不得去狡辩心意了,只盼着他不要将她当回事就好。 她的长相本就偏向明艳,此时一双绪翻涌的眼睛红得要落泪,偏又竭力掩饰着,叫那面孔又透出难言的秾丽之感。 760 出门 四目相对,张秋池看得怔了一刻。 脑中则回响着她方才那一番几乎称得上没有遮掩的话。 这样一位出身颇高,娇生惯养长大的姑娘,为了让他释怀眼前之事,将心事甚至就此剖白,半点没有给自己留余地—— 他不知……她为何会这般小心翼翼,生怕给他带来一丝不便。 自两家议亲不成之后,他与她仅见了两面而已,上一次在花园子里,她也是生怕他误会了什么,看似平静,实则亦是有些慌慌张张的。 眼下又同他说‘不必因此心中烦闷不适’。 莫不是在她心中,他是极厌烦她的吗? 可当初他让二妹代话给她,只是不愿耽搁她罢了,又岂会是出于厌烦,恐她纠缠—— 张秋池看着她,语气里似有安抚之意:“放心,不会有影响。” 其余的是不必,也不便再多说的。 然而又怕她误解。 因此,又补了一句:“只是那‘不值当’的傻话,日后还是莫要再说了。” 不会影响,但并非是因为她不值当。 真论起不值当三字,是他半点不值得她这般相待才是。 少年人眼底有尊重,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 “……那就好。”刘清锦顿了顿,尽量让气息听起来平稳顺畅些,将泪意忍回去,笑着道:“愿张公子此考顺遂,杏榜有名。” 张秋池亦微微笑了笑。 “多谢刘姑娘。” 却在心底叹了口气。 只碰巧见了一面,这傻姑娘便浑然一幅忐忑不安的模样,若他当真落了榜……她还不得将过错都归咎到自己身上去? 此番,他是唯有尽力而为了。 …… 会试分三场,每场要连考三日。 张秋池考了两场,张老太太就拿银子砸着张老太爷在松鹤堂里连做了两场法事。 待做第七日清早,做到第三场时,老太太抽空看了一眼,却发觉了异样之处。 这疯老头子说是在做法事,可为什么那摇铃舞桃木剑的动作细看之下……根本就是打太极?! 因是打得有些乱,起初她竟未能看出门道来! 所以这老头子根本是不会装会,存心坑她银子?! 张老太太强忍着要将拐杖砸过去的冲动,直忍到这场法事做完——毕竟银子已经给出去了,即便不灵她也要累一累这疯老头子……就当是看猴儿了! “你这疯子做的是哪门子法事!” 院子里,张老太爷刚收了桃木剑,站在石阶上的张老太太便出声质问道。 老太爷斜睨她一眼,不耐烦地道:“你知道我是疯子,还找我做法事……既然你情我愿,我怎么做你怎么看就是了,哪来这么多屁事!” 张老太太闻言气得眼前发黑。 就算坑人好歹也要有点诚意,这摆明了就是在骗人的姿态算怎么回事? 且还说她屁事多,单听这在骂人边缘试探的话,可见是飘得越发厉害了,不教训势必是不行了! “将银子给我拿回来!”张老太太沉声向蒋妈妈吩咐道。 听得这致命一言,老太爷大为戒备,当即揣紧怀里的银子就要逃离此处,偏偏一名婆子经验深厚,已经关上了院门。 老太爷被堵在了院子里,却也不肯妥协,被一群婆子仆从追着四下逃窜,一时间松鹤堂内乱作一团。 前来请安的张眉寿与张眉箐,隔着院门听了一会儿,到底没有进去打搅。 近日来,因春闱之事引起的热议,使得京中亦格外热闹。 如此之下,倒是鲜有人再去讨论先前蒋家之事。 然而,蒋令仪的禁足却迟迟未得解。 蒋太太刚喝罢治头痛的药,接过丫鬟递来的清茶漱了口之后,倚在榻上阖目养神。 她此前气急攻心,病了一场,这就这几日才开始下床走动。 倒也不是说病得下不了床,主要还是没脸见人,疲于应对了。 “太太。” 一名丫鬟走进内间,低声道:“大姑娘院子里使人传了话来——” 蒋太太眼皮都没动一下。 这逆女别的不说,表孝心倒是极在行,哪怕被禁了足,也要日日差人前来询问她的病况。 且听闻自禁足以来,每一日都在抄写经书,以借此替她祈福祛灾。 想到这些,蒋太太心底没有动容,只有冷漠与怒其不争。 样子做得再好有什么用,哪怕真有几分孝心,又有什么用? 将蒋家拖累至此且不提,单说一点,作为女儿家,不能得一门好亲事来帮衬娘家,那便等同是一颗废子了。 见蒋太太冷着脸不说话,丫鬟的声音不禁就低了许多:“大姑娘说……想出门一趟,希望太太可以应允。” 蒋太太这才睁开了眼睛,冷笑一声。 “出门?且不说我答应还是不答应,出了这档子事,她如今竟还有脸出门?” 是谁给她这么大的勇气? 蒋太太简直要被气乐了 丫鬟低着头没接话。 她本就是个从中传话的,而大姑娘的这个请求,原本在她看来也是不可能被允许的。 蒋太太冷笑罢,不知想到了什么,却是皱起了眉。 出门…… 自被禁足以来,这不肖女可是连要出院子的话都没说过,甚至常将“让母亲染病,是女儿的过错,女儿甘愿受罚”这等话挂在嘴边。 而眼下却突然要出门—— 一件事情,若提的多了,被拒绝的多了,再提时多半还是会被拒绝。 可若是从曾不提及的事情,忽然提及,却容易叫人觉得必有内情在,从而做不到果断拒绝—— 蒋令仪显然深知这个道理。 见那丫鬟就要退下去回话,蒋太太皱眉道:“让大姑娘过来见我。” 丫鬟应了下来。 不多时,蒋令仪便过来了。 少女身姿窈窕,穿一身素青色衣裙,面上未施脂粉,确有几分闭门思过的意思。 蒋太太看着少女的面庞。 不得不说,女儿确是随了她一幅好样貌。 且自幼脑子转得极快,学什么像什么——因此,她曾是对这个唯一的女儿寄予过厚望的。 可惜心气儿太高,又没怎么受过挫,幼时自觉有几分聪明,就做出了那样冒险不顾后果的事情来。 或许也怪她这个做母亲的自幼将人捧得太高了些,养就了她这幅自以为不会输给旁人的自傲性情。 “母亲的病可是好些了?”蒋令仪行礼罢,关切恭儒地问道。 蒋太太回过神,淡淡地“嗯”了一声,而后问道:“听说你要出门?是要去何处——” 761 盘算 她语气透着几分疏冷,蒋令仪却浑然未觉一般,依旧柔声道:“女儿想出门上香祈福。” “上香祈福?” 蒋太太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她。 “是。”蒋令仪道:“这些日子家中是非不断,想必是犯了小人,加之母亲病症未除,女儿心中始终记挂不安,故而想去一趟大永昌寺……还望母亲能够应允。” 蒋太太闻言冷笑着道:“大永昌寺常有权贵官宦家眷出入,如今不过才消停两日,你倒是生怕没人议论。” “女儿必会当心的,尽量不叫人认出来,不再给父亲母亲添麻烦。”蒋令仪微微垂首道:“再者,清者自清,女儿本也不惧那些流言。真正信得过女儿的人,无论外人如何抹黑,都会相信女儿是清白的。” 听得她后半句话,蒋太太眼神微微闪了闪。 真正信得过她的人 莫非当真是她猜测中的那样—— “今日落了雨,不如明日再去。”蒋太太接过丫鬟递来的香茶,吃了一口便放下。 她吃罢药之后,哪怕漱了口,也要吃一盏香茶,这是她一直以来的习惯。 可眼下似乎并没什么心思多尝。 “女儿认为,拜佛进香之事,讲求的便是心诚二字,且宜早不宜晚。”蒋令仪道:“不过是落了场小雨罢了,不妨事的。” 蒋太太心中有了计较。 这是非要今日去的意思了。 “请母亲放心,女儿去去便回,绝不会多耽搁。”蒋令仪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急切。 蒋太太却是重新端起了那一盏香茶,细品起来。 好一会儿,才语气不冷不热地说道:“罢了,就准你去一趟吧——记住,你如今的一举一动皆被许多人看在眼中,切不可再横生枝节。” 蒋令仪闻言眼底露出一丝喜色:“多谢母亲应允。” 蒋太太“嗯”了一声,道:“既是要去,便早去早回吧。” “是。” 蒋令仪微一福身,退了出去。 蒋太太看着她的背影,眼底没有多少温度,却有着时隐时现的光彩。 到底是一颗废子了。 就再由她自己去谋划折腾瞧瞧,万一还能折腾出一点儿可能来,横竖都不是什么坏事情。 到底这日后的事情,谁又说得定呢? 多留些路,总归是好的。 “找人暗中跟着姑娘。” 蒋太太朝着身后的贴身婆子吩咐道:“当心些,别叫她再惹出什么乱子来。” 近来发生的事情不少,她担心向来心高气傲的女儿受了刺激,背地里再做出什么不管不顾的事情来。 由着她折腾,那也得在可控的范围之内才行。 婆子应了下来,忙去照办了。 …… 两刻钟后,蒋令仪乘着马车出了门。 “数日前叫你打听的事情可有结果了?”马车内,蒋令仪向丫鬟问道。 丫鬟微微点头,低声答道:“奴婢去打探过了,那位宁姑娘……已是疯癫了,前不久还因发疯跑了出来,在街上伤了人。据说身上都是伤,腿似乎也瘸了一条。” 蒋令仪闻言微微皱眉。 宴真竟疯了? 宁家年前因宁贵妃谋害六皇子,构陷皇太子之事被牵连抄没,举家早已搬去了破败的西城胡同。如今的宁家人,半点权势都没有,又因以往作恶多端而深受百姓痛恨,活得可谓如老鼠一般—— 而如今宁贵妃又没了。 如此情形之下,那昔日的宁家夫人,会将气撒在宴真身上也没什么稀奇的。 可若宴真真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那可就半点也用不上了。 毕竟真正的疯子,是不可能听话的。 但究竟是真疯还是假疯,有没有疯透,还需亲眼看过才能知道。 她还是要见一见宴真才行。 可不消去想,也可知宴真如今必然是被宁家人死死看着的,要想掩人耳目地见上一面怕是不易。 蒋令仪眼神微动,想到了前不久刚从牢里被放出来的宁临风—— 听说这位曾因伤了定国公府的表姑娘而入狱的宁家四爷,当初因受刑也断了一条腿,自出狱之后整日烂醉,一味消沉萎靡着。 通常这样的废物,只要给些他需要的好处,要他帮着她见上宴真一面,应当是能商量得通的。 蒋令仪心下飞快地盘算着。 丫鬟在一旁无比不安,犹豫再三,还是开口劝道:“姑娘,奴婢以为……如今正是风口浪尖之上,应是不宜再贸然行事……还是先顾好眼下才是要紧事。” 她有预感,姑娘想找到那位昔日的宴真郡主,应不会是像之前那样单单只是为了抹黑张家姑娘的名声而已。 宴真向来是以性情暴戾,做事大胆没有顾忌而为人所诟病畏惧…… “用不着你来提醒我。” 蒋令仪眼神讥讽,冷冷地道。 她自然知道眼下不是好时机。 她只是在提前谋划,寻找合适的棋子罢了——待等到合适的时机,她定要张眉寿摔一个粉身碎骨! 而同张眉寿有旧仇的宴真是她最先想到的一颗可用的棋子。 这样的棋子,哪怕败露了,推出去丢了便是,不会什么后顾之忧。 是以,得寻个时机见一见,瞧瞧可是当真废的不能再用了。 蒋令仪阖目盘算了一路,直到马车在大永昌寺外停下,才张开眼睛。 下马车之前,丫鬟取了幂篱替其戴好,才将人扶下马车。 即便今早落了一场小雨,此时大永昌寺内的香客亦是络绎不绝。 蒋令仪先去了前殿上香。 点了香之后,持香的手微微一晃,香头上还通红的香灰被抖落,有一块儿落在了她右手手背上。 “姑娘……!” 丫鬟忙惊呼一声,抬手将那香灰扫去。 然她动作再快,那白皙的手背上亦被烫出了一小块红痕来。 蒋令仪却似并不在意,面色平静地阖目,朝着佛像拜了三拜,将香插入香炉之内,跪在蒲团上低声祈愿。 烧完香出了大殿,她目不斜视地步下石阶,只见石阶旁立着一道宝蓝色的少年身影。 少年身侧站着一名白面小厮,此时主仆二人的目光皆在往来之人身上,似在找人。 蒋令仪脚下刻意一顿。 “姑娘?”丫鬟见她忽然不走了,遂疑惑出声唤道。 少年闻声望去,短暂的打量之后,眼中遂是一喜。 是她来了…… 她终究还是来了! 762 安慰 他忙上前两步,却见那戴着幂篱的女子对着丫鬟微微摇了摇头,而后加快脚步,步下了石阶。 少年也未有贸然出声,而是带着小厮跟在其身后。 一直跟至殿后那甚少有人踏足的竹林中,他才开口:“蒋姑娘,是我——” 蒋令仪驻足,却没有回头,只低声讲道:“今日是替家母进香祈福来了……还请四皇子不要误会。” 少年脸上笑意微凝,却又很快笑了一声。 “我自然知晓。”他道:“但我却是为了特地等蒋姑娘而来。” 这半月来,他命人送了三次信给她,约她出来相见,她既不曾来见他,更不曾有半字回音。 可不知为何,越是如此,他反倒越是挂念她。 视线中,女孩子的背影单薄纤弱,此时可见她微微低下了头,道:“四皇子等我做什么?我如今……名声狼藉不堪,人人避之不及。今后,四皇子还是离我远些为好,莫要因我再沾染上什么麻烦。” “岂会!” 四皇子连忙摇头。 他就知道,她之所以不愿意见他,必然是不想给他带来麻烦。 他此时说道:“此事我已命人查证过了,不过是无半点凭据的谣言罢了……外人不知你性情,我又岂会不知?起初听闻,我便是半个字都不信的!” “……” 蒋令仪闻言沉默了一会儿,才声音沙哑地道:“多谢四皇子信我。” 却未多说其它,只转过身来,朝着祝又淇福了一礼,“时候不早了,臣女就先告辞了。” 祝又淇愣了愣。 她竟什么都不想跟他说吗? 或许他能帮上些什么忙呢—— 他叹了口气,心底却不禁愈发欣赏面前的女孩子,在她经过自己身侧之时,抬手将人拦下。 “许久未见,我有许多话想同蒋姑娘说。”他看着她说道:“此处人多眼杂,不如咱们去后头的禅院中说话如何?” 却见她想也不想便摇了头。 “这怕是多有不妥……” “你放心,我会命人守着,断不会被人瞧见的。”四皇子笑着说道:“之前你不是让我帮你找一个人么?如今已有结果了,我待会儿细说给你听——” 蒋令仪闻言迟疑了一会儿,才勉强点了头。 四皇子见状喜不自胜,然为了避人耳目,还是与她分开而行,一前一后朝着禅院的方向而去。 大永昌寺内建有数座供香客休息的禅院。 一座禅院之内,又分多间禅房。 蒋令仪进了禅院之内,隐约听得其中一间禅房内的说笑声,才知还有其他人家在。 她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但也不好多说什么。 既不是叫人单独留了一座禅院出来,便可见四皇子今日出宫并未声张。 如此也好,免得被人留意上。 见无人留意这边,她才带着丫鬟踏进了那间房门大敞着的禅房之内。 大永昌寺相较于其它寺庙,处处都彰显着不同寻常之处,便只是一间禅房,亦是宽敞明亮,布置清雅,所用之物一应俱全。 四皇子已先她一步过来,此时见她进来,忙使人将房门合上,命带来的两名护卫守在禅房外。 禅房内,蒋令仪向四皇子行了一礼。 “四皇子方才说,已经查到那位田婶子的下落了?”蒋令仪轻声问道。 四皇子轻咳一声,道:“此处没有旁人,蒋姑娘不妨将幂篱摘了,咱们坐下说话吧。” 蒋令仪依言将幂篱除下,在椅中坐下。 四皇子眼中更添笑意。 他最欣赏的就是她身上这种不扭捏的做派,即便知道他是皇子,却也没有那么多无用的拘谨。 见她在等着自己开口,他不自在地笑了笑,道:“有关那田氏的下落,实则还没打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蒋令仪闻言心底半点波澜都没有。 她一早就瞧出来了,他根本就是在诓她过来说话,只是不想戳破,更无意戳破罢了。 今时不同往日,或许她日后的出路,当真只有他这一条了,自该要多上心些才行。 因此,此时便抿紧了嘴一刻,微微蹙了眉心,看着他。 “四皇子骗我作甚?莫不是在拿我寻开心么?” 语气乍听之下是在生气,细品却带有一丝委屈。 四皇子见状有些慌神,忙地道:“不算是骗,你放心,迟早会有消息传回来的……我知道你一片孝心善心,岂有不尽力的道理?” 她要他帮着打听的那一位田婶子,据闻是未来太子妃乳母的姊妹。 这田家本在京城做些小生意,家中还算富足,据蒋姑娘说,张二姑娘的那位田姓乳母及其妹,幼时同蒋太太都是交好的。 只是后来蒋太太随着夫家去了陕西,那田家做生意败落了,刚嫁人不久的那位大田氏迫于生计,才进了张家做乳母。 然而不久,前后遇丧夫丧子,遭受打击得了重病,回了乡下祖宅养病不久,便撒手去了。 蒋太太回京之后,听闻此事,大为痛心,便想着打听出那位小田氏的下落,力所能及的帮衬些。 只是一直没能打听到什么。 蒋姑娘一片孝心,便找了他帮忙。 “蒋姑娘……你怎么哭了?” 见面前的女孩子转过身,侧对着他擦起了眼泪,四皇子更是慌了。 他忙站起了身来:“你且别哭,全当是我骗了你……可我只是想同你说说话罢了。” 蒋令仪垂着泪,声音哽咽着,低低地,“我是不懂,你为何要待我这般好……” 四皇子听得愣住。 她竟是在为了这个而哭吗? 再看向那落泪的女孩子,那一颗少年懵懂的心更是软成了水。 他下意识地抬起了手,替她擦去了颊边的泪水。 指腹下,少女肌肤细腻柔嫩,叫他心跳都快了几分。 蒋令仪愕然抬头看向他,旋即又眼神闪躲地低下头。 见她不曾流露出排斥之色,四皇子心中喜极,在她身边坐了下去,耐心安慰着。 而此时,禅房外忽有一道黑影闪过。 守在门外的两名护卫对视一眼,其中一名便追着那道黑影而去,另一名则留在原处,谨慎地环顾四下。 下一瞬,他若有所查地后退一步,握紧腰间的刀,戒备地向上方屋檐处看去。 763 状况 喜上眉头正文卷763状况可还未能看得清什么,忽有一只手臂自身后探来,拿一方汗巾捂住了他的口鼻,动作利落迅速地拖着他向廊下的那座假山而去。 棉花将已经失去意识的护卫抛在假山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此处。 而此时,一名妇人快步走了过来,动作自然又利落地就推开了禅房的门。 她面上带着笑意,口中讲道:“潘家娘子,这大永昌寺可当真不是寻常寺庙能比的呀,就连那净房——” 妇人说着,像是才瞧清屋内之人,登时惊叫了一声。 紧挨着坐在一起,正替蒋令仪擦泪的四皇子蓦地收回了手,陡然站起身来,质问道:“你是何人!” 说着,看向空无一人的门外,不禁脸色一沉。 他带来的两名护卫何在! “你们这……这是……”那妇人看着二人,却是掩嘴失声道:“光天化日之下,又是寺庙清静之地……这,这成何体统!” 蒋令仪闻言脸色顿变。 方才事出突然,她甚至来不及反应,可妇人这句话,却叫她心中顿起了慌张与猜疑。 见那妇人朝自己投来打量的目光,她登时顾不得许多,连忙背过了身去。 “放肆!哪里来的无知妇人,在此胡言乱语!”四皇子也听出了对方言外之意,此时恼羞不已,转脸看向身侧小厮打扮的太监:“还不快叫人将她拿下!” 正吃惊于两名护卫去了何处的太监刚应声下来,那妇人已然动作极快地朝着门外跑了出去。 且单是跑还不够,口中又惊慌失措地叫喊着:“不得了了,不得了了……孤男寡女在此佛门之地私会,被我不慎撞破,竟是要拿下我杀人灭口不成!” 四皇子闻言气得头脑发昏。 蒋令仪心底更是突突直跳,那种不好的预感愈发深重。 原本该守在门外,此时却不知所踪的护卫…… 看似走错了禅房,实则句句想毁他二人名声的妇人! 此事绝不会是偶然! 她再来不及去深想什么,当即只有一个念头——尽快离开此处! “姑娘,咱们快走吧……”丫鬟显然也察觉到了不妙,此时惊慌失措地去扯她的手臂。 蒋令仪匆忙点头,立即就要去抓那桌边的幂篱。 可却有一只手先她一步将幂篱拿了去。 是那名太监—— “公子快些戴上,且随奴才离开这儿……”太监手忙脚乱地将幂篱给四皇子戴好。 他自也意识到了不对劲。 他家主子身份不同寻常,而这大永昌寺不是别处,保不齐就会有人将他主子给认出来,到那时麻烦可就大了! 蒋令仪神情一凝,四皇子转过头看她,正要说话时,却听得门外已是嘈杂喧闹起来。 “都来瞧瞧,这不是私会又是什么……” “竟还要杀人灭口?老天爷,怎会这等事!” “这是哪家的姑娘……” 门外一时竟围了一行从相邻的禅房中出来的七八个妇人,且衣着多称不上华贵,却又非是下人打扮,可见不过是市井妇人罢了。 可这等事……最惧的便是碰见市井妇人! “潘家娘子最是见多识广,快瞧瞧可认得这二人?”一名妇人高声问,眼底是藏不住的兴奋之色。 蒋令仪身边的丫鬟登时面白如纸。 潘家娘子? 莫不是那位站在京城八卦顶尖位置、沽春楼的掌柜娘子么! 潘家娘子被推到最前头,拿经验老道的目光扫了一眼房内之人,便给予了肯定的点头。 在私会这上头她向来是见多识广,但凡出现在她酒楼里的人,哪怕离得八丈远,她打眼一瞄也能瞧出二人是否有猫腻—— 得了潘娘子的官方认证,四下的议论声愈发不遮掩。 “瞧着也是大户人家的姑娘,怎能这般不知羞耻……” 人群中,客嬷嬷看着这一幕没怎么说话。 她今日请来的,个顶个可都是京中最喜好传播八卦的妇人,哪里还用得着她来推波助澜。 原本阿荔姑娘说了,今日蒋令仪未必会出门,但还是叫她先将潘家娘子等人约好,以做好准备。 没想到还真就用上了—— 实则这些日子,她也没少做这方面的准备,只等着这位蒋姑娘出门呢。 只是,这男子究竟是谁? 客嬷嬷心底有几分不解,此时也朝那戴着幂篱的男子望过去,抬高了声音道:“这大白日的,身为男子却以幂篱遮面,不是心虚又是什么!” 管他是谁呢,如今她背后可是堂堂未来太子妃! 这般想着,客嬷嬷的声音愈发洪亮有底气:“该不是已经成了家的,才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吧!” 蒋令仪闻得这道声音,瞳孔一阵紧缩。 这分明是那位客嬷嬷的声音! 照此说来,今日之事极有可能根本就是张眉寿的手笔! 她转头看向身边已经慌了神的丫鬟,眼中里满含着焦急的暗示与催促。 面对众人的指责议论,四皇子气极,一时却也不知要如何应对。 他还要顾忌着不能让身份暴露! 蒋令仪身边的丫鬟站了出来,大声道:“你们休要在此无故污人名声,这乃是我家公子和我家姑娘,一母同胞的兄妹来进香,怎就成了私会了!反而是你们,不守规矩,胡乱闯入我家公子姑娘的禅房,还口出秽言……理应向我家公子姑娘赔不是才对!” 四皇子身量颇高,比她家姑娘还要高不少,说是兄妹应不为过。 “兄妹?哪家的兄妹,不妨报上家门,转过身来叫我们瞧瞧?” “就是,真是兄妹躲什么呢?” 客嬷嬷见状,知道时机差不多了,遂看向那位先前“不慎”走错禅房的妇人。 妇人会意,清了清嗓子,正要道一句“方才瞧着那位姑娘的正脸儿有些眼熟”,以此来点破蒋令仪的身份时,却听得身后传来了一道女孩子嗤笑的声音。 “可真是笑话——” 这禅院中,本还另有一户人家的女眷在此歇息,一刻钟前,那老太太被扶着去了前殿上香,只留了孙女在禅房中等候。 那名女孩子方才听到动静,便带着丫鬟走了过来。 此时,她看着房中蒋令仪的背影,面上皆是嘲弄之色。 听得这道声音,蒋令仪浑身霎时间冷极。 764 不顾 竟是元棠! 她怎么也在此处?! 难道竟同张眉寿暗中勾结上了,妄想一同来对付她不成! “蒋姑娘幼时曾在小时雍坊外祖钟家住过一段时日,与我可称得上是自幼相识,我怎不知,蒋大姑娘家中何时竟多了一位兄长?”元棠冷笑着问道。 “蒋家大姑娘?哪位蒋家大姑娘?”有妇人眼神微闪,连忙向元棠打听道。 元棠语气不紧不慢地道:“还能是哪位蒋家大姑娘,可不正是这些时日在京中再一次名声大噪的那位蒋家大姑娘么?” 前些时日,蒋令仪做下的旧事被人重提,又背上了暗中妄图抹黑未来太子妃的恶名,她乐见其成之余,恰觉得还不够解气呢。 没想到才隔了这大半月的光景,今日竟就叫她在此撞见了蒋令仪与人私会—— 哪怕只是一道背影,可她也一眼就能将人认出来。 看来是老天爷有意叫她痛快一回。 四下已如同彻底炸了锅一般,议论指点不休。 再加之之前那名婆子也将蒋令仪“认”了出来。 一时间,任凭蒋令仪身边的丫鬟如何否认,也都无济于事。 四皇子已经彻底没了主意,见蒋令仪双眼通红的站在原处,一直维持着背对着众人的姿势,他心中着急又内疚,想替她解释些什么,但全然不知还能说些什么好。 实则,他们这等行径,放在民间,似乎……原本就与私会无异。 可他是真心欣赏蒋姑娘,二人又不曾做过如何出格的举止,凭什么要站在这里被这些不相干的外人指点嘲笑?! 迎着众人异样鄙夷的目光,少年心中怒气翻腾,加之又有一股子想在心上人面前彰显担当的冲动劲儿使然,当即怒声道:“我与蒋家姑娘相互欣赏,本是清清白白的至交,哪里轮得着你们来说三道四!” 蒋令仪闻言神情颤了颤,不可思议地转头看向他。 这,莫不是个傻子吗? 她站在这里半个字不敢多说,为的是什么? 不就是不敢承认真实身份,想熬过眼下,待回头给自己留些辩白的余地吗? 他倒好……直截了当地就替她承认了! 还说什么至交! 听得不绝于耳的取笑声,蒋令仪险些要当场昏厥过去。 此时,那一名先前离开的护卫赶了回来,见得眼前情形,不由大为震惊。 “四……四公子!” “蠢货!”四皇子见着了人,涨红着一张脸怒道:“还愣住干什么,快将这些人给我拿下!” 他必要查清事情的前因后果! 护卫闻言面露迟疑之色。 要将这些看似只是寻常百姓的妇人拿下,兴许不是什么难事,可此处是大永昌寺,人多眼杂——他要以什么名目拿人? “好大的口气,还不知究竟是哪一家的公子爷呢——做出此等不知羞耻之事,竟还敢大声吆喝着要抓人!”元棠冷笑着道:“不如将幂篱摘了,也好叫我们都瞧瞧,究竟是何等身份,竟能这么目无王法——” 今次若是旁人,她绝不会凑这个热闹。 但蒋令仪的热闹,她若是不凑,那未免太对不住自己。 “你……简直大胆!”四皇子气得牙关打颤,受激之下,抬手就想将幂篱扯下来。 一旁的太监连忙阻止了。 “公子,这可万万使不得!”太监按住他的手,声音低而急地道:“您若是暴露了身份,可断没法子收场了啊……” 四皇子气得心口剧烈起伏着,重重地甩开了太监的手,却到底没再去碰那幂篱。 太监趁机拽起他一只胳膊,向那护卫道:“还不快快护送公子回府!” 护卫应了一声是,挡在前头开路。 潘家娘子等人便也老老实实地让开了一条儿道。 私会之事,固然是与世俗礼法所不容的,然而撞见了,瞧一瞧热闹,骂上几句都是使得的,却甚少有人会没眼色地去拦着人不让走——到底又不是自家汉子,自家闺女。 “公子,咱们快走吧。” 见没能拉得动人,太监心急如焚地催促道。 这一处的动静闹得委实是不小,他听着院子里的人似乎越聚越多了,还有和尚的说话声……若遇到了那眼尖的,便是戴着幂篱只怕都不管用,到时想瞒也瞒不住了! 四皇子也知眼下不能再耽搁,此时看着蒋令仪道:“蒋姑娘,咱们一同走罢——” 蒋令仪尚且来不及说话,就听那太监道:“公子糊涂了……这如何能行,如此必然更要遭人议论!” 出了这院子,外头还不知有多少人,再带上这蒋姑娘,是嫌麻烦还不够吗! “公子,到底蒋姑娘的身份已经暴露了……”见主子犹豫不决,太监急得简直想骂人了。 四皇子听得这句话,再看向蒋令仪,攥了攥拳,神情为难地道:“……蒋姑娘,眼下情况特殊,我着实不宜久留,且先行一步——你放心,事后我定会设法帮你证明清白!” 蒋姑娘向来明事理,想来也是不愿他暴露身份的吧? 四皇子这般作想间,来不及去看蒋令仪的反应,就由着那太监拉着快步离开了此处。 “……” 蒋令仪看着他头也不回离去的背影,气得浑身发颤。 当众戳破了她的身份,眼下又弃她于不顾独自离去……这般没脑子又没担当的蠢货怎偏偏叫她给撞上了! 四皇子被护卫护着离去,禅院里聚集而来看热闹的人却越来越多。 蒋令仪没有勇气从围的水泄不通的人群中挤出去,只能命丫鬟关上了禅房的门,暂且躲在禅房之中。 …… “太太,老爷回来了。” 蒋家正房中,丫鬟向蒋太太禀道。 正坐在梳妆镜前摆弄首饰的蒋太太,闻言将手中的镯子放回到了妆奁内。 蒋钰走了进来。 “听下人说,你今日准那逆女出门了?”他上来便脸色不善地指责道:“我看你莫不是病糊涂了!” 见他当着下人的面就这般没有顾忌,蒋太太微有些不悦地皱了眉,抬手屏退了屋子里的丫鬟。 “老爷不问缘由,便这般当众责备于我,如今你这脾性未免过于浮躁了些。”她埋怨了一句,就道:“我既准她出门,自有自己的道理在——” “哼,我倒要听听是何道理。”蒋钰看她一眼,在椅中坐下。 而此时,外间传来了下人急促的脚步声。 765 接人 喜上眉头正文卷765接人“太太!” 那丫鬟被婆子拦在外间,出声喊道。 蒋太太闻声皱起眉来,还来不及斥责什么,就又听那道着急不已的声音隔着竹帘禀道:“太太,出大事了!” 蒋太太心底一阵狂跳,暂且顾不得去计较这丫鬟的失态之处,只道:“让人进来!” 得了准话,守在外面的婆子才放了人。 丫鬟近乎是疾步行入了内间,匆匆行礼罢,见着蒋钰也在,那焦急的眉眼间不禁闪过犹豫的神情。 她是太太院子里的人,而今日姑娘是经了太太的准允才出的门,若是就这么被老爷知道了…… “究竟出什么事了,哑巴了不成!”蒋太太沉声催问道。 满头冷汗的丫鬟“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心知这等大事,必然也是瞒不住谁的,当下也就明言道:“……大姑娘在大永昌寺之内,与人私会……被许多人撞了个正着,如今据说是脱身不得,想来……想来还须老爷太太差人前去大永昌寺,将大姑娘尽快接回府中。” “什么?!” 蒋钰刹那间神情巨变,自椅中起身。 尚在病中的蒋太太则是一阵剧烈的头晕目眩,及时扶住了桌角,才堪堪稳住身形。 “这是从哪里听来的谣传……!”她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那跪在地上的丫鬟。 “是……是钟家的舅太太使人回来传的话,说是舅太太亲眼瞧见的。” “简直混账!” 蒋钰怒极,抬手挥落了桌上茶盏。 站在桌边的蒋太太下意识地躲开,惊叫出声。 蒋钰寒声质问道:“放她出门与人私会,这就是你行事的道理?!” 亏她方才还一副莫名运筹帷幄的嘴脸……叫他竟都不自觉信了几分她的邪! 这到底哪门子要命的道理! 蒋太太仍看着那丫鬟,问道:“可……听闻是哪家的公子了!” 蒋钰听得神情滞住。 这个时候这女人最先好奇的竟是对方是谁? 她脑子里装得究竟是什么东西! “回太太,还不曾听闻……” 蒋太太顿时面白如纸。 不曾听闻…… 四皇子身份贵重,怎可能不引起轩然大波? 莫非那逆女今日去见的,竟是另有旁人?! 外间响起一阵低低的脚步声与说话声。 那名嬷嬷走了进来,行了一礼,脸色复杂不安地道:“老爷,太太,眼下当务之急,还应先将大姑娘给接回来,再做其他打算。” 蒋钰闻言怒不可遏:“接回来?这样丢人现眼的东西,还接回来作甚!我蒋家可断然丢不起这个人!” 嬷嬷神情为难:“……” 说得好像不去接,就不丢人了似得。 事到如今掩耳盗铃是不行的啊。 “不去接,难不成还等着大永昌寺里的僧人给送回来么!”蒋太太已经气出了眼泪来。 蒋钰伸手指向她:“你还有脸同我大呼小叫!你今日放她出门前,可有与我商量过半句!” “我本是处处为了蒋家在着想……又何曾料到会是这般局面!” 蒋太太跌坐到椅中,掩面大哭起来。 蒋家最终还是派人去接了蒋令仪。 蒋钰本是不想立即去接的,原想着缓一缓,待那些看热闹的人散去个七七八八,再将人接回来也不迟——至少可以少丢些人。 但他错了。 他低估了京中百姓看热闹的兴致之高。 半个时辰过去,接连有下人来禀,说是消息传回城中之后,不知有多少百姓都闻讯特地赶去了大永昌寺。 且口口相传之下,被传得越发不堪入耳……甚至就连“捉奸”的说法都冒出来了! 官宦人家的小姐出了这等丑事,可谓稀罕之极,这等现成的新鲜事,谁不想去看看? 且不说旁人……甚至就连他隔壁府上的人家都跑去看热闹了! 蒋钰闻言再不敢有片刻耽误。 蒋家的下人待到了大永昌寺之后,得见寺中情形,俱是震惊了。 那些在寺门外吆喝着卖糖葫芦瓜子儿花生的小贩就不说了…… 单说上一次大永昌寺如眼下这般人山人海,是什么时候来着? 应当是建成开光、大国师亲自求雨,宁通被祭天当日吧? 亏得大永昌寺不比别处寺庙,尚有僧人出面维持秩序,如若不然,非得全然乱了套不可。 饶是如此,蒋家的下人挤到那座禅院中,仍是足足花了两刻钟的工夫。 蒋令仪所在的禅房外,立着几名僧人,此时正在叩门。 房门早已被从里面闩上。 “蒋施主,还请将门打开,贫僧自会命人将施主平安送回家中。”僧人语气宽容之余,夹杂着一丝无奈堵心。 禅房中,丫鬟急得哭出了声儿。 “姑娘,这可怎么办呀……” 蒋令仪浑身绷直地站在紧闭着的窗前。 而此时,禅房外忽然传来一声声高呼。 “蒋家来人了!” “嚯,这是来接人了——” “……” 片刻,又有急促的叩门声响起,并着熟悉的婆子的声音。 “姑娘快些将门打开罢!” “姑娘,是太太身边的余嬷嬷……”丫鬟急声询问道:“咱们可要开门吗?” 蒋令仪没说话。 已近要崩溃的丫鬟见状咬了咬牙,壮着胆子上前拉开了门闩。 现在不开门,等下门直接被撞开,那才是最丢人的! 然而,今日论起丢人来……眼下似乎也没有必要再去计较这一星半点的差别了。 余婆子带着一群仆人走了进来,半个字都没多说,将带来的幂篱与披风匆匆给蒋令仪穿戴上,拉着人就往外走,是连一句“姑娘”都没喊,更不必提是行礼。 蒋令仪由她扯着往外走,幂篱下一张脸毫无血色。 她一步步走着,因有大永昌寺中的僧人在前开道,这条路走得还算顺畅。 可耳边那些议论嘲讽的声音,却始终不曾远去,一直紧紧跟随着她。 直到坐进马车里,马车驶离了大永昌寺,那些声音才渐渐弱去。 但仍有马车在跟着她们。 甚至蒋家附近,早早聚集了不少人在,她下马车时,无数指指点点的声音挥之不去。 蒋令仪一路被带回到了院中。 很快,她就被锁进了屋子里,贴身的丫鬟则不知被带去了何处。 766 听热闹 天色渐渐暗下,一片漆黑中,始终无人进来替她掌灯。 四下静得可怕,甚至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她陡然抬手,扯下了还罩在头顶的幂篱,重重地抛在了地上。 而恰是此时,院中传来了脚步声,她透过窗子往外看,只见一盏盏晃动着的灯笼将四下映亮。 蒋太太面色沉沉,带着一群婆子走进了堂中。 而后,无需她言语,已有婆子进了内间,将蒋令仪带了出来。 …… 经过一日一夜的发酵,蒋家大姑娘与人在大永昌寺禅房内私会之事,在京中已被传扬的无人不知。 尤其在官宦权贵之间,近来事非不断的蒋家更是彻底沦为了笑柄,且得是叫人捏着鼻子“啧啧”两声的那一种。 小时雍坊,定国公府内,徐婉兮听闻了此事,只表面平静地“哦”了一声。 又淡淡地皱眉道:“别同我说这些上不了台面的腌臜事,再污了我的耳朵。” 什么私会不私会的,她作为定国公府的嫡姑娘,能是关注这些不入流的八卦之人吗? 毕竟她都要议亲了,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可都得格外收敛才行。 于是,用罢早食之后,徐婉兮寻了藉口就往张家去了。 待被请去了愉院,进得张眉寿房中,二人将房门一关,徐婉兮险些就要跳起来:“蓁蓁,你可听说了么?那姓蒋的竟在大永昌寺同人私会,被抓了个正着!” “哈哈哈,也不知对方是哪个瞎了眼的!” “近来可当真是老天爷开眼了!” “……幸好我二哥当初瞎了半场,硬叫咱们给生生掰正了,如若不然,此时陪着一同丢人的,未必不是我们定国公府!” 短短时间内,张眉寿眼瞧着面前的小姑娘脸上分别出现了解气、愤慨、不解,乃至大为庆幸的神情,当真是不能再精彩了。 “快别蹦了,坐下吃口茶润一润嗓子。” 张眉寿笑着将人拉着坐下来。 徐婉兮捧着茶盏吃了两口茶,就迫不及待地道:“蓁蓁,你还听闻了什么细节,快都同我讲一讲!” 她在家中为了保住自己端庄的世家女形象,可是半个字都没敢多问呢。 咳,什么污不污耳朵的……且叫她听个痛快吧。 张眉寿便也就将事情的前后经过与她大致说了一遍。 有阿荔在,她固然能做到听个痛快,可找不到人讨论,也是怪乏味的。 此时来了个热情高涨的好友,恰是来到心坎儿里了。 到底好姐们间说八卦这种事情,便是说上两辈子,也断是不会嫌烦的。 徐婉兮这一呆,便呆了足足一个上午。 消息灵通的王守仁与苍鹿则觉得有些无趣。 倒也想去找蓁蓁讲八卦来着,可张大哥的会试还未能考完,鹤龄延龄又在宫里炼丹,他们着实找不到合适的中间人啊。 最合适说八卦的人就在隔壁,隔着一堵墙,却不能去找,可真是愁死个人。 …… 养心殿内,昭丰帝刚打坐完毕,就听太监来禀,说是陆塬在殿外求见。 “宣进来吧。” 昭丰帝在罗汉床中坐下,接过刘福递来的茶水吃了两口,随手从一旁的干果碟中抓过了一把花生。 锦衣卫头子入宫,八成是有什么新鲜事。 陆塬入得殿内行礼,就瞧见昭丰帝闲适自得地靠在罗汉床内,吃着花生的情形。 “……”陆塬默然了片刻。 皇上这坐等听热闹的架势倒是很足。 锦衣卫禀事,依照规矩,刘福已将殿内的太监尽数屏退。 此时昭丰帝便向陆塬问道:“何事入宫?” “回皇上,大永昌寺内,昨日出了一件事,在京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眼下亦为人所热议。” “大永昌寺”昭丰帝眼神微变。 “是。”陆塬道:“鸿胪寺左寺丞蒋钰之女,昨日于大永昌寺中同人私会,被人当场撞破,因迟迟未能脱身,更引来许多百姓争相围观许久。” 先前蒋钰因受宁氏一案牵连,已被降为了鸿胪寺左寺丞。 昭丰帝听得“嚯”了一声,吃了一粒花生仁儿。 这消息倒也还算新鲜。 私会被人撞破这本没什么,可引起这般轰动却不多见。 不对—— “嘶,这什么蒋家姑娘,可是前些日子传言中意图抹黑小仙子名声的那一个?”昭丰帝忽然问。 陆塬答了声“正是”。 昭丰帝了然道:“那倒也不奇怪了。” 陆塬只当他指得是,暗中抹黑她人名声的人,品性本就不端正,能干出与人私会这等事情也不足为奇。 然而却听昭丰帝讲道:“小仙子的名声岂是此等凡人能够妄加诋毁的,这必是报应无疑了。” 旋即,又拿高深莫测的语气道:“且又是大永昌寺……想来冥冥之中自有仙人指引。” 陆塬沉默了。 他到底还是太小看皇上的想象力了。 “与之私会的男子又是何人?”昭丰帝往下问道。 问着问着,又突然想到:“话说回来,这都已是昨日的事情了,你怎现在才来禀明朕?” 他花大把银子养着这么一群锦衣卫,图的不就是要事事及时听到最新的一手消息吗? 可如今这算怎么回事? 那种站在消息链顶端的优越感仿佛即将不保的感觉让昭丰帝感到十分不悦。 “鸿胪寺左寺丞官职低微,微臣起初便未急着禀于皇上听,而是打算先将此事的内情与经过彻查清楚。”陆塬道:“微臣命人细查了那名与蒋家姑娘私会的男子身份——” “怎么,莫非昨日暴露身份的只有那蒋家姑娘?那男子的身份,竟还须得你特意去查实吗?” “是。” 昭丰帝不禁冷笑一声:“呵,有胆做没胆认?哪家竟教出了这等不知约束己行,又半点没有担当的东西……” “……”陆塬到了嘴边的话一时不知该收该放。 昭丰帝狐疑地看着他。 不知为何,那种“这锦衣卫头子又将最重要的事情放在了最后才讲”的熟悉感莫名又冒出来了—— “经微臣查实,那名男子,正是六皇子。”陆塬讲道。 昭丰帝皱了皱眉:“……你说谁?” “回皇上,与蒋家姑娘私会之人,乃是六皇子。” 昭丰帝将手中的花生仁默默丢回到了碟子里。 好么…… 这听热闹竟是听到自家身上来了! 767 怎么谢 一刻钟后,陆塬离开了养心殿。 昭丰帝皱着眉,心情不妙。 原本以为老四只是草包了些,没想到还眼瞎。 有喜欢的姑娘,这本没什么,他这个父皇也向来开明,可好歹挑一个正常的,找一个名声奇臭无比的算怎么回事? 且背地里做出这般不顾皇家颜面的事情——退一万步说,即便是非私会不可,好歹多一些戒备! 没有不被发现的本领,学人家私的什么会? 归根结底,问题显然就在于他眼瞎又草包,哪怕两者只满足其一,都不至于发生这种荒唐之事。 果然,他早就看出来了,如今这四个皇子里,除了拥有较强自我管理意识的太子之外,根本就没有人像他半分。 昭丰帝重重地叹了口气。 可再怎么不像他又不省心,也已经养大了,断没有掐死的道理。而事情既出来了,还是要及时解决才行,以免再生出不可控制的麻烦,到时只怕才真正是要耽误他的修仙大事。 “传四皇子来见朕。” 昭丰帝抱着早解决早安心修仙的想法,即刻向刘福吩咐道。 四皇子还须等到明年才能搬出宫去,此时尚且住在宫内。 因此,人很快便到了。 平日里几乎不怎么见他的父皇,此时主动传召于他,加之自己又做了亏心事在先,此时说不慌是不可能的。 但想到母妃的交待,他还是强迫自己表现的冷静镇定一些。 “儿臣参见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昭丰帝看了一眼行礼的人,语气里没什么波澜:“起来吧。” “谢父皇。” 四皇子站起身来。 就听昭丰帝开门见山地道:“昨日大永昌寺中发生的私会之事,朕已经听说了。” 四皇子身形微僵。 他便知道,父皇传他过来,必是已经知道了什么。 但母妃交待了,不到万不得已,此事是绝不能轻易承认的。 万一父皇是在诈他试探他呢? “回父皇,儿臣也略有耳闻。”四皇子尽量平静地答道。 “略有耳闻?”昭丰帝皱眉看着他,“难道与蒋家姑娘私会之人,竟不是你?” 这兔崽子跟谁演呢? 他可懒得同这兔崽子饶什么弯子,有这工夫炼炼丹,打打坐不好吗? 四皇子闻言“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眼神闪躲不安,言辞却依旧吞吐着:“父皇,儿臣……” “你可知做人须得有敬畏之心,私会便罢了,还大胆选在了大永昌寺,大永昌寺当年可是朕亲自下旨命人督建的——在此私会,污了佛门清净,惹了神佛不悦,你可能担待得起吗?”昭丰帝语气中俱是斥责。 四皇子已是听得冷汗淋漓。 他竟险些忘了父皇最忌讳的竟是这一点—— 见他还不松口,昭丰帝问道:“你可还记得上一个在大永昌寺中行不敬之事,扰了佛门清净者,最终是何下场吗?” 慌张之下,四皇子下意识地跟着这句话想了片刻。 父皇说的是谁? 莫不是……宁通吗! 此前宁通与一干男子们在大永昌寺内浑身赤裸着被人发现…… 而宁通的最终下场…… 祭天?! 四皇子脑子里嗡的一声,当即叩了头下去:“儿臣一时糊涂,未能考虑周全,行事有欠妥当,请父皇恕罪!” 说话间,脑子里僵硬地转了几圈,就想说些什么来缩小自己的错处:“……可儿臣当真不认为那是私会,且事情闹到这般地步,并非偶然,而是有心之人在背后故意将此事闹大!儿臣……也是被人算计了啊!” 昭丰帝不乐意听了:“算计?莫非是有人押着你前去私会?” 不过转念一想,能在私会当场丢下姑娘家独自逃离的人,你还能指望他有什么担当。 “……”四皇子面色涨红着语结了一瞬,复又道:“父皇有所不知,彼时儿臣带去的护卫,原该守在禅房外,可先是其中一人被引开,而后一人又被迷昏丢去了隐蔽之处,紧接着便有妇人佯装走错了门——父皇,这分明是有人刻意而为之,为的就是毁掉儿臣同蒋家姑娘的名声!” 昭丰帝掀了掀眼皮子,“什么有所不知,这些朕均已知晓。” 当他养着的一干锦衣卫们是吃白饭的不成。 四皇子脸色一阵变幻。 “那……不知父皇可查到是何人所为了?” 昭丰帝看向他,语气淡淡地道:“这个朕倒是没有叫人去深查——莫非你猜到是谁了?” 说白了,民间琐事罢了,这本也没什么好值得去查的。 四皇子顿了顿,道:“儿臣亦只是猜测罢了……还未能查到证据,因此倒不敢在父皇面前妄言。” “无妨,就说一说你的猜测。”昭丰帝端过茶水吃了一口。 方才花生吃多了。 四皇子又犹豫了一会儿,适才道:“若论起近来与蒋家姑娘有过节之人,且有能力将事情做得这般隐秘干净……儿臣最先想到的倒是张家二姑娘。” 昭丰帝面上没有半点表情波动,只多看了四皇子一眼。 而后道:“小仙子一个闺阁女儿家,能有什么将此事做的干净隐秘的能力?你这话中之意,莫不是在指此事太子亦有参与么?” 他语气半点也不重,却叫四皇子后背一凉,顿时后悔自作聪明将这话说出来,此时连忙垂下头:“儿臣不敢有此疑心……只是……只是依照常理推测罢了。” 昭丰帝“哦”了一声,点头道:“照你这么说,确有这个可能,那就全当此事是太子与小仙子所为吧。” 四皇子愕然抬首。 这么……草率的吗? 父皇是站在他这一边的意思? 可父皇看起来平静极了,半点也没有生三哥和张家姑娘气的样子。 他正觉摸不透帝王心意时,只见昭丰帝朝他看了过来,问道:“既如此,你打算如何谢他们?” 四皇子:……?? 谢? 他不是被算计的那一个吗? 他有一句根本不懂父皇脑子里都在想什么不知当讲不当讲? 见他满脸迷茫,昭丰帝无奈地叹了口气。 即便不像他,可怎至于就笨到这种地步。 768 想不想娶 ., “那蒋家姑娘恶名昭彰,经此一事,你恰也能断了与她之间的纠葛牵扯,可谓是及时止损——你兄嫂这般为你着想,难道你不应当心存谢意吗?” 四皇子听得神色变幻不明。 还没成亲呢,怎么就是兄嫂了? 父皇向来偏太子他自然知道,却不曾想竟是偏到这种地步,即便明知太子做了错事,也要强行包庇甚至还要他倒过来去感激太子—— 他倒不知这一对“兄嫂”究竟是如何替他着想了。 昭丰帝似看出他的想法一般,道:“对方既知你行踪,若有意借此毁去你的名声,那如今丢人现眼的便不会只是蒋家姑娘一个了。” 四皇子闻言,后知后觉地一阵后怕。 没错。 昨但凡人群中有一人道破他的份,他今还不知要处于何等境地。 可即便对方无意对付他,只是冲着蒋姑娘一人去的,难道他就该感激对方吗? 四皇子心底一阵不满,却不敢直言反驳,只能道:“父皇怕是对蒋姑娘也有误解,据儿臣所知,蒋姑娘并非如传言中那般不堪。相反,蒋姑娘为人——” 昭丰帝听得脑子疼,抬手制止了他往下说。 行了,是他的错。 他就不该不自量力地试图去唤醒对方沉睡的智商。 “既然蒋姑娘在你眼中百般好,那朕即刻为你二人下旨赐婚可好?”昭丰帝认真地问。 四皇子反而愣住。 继而,心底涌起一阵极为强烈的恐慌感。 赐婚……他与蒋姑娘? 这如何能行? 他是极欣赏蒋姑娘,可……如今外面传得这般难听,他若同蒋姑娘在此时被赐婚,那他必然要沦为全天大人的笑柄,且是一辈子都无法摆脱的那一种! 说句掏心窝的话,哪怕是这件事没发生之前,要他娶蒋姑娘,他也是要细想一想的。 而父皇难道就不曾考虑这其中利弊与皇室颜面? 不……父皇做事向来荒唐,未必干不出这样的事来! 想到这里,四皇子愈发心急不安,连忙道:“父皇,儿臣认为,赐婚之事实为不妥,儿臣不能因一己之私而置皇室颜面于不顾!” 昭丰帝不以为然地道:“只要你真心想娶,又何须理会这区区凡尘俗人的看法?朕历来最做的事,便是成人之美——故而,如今只问你一句,你究竟是想娶,还是不想娶?” 四皇子已是满头冷汗,当即也顾不得再去端着什么了,脸色复杂地道:“儿臣……不想娶。” 昭丰帝淡淡地“哦”了一声。 这不就结了。 自认世人皆醉他独醒,真让他与世人对立,却根本没有这份魄力,那还废什么话呢。 他平生最见不得的就是装腔作势的人了。 也正因一眼就看透了,明知会是这等结果,他才会问及那赐婚之事——到底那样的儿媳妇,他祝家是断不会要的。 便是拿来做小也没可能,谁闲的没事明知是块生事的料儿还往家里搬? 即便他懒得去管老四的后宅,可这蒋姑娘明里暗里同小仙子不对付,他这还没退位呢,就净干惹儿媳妇嫌的破事儿,待退位了炼丹的银子找谁要? 找太子? 呵呵,媳妇迷罢了。 至于眼下这事,究竟是不是小仙子和太子所为,对他而言也根本不重要——即便真是,那也是对方自找的。 好歹是未来的帝后,有点儿脾气怎么了? 过分吗? 且说到底,这事儿跟陷害可扯不上半点干系,私会本也是实不是? 想到这里,昭丰帝最后看了跪在那里的四皇子一眼:“行了,你回去吧。” “是,儿臣告退。” 四皇子行礼退下,待出了养心,才抬手擦了擦额角的冷汗。 内,昭丰帝百无聊赖地又吃起了花生。 老四当真不行啊。 方才倒也不是真要他去谢太子,只是想给他提个醒,借此与太子拉近些关系罢了,如此也能让自己显得坦dàng)大度些,对后也有好处——光明又宽敞的人生路它走起来不舒服么? 说白了,不过还是死脑筋,偏还自认为清醒而已。 但一个母妃出平平,又缺乏魄力的皇子,倒也不必担心会产生什么威胁。 后赐了封地,远远支开就是了。 刘福上前替昭丰帝换了一盏茶,递去时,轻声问道:“皇上,那蒋家那边儿……” 四皇子这头儿虽是切干净了,可须知还有一头儿呢。 “让陆塬去传话吧。” “是。” …… 次,是会试的最后一。 天色渐渐暗下。 张家上下已准备好明一早去接贡院接人的事宜。 海棠居内,宋氏看罢明厨房准备的菜单,又叫人加了几道清淡些的菜色。 池儿在贡院里所食必然都是简单清淡,为了脾胃考虑,自不好猛进油腻之物。 见她思虑周全用心,坐在一旁榻中的张眉寿弯了弯嘴角,又补了一句:“还得再多做些点心,再叫人去买灯市的荷叶鸡——明鹤龄延龄也该回来了。” “已是交待过了,哪儿能忘得了他们……”宋氏说着,无奈地叹了口气:“看来宫中的子着实安逸,横竖也没见他俩掉下半两来。” 一心想叫俩萝卜瘦一些,可偏又见不得他们饿着,每月归家时,还都要提早备下他们喜欢的吃食——哎,做母亲可太难了些。 “太太,这有什么可担心的,待大些,自然就瘦了。”赵姑姑在一旁劝道:“即便是瘦不下来,个子也是摆在那里的,高高壮壮魁梧些也没什么不好。” 张眉寿笑了一声,点头道:“也是,就像舅舅和表哥那样。” 长成翩翩公子是指望不上了,只能换条路走了。 赵姑姑笑容微滞。 对啊,说到魁梧高大,她合该最先想到舅爷和表公子们才对—— 为何方才她脑子里竟是那个高壮的黑脸汉子? 赵姑姑莫名受惊,心口处一阵砰砰剧跳。 窗外正值暮色与夜色相接,天地间一片混沌之色。 蒋府内,蒋钰刚从外面回来。 相较于这两来的躁怒,此时他坐在堂中不说话,竟显得要冷静许多,却越发叫人摸不透想法。 蒋太太没有心思去猜什么,只将堂中的丫鬟尽数屏退。 769 约束家中 “老爷,事到如今,总要想个解决的法子才行。” 蒋太太压低了声音,道:“从这两日的情形来看,这四皇子想必是没胆量站出来认了。” 早在出事当日,她已将事情的前后经过同丈夫说清楚了——实则在出事之前,她本就打算将自己的盘算说明。 蒋钰依旧不说话,只端起了一旁已经冷掉的茶水。 蒋太太只当他是让自己接着往下说,便又道:“我想着,不如咱们暗中使人将消息传出去……叫四皇子不得不认。天家向来重视颜面,即便因此觉得颜面有损,心中不悦,可到时却也赖不掉了。” “闹到这般地步,皇子妃自是不指望了,来日做个妾,也比竹篮打水一场空要来得好。”说到此处,蒋太太免不了有些惋惜。 若没有闹出这近来之事,她便还有的是法子替女儿谋划,传美名,再略施手段,做上四皇子妃的位置本是有希望的。 眼下却是没有选择了。 与人私会这等名声都出来了,婚嫁是不必想了,倒不如顺水推舟,还能勉强挽回些好处。 “这就是你想出来的解决之法?”蒋钰终于出声,眼神却是奇冷无比。 蒋太太被他这种眼神看得莫名其妙,愣了愣,才道:“总好过顶着这些骂名,还什么都捞不着来得要合算吧?且放出这等消息出去,便是有人想借此来弹劾你,却也得掂量一二了——” 他们蒋家是管教无方,可对方乃是四皇子,那些御史难不成要连皇上也一起骂吗? “照此说来,我竟该夸你一句好算计?”蒋钰冷笑连连。 蒋太太皱起了眉。 “事情已经闹出来了,你只顾消沉摆臭脸又有何用?倒不如好好想想,要如何将这消息传出去,才能不被捉住把柄,不叫人疑心是咱们蒋家所为。” 蒋钰再次冷笑出声。 他紧紧握着杯盏,仰头将一盏冷茶灌入腹中。 蒋太太只觉得他这幅模样十分不对劲。 “你——” 她刚吐个一个字来,忽见蒋钰抬手重重地将那只杯盏摔了出去。 “哐!” 杯盏砸在他对面的圈椅上,又跌到地上,碎裂开来。 蒋太太赫然瞪大了眼睛,还来不及反应时,蒋钰蓦然自椅中起身,扬手朝着她便是一巴掌扇了过来。 “啪!” 这一巴掌力道极重,直叫她踉跄着后退了数步,扶住桌角才堪堪稳住身形。 蒋太太怔怔地抬手捂住半边火辣刺痛的脸颊,不可置信地看着蒋钰:“你疯了不成!” “我疯了?那逆女做下如此错事,说到底皆是你在背后纵容怂恿!”蒋钰伸出手指向她,怒不可遏地道:“如今你还敢想着将消息散布出去?我看你是不将我蒋家满门尽数搭进去便于心不甘吧!” “你……这说的都是什么话!”蒋太太满眼泪水怨愤,“我做这一切,哪一件不是为了蒋家,为了你的前程在着想谋划!若没有我和钟家,你算个什么东西!” “那也好过将命都丢了要强!”蒋钰怒吼道。 妻子细心且行事果决大胆,以往他确实觉得娶到了一个能帮得上他的人。 可慢慢他发现,这个女人贪婪得过分,为了达成目的不折手段不提,甚至还罔顾风险! 说到底,眼下的一切,皆是她的贪婪所致! “今日你可知我见到了何人吗?”蒋钰朝她走近,声音陡然低了下来,却带着森森寒意:“……锦衣卫指挥使,陆大人!” 蒋太太靠在桌边,闻言脸色顿变。 锦衣卫指挥使?! “你真当四皇子不说,皇上便一无所知了吗?”蒋钰抬手捏紧了她的下颌,几近一字一顿地道:“你还敢想着败坏皇室名声,变相算计要挟皇家认下你的女儿为妾?怎么,你是想拉着蒋家上下给你那讨债的女儿一同陪葬不成!” 蒋太太脸上血色已经褪尽,心底是无边无际的后怕与恐惧。 皇上已经知道了? “……”她喃喃着张口,却全然不知该说什么,甚至感受不到痛意。 “此事但凡有半个字泄露了出去,你可知会是何等下场!” 那锦衣卫指挥使找到他,旁的一概未提,只有一句话——还请蒋大人约束好家中人等,莫要说了不该说的话。 只这一句话,便叫他浑身冒了冷汗,片刻不敢耽搁地往家中赶,生怕这婆娘再捅出篓子来! 果不其然,她正有这作死之意! 蒋钰收回了手,冰冷的目光却一直胶在蒋太太脸上。 “那……” 蒋太太略微回了些神,语气无措地道:“那仪儿她……” “迟则生变,不能耽搁了。”蒋钰沉声道。 锦衣卫的话,便等同是皇上的意思。 皇上俨然已将此事视作不可说的丑闻,如此之下,蒋家除了守口如瓶之外,自然还要做出让皇上安心的表态。 “是要远远地送回陕西么……”蒋太太看着丈夫,神情彷徨不安:“还是说——” 蒋钰自唇齿间挤出一声听不出情绪的冷笑。 送回陕西? 那样不肯安分的性子,单单只是送回陕西又哪里能够叫人安心! 他转过身,大步朝堂外走去。 蒋太太扶着桌沿,缓缓地站直了身子。 “太太,您没事吧……” 婆子此时才敢进来,看着自家太太红肿的半边脸颊,眼神担忧着急。 “来人,取些冰块儿来!”婆子边扶着蒋太太坐下,边转头朝堂外吩咐道。 蒋太太神思逐渐回笼。 她闭了闭眼睛,遂从椅中起身。 “太太——” “随我去大姑娘院中。” 婆子神情微变,垂首应“是”。 …… 此时,蒋令仪正在房中用晚食。 桌上各样菜色皆是她以往爱吃的,清淡精致偏甜口儿。 而就在昨晚,母亲才亲自让人打了她足足十鞭,背上的伤口此时还疼得厉害。 今日厨房忽然改了态度,想必也是母亲的意思。 看来,母亲是觉得她还有些用处。 如此就好,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她就还有翻身的余地。 蒋令仪眼底泛起冷笑,待吃了六七八分饱,便搁下了双箸。 “姑娘,老爷来了。” 770 不甘 ., 丫鬟进来禀道。 蒋令仪刚漱罢口,听闻此言,略有些意外。 然还是起了,由丫鬟扶着,朝着外间走去。 “父亲。”她朝着坐在那里的蒋钰行了一礼。 蒋钰没有说话,她便只能站在原处。 好一会儿,蒋钰才出声道:“除了姑娘之外,都下去吧。” “是。” 两名二等丫鬟退了出去。 蒋钰看向仍扶着蒋令仪的那一个。 那丫鬟连忙也松开了蒋令仪,福了一礼,遂缓缓退了出去。 一时间,堂内便只剩下了父女二人。 蒋令仪心底升腾起异样的感受,面上却不显:“不知父亲有什么话,是要单独交待女儿的?” 蒋钰看着她,眼神冰冷厌恶:“你不必再喊我父亲了,早在你屡屡做出不顾家门荣辱之事时,我便已经没有你这个女儿了!” 蒋令仪眼神微凝,一时猜不透他的来意。 而下一瞬,又听他冷冷地讲道:“来世若还能投胎成人,记得要好好学一学为人子女的道理——” “……”蒋令仪神登时大变,抬起眼睛看向坐在那里的中年男人。 她尚且来不及说什么,就听得一阵脚步声传来。 打头的是一名穿茄紫色褙子的婆子,其后又跟着一名材壮实的粗使婆子。 蒋令仪一眼就认出了那穿着茄紫褙子的正是她母亲院中的余嬷嬷,也是昨前往大永昌寺接她回府的那一个。 但她的目光却落在了那名粗使婆子上。 待其进了堂中,蒋令仪才看清那婆子手中托着的竟是一条白绫布。 两名婆子朝着蒋钰及蒋令仪行了礼。 蒋令仪脸色紧绷地后退了两步,尽量平静地问道:“母亲呢?我要见母亲——” 她还有旁的盘算在,她还可以想出许许多多可以帮蒋家翻的法子……那些话,母亲必然能够听得进去! “太太不会过来了。”余嬷嬷公事公办的语气里听不出什么绪,眼底也无半丝怜悯,“姑娘临去前,若还有什么话想说,奴婢倒可以代您转告给太太。” 太太本是要来的,但走到一半,却又折回去了。 到底母女一场,太太定是有不忍在的,可这份微不足道的不忍,并不能改变什么。 “不……我要亲自同母亲说!” 蒋令仪摇着头,就要往堂外去。 那粗使婆子抬手将人拦下,重重地把她推了回去。 她本就有伤在,被这般一推撞到了椅子,牵扯到背后的伤口,直疼得皱了眉。 然而此时这些通通是顾不上的。 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她转而扑到了蒋钰面前跪了下去,声音哽咽战栗:“父亲,女儿知错了……是女儿行事有失妥当,后绝不敢再犯了!您将女儿关起来,或是送回陕西都使得……女儿绝无半句怨言!” 说话间,眼中已盛满了惊惶的泪水,任谁看了只怕都要心软几分。 “早劝过你要安分守己,你从不肯听,如今再说这些已是晚了。”蒋钰眼底笼着一层寒意,“且眼下非是我要你死,而是为了保全蒋家,你不得不死——这本就是你犯下的错,自该由你来弥补一二。” 蒋令仪不住地摇着头。 “父亲……” 她伸手去扯蒋钰的衣袍。 然而刚碰到,便被蒋钰抬手挥开了。 “还等什么——”蒋钰眼神沉沉地看向那名婆子。 婆子应了声“是”,立即上了前来将蒋令仪制住。 守在堂外的两名婆子也走了进来。 “不……” “父亲!” 蒋令仪脸色惨白地挣扎着,从所未有的恐惧感将她整个人都淹没吞噬。 她不想死! 她还有许多事没有做……她还没有输! 两名婆子一左一右将她牢牢钳制住,那名站在她后的粗使婆子将白绫饶到了她颈前。 蒋令仪瞳孔紧缩着,周如坠冰窟,冷汗浸透了内衫。 “父亲您等等!” 她朝着起离去的蒋钰喊道:“我有话……我有一句话要留给母亲!” 蒋钰看向她:“你母亲不可能来了,你亦不必再心存它想。” “那便说给父亲听。”蒋令仪惨淡地笑了笑,泪水簌簌而落,“这句话极为紧要,是同四皇子有关的——女儿死便死了,却不想给父亲母亲留下后患。” 到底她是将死之人了。 蒋钰半信半疑地朝着她走近,抬手示意那两名婆子暂且将人放开,退远一些。 既是有关四皇子之事,自不能轻易被人听到。 蒋令仪待气息稳了下来,方才低声道:“父亲,四皇子曾对女儿说……” “老爷当心!” 蒋钰凝神听时,后忽然传来婆子的惊叫声。 原是蒋令仪方才趁乱摸到了散落在地的金钗,悄悄藏在了袖间,此时那只手绕到蒋钰后,便朝着他后心处刺了过去。 金钗没入血,蒋钰咬着牙一脚踹向了面前的女孩子。 “你这逆女竟敢弑父!” 奔着他后心而去,摆明了是想要他命! “老爷!” 几名婆子惊骇不已地围了上来扶人,一时间都是乱了分寸。 而蒋令仪趁此时机,却是爬坐起,朝着堂外跑了出去。 “快拦下大姑娘!” 然而院中的丫鬟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一时都反应不及。 蒋令仪提着裙角,神狰狞如发了疯一般,在夜色中狂奔着。 她可以死。 但绝不能这样死……! 凭什么她要因私会之事悄无声息地死去,那窝囊无用的四皇子却能安然无恙! 还有张眉寿—— 这一切都是张眉寿的算计,自从遇到了张眉寿,她便处处不顺不幸! 她要让张眉寿跟她一起死! 蒋令仪一路奔到后门处。 “大、大姑娘?”看门的家丁见她跑来,且发髻衣裙凌乱狼藉,一时不知发生了何事。 “将门打开!”蒋令仪大口喘息着,眼前昏花一片,几乎要看不清任何。 “这……”家丁神色不安。 而此时,他听到了婆子仆人的喊叫声传来,还有那由远及近的灯笼火光。 家丁怔神间,蒋令仪奔到门后,三两下将那门闩抽出。 “大姑娘!” 家丁大骇,忙要将人拦下,却晚了半步。 蒋家背街而建,出了后门便是一条长街,只是非是什么闹市,加之天色已晚,因此此时街上几乎看不到什么行人。 仆人已经追了出来,抓住了她一条胳膊。 蒋令仪拼命挣扎着,心知是逃不掉了,口中竟是高声喊道:“大家都听好了,未来太子妃!张家二姑娘,为人轻浮,暗下与四皇子有——” 喊至此处,那声音戛然而止。 771 两箭 她低下头,不可置信地看着那穿透了她后心的冰冷箭头。 “……”仆人大惊失色,一时甚至忘了反应。 就在方才,姑娘开口的那一刻,他只觉得耳边仿佛有冷意扫过…… 那支不知从何而来的利箭,几乎是贴着他的脸颊,就那样刺入了姑娘的后心处。 “咻——” 又有利箭刺破夜空之音响起。 这一箭,穿过的是她的腹部。 蒋令仪身形一颤之后,整个人仿佛再没了支撑。 家丁本只是强拽住她一只手臂,此刻他双腿打颤,亦不敢贸然动弹,心神剧震之下,也顾不得去搀蒋令仪。 蒋令仪便似同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坠落在地。 她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试图想去看清是何人所为,可眼中所见,皆是漆黑夜幕。 几名婆子追至此处,借着灯笼的光芒看清这一幕,个个骇得魂不守舍,甚至有人惊叫出声连连后退。 “这……这是谁下的手?” 余嬷嬷脸色惨白地向那家丁问道。 家丁“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声音颤栗:“小、小人不知……” 至于姑娘方才那要命的乱喊乱叫……他此时半个字也不敢提! 生怕一开口,就有冷箭向他刺来。 余嬷嬷屏息打量着漆黑安静的四下,边吩咐道:“先将姑娘抬回去。” 又道:“将地上的血迹擦干净……” 今日已是办事不力,若再被人瞧出端倪,势必又会是一场风波。 几名婆子动作麻利地照办了。 很快,蒋家的后门便被重新合上,看起来似乎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老爷,当真不用去请郎中来吗……” 正院卧房中,蒋太太钟氏语气不安地问。 “这个时候去请郎中,只会平白惹人猜测罢了!”蒋钰眼神沉极。 他身后的伤口已经让下人简单的处理过,也幸亏那逆女有伤在身,那金钗也并不算锋利,故而并未能重伤于他。 钟氏眼神反复着,欲言又止。 “不知究竟是何人伤了仪儿……” “已经让人去查了!休要再多言!”蒋钰脸色难看地呵斥道。 他心中有一个猜测,却根本不敢去深想,因此此时很有几分下意识地逃避躲闪,不愿听妻子多提此事。 此时,一名丫鬟走了进来:“老爷,太太,大管家在院外求见。” 蒋钰立即道:“让他进来!” 这个时候也顾不得什么规矩了! 他起身朝着外堂走去,钟氏不安地攥着帕子紧跟其后。 一名身着靛蓝色棉袍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行礼。 “可查清楚了!”蒋钰问。 今晚之事本是干干净净便能办妥的,只待来日传了染疾的消息出去便罢,可眼下却闹得越来越多的人知晓,且愈发麻烦! “回老爷……”大管家神情竟有几分凝重之感:“那伤了大姑娘的暗箭箭身之上,镌有图纹在……小人命人描了图纹,寻了庆先生去看——” 庆先生乃是蒋府上的幕僚先生。 见他停顿不语,蒋钰一颗心已是沉了大半:“……可查到是出自何处了?” 管家垂下眼睛,紧绷的声音压得极低—— “回老爷,是……锦衣卫。” 蒋钰脑中轰鸣一声,眼前顿时变得昏暗。 “老爷……” 钟氏声音颤抖着上前扶住他,让他在身后的椅中坐下,自己则看向那名管家,厉声道:“一派胡言!锦衣卫做事也是有规矩章法的,岂会贸然下此杀手!” 她已经问过了,仪儿前脚刚逃出去,后脚便被那家丁追上了。 即便锦衣卫行事谨慎,在暗中监视着他们,可怎会眼见仪儿已被追上,还要连放两箭? 管家的声音更低了许多:“据那看守后门的家丁所言,大姑娘刚奔出后门之际,曾大声喊叫过……言辞间,提及了张家二姑娘与四皇子,且……有些不堪入耳。” “什么……” 钟氏眼中厉色顿消,继而只剩下了不可置信与惊惧之色。 蒋钰紧紧抿着铁青的唇,靠在椅背上闭了闭眼睛。 临死之前还不肯安分,区区一句话不当紧,便给他留下这样的祸患……真是好手段! 什么亲生的女儿,这根本就是一个讨债的恶鬼! 哪怕千刀万剐都不足以解他心头之恨! 蒋钰既怒且惧,紧紧咬着牙压抑着心头要爆发的情绪。 片刻后,方才得以抬起手,冲那管家摆了摆,示意他先退下。 管家垂首退了出去。 一时间,堂中寂静无声。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一直站在原处不曾动弹,如木偶一般的蒋太太适才微微挪了挪脚步,喃喃着问道:“老爷……如今可如何是好?” 蒋钰以手扶在圈椅边缘,缓缓站了起来。 “任何人不准去看她一眼,更加别想着再去替她请郎中——”他转过头,看向钟氏,冰冷的语气里似有警告,更似泄愤一般。 他一字一顿地道:“就让她慢慢地等死。” 钟氏屏息听着,目光有些迟缓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她知道,丈夫应是急着与庆先生商议对策去了…… 她呆呆地坐回椅中。 不知过了多久,已是满面泪水。 婆子打了热水进来,替她净了脸,又将人扶回了里间歇息。 钟氏坐在榻中,有些涣散的目光触及到一旁的针线筐内缠着红绳儿的剪刀,似恢复了一丝清醒。 片刻后,只听她声音低而缓慢地道:“去叫大姑娘走得干净痛快些吧……” 事已至此,再空折磨着她又有何用。 她终究是做不到如男人那般狠心。 而此时,她当真后悔了。 若非她一心总想着往高处走,心中只装着利益二字,时时不忘替丈夫谋划,在女儿极小的时候便将自己的那些想法一股脑儿地都塞给她……或许就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过犹不及四个字……她似乎隐隐明白了。 却也晚了。 想着,钟氏再度泪如雨下。 余嬷嬷闻言,顿了片刻,适才答应下来。 …… 灯火通亮的愉院内,阿荔在里间正同张眉寿禀着话。 “……后来说是匿在暗处的锦衣卫及时出了手,连中了两箭,皆是在要害处,想必是活不成了的。”阿荔边说着,边在心底连骂了不知多少句“活该”。 772 问阿荔心事(可不订) 临死还不忘要抹黑她家姑娘,这股子无可救药的劲儿,倒活生生像是不知道结了几辈子的仇似得—— 而这些详细的消息,是棉花方才带回来的。 依姑娘和殿下之意,棉花和清羽这两日是轮流守在蒋家附近的——就知道蒋家人个个都是作死的好料儿,果不其然,连个人都看不住。 “是啊,活不成了。” 张眉寿倚在榻中,将手中的书又翻了一页,拿有些心不在焉的语气讲道。 生生中了锦衣卫这两箭,便是命再硬,叫她挺过去了,可转过身还有个蒋家呢。 至于临死前喊得那一嗓子,她倒没觉得有什么可生气的。 人都死了,自没有再同死人斗气的道理。 再有,这一嗓子喊得未必不是好事——如此一来,蒋家在皇上跟前难逃干系,倒是叫她彻底省心了。 虽说这等人家日后也未必能翻出什么浪花儿来,但如蒋令仪那般,时不时地冒出来作上一遭,也是极添堵的。 如此一想,也算是蒋令仪临死前替她做了一件称心之事了。 咳,这话若叫蒋令仪听着,只怕要被气得活过来才好。 罢了,死都死了,姑且念着一句死者为大,便不再多说旁的了。 见自家姑娘无意多谈此事,阿荔便也不好自顾多说什么。 转而笑着道:“姑娘,您夜中看书太过伤神,不如奴婢交待厨房给您熬煨一盅燕窝来?” “不必了,这就要睡了。” 张眉寿说话间,将书卷倒扣在了手边的小几上。 她本不喜晚间看书,祝又樘也多次叮嘱,夜间看书最是伤眼。 因此今晚不过是为了等着棉花传消息回来,暂时拿来吊一吊精神罢了。 如今这消息等到了,自不必再熬着了。 阿荔应了声“是”,就道:“那奴婢伺候姑娘歇息。” 说话间,便去替张眉寿铺了床,将原本折叠整齐的锦被铺开。 张眉寿看着她忙活的背影,和日渐褪去稚气的侧脸,忽然就想到了一件事来。 是以,待脱下外披,到了床上之后,便不曾急着躺下,而是靠在床头,对阿荔温声讲道:“去寻一张凳子来,坐这儿陪我说一说话。” 阿荔闻言眼睛一亮。 她就说嘛,蒋家姑娘将自己生生作死了这样的大喜事,姑娘怎么可能忍得住不同她多说几句? 她可准备了许多话想说呢! “姑娘,奴婢不累,奴婢站着就是了!” 见小丫头隐有些兴奋的模样,张眉寿无奈在心底叹了口气——自家养大的丫头,心里头想的什么,她自是一眼就看透了。 因此,这丫头待棉花究竟有没有真正死心,她也大约瞧出来了。 “坐吧。”张眉寿又道,声音依旧轻柔。 见自家姑娘温柔得有些过了分,阿荔怔了怔,连忙去寻了凳子来,在床边乖乖坐好。 “先前便同你提起过你的亲事,如今阿枝和阿豆,都算是有着落了,你考虑的如何了?”张眉寿问。 “姑娘……”阿荔显然没料到会是这个问题,犹豫了一瞬,才道:“奴婢不想嫁人,奴婢只想一辈子都伺候着姑娘。” “你若还想跟着我,嫁了人也不必离开张家,这不冲突。”张眉寿看着她,道:“当然,你倘若当真没有想嫁的人,我自也不会强逼你半分——可你坦诚同我讲,你心中可是早已有了想托付之人?” “……”平日里能言善道的阿荔低下了头,几乎是瞬间就红了眼睛。 姑娘不是非让她嫁人不可,只是不想她错失自己喜欢的人罢了。 “是棉花,对不对?”张眉寿问。 阿荔抬起一双泪眼,咧了咧嘴,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姑娘您这双慧眼呢。” 这件事情,她本打算谁也不提的。 可她没有办法在姑娘面前撒谎不认。 “那为何不曾与我说起?”张眉寿微微皱眉,直言道:“可是嫌他太过没有担当,分明对你有意,却不敢同我提及要娶你?” 之前她是试探提醒过棉花的。 可等了这许久,也未见他吱声。 她起初也觉得这孩子靠不住,摇摇摆摆,黏黏糊糊,想来也没几分真心在,确是不适合她家阿荔。 可她暗中瞧着,分明对阿荔又是极在意的,甚至于细微之处极懂得体贴阿荔,但凡他能做的事情,哪怕累些麻烦些,也不会叫阿荔沾手。 这些是做不了假的。 所以她猜测,二人之间是不是存在着什么她不知道的问题。 换作其他丫鬟,她断是没这个耐心去细细剖析的。 但阿荔对她而言,是不同的。 阿荔上辈子蹉跎了一生,她知道,那不怪棉花——棉花那时已有家室,也并未对阿荔表露过什么,说到底只是这丫头一个人的固执罢了,并怪不得旁人。 然而这一世是不同的。 若是棉花当真不行,她或许还有法子趁早斩除阿荔的执念。 嫁给旁人可以,不嫁人也可以,但绝不能再抱着遗憾,郁郁地过完这一生。 “……”阿荔微微红了脸。 原来就连姑娘也能瞧出那狗男人对她有意。 姑娘的眼光,必是不会错的了。 但是—— “姑娘,不是那样的……此事倒不怪他。”她神情复杂地道:“然此中因由说起来,很有些……不妥,恐会冒犯到姑娘,因此奴婢说不得。” “你倒不如说句假话。”张眉寿无奈地道:“你如此一说,倒是叫我愈发好奇了。” 不说清楚,她今夜怕是无法成眠。 “奴婢断不能对姑娘撒谎的……”阿荔也极无奈。 “只管说罢,什么冒犯不冒犯的,你在我跟前,也不必处处只死守着主仆之道。”张眉寿语气认真地道:“除了将我照料好之外,你也该多为自己打算一二。若是因我的缘故,处处束手束脚,掖掖藏藏,我反倒要于心不安了——你要记住,你若过的不称心,我也是会跟着挂心的。” 阿荔听得当即掉了泪。 她只是一个下人罢了,怎么当得起姑娘这样的厚爱? 可是,若叫姑娘挂心的话,那她这大丫鬟当的,未免太过失职。 小丫头下了决心,此时就瘪着嘴,哽咽着道:“姑娘,实在也不怪他没担当,只因他不行……” 773 试毕 张眉寿听得迷糊了一下。 不怪他没担当——既是有担当,如何又要否定他是一个不行的人呢? 这叫什么话? 她正待问清楚些,然目光瞧见面前小丫头隐隐泛红的脸颊,登时就呆住了。 该不会是—— 这气氛固然使人难为情,可偏偏阿荔在自家姑娘跟前又向来贴心,生怕自家姑娘听不懂,又低声解释了一句:“不是说他做人不行,而是……那一处有隐疾在身。” 至于具体是哪一处,她想姑娘必是能懂的——好歹跟了姑娘这些年,她对自家姑娘这点自信还是有的。 果不其然,自家姑娘不仅是懂了,更是瞬间接受了这一切,立即问她:“此事真假你可能确认?” 据她所知,棉花上一世分明有一子,且算一算那孩子的年纪,大约就是这两年出生的。 “原是奴婢逼他坦白心意时,他自己亲口承认的,说是自幼练功所伤。奴婢起初也是不信,认为是他存心敷衍,因心中咽不下这口气,冲动之下……便找了清羽替奴婢证实此事。”说到这里,阿荔的语气有些惭愧:“……大致就是真的了。” 听到此处,张眉寿持着严谨的态度,有心问一句清羽是用什么法子证实的,可到底没能问出口。 罢了,她怕听了脑子里有画面,到时再想重金求购一对不曾听过的耳朵那也是没有门路的。 清羽行事谨慎周全,她是知道的,既然他这么说了,那应就是了。 张眉寿抱着一颗敬畏之心,未有深问经过。 而如此一来,棉花上一世成家生子的事情,似乎就有些说不通了。 莫不是因为这一世的棉花被她买回张家,阴差阳错之下,错过了医治的契机? 这般一想,倒叫她心中顿时生出了难言的愧疚来…… “此事我知道了。”张眉寿看着阿荔说道:“时辰不早了,改日再细谈。” 阿荔有着短暂的怔愣。 她觉得这才说到关键处……怎么姑娘就不谈了呢? 私心里有些想让自家姑娘推一把,帮着拿一拿主意,哪怕给些建议也好的小丫头心底不禁有些空落落的。 然而也只是一瞬间,就改了想法。 想来是这话题太过刺激了些,姑娘需要缓一缓。 她就说,这等事情,一旦说出来,就是冒犯姑娘的存在啊。 阿荔在心底叹了口气,吸了吸鼻子,将诸多情绪压了回去,起身干脆利落地应了声“是”,已不见了方才瘪着嘴流泪的模样。 作为一个优秀的大丫鬟,在情绪切换上,自然也是不能输给任何人的。 她抬手替张眉寿将床帐放了下来,又轻声问:“姑娘,可要将灯也熄了吗?” “熄了罢。” “是。” 阿荔将灯吹熄,放轻脚步去了外间。 床帐内,张眉寿也闭上了眼睛。 她倒不是有心说话说一半,只是今日所闻,叫她觉得很有几分蹊跷,尤其是棉花前世之事,她还需先去印证一二。 在没有弄清楚之前,她不能急着给阿荔建议,这样无论是对阿荔,还是棉花,都是不负责任的。 甚至是棉花上一世那位早逝的妻子—— 因对此人不曾留下太多印象,是以一直以来她甚至都下意识地将此人忽略了。 此时想来,或也该再细理一理。 若对方与棉花上一世也是两情相悦,她这回冥冥之中倒是乱人姻缘了——她固然不想叫阿荔留下遗憾,但也不曾想过要妄自左右他人的人生。 而此一世将棉花买回家中,实因那时她无人可用,为保全兄长性命的应急之策罢了。 那时,她并未能想太多。 张眉寿微微叹了口气。 这一世受她与祝又樘二人重生从而改变了人生轨迹的,又岂止是一两人。 许多时候,变故是不可避免的,好坏皆有,且往后必然还会有更多。 但她不可能因为这些顾忌,便停下往前走,也做不到事事谋划至天衣无缝,是以,她只能让自己多一些敬畏之心,尽量走好每一步。 因为,过好眼前这辈子,才是最紧要的事情。 于她而言是如此,于那些被改变了命数的人亦是如此。 …… 翌日一早,范九便带人去了贡院接张秋池。 贡院大门打开,考生们走了出来。 有人垂头丧气,有人脚下生风半点疲态不见,亦有人神情恍惚喃喃自语,口中不知在念叨着什么。 一片嘈杂中,范九带着人等了约半刻钟的工夫,才在人群中得见了那道身穿石青色长袍,熟悉的少年身影。 范九连忙笑着迎了上去。 “大公子!” 他朝着张秋池作揖行礼,但见少年神态放松,虽面有倦态,然双眸澄亮,一颗心就落定了下来。 “想来公子此番必是考的极顺当了,小人便在此先同公子道一句喜了!” 其余几名仆人见状也纷纷上前说起了吉利话。 张秋池笑着道:“且别说这些道贺之辞了,此次考题同我料想中很有些出入,还不知结果如何——” “大公子谦虚了。” 二老爷书院中的那些学生往往就是如此,平日里最受先生看好的学生,考完之后,也总说考的不好,可待卷子批下来,嚯——若不是头名那可都真对不住那番谦虚之辞了。 范九对此见怪不怪,转而道:“此处风大,大公子还请上马车吧,老太太和太太此时都在家中等着公子回去呢。” 大老爷去了工部,二老爷则去了书院,都抽不开身,若不然少不了要亲自来接的。 张秋池闻言点了头,脚下却没动,而是看向了四下。 他的视线在人群中扫过,又投向停在不远处的一辆辆马车。 “公子,您这是瞧什么呢?”阿福不解地问。 他瞧着倒像在找人似得。 张秋池回过神来,又微微一怔之后,适才摇了摇头。 “没什么。” 他提步,朝着马车的方向而去。 阿福连忙跟上。 因春闱试毕之事,今日城中显然要比往常来得热闹。 也因此,张家的马车行的极缓慢,一路耽搁了许久才回到小时雍坊。 待马车经过定国公府门外时,阿祥已经下了辕座,改为牵马而行。 而此时,定国公府大门外,也依次刚停下两辆马车与一辆骡车。 阿祥听了一耳朵,只觉得那几个车夫的外地口音里透着一股熟悉感。 774 独占 因自家府上现如今还住着一位宋老太爷,稍一对照,阿福便断定这行人即便不一定是苏州人士,却定也是从江南之地而来。 此时,前头的那辆马车里,被扶下了一名身穿靛蓝色绣团寿褙子,外披一件灰鼠毛镶边儿缎面披风,发髻花白的老妇人。 老妇人动作异常迟缓,左右各有丫鬟婆子搀着。 而其后的那一辆马车,也依次有人下来。 先是一名唇红齿白,约莫十五六岁的锦衣少年,而后少年又亲自扶下了一位长衫老人:“祖父,您当心些。” 定国公府已有门房迎了出来行礼。 “原是朱老先生到了……” 阿祥隐约听得门房这句话,也未再回头去看。 只在心里好奇地琢磨了一声——朱老先生?不知是哪个朱老先生? 马车在张家门外停稳,张秋池下了车来。 “大公子。” 门外竟有两名仆人在候着,见得张秋池,行礼罢,其中一人便飞快地往院中跑着报信儿去了。 “大公子回来了!” 张秋池讶然失笑。 这架势倒像是他已然高中了似得。 待跨入家门,一路上所见下人,行礼时也都是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 张秋池心中暖极,只觉得真正是回家了。 临近前厅时,鹤龄延龄及辅龄三个,带着一群小厮仆从步履匆匆地走了过来。 “大哥!” “大哥考的如何?” “还用问嘛,自然是差不了的!” 几只萝卜兴致高涨地围着张秋池说着话,脸上也皆是一团喜气。 张秋池眼底的笑意也不曾散过,兄弟四人边说着,边往前厅而去。 厅内,上首处坐着的是穿戴依旧得体精致的张老太太,左右是宋氏及纪氏,张眉寿与张眉箐自也都在。 张秋池上前依次向长辈行礼。 旋即看向两个小姑娘,“二妹,三妹。” 姐妹二人笑着朝他福身一礼。 一家人围着张秋池说了会儿话,问的多是他在贡院中分到的考舍及饮食,再有便是这期间身体是否有恙。 最后才问自觉考的如何。 张秋池一一答了,仍是谦逊的模样,却也很坦诚地道:“无论如何,已是尽力而为。是何结果,唯有等着放榜之日了。” 张老太太含笑点头。 孙儿怎么说不要紧,关键看他气态从容,不慌不急,这便说明差不到哪里去。 连中三元,这等百年不遇之事,作为一个清醒理智的老太太,她倒未有认真抱过这等期待,毕竟没有妄想就不易失望,如此才符合养生之道。 况且,如池儿这般年纪,但凡能中个进士,那已是光耀门楣的幸事了。 “一连考了这整整九日,也是极辛苦,且先回去歇着吧。”老太太笑着道。 张秋池应了声“是”。 又听宋氏在一旁讲道:“待会儿命人将午食直接送去你院中,你只管好好养一养精神——待到晚间,你父亲与你二叔归了家,咱们一家子再坐到一处好好吃顿饭。” 她语气里虽不似老太太那般满带笑意,却也十分缓和。 “多谢母亲。”张秋池朝她又行一礼,才离开了前厅。 他这边刚跨出前厅门槛,就听宋氏低声“警告”道:“都不许跟去烦你们兄长……” 张秋池下意识地回头,就见两只萝卜正悻悻然点头应“是”。 二妹则在目送他。 四目相对,兄妹二人不约而同地扬起了嘴角。 …… 这一整日,张秋池院中都安静地很,始终无人去打搅。 晚间,张峦张敬回到家中之后,一家人在饭厅用了一顿精致丰盛的晚食。 饭后,张峦与张敬带了张秋池去书房中说话。 关于此次春闱的考题,家中女眷哪怕都是识文断字的,可论起真正的深解,自然还是要同两位老爷细说才行。 张秋池将自己所答所写,大致复述给了父亲与二叔听。 三人在书房一直呆至深夜。 次日一早,张老太太听闻此事,连连摇头。 考都考了,等结果就是了,还细理到深夜……啧,这般不养生又无用之事,也只有男人们会干了。 这一日,王华刘健等几位大人先后登了门。 王守仁与苍鹿,自也跟着一道儿过来了。 刘大人听闻昨日其他几位大人也都没来,颇有一种欣慰之感——很好,看来大家多多少少都学到了他的贴心周到,懂得叫孩子好好歇一歇。 今日张敬不曾去书院内,午间便留了几位大人用饭。 饭后,几位大人各自回了府,都未久留。 接下来两日,张家都断断续续有亲朋登门。 待到张峦休沐这一日清早,才刚用罢早食,便听下人来禀:“老爷,太太,太子殿下过来了。” 张峦闻言,忙去了前厅。 一路上脸上笑意不断。 自打从赐婚的圣旨下来之后,这还是他未来宝贝女婿头一次登门。 张峦一腔思念之情似乎终于有了宣泄的机会,在前厅说了半个时辰的话还不够,又将人拉去了书房看字画。 这一看,便没个够似得。 对大儿子独自霸占既安的举动,张老太太十分不悦。 既安是大家的既安,如今出宫一趟已是愈发不易,他一个人独占着算怎么回事?做人还能不能有点自觉了? “吩咐下去,提前开饭罢。”张老太太向蒋妈妈吩咐道。 蒋妈妈应下来,转过身就露出无奈的表情。 老太太为了能见一见孙女婿,竟连按时用饭的原则都改了,可见确是被大老爷给逼得没法子了。 饭间,男女分席而座,其间隔了一扇屏风。 男席这边,是宋老太爷和张峦、祝又樘这三人两对翁婿,再有张秋池与张辅龄。 宋老太爷看着面前清贵俊朗的少年人,心情有些复杂。 原先答应让二孙子日后留在京中主持分号事宜,是想着往后也能替外孙女撑一撑腰,如今看来……这腰可断没人能撑得起来。 席间,老爷子便多饮了几杯。 而转头瞥见女婿乐呵的不行,想到自己当年嫁女儿时的心情,老爷子心中便更加不是滋味了——同样是做父亲的,为何女婿仿佛根本体会不到他当初那样的心情? 775 想见的人 而更为可恨的是,他作为父亲已经伤过了一次心,而今想到要嫁外孙女,那种看对方不顺眼的感觉竟然又冒出来了—— 呵呵,双份的不顺眼,双份的酸涩体验。 虽然面前这少年人根本没有什么可挑剔的。 或许是他自己的问题了。 老爷子在心中兀自神伤地叹了口气,于是又多饮了几杯。 于是,饭后张峦便唯有扶着半醉的自家岳父大人回了院子。 在桌上他倒也拦了劝了,可岳父大人一瞪眼,哪里还有他说话的份儿? 由着吃了个心满意足,这老爷子倒是不瞪眼了—— 可待女席那边也散了席之后,屏风刚被撤下,芩娘转脸瞧见老父亲醉醺醺的模样,立马就接过了老父亲的衣钵,目含嗔怪地瞪起了他。 张峦在心底无助地叹了口气,乖乖地扶了老丈人离去。 宋氏和纪氏及张眉箐,都未久留。 祝又樘则由张秋池在旁作陪,同张老太太在花厅说了会儿话。 “人老了不中用了,饭后总觉得困倦,这会子倒是愈发坐不住,如此就不妨碍你们年轻人说话了——池儿,切记要好好陪一陪殿下。”不多时,看起来精神满面的老太太如是说道。 虽然很想再同既安多说些话,但喜爱是成全,而不是占有,善解人意如她,同大儿子可不一样。 祝又樘与张秋池都应了下来。 张老太太面上含笑,由蒋妈妈扶着离开了前厅。 张秋池想到自己肩负的任务,一句“殿下”刚要出口,结果就听那少年人在前头与他问道:“敢问张大哥,今日怎独独未见蓁蓁前来用饭?” 起初哪怕是隔着屏风,他也察觉到了人不在。 只是这等问题,到底不宜当众问起。 “二妹前日染了风寒,想来因此才未能过来。” 少年闻言,好看的眉微微拢起:“可算严重?是否已请了郎中来看?” 张秋池在心底愕然了一瞬。 殿下这关切之意,会不会太毫不遮掩了? 咳,罢了,反正都已定亲了。 再说此处又无旁人在。 至于殿下身边的护卫——此时那表情,似乎已是习以为常的模样。 “昨日郎中便来看过了,也抓了药,如今正养着。” 祝又樘便点了头。 近来宫中之事繁忙,他今日是极不容易才抽得身出宫来,原是想见她一面。 可既她有风寒在身,今日又颇为寒凉,自不宜出来走动。 他想见她事小,叫她好生养病事大。 “春闱开考数日前,骆先生曾命人送来了一幅鲲鹏展翅图——”张秋池笑着说道:“许久前,记得曾听二妹提起过殿下极为欣赏骆先生笔墨,不知殿下此时可有兴致一观” 祝又樘闻言,眼底也泛起了笑意。 蓁蓁竟还同兄长提及过他的喜好,且是“许久前”。 殿下心情愉悦,没有迟疑地点了头。 是以,便带着清羽一同去了张秋池院中赏画。 刚踏入院中,就听得廊下传来鸟鸣声,兼其学舌之言—— “殿下来了!殿下来了!” 大壮站在廊下,扑棱着羽毛黑亮的翅膀叫着。 “姑娘,大壮虽然瞧着笨,学话倒是很快嘛。”阿荔说道。 结果她这句话刚落音,原本乖乖站在廊栏上的大壮忽然朝她飞着啄了过来。 阿荔吓了一跳,拿衣袖挡在面前,连忙躲着。 “我这是夸你呢!你啄我作何!” 一旁原本在教大壮说话、外披着湖蓝色绣寒兰披风的少女也忙抬起了衣袖,驱赶着紧跟着阿荔不放的大壮。 廊下一时间兵荒马乱。 张秋池见此一幕,忙出声制住道:“大壮,不可胡闹!” 大壮听得主人的呵斥,一惊之后,顿时蔫了下来,扑棱了两下,就落到了一旁的窗棂下,瑟瑟发抖着背对着众人,又跟个鹌鹑似得缩起了脑袋。 这破鸟儿,竟还装起可怜来了! 阿荔气呼呼地瞪了它一眼,也顾不得再与它闹,忙地向来人矮身行礼。 原来当真是太子殿下到了,方才她还只当是蠢大壮在学姑娘说话呢。 张眉寿已经提着裙角,下了石阶而去。 “怎站在廊下吹风?” 祝又樘温和的语气中有一丝无奈责问之意。 张秋池在一旁默默无言。 毕竟他想说的话,已被殿下抢走了。 “方才在教大壮说话呢。”张眉寿心下发虚一般避重就轻地答了一句,清亮的眸子弯成了月牙。 祝又樘便再生不出什么责备来,面上也浮现了笑意,然还是不忘催促道:“快些进去。” 几人便往堂内走去。 张秋池显然早早打发了院中下人,是以此时并不曾有旁人在,只一个跟在他身边的阿福而已。 为了让二妹开心,他以邀画之名诓得殿下来此的事情都干了,试问还有什么是他这个兄长做不来的呢。 咳,当然,这是在已经订了亲的前提之下,毕竟他也是有原则知礼节的读书人。 张秋池在心底替自己无力地辩解了一句,便以看书为由,带着阿福去了书房。 阿荔和清羽也远远去了廊下守着。 堂内,祝又樘抬手按在她额上,察觉到掌心下微烫的触感,浑然一副老父亲的模样,叹气道:“似还有些发热——既是病了,为何还非要跑出来?有什么话,写信告知我也是一样的。” 方才瞧见她第一眼,他便知被大舅哥邀来赏画定是她的主意无疑了。 张眉寿将他的手扒拉了下来,道:“写信怎能一样?我想殿下了,只看字怎能行。” 他必也是想她了的,若不然,百忙之中何必跑这一趟。 人生苦短,有想见的人,本是幸事。 若有机会相见,那自然就要去见,且还要坦坦荡荡地告诉他。 说话间,女孩子已经伸出手环住了少年,满足地将脸埋进他身前的衣袍里。 她这般厚脸皮没有顾忌,倒叫祝又樘有着一瞬的措手不及,然而却还是凭着下意识的本能反应,便将身前之人反抱住。 他拿修长好看的手指抚了抚她脑后的鸦发,声音清朗含笑:“难得你也会如我想你一般想我,倒也确实算得上是一件要紧事,不顾病体全当是情有可原了。” 776 内服外用 张眉寿听得忍不住笑了一声。 倒少见他与她争高低,第一遭竟是论谁想谁更多些么。 她从他怀中抬起了头来,拉着他在一旁的椅中坐下,道:“你尝尝这几道点心,是我与三妹新学的。” 刚用罢午饭的殿下便也认认真真地将每道点心都尝了一块儿,且皆是赞不绝口。 “每道点心滋味各不相同,单独拿出来,都可称得上是一绝。” “比之御膳房的手艺,竟不知要高出多少——” 至于真实味道如何,便不得而知了。 “咳,倒也不必这般言过其实。”张眉寿吃了口蜜茶,稍稍谦虚了一下。 “除了信上所说的那些,殿下近日来可有什么新的进展没有?”将人不知是喂饱还是喂撑之后,她继而问起了正事来。 “倒也有一个值得一提的消息。”祝又樘道:“近年来,我一直暗中派人在暗中紧盯湖广巡抚古朗之。此人谨慎戒备,恐打草惊蛇,我便也未允派去之人急着有大动作,只为先铺好路罢了,因此这两年倒未曾探得什么有用的线索——然昨夜,有消息传回,据查实,这古家同江南云氏商号,暗中往来甚密。” “云氏商号?”张眉寿略吃了一惊,“可是皇商云家?” 祝又樘点了头。 “正是这个云家。” 张眉寿微微皱眉,下意识地思索着讲道:“官商来往甚密,于明面上虽是忌讳之事,然云家乃是皇商,暗中结交些官员本不足为奇。可古家远在湖广之地,他们是如何往来上的?莫不是有什么人从中牵线?” 莫说云家,便是宋家商号所在之处与当地官员也并非全然没有往来。 没办法,要想站稳脚跟有时这是免不掉的,只需注意着分寸便是了。 “经探子细查,可知如今云家的大东家云渠,因是庶子出身,年轻时并不被家中看重,曾被遣至湘西之地生意不景气的小分号中,据说足足呆了五六年之久。” 祝又樘说道:“是因后来家中嫡兄因病早逝,而此人又很有几分手段,短短数年内使商号生意大有增益起色,才坐稳了大东家的位置。” 又道:“而若论起牵线,古朗之倒是暗中替云家疏通了不少关系——” 张眉寿听得这些,不由多想了许多。 这云渠从一个不受看重的庶子,做到如今云氏商号的大东家—— 且她常听二表哥提起云家,据说云家商号此前根本无法同宋家相提并论,真正是提鞋不配的差距,是近十年来,才猛然发力一般追赶上了宋家。 可论起经商手段与货品,对方却并无能盖过宋家之处。 因此二表哥时常暗中嘀咕,这云家身后八成是有什么靠山。 如今看来,这靠山确实不小。 “照此说来,古云两家倒真是称得上来往颇密了。”没有旁人在,张眉寿想到什么便直说了:“云家当年当选皇商,继晓未必没有出一份力——” 到底继晓与古家早前便有勾结。 祝又樘颔首。 旋即道:“古家这般相助于云氏商号,从中牟利事小——” 听到这里,张眉寿的心跟着沉了沉。 没错。 牟利事小,这份“利”会做何用,才真正是大事。 “但上一世古家并未有过什么动作。”祝又樘道:“或许是因继晓被治罪之事来得太过突然,还未来得及有动作。” 若是利益互往的关系,一方一旦突然倒下,另一方作为后备之力,为了自保,藏匿关系,改变计划自也是极常见的。 而后来的古家,在他有意的压制之下,渐渐也大不如从前。 倒确实没能闹出过什么乱子。 当然——“目前这些皆只是大致猜测而已。” 张眉寿道:“即便只是猜测,可这三者之间的往来关系确凿无疑,还当多加留意。” 祝又樘“嗯”了一声,道:“古云两家之事,我会早做打算。” 张眉寿点头。 她知道的,他从来都不是事到临头才知去应对之人。 他们目前所占得的优势,与所知的线索隐情,除了重生之外,其余皆是他一步步查探谋划而来。 咳,当然,她也是出了力的。 二人边吃茶,边又细说了许久。 而此时,棉花来了张秋池院中。 “姑娘可在此处?” “姑娘在同殿下说话,你找姑娘何事?”阿荔问他。 若是无关紧要之事,自不好贸然打搅姑娘和殿下。 “是有关蒋家之事。”棉花似懂了她的意思一般,自行道:“并不紧要,我在此等着便是。” 阿荔“哦”了一声。 既然不紧要,将话留给她,让她来传达给姑娘就是了。 偏还要等在此处……这狗男人分明就是想同她多呆会儿吧? 阿荔表示自己一眼就看破了对方的心机。 可…… 这狗男人为何转身就与清羽并肩走出了长廊,将她一个人留在了这里? 阿荔满眼狐疑地看着二人紧挨着的背影。 “服药至今,可有起色?”清羽低声问道。 棉花沉默了一会儿,答道:“除了瘦了许多,体力差了些,似乎并无其它效果。” 这下换清羽沉默了。 隔了片刻,他才道:“兴许是你的病情过于严重。” 棉花:“……” 特意评价一句就不用了吧? “无妨,我前几日又替你寻到了新的药方。”清羽说着,自怀中取出了一张折叠整齐的纸张。 “不必了。”棉花婉拒了。 “不再试一试了?” “……我还需替姑娘办差。” 这个隐疾固然让他沮丧,但他暂时并没有轻生的念头。 “内服之药,确实还需要再谨慎些。”到底师承阿荔,清羽如今也略懂化解尴尬之道。 棉花松了口气。 下一刻,却见一只瓷瓶递到了自己面前。 “这是外用的,你不妨试试。” “……”棉花神情复杂地接了过来。 “多谢。” 毕竟对方出自一番好意,作为兄弟,他也不能半点不领情。 堂内,谈罢正事之后,此时张眉寿恰正与祝又樘问起棉花前世之事。 “我记着棉花上一世此时乃是成了家的,不知殿下对此可有印象没有?” 777 棉花前世(可不订) 喜上眉头正文卷777棉花前世祝又樘虽不知她为何忽然问起此事,然稍一思索后,还是点了头。 “棉花那时所娶之人,可是东宫里的宫女?”张眉寿又问。 祝又樘再次点了头:“正是阿英。” “阿英?”时隔久远,张眉寿对这个名字并无印象。 此女年纪尚轻便因病过世了,因此并不如阿秋那般一直留在宫中伺候,而叫人不易忘记。 可祝又樘却似乎记得极清楚。 “阿英同清羽他们一样,皆是幼时便被怀公收养的孤儿,一直暗中跟随我多年。”祝又樘与她解释道:“这一世,之前我一直将阿英安插在咸福宫中,此番拿住瑜妃的把柄,便是她的功劳。” 张眉寿这才了然。 原来并非寻常宫婢。 “前世她与棉花似乎有一子。” 听她说到这里,祝又樘却微微摇了头。 张眉寿一愣:“我应当不曾记错才是。” 到底上一世棉花也并不算长寿,后来那孩子在侍卫处做事,阿荔暗中还多有照拂来着。 “是有一个孩子,但并非是棉花的血脉。”祝又樘道。 “什么?” 这个答案叫张眉寿始料未及。 不是棉花的孩子? 可棉花分明是待其颇为疼爱的模样……莫非是被绿而不自知? 不对,既是自幼不行,显然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是极清楚的,又怎会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孩子? 殿下不甚自在地轻咳了一声。 按理来说,这等他人私事,他本不宜提及,众所皆知,他可并非背后说人八卦之人。 但见她一脸揣测不定之色,在等着自己解惑的那一双眼睛里透着催促之色,太子殿下到底是违背原则地开了口。 “那孩子,本是阿英与我手下一名唤作清烈的暗卫所怀。彼时清烈被我派去暗查白家一案的隐情,因知此行风险极大,据闻是其动身前一日,清羽与棉花等人特意为其践行。大约是席间醉酒,加之他与阿英早已是情投意合——” 话至此,已不必再细说。 张眉寿也大致明白了。 约是酒后失了清醒,二人做出了出格之事。 “那次任务,清烈殉职了。”祝又樘微微叹了口气。 而那时阿英明面上的身份只是东宫寻常婢女。 其怀有身孕之事若被揭露,只能是死路一条。 可清烈与清羽又有不同,一直以来皆是在暗中替他行事,于他人而言,东宫之内甚至没有这个人的名字。 棉花与清烈相识不久,却已是情同手足,为保全好友血脉,自称中意阿英已久,以此求娶。 他本是被怀公托人举荐入宫编入御林军,护卫东宫,前途一片明朗,心知阿英必不会答应,是以甚至先将此事求到了詹事府。 如此之下,才有了后来之事。 祝又樘将这些内情都说与了张眉寿听。 张眉寿听得可谓吃惊,却又恍然。 “原来竟是如此。” 旋即看向祝又樘:“不过,殿下是如何知道的这般详细的?” 依她对棉花的了解,他既选择了去做这件事,必然就不会轻易同人提及。 这是个只做事不说话,更不愿给主子添一丝烦扰的。 “是那孩子渐渐长大,我瞧着,几乎与清烈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是以,便寻来清羽问了一句。” 他原本只随口提了一句而已,可清羽便好似终于有机会将这个埋藏于心的秘密说出口一般,尽数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不能再细致地告知了他。 当时他甚至听懵了。 听罢这些,张眉寿微微叹了口气。 平日里看似沉默寡言的一个人,却是极重情义的。 只是不知若上一世他早些遇见阿荔,会不会还是同样的决定。 当然,这个假设是没有意义的。 上一世虽是错过了,好在还有这一世。 张眉寿轻松了许多。 因为,她总算可以将阿荔没有顾虑地交给那个她喜欢了整整两世的少年了。 咳,不对。 若论起顾虑来,似乎还有一条。 “怎突然有兴趣问起了这些?”祝又樘将她想知道的尽数告知了她之后,才转而问起缘故。 “实话不瞒殿下,我那丫头阿荔,对棉花中意已久,且称得上是两情相悦了。” “竟有此事。”祝又樘笑了笑,道:“既如此,成全了便是。” 棉花为人正直可靠,是个值得托付的。 “只是眼下还有一个问题尚需解决。” 不必祝又樘问,张眉寿径直便道:“棉花他……那一处有陈年的隐疾在。” 太子殿下吃茶的动作一顿。 “莫不是……” 视线中,只见女孩子无奈地闭了闭眼,点了头。 “可……这等隐秘之事,你是如何得知的?”太子殿下道出了来自灵魂深处的困惑。 她一个官宦姑娘家,竟连仆从的隐疾都了解得一清二楚吗? 且连是‘陈年的’都知道。 若是小皇后非要去了解,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委实叫他觉得匪夷所思了些。 “是阿荔前两日才告知我的。” 太子殿下眼底再次现出困惑之色。 ……阿荔又是如何确认的? 这个叫人不得不多想的问题好似没有尽头。 张眉寿又解释道:“是清羽帮阿荔证实到的。” “……”太子殿下彻底沉默了。 好一个“证实”。 果然,此事无论是参与人之多,还是流传之广,皆是叫人开眼界的存在。 张眉寿也觉得此事透着说不出的‘奇异之感’,然还是道:“若能医治好,自是再好不过。” 这两日,她已暗中托了客嬷嬷去打听擅治此疾的郎中了。 祝又樘道:“此事我会命人多加打听留意。” 张眉寿点头朝他一笑。 转而问道:“殿下可要留下用晚食?” 她还新学了几道小菜呢——但这句话她没急着说,是不愿搅乱他原有的计划。 “近来宫中之事繁多,倒是不宜久留了。”祝又樘笑望着她,道:“改日再来看你。” 张眉寿也不见失望之色,干干脆脆地点头道:“那我送殿下。” 她也知如今他年岁渐长,许多国事已压在了他肩上,自不比年幼时来的清闲。 那几道小菜,就留在下次吧。 778 赔不是 喜上眉头正文卷778赔不是张眉寿将人送出堂外时,祝又樘向她叮嘱道:“回去好好歇着,莫要再四处走动了。若迟迟不愈,便去请傅大夫来,不必怕麻烦。” 张眉寿笑着应“知道了”,又道:“殿下也要当心身子,勿要再像从前那般了。” “嗯,这是自然。”少年人语气温和愉悦。 二人并肩下了石阶。 阿荔几人迎上前行礼。 书房内的张秋池听到动静,总算得以推门而出。 他带着阿福去送祝又樘出府,张眉寿则才向棉花问道:“可是有事?” “是,蒋家太太钟氏,昨夜彻底疯癫了。”棉花面无表情地禀道。 张眉寿的神情亦无太大变动。 钟氏疯了—— 许是因那晚出现的锦衣卫,也许是因为蒋令仪之死。 连日的折磨煎熬与恐惧之下,且等同已近要失去所有的一切,尤其是如钟氏这般重利之人,一时承受不住,陷入疯癫也是正常的。 而既是疯了,势必是没有办法在京中再待下去了。 毕竟,疯子可是会乱说话的。 “蒋家那边,自今日后起就不必再刻意盯着了。” 棉花应了下来。 张眉寿带着阿荔回了愉院。 “姑娘,您说那蒋家太太是真疯还是假疯啊?”回到房中,阿荔低声问道:“该不会是刻意装疯,想逃避那蒋大人的迁怒吧?” “管她是真疯还是假疯,横竖都已不重要了。” 张眉寿在桌边坐下,看向她:“阿荔,我有句话想要问一问你。” “姑娘只管问,奴婢定知无不言!” “棉花此疾若终身不愈,你可还愿嫁他?” 阿荔听得怔住。 姑娘说话做事总是这般直接明了,叫人防不胜防。 见她神情反复变幻着,张眉寿又道:“与我说句真心话,莫要骗我,也莫要骗自己——若一时答不上来,待想清楚了再来答我也不迟。” 这是一辈子的问题,须得考虑好了。 阿荔却忙摇头。 这个问题……不必想了。 她鼓起勇气道:“实则奴婢早想过了……便是他当真一辈子就是这样了,也是愿意嫁他的。” 说话间,红透了一张脸,然一双眼睛仍是无比坚定的。 张眉寿是信的。 前世今生,这丫头都宁可终身不嫁。说句难听些的话……有总比没有好啊。 “你既有如此决心,为何又与他闹至这般局面?” “奴婢先前那一阵儿,就跟钻了死胡同似得,一心非要证实他话中真假,甚至不顾他的感受,让清羽插手了此事……又做了许多过分的举动。”她实言道:“闹着闹着,便将自己闹得下不了台了……” 她性子要强,这些话,也只有姑娘能叫她说得出口了。 张眉寿轻叹了口气。 她这丫鬟,历来心气儿比一般丫鬟就高些,事事又好强较真,能做出这等事来,她倒半点不意外。 且还年轻着,又被情爱冲昏了头脑,既能及时意识到自己错了,那便不必过分苛责。 但是—— “此事你所做作为,确实是过分欠妥了。既也意识到错在自己,且不论他是何态度,你都还需同他当面道歉才是。” 无论是什么关系,错了便道歉,这没什么好逃避的。 先道了歉,才能谈其它。 阿荔闻言,犹豫了一瞬,却到底还是点了头。 这几日,她潜意识中一直盼着姑娘能帮着推她一把,现如今姑娘推了,她即便是觉得有些不好面对,却也要咬咬牙往前走才行啊。 阿荔离开愉院之后,便去了棉花那里。 她向来是一旦决定了要去做,就不会耽搁的性子。 但这段路,她走得出奇地慢。 甚至于来到院外,迟疑着不敢推门进去。 偏偏此时,那院门被人从里面拉开,出来了一名圆脸家丁,见着了她,笑着打了招呼问道:“阿荔姐姐,可是来寻棉花吗?” 阿荔闻言一惊,仿佛心事被人戳破。 却又急忙掩饰,拿极淡的语气问道:“嗯,他可在院子里?” “在的。” 到底她常来向棉花传话,家丁并未察觉到异样。 阿荔便不紧不慢地走了进去。 实则内心已是波涛翻涌。 她进得院子,就见一道人影在院中练剑。 听得脚步声,那年轻人收了木剑看向她。 “这院子里可还有其他人在?”阿荔问。 棉花摇了头,拿衣袖擦了擦头上的汗珠:“眼下只我一人。” 他刚要问一句“可是姑娘有差遣”,就见阿荔转身便将院子合上,且又拿门闩闩好。 棉花不明所以。 阿荔看着他道:“我有话要单独对你说。” “哦。”棉花松了口气。 方才那架势,他还当她要关上门来揍他一顿。 想到此处,他眼底有了些笑意。 见他似乎在笑,阿荔暗道一声“莫名其妙”,可更加莫名的是,她因此竟添了开口的勇气。 “先前……实则是我托清羽再三试探于你的。”二人之间隔着七八步远,她就这么开门见山地讲道。 棉花没料到她会说这个,片刻才点头:“我知道。” “这件事是我做得不对。”一旦开了口,再往下说反倒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了,“我不该不信你,即便……是当真不信,却也更加不该不顾你的自尊与感受,做出那般过分的举动——” 她越说声音反倒越高了,且诚意十足:“是我错了,今日特来同你赔不是。要打要骂,悉听尊便。” 棉花可谓意外至极。 “我本就不曾生你的气。”他语气坦诚地道。 “这样你都不生气?”阿荔吃了一惊,心底无比欢喜。 “不生气。” 阿荔朝他走近了几步,道:“你就不怕你这么说,会叫我觉得你好欺负,往后天天欺负你?” “不怕。”他依旧坦诚认真。 阿荔微微红了脸,又上前几步,忽然就抓住了他一只手。 “我知道你对我念念不忘……今日咱们既说开了,那就都别藏藏掖掖了——走,咱们这便去求姑娘成全。” 棉花如在梦中一般,由她拉着走了两步,才堪堪回过神来,驻足苦笑道:“你莫不是忘了我身有隐疾之事吗?” “这有什么,人家宫女还有与太监对食的呢!” 棉花:“……” 虽然感受到了对方的好意,但遗憾的是,他并没有因此被安慰到。 779 杏榜 “咳,我似乎又说错话了……” 阿荔干笑了一声,道:“我只是想同你说,我并不介意此事,你也不必因此觉得亏欠了我什么,你又不曾瞒我,你情我愿之事,还有甚好说的?” 她喜欢他,就是喜欢他这个人而已。 只要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让世人都知道这个男人是她阿荔,其余的,都算不上紧要。 往最坏了说,实在是治不好,背地里当姐妹处也是一样的嘛,反正只要能在一起就够了。 她的手极暖,掌心微有些粗糙,此时握着他的手腕,扣得极紧,有一种不由他挣脱逃避的意思。 棉花沉默了一瞬之后,问她:“你可当真想清楚了?” “暂时是想清楚了。”阿荔斜睨着他,道:“但日后会不会改变主意,且还得看你表现呢。” 话是这般说,眼底却皆是笑意。 棉花看了她一会儿,也跟着笑了。 “好。” 他点了头,也是极坚定的语气。 又与她神态认真地道:“我会好好待你,绝不叫你后悔。” 顿了顿,又道:“我会再多试些药。” 他原本已经打算放弃医治了。 阿荔敏锐地捕捉到他话中的那一个“再”字,“你暗中又吃过药了?” 她忽然想到几次前来寻他,皆见他在煎药的情形,那些药药味儿可是冲得很,莫不是…… “嗯……皆是清羽替我寻来的。”棉花也不瞒她。 “他寻来的药,你竟也敢吃?”阿荔立即瞪眼道:“怪不得这些时日眼瞧着你瘦了一圈儿,乱吃药怎可取?” 清羽此人她是了解的,心地不坏,替主子办差也有一套,可若论起公事之外的事情,根本就是个靠不住的死脑筋。 “来日咱们请他吃顿酒,同他当面道一回谢,可他送来的药,你断不能再碰了。”阿荔皱着眉,一副当家做主的语气交待道。 棉花也很自觉地顺从着点头。 此时,见阿荔拿另一只拍了拍胸脯,道:“你放心,找郎中的事情,有姑娘帮你操着心呢。” 她语气里俱是笃定与安抚,却叫棉花脑中嗡的一声响。 他脸颊抖了抖,问:“你还将此事告知姑娘了?” “姑娘问了,我也总不好撒谎啊……”阿荔讪讪地笑了笑,道:“但我与你保证,再不会告诉第三个人了。” 却听棉花拿生无可恋的语气讲道:“太子殿下只怕也已经知道了。” 今日殿下与姑娘从堂中出来之后,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中不乏怜悯关切之色,他当时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眼下想来—— 棉花缓缓闭上了眼睛。 “这……想来定是姑娘请了殿下帮忙寻医,到底是殿下,姑娘也总不好对殿下说假话啊……”阿荔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眼下又有了殿下帮忙,你这隐疾医不好都说不过去呢。” 棉花睁开眼睛,抬头望天。 隐疾? 不,他这病,如今根本配不上这个“隐”字。 总不能安慰自己这玩意儿也有大隐隐于市的说法吧。 “你看这晚霞多美呀。” 阿荔强行转移了话题,晃了晃他,伸手指向西面漫天绯红的晚霞。 棉花转头望去。 确实极美。 是他有生以来,看过最美的一场晚霞了。 他转动手腕,将那只始终扣着他手腕不放的手反握住。 十指相扣,阿荔咧嘴笑了,倒映着晚霞的一双眼睛晶亮亮地,脸颊也似被染上了一层霞光。 …… 五六日后,王守仁得了个消息。 蒋钰辞官了。 “自称是患了心疾,不堪再为朝廷效力。” 张秋池的院子里,王守仁与张眉寿讲道:“又称家中妻子如今神志不清,唯有先将其带回陕西静养。” 说话间,吃了口茶,道:“朝廷已经恩准了。” 张眉寿点了头。 蒋钰还算有点头脑,并非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蠢人,还知道给自己留一条活路,自请了辞官归去。 可从京城回陕西,这条路远之又远,蒋太太能否有命回陕静养,却是悬得很了。 然这都是蒋家的私事了。 “再有几日,就该放榜了。”王守仁转而看向张秋池,笑着道:“我同阿鹿,还有徐二公子,已在登高楼中定下了一桌席面,到时好为张大哥庆贺。” 当然,因为这主意是他与阿鹿想出来的,所以他与阿鹿一同出了一半的银钱,徐二公子单独出了另一半。 咳,倒不是他们坑徐家二公子,而是在给他表现的机会——要知道,南家公子这个新人儿也想要出一份,他和阿鹿可都没答应呢。 “那我便在此先行谢过了。”到底几家都是交好多年的,张秋池也不忸怩,只笑着道:“可也太急了些,结果尚是未知。” 苍鹿在一旁道:“伯安已经卜过了,张大哥此番必是能高中的。” 张眉寿听得笑看向王守仁:“那若我家大哥当真高中,回头岂不是还要付与你问卦的银子。” 王守仁端起茶盏,装模作样地道:“倒也不必如此见外。” 几人都笑了起来。 等待的日子似乎格外漫长。 尤其是对刘清锦而言。 她的脚伤早已痊愈,但因那夜外出被母亲知晓了,母亲鲜少地对她动了怒,因此禁了她一个月的足。 连带着桃儿也受了罚。 但因事情经过不便再叫其他下人知晓,便只是小惩大诫罢了。 这一日,乃是春闱放榜之日。 桃儿一早便去了刘府前院等消息。 只因她已打听过了,自家老爷昨晚便交待了下人今日去看榜。 此番家中并无公子参加会试,老爷在意的与她家姑娘在意的自然都是同一人。 故而她倒也不必特意跑去外头打听了。 刘清锦等在房中,手中拿了卷书,却已许久不曾翻页。 到了最后,甚至是在房中来回地踱步。 她甚至觉得,即便是她自己去考,也未必会紧张在意到这般程度——咳,话说回来,若真是她去考,只怕连乡试都考不过的,确也没有这个机会紧张。 如此不知等了多久,终于得见桃儿回来了。 “姑娘……” “如何,可是有消息传回来了?”刘清锦迫不及待地问。 桃儿点了点头,面上表情却显出了几分异样的犹豫。 780 可曾听闻 喜上眉头正文卷780可曾听闻刘清锦见状,一颗心绷得紧紧地:“中是没中?” 实则心中大约已是有了分辨。 若结果是好的,桃儿必然要欢天喜地地告知她,又岂会等她一再追问,却仍旧迟迟不语? 可怎会没中呢? 难道礼部和那些审卷官都瞎了不成! 呃……她倒没有冒犯李世伯的意思。 短短瞬间,刘清锦脑中思绪百转千回,皱眉催促着桃儿:“你倒是快说呀!非要将我生生给急死吗?” 下一刻,就见桃儿面上的复杂之色一扫而光,继而堆满了喜色,语气亦是无比兴奋:“姑娘,张家公子此番不仅是榜上有名,且还是头名会元呢!” “会元……” 刘清锦怔愣了一下,复而问道:“此言当真?你可莫要骗我!” “如此大事,奴婢怎敢同姑娘开玩笑!” “那你方才——” “方才奴婢是故意逗姑娘呢。”桃儿眯着眼睛,“嘿嘿”笑了起来。 不是都说欲扬先抑嘛,她先吓一吓姑娘,再将这好消息说出来,姑娘没准儿会更加欢喜。 如今能讨姑娘开心的事情可不多呢。 “你这丫头!” 刘清锦抬手打在她脑袋上,笑着骂道:“愈发不懂规矩了!看我待会儿不罚你跪算盘跪上一整个时辰!” 话是这般讲,可自己却已是高兴的不知要做些什么才好。 她转了身,朝着梳妆桌的方向走去。 她将妆奁旁的那只瓷瓶握在了手中。 这是那日他命小厮取来给她的药油—— 她的脚已经好了,但这药油她却一滴都没舍得用过。 此时望着手中的瓷瓶,她眼中俱是笑意。 桃儿默默看了一会儿自家姑娘的背影,脸上的喜色反倒渐渐淡了许多。 她虽然只是个丫鬟,却也知道感情之事勉强不来。 且张家公子曾是亲口拒绝过她家姑娘的。 此番张家公子得以高中会元,自然是大喜事,可说句难听些的话,这同她家姑娘又有什么太大的干系呢? 日后,张家公子是要娶别家姑娘的。 可姑娘明知如此,却仍这般真真切切地欢喜着。 “姑娘……”桃儿半是不解,半是觉得心酸的叹了口气,轻声问道:“您究竟为何这般高兴啊,奴婢……不懂。” “我当然高兴了。”刘清锦笑微微地,并没有正面作答。 只在心底讲道—— 喜欢的少年郎这般耀眼,这般了不起,她想一想便觉得与有荣焉呢。 况且,他那般努力上进,如今终于算是得偿所愿,她自然替他高兴。 刘清锦笑着,却微微红了眼睛。 …… 张秋池得中会元之事,很快便在京城传开了。 一时间,前往张家道贺之人,几近要将门槛儿都踏破。 张老太太坐在厅内,接受着各府女眷们的道贺,面上始终挂着风轻云淡的得体笑意。 小场面罢了。 这些年来,她家中屡出喜事,这种被旁人艳羡的感觉她已经习惯了。 况且—— “只是会试罢了,接下来还要应殿试,且不知是何结果呢。”张老太太笑着说道。 几名老太太听得在心底连连撇嘴。 这可是已经连中两元了,却仍是这般毫不在意的模样,还真是招人恨的存在啊。 次日,齐章与张眉娴夫妇也来了张家道贺。 二人来的极早,齐章被请去了前厅说话,张眉娴在松鹤堂同老太太请安罢,遂去了海棠居见宋氏。 宋氏恰要出门。 是以就道:“今日是要去庙中还愿的,娴儿不如随我一同前去罢。” 张眉娴笑着应下了,旋即问道:“池弟与二妹可也要同去吗?” “池儿自是要亲去还愿的,你二妹便不去了,她这会子正在院子里招待几家的姑娘呢。” 徐家的,秦家的,还有柳大人家的姑娘,今日一早也都过来了。 “那咱们可是要去……大永昌寺吗?”张眉娴又问了一句,面上神情无异。 她已有太久不曾去过大永昌寺了。 然京中官宦女眷祈福,多半都是会去大永昌寺。此前池弟中毒之后考乡试时,她记得婶婶就是去的大永昌寺。 “不,是开元寺。”宋氏笑着道。 她原本也是要去大永昌寺的,可蓁蓁那丫头那日忽然说开元寺更灵验些,还说仙人托了梦定要去开元寺,她半信半疑,为了讨个好兆头,才改去了开元寺。 眼下看来,是信对了的。 张眉娴闻言了然点头,也未再多问。 宋氏看向赵姑姑,玩笑般道:“去叫人问问大公子可准备好了没有,早去早回,家中还有客人等着呢。” 张眉娴则笑着道:“算不得什么正经客人的。” …… 宋氏今日未去大永昌寺,然大永昌寺之内依旧香火鼎盛,往来香客不断。 偶还能从这些香客们口中听到些张秋池中得会元之事。 到底眼下京中最热之事,便是这一桩了。 因张秋池尚未婚配之故,官家女眷们围在一处少不得要说两句,寻常百姓对此亦是津津乐道。 此时,一名僧人自后门处入了寺内,一路垂首疾步而行,来至了方丈室外。 僧人上前叩门。 “进来。” 得了房内之人准允,僧人方才推门而入。 章明正在房中赏看一只掐丝珐琅瓶。 他私下爱好古玩,以往他只当这个爱好无人知晓,可自从师父闭关,将一应事务交由他来代为主持之后,他这个爱好竟好似一夜之间就传遍了。 这只前朝花瓶,是江南云家命人送来的。 云家不是头一次送东西来,却是头一次记得替他也特意备上一份。 章明眼底含着一丝笑意,半是讥讽,半是得色。 他转过身,看向那进来行礼的僧人。 “可是有结果了?” “是。” “……” 一刻钟后,僧人离开了方丈室。 章明眼底闪烁着惊异与兴奋之色。 再有约一刻钟的工夫,章拂被请了过来。 他前脚刚踏入房中,后脚便有僧人从外面合上了房门。 “不知师兄传我前来,有何要事。”章拂语气如常。 “确实是一件要事。” 章明坐在椅中,微微眯了眼睛看着他:“敢问师弟可曾听闻过于此次会试当中,得了头名的张家大公子的名号?” 781 毒杀 喜上眉头正文卷781毒杀略有耳闻。” 见他神情平静,章明注视了他一会儿,笑了一声,才继续说道:“说到这位张家大公子,确也是个少年天才,据闻此前抱着一副病躯,还考得了解元。这么一位扎眼的少年人物,我着实好奇地慌,便叫人去细探了探——” 章拂面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变动。 “可随口一问,才知这位张家大公子原是庶子出身,今年刚巧十九岁。且更为巧合的是,其生母,竟是湘西人士。” 章明看着他,声音忽然低缓:“张家与苍家交好多年,此人又与苍家公子素有往来,师弟,你说,他会不会正是师父要找的人?” 章拂答:“如此说来,倒颇有可能。” 章明也不急不缓地吃了口茶。 “师弟此前让我先去彻查与苍家暗中有往来者,倒没想到,明面上竟是漏掉了这样一条大鱼。这些年来,师弟竟对此人的存在丝毫不曾起过疑心吗?”章明轻声冷笑道:“这可不符合师弟行事一贯谨慎的作风。” “此事兴许确是我疏漏了。” “疏漏?可我昨晚已经看罢了师弟先前命人所拟同苍家往来之人的名册,其上所注,这位张家大公子非但是家中嫡出,年纪上亦比实际长了两岁——不知这究竟是疏漏,还是有心替其遮掩?” 章拂看向他,语气依旧没有起伏:“难免会有疏漏。” “好一个难免。”章明笑着道:“即便我肯信师弟,可师父却未必肯信啊。” “那便不劳师兄费心了。” “你我同门一场,我怎能不替你多想一想。”章明提醒道:“还有五日,师父闭关便满百日了。” 章拂不曾接话。 章明又道:“师父的手段,师弟该是清楚的。与其到时自讨苦吃,倒不如眼下同我早些坦白了——看在同门之谊的份儿上,到时我必会向师父求情,也好叫师弟少吃些苦头。” 这些时日来,他为了寻找天定之人的下落,已是焦头烂额。 眼见师父就要出关,却不曾想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起初他还不敢相信,只觉得师弟即便真有二心,却也绝不敢这般明目张胆,几乎已将谎言摆在了明面上。 可眼下想来,这位师弟,可比他想象中要大胆得多! 正因这张家大公子的身份太过显眼,是以他此前便是叫人去查,却也根本不曾往张家人身上想过。 好在这位天定之人,正如师父所言那般,足够耀眼,便是叫人想忽视都不能。 如今他掌握了天定之人的下落,又拿住了师弟的错处—— 日后,他便会真正成为师父身边最得用之人。 想到此处,章明心底涌现出说不出的亢奋,这种亢奋与运筹帷幄,让他对面前之人愈发轻视,轻视之外,又衍生出了几分好奇。 “我真的很想知道,师弟为何放着大好前程不要,偏要这般阳奉阴违,不顾后果也要同师父作对——” “师兄无需知道。” 章明气得冷笑一声,也不屑再去掩饰语气中的阴冷:“看来师弟是执意要自讨苦吃了!” 说话间,看向那两扇紧闭的房门:“道方,道境——” 今日之事在禀明师父之前,暂时不可走漏风声,是以他只留了两位心腹徒弟在外。 他话音刚落,便有两名僧人推门而入。 二人双手合十,异口同声向章明行礼:“师父。” “将此叛徒拿下,押至密室内,等候发落!” “是!” 其中一名僧人刚要上前,右手手臂却忽被另一名僧人制住,死死地压在了身后。 下一瞬,对方另一只手已然扣在了他的喉部。 章明瞳孔一缩。 被制住的僧人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往日里最信任的师弟:“道境,你——” 这平日里看起来内敛木讷,唯武功高过他些许的蠢人,竟是被章拂暗中收买了不成?! “你竟敢拿我来威胁师父!”他半点不惧,语气中还夹杂着讽笑。 而下一瞬,那笑意便凝固在了脸上。 对方只字未言,便利落果断地拧断了他的脖子。 而后便松开了钳制他的手,任由他跌落在地。 “师弟果真好手段,竟连我这亲传的徒儿都肯反过来为你卖命。”章明冷笑道:“可师弟未免也太天真了,这大永昌寺僧人数百名,如今皆听命于我,今日你说什么也不可能逃得出去。” 说话间,已悄然做出了防备的姿态,边缓缓后退着:“即便你二人合力将我挟持,侥幸逃脱,可别忘了,你们身上可是被师父种下了蛊毒的。故而,我还是要劝师弟一句,休要再白费气力了。” 他退至一架放置着佛经的书架前,单手在身后摸索着其中一道暗格。 “我无意逃。”章拂看着他,道:“师兄也大可不必多言拖延时间,那剑,亦无必要再取了。” 刚自暗格内摸索出了一柄长剑的章明闻言动作一顿。 而此时,他忽觉腹部传来一阵剧痛。 “道境……是你在茶中下了毒?!” 他满眼狠戾之色,举起手中长剑便向那僧人刺去。 可刚疾行了两步,那痛感突然再次加剧,甚至自腹部向四肢蔓延而去。 “当!” 长剑自他手中砸落在脚边,他一边后退着,一边戒备地看着站在原处未动的章拂二人。 后背撞到了书架,他再难支撑地滑坐在地,短短瞬间已是脸色苍白,冷汗直流。 他看向那僧人,道:“道境……你身中蛊毒,又能随他逃去何处,你若肯及时回头,我便当今日之事不曾发生……!” “苍老太太的蛊毒尚且有人能解,又何愁寻不到替我二人解蛊之人。”章拂道。 那僧人垂首应了句“是”。 他早已过够了这样被人牵制奴役的日子。 什么虚无缥缈的前程,他俱不想要,他只想要离开这个地方,像一个人一样活着。 章拂师叔能替他达成这个心愿,他认为即便是押上这条命,也值得去赌一赌。 章明眼神巨变。 师弟莫非已经找到了替苍家老太太解蛊之人? 可他身上的蛊毒分明还在,每月尚需从他这里领解药压制! 所以……并非是逃不得,而是不想逃! 782 内定 章明心底掀起惊涛骇浪,然无数惊惑皆顾不得去追问,身体除了疼痛之外,竟渐有麻木之感,这使他此时已是难掩慌乱之色,道:“师弟……你即便是杀了我,然张家公子身份这般显眼,他身上秘密必然也瞒不了多久!你且将解药给我,我与你保证……” 章拂打断了他的话。 “此毒无解。” 他既然决定了要下手,便不可能再给章明留任何退路。 哪怕杀了章明,确实也阻挡不了事态的发展,至多只能拖延一二,可他留在这里的目的与价值,便在于此。 不到最后一刻,他都不会停止往前走,而非是觉得意义不大,便眼睁睁在一旁看着。 章拂转了身。 “道方因不满其师章明苛责,暗中存了报复之心,此番寻到时机,欲加害之,恰被你当场拿住,你二人争斗间,他毙命于你手——这之后,才知章明已被道方下了毒,毒性入体,已救治不得。” 道境跟在他身侧,应了声“是”。 “方才来传信的是哪一个,也切记要做得干净些。” 道境再应“是”。 章拂抬脚跨出了门槛,将章明已近无力却依旧不甘的声音皆抛在了身后。 他知道,自己今日之举有些冲动了。 可即便他做得天衣无缝,继晓必然也还是会疑心到他身上。 疑心一旦种下了,便不可能再消除。 既如此,也不必多费心思了。 …… 当日,老于便接到了章拂的传信。 他分别将信送到了东宫与张家。 反正殿下有什么消息都会如实告知张姑娘,这一点他已经习惯了,已无需殿下再特意费心吩咐。 张眉寿看向窗外的嫩绿枝桠,微有些出神。 今日有章拂相助,再一次暂时守住了大哥身份的秘密,可下一次,必然会很快再一次来临。 继晓快要出关了。 她再次看了一眼手中的书信。 章拂必须要离开大永昌寺了。 再待下去,其中的危险不必多言。 “阿荔,备纸笔来。” 她想再试着劝一劝。 想告诉他,他做的已经足够多了。 当真可以试着将余下的事情交给她和祝又樘来做。 …… 数日之后,京中降了一场雨。 养心殿外笔直的甬道之上,一名太监握着一把紫竹伞,举过身侧白袍少年的头顶。 二人来至廊下,太监收了伞立在一旁。 少年则进了外殿。 待得了太监通禀,便被请入了内殿之中。 “儿臣给父皇请安。” “坐吧。”昭丰帝语气温和。 “多谢父皇。” “之前叫人送去的那些贡生们的考卷,你可都看完了?”昭丰帝直奔主题。 祝又樘回想了一下,复才点头:“回父皇,两日前已看完了。” 之前父皇叫人挑了此次会试中成绩亮眼的考卷送到了东宫,约有三十份余。 “……朕好似就是两日前叫人送去的?”昭丰帝忽然怀疑自己的记忆出了偏差。 却见少年人没有迟疑地点了头:“正是。” 昭丰帝遂拿怀疑的眼神看向他:“你都仔细看罢了?” “是。” “那你同朕说说,大致都是哪些人的考卷——” 祝又樘便将那三十人的姓名逐一复述了,甚至还挑了几人加以点评。 “……”昭丰帝听罢之后,默默放下了手中的贡生名册。 很好,几乎是一个没错。 但转念一想,他身为废太子时,看完一册话本子,只消一遍便能倒背如流——太子的博闻强记,这也是随了他。 昭丰帝释怀地笑了笑,问道:“那照你看来,这些人当中,谁最有可能夺得状元之名?” “自古以来,但凡在科举流程之内,除却才学之外,还须看临场发挥与心态是否平稳。此番状元之名会花落谁家,想来还须待殿试之后,才能有分辨,是以儿臣如今亦不敢妄下定论。” “朕问的便是才学。”昭丰帝道:“单论才学,你觉得谁堪配状元之位?” 祝又樘略一沉吟后,道:“儿臣以为,张家大公子张秋池不仅才华斐然,亦有见地,且由其文章窥其心性,更可见性情纯直,胸襟仁厚开阔。” 昭丰帝似笑非笑地点头。 “不错。” 一则,太子这话说得不错。 二则,太子敢不避讳对方是他未来舅兄,仍旧直言赞扬,这份坦荡君子之气,也十分不错。 “到底是诸位大臣们共同商讨之下选出来的头名会元,朕亦十分看好此人。”昭丰帝笑着道。 且自古以来,所谓科举,除却才学之外,向来还需有其它考量。 譬如南北各地取进士名额不同,便有政治权衡在其中。 而这位小仙子的兄长,此前已经连中了解元与会元,若顺利得中状元,那便是连中三元。 这可是不多见的吉利祥瑞之事,他在位这些年还没机会遇到呢……若是也能出一个,对他这个皇帝而言,那也是极有面子的事情。 更何况,对方乃是小仙子的兄长,人长得又俊俏,说不准真是文曲星转世呢——他若不顺从天意将其点为状元,万一惹了上天不悦可如何是好? 这事儿昭丰帝越琢磨越觉得靠谱。 甚至渐渐有一种张家大公子不中状元根本说不过去的感觉。 嗯……这么一想,他总算可以心安理得地让刘福偷偷再去民间给他多下些注了。 毕竟小金库不算充裕,做人不能只指望旁人,他自己也得争气些,为自己多攒些炼丹本不是。 昭丰帝心中有了决定,转而向太子交待道:“且寻了机会去告知张家大公子一声,殿试而已,也不必过于紧张,放宽心态即可。” 又道:“殿试当日,你若无事,亦可去旁观——” 有未来妹夫在场,张家大公子没准儿还能放松些。 咳,到时再打听打听张家大公子的喜好,在保和殿里摆放一些能叫对方心旷神怡的物件儿或熏香之类。 毕竟内定归内定,对方也不能表现的太糟糕才行啊。 祝又樘皆应了下来。 见皇上神情放松愉悦,刘福递了一盏茶过去。 昭丰帝伸手去接。 可手指刚触碰到茶盏,还未能握紧,就觉那盏身一滑—— “啪!” 783 深夜来人 茶盏跌落在地,茶水与碎瓷飞溅。 “是老奴大意了!” 刘福忙跪身下去,替昭丰帝擦拭袍角。 昭丰帝皱着眉站起了身来,语气烦闷地道:“今个儿究竟是什么日子,怎处处都是晦气!” 总不能是神仙不满他有意内定状元,借机来赢银子,故而刻意敲打于他吧? 可……他一不偷二不抢,凭自己本领赚钱还有错了? 不,神仙绝不会这般不明事理。 “回皇上,今个儿这日子,倒是无甚特别的。”刘福直起了身来,边答道。 昭丰帝又问:“那明日呢?” 到底他这几日都莫名有些心神不宁。 今早起身时,竟还滑了一遭,若非刘福这老东西眼疾手快,他怕是要摔倒的。 “明日……”刘福眼神变幻了一瞬,脸上堆着为难的笑意。 昭丰帝不悦地瞥向他,“想到什么说便是了,在这儿吊什么胃口呢?” “皇上莫不是忘了,明日正是大国师出关之日啊。”刘福垂目轻声道。 以往大国师出关,皇上定会记得一日不差。 可这一回,却好似并不曾如何放在心上。 昭丰帝闻言,眉头动了动,道:“……原来是这回事。” 说话间,透过半开的窗棂,望向了雨水淅沥的窗外。 “外头这雨可是下了一整日了,平白叫人心中沉闷……” 刘福笑着附和了声“是”,未有多言。 皇上这会子倒像是忘了那句曾说过的“春雨贵如油”了。 这一场雨,才是真正的春雨啊。 奈何看雨之人的心绪变了,这其中的意思自然也就变了。 “老奴命人替陛下更衣吧。” 昭丰帝淡淡地“嗯”了一声,收回视线,继而看向祝又樘:“没旁的事,太子就先回去罢。” “是,儿臣告退。” 少年出了养心殿,便有太监忙撑了伞候在石阶旁。 …… 当晚,青云街后的别院外,一道身披黑色斗篷的身影出现在了此处。 偌大的兜帽下,那人一双眼睛先是谨慎地将四周扫视了一番,才无声迈步上了石阶,抬手将门叩响。 他只轻叩了三下,便不曾再有动作,而是警惕地等在原处。 不多时,他隐约听得院内有脚步声响起,紧接着,那两扇大门便被人从里面打开了来。 然只开了一道细缝而已。 “你是何人?” 那细缝内,露出一双眼睛,问话间已借着手中风灯,将他审视了一番。 “还请过目。”门外之人未有直接作答,而是递上了一张字条。 老于接过,单手展开匆匆扫过。 “进来吧。” 他将字条收入怀中,侧身让到一旁。 那人连忙闪身而入。 老于将院门重新合上。 转过身时,一手提灯,另一只手却突然出招,掌风劲烈,直接朝着对方的面门袭去。 那人瞳孔一缩,忙偏身躲开。 偏是此时,老于已欺身至他面前,便要改为近攻。 对方吃力应对间,眉头紧皱着,脑海中思绪纷杂——起先他便疑心,章拂师叔会过河拆桥,杀他灭口。半个时辰前,章拂师叔将他自寺中放出,又叫他来此处寻人……他还真当自己是赌赢了! 原是在此处埋下了杀机! 二人过招间,老于已摘下了他头顶的兜帽。 “原来还真是个和尚——” 老于情绪不明地笑了一声,动作极快地闪身至对方身后,已钳制住了他的脖颈。 那僧人当即静止不敢再动,面有不甘地闭上了眼睛。 然而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出现,短短片刻,对方竟是将手收了回去。 “身手确实不错,应变能力尚可。”对方拿有些粗哑的声音评价了一句,那种语气就像是在菜场时挑菜一般。 僧人愕然张开眼睛,转头望去,只见对方已经转了身提灯而去。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跟过来。”老于头也不回地道。 “……”僧人兀自迷茫了一会儿,复才提步跟了上去。 二人一路无言,来到了一处亮着灯火的小院前。 老于叩了一下门。 片刻,便有人前来开了门。 田氏望着门外一黑一白两张面孔,尤其是那白面年轻人光秃秃的头顶,不禁微微愣了愣。 “此人有病在身,特来求医——公子与姑娘此前已经知晓并准允了。”老于言简意赅地道。 田氏点头道:“那进来吧。” 僧人走了进去,只觉得犹在梦中。 论起病来,他自然是没有的,莫非此时就要替他解蛊了吗? …… 一刻钟后,僧人自堂内椅中起身。 田氏已将自他体内取出的蛊虫丢入了火盆中。 僧人再次怔然了一会儿,确定身体中种种异样的感受都已尽数消除,复才向田氏施了一礼:“多谢了。” “既是姑娘之意,便无需言谢。” 僧人犹豫了一瞬,不禁问道:“敢问诸位口中的姑娘,究竟是何许人?” 田氏闻言看了他一眼。 “自是我家姑娘。” 她丢下这样一句话,便端起盛着热水的铜盆走了出去。 “……”僧人默默无言,也不好再多问什么:“小僧告辞了。” 他抬脚离开了这座小院,只见老于仍提着风灯等在院外。 僧人意外了一瞬,忙道:“便不劳阁下特意相送了。” 同来时担心被人当做盗贼不同,他此时离去,光明正大地翻墙便可。 “怎么,治好了病就想走?”老于也显得有些意外。 僧人困惑不解地看着他。 不然呢? 他来此处,不正是为了解蛊么,如今蛊毒得解,他合该趁早离开京城去过自己的日子,还留在这里作甚? “你若出了此门,又能逃去何处?迟早是送死罢了。”老于看着他说道。 僧人沉默了一瞬。 他不是没想过今后会面临的危险局面,大国师多疑阴狠,爪牙甚多,即便他以假死遁之,也不见得能躲过多久。 但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他心甘情愿。 “多谢阁下好意提醒,然小僧眼下别无选择。” “不,你还可以选择留在这里。普天之下,再没有比此处更安稳的地方了。”老于说话间,又将他打量了一遍:“我看你武功不错——” 僧人微微皱眉。 784 赴约 难道是刚出虎穴又入狼窝吗? 可他当真不想再过那种被人控制,不停杀人的日子了。 “有这么好的身手,平白埋没了岂不可惜。”老于拿下定决定的语气道:“不如就留在此处做个门房吧。” 毕竟他那跛脚的旧友之子,不通武功,听力一般,很多时候都还要他大老远跑去开门。 僧人微微瞠目。 平白埋没未免可惜的好身手……结果就只配当个门房吗? “敢问阁下可是这宅子的主人?”僧人忍不住问道。 “我只是个扫地的粗仆而已。”又补道:“兼厨夫。” 僧人:“……” 他现在突然觉得做个门房似乎已经被过分抬举了。 “我现在带你去你的住处。”老于已经转了身。 僧人:等等……他好像并没有答应吧? “你叫什么名字?” “道境。” “以后就叫阿财吧。” 僧人:“?” 这就给他改上名字了? 他满心凌乱地跟着老于一步步走着,愈发觉得这情形透着诡异。 他现在甚至怀疑章拂师叔根本就是将他转手卖给了这户背景成谜的人家。 也罢,对方既然肯没有犹豫地替他解蛊,至少眼下看来是没有太多恶意的。他不如就暂且先留在这里,暗中观望一番,再做打算也不迟。 只是—— “是否可以换一个名字?” “那便叫阿旺。”