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风华》 一、香车系在谁家树(1) 大宋政和元年,西元一一一一年。 东京汴梁城此时,正是极盛,繁华富庶,当世无双。 汴河、金水河、五丈河、蔡河等,穿过汴梁城,河上舟船相接,艄声相闻,甚是热闹。 京师晨晖门外景明坊有一条小巷,俗名金钱巷,巷尾一端临着五丈河,河岸边垂柳依依,欲拂春水。 此时此值傍晚,其中一颗老柳之下,四五个汉子小声嘻哈,掇唆着一个少年郎:“小郎君,如今到了地方,你怎么畏畏缩缩的?不就是看个妓儿洗澡么,连这点胆子都没有,怎么算是咱们禁军子弟?” “唉,果然是连毛都没长的小孩儿,连这点胆子都没有?” “我可告诉你,这里乃是李蕴李大娘的宅子,我们都晓得,每天这时候,她这里的姐儿们准时沐浴,错过现在,你就只有等明日来了!” “对对,李大娘这里的姐儿们,一个个胸丰臀肥,能让你心里烧起火来,那肤色姿容,象你这样的小毛孩,啧啧……” 几个汉子挤眉弄眼,说得津津有味。 被激的少年郎,才不过十五六岁,正是气盛冲动的年纪。原本有些迟疑的,如今一咬牙,哼了声:“我周铨是堂堂男子汉,可不是鸟上没毛的小孩儿!” 他一边说,一边抱着老柳树干就往上爬。 那老柳树的一根分枝,弯弯曲曲,悬于五丈河之上,却正好伸到一扇窗前。少年郎周铨动作灵活,很快就爬取那分枝之上,伸脸便向窗缝望去。 屋内水汽腾腾,果然有人在沐浴! 周铨心中一喜,凝神相望,只见一个大浴桶中,几朵花瓣飘于其上,香波微荡,玉影恍惚,隐约看到一个身形,正要从浴桶中起身。 周铨屏住呼吸,眼睛发直:马上就能看到关键所在了! 此时底下的几个汉子,见他看得如此,相互望了望:“难道真给他看到了?” “不行,我也要去看看,李家几个小娘子,想要看到可不易!”一个汉子一边说,一边往掌心吐了点口水,也开始爬树。 周铨看到浴桶里,那模糊的身影,终于变得清晰,他眼睛顿得溜圆,只觉得自己心里有一团火在烧。 他们说的果然不错,果然能让人心里烧起火来……等等,这是什么,说好的丰胸肥臀呢,怎么是…… 周铨被自己看到的惊到了,身体在树上一个趔趄,幸好那爬上来的黑脸汉子将将赶到,扶了他一把。 “哈哈,铨小郎君,果然……”那汉子正想调笑周铨两句,就在此时,听得咯吱一声。 他们正偷窥的窗子开了,然后窗子里传来一声尖叫。 随这一声尖叫而来的,还有一盆水! 那汉子怪叫一声,偷窥娘儿们洗澡,不被抓到是风流雅事,但被抓到,那可就是伤风败俗,到官府里少不得要挨上些脊棍! 他吱溜一下跳下了树,他爬边的周铨却被那盆水淋了一头脑,慌乱中,周铨脚下一滑,头朝下直接栽进了五丈河中! “糟糕!” “快救人,若是铨小郎君有有什么事,你们都等着被嫂嫂剐了吧!” 那些原本一脸笑着看热闹的汉子们,顿时慌了手脚,跳水的跳水,招呼船只的招呼船只。 虽然五丈河并不宽阔,河水也很平缓,但此时才值初春,河水冰冷,周铨不通水性,又惊又冻,一入水之后,手脚抽筋,直接就沉入其中。 五丈河主要源流引自黄河,河水中的泥沙含量极大。周铨沉入水中,张口便灌,两口黄汤下肚,整个人就没了知觉。 就在这时,一只手将他头发抓住,扯着他向岸边游去。 救他的是个大汉,如今春寒未尽的天气里,依然光着膀子,露出一身白肉。他是自一艘漕船上跳入水中的,将周铨拖上岸后,咧开嘴一笑:“算这小子走运,今日里俺来东京公干,救得他一条性命!” 他一边说,一边将周铨趴放在自己膝上,然后一拍背,顿时一口带着泥沙的脏水喷了出来。 见有周铨的伴当上前来,大汉便将周铨交给他们,在周围人的恭维中,他得意洋洋,又跳入水中,直接游上了漕船。 周铨没有醒,伴当们正欲唤醒他,却看到那边闹轰轰的一堆人跑来,却是李大娘家的仆人和街坊。 这堆人手中拿着棒槌、火棍,分明是来抓偷窥的小泼皮的! 周铨的伴当顿时慌了,七手八脚抬着周铨就跑,而身后,则是李大娘家的和看热闹的狂追。 这一路狂奔,从景明坊跑到了广福坊,直到逃到新城,整个过程当中,周铨却都没有醒来。 “你们这些贼配军!” “若是我家孩儿有个三长两短,你们也休要活了!” 屋外吵吵嚷嚷的声音,打断了周铨的美梦,他勉强睁开了一只左眼,迷迷糊糊向自己周围望了一圈。 然后左眼闭上,继续睡。只不过外边实在太吵了,一个女子尖声叫骂,让屋里人实在无法安眠,于是他又睁开一只眼。 这一次是右眼,只不过这一次他清醒了些,右眼呆呆地望了屋里一圈,然后左眼也睁开了,人也坐起来了。 “这……咳咳咳!” 到嘴的惊呼,变成了咳嗽,而外头的吵嚷声嘎然而止,然后原本掩着的门咣当一声打开,一个高大的女子当先,带着七八个人冲了进来。 “大郎,大郎,你醒了?”高大女子冲到床边上,一把将人揽住。 刚醒的周铨眨了眨眼睛,这口音有些怪,似乎与江浙一带的音调很象,又有几分河南腔,他倒还听得懂。 可是……自己现在在哪儿,这个抱着自己抹眼泪的高大女子,又是谁? “大郎,你怎么了,你莫吓着娘……你究竟怎么了?”那高大女子见他木愣愣的反应,欢喜又变成了担忧。 “对……对不起,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是谁?”刚醒的人摇了摇头,确认自己不是在梦中,略有些犹豫地问道。 他一开口,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 字正腔圆的普通话,但与屋里其他人的口音可都不一样。 “这是啥地方话呢,为啥我听不懂?” “铨小郎不过是淹了回水,咋就不会说人话了呢?” 周围窃窃私语,那高大的中年女子更加惊慌,就在这时,一个黑脸的汉子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这莫不是得了失魂症?” 黑脸汉子的声音大,满屋子人都安静下来,过了会儿,有人点头:“是失魂症!” “失魂症!” “这病……可不是玩儿的,若是铨小郎君从此傻了,周大娘可要遭罪了。” 那高大的中年女子搂着周铨,原本是惊喜交加的,听得这些汉子说什么失魂症,她顿时跳将起来,象头发怒的雌狮。 “哪个杀千刀的敢说我儿得了失魂症?”她一边怒吼,随手就抄起一根门闩,劈头盖脑向那黑脸汉子打去。 那黑脸汉子被打得抱头鼠窜,别的几个前来劝说的,也被打得逃了出去。这高大的妇人,虽然只是女子,可这根门闩倒是使得威风八面。 将闲杂人等都打出去之后,高大女子又是愁眉苦脸,将周铨抱住:“我的儿啊……你这该如何是好?” 她满脸悲愁,看得周铨心中愣了下,有心说自己并不是她的儿,可再看看自己的模样,话就说不出口了。 高大妇人发了会儿愁,仔仔细细将周铨又打量了一遍,周铨呆呆地望着她,依稀间,仿佛看到了另一世里,自己的母亲。 眼中同样满是慈爱关切,并无半点私心,只恨不得将自己的一切,都掏出来给孩子。 此时周铨,对自己的处境,已有所明了。 自己……已经不是自己了,来到这不知什么朝代,成了眼前这高大妇人的儿子。 见周铨呆呆望着自己,高大妇人心里,其实相信了大半,看来自家孩儿,是真得了失魂症了。 这呆呆的模样,让她心中酸楚,但也让她振作起来。 “没事,没事,不就是说话不利落么,太上保佑,我就当自己儿子重新学一遍说话就是!”她在心中暗想。 “周家的,周家的!” 正当高大妇人下了决心,要重新教儿子学说话时,突然间,外头传来砰砰的声响。 紧接着,门被砰的一声被冲开,一个矮壮的小子跌跌撞撞摔进来,扶着堂前的神橱,这才站稳了身形。 矮壮小子背后,一个头上簪花、面上抹粉的女子,一扭一扭走了进来。 她一进门,面色就变了,一副吃惊的模样,大叫道:“阴气!” 高大妇人眉头皱了皱,有些不快,又有些担忧:“原来是三姑,李三姑,你这是何意?” “听说你家铨小郎君落水了,前来探望……我说周家的,情形不对啊,我瞅着你家……阴气很重,象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这李三姑一句话,就让高大妇人吓一跳。 “这……三仙姑说的,莫不是笑话?” 不等她反应过来,李三姑手一抖,一张符纸就出现在她掌中,抖着符纸喃喃念了好一会儿,然后她的白眼往上一方,整个人哆嗦起来。 “水鬼附体,是水鬼!”片刻之后,李三姑尖叫道。 ... 二、香车系在谁家树(2) 李三姑进来的时候,左邻右舍,已经有人跟着进来看热闹了。 她这一尖叫,那些看热闹的人顿时向后退去,有几人胆子小的,脚步踉跄,直接绊了个屁墩儿。 “胡说……你是胡说!”高大女子双眉竖了起来,这可是咒她儿子啊。 “胡不胡说,一验就知。”李三姑昂着下巴哼了一声,然后向那矮壮的少年招手。 矮壮少年早有准备,立刻搬来一个木盆,木盆里还装着一盆水。 李三姑念念有辞,手中的符纸四处晃晃,然后猛然扔进那盆水中。 可那盆水并没有什么异样变化。 “别急,你们看!” 李三姑冷笑了一声,然后手一抖,一根铁针又出现在她的指间。 她小心翼翼地将铁针放入水中,让众人惊讶的事情发生了:铁针竟然浮在水面之上,并没有沉下去! 铁针浮在水面之上? 见此情形,周围的人都是惊呼连连,就是一开始不相信的周铨母亲,这个时候也面露惊疑。 “我说了有水鬼吧,水鬼托针……啧啧,这水鬼法力不小,周家的,你们家可是摊上大事了!” 李三姑啧了一声,然后向周铨母亲说道,看热闹的街坊们不是点头就是窃窃私语,都觉得李三姑说的不错。 “三仙姑,那、那、那该怎么办?”周铨母亲此时也慌了。 “那还用说,我已经施法将那水鬼定在盆中,接下来当然是看我捉……捉……” 李三姑正要说看她捉鬼,就发现一直坐在床上的周铨起身了。 周铨不但起身,而且大步向她走了过来,看热闹的街坊邻居都纷纷后退,唯有周铨母亲,慌慌张张要把他揽住。 周铨向着母亲笑了笑,然后俯下身,用力对着木盆吹了口气。 刚才还浮在水面之上的铁针,在他这一口气之后,顿时沉入了水中。 这一次,轮到三仙姑骇得倒退了。 “三仙姑不是施法定住水鬼了吗?那针怎么沉下去了?” “为何铨小郎只吹一口气,就破了三仙姑的法术?” 李三姑看着周铨,神情变来变去,心里有些发毛。然后她一转身,撒腿就跑,她那个矮壮的小子,有些愣愣地呆在原地,却被她一巴掌拍走。 “三姑怎么走了,不抓水鬼了?”见此情形,有原本就不太相信的人笑着说道。 “刚才那针怎么能浮在水面?”还有人不解地问道。 “当我不知道水面有张力啊。”周铨嘀咕了一声,当然,他用的还是普通话,所以别人听得都是含含糊糊,不明白他说什么。 不过这些人看周铨的目光,都有几分异样。 周铨母亲倒没有什么,无论方才儿子说的是什么,都是她儿子,儿子不会说官话,那自己教就是! 她正待将那些看热闹的邻居打发走,突然间,李三姑又带着那矮壮小子快步走了进来。 不过这一次,那矮壮小子还抱着口小锅。 “这水鬼道行高深,我的定鬼针定不住它,看我将它擒住,送入油锅!” 李三姑愤怒地叫嚷,她可是附近街坊里头号仙姑,精通各种术法,来兼职为人牵线作媒,靠着这手段养活一家子。若今日就此退缩,以后谁还会请她这位仙姑作法? 油锅架起,柴火点燃,不过片刻,那油锅里油就开始翻滚起来。李三姑手舞足蹈,突然间掌中出现一枚铜钱,在周铨头顶脑门各处晃了晃,然后那枚铜钱被她直接扔入沸腾油锅之中。 “看我……” 李三姑大叫了一声,伸手就要象油锅里探去,但就在这时,周铨抢先一步,将手伸入油锅中,探了探摸了摸,直接将那枚铜钱抓出来。 顺便,他还将油锅里的沸油泼了出来,撒了一地。 “啊哟,不小心……要不换一锅油?”周铨将那枚铜钱塞回目瞪口呆的李三姑手中,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他特意放慢了语速,所以“换一锅油”这四个字,李三姑还是听明白了的,顿时,李三姑跳了起来,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她那矮壮的小子跟着跑,跑到门口,给李三姑一巴掌拍回来,才记得将油锅也抱走。 抱走油锅时,他还狠狠瞪了周铨一眼。 街坊邻居们此时哪有不明白的,分明是李三姑的手段被周铨瞧破了,所以才狼狈逃回。 他们很好奇,周铨怎么有本领将手伸出沸腾的油锅而不坏的,因此都围上来七嘴八舌相问。 “周铨,你是如何知道三姑的手段的?” “看来这失魂症不重,虽然周铨不会说话了,却比以前聪明了些!” “行了,我孩儿才醒过来,你们别闹了!” 当周铨被吵得头昏脑胀之际,周铨母亲大喝一声,挥动门闩,将这些人又赶了出去。 将他们赶出去之后,她回望着周铨,眼神有些惊疑:“大郎,你……你还好吧?” 周铨如今的状况,怎么也不能说好。 原本生活在二十一世纪,事业小有成就,正准备在乡下买片山谷林地养老,可只因救一个轻生的小姑娘,落水后便成了如今模样。 可这一切,他没有办法向眼前这中年女子解释。 虽然两人间还没有正式的言语沟通,但中年女子舐犊之情,他能清楚感觉到。所以发觉那李三姑是靠着骗术骗钱的巫婆之流,他不忍心中年女子上当,才会出手。 但现在,让他一个人直接面对这中年女子,哪怕已经在红尘中浮沉滚打了几十年,他也觉得无计可施。 告诉对方,对方的儿子已经死了,自己占据了她儿子的身体? 这种蠢事,就是毛头小子也不会轻易去做。因此,满心感慨与千言万语,在周铨身上,只化成了一个动作。 深深一鞠…… “孩儿,我的孩儿,你这是做什么?”周铨母亲见此情形,先将心里的疑问抛去,赶忙将他扶了起来。 她心中升起一股柔情,将所有的问题都忘了,只想着一件事:无论发生了什么,周铨都是她十月怀胎辛苦拉扯的孩儿。 “好孩儿,官话说不利落不打紧,娘来教你!娘,娘!”她指着自己,对周铨道。 周铨浑身激零了一下,怔怔看着这中年妇人。 另一世中,母亲在他事业有成之前就已去世,根本没有享到他的福。 “叫啊,好孩儿,叫啊!”见他发愣,那中年妇人又道,满眼都是希翼之色。 周铨嘴唇蠕动了一下,终于用略沙哑的声音叫了出来:“娘!” 他知道,这一声,自己就要与过去告别,真正以眼前这妇人之子的身份,活在这个世界之上。 他这一声唤出,周铨母亲大喜,眉开眼笑,当真又体会到初为人母时的感觉了。 欢欢喜喜地拉着儿子,周铨母亲又教了他几个词,周铨一一都学了,虽然他口音还有些不准,但周铨母亲心中已经大安。 自家孩儿并没有变笨,只是稍稍学习,便又掌握了说话的本领。 她将屋里的家俱物什都教了一遍,周铨发觉,自己的记忆力极佳,只要教过一遍的,便都能记住。 不仅如此,前世曾经读过的书报、学过的课业,只要还有些印象的,基本就能回忆起来。 “砰!” 正当母子二人一教一学之时,家里的门又被人一把推开。 周母眉眼一挑,正待发怒,一个瘦高的汉子惶急地跑了进来:“孩他娘,我家孩儿咋了,得了失魂症?” “胡说八道,什么失魂症,你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家伙!”周母骂了一声。 周铨向这个瘦高汉子望去,看来这一位,就是这具身体的父亲了。 他脸上同样全是关切,一副憔悴模样,奔到周铨跟前,仔细打量着。 “这孩子的眼神,我怎么觉得有些不对劲?” 被周铨拿眼睛看着,瘦高汉子嘀咕了声。 周母一把将他拽开:“胡说什么,咱们孩儿落了水,惊吓过度,只是有些失忆,人还是好端端的,就是刚才,他还看穿了三姑的骗术呢!” 周母虽然小声说话,但就在屋子里,周铨哪里听不见!虽然口音上还有些异样,可连蒙带猜,也能够明白周母的意思。 周母将事情经过起由都说了一遍,周父听得大怒:“杜狗儿他们几个,当真是活到猪狗身上去了,竟然敢带着大郎去做这种事情!” 他说到这里时,隐隐有几分剽悍之意。周铨心中一动,看来这具身体的父亲,倒是有几分血性的人物。 周母冷笑了两声:“便是你的好伴当,我不好发落,这事情,你看着办吧。” “你放心。”周父简单地说了三个字,然后出去在门前里吼了一声:“杜狗儿,滚过来!” 只是片刻功夫,门前就传来脚步声,周父又绕着周铨转了两圈,见他确实没事,这时才走了出去。 周铨心中有几分好奇,不知道他出去后会如何行事。见他探头探脑,周母将他按住。 “就是杜狗儿那泼皮贼配军,害得我家孩儿成这模样,得好好教训一顿才是!”周母象是自言自语。 她话声还未落,外头啪的一声响,似乎是有人吃了一记耳光,紧接着,就是沉闷的敲击声和鬼哭狼嚎般的呼痛声。 ... 三、香车系在谁家树(3) “这样打,不会有事吧?”周铨心里有些担忧,恰好此时,周母要去作饭,他便挪到了门口。 只见那便宜老爹,抡着一根白蜡杆子,正在抽一个黑脸汉子,正是说他得了失魂症的那位。 也没有人绑着按着,但那黑脸汉子只敢号叫,却不敢闪避,更不敢反抗。他衣衫原本就薄,这几杆子抽下去,一道道血印就印了出来。 这可是真下狠手! 见周铨出来,周父没有停手,而是用力又抽了三下,这才止住,然后沉着脸对周铨道:“若不是你刚刚醒来,少不得也要抽你,别人唆使几句,你就能去做蠢事,哪里半点象老子我!” 周铨原本对那挨打的杜狗儿有些同情,听得周父这样说,同情心顿时都没了。 他刚才在水里看过自己如今的身体,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就算放在这古代,也未及冠,不算成年人。那黑脸汉子杜狗儿,唆使这样的少年去做坏事,理当挨打。 “只是不知道,杜狗儿唆使‘我’去做了什么事情……” 周铨心中正想着,却见那边,一队人快步走来,当先的几个穿着一致,看上去是这个时代官府中人。 “周书手,这边有些事情……”那些官府中人,为首的一个对周父拱了拱手,态度还比较客气。 “书手?那是什么?”周铨心里有些莫名其妙,难道自己父亲的名字叫周书手? 他却不知,此时大宋在城市之中,实行厢坊制,所谓书手,是厢坊中的一吏职,管一些杂务,在一般街坊中,也算得上是头面人物。 “骆虞侯,可是为我儿之事?”周父不慌不忙地道。 “正是,金钱巷那边的李大娘,在军巡铺里告了一状,说是令郎****……” 周铨听得清清楚楚,虽然他自己还不能说此地之语,但努力点听,还是听得懂的。 一听到自己头上的罪名,周铨顿时慌了。 竟然是****……这个罪名可大了,在任何时候,都有可能砍脑袋! 他此时还摸不大清楚自己的处境,甚至连话都说得不利索,真被扣上了这个罪名,恐怕很难洗脱。 “****?笑话,这么半大的小子,朗朗乾坤光天化日,能****谁?”周父放好手中的白蜡杆子,冷笑了一声。 这话听得周铨心里舒坦,不愧是亲爸,果然维护他! “确实是胡说八道,但既然告了,小人总得来问上一问。”那人陪着笑脸,对周父甚是恭敬。 “问问也好……你把他带回去问问吧。”周父说了一句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的话。 原本趴在一边喘气的黑脸汉子杜狗儿,这个时候爬起来:“哥哥,这事情是小弟俺惹来的,当由俺替铨小郎去!” “哼,你这憨货,记打不记训,你去有何用。骆虞侯,带着这小子过去,把李大娘那边应付了再说。” 这个时候,周铨完全呆住了,刚才还在想着,周父不愧是亲爹,哪怕是****的罪名都要替他顶着,没想到,转眼事情就变了,这位便宜老爹竟然要大义灭亲,把自己送给那个什么骆虞侯? 难道这并不是自己这具身体的亲爹,隔壁有位姓王的叔叔? 屋里忙着的周母也听到了,大惊失色,扔下手中的活跑了出来:“你这杀千刀的,说什么话,怎么能把我儿带走!” “妇道人家,知道什么,儿子都快被你惯坏了!”周父哼了一声,将周母推回屋里。 周母跳将出来,象是护雏的母鸡,将周铨护在怀中,瞪着周父吼道:“我看哪个敢动我儿一下!” 周父见此情形,只得将那个骆虞侯拉到一边,小声嘀咕道:“骆贤弟,今日你带我儿回去,做样子走个过场,不过将你们军巡铺的诸多手段,在他面前亮亮,让他晓得些厉害,以后不敢再大胆妄为!” “小弟明白,周大哥只管放心,只是大嫂这里,却不好交待。”别看刚才骆虞侯还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现在却眉眼溜溜,显然,他与周父交情不错。 “你且等着。”周父又过去将周母拉进屋子,压低声音说道:“这小子给惯坏了,别人唆使几句,就敢去扒墙看女人沐浴,若不给他点教训,将来他还不知会闯下多大的祸!我让骆贤弟将他带去,吓唬吓唬,转头便将他领回来。” 周母听到他这样说,才稍稍安心,但是仍然有些担忧:“当真如此,可别吓坏了我孩儿,他落水之后,心里一直有些迷糊,连话都说不利落……” “放心,骆信与我的交情,你又不是不知道!” 周父这般说,周母才舍得,但出屋之后,犹自泪眼汪汪看着周铨:“我儿,你此去可要长些心眼……” “大嫂,可得罪了,铨小郎君,得罪了,请随我走一遭吧。”那骆虞侯见周母不再阻拦,笑嘻嘻向她拱手。 虽然是笑嘻嘻的,他身边几个大汉,却是过来了几步。 看在周铨眼中,那就是如果他不跟上,那么就要动手了。 周铨脸色发白,满脑子里都是迷迷糊糊的。 原本以为摊上个好爹好妈,不料想,摊上的却是个****的罪名!而且,这爹妈似乎都巴不得送他去吃牢饭! 望着那几个穿着古时制服模样的人,他们腰下,可都佩着刀。 于是周铨只能乖乖地跟着他们走,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到自己那个便宜老爹,却又将泪眼汪汪的周母拉入屋内。 在屋外时,他一副大老爷儿们的模样,说一不二,但一进屋里,顿时就陪上了笑脸。 “你这是何意?”周母有些摸不着头脑。 “那李蕴以往与我并无怨仇,明知是我儿子,却还敢到军巡铺去报,我怀疑,她背后或许有人唆使。”周傥道。 他说此话时,神情阴冷,如潜伏待猎的猛兽。 “便是没有人唆使,也得要她好看,竟然敢告我家孩儿!”周母霸气地说道。 周铨并不知道这背后还有猫腻,他此时已经从最初的茫然失措中清醒过来。 看来那便宜的老子是靠不住,只有靠自己,要想法子脱罪……只不过,事情的前因后果,他都没有弄明白,如何脱身? 此时大宋皇都汴梁,乃是地球上最大的城市之一,规模宏大,人们穿街过巷,往往要租用车马。但周铨没有这种待遇,走了老半天,他被带一处街口,看到这座建筑上有望楼,还有兵士模样的人在巡视。 这便是军巡铺,极盛之时,开封城中,每坊巷三百余步便有一所。 “今日街市上抓着的那几人还在么?”那骆虞侯到了这里,眉眼顿时不一样了。 他其实只是一个小小的军巡铺之长,周傥称他为虞侯,实在是高抬了他。问明白今日街上抓着的几个游手还押着,他下令将这几人带出来。 论理来说,厢坊之中的大小事务,当押往由管勾厢公事官处置,但管勾厢公事老爷哪里能事无巨细都管理,便是四厢使臣,都无暇来管那些小事。因此,一般的争执、斗殴,还有小纠纷小违律,都是军巡铺调解处置。 不一会儿,几个捉来的游手、泼皮给带了上来,个个都是滚刀肉模样,显然都是这儿的常客了。 骆虞侯正待发落这些人,突然间,一个兵卒从远处跑来:“节级,节级,厢公事所那边催你过去!” 骆信霍然一惊:“必然是出大事了!” 他看了周铨一眼,虽然有些为难,但还是公事要紧,当下拉着那兵卒交待了几声,匆匆离去。 因为事情匆忙,所以他交待得不甚清楚,只是说让周铨见识一下军巡铺的手段,不过不是对周铨施展,而是对那些游手泼皮。 这军巡铺中,总共五名军卒,被骆信带走二人,还剩三人,兴高采烈地对着那几个倒楣鬼炮制起来,直看得周铨目瞪口呆。 “掉柴”、“夹帮”、“脑箍”、“超棍”、“鼠弹筝”…… 每种方法,还都有各自的名称,周铨可以肯定,无论哪一种,都会对人造成极大痛苦。 好在那三名军士下手还算有分寸,每一种都是浅尝辄止,饶是如此,一番折腾之后,那被捕来的几个游手泼皮,此时也面无人色,悲嚎连天,赌咒发誓,再也不敢为非作歹了。 这边嚎叫不止,那边却是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过来。这几个巡铺的兵卒玩得开心,倒没忘了注意周围,见来人仪仗,顿时惊了:“是李学士……他怎么来这儿了?” 他们连忙将那几个泼皮无赖赶走,有个泼皮还待不走,想要在来的官长面前告状,那兵卒冷笑了一声:“这可是权知开封府李老爷,他老人家的声名,你没听说过?” 那泼皮无赖顿时面无人色,刚才还喊冤的,现在也不喊了,撒腿就走,显然,这位李老爷的威慑力,比起方才他们受过的各种处置都要可怕。 仪仗到了这军巡铺,几个兵卒纷纷下拜恭迎,唯有周铨,有些茫然,他刚刚听清楚了“权知开封府”五字,心里已经怀疑,自己是到了北宋之时。 他一人直立,有些突兀,因此仪仗中间,一个浓眉鹰眼的官员扫了他一下,然后开口道:“那少年郎是怎么回事?” 这些兵卒不知道骆信与周傥的私下约定,因此回禀而来的,是周铨被金钱坊李大娘检举“****”,那浓眉鹰眼的官员听了大怒:“****重案,岂是尔等可处置!就是各厢使臣,也只能决六十杖以下之刑,来人,将这****小儿给我带走,押入开封府大牢!” ... 四、香车系在谁家树(4) “开封府大牢……” 虽然大宋的数代帝皇,都颇有仁心,多次下诏谕,让底下的人将监牢收拾得象样些,但底下胥吏们自有应对之策,因此,开封府大牢里光线阴沉气味难闻。周铨才被推进来,就想转身出去,只不过迎面而来的,就是一记推搡。 “我、我、我是冤枉的,我真是冤枉的!”他脸色煞白大叫道。 “进了这里,十个人里面,有九个都说自己是冤枉的。剩余的一个,是被打得说不出话来的。” 周铨还在大叫,却听到身后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 回头一看,是个满头乱发的家伙,被关在监牢之中,用一双炯炯的目光盯着他。 两世为人,周铨还是第一次被关在牢里,此前并无经验,就只知道牢里往往有牢霸。 这家伙,莫非就是牢霸? “看什么看?”那满头乱发的家伙瞪圆了眼睛。 周铨呵呵一笑,抱起拳头给那家伙作了一个揖:“这位大叔请了。” 他知道,对着牢霸一类的人物,一昧地隐忍退让,只能更受欺凌,相反,要让对方摸不着深浅,才可以暂时保护自己。 说白了,就是要忽悠,好汉不吃眼前亏,先把面前的这一道坎过了再说。 果然,见这个只有十五六岁的小子,一副老市井作派,那个乱发大汉目光有些狐疑。 周铨此时,对自己的处境已经明了,这种环境之下,他是谁都不能指望了,只得想法子自救。 凭着另一世做过销售的本事,他很快就和牢中这位拉近了关系。 此人姓方名拙,在牢中已经关了很长时间,对牢里的种种情形,都很了解。周铨很自觉,没有问对方为何会被关进来,不过这放拙却是给关久了,有个说话的对象,滔滔不绝说个不停。 虽然此时周铨还不适应这种口音,不过听还没有问题,从此人口中,他倒是得到一些开封府牢房的趣事。 至于传说中包拯的三口铡刀,那自然是不存在的,历任权知开封府,几乎都没有当长久的。 周铨还有意打听了如今的府尹,这一位今年才上任,名为李孝寿,前几年也担任过开封府尹,后来去职,如今又重新上任。 说来也怪,这位权知开封府的李老爷,将他打入大牢之后,并未来问话,不仅是他,就是方拙,也没有人来理睬。 不但这一夜,到了第二天早晨,牢中仍然无一人来。 周铨已经饿得肚子咕咕乱叫,他心中也有些急了,这开封府大牢之中总得送些汤饭吧,但他却什么都没有! 和他同牢的方拙,这个时候也有些急躁不安,喃喃咒骂不休,只不过他说话又快又急,周铨听不清楚他说了什么。 “出什么事了,方大叔?”周铨问道。 “往常每日二餐,虽然只是些汤水,总能吃个三分饱,可今日早过了送早餐之时,却还没有人来送!定然是出了大事,让胥吏狱卒都脱不了身。”方拙焦躁地起身,在监牢里打着转儿。 足足等到正午时分,终于听到了难得的脚步之声,紧接着,门被打开。 看到进来的狱卒,方拙轻轻咦了一声:“怎么不是老郑了。” “老郑?他不能来给你们送饭了,如今他只怕自己要人送饭。”来的狱卒哼了一声,在二人面上一打量,将个饭桶扔在地上。 方拙还想再问,那狱卒又打量了周铨一下:“你这个小郎,叫什么名字?” “周、周铨……” 对这具身躯的名字,周铨已然清楚。 “果然是周书手之子,你随我出来。”那狱卒招呼了一声。 方拙眼中顿时闪出羡慕之色,周铨自己,却有些茫然。不过从那狱卒口中泄露的意思来看,当是他那个便宜老子使了劲儿。 跟着狱卒出了这间监牢,七拐八弯,到了一间偏僻的屋子,那狱卒推开门,低声道:“周书手,人带来了。” 紧接着,满脸担忧的周傥出现在周铨视线之中。 见周铨没有受过凌虐的迹象,周傥稍稍安心,然后向那狱卒拱手:“大恩不言谢,洪三哥,周某必有后报。” 那狱卒摆了摆手:“时间紧迫,你有什么交待,还请快些。” 周傥拉住周铨,问了两句,听得周铨怪异的腔调回答,他倒不奇怪,见周铨真没有吃什么苦头,这才说起外边的事情。 原本周傥让儿子去军巡铺,只是想要吓唬他一番,没料想却被李孝寿撞着,直接拿至开封府大牢,所以他心中也是惶急无比。 此刻他都无计可施,只能反复叮嘱,让周铨在牢中小心。 “若是提审,孩儿当如何应付?” 听方拙说了一晚上话,周铨好歹能用此时的白话对话,不至于露出太大马脚,只是每说一句都很慢。 “提审……暂时不会,如今出了大事,待制老爷怕是没有功夫管你。” 从周傥口中,周铨才知道,这开封府中发生了一件大事。 原本大内奉宸库的库吏吕寿,盗了奉宸库所藏金玉,被发觉后系于狱中,可就在昨日,吕寿脱狱逃走,到现在也没有抓回来。 这对刚刚重任权知开封府的李孝寿来说,是给他脸上的狠狠一拳! 故此,昨日李孝寿发怒,召各级官吏议事,将当时的狱卒与相关胥吏尽皆拿下,以“故纵”的罪名发落,很是打了不少人。 听得这个消息,周铨心中一动。 他急于从牢里脱身,觉得这似乎是一个机会。 “父……父亲,孩儿的罪名,应当是强加于我的吧?”他向周傥问道。 “你自己做的事情,还来问我?”听他问起此事,周傥气就不打一处来,哼了一声。 周铨苦着脸,没有作声,这是这具身体原先主人干的事情,但既得其身,便要担当其因果。 “已经弄明白了,有人想着你老子的这个书手之位,虽然你未有什么大错,但正好送上口实。”周傥淡淡地说道。 若换了往常,周傥不会对儿子提起此事,但是从周铨揭破三仙姑的骗局里,他意识到,自己这个儿子已经长大了不少。 “关键是李大娘,父亲,若是李大娘撤去诉状,只说是误会,我便可以出狱了吧?” 听到儿子这样说,周傥又哼了一声。 若是那开妓馆的李蕴李大娘肯撤诉,周铨自然就能出狱,但李蕴怎么会轻易撤诉,除非周傥答应她的某种条件! 周铨却嘿嘿笑了笑:“若……我说我那日在她那里,看到了吕寿呢?” 此话一出,周傥眼睛就瞪得溜圆。 “府尹老爷可没有那么容易糊弄,若是假戏真作了,你就是死路一条!”想了会儿,周傥又道。 “****罪名,也是死路一条,如今是府尹老爷还顾不上我,若是顾上了,以他的行事手段,我还有活路么?” 周傥听得这里,虽然惊讶于儿子的狠劲果决,但同时,他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我儿看来经此教训,成长了不少,既然如此,为父便陪你玩上这一次,李蕴李大娘是吧,我儿你附耳过来!” 周铨伸过头去,周傥在他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周铨顿时也眼睛圆了。 这位便宜老子,也是个狠角儿! 他原本只想着出监脱狱,但以他便宜老子的打算,不仅仅要出监,甚至还要在李蕴李大娘那里狠狠撕下一块来。 “诬告我儿,岂能不给她一点教训……若不是知道宫内的内官常去她那儿,这次你老子就要让她好看!”周傥又哼了一声。 他父子还要细说,这时那狱卒走了进来:“周书手,大老爷就要回来了,你还是先去吧,放心,有兄弟我在,你家小郎君在牢里不会受苦!” 老周提了一个大食盒,原本是给周铨吃的,现在只能让周铨带回牢中。 那方拙见周铨回来,还拎了个大食盒,便知道这少年郎是有门路的,他凑上来献殷勤,周铨也不拒绝,不但与他分享自己食盒中的肉菜,还请狱卒拿了坛酒来,给那方拙饮用。 周铨自己也尝了口,这酒不但浑浊,而且带着股甜酸味,周铨并不喜欢,因此全都给了方拙。 三杯黄汤下肚,方拙的话就更多起来,周铨记得他昨夜曾经提到过吕寿,有意探他口风。 方拙本来就喝得半醉,哪里会戒备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当下滔滔不绝,说起吕寿之事。 原来他曾经与吕寿关押在同一监牢之中,那个时候,他曾听吕寿说起奉宸库中的情形。 不过大多都是犯人吹牛之语,并没有什么有用的东西。 此时监牢之外,显谟阁待制、权知开封府李孝寿踱着方步,缓缓坐上衙门大堂正位。 他端坐之后,扫视周围,满堂之上,那些胥吏、衙役,一个个噤若寒蝉,这让他很满足。 不过一想到吕寿之案,他的心情又变糟了。 这帮子胥吏,他一个都信不过,总觉得他们与那作奸犯科之辈暗中勾结。 “昨日诸人,可有口供了?”他沉声问道。 回答不出他所料,果然是个个喊冤叫屈,就是没有一个交待的。 李孝寿捻须冷笑,这些欠打的货色,不到黄河心不死,当给他们一个教训才好。 “昨日押入牢中的那个****罪囚呢,给我带上来!”心念一转间,李孝寿下令道。 他讨厌任何作奸犯科之辈,所以那个****罪囚,正好是杀鸡骇猴的那只鸡! ... 五、香车系在谁家树(5) 周铨正与方拙吃喝,突然间,几个衙役破门而入,那个方才受了周父好处的狱卒,此时面如土色,跟在这几个衙役的身后。 “小郎君,嘴紧一些,便是挨上些棍子,也不要乱说话。”那狱卒小声嘀咕道。 周铨莫明其妙,不过还没等他弄明白,就被衙役夹出了监牢,那狱卒只能眼巴巴望着,暗自祈求周铨别乱说话了。 “事情不妙,有所变化!”周铨心中大急,他可不想去挨棍子,当下向那狱卒使了个眼色,然后大叫道:“我家老爷子!” 那狱卒顿时明白他的意思,这是让他去通知周傥。 虽然觉得周傥来了也没有什么用处,但那狱卒还是点了点头,然后溜到一边,至于他是不是去通知周傥,周铨也没有把握。 跟着衙役穿过几个院子,到得开封府正院,周铨顿时愣了一下。 院子里跪着四十余人,一个个灰头土脸,不少人身上的衣裳,还是衙门里的公人。 “这些应当是被吕寿案牵连的胥吏、狱卒,他们被带来跪在这里,显然是备审,那么这个时候把我带上来……” 见到这些人,周铨心念一转,顿时明白自己被带来的目的! 杀鸡骇猴,需要一只鸡! 他心中一骇,脚下顿时慢了点,身边的衙役却不敢耽搁,直接踹他,让他踉跄仆倒。 他痛呼之声惊动了偏厢房中的李孝寿。 此时李孝寿面前,两个衙役垂首行礼,正眉开眼笑地从他这接过赏钱。 “记得我的吩咐,别留手。”李孝寿淡淡地道。 “老爷放心,小人等都是打惯了人的,要他活就活,要他死就死,全凭老爷心意。”两个衙役中的一个,摆了摆手中的水火棍回应道。 李孝寿略带厌恶地皱了一下眉,然后大步走向正堂。 他虽然是权知开封府,但也不能在这里一手遮天。 象现在,他想打死个把犯人杀鸡骇猴,就必须重赏这两个杖者,否则便难以如意。 “升堂!” 此时周铨已经被带到了大门口,然后左右膝弯各挨了一脚,只能跪在门槛前。他听到衙役的呼声,紧接着,昨日见过的那位官员自侧而入,走上公堂坐下。 这个时候,周铨背上已经全是冷汗。 他是聪明人,知道如果不想法子自救,那就是死路一条。心念疾转之中,想到从昨夜到今日,从方拙口中听到的有关李孝寿的事迹。 这可是一位酷吏,甚为严苛,这是他第二任开封府,前一任时,为蔡京爪牙,穷凶极恶,实在不好对付! “哈哈,哈哈哈哈!” 心念疾转之间,周铨突然开口大笑,笑声震动四周,让那些或跪或立的人,都侧目以视。 “这小子疯了么?” “大尹升堂,他还敢如此喧哗,这可是自寻死路!” 就是大堂之上的李孝寿,此时也是一愣,然后捻须眯眼,目光中凶芒闪动。 得了他的示意,有衙役上来,将周铨拖进大门之中,周铨入内之后,口中仍然大笑不止。 “你这奸徒,竟然敢咆哮公堂,于堂审中失礼……来人!”李孝寿开口道。 周铨心中突的一跳,这可是不分清红皂白就要对他施刑! 冷汗再度冒了出来,这与他的计划不一致,原本他以为,这样大笑,对方总要问一声“何故发笑”。 “大尹老爷还请息怒,小人见到大尹老爷,自知有救了,所以才喜不自禁,实在是欢喜得难以自制!” 此时形势逼人,周铨也顾不得后世的什么尊严礼仪了,拜倒在大堂之上,口中大声道。 李孝寿原本是下令施刑的,但听到这少年郎莫名其妙的一句话,他也生出好奇心来。 既然是酷吏,少不得喜欢刨根问底,所以李孝寿轻轻咳了一声,本来要拉周铨出去的两名杖者,便暂时停手。 “有救了?”李孝寿淡淡地问。 “是,草民生于市井之中,常听得人言,开封府前有包孝肃,后有李孝寿,大尹与包公齐名……” 周铨口里胡说八道,暗中瞄了李孝寿两眼,发现自己将他和包拯相提并论,他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 不讨厌、愿意听下去就好! 包孝肃就是包拯,此时虽然还没有经过后世文人的宣传夸赞,更没有那些评书小说中的传奇,但是包拯确实深得人心,在民间声名甚响。 “小人原本是惶惶不安的,直到见着大尹老爷,这才放下心来,大尹老爷既然与包公齐名,那必然是和包公一般,断案如神的,肯定能还小人一个清白……小人想到这里,所以喜不自禁,放声大笑,还请大尹老爷恕罪!” 李孝寿嘿的一笑,这小子,想要靠着这种伎俩脱身? 不过他这几句话,说得倒是让李孝寿心里有些欢喜,包拯最后可是得了顶清凉伞成为宰执大臣的。 “小人曾听说,包公在这大堂之上,有三口铡刀,乃先帝御赐,第一口龙头铡,可以铡王……可以铡王公,第二口是虎头铡,可以铡大臣,第三口是狗头铡,铡的是作奸犯科的小人,这三口铡刀,有先斩后奏之权……” 若周铨说的是别的事情,李孝寿的耐心已失,但他说起这三口铡刀,李孝寿眼前顿时亮了。 身为酷吏,最恨的就是不能放手施为,打死个把子刁民,竟然还需要私下贿赂行刑的杖者。若他也有这三口铡刀,别的不说,今日跪在院子里的那些胥吏狱卒,少不得人头滚滚! “据说包公这三口铡刀,第一口铡的,便是一位驸马,此人……” 周铨跪在地上,膝盖生痛,可是全然不觉,他深知,现在自己的性命,就在一张嘴上,如果不能让李孝寿继续听下去,接下来就有可能被活活杖死! 他滔滔不绝,说个不停,一时之间,开封府大堂之上,就是他说话的声音。 说得口干舌燥,却看到李孝寿的面色转为阴沉,已经有些不耐,他话题一转:“不过,包公虽是了不起,小人听说李公亦毫不逊色于他,小人曾经为一位寓居于京城的学子说过李公英明断案之事……” 这是周铨从方拙口中听到的有关李孝寿最著名的一件事例。 前次李孝寿任开封府尹的时候,有位寓居京城的举子,他仆人欺主,举子想要将之牒送官府,为同舍书生劝开,于是劝取牒纸,模仿李孝寿笔迹书写判决“不勘案决杖二十”。结果其仆次日拿着这牒纸到开封府状告其主,说他冒用府尹之名判案,并且私自用刑。李孝寿将这书生拘来,问清本末之后说“所判正合我意”,真的打了仆人二十杖,然后让举子安然脱身。 此事之后,开封府寓居的举子们拍手称快,他们的仆人也再无敢欺凌主人者。这让李孝寿名声远扬,也确实是李孝寿最为得意之事。 听周铨说到这件自己平生得意之举,李孝寿捻须微笑,突然间觉得,眼前这小郎还算顺眼。 不过,也只是还算顺眼,这小子拉拉扯扯说了半个时辰,现在该是结束这一切的时候了。 李孝寿咳了一声,正待下令将周铨拖出去,就在这时,外边传来禀报之声:“大尹老爷,镇安坊金钱巷的李蕴请求撤状。” “撤状?”李孝寿眉头一皱。 周铨则松了口气,自己拖延时间之策,总算成了。 到这时,他才感觉到双膝生痛、背后冰冷。 不过当他微抬起头来,偷看了李孝寿一眼时,心中的喜悦顿时又没有了。 此位大尹,眼中凶光不但没有消散,反而更甚! 对方的杀心并未除去! 周铨心中一寒,口中顿时大叫起来:“多谢大尹,若不是大尹明断秋毫,小人必受不白之冤,今日小人得以幸免,全是大尹睿智,小人离开之后,必然四处宣扬,大尹果然是与包公可以并称的贤尹!” 他这一番话说得,让李孝寿到嘴的喝斥又缩了回去。 李孝寿好权,为此不惜充当蔡京的爪牙鹰犬,但他也同样好名,虽然明知道眼前这小子是个狡猾之徒,却也忍不住心中一乐。 “这李蕴,就是状告周铨之人吧,将她带上来!”李孝寿缓缓说道。 到此时,周铨悬着的心才算真正放下,自己的这条命,暂时捡回来了! 那位便宜老子,也不知使了什么方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李蕴唤来。 周铨心里,对这位将自己陷入危险之中的李蕴李大娘,也有几分好奇,因此,当李蕴走进来时,他侧过脸偷偷望去。 这是一个四十余岁的妇人,打扮得倒是风韵犹存,跟在她身边,则有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 周铨望过来时,与那小姑娘目光相对,发觉那小姑娘,正瞪着他,双颊飞红,眼中全是痛恨之意。 “民妇李蕴拜见大尹老爷!” 那妇人进来之后,未语先笑,恭恭敬敬向李孝寿行礼,虽然她看似端庄,但眼珠却飞快地转了一圈,将衙内情形,尽收目中。 “你便是金钱坊的李蕴?昨日在军巡铺里检发周铨者,便是你?今日出尔反尔,又要撤状者,仍旧是你?”李孝寿没有被李大娘脸上的笑容哄住,他厉声喝问。 周铨心中又是一凛:看来李孝寿还是没有放弃杀鸡骇猴的念头! ... 六、香车系在谁家树(6) 李蕴脸上带笑,眼中却是恨恨地瞪了周铨一下。 若不是被这小子的父亲威胁,她如何会出尔反尔,但所谓贼咬一口入骨三分,何况是周铨之父周傥咬一口! 周铨只是提出了设想,但周傥见到李蕴时,却连“证据”都造好了,李蕴心中纵有一百个不情愿,却也知道,若是不从,便是鱼死网破之局。 于是,周铨瞠目结舌,看着这个半老徐娘在开封府衙中,将当初状告周铨的事情,如何说成一个误会的。 “周家欲为他家小郎选一婢女,这小郎有些心急,闯入我宅中窥看,下仆无知,以为他意图不轨……” 原本周铨以为,李孝寿还会为难李蕴,但紧接着,他发现自己错了。 “你这小郎,终究是行为不检,所以才有今日之事!”在问了李蕴两句之后,李孝寿还是将矛头指向周铨。 此时周铨,只有唯唯,虽然心中腹诽,却不敢说出来。 “既然如此,今日也不能轻易放过你……你不是喜好卖弄些小聪明么,我这里出个题,若你解得让我满意,你便可以回去,若是让本官不满意,那你今日,少不得打五板以示惩戒!” 周铨听得呆了呆,顿时明白,自己方才那些伎俩,对方很清楚,所以现在来报复了。 “小心眼啊……这位大尹可真是小肚鸡肠!”在心中暗暗嘀咕了一声,周铨却根本无法拒绝。 “请大尹出题。”他开口说道。 李孝寿捋着自己的胡须,斜睨了周铨一眼,心里冷笑了一声。 “当初我奉圣命,赐天宁寺道楷禅师袈裟法号时,道楷禅师出了一个谜与我,你且来猜猜看。” 听到是猜谜,周铨顿时头大如斗。 但李孝寿不给他讨价还价的余地,紧接着又开口道:“谜面是‘清明月映秋’,我给你一刻时间,将谜底说出来……你们且退至一旁!” 他说完之后,便又开始提取人犯,这一次,他直接从跪在院中的那些胥吏军士中提来人,问了两句,便喝令上刑。 周铨在一旁,急得抓耳挠腮,他可真猜不出这个谜来! 他在这里发急,那边鬼哭狼嚎的声音响起,却是被提上来的胥吏军卒,给打得血肉模糊。 看到这情形,周铨越发心急,更静不下心来。他目光四处游移,希望能找到灵感,这一刻,他可真想问李孝寿,能否向场外观众求援。 李蕴也退在一旁,她身后的那小姑娘,一双妙目闪啊闪,看着周铨急得团团转的模样,微微撇了一下嘴。 然后她的目光转到了那些被打得血肉模糊的人身上,眼中闪过不忍之色。 打了两人,一刻钟时间眼见就到了,周铨此时仍然没有想到办法。他正抓耳挠腮之时,却看到李蕴身后的那小姑娘,微微嘟起了嘴。 初时周铨没注意她的这个动作,但后来,他便发现,那小姑娘大大的眼睛在盯着他,但嘟嘴的方向,却是向着大堂的一个角落。 见周铨盯着自己,那小姑娘双腮飞红,眼中波光闪动,黛眉微垂,但旋即鼓起勇气,又嘟着嘴示意了一下。 周铨这次可以确定,对方是有意在对自己传递什么消息。 他顺着那小姑娘嘟嘴指向的角落望去,那边放着一个烛台,烛台上放着几枝残香、半截蜡烛。 此时周铨也顾不得小姑娘年幼,完全是捞根稻草救命的心态,拼命看着那个角落,希望能得到灵感。 但仍然没有。 他只能再看那小姑娘,小姑娘露出无奈的神色,似乎是觉得他太过愚笨了。 “西……香……活……火?”望着小姑娘的双唇,在无声地做着嘴型,周铨又猜了一会儿,终于灵光一闪。 是香火! 和尚出的谜语,谜底是香火很正常。 “清明月映秋”,清掉“明”字当中的“月”,那就只余一个“日”字,再将“日”映入“秋”字,正好分成香火二字! “周铨,一刻钟已到,你可猜出来了?” 几乎在周铨脑中灵光闪动的同时,李孝寿慢悠悠的声音响了起来。 “小人猜是猜得一个谜底,只是……是不是对的,小人没有把握。”周铨忙收起目光,不再看那小姑娘。 他心里却是好奇,小姑娘极聪明,至少比他要强,也不知道是怎么教出来的。 “你说。”李孝寿道。 “清明月映秋,清去明字中的月,便余一个日字,日映秋中,可得香火二字,小人胡乱猜的,还请大尹老爷评判。” 李孝寿嘿了一声,捋须的手抖了抖,险些揪断了自己的一根胡须。 他早就看出,周铨只是市井小儿,并未读过多少书,因此,原以为他猜不出谜底。 不曾想这家伙,却有如天授一般,竟然破解了他的谜语。 李孝寿甚为自大,未将李蕴身后的小姑娘放在眼中,故此并未发觉她的提示之举。 他方才答应,只要周铨能解开谜语,便放他离开,现在虽然心中后悔,却无法食言。 因此,李孝寿冷冷又看了周铨一眼,然后摆了摆手:“既然原告撤状,本官就当是个误会,你这小儿,奸猾古怪,再落入本官手中,定不轻饶!” 得了他这一句话,周铨哪里还敢耽搁,立刻行礼退出。退出之时,他听得李孝寿又与李蕴说话,但比起与他说话,当真是和颜悦色。 出了衙门,周铨有些茫然,他连此身家在何处都还不大清楚,因此不知该往何处去。好在这时,他听到有人招呼:“铨儿,铨儿!” 却是周父、周母来了,这二人早就在门口候着,此时见周铨完完整整地走了出来,都是满脸欢喜之色。 “都说了没事情吧,你还想闯入衙门救人!”周傥嘀咕了一声道。 周母瞪圆了眼睛:“若不是你这贼配军出的馊主意,我家孩儿哪里会去监牢里遭罪,可怜的孩儿,才落水还没好,便又在牢里呆了一夜,赶紧与我回去,我在家中给你炖了只老鸡,回去补补……” 她拉着周铨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周铨有些尴尬,毕竟他的心智,远比外表要成熟得多。 “吴管营,今日之事,多亏了你!” 周傥此时,却在向立在一旁的狱吏道谢。 “周书手,令郎可了不得,咱们大老爷是何等人物,都被令郎给唬住了!”那狱吏笑嘻嘻地说道,他只不过是个微末小吏,被称为管营,可是尊称。 “这话可说不得!”周傥以为他是客气。 这姓吴的狱吏嘿了一声,当下将周铨如何编造说辞拖延时间的事情,一一说了出来。他虽然不在大堂之上,但也在堂外偷听,故此说得极为详细,听得周傥与周母神情各异。 周母不疑有他,只觉得是自家孩儿聪明,因此眉开眼笑。而周傥却深深瞅了周铨一眼,目光中既有疑惑,也有意味深长地探察。 周铨知道,自己又需要编造谎言了。 “这些都只是小聪明,不能当真,哈哈,吴管营不要再赞他了。”听到一半,周傥打断了吴管营。 “哪里是小聪明,分明是大智慧,你们可知,大尹老爷最后还要为难令郎一下,出了个谜语,令郎若不能解谜,少不得还要挨杖……” 猜谜之事,也被这狱吏说了出来,周铨头垂得更低,想来周傥的怀疑会更甚吧。 不过这件事情,倒有理由可说。 “周书手,今日之事,多有得罪了,不过令郎既然安然无恙,我希望到此为止!”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姓吴的狱吏,他们一家人正准备回宅,这时又有一个声音响起。 李蕴李大娘横眉竖目,站在他们身后。 “我家孩儿虽然无恙,但他平白遭人诬陷,受了惊吓不说,还坏了名声。李大娘,都是厢坊之中有头有脸的,你红口白牙,就想将此事揭过?” 瘦削的周傥此时昂起头来,目光灼灼,盯着李蕴,神情同样不善。 “咳,师师,把事情说与他听。”李大娘咳了一声。 她身后跟着的那个小姑娘,脸色涨得通红,既是羞窘,又是愤怒,嘴辱蠕动了一下,似乎不想说话。 “说!”李蕴催促道。 “那日……那****正在沐浴,他……他爬在树梢上……” 李蕴反复催促,那小姑娘泪眼汪汪,终于承受不住,哽咽着说道。 这话说出来,周铨恨不得要用头去撞墙。 自己竟然就是去看这样一个小姑娘洗浴?这豆芽菜般的小丫头片子,有什么好看的,自己这具身躯的前主人,当真是个无赖! 同时,周铨心中又有些感慨。 这小丫头片子心终究善良,从她的目光来看,是深恨自己的,但方才在大堂之上,却是得她提醒,这才猜出了李孝寿最后的谜语,让自己安然脱身。 “这事是我不对……”既然得了这具身体,就要承担这具身体的因果,周铨长叹了一声,向那小姑娘长揖。 “铨儿!”周傥有些不满,但周母则用异样的目光看着那小姑娘。 “方才在大堂之上,孩儿能猜出府尹的谜语,多亏了这位师师姑娘指点。男子汉大丈夫,有错要认,有恩要报。”周铨低声说道。 周傥神情微微一松,而周母顿时眉开眼笑起来。 她拉了周傥一把,使了个眼色,周傥眉头一动,然后对李蕴道:“李大娘,借一步说话!” ... 七、香车系在谁家树(7) “你们究竟商量何事?” 当周傥与李蕴达成协议,然后那个泪眼汪汪的小姑娘跟在周母身后,来到周铨身边时,周铨开始觉得事情有些不对了。 “没啥,从今日起,师师就是你妹子了,你要好好护着你妹子,若是有人欺负她,就拿起枪棒狠狠揍他!”周母得意洋洋地道。 李蕴李大娘原本是有些神情不善的,不过这时又恢复了雍容,脸上还堆起了笑:“师师,非是为娘心狠,实是周家极有诚意,从今往后,你就好生照顾你的新父母。周书手,周大嫂,我家师师可是知书达礼聪明多智,你们要好好待她……” “什么你家师师,当我们不知晓嘛,师师原本是染房王寅之女,可怜的孩儿,打小没有了爹妈,放心,来我们家之后,我就是你亲妈!” 周母牵着那师师的小手,万分怜惜地说道,几乎就是一瞬间,她就化身慈母,让那位师师小姑娘忍不住,搂着她失声哭了起来。 “这是喜事,哭啥,如今你嫁入好人家中,楼里的姐妹们,还不知有多羡慕你呢!”李大娘在旁边劝道。 “什、什么?”周铨呆了呆,这才九岁还是十岁的小姑娘,要嫁入他家,岂不是说,这个小姑娘,就是给他找来的小媳妇? 这怎么行,他可不是恋童癖,对九岁的小姑娘也下得了手! 想到这里,周铨立刻表示反对。 “这个家,现在还轮不到你说话。师师是我们养的女儿,长大后你们能合得来,那便合在一起,合不来的话,我自会备好嫁妆,择个好人家,将她风风光光嫁出去!” 周傥严厉的声音,让周铨只能将自己的意见缩回去。 这位便宜老爹可不是什么易相与的人,若是多说,惹发了他的疑心,自己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又看了一眼那小姑娘,周铨突然想到一件事情。 “你……呃,我妹子的闺名叫师师?” “是。” “姓王?” “原是姓王,但被李大娘收养之后,就改姓李了。” 小姑娘没有理会周铨,回答他的是周母。这个答案,让周铨浑身一震:“李师师……李师师……不会这么巧吧?” 在监牢之中,他早就从方拙口中套出,如今自己身处宋朝,前一个皇帝庙号哲宗,当今天子乃是先皇之弟。 所以,他当时已经明白,现在是北宋末年,正是大昏君宋徽宗赵佶在位,看惯了水浒的周铨,如何会不知道此李师师! 不过现在看来,自己的便宜父母,似乎将未来的倾城美女拐来了,宋徽宗与周邦彦这二位,应该不会再为了她争风吃醋钻床底了吧? “奴既离了李妈妈,从此姓王、姓周都可,唯独不再姓李。”一直拉着周母衣角楚楚可怜的师师,此时开口道。 “姓王好,就姓王!”周傥干脆地说道,脸上还有些欣慰。 “姓王就姓王,不过,这称呼可得改了!”周母笑吟吟道。 王师师抹了抹泪,向着周傥、周母盈盈下拜:“爹爹、娘亲。” 拜完二老之后,她偷偷看了周铨一眼,又向周铨福了一福:“哥哥。” 这一声微不可闻,周铨也有些尴尬,手足无措地还了礼,唤了一声妹妹。 他心中满是好奇。李大娘分明是将师师当作一棵摇钱树在培养,不知他父母究竟使了什么手段,竟然能从李大娘那里将师师要来。 见他们一家子其乐融融,李大娘先行离开,周铨向路旁小巷子里招了招手,那黑脸汉子杜狗儿涎着脸,一拐一拐地走了过来,身旁还跟着辆油壁车。 “周大哥,大嫂,铨哥儿,还有师小娘,请上车!” 周母仍然不给他好脸色看,自己上了车,回身来拉师师时,却发现自家孩儿已经先行一步,帮助师师上车了。 周母呵呵一乐,这孩子,果然开窍,知道心疼小媳妇了。 他们正待出发,却见着衙门外晃着的一个衙役又笑嘻嘻凑上来:“周书手,周小哥儿,且慢行,我有一件事情,还要烦牢周小哥儿。” 周铨当然不认识这人,但是周傥交游广阔,却知道这衙役身份有些不同。 此人姓杜,双名公才,是开封府衙役中的一个小头目,论及身份,还不如周傥,但他背后的靠山,却远非周傥所能及。 因此他回身行礼:“原来是杜班头,不知杜班头有何吩咐?” “我家有个远房亲戚长辈,最喜好听评话故事,我正想着讨好他,方才在府衙之中,听得令郎说起包公轶事,特别是那三口铡刀之事,觉得正好说与他听。方才听得有些疏漏,所以还请令郎再说一遍。” 这倒不算什么大事,周铨当下又说了他后世《包公案》中的一个故事,他说得虽然简单,但也听得对方如痴如醉。 周铨并不知道,在那油壁车中,师师小嘴微张,满脸惊愕。 自从四岁起,师师就被收养,至今已是六年。 她生性聪慧,又敏而好学,现在虽然年幼,但已经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所以才能猜出李孝寿的谜语。 “他不是一个毛躁小子么,怎么能说得如此好的评话?” 心中惊奇,对周铨的印象,免不了有所改观。 周铨说得口干舌燥,那个杜公才满意地放他们离开,待周家一家子走后,杜公才脸上的笑容微敛。 “这周家的小哥儿,倒是个妙人。”他喃喃自语,然后看看左右,径直拉了匹马,向着外城而去。 这几乎是穿过大半个开封城,好半天功夫,他才到了外城城北厢景龙江北岸。 此地原是官家即位之前的端王府,如今正在大兴土木,故此尘土弥漫。杜公才到了这里,三弯两拐,进了一座棚子。 他在周傥面前泰然自若,可到了这儿,神情就极为恭敬了,大老远就下了马。 这边有几个白面无须之人守着,看到他并未阻拦,因此,他直接走入了棚子之前。 “小人杜公才,求见杨提举。” 不一会儿,棚子里传来一个尖尖的声音:“呦,杜公才怎么来了,莫非南衙那边有什么事情?” 说话的是一个脸很瘦但身躯还算健壮的人,同样面白无须,一双眼睛甚为灵动,时不时地闪过狡黠的光芒。 当今天子宠幸的宦官,正奉命提举龙德宫修建的杨戬。 “今日倒是有件有趣的事情,小人觉得或许杨提举爱听,便来禀报了。”这杜公才谄笑着道。 “说。”杨戬淡淡地吐出一个字。 杜公才完全没有受到轻视的羞辱感,他躬着腰,将今日开封府衙中的事情一一说了一遍。 “好,好,今天这事情有趣,你做得好,不过那吕寿的踪迹,还没有找到吗?” 杨戬最关心的还是吕寿之事。 这个吕寿,在奉宸库任库吏,而奉宸库所藏,尽是金玉等贵重之物。杨戬希望找到他,可不仅仅是为了这些贵重之物,因此,他的话语声中,不免就有些急切。 “李大尹今日在衙门里立威,杖责数十人,但依旧没有消息。”杜公才道。 “当真是废物……我不是说你,而是李孝寿这个蠢货!”杨戬愤愤地骂了一声。 他向旁边的小太监示意,那小太意拿出了个香囊,就要赏与杜公才,杜公才却没有接。 “为提举办事,当不得赏!”杜公才眼中闪动着野心的光芒。 “哈哈,你这人聪明,会办事……如今我提举龙德宫,过些时日,替你走通关节,在六部补一个吏员吧。”杨戬微一琢磨,顿时明白了这杜公才的心意。 杜公才大喜,也顾不得颜面,咕咚一声就拜倒在地:“多谢杨公,多谢杨公!” 杨戬得意地笑了笑,挥手将他屏退,起身转了转,眉眼动了起来。 “虽然没有吕寿的消息,不过……今日南衙的事情,倒也可以用上一用。李孝寿这厮是老公相的人,老公相啊……” 此时世上,被称为“老公相”者,唯有一人,便是蔡京。 一想到蔡京,杨戬脸上的得意笑容顿时敛起,只觉得背脊有些发寒。 这老家伙精擅权谋,实在是一等一的危险人物! 哪怕杨戬这般在当今官家面前说得上话的大珰,对其都甚为忌惮。会阴谋诡计,他不怕,但会阴谋诡计又没有底线的人,着实可怕。 这老家伙虽然被斥远居于杭州,但杨戬很清楚,官家对其宠信未绝,时常遣使问候。 “虽然不可细言,但那市井小儿的包拯故事,倒是可以说与官家听听,聊解官家闲闷!”放弃了借此事直接攻击蔡京的打算,杨戬有了新的想法。 当今大宋官家天子赵佶,是个妙人,杨戬他们这些近臣,为了讨他欢喜,当真是无所不用至极。 赵佶既能风雅,亦好市井,甚至有潜出大内,在市井中流连之举。他除了喜欢歌舞乐音,也喜欢听评话轶事,杨戬琢磨着,虽然不能用南衙之事直接攻击蔡京,却可以将事情本末说与官家听,表面上是说包拯轶事,实际上却是给李孝寿上点眼药。 ... 八、街头戏鼓,不是歌声(1) 周铨并不知道,自己的事情,会从杨戬这个奸宦的口中,传到皇帝那边去。 他现在终于弄明白自己的处境了。 如今是大宋政和元年,当今皇帝赵佶在位已经有十一年。 周铨对历史略有所知,知道这位皇帝就是著名的宋徽宗,华夏历史中有名的昏君,即将面临靖康之耻,然后被带到东北去坐井观天。 不过,现在赵佶还只是三十岁(虚岁),想来离靖康之耻应该还有些时间。 至于他自己的家庭,乃是大宋都城汴京外城一户居民,他的便宜老子周傥,是勾当厢公事署的一名小吏,“书手”就是职务,管些杂事。不过,再往上追溯,周家原是禁军军门,只是到了周傥这一代,才脱去军籍,转入文吏。 他母亲周王氏,亦是禁军之女,嫁与周傥已经十八载,生有二子一女,只不过别的两个都殁于疾疫,故此,周铨并无兄弟姐妹。 原本这样一个家庭,在东京汴梁城中,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能够过得比较舒心。但周傥是个好义气的性子,禁军出身如今却混得很惨的一帮子兄弟们,他能接济便接济、能帮手便帮手。这反倒使得周家捉襟见肘,还只能在朝廷设的店宅务承租舍屋居住。 好在大宋的廉租房办得还可以,这店宅务出租的房子倒不算差,可以为周家遮风挡雨。 “一个字,真穷!” 背着手,周铨绕自家转了一圈,喃喃说道。 放在经历过物质极大丰富年代的周铨眼里,周家当然是穷。 他身后,师师抿着嘴笑了起来:“哥哥说错了,那是两个字!” 周铨回头看了她一眼,有些闷闷不乐地道:“小丫头片子,知道个啥!” 师师扬了扬下巴:“奴虽不知道太多,却知道爹爹和娘亲都让奴盯着哥哥,免得哥哥闯祸!” 这是师师小姑娘在周家接下的第一个活儿,盯住周铨,勿让他再被人唆使着去做坏事。 于是周铨身后就多了个小跟班,这几日里,几乎是寸步不离。 周铨很奇怪,自己的父母是如何与李大娘完成了这份交易,将师师拐了过来。这内里必有某些他还不知道的缘由,无论他如何打听,也无法从父母那里问出答案来。 王师师同样也不知道答案,不过她这样的小姑娘早慧,对自己的处境已经认命,所以将周母哄得心花怒放,比疼儿子还要疼她了。 “这一片都穷啊……”绕完自家之后,周铨又开始绕街坊。 这一片都是朝廷店宅务的房子,依据大小、新旧不同,租金各有区别,每月每间从五十余文到一百余文不等。 转到小巷最里,也是最阴暗逼仄的那间时,周铨正想转身离开,突然间听到了尖锐的叫骂声。 “吃吃吃,就知道吃,你一顿饭,抵得老娘十人吃的,便是和你一般年纪的小子,也吃不得你的三分之一!” 这声音有些熟悉,周铨在记忆里找了找,片刻后就知道:三仙姑。 原来这位装神弄鬼的三仙姑,离自家这么近,就在同一条巷子之中。 不过三仙姑家租的公屋,比起周铨家的更破旧。周铨家的好歹还有上下两层,三仙姑家的则只是低矮的一层,而且缩在巷子最深处。 两块破木板拼成的门,挡在周铨面前,却挡不住里面传来的叫骂之声。应当是三仙姑在骂她那个矮壮的儿子,周铨对别人家的家务没有兴趣,但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那破木板拼成的门“砰”的一声打开,矮壮的小子满脸沉郁地走了出来。 看到周铨,这小子瞪了他一眼,也不搭理,直接从他身边离去。 周铨往屋子里瞄了一眼,屋中空空如也,干瘦的三仙姑正一边抹泪一边叫骂。 骂的除了那小子之外,还有小子的父亲,从三仙姑如同唱腔般的骂法里,周铨还是听到了一些事情。 “原来那小子叫李宝,而三仙姑十余年前就开始寡居,独自拉扯这样一个小子,在这京城之中,也确实不易……” 周铨心中暗想,而那三仙姑此时抹完泪,正追儿子追出,迎面与周铨撞上,脸色顿时变了。 不仅仅是惊,还带着恐惧与几分仇恨。 这些年三仙姑是靠着给人浆洗缝补和装神弄鬼,才将儿子李宝拉扯大的,这其中,装神弄鬼成了主业。 但上回给周铨揭破了她的两个骗局之后,她装神弄鬼就再无生意,甚至有些以前被她骗过的人打上门来与她争吵。 “你来这做什么?”她没好气地道。 “看热闹。”周铨咂了一下嘴,然后转身离开。 三仙姑在他背后指桑骂槐,周铨只当是没有听到,不过当他拐到小巷口,离开了三仙姑的视线时,看到那矮壮的李宝冲了出来,一把推向他。 “让你欺负俺娘!” 周铨被推得一个趔趄,斜撞在墙上,若不是这具身体还算强壮,只怕要被这小子推翻一个跟头。 “你做什么?”跟在周铨身后的师师,忙将周铨扶住,对着李宝怒目而视。 周铨却摆了摆手,笑嘻嘻道:“无妨,无妨,他也是一时心急……我可没有欺负你娘,你娘生气,是你惹的。” 他早就发现,李宝有些憨憨的一根筋,而且双方并无深仇大恨,一点小误会,揭开也就罢了。 李宝哼了一声,脸上闷闷不乐。 “你娘生气,是因为你吃得太多了?”周铨又好奇地问道。 “俺也不想吃那么多……可是不多吃,就没有气力,没有气力,就不能去干活!”他瓮声瓮气地说道。 “干活?你干什么活?”看着这小子也就和自己一般的年纪,周铨好奇地问道。 “去南角门子那边扛包。” 原来李宝这几天都去了汴河边,为那些漕船卸货。只不过他年轻嘴笨,虽然力气不逊于成年人,可在揽生意时坏了规矩,惹得那边头目发怒,三仙姑托人求告谢罪之后,这才脱身。 “去南角门子找包能有几文钱收入?”听到这里,周铨摇了摇头:“一天不过二百文,还得被管事、头人克扣,你的脾气,也不适合做这个。” 这几天,周铨可没有闲着,对于此时汴京城中的物价、人工,都做了一番调研。 “不做这个能做啥,俺娘要俺去读书,说是有了功名好傍身,可俺不是那块料,俺想着去勾栏里学相扑,俺娘又不允!” “你想学相扑?”周铨好奇地问道。 “自然,你看前街的马汉,便是相扑力士,不仅酒肉管饱,而且到哪儿都有人召呼,多有面子!” 此时相扑之风胜行,但学相扑不易,就算学出头了,年轻时风光一时,到得三十余岁后,体力下降,遍体伤病,便只能在病榻上苟延残喘。李宝这小子只看得到相扑手的风光,而三仙姑看到的更是相扑手的晚景凄凉。 “代沟啊……”周铨道。 “啥,啥子沟?”李宝问道。 “别管啥子沟了,你是不是想赚些钱补贴家用?”周铨又问。 “俺、俺也不想着俺娘去装神弄鬼骗人,若是俺能赚着钱,她老人家便可以在家中享享清福!” 这小子倒还有些孝心,周铨很认同“百善孝为先”的观点,一个人有孝心,那么总有几分可以救药。 他心中有了个主意,只不过现在条件还不足,也只能暂且将李宝记在心上。 左右转了转,他觉得实在有些无聊,便向着街上行去。 还没踏上街,后边就传来王师师的声音:“哥哥,你不要上街生事!” 她说话时小嘴嘟着,眼底隐隐有些恼怒。 她年纪虽小,心气却高,原本沦落到李大娘手中,心底便有一丝悲愤,现在又被当成货品般,转到了周家,偏偏是服侍周铨这个浑小子! 是的,她瞧不起周铨,在她心底,觉得东华门外唱名,文采风流动天下,那才是真男儿真英雄。 至于周铨,市井小儿,呆头呆脑,虽然不是泼皮无赖胚子,却也离师师心中的英雄差了十万八千里。 “放心放心,我绝不生事,只是上街转转,这几日在家里闷得紧。若你还不放心,不妨跟我一起来!” 周铨口中应诺,脚下没停,师师无奈,只能跟上。 此时正是东京汴梁城最繁华之时,周铨出了巷子,到了大街上,只见人来人往川流不息,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各种各样叫卖之声、哟喝之声,此起彼伏。 放在后世,这等热闹算不了什么,但在此时,绝对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宝地! 周铨望着望着,突然间,他眼前景致有些变化,一团团烈焰,将他眼前的繁华尽皆吞噬,恍惚之间,那些叫卖呦喝,都变成了惨叫哭号。 穿街绕巷的沟汊中流淌的,不再是水,而是血。战马的嘶鸣,蛮人的嚣笑,女子凄凄惨惨的悲啼…… 这一切迎面扑来,让周铨浑身毫毛都竖起,整个人都陷入惊恐之中,他几乎想要转身逃走! ... 九、街头戏鼓,不是歌声(2) “哥哥,哥哥!” 就在恍惚之中,一个声音让周铨回过神来,他用力眨了眨眼,又摇了摇头。 刚才那一切,都没有了,在他面前,仍然是太阳金光之下的汴京城,繁华无双。 师师在后边拉着他的衣裳,很奇怪他为何站着发呆,而周铨只是叹了口气。 此时是政和元年,当今天子,就是庙号徽宗的那一位,按他的年纪推算,离毁灭北宋的靖康之难,只有十余年的时间了。 刚才他看到的,可不仅仅是错觉,更是十余年后,这座天下名城,这个繁盛文明的命运! 乃至整个华夏的命运! “哥哥,你发什么呆?”师师抬头望着他。 周铨伸出手去,揉了揉她的头发,将原本一丝不乱的双环髻给弄得乱七八糟,这才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把仍然残存的冰冷驱走,而师师则嘟起嘴:“哥哥,你真惹人厌,又揉乱了人家的头发!” 小姑娘甜甜糯糯的声音,让周铨精神一振:为了此身的亲人,为了这小姑娘,他也要想办法。 “师师,如果有一天要离开汴京,你希望去哪里?”他开口问道。 师师瞪大了眼睛,小嘴嘟了起来:“哥哥又说胡话了,我们为何要离开汴京,这世上,哪里还有比汴京更好的地方!” “唔,现在,汴京确实是世上最好的地方!” 周铨缓步行走在汴梁的街道上,看着两边连绵不绝的店铺,表示认可师师的观点。 “这位小兄弟说的好,汴京确实是世上最好之处!” 他话声刚落,身后有人接口,周铨诧异地回过脸去,看到一个文士模样的人,手舞足蹈地在那里说话。 只不过这人似乎有些痴,脸上还沾着墨迹,就是方才说话,也不象是对周铨说的,更象是自言自语。 “先生觉得汴京好在哪里?”周铨忍不住问道。 “可以入画!”那书生斩钉截铁地回答。 这个答案,绝对在周铨意想之外。 眼前这浮世繁华,确实适合入画,只不过画一座城市…… 周铨心中突然一动,忍不住向那书生问道:“先生想要将汴京之景,画入图中?这当真是奇思妙想,不知……我能否知道先生高姓大名?” “吾乃琅琊张择端,字正道。”那书生回应道。 果然是他! 周铨几乎就想上去纳头便拜,然后求张择端给他画上一幅《清明上河图》,有了这一幅画,传诸后世,那该是多大的一笔财富? 这可是周铨回到宋朝后,遇到的第一位后世名人! “原来是张官人!”周铨心里琢磨着如何从对方手中骗画,口里却是极为客气,行了礼之后,连连夸赞了几句。 他并不懂画,但是《清明上河图》还是知道的,在另一世中这幅画名声大噪,可谓家喻户晓。因此,周铨搜肠刮肚,从记忆里翻出一些对此画的点评,倒也与张择端说得甚为投机。 他们边说边行,却没有注意到,在他们身后,有几个闲汉模样的人悄悄跟了上来。 “就是这小子?”这几个闲汉中一人道。 “就是他,吕寿的下落,就在这小子身上……不过这小子可不大好惹,他爹爹就是周傥,你们知道,他伯父……” “嘶!”当听到周铨伯父名字时,这几个闲汉都是吸了口气。 “怕了?”那个最了解周铨一家消息的汉子抱着胳膊冷笑了声:“有何可怕,奉宸库里尽是金玉,吕寿那厮卷来的,足够教主起事所用,到时候我们哪里还需要害怕他一个区区禁军军门?” “说的是,我们奉教主之命,藏身京城,为的就是这一刻,更何况此时收手,教主派来的那几位,又怎肯放过我们?”又一人道。 他们交换了一下眼神,都是下定决心。 几人加快了脚步,向着周铨靠了过去。 周铨并不知道危险来临,仍然在与张择端一边说笑一边游逛。 张择端原本对周铨不以为然的,但随着交谈,他发觉这少年虽然话不太多,但是每一句都挠中了自己心中的痒处,因此甚为投机。 此时他才想起,自己还未曾问过这少年的姓名,正当他要开口时,眼角余光突然发觉到那几个闲汉。 那几个闲汉此时已经露出狰狞的神情,而画师的观察能力又极为出色,因此张择端满脸惊愕,张嘴欲呼。 几乎同时,跟在周铨身后的师师叫了起来:“跑!” 三人之中,反而是周铨没有意识到危险来临。在法制的时代生活惯了,他确实没有此时人的警惕性,等听到师师的大叫,他才看到了那些个气势汹汹扑上来的汉子。 砰! 几乎是本能,周铨抬腿,踢中了最当先的那汉子的腹下,那汉子捂着肚子夹着腿,咯咯叫着倒下,象只憋足了劲下蛋的母鸡。 “大胆,朗朗乾坤,天子脚下,尔等想要做什么?”张择端这时也喝斥出声。 这一句话,让原本扑向周铨的第二个汉子微微一愣,然后反手一拳,先将张择端打倒在地。 周铨抓住机会,转身就跑,那几个汉子反应过来,撇下张择端不管,向周铨狂追过去。 那几个汉子此时下手,也是精心准备了的,周铨此时已经离开了正街,到了一条小巷,因此行人不多。周铨才发力跑了几步,突然听到身后大叫:“小子,再跑就杀了这小娘!” 周铨回头一看,却是有一个汉子,已经抓住了师师! 师师眼中满是惊恐,在李大娘那儿可不曾遇到过这种情况,见周铨回过头来,她心中既是希翼,又是绝望。 希望周铨能够救她,但她也清楚,自己的身份低微,周铨绝对没有理由为了她,而让自己置身险地! 果然,周铨回头望了一眼,便转身又跑。 师师的目光黯淡下去,而那个抓住她的汉子则是胳膊用力,师师只觉得脖骨一紧,隐隐有骨头的声音。 就在她绝望地等待着死亡来临之际,又跑了几步的周铨突然停了下来。 脸上带着苦笑,周铨口里嘟囔了一句:“终究是做不到……” 让一个小姑娘因为自己而死,周铨实在是做不到。 毕竟他就算落到了这几个闲汉的手中,也未必会死。 “放了她,我随你们走!”望着那个狞笑着的汉子,还有左右两边包抄过来的闲汉,周铨叫道。 “小子你想多了……不想她死,就老实一点!” 然后周铨就觉得头上一黑,紧接着便失去了神智。 当他醒来之时,耳边隐隐有低泣之声,他睁开眼,看到师师跪坐在身边,正在那里抹泪。 “啊呀……” 感觉到自己头上还是痛的,粘粘的感觉似乎是血,那些抓他的家伙,下手可真黑。 他双手都被反绑,所以无法伸手去摸。 “哥哥,你没事吧!”师师见他有动作,扑了过来,这一声“哥哥”,不知道为何,周铨听得比以前亲切得多。 “没事,这是哪儿,他们人呢……”周铨问了一句,然后就听到嘿嘿的笑。 一个汉子,原本隐在黑暗之中,此时露出面容来,一步步逼近他。 “你们找我,有什么事情?”周铨问道。 “小子,为何不问我们是谁?” “第一问了你未必会答,第二如果你答了我们兄妹就必死无疑,故此还是不问为妙。”周铨笑了笑:“如今你们知道我,我不知道你们,事情结束,各不相干永无再见之日……想来你们也不希望被我爹爹追着。” “你老子不过是一区区书手……” “你们既然知道我爹爹,就知道他可不是一般的书手。所以这样的话就不要提了,还是开门见山吧。”周铨平静地打断了对方。 他那位便宜老子周傥,职司虽低,但在汴京城中,可是市井中的一个关键人物! 否则的话,那李大娘李蕴,如何会将自己已经培养了六年的师师,直接送到他家中。 那闲汉听到这,嘿嘿笑了笑,然后点头道:“你果然是聪明人……既是如此,那我就问你,吕寿在哪儿?” 周铨愕然。 他并不认得什么吕寿,这些人怎么会找到他头上? “我不认识……等一下,你是说,那个盗了奉宸库藏金的吕寿?”周铨猛然想起来道。 “就是他,小子,实话实说,正象你方才所言,说出来之后,我们两不相干,各走一边!” 周铨微微闭上眼,心念电般急转。 他刚才说的话,应该打动了这些匪徒,但周铨不敢将自己的性命,寄托在对手的仁慈与诚信之上。 “我不认识吕寿,只是在开封府监牢中,从人口中知道了一些他的事情。”周铨说道。 “是从方拙那儿吧,若他还活着,我们就用不着寻你了。”那汉子开口说道,声中隐约含有恨意。 周铨霍然惊觉,在牢中时,那个方拙有问题! 当时他就觉得,那个方拙未免太过健谈了,现在他明白,方拙的唠叨,其实别有用心,是想借着他的口,向外边传递信息! 不知不觉中,自己竟然被利用了……这古人,还真不能小看! ... 十、街头戏鼓,不是歌声(3) “我不知道吕寿的下落,我可以将方拙当日所言,全部转述与你们。”周铨略一沉吟之后道。 “一字不少地告诉我们。”那汉子说道。 周铨却笑了笑,没有继续说话,只是盯着那汉子,那汉子嘿的一声:“你想要什么?” “不知我说出后,你们如何处置我们兄妹?”周铨道。 “将你们留在这里,两日之后,通知你家里人来接。”那汉子道。 周铨犹豫起来,那汉子也不急,只是在慢慢等。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响动,那汉子立刻警觉起来,手中寒光闪动,应该是将藏着的利刃亮了出来。 “十千加一点。”外头传来这样的低语声。 “冬尽始称尊。”那汉子略松了口气,打开门,见到外边的人时,呆了一下,然后露出惊喜之色。 “小圣公!”那汉子叫了一声,然后立刻闭嘴。 这个称呼,传入周铨耳中,让周铨心里一动。 这肯定不是名字,而是尊称,既然被称为小圣公,那么一定还有大圣公! 看到这伙将他绑架来的贼人,背后还有一股很大的势力。 他心中琢磨,然后听到外边一个古怪的口音道:“十四叔,有劳了,人在里面?” “是,已经醒了。” “我来审问!”那位小圣公一边说,一边就要走进来。 被称为十四叔的汉子脸色微微变了变,而周铨却立刻转身,背对大门:“不要进来,若是进来,我们方才的约定就只能作罢了!” 周铨很清楚,看到这个十四叔没有关系,但若真看到了身份更高的“小圣公”,那么自己与师师,就必死无疑了。 杀人灭口,才是最保险的做法。 “约定?什么约定?”门外的小圣公果然止步,然后用略带阴沉的口气问道。 十四叔略有尴尬地将方才他与周铨的对话说了一遍,外边的小圣公呵呵笑了两声:“倒是个机灵的小子,既是如此,你先随我来一下。” 十四叔跟着小圣公离开,屋子里只剩余周铨与师师,师师此时倒是没哭了,就是紧张地拽着周铨的衣角,仿佛一松手,周铨就会消失一般。 周铨向她挤眉弄眼,师师不明所以,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解开了绑着周铨的绳索。 “再绑上去,系个活结!” 周铨用嘴型无声地说道,他明白,这可能就是他唯一的机会。 好在师师聪明,哪怕他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也知道他的意思,将那麻绳又绑在了周铨手腕上,打了个活结,再将活结的一头塞在周铨掌中。 就在她做这个动作的同时,门那边一声轻响,一个汉子伸头进来,在里面张望了一番。 正是路上绑架他的几个闲汉之一。 师师吓得险些抖了起来,周铨强自镇定,好在他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师师的动作,对方只是瞄了一眼,目光在师师脸上停了会儿,就又缩了回去。 又过了好一会儿,外头再度传来脚步声,那位“十四叔”走了进来,目光扫了扫屋子里的情形,还特意看了一下周铨手上的绳索,见绳索依旧套在周铨手腕上,这才开口:“说吧,事不宜迟。” 周铨将那日在开封府大牢中听到的一切一一说了出来,那位十四叔听得非常仔细,偶尔还会开口问,反复核对确认。 “吕寿好食绣吹鹅,他贿赂牢子,每隔两日,便有人送绣吹鹅来……方拙也曾与他分食过。”说到这,周铨住口,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复述的了。 那位十四叔眉头微微皱起,周铨说的都是一些琐事,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又想了想,他突然神情一动。 绣吹鹅…… 汴京城中,绣吹鹅做得好的正店不少,但若是饕餮大师的话,就知道做得最好的,却是春明坊南袜幼巷中的郭驼子家。 十四叔二话不说,直接离开,片刻之后,周铨听到院子里脚步声大作,至少有十余人走了出去。 又过了许久,方才伸头进来看的那汉子笑嘻嘻进来:“小子,算你聪明,可惜啊,聪明得还不够!” 他脸上带笑,眼中却是凶光毕露。 “你们找到吕寿了?”周铨问道。 “找着了,虽然还没有抓着人……迟早他会落到我们手中。”那汉子笑眯眯地说道。 他一边说,一边走向周铨。 就算是师师,也看出他不怀好意,小脸吓得惨白。 “我与你们有约定,你们得了消息,就放过我们……”周铨也瑟瑟发抖,但在背后,他已经暗暗抓紧了绳索的活结。 “小子,所以我说你聪明得还不够呢,你见到了我,见到了十四,还想活着离开?” 那汉子一边说,一边继续逼近,在他的袖中,一柄短匕隐约可见。 周铨心中一凛,对方利刃在手,又极为警惕,哪怕他猝起发难,也未必能成功! “别,别伤害我们!” 此时师师吓坏了,向着那汉子叫道,那汉子目光被她引去,见着这小姑娘楚楚可怜,却无半点怜悯。 相反,一种别样的暴戾,让他转变了目标,向着师师行去。 “这小娘倒是个美人胚子,虽然还小了些……不过既然要死在这里,何不给我乐一乐?” 汉子邪恶的声音,仿佛是来自九幽的恶咒,让师师心惊胆战,同时也让周铨怒发冲冠。 极度的恐惧,随着那汉子的逼近,让师师瑟瑟发抖,她控制不住尖叫起来,而这尖叫声,又让那厮心中的暴戾更甚。 师师非常绝望,她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四岁之时,父亲死在监牢之中,尚不懂事的自己,只觉得窒息,哪怕站在空旷的院子里,也喘不过气来。 一只粗鲁的大手狠狠揪住了她的衣襟,师师尖叫、啼哭,想要挣脱,但是她人小力弱,哪里是一个成年人的对手! 她被粗暴地推倒在地上,眼前一片黑暗,除了那汉子扭曲的脸,什么也看不到。 就在她无法呼吸,人都要昏厥过去时,突然间,那汉子口中发出咯咯的怪声,眼睛上翻,松开了她,胡乱舞动着匕首,在拼命挣扎。 然后师师就看到了周铨的脸。 周铨身量高大,就算是站在那汉子身边,也只是矮了半个头,此时周铨用原先绑着他的麻绳,狠狠勒在那汉子脖子上,勒得那汉子向后仰去,张嘴伸舌,一口气憋在胸中,进出不得。 那汉子挥动匕首,却都被周铨灵活地躲开,他也硬气,直接将匕首贴到了自己的脖子上,想要将那麻绳割开。 此时师师仍然是满心慌乱,无论她有多聪明,都只不过是十岁的小姑娘,能做的也只有哭喊。眼见那麻绳就要被割断,那汉子将重获自由,她更是害怕。 但就在这时,她看到周铨猛然前扑,一只手狠狠按在了匕首之上。 鲜血狂喷出来,浇了师师一头,而那个汉子浑身发抖,目光中的凶狠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哀求。 周铨却没有任何迟疑,乘着那汉子手中无力,抓住匕首一抹,那汉子发出咕咕的异样声音,整个人倒在了地上。 确认对方已经毙命,周铨剧烈地喘着气,将还在哭喊的师师拉到了自己身边:“别怕,没事了,没事了!” 师师仍然在瑟瑟发抖,但周铨的声音她还是听到了,扑入周铨怀中,她突然间觉得,自己不是那么害怕了。 将匕首藏在袖中,另一只手拉着师师,周铨悄悄来到门前。 门外并无他人,那些人都离去了。 “吕寿从奉宸库中盗出来的金玉事关重大,而这伙人在京城中的人手不足,所以只留下一人看守和解决我们,其余人都应该去找吕寿了。” 周铨深呼吸了两下,让自己稍稍放松,然后低声对师师道:“跟紧我,若有什么不对,我会拖住他们,你自己逃出去求救吧。” 在他身后,师师紧紧拽着他的衣裳,听得这话,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亮晶晶的眼中,又有泪光浮动。 两人一前一后,悄然向外,好在再无别人阻拦,他们顺利地出了这院子。 站在门口,发觉这是一处无人的小巷,两边都是破败的院落,周铨左右望了望,然后从地上抓起尘土,在自己脸上,还有师师脸上都抹了抹,掩住二人面上的血迹。 带着师师出了小巷来到正街,周铨自己并不知道所处的位置,倒是师师,说他们如今在外城。好在这里虽然偏僻,还是给他们拦着了一辆油壁车,两人钻进车厢之中,请那车夫直接将车赶到周铨家去。 到得家里,迎面就看到周傥铁青着脸,院子内,十余条汉子或蹲或立,一个个愁眉不展。 而在周傥身边,则站着一个老人,白须飘飘,不怒自威。 那老人身后,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孩儿,约摸九、十岁的样子,目光雪亮,看到周铨与师师进来,也不畏生,炯炯有神地盯着。 “小郎回来了!” “太好了,小郎回来了!”见到周铨,院子里的汉子们都欢呼起来,便是周傥,也松了口气。 他向周围挥了挥手,那些汉子捺住好奇心,一个个离开了院子,而那个白须飘飘的老人快步来到周铨身边,一把抓住了周铨的肩膀:“血腥味儿?” ... 十一、街头戏鼓,不是歌声(4) 这老人年纪至少有六十,但手劲奇大,周铨力气算大的,可是在这老人手掌之下,却连挣都挣不得。 他一说“血腥味儿”时,周傥与周母的神情就一动,将最后一个汉子也赶出了院子后,周母直接将门关起,拉着周铨便进了屋。 “怎么回事?”老人与周傥紧跟着进来,周傥问道。 周铨也不隐瞒,将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周傥神情更为深沉:“你确定,他们是去了袜幼巷郭驼子家?” “那问话之人在这事情上反复确认了五回,他自己没注意,我注意到了。另外,从他们离开,到最后来杀我们灭口的人来,时间并不长,如果不是确认那处地方,他们也不会急着杀人灭口!” “好大的胆子……好大的胆子!”周铨提到杀人灭口,旁边的老人气得胡须都颤了起来。 “我这就去报官。”周傥道。 他迈步要走,却被周铨拦住。 “报官只能打草惊蛇,他们能知道我与方拙关在一间牢房之中,开封府中必然有他们的人,而且,吕寿可是从奉宸库中夹带出了不少金玉之物。” 周铨说到这里,就没有继续说,但他相信,他这个便宜老子明白他话中之意。 周傥想了想,抬头望着那白须老者:“大兄,你的意思呢?” “朝中尽是奸佞,如今的大尹更是奸贼鹰犬,你报上去,只会引火烧身!况且诸贼在朝,那些金玉,也不过是被他们用来残民害人罢了!”白须老人捋须道。 他年纪分明比周傥大许多,但两人应当是同一辈份,故此周傥称之为大兄。周傥对他甚是敬重,听得此语,点了点头:“小弟知晓了……既是如此,还要有劳大兄。” “自家人,理所应当!”白须老者道。 “我去把狗子他们也唤上!”周母眼中有些担忧,但她却知道,家中大事,终究还是要男人作主。 “好……铨儿,过来叩见你大伯父!”周傥此时才想起,儿子尚未与大兄见礼。 那白须老者年纪很大,周铨向他参拜见礼,却被他一把扶起。然后,白须老者看着周铨,神情中有些责怪之意:“老幺,你怎么没将自家的手段都教给铨儿?” 周傥面上有些尴尬:“铨儿打小性子暴躁,我们周家如今就只剩他这一条根儿,我怕教多了,他会好勇斗狠,故此只让他学了些健身强体之术。” “哼!”白须老人哼了一下,然后神情突然一凝:“你是怕他……象锲儿一般么?” 周傥没有回答,但那神情,却分明是默认了。 “锲儿虽死,却是在与夏贼之战中为国捐躯,虽死……犹荣!”白须老儿嘴角微微下弯,口中如此说,却再也不提让周铨学习他父亲的“手段”了。 周铨还是有些茫然,此前他旁敲侧击,只知道自家父亲并无兄弟,但这位“大伯”,眉宇间与父亲还有几分相似,而且两人交谈时,还很亲近。 他究竟是谁? 没有多久,杜狗儿等人便又被周母叫了回来,只不过这一次来的人不多,只剩三人。 周铨对这三人都有印象,显然,他们是周父周母眼中最靠得住的。 周傥没有解释什么,只是道:“三位兄弟,有些事情要做,都准备停当,带好家伙。” 杜狗儿三人也不问话,只是应诺了一声。他们出门而去,周铨有些急了,因为他却被留了下来! 就连白须老人身边的那个小跟班儿,此时也夹着个包袱跟上去了。 “大伯,爹爹,我也要去!”他叫道。 周傥皱眉想要摇头,那边白须老人却回身道:“那就来吧,老幺,我观这孩子是个有内秀的,你且带上他,如今世道,若不多些见识经历,以后怎么立足!” 听得白须老人这样说,周傥只能点点头,于是周铨便跟了上来。 杜狗儿不知从哪弄了辆油壁车,这么一堆人乘车,便赶往袜幼巷。 袜幼巷所在之地,贴近开封内城南边保康门,原本是外地入京的读书人聚居之处。当周铨下了油壁车时,正值傍晚,夕阳西下,金色的光辉浇洒在这一片建筑之上,让这里显得安祥而又平静。 郭驼子店所在的小巷之内,小圣公眯着眼,看着已经灰蒙蒙的街道。 此时夜幕降临,巷子里少有人往来,正是动手的时机! “动手吧。”小圣公道。 旁边的十四叔向着周围挥了挥手,顿时,两个身手敏捷的汉子,直接翻围墙进了郭驼子店对面的一院子内。 他们翻墙入内之后,打开了院门,其余汉子立刻拥进去。 片刻之的后,里面传来闷哼声。 左邻右舍听得声音,才一开门,便被人堵住:“皇城司办事,诸位紧闭门户,勿受惊扰!” 那些邻居们顿时缩了回去,看到这一幕,小圣公笑了起来:“明日里,乌台那边,少不得要弹赅皇城司了。” 十四叔脸皮抽了抽,斜睨了一眼旁边战战兢兢的郭驼子一眼,皇城司背这黑锅没有关系,不过这个郭驼子,只怕也要被小圣公灭口了。 他心中其实有些不忍,但小圣公位高权重,既然已经拿定了主意,就非他所能更改。 就如同被关的周铨一般,以十四叔的想法,饶周铨一条性命,结个善缘也好。但小圣公却不允许,非要遣人回去,让看守杀了周铨。 想到周铨,十四叔目光微微闪动,然后,他看到了周铨的伯父,那白须飘飘的老人。 一见那老人,十四叔脸色就大变:“他怎么回来了……糟糕!” 小圣公不明就里:“怎么了?” “事情有变,小圣公,我们……” 十四叔的话还没有说完,就看到周铨伯父抛开手中的一块麻布,露出了麻布下的刀来。老人三步两步,不仅步伐大,而且速度奇快,两个呼吸间就冲到了那座院子门前。 门口留了两人,见老人来,他们一左一右夹击,可老人身影如同猿猱般敏捷,从他二人中间穿过去。 “抓住他!”小圣公急道。 但就在这时,他看到自己的那两个属下,眼睛发直,身体微颤,然后靠着门柱缓缓倒下。他们一个胸前、一个喉间,鲜血汩汩冒出。 刚才那一瞬间,老人就已经动手,但他动作太快,小圣公甚至看都没有看清楚! 小圣公吸了口凉气,他自己也是好手,自然明白老人这一下意味着什么。 不仅仅是精通技击,而且这老人必定是上过战阵,在千军万马中厮杀过,才能杀得如此轻松自如,甚至可以说,行云流水! “小圣公,事急矣,咱们先离开!”十四叔面皮抽了抽,拉住了欲扑出去的小圣公胳膊。 小圣公还欲拒绝,他们人多,对付这一个老头儿,应当还有胜算,但就在这时,他看到老人身后,周傥一手执腊杆枪,快步追了上来,那腊杆枪头,鲜血犹自滴落。 那是他安排在巷口望风之人的血! 周傥跟在老人身后冲入院中,院子里立刻传出两声惨叫,小圣公听出这正是自己手下的声音,脸上已近乎苍白。 “那是周侗周傥,他们既是来了,钱六那边肯定是出了事,小圣公,若是再不走,咱们就脱不了身,甚至有碍圣公大计!”十四叔又拉了小圣公一把,急切地催促。 “那小儿竟然坏我大事……当初就该给他一刀!”小圣公拔刀在手,仍然有些犹豫。 然后他看到自己的一个属下,从院墙上伸出头来,一纵便跳上墙,显然是要翻墙逃出。可就在这时,远处嗡的一声响,一枝箭矢射出,直接贯入那属下的胸膛,那属下啊了一声,便倒了下来。 不仅是周氏兄弟,他们还有帮手,甚至还执弓而来! 小圣公只觉得惊骇至极,他自觉自己已经是胆大包天,但周家这些人,似乎胆子比他还大,甚至敢在汴京城中,动用弓箭! 见此情形,小圣公知道事情不可为,长叹一声,只能随着十四叔离开。 郭驼子被他们押着带路,两人从郭驼子店的后门出去,直接便到了汴河之旁。河畔早有一小船停着,小圣公回头一刀,将郭驼子刺翻在地,这才恨恨地跳上了船。 十四叔见他暴戾,虽然有心想阻止,终于慢了一步。他也只能在心中一叹,然后跟着上了船。 二人乘船离开且不提,在那小巷中,周铨望着身边的少年,满眼都是惊叹。 少年略有些自矜地摇了摇手中的小弓:“随老师学射的时日还短,所以要这么近,若是老师自己,三石的硬弓,五十步外亦可中敌!” “我觉得你已经够厉害了!”周铨道。 杜狗儿等几人在旁边连连点头,对周铨的话深以为然。他们向前行进,周铨突然心中一动,从杜狗儿手中夺过蜡杆枪,猛地向前刺去。 方才被射中的那贼人,几乎在同时翻身爬起,想要逃走,却被周铨一枪刺中,这一次是真的伤及要害,死得不能再死。 那少年面上露出惊色,他没有想到那贼人竟然是装死,若非周铨反应快,只怕要被那贼人所挟! “多谢周铨哥哥!”他向周铨抱拳道谢,虽然年纪小,举手投足,却与大人无异。 周铨一把将他拉到身边,甚是亲热地道:“既然呼我一声哥哥,就不要见外……说起来,是我失礼了,到现在还不知贤弟姓名呢。” 这一路上他都相当紧张,所以忘了询问少年姓名,而那少年也是沉默寡言,话并不多。此时见那少年本领高强,周铨有意结识,便开口询问。 少年微扬起头,笑着回应道:“小弟姓岳,单名为飞!” “岳……岳飞?”周铨骇然! ... 十二、街头戏鼓,不是歌声(5) 岳飞! 周铨绝对不曾想到,自己眼前的这个少年,就是岳飞。 即使是此时,他还有些怀疑,眼前这人,是不是后来每至国家板荡、民族危亡之时,便会被国人想起的良将和民族英雄。 无论某些犬儒与浅薄政客如何抹杀,在周铨心中,岳飞就是民族英雄,而且是华夏族裔、炎黄贵胄中顶天立地的民族英雄。 只不过,现在这位未来的大英雄,还只是九岁的模样,手中抓着一张小弓,满脸敬佩地望着周铨。 “咳咳……”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现在周铨也知道,自己那位年迈的伯父究竟是谁了。 周侗,岳飞的射术恩师,也是最早发现岳飞才华并且培养了他的人! “岳……那个贤弟,我们一见如故,不如结为异姓兄弟吧!”周铨拉着岳飞的手,眼中放光满脸堆笑。 这热情让还只是孩童的岳飞有些不适应,不过他沉稳聪慧,开口一笑:“恩师与我情同父子,大郎既是恩师之侄,便是我之兄长!” 周铨眉开眼笑,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满足感。 他拉着岳飞问东问西,这才晓得为何岳飞会到他家来。 原来周侗年迈,唯有一子,十余年前在与西夏的边境冲突中殉国。自那之后,周侗辞官,他看不得汴京城中的纸醉金迷,又受人雇请,于是隐居于汤阴,传授几个弟子,见到岳飞之后,喜爱他的天赋,便传授其射术。 前些时日,周侗听说周铨落水失魂,于是从家乡匆匆赶来,还带着岳飞,让他来见识世面,所以正赶上这件事情。 他二人在这里说得高兴,杜狗儿等则开始搜索那几具尸体。 看着这几人熟练的动作,还有面对尸体时嘻嘻哈哈的神情,周铨心里生出疑惑来:自己便宜老子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在京城中敢大开杀戒不说,就连他身边的亲信兄弟,也一个个象是做惯了强盗的,搜起战利品来轻车熟路。 “咦,这是什么玩意,小郎,你识字,看看上面写的是什么?” 在那几具尸体上,都发现了木制的木牌,那木牌上刻着一座神佛之像,旁边还有字迹。周铨伸过头去看,岳飞也望了望,上面左右各一句,分别是“光明普度皆清静”与“常乐寂灭无动诅”。 这两句似谒非谒,周铨也不明白其意,但从这些尸体每一个身上都有,可以猜出,他们应当属于某一个秘密组织。 他们这边搜完,那边周侗与周傥也走了出来,两人都是一身煞气,面色阴沉。 “狗儿,你们留下来把善后的事情办妥了,该打点的地方都打点,你知道怎么做的!”周傥向杜狗儿吩咐道。 “哥哥只管放心。”杜狗儿笑嘻嘻地道。 周铨又诧异地望了这家伙一眼,原以为这家伙就是一个粗莽汉子,除了胆大包天之外别无所长,现在看来,父亲对他极是信任,他应该不只是表面那样粗莽。 “也不知道,这便宜老子,怎么能摆平此事,这可是在大宋京城之中,出现近十人的命案!”最后望了那座宅院一眼,周铨在心中暗暗嘀咕了一句。 他们乘车回到家中,到家之后,周大娘带着师师在门外守着,周侗、周傥,再加上周铨与岳飞,四个男人留在屋子里。 原本周傥的意思,连周铨与岳飞也要赶出去,但是周侗却不同意。 “那些贼人,是明教妖徒!”只剩四人之后,周傥沉声说道。 周铨将那些木牌拿出来,心中恍然大悟。 难怪悍不畏死,又有这样的组织程度,原来是明教的! 托武侠小说的福,周铨对明教还是有所了解,虽然真实历史中的明教并不象武侠小说中那么组织严密、神通广大,但在华夏历史之上,还是干出了不少大事。 “明教……方腊!”他突然叫了起来,然后看向岳飞。 岳飞莫明其妙,周铨却知道,有宋一朝,两场大规模起义都与明教有关,方腊是其中之一,而后来的钟相、杨幺起义,干脆就是被岳飞一手镇压的。 他对方腊起义的印象,来自于《水浒传》,至于钟相杨幺起义,他记得后世曾有争论,认为镇压他们是岳飞人生的污点,但是持这种观点的人,却无视钟相、杨幺与投靠异族的伪齐政权勾结的资料。 “方腊是何人?”周侗沉声问道。 周铨愣了愣,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脑子一转道:“小侄听说过,他是明教的教主……但是是何时听说的,却记不得了,小侄此前许多东西都记不得了!” 周侗也不疑,因为周铨溺水失魂的事情,他早就知道了。 “明教在东南势力甚大,但在京中,他们算不了什么,那吕寿竟然也是明教之人,倒是让人惊讶。”周傥开口道。 若是放在东南,他会担心明教的报复,可在京中,他们这些禁军子弟才是真正的地头蛇。 “不去管他,先把东西拿出来吧。”周侗道。 “这些就是了。” 周侗与周傥二人解开衣襟,将缠在腰间的布袋子摆在桌上,布袋打开之后,里面尽是金玉之器! 即使不算其精美的做工,单单是金与玉本身的价值,这些金器、玉器,价值绝不下万贯! “吕寿那厮死了,我们晚到一步,明教贼子们杀了他。铨儿,你说说,这些金玉,当如何处置?”周侗向周铨问道。 周铨挠了挠头,心知这是一个考验。 想到从师师、岳飞等人口中得到的消息,周铨没有犹豫多久:“这些金玉,原是宫中之物……” 听他这样说,周侗与周傥神情微微有些失望。 但周铨紧接着又说道:“不过,宫中金玉甚众,也不在乎这一点,倒是有些人急需衣食!” 周铨说的是禁军遗属。 先帝哲宗朝时,西夏入寇,调京中禁军支援郦延路经略使吕惠卿,那一战持续近十载,前后阵亡将士不知有多少,仅金明寨一役,二千八百宋军,只有五人幸存。 周侗的独子,便阵亡于此战之中。 虽然伤亡最重的是西军,但被抽调去的京中禁军,同样也是伤亡惨重。西军烈士遗属,还有西军将门军头的庇护,而京中禁军烈士遗属,则是日子艰难。 象杜狗儿等,便是当时遗属,若不是周侗周傥等照顾,此时不是饿死,便要沦为下贱仆役。 周铨此话一出,周侗欣慰地捋须,而周傥也难得脸上露出赞许之色:“真吾儿也!” 以周傥的权力影响,周家尚贫困如此,原因就是为了资助那些禁军遗属。此时周铨建议用奉宸库的金玉,资助这些禁军遗属生计,正与周傥的打算暗合。 “好,好!”周侗也是眼睛发亮。 而旁边的岳飞,则抬起头来,看着周铨的目光,有些不同了。 “大父、爹爹,只是如何资助这些叔伯姑婶们,却还须谨慎。一来这一批金玉虽是不少,可真正分到大伙头上,也撑不了多少年岁;二来这些金玉来路毕竟不正,容易引来麻烦;三来咱们家一向贫困,骤然拿出大量钱财,必受怀疑……” 听周铨说得条理分明,周侗与周傥神情都变得严肃起来,旁边的岳飞,更是昂起头,眼中对周铨,分明也带上了几分钦佩。 “幺弟,这就是你说的性子暴躁、鲁莽愚笨的铨儿?”周侗听完之后,小声对周傥道。 “这……这……上回溺水之后,铨儿就有所不同,似乎成长了不少。”周傥也被周铨镇住了。 未被金玉迷惑可见心性,分析事情利弊可见智慧,周侗横了周傥一眼,心里自家兄弟的识人之眼有些不满。 “铨儿,依你之见,当怎么办?”周傥苦笑着问道。 “第一是要将这些金玉换成钱财,第二要将这些钱财变得来历清白,第三则是以这些钱财置办产业,雇请那些叔婶们经营这些产业。” 第一第二,听得周侗与周傥都连连点头,但听到第三时,周侗眉头皱起,有些不以为然地道:“此事不妥,若如此,咱们和那些人有什么区别了!” 周侗口中的“那些人”,是指京中禁军军门将领。 这些大小将领,将手下的禁军视为奴仆,驱使他们织绣、烧炭、耕作、贩卖,禁军在他们手下,不但拿不到报酬,就是军饷也被他们想方设法贪墨。京中号称四十万禁军,实际上如今的数量不足十五万,而其中大部分,便成了这些大小将领们的财源私奴。 周侗、周傥兄弟脱离禁军,很大原因便是看不惯这种行径,这才脱离了禁军。 “大父,爹爹,你们误会了……那些人将军中遗属视为奴仆,我将之视为手足;那些人所为者乃是自家富贵,我所为者乃众人长久安乐;那些人赚得钱财只用来自家骄奢淫逸,我赚得钱财,却要为他们解决后顾之忧!” 周铨说来说去,其实就是想要主掌这笔意外之财。 他拿出全部手段,将自己的打算说得天花乱坠。只要将这笔钱交由得经营,他就保证让这些遗属老有所养,少有所学,病有所医,死有所葬。总之,从摇篮到坟墓,一切全包。 周铨深信,这来自后世的高福利待遇,定然能说服自己的伯父与父亲,也让自己拥有此生的第一桶金。 ... 十三、街头戏鼓,不是歌声(6) “为什么你们都不信?” 坐在院子里秋千上,阳光透过枝叶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周铨百无聊赖,看着地上的光影发呆,口里喃喃地说道。 旁边的师师抿着嘴笑了起来。 周铨那天从摇篮到坟墓的福利政策,虽然听得周侗与周傥一愣一愣的,但是,他们却不相信! 就连现在与周铨关系大好的师师,也是半点不信,用小姑娘的话来说:“若是哥哥的话真能实现,哥哥可就是万家生佛了,这世上,怎么会有这般好事!” 因此,周铨的诸多计划,还没有开始就失败了。 “看来,还是要白手起家……这什么的最麻烦了!” 周铨性子实在说不上勤快,想到自己要白手起家,他便头疼得紧,倒不是没有办法,而是怕麻烦。 “笑什么笑?”看到师师在一边,始终咬着下唇偷笑,周铨坐正了问道,一脸很严肃的模样。 王师师吐了一下舌头:“大老爷和老爷不是说了,只要哥哥能在这段时间内赚得一百贯,他们就支持你!” 周铨用手捂了捂自己的脸:“关在家里关了大半个月,怎么赚钱,又只给我十贯钱充当本钱……” 周傥拒绝了周铨的请求,但是周侗还是给他留了一线希望。那批金玉,在汴京城中不好出手,所以周侗将之带往西京洛阳,在那儿出手换成铜钱。在这段时间里,若周铨能赚到一百贯,周侗将换来的钱尽数交与周铨处置。 在他们看来,最长也不过两三个月时间,周铨想要凭借十贯钱当本钱,赚得一百贯,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现在,周侗已经带着岳飞离开了汴京。 至于发生在京城中的那场厮杀,也不知周傥是使了什么手段,将他们参与的事情完全抹去,变成了摩尼教内讧,为此京师还大索数日,搅得鸡飞狗跳。 有摩尼教顶缸,吕寿的案子便得已了结,开封府上下都如释重负,至于吕寿盗出的奉宸库金玉——连天子都忘了这回事,别人谁会去细究! “最让人烦的是,他们还不准我出门!”周铨又说道。 明教,也就是摩尼教,在大宋是个极为诡异的教派。这一次周铨可谓坏了明教的好事,故此,周侗周傥都不准他外出,以免明教残余之人刺杀他。 他正牢骚,院子门被推开,周傥走了进来:“怎么,不准你出门,你有意见了?” 一见这便宜老子,周铨脸上堆上了笑:“哪有,哪有,这是爹爹你关爱孩儿呢!” 此时周铨已经完全接受了自己这个身份,“爹爹”、“孩儿”说得甚是顺口。 周傥深深看了他一眼,上回失魂之后,他就感觉到周铨身上的变化,但是无论怎么变,终究是自己的儿子,而且是独子。 “这几日京城大索,再未找到明教教徒的踪迹,他们离开了。”周傥道。 听得他这话,周铨一跃而起,高兴地道:“那我可以出门了!” 就在周铨为自己重获自由而高兴时,汴京城外,官道之上,一辆马车的布帘被掀起,十四叔从中伸出头来,左右看看,又回望汴京。 他满脸都是苦涩之意,长长叹了口气:“十余载布局,不意竟然毁于一旦!” “哼!” 少圣公在他身后,也伸出头来,眼中舛骜不服之色,极为明显。 “此次失利,是属下之责,没有想到周傥的儿子,竟然也是一个人物……那小儿才十五岁啊……” 明教派人潜入京城,为的可不只是盗出的金玉,还有禁中秘辛,但是因为周铨的卷入,他们前功尽弃。 十四叔的感慨,让少圣公嘴角再度抽了抽,他负责主持京中之事,十四叔的感慨,岂不是说,他堂堂少圣公,败给了一个才十五岁的厢吏之子! “十四叔,你在从他口中得到消息后,就应当将之杀了!”想到这,少圣公恶狠狠地说道。 十四叔苦笑起来,心知这位少圣公在寻找替罪羊。 “是,是我误判了……当时不杀其人,一是怕此前口供有误,二则是因为他身边小姑娘……小圣公,那小姑娘与文佳皇帝遗像颇类。” 小圣公浑身一抖,转脸看着十四叔,显然对十四叔此语不信。 “当真如此?”好一会儿之后,小圣公才问道。 “旁人不曾见过,我蒙圣公恩典,曾拜谒过文佳皇帝、赤天圣母之像,圣母年幼之像,与那小姑娘几乎一模一样!” 小圣公喃喃念叨了一声,好一会儿,才点头干涩地道:“未必是真的,女大十八变,再过几年,我当再入京中,亲自看看,那小姑娘是不是文佳皇帝降世!” 他们说到那位文佳皇帝、赤天圣母之时,眼中既有崇敬,又有不忍之色。 “是,到时我陪小圣公一起入京,若当真是文佳皇帝降世,那是天佑我教大兴,天佑圣公、小圣公成就大业,这江山社稷,也该我教去坐坐了!”十四叔道。 师师长得象那个“文佳皇帝”,这一个发现,足以让小圣公忘掉京城的失利,如果十四叔的猜测是真的,那么此次京城之行,他可是为摩尼教立下了大功! 再望了汴京的城垣一眼,小圣公暗暗发誓:自己一定会回来,一定要将这座繁华至极的城市,揽入自己的手中! 周铨终于被解除禁足,出来之后,他没有犹豫,便向家宅旁的小巷行去,径直走到了小巷尽头。 那是三仙姑家,如同上回一般,他才到近前,就听到三仙姑的叫骂哭泣之声。 在外头听了听,周铨笑了一下,然后一脚就踹在门上。 那门本来就不结实,周铨的力气不小,这一脚,直接将门踢破。 被这响声惊动,矮壮的李宝蹭地跳了出来,一见是周铨,二话不说,抡着拳头就要打。 “想赚钱不?跟我走,给你五十文一日!”周铨飞快地说道。 就在李宝的拳头要打中周铨时,他又生生收住了拳头,呆呆地看着周铨,然后瓮声瓮气地道:“你说什么?” 周铨看着李宝,脸上浮起了笑容。这笑容甚是和煦,可是看到师师眼中,让师师打了个寒颤。 就象当初对着摩尼教徒时一般,自家这位兄长,又露出这种笑容了。 “李宝,想不想赚大钱,穿好衣裳?”周铨问。 这话让李宝略有些呆滞,过了会儿,才点头:“想。” “想不想吃香的喝辣的,象那相扑手马汉一般,人人称羡?” “想!” “想不想在街坊邻里扬眉吐气,让你老娘能过上有丫环仆役的日子?” “想……你说这做什么!”李宝连说了三个想字,突然反应过来,有些羞恼地问道。 周铨嘿的一声笑:“想就好,想就跟我来吧!” 他甩下一句话,背手而走。 李宝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直到出了门,他才回过神来:自己是怎么回事,不知不觉中,便成了这家伙的跟班了。 就在刚才,自己还想着要揍他一顿,以解心头之恨呢。 “妹子!”周铨对站在门外的王师师道。 王师师正迷糊呢,方才李宝还气势汹汹要找周铨打架,可是周铨三言两语,就将这小子忽悠住了,不仅不再要打架,还老老实实地将自己的处境说与周铨听。 她不大明白,为何自己这位“哥哥”看似随便的几句话,就能起到这种效果。 因此,周铨叫她两遍,她才反应过来:“啊……兄长,何事?” “你的字写得如何?”周铨问道。 “还行。”师师很谦逊地说道。 事实上,自打李蕴收养她开始,她就一直在学习琴棋书画,只以书法而言,虽然不足以称名家,却也是相当不错。 “还行就好,可以凑合了……”周铨喃喃说道。 他们正待离开,背后三仙姑冲了出来,一把将李宝拉住,直往自己身后扯,眼睛还警惕地盯着周铨:“你想做什么,你又想祸害我家宝儿?” “喂,三仙姑,我何时祸害他了,东西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周铨不乐意了。 “上回你来之后,我家宝儿已经连接被三家铺子辞工,若不是沾了你身上溺死鬼的晦气,如何至此!”三仙姑叫道。 周铨愣了愣,看着李宝,李宝却是低头不语。 师师在旁边一扬眉,她也是市井出来的,能装大家闺秀,也能撒泼叫骂。见周铨发愣,她便踏出来:“三姑,你少血口喷人,我家哥哥哪里有什么晦气,你儿子被铺子辞工,那是他笨手笨脚,不是砸了铺子里的东西,就是误了师傅的事情,你这蠢妇生得蠢儿子,与我家哥哥何干?你若再胡言乱语,信不信我喊我娘来打烂你的嘴!” 她小嘴噼噼叭叭地说,如同炒豆一般,哪怕三仙姑舌尖牙利,都给她憋得喘不过气。有心再和她对骂,却想到周母可是一根蜡杆扫遍街坊的头号悍妇,自己不是对手,便只有生咽了这口怒气。 “不管怎么说,我不让宝儿跟你走,他是我儿子!” 周铨见此情形,摇了摇头。 他想做的事情,倒不是非李宝不可,只不过这小子心憨力大,易于支使罢了。既然三仙姑不愿意,那就算了,街坊有的是半大小子,总有人手。 “既然如此,那就算了。” 他一句没劝掉头就走,反让三仙姑愣了愣,那边师师眼珠微微一转,开口补了一句:“我家哥哥可怜你母子,想要提携你这傻儿子一回,你却不知好歹,哼!” 她说完之后,也是转身便走,但这一句话,却在三姑心中激起巨大的波澜,也让她生出一线希望! ... 十四、街头戏鼓,不是歌声(7) “你娘还是让你来了?” 望着跟在身边象个随从一样的李宝,周铨笑道。 他们已经离开了李宝家,只不过当周铨走到小巷出口时,李宝从后边急匆匆跑来跟上。 “俺娘说,你比她奸猾,要俺长个心眼,可以跟着你,却不能被你卖了!”李宝警惕地望着周铨。 周铨一时无语,这小子,果然是个憨货,连这话都说了出来。 不过就是这样的憨货,收拢来当小弟也不容易,更别提别人了。 “你娘既然这样说,你为何还要跟在我身边?” “俺娘说了,她的手段,耍了二十年也没有人看破过,前些时日却被你看破,你是个有本事的,要俺好生向你学学,等学会了,再将你踢开!” 周铨不由得再次笑了起来,以三仙姑那等见识,也只能想出这样的办法了。 “你想跟我,我还未必会收你,这样吧,还是方才我说的条件,五十文钱一日,你替我做事!” “俺娘说了,让俺不要钱,只要管饭!” 旁边的师师早就气坏了,见周铨有意同意,顿时跺脚:“哥哥莫答应他,他是出了名的大肚汉,便是两个大人,也吃不过他!” 周铨却微一沉吟,然后笑道:“这可是你说的,不给钱,只管饭!” “管饭就行……俺饿了!”李宝听周铨答应下来,顿时笑逐颜开,此时他肚子又咕咕叫了起来,他也不管那么多,直接向周铨道。 周铨让师师先回去,请周母多做些饭,师师虽是心有不甘,可那日周铨舍命救她之后,她对周铨就已经是千依百顺,只能嘟着小嘴,磨磨蹭蹭地回家去。 打发走了师师,周铨又道:“我想要做件事,需要不少人手,象你这样的,咱们邻居街坊里还有多少?” “一个、两个、三个……” 李宝掰着手指头开始数,周铨见他这模样,摇了摇头,不过自己刚起步,能有这样的憨人用也不错了。 至少憨人不会有那么多心思,能够老老实实按照他的安排来行事,不过,周铨并未就此信任李宝,他还在观察这个小子。 数了好一会儿,李宝数出了二十余人,周铨打发他去将这二十余人都唤来。这李宝虽是憨人,可在街坊的同龄人中倒是有些号召力,没多久,便带着二十五个人过来见周铨。 他们当中,有与原来的周铨关系好的,上来就亲热地叫“铨哥儿”或者“铨小郎”,也有关系一般的,直接唤他名字。周铨此前“失魂”的事情,已经众人皆知,所以这些人还记得向他介绍自己。 “各位兄弟,我有个主意,能赚些细钱,不知各位兄弟是否愿意助我。”等众人到齐之后,周铨说道。 “哈哈,原本以为你是叫俺们寻乐子去,没想到却是这个……铨哥儿,你上回失魂之后,果然是变笨了,罢了罢了,俺自己去耍了。” 周铨的话才落,一个少年便笑出声来,然后转身离开,还有两人,犹豫了会儿,也跟着他要走。 李宝“腾”的一下跳了过去,将这三人拦住,回头望着周铨,似乎是在等周铨的命令。若是周铨说一个“打”字,他少不得要让这三个家伙吃顿拳头。 这三个家伙对李宝倒是露出几分畏惧之色,周铨却摆手道:“不愿意去的人算了,愿意去帮我的,每人给十文钱。” 此语一出,少年们都露出欢喜之色。 汴京城中,人工不便宜,一个河工,一日便可赚得两百文钱。但这些半大的小子,却是没有这样的机会,他们不是给人当学徒,便是充作杂役跑腿,好的情况下落得几文赏钱,不好的情况下,还得挨打挨骂。 那要走的少年此时笑着回头:“早说嘛,铨哥儿你早说有钱给,俺必然来帮你。” 周铨见这小子满脸轻浮之色,心中早就不喜,一摆手:“你们三位就算了,自己耍去吧。” “什么?”那少年愣住了。 “不懂吗,让你们走!”李宝低喝了一声,握着拳头,一副他们不走就揍人的模样。 那三个少年只得离开,走得远些了,他们又回头冷笑道:“你们还真信铨哥儿,他跌入水中,早就成了傻子,所以和李宝这傻子凑作一堆了!” “就是,傻子加傻子,傻上加傻!” “还每日十文钱,去哪儿当小厮,每日不赚上十文钱,要他给?” 听得他们出口坏事,李宝骂了一声就要追过去揍人,但这三少年一说完后,撒腿就跑,转眼跑得老远。 李宝回过头来看周铨,却没有从周铨脸上看到丝毫愤怒之色,这让李宝愣了愣,觉得有些不对。 不过他心眼憨实,并未深究。 原本周铨是个性子莽撞容易冲动之人,可现在的周铨,面对那三个小子的话语,不但没有愤怒,反而觉得有趣。 “大浪淘沙,这是淘掉的第一批沙子。”在心中默默念叨了一句,然后周铨开始和留下的少年们说话。 他吩咐了几句,这些留下的少年们连连点头,然后大伙一哄而散。 “走,跟我回去吃饭。”周铨对李宝道。 李宝有些莫明其妙,不知道为何周铨把人召来了,又将他们放走。不过听到吃饭,他就将心中的疑问暂时抛开,跟在周铨身后好一会儿,才突然又停住:“铨小郎,你方才不生气?” “生什么气?” “他们三个骂你是傻子。” “哈哈,那有什么可生气的,你觉得我是不是傻子?”周铨随口问道。 李宝犹豫了一下,然后低声说道:“俺不知道,俺是傻子。” 这个回答,反倒让周铨呆了呆,然后大笑起来:“李宝,知道自己是傻子的,往往都不是真傻,反倒是那些以为自己聪明的人,往往是真傻!” 这话听得李宝一愣一愣的,一直没有再回话,等到了周铨家门口时,他才迟钝地回了一句:“铨哥儿,虽然我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意思,但觉得……好厉害啊。” 这应该是古代版的不明觉厉吧,周铨哈哈大笑起来。 回到家中,周母对李宝跟来吃饭没有说什么,反倒是比平常加了一个肉菜。李宝一开动,周铨就明白,这家伙为何被称为饭桶了。 真能吃! 周铨这具身体,算得上能吃的了,而李宝则可以抵他三个! 这狼吞虎咽的模样,周母见了都多几分心疼:“好孩儿,莫急,锅里还蒸着面饼,总让你吃个够。” 李宝风卷残云一般将食物扫干净,这才意犹未尽地打了个饱嗝,然后红着脸起身,向周母下拜行礼:“周妈妈,我实在是饿久了,下一餐必然会少吃些……” “你既然跟着铨儿,那我就要管你饱,只管放开肚子吃就是。”周母却是笑道。 她见惯了丈夫善待那些禁军中的兄弟们,此时见儿子有丈夫之风,心中只觉得欢喜。 师师的食量,还不足李宝的五分之一,早就吃饱了,她正待帮周母收拾碗筷,却被周铨唤住:“师师,来帮我写些东西。” “写东西?” “我记得家里有纸,咱们先来裁纸,将整张纸裁成一张张的……”周铨吩咐道。 不过他虽然吩咐,自己却不动手,只是将李宝与师师指使得团团转。李宝有些笨手笨脚,可力气大,而师师心灵手巧,很快就将家里的十余张大白纸,裁成了近百张书页大小的白纸。 裁好之后,周铨又吩咐师师几句,师师最初时还点了点头,但后来却讶然问道:“哥哥这是做什么?” “赚钱啊,我不是要赚一百贯么,这是第一步!” “这个也能赚钱?”师师一脸不相信。 “第一步呢,你小姑娘家,不懂的。”周铨懒得多解释,不过他这样小瞧师师,让小姑娘嘟起了嘴,于是他又不得不说好话,师师才提起笔,按照他的要求开始写东西。 至于为何周铨自己不动笔——那些繁体字,他大多都认得,可要自己写就太累了。 师师落笔很快,偶尔会思考一下,周铨还不时地说几句,百余张纸,个把时辰之后便全部写满了东西。 闲着无聊的李宝,则被周铨打发到院子里等人。当全部写好之后,周铨带着师师走出来,李宝憨憨地道:“只来了十五个。” 上午约好的半大少年,只有十五人如约而来,其余之人,不知是什么原因,都没有出现。 “十五个足够了,这是第二次挑选,有十五个已经比我想的要多。”周铨不以为意地道。 他真想做些事情,手中没有诚实可靠的人手不行。在周铨想来,人的才能可以培养,诚实可靠却不那么容易培养。 望了跟在李宝后边的这十五个少年一圈,周铨神情肃然,那十五个少年被他神情所感染,原本是窃窃私语的,但此时也安静下来,等看着他,等他开口说话。 可周铨嘴巴张了几回,却还是没有说出什么来,倒是脸涨得有些红了。 好半天之后,周铨才尴尬地说道:“呃……各位兄弟名字是什么,我又忘了……” 这实在是他的一个大弱点,记不住人脸! 原本神情严肃的诸少年瞬间笑了起来,师师无奈地按着自己的额头,李宝也皱着眉,开始怀疑,自己跟着周铨,是不是个好主意了。 被笑得有些狼狈的周铨只能一挥手:“走,赚钱去!” ... 十五、街头戏鼓,不是歌声(8) 朱家瓦子在汴京外城,算是一处繁华所在,勾栏妓寨,人潮穿梭。 张择端站在一座酒楼正店的二楼上,倚栏俯瞰,看着周围的繁华,忍不住手舞足蹈起来。 “可以入画,可以入画!” 就在他兴味盎然之际,目光扫过渐渐走近的一行人,然后愣住,惊喜交加起来。 “这不是那天的小哥儿么,那天他被人掳走,幸好幸好,他安然无恙!” 那天在街上偶遇,周铨说的话正合他心意,因此他将周铨当成了自己的知音。此时见周铨安然无恙,大喜之下,直接下楼,要去与周铨打招呼。 但才一迈步,他看到两个泼皮闲汉模样的人,笑嘻嘻地向周铨指指点点。 “莫非又是歹人?”张择端心中一惊。 这如画之城,总有那么些让人恶心的东西存在。张择端近些时日一直在想,要不要将这些恶心的人、事,也画入他的画中。 若是顺利,他的画将会献与天子,天子看到这些情形,是会生气发怒,还会是有所感触? 然后他看到两泼皮身边,有一个着小吏衣冠的人身影,似乎是交待了那两个泼皮什么话语。 这二闲汉乃是一对兄弟,名为熊大熊二,乃是朱家瓦子出了名的无赖闲汉,他们在这关扑耍子坑蒙拐骗,口袋里有钱便换成酒饭,或者到半掩门的土娼那里混日子。 虽然臭名远扬,但因着二人身后有靠山,无论是街上的巡铺兵丁,还是开封府衙的差役,都不与他们为难。 “贾大官人,你瞧,还真巧,周傥家小儿这不就过来了?”熊大说道。 “果然是这小畜牲,他老子奸猾,这小畜牲是他唯一破绽,你们盯住他,有什么事情,立刻禀报。”他们身后的小吏说道。 那小吏转过脸来,与张择端正好眉眼相对,张择端的心突的一跳,因为这小吏虽然长得白白净净,可双眼眉俏上吊,目光阴狠,分明是那种行事不择手段之人。 小吏倒是没有注意到张择端,他目光冰冷,在酒楼上人群中扫了扫,然后向酒楼下走去。 下得楼来,他便闪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片刻后消失不见了。 在他走过片刻之后,周铨也带着小伙伴们经过酒楼正店,不过他完全没有注意到那个小吏,也没有注意到酒楼上的张择端、熊家兄弟。他一路行来,东张西望,好不容易,才捡到一块边角的空地,向身后众人招呼道:“把桩子打下去,绳索拴住!” 只不过,他虽然开口招呼,那些跟来的半大小子们,却是不以为然,一个个都在闲聊嬉笑。 周铨明白,这是自己威望不足。 “师师,钱拿出来!”他也懒得去解释说服,只是象跟在身边的王师师道。 师师嘟着嘴,不情愿地拿出了一陌钱来。 此时一陌钱,并不足百文,不过通常也有七十文左右。这串钱拿出来之后,周铨道:“快干活,就按着我方才说的去做,最先做完的,除去我许诺的十文,另外可得七文钱,最末做完的,不但没有这七文,还要倒扣!” 此时汴京城中人工不便宜,就是一个河工,一天也可赚二百文钱左右。但对于这些十岁往上十五岁往下的半大小子来说,做点杂活便可赚几文零花,也算是件好事。 顿时大伙都动起手来,只不过边动手,他们免不了小声议论。 “铨哥儿看来真是淹得糊涂了,竟然这么傻,要发钱给我们!” “嘘,有钱拿,你还说他糊涂?莫非你和他一样傻!” “依我看,还是要小心奉承铨哥儿,他可是带了好几陌钱出来!” 这些人说的话,虽然压低了声音,却还免不了被周铨听到。周铨脸上倒没有怒意,只是心里暗觉可惜。 哪怕这些人与他关系不错,终究不是彻底心服。不过这也在他意料之中,今日之行,仍然是一次筛选,这群少年中,只要有三五个能入他眼的,就算是不错了。 反倒是李宝,做事的时候一声不吭,中规中矩,不枉周铨把他拐来。 他们在这里圈地立桩,自然有人指指点点,也有军巡铺的军士上来问话,不过周铨不慌不忙报了父亲名字,那些军士便笑嘻嘻地在一旁看热闹了。 这边地方圈好了,留了一个口子放人入内,周铨察看了一番,而那些半大小子则是纷纷吵嚷着,要他立刻发钱。 “呵呵。”旁边的师师掩嘴笑了起来,显然是在嘲笑周铨,根本管不住这些半大小子。 周铨倒没有把这些熊孩子放在心上,莫看他们现在叫嚷,以后有的是后悔的时候。 熊孩子们领了钱,呼啦一下就要散去,只留下八个。他们拿了钱,有些不好意思,小声商量了几句,到周铨面前问道:“铨哥儿,还要不要我们帮忙?” “你们愿留下帮忙,那是最好的。”周铨开始给他们分派任务。 这边任务才分完,就听到有个公鸭嗓子叫了起来:“这般热闹,怎能没有我,周铨,听说你可是得了失魂症,这可就是傻上加傻了!” 周铨眉头皱了一下,那公鸭嗓子里,尽是自鸣得意的味道。他向发声人望去,便看到一个胖胖的少年走了过来。 这小子趾高气扬,眉斜眼歪,分明是富裕人家子弟,偏偏要做出一副泼皮无赖模样。在他身后,十余个差不多年纪的小子,抱胳膊的、捏拳头的,还有在脸上故意贴上一块膏药的。 其中就包括上午说周铨傻了的三个小子。 周铨瞄了他们一眼,只有一个感觉:幼稚。 但他身边的街坊少年,却瞬间紧张起来,一个个握紧拳头,就是李宝也不例外。 “果然是傻上加傻了,连话都不会说了吗,见到爷爷我,也不知道招呼一声?” 那胖少年又开口说了,来意分明不善。 只不过这胖子虽然嚣张,可看着周铨,分明还有些忌惮,应当曾在周铨手中吃过亏。 虽然周铨只是十五岁的年纪,可是身材高大,而且习得三脚猫的功夫,同龄少年中少有敌手。 “诸位,咱们继续干活。”周铨对着自己这边的街坊少年道。 “啊?”街坊少年愣了愣。 “我们做正经营生的,可不是那种无所事事的泼皮无赖,大伙干活吧。”周铨又道。 他这话说出,众人都明白了,顿时哄笑起来,然后按周铨的吩咐各自行事起来。 那胖少年见此,又惊又怒,惊的是周铨不再象以前一样只是个莽夫,怒的则是自己被无视。 “我就等着看你的笑话,你这个被教谕赶出学堂的蠢货!”胖少年叫道。 这一次众人都不理他,李宝将一个架子放在了入口旁,然后贴上一张纸。 那纸上写着四个大字:奉命猜谜。 这四字贴出来,那些指指点点的人顿时围起。有识字者,顿时好奇地问道:“奉命……猜谜?奉何人之命,猜何谜?” “哈哈哈哈,他还能奉啥命猜啥谜,故弄玄虚罢了!”胖少年在旁叫道。 “奉大尹之命猜谜。”周铨不理他,笑着抱拳做了个团揖,然后挥了挥手。 李宝一声不吭,将第二个架子放在入口的另一旁,又贴上一张白纸。 这次纸上的字就多了些,有人念了出来:“小子无状,因事入开封府,大尹察小子之屈……” 纸上写的,就是前几天在开封府中发生的事情。特别是那个谜语,纸上未写谜底,只说猜出结果之后,得到府尹褒扬,因而脱罪离开。 此时大宋都城中商品经济繁荣,市井文化也因此兴起,故此评话、杂剧、傀儡戏等,风行于瓦子勾栏之中。周铨文辞虽然远谈不上风雅,可故事流畅通顺,正合了市井口味,故此念者眉飞色舞,而听者也兴味盎然。 “原来如此,你猜了大尹的谜,便来瓦子里让我们猜谜?”听完之后,有人叫道。 “猜的是彩谜,我称之为闯天关!”周铨笑吟吟地道。 所谓彩谜,实际上就是拿猜谜来小赌,而闯天关则是周铨定的规则,每猜对一个谜,便算闯过一关,若是闯过九关,则是闯天关成功,可以得到大奖。 参与猜谜者需要交出五文铜钱来当入门费,若闯过第一关,不但退还入门费,还有一文彩钱。但若是愿意继续闯关,则第二关的彩钱达到五文,第三关是十文,第四关是二十文,如此上推,直到第九关是一吊钱。 彩钱可以累积,但只要有一关失利,则此前的彩钱也都失去。 “五文钱,若是顺利的话,最多可以换来两千多文!” 围观的人顿时热切起来,五文钱对于日收入能有两百余文的汴京百姓来说,当真不算什么,但若能闯过九关,换来两千多文,可就是一笔意外之财了。 不过看到操持此事的,只是一些市井少年,他们又有些信不过:这些少年莫非是在布局捉弄人,以此取乐? 但周铨扛出的“大尹”招牌,倒有几分用处,不但能激起这些围观者的好奇心,还让他们在心底产生一个错觉:这个“闯天关”的彩谜之戏,得到了开封府尹的认可。 “我来猜,我来猜!”一个闲汉叫了起来。 正是挤下来看热闹的熊二。 “好,这位大哥既是第一个,我们开张大吉,便不收入门费了,不过在此之前,有件事情我还要告知……”周铨朗声说道。 猜谜总有对错,有人猜错了不服气,可以再拿出与赏额同等的钱来,申请公开谜底。听周铨说完这规则,周围人都笑了起来,也有有心的,暗暗赞了一声,这小子也不知是谁家的,想事情倒是周全。 熊二早就等不及了,来到入口之处:“谜来,谜来!” 周铨笑着在入口处的纸盒中,抽出一张折好的纸,然后打开,展示给熊二看。 熊二倒是识字的,念了出来:“画时圆,写时方,冬时短,夏时长——猜一字……这是什么玩意儿?” 他在那抓耳挠腮,后边有人叫道:“这还不容易,这是一个‘日’字!” 却是一个寓居汴京的学子,带了个仆僮,站在人圈外看热闹。 熊二顿时大喜:“对对,就是‘日’字,给钱,给钱!” ... 十六、留一条腿给老娘 师师嘟着嘴,将一文铜钱递给了熊二。 周围一片起哄之声,熊二呵呵笑着,得意洋洋地向着周围作揖。而真正猜出这个谜的书生,则是抿着嘴,傲然自得。 “恭喜阁下闯过第一关,请问是否还要闯第二关?”周铨又是笑着问道。 不花半点力气,就到手一文钱,熊二看了看第二关,在那边的桩柱之上,挂着个小布袋,周铨正在将五枚铜钱放进去,一边放,还一边向着他笑。 熊二想了想,反正这一文钱来得容易,若是下一关,依然这么容易,岂不又到手五文钱? 而且,他奉命盯着周铨,来猜谜就是给周铨捣乱的。 “闯第二关!”熊二叫道。 周铨向师师点了点头,师师便来到第二关处,又从一个小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纸。 “左边不出头,右边不出头,不是不出头,就是不出头……这都是什么玩意啊!” 熊二只是略微识字,第一关时的谜,也是别人相助,他才得过,这第二关难度稍高,因此他就只能干瞪眼了。 周铨也不急,向那边李宝示意了一下,李宝将一个小小的滴漏举了起来。 根据周铨的规则,猜谜有时间限制,熊二看到滴漏里的水越来越少,心中渐渐有些急了,拼命向周围挤眉弄眼,想要得到周围人的帮助。 只不过这一次谜稍难些,那个书生虽然能解,却没有再说什么话,只是在旁边笑着。 时间一滴一滴漏走,熊二到最后恼羞成怒:“什么狗屁谜,你这谜分明就是为难人的,不算,不算!” “方才说规矩时已经讲了,若了参与者不服,可用赏额同等的钱,换取公开谜底。你这是第二关,只需五文钱,便可知谜底。” 周铨也不急,等那熊二嚷过后大声道,熊二眼珠子转了转,正想乘机闹事,却看到几个铺兵似乎要走过来,于是掏出六文铜钱:“方才一文还你,这还有五文钱,你公开谜底,若是没有个道理,休怪俺不客气!” 周铨没动,自有李宝去接过了钱。钱到手之后,周铨向师师示意,师师上前一步:“谜底是一个林字,双木为林的林!” 边上识字之人一想,“木”字果然就是“不”字出头,左边不出头,右边不出头,可不就是一个“林”字! 这谜其实也不难,只是熊二根本不通猜谜,无法破解,此时得了谜底,众人都是恍然大悟。 熊二也服了气,他哈哈一笑,然后便离开。 在他之后,众人先是安静了一会儿,然后便又有人要来“闯天关”。 正是那位看热闹的书生。 他倒不是贪财,只不过猜谜正是此时文人喜好的娱乐方式之一,他闲着无聊,又看到周铨这“闯天关”有几分意思,便来参与。 五文钱的参与费用,对他来说,只是寻常,身边的小僮直接就给了李宝。 秀才不愧是读书人,仅仅是片刻功夫,便过了头三关,若按照规则,彩钱已经要给他十六文了。 “这位秀才官人可是高手!” 见这书生连闯三关,周围议论纷纷,都觉着周铨他们要吃个小亏,而李宝这矮壮小子,更是急得不停拿眼睛瞪那书生。 “秀才官人是否继续?”周铨却还保持着镇定,向那书生问道。 “自然要继续的,今日蔺某就要闯闯天关,看你这小厮还有什么手段。”那书生笑道。 他想从周铨脸上看到慌乱,结果却什么都没有看到,周铨依旧镇定。 第四关谜题出来了,猜一成语,谜面却是一连串数字:十、百、千。 蔺姓书生看着这谜,终于皱紧了眉头。 滴漏一点点滴尽,眼见时间快到,蔺姓书生突然一扬眉:“我想到了,应是万无一失!” “秀才官人果然高才,谜底正是万无一失!” 这结果,让李宝终于急了:“你你你出的谜究竟成不成啊!” 周铨不理他,而是笑道:“秀才官人,是否继续?” “自然继续,花红赏钱倒在其次,今日闯天关跃龙门,在你这得个好彩头!”那书生笑道。 不过见到第五关的谜面之后,他再次陷入苦思之中。 “壹贰叁肆伍陆柒捌玖……猜一书名……” 这蔺书生胸中有才,也算博览群书,可急切间,要从万千种书中找到一个书名,并不容易。想了许久,他终于摇了摇头,哑然一笑道:“这第五关,要想知道谜底,应当五十文吧,僮儿,拿五十文钱出去,方才领的花红,也还给他们!” 这下子李宝顿时欢喜,换了那蔺书生的小厮嘟嘴不快了。 “谜底是《拾遗记》。”师师在旁道,神采飞扬,颇为骄傲。 周铨赞许地向她挑了挑大拇指,这前五关的谜,其实都是师师所出,没有想到竟然能拦得住这蔺书生。 蔺书生失利而退,这一下子,旁人就慎重了,过了会儿,才又有一人,拿出五文钱来猜谜。 不过此人猜过两关之后,便收手不猜,在他身上,周铨贴出去六文钱。 又有几人试着猜谜,多的过了三关,少的第一关就被拦住。围观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一时之间,连道路都为之拥堵。 待第二十个猜谜者止步于第三关后,太阳西下,一些奢华之所已经点亮了灯厢,周铨笑着向周围做了个团揖:“各位各位,今日已迟,后日我们在此,还有更热闹的要办,请各位后日再来光顾!” 原本还在李宝那儿排队交钱的人,此时也只能叹息着散去。 这边人在散场,那边师师也将今日的收支算了出来,莫看热闹挺大,但是扣去开支,今日的收入才是区区的二十文。 周围的少年原本都很兴奋,觉得自己总算做了一件事情,但知道这结果时,大伙不免有些失望。 才二十文钱,却让这么多人忙了大半天时间。 “不错不错,赚了不少啊,哈哈哈哈,二十文,二十文,忙一下午,就赚二十文,周铨,你现在果然有出息了!” 师师才向周铨报账,就听得旁边有人狂笑,正是那个胖少年。 周铨已经从李宝口中知道,此人姓贾,名达,所住地方离周家不远,乃是附近一小霸。 其实他的身份与周铨相似,其父贾奕也是开封府中的一个小吏,只不过并非禁军出身,而是读书人。 读书人为吏,自然是有些不甘心的,故此,贾达之父贾奕一直在努力钻营,想要转吏为官,获得品级。但此事复杂,不易操作,贾奕如今正在百般钻营。 贾达的叫嚣,周铨充耳不闻,别的少年却一个个怒了起来。只不过,贾达的嘲笑也有几分道理,故此他们更为沮丧。 “各位,各位,你们瞧瞧,十几个人,忙了大半日,一共赚了二十文钱,当真是好营生,这位周铨小哥儿,想出这么个赚钱的方法,当真是聪明至极……我这一辈子还不曾见过如此无聊之人,大半天只赚二十文,哈哈哈哈!” 胖子贾达不依不饶,仍然在那里叫嚣,他身边的几个跟班,也都是嘲笑不止。 周铨叹了口气,看着胖子摇了摇头:“我这一辈子也不曾见过如此无聊之辈啊。” 胖子哈哈正乐着,刚想再讽刺周铨几句,突然间意识到不对:“你是什么意思?” “我们这些人在这无聊,好歹还赚了二十文钱,还有比我们更无聊之人,在旁边看了我们大半日,帮我们捧了人场,却一文钱都没赚到,你说那些人无聊不无聊?” “啊?”胖子顿时呆了,嘴巴张得老大,合都合不拢。 他实在是不知道如何反驳周铨的话,在他印象中,周铨鲁莽暴躁,口舌笨拙,根本说不过他,可今天却大大不然! “我这人最是知礼,贾胖子,你帮我捧了场,我总得给点谢意,喏,这一文钱,给你了。” 周铨将一文钱直接塞进胖子大张的嘴里,还很友好地托了一下他的下巴,帮他将嘴巴合拢,然后挥了挥手:“咱们回去吧!” “呸呸呸!”贾达把嘴里的铜钱吐掉,看到那铜钱上锈迹斑斑,还干呕了两下。等他抬起头来时,周铨带着人已经走远了。 “我、我、我要打死你!” 贾达大怒,挥着肥成一坨的拳头就要冲向周铨,却被身边人拦住。 “别,别,打不过那家伙,我们打不过!”他的跟班们紧张万分,真冲上去的话,挨打的八成是他们。 而就在这时,周铨身边李宝回过头来,狠狠地瞪了贾达一眼。 这家伙个头不高,但目光凶悍,贾达被瞪得一愣,那气势顿时泄了。 周铨在他们这些年龄相当的市井少年中是能打的,但论及狠人,尚不如这李宝。贾达骂了一声,终究没有再冲出去。 “后日再说!”他恨恨地抛下一句,心里琢磨着如何去召人手,后日周铨再来时给他捣乱。 且不提胖子贾达,周铨等人回到家中时,已经天色较暗,周父周母都在家中,客客气气地让李宝再吃了一顿饭,等李宝走了之后,周母将门关好,周父则抓起一根白腊杆。 感觉到气氛不对,周铨蹭地跳了起来:“爹,娘,你们这是做甚?” “听说你做得好大事业,总得给你留下点记忆。”周傥铁青着脸道。 “我又怎么了?”周铨莫明其妙。 “你去顽皮打闹,我不怪你,你去看人家小娘子洗澡,我不怪你,唯独这赌字……你竟然敢带着人去赌!老子今日若不抽断你的腿,老子就不姓周!” 周铨大惊失色,眼见周傥抡着白腊杆向自己抽来,他慌忙闪躲,逃到了周母身后。 结果周母只是一个转身,便擒住他胳膊,也不知怎么使的力气,他整个人就被制住,动弹不得。 “莫要齐打断了,你只打断一条,留一条给老娘来打!”周铨正待向母亲求饶,却听得周母这样说,顿时呆住了。 ... 十七、四种人 “赌之一字,沾染不得,只要沾染,必定倾家荡产、妻离子散,与其等你日后如此,还不如打断你的腿,让你老实一辈子!” 周傥举着白腊杆,眉眼中怒气勃发,可谓痛心疾首。 他原本以为,周铨经过落水失魂之事后,终于开窍了聪明了,却不曾想,他竟然会去沾染赌博这一恶习。 “我没赌,我不服!”眼见白腊杆子就要抡过来,周铨急得大叫。 周母终究不会真的让他被打断腿,手一松,轻轻推了他一把,周傥这一杆落了个家。 “你还敢不服,今日你在朱家瓦子边上做得好事,你以为能瞒得过我?”周傥更气了。 周铨初时莫明其妙,听到这里才明白过来,他那彩谜,严格来说确实是一种赌博。 不过,他玩这彩谜,目的可不真是赚那几文钱。 “等等,你是说彩谜……我可真是冤枉,做此事真正目的不是赌博,而是看人!” “你还狡辩!” 见周傥又抡起了白腊杆,周铨连蹦带跳,然后跳到了屋里,砰的一下将门关上:“没狡辩,我要得用的人手,这几日所为,只是看看有谁可用!” 这话说出来,周铨微微愣了愣,然后道:“分明就是想法子赌博关扑,还敢在这里胡说八道……” “当真是为了看有谁可用,父亲身边有那么多叔叔伯伯,可孩儿身边却无人可用,真要做事情,如何能不找人!” 因为周铨躲在屋里,又关着门,周傥打不到他,虽然怒意更盛,但也只能冷笑问道:“那你说说,今天你看到有谁可用了?” “孩儿将这世上之人分为四类,第一类是既聪明且勤快的,他们可以委以实事,孙家的孙诚、郑二叔家的郑建,勉强可以算得上这一类;第二类是既愚又懒者,这类人,需得用各种方法,驱使他行动,骆十叔家的骆伙儿、卓家的卓迁,便是这一类;第三类则是虽然愚笨却又勤快的,这等人,应当尽快将之赶走,最好让他成为对手之友,因为他们每次只会坏事……” 周铨滔滔不绝,倒还真说了四个今日随他而去的少年名字。外边周傥初时还不屑,不过仔细想起这四个少年的表现,孙诚、郑建还真是伶俐有眼色,而骆伙儿、卓迁,就象足了杜狗儿,明明蠢得要命,还总是四处惹事生非。 便是他儿子周铨,以往也是这种愚笨又勤快之人。 “那你自己呢,又是何等人物?”周傥问道。 “孩儿自然是第四类,聪明且懒之人,这种人只要能识人,将事情分派给聪明且勤快之人,然后让他们督促愚笨又懒之人去做!”周铨振振有词。 “胡说八道,我看你就是既愚且勤之人……开门,再不开门,我今日真要打断你的腿了!” 过了一会儿,周铨听到周傥在外说道,声音稍缓。他觉得自己这位便宜老子应当是被自己说服了,这才打开门。 门才一打开,白腊杆子便抽了过来,不过抽的地方不是腿,而是屁股。周铨心知不让父亲出气,事情便没有了结,只是象征地躲了躲,挨了这一杆,然后夸张地叫出声来。 “装,让你装,打你还敢躲!”周傥不轻不重地又抽了他两下。 “孔圣人说了,小则受之,大则躲之,我躲也是免得老爹你犯错误!”周铨嘀咕道。 周傥脸顿时虎了起来,见此模样,周铨不敢再牢骚,老老实实站好来,等着听训。 周傥正待再训,旁边的周母早忍不住,一把将儿子揽了过去:“好孩儿,原来你是如此着想,都是你爹那老糊涂错怪你了!你说的对,选帮手伙伴,自然是要挑一挑的,莫象你爹那老糊涂,尽挑些狐朋狗友!” “咳咳!”周傥猛烈咳嗽起来,板着的脸也板不住了,他气急道:“你这妇人知道什么,慈母多败儿,你这模样,我如何教训儿子。” “我儿子没错,凭什么要让你教训?你还是先好好教训自己吧,你瞧瞧,我儿子都知道该如何分辨帮手伙伴,你会啥?” 周傥气得额头青筋一跳一跳的,周铨则是大觉畅快,咧着嘴无声地笑,不过看到周傥扫来的目光,他心激零一跳:这便宜老子可别拿自己出气…… 想到这,他开口道:“娘,我爹虽然有些糊涂,不过分辨帮手伙伴的眼光还是不错的。” “还不错?我瞧他若有我儿一半眼光,也不会这么没出息!” 眼见周傥面色缓了下来,周铨又说道:“爹他的朋友伴当们,还是挺讲义气的,上回事情,不是说来就来了嘛……” 周傥脸色完全松了下来,有些得意地捋起胡须,见他这模样,周铨心中又有些不爽,毕竟挨了几下打,于是他鬼使神差地又说道:“不过我爹虽有识人之明,却无用人之明,象狗儿叔叔,是个好打手、好护卫,但用来陪我,那可就是误人子弟了。” “小兔崽子,你胡说什么?”周傥顿时又转为大怒。 周母叉腰上前,将他挡住:“我儿子哪里说错了,若不是你用人不明,我儿子怎么会被狗儿那蠢货带着掉到河中去?” 这旧账翻起来,周傥还待分辩,却被周母劈头盖脑训了一番。乘这机会,周铨已经脱离了周傥的攻击范围,与小师师一起,眉开眼笑地看着热闹。 不过周母终究是要在孩子们面前给周傥留面子,责备了周傥几句之后,便又笑眯眯地拉过周铨:“好孩儿,你说说看,你今日除了孙诚、郑建、骆伙儿和卓迁之外,对别人有什么看法,特别是那个李宝,你有什么看法?” 周铨也不隐瞒,将自己对那十余个少年的看法一一告知。这十余个少年都是市井子弟,中人之姿,没有什么让人眼前一亮的人物。不过周铨现在也不是要做什么特别复杂的事情,他们也足够用了。 最后说到李宝的时候,周铨神情稍稍严肃了一些:“李宝憨实,就是那种愚驽却勤快的人,所以必须留在身边盯着。” “叭!”周母拍了他脑袋一下,嘴里笑骂“哪有这般说自己朋友的”,眉眼间却略略有些得意。 自家这孩儿,果然是开窍了,有识人之明,胜过他老子! “你是哪儿来的这么多弯弯道道?”得意之余,周母也有了疑问。 周铨心里一跳,这个问题是关键,他此身不过是一个市井少年,以前一向愚笨鲁莽,比李宝好不到哪儿去,突然间有了这种心智,怎么会不惹父母生疑? “书上看到的。”他没有想多久,便将原因推到书上去了。 此时大宋,正是儒学昌明之时,读书之事,已经被抬得极高,民间对读书人甚为敬重。故此,先帝真宗赵恒,乃有“书中自有颜如玉”之励学,而鄞县汪洙,亦有“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之童诗。周铨将自己开智,也归到读书上,与此时世道风气正合。 果然,周母不再细问,只是琢磨着,该给那授课的私塾夫子,送点冷猪肉去。 但周父却没有那么好糊弄,他眉头一皱:“什么书?” “呃……我忘了……只记得说项羽叔父项梁,他未起兵之前,在乡里主持婚丧嫁娶,分派宾客子弟办事,暗中观察他们的才能,所以能做到知人善用。”周铨道。 “那是《史记》之中所载。”周傥盯着周铨,目光有些古怪,好一会儿之后,他继续问道:“你想为将?” 这个问题让周铨难以回答。 他是一点都不想为将,或许在某些关键时刻,他会挺身而出,但并不想把战场喋血当成自己的终身事业。 他性子略有些惫懒,想着享受生活,而不愿意吃苦。 不过周铨乃是禁军世家,虽然到了周侗、周傥这一代,因为种种原因退出了禁军,可对于军队,终究是有感情的。周铨觉得,若自己答得不好,肯定又要挨训。 想了好一会儿,他才想到一个取巧的回答:“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兵,我们禁军世家,自然是想为将……” 这是个百灵百应的对答,周铨觉得,这个答案,必定可以让周父周母满意。因为这个对答,充分展露出他胸怀大志的一面。或许从此之后,父母在他行事时,能够给他更大的自主和支持。 但是话还没有说完,他就感觉到不对。 有杀气! 然后就见周母退后,将刚刚打开的门又关上,而周父再度将白腊杆抄在手中。 “让你想从军!” 嗡的一声白腊杆响,这一次抽在周铨的屁股上,痛感可比刚才强烈多了。 “啊!”周铨惨叫了一声。 “让你想当将军!” 又是一下抽下来,周铨虽然已经尽力躲闪,却还是被擦着,虽然没有方才那么疼。他哇哇大叫:“怎么了,我又怎么了,为何打我?” “让你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兵!”第三杆子又抽了下来。 ... 十八、有人内通 “还疼?” “被结实抽了一顿,能不疼吗?”周铨用手捂着臀问,哀声叹气地说道。 “哥哥人是极好的,就是有时喜欢胡说八道。”师师抿着嘴,轻轻抓住了他的手掌。 这手掌非常温暖,虽然还不算大巴掌,但已经让师师觉得结实可靠。当那日歹人捉住自己时,就是这张手掌,明明有脱身的机会,却还向着歹人迎去…… 若说此前,师师对于周铨在内心深处还有些瞧不起,但那日之事后,她对周铨,就从陌生,变得亲近起来。 “我哪里胡说八道,谁知道他们会有那么大的反应,不就是不许从军嘛,以为我真想去当个将军啊……” “那也是哥哥你胡乱揣测人心。”师师又笑了。 周铨挨的那顿打当真是运气不好,他原以为周家身为禁军世家,对从军为将立功封侯可能会有所追求,却不曾想,周傥与周母根本不想他参军。 周家曾经人丁兴旺过,但因为战阵之上的折损,到了周铨这一代,算上周侗那一房,都只剩他这一条独苗。周傥宁可放弃武职置身下吏,除去看不惯禁军中吃空饷、摧折军士遗属之事,也是不希望周铨走上祖辈们的老路。 周铨在师师面前抱怨了几声,不过当李宝推开门,带着街坊少年们进来时,他神情就改了。 十五个少年,现在还剩余十二个,又有三个打了退堂鼓,也从他人的名单中被勾除。 “今日继续!”周铨没有多说,只是向少年们下令。 他们来到旧地,还在搭架子,便已经有心急的人来猜谜了。 比起第一次时的手忙脚乱,这一次准备得更为充分,那些少年们也做得顺手得多,因此这一日非常顺利。再加上这次来猜谜的人更多,大半日下来,竟然赚到了一百余文钱。 十二个少年,加上周铨、师师和李宝,仍然是十五人,赚得一百余文钱,仍然少了,但已经足以让一些少年心情振奋。 “后日再来,大伙都回去想想,咱们这闯天关还有哪些可以改进之处,明日都到我家,咱们议一议。”见大伙兴致高涨,周铨又说道。 一人计短,众人计长,而且周铨觉得,什么事情若都要自己去想,那可太累了,不符合他一惯喜好偷懒的性子。 “一百文,哈哈哈哈……忙了一天,只赚了一百文?”就在他们离开之时,胖子贾达又出现了。 此次贾达吸取教训,倒没有整天跟在边上看,但他派了人盯着周铨,自己则在别处玩耍,等周铨他们准备收摊之时,他才出现在这里。 “喂,周铨,你不如来给我当伴当,我每日给你一百文钱,还有你们,都来随我耍子,我每日给你们二十文!”见周铨不理自己,贾达又叫嚣道。 周铨叹了口气,这厮倒还是顽固,怎么就不吸取教训呢? “你可不值这个价钱。”周铨头也不回地说道。 “什么?”贾达又愣了一下。 “我是说,你每次来陪我们,可不值一百文,象你这样的货色,就只值这么多。” 周铨一边说,一边向身后张手,师师很有默契地将一枚铜钱放在他的掌中。看到这一幕,贾达顿时警惕地抿起嘴,生怕周铨又将这一文钱塞到自己嘴里。 他身边跟着的少年们齐齐上前,只等贾达一声令下,就要动手打架。但贾达的目光与周铨目光相遇,只觉得对方眼神里除了戏谑之外,似乎还有些别的东西。 正是这别的东西,让贾达心虚了,不敢按照原先的计划招呼众人。 一文钱扔在了贾达两腿中间,周铨还拍了拍手:“行了,赏钱给你了,你可以一边玩儿去了。” 说完之后,周铨带人就走,留下贾达在那里咬牙切齿。 “周铨,你记着,你给我等着!”等周铨走得稍远之后,贾达在他背后大叫起来。 周铨没回头,只是抬了一下手,表示自己听到了。 虽然面上没有什么情绪波动,但周铨心里却觉得有趣。 陪小孩子玩幼稚的勾心斗角游戏,也不枉自己如今的年龄。 “哥哥,有人内通贾胖子!”回到家里,打发走了那些少年之后,师师很严肃地说道。 “呃,你怎么知晓?”周铨神情倒是很轻松。 “今日算账,我声音很小,只有身边的几个人听到了,如果不是有人内通,贾胖子不可能知道我们今天的收入!” 周铨哈哈一笑,摸了摸师师的小脑袋:“师师果然冰雪聪明,没关系,我不在乎!” 师师疑惑地看着周铨,周铨也不解释:“你放心就是。” 接下来几日,周铨仍然是带着街坊少年们去猜彩谜,然后到周铨家中进行总结。他们每日收获各不相同,大致就是三百到五百文钱之间。 这点钱,也就刚够成本开支,略略有所盈余。可十余人辛辛苦苦赚这点钱,实在没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到汴河上去卖苦力。 不过,“闯天关”的彩谜游戏,倒是赚得了比较大的名气,如今每到他们摆摊的日子,少则有二三十人,多则上百人,都会固定地到场去看热闹。 “哥哥,我记得的谜语,如今都被做得差不多了。”第五次出摊之后,师师愁眉不展地对周铨道。 “什么,你的谜语都被做得差不多了?”周铨愣了愣,开口问道。 原本他与师师走在后头,小声说话,前面少年们听不到的。但因为周铨声音稍大了些,前方的少年们也听到了。 其中有一个,就是被周铨称为“聪明且勤快”的二人之一的郑建,心头突的一跳。 他竖起耳朵听着,然后听到周铨又道:“无妨,用旧谜题改改就是。” 郑建眉头不自觉地撩了一下,抿了抿嘴,若有所思。 待到了周铨家,众人都散去之后,他却未直接回自己家,而是悄然走到了另一个坊,在一所大宅院侧门处停下来。 他先是左右看看,见没有人注意自己,这才敲开门,与开门的仆役说了几句,然后进入其中。 进了门,被那仆役带着,拐了几个弯,便到了一间小院。 此时天气闷热,小胖子贾达正坐在小院的亭下,搭着个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纳凉,看到郑建来了,他懒洋洋地道:“今日他们收获如何?” “今日收了一千零二十七文。”郑建笑嘻嘻地道。 他凑到贾达身前,一副要讨赏的模样,贾达却眉头一皱:“怎么又多了……我不是说了让你捣乱的么,你这厮莫要拿了我的钱不办事!” 郑建心里暗骂,面上却还是笑:“大郎说笑了,你又不是不知周铨的脾气,若我直接捣乱,立刻要被赶出来,还有谁给大郎通风报信?” “可你报来的,全是些坏消息,第一次二十文,第二次一百余文,第三次三百余文……现在是第六次,便已经有一千余文了!”贾达恨恨地一脚,将一块石头踢入水塘中,仿佛那坏石头就是周铨。 “有好消息,我今日听得师师小娘子说,她的谜用完了,周铨说明日开始用旧谜……旧谜的谜底,我可都记着呢!” 听得郑建这样说,贾达顿时眼前一亮,嘿嘿笑道:“当真?” “是,我还敢诳贾大郎你么!” 贾达劈手抓住郑建:“拿来,快拿来!” 郑建却笑嘻嘻地不作声,贾达眼睛一转,向他说道:“你在这里等着!” 他让郑建等着,自己快步跑向内院,一边跑还一边大喊:“娘,娘!” 冲进内院,还没找到他娘,迎面一声喝,将他定住:“疯疯颠颠,是何道理!” 一身小吏服饰的贾奕,背着手从里屋走出来,面色不善。不过贾达却不怕他,一伸手:“给我一贯钱!” 贾奕眉头顿时皱拢:“你要这么多钱做何事,莫非你那几个伴当带你去关扑了?” 关扑就是赌博,贾达连连摆手:“不是,我要赏人!” “呵呵,你倒大方,你老子我在城门下收税,也没有见着几个打赏有一贯钱的!”贾奕冷笑了两声。 “是为了对付周铨,就是爹你要对付的那个周傥的儿子!”贾达叫道。 原本贾奕对此事并不上心的,只想着教训儿子一番,但听到这,他心一动。 他已经派熊大熊二盯着周铨了,只不过那两货都是市井无赖,心比鬼奸,一直是出工不出力,这让贾奕很是失望。 没料想的是,自家儿子倒是先与周铨对上了。 “怎么回事,你说与我听听!”贾奕沉声说道。 贾达并不知道自家父亲的打算,他只是想着在同龄的少年中压倒周铨,加上两家向来不睦,所以他更要在周铨面前占上风。 他将事情缘本说了一遍,贾奕听完微喜,赞道:“不错,不错,你晓得收买他身边之人,做得不错……总算是懂事些了,看来吾儿渐渐长大知事了!” “那是自然!”贾达洋洋得意。 “虽是如此,你还是应当将心思放在读书上,读书科举才是正途!东华门外唱名,那样才算得是英雄好汉!”贾奕又教训了两句,然后话题一转:“你准备如何对付周家小儿?” “我有一计,坏了周家小儿的彩谜之局。”贾达昂然道。 他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贾奕听得眉头再展:果然不愧是自己的儿子,已经有自己几分算计功力了,不过,就是心还不够狠。 “要做就做大的,让周家小儿欠下巨债,如此一来,他父亲也得乖乖向我低头!”他沉声说道。 灯光之中,父子二人的影子渐渐靠近,贾奕在说,贾达在点头,时不时的,还有贾达的奸笑声传出来。 ... 十九、砸场子 郑建跟在周铨身后,神情微微有些不自然。 如周铨所说,他是“聪明且勤快”之人,喜欢自己动心思去钻研事情,周铨与贾达的矛盾,很早就看在他眼中,他也一直在想着,借这矛盾为自己获利。 大伙年龄相当,贾达也好周铨也好,无非就是有个好老子,凭什么他就要给二人当跟班伴当! “他这模样……看来是对我的事情,毫无所知!” 看到周铨与往常一模一样,郑建心安定下来。 他们仍然是到了朱家瓦子的那块空地,到了这儿,看到周围的人,周铨笑了:“今日人还真多,这可不有几百人在等着?” “真有几百人!” 郑建心微跳了一下,此前虽然也有人等着看热闹,但最多也就是数十人罢了,其余的都要等他们摆开摊子,才会慢慢聚拢。 可现在,就少说有两三百人聚着! 虽然朱家瓦子是汴京城中繁华所在之一,但两三百人聚拢……这是要出事! “人太多了,都是等我们的?”师师也感觉不对,在周铨身边问道。 “不是,方才有人说,要在今日猜尽咱们的谜语,招来这些看热闹的人……”孙诚原本挤到了那群人当中,这个时候又钻了回来道。 周铨向他挑了一下拇指,他则回以一个笑容。 能被周铨称为“既聪明又勤快”,这就是一个表现,不等周铨吩咐,他就已经打听好了消息。 “猜尽我们的谜?这怎么可能!”郑建在旁哈哈一笑。 周铨瞥了他一眼,挥手道:“摆好吧,摆好吧!” 众人忙碌起来,因为已经有了许多次经验,他们的动作利利索,只是一柱香的功夫,“闯天关”的摊子就算是摆齐整了。 “诸位父老乡亲,诸位叔叔伯伯兄弟姐妹……” 最初时说这段开场话的是周铨自己,不过现在,他已经将之交给了郑建。郑建也不愧是个伶俐人,说得甚溜,一连串的话,让周围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这是每日都有的开场白,还夹着些俏皮话,郑建说了一半,突然间人群中挤出两个汉子,正是熊大熊二兄弟。 “废话不要说了,爷爷我今日要闯天关,快开始吧!”熊二嚷嚷道。 熊大则嘿嘿笑着,一双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芒。 “别急啊,二位,咱们这闯天关可是有规矩……”郑建笑迎上去。 “叭!” 熊二一巴掌拍在他脸上,抽得不轻不重,却可以明显看到指印。郑建痛叫了一声,连接着退了几步,正好把身后的周铨亮了出来。 周铨扶了郑建一把,意味深长地说道:“小心。” 说完之后,周铨大步向前,而在街边,杜狗儿带着两个人,抱着胳膊要走过来。 见杜狗儿在接近,熊大怪笑了两声:“哟,不做生意了,准备打人?大伙来看啊,闯天关变成了打天关了!” 周铨向着杜狗儿摆了摆手,杜狗儿咬牙切齿,若不是周傥的反复交待,他肯定要冲出去,狠揍熊家兄弟。 “你们想要做什么?”周铨问道。 口气微微有些弱,这让熊大熊二更为笃定,熊二嘿的一笑:“还记得我么,这些时日,你们每开摊子,我必来闯天关的……今日我也要闯天关!” “多谢捧场,闯天关就请来此……” 周铨话还没有说完,熊二就打断了他:“前些时日都是依着你的规矩闯天关的,今日我觉得,规矩当换一换了。” “哦?”周铨一扬眉,但旋即露出怯意:“此话怎讲?” “瞧这个没有,我没时间浪费在前面那些容易谜题之上,今日我要直闯第九关,若是我过了关,依着当初的规矩,你给彩钱给我,若是我过不了关,这些便都是你的!” 从熊二手中拿出的,是一个银盘。 此时市面上流通最多的还是铜钱,至于银两,使用得并不十分普及。但是京城之中富贵人家,多用银器为餐具,故此银盘倒不少见,在有些时候,也可以充当货币。 “这是闻宣记的银盘,可值五贯钱,我用它来闯第九关,若是没过,这就是你的,若是过了……你便将从第一到第九关所有的彩钱都给我!”熊二说到这,嘿嘿笑了笑。 周铨摆了摆手:“我们闯天关自有规矩,还请自第一关开始。” “啧啧,既是如此,我就不客气了!” 那熊二真交了五文铜钱,然后开始过关,第一关、第二关,一直到第五关,他都没有花费太多时间,将谜底都解了出来。 眼见一陌陌的铜钱给他赚去,跟在周铨身边的李宝眼睛都有些红了。 到了第六关,熊二才被拦住,他看着似曾相识的题目,却怎么都想不起答案,只能将方才赚来的铜钱又交还回来。 其余人也开始来猜谜,熊大熊二在旁看了会儿,两人对望了一眼,暗暗点头。 果然和他们得到的消息一样,这些谜题,虽有变化,可大多数都是此前几次出现过了的! 别人不是次次在此等候,而且谜题数量较多,故此瞧不出来,但他二人可是在这里盯了许久! 更何况,他们手中,还有一份所有谜题的答案,若不是熊二记性实在不好,方才就可以真破九关了。 “不过,为免万一,还是请那位出来吧!”熊大低声道。 “为何,咱们兄弟就可以了结此事,贾大官人那边可是有厚赏!”熊二心有不甘。 “休蠢了,咱们真为了贾大官人,把周傥往死里得罪?咱们如今就探探路,也少不得赏赐,至于往死里得罪人之事,还是交给那位吧!” 他二人小声嘀咕了几句,最终还是熊大意见占了上风,熊二虽是不甘,却也只能向着路旁酒楼做了一个手势。 酒楼之上,贾奕、贾达父子,还有一位中年文士模样的人正倚窗而饮。贾达一直盯着楼下,见到熊大熊二的手势,他顿时跳将起来:“爹爹,成了,果然是真的!” “当着靖夫先生的面,你大呼小叫,成何体统!”贾奕喝了他一声,向着对面的中年文士拱了拱手。 那中年文士颇为自矜:“无妨,无妨,你我二人乃是故交挚友,令郎便是我世侄,不拘虚礼!” “靖夫先生,今日之事,还要烦劳先生,若是能成,李校书所欲,便成一半了!” 所谓李校书,乃是怀州李邦彦,大观二年之进士,任过符宝郎,但因故被罢,如今为秘书省校书郎。此人轻浮浪荡,自称李浪子,却为当今天子所宠。 贾奕想要转吏为官,走的就是这位李浪子的门路。只不过这位李浪子虽是豪爽,如今却正在风口浪尖,先得摆平了盯着他的言官,才有余力来帮贾奕。 这位李浪子,与周傥有旧怨,而且周傥虽为小吏,却拥有颇多耳目眼线,李浪子被言官攻讦的许多罪名,便是周傥搜集而来。 “靖夫先生”起身之后,从袖子里摸出一柄折扇,刷的一声轻响,缓步向楼下走去。 等他走了之后,贾达才撇了撇嘴,跟他老子说道:“这酸秀才成不成,总一副了不起的模样,爹爹,他真能行吗?” “少废话,且看着!” 贾奕瞪圆眼睛,狠狠白了儿子一眼。 这儿子有几分心眼,颇类自己,但可能是见识少的缘故,终有些不知天高地厚。 这位靖夫先生姓何,乃是河东士子,早年结好李浪子之父银匠李浦。李浪子入京之后,将之请来,正是李浪子重要幕客之一。 而且此人随李邦彦一起游走于市井中,猜谜踢球,无所不精,将其请来,可是花了贾奕不少钱财。 被贾奕一骂,贾达只能嘟起嘴,不敢再说什么。 父子二人伸头向下望去,看到何靖夫轻摇折扇,缓步走到街上。 楼上的父子心中焦急,巴不得何靖夫赶紧过去,将周铨的摊子彻底砸了。但是何靖夫自己,却是一步三摇,不紧不慢。 熊大熊二兄弟二人,也看到何靖夫出来,立刻迎上,两人点头哈腰,逢迎吹捧,逗得何靖夫脸上露出了微笑。 “去,告诉他们,我要闯天关!”走到场子边上,何靖夫一抬下巴,向熊家兄弟吩咐道。 熊大还没动,那边熊二就已经三步两步冲上前,公鸭嗓子扯得老大:“诸位诸位,先且让让,这位才子郎君,要闯天关了!” 他嚷得虽响,却没有谁相让,本来众人都是来凑热闹的,哪有听一嗓子就让的道理。 “我们何先生要独闯九关,以此为博!”熊大在旁叫道,同时一举手中的银盘。 这银盘举起来,那些方才不让的人,倒是纷纷让开。 因为看到这银盘,众人就都明白,这是来砸场子了。 “出来出来出来,主事的是谁,赶紧出来!”熊二又叫道。 正在招呼客人的郑建立刻往旁一让,仿佛是怕他又一巴掌拍来般。倒是孙诚,上前就要招呼,却被周铨拉了一下。 熊大熊二不敢对他动手,可对他身边的这些少年伴当,却不会留什么面子。郑建挨打倒还罢了,孙诚要是再挨打,这些少年伴当心里,肯定会有些嘀咕。 “熊二,你又有什么事情?”一边走上前,周铨一边盯着熊二,目光冷冽。 ... 二十、第三高手 此时看热闹的都向两边散开,将熊二曝露在场中,周铨缓步上前,盯着熊二。 虽然周铨还只是一个半大的少年,不过十五岁,但他那目光深邃,看得熊二心头都有几分发麻。 “怪事,俺熊二在朱家瓦子左近厮混近十年,多少没遮拦的好汉都不惧,就是这小子的老爹,俺也敢直视。偏偏这小畜牲盯着,让俺心头发毛!” 与周铨目光相对,熊二心里突的一跳,暗正琢磨了两下,脸上那嚣张跋扈的神情,也不由自主收了起来。 “方才我猜谜猜输了,于是请了位高手来,喏,这位何先生,乃是京中猜谜第三的高手!”熊二在发呆,熊大见了,只能替补上来大声道。 听得熊大称自己猜谜京中第三,何靖夫又摇了摇扇子,面上浮出笑容。 “京中第三?不知这第一、第二又是何人?”有看热闹的不怕事大,当下插问道。 “第一自然是当今天子、道君皇帝!这个,谁敢说不是,谁,谁?”熊大连问了几句。 周围一片哄笑,当今天子,生性风流,更是一位大才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猜谜这样的小技,自然难不住他老人家。 “第二位自然就是李浪子李校书,哪个敢说,自己不曾唱过他的曲儿?” 这第二个人物,自然引来一片反对之声。不过李邦彦此时声名确实很响,他不但善谑,而且善于将市井俚语编入词曲之中,京中广为传唱。 “第三位就是何先生了……周小郎,你这闯天关的招牌好生响亮,把何先生都引来了!”熊大说到这,目光与周铨相对,似笑非笑地道。 周铨知道来者不善,他抿了一下嘴:“何先生有何指教?” “何先生看了一下你们的谜,他老人家说,你们就这些破烂谜题,也敢说‘闯天关’,实在是那个大言、大言……”熊大说到这,突然卡了一下,那个成语,一时间想不出来了。 “大言不惭。”何靖夫在旁边摇了一下折扇。 “对,对,大言不惭!分明就是一些下三滥的货色,却敢拿来当金镶玉卖……从今往后,只要何先生还在京中,你这闯天关的摊子,就别摆出来了!”熊大说到最后,声音猛然抬高,四周有好事者,跟着叫了一声好来。 他们原本就是被熊大熊二等泼皮留下看热闹的,如今看到要踢场子起冲突,如何不起哄? “笑话。”周铨摆了摆手。 无论他是大发雷霆,还是恼羞成怒,都在熊大意料之中,也都有应对之策。偏偏周铨的回应,只是一句“笑话”,然后象赶苍蝇一样将之赶开,一副不屑答理的模样,让熊大也愣了。 “你……你……你是不敢,既是不敢,你还摆什么摊子,还来猜什么谜?”熊大叫道。 “笑话。”周铨的反应依旧。 这样一来,何靖夫也不高兴了,他叭的一抖折扇,上前皮笑肉不笑地道:“小郎君,你说笑话,所指何意?” “你就是一个笑话。”周铨眼睛眨啊眨,一副小孩模样,可嘴里说的话,却让何靖夫火往上冒。 “你敢说老夫是一个笑话?”他忍不住咆哮起来。 “先生贵庚?”周铨歪着头,看了何靖夫好一会儿,突然抛出这样一句话。 “呃?你是何意?”何靖夫愣了愣。 “我今年十五岁,先生至少有四十了吧,你一个四十余岁的人,来我这捣乱,这不是笑话什么是笑话?”周铨声音突然变大,一句话,让何靖夫哑了。 他们只想着来捣乱,给周傥找麻烦,却没有细想,如今站在台前的,却只是十五岁的周铨。 “你还是京中第三会猜谜的大才,我是一个市井中厮混的孩童,你来我这耀武扬威,这不是笑话,还有什么是笑话?”周铨又一句掷了过来,打得何靖夫面上一抽一抽,若不是想着贾奕拿出的谢礼,只怕就要掩面而走。 街对面酒楼上,贾奕、贾达父子听不到他们这边说什么,却也看出,似乎何靖夫陷入尴尬局面当中。贾奕眉头皱了皱,向身边一个伴当低声吩咐了句,又将袖子里笼着的东西交给他。 那伴当飞快跑下楼,冲过街道,奔到何靖夫身边。此时周围一片哄笑,何靖夫脸上红白相续,简真有些无地自容。那伴当凑到熊大身边说了声,又将袖子里的东西递了过去。 熊大知道,这个时候若不给何靖夫解围,他们今日就只能铩羽而归,因此跳将出来:“休要说那么多没用的,你只说敢不敢让何先生闯关吧,你看!” 他一边说,一边将手中的东西亮了出来。 除了最初时的那个银盘,在银盘中,还多了几个银锞子。 这原是富贵人家铸起收藏的藏银,每个足有二两重,加上银盘,怕是价值二十贯钱! 需知此时,在一般州府,租上一座四合小院,每年的租金也不过是两三贯钱。即使是京城之中,物价腾贵,周铨家宅的租凭之钱,也不过是两贯罢了! “今日何先生要与你赌上一赌,你可以拿出九道第九关的谜题来,若是何先生有一道猜不出,这些就都是你的……” 周铨听他这样说,眼中一亮,仿佛成了财谜,眼睛盯着那银盘银锞子,挪都挪不动了。 在酒楼上,贾奕看到这一幕,淡淡一笑:“我儿,你见着没有,他带着一些人,辛辛苦苦搞什么闯天关,便是来求财的。求财的人,便以财货慑之,无往而不利!” 贾达也连连点头,嘿嘿奸笑:“只要他吞了这饵,就不怕他能脱身!” “看来饵还不够,这小子倒还能自持,不过没关系,我方才让伴当交待了,只要他有动心之迹,就加上重饵!” 他父子对话之际,那边熊大一伸手,又是一个银盘,外加几个银锞子出现。 “你不是很有自信的么,如何,你可以从第九关挑九个谜题出来,只要有一个谜题答不到,那么这些就是你的了,但若你的九个谜题尽数被解开,那你也得赔出相当于这些的财货……小子,若是不敢,就滚回家去喝奶,莫在这里丢人现眼!” 熊大一番话说完,围观看热闹的人中,顿时有人叫了起来:“和他赌,和他赌!” 原本只是十余人喊,可是爱热闹的人总是占多数,很快就成了数十人、近百人喊。一时之间,气氛热烈,即使是完全无关之人,也不禁血液沸腾,额间冒汗,跟着大喊。 原本闯天关的彩谜游戏,已经变成了一场价值四十贯的大赌,对于市井之民而言,这可以说得上是一场豪赌了。 如此气氛之中,周铨脑袋上也开始冒出腾腾的汗水了。 他突然间明白,周家为何不准许子孙涉及赌博,因为赌博之势若成,会让人身不由己。 此时他便有些身不由己了,对方借助众人之势,已经将他逼到了非赌不可的地步,除非他此后不再在这朱家瓦子摆“闯天关”。 他就象是站在了悬崖边缘。 周铨身边,师师上将猛地拉了拉他的衣角。 “哥哥,算了,算了!” 这么多人都在大喊,师师要花老大气力,才能把自己的声音传到周铨的耳中。 她小脸发白,眼中还盈盈含泪,想要把周铨拉得后退。 孙诚脸带忧色,李宝紧紧咬牙,其余少年们,也在众人声势之下,情不自禁向后退。 就是郑建,此刻也面露惊慌之色,如今局面,有些失控,让他心中担忧起来。 “如何?” 何靖夫容光焕发,折扇轻摇,口中从容不迫,却以两个字,又将周铨往悬崖上逼了一步。 “何先生,你何必如此咄咄逼人?”额头汗水涔涔,周铨终于开口。 “我也没逼你,你不愿意就只管收摊子。”何靖夫淡淡地道。 “我……我……” 周铨目光又移到了熊大熊二手中的银盘银锞上,然后终于用力点头:“好,赌就赌!” 他此话一出,周围哄然,然后他快步走向身后摆好的围栏处,从第九关的盒子中,抓出一把纸来。 “九道谜题,何先生,我再确认一下,只要有一题你未能解出,那么,这些银器,便是我的?” 何靖夫不急不徐地摇着折扇:“对,但若九题我齐齐解出,那么,你也得赔我与这些银器相当的财物……若你不信,咱们可以白纸黑字,将这字据写下来!” “既是如此,师师,拿笔墨出来,让何先生写下字据!”周铨咬牙吼道。 师师还要再劝,却被周铨摆手挡住,如今的周铨,可也是一副赌红眼的模样。 双方立下字据,在这之后,周铨便从手中拿出一张纸,将之交与何靖夫。 “第一题!” 众人都在关注,顿时围拢过来,最后还是熊大熊二带着人,将闪杂人等赶出圈子。 不过为了满足众人的好奇心,何靖夫还是将第一题的谜面念了出来。 还在念的过程中,何靖夫已经面露微笑了,如同事先准备的那样,这道题,果然就是曾经出现过的谜题,谜底早就被他熟记在胸! “此题倒有些难……不过嘛,难不到我。”他缓缓说道,手中的折扇又轻轻摇了起来。 ... 二一、大小和尚各几人 朱家瓦子的这片空地,围聚的人越来越多。 “已经是第七题了,再有两题被猜出,那位周小郎可就要拿出彩钱……四十贯的彩钱啊!” 此时做一个小生意的本钱,也不过是十五到二十贯,四十贯可以说是相当大的一笔款子,接近一个普通河工半年收入。 而且对赌的双方身份有些差异,一边是才十五岁的少年,另一边则是四十余岁的书生。 “唉呀,第七题也过了……啧啧,依我看,这一次周小郎要折本了!” “不仅是折本,恐怕还要欠上一笔,他那个摊子,能拿出多少彩金?” 围观之人的议论纷纷中,何靖夫面色淡然,还带着些许微笑,将手中第八道谜题扔在地上,口中说道:“不过如此……只剩二题,要不要我继续?” 他口里如此说,四周之人却都明白,他是不会放过周铨的。 师师在旁边,脸色相当难看。 若说此前六道谜题,都已经出现过,那么方才的第七道谜题,却是从未出现过的。 师师拟此题时,颇费了一番心思,但何靖夫拿到题后,只瞄了一眼,随口就说出了谜底。 这证明,有人把谜底泄露给他了! 师师愤怒地看向那些少年们,而少年们表面上,却都看不出什么异样。 酒楼上,贾奕与贾达父子,已是面带喜色,看着场中,只待周铨最后失败。 就在这时,一辆油壁车,缓缓经过朱家瓦子,轻车之上,帘布微卷,一位二十余许的女郎探脸出来。 “这么多人聚着,究竟是何事?”女郎有些惊讶地问道。 “李氏,你遣人问一问。”车中另一妇人,白发苍苍,见她好奇模样,微微叹了口气。 自家这位儿媳,一向皆是如此,自家待她,终是有所亏欠,在这方面管得略松,也算是某种弥补。 那女郎召来跟在车畔的仆妇,自有仆妇去打听,片刻就回来,将事情说与女郎、老妇听。 老妇听了一笑:“小儿顽皮……” 那女郎却是扬眉撩眼,目光中闪动着热切,颇有不让须眉之英气:“再去打听打听,看这场彩谜,终究是怎么回事!” “李氏,这以谜为赌,倒是合了你的脾气。”老妇人笑斥了一声,不过也没有阻拦。 她知道自己儿媳的脾性,生性豪爽有如男儿,男人喜欢的诗词文章她样样精通,同样男人喜好的博戏,她也是甚为精擅。如果今日不给她将前因后果都弄明白了,她可以好几天都心痒难耐。 人群之内,何靖夫、熊大、熊二,可谓步步紧逼。 而好事的围观者,亦起哄不止,反正输赢都不用他们出钱,故此他们都要看个分晓。 “诸位可都替我看紧了,这闯天关的摊子,一个人都休叫他走脱了,我何某人生平,最恨无品抵赖之徒,若是他们要逃走,还烦劳各位替我拦住!”何靖夫轻摇折扇,又开口道。 周围人顿时起哄,还真地将摊子围住。 数百人盯视之下,少年当中有人已经战战兢兢,还有人则压低身子,似乎在寻找时机,随时准备逃走。 周铨已经退无可退,他手中只剩于两张纸,便又递过一张去。 何靖夫几乎是用夺的,从他手里抢过了这张纸。 打开之后,看到纸上字迹,何靖夫脸色就微微一变。 这不再是隽秀的小楷,字迹有些东倒西歪。如同此前许多谜题一般,主干部分就是一首打油诗:“一百馒头一百僧,大僧三个更无争。小僧三位分一个,大小和尚各几人?” 在打油诗下,则是一句话:“猜二数字。” 看完之后,何靖夫使劲眨了眨眼,然后又看向周铨。 周铨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还从师师手里拿过一柄折扇,缓缓摇了起来。 “这……这也是谜?”何靖夫忍不住叫了起来。 “自然是谜,有谜面,有谜底,如何不是谜?”周铨回应。 “这不可能……这……这……” 何靖夫来此之前,可是在贾奕那里看过一遍所有谜题的,故此,他才能够这么快,将此前的八道谜题解开。 但他确定,这个和尚分馒头的谜题,此前他绝对未曾见过! 在旁边,郑建也伸头向纸上望去,他能识字,看得懂谜题,只看到字迹不是师师所写,他脸色就已经变了,再看清题目后,郑建眼中已经有了恐惧之色。 偷偷记下所有谜题、谜底,将之泄露给贾达的,正是他! “怎么,何先生,京中猜谜第三者,难道解不开这个小小的数字谜?”周铨面上没有表情,心里却在狂笑。 猜谜谁说只能猜字猜诗猜物猜古人?弄道数学题给你做做,不信你会猜谜,还会做数学题! 就算还会做数学题,周铨也不怕,他手中最后一张纸上,还有道更难的! 此时何靖夫脑子里,完全是嗡嗡的声响。 京中猜谜第三自然是别人吹捧,但他确实精擅猜谜,什么卷帘格、秋千格、白头格、徐妃格,什么借字法、离合法、写意法、拟人法,他都极为熟练。 但这道谜……该用什么法去破之? “镇定,镇定,不过是一黄口儒子之题,有什么难的,我定可解之……我一定解得了!” 旁边的李宝,已经举起一座小的莲花漏,而周围围观之人,没有看到题,只看到何靖夫从方才的趾高气扬,突然变得急躁不安,也都知道,这第八题,恐怕要将此人难住。 莲花漏中水滴一点点滴落,意味着时间一点点过去。何靖夫一边绞尽脑汁,一边还瞄莲花漏两眼,而周围嘈杂的人群,此时也安静下来。 无论何靖夫如何不愿意,时间还是到了。 此时何靖夫面色,完全没有了方才的从容,甚至可以说,有几分狰狞。 贾奕请他来相助,许以的财货,正是那两个银盘和十余个银锞子,也就是说,他猜谜若是猜输了,损失的可是他自己的财货! “这怎么可能?” “何先生……你快再想想,这谜,你一定能解出来!” 熊大熊二此时也慌了,此次猜谜,投彩之大,已经让这兄弟二人都心惊。 “要不要再给何先生一刻时间?”周铨学着何靖夫方才的模样,扇着扇子,从容不迫地问道。 “你……对了,这根本不是什么谜,这个谜根本没有谜底,你这是在糊弄我,这算是什么谜?” 何靖夫在呆了片刻之后,突然大叫起来。 但他的大叫,却换来周围一片哄笑,众人见他方才气焰嚣张,此刻却要抵赖,哪怕有熊大熊二的人混在人群中相助,却也免不了起哄。 “不要脸!” “难怪被周小郎说是笑话!” “莫非要抵赖不成?” 周围一片笑骂之声,方才何靖夫掀起的压力,现在全落到他自己身上了,这让他更是面无人色。 周铨可是将农夫和蛇的故事熟记在心的,不会因为何靖夫现在的尴尬而放他一马。相反,周铨摇着折扇,此时也向四周做了个团揖:“各位叔伯兄婶,还请替我看牢了这位何先生,莫要让他走脱了!” 周围全是应和之声,杜狗儿等叫得最大,若不是没得周铨示意,他都要捋袖冲上来了。 “诸位,诸位,他出的根本不是谜,他这个怎么会是谜?”何靖夫大叫道。 他心知这是自己唯一的机会了,这几声真是扯着嗓子喊出来的,但周围仍然是一片嘲笑。 每个人都有同情弱者之心,何靖夫、熊大熊二方才逼周铨那么紧,早就激起了众人的不满。 “诸位且听我念这谜,这哪里是谜,这谜谁人能猜得出来!”何靖夫又大叫道。 这一次周围人终于安静些了,然后何靖夫开始照着纸上念。 那打油诗念完,周围之人面面相觑,他们当中,大多数确实不知道这是什么。 “大伙评评理,这哪里是什么谜,这根本就是无解之谜,他拿来与我,这是不是抵赖?”何靖夫见此情形,觉得机会来了,又大叫起来。 周铨却是冷笑:“自家学问不足,猜不出谜底,却怪我这谜无解,何先生,你不仅是个笑话,而且还无耻!” “小畜牲,任你如何口尖舌利,都骗不过大伙,你这就是无解之谜!”何靖夫破口大骂。 周铨噗了一声,然后向周围做了个团揖:“这谜可有谁猜得出来,猜出来后,花红一贯!” 他直接报出一贯的赏钱,看热闹的众人顿时眼热了。 不过大多数人虽然眼热,短时间内却无法拿出答案,何靖夫见此情形,悄悄疏了口气,然后大步迈向周铨。 他怕夜长梦多,想要立刻逼得周铨认输。 但就在这时,外头有个人道:“大僧二五,小僧七五。” 此语一出,周铨猛然鼓掌:“正是如此,师师,将谜底拿出来!” 周铨说此话时,神情还有些惊讶,没有想到真有人能解此题,看来他还是小瞧了此时的人物。 向着外边望去,却看到是一个身体微微佝偻的老者,一身儒服,正拈须而笑。 ... 二二、十分聪明,九分狡狯 那老人应当有六十岁左右,与周铨目光相对,他微微颔首:“少年人倒是有几分狡狯!” 周铨向孙诚使了个眼色,孙诚立刻拿着一贯钱,向那老者行去。 老人却是摆了摆手,笑着道:“不必,不必,老夫岂是贪图这一贯钱者!” 就在这时,何靖夫又大叫起来:“这是你安排的人手,这不算,这是你安排好的!” “咳咳……休得胡言,老夫于汤臣,乃是太史局局生。”那老人面色一沉说道。 大史局虽然并无多少实权,但好歹是官衙,局生虽是微末小官,也好歹是个官职。老人这话,让何靖夫神情微微一变,不好再说是安排好的人了。 而且就在这时,人群中又有人道:“我也算出来了,大僧二十五人,每人三个馒头,便是七十五个,小僧七十五人,三人一个馒头,便是二十五个,和尚、馒头,各是一百个,确凿无误!” 叫嚷的人三十出头模样,有识得的笑了起来:“这可不是铁算子乐侃么,你这个账房先生,也能猜谜?” “谁说账房先生不能猜谜了,我一开始就算出了,不过是晚了一步!”那位账房先生顿足哀叹道。 一贯钱,可就从他面钱飞走了。 有了第二人,这一次,何靖夫再如何叫嚷,周围都没有人相信,哪怕人群中,熊大熊二的伙伴们还努力想要应和,却立刻被周围人斥走。 “白纸黑字的字据在此,何先生,你若是再要抵赖,那么可就成了京城大笑话了。” “是啊是啊,方才那样逼迫人家,如今又这般模样,你不害臊,我都替你害臊!” 周围指斥之声,不绝于耳,何靖夫脸色忽红忽白忽青忽紫,就象是开了染坊一般。 他手一抖,用那折扇遮着自己脸,头一缩便向人群中冲去。 还没有冲入人群,便被众人七手八脚推了回来:“快给彩金,莫要输了财货还输人品!” 何靖夫无奈,向着熊大熊二做了个手势,熊大熊二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可是杜狗儿一伸手,便夹住二人的胳膊。 “俺瞧汴河中的风水不错,正合为你二人之坟,你二人要不要去试试?”杜狗儿咧着嘴,在他们耳边说道,面上尽是兴奋之色。 他可是典型的市井之徒,这场赌,让他觉得极是过瘾。 熊大熊二自问打不过他,只能将手中的银盘、银锞尽数交出,杜狗儿嘿嘿笑着,然后将之转到了师师手中。 师师小娘子张开一个布口袋,脸上也是喜气洋洋:“难怪哥哥让我带着这口袋,原来是早有预料,今日会有人送财货来!” 在师师身后,孙诚等人也是满面喜色,唯有郑建,虽然也在笑,可面皮一抽一抽的,眼中没有半点喜意。 “既然已经收了财货,为何还要拦我?”何靖夫羞愧难当,再次被人挡回来后,他终于受不住叫了起来。 周铨向四周拱了拱手,四周好事者这才闪开一条缝隙,让何靖夫狼狈不堪地钻了出去。 何靖夫才出人群,正与从酒楼上下来的贾家父子相遇,贾奕伸手一拦:“靖夫先生,这是怎么回事?” 他声音有些焦急,虽然他是税吏,平日里有不少油水,可这次拿出价值四五十贯的钱财,也让他心酸肉痛。 “哼,你做得好事,还说他的谜你都有!”何靖夫一甩袖子,再不理睬他父子,而是撒腿跑了。 贾奕还在后边叫了两声,何靖夫却头也不回,转眼就消失在人潮之中。贾奕眉头皱起,正要唤来熊大熊二细问,却发觉人群散开,周铨从中走了出来。 来到贾奕面前,周铨笑吟吟一拱手:“这可不是贾家叔父么,哦,还有贾胖子,今日又来捧场么,多谢,多谢。” 他这个招呼,让贾奕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对方上门招呼,分明是早就识破了他的动机,贾奕向着儿子望去,而贾达也回过神来,咬牙切齿地看着周铨身后稍远处。 那里,郑建脸色苍白,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今日生意红火,竟然有人送了数十贯财货来,当真是大善人啊……贾家叔父,还有贾胖达,我就不招呼二位了。”周铨又道。 说完之后,不等贾奕贾达要说什么,他就又回到自己的摊子处,向跟着他的少年吩咐道:“今日就到这,收摊子回去,每人都有花红赏钱!” 众少年欢呼一声,顿时七手八脚,开始收了摊子。借着这机会,周铨来到那自称太史局局生的于汤臣面前,向他恭敬行礼:“见过官人。” “你这少年,十分聪明,九分狡狯!”于汤臣笑着斥道。 “官人慧眼,有人刁难,不得不为之。”周铨涎着脸解释。 “可读过书?”于汤臣问道。 “就过馆,却因顽劣,被先生赶了出来。”周铨实话实说。 “这就难怪了,不过,你如此聪明,若不读书,恐怕误入歧途……回去还是读读书吧。”于汤臣劝道。 他如此劝说,周铨应付了两句,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官人在太史局中,可曾见过水运浑天仪?” “水运浑天仪……你是说水运仪象台吧,你这少年,也知此物?”于汤臣神情一动。 “是,小子好机巧之术,听闻水运仪象台精妙绝世,古之鲁班亦不能成之,极是好奇。”周铨道。 于汤臣哈哈大笑起来,然后道:“当初苏魏公造水运仪象台,老夫不才,亦为奔走。” 周铨眼前顿时大亮,看着于汤臣,目光灼灼,仿佛在看一个宝贝。 苏魏公什么的,他不知道,但造水运仪象台又姓苏,那么这苏魏公就应该是苏颂,宋时数一数二的大科学家,即使是在整个华夏古科技史中,都排得上号的人物! 而那水运仪象台,更是集匠心之大成,其中无论是齿轮还是擒纵之器,正合周铨所需。 周铨原本想着,等得自己手中有了些财富基业,便要去寻访制造水运仪象台之人,此时离水运仪象台造成,也不过二十余载,应当还能找到当事人。 不曾料想,汴京很大,同时汴京也很小,今日就叫他遇上了当年参与制造水运仪象台之人! “官人,小子不知是否可以有幸得知官人宅邸,若官人有暇,小子当上门拜谒!” 他厚着脸皮套近乎,于汤臣虽然觉得怪异,却也没有拒绝,将自家住处告诉他后,便转身离开。走了段距离回头,却看到周铨对着自己的背影,仍然深躬施礼。 于汤臣诧异地摇了摇头,拈须笑着远去了。 这边收好摊子,周铨也真准备回去,有人向他问道:“今日这么早就收了摊子,下回何时再来?” “不摆了,有人送了数十贯钱,我们有了本钱,可做别的事情了!”周铨哈哈大笑。 在周铨的笑声中,离得稍远,贾奕一巴掌抽到了他儿子贾达的脸上。 “这就是你说的万无一失,这就是你挑的人!” 胖贾达眼里闪动着委曲的泪光,却不敢说什么。哪怕他平日里再得宠,可这次害得父亲损失了数十贯的财货,这一巴掌还算轻的。 贾奕回头,望着远处周铨的身影,目光阴森。 他此前没有把周铨当个人物,毕竟还只是一个半大小子,但这一刻,他已经意识到,周家可不只有周傥。 他们父子远去不提,周铨这边,才收好摊子,正准备走呢,一个小厮模样的人来到他身边:“喂,周小郎,这边有个谜,你可敢猜猜?” 那小厮一边说,一边递来一张纸,周铨却不去接,只是笑道:“我只出谜,却不猜谜。” 小厮瞪着周铨,见周铨确实不理睬他,只能小跑着跑回路边,来到那油壁车前,小声向主人禀报。 油壁车内,那女郎闻言笑道:“果然是狡狯小子,无怪乎以算学充当谜题,也罢,就这般吧!” 车中老妇淡淡一笑,目光在女郎身上稍停,然后道:“走吧,这等市井小儿,还是休要答理!我们此次入京,是为了先司徒之事,奸贼当道,不可不小心!” 她言中有轻轻的责备之意,那女郎笑容敛住,微微垂下了眼睫。 油壁车缓缓远去,周铨只是往这边瞄了一眼,却不知道,这车中所乘者何人。 他回过头,看到自己这边摊子已经收好,当下带着众少年向家回去。此次既是满载而归,众少年都是且歌且笑,唯有郑建,强颜欢笑,便是孙诚也看出来了。 见此情形,孙诚问道:“郑建,你怎么有些不开心?” “我……我……”他二人跟在周铨身后,所以郑建只是看了看周铨的背影,好一会儿,才低声道:“铨哥儿说下次不摆摊了,我在想到时咱们该如何是好。” “呵呵,你只管放心,铨哥儿自有主张。”孙诚未曾多想,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郑建口中却是发苦,他心中猜想,周铨应该早知道他做的事情了。此次回去之后,还不知道周铨会如何发落他。 ... 二三、背叛者狗贱种 “说说吧,今日之事。” 每人发了五百文钱,将那些少年打发走后,周铨家中变得安静了,原本在屋里的周傥走出来,劈头就是一句。 看着门那边一闪而没的身影,周铨咧嘴笑了笑,没有想到,除了郑建之外,自己身边竟然还有一个通风报信的。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师师被父母委以了这项重任。 “我和师师,早就怀疑众人当中有人被收买了,只不过不曾想到是郑建……” 周铨与师师在起了疑心之后,并没有打草惊蛇,而是假装不知。他还有意将谜题用尽的消息泄露出去,又在今早出门前,写下几道数学题,充当第九关的谜题。 他虽然猜不到那隐藏的敌人会如何发作,不过对方既然不能直接破坏他的事情,就只能想法子破解他的谜题。 原本他也只是有备无患,却没有想到,贾氏父子如此配合。方才周父可是估算过,那些银盘、银锞,可以换成四十贯有余。 “贾家父子,可谓偷鸡不着蚀把米,不过赌博之事,你切莫沾染,此次侥幸,下次就不会如此轻易了!” 周傥一边教训他,一边拿眼睛瞄着院子里的白蜡杆儿,周铨顿时闪开,离他离得远远的。 “爹爹放心,我已经放话,不再去猜彩谜了。”周铨道。 猜彩谜最主要的目的,还是挑选可用之人,经过这么几次,周铨对于这些少年伴当们的才能品性都已有所了解。 虽然他们都不过是中人之资,就是最被周铨看好的孙诚,也只是中上罢了,但周铨现在需要的,也不是天才。 “郑建呢,就如此放过了?”周傥问道。 “毕竟是郑二叔家的,总得给郑二叔留些面子,此后有什么事情,都不叫他就是。”周铨腼着脸道。 父子俩目光一对,周傥哼了一声:“你倒是个心狠手辣的,不过……心狠手辣得好!” 他父子都明白,周铨明面上不寻郑建麻烦,但吃了大亏蚀了本的贾奕父子,岂会和郑建善罢甘休! 贾氏父子这次受挫,倒有大半原因,都是在郑建身上,他们肯定会报复回来。郑建得不得周家的庇护,他父亲虽然也在禁军,可只是一老卒,如何能挡得住贾氏父子。 “接下来,你准备做什么营生,你这闯天关前前后后可是闹了大半个月,没多久,你伯父就当回来了。”周傥又问道。 周铨笑了一笑:“我已有所准备了……” 就在他们父子对话之际,郑建也走到了自家门前。 他特意选了一条平常不走的小路,七拐八弯,绕了好半晌才到。 望着自家的门,郑建悬着的心稍稍松了些,只要回到家中,跪在爷娘面前哀求,请爷娘出面,寻周母说情,想来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 “这不怪我,若是铨哥儿十分信任我,我怎么会不知道那道谜题……他既然不信任我,我自然用不着忠于他!” “阿爷阿娘只要豁出面子,周大娘那边必然心软,最多就是我去给她下跪罢了,跪就跪,有什么关系,过了这一关,终有一日,我会让他跪还回来!” 心里闪着如此念头,他加快脚步,正要冲入门内。 突然间,他眼角余光发现,巷旁的阴影里,窜出了两条大汉,正是熊大与熊二。 郑建的瞳孔猛然一缩,张开嘴就叫,可是只叫得一声,便被一巴掌抽了回去。 “等你好久了,你这个狗贱种!” 熊二的脸上有巴掌抽过的痕迹,那是贾奕留下的,所以,他抽郑建时用力更大。 郑建只觉得耳边开了一个水陆道场,铙声锣声鼓声嗡鸣不止,嘴角处还有咸咸的热流流下,他突然双眼泪水滚滚。 此时此刻,他心中真正后悔了。 只不过,此时后悔,为时已晚,熊家兄弟左右一夹,便将他夹住。 熊大狞笑声传入耳中:“聪明,知道不叫,若是不叫,最多不过你一人,若是将你家老娘也惊动了,那便要连累你一家子……小畜牲,竟然敢戏耍贾大官人,你可是活得不耐烦了,汴河里每年要捞起几十具无主死尸,也不多你一个!” 郑建被二人夹着上了一辆油壁车,熊二赶着油壁车绕了两圈,没人盯着便直接向贾家而去。离贾家越近,郑建心越是发颤,当他被从车上夹下来时,是连滚带爬地踢入贾家的。 以前到贾家来,虽然算不上礼遇,却总不会这般狼狈,但今日,他才一进院门,就又挨了一脚,直接被踹倒在地上。 不等他反应过来,就听得贾达的喝骂之声:“打,给我打,狠狠打,不要一下子打死了,让我多出出气!” 胖子贾达不但喝令仆从对郑建拳打脚踢,而且还亲自动手。郑建被打得蜷缩在地上,口中哭嚎求饶,却没有半点用处。 眼见他被打得头破血流,却听到外边一声响,紧接着,贾奕走进来:“你们这是做什么!” 贾奕三步两步上前,推开贾达,将郑建拉了起来,满脸都是关切之意:“小哥,你没事吧?” 郑建被打得头破血流,但都是皮肉伤,贾奕的关怀让他很不适应,咧着嘴,一边抽泣一边说道:“贾官人,我、我没事。” “没事就好,你们为何要打他?达儿,还不向郑小哥道歉!” 贾达有些莫明其妙,他撇着嘴,寻思着自家老子是不是气昏了头。 “这小子报了虚假消息,害得我们折了四五十贯的银器,如何能不打?莫说四五十贯,他这条命,连十贯都不值!”贾达叫道。 “胡说八道!郑小哥虽然报了假消息,可那也不怪他,怪只怪周家父子太过奸猾!周家父子,分明就是要坑害郑小哥,你打他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 贾奕的话,每一句仿佛都说到了郑建的心坎之上,郑建一边哭哭啼啼,一边连连点头:“贾大官人说的是,就是如此,我也是被铨哥儿骗了!” “周家父子,为人皆是阴险狡诈,你受其蒙骗,也不是什么奇怪之事,便是我,这一次不也上当了么?”贾奕和气地拍了拍他的肩:“今日你受委曲了,这样吧,我让熊大熊二送你回去,你先好生调养,过些时日,我还要请你帮忙。” 拿了一吊钱将郑建打发走了,贾奕的脸色这才沉了下来,盯着儿子好一会儿。 “爹,那厮传假消息,让咱们折了数十贯,你为何还要对他和气?依我看,就该打断他的……” “叭!” 贾达话没有说完,又吃了一记耳光。 恨恨收回手掌,贾奕忍不住大骂:“你当真是个白痴,我如何生出你这样的儿子来!” 周家不曾收拾郑建,分明是要借他父子之手来做,他儿子还真傻乎乎地照办了,若不是他发现得及时,只怕这郑建要恨他们父子入骨。 虽然没有把郑建放在眼中,但事情传出去,今后还有谁会为他父子效力? 贾达被打得眼泪汪汪,待听父亲说了前因后果,这才明白过来,自己又办了件蠢事。 “李……李官人那边呢,爹爹,你不是去见李官人了么?”不敢再提郑建,贾达便岔开话来。 “叭!” 他不提倒好,一提又吃了一记耳光。 贾奕匆匆去寻李官人李邦彦,是怕何靖夫在李邦彦面前说他坏话。要知道,今日之事,他贾家丢的是里子,那何靖夫丢的就是面子。 何靖夫心胸狭隘,肯定会迁怒于贾家,若在李邦彦面前说了坏话,那贾奕想借李邦彦势的事情,就肯定会出波折。 但在李府,他没有见着李邦彦,府中下人对他的态度,也没有以往那么客气,包了一吊钱,才打听得消息,李邦彦见过何靖夫,如今已经入宫去见天子了。 这让贾奕心中既是失望,同时又有些艳羡:李邦彦虽然官职尚不高,却可以随时被天子召见,其恩宠之厚,远胜旁人,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贾奕失落地返回家中教训儿子,李浪子李邦彦此刻,却在哈哈大笑。 他端坐于侧,道君皇帝赵佶则是微笑摇头,侧过脸去向旁边道:“杨戬,我记得这民间小厮的名字,似乎听你说过?” 听得这句话,李邦彦笑声顿收,心里突的一跳,忍不住瞄向杨戬。 李邦彦以微末小官,能够入赵佶之眼,也少不得结交宫里的太监。这位杨戬,正是他结交者之一,只不过他是外臣,杨戬是内臣,两者终究还是有些区别。 “官家说的是,前些时日,臣曾说与官家听过,这民间小厮就是在开封府说包公案的那位。” “对极,对极,就是这小厮,倒是有几分奸猾,方才李卿说他在朱家瓦子搞什么闯天关,当真是胡闹,胡闹!” 赵佶嘴中说胡闹,眼睛里却闪动着兴奋的光芒。 若以年纪而言,他今年也不过是三十岁,正值精力旺盛之时。他天资聪慧博学多才,有着极强烈的好奇心,特别是对市井繁华、民间俗务,都特别有兴趣。 杨戬甚为了解他,看他这模样,就知道他对那个叫周铨的小儿生出兴趣了。 若此时有人为那周铨小儿美言几句,天子便会接见他,此人甚至有可能成为天子幸臣。 只不过在场之人,都没得这小子好处,哪个会替他美言。 ... 二四、秀州张顺 京师之中住着百万人口,少不得有各种匠人。 其中不少木匠,便是京中禁军充任。 周易抓着自己的衣襟,望着这片到处积水的地方,叹了口气。 “俺就说了,这边道路不好走,大观元年时,这一片险些被大水淹去,铨哥儿,你要办事打发俺来就可以了,何必自己亲自来一趟,还累得师师小娘子也跑来!” 杜狗儿满不在乎地踏入那些水洼当中,今日他踏着一双木屐,泥浆污水在他脚趾缝中挤了出来,看得周铨直摇头,他却不以为意。 师师小心地踩着垫在水洼里的砖头,抿着嘴笑了笑,目光从不肯离开周铨。 她眼中有欢喜,也有钦佩。那日周铨难住何靖夫的“谜题”,把她也难住了。好吧,师师虽然年纪轻轻就已露出小才女的天资,可在数学上中没有什么天赋,哪怕后来周铨反复给她讲解,她也没弄明白究竟怎么解此谜。 看得师师这模样,杜狗儿傻笑了两声,就没有再说什么。 他们来得一户人家,因为地处偏僻,所以这户人家有个很大的院子。 院子里堆满了各种木头,还有一些成品的家俱。院内正有一个汉子蹲在地上,就着一个盆子在吃汤饼,听得动静抬头,然后慌忙起身:“铨哥儿来了!” “老闵,你只招呼铨哥儿,却不招呼俺么?”杜狗儿叫了起来。 被称为老闵的汉子脸上堆起笑,他面上皱纹极深,笑起来更是一脸沟壑:“狗儿哥哥,你要俺如何招呼你?” 杜狗儿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然后回头跟周铨道:“老闵当初曾在将作监做活,手艺没得说,如今莫看他这里没落了,但他和他的徒弟们……呃,老闵,你的徒弟们呢?” 老闵脸色有些苦,艰难地笑了一下,周铨这时注意到,他走路时,一只腿有些拖,分明是瘸了。 “徒弟们散得差不多了,剩余几个,我让他们出去找些活计。”老闵说道。 “都这般模样了?”杜狗儿吃惊道。 “没法子,我瘸了一只脚,做事没有往常利索,又没有钱可以使,自然没有什么大的买卖……铨哥儿,你上回说订的东西,我已经造好了,就在后边,你要不要去看看?” 周铨却不急,老闵是杜狗儿推荐给他的,他对此人的情形有些兴趣,便开口相询。 老闵老实巴交,说起话来有些含糊,但有杜狗儿在旁补充,周铨很快弄明白此人经历。 老闵家世代在京中为木匠,除去替富贵人家营造之外,还有一个重要收入来源,就是替将作监做事。他曾受前任将作监主官李诫赏识,参与过龙德宫、棣华宅等营造。但在李诫调任之后,他在将作监便受排挤,大观四年,李诫病死,他的日子就更难过,甚至连徒弟们都纷纷出走。 听到这里,周铨心中一动。 “铨小郎,这院子里肮脏,还是到后边来,看看我为铨小郎造的东西吧。”说了会儿闲话,老闵又催促道。 周铨跟着他往后走,看到周围的木匠工具,周铨忍不住咂舌。刨子、墨斗、锯子等就不说了,就连高低凳,此时都已经出现。 这让周铨对此时的木匠技术,有了初步的认知。 当他们走过一个做好的车轮时,周铨停住脚步,好奇地问道:“老闵,这车轮也是你做的?” “正是老汉所造,如今老汉这儿最主要的活计,就是替人修补车轮。”老闵道。 听老闵的口气,他对于自己只能替人修补车轮,似乎还觉得有些不满意,周铨却是眼前一亮,将那车轮扶正起来,仔细看了几遍。 老闵的手艺还是相当不错的,至少周铨这儿,看不出这车轮有什么差错。 又向前不久,老闵停下脚步,指着前面一东西道:“铨哥儿,你且看看,是否满意?” 周铨上将去打量了一番,眉宇间有了笑意。 这其实是个木箱子,只不过在木箱子的底下,装了四个小轮,在木箱的另一端,则有伸出的扶手。抓住扶手,就可以轻松地推着这木箱四处走。 这正是周铨请老闵造的东西,也是他另一世中童年的记忆。另一世的童年,物资还不甚丰富,夏日炎炎时,一位老大爷推着这种小车,用方言口音长长地呦喝…… “铨哥儿要这玩意做什么,装不了许多东西,没有啥子用处。”杜狗儿好奇地推着那小车动了下,又掀起盖子,看了看里面然后问道。 周铨没理他,而是问老闵:“这一个箱子,连工带料,需要多少钱?” “一贯足钱……九百五文,不能再少,我用的料,可都是好料!”老闵道。 这价钱,比周铨想的可要便宜。 他想了想,然后笑道:“三日之内,若是能给我再做出九个来,我每个给你一贯钱!” 老闵听得一惊,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十贯钱的生意,可不是一笔小的生意。 他看了看杜狗儿,杜狗儿挥手道:“周哥哥说了,凡事都由铨小哥拿主意。” “既是如此,老汉就应承这笔生意了,三日……老汉和徒弟们就是点起火把熬夜,也要将它做出来!” 老闵承下此事,周铨向杜狗儿笔了个手势,杜狗儿便将肩上的褡裢摘下,从中拽出五吊钱来,交给了老闵。 “这五贯钱,便宜老闵你了,算是订金。”杜狗儿道。 老闵这边情形不是很好,周铨又有意结交,因此出手才这么大方。见到这些钱,老闵眉开眼笑,脸上的皱纹从沟壑变成了菊花,口中连连道谢。 回程之中,箱子自然是杜狗儿推着,过水洼时他还得将箱子拎起来。他们才出巷子,正准备回去之时,师师突然抓紧了周铨的衣襟,有些紧张地道:“铨哥哥!” 周铨顺她所望看去,只见两个汉子夹着一人,将他直接推倒在水洼边上,口中还骂骂咧咧。 那被推倒之人没有什么气力,嘴上却回骂过去,他口音很怪,绝非京师人士,结果自然是被那两汉子追回来踢了两脚。 “看你还敢骂不?”两汉子中的一个叫道。 “有种就打死爷爷,爷爷只要未死,就是一条没奢拦的好汉,岂会怕了你们这些囊囚!”那被推倒之人却还还嘴硬。 “你是好汉,好汉爷爷就先把欠我们的钱还了吧,在小店里住了好几个月,你才付了几文钱?这世上,有欠钱不还的好汉爷爷么?”两汉子中另一人道。 这番话一说,那被推倒之人只能哑口无语。 周铨原不想管闲事的,但杜狗儿却“咦”了一声,大步向那人行去。 走近了之后,他又咦了一声,快步上前,将那个还在挣扎的人扶了起来:“原来是恩公你……铨哥儿,当初就是这位,将你从五丈河里救起来的!” 若换了别人,周铨肯定没时间去理会,但听得这人救过自己,他略一思忖,顿时明白,就是自己前身偷窥师师洗澡结果掉入五丈河时的事情。 换言之,他可是真的救了周铨一命。 周铨也忙上前,救命之恩,不能不大礼相待,因此周铨长拜至地。口中也道:“恩公,这是怎么回事,为何如此模样?” “好,好,总算是寻着一个熟人了……好汉爷爷,你还不借些铜钱,先将欠小店的账还了?” 周铨脸色微沉:“欠你们多少钱?” “也不太多,不过是两贯钱罢了,连吃带住,可是在小店里呆了两个月!”那两汉子中一人道。 地上被推倒者此时脸上也有尴尬之色,嘟囔了一句:“此前俺可是付了钱的。” “若非如此,好汉爷爷你欠的,可就不只是这两贯了。”对方叫了起来。 此次出来,周铨带了十贯钱,他让杜狗儿付了账,自己扶了那汉子起来。 那汉子苦笑,当初救周铨时,他并未留名,原不打算求回报的,不曾料想,今日最狼狈之时被认出来,反倒被这小子救了。 “还未请教恩公尊姓大名?”周铨又道。 “别恩公恩公的了,当日俺救了你,今日你不又帮了俺?”那汉子说话有气无力:“俺姓张,单名一个顺字,秀州人士,押解花石纲入京,因为有些闲事,耽搁了返程……” 最初此人说他叫张顺时,周铨心里是突的一跳,还以为遇到了《水浒传》中的浪里白条,待听得他是秀州人士,这才松了口气:水浒乃小说家言,一百零八将中大半都是虚构,眼前的这位张顺,只是与那个截江大盗同名罢了。 张顺在秀州嘉禾为差役,此时赵佶正在东南一带搜刮奇石异木,也就是所谓的花石纲,张顺被抽调来押送花石纲,本来完成公事之后就该回去的,却因为些事情耽搁了回程,紧接着又生了一场病,乃至于如今这般局面。 周铨对此时的地理半通不通,这个秀州嘉禾在哪里,他是不知道的,因此没有细问。稍稍了解情形之后,他便向张顺发出邀请:“恩公如今这般情形,不如先到我家暂住,待得病好再做其它打算!” ... 二五、没相好,懒洋洋 张顺是个粗人,与杜狗儿臭味相投,最初看周铨时,只是当成寻常小厮,但随着一起到了周家,他就觉得,眼前这小子,让他看不透。 莫说他看不透,就是打小看周铨长大的杜狗儿,如今也看不透周铨了。 到了周铨家,周父公务不在,周母在宅中,立刻请了邻近老人来拜谢张顺,还在隔壁租了间屋子,又请了个小厮照顾张顺病体。 张顺的病其实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水土不服而已,在吃了一碗汤水之后,精力便恢复不少。他是闲不住的性子,哪里肯卧床静养,当下便出得门来。 他原本只是想着在门前坐会儿,却正好看到周铨推着那木箱子出来。 除了周铨之外,还有八个少年再加一个师师,跟在他的身边。 这八个少年加上师师,每个人手中都拿着一根小棒,小棒的另一端则是一块方冰。 初时张顺还没有多想,但旋即瞪起了眼:“冰?” 这大热天里,如何有冰? 此时京师繁华,已有卖冷饮者,什么冰糖冰雪冰元子,什么冰镇酸梅汤,都是夏日里的消暑美味。但是这些皆是饮料,单独卖冰却不多见,毕竟此时的冰,大都是冬日里藏在冰窖中的,非富贵人家不能多储。 可现在,周铨身边的这些少年,每人手中一块。 看模样,周家也不是什么大富之家,怎么可能有这么多冰块? 唏虑!唏虑! 张顺正琢磨着,突然间耳边传来这样的声音。他回过脸去,却看到杜狗儿神出鬼没地出现在身边,手中也拿着一小棒方冰,正一脸呆滞地舔着。 “杜兄弟,这是……”张顺有些不解地问。 “太神奇了……竟然有如此奇妙之事……”张顺的问题还没有问出来,就听到杜狗儿喃喃自语。 “杜兄弟?”张顺更为惊讶,一把拉住杜狗儿。 杜狗儿这才回过神来,眼睛看着他,但目光却仍然发直:“张大哥,你相信这世上有天授之才么?” 张顺完全莫明其妙,根本不明白杜狗儿在说什么。 正此时,那些少年们簇拥着周铨和他的木箱子,一起从张顺面前行过。 周铨向张顺行礼,笑着道:“杜恩公,你身体尚未痊愈,近不得冷食,再过几日,等恩公身体大好,我再送些冰棍与恩公。” “冰棍?”张顺顿时会意,杜狗儿等手中的那方冰,可不就象是一根冰棍么。 “恩公就请在此暂歇,我们要去卖冰棍了。”周铨又道。 杜狗儿目送周铨等人离去,不过周铨自己并没有推箱子太久,他只是有些旧日情怀罢了。很快推箱子的人就换成了李宝,而孙诚则在旁叫卖:“冰棍冰棍,盐水绿豆甜冰棍……” 孙诚这一嗓子喊出,顿时引来了客人。 “诚哥儿,你这卖的是冰?”问的是一位街坊,在附近居民中,算是家境殷实的。 他开口问话时,他家孩子,才五六岁模样,牵着衣角含着手指,正对着众少年流口水。 “冰棍,我们卖的可不是一般的冰,是冰棍,马头牌冰棍!”孙诚一本正经地解释道。 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这马头牌冰棍究竟是何意。 “如何卖?”那街坊笑问道。 “盐水冰棍三文钱,甜冰棍四文钱,绿豆冰棍五文钱!” 听得这个价值,那街坊吸了口气,这价值比起冰水可要贵些。 “给我一根甜冰棍。”那街坊没好意思同一群半大小子讨价还价,当即排出了几枚铜钱。 李宝接过钱,将钱塞入箱子一处夹层中,然后掀开箱盖。那街坊伸头往箱盖里望,就看到一层层厚厚的麻布。 原本周铨是想用棉被隔热的,可是此时棉花尚未盛行,皮革又贵,故此只能用麻布来替代。李宝掀起麻布,那街坊就看到箱子内一块块方冰垒得整整齐齐,李宝在其中翻了翻,拿出一根,递到他手中。 接过冰之后,那街坊自己没忍住,先是啜了一口。这一吸之下,只觉得一般清凉甘甜之气,从口中直传入内腑,又从内腑之中冲上头脑。 此时正值炎夏,日炉高举,暑气逼人,这股凉意,恰恰中和了暑热,让那街坊觉得甚为快活。他忍不住举起冰棍,又舔了第二下,然后是第三下、第四下。 他舔第一下时,身边的小儿还只是翘首而望,舔第二下时,小儿眉头已皱,第三下时,小儿眼中含雾,带得第四下,那小儿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阿爹吃我的冰棍,娘亲,阿爹抢我的冰棍!” 那小儿一边哭一边就往回跑,他老子慌忙上前将他拉住,想要把手中的冰棍塞给他,又舍不得那股着凉意。 心中一琢磨,连哄带骗,将那小儿带回到李宝的身边,叹了口气道:“再来一根……你这价钱,可比别家的冰饮子都贵了!” 李宝此时笑逐颜开,这才出门就卖了两根,可谓发了利市。他虽然憨,却也晓得事情,一边道谢接过铜钱,一边又翻了根甜冰棍与他。 “等等,我要绿豆的!”那街坊正准备接过来,突然又改了主意。 “那可要多一文钱。”李宝道。 “哟喝,李宝不错啊,跟着铨小郎,如今竟然晓得五文钱比四文钱多一文了。”那街坊戏谑道。 李宝顿时瞪圆了眼睛,险些就要发怒。他虽然愚钝,可五比四多一,这点常识还是有的,对方分明就是在嘲笑他蠢。 好在周铨一把将他拉住,同时周铨心里叹了口气。 这厮实在不适合卖东西之类的事情,就凭着他只会用拳头解决问题的性格,看来还是得别作打算。 那街坊舔了一口绿豆冰棍,便将自己舔了许多口的糖水冰棍交给儿子。他家儿子笔了笔自己手中的冰棍,又看了看老子手中的,然后再度大哭起来:“娘亲,娘亲,俺要豆豆冰棍!” 他父子俩为了争夺冰棍,在后边争得不亦乐乎,而周铨这边,就有些忙了。 此时天色渐午,正是炽阳高照之时,即使是在路旁树荫之下,都没有多少凉意,故此,当孙诚一声声“冰棍冰棍”的呦喝声传出之后,引来不少人探头探脑。 待看到那街坊父子争夺冰棍的模样,这些看热闹的人就知道,冰棍是好东西! 你来一根,我来一根,虽然大多数人点的都只是最便宜的盐水冰棍,可转眼间,便是十余棍被人买走。 而这里,离周铨家还不过半里。 此等情形,让孙诚众少年都是喜笑颜开,周铨可是说了的,每卖一根冰棍,他们就有一文钱的抽成,一箱冰棍,约是三百根,以现在的情形来判断,一天卖完三百根,绝非难事! 周铨跟着他们走了近一里,偶尔纠正一下他们卖冰棍的方式,见孙诚已经完全上手,便一挥手:“你们跟着孙诚去卖,我先回去了!” 这样的大热天,卖冰棍这么辛苦的事情,他才不去做,与其如此,倒不如回家中歇着,口里舔着冰棍,还有小师师帮打扇,多美! “嘿嘿嘿嘿……” 回到家中之后,帮周铨打扇的,却不是师师,而是杜狗儿这厮。而且这家伙,一边给周铨打扇,一边还涎着脸凑上来。 香喷喷的小姑娘笑嘻嘻地凑上来,让人心旷神怡,一脏兮兮的怪大叔,将满是毛的脸凑上来,则让人恶心欲吐。 因此周铨被吓得顿时一跳,直接和这厮保持了两丈以上的距离:“狗儿叔叔,你这是想做什么?” “这个……这个……冰棍,能不能再给俺弄几根出来?”杜狗儿道。 用硝来降温制冰,这可是穿越者必备的技艺,对周铨来说,并不算什么。只是看到狗儿这模样,周铨心里不免有了疑问:“方才你吃了五六棍了,再多吃必然坏肚子!” “无妨,俺不是为俺自己要的,是为了鲁……” 杜狗儿说到这,竟然有些忸怩了,这厮一向面皮厚心眼黑,为人又胆大包天,露出羞涩的模样,倒是很少见。 当然,这模样看得周铨还是想吐。 “咕噜咕噜咕噜……”接下来周铨听到的,就是含糊的有如鱼吐泡一般的声音,周铨一扬眉:“狗儿叔叔,说人话不成么?” “呃,你就给我再变几根冰棍,铨哥儿,铨小爷,铨大爷……” 杜狗儿这粗胚,完全理解不了硝石制冷的奥秘,他把这个当成了变戏法。 周铨被他缠得受不了,吩咐师师给他再拿几根冰棍,见这家伙兴冲冲拎着往外冲,周铨又道:“你拿布把冰棍包着,要不然用不了多久就会化掉!” 杜狗儿到哪里去寻布,他直接将自己衣裳脱了下来包住冰棍,这厮只穿着一件犊鼻裤,光着膀子就跑了。 见这厮走了,师师上来说小话儿:“哥哥,你可知狗儿叔叔拿冰棍去了哪儿?” 周铨懒洋洋地道:“我不知道去了哪,但我知道,一定是给了女人。” 师师一愣:“你也知道了?” “这还不好猜,若不是为了相好的,男人几时会如此勤快?” “那哥哥你这般懒洋洋的,是不是因为哥哥没有相好的?”师师轻声问道。 周铨吓得一跳,险些从胡床上栽了下来。 ... 二六、不开窍,须挨揍 关于周铨有没有相好的讨论,以周铨将师师的发髻揉乱而告终。 午时二刻左右,孙诚一伙兴奋地跑了回来,木箱中的冰棍,已经售空了。 “大郎,你可是不知道,咱们这冰棍有多受欢迎!”才一进门,孙诚就大叫起来。 在诸多少年中,他是最伶俐沉稳的一个,周铨挺看好他的。不过就算是这样,他此刻也是兴奋得手舞足蹈。 至于别的少年,一个个走路都是用跳的,更忘形。 “这么快就卖掉了,这还不到一个时辰吧?”周铨刚吃完午饭,原本准备在树荫下躺会儿的,此刻也坐正了身躯,面上露出惊讶之色。 “我们原是打算去朱家瓦子卖的,但才走过两个坊,冰棍就卖空了,还有人让我们再送冰棍去!”孙诚道。 无怪乎他们兴奋,这么短时间内,一箱冰棍尽数卖光,按照周铨此前的许诺,他们每卖出一根冰棍,便可以得一文钱,这岂不是意味着,他们在一个时辰不到的时间内,赚得了三百文。 这比一个壮劳力在汴河上当河工一日所赚都多了。 这些少年都知道周铨的计划,今日只是练手,再过两日,等老闵那边的木箱子尽数制好,他们每人都可以推一箱冰棍出去。这么算来,只要勤快些,能耐热吃苦,一天赚五六百文,也未必不可能! 故此,他们对周铨的称呼都变了,从铨哥儿、铨郎君,到大郎。大家七嘴八舌,和往常办彩谜时一样,将各自的心得想法说了出来。 “再装一箱冰棍去,别总去一个地方,也别只是一人卖,大伙轮着试试手,过两日,可就都有得忙了……李宝,你不要去了。” 将别人都打发走,唯独李宝,被周铨留了下来。 李宝脸色有些发白,方才众人说心得时,不少人都批评了他。这一次试手,所有人都表现得不错,唯有他,数错了五次钱,三次和人争吵,还有一次险些动手。 周铨身边的这个少年团队,也是有竞争的,自然没有谁愿意为他隐瞒。 “你的脾气,果然不是当掌柜的料啊。”周铨用手挠着自己的头。 “俺……俺……”李宝喃喃说了两句,有心硬气一把,自个儿回家去,但想得这段时间里吃的饱饭,特别是周铨几乎手把手地交他做事,他心中又极为不舍。 “你说让我怎么待你好?”周铨抬眼望他,目光里全是惆怅。 李宝与他目光相对,再也忍耐不住,刷的一下跪倒,声泪俱下:“大郎,是俺太蠢,啥事都办不好,俺脾气恶,人又蠢,俺这就自个回家去……” 这一幕在周铨意料之中:这是个缺爱的孩子,虽然他娘也疼爱他,但生活的艰辛,让他娘没法子正常地表现疼爱。在同龄少年当中,他又处处受排挤遭冷眼,更是缺乏友爱。 李宝咚咚磕了两个头,起身要走,却被周铨一把拉住:“我说了要赶你回家去么?” 李宝用手背一抹眼睛:“大郎不是嫌俺蠢笨莽撞,要赶俺回去?” “罢了罢了,不过是每天管你饱饭,能花我多少铜钱……不过,李宝,你若是想要扬眉吐气,想着赚点铜钱去养你老娘,总得努些力。” “大郎只管说,要俺怎么出力!”李宝听说不赶他回去,已经破涕为笑,赌咒发誓一般道。 周铨沉吟不语,李宝见此情形,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又给周铨跪下:“大郎,你说啊,你只管吩咐就是!” “若有一天,有人拿刀来砍我,你就在旁边,你会如何去做?”周铨问。 “谁人敢砍大郎,俺先砍他!”李宝目露凶光,毫不犹豫地道。 “砍了你可就要吃官司,你也去做?” “能为大郎吃官司,那是俺的福份,俺笨俺蠢,但俺知道一件事,若俺真为大郎吃官司,俺娘就能吃喝不愁,她老人家养老送终,自有大郎会替俺做到!” 莫说这小子是蠢人,蠢人也有自己的智慧。听他这样一说,周铨点了点头,心知道这就是对方卖命的条件。 经过这些天的事情,想来李宝对自己会有个清醒的认识,知道为自己卖命,是他唯一的出路。 “卖冰棍的事情,你还是继续,但明日一早,你去寻狗儿叔叔,跟他学角抵、相扑和兵刃。”周铨说道。 杜狗儿身手不算顶好,不过给李宝启蒙是绰绰有余,若是李宝学得好,周铨再说动自己的父亲传他几手,甚至可以说动周侗,教授李宝战阵厮杀的本领。 听得周铨的吩咐,李宝先是一愣,然后问道:“大郎是要俺去当相扑?” “蠢货,你只想着当相扑弄一身伤病,到时我不但要养你老娘,还要养着瘫了的你?”周铨一脚踹了过去。 这次李宝倒是聪明了,没有躲闪,生生受了这一脚,还满脸都是欢喜:“原来大郎只是让俺学武艺,好给大郎效力,不是去相扑!” 周铨用手按了一下额头:这憨货当真是个不打不开窍的家伙,或者说,此前自己手把手教他是错误的,真正要教会他事情、道理,须得揍他? 事实证明,周铨的猜想是对的,第二天李宝去找杜狗儿,两人也不在别处,就在周家的院子里练了起来。杜狗儿无论如何教,都教不会李宝的把势,只要用这方法揍上李宝两回,鼻青脸肿的李宝就能学会。 杜狗儿揍得神清气爽,又涎着脸从周铨这要了几根冰棍,用他那汗津津的衣裳裹了,不知给谁送去。他这模样,让周铨摇头撇嘴,以为几根冰棍就能讨好女人,当真是单纯得可以。 “大郎,大郎,冰棍没有了!” 杜狗儿前脚跑掉,孙诚等少年拖着木箱跑来,七嘴八舌地嚷道。 “没了就没了,上回也只做了八百根,只准备卖这么多。”周铨不放在心上。 “大郎,可如今冰棍正当行,不知多少人都等着要啊!”