老于拿一种“不能再换了”的语气讲道。 “……还是叫阿财吧。” …… 同一刻,城西长兴街角处,一家无甚特别之处的酒楼内,来了一位客人。 这位客人裹着一件厚裘衣,面上斑白的胡须杂乱,一顶半新不旧的毡帽压在头顶,腿脚却是极利落。 他直接去了二楼,推开了其中一间雅间儿的门。 房内圆桌旁,坐着一位年轻的男子。 男子听到动静,转头望了过来,待看清来人之后,便抬手摘下了头上的幂篱。 这年轻男子,赫然正是章拂。 来人眼神迷茫了一瞬,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似又清明了些许,才走了过来。 “老太爷,许久不见了。”章拂开口道。 “是啊。” 张老太爷在椅中坐下,无奈叹了口气:“如今我这脑袋,愈发糊涂了,一月里清醒的时辰加在一起,至多也只有三五日而已。” “您这些年来吃苦了。”章拂道:“好在身体颇算健朗。” “这倒是真的。”张老太爷复杂地笑了一声,看着桌上的酒菜,遂向章拂问:“不过论起吃苦,你才真正是吃了大苦头的。” 顿了顿,又问:“话说回来,你怎料定我今日能前来赴约?” “……已连约了您四日了,每日此时皆在此等候。” 到底他也很清楚这位老太爷的病情,每一次来,都是不曾抱太大希望,不过是碰运气罢了。 但也无所谓,全当是出来走一走了。 日后能这般随意走动的机会,显是不多了。 老太爷闻言轻咳了一声,遂又问道:“这般急着要见我,可是有急事?” 章拂摇了摇头:“算不上有什么急事,只是寻您出来说一说话罢了。” 近来他莫名有些念旧了。 而只有在这位长辈跟前,他才能短暂地做回白家公子。 “这样啊。”张老太爷笑着叹了口气,拿起筷子吃了口菜,问道:“数年未见,过得如何?” 为避免被人盯上,他们常是数年不相见。 咳,当然,主要是约他这个疯子出来一回也确实不容易。 “尚可。”章拂道:“只是到底还是惹了继晓疑心——您府上的那位大公子,正是他要找的人。这个消息……此前我因存了一份私心在,便并未同您言明。” 究竟要不要杀了张秋池以绝后患——他曾经犹豫过太多次。 “竟是池儿那孩子么……”张老太爷眯了眯眼睛,似在回忆什么,然到底也只是又叹了口气:“那个好孩子啊。” 这贼老天也太爱捉弄人了。 待他哪日真得道成仙了,非得挨个儿去骂一骂那些不靠谱的仙人们不可。 “您还有个好孙女。” 章拂也吃了口菜,语气是在人前从不曾有过的闲适随意:“先前我们见过了,张姑娘与殿下,已经知晓了我原本的身份——殿下他,日后必然也会是个好国君。” 说着,替张老太爷将酒杯斟满,笑了一声,又补道:“更会是一位好夫君。” 张老太爷闻言也真切地笑了:“本就是天定的良缘,岂有不好的道理。” 话音落,二人举杯共饮。 清酒入喉,张老太爷反而收起了面上笑意,继而正色道:“方才既说已被继晓疑心上,那便该及时抽身了。你身上被种下的蛊毒,我来替你想办法。” 章拂夹菜的动作没有停顿,“我这条命,本就是白捡回来的,两次都是。” 第一次,是母亲的谋划,将他早早送离了京城。 第二次—— 他听闻了白家之事,遭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带来的冲击,不管不顾地就要回京送死。 那时,是张老太爷及时将他拦下,陪在他身边整整数月,才勉强将他安抚。 但他还是决定要报仇。 不管用什么方式。 “至于我身上的蛊毒……您怕是还没回过神来,贵府大公子的生母,便是南家嫡女,张二姑娘应正是师承此人。”章拂道:“张二姑娘早有意替我解蛊,是以,此事便不劳您费心了。” 张老太爷有些意外。 南家嫡女…… 哦,隐约记起来了,似乎是有这么个人。 竟就是池儿那姨娘么? 咳,他糊涂了太久,又将全部的心神都放在了那道秘术之上,对大多事物的认知与分析常常是混乱的。 对了,秘术—— “你母亲留下的那则秘术,我近年来倒略微参透了些许。”张老太爷想到哪儿说到哪儿,此时忽然压低了声音,道:“你此前可知那秘术是拿来做何用处的?” 章拂微微摇头。 “我母亲不曾提起,但她既将此秘术交到了您手中,托您来仔细研习参悟,想来她生前应当也未能参透其中奥秘。” “这秘术委实是玄之又玄……我亦是近来才算领悟到皮毛而已。” 张老太爷声音愈发低了,眼底情绪变幻不息:“此乃可致人重生之术。” 785 秘术 章拂闻言下意识地皱眉:“何为重生?” 母亲交到张家老太爷手中的这则所谓秘术,他虽也极好奇过,但因此术极难钻研,他此前曾也看过,可谓是如同看天书一般。 是以,这些年来,也并不曾对此抱有太多关注与希望。 “神魂带着此一世的记忆,重回到过去。”张老太爷解释着。 “重回过去?!” 便是沉稳如章拂,此时听得此言,神情亦是大变。 回到过去,带着记忆…… 那是不是说,他或许还有机会可以改变白家的命运?! 那种刻在骨血里的执念,几乎是瞬间便好似找到了解药。 张老太爷似猜到了他的心思,此时微微叹了口气,道:“但若想施展此术,还须有一人肯为你心甘情愿奉上自己的性命为祭——但凡有半点心志不坚与动摇,都无法成功。” 又道:“包括启动此秘术者,亦要以自身为祭。或者说是反噬。” 章拂闻言,方才心中乍起的光明陡然间暗了下来。 “也就是说,需要以两条鲜活的性命为祭。”他低声道:“还须是心甘情愿为重生者赴死之人。” 而能真正做到心甘情愿,多半是极亲近信任之人。 张老太爷点了头:“大致就是如此。” “除此之外,还有一条。”他继续往下说道:“此术还须结合其中所携卜算之术——正所谓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人遁其一,便是指这天地间诸事,多乃万物生息更替之道,不可逆转。而此‘一’,便是人力可衍生出的变数所在。” “变数……” 章拂不知想到了什么,眼底再次掀起了波澜。 “没错,变数。”张老太爷看着他,道:“譬如某些劫数,若能为你所破,那你便是这变数。然而更多劫数,却非是人力能够破除的——哪怕你拥有先知之能,回到过去,暂时做出了细微改变,可这种改变,逐渐还是会被定数所矫正。哪怕是换了方式,劫数早晚还是一样会降临。” 章拂听懂了他话中之意。 却也清楚,面前之人应不会无端这般与他细致说明。 “您可是已卜算过白家之劫?” “嗯……曾卜算过数次,结果无一不同。”张老太爷叹了口气:“白家之劫,乃是死劫,无变数在,无破除之法。” “即便你或任何人得以重生,也都无法改变。” “湘西南家的覆灭,亦是无法破除的。”张老太爷又补了一句。 章拂面上还算平静,然微颤的眼睫之下,一双眼睛已是通红的颜色。 为何白家之劫便是无可破除的? 他白家世代忠直,一心为朝廷效力,怎就非死不可?! 这所谓天地,所谓定数,难道连善恶因果都可以尽数摒弃吗? 张老太爷又吃了一杯酒。 自古以来所谓秘术,皆为禁术。 此术是逆天而为,若是简简单单便能参悟且启用,且连天地也无可约束,那这世间法则岂不要全乱了套? 说白了,哪怕是这些所谓“变数”,实则亦在天道所能容纳的变化范畴之内。 只要存于天地之间,便不可能真正脱离天地掌控。 哪怕天地不仁。 生而为人,处处皆是不可选择与无法掌控。 正所谓尽人事,听天命,意便在此。 气氛沉寂了许久。 章拂到底平复了心绪,开口说道:“据我偶然之下所知,这秘术,继晓手中亦有一份,应是自前天门山寺主持手中取得。” 当然,比起“取”字,更多的可能是盗。 “竟有此事?”张老太爷十分意外。 章拂点头,道:“然眼下看来,他所参透的,应尚不及您。” 张老太爷闻言捋了捋胡子,道:“这是自然,到底论起天分来,他全然不配与我做比较。” 只是坏在他这天分太足,叫他勘破了太多天机。 章拂笑了笑,并不戳破什么。 据他所知,当初张老太爷似乎是因为也想修习继晓的摄魂之术,才致使神志不清。 “只是若想启用这浴火秘术,其中讲究过分繁琐,因此我尚未能完全参透,也不知能否参的透……”张老太爷笑笑道:“没准儿就是个唬人的玩意儿呢,根本用不得也是有可能的。” 章拂听得一愣:“欲火……秘术?” ……这突然的不正经是怎么回事? 好像下一刻就可以拿到烟花之地进行贩卖了似得。 “浴火重生嘛。”张老太爷轻咳一声,道:“这是我刚想到的,如何?” 章拂默默反省了片刻,才评价道:“……十分贴切。” 继而,他讲道:“若当真有前世今生之分,想来上一世您定是参透了此秘术的,继晓亦暗中得以参透,且此术确能致人重生。” 听出他语气中的笃定之意,张老太爷不免好奇:“为何这般说?” “不知身为变数的重生者,是否能被他人感应到?”章拂不答反问。 “感应……”张老太爷轻嘶了口气,边回忆思索着道:“那其上所载,似提到了这一处。好像是……重生之人若遇为其施法启阵者,会被对方感应到异常之处,这应当是某种无形‘印记’——至于究竟是何异常之感,我仿佛记不大清了。” 章拂心中却已经明了。 继晓早早便感应到张家二姑娘乃是他改命的变数所在,还称对方正是‘为他而来’—— 想来,继晓或正是替张家二姑娘施法之人。 换而言之,张家二姑娘,应就是重生者。 如此之下,许多事情倒都有了合理的解释了。 而太子殿下—— 想到那位沉稳的如玉少年,章拂无声笑了笑。 他与殿下之间的纠葛,似乎远比他认知中的要多。 可他若是殿下重生的启阵之人,那谁又是以自身性命替殿下祭阵之人? 章拂下意识地看向面前的老人。 他替老人又倒满了一杯酒,也将自己面前的空盏斟满。 “别光急着喝啊,方才我问你的话,你还没答我呢。”张老太爷心急地道。 对方问什么他答什么,而对方突然来一句叫人困惑的话,却又不解释,反而神情引人深思地吃起了酒——怎么,这是不把人急疯就不甘心? 章拂含笑将酒饮尽,刚要开口解释时,却见张老太爷突然站起了身来。 786 归迟 而后不待他反应,对方扬手就将手中的酒泼向了他的脸。 章拂未曾躲,被泼了个满脸。 “……” 只是解释得晚了些,倒……不必如此吧? 章拂面无表情,默默拿衣袖攒了攒脸上的酒水。 “我为何要泼你!” 张老太爷望着自己手中的酒杯,忽然吃惊地道。 章拂微微叹气。 泼了他,竟还要他来反省吗? “哦,我想起来了……是你刻意激怒于我!”张老太爷冷笑一声,“泼你可是轻的,小和尚,说话做事可要周全些才行。” 章拂没有接话,而是当真认真地反省了起来。 他竟是将张老太爷生生气得又犯了病,可见确是他的过错了。 “不对……你我为何会同在此处吃酒?你是哪个庙里的,莫不是想将我灌醉,欲借机窃取贫道的修行秘法?” 说话间,不知又想到了什么,脸色陡然白了下来。 而后,忙朝着怀中探去,抓了一把碎银子和铜板出来,稀里糊涂地点了点,才安心了。 “……”这一连贯的动作,直叫章拂看得不知要说什么好。 “我如今不欲惹事生非,今次且饶你这一回,再有下次……当心你的荷包!” 章拂下意识地按了按自己的荷包。 所以,他这一遭是侥幸逃过了一讹么。 张老太爷说话间,已转身推开门,疾步离开了此处。 他一路不做停留地回了小时雍坊。 狗洞已被张老太太命人砌住,他唯有借着后墙根儿处的那棵榆树跳进了院中。 可谁知前脚刚跳下来,后脚就有家丁高声喊道:“快去松鹤堂传话,老太爷回来了!” 不多时,张老太太就带着一群婆子丫鬟过来了。 看着被现场抓获的张老太爷,她皱眉骂道:“你如今倒是本事见长,夜中偷溜出去且罢,竟还满身的酒气!” 莫非这老头子拿着从她这里赚来的银子去花天酒地了不成? 她如今可半点不敢再小瞧这个疯子了——毕竟他即便是疯,也向来疯得不同寻常! 这疯子已有段时日不曾夜中偷溜出门,她就知道其中定有猫腻,是以才叫人早早等在了他回府必经之处。 她思前想后心中不安生,甚至都耽误了睡觉的时辰! 这般想着,老太太心中怒气更增,偏见对方皱眉不语,不禁更气不打一处来:“怎么,做了亏心事,就哑巴了不成?今日若不说清是去何处厮混了,当心我拿拐杖敲破你的脑袋!” 为了这等人吃醋是绝不可能的,毕竟他根本不配。 她怕的是万一这老货当真干起了那不检点的腌臜事,自毁了晚节名声事小,传出去丢了张家颜面、对家中晚辈前程亲事有妨碍事大! “你还好意思问我?” 张老太爷拿兴师问罪的语气道。 “?” 张老太太甚至愣住了。 “我想了许久都不曾想到自己是如何被人骗出的门!我一个疯子,家里人竟都不知道看着点儿吗?”张老太爷当真一副气得不轻的模样:“若我出了事,你们良心能过得去?” “……” 这一刻,张老太太什么话都不想说了。 她蓦地举起手中的拐杖,就朝着张老太爷身上砸去。 张老太爷跳着脚躲开,指着她,学着她方才的语气质问道:“怎么,被我说中了,心虚了?还想要杀人灭口不成!” 张老太太咬着牙举着拐杖追上去。 说什么都是多余,她眼下只想敲死这老东西! “老太太,这雨才停,您可要当心脚下!” 蒋妈妈惊魂不定地跟在后头提醒着。 …… 翌日,虽未有再落雨,然天色仍是阴沉沉,雾蒙蒙的。 即便天气不妙,然今日的大永昌寺,香客却是极多。 众所皆知,今日乃是大国师继晓出关之日——大国师心系大靖,闭关祈福百日,着实叫人动容。 而深受百姓敬重景仰的大国师,在出关之后,听完僧人所禀,却是眼神骤沉。 禀事的僧人候在一旁,几乎连呼吸都屏住。 四下落针可闻,继晓缓声问:“章拂何在。” 他今日出关,两位亲传的弟子,一个已成了不会说话的尸体,另一个活着的也不曾露面,委实荒诞。 “回国师……小僧不知。”僧人低声答道,竭力掩饰着语气中的恐惧:“章拂法师自昨日午后出寺,至今未归。” 继晓微微眯起了眼睛。 这便是不知所踪的意思了? 可昨日才动身,未免太晚了些—— 在他手下做了这么多年的亲传弟子,又有能力被他重用,便绝不会是这般异想天开的蠢人。 所以,极有可能是事成抽身,投奔能助他之人而去了。 只是不知,那人究竟是能保他性命,还是——能替他解蛊? 倒不尽是坏事。 继晓眼底情绪涌动,嘴角泛起意味不明的笑意,叫人半点猜不透心中所想。 …… 天色渐渐暗下。 于方丈室内打坐的继晓,缓缓张开眼睛,却是冷笑了一声。 今日乃是他出关之日。 换作以往,皇上必然早已召他入宫,可今次直到眼下,尚不见宫中之人来问过一句。 看来太子赐婚当日天降祥云之事,真正是被皇上记进心里去了。 他本欲借此次闭关挽回帝王信任,孰料竟又出了这样的岔子——若说无人在背后做手脚,他半字不会去信。 天降祥云。 泰山地动。 同样是无法预测之事——却偏偏巧合至此。 这位太子殿下,身上值得人留意的谜团似乎越来越多了。 那种无法掌控的感觉愈发强烈,继晓原本强自平复下来的心绪再次浮躁起来。 而此时,他察觉到有脚步声在朝着此处靠近。 不多时,果然有叩门声响起。 一名僧人入内通传:“大国师……章拂法师在外求见。” 继晓眼中暗芒闪动,心中颇觉有几分意外。 “准其进来。” “是。” 僧人缓缓退至房外。 片刻,章拂行入室内,双手合十向继晓行礼。 “弟子归迟,请师父责罚。” “是去了何处?”章拂注视着他,语气平静地问。 “弟子顺着师兄此前留下的线索,前去查探了一位疑似天定之人的少年下落。” “哦?可有结果了——” 787 浮躁 “弟子无能,到底是迟了一步,待赶到时,那对母子似早有所查,已经暗中离去了。” 继晓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母子。 似有所查—— 这些线索无不是在往他心中最愿相信的可能上去编造。 到底是他一手教出来的亲传弟子。 “究竟是扑了空,还是你刻意透了风声给他们,或根本只是无中生有……”他语气平缓地问道:“你行事向来谨慎,此番却不惜杀了章明灭口——看来你这位不怎么聪明的师兄,倒也误打误撞地查到了什么。” 他闭关之前将一切事宜交由章明打理,便是对章拂最后的试探。 对于背叛之人,他向来不会心软拖延,只因章拂乃是他座下亲传弟子,与旁人不同,故而他才想要探清对方的真正目的。 在他出关前数日,章明被毒杀。 其弟子道方死于道境之手后,背上了杀师之名。 而指明了这一切的道境,时隔数日亦自尽而亡,寺中之人皆道他是护师不力,恐受牵连,故有此举。 干净而巧妙,却又隐隐透着敷衍。 这是明知瞒他不过,干脆不曾多费无谓的心思了。 此前他倒不曾料到,章拂会直接对章明下死手。 到底这并不符合对方一贯的行事作风。 但越是如此,越代表是急不择路了。 可真正出乎他意料的,却是章拂的去而复返—— 他已有太久不曾见过这般大胆之人了。 “弟子怎会行杀害师兄之举。”章拂敛目道:“师父必是误会弟子了。” “误会?”继晓也不见怒色,只又平静地问:“皇上下旨替太子赐婚,钦天监所择之日与为师先前卜算之期,差之甚远,且当日有祥云降世——这般大事,怎也未曾有人禀于我听?” 而他当初替此事卜算,唯有眼前这位弟子知晓。 这是蓄意隐瞒,不欲给他及时补救挽回帝王信任的机会了。 “师父有所不知,事出当日,弟子便将其中利害关系传达给了师兄,师兄亦允诺,必将此事禀明师父——故弟子以为,师父早该知晓此事。” 继晓听在耳中,眼底现出一丝极淡的嘲弄之色。 章明已死,他心中早有分辨在,如今再深究这些已无意义。 他说这些,只是想看看对方的反应而已。 而对方语态神情堪称波澜不惊,更不见事情败露之后该有的惧色。 继晓幽深的眼睛微微眯起,朝着章拂走近:“为师倒极好奇,你究竟是在替何人行事,对方又究竟许以你何等好处,竟叫你连性命都甘愿置之度外……” 他话音刚落,蓦地抬手,扼住了面前之人的喉咙。 “还是说,你笃信对方有能力保你不死——” 若不然,为何会明知已经暴露,竟还敢回来见他。 这自寻死路之举,确叫人有几分想不通。 他力道极大,章拂渐渐面露痛苦之色,嘴角却溢出一声冷笑。 继晓见状,亦冷笑出声:“看来是你自身过分贪婪了……从为师手中拿了这么多,竟还不肯知足么。” 他手中力道愈大,章拂却仍不见反抗挣扎之象。 继晓今次会这般没有耐心,直言与他捅破一切,叫他略有一丝意外——可这恰恰是好事。 这说明面前这位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高僧”,心中已是愈发浮躁不安了。 继晓缓缓松开了手。 章拂呼吸不稳地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他早料定了继晓不会真的会他下杀手——至少眼下绝对不会。 因为他身上的秘密太多了,继晓绝不舍得就此杀掉他。 论起贪婪,他远不及这妖僧。 而他一刻不死,便就还有机会再做些什么。 片刻,两名身穿黑色长袍的僧人出现在了章拂身后。 “将人带去密室。”继晓缓声吩咐道:“来历与目的,皆需仔细问上一问。” 两名僧人齐声应“是”。 …… 翌日,继晓入宫求见了昭丰帝。 昭丰帝命人将其宣入养心殿。 继晓在殿内呆了约两刻钟,方才离去。 踏入殿门的那一刻,僧人向来平静悲悯的眉眼间似笼起了一层淡淡寒霜。 五彩祥云之事,皇帝果然生疑了。 虽并不曾有怪罪之言,可微妙的态度转变,却已经说明了一切。 近年来这一桩桩、一件件意料之中的变故,叫他屡屡失算,亦使得如今的局面愈发脱离掌控——便是这位昏君,似乎都比从前来得难以应对了。 包括对方久食丹药之下,本该每况愈下的身体与头脑神智,如今竟也还称得上健朗清明。 据查,这是太子所进的药膳方子调养所得。 这位太子殿下,行事未免过于没有章法可言——他倒当真从未见过这般看似毫无私心可言,实则却在步步紧逼的储君。 当真没有私心么? 继晓在心底笑了一声,眼前闪过章拂始终不肯开口的嘴硬模样。 不愧是他以往最得力的弟子,使尽诸般手段也是徒劳。 但也无妨。 许多话,未必非要从嘴里说出来。 …… 四月中,已是深春。 春意盎然,百花渐绽之下,京中许多花会诗会也接踵而至。 张眉寿房中诸多精致的请柬高高摞起,只是她甚少赴约,十之八九皆去信婉拒了。 宋氏起初瞧着,还算欣慰,只觉得女儿如今总算懂得安分消停了,好歹是叫她省了不少心。 可这心省着省着,眼瞧着自家闺女一概不肯出门,连扯谎都懒得去扯了,她反倒又担忧起来——孩子该不是有什么心事,或是为了叫她这个做母亲的放心,让自己压抑得过了头了吧? 无数次感叹做母亲可太难了的宋氏,又自相矛盾的劝着女儿出门走走。 张眉寿原本便不喜去参加什么诗会,这些时日是因心中念着正事,只与祝又樘书信往来,确也懒得出门了。 见自家母亲横竖不放心,生怕她憋坏了似得,张眉寿不禁也默默觉得为人子女亦是不易。 出门基本全靠撒谎,不出门却又惹得母亲不安。 然不易归不易,相互体谅却是少不了。 恰又遇得张眉娴来信相邀,是以,便于两日后与张眉箐一同去了齐家作客。 788 蹊跷 喜上眉头正文卷788蹊跷张眉娴此番去信,不消去想,也可知多半应是宋氏的意思。 但见得两位妹妹前来,却也是真真切切的喜欢,一番尽心招待,忙里忙外,可谓是不能再周全。 用罢午饭,姊妹几个又说了会儿话,眼见时辰是不早了,张眉娴才依依不舍地一手拉着一个,将人亲自送出府。 后头还跟着一个六七岁的绿衣小姑娘,乃是齐家大房的小姑娘,平日里与张眉娴这个婶婶很是亲近。 “素日里闲来无事,多来陪我说一说话……”张眉娴道。 张眉寿两个自是笑着应下。 张眉娴直将人送上马车,眼瞧着马车驶远,方才带着丫鬟婆子转身回府。 “二姐,我瞧着大姐在齐家当真过得极好呢……”马车里,张眉箐笑眯眯地,长长地喟叹了一声。 “三妹是怎么瞧出来的?”张眉寿靠在隐囊上,含笑随口问道。 “我瞧大姐院子里的下人,皆是敬重大姐的,大姐说什么都是极好使,无人敢有半点怠慢的。”张眉箐认认真真地道:“还有大姐家婆母与嫂嫂……也俱都是好相与的模样。” 至于大姐夫,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就不好评价什么了…… 但众所周知,大姐夫也是极爱重大姐的呢。 张眉寿听得笑了,“嗯”了一声道:“三妹如今看待事物都学会从细微处留意了,当真是愈发聪明心细了。” 她本还以为她家三妹要说一句“大姐都圆润了许多,过得岂能不好”呢。 看来在她没瞧见的地方,这丫头已是进步颇多。 张眉箐红了红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二姐过赞了,同二姐和大姐比较,我这脑袋可是笨得很呢……” 说着,对上张眉寿一双含着温和笑意的眼睛,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目露好奇之色,张了张嘴,却是欲言又止。 “可是想问什么?” 见什么都瞒不过自家二姐,张眉箐唯有小声问道:“二姐,宋家表哥家中母亲,不知是何脾性?还有宋家姨母——” 前者的性情她是半点也不知晓的,可宋姨母……她却是有诸多耳闻,据闻性情爽利干练,又是极有本领的人,会不会看不上她这慢吞吞的性子呢? “我家舅母性子温和,一贯爱说爱笑,多半也是个好相处的。”张眉寿认真客观地评价道。 之所以用了个“多半”,是因她与舅母相处的时间也不算多,到底算不上十分了解。 “至于我那姨母,看起来稍有几分强势,实则只是对外,待家中小辈也向来爱护有加。” 说起来,她倒当真想姨母了。 之前她送去的信,至今还未收着姨母的回信呢。 说着,她伸出手揉了揉小姑娘的头,道:“放心,我家三妹这般好,宋家上下无人会不喜欢的。” 张眉箐觉得羞赧,更多却是心中发暖,她头一歪,就捂着脸笑着倒在了自家二姐肩上。 “二姐,我可真走运……但我知道,这天底下没有平白无故的好,他们待我好,我也会真心待他们的。” 小姑娘语气害羞却认真地道。 张眉寿笑着点头。 所以,这正是她家三妹的值得别人喜欢的地方啊。 …… 姐妹二人一路有说有笑,在张家大门外,挽手下了马车。 张眉寿刚回到愉院,就从阿豆口中听着了一个消息。 “姑娘,奴婢方才听阿枝姐姐说,大太太和宋家老太爷,似乎这两日便要动身回苏州了。” 张眉寿听得一怔。 “这两日?” 阿豆点了点头:“据说海棠居这会子都在忙着收拾行李呢。” 张眉寿听到此处,当即搁下了手中的茶盏,站起了身来。 这不对劲。 她得去看看。 虽说在年前母亲便和外祖父说定了今年会一同回苏州,可大表哥的婚期定在了六月十六,距今还有两月余,根本不必急着这两日便动身。 再有,大哥眼见便要殿试,此等大事,母亲和外祖父都曾是说好了的,要待殿试的结果出来之后,再商定具体的动身日期。 所以,眼下母亲若是突然改变主意,定有蹊跷在。 “姑娘,您说大太太会不会又同大老爷拌嘴了?”路上,阿荔低声道。 张眉寿想也不想便摇了头。 除了以往苗姨娘那桩心结,在其他方面她母亲向来不是小题大做之人,便是从前闹脾气影响到家中之人,实则心中也是愧责的。 更何况如今头脑清醒,家中也称得上事事顺心。 母亲不可能单因为同父亲拌嘴,便不顾大哥殿试之事,和他人的看法。 或许,母亲的重点便当真只是要急着回苏州—— 所以,会不会是宋家出什么事情了。 张眉寿这般想着,脑海中忽然就闪过许多前世往事。 不觉间,她加快了脚步。 赶到海棠居内,果然就见廊下站着身穿湖蓝色褙子的赵姑姑,正指挥着丫鬟婆子们在收拾东西,几只精巧的箱笼也被搬了出来,摆在了耳房门外。 “姑娘。” 见得张眉寿来,赵姑姑下了石阶,向她福了福身。 一群丫鬟婆子也忙地行礼。 “赵姑姑,我母亲可在房中?”张眉寿脚下未作停留。 “太太此时正在里间呢。”赵姑姑眉间也有一层担忧之色在。 张眉寿点点头,径直就走了进去。 阿荔则自觉地守在外间。 内间中,宋氏竟是正坐在桌边推着算珠在理账,一旁又备有笔墨在。 观其动作神态,俱是认真的,唯独一双眼睛有些红肿,显然是刚哭过不久。 张眉寿瞧得有些意外,却也未急着出声,而是站在宋氏余光扫不到的地方,静静地等着。 如此约等了半柱香的工夫,宋氏才总算将账本合上,一本本摞好。 “是一些先前做了一半的账,理利索了交给旁人,才能更省心些。”宋氏此时才向女儿说道:“待会儿再叫了你婶婶和管家来,与他们当面交接干净——” 听她嗓音也略有些发哑,张眉寿点了点头,才轻声问:“母亲,可是出什么事情了?怎突然就要急着要回苏州?” 789 顽疾 端看她家母亲红着一双眼睛强忍心事也要将帐做完的模样,便可知不会是为了一星半点的小事去闹什么脾气的。 “你还不曾听闻……”宋氏略有些意外。 方才她见女儿乖乖等在一旁不说话,还当她已从赵姑姑或她外祖父那里听说了。 “是你姨母——”宋氏说着,眼中又有泪光闪动:“如今病得似乎有些厉害。” 张眉寿闻言只觉周身一冷,几乎是瞬间便白了一张脸。 “可知是什么病?” 她几乎是立即问道。 若换作其它事,她倒不至于这般紧张异常,只因方才在来时的路上,她胡思乱想间,不由就想到了前世宋家的变故与姨母病逝之事。 可她记得很清楚,上一世姨母出事,分明是在她与祝又樘大婚前不久—— 而今距她上一世成亲之期尚有一年余。 所以她在路上只当自己是胡乱猜测罢了。 然眼下听得母亲此言,一颗心便彻底吊了起来——到底这一世许多事情都有了改变,相同之事提前发生本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信上倒未细说是什么病……只道已经吃了好些时日的药,郎中请了无数,尚不见转好之势。”宋氏声音沙哑:“虽然也不曾说病得如何严重,可若只是寻常病痛,又岂会特意来信?你姨母的性子,我一贯是知道的。” 她家这位长姐,自幼便比寻常女儿家性情坚韧,向来是报喜不报忧。 想到幼时往事,宋氏更是难忍泪水,一面拿帕子揩着眼泪,一面哽咽地怪责道:“平日里去信每每都要她留意身子,生意再紧要,也要照料好自己才是……偏是不听!” 说话间,却也不曾耽误,忙又唤了赵姑姑进来交待事情。 张眉寿立在桌边,眼中神情起伏不定。 吃了好些时日的药不见好…… 上一世姨母过世时,她起初并不知情——因那时大婚在即,舅舅知晓她待姨母的爱重与依赖之情,许是为了她能顺利大婚考虑,因而并不曾立即叫人报丧讯给她。 张家许是有了耳闻的,只是也都十分默契地选择了暂时瞒住她。 直到大婚后,姨母病逝的消息才传到了她耳中。 她当时只觉得心中的那座大山轰然之间倒塌了。 从起初的不愿相信,到接受事实后的悲痛与不甘—— 为此她叫人特意去苏州打听了姨母病逝的经过,才知在此之前姨母缠绵病榻已有数月之久。 所得乃是一种久治不愈的顽疾。 据闻此病的起因,正是操劳过度、忧思郁结所致。 忧思郁结…… 上一世外祖父病逝,她母亲也郁郁而终,姨母接连失去了两位至亲之人,心中郁结悲痛乃是难免。 可这一世明明不同了。 而若说起操劳…… 姨母个性要强,凡事爱亲力亲为,确是个闲不住的。 而她因前世之事心中不安,除了同母亲一样时常要在信中叮嘱姨母留意身体,更在信中夹杂着送去了许多难寻的药膳方子。 姨母受不住她唠叨,据说也都在吃着,去年还曾在信上同她说:如今身体颇好,一整年下来便是一场风寒都不曾得,叫她这个小唠叨尽管放心。 所以—— 姨母两世所得,若果真是同一种‘病’,那么此时当真只是提前病发那么简单吗? 她固然也知道,这世间许多病症本是无解,哪怕许多人平日里看似身体康健,却也有忽发不治之症的。 但即便如此,出于本能,她还是不得不多想一层。 宋氏与赵姑姑说完话,转身见女儿站在原处似在出神,便轻声道:“宋家人脉广,不愁寻不到好郎中,想来也不必过分忧心——我与你外祖父,先回苏州瞧瞧再说,恰巧你大表哥的婚期也近了。” 这话像是在安慰女儿,又像是在安抚自己。 张眉寿抬起眼睛看向她,张口却是问道:“母亲,我可以一同去吗?” 宋氏听得一怔,而后便摇了头。 “不行。” 换作从前还且罢了,由着女儿就是,但如今有一层未来太子妃的身份在,一言一行都须谨慎。 平日里出门烧烧香,偶尔走亲串友这都没什么。可前往苏州,乃是远行,一路上会发生什么皆是未知,为免传出什么不好的说法,再惹来麻烦,自是不宜随着孩子的性子来。 她知道这有些难为孩子了,可有选择便有利弊,身为未来太子妃,约束多是免不掉的。 张眉寿沉默了一瞬,只道:“女儿知道了。” 见她半句不曾多坚持,宋氏想到以往的前车之鉴,仍觉得有些不安。 “我不准你去,你更不可偷偷地跟去,知道吗?” 张眉寿没有犹豫地点头应下来。 “……”宋氏却心情依旧忐忑。 为何她有一种不管女儿如何保证,即便是当场起誓,她也无法真正放心的无力感?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说得许就是她此时的心境了。 因此,待女儿离开之后,便又交待了阿郝,待她走后,叫阿枝务必要将人看紧些。 交待罢,想了想,忽觉得如今阿枝与叛变似乎也无甚区别了。 因此,等张峦从工部归家之后,又转而叮嘱了丈夫一番。 想到丈夫本质上是个女儿奴,便又觉得仍不够安心,是以临行前又前往松鹤堂与婆母提及了此事。 “你且放心,人我会当心看着的,断不会出什么岔子——你只管安心回苏州探亲去,若真有什么事情,或是有咱们张家能够帮得上忙的地方,记得要及时传信回京。” 看着婆母一如既往沉稳可靠的模样,宋氏点了点头应了声“是”,一颗心总算安定了许多。 然她前脚刚从松鹤堂出来,就见得身穿水色衣裙的张眉寿带着阿荔和一名婆子迎面走了过来。 “母亲。” 张眉寿站定,与她行礼。 “可是来同你祖母请安?” “女儿是特意来等母亲的。” 宋氏那颗刚安定的心登时又提了起来。 下一瞬,却听张眉寿说道:“母亲,这位是哑婆。” 哑婆? 宋氏下意识地看向女儿身边站着的那名婆子。 790 勿忧勿怕 喜上眉头正文卷790勿忧勿怕方才她未有留神去看,此时细观才发觉是个眼生的。 那身穿黛蓝色褙子的妇人微微垂着头,鬓角掺着几缕银白,样貌普通,面容蜡黄松弛,看起来少说也有四十五岁上下。 宋氏心有不解,转而看向女儿。 “母亲,哑婆通晓些寻常医术,且尤擅治疑难杂症——女儿想着,不如叫她随母亲一同前往苏州。姨母的病,说不定她能治得了。” 宋氏闻言将信将疑地看向那妇人。 嘴上则在问女儿:“蓁蓁,你是从何处请来的此人?” 那些打着擅治疑难杂症的幌子来骗银子的,她见得多了。 而面前这个,虽是站在那里默不作声,可她瞧一眼就莫名觉得不太可靠,更不像是有什么本事的模样。 张眉寿向宋氏走近了几步,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回母亲,哑婆是太子殿下早前寻到的一位奇人。” “……”宋氏不禁讶然。 再看向那平平无奇的妇人,虽还是同一张脸,可……似乎顿时就变得十分可信了是怎么回事? 这种转变说来突兀,可却强烈真实。 她收回视线来,轻声问女儿:“既是太子殿下的人,可方便出远门?” 这短短一个时辰,女儿固然有足够的时间将这哑婆带过来,却必然不可能来得及与太子殿下商议此事。 张眉寿闻言没有犹疑:“母亲,无妨。” 虽只是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也打消了宋氏的犹疑。 到底是看着长大的女婿,对其性情与行事作风大致上还是了解的。 此时得了女儿这听似轻描淡写实则足以当家做主的话,心里便有底了。 她点了点头,继而问道:“这哑婆既是不能说话,可能听得见吗?” “听得见的,哑病乃是后天所致。” 宋氏点头,再次看向对方。 妇人察觉到她的视线,朝着她微微福了福身。 因宋老太爷与宋氏都不愿多耽搁片刻,因此当日天色临暗之际,张峦便将妻子与岳父送出了城。 待送罢人,折返家中,去往松鹤堂向老太太回话时,同在堂内的张眉寿瞧了一眼自家父亲,不禁就在心底微微叹了口气。 单从那泛红的眼眶来看,她家父亲大人必然是又哭了。 …… 当夜,张眉寿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次日一早,待天色刚亮,便起了身来。 守在外间几乎也跟着一夜没睡的阿荔,听到动静忙进来伺候。 “姑娘起来了。” 张眉寿声音有些发哑地“嗯”了一声,看着她问:“怎又是你守的夜?” 前晚便是阿荔守着,昨晚该是轮到阿枝来守才对。 “奴婢怕姑娘夜里睡不着,要唤人说话解闷儿,换了旁人来会不习惯。”阿荔笑着说道,弯身替张眉寿穿鞋。 张眉寿垂眼望着她,眼底也有了些许笑意。 这世间当真没有比她家阿荔更贴心尽职的大丫鬟了。 一番洗漱罢,阿豆走了进来替张眉寿梳发。 待到了传早食的时辰,阿荔从外头回来,手里捏着只信封。 “姑娘,是清羽送来的。”房里没有旁人,阿荔放低了声音讲道。 张眉寿将信接过,打开了看。 入目便是赏心悦目且熟悉的字迹。 其上所书不多,只短短一行而已——蓁蓁勿忧勿怕,待吾明日出宫细谈。 张眉寿不禁笑了。 这样一句话,叫清羽来传达也是一样的,哪里值得还特意写一封信。 可话是这样说,却又将那一行字细细地看了数遍。 她知道,他这是也知晓她姨母生病的消息了,又知前世她姨母早逝之事,这才急着送信安抚。 勿忧勿怕…… 她这一颗心倒也果真乐意给他面子似地,分明是一夜未曾平静下来,此时却莫名就安定了许多。 张眉寿将信收起,依旧放进了那匣子里。 …… 今日祝又樘不宜抽身出宫,是因十日一早朝,他须于金銮殿内听百官奏事。 早朝之上,昭丰帝眼瞧着几名文臣争得面红耳赤,转过脸去,忍无可忍地打了个哈欠。 今日这早朝未免太无趣了些。 但无趣恰是最好的,证明无大事发生,如此他便可以心无旁骛地专注于自己的正事了。 极不容易熬到早朝结束,回到养心殿内,正欲打坐歇息之时,一名太监入得内殿,细声禀道:“皇上,大国师在殿外求见。” 昭丰帝随口就道:“宣进来吧。” 侍立在一旁的刘福垂着眼睛。 自大国师出关以后,陛下尚未主动召见过。 而今次,已是大国师第二回进宫求见了——陛下虽是不曾拒见,可这其中的味儿确实是变了。 继晓进宫之事,很快传到了东宫。 祝又樘听在耳中,并不意外。 这些时日,他明面上固然是没急着有什么大动作,可却在一些细微小事上多费了心思。 因是小事,看似并不起眼——但这些事情,正如一把拂尘,每扫一次,父皇心中那面镜子便会更清明些。 继晓不会没有察觉。 今日入宫,便是急了。 可他必然也清楚,他越是放低高僧的身段,在父皇心中的可信度便会愈低。 是以,今日应是有备而来。 倒不怕他有备而来,再如何有准备,也是已然沉不住气的表现。 然而,只怕是…… 不知想到了什么,少年端起茶盏,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 养心殿中,昭丰帝听罢继晓所言,不由动了动眉毛。 “国师所言是指,你门下那位章拂法师,杀害了其师兄章明?” “回皇上,正是如此。”继晓缓声道:“贫僧亦是近日来方得以查明此事真相。” “同门相残,何苦来哉……”昭丰帝叹了口气,并未多言其它,叫人看不出真正的情绪。 “阿弥陀佛,佛门清静之地,本该是静心养性之所,如今却闹出此等孽事,此乃贫僧的过错,还请陛下降罪。” 昭丰帝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这怎能怪得了国师?人心二字向来最是难测,佛法无边,却也难渡无心之人啊……” 继晓闻言微微敛目。 “陛下所言极是。”他接着说道:“然此人非但无心佛道,更是居心叵测——还请陛下命人细审治罪。”昭丰帝吃了口茶,淡淡地道:“既是国师门下弟子,且由国师处置便是。” 继晓眼中却显出了两分少见的凝重来。 “陛下有所不知,此人所犯戒规并非只杀戒这一条。” 791 查一查 昭丰帝闻言看向他。 “此前有关太子亲事赐婚之期的卜算结果,贫僧本是通过星盘推演所得——”继晓道:“而贫僧这位弟子,在归入贫僧门下之前,便极精通卜算之术……贫僧亦是近日来方才查出,密室之中的星盘,曾被此人暗中动过手脚。” 昭丰帝颇有几分意外。 “换而言之,之前国师所卜算出的开春之后之期,是因此人之故,才与真正的吉日有了偏离?” 继晓又施一礼:“阿弥陀佛,贫僧并无推卸责任之意。相反,用人不察,在此等国之大事之上有此失误,正是贫僧之大过也。” 昭丰帝微微皱眉。 “可他为何要这般做?” “蓄意混淆太子赐婚吉日,此等事往大了说,与国运甚至会有所妨碍……好在天佑大靖,陛下明智,得以及时止损。” 继晓话至此处,语气愈发莫测:“而贫僧这逆徒,至今不肯吐露意图所在,且依贫僧这段时日所查可知,此人来历与身世亦有造假的可能——故而恳请陛下严审此人。” 昭丰帝看了他一刻,眼底似有审视之意。 僧人面容平静肃然,看不出任何异样。 片刻,昭丰帝适才开口:“此人乃国师亲传弟子,此中不仅有同门命案,或更牵涉国运大势——如若大张旗鼓地去查,对国师的名声必然也会有损。” 继晓神态没有丝毫变动与犹疑:“虚名而已,岂有查明真相来得紧要。” 昭丰帝却摇了头。 “国师一心为了大靖和朕着想,没有一丝隐瞒包庇,朕又怎能不替国师思量一二?此事明面上不必宣扬出去,且交由锦衣卫来查便是。” 听他显然已经拿定了主意,继晓微微垂首应“是”,并不多言。 心底却泛起冷笑。 不肯经明面上来处置此事,究竟是为了他这个国师的名声考虑,还是并未全信他方才之言,才不愿事先宣扬出去,以免事后不易收场,无法掌控局面与舆论? 如今这位陛下的头脑,倒像是愈发清醒异常了。 但也无妨。 即便不曾全信,可事关国运与己身,由不得他不去深查。 自古以来,便没有哪个皇帝能做到不忌讳这一点—— “朕会命陆塬尽快前去接手此事。”昭丰帝道:“国师且先回去吧。” “是。”继晓缓缓行礼:“贫僧告退。” 昭丰帝看着他退出内殿,复才收回目光。 刘福适时地替换了一盏热茶,轻放在小几之上。 昭丰帝垂眸看去,以手指轻叩了两下茶盖。 未必不是见他疑心已起,遂推了一人出来背黑锅—— 但竟出手便不惜舍弃一名亲传弟子,倒又叫人忍不住又多了几分思索。 昭丰帝想了一会儿,没能想出结果来,干脆不再多想。 毕竟他是个聪明人,起初想不透的事情,再多想也是无益。 半个时辰之后,陆塬被传召入宫。 昭丰帝简单将事情经过说明之后,交待了一句:“好好地查一查。” 虽一时摸不透国师究竟有几分诚意,然送上门来的人不去查,难道要将人关在诏狱里白吃白喝吗? 无论如何,都得查一查。 …… 翌日。 清晨时分,天色一味阴沉着,长街之上的薄雾尚未散去,不觉间沾湿了行人发梢眉眼。 一辆马车不紧不慢地驶入青云街,在街后的一座别院外停下。 身穿青色比甲的阿荔跳下马车,伸手去扶车内之人。 棉花则踏上石阶去叩响了大门。 不多时,门内便有脚步声传来。 棉花素日里没什么表情的一张脸上,此时隐隐摆出了几分冷峻之感——这别院里的守门仆人往日里便待阿荔尤为殷勤,以往他名不正言不顺,也不好说什么。 然今非昔比,如今他总算是有些名分了,也是时候拿出未婚夫该有的样子了。 “吱呀”一声轻响,两扇大门被人从里头打开了来。 棉花抬眼扫去,事先准备好的表情却凝在了脸上。 来开门的也是一名年轻人,深春的天气里,头上却罩着一顶严严实实的毡帽,周身透出一股隐晦的戒备之感。 然还是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他昨日已经得了老于知会,知道今日会有一名姑娘过来——老于说了,这位姑娘便是这院子的女主子。 张眉寿主仆三人行入院内,他便立即将门重新合上。 “你是新来的,如今唤作何名?” 张眉寿随口问道。 “……阿财。”这答话的语气似有着闪躲之感。 张眉寿默了默,微一点头。 转而问:“公子可过来了?” 阿财想了想,才答道:“不曾。” 虽然他根本不知道谁是公子。 但今日确不曾有其他人来过就是了。 “待他过来了,便同他说我去了骆先生院中。” “……”也并不清楚骆先生是哪一个的阿财无声点头。 在这个一切全要靠他自己摸索的陌生而诡异的环境下,大多时刻他除了沉默别无需选择。 张眉寿在骆抚院中呆了不足两刻钟,一局棋刚下罢,便听茯苓过来传话:“先生,张姑娘,殿下到了。” 骆抚闻言,不敢怠慢地起了身。 文人的清高孤傲? 呵呵,不存在的。 先前他待这位太子殿下多有失礼之处,眼下一门心思都在琢磨着要如何弥补表现。 片刻,一名白衣少年带着随从行入了堂内。 骆抚与张眉寿先后行礼。 “先生不必多礼。”少年开口,说话时目光却是看向张眉寿。 而后那目光落在棋盘上一刻,含笑温声问道:“是在同先生下棋?” 张眉寿点头,笑了笑:“来得早了些。” “那可用罢早食了?”祝又樘说话间,自清羽手中接过油纸袋:“恰好来时买了些蟹粉酥,尚还热着,尝一尝。” “……” 自觉多余碍眼的骆抚默默离去。 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俩人不去前厅说话,但谁叫人家是这院子真正的主人呢。 堂中,见张眉寿吃完了两块儿蟹粉酥,祝又樘适才开口:“不知姨母所患何病?” 虽不愿她伤感忧虑,可出了事,必是要尽快解决的,一味不提才是下策。 792 饵 “暂时还不清楚。”张眉寿在他面前也并不掩饰语气中的担忧:“单从信上所写来看,倒像极了前世之症。” “我已着人暗中护送傅大夫前往了苏州。”祝又樘道:“若果真是忧思多虑,过分操劳所致,傅大夫许能帮得上忙。” 前世他那身子初现症状时,在傅大夫的调养之下,本已有了痊愈之势。 只是他反倒因此少了敬畏之心,不听劝告,自认有药可医之病,便不足为惧。 待到真正药石无医之时,早已晚了。 但傅大夫医治调理此种病症的本领,确是不必质疑的。 “殿下怎知是忧思操劳之故?”张眉寿一时有些困惑地看着他。 今次宋家来信并未提及病因和具体病况,便是她家母亲也只是随口猜测而已,也是刚知此事的他,又是从何处得来的确切消息? 还是说—— 少年温声反问:“你既说是前世之症,前世不正是此症?” 张眉寿看了他一会儿,没说话。 前世她也并未与他说起过姨母之事,他却对此一清二楚,倒像是将与她有关的一切都看在了眼中,放在了心底,只是从不曾叫她知晓。 “怎么了?” 见她迟迟不说话,祝又樘抬手握住了她衣袖下的右手,道:“可是觉得此中有异样在?” 张眉寿点了点头:“我觉得姨母的病因有些蹊跷……但只是怀疑罢了,并无凭据在。” “确也有值得怀疑之处。”祝又樘道:“苏州先前便有探子在,昨夜我已让清羽传信过去——若果真有异样,兴许能查到些蛛丝马迹。” 张眉寿怔了一瞬。 事情才刚出来,他先是请了傅大夫前往苏州,又安排了人去暗查此事—— “殿下费心了。”她认真地道。 即便早将他视作了最亲密之人,可她也不曾觉得他就得什么都该为她思虑周全。 而她有幸遇到了这样好的一个人,很开心,也很珍视。 这句“费心了”,便不是客套,而是她的珍视。 却见他摇了头,道:“正因是不曾费心,若此事果真有异常之处,便是此前我失察大意了。” 见他眼底似有歉然,张眉寿皱起眉,不赞同地道:“殿下这说的是什么话?我家姨母的病,上一世只当作寻常病症来看待,便是我都不曾多想过——是因这一世处境有了不同,才多想了这一层。殿下终日忙于政务,暗中更要兼顾诸多,桩桩件件都要仔细对待,已是非常人所能顾及得了的。” 又道:“且又非真正的三头六臂,更不曾有料事如神的能力,怎能连这等事都能防备的一丝不差?这倒好,还不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就急着给自己定罪了。” 她极不喜欢他这幅事事都要往自己身上揽的做派。 莫不是还要学上一世那样,非将自己生生累死不可? 见她说了一堆为他“辩解”的话,满面不悦,却可爱之极,祝又樘不禁笑了道:“便当是我说错话了。” 忙拿另一只手端了茶:“蓁蓁吃口茶消消气罢。” 张眉寿斜睨他一眼,见他故作正经,遂也忍俊不禁。 却也接过了茶,道:“只想告诉殿下,不可再犯老毛病了。” “是,蓁蓁提醒的是。”少年笑着揉了揉她的头顶。 换作其他事其他人,他或也不会如此,但因深知宋家姨母于她而言是极重要的亲人,才会觉得未能护得好她。 张眉寿吃了两口茶,看着他道:“殿下,我想去一趟苏州。” 祝又樘眼中笑意散去,化为正色。 “非去不可吗?” 若当真有蹊跷在,伴随着的必然会有未知的危险。 苏州离京城千里远,他放心不下,不愿她去冒险。 “不管是哪一种可能,我都想陪在姨母身边。”女孩子语气坚定。 虽有田氏和傅大夫,也有他的探子在,但有些事情她自己不亲自经手便无法安心。 前世姨母的死,是她心中的一个遗憾,也是一个结。 说句难听些的话,若当真改变不了姨母的命数,上天非要她姨母这条命不可,她作为晚辈也想多守在姨母身边一段时日。 “好。”祝又樘点了头:“那便去。” 他不愿她冒险,但更加不会过分干涉她的意愿,既是她真正想做的事情,且真正在情理之中,那他尽量替她安排周全,做她的后盾,打消她的后顾之忧便是。 “京中有我在,诸事不必担心。” 他语气不重,却透着叫人心安的力量。 而谈及此处,张眉寿眼中浮现了一丝担忧:“昨晚清羽传信,道白家公子被锦衣卫带走了——” 京中实在有太多事让她挂心,这一件亦在其中。 对于这位白家公子的选择,她有无奈,也有不赞同,但更多的仍是不忍与不值。 听她问及此事,祝又樘便将昨日继晓进宫之事详细地与她说明了。 张眉寿皱眉道:“看来这妖僧是自己问不出什么来,便干脆将人交出去替自己抵过了。” “不止如此。”祝又樘道:“他应还有意拿白家公子作饵,试探各方——尤其是我的反应。” 张眉寿跟着他的话细思片刻,道:“他将人交由锦衣卫来查,或比自己暗中逼问来得更省力。且万一锦衣卫当真查出了什么,事后他更可从中撇清关系。” 到底章拂是他座下亲传弟子,若悄无声息的消失了,皇上多半会起疑。 而他必然也察觉到了,章拂身上另有秘密在。 “没错。”祝又樘点头道:“且最重要的是,他很清楚章拂在他手下行事多年,既有二心,手中多少必定握有可证他罪行的证据在。且他已认定章拂背后另有主使在,故而章拂死与不死,已不重要——而将人主动交出去,反倒更易打消父皇的疑心。” 张眉寿闻言问道:“那些东西,可是已经交到了殿下手中?” 祝又樘点头。 继晓出关当日,章拂便将那些继晓的罪证送到了老于那里。 那一日,他应是料到自己会有去无回。 张眉寿眼中情绪不明:“所以这也是那妖僧的应对之法——欲先撇清自身,留下退路之余,另又在设饵。” 793 胆小之处 喜上眉头正文卷793胆小之处此时章拂若供出他的罪状,落在皇上眼中更像是蓄意污蔑报复。 拿寻常眼光去看待,谁会真正将自己的把柄交出去? 而若在这个时候,即便是经由他人之手将那些罪证呈至御前,那么这些罪证的来处、出面之人与‘妨碍国运’,‘居心叵测隐藏在国师身边多年’的章拂之间的牵扯等,必然都会惹得皇上疑心。 皇上必然要去查。 有心之下,若查到祝又樘身上…… 即便皇上再信任太子,可一旦太子与大国师身边的亲传弟子勾结,且那亲传弟子如今身负罪名在……人人皆可演戏,若说国师演得极妙,那太子未必不能演。 单仗着所谓的帝王信任来行事,是不切实际的。 “更何况,继晓之所以敢如此有恃无恐,亦有原因在。他防备心极重,因此那些罪证当中,并无甚真正要紧的大罪,落在外人眼中,或是足以要他一条性命——”祝又樘道:“可父皇不同。” 他这位父皇并不是真正的糊涂。 继晓多年来所为,父皇岂会一无所知? 不过是自认在掌控之中,并未触及到底线罢了。 父皇一心求仙,是将继晓视作了长生路上最大的助力,这种依赖,足以抵消太多过错。 也正因此,上一世章拂手中虽早已握有证据,却也要坚持等到他登基之后才肯拿出来。 父皇此一世待继晓固然也有了不同,但那些疑心尚未能发酵完整。 张眉寿沉默了一瞬。 凡事皆讲求时机。 那些罪证此时即便被呈上去,会被牵连不说,甚至并不能动摇继晓的根本,至多是放大皇帝的疑心罢了。 就大局而言,是得不偿失的。 他们本身倒也称不上十分着急,大可徐徐图之,待到彻底摧毁继晓在皇帝心中的信任,再将那些证据大白于天下,将那妖僧治罪。 但眼下多了一个被关在诏狱中的白家公子。 说句狭隘些的气话,对于一个不顾自身性命安危,不听劝告一心求死之人,她是不想救的。 可自己也清楚那不过是气话而已。 “白家公子不同于其他人。”祝又樘似猜到了她的心思一般,道:“白家满门冤魂,仅留下他一人而已,朝廷亏欠白家太多,便是出于偿还弥补,白家公子这条性命必也要设法保全。” 这不是感情用事,也非不顾大局—— 而是非救不可。 此乃不必抉择之事。 张眉寿点了点头。 无论如何,人是一定要救的。 即便对方为复仇而一心求死,可却也决不该背负着冤名,悄无声息地死在诏狱当中。 他有他的选择,他们也有他们的选择。 “人固然要救,却也要想一个稳妥些的法子才行。”她说道:“但事已至此,便是与那妖僧正面对上,也没什么可害怕的。” 小姑娘语气果决干脆,丝毫畏惧都没有。 祝又樘听得眼中浮现笑意,“嗯”了一声道:“正是这个道理。他便是在设饵,想看什么且给他看就是了。” “那我先不走了?待此事明朗些——” “不必。”他将她的手握紧了些,道:“自是姨母的事情更要紧些,你不必挂心京中之事,我会使人常给你送信的。” 张眉寿看了他片刻,到底是点了头。 “那我早去早回,你独自在京中,切要顾好自身安危。” 上一世在登基之前,他一直不曾表露过异样态度,直待登基之后才放开手脚清算继晓一党。 这一次却是大有不同——如此境地之下,她担心继晓狗急跳墙,会对他出手。 祝又樘应了个“好”字,将她捞进怀中,道:“只是此番不能与你同去看望姨母,时刻护在你身侧——” 他固然想陪她同往。 可却清楚,唯有他留在京城,安排好诸事,稳固局面,方是对她最大的保护与理解。 张眉寿靠在他肩上,听着这句话,忽然就想到了先前他跟着自己去了湖州的事情。 他似乎一直都在保护着她。 以他力所能及之内,最好的方式。 心中有太多话想与他说,也有些矫情的不舍,可到底没有多言,只打趣着道:“殿下如今这姨母喊得倒是顺口,不知道的还当是殿下家中的姨母呢——” 少年声音清朗带笑:“此前是你跑去东宫,信誓旦旦地说,你家长辈甚好,皆要分我一半的。怎么,如今喊上一喊都使不得了?” “自然是使得的。待回头在苏州见了我家姨母,我定是要与她说一说的,说不准她听了心中高兴,病就好了呢。” 她这话一半是玩笑,一半却是盼着姨母的病当真能好起来。 头顶却传来少年认真的声音:“那我写一封信命人快马加鞭送去,必要多喊几句。” 张眉寿嘴角弯弯地“嗯”了一声。 “殿下,我一点儿也不怕。”她忽然没头没尾地道。 哪怕还有许多难题需要去解决面对,可此时靠在他肩上,便觉得极安心,更觉前路虽坎坷却不足为惧。 祝又樘笑着将她拥紧了些。 而他却是怕的。 怕她冒险,怕她吃苦,怕她落泪。 也怕她身边之人遭遇不幸,她会因此伤心难过。 只有在她身上,他才会觉得自己是胆小的。 但也是鲜活的。 …… 张眉寿同祝又樘说定之后,心中真正有了决定,便无意拖延耽搁,打算明日一早便动身离京。 回到张家之后,阿荔得了吩咐,避开阿枝悄悄收拾起了行李。 张眉寿则去了松鹤堂。 松鹤堂中,张老太太正抱着良缘,一边替猫儿顺毛,一边同蒋妈妈说着家常话。 听得宝贝孙女来了,面上笑意登时更浓。 “祖母。”张眉寿走了进来行礼。 “快坐吧。”张老太太笑着道。 而此时本眯着眼睛躺在她膝上的白猫儿,忽地跳了下去,跑到张眉寿身边,拿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她的衣裙。 张老太太见状心情愉悦,半点吃醋的意思都没有。 猫儿虽是她养肥的,但却向来知道真正的主子是哪个——这份灵性,不愧是既安送来的。 794 主意 张眉寿笑着弯身捋了一把猫儿的毛。 猫儿见她只敷衍地摸了自己一摸,并无意抱进怀中,似有些不满地甩了甩尾巴,“喵”了一声,转身出了堂屋。 张眉寿无暇去逗它玩儿,此时看向了张老太太,道:“祖母,我有些话想单独同您说。” 张老太太便挥手示意蒋妈妈等人去了外头守着。 面上笑意不减地问:“是有什么要紧事不成?” “倒也谈不上要紧。”张眉寿面上挂着浅笑:“只是孙女想去一趟苏州。” “去苏州?” 张老太太眼皮一跳。 大儿媳临走前特意再三交代,必要将二丫头给看好了……这一刻她总算知道什么叫做母女连心了。 见那花朵儿一般的丫头点了头,张老太太微微叹了口气,道:“莫说我了,便是你父亲也断然不会答应——你如今身份不比从前,该知晓这其中轻重才是。” “孙女知道,此事若传扬出去,必会招来诸多议论与麻烦。” 张老太太看着她。 这孩子不是挺明白的吗? “故而孙女想偷偷地去,不叫他人知晓。” “……”张老太太心情忽然复杂。 她是该夸孙女思虑周全吗? 毕竟之前孙女七岁那年偷溜去湖州,可是半句招呼都没打,如今还知道来同她商议商议,相较之下,倒确实是成熟长进了不少…… 且偏偏找她来商议,可见是信得过她这个祖母的。 这么一想,竟然还忍不住有点欣慰 咳,不行,要克制。 作为家里真正的顶梁柱,她可不能就此昏了头。 “这如何能行得通。”张老太太皱眉正色道:“苏州远在江南之地,来回少说也要两三月之久,如何能不叫人知晓?” “万一传了出去,且不说名声受损——再叫宫中知晓,那可就成了欺瞒之罪。祖母知你心中挂念,然此事非同小可,断不能由着你来胡闹。” 张眉寿刚欲开口时,忽见本该守在外面的蒋妈妈走了进来。 “老太太,太子殿下过来了,说是特地给您请安来了。”蒋妈妈轻声道。 张老太太一愣过后,忙地道:“既如此,还不快将人请进来。” 既安如今常是一月也不得出宫一趟,今日难得有空,还记挂着给她请安,当真难得。 不,似乎有些不对…… 张老太太狐疑地看向乖乖坐在那里的孙女。 女孩子面上却也有些惊讶之色。 她确实不曾料到祝又樘会“跟过来”,还要给她家祖母请安。 见祖母眼神里有着探究,她忙做出否认的神态来。 这一回当真不是事先说好的。 “蓁蓁且去里间坐着。”听得院中有脚步声传来,张老太太遂交待道。 到底是未成亲的男女,该避讳的还是要避讳的。 张眉寿应了声“是”,起身去了内间。 然不过一道青竹帘相隔,她既有心想听,外堂中的动静便一丝不差地叫她尽收进了耳中。 起初祝又樘倒真像是来请安的。 但请安罢,说了没几句话,便不加掩饰地透露出了自己此行前来的真正目的。 张老太太眼瞅着这话茬儿是不大对劲了,遂屏退了两个丫鬟,只留了蒋妈妈一个在旁伺候。 果然,就听太子殿下讲道:“据晚辈所知,蓁蓁有意前往苏州探望宋家姨母,此事还望老太太能够准允。” 张老太太无奈闭了闭眼睛。 果然叫她给猜着了。 这是里应外合,早有筹备啊。 但短暂的无奈过后,取而代之的却是——这俩孩子明里暗里透着信任与默契,是要甜死个谁? 然而抗拒是不可能抗拒的,甚至还想说这种事情不妨再多来一点,她受得住。 “不是老身不肯答应,实在也是为了这丫头的名声着想,倘若传了出去这可如何是好?恐怕对你二人的婚事也会有影响妨碍……”老太太面上叹着气道。 “祖母,对外便称我病了便是——” 青竹帘后传来女孩子的声音。 “简直胡闹。”老太太皱眉呵斥道。 然而呵斥间,目光却不着痕迹地瞥向一旁的少年。 只见少年在听闻到女孩子声音的那一刻,原本平静的眼睛里忽而就泛起了星星点点的宠溺笑意,无遗漏磕到了糖的老太太深觉通体舒畅。 “晚辈以为,此法未必不可行。”少年接过话道:“宫中自有晚辈来应付,在蓁蓁回京之前,绝不会出一丝差池。” 老太太仍是微微摇头:“只怕纸包不住火,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此事晚辈从始至终皆是知情者,蓁蓁出于一片孝心,无可指摘,而张家只是思虑周全,无意宣扬罢了,绝谈不上欺瞒二字。即便父皇来日有意追究,那也是晚辈一时大意,忘记了要从中转达而已。”少年人认认真真地讲道。 听得他思虑周全,尽将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张老太太神情复杂地沉默下来。 又听那少年讲道:“至于蓁蓁的安危,晚辈必然也会命人暗中保护,您只管放心便是。” 在老太太眼中,蓁蓁此行只是探亲而已,有这句保证应是足以安心。 然而张老太太却一时没接话,而是缓缓吃了两口茶,似在犹豫着。 好一会儿,才搁下了茶盏。 “这个主意,我不赞同。”老太太拿深思熟虑的语气说道。 青竹帘后,张眉寿惊讶了一瞬。 在祖母跟前,竟是连殿下这杀手锏也不好使了? 而下一刻,就听自家祖母往下说道:“让蓁蓁称病,有失妥当——且不提年纪轻轻的小姑娘一病数月,是否会传出什么流言,单说病中必然有人上门探望,若是一概不见,未免说不过去。” 张眉寿闻得此言才松了口气。 她正要接话时,却听祖母又自行讲道:“倒不如让我这老婆子称病来得方便。” “年纪大了,有些病痛乃是寻常之事,不会过分惹人注意。到时对外便称,蓁蓁为我闭门祈福抄经。” 如此一来,不仅有正当的理由不见人,更可显得她家孙女有孝心——更何况她演技精湛,到时再来上一场大病数月,忽得痊愈的戏,谁还能拦着不叫她家二丫头传出一则孝感天地的美谈? 795 如何选 老太太这般想着,心中主意已定。 见老人家跃跃欲试,似很有几分迫不及待要投入到这场表演当中的意思,祝又樘和张眉寿除了表示钦佩与感激之外,也无其他话可说,均是应下了。 “说着竟有些头痛了,倒不宜久留殿下在此说话了。” 老太太按了按太阳穴。 祝又樘见状压下内心敬佩之意,会意地起身,揖礼道:“老太太既是不适,还当早些请郎中上门看诊,保重身子——晚辈今日便不多做叨扰了。” 张老太太点头。 “郎中自是要请的……来人,送一送殿下。” 这天底下有的是郎中也诊不明白的病症,头痛便是其中之一。 任凭什么名医妙药,她就咬定一句头痛欲裂,只要她一日不想痊愈,便是神仙都拿她没办法。 “晚辈告辞。” 祝又樘转身之际,看向那道垂下的青竹帘。 此一别,怕是要数月不得相见。 而此时,青竹帘后传来一声茶盖轻叩茶盏的清脆声响,似在回应他那短暂的注视,又似在让他不必担心。 少年无声笑了笑,这才离了松鹤堂而去。 内间,张眉寿搁下了茶盏,并不知自己方才端茶时不小心磕到了茶盖的动静让少年设想良多。 祝又樘走后,张眉寿也未有久留。 毕竟她家祖母忽发头痛,受不得吵闹搅扰。 张家很快有郎中上了门。 郎中虽没诊出什么问题来,但见病患确实疼得厉害,便也唯有对症开了药,松鹤堂里的丫头也依着药方去捡了药回来。 老太太身体不适的消息很快在张家传开。 纪氏忙去侍奉,两房的晚辈也都去看了。 张敬与张峦归家时,天色已晚,闻讯去了松鹤堂,却听闻老太太已经歇下。 兄弟二人又问了蒋妈妈一番,得知并无大碍,叮嘱了几句,方才各自回了院子。 张家各处陆续掌了灯。 书房内,张秋池背对着书案而立,借着有些昏暗的灯光,正望着墙壁上悬着的一幅花鸟图出神。 守在门口处的阿福歪着头瞧了一眼,不禁在心中偷偷犯了嘀咕——总觉得大公子近日来有些古怪,似乎藏着心事,却又不像是为了殿试在发愁的意思。 阿福这厢正悄悄念叨着,忽听得有脚步声自院门处传来。 “二姑娘。” “大公子可在院中?”问话的是一道女孩子清凌凌的声音。 仆人点了头答道:“公子此时在书房呢……小的这就去通传。” 阿福听了这番对话,已先一步转身进了书房内:“大公子,好像是二姑娘过来了。” 站在那里的年轻人闻声回过神来,眼底有些意外。 二妹怎会这个时辰过来见他? 张秋池担心是有什么要紧事,连忙就出了书房。 张眉寿刚被请入前堂,见他快步而来,笑了笑福身道:“大哥。” “二妹。”张秋池见她面色平静,便放心下来,“坐下说话。” 张眉寿点头在一旁落座。 阿福退了下去沏茶,阿荔则侍立在张眉寿身旁。 “我此番前来,是特来同大哥说一声儿——明日我便要动身往苏州去了。”没了旁人在,张眉寿直言讲道。 “二妹要去苏州?”张秋池略吃一惊,后压低了声音问:“可是打算偷偷地去?” 张眉寿点了头。 ……兄长也果真是了解她。 “是来同我商议对策?”张秋池正色道:“我若能帮得上什么忙,二妹只管说。” 虽说寻常的遮掩手段他已经烂熟于心,但在撒谎这一块儿,他自认确实还有许多学习和进步的空间。 至于为何他如今会堕落至此……事已至此,不深究也罢。 二妹说了,人活在世,遵从内心最重要。 “大哥全当什么都不知道便是,我今日将此事告知大哥,是不愿大哥来日察觉到我不在家中,再为我挂心。”张眉寿笑着道:“这件事情,我已同祖母说明过了。” 张秋池怔了怔,不禁问道:“祖母今日身体不适,莫非……” 莫非是被二妹气出病来了? 他就说,祖母的身子一向健朗,怎会突然头痛难忍—— 张眉寿领会到自家兄长的意思,轻咳一声解释道:“祖母并非是真的病下了,此乃祖母替我想出的主意……” 眼下便将事情的前后与张秋池说明了。 “……”猝不及防之下听到如此惊人真相的张秋池久久无言。 可能还是他太年轻了吧……见识终究太短浅。 待回过神来,不免由衷评价道:“如此甚好。” “故而大哥也不必为祖母的身子挂心,只管安心殿试便是。” 这也是她要同大哥说明内情的原因。 张秋池点了头,复问道:“二妹急着去苏州,可是有什么急事?” 宋家姨母患病之事他也听闻了——是母亲临走前与他说明的,应是恐他会为了母亲突然急着离京而心生猜测,再影响了殿试。 二妹也要跟去,莫非是宋家姨母病情严重? 张眉寿笑着道:“久不见姨母了,心中着实有些挂念。再加上大表哥也要成亲了,我本也想去凑凑热闹。” 张秋池闻言不知是否全信了,也跟着笑道:“也好,全当是出门散心了。” 待二妹日后做了真正的太子妃,这样的机会只怕不易有了。 “只是切记要照料好自己,若是不急,便慢些赶路。”他交待道。 张眉寿皆应下来。 此时阿福提了壶热茶,折返了回来。 阿荔上前接过茶盏,递到张眉寿手中。 张眉寿捧着茶盏吃了两口,看向亦坐在那里吃茶,动作斯文赏心悦目的俊逸少年。 “大哥,我有句话想问一问你。” “二妹只管问就是。”少年笑容和煦。 “今日在书中看到了一句话。” 女孩子语气随意:“大意是世事难料,偶有些真相似命运弄人一般,叫人不易接受面对。知晓了这份真相,少不得要心中苦闷,更甚者心境天翻地覆。而若是不知,许也就一如既往,风平浪静地活下去了——” 张秋池认真听着。 “换作大哥,明知真相残酷,倘若能选择知与不知,大哥会如何选?”张眉寿问。 796 殿试 她这些时日辗转想了太多。 思前想后,还是想试探地问一问。 张秋池笑着问:“既是天意弄人,如何还能选得了?” “大哥遵从心意选就是了。”张眉寿不依不饶。 天意弄人不假,但天意与大哥之间,还隔着一个她啊。 有她在呢。 若大哥不愿经历那样的残酷,那就由她来想办法。 哪怕这想法有些自以为是,没有原则。 但人活在世,短短数十载而已,常有人言难得糊涂,那便说明人人看待问题的角度本就不同,若有机会选择生活,而非是吃力地去接受生活强加到自己身上的不美之事——偶尔一次,她认为也不是不可行的。 说白了,她就是仗着自己还有些小手段,便自私地想叫身边的人尽量活得称心些。 见她执意要问,张秋池便认真地思索了片刻。 “应当还是想要知晓的。”他道:“事实便是事实,哪怕不易接受,可却也是真实存在的。比起一无所知,我还是更愿意活得清醒些。” 张眉寿听在耳中,内心有一丝意外。 她一直以为大哥性情温润,该是更向往平平静静的日子。 可她却忽略了“清醒”二字。 “再者道,天无绝人之路,便是实情弄人,可知晓了,也好早做打算,以思应对之策。”张秋池嘴角微含笑意:“人活在世,本就免不了要经历不顺心之事。若事事甘愿被人瞒着,时日久了,岂不是要连一丝风浪都经不起了?” 又道:“当然,糊涂些也是福气与豁达。然人各有己思,我不过只是个俗人罢了,日后且要入仕,要替父亲分忧解难,想为咱们张家谋安定富贵——我倒常觉得自己这一路太过顺当了,少了些磨砺的机会。” 张眉寿望着面前沉稳平和却又朝气蓬勃的少年,心底涌出无法言说的触动之情。 是啊。 人生不如意之事居多,她有心将这少年往身后护一护,替他遮些风雨,可这少年的心思却与她如出一辙——他想将整个张家护在身后,有将磨难视作磨砺的勇气与担当。 “二妹呢?”张秋池笑着问道:“换作二妹,会怎么选?” 张眉寿笑了笑,不假思索地道:“我的选择与大哥一样。” 她也想清醒的活着,有保护自己和身边人的能力。 被人护在身后,有人甘愿替自己事事思虑安排周全,固然是幸事。 但她认为,自己拥有足够的能力和勇气才是最重要的。 且被他人保护和保护他人,这两者之间,并不矛盾。 听了她的回答,张秋池笑了道:“原来我与二妹之间,也是有一丝相像之处在的。” “我与大哥乃是兄妹,岂有不像的道理?” 张秋池闻言点着头,面上笑意愈浓。 “只可惜不能亲眼瞧见大哥高中时的情形了。”张眉寿笑着道:“今日且以茶代酒,先在此恭贺大哥黄榜有名。” “二妹这句道贺乃是头一份,无人可比的早,又有何可惜之处。” 张秋池也不谦虚,含笑端起茶盏,兄妹一同二人举盏饮茶。 张眉寿眼底笑意不散。 待她从苏州回来,大哥殿试也已有了结果——那时她便带大哥去见田氏。 …… 翌日,天色初放亮。 早早有一辆马车候在了张家后门处。 有了自家祖母的配合,张眉寿这一趟门出的尤为顺利,甚至叫她生出了几分光明正大的底气来。 “姑娘,小人已经查看过了,此时外头没有旁人在,您赶紧动身吧。” 守在后门处的仆人边说话边将后门打开。 扮作了公子模样的张眉寿点了头,带着小厮打扮背着包袱的阿荔跨过门槛。 马车旁守着一男一女两个人。 见得张眉寿出来,二人皆面色恭敬地行礼。 “属下名唤清烈。” “婢子名唤阿英。” 他二人此番乃是受殿下差遣,负责护送未来太子妃出京。 看着面前二人,张眉寿想到祝又樘此前同她提过的前世往事,心中明了,不禁微微笑了笑,点头道:“这一路就有劳二位了。” “姑娘折煞婢子二人了。”阿英忙道:“此乃分内之事,当不起姑娘有劳二字。” 说着,抬手替张眉寿打起了马车帘,边道:“婢子这一路会贴身侍奉姑娘,然婢子是个粗人,若有疏忽大意之处,姑娘只管责骂。” 她近些年来一直窝在咸福宫内做粗使宫女,而伺候未来女主子这差事来得突然,哪怕她连忙寻到阿秋彻夜取经,但短短时间内也根本无法细学。 更何况阿秋在传授她经验时,将多半的时间都用在了捧着脸夸赞未来女主子过分貌美这件事情上。 但眼下一见,确是十分属实就是了。 “不打紧。” 张眉寿由她扶着上了马车。 阿荔赶忙跟上,临上马车之际,冲着阿英拍了拍胸脯,小声道:“放心,你若有不懂的只管来问我就是。” 只要是能伺候好姑娘,她可是不会藏私的。 什么争风吃醋抢风头,作为真正有实力有自信的大丫鬟,那样无聊的蠢事她才懒得去干呢。 且做大丫鬟的头等大事便是将主子伺候好了,绝不能颠倒了主次。 阿英一怔之后,笑着点头。 马车很快驶出了小时雍坊。 棉花赶着另一辆马车,不远不近地跟着。 …… 很快便到了殿试的日子。 同复试一样,殿试亦设在了保和殿内。 与其他贡生相同,张秋池此时端坐在考案之后,然望着周遭的一切却略觉有些异样。 椅中软垫,是他喜欢的靛蓝色。 殿内焚香,乃是他书房中常备的木兰香。 那此时暂用来隔开圣颜的屏风之上所绘喜鹊登枝图、与殿内所悬几幅字画,细看之下皆是他钟爱的几位书画大家之作。 张秋池强行使自己收回视线。 说句自以为是的话,他甚至觉得这一切都是在刻意考验他……越是如此,他越不能分神。 试毕,有内监收了考卷,先由审卷官们审看,待相互商量了意见,给予了评定之后,方才呈到昭丰帝和太子面前。 797 大喜 喜上眉头正文卷797大喜昭丰帝随手翻看着那被排在最上面的几份考卷。 果不其然,头一份便是张秋池所作的文章。 嗯……不愧是他认定的文曲星转世,瞧瞧,这根本就是众望所归嘛。 然为了显出在他认真对待这场殿试,仍是叫人撤了屏风,先后点了约二十余名考卷被众审卷官排在前头的贡生到御前答话考策问。 张秋池自然也在其中。 在看清少年人样貌的那一刻,昭丰帝的心情忽然有些复杂。 虽早有预料与听闻,可这长得未免过分好看了吧? 好看到直叫他有些犯难。 长得这么俊,也配做状元郎? 若他做了状元,要探花郎情何以堪? 毕竟单凭这般长相……做个探花郎原本最是适宜不过啊。 然只犹豫了一瞬,昭丰帝便在心中果断摇头。 不成。 人家是靠着实打实的才气与实力走到了这一步,若单单只因长得太过俊美而生生错过连中三元的机会,对年轻人岂不是太不公平? 毕竟前头那位谢状元也是长相颇佳来着,所以他这么干应当也不算是太过特立独行吧? 咳,至于他暗中下注之事,那并不是重点。 保和殿内生员对答声不断,殿外日头渐渐西转,金乌将整座保和殿都镀上了一层朱金色的光芒。 …… 两日后,乃是张峦休沐之日。 因数日前得了刘健相邀,是以一早便登了刘府的大门作客。 张峦坐在厅内,听对方根本聊不到什么要紧事,不禁一个劲儿地直在心里头叹气。 明知今日是殿试后出进士排名的日子,他一颗心根本安定不下来,刘大人分明只是想聊闲天儿,却偏挑了这一日邀他上门……他严重怀疑对方是故意想看他着急。 但很快他便推翻了这个猜测。 “不知柳大人的脾虚症近日来可好些了?”刘大人没话找话般问道。 正在出神望着厅外日头的张峦将这话听在耳中,好一会儿才得以回神,想了想,答道:“似乎是好多了。” 等他回答的这间隙,刘大人已吃了半盏茶。 此时听得张峦回答,却是一怔,下意识地问道:“什么?” 见对方显然已经记不清自己问了什么问题的模样,张峦沉默了一下。 “没什么。” 这种话题细细摊开只会叫气氛尴尬而已。 而此情此景,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刘大人今日拉他过来,纯属是为了在紧张这一块儿找个搭伙的。 刘大人显然也无心神去深究追问什么,点头“哦”了一声后,看向一旁的仆人,问:“什么时辰了?” 全程目睹了自家老爷和张大人这诡异的对话模式的仆人犹在凌乱当中,此时似被带偏了似得,亦是愣了愣,盯着滴漏看了一会儿,才得以答道:“回老爷,应是刚进巳时初。” 刘健强压下内心的激动与紧张。 已是巳时了。 依照往年的经验来看,应当已经有信儿传出来了。 若是家住京城或是在京中落脚的考生,报信的官差兴许已经在路上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张峦开始频频向厅外张望。 若是家中得了“喜”,定会差人来此处寻他。 他这厢早已不大能坐得住,手中的茶也已品不出半点滋味,偏偏刘大人内心深处亦紧张的同新娘子头一遭上轿似的,坚持要拉他作伴,半点没有要放人离去的打算。 “天色倒是颇好,不如去园子里走走?” 刘大人也彻底坐不住了,干脆胡乱提议道。 如坐针毡的张峦便也胡乱地点头。 二人起了身,并肩跨出了厅门。 而此时,忽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张峦和刘健几乎是齐齐驻足,举目朝着前方望去。 刘府的一名老仆带着一名年轻仆从走了过来。 “阿祥——” 张峦一眼便认出了那年轻仆人是自家府上的。 他往前一步,又忙佯装镇定的顿足,一双眼睛紧紧胶在阿祥身上。 池儿已有会元之名,殿试之上乃是正常发挥,并未出任何差池,得一个进士出身已是十拿九稳,家中有人前来传信报喜那是必然的——重要的是究竟是何排名! 阿祥满面喜意,当即冲着自家老爷行了个大礼。 “老爷,天大的喜事!大公子此番得中一甲头名,乃是状元及第!已有喜报送去了咱们府上!老太太和二老爷特差小人来请老爷尽快回府!” “……” 张峦闻言只觉得周身的血液都涌入了头顶,使他有着一刻的头晕目眩,双脚似踩在了棉花里一般,颇有些站不稳当的意思。 而下一瞬,他忽觉手臂上一沉,转头看去,竟是刘大人激动至脚步踉跄之下,扶住了他的手臂才堪堪得以稳住身形。 张峦忙伸出另一只手将人扶住,却见刘大人眼中已淌下了两行欣慰的热泪。 “中了,中了……” 刘大人同张峦对视着,语气颤抖地道。 刘府的仆人也连忙上前搀扶。 ……中了状元的分明是张家公子,可他们老爷比张大人来得还要兴奋算怎么回事! “刘兄……”张峦笑叹了口气,后正色抬手冲着刘健深深揖礼:“犬子能有今日,多亏了刘兄这些年来倾力栽培相助。” “是孩子争气罢了。”刘健拿衣袖擦了擦眼泪,朝张峦还了一礼,道:“做哥哥的先在此同贤弟道一句贺了。” 紧接着又催促道:“此等大喜之事,张贤弟还是快快回府罢,其余之言,容后再细说也不迟!” 张峦点头应下,又朝着刘健施了一礼,适才带着阿祥离去。 一路匆匆赶回家中,还未得进门,就已察觉到了四下的喜气。 已有消息灵通的人家上门道贺。 张峦下了马车便开始同人作揖还礼,耳边似夹杂着艳羡之意的贺喜声不曾间断。 张峦大步赶往前厅,同几位来客打了个照面,道了句:“诸位且稍坐着吃茶,请容张某失陪片刻——” 来人忙都起身揖礼,对此表示理解。 任谁家中出了这等连中三元的大喜事,都少不得要自家人先聚在一处说说话,按理来说,他们这些个外人本不该这么早就上门搅扰才对。 可再晚些怕真就挤不进来了。 张峦离去后,众人吃茶说着话,不外乎皆是对张秋池的夸赞之辞。 另有家中尚有适龄姑娘未曾定亲的来客,暗中更揣着想要结亲的想法。 张峦直接去了松鹤堂。 798 闻喜宴 喜上眉头正文卷798闻喜宴松鹤堂中,此时十分热闹。 二房夫妇与小辈都在,张秋池亦站在一旁聆听老太太的交待叮嘱。 少年面上此时亦有笑意在,然并无丝毫得色,仍是一如既然地谦逊内敛。 养病中的老太太衣着则仍旧得体精致,只是面容看起来较之寻常来的要病态虚弱了些。 “母亲。”张峦面色尽量平静地上前行礼。 他作为一家之主,时刻谨记着母亲的交待——越是面临大事,越要表现的稳得住。 为显得更加从容,此时甚至不忘问一句:“母亲今日头痛的症状可好些?” “稍有好转。”张老太太面上挂着平静的笑意。 头长在她脖子上,她自然是想痛就痛,想何时好转就何时好转。 恰逢这大喜之日,她不妨就先好转一二,以免扫了大家的兴致——张老太太体贴入微地想着。 “那就好。” 对自家母亲的病情大约有猜测在的张峦作出放心的神态来。 “母亲这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纪氏在一旁笑着讲道:“池儿此番连中三元,这等天大的喜气在,还有什么病痛晦气冲不散的?” 张老太太笑着点头,满意地看向长孙。 张峦拍了拍张秋池的肩,笑着却声音微哑地道:“好孩子,你比父亲有用的多……” 想当年他也是年少负有才名在,早早就考取了秀才。 人生有失有得,后悔倒称不上,只是眼下难免有些牵动心绪。 此番长子能连中三元,从某种层面来讲,也算是弥补了他心中的一份缺憾—— “父亲……”见自家父亲眼眶微红,张秋池一时有些无措,只能长揖了一礼:“孩儿多谢父亲这些年来的教诲。” 张峦摇了摇头。 对长子而言,他从来不是一位称职的父亲。 苗氏死后,他才算是略尽了些父亲该尽的责任。 但这六七年间,芩娘对池儿的用心程度,却是所有人都看在眼中的。 然归根结底,还是这孩子值得——这句话,曾是芩娘不止一次同他说过的。 “只可惜你母亲和你二妹今日不在。”张峦将眼泪生生憋回去,笑着叹了口气。 张秋池面上笑意微凝。 四下顿时静了一静。 张峦回过神来,连忙补救道:“蓁蓁如今闭门替你祖母祈福,也是无法亲眼得见的。” 说着,又道:“此事情有可原,你莫要生你二妹的气。” 蓁蓁走后数日,他才在书房中发现了她留的信——无奈着急之余,他只能在家中极力替女儿遮掩此事。 好在他似乎并不是一个人——母亲病得有些过于巧合,然眼下他只是怀疑,为防是自己猜错,因此尚不敢同母亲捅破。 “二妹一片孝心,我怎会生她的气。”张秋池笑了笑,道:“且方才二妹也已差了人前来传话道贺。” 来传话的是愉院里那个叫阿枝的大丫鬟。 阿枝一派平静的外表下,藏着的是一颗惶恐的心——有一日她发现自家姑娘不见了,可所有的人都说她家姑娘在闭门祈福。 这种境地之下,她除了跟着演也没有旁的选择。 张峦此时闻言放心下来,笑着点了头。 “这丫头平日里最是闲不住,如今这样的热闹也凑不得,只能干瞧着,怕是要急坏了。”他玩笑般讲道:“眼下只盼着母亲的病快些好全了——” “蓁蓁此番是有心了——我本不过是寻常头痛而已,也难得她一片孝心。”张老太太笑呵呵地点头,并不多言什么,只看着大儿子。 这臭小子竟然在试探她,可这有什么好试探的,谁演好谁自个儿的那份戏就行了——怎么,还非得摊开了来分享交流表演心得? 真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她威严公正不偏袒的长辈形象还要不要了 此时,张敬在一旁说道:“大哥也不必过分担心,昨日里我才去看过蓁蓁,隔着半开的窗,远远瞧着她坐在房中抄经,倒是极沉得住性子的模样。孩子有心尽孝是好事,且就随她去吧。” 张峦满心愕然:“……” 得,合着最敢说的不是他,而是二弟。 竟连亲眼见到本人这种鬼话都说出来了! 对于这种毫无顾忌的扯谎行为,他只想说三个字——学到了。 张敬面色平静如常。 侄女出门这件事情并不曾同他打过招呼,也不曾给他留信——他之所以也能无缝隙衔接到遮掩大军当中来,靠得完全是自身敏锐的洞察力,与超乎寻常的自觉性。 非要侄女亲口说了才肯帮忙,那样不识趣的事情不是他能干得出来的。 咳,至于什么好处不好处的,一家人之间说这些未免太过凉薄,他这么做纯粹是出于长辈对晚辈的体贴包容而已。 “应叫人尽快给宋家送信过去,也好叫芩娘早些知晓这喜事。”老太太将话题拉了回来。 张峦笑着应下来。 实则早在从刘府回来的路上,他就已经吩咐过范九此事了。 毕竟在同媳妇儿有关的事情上,他可从来不需要人提醒。 “前头客厅里来的都是哪家的人?”老太太随口问道。 张峦便一一作答。 而一旁的张秋池却对此恍若未闻。 他总觉得方才父亲像是无意间说漏了嘴,而二叔对二妹之事似乎也是知情的…… 少年再看向面容虚弱的老太太。 “……” 说白了,他们一家眼下对二妹离家之事应都是心知肚明,只是谁都不曾捅破罢了。 再看向面上皆挂着笑意的家人们,他莫名就觉得是一群人于无形之中在比拼谁的演技更加精湛…… 这虚伪防备却又无比紧密的亲情当真是真实存在的吗? 少年人略感茫然。 …… 三日后,便是闻喜宴。 新科状元,探花与榜眼三人为首着红袍,携一应进士们打马游街,于孔庙祭祀罢,遂赴宴面见天颜,与百官同饮。 丹墀下礼乐声悠转,席间谈笑儒雅,觥筹交错。 而那面容俊朗,处处出挑的年轻状元郎无疑成为了宴上众人瞩目的焦点。 立在昭丰帝身侧的大国师继晓,此时亦投去了注视的目光。 那一双过于幽深的眼睛深不可测,眼底似有道不明的暗涌在缓缓流淌着。 799 试探 同一刻,刘健默默看着围在那少年郎身侧的官员们,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却觉得入口皆是酸涩之味。 他哪里能不知道,那几个面上笑意最深的大臣皆是家中有女待嫁的! 如今宫中并无适龄的公主未嫁,而张家又是未来太子妃母家,尚公主郡主的可能本就极小——如此之下,那些官员们还不得跟见了骨头的狗似得疯抢? 虽说心中已有准备在,可眼瞧着这一幕,刘大人心中尽是苦涩。 也许当年他该再耐着性子等一等,若等到此时再提亲事,或许结果会有不同…… 刘大人这般想着,又闷了一口酒。 这时,他察觉到身后人拍了拍他的肩。 “刘大人怎在此独饮?”王华笑着在他身侧坐下。 许多事情不必言明,他看在眼中心中亦有计较在——朋友嘛,关键时刻就是要互相安慰的。 而此时,一名太监行至了张秋池身侧。 “陛下召张状元到御前说话。” 张秋池闻言,忙向身侧的几位大臣揖礼:“诸位大人,请容晚生先失陪片刻。” 转身前,略整理了衣襟袍袖与发冠,复才行至御前行礼。 “起身吧。” 昭丰帝脸上挂着笑意。 且不说这是小仙子的兄长,单说对方叫他赚了一笔称得上不菲的炼丹银子这一点,就已经足以让他见到这位少年郎便忍不住心情愉悦了。 再有,谁不喜欢看长得好看的小年轻? “国师,这便是朕同你提起的连中三元的新科状元郎。”昭丰帝笑着向继晓说道:“你给瞧瞧——” 连中三元,国之祥瑞,亦是国运昌盛的象征。 张秋池听得一愣。 ……皇上这是要大国师替他看面相的意思吗? 下一刻,他便察觉到有一道目光落在了他身上—— 继晓上前一步,定睛看着面前微微垂首敛目,略有几分拘束之意的年轻人。 张秋池站在原处任他观看打量,心底却莫名涌出一种想要逃离这道目光的古怪感。 他强自克制着,不让自己露出异样的神态。 如此约看了半盏茶的工夫,甚至在昭丰帝心生疑惑之际,继晓适才开口。 “阿弥陀佛,这位状元郎面相贵重异常,想必生来便与常人不同。”僧人语气平缓,听不出任何情绪。 “哦?”昭丰帝品了品这话,再次看向张秋池,边同继晓问道:“贵重异常?不知是贵重到何种地步?” 张秋池闻言心神微绷。 他向来听闻陛下对大国师宠信异常,国师随口一言,使人荣华富贵在他口中,灰飞烟灭亦在他口中。 “年纪轻轻便一举得中三元,日后前程必然更是不可限量。”继晓并未深答昭丰帝的问话,浑然一副“天机无可泄露”的神态。 昭丰帝眼底颜色晦暗不明,却到底也只是笑了笑。 “皆靠陛下天恩浩荡罢了。”此时张秋池长施一礼,神态恭谨:“学生日后必当竭尽微弱之能,报效朝廷——以不负陛下赏识,及今日国师厚爱抬举之言。” 继晓眼神微动。 昭丰帝看似愉悦地道:“说得好——来人,赐酒。” 张秋池忙道:“谢皇上。” 片刻,一旁便有太监斟了两盅酒,一盅赐予张秋池。 那太监在将另一盅酒端起,欲捧至昭丰帝面前之时,隐约察觉到有一道视线在注视着自己。 太监微微挪了目光望去,不作防之下,与一道极幽深的眼睛撞上,四目交汇间,他忽觉心神一阵剧烈的恍惚。 “啪——” 手中捧着的那盏玉盅滑落在地,登时摔得粉碎。 酒水飞溅,湿了昭丰帝的袍角皂靴。 那太监猛然回神,“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将头死死抵在御阶之上,声音惶恐之极:“……陛下恕罪!” 方才他也不知自己因何会突然走神……总觉得像是看到了什么东西,可此时全然记不清了! 刘福微微摆了摆手,便有人上前将这名太监立即带了下去。 昭丰帝已起了身。 刘福适时上前,“老奴伺候陛下回宫更衣——” 百官皆起身行礼。 昭丰帝看向众人道:“诸位爱卿不必因朕扫了兴致,今日还须尽兴而归才是。” 听这意思是回去都回去了,就不打算再特意过来了。 百官齐应下来,恭送昭丰帝离去之后,方才陆续落座。 张秋池神态恭敬地将手中的酒饮尽。 皇帝赐酒,无论如何没有不受的道理。 他将酒盅放回到一旁太监手持的托盘当中,太监便退至了一旁。 张秋池朝着仍站在原处的继晓行了一礼,便欲转身。 此时,却听继晓缓声道:“张大公子果真是天纵奇才,非常人可比。” 对于他此时的主动开口,张秋池微有些意外,遂抬眼看向他,笑了笑,道:“国师当真谬赞了。” “是否为谬赞,张大公子又是否生来便与旁人不同,想必心中应当自有分辨在。”继晓声音不高,然每一字却都清晰地传入张秋池耳中。 张秋池心神微震。 生来便与旁人不同—— 几乎是没有丝毫困惑,他便想到了自己身上那异于常人的‘怪病’。 可此事仅他与二妹知情,且只多年前发作过一次而已,面前的人又怎会知晓? 不对…… 这更像是试探…… 试探他的反应? 少年人心口一阵狂跳,心思百转惊惑间,双眸猛地对上了那双如深井般的黑瞳。 一瞬间,他只觉得心神似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紧紧摄住。 “据闻张大公子乃是庶长子出身,这与京中官宦人家而言,倒有几分罕见。”僧人的声音仿佛缥缈而遥远,似是传入了他脑中一般:“如此之下,不知张大公子可曾怀疑过自己的身世?” 张秋池蓦地后退两步。 他竭力压下内心的怪异感受与莫名却深重的恐惧。 一双俊眉少见地皱起,语气却仍称得上冷静清醒:“晚生敬您为大靖朝国师,无意冒犯猜疑——然国师此言,委实有悖世俗礼**常,是以还请恕晚生无法作答。” 继晓眼中竟浮现了一丝极淡的笑意。 甚好,不愧是天定之人。 800 不愿牵连 喜上眉头正文卷800不愿牵连不过尚是个未曾经过磨炼的书香公子而已,却已有这般坚定的意志,竟能做到不受他的摄魂之法影响。 可到底是没有防备,方才在他突然的言语试探之下,还是略露出了一两分异样来。 看来十之八九是遗有他那怪症在身了…… 继晓定定地看着面前的少年,又缓缓上前数步。 张秋池强自掩饰着心底无名的不安,欲就此转身,却又极清楚此时不知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他断不可在这闻喜宴上做出任何失礼失态的举动来。 继晓薄唇微动。 然话音未出,一名内侍走了过来,行礼道:“谢御史请状元郎至其桌前一叙。” 张秋池心底微松了口气,遂向继晓揖礼道:“既如此,晚生便先失陪了。” 继晓微一颔首。 他拿一双眼睛目送着张秋池转身离去。 谢御史…… 据他所知,此人与太子脾性似甚为相投,在未曾中得状元之前暗下便与太子有过往来。 此前太子险些被废,此人亦称得上舍命死谏相护。 换而言之,这是太子的人。 继晓的目光越过张秋池,看向那身着官服的年轻男子。 面容清俊的男子端坐在食案后,面上神态闲适如常,手中持着一只酒杯,此时冲着张秋池微微将手抬高,作出邀饮的模样来。 而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却是同继晓遥遥对视着。 继晓心底亦泛起冷笑。 看来太子如今已是无意遮掩对他的敌意了—— 如此想来,章拂究竟是谁的人,似乎也再无疑问了。 可太子究竟为何要暗中相护这天定之人? 既知是对方乃是真龙转世,命中注定会成为他的威胁,为何不趁早清除隐患? 还是说,章拂并不曾对太子言明真相? 或者……太子也有着与他相同的打算,同样也在等着那一日的到来,欲从中窃取龙运,以便来日巩固帝位? 若果真如此,那未免太过贪心,也太过不知轻重缓急了。 再不然,便纯粹是妇人之仁。 继晓眼底闪过一缕极淡的讽刺之色,最后看了一眼张秋池的方向,遂转身缓缓离开了此处。 若说数日前初查到这位‘张家大公子’身上时,他还无法全然确定的话,那么今日一见——几乎第一眼看过去,便足以让他确认这年轻人便是他苦苦找寻多年的天定之人。 他确也不曾想到,找了这么多年的人,实则一直就在京中,他的眼皮子底下…… 以毫不遮掩的身份光明正大的活着,参加科举,连中三元,受尽世人称赞…… 极好,也极有趣。 僧人离了大殿,未有再回头看。 今日他话已至此,对方但凡有一丝戒备与好奇,定还会主动去见他。 白色僧袍消失在殿外,张秋池心底稍安。 “不知大国师方才都同张公子说了什么?”谢迁似随口问道。 张秋池微微笑了笑,道:“倒也不是什么紧要之言。” 谢迁本是他二叔的学生,且与殿下走得颇近,他私心里是信任对方的。 可方才继晓提及的那些隐晦之言,眼下他却是无法对任何人言明的。 当然,除了二妹之外。 可偏偏二妹此时不在京中。 见他无意多提,谢迁便也不曾深问,只讲道:“朝堂之上与别处不同,来日张公子若是遇到了什么难题,尽管与谢某说明,谢某能帮的,必不会推辞半分。” 今晚闻喜宴殿下不在场,特意嘱咐过他要看护好张大公子。 当然,不止是今晚。 “多谢谢大人一番好意。” 知他不是说客套话的人,既有此言,便是出自真心,张秋池心便也神情真挚地道谢,举杯敬了谢迁。 …… 东宫内,外书房中,少年坐于书案后,听罢太监所禀闻喜宴上之事,面上神情并无变化。 果然,继晓已经察觉到张大哥的真实身份了。 即便当初章拂拦下了章明,可如此不加遮掩的真相,只要换了人去查,不管是谁,必然都会很快查出结果。 但此乃意料之中的事情,正如蓁蓁所言,本也无甚好畏惧躲藏的。 只是张大哥那边—— 蓁蓁如今不在京中,他亦不好贸然出面多说什么,目前所能做的便是保证对方的安危罢了。 思及此,祝又樘命人磨墨,准备给张眉寿写信说明情况。 一封信写罢,已是两刻钟之后的事情。 待墨迹干透,仔细折叠整齐,塞入了信封当中。 此时,书房的门被人从外面叩响了一声。 “进来。” 得了准允,清羽适才推门而出,后又将门合好,遂上前行礼。 “殿下。” 清羽面上有几分凝重之色:“他不肯答应殿下的提议,亦不肯配合,并让属下代他向殿下传话——意在殿下不必再费心设法助他脱身,若殿下为他冒险,他宁可自戕于诏狱之中。” 祝又樘闻言未有说话,只微微皱起了眉。 章拂之事,父皇准允他同陆塬一同查办,故而清羽才有机会见到人。 他有意设法向父皇求情,洗清章拂的嫌疑,先将人救出来。 即便如此一来,相护之意过分明显,哪怕做得再天衣无缝,必然多少会在父皇心中留下疑心,可人他是必须要救的。 然而这么做少不得要章拂配合。 可对方却是这般决然的态度。 是也清楚继晓是在借此向他设饵,不愿他牵连进来—— 这般头脑清醒的一个人,之前必然早已料到会有今日之境,那么为何还非要坚持回到继晓身边? 他从不曾怀疑过对方为了复仇可以从容赴死的决心。 但根本没有意义的自投罗网,并非是不怕死,而是不爱惜自己的性命—— 且此时再看对方不愿牵连他人的决心,未免显出了几分蹊跷来。 再有,说句冷血些的话,既尚有自戕的能力,明知身陷绝境,无生还希望,又何必还要承受日复一日的酷刑拷问? 祝又樘心底渐渐起了猜测。 他自椅中起身,负手行至窗前,望着夜空中那轮朦胧的玉盘,眼中似有考量在。 少年一身月白长袍,颀长的身形在窗外夜色的笼罩下显出了几分清冷之感。 清羽静静地候在一旁。 如此等了约半柱香的工夫,适才见祝又樘转回了身。 801 抵达 喜上眉头正文卷801抵达祝又樘行至书架前,从一道隐藏在其中的暗格之内,取出了一只精巧的匣子。 他将那匣子打开,其内是一叠泛黄的纸张,然其上的字迹却仍旧清晰。 那是他多年前亲手所书。 许多东西早已远去,可却印在了他脑海中——然心知时日尚久,在那一日到来之前,到底恐自己会日渐遗漏忘却,又为免中途生出其它变故,故而早早反复整理了线索,记于笔下。 “将这些交给于侍卫,让他带人去尽快查实。” 祝又樘从中取了两张信纸,道:“若寻到了可以作证之人,便立即保护起来,加以说服。” 清羽上前将信纸接过。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 起初只是出于习惯,而待看清其上所写,却不由怔住。 “殿下——” 向来神情漠然的太子贴身侍卫,这一刻也不禁露出了一丝惊诧之色。 祝又樘看向他,面色平静:“去吧。” 眼下或不是最好的时机,但他认为,并非是全然不可行。 或许,父皇也需要这样一个契机,重新审视过去及眼下的一切。 清羽有意出言劝阻,可脑海中却突然响起了阿荔的一句话——主子永远都是主子,主子做什么决定都是有考量的,与其自作聪明多言多语,倒不如打起精神来好好替主子办事。 思及此处,自认脑子确实没有自家殿下好使的清羽到底没有多嘴,将东西收入怀中。 “属下告退。” 然退至门口,刚欲转身开门之时,却听身后传来了一道声音。 “且慢——” 清羽忙回过头来。 莫非是殿下自己想通了,想要改变主意了? 如此自然是再好不过。 “还有这封信。”祝又樘取过一旁的信封,道:“让人也尽快送出去。” “……”清羽默默上前接过。 之后看了一眼那印着茉莉花纹的信封,不禁陷入了更为深层的沉默当中。 这信封殿下只有在给张姑娘写信时会用到。 而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前日里殿下才刚给张姑娘写过信。 上上一次,则应是在五日前。 也就是说,短短五日间,殿下已经陆续写了三封信给张姑娘——且他悄悄捏了捏,每封信的厚度都很可观。 虽然说婚事已经定下,可殿下这么啰嗦,当真不怕被张姑娘嫌弃吗? 毕竟话本子里说了,真正有眼光的姑娘家通常喜欢深沉寡言,少说多做的男子——等等……这说得怎么好像就是他本人? 清羽揣着书信走在路上,被这个突如其来的认知震得一愣。 如此说来,他岂不是很容易招有眼光的姑娘家喜欢? 从不曾想过自己感情之事的人像是忽然开启了某扇新的大门。 此时,他隐约听得有脚步声传了过来。 举目望去,只见是两名宫女走了过来,一人在旁提灯,一人手中捧着朱漆托盘,其上是一只炖盅。 那捧着托盘的宫女,正是阿秋。 待又走得近了些,她也瞧见了清羽,脸上立即浮现了笑意。 “清羽大哥。” 琉璃宫灯的映照下,她眼中的惊喜之色无所遁形。 才开了某扇大门的清羽心中微惊。 阿秋……莫不是喜欢他吧? 原来她竟是这般有眼光么? 平日里还真没看出来…… 清羽一时有些分不清更该去留意哪个问题。 见他眼神古怪,阿秋不禁一头雾水。 …… 五月里的苏州,湖波粼粼,两岸杨柳随风微摆,画舫之上时有侬软的唱曲儿声传出。 这些常在梦中出现,使她最是怀念的幼时美景,此时现入眼帘,宋氏却无半分欣赏的兴致。 她站在船头,望着就在前方的岸口,一颗心焦灼得厉害,恨不能即刻就跳上岸。 若换作是她独自一人,她早几天应就能到了,然身边还有一位老父亲,途中少不得要多照料些——且父亲本身已经十分着急了,她若再流露出急色,老人怕是要更加心焦。 一路上,她尽量安抚着父亲,将忧思都压在心底,再加之舟车劳顿,偶然就染了场病。 因不想耽搁,在路过的镇子上匆匆抓了几服药,可吃了总不见好,反而发起了高烧。 后来是那位哑婆替她施了针,又叫人喂她吞下了几粒药丸,病情才算有好转。 那时她又听赵姑姑说,一路上多亏了哑婆的用心照料,老爷子的身子才没出什么岔子。 想到此处,宋氏心底又多了份希望。 这个哑婆,说不准真有手段能医得好阿姐的病。 只是—— 那日她烧得神智有些糊涂时,恍惚间见得哑婆来到自己床前施针,朦朦胧胧间,莫名觉得面前那张平平无奇又显了老态的妇人脸庞,竟与她记忆中另一人的脸庞重叠了…… 虽然事后她用“兴许是都擅以施针治病的缘故”找到了解释,可至今想起来,心中还是略有些异样。 而对方一路上多数时间皆是单独呆着,或是在她父亲左右照料,却甚少会出现在她面前…… 宋氏越想越多,不知不觉间船已靠了岸。 岸边早有宋家的人在候着。 来的是宋家的大公子宋福瑜和二公子宋福琪。 宋老太爷被两个孙子从船舱内扶了出来,很快又被仆人拥簇着扶上了宋家准备好的马车里。 马车极宽敞,其内铺着舒适的软垫软毯,另焚着安神的香丸,及一应茶水点心。 宋氏和赵姑姑上了另一辆马车,哑婆则和其他下人同乘。 车内,宋家派来接人的一名小丫鬟正替宋氏捏着肩。 边拿苏州和京城的两掺话喋喋不休地讲道:“二姑奶奶一路上必是辛劳了,待会儿进了家,可要好好地歇一歇……要婢子说,您同老太爷倒不必赶得这般急呢,到底您吩咐赶在前头的那几位姐姐前两日已经到了,婢子在一旁瞧着,在几位姐姐的照料下,大姑奶奶这两日的精神都好了许多哩。” 宋氏听得一愣。 她眼神疑惑地看向一旁的赵姑姑。 赵姑姑同样满心不解。 她……也不曾吩咐过什么人赶在前头啊? 见她神情,宋氏眼神微动,语气淡淡似随意地问道:“什么‘几位姐姐’——” 802 纵着 喜上眉头正文卷802纵着那小丫头一怔过后,道:“说是二姑奶奶身边的丫头呀,是二公子亲自接回来的,一同过来的还有一位老郎中呢。” “……” 宋氏暗暗拧了眉。 既是琪哥儿亲自接的人,那必然是琪哥儿认得的了。 可她何曾派过什么丫鬟郎中赶在前头,此番她出门除了一个赵姑姑之外身边便只带了一个二等丫鬟而已,余下的人皆留在京中帮她顾事了。 事已至此,她哪里还有什么猜不到的。 必是那个对她的叮嘱满口答应下来的丫头,事后又擅作主张地跟来了! 然面上却未表露出太多异样,只不置可否地道:“她们走得倒是快。” “可不是嘛,听说其中一个姐姐急着赶路还累得病倒了呢,是奴婢帮着去药铺抓的药送过去的。”小丫鬟道。 宋氏心底刚升腾起的怒气又成了担忧。 可转念又觉得有些不大对劲。 听这小丫鬟所言,显是半点异样都不曾察觉出的——可她家女儿姿容出色,真正乃人间少有,但凡见着了,又岂有认不出的道理? 然想一想,女儿上次过来确也隔了好些年了,已从小丫头长成了大姑娘,在旁人眼中许是有不小变化的。 她这可不是在夸那不叫人省心的丫头! 宋氏半是生气半是困惑,待进了宋家,在花厅里见罢了娘家嫂子俞氏,前后只说了不到半刻钟的话,便由俞氏陪着,直接奔去了长姐宋锦娘的院子里。 这座院子是宋锦娘自幼所居,这些年来宋家有意替她换一座更宽敞些的,她却不愿。 且院中的一草一木一椅一柱,枯了旧了照着原本的样子再换上新的,几乎一直都维持着原有的模样。 宋氏踏进院中,就蓦地红了眼睛。 再由丫鬟引着进了内室,得见了病榻上的长姐,见其面颊消瘦凹陷泛黄,竟像是陡然间老了十余岁的陌生模样,一时心中更是大为揪痛。 “阿姐……” 宋氏弯身握住宋锦娘一只手,泪水簌簌而下,连话都顾不得说。 丫鬟搬了张椅子过来,宋氏就着在床边坐下,始终不曾松开那只有些干瘦的手,最后干脆将头埋进了宋锦娘身前的锦被上,闷声哭了起来。 “快别哭了……”俞氏微微叹息着上前柔声宽慰了一阵。 而同长姐数年未见,重聚便是这幅光景,心中煎熬了一路的宋氏一时却根本止不住眼泪。 她必须得痛快地哭一会儿才行,若不然待会儿父亲也过来了,她便是想哭也没法子哭。 “还哭个没够了?我如今还好端端地躺在这儿呢。” 宋锦娘望着趴在自己身侧恸哭的妹妹,心底柔软酸涩,口中无奈地道:“只怕阎王爷本无意收我,被你这般没完没了地哭一场,偏将他给惊动了,一时兴起再将我给收了,到时我又要到哪里说理去?” 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然却字字透着久病之下的虚弱沙哑。 宋氏闻得此言,哭声戛然而止,猛地抬起头来,拿一双泪眼看着长姐,道:“可不许说这般晦气的话!” “是我这话晦气,还是你这眼泪流的晦气?” “……那我不哭了便是。”宋氏语气弱了许多,接过赵姑姑递来的帕子擦泪。 宋锦娘在一旁笑她:“你倒是收放自如。” 俞氏见状也笑了笑,轻轻拍了拍宋氏的背,柔声道:“芩妹在此先同阿姐好好说说话,我带人去厨房瞧瞧午食可准备妥当了。” 这种时候,自该让人家姐妹两个单独说说话才是。 宋锦娘点了头。 宋氏则道:“有劳嫂嫂费心了。” “一家人这说得是什么见外的话……” 俞氏来至外间又低声交待了丫鬟婆子好生照料着宋锦娘,适才离去。 内室中,宋氏哑着嗓子问:“阿姐,大夫究竟怎么说?你可不许瞒我骗我。” “大夫又岂会同我这个病患道明实情,不外乎皆是些绕弯子的废话罢了……”宋锦娘语速有些慢,“但眼瞧着药方子换了又换,左右不见起色,倒也不必他们多说,我自个儿的身子自个儿还是有数的——” 宋氏忙打断她的话:“怎不说是这些个大夫没一个顶用的!” “蓁蓁带来的那位傅大夫,给我开了些药,我这两日吃着倒是觉得身上略有了些力气……” 宋氏下意识地皱起了眉。 傅大夫? 莫非是她认识的那位傅大夫? “我便知道定是这丫头偷跑来了——”她问道:“她如今人在何处?” 她的心思皆系在长姐的病情上,此时才顾得上问及此事。 “出去办事了。”宋锦娘看一眼妹妹的表情,道:“先说好了,可不许训斥她。” 宋氏闻言万般无奈。 “阿姐怎能这般纵着她?起初她可是答应了我,绝不会独自一人偷跑跟来的——” “你若起初就答应叫她一道儿来,她又怎犯得着阳奉阴违?” “……”宋氏被堵得一愣。 为何在她印象中,她幼时面对的那位如母亲一般的长姐待她永远公正有原则,再看如今这是非不分帮亲不帮理的模样——老天爷,她家长姐的原则究竟跑哪里去了? “自己的女儿自己明知管不住,还不如就干脆纵着她。如此一来,至少还能心中有个底。”宋锦娘又道。 宋氏无奈之极:“我竟不知这是哪门子的歪理……只觉得平生都是不曾听闻过的。” 说话间,接过丫鬟递来的汤盅,是要亲自来喂长姐。 那丫鬟便上前小心地将宋锦娘扶着坐了起来。 宋氏拿调羹轻搅着汤水,又听自家长姐缓慢地说道:“蓁蓁又不是寻常的姑娘家能比得了的,自是不能拿所谓常理来对待她。她既要来,必是有非来不可的道理。” “我也不是不愿叫她来看你……”宋氏轻叹了口气。 “我说得不是这个。”宋锦娘笑了笑。 单单看她或不看她,不是最紧要的。 虽然她也想那丫头想得紧。 但小丫头如今的身份摆在那里,确是不宜出远门走动,而她这个姨母向来也不是喜欢横生枝节的人。 宋氏拿调羹的手微微一顿,看向长姐。 “阿姐此言何意?” 803 认错 喜上眉头正文卷803认错宋锦娘却未再往下细说,而是看向她手里的汤盅。 “再这般搅下去,汤只怕都要凉了。” 宋氏回过神来,道:“我给你试着呢——” 说着,将调羹送到了宋锦娘唇边。 宋锦娘接连喝了几勺儿,便没什么耐心了,干脆道:“这也太耗时间了些,且将汤盅给我。” “不成。”宋氏瞪她一眼:“你如今身体虚弱,脾胃必然也虚得很,慢些喝不是坏事。” 边又递了调羹过去,边忍不住埋怨道:“正因是你这火急火燎,一心扑在生意上的性子……平日里半点不知爱惜自己的身子,没听过饭细嚼汤慢咽么?” 说着,忍不住又红了眼睛,却未再落泪。 宋锦娘经不住唠叨,便也未多言,耐着性子由着妹妹一勺一勺地喂着。 只是半盅吃下去,便觉腹中发饱得厉害,嗓口处一阵发痒,直咳嗽了好一阵子。 宋氏便不敢再强喂,忙让丫鬟将东西端了下去,自己替长姐拍着背。 那丫鬟退下之后,宋锦娘又将房中的另一名丫头也支了出去。 房中只剩了姐妹二人,宋氏才低声问道:“阿姐方才那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做‘蓁蓁要来,必是有非来不可的道理’? 那话中显然另有深意在。 只是方才尚有丫鬟在,不便明言罢了。 “蓁蓁疑心我这病乃是人为。”面对自己的妹妹,宋锦娘并不拐弯抹角。 宋氏心底微惊:“是这丫头想多了……还是当真有人要害阿姐?” 若只是孩子的信口胡猜,长姐没道理还要特意与她提起。 “此前我与你阿兄亦都有过疑心,只是经了不知多少郎中,皆道是操劳过度所致……”宋锦娘方才经了一阵巨咳,此时的脸色显得尤为病弱,声音也透着沙哑。 “那——”宋氏神情反复。 “前日一早,蓁蓁带了一位傅姓的郎中来替我看诊。”宋锦娘缓声道:“那傅郎中彼时当着一众人的面儿,说辞与其他郎中并无甚大出入……然暗下却与蓁蓁言,我此番非是患病,而是中毒。” “什么……” 宋氏大惊失色。 中毒?! “此事非同小可,然眼下尚无具体定论,故而如今只同你一人说了而已。” “阿姐……”宋氏不安地抓住她的手,道:“那位傅大夫,我是认得的,不可否认确是有几分本领在的。他既有此言,想必定有依据,你万不可大意待之——” 宋锦娘点头。 “蓁蓁带来的人,我自是信的。只是究竟是什么毒,他如今似乎也说不出个名堂来……蓁蓁今日出门,兴许就是为了此事。” “既是许多名医都不曾诊出异样,定是十分棘手的……”宋氏道:“阿姐别着急,傅大夫既诊出来了,必有办法可想。” 说着,忽然想到了哑婆,遂低声道:“对了,我也带来了一位医婆……听蓁蓁说,人是太子殿下寻来的——不妨叫她也来瞧瞧。” 宋锦娘轻一点头。 多个人看看没什么坏处,毕竟这几年她活得正高兴,可一点儿都不想死。 宋氏便唤了守在外间的赵姑姑进来,吩咐她去请哑婆过来。 赵姑姑应下退去。 “阿姐可是不信身边的丫头了?”宋氏低声问。 “说不上不信,到底都是我一手提拔到身边伺候的。”宋锦娘道:“但也不可全信……若当真是有人下毒,她们便是最可疑的。” “既然如此,阿姐方才又为何非提那一嘴?岂不容易打草惊蛇。” 丫鬟们被支出去之前,阿姐所说的那句话她既然能听出异样来,日夜伺候在阿姐身边的丫鬟定然也听得出。 “言明眼下所知,打草惊蛇固然不可取,然略微透一透口风却是无妨的。”宋锦娘似有所指地道。 宋氏这才明了。 原来是刻意为之,意在试探。 方才从这房中出去的两个丫鬟,少不得要被人盯着了。 宋氏刚欲再问些什么,却听丫鬟来禀,道是老太爷和老爷过来了。 宋氏忙站起身。 “父亲回来了。” 宋锦娘撑着身子要坐直些,宋成明已经先一步按住了她的肩膀。 “明知自己有病在身,还强撑什么?瞧瞧都瘦成什么模样了……”老爷子眼眶微酸,问:“近几日感觉可好些?” “已是好了许多了,女儿不孝,叫父亲忧心了。父亲一路车马劳顿,该好好歇着才是。” “躺下说罢。”宋成明按着人躺下,又亲自替女儿掖了被角。 “阿哥。”宋氏看向宋聚,见他面上亦有掩盖不住的疲色在,显然是这些时日没少操心奔忙。 宋聚对她点了点头,原本有几分紧绷的脸色也缓和了下来。 “可是那些人又来吵嚷了?”宋锦娘向他问道。 宋聚摇头道:“没有的事,阿姐就安心养病,其它的先别操心了。” 宋锦娘微微皱眉,看向老爷子:“父亲……” 父亲方才是与阿弟一同进来的,应已知晓了眼前的局面。 然老爷子也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道:“听你阿弟的,好好养病比什么都强——我这当爹的都回来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宋锦娘闻言无力地笑了笑,也不再深问。 到底问与不问,区别也不大,倒不如听父亲的话,叫他放心些。 宋氏心有困惑,同兄长交换了一记眼神,便也识趣地没有多问。 不多时,哑婆便被带过来了。 而她的刚替宋锦娘诊看至一半,心情复杂凝重间,外间又有脚步声传来。 两名丫鬟打扮的小姑娘走了进来。 宋氏望去,先是微微一愣,旋即便将人给认了出来。 虽说乍一看容貌似有着不小的分别,但自个儿生的闺女,岂有认不出的道理? “外祖父,舅舅,姨母。” 张眉寿也无半点隐藏自己身份的意思,她这丫鬟打扮,不过是为了瞒住外头那些人罢了。 “母亲。”下一刻,她就朝着宋氏跪了下去,腰背挺得笔直,语气诚挚地道:“女儿错了,女儿万万不该阳奉阴违地瞒着您跟过来,您罚我吧。” 说话间,伸出了双手,掌心朝上主动讨罚。 804 罕见 喜上眉头正文卷804罕见总归错是迟早要认的,错也是真的错了,早认早省事,挨打挨骂她也认,别耽搁了办正事就成。 咳,且认错这种事情,人多要比人少好。 “万万不该?再是万万不该,你不还是跟来了?” 宋氏气得不轻。 错的这么明明白白的,认错又认得这般干脆到位的——世间怕是不好找出第二个来! “声音这么大作甚,屋子里又没一个是聋子,直吵得我耳朵都疼了——还让不让人好好看病了?” 宋氏刚要再开口时,身后传来长姐不悦的声音。 宋氏愕然了一瞬。 她声音究竟哪里大了? 不过是语气稍重了些而已……而论起语气重,还抵不过长姐对她说的这句话来得重呢! 紧接着,父亲也朝她看了过来,道:“孩子错也认了,跪也跪了,你这做母亲的就该多担待些。” ‘就该’? 宋氏眼角抽了抽。 这言辞间浓浓的命令与警告算怎么回事? “父亲,您不能这般溺爱于她,再叫她日渐养成不知轻重的性子。”她忍不住道。 “怎么就不知轻重了?我看蓁蓁倒是沉稳懂事——你像她这般大小的时候,可断没她一半乖巧呢!”老爷子皱眉道:“且孩子都这般大了,又是个姑娘家,脸皮儿薄着呢,你好意思就叫她这么跪着?” 宋氏:“……” 连跪着都成了她的过错了? 她可什么都没说呢,就被这一通讨伐! “快别跪着了,地上凉……”宋聚上前将外甥女扶了起来。 张眉寿默默无言。 舅舅的好意她都懂,可五月里的江南,已是热得只能穿薄衫了……与其说地上凉,这“凉”字后头倒更像是少了一个“快”字。 然话虽敷衍,可宋聚一颗护着外甥女的心却是真切的,将人扶起之后,又向宋氏叹气埋怨道:“蓁蓁这几日还病着呢,一路上车马颠簸吃了不知多少苦,一见面你只顾与她发难,也不知道关切一二……” “……” 宋氏彻底无言了。 以往在家中,她因觉得自己有些溺爱女儿,心中为此时常感到不安不妥——可此时在这一窝子护短精的衬托下,她才忽然意识到,自己根本就是个难得一见的严母。 然视线扫向站在宋聚身边的女孩子,却是半点气也生不出来了。 五官肤色可以修饰改变,可那较之离京之前显然是瘦了一圈儿的身形轮廓却必然做不得假。 真病了? 宋氏有心想问一句,然奈何父兄长姐方才将她架得高高地,此时倒不好忽然软下态度来。 偏那丫头像是知晓她的心思似得,竟主动开口讲道:“不过是寻常咳嗽罢了,服药后已然好多了,母亲不必忧心。” “咳嗽可不是小事,久咳是会伤及肺腑的——”宋氏微微皱眉:“痊愈之前,切记要按时服药。” 女孩子闻言眼角弯弯地点头。 宋氏在心底无力地叹了口气。 她也想硬一硬,可这丫头稍有贴心之举,她这一颗心就软得一塌糊涂了。 罢了,想来这也不能怪她,谁叫她骨子里也是宋家人呢? 此时,原本坐在床边矮凳上替宋锦娘诊脉的哑婆,将手收了回来,站起了身。 “如何?” 宋聚连忙问。 哑婆有几分犹豫不决。 离京前姑娘对她有过交待,有病治病,有毒解毒——但若遇到了不该说的‘病情’,为免引起不可控的麻烦,也不必急着同宋家人说明一切。 但那是姑娘不在场的前提下,而眼下姑娘也来了。 她想看一眼张眉寿此时的神情,然屋内之人的注意力皆在她身上,她亦不敢表现的太过异样。 尤其是……她这几日隐约察觉到太太似乎对她起了疑心。 “都先去外头守着吧。”见她迟迟不语,宋成明肃容吩咐房中的下人。 丫鬟婆子们便都退了出去。 “前两日傅大夫来替我姨母诊看过,私下与我说,姨母今次非是患病,而更像是中毒。”张眉寿开口讲道:“哑婆倘若是诊出了什么来,不妨明言。” 哑婆心领神会地点头。 宋成明父子则是面色大变。 竟是中了毒?! “因尚不清楚是中的什么毒,傅大夫也只是大致猜测,故而这两日还未来得及告知舅舅。”张眉寿道:“哑婆说不得话,还需劳舅舅命人取纸笔来。” 宋聚也知晓轻重缓急,眼下只得压下心底惊诧困惑,点头后,转身去了外间着人取了笔墨。 片刻后,房内众人望着哑婆在纸上写下的那一个笔迹笨拙的大字,均是色变。 “蛊……” 宋氏面容震惊地道:“怎会是这等邪门之物!可别是断错了——” 蛊毒之术,向来为人所忌讳,尤其是在京城之中,明面上根本不可能被人提及,她更不曾见过,不过是在那些不知真假的奇闻怪谈里听过几回罢了! “这不应当……”宋聚回过神来,微微摇了摇头,道:“先前我与阿姐也曾私下有过疑心,是否有人暗中加害——因此明面上所请虽皆是郎中名医,暗下却也寻来了不少巫医甚至是江湖大夫,其中不乏懂蛊者……若果真是中蛊,又岂会诊不出来?” 行商人家,尤其是他与阿姐常年在外奔波,所见所知自然比寻常人来得要多——因此早早便想到过巫邪之术。 哑婆闻言,便又在纸上写下一行字,示于人前。 ——此蛊名为百日蛊,极罕见。 既是极罕见,寻常懂蛊者诊不出来也在常理之中。 张眉寿看了一眼哑婆。 极罕见不假,且罕见的缘故她记得田氏也曾与她说过——此蛊乃南家独传,需以有南家血脉之人的鲜血精心喂养数年才能养成一只。 且还需是嫡系三代之内的血脉,五服之外或旁支等血脉稀薄者,极难育得此蛊,即便侥幸育成,也无甚杀伤力可言。 可南家嫡脉——除了田氏和已故婉兮的母亲之外,竟还有其他人逃过当年的灭门之灾吗? 这个问题她想了数日,但答案或许只有田氏才知道。 面色凝重的宋成明看向哑婆,还算镇定地开口问道:“既同样都是毒,那不知可有解法没有?” 805 暗涌 喜上眉头正文卷805暗涌他活到这把岁数,自认还算有几分分辨真假的能力。 这位哑婆一路照料着他,性情举止皆是万般谨慎。且又是蓁蓁和太子寻来的人,若不是有十成把握,应不会信口开河。 哑婆闻言,又握起了笔,一笔一划在纸上写了起来。 这次她写了许多,算是对此蛊解法的大致解释。 此蛊乃是母子蛊,母蛊是以蛊主的鲜血饲育而成,解蛊亦需蛊主的心头血才能将中蛊者身体中的子蛊引出。 换而言之,若想救得宋锦娘性命,必须要找到幕后之人及真正的养蛊人。 这正是此蛊的难解之处。 宋聚看罢,下意识地道:“这未免也太邪乎了……” 邪乎算是好听的,他甚至觉得有些荒唐。 可却也清楚,这世间本就有太多事情的存在似乎就是用来推翻世人的寻常认知的。 “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宋成明语气坚决:“锦娘这病本就透着蹊跷。” 且其他郎中根本治不得,如今既然有这条路可走,哪怕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却也要尽力走到底试一试。 “父亲说得是。”宋聚也无半点犹豫地点头。 如父亲所言,不管如何都要一试。 宋成明在一旁的椅中坐了下去,看向儿子问道:“既然早已有所怀疑,那可有值得怀疑之人?这些时日,是否查到了什么可疑之处?” 张眉寿站在他身边静静听着。 她家外祖父确有过人之处,初听闻这等骇人听闻的真相,却仍能做到冷静接受,理智对待。 “起初想着,凡事必有因由在——父亲当知晓,近年来咱们宋氏商号从云家手中拿回了不少生意。儿子说是宋氏商号的大东家,但论起做实事,阿姐的头脑能力,却是在我之上。”宋聚说这些时,语气坦荡,无一丝要避讳的意思。 在他眼里,阿姐就是阿姐,同父亲一样,皆是他的亲人。 且长姐无儿无女,说是为了宋家,却等同是在处处帮衬着他,他只有感激的道理。 “你们怀疑云家?”宋老爷子微微皱眉,似在思索着什么。 若单从竞争关系上来说,云家确实极有可能下黑手。 且据他所知,云家如今的大东家,本也不是什么正直磊落的人物,能做到今日这个位置,内情似乎不少。 “没错。”宋聚略顿了顿,如实道:“方才在前厅里的那些族人与各处掌柜,今日已不是第一次过来闹了——起初只是因阿姐在病中无法理事,前来催促生意上的事务与决策。可这些时日瞧着,其中不乏有刻意事事前来请示,借机怠工于我施压者,且话里话外皆是不满与抱怨,大有要趁机多拢些好处的意思。” 这些年来,宋氏商号是由他和长姐共同在打理。 长姐这一病便是两三月,他一开始还勉强能应对得了,可渐渐又显出分身乏术的无力。 即便长子和次子可以在一旁分担一二,可到底还太稚嫩,再加上某些族人的刻意缠绊,这段时日他深觉吃力无比。 阿姐看似只是生了场病,可这场病下却不知藏着多少暗涌,又让多少人蠢蠢欲动。 宋成明脸色微沉:“这是宋家将他们喂得太饱了,不觉间将胃口撑大了。” 方才他也去了前厅。 其中有两个老掌柜是当初跟着他手下做事的,仗着有几分威望,趁他不在便倚老卖老拿起了架子来。 然方才见了他,却是屁也不敢放一个了! “父亲及时赶回来,想必他们在明面上暂时不敢再闹了。”宋锦娘微微叹了口气。 然父亲年纪到底是大了,前些年因养病的缘故早已不问商号里的生意,许多事情已是力不从心。 于是她又道:“但背地里使软招儿,却是免不了的——” 因她是女儿身,又是与人和离后回的娘家,且在生意在横插这一手,挡了不少人的好处——因此族中不少人都对她颇有微词,只是碍于她这些年来为宋氏商号做了不少事,才将那份不满生生压了下去。 此番眼瞧着她病重,医治无望,那些人就忍不住跳出来了,借着阿弟一人无法顾全商号之事,为大局考虑的由头,是想趁机拿回‘本该属于他们’的那份好处和话语权。 张眉寿心底微冷。 前世的宋家,应当就是在这等局面之下开始走向没落的吧? 先是姨母病逝,紧接着是族人为了争夺利益而内讧离心,她舅舅独自一人难控大局—— 上一世她只当是偶然,当真是宋家的气运尽了,可这一世看来,从她姨母“患病”开始,就有一只手在背后操控着一切。 “眼下这局面,绝不单单只是有样学样——他们私下里必然是打过商量一同合计过的,这样的事情,在商号里也不是头一回了。”宋成明微微攥了攥拳,道:“这次可知是何人带的头?” “应是吴掌柜。”宋聚答的没有犹豫,冷笑一声道:“明面上他看似在从中调和,实则不过是变相劝我妥协罢了。” “原来是他。”宋成明眼神微冷。 吴掌柜原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是个有才干的,表面忠厚内里却心思活泛——他让对方挂着苏州数十个铺子的大掌柜之名,除了是做给其他人看之外,实则也是为了将人放在眼皮子里底下以便掌控。 若是此人的话,按着寻常伎俩来推断,应是想挑的宋家族人相互争夺,从而在一旁坐收渔利了。 但阿聚先是提及对云家的怀疑,话至一半又转而说起此人,莫非是有什么关连不成? 宋成明眼中含着问询之意。 “想来父亲应当也有听闻,吴掌柜家中长子素来好赌,几乎要败光吴家积蓄,却仍屡教不改。吴掌柜早些年因此狠下心将人除了族,由其自生自灭。” 宋成明点了头。 此事他自然知晓。 “但父亲有所不知的是,这个吴大被除族之后,依旧四处借钱去赌。去年临近年关时,因欠了赌坊一千两银子,险些被砍了一只手——吴掌柜到底不忍心,又花了一千两银子将人赎了回来。”宋聚道:“因着此事,吴家上下这个年节过得都十分拮据。” 可年后不久,却出了一件“怪事”。 806 底气 “约是上元节后,经余盛手下的人来报,吴掌柜家中的那位填房,悄悄差了家中不起眼的丫鬟在玉华铺中花费了近一百两银子买了胭脂水粉。” 毕竟是大掌柜,他命人暗中多留意些,也是出于谨慎。 一百两银子或许算不上什么大数目,但能拿一百两银子出来买脂粉,可见手中还是阔绰的。 且又不曾声张,那银子的来路就难免叫人多想一层。 那之后不久长姐便病下了,紧接着就是宋家一干族人促成了眼前这局面。 到底是生意人,脑子里装的条条道道多了些,他与阿姐便曾暗下猜疑主导此事的吴掌柜,会不会是受了他人驱使收买,亦或是与外人相互利用。 至于对方是何人——他们首先怀疑的自然就是云家。 这些话不必明言,宋老爷子也已听懂了十成,眼下只问:“可查到什么往来了没有?” 宋聚却是摇头。 “不仅半点蛛丝马迹都不曾查到,且自那之后,吴家的日子过得依旧紧绷。若非余盛做事我信得过,倒真要怀疑那一百两银钱买脂粉之事是谣传了。” 后来他想,许是妇道人家藏了些私房钱拿来自己花用也说不定,到底那吴大本是吴掌柜的原配所出,这位继母有些私心应也没什么奇怪的。 所以这条本就不明朗的线,算是就这么断了。 宋成明微一颔首。 如此说来,许是多疑了也说不定。 “会不会是隔墙有耳,有了防备?”只在一旁静静听着的张眉寿,此时开口讲道。 也许是一开始余盛得知了此事,传到了她舅舅耳中,便被吴家人知晓了,继而谨慎地收起了尾巴也说不定。 哪怕是她想多了,或许吴家也确实没有那么多猫腻在,但有一点——云家这条线目前不能断。 在外祖父他们眼中,云家最值得怀疑的地方乃是两家商号之间的竞争。 这种怀疑,很浅显,因此也极容易打消。 但在她眼中,云家却远远比表面来的更加可疑——云家背后的靠山是湖广巡抚古家,而古家与继晓早年便有牵扯勾结,眼下这等局面之下,由不得她不去多想。 姨母也说了,近年来宋家从云氏商号手中拿回了不少生意。 而云氏商号的利益,关乎的必然也有古家的利益——古家背地里为云氏商号做了这么多,岂会是不求回报的? 更何况,她之前与祝又樘对古家暗中扶持云氏商号大东家的意图,有过一个不曾明言的大胆猜测。 听她这么讲,老爷子和宋聚互视了一眼,问道:“当初盯着吴家这件事,是谁经的手,又都有哪些人知晓?” 实际上他对儿子的办事能力是信得过的,但蓁蓁既然提了,他自然要多问一句。 “余盛向来谨慎,绝不至于打草惊蛇。”宋聚微微皱眉思索着道:“只与阿姐商议过——便是瑜哥儿他们都不曾提起。” 宋锦娘则道:“那日商议之时,这屋子里只有阿聚和弟妹,丫鬟们也都支开了。” 宋聚微微一愣之后,下意识地道:“对,阿芝也在,但她向来知晓轻重,应也不会走漏风声。” 宋锦娘垂下眼睛,无声点了点头。 “无论如何,在找到别的线索之前,云家还是要多盯着些。”宋成明道:“去叫人好好查一查,他们暗下可曾与什么身份异样之人有过往来。” 懂这等邪术的,想来多半是身份隐蔽轻易见不得光的。 譬如这位“民间奇人”哑婆—— 听出了自家外祖父此般认知的张眉寿在一旁默默不语。 几人刚要再说些什么,帘外传来了丫鬟的声音。 “饭菜已经备好,太太特吩咐奴婢前来请老太爷,老爷及姑奶奶去饭厅用饭。” “知道了。”宋聚应了一声。 那丫鬟在帘外福了福身子,便退了出去。 “父亲,你们且都先去安心用饭吧。”宋锦娘说道:“眼下的眉目大致只有这些,余下的话晚些再说也不迟。” 宋成明点了头。 即便此时并无胃口可言,但他作为一家之主,明面上有族人在盯着,暗下或还有暗害锦娘的眼睛在看着,借用亲家老太太常说的一句话——他还需稳住才行。 “我留在这里照看阿姐。”宋氏尚有些难以回神。 “也好。” 在宋锦娘开口拒绝之前,老爷子先点头允了。 一则二闺女眼下这模样去了前头,怕被人瞧出异样。 二则—— 今日的饭菜想必十分丰盛,蓁蓁是以丫鬟身份出现在宋家,二闺女不去,他才有理由让人多送些可口的好菜过来啊。 人以食为天,局面再叫人忧心,却也不能委屈了孩子。 张眉寿便和宋氏陪宋锦娘说了会儿话。 但没说上几句,宋锦娘便睡去了。 她如今撑着一副虚弱的身子,早已是强撑着。 张眉寿缓缓松开了被她握着的那只手,动作小心地扯过薄被替她盖好。 宋氏见此一幕,又看了一眼熟睡中长姐病弱不堪的脸庞,眼泪就又流了下来。 “母亲放心,姨母定会无事的。”张眉寿轻声安慰道,取了帕子替她擦泪。 然而她心中并无太多把握。 宋氏点了头,看了一眼一旁的哑婆,又看向女儿,道:“母亲自知帮不上什么忙,如今只想守着你姨母而已。外头的事,有你外祖父和你舅舅在撑着——你这里,母亲也不多问了,母亲信你,也知道你会尽力而为。” 张眉寿微怔之后,郑重点了头。 果然,关于哑婆,或者更多,母亲察觉到异样了。 但也无意藏着这份心思,只是告诉她——她是信她的。 此时选择同她说开,意在愿意做她的后盾,让她不必有顾忌地去做自己想做的。 “多谢母亲。” 张眉寿冲宋氏笑了笑。 她忽然觉得心底又添了许多底气。 当然,或许她并用不上母亲来帮她做什么。 但有母亲的信任与支持,终究还是不同的——果然,人不管活了多久,经历了多少事,只要有娘亲撑腰,就会觉得底气十足啊。 母女二人说了会儿话,便有丫鬟送了饭菜过来。 807 “叛徒” 喜上眉头正文卷807“叛徒”宋氏半点食欲都没有,但见女儿委实瘦了太多,便也勉强陪着吃了些。 张眉寿想让她多吃些,也刻意用得极慢。 饭后,宋氏仍不肯离去。 然连日来的赶路,患病,与心神紧绷,早已叫她的身体疲惫至极,此时靠在一旁的软榻内没多大会儿,便不知不觉地睡去了。 阿荔上前替她脱下了鞋子,又将她的身子往榻内挪了挪,她都无甚察觉一般。 张眉寿拿了条毯子过来,覆在她身上,转头轻声交待了一句:“赵姑姑,劳你好好照看着我母亲。” 赵姑姑点了头,复又关切交待了她一番。 张眉寿一一应下之后,方才带着阿荔轻手轻脚地离去。 她一路回到了如今在宋家的住处。 “姑娘回来了。” 阿荔刚将院门合上,阿英便迎了上来行礼。 这座偏僻的小院子是宋家命人临时收拾出来的,因她此番带着阿荔与阿英借着的是张家丫鬟的身份,待遇自是同身为表姑娘时大有不同。 单独给了一座小院儿,已是尚不曾认出她的舅母足够看重张家、与宋家家大业大的体现了。 且院中没有其他人在,出出入入,说起话办起事来倒是更方便。 张眉寿刚回了房中坐下,片刻就听阿荔来禀:“姑娘,哑婆过来了。” “让她进来吧。” 人是她请过来的,她有问题要问。 身穿素蓝褙子,微微掺白的发丝挽着妇人髻的‘哑婆’入得房中,向张眉寿行礼。 阿荔守在一旁,阿英则退去了外间守着。 至于这座小院子,看似安静,实则暗中有棉花和清烈守着,全然不必担心隔墙有耳。 “可知道是何人下的蛊?” 房中,张眉寿直言问道。 在人前一直以哑疾示人的田氏此时开口道:“姑娘,我当真不知。” 她方才再三确定了是百日蛊无疑,内心亦是大为震惊。 她自然也知道张眉寿此时的想法与猜测,因此又主动讲道:“当年南家出事时,我并不在场。而这些年来除了阿舒之外,我也不曾得知南家嫡系一脉还有其他幸存之人。” “此蛊当真只有南家嫡脉可以饲育?”张眉寿问。 田氏没有迟疑地点头。 在南家,是否能育成此蛊,也是拿来检验血脉是否纯粹的一种手段。 “且此蛊与其它蛊虫不同,一旦离开蛊主的鲜血喂养之后,只能存活百日左右。” 这也是百日蛊一名的由来。 田氏道:“故而也不可能是以往的南家人遗存下来的——” 张眉寿点了头。 说到底,还是有其他南家人活着。 “我记得你曾说过,当年继晓暗害南家之时,除了与古家勾结之外,南家还出了叛徒与之里应外合,你可知那叛徒是谁吗?”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叫田氏听得愣住。 旋即反应过来张眉寿的意思,不禁问道:“姑娘是疑心……宋家姑奶奶中蛊同那妖僧有关?” 张眉寿多看了她一眼。 笨倒是不笨,反应也够快,就是气人的时候也是真的能将人生生气得吐血。 见张眉寿点了头,田氏面色变幻着道:“姑娘的怀疑不无可能……兴许那叛徒当年被继晓带走了,暗中为他所用也有可能……但当年我只听到他们说,在南家有内应在,却不曾听到那内应究竟是何人。” 那时她唯恐暴露,也不敢细听,一心只想着尽量让继晓降低防备心,好叫她有机会逃出去报信。 知道她不会在这上头撒谎,张眉寿也未有再深问。 实际上,下蛊的人究竟是谁并不重要,即便知道是何人,可对方必然也已经隐去原有的姓名,找起来同样费力。 这两日,她已让清烈去见过殿下在苏州的探子了,希望能尽快打探到有用的线索。 “姑娘,苏州以外,或许也该去打听打听……万一那人已经不在苏州城内,再耽搁了,只怕不妙。”田氏低声道。 张眉寿闻言“嗯”了一声,道:“你有心了,此事我已经吩咐下去了。” 田氏点头。 也是,姑娘向来思虑周全,本不需要她来多嘴提醒。 “但我认为,此人多半还在苏州城中。”张眉寿问道:“你可曾想过,对方既为南家嫡系,必定精通各类蛊毒之术——为何偏偏选了百日蛊?” 田氏想了想,道:“宋家非寻常门第,人脉极广,所请大夫中亦不乏见多识广的江湖郎中……若是寻常蛊毒之术,恐会被察觉。而百日蛊从种蛊到要人性命,需耗时百日,看似与操劳之下所患顽疾无异——如此之下,极不易被人发觉异常之处。” 宋家大姑奶奶,在江南乃至大靖都是有名气在的,对方想下手,首先要考虑的或许就是尽量不叫人察觉到异样。 “再有便是,此蛊相较于其它蛊毒,解起来更是不易,必须要找到蛊主方能救回性命。”田氏又道。 张眉寿点头。 “你说的这些都没错,但我怀疑,对方还有另一个目的——或是有意引你出面。” 此蛊乃南家独学,外人别是说是解,便是见过都是罕事。 而此前她在京中先后出手解了云妃和苍家老太太身上的蛊,继晓必然怀疑过“南瑜”尚在人世。 当然,这只是就眼前的局面而生出的一个猜测。 前世此时,“南瑜”早已不在人世,可她姨母还是为人所害,可见对方的主要目标就是她姨母,或者说是宋家。 但局面不同,各方人的意图或许也会有不同,到底她也无法得知前世姨母是不是也中了这百日蛊。 田氏闻得此言,显然紧张了起来:“姑娘,若果真如此,我该怎么做?” 这些年经了这些事,甚至最大的那个秘密也已让对方知晓,这一切都让她在不觉间彻底将面前的小姑娘视作了主心骨来看待。 “做咱们该做的便是,无甚好怕的。”张眉寿端起茶盏吃了口茶。 田氏听得“咱们”二字,内心莫名就安定了下来。 正要再说些什么,忽然听得阿英压低的声音自外间传来:“姑娘,有人过来了。” 808 小坎肩儿 喜上眉头正文卷808小坎肩儿阿荔忙凝神听了听,隐约也听得有细微的脚步声在朝着此处靠近。 她非是自幼习武,到底比不得阿英他们来得敏锐,又静静听了片刻,才得以判断道:“姑娘,听着像是有两三人。” 张眉寿闻言点了头,下意识地看向那扇大开的窗棂。 会在此时特意来此处见她的人,她能想到的倒只有她家舅舅了。 又等了片刻,那脚步声便也清晰地传入了她的耳中。透过雕花窗往外看,那进了院子里,身后带着两名仆人,身穿宝蓝色圆领衣袍,腰间悬着个玲珑小巧的金算盘的人,确是宋聚无疑了。 张眉寿站起了身来,带着阿荔迎去了外堂。 “舅舅。”她矮身行礼。 “咱们宋家没那么多讲究,私下里这些虚礼免了便是。”面对唯一的外甥女,宋聚语气依旧温和有加,然眼底的忧色此时也藏不完全,他边坐下,边指了对面的椅子:“咱们坐着说话。” 张眉寿也不多言推辞,应了声“是”,便在他对面下首的位置上坐了下去。 阿英退了出去沏茶,宋聚带来的两名仆从也去了院外守着。 “这几日住得可还习惯?病可好些了?”宋聚关切地问。 他有意让外甥女还搬去以前的院子里住,但奈何孩子不肯答应,只道当真不必惊扰太多人。 他也不好勉强,只得暗中吩咐了可信的下人婆子多关照些。 “一切都好,病也差不多好全了,劳舅舅为我挂心了。”女孩子神态认真又柔和。 宋聚心底只觉得软极。 多好的一个孩子。 只可惜就要嫁入皇室了……每每想到此处,他心中便有担忧与不忍。 但向来也极疼爱这丫头的阿姐却说,担忧固然是要担忧的,不忍却是不必,只因这其中没有勉强二字在。 “舅舅寻我可是有事?”张眉寿问了一句,又主动道:“阿荔是我信得过的人,舅舅有话但说无妨。” 宋聚回过神,微一点头。 “方才将你外祖父送回去歇息,他心中装着许多事,便叫我同那位医婆问一问——你姨母她……如今的情况究竟如何?” 宋家没有真正的蠢人,听了那蛊虫的名字唤作“百日蛊”,心中少不得有猜测在。 只是方才当着宋锦娘的面,都未曾去细问罢了。 而他打听到那哑婆并不在阿姐院中,也不在宋家为其安排好的住处,是以才寻到了外甥女这里。 “我问过哑婆了。”张眉寿往内室看了一眼,没急着回答,而是问道:“舅舅可还记得姨母是何时病下的?” “应是在正月底,二月初。起初只是头痛疲累,然过了大半月,便渐渐卧床难起了。” “那便是了……”张眉寿声音低低地道:“这蛊常在百日左右取人性命,哑婆方才告知我,姨母此时的状况已是十分不妙。” 这一点,她不想瞒着舅舅。 “当真是百日?!” 宋聚听得这句准话,险些要坐不住。 今日已是五月初七……他来时已在心中算过不止一次,眼下离所谓百日之期,已没剩下几日了。 且说是百日,却还有一句“前后”,若是在“前”…… 宋聚不敢再想下去。 口中却下意识地道:“蓁蓁,据你所知——” 说话间,看向了内室的方向。 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关于蛊毒之说,他并非不信,但却也是第一次如此之近地接触到,若说单凭旁人几句话就全信无疑,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话虽未说完,张眉寿却也听懂了。 “方才之言,舅舅倒不必如实转述给外祖父听。”她说道。 外祖父看似镇定平静,可年纪与身子摆在那里,若全然如实告知,怕要难以承受。 宋聚颔首。 他也是这么想的。 下一瞬,又听那清凌凌的女孩子声音说道:“而若说这蛊毒的真与假,舅舅若想证实的话,今晚不妨与我去一个地方。” 宋聚闻言微怔。 “什么地方?” “锦清居。” 宋聚更是愣住。 