孙诚急了,这可都是叮当响的铜钱! 除去被他们自己吃掉的,特别是被杜狗儿送掉的,两日之内,他们卖掉了七百余根冰棍,总共得钱三千文。众人都不是李宝那样的憨货,心里算得清楚,等他们有了木箱,大伙分散去卖,一天总能卖出四五百根,也就是每天能赚得四五百文钱! 一个月十贯钱,便是他们的父母,也未必能赚得这么多。 “别急,夏天又不会立刻过去,你们急什么!” 周铨口中这般说,但也行动起来。按这规模来看,他制冰的规模得扩大,至少要到每天三千根,才足以供应市场需要。 次日正是老闵送来木箱子之时,木箱子送到之后,简单地钉上了麻片等隔热物,便开始装起冰棍来。 箱子挺大的,足以装下四百根冰棍,但为了便于拿取,周铨只让每人装三百根。各人早有划分,一人包上一片瓦子坊巷,在领得冰棍之后,纷纷推车而去。 周铨自己没有推车,他带着师师缓缓跟在李宝身后,看着李宝如何卖冰棍儿。 李宝果然是个蠢人,只顾低头推着箱子,呦喝时连头都不抬,别人推着箱子行一里可以卖出十根冰棍,他连一根都卖不出。 周铨也不说什么,只是与师师跟着他,算是陪小姑娘逛街。 从旧曹门入内城,然后再走赵十万街向南,一直过潘楼街,榆林巷到旧宋门这一块儿,算是李宝的地盘。李宝到了这里,也只卖掉十余根冰棍,他回头去看周铨,却发觉原本跟在身后的周铨,不知何时不见了。 “大郎?”李宝叫了一声,却没有回应。 李宝左看右看,找不着人,只道是周铨自己走了,便又推着木箱走。 “冰棍冰棍冰棍……”他一边走一边呦喝,因为走得太快,砰的一下,在转过街角时与人撞在一块儿。 撞倒的是一个轿夫,关键是这厮被撞倒后,连带着轿子也倒了,从轿中摔出一个女郎。 这女郎稍有些瘦,看上去二十余岁,应当已经嫁了人,但双眸如水,眉眼似画,透着一种别样的灵气。因为摔倒的缘故,她发乱钗散,有些狼狈,慌张之余,还有几分怒气。 李宝此时慌了手脚,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是呆呆地站着,连道歉都不会。 女郎抬起眼来,盈盈之眸看了李宝一眼,旁边的仆妇上前将她掺起,她抿了抿嘴,又回到轿中。 “小子,道歉都不会么,冲撞了我家娘子,你便这么站在那?” 仆妇将那女郎扶回轿中,怒气冲冲对李宝喝道,李宝这才回过神来,忙不迭地弯腰道歉。 只不过他人笨口拙,翻来覆去,也只是几句“非有意所为也”。 此时周铨抓着几个果脯,与师师边走边笑,从一家铺子里出来。方才看到这卖蜜饯果脯的铺子,周铨便带师师进去,买了一大堆零食给她。 这小姑娘甚是惹人怜爱,清音体柔易……改造,最重要的是,她还肩负着替周父周母监视周铨的重任,所以周铨有机会都不忘对她行贿。 二人笑嘻嘻出来,就看到李宝在不停地向人作揖,不由得停下来对望一眼。 师师脸上的笑容不变,周铨脸上就露出些无奈来。 只是片刻离开视线,李宝这厮就能惹出事情来,这家伙,真不愧是一个仇恨制造机啊。 心里这样想,事情却不能不管,若是任由李宝自己处置,没准小事变大事。 周铨紧了几步,一开始并未做声,待听明白之后,他松了口气。 是李宝的不对,对方虽然恼怒,却也没有做出什么过份之举,应该可以摆平吧。 他抬眼向那小轿望去,小轿帘子被掀起,露出一张让周铨微微发呆的脸来。 ... 二七、那个……谁? 周铨并未见过这女郎,但这女郎却见过周铨。 当日在朱家瓦子,周铨用数学题难倒何靖夫,这女郎正逢其事,而且女郎还遣小厮,想要出个谜给周铨猜,结果周铨并未理睬。 女郎当时心中就有个疙瘩,此时再看到周铨,她眉头便微微皱了起来。 周铨自己并不知道被盯上了,他拉着李宝,一起向被撞翻的轿夫行礼:“我这兄弟莽撞了,实在对不住……这位兄长可曾受伤?” “我倒是没有受伤,只是将主人家摔了一跤。”那轿夫道。 周铨忙上前一步,向着轿子里的女郎再施一礼:“这位娘子,是我兄弟莽撞……啊,些许消暑冰饮子,聊充赔礼,请这位娘子恕罪。” 他一边说,一边打开冰棒箱子,拿出根绿豆冰棍儿,让师师给那女郎送去。那女郎本来盯着周铨,正琢磨着要不要出个谜难他,但见了师师小娘子,那女郎心中便生出几分欢喜。 然后听师师开口道:“娘子,这是我家自制的冰饮,经齿冷于雪呢!” “经齿冷于雪”之句,出自杜甫之诗,原是称赞当时一种凉食。师师这一开口,那女郎顿时眼前一亮,欢喜地道:“这小娘子读过杜工部?” 师师含羞一笑:“是我家大郎教的。” 她一边说,还一边向周铨看去,周铨愣了一下,这诗可不是他教的。 他虽是背了不少古时诗词,其中甚至还有些很冷门的,但是杜甫的这首《槐叶冷淘》实在是冷门中的冷门,他根本不知道。 然后他想起来,自己似乎吩咐过师师,让她寻一些称赞冰饮凉食的诗文,应该就是那时,师师翻到了这首诗。只不过在外人面前,说是自己教的,是往自己脸上贴金。 那女郎听得这里,心中忽生一策,她笑吟吟看着周铨:“这位郎君也会诗?” 若她一开始就这样问,周铨肯定否认,可是刚刚师师给他脸上贴了金,现在就否认,似乎有些不好。 因此,周铨只能干咳了一声:“只是略知一二。” “既然是知诗之人,贵友冲撞于我,我可以不作计较。”那女郎道。 这话让周铨心里微喜,看来知道点诗歌就是好,任何时代都是打动女文青的利器。 但紧接着,那女郎的一句话,就让周铨整颗心都变得不好了:“只需要你以这冰为题,吟诗一首,今日之事,就此作罢。” “我……要我吟诗?”周铨张大了嘴巴,呆在那里了。 不但吟诗,而且还是命题作诗,周铨就算是想嚎一下什么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或者骚一下什么“人生只若初见”,都会被判文不对题。 文不对题的零分作文,周铨可不是没有体验过。 “这个……我非曹子建,没有七步成诗的才华啊。”周铨想了一会儿,苦笑道。 “君有朱家瓦子闯天关之才,自然能有急智成诗之才。”那女郎笑吟吟道。 周铨这才恍然大悟,对方竟然认得他,不但认得他,似乎还对他有些不满,所以故意出题难他。 “呃……这位姑娘……”周铨还要敷衍。 “我夫家姓赵,君唤我赵娘子就是。”那女郎道:“哪怕是打油诗,也请君勉力为之。” 旁边的师师抓紧了周铨的衣襟,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眨着,脸上泛起潮红,看上去非常兴奋,用一种极度渴望的目光盯紧了周铨。 周铨这些时日和她说话说得多,有时免不了就会泄露一些口风,所以师师认为,自家这位“哥哥”是能作诗的。 这目光,让周铨有些受不了。 他张嘴好一会儿,然后用衣袖擦了擦不知是热还是紧张带来的汗水:“好吧,赵娘子不就是要诗吗,我就抄一首来吧。” “抄?”赵娘子头微微一偏,倒不似她这般年纪,而象是十五六岁的少女。 若是别的妇人女郎,做出这种姿态,会让人觉得装嫩,可赵娘子这般模样,给周铨的感觉却是再自然不过。 “帝城六月日卓午,市人如炊汗如雨。卖冰一声隔水来,行人未吃心眼开。”周铨想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 旁边的师师眼睛里都晶晶闪亮,连接着拍了拍巴掌:“哥哥果然会作诗!” “抄的,抄的。”周铨抹着汗,很“谦虚”地道。 这诗当然是抄的,原本是南宋诗人杨万里的《荔枝歌》,周铨喜欢吃荔枝,很是研究过一番咏荔枝的诗文,于是裁头去尾,截取其中两句,凑了这么一首诗来。 虽然是抄的,周铨心里还是有些得意,至少此时,杨万里应当尚未出生,他就是此诗作者,没准还能混得个才子之名。十五岁能作诗,在神童辈出的大宋算不得顶尖,但也应当能镇住面前的赵娘子吧。 “果然是抄的。”那赵娘子却开口道。 本来在一旁赞周铨的师师,此时也觉得不对,抬起头来看着赵娘子:“娘子这般说……奴觉得也有些象是抄的。” 周铨觉得汗又一下子冒了出来,他瞪了师师一眼:“你究竟是哪一边的?” 那赵娘子却又是眼前一亮,从轿中微俯下身:“小娘,你说说看,哪里象抄的?” “如今方是五月,哥哥诗中却说是六月,时令有误;虽然京师城中处处有水,可李宝哥哥却是憨人,叫卖之声,根本传不过汴河;还有,奴觉得,哥哥这诗,头尾总有些、有些……” 说到这里,师师一时间无法措辞,那赵娘子忍不住替她补充道:“有些藏头去尾,倒象是从一首古风长诗之中截来!” “就是,娘子说的是!”师师拍手道。 然后她发现,那位赵娘子看着自家的目光,似乎有些不对。 她象是发现了一个宝贝般,盯着师师,眼睛眨都不眨一下,让师师都有些害怕。周铨也顾不得被揭破的尴尬,挡在了师师身前,隔断了那女郎与师师的视线。 女郎目光移到周铨身上,露出些许遗憾之色:“虽有些小慧,终究是少读了诗书,君不应操持这商贾贱业,而应当去读诗书。” 周铨本来还有些尴尬的,毕竟抄袭的事情被人真揭破了,但听得这一句,他就有些不喜。若不是因为李宝得罪人在前,他都忍不住要和对方争上一争了。 “你方才那诗,原作何人?”那赵娘子又问道。 “杨万里……”周铨脱口说道,旋即后悔,杨万里此时还没有出生,对方若是要细问,自己该怎么回答? 果然,赵娘子又开始问杨万里的细节,什么何时人物啦,乡籍何处啦,有何著作啦……周铨听得头大如斗,心中再度确定,抄诗是一个高难度的技术活儿,特别是对着这些古代文人…… 一想到古代文人,周铨心中猛然一个激灵:“不对劲,不对劲!” 这毕竟是宋朝,虽然不象是明清那般,要女孩裹小脚,但也不是每个女子都能经受良好教育。眼前这位女郎,夫家姓赵,而周铨对历史虽然没有化学那么了解,却也知道,此时正有一位赫赫有名的才女,夫家是姓赵。 “年纪不知道对不对……” 心中略一琢磨,周铨抬眼望着那女郎:“易安居士?” 赵娘子愣了一下:“什么易安居士,那位杨万里先生,莫非自号易安居士?” 周铨挠了挠头,难道这位赵娘子不是李清照? 抱着试探的心理,周铨又问道:“赵娘子,可否请教尊夫名讳?” “外子赵明诚,字德甫。”赵娘子道。 周铨倒吸了一口冷气:果然是她,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李清照,易安居士! 可是自己方才以“易安居士”相试,她为何不承认,难道说,自己遇到巧合了,另一个赵明诚的妻子? “呃,赵娘子,我曾听人吟诗一首,只是一直不知其作者是谁,特向赵娘子请教。”周铨决定再试一试,于是拱手又道。 听到谈诗,那位赵娘子满脸都是欢喜,虽然不开口,可那双大眼,却如同会说话般,一直在催促着周铨。 “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周铨吟道。 他当然背过不少李清照的诗词,不过急切之间,能脱口而出的,就是这首《夏日绝句》。 赵女郎此时眼前已经是一片晶亮,从那轿中直接立起,双手轻合,口齿微动,反复将这五言绝句念了几遍,然后连声道:“好,好,我不曾读过此诗,但听君一吟,慷慨之气,悲愤之思,通人胸臆,直指脊骨!” 她连声称赞,周铨则是松了口气,又有些失望。 竟然不是李清照啊,见到了张择端,见到了岳飞,还见到了不知是真还是假的李师师,自己倒是有些期待,能够再见到李清照呢。 “赵娘子,诗也抄了,礼也赔了,你看我这兄弟,是不是就不追究了?”周铨问道。 既然不是李清照,周铨就不想过多纠缠,早些脱身早些去做生意赚钱,这才是正理。 那赵娘子目光盈盈,突然在轿中敛衽一礼:“是余方才言语唐突失礼了,余夫家姓赵,自家姓李,向来喜好诗词,愿请小郎君告知,方才那首绝句,是何人所作!” ... 二八、蔡家子弟 夫家姓赵,自家姓李…… 周铨此时已经有些糊涂了,从种种迹象来判断,眼前女郎,应当就是李清照。可是问她是不是易安居士,她否认了,又拿《夏日绝句》来试探她,她仍然否认自己是作者。 周铨翻了一下眼,反正自己此身只不过十五岁,干脆直接问,也不怕被误会是登徒子。 “娘子闺名,可是清照二字?” 赵娘子倒不羞涩,落落大方点头:“是吾!” 没错了,这位赵娘子,果然就是李清照! “小郎君可否告知,那首绝句,究竟是何人所作?”李清照又问道。 周铨很想告诉她,刚才那首绝句,就是她自己所作,但这个时候,他算是明白过来了。 此时此刻,李清照还未曾自号易安居士,也没有经历靖康之变,当然未能写出那首绝句来。 换言之,自己在原作者面前,抄了原作者的诗,然后还静静地装了个某。 “小子实是不知,因为听闻过赵娘子博学****之名,所以才向赵娘子求教。”任周铨面皮浑厚,也不好意思在李清照面前冒充是这首绝句的作者,因此只能勉强搪塞过去。 “可惜,可惜……若知其人是谁,再去寻他的墨宝诗篇,那就好了!”李清照无限憧憬地道。 对此,周铨只能仰首望天了。 很快,李清照就回过神,把注意力集中在师师身上。 问了师师是否读了诗书,考了师师几句诗词,又问师师可曾练习过书法……总之,周铨反倒成了被遗望的路人。 师师此时的眼中,也闪着小星星。 这可是李清照!要知道,李清照词女之名,在京师文化界当中,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至少师师自己,就学唱过李清照好几首长短句。 “此女聪慧,可授我生平所学……可惜,可惜。”良久之后,李清照才结束话题,心中暗想。 李清照已经嫁与赵明诚十载,并无所出,虽然夫妇之间还算琴瑟和谐,但此事一直是李清照的一块心病,因此对于聪明的孩童,她内心深处有着一种喜欢。而且她博学多才,平生所学,男子不及,也想着将之教授给别的女子。 若她能长时间留在京师,必然会想法子引师师为弟子,可她此次从青州归来堂回到京师,乃是随其婆婆郭老夫人来有要事,事情办完之后,就要回青州去。 因此,她也只能将惋惜放在心中。 “今日喜得一小友,我轿中有书二卷,且付于你,好生读书。”李清照自轿内取出两卷书册来,将之交到师师手中。 原本要去接这两册书的周铨,顿时尴尬:原来这小友,是师师而非自己啊。 赠书与师师之后,李清照便觉意兴阑珊,将轿帘放下,吩咐回去。但就在轿帘放下的一瞬,她看到远处,似乎有一个熟人身影闪动。 “那是……蔡家子弟?”李清照心中顿时一凛。 蔡家自然是蔡京家,此时蔡京虽然被贬在杭州,但是一直有传闻,他将会起复。李清照来到京城已经有几日了,也打听到这个事情。 她此次随婆婆来,是为了替已故的公爹赵挺之恢复追赠之事。赵挺之曾阿复蔡京,后又与蔡京反目争权,在赵挺之死后,蔡京指使人攻讦,赵挺之被追夺官职,就连其子弟,也不许出仕和居于京中。 李清照之夫赵明诚,此时赋闲于家,便因于此。她婆婆郭太夫人为人精明,颇有谋略,此前多方活动,如今更是乘着蔡京被贬的良机,亲自回到京师,拜访故旧,操持此事。 目送李清照离开,周铨走了几步,突然间顿时叫道:“哎呀,我可真蠢!” 确实蠢了,李清照虽然已嫁为人妇,可是在京城文化界里,仍然是鼎鼎大名的人物。方才是一个打广告的好机会,若是能拉着李清照写那么一首夸赞冰棍的词,再使人将之传入青楼勾栏,冰棍的销量,当会增长一倍! 眼珠转了一转,周铨嘿嘿笑着看向师师,错过了这次没关系,从李清照方才对师师的态度来看,只要派出师师,总有机会的。 师师突然觉得身上有些发凉,抬头看了看,艳阳高照,还是大热天啊。 李清照的轿子远去,方才被她认出的那个身影,却慢慢晃了过来。 此人拦住李宝的去路,含笑问道:“你这里卖的是何物?” “冰棍。”李宝硬梆梆地回应道。 “拿来我看看。”那人道。 那人身边,跟着有十余个人,看模样都是儒生,一个个脸带戏谑之意。周铨见他们模样,就知道这伙人不好惹,若真得罪了他们,只怕周傥出面都未必能摆平。 因此他上前一步,抱拳拱手:“诸位,这是冰棍,消暑冰饮,请诸位品尝。” 他直接拿出甜冰棍与绿豆冰棍,就呈与这些人。这些人原本是带着鄙夷之色的,但接过之后,寒意所诱,忍不住有人就舔了舔。 而李宝有些急了:“付钱,他们还没付钱呢!” “我等岂会差你这些许钱!”那群人中,有一个讥笑道。 “我等在樊楼吃酒都不付钱,在你这破摊子上吃两块方冰还要付钱?”又一人道。 他们看出李宝是个憨人,故意逗弄罢了,李宝果然额头青筋一跳,象是公牛见了红布一般,眼睛瞪得老大。 好在周铨一巴掌拍过来,将他拍回去,只能蹲在木箱边上画圈。 “诸位公子自然不会差钱,我只想着诸位公子交游广阔,若是替我们宣扬两句,带来的生意便足够我们小本生意的吃喝不尽了。” 周铨这几句话,说得那些伴当眉开眼笑,唯有李清照注意到的那个蔡家人却还是神情淡然。 身为蔡京之孙,蔡行早就不知被多少人恭维过,因此周铨拐弯抹角的恭维话,他完全没有放在心中,他关心的,是刚才周铨与李清照说了些什么。 比起父祖,蔡行说话直截了当:“方才那位赵夫人,与你说了些什么?” 在蔡行看来,周铨也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小厮,被自己这贵人相问,一定会如实相告,实在不行,再打发点赏钱就是。 果然,周铨一听此话,双眼眨啊眨,然后一脸不好意思地道:“这个……倒不是不可以告诉公子,但那位夫人给了赏钱……” “叭!” 一个银锞子落在了木箱上,这银锞子个头可不小,至少比周铨从贾奕那弄到手的单个个头要大。 “说实话,这个便是你的,若是虚言诳瞒,拿我名敕去开封府吧。”蔡行淡淡地说道,下巴微抬,傲气凌云。 京师中讨生活的小厮,只要眼睛稍微亮些,人稍微活络些,见此情景,便知道这是一个没奢拦的人物,必不敢欺瞒得罪,只会用心去讨好。 可惜,他遇到的是周铨。 这可是经过商品时代熏陶的灵魂,点满了说瞎话天赋的奇人。 “方才那位赵娘子,是被我们的冰棍吸引了,她说她此前在京师,还从未见过卖此冰棍者……”周铨开口道。 他一边说,一边还睁圆了眼睛,眨都不眨,一脸诚恳,只差没有指着自己眼睛对蔡行说“看我眼睛就知道我有多真诚”。 蔡行面色微变,若只是这点消息,却不值得他这份赏银了。 蔡行认出了李清照,他也很清楚,李清照夫家与自己祖父可谓是死敌,如今祖父起复正在紧要之时,李清照不呆在青州,却跑到京师来,这让蔡行担忧。 赵挺之虽死,可毕竟也是一代奸雄,连苏轼、黄庭坚都被他玩得团团转,他的亲家李格非甚至干脆就是被他一手推入旋涡,此人门生故吏,也颇有如今身居高位者,在官家身边,也肯定有亲近之人。 “只有这一句,可是拿不到赏钱的。”蔡行伸手又去抓回银锞子。 结果周铨手更快些,已经将银锞子抓入掌中,眉开眼笑谢了声赏,然后又道:“那位赵娘子吃了俺这边卖的冰饮子,诗兴大发,当场作诗一首,不知公子要不要听?” 蔡行眼着周铨一乐:“说。” “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在李宝和师师惊讶的目光中,周铨将这首《夏日绝句》物归原主。 蔡行这些人,虽然都是纨裤子弟,但多少都读过诗书,至少诗的好坏,他们还是听得明白的。 闻道此诗,一个个骇然变色,哪怕明知李清照与蔡家实为敌手,此时也忍不住心生敬意。 “不愧是当年的京师词女也!” “赵明诚那厮,往年在太学中也不见他有什么出众,偏偏娶了这般女郎,令人羡煞妒煞!” “羡妒个啥,我倒以为,赵明诚那厮,每每看了其娘子大作,次次都要自惭形秽!” 一片议论之声中,蔡行却微闭了一下眼。 他方才站得远,所以没有听清楚周铨与李清照说了什么话,但有一点他敢肯定,这首绝句,绝对不是周铨这样的市井小厮能够写出来的。 既是如此,那就真为李清照之作了。李清照此时入京城,又写出这样一首诗来,究竟是何意,难道说……赵家要拼尽全力,阻止祖父起复? ... 二九、名动天子 此时蔡京与长子蔡攸的关系,还没有反目,蔡攸还是将老父视为家族的参天大树,故此蔡行思考问题,立场完全站在蔡家这一边。 他年轻见识短,想不明白李清照所代表的赵挺之势力,究竟会如何去做,便想着回家,将事情禀报与父亲。 “将事情前前后后,都说与我听,不许有一字虚假!”蔡行又命令道。 周铨当即开口,绘声绘色,他们如何无意中冲撞了李清照的轿子,李清照如何听说他们的冰棍好,于是花钱买了不少,然后还作诗两首…… “作诗两首?你方才只念了一首!”蔡行眉头一拧。 “哦,另一首是小人向那位娘子求来的,小人见那位娘子会写诗,便求她为小人这冰棍也作一首。”周铨一脸无辜地样子。 “念来!” “小人记不得了……不瞒公子,小人记性向来不好,所以在私塾里,总被先生责罚,书也没有读几日,便被赶了出来……不过小人这双眼睛,见不得这亮闪闪的东西,没准再看到一个这玩意儿,就能记起来了。”周铨涎着脸道。 所谓亮闪闪的东西,自然就是他手中的银锞子了。 他这般无赖模样,没有惹来反感,反倒让这些公子纨裤们大笑起来。 “赏你!”蔡行也笑着扔出一颗银锞子,于是周铨再将那截头去尾的《荔枝歌》念了一遍,而且很厚颜无耻地将抄诗的行为,栽给了李清照。 听完周铨胡编乱造的与李清照会面经历之后,蔡行暗暗记住,挥手便要将周铨打发走。 但这时,他身边的那些纨裤们,纷纷要周铨再拿根冰棍给他们。 周铨笑嘻嘻给了,旁边李宝又盯着这些白吃白拿的家伙,这些家伙中有人哈哈一笑,也掷了个银锞子过来,砸在李宝的头上。 “打你这小厮,真将爷当白吃白拿的泼皮么,不长眼的东西!” “味道真可以?”蔡行也拿过一根,舔了两下,然后眉眼微张。 他的家世,当然少不得有冰窖,冬日存着一地窖的冰块,夏天用来做冰饮子,对他来说乃寻常事。不过这冰棍,倒确实别有风味,而且,要这冰棍,正好可以做个证物。 “连这个箱子,全部卖给我了。”蔡行心中生出一个想法,便扔出第三个银锞子。 “只卖冰棍,箱子不卖!”李宝急了,卖了箱子,他怎么再卖冰棍? 结果被周铨又一巴掌拍回一边去了,一个银锞子足有三两多,换成铜钱,三贯绝对不成问题,这价钱,足以连箱子带冰棍全买走了。 自然有伴当随从上来,将冰棍箱子推走,蔡行也没了游玩的心思,往城西而去——蔡京府邸便在城西,如今蔡京虽然被贬至杭州,他的宅邸却还在。 “哥哥好坏,那人方才说了,不许有一字虚假,哥哥却尽说假话!” 待他们走远了看不见,师师才在周铨身边轻声道。 旁边的李宝也瞪圆眼睛,表示对周铨人品有些不放心。周铨却是撇了撇嘴:“他只说不许有一字虚假,我说的都有几百字上千字虚假,可不是一字虚假!你哥哥我,可是个实诚人!” 师师咯咯大笑起来,不过心中却丝毫不觉得周铨行为不对,她喜欢李清照,一点都不喜欢蔡行,故此觉得自家哥哥骗了蔡行,根本不是什么大事。 他们没了冰棍箱子,自然是回头而去,这边蔡行,也乘车返到蔡府。如今蔡府之中,蔡京不在,主事之人,乃是蔡行之父蔡攸。 天气酷热难耐,蔡攸此时不当公务,正在园中纳凉。只着麻衣,袒露上身,见到儿子进来时的神情,便知他有事要说。微微摆手,将打扇的侍女驱走,蔡攸问道:“何事?” “大人,今日在街上,无意撞见了赵挺之之媳。” “挺之之媳?挺之三子,是哪一个……哦,我明白了,能让你记住的,当是李格非之女,赵明诚之妻!” 对自家儿子的情形很清楚,所以蔡攸立刻就猜到了蔡行见到的是谁,然后拈须笑了起来。 “挺之小人,明诚庸碌,唯此佳媳,可惜可惜!”蔡攸又说道。 “赵挺之被追夺官职,全家皆回乡安置,他儿媳此时入京,正值祖父起复之时,孩儿有些担忧……”蔡行将自己的忧虑说了出来。 “赵挺之哪里是回乡安置,他哪里敢回乡!”蔡攸冷笑了一声。 看到儿子一头雾水,蔡攸也不好细说,因为说起来,这事情对他们蔡家也不是很光彩。 当初苏轼苏东坡曾经说过赵挺之是聚敛小人,后来赵挺之得势,攻击迫害苏轼、黄庭坚等极为用力。赵挺之乡籍为密州,偏偏苏轼曾知密州,曾为密州百姓做过不少好事,乡评甚佳。这种情形之下,迫害苏轼的赵挺之在家乡自然是背负骂名,或许正是害怕回乡被骂,所以赵挺之将家搬到了青州。赵挺之死后,家人遣回原籍,不许京师居住,回到的也是青州。 只不过蔡京对苏轼同样攻讦不少,所以蔡攸不好与儿子细说此事。 “不过,你说的是,依律赵家遗孽不当入京师!”蔡攸从凉席上起身,喃喃说了一声,然后道:“将事情本末都说与老夫听,不许半字虚言。” 蔡行倒是老老实实,将周铨所言都说了一遍,两首诗他都记得,当第一首《夏日绝句》出来时,蔡攸须眉皆张,目光阴冷。待听完之后,蔡攸背着手,在凉庭中转了转,然后问道:“那冰棍何物,能令赵氏媳为之吟诗二首?” 蔡行就知道父亲会有此问,当即让人将冰棍箱子推了进来。见此箱子,蔡攸眼前一亮,这等机巧之物,正合天子所喜。 再一尝那冰棍,蔡攸顿时面露喜色。 他这段时间,正愁着天子整日介与李邦彦等厮混,没有什么好的话头在天子面前说,现在竟然有送上门的了。 禁苑之中,自然不缺冰饮冷食,但如今这位官家,是太平天子,喜欢的不是宫中那些珍物,反倒是市井中的风味。因为身居九重之内,不能轻易外出,所以李邦彦等幸臣,便都将些市井俚语笑话带入大内。 “今日之事,你做得很好……那个卖冰棍的小厮是谁,又是何来历,你可打清过了?”蔡攸又问道。 得了父亲称赞的蔡行,满脸都是欢喜之色,他的三个银锞子没白花。不过听到接下来的问题,蔡行有些不以为然:“不过是市井小儿,故此并未询问。” “这木箱车机巧,冰棍似非斫冰而成,唯伶俐之人方可为之,那小厮虽是市井小儿,背后未必没有人……你去打听一番,我要知道此人究竟是谁!” 蔡攸很清楚,若是这木箱车、冰棍,还有李清照的事情引起了天子的兴趣,没准天子就要问那小厮的事情。虽然说可能性并不是很大,但身为臣子,要想讨天子欢喜,就是要将最小可能性也考虑进去。 得了父亲命令,蔡行便让人去打听。 冰棍此前京师未有,那木箱车更未曾出现过,因此打听这个消息并不难,不过三五日功夫,蔡攸就知道了有关周铨的事情。 “原来是他!” 蔡攸心中一动,身为天子近臣,他可是从天子身边人那儿得知,杨戬、李邦彦曾经先后向天子说过此人之事。 本来一市井小儿的事迹,如何能入天子尊耳,不过当今皇帝实在是太喜欢市井俚闻,所以近臣们也纷纷投其说好,在他面前说些市井趣事。 最无底线者就是李邦彦,他甚至将市井之中泼妇谩骂,都绘声绘色学与天子,天子不以为忤,反而哈哈大笑。 “我这就去见陛下。”拿定主意,蔡攸向蔡行道,就在出门之前,他又转过身来:“那市井小厮,叫周铨的,你不妨待之以礼,先结好此人。” “大人这是何意?”蔡行不理解了。 蔡攸看着他,就有些气恼,自家这儿子,如果能有自己一半本领,蔡家第三代的富贵便不用愁了。 当初赵佶还只是端王时,大臣们只以普通礼节待之,唯有蔡攸,每每毕恭毕敬,故此才能在赵佶登基之后,倍受恩宠。这件事情,让蔡攸很清楚烧冷灶比锦上添花更有效果。 那市井小厮的名字,既然从数位亲信宠臣的口中,传入到当今天子耳里,安知他本人,会不会在短时间内出现在天子身边,也成为官家的宠臣! 比如说高俅,便是官家宠臣出身,官家为了他的前途可谓煞费苦心,专门将之安排到刘仲武边军之中去,混得些许功劳,便历任三衙,几成殿帅。若这个小厮专营得好,即使不成高俅第二,也能如唐玄宗时斗鸡者贾昌一般,对天子有巨大影响力。 只是这些话,蔡攸同样没法子对儿子说明。 “依你老子吩咐去做就是,休要问那许多,今后总有得你的好处!”见儿子还站在那里,似乎等着自己解答,蔡攸喝斥了一声,直接将他赶开。 ... 三十、吃不得苦 对蔡行来说,与儒生结交,与大臣结交,甚至与皇族亲王结交,都不是什么难事。 但如何与一个平民百姓结交,却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的。 他如今的官职,也就是去点个卯,因此每日里,他都有大把闲暇,可以观察周铨的行动。 “这小厮,果然有些非同寻常!” 盯得久了,蔡行再愚,也可以从周铨身上发现出一些异样来。 比如说,周铨将一群年纪与他相当的少年,支使得团团转,这些少年每日都推着冰棍箱车,满京师打转,将一根根冰棍卖出去。 蔡行无聊的时候估算了一下,这些少年每日售出的冰棍,当有三千根之多,以四文的均价来看,一日就是十二贯钱。 蔡家豪富,自然看不上这十二贯钱,不过蔡行并不是他那两位连米从何而来都不知道的堂弟,晓得京城居大不易,普通百生一个月也就是赚个五六贯,中等人家才能赚到十余贯。 “这小子倒会赚钱,可惜只是些许小钱,一年也只能赚上三四个月,否则必有权贵人家伸手,那时我若出手相助,正好招揽此人。”蔡行暗暗有些可惜。 第二个让蔡行觉得异样的,是这少年喜欢结交工匠。 这些时日里,往来周家门前的,蔡行所知的就有木匠、铁匠、泥水匠、陶匠,还有些虽然不知从事何行业,但看他们神情,也应当是工匠。 周铨不得与这些工匠结交,而且对每个人都甚为和气,虽然论身份,周铨小吏之子的身份也算是底层,但比起这些工匠来可是要高。 “交结工匠,想必是要借助其人技艺,或者这周铨尚有别的赚钱之法,将来要着落于工匠身上?”蔡行暗自推测。 让蔡行觉得第三个异样的,则是周铨在教那些少年们读书。 以蔡家的实力,想要在京师中打探一件事情,并不算难。因此蔡行手中,甚至都有了几张纸,正是周铨教过那些少年们读书后扔出的草稿纸。 上面的字迹,蔡行去请教过太学中的教谕、博士们,但仍然不认识。 这三个与众不同之处,让蔡行开始有了兴趣,不是因为父亲的命令,而是自己动了心思。 他终究是蔡京之孙,当真有了兴趣之后,便懒得去寻什么借口,直接令人将周铨带到面前来。 “这上面的符号是何意思?” 御街往南,过了州桥之后,有一座大酒楼,名唤张家酒店。周铨被带到这之后,蔡行迎面就问。 看到那几张草稿纸,周铨心中一凛。 他这些时日万事顺心,想要挑选的人有了,每天进项的铜钱超过十贯,赚取一百贯的目标已经实现。得意之下,不免有些忘形,此时被蔡行拿着稿纸一喝,顿时清醒过来。 这仍然是权贵当道、等级森严的大宋朝,他仍然只是一个小吏之子、市井之民,他的一举一动,稍有出格,便可能会被权贵盯住。 他认出了蔡行,只是不晓得蔡行身份,当下笑道:“公子,这只是小人所授数字,原是为了方便计账而用。” “为我解解。”蔡行道。 “喏,这是一,此为二……” 周铨将那些数字解说了一遍,听得蔡行目露奇光,当听周铨解释到加减乘除等运算符号时,他更是连连点头。 “不意你竟然有这等本领,当今天子,正兴算学,你要不要入学?”蔡行问道。 周铨一愣,心里暗暗嘀咕了一声:“这厮来头好大!” 赵佶在太学中将算、书、画、医都设科教学,这位天子虽然后世背的骂名不小,但对这几科的重视,确实胜过以往。算学招收的学生不过二百余名,此人言语中的意思,可以将周铨安插入这二百余人当中,如果不是吹嘘,其能力之大,确实让人咂舌。 不过周铨对去太学中没有丝毫兴趣,要知道如今太学实行的是三舍法,学业任务甚苦,当初赵明诚与李清照初婚之时便是太学生,每个月只有月中月末才能回家与李清照相聚,学校管理之严,也不逊于后世的高三了。 “小子何能,敢入算学,这些也不是小子的本领,是旧年曾遇到一位来自西域的胡商,这些东西,都是跟胡商所学。那胡商说他曾去过天竺,在天竺习得这种数字符号。”周铨开口就是瞎话。 “不愿去算学?”蔡行眉头一拧,听出了周铨婉拒意思。 他心里很有些不爽,运作一个人入算学,对他而言说难不难,但说易也不易,须得蔡家贴进不少人情去。他原本以为自己露出口风,这市井小儿必然是屁颠屁颠上来,抱着他大腿谢恩,结果对方却是不识抬举! “不敢瞒公子,我这人吃不得苦,三舍法太累。”周铨笑嘻嘻道。 此话让蔡行深有同感,连连点头:“这倒也是……咳咳,休要妄议朝廷大政!” “这不是公子问起嘛……对了,还未请教公子高姓大名?”周铨此时觉得,眼前这个公子虽然傲了点,人还是不错的,毕竟他的银锞子好骗嘛。 “余姓蔡。”蔡行答道。 “我家公子,乃是楚国公之孙,龙图阁蔡学士之子,单讳行字,小子,你好生记得了!”旁边一个伴当喝道。 这一串的家世背景,让周铨转头想了一会儿,然后猛然明白,眼前这家伙,竟然是蔡京的孙子,蔡攸的儿子! 周铨不太清楚蔡攸的事迹,但蔡京之名,如何会不知道!在确认自己身处宋徽宗之时后,周铨便专门打听过几个人,蔡京、高俅、童贯、梁师成、杨戬,这些个曾经在《水浒传》中都留得名字的家伙,他怎会不关注? “失敬,失敬,竟然是蔡公子!”周铨不蠢,自然不会板起脸来说“你爷爷是老奸贼你爹爹是大奸贼你是小奸贼”,那看起来很爽,但事后就爽不起来了。 而且周铨此时心中,还在想着能否借助这位蔡家小奸贼之力,给自己捞得一些好处。 “我看你是个人才,我家中正好缺一个精通算学之门客,你可愿来?”蔡行又问道。 他的招揽之意非常清楚了,身边的几个随从都是面上羡意。要知道蔡家的门客,只须讨得主人欢心,外放却作一个官,甚至留在京师里为一小官,都是常有的事情! 就算不为官,在蔡府之中得受信用,权势亦是不小,捞油水的机会更是多多,只是受人托请帮助美言,一年也可以有几百上千贯的收益! 在蔡行与他的随从想来,这一次周铨总该满脸惊喜拜倒在前,然后口中忙不迭地唱喏道谢。 只不过周铨再次出乎他们意料了。 挠了挠头,周铨笑道:“公子说笑了,我性子惫懒,可受不得主家约束,象如今这般自由自在就好。” “嗯?”蔡行面色顿时沉了下来。 “不识抬举,小子,你可知道有多少人想入蔡府为奴为婢么?让你来当门客,你竟然还敢推三阻四!”那随从原本就对周铨受重视羡慕嫉妒,此时顿时抓住机会,要将羡慕嫉妒全部转成恨意。 若是蔡行自己开这样的口,那是准备撕破面皮,周铨还真得小心一下。 可见到说这话的只是个随从,周铨心中就明白,自己在蔡行心目中的利用价值,比起一个门客更高些。 以蔡府势力,能看中他什么? 心念电转,周铨才不相信对方看中的是自己的算学能力,一定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东西,落入了蔡府的眼中。 “小人在市井之中,常见人用秤称重,秤坨虽小,可压千斤,但换了羽毛就不行了。小人就是羽毛,公子要找的是称坨,让羽毛去干称坨的活儿,误了自己性命是小,坏了主人家的事情是大。”周铨笑嘻嘻地道。 他这个比喻,让蔡行眉头略略舒展了一下,哪怕明知道这仍然是周铨的拒绝,可比刚才那措辞要好得多了。 不过他不想就此放弃,正待再开口许诺,突然听得酒楼楼梯口脚步声响,而且是径直向着他这边来。 蔡行抬眼望去,微微露出惊讶之色,周铨回过头一看,也愣了一下。 他曾经见到过的何靖夫,陪着一个人一摇二摆地走了上来。 这个周铨不认识的人相貌堂堂,甚至可以说极为英俊,大袖博冠,看上去气质非凡。只不过他笑的时候,双眼光泽闪动,显得有些轻浮。 “周小郎,原来你在此处!”何靖夫看到周铨,完全没有当初羞怒之色,而是非常亲热。 他身边之人则是对蔡行拱手行礼:“原来是蔡衙内在此,失敬失敬。” 蔡行勉强起身,神情有些不悦:“李校书!” 所谓校书,就是校书郎,只不过自唐时名妓薛涛之后,青楼妓女,往往也被称为女校书。蔡行以此称此人,说明他对此人其实是有些瞧不起的。 那人目光闪了闪,神情泰然,然后又向周铨拱手:“安之兄早向我说过周小郎,今日一见,果然少年才俊,幸会,幸会!” ... 三一、抢着送礼 周铨有些莫明其妙,现在来的这人,虽然不能与蔡行分庭抗礼,但至少在气势上,却不惧蔡行。而且他一开口如此亲热,招揽之意也极是明显。 “这是怎么回事?”周铨心中不解。 而蔡行心里,则是惊怒交加了。 “李邦彦,你身为校书郎,不在衙署里,怎么有空在此?”蔡行喝问道。 “蔡衙内不也是在此么?”李邦彦微笑。 李邦彦虽然畏惧蔡京,可面对蔡京的孙子,他还能做到镇定自若。而且今日之事,对他来说是在天子面前固宠的机会,如何能放过? 两人对视了一下,然后都望向周铨。周铨挠了挠头,还是不解,这二位一个是大奸之孙,一位是幸进近臣,为何都盯着他。 “周小郎如今在京城里,做得好大生意。”李邦彦笑着道。 “小本买卖,当不得李大官人这般说谬赞。”还摸不清楚头脑之下,周铨只能以不变应万变了。 “我这人向来喜欢结交少年俊彦,还未入太学时,便是如此,如今出仕,更是如此,象周小郎这般……” 他们这边正说间,突然楼梯口再传声响,紧接着一个身着小吏之服的人走了上来。 这人满脸带笑,见着蔡行与李邦彦,微微愣了一下,然后拱手行礼:“原来是蔡衙内与李大官人在此!” 他大摇大摆地唱喏见礼,蔡行不认得他,李邦彦倒是识得:“杜公才,你如何来了?” “奉贵人之命,来请这位铨哥儿相见——铨哥儿,我们可是又见着了。” 这人正是当初开封府中的班头小吏杜公才,只不过看他服饰,如今并不是在开封府效力,而是调到了别的地方。 周铨向他抱拳行礼,杜公才笑眯眯回过礼,看着蔡行与李邦彦的模样,竟然也是不肯相让。 短短两三个月前,他见了周铨之父尚且要行礼的,如今见了蔡行、李邦彦,虽然也行了礼,却并不是十分畏惧。 周铨记得当初父亲曾说过,此人身后有个大靠山,如今看来,父亲是没有说错。 “是杨公命你来?”蔡行神情冷漠地道。 “正是贵人所命,贵人得知冰棍乃铨哥儿所为,甚是欣喜,特遣我来向铨哥儿道贺,并请铨哥儿一见。当初铨哥儿在开封府说的包公案,可是我替铨哥儿转述给贵人,贵人又转述给天家。铨哥儿,苟富贵,勿相忘啊。” 这一番话说出来,周铨恍然大悟,自己为何成了香饽饽,几大势力都来拉揽。 原来自己的名字,已经传到了赵佶的耳中! 不,不仅是传到赵佶耳中,肯定是赵佶对自己表示出了某种兴趣,甚至有可能是提出要见自己,才会惹得蔡行、李邦彦、杜公才纷至沓来。 但自己有什么能引起赵佶兴趣的? 周铨立刻想到了冰棍。 也确如周铨所想,赵佶是对冰棍有了兴趣。 当日蔡攸去见赵佶,口中说的是遇到一件市井趣事,当然,他略去李清照的诗不谈,而是提到近日其子在街中遇到一趣事,然后将冰棍说了出来,只到到末了,蔡攸才看似顺口地提了一句,当时赵挺之的儿媳妇李清照也在场,只不过依圣旨,赵家人应当全部去原籍居住,不知她是几时回的京城。 这看似不经意的一句话,却在赵佶心中埋了一根钉子,不过当时赵佶心情好,并未发落此事,而是对冰棍表示了好奇。 蔡攸早有准备,自然将冰棍箱子还有后来买的冰棍献上,先是有太监试吃,然后赵佶自己好奇心重,也忍不住吃了。 彼时正值暑热之时,虽然宫中自有冰饮,但周铨做的三种冰棍滋味,却与宫中并不相同,所以赵佶顿时喜欢上了。 周铨并不知道,这几日买冰棍的人中,其实就有赵佶派出的宫使。就在前日,周铨还推出了被称为“冰淇淋”的全新产品,当然价格昂贵,也非冰棍可比。赵佶派出的宫使当然要买去,这更得赵佶欢喜。 现在赵佶,每天都拿着个小勺子,要舀三四碗冰淇淋再舔五根冰棍才觉神清气爽。 “诸位官人好意,小子心领了,只是小子年幼,凡事俱由家父作主,乍遇此事,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思忖了片刻之后,周铨使用了搪塞拖延之策。 众人愣了愣,然后才哂然笑起来。他们太关注周铨最近的所作所为,反倒忘了这小子还只是十五岁,要等年底方是十六。 特别是李邦彦和杜公才,他二人都是去了周家,得知周铨在张家酒楼,然后才跟来的,此刻一想,当时就该在周家与周傥多说几句,表明心意。 “既然如此,你且回去与令尊商议商议。”蔡行扫了扫李邦彦、杜公才,若非这两人横生枝节,他今日威逼利诱,总得将周铨拉过来的。 周铨笑嘻嘻起身做了个团揖,然后双眼一眯。 若是师师在,看到他这般笑眯眯的神情,定然知道他又有什么坏水要冒了。 “小子得诸位看重,实在是受宠若惊,这让小子想起听说过的一件事情……”周铨又开口说故事了,说的正是如今市井里很流行的三国评话。只不过他说的这一段,众人却都没有听过,因此大伙都静了下来听他讲。 无非就是曹操如何厚待关羽的事情,什么上马一称金、下马一锭银,什么子女绢帛……周铨说得绘声绘色,众人初时听得有趣,但久了大伙就都有些不耐烦了。 他们来这里,可不是为听周铨说故事的! “时候不早了,在下回去之后,必然和家父好生商议,只不过今日之事,太过神奇,小子口说无凭,还请诸位……呵呵,诸位懂的。”正当众人要催促周铨时,周铨又做了个团揖,笑着向众人告辞。 蔡行心中顿时怒火上涌,这小子是什么意思? 然后看到李邦彦和杜公才都会意地点头,蔡行才压住怒火。 等众人散去之后,蔡行问自己的伴当:“那小厮说诸位懂的,其意何指?” 他身边的伴当乃是蔡攸安排,通晓人情世故,闻言笑了:“那小儿是在要礼金呢,若是想要他效力,须得给他送礼。方才他说了好半天的曹操礼遇关羽,便是为这个呢。” 蔡行脸皮忍不住抽了一下:向来只有人给他们蔡家送礼的,没想到今天竟然遇到一个市井小厮,想要向他们蔡家收礼! “这厮……当真是厚颜无耻!”蔡行忍不住大骂。 大骂归大骂,不过细想来也是,他将周铨请来,口口声声说要邀之为门客,却不拿出点实惠来,难怪对方不肯直接答应。 “当真是无耻之尤!贪财小人,逐利匹夫!”蔡行又骂了一句,骂完之后,他闷闷不乐地道:“石轩,你明日去账房支取财物,拿我的名敕,送到周家去。” 那名为石轩的伴当应了一声,心中当真是羡慕嫉妒,周铨不过是十五岁的一介少年,却得到这么多大势力的重视。 次日一早,石轩便赶到周家这边来。 这里既然都住得是些在京中不如意的人家,房屋破落就不说了,连巷子道路,都显得狭窄。见此情形,石轩有些理解,为何周铨如此贪财好利了。 到了巷口正待入内,却看到一辆马车横在去路,从那马车上,正好下来一个人。 “何靖夫……这厮倒是来得快。”石轩心中嘀咕了一声,然后便看到何靖夫下令,仆役从马车中抬出一口箱子。 “原来也是给那小子送礼的。”石轩见此情形,心中就有些急了。 送礼也有讲究,最早送礼的留下的印象肯定最深刻,晚来的能算是锦上添花就不错了。 “快快!”石轩喝斥自己的仆从道。 那仆从挑着担子,担子里同样装的是给周铨带来的礼物,听得石轩催促,仆从赶了几步,正好与何靖夫的随从并排。 两个随从各不相让,飞奔到周家门前,正准备上去敲门,突然间从旁边一小巷子里也拐出了挑担之人来。 这挑担人身后跟着的,正是杜公才。 见到自己来晚了一步,杜公才可不管许多,慌忙上前,拉住石轩、何靖夫的随从,想要让自己的随从抢先上前。 见此情形,石轩终于忍不住:“杜兄,何至于此?” 杜公才哼了一声:“贵人吩咐,我如何敢怠慢……你们有所不知,昨夜里,天家就又吃了好几份他们家做的冰淇淋,还说想要见一见他!” 这就是杨戬做的好事了,杨戬昨日得了杜公才的回报,随侍赵佶避暑时,便又转述了曹操礼遇关羽的评话故事。赵佶听得感兴趣,便多问了句,杨戬揣摩圣意,故此让杜公才加紧结交周铨。 杜公才一边说,一边敲着周家的门,旁边的石轩与何靖夫,原本有些退让之意的,但听得他露出的口风,顿时急了,也冲上前去。 故此,等师师来开门时,看到的就是三个人挤在门口都想进去,却一个也进不去的情形。 “哥哥,娘!”师师顿时大叫起来。 ... 三二、风云突变 师师这一叫,周母以为来了歹人,她一手操起扫帚就冲了出来。 然后周铨也从侧屋出来,随他一起出来的,还有股白汽。 穿着一身厚厚衣裳的周铨见是杜公才等人,笑着说道:“原来是各位官人……请在前堂入座,容我更衣,师师上茶水。” “上什么茶水,贵处的冰棍、冰淇淋,送些来让我解解馋,这可是贵人们都喜欢的好东西!”杜公才笑道。 “这是楚国公府上送来的礼,还请小郎君笑纳。”石轩心念一转,抢先说道。 何靖夫干咳了一声:“我也有礼送来……请小郎君笑纳。” 杜公才顿时不乐了,他最先与周铨搭上话,就算是送礼,也应当是他先送才对。 因此他很豪气地一挥手,他的随从立刻将礼盒捧上。 周母莫明其妙,不知道这几人为何抢着要给自家送礼,但听到楚国公,便知道是蔡京家,这让周母更是暗自骇然。 “不急,不急,且待我更衣之后,再与几位详谈。” 周铨虽然不是满脸自矜,却也知道,现在正是待价而沽的好时候,如果立刻就答应了,岂不跌了身价。 他自去里屋换衣,还故意磨蹭了会儿,然后再出来时,迎面正与进来的师师碰上。 看到师师一脸怪异神情,周铨讶然道:“怎么了?” “哥哥,那些人当真奇怪……你出去看看吧!” “莫非是打起来了?”周铨开了个玩笑,然后来到堂前。 出乎他意料的是,原本在堂前坐着的三人,现在一个都不在了。 不但他们不在了,他们的礼物也不在,就连送礼的人,通通不在。 周铨这下也糊涂了,他虽然多耽搁了点时间,可三家既是上门,便有诚心,怎么会连这点时间都等不得? “他们人呢?”他回头问道。 “方才有人来找他们,说了句悄悄话,然后他们都变了颜色,连招呼都未打就走了!”师师道。 周铨连忙赶到门外,恰好看到杜公才的背影,他呼了一声,杜公才回过头来,目光冷冷,再无半点热情。 不但没有半点热情,甚至有些幸灾乐祸! 只是冷冷一瞥,杜公才就转过巷角,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了。 “发生什么事情了?”周铨再次自言自语。 他心中有些暗恼,难道说是自己方才拿翘,结果适得其反了?或者是那三家乘着他不在相互之间达成了什么协议? 因为有外客在,周母方才躲进厨房之中,此时也出来,怪异地道:“当真奇了,方才颠颠的要来送礼,转眼间却又一个都不见,铨儿,是不是你得罪人家了?” “没有啊……当真奇怪!算了,不理他们,我正有事忙着。”周铨撇了撇嘴,然后又去里屋换回厚衣服,继续他的制冰工作。 因为现在销量增长的缘故,每天三千根冰棍、三百份冰淇淋的产量,已经有些跟不上需要了。但周铨一人制造,每天也只能完成这个数量。 “若真要继续去做,就得搬家,最好能有一个大点的地窖……” 好不容易完成了手中的工作,周铨一边寻思着是否还要扩大生产规模,一边走出了那间当作工作间的侧屋。 才迈步出来,周铨就呆住了。 因为在他家的院子里,竟然进来了一群禁军! 不是一个两个,而是数十个,将他家里挤得满满当当的。 “莫非是又有什么大人物来了?”周铨第一个念头如此。 他心底甚至隐隐有所猜测,难道说杨戬在赵佶面前真的递了会,让那位天子跑到他家来见他? 周铨对历史终究不是太熟悉,赵佶经常微服出访流连市井,那是在宣和年间的事情,此时赵佶轻易还不会出皇宫。 “你可是周铨!”周铨还在琢磨,迎面有人喝道。 此人长须飘飘,相貌堂堂,一身甲胄,更显英武。周铨从他服饰上可以判断出,他应该是禁军小使臣,但具体官职就不知道了。 “小人正是周铨,不知使臣有何吩咐?”周铨咽了一下口水,感觉到来者不善。 “拿下!” 那人一声令下,顿时数名禁军冲上来,直接将周铨按住。哪怕周铨力大,在这些人合力下,也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 他也不敢反抗,要知道这些家伙手中的武器可都出了鞘,只要他稍有反抗动作,只怕就要当场格杀! “怎么了?”周铨心中第一个念头,便是在袜幼巷与摩尼教火并的事情露馅了,但旋即一想,不当如此,他父亲后来明明说了,扫尾善后做得天衣无缝。 “我有何罪,我有何罪?”他忍不住叫了起来。 “你有何罪?哼,很快你便知道你有何罪了!”那小使臣冷哼了一声。 周铨被按住,只能抬起头来观看,发现母亲与师师都不在,他稍松了口气。但就在这时,他家院门再被推开,周母一脸阴郁地走了进来。 “谢供奉,你抖威风,竟然抖到我家中来了!”周母厉声喝道。 那小使臣看到周母,脸色微变,由初时的严厉,变得和缓了一些。他勉强一笑:“芷君……” “叫我周王氏!”周母大声道,特别强调了一个“周”字。 “周傥那废物哪里配得上你!”那位小使臣怒了,这一句话,顿时让周铨抬起头来,贼眼溜溜。 有奸情……不对,是自己老娘,应当是有问题! 方才姓谢的小使臣话语里,充斥着来自山西的土特产的味道,酸意冲天。可想而知,当初他曾经非常喜欢周母,甚至直到今日,仍是余情未断! “谢谦,你今日挟私报复,我作鬼也不会放过你!”周母又喝道。 “我若要报复,岂会等到今日!”那名为谢谦的小使臣哼了一声:“当真不知王教头看中了周傥哪一点,当初选的是他不是我!” “非我父所选,实我自选,我男人有担当有骨气,敢真正上阵厮杀!”周母道。 眼见这情形,周围的禁军面面相觑,有人尴尬地咳了声,那谢谦才回过神来,他不再看周母,而是瞪着周铨:“周傥那厮生而不教,育出这样一个惹祸精来!” 这是把对周傥的嫉恨,转移到周铨身上了。周铨心里暗骂了一声,别人坑爹,自己却是被爹坑。 “谢谦,你若不是前来挟私报复,那又是何故?”周母见事情又转到了周铨身上,也冷静了些,声音稍稍放缓。 “周傥这惹祸的儿子,此次是真正闯下大祸,我是奉殿帅之命前来!”谢谦压低了点声音。 “高……高俅?”周母面色顿时极为难看起来。 “正是殿帅之命!” “他为何要缉拿我儿?” “此事你莫问,事关大内,不可妄言。”谢谦叹了口气。 他心中有些憋闷,当年在周母面前抬不起头来,现在还是如此。虽然他奉命之时,已经狠下了心,可一见周母模样,终究有几分不忍。 “究竟是何事?”周母又问道。 这一次谢谦仍没有回答,只是摆手:“你且去寻周傥那贼子,他有门路,自然打探得清楚缘由!” “那我儿当如何是好?”周母又问道。 “我奉命将他带去殿帅之处,尽量让他少吃些苦头,至于其它……听天由命吧!” 说完这后,谢谦直接将周铨带走,周母在后边跟了几步,脚下一个踉跄。 周铨正好回头望来,见此情形,大叫道:“师师,扶着我娘,放心,并无大事,我很快便能回来!” “很快就能回来?你这小子成了钦犯,还想很快就回来,作梦吧!”在周铨身边,一个禁军士兵嘟囔了句,若不是谢谦摆手,甚至要踹一脚过来。 谢谦虽然只是个从八品的小使臣,但已经受殿前都指挥使高俅信用,故此同僚部属,都得给他面子。 只不过他们这大队人,走到巷口时,突然又有一小队禁军前来,为首者向谢谦拱手道:“谢供奉,殿帅有令,放了周铨。” 这一次谢谦也愣住了,怎么又要放了这小子? 不过高俅的命令既然传到了,他也不能不执行,因此他一甩马鞭,抽在了周铨的背上:“贼子,小心些,休要再犯事!” 这一鞭子不轻不重,还是有些疼的,周铨可以肯定,他更想抽的是自己老子周傥。因此周铨横了他一眼,嘟囔了一声,转身向家里跑去。 今日经历,对他来说,当真是作梦一般。 他跑回家中,周母三步两步上前,将他紧紧抱住,这让周铨有些不适应,努力挣了挣,这才从母亲的怀抱里挣脱。 “娘,我没事,他们又将我放了。” “放了好,放了好……姓谢的,你这狗贼,还有胆进我家门!”周母正含泪安慰儿子,突然看到那谢谦又出现在门口,顿时勃然大怒。 她推开周铨,顺手就操起边上的白腊杆,对着谢谦就刺去。 谢谦侧身躲闪,抬手抓住了白腊杆另一端,他看着周母,神情微微有些恍惚:“芷君,你……还与当年一般模样!” 周母回手一抽,未能将白腊杆夺回来。谢谦借她这一抽之力,迈步准备踏入院中,却听得周铨唿哨一声。 紧接着,从谢谦背后传来闷响,一个木箱狠狠砸在他的背身,他虽然身着甲胄,却仍然被砸倒在地。 “做的好,小宝!”周母乘机夺回白腊杆,将之架在了谢谦脖子上:“你又来做什么?” ... 三三、冰棍险些引来的灭门之灾 谢谦苦笑着抬头,望着一脸怒色的周母,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芷君,你还与当年一般模样。” “再怎么一般模样,你现在也该唤芷君一声嫂夫人,而不是这般无礼!” 冷冷的声音响起,却是周傥走了回来,跟在周傥身边的,正是方才一木箱砸倒谢谦的李宝。 见丈夫赶回来,周母似松了口气,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她挥了挥手,赶鸡一般将周铨、师师还有李宝赶出院子,然后砰的一声,将院门关上,只留着周傥与谢谦二人。 周铨想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偷听,却立刻被周母拧着拖开,他嗷嗷直叫,好容易让周母松开,然后看到张顺一手抱在胸前另一只手拖着下巴,若有所思。 “恩公……” “唤我张叔便可,都与你说过多少遍了,你这小子便是不爽利!”张顺道。 今过大半个月的休养,张顺早已病体痊愈,只不过因为没有寻着合适的船,暂时未曾离开汴京。 而周铨这段时间都忙着造冰棍,也没有时间与张顺细谈,倒是周傥,时常与张顺聊天,两人甚是投契,口中以兄弟相称。 方才有人来送礼,周母觉得儿子不能处置,便请张顺去唤周傥回来,结果没遇到送礼之人,却遇到谢谦再度回到周家。 虽然听不得里面说什么,但砰砰的打斗之声还是很清楚,偶尔还有闷哼之声,周铨眉眼溜溜,偷偷看了母亲一眼,换来的是周母一个白眼。 “这般做……无妨吧?”周铨问道。 “他们俩从七岁起打到二十七岁,早就打惯了。”周母道。 打了会儿,里面没有打斗的声音了,隐隐是在谈话。周铨听不见里面在谈什么,百无聊赖之下,他看了看李宝。 这小子本是出去卖冰棍的,怎么跑回来了,还一冰棍箱子将谢谦砸翻。谢谦身上可是着了军官甲袍的,他也敢一箱子砸过去,也不知是该赞这小子讲义气,还是该骂他一句鲁莽愚蠢。 那冰棍箱子已经被砸坏了,周铨从中拿出了一盒还算完好的冰淇淋,将之呈给张顺。 张顺也不客气,接过就吃,三下两下吃完之后,他赞道:“味道当真好……若是在南边,象是杭州、江宁之地,这东西必定大卖。若是在更南,象是琼崖之地,听说那里酷热难耐,一年之中只有盛夏,而无秋冬,若是在那边,应当更好。” 所谓琼崖,就是指海南,只不过这时人大多都拘于乡土,少有外出,更别得有天涯海角之称的海南了。周铨有些奇怪,顺口便问了一句:“顺叔亦知琼崖?” “那是自然,我们老爷就曾去过那里,说起我们老爷你可能不知,但老爷之父,你必然是知道的。” 张顺口中的老爷,是遣他来京的嘉禾令。此人去过海南,让周铨起了兴趣,海南对周铨来说,有特殊意义,他正想着今后要遣人去海南一趟,因此他问道:“你们老爷何人,老爷之父又是何人?” “老爷苏公讳迈,字维康,原是眉州……” 不必他多说了,周铨就跳了起来:“苏迈,他父亲苏轼苏东坡!” “我说了,你必然是知道老爷之父的,哈哈哈……”张顺大笑起来。 周铨揉着自己的眉角,也笑了起来。 身为华夏之胄、炎黄之裔,如何会不知道坡老! 只不过此时苏轼早已去逝,就是苏门诸学士,也已经凋零大半。周铨想要见苏轼一面的愿望,是不可能实现了。 苏轼曾经被贬海南,随苏轼去海南的儿子是苏过而不是苏迈,但张顺不知此中细节,只是想当然地以为苏迈曾随父也到过海南。 “原来是他……张叔,回去之时,能否替我带封信给苏公?” “你要我给你带信?”张顺挠着头。 “甚为倾慕苏学士,如果能从苏公那里得到些苏学士真迹就好了……”周铨说到这眉飞色舞起来。 不过旋即周铨就敛住笑容,他早打听过,这个时候苏轼的诗文可是禁止流传的,而且他就算求得了,等到苏轼的真迹升值成国宝时,只怕他连灰都不知撒到哪儿去了。 等文物升值,还不如想法子自己赚钱。 “嗯,我要向苏公请教一些崖州那边的事情。”周铨道。 他知道苏轼曾被贬海南,却不知苏轼所贬之地为儋州,毕竟不是所有历史细节,他都能牢牢记得。 “好,我替你送这信就是,不过老爷是不是会理你,俺可就不知道了。”张顺道。 周铨大喜,只要能将信送到,他自信定然能够打动苏迈。 他这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院门终于打开了,谢谦用手捂着自己的头盔走了出来。这厮深深看了周母一眼,然后一声不吭离开,周母理都没理他,快步进入院内。 周铨也跟进去了,看到自己老爹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显然是被揍过。 “我又胜了。”周傥得意洋洋地对周母道。 周母狠狠剜了他一眼,然后去井里打水,替他抹拭脸上。周铨觉得气氛有些不对,转身想要溜走,却被周傥一声喝止。 “爹爹,你被人打了,可不能拿儿子出气。”周铨叫道。 “你这小子……还嘻皮笑脸,今日惹了大祸,你可知道,险些抄家灭门的大祸!”周傥厉喝了一声。 周铨缩了一下脖子,事实上,禁军而不是开封府的差役来捕人,就让他意识到,事情恐怕闹大了。 李邦彦等人要拉拢他,是因为他落入了赵佶之眼,那么禁军要抓他,定然是他又在哪儿惹恼了赵佶。 “让他们停了卖冰棍吧,反正这些时日,你赚的也足有百贯了。”周傥叹了口气又道。 周铨挠了挠头,他自己倒是无所谓,可是那些想要依靠卖冰棍维持生计的少年们呢? “爹,你把事情说与我听,我想想能否有别的办法。”周铨道。 周傥本来要发怒,但看到周铨目光很冷静,不象是迷于小利而不肯放弃,又想到这两个多月来儿子种种表现,他按捺住怒意道:“宫中官家吃了你的冰棍,龙体欠安!” 话说到这里,他声音压得老低,要知道私下打听、讨论天子健康状况,可是大罪! 周铨也吓了一跳:“这怎么可能,我特别注意了……那么多人吃了没事,为何他吃了就有事?” “若非如此,你以为今日我们家还能脱身?”周傥冷哼了一声,然后将细节说了出来。 赵佶如今在宫中没有了掣肘,行事不免无度,酷暑难耐,他大量食用冰饮子和冰棍、冰淇淋,结果就是吃出了毛病。此事一出,杨戬首先得到消息,立刻遣人将杜公才召回,然后蔡行、李邦彦也同样如此,这才有三家齐来招揽又瞬间撤回之事。 御医为赵佶诊治之时,将责任全推到了冰棍与冰淇淋上,故此高俅派人来缉拿周铨。倒是赵佶自个儿明白些事理,知道事情怪不得周铨头上,只是令宫中停止采买冰棍,于是才有谢谦放回周铨之事。 听得这前因后果,周铨目瞪口呆,然后怒气翻滚。 分明是赵佶贪吃没有节制惹的祸,底下这帮子小人却将他惩治得紧! 怒之余,周铨也觉得背脊发冷。 在这样的时代里,若是没有保护自己的力量,可能只是大人物无意中的一句话,自己就要灰飞烟灭! 深深吸了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周铨将怒火深深地埋在心底。然后,他展颜一笑:“越是如此,咱们就越不能停了冰棍!” “你这小儿,真要招来抄家灭门的祸事才肯罢休?”周傥怒斥道。 “爹爹你想,若是官府明令咱们不得卖冰棍,那咱们自然老实听话,可若官府没有明令,咱们自个儿将之停了,岂不是说有人泄露了宫禁中的消息?若真是如此,有心人利用此事追察起来,咱们家才会抄家灭门!” 卖冰棍虽然惹了些麻烦,可总不算是触犯刑律,私窥宫闱秘事,那则是真正的大罪,而且追查起来,必然牵连甚广,甚至连刚才将消息透露给周家的谢谦,也要被卷进来。 周傥想明白这点,不由得拍了拍自己额头:“算你有几分歪理……” “什么歪理,分明是正理!”周铨嘟囔了一声。 “你再说!” “行,行,这辈子你是爹,你不让我说,我就不说。” “师师,给我拿杆子来,我今日要抽烂他的嘴!” 屋子里面一片鸡飞狗跳,周铨窜出了门,张顺与李宝都蹲在门前。 因为方才是周家私事,这二位都没有跟去,此时见周铨出来,两人全睁圆了眼睛,显然,他们对今日发生的事情满是好奇。 周铨摇了摇头,双掌放在后脑上,沿着小巷慢慢走。许多事情,他都要重新思索。 李宝一下子跟在他的身边,周铨看了他一眼:“若是咱们不卖冰棍了,你觉得应当做什么去?” “为何不卖冰棍了,每日都有那么多钱!”李宝叫道。 周铨摇了摇头:“那算什么多钱,不过是小打小闹……你们跟着我只管放心,就是不卖冰棍,今后也少不得收益!” 他说完之后,好一会儿没听到李宝回应,侧脸奇道:“怎么,你真放心?” “俺虽然蠢,却也是有眼睛的,跟着大郎之后,俺一日二餐都得饱,还能拿钱回去养俺娘!大郎说的,俺都信,既然大郎说不卖冰棍也有收益,那定然是有的!” 李宝比周铨要矮大半个头,因此他说话时抬起头来,目光甚为真诚。周铨想到自己一声唿哨,他便敢替自己砸趴下谢谦,脸上不由露出笑意。 ... 三四、死心塌地 李宝闷着头,跑回了自家宅中。 此时天色已晚,各处都是跳动的灯光,唯独李宝家里,却是乌黑一片。 对李宝来说,这已经习惯了。在他懂事后的这些年中,家里都是如此,毕竟家贫,靠着三姑装神弄鬼和帮人做些零活,哪里买得起灯油。 能填饱他的肚子,就已经是不错了! “不过今后就不一样了!”想到这里,李宝笑了一下。 生活的苦难让他很少笑,所以当三姑将门打开,看到儿子脸上的笑时,愣了愣,原本到嘴边的尖刻话语咽了回去。 “又来得这般晚,你当真是去给他家作牛作马,便是管你两餐饱饭,又算得了什么!”嘴里嘟囔着,三姑看了看儿子脸上,没有往日回来时的鼻青脸肿,让她的心稍稍释怀。 “你不懂。”李宝硬梆梆地说道。 “我不懂?你是我儿子我如何不懂?每日给他家干活,早上还要打得鼻青脸肿,也就你这蠢物会答应!依着我,你还是老老实实给人当学徒,过几年升到伙计,再想法子给你娶房媳妇,我也好两一闭腿一蹬,去见你那没良心的死鬼爹爹……我命怎么这么苦啊……” 说着说着,三姑的声音就悲切起来,李宝最烦这个,他又吼了一声:“你不懂!” 此年纪的少年,正是逆反心重,不爱听说教的。李宝又不知如何劝慰三姑,因此转身就想先出去避一避,等母亲哭好了再回来。 但这一回头,就看到一大一小两个阴影从巷子那端走了过来。 “大郎……你怎么来了?”认出这正是周铨与师师,李宝愕然。 “今日出了那么多事,倒让我忘了件正事,好在师师心细,在家提醒了我。”周铨懒懒地道。 李宝是眼见着白天发生的事情,他瞪圆眼睛,心突然有些紧张。 “什么事情?” “你到我这来帮忙,已经过了一个月吧?”周铨笑道。 若是从猜谜开始算起,其实不只一个月,不过李宝不耐去记时间,点了点头:“是一个月!” “猜谜闯天关那些时日,只算是试用,试用期你懂不懂……算了,你是不懂的。”周铨老脸微红,然后又道:“总之,我说你正式在我这入职一个月,那就是一个月,既然满了一个月,便当发工钱,喏,这是你的工钱!” 随着周铨的话,师师将自己背着的三吊钱递给了李宝,同时嘴中还嘟囔着:“恁重的铜钱,哥哥你不自个儿拿着,却叫我拿,我才是小姑娘啊!” 三吊钱,应当是三贯足,李宝接过来时有茫然,然后就看到周铨和师师走开。周铨一边走还一边揉着师师的头发:“当妹妹的给哥哥做些事情,这不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么,你怎么有这许多牢骚!” “他们来做什么?”李宝还望着周铨与师师的背影,在他身后,李三姑窜了出来。 李宝将手中的三吊钱递了过去:“给,我的工钱!” 他说话时甚为骄傲,这可是三吊钱,他若是去给哪家当学徒,能赚得三五文钱买点零食就了不得了。 “工……工钱……这么多?”李三姑一把抱着那三吊钱,顿时嘴角都咧到了耳边。 “娘,以后我养你。”李宝道。 “呸,赚这点钱就想养老娘,还是老娘替你攒着,准备说一房媳妇吧!”李三姑笑骂了一声。 “这个月是三贯,以后会更多,定要你过上天天有肉吃的日子!”李宝道。 “哈哈哈哈……”难得的,李三姑没有再冷嘲热讽,她喜滋滋地笑着,抱了三吊钱入门。 李宝跟在她身后进门,却发现李三姑又停住,然后开始抽泣,眼泪叭叭地掉落下来。 “娘,你哭什么?” “完了,完了,你哪时值当三贯钱……这钱不是你的工钱,是你的买命钱!”李三姑道。 李宝愕然,不明白为何母亲会这样说,他顿了一下,然后瓮声道:“若是我的贱命能卖上这么多钱,那也值得了!” 无论李三姑怎么说,李宝算是死心塌地地跟着周铨了,李三姑也没有办法。 次日大早,李宝爬了起来,稍事洗漱,他快步跑向周家。 当他到的时候,周铨赤着上身站在门口,正用毛巾擦拭身上的汗水。 虽然周铨很懒,但在锻炼身体上,他却很勤快。每日大早不但要跟着父亲、杜狗儿习两趟拳脚枪棒,而且还要绕着巷子跑上几圈。 不仅他自己跑,师师也被他赶着一起跑,只不过小姑娘跑得慢,往往他跑了三圈,师师才跑下一圈来。 “哥、哥哥……奴跑不动了……” 师师上气不接下气从门口跑过去,周铨却不放过她:“继续,还有半圈,再跑回来才算完工!” “坏……坏哥哥!” 李宝待师师跑远了些,才凑上来道:“大郎。” “狗儿叔在等你呢。”周铨挥了挥手。 李宝是第一个来的,大约一柱香之后,孙诚也和两个少年说说笑笑过来,他们只是跟着杜狗儿随意练些拳脚,故此不需要那么早来。 晨练随着日出结束,周母招呼众人吃饭,夹着肉馅的大包子和白面馒头一盆盆端上来,还有小米熬成的粥,再配上咸菜,众人都吃得喷香。 正吃着的时候,门外有人咳了声,紧接着,几人不紧不慢走了出来。 李宝抬头望了一眼,立刻放下饭碗,捏着拳头跳过去。 “周铨,管好你的狗!”进来的贾达用公鸭嗓子叫道。 李宝眼睛瞪得老大,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回头看了周铨一眼。周铨摇了摇手,也放下碗,起身走了过来。 “哈哈,你的狗可真乖,周铨,何时卖一条这样的狗给我?”贾达见此情形,兴奋地大叫起来。 他敢跑到周家来叫嚷,原因无他,在他身边,他父亲贾奕背手而立,冷冷看着周傥。 跟在贾奕身边的,还有好几个衙役。这几个衙役官差都是面带冷笑,盯着周傥,同样也是目光不善。 周傥却在继续吃着自己的东西,仿佛贾奕他们根本不存在一般。 “周铨,你的狗……” 贾达还在叫嚷着,突然间周铨身体一动,冲到他面前,挥手就是一巴掌抽过去。 叭的一声脆响,贾达被抽得原地转了半圈,嗷的一声嚎叫向周铨扑来,却被周铨抬脚一踹,直接踹到一边。 那边贾奕脸色大变,伸手抓向周铨,将周铨整个人都拦住,但李宝此时却奔上,又给了贾达一脚,将贾达踢翻在地。 “狗贱种!”贾奕怒喝着要抽周铨,但就在这时,他觉得面前嗡的一声响,一根白腊杆贴着他的面皮捅了过去,让他不敢动了。 “小孩儿家吵架打闹,咱们大人就不要参与,贾兄,你说是不是?”周傥一手抓着白腊杆,另一手抓着个馒头,边嚼边说道。 贾奕脸上抽了一抽,终于忍住心中的怒火。 “周兄倒还是好镇定,你们周家做得老大事业,便是大尹老爷都惊动了,你却还安若泰山!” “比不得你贾奕,这些年监着酒税,那才是家财万贯,轻易便赏了数十贯给我那不成器的儿子。” 猜谜一事上贾奕偷鸡不着蚀把米,这正是他的恨事,被周傥提起来,他面皮直抽抽。 “叫你再得意片刻……周傥,大尹传你去见,你却还在这里耽搁,莫非要大尹亲自来请你么?” 李孝寿要传周傥? 周铨心念一转,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贾奕,发觉贾奕嘴角浮现出扭曲压抑的笑容。 显然,李孝寿召见周傥,绝非好事。 莫非是昨日冰棍之事发? “大尹有召,倒是耽搁不得。”周傥眉头也皱着,他放下白腊杆,向周母点了一下头,然后又道:“贾奕,我随你去。” “不仅你,还有令郎,周兄,你可是生得一个好儿子,三天两头去见大尹。” 定然是冰棍之事! 虽然有关宫中秘事,但以李孝寿的官职,听到风声根本不算什么难事,他有意拍天子马屁,故此派人来拘周傥父子……不,不是如此,贾奕乃是监税之吏,与此事没有关系,他来拘人,那么没准是他在李孝寿面前递了什么话儿! 以贾奕的身份,直接影响李孝寿是不可能的,但贾奕背后,又有别人…… 周铨抬头与父亲交换了一个眼色,只可惜,父子俩没有什么默契,至少周铨不知道父亲摇头是为了什么。 父子二人随着贾奕出了门,那几名差役也跟了上来,但在门外,周铨眉头再是一皱。 熊大熊二兄弟俩,还有数十人就堵在街上,他们同样目光不善。 “查封周家,勿令其带走一物!”贾奕喝道。 杜狗儿、李宝被差役们押了出来,周母和师师也被赶出,那些差役将封条直接贴在了门上。 唯有一人没有出来,却是贾达。 “是我的了,周铨,任你狡猾奸诈,但你的冰棍,你赚的钱财,尽是我的了!”门内,贾达的笑声传了出来。 李宝听得这声音,转身想要冲回去,却被杜狗儿抓住。他气急望着杜狗儿,杜狗儿则指了指周铨。 李宝看到周铨向他摆手,面上不但没有惊怒,反而带着轻松的笑容,他胸中的愤怒便平息下来。 “大郎既是如此……那定然就无事!”李宝心里简单地想。 ... 三五、画风突变 “真是……熟悉啊。” 开封府衙门前,周铨长叹了一声。 “故地重游,感觉如何?”那边贾奕缓缓说道。 贾奕面上是意味深长的笑,此次前来,他不唯可以报得私仇,实现自己早就有的一个愿望,同时也可以讨好李邦彦。 今日之事,其实是受李邦彦所托而来。 李邦彦从来不是什么心胸宽广之辈,也不是什么有底线的人物。昨日还在派人拉拢周铨,此时突然翻脸,自有其原因。 朝中攻讦李邦彦最厉害、使得他被罢去符宝郎职务的几位谏官,他们弹劾时的证据,便来自于周傥。故此,李邦彦实际上极恨周傥,招揽之举,不过是见周铨有利用价值,这才生出如此主意。 “进去之后,休要胡言乱语。”周傥没理睬贾奕,而是对周铨吩咐道。 “老爹你只管放心,应付大尹,我有经验。”周铨自信满满。 这一路上,他将事情梳理了一遍,自觉已经知道今日被传的缘由,也已经想好了应对的办法。 就算有意外,还有狐假虎威的一招可以使。 周傥哼了声,半点都不放心,不过他估摸着,府尹会先提审他,然后再传周铨,因此也没有多说什么,只等过堂时见机行事。 但片刻之后,衙门里却直接出来个差役:“传人犯周铨!” 周傥对开封府衙很是熟悉,出来的差役他也认识,当下急道:“莫不是传错了,顾二哥,老爷传的是我吧?” “是令郎,周兄,上命所差,莫怪莫怪。”那差役低声道,然后抓着周铨,把他往里拖去。 周傥想要跟上前,却被贾奕身边的差役拦住。这些差役都是贾奕的同伙,他们对周傥可是不客气,若不是尚有顾忌,只怕老大的耳瓜子就直接要抽下来了。 望着被带进衙门的儿子,周傥心里怦怦直跳,他心中甚为担忧,自己这儿子才十五岁,面对以残酷闻名的李孝寿,他撑得住么? 不过随即周傥想到一件事情,周铨似乎已经应付过一回李孝寿了,而且应付得不错,至少全身而退。 周铨可顾不得父亲在身后想什么,被带进去的短短路上,他心里飞快闪着各种念头。 当被带到衙内时,李孝寿正在埋头批阅公文,差役将周铨按倒,周铨眼睛一转,然后大笑起来。 上回他就是大笑,成功吸引了李孝寿的注意力,然后获得了胡侃的机会,从而使自己脱罪。 此回故伎重施,他用得甚为熟练。 “这小贼伶牙俐齿,来人,先抽他五板,再让他说话。”李孝寿停下公文,抬头面无表情地道。 “啊……大尹老爷!” “若是他敢说出一字,便加五板,拖下去!” 于是周铨还没有来得及发挥自己的辩才,就又被拖到了门口,板子便抽下来。 好在这些差役没有使坏,打得响,也皮开肉绽,却没有伤及筋骨。 周铨被打的时候,口中一声不吭,心里在暗暗发誓。 “我要有权,我要有势,我要当最大的官,我让李孝寿、贾奕等人也吃板子!” 若说此前他的想法,只是在即将到来的乱世中求生存,这样的念头还有些不具体,那么现在起,周铨对自己的未来,已经有具体的计划了。 这五板子,打的不仅仅是周铨的屁股,也打掉了周铨来自另一世的一些底线。 他的目光变得森冷,当他被拖回李孝寿面前时,这森冷已经一点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惊恐。 李孝寿对周铨眼中的惊恐很满意,这个大胆刁民、市井无赖,如今终于知道怕了。 “周铨,有人告你偷逃税款,你可知罪?”李孝寿不紧不慢地道。 周铨听得这个,顿时明了,这肯定是贾奕罗织出来的罪名! “并无此事,大尹明断,小人冤枉!” “刁民!还敢当庭狡辩,看来是板子还没有吃够,来呀,拖出去继续打!”李孝寿冷笑道。 周铨昂头叫道:“原本就是冤枉,大尹误信谗言,小人不服,小人冤枉!” 他拼尽力气大喊,李孝寿眉头皱了起来:“你不服?” “小人不服,小人今年才十五,家境贫寒,哪里能偷税?” “呵呵,你来看!”李孝寿招了招手。 旁边有个差役,将一个小碗端了过来,小碗之中,正是周铨卖的冰淇淋。 “十文一小碟,比起酒楼里一样菜肴都不便宜……你这厮可曾向朝廷交纳过一文钱的税钱?” 李孝寿说到这,声音阴冷,目光森然。 他早听说周铨拿他当幌子去搞了个什么闯天关猜谜,此事京中颇有传闻,让他早就心生不满。 此次抓着机会,他有意严惩周铨这个市井刁民,不仅是杀鸡骇猴,也是为自己出口恶气。 只要周铨应对稍有不对,那么接下来等着他的,可就不只是五棒了。 “卖冰棍何需纳算?大尹误听小人之言也!”周铨等的就是这个。 经历后世之时,如何不知道税吏的可怕,周铨在操持他的小买卖之前,就已经打听过相关消息。他父亲周傥自己,就是衙门里的书手,那些精通律令的胥吏,不少都和他打过交道。 所以,他很清楚,至少朝廷的明文律法之中,可没有冰棍得交税的内容。 “谁告诉你卖此物便可不纳算?”李孝彦拿起案上的火签,就要掷下去。 “太宗淳化二年有诏,除商旅货币外,其贩夫贩妇细碎交易,并不得收其税,当税各物,令有司件拆揭榜,颁行天下!”周铨抬着头,咬牙切齿:“不知何人,欺大尹不熟此诏,竟然构谄于我!” 李孝寿愣了好一会儿,手中的火签,又慢慢地缩了回去。 同时,他心中微微一跳,第一次感觉到,眼前这个庶民少年,并不是想象中的那样好对付。 “以前只当他有些急智和利齿,如今看来,这小厮竟然精通朝廷诏令?是了,他父亲为吏,或者是家学渊源?” 李孝寿心中觉得有些不妙,不过此时,他还未觉得,这对自己会有什么危险。 “国朝以来,官家圣明宽仁,古之贤君亦有不及。国朝一向规矩,法无禁即可,官府诏令律法之中,都未曾有禁止卖冰棍之事,大尹,那进谗构谄之人,不唯是要陷大尹于昏乱,更是意欲败坏官家宽仁之名!我之冰棍,消渴解暑,京中颇有声名……” 李孝寿面色阴沉下来,这是想要挟民意来压迫自己么? 他李孝寿从来就不是个怕民意的人,否则也不会因为吕寿案,连接杖毙数人,让官家都不得不派使者来此,不许他继续杖责。 他的手又抓紧火签,举了起来。 “京城中贵人,也有喜好我冰棍者,象蔡楚公家中,小蔡学士便好冰棍,还有其余富贵之人,小人并不尽识,若小人有作奸犯科之事,岂敢将冰棍卖到这些贵人面前?” 原本等着周铨挟民意而鼓噪的李孝寿,抓紧火签的手收了回去。 “咳,你去查查看,淳化二年时,太宗陛下是否有此诏令。”李孝寿面无表情地向一小吏吩咐。 他这等官员,不惧民意,却怕权贵,而且他又是靠着投靠蔡京才得势,深知蔡京厉害,哪怕周铨提到的只是蔡京的孙子小蔡学士蔡行,也足以让他三思。 所以那小吏,名义上是去查宋太宗是否有此诏令,实际上是去打探,周铨所言是否属实,那蔡行是否真喜好吃冰棍,又是否与周铨有交情。 并没有等太久,李孝寿的亲信小吏行了过来,向他微微点头,还递上了一张纸。 看到这个,周铨悬着的心松下去,最危险的时候过去了。 他搬出蔡行的名头,而不是杨戬、李邦彦,自有自己的打算。虽然他并不知道蔡京与李孝寿的关系,但至少比起身为太监的杨戬和还只是区区小官的李浪子李邦彦,要更能震慑人。 而且他知道贾奕身后就是李邦彦,料敌从宽,所以他觉得李孝寿之所以介入此事,恐怕不单是为了拍官家马屁,也有李邦彦从中使力。 “你说的也有道理,本朝待民仁厚,法无禁即可。”李孝寿面无表情地道。 “李公英明,不愧是宰相之才!”周铨顺口拍了一句马屁,至于心中如何在想,谁也不知道了。 “既是如此,今日且放你回去……” 打了周铨,已经出了口恶气,再放周铨离开,对李孝寿并无损失。但周铨可不这么认为,他的打不是白挨的。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人报仇从早到晚,周铨认为,自己只要有机会报仇,还是学小人比较好。 “大尹,今日定是有人故意如此!小人受此不白之冤倒还罢了,若不惩诫这小人,只怕今后还有宵小之辈有样学样!” 听得周铨还要不依不饶,李孝寿突然变脸:“刁民,来人,将他押入牢中,先关几日再说!” 周铨愕然,原本以为自己狐假虎威,可以让李孝寿演一出官场现形记的,怎么李孝寿的画风说变就变? 这不科学! ... 三六、别有用心 被押入大牢之中,故地重游,只不过这里面已经没有了方拙。 方拙是摩尼教派来的,早就被李孝寿杖死于狱中,否则摩尼教的那位十四叔,也用不着去寻周铨的麻烦了。 “小郎,你可又来了。” 牢头又是上回的吴管营,他看到周铨后笑嘻嘻地道。 周铨拱手作揖:“又要烦劳吴管营,实是惭愧。” 见他象大人一般模样,吴管营拍了拍他的肩:“放心,放心,俺会想法子给你通消息的。” 吴管营话虽如此说,但他转身出去之后,便没见人影。当日周铨的伙食尚好,第二日时就只有些残羹冷炙,到第三日,更是连牢饭都馊了。 此时正值盛夏,牢房之中蚊蝇肆虐,气味难闻,在这样的环境之下,换了普通人,早就坐立不安,甚恐惧哭嚎了。 可石轩进入其中时,却发觉里面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没有。 “石先生请这边来,这几日我们可未曾怠慢铨小郎。”吴管营殷切地招呼着石轩,引着他穿过一排排牢笼。 “以这位铨小郎的伶牙利齿,在牢中没挨打么?”石轩笑着问道。 “这是大尹亲自定下的人犯,小人可不敢将他塞入大笼,给他安置了最里的单牢。” 石轩被带到最里面,就看到阴暗之中,一人背对着他,面壁端坐。石轩停住脚步,看了吴管营一眼。 “铨哥儿,铨小郎,有贵人来看你了。”吴管营叫道。 披头散发的周铨没有转身,而是发出一声长叹:“如今这模样,羞见故人……还请贵人回去吧。” “咦!” 石轩这次来,肩负着蔡行的嘱托,再次来招徕周铨。 与李邦彦之流不同,当蔡攸得知,官家并没有因为吃冷饮得病而怪罪周铨后,便责令蔡行再度招徕周铨。 此前是锦上添花,周铨未必愿意,但现在可是雪中送炭,而且蔡行还使了点小花招,遣人送了封信与李孝寿,故此才有公堂之上,李孝寿突然翻脸之举。 在石轩想来,自己一出现,在牢中吃了苦头的周铨,应当立刻痛哭流涕地冲过来,抱着自己的腿哀求,结果这厮却连头都不转,还在那里装腔作势! “这小儿莫非是失心疯不成?听闻他曾经得过失魂症,或许是在这里被吓得已经疯了!” 心中暗暗骂了声,石轩脸上却堆着笑:“周小郎,蔡公子遣我来看望你了!” “多谢石先生,请替我回禀蔡公子,我受人构陷,成为阶下之囚,实在是羞于见人。” 周铨仍然不转身,背对着石轩说出这番话,石轩皱了一下眉:“这小子究竟是在玩什么把戏?” “周小友,公子说了,等过几天,案情水落石出之后,就来接你出去,到时在外边为你接风洗尘。”隐隐猜到周铨是在故弄玄虚,石轩心里有些腻味,这小子也太小看旁人,把天下人都当傻子么? “今日见周小友无恙,我心甚慰,现在就回去禀报公子。”自觉看出了周铨打算,石轩又道。 他说完之后,转身就走,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直到走到牢门口,后边也没有传出周铨的呼唤声,石轩脚步一停,心中犹豫起来。 “莫非我料错了,这小子是真的觉得无脸见人?也对,他才不过十五岁的年纪,狡慧有急智,性子肯定自负。如今沦落至此,无脸见人也属正常……我奉命来雪中送炭的,若雪中送炭变成落井下石,怕是会惹得公子不快。” 想到这儿,石轩转过身来,一拍脑袋:“啊哟,都怪我太过匆忙,有件事情忘了……周小郎,公子还要我转告,你且在此静候佳音,用不了多久,你便能灾满出狱了。” “多谢!”周铨远远地回应了一声。 石轩这才真正离去,他相信周铨能听得懂他话语中隐藏的意思。 吴管营急得直顿足,待石轩走后,他隔着牢笼对周铨道:“我说铨小郎你怎么这般傻,既然有贵人来探望,你为何不向他求救,那可是蔡公子,以咱们府尹老爷和蔡家的关系,放你出来,也就是蔡公子一句话的事情!” 周铨此时不再装模作样了,他回过头,苦笑着摇头:“吴管营,你不明白。” “我如何不明白,我明白得很,是你不明白!”吴管营自觉一片好心全被当了驴肝肺,不停地牢骚。 “管营,方才若我稍有巴结之意,只怕还要在这牢里多呆几天。反倒是我这副模样,没准下午,我便可以出去了。”周铨道。 吴管营就是不信,周铨也不与他多说,难得他亲自进来,周铨便向他询问外头的情形,特别是他父亲周傥的情形。 从吴管营的态度,周铨判断出,周傥的情形也不是太好。 但吴管营这时嘴就紧了起来:“你不是说下午就可以出去么,待出去后,你自个问你爹吧。” 上午石轩才来,到得下午,那吴管营又来向周铨道贺:“周小郎,恭喜恭喜,你可以出去了!” 这次他来见周铨的神情可不一样了,满脸都是钦佩之色。 周铨默不作声跟在他身后,吴管营则在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顶了多大的压力,才把周铨照顾好。他全然不提这几天周铨的伙食越来越差的事情,只是时不时地问:“周小郎,你如何猜到不理会那位石先生,反而能更早出狱?” 周铨只是听,待到了门口,他才开口道:“吴管营,你真想知道这其中缘由?” “真想!”吴管营狠狠点头。 “你慢慢想,迟早能想到的!”周铨大笑了一声,算是报了牢中吴管营嘴紧的仇,然后扬长而去。 这一次出得牢来,却没有看到他父母在外相迎。 “看来家中果然出事了!”周铨神情一凛,出狱的轻松感已经没有了。 “大郎,大郎!” 就在这时,他听得有人唤他,是李宝。 李宝原本蹲在街边上,盯着开封府的衙门,此时见到周铨,起身快步跑了过来。 “你一直在这守着?”周铨问道。 李宝点了点头,咬着下唇,过了会儿道:“他们……抢走了我们的冰棍!” 这是周铨意料之中的事情,冰棍的那些收益,吸引不来权贵,却肯定能唤起贾奕这等小吏的贪婪。硝石溶解制冷,其实已经有人发现过,所以冰棍的秘密,肯定已经泄露了。 “无妨,你放心,我家里情形如何,我爹呢?” 李宝的面色更为阴沉:“周老爷被罢职了,你家也被查封。” 原来如此,难怪那吴管营对周铨的态度,完全不如上一回! “我爹有说什么没有?”周铨又问。 “我不知道……”李宝呐呐地回答。 “我家被查封了,那他们现在住在何处?” “暂且住在杜二叔家。” 杜二狗家就只有两间屋子,周铨父母再带一个师师,住在那儿肯定是不方便的。 此时周铨心中恼意翻腾不休,但经过衙门里挨板子、牢里折腾几天,他已经能够控制住这怒意了。 控制不住的怒火是愚蠢,控制得住的怒火,则会转变成力量。 跟李宝一起回到了所居住的小巷,从过巷口自家门前时,周铨停下步子,他看着门上的封条,好一会儿开口道:“李宝。” “大郎,可是要俺闯进去?”李宝抬头问道。 “不是……你以后还要随我么?” “随的,俺肯定是跟着大郎!”李宝的回应斩钉截铁。 “那好,你且看着,我会让那些人付出代价……他们拿走的,我会要他们加倍奉还!” 周铨说此话时轻声轻语,全然没有赌咒发誓的气势,但就连李宝这憨人,也从中听到了某种决心。 杜狗儿家离得甚近,不过他家可没有院子,只是临巷的两间矮屋。还隔着段距离,李宝就快步跑去:“大郎回来了,大郎回来了!” 原本虚掩的门瞬间打开,周傥第一个出来,不过只迈出一步就停住,然后师师也跑出,但跑得最快的还是周母。 “我苦命的孩儿,你受苦了……”一把揽着周铨,周母就痛哭起来,显然是知道周铨按了板子的事情。 “娘,莫哭莫哭,我好端端的呢,有爹爹的面子,衙门里的差役没怎么真打,也就是看着吓人,其实不疼。”周铨先是安慰了母亲。 师师也在一边抹泪,周铨如同以前一般,揉了揉她的头发,然后看着周傥。 父子二人目光对视,周傥看到儿子丝毫没有消沉,相反,这个人小鬼大的儿子眼中,闪动着某种让他觉得心悸的火焰。 “爹,我这似乎有些……坑爹啊,累得你丢了职司。”周铨先开的口。 “侍候人的差使,不做也罢……怎么今日就放你出来了,我托人打听过,说是还要关你几日。”周傥问道。 “那位蔡公子派人去牢里看我,然后我就被放出来了。”周铨道。 周傥眉头皱紧,蔡家的名声,可不太好,而且蔡公子大富大贵之人,竟然愿意出力援助周铨,定然别有用心! 他这儿子,实在是不让人省心啊…… ... 三七、被爹坑 天色已晚,杜狗儿家中贫困,没钱点灯,故此周铨与师师,只能坐在屋前,借着天上的星光说话。 “李宝、孙诚、王启年,只余下这三人了么?”周铨口中喃喃说道。 “都是些没有良心的东西,只余下这三人,还愿意跟着哥哥!”师师嘟着小嘴,眉横目冷。 周家被查封、冰棍的制造方法外泄,原本周铨聚拢来的少年们顿时星散。他们大多都成了贾达的跟班,唯有李宝、孙诚和另一个唤王启年的留了下来。 “也不怪他们,趋吉避害,人之常情,不过以后咱们不再用他们了。”周铨应道。 “便宜了这些贼子!”师师嘟囔了一句,看着周铨仰头望着星空的模样,心中突然生出一股怜惜之意。 旁人只看到周铨懒散,唯有师师,跟在周铨身边,才知道周铨为了冰棍之事,费了多少心思。 现在,这一切都没有了,而且还牵累到周父。师师虽然年小,可在李大娘那儿呆了数年,人情冷暖,早已经过,因此很是担忧周铨承受不住。 “师师别难过了,咱们要向前看……” 周铨话尚未落,突然听得有人叫道:“周傥,周傥!” 周父一推门走了出来,面色沉郁,大步向来人行去:“周傥在此,有何事?” “我家大娘说了,要接师师回去。”来的有五六个人,为首者声音带着些戏谑。 周铨心突的一跳,猛然站起,看着师师。 师师则是满脸惊愕,向那边望去,然后面色寡白:“是李大娘的人!” 来的正是李大娘青楼里的伴当仆役,他们神情有些古怪,虽然人多,可站在周傥面前,却没有多少气势。 毕竟他们来做的,可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情。 “怎么?”周傥冷声问道。 “我们大娘说,要接师师小娘子回去,这段时间,师师小娘子在周家多有打挠,这是谢礼,还请受纳!” 一个仆役托出个盒子,见周傥不接,他还把盒子盖打开,露出里面的六枚银锞。 算起来,这也值近二十贯钱,对于现在失了家业的周家来说,可谓一笔巨财,而且能解燃眉之急。 师师见了,满眼惊恐,贴在周铨身边,死死攥住周铨的手。 她虽然是小姑娘,因为曾在李蕴那边呆过的缘故,所以内心深处,隐隐有些自卑。而这自卑,又让她拼命保护自己,让自己显得骄傲些。 故此,虽然在周家呆了近三个月,周铨牵她手的次数,却是屈指可数。 但这一次,她是自己攥着周铨的手,而且攥得很紧,仿佛是一松开,她就会掉进洪水之中。 “李大娘这是何意?”周傥面无表情。 “大娘说,不欲师师吃苦。”那仆役陪着笑,倒没有半点不敬。 但他话说出来,却让周傥和周铨的心都揪了一下。 所谓不欲师师吃苦,显然是认为,师师再留在周家,就只能吃苦了。 “此事……”周傥原本想断然拒绝,但听到这一句,他看了看师师,然后肃然道:“此事须由师师自个儿作主!” “爹爹,娘亲!”师师颤声响道。 此时闻讯出来的周母,一把揽住师师:“无论师师将来是不是我家儿媳,如今都是我女儿,我断然不会让她回去!” 她这番话说得师师小脸飞红,师师松开周铨,抱住周母,将脸贴在她身上,细声说道:“奴也不愿意回去!” 那仆役只作没有听到,开口又说道:“师师小娘子在我们李楼,那可是穿金戴银吃香喝辣,平日里读读诗词学学歌舞,琴棋书画斗草双陆,再留在周家,不但操持粗役,便是填饱肚子也难。周大官人,周娘子,你们若是为了师师好,就当让她返回李楼才是。” “奴不回去,奴不要金银,奴只要和爹爹娘亲还有哥哥在一起!” 若没有当初周铨舍命相救之事,师师定然会犹豫,但这段时间来,周父周母待师师真是若如己出,而师师对周铨,也从最初的有些瞧不起,到现在的钦佩敬爱,不知不觉中,师师已将周家视为自己的亲人了。 她不愿意回到李蕴身边,哪怕那里纸醉金迷,可在师师眼中,却只有一片凉薄孤寂。 “师师既然说不愿意,那么你们请回吧。”周傥道。 但就在这时,周铨却上前两步:“且慢!” “哥哥!”师师从周母怀中回过头来,惊骇地看着周铨。 不过与周铨目光相对,想到那日,他明明可以独自逃走,却义无反顾地跑了回来,师师目光中的惊骇消失了。 “请回去与李大娘说,过……五****会去她那儿,与她谈谈师师之事!”周铨道。 “铨儿,你这又是何意?”周母叫了起来,生怕自己这憨儿子会做出伤了师师心的傻事。 就是周父,也歪着头看周铨,目光如箭,仿佛要看到周铨心底去。 反倒是师师自个儿,又将脸埋回周母怀中,只是不安地扭了扭。 “过会儿与你们说。”当着外人,周铨没有解释。 因为李蕴交待莫逼急了周家,那几个仆役得了交待,便算是完成任务,他们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转头离开。 “铨儿,你究竟作何打算,冰棍之事已经惹得全家遭难,你还要自作聪明?”周傥沉声道。 “爹,即使没有冰棍之事,贾奕也不会放过我们家。”周铨道。 他在牢中思忖了许久,单凭贾奕的能力,根本不能说动李孝寿,否则上回他就别想出监牢了。这定然是贾奕身后人使的力气,而贾奕身后之人,就是李邦彦。 这么说来,并不是他卖冰棍坑爹,而是他被自己的爹坑了。 “嗯?” “爹,那些忠臣,就是那些攻讦李邦彦的谏官们,得知我们家出了事情,他们有何反应?”周铨又问。 周傥顿时有些狼狈了。 周傥与那些谏官有往来,事实上就是谏官们的耳目,李蕴当初会被他逼得将师师送给周家,正是因为周傥威胁,要借助谏官之力,动一动李蕴身后之人。 师师还只是一个九岁的小娘子,象这样的小姑娘,李蕴那儿尚有数人,师师相貌什么的并不最出挑,故此说送就送了。 但这一次,当周家真正遇到麻烦时,那些谏官们却是冷眼旁观,待周傥被革去职司,谏官们更是不再搭理,哪怕周傥为了救出周铨而上门跪求,他们也毫不理会。 “爹爹,你在军中多年,只道是军中肮脏,却没想到过,文臣之中,无论忠奸,亦是肮脏一片!老爹啊,不是我说你,你还是太幼稚了……哎哟!” 周铨说得兴奋,手舞足蹈,甚至拍了拍周傥的肩膀,其结果就是狠狠吃了一个毛粟,被周傥敲了一下头。 然后恼羞成怒的周傥拉着杜狗儿便上街去了,而被敲得头昏眼花的周铨回过神时,只来得及对着父亲的背影喊一声:“我又没说错!” “铨儿,你这样说你爹,他自然要生气。”周母道。 “我是帮我爹,他心怀忠义,只当那些文臣中的谏臣是同伴,却不知别人拿他当抹布,用过就扔!若不点醒他,今后迟早还是要吃亏!”周铨嘟囔道。 周家此次,成了谏官与宠臣争斗的牺牲品,那些谏官行事太过凉薄,早些与他们划清界限更好。 “你和你老子,都不是让人省心的……李宝,你过来了?” 周母正要教训周铨,却看到一个身影晃了晃。 来的不只是李宝,还有一个瘦瘦的少年,却是王启年。 他们不但人来了,还拿着个布包,来到周铨身边,二人将布包塞到周铨手中。 包里硬梆梆的,周铨打开一看,李宝的包里是三吊钱,正是他前几天时给李宝的,而王启年的包里,也有一吊钱。 “你们这是……”周铨愣住了。 “我这些日子攒下来的……不多,大郎莫嫌少。”王启年呐呐地说道,声音极低,有若蚊蝇。 “俺把钱拿回来了,大郎拿去用,带着咱们,过两天再去卖冰棍,定要争过贾胖子!”李宝声音就大多了。 原来二人是见周家落难,便磬己所有,来支持周铨,好让周铨有起家的本钱。 在他们想来,只要有这几贯钱,靠着卖冰棍,总能东山再起。 这不仅仅是信任,更是对周铨的雪中送炭。蔡行、李邦彦和杨戬派人送来的重礼,他不放在心上,可这区区四吊钱,却让周铨动容。 “定不负你们!”周铨目光闪动,好一会儿之后,只吐出了这五个字。 话声还未落,就听得一声惊天动地的哭声传来,周铨眉角一跳,而那边李宝则是咬牙切齿。 “你这个小贼,没有良心的,竟然敢偷我的钱……你那死鬼爹爹,当初就是偷我的钱,如今你这小贼,又偷我的钱,我与你们李家究竟是什么仇什么怨,生出你这样的孽种!” 李三姑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跑了来,看到周铨手中的包裹,冲上来就要抢,不过见周母就在周铨身边,她脚步又是一顿。 哪怕周傥如今已经被罢职,周母打遍这条巷子的名声尚在,李三姑还是十分顾忌。 “那钱是我的!”她叫道。 “是大郎给俺的,俺又还给了大郎!”李宝横了她一眼。 “你小孩子家懂什么,既然给了你,那便是你的,你在他家做得一个月的辛苦,给你工钱,天经地义理所应当!” “俺在大郎家吃了一个月的饭食,顿顿管饱,原先与大郎说的,就不要工钱只管饱!” ... 三八、“妹子”王启年 李宝母子二人你一句我一句争执,引得左邻右舍纷纷来看。 一向以来,李宝都是憨厚少语,虽然有些蛮横,却不会与人争吵,倒是他妈妈李三姑,泼辣能辩。若说周母是打遍这条巷子没对手,那么李三姑则是骂遍此巷数第一了。但今日,李宝一句一句,堵得李三姑开不了口。 就在此时,又有人行来,为首的少年扇着扇子,远远就怪笑道:“哟哟,才从开封府中放出来,就又开始骗傻子钱财,莫非还想去衙门里吃牢饭?” 这尖酸刻薄的话,正是从贾胖子贾达口中吐出来的。 他手中还拿着柄折扇,冒充斯文人,得意洋洋,学着他老子踱着方步。在他身边,郑建亦步亦趋,看着周铨的目光,既有怨恨,又有快意。 只他两个,自然是不敢来的,熊大熊二带着七八条汉子跟随。这些人都是街上的地痞无赖,歪戴幞头袒露胸膛打着赤膊,只差没有在脸上写着“我是恶人”四字了。 “你们来做什么?”李宝怒道。 “来看骗子骗傻子,李傻子,你还真傻,今日你家贾爷爷教你个乖,从今往后,见着你们几个在街上卖冰棍,见一次打一次,砸烂你们的箱子,我倒要看,你们还能如何!”贾达嚣张地叫道。 那些地痞无赖们不怀好意地冷笑,郑建则在旁阴阳怪气地添了一句:“若是来为贾公子卖冰棍,自然就无人敢砸了。” 贾达听得连连点头,目光瞄在周铨脸上,想要从周铨脸上看到惊恐。 但是他失望了,周铨只是抿着嘴,目光里不但没有惊恐,甚至还有几分戏谑讥笑之意。 贾达最讨厌的就是周铨的这种神情。 那边李三姑见有人来对上周家,原本还待叫骂,可发觉是贾达之后,她倒是闭紧了嘴,只是上去拉住了儿子,生怕李宝冲动,上去与人打架。 “怎么,贾大公子来此,就是为了瞧我家的热闹?”周铨开口了。 “当然不是,我哪有这么闲,我爹说了,可是要我管起冰棍之事,我爹已经和店宅务谈妥,这幢院子,今后就是我家租了,我家冰棍作坊,就放在此!” 贾达一指巷头的房子,正是原先的周家。 这是来耀武扬威,更是来羞辱周家! “那恭喜你家生意兴隆,全家都能卖个好价钱。”周铨道。 初时贾达还道周铨是服软了,但听到后边半句,才意识到不是好话,脸上的笑容顿时变成了大怒,他正准备向周铨吐一口唾沫,可见到周铨似笑非笑的神情,心里一慌,不知为何又不敢。 “看你还能嚣张到几时!”他喝道,色厉内荏。 周铨没再理睬,这种小卒,理睬他没有意义。他正要安慰母亲,却见隔壁一家人的汉子走了过来,将一吊钱默默塞在了周母手中。 那汉子身边的妇人道:“周家嫂子,这些年多承照顾,我家虽穷,却是有良心的,这点儿钱,你先拿去,这苦日子,终会过去!” 紧接着,又是一家人,直接拿出两贯钱来:“往年借过周二哥的钱,一直未曾还上,如今周家遭了事情,可不能袖手旁观!” 这些人家左一吊钱右一吊钱,有个孤老婆子,家徒四壁,却也拿出了两百文钱。 这一幕不仅让李三姑讪然,就是周铨,也是目瞪口呆。 他知道自家父母在邻里素有威望,只不过一直以为这威望是周父的职司带来的,但现在看来,周父周母一向爽快热心,故此在周家遇到困难的时候,邻居街坊们也纷纷援手。 钱虽不多,可这心意却重,而且整条巷子里近三十贯人家凑拢,也有四十余贯,接近五十贯钱,足够周家暂度危机了。 周母热泪盈眶,一直呐呐地说:“这如何使得,这如何使得。” 口中如此说,可是周家此时确实需要这笔钱,因此,她也未曾拒绝。 李三姑见此情形,终于沉默了,眼中也有些羞愧。 她家中落魄,邻居街坊也没少帮过,但后来她东骗西骗,才成了人人厌弃的角色。 “杜狗儿这破屋子,哪里能住人,今夜让大郎去我哪住吧,他可以诚儿住一起。”此时又一户邻居道。 正是孙诚的父亲孙修,他脸上有些尴尬,毕竟孙诚这些时日从周家赚得不少钱,只不过这些钱如今还有用处,他不好拿出来,便邀周铨到他家住。 “师师小娘就到我家来,我家妞妞一人住着,夜里正怕。”又一户人家主人道。 周母正待拒绝,却见周铨抱着手,向着周围的街坊邻居深揖及地。 连接向四方深揖之后,周铨直起腰,朗声说道:“各位街坊,各位叔叔伯伯大婶娘嫂子,还有大爷婆婆……这份情,我们周家承了!” 周母瞪了他一眼,却觉得自家儿子隐隐有些不一样来。 确实不一样了,以前周铨对这些街坊邻居都感到陌生,最多只是利用他们家的子弟来替自己赚钱罢了。 但现在,他真正感觉到,自己的家庭,是属于这座城市,自己是这些市民中的一份子。 “这份情,我不仅要承,而且须牢记在心……” 心中暗暗发誓,周铨再次作揖:“请各位长辈看着吧,我爹我娘不是说大话的人,我也不是!” 这一番邻里互助,让周铨感动,却让贾达怒火直冒。 只不过他虽然带了人,哪里比得过这一条巷子,因此不敢说什么,只是在心中暗自发誓,回去要禀报给父亲,这些帮了周家的人,今后要一个个收拾。 他盯着周铨看,可周铨瞄都不往这瞄一眼,哪怕偶尔目光相对,周铨都完全漠视了他。贾达觉得这是奇耻大辱,在这里呆不下去,当下一脚踢在了身边的郑建腿上。 “还呆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准备明日卖的冰棍?” 郑建踉跄了一下,小跑着走在前面,贾达跟在他身后,一摇一摆从人群中走出去。 “就这样放过他们家?”郑建又向贾达问道。 虽然打他的是贾达,可在郑建心中,最恨的却是周铨,总觉得当初若不是被周铨耍了,自己不会挨打,而周铨卖冰棍时又将他排除在外,让他眼睁睁看着别的少年赚钱,这更让他嫉恨交加。 有些人从不反省自己,永远只会怪罪别人。 “哼,他家要使钱的地方多着呢,不过数十贯钱,能用几时!明日我让熊大熊二盯着,只要他家敢做冰棍,官府就再抄他家!”贾达恶狠狠地道,仿佛大宋官府是他家开的一般。 他们去布置阴谋,周铨这边,终于说定了夜间宿在何处。 却是与张顺住在一起。 张顺原本要离开京城返回的,但是周家出了事情,他也是个热心肠,终不好在此时离开,因此多留几日,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他的住处,原本就是周傥替他暂租的,若不是有些狭小,他都想自己搬出去,让周家搬来。 “张叔,这几日有事要劳烦你,别人都是街坊邻居,贾家人都认识,你是生面孔,而且外地人,明日只说你已经离城回乡了。”睡下之前,周铨对张顺道。 “到时候你只管说就是,便是打那贾家小儿一顿,也没有关系,俺赤条条一个人,无牵无挂,打了就走,谁也管不着!”张顺咧着嘴笑了笑,眼中寒光闪动。 这目光让周铨心跳了跳,看来这位热心肠的张叔,不愧是与水浒中浪里白条同名,手底下没准真有人命! 周傥被周铨抢白之后,也没脸管他,故此第二日,周铨在母亲那要了十贯钱,周傥根本不闻不问。 他带着自己的兄弟在外奔走,想要寻一条门路出来。 周铨则领着孙诚、王启年还有李宝满城转悠,不过不管他们转到哪儿,熊大、熊二两人总是远远跟着。 “这两条狗,当真让人生厌,启年,你说是不是?”回头望了这二人一眼,孙诚烦躁地道。 若这二人真一直盯着,那周铨确实难有机会重操旧业,再去做冰棍了。 “是。”王启年说道,声音仍然很低。 “干脆想法子引他们到我们的地方去,招呼人手揍他们一顿?”孙诚出了个主意。 “不好,此时不惹事。”王启年仍然是细声细气地道。 这少年分明是男子,长得却瘦瘦的,加之眉清目秀,声音低柔,故此有两个个绰号,一是“小娘”,二是妹子。他退缩之语,让孙诚有些恼:“王小娘,你每次都是这般畏畏缩缩,做事情,岂能畏首畏尾!拉到咱们军营那边去,唤来诸位叔伯兄长狠揍一顿,他们能奈我们何?李宝,你觉得呢?” “听大郎的。”李宝道。 孙诚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向周铨告了声罪:“大郎,我是心急。” “我知道,不过你们放心,咱们来,将他们引开,那就是成功!”周铨笑了笑。 周铨的笑容,看在孙诚等三人眼中,多少有些神秘。李宝是憨人没有细想,但是孙诚却是一琢磨,然后大喜:“大郎定然是有安排了……师师小娘子没有来呢!” 往日总跟在周铨身边的师师,今天却没有跟着,或许,她另外负有使命。在孙诚想来,她一定是去了某个地方,开始按照周铨的吩咐造冰棍了。 ... 三九、怒爆 师师小娘子拎着一个竹篮,有些慌张地在街上跑着。 那个篮子太大了,里面不知装了什么,因此让她显得很吃力。 一边跑,她一边回头在看,在离她约是三十丈远的地方,贾达一脸邪笑,紧紧地跟着。 虽是在人多的街道上,可是因为隔着远,所以师师便是叫嚷什么,对贾达也没有影响。 师师慌不择路,钻入一户人家,不待那人家说起,又从侧门闪入小巷。看到身后贾达未曾出现,师师松了口气,加紧步子,向着小巷另一端跑去。 这条小巷无人行走,虽然外边嘈杂热闹,但师师跑着的时候,只听得她自己嗒嗒的脚步声。 这让师师更加紧张了。 阴暗的小巷,终有尽头,光明的街道,就在眼前。 可在还差几步就冲出小巷时,突然一声怪叫,贾达那肥拙的身体,从巷口跳出来。 师师吓得双腿一软,直接摔倒在地,手中的竹篮,也跌在地上,连接着滚了滚,挡在篮上的布被掀开,露出里面一大堆衣裳。 “嗯……怎么回事,不是硝石?” 要想制冰棍,就必须采买硝石,贾达盯着师师,就是怕周铨指使师师去买硝石。 但看到篮子里的东西,他愣住了。 这都是一些浆洗过了的衣裳,看上去各种都有,原本折得整整齐齐,被一块干净的布盖着,但现在滚了一地,沾上了灰尘淤泥。 “呜呜……”师师一边哭,一边手忙脚乱地要将那些衣裳收起来。 “怎么会不是硝石?”贾达上去一脚踩着件衣裳,师师生怕将衣裳扯破,不敢用力去拉,只能无助地抬起脸来。 “说,周铨那卑劣小子,配军贱种,究竟有何打算?”贾达厉声喝问,胖胖的脸上,都有些扭曲。 “呜呜!”师师只是哭,却是一个字都不说。 贾达怒极,他原本以为师师就是周铨隐藏的手段,可现在,他感觉似乎有些失去控制了。心中怒火翻涌,他上去就推了师师一把,还抡起巴掌,准备狠狠抽师师一记耳光。 “住手!” 就在这时,一声清冷的喝令响起,贾达回头再望,却看到一顶小轿停在路边,小轿之中,有个略瘦的女子扬眉瞪目,眼中带着怒气。 李清照这次上街,纯是排遣心中的郁气。 她们此次进京活动,原本是已经把事情基本敲定,只待她和郭老夫人来,便可以解除对赵家的禁锢,她丈夫赵明诚也就可以重新出仕。 可事到临头却变了,不知谁人在天子那儿递了小话,天子搁置了此议,不置可否,也让郭老夫人和她不得不留在京中,进退不由。 李清照并不知道,引起其变化的,就是她在街头与周铨的那次会面。看到一个衣着华丽的肥少年,欺凌她甚为赏识的那个少女,李清照忍不住挺身而出。 她身边跟着一个家仆,好歹也是曾经在宰相当过差的,双手一叉,冷冷看着贾达。哪怕贾达身边也跟着两个伴当,此时都被他气势所慑,不敢有所动弹。 “你不是……师师小娘子么?”李清照记得师师的名字,快步上前,将她扶了起来:“怎么会如此?” 师师忙拾起地上的衣裳,然后向李清照道谢,却不答为何会遇到这种情形。 李清照狠狠瞪了贾达一眼,若换了当初,她定要遣人将这小厮送官,可现在,赵家必须低调,因此,她也只能暂时放过这痴肥的小子。 “多谢赵娘子,奴……奴先回去了。” 师师收拾好东西,再次向李清照行礼,然后快步小跑,想要跑回住处。 多亏了周铨要她早上起来晨练,所以现在她跑起步来,并不是太过疲累。只是跑着跑着,眼泪不争气地涌了出来。 周家遇到困难,她虽然是一个小小女子,却也想尽一份力。所以她没有跟别人说起,而是自己托了相熟的妇人,要为富贵人家当浣娘,靠帮人家浣洗衣裳,来赚几文钱补贴家用。 但她人小,又没做惯这些事情,花费了好半天力气,才洗净一篮衣裳,正准备给主家送回去,却被贾达追了来。 跌一跤事小,她看着了,方才有件衣裳被贾达踩坏,她要赔人衣裳了。 这衣裳乃蜀锦所织,价格不便宜,周家目前正是困难,再要赔这衣裳,当真是雪上加霜。 师师心中暗恨自己没有用,若自己是一个男子,方才就要打得贾达满地找牙。 她跑得飞快,转眼从李清照视线中消失,李清照在背后唤了两声,却没有唤住她。 望着她的背影,李清照叹息了一声。 “娘子,这市井人家的女儿,不知礼节,何必如此。”随她一起出来的那仆妇有些不解。 “她家中必定是遇到什么事情,才会如此惶恐,而那小厮欺凌她……咦,那小厮呢?” 回过头来李清照再找贾达,想要从贾达口中打听些事情出来,结果发现,贾达已经带着伴当溜走了。 贾达跑得稍远,目光转了转,恶狠狠地道:“我们去白家巷拦她!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弄破那些衣裳,她得赔人家的!” 方才师师为了避开贾达,选择的路有些绕,贾达虽胖,抄近路之下,还是将师师堵住。 “你这小丫头,若是识相,就赶紧来我家,我正好还缺个使唤的丫头……今日要扯坏你篮子里的衣裳,让周家把你卖了去赔人家衣裳!” 贾达一边恐吓,一边向师师扑了过来。 原本就泪眼婆娑的师师,此时又无李清照相助,顿时哇的大哭起来。她边哭边闪,虽然她年纪小,但动作很灵活,贾达抢了两回,都没有抓着篮子。这胖子心头冒火,又累得气喘吁吁,当下又是伸手,要将师师推倒。 这次才伸出手来,就听到了怒吼:“杂种,敢尔!” 