锦清居……那不正是阿姐的院子吗? 他都要听得糊涂了。 这时,只听女孩子又开口说道:“舅舅,如今家中之事未明,尚不知究竟是谁要害姨母性命——今日之事与所听,还是只放在心底为好,不宜叫太多人知晓。” 宋聚沉默了一瞬。 这话不该是他反过来交待外甥女的么? 看着坐在椅中,眼角眉梢仿佛都透着严谨不苟的小姑娘,宋聚总觉得哪里怪怪地。 最后也只能归结于闺女同儿子不一样,而他缺乏养闺女同闺女相处的经验,觉得有些奇怪应也是正常的。 但还是点了头:“这是自然。今日既不在场的,暂时皆没必要去多言。” 有了吴掌柜之事的经验,他必当会更加谨慎。 张眉寿也不多做叮嘱,最后只又道:“夜中有些凉,今晚舅舅去时,记得要多穿一件衣衫。” 宋聚听得心底一暖。 若说闺女是小棉袄的话,那么外甥女再怎么说也是他的小坎肩儿吧。 几个儿子平日里就没这份细心。 不过他向来魁梧体健,这五月里的天儿,夜里哪用得着加什么衣衫? 这简直是在质疑他的健壮威武嘛。 然而晚间在临出门之前,想了想,还是叫人拿了一件外披。 咳,毕竟外甥女都交待了,他若不带,倒显得对孩子的关心不屑一顾似得。 宋聚对这平日难以体会到的来自小坎肩儿的关切之情十分珍视。 俞氏见状,微微愣了愣。 “不是说去阿姐那里?怎么,眼下是要出门吗?” 且即便是出门,今晚又不曾起风,并无什么凉意,以往都不曾见他加过衣裳的。 “正是去阿姐那里。”宋聚对她说道:“你且不必等我,早些歇着就是。” 俞氏闻言只好点头,目送他出了房间。 …… 夜色渐深,锦清居内的灯火熄了大半,只在堂中和檐下留了几盏灯。 丫鬟们也退去歇息了,只留了两个守夜。 宋氏夜里要歇在这里,便着人将宋锦娘隔壁的房间收拾了出来。 “都早些歇息吧,我就先回去了。”宋聚见时辰差不多了,遂与宋氏说道,边自椅中起身。 809 配合 宋氏点了头,起身送他。手机端https:// “你也别太逞强,别到时阿姐的病好了,你再倒下了。”宋聚交待了她一句。 “我有分寸,阿哥才是要留意着自个儿的身子……如今这局面,阿姐和父亲全靠着阿哥来撑着。” 兄妹二人说着出了前堂。 张眉寿也跟了出来:“母亲,我也回去了。” “嗯,明日不必起太早,多睡会儿,记得要按时喝药才行。”宋氏叮嘱道。 张眉寿一一应下:“我都记下了,母亲进去吧。” 宋氏点头。 一旁的丫鬟就要上前相送,却被宋聚制止了,“不必送了,进去照看大姑奶奶吧。” “是。” 那丫鬟福了福身,便退回了堂内。 宋氏目送了一会儿,也被赵姑姑扶回了房中。 将要走到院门处的宋聚转头与外甥女互视了一眼,就见女孩子向他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而后放轻脚步转了身,朝着院中一角走去。 阿荔已经悄悄地吹熄了手中提着的风灯。 宋聚忙也轻手轻脚地跟上,不时环顾左右。 虽然在自家这么干显得有些奇怪,但眼下既已经上了船,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一行三人很快走到了院中平日里最为潮暗的西南角。 宋聚愣了愣。 这里不是阿姐院中藏冰的地窖吗? 他来不及做太多反应,就见阿荔摸出了一把钥匙,打开了冰窖的门。 宋聚跟了进去,默默拢紧了身上的外披。 他总算明白外甥女为什么要交待他多带一件外衫了……确实很实用,甚至有些不够用。 “蓁蓁,究竟为何要来这里?” 拿来藏冰的地窖以青砖建成了拱形,因只是宋锦娘院中单独的一处小冰窖,故而空间有些狭小,使身形高大的宋聚倍感压抑。 “舅舅有所不知,据哑婆与我描述,这百日蛊为一对母子蛊,子蛊被种入人体内,在百步之内,却仍能与母蛊之间存有感应在,子蛊正是依附着这种感应而活。而这种感应一旦被长时间阻隔,子蛊便会取人性命――” 宋聚听得面色不停变幻。 百步之内…… 他明白了。 “而这百日蛊的母蛊,必须要在寒冷不见天日的地方才能存活。”张眉寿说话间,目光环视四下:“阿荔,去找一找。” 阿荔应了下来,将手中刚重新点亮的风灯放下。 冰窖中除了贮存冰块之外,还放置了几口箱子拿来存放一些惧怕暑气的食物及名贵补品之类。 片刻后,阿荔便在那几口箱子后面发现了一只木匣。 宋聚忙走了过去看。 那普通的朱漆匣子被几只锦盒压在下面,半点也不引人注意。 宋聚从阿荔手中接过,只觉得分量极轻。 “倒像是空的一般――” 看着其上那只小铜锁,宋聚微微皱眉。 可若是空的,又怎会上锁? 又被藏放在几口大木箱后面,其上堆着许多锦盒,轻易根本不会被留意到。 宋聚一颗心忽上忽下,捧着盒子,看向四周。 他急于想知道这盒子里究竟是不是如外甥女所猜想的那般,而这小锁看起来并算不上十分牢固,寻了硬物砸开就是。 “舅舅,不如让阿荔来吧。”张眉寿及时说道。 宋聚点了头。 他之前听说过,外甥女身边的这个丫鬟有些功夫在身。 但接下来的画面跟他想象中不大一样。 只见那丫鬟蹲身下去,从袖中摸出了一根铁丝来,不过几个呼吸间,就将那把锁打开了来。 “……” 竟是这种“功夫”吗? 他都不知道,现如今在京中做丫鬟,竟还须掌握这种冷门到甚至在触犯大靖律的边缘危险试探的手艺。 阿荔面色如常地将锁取了下来。 这手艺她是从棉花那里学来的。 毕竟她家狗男人本是杂技班子出身,又跑过江湖,所学杂且全。 匣子被打开,宋聚一眼就看到了空荡荡的匣子里,有着一条长约一指,通体看起来有些坚硬,黑紫色的无足虫。 宋聚瞳孔微缩。 他从未见过这般奇怪模样颜色的爬虫。 原本一动不动的虫子此时像是察觉到了匣子被打开,竟忽然蠕动了起来。 但并没有动上几下,又恢复了安静,蜷缩了起来,似乎是没了力气。 而此时,几人忽听得外面传来了惊呼声。 “快去请那医婆来,大姑奶奶忽然咳血了!” “快些!” 那是丫鬟惊慌失措的声音。 宋聚脸色大变,转身就要往外走。 “舅舅!”张眉寿将人喊住:“应是这蛊虫方才受到了惊扰,使得姨母体内的子蛊有些躁动――您放心,此时姨母应无大碍。” 而舅舅此时若贸然出去,才是不妥。 宋聚登时顿足,转头看向阿荔手中已经合上的匣子。 若说方才他还有些怀疑的话,那么眼已是下由不得他不信了。 “这匣子里……就是那所谓母蛊?”他语气紧绷地问。 张眉寿点头道:“没错,我从哑婆那里得知,此蛊离开蛊主的鲜血饲育之后,只能存活百日左右――而母蛊一旦死去,子蛊失去感应,姨母便危险了。” 宋聚的脸色沉得吓人。 四周寒气逼人,却压不下此时他内心的怒火与焦灼。 单是听那医婆说,是一回事,眼下亲眼见到这蛊虫,又是另一回事。 对方这般歹毒阴险,处心积虑地想要害他阿姐性命,倒像是谋划已久! 这东西被存放在此处,若说没有内应,他是一万个不信! 更为紧要的是,那蛊虫看起来似乎已是强弩之末,不知还能撑上几日――在那之前,能找到幕后的主使吗? 不觉间,他将目光从那只匣子上移到了外甥女身上。 他意识到,这个孩子从始至终都保持着冷静和理智,即便是在面对那骇人的蛊虫之时。 女孩子也在看着他,目光里没有一丝闪躲:“舅舅,这冰窖的钥匙,是姨母给我的。接下来的事情,还需舅舅从中商议配合。” 这也是她选择带舅舅来此处,将一切都在他面前摊开的原因。 姨母病重,外祖父年迈体弱,她若想在宋家行事,必须要有舅舅的配合才能在顺利之余,做到事半功倍。 接下来两日间,宋家渐渐传开了一个消息。 810 可疑之人 喜上眉头正文卷810可疑之人大姑奶奶的身子有大好之势了。 人人都说是二姑奶奶自京城带来的那位患有哑疾的医婆,使了不知什么灵丹妙药将大姑奶奶给医好了。 因是好消息,下人们议论传扬起来也并不遮掩,是以短短两日的工夫,宋家上下就已是无人不晓。 如此之下,宋家沉积了多日的压抑气氛也在逐渐消散。 时值正午,锦清居内,宋氏正在房中陪着宋锦娘用饭。 而此时,有丫鬟入得房内,笑着通禀道:“太太过来看大姑奶奶了。” 宋锦娘闻言道:“快请进来,怎好叫人还在外头等着?” 她话音刚落,就听外间的俞氏笑着道:“看来阿姐当真是大好了,单听着声音都亮了太多哩!” 说话间,人已走了进来。 宋氏起身含笑行礼:“嫂嫂。” “快些坐下——不知你们还未曾用罢饭,早知就晚些再过来了。”俞氏说着,忽然惊喜地“呀”了一声,看着倚在榻中的宋锦娘,道:“阿姐今日竟是已经能下床了?” 宋锦娘笑微微地道:“躺得久了,身上都要生出蘑菇来了。忽然离了床榻,好似连路都不会走了……今日还是芩娘扶着我,才勉强走了几步而已。” “那也可见是要大好了!这样的好消息,阿姐怎也不差人告诉我一声儿?”俞氏话中似有埋怨,却满是亲近。 边说边扫了一眼榻边长几上的饭菜,只见已是用了大半,宋锦娘面前的粥碗,也快要见了底。 见状,俞氏眼中笑意更深了些。 “到底你每日都要过来的。”宋锦娘笑着道:“再者道,又不是什么大事。若说大好,怕还有的熬。” “俗话说得好,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阿姐这才短短几日,有此恢复,已是少见了。”说着,忙催促道:“都别理我,饭可得趁热吃——我就是顺道儿来看看阿姐,见阿姐精神这般好,也就放心了,这便回去了。” 宋锦娘点了头。 “知道你忙,也不留你多说了,晚间得了空再过来就是。” 俞氏自是点头连声道:“好好好,晚间必要来陪阿姐和芩妹说话的。” “嫂嫂慢走。”宋氏将人往外间送了送,片刻后折返回了内室当中。 宋锦娘放下了筷子,微蹙的眉心泄露出了一丝痛苦之色。 宋氏连忙喊了赵姑姑来,二人几乎是合力将人抱回了床榻上。 “阿姐可是难受的紧?”宋氏满眼心疼,握着宋锦娘的手。 “说句实话,自吃了这药之后,倒确实觉得精神好了许多。”宋锦娘笑了笑,然那笑却渐渐转为了叹息声。 但再怎么瞧着精神变好了,却也是假的。 今日那些族人多遣了女眷来看望她,见她确有“好转”迹象,想必是能消停几日了。 但至多也只是几日罢了。 若她一旦…… “阿姐放心,一定会有办法的。”宋氏轻声安慰道:“那哑婆不是在纸上写给你瞧了么,眼下最重要的便是放宽心。” 宋锦娘斜睨了她一眼,半点也不配合地道:“这个时候你叫我放宽心,不是存心为难我吗。” 人终有一死,但她宋锦娘可不想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去。 若不能叫她看清那背后藏着的究竟是人是鬼,即便是死,到了黄泉路上她必也要再掉头回来。 然有一点…… 但愿真相不是她猜想的那般。 …… 天色渐渐暗下。 晚饭罢,张眉寿坐在房中对灯拆信。 见得那熟悉的字迹,还未去看内容,她便觉得一颗心莫名安定。 只是……回回对方这信写得都过于厚了些,少说也要费上五六张纸。 她倒也不缺耐心去细看,只是每每回信时,总要愁得不行——正所谓礼尚往来,她若写得太少,岂不显得敷衍? 可偏偏关于正事,颠来倒去也就那么几句而已,横竖用不了半面信纸,于是只得绞尽脑汁说些有的没的,加上比不得那位殿下的笔下生花,便显得絮叨得很。 再有便是,这习惯可谓影响到了她生活的方方面面,今日落了雨有些凉,心中不由就念着回头要在信上写于他看;瞧见两只猫儿打架,就同高手过招儿似得,有趣地紧,头一个念头也是要告知他…… 真真是将絮叨二字的精髓,给刻进了脑子里。 张眉寿看罢了信,重新一张张折叠整齐,收回信封内。 随后起了身,行至窗前,望着那轮弯月出神。 京城的月亮,也是这一轮。 殿下在信上对自己的处境未曾多提,只宽慰她,替她缜密地分析各方心思与当下存在的可能性,又想法设法替她调动人手——可她也想象得到,他如今必然不会轻松。 白家公子身陷诏狱,拒绝相助。 继晓已经得知了她兄长的真实身份,暗中还不知是何盘算。 还有她家兄长,那般聪明通透的一个人,此时又是何心境? 正当少年,三元及第,本该是踌躇满志踏上大好前程的时候。 种种挂念,叫她只想尽快回京。 然姨母之事,如今才真正是她心头上最大的一桩牵挂,甚至是高高悬起的一把利剑,随时都有落下的可能。 而此事与其他事又有不同,关乎性命危急,由不得她去细致谋划,抽丝剥茧地去查。 时间紧迫,她能做的就是尽力而为,然后等着未知结果的到来。 片刻,阿英走了进来,低声道:“姑娘,清烈回来了。” 张眉寿闻言转过身,立即抬脚去了外堂。 “姑娘。” 外堂内,身穿夜行衣的清烈向她行礼。 “今日可有进展?” 她在来到苏州的第一日,断出了姨母所中乃是百日蛊之后,便立即让清烈调动了祝又樘安排在此处的探子,去查了云家这段时日以来明里暗里曾接触过的可疑之人。 找到蛊主,乃是最紧急的事情。 但因不确定那人是何时来的苏州城,也不知其身份样貌,查起来无疑十分困难。 “回姑娘,这两日探子盯上了一名四十岁上下的男子。属下亲自跟了跟,亦觉得此人确有可疑之处。” 811 夜中 清烈低声道:“此人乃是年前腊月随同云家在湖南当地的分号大掌柜一同来的苏州,明面上是那名孙姓大掌柜的家仆。孙掌柜回陕西之后,他则留在了孙家在苏州的老宅,替其打理家中事宜。” 张眉寿顺着他的话思索着。 许多大商号,年底都会召集各地分号掌柜一同细理一整年的账目盈亏状况,共商生意上的要事。 此人那时随分号掌柜一同来苏州,可谓半点不引人注意。 被留在老宅中打理琐事,也无甚异样。 但是,湖南…… 巧的是,湘西便隶属湖南地界。 而湖南乃是湖广巡抚古逢知的管辖之地。 单凭此点,确实就已经值得深查。 她看向清烈。 既被怀疑上,定有其它异常之处。 果然就听清烈说道:“然经查,此人暗下常出入赌坊与烟花之地,出手阔绰——且皆是乔装前往,与白日里的仆从打扮截然不同。” 当然,单凭此点,也并不能说明太多。 出手阔绰,甭管来路正不正,兴许是人家生财有道。 或是不想引人注意,怕被主家责骂,才略作乔装。 清烈继续说道:“今日属下亲自跟了他一段路,一直跟到他回到孙家老宅,才真正发现了蹊跷之处——此人在孙家,有一处独院,并不与其他下人共住,且院中竟有一名家丁伺候。那家丁是习武之人,若非属下多了份谨慎,只怕是要被他察觉。” 想来也就是干惯了这等隐秘差事的他了,若换作清羽他们,恐怕当场就会被对方发现踪迹,从而打草惊蛇。 殿下独独派了他护送张姑娘来苏州,不是没有道理的。 张眉寿没有察觉对方的自我感觉良好,刚要问一问那中年男人的长相之时,却见清烈自袖中取出了一物。 “此乃属下所绘对方的大致样貌图,请姑娘过目。” 他将东西双手奉上。 张眉寿接过,展开了来看。 纸上所绘画像可见是个五官称得上端正,然脸颊有些清瘦凹陷的中年男人。 “画得不错,是学过画?” 张眉寿边将画像卷起,边随口问道。 “姑娘过赞了,只是闲来无事时,拿来打发时间的爱好罢了。” 想到棉花曾经所绘画像,一旁的阿荔沉默着看向窗外。 守在窗下的棉花似有所查一般,转过头来与她对视着。 只见阿荔脸上现出了一丝恨铁不成钢的神态,嘴唇轻动,无声吐出了一个字——学。 她阿荔身为大丫鬟,处处都不想输给旁的丫鬟,她的男人自然也不能输给别的随从才行。 棉花默默转回了头。 做随从很容易,但娶媳妇好难。 “姑娘,是否要将人先控制住,或带来见姑娘。”见张眉寿一时没说话,清烈主动问道。 “你武功虽定在他之上,然此人兴许极擅使毒,决不可轻举妄动与其交手。” 这世上有些毒发作极快,她到时即便有心想救怕也来不及。 清烈上一世是因暗查白家的案子而殉职,这一回祝又樘将人保了下来,交到她手里,她便不可能叫他冒这个险。 “眼下只需暗中盯着,待我先确定了对方身份,再设法将人引出来。” 清烈闻言应“是”。 “近身交手断不可取,但有一事,需得你去办。” “姑娘只管吩咐。” “待其出门之时,潜入卧房内,取几根须发即可。” “?” 清烈眼底有着困惑。 但其中缘由轮不到他来多问,照做就是了。 清烈退下之后,张眉寿向阿荔道:“去请田氏过来一趟。” 这画像画得极生动传神。 其上的人她并不认得。 而若田氏认得,便可证明没有找错人。 约等了一刻钟的工夫,田氏便随阿荔一同过来了。 “姑娘。” “看看吧。” 张眉寿指着桌上的画像道。 田氏在路上已听阿荔大致说明了情况,眼下没有迟疑地上了前,将那画像展开了来看。 只一眼,面色便已大变。 又待细致地打量了片刻,确定正是自己记忆中的那人没错,不由震惊地喃喃道:“怎会是他……” 张眉寿心底陡然生出希望来,忙就问:“他可是南家人?” 田氏好一会儿才得以点了点头。 “是。” 她的目光仍然胶在那幅画像之上,道:“这是我家中庶出的舅舅。” “舅舅?”张眉寿一时有些不解。 田氏低声解释道:“因要选出每代最有天赋的嫡女来传承蛊术,故而南家与其他人家有些不同,常需招赘上门——我父亲便是南家的赘婿,这画上之人,正是我母亲同父异母的庶弟。” 只是在她幼时,父亲就患病去世了,一直以来替代父亲教导她的人是极严厉刻板的外祖父,也就是南家覆灭之前的最后一任家主。 张眉寿这才了然。 原来南家等同是田氏的外祖家。 那么这个舅舅哪怕是庶出,却也是实打实的南家嫡支血脉了。 她一颗心彻底落定了下来。 如此一来,姨母的蛊,十之八九有解了! 田氏却站在桌前望着那幅画像,陷在了巨大的惊惑中,久久无法回神。 ……为何会是舅舅? 在她记忆当中,幼时周围为数不多肯宠着她,陪她说话的人,便是这位小舅舅了。 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她不知道的隐情? …… 夜色渐深,夜幕中的薄云如一层浮动的轻纱,轻轻拂过皎洁弯月。 锦清居内,宋氏姐妹已经歇下。 熄了灯的四下,一瓦一木,在浅浅月色的笼罩下显得极宁静,只隐约可听得自墙角处偶尔传出一两声虫鸣。 宋锦娘住着的卧房中,行出了一道身影。 绣鞋轻软,踩在地上几乎不曾发出什么声音,守在外间的丫鬟睡得正熟,并不曾察觉到什么。 那道身影脚步极轻地来到了冰窖前,取出钥匙将门打开。 冰窖中寒冷刺骨,她为了不发出声音,却连一件外披都不曾穿,仅着一身中衣,此时冷得牙关打颤。 她摸索着点亮了备好的半截蜡烛,刹那间,光影一闪,背后忽有一阵凉风吹拂而过。 她心口处一阵狂跳,蓦地回过头去。 812 是她 喜上眉头正文卷812是她然而昏暗中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 或是方才进来的急,忘了关地窖的门,有夜风灌了进来…… 她不敢有片刻耽搁,大步朝着那几口木箱处走去。 她一只手握着蜡烛,另一只手将一只只锦盒挪到一旁,最后才摸到一只不起眼的小匣子。 这一刻,她心中略定。 她就知道东西一定还在——如若真被发现了,宋家此时又岂会这般平静。 可宋锦娘怎么会突然有大好的迹象? 她分明是按照那人的交待做好了一切,那人也说了,这蛊毒外人根本解不了……难道说那位哑婆当真不同寻常? 但那人也叮嘱过她,倘若到了不会再引人注意的最后关头,只要将那蛊虫烧死,中蛊之人就会必死无疑…… 她这些时日也想这么做,但迟迟下不了决心。 但眼下这局面,她若再不做些什么,事态怕是真要脱离掌控了。 趁着眼下宋锦娘还未曾真的大好,及时结束这一切,或许这几日的好转在旁人眼中便只是回光返照而已,到时想来也不会引起什么猜测和麻烦。 她这般想着,边取出了贴身藏放的钥匙去开那把小锁,眼底闪过挣扎之色。 但那一丝挣扎,并没能动摇得了她的决心。 如今她根本没有退路。 “嗒——” 铜锁被打开了来,发出细微清脆声响。 她迫不及待地将匣子打开了来。 然下一瞬,却是脸色大变。 匣内空空如也,无一物在! 蛊虫不见了! 这一刻,巨大的惊诧与恐惧同时向她袭来,她拿不安的眼神在四下不停地搜寻着。 按理来说,这匣子和铜锁都完好无损,虫子绝不可能自己爬出去才对! 但眼下她除了先找一找,根本没有其它什么能做的。 几口箱子均被她挪开,任何一个角落都不曾放过。 四下寒气侵蚀,所触碰之物皆如寒冰一般,叫人忍不住牙关打颤,然她却是一颗心仿佛要跳出嗓子眼儿,短短片刻间已是满身的汗水。 而此时,身后忽然有一道声音响起。 “不知太太在此处找什么?” “……” 她浑身一僵,手中的蜡烛砸落在地,烛芯挣扎着闪了几下便灭了。 四下陷入短暂的黑暗,直到那藏身在昏暗中的人点亮了手中的火折子。 这是锦清居的大丫鬟,名唤阿湘,自幼习武,这些年来一直跟在宋锦娘身边。 此时阿湘定定地看着那道熟悉的背影,克制着心中的惊怒与冷然,只凝声道:“此处太冷了些,还请太太随婢子出去吧。” 那人转过了身来,正是俞氏。 此时她轻抚胸口,余惊未了地道:“原来是阿湘,竟不知你是何时进来的,方才可是将我吓得不轻。” 阿湘抿了抿唇,并不多言,只侧身让了道。 俞氏的目光飞快地扫了一眼地上的匣子与钥匙,强压下内心的慌乱,清楚地知道此时多做多错,唯有在阿湘的注视下尽量镇定地出了冰窖。 不多时,锦清居内重新亮起了灯火。 尚在外书房中理账,未曾歇下的宋聚一路大步赶来,目光在堂中扫视了一圈,不由皱眉问道:“人呢?” 阿姐不是叫人来给他传话,说是已经将那内应给引出来了吗? 没错,此番阿姐所谓“大好”,不过只是引蛇出洞的手段罢了。 宋锦娘这两日所服,乃是傅大夫所配拿来吊着精神的药,与先前张秋池考乡试时所用是相同的药,因此此时精神尚可,被宋氏扶着坐在了堂中铺了软垫的圈椅中。 听得宋聚发问,她没有出声,只脸色比白日里更加苍白了几分。 宋聚看向立在一旁的俞氏。 俞氏方才回到此处,已披了件外衣,然卸了钗环的头发却是散着的,松松挽起半披在脑后。 “阿芝,你今晚是歇在此处的?” 宋聚觉得眼下的气氛透着说不出的异样。 俞氏点头道:“白日里见阿姐好了许多,心中高兴得紧,晚间便来寻阿姐说了话,说得兴起一时就忘了时辰。又因许久不曾与阿姐谈心,只觉得像是亲近不过来似得,阿姐留了我一句,我便干脆厚着脸皮歇在这儿了。叫人回去传了话的,是没传到老爷跟前?” “我一直在外书房,还未曾回院子。” 宋聚答了一句,再观宋锦娘与宋氏的面色,心中的异样越发深重。 这时,一旁的阿湘开了口。 “老爷怕还不知,方才太太不曾惊动任何人,悄悄去了冰窖当中。且取出了身上的钥匙,打开了这只匣子。” 宋聚闻言心口处突突快跳了几下,看向她手里捧着的木匣。 那木匣开着,其内静静躺着一只小巧的钥匙。 “阿芝,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目光莫测地看向俞氏。 俞氏一颗心沉了下去。 方才她不是没想过自己是被人设计了。 只是没想到,原来她的丈夫也是知情者。 想到那日对方来锦清居之前多拿了一件外衣,此时她心中便已经有了分辨。 “我倒也想问问这究竟是怎么了?”她开口,语气里尽是不解与茫然,又玩笑般道:“我不过是去了趟冰窖而已……怎就好似成了被拿住了错处的贼一般?” “时值深夜,你为何要去冰窖?”宋聚的眼神有些紧绷:“身上又为何会有这把钥匙——” 两日前在商议对策之时,阿姐便同他说过——锦清居里已经再三彻查过了,干干净净,没有可疑之人。 然而下蛊之举,除了身边之人,外人根本没有这个机会下手。 故而,内应是有,虽不在锦清居,却一定是与阿姐有近身接触之人。 这两日间,他颠来倒去地想,因是逐个排除,是以该想的、不该想,都想过了。 但论起真正的疑心,他并不曾用到自己的结发妻子身上。 “只是夜中睡不着觉,突然想到先前拿了一盒子雪蛤过来,叫人放去了冰窖里搁着。前些日子阿姐身子太弱,我怕虚不受补,便没叫人动用——方才想着,阿姐这几日身子好了许多,左右我也歇在了此处,不如明早替阿姐炖上一盅。” 这一句话,隐约就传到了闻讯赶来,刚行至院中的张眉寿耳中。 813 试探 她脚步声不重,堂内众人的注意力皆在当下之事上,因此只有功夫在身的阿湘察觉到了她的到来。 阿湘是知她身份的,此时遥遥就要行礼。 然四目相对,却见在院中驻了足的小姑娘对她摇了摇头,示意她先不必出声。 堂中,俞氏正看向宋锦娘,笑着道:“阿姐平日里事忙,是极少下厨的,兴许是不知道,这雪蛤呀,炖之前可是要提前放进清水里泡着的。又见阿姐睡得熟了,这才不曾惊动。事情经过便是如此,只是不知阿姐可是误会什么了?……我此时还觉得糊里糊涂的呢!同是一家人,阿姐若有什么话,还是直说的好。” 宋锦娘面上看不出波动。 她叫人去请阿弟过来这间隙,对方倒是想出了一个还算说得过去的说辞。 “弟妹有所不知,你口中那只所谓拿来存放雪蛤的匣子里,先前藏着的是一只毒虫,据哑婆诊看,我此番应当就是中了此毒。”说着,看着俞氏道:“照此说来,说不准是有人借此来构陷弟妹了。” “毒虫?!” 俞氏大吃一惊似得,满面惊诧:“怎会有这等事……此事可属实?” 宋聚看着她道:“我亲眼所见,不会有假。” 蛊毒是他亲眼看到过的,这局也是他亲自设下的。 却没想到,牵扯出来的却是他的妻子。 “雪蛤算得上是颇为名贵的补品了,不知是哪家送来的,还是从铺子里买回来的?”宋氏语气还算冷静地问道:“竟只用这等简陋的匣子装着么,我倒是从未见过。” 俞氏忙道:“是从大冰窖里取出来的,那里头东西太多,也记不清是从何处得来的了。” 若她说是自个儿院子里的东西,再道记不清,未免太奇怪。 却听宋锦娘道:“一盒雪蛤算不得什么,弟妹不记得也正常。但既是在大冰窖中取出来的,是哪一日所取,又是哪一日放进去的,管着冰窖的婆子想必定有记录在册——翻一翻便可知详细了。” 俞氏悄然握紧了袖中的十指。 到底事出突然,她自认已经足够冷静,但却还是有思虑不全的地方。 即便内宅之事,宋锦娘从不插手,皆是她在打理,可她此次行事,根本信不过任何人——眼下再谈让那管冰窖的婆子替自己遮掩,根本是来不及的。 “阿姐说这话,莫不是在怀疑我撒谎?” 俞氏脸色微变,声音里有一丝委屈:“既有人想害阿姐,又有机会下毒,定是有内应的。而问题既然出在了这盒子雪蛤之上,想必对方是存心要将脏水泼到我身上来了,未必不是做足了手脚……如此之下,阿姐若不信我,我还有什么能辩解的?” “不是不信你,事情既出来了,少不得要去查一查。若真有人处心积虑要陷害弟妹,我更是要彻查清楚,将那人揪出来还弟妹清白。”宋锦娘心中有数,口中却不表露太多。 俞氏闻言苦笑了一声。 “阿姐这般想,我自是没话好说的,只是阿姐到底是对我起了疑……可我怎会去害你?这些年来,我将阿姐视作亲姐姐来看待,难道这些在阿姐眼中都是虚情假意不成。” 宋锦娘听得心中泛起冷笑。 这话明面上是同她说的,实则却是在讲给阿聚听。 到底阿聚才是宋家真正当家做主的人啊。 然阿聚虽重夫妻情义,却并非头脑糊涂之人。 宋聚在一旁没有说话,然眼底的颜色却又暗了两分。 企图用这等浅显的言语来混淆他的注意力,让他对阿姐心生不满—— 阿芝这是慌了。 若心中无愧,慌什么? 这时,几道身影步上了石阶,朝着堂中走来。 阿荔和田氏在堂外驻足,张眉寿一人走进了堂内,向众人依次行礼。 最后在俞氏面前福了福身,“舅母。” 女孩子身披一件枫红色薄披,乌发间两支镶着东珠的簪子烨烨生辉,更衬得那五官精致的脸庞肤白胜雪,正当心慌意乱的俞氏勉强笑了笑,下意识地道:“蓁蓁怎么也过来了。” 四下更静了几分。 张眉寿抬起头来,面上是恰到好处的讶然。 “舅母早就知道是我了吗?” 她来宋家这些日子,顶着的是丫鬟的身份,若谈与俞氏见面,不过只有一次而已,而当时俞氏并未表露出对她的注意。 而此时她除去了五官和肤色的修饰,恢复了原本模样,又换回了自己的衣裙发式。俞氏乍然见了,又见她以舅母相称行礼,一时造成了她就是以张眉寿的身份出现在宋家的错觉,慌神之下,来不及细想,就有了这句下意识脱口而出的话。 她选在此时才进来,意便在此。 “……”俞氏面色微滞,笑笑道:“早前就猜到是你了,是见你不欲叫人知晓身份,这才装作不知,你可别怪舅母才好。” “岂会。” 张眉寿也笑了笑。 听得这番对话,宋聚心中说不出是怎样的失望。 若单单只是为了配合蓁蓁,人前不多言便是。她身为宋家主母,哪里用得着明里暗里皆装作不知,且这也不是她一贯的行事作风。 怕是心中有鬼,才处处异样提防。 “不知舅母可见过此人?” 此时,张眉寿将带来的那张画像展开了来。 俞氏看过去,刹那间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住,面白如纸。 嘴上仍道:“不曾见过。” 然语气已经不受控制地带上了一丝颤意。 “夜中对灯比不得白日亮堂,恐看不仔细,舅母不再好好看看么?” 女孩子声音很轻且清澈悦耳,落在俞氏耳中却如催命符一般叫她焦躁恐惧。 她声线紧绷着:“不认得便是不认得,再多看也还是不认得。” 张眉寿心中有了答案,边将画像缓缓卷起,边道:“这样啊,可此人却说他曾见过舅母——就在姨母患病前不久。” 什么? 俞氏眉心狂跳不止。 “胡言乱语……这根本就是无中生有!” 张眉寿平静地看着面上神态已经近乎失态的妇人。 她确实是胡言乱语来着。 但眼下来看,却绝非是无中生有。 “我又不曾说他与姨母患病之事有关,若他只是寻常人,便是见过又如何,不认得便不认得,舅母何须这般大的反应?” 814 无话可说 喜上眉头正文卷814无话可说俞氏听得此言,只觉得心口处一阵抽搐。 这丫头言语间皆是在试探她的反应,一句扣着一句是在给她下套! 她嘴唇微抖着道:我嫁进宋家近二十年了,还不曾如今日这般被人误解过……如今脑中一片混沌,蓁蓁又何必非要在一言半句中挑我的错处?” 她这话说得有些重,仿佛是张眉寿有意帮着宋锦娘来针对她一般。 张眉寿却浑然不在意,只道:“舅母言重了。” 挑错处也得有错处可挑,此时是脑中混沌还是心中发虚,明眼人皆一眼便知。 而她此举也没别的意思,只是好叫她这舅母知晓,局势已经清晰明朗了,再做无谓的否认并无太多意义。 再有便是,她问这些,实则也是问给舅舅听的。 俞氏于她和姨母、母亲而言是一房亲戚。 但对舅舅来说,却是相伴了近二十年,替他生子持家的发妻。 也正因此,她言仅于此,那些真正“咄咄逼人”,叫俞氏难堪的话,并未有说出口。 不管是什么事情,什么关系,心中都该有一把尺子,守住一份界限感。 俞氏今晚的举止与所言,看似还算冷静,实则漏洞百出——姨母心思聪慧敏锐,都尚且无意当场戳破太多,她这个外甥女更加不宜过分插嘴。 这等局面之下,哪怕心底有再多不平与恼恨,却也不必大吵大闹,只需做到心中清楚即可。 一旁一直不曾开口的宋聚,将俞氏的反应一丝不漏地看在眼中,此时只是缓缓闭了闭眼睛。 再重新张开时,无声深吸了口气,看向俞氏。 “为什么?” 他一字一顿地问。 俞氏怔怔地看着他:“老爷……” “是你自己的本意,还是受了他人挑拨威胁——你究竟为何要做出这种事情来?”宋聚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冷静些。 “老爷就这么断定是我要害阿姐了?”俞氏脸色苍白地反问。 “阿芝,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你该了解我的,我称不上如何聪明,却也绝不是个蠢人,往前不外乎是信任你罢了。”宋聚眼底俱是痛心之色:“可你当真认为这件事情你做得天衣无缝吗——先前吴家之事,也是你走漏的风声吧?” 这两日他深查了吴家,几乎已经能够断定吴掌柜同云家之间暗中必有往来。 而昨日吴家太太借着上门探望阿姐的由头,曾被阿芝请去了单独说话。 只怕说话是假,光明正大传递消息是真。 还有其它可疑之处,此时他顾不得去细理,但一桩桩一件件陆续都浮现在了脑海中。 而此时他才忽然想到长姐的提醒——实则长姐暗下对阿芝怕是早已起了疑心,只是碍于没有证据,及他的感受才没有与他明言罢了。 “看来老爷已经认定是我所为了。” 宋聚压下心底翻腾着的情绪,道:“只因是你,我才不愿字字句句与你来回争辩,你也不必再一味说些毫无说服力的混淆之言了,倒不如趁早将事情说清楚。” 俞氏站在原处微微颤抖着,听得此言,唇边溢出一丝苦笑。 是啊,自己的男人,自己当然是清楚的。 一旦她的事情被摆在了明面上,勾起了他的疑心,他便不可能再被轻易蒙蔽。这种敏锐的辨别能力,是在商场上磨砺了多年练就出来的。 他说得很对,他不笨,以往不过是信任她罢了。 思及此,俞氏嘴角苦笑愈重。 在宋聚的注视之下,她道:“我无话可说。” 听得此言,宋聚一颗心如坠深渊。 这是承认了。 却执意不肯讲出前因后果的意思。 脑海中紧绷着的那根弦蓦然断裂开,心口处似被人狠狠剜了一刀。 若说当真有人威胁她,她一时糊涂答应了,可如今已到了这般境地,为何还不能言明? 竟有什么比人命来得更加紧要吗! 他猛地抬起手,指向宋锦娘,一双泛红的眼睛却紧紧盯着俞氏,语气微颤地道:“你看看阿姐,你倒是看看她!……这是一条人命,你也喊了她二十年的阿姐!她待宋家,待你我,待三个孩子,半点保留都不曾有!而事已至此,难道你仍无一丝悔恨之意吗?还是说,你就非要看着她毒发身亡不可?” 俞氏无言垂下了头。 “好了。” 见宋聚还欲再言,宋锦娘出声阻止了他:“先不要惊动父亲和其他人,将人带回去吧。” 总归该说的都说了。 而俞氏这边,此时显然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且谁的人谁来管,该交给阿弟去做的事情,她自该将这余地留出来。 “阿姐——” 人高马大的男人攥紧了拳,满是自责的眼睛里盛满了泪水。 宋锦娘看着他,微微叹了口气:“回去吧。” 宋聚强忍情绪点了头。 “芩娘,照料好阿姐。”他哑着声音交待了一句,继而看向一旁的张眉寿。 “舅舅。” 小姑娘看着他,主动开了口,只简简单单三个字:“您放心。” 此时此刻,舅舅才当是最难受的那一个。 听得这几个字,宋聚一颗犹如在油锅中煎熬着的心竟陡然安定了许多,仿佛终于寻着了一丝可以喘息的出口。 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外甥女叫他放心。 这听来似乎并没有什么说服力,但他偏觉得可信。 而方才在眼眶中晃了许久都不曾掉落的眼泪,此时倏地就淌了下来。 他连忙背过身去擦了擦泪,在心中暗道一声丢人了。 转过身来之时,点着头,抬手轻轻拍了拍张眉寿的肩头。 宋聚先走了出去。 片刻,有面如土色的丫鬟走了进来,低低地对俞氏道:“太太,咱们回去吧……” 俞氏未敢多看宋氏姐妹一眼,身形僵硬地转过身,被那丫鬟扶住了一条手臂,一步步离开了此处。 待一行人出了锦清居,堂内忽然就爆发出了一声带着哭腔的骂声。 “真是活见鬼了,哪家有这样的事情!良心莫非是被狗吃了不成!”方才表现一直还算镇定的宋氏此时再忍不住,抓起一只茶盏重重地摔在地上。 815 自有打算 张眉寿忙往后退了几步躲开那碎瓷。 嗯……不愧是她家母亲,这股劲儿真叫人瞧着舒服。 这一摔,仿佛将她心中的憋闷也一并摔散了。 人心中有气,是该发泄出来的。 宋锦娘瞥了妹妹一眼:“良心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本就不值一提的,竟还值得你这般伤心?” “我不信你就当真不难受!这不是白眼狼儿又是什么?方才你对我使什么眼色,她既敢害人性命,还一味嘴硬不肯吐露实情,你就该让我先将这茶壶砸过去,再甩她两个耳刮子,还顾忌的什么体面不体面!将人绑了扣下来,该用的招儿都给她用上,我倒想看看她那张嘴巴到底能有多严!”宋氏几乎是哭着说道。 自古以来,出嫁女是不宜插手娘家家事,可她的阿姐都要被人给生生害死了! “哭个什么劲儿……”宋锦娘反倒被她这模样给逗得笑了一声,后道:“再者,这些年来我是为了宋家,又并非是为了她——她害我,自要付出代价,你在这儿一味气不过又图得什么。” “我当然气不过!方才就不该对她那么客气!” 见长姐平静得过分,宋氏干脆看向自己的女儿,问:“蓁蓁来说,我方才之言,使得还是使不得?” 张眉寿轻咳一声,道:“使得,自然使得。” 什么拿茶壶砸人,扇耳光,用手段撬开对方的嘴—— 这些也不是不可以。 “只是女儿认为,并无必要。” 宋氏闻言眼泪一止,看向张眉寿。 “她瞒着不肯说的那些,眼下并不是最紧要的。”张眉寿晃了晃手中卷起的画像,道:“蛊主的下落,大致已经确定了,先将姨母身上的蛊解了,再处理后续之事也不迟。” “这画像上的人,就是那养蛊虫的人?”宋氏有些吃惊地问道。 蓁蓁是何时办妥的这些事? 张眉寿点头。 宋氏顿时大松了口气,面色大喜地看向长姐:“阿姐,人找着了!” 张眉寿眼底浮现了些许笑意。 她家母亲在姨母跟前,向来不够沉稳,大喜大悲时常有些像个孩子。 “听着了。” 宋锦娘点头,眼中亦有笑意在,她看向张眉寿:“可查到了对方是谁的人?” “尚还不能确定,但同云家绝脱不了干系。” 至于古家的牵扯,其中又牵涉复杂,眼下倒不必同姨母他们说得太多。 宋锦娘面色并无波动:“果然还是他们。” 旋即问道:“那名蛊主如今身在何处?他既懂得这般邪术,必然又有云家派人暗中相护,只怕是不易被擒。” “就在京城之中。” 张眉寿道:“此事姨母不必多虑,我自有办法在。” 宋氏微微皱眉:“不管你是什么打算,可断不能去冒险,定要小心提防。” 她有心想问,但女儿显然无意明说,如若不然,也不会绕什么弯子。 “你母亲说得对。”宋锦娘亦有些忧心,道:“不如将那人的下落告知我,我命人暗中去办此事。” 不管如何,为防出变故,此时明面上是决不可与云家挑破此事的,否则只会打草惊蛇,耽误解毒。 正如蓁蓁方才所言,先将毒解了,才能处理后续之事。 “姨母信我便是。”女孩子笑着叹了口气,道:“今晚同姨母和母亲说这些,是想叫你们暂且安下心来,姨母可不能坏了我的计划啊。” 女孩子语气极软,落在宋锦娘耳中就像撒娇一般,叫她倍感顶不住,当即笑着连应了几声“好”。 “既然蓁蓁确有计划在,那我便安分一些,不拖蓁蓁的后腿了。” 张眉寿笑着道:“姨母可别拿我打趣。” 见正事说完了,她也就没有再多呆。 而待她带着阿荔离开之后,宋锦娘望着宋氏,却是深深地叹了口气。 “不就是打了你一只盏子么,也值得你长吁短叹的?回头赔你就是了。”宋氏望着正默默清扫碎瓷的阿湘,有些心虚地咳了一声。 “只要你觉得解气,便是将我这屋子一把火烧了,我又能说你什么?” “那你望着我叹的什么气?” “不过是想不通你究竟为何能生出这般好的女儿而已,我总觉得蓁蓁更像我些。”宋锦娘真心实意地道。 宋氏闻言不气反笑。 “你是她姨母,像你也是应当的。” 她极不容易有阿姐比不上的地方,让阿姐两句又能怎么样,反正闺女是她的,谁也抢不走。 宋锦娘满意点头:“这还算是句真话。” “是是是,比珍珠还真呢。别坐着了,我扶你回床上歇着……” …… 翌日午后,苏州城西一座两进老宅中,一名身形瘦高,身穿深灰色市布袍子的男人正站在廊下喂鸟儿。 此时,一名家丁打扮模样的年轻人走了过来。 “先生,云家来人了。” “叫他们过来就是。” 男人漫不经心地说道,视线不曾从鸟笼上移开。 不多时,就有一名三十岁上下,五短身材的男人步伐匆匆地走了过来,眼底有强忍着的怒意。 他在前厅等了好一会儿了,对方不去见他,反倒叫他来此处,这脸可真够大的。 然也清楚眼下不是在这等微末小事上争什么高低的时候。 “如今外面的传闻不知先生可听闻了?现下都说宋家大姑奶奶就要大好了,大东家让我来问问先生,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假话你们也信?” 男人放下了鸟食,接过家丁递来的布巾擦了擦手,抬脚就往堂中去。 “假的?” 来人连忙跟上去,皱眉低声道:“可是昨日已得了准信儿,宋家传出来的话,说是亲眼瞧着精神大好了,这还能有假?” 见男人去喝茶,他不由更急了些:“大东家让我问一问,会不会是出了什么差池!” 也怀疑是宋家的那个靠不住了,可眼前这位先生以往分明说过,除了他之外根本没人能解得了这毒。 “想必是刻意演给你们瞧,叫你们着急之下露出破绽来,以便捉你们的错处。急什么,横竖就是这两日了。” 816 赴约 喜上眉头正文卷816赴约男人说罢,放下了空掉的茶盏,也不叫下人给来人奉茶。 “那便依先生所言,再等两日。”对方耐着性子道:“我会将先生的话一字不差地转达给我们大东家,但愿可别真出了什么差池才好。若不然古大人怪罪下来,到时咱们可都承担不起——” 语毕,拱了拱手:“方某就先告辞了。” 而后片刻未有多呆,揣着一肚子气便离去了。 若非是此事交由其他人来问不放心,他才不愿见这什么狗屁先生,仗着是古大人派来的,甚至连他们大东家都敢不放在眼里——且据大东家派去暗中保护此人的李五称,这老东西每日不是去赌坊,就是逛妓馆,真当此次来苏州是玩乐来了! 堂内,男人坐在椅中嗤笑了一声。 差池? 他人就好端端地坐在这里,会是什么差池? 男人对此半点也不在意,看了一眼滴漏,起身道:“该出门了。” 这个时辰去赌坊玩儿上几局,天也差不多就要黑了,到时再去群芳楼吃酒听曲儿……他前日里跟那楼里的翠红说定了,今日会过去。 男人这般想着,在心中“啧”了一声——以往在湖广,为求谨慎,可断没这般自在的日子可过。 这苏州城可真他娘的是个好地方,只可惜呆不久了。 最后这几日,可得好好玩一玩。 男人负手哼着小曲儿就出了门。 那家丁换了衣袍做随从打扮模样,跟在他左右。 一个时辰之后,男人从赌坊出来,因赢了银子,心情愈发地好。 “这位大爷赏点儿吧……” 二人刚出赌坊不远,便遇得一名乞丐挡住了去路。 有些乞丐会特意等在赌坊附近,靠察言观色的本领来辨别哪些人赢了钱,趁机上去讨上几文钱——若遇到那赢昏了头的,没准儿还能得些碎银子。昏的再厉害些,银锭子那也是有可能的。 男人心情正好,随手摸出几文钱丢在了乞丐身上。 “谢大爷!” 乞丐忙不迭弯身去捡。 捡起揣进怀里之后,却又赶忙追上了男人。 男人身边的随从皱眉看向他,沉声道:“不是已经赏过了?滚远些!” 他眉间似乎杀气腾腾地,乞丐打了个寒噤,忙从袖中取出了一张折叠起的字条,低声道:“……有人叫我等在此处,给大爷送信儿!” 至于为何方才会上前讨银子,而不是直接将信给对方,当然不可能是为了让整个经过看起来更隐秘些——而是来都来了,多赚一点儿是一点儿不是? 随从满眼警惕地接了过来。 “是何人叫你来送的信?”男人微微眯了眯眼睛问。 “是……是一位妇人!” 乞丐答罢,便赶忙跑开了。 男人已经展开了那张字条。 其上不过短短一行字,却叫他霎时间脸色大变。 对方称他为“舅舅”……! 会对他用这个称呼,还有可能活在这世上的,似乎只有一个人了。 想到之前刚到苏州时,接到的从京城而来的密信,男人的眼神忽然变得兴奋。 他当即没有犹豫,带着那名随从,沿着长街一直走到尽头,最终在一座茶楼前驻足。 对方约他在此处二楼相见。 “先生,可要小人一同上去?” 随从低声问询。 男人“嗯”了一声。 虽说单论蛊毒之术,他未必会输给那个外甥女,但对方主动约他相见,还是谨慎些为好。 随从走在前面,目光不着痕迹地在四下扫视罢,确定周遭吃茶听书者大多为寻常百姓,并无甚异样在,适才向男人点了点头。 然而转念想一想,若对方有意且有能力设陷阱,应当也不可能选在不方便动手的闹市才对。 男人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却不由愈发对对方约他来此的意图充满疑问。 难道他那单纯善良的外甥女得知他还在人世,天真地认为他是侥幸死里逃生,今日纯粹是为了要与他相见叙旧? 想到这种可能,男人嘴角溢出讽笑。 若是如此的话,他待会儿下手的时候倒要有些过意不去了啊。 还是说,来人根本另有其人—— 男人心思百转间,随从已经上前叩响了门。 此时,楼下堂内的说书人已经敲了抚尺,今日说到此处,余下且待下回分解。 听客们三三两两地站起了身来,因天色已晚,大多都出了茶楼归家而去。 二楼处,包厢的门被人从里面缓缓打开了来。 随之出现在男人眼前的,是一张略显苍老的妇人面庞。 男人下意识地拧眉,眼睛却不曾离开那张脸。 “小舅舅不进来说话吗?” 妇人开口,声音虽低,然却远不及外表来得苍老。 男人闻声眼神微变,旋即抬脚进了房内。 随从则守在门外,将门合上。 “原来真是阿瑜啊,方才一时竟未曾看出是易了容……”男人笑言间,目光却落在房中的第三个人身上。 临窗的椅中坐着一名唇红齿白的锦衣少年。 男人眼神闪了闪,啧了一声,状似惊奇地道:“孩子已经这般大了?” 据他所知,大国师这些年来所寻,除了他这外甥女之外,便是她的孩子了。 虽他尚且不能确定那孩子的来历,但单凭猜测,心中也大致有数。 可眼前这少年似乎比他想象中的年纪小了些,看起来至多只十四五岁的模样而已。 少年闻声转过头看了他一眼,旋即垂眸吃茶。 男人不由笑了一声。 “按照辈分,可是要喊我一声舅公的。” 少年闻言也笑了笑,却仍不曾出声。 “你当年勾结继晓,害死南家满门……今日还有何颜面以南家长辈自居!”田氏看着他,眼中满是恨意。 若说之前她还有一丝不确定的话,那么此时得见对方这幅云淡风轻的模样,便再没有什么犹疑了! 当年与那妖僧里应外合的叛徒,就是面前之人! “原来阿瑜都知道了啊。” 男人笑着在少年对面的椅中坐下,自行提起茶壶倒了杯茶,放在鼻间轻嗅了嗅,吃了一口,道:“即便没有我,也会有旁人——且南家有一个秘密,你许是还不知道。” 817 长话短说 喜上眉头正文卷817长话短说田氏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当年我不慎得知,你外祖父及你姨母,与天门山寺前主持大师,暗中早已卜算出南家将有一道大劫。这劫无人可破,南家覆灭,乃是天意啊。” 他口中的南瑜姨母,乃是南家上一任被选出来的传承嫡女南娉之。 田氏闻言眼神微颤,却不知他话中所谓不可破的大劫之言真假。 然对方语气中仿佛置身事外的淡漠感,却叫她一颗心愈发揪痛愤怒。 “即便如此,也改变不了你是南家叛徒的事实……你又何必自欺欺人以此来为自己开脱!我倒想替南家无辜枉死的上百条性命问一问你,究竟为何要这么做!” 叛徒? 男人冷笑了一声,转头看向她,眼底顿时阴沉了下来。 “即便是叛徒又如何,南家到了你姨母这一代,唯你姨母与母亲是嫡出而已!我与你大舅舅同为庶出,且我自幼便比他有天分,更比他刻苦百倍! 但你外祖父却一意要培养他做下一任家主……若他是嫡出且罢了,可同样是庶出……我倒也想问一句为何,可你外祖父却到死都不曾回答我!” 单单只是家主之位,还且罢了,可如此一来,从今以后继承嫡系血脉的就是兄长一家——而无缘家主之位的他,以后的子孙后代注定会慢慢被挤出嫡系,百年之后,甚至要成为无关紧要的旁支! 这其中的不公,他至今想来,仍无法释怀。 田氏听得心中震动,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仅仅单凭此,你便要害得南家满门被灭吗?!” “仅仅?” 男人面上皆是讽刺之色:“横竖都是没有出路了,我为何就不能自谋一条生路?你倒也不必一副鄙夷痛恨的模样,反观自身,你这些年来又为南家做了什么呢?” 说话间,朝着她走近了两步,道:“躲躲藏藏,连仇人的面都不敢见……既知我是所谓叛徒,却只在这儿言语讨伐几句,连手都不曾抬一下。怎么,今日来此,莫非是为了叫我在你面前自惭形秽,悔恨痛哭?” “……” 田氏下意识地后退着,眼圈发红,浑身都在颤抖。 见她神态,男人不禁更是笑道:“阿瑜,多年未见,你还是这般胆小无用啊。生起气来,话都不会说了。若非是你确实有些天分,当初又何来的资格做什么传承嫡女? 但好在从今日起,你便也不必再东躲西藏了——” 田氏蓦地抬起头来。 “你是想抓我,到妖僧面前立功?” “没遇着且罢了,可你既都将自己送到我跟前了,我拿人钱财替人办事,倘若装作不知,也说不过去啊。” 田氏眼神愈冷,缓缓握紧了双手。 “怎么,还想同舅舅较量不成?你虽为传承嫡女,然我这些年来却也将南家绝学摸了个透,你若想以蛊术取胜,大可以死心了。外面还有我的人在,识趣些,也能少受些皮肉之苦。” 男人说话间,从袖中缓缓摸出了一根毒针。 而此时,忽听得“砰”的一声轻响,只见那自顾饮茶的少年将杯盏重重地搁在了桌上。 “废话未免也太多了些。” 若非是等着楼下的客人散去,她又何必坐在这儿听此人说这些没用的废话。 那‘少年’开口,却浑然是小姑娘的嗓音。 男人当即皱眉。 此时,房门忽然被人推开,那名随从疾声道:“先生,不对劲,茶楼关门了!” 有些茶楼只做白日里的生意,固然也是常见,可哪有客人还没走完,一声不吭就将门给关上的?! 若说是大意了,不曾留意到二楼包厢里还有人,可分明他一直就站在门外守着,关门的伙计根本不可能看不到还有人在—— “先生?”张眉寿看向那男子,道:“那么,这位先生来之前,都不曾打听打听这家茶楼的东家是谁吗?” 唔,不过就算打听了,估计也打听不出来。 毕竟这是宋家拿来让二表哥历练经营之道的一处小茶楼,表面上的东家并不是宋家。 “哪里来的黄毛丫头,真是荒谬——” 男人嗤笑了一声。 难不成天真到以为两扇门一关,他就只能束手就擒了不成? 且清了场也是好事,他倒不必担心闹出什么动静再惹来麻烦了! “当!” 此时,他身后忽然传来类似刀剑相击的声音。 一道黑影袭来,举剑直冲那随从而去。 那剑极快,随从勉强持剑挡下,却被生生逼退数步,还未能蓄下余力反击时,那人再出第二剑。 “噗嗤——” 利剑刺破衣衫穿透血肉。 剑被抽回时,随从应声倒地,胸口处血洞血流如注,瞪大的双目死死地盯着上方的人。 却见那人居高临下地拎着剑,目露嫌弃地在他衣衫上蹭了蹭剑身之上沾着的鲜血。 “……”随从身体一僵,口中忽然涌出更多的鲜血。 棉花将血蹭干净之后,方才将剑收回到剑鞘当中——这剑是清烈借给他用的,他总得弄干净了,要不然下次怕是不好借。 房中男人见此一幕,眼神一紧,当即却是弃了田氏,直奔张眉寿而去。 他察觉出了,这个扮作男子的丫头才是主子! 田氏见状立即冲了出去拦住他的去路。 男子以手中毒针刺去。 然而那毒针刚要近得田氏的面门,他身形忽然僵住。 胸口处突如其来的绞痛叫他霎时间白了一张脸,紧接着,四肢像是忽然失去了力气一般,手中毒针跌落,人亦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倒地的男子面色大骇,不可置信地看向田氏。 “牵心蛊……你怎可能还能驱使牵心蛊……” 牵心蛊唯有尚值处子之身的女子方能驱使,南瑜分明早已产子!他正是笃定了这一点,才会没有顾忌地与对方对上—— 难道说……她将牵心蛊易给了旁人?! 可这样随时会令自己有性命之忧的东西,怎可能会有人傻到交出去? 她是疯了不成! “除了废话之外,还有没有值得换取你痛快一死的秘密?比如你此次受命的全部内情,再比如古家与继晓的勾连与企图,或是有关云家之事——若是有,不妨趁早说出来。” 那女孩子面色沉静地看着他,一副长话短说的语气。 818 信守承诺 男人因疼痛而狰狞的脸上挤出一丝冷笑,“我不管你究竟是什么人……都休想从我口中探出什么!” 张眉寿闻言也笑了一声。 “说得大义凛然,实则不过是怕说罢便只有死路一条了,想借此来拖延些时间,再设法保命罢了。” 连生他养他的家族都能背叛算计的人,会对仅仅只是利益关系的外人死心塌地,忠心不二? 这简直就是个笑话。 男人闻言眼中神情变幻。 然而来不及去思考太多,下一刻,巨大的疼痛陡然传遍四肢百骸,全身的骨头似被人生生折断一般,又仿佛有无数条毒虫在身体里疯狂嗜咬——这种常人所无法承受的疼痛,几乎刹那间便吞噬了他所有的神智。 这一刻,他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真正的生不如死。 哪怕立刻死去,只要能够不必再承受这种痛苦,他必然都不会再有多余的犹豫。 而就在他濒临昏死之际,种种疼痛忽然消去。 男人却再无一丝挣扎的力气,面无血色地横躺在地上。 “说实话,我也是第一次真正动用这牵心蛊,还有许多摸不透的地方。”女孩子清澈的声音在他耳中如同这世上最可怕的咒语一般,“你若自觉还能扛得住,我倒不介意在你身上多练一练手。” 男人张了张嘴唇,却几乎发不出什么声音来。 “反正也都不是什么要紧之事,你即便当真宁死也不说,日后我也都能一点点查出来。” 女孩子语气轻松淡然:“故而,我突然觉得,说与不说也不大重要,关键是练手。” 一旁的田氏听得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她……突然就有点儿后怕了。 “我……我说……” 男人终于得以发出声音,那语速虽然缓慢,却也莫名叫人感受到了他的急迫。 “古家……欲扶持继晓称帝,这些年来所作所为,包括蛊惑当今圣上炼丹修仙,以传出昏庸之名,如此种种……皆是在为此事铺垫……” 虽然早有猜测,甚至从章拂口中也证实了这一点,可此时听到这样的准话,张眉寿还是不禁皱眉。 “一个和尚要怎么当皇帝?” 这是她与祝又樘一直以来觉得蹊跷的地方。 当然,若有些人当真丧心病狂到了某种地步,本也不需要什么逻辑可言。 男人答道:“这些年来,继晓先是处心积虑替自己扬名……大靖百姓皆将他视作神佛降世,到时再从天定之人身上窃取龙运……以救世为名……” 只是近年来的事态似乎有些脱离掌控了。 先是之前以活人祭天求雨之事出了差池,即便以三年闭关来弥补,可到底还是有了影响。 再有便是当今太子深得民心,在朝中亦得许多大臣拥护追随……这是此前他们不曾预料到的局面。 甚至是皇帝,近年来似乎较之从前清明了不少,本该渐渐垮下的身子竟也还算康健。 但古大人言,这些都不会真正影响到大局—— 男人眼神有些涣散地想着。 张眉寿微微皱眉。 救世? 她总觉得这种说法有些荒诞——大靖如今国局颇算稳固,即便当今圣上昏庸了些,可哪里轮得着他一个外姓神棍来救世? 且他打算靠什么来“救”? “云家对此事是否知情?”她问道。 “……云家大东家对此心知肚明。此次对那宋锦娘下手,正是古大人和继晓之意,是欲借此让云家吞并宋氏商号的生意……” 张眉寿抿直了菱唇。 果然如此。 前世姨母出事之后,宋家渐渐没落,并非是她舅舅无能,而是抵不过有心之人的谋划与紧逼。 继晓有此举动,意在利用云家敛尽天下财富做他的支撑。 这不是救世。 而是谋反。 “古家,继晓,与云家,他们这些年来行事来往,你手中可有证据在?”张眉寿看向男人。 “并无……古大人与继晓行事向来谨慎,那些隐秘之事,我从不得有经手的机会……” 张眉寿并不意外。 男人忙道:“但我可以出面作证……只要你饶我一命,我可以向朝廷证实此事!” 田氏闻言眼神微紧,看着张眉寿欲言又止。 张眉寿微微眯了眯眼睛。 出面? 以南家人的的身份出面吗? 会带来不可控的麻烦不提,且在根本没有证据的前提下,所谓证实,在皇上眼中只怕更像是污蔑。 而皇上可不会对当年南家之祸的真相有什么兴趣。 再有,饶他一命? 他本该清楚,即便她肯饶了他,朝廷也断不会有饶他的可能——不说他这些年暗中替人做了多少恶事,单说他身为南家人以蛊术作乱这一点,就足以被处以凌迟之刑了。 而同样精通蛊术的人还有她这个未来太子妃——她可不信对方会好心替她保守这个秘密。 横竖都是要死了,他一张嘴到了御前,想说什么便说什么。临死前拉着她,甚至是更多人一起下地狱,不管成与不成,都是稳赚不赔的。 且这过程中,已经充满太多不确定了。 不管这些是不是她多想,但不在掌控之内、且用处不大根本不值得冒险的事情,她便也无意给自己添麻烦。 “最后再问你两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张眉寿直接忽略了他方才的提议,站起了身来,“宋氏商号的吴大掌柜,是不是暗下被云家收买了?” “是。” 男人意识到自己最后的打算也落了空,此时微微咬紧了牙。 “宋氏商号大东家之妻俞氏,为何会与云家里应外合向宋锦娘下蛊?”她问了第二个问题。 “我只是负责将蛊虫交给她,告知她下蛊的方法而已……其它一概不知。” “给他个痛快。” 小姑娘信守承诺地吩咐道。 棉花应“是”。 “取了血,揣在怀中,尽快送回宋家。善后事宜,交由清烈他们来做。” 棉花再次应下。 田氏最后看了一眼那横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的男人,遂跟在张眉寿身后离开了此处。 棉花上前两步,冰凉的剑刃毫不犹豫地刺破男人的胸膛。 又脏了。 原本擦干净了就不打算再用的,但忘了还要取血。 819 醒来 喜上眉头正文卷819醒来同样摆脱不了躯体被对方拿来擦剑的命运的男人口中不断涌出猩红的鲜血。 渐渐涣散的瞳孔里俱是不甘之色,挣扎着艰难地发出极含糊的声音:“她……到底是何人……” 临死前他至少想死个明白。 棉花不曾理会他,取了血将小瓷瓶收好便要离去。 那人却不知哪里残余的力气,竟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袍。 “到底……是什么人。” 棉花皱眉甩开他的手,无情地留下了两个字。 “仙人。” 话这么多。 慢慢想去吧。 …… 当晚,田氏便替宋锦娘解了蛊。 解蛊之后,宋锦娘陷入了昏睡。 宋老太爷和宋聚及宋氏都守在锦清居内,直到深夜。 宋福瑜几人早前也来看过了,他们不知姑母中毒之事,只当今日也是寻常医治,故而都未曾久待。 “外祖父,舅舅,我已问罢哑婆了,姨母之所以昏睡不醒,是因这些时日身份过分虚弱所致。此时睡着,便等同是在休养。看样子,兴许要等到明日方能醒来。此处有我母亲守着,待姨母醒来,自会命人去给外祖父和舅舅传话的。”张眉寿轻声道。 宋氏亦道:“蓁蓁说得没错,父亲和阿哥,就先回去歇着吧。” 宋老太爷想了想,到底是点了头。 虽说一刻见不到锦娘醒来,心中便安定不了,但都守在这里,却也没有必要。 “你们也别在这儿熬着,且留了丫鬟看着就是。”宋老太爷交待道。 宋氏母女二人应了下来。 宋聚则陪着父亲离开了锦清居。 “回去后好好歇着……这些时日你里里外外奔劳操心,人瞧着都不比往常精神了。” 路上,宋老太爷跟儿子说着:“好在你阿姐化险为夷了……只要人没事,一切都会慢慢恢复原样的。余下的事情也就都好办了,不必急于一时。” 宋聚在一旁应着“是”,不知怎地,眼眶就酸涩起来。 “对了,今日怎么没见瑜哥儿他母亲?” 宋老太爷忽然问道。 “……这两日染了风寒。”宋聚声音微哑地道。 这件事情,他还没想好要怎么同父亲讲。 宋老太爷微微叹了口气,“应当也是累着了……吃了药好生休养几日,家里那些琐事,放上几天也没什么紧要的。” 说着,忍不住面露笑意:“要不了多久,你们俩可就要娶儿媳妇过门了,可都得给我养精神了,到时别一个个病恹恹地,叫亲家笑话。” 宋聚听着这些话,红着的眼睛里到底没忍住滑出了泪水。 好在夜色深浓,便于遮掩。 宋聚与老父亲分开之后,回到了静芝院中,见到了坐在内室一动不动,望着纱灯出神的俞氏。 看着俞氏的丫鬟婆子见状退了出去。 宋聚冷冷地看着她。 这一日一夜,他不知问了这女人多少遍,可她半个字也不肯吐露。 明知内情而不言,甚至他承诺了她如果说出实情将阿姐救下,他会给她留一条退路,可她仍闭口不言,就这么耗着时间…… 这分明就是存心想看阿姐死去! 这一点,是最叫他觉得心寒、不可原谅的。 他甚至想不通,究竟为什么她的心可以狠硬到这种程度。 而于他而言,这种翻天覆地的变化,仿佛就发生在一夕之间,叫人无从接受。 叫他无法不恨。 “我来是告诉你一声,阿姐的毒已经解了。这一回,你的算计是彻底落空了!”他冷声讲道。 俞氏闻言,蓦地转过头来,满眼震惊之色。 紧接着,那份震惊便化为了巨大的不安,却又掺杂着一丝复杂的庆幸。 她仍旧没有开口说什么,只缓缓转回了头,闭上了眼睛。 “……”宋聚见状只觉得一拳头打进了棉花堆里,咬了咬牙,转身拂袖离去。 …… 宋锦娘醒来,已是次日午后的事情。 消息传开后,锦清居里很是热闹了一阵子。 见话也说不得差不多了,老爷子就撵了几个孙子出去:“好了,都别在这儿吵吵嚷嚷地碍眼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你们姑母才刚要痊愈,还需得清静些休养才行。” “是。” 三兄弟齐齐应是,悻悻然地走了出去。 至于同为小辈、且方才话也没少说的表妹为何没有被一同赶出来—— 呵呵,除非他们是闲疯了才会去问这种认不清自己地位的问题。 “二弟三弟,母亲染了风寒,你们可听说了?”宋福瑜边走边随口问道。 “今日一早我去瞧了,可母亲没叫我进去,就隔着帘子说了几句话,说是怕过了病气儿。”宋福瑾说道。 “我倒还不知此事呢。” 宋福琪道:“近日跟在父亲后头忙着生意上的事情,没日没夜地,都没顾得上去跟母亲请安了——母亲的风寒可严重吗?” “我听着声音倒还好。”宋福瑾道。 “那就好。” 宋福瑾忽然叹了口气,不好意思地道:“这段时日家里忙得不可开交,我什么忙也没帮上……全靠大哥和二哥替父亲分忧解难……” “你还小呢。”宋福瑜笑着道:“再者说,你素来身体不好,父亲也舍不得叫你跟在后头跑啊。” 他这三弟,幼时多病,比起他和二弟要瘦弱得多。 “前两日祖父还同我夸你呢,说你字儿写得漂亮!”宋福琪拍了拍他的肩,道:“你若真不喜欢做生意,回头我来同父亲讲——等过几年我去了京城,你要想清静些读书,不妨跟我一同前去。” “……当真能去京城?”宋福瑾眼睛大亮,有些激动地道:“那是不是还能瞧见柳一清柳先生,李东阳大人……还有池表哥?!” 池表哥连中三元的消息,在江南可都传遍了! 说到这些,宋福琪如数家珍一般,随口就来:“你说的这两位大人,我都见过。柳大人、王大人,还有刘健大人,这些都是张家的常客呢。还有前头那位状元谢御史,就是张家二老爷的学生,三五不时就要上门拜会的…… 总之值得一提的人物可多着呢,你要真叫我说,我一时恐怕都说不完。” 宋福瑾越听越兴奋。 “况且这些都不算什么——”宋福琪又道。 宋福瑾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还有更厉害的? 820 老子高兴 哦,他知道了……说得一定是太子殿下吧? 太子殿下与表妹定亲的佳话大靖无人不知,而二哥先前也说过,殿下也时常会去张家拜访——起初二哥不知其身份,还想着与对方较劲,可文也比不过,骑马射艺也落了下乘,最后只能妄图拿家底儿来赢一把。 想到这里宋福瑾不禁哈哈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啊,我还没说呢!”话到了嘴边的宋福琪看向他。 “二哥定是要说当今太子殿下吧?殿下那些奇事,我也听闻了,都说是真龙转世,有泰山地动,和五彩祥云降世之事为证呢……” “殿下固然是神仙人物,你去了,少不得也能见着的。可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宋福瑾不解地看着他。 还能有谁比这些素有才名声名的大人们及太子殿下更厉害? “最重要的是,你若去了京城,便能时常尝到你未来二嫂的手艺了……” 宋福琪声音不高,却满脸得色。 宋福瑾听得讶然:“……” 倒是没想到是这么个答案。 “你未来二嫂那手艺可是绝了,便是宫中御厨也比不上……我说了你别不信,可以去问祖父和父亲的!想当初,若非是实在不能耽搁了,父亲都舍不得回来呢。” 一旁的宋福瑜看了他一眼,笑道:“合着你就是被人这么拐走的?” 宋福琪“嘿嘿”笑了两声,“那倒也不是……” 箐妹妹的好,可多着呢。 宋福瑾已是听得满心希冀,可兴奋之后,却又不禁担忧起来:“可是父亲能同意我去京城吗?” 母亲这边儿他倒是不担心,到底母亲素来是支持他读书的。 父亲倒也没说过反对,但在他心目中父亲向来严肃,常年在外奔波又甚少回家,他的性情又比不得两个哥哥来的爽快利落,越是长大,反而越有些不敢在父亲跟前说话了…… 因此,关于自己对读书的喜爱,从未敢同父亲提起过,唯恐惹了父亲失望。 “我倒觉得兴许能同意。” 宋福瑜道:“虽说父亲看起来有些严厉了,可因你幼时体弱多病,而那时又是家中生意最忙的时候,他心中似觉得亏欠了你许多——实际上,许多事情皆是愿意顺着你的,端看你要怎么说了。” 宋福瑾微微低了了头。 他也隐约能意识到,父亲待他确是有些偏爱的,不比对两个哥哥那般严厉。 可越是如此,他越怕父亲失望。 “但你可要想清楚了才行。”宋福瑜与他讲道:“是读书还是做生意,这可是两条路。” 宋福瑜也道:“没错,待三弟考虑清楚了,再同父亲说也不迟。” 宋福瑾张了张嘴,本欲就此作答,可到底还是先点了点头。 或许是该好好想一想,至少该同母亲商量商量。 兄弟三人转而说起其他事情,背影渐渐远去。 …… 晚饭时,宋家一群男人在饭桌上吃了一坛子酒。 老爷子是心情愉悦,小酌了两盅。 宋福瑜和宋福琪是见自家祖父心情不错,陪着吃了些。 而剩下的大半坛子,则全进了宋聚的肚子里。 宋福瑾想陪父亲吃点儿,却被骂了回去:“你身子不好瞎跟着吃什么酒,回头长不高可别怪我这个当爹的!” 宋福瑾只好埋头多吃菜。 饭后,宋福琪扶着自家父亲回静芝院,路上忍不住叹气道:“平日里也不曾见您这般贪杯的,今个儿这是怎么了……” 宋聚转头瞪他一眼:“老子高兴!” 说话间,抽出了被儿子扶着的手臂,踉跄着走了几步。 花园子里的小径蜿蜿蜒蜒,宋福琪连忙跟上。 “成,您高兴就喝呗……但您自个儿走,也不怕呆会儿摔了跤丢人?” 边重新将人扶好。 宋聚哼哼了两声,口中含糊不清地道:“养儿子还算有点儿用。” 但自个儿说罢,视线又模糊了起来。 这么好的儿子,这么好的一个家…… “父亲……您怎么哭了?” 宋福琪瞧出一样,直被骇了一跳。 宋聚又瞪他一眼。 “老子高兴!” 却因满眼泪水,声音沙哑而显得没了什么威慑力。 宋福琪顿了顿,见前方恰有一座凉亭,干脆扶着人去了凉亭里坐下,又示意小厮守远些。 这才低声问道:“父亲,您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不如跟儿子说说?” 按理来说,姑母的病有了起色,那些族人自祖父回来后也还算安分,此时父亲应当轻松些才对。 “我就是高兴……” 宋聚目光有些涣散地看着亭外的月亮,眼中却有源源不断的泪水滚出。 宋福琪愕然半晌,才回过神来拿衣袖给父亲擦泪。 只是……这情形怎么叫人觉得怪怪地? “您既然高兴,那就哭吧……”宋福琪继而说了更奇怪的话,做了更奇怪的事。 “这里没有旁人,不丢人,您就趴儿子身上好好哭一哭吧。” 他曾听箐妹妹说过的,有时人难过时,不想说话,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才是最舒服的。 可父亲这样好面子的人,听了这话该不会一耳刮子扇过来吧? 宋福琪正隐隐后怕时,忽觉肩膀上一沉,紧接着就是父亲的嚎啕大哭声在耳边响起。 “……” 他有些手足无措,好半晌才轻轻拍了拍父亲的后背。 宋聚边放声大哭,边不忘威胁道:“倘若敢说出去……呜呜呜老子打断你的腿!” “您放心,儿子明日起来,什么都记不得!” 不过,乱说话不是该割舌头么,打断腿算是什么牛头不对马嘴的惩罚啊…… 他有意想纠正一句,可到底没敢。 哎,看来父亲是真喝多了。 …… 而保证不说出去的宋福琪,次日一早,就找到了张眉寿。 有问题,找表妹,绝没错。 张眉寿刚用罢早食,正打算去宋锦娘那里,见得宋福琪过来,就将人请去了外堂里说话。 “表妹,我有件事情想问你。” “表哥问吧。” “你可知我父亲近日来是遇到了什么难事吗?” “表哥为何突然问这个?”张眉寿面色平静地试探道。 821 坐不住了 喜上眉头正文卷821坐不住了“昨晚父亲吃醉了酒,抱着我大哭了一场……我长这么大,可还没见父亲这般哭过呢。想了一夜也想不明白,所以就来问一问表妹。” 张眉寿沉默了一瞬,问道:“舅舅哭了,表哥为何会觉得我会知道原因?” 宋福瑜反过来茫然了一瞬。 是啊,他为何会觉得表妹知道内情呢? 可……他就是觉得表妹会知道啊。 可能这就是信任吧? 呃,换成信服似乎更贴切些。 “难道表妹不知道吗?” 张眉寿摇了头。 “我不清楚。” 这件事情在更多意义上是宋家的家事,在舅舅没决定好要不要告诉几个表哥之前,她没有理由多嘴。 宋福琪有些失望地点头。 好吧,看来这回是他的直觉出错了。 但表妹不知道,也算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我要去姨母那里看看,表哥可要一同前去吗?”张眉寿问。 “我就不去了,还要忙着去铺子里做事呢。”宋福琪起了身道:“不说了,这就得出门了。” 看着这样踏实又上进的少年,张眉寿不禁笑了笑,道:“表哥近来辛苦了。” “忙自家的生意,没什么辛苦的。” 再者说,他辛苦些,便能替父亲和姑母多分担些,且还有大哥在——他们私下保证过,以后再不会叫姨母如此番这般累得病倒了。 宋福琪出了门去,张眉寿则去了锦清居。 她去时,宋锦娘正坐在榻中和宋氏说话,旁边是阿湘和赵姑姑,皆是可信的人。 “蓁蓁来了,早食用的可好?”宋锦娘笑着问。 张眉寿笑着点头,走了过去在一旁的鼓凳上坐下。 “我们在说你舅母的事情。”宋氏也不瞒她,“你舅舅今早来过,只说她半个字都不肯吐露……你舅舅也是着实没法子了,也不大愿意再见她,但又觉得心中愧对你姨母,至今没个说法。便说……不如将她就此发落了。” 俞氏此番意在谋害阿姐的性命,若非有蓁蓁在,只怕已然得逞了。 这样的恶念,拿命去偿还也并不冤枉。 “那姨母的意思呢?”张眉寿看向宋锦娘。 “问还是要问清楚的,其它的,现在说还太早了。” 所谓发落,不外乎是阿弟对她的愧对,和绝不护短的态度,那是站在阿弟的立场上说出来的话——但从大局来看,并不合适。 “我方才在问你母亲,俞氏为何至今不肯松口。” 宋锦娘道:“如今我的蛊毒已经解了,也已确定毒就是她下的,她与云家的勾连,那蛊主也同你承认了,我已让你舅舅告知了她。你舅舅此前曾与她说,若她说明内情,会给她留一条生路,可她却仍对自己的动机闭口不言——是连死都不怕,却唯独怕将实情讲出来,这究竟是为什么。 对一个女人而言,有什么是比性命更紧要的吗?” 宋氏下意识地想答一句“美貌”。 可转念一想,她这嫂子虽长相颇好,可人都死了,要美貌还有什么用? 而除此之外,若叫她来答的话,或许还有两样。 “孩子应当算一个。”她说道。 宋锦娘点头。 她虽没有孩子,但到了这个年纪,身边又不缺小辈,是以也能想象得到那种心情。 “还有便是……” 宋氏欲言又止,似乎是觉得不大妥当。 张眉寿却也懂了母亲未说完的话。 “猜来猜去也无甚意思,不如当面去问一问吧。”宋锦娘说道。 “阿姐要去她那里?” 宋锦娘点头。 她给阿弟和俞氏留足了余地,可阿弟至今问不出什么,俞氏半句交待也没有——那她唯有自己去讨个说法了。 “可阿姐如今还虚弱着,不如叫人将俞氏带过来吧?” “不必了,正好出去透透气。” 顺便也能坐实了好转的消息,安一安那些不稳的人心。 阿湘适时地道:“那奴婢推您过去吧。” 姑奶奶病得严重无法下床的那段时日,大公子怕姑奶奶闷着,叫人送了一驾精巧的四轮车椅过来,吩咐她们多推姑奶奶去院子里走走。 宋锦娘点了头。 见她拿定了主意,宋氏就问:“那我和蓁蓁还过去吗?” “去那么多人干什么,平白招人注意。” 宋氏觉得这话也对。 却又听长姐说道:“叫蓁蓁陪着我就行了,你且在这儿等消息就是。” “……” 宋氏张了张嘴,一阵无言。 合着多个蓁蓁不算多。 “问话时蓁蓁或许能帮得上我。”宋锦娘贴心地解释了一句。 宋氏却并没有被安慰到,甚至觉得被嫌弃得更不加掩饰了些。 察觉到自家母亲复杂的视线,张眉寿轻咳了一声。 …… 宋锦娘和张眉寿来到静芝院内,隔着大开的窗棂就见俞氏失神般在屋内缓缓踱步。 张眉寿眼神动了动。 听舅舅说,俞氏近来除了睡觉的时间之外,都是坐着一动不动。 如今这模样,显然是心神不宁了。 之前明知要死都不怕,如今怎就坐不住了? 张眉寿垂眸看了一眼被阿湘推着的姨母—— 照此看来,今日要问出内情,或许并不难。 俞氏踱步间,目光无意识地投向窗外时,便也瞧见了宋锦娘几人。 她抓着衣袖的手微微一紧。 片刻后,宋锦娘几人进了内室中,一应丫鬟婆子被屏退的远远地。阿荔将开着的窗一扇扇合上之后,也退去了外面守着。 姑娘信任她,可不代表宋家大姑奶奶也能全然相信她,这等小事上断没有叫姑娘为难或费嘴的道理。 “弟妹,我来替自己问一个真相。” 宋锦娘开口,语气平静,然那双精明清醒的眼睛却带着一丝洞悉人心的锐利。 俞氏眼神躲避着,“我没什么可说的……” “杀人犯到了公堂之上,也要讲清杀人的缘由。弟妹这一句无话可说,今日我不想再听第二遍了。” 俞氏身形微僵。 这是要将她送去官府处置的意思吗? 想到宋锦娘往日里的行事果决,她觉得不无可能。 可如此一来……三个孩子日后要怎么抬头做人? “……是我对不起阿姐,对不起宋家。”她微微垂下眼睛,语气微颤地道:“是我不知足……心胸狭隘,对阿姐掌控宋家生意心中不平,日积月累之下,这才起了歹念!” 822 一跪 喜上眉头正文卷822一跪“你不平什么呢?”宋锦娘看着她道:“正因怕你心中不适,家中之事,钱财也好,日常琐事也罢,除了我自己院子里的,我一概从不插手多问,皆握在你一人手里而已。更不必提我常年在外,真正呆在家中的时日少之又少。 至于生意上,我膝下无儿无女,最终都是你和三个孩子的——弟妹,你不像是如此蠢笨之人才对。” 俞氏身体绷得直直地,视线落在宋锦娘身后垂着的青竹帘上:“道理是如此,可有些念头根本不由人。” “既是这么简单的缘由,又为何拖到眼下才说?” “自然是低不下这个头,不愿承认是自己错了——” “是吗?” 宋锦娘缓缓摇头:“可我不信。” “这便是实情,即便真到了公堂之上,也没有第二种说法。”俞氏抿直了嘴角,垂下的眼睛里叫人看不清情绪。 可她的不安,似乎充斥了整个房间。 甚至除了不安之外,张眉寿还从她的神态和话语间察觉到了一丝心不在焉的感觉。 这样的时候,俞氏还能有心思想别的吗? 不,或者说,她的心思一直都在别的事情上——眼下所答,不过是下意识地在遮掩真相罢了。 思及此,她看着俞氏问道:“倘若真如舅母说得这般,单单只是因为心中不平,那为何舅母偏偏要选择与云家联手?” 俞氏猝不及防听到“云家”二字,眼睫微微颤了颤。 张眉寿也不等她回答,径直往下讲道:“如此一来,会被对方捉住把柄,日后加以牵制不提——单说一点,舅母明知吴掌柜已经被云家收买,云家图谋挑起宋氏商号内讧,坐收渔利之心昭然若揭。而舅母方才说对姨母掌控宋家生意之事不平,暗中所做却等同要将宋家的产业拱手让给外人,这适得其反的做法,岂不自相矛盾?” 女孩子言辞思路清晰,宋锦娘目含探究地看着她,本就心神不宁的俞氏站在那里,颇觉有一种无所遁形的压迫感。 见张眉寿还在等着她回答,她近乎有些恼羞成怒地道:“当时想了便做了,一时脑热……根本来不及想太多。” 宋锦娘皱起眉,面上神情不怒自威:“俞氏,你当这是什么地方,你又还有什么依持我今日来见你,可不是要听你像个疯婆子一样胡言乱语!” 得她呵斥,俞氏嘴唇颤了颤,道:“我承认是我下的毒,承认是我想害你……你叫人将我缢死也罢,关一辈子也好,我都无话可说!为何你偏偏一再追问……我已然说了,没有第二种说法!” “你死了便死了,确无什么紧要之处。”宋锦娘冷笑道:“但日后父亲和阿聚,还有我这个做姑母的,要如何看待瑜哥儿他们,看来你也是半点不在意了。” 俞氏脸色发白:“你不必拿他们来威胁我,他们是宋家子孙,此事同他们并无干系,且三个孩子向来敬你重你,你凭什么迁怒他们?” “母债子偿,你藏藏掖掖不肯道明实情,我怎知他们当真就是无辜的?” 俞氏已然红了眼睛,语气激动地道:“宋锦娘……我敬你向来对错分明,坦荡磊落,你无需刻意拿这话来试探我!” “试探?你既觉得只是试探,那不妨试一试便是,端看你敢不敢拿他们三个的日后去赌了。”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俞氏察觉到她似乎特意咬重了“他们三个”这四个字。 俞氏心底掀起巨浪,站在原处浑身颤栗着,一双通红的眼睛里满是挣扎。 “姨母,既然舅母着实不愿说,也无需再问了——不如去见一见云氏商号的大东家,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兴许他能知道些什么也说不定。”张眉寿适时地道。 她看出来了,俞氏似乎很怕听到云家两个字。 再有,看俞氏此时的模样,除了是有把柄被云家握在手中之外,她实在也想不到俞氏与云家联手的其它理由了。 果然,她话音刚落,便见俞氏蓦地抬起了头看了过来。 “也好,事到如今,也该叫上你舅舅一同去见一见了。”宋锦娘微微转头对阿湘道:“走吧。” “是。” “……等等!”俞氏忙上前几步,神情紧张地道:“不能去!” 她想象不到那个男人会说出什么话,做出什么事……因为那根本就是个疯子! 若她此次成功了且罢,可她偏偏失败且暴露了……那男人未必不会当着老爷的面,以此作为要挟,让宋家放弃追究此事! 想到这种可能,俞氏只觉得天都塌了,叫她片刻都喘息不了。 见宋锦娘执意要走,她踉跄着扑上前去,抓住那车椅,“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阿姐……当真不能去!” 她摇着头,几乎是泪流满面。 宋锦娘闭了闭眼睛,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阿芝,你我本是一家人,这是求不来的缘分。你别瞒了,我也不想再问了。” 听得此言,俞氏心中本就已经不堪一击的坚持悉数崩塌。 “是……此生能与阿姐和老爷做一家人,是我的福分,怪只怪我自己当年识人不清……” 她哭着道:“今日我将实情说与阿姐听……不求阿姐能够体谅,只求阿姐帮一帮我想个法子。我知这话过分厚颜无耻了,分明是我害了阿姐在先……哪怕觉得我虚伪,可在我心中,始终对阿姐是钦佩,爱重且感激的。只是我实在是太怕了,我不敢说,不敢去面对……这些年来我没有一日不是心惊胆战,便是做梦都要惊醒……” 宋锦娘听在耳中,没有多说什么,只道:“说就是了,听罢之后,我自有衡量与分寸。” 便是这不置可否的一句话,却仍叫俞氏觉得心中有了些许依托,她鼓起勇气讲道:“……当年琪哥儿未满三周岁时,曾生了场重病,我记得那时商号里正是忙乱之时,老爷子和老爷还有阿姐,都不在苏州。我一个人带着瑜哥儿和琪哥儿,又无助又害怕,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偏偏琪哥儿他连日高烧不退,到了后头,甚至就连城中的郎中都不愿替他医治了……” 823 因果 回忆起这些往事,思及自己彼时的心境,俞氏语气复杂之极:“我带着琪哥儿四处去求人问医,宋家族内几乎无人肯出面相助,生怕担了责任一般。后来,是云家已经出了嫁的三姑奶奶帮我寻来了一名郎中,救了琪哥儿一条命。” “嗯,这件事情我记得,父亲回来之后,头一件事便是斥责了那些族人,说他们不知轻重缓急远亲厚薄。还有几人因着此事,子子孙孙至今未得重用。”宋锦娘语气平静地道。 “是啊。” 俞氏苦笑着点点头。 公公做得已然足够好了,是在替他们母子鸣不平。 也是自那之后,宋家族人无人再敢看轻她半分。 可她当时半点不曾体会到老爷子的好,认为那不过是惺惺作态,心中对宋家始终存有不满。 又埋怨宋聚迟迟不见回来,好似不曾将她母子放在心上。 毕竟当年她嫁进宋家时,暗中本是受了自家父母以死相挟,心底对这门并不合心意的亲事,是抱有怨尤之心在的。 心中有偏见,所见自然都是不好。 然而待明白一切,知道谁才是真正待自己好的人,想真心实意地好好过日子时,已经晚了。 “我记得那云家三姑奶奶,与你本是手帕交。我与父亲回来之后,便命人备下了重礼,且是你亲自上门道的谢。”宋锦娘讲道。 她本也是想一同过去的,可那时刚和离不久,怕人家觉得晦气,才没有上门讨嫌。 但说起来,那庶出的云家三姑奶奶也是个短命人,早些年间就患病过世了。 “便是那一日……我出城去了云清镇,登门道谢。” 说到此处,俞氏神态间满是自嘲之色:“那时我心中皆是感激之意,又因我家中父母刚过世不久,便将她视作了交心的故人好友来看待……自觉极不容易得了闲空,便与她多说了会儿话,见天色不早要回城时,她却以回城路远,夜里赶路恐不安全为由,将我留了下来过夜。” “那时正值她家中夫君出了远门,恰也无需避嫌,我有心想同她多呆会儿,便答应了。于是遣了丫鬟和车夫,回宋家传了信儿,吩咐他们明日一早再去云清镇接我。” 宋锦娘没说话。 如这等小细节,她自做不到事事记得清楚。 但听到此处,她已隐约预料到了什么。 “晚间她设宴,只我与她二人……因那时我心中自觉有些矫情的心事在,便同她吃了些酒。可分明只吃了两杯而已,不知怎地,竟醉得厉害……” 俞氏话至此处,声音颤抖的不成样子:“后来回了房中歇息,不知是什么时辰,有人进了房中……那是个男子……” 余下的话,她再说不出口。 宋锦娘微微握紧了手指。 果然。 “那人可就是云家大东家,云渠——” 她知道,那位云家庶出的三姑奶奶,同这云渠乃是云家同一位妾室所出,二人乃是亲姐弟。 “阿姐,我即便幼时与他相识……却也知嫁人之后理当恪守妇道!彼时我根本不知他是何时回的苏州,更不知他当日也在那里……我……我也反抗过,可根本反抗不得……后来疑心,那酒水里根本是有人下了药的,是为了刻意算计于我!” 而更为荒谬的是,她那时即便恨极了恼极了对方,却也只当对方是对她余情未了,不满她爹娘当年嫌他只是个不被看重的庶子,因此不同意他二人的亲事,此举或只是出于泄恨。 却不曾想到,多年以后,这件事情会成为他来拿捏她的把柄! 如今想来,对方那时未必不是已经存下了以此威胁她的意图……只等着有一日真正能‘用得上’她。 “……” 宋锦娘有心想问一句“为何当年不说”,可到底没有问出口。 为何不说——她想,放眼全大靖,也应当没有几个女子敢有说出来的勇气。 更何况是要对婆家人言明。 这也是她时常觉得这世上不公之处。 张眉寿心情亦是复杂。 于一个女子而言,有什么会比性命来得更紧要——除了孩子之外,她母亲方才未曾说出口的还有一个名节。 这种事情,即便是闹到公堂之上,最容易遭人耻笑的还是女方,乃至女方的娘家,婆家皆要沦为长长久久的笑柄,甚至要累连的孩子一辈子都抬不起头做人。 “瑾哥儿是不是宋家的血脉?话说至此,你也不必再瞒了。”宋锦娘冷静地问。 “我不知道……” 俞氏不住地摇头:“我真的不知道……那之后没几日,老爷便也归了家……我发现自己有孕之后,没敢声张,身边却也没信得过的人,更不敢去药铺,只得暗中悄悄寻到了一位江湖郎中买了落胎药。 可谁知那药出了问题……胎不曾落掉,反倒叫我大病一场。那病没能瞒得住老爷,他执意请了郎中过府,有身孕之事正是那时传开了。” 接下来,她一直卧床,一应饮食起居皆有人贴身照料。 待到可以下床走动时,月数已经大了,她心知落胎药不能再用,干脆故意从台阶上摔下来。 可不知是不是天意弄人,那胎儿竟还是保住了。 自那之后,身边的丫鬟婆子无不打起了精神时刻留意着,她也再难寻到合适的机会。 但这一切带来的后果是瑾哥儿出生之后便体弱多病。 “瑾哥儿出生之后,我暗地里当真如疯了一般……时而觉得他是老爷的血脉,又时而疑心他……有时犯起疑心病来,我甚至刻意不给他喂药,看他病得越来越重……甚至还拿被子捂过他的口鼻,可到最后又实在狠不下心来……且偏偏老爷待他格外疼惜怜爱,我心中更是觉得如刀剜一般!” 说起这些,俞氏拿拳头狠狠地砸在自己的胸口处,神情痛苦至极,“可瑾哥儿有什么错,错的是我而已!” “你以为你错在哪里?难道是当年之事吗!” 男人忍无可忍的暴喝声忽然响起,紧接着青竹帘被人蓦地掀起,缀着的精致玉坠叮当作响,一道高大的身影从外间大步走了进来。 824 晚了 喜上眉头正文卷824晚了俞氏大惊失色,瞳孔不住地紧缩着。 老爷怎么会在外面…… 她还没来得及求阿姐替她保守住这个秘密…… “当年之事,你是受害一方,有什么错?!你错的是独自咽下这一切之后,为了掩盖真相,不惜要做他人手中的刀,反过来残害阿姐的性命!且在阿姐性命攸关之际,你仍不知悔改,宁可偿命,也不愿说出真相弥补过错!” 退一万步说,即便人人都有替自己保守秘密的权力,可若以伤人性命为前提,那便不值得原谅! 哪怕是天大的苦衷,都不该成残害亲人性命的理由! 宋聚眼神如刀,其中既恨且痛,高大伟岸的身形颤栗着,仿佛一座随时都要倒塌的大山。 俞氏艰难地站起身来,看着他,一字一顿地颤声道:“老爷以为我想这么做吗?这些年来,老爷以为我不想死吗?若我的死……可以了结这一切,我绝不会忍痛对阿姐下手!可我若死了,若云渠哪日疯了,要拿当年之事来做文章,孩子们要如何自处,宋家的颜面又该往何处安放?” “你死或不死,又能改变得了什么?你活着,替他谋害阿姐性命,难道这一切就能被改变吗?难道他当真会因此再不提旧事,就此将这绝好的把柄抛到脑后?” 宋聚两步走到她面前,死死地抓住她的衣襟,红着眼睛道:“你死了固然没用,可阿姐的死,又能改变得了什么!且为何非要死人?便不能说出来,一同商议对策吗!说到底,不过是你为求一时遮掩,便将他人性命置之脑后罢了,还扯什么为了孩子,为了宋家大局!” 说着,蓦地一把将俞氏重重推开,眼中是化不开的伤痛与失望。 俞氏撞到榻角边,脸色苍白地道:“……在老爷心中,我便是这般自私这般不堪吗?是,我承认,我对不起宋家,对不起你,对不起瑾哥儿,更对不起阿姐……可这些年来,我为了弥补过错,没有一日能够安眠,我怕瑾哥儿当真不是宋家血脉,一直引导着他远离商贾之道,我叫他读书,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叫他日后不去沾染宋家的生意产业?” 听着这些,宋聚攥紧了拳,又缓缓松开。 他闭了闭眼睛,声音陡然低了许多:“瑾哥儿喜欢做什么,该由他自己来决定。而你若早些时候同我说这些,我不会怪你,我反倒要感激你这些年来的用心良苦……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他也是寻常人,确实不敢夸下海口,说那件所有男人都会介意的事情他可以当做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但他可以肯定的是,他绝不会将俞氏逼入绝路,更不会将全错的过错都推到她身上。 或许,他们本不至于闹到这种无法转圜的地步。 俞氏闻言定定地看着他,眼神中既有震惊,更有茫然。 老爷最在乎的……似乎与她所想的不同。 她张了张嘴,唤了声“老爷”,却再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这时,宋锦娘和张眉寿,已经离开了内室。 守在外面的阿荔迎了过来,看了一眼内间的方向,低声道:“姑娘,方才宋舅爷过来,不准奴婢出声……” 张眉寿点头“嗯”了一声,“无妨。” 或许这些事情最不该瞒的便是舅舅。 想到这里,她转头对宋锦娘道:“姨母,是否要让阿湘和阿荔留下来一个,暂时先守在这里?” 这件事情对舅舅的打击必然是难以想象的沉重,而俞氏的状况也并不冷静,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就不妙了。 宋锦娘点了头。 “就让阿湘留下吧。” 阿湘应了下来。 阿荔则上前推过宋锦娘,一行三人回了锦清居去。 “怎么样?可松口了?”宋氏问道。 “岂止是松了口,还全叫你猜对了。”宋锦娘被扶着坐进榻中,道:“孩子,还有名节——不外乎是这两样。” “名……” 宋氏脸色大变,险些要惊呼出声。 竟当真还与名节有关?! 她瞧着她这嫂嫂,倒不像是那等不正经的妇人才是! 宋锦娘便将大致的内情经过复述给了她听。 “……”宋氏跌坐回椅中,久久无法回神。 老天爷,这样荒唐的事情,怎偏偏落到了他们宋家头上? 阿哥他……可能撑得住吗? …… 天色临暗之时,宋聚来了锦清居。 短短半日间,原本精力蓬勃的男人像是突然被抽去了所有的精神一般,面上显出了几分灰败与疲态。 “我先代俞氏在此向阿姐赔罪了。” 他刚入得堂内,便向宋锦娘行了个大礼。 “我御内不严,未能提早察觉,也有过错,请阿姐责罚。”说着,又行一礼。 宋锦娘微微叹了口气:“这是做什么,你我姐弟间,何须如此。” “有错便要认过认罚,此乃宋家家训。”宋聚站在原处,语气中皆是固执:“请阿姐责罚。” “那便罚你坐着与我说话。”宋锦娘无奈地道:“再者道,眼下是什么时候,我哪儿来的心思去罚你,就先记着吧。” 宋聚只好在一旁椅中坐下。 “来时路上,我叫人去请了父亲,一同来阿姐这里商议后续之事。” 宋锦娘听得一愣。 宋氏更是直接开了口,惊道:“阿哥打算将此事告知父亲?” “……”宋聚沉默了一下。 看来芩娘也已经知道的十分详细了。 无妨,总归都是一家人,没什么丢人的…… “此事牵涉甚大,俞氏总要有所处置,总不能一直瞒着父亲。”他声音微哑地道:“再者,还有瑾哥儿的事情……父亲乃一家之主,若意见相左,我会尽力说服他,却不欲瞒他。” 宋氏想了想,点了点头。 也好。 只是,她怕待会儿年迈的父亲乍然听到这些,会受不住—— 想到这里,宋氏看向了一旁的女儿。 张眉寿莫名读懂了母亲的眼神,遂微一点头。 宋老太爷很快就到了。 “父亲,家中向阿姐下蛊的那个内应,早先已经查到了,只是一直未能告知父亲,还请父亲见谅。”宋聚开口讲道。 825 恶气 喜上眉头正文卷825恶气宋老太爷微微叹了口气,“可是瑜哥儿他母亲?” “……” 众人皆是一惊。 宋聚尤甚。 他原本还担心父亲会无法接受—— “父亲……您是如何知道的?”宋聚语气复杂地问。 “这两日就觉得有些异样了。你说她染了风寒,可家中并无郎中上门。”宋老太爷看着儿子说道:“再有,你瞧瞧你如今这幅形容,分明是心中有事……当爹的又不是瞎子。” 宋聚听得眼眶微热。 都说在父母面前永远都是孩子——父亲这般年纪了,却还是处处留意着他。 “更何况,琪哥儿今日午后才找过我,说你昨日里在花园子抱着他痛哭了许久……这等异样,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宋老爷子叹气讲道。 “?” 宋聚本已要落下的眼泪顿时止住。 那臭小子竟将此事告知了老爷子?! 张眉寿也暗觉惊讶。 二表哥怎么还跑去外祖父跟前问了……明日莫不是还要来问姨母? 她有些同情地看向自家舅舅。 宋聚此时很快发现他更该怨怪的似乎不是儿子,而是此时毫无顾忌地当众将此事说出来,引得外甥女阿姐和妹妹一同拿复杂的眼光来看待他的老父亲。 “说说吧,她为何要这么做。”见儿子一时不说话了,老爷子出言催促道。 好一会儿,宋聚才道:“……早些年,她曾被人算计,不幸遭了云渠那禽兽玷污。” “什么……” 宋老太爷神情大变,不可置信地看着众人。 “父亲,确是如此。”宋锦娘低声证实道:“是今日俞氏亲口承认的。” 宋聚干脆趁机一鼓作气将一切都讲明:“据她说,她亦不确定瑾哥儿究竟是不是宋家的血脉……” 说罢,便低下了头去。 “……” 宋老太爷久久未言,只抬手按了按太阳穴的位置。 “父亲——” 宋氏忙走到老爷子身侧,扶住了老爷子的肩。 她什么都不怕就怕父亲会遭不住打击。 此时阿荔快步走了进来,端来了一碗汤:“宋老太爷,这是炉子上热着的护心汤,有护心清窍之奇效——” 这是近日来锦清居里不曾缺过的药汤,本是姑娘特意叫人替身体虚弱的宋家大姑奶奶时刻备着的,但恐宋老太爷会用得着,方才就吩咐了她去盛一碗来。 宋老太爷闻言,伸手接过。 而后,却是站起了身来,走到了儿子身边,叹气劝道:“阿聚,趁热喝吧……” 他瞧着儿子这状态着实不算好,应当比他更需要这碗汤。 宋聚怔怔抬起头。 “父亲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事情既然已经出来了,还须冷静下来商议对策……在这之前,你不能倒下。”宋老太爷语重心长地讲道。 说着,将碗往儿子面前又递了递。 见父亲面色镇定不似作伪,宋聚犹豫了一瞬,到底接了过来,大口喝了下去。 老爷子拍了拍他的肩,道:“你要知道,你是咱们宋家的顶梁柱。但更要知道,家里的顶梁柱不止你一个,还有我和你阿姐,如今还多了个比我这老头子还有用的蓁蓁——” 说话间,目光依次看过宋锦娘和张眉寿。 宋氏站在那里,下意识地等着父亲往下说,然却见父亲的目光临到她身上时,竟是拐了个弯儿之后就收了回去。 “嗯,儿子知道……”宋聚点了点头,似又有了些精神:“父亲,吴掌柜那边也已经查清楚了,确实同云家有勾连,此处煽动族人出头,确非偶然。” “此事我已知道了。”宋老太爷回了椅中坐下,“接下来,你们是何打算?” “正是要同父亲商议此事。”宋锦娘抢在宋聚前头说道:“如今多了一桩俞氏之事,明面上倒是不宜直接问罪了。” 她知道,阿弟即便是为了她,必然也会主张给她讨一份公道,可那样做,弊大于利。 “即便是设法逼得吴掌柜出面作证,可这其中,俞氏才是真正经手之人,要想证明是云家人意图害我性命,俞氏是最为关键的一环。 可她若出了面,宋家的颜面且不提,即便未到逼不得已的那一步,云渠不敢胡乱妄言。然而单单只是一个杀人犯母亲的名号,就足以叫瑜哥儿他们三个日后难以抬头了。” 宋锦娘正色道:“人迟早都要老的,他们才是宋氏商号日后的根基所在,他们若走不动了,宋氏商号迟早也要垮下。” 宋老太爷皱眉思索着。 “可阿姐此番险些因此丧命,难道就这么一声不响地揭过?”宋聚语气不甘不平。 “生意场上吃过的亏还少吗?”宋锦娘看着他,道:“此番若无俞氏掺和进来,不过也是寻常较量罢了。吃些暗亏算不得什么大事,保住大局,在商场之上照样能双倍讨还回来——再有,这只是暂时的对策而已,未必就是不追究此事了,只是要等时机罢了。” 人活在世,谁都不想吃亏,可有些亏为了大局着想,却不得不咽下去。 “可万一等不到时机呢?”宋聚道:“阿姐说的道理我也都懂,只是若此次我们不予追究,未必不会叫云家觉得我们软弱好欺!若他们愈发嚣张,得寸进尺,以……当年之事来胁迫我们,背地里使阴招儿,难道我们都要一味隐忍不还手?” “我们有心提防之下,他们有什么阴招儿好使?真当他们云氏商号能上天入地了不成?再者道,当年之事,与我们宋家是丑闻,可难道于他们云氏商号而言,便是脸上有光?除非当真抱有玉石俱焚之意,若不然他们断不敢说出去。” 宋锦娘道:“此番且留俞氏一条性命,以此来提醒云氏商号——有俞氏这个人证在一日,云渠便当谨言慎行一日。如若不然,死的便是他们,我们至多是丢人现眼罢了。真论起得失,他们才是半点也输不起的那一个。” 只是,若无必要,着实不必同云家硬碰。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在生意场上,那从来不是长久之道,而是别无选择之举。 “你阿姐所言,句句在理。” 宋老太爷看向宋聚,道:“真想替你阿姐出气,就先忍下这口气,在生意上争气些——他们想争的是宋氏商号的生意,你当深知此点,因此更要稳住大局。” 宋聚沉默不语,却悄然攥紧了拳头。 他当然知道最要紧的是什么。 可是阿姐的事情,以及那件往事……皆让他心里堵得难受。 商场之上,打得向来是长久战,且胜负难定,他怕自己永远看不到仇人倒下的那一天。 若是不必考虑后果,他甚至想现在便将那畜生揪出来,亲手手刃了对方—— 正当他心中揪扯难忍之际,忽听得有女孩子的声音响起:“舅舅放心,这口气不必忍太久。” 826 痛快的事 宋聚闻言朝外甥女看去。 宋锦娘等人亦投去了视线。 “蓁蓁——”宋氏语气里微含着提醒之意。 自家闺女脾气不好,她向来是知道的,眼下该不会是见自家舅舅心中憋气,便要替宋家出了这口恶气吧? 但阿姐方才之言不无道理,眼下并非是为一时之气而不顾大局的时候。 见自家母亲一脸不安,张眉寿安慰道:“母亲放心,我倒不至于叫人深夜潜入云家,割了那云氏大东家的脑袋。” 宋氏听得神情惊愕。 ……这丫头竟还想过要直接杀了云家大东家吗? 好么,闺女脑子里的装着的东西,似乎比她想象中来的还要“脾气不好”。 “阿湘,你们先去外头守着,勿要叫人靠近锦清居。”宋锦娘已然出声吩咐道。 阿湘应下,阿荔和赵姑姑也一同行礼退了出去。 一时间,房中再无其他人在,宋锦娘方道:“蓁蓁若是有什么话,此时便放心说吧。” “姨母此次被人下蛊,幕后黑手并非只云氏商号一家。” “什么?” 便是宋成明,此时闻得此言亦是一惊。 除了云家还有旁人? 可他们并未查到有其他异常之处—— 张眉寿似看出了外祖父的惊异,解释道:“对方身份特殊,且行事隐秘,寻常手段应是寻不到什么线索的。” 旋即,明言道:“那饲育蛊虫之人真正听命的,并非是云家,而是湖广巡抚,古逢知。” “湖广巡抚?” 宋聚吃惊道:“……可宋家与此人似乎并无交集在,更不必提是有什么过节了——蓁蓁,你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是否可信?” 不是他信不过外甥女,而是这个真相太过匪夷所思,甚至有些不着边际。 宋锦娘却若有所思地道:“阿弟可还记得,你我暗下曾说起过云氏商号背后必有靠山相助……” 云氏商号自云渠接手以来,步子跨得极大,从他们宋氏商号手中抢走了不少生意不提,更一举拿下了皇商之位。 在江南一带的商号中,云氏固然也算是根基深厚,在外人眼中这或许并无太多异样,可同为大商号掌舵人的她和阿弟,却极清楚这其中的反常之处。 “阿姐之意莫不是……这湖广巡抚极有可能就是云氏商号背后的助力?” 宋锦娘不置可否地道:“江南这一代的官员,大大小小我也都曾向文知府家中的夫人隐晦地探问过,然并无所得。” 当时她便猜想过,或许是江南以外的人物。 而既在江南之外,却仍有此影响,必然极有份量。 若真是那湖广巡抚,倒也不足为奇了。 “这位古大人,暗中真正所助,乃当今大国师继晓。”张眉寿道:“故而若真论起云家背后真正的大靠山,这二者皆是。” “当今国师?”宋老太爷面上的神情这才有了真正的变化。 他才从京城回来,刚是切身体会到那位大国师在京中百姓心目当中的威望之重。 更何况这位大国师早已在整个大靖声名远播。 “也就是说,我此番中蛊之事,大国师极有可能也是知情者了。”宋锦娘目色莫测。 张眉寿点了头:“然依我看来,与其说是知情者,或更该说是策划者——” “凡事总要有因由,既不可能是私仇,那便是利益使然了。”宋老爷子语气沉肃,“看来宋家是挡了他们的财路了。” 此番明面上是对付锦娘,可任谁都看得出来是冲着宋氏商号来的。 “外祖父说得没错,正是利益二字,可他们所图却不单单只是钱财。” 女孩子语气不重,却使得屋内霎时间静了下来。 旋即,在众人的注视之下,她声音低而平缓地讲道:“扶持云氏商号也好,意图分裂吞并宋家也罢,归根结底,皆是为谋反之举在蓄力。” 谋反…… 室内一时间更是落针可闻,几人甚至下意识地连呼吸声都屏住。 宋氏面色泛白地看着女儿,“蓁蓁……事关重大,决不可妄言……你究竟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此前殿下已经隐约查到了一些蛛丝马迹。”张眉寿并不曾细言什么,只道:“再有那饲育蛊虫之人,也已证实了此事,他亲口承认,湖广巡抚勾结大国师意欲谋反。” “好,母亲信了,你且不能再提及那两个字了……”宋氏紧张之极,强忍住要捂住女儿嘴巴的冲动。 女儿随意出口便是这等叫人无法承受的惊人之语,且就如同谈及‘今日吃得饱是不饱’这等话题一般……她觉得她眼下也需要来一碗护心汤。 好在眼下女儿顺从地点了头。 “对了,那蛊主如今人在何处?是否能出面作证,以此向朝廷揭发此事?”宋锦娘正色问。 “已经死了。”张眉寿道:“他原本的身份有些特殊,不宜出面。” 宋氏又是一惊。 死了? 怎么死的? 宋锦娘却面色平静,了然点头。 “既是无用,死了干净。” 至于原本是什么特殊身份,蓁蓁不说,便说明他们无需知道,自然就无需多问。 旋即问道:“那云家究竟是遭人利用,还是从始至终都清楚对方的图谋?” 张眉寿道:“云家对此心知肚明。” 宋锦娘等人闻言面色各异。 “太子殿下既早有察觉,可将此事禀于皇上了?”宋聚此时问道。 张眉寿轻一摇头。 “眼下并无证据在,陛下宠信继晓,若无实证,不宜贸然进言。而若在没有确切的线索之前,朝廷便大张旗鼓地去查,亦只会打草惊蛇而已。” 说到底,还需静等时机。 然她看来,这份时机已经不远了。 但这些话,暂时不必与舅舅他们明言。 宋聚点了点头,“没错,此等大事之前,决不可冲动冒进——当今陛下对这位大国师宠信异常,放眼大靖无人不知。是以还需徐徐图之,如若不慎,恐还要祸及殿下自身。” “到了旁人身上,你倒是十分知晓轻重利弊了。”宋老太爷看了一眼儿子。 宋聚轻咳一声,道:“父亲放心,儿子必然也不会冲动行事的。” 方才不知云家暗中所犯作死之事且罢,如今既然知晓了,那他也没什么可急得了。 试问这世间还有什么是比静静看着仇人自己作死来得更痛快的事情呢? 827 宋家子孙 喜上眉头正文卷827宋家子孙不得不说,外甥女这番话就像是一场及时雨落在他心间,叫他整个人都好受了许多。 不对…… 听蓁蓁这意思,分明是早已对云家的图谋心知肚明了,然而一直不曾提及半字,而此事又是极隐秘之事,按理来说本不该随意透露才对—— 他明白了。 一定是蓁蓁见他方才过于煎熬,出于安抚,才将这秘密讲明。 多么体贴心善的一个孩子啊,为了他这个舅舅心里能舒坦些,竟不惜违背原则。 说是小坎肩儿,却已经配不上孩子的贴心程度了。 想到这儿,宋聚又有些热泪盈眶的冲动。 但最近哭的委实太多,眼下只得死死忍住,又转移注意力一般向外甥女开口问道:“如今可需要我与你姨母做些什么吗?” 张眉寿想也未想便摇头。 “此中牵涉甚多,舅舅和姨母不必去刻意探知什么。我将这些同舅舅讲明,并非是为了请舅舅相助,而是想让姨母和舅舅做到心中有数。来日若遇到了与云家有关之事,多些提防与警醒,勿要中了对方的圈套,或是暗中为对方所利用,再不甚被牵扯到其中。” 未来会发生什么,对方会使出什么手段,皆是未知,就当是未雨绸缪了。 宋老太爷看着冷静自若的外孙女,不禁深深地叹了口气。 几人不解地向老爷子看了过去。 就见老爷子坐在那里,语气欣慰地道:“我倒是没想到,子子孙孙这两辈人里头,竟是蓁蓁像我最多些。” “……” 宋聚等人皆不知要怎么接这话才好。 好在老爷子足够笃信此点,也不需要他人的附和,自行讲起了正事:“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不必刻意探知固然没错,但多留一份心确是不可少的。” 得了父亲这句话,宋聚点头道:“没错,若当真不知还且罢了,既是知晓了,也没有什么都不做的道理——宋家虽是商贾之家,却也懂得国之大事匹夫有责。正如父亲所言,需为此多留份心。” 嗯……报仇不报仇什么的不重要,主要是想有一个为国尽忠的机会。 宋锦娘亦点头附和。 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宋家是该做些什么。 且不说宋家作为大靖数一数二的大商号,理应为此等国事出一份力。单说此事已有太子殿下在盯着,往小了说,她身为长辈,也该替家中晚辈分担些。 见大家态度和缓却坚定,张眉寿有些始料未及,“外祖父,当真不必,此事殿下与我大致已有安排。” 她不想让宋家牵扯进来。 宋老太爷却好像一眼看透了她的心思一般,道:“你们的安排,不必说与宋家听,只管去做便是。且并非是宋家有意牵扯进来,而是云家出手在前——真论起来,宋家本就不是局外者。 此番做些什么,恰也是合情合理。且你不曾经手生意上的事情,故而不知这其中的许多关窍所在,宋家与云家虽是对手,却也有生意往来。这里头的弯弯绕绕,真要查起来,宋家要比官府顺手的多,且更不容易留下痕迹。” 至于这此中的分寸进退,他们自然也有把握,会以自保为前提。 宋锦娘则笑着道:“况且,有机会就查一查,没机会便也不至于去刻意制造机会。是以这话你听一听就好,可也别真对我们报什么希望。” 话已至此,张眉寿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只能道:“那便在此多谢外祖父、舅舅和姨母好意了。” “这谢是替太子殿下道的?还是替大靖基业?”宋锦娘笑眯眯地道:“我们蓁蓁倒很有几分母仪天下的自觉了。” 宋氏嗔道:“阿姐……这话岂能乱讲?” “蓁蓁本就是未来太子妃,这怎是乱讲?不该小心的地方你倒比谁都谨慎了。” 宋氏无奈之极。 怎么觉得这次过来,尤其地招阿姐嫌弃? 分明她在张家时,还是很有几分威望的。 宋锦娘已看向宋聚讲道:“时辰不早了,阿聚你且陪父亲回去吧,其余之事改日再说也不迟。” 宋老太爷“嗯”了一声,起了身来,交待了宋锦娘好好养着身子,又叮嘱了宋氏母女早些歇息。 父子二人出了锦清居不远,老爷子抬手拍了拍儿子的肩。 一切都在不言中了。 宋聚意会地点头,也未有说话。 待走出了一段距离后,才道:“依父亲之见……瑾哥儿当如何安置?” 这话他方才本该在锦清居便问出口的,但想了想,还是觉得和父亲单独谈一谈更为妥当些。 “你的意思呢?” 宋聚顿了顿之后,道:“儿子觉得……瑾哥儿就是宋家血脉。” “万一不是呢?”宋老太爷道:“须得知道,这世道可没什么可证亲子血缘的法子,滴血认亲不过胡诌罢了,你注定不可能会得到确切的答案——也就是说,这个疑虑,将会伴随你一生,因此更要考虑清楚了才行。” 宋聚听在耳中,眼神却不曾有动摇。 “儿子想过了,不管是与不是,他都是。” “就不再想想了?” “不想了,一个儿子而已,咱们宋家还养不起吗?” 这倒不是说他们宋家喜欢做帮人养儿子的冤大头—— 宋老太爷笑了笑:“这话倒是不假。” “那父亲之意呢?” 宋老太爷双手负在身后,举头望向那一轮皓月,叹气道:“好在这世间没有辨别亲子血脉的法子……” 宋聚一时没能听懂。 “我这个人迂腐了些……然而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自幼又是最懂得讨长辈欢心的一个,如今好不容易养大了,怎么舍得翻脸不认?” 宋聚心底涩然而动容,苦笑着道:“父亲可半点也不迂腐……” “不能告诉瑾哥儿,我怕他回头不认我这个祖父。” “那是自然。” “瑾哥儿是个好孩子……”宋老太爷道:“咱们宋家的子孙,都是好孩子。” …… 翌日,宋氏带着张眉寿上了街。 自来到苏州城以来,宋氏还是头一遭出门,又因长姐痊愈心情大好,人也跟着精神了起来,带着张眉寿足足逛了半日。 张眉寿扮作丫鬟跟在她后头,虽不比其他丫头婆子手中提着好些东西,可单是走着站着,也觉得累得不轻。 好在自家娘亲尚有一丝良知在,带她进了一家茶楼歇脚。 然前脚刚被伙计迎入堂内,张眉寿抬眼就瞧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828 故人 那是一张中年男人的脸庞。 然说来熟悉,却又透着许久未见的陌生,乍然见得,张眉寿一时竟有些想不起对方的身份。 可也只是一瞬间的困惑而已。 略茫然了片刻,便也记了起来。 而宋氏身后单是丫鬟便带了足足四个,另又有一名赵姑姑,颇算得上是有排场了,因此刚入得堂内,便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包括那名中年男人也下意识地看了一眼。 然这平平静静的一眼看罢,刚要收回时,视线却忽然定在了一名青衣“丫鬟”身上。 男人有着短暂的怔愣,旋即在心里暗道了一声奇怪。 这长相分明仅有三分相似而已……虽说女大十八变,可也没有走这等下坡路的道理吧? 但怪的是那身上仿佛刻意收敛过的气质,竟是颇为相像。 然而对方又是丫鬟打扮——想来应当还是自己认错了。 中年男人刚欲收回目光之时,却见那青衣丫鬟朝着自己微微点了点头。 男人不禁惊愕不已。 他并没有认错! 如此之下,他下意识地想出声唤一句“张姑娘”,然而话到嘴边,却又忍了回去。 张姑娘既是这幅打扮,想来是不宜在人前透露真实身份,且说不定是在准备什么了不得的大事——须得知道,上一次张姑娘隐藏身份扮作小公子,就是在湖州救助灾民,暗查吴怀敏贪墨罪证的时候! 他出神思索间,只见对方一行人已经被伙计带着上了二楼。 身边的人轻轻捅了捅他的手臂。 “邱老弟?” 男人忙回神看向他。 对方轻咳了一声,在他耳边低声说道:“邱老弟莫急,晚间一切事宜都已准备妥当了……到时便在群芳楼替邱老弟正式接风洗尘。” 虽说方才那妇人确实长得颇好,但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太太,大庭广众之下这么盯着也不合规矩啊。 不过,之前他着人打听过这姓邱的为人,都说正直磊落的过了头,性情很有些顽固……眼下看来,传闻倒也不能全信。 但如此一来倒也更省心了……好色嘛,这个好办。 男人尚有些心不在焉,只听得接风洗尘,而未去细品群芳楼三字,此时只揖了一礼,道:“大可不必如此破费。” 对方忙摇头,满眼笑意地道:“替我们大东家略尽地主之谊罢了。” 说话间,几人已步出了茶楼,那人指着前方不远处,笑着道:“客栈就在前头,我带邱老弟过去,先好生歇上半日,养一养精神……晚间再使人来接邱老弟。” 男人定睛瞧了瞧:“可是那悦来居?” “正是了。” “倒也没几步远了,就不劳烦阁下特意相送了。” “如此也好。”对方也不勉强,只笑着道:“既如此,我便先回一步向东家回话。待会儿邱老弟到了客栈中,提一句我家东家的名号,那里头的掌柜便会知晓了——已早早为邱老弟留了一间上房在。” “有劳费心安排了。”男人抬手施礼。 对方还了一礼,就此带人离去。 见对方走远,男人转头向身边跟着的仆从吩咐道:“你先去客栈里将行李放下。” “东家,您不回客栈吗?” “嗯,我尚不觉得累,想四处走走。” “那小人陪着东家吧?这人生地不熟的——” 男人打断了他的话:“不必了,此处正是闹市,我无意走远,且这客栈看着应有些名声,到时问一问路人便是。” 仆人只好应下。 男人在附近转了一会儿,便不紧不慢地回到了茶楼外。 二楼临窗的雅间里,张眉寿透过敞着的窗看过去,就见得身穿藏青色长袍的男人负着手在茶楼附近踱步。 “瞧什么呢?可是还没逛够?”宋氏道:“快尝尝这冰镇绿豆糕,清爽不甜腻——” “同您一起自是逛够了的,但我想自个儿出去走走,去那些小摊子前瞧些小物件儿。”张眉寿违心地道。 宋氏笑着道:“那叫阿荔陪着你去瞧瞧就是了。” 叫这丫头扮作小丫鬟跟在自己身边,确实太拘束了,也该将人放出去跑跑——若不然回头叫阿姐他们知道了,定又要数落她的不是。 “那我便去了,待会儿回来找您。” 张眉寿起了身匆匆行了一礼,就带着阿荔往外走。 “这绿豆糕你还没尝尝呢。” 张眉寿头也不回地道:“回头再吃,您且给我留一块儿。” 宋氏无奈笑了一声。 冰镇的小点心放上一会儿就不凉了,还留个什么劲儿。 待会儿回去的时候,倒可以叫伙计装上两份,往自家冰窖里放一放,给阿姐也尝尝。 张眉寿带着阿荔出了茶楼,同那守在外头的男人递了个眼神,遂朝着街尾处的那座茶楼走去。 男人跟了进去,便有伙计引着他上了二楼。 “张姑娘。” 包间内,男人朝着张眉寿拱手行礼,语气恭敬。 这世间叫他真正服气的人很少,年纪小小的丫头更是只面前这一个。 “邱掌柜。”张眉寿笑了笑,“许久不见了。” “是啊,张姑娘变化颇大,邱某险些没能认出来。” 但方才他想过了,或许是使了什么修饰容貌的法子也不一定。 毕竟当年张姑娘身边的这个丫头在他脸上一通涂画,将他扮作了张敬之妻,不开口讲话的前提下,一路都不曾被人识破。 而一想到此事,邱掌柜就莫名觉得有些不自在。 “邱掌柜倒是没怎么变。”张眉寿道:“咱们坐下说话吧。” 邱掌柜点头,在她对面落座。 很快有伙计提了茶来,并着几碟精致的点心与新鲜瓜果。 邱掌柜问了些张峦的近况,又问起张眉寿何故会来苏州。 他倒不是喜好打听他人私事之人,只是张姑娘历来不是寻常小姑娘可比,他心中便想着若对方有什么事情要办,他兴许能帮得上什么忙也说不定。 “我外祖家就在苏州,我想来瞧瞧,便扮作了丫鬟跟着母亲一同过来了。”张眉寿笑着道。 邱掌柜恍然。 他一时竟忘了,张姑娘的外祖家正是鼎鼎有名的宋氏商号。 这个小姑娘自身实在过于耀眼独特,总易叫人下意识地忽略她身边的一切。 而其如今身为未来太子妃,出入多有不便,隐去原本的身份也没什么奇怪的了。 倒是他多想了。 “邱掌柜又为何会来苏州?可是为了生意上的事情?” 听张眉寿这般问,邱掌柜面上现出淡淡苦笑。 829 劝告 喜上眉头正文卷829劝告“算是吧。” 见他神情略有些复杂,张眉寿便道:“方才我见邱掌柜身边那人,很有些眼熟,像是云氏商号里的人——邱掌柜此番,是同云家有生意上的往来?” 那个五短身材的男人,她曾在外面见过一回,二表哥说,那人是云渠身边的得力心腹。 据清烈所查,先前也正是此人负责同南瑜那庶出的舅舅往来传递消息。 也因此,她方才才会对邱掌柜隐晦地表明了身份——到底算得上是旧识,而父亲在归安县任县令时也多蒙对方照料,此时出于周全考虑,她才有此一问。 “倒非是生意上的往来,而是云氏商号有意请我做湖州分号的大掌柜。”邱掌柜也不瞒她,如实道:“已明里暗里劝了数年了……我起初也不欲答应,可这几年下来,我手下那十来个铺子附近,陆陆续续都有云氏的分铺开张,虽说不至于将生意尽数抢走,可到底不如从前景气。” 哪怕因着当年之事,他在湖州算得上有几分名声在,但真正论起经商手段和实力,却也不是云氏这等大商号的对手,尤其是积年累月之下。 而若真换成其他人,怕是早已被云氏商号挤走了。 这几年来,他眼睁睁看着湖州当地不知多少小商号,在云氏商号的强压之下,或是被吞并,或是干脆消失。 他起先是满心不服,也抱定了决心绝不妥协——到底虽是不比从前景气,可支撑下去却也不是难题。 但他手下的掌柜们,却渐渐跟着旁敲侧击地劝说了起来。 比不得他孤家寡人一个,那些都是要养家糊口的人。跟了他这些年,经了许多事,一步步走到如今不容易…… 更何况,如今铺子生意尚可,仗着的不外乎是他在当地的名声和百姓的认可。若有朝一日他不在了,这些铺子还能开得下去吗? 人总是要为子孙后代考虑的。 他这些年没有再成家,那些掌柜们的亲人,有不少也算是他的亲人了。 有老人患有顽疾在身,常年少不了药材补品养着。 还有两个天资不差的孩子想去京城读书,再请个好些的先生指点。 这些都是需要银子的地方。 他将这些一一同张眉寿说了。 “这些话倒还不曾与人讲过。”邱掌柜笑叹了一口气,道:“但想一想,他们所言也不无道理……终归只是换个招牌而已,铺子还归我们经营。而既然有了这念头,我这次来,便是干脆想代他们同云氏多争取些好处。” 张眉寿了然点头。 原来是这么回事。 云家此举,不过也是寻常手段而已。商场之上,皆为利益,这没什么好说的。 “想来云氏所看重的,应就是邱掌柜您自身在湖州当地的名望了。” 那所谓十来个铺子,无论景气与否,对云氏商号来说根本都不算什么。 邱掌柜不置可否地叹了口气。 他自然也知道这一点。 “但依我之见,倒不赞同邱掌柜投往云氏商号。”少女言辞直接:“云氏商号,不是个好去处。” 邱掌柜不禁愣住。 “不知张姑娘何出此言?” “邱掌柜倘若信我,不妨另谋出路。若云氏当真步步紧逼,邱掌柜大可投去宋氏商号,我家姨母与舅舅,绝不会亏待了邱掌柜和您手下的人—— 至于我方才言及云氏商号并非是个好去处的因由,如今却不好直言告知,还望邱掌柜勿要见怪。” “张姑娘言重了,张姑娘不说,必有难处。有此提醒,也是好意。” 今日这番话若换作其他人来说,他恐会当作对方是背地里说人坏话,刻意引他另投宋氏商号。可经了面前少女之口说出来,却叫他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张姑娘不会说没有凭据的话,更不屑玩弄这等浅薄的手段。 半盏茶吃罢,张眉寿离座起身。 “家母还在等着,今日便不与邱掌柜久叙了。今次一见,还望邱掌柜替我保守秘密。” “这是自然。” 邱掌柜点头旋即起身,拱手道:“张姑娘远在京城,日后长住宫中,恐是见之不易,愿多加保重。” 在他眼中,张姑娘被选为太子妃,亦是大靖之福。 张眉寿道谢罢,含笑道:“也愿邱掌柜诸事顺遂。” “那便借张姑娘吉言了。” 二人一同往外走,邱掌柜笑了说道:“说起来,邱某也时常会去仙子庙里上香,这些年来庙中香火极旺。” “旁人信信且罢了,邱掌柜竟也跟着一同信了?”张眉寿不避讳地笑着随口说道:“这仙子之名,其中真真假假,邱掌柜理应清楚才是啊。” 在她认知中,这位邱掌柜是个极认死理的人。 “邱某自然清楚。” 邱掌柜语气一丝不苟:“能救人的,便是仙子。” 神迹是假,但救下的无数难民性命却是活生生的。 有这件事在,张姑娘在他眼中便是仙子降世,谁否认也不好使,包括张姑娘本人。 …… 云家,外书房中,云氏商号的大东家坐于书案后,正执笔写信。 “砰砰——” 书房的门被人从外面轻叩了两声,云渠头也不抬地道了句“进来”。 那五短身材,名唤云七的中年男人推门而入。 云渠未有说话,仍旧凝神写信,云七便静静候在一旁,直到云渠将笔搁下。 “可有线索。”云渠吃了口茶,开口问道。 而虽是问话,语气里却似乎并无半分期待在。 到底已经查了好几日了。 “回东家,尚无线索……”云七低声道:“但宋锦娘的毒,看来当真是解了。” “这还用你说吗,全苏州城都知道她大好了。”云渠语气里听不出喜怒,“活生生的三个人,就这么丢了,且连半点蛛丝马迹都查不到,宋家这件事情做得倒是过分干净——以往竟是小瞧他们的手段了。” 古大人派来的那位“先生”,及一名随从,还有他暗中派去保护对方的人,短短半日间,竟都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这几人的身份本就是见不得光的,干净还是不干净,倒也无甚区别……怕只怕他们会将人藏起来,另作它用……”云七隐晦地道。 云渠冷笑了一声。 830 试探 “另作它用?难不成要当作人证,去官府告发吗?不——他们不敢。” 俞氏已有近五六日不曾传出消息,显然是被软禁了。 而宋家既然眼下都还没有动作,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俞氏将当年之事告知宋家人了。 不消去想,宋家为了保全颜面,这个亏,便只能认了。 这也是他当初毫无顾忌地选择利用俞氏来下毒,不怕俞氏临时反悔的原因所在。 当年那件事情,在他与宋家的博弈中,是一条极好用的退路。 他相信,无论是换作哪一户有头有脸的人家,除非在万不得已的境况之下,如若不然绝不会做出鱼死网破的蠢事来。 云七不知他因何这般笃定宋家不敢闹去官府,但也未敢深问。 有些事情,再是心腹,也是不宜去触及的。 此时,又听云渠问道:“那位哑婆的来历,可查清楚了?” “确实是被宋家二姑奶奶从京城带来的,据闻极擅治疑难杂症,似乎是个寡妇。京城远在千里外,如今只查出这些而已。” “既然当真是京城来的,那便不必多管了。” 他在信中已经提到了此人,大国师自会命人细查。 说话间,云渠已将信纸折叠整齐,分别塞入两只信封当中,拿蜡油封好。 “晚些命人将这两封信,快马加鞭分别送去京城和古家。” 毒杀宋锦娘之事失败,是他意料之外的事情,且那位“先生”如今更是下落不明,此人可是古大人的人,丢个人没什么,怕只怕会不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出了这么大的差池,他不能瞒着古大人和大国师。 但他不认为这是他的过错。 这件事情从始至终都是古大人在策划,他不过是听命行事罢了,宋锦娘的毒被解,是古大人的手下办事不力的结果。 相反,他事先谋有退路在,才不至于让这件事情衍生出不可控的麻烦。 云七上前接过信,暂时收入了袖中,另禀道:“东家,湖州来的那位邱掌柜今日入城了,小人已经将他安顿到客栈当中。” “嗯,依你看,此人态度如何?” 云渠起身走向书架,语气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湖州固然是块好地方,但在他眼中这不过只是一件势在必得的小事罢了。 “方才在茶楼,他言语间倒不曾透露太多,到底才刚见面,小人打算晚间再与之细谈。”云七笑笑道:“但依小人之见,既是来了,此事十之八九能成,端看他要开出怎样的条件了。” “随他怎么提条件,只要不是狮子大张口,皆可暂时应允了他。且先叫他答应了再说,日后如何,另当别论。” “是,小人都明白。” 二人说罢此事,又谈了些其它。 最后,云七犹豫着问道:“宋锦娘病愈,城中不少人家皆上门探望道贺去了,咱们云家可也要使人登门?” “废话。” 云渠笑着道:“非但要去,还要备足了礼,别到时候叫宋家觉得我云家诚意不够。” 云七应“是”。 “若无其它事,就下去吧。” 云七垂首:“小人告退。” 书房的门被他从外面重新合上,云渠起身来至窗棂旁,借着大开的窗看向窗外的一丛竹林。 他喜欢竹子,哪怕人说夏日里竹林容易招蛇虫,不宜栽种在书房附近,可他仍不在意。 就像他生来就喜欢站得高一些,却偏偏生来所有的人都将他视作泥土。 他自然清楚,与古家和大国师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且所行之事更是凶险——可若当初没有古逢知相助,他今日只怕仍是族中一名被人抛之脑后的庶子罢了。 为了得到想要的,他只能吞下相应的代价。 但好在来日可期。 …… 晚间,群芳楼内,酒香混着脂粉香气扑鼻而来,莺声燕语嬉笑声不断。 邱掌柜站在大堂中,眼神微沉,浑身每一处都写满了拒绝。 ……怎么会是这等地方! “邱老弟,咱们去楼上说话,那里清净……还有上好的姑娘在等着呢。”云七笑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想到今日在茶楼中所闻,邱掌柜强压下转身离去的冲动,随对方一同去了二楼。 既是来了这种地方,便少不得要吃酒。 几番推杯换盏,二人都渐渐露出了醉意。 邱掌柜又敬一杯。 云七见状,自觉此事是成了,眼中笑意愈发真切,痛痛快快满饮了一盏。 邱掌柜举杯之际,却借着衣袖的遮掩,将一杯酒尽数倒去。 又是几杯酒下肚,眼见云七醉得已是差不多了,邱掌柜张口,亦是一副醉醺醺的口气:“不瞒阁下,在湖州之地,宋氏商号的名声总归更响亮些……手底下那些人,也劝着我今次去探一探宋氏商号的口风……” 云七闻言,眼神中登时恢复了一丝清醒,可却抵不过醉意袭人,那清醒很快便被冲散了大半。 他笑着拍了拍邱掌柜的手背,舌头仿佛不会打弯儿了一般:“今次一聚,我与邱老弟颇算是一见如故了……是以,邱老弟听我一句劝,还是趁早断了这份心思吧……宋家……” 说着,笑着摇了摇头,一副不赞同的模样。 邱掌柜道:“虽说云氏商号如今是大靖皇商……可论起根基,宋氏商号却是不差啊。” 这话自然不该与云七说,但正因此,才给云七造成了一种“都醉了”的错觉。 不觉间,心神就更加松弛了。 “宋氏商号自是不弱……可到底都是咱们云氏的囊中之物而已……”云七笑了两声,低声讲道:“这大靖的生意……以后都是咱们云氏的,此乃大势所趋……没人敢说半个不字……” 邱掌柜眼神微动,语气依旧朦胧:“阁下怕是吃醉了,生意做得再大,总归是生意……再说句不该讲的话,真要一家揽尽天下生意,朝廷又怎能准允?” 房中的姑娘一个在奏琴,一个在唱曲儿,无人听到二人的对话。 “朝廷?” 云七笑得更厉害了,连连摆手道:“放心,那时候的朝廷断也不会说什么的,到那时可都是一家人了……你还迷糊着呢……” 邱掌柜脸色不禁变了变。 831 来见 喜上眉头正文卷831来见什么叫做,那时候的朝廷? “怎么是一家人?……可是……有人撑着吗?”他低声试探地问道。 背后有靠山不足为奇,如今做些生意,免不得要打一打关系……可如此大放厥词,却叫人觉得有些不同寻常。 尤其是他回到客栈之后,脑子里来来回回都是张姑娘那句“云氏商号不是个好去处”。 “日后的……” 云七未有明说,只伸手指了指头顶。 邱掌柜心神大震。 日后的……天子? 太子殿下? 不对…… 结合今日张姑娘之言,想来必然没有那么简单。 短短瞬间,邱掌柜脑海中思绪纷杂不绝。 他又隐晦地试探了几句,可云七这等人的谨慎,却仿佛刻进了骨子里一般,醉得再厉害,却也能分清哪些话必不能提。 此时,只反复比划着噤声的手势,醉醺醺地道:“不能乱说……隔墙有耳呐……” 见再打听不出什么有用的,邱掌柜心中却渐渐有了决定。 …… 两日后,宋锦娘已可自行下床走动。 只是尚站不太久,至多一刻钟而已,便要歇一歇。 但精神与面色,却是肉眼可见地一天天好了起来。 “谁送来的这些?病还没好呢,就又忙活上了?” 宋氏进得内间,瞧见宋锦娘在看账本,皱着眉道。 “是我自己叫人拿来的。”宋锦娘连头都没抬,“怎么是没好原本就不是病,更不是累病的,要说多少遍你才能记得住……毒既然解了,你叫我一味闲着,那才是要生生憋出病来的。” “论起说理我自然不是阿姐的对手,可是傅大夫昨日才说过,是断不能再操劳的。” “我这才看了半页纸,就操劳上了?放心,只挑些紧要的看一看罢了——倒是你在这儿喋喋不休,反倒耽误事。” “我好心提醒你,你还不耐烦上了……” 宋氏嘀咕了一句,却是上了前,在宋锦娘身边坐下,取了一册账本:“我帮你对一对,想当初不曾出阁时,我对起账来可是不输你的……” “你如今还看得懂吗?” “这叫什么话,当我不管家的么?” 是以,姐妹俩便在房中看了一上午的账。 另一头,宋聚从父亲院中出来之后,回了静芝院。 内室中,俞氏双目无神地躺在床上,听得脚步声响,僵硬迟缓地转动着脖子看了过来。 窗子大开着,她觉得有些刺眼。 一片朦胧的光影中,高大挺拔的男人看起来与往常无异,就如平日里那般走来。 可开口吐出来的字眼,却是冰冷无比:“今日瑜哥儿他们会来看你。我与父亲谈过了,你毒害阿姐之事,不打算瞒着他们,这是为了他们好——然不该说的话,不必多提,你应当知道该怎么权衡分寸。” 俞氏怔怔地听着。 而后,来不及回应任何话,就见那道身影已经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 俞氏一动不动,望着房中熟悉的陈设出神。 如此她也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得有一阵脚步声传来,打破了耳畔寂静。 不多时,一名婆子走了进来,语气沉静地道:“太太,三位公子来看你了。” 俞氏眼神微颤,有些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看向她。 “瑾哥儿也来了?”她声音干哑地问。 “三位公子都在外头等着。”婆子话语生硬,没有往日里的恭敬。 “……让三公子先单独进来。”俞氏道。 婆子闻言犹豫了一瞬,但想到老爷的交待,还是退了出去传话。 “太太说,先叫三公子进去说话。” 兄弟三人闻言皆愣了愣。 “三弟,你先进去吧。”宋福瑜虽疑惑,却出声催促道。 宋福瑾点头,独自进了内间。 宋福瑜和宋福琪则自觉地去了廊下。 “大哥……你说母亲是有什么话要单独交待三弟?”宋福琪声音低低地道:“这几日……我总觉得家中有些不对。” 姑母病愈,自然是大喜事。 可父亲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就连祖父似乎也有些不同。 宋福瑜看向院中芭蕉,若有所思地道:“待会儿见着母亲,兴许就能知道了。” 他也不是愚钝之人,隐隐察觉到今日父亲让他们三个一同来见病中的母亲,似乎另有用意。 房内,宋福瑾见着了靠在床头的母亲,心底升起莫名的感受。 自母亲生病以来,至多也就六七日而已,可他此时竟有一种似乎许久未见母亲的错觉。 母亲似乎哪里变得有些不一样了……兴许是生病的缘故吧? “母亲的风寒,还不曾好转吗?”他有些担忧不安地在床前的矮凳上坐下。 俞氏没答他,只有些紧张地拉过他一只手握着,眼神里透出急切来:“瑾哥儿……这几日你父亲和祖父,可与你说什么了没有?” 按理来说……瑾哥儿今日甚至不该出现在这里才对! 宋福瑾觉得异样,却仍下意识地答道:“昨日里我去同父亲和祖父说了,我想去京城读书的事情。” 他是寻思着姑母的病好了,趁着父亲心情好去说一说。 “读书?……你父亲是怎么说的?”俞氏神态紧绷。 “父亲先是问了我,为何要去京城读书,可是当真喜欢读书,又反复问我,可想清楚了……祖父则叮嘱我,要做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情,不要为外因所扰,更不要觉得自己身子差些就不能跟着家里学做生意,便只有读书一条出路了——”小少年边回想边说着。 俞氏眼底满是震惊,甚至是不解。 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不要为外因所扰…… 是在担心瑾哥儿因为她的干涉,从而选错了路吗? 可……老爷分明已经知道,瑾哥儿极有可能并非宋家血脉,怎还能—— “我便答,我已经想好了,我是真心喜欢读书……同样都是字儿,可我瞧见账本就觉得想要打瞌睡,晚间睡不着的时候,就专拿它来催生困意呢……” 宋福瑾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父亲骂我没出息,祖父则说叫我再好好想想,不着急,反正二哥去京城还得几年准备呢——这几年,就先在苏州替我寻了先生,且先学着就是。” 他说完这些,再去看自家母亲,却见母亲已是满眼泪水。 “母亲……您怎么哭了?” 832 是赔罪 喜上眉头正文卷832是赔罪宋福瑾手足无措之际,却被俞氏一把紧紧抱住。 “瑾哥儿,皆是母亲的错……母亲狭隘自私……母亲对不住你,更对不住宋家!这一回,母亲当真错的离谱啊……” 俞氏声音痛极,一字一句皆是悔意。 她哭声愈大,是真正地放声大哭。 站在廊下的宋福瑜与宋福琪,闻声互看一眼,忙是快步走了进来。 …… 晚间,宋锦娘禁不住妹妹的唠叨,早早上了床歇息。 夜里风凉,宋氏将窗子亲手替宋锦娘合上,正要回自己房中时,却见阿湘走了进来。 “可是有事?” 刚躺下的宋锦娘撑起身子问。 她方才隐约听得院子里似乎有些动静。 “是三位公子过来了。”阿湘低声说道:“眼下……都正跪在堂外。” 宋锦娘听得一愣。 跪在堂外? “阿姐,莫不是……”宋氏神情复杂。 宋锦娘已然坐起了身来,阿湘见状忙上前替其穿衣,又简单地重新挽了发之后,便由宋氏扶着走了出去。 二人刚跨过堂门,就见得三个侄子并排跪在石阶下。 虽只有三人,但因有两个格外体壮的缘故,乍然一看,似乎跪得十分拥挤。 “大姑母,二姑母。” 三人出声,声音多多少少都有着异样的沙哑或压制。 “不年不节,可没压岁银子给你们,傻跪着做什么,有什么话进来说就是了。”宋锦娘微微皱眉说道。 “姑母,您此番生病的内情,母亲……已经同我们说明了。”身为老大的宋福瑜开了口,说话间,将额头触在了地上:“我们该跪着。” 宋二宋三也跟着照做。 宋锦娘看着他们,未再急着阻止,只道:“知道了也好,迟早是要知道的。” 俞氏总归要称病迁到别的院子里,将宋家的管家权交出去。 旋即问道:“故而,你们今次前来,是替你们母亲求情的?” “不是求情,是赔罪。” 宋福琪眼眶红极,却正色说道:“我自幼便得祖父教导,有些错可以犯,而有些错是绝不能犯的,一旦犯了,便没有退路,更不值得原谅——母亲毒害姑母,此乃不可原谅的大错。但……她总归是我们的母亲,母债子偿,请姑母责罚我三人,稍解心中之气。” 宋福瑾亦道:“母亲说,她如今百般悔恨愧疚,却已弥补不了任何过错……侄儿不敢替母亲求姑母原谅,唯愿姑母能够消气而已。” 宋锦娘微微叹了口气。 “母债子偿?这样的傻话,还不叫求情吗?” 兄弟三人皆惭愧地低下了头。 他们知道母亲罪不可恕,但这一切的发生对他们而言实在是突然至极。他们再如何恼母亲犯下了大错,可到底做不到一夕之间便将那个生他们养他们的母亲当作一个不相干的‘犯人’来看待。 下一刻,只听姑母的声音自石阶上传来。 “我知道此乃人之常情,你们若当真不来求情,我反倒要看轻你们了。” 宋福琪闻言,眼眶一热,紧紧咬着牙,“哐”地一声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 他就知道,姑母一定不会怪罪他们“不讲道理”的。 “放心,不会有人要她偿命。只是,从今以后,她不能再住在静芝院中,便等同不再是你们的母亲了——我知道,这并不容易,但这一点是谁也无法更改的。” 宋锦娘看着三个侄子,言辞坚硬而柔软。 此时她想,即便不必拿俞氏的存在来提醒云家,单是为了这三个好孩子,她必然也会留俞氏一条性命在。 母亲,可以不认。 却不能没有啊。 尤其是于一夕之间彻底失去。 这世间道理很多,看似不可违背的原则也有很多。人情有时是累赘与牵绊,却也是活在这世间的根本。 她认为,究竟要怎么做并无准则在,自己心中觉得对,那便是对——不妨碍外人的前提下,那便无需过多去听外人的道理。 兄弟三人先后皆颤声应了个“是”字。 “多谢姑母。”宋福瑾声音哽咽。 “不必谢我。”宋锦娘道:“更不必对我心中存有亏欠与愧对,错的人不是你们,你们是宋家子孙,日后也合该抬头挺胸地活在这个家里——可记住这话了?” “记住了!” 三人下意识地挺直脊背,齐声答着,皆是满眼热泪。 宋氏也不禁红了眼睛。 “你大姑母这里,不必你们来分心,自有我照看着。”她道:“实则眼下最需要你们陪着的,应当是你们的父亲,这些时日,他才是最煎熬的那一个。” 宋锦娘点头。 “这话没错。且听你们二姑母的,都回去瞧瞧你们父亲吧。” 兄弟三人应了下来。 宋福琪心中揪痛无比——他总算是知道父亲那日为何大哭了。 他最先起身,一左一右各拉起大哥和三弟。 只是左边的胳膊下沉的幅度明显要吃力的多。 三人朝着两位姑母又行一礼,适才一同离去。 …… 次日一早,锦清居内又来了客人。 近来上门探望的人不在少数,但真正被请来锦清居的,却是不多。 这回来的是苏州知府文远家中的太太,吕恭人。 吕氏与宋锦娘交好多年,明面上来往虽不算太过密切,可暗中的交情却都当得起对方第一密友的名号。 “看来这回是真好了。” 二人坐在堂中吃茶,吕氏将宋锦娘打量了一番,大为松了口气:“听旁人说我是不信的,自己亲眼瞧了才算放心。” “不是叫人给你送信儿了么,有什么不放心的,我还能骗你不成。” 吕氏笑嗔她一眼,“那可不一样。” “别又是冲着我的东西来的,我久不曾出门,可没什么新鲜的好玩意儿。” “啧,这嘴倒是比身子更先好利索了——” 二人玩笑了一阵,吕氏适才低声问:“究竟是什么病?我瞧着,这恢复的倒是快——说句不该说的,原先瞧你那模样,我暗下可都哭过好几场了……” “同别人不好说,却是不必瞒你的。” 宋锦娘将茶盏搁下,但未急着往下说。 吕氏见状,忙叫守在堂外的贴身丫鬟又退远了些。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还当真是遇到什么神医了,才恢复的如此之快呢!” 833 来信 喜上眉头正文卷833来信“神医确是遇着了。但不是生病,而是中毒。”宋锦娘直言道。 “中……中毒?!” 吕氏掩嘴惊呼出声。 “可查清是何人所为了?怎么也不见你去报官呢?”她连连追问道。 “大致是查清了。”宋锦娘道:“但并无什么实证……对方是云氏商号,同是生意上的对手,其中牵扯也多,怕横生枝节,便未曾过明面。” 她未有细说这‘其中牵扯’,同为聪明人,吕氏也识趣未有多问。 只忍不住皱了眉道:“可你吃了这样的暗亏,险些将命都丢了,难道就这样算了?” 宋锦娘语气轻松:“日子还长着呢,往后如何谁也说不定……且商场上的事情,只要命还在,银子没少赚,其它亏算什么?” 见她好似浑不在乎一般,吕氏气得不轻:“你这心倒是够大,我是没瞧见哪个差点儿丢了命的,还能说出这种话的!你们这生意上的事情,我是愈发看不懂了,怎如今连下毒这种下作阴狠的手段都使了上了……这云家,是想银子想疯了吧!” 宋锦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话倒没错,可不是想银子想疯了么。” 吕氏还欲再说些什么,却听她在前头讲道:“我将这话说与你听,只是叫你听一听而已,你可莫要背地里帮什么倒忙。” “我倒是想帮倒忙呢,可惜没那个本事。”吕氏叹了口气:“你都说了不想经明面,难不成我还能替你去击鼓鸣冤?” 再者说,但凡是能经明面,又哪里轮得着她来出头,宋家家大业大不提,如今京城张家可还出了个未来太子妃呢。 既是说了牵扯太多,那必然就是不宜明着来了。 想到这儿,吕氏只能道:“总而言之,你既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日后还当小心些才是,别再叫人钻了空子……命若没了,可当真什么都没了。” 宋锦娘渐渐收起笑意,点了点头。 …… 吕氏在宋家留下用了午食,之后又与宋锦娘说了会儿话,临近申时,才回了府。 “老爷还未曾回来?” 她回到院中,未见着丈夫人影,便随口问道。 今日丈夫休沐,她与丈夫同是一早出门各自访友,本以为她回来的足够晚了。 “回太太,老爷早早便回来了,此时在前头处理公务呢。” 吕氏听得此言,点头未再多问。 心中却有些叹息。 近来衙门里清闲地很,哪儿有什么公务需得连休沐之日都得去紧赶的…… 怕是在书房里呆着揪头发呢。 说起来,她家老爷在苏州知府这个位置上,一坐便是这许多年,年年官员评考里都是不上不下,虽是无过,却也谈不上有功。 苏州这块地方,在旁人眼里是块肥肉,富庶又安稳,可正因是太过安稳……近年来又是风调雨顺……想要做出些什么真正的功绩,也是不易。 更何况,她隐隐听说,如今朝廷官员补缺这一块儿,本就比往年来得要更加严苛。 有些人背地里花了银子通关系,就想被调回京城去,然一等好些年,也是没个准信。 她倒是觉得天高皇帝远,小日子过得悠闲自在,可她家老爷骨子里是个有抱负的,这几年来因此心中颇有几分郁郁不振。 待到了用晚饭的时辰,吕氏方才使人去请了文远。 简单地用罢了晚饭,孩子们退了下去之后,夫妻二人则在院中散了会儿步。 此时,一名丫鬟从前院回来,上前行礼道:“老爷,方才前衙有人送了封信过来,说是给您的。” 文远微一挑眉。 “可是邮驿里的人?” 丫鬟摇头:“说是一名年轻人,未有道明身份,只留下了这一封信。” 文远将信接过,心中不免有些疑惑。 他没急着拆开,而是先回到了房中。 吕氏也跟了回去。 “原是权兄的回信……我还当是谁。” 文远已将信拆开,先看了署名与字迹,不由笑着叹了口气。 “那倒怪了,既是权大人的回信,送信的人为何不肯道明身份呢。”吕氏边坐下,边玩笑着说道:“又避开了邮驿,专程使人来送,倒像是什么要紧密信似得。” 但她再清楚不过,权恕这封信,回的应是先前她家老爷去信恭贺对方回京升任之事。 文远边去看信,边道:“我与权兄乃是同年,我比他还要早些被放到苏州来……” 这几年,他觉得着急时,最常想到的便是在泰安州任知府的权兄,二人时常互相在信中安慰。 咳,好吧,实则多半是他在求安慰。 可日后这打着互相安慰的幌子来求安慰的事情,却是不能再做了…… 看来以后只能用权兄好歹比他老了几岁,来稍稍宽慰一下自己了。 去年泰山地动,却几乎无甚百姓伤亡,此等大功,足以叫泰安州大大小小的官员都跟着往上升一升了。 权兄交接完手中的公事,也要回京了…… 信上说,最迟六月底便要进京。 看到此处,文远微微叹息了一声。 说不羡慕是不可能的,甚至还有些嫉妒。 但也心知,官海沉浮,这其中除了能力之外,时运也很重要。 泰山地动,大靖开朝以来头一遭,这本不是什么吉利事,不被牵连已是大幸,更何况还生生立下了大功来…… 文远这般想着,视线看清了信纸上接下来所写,却是渐渐变了脸色。 看罢之后,却是将信纸以手掌倒压在桌面上,看向了吕氏。 吕氏被他看得眼皮一跳,而后神态平静地向丫鬟吩咐道:“去换一壶蜜茶来。” 丫鬟不疑有它地应下。 房中没有了其他人,吕氏忙低声问:“老爷,可是这信……” 然她话音刚落,就见丈夫站起了身,取下了灯罩,一手持灯一手持信,来至后窗前,将信纸点燃,而后抛去了窗外。 亲眼瞧见那信纸被烧了个干干净净,文远适才关窗折返,将手中的灯递与吕氏。 吕氏一面将灯罩重新罩上,一面心惊肉跳地问:“权大人究竟在信上说什么了……” “在给我提醒……”文远强自定下心神,拿几乎只二人可闻的声音讲道。 “提醒?提的什么醒?” 834 要查吗 喜上眉头正文卷834要查吗纱灯映照下,文远眼神沉肃,声音绷紧。 “权兄在信上说,云氏商号……恐有造反之心。” “……” 吕氏神情大骇,杏目圆瞪,险些就要惊叫出声。 文远缓缓坐下。 好一会儿,吕氏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一般,抓住丈夫一只手臂,紧张地问:“老爷,这消息……是真是假?” 文远神情莫测地摇头。 “真假尚且不知,权兄在信上……似乎也只是猜测而已。” “可无风不起浪!”吕氏道:“此等事,若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权大人向来谨慎,又岂会轻易与你提起?” 文远没有说话。 他当然也是这么想的。 吕氏下意识地又道:“但一介商贾而已,无兵无名……哪怕是富可敌国,想要造反也无异于痴人说梦,自寻死路……云家莫非疯了不成?” “只道云家有此意,却未言是不是只云家一个……” 吕氏又是一阵心惊:“老爷的意思是——” 云家或有想要追随扶持的人?! 这后半句话她未有说出口,文远也不曾接话。 只道:“眼下这些都不是最为关键的。” 他声音定定地道:“最关键的是……权兄远在泰安州,是如何得知这消息的?” 按理来说,云氏商号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倘若真有异样,也该是他第一个察觉才对。 可到头来,却是权兄特意送来密信“提醒”。 若说是云家行事隐秘谨慎,那权兄更不该得知什么才对。 “莫非是有什么人向权大人告密?”吕氏思索着道。 却见文远点头,却又摇头。 “或有此可能,但若当真这般简单且无关紧要,权兄没有道理不曾在信上言明。” 这信写都写了,还怕多费上这一句话的笔墨吗? 总不能是忘了说了? “那……莫不是……说不得?”吕氏眼底颜色一阵变幻不定。 文远看着桌上的纱灯其上所绣文竹图,眼神渐深。 他一直以来都知道,权兄作为当今太子的启蒙恩师,与太子殿下脾性十分相投,这些年被外放,同东宫也不曾断了往来。 所以,此事会不会是太子的意思? 若是如此,一切倒是说得通了…… 这间隙,吕氏也已想到了此处,不禁低声道:“若真是那一位的授意……为何不干脆向皇上奏明此事,由朝廷出面彻查呢?” “或是还未有实证,恐打草惊蛇,反倒失了先机,不利于查找证据。” 这是极寻常的办案手段,他在查案时也经常会用到。 但还有一点—— 有可能云家背后另有他人在,这个人或极受皇上信任看重,不易撼动,故而必须先找到足以说服皇上的证据。 “那……老爷要查吗?” “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为什么不查?”文远想也不想便反问。 他这瞌睡打了好些年了,都要生生给困死了,如今好不容易等来了这么个枕头,他若是装傻的话,那可就真傻到家了。 “老爷打算要怎么查?” “自然是先暗查。”文远心中真正有了决定,眼神不觉缓缓涌动着。 吕氏却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一阵反复不定。 “老爷可知道宋氏商号里的大姑奶奶患病之事?”一阵思忖罢,吕氏到底开了口。 “你夜里好几次都把我哭醒了,我哪里能不知?不是说已经要痊愈了?” “是大好了,但我今日才知,非是患病,而是被人下了毒……” “什么?”文远微微一惊。 下毒? 这么现成的一桩好案子,宋家竟然不报官? 天知道他已经有多久没办过这么像样的案子了—— 吕氏便将今日与宋锦娘的对话原原本本地同他复述了一遍。 按理来说,好友将这个秘密告知她,她本不该转头告诉丈夫——可她方才反复想了,总觉得这两件事情有些莫名的巧合。 且宋家乃是未来太子妃外祖家,难保不是也知道了什么内情……她甚至想,锦娘今日所指的“其中牵扯”,会不会就与云氏商号有谋逆之心有关? 而再亲密的关系,有些话也不好明说,或许锦娘今日之所以跟她提起此事,便是有意在为这封密信做铺垫,给她家老爷准备一个下手暗查云家的引子也说不定。 文远听完这些,心中亦有此种猜测在。 若是宋家意在暗中相助的话……那他查起云家来,必能事半功倍。 …… 转日,宋福琪未去铺子里,而是寻了张眉寿说话。 倒不是就此懈怠堕落了,也不是非要寻人说话不可,而是头一回这么哭,没有经验,今早一起床便发现眼睛肿的跟核桃似得,尊严迫使他无法出门。 “……表妹应当一早便知情了吧?” 张眉寿点头“嗯”了一声,没有否认。 至于二表哥会不会怪她这类话,没必要去问。 而她不问,宋福琪却主动说了:“我不怪表妹,我知道,表妹向来思虑周全……” 张眉寿笑了笑:“我也知道二表哥向来善解人意。” 宋福琪不禁也笑了一声。 “说来,在京城这几年,我学会了许多东西。还要多谢二姑母和姑夫,还有表妹。” “是二表哥聪慧罢了。”张眉寿道:“今次之事,虽遗憾颇多,却还望二表哥能早日想通,多往前看。” “嗯,我会的。”宋福琪又下意识地坐直了些。 旋即,整理了心绪,说起了其它事来:“对了,这几日我单独备了些东西,待表妹同二姑母回京时,别忘了带回张家去。我怕到时大哥大婚后家中忙乱,再给忘了,就提早同表妹说一声儿。” 有给箐妹妹的,老太太和老爷子的,有给未来岳父岳母的,还有姑母和表弟们,以及给池表哥的贺礼等——张家上上下下人人都有,他思前想后并无遗漏。 “我明日便要回京了,路上不宜招人注意,因此这些东西怕是不便带着。回头我将此事转告母亲,叫她记着便是。” “……表妹明日就要回京?” 宋福琪瞪大了眼睛:“不等大哥成婚了吗?” 虽说母亲出了这样的大事,但对外并不会宣扬出去,故而大哥的婚期也同样维持不变。 835 像一个人 “虽是没待上多久,可来回赶路极费功夫。而我离京之事所知之人甚少,我怕万一出了什么差池,会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到时宫里再怪罪下来——而今姨母眼看便要病愈了,我也就放心了。” 张眉寿笑着道:“大表哥那里,我本准备今日晚些去亲自与他赔句不是的,相信他也不会怪责的。” “怪责倒是谈不上……” 况且也不敢啊。 宋福琪微微叹了口气:“只是明日就走,这未免也太赶了些。” 近来家中事忙,他们都还没来得及好好招待表妹。 而不消去想,往后表妹想要再来苏州,必然更是不易了。 想到这里,宋福琪不免有些遗憾愧疚。 “不赶了,原本打算昨日便动身的,是姨母和外祖父要我再留两日。”张眉寿道:“总归二表哥以后也要长居京中的,到时见面的日子多着呢。” 宋福琪闻言唯有点头。 旋即道:“祖父和姑母定是极舍不得表妹,表妹还是去多陪一陪他们吧。” 虽然他很想和表妹再说会儿话,可他空有这个心,却没这个胆量去争啊。 若回头被祖父知晓是他霸着表妹说了许久的话,还不得跟他吹胡子瞪眼? ——宋福琪表示很多时候善解人意的原因,不外乎是对自己在家中的地位有着较为精准的认知。 张眉寿笑着点头。 她正要去看一看外祖父的。 而待她去了宋成明院子里,才知老爷子去了外书房,召了族人在议事。 张眉寿猜想,大概是在处理那吴掌柜的事情了。 云家下毒毒害姨母之事,暂时不会在人前揭开。但云家收买吴掌柜借机煽动宋氏族人内讧的事情,在宋氏商号里,却是必然要有一个说法的。 至于外祖父打算如何处置此事,如何敲打那些真糊涂或装糊涂的族人,这些都不必她来担心。 做生意的手段,用人的门道,外祖父自然比她要高明的多。 这一回,外祖父和姨母都在,她再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此次苏州一行,也算是解了她前世今生的一桩心结。 而现下,她归心似箭。 …… 晚间,张眉寿被宋锦娘留在了锦清居。 “今晚就别回去了,干脆歇在这儿,好好同我说说话。”宋锦娘满眼都是不舍,又道:“此次还没来得及好好地谢一谢我们蓁蓁……” 张眉寿亲昵地靠在她身上,“姨母突然这般见外,我都不习惯了。” 说着,突然想到问道:“怎不见母亲?” “谁知道她,许是去父亲那里了。”有外甥女陪着,宋锦娘对妹妹去了哪里显然并不在意。 甚至这两日已经开始透露出要将人撵回自己院子里去的意思。 妹妹啰嗦又爱管着她,实在叫人没法子不嫌弃。 而宋氏确是去看了宋成明,但并未呆上太久。 她自前院返回,一路上脚下时不时便有些停顿,似在迟疑着什么。 赵姑姑带着丫鬟,提灯跟在她身旁,自然也察觉到了异常之处。 正思忖着要不要问上一句时,却见宋氏忽然驻足,转过了头来,吩咐道:“你们先回去吧,我独自走走。” “太太,如今时辰已经极晚了……”赵姑姑有些犹豫。 “我只去花园子里散散步罢了,没什么可担心的。” 且经了阿姐中毒之事,宋家里里外外才刚整顿过不久,最是不会出什么差池。 赵姑姑显然也考虑到了这一点,又见她坚持,唯有点头应了下来。 “那太太记得早些回去,这灯太太且提着照亮儿。” 宋氏“嗯”了一声,将灯接了过来。 见她走得远了些,赵姑姑遂向那名丫鬟低声讲道:“你先回去吧。” 她还是不放心太太,悄悄跟着才能安心——宋家里固然没什么可担心的,但太太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万一摔着碰着,身边儿寻不着人那也是不妙的。 宋氏在花园子里没转上多大会儿,便折身出了园子。 赵姑姑循着那灯笼的橘色淡芒,不远不近地跟着宋氏穿过两道月亮门儿,最终来到了一座不起眼的客院前。 见自家太太上了前去叩门,赵姑姑不禁有些疑惑。 若她不曾记错的话,这院子里住着的,应是那位哑婆。 可太太这个时辰,独自来见这哑婆是为何? 而宋氏叩门罢,等了好一会儿,都无人前来开门。 她抬起手,又欲再敲,可抬至半空时,迟疑了一会儿,却又收了回来。 就在她转过身,似要放弃之时,忽然见得院内亮起了灯火。 不多时,便有脚步声传来。 “吱呀——” 木门被打开的声音在寂静的夜中显得尤为醒耳且悠长。 田氏那张方才经过匆匆调整修饰的脸庞之上,现出一丝惊讶,而后借着行礼的动作掩去了眼底的不安。 宋氏没有说话,径直走进了院中。 田氏转身跟了进去,一直跟着她踏入点着灯的堂内。 她忙要去备茶,却宋氏开口讲道:“不必忙了。” 田氏便唯有在原处站定。 宋氏看着她道:“知道我为何此时来见你吗?” 田氏摇头。 “你是当真不会说话,还是不敢说话。”宋氏眼中似有审视在。 田氏暗暗抓着衣袖的手顿时更紧,再次摇了头。 “你救了我阿姐一命,我很感激你,路上也多谢你悉心照料我家父亲。” 田氏有些惶恐地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言谢。 “你帮了我,又是太子殿下派来的,按理来说,我本不该冒犯你。”宋氏定定地看着她,道:“但我实在觉得你很像一个人——” 说不上哪里像,但那种莫名的相似感却一日日地在加深。 听得此言,田氏心头不由剧震。 “虽知这个想法有些不切实际,但已盘桓在我心头多日,今日前来,便为印证此事。”宋氏朝她走近一步:“倘若是我认错了,我会同你赔不是,还望你能体谅一二。” 田氏克制着后退躲避的冲动,尽量镇定地迎向宋氏的目光,由她打量着。 可下一瞬,却听宋氏定声道:“可否让我看一看你的手臂?” 836 气死人的本领 喜上眉头正文卷836气死人的本领田氏几乎是来不及掩饰自己眼中的惊异之色。 而后,下意识地想要将左手手臂藏到身后。 虽到底是克制住了动作,可那细微的犹疑,却仍不曾逃过宋氏的眼睛。 是左手臂还是右手臂,她记不得了。 而今看来,应当就是左手手臂了—— 宋氏一颗心沉极,眼神莫测地看着面前的人,蓦地抬手一把攥住了对方的左手手腕。 田氏全然慌了神,无比慌张地挣扎着。 “……若不是她,你怕什么?!”宋氏语气冰冷刺骨。 田氏手上挣扎的动作一滞,脑中响起了一道声音——瞒不住了。 二人僵持着,宋氏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田氏死死地低着头,一时间谁都不曾再有动作。 片刻后,田氏身子一沉,朝着宋氏直直地跪了下去。 “太太……” 她闭着眼睛,声音颤抖。 听得这依稀有些熟悉的语调,宋氏浑身一僵,缓缓松开了对方的手腕。 原来当真不是她的错觉。 苗氏竟还活着! “你不是死了吗——”她垂目看着跪在那里的人,声音冷静的可怕。 “……”田氏张口,却不知能说些什么,只能将头死死地抵在地上。 有些亏欠是还不清的,而这些亏欠注定她在张家人和宋氏面前永远都是一个不可原谅的过错者。 “我在问你,为何还活着——” 宋氏再次出声。 田氏颤声道:“妾身以往做下了许多错事,欠了太多债……想多还一还,暗中弥补一二,因此不敢轻易死去……” “不敢?” 听得这二字,宋氏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遂问道:“这些年来,你一直都在京城?” “是……” 宋氏眼神愈沉。 她原本以为早死透了的人,多年来竟就好端端地活在她眼皮底下。 “当年你是如何瞒天过海,保住性命的?可是有人帮你谋划遮掩?” 这是她想不通的地方之一。 “妾身略通些粗浅异术,侥幸逃过一死……此乃妾身一人所谋,并无他人相助。” “是吗。”宋氏冷笑道:“你向来嘴硬,即便是明摆着的事情,你也能死咬着不认,也算是一个旁人学不来的本领了。” 田氏微微抓紧了手指,没有接话。 又听宋氏问道:“除了蓁蓁之外,还有谁知晓你如今还活着?” 田氏顿了顿,道:“除了太太您今日识破了妾身身份,其他人尚且不知。” “……”宋氏气得想要吐血。 都说明人不说暗话,这位倒好,愣是揣着明白说瞎话,偏偏这瞎话叫人一眼就能识破,全然没有任何意义可言! 不……倒也不能说没有意义,至少还能将人气个半死呢! 宋氏冷笑连连,半句话未再多问,转身拂袖离去。 横竖是问不出什么来的,既然已经确认了身份,不如趁早离开这添气之地。 田氏有些愕然地望着宋氏离去的背影。 太太就这么走了? 她还以为……太太识破了她的身份之后,必然会大为动怒,一场腥风血雨怕是不能少,且更加不可能会这般轻易地离去。 宋氏一路回到锦清居时,张眉寿仍在宋锦娘房中。 “母亲。” 见到宋氏进来,张眉寿笑着唤了一声。 “你出来,我有些话想要问你。”宋氏面上没有太多表情,语气也还称得上平静。 张眉寿却觉察到了异样的气息。 宋锦娘大为皱眉:“你这是去了何处?张口便一副问罪般的语气,在我这儿审犯人呢?便是真要审,也得在我跟前审——蓁蓁,不必理会她,我们接着下棋。” 妹妹这模样不知抽得又是哪门子的风,她可得护好了外甥女才行。 宋氏无奈之极,“阿姐,我当真是有要紧事要单独问她——” 素日里阿姐分明是最懂分寸的,不该问的从来不多问,可怎么一沾上这丫头就全变了? 难道她还能吞了自己的闺女不成? “姨母,我去去就回,待我回来再陪您接着下便是。” 宋锦娘刚要再说话时,却被张眉寿截下了。 “嗯……”宋锦娘点了头,视线却望向自家妹妹,那微微眯起的眼睛里,似在提醒——“注意你的态度”。 宋氏什么都不想说了,只转身默默离开。 张眉寿很快跟上。 母女二人去了宋氏房中,赵姑姑备了茶水之后,便退了出去。 “母亲可是有话要问?”张眉寿隐约察觉到了什么,此时主动问道。 宋氏看着她。 “哑婆究竟是何人?” 张眉寿微微一怔,不答反问:“母亲方才是去见哑婆了?” “见了。”宋氏语气里听不出喜怒,“也认出来了。” 她言辞不明,听得懂的自然能听懂,张眉寿也知她是在试探自己是否知情。 但这甚至是无需去试探的。 “这件事情,是我瞒了母亲。”女孩子微微垂下了眼睛。 宋氏正要再问下一句时,却听女孩子已经主动讲道:“当年是我设法骗过了众人,保了苗氏一条性命。” 宋氏呼吸微窒。 这是一两句话全承认了? 前有苗氏嘴硬的不行,如今突然得了个这么痛快的答话,宋氏直觉得这弯儿拐得有些大,“她可都还没有承认此事与你有关——” 张眉寿神情没有变动,“女儿知道。” 她对田氏别的信任没有,唯独对对方嘴硬气人的功夫没有半分质疑。 在她承认之前,田氏是不可能松口的。 而她此时之所以这么痛快的承认,也没有太多原因——母亲不知道且罢了,既知道了,她便也不会再撒谎。 宋氏闻言,眉头微动,旋即问:“为什么要救她?是觉得张家对她的处置太重了?还是因为你大哥——” 张眉寿摇了摇头。 “是因为她有用处。”她没有隐瞒地道:“母亲应当也看出来了,苗氏极擅蛊毒之道,我起初是想要同她学些本领。至于后来,是发现她身份有些特殊,与我暗中想要查清的一些事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说到这里,她便将苗氏南家嫡女的身份,以及南家与继晓的旧怨大致都说了一遍。 只对苗氏在天门山寺的经历和张秋池的真正身份尚未提及。 837 仗着有人护着 喜上眉头正文卷837仗着有人护着宋氏听罢这些,微微皱眉道:“所以,当年她声称的煞星之说是假,但一直以来被继晓追查下落却是真?” 张眉寿点头。 “如此说来,她确是个被毁家灭族的可怜之人。”宋氏眼底的怜悯稍纵即逝,继而冷然道:“但当年张家对她的处罚,也是半点没有错怪她。” 明知自己的真实身份会给别人招来祸端,却仍旧去算计他人,拿张家上下的安危来替她遮掩身份——对毫不知情的张家人而言,苗氏根本是死不足惜。 张眉寿没有替田氏辩解。 因为母亲所言本也是事实。 “如今都有谁知晓她还活着?” “当初替女儿经手此事的,有阿荔与棉花。”张眉寿实言道:“除此之外,便只有太子殿下了。” 宋氏听罢,没有说话。 她想再问一句,为何要连她这个母亲都瞒着,可转念一想,这答案再明显不过,根本无需多问。 她从前有多忌讳苗氏的存在,是个人都看得出来。 更何况女儿瞒着的,也不止是她一个——既是连池儿都不曾告知,可见当初救下苗氏的初衷确实单纯只是因为苗氏‘有用’而言,而并未掺杂其它。 可那时女儿才多大? “既知她极擅蛊毒,便不曾想过自己会有危险?倘若出了什么差池,你可曾想过后果?”宋氏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才发觉这才是令自己最为生气之处。 而关于苗氏还活在这世上—— 她固然有震惊,也有被骗的愤怒,却唯独不见了以往那种锥心的介怀。 自从知道当年之事丈夫是被人下药设计之后,她心中的结就已经彻底打开了。 而实则在那之前,经历了一些事,她也已经开始尝试着同自己讲和了——如今回想起那段时间,似乎很多时候皆是女儿在引导着她慢慢走出来。 至于苗氏彼时被婆母做主赐死,她也并非是觉得如何解气,只认为那是苗氏罪有应得罢了。 “女儿那时自认是有把握的。”能够体会母亲的担心,张眉寿只能这般作答:“如今想来,亦是有些后怕,以后行事必当更谨慎些。” 宋氏闻言,心中安定了几分之余,却是怒火又涨。 这丫头一张嘴,最是会骗人! “你一贯极懂得要怎么说,又能摸得透我的心思,专挑我爱听的讲,因此我才总狠不下心来罚你——可你哪次不是前头同我保证罢,后脚还是该怎么来怎么来?” 张眉寿在心底叹了口气。 这话她没法儿接。 许多事情往往是无法兼顾的,有时她要去做一些事情,便不得不违背母亲的意愿。 而很多道理,不是拿来同家人讲的,尤其是安危二字。 哪怕孩子有三头六臂,做母亲的担忧也不会少。 更何况,仔细想一想,母亲拦着她的时候,多半皆是出于担忧,而至于那些“没规矩”的胡闹之事,母亲至多只是做做样子罚一罚罢了,根本不曾真正动怒。 母亲待她,已经足够信任和纵容了。若她跟母亲调换身份,怕早打过自己这不省心的孩子一百回了吧? 所以,若再不许母亲生一生气的话,怕是要将人给憋坏了。 她低着头,一副任打任骂的模样。 “我打你骂你又有何用,能叫你长记性吗?”宋氏眼眶微红地道。 张眉寿要去抓她的衣袖,她甩开手转过身去。 张眉寿想笑又觉得心中发暖:“母亲,我已经长大许多了……况且,您不信我,难道还不信太子殿下吗?” 她是不省心,可她家好歹还有一个叫长辈省心的啊。 宋氏听得忍无可忍地转回身,拿指头去戳她的脑袋。 “你也就仗着身边的人都护着你,纵着你了!回头我得好好同既安说说,也该好好管一管你才行!” 这闺女她横竖是管不了了,只能交给未来女婿管一管了。 “是啊,我就是仗着你们护着我啊。”张眉寿借机挽住她一条手臂,将头靠在她肩上,笑着道:“您要舍得这般同他说,那便去说罢。” 宋氏一颗心无奈之极。 她究竟是怎么生出了这样一个叫她束手无策的闺女来? “明日你既要走,便将她也一同带走。” 宋氏横竖甩不掉黏在自己身上的这块膏药,干脆认了命,转而说起了苗氏来。 “免得叫我瞧见了心烦,万一哪日脾气上来了,我可说不准自己能做出什么事情来。” 咳,当然,这是给自己留面子的话。 真正的原因还在于——苗氏既懂得那些歪门邪术,万一哪天使到她身上可怎么办? 她可不是那等因为对方流露出愧疚之意,就会放下一切戒备的蠢人。 张眉寿点头答应下来。 “好,女儿带走就是。” 总归姨母的蛊毒已经解了,后续的调理,交给傅大夫也是一样的——恰巧傅大夫前日里才隐晦地同她表示过,很是喜欢这苏州之地的风土人情,一把年纪来都来了,正有意多住些时日呢。 翌日,天气晴好。 张眉寿带着一夜未眠满心忐忑的田氏,离开了苏州城。 一行人由水路转马车,一路颠簸之下,赶起路来常是日夜不分。 …… 六月初的京城,已初显了燥热之意。 然而大永昌寺的暗室之中,却是阴冷昏暗,仿佛再多的阳光也都无法驱散。 继晓自暗室而出,眼神中似也含着尚未消散的冷意。 如今距他那日在闻喜宴上见得那天命之人,已有近两月久—— 可那少年人,却从始至终都不曾来找过他。 倒是极能沉得住气。 但此事也不必着急。 人既然已经被他找到了,又是新科状元之身,只需暗中命人盯紧了,力保不出差池便可。 而眼下,他要去印证的,是另一件事情。 …… “皇上,大国师在外求见。” 养心殿内,一名内监入得内殿禀道。 正听太子禀事的昭丰帝闻言有些意外,掀了掀眼皮,道:“传进来吧。” 一旁如玉少年适时出声:“既如此,那儿臣便先行告退了。” 昭丰帝却道:“不必。” 虽说那些政事也不怎么重要,但太子既然都来了,好歹叫人说完再走—— 倒不是他想听,而是依太子对待政事认真的性子来看,今日不说完,明日必然还得来烦他。 838 招了 喜上眉头正文卷838招了身穿白色僧袍的继晓行入殿内。 “贫僧参见皇上,太子殿下。” “国师不必多礼。”昭丰帝问道:“国师今日入宫,可是有事?” 继晓见昭丰帝似诸事皆无意避讳太子,眼底颜色微闪。 然口中仍不做犹豫地道:“启禀陛下,是有关三日之后的祭祀事宜。” “哦?不是都已经同礼部商议过了么,是有什么变动?”昭丰帝边问,边接过了刘福递来的茶盏。 三日之后有一场祭祀,算不得什么大祭,只是皇室中人前往大永昌寺寻常祭神祈福罢了——诸如此类的祭祀活动,每年都会有两次,一切事宜早有礼部官员安排妥当。 “变动倒是谈不上。”继晓语气平缓,“是贫僧昨夜得出一卦,卦象所显,此番祭祀所择之日,恰与未来太子妃生辰八字及气运十分合宜。” 祝又樘闻言看向他,眼中看不出任何波动。 昭丰帝则略有些意外:“竟这般巧合吗?” “正是。”继晓双手合十道:“若当日未来太子妃也能一同到场,于此次祈福而言,将会大有益处。” 昭丰帝动了动眉,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 “这是好事啊……” 旋即思忖着道:“可小仙子与太子尚未大婚,此次祈福乃皇室之事……若是没个适当的由头,怕是说不过去。” 继晓垂眸道:“倒也不必非要大张旗鼓,只要人能到场,便足够了。” 昭丰帝恍然。 这么一来就简单了。 大可暂时委屈小仙子一二,让其扮作宫女跟在太后身旁侍奉着,前去大永昌寺走个过场便是。 不对—— 昭丰帝不知忽然想到了什么,转头看向一旁的少年,问道:“朕记着,小仙子如今似乎在为家中长辈闭门祈福?” 继晓下意识地凝神等着少年的回答与反应。 然那蓝衣少年语气如常,言辞简单:“回父皇,正是。” 昭丰帝便又问:“那张家老太太的腹痛之症,可是还没好?” 他记得太后也曾遣了太医去看了许多次的,说是没什么大毛病,只是久治不愈也是叫人挂心。 祝又樘提醒道:“父皇,是头痛之症,尚未痊愈。” 昭丰帝“哦”了一声。 腹痛,头痛,也差不多嘛,反正没好就对了。 “既是闭门祈福,倒是有些不好勉强啊。”昭丰帝面色略有些为难地看向继晓。 “……”继晓心绪微滞。 皇帝为何会觉得应当将这难题抛给他来解决? 虽是叫人有些措手不及,但也不得不答道:“此次大永昌寺祭祀,便是作祈福之用。同为祈福,即使是破例出门,亦是出于一片诚心,想来必不会有什么妨碍。” “国师言之在理。”昭丰帝赞同点头,“这般说法,小仙子和张家人应也都不会有什么意见。” 说着,向刘福吩咐道:“晚些便传朕口谕,前往张家告知此事。” 刘福应“是”。 而从始至终,继晓皆在暗中留意着祝又樘的反应。 见其不曾出声反对,甚至没有多说半字,僧人几不可察地眯了眯眼睛。 莫非张眉寿当真就在京中? 还是说,她离京之事,就连太子也被蒙在了鼓中…… 苏州之事失败,那宋氏商号的宋锦娘所中百日蛊被人解了不说,就连下蛊的南二也不知所踪——这么多日没有消息,即便没死,也必然是被人死死控制住了。 南二乃昔日南家家主二子之中天资最高的,即便那名哑婆当真就是南瑜,也不可能困得住他。 除非是牵心蛊—— 可南瑜早已不是处子之身,根本不可能再有能力驱使此蛊。 所以,最大的可能是南瑜将此蛊易给了旁人。 他仔细想了许久,脑海中浮现最多的是一张娇美沉静的少女脸庞。 毕竟南瑜先前的身份正是张家的妾室…… 而再结合这些年来发生的“怪事”来看,譬如云妃当年所中之蛊被一名寻常太医解去,再譬如苍家老太太被人解了蛊,他却迟迟查不出究竟是何人所为…… 许许多多疑问,在那个小姑娘身上,似乎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而要印证这猜测的真与假,也十分简单——只需探一探人此时是否在京中便会得到答案。 这便是他今日向皇帝进言的原因所在。 固然也不排除对方事成之后立即动身回京的可能,但他在京城外同样派遣了眼线在盯着,如今尚未听闻有疑似之人入京的消息—— 而若当真是她,他倒真要叹一声天意弄人了。 分明是他的变数所在,却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他的威胁…… 就同身边的这名少年一样。 本是不被他看在眼中的存在,然而如今已是他最大的绊脚石。 僧人垂下的眼睛里,幽深的瞳孔中布满了森森冷意。 “国师可还有其他事?”昭丰帝的声音传来。 继晓闻声,正欲请辞之时,却有一名太监至御前禀道:“陆指挥使前来求见陛下。” 昭丰帝随口道:“传进来。” 陆塬很快行入殿内。 “何事?”昭丰帝问。 看这稍显紧绷的脸色,不像是给他说八卦新鲜事来了。 陆塬看一眼殿内的太子与国师,略微思忖了一瞬,便道:“大国师座下那名法号唤作章拂的亲传弟子,于半个时辰之前,开口招认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这等隐秘之事,按理来说该单独禀于陛下。 但此事陛下早已交由太子殿下来盯着,此人又是经大国师之手送去的诏狱,故而此时这一句无关紧要的话,倒不必特意避讳。 继晓神情微动。 真实身份? 莫不是招出了真正的来历及背后的主子了? 可他这徒弟,分明嘴硬的很…… 当然,锦衣卫诏狱令人胆寒的程度向来也是名不虚传,一连审了这些时日,诸般手段酷刑折磨之下,一时神智不坚,熬不住松了口或许也是有可能的…… 昭丰帝则反应了一会儿,才想到大概是怎么回事。 毕竟已经有好些时日了,作为一位真正事多的贵人,他都快将这事给忘了。 怎么,竟是捱到了现下才松口吗? 倒也真是个硬骨头。 昭丰帝在心底啧舌了一瞬,向陆塬问道:“都招了哪些?” 839 当面对质 喜上眉头正文卷839当面对质这一次,陆塬却一时未有答话。 昭丰帝会意地挑眉,道:“直说便是。” 不相干的太监宫女早在陆塬进来的那一刻便被刘福屏退了。 如今殿内一个太子,是他亲自下旨接手此事的人。 另一个大国师,是将这章拂送到他手里处置的人——好歹也得叫人听听‘真相’不是? 陆塬也是这般想的。 至于方才的沉默迟疑——样子还是要做的,毕竟不好在皇上面前表现的太过擅作主张。 此时得了帝王准话,便肃容低声禀道:“据此人亲口招认,他在未曾出家之前的身份,乃是……白家四公子。” 继晓闻言,眼神有着短暂的思索。 片刻后,心底却是蓦地一惊。 他几乎是霎时间便看向了太子,却见少年人面上亦有着转瞬即逝的惊诧之色。 “白家四公子?”乍然听得此言,昭丰帝一时有些茫然地问道:“哪个白家?” 问罢之后,神情却是逐渐紧绷。 果然,下一刻就听陆塬答道:“……回皇上,是多年前因有造反之心,暗中私自运造兵器而被诛灭九族的白家。” “四公子——”昭丰帝看着陆塬,问道:“他父亲是谁,是白家哪一脉?” 陆塬神情愈发沉肃:“据其招认,其父正是前兵部侍郎白璋,此人是白璋第四子,是白璋与其继室所生嫡子。” 昭丰帝凌乱并默然了。 白家嫡脉……白璋的亲儿子。 好么,这么大一只漏网之鱼,朝廷当年负责此事的官员是瞎子不成? 且一瞎还瞎一群,这说得过去吗? 因此,不由地拿怀疑人生的语气问道:“那当年他是如何逃出来的?又是如何遮掩的身份——” 陆塬的目光不着痕迹地落在继晓身上一刻。 “他自称当年是受大国师暗中搭救脱身,以发病身亡为由寻了年纪样貌近似的少年尸体遮掩了过去。” 继晓心中微惊,眼神顿冷。 “国师——究竟可有此事?”昭丰帝看向他,语气莫测地问。 “皇上,绝无此事。显而易见,此乃污蔑之辞而已。”僧人平静无比:“若贫僧当真做下了此等之事,又岂会将此人交予皇上处置?如此一来,岂不等同自揭错处——” 这也是他当初敢毫无顾忌地将章拂交出去的理由之一。 可他万万不曾想到,对方非是指认他其它罪行,而是与昔日的白家旧事扯上了关系,专给他挑了一个与他无关的罪名—— 这是皇上极为忌讳的一桩旧案。 然无凭无据,对方空口撒下如此大谎,究竟何来的依持? 想到一种可能,继晓的眼底终有了一丝起伏。 难道……当真是白家余孽? “这话倒也没错,朕自然也是相信国师的。” 昭丰帝语气里听不出太多情绪,只直接向陆塬吩咐道:“将此人带到养心殿来,朕想见一见他。” 殿内中人皆有些吃惊。 “皇上,这怕是不妥。”陆塬道:“此人被送去诏狱已有近两月之久……此时入宫,怕是会冲撞到陛下。” 在诏狱呆了两个月的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甚至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 “只要还能开口说话,便带来让朕看看。”昭丰帝语气听似随意,实则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 陆塬唯有应下,奉命而去。 “都别走,陪朕一同瞧瞧。”昭丰帝倚在罗汉床内,随口道:“给国师赐座。” 太子本就是坐着的,单叫国师自己站着等,也怪不像样的。 “谢陛下。” 继晓未有推辞,在刘福递来的鼓凳上落座。 心中却比谁都清楚——皇帝意在让他与章拂当面对质。 约是两刻钟过去,陆塬扶着一人入了养心殿。 那人身上披着偌大的黑色披风,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半张苍白的脸,步履吃力而迟缓。 且所经之处,似留有新旧交杂的血腥之气。 守在外殿的内监个个垂首屏息,不敢抬头多看半眼。 陆塬扶着人入了内殿,适才将人松开行礼。 那罩着黑色披风的人却立在原处,身形艰难地支撑着,似枝头枯叶,摇曳颤动。 然他显然并无躬身或下跪之意,兜帽之下一双眼睛里俱是通红的血丝,看起来叫人有几分不寒而栗。 “见了朕为何不跪?”昭丰帝看着他问。 “是陛下冤弃了白家在先……因此,我非陛下臣子之后,亦非光明正大大靖子民,不知要以什么身份来跪陛下。”那声音虚弱沙哑,却透着说不出的讽刺。 昭丰帝也不见生气,反倒笑了一声。 “你究竟是演得好,还是当真是白家余孽?或者说,有什么证据、什么人,能替你证明自己的身份?” 章拂满眼悲凉冷笑,“只我自身,与我这师父可证明而已。” “阿弥陀佛。章拂,你不必眼见没了活路,便意图借此污蔑报复于我。”继晓双手合十,神态悲悯:“你究竟是为何人在做事,自有因果报应在,又何必执迷不悟,仍不知悔改。” “因果报应?”章拂语气低而冰冷:“我倒当真希望这世间有这东西存在。” 言至此处,身体再难支撑,左膝重重地跪了下去。 他下意识地伸出双手撑在地上,露出的是两只血迹斑斑,十指指甲尽被剥去的双手。 祝又樘神态平静地站起了身来。 “父皇,既尚要问话,还需留对方一丝气力在。” 章拂闻言眼神微颤,抿直了青白干裂的唇。 继晓则意外地看向那站起身的少年——太子这竟是心生不忍,在这等毫无意义的事情面前沉不住气了? 就不怕因此招来陛下疑心? 他只觉得这一幕透着荒谬,甚至蠢的叫人无法理解。 昭丰帝看了一眼祝又樘,遂道:“刘福,叫人抬一张椅子过来。” 刘福应下,陆塬弯身将章拂扶起,使其在椅中坐了下去。 “朕姑且当你是白家后人。然你声称当年是受国师所救,此言着实荒诞之极,且不提证据,朕只问你,国师为何要冒险施救于你?” “自然不会是出于好心。”章拂一字一句地答道:“……他所图乃是我家中占卜秘术……当年此人向皇上进言,妄言我白家祖宅下压着龙脉,以此毁我白家前程,除了替己扬名之外,便是觊觎我母亲手中的秘术!” 840 谋胜算 昭丰帝神情微变。 若说这个,他倒忽然想到了许多。 白璋的继室来历有些蹊跷,此前他曾着锦衣卫暗中细查过。 辗转之下,查了数年才知,那女子确实身份不同寻常,乃是湘西蛊毒世家南家上一代传承家中绝学的嫡女,原名唤作南娉之…… 那时的南家还不曾出事。 据闻此女非但精通蛊毒之术,更极擅占卜之道。 他对此本有些忌讳,毕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出了个擅蛊毒邪术的大臣家眷,任谁心里也无法安稳。 但后来又再三探明,这个南家也算谨守规矩,但凡家中女子外嫁,外嫁之日,便是除去一身蛊毒本领之时——据闻出嫁前都会种下某种异蛊,倘若再擅自使用蛊术,便会被反噬身亡。 一则可免去议论与事非,二则也能保证家学不外传。 至于占卜之道—— 懂些占卜之法倒也不全是坏处,他当时甚至还想着同白璋商议商议,他不追究他家夫人的身份,作为交换,能不能叫他家夫人去教一教钦天监那帮老家伙。 俗话说得好,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可他尚未来得及证实那改姓更名,掩去了南家女身份的白家夫人究竟是否当真是个占卜能手,白家就被大国师测出了‘龙脉之说’。 彼时他想到了毁于一场大火,同样有着龙脉传闻的湘西南家。 他难免就想——莫不是南家毁而未灭,那条龙脉借着白璋那位夫人的血脉流到了白家? 因太过巧合,他不免就更多了一份疑心。 也因着这个缘故,在白家被查出私造兵器的证据之时,他几乎没有犹豫,便雷厉风行地处置了南家满门。 坦诚来说,他并非是一个贪恋皇权之人。 但这份皇权,是交给自家人,还是外人,其中差别甚大——毕竟他虽然不想当皇帝,但在修仙大业未成之前,却也不想死啊…… 昭丰帝转瞬间想了太多,再看向那罩着黑色披风的年轻人,眼神不禁就有了变化。 白家夫人精通占卜秘术,此事乃是绝密。 须得知道,正室之位空了多年的白璋当年为了娶心上人过门,花费了大心思来替其更换身份,连他这个皇帝都是辗转查了数年才查明一切——面前之人,难道当真是白家四公子? 还有国师—— 莫非当年确也知晓白家夫人原本的身份? 昭丰帝一时思绪颇多。 继晓将一切情绪收敛至眼底,面上看不出任何波澜。 白家夫人是南瑜嫡亲姨母、乃上一代南家传承嫡女之事,他也是入京之后才察觉到的——毕竟当年南家选南瑜作为新一任传承嫡女之时,对外宣称上一任传承嫡女南娉之已经患病离世。 原是假死脱身,换了身份嫁去了京城。 而他当初选择对兵部侍郎白家下手,原因颇多,至于南娉之手中的占卜秘术,不过是其中一个原因罢了。 他那师父,天门山寺前主持大师,行事总是叫人猜不透——而从不为人知的是,师父当年竟选择将一身占卜绝学尽数传于了南娉之一个俗家女子。 也就是说,南娉之的占卜之术,师从他师父七苦大师。 他想不通,也觊觎过。 但南娉之生性刚烈顽固,即便白家被治了罪,他最终也没能得到那些所谓占卜秘术。 “当初白家出事之时,国师已知家母将占卜之术传与了我,为了窃取此术,方才设法将我救下。” 在昭丰帝的注视之下,章拂往下说道:“……可他不曾料到,我母亲所创占卜之术,其中最为精妙的几则,皆须我母亲血脉后代之血为引,方能启用——因此这些年来,他以蛊毒之法将我困在身边,为他所用。” 继晓在心底冷笑了一声。 他母亲所创? 为了坐实他这桩罪名,还真是什么大言不惭的话都敢说出口啊。 偏偏他也没办法直接反驳对方是在胡言乱语。 “白家之事,你信口污蔑且罢。可蛊毒之法,贫僧从未曾接触过,你这般危言耸听,不外乎是想挑起陛下对我的疑心罢了。”继晓脸色依旧平静自若。 昭丰帝则向章拂问道:“口说无凭,你所言可有证据?” “继晓在将我交予锦衣卫之前,已经解了我身上的蛊,若谈证据的话——如今他门下但凡得重用的弟子,皆受蛊虫控制,陛下大可使人前去查验。” 继晓眼神渐冷。 他对门下弟子所用之蛊,皆是极为隐秘,若非极精通蛊术者,根本看不出端倪。 如今这世间能有这本领的人,寥寥数人罢了。 且精擅蛊毒之道,乃是见不得光之事,更何况是要展露于御前——所以,章拂此言,根本不足为惧。 章拂也该深知这一点。 却仍要道出此言。 可见用心只在于挑起皇帝疑心而已—— 且若换作其它情形之下,他倒也不必担心皇帝会真正怀疑上他——是他主动将人交出来在先,单是一句蓄意报复污蔑,便可将章拂的一切供词削弱,变得不再可信。 但章拂如今顶着一个所谓“白家四公子”的名号,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若他没有猜错的话,对方接下来的话,只怕句句都会是皇帝最为忌讳之事。 他自认行事向来谨慎,不该经手的,从不曾让底下之人沾染半分,故而若论起真正要紧的证据,他敢断定章拂手中绝不可能会有。 甚至有些事情,章拂未必清楚。 但此人眼下意在让皇帝对他起疑,连谎话都敢出口,即便没有证据,想必也不会妨碍他接下来的话。 然而,章拂并未再言及其它。 再次开口,皆是白家当年是被继晓蓄意陷害之言。 继晓意欲造反之事,他不是不想说,而是说不得。 他知道,身边的这位太子殿下必然不会全无计划——他力所能及地做一些事情,是为了替对方多谋一分胜算,而非是打乱对方的布局。 若他此时明言继晓与湖广巡抚之间有勾结在,除了打草惊蛇让继晓早有防备之外,不会带来丝毫益处。 倘若时机已经成熟了,太子殿下必然不会没有动作。 这种时候,不需要他来自作聪明地去推进什么。 841 几位公子 喜上眉头正文卷841几位公子相反,正所谓过犹不及,他今日所言皆是没有证据的话,若贸然提及继晓有造反之意——这等话落在皇帝耳中,只怕污蔑报复的嫌疑便会被坐实。 眼下这个度,既能增添皇帝一份疑心,又不妨碍太子行事,恰是刚刚好。 昭丰帝微微眯了眯眼睛,看向敛目不语的继晓。 “听到现在,国师可有什么要说的吗?” “当年白家之事,朝廷早有定论。贫僧自认清者自清,相信陛下心中亦有公断,故而贫僧不必多辩。”继晓缓声道:“然依照规矩,既有人告,便该细查——接下来之事,贫僧必定配合。” 昭丰帝点了点头。 话说到这个份上,是要查一查。 “此事朕自有思量,若是无中生有,也绝不会任人污蔑国师。” 继晓双手合十行礼。 “阿弥陀佛。” “既如此,国师今日就且先回去吧。若来日查到什么线索,再命人告知国师。” “是,贫僧告退。” “太子也回去吧。” 祝又樘与继晓一前一后出了养心殿。 至殿门外,继晓似有意放缓了脚步,待与祝又樘同行之际,拿极低的声音讲道:“殿下这一招棋走得尚可,倒叫贫僧有些措手不及了。” 拿白家旧事做引,又干干净净不提其它,分寸掌握的极妙,细思之下确有几分高明之处。 “国师为何认定此事是吾所为?”少年语气平静。 继晓笑了笑。 “难道不是殿下吗?” 章拂背后之人是谁,他几乎早已认定了。 少年未语,目视前方。 继晓看了一眼那清贵俊逸的侧颜,道:“可殿下似乎忘了一点——若想证明他话中真假,唯有先证明他自称白家四公子的身份是真,难不成殿下认为,当真能够瞒天过海,以假乱真吗?” “他身份是真是假,父皇自会设法验证。” 少年声音清润冷静:“到时国师也必会知晓。又何必心急到这般程度,在此言语试探于吾。” 僧人闻言眼底现出一丝冷笑。 “殿下近来可谓愈发让贫僧刮目相看。” “国师近来话有些多了,似乎不复往日沉稳。” 继晓神情愈冷。 这间隙,少年已经越过了他,大步离开了此处。 祝又樘回到东宫内,召了清羽到眼前问话。 “于侍卫近日可有消息传回——” “回殿下,五日前曾传信回京,道一切顺利,大约至多再有十日便要归京了。”说起此事,清羽少见地有些犹豫,“殿下当真要在此时同陛下提及此事吗?” 祝又樘道:“今日章拂在父皇面前自认了身份。” 上一世,章拂至死都不曾承认自己是白家后人——大约是无法面对他人的眼光,又或是不愿触碰与那个身份有关的一切。 可这一次,他却以这般方式在父皇面前自认。 明知会将自己逼上绝路,明知这么做至多只能挑起皇帝的疑心而已——说到底,是在给他铺路,增添胜算而已。 拿自己的一切,性命与尊严,来给他这个皇室太子铺路。 所以那一日他明知已经暴露,却仍然要坚持回到继晓身边。 白家公子与他不同,不知日后结果如何,胜算几何,故而只能不听劝阻,一意孤行,拼尽全力。 这已经不单单只是复仇,更是对他的信任。 或许对方需要他做的,只是让继晓得到应有的惩罚,替白家报此血仇——仅此而已,甚至不指望他日后继位能替白家洗清冤名。 然而在他看来,有许多事情,是他必须要去做的。 非是出于善心,非是出于怜悯,而是责任。 而蓁蓁曾同他说过一句话——既然重活这一世,总不能越活越不像样吧。 说来,他如今十分挂念蓁蓁。 …… 晚间,张家松鹤堂内。 “母亲,儿子听二弟说,今日宫中来人了。” 张峦面上略带一丝焦急。 坐在上首的张老太太点了点头:“嗯,来了。” “说是要蓁蓁三日后随太后一同前去大永昌寺参加祈福事宜?” 张老太太再次点头。 “是有这么回事,我已然答应了。” 当然,皇上口谕,她本也没有不答应的门路。 见自家母亲这般淡定,张峦却越发急了,语气中满含暗示:“可……蓁蓁如今替母亲闭门祈福,怎能轻易出门呢?” “宫里的意思,又怎可违背?”老太太反问之际,微微皱眉抬手按了按太阳穴。 张峦见状险些就要仰倒。 母亲啊,都这个时候了,倒也不必演得这般细致了吧! “但蓁蓁根本不在家中……三日后无法露面,岂不等同是欺君吗?”见堂中只一个蒋妈妈在,张峦将声音压得极低。 苍天可鉴,他是真的演不下去了! 毕竟就连演技以大胆著称的二弟今日也都有些急了。 老太太眼皮子跳了跳,斜睨向儿子,“说什么糊涂话呢,今日既安才叫人送了信儿过来,特意嘱咐了当日祈福大典的一应流程呢——” 就算不信她,好歹对自家未来女婿有点信心行不行? 就不能稳住,好好地演完这一场戏? 张峦闻言一怔。 既安送信儿过来了? 怪不得母亲这般稳,合着是得了既安的准话? 而既安既然没有从中帮着同宫中周旋此事,而是嘱咐所谓流程,看来蓁蓁必然是快回来了…… 蓁蓁此去苏州,身边有既安派去的人在护着,既安消息灵通些也是正常。 思及此,张峦一颗心落定了下来。 等等,母亲这种隐约有些嫌弃的眼神是怎么回事? 他想慌吗? 如果既安是给他传的信儿,他又何愁不能稳如泰山? …… 两日后。 晚霞漫天,金乌缓缓滑向西山。 一池湖水被染成了金色,道边嫩绿的柳叶也镀上了一层金芒,随着夏日里有些燥热的晚风微微摆拂着。 棉花随手揪了一片柳叶,咬在嘴里,一面将手中缰绳丢向了迎上来的客栈伙计。 横竖今日是赶不及入城了,姑娘之意是在此歇上一晚,明日一早再动身入京。 “客官您来得正好,那几位公子已等了您大半日了呢。” 伙计一面将张眉寿主仆几人迎入堂内,一边笑着说道。 张眉寿听得眉头微动。 一旁的清烈代她问道:“哪几位公子?” 842 入城 “先前有几位公子来了小店,说是来接一位远道回京的朋友,约好了在此相见——莫不是小人猜错了?”伙计笑着问。 他看这小郎君生得俊秀,年纪也与那几位公子所描述的极为相近,且又是风尘仆仆的模样,便当是那几位公子要等的人到了。 “都这个时辰了也没见人过来,你是不是估算错了?” 此时,一道少年的声音传来,并着一阵下楼的脚步声响。 听得这熟悉的声音,张眉寿眼里已有了笑意,抬眼望向楼梯处。 “我怎会估算错——方圆三十里内,这处客栈最适合落脚,明日入城也最为方便。” 王守仁边下楼边与好友说道,而后目光下意识地望向堂内,见着张眉寿一行人,目光即是一喜。 瞧,他说什么来着! 经他这脑子估算过的东西,什么时候错过? 他身后的一位蓝衣“少年”也瞧见了张眉寿,当即高兴地便要蹦起来,却生生忍住了没有出声,而是提着袍角跑下了楼,“噔噔噔”奔到张眉寿跟前,一把就将人抱住。 直叫一旁的伙计瞠目结舌,不自觉脑补良多。 张眉寿也笑着拍了拍对方的背。 带着苍鹿下了楼的王守仁高兴地道:“走吧,咱们去楼上歇脚说话!” 苍鹿便知是张眉寿到了,一双不能视物的眼睛里此时也满是光彩。 一行人立即上了楼去,进了客房说话。 “婉兮怎也来了?还打扮成这副模样——” 一进得房内,张眉寿便向那“蓝衣少年”问道。 “这些时日憋在府中快要生生闷出病来了,你又不在京中,我自己便也懒得出去。”徐婉兮笑着扶了扶自己头上的玉冠,道:“这还不是跟你学的嘛,出门方便不招人注意——” 张眉寿闻言笑得无奈。 合着她还以身作则教出徒弟来了? “这还真是好的不学坏的学。” 她在桌边坐下,接过阿荔递来的茶,因是口渴,便先吃了半盏,边听好友们围在一旁说着话。 “对了,你们是怎么知道我今日会经过此处的?” 解了渴,张眉寿放下杯盏问道。 至于好友们是怎么知道她为祖母闭门祈福之事是假,而是去了苏州——遥想当年她偷偷去湖州时,几个好友为了验证真假,连她家的狗洞都钻过……而今大家都长大了,法子想必更多,她又还有什么可问的呢。 “自然是殿下告知的。” 王守仁道:“但殿下只说了你昨日清早抵达了凤云镇而已,是我自个儿算了路程,猜到你会在此处歇脚,是以便提早等在了这里。” 他与阿鹿自然是该一同前来的,至于徐家姑娘——他本是不想带的,只能说对方直觉敏锐,昨日在街上撞见了他在买蓁蓁爱吃的点心,就猜到了他们的打算,他也着实没能甩得掉。 说到点心,苍鹿已吩咐下人取了过来。 “好些都是殿下点明了要买的。” 王守仁道:“我可险些将腿都跑断了呢。” 对于这桩所谓上天注定的姻缘,他从起初的不能接受渐渐转变为了无奈认命。 哎,既然已经不能改变,以后除了多操操心也没别的门路了。 “还有些是就近在这附近的集市上买的——你尝尝这芝麻酥饼,咬一口直掉渣儿,有你爱吃的乌干菜肉馅儿的。”苍鹿摸索着将一个油纸包递到张眉寿面前。 张眉寿答应着接过来。 那边徐婉兮又忙吩咐了莲姑去切西瓜,也是刚从集市上买回来的。 一块块切好的西瓜被整齐码放在碟中,端上了桌。 绿汪汪的瓜皮,红莹莹的瓜瓤,乌亮的瓜籽儿,咬上一口,满嘴甘甜清凉。 天色渐渐暗下。 晚间,苍鹿与王守仁歇在了隔壁客房,徐婉兮则同张眉寿睡在了一处。 “我都忘了问你,在外头过夜,要如何同家中交待?”张眉寿问道。 “放心,我都安排好了。只说今日是出来上香的,我随口诌的是净尘寺,来回就要大半日,同祖母说定了要在寺中歇上一晚,以便清早听主持方丈讲经的。” “横竖我明日也就到家了,你何必非出来接……” 张眉寿话还没说完,徐婉兮就抱头求起了饶,“我这也是头一回,偶尔为之嘛。咱们这些时日不见,你可别唠叨我了……我下回知道了就是。” 张眉寿无奈失笑。 二人小声说着话,不觉间夜就深了。 次日一早,天色刚有放亮的迹象,一行人已在客栈中用罢了早食,准备动身进城。 在临出客房之时,清烈递给了张眉寿一张字条,及一封文书。 低声道:“姑娘,是方才有人悄悄送过来的,未有言明身份。” 张眉寿随手展开,其上只简简单单两句话,并未署名。 她未有避着徐婉兮,徐婉兮无意间扫了一眼,然出于分寸,也未去刻意留意那上头的内容。 但那字迹—— 她瞧着似乎有些眼熟? 偏却一时想不出在哪里见过。 如此之下,不禁多问了一句:“蓁蓁,你可知这字条是何人所写?” 张眉寿微微摇头。 这上头一句是提醒她入城路上多加当心的话,另一句则是说会在城门处等着她。 是以,她道:“但进城后应该就知道是谁了。” 至于那封文书—— 展开之后,却是一折外地官府出具的路引。 …… 巳时初,太阳还不算太烈,城门处百姓进进出出,正是热闹的时候。 张眉寿乘坐的那一辆普通的马车,在经过城门之时,被城门守卫拦了下来例行查问。 “马车里是什么?” 守卫问话间,拿手中刀鞘挑开了车帘。 见车内坐着的是一主二仆三名女子,守卫打量了几眼,却是突然变了脸色,蓦地将刀鞘收回。 “原是张二姑娘,是小人冒犯了!” 守卫一副诚惶诚恐的语气,拱手冲着马车里的人赔罪行礼。 他态度恭敬之极,因此当即招来了许多来往百姓的注目。 “张二姑娘?不知是哪位张二姑娘?” 见同伴这般模样,另一名守卫走了过来,有些困惑地问道。 只见同伴满眼提醒之色,声音低而快地道:“自然是未来太子妃……还不快些行礼!” 他声音虽低,却也传入了几名百姓耳中。 当即有人忍不住惊呼道:“……这车里坐着的竟是未来太子妃!” 843 像模像样 喜上眉头正文卷843像模像样人群中立即炸开了锅。 紧接着就有人道:“不是说这些时日未来太子妃一直在家中替病中的长辈闭门祈福么?何时竟出了城去?” “是啊,昨日里我还听人议论此事呢……没听说祈福结束了呀。” “啧……这算怎么回事?” 历来也不是没有为了美名而作假的姑娘家,但当众被戳破就是另一回事了。 “休要胡言乱语!” 此时一道少女的声音传开。 一身浅绿裙衫的徐婉兮自马车上被扶了下来,皱眉呵斥那名守卫:“张二姑娘如今好端端地呆在家中,难不成有两个张二姑娘?你一名小小守卫,竟也能一眼认出官宦人家的姑娘来,倒也是稀奇地很——” 那守卫极快地看了一眼她身后的马车。 宽敞的油壁马车前有着定国公府的府徽在。 “原来是徐二姑娘……”他未有多说其它,只流露出为难的神色。 这模样落在围观百姓眼中,不免引人多想。 在这京城之中,定国公府的徐二姑娘与未来太子妃十分交好从来都不是秘密。 眼下徐婉兮站出来解释,落在许多人眼中倒更像是替好友遮掩—— 且两辆马车同时出现在此处,已是十分巧合的存在了。 因此无需那守卫多言,大半百姓们对徐婉兮之言也皆是存疑的。 “那不如就让马车里的那位姑娘站出来瞧瞧好了。”察觉到许多质疑的目光,徐婉兮也不恼,只道:“也好叫我看一看,这车里的姑娘与张二姑娘究竟有几分相似,竟能让这位守卫大人一眼就认定了身份。” 那守卫神情犹豫之际,只见那辆马车里先跳下了一名丫鬟,随后马车帘被高高打起。 众人的目光霎时间被吸引了过去。 只听那丫鬟此时高声道:“我家姑娘乃绍兴人士,此番是入京投亲寻医来了,不认得什么张二姑娘。” 这一开口,竟是江南的口音。 容貌经过修饰的阿荔神情平静。 好歹在苏州呆了这些日子,又与宋家人相处颇多,学点儿口音还不简单么。 众人闻言,都下意识地借着那打起的马车帘看向车内。 车里坐着一名丫鬟,和一位少女。 那少女身穿上青下白一身素色衣裙,身姿纤弱单薄,称得上清秀的面孔上唇色微白。加之此时以帕掩口轻咳,确是有几分病态羸弱。 见众人皆看过去,少女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局促不安。 “……听闻张家姑娘容貌过人,如同仙子下凡……这瞧着也不大像啊。” “是啊……” “看来是弄错了。” 人群中议论纷纷。 阿荔做出恼状,气得眼睛都红了,一面将那车帘扯下,一面拿软糯的江南口音向众人质问道:“当街议论姑娘家容貌,京城中人竟是这般无礼的吗?” 方才高声谈论的几名百姓都有些不自在。 徐婉兮则接话道:“姑娘别误会,我等并无恶意在。只是方才这名守卫大人将你家姑娘误认成了未来太子妃,倘若不说清楚,怕要生出天大的误会来——若有冒犯之处,还请车里的姑娘多加见谅。” 她一番话得体大方,又算是将此事下了定论。 人群中,样貌俊朗的年轻人见状眼里不禁浮现笑意。 倒不曾想到,徐家姑娘演起戏来,竟是这般像模像样。 同张姑娘身边的那名丫头一唱一和,倒显得没他什么事儿了—— 而这时,人群中传来一道玩笑般的声音:“都说未来太子妃是貌若天仙般的人物,可我等谁也不曾见过啊,又怎知传言真假?” 这声音从人群深处传来,一时寻不到说话之人,但却清晰地在四下传开。 当即有人附和了起来。 反正闲着看热闹也是看,万一闹了半天车里的人真是张家姑娘,岂不有趣? 那名守卫则朝着马车的方向道:“小人有幸见过张姑娘一面……确与车里的姑娘有几分相似,但徐二姑娘既说不是,那……想来应是小人认错了。” 他嘴上说着自己认错,却仍口口声声自称“小人”,倒像是情势所逼不得不改口配合,落在众人耳中,不禁又掀起议论。 “这是我们姑娘的路引,大人不妨好好看看。” 赶车的清烈自怀中取出一封文书,递于了那名守卫。 守卫眉头一跳。 先是样貌对不上,眼下竟还备有路引? 他将路引察看罢,官府批文印章一应俱全,没有半分异样之处。 难道是他弄错了? 可这马车的外观及赶车人的样貌,确是同他得到的信息分毫不差啊! 且又是与定国公府的马车同行—— “确是认错了,此乃我家中远房侄女。家中长辈早前来了信,托我替她在京中寻医治病。” 一道悦耳的男子声音响起,身穿天青色细绸直裰的青年人自人群中走了过来。 见他衣着谈吐皆是不俗,守卫心思繁杂间,出声问道:“不知阁下是何人——” “都察院谢迁。” 守卫闻言大吃一惊。 “原来是谢御史!”他忙是躬身行礼。 “谢某这位远房侄女身子不大好,若无异样之处,还望尽早放行,以便入城安置。” 徐婉兮眼角抽了抽。 这人大言不惭地让她喊谢世叔便罢了,如今竟又称蓁蓁是他家远房侄女—— 不服老的她见得多了,上赶着非要做人长辈的她倒头一回遇见。 因着谢迁的出现,人群中议论的风向已经全然变了,几乎再无人疑心车中少女是张家姑娘。 守卫也再不好说什么,忙将人放了行。 然谢迁却未急着离去,而是向那守卫问道:“还未请教阁下姓名——” 他这一句话,使得原本要散开的百姓们又纷纷投来了视线。 怎么,还有后续? 众人的热情霎时间再次高涨起来。 “小人身份低微……姓名不足为道。” “此言差矣。”谢迁神态平静认真:“你今日胡乱拦下一人,张口便称对方是张家二姑娘。而众所周知,如今张二姑娘正于家中替长辈闭门祈福,阁下此言一出,稍有解释不清,便等同是要毁了张家姑娘的名声——” 844 有话要问 守卫有些慌神,“小人一时看走了眼……” “当真只是走眼,倒也无可厚非。”谢迁笑了笑,道:“怕只怕是受了他人指使,意在毁坏张二姑娘声誉——” 他言辞直接不留余地,在人群中掀起了一阵热议。 守卫已是脸色发白,满头冷汗:“这……谢御史当真误会了!小人岂敢!” 原先他所得吩咐只是拦下马车说上一句话而已,何曾料到会是这般局面! 若知道会遇上这位传闻中能将活人说死,将死人说活的谢御史……他说什么也不会答应干这件事! “此事非同小可,敢与不敢,查了才知道。” 谢迁看一眼他的样貌,淡淡地道:“不敢道明姓名也无妨,我也不欲为难你,到底城门当值皆有记录在册——” 话至此处,听着耳边的议论声,见目的已经达成,遂未有再多言,转身负手带着仆从离去。 那守卫站在原处,如失了魂魄一般不安而无措。 百姓们议论不止,随着人流散去,这个消息也在四下传开。 张眉寿坐在马车中,心情并未受到太多影响。 小打小闹而已。 但在京城附近,也只能小打小闹了——毕竟哪怕对方如今再后悔当初附和了皇上指她为未来太子妃的决定,光天化日之下总也不能派了杀手取她性命啊。 不过,看来这和尚当真是被气着了。 眼下莫不是想着坏她名声,给她安一个欺君的罪名,借此夺了她这桩亲事? 张眉寿笑了一声。 这就气得沉不住气了,后面莫不是得生生气死? 马车经过谢府绕了一圈儿,确定没有看热闹的人盯着之后,方才缓缓驶回了小时雍坊。 …… 当日晌午,松鹤堂里的老太太多用了半碗饭。 午后,明太医上门复诊,老太太欣慰地称头痛之感已经全消,全靠太医这些时日的悉心医治调理。 心知自己只开过一张再普通不过的药方,甚至这位老太太还一口没尝过的明太医连称“不敢当”。 又道:“以往您在病中,未敢多言,眼下既已痊愈却不必再瞒——您这头痛症看似简单,实则复杂罕见,在下也时常倍感束手无策。必是贵府二姑娘一连多日闭门祈福,孝心感动了上苍啊……” 张老太太口中坚持“哪里的话,皆是太医的功劳”,然却早已动容地红了眼睛,拿帕子揩起了眼角的泪花。 又一面吩咐了蒋妈妈取了一只沉甸甸的荷包来,坚持着亲自塞到了明太医手中。 真心想要跟着演一场,并未想过要收取报酬的明太医横竖推辞不得,唯有勉为其难地收下。 而既然收了人家的银子,少不得就要再多说几句。 是以,回到宫中之后,又将张家老太太的头痛症的疑难程度大肆渲染了一番,惹得一众人连道“未来太子妃一片诚心,福运深厚”云云。 消息传入养心殿,也传进了太后耳朵里。 太后将一碗养生汤喝下,不由在心中感慨——啧,看来张家老太太终究还是藏私了啊,并没有将真正的养生真谛传授于她。 合着单是靠寻常手段养生根本不够,主要还得靠小仙子在旁坐镇才行。 毕竟那样赏心悦目又聪明伶俐的孩子,若能时时伴在身边,心情好,身体自然也要跟着好——太医不是也常说,放宽心才能养好病? 想来就是这个道理了。 然而话说回来,太子大婚当真也太过繁琐,她何时才能过上日日得孙媳妇到跟前请安的神仙日子? 太后不禁有些发愁。 而无论如何,在那之前都得撑住了才行。 思及此,太后难得从榻上起身,到花园子里转了一圈儿。 日头渐渐偏西。 临近黄昏时分,松鹤堂里格外热闹。 除了不在家中的宋氏和长住宫中的两只萝卜之外,张家人此时都聚齐了。 众人围着刚结束了闭门祈福的二姑娘一阵言语称赞关切。 “二丫头瘦了好些,定是这些时日吃素的缘故……接下来可得好好补一补才行。”老太太拉着孙女的手,满眼心疼:“都是为了我这老婆子……” “这是孙女该做的。” 面对自家祖母过硬的演技,张眉寿应付起来略有些吃力。 张峦也万万没想到这种时候还要继续往下演,但人在这条船上,也不得不顺势为之。 待极不容易带着女儿离开了松鹤堂,将人带去了海棠居书房内,正要私下训一训话,批评一番之时,却听女儿在前头先将苏州之事大致说了一遍。 “你姨母她……竟是中毒了?!” 不,听女儿方才那话,确切来说是中蛊! 张峦为此大吃了一惊。 而吃惊之后,便是无言。 合着女儿此番去苏州,是干正事是救人去了,如此之下,他这个什么忙都没帮上的父亲,还有什么出言指责的余地呢? 于是,路上准备的那些话只能原封不动地默默咽了回去。 好在他这个女儿向来有自知之明,说事归说事,该认的错也主动认了。 但罚是不可能罚的。 先不说眼下根本没这个底气去罚。 单说女儿即便不是干什么正事去了,纯粹就是跑出去瞎逛着玩儿——他若是罚了,松鹤堂里的老母亲只怕都得拿拐杖敲破他的头啊。 随着长子连中三元进了翰林院,在家中地位每况愈下的张峦不禁在心中掬了一把辛酸泪。 …… 张眉寿离开海棠居时,天色已经大暗。 阿荔提着灯,主仆二人不急不慢地走着。 然而在行出海棠居不远,却在隔开内宅与前院的垂花门处瞧见了一道颀长的身影。 身形略有些单薄的少年身穿玉兰色长袍,鸦发以玉冠束于头顶,立在皎皎月光下,仿佛世外仙人一般不染尘埃。 然周身却似萦绕着说不出的孤寂。 张眉寿脚下快走了几步。 “二妹……” 张秋池似方才回过神来一般,看着已走到自己面前的少女,勉强笑了笑。 “大哥在等我?” “嗯,我有些话……想要问一问二妹。” “我恰也有话想要同大哥讲,方才在松鹤堂里,没寻到与大哥单独说话的机会。”张眉寿抬脚跨过那道垂花门门槛,道:“此处说话不方便,不如去大哥院中坐一坐吧。” 张秋池点头。 845 告知一切 张秋池院中掌着灯,兄妹二人在堂中落座下来。 知道主子们要谈的是要紧之事,阿荔和棉花皆去了外面守着,阿福和院中的仆人,也都被支了出去。 “大哥三元高中,我还未来得及当面同大哥道贺。”张眉寿笑着道。 说话间,举起了手边茶盏,就如她临去苏州之前一般以茶代酒。 张秋池也端起茶盏,吃了一口,便搁下。 “二妹瘦了许多,想必来回路途颠簸,吃了不少苦。”少年看着妹妹,眼底是真切的心疼。 而即便心中压着的心事如同一座大山般叫他日夜无法喘息,此时仍是先问道:“二妹此行前去苏州,一切可都还顺利吗?” “一切顺利,姨母也已痊愈了,劳大哥挂心了。” 张秋池便安下心来。 旋即听张眉寿问道:“大哥瞧着也愈发清减了,可是在翰林院中差事辛苦,过于劳心?” 张秋池摇了摇头,含笑说道:“倒没觉得如何辛苦,大约是托二妹和殿下的福,诸位大人待我都十分关照。” “怎不说是见大哥尚未定亲,都想争着将大哥拐回家中做女婿呢?” 张秋池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 “二妹就别取笑我了。” 张眉寿也未不合时宜地多言玩笑之语,渐渐收起了笑意道:“大哥不是说有话要问我?只管问吧。” 她要说的,和大哥要问的,应当是同一件事情。谁先开口,并无区分。 临到开口之际,张秋池却有些犹豫了。 他想问。 却又怕问了之后……一切都将不复从前模样。 他很珍视眼前的一切,私心里是不愿意失去的。 但转瞬,他又想到了自己同二妹的“相似之处”——清醒的活着,应有将磨难视作磨砺的勇气。 “二妹有所不知,那日闻喜宴上……我见到了大国师。”少年终究开了口,语气透出些许紧绷。 “这件事情,殿下已写信告知我了。” 张眉寿并不瞒他,只轻声问道:“不知他与大哥说什么了?” 殿下着谢迁问过,自己也亲口问过,但大哥并不愿提及,殿下也无法勉强,唯有暗中命人留意着大哥,以免给继晓可乘之机。 “说了些极古怪的话。”张秋池道:“言辞间,他似乎知道我身上的怪病……” “他或是知道的。” “可他为何会知道?” 他眼神中俱是固执却又患得患失的探究,张眉寿顿了顿,低声道:“……我亦是不久前得知,他也生来便患有此种怪病。” 张秋池神情微变。 国师身上也有这种怪病? 这是不是太凑巧了一些? 他本该去深究这个问题,可他此时却下意识地选择了暂时回避,继而道:“他还问了我一句话——” “什么话?” “可曾疑心过自己的身世。” 张秋池将这句多日来一直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俨然已成心病的话复述了出来。 张眉寿心底微冷。 这杀千刀的妖僧,倒是极擅诛心! 她固然早已决定不会瞒着大哥,却也不愿他独自以这种方式去接受答案——尤其是从那居心叵测的妖僧口中得知。 这些时日,大哥心中必是十分煎熬。 思及此,她满心冷然散去,不禁微微叹了口气,“大哥就不曾去寻他细问过此事吗?” “我觉得二妹兴许知道他为何这般说。” 张秋池面上笑意勉强,语气却是真挚:“若是能从二妹口中问出来的话,我又何必去问不相干的外人——且他显然意在挑起我的好奇心,多半是在等我去找他。倘若我去了,在不知他意图的局面下,中了他的算计与挑拨,岂不麻烦?” 若是二妹也当真不知,好歹也能跟他商量一二。 毕竟这些年来,二妹一直都是他的主心骨。 所以,他一直在等二妹回来。 张眉寿闻言被触动,欣慰又窝心。 她家兄长,一直都这般冷静理智,却偏偏又无条件地信任着她。 “大哥……” 她开口,神情是从未有过的复杂与郑重:“关于大哥的身世,我确是知道了些旁人所不知的隐情。” 她至少要让大哥先缓一缓才能直接说出口。 少年人浑身仿佛僵住了一般,只一双眼睛微颤了颤,未敢去看她。 好半晌,才艰难地开口。 “我并非父亲的血脉……对不对?” 竟是自己问出了口。 张眉寿想点头,却又突然不忍——虽然她清楚地知道,这份所谓不忍在眼下根本没有任何意义,而她素日里也非是多么心软的一个人。 可她到底没能点头。 但她知道,大哥必然是懂了的。 张秋池看向她,声音微哑地问:“二妹……你是如何知道的?” 四目相接,张眉寿从他眼底看到了一丝无声却浓烈的祈盼——盼着她也是被人哄骗了,盼着这消息并不可信,一切皆是一场闹剧。 “我瞒了大哥两件事,此事算是一件。” 张眉寿看着他道:“另一件是,苗姨娘还活着。” 张秋池神情大震,眼中俱是不可置信。 “二妹……你说什么?!” 他甚至扶着椅子缓缓站了起来。 姨娘竟还活着? 这——怎么可能! “当年在庄子上,大哥给她端去的那一只茶碗里,被我动了手脚,使药叫她假死脱身,瞒过了所有人。”张眉寿与他道:“这些年来,我与她暗中不曾断了往来,她改了身份,如今唤作田氏。” “……” 张秋池听着这些话,只觉得匪夷所思。 可他知道,二妹绝不会骗他! “我当初之所以救下她,是有着自己的私心与盘算在。因此不曾告知任何人,包括大哥在内。”张眉寿实言讲道。 她救下田氏确是出于私心,这一点她无意否认。 张秋池的品性摆在这里,自不会去在意这些,此时更加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在意。 “大哥的身世,我正是从她口中证实的。”张眉寿最后讲道。 张秋池的视线一时不知该落在何处。 原来是姨娘亲口承认的…… 竟是姨娘承认的…… 实则他早已想到,若非是经过证实的真相,二妹必也不会这般肯定地告知他。 少年人动了动嘴角。 他不知此时是该为姨娘还活在这世上高兴,还是该为这个已经无法转圜的真相而感到悲痛和难以自处。 846 寺中祈福 喜上眉头正文卷846寺中祈福但怪得是,这一刻他几乎什么情绪都感知不到了。 脑中一片空白静谧,周遭的一切仿佛都变得不再真实,犹如坠身于梦中。 他似同被抽走了魂魄一般,一步步,脚步迟缓沉重地从堂中走了出去。 张眉寿跟在他身后。 阿荔瞧了一眼那在院中枣树下站定的少年身影,不禁在心底深深叹了口气。 大公子唯一的错,似乎便是出身了,但那偏偏是他无法选择的啊。 守在大门处的棉花遥遥看着站在枣树下不语的兄妹,也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那棵枣树——嗯,确实结了不少枣子。 只是也用不着看这么久吧? 哪怕一颗一颗地数,只怕也数完了啊。 且都站了近两刻钟了,大公子和姑娘都不觉得累的吗? “大哥,咱们进去吧。” 见兄长的神情略微平复了些许,张眉寿轻声道。 张秋池将目光从那一树绿油油的枣叶上收回,看向身边一直无声陪着他平静下来的女孩子。 “原来我并非是父亲的儿子,也非是二妹和鹤龄延龄的兄长。” 少年人语气中除了接受事实之后的平静之外,更多的却是遗憾。 这于他而言,当真是世间最遗憾的事情了。 “倘若大哥愿意,自然一辈子都是我们的兄长。”张眉寿语气里没有丝毫迟疑。 张秋池眼中微现出一丝笑意,然片刻后,却是渐渐红了眼眶。 “有二妹这句话,我便再没什么好怕的了。” 哪怕他方才只是站在这里,看似并无什么波动起伏,可唯有他自己清楚,他心中究竟经历了怎样翻天覆地的震动。 张眉寿未有再多言无用的安慰之辞。 只认认真真说了八个字—— “往后如何,皆在人为。” 张秋池缓缓点头,微微侧过了脸,以修长好看的手指抹去了眼角的湿润。 他还想问一句,他的……亲生父亲,是何人。 但此时觉得,这话或不该由二妹来回答他。 二妹今日告知他这些,实则已是极为难的立场了……因这个真相而受到巨大冲击的绝非是他一个人,但二妹仍要小心顾忌着他的感受,安抚着他的情绪。 那个问题,他想亲自去问一问姨娘。 “待明日大永昌寺祭祀结束之后,我便带大哥去见她。” 如今是时候让二人见上一面了。 她当初动身前往苏州之前,便是这般决定的。 张秋池声音有些低哑地道了个“好”字。 旋即微微吐了口浊气,仰头望向璀璨夜空。 片刻后,收回视线,与张眉寿说道:“时辰不早了,二妹且回去歇息吧。” 张眉寿点头。 她是该回去了。 乍然之下得知这般真相,实则她能给到大哥的安慰只是寥寥罢了,余下的一切都需要大哥自己独自慢慢地熬过去,在这煎熬的过程中找到同这份真相讲和的方式。 这是谁也帮不了他的,也是无法回避的。 所以,叫他静一静也好。 “大哥也早些回房吧,虽是夏日里,然夜中终究是凉的。” 张秋池应下,目送她转了身。 “二妹——” 张眉寿走出十余步远,忽听得兄长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她转回身去。 “还没同二妹道谢。” 张秋池仍旧站在那棵枣树下,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他肩上。 他要谢二妹的太多了。 包括今日才将真相告知他,必然也是不愿影响到他的前程。 在许多他不知道的时候和地方,这个看似纤弱的女孩子一直以来,就像是长辈一般处处为他着想思虑着,却从不提及。 然这些也不必细细明言,他皆能感受的到。 二妹必然也都明白他此时想说的话。 张眉寿朝他笑了笑。 “都是一家人,大哥不必同我客气。” 这话再寻常不过,也没什么新意可言。 但却是她最想说的。 …… 翌日清晨,在禁军和锦衣卫的护送之下,昭丰帝携皇室众人及礼部官员,前往了大永昌寺祭祀祈福。 早在两日前,大永昌寺周围便已经戒严,由京都护卫层层把守巡逻,不允寻常人等靠近滋扰。 今日大永昌寺之内,更是没有其他香客出入。 偌大的一座寺庙中,在晨光的笼罩下,显得尤为静谧庄严。 直到圣驾抵达,这份静谧适才被打破些许。 为显祭拜诚意,车辇软轿在寺外便已落下,一行人皆是步行入寺。 张眉寿扮作宫娥,陪同在太后身侧,轻扶着太后一只手臂。 “今日这天儿还颇算凉爽,出宫走走倒也适宜,这寺里头的景儿也不错……” 太后心情愉悦,环顾寺中景色,笑着说道。 张眉寿不敢多言,多是笑着应“是”。 一旁被内监拥簇着的昭丰帝费解地看了一眼身旁的几棵菩提树——这也能称之为景儿? 御花园里随便哪个角落的景色不比这赏心悦目,可他没也见过母后去逛过啊。 说到底不过是有孙媳妇陪在身边,心里头高兴看片草叶子都是景儿罢了。 昭丰帝又看一眼喜笑颜开被小仙子扶着的母后,心中不禁升起一丝嫉妒之情——起先他究竟为何会想到让小仙子扮作宫女陪在母后身侧呢,扮成小太监跟在他后头不好吗? 咳,不过这么干好像有些过分了。 不成体统不说,太子只怕也是要有意见的。 说到太子—— 太子呢? 昭丰帝往后看了一眼,只见太子不知何时落在了后头,正听六皇子低声说着话。 昭丰帝不由暗暗皱眉。 这个小六还能不能有点眼色了,兄嫂许久未见,他一味缠着他兄长算怎么回事? 在昭丰帝一路腹诽之下,众人来至了前殿。 刚一踏入殿中,昭丰帝就好似变了个人似得,神态尤为虔诚肃穆。 昭丰帝上了头一炷香,而后便是太子与太后。 紧接着,其他三位皇子也依次上前。 进香之后,便是诵读经文。 今日是由继晓亲自带领众僧在旁诵经。 威严的大雄宝殿内,诵经声与木鱼敲击声不绝于耳,张眉寿目不斜视地侍奉在太后身侧,却仍察觉到有一道冷极的目光几度落在了她身上。 她为此略觉不适之时,忽觉眼前视线微暗。 微微抬眼,只见一道颀长挺拔的少年背影挡在了她面前。 847 吓着孩子了 少年未言,只微微转过脸,露出半张棱角分明,清贵绝伦的侧颜。 张眉寿会心微微弯起嘴角。 待一切祭祀流程结束之后,已是近正午时分。 因还要留下用斋饭,是以张眉寿便陪着太后暂时先去了禅房休息。 禅房中,太后拉着她的手说了会儿话,问了她近来闭门祈福之事,及她家祖母的身子等。 张眉寿一一答了。 此时霁嬷嬷奉来了两盏茶。 张眉寿虽不曾觉得口渴,却也陪着太后吃了两口。 太后吃罢茶,却是掩口打了个哈欠,霁嬷嬷便道太后该午歇了。 午歇不该是午食之后么? 张眉寿虽有些不解于老人家的习惯特殊,却自也不可能多问,当即便起了身,笑着行礼道:“那臣女就先去外面守着。” 太后心底生出感叹来。 无论她瞧多少遍这孩子的仪态与规矩,都觉得赏心悦目之极,便是霁嬷嬷也曾说,比之宫中的公主们也是半分不差的—— 且模样好学,芯子里那股不怯人的劲儿却是学不来的。 可她分明也打听过了,张家请去教导规矩的,也并非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人物。 她与霁嬷嬷颠来倒去地想,最终得出了一个结论——大抵真有天意这么一回事,这孩子只怕生来就是注定要做祝家媳妇的。 赐婚那日,祥云降世,更是印证了她这个听起来有些异想天开的猜测。 想到这些,太后心情愈发愉悦,看着面前的女孩子,慈声道:“你同她们又不一样,不必守着——今日寺中安静,不妨去走走瞧瞧。” 万一走着走着就遇到太子了呢? 张眉寿虽不打算出去乱走,但还是应了下来。 太后在铺着软席的榻上躺下,张眉寿敛目退了出去。 一众宫女皆是知晓她身份的,见她无意离开禅房,便无声搬了椅子过来,叫她坐在外堂中。 张眉寿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偶尔惹得一两名年纪小的宫女悄悄望去。 同样是穿一身寻常湖蓝色宫装,通身上下没什么值得一提的装饰,可那样貌娇美的小姑娘坐在那里,仪态端正,脊背笔直,神情沉静,直叫人一眼望过去就觉得移不开眼睛似得。 怪不得能被选为太子妃呢,里里外外瞧着竟叫人挑不出一丝不足来。 小宫女暗暗赞叹艳羡着。 此时,院中忽然传来不重的脚步声。 守在廊下的宫女连忙冲来人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边下了台阶去,低声道:“太后娘娘正在午歇呢——公公是有什么事情?” 她家太后素来贪睡,只要困了,向来也不管是什么时辰,倒头便睡了。 小太监低声在宫女耳边说了一句话,宫女点头,遂转身进了堂内。 片刻后,张眉寿由堂内行出,随着那名小太监离开了这座禅院。 出了禅院不远处,西面有着一片竹林。 小太监将人带至此处,便行礼退去了。 张眉寿近了竹林前,远远就瞧见林中的那座凉亭前,有着一道熟悉的少年背影。 她微微提起裙角,刻意放轻了脚步朝他走去。 待要靠近时,见他似乎仍不曾察觉回头,女孩子放下裙角,笑着朝他奔了过去,自他身后蓦地一把抱住了他。 早听出了她脚步声,此时被她抱住的少年如星辰般的眼睛里满是笑意,却是笑着轻咳了一声。 张眉寿察觉到不对,下意识地看向四下。 只见不远处站着的清羽脸色平静而麻木。 而见女主子看过来,清羽微微转过脸,看向竹林深处。 他是没什么,一切都习惯了。甚至见到张姑娘主动抱了他家殿下还感到有一丝欣慰心安,毕竟张姑娘此次出门殿下写信太多,他一直担心张姑娘会因此嫌弃殿下—— 张眉寿循着清羽的视线看去,才瞧见林子里还有一个六皇子在。 男孩子满眼惊诧之色,一张脸红的似要滴出血来。 却见那抱着他家三哥的少女极自然地将人松开,而后朝着他微一福身,面色自若地笑着道:“原来是六皇子啊。” 仿佛方才她所行之事再正常不过。 “……张……张姐姐。” 六皇子的局促半点没有消减,颇为紧张地解释道:“是我要跟着三哥过来的……母妃叫我给张姐姐传句话,让张姐姐哪日得了空,去母妃宫中坐一坐……” 张眉寿今日一同前来祭祀之事虽未曾宣扬,但在后宫也不是什么秘密。 至于六皇子口中的传话—— 静妃本是交待给宫女的,是他想同曾救过他性命的未来嫂嫂说说话,这才主动将这传话的差事揽了过来。 可他现下有些后悔了。 他意识到,兄嫂见面时他似乎要避开一些才妥当。 “那便劳六皇子回静妃娘娘——臣女过几日便入宫去拜见娘娘。” “好……” 六皇子立即点头,朝着祝又樘施了一礼,便忙不迭离去了。 见他背影匆匆出了竹林,还险些绊了一跤,张眉寿不禁道:“我方才可是吓着孩子了?” 身边少年似笑非笑地道:“小小惊吓罢了,诸如此类之事,多吓几次也无妨。” 张眉寿听着这‘用意匪浅’之言,还没来得及接话,就见身侧之人转过了身来。 下一瞬,她便被少年圈进了那个她想念已久的怀抱中。 “确是瘦了许多。” 少年语气里少见地有些许怪责之意:“京中一切皆有我在,百般叮嘱你不必赶得太急——” 偏是不听。 张眉寿笑着道:“也不算急,是近来天气热了,胃口差了些而已。” “那待用罢斋饭之后,我带你去沽春楼吃些可口的小菜。” 大永昌寺里的斋饭固然也不差,但她今日以宫女的身份陪在皇祖母身边,必是不可能吃的尽兴的。 “沽春楼倒不必去了,那里头的掌柜娘子一双火眼金睛,若见了你我同行,那岂还得了?” 祝又樘不禁发出一声清朗笑音。 “那便去别院。 他忽然想到了一道她以往爱吃的菜,虽吃法有些古怪,但胜在简单,纵是于侍卫不在,换作清羽应也能做得出来。 再有便是—— 到了别院里,他还有样东西需要给她看一看。 …… 848 画上之人 喜上眉头正文卷848画上之人大永昌寺内一切事宜结束之后,祝又樘便带着张眉寿去了青云街后的别院中。 对此心知肚明的昭丰帝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别院内,主子们去了前厅说话,清羽则找到了阿财。 阿财看着眼前的冷面随从,心情微有些紧绷。 早在一个月前,他已经摸透了自己的处境——原来这座别院的主人不是旁人,而正是当今太子殿下。 继晓以往所行之事,他所知不算太多,但也心知这位大国师并非善类。而太子殿下既与章拂师叔暗下有往来,那么想来太子与国师之间暗下必是对立之势了。 如此之下,作为曾经章明十分得用的弟子,他难免就对自己的处境感到有些忐忑。 夜深人静时,不免也会猜测章拂师叔当初选择将他送到此处,究竟是不是另有用意。 只是一连提心吊胆了许多日,日子却一复一日地风平浪静,甚至自从那位姓于的出了远门之后,这别院里连个看着他的人都没有。 换而言之,似乎根本没人理会在意他。 他尝试着出去了几次,最长的一次在外头呆了两天,但最后还是装作出去随便逛逛的样子回来了。 没办法,因为出去之后,他才发现自己身上根本没有什么积蓄可言,且这些年一直呆在寺庙中,甚少与外面的人接触,除了杀人之外也没什么谋生的本领。 况且,他也不敢过分抛头露面,恐会惊动继晓在京中的眼线,再从而招来杀身之祸。 思来想去,他决定还是先老老实实呆在这里做个门房吧。 虽然局面叫人摸不着头脑,但至少包吃包住,眼下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他做下了决定之后,每天的生活依旧平静。 直到这一刻—— 太子终究还是忍不住要从他这里下手了吗? 阿财内心紧张戒备之际,清羽面无表情地开了口。 “会炒菜吗?” 阿财:“……?” 片刻后,见对方还在等着他回答,想了想,答道:“会一些简单的。” 毕竟姓于的那个人似乎嫌他只干看门的活有些太便宜他了,有意将他培养的更加全能,因此临走前也曾教过他做菜。 清羽点头。 “那就够了。” 他连简单的也不会。 可殿下方才一进别院,就丢给了他这么一个任务。 这个突如其来的差事,叫他意识到了自己原来竟还有着不足之处—— 为了保证殿下能将女主子顺利娶回东宫,看来他也要抽空向阿秋讨教一下厨艺了。 没错,如今他已不会将做任何奇怪的差事视为堕落了,可能这就是堕落的最高境界吧? 阿财跟着他一路去了厨房。 ……刚感觉稍要清晰些的局面,突然变得更加叫人看不透了。 …… 不多时,清羽手捧托盘行入前厅。 托盘中简简单单是两碟炒菜,及两碗白粥。 其中一碟是青黄相间的苦瓜炒蛋。 “既是胃口不好,便先吃些清淡可口的。待胃口养好了,再补一补。” 祝又樘手执竹筷,耐心地将苦瓜与炒蛋一块块分开,各拨至一侧。 含笑向张眉寿催促道,“吃吧。” 清羽在一旁瞧得满心茫然。 人家好好地一碟苦瓜炒蛋,殿下作何要将苦瓜和炒蛋尽数分开? 既如此,所谓苦瓜炒蛋还有什么意义? 张眉寿望着那碟被仔细分开的菜,好一会儿,才夹了一块清爽可口的炒蛋送入口中。 上一世,她在怀照儿的时候,在饮食上养成了许多“小怪癖”。 譬如胃口极差时,什么都不想尝,偏偏想吃这苦瓜炒蛋里的炒蛋。 她历来是不喜欢吃苦瓜的,可却极喜欢浸了那苦瓜汁的炒蛋的味道。 可是……他那时日理万机,又是何时知道,并长久地记在了心里的? 明明是看着清心寡欲,不为美色所动,满脑子尽装着国事的一个人啊…… 张眉寿这般想着,不禁弯起嘴角。 祝又樘见她吃得开心,眼中笑意亦不曾淡去。 一刻钟后,清羽收拾了碗碟,离开了前厅。 他望着碟子里几乎一片儿都没动的苦瓜,不由微皱眉头。 看来张姑娘极不喜欢吃苦瓜。 枉殿下还自诩了解张姑娘的喜好,特意点了这道苦瓜炒蛋—— 清羽正为自家殿下的感情生活感到担忧之际,祝又樘已带着填饱了肚子的张眉寿去了书房。 “这便是殿下要给我看的东西?” 见祝又樘在书架一格中取出了一卷画纸,张眉寿下意识地上前两步,边问道。 “没错。” 祝又樘在她面前将东西徐徐展开,其上可见是一幅年轻女子的画像。 张眉寿仅一眼便看出了异常来。 “殿下,这是何人的画像?” 细看之下,似与田氏原本的容貌有着七分相似。 但却又能让人清楚地感觉到,这画上之人绝非田氏——无论是神态还是气质,都相差甚远。 当然,也有可能是作画之人画技不精不够传神,出了偏差。 但她已然瞧出来了,这幅画是骆先生的手笔。 “是骆先生为夏伯父所复画的骆家太太的画像。” 张眉寿闻言微惊。 “骆伯母竟是如此相貌?” 祝又樘颔首。 “我初看到画像时,亦是大为意外。这画上之人,眉眼五官同我母妃很有几分相似之处。” 当初骆先生替夏伯父作成了这幅画像之后,他只吩咐了手下人依着画像去寻一寻看可有相似者,却不曾特意亲自看过这画像。 直到大约十日前,他从清羽口中听得了此事。 “殿下可还记得,我曾说过田氏同云嫔娘娘长相颇为相似?” 对她而言,田氏是相对熟悉的人,所以她看到画像之时最先想到的是田氏,而殿下开口所言却是他的母妃云嫔。 “自是记得。”祝又樘道:“我已暗中着母妃身边的贴身宫人查验过了——母妃应不是夏伯父要找的女儿。” 摆在明面上的身世或许会因为经历而与实际出身出现偏离,可身上特殊的胎记应不可能会被轻易抹去且不留痕迹。 他母妃的手臂处并无胎记。 张眉寿会意点头。 正色道:“那我去见一见田氏。” …… 849 一团乱麻 喜上眉头正文卷849一团乱麻张眉寿到时,田氏正握着一把蒲扇在院中给小炉升火,一旁放着一只药罐,似在准备煎药。 她院门半开着,张眉寿站在门内,抬手虚叩了两下。 田氏转过头瞧见了她,忙是放下了扇子,一面取了布巾擦手,一面迎了上来。 “姑娘怎过来了,快去堂中坐着。” 才初回京,姑娘应是极忙碌的,此时来见她,该不是……为了池儿的事情吗? 在回京的路上,姑娘曾同她提起过回京之后会让池儿来见她一面的话。 想到这里,田氏与其说高兴,更多的却是紧张不知所措。 “是给大哥试的药?”张眉寿看了一眼那只药罐。 田氏点头。 “……此次在苏州,从傅大夫那里听来了些罕见的药理,倒给了我提醒,加上我先前摸索出来的方子,兴许能有些用处。”说到这,她眼中有了些神采。 自池儿那次‘发病’之后,她几乎将全部的心思都扑在了这上面,原先可以说是不抱什么希望的,可近两年来,竟叫她隐隐摸索出了些门道来。 张眉寿听得有些意外。 “如此甚好。” 若大哥能去除身上的‘怪病’,哪怕只是压制,都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我此时过来,是有一件事情想要印证。” 她看着田氏,开门见山地道:“可否将衣袖卷起,让我看一看你的左手手臂?” 田氏听得一愣。 姑娘这话……怎么跟太太在苏州那晚所言这般相似? 可是,对她的身份来历皆一清二楚的姑娘为何也会想到要看她的手臂? 田氏虽是不解,却仍是将左边衣袖卷了起来,露出了半截手臂。 那条手臂白皙纤细,同脸上及手上刻意经过修饰的蜡黄肤色宛若天差地别。 而那白皙的手臂肘弯处,却有着一大片凹凸不平的疤痕在。 张眉寿微微皱眉。 “这疤痕是从何而来?” “记不清了,只记得是自幼便有的。”田氏道:“看起来应是烫伤或烧伤所致。” “怎偏偏烫在了此处?” 按理来说,手肘内侧应是极不容易被烫到的部位才对。 田氏有些困惑地看着神态若有所思的女孩子。 此时又听女孩子问道:“可还记得这疤痕之下,原本是否有着一块儿胎记在?” 胎记? 田氏下意识地看向自己手臂上的那块疤痕,没有犹豫便摇了头。 “当真记不得了,且也不曾听母亲和身边人说起过此处有什么胎记。” 张眉寿却觉得极不对劲。 若单单只是样貌相似,或还可勉强称之为巧合,可田氏偏偏在夏神医要寻的女儿长有胎记的同样部位有着这样一大块疤痕,不免叫人多想。 “姑娘为何突然问起这个?”田氏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眼神略微有了变化。 “可知道同住在这别院里的夏神医吗?他早年走失了年仅三岁的女儿,这三十余年来一直在天南海北地找人。”张眉寿说话间,将手中的画像递向了田氏:“这是他妻子生前的画像,据他所言他女儿生来便极像他妻子,而他女儿的手肘内侧有着一块儿月牙形的胎记。” 田氏接过来展开了看。 “……” 她一双眼睛胶在了那幅画像之上,面色透出惊异来。 怎会如此? “是不是与你极像?”张眉寿问。 田氏却怔怔摇头。 “不……” 她看着那画像道:“我与这画像上的人,至多是样貌相似罢了……” 张眉寿一时不解。 相似到这般程度,还不够巧合吗? 然下一刻,只听田氏道:“而若论极像……这画上之人,与我母亲简直像极了同一个人!” 张眉寿微有些吃惊。 “你母亲?” 南家家主的女儿? “没错……”田氏看着那画像道:“若说差别,应就是我母亲眼角处比画上之人多了一颗痣罢了。” 说话间,想到母亲生前之事,没忍住红了眼睛。 张眉寿此时却无暇去安慰她的情绪,思忖着道:“若真如你所言,样貌相近到这般地步,未免过分巧合了——” 她又问及了田氏母亲的年纪。 田氏压下伤悲,细算了算,道:“母亲若还在世的话,今年应已有五十二岁了。” 张眉寿看向那画像,心中惊异感愈发重了。 “夏神医的妻子,也是这般年岁。” 也就是说,夏伯母与田氏的母亲不单样貌极为相似,或连年纪也是一致的。 “夏神医走失的那位女儿,今年应是三十五岁。”张眉寿看着田氏说道。 不怪她记得清楚,着实是夏伯父常在嘴边念叨着这些,尤其是犯病时。 田氏眼神震动。 三十五岁吗 她……刚好也是三十五岁? 张眉寿从她的神态中得到了答案,此时心中突然起了一个大胆的猜测,遂向田氏试探地问道:“不知令堂是否患过眼疾?” “不曾……”田氏此时倒是敏锐,忙地道:“绝不可能是同一人!我母亲自幼生活在湘西,直到南家出事,她都从不曾离开过湘西半步——” 而那位夏神医的来历她知道,说是苏州人士。 “更何况,阿舒只小了我一岁而已,可见是母亲刚生下我不久之后便又再次有了身孕的……所以定不会是同一人。”田氏讲道。 张眉寿适才打消了那个猜测。 仔细想想,夏伯父的父亲曾是苏州神医,总不至于分不清儿媳是病死还是假死。 所以,她脑子方才出现的那个夏伯母假死脱身,实则有着两重身份两名丈夫的猜测,确实也站不住脚。 她也无意冒犯,只是奇闻异事听多了,下意识地一猜而已。 “姑娘……莫非是疑心我是那位夏神医早年走失的女儿吗?”田氏眼神反复着,问道。 张眉寿点头。 “起先看到画像,觉得你二人样貌相似,便想着来印证印证。” 但田氏既说自己的母亲与画上之人长相近乎相同,那么田氏与画上之人有七分相似,似乎也就有了合理的解释了——田氏像自己的母亲,这没什么奇怪的。 只是,如此一来,更加无法解释的事情却出现了。 850 南瑜的心病 喜上眉头正文卷850南瑜的心病表面看来根本毫无交集的夏伯母和田氏的母亲,为何会长得近乎一模一样,甚至连年纪都一岁不差? 且田氏的外貌虽有了解释,可手臂上的疤痕仍旧有些蹊跷。 再有—— 宫里还有一个与田氏长相相似的云嫔娘娘。 张眉寿艰难地叹了口气。 原本是解惑来了,眼下倒好,奇怪的事情竟是越来越多了,仿佛绕成了一团乱麻—— 她坐进椅中,按了按太阳穴。 头很晕,心好累。 站在一旁的田氏再三犹豫之下,终究开了口。 “姑娘……实则一直以来,我对……自己的身世都存有几分疑心。” 张眉寿闻言,意外地看向她。 田氏微微低下了头,双手因紧张而交握在身前。 这些话,是她向来最不愿碰触的,也从不曾与任何人提起过,更不曾打算有朝一日会说出口——可是……面前的人是姑娘啊。 她胆小懦弱,却已渐渐对面前的女孩子敞开了心扉,甚至卸下了一切防备。 她曾同姑娘说过,若姑娘能‘加以善用’,她这条命也是姑娘的。 实则,即便不是什么加以善用,哪怕姑娘只是想杀了她来解解气,她也是没有半句怨言的——只是她清楚,面前的女孩子,根本是不屑这般做的。 所以,眼下她更加不想再因为自己的那份不值一提的私心,而误了姑娘的事。 “说说吧?为何会怀疑自己的身世?” 见她开口之后就低头不语,张眉寿催促道。 她对田氏这句话是困惑不解的。 田氏是南家选出来的传承嫡女,这样重要的身份,岂会在身世上出什么差池?若真是这样,南家未免太过马虎大意了。 故而她方才宁可去怀疑夏伯母有两重身份,也不曾想过田氏南家女的身世会有问题。 田氏仍旧低着头,声音低低地讲道:“……实则我也说不上来具体是为何,仿佛像是一种直觉……南家人待我皆极好,可我幼时,大约是四岁之前的记忆,是一片空白的。” “有些人记事晚些,四岁前的事情记不得,似乎也不算太过异样。” 张眉寿这般说着,心底却另有思索在。 四岁前的记忆…… 夏神医的女儿,是三岁时走丢的。 “不,不是不记事。相反,我对那时的事记得极清晰。”田氏摇头解释道:“是四岁那年,脑子里突然什么都没有了……不会说话,甚至也听不懂身边人说的话,更不记得自己是谁。仿佛就像是人刚生下来时那样,对一切都很陌生。” 可四岁的孩子,终究不是如刚生下来的孩子对一切都一无所知。 她有着正常四岁孩子的神智,也保留了对人和事的基本认知和理解,是以哪怕时隔久远,她也记得那时的恐惧与茫然。 以及戒备。 发自本能的,对每一个人的戒备。 “我甚至需要慢慢学着听母亲说话……母亲说我是不慎摔着了头,所以才会忘了先前的事情。那两年来,我一直在房中养伤,学说话,习蛊毒之术……除了身边一些亲近的人之外,不曾见过其他人,也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 她试着去接受学习一切,按着母亲的交待去完成每一件事情。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心中的猜疑随着渐渐长大而愈发深重。 她也想问一问母亲,可母亲向来待她严厉,哪怕人人都说是因为母亲对她寄予了厚望——可那样的母亲仍是叫她从不敢轻易亲近靠近,她怕问了什么奇怪的话,会惹来母亲的呵斥。 幼时,她甚至想,万一她当真不是母亲的女儿,她若是问出了那句话,叫母亲察觉到了她知道了,那么母亲会不会就不要她了? 母亲是让她想去依赖却又时时戒备的人。 因此,她潜意识里也不敢捅破心中的那层纸。 也正是因为那些一直挥之不去的猜疑和戒备,让她自幼就养成了过分胆小谨慎,事事总习惯独自隐瞒承担,不敢与人多言的性情。 “你所言这些,固然是有些奇怪,但也不能因此断定身世有问题。”张眉寿道:“况且,我记得你也是能够饲育百日蛊的。” 田氏点头。 “正因为能够饲育百日蛊,我才得以暂时安下心来。” 可直觉那种东西,却很难被控制。 她动身去天门山寺,离开南家的前夕,母亲抱着她哭了一场。 那是她第一次见母亲落泪。 当时她便仍在想——她必然是母亲亲生的无疑了,若不然母亲那般刚强的人岂会哭呢? 她甚至觉得死也值了。 是了,她那时还在想自己的身世……此事俨然已经成了她的心结。 想到这些,田氏面上现出苦笑:“当初南家是想让我去杀继晓……我身为传承嫡女,又出于局势所迫,自是责无旁贷。即便因此身死,也不会有半句怨言。” 可若她不是南家女呢? 她做这一切的意义又是什么,这对她是否公平? 她不敢去深想,不敢去面对。 张眉寿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 南家当初将人送去天门山寺,她对此也略有些疑惑。 田氏曾道,她当初在天门山寺中听到过那则‘此代南家嫡长女将会诞下命定之人’的卦言——南家人倘若对此也心知肚明,即便不知继晓彼时的真正意图,却也不该那般放心地将田氏交出去才对。 但当年之事已不可考,且各人思虑各不相同,她也无法深究南家人的想法。 然而眼下结合田氏之言,她也不禁有了一个猜测。 这个猜测,或和田氏心中所想,是一样的。 “我的存在,会不会只是一个棋子或替身……我常常在想。”田氏语气有些艰涩:“可我又劝自己,我分明也能驱使百日蛊。且我在南家一直是以真实样貌示人,四岁之前,我也不是被关在房中养着的,大家都是熟悉我的,可从来也没有人怀疑过我是假的啊……” 张眉寿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能够驱使百日蛊,只能说明骨子里流着的有南家嫡脉的血。” 至于样貌—— 她想到了那日她问及田氏是否认识太子生母,并告知云嫔与她长相颇为相似之时,田氏流露出的异样。 851 不可能是巧合 喜上眉头正文卷851不可能是巧合“直到姑娘与我说起太子殿下的母妃……” 田氏低声道:“那时我结合那则卦言便忍不住想,或许她才是真正的南家嫡长女,而我不过是南氏族中一个与她长相相似,被拿来替嫡长女挡险的替身,替命定之人破劫的棋子罢了。” 卦言说,嫡长女将会诞下命定之人…… 而今太子殿下储君之位稳固,又出了泰山为之地动的奇事。 “然我还是不敢面对,便想着,但单凭长相相似,似乎也证明不了什么,或许只是巧合罢了。”田氏说着,低下头看向自己手肘内侧的大片疤痕,“但这处伤疤……正如姑娘所言,确实太过蹊跷了。” 一种巧合,或许只是巧合。 可接连两种,甚至是数种巧合都在指向同一件事情,那便不可能再是巧合了吧? 张眉寿道:“云嫔娘娘的出身,太子殿下也是着人深探过的,并未能查出什么异常。” 当然,这是前世的事情了。 那时云嫔过世已久,她那些早年被掳的族人也基本都死绝了,想要查探旧事,并没有那么容易。 “若想弄清楚真相,不能单靠猜测。”她看着田氏,问道:“你仔细想想,有没有人有可能会知晓当年的旧事?” 夏伯父那边固然也要去问,譬如夏伯母的来历出身,兴许能找到什么线索也说不定。 田氏一时未语。 片刻后,道:“或许……可以试一试池儿的血,能否解得了苍家公子身上的念蛊。” 这是她这些时日以来,一直萦绕在心头的一件事情。 继晓要找的是命定之人。 若池儿解不了苍公子的蛊,或许便足以说明,池儿根本不是什么命定之人……而她也不是所谓的南家嫡长女。 说来可笑,这个可能在她发现自己怀了池儿的时候便想过——可她自己也清楚,这种想法,不过是想让自己的良心上好过一些罢了。 她当初选择生下池儿,全然就是出于一个母亲的自私而已。 她从小到大,内心一直脆弱而孤独,对所有的人都无法尽信,甚至时常怀疑自己存在的意义。 所以当她发现自己怀有身孕之时,她忽然觉得自己与这世间仿佛终于有了关连。 “可那则卦言未必就那般可信。” 女孩子的声音拉回了田氏的神思。 田氏不知怎么接这话。 姑娘不是湘西人士,或许不知当地人对天门山寺前主持七苦大师的景仰程度。 在她眼里,既是七苦大师所卜之卦,那便是可信的。 更何况,七苦大师卜出此卦之后便渐患重疾,而眼下想来,南家人或许也是为了这则卦言,才赌上了一切。 她私心里也希望这则卦言是真的,仿佛如此一来,才不至于让南家人所做的一切都成为没有任何意义的事情。 张眉寿想了想,又道:“全当试一试吧,为了阿鹿的眼睛,总归原本也是要试的。” 先试一试,待有了结果再说其它也不迟。 田氏点头。 “昨晚我已与大哥谈过了,我同他说定了要带他来见你一面。” “好,一切但凭姑娘安排……” 该说的大致已经说完,张眉寿便也未有再多做逗留。 她离开了田氏的院子不远,就瞧见清羽等在一株梅树下。 “殿下去了夏神医院中,特让属下在此等着姑娘出来,以免姑娘找不到殿下心中不安。” 清羽拱手行礼后说道。 张眉寿听得略觉茫然。 ……她又不是小娃娃,且此处是京中别院,还不至于一会儿见不到人就觉得不安吧? 这话当真是祝又樘说的? 见她神情,清羽在心里暗道一句:……似乎加错词了。 他是见张姑娘不排斥殿下的黏人,以为张姑娘喜欢这一挂,所以特意加了这么一句。 这是他想了许久才想出来的。 以后还是少说点儿吧。 二人一路去了夏神医的住处。 清羽在院外驻足,张眉寿独自走了进去。 刚行入院内,她就听得夏神医沙哑的声音从堂内传出:“……囡囡她娘亲当初是被我母亲在河边捡到的,当时她不过才数月大小,母亲将她带回家中,父亲本不同意收养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 张眉寿听着这些,心中不禁了然。 她正打算来问一问夏伯母的来历,殿下倒比她早一步问上了。 原来夏伯母竟是“来历不明”吗? 既是来历不明,那便可以假设成任何一种出身…… “可我母亲坚持要将人留下,父亲见她可爱乖巧,不哭不闹,与其他孩子极为不同,心生喜爱之下,到底是点头答应了。” 堂内,夏神医还在继续说着,语气里是谈起亡妻时独有的欢喜和苦涩。 而这时,一道极坏气氛的冷嗤声响起。 “心生喜爱?我记得你父亲是个医痴啊,难道不是见那孩子患有眼疾在身,想拿来练手才同意将人留下的?” “……”夏神医面上神情一滞。 以后还能不能让他好好地去怀念温馨家事了?! 下一瞬,骆抚就被好友黑着脸赶了出来。 “说实话倒错了?” 骆抚不满地“嘁”了一声,转脸就瞧见了含笑向他行礼的小姑娘。 骆抚意外地一挑眉头。 “贵府老太太病愈了?” 他记得这丫头一直在闭门祈福,好些时日没能瞧见了——咳,他本是打算回苏州的,但见不到人也不好一句话不说就走了,于是只能勉为其难地又多住了些时日。 “嗯,已是痊愈了。” 骆抚道了句“那就好”,见她一双眼睛看向了堂内,便道:“进去吧,待会儿若不急着走,陪我下一局棋。” 张眉寿点头应下来。 目送他带着茯苓离了院子,她适才进了堂内。 夏神医正说到感伤的地方,也没腾出心思去理会多了一个人,只顾往下讲道:“我正是因此才一意扑在了研治眼疾之上……只是没想到,后来她的眼疾虽是治好了,然因自幼体弱,到底是早早地去了……只留了一个囡囡陪在我身边,可偏偏我又将囡囡弄丢了……” 说到此处,不禁又陷入了自责与悔恨当中。 852 夜中相见 他还待往下说,一旁的祝又樘亲自递了一盏茶过去,及时打断了他的思绪:“伯父放心,人一定会找到的。” 夏神医听得此言,心中稍有慰藉,吃了口茶水,心绪多少平复了些,才不至于又因此发病。 “不知伯父家中可曾打听过伯母的身世吗?” 张眉寿在一旁轻声问道。 “自是打听过的,但都没有什么结果。”夏神医叹了口气道:“许是见生来有疾,便狠心丢弃了吧,这等事历来也不少见。” 张眉寿微一点头。 诸如此类之事,确是不少有。 但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与另一个远在湘西的女子样貌几乎一模一样,且年岁也一致,却是极罕见的。 张眉寿跟着祝又樘从夏神医处离开之后,便将自己方才从田氏那里得来的消息都告知了他。 “确实过分巧合了。” 祝又樘道:“照此看来,许是孪生姐妹也说不定。” 相同的样貌和年纪,孪生姐妹似乎是最合乎情理的答案。 至于那位田氏和他母妃—— 卦言之说,他也从不曾尽信。 单依张大哥能否替苍家公子解蛊来判断一切,是断不可行的。 或许,他也该去见一见母妃,试着能不能问出些什么线索。 “我不在京中这些时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张眉寿转而问起其他事情来,“今日在大永昌寺,我见陛下待继晓似乎有些不比以往了。” 虽说皇上也不曾表现出什么太过明显的喜恶,但许多小细节上却也不难发现微妙的态度转变。 “蓁蓁果真仔细敏锐。” 祝又樘夸了她一句,便将章拂在御前指认继晓的经过说明了。 张眉寿听罢即皱了眉。 “如此一来……他可就没有半分退路了。” 伤敌两百自损一千,为了挑起皇上对继晓的不满和疑心,不惜在御前承认自己的身份,这么做当真值得吗? 她历来是不喜欢看人做傻事的。 也分明再三劝过他,即便不愿站在他们身后,也万要多些耐心。 “各人自有各人的立场与决定,他与你我不同,更不知日后究竟会是何种局面与后果,只能拼尽全力了。”祝又樘道,“别气了,我知你是出于心软,不忍见他落到这般局面,平白受了这些罪。” 被他一眼看破,张眉寿微微叹了口气。 “受罪倒还是轻的……总不能就这么将命丢了。” 然而在御前承认自己是白家嫡出的公子,可谓是半点后路都没给自己留。 “想救人吗?” 少年握住她的手,问道。 “救得了吗?”张眉寿看向他。 她非是空有一腔心软的人,救人也须考虑局面是否允许。 单论想与不想,自然是想的。 “救得了。” 少年人声音不重,却叫人心生希望与勇气。 “白家公子与其他人不同,祝家已经亏欠白家良多了。”他握着身边小姑娘的手,与她说道:“他此番行事,就客观而言,确是有些固执和冒失了。待将人救了出来,你骂他一场也是使得的。” “我有什么立场去骂他啊……殿下将我想的也太凶悍了些。” 张眉寿笑着叹了口气:“若真能救得了,自是再好不过——但是殿下打算怎么做?设法将人从诏狱中救出来吗?” 这只怕不易,且后患诸多。 然却听他讲道:“替白家翻案。” 张眉寿顿下脚步,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替白家翻案? 这个时候? “白家无罪,他便无罪。” 见她不走了,祝又樘也跟着停下,边道:“实则这本称不上一个救字,不过是还他应有的清白罢了。” 张眉寿本还想问上一句是否可行。 可此时却突然觉得不必多问了。 他既决定了去做,又是非做不可的,那么自有思量与权衡在。 她一时没说话,只微微仰脸看着他。 夏日午后,金色阳光刺目,而将那一层灼灼金芒挡在身后的俊逸少年,却好似比那轮骄阳还要更加耀眼夺目。 见她这般认真地望着自己,少年不禁温声问道:“怎么了?” “殿下,我突然信了那则卦言了。” 若真有所谓天命所归的命定之人,那么一定就是她面前这个人了。 当然,她兄长也极好。 他们都是很好的少年。 日后的大靖,必然会比上一世更加昌盛且长远。 她心底忽涌起触动来,甚至鼻尖莫名有些酸涩,以致于微微红了眼睛,又怕他瞧见后会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干脆一头撞进了他怀中,伸出手将他牢牢抱住。 反正也是极想抱一抱他的,就趁机抱一会儿吧。 祝又樘笑着将她反抱住,将下颌轻抵在她发间,道:“蓁蓁是心怀苍生的仙子,大靖有蓁蓁,是百姓之福,亦是吾之福。” 张眉寿将脸埋在他干净的衣袍中,不禁发出一声闷闷的笑音。 这人怎么好似连她在想些什么都猜得到? 知道她心中想夸他,这就礼尚往来地互夸上了? …… 当晚,张眉寿便带张秋池悄悄出了家门。 已有些许久不曾跟着二妹偷偷跑出来了,这感觉甚至叫人觉得分外亲切——可少年却无暇去感知太多,他此时的心绪尤为复杂。 两辆马车一路兜兜转转,马蹄踏着夜色来到了青云街后。 张眉寿让别院中的仆从带着张秋池去了田氏那里,自己则去了前厅吃茶。 这种时候,她不便在场,亦不必在场。 “姑娘,大公子还没有回来……咱们要不要去瞧瞧?” 直等了半个时辰,也未见张秋池回来,阿荔不禁有些担忧。 她怕大公子承受不住打击,冲动之下再做出什么傻事来——大公子仁善,固然不会对田氏下手,可他万一对自己下手呢? “再等等吧。” 张眉寿向厅外看了一眼。 这么大的事情,是得好好地说一说。 且这么久没见,许多情绪,本也需要缓一缓。 “那姑娘饿了没有?要不要奴婢去厨房给您做些吃的?”对自家姑娘言听计从的阿荔当即换了话题。 张眉寿摇头。 不多时,厅外隐隐传来了脚步声。 一身靛蓝衣袍,身形清瘦的少年在仆人的陪同下走进了厅内。 仆人将人带到之后便退下了。 “二妹……” 少年人开口,语气略有些迟缓,一双眼睛亦不复往日的澄明坦然,给人几分强撑之感。 张眉寿自椅中起身。 刚要出言之际,只听兄长讲道:“二妹使人将苍家公子接来吧。” 853 不是他 喜上眉头正文卷853不是他身世,卦言……令人匪夷所思的一切。 他都知道了。 “现在吗?”张眉寿看着面前的少年,眼底不免有些担忧之色。 张秋池微一点头,声音微哑地道:“既有这般牵扯,二妹便早该同我讲明的,又何必非要替我考虑诸多,一直拖延到今时今日……若是我能帮得了苍家公子,自也算是一件好事。” 若是帮不了……他也很遗憾。 但总要试一试才能知道结果。 见他坚持,张眉寿便吩咐了阿荔,让棉花去苍家请人过来。 她本是个急性子,但出于大哥的感受考虑,本是打算迟两日再提替阿鹿解蛊之事。 然眼下来看,却是不必多此一举的。 或许只有去做些什么,让那些叫人困惑的事态明朗起来,才是平复大哥心绪最好的法子。 …… 小厮到房中传话时,苍鹿已然睡熟了。 “公子,公子快醒醒。” 小厮轻轻推了推那床榻上墨发如瀑,眉眼如画的少年郎。 若换作其他人来寻公子,他定要以一句“公子已经歇下了”推回去,可对方是张家姑娘身边的人啊。 他若擅自做主推了,明日公子还不得拿他来练剑? 床榻上的少年郎迷迷糊糊道:“出去……天塌了也甭来烦我睡觉……” 小厮无奈苦笑一声。 “公子,天倒是没塌,是张姑娘派人来寻您呢……” 他这句话刚落音,忽就见榻上的公子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蓁蓁找我?” 那张朦胧睡意尚未消去的脸上已满是正色。 这个时辰蓁蓁寻他,莫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思及此,忙就摸索着下了床。 小厮连忙上前伺候人穿衣。 “莫要给我穿招眼的颜色,寻一件深色衣袍来,最好是黑色——”苍鹿吩咐道。 万一蓁蓁是要带他去干什么不方便被人知晓身份的事情,他可得有所准备才行。 衣袍须得换成深色,而他这张据说惊为天人,叫人过目不忘的脸想来也要考虑到。 因此,又叫人翻了一顶帷帽出来。 做好这一切,苍鹿悄悄溜出了门去,带着小厮上了棉花的马车。 他脑子里一路算着路线,直到马车停下,不禁就有些失望地微微叹了口气。 合着是来殿下的别院啊。 不过……这个时辰蓁蓁为何会在这里?且特意将他也找了过来? 苍鹿心中好奇,被引着去了田氏院中。 一路无人说话,周遭环境陌生,目不能视的少年心中本能地竖起了一丝防备。 “阿鹿。” 女孩子的声音响起,苍鹿戒备尽除,朝着声音的来源露出笑意。 小厮将他扶入堂中,见着张家大公子也在,不禁有些惊讶。 但也未有多问,只依着自家公子的吩咐退去了外面守着。 “寻了位医婆来替你瞧一瞧眼睛。”一如既往地,张眉寿的语气里透着随意。 苍鹿点头,笑着道:“那便试一试。” 田氏便将人引去了内间,张秋池跟在后面也走了进去。 张眉寿则等在堂中,静静地听着自内间传出的细微响动。 她听田氏说过,这追去蛊的难解之处就在于需要找到蛊引之人,只要有了蛊引之人的血,解蛊便易如反掌。 因此她并也不曾等上太久,内间的竹帘便被打了起来。 张眉寿忙看过去。 田氏先一步走了出来。 四目相对,张眉寿见她神情复杂地摇了摇头。 池儿的血……没能解得了苍家公子身上的念蛊。 张眉寿在心中叹了口气。 看来继晓要找的那命定之人,果真不是大哥了。 那么,会是殿下吗? 若是殿下,一切自然都不必再担心。 可若也不是殿下,或当年的卦言根本是出了问题的,所谓命定之人未必就真是南家女所出,那么他们又要去哪里寻那个能替阿鹿解蛊的人? 想到这些,张眉寿心情微有些沉重。 同田氏道了谢的苍鹿,察觉到了异样的气氛,笑了笑,道:“蓁蓁,张大哥,若无其它事,咱们便回去吧。” “好。” 张眉寿也笑着应下,看向张秋池:“大哥,咱们走吧。” 张秋池点头。 他不是姨娘口中那位所谓真龙之子——这个结果,让他因没能帮得上苍家公子而满心遗憾,却又使他略松了口气。 从私心上说,不管卦言真假,至少眼下他不必以那样似乎生来敌对的身份去面对二妹和既安了。 他与苍鹿先一步出了前堂,张眉寿则与田氏低声说了几句话。 “定国公府里的季大夫,算是南家旧人。关于当年之事,他会不会知道些什么?” 季大夫当年既然能护着南舒逃出来,或可说明他在南家还算被看重。 阿鹿的念蛊虽叫人担忧,但担忧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还需一步步往前走,一点点去证实猜测。 假设那则卦言千真万确,眼下大哥解不了阿鹿的蛊,那是不是便说明田氏真正并非南家嫡长女? 所以,田氏的身份之谜,必须要解开。 “季大夫……” 听张眉寿说起此人,田氏眼中闪过挣扎之色。 对于见南家旧人,她心中是极抗拒的。 先前在苏州见那位舅舅,是宋家姑奶奶的蛊毒耽误不得,且对方是以南家叛徒的身份与她相见,如此局面之下,她似乎有足够的理由站在道德高点去质问对方。 可季大夫不同…… 对方曾是她母亲最信得过的家仆,最难的时候,必是一直拼死护在阿舒身旁的…… 她怕见面之后,对方会问起她当年在天门山寺发生了什么,这些年藏身何处,又为何不去见阿舒。 她隐约觉得,阿舒之所以只隐去了名,而不曾改姓,便是在等着她这个兴许还活在世间的长姐去寻她…… 她不知道要怎么去面对,更不知该怎么去回答那些问题。 这些恐惧,早已盖过了她寻求所谓身世真相的欲望,而更加荒唐懦弱的是,自欺欺人如她,甚至从来都不想去知道什么真相。 想到这里,田氏在心底自嘲地笑了笑,然而脑中却忽然闪过了一张发髻花白的男人脸庞,和那一声满含急切却又欣喜无比的“囡囡”。 《喜上眉头》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手打吧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手打吧! 喜欢喜上眉头请大家收藏:喜上眉头。 854 可否一叙 喜上眉头正文卷854可否一叙这一刻,她陡然意识到—— 今时不同往日了啊。 以往她害怕探究真相,可如今这真相的尽头或许还有着一个人在等她“回家”。 更何况,这是姑娘想做的事情。 “姑娘认为何时方便,便何时见一面吧。”田氏终究道。 张眉寿点头。 人是一定要见的。 只是见的方式,还需要待定。 隔了这么多年,季大夫是不是还忠于早已覆灭的南家,甚至暗中是否早已转投了他人——这一点还需要去印证。 结合许多线索来推测,当年婉兮母亲患上疯病,十之八九是与继晓有关,而一直追随在婉兮母亲身侧的季大夫的真实身份,继晓应也不会一无所知。 是以,也不能排除继晓会暗中命人监视季大夫的动作,以此来追查南瑜下落线索的可能。 待将这些猜测证实之后,再将人带来相见才算妥当。 田氏送着张眉寿出了前堂,目光却胶在院中那道高高瘦瘦的少年人的背影之上。 “姑娘……” 哪怕自知自己根本没有这个资格与立场开口,可她到底没忍住低声道:“池儿他……还有劳姑娘多劝一劝才好。” 张眉寿“嗯”了一声,带着阿荔下了石阶而去。 田氏目送着一行人离开了院子,自己则站在原处久久地出着神。 夜渐渐深了。 田氏躺在床上,思绪繁杂,心中亦是五味杂陈。 她不知天色是何时放亮的,起身推开窗,只见天地间灰蒙蒙地,天幕之上乌云涌动,一时叫人辨不清时辰。 田氏此时脑中亦如这天色一般有几分混沌,甚少会踏出院门的她,有些恍惚地走了出去。 待回过神来之时,已经来到了夏神医住着的院落前。 院门半开着,她想抬手去虚叩,却又缓缓将手收回。 她此时进去,能做什么,说什么呢? 田氏心绪犹豫不定间,目光借着那半开的院门瞧见了坐在院中石桌旁的男人。 男人一身灰色长袍,发髻掺白,脊背微躬着坐在那里,正望着手中的画像出神。 不远处,那名跛脚的年轻仆人静静守着。 因夏神医时常会发病,如今看门的活计又已有阿财接手,他便干脆专心守在了这里。 而夏神医坐在此处看亡妻画像,是每日最常见的场景。 有时甚至一坐便是大半日,自己不说话,别人说话他也好似听不见一般。 当然,骆先生是个例外——每每骆先生过来,只要一开口准没好话,而夏神医一准儿就能立即蹦起来反击。 此时,天边忽然传来一阵闷闷的雷声。 年轻仆人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忙出言提醒道:“夏大夫,这怕是要落雨了,咱们还是快些进去吧!” 夏日里的雨来得急,他话音刚落,便有豆大的雨珠砸了下来。 本坐在那里动也未动的夏神医,神情蓦地一变。 最先下意识的动作,却是将那画像匆匆卷起,拿衣袖护在身前,忙就往堂中疾步走去。 雨水落在地上,浸湿了尘土,混成特有的清新气味钻进人鼻子里。 田氏眼眶红了起来,匆匆避至一旁的假山下,眼前似乎还是男人护着画像跑进堂中那焦急且已显老态的背影。 这一刻,她倒希望以往不愿相信的那个可能是真的了。 …… 雨水下了一整日。 张秋池从翰林院出来,干净的长靴踩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很快溅出了一片片湿痕。 “公子快上马车吧。” 阿福撑着伞迎了上来。 马车行至一半,车夫按着张秋池的吩咐停了下来。 张秋池已在车内换下了官服,只穿一件天青色长袍便下了马车。 阿福忙跟下来,将青竹伞撑起递了过去。 张秋池接过,撑伞缓缓行在有些冷清的长街之上。 阿福远远地跟着,满眼都是困惑和担忧。 此处离小时雍坊还远着呢,若是这般走着,少说也要两刻钟的工夫,可公子偏说想要下车走一走,且还不让他跟着…… 说起来,公子这两日都有些不大对劲,虽说日常起居一切如常,但总叫人觉得透着异样。 张秋池一路走着,几番都险些撞上了雨中疾走的行人。 “怎么走路的这是!” 一名也没看路的男人与张秋池擦碰了肩膀,没好气地埋怨了一声,引得一旁刚从药铺中走出来的青衫女子下意识地举目看了过去。 这一看,却是登时愣在原处。 女子身边的丫鬟见自家姑娘忽然顿足,不由也循着视线望去。 原来是张家大公子啊…… 桃儿讶然之余,不禁在心里轻叹了口气。 刘清锦未有出声,正要带着桃儿离去时,却见那伞下的少年似有所查一般,转头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张秋池怔了怔,神思顿时归位。 “刘姑娘。” 见他开了口,刘清锦也大方方方地笑了笑,还了他一礼:“张公子。” 先前她唯恐闯入他视线中,是恐他多想,再影响了他的考试。 而他已连中三元,且听说在翰林院中也算是站稳了脚跟,她心中的负担便算是消除了。 她仍然不会去刻意搅扰他,但偶然遇见了,也不必如往前那般紧张不安——或许还可以当做是老天的美意,毕竟是心尖上的人,虽是得不到,但他如今也尚未定亲,她多看一眼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吧? 刘姑娘抱着一种看一眼就赚一眼的心情认认真真地想着。 而此时,只听那少年语气有几分犹豫地问道:“请恕在下冒昧……不知刘姑娘此时可有空闲一叙?” 刘清锦听得脑中嗡的一声响,面上没有太多表情,实则心中已是开出了大片的花儿来。 “倒也不急着回府。” 刘姑娘看着对面的茶楼,语气矜持地回道。 咳,毕竟是他主动开的口,她应下不过是看在两家长辈交好的份儿上,如此断不能算是她纠缠他吧? 二人一前一后走进了茶楼内。 此处不是什么繁华的大街,又因下了一整日的雨,茶楼中几乎没有什么客人。 二楼处更是空空荡荡。 二人在靠窗的雅座旁落座,刘清锦压制着心底的雀跃,平静地问:“不知张公子可是有话要同我讲?” 855 欢跃与挣扎 喜上眉头正文卷855欢跃与挣扎当然,她更盼着是没有什么话要说,只想邀她来坐一坐。 但却清楚,这不是他的作风。 “不算是什么要紧事。”张秋池没急着说明,而是看向桃儿手中提着的药包,问道:“刘姑娘莫不是身体抱恙?” 刘清锦只觉得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也能叫她品出甜意来。 但这份明知是自己臆想出来的甜意,就像是掺了冰渣子似得,锋利刺人且瞬间便会化成水,叫人全然抓不住。 “是给父亲抓的药。”她道:“说来还是张妹妹给的药膳方子,其中有几味药不好找,我怕丫头们再抓错了——恰好今日闲来无事,雨天宜人,全当是出来走走了。” 答罢不禁觉得自己的话似乎多了些,又暗自有些懊悔。 张秋池却不曾觉得她说得太多,听着她这般似谈闲天一般的话,反倒觉得原本绷紧焦灼的心情正如这天气一般跟着清凉且轻松了许多。 胸口处那股难以喘息的压抑感似乎也消散了一些。 眼下只顺着她的话问道:“刘大人的病,可已好些了?” 前几日他便听闻了刘大人患病告假之事,前日里已随父亲前去看过,彼时见刘大人的气色倒还不算太差,还要拉着他下棋来着,而郎中也说了休养几日便无大碍。 “大致是好了的,这药膳只是养养身子而已……” 说到这儿,刘清锦借着低头吃茶的动作掩去了眼底的不自在。 自家父亲这病是怎么来的,旁人不清楚,她和母亲却是心知肚明——是因张公子在翰林院乃至整个朝堂太受那些大人们喜爱,一个两个都打着将家中闺女或孙女嫁过去的心思,且还不加遮掩,常为此斗嘴争高低。 父亲看在眼中,大致也有一番想要加入的心思,却注定无法遂愿,时日一久,心中嫉妒,且憋得慌干着急,种种之下,硬生生就被自个儿给为难病了…… “那就好。”张秋池对此内情并不知晓,眼下也吃了口茶。 二人一时都没说话。 刘清锦也不催问什么,只静静享受着这难得的时光。 张秋池心底亦觉得此时这短暂的轻松怡然十分宝贵。 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的。 见二楼处确无其他人在,他适才低声道:“听闻前些时日,郭家曾使人前往贵府议亲……不知是否确有此事?” 听他提起此事,刘清锦颇为意外,但还是立即点了头。 此事虽称不上传得沸沸扬扬,但也不算是什么秘密。 “那郭俊……与我本是同窗。” 张秋池有些不甚自在,但还是往下讲道:“非是我存心在背后说他不是,只是据我所知,此人表面看似温文尔雅,实则不然……具体如何我亦不好妄言,但足以肯定的是,此人绝非可嫁之人,还望刘姑娘能够仔细斟酌辨别。” 他近来听了些坊间传言。 说是……刘家姑娘大龄未嫁,如今也无意再挑挑拣拣,似是有意答应了与郭家的亲事。 他自知传言不可信,也相信刘大人不会随意将女儿嫁出去,但怕就怕近来刘大人身体抱恙,刘家无暇细察,万一当真答应了,日后再想改口也是不易。 他本想过借父亲之口传达给刘大人,但又怕家中长辈因此多想—— 便想着不妨让二妹告知刘家姑娘,二妹表述清晰,应不至于生出什么误会。 谁知自己今日先在街上遇到了,而方才……脑子似乎还有些不甚清醒,不知怎地,便说出了邀人一叙的话。 眼下想来,确实有些唐突了。 但莫名地……竟也不觉得后悔。 刘清锦闻言却是笑了。 而后声音低低地道:“张公子可是也知晓他暗中对下人施虐之事?” 父亲已经查过了,那郭家公子看似是个端庄君子,实则暗下虐打下人丫鬟,很不是个东西。 偏偏家中下了死力瞒着,还正正经经地四处同人姑娘议亲,可谓全家都不是东西。 张秋池一怔之后,点了头。 原来刘家已经知道了。 见他一副安下心来的神态,刘清锦一颗心快跳了几下。 她知道,他应是出于两家情谊才有此提醒,她原是不该误会多想的。 可不知怎地,一句多余的话就脱口而出:“即便没有此事,我本也是拒绝了这门亲事的。” 张秋池听得有些愕然,四目相对一刻,二人皆有些不自在地转开了视线,却又齐齐地去端茶。 因这“默契”的举动,刘清锦抿了抿嘴,忍住笑意。 “嫁人之事急不得,是该好好挑选真正值得托付终身之人。”张秋池缓解气氛一般讲道。 刘清锦点头。 “嗯,我一向是不急的……” 张秋池闻言握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收紧,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张公子近来可是有心事?” 想到他方才独自走在街上的模样,又兼有直觉在,刘清锦忍不住问了一句。 问罢又恐自己太多嘴,怕他为难无法回答,便又在他开口之前讲道:“张公子读书无数,许多道理自不用我来多言。只是人活在世,遇事还当往前看……张公子年少有成,日后前程无可限量,必能一展抱负,而贵府家中又是一团和气,想来往后的日子总是好的。” 话罢,又笑着补了一句:“若是我猜错了,这些话便当是我随口胡言便是。” 认真听着的张秋池也不禁笑了。 “确是遇到了些不知如何面对之事……但听完刘姑娘这些话,心中似乎明朗了些。” 听他这般坦言,又说自己的话有用,刘清锦嘴角的笑意愈发真切欢喜。 且脑子里忽然浮现了一个荒诞的想法——若她是个男子就好了。 那样一来,能常常陪他说说话,像此时这样坐着吃茶听雨,也是极好的。 窗外雨水不休,雨珠砸在青石板路上迸溅开来,似欢跃又似挣扎,一如吃茶人的心境。 …… 次日,一辆马车停在了青云街后的别院前。 马车里下来了一位身穿蓝色衣袍的中年男人。 男人下车前先四下张望了一番,见四处无人,才下了马车。 下车之后,则脚步匆匆地随着赶车人一同走进了别院中。 856 怒其不争 喜上眉头正文卷856怒其不争姑娘,人到了。” 棉花将人一路领到前厅,向坐在厅内的少女禀道。 张眉寿看向来人。 男人向她拱手行礼:“张姑娘。” 他就知道,当初他的判断没错——面前这个小姑娘,同他要找的人确实存有牵连在。 只是这小姑娘狡猾地很,他留意了这些年竟都没有半点收获,且还因此遭到了许多异样的‘劝诫’,直是叫他晚节不保。 想到这里,季大夫的心情就不禁复杂起来。 “季大夫不必多礼。” 张眉寿继而看向棉花,问道:“可有人跟来?” “回姑娘,一路上皆有人暗中跟随。” 张眉寿面色平静地点头:“随他们去吧。” 季大夫却不平静地挑了挑眉。 “张姑娘是说有人在跟着我们?” “确切来说,是跟着季大夫。”张眉寿指证道。 季大夫一听这仿佛被孤立的话,莫名觉得后背一凉,连忙问道:“可知是何人?” “不必我说,季大夫应也能猜得到是继晓的人。” “……”季大夫脸色微变。 他自然有此猜测,可从张眉寿口中听到这般肯定的话却又是另一种心情了。 照此说来,继晓的人竟是一路跟着他来到了此处,将他的一切行踪都看在了眼中? 季大夫不安地看向厅外,低声道:“张姑娘既知有人暗中跟着,为何不动手将人除去或是甩开?