却是周铨与李宝等在外头转悠了大半日,此时也回白家巷,正好遇上! 远远地看着师师在跑,周铨本来想要逗一逗她的,但贾达突然出来拦住师师,要夺她东西,还想打她,这让周铨怒火顿时翻腾起来。 这些日子,他可被憋得不轻! 周铨大吼得还是晚了些,贾达已经把师师又推得摔了一跤,然后他回过头,嘿嘿奸笑看着冲来的周铨。 他身边的两个伴当,则是拦了过来。 “李宝!”周铨叫了一声。 “大郎,我在这呢。”李宝瓮声瓮气地道。 “给我打,今日谁敢拦我,都给我打,打死算我的!”周铨看到师师跌坐在地上,满眼都是泪汪汪的,都要气疯了。也顾不得自己这些少年与对方的大人相比,人小力弱,直接吼道。 他可是真将师师当成自己的亲妹子,这小姑娘如今虽然长得只能算是清秀,但善解人意,周家老少,可都将她视若珍宝! 李宝嗷的一叫,向着贾达的一个伴当冲去。 他虽然也只是少年,但力气极大,不逊于一般大人,这猛冲撞击之下,竟然将那伴当撞翻了个跟头。 另一个伴当见此情形,拦腰将李宝抱起,就要将他摔倒,但周铨已经冲到,伸手从街边小摊贩那儿操起了一块压布的砖,劈头盖脑砸在那伴当脑袋上。 那伴当只觉得头上嗡的一声,两耳边开起了水陆道场,额头上也摆起了红绸摊子。他们原本只当是少年厮打,没太在意,结果被周铨一砖击中,所谓任你武功高,一砖也撂倒,当即仆倒在地。 虽然不是致命伤,却也足以让他晕头转向,好一会儿缓不过神来了。 原本熊大熊二都跟着周铨的,此时见打了起来,他们意识到不好,也加快脚步冲过来。 但他们被酒色淘虚了身子,哪里比得上周铨、李宝这样每日打熬身体的,所以速度慢了许多,此时跑了一半,便看到贾达那两个伴当已经倒地。 贾达脸上,全是愕然,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两个伴当竟然会如此无用。 然后,他就要直面周铨了。 “我……我只是……” 砰! 不待他话说完,鼻头上就一黑,然后辣辣的,麻麻的,酸酸的,咸咸的,五味铺子打翻在贾达鼻子上。 这一拳,打得贾达趔趄了一下,向后仰倒,他手舞足蹈想要维持平衡,然后就觉得头上一疼。 周铨是忘了周傥教他的拳脚枪棍,但街头打架的本领却还有,此时之男子,都梳发髻,所以贾达的发髻,便成了周铨的把手,被他死死揪住,然后拖着贾达的脑袋,在自己膝盖上一撞。 轰! 贾达呃的一声,口中碎齿飞扬,整张嘴都变得稀烂。 周铨将他一把甩倒在地,此时贾达已经昏昏沉沉,看不清上下左右,分不出东南西北。 熊大熊二见得周铨狠辣的手段,都是骇然大叫,若贾达真被打死,周铨自然要抵命,可他们兄弟在贾奕面前,也讨不了好! 他们顾不得别的,冲着周铨猛扑过来,只想着狠揍周铨一顿,既是救下贾达,也是出口恶气。 “啊……” 熊二正跑着,脚下突然被什么绊了,整个人向前飞扑,狠狠摔在地上,吃了个狗啃泥。 王启年悄悄收回腿,细声细气地道:“与我无关,不是我干的啊。” ... 四十、狠劲 摔着一个好勇斗狠的熊二,还有一个阴狠的熊大。 只不过熊大眼见要冲到周铨面前,这时却紧急刹住。 周铨一只脚踩在贾达的手上,另一只脚抬起,似乎就要狠狠跺在贾达的脑袋上。 这一脚要是真跺下去,贾达不死也要去半条命。 周铨没有说话,只是用冷冷的目光看着熊大。他不用出声,那目光已经表明了心迹,若熊大再敢上前,他这一脚就要跺下去! “周小郎,一点小事,何必如此,若真有什么事情,你可是要再去监牢里,这一次怕是难以脱身!”熊大阴狠,也比熊二更有头脑,他刹住脚步,同时口中说道。 这也是拖延时间,贾达的伴当、熊二,这个时候都在慢慢爬起来。 “本来是些小事,这狗杂种和他的老子算计我父和我,我当是件小事,他家进谗言害得我进班房,我爹失了职司,我当是件小事,他夺了我的冰棍作坊,我也当是小事,但他把他的脏手伸到我妹子身上……这就不是小事了!” 周铨咬牙切齿地说道,双目几欲喷火。 在周铨身后,仍然跌坐在地上的师师,此时抬起头来。 因为泪水糊住了双眼,所以她视线之中的周铨有些模糊,但正是模糊,反倒令周铨显得分外高大。 当初被摩尼教袭击时的不离不弃,现在遇着贾达后的狂怒……周铨或者只是将师师当成亲妹一般呵护,但此时师师心中,却将周铨当成了自己的全部。 如父如兄,似亲似情。 小小女郎只觉得胸中充盈着一种感动,自她生父去世之后,她便再没有过这种可以全身心依靠的感觉。 熊大也有几分尴尬,算计周傥周铨父子是一回事,可欺负师师一个才九岁的小娘,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他虽是街头的地痞无赖,却也要脸面,此时不禁暗暗埋怨了贾达一声。 “让我想想,方才是哪只脏手推了我妹子……就是这一只吧!” 周铨踩着贾达手的那只脚,用力碾了一下,贾达本来晕晕沉沉,被这剧痛痛醒,顿时狂嚎猛哭,他又是变声之时,声音难听,当真鬼哭狼嚎一般。 转眼间,贾达的手便血肉模糊了。 周铨却没有放过的意思,脚后跟仍然在用力,竟然是想将贾达这只手废掉! 熊大额上冷汗直冒,他在周铨的目光里,看到了一种只属于他们这种泼皮无赖才有的狠劲。 “周小郎,有话好说,他是不对,可如今教训也足够了,再闹下去,就要撕破面皮,牵连到令尊,那可不好。”熊大颠声道。 周铨只是不理,熊大心念一转,这次不再对周铨说,而是叫起贾达:“贾大郎,你快认错求饶啊,要保着手,就快认错求饶!” 贾达原本只是一昧哭嚎的,得了熊大提醒,顿时明白过来,忍着痛,忙不迭地求饶,他舌齿都受了伤,说出来的求饶话含糊不清。 周铨仍不欲放过他,还是身后的师师,从地上爬起来,紧紧抓住他的衣袖:“哥哥,罢了,我已经出气了!” 师师话语里带着哭腔,周铨揉了一下她的头发,她没有象往常那样闪避,而是乖乖地让周铨揉着。 周铨这才收回脚,冷哼了一声:“便宜你了……熊大,你回去和贾奕说,莫让他家小狗再在我面前出现,见他一次,揍他一次,他有本事,就将我再送进开封府去!” 见周铨终于收回脚,熊大猛然上前,将贾达从周铨脚下拖走。贾达被扶起之后,只是哭叫,满头满手的血,看上去甚为吓人。 此情此景,让熊大眼中露出凶光,若没遇上还可以搪塞,但给他们遇到了,贾达仍然被打成这模样,他确实不好向贾奕交待。 他再看向周铨,熊二还有贾达的那两个伴当,此时都清醒过来,隐隐将周铨、师师围在中间。 李宝见情形不对,又跑到周铨身边,虎着腰,随时准备冲出。 那边的顾诚急了,东张西望,准备喊人,而王启年则默默地拾起一块石头,将之藏在自己的袖子里。 “还想翻脸动手?这可是白家巷,只须我一嗓子,便可以喊出百十个人,将你们全都揍得稀烂!”周铨敢放走贾达,自有倚仗,他冷笑道。 熊大看了他一眼,拉着熊二,默不作声离开。 熊二愤愤不平,口中喃喃叫骂,那两个贾达的伴当,更是面色如土,走了一段距离,他们忍不住:“熊大哥,就这样算了?回去之后,如何向大官人交待?” “如何交待,那是你们的事情!只是这小子,倒是个狠角,周傥那厮后续有人!不过,他终究是嫩了,我就不信,他能一辈子躲在白家巷!”熊大阴冷地说道。 赶走这伙无赖,周铨看到师师身上衣衫也脏了、手脚也有擦破之处,便问道:“师师,你还好么?” 师师抽泣了两声:“我还好,只是衣裳被他撕破了……” “什么衣裳?” 师师将自己为人浆洗衣服之事说与周铨听,周铨愣了愣,心疼这懂事的小姑娘之余,对贾达更恨了。 “方才就该彻底废了那小杂种!”周铨骂了一声。 “衣裳破了……奴本想给家里助力,却要给爹爹娘亲还有哥哥添麻烦……奴实在是无用!” 师师再哭起来,抱着周铨的手都有些抖,周铨拍了拍她的背:“谁说师师小娘子无用,师师小娘子会出谜,会算数,能诗会词,用处大着呢,过两****还有件极重要的事情,要师师小娘子帮助,赶紧擦了眼泪,咱们收拾收拾!” 在他反复劝解之下,师师才抹了眼泪,提起篮子,跟在他身后。 回到临时的家中,周母见到师师模样,也是吓了一跳,晓得前因后果后,不但没有怪罪师师,反倒是将她揽在怀里好生安慰了一番。又得知周铨狠揍了贾达,周母赞道:“做得好,铨儿,以后再遇到这等事情,只管打,打坏了算娘我的!” 跟来的孙诚听得这句,只觉得额头有些冒汗:难怪周铨方才说打坏了算他的,原来家中有榜样在啊。 “不过你既打了贾达,家里是不能呆了,贾奕必然要来……李宝也动了手,那李宝随我们一起,孙诚,你去请你爹爹来,请他多招呼几位叔伯,启年,你去寻我家当家的,就说我们先出城去避避,要他一起到城门处会合!” 周母此时分派各人任务,倒是面面俱到。周铨听得正合他心意,补充了一句道:“我们在陈桥门会合,我已经托张大叔在城北租了间小院,可以去那里避些时日。” “你何时做得这事情?”周母呆了一下。 “我不是从娘亲那儿拿了十余贯钱么,都是做此事去了。”周铨道。 若是京城之内,寸土寸金,租个小院花费不少。但是城外就要好些,而且只是预付定金,周铨支了一个月的,也不过一贯钱罢了。 只是此处较为僻远,已出了外城,进出城不甚方便。 听得周铨已有安排,周母知晓这个儿子是有主意的人,便依了他的意思。在孙诚父亲等人相护下,他们到了城东北的陈桥门,没过多久,周傥便匆匆赶来。 “打得好。”周傥见着周铨,没有责备,反倒是夸了一句,显然也是知道事情因果了。 “只是累得爹爹娘亲要一起出城避避……只须避过数日就好。”周铨道。 对这话,周傥是不放在心上的,他摇了摇头:“你们出妇孺出城,这几****和狗儿一起宿在军中,贾奕就是再胆大,也不敢到军中去闹事!” 此时禁军军纪松驰,军官们纵酒好赌,军士们要么充当贩夫走卒,要么便成为权贵豪门支使的奴仆工匠,军营之中也是管得不严。以周傥在军中的关系,混入其中住上几天根本不成问题。 “父亲有何打算?”周铨问道。 “我有我的打算……罢了,你是个有主意的,我不管你,你也莫管我。”周傥道。 周铨顿时有些急了,他这父亲豪爽仗义,结交英豪,颇得人心,但正是因此,周铨才对他不放心。 “如何能不管你,万一你又坑儿子了呢?”周铨的话,让一直哭丧着脸的师师,都忍不住破泣为笑。 “胡说八道,我在军中活动,看看能不能再补个职司。”周傥气得几乎要揍他,但想得儿子的大好冰棍事业,确实是被自己牵连,只能按住这口气。 周铨撇了一下嘴:“不使钱,便是军中旧日的交情,又能帮上多少……老爹,我和你说,你还是别瞎忙乎了,一天、两天、三天……第四天上午,你多带几人,到城外来接我和师师。” “什么?”周傥怔了一下。 “还是看儿子为你活动一番,争取给你官复原职,顺便灭了贾达那杂碎的老子吧!”周铨轻描淡写地说道。 可惜,他对着的是他老子,这番装作,换来的不是钦佩叹服,而是一个毛栗,敲得他呲牙咧嘴。 “不管你打什么主意,休将你娘和师师置于险地!”周傥警告道。 周铨点了点头。 ... 四一、狭路相逢 叭! 贾奕一脚踹翻了屋里的一个米缸,白花花的大米撒了一地。 这原本是杜狗儿的屋子,在周家被查封之后,周家人就住在此处。但现在屋子里的破烂家什还在,可是人去楼空,无论是杜狗儿还是周家人,都已经不在了。 “混帐东西!” 贾奕身后还跟着几位差役,若不是带着差役,他也不敢跑到这里来撒野。 想到自己儿子的惨状,他的怒火就难以遏制,看着身后熊大熊二兄弟俩的德性,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斗不过周傥倒还罢了,连他儿子都斗不过,自己手下,招揽的都是什么样的人啊! “据说他们出了城,在城外租了屋子,要不,我们带人去……”熊二低声道。 “那又如何,在城里我们可以查他的税,将人缉走,这是我职权之内的事情,可到了城外,不归我管……而且周傥那亡命之徒,到了城外,招呼十余个禁军军士,他就敢杀人放火!” 贾奕咆哮了一声,自己手下,实在太蠢了。 “大官人莫急,周傥还留在城里,他们一家迟早是要进城的,只要盯紧来,瞧着机会,直接拿麻袋将那小贼一拖……汴河之中,哪年不多出些泡烂的了尸体!”熊大阴森森地道。 这个主意,倒是合了贾奕的打算,让他对自己手下的智慧,多了那么一点信心。 可是贾奕也只是一个税吏,主监酒税,虽然是肥差,但实际上的势力有限,在城里时可以安排些泼皮盯着,到了城外,却不敢再派人去监视。 “也好,那小贼到得城外,以为脱了我的监管,必然又要做冰棍的,到时我再禀报李校书,说动大尹,将他再缉拿入衙。这一次不能吝啬钱财,多使些银两,必要他瘐死狱中!”贾奕心中自语。 反正现在有冰棍的进项,贾奕发动的人手比起周铨可要多,每日卖出万根也不在话下,他一天收入少说也有二十贯入账。哪怕将这笔钱都投进去,贾奕也要让周铨死! “大官人,大官人!” 贾奕的主意刚刚拿定,突然间,外头郑建小跑着回来,脸上有惊慌之色。 “什么事情大惊小怪?”贾奕厉声道。 “不好了,市面上,有别人也卖冰棍了!”郑建道。 贾奕闻言一惊:“动作好快,是周家的人吗,给我打……不对!” 他霍然醒悟,周铨将硝石制冰的法子传出去了! 这法子其实不是什么大秘密,简单易行,无非就是硝石溶水。稍有点身家,便可以自制,若是人手充足,也可以象周铨一样,到处发卖。 “无妨,我们人多,繁华的瓦子勾栏,都有我们的……” “大官人,他们便宜,盐水的只要二文钱,甜的只要三文,绿豆的是四文……还有,他们还有各种花样,什么娃娃头、金猴……咱们的现在卖不动了!” “这……这……”贾奕额头顿时冒出了汗。 原本他以为,冰棍是周家东山再起的凭借,所以周家肯定会对此保密,却不曾想,对方竟然毫不在乎就将之公布出来。 从郑建的禀报来看,周家公布出冰棍造法,并非仓促决定,而是有几日准备了。 贾奕再一细问,发觉现在在市面上卖冰棍者,虽然没有大富大贵之家,却也都是一些背后有门路的胥吏。可以说,周家这一手,直接就给贾奕拉了不少仇恨。 “这便是周家的报复?周傥这厮的性子,可没有这么阴……定然是周家那小狗,便是李校书都说,那小狗有急智,颇狡黠……周傥当真要去审审他婆娘,这小狗究竟是不是他的种,恁的阴险!” 此事并不能让贾奕伤筋动骨,却足以打乱他的计划,更让他夺去周家冰棍作坊的事情,变成了吃力不讨好的愚举。 贾奕心中的怒火再度翻滚,看得郑建还眼巴巴站在那里,等着他拿方法,他能有什么对策,无非也是给冰棍降价罢了。能赚一点便赚一点,总胜过什么都赚不到。 周铨同样也得到了消息,虽然他住在城外,可和城内的联系并未中断。对这个结果,周铨只是一笑置之,因为这本身便是他的打算。 “大郎,你可不知道,这几天郑建那厮又蔫下去了,前几日那个趾高气扬,说是贾家待他如何之好,委以重任,还将咱们卖冰棍的伙伴们诱去相助。如今却是垂头丧气,脸上总有巴掌印子,也不知是他亲爹打的,还是他干爹打的。” 孙诚禀报完之后,带着幸灾乐祸的口气道。 周铨摆了摆手,没有多说什么,看着杜狗儿与几位禁军中的叔伯一起出现,他起身道:“诚哥儿,你先回去,我也要进一次城了!” 此时已经是出城后的第四天,也就是与李蕴约好的谈师师之事的那天,周铨与师师,在杜狗儿等数人的护卫下,来到了金钱巷。 “这是送师师小娘回来了?”李楼的门前,常年有帮闲守着,他们未必认识周铨,却都认识师师。 “各位请通禀一声,就说周铨依约来访。”这些人和师师打招呼,师师却垂着头不说话,自有周铨上前道。 这些帮闲对望了一下,然后笑嘻嘻应承了一声。 片刻之后,周铨与师师就已经走进了李楼,杜狗儿等,却留在了外边。 李楼不过是旁人称呼,因为李蕴李大娘而得名。周铨还是第一次真正踏入其中,他环首四顾,看得里面的陈列雅致,往来的仆役使女都甚为小心,看上去不象是妓家,倒象是大户人家的后院闺楼。 “周小郎,你可来了。” 周铨正在四处张望,突然听到一声轻笑。笑声响起,人影未到,而话声却先到了。 从楼上转出一个中年妇人,徐娘半老,被一群使女帮闲簇拥着。因为屋中稍暗,所以看不得太清她的面色,只看到她唇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容。 “见过李大娘。”周铨拱手行礼。 但才行了礼,他目光突然一凝。 因为李蕴这一群人后边,又走出几个人来,左右是熊大熊二,正中间,却是贾奕! 这厮竟然也在这里! 贾奕的目光,越过了周铨,直接瞄在了师师身上。 他从伴当那里问得清楚,当初周铨暴怒痛殴贾达,原因就是贾达拦住了师师。 他的目光里有凶悍,也有贪婪,还有某种变态的野望。 师师缩了一下,将自己藏在了周铨身后,可是贾奕居高,他们在下,所以贾亦还是肆无忌惮地看着师师。 “大娘调教得好……这小娘梳笼之费,我已经付给大娘了。”贾奕漫不经心地说道。 直到这时,他才看向周铨。 他限于人手不足,无法去盯住周铨,但是他与李大娘早有联系,当初李大娘诬告周铨,便是受了他的重礼行事。 所以,他提前在李大娘这里等着,为的就是给周铨这奸猾狡黠的“小儿”一个惊喜! 方才那句话,满满的邪秽恶意,在贾奕想来,定然能激怒周铨。 但出乎他意料,周铨与他目光相对,却没有发怒,只是带着一点戏谑,仿佛是一个大人,看着一只蝼蚁在无谓的挣扎。 这目光,让贾奕非常非常不快。 “不曾想李大娘这里竟然有客人……莫非连李大娘这里,也被这位贾大官人查封了?”周铨道。 李大娘面色一沉,开门做生意的,都想讨好彩头,谁愿听得这话。 但她是八面玲珑的性子,瞬间之后,面上又带了笑容:“周小郎,这是哪里的话,贾大官人是听说师师又回我这儿来了,特意来见见……周小郎请上来,来人,献茶,还有谢礼也备好来!” 李大娘一边说,一边挥手,顿时有仆役来接引。 周铨拍了拍有些畏惧的师师手,后来干脆就牵着她,两人拾阶而上,走到了二楼。 小姑娘的手柔柔软软,因为恐惧,所以有些凉。直到周铨抓住她的手,才手上的温度,才随着面上的红霞一起升起。 “你这阴险狠辣的小杂种!”原本贾奕是要保持自己的形象的,可看到周铨完全没有把他放在眼中,他的气就不打一处来,脑子里血一冲,忍不住就骂出声来。 “李大娘,我在你这作客,却被闲杂人等骂了……这不是待客之道啊。”周铨不理他,只是对着李蕴道。 李蕴笑吟吟地道:“二位都是客,奴两边都得罪不得……小郎说,要奴怎么做吧?” 周铨手中原本夹着一个木盒,他将木盒交给了师师,然后对李蕴道:“大娘且与师师说几句体己话儿去,至于这位贾大官人,就交与我来应对吧。” 周铨此语说出,无论是贾奕,还是李蕴,都愣了愣。 原本以为周铨要借助李蕴之力,暂时阻住贾奕,结果却变成他要直接对上贾奕,看他捋袖子收东西的模样,莫非是准备在这里和贾奕打上一场? 他只是一介少年,便是周家家传技击之术,却也不可能正面对抗贾奕、熊大和熊二吧! ... 四二、三个条件 李蕴虽然心底是倾向于贾奕,但事情也不能做得太过份,因此她真带着师师到了一间屋子里。 贾奕此时恢复了冷静,他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暗暗骂了一声。 眼前这周家小儿,仿佛带着某种神奇力量,无论是一言一行,还是一笑一怒,都会引得人虚火上涌。 “周傥还在军营里折腾?你们周家如今家徒四壁,还欠着别人不少钱,没有钱使,在军中又能怎么样?”贾奕缓缓说道。 周铨嘿的一笑:“不劳你操心,倒是你自个儿,如今冰棍生意好么,我今日入城,可是至少看到了三家不同的冰棍了。” 他一提此事,贾奕额头青筋便跳了起来。 “这笔账,终究要和你老子去算,至于你这小儿……先当利息吧!” 贾奕低声说道,他已经不愿意再和周铨纠缠了,因此向左右使了个眼色。 熊大熊二顿时欺了过来,要将周铨捉住,与此同时,在楼下,有几个贾奕的伴当,从柱子、柜台后边出来,将楼梯口堵住。 这是要将周铨挟走,至于挟走后怎么处理,那是下一步考虑的事情! 周铨向后退了两步,呵呵笑道:“李大娘,我来这里,我爹可是知道的,狗儿叔叔就在门口,若是有什么意外,李大娘,你觉得我爹和狗儿叔叔,会不会一把火烧了你这李楼?” 原本和师师在一间包厢之中喁喁细语的李大娘,这时猛然冲了出来。 她的神情有些古怪,鼻翼颤动,仿佛是嗅到了什么奇香般。 “贾大官人,先请住手,在我这里若出了事情,终究是不妥当!”她强笑着向贾奕道。 贾奕眉头一耸:“嗯?” 原本他与李蕴有所勾结,他以厚礼,让李蕴同意他将周铨带走,至少可以将师师带走。 但现在,李蕴的神情,分明是变卦了! “情形有些变故,周书手或许真有东山再起的机会。”李蕴简单地说道。 “不可能,他结好的几位谏官,如今可都放弃了他……莫非,有别人插手其间?”贾奕问道。 “这个就不好说,总之贾大官人,出了我这李楼,你爱如何便如何,但在李楼之中,还请莫给奴惹来祸事。奴小本经营,实在是受不得风雨!” 随着李蕴的话,李楼的那些帮闲们也有意无意地移动脚步。见此情形,贾奕只能退而求其次:“那就将那小娘交与我。” “奴待师师,如同女儿,如何能交与你!”李蕴再次拒绝。 贾奕茫然,然后看着缩在一堆人后面的师师。 定然是方才,这小娘与李蕴说了什么,所以说动了李蕴! 没有想到,自己注意力集中在周铨身上,可这个才十岁不到的小娘,就能坏了自己的谋划! “李大娘,你今日之事,可做得不对!”贾奕又看向李蕴。 李蕴向他连连行礼,连哄带骗,好说歹说终于将他打发走。他们不欲与外头的杜狗儿等碰着,因此走的是侧门。 打发走这群人后,李蕴再看周铨,脸上笑意更浓,甚至还带了些许媚意。 “周大郎,师师说你有话要与我讲,不知是何事?” 从小郎变成大郎,这体现了周铨在李蕴心中的地位变化。周铨扯过一条长凳,自个儿坐下,然后开口道:“此事情说来话长……” “大郎不是从包孝肃时开始说起就行了,奴有的是耐心,在这听着呢!” “当初我在你们李楼之后落水,为人所救,大娘可还记得此事?” 周铨提起这事情时,有些尴尬,落水的原因,是偷窥洗澡被发现,天可怜见,看到的也只是师师这尚未开长的小丫头,而且水汽弥漫,只怕除了张脸,什么都不曾看清楚。 果然,听他提及此事,李蕴卟噗一声笑了起来:“若非此事,师师也不能成为大郎妹子,这可就是上天注定,师师与大郎有缘呐!” 周铨咳了一声,然后又道:“救我之人,并未留名,但前些时日,我在一小巷子里发现他,他因为病困,被住店所驱,我便将他接至家中,租屋与他休息调养……” 说到这里,都是真话,但是李蕴眼中微微闪出不耐烦的神情,只是被她很好地掩饰下去。 师师哪里能说服她,真正说服她的,是师师给她看的东西,还有那东西底下压着的一张纸条! 想到那东西和那纸条,李蕴鼻息就有些急促,那个鸨儿不爱钞,那东西背后代表的利益,足够让李蕴疯狂。 所以,她急着听的是有关那东西的消息! 周铨却不急,说到这里,他咳了一声:“有些渴了……” “续水,为大郎续水!”李蕴又道。 李蕴的这番态度,让周铨很满意。他清了清喉咙之后又道:“那位救了我的恩公姓张,他来自嘉禾,大娘可知这嘉禾在何处么?” 李蕴心里那个气急,她一介妇人,一生也未曾出过京师,哪里知道什么嘉禾! “大郎博学多闻,知道嘉禾在何处,奴可是孤陋寡闻,不知嘉禾是哪里。” “离着杭州极近,隔着钱塘江口,与绍兴、明州相望。” “呀,大郎你就莫吊奴胃口了,你就说那东西吧!”终于按捺不住了,李蕴嗔道。 虽然周铨没有再从仁宗时说起,但却说到了江南那边,真让李蕴哭笑不得。 “正与那物有关,大娘可知,那一带多海客番商?” 李蕴听到这里,才明白过来:“那东西是海客番商带来的?” “正是!我那恩公急公好义,最喜助人,有一回便帮了一位海客番商,那海客番商为答谢于他,送了他这一条财路。我那恩公正好要来京师,便将那东西带来,数量不多,不过是五十余斤,还有些后面发货过来……大娘觉得,此物好卖否?” “你不是都查过了么,如何不好卖!”李蕴脱口道。 此时李蕴的目光有些阴晴不定了,如果周铨的纸条所写不假,那东西代表的是一年数十万近百万贯的市场,而其中利益,亦是庞大得惊人。 莫说是她,就连她背后的那一位,晓得此情形,也必然会伸出手来! “只是海客番商一年能送几船货来,那货辗转至京城,又能够运来多少?”李蕴喃喃道。 “货源大娘不必担心,我那恩公说了,若是情形操持得好,没准对方的造法,我们也能学来!” 李蕴顿时呼吸急促,眼放奇光。 货源掌握在别人手中,无论是利润还是市场,便都由不得自己作主。可若自己掌握了制造之法,情形就完全不同,几乎可以说,是独占了绝大多数利益。 “仅京师一地,城中城外,二十八万户,有口二百余万……” 这绝对是一个百万贯级别的市场,哪怕就是三成利润,一年也有三十万贯进账! 用力咽了口口水,此时李蕴看周铨,又不一样了。 “我的小财神爷,你究竟想要什么,便直说了吧,何必如此?” “我要见大娘的靠山。”周铨道。 此语一出,李蕴脸上的兴奋迅速消褪,眼中的激动也变成了猜忌怀疑。 “奴有什么靠山……” “这等话就不必说了,大娘既呼我是小财神爷,便知道这注财不是你我能够吞得下来的。而且京师二百万口,还有别处呢,甚至操持得好,经榷场卖到辽与西贼那里,又有多少好处?” 周铨画的饼越来越大,李蕴不禁再度激动起来。 确实,百万贯的市场,不是李蕴自己能吞得下的,更何况这是京师,有的是贪若巨蟒的权贵! “小财神爷,你给奴透透底,究竟有何打算?”李蕴犹豫再三,终究是挡不住金钱的诱惑。 “京师一地,便是每年数十万贯的收益,放之全国,每年收益数百万贯,而且可以传诸子孙世代富贵……我出这份力气,只求三件事。”周铨冷静地道。 李蕴瞳孔猛缩:“你说。” “第一件,师师是我周家女儿,大娘再无纠缠!” 李蕴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师师,这小姑娘虽然有美人胚子的潜质,以李蕴眼光看,长足之后,必然气质非凡,但是现在还只是一个豆芽儿般的小娘,莫说百万贯,就是百十贯也未必值得。 虽然大宋禁止买卖人口,可民间这类事情,哪里完全能杜绝。 “大郎当真是情种……咯咯,此事奴允了,绝不反悔,若再生波折,奴不得好死!”李蕴发了一个牙痛誓。 “第二件事情,与我爹爹一个小官做做,不是吏,是官,哪怕是从九品也好!”周铨又道。 此事虽然难了些,可是有几百万贯的利润,便是五品六品的官职也可以买到了,更何况大宋朝原本就有纳粟买官之制,景德二年起,纳粟万石至河北边塞,甚至可以弄个大理寺丞或者供奉官。再加上李蕴靠山的能力,就算没钱,要办起来也不难。 “只须小财神爷真弄到那物的制造之法,此事我亦替那位应了!”想明白之后,李蕴又道。 “第三件事……我要贾奕父子性命!” ... 四三、相谋 当周铨提出要贾奕父子死时,李蕴眼睛猛然睁大了。 她在京中见过不少勾心斗角之事,自己也参与不少,虽然没有直接害死人命,但间接死得与她有关的,一掌都不只。 可看到周铨这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说起要别人性命,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她还是有些骇然。 眼前这位小郎君,不但是财神,也是杀星! 再想到周铨之父周傥的名头,李蕴心里苦笑:贾奕还讽刺周铨阴险不象是周傥的种,可如今来看,周铨和他老子一般,当真敢杀人! “此事干系重大……”李蕴想要推托。 “贾奕父子两条命,在京城中连千贯都不值,不值千贯的东西,和数百万贯的收益相比,算什么干系重大?”周铨毫不客气地道。 “贾奕身后,亦有人支持……” “李邦彦罢了,此人反复小人,些许微利,就足以让他不顾贾奕……大娘信不信,我若去寻李邦彦合作,他会不用我说,直接想法子将贾家父子送到我手上来!” 李邦彦虽是天子宠臣,但如今还只是幸进,并无实权,李蕴身后的靠山,确实还未将之放在眼中。 “哎呀,我说财神爷,你这是何必……”李蕴口风已经松了。 周铨知道时机就要成熟,他目中寒光闪动:“非是我心肠毒辣,大娘你想想,以贾家和我周家的仇怨,若是我操持那物,贾奕会不会来捣乱?此等小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说的是,这等小人,就当让他没了威胁!”听到这,李蕴的眉头顿时竖了起来。 周铨见她应允,心中大定。 贾家父子必须死,这是在他看到贾达欺凌师师时便下定的决心。 此前哪怕贾奕两次陷害,让他被关入开封府大牢中,周铨都未起此杀心,他毕竟自后世而来,哪有那么轻易想杀人。 至于贾达在猜谜时和他捣乱、贾奕谋夺冰棍,这些对他来说也都不重要。他只是想依靠这二者来培养自己的最初班底,顺便找到能工巧匠,现在这两个目的都已达到,秋天也快来了,他原本就准备放弃。 但贾达欺凌师师那一幕,让周铨意识到,如果不能彻底干脆地解决掉贾家父子,那么他的家人亲友,就还有可能遭遇这等事情!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象贾奕这等威胁,必须尽早除掉。 “大娘,口说无凭,我今日带来的礼物,还请尽快转给那位,另外,也请大娘帮我父美言,若是贾奕一直盯着我家,恐那物有泄露被夺之虞!”周铨又道。 “他敢!”李蕴凤眸怒张,凡敢阻挡她数钱者,皆须死! 从李楼返回住处,贾奕心中就甚为不安。 李蕴态度的变化,让贾奕意识到,他对周家的优势并不是那么牢固。 “不行,此事不能有什么变故……再去寻李校书?” 在自己宅中,听得儿子达在隔壁时不时发出哀嚎,贾奕背着手,在屋内团团转着。 此时他有一种困兽的感觉。 “李校书那边能使的力气都已经使了,况且,一直是我有求于他,不送重礼,他未必肯动,若是送重礼……该死,周傥怎么生出那样一个奸猾的儿子!” 李邦彦那边得求,但不能把希望只寄托在他的身上,毕竟此前他已经伸过手,否则开封府尹李孝寿如何那么容易被说动。 除了李孝寿之外,还得安排后手! 想到这里,贾奕面上杀机一闪。 “来人,备好礼物,我要去拜客!”看了看天色,李邦彦此时应当已经回到宅中,贾奕吩咐道。 此次准备的礼物,价值就有五十余贯,到得李孝寿府中,却被门房拦住:“贾官人,我家老爷正在见客,请贾官人稍候。” 贾奕心中一动,不动声色地塞了陌钱过去:“不知是何方贵客,竟然由校书老爷亲自相见?” 那门房熟练地将钱收起,然后压低声音道:“是梁公的门客。” “哪位梁公?” “还有谁,身为貂当,却考中进士的那一位!” 贾奕眼色微变,既有敬畏,也有嫉羡。 貂当是对太监内侍的敬称,国朝身为太监却中进士者,起自于大观年间,那位便是梁师成! 当今天子,最宠信的太监中,武数童贯,文便数梁师成。 贾奕也知道,李蕴李大娘的背后,便是梁师成的一位门客。名义上是那位门客,实际上,这门客也不过是奉命行事。 梁师成多年宠臣,李邦彦临时幸进,两人难道有交情? “这位门客姓字名谁?”贾奕一边说,一边又塞了一陌钱过去。 “听他自报姓名,姓秦,名梓。” 以贾奕之消息灵通,自然知道,这位秦梓投靠梁师成的时间并不是很长,但颇得梁师成信任,其人年纪,也与自己相似。 再想向那门房打听,却打听不到什么消息了。贾奕只能在那里等,过了会儿,终见一人出来,那人白面微须,笑容盈面,正是秦梓。 “秦先生!”贾奕起身向那人行礼。 那人却不认识贾奕,只是微点了一下头,也无意与贾奕结交,径直离开了。 “不过是投靠了没卵子的太监,丝毫也没有文人风骨的东西,竟也这般得意!”贾奕见他倨傲,心中默默骂道。 片刻之后,里面有人来道:“贾奕,老爷唤你进去。” “是,是!”贾奕立刻缩脖弯腰,拎着衣摆小跑上前。 李邦彦在京中的时间还不久,如今又官小位卑,故此他的宅邸并未太过营造。穿了两进院子,贾奕便到了他的客堂,只见李邦彦高坐于主位之上,而何靖夫则陪坐于一旁。 他慌忙上前大拜:“小人见过校书老爷。” “贾奕,你今日来,是有何事?”李邦彦很直截地说道。 “小人闻说老爷新填之词传唱京师,特来送礼,为老爷贺!” 听得贾奕这般奉承,李邦彦面色和缓了些,哈哈一笑:“坐,坐!” 贾奕不敢真坐,只是挪了半个屁股在座椅上。他见李邦彦心情似乎很好,当下试探着道:“老爷,上回胆敢拒绝老爷好意的那个小儿……” “就知道你是为此事来,贾奕,你是个聪明人,知道当初我为何要待那小儿厚礼么?” “小人哪里是什么聪明人,小人愚钝,只堪为老爷奔走!”贾奕慌忙道。 “哈哈,你是聪明人,但是比不得那小儿聪明,也没有那小儿的机缘。那小儿的名字,先是被杨公传到官家耳中,后来我也顺口提了一句,再然后蔡学士又说了他的事情……” 贾奕听到这里,不由得全身一个激灵! 李邦彦倒还罢了,甚至蔡学士蔡攸也就算了,可杨戬在天子心中那可是最亲信的人物之一,这三位先后在天子耳畔提起一个少年,以天子心性,岂有不生出好奇之念的? 全天下寒窗苦读的书生,多少人希望天子能听过自己的名字,结果却比不上一个市井小儿! “官家对那小儿颇有兴趣,后来还问过一回,那小儿是否又有趣事……贾奕啊,官家生长于皇家,自出生之日起,就在高墙之中,对市井之事,甚是好奇……所以没准哪一天,官家就会要见那小儿。” 贾奕缓缓点头,当今这位天子,性情有些浮华,所以才有“端王轻佻不可承嗣”的评价。 “所以,事情就到此为止,莫要闹得不可开交……你得了冰棍作坊,也该见好就收了。”李邦彦又道。 贾奕听得气急。 对付周傥,虽然是出自他的私仇,但同时也是李邦彦的授意。 可是现在,李邦彦却一句“你得了冰棍作坊”,仿佛他完全是为了冰棍作坊那点小钱,才会对周家出手一般。 “校书老爷,周傥可是与那些疯狗谏官勾连,曾经诬陷过你啊!”强按捺住心中的怒火,贾奕起身道。 “不碍事了,如今周傥与那些言官都已分道扬镳,连我都不在意他曾经助言官之事,你何必着急?”李邦彦哈哈一笑,摆了摆手。 贾奕心中当真象是连吞了三只苍蝇一般,既恶心又难受。 李邦彦当然不在意,整个过程中,他不但没有损失,反而收了不少礼。可是贾奕就在意了,他送礼花费了不少钱财不说,他儿子贾达,现在还躺在家里哭痛呢。 “好了好了,不是什么大事……贾奕,你先回去,这些时日就莫要再惹事端了。靖夫,替我送客。” 何靖夫微笑起身,叭的一下打开折扇:“贾兄,请!” 贾奕无可奈何,只能起身离开。何靖夫将他送到大门口,贾奕瞅准机会,低声道:“何先生是否有空,在下想要请何先生去喝一杯茶。” 小半个时辰之后,贾奕阴沉着脸从茶楼里走了出来,在他身后,何靖夫掂了掂袖子里的东西,露出讥讽的笑意。 “浮浪贱种!” 走得远了,贾奕才在嘴中低骂了一声。 回到家里,他背后转了几圈,然后唤人将熊大叫了来。 他待熊家兄弟,一直就象对家奴般呼来喝去,但这一次,他的态度却是非常和气,脸上还难得地带上了笑。 “熊大,我记得你曾说过,你交游甚是广阔?” “小人出身卑微,在市井里混迹,确实识得一些人物。” “你既是认识那些英雄好汉,可有敢与周傥作对者?”贾奕又问道。 熊大一惊:“若只是作对,那倒无妨,可官人之意……不只是作对吧?” 贾奕点了点头,面沉似水,他不敢将真相全部说出,因此诳熊大道:“李校书不愤周傥,又担忧其身后谏官,要将周家除去,我欲替李校书分忧,想要觅得胆大心细有担当的好汉……你可有人可荐我?” 熊大吸了口冷气:“此事……难了!” ... 四四、就是这个 “就是这个。” 在李楼后边,有一座院落,外观看上去简陋,可入内之后,便能发觉其间富丽堂皇。 一个面白无须的男子,背手而立,望着眼前的十余个木盒。 木盒全部被打开,里面装满了洁白如雪的颗粒晶体。 “雪糖啊……竟然真有这么多雪糖!”那面白无须的男子,拿着巴掌轻轻敲打着自己的背。 在他身边,秦梓微躬着身体,而李大娘更是将头几乎垂到胸前。 梁师成,隐相! 当今天子最信任的太监大铛之中,童贯为武,梁师成为文,二者权势,即使比起外朝宰相,也不逞多让! “启禀老爷,一共是一百八十斤雪糖,奴都算过,分毫不差。”李大娘应道。 梁师成看上去老实木讷,不太会说话,闻言也只是点点头,然后向身后人吩咐:“送一盒与叔党,小心了。” 身后的随侍应声而去,梁师成又看向李大娘:“那周铨所言当真?” “奴这些时日也曾经算过,周铨所估算,只少不多!” 李大娘回应的时候,心里还有些惊讶,周铨果然是一个有心人,小小年纪,竟然就已经精通庶务,甚至连市师各处如何发卖,都有详细的建议。 她并不知道,周铨在卖冰棍之前就已经做足了功课,他花了近一个月的时间,在京师内外两城调查,记下的调查报告,足有八万余字! “京师一百五十万口,每人若以每年用糖一斤计,一年当用糖一百五十万斤。雪糖价格,可远胜于一般糖类,便是霜糖,亦有所不及。定价可自二百文一斤起,京师人富庶,二百文也不过是最下平民一二日工钱……” 按照周铨那天所说,只要操作得好,这种被称为雪糖的卖相极佳的砂糖,至少可以占据京师市场的三分之一至一半。但李蕴却觉得,二百文一斤,已经足以占据京师市场的三分之二,甚至五分之四! 京师人用糖,也绝对不只一年一斤,甚至有可能接近两斤。 那些色泽黯红的糖类,只能被某些作坊用于加工甜点,而颜色较浅的霜糖,更是直接要被雪糖碾压,只能降价才能与劣糖去竞争市场。 如此算来,保守的估计,这也是一个每年十万贯以上的大市场。周铨说了那个海客番商供货的价格,每斤才是区区八十文,这十万贯的毛利便可达六万贯。 这还是最低的,若以李蕴估算最乐观的情形来算,一年毛利当在十八万到二十万贯之间。 仅是京师一地,便能如此,再推广到富庶几与京师相同的西京洛阳等地,还有大宋治下各州府,年入百万贯,绝非难事。 这是足贯,不是当一贯的七百七十文! 即使是当今天子,只怕也会对此等厚利垂涎三尺! “画得好大一块饼啊……”梁师成又缓缓道,声音轻柔,仿佛在对亲戚晚辈说话。 可是李蕴却觉得自己背后的毫毛竖了起来。 仔细一想,这确实是画出的一块大饼,哪怕只算京师一地,一年一百五十万斤的糖,那海客番商,如何能送得来这么货? “不过这份礼,我先收了,算是他谢我拦住李邦彦。若是他有第二批货来,再谈他父亲官职之事。”梁师成淡淡地说道。 “是,老爷英明!奴也曾经试探过,周铨说,或许可以将那番客海商的制糖之术学来,若真如此,福唐、四明、广汉、遂宁皆盛产甘蔗,可炼雪糖,一年百余万斤,亦非难事。”李蕴想起周铨的交待,便又说道。 “我记得遂宁贡物中,便有霜糖。”梁师成看了她一眼:“这些都是那周铨说的?” “正是,奴记得清楚,一字不错。” “那小子倒是熟悉地理方物,连这些僻远之地也记得……我听叔党说过,番禺一带,亦是盛产甘蔗。”梁师成神情微动:“看来他果然有几分把握,既是如此,你去与他说,让他老子五日之后择个时间去补个名字,一个从九品的微末小官将仕郎算得了什么!” 梁师成这话说得轻巧,但若是贾奕听到了,只怕立刻会哭爹喊娘地上来求恳。 贾奕为李邦彦做许多事,为的就是由吏转官,转为这个区区的将仕郎。这虽然只是最低级的从九品文散官,却是正式官职的第一步。 这段时间,周傥一直在捧日左厢第二军中厮混,虽然他在这军中友人众多,可是他离开军职多年,再想要回军中,不但没有了原先的官职,还要从最底层的小兵做起,这就非他所愿了。 心情苦闷,少不得喝酒,这日正在贺记脚店傍的小酒肆中,与几位友人喝得微熏。 都是四十余岁的年纪,又都不过是些微末小官,故此众人边饮边聊,就说到了自己家的孩儿身上。 “我家那蠢儿,前些时日终于做了个甲头,也算是有了个官身。” “唉,段家哥哥,你这样说可就是寒碜我们大伙了,有个官身就不错了!” “什么不错,都比不得老林家儿子,已经是三班借职,与咱们哥几个都差不多……周傥哥哥,若是你不出军,以你家传的武艺,你家孩儿少说也是个班直出身!” 众人夸来夸去,最后提到了周傥身上,周傥则是满脸尴尬,他自己还在为一个职司奔走,儿子更是在京师厮混,实在是吹嘘不起来。 突然听得外边杜狗儿的声音响起:“哥哥,竟然在此饮酒,大郎可是到处在寻你!” 周傥正是尴尬之时,听得这话乘机说道:“那小儿不知又闯了什么祸事,各位兄弟,我先回去看看。” “哥哥家有事,我等如何能不随去?”其中一人起身道。 “正是,这些时日帮不上哥哥什么忙,如今有事,总得去看看!”又一名军官道。 周傥有些诧然,这几位朋友虽然待他尚好,但连在军中这些时日,周傥哪里听不出,他们已经不象当初那样视自己为大哥了。 开口的这两位,甚至隐隐有些轻视他,现在这么热切,想来是想去看自家的热闹。 落到这种境地,他也没有什么好遮掩的,叹了口气,并未拒绝。 “那小子又惹了什么事端?”出了酒肆,周傥问道。 杜狗儿却是满脸带笑:“哥哥,好事,好事!” “他能有什么好事,这些天来,他惹的祸都可以将京师烧掉了!”周傥心中有气,开口不善。 他的伙伴也都笑了起来,虽然方才有人夸赞周傥家传武艺,但在众人心中,实际都瞧不大起周傥之子周铨的。 “哥哥这是哪里的话,我瞅大郎如今可是出息了……哥哥要当官了!” “当官?”周傥猛地停住了脚步。 他知道自己的儿子能折腾,但给他折腾一个官职出来,却还是不敢相信。 “这是说笑吧,若是周傥哥哥要当官,这些时日何必还与我等厮混?” “正是正是,狗儿你是出了名的说话不靠谱。” “便是周傥哥哥的令郎,也不是个靠谱的啊,这些天里,他可没少坑爹,莫非这又是要来了?” 这些禁军军官七嘴八舌,虽然都是善意的玩笑,可是听得周傥还是额头冒汗。 杜狗儿挠着头:“唉呀说不清,哥哥你来就是。” 杜狗儿确实说不清,他这些天都嘴着周铨,但仍然弄不明白,为何周铨去了一趟李大娘家,事情就完全变了。 原本盯着他们左右的熊大熊二,如今都不见了踪影,而嚣张蛮横的贾奕,再也未在他们面前出现。 “带我去见他!”周傥琢磨着,若是这一次周铨让他在朋友们面前丢了脸,定然要狠狠教训一番。 跟在杜狗儿后面走了几步,周傥就觉得不对:“这不是去城外……狗儿,那小子究竟在何处?” “金钱巷。” 杜狗儿一说出这个地名,周傥的几位朋友顿时大乐:“哈哈哈哈,不愧是周傥哥哥的儿子,颇有你当年几分风范!” “铨哥儿今年是十五还是十六来着,就喜欢去金钱巷了,了不得,了不得,英雄出少年!” 这些人如何不知道,金钱巷最出名的就是妓寨! “哈哈,儿子在妓寨里等老子,这等事情……” 周傥听得这些旧日袍泽们小声嘀咕,额头青筋跳了两跳,当即下定决心,到了那儿之后,必然要好好教训周铨一顿。 酒肆离金钱巷还有一些距离,他们赶到之时,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周傥原本见了儿子就要发怒的,结果却被周铨拿出的一样东西骇住了。 “这是……这是?” “老爹你傻了么,连这个都不认识?官告,这便是你的官告,拿着它去大理寺挂个名儿吧。”周铨淡淡地道。 这样装,结果自然是吃了一记爆粟,同时周傥面色如土。 “伪造公文告身……你这坑爹的货,我当初就该打断你的腿!”他咆哮着道。 “喂喂,爹,你太小瞧我了,我怎么可能去伪造这东西!”周铨原本是来献宝的,结果给敲了脑袋,顿时不高兴。 “这是……真的?”周傥见儿子说话的模样,终于不敢将手中的纸当作假的了。 “盖着尚书省的大印,你看,我便是能造个假的告身,还能去刻个假印不成?” ... 四五、你啊,太简单太幼稚 周铨将那官告直接拍在了周傥的手上,周傥拿那张文书,反反复复看了几遍。 虽然还只是一个区区的从九品的将仕郎,而且只是散官,并无正式差遣,可有了这个,周傥便可以穿一身绿袍,正式踏入“官人”的行例。 与贾奕那被呼为“官人”的敬称不同,这可是真正的官职! “这怎么可能?”周傥只觉得自己脑子里乱糟糟的,想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发生如此转机。 大宋文武殊途,武官品秩易得,可在文官面前却抬不起头来。所以当初周傥弃武官官职于不顾,成为没有品的小吏时,并没有作太多犹豫。 现在,他手中却已经有了一个文官的散官官衔,原本这是他竭力追求的东西。 “可为何……我觉得有些不对?” 周傥还在那里纳闷,随他来的那些以前的军中袍泽们纷纷挤了过来,一个个眼睛瞪得溜圆,看着那张告身。 然后就是沉默,尴尬的沉默。 方才他们相互吹嘘自家孩儿时,虽然没有明的贬低周傥之子,但隐隐中,确实有这个意思:莫看周傥哥哥你武技高强曾经在边关立过军功,比起儿子来还是我们的更厉害。 可如今,他们的儿子还只是不入流的武官,周傥的儿子,就已经给老子弄了个文官官衔。 从九品的文官也是文官! “今后就是周老爷了!” “没有想到,没有想到,说来说去,还是周家大郎最有本事,别人是父荫子,他却已经可以为老子活动一个官职来了!” 原本听得这些旧交故友的议论,周傥是满心欢喜的,但渐渐,他觉得有点不是滋味。 这岂不是说,自己别无本事,就靠着儿子才当官么? 虽然这是事实,可是事实为啥就这么……让人觉得受伤呢! “咳!”周傥咳了一声,摆出严父面孔,喝斥周铨道:“还不拜见这些叔叔伯伯们!” 周铨笑嘻要施礼下拜,结果才拱手就立刻被拉住。 “使不得使不得!” “大郎,你年纪虽是不大,却有这等本领……可否为叔叔我活动活动,我与你父可是多年交情!” “莫理他,我和你父亲八拜之交,不过到你……咱们各交各的,我年纪稍长,托大当你的老哥哥,周贤弟,我有件事情想要烦劳你……” 这些人可都是禁军中的油混子,原本是没有门路,故此沉沦下僚,现在突然发觉,眼前竟然有一件手眼通天的人物,哪有不上劲的。 他们七嘴八舌,吵得周铨头晕眼花,有夸周铨有出息的,还有说自己当初抱着襁包中的周铨,就判断他了不起的,更有甚者,有二位黑脸丑陋的,拽住了周铨的衣袖,非要将自己的妹子、女儿嫁与他。只不过一个妹子年过三十,另一个女儿才是两岁! 莫看他们都是军中粗人,可是说起话来,不要钱的吹捧一个接着一个,马屁拍得震山响。周铨还没有被人这样拍过马屁,整个人都昏乎乎的,若不是周傥一把将他从人群中扯了出来,只怕就要多几个妻妾和兄弟了。 “跟我走!” 周傥拉着周铨就跑,他虽然已经脱离了军中,但每日打熬身体,跑得比过去军中的袍泽还要快。将这一大堆闲杂人等都甩开之后,父子俩人才停住脚步,对望一眼,然后一齐大笑起来。 笑得甚为畅快。 街上不是谈话之所,周傥带着周铨到了一座茶楼,挑了个角落坐下,待茶博士上完茶水之后他才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张叔他来自嘉禾,那儿离明州近,我听他说过,明州有一种制糖方法,所制白糖如雪,更胜过用黄泥水滤出的霜糖,我琢磨了一番,制成了雪糖,将之献与梁师成了。” 此时霜糖也只产于蜀中,千里迢迢运到京师来价格很贵,而更胜过霜糖的雪糖问世,谁都能看出它的前景。 “就这样,那位隐相就……答应给我一个官职?” 周傥不敢相信,只为了点雪糖,梁师成就给了他一个文职散官的头衔。 “我还觉得亏了呢,这是没有办法直接见到皇帝,若是能见到官家,一年百万贯甚至更多的收入,官家没准直接给你一个六品七品的官儿!”周铨傲然道。 “嘶!” 这一次周铨的自负,没有换来什么反应,只有一声吸冷气的声音。周铨有些惊讶:“怎么了?” “你方才说的是一年多少钱?” “少说百万贯,多的可能是三百万贯。” “嘶——嘶——” 这一次周傥连着倒吸了两口气,他在京师多年,也算见过市面,可是一年百万贯……想想这么多铜钱,足以在面前堆起一座铜山,周傥整个儿感觉昏了。 好一会儿,他才缓过神来:“你这个败家子,若是一年百万贯的营生,我还做什么官……” 他一边骂,一边想要抄起长凳给周铨来一下,不怪他如此反应,实在是百万贯的收益把他吓到了。 “爹,如果你想着抄家灭门,我还有别的可以一年赚百万贯的生意做呢。”周铨笑嘻嘻地道。 难得看到父亲被贪欲迷昏头,他不但不惧,还觉得几分有趣。 “你说的不错,每年入项百万贯的生意,若是掌握在我们这样的人家手中,确实是抄家灭门的祸根!”好一会儿,周傥终于冷静下来,将凳子放好,有些尴尬地咳了两下。 “所以我不是说了么,爹,你啊,还是太简单太幼稚!” “混蛋,竟敢如此说你爹,莫非想吃家法?”周傥怒竖双眉。 只不过这等气势,只持续了一眨眼的功夫就没了,一想到自家这儿子不声不响弄出了一个百万贯的生意,还用这生意替自己换得一个前程,周傥就觉得没有底气。 当真是父权不振,当爹的尊严都不知哪去了。 不过父权和当爹的尊严,比起官职前程……似乎算不得什么,反正自己又不是沾了别人的便宜,而是自家儿子的光。 “亏了,亏了,百万贯啊,足够换个正七品的员外郎,还是职事官,不是散官!”想到官职前程,周傥喃喃地道。 周铨倒有些惊讶了:“你不怪我去走梁师成的门路?” 提起这个,周傥神情有些颓然。 他当初离开军中,有一部分原因就是不愿阿谀上官,与那些权贵同流合污。可是经历过这些年的风雨,特别是区区一个贾奕,就可以借着李邦彦的势力,将周家几乎逼入绝境,让周傥意识到,自己的固执,虽然不能算错,却也不能说是好。 再看到谢谦,因为投靠高俅,如今已是从八品的供奉官,心中更为不平。 “咦,爹你为何只叹气不说话?”周铨又问道。 “你这小子,哪有那么多问题?整日介就知道在外胡混,还不滚回家中去做正事!”周傥瞪了他一眼,起身就走,走了几步,猛然想起自己如今是个官身,忍不住就踱起了方步。 虽然是踱方步,他毕竟武人出身,步伐飞快,转眼就从茶楼消失了。周铨知道他有些不好意思,也没有去追,只是在后边笑。 他原本准备的解释没有用上,看来他这位老爹,真的是想开了许多事情。 人总是要成长的。 但片刻之后,周铨就悲愤地大叫:“有你这么坑儿子的吗……为何不付了钱再走!” 茶博士冷笑着看他:“便是唤我老子,你也要给钱!” “不过是区区二十文钱,我过会便给你送来……” “不行!” 周铨挠着自己的头发,他没想到自己会落到这地步。刚刚自己还在谈着几百万贯的交易,现在却要为区区二十文钱头痛。 难道说,自己要将外衣脱下来在这抵押?可是如今正值酷暑,外衣一脱,自己就只穿着一个犊鼻裤,这般模样在街上走,可有些丢人现眼。 目光转来转去,突然间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周铨大喜:“张先生,张官人!” 张择端如同往常一般,游走于京师的街巷之中,从各个角度观察着这座城市。 只不过如今,他不再是满嘴“可以入画”,眉宇之间,那种为景痴狂的沉迷劲儿少了些,多了点忧思愁虑。 听得有人叫“张先生、张官人”,声音还有点熟,他回过头来,看到周铨,勉强笑了一笑。 “我看先生眉头紧皱,似乎有什么心事?”周铨热情地招呼:“何不上楼来饮一杯茶,小子虽然年幼,却也有几分见识,愿为先生解忧!” 张择端嘿的笑了一下,原本是不以为然的,但想到眼前这个年轻人摆“闯天关”,以谜难住了不少人,而且他对绘画的一些见解,也颇合己意,当下点头。 “快快,把桌子上收拾干净,再上壶热茶来,付账的人来了!”乘张择端上楼之际,周铨拍着桌子对那茶博士道。 茶博士也看到张择端了,至少从衣裳上来看,张择端比起周铨算是有钱人,他依收拾了桌子,再上来茶时,张择端已经坐在了周铨面前。 “原来如此!”茶博士听得周铨说了一句,正想多听一下,却被周铨摆手打发走了。 张择端的忧虑,与周铨还有几分关系。 ... 四六、五百万钱三人头 原本在张择端心中,这京师汴梁,是世上最美好的城市,其间繁华,足以入画。但与周铨相识后,他先是见到摩尼教徒在街上掳走周铨如入无人之境,后又见到了贾奕与熊大熊二的密谋陷害,这两件事情,让张择端甚为触动。 再后来,他就注意这方面的事情,发觉这座他认为可以入画的城市里,华光异彩之下,却隐藏着许许多多的问题。 张择端初时只是觉得这些问题不妥:吏员欺凌良善,禁军武备松驰,文士醉生梦死……可在将这些不妥倾诉给周铨的过程之中,他发觉,这些不妥,很有可能成为汴京这座城市和大宋这个国家的大问题。 “只恨我唯知绘画,不能治国安民,虽明知危机重重,却也只能束手无策!” 说到这里,张择端只觉得胸中愁闷,终于略微一松,然后再看着周铨,有些歉然地笑了笑。 周铨虽是聪明,终不过是一个少年,而且出身市井,与他说这些有什么用? 结果他与周铨目光相对,却看到了周铨眼里闪动着某种光芒。 “张先生,你如何束手无策,我觉得,你有办法!”周铨道。 “我确实无法……若我擅文,尚可向天子进献谏文,但我只会绘画。” “那就画呗!”周铨道。 “画?” 周铨哈哈一笑:“我既不通文,也不会画,不过我想,只要将我所会者做至极致,总能有些作用。张先生你擅画,当今官家又喜画,朝廷设有翰林图画院,你若是能入画院,将自己的忧虑画出来,以画进谏就是!” 周铨的话语,让张择端霍然开朗:“正是,正是……你说的是,我可以这样画……再这样画……” 这两年来,他徘徊于京师街头,所见所记的场景,此时突然都活了过来,涌上了他的心头。