若是被继晓知晓我今日来此,且见了……她,岂不麻烦?!” “没什么麻烦的。” 张眉寿道:“这院子,他们的人靠近不得。” 她已命人查证过了,季大夫同继晓暗中并无任何往来,但确如她猜测的那般,继晓在季大夫身边安排了人手一直在监视着。 而她要防的是季大夫本人,只要他不出什么幺蛾子,继晓做什么,她并不关心。 总归南瑜住在这座别院当中,也不是什么值得去藏藏掖掖的事情——她便是直接告诉继晓将人藏在这儿了,对方又能如何? 小姑娘一派镇定从容,丝毫不惧,季大夫却慌了。 “……可在下离去之后,岂不危在旦夕!” 住在这院子里的人固然不怕,但他怕啊! 他今日来此既已被继晓知晓,那么想来前脚离去,后脚被捉去逼问详细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 而下一瞬,他只见坐在那里的小姑娘微微愣了愣。 季大夫彻底慌了。 对方这种“确实没考虑到这个问题”的神态是怎么回事? “不打紧。”张眉寿很快做出了反应,“我自会命人送你回定国公府,继晓的手再长,却也伸不到定国公府里去。只要你不出府,想来便不会有什么差池。” 季大夫神情复杂地看着她。 ……总觉得这听似已经仁至义尽的应对之策透着敷衍,叫人心中十分没底。 眼下再想想,他今日之行,似乎有些冲动了。 “再有,如今继晓该知道的大致都已经知道了,应也不至于多此一举,再对你下手。” 张眉寿又多说了一句,才算勉强安了季大夫的心。 至于更多的话,自然是没有了。 此时,田氏自厅外走了进来,棉花自觉退了出去守着。 季大夫的目光定在田氏身上。 南家的易容术,他也略通一二,仔细辨别之下,不难发现对方是易了容的。 “当真是大小姐?”他看着田氏,不确定地问道。 田氏微一点头,出声道:“筠叔,是我。” 季筠大她十余岁,因得母亲器重,她自幼都要唤一声筠叔。 听得这道声音和称呼,季大夫眼底神情变幻了一阵,十指也渐渐收紧。 “不知大小姐这些年去了哪里?对当年南家之事又可有听闻?”他语气里有着难以压制的波动。 他有太多不解,有太多话想要问了。 田氏缓缓垂下眼睛。 “我嫁与了一名猎户,早已生子。” 姑娘说了,她作为张家妾室,已经死了,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且出于为池儿考虑,倒不必事事全部与筠叔言明。 如此也好……原本那些实情,正是令她难以启齿的。 “南家的事情,我亦听说了……不,应当说是亲眼得见了。”田氏声音低哑:“起火那晚,我就在城中。” “……”季大夫眼眶微红。 他本想问一句既在城中,为何不赶回去,可却也心知那时已经改变不了什么。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对对方的怯懦感到不争。 自保之心,人皆有之,可作为南家传承嫡女,大小姐似乎向来少了一份历代传承嫡女该有的魄力与担当。 “当年在天门山寺,大小姐究竟是如何逃脱的?” 当年南氏族中受继晓胁迫,南家欲借传承嫡女之手前去借机暗杀继晓—— 可惜失败了。 但没人知道当年在天门山寺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是一名僧人助我逃了出来。”田氏道:“我那时已知继晓想要对南家下手,一路躲藏欲赶回家中报信,可谁知还是晚了……” 她隐去了那些无法开口的话,只愧责无比地道:“是我无用,未能伤得了他,才使南家落得那般境地。” 季大夫紧握的拳缓缓松开。 “当年之事,不是大小姐的错,是继晓与二老爷暗中早有勾结。” 一码归一码,他心中即便再不满,却也不会将南家之祸归咎到大小姐一个人身上。 “我是前些时日才知晓此事,才知他还活在世上……”说到此处,田氏看了一眼张眉寿,哑着声音道:“多亏姑娘相助,那个叛徒,已经死在苏州了。” 季大夫眼神颤动了一瞬。 旋即无声向张眉寿长施一礼。 “大小姐既还好好地活着,为何不曾来寻过二小姐?近年来明知小人在找您,又为何不愿相见?” 他从来不曾想过非要大小姐去寻继晓报仇不可,为全大义而不顾生死……可既还活着,为何连面都不露,待自家人也一味躲避,甚至从始至终连一句话都没有? 如此之下,未免叫人心生诸般猜测—— 简直是急死人不偿命。 原本他还以为或许是有什么内情,可眼下看来,似乎并没有。 莫不是早已忘了自己是南家人,连提及往事的勇气都没有吗? 857 所留之物 喜上眉头正文卷857所留之物此前我不知阿舒还活着……待知晓时,来不及去见她……”田氏低着头,眼中有泪光闪动:“我知道,我身为南家传承嫡女,过分软弱退缩了……也无颜面去见南家旧人。” 季大夫看向厅外,缓缓吐了口浊气。 罢了,实则他只要知道大小姐不曾背叛南家便够了。 其余的,皆是各人选择,他一个下人,也没有资格说太多。 “当年之事,没人会去怪大小姐……当年姑太太将二小姐和小人送至密道前逃出南家之时,曾交待过小人,如若大小姐还活在世上,便让小人代她向大小姐传达一句话——” 田氏蓦地看向他。 母亲竟留了话给她? “姑太太说,若大小姐还活着,不必替她和南家报仇,且好好活着便够了。” 田氏不禁怔然。 这是母亲说的话吗? 可母亲向来待她严苛至极,时时不忘交待她身为南家嫡女的责任…… 而照此说来,母亲当时既还有余力将阿舒送去密道,自己应也是有逃生的机会的,可母亲却选择了留下,与南家共存亡—— 这样的母亲,竟说让她放下一切,好好活着吗? “除了这句话之外,姑太太另外还留下了一样东西,让我转交给大小姐。” 季大夫说话间,自袖中取出了一只颜色老旧的姜黄色荷包。 “姑太太说过,这里面的东西只有大小姐能看,是以二小姐与小人从未打开过。” 田氏动作有些迟缓地接过。 她将荷包打开来,只见其内是一枚坠着玉佩的平安结。 那精巧的玉佩上刻着的是一只卧兔。 除了这只玉佩之外,另还有一张卷起的小字条。 纸张早已泛了黄,其上的字迹却仍清晰可辨,且展开有异香入鼻——田氏知道,这是母亲一贯爱用的香墨,墨中溶入了南家特制的香料,可保字迹久留不褪。 其上所书,是一行小字——欲探根源,可去苏州府,寻一户世代行医姓夏人家。 “……” 田氏手下微颤,脸上血色一时尽褪。 这句话听来隐晦委婉,想来应是在防备万一字条落入他人之手,再泄露了什么不该泄露的。 但对于此时的她来说,其中之意却是不能再明朗了…… 她只怕当真是夏家女儿! 那么,她的样貌又当如何解释? 难道真如姑娘所猜测的那般—— 田氏一时心绪乱极,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 “敢问季大夫口中的姑太太,家中可有长相相近的姐妹吗?”见田氏神情,一旁的张眉寿试探地问。 “二姑太太这一辈,其上有一位长姐,乃是南家上一代传承嫡女,两位姑太太性情皆是坚韧要强,但长相却称不上如何相似。”季大夫答罢,不禁问道:“不知张姑娘为何会问起此事?” “随便问问而已。” 张眉寿接着问道:“那不知二姑太太可有一位孪生姐妹吗?” 季大夫听得这个问题,来不及去细究对方的敷衍,不禁微微皱眉:“……孪生姐妹?” 田氏适时出声:“此事关系重大,筠叔若知道些什么,还请如实相告。” 季大夫看了她一眼。 倒也没什么说不得的,总归都是旧事了。 “我曾听父亲说过,当年二姑太太出生时,确是一对双胞姐妹,但那一位生来便患重疾,没过几日便没了。”他道:“因族中将此认定为不详之事,是以知晓之人并不多,对外只称诞下的只二姑太太一位嫡女而已。” 田氏听到这里,颤颤地闭上了眼睛。 果然如此—— 孪生姐妹,其中一个以“早夭”之名被“遗弃”,多年后,姐妹二人各自诞下一女,皆肖其母,因此长相近似…… 她的母亲,实则是她的亲生姨母啊。 所以她既能在长相上瞒过南家众人,代替了真正的南瑜,又能够饲育百日蛊,不被人察觉异样。 “只是此事乃南家秘事,张姑娘是如何知晓的?”看着坐在那里的少女,季大夫满眼狐疑。 张眉寿认真反问:“季大夫是对我打算派人将你护送回定国公府的安排不满意吗?” 许多事情她不想一一说明,但又实在懒得去费脑子扯谎了。 总归她想问的问题已经有答案了。 季大夫只觉得一口血哽在了喉咙处。 这是连敷衍都懒得再敷衍了,直接威胁上了? “大小姐为何会问起此事?” 对于对方这种简单直白的威胁,不甘心却又受制于人的季大夫默默决定换一个人问。 “是近来想到了一些旧事……疑心自己并非是母亲亲生的。”田氏苦笑着,似开玩笑一般。 季大夫一愣之后,不禁叹气。 “大小姐怎能这般想?”他无奈道:“姑太太待大小姐确实严厉了些,又无暇陪伴太多,但自从大姑太太远嫁之后,大小姐小小年纪被选为了传承嫡女,一概事务皆是由姑太太在料理,着实也是分身乏术……大小姐还当多加体谅才是。” 只不过…… 姑太太人都死了,大小姐还在这儿计较这些,看来真是闲的不轻啊。 田氏垂目不语。 看来姑娘应是已经看出来了,季大夫对其余内情并不知晓,是以才不曾多问。 想来也是,如此绝密之事,就连她那位小舅舅都被蒙在鼓里,季大夫就更加不可能会知道了。 能问到这些线索,已是极凑巧了。 田氏想着这些,眼神却忽地一变。 不对—— 她忽而抬头看向季大夫,问:“筠叔方才说……我姨母远嫁了?姨母不是在族中患病去世的吗?” 她姨母名唤南娉之,乃是南家上一代资质出众的传承嫡女,不仅在修习蛊术上极有天分,还极擅占卜之术。 季大夫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 但想一想,也没什么必要再瞒着。 “患病去世只是为了避人耳目罢了。实则当年大姑太太已有心悦之人,执意要嫁,因那人身份有些特殊,不得已之下才借病假死,以便更名换姓嫁与对方。” 田氏听得大为意外。 竟有此等内情? “那姨母如今可还活着?” 季大夫叹了口气。 “大姑太太当年所嫁,正是京城白家、那位因私造兵器被举族抄灭的兵部侍郎……” 田氏神情大滞,这几番死而复生,生而又死,叫她一时有些不大能反应得过来。 张眉寿吃惊之余,却也忽而恍然了。 怪不得—— 858 认亲 喜上眉头正文卷858认亲大姐曾说白家公子手臂上有着一块月牙形的胎记,而田氏手臂上同样也有。 原本她还奇怪怎会有这样的巧合,眼下想来,田氏与白家公子称得上是嫡亲的表姐弟,身上遗有相似的胎记倒也能解释得通了。 只不过……如此说来,白家公子岂不要成了他兄长甚至是殿下的表舅舅? 还有婉兮兄妹—— 但大家都是年纪差不太多的人,一圈人都是表兄弟,怎么偏偏白家公子做了一群人的表舅呢? 这叫人头痛的辈分啊…… 张眉寿在心中将这些关系默默捋了一遍。 一刻钟之后,棉花送走了季大夫。 张眉寿去了骆抚院中下棋。 “那日说要你陪我下一局棋,你口中答应着,却还是一声不吭地溜了,今日怎有了这份闲心?”骆先生边落子边问道。 女孩子紧跟着落子。 “殿下叫人传了话,说今日要过来的,总归等着也是等着。” 骆抚闻言神情一凝,抬眼瞪向她。 非得这么直白吗? 就不能考虑考虑老人的心情,说点好听的? 往前有求于人的时候,那些拍马屁的话说起来不是一套又一套的么? 骆先生心中存气,在心中暗道一声:今日这局可不能再让着这丫头了。 “听说先生打算回苏州?”张眉寿随口问道。 骆抚没好气地“嗯”了一声。 “总归先生回去也没什么要紧事,怎不在京中多住些时日?” “你怎知我没什么要紧事?” 好像他就没正事可做的了似得。 ……但确实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了。 主要是这一住便是半年余,起先还有个替老夏复画亡妻画像的由头,如今确实也想不出什么借口再住下去了……他好歹是个文人,可断做不出那等死赖着不走的事情。 “有什么要紧事须得先生亲自回去?”张眉寿笑着道。 这老先生常年独住,无亲无友,哪儿有什么要紧事啊。 是以不待他回答,便往下讲道:“这处宅子横竖也算清净,先生住在这里,轻易无人能打听得着。作画也好,静养也罢,都是极适宜的。” 骆抚皱起眉来。 啧,这话他听着怎么有一种金屋藏娇的感觉? 只是这丫头看来也是真心想要留他嘛。 就此松口的话一时说不出来,但也未有再一意坚持说要走,只状似漫不经心地岔开了话题道:“叫人将姓夏的叫过来瞧咱们下棋,他整日闷在院子里胡思乱想,想得多了,有事没事便要闹一场,也是烦人得紧。” “夏伯父此时怕是没空过来。” 骆抚“嘁”了一声,道:“除了发疯之外,他能有什么事情可做?” “许是正忙着认亲呢。” “认亲?!”骆抚手下动作一顿,满眼意外之色:“人找着了?” 张眉寿含笑点头。 无论过程如何,夏伯父晚年得以寻回女儿,都是一件极值得高兴的事情。 “嘶——还真叫你们给找着了?”骆抚惊奇无比,当即就撂了棋子儿站起身来,“那我可得去瞧瞧才行!” “您此时过去,叫他们怎好说话?”张眉寿将人喊住,“再者道,人您也是见过的了。” “我见过?” “就是住在西院里的那位田婶子。” “……”骆抚的神情从惊诧渐渐转变为古怪。 “你们便是想哄他,好歹也找个接近些的吧?” 那位妇人无论是样貌还是年纪都未免差得太远,这么随便应付真的好吗? “正因不是哄骗。” 张眉寿语气随意地道:“您且坐下,我与您细说。” 骆抚满心困惑地坐了回去。 另一边,田氏犹豫再三,此时不过才刚走进夏神医院中。 “我有些话想要单独同夏大夫讲,不知可否暂时回避片刻?”田氏对守在廊下的仆人轻声说道。 仆人意外而不解。 这位婶子平日里几乎见不到人,更不曾同夏大夫有过交集,此时过来能有什么事情? 但对方好歹是客,而他只是下人而已,倒是没有拒绝的余地。 只颇为为难地道:“夏大夫时常会犯糊涂,到时若不慎伤了婶子,小人怕也不好交代。” “不妨事的。” 田氏想了想,道:“劳你守在院外便是,若有什么动静,也好及时应对。” 仆人这才勉强点头。 听到说话声的夏神医已从内间行了出来,见得田氏,微微一怔,向她施了一礼。 见他眼神清明,仆人放心地退了下去。 “虽是见过,却还不知如何称呼。” 堂内,夏神医对田氏讲道:“此前多有冒犯之处,还望海涵。” 他记得自己发疯时曾将对方误认为囡囡。 “您言重了……” 田氏未有去回答称呼问题,只将握着的右手抬起,在他面前缓缓摊开。 手心里躺着的是那枚打着平安结的玉佩。 “不知您可认得这枚玉佩吗?” 夏神医有些疑惑地将东西接过,细细打量了片刻,却是眼神巨变。 “这……” 他猛地抬起头来,看向田氏:“此物从何而来?!你可见过这玉佩的主人吗?” 这玉佩质地寻常,非是什么贵重特殊之物,可那平安结的打法却分明是他妻子的手法! 这一点,他绝不会记错! “这应是我那女儿的贴身之物……你可曾见过她吗!”夏神医神情激动起来。 囡囡走丢前,身上挂着的应当便是这枚玉佩,只是他认为时隔久远,玉佩必然早已遗失! 田氏心神颤动着,眼角蓄满了泪水。 见她低着头不说话,心急如焚的夏神医忽地转身去了内间。 转瞬间便大步折返,手中多了一幅画像。 “这是我那发妻,你可见过一位同她长相相似的女子?”夏神医紧紧地盯着田氏,等着她的回答。 田氏缓缓抬起头来,一张脸满是泪水。 “养我长大的人告诉我,我应去苏州寻一户世代行医的夏姓人家——”她声音艰涩地道:“这玉佩的主人或许便是我。” “……” 夏神医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眼神几经变幻间,只觉得面前这张看似已显老态的妇人面孔上依稀存有的竟是发妻的影子。 但他尚有几分清醒与理智在。 “这其中怕是有什么误会……” 不说样貌,单是年纪也对不上。 他还待再问些什么,却见田氏侧过身,提起了桌上的茶壶。 859 龙血药引 喜上眉头正文卷859龙血药引夏神医警惕地往一旁退了退。 这……总不该是见他不肯认,便恼羞成怒准备拿茶壶砸他吧? 可他虽说找女儿心切,却总不能不清不楚地认下一个看起来半点不搭边的陌生人—— 退一万步说,他女儿当真不可能长这样啊。 这种事情焉能强逼呢? 夏神医心急而无奈间,却见对方提起茶壶打湿了手中帕子。 田氏拿湿透的帕子一点点擦去了面上的修饰,露出了原本的肤色。 夏神医一双眼睛越瞪越大,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张陡然间年轻了太多的脸庞。 田氏抬手又取了耳后的暗夹,使得起先看似略显松弛下耷的皮肤也恢复了原来模样。 “……” 看着这张隐约透着熟悉的脸,夏神医满眼震惊之色,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手中的画像飘落至脚下,他急切地上前两步,踏过了画像也顾不得去在意。 “你……真的是囡囡?” 他双手缓缓扶住田氏的肩膀,动作极轻,似怕万一惊扰到了她,面前这似同梦境一般的场景便会霎时间消散无形。 田氏流着泪点头。 夏神医眼眶亦是发红,面上却满是失而复得的庆幸与激动。 实则甚至无需再去看那胎记,此时他亦能断定面前的人正是他的女儿无疑! “好……我的囡囡回来了,回来了!” 见面前发髻花白的男人眼含热泪,高兴到似手足无措一般的模样,田氏一颗心似被一种缺失了许多年的东西渐渐填满。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和地方,这世上有一个人找了她许多年,从不曾放弃过寻她回家的想法。 对于将她带离生父身边,使得他们父女失散,养她长大的南家,她一时不知该用什么心情去面对—— 但从今日起,她也真正有了需要去照料和陪伴的人。 …… 半个时辰之后,张眉寿才算等到了祝又樘。 “宫中有事绊住了脚,这才来得晚了些,该是等急了吧?” “知道你忙,倒也不急。”张眉寿自他手中接过油纸包,瞧了瞧,不由讶然道:“怎还去买了蟹粉酥——” “已要临近午时了,想着你该饿了。”清俊无双的少年人讲道:“若连蓁蓁都顾不上,岂不要主次颠倒了。” 张眉寿笑着看了他一眼。 这意思竟是国事为次,她才是主吗? 这听似油嘴滑舌的话,偏偏他说得认认真真,半点也不叫人觉得在说大话,仿佛当真如此一般。 一旁的骆抚默默转头看向棋局。 虽然这是他住着的地方,但此时他好像并不该出现在这儿。 素来有眼色的骆先生适时地起了身,寻了借口离去。 他倒要去看看找着了女儿的老夏此时到底哭成了什么鬼样。 “昨日我已见过母妃了。” 知道面前的小姑娘最操心的什么,祝又樘坐下后便道:“对自己的身世,她并无太多怀疑,想来也是不知内情的——” 这两日二人虽不曾见面,但张眉寿已将自己的进展皆传信告知了他,包括张秋池无法替苍鹿解蛊之事。 “但有一点,颇为巧合——据母妃回忆,她对自己四五岁之前的记忆,亦是一片空白,没有半点印象。” 张眉寿道:“南家各类蛊毒之术层出不穷,许是使了什么法子抹去了她们的记忆也说不定。” 这里的“她们”,指得自然是田氏和云嫔。 祝又樘点头。 “极有可能。” 三四岁的孩子,对周遭的一切已经有了较为明确的认知,忽然被调换身份,若想不被外人察觉到异样,抹去原先的记忆是最好的法子。 张眉寿又将今日从季大夫口中得来的线索也一一说明了。 南家孪生姐妹的猜测确是属实。 田氏的真正身份,也已经明朗。 而至于真正的南瑜究竟是不是云嫔,样貌与幼时记忆空白等线索皆摆在面前,似乎也已经没有了太多疑问。 对祝又樘而言,母妃的真实身份,并称不上紧要。 到底都是旧事了,而那则所谓南家嫡长女将诞下天定之人的卦言,无论真假,他也并不忌讳—— 但此时,他仍真切地希望自己便是那位命定之人。 不为其它,只因他想有机会能够医好苍鹿的眼睛,了却身边之人前世今生的一桩心结。 这是她在意的事情,而他也因她的在意而加倍地在意着。 …… 炎炎夏日午后,两名少年在湖边钓鱼,身后两棵老柳树投下大片的阴凉。 “伯安……伯安,你那边上钩了!” 苍鹿听力灵敏,此时捅了捅王守仁的手臂,低声提醒道。 蓁蓁近来瘦了许多,总归是闲来无事,他便拉着伯安来钓鱼给蓁蓁补身子。 只是伯安委实不行,钓到的鱼还不及他的一半多。 已靠着大柳树打起了瞌睡的王守仁猛地惊醒过来,却顾不得去收鱼竿,而是看向一旁的好友,道:“阿鹿,我刚才做了一个梦!” 梦中阿鹿的眼睛能够看见了! “什么梦?”苍鹿无奈叹气,“你的鱼都跑了——” 看着好友那双与往日无异的眼睛,头脑恢复了清醒的王守仁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没什么,梦到蓁蓁喊咱们去玩儿呢,我正要答应,你便将我叫醒了。” 苍鹿闻言哈哈笑了两声。 此时,一辆马车在二人身后不远处停了下来。 棉花自辕座上利落地跳下,走到二人身边行礼罢,道:“我家姑娘请苍公子去一趟别院——” “可是又请了郎中吗?”苍鹿笑着问。 “小人不知。”棉花并不多言。 小厮已将苍鹿扶了起来,样貌无可挑剔的如玉少年拂了拂衣袖,道:“走吧。” 王守仁眼神微动,也忙起了身道:“我也一同前去。” 兴许是方才那个梦的缘故,他隐隐觉得此行不会寻常。 一行人就此赶去了别院。 …… 田氏院中,祝又樘和苍鹿随着田氏一同进了内室。 “殿下怎也进去了?” 王守仁低声问。 若殿下是跟进去打下手的,那他站在这儿闲着算怎么回事? “殿下的血乃是药引,但尚不知可行与否——”张眉寿半真半假地解释道。 王守仁吃了一惊。 拿殿下的血做药引? 嘶,这岂不是传闻中的龙血么! 860 复明 虽不知这是什么古怪的医治手段,但想来普天之下,大概是再找不出比这更加昂贵难寻的药引子了吧。 也就是蓁蓁了—— 换作其他人,要想取这龙血,只怕得先问问家中九族的脑袋们答不答应。 王守仁心情复杂而期待地在一旁椅中落座。 “蓁蓁,此番医治,有几成把握?”他小声问道。 方才柳树下一梦,叫他心中存下了一份无法言说的信心。 张眉寿微微摇头道:“说不好。” 十成把握,或毫无把握。 当真说不好。 王守仁没料到是这么个答案,见女孩子神态略有些紧绷,遂出言宽慰道:“不打紧的,总归只是试一试罢了,阿鹿也没当回事呢——这次不成,日后还有得是机会,不必紧张。” 张眉寿点头。 “我不紧张。” 说话间,伸手探向手边茶几,自认握了只茶盏捧在手中。 “……”王守仁瞠目片刻,忙提醒道:“蓁蓁,你捧着的是茶壶啊,当心莫要烫着了……” 若非是他还不算眼瞎,当真是要信了她说不紧张的话了—— 说话间,已是立即起身将那玲珑精致的茶壶接了过来,换了只茶盏塞到她手中。 张眉寿凑到嘴边,默默吃了一口。 王守仁一颗心则暗暗提到了嗓子眼儿。 蓁蓁素来沉稳,今次这般紧张,恰可见对此次医治的看重程度。 时间一点点过去。 王守仁手中一盏茶见了底的时候,内室里传出了田氏的声音。 “姑娘,可以进来了。” 王守仁顿时精神一提,猛地站了起来,转头看向张眉寿。 “蓁蓁……” 张眉寿也忙起了身。 王守仁走在前头,一把撩起了青竹帘,让张眉寿先行了进去。 内室里充斥着异样的香气,似药香又似不知名的熏香,张眉寿刚踏进去,便瞧见了室内一立一坐的两名少年人。 张眉寿看了一眼眼前系着黑布条的苍鹿,便忙看向了站在一旁的祝又樘,目光里满含着印证之意。 这一刻,她几乎是屏住了呼吸。 视线中,祝又樘眼中浮现了笑意,望着她,微一颔首。 “……” 张眉寿心中大喜! 这是解了?! 她脚下再无停顿,忙走上前去。 “蓁蓁,伯安——” 苍鹿坐在那里,难得也有些紧张。 因几日前才刚来过一回,故而此行他几乎是没抱什么希望的。 可是…… 虽明知此时眼前是覆着黑布条在,他却总觉得好像哪里变得不一样了。 “阿鹿,你觉得如何?”王守仁一瞬不瞬地盯着好友。 苍鹿有些不大自然地笑了笑,道:“不好说……” 他不敢说太多,自己心中有数,稍稍失落些没什么,但让好友们跟着一起失落却是不能的。 “应是解了的。” 田氏在一旁适时开口,笑着道:“只是突然复明,乍然见不得强光,还需要适应片刻——” 所以才暂时将眼睛蒙上。 “……复明?!” 王守仁惊喜交加,又有不可置信,当即催促着问道:“现下可否将黑布取下?” 这内室光线不算强,想来该是适应的七七八八了吧? 田氏含笑点头:“差不多了。” “阿鹿,快!” 王守仁大步上前,迫不及待地就要亲自上手。 孰料却被苍鹿出声制止了。 “伯安,我想自己来——” 见他缓缓抬起了手,王守仁虽是急得恨不能蹦起来,但仍是点了头站在一旁等着。 张眉寿亦走了过去。 见她过来,王守仁莫名没那么急躁了,眼神闪了闪,忽而伸手指了指苍鹿,又指了指自己和张眉寿。 “……” 一阵奇怪的眉眼官司后,张眉寿无奈点头。 一旁负手而立的祝又樘则是无声失笑。 少年人修长白皙的手指在脑后摸索着,已是将布结打开了来。 浓密的眼睫微动,那双澄澈明亮的眼睛缓缓睁开了来。 “如何——” 祝又樘问。 苍鹿有些迟缓地转动着脖子,循着声音的来源望去,眼中霎时间似同平静湖面掀起狂澜。 “殿下……?!” 他蓦地站起身,紧紧地盯着眼前的人。 视线中,清贵俊逸的少年朝他点头。 苍鹿顿时瞪大了眼睛,忙地转身朝一旁看去。 “伯安,蓁蓁……我……我能看见了!” 这应当算是能看见了吧? 他一双手下意识地在面前紧张地摸索着,可待自己的眼睛瞧见了那一双手之后,怔怔地傻笑了两声,又忙地收了回来。 他已经能看到了,再不必去摸索什么了! “阿鹿——” 王守仁出现在他眼前。 听得这道清凌凌的少女声音,苍鹿忙看过去。 这一看,却是有着片刻的怔愣与茫然。 “蓁蓁?” 传闻中貌美无比的蓁蓁……竟是长这样吗? 可能是他初能视物,还有些尚不能适应这世道的所谓审美? 王守仁认真矜持地点头。 苍鹿却瞬间反应了过来,满眼狐疑地问道:“蓁蓁,你为何不穿女子衣裙,头上也不见珠花簪子?” 莫非又是刻意扮作男装么? 但在他认知中,蓁蓁是矮了他许多的,眼前这货高高瘦瘦,俨然与他差不多高算怎么回事? 苍鹿神情顿变:“伯安——?!” 王守仁顿时“哈哈”出声。 张眉寿也从他身后走了出来,笑着望向苍鹿:“阿鹿——” “蓁蓁!” 苍鹿眼睛闪闪发亮地看着她,“我便知道,你断不能是伯安那幅长相!” 果然眼前这个蓁蓁,才是他想象中的蓁蓁。 “怎么,你这俩眼一睁,就急着肤浅上了?”王守仁一拳打在他肩上,却是满眼笑意。 “你还险些将我这刚出世的审美给带偏到护城河里去了呢!” 苍鹿说话间,看向一旁的祝又樘,满脸诚挚地道:“世人皆说殿下与蓁蓁犹如天造地设,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祝又樘闻言笑着看了张眉寿一眼。 前世他当真是榆木脑袋,竟会误会她与苍家公子情投意合。 “我可以出去瞧瞧吗?”苍鹿向田氏问道。 田氏笑盈盈地点头。 “自是可以。” 苍鹿闻言,当即拔腿快步走了出去。 祝又樘几人不紧不慢地跟上。 861 都给我等着 喜上眉头正文卷861都给我等着大约是尚且有些不适应,苍鹿脚下时缓时急。 他从来不知,能清清楚楚地看清身边的一切,竟是一件如此踏实安稳的事情。 缓缓下了石阶,行至院中,待环顾四下之后,少年抬头望向空中那轮散发着光热的金阳。 “伯安……这便是日光吗?” 苍鹿眼底面上皆是惊叹之色。 因刺眼的缘故,他下意识地拿手挡在眼前,却又忍不住透过指缝去看那灼灼金芒。 见他一副“大惊小怪”的模样,王守仁不见平日里对待好友的毒舌与不耐,极认真地与他解释着一切。 但到了最后,委实有些忍不了了。 “伯安,你知道吗……我闭上眼睛便瞧不见了,睁开眼睛它们就又立即回来了!我想何时看,便何时看……哈哈哈!” “……你这不是废话吗?” 苍鹿也顾不得去生气,只觉得一切都颇为不真实,忍不住就道:“伯安,我怕不是在做梦吧?不然你让我打你一巴掌,试试疼是不疼?” 王守仁看了一眼自己蠢蠢欲动的手,反问好友:“你怎么知道我也有同样的想法?” “……”苍鹿轻咳一声,只好作罢。 他转身回到廊下,朝着祝又樘和张眉寿,及田氏各郑重施了一礼。 “来日方长,今日不急着叙话。”祝又樘看着他,含笑道:“得此好消息,该尽快赶回家中,告知苍千户才是。” 苍鹿应了声“是”。 旋即看向张眉寿,咧嘴笑道:“蓁蓁,那我便先回去了,回头再去寻你和殿下说话——” 祝又樘似笑非笑地看向远处。 总觉得之所以带上他,纯粹就是为了避嫌怕他吃醋而已。 “好,路上当心些,叫伯安哥陪你一同回去。” 张眉寿站在祝又樘身旁,眼角眉梢皆是舒心的笑意。 王守仁默默望天。 ……他怕是要被问上一路吧? 而事实也确实不出他所料。 一路上,苍鹿的视线一刻都不曾从车窗外收回过。 “那就是冰糖葫芦?……竟是这般好看吗?快给我买一串儿来!” 吃不吃不重要,他就是想看看。 “知味观到了,我得去瞧瞧!” “伯安,那是何处?怎这么多人?” “想来那便是变戏法儿了吧?那大汉口中吐出来的是火?” “……” 马车内,口干舌燥的王守仁又灌了一盏茶水入肚,变相求饶道:“再这般耽搁下去,天只怕都要黑了,咱们还要回小时雍坊呢……你想瞧什么,往后还怕没机会吗?倒不必急于这一日。” 苍鹿想了想,便点了头。 说得也是,不急于这一日—— 他最后看了一眼街边景象,在心中暗暗念道:烤鸭烧鸡、糖人儿戏法儿、灯市酒肆,画舫河灯,青楼小倌馆……你们都给我等着! …… 马车驶入小时雍坊时,已是昏暮时分。 苍斌自锦衣卫所下值归来,在家门前翻身下了马。 仆人上前接过缰绳,苍斌却转头望向身后。 认出了自家马车,他遂站在原处等了片刻。 马车停稳后,王守仁先从车内跳了出来,笑着向苍斌行礼:“苍伯父——” 苍斌微一点头,神态一改人前的沉肃之色,温声问道:“是去钓了鱼?” 今日苍鹿出门前曾是差人告知了他的。 王守仁刚点头,苍斌便见苍鹿紧跟着下了马车。 他微一皱眉,大步上前扶住了儿子一条手臂,向一旁的小厮低斥道:“怎也不知扶着公子?” 却见小厮非但不怕,还挠着头嘿嘿笑了起来。 王守仁也在一旁笑着。 苍斌不禁察觉到了异样。 “父亲,我的眼睛能看到了,以后再不必人扶了——” “什么?!” 苍斌神色顿变,凝神看向儿子双眼。 只见那双眸子较平日而言非但更多了神采,且令他更能清晰察觉到的是……那双眼睛此时是与他对视着的! 对视二字,与寻常人而言,不外乎只是寻常视线交汇。 可对于他和阿鹿而言,却是从未有过的! 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的锦衣卫千户大人此时双目通红,紧握着儿子肩膀的双手也微微颤抖起来。 “是何人医好了你?起先怎未听你提起——” 若凭直觉来断定,他猜测应是同张姑娘有关。 “父亲,咱们进去慢慢说。” 苍鹿反过来扶住父亲一条手臂。 父亲同他想象中一般高大伟岸。 但他终也能如父亲扶着他那般,去搀着父亲了。 王守仁跟着父子二人一同进了苍家。 倒不是说他非想凑这个热闹,只是方才他眼尖地瞧见自家妹妹被丫鬟带着刚回了府,他若此时回去,恰与那丫头撞个正着,只怕要不得安宁。 一路上,苍家的下人纷纷行礼,大多都察觉到了异常之处。 怎觉得公子在盯着他们的脸瞧呢,这一定是错觉吧? 一条黄黑相间的狗摇着尾巴朝着苍鹿跑了过来。 苍鹿看了一眼,吃惊地道:“阿旺竟长这模样?” 这毛色也太杂了些,且瞧着笨头笨脑的,跟他想象中那个威风凛凛的漂亮大狗可没半点相似之处! 这也太幻灭了吧。 见他满眼嫌弃失望之色,王守仁倒吸了口凉气。 单是以貌取人还不够,现下竟连狗的长相都挑剔上了? 往后这还得了! 苍家公子复明的消息,很快在小时雍坊传开了。 至于是如何医好的,却是众说纷纭,有人说是王家公子的师父无名僧人出手医治,也有人说是苍家寻来了隐世名医,更甚者有人言,是一夜醒来忽然得以视物。 当晚,张眉寿心情极好,用罢晚饭之后,在院子里的秋千上坐了许久,带着阿荔赏月谈闲天。 她心情固然是好,大永昌寺中的继晓却已是无法静心打坐。 苍家公子身上的念蛊被解,他午后已有感知。 命定之人的下落他心中已有答案,这念蛊解是不解,对他而言并不值得留意。 真正使他心中不定的,是皇帝的态度越来越让人难以捉摸。 还有如今尚被关押着的章拂—— 锦衣卫必在设法彻查他的真正来历,如今不知是何进展与结果…… 这几日他反复地想过了,心中渐渐浮现了一个猜测。 这叛徒的身份,会不会当真与白家有关? 窗未关严,室内油灯忽明忽暗,映得僧人目光愈发沉冷难测。 …… 两日后,齐家。 正值午后,张眉娴坐在窗边椅内做着绣活,耳边是阵阵蝉鸣声,然她脑中想着的,却是自家二妹前日里的那番交待。 862 诏狱 喜上眉头正文卷862诏狱她至今想不通二妹为何要同她说那些话…… 张眉娴走神了一瞬,指尖忽然传来刺痛,让她忍不住皱眉。 指尖立即冒出鲜红的血珠子来,她唯有赶忙将绣绷子搁下,拿帕子握住受伤的手指。 一旁的丫鬟见状忙上前来。 “少奶奶可是刺到手了?” “不打紧。” 张眉娴话音刚落,就听得一阵脚步声并着男人的声音传至耳中。 “怎么了——” 齐章快步走了进来。 丫鬟忙矮身行礼。 “没什么,不小心扎了一下手指而已。”张眉娴朝他笑了笑,问道:“您处理完公务了?” 齐章为人上进,即便今日休沐,也一早便去了书房中。 齐章“嗯”了一声,在她身侧椅中坐了下去,拉过她的手,边吩咐丫鬟取了温水来。 他拿手打湿了帕子,替她将指尖的鲜血擦拭干净后,又叫丫鬟剪了软纱布,亲手将她的手指包好。 张眉娴几番拒绝不得,由着他做完这一切,不由有几分哭笑不得。 她私下听下人说,这位在战场上曾是受过重伤的,带伤上阵是常有的事情,她也曾在他身上瞧见过那些旧伤……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竟对她这被针尖刺了一下的手指这般细致周到地对待—— “怎会刺到手指?什么绣活儿须得你亲自来做?” 齐章此时才顾得上问。 说话间,目光落在那绣了一半的东西上,只见所绣乃是一丛文竹,显是男子所用。 “……不是要到乞巧节了,便想着给您绣一只荷包。”张眉娴笑着说道。 实则她本也没有往这上头想过,只是听了个嘴快的丫头说齐章前几日出去,亲自替她挑了首饰回来,应是打算等到乞巧节时送与她—— 为免到时收了东西却拿不出还礼来,她才想到了绣上一只荷包。 本也想过买些什么回来,但他却也不缺什么,倒不如自己亲手做些小物件儿来得有诚意。 她这厢本着几分礼尚往来的心思,齐章却浑然不知,眼下听说东西是给自己绣的,愣了片刻后,才得以轻咳一声,道:“既如此,待伤养好了之后再绣也不迟……做完了这一件,以后还是少碰这些东西为好。” 他本想连这一件也不让她绣了来着,可既然是给他的…… 张眉娴不禁笑了。 “这哪里算得上是什么伤。左右也是闲来无事,只当是打发时间罢了。” 在旁人眼中,女红乃是后宅女子本分,可到了他这儿,却似乎成了‘容易伤人的活儿’,交待着要‘少碰为好’。 张眉娴面上笑着,心底却涌现说不出的暖意。 她嫁的这位夫君,好像处处与旁人不同。 她不是迟钝之人,清楚这份不同意味着什么。 她受宠若惊,又有些愧疚。 “打发时间也不必非要去做这些。”齐章温声道:“可以去寻大嫂她们打牌说话,若嫌太吵闹,看书也是好的。或是上街走走,买些中意的东西回来。 对了,上回咱们回张家,我见你抱着的那只猫儿倒是颇为好看,不如我也替你寻一只回来养着?” “不必。”张眉娴忙道:“我倒也不算多喜欢猫儿,更何况,我记着您这鼻子好似一贯也受不得猫毛狗毛的——” 齐章笑了道:“我倒忘了。” 只顾着想让她解闷了。 但若她当真喜欢,他也不打紧的。 “我平日里忙于公事,甚少能有空闲陪你出去走走,倒是委屈你了。”他眼底有些愧疚,转头看了一眼窗外偏西的日头,“今日已是晚了,待下次休沐,咱们出城去走走。” 张眉娴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齐章还待再说些什么,一名丫鬟走了进来,神情略透出紧张来。 “少爷,少奶奶。” 丫鬟行礼罢,便忙讲道:“前头来了几名锦衣卫大人,说是要见少奶奶……” 齐章微微皱眉:“见少奶奶作何?” “奴婢不知……” 张眉娴茫然且不安,下意识地看向身边人。 齐章见状,心底浮现不合时宜的熨帖之感,趁机握住她一只手,道:“不必怕,许只是寻常办案问话而已,我陪你一同去见。” 张眉娴点头。 夫妻二人便一同去了前厅。 为首的是一名姓贾的锦衣卫百户。 “不知诸位大人要见内子,所为何事?” 相互见礼罢,齐章不动声色地问道。 “我等奉旨办案,要请贵府二少奶奶去一趟北镇抚司。” 北镇抚司? 张眉娴神情微紧。 齐章将她护在身后,神情依旧平静:“不知所办何案?内子又需做些什么?” “此乃陛下密旨,请恕我等不便多言。”贾百户朝他拱手一礼,拿公事公办的语气讲道:“只向齐大人保证,必将二少奶奶平安带回便是。” “既是陛下密旨,自当配合。”齐章还了一礼,道:“只是内子素来胆小,若无我陪在身旁,定要心神不宁,全无主张。若到时再耽搁了北镇抚司办案,怕是多有不妥。” 这便是要陪着一同前去了。 “我等奉陆指挥使吩咐前来请人,只怕不宜擅自做主让齐大人陪同前往。” “无妨,诸位不妨前去请示,将齐某的话转述于陆指挥使。”齐章面上带着淡淡笑意,话中之意却毫不退让。 总而言之,他是不可能让娴儿独自前往的。 为首的锦衣卫斟酌了片刻后,道:“那便有劳齐大人与少奶奶随我等走一趟了。” 到底不是什么要紧事,为防耽搁了办差,且先让人陪着前去,待人到了北镇抚司再去请示陆指挥使也不迟。 可齐章陪着人进了北镇抚司还不够,又跟着去了诏狱。 陆塬亲自将人拦下。 “只是问些话而已,若齐大人同在,怕会有所干扰,耽误了办案。” 已到了这一步,齐章心中大致有了数,遂也未有再不分轻重地坚持跟进去。 只对陆塬行了一礼:“内子便有劳陆指挥使多加照料了。” “齐大人放心。” 陆塬带着张眉娴转身进了暗室内。 专拿来审讯的暗室内,摆放着各类刑具,入鼻是常年不见天日的潮湿之气,混着或新或旧的血腥味。 863 证实 喜上眉头正文卷863证实张眉娴只觉得浑身被寒意侵蚀,甚至无法正常呼吸。 墙壁上悬着的风灯忽明忽暗,待视线稍稍适应了此处的昏暗之后,她方才瞧见了那靠墙坐在地上,手脚皆锁着沉重铁链的男子。 闭着双目的男子身上穿着已辨不清原本颜色的僧衣,面上沾着血污,头顶是新长出来的短发,约已有一指长短。 察觉到有人靠近,男子缓缓张开眼睛。 四目相对,张眉娴眼神颤动着,一句“白家哥哥”几乎就到了嘴边。 可她到底克制着没有出声。 心底已是惊涛骇浪汹涌肆虐。 一旁的陆塬见她神态,敏锐问道:“齐少奶奶认得此人?” 慌乱之下,张眉娴还算镇定地点头,而非因为眼前的未知局面而下意识地否认一切。 她记着二妹的交待…… “应是认得的,我见他像极了大永昌寺中的章拂法师……” 陆塬不置可否地抬了抬眉。 “可还像其他人?” “……”张眉娴定定地看着章拂,片刻后,适才摇头。 陆塬道:“据我所知,齐少奶奶幼时同白家四公子称得上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 这是锦衣卫查到的。 自也有其他人与白家四公子有过接触,他这几日也召了几人前来,但并没有问到有用的线索。 当然,张家长辈必然也是值得一问的,但论起熟知程度,这位张家大姑奶奶却是排在头一位的。 况且,碍于未来太子妃,他也不可能轻易请张家一众长辈来这北镇抚司辨人。 毕竟锦衣卫说来权力滔天,可到底是吃皇粮的,总归也是有所顾忌的。 活要干,饭也是要吃的。 张眉娴的双手已不可控制地颤抖起来。 “是……” 她有些僵硬地点头。 见她模样,陆塬不觉有异。 到底此处可是北镇抚司,眼下又牵涉白家旧人,寻常女眷倘若不怕才是怪事。 “那齐少奶奶不妨上前仔细瞧瞧,此人同白家四公子,是否有相像之处。” 张眉娴紧紧抓着袖中十指,迈着近乎无法动弹的双脚,缓缓上前。 章拂抬眼看向她,一双通红疲惫的眼睛里叫人看不清其内情绪。 张眉娴死死地忍住眼泪。 她不知白家哥哥在这里待了多久,更加想象不到他经历了什么,这背后又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才会叫他落到这般境地。 “可有相似之处?” 陆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张眉娴十指几乎已将掌心戳破。 她看着那张不知经受了多少折磨的脸庞,鼓起勇气道:“细看之下,确有些相似……” 她知道,若她一旦证实了白家哥哥的身份,他或许再无退路可言。 若换作平常,她便是死也不会承认他的身份。 可是,二妹交待过她,须得实言。 二妹说,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二妹还说,置之死地方能后生—— 她素来不算聪明,却知人断不可自作聪明,二妹是这世间她最信任的人,她便是不信自己……也要信二妹! 而听她道出此言之后,章拂缓缓垂下了眼睛。 凭着那一份不算多的默契,这一刻张眉娴心下大定。 或许,这正是他想要的答案……她没有选错。 是以,面对接下来的答话,她心底反倒渐渐镇定了。 “哦?不知何处相似?” “眉眼间很有些相像……” “很有些相像?”陆塬问:“既是很有些相像,以往齐少奶奶在大永昌寺中见到这位法师之时,难道就不曾察觉到异样?竟是此时才发觉有相似之处吗?” “以往所见不多,身为闺中女眷,亦不好细看。” 张眉娴语气里是恰到好处的紧张,“再有,以往他不曾蓄发,如此之下,与我记忆中白家四公子的模样便差了太多,如今他蓄了发,我才觉出了相似之处来……” 陆塬微一点头。 头发对一个人的外貌影响确是极大的,这一点他很清楚。 这回答并无漏洞。 “若单单只是相似,倒也证明不了什么。”他接着问道:“你可还记得其它与白家四公子有关的线索?” “白家四公子……不是早已……不在人世了吗?” 张眉娴诧异不安地问:“大人莫非疑心此人正是白家四公子?” 陆塬没有回答她的话。 “齐少奶奶记得什么,只管说出来便是。问的太多,反倒没有益处。”他善意地提醒道。 这也就是未来太子妃的长姐了,若换作他人,此行之后,怕是没几日好活。 张眉娴脸色发白地点头。 “都是旧事了,一时也想不出太多来……”她低声喃喃了一阵,忽地提高了声音道:“对了!我记得……白家四公子身上有一块儿胎记在!” “胎记?” 陆塬微微眯了眯眼睛。 这倒是一个极重要的线索—— “可还记得是在何处?” 张眉娴似边回忆着边说道:“隐约记得好像是在手臂上,但哪一只手臂却记不清了……” 旋即又道:“但我记着,那是一块儿红色的月牙形的胎记!幼时我曾拿此打趣过他……说他莫不是包公转世……” 章拂嘴角无力地动了动,似是笑了笑。 幼时她是说过这句话。 他也是记着的。 陆塬点了点头。 却未有立即着人上前检查。 无它,亦是出于对未来太子妃长姐的保护罢了。 他继而又问了些其它,张眉娴皆一一答了。 “送齐少奶奶出去吧。” 该问的皆已问罢,陆塬向下属吩咐道。 张眉娴向他福了福礼,最后看了一眼靠在墙根下的人,遂随着一名锦衣卫走了出去。 待出了暗室,立即有一只大手握住了她冰凉无比的手,另一只手则扶在了她肩膀处。 齐章扶着她出了诏狱,又将她扶上马车。 车内没了旁人在,丫鬟也被齐章打发去了辕座旁,张眉娴再也支撑不住,浑身发抖着流起了眼泪。 “是吓着了?” 齐章未去多问什么,只又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小心翼翼又有些笨拙地安慰道:“别怕,没事了。” 他想做些什么,却又不知能做些什么,只能去帮她倒水。 喝点水兴许能好些吧? 然而一只手刚伸出去,忽觉肩上一沉—— 转头望去,只见是妻子靠在了他肩上。 齐章浑身僵住,好一会儿才僵硬地伸手将她抱住。 马车行驶着,缓缓消失在暮色中。 …… 当晚,陆塬入宫面了圣。 864 不该杀 喜上眉头正文卷864不该杀陛下,已大致可以确认,确是白家四公子无疑。” 陆塬将经过简单扼要地说明之后,下了定论。 昭丰帝沉吟了一瞬,而后不禁觉得后脖子有些发冷。 竟还当真是白家余孽。 且是白家嫡系子孙,白侍郎的亲儿子。 想来他历年前往大永昌寺祈福之时,此人还常伴他左右……但凡此人脑子热上一回,他怕是就要凉了吧? “朕记得,当年奉旨抄灭白家的大臣是李东阳。” 昭丰帝微微眯了眯眼睛,道:“李爱卿是朕为数不多能信得过的人,且他行事谨慎周全——若非当真有人暗下相助,绝不可能有此遗漏才对。” 陆塬听着,没有多言。 可他不说,昭丰帝却问到了他头上来:“依你之见,这白家公子先前所言,是否可信?” 指得自然是对方声称当年是被继晓所救之事。 至于那句‘白家是被污蔑的’……昭丰帝潜意识中没有太多兴趣去探知什么。 陆塬思索了片刻,道:“没有凭据之事,臣不敢妄言。或是实情,也或是对方蓄意报复之言,皆有可能。” “是让你回答,不是让你说废话。” 什么时候连这可稽查百官的锦衣卫头子都染上瞻前顾后的毛病了? 他还记得当初之所以重用陆塬,除了看中了对方的办事能力之外,还有那份敢于说真话的胆魄。 身为皇帝,明面上或不愿听真话,但暗下却最怕听不到真话。 尤其是锦衣卫这等心腹亲信。 昭丰帝在心底腹诽了一番,见陆塬仍是神情犹豫不定,除了心生薄怒之外,脑子里却也横空跳出了一个想法来—— 陆塬以往可是连宁氏一族都敢给予中肯客观评价的人…… 莫不是他当真将国师捧得太高了么? 竟让他身边的心腹都不敢说真话了? 昭丰帝心底忽有些异样感受,面上只冷哼一声,“全当猜一猜罢了,猜错了,朕还能将你拖出去打板子不成?” 陆塬闻言脸色变幻了一瞬,才低声道:“微臣认为,当年白家一案,虽是李大人在奉旨查办,可……因那龙脉之说,抄家之时,国师也是暗中协理办案之人。” 而这些,陛下不可能全无印象。 陛下之所以非让他来回答,不外乎是想听听旁人的看法与自己是否一致罢了——也就是说,陛下对国师的疑心已经压制不住了。 “再有一点关连,微臣也是刚想到的——” “什么关连?”昭丰帝看向他。 陆塬斟酌着正欲往下说时,却听得有内监的声音隔着屏风传了过来。 “启禀陛下,太子殿下在外求见。” 昭丰帝随口道:“传。” 边对陆塬道:“接着说。” 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他本也不打算瞒着太子。 “臣突然想到,白家的那位夫人南娉之,本是湘西南氏一族的嫡长女,身份极不寻常……而当年国师也正是在湘西之地修习佛法,而其师七苦大师与南家来往颇密——故而微臣想,国师对这位南氏嫡女假死嫁人的秘密,会不会早有察觉。”陆塬隐晦地讲道。 “你的意思是说,国师极有可能一早便对南娉之的下落了如指掌,觊觎她手中的占卜秘术?”昭丰帝动了动眉毛。 “微臣亦只是猜测而已。” 此时,蓝衣玉冠少年已行入殿内。 “儿臣参见父皇。” 陆塬则转身向少年行了礼。 “坐着听听吧。”昭丰帝向太子说道:“国师那位弟子的身份已经查证过了,确是白家后人无疑。” “是。” 祝又樘点头后落座。 昭丰帝眼皮一跳。 这小子怎么看起来一点也不意外? 即便当真不意外,也好歹装一下? 这么平静,就不怕被怀疑与那白家后人有勾结,早已得知对方身份? 陆塬又说了些其它。 昭丰帝听罢之后,呷了口热茶。 陆塬适时地请示道:“依陛下之意,要如何处置此人?” “既已确定是白家后人无疑,自还是依法处置吧。”昭丰帝语气平淡。 这么个祸患不杀,难道还留着过年吗? 至于国师之事,他心中自有分寸在,还须再思量一二。 陆塬应了声“是”。 然而他话音刚落,余光处便见坐在那里的太子起了身。 “父皇,儿臣认为,此人不该杀。” 祝又樘抬起双手叠于面前,一双眼睛微垂着。 昭丰帝有些意外地看向他。 这小子护起人来,竟是这般直接? “那你倒是说说,白家余孽为何不该杀?” 他倒要听听他究竟能扯出什么荒诞的理由来—— “依儿臣之见,当年白家一案,许有冤情在。”祝又樘面上略有几分凝重之感:“若白家一案当真有内情在,那么白家公子便非白家余孽,而是幸存后人——自是不该杀。” 此言一出,刘福与陆塬均被惊得后背发凉。 太子在皇上跟前说这话……岂不是存心惹皇上不悦吗? 昭丰帝神情微变。 “怎么,你当日听了他御前随口一言,竟还当真了不成?白家一案,朝廷早有定论,铁证之下,何来冤情?” 刘福悄悄看向祝又樘,眼神中满是暗示与提醒。 然而少年人却似十分固执没有眼色,全然不知进退一般。 “所谓铁证,也许只是有心之人的污蔑而已——” “够了。” 昭丰帝冷声打断,看向太子道:“你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如今与国师暗下有些较劲——这所谓白家四公子,你护的未免也过分心切不加遮掩!你与之是否暗中早有往来,又是否早已得知对方身份,这些账朕还都不曾跟你细算!” 他本不想去细究这些,只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安安静静炼丹修行且罢…… 可这臭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竟是这般不知足,非要将他那只闭着的眼睛也一并掰开,上赶着找骂! “知子莫若父,儿臣所为,自是瞒不过父皇的眼睛。白家公子的真正身份,儿臣确是在不久前便已得知。但儿臣并不曾想过,要借其身份来对付国师。” 昭丰帝听得神情一滞。 这和知子莫若父有什么关系? 但起码还算实诚,是个敢做敢认的。 等等——眼下是该夸这臭小子的时候吗? 865 圣怒 被自己气得不轻的昭丰帝一张脸继续寒着。 而事实证明,他这张脸确实是寒对了——因为这臭小子接下来的话,非但愈发气人,更是胆大包天! “儿臣今日此言,是为求父皇下旨重审白家一案,若白家一门当真有冤,理应有昭雪之日。” 少年人说话间,已神情郑重地跪了下去。 刘福与陆塬互视一眼,哪怕都是见惯了血雨腥风的人,此时也俱是胆战心惊。 太子竟要让皇上重审白家一案?! 昭丰帝脸色寒极。 他也没想到会听到这么一句话。 本以为这臭小子至多是想保一保那所谓白家后人,借此在他面前上一上国师的眼药罢了……眼下看来,却是他想的太简单了! “有冤?当年朝廷彻查白家之时,你还在冷宫里呆着呢!能知晓什么内情?此时两张嘴皮子一碰,半点凭据都没有,便要朕下旨重审,未免太过不知轻重!”昭丰帝重斥道。 “儿臣岂敢没有半点凭据便贸然进言——” 少年人自袖中取出一封奏折来,双手高高呈起:“此乃儿臣所理白家一案疑点与线索,还请父皇过目。” 昭丰帝怒色凝在脸上。 合着这臭小子是有备而来? 他很想说一句朕不想看,但刘福那没眼色的老家伙竟然已经上前接了过来,呈到了他面前。 昭丰帝瞪了刘福一眼,才沉着脸去翻那折子,然翻着翻着,脸色不禁渐渐变了。 这哪里是什么疑点和线索…… 不提那些白家被污蔑的的详尽过程与隐情,上头甚至连人证数目都已罗列仔细,还附有证词在……毫不夸张地说,若其上所言皆是实情,替白家翻案已是足够! 昭丰帝的心情一时间复杂难言。 当年处置白家,他承认自己有借机消除隐患的私心在,待冷静下来想一想,也不是没想过白家或许是被人污蔑的—— 但若说认定,却是不可能的。 因越想越觉得心中有些异样感受,便干脆不愿再去深想什么。 所以,究竟为什么要让他看到这个? 昭丰帝将奏折倒扣在龙案之上,看向跪在地上的少年,目光里含着威压与质疑:“朕倒想知道,这些所谓证据,你究竟是从何而来?其中牵涉之广,若想不动声色地去查,没有三年五载,只怕是捋不清楚的——莫非你一早便知道了什么,一直在瞒着朕暗查此事?” ……这个时候他有点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不如就先挑挑太子的错处吧。 “回父皇,儿臣稚龄习我朝刑律之时,曾听一位讲官以此案为例,与儿臣述明断案流程——”祝又樘从容答道:“儿臣那时起了兴致,便欲多了解些有关此案的审判细节。起先只是出于好奇而已,至于察觉到异样,却是后来之事了。” 实则这也并非假话,而是上一世的真实经历。 昭丰帝听得一口气闷在胸口处。 换而言之,太子牵扯出这么大一桩冤案,究其根本原因,竟然只是因为——闲得慌? 太子的出发点算不上别有用心,他一时便也没了发作的理由。 而此时,祝又樘以额触地,再次出言道:“儿臣恳求父皇命人重查此案,还白家清白。” 这一次,昭丰帝沉默了片刻。 “即便你认定了白家一案有内情在,为何非要让朕下旨重查?难道单单就为了保住一个所谓白家后人吗?此中孰轻孰重,你不该分不清——” 若说还欲借此坐实国师污蔑白家的罪名,无疑是不聪明的。 这小子该是清楚,能处置国师的,只有他这个皇帝而已——他想保着对方,便没人、也没有什么事情能动得了对方。 所以,说到底这小子只为保全那白家后人而已。 而此事同关乎甚大的泰山地动之事又有不同,即便皆是出于一腔赤子仁义,却也过于不分轻重了。 思及此,昭丰帝语气里更添了冷意:“白家一门,当初是朕亲自下旨处置的。你可知,如今你要朕再重审此案,等同是要朕亲口向全天下承认朕做错了!你今日此举往大了说,是为不忠……往小了讲,乃是不孝!” 没有凭据他不可能重查。 但有了凭据,他同样也不可能重查。 面对帝王盛怒与严饬,少年人微微垂下眼睛 “即便儿臣当真不忠不孝,然父皇却并没有错。” 他语气恭儒而客观:“当年之事本有内情在,是国师进言白家宅下压有龙脉在先,从大局上讲,父皇本意是为保全大靖江山。于大靖,于祝家,父皇所为皆无过错,不过是人之常情,且决断干脆而已——错的是别有居心之人,父皇只是遭了蒙蔽。” “身为帝王,被蒙蔽已是大过,你别以为饶着圈子说话,朕就听不懂了——”昭丰帝冷笑着道。 然而心底却莫名有了些许宽慰之感。 哪怕是虚伪也好,这身为祝家人的臭小子能说出一句于大靖于祝家,他所为并无过错,就还算是有点良心了。 “朕说句本不该由朕来说的话。” 昭丰帝看着祝又樘,略熄了怒火道:“朕知你心中素来装着仁义二字,也正因此,朕对你才多了份包容。可这件事情,朕绝不可能应允——你若真想替白家翻案,待你坐上这个位置再去做也不迟。” 反正那时候他已经成仙了,凡尘俗事,后人评说,爱谁谁吧。 而他能说出这句话,已是极大的退让,及对太子的肯定了——做皇帝做到如此豁达的境界,也就是他了。 这兔崽子若还不知见好就收,顺着台阶下,那就休怪他不留情面了。 祝又樘默然了一会儿,突然问道:“有一个问题,不知父皇可曾细想过?” 昭丰帝挑了挑眉,等着他往下说。 祝又樘语气有些犹豫地道:“父皇一心炼丹求仙,不但悟性极高,又兼心诚且极懂钻研,却至今未能有所大成……” 昭丰帝神情微变,连身子不自觉都坐直了几分。 这臭小子这个时候突然说这个干什么? “怎么不往下说了!”他没好气地催促道。 866 徐永宁的亲事 喜上眉头正文卷866徐永宁的亲事祝又樘这才低声说道:“白家一门九族,数百口人命……若当真是一桩冤案,一日不得平反,只怕那些亡魂便一日不得安息。” 他知道,这话听似是有些荒唐了。 可面对父皇,若是去说那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反倒无用。 想着,便继续往下讲道:“若由父皇出面替白家洗清冤屈,想必——” “你给朕住口!” 昭丰帝已经激动地自龙椅上起了身。 这臭小子随随便便就说出这种话来,倘若上天原本并没有追究这件事情的打算,眼下却这臭小子提醒到了……岂不是要断他仙路! “是儿臣失言了。” 昭丰帝气得拿手指向他:“没你不敢说的话,没你不敢提的事情……愈发嚣张造次,看来当真是朕太过纵容你了!” “儿臣确是仗着父皇的宠爱与纵容,才敢有今日之言。” 居然还不要脸的承认了?! ——听着这不走寻常路的回话,昭丰帝脸色一阵变幻不定。 怎么,这臭小子还真以为事事都能同他走心不成! “给朕滚回你的东宫去!” “是。” 祝又樘面无异色地应下,缓缓退了出去。 见人已经出去了,昭丰帝仍觉得心中气极:“竟还跟朕的修仙大业扯上关系了……听听他说的这都是什么鬼话!” 刘福闻言露出无奈苦笑。 “你还笑?”昭丰帝拍案道:“是觉得今日之事很好笑吗!” “不,老奴不敢,亦绝无此意。”刘福违心地否认道。 起初他在一旁瞧着只觉得害怕,到了后头却有几分想笑…… 从皇上的态度上来看,他想通了一些事情,不由也就放心了。 他算是看出来了,太子此举看似鲁莽没有顾忌,可却是险中有稳,该认错时认错,该坦诚时坦诚,该说好听话时说好听话……是将皇上的心思拿捏得一丝不差。 要不然的话,皇上也不能单单只将人赶走了了事。 这便足以说明,皇上虽是生气于太子的‘胡闹’,却不曾因此对太子生出真正的疑心来。 即便到了最后,皇上还是不会答应此事,也绝不会对太子存下隔阂。 只因这少年人一直够仁善,够坦荡,够赤诚。 所以皇上才能一直这般放心并宽容啊。 “皇上……” 默默目睹了全部经过的陆塬,此时有些拿不定主意地问道:“那人是留还是杀?” “废话!” 出于颜面,昭丰帝一句“当然是杀”下意识地就到了嘴边。 可不知怎地,他忽觉头顶有些发凉。 双手撑在龙案上的昭丰帝默默看了一眼头顶。 而后,狠狠地瞪了一眼陆塬,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先留着,等朕发落!” “是。”陆塬悻悻然应下。 留着就留着,瞪他干什么……要保人的是太子又不是他。 但也就是太子了。 陆塬心情复杂地离开了养心殿。 只是这一去,等了足足一个月,也不曾等到陛下所谓的“发落”。 诏狱中,章拂看着又一次被送到面前的饭菜,心中的茫然感更深重了些。 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死? 能给个准话吗? 这一月来,他不曾再受过刑,也无人来问过话,只将他单独关在这间暗室内,一日三餐从不落下,甚至之前还有人送来了治伤的药。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打算将他养好了再杀? 莫不是皇帝对他白家人恨之入骨……特地给他用上了一种不为人知的、反复折磨人的精神与体魄的酷刑? 章拂暗暗攥了攥有力的拳。 若再这么养下去的话,他甚至觉得自己可以试一试逃狱了。 “等等——” 他到底没忍住出了声,喊住了那送完饭菜便要转身离去的锦衣卫。 锦衣卫回过头看他。 “陆指挥使在何处?可否让我一见?” “指挥使大人忙着呢,哪里有空来见你。”那锦衣卫留下一句冷冰冰的话,便出了暗室。 章拂望着那扇被紧紧关起的门,不由皱起了眉。 …… 几日后,便是乞巧节。 一早,徐婉兮便来寻了张眉寿,商议着晚间一同去放花灯。 张眉寿见她一脸兴致高涨,不由又想到阿鹿前几日也说起过乞巧节要去逛逛——自打从眼睛好了之后,但凡有点儿新鲜的东西是他没瞧过的,必是谁都拦不住的。 包括小倌馆。 只是去了一趟听了首曲儿,便不愿再去第二回了。 被苍伯父责骂不算什么,最紧要的原因是他觉得——那个有着京城第一小倌馆之称的地方,其内的小倌们,还不及他本人一半好看。分明是他花了银子去看,反倒叫那些小倌们占了眼福,委实吃亏得紧。 “知道你是不便出门的,到时戴上幂篱就是了……乞巧节出去瞧热闹,再正常不过,便是被人认出来了,也不会有人瞎说什么的。”徐婉兮继续劝道。 张眉寿点了头,笑着道:“也好。” 她也有好些时日不曾出门了,祖母怕她闷坏,也说过让三妹陪着她出去走走的话。 见她答应,徐婉兮高兴不已:“那咱们可说定了!” 二人便转而说起其他事情来。 “房家的二姑娘,昨日也叫人给我送了信,说是今晚也要出来的。”徐婉兮道。 张眉寿笑了笑。 “你二人倒也投缘,日后不怕姑嫂间看不对眼了。” 工部侍郎家那位亲事一直没有着落的嫡出二姑娘,在半月前,已同徐永宁定了亲。 “说来说去,还是咱们俩够投缘呀。”徐婉兮笑着道:“你想想啊,你同刘家姐姐处得极好,这房二姑娘又是刘家姐姐的手帕交,我与她自然也是合得来的。” 张眉寿看着满眼笑意的好友,心中忽有些感慨。 上一世徐永宁声名狼藉,最后由万氏做主,娶了元棠,婉兮因此没少受磋磨。 这一回,定国公夫人健在,定国公府里一切都好,如今选的是房家的姑娘——房家虽非世家,底蕴与定国公府不能比,可却也是世代清流人家,且房大人正值壮年,已在工部侍郎这个位置上坐了多年,人品也周正可信…… 房二姑娘她也见过的,性子爽利却不鲁莽,日后应是个能立得住的。 867 找媳妇去了 喜上眉头正文卷867找媳妇去了而她此前听婉兮说,这门亲事徐二公子也是亲自点了头的,双方人家无不满意之处。 总而言之,是一桩极好的亲事。 “那徐二公子可要同去吗?”张眉寿笑着问。 房二姑娘特地给婉兮去信,未必没有想借机见一见未来夫婿的意思。 乞巧节嘛,光明正大地见一面,也没人会说什么。 “他本就是要去的。”徐婉兮道:“我们府里早前不是来了一家姓朱的客人么,父亲交待了,今晚要二哥带着那朱公子四处逛逛呢。” 听得‘朱公子’三字,张眉寿眼神微动了动。 上一世,婉兮大约便是在此时,对客居定国公府的朱希周萌生了情意的。 朱家此番入京,一则是为患有眼疾的朱老太太求医,二则是为了让已考取了举人功名的朱希周入京备考,借定国公府的人脉,寻有名的先生与大人从中指点。 朱老太爷与定国公乃是至交,定国公年轻时在江南遇到了水匪,是被朱老太爷救了一条命。 因有这等情分在,定国公府尤为热情,上一世哪怕朱老太爷夫妇离京之后,仍旧留了朱希周在定国公府长住,为其通关系寻名士,是以对方一住便是整整三年,直到会试结束。 说起来,定国公府待朱希周着实不薄。 可这份不薄,却成了日后他拿来言语刺伤婉兮的利器——‘当初若非是念在承了你们定国公府的恩情的份上,无法出口拒绝,我又岂会答应娶你过门!’ 而那时婉兮才知道,原来自认为的两情相悦,竟是对方口中的挟恩逼娶。 她家婉兮乃是堂堂定国公府嫡女,样貌品性皆是上乘,却被对方视作不得不娶的不合心意之人。 而这句‘不得不娶’,真乃恶心到了极致,以致于她每每想起,都恨不得将隔夜饭都呕个干干净净。 真不想娶,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自古以来议亲本就有成有不成,谁还能因此翻脸不成? 说白了,不过是沾了定国公府的光,娶了世家女,占尽便宜之后,却偏偏又放不下心底的那一点点‘被动’的不甘与所谓作祟的自尊罢了—— 是以,看出身过高的婉兮百般不顺眼,又因她不肯示弱的反击而愈发变本加厉的冷漠以待。 “蓁蓁,你怎么……突然有点不高兴的样子?” 徐婉兮捅了捅好友,不解地问。 说不高兴都是轻的,她方才甚至觉得自己从蓁蓁的眼神中看到了想要提刀砍人的冲动——这……一定是她的错觉吧? 张眉寿回过神来,眼睛微微一亮。 怎么样才能彻底斩断婉兮同那朱希周的孽缘,她这些时日想了许久,也做了些叫二人避免接触的小动作,却没能想出一个真正可行且一劳永逸的法子来。 但方才她突然想到了。 若婉兮能够早些定亲,寻得可托付的良人,那么依着婉兮的性子,定不会再生出其它心思来。 这法子虽笨了些,却胜在可用。 “这些时日听说定国公夫人在张罗你的亲事,你就没一个满意的吗?” 徐婉兮愣了愣:“怎突然问起这个了?” “今日不是乞巧节么,突然想到了——” 徐婉兮“哦”了一声,面色顿时有些不自在:“祖母挑的自然都是好的……只是我单看画像,便觉着没有眼缘。” 张眉寿略察觉到好友有些异样,不由顿时竖起防备:“当真只是没有眼缘?” “是啊……”徐婉兮笑了笑,伸手去摸茶盏。 张眉寿眉心剧跳。 自家孩子自己自是了解……这下意识地闪躲的模样分明是有事! 张眉寿当即将阿荔支了出去。 “婉兮,你同我说实话,你可是……有心上人了?” 便是她瞎胡揣测也好,左右她得弄清楚了才行。 “啊?心……心上人?!” 徐婉兮反倒被吓了一跳,不知想到了什么,竟陡然红了脸。 张眉寿见状更是暗暗倒吸一口冷气,一句“完了”险些就要脱口而出。 “莫不是那位朱公子吗?” 横竖没有旁人在,直接便直接了,冒昧就冒昧了——此时她揣着一颗老母亲担惊受怕的心,着实顾忌不了太多。 “蓁蓁……你说什么呢!” 徐婉兮满眼惊诧地道:“我统共也只见过他几面而已……怎么谈得上……你便是猜,又怎能猜到他头上去?” 见她吃惊的神情不似作伪,张眉寿一颗心略放下了些。 旋即,狐疑地看着好友:“那你说,我该猜到谁头上去?” 即便是其他人,她也得擦亮了眼睛把把关才行。 “自然是谁也不能乱猜的……”徐婉兮忙去吃茶。 她倒也不是有了心事而刻意瞒着蓁蓁—— 只是……她也是一团糟,方才听得蓁蓁说什么‘心上人’,她简直觉得心口处突地炸开了一道惊雷,就差没把她炸得魂飞魄散了——苍天可鉴,她以往可压根儿没往那上头想过呢……! 见她嘴巴严实,张眉寿也未再一味强撬。 谁都有自己不能说出口的秘密,她即便是打着关心的旗号,也不好过分勉强强逼——总之只要不是朱希周那厮,她便放心多了。 她这厢宽心许多,徐婉兮一颗心却莫名紧紧绷起,久久不得平复。 …… 天色将暗。 养心殿内,昭丰帝听着宫人禀来的话,眉头紧皱着。 “太子出宫去了?” 在今日,乞巧节? 宫人应了声“是”。 昭丰帝不由气结。 他这些时日被那臭小子那日的提议搅得心神不宁,这臭小子倒好,竟赶在乞巧节出宫溜达出去了!——怪不得近日来处理起政事愈发勤快,合着是给自己攒假呢? 要不是看在这没出息的小子定是见未来媳妇去了,他一准儿要将人逮回来不可! 至于为何气恼多日也不曾禁太子的足—— 呵呵,若他找不出一个像样的理由来,只怕他前脚刚说罢禁足太子的口谕,后脚就得有无数官员来养心殿唾沫横飞,替太子鸣不平了! 更何况,禁了太子的足,那些政事要谁来处理?难道要他这个皇帝来? 昭丰帝生气却又理智地想着。 “陛下,要不然老奴陪着您去太后宫中坐坐?” 见皇帝陛下走坐不宁的模样,刘福轻声提醒道。 “得了吧!”心烦意乱的昭丰帝当即拂袖。 母后今日召了张老太太入宫说话,只怕这会子还没放人离去呢——再者说,乞巧节他去母后那里干什么,陪着母后一起缅怀先皇吗 “陪朕出宫走走!” 思虑再三之后,昭丰帝忽然开口吩咐道。 868 她家的 喜上眉头正文卷868她家的刘福惊了惊。 “陛下要出宫?” 说句要被杀头的话,这些年来,陛下虽是昏头了些,但从不耽于玩乐,皆是在醉心于修仙之事而已。是以,除了祭祀祈福等必须要出宫的事宜之外,倒还从来不曾去宫外走动过—— 昭丰帝斜睨向大太监:“怎么?太子能出宫,朕凭什么不行?” 刘福笑了笑。 合着陛下这是心中不平衡,跟殿下较上劲了啊…… “自然是没有不行的道理。只是陛下要出宫的话,需要准备的事宜颇多,还得寻了适当的由头,今晚怕是来不及的……” “谁说要大张旗鼓的出去了?朕就是想出去散散心透透气而已!” 再憋在这养心殿里,他只怕就要将自己给为难病了。 刘福意外且了然了。 原来陛下是要微服出宫啊。 身为大太监,面对皇上的吩咐,自是无有不从的,况且陛下在不在宫中……咳,好像也没有太大不同。 刘福立即退去安排了此事,另又命人去锦衣卫所传了话。 待返回殿内之时,得见已更了衣的皇帝陛下,刘福不由默了默。 旁人那是微服,可他家陛下却直接换了一身道服……这出了宫就能直接给人看风水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 护城河畔,灯火通明,熙来攘往,正是热闹的时候。 河畔两侧摆有贩卖各式各样荷灯及小物件儿的小摊,亦有卖糖葫芦或拨浪鼓的小贩穿梭于人群中,卖力的吆喝声同四下的说笑声混作一团。 年轻的男女,在这样的日子里,光明正大地瞧一眼心上人,或是隐晦地表露心迹是常有的事情。 姑娘家若瞧见了中意的男子,亦可主动送去香囊。若是收到对方的回赠,便可视作为两情相悦之意。 是以,张眉寿一行人才堪堪逛了半圈儿不到,苍鹿收到的香囊便已是无数了。 锦衣卫千户苍大人家的独子眼睛复明之事,在城中早已传开了,原本就有着京中第一俊美小郎君之称、只唯独生来眼盲是个遗憾的苍家公子——如今这份缺憾得以弥补完整,一时间便不知成了多少小娘子的梦中人。 原本倒也有想另送他人的,可无奈见罢了苍家公子,再瞧其他公子,竟觉得风头大减,手里头的香囊不知怎地就有些送不出去了——仿佛一旦送了别人,就显得自己眼光不济似得。 是以,苍鹿途经之处,小娘子们个个面红耳赤,跃跃欲试,一干公子们的眼神却不大友好。 而作为陪在好友身侧的王守仁,心中滋味更是一言难尽。 若非今日之事,他倒不知京中女子竟是这般地肤浅—— 他自认长相颇佳,又负有才名在身,可如今手中只握有一只香囊而已。 且更叫人觉得悲凉的是,只有他自己清楚这只香囊的真正来路——那是一位没能挤到阿鹿跟前的小娘子,托他从中转交的。 但这好歹能维持点尊严的东西,他也没交给阿鹿就是了。 而此时,前方的路忽然变得拥挤难行。 一群姑娘家不知因何慢下了脚步,在原处磨磨蹭蹭着不肯往前走,交头接耳地低声说着话。 “那位公子生得可真好看……但瞧着眼生的紧,不知是哪家的公子?” “衣着气态也是颇佳呢……” 王守仁听着这番话,不由动了动眉毛。 苍家公子此时可就在他旁边呢,这些小娘子们竟还腾得出心思来去看其他公子? 只是看归看,敢有勇气上前送东西的却是没有。 只因这位公子与看起来风**致的苍家公子不同,身上似带有一股浑然天成的清贵之气,恍若谪仙落入凡尘一般,俊则俊矣,却叫人没由来地生出自觉渺小之感来,轻易不敢靠近。 然而愈是如此,愈是使得许多小娘子们心跳加快。 一名粉衫姑娘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红着脸上了前。 然而还未能近得了那少年身前,少年身侧的年轻人已伸手将她拦下,冷声道:“我家公子已有亲事在身,望自重些。” 他气势冷冽逼人,好似下一瞬便要拔刀一般,粉衫姑娘吓得直是后退两步。匆匆福身一礼,一张脸红得要滴出血来,转头就跑回了人群中。 其他姑娘见状也纷纷歇了心思。 订了亲的公子再好看,却总归是别人家的了,再上前搅扰可是会坏了自己名声的。 咿,这位公子身后的那位,长得倒也颇好—— 只不过年纪看起来大了些,想来孩子都该会跑了吧? 姑娘们说着话三三两两地散开了。 “蓁蓁快瞧,是你家的——” 扮作了男装的徐婉兮拿手中的折扇轻轻捅了捅身边的张眉寿,讶然地说道。 外罩一件淡青色罗衫的张眉寿头上戴着幂篱,此时隔着轻纱望着那朝她走来的少年,亦有几分意外。 然意外过后,便忍不住弯了弯眼睛。 确实是她家的。 待看清了来人,王守仁几人忙迎上前,向祝又樘拱手作礼:“公子。” 祝又樘微一颔首。 “谢大人也来了——” 王守仁瞧见了走上前的谢迁,几人相互打了招呼。 徐婉兮万没想到在此处会瞧见这位谢世叔,待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袍,莫名就有些不自在。 偏偏谢迁瞧见了她,满眼笑意地缓声道:“原来是徐——贤侄啊。” 徐婉兮闻言一瞪眼,却忍着没吭声。 “公子,我同阿鹿去前头买些吃食过来。”王守仁适时地说道。 他可不会蠢到以为日理万机的殿下今晚出宫会是为了见他们—— 得了祝又樘点头之后,二人带着小厮就钻进了人群里。 徐婉兮干咳了一声,正觉得自己站在蓁蓁旁边有些碍眼之时,忽听得一道轻松适意的声音提议道:“那边有猜灯谜的,贤侄随我去瞧瞧如何?” 此情此景,徐婉兮自认没有拒绝的道理,唯有勉为其难地点头应了。 二人并肩朝着猜灯谜的摊子走去,同样扮作小厮的莲姑和谢迁带来的小厮不远不近地跟着。 不远处,朱希周瞧见这一幕,有些不赞同地皱了眉。 “徐兄还不使人将徐二姑娘请回来吗?” 869 殿下的礼物 喜上眉头正文卷869殿下的礼物扮作男子出门已是颇为不妥,如今又与男子走得这般近,着实叫人有些看不过眼了。 他此前倒不曾想到,定国公府的家教竟这般松懈。 毕竟徐二姑娘性情虽过于活泼了些,可平日里见了他,一贯也是极守礼的模样,连话都不曾多说,怎么今日竟接连做出这般出格之事? 想到幼时那坐在池塘边小姑娘落寞安静叫人心疼的背影,他直是觉得如今的人与他记忆中的那个人完全不同了。 他在心底失望地叹了口气。 一旁的徐永宁不以为意地笑着道:“不打紧,那不是什么外人,是常来我们府上的谢大人——算是半个长辈呢。” 咳,且房家姑娘就在前头的桥边等着他去说话呢,他总不好叫人久等,因此眼下确也没工夫会管妹妹,有谢大人帮忙看着,他反倒放心。 毕竟谢大人有时虽说话生硬不留情面了些,但人却是靠得住的。 朱希周闻言抿了抿唇,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这位谢大人他自然也是见过的,年纪轻轻便得中状元,称得上是读书人的楷模。 可几番表面言语交谈,他却对性情过分随意、言辞时常有些犀利的此人不甚喜欢——而这种不喜,眼下更甚几分。 见二人已经猜起了灯谜,他心中滋味难辨,干脆不再多看。 目光转动间,他看到了那道月白色的少年身影,和那浅青色的少女渐渐走远。 “徐兄,不知方才那一位是哪家的公子?” 方才瞧着,是与谢迁同行的。 王家公子等人与之似乎也十分熟悉,并且隐隐透出几分异样的敬重来。 然他却是不曾见过的。 “那位啊……”徐永宁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道:“那位可不是寻常的公子,而是当今太子殿下。” 说起来,往前他不知太子殿下身份之时,可是强行与之称兄道弟来着—— 朱希周略微吃了一惊,却也很快恍然了。 怪不得与那位张姑娘走在一处—— 见他眼神不离二人背影,徐永宁不由叹了一声,道:“怎么样?殿下同张家妹妹十分般配吧?” 大靖上下,无不将这桩亲事称作天定的良缘。 因此,他那份未来得及开花结果的情愫熄灭之后,虽有些伤怀,却并无半点遗憾与不甘。 待到现下,他也已有亲事在身,且那是一位值得他认真对待的好姑娘——如今再看张家妹妹与殿下,他心中便只剩下了祝福。 朱希周微微扯了扯嘴角,没有说话。 般配么? 单从外貌上来看,确实是般配的。 可先前在苏州去求见骆先生时,这位张姑娘仗着投机取巧赢了他,且在骆先生面前好言讨好,转脸面对他时却又装作素不相识,生怕他出言请她帮忙一般毫无礼数的模样……着实叫他不敢恭维。 他突然想到,徐二姑娘如今扮作男子出行,十之八九应是受了这位张姑娘的影响。 而这样的人做了大靖的太子妃,也不知日后这位太子殿下的后宫究竟能否有清静之时了。 “朱贤弟可要上去说说话?”徐永宁问道。 他好歹与殿下也是相识多年了,从中引见这点面子还是有的。 朱希周闻言犹豫了一瞬。 当今太子贤名远播,才德兼备,他在苏州也多有耳闻。 “多谢徐兄好意。只是今日张姑娘也在,着实多有不便,来日有机会再见吧。” 徐永宁想了想也是,笑了道:“倒是我疏忽了。” 今日可是乞巧节呢,他们是不好贸然上前打搅的。 并不是他这般想法的朱希周继续往前走去。 清羽寻了只画舫过来,张眉寿随着祝又樘入了画舫内,适才摘下幂篱。 “殿下竟还有空出宫,我原本想着少说也得有一两月见不着殿下的。”张眉寿边坐下边说道。 “猜到你会出门走动,怕你瞧着别人出双入对,心中觉得失落。”祝又樘道:“父皇倒也宽容,不曾拘着我。” “我有什么可失落的呀。”张眉寿忍不住笑了一声。 旋即问:“皇上如今可有松口的迹象吗?” “父皇的心思一向难测,但也不着急。”少年语气随意,恰显得运筹帷幄:“总归白家公子眼下没有危险——” 如今父皇举棋不定,实则也是好事。 正好再消磨消磨继晓的耐心。 人一旦没了耐心,便要开始着急了。 如此说不定在收网之时,还能更省力一些。 张眉寿听懂了他的意思,不由点了头。 总归那些线索还在搜集着,如今皇上这边,只要稳得住便好。 “顺便给你带了东西过来。”祝又樘将清羽方才送到船舱里的一只宽大的匣子推到她面前。 张眉寿有些意外。 “殿下还给我备了礼物?” “算不得什么礼物,只是总归是过节,总不能空手来见你。”祝又樘笑着说道。 平日里他得了什么好东西,或是有她喜欢的,都会叫人拿给她,这是一种下意识的习惯。 而他的东西历来也是她的,是以从不曾觉得什么东西能称得上礼物二字。 “不知是何物?” 张眉寿边去拆看,边问道。 “一些西域进贡来的香料。” “西域的香料?”张眉寿不禁看了他一眼。 她历来是不喜欢那些名贵香料的,只他身上的龙涎香还能闻一闻——以往惯用的香,便是冬日里扫了梅花枝头的雪配着寒兰香,味道极淡,且多半还是为了摆弄着玩儿。 他在别院里种了那些梅树,不该不知晓才对。 这般想着,手下已将那匣子打开了来。 登时间,便有浓烈的香气传入鼻间。 只是此香气非彼香气—— “做饭用的香料?”张眉寿一愣之后,不禁哈哈笑出了声。 谁家过乞巧节竟送姑娘家这个的? “这些香料是西域独有的,前些时日御膳房用了些,我觉得尚可。又想着你这数月来胃口都不大好,便叫人取了些。” 眼见着小姑娘这段时日迟迟长不上几两肉,他难免有些着急。 至于乞巧节送这样的东西与风花雪月是否全然格格不入,他觉着并不重要。 好歹蓁蓁也真切地笑了,而能逗她笑的礼物在这世间本不好寻,虽然他有些另辟蹊径了。 870 老男人的心声 喜上眉头正文卷870老男人的心声这礼物我极喜欢。”张眉寿笑着说道:“这两日正同三妹学做吃食呢,正好能用得上。” 而三妹今日身体忽有些不适,倒没出来凑热闹。 “可我没想到殿下会出宫,倒是不曾给殿下备礼物。”张眉寿边将匣子合上边说道。 祝又樘望着她,一本正经地道:“此番相见,见你笑了多次,已是最合我心意的礼物了。” 见着她笑,仿佛一切疲惫都烟消云散了。 “我日日都笑的,如此说来你岂不赚大发了?”张眉寿笑着起身,朝他递去一只手,眼睛亮亮地道:“殿下,咱们出去放河灯吧。” 方才婉兮买了许多,给了阿荔两只。 “好。” 祝又樘笑着握住那只伸到自己面前纤细玉手。 二人离了船舱,弯身将河灯放入水中。 河面上飘着星星点点的河灯,随着水波缓缓漂浮着,犹如满载星子的夜幕倒映在了水面之上。 王守仁几人没走多远,便被清羽追上了。 清羽朝着王守仁一拱手,道:“公子请王公子去船上抚琴。” 王守仁听得一愣。 “画舫上不是有奏琴唱曲儿的姑娘么?” 清羽面无表情地道:“那姑娘身上熏香气太重,公子怕张姑娘闻不惯,便将人请下船了。” 王守仁脸色古怪地看向河面上一只只灯笼高悬的精美画舫。 画舫上时有悠扬乐曲声飘来,还能看到身形姣好的女子在船头翩然起舞。 所以……他一个男子混进去算怎么回事啊? 到时真的不会惹来那些琴娘舞娘们侧目吗? 然殿下之命,没有不从的道理。 王守仁暗暗咬了咬牙,拉着苍鹿一同上了画舫。 猜灯谜的摊子前,摊子的老板正朝着谢迁频频拱手:“公子真是出手不凡,竟接连解了三道灯谜,这其中两道,三年来可是从未有人解开过。这些花灯,皆是公子的了——” 谢迁笑着朝对方还礼:“谬赞了。” 徐婉兮看着被送到跟前的精致花灯,面上的欣喜之色遮掩不住。 这个灯谜摊子,上元节时也是出过摊的,只是那时她是跟着二哥一同过来的,因此根本没能如愿拿到喜欢的花灯。 可这谢大人此时轻轻松松便猜到了最难的三道灯谜! 听着耳边的诸多称赞声,徐婉兮面上不觉也沾了些与有荣焉的神情。 她下意识地去看身边那高她许多的男子,只见对方神态如常,眼底挂着浅浅笑意,侧脸轮廓在花灯的映照下显得愈发深刻英朗。 她莫名有些失神。 而此时,谢迁转过了头来,垂眼看向了她。 徐婉兮提着花灯的手蓦地一紧,像是做错了事情被当场发现的孩子一般,当即红透了脸。 好在四下花灯色彩绚烂,倒给她打了掩护。 “够了吗?”对方含笑问她。 ……莫非是在问自己看够了吗? 徐婉兮听得大为羞赧,慌慌张张移开视线。 谢迁见状眼神微闪,笑了一声道:“我是问你这些花灯可够了?” 这丫头的脑袋是想什么呢? “……” 徐婉兮赫然瞪大眼睛。 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小姑娘背对着身边人,自恨般咬了咬牙,而后才点了点头。 “那走吧。” 谢迁笑着负手转了身。 徐婉兮压下心底异样,将手中花灯递与莲姑两只,自己手中只留了最喜欢的那只。 她与谢迁穿过人流,来到了河畔几株柳树下放河灯。 “谢世叔饮酒了?” 将河灯放入水中,徐婉兮拿随口问起的语气问道。 她一早便嗅到此人身上的淡淡酒香了。 “嗯,出门前吃了几杯。” 今日他本不知殿下出宫,正在家中饮酒时,才临时得了消息。 至于为何会跟着殿下一道来此——谁叫殿下如今出宫不易,他要说正事,便只能钻一钻殿下来见张姑娘的路上这点儿闲空了。 “谢世叔有心事?” 见他在一旁的巨石上坐了下去,徐婉兮问:“书上说,每逢佳节倍思亲,谢世叔在乞巧节饮酒,莫不是觉得孤身一人太过寂寥了些?” 谢迁听得笑了一声。 “若非今晚出门,我倒不记得今日是乞巧节。” 徐婉兮拿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竟是不解风情到这般地步吗? 但心中的好奇不禁愈发深重了些。 她是一个藏不住话的人,此时左右没有旁人在,忍不住就道:“谢世叔,我能冒昧地问你一个问题吗?” 谢迁饶有兴致地看向她:“那便说来我听听究竟有多冒昧——” 徐婉兮在心中微微皱眉。 怎觉得这人行事说话愈发没个正形? 可若细说,却又叫人挑不出真正的错处来……总之是没个长辈的样子就是了。 但她也不是打退堂鼓的人,那到了嘴边的话没有犹豫地问了出来:“谢世叔为何不愿娶妻呢?” “麻烦又无趣,娶来不过是两厢耽误而已。”谢迁答得没有犹豫。 “哦……”徐婉兮点了头:“倒也有道理。” 原来这才是这老男人的心声吗? 而不是外头那些传言,说什么断袖之癖,隐疾之疑的…… 见小姑娘面上是赞同之色,谢迁动了动眉毛,道:“小丫头可别学我,这非是什么好事情——” “怎么就不是好事了呢?若寻不到真正相投之人,不嫁人也是使得的。” 这样的话,蓁蓁此前也是说过的。 她觉得很在理。 是以方才听到他这般讲,并不曾觉得他的想法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反而是理解与赞同。 谢迁眼中的笑意更真切了几分。 倒是个能与他说得到一块儿的。 确也是个有趣的小丫头……若换作了其他人,大致是要将他当作怪人来看待的。 “你如今正是议亲的年纪,若是听了我这话,再耽搁了终身大事,回头定国公府只怕是要找我算账的。” “……”听他又是一副长辈的语气,徐婉兮站在原处负着手,撇了撇嘴,没再说话。 谢迁笑着看向她。 扮作男子墨发半束的小姑娘显得尤为干净利落,侧颜娇俏灵动,衬得身后满悬彩灯的喧哗闹市都黯然失色许多。 谢迁一时看得愣住。 871 没朕什么事 他忽然觉得,眼前这小丫头似乎哪里变得不同了。 不,似乎不是眼前的,而是他眼中的—— 思维向来清晰的谢大人敏锐地察觉到,小姑娘还是那个爽快有趣的小姑娘,应是……自己的眼睛变得不同了。 莫不是吃酒的缘故吗? 而早有察觉的徐婉兮忽地转过脸,一双杏眼微瞪。 谢迁险些被骇了一跳。 偏那小姑娘言辞直接:“怎么,谢世叔还没看够吗?” 莫不是觉得她说宁可不嫁人,觉得她古怪吗? 凭什么他可以不娶,她却不能不嫁? 谢迁以轻咳掩饰失态。 “方才有些走神了。” 但是,倒还真觉得没看够—— 谢大人在心底笑着轻道了一句,面上则无异样地转回了头,重新将视线投向了河面。 莫名地,心情就比来时好了许多。 今日他本是有些心事在的,父亲来了信……除了隐晦地指责他不知亲近家人之外,又在催促他尽早定下亲事,甚至自作主张地决定了下个月便动身入京,据说已经替他物色好了一门好亲事。 这些自然不必放在心上,总归他都有法子应对。 然父亲还在信中卖力地夸赞了继母一番,大意皆是在说他不该如此狭隘。 可他怎么能不狭隘呢—— 那些旧事,他是一直记着的。 但到底也都是旧事了。 眼前的一切,都是极好的。 他甚至突然觉得,有个人陪在身边,也并非全是麻烦——当然……也不能是随随便便一个人。 “可真好看啊……”他声音低低地,笑着感慨了一句。 徐婉兮听得脸颊微热。 这……是在夸她吗? 但见他视线凝在河面的无数河灯之上,不禁又想——大抵说的是河灯吧。 不过……即便是说她好看,也没什么稀奇的,毕竟她可是与蓁蓁并列京城第一貌美小娘子的徐婉兮来着。 这般想着,面色又重新恢复了从容自若。 而此时,头顶上方忽然传来一声巨响—— “轰!” 一朵绚烂的烟花在夜空中绽放。 那转瞬即逝的璀璨还未来得及涅灭,紧接着又有第二朵相继绽开。 “谢世叔,你快看!” 姑娘家甚少有不喜欢看烟花的,徐婉兮惊喜无比。 往年的乞巧节,也没见此处放过烟花呀! 谢迁笑着看她一眼,遂也抬眼望去。 二人一坐一立,共同赏看着漫天流光。 对面河畔,坐在茶水摊子前歇脚、一身道士打扮的昭丰帝暗骂一声:“太子这败家玩意儿!” 看来是他平日里给的零花银子太多了! 为了配合皇上出行,同样穿一身道服的刘福低声提醒道:“道爷,这是在外头,可不好直呼太子,会叫人察觉到异样的……” 至于为何他也扮作了同陛下‘同起同坐’的道士……哎,他倒想扮成道童来着,可这张老脸不允许啊。 昭丰帝愤愤地吃了口茶,旋即又皱眉吐掉。 这当真不是草屑而是茶叶? 察觉到四周众人异样的目光,刘福暗暗擦了把冷汗。 看来论起出宫在外如何掩饰身份这一块儿陛下得向殿下取取经才行啊…… 众人的目光并未在那一行可疑的‘道士’身上停留太久,毕竟当今圣上重用方士,城中却常见的便是道士和尚。更甚者有些根本是临时改做了道士的,举动奇怪些也没什么。 “这烟花真他娘的好看。” 邻桌一名汉子粗暴简单地形容着对烟花的欣赏之意。 “是啊……”有人附和着道:“说起来,近年来咱们大靖也算是风调雨顺……” 比起许多隐藏在繁荣之下的隐患与危险,及那些远在京城之外底层百姓的艰辛,身在京城的他们所见到的只是一派国泰民安之象。 于是便认定为普天之下皆是如此。 昭丰帝满意地听着。 有人起了头,坐着的其他茶客也就随之开了口。 “说来,便是去年泰山地动之事,也是转险为安……当今太子殿下乃真龙降世,咱们大靖的好日子往后多着呢!” 昭丰帝听着这话,亦是心中舒适。 总归是自家儿子,自己选的太子,能得到百姓认可,他也十分欣慰。 至于不满于太子的美名盖过自己? 一心想着尽早让位的昭丰帝表示此种心思根本是不存在的。 “更何况,还有大国师在呢!若非先前大国师自愿闭关三年,为大靖祈福,大靖何来这一连许多年的昌盛安定?” 昭丰帝眼皮动了动。 百姓们还在往下说,语气中的仰慕敬重甚至要比方才谈及太子之时更浓两分。 且隐隐还掺杂着一种似在膜拜神灵一般的感激与笃信。 “说起来大国师真乃神人下凡啊……” “没错,有大国师在,定可保咱们大靖国泰民安!” 昭丰帝的心情渐渐起了变化。 他听了这么一圈儿,就没听到一位百姓提到他这个皇帝的。 根本就没朕什么事儿啊。 可这些百姓竟也不动动脑子想想,若非他重用贤臣,选了个好太子,大靖能有今时今日的繁荣吗? 即便是大国师,那也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夸人的时候就不能也夸夸他? 可话说回来,国师在民间的威望竟是这般地高吗? 他不是没听陆塬提起过百姓对国师的景仰之重,可亲耳听闻,却又是截然不同的感觉了。 见皇上隐隐变了脸色,刘福不敢再多听那些百姓们的议论之言。 此时,一名身穿灰色僧袍的和尚走了过来。 “来一壶茶水。” 胖和尚在昭丰帝旁边的空桌前落座。 昭丰帝多瞅了对方几眼。 没其它原因,只是同为修行之人,免不了就想多瞧瞧,若对方是个高人,没准儿还能交流交流心得呢。 那和尚随意地坐了下来,随手就将手中的佛珠拍在了桌上。 昭丰帝定睛一瞧那串佛珠,顿时神情一变。 嚯! 还真叫他给遇着了! 若他没有看错的话,那串佛珠并非寻常木珠骨珠或玉珠,而是由一粒粒沙石打磨而成的—— 本该粗糙的沙石早已没了棱角,在僧人日积月累的捻动下变得光滑浑圆。 昭丰帝眼睛发亮,招手示意刘福附耳过来。 “……” 得了交待的刘福上了前去。 872 心结 喜上眉头正文卷872心结“敢问这位师父……可是无名大师吗?”刘福语气客气地低声询问。 对方看了他一眼,没点头也没摇头:“阁下可是有事?” 他没念佛号,语气里也无出家人常见的慈悲谦逊,乍一听只像是个寻常人而已。 “我家老爷,想请大师一叙。”刘福看了一眼昭丰帝的方向,笑着说道。 “老爷?” 胖和尚目光扫向昭丰帝,只见那身穿宽大道服,气质矜贵的中年男人正面含微笑地看着他,此时还冲着他双手合十行了个佛礼,倒是极有礼的模样。 “先等贫僧吃完茶吧。” 胖和尚收回视线,灌了口茶水说道。 “……”刘福犹豫了一下,到底是笑着点了头道:“这是自然,大师请便。” 说着,就要去摸腰间的钱袋子。 然那低头喝茶的和尚却似多长了一只眼似得,头也不抬地道:“贫僧吃茶,不劳阁下破费。” 刘福动作一滞,笑着应了声“是”。 见对方隐隐透露出一种高人气息,昭丰帝的眼睛更亮了些。 和尚将整整一壶茶水喝尽,方才起身道:“结账。” 说话间,已从怀里掏出了三文钱出来,拍在了桌上。 “大师,是五文钱……您这还少了两文呢。”伙计笑着提醒道。 胖和尚一瞪眼:“以往不都是三文?” 伙计仍旧笑着:“自打从去年年底便不是这价儿了,且今日这茶叶可是今年的新茶呢——想来您得有段时日不曾光顾过小摊儿了吧?” “什么新茶旧茶,解渴罢了……” 胖和尚笑叹了一声,又重新将手伸进僧袍中摸索一番。 可摸索了好一会儿,都不曾再摸索出一只铜板来。 在伙计的注视下,唯有轻咳了一声道:“我那徒弟便在附近,我去叫他使人捎来可好?” 听多了这等说辞的茶摊伙计下意识地就要摇头,然刘福已快一步塞了一块儿碎银到他手里。 “大师,咱们不妨借一步说话吧。” 昭丰帝也已站起身来,看着那胖和尚,语气十分客气。 “今日这茶,阁下既是请了半壶——那就走吧。” 胖和尚说罢,自顾转了身。 “不知大师方才口中的徒弟,是何许人?”路上,刘福谨慎地试探着。 “是那小时雍坊中王大人之子,王守仁。”胖和尚不做隐瞒。 刘福同自家陛下交换了一记眼神,一颗心定了下来,笑着随口问道:“既是王家公子,这般名讳,大师方才为何不曾明言?若是道明此事,料想那茶摊伙计必也不会再为难大师——” 昭丰帝在一旁笑了笑。 低调不张扬,要么怎么能说是高人风范呢?——就如他今日微服出宫一般。 然他这句夸赞刚在心底落音,就听那胖和尚讲道:“贫僧刚要说呢,岂料阁下动作快了些。” 昭丰帝唇边笑意微滞,旋即愈浓了些。 随性不拘泥俗理,嗯……亦是另一种不可多见的坦然磊落。 高人,高人啊。 “想来这便是我与大师的机缘所在了。” 昭丰帝笑着讲道,边慢下了脚步。 前方是一处供行人歇脚的凉亭。 此时四处正是热闹之际,然凉亭之内却空无一人,便是一路走来,也不曾见到其他行人。 几人入得亭内,昭丰帝的诚意做得很足,让那胖和尚先坐,自己才跟着坐下。 “不知阁下请贫僧来此,究竟是为何事?” “您的大名,弟子早有听闻,今日得见,实是弟子之幸。” 刘福眉毛抖了抖——这就以弟子自称上了?陛下该不会要拜师吧! 好在昭丰帝接下来的话并未提及拜师之言,弟子之称似乎只为显得谦逊些罢了。 “恰逢弟子近来怀有心结在,本欲出来散一散心,岂料恰就遇见了大师,这不是机缘又是什么呢?” 胖和尚笑了笑。 “你说是,那便是吧。” 昭丰帝也笑了笑,道:“弟子冒昧想请大师帮着解一解这心结。” “不妨说来听听。” “有件事情,弟子不知该如何决策。”昭丰帝看向亭外竹林,微微叹了口气道:“近来甚至因此夜不能寐,闭眼尽是梦魇。” 他梦到了那些白家人。 尤其是白侍郎……满身是血地问他,为何要残杀他白家满门,为何不信他白家世代忠心耿耿,竟轻易遭了奸人挑拨。 胖和尚笑着道:“阁下面相不凡,想来自有神物相护,阴邪之物应无法近身。若谈梦魇,多半只是心结使然罢了。” 昭丰帝眼神微变。 神物护体? 所指莫非是龙气吗? 思及此,他对面前之人愈发看重了几分。 昭丰帝张口,还欲再说时,却见那和尚抬手阻止了他开口,在前头问道:“阁下不妨先好好想想,究竟是想让贫僧帮着解开心结,还是想让贫僧助你辟邪呢?若是辟邪,大可不必多言了,阁下周身,无邪气可辟。” 昭丰帝沉默了片刻。 “自然是解心结。” “阁下自己可有解除之法?”和尚望着他,一双始终含着笑意的眼睛似能洞悉一切。 昭丰帝只觉心中想法无所遁形,遂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若论解法,自是有的……可到底不是那么好做的。一旦做了,怕会引来无数麻烦不提,而弟子虽悟道多年,却到底尚是凡人之身,许多杂念尚且无法摒弃干净。也正因此,才会迟迟拿不定主意。” 胖和尚笑道:“为何要摒弃杂念呢?杂念之中,亦有善念在。” 昭丰帝听得一愣。 不由问:“不能摒弃杂念,焉能看破红尘?” “真正需要看破的红尘,乃是妄想。妄想里来,妄想里去,处处以妄想来支配生活,六根烦恼,滚来滚去……便是滚滚红尘了。”胖和尚道。 昭丰帝似懂非懂。 “那何为妄想呢?” 他一心想要成仙,莫非正是妄想不成? 一面想祛除心结,一面又不愿面对过错,难道也是妄想? “盲目追逐,便为妄想。事事随缘,方是正道。”胖和尚似看破了他的心思一般,笑笑道:“看来阁下大致已经悟了,有此悟性,何谈不能随缘呢?” 昭丰帝怔了怔。 大师夸他有悟性? “那依大师看,弟子是否有成仙的资质?” 刘福在旁神情复杂。 方才不是还在满含禅意地谈心结么,这话题怎么忽然就偏了呢? 873 定亲大典 喜上眉头正文卷873定亲大典“万事随缘,便皆有可能。”和尚好似又将话题拉了回来。 “随缘……”昭丰帝细品了品这两个字,微微皱眉道:“任由事态发展,难道便是长久之道吗?” 若真能万事随缘,天地间岂还有章法可言呢? 一切只怕都会脱离掌控吧。 “此言差矣,随缘非是什么都不做,更不是给烦恼让路,逃避现实。而是无愧于心,与生活化干戈为玉帛的智慧。” 昭丰帝细细地思索着。 无愧于心—— 化干戈为玉帛…… “今日言尽于此,愿阁下早日解除心结。” 胖和尚起了身来,念了句“我佛慈悲”,便要转身离去。 “大师且慢!” 昭丰帝忙站起身将人喊住。 “不知大师如今可还愿意收徒吗?弟子自认确实悟性尚可,若大师肯收弟子为徒,弟子必当尽心敬奉师父,愿助师父早日成佛……” 刘福听得瞪大眼睛。 满脑子只想成仙的陛下竟还真动了这拜师的心思! 陛下啊,您可曾想过若拜了这无名大师为师,来日见着王家公子,那可是要称上一声师兄的! 无名大师笑着摇了头。 “你我虽有些机缘,却并非师徒之缘。” 刘福悄悄松了口气。 昭丰帝虽是失落,却也点了头。 此等事确实勉强不得。 只又问道:“来日若想再同大师论佛法,不知要到何处去寻大师?” “随缘便可。” 昭丰帝闻言不免有些遗憾。 今日同其一谈,他蓦然觉得心中开阔了太多—— 他此前曾命人多方打听过这位无名大师的下落,然此人行踪不定,他亦不好强请。 无欲无求,万事随缘……或许这才是真正的高人吧。 不觉间,昭丰帝潜意识里将无名和尚同继晓做了一番对比。 思及此,一句话就脱口而出:“大师慧眼,当知国师继晓如今名望极高,得百姓景仰——其所做作为,在大师眼中,不知可称得上是正道大义?” 实则,继晓为人究竟如何,他并不在意。 他只是方才忽然想到,若对方所行都非大道,成仙之日遥遥无期,他还怎么指望对方能带带他? 胖和尚已下了石阶而去,此时头也不回地道:“此乃贫僧同门师弟,不宜过多评价。而其是好是坏,贫僧说了,一面之缘之下,陛下也未必肯信,只是徒增纠结罢了……” 昭丰帝神情大变。 国师竟是无名大师的同门师弟?! 且对方竟已看破了他的身份吗? 震惊过后,昭丰帝忙追出了凉亭而去,却见前方小径空空如也,四处已不见了那胖和尚的身影。 昭丰帝站在原处,叹了口气。 他话还没问完呢。 “陛下可要再四处走走吗?”好一会儿,刘福适才轻声询问道。 却听昭丰帝道:“回宫吧,朕困了。” 刘福:“……” 困得这么突然的吗? 昭丰帝确实是困了。 连日来的梦魇叫他无法安睡,此时心中大致有了决定,突然觉得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 只是,决定归决定,最终具体要怎么做,他还需要再考虑考虑。 而太子定亲的吉日也快要到了,大典当前,原本就不宜生出风波来。 就等太子定亲之后吧。 …… 中秋后,八月十六,金桂飘香之时,便到了太子定亲的时候。 这一日,城中热闹非凡。 刚回到京中没几日的宋氏忙得脚不沾地。 太子定亲大典,一应事宜皆由朝廷和礼部在操持着,准备了大半年,一切都早已安排得极妥当。而定亲同繁琐的大婚又大有不同,身为太子妃娘家的张家实则根本没有什么好忙活的—— 宋氏之所以这般忙碌,是因上门道贺的客人着实太多,而她性子要强,为了力求事事不出错,不叫人瞧了笑话去,桩桩件件皆是亲自安排,再三叮嘱下人。 相较之下,穿戴精致坐在厅内听着那些女眷们的恭维之言、面上挂着得体笑意的张老太太,就轻松且养生太多了。 张眉寿院子里,也十分热闹。 徐婉兮,苍芸,刘清锦与秦家姑娘等人都在,一早过来的张眉娴也笑着坐在一旁听她们说话。 秦云尚笑着讲道:“又不是正正经经儿上门的客人,只是来沾沾喜气罢了,真同那些太太们坐在一处用饭,我反倒要不自在呢。” “是啊,我也不想凑那份热闹,晚些再来寻你说话。”徐婉兮跟着道。 ——待到了午间,心知张家正是忙碌之时,几个女孩子都谢绝了张眉寿将人留下用午食的提议,先后各自回了府。 而张眉娴今日是同齐章一同过来的,少不得要留下,因此未着急离开愉院。 屋内没了其他人,姐妹二人才得以说了会儿家常话。 说到后头,张眉娴吃了口茶。 待将茶搁下之后,看着张眉寿,低声道:“二妹……我想要同你打听一件事情。” “大姐想问的,是白家公子的事情吗?” 张眉娴笑了笑:“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二妹。” “大姐放心,白家公子如今已经没有危险了。”张眉寿只告知了她这句话,其余的一概未有多提。 张眉娴点了点头,也没有多问。 知道他没有危险,她便放心了。至于其余的事情,也不是她该过问的。 “如今瞧着大姐与大姐夫,与从前好像有些不同了。”张眉寿笑着随口说道。 张眉娴怔了怔,下意识地道:“有吗?” 见张眉寿点了头,她想了想,旋即也不扭捏地笑着说道:“他一直都是这样好。” “我说的是大姐与以往不同了。” 她么…… 张眉娴笑着叹了口气,并不隐瞒什么:“他待我好,我一直是知晓的。如今,我也算是真正想通了。” 也没有什么不甘与遗憾了。 这段时日她想了许多,她对白家哥哥的感情,实则是十分复杂的,其中更多的似乎是同情与不忍——当初她之所以留意到‘章拂’,便是因为他的外貌,是抱着一份探知的心态去接近他。 至于那份情愫……那段时日她也实在是太过无助且茫然了,他开解过她,也救过她,又是在那样的年纪里,许多东西的发生几乎是没有意外的。 但待她下定决心,选择放弃之后,时间一点点过去,那些东西似乎也被渐渐冲散了。 直到那日在诏狱中见到他—— 874 什么?! 她落泪,她心痛,她担忧,但也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全然放下了。 出了诏狱,她靠在齐章身上的那一刻,似乎卸下了所有的沉重——那时她才意识到,自己无形中已将对方视作了最值得依赖信任的人。 那份感情,像是亲人,却胜似亲人。 张眉寿见她眼神坦然,笑着道:“大姐懂得珍惜眼前人,这很好。” “是啊,好在不算晚。” 他实则是聪明敏锐的一个人,以往她下意识的客套,他必然是有察觉的——亏她还自认尽了妻子的本分,实则一颗心总是透着防备。 还好他愿意等着她。 还好在他一颗心没有冷去之前,她也终于懂了。 “姑娘,三公子和四公子过来了。” 此时,阿豆隔着帘子轻声禀道。 到底是自家姐姐定亲的日子,张鹤龄和张延龄是昨日被特允从宫中归家的,今日一直跟着父亲和兄长在前院招待客人,这会子才得以脱身。 “叫他们进来吧。” 张眉寿笑着道。 张鹤龄二人走了进来。 “大姐,二姐。” “三弟四弟。”张眉娴看着二人,含笑问道:“数月没见,倒是又长高不少。” 许是长个子的缘故,瞧着似乎也不比从前那般圆润了。 张鹤龄读懂了大姐的眼神,不由在心底叹气。 大家怎么都喜欢盯着他们的胖瘦呢,好似不瘦下来日后便娶不到媳妇似得。 有心叫姐弟几个好好说说话,张眉娴便未再久留。 许真正是距离产生美,两只萝卜如今在家的日子不多,反倒觉得与自家二姐渐渐亲近不少。 当然,那得是二姐不嫌弃他们的前提下—— 姐弟三个在房中说了会儿话,两只萝卜吃完了两碟新鲜瓜果,其中一个忽然问道:“对了二姐,方才在前厅瞧着大哥似乎又瘦了许多,莫不是生病了么?” 大哥忙着与那些大人们说话,他们也没机会去问。 瞧着大哥那过分清瘦的身影,他真恨不得将自己的肉分出去些。 烧鸡不香吗?点心不酥吗?还是说两碗饺子吃罢睡上一觉不舒服?——真是无法理解这世上为什么会有瘦子的存在啊。 “兴许是近来太累了。” 装着那样沉重的心事,怎么会不累呢。 张眉寿说话间,下意识地看向窗外的那丛秋海棠。 前几日,大哥找到她,同她商议了一件事情。 …… 太子定亲大典过后又隔了三五日,登门的人渐渐少了,张家才算是清静了些。 今日张峦休沐,早饭过后,窝在了房中帮妻子按头捶肩。 “你若有事,只管去忙便是,叫丫头进来给我按也是一样的。”宋氏坐在椅中,闭着眼睛说道。 张峦笑着道:“不忙,该忙的都忙完了,恰好陪你歇一日。” 妻子刚从苏州回来没几日,近来又忙着定亲大典,他有许多话都没来得及跟妻子说呢。 夫妻二人这边在房中笑说着话,不多时,却听得丫鬟来禀,说是大公子和二姑娘一同过来请安。 “蓁蓁一早不是来过了吗?”宋氏道。 这至多才隔了半个时辰而已,怎又来了? 她起了身,与丈夫一同去了外间见两个孩子。 “父亲,母亲。” 张眉寿与张秋池各自行了礼。 “昨日不是差人与你说了,既是近来劳累,趁着休沐好好歇着就是了,不必特地过来请安。”宋氏边坐下,边看着张秋池说道。 “孩儿多谢母亲关切。” 张秋池道:“今日前来,实则是有要事,须向父亲母亲禀明。” 要事? 宋氏同丈夫对视了一眼,又见张秋池神情有些异样,便命赵姑姑将房中的丫鬟都屏退了出去。 “有什么事情,坐下说吧。”张峦讲道。 然他话音刚落,就见那如身形单薄的少年人撩起衣袍,在堂中跪了下去。 张峦微微一怔,旋即失笑道:“这是作何?不年不节,行的什么大礼?” 宋氏却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眼神微微动了动,看向了一旁站着的女儿。 随即看向跪在那里的张秋池,声音平静地道:“起来吧,坐着说也是一样的。” “孩儿有愧于父亲母亲,事情未曾禀明之前,不敢擅自起身。” “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情?”张峦满心困惑。 他总觉得妻子这般平静好像知道些什么似得,站在一旁的闺女也浑然一幅知晓内情的模样,只他一人满头雾水。 是他错过了什么吗? 张秋池将头叩下。 这件事情,他想了许久,还是决定要亲自同父亲母亲言明。 当年之事,父亲是被蒙蔽之人,母亲也因此深受折磨许久,他和姨娘,欠父亲母亲一个交待与真相。 再有,他不想让父亲母亲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从别人口中听到或是察觉到此事,从而无法接受承受。 至于将这件事情说出来之后,父亲母亲会是什么反应与决定……无论是何种结果,他都甘愿承担。 思及此,他缓缓开了口,声音微哑地道:“孩儿并非张家子孙、父亲血脉。” “什么?!” 张峦神情巨变,不可置信地看着少年。 他莫非是听岔了不成……池儿竟说自己不是他的血脉?! 宋氏亦是震惊之极。 她本只当张秋池要说的许是苗氏还活着的事情,岂料听到的却是这样一句话! “当年在湘西,姨娘在遇到父亲之前,便已经有了身孕,只是那时她尚不知晓……”张秋池解释着。 “什么?!”张峦再次惊声道。 苗氏在遇到他之前已经有了身孕?! 相较之下,宋氏还算冷静些,她看着张秋池道:“假设这是实情,可她既是彼时尚不知晓自己怀有身孕,因何又能断定你定非老爷的血脉?” 这些往事她本不愿重提细想,在这儿细细剖析,但眼下局面不同—— “姨娘擅医毒之道,那晚实则是对父亲下了药。因此,与父亲之间,并未发生任何不该发生的事情。”少年依旧维持着叩首的姿态,久久不肯抬起头。 亲口说出这些话,他愧疚难堪,心如刀绞——却没有逃避的余地。 “什么……” 张峦突然觉得自己似乎只会说这两个字了。 875 恶鬼 若池儿所言为真,那岂不是说,即便是被人下了药的情况下,他也不曾做出过对不起芩娘的荒唐事? 与芩娘之间的那桩心结彻底得解……沉冤得雪的他是不是该表现的高兴些? 可如此一来,池儿的身份…… 到底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近年来同他夫妻又逐渐亲近许多,若说心中不难受,那是不可能的。https:// 再有便是苗氏的算计与隐瞒,无疑叫人十分恼火。 一时间,张峦心情复杂之极,又恐露出什么不该露的神情惹了妻子误会,一时间便只维持着震惊的神色,不敢轻易变动。 并向张秋池问道“池儿……这些话,你究竟是从何人口中得知的?” 别到头来是受了他人言语挑拨―― 张秋池声音微绷地道“是前些时日姨娘亲口所认,不会有假。” “前些时日?!” 张峦神情惊诧。 若他没有记错的话,苗氏不是早就死了吗? 莫不是托梦不成? 然女儿接下来的一句话,推翻了他的猜测“苗姨娘还活着,当年是女儿瞒着父亲母亲和大哥,将她救了下来。” 张峦闻言蓦地站了起来。 “蓁蓁……” 他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与暗示。 即便蓁蓁这话是真的……可又怎能选在此时说出来? 苗氏一直都是芩娘心中的一根刺,叫芩娘得知她如今还活着,必然是会承受不住的! 思及此,张峦忙看向一旁的妻子“芩娘,此事……” “此事我已经知晓了。” 宋氏打断了他紧张不已的话,平静地道“苗氏,我也已经见过了。” “……”张峦张了张嘴巴。 芩娘早就知道了? 这种一切的人和物都颇为不真实的感觉,他上一次经历,还是在得知既安是太子的时候…… “那……” 他想问一句芩娘是何时知道的,又下意识地想问苗氏如今人在何处,以及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话到嘴边,皆咽回去了。 还是老老实实听着吧,能听多少算什么,不该问的少打听,以免显得他对苗氏的事情太过上心。 不敢多问的张峦忍着满腹疑问,悄悄观察各人神态,利用着七零八落的言语线索,艰难地分析着局面。 “蓁蓁,当真如此吗?” 宋氏看向了女儿。 张眉寿微一点头。 宋氏缓缓抿紧了唇,眼底喜怒难测。 蓁蓁点了头的事情,那便必然不会有假了。 看来池儿当真不是张家的血脉―― “可知生父是何人吗?”宋氏继而问道。 即便这看似不是最紧要的,但她亦要问清楚了才行,以免日后真出了什么事情无法应对。 跪在那里的少年人原本一动不动的身形,此时微微有些颤动。 众人瞧不见的是,他一双眼睛已经红透。 张眉寿见状,代替他轻声说道“正是当今大国师继晓――” 大哥早已同她说定,要将一切与父亲母亲言明。此时大哥难以开口,唯有她来往下说了。 “然当年之事,苗氏也是被迫,是以他担不起生父二字。” 充其量只是个该被抓去治罪的淫犯罢了。 那样的畜生,根本不配被称为她兄长的父亲。 “……” 宋氏意外之极。 天呐……怎会是大国师! 怎么哪儿都有这该死的妖僧! 虽说在苏州时已听女儿说过对方意欲谋反之事,可再怎么说,表面也还是个出家人,且是为无数百姓景仰的得道高僧! 听闻其自幼归入佛门……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 “国师本就是出身湘西天门山寺……那时还尚未被请入京中,想来不无可能。”张峦脸色微沉地说道。 出家人又如何,任何行当任何地方,都有善人也有恶人,披着高尚外衣的禽兽历来也并不少见。 且大国师此人,朝中许多大臣对其都存有隐晦的猜测与戒备在―― 看似为君为国的人,手上也并非干干净净,至于剥去那一身慈悲济世的僧袍之下,究竟是何等面目,谁又能说得定? 只是奈何此人极得皇上看重,又负有得道高僧之名,因此朝中历来也无人肯轻易去触这个霉头便是了。 “你且起来,这不是你的过错。” 宋氏复杂地叹了口气,对张秋池讲道“余下的话,坐下咱们慢慢说。” 苗氏被人强迫,罪大恶极之人是那继晓; 算计着进了张家门,将真相和危险尽数掩盖,错的人是苗氏。 这笔账怎么算,都算不到一无所知的孩子身上去。 相反―― 她此时觉得,摊上这么一个身世,池儿才真正是倒了八辈子血霉的那一个。 少年依旧没有动作,又似没有勇气抬起头一般。 宋氏瞪了丈夫一眼――还能不能有点眼色了 张峦心中大定,上前将张秋池扶起。 “好孩子,你母亲说得对,这非是你的过错,你亦不必替任何人担过。” 男人手臂有力,一如既往温和沉稳的声音里没有半丝迁怒之意,张秋池被扶起的瞬间,视线霎时间变得一片朦胧。 张眉寿也跟着坐了下去,将继晓与南家的恩怨纠葛,都大致说了一遍。 包括那则南家嫡长女将诞下命定之人的卦言―― “只不过近来已经查实了,苗氏并非真正的南家嫡长女,南家一早做下了应对有心之人妄加干涉命定之人出世的准备,暗中将南家嫡长女调包了。”她隐去了苍鹿此前身中念蛊这等繁琐细节,只将结果讲明“真正的南家嫡长女,乃是太子殿下的生母云嫔。” 宋氏一路听下来,此时不禁惊道“如此说来,这卦言岂不是灵验了?” 兜来转去,太子不正是那命定之人? 然而想到南家的遭遇,她心中更多的是愤怒。 这哪里是什么得道高僧,肆意滥杀无辜……分明是地狱里来的恶鬼! 险些害了她阿姐性命,害了南家满门,甚至就连孩子的出世也皆是出于算计! 她有心想要痛骂一番,可当着张秋池的面,到底没有多提什么――毕竟于孩子而言,这是一道极深的伤口,他愿意将伤口给他们看,他们却不能仗着这份坦言而言辞无所顾忌。 “事情真相大致如此,还请父亲母亲发落。” 张秋池站起身来,向着张峦和宋氏深深施了一礼。 876 不幸与幸运 喜上眉头正文卷876不幸与幸运张峦无奈叹气。 “发落什么?方才已经说了,错不在你——” 不将自己摘出来也就罢了,这孩子怎么还净将错处往自己身上揽呢? 少年人神情复杂苦涩:“可儿子到底不是张家血脉……” 这便是他最大的错处了。 “怎么,你难道还想着被逐出家门不成?” 宋氏看着固执的少年,微微皱眉道:“这等事情,自是没有外传的道理。今日你说了,我们知道了,这便够了——从今以后,记得要将这件事情烂在肚子里,最好是忘个干净。” 听着这听似强硬,实则满是保护之意的话,张秋池再次红了眼眶。 “既有此身世,恐日后会给张家招来祸患……此事事关重大,还望父亲同母亲认真考量。无论父亲母亲是何决定——” 宋氏打断他的话:“又非是什么大事,有什么可考量的?” 先前在苏州,她去灵通寺上香,临时决定替几个孩子捐了六千两香油钱图吉利,可是连想都没想上一下呢。 眼下不过是继续养着一个儿子罢了,且这儿子如今已能自力更生,又有什么可考虑的 “再者说,怎么就至于招来祸患了?难道那继晓还敢宣扬出去不成?他名声不要了?咱们张家虽然称不上什么权贵人家,可在京中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他真有什么坏心思,也得先掂量掂量——”宋氏神情坦然,半点惧色也不见。 张峦听得多看了妻子一眼。 呃,他怎么觉得芩娘话里有一种生怕池儿被人抢去的意思? 见张秋池似乎还欲言其它,宋氏眉心微蹙,正色问:“还是说,你是自己有心要离开张家?若是如此,便当我方才的话没说就是。” 张秋池一惊,忙地解释道:“孩儿绝无此意!” “你想留,我们又乐意养着,既是你情我愿的事情,还有什么可说的?” “是……” 张秋池到底未再坚持,眼眶湿润地又朝宋氏和张峦施了一礼。 宋氏见状神态这才松缓下来。 张眉寿微微弯了弯嘴角。 看来之前那最坏的预想,确实是她多虑了。 “……再同你说一遍,这件事情你没有半点错。这世间,多得是人无法选择的事情。”宋氏看着张秋池,拿交待的语气说道:“然心中苦闷不适,这是必然的,但不宜闷在心底——若想寻人说话,便来找你父亲,或是去找你二妹,都是使得的。” 至于为何不能来找她?——劝人她实在不在行,到时说到可气处,只怕三句话里有两句得是暴骂那妖僧的,还有一句自要留给苗氏。 “是,儿子记下了。” 张秋池眼中的泪终究还是落了下来。 宋氏见状微叹了口气:“你既喊了我这么多年的母亲,那我便是你堂堂正正的嫡母,你父亲也是你的父亲,弟弟妹妹们这辈子也都要称你一句兄长的,张家,就是你的安身之处。 即便真遇到了什么事情,也是咱们一家子的事。从今往后,见外的话不必说,见外的事情更是做不得。是以,凡事不要想着一个人撑着。” 说罢,便伸手去端了茶。 头一回跟这孩子说这般掏心窝子的话,还真有些不习惯呢。 这些年来,她虽是对张秋池渐渐除去了隔阂,可到底不是自己跟前长大的,是以许多事情她做归做,却从不曾说过什么……总觉得先前闹成那样,多少有些磨不开脸面似得。 而眼下她说这些,也非是因为突然得知了她并非丈夫的血脉,从而卸下了一切介怀—— 她早就已经不介意了。 她此时之所以说这么多,只是想同他讲明白了,叫他好能真正地安下心来,不要胡思乱想。 人若是心事太多,疑虑太多,最是容易生病的——那种感受她自己经历过,是以不想让孩子再有同样的心境。 不对……怎么净她一个人不停地说,丈夫难道哑巴了? 宋氏一记眼神扫去,只见张峦满面动容,正拿她方才搁在身边小几上的帕子擦着眼角的泪。 这人,怎么又…… 张秋池重新又跪了下去。 “孩儿谨记母亲今日叮嘱,绝不敢忘。” 少年人再次叩首,声音虽是微颤,然较之方才,却多了一份力量。 张峦见状,刚竭力忍回去的眼泪,顿时又掉了下来。 呜呜,不怪他想哭,实在是觉得这局面过分感人了些。 张眉寿上前弯身将张秋池扶起。 见丈夫忍泪忍得嘴唇抽搐,宋氏无奈之余又觉得太过不成样子,当即出言打发儿女离去:“今日就说这些,都回去吧。” “是。” 张秋池与张眉寿分别行礼,一同离开了海棠居。 外面日光明媚,又正是秋高气爽的季节,张秋池呼吸着微凉的空气,只觉得整个人似乎重新活了过来。 这些时日,他心中的煎熬无法用言语形容。 然而在人前却不能表露出分毫,从翰林院到家中,从睁眼到入梦,他就像是一张紧绷的弓,时时刻刻不得松弛喘息。 生来便是庶长子,处境尴尬艰难,他从未有过半点怨愤。 但近来他甚至开始埋怨命运不公,让他拥有这样不幸的出身—— 可这一刻,他却全然释怀了。 因为他意识到,他所拥有的幸运和善意,足以抵消所有的不幸,将一切命运强加在他身上的阴霾尽数驱散。 母亲,父亲,二妹…… 甚至他脑海中此时还浮现了一张女子明媚美好的脸庞。 张秋池动了动嘴角,似是笑了笑。 然那笑意,却又有些许苦涩之意。 这一幕落在张眉寿眼中,她轻笑着问道:“大哥,我听阿福说,前些日子你曾邀刘姐姐去茶楼吃了茶?” 少年似被击中了心事,如玉面庞上闪过一丝不自在的神情,却没有否认,而是微微点了点头。 “是有此事……” 他刚要解释一句时,却听身边的少女说道:“前几日我去过别院,田氏说,她先前摸索出的那几张方子里,已能确认有一样方子确是可用的了——若再配合药浴,虽暂时没有根除的可能,但压制还是有望的。” “……当真?” 张秋池神情意外。 他那‘怪病’,竟有被压制的可能吗? 877 皇上召见 张眉寿没有迟疑地点头。 “这些年来,她将心思都花在了这上头,也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了——药我已经取回来了,待会儿就让阿荔送去大哥院中。” 望着少女面上笑意,张秋池虽是未有多言,然心底已滋生出莫大希望。 金黄色的秋阳洒在他肩头,正如少年此时心境。 “若那药真有用的话,大哥便能放心议亲了吧?”女孩子拿轻松的语调,笑着说道:“看来也该让母亲好好替大哥物色物色了——这几年来,母亲明面上不说什么,可心里头始终惦记着大哥的亲事呢。眼下,她也好放开手脚去筹备了。” 张秋池轻咳一声,道:“倒也不着急——” “大哥再不着急的话,好姑娘可都要被人家抢走了。”张眉寿意有所指地讲道。 张秋池听得此言,望向前方,脑中一时思绪纷杂。 海棠居里,宋氏正数落着丈夫。 “该说话的时候你倒是成了哑巴了!” “咱们成亲的时候就说过,外头的事情我来处理,家事全由你做主的啊……”张峦已经擦干了眼泪,此刻一边扶着妻子在椅中坐下,一边一本正经地问道:“芩娘,话说回来,你方才何故半点考虑都不曾有,就那般干脆地决定要让池儿留在张家?” “怎么?白白得了个俊美又懂事的状元儿子,你不偷着乐就算了,还想着将人往外推吗?”宋氏斜睨向丈夫。 又道:“如今当年之事的隐情也算全部揭开了,你也不必这般迂回试探,生怕我误解你似得……你当我不知道你也一心想将人留下的心思吗?”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芩娘这一双慧眼……” 张峦也不狡辩什么,笑着道:“若抛开其他人不提,池儿确实是个好孩子……” 宋氏道:“池儿是池儿,旁人是旁人,如今他喊你我作父母,与别人可没什么干系。” 叫她难受了这么些年,极不容易挺过来了,孩子终于养大了,也出息了,这个时候要她将人推出去,那她这些年来的代价谁来赔? 她可不当这冤大头,真要细算账,那这儿子就当是苗氏还债用的罢——宋氏心安理得的想着。 “……”张峦面上的笑意却渐渐淡去,站着揽住妻子的肩,微微叹了口气道:“话虽如此,可当初若非是苗氏……总之是叫你受委屈了,也难得你这般大度,肯如此善待池儿。” 有些话,以往他站在池儿生父的身份上,不宜说太多,怕惹芩娘不悦。如今以一个养父的身份说起来,却是半点压力都没有了。 嗯……沉冤得雪的感觉果然是好极了。 “你平白被冤枉了这些年,才是真的委屈了。你既没有做过,当初为何不曾同我解释呢?”宋氏看向丈夫。 “说句实在话,我也是糊里糊涂的……当时只觉得在梦中是梦见了你的……”张峦老脸微红地道:“但这话说出来,恐亵渎了你我之间的情意……更怕你觉得我在狡辩。” 宋氏听罢不禁叹息一声。 “罢了,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以后的日子,咱们一家子好好过就是了。” 那件事情的出现固然是最主要的原因,然说到底,端看她是什么心态了。 人活在世,许多事情是没有道理可讲的,无力改变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偏也无法改变自己的想法,那才是最致命的。 “那时候总觉得那件事情是一座大山,可跨过去之后,回头瞧瞧才发现,原来就是一块儿臭石头啊。”宋氏似笑非笑地讲道。 她不是原谅了谁,而是遵从内心做出选择之后,同眼下的自己讲了和。 而经此一事,她也学会了许多。 “多亏了芩娘……” 千言万语,张峦此时只想说这样一句话。 倘若那座大山,他们没能跨得过去,会是何种结果,他不敢深想…… 但好在跨过去了。 宋氏笑了笑。 是啊,多亏了她想得开。 但她想得开,又从中汲取了教训,这是她自己和身边人的功劳——要她去感谢磨难,原谅苗氏,却是不可能的。 若是能够重来,她还是希望一切都没有发生,误会不曾存在。 而她选择将池儿留下,只是因为那是一个值得她这么做的好孩子而已。 “芩娘今日之举,可谓是魄力十足,方才那番话说的都将为夫给震住了……”张峦半开着玩笑道。 “咱们家好歹有个状元儿子,太子女婿,和处处有主意的蓁蓁在呢,我若连这点儿底气都没有,那像话吗?” 咳,所以说什么魄力不魄力的,那还不都是有出息的孩子们给的底气。 张峦听着不由赞同点头。 只是……怎么没他什么事? 他好歹也是一家之主来着,就这么不值一提么? “再者,那妖僧,本就没多少风光日子了……”宋氏压低着声音讲道。 张峦忙看向妻子。 这话是何意? 虽说房中没有其他人在,外头也有人守着,然宋氏还是谨慎地示意丈夫附耳过来。 她拿只二人能听到的声音,将苏州宋家发生的事情一一同丈夫说了,包括云家与继晓之间的勾结。 张峦越听神情越震惊。 下蛊,造反,以及大舅哥的有苦难言…… “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今日才同我讲?!” 宋氏没好意思说自己是一时忘了,只反过来瞪着丈夫:“我怎么知道蓁蓁没跟你说?” “……”张峦张了张嘴巴。 对啊,这么重要的事情,蓁蓁怎么不跟他说呢? 去质问女儿? 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媳妇,闺女,他是一个都惹不起的。 说到底,说不说,什么时候说,好像只能看她们心情了…… “再者说,跟你说了又有什么用,多一个人知道,还要担心走漏了风声呢。”宋氏又补了一句。 “……?” 话虽难听,但竟莫名很有些道理? 胸口又中一箭的张峦默默在一旁坐了下去。 …… 五日后,下了场秋雨。 奉旨入宫面圣的大理寺卿疾步走在前往养心殿的路上,心中纳闷且忐忑得紧。 皇上怎会突然召他入宫? 878 失误 喜上眉头正文卷878失误须得知道,素日里他们这些官员想要见皇上一面,那可是难如登天,一等大半日不说,必要时候还得学程大人装病昏倒……只是这招数用的大臣多了,如今也早已不好使了。 ——至于皇上主动召见? 说来惭愧,这种只有锦衣卫指挥使才能拥有的荣幸以及只在听闻中出现过的奇迹,他自打坐上了大理寺卿这个位置之后,还是头一回亲身经历。 大理寺卿怀着一腔疑惑和奇特的紧张感,入了养心殿求见。 “微臣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 “谢皇上。” 昭丰帝望着起身的大理寺卿,开门见山地道:“朕要命你重审白家造反一案。” 该纠结的先前已经反复纠结罢了,如今早已拿定了主意,此时皇帝语气平静的就如同在说“朕要打坐了”一般。 “……”刚直起身来的大理寺卿却险些没站稳。 重审白家造反一案?! 哪个白家? 时隔久远,大理寺卿反应了一会儿,心中浮现答案,惊诧之感不由更甚。 他虽是坐上大理寺卿的位置没几年,但也是官场上的老人了,当年闹得沸沸扬扬的兵部侍郎白家造反之事,他也算是朝中的见证者之一…… 可皇上如此突然说要重审这件案子是什么意思? 想到此处,大理寺卿定了定心神,道:“皇上,据微臣所知,此案当年已有定论,白家一门也俱已被依法处置,似乎并无遗漏之处……” 人都死光了,还要怎么‘重审’,难道要寻了大国师召集亡灵再重新审上一遍么? ——想到这位陛下的作风,竟让人隐隐觉得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不料,却听头顶那道声音说道:“当年白家一案,极有可能存有冤情在——” 大理寺卿心中大惊。 冤情…… 皇上这莫不是要替白家‘平反’?! 若非此处就是养心殿,他甚至想说一句——皇上啊,若是被威胁了,您就眨眨眼! 强忍住抬头去看这位皇帝陛下此时是何种表情的欲望,大理寺卿尽量镇定地道:“微臣斗胆想问皇上一句,倘若当真查出了所谓冤情来……” “自然是要昭告天下,替白家平反正名。” 不然他费劲找什么大理寺,让锦衣卫去暗查还不够吗? “是。” 大理寺卿心底的惊异感半分也无法平息,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头痛。 他很想问一句皇上为何突然想到要重查白家的案子,可这等事话,皇上不主动说,便不是他该多问的。 身为大理寺卿,他能做的就是依旨办事。 可……这事要怎么办? 都是许多年前的案子了,虽说必然存有案宗在,可时间过了这么久,若谈找人证物证与线索,根本是难如登天。 况且,皇上究竟是要让他真查,还是出于什么缘由不得不在明面上做一做样子,甚至会不会就是单纯地丹药吃多了脑子有些糊涂……他眼下半点也摸不透。 然而很快便有了答案。 “这是重审此案的证据关键,爱卿好好看看。” 昭丰帝命刘福将一只折子递了过去。 大理寺卿高举双手接过翻看。 “……” 待大致看罢之后,神情不由大变。 将其神情看在眼中,昭丰帝在心底呵呵了两声——震惊吗?他当日看到的时候何尝不是如此,谁叫他生了个过分能耐的儿子,闲着没事就能查出这么多东西来。 “其中真假,朕已命人查实过,你只管依照流程来办就是。” “是,微臣遵命。” 不再头痛的大理寺卿掩去面上异色,将折子合起。 “在拿人之前,切记不可走漏任何风声。”昭丰帝最后交待了一句,便道:“爱卿且回去吧。” “微臣告退。” 大理寺卿怀着复杂难言的心情离开了养心殿。 他奉旨入宫的消息很快在同僚之间传开,是以次日暗中与他打听详细之人不在少数。 面对或是隐晦打探或只是纯粹出于好奇的同僚们,大理寺卿皆以“陛下念我办案辛劳,特赐丹药”答之。 表面羡慕暗中庆幸的同僚们遂也不再多打听什么。 …… 五日后,是张老太太的寿辰。 寿宴办得并不算大,事先也未放出什么风声去,只请了平日里交好的人家而已。 这是张老太太自己的意思——如今家里头出了个未来太子妃,又出了个连中三元的长孙,越是这等关头,越得要言行谨慎当心,不能做那些扑腾之事,平白拉低了身份层次,叫人拿了把柄再看轻了去。 细水长流,低调平淡才是养生之道。 开宴前,张峦等人陪着宾客在前厅说话,一干女眷们则随着张老太太去了园子里听戏。 戏班子倒不是外头请来的,而是定国公府里养着的那一班——两府之间近年来本就走得近,定国公夫人坚持,张老太太便也未有拂对方的好意。 徐婉兮也来凑了热闹,此时与张眉寿和刘清锦坐在一处,低声地说着话。 张眉寿看了一眼坐在前头的定国公夫人。 万氏今日没来。 说起来,倒有好些时日不曾见万氏在人前露面了,说是近来身子不佳—— 听婉兮说,确实是有些体弱多病,郎中给看过多次,是郁结多怒所致。 张眉寿只是此时见到定国公夫人,下意识地想了一遭而已,旋即便将目光投向了热热闹闹的戏台。 阿荔在一旁替几人倒茶,茶壶收回时,不知怎地似没拿稳一般,壶嘴里倾漏了几滴茶水,洒在了刘清锦的衣裙上。 “呀!” 阿荔低呼一声,忙地认错:“都怪婢子不小心。” 张眉寿忙看去。 刘清锦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低声道:“不打紧,又不曾烫着。” 一副不想惊动其他宾客的模样。 “那我陪刘姐姐回愉院更衣吧?”张眉寿当即提议道。 刘清锦却笑着道:“别了,你留下看戏,别扫了徐二姑娘的兴致,且叫阿荔陪着我去就是。” 徐婉兮眨了眨眼睛。 是她的错觉么,怎觉得刘姑娘这话说得亲切又大方……甚至就像是身为主家的张家人一般? 还有—— 阿荔素来小心谨慎,不慎倒洒茶水这种失误,她还是头一回见呢。 879 他的心意 喜上眉头正文卷879他的心意而不及张眉寿回答,刘清锦已干脆利落地对桃儿吩咐道:“去马车中取了衣物,送去张妹妹院中。” 桃儿应了声“是”,连忙去了。 张眉寿也未再坚持,只叫阿荔陪着人离开了此处。 刘清锦跟着阿荔走了一会儿,不由问道:“这路似乎同来时的不是一条路吧?” 她判断着,似乎是通向园子深处的—— 阿荔笑着道:“是啊。这个时辰恐有男客来逛园子,婢子便带您饶了小道儿。” 刘清锦微微点头。 片刻后,踏过一座小木桥,却见不远处一株红枫树下,立着一名高高瘦瘦的蓝衣青年。 一眼便将人认出的刘清锦不禁慢下了脚步。 张秋池听到脚步声转头望去,四目相对一瞬,他忙地抬手施礼。 “刘姑娘。” 刘清锦定下心神向他还礼。 “不知刘姑娘……此时可有闲空吗?”张秋池脸色不甚自在地出声询问道。 刘清锦心跳快了几下。 还来不及回答时,只听得阿荔在耳边低声讲道:“刘姑娘若是急着回去更衣的话,不妨先随婢子回愉院……” 姑娘说了,若是刘姑娘不想见大公子,便及时带人离去。 今日一见,讲求的是双方自愿,若一方无意,便不宜勉强。 “不,不急……” 刘清锦面上笑意有些不自然,然却格外真切,她看着张秋池道:“还……未到开宴的时辰,闲空自是有的。” 阿荔适时地行礼退下。 刘姑娘既愿意见,那她守远些就是。 暗处早也有棉花在留意着四下动静,力保不会叫人撞见什么——此次是她家姑娘从中牵线,事关刘姑娘名声,理应要办得妥妥当当,不出一丝差池。 至于大公子与刘姑娘此番的谈话结果,不管是哪一种,都是没有坏处的。 若是当真无意或是成不了,当面亲自说开了,日后男婚女嫁,互不相干,也省得叫人惦记着了。 这种事情,讲求的就是干净利落嘛。 但还是希望大公子能争气些,若能将刘姑娘娶回家,那自然是皆大欢喜。 枫树下,是张秋池先开的口。 “听闻刘姑娘要去凤阳外祖家了,不知何时动身?” 听他问起此事,刘清锦心中有些讶然。 “趁着如今还不算太冷,母亲定的是五日后动身。” 张秋池神情微变:“刘夫人也要同去?” 刘清锦不解地点头。 怎觉得张公子话里话外,似乎有些奇怪? 然而话说回来,他这般谨慎守礼的一个人,此时私下单独见她,已是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情了…… 上次邀她吃茶,是因偶然遇见,又有一番‘好意提醒’,她即便因此暗暗欢喜了许久,却也觉得算是在情理之中的事情。 而今日……又是为何? 且此时细想想,这件事情,张妹妹必然也是知情者,倒像是兄妹二人早早商量好了的…… 这等情况若是放在话本子里,接下来的发展岂不是…… 咳。 刘清锦在心中轻咳一声,打断了自己的臆想。 因这走神的间隙,她便没能看到张秋池面上一闪而过的不安之色。 “我听二妹说,刘姑娘此去凤阳,是因……方家有意促成刘姑娘同贵府表公子的亲事……” 此处的表公子指得自然是刘清锦外祖家的表哥。 刘清锦听得此言,不由大怔。 她本人怎么不知道有这么回事? 见她神态,张秋池回过神来,道:“是我失礼冒昧了,还请刘姑娘见谅。” 但是二妹有句话说得很对,再不做些什么,好姑娘便要成了别人家的了—— 若她当真早已无意,是他自作多情,那么今日之后,他必也不会再存有叨扰之心。 “无妨。”刘清锦笑叹了口气,道:“总归迟早也都是要传开的消息……” 这个谎既是张家妹妹费心替她编好的,她若是不接下来,岂不白费了张妹妹一番好意么。 咳,况且,她说着说着,也来灵感了。 张秋池心中一时有些黯然。 “这门亲事,可是刘姑娘属意的吗?” 刘清锦一时心如擂鼓。 她不是愚钝之人,更何况一颗心系在对方身上多年,若说上一次在茶楼中提醒,只是出于两家相交,不忍见她所嫁非良人的话——那么这一次又当作何解释呢? 心底有个答案呼之欲出,刘姑娘强压下内心的欢喜激动之情,面上露出淡淡苦笑。 “横竖是要嫁人的,与其嫁给外人去冒险,嫁回外祖家总是稳妥得多。”她拿看淡人生的语气讲道。 “可是……总要细细思量才是。” 刘清锦笑了笑:“已经想了许久了啊。” “……”张秋池内心着急又无措。 “张公子若无其它事,我便先回去了。”刘清锦此时讲道。 张秋池连忙道:“我……还有话没有说完。” 刘清锦看着他。 像是头顶枫叶映照的缘故,少年一张脸微有些发红,眼神亦不复往日的平静淡泊:“我想冒昧问刘姑娘一句……倘若我说,不愿刘姑娘去凤阳,不知刘姑娘会答应吗?” 非是他言辞过于婉转,没有勇气将那一句话直接言明,而是他还有着别的顾虑在。 他需要先确认了她的心意,再将余下那些事情摊开了与她说—— 他曾是辜负了她一次的,这一次的决定权理应要交给她。 但她……还愿意给他这个机会吗? 少年屏息等着面前姑娘的回答。 刘清锦面上在笑,眼睛却莫名有些发红。 她听得懂他话里的意思,也看得懂他此时眼中不加掩饰的在意与紧张—— 这一刻,她等了太多年了。 等到甚至早就已经不抱希望。 她不知道他为何突然有此转变,但她很清楚自己的心意从未变过。 见他还在等着自己回答,刘清锦将眼泪忍回去,笑了一声道:“不去凤阳,我自然是不能答应的——” “……”张秋池尽量不露出失望的神态。 然还未来得及去想,要如何回应才算不失礼数之时,却见那笑容明媚的姑娘说道:“但你若是说不愿我嫁去外祖家,我却是能答应的。 所以……你是这个意思吗?” 张秋池一颗还没有来得及沉寂的心顿时变得明亮。 880 他的秘密 “是……”他眼底似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意,神情不自在却坚定地点着头道:“正是此意。” “那这……算是表意吗?” 刘清锦仍旧望着他,声音低低地问。 她方才说是已经感受到了他的心意,按理来说不该再这般“一再逼问”,非得求一句准话不可……可越是如此,她越是觉得一切美好来得太过不切实际,忍不住就想要再多印证一些。 在她的注视下,张秋池没有迟疑地点了头:“自然是算!” 若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还不算表意的话……那他岂不是成了登徒子? 而他之所以未将话说得太过直白明朗,只是因为心底仅存的那份顾虑而已,本是出于为她考虑—— 然眼下见她浑然一副拿不定他心意,执意要问个清楚的模样,他便干脆直言道:“说来……我心悦刘姑娘已久,只是从前自觉不宜婚配,不敢耽误了刘姑娘,这才迟迟未有表明心迹。” 刘清锦听得一颗心雀跃的几乎要跳出来。 他竟说……他心悦她已久?! 老天爷,她便是做梦痴想时,都不敢设想过会有这般情景! 眼泪再忍不住,自眼眶中成串地滑了下来。 “刘姑娘……”张秋池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不碍事的。”刘清锦拿帕子擦着眼泪,破涕为笑,毫不掩饰地道:“我就是太高兴了些——” 这话过分直接,又显得半点也不矜持。 可面前的人不是别人,而是在她心中住了多年的心上人啊。 如今既能光明正大地表明心意,为何还要藏着掖着呢? 掩饰压制了这些年,她现下可半点也不想再藏着了! “当初父亲母亲上门提亲,实则是问过我的意思的……想必你也知晓,我亦是心悦你的,从第一次在城外河边瞧见你……再到此时此刻,我的心意从未有过半分更改。”刘姑娘大大方方地将心意说明。 猝不及防之下听到这些的张秋池,心中既觉得庆幸,又为接下来的事情感到担忧不安。 “对了,你方才说的不宜婚配,是何意?”刘清锦轻声问道。 若真有什么问题,还须及时解决。 他眼下既同她表明了心迹,那便是要共同面对的。 “有两件事情,我需向刘姑娘坦白。” 张秋池看着她,道:“待刘姑娘听完这两件事情之后,再做决定也不迟。” 刘清锦微微蹙眉。 “那可不成,我们刘家人,说出去的话便是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的。你说归说,我听归听,但可别指望我会改变心意……” 张秋池唇角忍不住露出些许笑意,很快便掩去。 “第一件事——我非是父亲的亲生血脉,骨子里流着的不是张家人的血。”少年此时提起此事,语气里亦有着道不明的遗憾与苦涩。 刘清锦大吃了一惊。 竟有这等事?! “那……张老爷和张太太可知晓吗?” 张秋池微一点头。 “我已同父亲母亲言明了,父亲母亲却仍愿待我如亲子。我本答应了他们,再不与其他人提起此事。” “那你……怎么还要同我说呢?”刘清锦微微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是不想瞒着我……可你不必如此的,你若有自己的秘密需要小心守着,那守着就是,不必非要同我言明不可。” 这样的事情,他每说出来一次,必然都要耗费不小的勇气,心中定也是难受至极的吧? “我那名义上的生父,非是寻常人……我恐日后万一因此生出什么变故来,不想叫你没有应对的准备,更不想让你后悔今时今日的决定……”张秋池坦然道。 刘清锦心底暖极。 “那我很高兴……” 言罢,又忙地收起笑意,解释道:“我断没有幸灾乐祸的意思,只不过是——” “我知道。”张秋池语气温柔地截断她的话。 “这件事情,你若想细说,日后咱们再细谈。眼下我虽尚不知事情全貌如何,但也大约猜得到你的心意……张老爷和张太太既有这般决心,只要你愿意,那你便永远都是张家子孙。至于日后如何……” 她鼓起勇气上前一步,拉过了他一只手,道:“以后的事情,便是咱们一家人的事情……张老爷张太太,张妹妹,还有我,咱们一起面对。” “……” 张秋池没有说什么,只缓缓反握住了那一只柔软微凉的手。 而此时握着,他大有一种再舍不得放开的感觉。 余下那一件事要不要说出来,他甚至有着一瞬间的犹豫。 但也只是一瞬间而已。 因为,若真要携手终老,那她便是最该知情的那一个人—— “我身上患有一种怪病……”张秋池低声将事情说明,包括先前那“怪病”伤人的经过。 刘清锦听得近乎目瞪口呆。 她甚至将手自他手中蓦地抽了回来,以手掩口,惊异无比地问:“……近似于雷电之力吗?” 张秋池压下心中不安,道:“确有几分近似……但其威力尚不足以同雷电作比较。” 刘清锦道:“那也十分了不得了!” “……”张秋池愣了愣。 了不得? “这等奇事,我还是头一回听闻!百姓们都说你是文曲星下凡,如此看来,确是神仙转世无疑了!”刘清锦一双眼睛大亮,甚至还隐隐有些与有荣焉的意思。 张秋池彻底怔住。 她不是该害怕才对吗?眼下这激动兴奋的模样算怎么回事? “可是若犯起病来……是会伤人的。”他再次提醒道。 这也是他最担忧的地方。 刘清锦却道:“那不是恰好能拿来防身吗?照你方才说,先前是有人要伤你性命,你才会突然发了病。这么说的话,它可是救了你一命啊……而你性情最是温和不过,向来定也不会无端发病的——这些年来,不是只有过那一回吗?” 张秋池更是愕然。 怎么经她一说……好像还成了难得的好事一般? “况且你也说了,如今已在服药压制了。我倒是觉得,算不得什么大事。当然,你若觉得这是个心结,那继续服药便是。”刘清锦问道:“还有其他事情要说吗?” 张秋池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刘清锦望着他,却深深地叹了口气。 881 再提亲事 “我当是什么事情呢……合着就是这些呀。”她满眼遗憾地道:“你若是早些同我说明……” 早些说明的话,张妹妹大抵都要做姑姑了呢。 她又何必干巴巴地等到现在,白白浪费了这大好的青春年华…… 她样貌最好看的那两年,他都没能瞧上几眼呢,真是遗憾啊。 但这些话还是闷在心里为好,刚到手的心上人,可别再吓跑了。 “是,怪我说得太晚了。” 张秋池未去说那些原因与顾忌,只将错揽在自己身上。 眼下结果是好的,那么那些过程和挣扎就都不再重要。 “我也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刘清锦笑着说。 “什么秘密?” 张秋池面上此时也皆是打消所有顾虑之后的笑意。 “其实……我外祖家只有两个表哥而已,早年都已经娶妻了。” 张秋池愣了愣:“那……” “我此番同母亲去外祖家,只是为了探亲而已。” “如此说来,是二妹——”张秋池大为意外,回过神来,猜到自家妹妹的用意,不由感到哭笑不得。 枫树下,二人相视,皆是忍不住笑了。 阿荔远远瞧见这情形,一颗心落定下来,遂适时地上了前来。 “刘姑娘,宴席就快要开始了,不如先随婢子回去更衣吧。” 刘清锦虽还有许多话想同心上人讲,但还是没有犹豫地点了头。 反正今时不同往日了,日后还有得是说话的机会。 这般想着,刘姑娘一路回到愉院,面上挂着的笑意都不曾淡去过。 桃儿在愉院早等急了,此时见得自家姑娘过来,微微松了口气之余,不禁低声问:“姑娘这是去了何处?” 刘清锦抿嘴笑了,神秘地道:“不告诉你。” 桃儿“啊”了一声,继而又去看阿荔。 阿荔也只是笑着,没有多言任何。 桃儿唯有一头雾水地帮着自家姑娘更衣。 刘清锦更衣罢,便直接去了设宴之处。 张眉寿等人也是刚到。 刘清锦走向她,在她旁边留好的空位上坐下,含笑握住了张眉寿一只手,与她耳语道:“张妹妹帮了我一个大忙,回头我请张妹妹吃茶听戏……” 听着她语气里不加掩饰的欣喜,张眉寿不禁笑了低声道:“吃茶就不必了。” 都要吃喜酒了,还吃什么茶呢。 她接下来的话没有说出口,刘清锦却好似已经意会了一般,眼底除却笑意之外,更多了一份希冀与迟来的害羞。 隔壁桌上坐着的刘夫人瞧见女儿这幅神态,左眼皮忽然跳了几下。 俗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莫非有什么好事要发生? …… 当晚,张秋池去了海棠居。 “父亲母亲,儿子已有了心仪之人,还望父亲母亲能够成全。” 堂中,张秋池语气局促却坚定。 宋氏与张峦俱是吃了一惊。 “这是好事。”待回过神来,宋氏面上就有了笑意:“是哪一家的姑娘?” 不觉间,她就咬重了“姑娘”二字。 毕竟长子的亲事也是她暗中操心的一件心事,眼见长子考取了状元之后仍无意议亲,她甚至和丈夫暗下胆战心惊地讨论过池儿会不会对姑娘家没有兴趣…… 等着长子回答的张峦也难免有些紧张。 “正是刘伯父家中的三姑娘,刘清锦。”张秋池答道。 “刘姑娘?” 宋氏暗暗松气之余,不禁又是大吃一惊。 怎么会是刘家姑娘? 接收到妻子眼神的张峦亦是满心困惑意外。 早在两年前,刘大人就曾提起过想要结亲的意思,他记得当时分明是池儿亲口婉拒的—— 当时他和妻子乃至所有人都认为是池儿对刘家姑娘无意,眼下怎么突然又改了主意呢? “可当真想清楚了?”宋氏没有多问其它,只挑了这句最紧要的。 孩子的心思没有必要去探究太多,依池儿的性子来看,只要是他自己考虑清楚了的事情,他们也就无需过分操心了。 “回母亲,儿子思虑了多年,如今已是考虑清楚了。” 宋氏愕然。 思虑了多年是什么意思? 难道说自打从刘家提议结亲以来,池儿一直考虑到现在才算是考虑好吗? 老天……这反应未免也太慢了吧? 也就刘姑娘还没定亲了,若换作其他姑娘家,待他考虑好,人家只怕孩子都会跑了…… 宋氏有些发愁地看了长子一眼,但更多的却是庆幸。 好在眼下不算晚。 “刘家姑娘确实是个好姑娘,我也是极喜欢的。只是提亲之事,倒不好过分着急。” 宋氏说道:“当年议亲,是刘家主动提的,咱们是拒绝过人家一回的。若此时贸然上门提亲,怕是会叫刘家人觉得咱们不尊重人,做事全凭自家心意……” 这可不是仗着两家关系好便能随心所欲的时候。 “你母亲说得是。”张峦道:“况且,刘家有意议亲已是许久前的事情了,结亲之事,讲求的是两厢情愿……待我先探一探刘大人的意思,再做决定也不迟。” 张秋池一一应下。 “一切但凭父亲母亲安排,劳父亲母亲替儿子操心了。” …… 本着宜早不宜晚的想法,次日下值之后,张峦便去了刘府。 两家大人相互蹭饭,那是常有的事情,刘大人也不曾觉察出什么不同,席间尽情招待,又拿出了珍藏的好酒来。 因明日还有公事要办,二人皆只是微醺而已。 饭后,刘大人带着张峦去了书房品鉴字画。 张峦哪里有心思去细看,待书房中下人退了出去之后,便挑明了来意道:“实话不瞒刘兄,今日前来,实是为了池儿的亲事……” 刘大人握着画轴的手顿时一紧。 “池儿有意议亲了?” “是啊,昨日他亲自向我和他母亲开了口……” “嗯……这是好事,也确实不宜再耽搁了。” 刘大人表面笑着,实际上内心一片苦涩之意,忽然觉得眼前画上那株红梅不再是红梅,而是他碎掉的心滴在上面的血。 另在心中哭着骂道:明知道池儿曾也是他属意的女婿,如今亲事还来找他商量,张老弟杀人诛心,不干人事啊。 882 再无遗憾 喜上眉头正文卷882再无遗憾说起来,贵府三姑娘的亲事也该上心些了。”张峦委婉地试探道。 刘大人听得心中一梗。 怎么,这是觉得他家儿子都有着落了,他家闺女却还没个头绪,心中觉得过意不去,还特地提这一嘴? “随缘吧。” 刘大人有气无力地叹了口气,抬眼去看满脸笑意的张老弟:“不知池儿看中了哪家的姑娘?” 即便心在滴血,但他还是想跟着参谋参谋。 “刘兄莫不是糊涂了不成。”张峦笑着道:“今日既是来了刘兄这里,又岂会是别家的事情呢?” 刘健神色一凝。 这是什么意思? “自然还是池儿同三姑娘的亲事……”张峦明言道。 刘兄既说了“随缘”,那便说明刘三姑娘的亲事如今并无着落在,那么他开这个口也就不算太过冒昧了。 “池儿跟……锦儿?” 做梦都想将这两个名字绑在一起的刘大人此时只觉得极不真实。 张峦笑着点头。 刘大人却顾不得去欢喜兴奋,他首先叹气问道:“张老弟有此提议,莫不是见愚兄前段时日因为一众同僚觊觎池儿,因而郁结病下……出于两家情意,这才生出了结亲的心思吗?你这么做,可曾问过池儿的意思?” 这是什么意思,可怜他吗? 张峦听得愣了愣。 刘兄先前病下……竟是这么个缘故吗? 他倒还不知道,刘兄对池儿的执念,竟是如此之深…… 收起心中震撼,张峦忙道:“刘兄怕是误会了,实话不瞒刘兄,结亲之事,正是池儿自己提出来的。” 什么? 刘健意外至极地看着张峦。 见张峦神态不似作伪,他心中顿时升腾出诸多复杂情绪来。 池儿的为人品性,他向来是知道的…… “莫不是我的病,锦儿的至今未嫁……给池儿压力了吗?”刘大人声音有些沙哑地道:“可男婚女嫁,非是儿戏,绝没有勉强的道理,怎能因为顾忌两家情面,便委屈了孩子?” 他倒也想一口答应了,但那样对池儿太不公平。 这种盼着对方有朝一日能够点头,可真点了头他又于心不忍的感觉,简直是要将他给生生逼死啊。 刘大人这般想着,心底矛盾酸涩得不行。 张峦已要听呆了去。 眼瞧着面前的老哥眼眶似乎有发红的迹象,他连忙道:“刘兄这是想哪里去了?岂会是出于什么压力?若单单只因顾忌两家情面,也不必拖到今日了。难道在刘兄心中,咱们两家的所谓情面,连这点不如意都担不住吗?” 即便当初议亲不成,两家人不是也和和气气,一如既往地来往着? 心中伤感的刘健抬眼看向他,心底悄悄燃起一丝真切的希望来:“这等关乎两个孩子一辈子的终身大事,张老弟可不能说假话。” “这有什么可说假话的?我和池儿他母亲都看得出来,池儿乃是出自真心实意。” “那为何……到眼下方才开口?”刘大人嘴上满是不确信,然心中的那团希望之火已是越燃越旺了。 “我起初也觉得有些想不通。”张峦无奈道:“可这孩子自己亲口说是先前不曾考虑仔细,如今才算是考虑清楚了——” “……”这一刻,刘大人仿佛听到了心中的火轰然升起将一切点燃的声音。 张峦还在往下说道:“说来,都怪池儿过分迟钝了些,这才耽误至今……说起来,我是要代池儿跟刘兄和嫂子赔句不是的。” 说着,惭愧地向刘健施了一礼。 “张老弟此言差矣!” 刘大人忽地道:“这怎能叫迟钝,又何必因此歉然?按理来说,池儿年少有成,身上免不了要有些浮躁之气,可他非但清醒理智,不为外因冲昏头脑,面对终身大事,更是慎重之极——这是对自己负责,也是对锦儿负责啊!多么难能可贵的品质!” 张峦不禁愕然。 短短瞬间,刘大人是如何做到突然容光焕发,且声如洪钟的? 他估摸着……守在书房外的仆人想装作听不到这些话都是难事吧? “刘兄太过抬高这孩子了……”张峦回过神来,道:“无论如何,拒而重提,都是我们张家的过错,刘兄便是责骂,那也是应当的。” 顿了顿,又道:“若刘兄觉得今时不同往日,如今不宜再提及议亲之事,也无需为了顾忌——” 他一番话还没说完,就听好像根本没有在听他说什么的刘大人截断了他的话,笑着问道:“那何时上门提亲?我好着人准备着。” 要他说,必须得趁早定下才行,也好叫那些同僚们好好瞧瞧谁才是新科状元真正的老丈人! 哈哈哈! 刘大人这厢已有些飘飘然。 张峦略微怔了怔之后,亦是大喜,当即道:“依刘兄看,后日如何?” 提亲不是定亲,不外乎只是找个媒婆上门走一走流程罢了,一日的时间想必足够了。 “好,好!” 刘大人满意点头,一张脸笑成了一朵菊花。 再看那画上绽放的红梅,只觉得红得极喜庆,可谓应景之极。 继而提议道:“如此喜事,不如叫厨房再备了酒菜来,咱们哥俩再痛饮一番如何?” “明日一早刘兄还要早朝,可不能贪杯,这酒来日再饮也不迟。”张峦笑着提醒道。 刘健恍然。 他高兴的都要忘了明日是十日一早朝的日子了。 “这般大喜之事,总要庆贺一二才是……既如此,咱们便以茶代酒!”刘健说着,唤了仆人进来换茶。 张峦推拒不得,唯有陪着。 “能得此佳婿,我刘健当真再无半分遗憾了……”吃茶吃到尽兴处,刘大人红着眼睛吐露着深埋已久的心声。 本着礼尚往来的原则,张峦谦虚回道:“刘兄说这话让做弟弟的情何以堪?刘兄如今已升任户部尚书……说来是我们张家高攀了才是啊。” 刘大人不悦道:“这说得什么糊涂话?张老弟当自罚一杯!” “……” 方才为了庆贺两家结亲,刘大人已经跟他连碰三盏了……眼下竟还带罚的? 是以,张峦灌了一肚子茶水,哐哐当当地回了张家。 同样撑得肚皮溜圆儿的刘大人也回了院中。 刘夫人还未睡下。 883 三司会审 见丈夫几乎称得上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就连在椅中坐下的姿势都隐隐透着得意忘形的意思,刘夫人的眼皮不禁又是一阵狂跳。 这六亲不认的模样得是吃了多少酒? 可身上也没什么酒气啊…… “张大人走了?” 见丈夫甚至已经靠在椅中眯着眼睛哼起了小曲儿,刘夫人嘴角一抽,试探地问。 “叫什么张大人!” 刘健猛地张开眼睛,呵斥道。 猝不及防之下,刘夫人被惊了一跳。 这老头子究竟是发得什么疯? 还没来得及开口骂上一句,就听丈夫满带笑音地道:“该改口叫亲家公了!” 刘夫人愣了愣,竖眉问道:“你到底喝了多少酒?!” 怎么还不知羞耻地当着下人的面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 “你当我说醉话呢?”刘健哈哈笑道:“是张老弟今日亲自开的口,说的是池儿和锦儿的亲事……后日就要着人上门提亲了!该准备的,你快叫人准备起来!” “……” 刘夫人近乎要瞪圆了眼睛。 然见丈夫这跟吃醉了酒差不多的模样,她也不敢尽信,忙又叫人去问了书房里的下人,得了准话之后,才连忙出了屋子。 可刚跨出里间,又蓦地顿足。 不对…… 张家上门提亲,她有什么好急着准备的? 只需要呆在家里等媒婆上门就是了! 丈夫高兴得活像是没了人样儿,她怎么也跟着没了主张? 刘夫人返回房中,手中攥着帕子,面上的喜色却也遮掩不住。 提亲之事,她是没什么可准备的,但嫁妆却是要好好地备一备了! …… 后日一早,刘夫人比平日里更早半个时辰起了身,又亲自挑了最合眼的衣裳首饰。 婆子丫鬟也知今日有喜事到,虽无人多说什么,然院子里的喜气压也压不住。 “夫人,有媒人到了。” 用罢早食后,刘夫人坐在堂中静等之时,有丫鬟行上前来笑着禀道。 刘夫人忙起了身来,带着丫鬟婆子去了花厅见人。 她一眼认出了那花厅里坐着的媒婆。 这媒婆姓郑,在城中很有些名气,前前后后给锦儿提过好几回媒了,几番了解之下,可知根本就是个见钱眼开,信口胡诌的货。 宋妹子怎找了她过来? 转念一想今日是大喜之日,不能因此坏了好心情,刘夫人才神态如常地走进了厅内。 媒婆起身行礼,一番略显谄媚的客套话说罢,便递上了帖子。 刘夫人看罢,在心底冷笑了一声,面上不动声色地问:“兵部尚书家的次子……不是前两年才娶过妻么?莫不是弄错了不成?” 媒婆笑着道:“夫人好记性……但夫人许是不知道,那位是个没福气的,成亲没多久就病故了……” 刘夫人“哦”了一声,道:“照此说来,这文家二公子克妻啊。” 她非是没有口德的人,但对方既然有脸打了让她女儿做继室的主意,那就别怪她说话难听了。 媒婆面上的笑意凝滞了一瞬。 旋即道:“说来,两家的老爷如今各居尚书之位,堪称是门当户对,日后在朝中的助益必然也是……” “这妄议朝事的话,郑媒婆敢说,我却是不敢听的。既是话不投机,那就不留媒婆吃茶了。” 刘夫人站起了身道:“送客。” “这……” 媒婆脸色一阵红白交加,想到郑夫人允诺的丰厚报酬,有意再多说几句,然见刘夫人面上已是满结寒霜,一肚子话便也实在是再开不了口。 唯有矮身行礼离开了前厅。 待跨出厅门,一张脸不由就拉了下来。 心中则是冷笑出声:家里这么个大龄女儿的亲事没有着落,还这般拿着架子挑三拣四,也不怕被人笑话!活该闺女嫁不出去! 她刚在心里嘀咕了一句,迎面就见一名眼熟的妇人笑着走了过来。 郑媒婆眉毛一挑。 这不是邱媒婆吗——她怎么也来了? 二人背地里虽是对手,明面上却仍是和气的,相互打了招呼,郑媒婆便低声道:“今个儿刘夫人的脾气可不大好……说话可得当心些才好。话说回来,你这是给哪家来提媒的?” 刘姑娘年纪毕竟大了,家世再好,条件也得往下落一落——她估摸着,应也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人家。 却见邱媒婆眼角眉梢的笑浓得要化不开,凑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 “……”郑媒婆顿时大惊。 张家大公子……状元楼张翰林?! 这位可是如今京中最炙手可热的佳婿人选,不知道多少达官贵人们都盯着呢! 怎么就—— 郑媒婆再没什么好说的,勉强笑着说了两句吉利话,当即就抬脚离去了。 很快,张刘两家结亲的消息就在城中传开了,并成了引人热议的话题。 刘大人在朝中则如愿成为了被同僚们羡慕嫉妒的存在。 但很快,京中百姓的注意力便被另一件突发之事吸引了去。 今日一早,兵部尚书文腾忽然被押去了大理寺! 文家也被官兵层层看守着,一时间无人能进出其内。 一时间,四下对此议论纷纷,文武百官亦嗅到了极不寻常的气息来。 文腾身为兵部尚书,这些年来在朝中颇有威望,此番突然被拿去大理寺已是叫人大惊,而更加异样的是……在此之前大理寺竟一丝风声也没有透出来——如今尚不知文腾究竟是犯了何事! 而当日,大理寺便会同刑部与都察院共同提审了文腾,此番三司会审,称得上雷厉风行。 且除了三司之外,另有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刘福亦奉旨前来旁听。 跪在堂内的文腾听着耳边的证词,从起初的不可置信和竭力反驳否认,到最后已是浑身发颤地闭上了眼睛。 外人不知他犯了什么罪,可他自己却一直都是心知肚明的。 十余年前……白家被诛灭九族,这件往事早已化作了梦魇,多年来如同烙印一般在他心头挥之不去。 午夜梦回间,他甚至常常觉得眼下的荣华富贵皆是漂浮在白家尸山血海之上的云烟,经风一吹便会散去。 而眼下,这种错觉似乎终于要成真了…… “文腾,当年你借职务之便,蓄意造假证,污蔑构陷指认白家私运兵器密谋造反,致使前兵部侍郎白璋满门蒙冤枉死——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可还有什么话要说吗?”大理寺卿语气冷然肃严。 文腾缓缓张开眼睛。 “我认罪……” 深知此时再如何狡辩也无任何意义,他语气定定地道:“可当年之事,与我同谋者,还有一人!” 884 心魔 大理寺卿神色微变。 “同谋者何人?” 皇上给他的那封折子之上,并未提及还有其他同谋,他这些日子顺着那些证据证人仔细查问,也未曾发现还有其他人牵涉其中的痕迹。 “大国师继晓!” 文腾声音掷地有声。 “……” 堂内三司官员皆是变了脸色。 白家之事竟同大国师有关连?! 大理寺卿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休要眼见罪责无法逃脱,便在此口出狂言污蔑他人!” 倒不是他对大国师如何信任包庇,而是皇上先前可没说要往大国师身上查……别到头来翻个案不当紧,他再触犯了圣怒! 大国师不同于寻常官员,皇上没发话,谁也不敢触这个霉头。 此时一旁的刘福含笑缓声说道:“既有内情,便该叫人说完才是。至于这内情是真是假……到底还需看证据说话不是?” 得了这话,大理寺卿应了声“福公言之在理”,一颗心便稍稍安定不少。 有刘福做主开了这个口,回头便是皇上追究下来,他好歹也能有个托辞。 再者…… 刘福此时这般平静自若,未必不是得了皇上什么授意…… 除却大理寺卿之外,其他官员此时心中亦是各有计较。 文腾已在往下讲道:“当年我尚在白璋手下做事之时,便是大国师暗下找到了我……他彼时告知我,测出了白家宅下压有龙脉之象,直言称打算将此事禀于皇上!又与我道,皇上若得知此事,必会对白家忌讳非常……言语之间,无不是在暗示我设法坐实白家有意‘造反’的罪名!” 官员们神态纷纷大变。 当年白家宅下压有龙脉一说,虽未曾大肆宣扬过,但暗下也从来不是什么秘密…… “他又隐晦允诺于我,倘若我办成此事,他必会向皇上举荐我顶替白璋兵部侍郎之位!” 大理寺卿听得已要坐不住。 然拿眼神看向刘福,却见那大太监依旧稳坐,面色平静地听着这一切,并无半点出言阻止文腾往下说的意思。 今日刘福是代替圣上来旁听此事,他不开口,其余官员自也没有妄自僭越的道理。 “当年是我利欲熏心,又百般不满与我本是同窗的白璋仗着白家祖上的功劳蒙荫,在官途之上一路顺风顺水,处处压我一头……”文腾神情渐渐激动,微微咬牙道:“白家一门冤案,我罪无可赦,但背后真正的始作俑者,却是他继晓!” 这些年来,他时常活在恐惧当中。 站得越高,所看清的危险便越多,他甚至早已后悔当年被人利用,做了他人手中的刀,白白送了这样一个致命的把柄到对方手中—— 他本以为,对方会借此来胁迫他去做一些事情,至少暗中是要同他站在一处的……可对方并没有。 自白家一事过后,继晓再未曾私下见过他,仿佛那晚一见不过是他的错觉罢了。 可正因此,他才越发觉得对方心机深不可测,可怕至极——没有交集,便代表对方无意同他绑在一起……他的处境仿佛成了一颗随时会被抛出去,或被对方拿来做任何用处的棋子,生死皆掌握在对方手中! 毕竟当年白家之事,是他亲自下的手,朝廷若有心重查,定能查出蛛丝马迹来。 而对方只暗中见过他一面而已,手上可谓干干净净,清清白白! 这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感觉,随着对方愈发被皇上器重而日渐浓重…… 他不止一次生出过要杀了继晓灭口的冲动,但根本寻不到任何机会。 对方的存在,早已成为了他最大的心魔,日日夜夜折磨着他! 而今日既退无可退,他再无理由闭口不言! “口说无凭,你声称大国师当年才是幕后主使,不知可有证据能够证明你话中真假?”刑部尚书神情莫辩地问道。 文腾冷笑了一声。 但凡他有半点证据,这些年来也不至于这般惶恐煎熬了—— “证据我的确没有,但我所言句句属实!”文腾朝上方重重揖手道:“还望刘公公能将我今日之言,一字不差地禀至御前……是非黑白,想必皇上自有公断!” 他不是傻子,倒不可能当真对这位皇上抱有多大的信心。 只是横竖都是要死的人了,即便不能拉继晓一同陪葬,自也要尽力在圣上面上扒对方一层皮下来! 刘福看着他,道:“这是自然。咱家今日本就是奉陛下之命前来旁听,自是要将所瞧见的,听到的,一字不落地呈到陛下耳中。” 文腾与面色平静的大太监对视着,一字一顿地道:“单从此事来看,当年白家龙脉之说,可见根本是大国师蓄意捏造!白家世代忠直良臣,本可为大靖肱骨栋梁,却皆毁于此人算计!这妖僧居心叵测,擅迷惑世人,如今又极得民心……若任由其留在陛下身边,假以时日,只怕陛下危矣,大靖江山危矣!” “大胆!” 大理寺卿重重地拍响了惊堂木。 “犯人文腾已亲口招供!来人,即刻将其押入地牢,等候发落!” 两名差役应声上前,一左一右将文腾押住。 文腾挣扎着被拖出去,一双通红的双目胶在刘福身上,声音撕心裂肺:“罪臣文腾,陷害忠臣,自该千刀万剐,死不足惜!然此事乃是罪臣一人所为,家中妻儿老母从不曾知晓半分! 还望陛下念在罪臣这些年来尚算尽职,于公事之上从未有过半分懈怠之心,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能够对罪臣的家眷从轻发落啊!皇上……皇上!” 高喊声渐渐远去,刘福微微叹了口气。 …… 养心殿内,昭丰帝听罢刘福所禀,神情没有太大波动。 不久后,陆塬被传召入宫。 “今日文腾在大理寺都说了些什么,都尽数传出去吧。”昭丰帝语气随意地吩咐道。 至于有没有证据,本身就没什么紧要的。 反正他眼下又不打算发落国师——炼丹修仙之事,他还得仰仗国师呢。 只是怎么个仰仗法儿,对方应该在什么位置上,自然是他说了算。 885 昭雪 喜上眉头正文卷885昭雪此番他最终下定决心重审白家一案,除了太子的缘故之外,还有欲借机平衡摆正国师位置的考虑在其中。 陆塬应了下来。 见这锦衣卫头子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昭丰帝心中略有些没底,遂出言试探提醒道:“具体怎么说,心中可有数?” 陆塬笑了笑。 “微臣明白。” 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如何将皇上摘得干干净净,他自然是明白的。 见对方这淡然一笑,昭丰帝这才放下心来,挥挥手将人赶了出去。 看一眼窗外已是昏黄一片,昭丰帝不由皱了皱眉。 他这回舍下自己的颜面,给了这臭小子这么大一个面子,臭小子竟也不知道来谢恩吗? 不过转念一想,这臭小子此时应当还在忙政事吧? 如此想着,昭丰帝心底忽有几分莫名的宽慰熨帖之意。 窗外正值黄昏,可他却仿佛瞧见了一轮旭日初升起。 太子看似向来不擅讨人欢心,可却一直都是个做实事的,正因此,才叫他觉得踏实可信。 替白家翻案之事,他心中虽有几分不悦在,可经此一事,这臭小子在他心目中的形象竟又讨喜了不少…… 都说爱哭的孩子有糖吃,然在长辈眼中,只有真正懂事仁善又有主意的孩子,才是最值得被看重托付的。 他将大靖江山和自己的日后托付给这孩子,心中着实稳当地很。 而他原本是一个疑心极重的人。 所以说……了不起啊。 昭丰帝在心底喟叹出声。 他这辈子能生出这么个儿子啊,真是了不起。 “传太子过来陪朕下棋。”昭丰帝向刘福吩咐道。 他心情好,突然想见一见这臭小子了——他得问一问这臭小子如今满意了没有,若是满意了——日后等他当了太上皇想要炼丹,这臭小子该怎么做,心中总该有点数儿吧? 刘福应了下来,却在心底哀叹一声。 皇上自个儿不干正事也就罢了,如今竟还要打搅正在处理政事的太子……这叫什么事儿啊。 自个儿炼炼丹打打坐不开心吗? …… 短短数日间,白家被平反的消息便传开了。 随着昭告天下的一纸圣诏,当年白家被冤的真相终于大白于人前。 还记得当年白家被株连灭门之事的百姓对此多是唏嘘感叹。 对那陷害忠良,踩着白家人的尸骨享了这么多年荣华富贵的文家,则是痛骂唾弃。 而除了这些摆在明面上的真相之外,同样掀起了热议的,还有文腾对大国师的一番指认—— 这些消息的出处不详,不知究竟是何人泄露出去的,但一传十,十传百……大国师在当年白家一案中的牵扯,如今几乎已是无人不知。 当年所谓龙脉一说,虽无人敢妄议,但本就有许多百姓知晓乃是出自大国师之口。 如今又有文腾的指认…… 自也有人替国师鸣不平,道是“是文腾蓄意污蔑,意图败坏大国师美名”—— 可流言这种东西,有人不信,自也有人信。 一时间,在百姓眼中如同神仙降世的大国师虽不至于因此就成为人人喊打的道貌岸然之辈,但诸多议论已是压制不住。 恰值皇帝也无意压制,便愈传愈烈,甚至有许多先前便对继晓存有不满的人借机跳了出来,大肆宣扬一些有关继晓不知真假的负面传言。 民间因此争议不断,朝中百官亦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 大永昌寺。 暗室之中,一具僧人带血的的尸身被几名弟子敛了下去。 继晓接过一旁弟子递来的洁白布巾,擦了擦手中佛珠之上染着的鲜血。 他已有许久不曾这般失控过了。 然皇帝如今半点不受控制,对他起了疑心不说,竟借白家一案要坏他苦心堆砌多年的美名威望……! 还有文腾…… 那本是他手中一招打算留到最后来用的好棋。 可对方出事之前,他却半点风声都不曾听到……如若不然,又何至于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毫无防备…… 替白家翻案? 他至今都想不通皇帝究竟为何能下此决心…… 原本该糊里糊涂,乖乖听话的人,临到最后,竟是愈发喜欢给他添麻烦了。 继晓眼底一片森冷之意,不觉间缓缓握紧了手中佛珠。 他本打算等到那一日的到来,窃取了龙运,再顺理成章地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眼下看来,却是绝不能再等下去了。 再这么下去,只怕他精心筹备的一切都要毁在祝家父子手中。 计划要提前,很多事情也要重新谋划了…… 暗室之内不见天日,残存其中的血腥气久久无法散去。 …… 同样阴暗无光的诏狱地牢之内,章拂握着手中的圣旨,迟迟无法回神。 这几日他已经认真地开始考虑起了越狱之事,可此时却突然有人告诉他,他可以出去了。 以白家四公子的身份…… 光明正大地离开这里。 宣旨的太监已经离去。 “白公子可以回府了。” 陆塬看着未动的人提醒道:“白家旧宅正在重新修葺,陛下如今已另在城中赐了新的宅邸,我会命人将白公子送回去。” 白家旧宅…… 章拂微微敛目,看着手中的明黄布帛。 圣旨上提到了,将被恢复的,不止是白家旧宅,和他父亲的清白及整个白家的声誉…… 白家祖坟亦会被修缮,当年白家族中被流放的那些族人及其后代,幸存者也会被接回京中,恢复原本身份,归还原本所有宅院田地,子孙后代皆会被妥善安置善待。 “敢问陆指挥使,皇上因何会重审我白家一案?” 他开口,听似平稳的声音里有着不易察觉的颤动。 “对外会言是白家四公子当年侥幸存活,被朝廷寻回,在审问的过程中察觉到白家一案或有冤情在,陛下得知之后,遂特命人重查旧案。” 章拂眼中习惯性地闪过一丝嘲讽之色。 这种说辞倒是显得当今圣上极深明大义,且知错善改,仁义无双…… “实则呢?”他又问。 见对方这般不识趣,陆塬微微眯了眯眼睛。 然还是如实告知道:“是殿下向陛下提议重审白家一案。此中证据,亦皆是殿下多年来暗中命人搜集而来,是以才能这么快便查到了文腾头上。” 886 防备 喜上眉头正文卷886防备章拂闻言,眼底有着短暂的恍惚。 原来是殿下。 想想……似乎也只能是殿下。 不知道殿下是如何办到的——让帝王认错,可想而知定是一件极艰难的事情。 他眼前闪过那日在茶楼中少年人识破他身份后,承诺会替白家洗脱冤名的画面。 可那时,他初听固然有几分意外,然稍一细思,便将对方的承诺当作了诱饵。 毕竟他也还算有几分利用价值。 也不怪他以最坏的想法去揣测他人,只是这些年来所见所闻,让他总习惯用利益去权衡各方心思——况且,他也不认为那有什么可去憎恶的,不过是寻常手段罢了。 哪怕后来那位太子殿下同张家姑娘处处欲护着他,他心中非是全然没有触动,也真心承下了二人好意,但对于所谓替白家洗冤的话,却也从不曾抱过什么希望。 他不是白日做梦之人,这些年来所想的复仇,不外乎是要让继晓偿命而已,至于让宫中那些高高在上的主子们怀下一份愧疚之心,替白家翻案…… 他以往认为那是不切实际且极可笑的妄想。 可此时此刻,却真切地发生了。 那位少年人曾同他说过,这是祝家欠白家的,是理应如此的。 章拂心中升起不知是怎样的感受。 他接过一旁锦衣卫递来的幂篱,一步步往外走去。 视线渐渐变得明亮。 在真正踏出牢门的那一刻,章拂望向头顶天空。 那金灿灿的光芒,让久不见光亮的人觉得刺目非常。 他忽然察觉到,似乎已有许多年不曾体会过这种站在日光之下,坦然接受光亮与温暖笼罩全身的感觉了。 从今后,再没有章拂。 他要重新以白家四公子,白景思的身份活下去了。 他曾以为这很难,外因不允,他本心亦难做到重新面对那个身份。 可此时他望着这轮金阳,心中却有着莫名升腾而起的勇气,虽薄弱无声,却也叫人无法忽视。 他想,即便是‘理应如此’,他也该对那位少年人道一句谢。 …… 新的白府很快有了主人。 这一日,刘福带着数车赏赐登了门。 一并被带来的,还有一道圣旨。 听刘福宣罢旨意,白景思道:“陛下的好意,草民心领了。然草民这些年来在外,早已习惯了无拘束的日子,且自认亦无甚可取之处,还是不顶着家父的蒙荫,平白去占这官职了。” 大概是不做且罢,既做了,便要摆足诚意——皇帝非但使了掌印大太监亲来白府,更特允他破例入兵部就职。 刘福闻言微微叹了口气。 “白公子当真考虑清楚了?” “是。” “……这大靖江山,是陛下的,亦是祝家的。”刘福低声说着,语有所指地道:“白公子尚值青年,日后的路还长远着呢。” 白景思微微动了动唇角。 他知道,这大太监在暗示他,大靖江山的下一位主人,极值得他再好好想一想。 殿下会是一位仁君,他自然知道。 可仁君身边,定不乏真心拥戴追随之人,天下之大,能者众多,不缺他一个满身疮孔之人。 “刘公公不必再劝了,是白某自认没有这般能耐。” 刘福便也不再多言,未有多留,只告辞回宫复命而去。 而即便白景思不曾承下这道恩旨,当今圣上有意招白家四公子为官的消息还是传扬开了。 一时间,那些本尚在观望之人,一颗心才算彻底放下,借着往昔同白家的些许牵连,皆安心地登了白府的门前去拜访。 然白家四公子似乎在外面躲得久了,是个不善交际,喜好清静的性子,命人关上了府门,一应来客皆不曾见过。 碰了一鼻子灰的人遂也未再上门搅扰过。 直到有一日,张家的人上了门,被迎进了府中,并被留下用了午食—— “原来不是什么喜好清静,合着是不喜与寻常人结交叙旧情啊。” “就是,寻常人家不肯见,招待起未来太子妃母家,倒是热情得很了……” 先前那些碰壁之人暗中嘲讽着。 这些话自然传不到关起门过日子的白景思耳中。 当然,即便是听着了,也不会去在意。 天气渐渐冷了,很快进了十一月。 定国公府内,刚从府外回来的徐婉兮身上披着芙蓉色裘衣,手中抱着暖炉,往内院行去。 然在经过花园子之时,迎面却遇见了朱希周。 徐婉兮同他福了福身子,未有多言,便要离去。 见她这般平静守礼,与同那位谢大人在一处时情绪鲜明甚至有些规矩短缺的模样大相径庭,朱希周下意识地就想皱眉。 他住进定国公府也有十余月了,与她亦算得上熟识了—— 压下心底那份莫名的落差感,他开口道:“徐二姑娘留步。” 徐婉兮顿足,略有些疑惑地看向他。 “朱公子有事吗?” 朱希周朝她施了一礼,宽大衣袖随着动作垂下,墨发半束,眉眼偏向清淡,确是一副江南公子温润如玉的模样。 “朱某有一事,想请徐二姑娘帮忙。” “哦?不知是何事?” 他有事不该去找她祖父或她父亲才对吗,找她一个小姑娘作甚? 该不会是……趁机想要接近她,博取她的好感吧? 思及此处,徐婉兮又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番对方的衣着,愈发觉得有这个可能。 毕竟她如今未有亲事在身,又是一等一的貌美……蓁蓁可说了,她这样完美的小娘子是极容易被人觊觎的,素日里理应要好生防备着才行,万不能着了别人的道儿。 书香门第又如何,既是要考取功名的,那便说明也不是什么无欲无求的神仙心性,万一看上了她的家世和美貌可如何是好? 她本就担心会发生这种事情,一直还防备着离他远一些来着……难道千防万防,竟还是没能防得住吗? 因着张眉寿这段时日不间断的灌输,短短瞬间徐婉兮思虑良多。 朱希周不知面前的少女因何突然释放出了隐晦的防备之意,心中略觉不适,然话到嘴边,也只能说了出来。 887 嫌弃 喜上眉头正文卷887嫌弃我家祖母所患眼疾,至今未能痊愈。前些时日听闻苍家公子眼疾得愈,我便随同祖父前往苍家拜访了一遭,苍大人说,医好了苍公子眼疾的医者,非是苍家所寻,因此还要先打听打听对方此时可还在京中——” 徐婉兮一时没听出什么门道来,便也没急着接话。 就听朱希周往下说道:“可等到现下,尚未能等到苍家的回信。我心中焦急,挂念祖母眼疾,便想着托徐二姑娘,去问一问张家二姑娘那位医者如今的下落——” “张家二姑娘?”徐婉兮不解地皱眉。 这同她家蓁蓁有什么干系? 见她似浑然不知,朱希周道:“医好了苍家公子眼疾的医者,是张二姑娘所寻。徐二姑娘与张二姑娘这般交好,我原以为该是知晓此事的。” 徐婉兮看向他。 “张二姑娘如今有亲事在身,替苍家公子寻医之事自不好四处宣扬,以免引来无知之人的非议。且她替苍家公子寻医多年,我也是知晓的,也用不着她每寻一个医者便同我说上一遍啊。” 莫名觉得对方后半句话像是在挑拨她和蓁蓁的关系是怎么回事? 她这般态度,不免叫朱希周微微一怔。 这间隙,徐婉兮问:“所以你是想让我替你向张家二姑娘问一问那医者的事情?” “正是。” “可你们当初既是通过苍家去打听的此事,为何不再去问一问苍家呢?”徐婉兮道:“我非是不愿帮忙,只是觉得有些奇怪罢了。” “此中确有些内情在。” 朱希周顿了顿,道:“不知因何,张二姑娘待我似有些敌意。当初在苏州时,我与张二姑娘亦有过些许不愉快……此事明面上倒不好去多说什么,因此才想着托徐二姑娘从中传一句话——如若我有做的不妥之处,惹了张姑娘不悦,还请张姑娘明言。” 徐婉兮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苏州?朱公子在苏州时,见过张二姑娘吗?” 她倒没听蓁蓁提起过啊。 朱希周便将当初二人在骆抚面前比画,后来张眉寿装作不认识他的事情说明了。 “原来如此。”徐婉兮眼神略变了变,道:“兴许张二姑娘确实没认出你呢。” 而且这人说白了,是蓁蓁的手下败将啊。 输了就输了,可方才说了那一大串,还同她解释得极细致,倒像是输不起似得…… 话里话外,又透露出蓁蓁自大无礼的意思来——虽没有直说,可她却听出来了。 无它,以往万氏想要在人前败坏她名声时,也是这种说话方式,虽不见半字责怪不满,又没有生气的意思,可叫人听了之后就是会觉得她娇蛮任性。 “也有可能吧。”朱希周没再多说什么。 “你是觉得张二姑娘对你存有敌意在,所以才故意迟迟不给你回信的?”徐婉兮问。 “只是猜测而已。”朱希周道:“祖母患眼疾已久,常因此心中郁郁,作为晚辈自当尽心寻医。此番若张姑娘能不计前嫌,将医者下落告知,无论能不能医得好祖母的眼睛,我必然都会铭记张姑娘这份恩情。” “你这话可不像是猜测啊。”徐婉兮的脸色不知何时冷了下来。 他这些话虽然弯弯绕绕的,可分明就是认定了蓁蓁是故意为难他。 她突然觉着,谢世叔虽偶尔说话难听了些,却好在简单明了。不似眼前这人,绕来绕去,想说心里话,又怕显得自己狭隘,想憋着吧,偏又憋不完整。 瞧着真叫人觉得黏糊的很。 “据我所知,张姑娘不是这般人。她若当真不想帮你,直接说找不到那医者就是了,哪里犯得着费心拖着你呢?”徐婉兮皱眉道:“你都不曾打听清楚,就这般揣测她人心思,不觉得有些不妥吗?” 本是没有交集可言的人,帮是好意,不帮是本分,托她打听就托她打听,可他在这儿噼里啪啦地说什么呢? 朱希周没料到她是这般反应,一时间颇觉颜面受损。 “只是结合旧事心有猜测而已,若当真是我狭隘了,来日自当要向张姑娘赔不是。” 见他脸色已然不大好看,徐婉兮没说话。 平日里看着风轻云淡的一个人,怎么讲两句理就要变脸?——她与谢世叔辩起对错来,用词可比这激烈多了,有时她都要急得面红耳赤了,却也没见谢世叔动过气啊。 谢世叔说了,既要摆道理讲话,那么就该实事求是,对就是对,错便是错。 她此时忽然觉得,便是蓁蓁当今对面前的人抱有敌意,似乎也没什么奇怪的了…… 蓁蓁不喜欢的人,一定有她不喜欢的道理。 而此人今日既在她面前说蓁蓁的不是,那日后便也是她讨厌的人了——在这一点上,没有对错道理可讲。 见他张口还欲再言,心底已涌现出真切的嫌弃之情的徐婉兮在前头截断了他的话:“咱们两家既是世交,从中传句话而已,我会尽快去一趟张家的。朱公子若无其它事,我就先回去了。” 朱希周唯有将话咽了回去,脸色复杂地向她行了一礼。 徐婉兮离去后,他缓缓抿紧了唇。 一名等在不远处的丫鬟走了过来。 “少爷……” 丫鬟身姿纤细,样貌秀丽,眉眼间很有几分楚楚动人的风姿。 她谨慎地看了一眼朱希周的神情,轻声问道:“可是徐二姑娘没答应帮忙吗?” “不,她答应了。” 朱希周语气有些发闷。 丫鬟疑惑不已。 既答应了,公子又为何这般神态……且她方才远远看着,徐二姑娘的脸色似乎也谈不上好看。 公子是因此才不高兴的吗? “公子待徐二姑娘似乎有些不同……”丫鬟语气复杂苦涩地低声道。 以往在苏州时,爱慕公子的姑娘家不知有多少,可公子从来不屑多看一眼。 但自来了定国公府之后,她暗中瞧着,公子似乎极留意徐二姑娘…… 朱希周皱眉看了她一眼。 “莫要乱说。” 丫鬟低下头去,缓缓红了眼睛。 朱希周此时正是心中发闷之际,顾不得去留意她,转身便走了。 丫鬟委屈地擦了擦眼泪,连忙跟了上去。 二人走了一段路,迎面遇到了带着几名丫鬟婆子在园中散步的万氏。 晚安大家~ 888 不顺眼和讨人嫌 喜上眉头正文卷888不顺眼和讨人嫌“晚辈见过世子夫人。” 万氏微一颔首。 双方打了个照面,客气了几句,便分道而行了。 “这朱公子身边带着个丫鬟倒是稀奇。”待走出了一段距离之后,万氏随口道。 她近来想通了一些事情,明白唯有先将身子养好,才能谈其它。 是以哪怕心中郁结难当,也要逼着自己出来走一走—— 毕竟若是再继续将自己关在院子里,只怕即便当真病死了,这定国公府里也没人会为她掉一滴泪。 “平日里外出也是带着小厮的。”嬷嬷有意说说闲话,叫万氏心情轻松些,便说得多了些:“只在咱们府上,偶尔会带着这丫头罢了。但听说可不是什么寻常的丫头呢,背地里算得是半个主子……” “哦?” 万氏兴致阑珊地听着。 “说是这位朱公子多年前买下的可怜人……别看在咱们府上这丫头是跟在朱老太太身边儿伺候着的,实则是个幌子罢了,据闻在苏州时,已是这位朱公子的房里人了,朱公子院子里的一切都是由她做主的……”说到最后,嬷嬷声音又低了些。 万氏意外动了动眉毛。 不是都说书香门第的公子一贯多是洁身自好的么?这位倒是个风流才子? “入京备考还带在身边,只怕还不止是简单的通房丫头呢,想来是情分不浅。”嬷嬷边陪万氏走着,边道:“……且奴婢暗下跟这丫头也说过几回话,瞧着虽是个弱不禁风的,做事又圆滑,可骨子里实则很有几分傲气。” 而在她们这些在后宅里浸染久了的人眼中,身份卑微又偏有傲气的人,那便意味着不安分。 “这样啊……” 万氏看着前方小径,若有所思地说道:“有这样的一个丫头在,这朱公子的后院儿日后恐怕太平不了呢。” “是啊,朱老太太或是因此,才不大喜欢这丫头……” 万氏微微眯了眯眼睛。 朱老太太不大喜欢,却还带着人入了京,可见不仅是这丫头很有几分为人处事的手段,更少不了朱家公子的庇护在…… 同是女子,有些东西,几乎一眼就能看到头儿了。 万氏语气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要是哪家的姑娘嫁了去,没些手段在,怕是一辈子都吃不完的闷亏,受不完的软刀子……” 男人的心一旦偏了,若来硬的,只会愈发惹他嫌恶罢了。 若来软的? 富贵人家长大的姑娘,怎敌得过这种心思弯饶,又早早摸透了男人心思的‘可怜’丫头呢? 万氏想这,眼中渐渐浮现了怪异的笑意。 对女子而言,嫁错人才是最可怕的折磨。 就同她一样。 作为一个外人被圈在这高墙内,终日郁郁,到死只怕都无法畅快地活一回。 而除她之外,所有的人都活得好极了……她是死是活,根本无人在意。 她每想到这些,每每看到那些人的笑脸,可谓做梦都想让那些对不起她的人也尝尝她这生不如死偏又有苦说不出的滋味……哪怕是叫他们尝一半也够了! 万氏缓缓攥紧了手中丝帕,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眼底忽然涌现一丝报复的快感。 …… 次日,徐婉兮去了张家。 愉院内,她同张眉寿说起了朱希周托她询问的经过。 张眉寿听罢道:“我记得苍伯父应是叫人回话了的,只说叫他们先等着,有了消息自会告知他们的——” 就这么等不及吗? 即便是求医心切,真等不及,去催问苍伯父便是了,可问都没问上一遍呢,就直接叫婉兮找上她了?——苍伯父可没将医者是她所请的内情告知对方,看来对方是暗中费了不少心力细查了此事。 一面求人帮忙,一面暗中去查,查到她头上,一句话没问,就同婉兮说了一堆“是不是何时得罪了她”这等话。 这人戏也太多了些吧? “是因那位神医患有痴癔症,近来发病尤为频繁,不便见外人。我便想着,待他平复些,再同他商议此事。”她与徐婉兮大致解释了一番。 夏神医极不容易寻到了女儿,兴奋若狂之余,又兼患得患失,反倒叫病情愈发严重。 殿下寻了名医来,眼下正替他调养着,近来才算有些好转。 一个自己都病得神志不清的医者,怎么替旁人看病? 那画面恕她不敢想。 再有,如今田氏和夏神医相认,而继晓的人又一直暗中盯着田氏,为了避免给夏神医带来麻烦,再节外生枝,她本也不好同外人言及太多详细。 所以她才只让朱家等消息。 不料等着等着,却等来了这么一茬儿—— “我就知道,必然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徐婉兮皱着鼻子嫌弃地道。 “也不全是。” 见徐婉兮面上是不加掩饰的嫌弃之色,张眉寿心情大好,语气里也有了笑意:“我确实极不喜欢他。” “为何啊?”徐婉兮托腮问。 理解归理解,但她还是想听一听蓁蓁的原因。 张眉寿看着面前的小姑娘,片刻后才道:“应当是没有眼缘吧,第一眼瞧见,就觉得极不顺眼。” 徐婉兮意外却又恍然。 要么怎么说她家蓁蓁看人眼光极好呢—— “那还帮不帮他们请神医了?”徐婉兮问道。 在她看来,蓁蓁帮是心善,不帮也无可厚非,谁叫对方这么讨人嫌呢。 “帮。”张眉寿笑着道:“你不是说过,朱家老太太是个明事理的好长辈吗?” 且她若不肯帮,那朱希周多半还要去滋扰婉兮,这非是她乐见的。 她不是什么热心肠的人,平日里也没太多心思分到无关紧要的人身上,是以哪怕一直知道朱家是进京求医的,也不曾想过要主动帮着引见夏神医。 但既找到了她跟前,这朱老太太前世待婉兮也颇好,她顺手帮上一回也没什么。 徐婉兮却愣了愣。 她说过吗? 她是觉得那位朱老太太不错来着,却不记得何时同蓁蓁提起过了。 不过这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家蓁蓁真是人美心善啊。 徐婉兮托腮望着好友,叹气道:“能娶我家蓁蓁,太子殿下真是走运……” 889 有那么好吗? 喜上眉头正文卷889有那么好吗?“这话倒是不假。”张眉寿毫不谦虚地应下这句夸赞。 徐婉兮就又转而道:“你是不知道,这位朱公子,昨日里可说了一箩筐呢……我想着,许是读书人心气儿高,自尊心重,容不得旁人对他有一星半点儿的怠慢不喜。可转念一想,谢大人也是正正经经读书人出身,却是大为不同的。” 张眉寿笑了笑。 这么说,这一回在谢大人这颗夜明珠的衬托下,倒叫婉兮越发能够看清什么是鱼眼睛了。 张眉寿边想着,边点着头道:“嗯,这同读书没太大干系,各人品性罢了。读书本是叫人明事理,辩是非的。可有些人学了些东西之后,却皆拿来掩饰自己原本有缺陷的品性了,偏还要归咎于书读得多了,叫心气儿读高了,这便是文人的巧舌如簧了——” 说着,忽地话锋一转:“不过……近来怎听你张口闭口都是谢大人?” 她家中连中三元的兄长也是读书人来着,同样是品性极好的,又是相熟多年的邻里,怎不见婉兮拿他来作比较呢? 且这些时日,她听这丫头提“谢大人”三字,当真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啊……有么?” 徐婉兮收起了托腮的手,顿时不自在起来。 张眉寿笑眯眯地看着她。 这同上回不一样,这丫头看起来是心事发酵得厉害,小狐狸尾巴多半是要藏不住了。 是以她也不急着问,只端起茶来吃。 “兴许是……近来我同他走得近了些吧。”徐婉兮低声说了一句,看一眼张眉寿的神情,果然还是没忍住问道:“蓁蓁,你觉得谢大人如何啊?” 有事情……问蓁蓁就对了。 “谢大人啊。” 张眉寿握着茶盏,边想边说道:“长相好,家世好,人品也好。且性情干脆利落,事事都能独当一面……若是嫁过去,应当最是省心不过的。” “嫁、嫁过去?!” 徐婉兮像被什么烫了一下似得,蓦地坐直了身子。 她不过问了一句…… 蓁蓁……这么直接的吗? 但心中那层已经几近透明的纸,在此时还是被捅破了。 “可……他年长了我许多。”徐婉兮轻咳一声眼神闪躲地说道。 张眉寿微吃一惊,握着茶盏的手顿时紧了紧。 “我只说……嫁过去是最省心的,没说要你嫁过去啊。” 且,年长许多这种毫无说服力的借口,未免也太没有诚意了吧? 仿佛就在等着她说一句“年长些也沉稳”,这丫头就能打消一切顾虑安安心心嫁过去了? 这想做御史夫人的想法,当真是一个明目张胆啊。 徐婉兮已是面颊发烫,手忙脚乱地辩解道:“你误会了,我也没说非要嫁他不可……只是你将他说得那样好,我寻思着,能叫你这般夸赞的人也不多见,就,就假设了一下而已……” 等等,这么一说,怎么好似她在肖想谢迁似得……! 坏了,这是要越描越黑! 张眉寿也就顺着她的话道:“虽只是假设,但我倒觉得,这假设未必不可行。” 听得好友这话,徐婉兮干脆心一横,将心底最深的疑虑说了出来:“可他总让我唤他谢世叔呢……怕是将我当作了孩子来看待的。” 这么一说好像还有违伦理了? 天呐,怎忽然觉得她好似陷入了什么不得了的禁忌之恋当中? “这可不见得,且从前是从前,现下是现下。我家婉兮这般招人喜欢,谢御史是聪明人,聪明人的眼光自是差不了。”张眉寿语气认真地说道。 而她这话,也不算是没有全然没有凭据的。 她早前对这丫头的心思就略有察觉了,因此前些日子曾同祝又樘问起过一些有关谢迁前世之事。 这一问不当紧,直是问出了叫她大为意外的秘密来——原来上一世终身未娶的谢大人,背地里待婉兮这位‘朱夫人’,是存有几分隐秘的喜欢在的。 只是彼时婉兮已嫁做人妇,极不容易老树开花的谢大人,便也从未将这份感情放到明面上过,怎是一个惨字了得。 旁人对此一概不知,包括婉兮在内——只与他相处颇多,是君臣亦是知己的祝又樘有所察觉。 而经此提醒,张眉寿倒也忽然后知后觉地想到了一些蛛丝马迹来。 虽说前世今生许多事情都已更改,谢迁未必还会生出同样的心意——可若婉兮身上当真有吸引他的地方,此次既是早早便遇上了,想来出现意外的可能并不大。 “当真吗……” 徐婉兮听得忍不住嘴角上翘,更多的却是担忧:“可即便我不嫌弃他年纪大,我家祖父和父亲只怕也要不满的……” 他为何就不能晚生几年呢? 不过……他看着也没那般显老,不知她同祖父少报两岁能不能行得通? 停! 她都在想些什么呢,八字可还没一撇! “这些自该由谢大人烦恼去,他定有法子的。”张眉寿笑着说道。 “你怎么说得好像事情都定下了一样……”徐婉兮小声地道:“他还没吱声呢……且听闻他家中父母来了京城,就是奔着给他议亲来了,看中的是大理寺卿家的二姑娘……” 听她打听的这般仔细,张眉寿笑着道:“放心,谢大人站得稳当着呢,他不想走,谁也推不动的。” 他就这么好啊…… 徐婉兮低下头去,却忍不住微微翘起了嘴角。 好像……确实挺好的。 …… 两日后,是张家向刘家下聘的日子。 纳征之后,便是请期。 张老太太花重金请了城外的清风道人卜算了近两个月内的黄道吉日,又花了十两银让自家疯老头子给算了一遭,结果疯老头子算出的那个,跟高人所算出的任由挑选的三个吉日一个也对不上。 张老太太想了想,最终还是选了自家老头子算的那一个。 毕竟老头子疯归疯,先前算的事情可是都灵验了的…… 张家大公子同刘家三姑娘的婚期传了出去之后—— “……?”城外的高人皱眉沉默了好一会儿。 青云街后的别院里,田氏正坐在夏神医院中的石桌旁纳鞋。 正午的日光极暖,田氏手中的动作却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心思也渐渐飘远了。 890 催嫁 喜上眉头正文卷890催嫁池儿的婚期定了,听说那个姑娘家世样貌品性样样都好,且二人是情投意合的。 这自是再好不过了。 也是从前她不敢妄想的—— 尤其是……老爷和太太都已经得知了池儿的真实身份,还能这般一如既往地对待池儿。 她心中感激,却也愈发惭愧。 此时,夏神医自屋内走了出来。 “知儿……” 或许是因寻回了女儿心情愉悦,再加之近来专心养病调养的缘故,夏神医看起来胖了些,精神气色亦是颇佳。 此时他神志分外清醒,走到田氏身边,微微叹了口气问:“可是又在想伤心事了?” 田氏笑着摇头。 “没有,只是有些走神了。” 她虽将自己与南家的渊源大致同父亲说明了,但却隐去了张秋池的存在,更不曾提及同张家的牵扯。 只道当年从天门山寺逃出来之后,机缘巧合之下来到京城,嫁与了一名郎中,只是那郎中早些年就因病故去了,她为了躲避继晓的追查,辗转为张眉寿所救,一直掩饰容貌躲藏至今。 夏神医极不容易将女儿找回,一时也不曾怀疑她话中真假。 “为父近来在琢磨一件事情,我已是想得差不多了,便想问一问你的意思。” 夏神医面上带笑,在田氏对面坐了下去。 田氏便也笑着问:“不知父亲要说的是何事?” 说来奇怪,也或许这世间当真有血脉感应这一回事,她虽自幼便与父亲分离,时隔三十余年重新团聚,然这些时日却并没有太多生疏之感。 如今她很珍视这份上天重新还给她的亲情。 “自然是你的亲事……”夏神医压低了声音,道:“即便是要躲着那妖僧,可你还年轻,总不能一直一个人孤零零地过日子……” 田氏听得哑然。 她的亲事? 她儿子前脚才刚定亲,她后脚也要谈婚论嫁……这叫什么事啊…… 着实不曾想到,自己有生之年竟也会有被长辈催嫁的一日。 田氏在心底叹了口气,道:“怎会孤零零地呢,不是还有父亲您陪着女儿。” 她这辈子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情爱,未曾动心过,也全然提不起兴致来。对她来说,跟草药蛊虫过日子可比跟男人在一起要轻松且有意思的太多了。 “这怎能一样?父亲迟早有一日是要先你一步离开的,总要有个人照料你才行。” 可能人总是贪心的,以往找不到女儿的时候,他总想着只要能将女儿找回来,再别无所求—— 咳,可现在将女儿找到了,他又开始想抱外孙。 “而既然要找,自要找一个知根知底,老实可信的……”夏神医说着,看向正在修屋顶的男人,低声道:“老于虽是话少了些,样貌过分普通了些,却是个做事沉稳的,又有一把子好力气,饭菜烧得也好……” 嫁了过去,等于出力的也有了,厨子也有了,可谓一嫁多得。 且又是这别院里的人,算得上是一条船上的,大家信仰目标也算相同——如此一来,共同话题它不就多了吗? 多么合适的女婿人选。 田氏登时面露尴尬之色。 “父亲,这怕是不妥……” “怎么就不妥了?知儿啊……你得多看看人家的长处。” “……”屋顶上的老于脸颊抽了抽。 劝得倒起劲,有人问过他愿不愿意吗? 好像他是娶不到媳妇的人一样——他明明是不想娶好不好? 在感情上……他可是很高贵的! 老于脸色复杂地纵身从屋顶跃下。 夏神医见状,忙将人喊住。 却见老于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夏神医直叹气。 看来这是听着了…… 田氏则微微松了口气,笑着道:“父亲打算得好,可这等事本就勉强不来,非但是女儿不愿,人家也是无意的。父亲日后可莫要再提此事了,同在一座院子里,免得叫人家不自在。” 夏神医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这时,在院外观望了好一会儿的阿财走了进来。 “阿财啊……快过来。” 夏神医眼睛一亮,顿时重新打起了精神,冲着年轻人招了招手。 阿财的脚步莫名就沉重缓慢许多。 “这是张姑娘叫人送来的信。”他将手中的信封递了过去。 夏神医伸手接过来,却没急着看,而是笑望着面前的年轻人道:“说起来,你来这别院也有大半年了吧?你应当也知道,伯父一直很喜欢你。” 阿财眼睛颤了颤。 他自幼习武,是将方才夏神医父女二人之间的对话听了个大概的。 所以,竟连他这个刚还俗不久的出家人也不放过吗? “阿财啊,你今年多大了?”夏神医语气和煦。 “……”田氏悄悄拉了拉老父亲的衣角,然而老父亲却似毫无察觉一般。 “二十五……” 实则是二十七了,是内心的不安促使他少报了两岁。 “二十五啊……”夏神医微微皱眉。 配知儿,好像是小了些。 然只片刻,夏神医就满面慈爱地道:“伯父很喜欢你,且相识便是缘分,你既也是无父无母,若不嫌弃,不如我将你收作义子如何?” 没料想到还有一个坑在等着自己的阿财,一时不禁默然。 够大就做女婿,小则当儿子,双重陷阱真是叫人防不胜防。 而想到对方一个是神医,另一个极擅蛊毒,求生欲迫使他无法直接拒绝。 想了想,才道:“此事非同小可,怕是还要经过家中阿姐准允才行。” “你还有个阿姐?”夏神医意外地看着他。 不是说无亲无故吗? 阿财点了头,道:“我幼时丧母,阿姐长我十岁余,在我眼中就如同母亲一般。是以认义父此等大事,晚辈一人不敢擅作主张。” “那……你阿姐如今在何处?”夏神医问。 “在我六岁那年便与阿姐失散了。” “……”夏神医张了张嘴巴。 收个义子这么难的吗? 但……亲人失散的滋味,他是知道的。 夏神医抬手拍了拍阿财的肩,道:“可还记得是在何处失散的?样貌是否还有印象了?若还有大概印象,回头我让骆抚替你画出来,说不定还能找得到——” 反正那长出了头发来的秃子闲着也是闲着。 891 苏州来信 喜上眉头正文卷891苏州来信这别院……包解蛊包吃包住还帮找阿姐? 阿财怔了怔,一时间竟有些分不清对方究竟是太过执着于收他做义子,还是出于同情想帮他找寻失散的亲人。 但阿姐……他确实是想找的。 他先前之所以选择同章拂师叔合作,盼着能够逃离继晓,想恢复自由身去找寻阿姐的下落,也是原因之一。 只是他想得太过简单,没考虑仔细离开大永昌寺之后的处境,才会被暂时困在了这别院里。 是以,此时他抱着试一试的想法点了头。 “多谢伯父。” “客气什么。”夏神医不以为意地摇头,反正也不是他出力。 “伯父,我突然想起来我今年好像是二十七了,阿姐长我十一岁,应是刚满三十八。”话说到这份儿上,阿财如实讲道。 “……”夏神医心情复杂了一瞬。 瞧把孩子吓得,竟在年纪上都扯起谎来了…… 可这种事情讲求的是两厢情愿,他就是随口一问,难道还能下毒强逼不成? 毕竟他家女儿这样貌这本领,可是不愁嫁的,这些人未免也忒没眼光了。 待阿财离去之后,夏神医收起心绪,将那封信打开了来。 “姑娘可是有什么要紧事?”田氏在一旁问。 “算不得是什么要紧事。”夏神医看罢信,道:“是同我商量着,想让我出面替一名老太太医眼睛……” 只不过,这种小事有什么可值得商量的? 这丫头不该客气的时候倒是客气地不得了。 …… 次日,夏神医在张眉寿的安排下,在京中一家客栈内,替朱老太太看了眼睛。 朱希周等在客房外,心情有些复杂。 房中的这位医者性情有几分古怪,脾气也不大好,但样貌却似乎与昔日他朱家一直找寻的夏神医颇为相似…… 难道当真是那位夏神医? 可他要找夏神医的事情,张家姑娘在苏州时应当便已经知晓了。 而他家中祖母来京城求医,也不是什么秘密。 所以,张家姑娘一直以来都知道夏神医的下落,却刻意对此闭口不言……哪怕他求到跟前,也是拖延至今才请了神医出面。 一时间,他倒分不清对方是当真对他存有莫名其妙的敌意在,还是品性过分傲慢有问题了。 但这些话,自也不好说出来。 无论怎么说,他此番是欠下了对方一份恩情的。若来日有机会,必当要还给对方。 只是这份恩情受的,委实叫人心中不太舒服就是了。 “公子无需担心,苍家公子生来所患眼疾都被这位医者给治好了,老太太的眼睛必然也能重见光明的。”一旁的紫衣丫鬟轻声宽慰着。 朱希周点了点头。 而此时,客房的门被人从里面推开了来。 朱希周忙走了进去,向夏神医施了一礼。 “不难治。”夏神医正收拾着药箱与银针,头也不抬地道:“除了按着我开的方子每日服药之外,再每隔七日来找我一次,至多不出一月便能痊愈了。” 朱希周闻言大喜,又郑重行了一礼。 “祖母,您听到了吗?您的眼睛就快要好了——” 坐在那里的朱老太太笑着点头,亲自向夏神医道了谢,又吩咐丫鬟递了沉甸甸的诊金过去。 “不必了,举手之劳,受人之托而已。” 夏神医背起药箱,转身离开了此处。 等在外面的棉花驶动马车,载着人回了别院。 如此之下,一月之期未满,朱家老太太的眼睛果然痊愈了。 定国公府上下,也都跟着高兴。 而老妻的眼睛医好了,朱老太爷便提出了回苏州的打算。 已经进了腊月了,一家人在定国公府也实在叨扰了太久,总不好还留下来过年。 但这个时候回苏州过年,确也太匆忙了些。 老两口商议了一番,决定去女婿家小住一段时日——夫妻二人虽早年丧子,却还有一个外嫁到泰安州的女儿在。 自京城到泰安,便是慢悠悠地走着,至多六七日也就到了。 恰值朱老太太的眼睛好了,本也想去瞧一瞧女儿与外孙。 听得二人有此打算在,定国公夫妇也不好再多留。 然眼见定国公两日后的寿诞在即,朱老太爷便将动身的日子定在了三日之后。 …… 两日后的清早,张眉寿收着了一封特别的书信。 这封由宋锦娘单独写给她的信,是自苏州而来,由宋氏商号入京送年礼的家仆捎带来的,混在那些各式各样的年礼及十来封给张家各人的信笺中,十分地不起眼。 厅中热闹地很。 长辈们拆看着来信。 张眉箐拿到了宋福琪的信,脸色微红地藏进了袖子里。 张眉寿心中莫名有些预感在,便也未有当着众人的面拆看姨母的信,只站在母亲身边瞧着外祖父的来信。 不外乎是些年节前的问候,又分别问了几个孩子的近况。 看罢了信,张家便开始商议着回年礼的事情。 张眉寿寻了藉口,先一步回了愉院。 回到房中,她便将信拆开了来。 而正如她预料中的一样,这封信确实不同寻常—— 云家的事情,有眉目了。 而令她意想不到的是,这其中除了苏州知府的干练敏锐,及宋家的手段经验之外,竟还多亏了另一人的相助—— 邱掌柜。 原来邱掌柜还是选择归入了云氏商号,只是他明面上为云氏商号出力良多,以正直顽固、踏实肯干的做派很快取得了云氏商号大东家的信任。 隐秘之事他固然不可能经手,但却有了足够的便利去暗查线索。 如此之下,同苏州官府及宋家里应外合,才在短短数月内便有了如此之大的收获。 张眉寿意外之余,不禁对邱掌柜有了新的认识。 以往在她印象中,只觉得邱掌柜是个宁折不弯,过分古板的性子,论起说谎伪装,必然是不行的。 可她怎遗漏了一点……先前在湖州邱掌柜同二叔扮作夫妻时,一路上也是无人识破的。 兴许恰恰是邱掌柜看起来绝非是擅于撒谎伪装的人,才叫云氏商号的人未有竖起太多戒心。 如今她只希望邱掌柜来日能在宋家和官府的相助下全身而退,保全安危。 张眉寿将信交给了阿荔,投入了炭盆中。 淡淡的焦糊气在房中传开,阿荔将窗棂打开了一道细缝。 张眉寿借着那缝隙望向窗外薄薄积雪。 算一算,苏州知府的折子,应当就快要进京了。 冬日既至,令人舒心的春天还会远吗。 …… 892 寿宴("___浅笑万赏加更) 喜上眉头正文卷892寿宴天色渐渐暗下,寒冷的腊月初,夜市街上行人寥寥。 定国公府却是张灯结彩,高朋满座,热闹非常。 定国公寿诞,张家自然也来了人。 张秋池随着张峦一同登门贺寿,恰与谢迁同席。 一旁席上,则是徐永宁和一干京中权贵子弟。 朱希周被带着坐在徐永宁身边,在一干说得火热的权贵子弟中,过分安静自持的他显出几分清傲之气,然而更多的却是格格不入。 人生来好似便有气场之分,见他如此,那些权贵子弟们只偶尔客气地同其寒暄两句,见他无意多言,也都并不与他多说什么。 只在众人一同举杯时,他也跟着吃上一杯酒。 这些子弟中,不乏有酒量甚佳者,在自己桌上吃着还不够尽兴一般,又跑到谢迁那一桌上去敬酒说话。 过寿讲究的便是热闹,此举也无甚不妥之处。 可朱希周望着那些三三两两上前向谢迁等人敬酒的子弟,眼底却闪过不屑与轻视。 然心中却是莫名烦闷。 “贤弟要不要也上去说说话……”徐永宁笑着说道。 朱希周端起一盅酒吃下,道:“不必了。” 徐永宁讪讪地笑了笑。 他有时候还真摸不透这位朱贤弟的性子,说不好是清傲还是内敛,亦或是磨不开脸面。 总之就是挺黏糊的,还不易相处。 但两家有交情在,该帮忙该提醒的,他还是会听从祖父的交待,多拉对方几把的。 宴席近了尾声,一干公子哥儿们早已坐不住,有些早早告辞回了府,有几位则趁着酒劲儿拉着徐永宁去了园子里观鹤。 见一行人说笑着走远了,意识到无人叫上自己同往的朱希周觉得被忽略孤立了一般,又吃了一口酒。 这时,他瞧见谢迁独自离了席。 朱希周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谢迁出了厅堂,却见厅外一名丫鬟在等着他,二人不知低声说了些什么,就见谢迁跟着那丫鬟下了石阶离去。 那似乎是徐二姑娘身边的丫鬟…… 朱希周紧紧拧眉,连饮了两杯酒,又抓了酒壶去倒酒。 然那酒壶已经空了。 侍立在不远处的一名仆人得见这一幕,眼神动了动,忙又上前奉上了满了酒水的玉壶。 谢迁跟着莲姑穿过两道月亮门,瞧见了等在假山旁一座凉亭中的徐婉兮。 “找我可是有事吗?” 谢迁跨入亭中,借着亭角上悬着的灯笼散发着的橘色光芒,笑望着那裹着浅红色披风的女孩子,道:“等在这四面着风的地方,也亏你想得出来。” “其它地方人来人往的……虽我称你一声谢世叔,可还是不想叫人非议的。” “你如今还想到非议这上头了?”谢迁似吃了不少酒,此时随意地靠在了亭柱上。 “……”徐婉兮语结了一瞬,才道:“就是前头太吵闹了些,想寻你说说话……对了,听说你近来在议亲?” 她既确定了自己的心意,便也想问一问他的。 “是有这回事。”谢迁看着她,微微眯了眯眼睛:“你对我的亲事竟也这般上心吗?” 徐婉兮脸一红,暗暗抓紧了手指:“随口问问……” 对上他一双狐狸般精明狡诈的眼睛,她此时全然不知该怎么说,该怎么问了,甚至有些没出息地后悔将他叫了出来。 “男未婚,女未嫁,皓月当空的时辰,约我来此问及亲事,却道是随便问问……” 谢迁笑了笑,看一眼亭外的弯月,复又将目光收回看向亭内比月色更赏心悦目的女孩子,一双眼睛里浸满了笑意:“徐二姑娘是想让谢某装傻吗?” 徐婉兮听得一颗心几乎要跳了出来。 对上那一双含着不明笑意的眼睛,她心慌意乱到了极致,糊里糊涂地做出了一件极没出息的事情来。 她跑了。 “……”望着女孩子落荒而逃的背影,谢迁愣了好一会儿。 这丫头自己的话说得差不多了,丢下他就跑了,这算什么意思? 他的话都还没来得及说—— 谢迁回过神来,无声失笑。 虽没来得及说,但也不急于这一时。 踏出凉亭,谢大人心情极好地回到了寿宴上。 此时,恰逢一名仆人扶着似乎吃醉了的朱希周正下石阶。 谢迁眉头微动。 这位朱公子竟吃醉了酒,倒也少见。 徐婉兮这厢,跑了之后又后悔了。 他既是识破了她的心意,她怎不干脆趁机直接问上他一句呢? 徐二姑娘咬了咬牙,噔噔噔地又跑了回去。 莲姑一头雾水地跟在后头——姑娘莫不是中邪了吗? 徐婉兮望着空空如也的亭子,泄气地望向夜空。 再往回走时,便显得有些发蔫儿了,经过花园子时,寻了一处凉亭就坐了进去。 “姑娘,此处风大,咱们不如先回去吧。” “你先回去,我想独自一个人静静。” 她倒要好好地问一问自己,素日里谁也不怕的气势究竟是跑去哪里了—— 莲姑无奈叹了口气。 “那您且坐一会儿,奴婢回去给您取一件狐裘来。” 徐婉兮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而莲姑刚走不久,一名小丫鬟来到了亭中,向徐婉兮福了福,笑着道:“原来二姑娘在此处,可叫奴婢一阵好找,若非方才碰见了莲姑姐姐,怕还不知要找到几时呢。” 徐婉兮看向她:“你找我?” “是二公子让奴婢来寻二姑娘的,说是得了好玩意儿,要给二姑娘瞧。” “二哥?”徐婉兮眼睛动了动。 二哥前几日是说过要向今日会来赴宴的权公子讨一套漂亮的琉璃杯给她的—— 她此时本无太多兴致去瞧,可想到这套杯盏是她打算送与蓁蓁的,还是站起了身来。 那琉璃杯易碎得紧,二哥吃了酒,别再给她打碎了。 “二公子这会子在观鹤楼那边儿呢,奴婢陪二姑娘过去。” 徐婉兮点了头。 观鹤楼就在这园子西角,旁边的池子里豢养着几只白鹤,徐永宁此时正同几名公子哥在池边赏看。 徐婉兮远远就听着了少年们的说笑声,出于避嫌,她在观鹤楼前驻了足,只差了丫鬟去喊徐永宁。 丫鬟片刻后折返,笑着道:“二公子说先让二姑娘去楼中等一会儿,他已将东西放在楼内西暖阁里了。” 徐婉兮便进了观鹤楼中,朝那西暖阁走去。 边说道:“我取了东西便回去了,你与二公子说,今日我就不等他说话了——” 她本来就是冲着东西来的,不见二哥不必听他说废话恰合心意。 丫鬟轻声应着“是”,走在前头推开了暖阁的门。 徐婉兮却顿时皱了眉。 893 算计 喜上眉头正文卷893算计暖阁不比于其它地方,其内空间略微狭小且未设窗棂,此时门一推开,她便闻到了一鼻子酒气。 今晚府中宾客甚多,为了招待客人,这观鹤楼里此时亦是灯火通亮,包括这间暖阁。 徐婉兮已下意识地在门外顿了足,目光边往屋内四下探索着,边问道:“这里面可是有人?” 丫鬟神情微变,忙地探头望去,笑着道:“没人啊。” 屋子里静悄悄地,确实不像是有人的样子。 徐婉兮却望着那架绘着白鹤图的屏风道:“你先进去瞧瞧——” 若是哪位吃醉了酒的客人不慎闯到了此处,她贸然进去,未免不妥。 再者…… 徐婉兮若有所查地转头看向那名丫鬟。 而便是这间隙,对方竟蓦地伸手推向她后腰,大力地将她推进了暖阁中! 丫鬟咬着牙,飞快地将两扇门从外面紧紧闭起。 她本也不想这样的,但二姑娘这般警醒,她也没有其它法子了。 “你到底是哪个院子里的又有何企图?快些将门给我打开!” 徐婉兮恼怒着急的声音从屋内传出。 丫鬟一只手紧紧抓住被不停晃动着的两扇门的门环,另一只手摸出了早备好的大锁,浑身颤抖地将门从外面锁上。 “开门!” 徐婉兮听到上锁的声音,浑身已急出了汗来。 “有没有人!” “二哥!” “……” “救命啊!” 急得想要骂人的徐婉兮奋力地喊叫着。 因为她清楚,即便她将那丫鬟骂得狗血淋头,将其祖宗十八代挨个问候上一遍,对方也不可能会因此良心发现便给她开门。 倒不如将力气省省,试着看能不能将二哥喊过来。 蹲身躲在门外廊下的丫鬟听她一声高过一声的大喊,紧紧抓起的双手因为恐惧而颤抖着。 再等一等,再等等应当就可以了…… 不远处的池边,几名公子哥说起京中近来的趣事,正哈哈大笑着。 “等等……”徐永宁忽然出声。 其余几人止住笑声,不解地看向他。 “你们有没有听见好像有人在喊救命?”徐永宁望向观鹤楼的方向,皱着眉说道。 “没有啊,徐二公子是不是听岔了?” “是啊,好端端地,怎会有人喊什么救命呢?” 此时恰值前方又来了一行人,边走边说着话,四下一时又有些嘈杂起来。 徐永宁笑了笑道:“兴许是听错了吧。” 今日是祖父的寿辰,确实“不该”有人喊救命—— 但却还是避开了几人,使了贴身小厮去观鹤楼一探究竟。 若真有什么事情,虽不宜声张,但还要及时处理才行。 不多时,小厮就折返了回来,在徐永宁耳边低声禀道:“公子,非是什么要紧事,是一个丫鬟走夜路没瞧仔细,不小心崴了脚,一时没能起来,心中害怕这才叫了两声。” 徐永宁了然点头。 没出什么事情就好。 而他来不及再去想其它,见迎面走来了几位长辈,忙带着人上前行礼说话。 暖阁外,丫鬟屏息听着房中渐渐微弱的呼救声,一刻狂跳不止的心渐渐安定了许多。 方才二公子差人来问,只差一点就暴露了…… 好在那药总算起了效果,让二姑娘没了叫喊的力气。 又静静听了一会儿,见房中的动静越来越小,丫鬟估摸着差不多了,才上前将那把锁打开,随后将锁与钥匙皆丢在了后院的深井中。 做完这一切之后,丫鬟匆匆离开了观鹤楼。 暖阁中,徐婉兮倒在地上,拿手捶了锤越来越昏沉的头。 哪怕她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却也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不正常,怕是极有可能被人下了药—— 她咬破了下唇,试图用疼痛感使自己清醒些,艰难地将身子挪到屏风后。 此时已全然没有了呼救的力气,但这屋子里究竟是什么状况她必须要弄清楚。 屏风后是一张矮榻,此时矮榻上躺着一名年轻男子。 是朱希周…… 徐婉兮眼神变了变,咬着牙撑起上半身,抬手拍了拍对方的头。 “喂,快醒醒!” 昏睡中的朱希周皱了皱眉,却仍旧未能张开眼睛。 徐婉兮抓起一旁的茶盏,将盏中早已冷却的茶水泼在了自己脸上,顿觉清醒不少。 而后,又将那一整壶茶水尽数倒在了躺在矮榻之上的朱希周头上。 凉意侵袭,朱希周顿时张开了眼睛,深吸了几口气。 四下的一切叫他有着短暂的意外与茫然,头痛欲裂的感觉却在提醒着他先前究竟都发生了什么—— 他本就酒量不佳,今晚因心情极差而有些失了分寸,又兼无人劝阻,于是便吃醉了…… 然后似乎有人将他扶走了…… “你可算醒了!你为何会在此处?” 徐婉兮语气焦急却虚弱地道:“有人将我骗至此处……外头上了锁,你可知道是何人所为?” 若非对方看起来实在醉得厉害,她甚至要怀疑是眼前的人因对她存有妄想却求而不得,便借此想要毁她清誉,逼她相嫁了。 “我不知……” 朱希周声音沙哑无力地道。 竟是有人想要借他来算计徐二姑娘吗? 他不是蠢人,短短瞬间,几乎便想到了对方得逞之后会是什么结果…… “那你快想想法子……这屋子里似乎不大对劲……” 徐婉兮越说声音越低弱,视线也开始变得模糊,仿佛下一瞬就要陷入沉睡。 朱希周下意识地抬手探向怀中,取出了一只极小的瓷瓶来。 他将瓷瓶凑到鼻下,清凉的薄荷与樟脑香被吸入鼻间,叫他的头脑跟着变得清明许多。 他向来谨慎自持,因素来不擅饮酒,是以每逢酒席,身上都会习惯带着这有提神醒脑效用的东西。 没想到此时派上这用场了。 又深吸了几口,他撑着坐起身子来,看向靠在榻脚边闭起了眼睛却仍紧皱着眉的徐婉兮。 他下意识地将手中的瓷瓶递去,然一句“徐二姑娘”到了嘴边,却莫名哽在了喉咙里。 “……” 四下安静至极,快要燃尽的蜡烛忽明忽暗地在灯罩下闪动着。 女孩子紧皱的眉心微动着,似乎在挣扎着想要醒过来。 894 找人 喜上眉头正文卷894找人望着女孩子精致动人的侧颜,朱希周此时尚有些混沌的脑子里缓缓浮现了诸多思绪。 此次入京之后,哪怕不愿承认,可他当真看清了许多以往不曾看清过的东西。 以往在苏州,朱家乃是有名的书香门第,他祖父与早故的父亲,皆极得江南文人敬重。他幼时的先生,个个皆是名望在外的文士。 他曾觉得,即便到了京城,凭借朱家的名望,想要结识那些大儒或是朝中文官,必是极简单的事情。 可他却想错了。 他慢慢发现,那些愿意见他的人当中,哪怕出于文人的谦逊,并未曾对他流露出任何轻视之意,但他亦能察觉到——那不过是看在了定国公府的颜面上。 苏州朱家如何,他们似乎根本不在意,更不曾真正看在眼中。 在京城这处地界,所谓书香门第,好似不过是一件华而不实的外衣罢了,若无实力作为支撑,想要真正融入那些利益关系错综复杂的圈子里,几乎是痴人说梦。 而朱家,已有三代不曾出过进士了…… 有一位大儒倒是极喜欢他,在文章上对他指点颇多。 可有一回,他却偶然听见那大儒同定国公的谈话,原来是对方是将他误当作了定国公替徐二姑娘物色的孙女婿人选,定国公听罢,忙笑着否认了,道只是故人家中晚辈,很有几分才气,才想扶一把。 自那之后,他再去拜访对方,对方态度固然不变,可许多细微之处的变化他却仍能感知得到。 诸如此类的事情,他经历了太多,一桩桩一件件已成了他心底的刺。 而明日祖父便要离去,他日后独自一人在京城,若无祖父替他谋划,他怕许多事情会变得举步维艰。 定国公府固然称得上仁义,但他终究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外人而已…… 便是徐二公子,近来对他似乎都不比以往那般热络了。 再看向面前的女孩子,朱希周的眼神不禁起了变化。 今日之事,不是他的算计。 门已被人外面上了锁,他此时亦是浑身无力,即便想要脱困也根本毫无办法。 出去之后,他会将一切向定国公府如实解释清楚,绝不会妄言玷污徐二姑娘的名声就是了—— 形势所逼,他只能做这么多了。 香炉里略显浓重的香气被吸入口中,无力感再次袭来。 朱希周手中微松,那瓷瓶便滚落至了榻下。 …… 设寿宴的厅外,偶有宾客开始离席告辞而去。 更多的宾客仍在厅内叙着话,毕竟今晚前来赴宴者非是权贵便是名士,是个相互结交的好机会。 厅外廊下,谢迁听完莲姑的话,皱眉道:“找不到人了?” 莲姑面带急色地点着头:“是,婢子找了许多地方,都不见姑娘……唯有来问一问谢大人了。” 毕竟今晚姑娘流露出的‘异样’,显然与谢大人有关,她便想着,姑娘会不会又独自来找了谢大人。 “她不曾再见过我。”谢迁当即道:“带我去她最后呆着的地方看看。” 莲姑连忙点头。 二人一同往园子里走去。 “便是这处凉亭了……姑娘不愿回去,说想一个人静静。以往姑娘也会偶尔一个人来园子里散步的,我想着是自家园子里,我来回取一件裘衣来,走得快些,左右也不过大半刻钟罢了……” 谢迁截断她的话:“这园子里她有没有喜欢的去处?” “有几处姑娘爱去的,但都找过了,不见人。”莲姑有些着急地道:“姑娘手里没提灯……” 若白日里她也不会这般担心,且姑娘今晚的心绪又这般地不平静。 见谢迁一时未说话,只望向四下,莲姑道:“谢大人,要不婢子去叫些人过来帮着找?” 谢大人虽不是府上的,但兴许是因为姑娘的缘故,她不觉间也十分地信任对方,且此时已将对方视作了主心骨来看待。 谢迁点头:“自要叫人来找,且人越多越多——” 无论如何,先将人找到才是最紧要的。 越多越好…… 莲姑犹豫着道:“可如此一来,怕是要惊动府上宾客……对姑娘的名声恐有不利。” 谢迁显是已经考虑到了这一点,此时道:“先将此事告知国公夫人和世子,让世子出面同宾客们解释,有窃贼欲趁定国公寿诞之际窃取财物,如今府中正搜找着——为了诸位宾客不受到惊扰,让他们都先聚去前厅,或是依各人意愿送出府去。” 莲姑边听边思索着。 如今宴席本就要散了,这么做也不会扫兴,且又能免去宾客们离席之后在府上四处走动…… “谢大人思虑周全……婢子这就去寻世子。” 莲姑冲着谢迁匆匆福了一礼,便快步离去了。 谢迁站在原处,视线在四周缓缓移动着。 不远处的观鹤楼灯火通亮,安安静静地矗立在夜色中。 此时,一阵脚步声并年轻男子们说话的声音传来。 谢迁走了过去,只见是徐永宁一行人。 “谢大人也来园子里散步?”徐永宁笑着问。 谢迁不置可否地看向一群朝他打招呼的子弟,问道:“怎不见朱公子?” “朱贤弟……他没跟着一道来啊。”徐永宁道:“谢大人寻他可是有事?” 谢迁负在身后的手动了动,摇了摇头道:“随口一问罢了。方才听闻府中混进了窃贼,眼下还未能抓得到人,诸位还是先回前厅为好,以免遇到了贼人,再受了惊扰。” “贼人?!” 众人意外不已。 这窃贼好大的胆子,竟连定国公府都敢偷? 但转念一想,兴许是想趁着定国公寿诞,出入宾客众多,借机摸点儿好处。 毕竟年底了,贼也要过年啊。 然年轻人胆子大,只是区区小贼,对于他们而言也没什么值得过分害怕的。 便有人不大在意地提议道:“那咱们去观鹤楼里待会儿吧?” 外头呆得久了有些冷,去那暖阁里吃口茶暖暖身子也是好的,说不定还能顺便看看抓贼的热闹呢。 徐永宁正要点头时,只听谢迁在前面开了口。 895 找到她 喜上眉头正文卷895找到她还是回前厅吧,那楼中空荡荡地,或是贼人藏身之处也说不定。据说贼人身上是带着匕首的,还是当心些为妙。” 他说话有分量,众子弟便也都听从地点头了。 但有一人仍道:“我瞧那楼里还点着灯呢,想来贼人应是不会选在这般招眼的地方藏身才是……恰也走得累了,倒不如先去歇歇脚呢。” 谢迁看向了他。 “歇脚要紧还是命要紧?” 年轻人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此时听谢迁说话这般直接,就如同长辈训话一般,顿时就有些不自在。 徐永宁习以为常地摸了摸鼻子。 若是话说得委婉好听,那就不是谢大人了呢。 “阁下应是世子夫人娘家的幺弟吧?”谢迁突然又问。 “是……”平日里仗着与定国公府的这层关系,在外称得上嚣张跋扈的年轻人,此时在谢迁微显冷然的目光注视之下,竟有些手足无措。 他莫名觉得对方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般。 姐姐方才忽然叫人传话给他,说是晚些时候叫他引着众人往观鹤楼去一趟……并没说原因,只交待他不可让人察觉到了异样。 所以他方才才多了一嘴。 可这位谢大人…… 见对方望着自己不语,年轻人心中不安发虚,勉强笑了笑,问道:“不知谢大人可是有什么差使吗?” “没什么。” 就是想道一句多谢引路了—— 谢迁心中大致有了猜测与判断,道:“莫要耽搁了,都回去吧。” 众子弟们乖乖应下,包括万氏的幺弟。 “那谢大人且随我们一同回去吧?”徐永宁道。 “不必了,我还有事。”谢迁无意说太多,抬脚就离去了。 徐永宁早习惯了他这副脾性,也知劝不住,唯有先带着众人往前厅而去。 谢迁却是直接朝着观鹤楼的方向走了过去。 起初他是亲眼看到朱希周被人扶着离开宴席的。 可就在莲姑找到他之前,朱家的一名丫鬟去了宴席上找人,说是未见她家公子回去,奉朱老太太的意思,特地来看看—— 吃醉了酒被扶回去,却未回住处…… 也不曾同徐二公子等人呆在一处。 可一个醉得甚至都要站不住的人,又能去哪里? 而他方才细细地回忆了一番,先前扶着朱希周离席的仆人,并非是素日里对方贯带在身边的小厮。 客居在定国公府已近一年,今日又是定国公寿宴,未带小厮同去前厅也不是什么怪事—— 可扶他离去却未将其送回住处的那名仆人,就十分可疑了。 谢迁一步步靠近观鹤楼。 他让定国公府放出盗贼入府的消息,意在不让外人在府中四处走动,以免给那丫头带来麻烦。 他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之所以说找人的人手越多越好,是因为他怕多耽搁一刻那丫头便多一分危险。 她的安危,比什么都紧要。 但若是可以,他还是希望自己会是第一个将她找到的人。 她若当真遇到了什么事情,有他在,至少能够见机行事,替她将一切不利尽量料理妥当——交给旁人来做,他不放心。 观鹤楼就在眼前,不远处隐隐传来妇人们的说笑声,谢迁皱眉加快了脚步。 一座凉亭旁,刚离了女席的万氏脸色有几分难看,低声骂道:“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干净,真是废物!” 四下无人,她那陪嫁婆子忙道:“夫人息怒……阿悦也是头一回做这种事,谁能想到二姑娘被关了进去还那般闹腾了许久,又险些惊动了二公子……她下了锁,便没敢再进去瞧……” 万氏紧紧绷着嘴角。 她向来谨慎,行事多隐晦,从不会在明面上去做什么,也就这些年实在是恨极了,今次才咬牙做下了这件事。 却也是再三考虑过的,唯恐留下痕迹叫人察觉…… 实则那迷药早已悄悄备好了,然而到今晚,她也未能真正下定决心……直到得知朱家公子在前厅吃了个烂醉,她直觉得是天赐良机,这才动了手。 可阿悦那蠢丫头在将人迷昏之后,竟是忘了将那焚着迷药的香炉收回来! “太太别急,那边既还没有动静传出来,想必还无人去过……奴婢这就亲自去处理干净……”陪嫁婆子低声说道。 “那还不快些去!记得要小心些,莫要被人瞧见了!” 婆子忙放轻脚步离去了。 而许是第一次做这种冒险的事情,生性胆小的万氏心中此时极其不安。 但想到事情已经做成了一大半,眼下并无人察觉到什么,那颗心便缓缓安定了许多。 她带着身后的丫鬟,漫无目的地在附近走着,等着那婆子回来。 而这时,一名小丫鬟快步走了过来。 小丫鬟匆匆向她行礼,将府内遭贼的情况说明了。 “怎会有贼呢……”万氏眼神略变了变。 “应是趁乱混进来的,老夫人交待了,此时园子里怕是不安全,特叫奴婢来寻夫人和客人们。”小丫鬟说着,催促道:“夫人还是快随婢子回偏厅吧。” “此事我知道了,我自己回去就是。”万氏微微攥紧了手指,道:“你再去别处瞧瞧可还有未回去的客人了,这园子大,从宴席上出来的,多半都要经过此处——” 小丫鬟应了声“是”,就连忙去了。 万氏站在原处却是未动。 遭贼…… 怎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情? 莫不是徐婉兮不见的消息传到了老夫人耳中,眼下在借着遭贼的名目找人吗 如此一来,也就有了正当的由头将客人们尽数请回去…… 可她的计划才刚进行到一半! 若无人去观鹤楼,徐婉兮与朱家公子私会苟且的丑事便无法暴露于人前! 万氏眼底情绪反复,心中俱是不甘。 而此时,一群妇人们说话的声音传近。 万氏攥了攥手指,迎上了前去。 …… 观鹤楼中,谢迁唤了数声不曾有人回应。 他进了堂中与里间,皆没有瞧见半个人影。 自堂中行出,他若有所思地偏转过头去,望向那间房门紧闭,其内不见光亮的暖阁。 他没有犹豫地走了过去,谨慎戒备地将门推开。 896 护着 喜上眉头正文卷896护着入鼻是极浓的熏香气,谢迁下意识地抬袖掩住口鼻,将两扇门开到最大。 而后抬脚走了进去。 刚行至院中的婆子瞧见这一幕,面上一惊,忙藏身到了一旁的假山后。 暖阁的门大敞着,其内的浓香被冷风吹散了大半,廊下高悬着的彩灯散发着的光芒,让屋内的视线勉强可见。 谢迁在屏风后看到了躺在地上的徐婉兮。 以及斜倚在榻上,墨发微湿,双目紧闭的朱希周。 察觉到脚下踩到了一物,谢迁弯身捡起。 那是一只极精巧的瓷瓶。 而这瓷瓶所散发出的香气,对他而言并不陌生——无论是当初在书院里读书时,还是如今挑灯处理公务,他身上也会备有此物。 在江南一带的读书人中,身上携有此物再常见不过。 谢迁将目光投向斜靠在那里的年轻男子。 若是被人扶过来,又中了迷药,便不可能会是这般姿态靠在此处,也根本没有机会取出此物。 一切都指向一个解释——这人中途曾经醒来过。 思及此,他看向了徐婉兮手边那只摔成了几瓣的茶壶。 “……” 谢迁微微抿直了薄唇,下一瞬抬手揪住朱希周的衣领,将人从榻上生生拽了下来。 躲在假山后的婆子得见那朱家公子被拖拽了出来,直是被那位脸色冷然目不斜视、仿佛手中抓着的只是一个死物而已的谢大人不客气地拖下了石阶,丢在了院中,险些就要惊呼出声。 而下一瞬,她就瞧见那谢大人折身进了屋内。 被重重丢在地上的朱希周似清醒了些,略微动了动手臂。 片刻后,谢迁再次大步走了出来,肩上却多了‘一物’,且用从他身上解下的黑色披风裹了个严严实实,叫人全然看不清形容。 即便是连片衣角都不曾露出来,婆子也明知那必然就是自家二姑娘。 见得谢迁重新将门合上,阔步下了石阶,婆子急得满头是汗。 她本想着,若有人发现了二姑娘的‘丑事’,少不得要闹出动静来,可这位谢大人闹出的叫哪门子动静? 对方这架势,分明是想护着二姑娘离开! 她若眼睁睁瞧着人被抗走,夫人的一番谋划兴许就要落空了! 可此时露面,又怕惹上嫌疑! 婆子正觉进退两难之际,忽听得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莫不是在太太的安排下,有人过来了?! 婆子一颗心狂跳不止,通身紧绷着,却仍不敢现身,只看着谢迁出了观鹤楼的大门。 “这……!” 带着一群女眷赶到了此处的万氏半真半假地惊呼出声。 观鹤楼外灯火通亮,谢迁背上显然扛有一人的情形被看得清清楚楚。 七八位女眷及一群丫鬟仆妇皆面露异色。 “谢大人怎在此处……”万氏语气惊诧地道:“谢大人肩上扛着的,莫不是我家——” “不是定国公府的下人。” 谢迁打断了她的话,看着众人道:“是我身边的小厮。” 万氏神情变幻不定地看着他。 谢迁也将目光定在了她身上,眼神仿佛要比这冬夜更冷上几分。 在这般注视下,万氏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胸腔。 她方才是太着急,太不甘心了……脑子一热竟张口就要将徐婉兮的名号喊出来……对方这般及时地截断她的话,像是察觉到了她的心思一般。 “这位是谢御史吧?” “这小厮怎么了?” “怎半点动静也没有……” 女眷们惊疑不定地说着。 “我方才在这楼中歇脚,忽然有贼人潜入,那贼人手中带有匕首,我这下人为了护着我,受了重伤昏迷了过去。如今身上伤势颇重,今日乃国公爷寿辰,怕惊扰冲撞到他人,这才裹得严实了些。”谢迁向众人说道。 受伤了…… 倒是个好借口。 万氏看过去,质疑的话到了嘴边却再难开口。 她在那位谢大人脚下看到了缓缓滴落的血迹…… 万氏暗暗咬紧了牙。 这戏做得倒是周全地很! 一个外人罢了……竟能做到这般尽心遮掩! 女眷们则个个惊得变了脸色。 “谢大人是说,贼人就在这观鹤楼里?”万氏压下心绪,满面受惊地问。 “在同我这下人打斗的过程中已经逃走了,但想来也不曾走远,诸位夫人还是趁早回花厅去为好。” “是啊是啊,世子夫人,咱们还是快回去吧……” 众人环顾四下,戒备而紧张。 起先她们就是要回花厅的,可方才遇到了世子夫人,非要带着她们来这阁楼里避一避——谁知险些就要撞到了刀口儿上,这叫什么事啊。 万氏唯有点着头。 边向谢迁歉然道:“府中出了这等事,实是叫谢大人受惊了……眼下既有人受了伤,我这便叫人带谢大人去季大夫处。” “不必了,我知道季大夫住在何处,世子夫人还是尽快回去吧。” “……”万氏动了动嘴唇,再来不及说其它,就眼睁睁地看着谢迁大步离开了此处。 她望向院内,看到了从假山后行了出来的陪嫁婆子。 万氏抓紧了十指,尽量叫自己镇定下来。 无妨…… 虽没能让徐婉兮在外人面前出丑,可她今晚不见了的消息,对内并不是什么秘密。 谢迁带走了徐婉兮,可朱希周必然还在院子里。 且即便谢迁将人带走,也不可能带离定国公府,这件事情,横竖是不可能瞒得过世子他们的—— 万氏陪着一众受惊的女眷离开了此处,脑中飞快地开始了新的盘算。 “谢世叔……” 谢迁走出了一段距离之后,耳边响起女孩子微弱的唤声。 “醒了?” 谢迁的语气微有些沉。 他此时心情不太好。 但肩上小丫头的一句话,却叫他没忍住笑了一声。 “你的肩膀硌得我好疼……” 谢迁“哦”了一声,脚下微顿,将人改为了横抱着。 徐婉兮挣扎着张开眼睛,看向他:“谢世叔,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我看到你被人算计了,原来竟不是么?” “就是被算计了啊,我是被人骗去的……”小姑娘说着,忽地紧张地道:“还有,我被人下药了……你说,该不会是……是那种药吧?” “那种药?你是说……春——药?” 谢迁愕然看她一眼,而后无奈地摇了摇头。 897 讨公道 喜上眉头正文卷897讨公道“那东西多是要服下才能起效,至于单靠焚香便能生效的,可不好寻——算计你的人,大概也没什么像样的门路,所用迷药都是最寻常的。要不然你怎会昏得不够彻底,经这冷风一吹,便又自行清醒了?” 徐婉兮听得放心下来。 费力地抬起眼睛看着那抱着自己的男人,她道:“看来谢世叔很懂行啊。” “看来你是过了后怕劲儿了。” 竟还揶揄起他来了—— “先前怕得都要死掉了……你找到了我,我便不觉着怕了。”徐婉兮靠在他怀中,声音低低地道:“多谢你,谢世叔。” 谢迁“嗯”了一声,道:“别说话了,省些力气。” 然隔了一会儿,又听小姑娘问道:“你说……会是万氏吗?” “倒是不笨。” “怎会不笨……若非你及时赶到,我怕要出事了。”徐婉兮微微叹了口气,鲜少地在人前示了弱。 以往她只有在蓁蓁面前才肯承认自己的不足。 如今在谢世叔面前承认,竟也不觉得是一件太丢脸的事情。 “不算笨,自家里出了这等事,没几个人能躲得过。只能说有人已经疯了,你们定国公府却没能早些察觉到。” “家中大小事,祖母也算是一直防着她的……只当她是性子有问题,只敢背地里做些小动作罢了,且这一年多来,她病在院子里也不怎么露面了,还算安分,谁知当真疯了——” 徐婉兮还要再言,却被他打断了道:“不必说了。放心,我自会替你讨一个公道。” 小姑娘便也就听话地安静了一会儿。 可到底没忍住太久:“那……我再说最后一句话可以吗?” 谢迁没说话。 她就自顾问道:“你方才为何要将朱公子拖出去啊……” 谢大人语气无波:“叫他醒醒神而已,怎么——你心疼了?” 徐婉兮神情一凝:“……才没有!” 心疼? 他这都是什么叫人头皮发麻的虎狼之词? 她就是想知道…… 他是不是吃醋生气了? 谢迁道:“话这般多,看来你这药劲儿过得已是差不多了,不如便下来自己走吧——” 徐婉兮脸一红。 她方才晕晕乎乎地,倒都要忘了自己是被他抱着的了。 然脸红归脸红,徐二姑娘还是遵从本心底道:“还不行……我这会子正晕着呢。” 谢迁无声失笑。 看来他这是被赖上了啊。 此时又听她道:“我要去前头瞧瞧,当面同祖母将事情说清楚——” “你要自己去?” “我清清白白,为何不能自己去?” “倒不是不能,只是没有必要罢了。” 定国公府里的人没有太糊涂的,不可能轻易听信万氏的话。 再者说,不是还有他在么。 “我自己的事情,自然要自己去说,躲在后头算什么,我要亲自去同万氏对质——” 小姑娘是个劝不动的。 谢迁妥协道:“去便去吧,但要先让季大夫给你看看。” 徐婉兮急了:“去得晚了,万氏怕要胡言乱语的!” “那便由她说就是了,横竖日后估摸着也没什么开口的机会了,就让她多说几句吧。” 谢迁径直带着人去了季大夫处。 莲姑和定国公夫人身边的人很快都寻了过来。 待徐婉兮与谢迁来至偏厅中时,万氏正满面后怕地说着话:“……当时儿媳一眼就瞧出来谢大人身上扛着的人是兮儿了,儿媳生怕被那些太太们看出什么端倪来……” “生怕?” 徐婉兮冷笑着打断她的话:“彼时若非谢大人反应够快,你只怕就要将我的名字喊出来了罢?” 换作以往,她在人前还要称万氏一句母亲,可眼下对方却半点也不配被她喊做母亲了。 徐婉兮说着,被莲姑扶着踏入了厅内。 厅中坐着的人不在少数,除了徐家人之外,还有刚喝罢醒酒汤的朱希周与朱老太爷。 万氏面色一滞。 闹出了这等事,徐婉兮竟然还好意思出来见人? 她本想着趁这丫头没回过神来,将其与朱家公子私会之事坐实,与朱家人在口头上先定下这门亲事来——待到事后,任由这丫头说破了天也没用了。 “季大夫怎么说?” 见徐婉兮与谢迁走了进来行礼,定国公夫人不动声色地问道。 “回祖母,季大夫说,孙女是中了迷药。” “迷药?!”定国公世子神情顿变。 万氏压下心中慌乱,惊诧地道:“这……今晚兮儿也是在女席上用的饭菜,怎会中了迷药呢?” “你不必在此试图混淆视听了,那迷药是怎么来的,你心中当是再清楚不过。”徐婉兮看着她,眼神冷极:“不是下在饭菜中的,而是你使人提早放进了观鹤楼暖阁中的香炉里。” 她向来不喜欢同厌恶的人多费口舌,就直接说了。 万氏抓紧了手帕。 这丫头怎像是已经认定了是她所为一般?且又是如何知晓问题出在了香炉里的? 那种情形之下,又是自幼娇生惯养长大的世家姑娘……怎么可能在短短时间里便能理得清这一切? 思及此,万氏看向了在一旁落座的谢迁。 嘴上则说着:“兮儿,我知道你素来同我没有眼缘,但今晚之事,我却是万万不能认下的……你说你中了迷药,除了季大夫那一句无凭无据的话,你可还有别的什么证据吗?” 徐婉兮气得暗暗咬牙。 这言下之意,可谓值得人深思地很。 一来是说她素日里就针对她这个继母,所以才会借机污蔑于她;二来意在怀疑季大夫是得了她的授意,才会谎称她中了迷药——等同是说她私会之事败露,便要以迷药之说来为自己开脱! 看似柔弱委屈实则字字都是软刀子的说话方式,历来都是万氏最擅长的! 不气不气…… 蓁蓁说了,她生气时脑子最容易糊涂,眼下不是动气的时候。 见她神态,谢迁将到了嘴边的话暂时咽了回去。 嗯……反正不着急,不如顺便看看小丫头如今的吵架功夫可有长进没有。 徐婉兮强压下要抓起一旁的茶盏子摔到万氏那张虚伪至极的脸上的冲动,开了口道:“你此时还想着要往我身上泼脏水,却也要想想能不能圆的回去——” 898 用脑子 喜上眉头正文卷898用脑子你说我同朱家公子私会,我倒要问问你,谁会在私会之前吃得烂醉如泥,又双双昏迷不醒?你这招数,趁乱在外人面前捅破此事,稀里糊涂地毁了我的清誉兴许倒还可行——可如今事情已经败露了,却还硬要往我头上安这私会的名目,你这般执着,就不怕落在旁人眼中正是不打自招的蠢模样吗?” 徐婉兮冷笑着道:“再者说,我真要是看中了谁,同谁看对了眼,只要对方家世清白,我何不直接去同祖母和父亲说明心意?待求得家中长辈成全,光明正大地见面难道不磊落吗?我得是脑子蠢到什么地步,才非要去做这等见不得光的龌龊事?” 万氏听得心中一阵翻涌。 是啊,定国公府的二姑娘,自是不屑做这等事的……只有被宠着长大的人,才能有这样的底气! 再想到自己的出身与经历,那诸多恨意此时甚至要盖过了恐惧。 而听罢了女儿一席话的定国公世子后怕之余,不免又有惊异。 女儿以往是最不擅长吵架说道理的,被人两三句话一激,就要气得乱了分寸,如今这模样…… 压下不合时宜的刮目相看,定国公世子看向万氏,就要开口。 家中混进了“盗贼”,眼下父亲正在厅内陪未离去的客人说话,母亲看着自有思量在,这大局便得由他来主持了。 而不管真相如何,此事绝没有因为同兮儿的名节有关,便含糊揭过的道理。 相反,兮儿从不说谎,他作为父亲必要将真相查明—— 然而,他还未来得及张口,就听坐在那里的谢迁说道:“世子夫人若要证据的话,谢某刚好留了些。” 那厢正要擦泪的万氏动作微顿。 “老夫人,世子爷,这是谢某自暖阁中将徐二姑娘带出来之时,顺便自那香炉中取回的药丸。”谢迁将那用棉帕包着的、有些发黑的药丸示出:“经季大夫查验,确是最常见的迷药无疑。” 万氏眼神紧了紧。 谢迁带着徐婉兮离去之后,她便让那婆子趁机将香炉收拾干净了……可对方竟是提早带走了证据! 而此时,季大夫也来到了厅外。 一道前来的还有满面焦急的徐永宁。 他被那群子弟们缠住了,才从祖父那里知道家中出事了—— 经了允准,季大夫入了厅内,又替朱希周把了脉。 “老夫人,朱公子与二姑娘所中乃是同一种迷药,也就是谢大人手中的这枚药丸。” 万氏张口欲言,却听定国公夫人说道:“来人,去观鹤楼西暖阁中,取了香炉过来。” 定国公世子则道:“眼下兮儿和朱贤侄,就先将今晚的经过各自说一说吧。” 眼下还需要将事情经过捋清楚。 徐婉兮先开的口,将那丫鬟假借徐永宁的名号将她骗去观鹤楼的经过细说了。 “你可有使人去请你妹妹吗?”定国公世子问儿子。 “回父亲,儿子不曾。”徐永宁果断摇头。 旋即道:“但今晚我确有东西要给二妹——这件事情,三日前的家宴上儿子曾提起过,不知父亲可记得了?” “是一套琉璃杯?” “不错。”徐永宁道:“这件事情儿子只在家宴上说过一次而已。” 但今晚却有人拿此来骗二妹…… 徐永宁没有明说什么,然徐家众人心中自有分辨在。 那日的家宴,因养病而久不露面的万氏也在。 “将府中的丫鬟全部带到此处来,让二姑娘辨认。”定国公夫人向身边的婆子吩咐道。 婆子应下去了。 接下来便是朱希周说了自己被人扶走的经过。 扶他离开的仆人并不难找,今晚在厅中伺候的下人有哪些都是记录在册的,在谢迁一番样貌描述下,那人很快便被带来了。 “小人不过是见朱公子吃多了酒,便想着将人扶回去而已……可朱公子不愿回住处,说是要去园子里寻二公子他们,小人劝不住,只有将人带去了。” 那仆人道:“可谁知待到了园子里,朱公子醉得愈发厉害,小人唯有暂时先将人安置在了观鹤楼里。小人本是要去取醒酒汤的,可谁知还没来得及回去,就听说府里出事了,小人也被管事唤了过去……” 朱希周看着他道:“我不曾说过要去园子里寻二公子。” 仆人做出不敢多言的模样:“那……朱公子许是说了醉话,记不得了。” 徐永宁道:“贤弟向来不喜凑热闹,想来确是不可能要去园子里寻我们的。” 然当时只有朱贤弟和这下人,二人各执一词,也没有旁的证据能证明彼此话中真假。 众人也显然深知此点,定国公夫人便看向孙女道:“丫鬟们陆续都到了,兮儿先去院子里认人吧。” “是。” 徐婉兮退了出去。 谢迁朝着众人拱了拱手,也跟着出去了。 万氏太阳穴跳了跳。 这个谢大人心思多得很,极叫人不安。 定国公世子则疑惑地动了动眉毛。 他怎么觉得……谢御史跟他闺女跟得好像太紧了些? 不,这一定是他的错觉——谢御史应当只是热心肠想帮忙罢了。 “那丫鬟可有什么特征没有?” 院中石阶下,谢迁看着第一批按着身高被分出来的丫鬟,低声问徐婉兮。 “当时夜色浓,又是在园子里,我也没仔细瞧她的长相,只记得眉尾处长着一颗痣……” “那这线索便不必用了。”谢迁道:“看到的未必是真的,既心中已知是何人所为,那不如就用脑子好好想想她身边都有何人可用——” 是要下迷药毁去名誉,又不是要取性命,事后免不了要追查此事,是以所谓的“眉尾痣”,多半是用来掩饰身份的。 痣这种东西,谁都能画。 有些时候眼见为实,有些时候却要闭上眼睛,用脑子去理。 徐婉兮听得恍然。 的确…… 万氏在府中的地位早已变得尴尬,祖母明面上一如既往,可暗下却也是在盯着防着的。且自从多年前出了祖母被下毒的事之后,定国公府在管束下人这方面可谓极严—— 这般之下,她确实只需要在万氏能用的人当中找出最相近的那一个就行了。 徐婉兮的目光依次扫过众人,最终伸手指向了一人。 “就是她!” 899 求亲之意 喜上眉头正文卷899求亲之意被她指中的丫鬟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脸上满是惊慌失措,与徐婉兮四目相对一瞬,就“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不……不是奴婢!” 回去之后,她明明换了衣裙与珠花,也洗去了脸上照着二公子院子里的青灵画的眉尾痣,怎二姑娘还是一眼便将她认出来了? 青灵与她年纪身形都相仿,她先前又刻意压低了声音,夜色中又低着头,怎么会……! “不是你?不是你什么?”谢迁看着她道:“都还没说是何事,你便急着撇清了?” “……”阿悦脸色大变。 她身边的其他丫鬟此时无不是茫然的,她们被召集到此处,还不知是出了什么事情。 “奴婢……奴婢听闻府上遭了窃贼,只当是……主子们疑心此事同奴婢有关。”她慌乱地解释道。 徐婉兮不耐烦地道:“别在这儿废话了,我既认出了你来,便由不得你不认。” “将人带进来。”厅内传出定国公世子的声音。 阿悦很快就被两名仆人带入了厅内,浑身抖瑟地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一下。 “你是哪个院子里的?”定国公夫人即便已认出了人来,还是这般问道。 “婢子……婢子是世子夫人院子里的。” “哦?”定国公夫人看向万氏,眼神中含着印证。 “是……这丫头是儿媳院中的,名叫阿悦。”万氏看了一眼身边的婆子,神色复杂地道,“也是儿媳这陪嫁婆子的女儿。” “我记着今晚在席上,你身边跟着的不是这个丫鬟。”定国公夫人道。 万氏低下头:“今晚儿媳带着的确实不是阿悦。” “那也就是说,兮儿确实没有认错人了。” “……”万氏抿着唇一时没说话。 即便她心知徐婉兮一眼认出阿悦,必然不可能是单纯从外貌上做的判断,而是十之八九是冲着阿悦是她院子里的人,可这些话她不能说。 说了只会被人捉住更多错处而已。 毕竟徐婉兮眼下在众人眼中是受害者,她指认谁,那便就是谁。 眼下的局面愈发不受控制,当务之急是自保。 “说,你是受了何人的指使,又为何要将二姑娘骗至观鹤楼?”定国公世子看向阿悦。 “奴婢……奴婢……” 阿悦将头抵在地上,拿余光悄悄看向万氏,见她没有半点要开口的意思,心中便有了答案。 夫人早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若事情败露了…… 想到种种后果,阿悦即便心中怕极,却仍是立即道:“奴婢是收了朱公子给的好处……一时财迷心窍,这才做了错事!” 朱希周瞳孔微缩,顿时看向了她。 “一派胡言,我何时让你这般做过!” 刚醒了些酒的年轻人面上因急怒而有些发红。 “住口——” 一旁始终未语的朱老太爷皱眉呵斥道:“当场争执,成何体统——此事定国公府自有公断,还未问及你,又哪里用得着你来妄自多言。” “是。”朱希周垂下了眼睛。 定国公世子闻言道:“朱先生过分拘泥了。这丫鬟张口便是污蔑之言,朱公子自证清白,也是在情理之中。” 这话自然是为了两家颜面,也是表明定国公府对朱希周的信任——毕竟事情是谁做的,他心中大致也有分辨在,污蔑贵客这种事情,定国公府才是理亏一方。 “是否清白,还有待查证。若当真是我这糊涂孙儿所为,老朽断也不会包庇。世侄也万不必因顾忌我朱家颜面,便模糊了真相,然若世侄觉得不好开口相询的话——” 朱老太爷语气冷静理智,朝着谢迁拱手道:“据闻谢御史极擅理案,且为人正直坦荡,恰对今晚之事又了解诸多,是以老朽厚颜想请谢御史出面来断此事,不知可否?” 谢迁笑了笑。 朱老先生不愧是江南名儒,为人处事之道,确实叫人钦佩。 “得朱老先生信任,乃晚辈之幸。” 定国公世子也点了头:“那便有劳谢大人了。” “……世子,这怕是不妥。”万氏紧张之下,忍不住出声道:“此等家事……怎好劳烦谢大人呢?” 话说得还算委婉,然言下之意却是再明显不过。 意指谢迁只是个外人而已,没有道理过分插手定国公府的家事。 换作寻常人若听了这话,自是要识趣地告辞离去的—— 定国公世子脸色复杂了一瞬。 万氏这话看似在为定国公府考虑,可当众说出这种话,无疑让定国公府和谢大人面上都十分难看。 他刚要出言缓解气氛时,却听谢迁道:“世子夫人客气了,谢某并不觉得麻烦。况且说起来,此事同谢某也并非全无关系。” 万氏心中对他今日的屡屡插手打乱她的计划而心存厌恨不满,此时下意识地反问道:“哦?不知和谢御史有何干系?” “万氏!” 定国公夫人皱眉呵斥道。 当众这般无礼,这女人当真是疯得厉害了! 得了这声呵斥,万氏浑身一冷,抿紧了唇。 而在此时谢迁的声音响起。 “不瞒老夫人,谢某本打算明日登门向贵府求亲。”谢迁朝着定国公夫人和世子施礼道:“贵府二姑娘品貌端正,心地良善,家中父母偶然得见一面,甚是喜欢。” 此言一出,四下顿时静了静。 是徐永宁打破了这份寂静。 “谢、谢御史是要替何人求亲?” 应当……不是他想的那样吧?! 谢迁含笑道:“自然是替谢某自己。” 自他开口起,脑子里的弦儿就紧绷着的徐婉兮此时只觉得那根弦“嘭”地断裂开来,震得她脑子里一片混沌。 甚至都没顾得上去脸红,就呆呆地那么站着。 定国公夫人面上还算平静,心底亦是惊了惊,此时看向那站在厅中的年轻人,笑着道:“我这孙女本是家中最顽劣的一个,能得令尊令堂青眼,倒是她的福气。” 这话是模棱两可的,却也是最适当的。 此时此境,她摸不太透这谢大人的真正意思,且兮儿今晚又遭遇了这等事,虽说并未生出什么真正地差池…… 眼下终究不是说这件事情的时候。 “就依朱老先生之言,此事且劳谢大人来主持公断吧。”定国公夫人道。 900 留步 谢迁应下。 万氏暗暗抓紧了十指。 谢迁对定国公府曾有恩,这些年来又走得极近,他既说了要提亲,而今晚之事又关乎徐婉兮的清誉,对方若坚持要弄清真相,她确也没了话可说。 可竟借着打算提亲的名目来插手此事……这位谢大人还真是厚颜的不同寻常! 而恰恰是因为对方的不走寻常路,才愈发叫她不安。 就如张家的那位二姑娘一样……自从徐婉兮同其来往之后,这些年便好似变了个人似得,叫她吃了不知多少闷亏! “谢某可否先向老夫人求个准允,若这丫鬟说出真相,便饶了她与她那老子娘性命,放她一家自由?”谢迁问道。 定国公夫人稍一思虑,便点了点头。 “自是没什么不可以的。” 这丫鬟的父亲是府里的家仆,因此也是定国公府的下人。 至于万氏那陪嫁婆子——若此事当真是万氏所为,那无论是万氏还是万家,都再没有说不的余地。 万氏神情变了变。 她身边的婆子亦是顿时攥紧了双手。 “我方才的话,你可听见了?”谢迁看向阿悦,道:“你说是受了朱家公子的指使,可若无铁证,只会落得一个污蔑他人的罪名,平白丢掉一条性命罢了——要不要将实情说出来,保全一家性命,从此得个自由身,你自己选。” 本就不是什么难断的悬案,比起口舌之争,这是最简单的法子,也是最省事的。 阿悦眼神起伏着,抬起头看向自己的娘亲。 众目睽睽之下,婆子不好做出太过明显的神态来,更何况事出突然,她此时本就是拿不定主意的。 阿悦却下了决心。 她的性命,爹娘的性命都在她手里了……她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犹豫的! “是夫人!”她高声道:“是夫人指使的我!此事夫人早有谋划了,一直在等时机……” 是将此事经过从头到尾皆无比细致地说了一遍。 定国公世子面沉如水:“万氏,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世子连这话也信吗?”万氏满眼泪水:“这般利诱之下,什么谎话编不出来……这便是大名鼎鼎谢御史的公断吗?” 谢迁面不改色:“照这么说,是这丫鬟污蔑夫人了?” 他只将问题抛到阿悦身上。 要保命的人,自然是最卖力的,无需他来多说什么。 “不,奴婢所言句句属实!”阿悦忙道:“那迷药就是奴婢暗中买回来的……奴婢可以找到那卖药之人,是真是假奴婢与他一见便知!” 万氏打断她的话:“那也不能证明就是我指使的你!” 她身边的婆子咬咬牙,流着泪狠心道:“夫人……这件事情本就是咱们错了,事到如今,您便认了吧!您诚心认一句错儿,将这些时日闷在心中的苦楚说一说,相信老夫人和世子定会宽恕您的……” 她也并非全然不顾主仆情谊之人,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了。 “你……”万氏不可置信地看向她。 这可是她最信得过的人! “奴婢突然想起来了一件事情……”阿悦此时忽然开口道:“夫人对二姑娘记恨已久,还曾暗中缝了人偶,其内塞了二姑娘的生辰八字……日日以金针刺那人偶的心房!” 这件事情搬出来,总能证明夫人早已对二姑娘存下了加害之心了吧! 万氏浑身冷极。 这件事情这贱丫头是如何知晓的?! “当真有此事?!”定国公世子勃然大怒。 “那人偶是奴婢打扫房间时偶然发现的,就藏在夫人卧房梳妆桌上的一只匣子里!” 那匣子素日里都是锁着的,有一日夫人似乎忘记上了锁,她出于好奇,就打开多看了一眼…… 定国公夫人立即着人去了万氏房中搜找。 果然就找到了那只人偶—— “身为定国公府主母,你竟以此等巫邪之术加害嫡女!万氏……我倒不曾想到你竟是这般地蛇蝎心肠!”定国公世子怒红了眼睛。 迎着他的目光,万氏竟突地站起了身来。 “主母?”她语气讽刺而充满怨恨:“我倒要问问你们,哪家的主母会是我这般窝囊的模样!你们又何曾真正将我当作了人来看待!……我这一身病痛,满心疮洞,全是你们徐家人害得!我做这些,不过是礼尚往来罢了,有什么错?” 看着那张仿佛已经扭曲的面孔,定国公世子一字一顿地道:“你初嫁入我徐家时,我尊你护你……你因何会有今日,自己心中当十分清楚才是。均将错处归于他人,又可曾想过自己背地里都做了什么事情吗——” “够了。” 定国公夫人打断了儿子的话。 这个时候还跟这疯女人争对错儿子是脑子有坑吗? 能听得懂的人,也做不出这种事。 老夫人转而吩咐下人:“去前厅看看,若是万家人还不曾离开的话,将他们都请过来。” 万氏闻言低笑了几声,跌坐回了椅中。 这是要迁怒于她的娘家人了? 可她今日认下此事,已注定要被幽禁到死了,岂还会在乎这些东西。 当年她为了替娘家谋前程,嫁进了定国公府做继室……而这些年来她在定国公府心中郁郁,每当将其中不易说给母亲听时,母亲却只会叫她忍一忍! 这世上根本无人顾惜她,她又何必再去顾惜任何人! 事至此处,朱家祖孙和谢迁都出言要请辞而去。 接下来,才真正是定国公府处理家事的时候。 定国公世子将人送了出去。 “今日之事,都怪我定国公府治家不严,险些要牵累了贤侄。”定国公世子语气愧疚。 “世子言重了。”朱老太爷道:“说来,也怪我这孙儿太过大意不察,才叫人钻了空子。” 待回去之后,他必要好生地问上一问,再罚上一罚的。 二人说罢话,朱家祖孙正要离去时,却听身后传来了一道声音。 “朱公子请留步。” 那是谢迁的声音。 朱希周回过头,看向那仪表出众的年轻男人。 对方今日当众说出提亲之言,着实唐突得过分,但无形之中也切断了朱家事后出于情面而开口提亲的可能。 压下心底翻涌的情绪,朱希周问:“不知谢大人有何指教?” 901 可愿下嫁(砜色言万赏加更) 喜上眉头正文卷901可愿下嫁指教谈不上,只是有一样东西,要还给朱公子。” 谢迁伸出手去,受了伤的手心里赫然是那只精巧的瓷瓶。 “……”朱希周眼神微紧。 此物怎么会在对方手中? 转瞬间想到自己昏沉中被人拖了出去丢在院中的事情,此时他有一种仿佛心思被人看透的羞恼之感。 他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不露出任何异样的神态。 迎着对方的视线,他有意说一句“不是我的东西”,可那油然而起不愿被对方看轻的感觉,以及与多年来不屑说谎的自尊心,还是迫使他伸手接了过来。 “多谢。” 就在他打算转身离去之际,又听对方讲道:“谢某不是什么藏得住的话,有些事情既看到了,便会如实言明。” “谢大人此言何意?”朱希周语气微沉。 这是打算将他的心思说与徐家人听的意思吗? 可无凭无据,皆是他一人揣测而已,他有什么道理说出去……! 想到此事被揭开之后自己的处境,朱希周心中一阵难言的焦躁。 他历来都是品性端正之人……怎能染上这般污点! 哪怕定国公府不会将此事宣扬出去,可他却也无法容忍被人那般看待—— 谢迁笑了笑:“朱公子心知肚明又何须再问。” 他原本就不是什么有风度的人,也无意要借此来规劝对方什么。 之所以将此事挑明,只是想提醒对方主动早些搬出这定国公府去。 毕竟定国公府碍于情面,也不可能会为了这种没有证据的事情就将人赶出去。 而他不愿意留这样一个居心叵测的人在婉兮身边—— 朱希周强忍着情绪朝他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朱老太爷看着孙儿的背影,微微皱眉,旋即带着下人跟了上去。 而这时,定国公世子走了过来。 “谢大人。” 世子的神情很有些微妙难言。 虽说父亲之前也同他说过一回中意谢大人的话,可这些年眼瞧着谢大人当真无意娶妻,且断袖之说的传闻也越来越猖獗…… 他也就慢慢地将对方视作一位沉稳可靠的贤弟来看待了…… 所以,眼下忽然面临这种‘我拿你当贤弟,你却突然说想娶我闺女’的情况,才会尤为地难以接受。 他要好好地问一问对方的心思。 别到头来再是一出误会……他可经不起这种反反复复的刺激! 拥有相似心境的徐永宁也走了过来。 徐婉兮带着莲姑站在不远处,紧张不安地看着父兄同谢迁站在一处说话的画面。 如此约等了近一刻钟,直到万家的人匆匆忙忙地赶了过来,谢迁才朝定国公世子拱手作别。 “是在等我?” 谢迁走来,瞧见了她,笑着问道。 看起来心情不错的样子…… 徐婉兮点了点头。 二人默契地一同离开了此处,莲姑不远不近地跟着。 “谢世叔方才说……打算明日求亲的话,应当只是权宜之计吧?”小姑娘佯装镇定地问。 “嗯,是权宜之计。” “哦……”徐婉兮还算有风度地笑了笑。 “明日求亲怎么来得及,再者说,还要先问过你的心意才行。只是,若不先将你定下来,万一被人抢走了我找谁赔去?” 徐婉兮一颗还未来得及沉下去的心,顿时就要跳出来。 原来……竟是这么个权宜之计么! “那……你家中父母,当真喜欢我吗?”她有些胡言乱语地问起来。 “不清楚。”谢迁道:“但也不重要,你无需讨他们喜欢。” 徐婉兮下意识地“嗯”了一声,道:“也就是说,方才那只是个托辞了?” 她就说嘛,她根本不曾见过他父母的……她还当是他爹娘是什么时候偶然瞧见了她,惊为天人,就当真因此弃了那远远不如她的大理寺卿家的女儿,转而惦记上她了呢。 “自然是托辞了,若不然要怎么说——” 谢迁转头看向她,好笑地问:“难道要当着你家中长辈的面,说我本人尤为喜欢你,想要将你娶回家不成?” “……”徐婉兮脸色红极,脚下顿了一瞬,旋即又走得飞快。 谢迁快步几步跟上她。 就又听她低声问道:“你是因为想帮我脱今日之困,才决定娶我的吗?” 不是她废话多,实在是这一切来得太快了,许多事情她都无法确定——而她是个急性子,若不问清楚定是又要在梦话里喊出来的。 “在你眼中,我竟是那样的心善之人吗?”谢迁笑了一声。 而后,语气一改随意,转头看向她,认真地道:“我要娶的人,一定是我想娶的人。” “……” 徐婉兮听得心中欢喜的似乎有只小兔子在上蹿下跳着。 她停下脚步,背对着他,咬着嘴唇闭着眼睛做出了一个说不上是什么模样的表情来。 谢迁笑着探头去看。 她又赶忙转身避开。 他见状,就负着手朗声笑了起来。 徐婉兮也抿嘴笑了,好一会儿,才又问他:“你刚才同我父亲和二哥说话……他们可同意了吗?” “他们说,要看你的意思。” 谢迁问她:“不知徐二姑娘意下如何可愿下嫁于谢某?” 年轻人此时站在一株黄梅树下,身后是一轮弯月,衬得他愈发清俊了几分。 徐婉兮有一瞬的失神,喃喃着道:“嫁给你……有什么好处吗?” 实际上什么好处不好处的,她也不在乎,只是……总不能叫他觉得娶媳妇太容易了吧? “好处啊……”谢迁作势想了想,道:“我家中只我一个,不与父母同住,日后你既不必侍奉公婆,也不用与人勾心斗角,担心被人算计——你想想,单只是这一条,是不是就极值得嫁了?” 徐婉兮斜睨他:“你说这话,是觉得我没那个头脑,应付不来那些么?” “倒也不是,只是的确能省心不少。” 至于她有没有那个头脑—— 以往他总想着,找个能同他吵架的人应当十分有趣。 可今日他忽然意识到,他倒不希望她非得有什么与人吵架的本领,家里有一个会吵的就够了,出了什么事情,他护着她就是了。 这样的日子,想想应当也挺有意思的。 902 休弃 喜上眉头正文卷902休弃想着,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头,笑着道:“有我在,你不必急着长大。” “那怎么行?我总要长大的……” 徐婉兮打落他的手,继续往前走着,说道:“蓁蓁说了,有人护着是福气,却也不能只做个被人护着的人……那样没出息的日子,可不是我们这种聪明的姑娘家想过的。” 谢迁闻言眼中笑意更浓。 “都行。” 因为他突然觉得,只要娶的人是她,似乎怎么过都挺有意思。 徐婉兮忙道:“什么都行,我还没答应呢,我得考虑考虑——” 说了不能叫他觉得太轻易的。 “好,那你慢慢考虑就是。” 二人走着,眼见前方就要分道而行。 “回去吧。”谢迁道。 徐婉兮点头,带着莲姑转了身。 可磨磨蹭蹭地走了两步,忽地又回过头了来—— 这一瞧,却见他已经走到了十步开外去。 这么不解风情的吗?! 徐婉兮既气又急,却还是将人喊住:“谢世叔!” 谢迁回头看她。 夜色中,只听小姑娘似下定了决定一般,冲他道:“我考虑好了……就……就这样吧!” “就哪样?”谢迁笑着问。 徐婉兮一咬牙:“就便宜你了!” 说罢,便飞快地跑走了。 莲姑笑着朝谢迁福了一礼,转身快步跟上。 谢迁站在原处,笑望着小姑娘的背影彻底消失,复才转身离开。 …… 两日后,京中忽然传开了一个令人震惊不已的消息。 定国公府的世子夫人万氏被休弃了! 至于休弃的原因,并非是嫁入定国公府多年无出,也非是因身患恶疾,而是以巫邪之术欲加害徐二姑娘! 据说是人证物证俱在,万氏自己也承认了,万家对此也无话可说。 一时间京中对此议论纷纷,多是指责万氏自己膝下无出还要加害前世子夫人留下的嫡女,可谓恶毒之极。 以巫邪之术害人,向来都是大忌,万氏这般作为,定国公府没将人押去官府处置,而只是休弃了事,且将嫁妆如数送回,已经算得上是仁至义尽了。 这一日,是万家人接万氏回去的日子。 正门自是不能走了,万家的马车等在后门处,由一名婆子将万氏接了出来。 万氏身上穿着的还是定国公寿辰当日的衣裙,发髻亦有些散乱,面色苍白如纸,浑浑噩噩如同人偶一般。 待她跨出了定国公府的后门,听得身后传来“嘭”地一声关门的声响,忽似如梦初醒一般,蓦地挣开了那婆子的搀扶。 “放开我……我不要回去!” 她原本以为如定国公府这般爱惜名声的世家,最该是遵循家丑不外扬的道理的……至多只能是禁了她的足而已,反正她以往过的日子同被禁足也没区分! 可万万不曾想到,那晚老夫人当着她娘家人的面,不顾她娘家人的乞求,竟是直接让世子写了休书! 可她怎么能回万家呢? 作为一个被休弃的人,难道娘家当真容得下她? 出了这种事情,万家以后注定再不能沾半分定国公府的光,甚至还要因此被其他官宦人家孤立疏远……她不单单只是一个弃妇,更成了万家的罪人! 父亲最重利益,性情又素来暴躁狠厉…… 她不能回去! 不能! “快开门!我要见世子……我要见老夫人!” 万氏大力地拍打着那紧闭的门,语气恐惧而懊悔。 此时此刻,她真的后悔了……因为她突然发现,即便是以一个没有存在感的身份呆在定国公府里,哪怕是被轻视,可至少无人会去真正地为难她,在外她还是风光无限的世子夫人,吃喝用度皆是上乘,娘家人上上下下都要捧着她、依附着她! 相较之下,以这般身份回到万家,等着她的只有生不如死的日子! “快开门……我可以同二姑娘赔罪,我真的知道错了!” 哪怕那门内不曾传来一丝动静,万氏还是不肯放弃。 不远处已有不少专程来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着。 婆子脸色难看地很,一把将万氏拽过:“姑奶奶,您可别再闹了!咱们万家可当真再丢不起这个人了!” 说着,示意一旁的车夫过来帮忙,二人几乎是将挣扎大叫着的万氏拖拽进了马车里。 这般情形,很快又被围观的百姓传了出去,自是又要引起一番热议。 …… “我倒也没想到祖母能这般干脆……” 愉院里,徐婉兮正同张眉寿说着此事。 “我本想着,十之八九是要将她禁了足关起来的。然祖母说,此事不同于其它事,是万万不能再留她在府里了。说句不好听的,单是关起来,还要一日三餐养着,且不知哪日还要闹出幺蛾子来。而若是死了,晦气不说,还要耽误二哥的婚事,多不值当啊。” 张眉寿点着头:“不错,如此方是绝了后患了。” 既有正当的理由可以将人休弃,确实没有必要再为了顾忌所谓外人议论而留下后患。 定国公府做得很好。 想来也是被万氏这一出给闹得实在来了脾气了—— 向来胆小的万氏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应当是谁都不曾料到的。 “好在有惊无险。”张眉寿看着徐婉兮,道:“若当真出了什么事,怕就麻烦了。” “是啊……你素日里也没少提醒我,可谁能想到万氏疯到了这般地步。经此一事,我也学到了不少,往后更该谨慎些才是。” 张眉寿听得心中安定不少。 婉兮出了这种事,她心中有些后怕,亦有些不安。 这一世许多事情都是上一世不曾发生的,她尽力想护好身边人,可终究做不到面面俱到。 但婉兮的反应,仿佛在告诉她,每个人都在长大,都在渐渐拥有保护自己的能力和意识。 这样很好,也是她一直以来最想看到的。 “你还没跟我说说,到底是怎么逃过这一劫的?” 她要听听自家小姑娘到底长大了多少。 张眉寿这边兴致勃勃地等着验收成果一般,却见小姑娘弯着嘴角说道:“实则是谢世叔救了我……” “谢大人?”张眉寿怔然一瞬,却又很快了然。 书友圈有奖活动 作者菌太迟钝,一直没有想到做点活动什么的,快完结了才被书友群里的小可爱提醒到…… 这是一个有点随意,但我很期待的活动。 书友圈有帖子说明规则,大家可以去看看,大意是写一写这本书中你最喜欢或最欣赏的角色,得奖名额很多,第一名和第二名会各有5000起点币的奖励(是有价币哦,不属于赠币)。 欢迎大家来写呀,办得晚了些,活动截止到月底,大大拉高了中奖率哈哈~ 903 言明 她就说哪里不对的样子……小姑娘再怎么警醒,可到底还是个小姑娘啊。 徐婉兮将事情的经过详细地说了一遍给张眉寿听。 包括谢迁当众说出的要提亲的话。 “我祖父祖母和父亲也都已经同意了……” 就是二哥还有些接受不了的样子,日日都要找她说一堆废话,生怕她是一时想不开才找了个老男人——不过也没人在乎二哥的意见就是了。 张眉寿听得愕然。 二人的进度……竟是这般神速的吗? 不过,婉兮方才说,朱希周今日一早已经搬出定国公府了。 谢大人果然是警醒又干脆的。 张眉寿回过神来,望着徐婉兮,不禁露出了老怀欣慰的笑容来。 她家婉兮的情路,总算是顺畅了一回。 以后有了谢大人来护着这丫头,她也总算是能放心了—— 也忽有一种捧着手心儿里精心护着的女孩子终于有了依靠,身为老母亲的她就要功成身退的感觉。 这感觉怎么说呢…… 轻松固然是轻松了太多,可也莫名就有些矫情的感伤。 “蓁蓁,你怎么啦?” 看着好友略微红了眼睛,徐婉兮忙地问道。 “没事,替你开心罢了。”张眉寿笑着说道,眼中的泪光却闪动着就要落下。 “那你怎么哭了……”徐婉兮问着,心中却已经有了答案。 这种感觉她清楚,当初得知蓁蓁被指为太子妃时,她心中的滋味也很复杂——而蓁蓁历来是像母亲一般待她的,想来该是比她还要严重些。 “许是眼睛里进了灰尘。”张眉寿拿帕子擦过眼角说道。 然一抬眼,却见面前的徐婉兮嘴巴紧紧地瘪着,眼泪却仍没能忍得住,跟豆珠子似得一颗颗滚落下来。 见她这满脸突如其来的瓢泼大雨,张眉寿直是愣了一瞬。 “你若是进了灰尘,那我这眼睛里怕得是进了砖头吧!”小姑娘带着哭音讲道。 见她这模样,张眉寿没忍住笑了出来。 徐婉兮也淌着眼泪笑出了声。 屋子里,两个小姑娘就这么又哭又笑着。 …… 近了年关,各地大小官员送入京中的折子如雪花一般。 年节将至,这些折子便大多是贺折,又兼表当地功绩,多是挑了好的来说,如此方可称得上是一个祥瑞太平年。 至于不打紧的小灾小乱,多是被暂时压下不提,是唯恐在此关头惹了皇上不悦。 是以那一封封折子上,多得是各地丰收,国泰民安之象。 心知这些折子里几乎不会有什么烦心事,昭丰帝打完坐之后,便随手翻看了一二。 可这一翻不当紧,直是叫他翻出了大事来。 看着苏州知府递来的折子,昭丰帝的脸色惊异而复杂。 苏州富庶太平,历来是最叫他——咳,是最叫太子省心的,怎么今次竟是攒了个大的么?! ——他可以合上当作没看到吗? 还叫不叫人安心过年了! 昭丰帝的好心情荡然无存,将奏折压下手下,沉着脸色道“传太子来见朕!” 祝又樘很快来了养心殿。 “苏州知府上的折子——说是暗查到云氏商号暗中私造兵器,甚至还极有可能在借着同倭国互通生意的便利私购火器!” 昭丰帝让刘福将折子递了过去。 祝又樘看罢,道“此事非同小可,还需趁早查实。” “查自然是要查的。”昭丰帝道“可云家此举着实蹊跷,一介皇商,难不成仗着有些银子,就异想天开想要造反不成——若此事属实,只怕云氏背后另有靠山在。” “父皇言之有理,儿臣也是这么想的。” 昭丰帝抬眼看向他“哦?那你不妨猜猜,云家背后的靠山会是何人?” 这本是个不好回答的问题。 然少年人答得却是毫不犹豫。 “儿臣以为,兴许与国师有关。” 昭丰帝眼角一抽。 对国师的敌意就这么直接而不加掩饰的吗? 只不过,这种事情竟也能跟国师扯得上关系? 这眼药上的,明目张胆且下药极足……几乎就是拿着香炉往他眼睛里倒啊。 “难道国师还能造朕的反不成?”昭丰帝也不生气,毕竟他欣赏太子的坦诚。 少年人神态平静恭谨“要查了才知道。” “嗯,你可有推荐的人选?” 如此大事,少不了要派遣钦差大臣前往苏州查证协办。 “都察院谢迁或可担此任。” 昭丰帝动了动眉毛。 那个一桐书院出身的年轻人—— 他印象很深。 确实是个不错的人选。 只不过他怎么瞧着太子这模样,倒像是早有准备似得? 昭丰帝一面点头准允了下来,一面道“可到底已经近年关了,为免引起民心惶惶,倒不好在此时闹出太大的动静来。” 然而如此紧要之事,偏生又耽搁不得。 祝又樘道“可先让谢御史暗中动身前往,待到了苏州,再示出圣谕也不迟。如此一来,既可避免过早引起恐慌,亦能打云氏商号一个措手不及。” “此法可行,可谓一举两得。”昭丰帝满意点头。 说着,便着人传谢迁进宫。 “朕此时倒想听一听,你因何会怀疑国师——” 这间隙,昭丰帝出言问道。 他对此本只当作是太子与国师之间的不合,可他方才忽然想到一件事情。 苏州知府文远与权恕乃是同年好友……而今年刚被调回京中的权恕,是太子恩师。 这么一捋,他就不得不多想一层了。 毕竟苏州知府突然查到云氏商号头上,本就透着些蹊跷。 “据儿臣所知,云氏商号与国师暗中来往颇密。”祝又樘道。 “这是免不掉的。”昭丰帝眼神里一丝起伏都没有。 云家乃是皇商,而以往他最信任的便是国师,商人头脑精明嗅觉灵敏,哪怕走得近了些,也不算太稀奇。 况且—— “国师是出家人。”昭丰帝看着太子提醒道。 却听太子说道“可儿臣近来查到,与国师牵连颇深的除了云氏商号之外,还有湖广巡抚古朗之。” 父皇待国师的态度渐渐有了变化,而云家那边已查到了证据。所以,这件事情,也是时候同父皇言明了。 904 查了多少 昭丰帝皱眉。 “古朗之……” 怎么又跟古朗之扯上关系了? 他不过就是随手翻看了一道折子而已,怎么就牵扯出了这么多事情来? 可真是给他彻底整精神了…… 严重怀疑是自己打开奏折的方式不对的昭丰帝,望着面前神情认真而平静的太子,唯有道“说说吧,是怎么个牵连颇深?” 听都听了,看都看了,总不能再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先前国师尚在湘西之地修行之时,同古家暗中便有往来。当年湘西望族南家之事,不知父皇可还有印象了?” 昭丰帝“嗯”了一声。 前不久那生母便是南家嫡女的白家四公子的事情才得以解决,他便是想不记得南家这茬都难。 “当年据闻南家嫡脉是毁于一场大火,那场火起得蹊跷,父皇可知这其中内情?” 昭丰帝多看了太子一眼。 “你知道的倒是不少。”他意味不明地道“至于内情么……朕没什么兴趣,想来天灾都是有可能的。” “然依儿臣猜测,应是无疑。”祝又樘垂眸道“且据儿臣所知,当年有关南家,在当地暗中曾起过一则谣言,谣言称南家宅下隐隐有龙脉之象,三代之内或出新君——” 昭丰帝脸颊抖了抖。 这等陈年旧事都被挖了出来,还有什么是这臭小子不知道的? “儿臣想,当年古家已在湘西扎下了根。这谣言兴许根本就是古家与大国师有心为之,蓄意传到父皇耳中,一则是想掩盖南家覆灭的真相,二则亦是在为国师被父皇召入京中在铺路。”少年人语气平稳,说出来的话却字字叫人心惊。 昭丰帝听着这些话,一句“想象力不错”到了嘴边,却未说出口。 当年他确实是因为南家的龙脉之说,才未曾深查南家之事。 他甚至一度觉得南家是遭了天谴,天佑祝家江山。 也是因着此事,他着锦衣卫暗查出了预言龙脉之人,查了许久才查到了当年尚在天门山寺修行的继晓身上。 由于那时继晓在当地已是颇有名气的高僧,他几乎没有犹豫便将人请入了京中。 这一切在他看来皆是机缘巧合。 也是他一步步主动为之的结果。 可在太子口中,这一切的一切,从一开始竟就是国师的算计? “你的意思是说,南家那场大火,同国师有关?”昭丰帝眼神莫测地看着祝又樘。 “是。”少年依旧没有犹豫,“同样是龙脉之说,白家当年的冤案已经昭雪,足可见国师之言并不可信。白家被错冤,南家亦有可能被错冤。” 昭丰帝眼神微闪地道“未必就当真不可信……” 白家是被冤枉了,可若没有当初之事,三代之内的事情谁又能说得准? 世事无绝对。 更何况国师在某些方面,确实是有真本领在的。 祝又樘对此亦不多言,只道“然国师与湖广巡抚多年来来往甚密,确是实情。” “你为何如此笃定?” “儿臣对国师接近父皇的目的,一直心存疑虑,是以这些年来也一直在暗查与国师有关之事。” “……” 太子对国师的敌意依旧如此地天然去雕饰,甚至对自己暗中所行之事供认不讳,刚想严肃点的昭丰帝顿时又严肃不起来了。 这兔崽子,分明处处踩着帝王的忌讳在行事,可偏偏又叫人生不起气来,真是邪了门了! “此事朕去命陆塬尽快查实。” 昭丰帝心情有些复杂地道。 无论是不是太子擅作主张了,可此事事关重大,没有不重视的道理。 古家,国师,有造反之心嫌疑的云家…… 若这三方当真存在什么不为人知的勾结,他必是不可能放纵不管的。 祝又樘抬手垂首道“父皇英明。” “英明?”昭丰帝斜睨了他一眼。 事情都叫他做尽了,现在倒过来称赞他这个父皇英明,这么违心的话亏这臭小子说得出口。 不过…… 他想要的不就是这么一个储君么? 虽然偶尔有些欠骂,又时常踩他的底线,可不得不说,在国事上确实也叫他十分省心…… 只是—— “你到底暗中查了多少事情?还有什么是朕不知道的?”昭丰帝皱着眉问。 从苏州知府上报,再到眼下引着他去查湖广巡抚……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被这臭小子安排的可谓是明明白白。 “儿臣目前只查到这些。”祝又樘道“若有新的发现,必会及时禀告父皇。” “是新的发现还是新的需要?”昭丰帝发出了直逼灵魂深处的拷问。 确定不是需要他干点什么的时候才会说点什么给他听吗? 太子殿下少见地犹豫了一瞬。 才道“父皇说笑了。” “……” 这种不愿撒谎却又不得不无奈敷衍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昭丰帝气结时,忽听得内监来禀,说是谢御史到了。 本着家丑不可外扬的原则,昭丰帝压了压脾气。 半个时辰之后,祝又樘和谢迁一前一后离了养心殿而去。 “去丹房给朕取清心丹来。”昭丰帝揉了揉疼痛的太阳穴说道。 这些凡尘俗事当真伤神,再这么下去他怎么才能静得下心来修行? 刘福心道一句“方才都是太子在安排,您不过就是一旁坐着喝喝茶,怎么还累上了呢”,面上却没有迟疑地应声下来。 片刻,就有一名炼丹童子奉来了丹药。 昭丰帝服下之后,舒适地喟叹了一声“国师旁的不行,但这回进献的丹药方子确实极好,朕每每服下都觉得神清气爽……” 刘福笑得复杂。 陛下啊,您确定那不是您的心理作用吗? 毕竟这丹药刚吞下去也就一眨眼的工夫而已啊…… 而甭管是不是心理作祟,昭丰帝服下丹药不久,便沉沉地睡去了。 再醒来时,天已经黑下了。 且他是自梦魇中惊醒,几乎是满身冷汗地坐起了身来。 “皇上……” 刘福听得帐内的动静,忙上了前来。 昭丰帝惊魂不定地环顾四下,好一会儿才长长地出了口气。 原来是做梦。 ------题外话------ 感谢明月无间的万赏,感谢书友160607225447373打赏的500币,以及或远或近、书友20191007095849337、书友20170705074646669、三羊开泰的大洋等小可爱的打赏~ 905 短暂养生老太后 不过……是什么梦来着? 昭丰帝想了一会儿,隐约只记起似乎同太子有关。 可跟这臭小子有关的梦,有什么好值得他吓出一身冷汗来的? 转瞬想到入睡前听太子说到的那些事情,不由就觉得应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了。 可他以往是甚少做梦的。 且做起梦来又多是反的—— 若是这么想的话……他这场噩梦岂不是吉兆? 这么一想,昭丰帝本该心情好些,可梦中那种恐惧袭身的感觉还不曾完全散去,心中到底就有些无名的躁怒。 余光瞥见一旁的三脚鎏金香炉,皱眉道“将那只香炉给朕换了,也太花哨了些。” 宫人忙将香炉撤下。 另有宫人服侍昭丰帝起了身。 这时,外殿来了人传话。 “皇上,寿康宫里来人送了补汤,在外头候着呢。” “传进来吧。”昭丰帝伸开双臂由宫人整理着身上道袍。 漱口净手罢,他在罗汉床边坐下,接过了宫人奉上前的汤盅,吃了两口,只觉得心情舒畅了不少。 寻常补汤也被母后宫中的人做的这般有滋味,就连御膳房里的御厨们都比不了。 听闻这补汤的方子,还是张家老太太给的。 只是母后向来追求眼下享乐,没滋没味的东西不愿碰,故而才叫人稍作改动了一番。 说来……自从他与太子的关系变得亲密了起来之后,母后待他也可谓关切备至了,嘘寒问暖不说,隔三差五就会叫人送补汤和点心来。 只不过这么一说好像他还是沾了那臭小子的光,才得了来自亲娘的爱屋及乌? 这个认知让昭丰帝有些气闷,但更多的还是欣慰。 久违地体会到了母子亲情的他,近来甚至生出了一种待来日炼成升仙丹,定要给母后留一颗的想法。 可他同母后说起几回,皆被母后委婉地拒绝了。 只因母后对长生没有什么追求,而眼下的所谓养生,不求别的,只为熬到孙媳妇过门,再抱一抱曾孙而已,待抱到曾孙,便打算心满意足地离去了…… 他当时听罢,不禁为之错愕——真是好一个目标明确的短暂养生啊…… 可母后当真糊涂。 这种短暂养生哪里能比得上修仙长生? 待成仙之后,在天上俯视众生,到时别说是看曾孙了,就是玄孙,来孙……耳孙那也都不是事儿啊。 母后未免也太不会算账了。 但想想成仙之事本就需要机缘,若人人都能有他这悟性眼光,岂还得了? “去寿康宫问问,母后可歇下了,若是不曾歇下,朕去陪她说一说话。”母慈子孝,礼尚往来嘛。 刘福笑着答道“歇下应倒是不曾,只是方才老奴听那来送补汤的小宫女说,张架老太太这会子正陪太后娘娘说着话呢。” “……”昭丰帝默了默。 罢了,恰好冬日里他本也不想离开养心殿半步。 寿康宫里,太后刚叫人送走了张老太太。 倒也想多留着说会儿话,可如今大家都是要睡养生觉的人。 况且今日这心谈的,委实也不太养生。 张家的长孙要不了多久就要成亲了。 亲家老太太抱上曾孙指日可待。 在这后头,来年二月,定国公府的世孙也要娶妻…… 一个是她的亲家,一个是她的手帕交老姐妹,分明她家孙子才是定亲最早的那一个,眼下她却被抛得远远地了,只有干看着眼馋的份儿。 每当想到娶孙媳妇过门这件事,老太后不禁就羡慕起了民间的寻常人家。 然嫉妒归嫉妒,礼数却是不能少的。 “先前让你备的贺礼,可都办妥了?”老太后问身边的霁嬷嬷。 嬷嬷笑着点头“太后放心,早已备妥了。时辰也到了,不如奴婢服侍您歇下吧?” 老太后点了头。 她是得抓紧睡了。 抱曾孙注定要晚人一步了,养生这块更得比人家抓得紧一些才行。 …… 腊月十八,便是张秋池大婚之日。 这场大婚无疑是引人瞩目的。 俊美无俦的新郎官身穿大红喜袍,跨马迎亲的景象不知叫多少小娘子暗暗心碎,却又忍不住多望两眼。 这可是百年难遇的连中三元又样貌无双的翰林郎啊。 刘清锦坐在喜轿中,嘴角始终都是扬起的。 她这亲成的跟其他姑娘有些不一样,除了夫君过于完美之外,还有一条——她家爹娘直是欢欢喜喜地见她送出了门儿,一滴泪也没有落,笑得就跟开了花儿似得。 她昨晚去寻父亲母亲说话时,不慎听着母亲十分发愁地在同父亲说话。 但母亲愁得不是别的,而是——“若是明日哭不出来可如何是好”。 毕竟在刘夫人眼中,这门亲事这个女婿是盼了许多年的,亲家公亲家母皆是万里挑一的明事理,疼爱晚辈。 且两家离得又这般近,关系也好,以往日日相互串门都是常有的事情——颠来倒去,横竖左右地想,也实在是想不出一丝值得掉眼泪的地方来…… 干脆就不为难自己了,什么哭嫁不哭嫁的,哭不出来总不能硬拿芥辣粉来熏吧? 刘清锦想着这些,眼中的笑意越发浓了。 迎亲队伍一路吹吹打打,进了小时雍坊。 一团喜气的张家早已是一幅热闹景象。 新人拜堂之后入了新房,房中挤满了富贵人家的女眷和孩童。 刘清锦坐在喜床上,任由孩子们往自己身边的大红被褥上抛洒着花生桂圆红枣儿等物。 张眉寿站在一旁,低声笑着提醒那些孩子们“当心些,可莫要砸疼我嫂嫂了……” 隐约听到她的声音,刘清锦原本有些局促忐忑的心便安定许多。 张眉寿一直陪着她直到那些女眷们离去。 天色渐渐暗下,宴客厅里觥筹交错,笑语声不断,张秋池被徐永宁王守仁苍鹿,以及一群同窗等人围着敬酒。 不同的是,那些同窗们多是在灌酒,苍鹿几人则是在帮着挡酒替喝罢了。 张眉寿自是不好过去凑这个热闹的,听着阿荔说了这些,不由哈哈笑道“这个时候果真就分得清谁亲谁疏了。” “是呀,徐二公子醉得都要站不稳了……嘴里还嘟囔着待他成亲时,还得指望着大公子和王公子他们帮忙哩。” 张眉寿听得又笑起来。 待得宾客大致都散去后,张眉寿正打算早早歇下之时,却听阿豆来禀,说是宋氏喊她立即去一趟花厅。 906 “贺礼” “可说是何事了?”张眉寿问。 “回姑娘,不曾说。” 张眉寿便未再多问,只自榻上起了身,整理了一番衣着之后,遂带着阿荔去了花厅。 花厅里没几个人,只她家父母亲带着赵姑姑和范九而已。 张峦吃了酒,微有些上脸,然一双眼睛却是清醒的,此时眼神略有几分凝重。 “父亲,母亲。” 张眉寿行入了厅内行礼。 “是叫你来瞧瞧这个……”宋氏的脸色亦不大好看,没了今日在人前的愉悦神情。 张眉寿心中不解究竟发生了何事,此时只下意识地循着母亲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一旁的茶几上放着一只黑漆匣子,那匣子此时大开着。 她走了过去,见那宽大的匣子里装着的是一串寻常的黄杨木佛珠。 “这是哪儿来的?” “约是一刻钟前,有人送到了大门外给了门人——说是给池儿的新婚贺礼。”张峦道“门人依着规矩询问是何家所赠,可对方一概未有明言,将东西留下便走了。” “这个时辰来送贺礼?”张眉寿微微皱眉。 赵姑姑同范九都去了厅外守着,宋氏便压低了声音讲道“未打开前,我还只当是苗氏托人送来的……” 再怎么说,那也是池儿的真正生母,眼见儿子成亲,忍不住送点儿什么东西过来,也是勉强能够理解的。 可打开之后,她便知道是自己猜错了。 “不会是她。”张眉寿道“她性情虽黏糊了些,但该干脆的时候还算是干脆的。” 且苗氏的性子实则是有些极端的,懦弱归懦弱,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却也是决不愿给人添麻烦的,尤其是对张家人。 这些年来,在同大哥保持距离这上头,对方做的无可挑剔。 况且—— “这佛珠应是继晓的手笔。”女孩子语气笃定。 宋氏道“我与你父亲也是这般猜想的……” “可他送这个来,究竟是何意?”张峦皱着眉。 “许是还不知大哥已经同父亲母亲坦白了内情,想借此来挑起父亲的疑心吧。”张眉寿道“再或者,根本就是故弄玄虚,来扫大哥的兴而已。但日后还是多加防备些为好——对了,大哥可知此事吗?” 宋氏摇头道“如你所说,这等扫兴之事,在这大喜之日,又哪里能传到他耳朵里去。” 咳,万一再影响了孩子的洞房花烛可怎么办? “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事,倒也不必与大哥特意提起了。” 张眉寿说话间,手下隔着帕子谨慎地将那匣子检查了一番。 并无任何异样之处。 而后果断地道“叫人将这佛珠连同匣子都烧了吧。” “烧了?”张峦愣了愣。 张眉寿点头道“是啊,烧了吧。” 左右也没什么用处,只是碍眼罢了,不烧难道还留着过年吗? 想着,看着父母亲,笑着讲道“那妖僧已是要命不久矣了,家中留着一个将死之人送来的东西,它也不吉利啊。” “……”宋氏和张峦闻言互看了一眼。 女儿又开始笑着说起叫人后背发凉的话了。 但奇怪的的是,他们听着这话……竟觉得心中安定得很。 因这份突如其来的“贺礼”而影响到的心情,也莫名恢复了许多。 张峦喊了范九进来。 “把东西带去后院烧了吧。” 范九不疑有它地应下,当即去了。 张眉寿带着阿荔回愉院的路上,却不由渐渐想多了些。 方才因在父亲母亲面前,她才说出了那样的推断,实则对于继晓送来这串佛珠的目的,她亦是猜不透。 当然,此人心思缜密且怪异,做事不能拿寻常人的眼光去看待,兴许当真就是为了叫张家和她兄长不痛快也是有可能的。 虽不必理会,以免再中了圈套,但必是要多防备几分的。 尤其是兄长的安危上,要尤为地留意。 还有她刚进门的嫂嫂,也得好生护着。 张眉寿心中打算着,待回到愉院之后,又立即写了一封信,叫棉花送去了别院给老于,交待他送到殿下手中。 …… 数日后京中又落了场雪。 小雪轻薄,似给京城蒙上了一层朦胧轻纱。 都察院内,谢迁理罢了公文之后,寻到了上峰左都御史吴至清。 “你要告假回余姚老家?” 听罢谢迁的来意,吴至清有些意外。 且还是告病假? 他下意识地将面前精神极佳的年轻人从上至下打量了一番,不禁有些疑惑。 这看着也不像是有病的样子啊…… 见谢迁点了头,道了句“正是”,吴至清不免就问道“不知是患了何种病症,竟要回余姚去诊治?” 眼下也快到了各衙门年底封印的日子,他又是个善解人意的上峰,准其告假不是什么难事,只是还是得问清楚才行。 “实话不瞒大人,下官生病事小,也并非什么值得一提的病痛。”谢迁微微叹了口气,道“主要是家中父母此番来了京中,父亲为了我的亲事已经病下……如今他一意要回余姚,要与族人商议我的亲事。我放心不下他的身子,这才想着陪他一同回去。” 吴至清听得了然。 “原来如此。” 谢御史的亲事,确实是个麻烦啊。 尤其是前几日新科状元张翰林才刚迎娶了刘尚书家的嫡女过门,同样是状元出身,还大张家大公子许多的谢御史却还没个着落……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他要是谢老太爷估计也要急病了。 想到此处,吴至清便拿理解的口吻道“百善孝为先,本官准了你这告假便是。” 谢迁施礼道“多谢大人。” 紧接着又说了些公务上的交接事宜,复才离去。 吴至清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缓缓升起一个猜测来。 谢御史至今不曾娶妻,今次又含含糊糊地说什么“病痛”……回忆着对方方才有些闪躲的眼神,他隐约觉着,这不像是个借口。 可有什么病非得回余姚去治呢? 心底有个答案在呼之欲出,吴至清复杂地轻“嘶”了口气,一面同情地摇了摇头。 …… 907 梦魇 谢迁离开了都察院,便直接去了定国公府。 与定国公和世子长谈罢,他在园子里见着了徐婉兮。 “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凉亭中,已等了有些时候的徐婉兮脸颊被冷风吹得有些泛红。 可叫她好等。 但怪的是,她也不想发脾气就是了。 谢迁替她将身上的披风拢紧了些,边长话短说道“我明面上要回一趟余姚,实则是有公事奉了密旨需前往苏州。” 公事? 见他没细说,又说是密旨,徐婉兮也不过多打听什么,只问“那何时动身?” “明日就走了。” “这么快……”徐婉兮就又问“那可有危险没有?” 谢迁笑着道“放心,殿下自会派人护我周全。” 徐婉兮就安心地点了头。 既是太子殿下会暗中安排,想来应是足够安全的。 “只是明面上尚需借着家中父母的名目来告假……”谢迁将其中缘由大致讲明,有些愧疚地道“原本定好的提亲之日,怕是只能等年后我回京之后再重新商定了。” “这不打紧。”徐婉兮问他“你方才见我祖父和父亲,便是说得此事吗?” 谢迁点了头。 “你与他们说通了就好。这种事情,本也没什么好着急的。”徐婉兮道“你放心地去办公事吧,我等你回来。” 谢迁幽幽地叹了口气。 小丫头二八年华固然是不着急嫁人的…… “你不怨我因公废私了?”他向身边毫无怪责之意的小姑娘问道。 “难不成你还要抗旨么?”徐婉兮认认真真地分析道“况且,国事便是皇家事,日后蓁蓁也是要嫁入皇家的……这么一算,你也算是替蓁蓁未来的夫家出力了,我就更加没理由怨你啦。” 谢迁听得愣了一会儿,旋即忍不住失笑去揉小姑娘的头顶。 只是……他忽然忍不住想——在这小丫头心里,究竟是他重要些,还是张家姑娘更重要? 罢了,这等摆明了是要自取其辱问题,不问也罢。 …… 一场小雪后,天气接连阴沉了数日。 这一日,国师被召入了宫中面圣。 已有多日不曾被召见的继晓此番进宫,确也事出有因。 圣上近来接连被噩梦滋扰,因此心神不宁,耽误国事固然不至于,但炼丹修行却大受影响,疑心养心殿内是沾染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是以才请了国师入宫驱邪。 内殿中,继晓只做法诵经,而只字未提这“邪气”的因由。 有些事情多说反倒适得其反,不如让皇帝自己去想。 香雾缭绕中,昭丰帝听着耳边的诵经声,靠在罗汉床中缓缓睡了去。 见他睡得沉了,刘福忙使了内监将人扶去了龙榻上。 继晓缓缓退出了内殿。 刘福跟了出去,笑着道“今日有劳国师了。” “此乃贫僧分内之事。” 继晓神情平静地道“陛下既已安睡,贫僧就先告辞了。” 刘福点了头,吩咐身侧太监“送国师。” 继晓念了句佛,转身出了养心殿,眼前却仍是皇帝那张看不出喜怒的面孔。 他很清楚,皇帝之所以还肯召见他,是因为如今还需要他——这既是看重他身上的本领手段,亦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与依赖。 皇帝一心求仙几近痴迷,一直将他视作最大的助力。 可有太子在,这份‘看重’只怕支撑不了多久了…… 所以,他改变了多年来的计划,另想出了一个两全之策。 眼下他没有更好的选择—— 但所幸这选择虽有些冒险,却也算得上是一条一劳永逸的捷径。 僧人看似没有波澜的一双眼睛缓缓地扫视着巍峨华丽的宫殿。 用不了多久了…… 一切终究都会如他所愿…… …… 国师被召入宫的消息很快在四处传开。 大臣们多是在心底暗叹一声——皇上果然还是不争气啊。 起先大理寺替白家翻案之时,国师也被卷了出去,虽无实质性的证据在,然皇上一连多日的冷落也被所有人看在眼中,可这才隔了多久? 听说是因为睡不好觉? 怎不说是丹药吃多了呢? 再不行,帮着太子批点折子也行啊,接连批上几个时辰,还愁睡得不香? 群臣对此心有怨念在,却也只有背地里叹气的份儿。 而连外臣们都会疑心皇上睡眠不佳兴许是与丹药有关,内宫之中自也不会毫无怀疑。 养心殿里里外外都已清查过,从器物香炉到日常饮用,无不是请了太医仔细检查过。 至于皇上所服丹药,平日里也是称得上慎重的,且在太子的授意下,丹方历来也是由明太医在把关——虽拦不住皇上迷恋丹药,可保证丹方没有太大差错,以及后续的弥补疗养,却也是极有用的。 若不然,皇上近年来的龙体也不会渐渐稳健了。 东宫内,祝又樘听罢明太医所言,微微皱起了眉。 丹药没问题,膳食也断无闪失—— 可他仍旧觉得父皇接连多日的噩梦绝不会毫无因由。 是以又问“脉象可有异样?” “心火与肝火皆有些旺盛,脉象躁而不稳。”明太医道“但多半是因近来休息不足,且服用了过多的丹药所致,微臣已替陛下开了方子调养。” 可这总归是治标不治本的。 只要陛下的梦魇一日不除,再多的良药也是枉然。 说来也怪……他此前为了让陛下安眠,可谓是挖空了心思,服药针灸及药熏等法子都用上了。按理来说,一觉睡到晌午都不是个问题,却偏偏对陛下全无用处。 莫不是丹药吃多了,还真吃成百药不侵的顽固体质了? 思及此,明太医不禁叹气道“说来,陛下的丹药确该停一停了……虽说有那些方子在,于身体损害不算大,但到底是没有什么好处的。且如今尚在服药中,对药性多少也会有些影响。” 祝又樘微一点头。 他前两日也曾劝过父皇。 可父皇非但听不进去,甚至还鲜少地对他发了脾气。 频繁的噩梦缠身不单让父皇变得易躁易怒,更加深了父皇对丹药的依赖。 劝是劝不了的,只能另想办法。 见太子眉眼间略有思索之色,明太医站在一旁暂时没有多言。 好一会儿,才低声道“微臣还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908 躁乱 殿内只有一名内侍在,他知道那是殿下的心腹,所以才打算开这个口。 “明太医可是想说,父皇的梦魇,或与邪术有关——” 明太医神色微紧地点头。 原来殿下也已想到了此处。 祝又樘的神态看不出太多异样。 父皇这连日梦魇来得蹊跷,却处处都找不到原因,出于先前从蓁蓁那里了解到的蛊毒之术,他免不了要往邪术上去想一想。 以邪术算计帝王,这等冒险之事以往继晓固然不敢去做。 可如今不同了。 急了的人乱了分寸,会选择铤而走险也不足为奇。 “不如听一听张姑娘的意思……”明太医低声提议道。 祝又樘点头。 肯定是要问一问蓁蓁的。 但是让蓁蓁直接入宫来替父皇诊断,却是万万不可取的。 一来如今父皇性情易怒,易怒者往往多疑,蓁蓁懂蛊毒之术这件事情无论如何都不能让父皇察觉到。 所以—— 见太子殿下看向了自己,明太医会意地点头。 懂了。 张姑娘必是不能亲自出面的,他总算又能派得上用场了。 咳,对于这种能顺便学点儿东西的事情,他向来也是很乐意去做的。 …… 很快到了除夕。 京中这一年的除夕夜,尤为地热闹。 昭丰帝一改往年懒散,早早地与礼部官员商定好了要亲登城楼,与百姓同庆除夕的事宜。 历朝历代,有此举动的皇帝不在少数,且多是出现在太平盛世。 许多想一睹圣颜的百姓甚至一早就携家带口地候在了城楼旁,亦有闻讯远道而来的百姓早早地等在了城中。 天色初暗,城中四下张灯结彩,炮竹声与鼓乐声交替,气氛高涨着。 无数百姓朝着城楼处涌去,致使数条长街都被围的水泄不通,人流宛若一条缓缓攒动着的长龙。 除夕佳节又逢如此盛事,在这热闹背后,沿途皆有官兵例行检查,五城兵马司于四下来回巡逻,暗中守着的锦衣卫亦是时刻戒备着。 万众瞩目之下,昭丰帝在太子和几名近臣的陪同下登上了城楼,接受百姓瞻仰跪拜,高呼万岁。 昭丰帝站在高处俯视着万千子民,莫名就联想到了自己成仙之后的情景,连日来被阴霾笼罩的心情不禁就略微好转了些。 太子这提议倒是不错,恰好也叫他出来透透气了。 面色稍有些虚弱的昭丰帝含笑抬了抬手,对刘福道“叫他们都平身吧。” 大过年的—— 刘福应了声“是”,身侧的小太监正要高唱时,却见跪在下方的百姓们忽有一人猛地站起了身来。 四下人满为患,他起身的动作却仍旧醒目。 那是一名身形高大的大汉。 “为君者不贤!大靖国运愈下!天下这是要生灵涂炭呐!” 他起身时便已高呼出声,声音响亮嘶哑,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一般。 四下顿时哗然。 “乱世将至,乱世……” 大汉喊话间,目呲欲裂地往前奔去,一片惊呼声中,一支利箭自暗处飞来,将他余下的话阻在了口中。 心口处中了一箭的大汉脚下一滞,却仍挣扎着要往前扑去,面上神情依旧悲愤,似乎感受不到疼痛一般。 这一幕直将周围的孩童女眷吓得哭叫出了声。 “乱世……将至啊……” 那大汉轰然倒地,口中却仍念着这一句话,一双空洞的眼睛大睁着。 官兵们已经围了上来,极快地将尸体敛去。 四下的气氛却已是全然大变,众人惊惶不安,离得远些的人群因不明真相开始躁动起来。 城楼之上,李东阳等数位大臣皆变了脸色。 昭丰帝眼角抽搐了一阵。 “……” 他登基至今,头一回与百姓共贺除夕,就闹出了这样的事情来……还敢不敢再倒霉些? 大冷的天他跑这儿来受冻,结果就给他来这一套? 望着有些失控的局面,昭丰帝脑中一阵恍惚,只觉得眼前这情形好像在他近来的噩梦中曾出现过—— 难不成他的梦如今竟不是反着来的了? 思及此,昭丰帝忽觉头痛欲裂,这痛感来得突然,叫他一阵头重脚轻。 “皇上当心!” 刘福与陆塬眼疾手快一左一右将人搀住。 昭丰帝脸色难看地道“扶朕回去!” 刘福连忙应下。 眼见着圣驾离去,几名大臣不由面面相觑。 出了这等事……皇上一声不吭就这么走了? 不过……这好像也算不上太过稀奇。 几人几乎是下意识地都望向了一旁的太子殿下。 “先稳住百姓。”祝又樘看向李东阳,正色道“有劳李尚书先出面解释,道方才那人极有可能是受了异族人收买,故在此妖言惑众,欲乱我大靖民心,意图当诛。此事朝廷必会细究,亦会加强京中守备,让百姓们不必因此恐慌——” 这些话即便未必人人都会信,但眼下若朝廷连句话都没有,才是最容易让舆论恶化的。 且李尚书美名在外,向来得百姓敬重仰慕,由其出面,再好不过。 “微臣遵命。” 祝又樘又看向一旁腰间悬刀的中年男人。 “当务之急,是有序地疏散百姓,必要加强管制,尽量减少百姓拥挤踩踏,以免混乱中引起伤亡。若有老幼者身边无家人在,需派官差护送至人流稀疏之处……这些,还需吴统领尽快安排下去。” “是!”男人抱拳应下,立即带人去了。 祝又樘又继而将其它事宜也一一安排妥当。 待见得城楼之下躁乱的百姓们在李东阳出面之后渐渐被安抚了许多,他复才转身要下城楼。 “殿下留步……” 刘健将人喊住,上前行礼。 气质清贵而沉稳的少年人回过头。 “刘大人可还有事?” 刘健脸色复杂地低声劝道“此时陛下必然正当盛怒……殿下还是暂时勿要近御前为好。” 陛下近来脾气尤为不好,他担心尽心尽力善后的殿下还是会受到迁怒。 想到这些时日、乃至这些年来面前少年的不易与委屈,刘大人就有些叹息。 祝又樘微一颔首,道“多谢刘大人提醒。吾还有其他事要办,此处局面,就劳刘大人多费心了。” “殿下言重了。”刘健抬手行礼恭送。 祝又樘带着清羽下了城楼,等在不远处的张眉寿在阿荔的陪同下走了过来。 xishangitou 909 相克 “可吓着了?” 祝又樘未急着说其它,先是如是问道。 张眉寿摇头道“吓到倒不至于,只是事出突然,着实太过异常。” 方才她不远不近地看着那人不像是临时起意,且好似是抱了必死之心,毫无挣扎更毫无畏惧——没有畏惧的人,历来是最可怕也是最叫人难以防备的。 “或许是被人控制了。”祝又樘道“晚些我去一趟京衙,听听程大人怎么说。” 这件案子京衙必然要深查。 到时结合程大人所得,再下判断也不迟。 张眉寿点头。 此处不是适宜说话之处,二人四目相对,已是大概意会了对方的猜测。 “方才我听那些侍卫说,陛下不曾回宫,而是去了淑玉园。”张眉寿说着,看了一眼身后不远处的夏神医,问祝又樘“殿下带我和夏伯父过去吧。” “此时过去?”祝又樘难得有些犹豫。 “不趁早过去,我怕皇上就要回宫了。” 宫内与宫外不同,她一个女儿家,即便是打着替皇上引见名医的由头,却也没道理亲自带着那名医入养心殿面圣——但在宫外皇家别苑不一样,且今夜又是除夕,作为未来儿媳的她跟着过去顺道请个安,不会显得异样,从而惹皇上疑心。 眼下不能再耽搁了。 见她眼神坚持,祝又樘到底是点了头,朝她伸出了手。 “好,我带你去。” …… 马车一路未停,来到了淑玉园。 张眉寿跟在祝又樘身侧,无人敢多问半句,一路畅通无阻。 直到一行人来到昭丰帝暂时歇息的寝院前。 廊下,刘福道:“这会子国师正在内室诵经呢……殿下和张姑娘稍候片刻,且容老奴去通禀一声。” 祝又樘点头。 张眉寿身边的夏神医眼神变了变。 国师也在? 就是那个当年险些害了知儿性命,这些年来仍在找寻知儿下落的妖僧? 张眉寿也不曾料到继晓会在此,此时转过头看向夏神医,眼中有着暗示在。 夏神医缓缓松开了紧攥的拳,平息着心中怒气。 他今日是来帮这丫头的忙来了,绝不能帮忙不成,反倒招来麻烦。 张眉寿则下意识地看向灯火通亮的内室。 她便是站在此处,都能嗅到焚香之气。 这几日她通过明太医得知了皇上详细的身体状况,然而并无所得。 从明太医所述来看,皇上并不像是中了某种蛊。 这叫她十分不解,却又觉得是在意料之中。 若是继晓下蛊,她和田氏大致皆能解得,对方确实不像是会做这种无用工夫之人。 可不亲眼看一看,她到底还是无法确认。 而若当真不是蛊毒,出身江南神医世家的夏伯父,或能看出些什么也说不定。 是以才有了今日之行。 内室中,正靠在榻中闭眸养神的昭丰帝听说太子来见,不耐烦地皱眉道“叫他该忙什么忙什么去,别来朕跟前晃悠!今日朕谁也不见!” 近来烦心事实在太多,身子也愈差,他此时只想在这别院里清净清净! 而这些时日就是他自己都意识到了自己脾气渐大,怎么这臭小子就不知道躲远点? “一同前来的还有张家姑娘……”刘福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又多说了一句。 却见榻中的皇帝陛下顿时张开了眼睛。 “小仙子?” “回陛下,正是小仙子。”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将人请进来!” 突然不想清净了的昭丰帝皱眉催促道。 外头冷风刺骨,让小姑娘家就那么干等着合适吗?——刘福这老东西到底还能不能有点眼色了! “是……”刘福一边应着,一边笑着说道“是因小仙子非是独自前来的,还带了一位大夫过来,说是听闻陛下近来睡眠不佳,特地请其前来替陛下号脉,不知可要一同请进来?” 盘坐在一旁蒲垫之上,闭目诵经的继晓手下转动佛珠的动作一顿。 “都请进来吧。” 昭丰帝心底愈发熨帖。 小仙子此番竟不单只是请安,还给他带了郎中来。 张眉寿几人走了进来行礼。 继晓缓缓停下了诵经声,起身立在一旁。 夏神医接受了查验之后,近身替昭丰帝号脉看诊。 这一看,便足足是一刻钟的工夫。 待自小杌子上起身时,夏神医不着痕迹地看向了张眉寿。 张眉寿几不可察地轻摇了一下头。 继晓在旁,不宜说太多。 “草民观陛下脉象,虚而略躁,应是肝火旺盛所致……” 夏神医说了一通昭丰帝近来从诸位太医那里已经听腻了的话,走之前又留下了一张看似平平无奇的方子。 昭丰帝也没觉得如何失望。 小仙子有这份孝心,他已经很高兴了,非要治好,那不是为难孩子么? 至于他这被噩梦缠身的怪病,有国师在旁诵一诵经,每每也能清净一两日,如今锦衣卫也已在民间暗寻名医了。 张眉寿未有久留,适时地请辞离去。 几人刚出了内室,就又听得国师的诵经声重新响起。 离了淑玉园,两辆马车一路回了青云街后的别院。 刚进得厅内,张眉寿便问“伯父可是看出什么异样来了?” 她方才单是看能看到的,皇上确实不像是中蛊。 至于那些需要细致检查之处,明太医也已经替她察看过了。 “是中毒。” 夏神医的脸色自坐进马车里开始,就有些异样的凝重。 “中毒?”祝又樘意外地道“不知是何毒?” 寻常太医或多不擅毒理,可明太医却不该诊不出来才是——再有,父皇有可能接触过的一切分明也已仔细排查过。 “不是寻常可见的毒,甚至不能称之为毒。”夏神医道“有些食物与药材,本是没有丝毫毒性的,可一旦同时服下,便会对人产生影响——” 张眉寿问“就如同食物相克之道?” “不错。”夏神医点头,“只是这世间之物不止千万种,有些食物相克之道乃是极常见的,寻常百姓多有所知。再少见些的药理相克之道,寻常医者也历来清楚。然有些罕见之物之间所存在的相克之象,历来少有医书记载,所知者亦是少之又少。” 自古来万物之道玄妙精深,若想全部参透本就是异想天开,便是今时今日数千年医毒之道传承下来,亦有世人不曾触及到的阴影地带。 所以,他夏家世代习医之道,第一条需要谨记的便是敬畏二字。 祝又樘点头之后,问道“不知可有解法?” 910 没有异样 “有是有,但从皇上今日的脉象与症状来看,中此毒非是一朝一夕之事,若想解毒,亦需慢慢调养。”夏神医道“再有便是,还须先找出根源来,才好对症下药。” “也就是说,您尚不知是何物所致?”张眉寿问。 夏神医点头,却又摇头。 “我只辨出了其中一物而已,此物可作药材,然极罕见且药效甚微,故而不常为人所知所用。”夏神医解释着道“而同此物同服后,日积月累之下会使人夜中难寐、乃至于神智有损的药材,却是不在少数,约是有十余味。是以我尚无法确定究竟为何物,也就暂时没办法下药祛毒——稍后我且列了单子出来,殿下着人细查便是。” 祝又樘点头“如此便有劳神医了。” 这已经算得上是一个极大的线索了。 且若事实当真是有人利用此相克之理来向父皇下毒的话,那么……他心中大致也就有了方向。 清羽很快取了笔墨过来。 见夏神医几乎是没有停顿地写完了十余味药名,张眉寿不禁多问了一句“皇上这病,经了许多太医诊看,亦不乏民间神医,却皆半点端倪也不曾看出来——不知伯父是如何仅凭眼观诊脉便能断定的?” 且她留意到,自离开别苑开始,夏伯父便一直是沉着一张脸。 起初她只当是因为见到了继晓的缘故。 “你是问到点子上了。” 夏神医搁了笔,脸色依旧有些紧绷“我家中祖祖辈辈皆是名医,一代代传承下来,留下了许多不外传的珍籍医书。有一本便是专程记载这些不为人知的相克之物的,其上所载一条,便有陛下此症——我今日观陛下颈部与舌苔,便知问题是出在何处了。” 张眉寿思索着道“既是不外传,旁人得知的可能应不会太大才是……” “那是我祖祖辈辈一点一滴实践而来的心血,旁人即便也有可能偶然得知,但对这其中分量的把握,绝不可能如此精准无误。这其中容不得闪失,即便是分多次被服用,多一分仍会致人痴呆,少一分则无毒性。” 夏神医冷笑着道“而若无当年之事,我兴许还会将此当作巧合,只当是遇到其中能人了!” 张眉寿与祝又樘皆听懂了——这便是有内情的意思了。 “当年我父亲曾收了一位名叫于三的徒弟,此人自幼无父无母,当年是我父亲见他可怜,又有几分天分,才将他收下……可在我父亲患病之时,他却趁机窃走了我家中祖传医书,就此消失无踪了!也是因此事,才使我父亲一病难起,最终愤郁离世。” 谈及往事,夏神医面上仍有怒色。 “当初我家中报了官,可迟迟也未查到此人的下落……近三十年过去了,我本以为此事早已石沉大海了。” 他几乎可以断定,此番对皇上下手之人,即便不是于三,也必然与于三有莫大的干连。 “继晓身边向来不乏能人异士,此人或是暗中投靠了继晓也说不定。”祝又樘推测着说道。 一旁的张眉寿则是简单明了“若有机会将此人揪出来,必押来交由伯父处置。” 夏神医听得心中怒气稍平。 陈年往事,早已不必他人多言劝慰。这丫头直接说抓人给他,才是最实际的安慰。 说完了正事,祝又樘与张眉寿便未再久呆。 “殿下可想到什么线索了?” 别院中自前厅通往大门的甬道两侧错落有序地栽种着梅树,此时二人并肩行在其中,四下淡淡梅香萦绕。 祝又樘说着“夏神医所说的那一味药,我隐约有些印象,应是出自父皇近来所服丹药当中。” 因本是无害之物,当初太医们察看丹方时才未察觉到异样。 “至于与之相克之物——”祝又樘道“或可查一查寿康宫。” “太后?” 张眉寿微有些意外。 “可还记得先前苍老太太与废后传递消息之事了?” 苍老太太之前借的便是每月入寿康宫的便利。 “自然记得。”张眉寿道“当初只查到寿康宫的一个宫女身上便断了线索了。” 祝又樘点头道“自孙氏行事败露之后,那人便再没了任何动作,皇祖母那边迟迟也就再没有回音了。” “那借此次之事,说不定便能将人揪出来了。”张眉寿道。 继晓再如何机关算尽,却也不可能在宫中处处都是暗桩。此番动手的,极有可能就是隐藏在寿康宫里的那一个。 “我也是这般想的。” 祝又樘温声道“我先送你回去,然后去一趟程大人那里。” “我也一同前去吧。”张眉寿忙道“说不定能帮上点什么忙。” “已是抢了明太医的活计了,如今竟连仵作的也要抢吗?”祝又樘笑叹了口气。 “这般关头,殿下就别总是顾忌我了。”张眉寿主动握住他的手,道“咱们早去早回——” 二人便离了别院,朝着京衙而去。 然而此行并无收获。 那在城楼前被暗处的锦衣卫一箭射死的大汉,身上没有其它伤痕,也并不曾中毒,亦或是被人下蛊。 “家里人已经来过了,说是素日里性子极温和的一个人,待邻里也极和善……只是自从去年妻子与人私通被发现悬梁自尽之后,此人就有些一蹶不振了,且开始沉迷饮酒。”书房中,程然说着这一个时辰里得来的线索。 一个时辰前正在同家人吃年夜饭的程大人此时身上还带着些酒气。 祝又樘问“可验出死前是否曾饮过酒?” “查过了,近两日都不曾沾酒。”程然道“但长期饮酒者,数日内即便不饮酒,头脑不清醒也是常见的。” 这些家境贫寒之人,吃不起也吃不惯柔酒,而那些烈酒吃过量了本就对脑子有损害。 “况且经历过那等事,心中不平厌世,从而做出过激之举,也是有可能的。” 类似的案子他也不是没审过,有些人犯案,根本不图任何好处,就是蓄意报复世道——而促使男子做出这般过激举动的,十个里至少有三个是因为被戴了绿帽子的,且又戴得人尽皆知。 xishangitou0 911 谣言四起 当然,这些只是依照目前所得,所做出的最浅显、也是最常见的推断。 见暂时问不出其它有用的线索,祝又樘便道“若有新的发现,还劳程大人着人告知吾。” 至于哪些地方要细查,譬如此人近来都与何人接触过,去过何处,有无异样言行——这些办案常用的手段,程大人要比他擅长,不用他来特意交代。 程然自是应下,又将祝又樘与张眉寿亲自送了出去。 “依殿下看,此事会是巧合吗?”张眉寿若有所思地问。 祝又樘不置可否“若是巧合,确实也太过凑巧了……” 除夕之夜,天子御前,当众高呼—— “等程大人再查一查吧。” 而回到后院的程然望着已经空荡荡的饭厅,不由一阵气结。 说好的等他尽快处理完前头的事情,还要继续吃饭的呢? 即便饭菜凉了,不得不撤了下去,可至少人总该在这里等他回来吧! 平日里叫他一个人累死累活养家也就算了,大过年的竟也不表表对他这个一家之主的诚意吗? 年夜饭没吃好的程大人揣着满腹牢骚,干脆又回到外书房继续办公去了。 可令他没有料到的是,年夜饭没吃好只是个开端。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忙得可谓焦头烂额,每一顿饭都是匆匆扒拉几口,甚至审讯到深夜都是常有的事情。 只因自除夕夜城楼之事后,城中又接连出现了三桩类似的案件—— 皆是在人口出没密集之处高呼“国运将衰”之言,又皆是在锦衣卫或官差抵达现场之前便自尽。 哪怕城内已经加紧增加了巡逻力度,可依旧防不胜防。 而因近来城中防守极严之故,这些人身上固然无法携带利器,可即便如此,仍然出现了以杂物或碎瓷伤人的混乱情况。 城中因此一时人心惶惶,即使官府以“异族人煽动我朝民心”作为解释,然因一桩之后又有一桩,到如今直是接连出现了四桩——百姓们无不感到恐慌,诸多议论几乎已近无法压制。 有人暗中说是天罚之兆; 有人说是那些人受了邪教蛊惑; 甚至还有人说是被妖邪附体,如今城中已是邪气冲天—— 短短半月内,城中许多百姓甚至开始闭门不出,往年热闹至极的上元节灯会,也显出了几分冷清来。 程然听闻消息,发愁却又庆幸。 发愁的是相似的案子接连出了四桩,这些人背后显然有人操控,可线索零零散散,官府迟迟查不到有用的证据。如今别说是查明真相了,便是防备都无从谈起。 若再发生第五桩第六桩,他当真不敢想城中会乱成什么样子…… 而庆幸的是,出门人数骤减,从百姓的安危上、以及各处巡逻筛查可疑之人这件事情上,多少有些益处。 毕竟如今又不能因此明令禁止百姓外出,那样无疑只会放大百姓的猜疑和恐惧而已——对方意或正在扰乱民心,那般做反倒要让暗处的人阴谋得逞了…… 程然在书房中来回缓缓踱步,脑中回想着昨日太子召见之时,二人一同分析梳理过的这些案件的相似之处。 那些人去过的地方与接触过的人没有完全重合的…… 相同的只有死前大同小异的喊话。 以及……皆是意志不坚之人。 意志不坚,最易被人利用。 而据其中一人的家眷回忆,此人外出闹事之前,曾出现过目光呆滞言行古怪的现象—— 太子殿下昨日提醒过他一句——其他人或许不是没有出现过同样的情况,很可能只是无人留意到而已。 确实,其他三人要么是独住,要么是与家人关系不佳,平日里也鲜少会被仔细留意到。 ……莫非真是中邪? 程然头痛地想——他如今这神神叨叨的,莫不是被皇上传染了么。 说到底,正如太子殿下所言的那般,眼下最缺的是一个活口。 若能在人自尽前便及时将人控制住,多半就能审问出有用的线索来。 所以除了明面上巡逻的官差之外,官府又暗中在人群中投入了大量眼线。 既盼着不要再有第五桩相似之事的发生,却又有些希望能够得到一个有用的活口的程大人心情矛盾之极。 …… 次日。 张眉寿跟父母请安罢,带着阿荔离开了海棠居。 主仆二人一路走着,在一处岔路前,隐隐听得有人说话的声音传来。 “这些事情同少奶奶和少爷有什么关系……他们怎么能如此胡言乱语!方才您就不该拦着奴婢,合该要拉他们去见官,治他们一个妄议朝廷官员的罪名……” 阿荔低声道“姑娘,好像是桃儿的声音。” 桃儿是刘清锦的贴身丫鬟,是作为陪嫁丫头一同进了张家的。 “快住口。” 刘清锦低声斥责了桃儿一句。 而一抬眼睛,就瞧见了迎面走来的张眉寿。 刘清锦脸上立即有了笑意“二妹。” “嫂嫂。” 张眉寿朝她福了福,遂问道“嫂嫂可是在外头听到什么闲言碎语了?” 刘清锦微微一愣,后下意识地道“你别听这丫头胡说——” “奴婢……”才没有胡说呢。 桃儿没敢将余下的话说出来,然面上神态却已经代她说了。 “可是那些关于大哥和嫂嫂的谣言吗?”张眉寿道“一些无知百姓的蠢话罢了,嫂嫂不要放在心上。” 她昨日里也听阿荔讲了。 如今外头竟有百姓暗中谣传近来这些“天罚之象”,是因她家兄长和嫂嫂成亲所致,且越传越偏,几乎要将她家兄嫂活生生地给说成了不祥之人。 偏偏这样荒唐的话也有人信,竟越传越开了。 “二妹竟也听说了么……”刘清锦有些意外,旋即就笑着道“我本就是不曾放在心上的,说不定是哪个暗中嫉妒的人说的酸话呢,我偏不生气——” 她家夫君这般好,仰慕者不知有多少,求而不得继而生出了坏心的,想来应也是有的。 而她若连这点心理承受能力都没有,还做什么连中三元的状元夫人啊。 “嫂嫂能想得开自是最好。”张眉寿也跟着笑了笑,道“总归是暂时的,待案子破了,这些谣言也就不攻自破了。” 只不过,她并不认为这些谣言是出自寻常人之口。 怕是那妖僧为了日后对他兄长下手在铺路—— 就如同眼下引起城中百姓的猜疑与恐慌一样,不外乎都是在操控人心,想日后名正言顺地达成目的而已。 “二姑娘。” 此时一名小丫鬟神色匆匆地走了过来,见刘清锦也在,忙又行一礼。 “怎么了?”张眉寿问。 912 “邪病” “是棉花大哥……家中的义妹找来了,此时二人正在后门处说话,棉花大哥便使了奴婢来告知姑娘。”小丫鬟低声说道。 虽然她也不知道义妹找来为何要特意告知姑娘,但府里众所皆知棉花大哥是阿荔姐姐的人,因此他说的话在他们下人当中素来还是有些分量的。 阿荔眼神微微一动。 “姑娘,要不然奴婢先去瞧瞧?”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那汪清找来,应当是有什么特别的事情也说不定。 自家狗男人自己自然了解,若不是有什么正事绝不可能同那劳什子义妹多做纠缠。 而若是她猜错了的话,也不打紧——回头打断他一条狗腿就是了。 张眉寿也觉出了异样来,此时就对刘清锦道“嫂嫂,我先去瞧瞧,回头再去找嫂嫂说话。” 刘清锦笑着点头“好,快去忙吧。” 张眉寿带着阿荔一路来到了后院。 阿荔远远就瞧见了汪清等在那里,焦急不已地张望着,而棉花则抱臂站得远远地,生怕沾上了什么似得。 阿荔满意地抬了抬下巴。 “张姑娘!” 身上裹着一件砖红色披风,发髻间插着一对儿金镶玉翡翠钗的女子朝着张眉寿就奔了过来。 棉花忽地拔起腰间软剑,横在了她身前。 汪清吓得连忙后退数步,惊魂不定地瞪大着眼睛“义兄,你怎么……” 虽说对方不肯见她已经很久了,但再次相见至少还肯替她从中引见传话,怎么眼下竟对她刀剑相向…… 但此时她顾不得去想这些,只撩起裙摆朝着张眉寿跪了下去,哭着道“我此番前来,是请张姑娘救命的!” “救命?” 张眉寿面无波澜地看着她“你眼下不是好端端地吗?” 心知棉花既使人将此事告知她,必然事有蹊跷,此刻她方才对这毫不相干之人多了一丝耐心。 “不,张姑娘,不是我……”提到此处,汪清面色惊惶恐惧地道“是苏家公子……他中邪了!” “中邪?”张眉寿眼神微动。 汪清忙不迭点头“是,就是中邪!正是城中近来发生的那些要人命的邪病!” “当众口出妄言之后便自尽身亡的邪病?” “对……”汪清语气发颤地道“今早他过来时还好好地,可就在半个时辰前,正吃着茶的时候,忽然像是变了个人似得!打翻了茶碗,也不理会我说的话,目光呆呆地就要往外走……我见情况不对,就赶忙在他前头锁上了大门,将他锁在了院中!” “你为何能如此之快地辨别出他就是得了邪病?”张眉寿眼神中有着审视。 这苏公子的情况固然有些怪异,可这位汪姑娘的反应较之寻常女子,也确实太快了些。 几乎称得上果断了。 汪清没有犹豫地道“前几日出事的刘大爷,也住在棉花胡同里!他出事前那天早上,我恰是见了他一面的,也是这般模样!” 且近来坊间说什么的都有,还有人说这邪病是一场天罚瘟疫,邪气是会四处发散的! 是以她这几日脑子里一直都是刘大爷出事前的样子,生怕自己也会沾染上这什么邪气—— 也正因此,她今日面对苏公子的异样,才会格外警惕。 “你既如此确定,何不将人交去官府细查呢?”张眉寿又问。 “若是交去了官府……他怕是只有死路一条了……我,我不敢。” 近来发生的以及听到的种种,都让她不敢冒险。 “怕他出事,那为何不干脆去通知苏家人?” 不是她问题多,而是她需要从这些问题里来判断对方话中真假。 汪清将头更低了几分,低声道“说了实话,怕是要污了姑娘的耳朵……实因我已经怀了他的孩子……而他家中妻子刚过门不久,如今染了重病,苏家已经替他物色好继室了,据说那一家人是勉强才暗中答应了将女儿嫁去苏家做填房,若此时我的存在被苏家人知晓,必然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那邓贞油盐不进,苏家只能捏着鼻子先将人娶过了门。 至于如今这病是怎么得的,她心中大约也有猜测在…… 苏家心狠手辣,此时苏郎这般模样,她实在不敢贸然找上门。 她本是打算悄悄地先将孩子生下来,若是个男孩自然最好,待养得大了些,再视局面做决定。 如今她被苏郎养着,除了没有名分之外也是衣食无忧了,冒险丢命的事情自然不想去做。 阿荔听得眉心紧蹙,眼底是不加掩饰的嫌弃之色。 那个苏公子,说他是全京城最油腻的男人简直都抬举他了——这汪清先前拿着她家狗男人的银子捯饬的花枝招展的,结果就选了一个这样叫人能将隔夜饭都呕出来的货色? “我想着张姑娘您是未来太子妃……又是人人称赞的小仙子,您这般心善,必然不会见死不救的!” 这些话她也是临时才想出来的,实则她将苏公子关了起来之后,在街上转了好一会儿,权衡再三,实在没了办法才匆匆找了过来。 冷静下来之后方才意识到自己此举有些冲动了,但见张眉寿方才耐着性子听她说了那么多,心中就又渐渐有了希望。 或是顾忌腹中胎儿,她将双手交叠在地上,动作谨慎地朝一时没说话的张眉寿叩起了头。 哭着求道“求求张姑娘发发慈悲吧!义兄在姑娘手下做了这些年的差事,姑娘哪怕是看在他的面子上,也请帮一帮我和我腹中未出世的孩子吧!” 张眉寿有些啧舌。 这分明是自己求人,还要用别人的人情,一句装模作样的“做牛做马来回报”都不肯说出来,倒也是怪少见的…… 此时恰值拒绝绑架的棉花在一旁冷冷地说道“我的面子,不是拿来给你用的。” 汪清哭声一滞。 阿荔嘴角则忍不住微微翘起。 “帮你可以,但有一个条件。”语气听起来并不心善,也同大慈大悲扯不上干系的张眉寿直截了当地道“说出棉花的身世。” xishangitou0 913 “身世真相” “我……”汪清眼神闪躲着。 这件事情她本打算万不得已之时,拿来让义兄替她办一件大事的…… 况且—— 她的眼神似有若无地从阿荔脚上掠过。 她自也隐隐听说了义兄同这位未来太子妃身边的大丫鬟的事情,据说很快就要成亲了…… 世事变幻,如今这局面,她做不到一点不甘也没有。 若料到会有这般变故,当初她大可以不去介意义兄的隐疾,早早地同义兄定下亲事,那此时只怕就是享不完的富贵了…… 所以,她私心里是不愿意说出那个真相的。 “不肯说便罢,请回吧。” 张眉寿说话间转了身去。 “我说!”汪清连忙喊住她。 张眉寿顿下脚步。 “只是……还请姑娘设法寻医治好苏郎的邪病,待他痊愈时,我必然会将义兄的身世说出来!” “讨价还价,你找错地方了。要么现在说,要么另寻他人相助。”张眉寿头也没回,语气里是没得商量的漠然。 汪清神情一阵反复。 棉花见状皱眉道“姑娘不必因为小人的私事而揽下这等麻烦事——” 阿荔附和着道“是啊姑娘,咱们干脆报官好了。” “不行!不能报官!” 汪清忙地道“我说……我说,只是还望我说了之后,张姑娘能尽力相助!” 张眉寿淡淡地“嗯”了一声。 她自然会尽力相助的,因为她恰恰需要一个得了这‘邪病’的活口——说来,她此时借此要挟这汪姑娘来探问棉花的身世,实是称得上得了便宜还卖乖了。 不过,送上门来的机会岂有理由不用? 汪清微微咬了咬下唇,道“义兄实则是……白家二房的嫡出公子。” 阿荔惊道“白家?哪个白家!” 莫不是—— “就是去年刚被平反的那个前兵部侍郎白家……义兄的身份,正是那位白侍郎的亲侄。” 阿荔不可思议地看向棉花。 狗男人的身世竟这般出人意料的吗? 照这么说,如今白府里住着的白家四公子,岂不就是他的堂兄弟了?! 张眉寿亦微微变了脸色。 “既是嫡出的公子,又为何会被遗弃?空口无凭,你有证据吗?” “我也不知当初白家为何要那么做……我也是听我爹说的,他说义兄并不是被遗弃的,而是被白家人偷偷托付给他的!当年,父亲同白家的一位管家乃是旧识……而起先,白家还会常常暗中送些东西过来……可谁知后来白家突然出了事,被满门抄斩,自然也再没了往来……可我家中是有一封书信在的!那书信乃是当年白家二老爷亲笔所书,足以证明兄长身份!” “书信何在?”张眉寿问。 “就在我卧房中床下的那只上了锁的木箱里!” 张眉寿看向棉花。 “你去将那苏公子打晕了带去别院,书信也一并取回。” 棉花默然了一瞬之后,看了阿荔一眼,遂快步离去了。 汪清看向张眉寿。 “张姑娘……” “你先回去等消息吧,我答应你的事情自会做到。” 见女孩子带着丫鬟离去,汪清心中虽是忐忑不定,然也没有胆量追上去。 看着女孩子纤细的背影,她甚至有些后悔今日的冲动了——再如何身份贵重,可到底只是个姑娘家,当真能帮得了她吗? 可她此时除了选择相信,也没有其他出路了。 就当赌一把吧。 …… 张眉寿寻了借口出门,直接去了别院。 她前脚刚到,棉花后脚便扛着一个硕大的黑布袋跳墙而入。 正在后院洗衣服的阿财见是他,面无表情地收回了视线。 一旁的跛脚仆人对此也已习以为常,笑着同棉花打了招呼。 棉花微一颔首,扛着黑布袋直接去了夏神医院中。 …… 被绑在了椅子上的苏公子,是被人用冷水生生泼醒的。 “你们是谁?” 他开口,声音里透着异样的迟缓,眼神几乎称得上呆滞。 没有正常人发现自己被绑在一个陌生之处的茫然,也不见丝毫恐惧慌乱。 张眉寿看着他问道“你又是谁?” “我是谁……”他重复了一句,似乎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但眼神很快却变得疯狂起来“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大靖就要亡了!皇帝不仁,天地降罪,生灵涂炭啊!” 他开始剧烈地挣扎起来。 棉花见状,抬手在他身前点了两下,他便再也动弹不得,也说不出话,然一双眼睛依旧瞪着。 张眉寿转头看向一旁的老于。 “去传信给殿下吧,若殿下抽得了身,便来一趟。若实在走不开,便将此事告知他,我来处置就是。” 眼下确认了这苏公子确是与先前几人是同样的症状,这么大的一个线索,自然是要告知殿下的。 “是!” 老于行礼,立即退去了。 张眉寿又转而吩咐棉花“去白府请白公子。” 棉花怔了一瞬。 现在就要认亲吗?……他还没做好准备。 “便说我有要紧事要见他,将他带至此处。” 棉花反应过来,这才连忙去了。 白府内,白景思披着一件大氅,正在园中塘边冰钓。 一名腿脚极快的仆人走了过来“有人前来求见公子,自称是奉了张家二姑娘之命。” 白景思握着鱼竿的手微微紧了紧,道“请过来。” 仆人应下。 棉花很快便被带到了此处,他刚将来意说明,白景思就放下了手中鱼竿,起了身来。 “走罢。” 若非是要紧之事,料想张姑娘也不会使人来寻他。 棉花点头,二人一同离开了此处。 路上,棉花打量着身侧男子。 年轻男子披一件银灰色大氅,刚蓄起的墨发以网巾结在头顶,侧颜干净利落,肤色像是甚少见阳光的白,身形高大清瘦,气质内敛而沉稳。 “……不知有何不妥之处吗?” 行至前院之际,白景思到底没忍住出声问道。 对方打量他一路了。 棉花没说话,只摇了摇头。 白景思虽觉异样,却也未再多问。 二人很快上了马车离去。 …… 白景思被棉花带到了别院中,见到了那位苏公子。 “白公子是否能看得出什么来?”张眉寿在一旁问道。 914 请人 她认定此事与继晓有关,偏又无法确定这些人为何会变成这幅模样,所以便想着要问一问曾在继晓身边呆了多年的白家公子。 “他是中了继晓的摄魂术。”白景思笃定地道。 张眉寿皱眉。 竟果真是摄魂术? “照此说来,先前那些人皆是如此了?” 白景思点头“眼下看来,应当是了。” 虽还有些疑问,张眉寿还是先问道“白公子能否解得了此术?” “我解不了。”白景思道“但也无需解——即便是动用了最高境界的摄魂术,至多也只能维持十二个时辰而已,十二个时辰一过,意念控制便会渐渐自行消失了。” 所谓摄魂术,只是用视线干扰了人的神智而已,这种暂时性的干扰注定只能是短暂的。 张眉寿微松了口气。 如此便好。 只是—— “这摄魂术,莫非竟还能隔空施展不成?”她问出了心底最深的疑惑。 她与殿下起初也曾猜测过是那些人是被摄魂之法操控了,因此仔细查实过。 细查可知,那些人出事之时,继晓并不在城中。 而此前不曾得知摄魂术竟能持续十二时辰之久的他们,便下意识地认为这些人的异常与摄魂术或许无关。 上一世她也算是大致地了解过继晓的所谓摄魂之法,据说是以其眼睛来催动此术,用极强的意念来干扰对方的神智,从而使对方出现幻觉,继而按照施法者的暗示来行事。 然此法也并非是万能的,对于意志坚定者并起不到太多作用。 但世上多的是意志不坚者。 比如此前那些被利用的人…… 白景思摇了头道“隔空施展自是不可能,且每动用一次摄魂术,对继晓本身的精神力也是一种损耗——如若不然,这世间岂不是要全乱套了。” 那妖僧确有着异于常人的本领,但也并非当真是什么神佛降世。 张眉寿大致了然了。 既然此术一定需要当面施展,那便说明这些人在出事前的十二个时辰之内,必然是见过继晓的! 阿荔在一旁听得惊异之极,却也大致听懂了,此时就道“那想来待这苏公子醒来之后,便可出面向官府作证揭发那妖僧的真面目了!” 张眉寿也是这般想的。 然而却见白景思再次摇了头。 “若无人主动解了这摄魂术,待他醒来之后,对自己被以摄魂之术控制的前后经过,以及这十二个时辰之内所发生的事情,都不会有任何记忆。” 摄魂术在控制了人的意念之后,会使人本身的意识进入类似休眠的状态,若中途无人解开,那段记忆便只会是一片空白。 张眉寿听得皱起了眉。 “此术除了继晓之外,当真就无人能解了吗?” 若果真如此,没有受害者本身的指认,明面上便很难证明此事是继晓所为了。 白景思眼中有些犹豫。 张眉寿敏锐地捕捉到,遂道“事到如今,城中为此已是人心惶惶。若有办法可想,还请白公子告知。” 在少女那道沉静目光的注视下,白景思到底开了口。 “有一人……或许能解得了。” “谁?” “贵府老太爷。” “我家祖父?!”张眉寿不禁吃了一惊。 这答案简直比听到等继晓主动来解更叫人觉得匪夷所思。 阿荔亦忍不住拿古怪的眼神看向了对方。 都说北镇抚司的诏狱里折磨的不止是人的身躯,还会摧残其精神与意志,白公子呆了那么久,她就说不可能半点没影响的…… “张老太爷也曾修习过此术,然此术极考验人的意志,修习不成反而神志不清者比比皆是。”白景思道“据我所知,张老太爷算得上是有天赋的了,摄魂术虽不比继晓那般大成,却也是入了门的。或许,他当真能解得了也未可知。” “你的意思是说,我祖父的疯癫之症,是因修习此术所致?”张眉寿听得意外之极。 白景思点头。 “正是。且当初张老太爷选择修习此术,也并无私念在,正是为了对付继晓。” 可谁知还未大成,人先疯了。 但在他看来,疯了也好—— 至少如此一来,反倒保护住了自身和张家。若老太爷当真同继晓站在了敌对的位置上,哪怕只是暗中为之,一旦被妖僧察觉,恐怕也只是以卵击石而已。 张眉寿压下心中诸多意外,猜测着问道“这些年来,白公子暗中与我家祖父可是有往来?” 往来么? 白景思思索了一刻。 应当算是吧。 “有缘便能偶尔见上一面。” 无缘则对面不相识,且还要指着他痛骂一句“哪里来的妖僧”。 张眉寿琢磨了一下这“有缘”二字背后的无奈,后不禁问“我家祖父可是会有清醒的时候?” 这一点,之前殿下同她猜测过。 “是。”白景思点了头。 张眉寿便未再急着多问其它,只吩咐了棉花去请祖父过来一趟。 考虑到自家祖父也不是那么好请的,便特意交代道“就说我请他前来驱邪——” 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事成之后,会给他二十两银子做报酬。” 如此一来,想来就没有请不来的祖父了。 白景思听得默然。 老太爷疯了之后的做派竟是这般市井么。 然而棉花这一去,却仍是称得上坎坷。 他轻功了然,固然是将被禁足的老太爷轻而易举地就带了出来,可干劲十足的老太爷耗时耗力地准备了一应桃木剑等驱邪物件还不够,经过后院时又要取那条大黄狗的血。 棉花默默提醒道“……不是只有黑狗血才能驱邪吗?” “怎么就不是黑狗血了?” 老太爷指着大黄狗腿上的一块指甲盖大小的黑毛反问道。 “……?” 这样,也行吗? 棉花表情迟缓地皱了皱眉。 眼见老太爷就要冲进狗窝里,而隐隐又听得有脚步声在朝着此处靠近,他一时顾不得许多,抓起老太爷跃墙而出。 没能如愿取到黑狗血的老太爷,为此怨念了一整路。 来到了别院前,还不忘再三地道“没有黑狗血,贫道若施法不力,到时可休要赖账……” 然刚踏过院门,行入院中,脸色却忽地一变。 915 醒转 “此处分明有龙气在,岂会有妖邪胆敢靠近……” 老太爷狐疑地看向棉花“你们莫不是诓我不成?” 棉花愕然。 这么警惕的吗? 正不知要怎么回答之时,却见老太爷已经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我倒要看看你们葫芦里卖得究竟是什么药!” 棉花“……” 分明是经受不住那二十两银子的诱惑吧? 二人一路来到夏神医院中。 “祖父。”张眉寿朝着走进来的老人福了福身。 老太爷满意点头“乖徒儿……” 听着这错乱的称呼,一旁的夏神医脸色复杂——他发疯时不会也是如此吧? 白景思也抬手行礼。 老太爷却顾不得去理会其他人,皱眉望向被绑在椅中的男人,惊道“这莫不是个猪精?” 说着,握着手中已经没几根毛的拂尘走了过去,待看清了那苏公子的神态之后,却是神色大变。 “这不是妖邪……而是中了摄魂术!” 说话间,微微晃了晃头,眼中似乎恢复了一丝清明。 见自家祖父一眼识出了摄魂术,张眉寿心下微震。 “正是摄魂术,不知祖父可能解得了吗?” 张老太爷盯着苏公子,神情凝重“自然是能解的,只不过……” 见似乎有很难达成的条件,张眉寿等他往下说。 “那二十两银子,还作数吗?”老人正色问。 “……”张眉寿顿了顿,点头道“自然作数。” “那好。”张老太爷看向众人“你们谁身上有铜板?借我一用——” “婢子身上有!” 阿荔忙从荷包中摸出了一只铜板递了过去。 接着,众人只见张老太爷自他那同手中拂尘一般岌岌可危的稀疏头顶上拔下了几根头发,从铜板中穿过,将铜板吊起,置于苏公子眼前,不紧不慢地晃动起来。 苏公子呆滞的目光随着铜板开始转动着。 阿荔看得有些眼晕,甚至生出莫名困意来,意识到之后赶忙移开了视线。 “叮!” 不多时,张老太爷屈指弹向铜板,一声清脆声响落在那苏公子耳中却如炸雷一般,使其表情巨变。 而一双眼睛,却是不受控制地与张老太爷对视起来。 老人本该浑浊的眼睛里此时却犹如一方深海,苏公子只觉得自己就置身于那深海之上的一只扁舟当中,小舟被惊涛骇浪卷起,他拼命地抓住能抓的一切,巨大的恐惧几乎要将他撕碎。 就在他觉得要窒息时,老太爷缓缓闭上了眼睛。 棉花刚抬手解开他身上的穴道,他便大声地喘息着道“救命……救命!” “醒醒吧,还救得哪门子的命。” 张老太爷冷哼一声,似有些疲惫,在一旁的椅子里坐了下去,顺便将那枚铜板塞进了怀里。 莫名就损失了一文钱的阿荔没说什么,只倒了一盏茶递去。 那边的苏公子环顾四下,渐渐平复了许多。 脑中思绪一时杂且混乱,他费力地捋着经过,边看向众人“是你们救了我?” “还不算太蠢嘛。” 阿荔将事情的经过大致地同他说了一遍。 苏公子动作迟缓地点着头。 是,被绑来此处的经过,他大致都有印象在……但奇怪的是,只是有印象而已,而无任何切身感受,这种感觉就像是作为旁观者经历了这一切。 “难道我真是像那些人一样中了邪……”他此时脑中尚有些混沌,惊惶不安地喃喃道。 “倒也可以说是中了邪。只是这邪是怎么中的,你可还有印象了?”张眉寿问他“在今早之前,你是不是见过当朝国师继晓——” “国师?!” 苏公子蓦地激动起来,道“对,我是见过那个和尚……起初还没敢认出来!” 张眉寿问“何时何处?” “就是今早!天色刚亮,我从群芳阁里出来,酒还未醒透,怕家里人找来,就想着去一趟清娘那里……可半途经过一条巷口时,忽然见一名黑衣人突然出现!他披着一件连帽黑披风,只露出半张脸和一双眼睛……可就是那双眼睛,我虽只在大永昌寺内见过一次,却也绝不会认错!” 因为那双眼睛实在太过异样了! 回想起那双幽深的黑瞳,他此时还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我刚认出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觉得被他那双眼给控制住了一般,他就那么盯着我,再然后……我满脑子里就只剩下那些……那些足以诛九族的话了!” 他说着,愈发觉得惊悚“你们说,大国师他莫不是妖怪不成!” “之前那些人,必然都是他害得!” “我当真是受了他的蛊惑……若起先说了什么狂悖之言,你们可要替我作证啊!” “这些话你去官府说罢。”张眉寿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 “官府……”苏公子紧张地道“我……我并未大肆宣扬什么,又被妖僧迷惑在先,说到底我可是受害之人!” “就是让你去官府说明被害的经过呀!”见对方听不懂人话一般,阿荔忍无可忍地翻了个白眼。 “你们……想让我去指认国师?”苏公子眼神退缩起来。 且直接去府衙? 这当真不会太儿戏吗? 那可是受百姓敬重的大国师……告的动么! “受害者去府衙状告施害者,天经地义啊。”张眉寿拿轻松的语气说道。 这种事情本来就是做的越简单越好,犹犹豫豫拐着弯儿来做,反倒易生变故,且容易叫人生疑继而再牵出麻烦来——直接去府衙,甚至要比面见皇上来得更加行之有效。 “可……” “怎么,你不敢去么。”一旁的白景思缓声道“你若不去,他此番所做作为便不为人知,他还是那个风光无限的大国师。而今日未受他控制的你——竟认为自己还会有活路吗?” 苏公子嘴唇哆嗦着,脸上已是毫无血色。 “但那可是大国师……我即便去了官府,空口无凭,官府的人肯信吗……就算信了,敢治他的罪吗?” “事关国局稳固,其心可诛。此等大事之前,官府宁可信其有而不可信其无。”白景思半忽悠着说道。 “当真?” 阿荔在一旁道“说的好像你眼下还有的选似得,你即便不去告发他,他也会对你下手的,难道你想等死吗?” “那好……” 一心想要保命的苏家公子到底是点了头。 916 印证 大不了他去了衙门告发对方之后,要求府衙派些官差贴身保护他这个证人就是了……再不行,他干脆就住在府衙里,直到继晓被治罪为止! 再有,他已经认出来了,面前的小姑娘不是寻常人,而是张家姑娘,未来的太子妃…… 他突然就觉得心中有底了不少。 “明日一早带他去府衙吧。” 张眉寿向棉花吩咐道“到时让他在府衙外击鼓,引了百姓来看,将继晓所为高声宣之于众——记得多带几名护卫一同前去,守在暗处莫要让继晓的人趁机下手灭了口。” 眼下天已经黑了,而如今城中气氛紧绷,晚间几乎没什么百姓外出,是以若想要闹得轰动些,还需等到明日天色放亮。 不是想以神佛降世的美名来救这‘乱世’么,那么不妨就先毁了他辛辛苦苦堆砌出来的美名好了。 皆是以舆论乱人心,至少他们还占了个实情。 再有—— 她留给继晓一夜的时间,顺便看看他会怎么做。 若是出手防备应对,更是再好不过。 棉花一一应了下来。 该问的该说的已然说完了,张眉寿便往堂外走去。 白景思跟着走了出去,他看了一眼身侧始终镇定且应对得当的少女,问道“不知道在下能否帮得上什么忙?” “今日白公子已是帮了大忙了。” 张眉寿在石阶旁驻足问道“此前给白公子送去的方子,不知可派的上用处了?” 白景思点了头,又她长施一礼。 那方子他用来甚好,经过这些时日的调养,自觉此前因蛊毒造成的那些后遗之症,已经减轻许多了。 而此时,有脚步声传来,他便下意识地转头望向前方。 身披鸦青色氅衣的俊朗少年带着一名随从走了过来。 “公子。” 白景思朝着对方施礼。 张眉寿看着走近的人,有些意外地道“本以为你今日是抽不得身了,都已是这个时辰了,还跑过来作甚——” 来来回回的,且想必又是忙了一整日的政事,他这不是找累吗。 “来瞧瞧蓁蓁安排的如何了。”祝又樘望着她,眼底是淡淡笑意。 他知道,即便他不在,她也必然能将一切安排妥当。 但是看媳妇的机会也不是时常都有的,今日既有这么个由头,自也没有理由白白浪费。 堂内的夏神医听得动静,也走了出来行礼。 堂中便只余了一位还未被松绑的苏公子动弹不得,以及歪在椅子里睡着了的老太爷。 张眉寿将大致的经过说与了祝又樘听,连同明日的打算。 祝又樘听罢点了头。 蓁蓁这般安排,没什么不妥之处。相反,是十分聪明的。 他向清羽吩咐道“今夜多派些人手,定要暗中盯住了。” “是。” 清羽未有耽搁,立即退去了。 “时辰不早了,在下便先告辞了。”一旁的白景思说着,又朝着夏神医单独行了一礼“晚辈先回去了。” 夏神医下意识地想留客。 他先前已经听知儿说过了,这位公子的生母与知儿的母亲乃是亲姐妹,算一算,是知儿的表弟。 南家那些当家人做的事情固然叫他不齿,可恩怨同晚辈无关——他作为老姨夫瞧着这孩子,虽是头一回见,却也是极喜欢的。 只是这一层关系尚未被戳破,他贸然相留怕有不妥。 然在此时,却听一旁的张眉寿说道“白公子不妨再等等,有一件事情,还需白公子来帮着印证一二。” “张姑娘但说无妨。” 张眉寿便将今日听来的与棉花身世有关的那一番经过,细致地说了。 白景思听得诧异,望向一旁站着的年轻人。 棉花颇觉有些不自在,面上却越发没有什么表情,只从怀中取出了那封泛黄的书信,单手递了过去。 白景思连忙接过打开。 哪怕写信之人当年所用是上好的松烟墨,可时隔二十余年,其上字迹也已有些淡了—— 白景思一行行看罢信中所写,心中的震惊愈发压制不住。 他十岁时便被送离了家中,对二叔的字迹早已没有什么印象,唯一记得的是,同大多数文人一样,二叔的字写得极好。 但那方褪了色的私人小印,确是二叔的表字。 再有—— 这信上大致是说,那大他两岁半的堂兄,实为命中有大劫在,二房不得已之下,才将这唯一的嫡子忍痛送了出去。 “我记得幼时曾听家中下人说起过,我那三哥……是刚满一岁时,便被拐子拐了去,家中一直没能将人寻回。” 原来……被拐是假,送了出去破劫才是真吗? 棉花实言道“我听义父说,我是尚在襁褓中便被他捡回的。” 他想求的是一个真相,而没有其它心思。 白景思则看着他问道“不知阁下身上可有什么胎记吗?” 所谓尚在襁褓中便被遗弃,这说法兴许只是为了掩盖身世来历而已。 毕竟一岁的孩子,是不会有记忆的。 但胎记是做不了假的。 棉花不假思索地道“后颈处有一处。” 白景思握着信纸的手微微一紧,道“可否方便让我一观?” 棉花便背过身去,将领口扯松了些。 见张眉寿下意识地跟着看过去,祝又樘不着痕迹地移了半步,挡住了她的视线。 察觉到对方的小动作,张眉寿回过神来,无奈地弯起嘴角。 那边,白景思察看罢棉花后颈处的淡黑色胎记,好一会儿,才道“想来……确是我家中三哥无误了。” 见他这般笃信,棉花反倒忍不住怀疑起了真假。 “按理来说,幼时你应是不曾见过你那位三哥的,如何会这般确定他与我有着同样的胎记?” 这样的人家里若是孩子幼时走失,在府中应是伤心忌讳之事,想来轻易也不会被提起。 所以,当真不会是如今白府里太过孤单,对方想将错就错将他骗过去作伴吗? 见他满身防备,白景思没忍住笑了一声。 别说,这模样同他那倔性情认死理的书呆子二叔还当真十分相像。 “当年,我被父亲送走之时,父亲特意同我说过——二叔之子必然还在人世,这胎记的位置与颜色,也是我父亲告知的。” xishangitou 917 兄弟相谈 那时他还觉得奇怪,找了那么多年都没有音讯的人,父亲为何会那般笃定对方还活着。 且又为何会同即将离家养病的他特意提起? 后来他想,或许那时母亲已经算出白家的劫难了吧。 所以才会掩人耳目地将他送走。 而三哥此前的避劫,或也是母亲的授意…… 所以父亲那时才会叮嘱他那些话,却又并不挑明三哥所在—— 大约是想着,两房的嫡子能活下去便好。 张老太爷说,父亲母亲是不希望他报仇的。 自然也不希望三哥过早知晓自己白家人的身份吧——毕竟,平平安安的活着,才能算得上是‘避劫’。 父亲特意对他有一句嘱咐,或许只是念着若能有尘埃落定的一日,堂兄弟之间不至于落到见面不相识的地步。 白景思将这些内情与猜测也说明了。 棉花听罢久久未言,却显然也没了太多质疑。 一旁的夏神医高兴地道“如此喜事,不如让老于去炒几道菜,咱们一同庆贺庆贺如何?” 亲人重逢这种戏码,历来是他最喜欢看的。 老于微微皱眉。 馋他的手艺就直说。 毕竟近来都是那田氏在管着厨房,手艺确实跟他比不了。 可见自家殿下也点了头,老于唯有去了。 “不如将老太爷也喊醒吧。”祝又樘望着堂中打呼噜的老人,笑着同张眉寿说道。 张眉寿点头,示意阿荔去喊人。 “姓骆的那里有几坛子好酒,我去取!”夏神医心情大好地说道。 而原本睡得正熟的老太爷蓦地睁开了眼睛,将身上盖着的毯子一把挥落,站起了身来。 有酒喝还睡什么觉? 老人家从堂内快步奔了出来。 一行人就朝着饭厅而去。 “各位倒是给我松松绑啊!” 苏公子欲哭无泪地喊道。 阿荔得了张眉寿的准允,便折了回来将人松开了,只是又冷声交待道“别出这院子,待会儿自会给你送饭菜过来——” 苏公子忙不迭点头。 阿荔转身离去,而后他就听到了院门落锁的声音。 “……” 这叫‘别出’? 便是想出,能出的去吗! 从净房中出来之后,一天未进食的苏公子摸了摸饥肠辘辘的肚子。 好在没多久就有一名仆人给他送了饭菜过来。 将称得上可口的饭菜一扫而光之后,他躺回椅中回想起了这一日惊险的经历。 这时,他余光里忽见有一道黑影闪身进了堂内。 苏公子大惊着望去,却见是那位身穿道袍的老人家。 “道长……” 不知张老太爷身份的苏公子满脸的恐惧化作了钦佩与敬重。 吃饱喝足身上又揣着二十两银子的老太爷走起路来称得上六亲不认,看都没看他一眼,抓起了先前的遗忘在此的拂尘就要离开。 苏公子连忙抓住了他一只衣袖“道长留步!今日道长救我一命,苏某都还没来得及道谢呢!” 忙又道“道长能破得了那国师的妖术,可见本领高深……就是不知能否请教道长一句,若来日再遇那国师施展妖术,我又当如何自救呢?恳请道长指点一二……” 他颠来倒去地想,还是怕遭到继晓报复,若能不惧那妖术,自然是最稳当不过的。 所以有没有什么护身符之类的东西? “法子倒是有,只是……老道向来只助有缘人。”张老太爷捋着胡须说道。 苏公子忙取出了两锭银子来,笑着双手高高奉上。 这话他懂的,只要肯花钱,跟谁都有缘。 老太爷将银子揣进怀里,边道“法子确实有一个……只要别遇到他即可。” 说罢,径直扬长而去。 “……” 苏公子脸颊扭曲了一阵。 还真是十分实用的法子呢。 …… 饭厅里散了席,白景思和棉花一前一后离开饭厅,单独说了会儿话。 “三哥可要随我一同回家吗?”白景思含笑问道。 他在席上吃了些酒——能将堂兄找回,他很庆幸,亦是发自内心的高兴。 二叔二婶泉下有知,必然也会觉得慰藉吧。 “暂时就先不回去了。”棉花道“今日你我既是相认了,心中相互知晓,那便算是回家了。” 未必非要回白府。 白景思笑了笑。 是啊,相认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将三哥接回家了。 “这些年,我已经习惯如今的生活了。我想留在姑娘身边,继续帮她做事。如今看来,也算是在帮白家做些事情。” 听棉花这么说,白景思仰头看向夜空,有些感慨地道“有些事情,倒像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一般,譬如张家同白家之间的渊源……” 棉花没接话。 一般他也不擅长谈这种高深的话题。 他只知道“你放心,待得了空,我便会回去看你的。” 白景思笑着点头“好。” 他已有许多年不曾这般笑过了。 “朝廷已经归还了白家当年被抄没的家产田庄,二叔留下的那些,我会让人单独理出来。” 棉花默了默。 不得不说,这种‘哪天不想在外面干活了,就回家继承丰厚家产’的感觉倒是叫人极有安全感。 但他还是道“我不擅打理这些,就劳你费心了。待我何时要用,何时回去取就是了。” “想来应当很快便能用得上了。”白景思看向等在远处廊下的阿荔,问道“你们打算何时成亲?” “姑娘做主说今年下半年。” “还要这么久?”白景思笑着说道“我还盼着你们赶紧成亲,给我生一个小侄子,我来帮着你们带一带呢。” 三哥劝不回去,拐个娃娃回去玩玩总行吧。 当然,一个肯定不够,得是越多越好——他这颗心沉寂了这么多年,本认为不会再喜欢热闹的日子,可眼下想想,竟是十分期待。 他可以教孩子们练剑,读书,钓鱼,或者是爬树掏鸟窝也行——那些都是他小时候喜欢做、却已经有很多年不曾做过、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做的事情。 “……”棉花沉默着没说话。 刚相认,就专挑他办不到的事情来为难他是怎么回事? 白景思拍了拍他的肩,认认真真地催促道“抓紧些吧。” 对于娶妻之事,他着实没有半分心思,是以也不想误人。 眼下好了。 替白家开枝散叶的重担,就交给三哥了。 918 该被庇护 看着对方满含寄托的眼神,棉花到底还是“嗯”了一声。 殿下帮他寻来的那位郎中,似乎确实有些本领,说不定还有救。 二人又说了些其它。 譬如棉花日后的打算。 “之前同阿荔说过,或许是要陪着姑娘入宫的。到时或是去御林军,或去军营历练一番,具体如何,还无法确定。” 白景思听得心中滋味繁杂。 不管是哪一种可能,似乎都是要去报效朝廷的—— 三哥与他不同。 白家的往事对三哥来说,即便是令人痛心,可也只是痛心而已。 自幼在外长大的三哥,心中到底是装满了赤热的。不像他,一身沉暗之气。 更何况,朝廷如今已经替白家翻了案。 殿下与张姑娘,也确实是值得去效忠追随的明主。 若他是三哥,大概也会是同样的选择。 思及此处,白景思释怀地笑着道“这样也好。” 白家的人,总不能都像他这般死气沉沉吧。 不多时,见二人一同折了回来,阿荔便迎了上来。 “怎也不见你笑一下……” 见白景思进了厅内向太子殿下和自家姑娘请辞,阿荔将棉花拉到一旁低声问道。 棉花没说话。 他到现下都还觉得这件事情来的太突然了。 见他沉默,阿荔忽然想到了什么,善解人意地安慰道“我知道你心中必然也不好受,但总归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日后好好过日子才是正经事……” 弄清了身世,本该是一件叫人开怀的事情。 可白家早前却遭遇了那等事,如今偌大的白府里只有一个白四公子了。 想来这狗男人心中多少也是难过遗憾的,只是向来不擅表达而已。 “嗯,我知道。”棉花点了头。 阿荔抬起手,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 棉花看了一眼今晚被先后被两人拍过的肩膀,问她“你不问问我们方才都说了什么吗?” 阿荔笑了笑“还用问吗?” 自家的狗男人自己当然了解。 棉花也笑了笑。 是啊,他的选择,阿荔一定是能猜得到的。 见他终于笑了,阿荔问道“对了,我方才突然想,你义父先前给你取名叫棉花,难道是因为你本姓白?——那从今往后,我是不是得喊你作白棉花了?” 棉花面上笑意一滞。 “方才我问了,我本名叫做白景平……” “我不管,我就管你叫白棉花——” 阿荔双手一拍,哈哈笑起来。 白景思离开别院之后,张眉寿同祝又樘在园中散了会儿步。 “方才殿下交给夏伯父的东西,可就是那致使陛下中毒之物?” 二人并肩慢慢走着,张眉寿轻声问。 祝又樘点头道“不错。是今日刚查到的,正如我先前猜测的那般,确是出自寿康宫。” “可查到是何人所为了?” “尚不明确。”祝又樘道“对方行事缜密,且一早就有了防备之心,哪怕皇祖母此次动作不慢,却也只在小厨房里搜到了那些药粉而已——平日里,这药粉广用于寿康宫中的点心与补汤中,因本身无毒,故而不曾被察觉。那些点心等物,再由寿康宫送去养心殿,同丹药一同被父皇服下之后,便有了毒性。 但凡平日里有机会出入小厨房的宫人们,都已细细地查问过了,如今可疑者约有五六人。皇祖母之意是接下来之事由她亲自来问,三日之内必定会给出一个交待来。” 张眉寿听得点头。 如此算得上是大进展了。 明确了是哪一味药所致,夏伯父应很快便能配得出解药来。 至于继晓安插在寿康宫内的暗桩—— 张眉寿权衡了片刻,到底未有多说。 她总觉得,太后这般态度,似乎像是已经猜到是谁了。 但她想得到的,她身边的人自然也想得到,也无需多说什么了。 “太后娘娘的安危还须多留意一二。”最终她只说了这样一句话。 祝又樘颔首。 这一点自然是不能让那暗桩钻了空子的。 况且,皇祖母心中也有分寸在。 “此事既已查到眉目,那可告知陛下了?” 祝又樘摇头道“今日去了养心殿,即便说明有要事,父皇亦不愿见我。” 父皇如今过分沉溺依赖丹药与继晓,又兼饮食睡眠不佳,身体愈发差了。 而人的身体一旦垮下,诸多恐惧不安袭来,亦会使神智变得不够清醒——这一点,他在上一世的父皇身上看的十分分明。 见女孩子眉间浮现忧色,祝又樘含笑道“但多去几次,也总是能见到的。待解药配好之后,父皇的身子也会跟着好起来的。” 张眉寿微微点头。 “用不了多久了。”祝又樘挽住她的手。 少年温温凉凉的手掌宽大有力,叫人觉得安心之极。 张眉寿由他握着,忽然道“殿下,有一个人,皇上或许愿意见呢。” 皇上眼下对继晓的过分依赖,确实是一个不可忽视的问题——继晓会利用这一点来做什么,他们无法预料。 她固然有十成的把握能叫那妖僧死无葬身之处,也正如方才殿下所言“已是用不了多久了”,可这过程如何,亦是值得去上心的。 别的不说,单看京中近来那些中了摄魂术的人——他们当中,或许有世人眼中的所谓无用之人,也有如苏公子这般德行有亏者,可他们再不济,在继晓布下的棋局面前,却也都是无辜之人。 在未真正触犯大靖律的前提下,他们皆是大靖的子民,理应是该被庇护的。 更不必提他们背后因此被牵连的家人。 这半月来,她时时想着,如何才能不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若是无法避免,自然只能接受,大事之前,向来也免不了死伤——可若尚有一力可以阻止,自然也没有置之不顾的道理。 所以,但凡是有可能减少无辜死伤、对症下药的捷径,皆值得去一试。 见身边的少年目含思索地看着她,张眉寿提醒道“殿下可还记得伯安哥的师父了?” 祝又樘恍然。 “是,我怎将无名大师忘了——” 父皇待此人,也是极信任的,只是无名大师向来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轻易根本寻不到。 919 状告 是殿下近来过分忙碌了,脑子里塞得满满当当地,哪里还有空闲想这些。” 张眉寿这番善解人意的话说着说着,语气里却有了些许怪责之意“我听清羽说,殿下这几日吃饭都不守时了,莫不是要食言了?” 这忽然要跟他算账的局面来的过于突然,祝又樘怔了怔,才轻咳一声道“也不算是不守时,只耽误了片刻而已……” 只是……清羽究竟是谁的人。 殿下有着短暂的疑惑,却并无半分怪责与不悦。 身边的女孩子说着“那也不成,有些事情晚些做也是一样的。饭冷了,吃下去能舒服么。” 一阵寒风乍起,祝又樘却觉得无法侵身。 “好……我记住了,再不敢犯了。”他道“便是偶尔忘了,也有蓁蓁提醒着。” 张眉寿看了他一眼。 这向来自律的人,如今竟还变得指望别人来提醒了? “只是无名大师的下落怕是不好打听。”祝又樘接着说起这个话题来。 据闻无名大师不仅极擅隐藏身份,还精通易容之术,因此便是出动锦衣卫也并不好找。即使找到了,若他不愿前来,也强逼不得——这位大师正是不渡无缘人的典型,说不渡便当真不渡。什么也不好使。 “有伯安哥想办法。” “伯安——”祝又樘道“他近来不是在……闭门观梅吗?” “是啊,这便是他的法子,说这样便能引得无名大师出面了。”张眉寿道“他没说因由,只叫我等消息——这接连三日,他谁也不肯见,就坐在书房里,窗子大开着,盯着窗外的那株梅树。” 说话间,她与祝又樘对视着,皆是想到了上一世对方格竹七日结果大病一场之事。 不过那时的无名大师早已圆寂了。 这一世无名大师倒是尚在人世—— “如今这消息已经传开了,许是苦肉计也说不准。”祝又樘笑着叹气道“可若是不曾传到无名大师耳中,怕是要白累这一遭了。” “既是高僧,师徒之间许是能感应得到、或是能卜得到些什么呢。”张眉寿道“正因此,伯安哥才真情实感地坐了三日……说是不可弄虚作假,若不然便要白忙活了。” 祝又樘看了一眼乌云密布的夜空。 “如今尚未开春,天寒地冻地,他倒当真是用心良苦了。” 而说着,忽有凉意擦过侧脸。 “落雨了——” 祝又樘忙抬起衣袖,挡在张眉寿头顶。 雨滴越来越大,二人暂时在亭中避着,等阿荔送伞来。 张眉寿望着只护着她,却没顾得上自己的少年,忙取出了帕子来替他擦拭面上沾着的雨水。 女孩子微踮着脚,洁白的帕子擦过少年人好看的眉眼,挺直的鼻,和微微上扬的薄唇。 亭外雨珠成线,成了一道道水帘。 …… 雨水下了一整夜,近天亮时方才休止。 过了用早食的时辰,城中的百姓开始外出。 虽说几桩‘邪事’在先,闹得人心惶惶,可大多人皆是寻常百姓,过年时懒上几日无可厚非,如今上元节都过了,自是没有理由再闭门不出。 饭总归还是要吃的,生计不能断。 这个时辰,早市已经散了。几条大街上,则开始人来人往地热闹起来。 “咚咚咚!” “咚咚咚!” 一阵有力的击鼓声传开,府衙不远处一座茶楼里吃茶的茶客们纷纷议论起来。 二楼处的茶客更是将头探出了窗外望去。 只见街上不少行人都朝着府衙的方向快步奔了过去。 一大早就有人击鼓,有热闹谁不爱看? 不少茶客跟着追了上去。 “那不是苏家的公子吗!” 毕竟是城中出了名儿的三绝人物,有人一眼便认出了那奋力击鼓之人。 “他这是要告谁?” 众人议论时,已听那苏公子高声道“本人名唤苏原,家父乃是鸿胪寺丞苏近云!我今日要状告的乃是当今大国师继晓!” 此言一出,四下顿时哗然。 这人要告的竟然是大国师?! “你因何要状告大国师!”有人不平地道“大国师乃我大靖朝得道高僧!” “我告的是他以妖术操控百姓!这大半月来,城中接连出现的怪事、那些大胆妄言之后又当众自尽之人,皆是中了大国师的妖术!视人命如草芥,以妖术害人,蛊惑民心,搅的城中人心惶惶——这是哪门子的得道高僧,分明是妖僧才对!” 苏公子扯着嗓子大声地道。 他记着张姑娘的交待,废话不必说,怎么能引起轰动怎么喊就是了。 “污蔑当朝国师,可是要被治罪的!”人群里有人听得义愤填膺。 “若非是我亲身经历,又怎敢跑到这衙门外来击鼓!昨日一早,我便是中了这妖僧的妖术,险些酿成大祸又丢了性命!幸得一位本领高深的道长相救,这才躲过了一劫!” “那妖僧的一双眼睛里,练得是邪功!诸位可万要当心,莫要受其害啊!” “我今次冒死告到京衙来,为的就是揭穿这妖僧的真面目,即便是治不了他的罪,也要让诸位知晓真相! 这妖僧居心叵测,若不能被绳之以法,照此下去,必是要闹出大祸事来呀!大家可莫要再被他蒙蔽了……否则,就是害人害己!” 苏公子说着,已是满脸痛心悲愤,一双眼睛里甚至还冒了眼泪出来。 浑然一副虽是畏惧之极,却仍要以身家性命揭露妖僧罪行的姿态。 这模样,这说辞,不免就有人开始信了。 而那些即便不敢相信的,却也真正是将这些话听了进去,一时间都是面带异色。 更何况,人群中本就藏有推波助澜的人在。 很快衙门里便升了堂。 围观的百姓一传十十传百,引来了更多的人前来围看。 同时消息也极快地在四下传开来。 堂中,程然听罢苏家公子的陈述,定声道“来人,传大国师前来问话对质!” “是——” 一旁的纪琤应了下来。 看着得力下属带着人离去,程然却忽然有些不安。 呃,那个……他就这么传唤大国师……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没出息的东西!——心里有一道声音重声斥责道。 他可是堂堂二品大员! 920 “血河” 而大国师再得皇上器重,却并无品级,说白了,听着挺唬人,可实则根本就是个没正经名分的! 况且,如今京中这桩“怪案”,他本就是奉旨在查办,国师既牵扯了进来,他着人传唤也是依规矩办事! 更重要的是—— 话都放出去了,总也不好再把纪琤叫回来不是…… 程大人兀自在心底给自己鼓足了劲儿,直到纪琤折返。 随同纪琤而来的却并非是继晓,而是继晓的一名弟子。 “怎不见国师前来——”程然皱眉问道。 “阿弥陀佛,师父今日被陛下召入宫中诵经,此时尚未折返,故而由贫僧代为出面前来。”僧人语气平和。 程然道“此事事关重大,没有代为出面的道理,其中细节本官还需亲自问过国师才行。既国师尚在宫中,那便劳这位师父回去之后替本官带一句话——本官就在此处等着国师出宫之后前来对质。” “大人此言,贫僧自该听从。” 僧人道“只是贫僧有一言,却不得不说。” 程然耐着性子道“只要不是扰乱公堂之言,但说无妨。” 僧人看向苏公子道“如今城中正是怪事频出之际,家师正昼夜不分寻解救百姓之法,然此人却于此时无凭无故、无故污蔑家师名声,且闹至人尽皆知——” 程然面色平静地听着。 苏公子目前确实是无凭无据,可这僧人先是提及继晓被召入宫,此时又说什么不分昼夜寻解救之法——这简直就是变着法儿地在给他这个京城府尹施压啊。 僧人微微停顿了片刻,神情越发凛然,双手合十道“此人如此失德之举,称得上居心叵测。若程大人不能及时加以约束,只怕是要触怒神灵的。” 程然眉心一阵狂跳。 这哪儿是变着法儿地给他施压,根本就是明目张胆地威胁他! 继晓区区一个弟子,都敢如此嚣张……看来先前白家之事,非但没能削弱继晓的底气,反倒叫他愈发猖獗了! 触怒神灵? 呵呵,他非是对神灵不敬,只是他昨夜已收到了太子密信,心中笃定这苏公子所言为真——若当真有神灵,断不可能不知谁才是心怀鬼胎之人。 僧人此言一出,围在堂外的百姓顿时议论不止。 堂中的苏公子回过神来,大声道“我敢在此起誓,若是今日所言有半句不实,愿遭天打雷劈!” 不就是拿神灵说话吗,跟谁不会似得! “肃静!” 程然看向喧哗的百姓,皱眉拍响了惊堂木。 然而四下刚安静不过片刻,忽听得京衙大门外躁动了起来,并有惊恐的喊话声传来“不好了!出大事了!神灵发怒了!……护城河吃人了啊!” “什么?!” “护城河吃人?” 百姓们纷纷震惊不已,顿时有人奔了出去询问详细。 程然见状,当即命衙役将那喊话的几名百姓带入了堂中问话。 “青天白日,何故在此危言耸听!” 几名百姓吓得连忙跪下,其中一名身穿粗布补丁长袄的男人颤声道“大人……当真不是我等危言耸听,而是护城河当真吃人了!” “那你且说说,护城河如何能吃得了人?” 好端端地一条根正苗红的护城河,怎么就想不开还长了嘴巴吃上人了? “昨夜有一名船夫失踪不见了!” 程然呵斥道“不说昨夜风雨交加,便是平日里也偶有船夫出事的情况,焉能就此断定为护城河吃人?这不是妖言惑众又是什么!” “不……不止如此啊!” 另一名老翁瑟瑟发抖地道“大人有所不知,北护城河……那一段河水可都成了血河了啊!骇人地很!” “血河?”程然微微皱眉。 “河水全成了红色,足足有数里不止……全像是被血染过一般!” “是我等亲眼所见,特回城来报信!” “此等怪事,可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呐……” 程然抬手示意几人安静下来,立即使人前去察看真假。 一旁的僧人微微叹了口气,满面慈悲地念了句“阿弥陀佛……” 经他这声念,百姓们纷纷回过神来,一时间既是不安又是愤恨。 不安是因为出现了这等怪事,定正是神灵降罪之兆; 一腔愤恨则是冲着堂内的苏公子去的——若非是此人被猪油糊了心,污蔑大国师,焉能招来如此祸事! 听着身后百姓们的骂声,苏公子不甘示弱地道“我都说了他有妖术!想来此事不过也是他的招数罢了!” 僧人看向他,缓缓摇头道“事到如今,施主竟还不知悔悟么……” 见他一脸高高在上的假慈悲,苏公子又气又急,恨不能就要脱了靴子砸到对方脸上去。 然还来不及将这想法付诸行动时,忽听得一阵妇人的哭声传来。 “求大人替民妇那可怜的男人做主啊!” 对各种开场白早已习以为常的程然,面色平静地将人传进了堂中。 哭得几乎要站不稳的妇人是被两名好心的百姓扶着进来的。 程然听完对方的哭诉,大致弄明白了情况。 原来这妇人的丈夫,便是众人口中被护城河“吃”了的那个倒霉之人。 只是话越传越偏,妇人的原话更为确切——她丈夫平日里在北护城河的上游、长河附近打渔为生,昨晚遇了暴风雨,似乎并未下河,而是将船泊在了岸边,可今早她寻去,却见船舱里空空如也,只有吃了一半的干馒头。 程然问“只是不见了人而已,或许他是昨夜去了别处避雨未曾及时归家,也有可能是清早入了城采买。时辰尚早,且又不曾得见尸身,你怎就确定他是出了事的?” 妇人闻言哭声一滞。 片刻后忙道“是因我去时,那河水一片通红,河边围着的人都说护城河吃人了!且他平日里最是节俭不过,掉半点馍渣子都要捡起来的,更何况那馒头才吃了一半而已……这定是出事了啊!” 实则她也是被众人的话给吓破了胆。 她刚在河边叫了几声,就有人围了上来,说什么护城河吃人了,她被惊得魂不附体之际,就听有人说“快去衙门报官吧”,她顾不得许多,忙就来了。 “造孽啊……” “如今城中已是够乱的了,此人还不知死活地污蔑大国师!” “就是,大国师可是西天佛子转世……近来屡遭污蔑,这回是连神灵都看不过眼了啊……” 程然没有制止百姓们的讨论,反而神定气闲地吃了几口润喉茶。 没办法,人有底气在,干起活儿来自然就不急不躁了。 921 煽动 僧人不着痕迹地看了静静吃茶的程然一眼,压下心底异样,双手合十出声道“阿弥陀佛——” 程然微一挑眉“师父又有话说了?” “……”僧人面不改色地道“护城河出现如此凶兆,必是神灵降罪示警,还需及时作出应对之策才行。贫僧愿回大永昌寺,携寺中僧人前往出事之处,诵经超渡亡灵——至于此等大凶之兆要如何化解,还需待师父出宫之后,再设法应对。” 百姓们闻言纷纷出言称赞。 “果然是大国师的弟子啊……” “有大国师在,这凶兆必然能够得以化解!” “还不多谢这位师父超渡之恩……”妇人身边跪着的那名老者出声提醒道。 事情发展得太快,妇人有些不大能反应的过来。 她本是来求一个真相和说法的,怎么……这就要超渡上了呢? 听着身后百姓的附和及称赞声,大有一种生死尚不明确的丈夫即将就要被强行超渡的感觉的妇人有些手足无措。 “尸身都尚未被寻回,师父便提及超渡之事,这份好意未免有些操之过急了。”程然搁下茶盏说道。 僧人垂眸道“那贫僧先在此等候消息便是。” “怎么师父好像十分笃定人已经死了?”程然奇怪地问。 “贫僧不敢有此妄言,只是如今凶兆之下,这位施主多半是凶多吉少了。” 他很清楚那人是死是活。 而他此时的肯定,事后终会成为预言成真的本领,亦可将他先前断定无知之人意图污蔑国师从而触怒神灵的说法显得更为可信。 “都说出家人慈悲为怀,谨言慎行,师父好像有些不同寻常啊。” 听着程然这意味不明的话,运筹帷幄的僧人并不介意。 都说这位程大人审案时极擅揣摩人心,言语下套,他不上当就是。 而该说的已说得差不多了,程然看向那妇人道“恰巧昨夜我手下的官差救下了一名渔夫,你不妨先瞧瞧是不是你丈夫。” 妇人呆了呆。 程然已吩咐了衙役去后院将人带上来。 不多时,就有一名手臂上裹着伤布,肤色赤黑的中年男人出现在众人的视线当中。 “孩儿他爹……你没死!” 妇人扑上前去抱着男人痛哭起来。 “我没事……”男人将人扶稳,低声提醒道“这可是在公堂上,成什么样子……” 妇人笑中带泪地点头,忙拿衣袖抹干眼泪,转而跪下向程然叩头。 “多谢大人救命之恩!” 这突然出现的转折,叫围观的百姓里炸开了锅。 “不是说被护城河吃了么……怎么又活了!” “这……” 也有头脑清醒敏锐些的人,看向了堂内的僧人。 方才这和尚可是一副十分确信这渔夫已经身死的样子…… 嗨呀,还以为真有什么未卜先知的本领呢! 僧人尽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念道“阿弥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实是万幸。” 程然未理会他,只向那渔夫道“将昨夜发生的事情说一说吧。” 昨夜连同殿下的密信被一同送来的,还有这名受伤溺水昏迷的渔夫。 他起初还不明白殿下的真正用意,直到这僧人说出什么“触怒神灵”的话,以及紧随而来的“护城河吃人了”的说法—— 他才总算是恍然了——合着这一环扣一环的,是在这儿等着呢! 不过……殿下未免也太有先见之明了吧? “昨夜我见雨势大,便没下水,只在船舱内休息……可谁知忽然听到有一辆马车冒雨来了河岸边,不知道是干什么的,我就想上前去瞧瞧,可才下了船,就有一人朝我而来——手里头还举着剑!” 说起昨夜的惊魂一幕,渔夫尚且两股战战“我右臂被他刺伤……那人力气极大,直将我抛去了河中!当时风雨交加,河水急得很,我又有伤在身,很快就被冲远了……好在有一名官差大人将我救了上来,带回了衙门治伤!” 至于为何救他的人也是一身黑衣,他依旧能肯定那是一位官差,原因无它——是对方亲口告诉他的。 围观百姓听得此言,已是一片喧哗。 合着‘吃人’的根本不是护城河,而是人?! 恰是此时,那苏公子面向了百姓,大声地道“大家听听啊,原来护城河吃人是假,故弄玄乎遮掩真相是真啊!至于是何人所为,相信诸位心中应当已经有答案了吧? 说到底,不过是那妖僧见我昨日不曾像先前那些中了妖术而白白送死的人一样妖言惑众,便猜到定是有人解了他在我身上下的妖术,担心我将他供出,这才弄出了一出护城河吃人的谣言来,企图保住名声!为了一己之私,就随意掠夺无辜之人性命,这简直是禽兽不如啊!” 苏家公子说话间,满面愤慨,又兼来回奔走,并配以双手抬起不住颤抖等肢体动作,且每个眼神仿佛都在同百姓们进行强烈的传达与互动。 若说起初击鼓时他的表现还能称得上是有些许瑕疵的话,那么此刻他自认已经全身心地投入到了这场真情实感的表演当中。 人群中的阿荔满意点头。 还不错。 不枉她昨晚传授技巧到口干舌燥。 “事到如今,试问——” 越发有感觉的苏公子还欲继续时,却被那僧人出声打断。 “毫无凭据之事,还请施主休要胡言乱语,颠倒黑白。”僧人语气微冷“即便这位渔夫是为人所害,可与我师父又有何干系?再者,护城河畔现血光,本也是凶兆之一。更何况,河水泛红此等前所未有之事,已可见神灵震怒之意……施主这般冥顽不灵,不知悔改,就不怕遭天谴么。” “既是怪事,怎见得就一定是神灵震怒呢?你说是神灵的手笔,我说是国师的妖术——凭什么你说的就是对的?而我说的就是污蔑?谁能证明?” 苏公子理直气壮,又问那些百姓“大家细品品,是不是这个道理?” 不就是讲歪理嘴硬吗,这本就是他素日里擅长的,不用人教也是信手拈来。 “你——” 僧人几乎忍无可忍,不动声色地抽出了藏在袖中的细长银针。 922 好学而擅研 此针细若无形,却有剧毒,他只需以此针射入对方颅内,便能使对方当场暴毙,再不能出言煽动人心,且还可将此掩饰成是神灵降罪…… 然只片刻的,他却又缓缓用手指将针推了回去。 不能冲动,否则就中计了…… 这渔夫“死而复生”,可见此事背后有人在操控防备。 如此变故,本就在计划之外,眼下他还须尽量稳住局面。 此时,纪琤带人折返了回来。 “大人……”纪琤行礼,眉眼间有些犹豫之色。 程然道“说吧,如何?” 都这个时候了,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了,问题要摆出来才能被解决,毕竟这么多张嘴是堵不住的。 “大人,卑职已带人察看过,北护城河自长河起,延绵五六里内河水皆呈红色,且如今已经蔓延到了内城河段……” 如此之下,必然会被越来越多的百姓看到,还不知要造成怎样恐慌的局面。 程然面色平静,暗中微微收紧了手指。 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查清河水变红的原因,破除所谓神灵降罪的谣言。 而在意料之中的是,百姓们听罢纪琤的话之后,皆是恐惧不安。 有人急忙跑去了瞧,有人指着堂中的苏公子道“就是此人污蔑国师,才致使神灵降下责罚,还请程大人尽快处置此人,以平息神灵之怒啊!” 也有头束文巾的人说“那渔夫方才都说了,他昨夜是为人所害,你们怎么不疑心河水变红正是同那动手害人者有关呢?” “区区一人,难道当真有法子能叫河水变红?!” “怎么就没有法子了?退一步说,若神灵之说为真,那妖术之说亦有可能为真,你们又当如何判断这河水究竟是神怒还是妖术所致?” “方才这位师父都说了,就是大国师受了污蔑之故!” “旁人说什么你们便信什么……”那年轻的文人轻叹了口气道“真羡慕你们这种一有风吹草动就跟着摆动的脑子啊,平常都不用自己思考,一定很轻松吧?” “你……你这文生怎么骂人呢!” “他身上穿的是一桐书院的长衫!”有人认出了对方身份。 “一桐书院的人也不能污蔑大国师!” 程然再次拍响了惊堂木。 “肃静”两个字,他今日当真已经说倦了。 可堂外的百姓刚安静些,堂内的苏公子又喊了起来“大人,那定是妖僧的妖术啊!” “阿弥陀佛,是非公道,自在人心。” 僧人朝着程然行了个佛礼,道“大人,此人空口污蔑,无半分实证,还请恕贫僧无法奉陪——贫僧还需立即着人将护城河异象告知师父,以尽早寻求解决之法。至于此人无凭无据之下,妄议诬陷当朝国师,该当如何处置,贫僧相信大人自有公断。” “是否为污蔑,还有待查证。至于河水变红之事的真相,本官亦会着人彻查到底。” 僧人垂眸未再多言,便要转身离去。 人群中却忽有一道男人的声音响起。 “师父且慢。” 僧人定睛望去。 只见人群中行出了一名着长袍的中年男子,抬手朝着程然一礼,道“府尹大人,对于护城河河水变红一事,草民略有些拙见——” 看清来人是谁,程然眼皮一阵狂跳。 张家二老爷张敬? 与对方的目光交汇一刻,程大人当即了然了——友军到了。 “原来是张先生。” 程然客气地道“张先生若有高见,但说无妨。” 张敬行入堂内。 “河水变红之事,确非妖术使然。” 苏公子脸色一滞。 方才听对方姓张,本以为来了个帮忙的,他的嗓子终于能歇歇了,可怎么上来就拆他的话? 现在怎么办? 要冲上去吵吗? 可对方是一桐书院的,他也不是对手啊。 有些茫然的苏公子不着痕迹地看向人群里的阿荔。 却见对方朝他翻了个白眼。 一旁的僧人看着突然出现的张敬,哪怕对方所言并非是在赞同苏公子,可他心底仍涌现出不好的预感。 而果不其然—— “草民今早偶经湖城湖畔,见河水通红,好看地紧,颇为惊艳——心中好奇之下,便使仆人取了些河水带回了书院中,与书院内的先生和学生们共同探究了一番。” 程然听得讶然。 竟是如此地好学而擅钻研…… “本还以为当真是河水变了色,可谁知那水经过沉淀之后,底部却是沉下了一层红色细砂,经我等仔细查辩,可知那红砂乃是粉末状的红砂岩——” 张敬说着,向人群中道“闻之,将东西交由大人和这位师父过目。” “是。” 先前那名说话的学子捧着一只带木塞的瓶子行入堂内行礼。 只是那瓶子并非寻常的瓷瓶或玉瓶,而是通体通明的琉璃瓶,也正因此,那沉淀在瓶身底部的一层红砂直让所有的人都看了个清清楚楚。 程然啧舌又心痛。 张先生晨早途经护城河,见河水赤红,觉得有趣,而命仆人随手拿出了一只贵重罕见的琉璃瓶来装河水…… 有钱人的快乐确实令人无法想象。 却也让他对张家家底之厚的程度不禁又有了新的理解。 程大人压下心底不合时宜的喟叹,细细看了那瓶中细砂。 “不知诸位当中可有做红砂岩生意的?”张敬向围观的百姓问道。 片刻后,有一名男人站了出来。 “草民虽不是做的红砂岩生意,却是祖祖辈辈做石雕手艺活儿的,那红砂岩在咱们京城虽不大时兴,但草民也曾经手过几回。” 说来巧合,他家中有一子,想考一桐书院很久了,若能借此在这位张先生面前留些印象也是好的。 程然听罢,准其入了堂内。 “回大人,回张先生,这确是红砂岩的粉粒没错!”男人黏着手指间的细砂,笃定地道。 僧人眼神微变,目光晦暗不定地看向张敬。 相较于那个只会大喊着“妖术”的胖子,面前此人果然才是最可怕的对手。 张敬像是察觉到他的目光一般,与之对视着问道“师父怎么看?” 923 来路 僧人面色还算镇定地道“施主您方才也说了,细砂会沉于水底,此时却无故漂浮于水中使河水变色,这难道还不够异样吗?” 张敬含笑反问“师父莫不是忘了,昨日下了暴雨吗?” “这和暴雨有何关连?”僧人暗暗抓紧了手指。 “当然有关连。”张敬看向身侧学生“闻之,不如你来跟这位师父解释解释吧。” 那学生施了一礼,拿尽量简单易懂的话讲道“细砂确易沉于水底,正如寻常泥沙一样。可若遇暴雨,又是自上流而下,便会使原本河底的泥沙被冲带而起,使得河水浑浊。这红砂自也是同理,是以才会出现河水变红的现象。而依常理来说,至多不过两三日,河水颜色便会逐渐恢复正常。” 再简而言之就是——若是想借什么“作法”的名目来揽功劳,还是省省吧。 僧人控制着语气中的起伏,道“可暴雨时常会有,所谓雨后河水变得浑浊,此乃常态而已,贫僧岂会不知,在场诸位又岂会不知?只是,河水变浑无可厚非,变红岂是寻常?” 百姓们面色各异。 是啊,说到底河水变红才是最让人不安的。 可是—— 许多人下意识地都看向了程然案上的那只琉璃瓶。 “既然河水中掺有红砂,自然就会变色。想来,不过是有人悄悄地将大量红砂倒入了上游,借这场暴雨来故弄玄虚罢了。”那学生语气笃定而轻松。 僧人神情几变。 这种事情,本就讲求一时闹至轰动,在众人没有防备之下扰乱人心……毕竟世人多愚昧,待越传越偏离实际之后,哪怕再有人出来辟谣也是无济于事——这便是谣言的好用之处。 就如同河水变红之事,哪怕确是红砂所致,可自古以来却多是出现在奇闻志怪的记载当中——便是读书人,也未必知晓其中缘故。 可这突然出现的师生二人,显然意在将神灵发怒的说法扼杀在摇篮当中! 僧人还想挣扎着再说些什么之时,只见那学生又朝着半信半疑的百姓们笑了笑,端是平易近人,扬声道“说来,这当真算不上什么怪事,诸位委实不必惊慌,河水变红而已,在我的家乡时常能够看到!” 此言一出,百姓们纷纷看向了他。 “这等怪事竟还时常能够看到?” “不知阁下是何方人士?” 听着这些七嘴八舌的问话声,程然也不急着拍惊堂木了。 办案嘛,向来也不能一味地死守规矩。 须得知道,破除谣言这种事情,是越早越省力。 “在下乃是云南人士。”学生笑着道“在我的家乡,便有一条赤水河,每逢下雨河水便会是通红的颜色。原因就是河水上游两侧有大量的红砂岩,积年累月之下,那些经了风吹日晒的红砂岩变得极易碎,经雨水冲洗,流入河中,便会使河水变色。” 百姓们听得惊奇又恍然。 原来竟还有这等奇事! 众人议论间,张敬看向了那名僧人。 “云南之地的赤水河,不知师父可曾听闻过么?” 他话中一语双关,僧人敛目道“阿弥陀佛,贫僧孤陋寡闻,倒是头一次听说。” “云南距京城远之又远,许多在当地司空见惯的事情,一旦出现在京城,一不小心,就会成了神灵降罪,可见风土差异之大啊。”张敬似笑非笑地道“正如眼下在场众人当中,或只我这一位恰巧生于云南之地的学生知晓其中缘故,而师父一心修佛,不曾听闻也属正常。” 听着这番看似温和实则其内多有暗指的话,僧人暗暗咬紧了牙关未再多言。 他算是看出来了,不管他怎么说,对方都有应对之辞,且轻而易举地就将他置于火架之上来烤……多说多中圈套! 眼下局面已经脱离掌控,他还需尽快禀告师父才可以。 僧人正思索着脱身之辞时,只听张敬向程然道“程大人,如此大量的红砂,来路想来并不会难查。” 僧人眉头狂跳。 已有此意的程然点了头。 没错。 正如那匠人所言,红砂岩在京中并不时兴,如此大的用量,必不难查。 这红砂无疑就是破案的关键证据。 他刚要唤来纪琤吩咐下去,却听得一阵喃喃声。 “我想起来了……” 先前站出来辨认红砂的男人思索了片刻后,忽然提高了声音道“大人,草民半月前,曾得见云氏商号从城中运出过大批红砂岩!” “云氏商号?”程然眉头微动。 有些事情虽极隐秘,可他作为京城府尹,少不得要暗中协助查办,是以也早就得到了一些风声。 “没错,就是云氏商号。”男人回忆着道“约是去年**月里,云氏商号往京中分号里送了一批红砂岩过来,因城中匠人多不熟悉红砂岩雕刻,所以云氏商号还请我们去帮过忙……除了云氏,京中其它商行里应当都没有这么多红砂岩的存货!” 京城多权贵,那玩意儿外观平常,占地又不好卖,当初他还纳闷云氏商号为何会突然想不开要在京中开卖这种赚不了几两银子的东西。 他将大致所知说明,程然立即着人分了两路,一路去调取出入城货物薄,另一路则是去请了云氏京城分号的人。 忽然听到此处,本打算要离去的僧人心中一阵慌乱。 可更加叫他措手不及的是,事态的发展之不受控制,远不止如此。 等候的间隙,程然暂时去了后堂休息。 一盏热茶吃尽,程大人眯着眼睛,以手指敲打茶几,捋着整件事情的脉络。 眼下最紧要的关键,除了那红砂的来路之外,还有昨晚向渔夫下手之人—— 暴雨之夜,隐人耳目地将红砂运至护城河上游,因不想事态败露,干脆在伤了那渔夫之后又将人抛入河中,顺便制造出所谓护城河吃人的假象…… 程然正想着,一名衙役忽然快步走了进来。 “大人!” “云氏商号的人到了?”程然睁开眼睛。 这未免也太快了,就不能叫他多歇会儿? 这名衙役乃是他的心腹,此时走近了两步,低声道“大人,来的是昨夜那人……说是将企图杀害渔夫的凶手抓来了!” 924 强行还原 什么?! 这莫非就是想什么来什么? 程然立即起了身,快步出了后堂。 院中果然站着一位面色漠然的黑衣男子,且其右手处也确实抓着一名身披连帽黑袍、被束住了双手之人。 “此人就交给程大人了。”清羽朝着程然行了一礼。 程然深深吸了口气。 从提醒他今早会有人前来报案,到将受伤的渔夫救回送到衙门,再到张家二老爷带学生出面辟谣,再到眼下……竟将凶手也抓来给他。 周到二字已不足以形容,换成全套似乎才能更为贴切。 “有劳了。” 程然真心实意地朝着清羽拱了拱手。 片刻后,重新开了堂。 仍站在堂中的僧人见得程然落座的姿态,莫名就觉得对方似乎底气更足了些…… 不怪他太过仔细,只是如今的局面叫他浑身上下都紧绷着,但凡有点风吹草动都会使他跟着心惊肉跳。 程然拍了惊堂木,道“方才本官派去追查昨夜向渔夫行凶之人的官差已经回来了,且一路连夜追踪之下,已经抓到了凶手。” 咳,不是他硬往自己脸上贴金,只是殿下的身份在这件事情上注定只能深藏功与名。 凶手抓到了! 围观的百姓顿时沸腾了起来。 今次这热闹看得进度极快,且转折还颇多,可比话本子精彩多了,简直是看到就是赚到啊! 僧人眼中的惊诧很快被敛去。 不可能—— 什么一路连夜追踪…… 道近昨夜将事情办妥之后,便回来向他复命了,今早天色初亮时还随他一同去了前殿带众僧人诵经,怎么可能被人连夜追踪? 想来多半是在诈他,亦或是根本就是找了个替罪羊来暂时安稳民心罢了…… 僧人这般想着,心中平定许多。 可下一瞬,待看清了那名被押来的黑袍人,却是后背顿时爬上了一层冷汗! 他眼中的不可置信几乎要掩盖不住。 而片刻后,那份不可置信渐渐变得复杂起来——有震惊、有慌乱,甚至还有着困惑。 晨早还穿着干净僧袍去诵经的人,此时为何又披上了这件作案时用到的黑袍?! 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所不知道的周折? 难道又私自出寺了? 隐隐接收到来自师父那份匪夷所思的注视的黑袍人,一肚子苦楚说不出。 整件事情的经过,其实他也是茫然无助的。 今早在寺内诵经之后,他便回了房中休息。 可刚闭上眼睛,就察觉到有人进了他房中,而后,不过短短数招他便落败了——这倒不是他太过不济,而是对方出手招招都是冲着他的弱点去的,像是一早就了解过他的武功路数! 且对方似乎对寺内的布局和什么时辰哪条路上无人出没也十分熟悉,点了他的穴,一路似出入无人之境般将他带离了大永昌寺。 至于他身上的黑袍? 昨夜将事情办妥之后,他便将衣物焚烧了,这一件跟他那件虽然大差不差……但根本不是他穿过的那件啊! 这是对方强行套在他身上的! 意识到对方在强行还原作案现场,他起初虽震惊却无法理解,可直到此时,他才算完全明白了…… 原来那渔夫根本没死! 将他还原成这模样,为的根本是方便渔夫辨认……这么不顾流程办案真的好吗! 而更加无法可想的是,对方之所以那般精准地潜入他的房中将他抓来,可见根本是一早就确定了他的身份,起初在护城河边却没有立即现身,而是偷偷救下了渔夫,待到今早才去抓他……为的就是让他们自认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从而放松警惕,依照原计划行事罢了! 他们自认为一切顺利,实则不过是自露错处。 螳螂搏蝉黄雀在后他见过,可螳螂和黄雀根本是一个人,他今次却是头一回见识到! “大人,就是他!昨夜就是他伤了我!” 渔夫伸手指向黑袍人,神情惊骇地道“当时我手中提了风灯,看到了他的长相!” 尤其是这件黑袍,更是叫他印象深刻! 对了,还有…… 渔夫表示自己也不是没有其它证据乱指认的人,当场就道“当时他冲我来得急,故而我还曾在他身上嗅到过一种香气!……那就像是香火气!” 香火气? 寻常人即便是在家里燃上一炷香不出屋,身上的气味往往不会维持太久才对…… 什么人身上会有那么浓的香火气? “大人,此人身上的香火气确实极浓啊!”苏公子上前在那黑袍人身上嗅了嗅,立即道。 虽然这局面让他始料未及,但他也不是傻子,自然知道该站在哪一边。 黑袍人脸色难看至极。 他才发现,他身上的这件黑袍确实也有香火气,只是他素日里闻惯了,包括手指间的气味几乎都无法祛除干净,是以一开始都不曾注意到对方做事这般细致! 而此时,在程然的示意下,差役摘下了他头顶的黑色连帽。 “快看……竟是个和尚!” 四下惊诧声一层盖过一层。 “和尚竟然杀人!” “这和尚看着还有些眼熟……该不会是——” ‘大永昌寺’四个字,无人敢随口说出来,但有几人的眼神已经全然变了。 寻常百姓不敢说,程然却发了问“不知师父可认得此人?” 僧人面色凝重。 “阿弥陀佛,此人正是贫僧座下弟子道近。” 一个大活人就站在这里,他没有余地不认,若不然只会惹来更多的非议和猜测。 而道近被抓来,示于人前,又已被渔夫亲口指证…… 听着不绝于耳的嘈杂声,僧人缓缓看向了道近。 “身为出家人,你竟险些犯下杀戒……为师倒要问一问你,何故会做下如此罪孽深重之事!” 他语气里是不可置信与痛心疾首。 对上那一双毫无温度的眼睛,道近浑身紧绷着。 片刻后,语气平静地道“是弟子辜负了师父的教诲……今次之事,是因私仇罢了。” 他和师父都很清楚,被这渔夫当场指认,再狡辩已无意义。 而在被抓的路上,他便已经想好了说辞。 “他曾在大永昌寺后山处的放生湖中捕鱼,而那放生湖向来归我看管,我屡次劝阻,他不仅不听,还多次口出恶言——到底怪我修行尚浅,昨晚又因得了师父几句训斥,一时冲动之下,这才前去寻仇伤人。实则动手之后,我已是后悔了。” 说话间,他缓缓跪了下去,闭目道“请大人依律处置吧。” “大人……他撒谎!”渔夫回过神来,茫然地道“草民从不曾去过那放生湖中捕鱼啊!在昨夜之前,更不记得曾见过此人!” 程然点头后问“你说昨晚是因听到有类似马车声响,才出的船舱?” “回大人,正是!” “也就是说,河水变红前夕,你曾驱车出现在护城河上游——”程然看向道近,肃容道“若单单只是寻仇,骑马不是更为方便?为何要选用便于载物的轮车——难道你要告诉本官,这只是巧合吗?” “事实如此,临时起意,自然不曾细细思量谋划。”道近垂眸道“况且,贫僧本就打算前来官衙投案自首的,害人偿命,天道轮回。” 程然皱眉道“那至少还需对得上口供!眼下受害之人坚称自己与你并无过节在,甚至以往不曾谋面,你又有何话说?” “贫僧对所犯罪过已经如实招认,至于其它,贫僧不知究竟,也不敢随意妄言。” 这就是宁死也不会说出实情的意思了。 程然也不气——毕竟类似之事他时常会经历,若连这点气都存不住,只怕早就被气得暴毙在公堂之上了。 “你一意要强撑着,不说也罢。然这供词半点也说不通,是真是假,但凡是有眼睛的人,皆能够分辨。” 毕竟要定大国师的罪,最终还要经皇上点头。 今日之事,发展到眼下局面,即便此人不认账,也只是少了一句明面上的定论而已——而皇上不是傻子。 他之所以多说这一句——呵呵,不就是空口说大话么,他也来一句就是了,偏偏不让继晓在说辞上洗清嫌疑。 咳,煽动民心什么的,小手段而已。虽说是把双刃剑,在有把握的时候偶尔为之,也无伤大雅。 僧人面色难看。 而道近先被带了下去。 很快云氏商号的人也到了。 “……那批红砂岩,确实是在半月前被运出城的,但说白了,并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件儿,真要运去其它便于售卖的分号,路上的车马费也不止这些了……可搁在仓库里又实在太过占空,所以干脆就运去我们大东家在城外的庄子里当摆设了。” 那名掌柜说着前因后果,神态里有着常理之中的紧张和不安。 “可……就在十来日前,那些红砂岩一夜之间竟被人搬空了。那处庄子虽大,平日里却只有几名老仆在,东西又放置在后院儿,贼人是撬了后门的锁……草民记着,当时还是报了案的,只是迟迟没个结果罢了——本想还着,这么些东西还能凭空消失了不成?此时才知,竟是被人偷去做这等天理不容的勾当了!” 听他说完这些,张敬将视线收了回来。 925 污点 这人不像是在撒谎……一个小掌柜而已,多半确实不知内情。 程然继而又问了其它细节,心中也有了定论。 案子审到这里,已是到了只能退堂的时候。 苏公子状告国师,并无确凿证据,因国师尚未到场,只能改日再审; 护城河内被人倒入红砂,企图蛊惑民心之事,还需进一步彻查; 渔夫险些被害,凶手已经归案,只是供词真假还未有定论; 而这一桩桩,一件件,连同近日城中频发的怪案,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均都指向同一人——大国师继晓。 无论手下僧人如何嘴硬,如何奋力扑救,可这把火已经烧起来了,嫌疑总归是洗不干净了。 更何况,城中的议论风向,无形之中本就被某些人在掌控着。 先有一桐书院中的学子们出现在街头、茶楼等人群聚集之处,本着“破除谣言,还原真相”的原则,与人解释此次护城河水变红的原因。 消息传到其他书院,激起了一阵热议。 一桐书院不是头一回干这种特立独行的事情了! 近些年来,一桐书院可谓是风头出尽,百姓官府两头好感也博尽,同为四大书院,他们这些老哥哥的招生情况反而一年不比一年了……不行,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呵呵,不就是红砂岩使河水变红吗,这么简单的原理跟谁不会说似得! 于是,其他书院也开始纷纷效仿,一时间街上随处可见衣着不同的学子四处奔走。 而不过半日间,官府也于城中四下张贴起了告示,正所谓是官方出面辟谣。 当然,也有劝不动的顽固之人,河水变红的原因他们半点也不关心,只一意认定为这是某种预兆,横竖是同天意鬼神之说难脱干系—— 但也不打紧。 阿荔从外面回来,道“姑娘的法子果真好使!如今好多人都去了护城河观‘祥瑞’呢!且您猜怎么着,还有人去放了河灯呢,这会子河边可是热闹的不得了——不少人都说是天现祥瑞,妖邪就要被驱除了!” 张眉寿听得笑了笑。 昨晚她与二叔谈及此事,料到会有人听不进去解释,便开玩笑一般想出了这么个说法来——正月未除,河水泛红,红色为吉,这不是大祥之兆么? 恰值如今城中人心惶惶,既然都是故弄玄虚,若能有安抚人心之效,试一试也无妨。 没想到这般好使。 或许是因占了个“这恰是百姓潜意识里想听的”优势在。 “奴婢还听说,许多小贩也都赶去了,那些上元节生意冷清的,说不定这几日还能找补回来。”阿荔笑着道“姑娘这回,可是大善小善都尽了。” “本是应急之举罢了。”张眉寿说着,思绪却想到了别处。 这些不过只是明面的动作。 暗处不被人瞧见的,还有那些被模糊的“说辞”。 譬如大永昌寺的和尚杀人——那道近和尚当堂虽并未招认与护城河河水变红之事有关,但眼下城中大半风向都已倒向了那未被言明的真相。 又因苏公子状告国师以邪术害人一案闹得沸沸扬扬,甚至无需再从中推波助澜,诸多议论已是将这场火越吹越旺了。 昔日里高高在上,受万民景仰的大国师虽谈不上一夕之间跌落泥中,但那看似不染尘埃的洁白僧袍之上,继白家旧事之后,却到底是再次染上不易洗去的大片污点了。 而民心的转变,只从一件事情上便可窥见一二—— 今日前去大永昌寺上香的香客,较之平日锐减了大半不止。 张眉寿估摸着,剩下那一小半里,只怕还有些是没来得及听说这番变故的。 要知道,这些时日出门之人不多,茶楼酒肆等处生意冷清,却唯独大永昌寺香火越发鼎盛。 越是怪事频发,越盼着能够得到神灵庇佑,此乃人之常情。 而正如二叔今日所言,烧香拜佛之事,一旦香客无法从中得到慰藉之感,那将再无意义。 和尚杀人,国师或以邪术蛊惑世人,如此之下,何来安稳? 张眉寿让阿荔取了纸笔来。 如今城中气氛沸腾,却有利有弊,如此境况之下,百姓的安危还需格外留意。 而听罢了纪琤所禀,一夜未眠的程然长长地舒了口气。 很好。 不愧是一桐书院,这回可是帮了他大忙了。 尤其是那“河水变红乃大祥之兆”的说法……可谓是白事变红事,妙啊! 这下他也可以安心进宫面圣了。 程然站起身来,拿起整理了一夜的奏折,洗漱后便入宫去了。 而没有意外的是,皇上并未答应宣见他。 只是这一次的理由与往常略有些不同,不是自称歇下了,也并非是在忙于炼丹,而是—— “大国师此时尚在殿内,陛下说,让程大人改日再来。” 程然微微皱起了眉。 国师之事闹得沸沸扬扬,皇上竟还接连两日召其入宫,这究竟是病得听不见外头的消息了,还是选择性耳聋? 但不管是哪一种,都可见陛下如今确实是病得不轻——只不过区别在于前者病得是身子,后者病得是脑子。 程然忧心忡忡地看向内殿的方向,竟莫名有些怀念以往陛下忙于炼丹的日子。 “有劳公公通传一句,本官今日就在此处等着皇上召见。” 眼下之事,多耽搁一日,便多一日的隐患——今日无论如何,他都要见到皇上。 多年前,他参宁通之时,心中尚且忐忑不安。 而此时此刻,那深不可测的妖僧就在殿内,他反倒没了丝毫畏惧。 今次即便是触怒皇上,换来廷杖重罚他也不后悔—— 咳,毕竟皇上若真打了他,表姑母定会及时赶来阻拦。 程大人这厢满腔大义凛然,哪怕于寒风中苦等了半个时辰也无消减。 只是皇上的召见迟迟没有等到,却先一步等来了太子殿下。 “微臣参见殿下。” 程然朝着少年行礼,见得少年身姿挺拔颀长,面色从容镇定,一颗心就安定不少。 不管怎么说,还有殿下在。 这个孩子身上似乎历来有着让人安定的力量。 “且将奏折交与吾,程大人请回吧。”祝又樘伸出了手。 926 发怒 程然犹豫了一瞬,到底是恭谨地将奏折奉上。 他知道,这是储君对臣子的爱护,免于他置身于圣怒之下。 不多时,刘福自殿内行出。 “皇上此时心情不佳,殿下还是先回去吧……”素日里喜怒不形于色的大太监此时眼底俱是暗示。 少年看向内殿,却是道“有劳福公再替吾通传一声。” 有些事情,已是耽搁不得了。 听得这个“再”字,程然心中微微一震——陛下如今竟连殿下都不愿见了? 糊涂至此……还有救吗? 刘福神情复杂地刚要再开口,就听得殿内传来一声虚弱却怒气极盛的呵斥声“……太子怎么还不进来!” 紧接着,便是一阵似因怒气迸发而牵扯出的巨咳。 殿外的太监宫女个个噤若寒蝉,不敢抬首。 程然亦是提起了一颗心。 他本想着太子代他进去,应当更好说话些,可眼下看来—— 然祝又樘面色并无变动,甚至还略松了口气——无论如何,他今日总算是能见到父皇了。 他朝着眼神不安的刘福微一颔首,便提步入了殿中。 而程然踌躇再三,却到底没能安心离去。 此时,继晓亦出了内殿。 四目相对,程然抬手道“许久不见国师了——若国师明日无要紧事,还请及时前往京衙对质。及早将此案了结,也可免去诸多议论。” 继晓眼中浮现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免去议论? 如今城中各处舆论皆握于太子之手,他若现身,无非是带给对方更多借机做文章的机会罢了。 “陛下难以入眠,明日贫僧还需入宫替陛下诵经安神。”僧人语气淡淡,却似乎仍少了些往日里的仙人姿态。 察觉到对方的变化,程然笑了笑。 这是装不下去了,还是懒得再装了? “国师莫非是因心虚之故,不敢与状告之人对质公堂吗?” 继晓看着他,也笑了一声。 “此处乃是养心殿,程大人倒不必向贫僧使什么激将法。” 程然摇头“激将法谈不上——” 只是眼看着在他管辖内的一方百姓受此算计利用,面对逍遥在外的真凶心中委实意见太大,说一说实话,过过嘴瘾罢了。 毕竟又不能动手去打。 继晓不欲多做理会,念了句佛,抬脚便要离去。 然而刚走出数步,却被一名太监抬手拦住了去路。 继晓微微眯了眯眼睛看向对方。 太监神色平静地道“奉殿下之命,请国师留步于此。” “殿下?”继晓缓声道“既是殿下相留,贫僧自该听从……” 但这可是养心殿啊。 这般明目张胆…… 看来这位殿下与他一样,都在急于解决这一切了…… 只是,对方待会儿出来之后,还有没有心思见他,怕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刚思及此处,听力颇佳的他便听到有声音传了出来。 “你来得正好,朕恰要问一问你,究竟是谁给你的胆子,换下了朕的丹药!” 殿内,昭丰帝怒声质问道。 说话间,抄起了一旁的镇纸,便朝着祝又樘砸了过去。 那白玉镇纸砸在少年肩膀处,而后跌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 竟然还不躲?! 昭丰帝见状更加生气了。 眼见形势不对,这臭小子到底还能不能有点眼色——万一他砸歪了,再伤到了头可怎么办! 想到这里,昭丰帝有些后怕,然而心中那股似乎无法遏制的怒气很快再次占据了他的头脑。 “怪不得那些丹药朕越吃越是睡不着,以往分明还有些效用……若非是国师今日察觉到了不对,朕只怕还要被你蒙在鼓里!” 本着家丑不可外扬的想法,方才在国师面前,他忍着没有说破什么。可当他得知丹药有问题的那一刻,便已经笃定必然是这臭小子干的好事! 祝又樘忽略了肩头传来的疼痛,提袍跪了下去。 “此事确是儿臣所为。只是儿臣这么做,是因察觉到了那丹药的配方有问题,其中有一味药,单独服用并无害处,可一旦与另一味药同服,便会产生毒性——此毒会使人难以入睡,梦魇缠身,且时日久了,还会蚕食人的神智,使人神思迟钝,暴躁易怒。” 他言简意赅地解释“此前之所以未有与父皇说起,一则是因迟迟无法面见父皇,二来是因还未查到另一味药的出处,恐打草惊蛇,致使真相无从查起,才唯有先暗中换下了父皇的丹药。” 昭丰帝不作防之下陡然听到这些话,下意识地对照着。 这些症状他似乎全中了? 下一瞬,却立即皱起了眉。 不对——怎不说是这臭小子就是照着他的症状说的! “你的意思莫非是指国师投毒害朕?怎么,太医院都诊不清楚的病症,你单靠一双带有偏见的眼睛,就能定其罪了?” 昭丰帝冷笑道“若他有这份心思,朕如今岂还能安坐于此?” “可这丹药方子确是国师所献,而父皇病下之后,召见最多的也是国师。此人居心,父皇心中当有计较才是。” 祝又樘说话间,双手将奏折呈起“昨日有人状告国师以邪术控制人心神,与城中频发怪事难脱干系,又有护城河河水——” “不必你说,朕都知道!”昭丰帝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 但是如今他已没有精力去辨认这些,又焉能确定听到的就是真的? 祝又樘便道“此乃程大人所拟奏折,还请父皇过目定夺。” “定夺?” 昭丰帝微微抓紧了无力的手指,看向祝又樘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冰冷“别说如今并无确凿证据足以证明此事就是国师所为,便是有证据在,难道你想让朕命人将国师即刻锁入天牢治罪吗?” “此事关乎甚大,为免有更多的百姓遇害,对于嫌疑重大者,理应及时将其交由衙门询问查实。” “百姓,百姓……你口口声声皆是所谓国之大事,倒真是一位难得一见的仁明储君!可你身为人子,又可曾考虑过朕的意愿与安危?先前白家之事,你宁可落朕颜面,朕因信任你,都尽量纵容了,可眼下……” 昭丰帝语气讽刺,已是形容激动地站起了身来,质问道“至少如今朕就是靠着国师和他的丹药……才能勉强保住这条性命!你私自换下朕的丹药,又逼朕处置国师,这么做……与杀父弑君又有何异?莫非这便你的仁孝之道吗!” 927 相信判断 什么丹药相克,什么下毒,他吃下去的东西,他自己心中有数! 这一切未必不是太子的算计,目的就在于打着铲除国师的旗号,再要了他的性命! 至于以往那些仁德与孝孺,极有可能只是在做戏罢了,如今仁德之名拿到手了,又得了众臣拥戴……他这个不肯禅位的皇帝就成了他的绊脚石了! 要他替白家翻案……就是个引子! 昭丰帝想着,愈发无法压制内心的暴怒。 对他而言,身体变差不仅是各处带来的不适与折磨,还意味着他将无法掌控局面,成仙的念头更是变得遥不可及。 如此之下,混沌的头脑,噩梦的催化,以及每日听到的那些令人犹如置身茫茫雾中的经文,让他的思路早已变得不如从前清晰,且疑心四起。 “儿臣绝无此意。” 祝又樘将头触在地上。 这幅恭敬而诚恳的姿态,却越发刺痛了昭丰帝的眼睛。 就是这幅让人挑不出毛病来的模样,蒙蔽了他多年,叫他毫无防备! “朕看你就是恨不能盼着朕赶快死了干净,也免得再耽搁了你登基治国,大展才干!横竖朕只是一个昏君罢了,死且死了,到时你再除了国师这个所谓妖僧,受群臣百官万民拥戴称颂……好……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而诸如此类的梦,他已经做了不下百次! 有时昏沉迷糊间,他甚至有些分清梦境与现实。 刘福在旁边听得几乎要魂飞魄散。 陛下说这等话……不仅是想要殿下的命,还要诛殿下的心啊! “皇上……” 刘福双手微抖地上前,要去扶身形摇摇欲坠的昭丰帝。 却被昭丰帝一把甩开了。 “你别以为朕不知道,若没有你暗中相助,太子又怎能轻易便换下朕的丹药!怎么,连你也盼着朕赶紧驾崩,好去服侍新君?!” 刘福满头大汗地将额头叩在地上“老奴一切都是为了陛下,当真不曾也不敢有半点私心呐!” “儿臣知道,如今儿臣说什么,父皇都听不进去。”祝又樘出声截断了昭丰帝盛怒之下要发落刘福的话,道“父皇只是中毒了而已——这是可解父皇体内之毒的解药,待毒解了之后,父皇便可痊愈了。” 说着,将从袖中取出的瓷瓶高高呈起。 竟然已经有解药了? 倒确实很有几分本领…… 可惜错生在皇家了。 继晓眼底带笑,唇边溢出一丝似有若无的叹息。 “解药……” 已经无力跌坐回龙椅内的昭丰帝垂眸望着龙案上那只由太监呈上来的瓷瓶,满眼讽刺地道“你说是解药,朕又如何能确信这就是解药……如今朝中上下人心皆归于你,而朕的身子每况愈下,料想来只怕太医院也不例外,你历来手段了得……朕还能信得了谁!” 祝又樘抬眼望向短短一月间仿佛老了十余岁,两鬓甚至掺了几丝银白的昭丰帝。 “父皇若不知该信谁,信自己的判断便是。” 少年眼神坦荡磊落,说话间再叩一首。 昭丰帝眼神微动,似恢复了一丝清明。 然下一瞬,却是抬起微颤的手,抓住了那只瓷瓶。 “……朕自然信自己的判断!” 话音落,那瓷瓶也应声而落,碎裂在地。 “啪!” 听得这道声响,继晓眼底露出满意的颜色。 每日每夜重复做着那样的噩梦,头脑昏沉之下,即便平日里再如何父慈子孝,也断不可能不起疑心——更何况,这可是皇家啊。 帝王的心,历来就是最容易被挑拨的。 程然虽听不清殿中对话,然而单凭这些动静也能判断出情势不妙,早已是急得满头大汗。 这时,殿内又忽然传出一阵咳声,紧跟着就是昭丰帝拔高的声音“来人,将太子带回东宫,严加……” “皇上,皇上啊!” 程然蓦然拔腿冲向殿内,哭喊声盖过了昭丰帝下面的话。 殿内太监下意识地想要拦人,然见那位程大人此时竟是涕泗横流,满面悲痛,一时怔然间,程然已经冲了进去,跪匐在地。 “谁准你进来的!” 昭丰帝气得捂住胸口,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微臣在殿外听得陛下咳声不断,简直是心如刀绞啊……一时顾不得规矩,请陛下降罪微臣吧!”程大人哭得伤心欲绝。 昭丰帝费力地缓过劲儿来,声音虚弱沙哑难辨“你别以为朕不知道你……” 程然一时哭得更大声了“……皇上啊!您气微臣不打紧,要打要罚微臣也绝无半句怨言,只是您这龙体还需多加保重……眼下这般巨咳不止,怕要伤及肺腑,还需速速请太医前来啊!” 哭喊间,拿眼神看向了一旁跪着的刘福。 四目相对,刘福心一横,高声道“请太医,请太医!” 昭丰帝不知是气极还是没了力气,靠在椅中嘴唇抖动着再说不出话来。 不多时,以明太医为首的三名太医匆匆赶至了养心殿。 已经被移到榻上的昭丰帝看了明太医一眼,再没了多说话的气力。 许是过于虚弱之故,也许是近日来停服丹药之故,明太医施了针灸之法不久,昭丰帝便沉沉睡了过去。 祝又樘带着边抹冷汗边擦眼泪的程然离开了养心殿。 继晓还等在外面。 “不知殿下让贫僧候在此处,可是有何吩咐?” 祝又樘看着他,口中却是道“清羽——” 一旁暗处清羽闪身而出。 “属下在。” “带人护送国师回国师府,明日一早送其前往京衙对质。” “属下遵命。” “殿下这是何意——”继晓眼神微变“有人空口诬告贫僧,没有半分凭据之下,殿下竟是要将贫僧押去衙门么?” 少年神态平静,语气微冷“依律法办案,却轻易请不动国师,那便只能押了。” 继晓欲再言时,却又听对方向程然吩咐道“此外,传吾之意,即刻起,着人严加看管国师府。待国师明日自京衙对质折返之后,暂不允其离开国师府半步——直到城中百姓发狂之案查明真相为止。” 928 幽禁 继晓脸色微微一变。 同那少年四目相对,只见对方眼神果决没有半分犹豫。 祝又樘静静地与之对视着。 蓁蓁说得极对,如今城中气氛特殊,利弊共存,民心初得安稳,正是“生事”的好时机。 而继晓如今又被逼入了极尴尬的境地。 是以,暗中与明面,都不能留给对方趁机作乱的机会。 更何况,由此表明朝廷态度,亦是安稳民心的方法之一。 结果或是相同的,过程亦十分重要。 有些损伤与动荡,能避免还需尽量避免。 再者—— 有些事情,已是到了越快解决越好的时机了。 程然经过短暂的诧异之后,郑重应下“微臣——领命!” 这句话让继晓回过神来。 “殿下这么做,是要定贫僧的罪吗?” “吾只当方才已经说明白了,待到案情真相明朗之后,若确与国师无关,自然会还国师自由。” 继晓笑了笑,道“可殿下怕是不知,贫僧明日一早,还需入宫替陛下诵经。” “据吾所知,父皇之所以需要国师进宫诵经,是因难以入睡之故,而眼下父皇已经熟睡,相信明日也用不着国师入宫了。”祝又樘道“当然,若是父皇有意传召,吾也断没有道理阻拦——是以,国师只需在府中等候传召旨意便是。如遇父皇召见,自会有人护送国师进宫。” 这便是执意要幽禁且明目张胆派人监视他左右的意思了。 继晓压下心中冷笑,缓声问道“殿下私自做主监禁贫僧,不知是否请示过陛下旨意?” 少年平静反问“吾代父皇理政多年,如今父皇患病无法理事,难道国师认为,此等区区依规矩来办的小事,吾都做不了主吗?——还是说,国师自认身份特殊,非父皇亲允,便可置身于大靖律法之外?” 听着这冷硬而不留丝毫情面的话,察觉到四下太监宫女与侍卫投来的隐晦目光,继晓缓缓垂眸。 趁着殿内的皇帝此时无法开口说话,小老虎便开始迫不及待地将獠牙露出来了…… 而他倒是许久不曾体会到这般处境与滋味了。 但也愈发让他肯定自己的决定果然没有错—— 只不过,依眼下情形来看,计划还须再提前些了…… 继晓表面一派平静,内心实则因计划一再被打乱而躁怒之感丛生。 “殿下言重了。既是殿下之意,贫僧自当遵循。” 他声音平稳温和地说着,而后施了佛礼,缓缓离开了此处。 清羽一步步紧跟在其侧。 殿中,明太医行了出来。 “微臣听福公说,殿下的肩膀受伤了,不知伤得重是不重,可需微臣替殿下察看上药?” 祝又樘下意识地摇头。 “不严重。” 他还要赶回东宫处理其他事情,京中近来四处都不安稳,需要处理的问题远比表面看到的要多。 然下一瞬,脑中却突然响起女孩子的提醒。 “还是看一看吧。” 祝又樘折身回了殿中。 宫人正动作极轻地清理着殿内狼藉。 刘福上前来向行礼,未言其它,只朝着祝又樘微微点了点头。 华帐静静垂着,帐内传出昭丰帝均匀而略重的呼吸声。 …… 次日,继晓前往京衙与苏家公子对质,自是又引起了一阵热议。 苏家公子并无实证在,双方各执一词,然因继晓也无确切证据能够证明当日清早不在城中,是以此案唯有容后再审。 虽说没有定论,然国师府被官兵严加看管之事,仍让人不禁揣测良多。 一时间,官宦后宅,茶楼街尾,所谈最多的便是此事,继晓在百姓心目当中所谓神佛降世的印象可谓是岌岌可危。 小时雍坊王家公子的院子里,却是出奇地安静。 王守仁正端坐于书房当中,凝神望着窗外的梅树。 此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被风带起的凉意。 王守仁纹丝不动,不曾回头,连眼神都无丝毫变动。 直到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王守仁脸色一喜,当即回过了头去“师父!” “怎么,你这到底是学人格物呢,还是使苦肉计逼为师现身呢?”胖和尚在一旁的椅中坐下,哼哼着道。 “嘿嘿,两不耽误嘛。”王守仁命人上了热茶来,亲自倒了一杯奉上。 见自家师父不说话,遂又拍着马屁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师父的法眼。” “得了,王家公子闭门格物的消息传得到处都是,但凡为师还没聋透,想装作听不见怕是都难。说吧,可是有事寻我?” 无名大师搁下茶盏问道。 “确是有一事想求师父帮忙……” 王守仁便将大致情况说了一遍。 “这些事情,本不必我来多做插手……有人乱世,便有人救世。我这世外人,贸然插手反而不妙。” “可师父先前说自己已到了圆寂之时,如今却仍留于世间,兴许正是为了今次之事呢——” 无名大师动了动眉毛。 这小子凭空想象的能力远在他之上啊。 不过……他竟莫名觉得有些道理? 当初他选择再等一等,不就是为了观测形势么? 王守仁紧接着又道“再者说,此番并非是师父主动插手,而是到了最后关头,有人求得师父出面相助,师父即便应下,也只是顺从天意罢了——当今太子殿下意不只在于止乱,更欲在于止乱之中,减消伤亡,如此不正是佛家的好生之德吗?” 无名大师默了默。 他竟被说得有些心动了。 只是…… “你既都能看出是最后关头了,为师也不见得能帮上什么忙……” “可您来都来了——” 他这梅也格了数日了,总不能就这么打水漂了吧? 哪怕就当走走过场? 局面不知怎地就陷入了这名为“去也行,不去也行”的尴尬境地当中,师徒二人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 “那为师去一趟便是了。” 最终无名大师微微叹了口气。 或许他与他那位师弟,也该见上最后一面了。 王守仁闻言,立即拱手一礼,道了句“多谢师父”,另又吩咐仆从好生招待,自己则是转身大步离开了书房。 “你做什么去!”无名大师忙喊道。 929 像谁(力高妹万赏加更) “自然是办正事去!” 一则要去告诉蓁蓁这个好消息; 二来,这些天闷在家里,他确是将心思都放在了眼前之物上,可对下人间的议论也非是充耳不闻的……只能听而不能加入,且还要忍住不想不能分神,天知道这是怎样的一种非人折磨! 眼下得了自在,头一件事情当然是寻阿鹿蓁蓁嗑瓜子打听八卦去了! 无名大师气得站起了身来。 他大老远过来,就不能先招待招待他? 不过转念一想,待被请去了皇宫里,什么像样的招待没有? 可事实同他所想却差了不止十万八千里—— 不是光明正大地被请入宫中且罢,他本也不是计较这些俗礼的人,可是……对方带他钻狗洞就有些过分了吧? 二人钻了进来之后,老于低声解释了一句“我历来都是走的这条路,固然也可以跳墙,可这宫墙太高,费事了些。” 今日也是偷偷入宫,自是不宜惊动太多人。 无名大师没有说话。 罢了,钻就钻吧,就当是为了苍生大义…… 可待会儿要是不好好请他吃顿饭,那可就当真说不过去了! …… 次日一早,张眉寿去了别院看望骆抚。 骆先生昨日去游湖作画,结果画没做成,还染了一身风寒回来。 夜里还起了高热,吃药压了下去又起,这会子还烧得吭吭哧哧地。 “区区风寒而已,也值得你跑一趟?平白浪费工夫。”骆先生靠在床头半闭着眼睛说道。 茯苓立在一旁默默不语。 不是先生让他传信给张姑娘的么,一副借病求关心的架势。 “恰巧今日也无事忙,就来看看先生了。这是丫鬟熬的补汤,还热着,先生喝些吧?” 见茯苓从阿荔手中接过了食盒,骆抚矜持地淡淡“嗯”了一声。 张眉寿在一旁坐下,目光随意转动间,只见对面的几案上方悬着一幅画像。 一眼扫去,只觉得画上之人似乎在哪里见过一般。 她下意识地就问“不知先生画的这是何人?” 那是一幅正面画像,极强调五官,人物没什么神情,也无环境映衬,但那双眉眼却叫她越看越觉得熟悉。 骆抚咽下一口汤,随口答道“不是院子里那个小和尚么,说是要寻他幼时走失的亲姐,老夏那疯子非要管这档子闲事,成日念叨着要我帮着画画像……” 再这么下去,他怕是要成了寻找失踪人口这一块儿的专业画师了。 “这是阿财的姐姐?”张眉寿眉心微动。 骆抚“嗯”了一声就继续喝汤了。 张眉寿盯着那幅画像,那股莫名的熟悉感却越发强烈。 觉得熟悉,却一时记不起在何处见过,兴许是许久不曾见面,也可能是同印象中的年纪有着偏差…… 画上之人俨然是一位二八芳华的少女。 张眉寿紧紧皱着眉,脑海中闪过一张张女子面庞。 最终陡然定格在其中一人身上! 她紧皱的眉倏地舒展开来—— 她知道是像谁了! 张眉寿蓦地站起身来,却见几案上还有着一幅画像——其上画的是一名衣着有些寒酸的男童。 “先生这画的可是阿财幼时的模样?”她猜测着问道。 骆抚见她一惊一乍,不禁道“没错——怎么了?有什么不妥吗?” 想着对方要找的人兴许对幼时的弟弟还有印象,他便也顺手画了一张。 “没什么。”张眉寿随口敷衍了一句,而后问“不知这两幅画可否借我一用?” 没什么? 骆抚气哼了一声。 这回答确实是没什么诚意—— 然还是点了头,且又提醒道“这且还是需要再行修改的,兴许没有那般贴切——” “无妨,多谢先生了。” 张眉寿命阿荔将两幅画像卷起,便告辞了。 却没有急着立即离开别院,而是去见了阿财,详细地问了一番对方的身世,及当年同姐姐走失的经过。 “我爹娘本是湘西当地一处村子里的寻常农户,因父亲病重,家中拮据,母亲便将阿姐送去了一户人家做丫鬟……” 因那时年纪尚小,有些记忆是极模糊的,似乎从他出生起,姐姐便是在别人家做丫鬟了。 父亲病死没多久之后,母亲也因操劳过度而患病去世了。 自那后的记忆,多半是他在那户人家的后门处等着姐姐偷偷送些吃食出来,也有好些孩子常常欺负他,姐姐为此经常流泪。 而她最常念叨的一句话,因听得太多,这些年来一直深深地烙印在他脑海中——分明都是人,为何生来便有高低贵贱之分?这世道当真不公平。 “可还记得是那户人家是做什么的,姓什么?”张眉寿细问道。 “似乎是做官的,具体什么官记不得了……隐约记得似乎是姓孙。”阿财认真答着。 自从骆先生所画出的画像,与他记忆中阿姐的模样有些重合了之后,他便多了一份信心。 “那你们当初是如何走失的?” 阿财却摇了头。 “记不清了,只知道有一日突然见不到阿姐了……有人说,阿姐犯了错……被打死了。但也有人说,是她偷偷跑了。” 至于前因预兆或是线索,他一概不记得。 只知道有一天阿姐突然不见了。 至于为何笃定阿姐没死,是因为在那不久之后,他的住处时不时就会出现一些来路不明的碎银子和吃食。 他无亲无故,认定那必是阿姐所为。 但那样的日子也没有维持太久,很快就没人再送东西和银子过来,他慢慢过上了与乞儿无异的生活。 直到天门山寺收留了他。 他也是在那时,见到了当今国师继晓,直到后来随其一同入京,被其弟子章明收于座下。 他将这些经过,也大致同张眉寿说明了。 张眉寿听罢,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你和你阿姐的原名叫什么?” “我阿姐叫丁蔷儿,我叫丁宝儿。” 张眉寿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张姑娘——” 见她要离去,阿财有些迟疑地问道“张姑娘可是有什么线索?我阿姐她……能找回来吗?” 张眉寿回过头看向他。 思量了一瞬,终究是实言道“我大致猜到了她在何处。但她如今身份特殊,又犯下了大错,注定是无法与你相认了。” 930 进宫 这些话虽有些残忍,但她既从他这里问了许多,作为交换,也该给他一句准话。 他不是那些没经过风浪的年轻子弟,而是从刀光血影里走出来的人,与其用所谓善意的谎言让他继续沉浸在不切实际的幻想里,倒不如将实情言明,让他得个明白。 “……”阿财意外地看着她。 “今日多谢你同我说这些。”张眉寿最后说道。 日后若有机会,且他也愿意的话,她或可让姐弟二人见上最后一面——她只能做这么多了。 阿财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久久无法回神。 马车离开别院,在经过白府时停了下来。 张眉寿是从后门处进的白府,见到了白景思。 “白公子可知阿财原本的身份是否有些特殊?” 花厅内,张眉寿问道。 当初阿财是经白公子之手离开的大永昌寺。 “阿财?”白景思愣了一瞬,猜测着问道“张姑娘说的莫不是道净吗?” 张眉寿点头。 白景思则是摇头,“倒不知他有什么特殊之处,只记得也是出自天门山寺——当初我是见他功夫不错,本性不坏,且也不愿留在继晓身边,才选中了他。” 张眉寿并无太多意外。 她本就是顺道问上一句而已,实则在路上她也想过了,若白公子知晓什么内情的话,没有道理会瞒着不说。 “张姑娘何故突然问起这个?” “是查到了一些巧合,便来同白公子印证一二。”张眉寿并未细说,只道“叨扰了。” 白景思亦不多问,颔首起身相送。 马车赶回了张家。 “替我更衣梳发,再将前两日静妃娘娘送来的帖子找出来。”张眉寿回到愉院,便吩咐阿荔。 “姑娘要进宫?” 静妃娘娘时常会邀姑娘入宫小叙,起初是直接差人来请,后来大致是考虑到她家姑娘未必时时都有空闲,于是便改为了送帖子,让她家姑娘何时得闲何时再过去。 可姑娘此时突然要进宫,显然是同那幅画像有关—— 张眉寿点了头。 “事不宜迟,快去吧。” 她急于印证,不想多耽搁片刻。 阿荔忙点头,唤了阿豆进来准备梳发,自己则去挑了进宫的衣物首饰。 长丽宫中,静妃坐在花园深处的亭子里,正瞧着六皇子带着太监在塘边钓鱼。 正午的阳光暖融融地洒在四下,吃着热茶的静妃心情颇佳。 自从将杬儿接回了长丽宫之后,他们母子清清静静地过日子,她也不愿一味束着杬儿去做太多功课,孩子的性情反倒也日渐开朗许多。 皇上早已不问政事,然太子殿下性情仁善,未来太子妃又是杬儿的恩人——无论是眼前,还是日后,于她而言都再没什么不满足的。 一名宫女行了过来,禀道“娘娘,张二姑娘入宫来看娘娘了。” 静妃闻言一喜,放下了茶盏。 交待了宫人好生照看着六皇子,她忙就带着嬷嬷宫女回了前殿。 二人相见,相互寒暄了几句,静妃察觉到不同,便将不相干的宫人支开了。 “今日实有一事想请静妃娘娘帮忙。”二人已算得上熟识,张眉寿亦不拐弯抹角“我有要事,需去东宫见殿下一面。” “就这事啊……” 简单—— 静妃闻言也不意外,干脆地笑着应了下来,吩咐了嬷嬷去着手准备。 咳,横竖这事儿她也不是头一回干了,已是有经验了。 一刻钟后,扮作了小太监的张眉寿,在另一名太监的陪同下,提着一盒子点心,便往东宫去了。 “殿下,静妃娘娘让人送了点心过来。” 阿秋入得书房内,轻声禀道。 书案后,正看折子的祝又樘淡淡“嗯”了一声,头也未抬地道“拿进来吧。” 阿秋应了声“是”。 两名太监入了书房内。 “殿下不趁热尝尝吗?”阿秋又笑着问。 “先放在一旁。” 然这下意识的话说罢,那只翻折子的手却是微微一顿。 不对—— 方才已有人来提醒过他该用午膳了,这个时辰,长丽宫怎会使人来送点心? 不知想到了什么,祝又樘抬首看去。 视线中,那肤色白皙的小太监正笑望着他。 他怔了一瞬,原本没有表情的脸上旋即盛满了意外的笑意,一双眼睛亦浮现了神采来。 头束金冠,着月白色宽大常服的少年搁下手中奏折,自书案后行出。 “怎此时过来了——”他问着,声音里亦有着笑意。 “来瞧瞧殿下有没有按时用膳。” 祝又樘轻咳一声“正要用——你可用过了?” 然下一瞬想到,这个时辰进宫,必然是不曾用过的,是以不及张眉寿回答,他便吩咐了宫人“传膳,多加一副碗筷。” 宫人应下去了。 阿秋讶然地看着自家殿下带着张姑娘离去的背影。 她催了殿下数回该用膳了,殿下总说要批罢手中的那本奏折——可一见着了张姑娘,哪怕是一个字只看了一半,也都能立即放一放的吧? 阿秋欣慰又着急——张姑娘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嫁到东宫来呀?他们上上下下可都盼着呢。 张眉寿心中念着正事,本无太多心思用膳。 可想着,她闲人一个,多一顿少一顿不打紧,然面前这个却是终日劳心劳神的,吃饭可是头等大事。 到底也不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横竖要见的人就在那儿也跑不了。 她向来是急性子,可此时却这般有耐心,倒也真是尘世间难得一见的善解人意——张眉寿陪着面前俊美的少年不紧不慢地吃着饭,边在内心自夸了一句。 “今日入宫,可是有要事?”饭后,祝又樘主动问起。 他家小皇后,历来是没有正事绝不轻易寻他的——这一点,他偶尔想起,会略有些想要叹气。 张眉寿点了头,直言道“是为了孙氏而来。” 左右无人,她便将自己的大致猜测说了一遍。 “你是疑心孙氏这个身份,是被他人所顶替了?”祝又樘颇有些意外。 “殿下且看这画像。” 张眉寿边将东西取出,边道“这样的巧合,实在少见。从阿财的年纪上来算,丁蔷儿突然消失不见,恰就是孙氏入京选秀的那一年——” 931 丁蔷儿 真正的孙氏,或许在入京的路上,便被人顶替掉了。 至于丁蔷儿与原本的孙氏样貌是否相符——或许丁蔷儿与孙氏样貌相似,再或者当初参加选秀时递上去的画像,根本就是丁蔷儿的。 丁蔷儿一人固然没有这个瞒天过海的本领,可同在湘西之地的,还有湖广巡抚古家。 而孙家至多称得上书香清流,而绝非什么名门望族,孙氏的父亲只是当地的一个小官而已,且湘西距京城数千里远,古家若想从中做手脚,可谓再简单不过。 且还有一点—— “当初殿下不是查过孙氏的家人亲系吗?”张眉寿语有所指地问。 此前他们疑心孙氏是被继晓以家人作为威胁,才会对一切闭口不言,是以曾细查过孙氏的族人。 然孙氏一族人丁凋零,自孙氏被废之后,那些族人与之更是没了什么往来。 而值得一提的是,在孙氏未被废去皇后之位前,她与娘家人也几乎无甚来往。 一则是因,在她被选为皇后之后,短短数年间,她的双亲便相继亡故了—— 二来,当年身为后族的孙家并未依照规矩入京领受官职,孙父以不舍湘西百姓为由,继续留在了当地做县令——此举当年还曾被人称赞过。 且一门书香,孙氏的兄长及其后人之后竟也未曾入仕。 “若此猜测为真,孙家兴许是后来得知了真相……”祝又樘推测着道。 那时孙氏已经坐上了皇后的位置,孙家若是再站出来声称那不是孙家女儿,无疑会招来大祸。 也或许是……一开始便是知情的,源于被迫,无奈为之。 是以事后只想着尽量远离。 “到底是真是假,还需见了人之后,才能有答案。”张眉寿道。 整件事情,虽推测起来还算合理,但无疑是匪夷所思的。 至少他们先前从未往这方面猜想过——若非是见了画像,她也断想不到此处。 祝又樘点头“好,我带你去司礼监。” 孙氏一直被关押在司礼监的暗室内,由刘福的心腹在审问。 “不如殿下使人给福公带个信,我自己去吧。”张眉寿道“如此时机,殿下明面上还是少些动作为妙。” 皇上待殿下起疑发怒之事,她也已经知道了。 “无妨,我有思量与分寸在。” 祝又樘起身道“走吧。” 无论如何,他都不放心她独自一人在这危险未能尽除的宫中四下走动。 见他坚持,张眉寿也就点了头。 “陛下近两日如何?可服下解药了?” 路上,她低声问道。 “这两日有些过分虚弱,有明太医守着,多半时候皆是在昏睡。解药本不愿服,但已交代刘福悄悄喂他服下了。”祝又樘道“然夏伯父说,父皇中毒不浅,少说也要半月之久才能解其毒。” “无论是陛下,还是继晓,如今殿下都还需小心应对。” 祝又樘点头,以眼神示意她安心。 很快到了司礼监。 张眉寿跟在祝又樘身侧,顺利地见到了暗室中的孙氏。 孙氏一身旧蓝色衣裙,坐在靠墙而放的床榻内侧,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脸色是久不见阳光的苍白羸弱。 她后背靠在墙壁之上,听到有人进来,眼睛都没抬一下。 直到有极淡的龙涎香传入鼻间,她方才抬头望去。 气质清贵的俊美少年站在她面前,静静地看着她。 “原来是殿下啊,这么久了,殿下难道还没死心么……”她说话间,目光缓缓转动着,待落在扮作太监的张眉寿身上时,神情微微变了变。 又是这个身份不明的小姑娘—— 这些日子,她总会想到这个古怪的少女,忍不住反复猜测对方的身份来历,可总得不到答案。 四目相对片刻,见少女眼底一派沉静,孙氏收回了目光,无力地扯了扯嘴角“不必多费口舌和力气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想说,你们回去吧。” “你如今什么都没有了,却宁愿每日受尽折磨,也不愿开口。”张眉寿看着她,问道“你这么做,莫不是顾念同继晓的旧时情义吗?你们在湘西时,应当便已经认识了吧?” 到底她与祝又樘推断过,前世的炜儿,多半是孙氏同继晓的私生子。 这互为利益关系的二人,说不定真有些什么情分也说不定——毕竟若孙氏当真是丁蔷儿的话,那么她与继晓实则是极相似的一类人。 都是不满命运,费尽心思想往上爬的一类人。 相似的人,多容易被对方吸引,亦或是存在着某种奇妙的惺惺相惜。 孙氏没有回答。 却又听女孩子问道“还是说,你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弟弟?” “……”孙氏眼神顿时微紧,声音仍旧平静“我只有一个兄长而已,哪里有什么弟弟。” “是吗,丁蔷儿——” 张眉寿在一旁的椅中坐下,语气随意地问。 孙氏几乎是顿时抬头看向了她。 如此来不及掩饰的反应,几乎是说明了一切。 张眉寿将手中画像的递去,直言道“你的弟弟丁宝儿,如今在我手里——他还在打听你的下落。” 孙氏从榻上起身,动作称得上焦急地展开了那两幅画像。 待看罢之后,双手紧紧抓着画幅,沉声问“你们把他怎么样了!” 她落到如此境地,是她自己选的路……可宝儿不一样! 宝儿应当好好地活着,连同她的那一份……继晓向她承诺过的,日后必然会让宝儿过上富贵无忧的生活,他的子子孙孙,都再不必没有尊严被人轻视地活着! 张眉寿看着她道“我们不曾将他如何,他被继晓下蛊控制,不堪忍受之下,逃了出来——” “这不可能!”‘孙氏’几乎是打断了她的话,不可置信地道“他不可能那样对待宝儿的!” “他是怎样的人,你应当清楚,又何必自欺欺人——难道这些年来,你当真以为你弟弟的日子会十分好过吗?还是说,这么想,能让你良心上好过一些?” ‘孙氏’眼神变幻不定,下意识地摇着头,然一双眼睛已经红透。 932 两个问题(修仙万赏加更) 你与宝儿,于他而言皆是棋子而已。不必说他根本不可能成事,即便他当真得偿所愿,难道你还能寄希望于他事成之后,会救你出去不成?” 张眉寿看着她,道“或者说,你成了孙氏之后,还会希望有人一直记得你是丁蔷儿时的模样吗?” ‘孙氏’垂首落泪,唇边却渐渐浮现讽刺的笑意。 她当然不希望有人会记得她原本狼狈不堪的样子—— 所以,自从她做出了那个决定之后,即便这些年来有机会见一见宝儿,她都不愿去见,也不曾让宝儿知晓她的处境——她不想让任何人再将她和从前那个卑微如蝼蚁的丁蔷儿绑在一起! 那样看不到一丝光亮的日子,是她心底的一块恶疮,每每想起都痛不欲生。 她自幼便不想做什么农户女,她喜欢漂亮的衣裙和首饰,喜欢那些精致风雅的东西—— 所以她偷偷学孙家姑娘写字读诗,做女红学礼仪……她记性好,又聪慧,学什么像什么,可独独就输在了一个出身上! 她怎么能甘心? 因此,她即便落入这般境地,却也从不曾后悔过当初的选择! 至少入宫之后,她像个人一样地活着过,也曾风光无限! 她尚且如此…… 继晓又怎会容忍有人记得他不堪的算计和过去呢? 许久以来,她在心中构建出的一切近似于自欺欺人的幻想,仿佛一瞬间悉数崩塌了。 见她又哭又笑一般,张眉寿依旧平静地道“你是如何瞒过众人,顶替孙氏的,这些旧事我无意多问,我只问你两个问题——你若愿意答,我便保你弟弟安稳。” 孙氏满眼泪水地看向她,冷笑着道“我连你是何人都不知道,如何能信你?” “我来作保。” 一旁始终未语的少年开口说道。 孙氏望向他。 少年人面上没有太多表情。 这个孩子,算得上是她看着长大的…… 好一会儿,她才将目光收回。 “问吧……” 她目光空洞,动作迟缓地坐回到榻上。 张眉寿默默看了祝又樘一眼。 有些人往此处一站,不需要说什么,便是个可信的保证。 她看向孙氏。 “继晓究竟是什么来历?” 不成想孙氏却摇了头。 “我不知道……我与他相识,本是偶然遇见的,只知古家待暗中他十分看重,他当年入天门山寺,似乎便是古家的安排。” 张眉寿皱了皱眉。 旋即问“寿康宫中与你做内应的是何人?” “霁嬷嬷。” 张眉寿微微一惊,下意识地看向祝又樘。 霁嬷嬷是寿康宫中的掌事嬷嬷,也是太后最信得过的人! 却见祝又樘似乎并未感到如何意外。 从皇祖母跟他说要亲自找出那个人,他就大致有预感了—— “至于她为何会帮继晓,我亦不知。我与她之间,只是传递消息而已。但是你问的第一个问题……她兴许能给你答案也说不定。”孙氏看着张眉寿说道。 张眉寿看向祝又樘。 祝又樘最后看了一眼孙氏。 “走吧,蓁蓁。” 蓁蓁…… 孙氏眼底闪过思索。 莫非这位是——未来太子妃吗? 太子定亲的消息她也曾听守在外面的太监们偶然议论过一次…… 见二人转身要出暗室,她忽然道“……还请转告宝儿,不要再找我了。告诉他,我已经死了。” 至于宝儿该如何活…… 或许该由他自己来做主了。 张眉寿“嗯”了一声,没有回头地离去了。 暗室的门重新被合上,那仅有的一丝光芒也被阻在了门外。 黑暗中,孙氏缓缓闭上了眼睛。 …… 寿康宫中,老太后午憩后起了身,正坐在梳妆台前,由嬷嬷梳着发。 嬷嬷动作谨慎轻缓地梳理着那银白的发丝,然梳着梳着,却渐渐有些开始心不在焉。 “春霁,你伺候哀家,也有三十多年了吧。” 老太后的声音拉回了她的神思。 霁嬷嬷忙答道“回太后,三十五年了。” “三十五年……你记得倒是清楚地很啊。” 霁嬷嬷手下动作蓦地一顿。 “奴婢的记性尚可……” 老太后点了点头,没再说话,由对方梳发挽髻。 不是她耐心好,也并非是有意拿话吊着对方,只是头发总要梳完的,若梳到一半,她这做太后的披头散发,体面何在? “说来,德妃妹妹走了竟有三十五年了。”老太后望着镜中的倒影说道。 霁嬷嬷一怔之后,点了点头“是啊,德太妃娘娘走了许久了……” 而此时,她才留意到,殿内的其他宫人不知何时都离去了,伺候着的只有她和一个宫女——那个宫女,是先前由太子殿下做主送来的,一直贴身伺候着太后娘娘,像是有功夫在身的…… “德妃妹妹的的确确当得起一个德字,心地最是柔善。当年哀家初入宫,虽为同期秀女,她却是冒险救过我一条性命的。” 太后拿回忆往事的语气道“所以,当年德妃妹妹出事后,哀家才将你带在了身边……算是个念想,也算是还她些许昔日恩情。” 霁嬷嬷心中不安之极。 这些往事,因牵涉一些不可说的忌讳,太后向来是不会提及的。 但她只能应着话,往下说道“太后娘娘当年救下奴婢,奴婢一直感怀在心……” 太后语气转冷“可你背地里又做了什么呢?同废后串通一气,此番又下毒谋害皇帝,这便是你感怀哀家恩情该做的事情吗?” 霁嬷嬷面色一白,手中拿起的金簪掉落在地。 紧随着,人也跪了下去。 “太后娘娘……” “前几日,太子同哀家说,此事同国师有关,同废后有关……哀家横竖想不通,你为何会帮这些不相干的人。直到太子又告诉哀家,古家也牵连其中,哀家这才确定了就是你——” 德妃是古家的女儿,春霁当年便是陪着德妃入宫的贴身丫头,说是半个古家人也不为过了。 太后坐在那里,微微侧着身子,叹了口气,道“本想等着你主动开口,眼下看来是等不到了。春霁,你我主仆一场,哀家有意留你、也留寿康宫一份体面……说说吧,他们到底有什么谋算。” 造反之意固然不难揣测,但这其中的牵扯,她必须要问清楚。 933 十恶不赦(爱猫乐园3万赏加更) “奴婢……” 霁嬷嬷面无血色地摇着头,想要否认些什么,可对上太后那双冷然的眼睛,再多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太后娘娘从来不是蠢笨之人,这些年来她之所以不曾暴露,不过是得了一份信任在先,再加上她除了传递消息之外,也并未做出过其它容易惹来怀疑的事情罢了。 只这一次,借补汤点心之便,向皇上使毒,且还做得这般隐晦……却到底还是被发现了。 霁嬷嬷不知是悔恨还是畏惧,近日来一直紧绷着的心弦断裂开,眼泪直流,张口却失声。 看着陪伴自己多年的老人儿这幅模样,老太后非但不觉得心软,反而看得心生嫌弃暴躁之感。 ——事情都做尽了,都这个时候了,一把年纪哭给谁看? 体面些不好吗? “不是哀家不保你,而是你自作自受,你不是三岁孩童,当初作出选择的时候就该料到会有今日。”太后沉声道“既不愿痛痛快快地说,那哀家也只能将你交出去了。” 本以为由她来问,多少能省事些,可到头来还是要走这一遭——这感觉真是太不养生了。 “阿英,将她带下去。” 太后向一旁的宫女吩咐道。 阿英刚应下,却听得内监隔帘禀道“太后娘娘,太子殿下到了。” 太后眉头动了动。 这是见三日期限到了,跟她追债来了? 得了准允,祝又樘步入了内殿,一眼便看到了跪在地上的霁嬷嬷。 老太后叹了口气,道“这是个不识趣的,你叫人带下去审问吧。” “皇祖母,不必了。” 祝又樘道“孙儿刚从孙氏那里回来,孙氏已将所有内情都招认了。” 霁嬷嬷泣声一止。 不可能…… 孙氏知道的应当并不多才是! “哦?她招了?”太后颇为意外,皱眉问“那妖僧究竟是何企图?他们有什么依仗要造这个反——” 凡事讲求名目,她横竖没想通这起子外姓杂碎造得到底是哪门子的反! 祝又樘道“继晓或是皇室血脉。” 太后神情大震。 “……你是说,那妖僧……” 可先皇生平还算检点,不该弄出这么大的一个私生子来才对! 太后觉得不可信,却又听孙子说道“应是德太妃之子——” 自从得知继晓身怀雷电之力开始,他与蓁蓁便想到了先皇那位被认定为不祥之人的早夭皇子——只不过后者只是一个深宫传闻,未必是真的,故而一直难下定论。 他让怀公暗中查了许久。 但这件事情宫中当年做得过分干净,便是怀公也不曾查到什么可信的线索。 直到这两日,意识到皇祖母或许有了怀疑之人,他便也往霁嬷嬷身上猜测过——由此,又想到先前在清查寿康宫内应之时,偶然得知这位霁嬷嬷原是德太妃古氏带入宫中的丫鬟。 因同古家有关,他遂又查到了一些这位德太妃的生前之事。 方知对方的所谓病故,来得十分蹊跷,且膝下也曾育有一子,只是幼年夭折,未上宗牒。 如此之下,他不免就有了一个猜想——这位早夭的皇子,会不会正是传闻中患有“怪病”的那一个…… 而这猜想,在方才听到孙氏一句话时,恰又得到了些提醒‘古家待继晓十分看重’。 若继晓当真是德太妃之子侥幸存活于世的话,那么便恰到好处地解释了古家为何会选择扶持他这一举动。 当然,眼下这一切,仅只是他的猜测而已。 而此时之所以这般明言—— 祝又樘看向神情震惊失措的霁嬷嬷。 太后见她反应,心中猛地一沉。 “这般大事……你竟也敢瞒着!倒是哀家低估了你!” 太后蓦地站起身来,面上惊怒交加。 “……当年奴婢也是受旧主所托,再加之心中不忍,才保住了那可怜无辜的孩子一命啊!奴婢彼时也不曾想过,古家日后会有此野心!”霁嬷嬷哭着将头抵在地上,不再做自认无意义的隐瞒。 跟着祝又樘一同进来,候在屏风旁的张眉寿闻言瞳孔微缩。 原来那个看似疯狂大胆的猜想竟是真的……继晓的真正身份,竟是先皇之子,当今陛下的亲兄弟! 怪不得会有此图谋! 霁嬷嬷的哭声再次传来:“待到后来,奴婢也曾是后悔了的……可哪里还来得及……再者道,奴婢这条贱命,幼时本是为德妃娘娘所救,这些年来,娘娘被赐死的情形,几乎夜夜都要出现在奴婢梦中……娘娘当年死的何其冤枉啊!” “所以你这是想替她来讨还公道了?!”太后气得声音都发颤“……若太子稍有不察,让古家日后当真有机会起兵造反,任由那妖僧蛊惑世人,你可知会造成何等动荡局面! 你固然忠心耿耿,倘若真要报仇,当年何不趁先皇在世,以身刺驾了事!……德妃死得固然冤枉,然古家借此名目造反,欲让无数无辜百姓作为陪葬,初心却未必是为了替她寻仇!只有你,蠢得肯信他们的鬼话!” 历来帝王家许多事情,本就难论对错,她身为当朝太后,更需要考虑的是朝政大局。 当然,成王败寇,自古以来皆是如此。说句难听的话,若她没有这个争气的孙儿在,单凭一个沉溺炼丹修仙、现在将大半条命都搭了进去的皇帝——这天下合该谁有本领谁来争一争! 然如今国局尚算稳定,储君仁厚贤明,朝中大臣暗中都要称一句盛世在望,此时还有人想要借着所谓报私仇的旗号来争皇位,且用的还是阴私手段,那便是实打实的十恶不赦、罪该万死! “你口口声声顾念旧情,于大,你生而为大靖子民,于似,哀家当年曾救你一命——这就是你的旧情吗!” “奴婢从未想过要害您啊!” 霁嬷嬷不住地叩首道“……奴婢说句罪该万死的话,若能事成,到时您与古大人对外声称取出了先皇密旨,由您出面证明国师本为皇家血脉的身份,德太妃仙逝已久,必还是要敬您为皇太后的……奴婢又怎敢有对您不利的心思呢!” “……” 太后听得几近瞠目。 究竟是谁给她的疯劲儿,竟是将她这个太后的‘后路’都安排的明明白白了? 简直荒唐之极! 她无暇再听对方废话,正是与祝又樘道“……余下的哀家再着人细细审问,眼下当务之急,是速去将此事禀于你父皇!” 934 夜 祝又樘刚应下,又听老太后道“不成……哀家陪你一道儿去!” 免得那糊涂的东西再不肯信! 事关苍生大业,若待会儿还敢在她跟前犯糊涂,可别怪她的耳刮子不留情面了——横竖是非得给他扇清醒了不可! 虽说后宫不得干政,可如今这已不单是政事那么简单了! 老太后这边摩拳擦掌,带着孙儿就往养心殿去。 然刚近得养心殿,就见一群太医匆匆忙忙地赶来。 太后眉心狂跳,向停步行礼的太医们问道“出什么事了?” “回太后娘娘……”答话的是神色略显不安的明太医“听闻是陛下吐血昏迷了——” 可他一个时辰前才替陛下把过脉,虽说仍是虚弱燥热,可分明还算稳妥,此时突然出了这等状况,他亦是大吃一惊。 太后脸色一变“既如此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进去!” 太医们连忙应“是”,不敢有耽搁地疾步入了养心殿。 “……约是半个时辰前,陛下刚醒来,看似精神恢复了些,然一瞧见福公在旁伺候着,便是龙颜大怒,罚了福公二十杖……”太医们在内殿忙着诊治,太后与太子等在外殿的间隙,寻了内侍询问昭丰帝昏迷前的经过。 太后看了一眼仍跪在殿下的刘福。 她昨日里便听说了,前晚皇帝朝太子发火之时,刘福也险些被迁怒了——皇帝这是当时没了力气折腾,睡了两日攒了些劲儿,俩眼一睁又开始作怪了! 可罚大太监便罚大太监,刘福挨了二十杖还好端端地跪在那里,罚人的怎么却吐血倒下了?! “而后陛下便让奴们都退了下去,后来是奴才听到陛下咳声,才赶忙进去伺候……可一进内殿就瞧见陛下吐了血,待不过片刻便昏过去了!”跪在地上的内侍瑟瑟发抖地说着。 太后见问不出个首尾来,紧皱起了眉。 祝又樘开口道“退下吧。” “是……”满身冷汗的内侍如获大赦,缓缓退了下去。 不多时,明太医自内殿行出。 太后忙问“皇上如何了?” “太后娘娘不必忧心,陛下应当并无大碍。” 太后微松了口气。 “可诊出因何会突然吐血昏迷?” 难道是毒性加重了? “暂时还诊断不出具体缘故……”明太医斟酌了片刻,才道“单看症状与脉象,倒有些像是虚不受补,无法受纳之下,所致气脉相冲。” “虚不受补?”太后再次皱眉。 皇帝近来的身子摆在这里,一饮一用皆由太医在仔细盯着,怎么还会出现虚不受补的现象? 且都吐血昏迷了,这得是补的多过头? “按理来说,确是不应如此。然陛下龙体甚虚,再加之肝火旺盛,也许是动怒之下受了刺激……具体缘故,或还需将陛下醒来之后的饮食仔细排查一番之后,才能有结论。” 话已至此,太后也不再多问。 只吩咐道“皇上醒转之前,还需太医守在一侧,以备万全。” “是,微臣必当寸步不离照料好陛下龙体。” 太后被宫女搀着起了身,看向孙子的目光里含着些许暗示“既安也先回去罢。” 继晓之事,还须等皇帝醒来之后再行商定处置之法,但所谓商定,也需提早思索。 “孙儿遵命。” 祝又樘行礼恭送。 他与皇祖母所站角度不同,看到的自然也不一样。 眼下,他所需要去想的,并非是如何与父皇商议对策—— 继晓不会坐以待毙,而在此之前,他需要准备的,是另外一番安排。 少年出了养心殿,颀长的身形在身后投下暗影,月白色宽大衣袍被夕阳染上了点点金光。 等在不远处的张眉寿微微抬眼望去,只觉得眼中之人恍若仙人降世。 然那‘仙人’走近她时,眉眼间的温和神态,却又比这世间任何人来得都要真实生动。 她仍是小太监的打扮跟在他身侧,二人的身形一同消失在了朱红殿门之外。 “福公还跪着呢……” 行远了些之后,四下无旁人在,张眉寿低声道。 “放心,跪不了多久了。” 方才他远远看了福公一眼,算是给福公壮了胆的—— 而果不其然,祝又樘离开养心殿不足半刻钟,有伤在身的刘福身形晃了晃,渐以无法支撑的姿态昏了过去,遂被几名孝子贤孙忙地抬了下去医治了。 倦鸟归巢,金乌西沉,天地间逐渐寂静下来。 养心殿内,昭丰帝终于转醒。 皇帝撑着身子吃力地要坐起来,张口第一句话便是“召国师入宫——” 皇上召见的口谕,很快被送达到了国师府。 静室中,继晓缓缓自蒲团之上起身。 焚香沐浴更衣罢,僧人乘坐华盖架辇出了府。 一行锦衣卫在前开道,华辇白纱随风微动,其内僧人手挂佛珠,闭目静神,远远望去恍若高山之雪神圣高洁,又似同皎皎月色融于一体。 所经之处,百姓纷纷避让,有人碍于近日来的听闻远远跑开,也有人忍不住躲在一旁拿紧张的眼神悄悄望去。 感受着那些目光的隐隐注视,继晓缓缓勾起了嘴角。 很快,这世间诸人万物,所投向他的,将只有仰视与臣服……也包括,所有祝姓之人。 …… 长丽宫内,张眉寿刚陪着静妃用罢晚膳。 “今日时辰也不早了,张姑娘难得入宫一趟,不若就在我这儿歇上一晚。正好明早可以去御花园走走,有好些花儿是已经开了的,外头轻易赏不到,今日也没来得及带你去瞧瞧……”吃茶间,静妃笑着说道。 张眉寿笑了笑。 这位娘娘还真是善解人意地紧,见她似无意离去,干脆就要留她过夜。 实则她起初是想用罢晚膳便请辞的,只是方才听说国师入宫了—— 如此境况,如此时机,她怕今夜会发生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 她有心想要留下再观一观事态风声,便也不故作客气,直接干脆地道“留宿宫中怕是有些不合规矩,然或许还要多叨扰娘娘片刻了。” “这有什么叨扰的?我一个人平日里不晓得多闷呢,你愿意多陪我说会儿话,我高兴还来不及——”静妃面上笑意真切。 她自然看得出来张眉寿有心事在,却也欣赏对方一贯的坦诚不扭捏。 …… “陛下将一干太监宫女都赶出去了,只留了国师在一旁作法……说是又做噩梦了,要驱邪呢……” 寿康宫里,太监将刚得来的消息禀于了太后。 太后听得面沉如水。 先是醒来之后连她这个母后也不肯见,直接就召了国师入宫,眼下又来这一套,这哪里是修仙,根本是上赶着送命! 好在太监宫女虽说赶了出去,暗处贴身保护皇帝安危的影子必然不可能离开——要不然这宫里头敲丧钟还不是一眨眼的事情? “太子可过去了?” “殿下此时应是正在赶往养心殿。” 太后闻言耐着性子“嗯”了一声。 若这糊涂东西还是连太子也不愿见,可就别怪她这个做母后的不给他留颜面了—— 养心殿内,继晓停下了作法,靠在龙榻上的昭丰帝睁开了眼睛。 “朕觉得好些了……可胸口处,依旧像是压了一块巨石……朕是不是命不久矣了?”他声音虚弱沙哑,更多的却是对活下去的渴望。 “阿弥陀佛……” 继晓微微敛目,并未直接回答什么。 然这等反应,却是最易令人不安。 此时,内监有些惶恐紧张的声音隔着屏风传来“启禀陛下,太子殿下前来求见……” 陛下说了不让任何人靠近内殿,可是太子殿下再次前来,他们却不敢不报。 昭丰帝听得此言神色便是一沉,一句“让他回去”到了嘴边,却听继晓道“陛下,此时或该让殿下进来才是……” “国师有所不知,今日朕又梦见了太子弑君……朕如今当真不想见他。”昭丰帝语气阴沉难测。 那更是上天相助了…… 继晓在心底满意勾唇,面上却鲜少地露出了犹豫之色:“恕贫僧直言,陛下久梦殿下弑君,恐怕非是偶然……解铃或还需系铃人。” 昭丰帝闻言看似不太清明的眼神愈发沉暗。 “国师说得对……”他不知想到了什么,低声喃喃了一句。 后沉声道“让太子一个人进来见朕!” 内侍应下,祝又樘很快独自入了殿内。 偌大的内殿之中,香雾缭绕,单是置身其中,仿佛便能使人心神恍惚。 “儿臣有要事需禀明父皇。” 祝又樘行礼罢,不顾昭丰帝沉得要滴水的脸色,道“继晓僧人身份是假,实为先皇与德太妃古氏之子。当年被德太妃的贴身丫鬟使计换出宫去,在古家相助之下,费尽心思以高僧身份入京蛊惑父皇,可谓步步为营,图谋造反之意昭然若揭——” 昭丰帝脸色微变。 “你说什么……” 祝又樘未及再言,僧人的声音缓缓响起“这话……陛下也信吗?” 这声音透着说不出的缥缈,入的仿佛不是人耳,而是人脑。 昭丰帝的眼神有些瞬间的恍惚,待下一瞬,与继晓四目相对,更是连同声音似乎都变得迟缓起来“如此荒唐之言,朕自是不信……朕信的人,只有国师一个而已。” 继晓眼底露出满意之色。 很好。 这算是最后一道试探。 接下来,便到了真正该动手的时候了…… 935 火 “父皇——” 祝又樘神情凝重。 “够了,给朕住口。” 昭丰帝语气冷然而缓慢,眼神从始至终没有分给太子半寸,他只看着国师,双目有些异样的呆滞无神:“依国师之见,朕的病如何才能好得起来……朕不想死……” “阿弥陀佛,贫僧近来亦是在为陛下的龙体担忧……办法确是有一个,只是,终究非是正道。” 昭丰帝呆滞的眼神中似乎多了一份疯狂:“朕只要活下去……无论是什么办法!朕就知道,国师一定能救得了朕……只要此次事成,国师想要什么,朕都可以给你!” 继晓几不可察地动了动唇角。 他想要的,不需要别人来给——他会自己来拿。 而面前这无用的皇帝,究竟有多么渴望长生,他自也是知晓的,若非如此,这些年来他也不能一步步走到最后…… “国师快告诉朕,到底是什么法子……”龙榻上的昭丰帝已经坐直了身子,显得极为急切。 继晓微掀薄唇,缓缓吐出四个字来。 “以命,续命。” 昭丰帝喃喃重复了一遍:“以命续命……” “父皇,此乃只在传闻中出现过的邪术而已,万万不可轻信。”祝又樘在旁提醒道。 “此续命之法,贫僧有八成把握,陛下难道不想试试么……”继晓的声音里似带着说不出的蛊惑。 他很清楚这位皇帝的惜命程度。 哪怕他说只有一成把握,对方必也不会放弃。 果然—— “朕信得过国师……” 昭丰帝一双眼睛依旧与继晓那双漆黑的瞳仁对视着,似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吸引住而无法离开一般,他问:“要如何才能施展此术,还望国师明示。” “首先需要以血脉至亲之人性命为引,剖其心炼入丹药之中……而后,再以一百八十一名八字属阴的童男童女祭炉,便可大成。”僧人的声音轻而慢,带着一贯的悲悯,然说出的话却使人不寒而栗。 “至亲之人……” 昭丰帝缓缓看向祝又樘,眼底泛起诡异的笑。 “泰山之事在先,世人皆道当今太子乃真龙降世,以此来做朕的药引,定是极佳之选……” 四目相接,少年微微皱眉,再次提醒道:“父皇,您该醒一醒了。” “朕为君,你为臣,而你的命,本就是朕给的。眼下不过是拿回来而已,你竟是舍不得还了么……” 昭丰帝下了龙榻,披发赤足而立,双眸似一坛浑浊不堪的污水,却又满含杀气:“你也不必怪朕狠心,实是仙人已托梦示警多次……朕若不杀你,你便会杀朕!” 继晓唇角含笑附和:“陛下英明。” 到底今晚之言,不会有其他人知道。 意志早已薄弱不堪的皇帝中了他的摄魂术,此时、明日,乃至到死,都将只是他的傀儡。 至于太子—— 嗬,不过是一个没命活过今夜的可怜虫罢了…… 他这些时日苦心布下的局,皆是在为控制皇帝做准备……这是一记险招,亦是一条两全捷径。 他早就意识到了,深受大臣敬重百姓景仰的太子恐怕才是他最大的威胁,眼下恰借皇帝之手将其除去,以绝后患! 如今外面那些谣言算得了什么,只要皇帝杀太子的消息传了出去,足以轰动大靖,如此之下,其它的一切都会变得微不足道! 到时再由他出面稳固民心…… 不! 或许根本无需如此麻烦,即便他不要这所谓神佛降世的名声又如何? 他乃正统皇室血脉,哪怕趁此时机举兵攻城,光明正大取昏君性命,又有何不可! 这大靖江山,很快便要归于他手! 称帝长生,万人之上,千秋万代…… 这一切,已是在他眼前了! 这一刻,即将如愿的继晓几乎无法掩饰内心的兴奋,他看着祝又樘——那个他眼中最后一块绊脚石,似笑非笑地道:“古有卧冰求鲤,割股救母,更何况殿下向来仁孝,眼下表孝道之机便在眼前,想来殿下应也不会推辞吧……” 少年人看着他,却是平静未语。 继晓无声冷笑。 死到临头,还在故作镇定,却不知这世间,君要杀臣,父想杀子,自古以来无人能拦! 他看向昭丰帝,缓缓开口。 “陛下,此时正是阴时,恰乃动手剖心的好时机啊……” 昭丰帝身形略显不稳地转身,抽出了绣龙腾祥云图屏风旁悬着的尚方剑。 利剑出鞘,挟着刺目冷光。 昭丰帝手提长剑,一步步走来,缓缓抬起,指向身上玄色披风未及解去的少年。 “好主意……” 昭丰帝嘴角现出极冷的笑意。 “昏君杀贤储,后再残害一百八十一条孩童性命……朝野动荡,百姓怨声载道……湖广巡抚古朗之出面力证,先皇与德太妃之子尚存于世,或还能挟持两三老臣,假造一纸先皇密旨!逼朕让位!——逼迫不成,还可持重兵逼宫,有美名,有名目,有云氏财力,何愁没有追随之众?可真是个好主意!” 说话间,剑尖缓缓指向了眼底笑意还未及散去的僧人,昭丰帝一字一顿地道:“若非亲耳所听,亲眼所见,朕当真不敢相信这些年来竟在身边养了这样大的一个祸患!” 继晓眼神骤变。 只片刻,那漆黑幽深的瞳孔里迸发出暗芒,声音低而蛊惑:“原来陛下是清醒的……” 昭丰帝心神一阵恍惚,然很快便被祝又樘挡在身前,阻去了那道视线。 “父皇,切记不可直视其双眼。” 昭丰帝回过神来,看向继晓冷笑道:“这便是那摄魂术?你真以为朕如此不济么——” 继晓陡然皱眉,心底躁怒而震惊。 怎会如此…… 哪怕近日来服了解药,体内的毒性却也不可能这么快便被祛除干净……更何况对方身体分明虚弱之极,正是心神失守,意念不坚之时,怎么可能足以抵挡得住他的摄魂术?! 昭丰帝似看出他的心思,拿居高临下的语气道:“朕乃真龙天子,岂会当真受你区区邪术控制!” 祝又樘在旁听的心情复杂。 说得这般天纵奇才,好像今日因磨不开面子,将宫人都赶了出去,偷吃解药结果过量导致昏迷,且醒来之后又悄悄让明太医扎了醒神针的人不是他家父皇一样…… 察觉到儿子的视线,昭丰帝一眼瞪了过去。 昨日奉上解药时却不说明用量,臭小子还好意思腹诽他? 刘福兴许知道用量,但他生那老东西的气也拉不下脸去问,寻思着那么小的药丸,一次吃六粒也不多,且还是个吉利数,可谁知吃罢就昏过去了! 醒来后脑子清醒了些,抱着想亲自印证真相的心思,他召了继晓入宫——可这臭小子不老实在东宫带着,还非要上赶着来凑这个热闹。 若他今日着实没能清醒得过来,中了继晓的阴招,真再将他一剑砍死了,看他找谁说理去! 昭丰帝作想间,抬了抬手。 瞬息间,便有五名影子从暗处持剑而出,朝着继晓围去。 他本还想着,即便对方真有野心在,也不妨碍他将人囚禁起来给他炼丹,助他修行,可今晚所听所见,却是叫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对方的心机远超过他的预测,且说不准还真是他同父兄弟,他这个人重伦德,干不出囚禁自家人的事情来—— 所以,还是杀了吧。 祝又樘从昭丰帝手中将尚方剑接过,单手扶着他在一旁的龙榻上坐下,护在他身前。 然而下一瞬,刚坐下的昭丰帝却蓦地惊呼出声,惊骇无比地站起身来。 异样的热气在空气中翻腾着,祝又樘转头望去,只见床帐不知怎地忽然烧了起来,火势蔓延得异常之快,几乎只是瞬间便将龙榻、屏风、几案,乃至目之所及所有陈设物件都尽数点燃! 这一切甚至就发生在瞬息之间,滚烫的热意将他们包围,昭丰帝被呛得难以喘息,艰难地道:“快……快让人进来救火……” 此情此景,便是训练有素的影子们也不禁乱了分寸。 继晓乘虚而入,扭断了其中一个人的脖子,持其剑,指向祝又樘,笑着道:“不要紧,你父皇下不了手,我这做皇叔的送你一程……待过了奈何桥,喝下孟婆汤,记得来世再投作祝家人,换一个不该死的身份,再助皇叔共治这大靖江山如何?” “保护太子!” 昭丰帝跌倒在地,急声道。 他听到有侍卫和太监赶了过来,却被滔天火势阻挡在外。 “殿下!” 清羽带人硬闯进来,浑身皆被点燃成了火团,痛苦不已地挣扎起来。 痛不欲生之际,少年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 “是障眼法而已——” 少年凝声道:“不必怕,坚定意志,自能克除。” 这火势虽逼真却过分蹊跷,而继晓不可能有机会在殿内提前动此手脚,所以只能有障眼法一个解释—— 见少年理智镇定,继晓眼底闪过意外。 然手中的剑,已是再不做停顿地向祝又樘刺去。 少年动作极快地躲开,深色披风裹挟着热浪,尚方剑在手下翻转,不退反进,神态冷然直冲继晓要害。 清羽见状咬牙,蓦地冲上前去,与几名影子一同向继晓攻去。 然火势冲天,痛感真实,若说全然不受影响根本做不到。 而此时,忽有木鱼敲击之音响起。 “嗒——嗒——嗒……” 继晓神色倏然大变。 936 春日至 而他心神动荡间,闪躲不及之下,左臂忽被人从身后刺穿。 继晓咬牙反击,然那木鱼声一声声敲着,让他根本无法集中心神。 再加之动用如此大范围的障眼法,及先前对昭丰帝施用的摄魂术,都损耗了他大量的精神力。 随着木鱼声响,火势一点点在变弱。 “师弟,你还不愿认输吗——” 无名大师看着僧袍之上血迹斑斑的继晓,念了句佛。 继晓后退数步,狞笑道:“这么多年……我还以为你早死了,当初在天门山寺时,我就该早日送你下去同师父团聚才是!” 无名大师无奈摇头。 继晓蓦地抬手,扬起一阵姜黄色粉末。 众人急忙掩住口鼻相阻。 而继晓趁此时机已经疾步出了内殿。 殿外已有数队禁军赶来,禁军统领抬手冷声道:“继晓妄图刺杀圣驾,速速将其拿下,若有反抗,当场诛杀!” 瞬息之间,百名禁军持刀逼近,宫墙之上弓弩手蓄势待发。 刚逃下汉白玉石阶的继晓缓缓止步,环顾四下,带血僧袍被夜风鼓动而起,看起来触目惊心。 他不能死,无论如何都不能死! 哪怕这次不幸败了,可只要他活着,还有命在,就能有拿回一切的可能……他已经找到了天定之人,只要再耐心等一等,等到那一天的到来,待将天定之人的气运据为己有,那么这一切终将还会归于他手! 继晓这般想着,竟渐渐冷静了些许。 看着逼近的禁军,他作势放下了手中的剑,做出不反抗的姿态来。 禁军便暂时只将他围起。 祝又樘带着无名大师自殿内行出,看向被围在中间之人,正欲出言命禁军动手之时,却听身侧的无名大师开了口。 “师弟,你该认输了。” 有些话,他今日或许要说透,才能消除对方刻在骨子中的执念。 若执念不断,恐祸患难除。 “这条路,你从一开始便走错了,自然怎么走,都是绝路。放下执念,往生赎罪,方是正道。”无名大师声音振振,入耳洪亮。 继晓唇边俱是讽刺与恨意。 “走错了?命运不公,我便唯有自己来选!当初,便是师兄偷偷将人放走的吧……不可再妄加干涉命定之人之事,师父的交待,师兄莫非忘了吗——” “我放走的人,乃是无辜之人,与命定之人无关。”无名大师念了句佛,神态平静。 继晓笑意登时凝滞。 与命定之人无关?! 无名大师叹息一声:“当初师父窥得一线天机,乃是天意在此,为苍生念,需替命定之人避祸,保其平安入世。既为避祸,又怎会毫无应对呢——” 继晓满面震惊无法掩饰。 避祸…… 应对…… 这些他统统不知! 他只知道师父探得天机,南家嫡长女会诞下命定之人! 南氏竟不是他要找的人吗?! “真正的命定之人在哪里!” 他几乎是失控地怒吼出声,眼角青筋暴起,仿佛整个人都处于癫狂的边缘。 这个突如其来的颠覆,比置身绝境来得更加叫他恐惧。 ……这说明他这些年来所有的苦心谋划,步步为营,皆是水中月,一碰即空……全是假的! 无名大师微微侧头,看向了身边的少年。 “阿弥陀佛,天意自有定数……” 继晓循着他的目光看去。 琉璃宫灯下,长身直立的少年气质清贵卓然,深色披风衬得人面容深刻英朗,恍惚望去,竟有几分不似凡人。 “……” 继晓眼神震动,嘴唇蠕动了几下,却没能发出声音。 不可能…… 怎么可能会是太子?! 然转瞬间,脑海中却已闪过了太多蛛丝马迹。 这个少年实则早已展现出了非同寻常的一面,只是他心中认定命定之人另有他人,下意识地忽略了这一切……哪怕到了最后,也只是将对方视作威胁而已,而不曾想过……对方或许就是命定之人! 他早该起疑的…… 尤其是泰山地动之时! 彼时大靖上下无人不称当今储君为真龙降世……他为何偏偏不曾多想一层! 为何?! ——继晓一遍遍在心中怒吼着问道。 “天地如棋局,你置身其中,不服命运,翻云覆雨皆由你,然想破局而出,却是妄想。”无名大师道:“师弟,这便是天道,你破不了的,认输吧。” 哪怕他自认为造出了‘变数’,企图以这变数更改命运,却不知这变数亦在局内罢了。 “不……我不信!” 继晓陡然上前数步,神态因激动而扭曲可怖。 数名禁军见状立即攻上前去。 “啊!” 数人刚近得其身,却忽被一阵怪力重重冲开,几名禁军应声痛苦倒地,身上的禁军服与裸露在外的皮肤皆有着程度不同的灼伤。 烧焦的气味顿时传开,这诡异的一幕让众禁军皆变了脸色。 “妖术……” 这定是妖术! “将人拿下!” 禁军统领见手下退缩,亲自就要带头冲上前去。 然此时,却听得一道冰冷的声音响起:“靳统领,都退开!” 禁军统领闻声望去,只见是太子身边最常带着的那位名叫清羽的侍卫发的声。 “退!” 他一声令下,禁军皆往四下散开,大多数皆护在了养心殿前。 下一瞬,四名身穿材质不明盔甲的侍卫拉着一张大网从天而降,四人轻功卓绝,铜网还未落,人先至地,一人一角将连有粗长铜线的四角借铁锥死死地插入地下。 待动作极快地做完这一切,闪身退开的瞬间,铜网恰落在继晓头顶,将人死死地罩住。 继晓发狂一般挣扎着,铜网之上甚至可见不明火光迸现,白色僧袍多处碎裂。 此时,隐在暗处的弓弩手齐齐拉动弓弦。 “咻——” “咻——” 利箭齐发,破风刺入铜网之下。 网下之人身体渐渐僵直,鲜血自口中源源不断地涌出。 他艰难地转动着眼珠,似想要去看巍峨的宫殿,又似想铭记仇人样貌,更像是不甘就此闭上眼睛,他恐惧自己的一切归于混沌,这世间他想追逐想得到的一切都将变得无法触及—— 可他到底是倒下了。 “嘭!” 一声坠地巨响,使得四下围看之人的心终于安稳落下。 “待人气息绝了之后,立即将尸首焚烧。” 祝又樘吩咐着,看向无名大师:“骨灰便交予大师吧——” 无名大师深深看了他一眼之后,含笑点头。 说是天定之人,无论才干天资还是心性胸襟,确实都非常人可比。 祝又樘转而将其它善后之事安排妥当,又入殿内看了昭丰帝之后,方才大步离开了养心殿。 他一路走,却不是回东宫的方向。 身旁跟着的心腹太监也不知他要去何处,却也不敢多问,直到察觉到:这似乎是去长丽宫的路…… 殿下这个时辰贸然去长丽宫,显然有失妥当。 然而他的疑虑很快便被解除了。 在行到一半之时,太子殿下便停了下来。 确非是意识到这不合规矩,而是—— 心腹太监望着同样迎面匆匆走来,身穿绯色衣裙的少女,不禁大吃一惊。 张姑娘……怎么像是跟殿下约好了似得! 见得祝又樘,张眉寿脚下更快了些,几乎是朝着他小跑了过去。 祝又樘望着她,待她走到面前时,却是伸出双臂将人拥入了怀中。 张眉寿紧紧地反抱住他,低声问:“死了吗?” “放心,死了。” “……” 这般亲密的举动,却又这般过分简单血腥的对话,心腹太监瞠目结舌片刻,而后默默避远了些。 张眉寿大松了口气,自他怀中挣脱开,忙看他可有受伤。 见他面上有星星点点的血迹,还来不及问,就听他道:“不是我的血。” 那就好—— 张眉寿总算露出笑意,看着他,刚要说些什么,右手却忽然被他挽住。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张眉寿的心情是前所未有的放松,此时问也不问是何处,只笑着点头。 二人一路走,虽是春寒陡峭的深夜,却也浑然不觉得冷。 然而路上祝又樘仍不由分说地将披风解下了系在她身上。 他带着她来到了宫中最高处,碧霄阁。 这是前世他独自一人最常来的地方。 二人凭栏并肩望远,俯瞰着宫中夜景乃至城中万家灯火。 “大靖终可太平一阵子了……” 少年握着心上人的手,望向远方说着。 张眉寿转头看向少年俊朗的侧颜,心中是说不出的触动。 继晓死了,她心中的一根巨刺也得以拔除。 眼下除了轻松二字,她暂时也想不出其它词来,但是她能清楚地感受到——她懂他此时的心情。 他也是懂她的。 所以才会带她来这里。 “然日后还需勤勉,不可大意。”祝又樘望着城中灯火,笑着说道,像是在自我勉励。 张眉寿不禁笑了。 “我陪殿下。” 守好这万里河山,护好这万千子民……她会一直陪着他,长长久久地。 祝又樘道了个“好”字,笑着伸出手环住她的肩。 这条路很长,他却希望能更长些才好。 她便将头靠在他肩膀上,与他一同眺望远方。 皎皎明月就在二人头顶,仿佛触手可及。 月下万物俱寂,却又悄悄生机蓬勃。 因春日已至。 …… 937 喜事近 大国师入宫动用邪术刺杀皇上,当场被禁军诛杀的消息,风一般在民间传开了,引起了一番大震动。 在百姓们的震惊还未来得及消退之时,大永昌寺内的僧人已经招认了继晓诸多罪行。 那些僧人,其中有中蛊之人,已由田氏暗中替他们解了蛊,再以各自罪责轻重论处。 也因此,他们几乎知无不言。 包括近些时日以邪术控制百姓,致使百姓发狂胡言自尽,与护城河河水变红等事的内情—— 甚至还有继晓以活人性命练邪功的事情——经衙门初步对照,那些枉死之人的身份,与城中及附近县镇上这些年来失踪之人,有些已经对上了号。 如此之下,有些苦主过分悲痛愤怒,寻不到已经身死的继晓,便跑去了大永昌寺大闹。 苦主们如此遭遇,为免再引起民愤,官差们也只能尽量多劝一劝,而不敢强行将人驱逐。 然而这带来的却是越来越多或明或暗受过继晓迫害之人或其家眷、乃至单纯只是被蒙蔽欺骗了感情的寻常百姓,都去往了大永昌寺聚众闹事发泄。大骂“妖僧邪术”、“此庙害人不浅”,致使许多原本无辜的僧人也受到了牵连。 最终朝廷选择闭了大永昌寺的门,不再受香火。 由程然负责对苦主的抚慰补偿,也很快都落实了下去。 养心殿内,尚在养病的昭丰帝听得陆塬禀来的各处消息与百姓议论,不禁沉默良久。 百姓们骂得皆是蛊惑世人的妖僧,可他这个皇帝呢? 他也被蒙蔽了。 可与其说是被继晓蒙蔽,倒不如说是被自己那渴求长生成仙的念头蒙蔽了双眼。 这几日来,他服着太子送来的解药,偶尔同无名大师探讨佛理,头脑随之清明之余,也渐渐想了许多以往不曾细想过、或是说下意识逃避的那些问题。 如此过了十余日,谢迁回京了。 一同被押回京中的,还有云氏商号的大东家云渠等人。 很快,云氏与继晓勾结、密谋造反的消息震惊了大靖上下。 继晓已经伏法,云氏商号账目造假私造兵器的实证也已被谢迁掌握。 而被押解进京的路上,与谢迁聊得极投机的云渠眼见没了活路可走,倒也痛快,将一切罪责皆招认了。 理所当然地,也供出了古朗之。 云渠此人工于心计,这些年来与古朗之来往,手中握有不少密信与铁证。 昭丰帝下了旨,着锦衣卫立即将古朗之缉拿入京。 然湖广之地的锦衣卫接到圣谕赶至古府之前,古朗之却先一步服毒自尽了。 只留下了一众家眷哭啼辩驳声称毫不知情。 扎根湘西之地多年的古家,一夕之间轰然倒塌。 继晓的案子,可谓牵扯庞大,许多罪行与相关官员势力等,皆需要一一深挖细审。 昭丰帝借着养病为由,干脆彻底甩了手,将一切事情扔给了太子。 可他病养好了之后,却也没闲着。 头一日下了床走动,第一件事就是亲自去了丹房中。 这些时日皇上没吃过丹药,丹炉便也没开过,先前继晓送入宫中的两名炼丹童子已经不见了,此时只有鹤龄延龄两个呆在丹房内闲得捧着话本子看—— 张鹤龄看得那本是苦情戏,昭丰帝进来时他正抹着眼泪。 见得陛下过来,二人连忙收了话本子行礼。 “拿锤来——” 昭丰帝向身边太监吩咐道。 张鹤龄二人身形一僵。 只是看个话本子而已…… 在兄弟二人的紧张不安下,太监取来了一把小铁锤。 “嘭!” 锤子砸在那只足有一人高的炼丹炉上,因是使足了力气,当即砸出了一个凹坑来。 察觉到众人吃惊的眼神,昭丰帝脸颊微抽了抽——别说,还挺结实。 他将锤子一扔,干脆吩咐下去:“替朕将这炉子给砸了!” 他既是意识到自己走错了路,便不能再错下去了! 看着皇帝陛下幡然醒悟一般离去的背影,张鹤龄与张延龄震惊地互看了一眼,藏在手里的瓜子儿都掉了。 他们……是不是很快就能回家了? 昭丰帝砸炼丹炉的事情,很快传遍了朝野。 大臣们还来不及感到欣慰时,时隔不过一日,便又听得了一个消息—— 皇上又命工匠铸了新的炼丹炉! 比原来那个还大! 且听说这位陛下砸了炼丹炉的当晚,直是一夜未眠,下半夜净跪在老君像前认错悔过了,说是一时迷了心窍,眼下已经真正大彻大悟了…… 好歹也多坚持几日? 这么反复无常真的显得很没有骨气啊陛下! ——大臣们心情复杂。 寿康宫内,太后却是尤为平静。 自打从听说皇帝砸炉子起,她就已经预料到后面的事情了——呵呵,若真能不炼丹不修道,那可就不是她儿子了。 但从此事来看,至少皇帝是当真有了悔悟之心了。日后行事,想必也会多一份思虑在。 老太后有些欣慰地想着。 然而次日的一件事,却让这份刚攒起的好感荡然无存。 “你现在要禅位?!” 寿康宫里,太后听出昭丰帝的来意,握着茶盏的手顿时一紧。 昭丰帝点头。 怎么觉得……母后好像突然心情很差的样子? “哀家不同意!”太后“嘭”地一声将茶盏搁下,力气之大,茶水都迸溅出来几滴。 昭丰帝愕然张了张嘴巴。 “太子尚未娶亲,且不说哀家不会同意,便是那些大臣们也断不可能点头!” “可……他们都已经同意了。”昭丰帝忙道:“今早朕召见了十来位大臣,他们言下之意,对此事都无意见!” 听他说自觉身体不行了,这些老家伙难得体贴了一回,虽有些惋惜犹豫,但也都表达出了龙体要紧,要他安心退位养病的意思。 太后听得一噎,而后脸色瞬间更为难看。 这些老东西,向来不是规矩最多的吗? 往前数,就有皇帝想要禅位,大臣以太子没有子嗣为由不让登基的先例——眼下她孙子连媳妇都没娶呢,这起子人竟也能让步? 再看向面前的儿子,老太后哪里还有什么不懂的…… “母后,这是好事啊……”昭丰帝不解地劝道:“太子今年已经十七了,这些年来处理起政事又已极有经验,此时登基有何不妥?” “你也知道太子已经十七了!” 被踩到了最痛处的老太后恨声道:“你此时要禅位,必要准备禅位登基大典,前前后后,礼部少说也要忙上四五个月之久!而新皇登基,必然又有数不清的章程要一步步往下走——这般耽搁,既安何年何月才能娶上媳妇?” 要知道,她比起老姐妹们,已经落下一大截了! 再这么折腾下去,她究竟还能不能抱得上重孙子了? 昭丰帝听得惊诧又恍然。 合着母后在意的竟是这个? “横竖如今政事也是太子在打理,你再忍上一年,又有什么紧要?”老太后转而耐着性子劝起儿子:“全当是为了哀家——” 昭丰帝闻言,叹了口气,面上流露出淡淡地痛苦之色。 “母后当知儿子求道心切……” 老太后气得想要一耳光甩过去,然而却慈爱地笑了笑,拍了拍老儿子的手,道:“哀家知道……只要你以后修的是正道,哀家也会赞成你的。” 这里的赞成,自然不能是口头上的赞同。 昭丰帝的痛苦之色这才减轻些许。 “那……朕便听母后的。” 咳,毕竟多座金山多条路嘛。 接下来的日子里,先前被召去议事的那些大臣们背地里不禁失望地犯起了嘀咕。 怎么没动静了呢? 难道是他们的态度表现的不够明确吗? …… 这一日,小时雍坊里有一件喜事。 谢迁登了定国公府的门下了聘。 前院里一派热闹景象,徐婉兮呆在自己院中,一颗心七上八下地跳着。 这人才回京不过短短半月而已,且成天忙得昏天暗地……然而刚回京的第三日,就提了亲,这才刚交换了生辰八字,他便把聘礼抬来了! 下聘便为过大礼,接着岂不就是请婚期了? 虽说他们定国公府这样的人家嫁女儿,断不可能匆匆忙忙,但准备起来,至多也就数月便足够了,往慢了说——撑死了半年吧? 再有半年她就要嫁给谢世叔了? 徐婉兮怎么想都觉得太快了些,又因那人从始至终不曾与她仔细商量,她思来想去,走不安坐不宁。 干脆就使了莲姑去给前院的谢迁传话。 这会子谢迁自然是走不开的,待到宴席散后,他方才找了藉口打算离去。 “等等——” 刚跨下石阶,谢迁忽听得身后有人将他喊住。 转回头看去,只见是徐永宁站在廊下正看着他。 “二公子可是有事?”谢迁语气平常地问。 徐永宁确实有话说。 自打从知道这位谢大人即将要成为他妹夫开始,他就想找个机会同对方好好谈谈——以未来大舅哥的身份嘱咐乃至提醒些什么之类的。 可是…… 此时对上那一双过分敏锐的眼睛,徐永宁的舌头打了个结,道:“……没什么。” 谢迁微微挑了挑眉,笑着问:“当真无事吗?” 徐永宁顿时觉得有无形的压迫感袭来,就像是面对仿佛能看透学生心思的私塾先生一般心虚,他掩饰地笑了两声,而后轻咳一声,伸出了大拇指道:“我只是想说,谢大人果真好酒量。” 谢迁闻言笑了笑:“二公子也不差。” 说着,拱了拱手,转身离去了。 “……” 徐永宁自恨而又生无可恋地望天——到底谁才是做妹夫的啊! 谢迁一路来到了同徐婉兮说定的地方。 “你似乎是对这四面透风的凉亭十分中意。” 谢迁在亭中坐下,面上挂着笑意,可见心情颇佳。 相比之下,徐婉兮的脸色就复杂得多:“你我还未成亲,自然还是该避讳些才是……” 听得“成亲”二字,谢迁面上笑意却愈浓:“不必过分着急,反正也快了。” 徐婉兮眼睛一瞪:“谁着急了!” 她红着脸道:“我叫你出来,就是想问一问你,这些日子挑的这样近,怎么……怎么都不同我商量的?” 她自也知道,婚姻之事媒妁之言,本也没有同她商议的道理,可她……当真是太慌了。 没错,她来时的路上也仔细想过了,她并非是生气,就是觉得心里头发慌,忐忑得紧。 “是我疏忽了。”谢迁也好脾气地应下这个错来,笑着问她:“那婚期你来定,可好?” 徐婉兮大吃一惊。 “哪有这样的规矩?” “怎么没有?虽说我与国公爷老夫人及世子都大致说定了,但还未真正定下,你若想改,现如今还来得及。” 徐婉兮没急着接话,只问:“……你们定的何时?” “约是六月上下,还需让人挑了吉日。”说到婚期,谢大人眼中笑意更深。 六月? 徐婉兮暗暗算着,岂不是就剩下五个月了? 见她神态不安,谢迁缓缓收了笑意,认真地道:“可是嫌太快了?你若觉得赶,可以再延后。” 实则五个月的时间来准备,并不算赶。 若依他的心意来,至多两个月。 可世家规矩重,出于尊重,他自是该多考虑一些的。 当然,他更看重她的意愿。 徐婉兮下意识地就想说延后些吧,可话到嘴边,又忽然说不出来了。 实则,她满心忐忑地来,却在见到面前之人时,那心便莫名地一点点安稳了下来。 她想,正如蓁蓁所说,她只是因为头一遭面临成亲,难免有点儿害怕。 蓁蓁说这话时,语气竟比她家祖母来得还要沉稳,且那种过来人的眼神,直叫她忍不住想问一句——在成亲这上头,蓁蓁莫非很老道吗? 当然,这不是眼下的重点。 她认真想了想,终究还是道:“你难道不知道,如今外头的传言可多着呢。有人说,你有断袖之癖,这桩亲事定是成不了的。还有人说,你一把年纪,哄了我这小姑娘……为了叫这些谣言早些不攻自破,省得你被指指点点,婚期定得早些便早些吧……” 谢迁听得哑然。 怎么净挑对他不利的传言来说? 怎不说更多的人说徐家姑娘有福气,挑了个好夫婿? 谢御史下意识地就想一条条摆出来,比一比,辩一辩,可见得小姑娘一脸善解人意,到底是将那些说了恐怕要惹得小姑娘炸毛的话咽了回去。 悬崖勒马的谢御史站起了身来。 徐婉兮不解地看向他。 只见对方抬起手,笑着向她施了一礼:“徐二姑娘这般设身处地替谢某考虑,谢某且在此谢过了。” 徐婉兮没忍住“噗嗤”笑了出声。 心底那最后一丝忐忑,也消失不见了。 她也起了身,道:“你且等等我,我回去换一身男装,咱们去清平馆!我同蓁蓁说好了的,要去看苍家公子投壶。” 谢迁怔了怔。 苍家公子怎又去欺负人了—— “怎么,还没成亲,你就要拘着我了?”没听到他接话,徐婉兮微微抬了抬下颌,道:“蓁蓁也要同去的,蓁蓁亦是扮作公子哥儿,太子殿下都不曾说过半个不许呢!” 谢迁连忙认真解释道:“断无此意。说来,你与张姑娘的男儿扮相,我曾是有幸见识过一回的,从肤色到眉发,可谓细致地很,轻易看不出破绽来。方才只是没想到,这么快便能再开眼界了。” 这么说,应当还能勉强过关吧? 只不过,太子殿下竟然已经成了他的比照对象了么? 谢御史不禁感到压力甚大。 出身与资质,他注定是赶不上了。 唯有在疼媳妇宠媳妇这上头,日后或许还能有一席较量之地…… 徐婉兮听得极满意。 左右等着也是等着,他便陪着她走了一段路。 “你放心,即便你不拘着我,我也不是那等没有分寸的人……我其实方才说那话,也是探一探你的诚意罢了,平日里我自也会留意——” 徐婉兮下意识地说着,可说到一半,骤然噤声皱眉。 糟糕,这种试探对方的话,应当是藏在心里只能自己知晓的才对吧? 她这样说了出来,岂不露了底? 她这厢悔恨自己话太多,谢迁一眼看出她的心思,朗声笑着保证:“无妨,你且继续试探便是,方才那话,我只当没听过。” 徐婉兮听得愈发羞愧。 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你会投壶吗……” 她硬着头皮转开话题。 “略通而已。” “……” 初春之际,园子里零星地开了些花朵。 …… 天气一日日地暖和起来,日子也过得飞快。 徐婉兮的婚期,很快便到了。 她出阁那日,张眉寿目送着大红喜轿离开小时雍坊,回到愉院里,独自一个人不争气地掉了几滴欢喜的眼泪。 秋去冬至。 张眉箐也到了要出阁的时候。 这一日,张眉娴夫妇来了张家与三妹添妆。 经过前院时,恰遇到了白景思。 双方停下脚步打了招呼。 白景思平日里不与人走动,然张家人除外。 他的发蓄得已经足够挽髻而不被察觉异样,眉眼间较之从前,也隐隐多了一丝鲜活的生气。 张眉娴还是第一次见到恢复身份的他。 见他如此,心中讶然,更多的却是欢喜。 白景思的视线在她微微隆起的腹部上停留了一刻,笑着道:“待办满月酒时,可要记得给我也送一张请柬才行。” 张眉娴怔了一刻,旋即笑着点头。 “这是自然——” 一旁的齐章笑意温和:“原来这位便是白公子,娴儿时常同我说起你们幼时的趣事。今次一见,果真气度不凡。” 白景思心神微微一滞。 再看向张眉娴,四目相对,只见她温柔地笑着,道:“是啊,幼时的事情,我都记着呢。” 白景思缓过神来,爽朗地笑了两声。 “我倒是忘得差不多了。” 有些东西,早该忘了。 “但真要论起来,日后孩子还当称我一句白家舅舅的。” 这不是客套话,是真要喊他舅舅才好。 如今他喜欢热闹,也有机会享受热闹了。 而从前,他不知道自己会有这样的机会。 几人说着话,一同向热闹的前厅走去。 张眉娴的孩子,出生在次年繁花似锦的深春四月。 孩子刚满三月大的时候,还且只是个懵懵懂懂,听不懂半个字的小肉团子。 然他家母亲也不在意,近来总是边晃着他的小床,边同他笑吟吟地念叨着:他那位常爱戳他脸颊的二姨母,就快要大婚了。 938 常相见 (结局章) 至此,离继晓伏法,已有一年半余。 太子大婚的日期,原本应当更早些。 然今年三月里,忽然出现了一场天狗吞日。 正午的时辰,天地间忽然陷入了昏暗,漆黑不见五指,人们无不恐慌。 经此一事后,皇太后那份先前对婚期定得太晚的埋怨,顿时就成了后怕——还好是迟了些,如若是撞上这等不祥之事,再大的喜事只怕也欢喜不起来了。 单是坊间的议论,只怕便能压得人喘不过气。 天狗吞日之事已过了百日之久,好在后续并无怪事发生,一切如常,风调雨顺之下,百姓们的心也就渐渐安定了下来。 如今太子大婚在即,百姓们对这桩天作之合的婚事称得上期盼已久,一时间,城中气氛热闹喜庆。各地官员的贺折纷纷呈入京中,邻国亦才使臣送来了贺礼,一派四海同庆之象。 添妆宴早已办过,大婚前一日,张家已不再接待外客,只有素日里亲近的亲朋登门叙话,却也热闹地很。 宋锦娘和宋聚,乃至宋老爷子上个月便都到了,一同跟来的还有去年刚成亲的宋福琪和张眉箐,以及打算入京读书的宋福瑾。 宋家在京中的分号已经张罗了起来,近日也正是忙碌的时候,宋福琪作为日后要挑大梁的那一个,凡事亲力亲为。张眉箐心疼他受累,好吃好喝地换着花样来,以致于宋福琪不仅一两肉没掉,反倒又壮了一圈儿。 宋老爷子看在眼里,却也不着急了。 反正媳妇也娶到手了,就这样吧。 这一日上午,宋福琪从外头回来,找到了张眉寿。 “这是邱掌柜特意让人送来的,说是给表妹的贺礼,托我一定要亲手交给表妹。”宋福琪笑着将手中的匣子递过去。 邱掌柜去年在彻查云氏商号密谋造反一案中,立了功劳,再次得了朝廷褒奖。 而之后没多久,他便转投了宋氏商号。 用他半开玩笑的话来说,找棵大树好乘凉,年纪大了也想求个轻松安稳了。 只是这份安稳着实也安稳的十分彻底,去年年底已经娶了一名贤妻过门,也总算不再是一个人了。 如今他人在湖州,自是赶不及亲自前来,是以便托人单独送了贺礼。 张眉寿笑着接过来,交到阿荔手中。 “那表哥记得替我道一句谢。”说着,又补了一句:“晚些我写一封回信,表哥得了方便时替我带给邱掌柜可好?” 宋福琪自是应下,片刻没有多呆:“我还得去前厅,方才岳父使人来喊我了——” 前厅里是一些男客,王大人刘大人他们都在,以及张秋池,王守仁和苍鹿一些小辈。 怕去的晚了惹岳父不悦,宋福琪脚下匆匆。 在临近前厅时,却瞧见了自家祖父也是刚到。 宋福琪张口喊了一声,宋成明回过头见着孙子,便顿下脚步等了等。 而此时,宋福琪身后又行来了一主一仆。 宋成明原本温和的脸色顿时一拉。 骆抚带着怀中抱着画筒的茯苓走来,那画筒上还特意系了个红布结,显然也是单独给张眉寿的贺礼。 宋成明皱眉:“你怎么又来了?” 这秃子前几日不是已经来过一趟了?蹭饭蹭上瘾了? 骆抚斜睨他一眼:“听说今日没外人,我当然要过来。怎么,难道我走错了门儿,这家不姓张,姓宋?” 宋成明冷笑着道:“原本是没外人,可现下不是有了么——” 骆抚当即变了脸。 眼瞧着二人就要吵起来,宋福琪连忙上前劝道:“祖父,骆先生,如今这大喜之事,咱们且都消消火……” 听得“大喜”二字,二人暂时压下怒火,行进了厅内。 老太太的松鹤堂里,此时也有不少女客在。 来的大多是亲家亲戚,纪氏和刘清锦也都在旁陪着说话。 唯独不见宋氏。 众人只当她忙着准备琐事,也都没怎么在意。 午宴后,客人们大多离去了。 而迟来的徐婉兮,则是在愉院里陪着张眉寿说了一下午的话,眼见天色发暗,又听闻谢迁使人来催,复才不舍地回去,临走前,又道:“明日我还来送你。” 她嫁人,蓁蓁是看着的。 蓁蓁嫁人,她当然也要陪在一旁。 张眉寿笑着点头:“好,早些过来,我们再说说话。” 徐婉兮刚走没多久,张眉寿便被喊去了松鹤堂。 纪氏她们和宋锦娘都在。 所说的话,不外乎皆是临出嫁前的嘱托和交待。 张眉寿被她们围着,认认真真地听着,每一句都听到了心里去。 见她不时往偶有下人走过的窗外看,刘清锦笑着道:“二妹不必瞧了,母亲说了,还有事情要忙,便不过来说话了。” 宋锦娘在旁笑着没戳破什么。 事情都到这跟前了,哪里还有什么可忙活的。她那妹妹,这会子十之八九是躲在屋子里掉眼泪呢。 眼见时辰不早了,众人也都各自回去了。 毕竟老太太还要睡养生觉,明日那般重要的场合,老太太断不可能允许自己的精神气色输给任何人。 张眉寿跟在宋锦娘身边出了松鹤堂,就听自家姨母笑着道:“你也别去找你母亲了,你去了,她怕是要哭得收不住,到时别再误了明日的事。” 张眉寿点头应下来。 “早些歇着,好好养着精神,明日可要累一整日的,进了宫,规矩多,还要听各方训言……”宋锦娘交待着道。 张眉寿笑着道“好”,然而跟姨母分道而行之后,却仍是带着丫鬟去了海棠居。 海棠居里,宋氏不知从哪里翻了好些女儿幼时的衣物出来,刚从外面回来的张峦在旁轻声安慰着妻子。 听妻子边说着女儿幼时的事情边落着泪,张峦也哑着声音道:“芩娘,你且别哭了,你再哭,我怕也要撑不住了。” 他这眼泪也已经憋了好几日了。 宋氏此时却顾不上他,笑中带泪地道:“……蓁蓁两三岁的时候,是极黏着我的,我走到哪里,她都要扯着我的衣裙跟着,那样小的一个娃娃,粉雕玉琢的,走起来路一晃一晃地,遇到只猫儿,想伸手去摸又不敢……怎么就突然要嫁人了呢?” 说着,眼底皆是愧疚,泪珠簌簌而落,话都有些说不清:“你说那几年我怎么就跟疯了似得?常是叫那样小的一个她,吓得嚎啕大哭,嘴里却还是‘母亲母亲’地喊,她跑着跟在我后头,我头也没回……我梦里常是梦见那一幕,你说我当时怎么就没有回头抱抱她呢?我当真恨自己……明明该抱着她,叫她别怕的啊……” 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 “芩娘,这不怪你,你那是病了,人病如山倒,哪里能自己说了算……真要怪,也该怪我当时没照料好你的情绪。”张峦忍住泪意,将妻子拥在怀里。 宋氏哭得昏天暗地。 他实在没法子了,突然想到一件事情,就笑着道:“前些时日,我听父亲悄悄同我说,他正钻研着一种什么重生之法,能叫人带着记忆重活一回……等到时父亲研究的透彻了,给你试试可好?” “父亲的话你也信?” 宋氏只觉得好笑,也听出他是在开玩笑分散她的注意力,却还是忍不住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 “即便真有这种法子,我也不想试……” “为何?” “我这个人脾气不好,做事又冲动,真叫我回到从前,我也未必就能活得比现在好。许多选择,一旦做错了,我怕就再也找不到你们了啊……那可如何是好?” 重来一回,兴许可以弥补一些遗憾。 但是,眼前的一切才是最好的。 张峦赞同地点头。 珍惜眼前才是最好的活法儿。 夫妻二人又重新说起女儿的事情。 讲着讲着,张峦却渐渐沉默了。 “怎么了?”察觉到丈夫的异样,宋氏问道。 “芩娘,我想同你商议一件事情。” “什么事?” 丈夫的声音渐渐开始带上了颤音,嘴角也不受控制地抽动起来:“你让我痛快哭一场吧,要不然,我怕明天忍不住……” 宋氏还来不及回应,丈夫就已经倒在了她肩上,放声痛哭了起来。 张眉寿站在院外,听着隐隐传出的男人哭声,不觉一笑,却也忍不住微微红了眼睛。 “姑娘,咱们不进去吗?”阿豆在一旁轻声问道。 “不进去了。” 她来也不是为了进去。 只站在这儿,听得一两声动静,看着院子里亮着的灯火,心中便安稳极了。 她转身带着阿豆离去。 却没有立即回愉院,而是从园子里绕了一圈儿,慢悠悠地走着,看着四处的夜景。 走到一半时,迎面一道黑影闪了出来。 “姑娘。” 棉花停步行礼,将手中的东西递去:“这是王家公子托人送来的,说是亲手做的。” 张眉寿接过,只见是一只孔明灯。 借着阿豆手中的风灯,其上的字迹清晰可见。 上面写有两行简短的字。 遂意无忧。 常相见。 两行字字体不同,却各有各的赏心悦目。 张眉寿弯了弯嘴角。 接过棉花递来的火折子,她将孔明灯点燃,缓缓放入夜空。 不多时,王府和苍府的上空,也相继出现了几只孔明灯。 张眉寿面上笑意更甚,望着那些越升越高的明灯,神思仿佛也跟着飘远。 这一世,她所要嫁去的那个地方,与她而言不再是一座华丽的囚笼,而是除了小时雍坊之外的,另外一个家。 所以,常相见…… 一定会的。 余生很短,想见的人,当然要常相见。 张眉寿回到愉院时,已是小半个时辰之后的事情。 屋内窗棂与几柜之上,贴着红色剪纸,今日宫中刚送来的喜服与凤冠就挂在屏风旁。 张眉寿走近了瞧。 金线银丝,珠玉宝石……便是昼夜不分的赶制,也需耗时数月之久。 更不必说面前这套,在太子妃大婚冠服的规制之外,显然又另花了许多精巧心思——至于为何说这心思精巧,皆因好似是处处照着她的喜好来的。 且此时走近了…… 张眉寿托起那喜服到面前轻嗅,才发觉其上熏有淡淡香气,非是多么名贵,而是她喜欢的寒梅香。 她不禁笑了。 日理万机的一个人,在一件嫁衣上头,竟是这般地细致—— 这一夜,她睡得安稳极了,半点没有上一世出嫁前夕的忐忑紧张。 她枕头下放了一颗包着的松仁儿糖。 那是三妹送来的,说是能叫她做一场极甜的好梦。 …… 这场大婚,准备得充足而隆重。 次日,伴随着喧天锣鼓,自宫中而来的迎亲队伍进了小时雍坊。 张家前堂内,张眉寿跪别了父母长辈。 “尔父有训,往承惟钦。”张峦眼眶微红。 “女儿谨记父亲之言。” 张眉寿叩首拜下后,缓缓起身。 主婚官是李东阳,他朝着张峦抬手一礼,遂带领礼部官员离了前堂。 小时雍坊中,围看者众多,气氛热闹却有序。 炮竹声中,王守仁与苍鹿等人目送着张眉寿上了喜轿。 阿荔远远瞧着,欢喜又遗憾。 今日本该是她来陪姑娘出嫁的,可现在却换成了阿豆……但愿阿豆能警醒些,万不要出差错才好。 想到这里,她不免又拿泪眼瞪向身边的棉花。 二人成亲已满一年,她的肚子迟迟没有动静,他虽也一直吃着调养的药,可二人心中根本就没抱太多希望。 可谁知就在上个月……她突然被诊出怀了身孕!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姑娘大婚前来了! 棉花摸了摸鼻子。 为此他已经不知道挨了多少顿骂了。 这孩子还没出生就给他添了这么多麻烦,想来日后必不是个省心的,到时还是丢给四弟养吧。 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地穿过长街。 听得锣鼓声,人群中一名身穿蓝色市布袍子的年轻男子下意识地驻足,转头望去。 他有着一刻的怔然。 他险些忘了,今日乃是太子大婚的日子。 目光追随着那顶喜轿,年轻男子缓缓地、神态认真地向着喜轿的方向揖了一礼。 “愿太子妃,万事胜意。” 他也不在意轿中之人根本不可能听得到,语气诚挚。 揖礼罢,他穿过长街,最后在一家医馆前停下了脚步。 医馆的门大开着,他虚叩了两声,抬脚走了进去。 “可是来看病?”夏神医靠在椅内问,说话间将人上下打量了一番:“没病啊。” 来人笑了笑:“是听闻贵医馆在收学徒……晚辈念过书,这两年也略识得些草药医理,故而便想来试一试。” 他想学医,治病救人。 夏神医了然点头。 正要说话时,田氏从后头走了出来。 见得来人,她略愣了愣。 这不是……邓家公子吗? 直到对方朝她行礼,她才回神。 …… 喜轿在宫门外落下。 身穿红色喜袍的祝又樘抬手揭了轿帘,极好看的眉眼间含着笑意。 宫人以帷幕遮之,扶着张眉寿下了轿。 视线中,一只修长干净的大手伸到了她面前。 张眉寿没有迟疑,便将手轻轻递入了他手中。 二人携手,跨过朱红宫门。 “蓁蓁又嫁与我了……” 大红喜袍下,少年握着她的手,压低的声音里有着笑意。 上一世也是如此。 只是心境却大有不同。 那时他一切依照规矩来做,不知身边的她是怎样的一个人,只知那将是他的太子妃。 而今这场大婚,于他而言,是将心爱之人娶回家中。从今后,以夫君的身份,光明正大地护着她,日日相守常相见。 张眉寿唇角微弯,笑颜如花。 “是啊,我又嫁给殿下了。” 二人在宫人的拥簇之下,并肩缓步而行,背影似画。 …… (正文完) 番外 隔世(婉兮)上 时值傍晚,细雨绵绵不绝。 京城朱府内,身穿丁香色绣莲纹缎面褙子,雪色马面裙的徐婉兮面色沉沉地从外书房中出来,不顾身后撑伞的丫鬟,兀自在雨中疾步而行,一路不作停留地回到了自己院中。 莲姑见得她身上淋得半湿,连忙上前替人更衣。 “秋日寒凉,夫人连伞都不肯撑,若是着了寒气可如何是好……无论如何,身子才是最紧要的——这话您不是还时常拿来叮嘱皇后娘娘吗?” 至于夫人为何会这样气冲冲地回来,却什么都不说,根本是不必去问的。 十三年前,定国公府的嫡出二姑娘嫁与了当科状元朱希周为妻,世家小姐同江南才子的结亲,可谓是一时佳话。 可谁知嫁进朱府之后,这位江南才子待她家姑娘表面看似敬重有加,实则处处疏离冷漠,成亲不过一年,那个名叫佘鹭的丫鬟就成了府里最受宠爱的佘姨娘。 若只是寻常妾室姨娘,本也不值一提。 可那朱希周是将一腔深情全都给了对方,连分一丝都不肯分与她家姑娘,且不知因何,她有时在一旁瞧着,甚至觉得朱希周根本就是在刻意做给她家姑娘看,竟像是在故意拿软刀子去捅姑娘的心,屡屡激得姑娘失去理智。 也不知她家姑娘到底做错了什么,竟惹得这位昔日里受过定国公府恩惠的仁厚君子这般看不顺眼! 可偏偏这十余年下来,一桩桩一件件事情累积着,无论是府中还是坊间,流传最多的却是她家姑娘善妒不肯容人的传言。 善妒吗? 她家姑娘的性情确是一贯要强的,却向来也不是是非不分之人,那位姓佘的姨娘是如何地表里不一,整座朱府里没人会比她和姑娘更加清楚。 想到这些年来吃下的暗亏,已年过四十的莲姑此时仍忍不住红了眼眶。 “给我揉揉手吧。” 徐婉兮更衣后已经冷静了下来,懒懒地坐在梳妆台前的椅子里,朝着莲姑伸出了手去。 “夫人的手怎么了?” 莲姑一边接过,一边连忙地问。 莫不是老爷还敢对夫人动手了? 若果真如此,她第一个不答应! 哪怕国公爷如今病得厉害,万氏又是个靠不住的,可世子好歹还是她家姑娘的亲兄长——暗的他们没法儿说,可至少明面上,定国公府的嫡姑娘怎能这般由人欺侮! “方才在书房里打了那贱人两巴掌,使得力气重了,手心儿现在还有些发麻呢。” 徐婉兮靠在椅中闭着眼睛低声说道。 她口中的“贱人”,便是佘鹭。 只是她自幼怕蛇,轻易不提那个字。 莲姑听得破涕为笑。 她家姑娘啊,向来是不吃亏的…… 下一瞬,那笑意却愈发苦涩难言。 这种明面上的亏固然是没吃过的,然而真正戳心窝子的暗亏呢? 那些外人轻易看不见的,才是最伤人的啊。 莲姑动作轻柔缓慢地替徐婉兮揉着手,哑着声音道:“姑娘受苦受累了……” 姑娘是她陪着长大的,过的最苦的便是嫁进朱府之后的日子了。 徐婉兮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可不是么,打得我手都疼了,可是累得不轻呢。” 说话间,她缓缓睁开了眼睛,看向镜中的自己。 嗯,还是那般貌美夺目……根本不是那个平庸虚伪的货色能够相提并论的。 即便是因回来的路上掉了几滴眼泪,眼睛有些发红,却也有一种别样的美——徐婉兮认真欣赏了一会儿,心情就不禁好了些。 这些年来,同她在这朱府里相依为命也就是这副美貌了,每每生气罢,照一照镜子,怒气总会消散些。 可也忍不住骂一句:也耐不过撞上了一个瞎了眼的。 她生来貌美,在他眼里却比不过那贱人的楚楚可怜。 她自幼喜欢插花,身为世家女少不得又写得一手好字,同蓁蓁学了取雪制香打发时间,在他那里竟统统成了装模作样—— 可那贱人呢? 随意绣点破花破草,又极老套地刺破了手指,还好死不活地叫他那双瞎眼给瞧见了,于是他又是心疼又是珍视。 那字写得难看至极,到了他那里偏偏又成了什么笨得可爱,不加掩饰——呵呵,她倒是想掩饰,有那本事吗! 徐婉兮现下想到这些,还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恕她直言,一年两年写字难看无可厚非,学了这十来年还是那鬼样子,就是蠢得出奇了! 朱希周今日还要倒过来说她这个正室夫人冥顽不灵,不知改进——是要她改成佘鹭那模样?那呕死人不偿命给她提鞋不配的蠢货也配叫她去学吗? 她才不会改,她这样好的一个人,又为什么要为了不值得的人去改? 况且,她这些年下来也大致摸透了,朱希周不顺眼的根本就不是她身上的习惯,而是她这个人! 所以,任凭她如何改变,他都会想了法子处处挑剔。 蓁蓁说过——比起得不到旁人的喜欢,如今更怕的是得不到自己的喜欢,毕竟人大多数时候,要面对的都是自己啊。 想到自己的至交好友,徐婉兮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蓁蓁的情况虽比她好些,却也只是比她好些而已。 她们这两颗小时雍坊明珠,在情路这上头,可谓是一个赛一个地不顺当。 又看了一眼镜中的脸,徐婉兮不由暗忖一声:难道这就是传闻中的“上天总是公平的”? 天渐渐黑了下来。 徐婉兮看了看空荡荡的门外,又看了看桌上倒好已久的茶水。 这杯茶,她本是给朱希周准备的。 他敢来,她就敢泼。 可他到底还是没敢来啊。 不过这也没什么,冷着她,晾着她,是他一贯的作风罢了。 可他终究不还是不敢对她怎么样吗,她打了那惺惺作态的贱人,又当众砸了他最喜欢的砚台—— 他始终还是顾忌定国公府和所谓名声气节的。 徐婉兮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觉得有些无趣。 “伺候我歇下吧,明日一早还要去开元寺。” “是。” …… 次日,天气放晴。 徐婉兮带着莲姑从方丈室中行了佛礼后行出,迎面却见到了朱希周扶着佘姨娘走来。 见着她,朱希周眼中有着一瞬的意外,然很快便又浮现了一贯特有的冷漠。 双方对视着,中间隔了七八步远,仿佛他和佘鹭才是一对恩爱夫妇。 徐婉兮脚下没有停留,无视佘鹭的行礼,带着莲姑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却被朱希周喊住。 这一次,他倒是少见地没有计较她的“无礼”,又像是懒得计较了。 只不冷不热地问:“你手里拿着的,可是从主持方丈那里求来的平安符吗?——你既求来了,便给我吧。” 近年来,开元寺主持偶尔会与一些有佛缘的香客谈禅,若遇得有缘人,便会赠一枚平安符,这平安符乃是开过光的,据说极为经验。 但主持年纪大了,此时见了徐婉兮之后,多半十日半月内都不会再见其他香客。 “谁说我是求来给你的?”徐婉兮嗤笑一声。 难道他竟认为他身上有什么了不得的吸引力不成,能勾的她连自尊都不要,这般境地仍要去讨好他? 这人平日里不照镜子的吧? “你自然也不该给我,而是该给佘佘。”朱希周语气不禁更冷了一两分:“佘佘如今已有了身孕,你昨日不管不顾对她动手,致使她胎气不稳,替她求一枚平安符,难道不是你该做的事情么。” 徐婉兮怔了怔。 佘鹭竟又有身孕了? 吃味早已不至于—— 可昨日才挨了她两巴掌,转头就诊出了有孕…… 徐婉兮无声冷笑。 原来昨日是刻意激的她动手啊。 又中圈套了呢。 但也不打紧,反正即便没有这回事,朱希周对她的嫌恶也不会少一分,而她也并不在乎,当场出了气就好,懒得管这贱人这些弯弯道道的小心思。 “胎气不稳不在家里好生养着,却跑来这开元寺,这是哪门子的养胎?怎么,还想惹得我一怒之下推你一把么。可今日我心情好得很,只怕是不能陪你演了。”徐婉兮看着佘鹭,笑着说道。 朱希周将她的反应看在眼中,那种浑不在意却又带着嘲讽的神态刺得他眼睛疼。 “姐姐这说得哪里话,妹妹只是昨夜做了个梦,是仙人指引着说,要来开元寺寻主持方丈,求得一枚平安符,日夜戴在身上,方能保胎儿平安……”佘鹭强忍委屈地笑了笑:“谁成想却在此处遇到了姐姐,而姐姐又求得了平安符,想来这正是咱们朱家的造化。” 徐婉兮听得连冷笑都想省了。 “你无病在身,要这平安符何用,拿来。”朱希周已朝她伸出了手去。 无病在身? 且不说这话何其可笑—— “老爷莫不是忘了,我父亲如今正值病重之时吗?”提及此,饶是徐婉兮也不禁恨得眼眶发红。 朱希周有着片刻的怔然,伸出的手也忘了收回。 “且即便没有我父亲之事,我自己求来的平安符,也断不可能给你们。”徐婉兮压下泪意,冷笑着道:“人生一双手,想要什么东西,应当自己去争,而不是伸出手去向人讨要——且乞丐还知求人需弯腰,端着碗冷着脸还想要施舍的,那是脑子有病,得去医馆的。” 这一刻,朱希周脸色难看至极。 令他气愤是不止是徐婉兮的冷硬,更是她最后的那番话。 那些话一字一句仿佛都在往他心底最忌讳的角落处刺去。 恼恨盖过了理智,他脸色阴沉地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沉声道:“你身为主母,至今膝下无出……若不是想给你定国公府留一份颜面,我早将你休了,你却这般不识好歹,毫无悔改之心!徐婉兮,我容忍你至今,不是让你拿来得寸进尺的!” 这么多年来,这个女人,为何就不能像佘鹭一样知道什么时候该服软! 但凡她的性子软一些,他也不愿意每日同一个女人针锋相对! 他还欲再说些什么,却忽觉肩上一痛,一只大手不知何时落在了他肩膀上,那人使了力,叫他不受控制地就松开了对徐婉兮的钳制。 朱希周颇为羞恼地转过头去,却是一张中年男人的英朗脸庞映入视线。 那人松开了手,面上甚至挂着笑意:“佛门圣地,朱大人这般举动,怕有失风度吧。” 相较之下,朱希周的脸上便只有冷然:“此乃朱某家事,就不劳谢尚书过问了。” 这位谢尚书在朝中的一贯作风他极为不喜,更不必提这些年来明里暗里还找过他不少麻烦。 “家事么。”谢迁也收了笑意,微微眯了眯眼睛问:“朱大人方才的言行,谢某不巧都看在了眼中,再结合朱大人身边这位佘姨娘这些年来的受宠程度来看,不知一张宠妾灭妻的折子,是上得了还是上不了?” 朱希周脸色顿变。 “朱某行事自问问心无愧,若谢尚书执意为难,请便就是。” 谢迁笑得温和:“朱大人倒不必动怒,谢某亦只是好意提醒而已。在朝为官,约束言行,必不可少。” 想到自己不久之后亦要被调去户部,到时面前之人便是自己的上峰,朱希周心中百般不满,却又不得不让自己冷静下来,朝着对方拱手道:“那便多谢谢尚书提醒了——” 说罢,自尊迫使他无法久留,看也未再看徐婉兮一眼,便带着佘姨娘离去了。 “方才多谢谢大人替我解围。”徐婉兮面色平静地向谢迁道谢。 谢迁笑了笑,视线似无意一般扫过她的手腕。 “朱夫人倒是坦然。” 方才之事,于女子而言多少是有些难堪的,她却毫不避讳,神态亦不见半分躲闪。 徐婉兮也觉得他很奇怪。 寻常人听到她这句道谢,一句客套话揭过就是,这人在这儿夸她坦然不是戳她痛处吗? 还是说做过御史的人,说话都这般直白? 但好强如她,自然还要应一句:“谢大人过赞了。” 谢迁听罢,眼中笑意更深了。 虽称不上有太多交集,但从他第一次见到她,也已有整整八年了。 那也是一个秋日。 也是在这开元寺里。 她来求神,跪在铺垫上一个人低低自语,说得那些话,他至今都还能一字不差地记着——他记性向来好,这般好却也是少见的。 她那次说是求神,倒更像是咒人,且咒的还是自家丈夫和他那小妾,只是说罢大约又觉得太狠毒了些,又懊悔不已,连连地补救了一番,还再三强调‘不能伤害佘姨娘腹中的孩子’——那认真的程度,活像是佛祖真能听到她的话,并会帮她原原本本地圆了这个心愿似得。 谢迁想着这些,思绪有些远了,待回过神来,只见面前的人不知何时已转了身。 “朱夫人留步——” 番外 隔世(婉兮)下 他追上前两步将人喊住。 徐婉兮疑惑地回过头。 “恕谢某冒昧。”谢迁一改人前的闲适自若,神态认真甚至是郑重地道:“……夫妻之道,讲求和睦遂意,相互敬重。既是这般不顺心意,朱老夫人为何不与之和离?” 等待徐婉兮回答的间隙,无人看得出他此时眼底莫名的紧张。 “……”徐婉兮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和离?” 他们之间竟是熟悉到这般程度了吗? 谢迁点头,还在等着她回答。 “谢大人好意,我听懂了。只是……我是不会和离的。” 徐婉兮觉得这话题着实突然且古怪,使得气氛极为尴尬,说完这一句,便匆匆转身离去了。 她怎么可能和离呢? 她就要占着朱希周的正妻之位,她就要听佘鹭的那些孩子们喊她做母亲! 凭什么她白白耗费了大好年华,叫朱希周占尽了定国公府的好处之后,还要遍体鳞伤地放手,让他和和美美地娶继室过门? 想都别想! 徐婉兮固执非常。 况且,她若当真和离了,回了定国公府,岂不叫万氏他们看笑话? 而如此一来,定国公府也会颜面大损。 她作为徐家女,已是不能再给定国公府添麻烦了。 不过话说回来,那谢迁为何突然跟她说这等话? 哦……她知道了! 一定是当今陛下开明,鼓励民间女子再嫁……谢迁身为朝中重臣,有意推动此举!——做政绩竟还做到她头上来了! 所以…… 撺掇着她和离之后,这人是不是还要给她介绍一门亲事? 想到此处,徐婉兮脸色一阵变幻。 而后不禁在心中暗叹一声:真不愧是传闻中一心扑在政事上,怕娶妻生子会耽误他办公的谢公啊…… 她这样念叨着,鬼使神差地,就回过头去往后看了一眼。 却见那高高瘦瘦的身影还负手站在原处,竟是遥遥地注视着她。 四目不知是否相对,徐婉兮顿时不自在地转回了头,加快了脚步离去。 见她背影消失,谢迁适才转身。 不远处的仆人迎了上来。 “明日便给族中回信吧。”谢迁吩咐道。 仆人眼神一紧:“老爷有决定了?” “嗯,过继的事情,让他们着手准备吧。送了画像来,我挑个合眼缘的孩子。”他语气依旧闲适随意。 仆人却听得脸色大苦。 “老爷当真……要选这条路吗?” 在娶妻和过继子嗣之间,竟要选后者,老爷难道真要孤独终老? “这有什么不好选的。”谢迁似笑非笑地道:“无后则为不孝,我这官总归还是要做的。” 别人的家事他管不了。 心事的生长,他也管不了。 但自己日后要怎么过,总还能做得了主。 知道他心意已决,仆人只能心情复杂地应下。 谢迁往前走着,踩过一地似火枫叶。 八年似乎很久了。 若是再早些呢?不知眼前的一切,会不会变得有些不同。 然而不会有答案。 …… …… “我都说了要在家里呆着,你非要出来走动……眼下我腿都酸得要走不动了。” 开元寺中,徐婉兮挺着隆起的肚子,微微皱着眉道:“再者,不是有人说,有身孕者不能入寺庙上香的么?” 谢迁扶着她,听着她絮絮叨叨的话,只觉得心情愉悦,边往前缓缓地走着,边答她:“不过是民间传言罢了,这等没有依据之事,你竟也信么。况且,我们不去前殿敬香拜佛,只在此处歇一歇——前几日你不是吵着说想出来赏看枫景的吗?” 每到秋日里,开元寺后院中的枫叶也是京中一道美景。 “……”徐婉兮嘴角抽了抽。 她是说了想出来看红枫来着,只不过后头还有一句,是想同蓁蓁一同看——这人记话竟记不圆满的吗? 见她也确实累了,谢迁便扶着她进了前方不远处的一座亭子里歇脚。 “明太医说了,要多走动些才好。甜腻之物,也要少用。若不然,生韵儿时遭的罪,你怕是还要再受一回——”谢迁坐下后说着。 徐婉兮听得耳朵都要发痒了。 她与这人成亲已有四年余,头胎生了个女儿,因生产时疼得厉害了些,这人一张脸沉了许久,竟是铁了心不肯再要第二个孩子。 可她极喜欢孩子,家里头也根本不缺银钱仆人,不多生几个,岂不白白浪费了她这天赐美貌? 结果他自然是拗不过她的。 然而自从她有孕以来,却是管她管得极严,这也不让吃,懒觉也不让睡,甚至人也变得唠叨起来。更不必提是每每遇了他休沐,回回都要带她出门到处走动,直是让她叫苦不迭——如今也是入了户部的人了,他的公务怎就这么少? 再不行,她回头找蓁蓁说说好了,要陛下多给他派些活计才好。 徐婉兮咬咬牙心想道。 谢大人浑然不知身边妻子的‘狠毒用心’,但也察觉得到对方的忿忿之情。 遂拿先生训诫学生一般的语气道:“是你执意要的这个孩子,这会子知道后悔了?” 徐婉兮闻言狠狠瞪了他一眼。 “我若早知道你这般难缠,别说生孩子了,便是嫁不嫁都得再想想呢!” 听得这气话,谢迁没忍住笑了一声。 此时恰逢小厮折返回来,手里捧着只青色竹筒与一只油纸袋。 徐婉兮眼睛微亮。 “吕记的桂花糖水。”谢迁从小厮手中将东西接过,边似笑非笑地道:“还有玫瑰酥。” 徐婉兮眼巴巴地看着。 这些东西她已有些时日不曾吃到了,这人莫不是要当着她的面儿来吃?不给吃就罢了,这又是哪门子的酷刑? 这姓谢的要真敢这么干,她今晚就收拾东西回定国公府去,才不再受他这窝囊气! 对上那一双仿佛下一瞬就要炸毛,朝他伸出爪子挠他的眼睛,谢迁将东西推到她跟前。 叹了口气道:“吃吧,本就是给你买的。” 徐婉兮怔了怔。 这人今日这么好心? 狐疑间,谢迁已经将一块玫瑰酥递到了她嘴边,她下意识地就咬了一口。 久违的酥甜口感叫她心情大好,脾气也顿时没了,眉眼弯弯地去尝那桂花糖水。 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 徐婉兮连忙停下了吃的动作。 虽说自嫁给谢迁之后,她越活越觉得自在,但多年来刻在骨子里的规矩还是改不了的,在外头吃点心本就有些不妥,有人来自要避着些。 谢迁深知她心思,在听到脚步声时,已侧身挡去了身后的妻子。 此时举目望去,只见来的也不是什么陌生人。 朱希周脚下微滞片刻,到底还是上了前,拱手作礼:“谢大人,谢夫人。” 他身侧的佘姨娘也跟着矮身行礼。 见她面容透着虚弱,徐婉兮便多看了她一眼。 朱希周同谢迁寒暄罢,视线落在了石桌上的点心和蜜水之上,心底泛起淡淡嘲讽。 在外面进食,她自嫁与了谢迁之后,倒是愈发不顾规矩了。 如此说来,也算是登对。 这样讽刺着,可心底却仍涌现出无法言说的不甘。 曾经,他也是有机会的—— 他以进士之身初入官场这两年,可谓是看尽了人情冷暖与利益无情。 自去年娶妻之后,哪怕不愿承认,然有了岳家扶持,才算是轻松了些许。 但也只是些许而已,毕竟岳父年事已高,也算不得什么有力的靠山,终究还是要靠他自己。 带着佘姨娘离开之后,朱希周显然有些心不在焉。 “老爷……可还是对谢夫人念念不忘么……”佘鹭低着头,眼圈微红地说道。 她是真心爱慕老爷,虽说遭了家中太太为难刚刚小产,然而更令她难过的是,她一直察觉得到老爷的某些隐晦心思。 老爷向来冷静自持,可不管是在面对以往的徐姑娘,还是如今的谢夫人,心绪起伏皆与往常不同。 “住口!” 朱希周大惊之下,沉着脸低斥出声:“这等话岂是能乱说的——阿鹭,你如今愈发不知规矩了!” 好在四下无人,他才得以心神略定。 佘鹭回过神来,白着脸颤声道:“是妾身失言了……” 她近来也是遭遇了太多不顺心,才会越来越糊涂,一时说话没过脑子。 见她又落起泪来,朱希周心中满是不耐,遂道:“今日我陪你出来上香,是顾及你我主仆一场,不忍见你落下难解症结。然你性情如此,同她实为不合,我如今疲于官场之事,着实没有心力去应对后宅之争——你向来懂事,也当知其中轻重。” 佘姨娘的脸色又白了几分。 不合? 家里这位太太精明狠辣,她甚至都没来得及做什么,对方就已经容不下她了。 且……主仆一场? 原来在老爷眼里,她就只是个奴婢吗? 诸多心酸恨意压下,她低声道:“妾身实在不知要如何做,才能得姐姐欢心。” “昨日苏州传了信过来,说是祖母近来身体欠安,你不如就先回苏州一段时日吧,也算是代我尽孝了。” 佘鹭怔怔地听着,好一会儿才应了声:“是……” 她有些失神地跟在他身后走着,四下的一切仿佛都变得不真实起来。 看着一行人消失的背影,徐婉兮没忍住说了句:“我看那佘姨娘脸色极差的样子,该不是得了什么病吧?” “别家事,无需理。” 谢迁含笑催促道:“快些吃你的东西吧。” “我才懒得理呢,只想着她别是得了什么容易将病气儿过给旁人的病症……” 谢迁笑了一声:“若果真如此,头一个也当过给朱大人才对。” 徐婉兮觉得这话听似是话接话,却好像哪里怪怪地—— 懒得去深究面前之人话中若隐若现的针对,徐婉兮吃了个心满意足后,忽然想起什么,使唤着身边人:“对了,待会儿你去主持方丈那儿求一枚平安符回来吧——回头我进宫时带给娘娘。” 她口中的娘娘,自然是她家蓁蓁、当今皇后娘娘,张眉寿。 在那些大臣们喋喋不休的念叨下,蓁蓁也总算是有了动静,且月份还大她一些。 算一算,至多再有两个月应当便要生产了。 不知道这个还没出世,便被无数臣子们盯着盼着的娃娃,会是个男娃娃,还是个女娃娃呢? 要她说,头一个嘛,男女都好。 反正蓁蓁和陛下生得都十分好看,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像谁都不必发愁。 不像她家里这参差不齐的—— 徐婉兮看了一眼面前的人,在心底发愁地叹了口气。 谢世叔长得固然是不差,但跟她终究还是差了一个层次的,也不知道她肚子里的这个,能不能有它姐姐的好福气,也随了她这娘亲的样貌了。 反正她是尽力了,回头要怪就怪当爹的吧。 徐婉兮想着,又想去拿玫瑰酥,却被那人抢先了一步。 “……不是说给我买的!” 亭外枫红似火,菩提叶青黄相间,虽是秋日,天地间却也别有一番斑斓之色。 …… 番外 愿如初识(陈寅) 八月中秋月圆时,京中陈府内,一名年轻男子疾步来至外书房前。 书房的门紧闭着,其内漆黑一片,然男子依旧断定其内有人在,上前轻叩了房门:“义父——” “进来。” 一道苍老冰冷的声音传出。 男子推门而入,房檐下悬着的灯笼所散发出的光芒顺势就洒进了书房中。 年轻男子低头道:“义父,太后娘娘仙去了。” 黑暗中,身穿一袭灰色长袍,立在书架前的陈寅微微握紧了手中那只精巧的机关鸟。 “可还安详?” 他哑着声音问。 “……”年轻男子犹豫了片刻,才声音极低地道:“太后娘娘去前,见了皇上……娘娘打翻了药罐,毁了圣颜。” 这样的消息自然不可能轻易流传出去,可宫里向来也不缺他们的眼线。 陈寅听罢,苍老的嘴角动了动,却不知是什么表情。 果然还是那个蓁蓁啊…… 她病了已有许久,不管是身体还是心绪……如今走了,或是解脱。 或许是人老了,连痛觉也会变得迟钝起来,此时他更多的是竟是这样没有半点生机的想法。 也或许是,这辈子,他们活得都太累了。 而此时他心中的感受,若再多说一点的话,似乎就只有孤独了。 他转身出了书房。 周遭的一切于他而言皆是再熟悉不过的黑暗,可此时这黑暗却莫名更甚几分。 “义父……” 年轻男子跟在他身后,有些不安地唤了一声。 他是自幼被义父收养在身边的,义父在外人眼中冷厉狠辣,然于他而言只是一位稍有些严厉、且心软多于严厉的父亲而已。 义父已有七十岁余。 可除了一些旧疾之外,身体一直称得上健朗。 他的背,不似那些老人一般弯下,而是一直都是笔挺的。头发早已花白,却仍整齐地束在头顶,用来束发的是一支许久不曾拿出来用过的白玉簪——有次义父吃醉时曾同他说起过,那只白玉簪,是他幼时的一位好友所赠给他的生辰礼。 先前不曾拿出来用,是因同那位好友断了往来。既已断往,总不好再用人家送过的东西。 哪怕再喜欢。 若不然显得没骨气不说,说不定还会让对方觉得他有意修好。 直到这几年义父年迈渐渐不再出门,才躲在家里重新用了起来。 “太后已去,皇上必杀昌国公。”半晌后,陈寅出声道。 年轻男子怔了怔。 还来不及接话时,就又听到:“今上暴戾……到时你需暗中设法,截下昌国公尸身,葬入张家祖坟内。” 至于其它,他亦无能为力了。 蓁蓁未曾寻他相助,应是深知此点。 也应是……与他无话可说吧。 “孩儿记下了。” 年轻男子应下之后,只见陈寅已经提步离去。 他当即就跟了上去。 义父目不能视,年轻时靠着的是顶好的听力与超乎寻人的记性,可近几年来,听觉也不比从前了,一个人走动多有不便。 他一路跟着陈寅,出了陈府,来到了灯市。 白日里热闹无比,遍地皆是小贩,各类小食飘香的的去处,此时只有稀疏的虫鸣声入耳。 陈寅在那道石桥上站了许久。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他向年轻男子吩咐道:“使人备马——” 他要去一个地方,见一个人,做一件事。 …… 密牢的门被打开。 这里秘密关押着的,是昔日风光无限的国师,亦是在世人眼中早已被处死的妖僧。 那双手双脚皆缚着沉重铁链的人,满头脏乱的白发遮去了面容,只露出一双漆黑森然的眼睛。 他紧紧地盯着来人,嘶哑苍老的声音里带着诡异的笑意。 “你来了……” 陈寅上前,辨认了铁链发出的响动,提剑将那锁链斩断。 “好快的剑啊……不愧是前锦衣卫指挥使大人……” 继晓低笑出声,动作迟缓僵硬地起身。 “你当真能驱动所谓重生之法吗?” “你既来了,便是信的……又何须再问?” 陈寅笑了笑。 他并非是多么深信。 但也无妨一试。 “动手吧。”他痛快地扔了手中的剑。 “陈大人还没说要替何人献祭……若对方身死已过三日,便不可施展此法了……”继晓试探着问道。 “慈寿太后,张眉寿。” “……”继晓沉暗的眼睛倏地亮起。 慈寿太后死了?! 定定地看着面前之人,继晓眼底缓缓浮现出疯狂的笑意。 不枉他等了这么久! 利用那个秘术中的卜算之法,他早已算出慈寿太后是他的变数所在……若能送其回去,替命定之人破除那个死劫,那么他便还有机会改变自己的命数! “当真什么都能改变吗?” 陈寅闭上眼睛,若有所思地问。 “当然。重活一世,诸事自然都有机会改变……”继晓的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蛊惑。 陈寅微微动了动嘴角。 这妖僧狡诈至极,他自然不会傻到相信对方所说的每句话,也早已察觉对方起先将此秘术透露给他,必然另有居心在。 这些年来,他派人暗中查证了许多秘术。 所得说法不一。 但是,此时他愿意去信。 这条命,本就是捡回来的。 大仇已报,伯安去了,蓁蓁去了,他也该去了。 若当真有机会再见,一切如初,确也极好。 不…… 伯安和蓁蓁都不曾变过,他们一直都是最初的模样。 只有他自己变了而已。 变得双手染满鲜血,无法再立于阳光之下,心中只有仇恨。 实则,他不曾怪过蓁蓁半分——他那么了解她,那样心疼她的境遇,将她为他所做的一切都看在眼中,又怎么会去怪她…… 但他到底无法以原本的模样去面对她和伯安了。 所以,才会说,恩断义绝。 可怎么能断呢? 他这一生,所知唯有亲情与友情,除却家人之外,最看重的人便是她与伯安了。 所以,他此番所为,与其说是在帮蓁蓁,倒不如说是在自私地自我救赎。 若还有其它什么心愿的话…… 倒没什么太值得一提的。 ——若蓁蓁当真能带着记忆见到昔日的他,希望昔日那个原原本本的他,还可以让蓁蓁笑一笑吧。 但愿蓁蓁还愿意同他和伯安一起长大,别嫌弃他们太过孩子气。 最重要的是—— 这一次,一定要过上她真正想过的生活才行…… …… 当然,若一个人做起来太难,记得去找我和伯安。 我们一起想办法。 还像从前那样。 …… 番外 人间好时节 冬日初至时,在群臣和寿康宫里那位老祖宗的翘首以盼之下,当今陛下的第一个孩子终于出生了。 不出张眉寿所料的是,这是一个男孩儿。 但是…… 帝后夫妻二人围着那娃娃看了好一会儿,发现他右腿处光溜溜地,并无胎记在。 而照儿生来是有胎记的。 照此说来,这便不是照儿了吗? 张眉寿本打算好的,待这兔崽子出生后定要狠狠地揍一顿屁股出出气的想法,顿时就落空了。 但转念又想……或许只是少了块儿胎记呢? 她将这个猜测告知了祝又樘,于是夫妻二人便胆战心惊地暗中观察起来。 这一观察,便是整整三年。 泽儿已满四岁,贴心的不像话,又随了他父皇的温和性情,小小年纪已是很懂事的模样。 见他父皇忙于公务,背起诗词来就愈发用心卖力,成日奶声奶气地说着要快些长大,好早日替父皇分忧。 又贯爱往寿康宫跑,伶俐又乖巧的模样惹得老祖宗终日笑不拢嘴,重孙子在跟前,眼睛就移不开半分,重孙子不在跟前,嘴里头念叨着的话,十句里也有八九离不开“泽儿那孩子”如何如何。 于是,本打算看上重孙一眼就寿终正寝含笑九泉的老太后,将自己的短暂性养生又默默往后延长了些。 相较之下,自从禅位之后便专心炼丹修道的太上皇的日子就略有几分“艰难”了。 泽儿再如何体贴懂事,可终究还是个孩子而已,总归是贪玩的,近些时日对自家祖父的丹炉起了好奇心,今日有样学样地往丹炉里放料,明日还不到时辰便开炉取丹…… 一炉炉丹药被坏,太上皇气得胡子直抖,追着小崽子想要打一顿,白嫩嫩的小崽子却瘪着嘴地道:“泽儿只是想帮祖父分忧罢了……” 太上皇举起的手顿时放了下来,揉了揉小崽子的头。 “乖孙儿,祖父自然知道你是懂事的……”太上皇满脸怒气化为慈爱笑意,转而将人抱起,笑哈哈地道:“走咯,祖父带你去看更好玩儿的!” 不远处几名奉老祖宗之命贴身看护皇长子的太监侍卫们默默收回视线。 察觉到身后的视线消失,太上皇的脸色当即一拉。 母后真是的,竟然还命人监视他,难道他是那种会偷打孩子的人不成!? “祖父,我能玩您的拂尘么?” 怀里的小崽子问出声,然问话间已经笑嘻嘻地抽走了他腰后别着的拂尘。 太上皇下意识地就要呵斥,可想到这小崽子背后的靠山,面上只得勉强露出苦涩笑意。 苍天可鉴,他连自己的儿子们都不曾抱过,更不必提是这般宠溺了—— ……为了要点儿炼丹银子,他容易吗! 太上皇哄着孩子,暗暗鞠了一把辛酸泪。 次日,张老太爷入宫时,他便将此中心酸说了一通。 花丛旁,张老太爷闭着眼睛躺在摇椅里,嘴里头“嗯嗯啊啊”的听着,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 他是被太上皇特准入宫陪同修行的,说是亲家之间的互帮互助,然事实却没有表面看来那般单纯干净—— 二人暗中有着见不得光的交易,太上皇每月都会悄悄向其提供报酬,张老太爷便拿钱办事哄人开心地说对方极有修行天分。 若问他的良心会不会痛? 反正那都是他发疯时胡乱答应的事情,而疯子有什么良心可言? 再说了,勤能补拙,他收了人银子给些鼓励怎么了? 张老太爷想着想着,眼皮渐渐沉重,彻底睡熟了过去。 “张道友?” 太上皇无奈出声。 呼噜声这么大,如此偷懒未免也太过明目张胆了吧? 张老太爷一觉睡到传午膳的时辰,酒足饭饱后,又拍着太上皇的肩膀给了一番鼓励之后,便抬脚离去了。 待一路回到张家之后,他的眼底已彻底恢复了清明。 习惯性地翻墙进了自家院子,老太爷犹豫了一瞬,到底没回自己院中,而是去了松鹤堂。 他清醒的时候不多,有些话,不如就今日跟老妻说一说吧。 他进院子时,张老太太正带着蒋妈妈等一干婆子丫鬟在院子里打太极。 一套太极打完之后,老太太转脸瞧见站在那里的老太爷,见他神情平静且带笑,不由微微愣了愣。 这疯老头子今日怎么怪怪地? 莫非又想了新法子来骗银子? 这般想着,老太太不由皱着眉戒备起来,全当没瞧见人,回了卧房更衣。 然却听张老太爷隔着屏风在外头说道:“咱们说说话,让人都出去吧。” 听得这一反常态却久违的平静语气,张老太太神情大滞。 她一边示意蒋妈妈等人退出去,一边拄着拐杖大步去了外间。 四目相对,张老太爷眼神愧疚:“九兰……这些年,委屈你了。” “你又发的什么疯……” 张老太太眼神惊骇地看着面前依旧穿着道袍头发稀疏的老头子。 “嫁给我,着实叫你受苦了。”老太爷微微叹了口气,说出了这些年来一直存于心底的一句话。 “……你没疯?!” 张老太太的眼神变得惊诧而愤怒,当即就将手里的拐杖扔了过去。 那拐杖打在老太爷腿上,叫他疼得嘶了口气,却是笑道:“你这力气比之年轻时可还要大上几分啊。” “莫非这些年你都是装疯不成!” “咱们坐下说……”没受老妻的情绪影响,老太爷拉着人在一旁的椅子里坐下,解释道:“倒也不是装的……只是偶尔也会有清醒的时候。” “那怎么也没听你说起过!” 张老太爷低下了头:“……我没有颜面面对你,不知道该怎么说。” 张老太太微怔片刻后,苍老的眼角有些亮光,咬牙切齿地道:“你也知道你对不住我!对这个家,你可有半点担当?这些年大大小小的事,哪一桩不是我来扛着——” 说着,心底的委屈翻山倒海一般,叫她的声音变得沙哑哽咽。 “是……都是我的错。当年,是我一时心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走了那个宫里出来的孩子,才酿成大错……以致于多年后让他害死了白家满门。”张老太爷面色沉重,语气复杂:“……所以当年我不得不去冒险学那摄魂邪术,也算是略赎些罪吧。” 张老太太听得不明所以。 “要说就说清楚些!” 她本该几巴掌扇过去了事,不必听他再说废话……可谁让她好奇呢! 无妨,反正听完再打也不迟! 张老太爷陷入了回忆当中。 当年宫中有位皇子身怀雷电怪力,他那时作为灵台郎也曾听到过些许风声,后来那位皇子被霁嬷嬷偷偷换出宫时,他因一时不忍,装作不曾看到,才叫那孩子得以逃生。 他本以为那孩子离开京城后,便该彻底消失了。 继晓初入京时,他尚不确定对方身份,只因利用卜算之术窥得对方些许命数,与当年那位皇子有着重合在,才隐隐起了猜测。 但这猜测过于惊人,且无证据在,一旦同人说起便是灭顶之灾,是以他暂时压在了心底。 可谁知不久后白家便出了事。 他受了白璋夫妇临终嘱托,暗中保护早年被送出京城的景思。 可那孩子过于固执,再加之那时他已有些神志不清,到底没能劝得住对方接近继晓的决定。 为防对方冲动行事招来杀身之祸,也是出于私心保护张家安危,他便也一直未曾将自己对继晓真实身份的猜测告知过景思。 这些年来,他一直在暗中钻研南娉之留下的重生之术,再结合景思此前所言,隐隐就猜到了一些事情。 比如当今陛下的重生—— 白家四公子既有感应在,那便应是前世的启阵之人。 至于祭阵之人……应就是他了。 可白家的死劫终究无法破除。 彼时他们选择助这位陛下重生,想必有着别的内情在,但大半应是与继晓有关—— 当然,这些只是猜测而已,前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恐怕只有陛下和他家二丫头知晓了。 他想过去问,但到底没问。 因为已经不重要了。 如今妖僧已死,大靖太平安稳,百姓安居乐业,眼前的一切都是最好的。 他有时自以为是地想,兴许这就是他和景思前世所求呢? 毕竟那是一位难求的仁君啊,无疑是值得他和景思去那样做的。 张老太爷将大致的内情同老妻说了一遍,只隐去了祝又樘与张眉寿重生者的身份。 张老太太听得震惊至极。 而后豁然起身,怒骂道:“想全了自己的大义,却根本没有那个本事,到头来还将自己弄得疯疯癫癫,你是逞的什么强!” 况且,一辈子都没说,现如今还跟她说这个干什么? 不就是看准了她是个深明大义、善解人意的淑女,妄想得到她的理解吗! 如此一来,那她这些年吃的苦受的累,心中的憋屈,又算怎么回事? 张老太太越想越恼火委屈。 “我如今人都老了,一辈子都耗在你身上了,再同我说这个有什么用,你怎不继续烂在肚子里!” “我是见如今一切都稳当了……想着该给你一个交代。九兰,这辈子是我对不住你。” “……”这等能将人生生恼死的交待,还不如不交待,就叫她怨他一辈子来得好! 张老太太正想骂人时,却听他道:“但我说不定还有个法子能赔给你——” 张老太太冷笑一声。 赔给她? 别跟她来什么肉体或精神上的补偿那一套,她身边儿可不缺伺候的人不说,弄这么一个多半时候都是在发疯的糟老头子在跟前晃悠也太碍眼! 是以,就拿话堵他:“怎么赔?你还能让我重活一回不成!”” 张老太爷:“……还真能。” 张老太太愣住。 这么快又发疯了? 她还没骂够! 然张老太爷接下来的话,却是叫她瞠目结舌。 重生之术? 人生一切回到起点? 当晚,脑中思绪纷杂的张老太太甚至失眠至深夜。 好不容易睡了去,却陷入了一场极长的梦。 那梦起初极美好—— 她回到了幼时,年轻的母亲将她抱在怀中喊着“九娘”,她凭着记忆的优势,帮着父亲兄长一路平步青云,他们云家拥有了从不曾有过的风光。 聪明貌美的她也成了名动京城的小娘子。 她沉稳且自得着,下定决心要为自己挑一门好亲事,可在那些人家上了门时,却又发起愁来。 上门求娶者,自都是京城数得上名字的人家,且是她上一世的老熟人……此时老牛吃嫩草,作为一名内心得体重伦常的老太太,她着实下不去嘴。 更何况,昨日上门的竟还有刘家父母…… 或许是受她重生的影响,刘健至今未有定亲不说,如今竟跟她议起亲来了! 虽说大家实际年纪相近,但这位可是她前世的亲家啊! 且在辈分上还小她一截,他那幺女可就是她的好孙媳! 老天爷,还能比这更乱套吗! 云九兰被刺激得一阵头晕眼花。 再然后,她听到了张清奇成亲的消息。 这就是那个上辈子上门求娶她,又说什么此生非她不娶的人? 呵呵,男人—— 虽然她刚重生回来的时候骂了他一顿,又砸破了他的头。 他大约是觉得她这个京城明珠脑子有毛病吧? 云九兰冷笑连连。 可心底又莫名有些异样的不甘。 再有数年,她也终于出嫁了。 所嫁之人才貌双全,年少有成,夫妻二人相敬如宾,生儿育女,羡煞旁人。 可不知为何,她一颗心却越来越荒芜。 夜深人静时,甚至偷偷流泪。 她想儿子儿媳了,更想念二丫头那群小辈,可这世间再没有他们了,一丝痕迹都无。 她还是想过上辈子那样的日子。 虽是吵闹费心了些,却充实养生,疯老头子虽不省心,好歹还能想打就打,想骂就骂——而如今,她再那么干的话,大约是要名声尽失,还要被抓去官府的。 且上一世受的那些累,仿佛还在昨日,上一世她分明也都挺过来了,重活或不重活,又有什么区别呢? 再者,这一回生的儿子儿媳根本不如峦儿孝顺,一个是虚伪玩意儿,另个又蠢得叫人发指,便是身边躺着的丈夫,也是个表里不一的货,这些年养了一窝小妾叫她烦心之极——她看似风光,却比上辈子来得还要劳心劳神! 人即便是重活,又哪儿能一眼就看透人心呢? 况且,重活一回,她还是她,脾气性情时而要压不住,也带来了不少麻烦。 倒不如还像上辈子那样轻轻松松地在松鹤堂里打太极呢…… 更何况还有个皇后孙女喊她祖母—— 那么养生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这么想着,她眼泪流得更凶了。 而后发了疯似得去找张清奇,却听说他早已做了道士,不知去了何处。 她四处找,却怎么也找不到,最后只能毫无仪态地跌足大哭。 哭着哭着,忽然有人晃她的手臂。 “老太太,老太太……您醒醒……” 张老太太猛地睁开眼睛,却见是蒋妈妈守在床边。 “您可是做噩梦了?”蒋妈妈拿帕子替她擦着脸上的泪水。 “快,快把老太爷、各房的人都叫过来……还有蓁蓁娴儿她们……叫她们都回来……”老太太仍旧流着泪。 她要好好地点一点…… 一个都不能少! …… 宫中,张眉寿才刚醒来。 寝殿里安安静静地,坐在窗边看书的祝又樘听得动静,转过了头来看她。 年过二十的男子俊逸沉稳,眉宇间更添了一份英朗之气。 “陛下怎又不叫人开窗……”她声音朦胧地道:“会伤眼睛的。” 他总是这样,唯恐她睡不安稳一般,早起看书连窗都不让宫人开,却偏还要在寝殿里。 夜里有时召大臣议事,回来得晚了,怕吵醒她,也不让宫人点灯。 “无妨,此处还算光亮。” 他笑着放下书卷朝她走来,坐在床沿边,见她起身,亲自拿了一旁的软底绣鞋替她穿上,才唤了宫人进来伺候洗漱。 帝后二人刚用罢早膳,就有宫人来传了话。 张眉寿当日便回了张家。 她如今虽说是皇后,却处处都比历朝历代的皇后要自在得多。 听闻是自家祖母做了噩梦,她便安慰了一番。 到底也出宫了,离开松鹤堂后,又叫人寻了徐婉兮来张家说话。 二人还像从前那样在愉院里说着新鲜事,听徐婉兮谈到苍鹿,张眉寿不禁有些发愁。 伯安哥虽是成亲晚,如今好歹也有了妻室。 阿鹿倒好,自从眼睛恢复了之后,便没几个人的长相能入得了他的眼睛,这不——去年有个家世好,样貌也好的姑娘被他救下之后,有意以身相许,他却大惊于对方的“恩将仇报”……还特意跟她诉苦来着。 这么下去怎么了得啊…… 张眉寿无奈默默叹了口气。 “晚些咱们要不要去灯市逛逛?”徐婉兮笑着提议。 张眉寿想着就要答应下来。 近来她偶有些胸闷,今日出宫前,祝又樘特意嘱咐过,叫她不妨晚些回宫,叫上婉兮伯安他们,一同去外头散散心也是好的。 总归经阿荔略微乔装一番,也没人能认得出来——咳,这些年来,这样的事情她也没少干。 可今日到底是没去成。 她莫名困倦得厉害,在愉院里歇息了一个时辰,便被接回了宫去。 原是阿荔将她不适的消息告知了棉花,棉花又传到了祝又樘耳中。 他早传了太医等着。 明太医含笑离去之后,张眉寿却怔然许久。 原来她是又有了身孕了…… 祝又樘看得出极欣喜,更多的却是对她身子的担忧,回头又传了明太医来细问一番还不够,转日又召了谢迁入宫。 谢大人惊愕不已。 女子生孩子的事情,陛下怎么也来问他? 不过…… 陛下确实是找对人了。 毕竟他家婉兮生第二时,他也是费尽了心思。 于是,皇帝和大臣在御书房里对此事进行了一番深刻的交谈。 …… 八个月后,皇后平安生产。 这次又是一位皇子。 “陛下,不知为何,皇后娘娘哭得厉害……” 守在外面的祝又樘闻言大步走了进去。 看也未看被宫人包好抱起的孩子一眼,他的视线第一刻就找到了躺在床上的张眉寿。 “陛下……” 张眉寿出声喊他,脸色似哭又似笑,催着他:“您快看看……” 祝又樘怔了一瞬,而后似有所感地走向了那个哇哇啼哭的婴儿。 刚出生的婴儿,长相大多相似,可他却一眼看出了不同来。 又忙让宫人将婴儿的腿露了出来。 “陛下,二皇子腿上有一块儿胎记呢。”阿荔在一旁笑着说道:“看着就像祥云一般,一定是大吉之兆呢。” 娘娘看完这胎记就哭了,莫非是觉得这胎记太丑吗? 虽然这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问题,但女子生产后情绪波动大,或许娘娘真是被这胎记丑哭了也说不定呢。 所以她才昧着良心夸这黑溜溜的胎记像祥云。 祝又樘屏息片刻,看向正破涕为笑的张眉寿。 “快别哭了,对眼睛不好……”他出言道,眼眶亦有些泛红。 生下泽儿的时候,确定那不是照儿,蓁蓁暗下曾与他‘庆幸地’说,“还好不是那臭小子,要不然可得愁死人了”。 可隔些时日,又忍不住说“也不知他投去了哪家呢?——那家人怕是要倒霉了。” “如此也好,反正他总同我埋怨生在皇家处处不自在,连集市都不能去……” 再过几年,她梦中偶尔却会流泪。 张眉寿能下床后,头一件事就是在那胎儿的屁股上打了几巴掌。 只是说是打,力道却轻得很。 这臭小子,又回来找她了——怎么,莫不是思来想去,还是觉得离不开她这个娘亲? 只不过这一回,可没人会那般毫无原则地宠着他了。 说是宠,可他的那些个“荒唐”与“不争气”,更多的是天生的性情与他所处的位置产生了冲突而已。 放在寻常人家,乃至寻常皇子身上,至多是贪玩了些而已。 张眉寿这般想着,眼底渐渐有了笑意。 这回,就让他过日子想过的日子吧。 但没过几年,她的心态便崩了—— 这臭小子,竟是比上一世来得还要淘气! “皇后娘娘,不好了……二皇子又跑去了太上皇那里,还……还在太上皇的香炉里……撒了尿,太上皇正发脾气呢!”宫女匆匆来禀。 张眉寿扶额片刻,豁然起身。 今日她非得叫人揍这臭小子一顿不可! 消息又很快传去了御书房。 祝又樘没片刻耽搁,就带人去了太上皇的住处。 照儿挨打不要紧,反正也确实该打,他担心的是蓁蓁。 然而到了之后,却见张眉寿带着宫人远远地瞧着,并未靠近。 他刚带着太监走近,就见她回头向他比划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又示意他去看。 祝又樘负手而立,透过桃树枝的空隙随着她一同看去,只见照儿跪在气得直哼哼的太上皇面前,一旁是刚满九岁的泽儿,正出言教诲着弟弟。 “我听太监们不是说童子尿是好东西么……”照儿嘟囔着道。 “错了便是错了,你还敢狡辩?”泽儿皱眉呵斥他。 得了兄长训斥,照儿耷拉着脑袋,一副不敢多说的模样。 “快同祖父认错。” “祖父,我错了……下回再不敢了。” “你上回也是这么保证的!”太上皇怒气不减。 张眉寿瞧得舒心之极。 许是一物降一物,这无法无天的臭小子,最怕的竟是大他四岁的兄长。 如此一来,倒也省心了。 祝又樘面上也有笑意,二人并未上前去,而是带着宫人离开了此处。 帝后二人的身影缓缓行远。 时值初夏,四下花红绿叶浓,清风怡人,正是人间好时节。 …… (全文完) 写在最后 这本书写了近一年半,到今天终于正式结文了。 首先要说的是一句俗套的话:谢谢大家一路来的陪伴,鼓励也好,指正也好,在我看来都是最珍贵的收获。 在我开文前,说过一句话,就是希望大家能开心的看文,然后能温暖到大家,最好是能带给大家一点点收获,这样我就满足了。所以,我现在非常满足。我喜欢看评论,几乎每一条都认真的看,也会为了一些言辞戾气太重的话而愤怒难过,我可以接受指正,但真的很害怕戾气的人,真的从小就很怕。但难过后,还是会反思,是不是自己写的真的有问题?然后一点点改进。如果不是我的问题,单纯就是遇到了恶评,我就会去看好的评论。而善意的评论总是最多的——这里有很重要的一句话,是我一直以来有点开心甚至是得意,也是最想说的:这本书里,我看到最多的评论就是“哈哈哈哈哈”“笑出猪叫声”等,几乎每一次点评论都会有,每次我都会想,这真的是我最大的收获了。 总之,谢谢大家一路的支持,评论,投票,和打赏。 下本书在准备,如果大家有缘分再会,希望还能让你们笑一笑。 最后,跟大家求最后一张月票吧。 提前说句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