他专注地想着,自己该如何绘画,将自己对这盛世的隐忧表达出来,全然忘了还坐在他面前的周铨。 周铨轻唤了他两声,见他仍然陷入痴迷当中,不由得好笑:即使没有自己点醒,张择端迟早也会想到这个。 蹑手蹑脚下了茶楼,正看到茶博士上来,周铨泰然自若地道:“楼上那位官人自会付账,我先走一步。” 那茶博士伸头一望,看到张择端仍然坐在座位下,便放下心来,任由周铨出了茶楼,而是向张择端行去。 周铨走得飞快,不过片刻之后,他就听到楼上张择端的大叫声。 这位大画家似乎也没有带钱,不知道他给茶楼画一幅画,能不能充当茶钱。 周铨心中默默地想,同时脚下加紧了几分,茶楼上张择端“周小郎、周小哥”的叫声,他只作没有听到。 至于张择端会不会脱了外衣穿个犊鼻在街上晃,周铨就顾不了。 这几番折腾,他出来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结了心事,周铨觉得很轻松,便没有急着回去,待发觉城门已经落锁无法出去时,他只能转回白家巷旧宅住,想要回到杜狗儿宅暂宿。 才到白家巷时,周铨脚步一停。 在他面前,熊二张着嘴,嘿嘿笑着。 回头望去,熊大的身影,就在他背后约二十余丈之处。 “我不过就是让张择端替我付了茶钱罢了……报应不会来得这么快吧?”周铨心中懊恼。 “周小郎,许久不见,怪想你的。”熊大在他身后道。 “我也挺想你们的,想来你们从贾大官人那儿得知了消息吧……我父去了吏身,已经转为官职了。”周铨扯出一张虎皮。 熊大熊二却是笑容不改:“正是听得这消息,所以才来此候着,等着向周小郎道贺,今后,我们可就要称小郎公子或小官人了。” 他们一边说,一边缓缓向前,离周铨越来越近。 周铨才不会把他们的道贺当真,熊大熊二是贾奕的走狗,而他与贾奕的矛盾,已经到了双方不可共存的地步。 他向梁师成提出的要求之一,便是要贾家父子的性命,想来贾奕若有机会,也绝对不会对周家父子手软。 “既是道贺,那为何这模样,你二人也是市井中的豪杰,跟着贾奕那蠢货有什么出息,倒不如跟着我爹爹,日后也可以得个出身!”周铨道。 这话熊二是半点不信,但熊大阴险,难免心思重一点,因此略一犹豫。 为了贾奕与周家父子成死仇,真的值得么?若是有机会可以改换阵营,似乎也并无不可? 这心思只在熊大心中一闪就被他否认了,然后他看到周铨一脸惊喜:“大伯,你怎么回来了!” 周铨的大伯,就是周傥的堂兄,也就是周侗! 在京师市井之中,周侗可是鼎鼎大名的人物,传说中几十条汉子也近不得身、于征西夏战役之中杀人如麻的超级好汉。 故此听得周铨这样说,熊二还没有什么,熊大忍不住回头。 这一回头,他又听到熊二大叫:“小心!” 熊大回过神来,再看时,周铨已经冲到面前。 嗡! 熊大听得一声响,他虽然阴毒胜过熊二,胆气却不如自己的弟弟,立刻往旁闪躲,然后就看到周铨飞也似的,从他身边跑了过去。 “来追我吧,蠢货!”周铨叫道。 熊大熊二嚎叫了一声,却没有真追,因为这巷子里并非只有他们,一个女人正从巷子那头走过来。 望着周铨远去,这兄弟二人对望了一眼,然后缩进了原本的周家宅子。 进来之后,宅子里多了三条身影,其中有一个,正是贾奕。 “当真是巧了,没想到今日在此就遇上了这小子。”熊大笑嘻嘻地道。 “哼。”贾奕哼了一声,方才熊大熊二并未真全出力,他如何看不出来。 显然,熊大熊二虽然愿意帮他对付周家,却不愿意直接正面面对周傥的怒火。不过这也在贾奕意料之中,他看向另外两个人。 这二人中有一个身材高大,看上去老实憨厚,但眼中时不时闪过的锐利狡黠光芒,证明他绝非善类。 “就是这个小子,我已经认得了,小乙,你认得了么?”那人说道。 跟在他旁边的小厮笑嘻嘻道:“也认得了,倒是有几分机灵。” “五百贯,买这小子的性命。”贾奕道。 “两千贯,这小子很机灵,不好收拾,最重要的是,他家大人不好惹。”那看似老实憨厚的人道。 贾奕沉默了一下,然后沉声道:“周侗、周傥,还有这小子,三人,五千贯!” 此话一出,熊大熊二都屏住了呼吸,而那两人也同时瞪圆了眼睛。 莫看他们一开口就要价两千贯,可所谓漫天要价就地还钱,他们就等着贾奕讨价还价。 结果贾奕却开出了一个他们无法拒绝的价格! 所谓家财万贯,有万贯就算是地方上的豪富,而五千贯则已经是半个豪富! 就算是熊大熊二,此时眼睛也红了起来,若早知这个价值,哪怕冒着性命危险,他们也要试着杀杀周氏一家。 京师之中,为了十贯八贯杀人的事情,都时有发生,五千贯,足够他们买通数十个汉子了。 “我不喜欢讨价还价,故此我直接说五千贯的价格,二位,若是同意,那么便成交,我先予你们一百贯,算是订金,若是不同意,那咱们好聚好散,我也奉上十贯,算是二位的盘缠。”贾奕又道。 说这番话的时候,贾奕心里在痛,五千贯,这可是他大半家当。 他当然没有这么多现钱,对方若是真正同意,他还得变卖一些家财,可心痛之余,他又觉得值! “爹爹,做了吧,有这些钱,咱们自可以去做个富家翁,爹爹你安稳当员外,我也可以当个小员外!”那被号成小乙的小厮叫道。 “贾官人这般爽快,这个朋友,卢某交定了!”那貌似憨厚之人倒还很镇定,在最初的贪婪之后,他目光变得更为凝重:“只是此事操持不易,周侗的声名,我在河北东路,亦曾有闻,须得多邀朋友,谨慎安排。贾官人,一百贯的订金,不够!” “五百贯订金!”贾奕道。 他也是个果决的性子,下定决心,哪怕是要拿出五百贯来,也是毫不犹豫! “我们兄弟也愿意帮忙!”熊大熊二交换了一下眼色,齐声说道。 “少不得二位在京师中打探消息。”那姓卢的汉子笑道。 他们正在密议,那名为小乙的小厮突然耳朵动了动,然后做了个手势。 姓卢的汉子立刻闭紧了嘴,贾奕有些不解,而熊家兄弟却反应过来,他们同时将耳朵贴在了院门上。 “小宝,小宝,你这死小子,又跑到哪儿去了?” 外头传来一个妇人的喃喃自语,熊家兄弟打开门,猛地跳出去,却看到李三姑神情恍惚地走过来。 “小宝,你们看到我家小宝了么?”李三姑向熊大问道。 熊大熊二见是她,嘿嘿冷笑道:“方才在五丈河里浮着一具尸首,依稀就是你家那浑小子!” “啊!”李三姑惨叫了一声,震得四周都发出回声,左右邻居家中,一个个的有人出来察看。 “我儿啊……”李三姑哭嚎起来,这让方才吓唬她的熊二满脸尴尬。 “你骗她做甚么,惹来恁多人!”熊大埋怨了一句,他兄弟俩无所谓,可是贾奕与那俩位请来的客人,却是不能被看到的。 “没事没事,我家老二方才是胡说的,你儿子好端端的回家了!”见有那么多人看来,熊大也不好发作,敷衍着将李三姑打发走。 ... 四七、小短命鬼 转过身,背对着熊大熊二的李三姑,脸上虽然还挂着泪,却再无半点悲意。 “贼汉子,双蠢材,老娘略施小技,就得吃老娘的洗脚水!”心中暗暗得意,李三姑面上就浮起了笑。 “站住!” 李三姑才走了几步,身后突然又传来一声低沉的喝斥。 李三姑身体瞬间僵直。 “转过身来!”身后声音道。 贾奕背着手,阴沉着脸,心中总是觉得有些不对劲。熊大熊二放走眼前这妇人,他却不能轻易放走,还要试探一下,看看对方是否听到了什么。 好在李三姑没别的本事,唯有多年神棍生涯,让她的演技炉火纯青。 当她转过身来时,脸上又是泪眼模糊:“贾大官人,你可见到过我家宝儿?” 贾奕家住得离此处其实不算太远,故此李三姑认得他,但贾奕只是隐隐觉得这妇人眼熟。贾奕上下打量着李三姑好一会儿,熊大明白他的意思,便凑到他耳边道:“李家的寡妇,就是那位三仙姑!” “哦……你方才在这里做什么?”贾奕沉声道。 “寻我家小子,这些时日,我家小子都不曾看到!”李三姑一说话,眼泪就往下掉:“贾大官人,你一定是见到我家小子了吧?他往常也常跟着你家小官人的,是不是……你家小官人把他带哪儿去了?” 说着说着,李三姑哆嗦着上前,就要抱着贾奕下跪。 “走开走开,没有谁看到过你家小子,休要在这里胡闹!”还有要事相商,所以贾奕一抖袖子,将李三姑赶开,然后向熊大熊二使了个眼色,留这二人守在门前,自己却闪入门中。 熊大熊二将李三姑赶走,李三姑这才算是脱了身。 回到自己家中,李三姑左看右看,方才明明是看到周铨躲进来了的,结果家里却没有人,再看后门是虚掩着的,便知道这小子从后边逃走了。 “方才姓贾的和两只狗熊在商量什么……可惜只听得几句,便被发觉了,而且里头似乎还有别人,也不知道是谁。”李三姑没有找着周铨,她未往心里去。 她对周铨没有什么好感,不仅仅是因为周铨揭破了她装神弄鬼的骗局。这段时间,李宝总是跟在周铨后边,这几天干脆是与周铨一起,住到了城外,这让李三姑感觉,仿佛儿子被人抢走了一般。 以前儿子在外开口,总是说“俺娘说了”,如今儿子开口,却总是“周大郎说了”,这如何不让李三姑心存芥蒂。 “方才零碎听得的几句,好象是他们要请什么人,对付周家……贾家和周家闹得不可开交,宝儿老实,千万莫要被利用了。” 李三姑这般想,便要将李宝寻回来。但现在的李宝,就象是脱缰的野马,已经离开了她的视线,不是她能找回的了。 连接着十余天,三姑在各个勾栏瓦子里去寻自家儿子,那些儿子常去的地方都未见人影。 倒是有样东西,让三姑很吃惊,如今京师之中,流行起被称为“雪糖”的新白糖,三姑有心弄点尝鲜,但那高昂的价格,却让她只能咂舌。 一直未找着李宝,也未看到周铨,三姑急得都有些报官,可这日傍晚,她正准备晚饭时,门被砰的一声推开,紧接着,她听得呼噗呼噗的喘气声。 “宝儿,你可回来了!” 望着自家儿子,三姑顿时放下手中的活儿,难得地说了句温柔的话儿。 李宝却不适应,他将手中的布褡袋往桌上一放:“娘,收着。” 李三姑没急着去看那是什么东西,而是仔细打量着儿子,然后伸手比划了一下:“宝儿,你好象……高了些?” “是高了,周大郎说每日吃好睡好,再有足量运动,自然能长高。”李宝抹了抹汗水。 一听得“周大郎”三字,三姑就眉头皱了起来,不再理会儿子,而是去看那布褡袋,结果才一打开,她吓了一跳:“这是怎么回事?” 袋子里足足是二十吊钱,看上去都是足贯,也就是二万钱……难怪李宝累得气喘吁吁,背着这么多钱跑,确实不轻松。 “大郎给我的,让我带回来养家,他说前些日子来过咱们家,家里啥都没有,我这当儿子的既然有本事赚钱了,自然要养家,要让娘你过上好日子。” 看着那二十贯钱,李三姑呐呐地说不出话来。 她这些年也攒了点钱,原本是准备为李宝娶媳妇的,但总共加起来还不到十贯。 故此上回李宝将三贯钱还给周铨,她才会发那么大火,甚至跑到周家去闹了一番。 现在,二十贯钱摆在她面前,她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 好一会儿之后,她终于回过神来,蹭的一下过去,将门关得紧紧的,然后压低声音道:“你说,你说,周家那奸猾小儿,是不是诱得你去偷去抢了?” “娘你胡说什么,大郎待我们都好,有若兄弟,哪里会诱我们去偷去抢?” “若不偷抢,哪里来的这许多钱……给你就给了二十贯,他自己怕不留下了几百贯?” 李三姑当真不相信,这短短的时间里,除了偷抢,还有什么办法能赚到这么多钱! “大郎的本领,你又不是没见过,此前猜谜闯天关,后来卖冰棍,赚钱……大郎说那不过是小事!” 听得儿子满口“大郎说大郎说”,李三姑心中憋闷,尖刻的本性又冒了出来:“周铨那小儿再如何有本领,总逃不过别人的冷箭,他就要死了,你还跟着他,莫非相与他一般?” “娘你胡说些什么!”李宝听得李三姑这样诅咒,顿时急了。 “俺哪里胡说,前几日,俺亲耳听到,贾大官人,还有熊大熊二两个泼皮,就在周家老宅里议论,说是要对那小猾头下手!” 原本还在仰头灌水的李宝,手上的动作猛然一停:“当真?” “你娘啥时骗过你……哎哎,你往哪去,你快回来!” 李宝扔了饮水的瓢就往外跑,李三姑在背后连叫都拦不住,转眼他就跑得没了影子,李三姑只觉得自己的心突的一跳,然后悬了起来。 “那周家的猾头,究竟给我儿灌了什么样的迷魂汤,令他都不要了老娘……嘶,若是贾大官人真要对周家猾头动手,我儿子就在身边,岂不危险?” 想到自己儿子的脾气,李三姑可以肯定,若周铨遇到危险,自己儿子定然是不顾性命要去护着的。 “糟糕,罢了罢了,我想法子寻人去告知周书手,只要他儿子不遇险,宝儿自然也就没事。”李三姑下定决心,起步就要出去。 结果没出门,就听得登登的脚步声,然后李宝又冲了回来。 “你这小子,这些天都给我呆在家里,哪儿都不许去……” 李三姑跳过去,将门立刻关住,不让李宝再出去。李宝却从自己的衣袖里又掏出个小盒儿,递到她的手中:“方才着急,忘了此物,这是大郎让我带来孝敬你老的,在铺子里可值钱了。” 一听得值钱,李三姑忍不住就伸手去接,才接过那盒儿,就见儿子转身又跑。她堵住了前门,儿子就穿灶堂,走后门,瞬间再度消失。 “你这个短命鬼,便和你死鬼老爹一般,不让老娘片刻安心!”李三姑跟着后面拉也没拉住,旧习发作,破口大骂,险些将手中的小木盒都扔了。 终究是拦不住儿子,她掂了一下木盒:“也不知是什么玩意……” 打开盒子一看,李三姑呆了一下:“雪糖?” 她为了生计,也为了找回儿子,这些时日没少往集市跑,也曾见过这东西,一斤要卖数百文的天价,仍然是有价无市! “竟然是……雪糖,难怪……不行,我得快快去寻着周书手,要将听得的贾贼之话告诉他!” 李三姑跑出去寻人且不提,李宝则跑得飞快。 他身上没钱,轻松了一大截,很快就出了城,不过他没有往城北去,而是向着城东南。 “今日大郎是去了京南厢外……该死,若是对方挑了此时动手,那就糟了!” 李宝想到今天周铨的行程安排,更是心急如焚。 这些时日,周铨一直呆在城北的小院中,主持将普通白糖纯化为雪糖之事。如今暂告一段落,所以他才出门,想要去城外京东厢,要在汴河边上寻一个合适的庄院。 此时已是夏末,汴河之畔,柳荫如云,顺堤而行,看着河中往来的漕船,周铨有些兴奋。 这还是他第一次真正远离京师。 “如今河上的漕船,已经不如往年光景了,据说天禧年间,仅是汴河输入京师的漕粮,就有八百万石!”在周铨身边,一青衣男子笑着说道。 此人姓项名良嗣,家中薄有财产,在离得汴河三里许处有一座小田庄,只不过田庄距京城近二十里,稍嫌有些远,地又贫脊。如今田庄出息不多,远不如在京师中经营生意,而他又有事急需用钱,这才想要卖了田庄。 周铨嫌城中束手束脚,所以也想要在城外置一处产业,周傥自有旧日同僚知晓此事,便作了个中人,今日周铨随项良嗣来,便是要去看看他那庄子。 “这边,请往这边!”既是要出城近二十里,少不得骑着牲口,周铨不会骑马,于是就骑了骡子,到了一条岔路口时,项良嗣殷切地招呼道。 ... 四八、短兵相接 项良嗣的田庄,隐藏在一片树林之中。 这片茂盛的林子虽然不大,但树龄皆很长,甚至有不少长了近百年的古树。 “我这小庄,一共是三百余亩,水浇地与坡上旱地各半……路有些不好走,大郎小心些。” 或许是因为昨日下了场透雨的缘故,道路泥泞,周铨对此有些不满,若他真买了这庄子,这条路还得想法子弄一下。只拖黄土来铺垫,用处不大,至少要拉些砂石来。可京师左近,少有山脉,黄河汴河中,又多是泥浆,砂石还得从远处运来。 项良嗣原本乘着一头驴,此时他下了座骑,过来牵住了周铨的骡子缰绳,仿佛是怕那骡子失蹄。 见项良嗣如此殷勤,周铨心中暗笑,这厮也太急着卖庄子了。 就在这时,那片茂密的林中,什么东西反了一下光,正好映在周铨的眼睛里。 周铨眯了一下眼,向那儿望去时,隐隐看到了人的身影。 “那些是什么人?”周铨随口问道。 项良嗣牵着他的骡子,闻言也望了一眼,然后回答道:“是我庄上的庄客,我这庄子,养得十余户庄客。” 随着他的话语,他还挥了挥手,林间三三两两走出七八个人来。 为首的一人身材高大,看上去很是憨厚,在他身边跟着一个小厮,眉目清秀,老远盯着周铨笑。 周铨初时还不以为意,可看这些人渐渐走近,却不与项良嗣招呼,只是盯着自己,心中微微有些奇怪。 这一奇怪,动作未免迟缓,那项良嗣见此情形,牵着缰绳将他往那边带:“周大郎,这一路上已经耽搁了许多时光,还是快去我庄上看看吧。” 项良嗣的举动,终于激起了周铨的警惕之心。 虽然周铨自己并不当自己是一个少年,可在外表上,他只是十五六岁,家里说话算数的还是他父亲,这个项良嗣,对自己如此殷勤,却是为何? “项庄主请稍候,我要再等个人。”周铨说道。 他一边说,一边向身边的杜狗儿施了个眼色。 杜狗儿却是满脸茫然,他受周傥所托,随周铨来当个伴当,但无论是他还是周傥,都未怀疑过这个熟人介绍来的项良嗣。 “狗儿叔叔,你还记得袜幼巷的那件事情么?”见此情形,周铨说道。 他这一说,杜狗儿才回过神来:“记得!” 袜幼巷黑吃黑干掉摩尼教的事情,只有他们几人知晓,而且一向是不允提起的禁忌。周铨此时当着项良嗣的面提出来,顿时让杜狗儿提高了警惕。 杜狗儿回头望了望,发觉在他们身后,不知何时,也多了七八个人。这七八个人应当是从两侧包抄过来的,目前还没有合围。 “项良嗣!” 见此情形,杜狗儿毫不犹豫,挥拳就给项良嗣来了一下。 项良嗣被打得跌坐在地上,却还不松开缰绳,而是大叫道:“快些,都快些动手,他们识破了!” 砰! 杜狗儿抬起脚来,一脚将项良嗣踹翻,从他手中夺过缰绳,甩到周铨手中:“大郎,快走!” 此时那个满脸憨厚的汉子,脸上的老实神情已经是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狰狞,他正与手下全速冲上。 而他身边的那个小厮,也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动作比他还快! 再次踹翻项良嗣,杜狗儿从袖子里抄出短刀,迎着那些人就上去。 那几人手中也现出兵刃,而周铨此时才拨转骡头! 速度最快的小厮已经冲到了周铨面前,起身便想将周铨从骡子背上扑下,杜狗儿一把扯去,却扯了个空,他追在后边提刀剁下,结果当的一声,刀被憨厚汉子挡住。 “有些气力!”那憨厚汉子原不将杜狗儿放在眼中,被这一刀剁得手上兵刃险些脱手,他见自己的小厮已经扑上了骡子,而杜狗儿又有若疯狗般扑上来,便放弃继续前进,而是与杜狗儿缠斗。 “要活着!”这厮武艺高强,杜狗儿算是一条好汉了,他一边缠斗,一边还有余力喊一声。 “放心,一定是活的!” 那小厮叫着去勒周铨的脖子,要将周铨从骡子上摔下来。 但突然间他觉得肋下一疼,好在他反应迅速,主动一歪身子,从骡子上摔了下来。若不是在泥泞里连滚了几滚,他险些被骡子踩着。 “这厮手中藏着短兵!”小厮痛叫着,他虽然躲过了致命一刺,却还是被刺入肋下,伤势虽然不重,却痛得他直咧嘴。 “突围,狗儿叔!” 周铨冷冷的目光只是在那小厮身上一扫,将袖子里的匕首藏好之后,他一夹骡子腹部,那骡子叫了声,开始起步奔逃。 只是泥泞之下,骡子趔趄了一步,险些滑倒,而地上的小厮此时爬了起来,一手捂着肋下,另一手狠狠地将匕首刺入了骡子的臀部。 骡子吃痛,向前一冲,从泥泞中挣脱,然后撒腿跑了起来。 “快追,他跑不了多远!”见此情形,那脸上憨厚的汉子大叫道。原本要来与他一起围攻杜狗儿的几人,都绕开战团,向着周铨追去。 就连那个小厮,也是一瘸一拐,向着骡子跑的方向行去。 唯有那憨厚汉子,却被杜狗儿缠住。方才是他缠杜狗儿,现在换成杜狗儿缠他了。 若不能擒住周铨,他们这次计划就要破产,而杀一个区区杜狗儿,从贾奕那里换不得多少赏钱。 “莫让他走了!”想到这,那憨厚汉子脸中翻腾着怒气,他卖了个破绽,将杜狗儿踹翻了一个跟头,然后转身也追了上去。 这一次杜狗儿没有再去缠他,而是飞身一脚,将旁边看热闹的项良嗣再次踢倒。 短刀狠狠掠过项良嗣的脖子,这厮倒在地上,再无挣扎。 杀了此人之后,杜狗儿才向着那憨厚汉子追去。他甚有经验,不急着靠近,始终保持一定的距离。 那汉子的身手,要胜过他,杜狗儿判断,就算是周傥,也只能略占上风! 周铨骑着骡子狂奔,他完全没有什么骑术,只靠着抱紧骡子脖子才未掉下来。那骡子臀部受伤,又受了惊吓,跑出两三里后,便不支停了下来。 因为骡子跑得并不快,那十余条汉子,仍然在勉力追赶。 眼见身后敌人还在追,周铨跳下骡子,撒腿就跑。 这一路上树柳成荫,行人稀少,也不知道对方是如何找到这样一个小庄子设伏的。周铨本来还叫了几声救命,结果只是徒费力气,他心念一转,这路上无人,但汴河边上却肯定是有人的。 因此他就向着汴河河堤狂奔而去,好在他常有锻炼,跑起来速度不慢,身后几人与他的距离越来越远了。 见此情形,杜狗儿心中大定,他自知凭着自己一人,绝不是对方对手,当下侧跑出去,想要赶在头前,先回去报信,再带人来收拾这群悍匪。 那伙强人眼见追不上,正气馁时,突然间,前方树后窜出两个人来,将周铨一把摁倒! 即使是那伙强人,也不曾想到,这里会窜出两个人来,都不由自主停住脚步。 “小子,这份功劳是我们兄弟的!” “小杂碎,这次你嚣张不得了吧!” 摁住周铨的二人,正是熊大熊二,此时他们面上,尽是兴奋的笑。 贾奕可是开出了极高的赏格,仅擒住周铨一项,到贾奕那里换个几百贯钱,足够他们兄弟去西京或者哪儿快活一段时日了。 至于周傥的追查,也得等周傥能避开贾奕这次阴谋再说,实在不行,还可以推到这伙强人头上来。 看到熊大熊二兄弟,周铨顿时明白这次伏击的主使是谁。 他想要贾家父子的性命,贾家父子同样也不会放过他,只不过周铨未曾想到,对方竟然会使出收买强人这样的手段。 “熊大熊二,你可知道我父亲为何能当官么,因为我向隐相献出了雪糖配方,价值百万贯的雪糖!”周铨压低声音中道。 此时那些追击之人尚隔着百丈,离得还远,熊大熊二听得这个,身体都是一震。 换了别人这样说,他们只以为是吹牛,可周铨这样说,二人却深信不疑。 “你是什么意思?” “五千贯,买你二人放我一要路,再五千贯,买你二人告发贾奕!”周铨道。 若熊大熊二兄弟不是有诸多把柄在贾奕手中,他们只怕立刻会答应下来! 毕竟万贯,这已经超过了贾奕给周家一家开出的赏格了。 只是想到那些把柄,就算贾奕完蛋,他们兄弟也只怕要瘐毙于开封府中,而且周铨口里许诺的一万贯,谁知道能不能拿到! “小子,非是爷爷要为难你,一万贯离着爷爷太远,还是要到手的五百贯更合适些……你认命吧!”熊大咽了口唾沫,终于回应道。 他话声才落,就听得自己兄弟突然大叫了一声,捂着小腹就滚到了一边! 却是周铨借着他们犹豫的机会,将袖中藏着的匕首移到合适位置,直接捅了熊二一下。 自从那日在白家巷被熊大熊二拦住,周铨身上就暗藏着一柄匕首,方才刺杀小乙,现在又重创熊二,当真是立下了大功。 熊大熊二身上也备有短兵,可是他们想要活捉周铨,并未掏出,此时熊大想要掏的时候,周铨整个人都撞入他怀里,然后熊大只觉得肋下一痛,整个人的气血,仿佛从那痛处漏出一般,再没有了气力! ... 四九、救与不救 只一瞬间,拦着周铨的熊家兄弟重创! 熊大是直接毙命,熊二还能在地上翻滚嚎叫。 但追兵也已经赶到,距离周铨,只有不足二十丈! 周铨撒腿快跑,熊二在他起步之际,猛滚了过来,抱住了他的腿,让他又跌了一跤。周铨回手一刺,匕首却被熊二骨头夹住,一时间没有抽回来。 好在这一击,让熊二再没有力气拦他,他再起身跑时,追兵离他是十丈。 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奔跑的疲累,周铨呼噗呼噗喘着粗气,浑身肌肉都有些发酸。他只望了追兵一眼,咬着牙冲向汴河河边。 河边有人,那些贼子未必敢追去。 追兵确实犹豫了一下,此前他们都在稀疏的林中,行人稀少,可以肆无忌惮,可汴河之上,漕船往来,光是沿河拉纤的纤夫就不少,还有漕丁巡守,当着这么多的人面前掳人,他们多少有些顾忌。 那伪作憨厚的汉子此时也追了上来,看到地上熊大已经僵直的尸体,再看到熊二也只剩余微弱的喘息,他脸色变了。 若周铨未与熊大熊二照面,他立刻就撤走,可是既然见到了熊大熊二,肯定能猜出这布局的是贾奕。 为了五千贯,杀官造反的事情都可以做,何况是光天化日下擒走一个半大的小子! “追!”他厉声道。 被他找来的,都是亡命,也皆信服于他。闻得此令,顿时再度冲前,向着周铨包围过来。 周铨此时已经跑到了汴河河堤之上,眼前有六个纤夫,正拉着艘漕船,周铨毫不犹豫向他们跑去,一边跑还一边叫:“河匪劫船了,河匪劫船了!” 那几个纤夫看到河边林子里突然跑出个人来,初时不以为意,听得周铨的大叫,他们干脆就笑了起来。 “胡说八道,朗朗乾坤,天子脚下,哪来的河匪……咦?” 一个纤夫正笑骂之时,周铨已经从他们中间穿过,紧接着,那十余个匪徒也追了出来。 见到周铨捅死了熊大、重创熊二,这些匪徒手中也各执短刃,他们冲出来时,那些纤夫先是一呆,然后大叫着逃散。 周铨回头望了一眼,然后又是大叫:“河匪来了,河匪来了!” 汴河之上,船来船往,这边发生的事情,顿时引起了河中船只的注意。 一艘客船正顺流而下,船舱的窗子打开,李清照从中伸出头来向着河两岸观望。听得周铨的呼声时,她就觉得有些熟悉,待看到是周铨人,她脸上先是惊愕,然后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小子古灵精怪,他和他身边那小姑娘,凡是出现,必然招惹麻烦。 等看到真有十余人手执兵刃,在后边狂追周铨,李清照顿时双眉一扬。 她虽是女子,却有巾帼气概:“往岸上靠,去救人!” “不许妄动!”李清照的命令才发出,身后郭太夫人厉声喝道。 李清照惊讶回顾,却看到这位出身名门的郭太夫人一脸厉色:“李氏,勿胡闹!” “河岸上有贼……” “我虽是老眼昏花,却也看到了,十余个贼人,追着一个少年,我们船上伴当不过五人,还有三位是仆妇,凭这些人,能救他么?”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老身还未死,家里的事情,还没有轮到你作主!”郭太夫人这一句说得很重,李清照眼中有些湿润,好一会儿才将之忍住。 郭太夫人扫了她一眼,此次进京,原本十拿九稳的事情,结果却废了,原因就在这个儿媳妇身上。她竟然在大街上被蔡家的人注意到了,蔡攸那奸贼之子,竟然在天子面前进了谗言! 李清照自己并不知道此事,因为赵明诚不能生子的缘故,郭太夫人总觉得有些亏欠李清照,故此对李清照多有纵容。这一次,她是真被气坏了。 李清照虽然心中并不赞成,可面对君姑(婆婆),却又无法抗拒。 内心之间的挣扎,让她咬着牙,向着河岸望去。 河岸上,周铨顺着河堤在跑,但是速度在变慢。方才那小乙还有熊大熊二都伤着了他,虽然不重,可仍然消耗了他不少体力。 河边的纤夫们此时也看出来,那群歹人只追着周铨,大家出门在外,都不愿意惹麻烦,故此无人上前相助。 眼见对方又在逼近,周铨无奈之下,只能纵身一跳,直接跳入到汴河之中。 汴河其实是运河沟通自然水系成而,河水倒不算太急,而现在的周铨,即使不算精通水性,也能在水里游个两三百丈。他跳入水中,向着汴河这边游来,那边歹人顺着河岸追了段距离,眼见他离河岸越来越远,只能停下脚步。 “捞他,将那少年捞起来!” 李清照看到周铨恰恰向着自己乘舟游来,她忍不住再次道。 郭太夫人眉头一拧,厉声道:“休要胡闹,不要再惹麻烦了!” 这一次,李清照却不同意:“君姑,在岸上时我们救人有风险,在水中救人却无风险,为何见死不救?” “这少年被人追杀,安知不是歹人,而且岸上强人紧追不舍,若是见到我们将人捞上来,又怎知不会沿河而下,追寻我等踪迹?”郭太夫人沉声道。 “我……我只想着救人积福,许是我与德甫福薄,才至少未有孩儿……” 李清照说到这里,声音微微有些悲切,郭太夫人愣住了。 她心中歉疚之意再度涌了起来。 赵明诚幼时因为某种原因,身体不足,故此与李清照成婚之后,迟迟未有子嗣。这件事情,李清照不清楚缘故,身为母亲的郭太夫人却是很清楚的。李清照一直都以为这是自己的原因,只能忍痛为赵明诚纳妾,可是如今纳妾也有数年,几个小妾也是一无所出。 这终究是委屈了当初名动京师的词女儿媳…… 想到这里,郭太夫人心中稍软,或许真如清照所言,救了这少年,能够为她夫妻积福,换取老天开眼,赐他们儿女双全。 “可若救上的是歹人该怎么办?” “这少年不是歹人,君姑可曾记得那猜谜闯天关者么,就是他,后为那生当为人杰之诗,也是从他口中听得。” 若不提此事还好,提起此事,郭太夫人气就上涌。 “原来就是卖冰棍的小儿……就是他,害得我们此行功败垂成,不要管他!”郭太夫人脸色又变了。 “什么?”李清照茫然。 她冰雪聪明,立刻意识到郭太夫人所指,明眸之中顿时涌出不可思异的神情:“这如何可能,他只是市井子弟,怎么能影响到太内的决策?” “便是你上街听得他不知从何抄来的诗,结果为蔡家人所见,蔡攸那小奸在陛下面前提及此人,还进了谗言!” 赵挺之的亲旧还有不少在京中为官,虽然具体细节还不知道,但打听到事情的大致经过却无问题,如果说,郭太夫人对李清照的责怪还只是迁怒,对周铨的厌恶就是发自内心了。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李氏,记住你的本份!” 老太太严厉的声音,让李清照沉默了片刻,不过也只是片刻罢了,周铨所吟的那首夏日绝句,在她心中不停盘旋。李清照平生自负义气,即使到了晚年,也性情刚烈,加上那首夏日绝句引发的共鸣,在沉默了片刻之后,她起身向着郭太夫人一拜。 “你要做什么?”郭太夫人眉头拧起。 “君姑,虽则事情与他有关,可我们仇敌却是蔡贼,将事情怪在他身上,似非所宜,清照原本不该违逆君姑,只恐君姑因怒生错,不得不郑重相告。况且,此人之名,既然能达大内,安知他日,先翁之冤,不会因此人而洗?” “他一介市井小儿,就算被官家看重,也不过成为弄臣罢了,岂有本领替你先翁洗刷冤屈?”郭太夫人不以为然。 “先外祖之憾,乃童贯所解,苏子瞻之禁,至师成始开。是儿狡黠,更胜过童贯、梁师成当年!” 李清照这番应对,让郭太夫人终于无言。 李清照的外祖父,即三旨相公王珪,他为刑恕所陷,自己贬官,子孙亦被削夺官籍,情形与赵挺之相似。王珪生前死后,两次遭遇此难,皆因童贯之力而得解之。至于苏子瞻则是苏轼,大铛梁师成冒称苏轼之子,当天下查禁苏轼诗文时,他泣拜赵佶,求问“先辈何罪”,于是苏轼诗文之禁才稍解。 李清照是王珪外孙女,又喜好苏轼黄庭坚的文章书法,因此得知这二件秘事。她开这个口,郭太夫人再无理由拒绝。 “虽然如此,君姑担忧亦是对的,你们救人之时还须谨慎,不可被岸上歹人发觉!”李清照再次吩咐道。 船上仆役,见郭太夫人不再反对,便令船公将船移过去。此时汴河上船只往来,却没有谁敢惹麻烦救周铨的,周铨刚刚跑得全身发热,突然入水,哪怕魂穿之后的他深谙水性,也架不住抽筋,正处于危机之中。 赵家的客船靠近周铨,那郭太夫人叹了口气:“救人可以,不可令岸上人发觉!” ... 五十、你看我是谁 得了郭太夫人允许,那些船工哈哈一笑:“太夫人放心,必不令岸上强人发觉,我们用鱼网将此人网着,挂在船侧,岸上人被船挡着视线,只会当那小子沉入水中了。” 他们船上自备有鱼网,将周铨兜住,挂在船的右侧。左岸上的歹人看来,就是他们的船行过之后,原本在汴河水中浮沉挣扎的周铨没了踪影,虽然他们也怀疑是不是船上有人救了周铨,可远在岸边,也无法可想。 毕竟河中人多,他们不敢多耽搁,观望了一回,便迅速离去。 带走的,还有熊大熊二的尸体。 而此刻,李清照的船也已经顺流而下,出去里许了。 周铨被鱼网兜着,实在有些难过,因此在网中叫道:“松些网,请将网松一些。” 他并不知道这船上是李清照,对方把他用鱼网网起,既不拉上去,也不放掉,这种待遇令他很有些摸不着脑。 此时开口,也是冷静之后的出言试探。 听得他这样叫,李清照面上露出微笑,压低声音向身旁的仆妇吩咐了一句。 那仆妇顿时上前,也不露出头脸,扬声说道:“有个谜,若你能猜着,便请上船,若猜不着,还是去汴水里与鱼虾相伴吧!” 当日李清照见周铨摆“闯天关”,曾派一小厮上前难他,结果周铨不理不睬,现在算是报复回来了。 而鱼网里的周铨听得这个,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响。 他哪里会猜谜,上次的谜题,除了他在后世看过带来的,主要还是靠着师师小娘子。 “我开闯天关,用谜语糊弄人,现在也被人用谜语为难,莫非这船上之人,就曾经在我那猜过谜?” 周铨心思转动,然后苦笑道:“我认输,我猜不出!” 那仆妇正准备念出谜面,结果还没开口,就被周铨堵了回去,当下看着李清照,等着李清照的回应。 李清照眉头一拧:“不猜那就挂着!” 于是这船挂着周铨,足足顺水而下了十余里,周铨半个身体泡在水中,虽然已经不再抽筋,却也极不舒服。 “我家主人说了,猜不上谜,你就一直这样挂着。”那仆妇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我实在是不会猜谜……” “那你为何还办闯天关,有些谜题,就是我家主人都觉得新鲜。” “那是我妹子拟的题,她比我聪明得多啊,我真不会猜谜……要不,你们出些算学题给我做,我擅长这个。”周铨苦着脸道。 李清照听他这样说,忍不住嘴角一翘:这小子果然是个惫怠的货色! “不猜谜也行,作诗一首,便拉你上来。” 周铨绝对没有想到,这船上竟然是李清照,听得那仆妇又要他作诗,他只当是某位闯天关失败的文人墨客,因此又苦着脸道:“我不会写诗,打油诗成不成?” “要好诗,少说也可以传诸后世的,否则就继续挂着,没诗作词也成!” 自从上回被李清照一眼看破之后,周铨真不敢抄诗,可是这一次又被逼着,他吊在鱼网中久了,也确实非常不舒服,无奈之下,只能道:“那我就来一首能流传后世的……不过我要先说明,这诗非我所作,是我听来的,故此不要问我此诗有何意思,我是粗人,不懂诗词!” 这番话一说,就连始终绷着脸的郭太夫人也忍不住神情稍缓,眉宇中露出几分温情来。 “你先说说,若真是好诗,那便过关!” 周铨开始绞尽脑汁,想来想去,终于寻到一首:“呃,再说一遍啊,这首诗,我是春末时听人在汴河中吟过,那人居于船中,我未曾见到是谁……” “休要罗嗦,快念,快念!”那仆妇得了李清照示意,连接催促道。 “浩荡离愁白日斜……”周铨咳了一声道。 听得这一句,李清照嘴角微微下弯,微有些不以为然。 “吟鞭东指即天涯……” 此句出后,李清照下弯的嘴角收了回来,微微点头,前半句她觉得只是平平,到这半句,倒是颇有水准了。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周铨被吊久了,浑身都难过,因此他飞快地把后边一句念完。 这是清人龚自珍之诗,此时肯定是没有人知道的,而且这诗点睛的后一句非常好,周铨深信,可以打动船上主人,让自己得到脱身之机。 那仆妇只是初通文墨,听到这一句,虽然也觉得好,却说不出好在哪里,也没有把握真好,因此看向李清照。 李清照却是呆了好一会儿,没有说出一个字。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她在心中反复咀嚼这一句,只觉得余韵悠远、意味深长,让这原本只是一般水准的诗,瞬间就提升了不只一筹。 传诸后世,绝对没有问题,而且这后一句,完全能成为脍炙人口的名句! “喂,请问……方才那首还满意么,若是满意,请拉我上去啊!”周铨等了好几息,却仍然没有听到船上的反应,心中顿时急了。 若是这样的诗都打动不了对方,那就是对方有意为难。 “若是不满意呢?”过了会儿,他听得那仆妇道。 “不满意我也没办法,要不把我扔回水中,我自己游上岸去吧。”周铨垂头丧气地道。 然后他听到几声轻笑,紧接着,船工们伸手的伸手,递竹篙的递竹篙,七手八脚,将他捞了起来。 他虽然还只是少年,可毕竟是男人,故此郭太夫人、李清照都没有见他,他被直接带到船尾处,在那里有人递来干布,还有粗麻衣裳。 “就在这换?”周铨有些尴尬。 “小郎被人追杀都不怕,难道还怕在此换个衣裳?”船工笑着调侃道。 周铨想了想,还真是有点怕,毕竟船中有女眷,他在此换衣,对其声誉不好。 “多谢相救,还请烦劳贵主人,把我送到岸边,我自会回去。”他放弃了换干衣裳,而是拱手施礼。 那船工听得嘿嘿一笑,也不劝说,这时船舱的布帘一挑,一个仆妇走了出来:“小郎君要想上岸,倒也简单,若是能猜得我们的谜,或是再吟诗一首,便送你上岸。” 周铨正用干布擦尽头上的水,听得此话,他苦笑道:“那我还是自己游上岸吧,无论如何,请替我向贵主人道一声谢。” 他还回那干布,真的作势要跳入汴河中游回岸上。 那仆妇忙拉住他:“且慢,且慢,等我家主人吩咐。” 说完之后,仆妇转回舱中。 船舱内,郭太夫人摇了摇头:“倒是个性子直的,人品还不错……” 若周铨听到这句话,肯定会羞愧,他哪里是性子直,只不过是不愿意被人为难罢了。 “哼,是个狡猾的小子,他必定不会跳水!”还是李清照对周铨认识得清楚些。 “莫要闹了,别弄得救人不成,反倒结了仇怨!”郭太夫人不满地道。 李清照这一次没有再反对,吩咐了一声,那仆妇再度出来,发觉周铨正在活动胳膊腿脚,当下奇道:“你这是何意?” “活动一下,免得入水之后又抽筋。”周铨道。 “不须你跳水游过去,我家主人说了,再往前些,待那些歹人追不到了,就觅一处地界靠岸,将你放回去!” “多谢贵主人……若是方便的话,还请贵主人留下姓名,容我改日登门道谢!” “我家主人说,你若要道谢,就多说说你听来的诗词。”那仆妇笑道。 此时文人,以诗词书画琴棋为乐事,所以周铨并不意外对方的这一选择。不过要他再抄诗词,他就敬谢不敏,这玩意,抄得越多,越容易出问题。 “我实在是被先生赶出学塾之人,哪里通晓诗文,就是听来的,也只记得那么几首……对了,我曾听得一首诗,或许贵主人未曾听过。” 周铨说到这,灵机一动,觉得终于可以应付这救他之人了。 “请念。”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周铨将当初的那首夏日绝句又拿了出来。 天可怜见,他绝对未曾想到,这艘客船之中所乘者,就是李清照。那仆妇听了之后回到船舱中,周铨也不好去瞄舱内的女眷,片刻之后,他见那仆妇又走了出来:“我家主人问小郎君,此诗何人所做?” 周铨对这家藏头露脸的主人也有些好奇,听得对方问起,略一犹豫,然后答道:“作此诗者,乃一奇女子。” 船舱之中,郭太夫人眉头一撩,再看李清照,果然露出了好奇之色。 郭太夫人太了解自己这个儿媳了,最喜就是结交有才华之人,而有才华的女子,更能让自己的儿媳欢喜。 那仆妇也知道自家主人的性格,因此向周铨问道:“可知这位奇女子如何称呼?” 周铨道:“此女曾经名动京师,敢叫天下才子自愧不如,娘家姓李,闺名清照。” 此语一出,那仆妇顿时剧烈咳嗽起来,而船舱之内,郭太夫人也咳嗽了两声,看着李清照,神情有些古怪。 李清照则是气急,猛然起身,掀帘子出来:“你看我是谁!” ... 五一、从早到晚 当李清照出来的时候,周铨完全呆住了。 他确实有点面部识别困难,记不得人的脸,但是李清照不同,两人见过二面,还听师师说过,李清照曾在贾达手中救过她,所以,周铨对李清照印象深刻。 当认出是李清照来的时候,他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还好我没有说她的诗是我写的”,紧接着第二个念头却是“我为什么要说那诗是她写的”! 上次在街上偶遇,周铨已经推断出,李清照此时还没有给自己取“易安居士”这个号,也没有写下“生当做人杰”的诗句,现在的她,大约还是在写“莫道不销魂”、“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大胆狂徒,竟然敢……敢……” 李清照本来准备斥骂周铨的,可一开口,她也呆住了。 怎么个骂法,骂对方将一首肯定可以千古扬名的诗说成是自己所作么? 或者骂对方假冒自己的名字作诗? 无论怎么骂,都有些不对劲! “呵呵……没有想到,竟然在此遇见赵夫人……”周铨见李清照呆了,他倒是回过神来,打了个哈哈,将自己的尴尬藏了起来。 面对女人,你越心虚,她越嚣张,倒不如死鸭子嘴硬。 “你方才说,那首诗是我所作,我为何不记得?你如此行事,究竟是何用心?”李清照也缓过神,开口问道。 “这个,我方才不是说了么,曾听得一人在汴河中乘舟吟诗,当时听到他吟此诗,便追问此诗何人所作,那人说是赵夫人之作……故此上回我卖冰棍之时,拿此诗向夫人请教,便是想知道,夫人是否真是此诗作者。” 周铨绕口令般的说法,让李清照头昏脑涨,还想再问,却注意到周铨现在身上仍然是湿淋淋的。夏天衣物较少,湿淋淋的贴在身上极是不雅,故此李清照又退回到船舱之中,放下了帘子。 隔着帘子,李清照才又问道:“那人究竟是谁!” “我还想向赵夫人请教呢,那人会是谁。”周铨装得一脸无辜模样。 李清照将信将疑,可是对周铨的怀疑还是多些,她正沉吟着如何逼问出那人身份来,就在这时,她身边的仆妇低咳了一声。 这仆妇是从李家陪嫁过来的,最是熟悉李清照的性格,李清照一惊,顺仆妇示意望去,只见郭太夫人的脸色,已经阴沉如水了。 李清照自己不认这首诗是自己所作,可郭太夫人却觉得,若是这世上有女子能写出这样的诗来,非自己这位儿媳莫属。 李清照才气高,即使赵明诚也算是才子,却仍然被她压得抬不起头来,这一直是郭太夫人心中的隐忧。偏偏赵明诚又无子嗣,然后喜欢离家游玩,就是此前,赵明诚就有长达半年时间不在家中。 若是真有那么什么人,暗中与李清照书信往来,因此得了李清照的诗…… 老太太想像力倒是挺丰富的,立刻就在心中编了一部曲折反复的评话出来,她有所怀疑,面上神情自然不好。 李清照此时也反应过来,退了几步,到了郭太夫人身后。 “怎么,不问了?”郭太夫人斜睨了她一眼。 “全凭君姑作主。”李清照道。 郭太夫人咧了一下嘴,勉强露出一个笑意,然后道:“让船靠岸,打发他下去!” 周铨原本有些惊骇的,没有想到又遇上李清照,不过李清照回船舱之后,船就开始靠岸。周铨此时也意识到,自己的话语恐怕有些唐突,但话既说出,就无法挽回了。 好在李清照身边的仆妇出来,告诉他马上送他上岸。他低声向那仆妇道:“大娘,请问舱中尚有何人?” 那仆妇见他嘴甜有礼,白了他一眼,低声道:“太夫人也在,你这小厮,太过冒失!” 周铨心中一动,李清照与她的婆婆两个女人入京,会是为了什么事情? 不过他只是将此事记在心里,上岸之后长揖道:“谢过太夫人、赵夫人,在下告辞了。” 船上没有回声,周铨看着这客船缓缓而去,他估计了一下行程,觉得这船会在杞县停泊,当即回程。 他人乖嘴甜,很快就搭上了一辆大车,坐在大车上堆起的货物上,向着汴京而去。 周铨离开之后,李清照所乘船中陷入了沉默,郭太夫人良久才道:“清照。” “儿媳在。”李清照行礼。 然后郭太夫人又是沉默,李清照胸中悲闷,此时隐隐有些后悔,不该救方才那小子的。 “那诗果真不是你所作?”郭太夫人又问。 “这是儿媳第二次听到那首诗,上次便是在京师中,遇得他卖冰棍那回,他撞着了我的轿子,彼时秋姑与福伯也在。”李清照道。 秋姑就是那仆妇,她上前为李清照作证,紧接着在船舱外的福伯也说了此事。虽然郭太夫人心底的疑问还没有彻底解决,但她面上松了口气,笑了起来:“当真是一个狡黠的小厮!” 此后郭太夫人不再提此事,只是说要写信,将赵明诚召回家中,令他与李清照夫妻团聚。 她们的座船果然停到了杞县,准备在此过夜,待次日再出发。不过到了次日凌晨时分,船夫正要启锚之时,突然间有两个人出现在泊船的码头上。 “请问,赵清宪公家太夫人座船,可在此处?”其中一人高声叫道。 郭太夫人听得呼唤,眉头微皱。 “清宪”是她丈夫赵挺之的谥号,她其实很不喜欢这个谥号,当初赵挺之去世之时,天子亲临其家,郭太夫人求天子赐予一个带“文”字的谥号,结果天子不允,那个时候,郭太夫人就明白,赵挺之的政敌绝对不会因为他死去而放过赵家。 “怎么回事,去问一问。”虽然不喜欢,但是郭太夫人还是沉声道。 这一打听,那两人就走了过来:“我们奉周大哥之命,特来拜谢太夫人救了我们小郎君,些许薄礼,不成敬意,还请太夫人收下!” 他说完之后,就将一个锦盒递了过来,自有仆妇接过去。 郭太夫人在船舱中,神情有些惊讶,周铨回到京师,再遣人来致谢,岂不意味着这两人是连夜赶路? “辛苦二位了,二位这是连夜赶来的?”她徐徐说道。 “周傥哥哥说,报仇可以十年不晚,谢恩便是耽搁片刻也嫌晚了。”来人恭敬地道。 “那周小郎君可安好?”郭太夫人又问道。 两人对望了一眼:“安好,谢太夫人过问。” 他们可是知道,周铨回城途中还被人追着,只是因为周傥得了李三姑的报信,出城接应,这才脱身。 打发走这两个来道谢的人,郭太夫人看了李清照一眼,想到李清照提起,或许能够借助周铨来帮助赵家,神情微微一缓,然后笑道:“这周家倒是有些意思。” “君姑说得是,周家父子看来都是市井中的奇人。”李清照淡淡地回应道。 “且看看周家送来的礼物,莫非是冰棍?”望着对方送来的那个大木盒,郭太夫人又道。 赵家毕竟是官宦之家,哪怕如今落魄,眼光还在,但郭太夫人还是猜不到这个木盒里装的是什么。 打开木盒之后,发现里面是两对小陶罐,底下还有一张纸。 “小陶罐只算平常……”郭太夫人与李清照心中都是如此想,那么重要的是陶罐中的东西。 李清照拿起那张纸,递给郭太夫人,她原本以为那张纸是张礼单,可是郭太夫人将之摊开后,眯着眼睛,才讶然道:“这是……什么物什?” 李清照凑上去,只见纸上写着“凭此至京师雪糖馆兑取雪糖两石整”的字样。 她们忙于奔走,只是听说了雪糖,却还没有见到,婆媳对望了一眼,不约而同看向那两陶罐。 李清照揭开其中一个陶罐盖子,借助早晨的阳光,她看到了里面的晶体,洁白似雪,晶莹如玉,隐隐散发着甜香味。 “这就是雪糖?”郭太夫人虽然曾是宰相之妻,此刻也不禁呆住。 此物只凭卖相,就可知价格不匪! 周家送来这样的礼物,算是极有诚意了。 李清照举目向岸上望去,那两个连夜飞奔来的人,此时牵着马,缓缓行向码头边的脚店。 “那个小子……真是报恩片刻不缓,报仇十年不晚么?”李清照心中暗想。 “报恩片刻不缓,报仇从早到晚!” 汴京城中,周铨咬牙切齿,看着自己的父亲。 “我已经派人去送上礼物了,你还想怎么样?”周傥有些恼火。 “我要贾家父子的性命。”周铨道。 周傥吸了口冷气,目光也变得严厉起来:“你……果真?” “今日他能招来亡命伏击我,明日就可以让凶徒袭击娘亲与师师!此等隐患,不可不除!我要借力,将他们父子赶出京师,然后在途中结果了他们!”周铨发狠。 原本向梁师成提出的条件中,就有取贾奕父子性命一条。但是梁师成是何等人物,哪里会轻易答应,既然如此,周铨决定退而求其次,原本准备借刀杀人的,现在自己动手! “你说的是,本当如此,我会准备好人手,盯着贾家一举一动!”周傥也不是心慈手软的,当初对摩尼教徒时,他可是果决得紧。 但是,如何借势将贾家逼出去,是个让周傥为难的问题。 贾家不是当初的摩尼教,若用旧法,杀入贾宅去,必然会引发京师大索,周家肯定会与贾家同归于尽,故此,只有先将贾家驱出京师,才能再做下一步行动。 ... 五二、真是官逼民反 贾奕脸上带着笑容,来到了都商税务。 他在东京都商税务中任小吏,正式的吏职称呼为拦头,因此这一路行来,不停有人和他打招呼。 虽然拦头只是微末小吏,与周傥以前的书手差不多,但却是美差,有许多上下其手的机会,若非如此,贾奕也积不下如此丰厚的家财。 只是他面上虽笑,心里却是极度不安。 东京都商税务隶属于太府寺,但因为处在京师,所以象他这样的小吏,实际上是受到都商税务和开封府的双重管辖。平时他都在街市之上收取算税,今日太府寺丞却突然召他来,这让他有些不妙的感觉。 “老爷唤小人来,不知有何吩咐。”见到寺丞之后,他规规矩矩地行礼。 那寺丞睨了他一眼,没有理会。贾奕站在阳光之下,只觉得浑身躁热,汗珠滚滚而下。 他原本想要乘着寺丞没注意偷偷溜走的,所谓官清如水吏滑如油,象他这样的胥吏,只要不被抓现,有的是办法应付上头。但那寺丞却精明得紧,只要他一有动作,便斜睥过来,让他只能站着。 此时正值秋老虎极盛的时节,站在太阳底下的滋味可不好受,贾奕又是文人出身,身体并不是很好。他被晒得整个人昏昏沉沉,偶尔看到有同僚经过,便使劲使眼色,希望同僚能替他求情。 但他那些同僚与他一般,都是胥吏,别的不行,见风使舵最是厉害,没有一个开口出声,只作没有看到。 “这位寺丞上任不久,我又不曾得罪他,为何他要为难我?”贾奕心念电转,立刻猜出原因:“莫非是……周家?” 单凭周傥,显然是没有这种能力的,可是贾奕对周家的那小子,实在看不透,毕竟那小子的大名,可是传到过官家耳中,就连他倚为靠山的李邦彦,也曾经尝试招徕此人。 “难道说是消息走漏了……熊大熊二这两个废物,至今尚未回来,定然是出事了!” 想到自己安排的杀局,贾奕身上的汗冒得更多了。 他本来想挟持周铨,引出周傥,先将这两父子除掉,然后为除后患,再伏击周侗,彻底了结掉周家。为此他不惜许下五千贯的赏钱,甚至直接给了五百贯的订金,请来太行山中的亡命之徒! 但事情露是走漏,周家必然不会放过他! “不行,我得回去,赶紧派人去寻熊大熊二,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还须和那位姓卢的联系上,实在不行,也只能硬上!” 想到这里,贾奕双腿一软,口吐白沫,直接扑倒在地。 他看起来象是中暑昏了过去,那原本晾着他的寺丞见状也吓了一跳,虽然奉命为难贾奕,可若真把贾奕折腾死了,他也要担上干系。 “拖走拖走,给他些水,让他回去休息!”那寺丞下令道。 有差役上前来,七手八脚将贾奕拖走,待把他拖到树荫下后,贾奕微微张眼,发觉寺丞已经离开,他一跟头翻了起来。 “贾拦头,你这是……” “中暑,我家中有药,这就去吃点,不碍事。”贾奕一边搪塞,一边出了衙门。 当他回到家中时,却看到一个人满脸惶急地在他家门前徘徊。 “那个……郑建?”贾奕记得这个少年的名字,原本是跟着周铨搞猜谜的,后来被他儿子收买,成了他儿子的跟班。 只不过周傥的儿子太过狡猾,借着郑建把他们都耍了。后来贾奕夺来了冰棍的作坊,让郑建当了个小头目,专门带着一群市井少年,满京师卖冰棍。 虽然利润已经极为微薄,却总有些收入。 “大官人,贾大官人,不好了!”郑建看到他回来,立刻上前叫道。 “又有什么不好?” “他们不准我们卖冰棍了……还有,作坊也被周家夺回去了!”郑建叫道。 所谓作坊,其实是周家的宅院,只是在查封之后,贾奕想法子弄了过来。听得这个,贾奕哪里还不明白,这一切,都是周家的反击! 汗水又涔涔地冒出来,家门口不是说话的地方,他将郑建召入宅内,在亭子里的荫凉下细问详情。 原来各处军巡铺的军卒,借口替贾家卖冰棍的少年有可能携带违禁之物,翻开他们的箱子进行查验,而且一查验就是一个多时辰,弄得冰棍尽数融化,这些卖冰棍的少年们苦不堪言。 这种手段,正是贾奕这些拦头们所擅长的,如今军巡铺的军卒也用得利落,却让贾奕怒火翻滚。 不仅如此,周傥带着杜狗儿等,回到了白家巷的宅子里,将守着宅子的郑建等人全都赶走,等于是彻底将冰棍作坊都收了回去。 “该死!”贾奕心头一凉。 对方的反击,实在是太犀利,而且从官场、民间双重向他施压,甚至有些肆无忌惮了。 贾奕第一个念头,便是去求李邦彦相助。 他强自镇定,赏了郑建几文钱,就在郑建要走之时,他心中一动,唤住他道:“你小心些,去打听一下周家究竟要做什么。” 郑建心知自己已经与贾家绑在了一起,若是贾家倒楣,他也就没了前途,因此毫不犹豫就应了下来。 打发走郑建之后,贾奕起身,就让人备好礼物,前去拜访李邦彦。 但李邦彦并未见他,见他的只有何靖夫。 收得他的礼物,何靖夫才叹息道:“贾老弟,你做差了?” “什么?” “若不是为了你,李官人就招徕了周家……你可知道是谁在为周家出头么?” 贾奕心中有所猜测,却还抱着一丝侥幸:“还请何先生指点。” “隐相!” 这两个字,让贾奕骇然,险些跌坐在地上。 对于他这样的小吏来说,梁师成就是一个庞然大物,莫说梁师成,就是梁府的一个管家,他也要上前巴结。 所以李蕴李大娘那里,他都得好方好语。 “为……为什么?”呆了良久,贾奕喃喃地问道。 “近来京中何物最为风行,你可知道?” “雪……雪糖!”贾奕倒吸了口冷气。 雪糖如今成了京师里的流行物,上自朱紫贵人,下到布衣平民,凡是小有资产的人家,都想着买一些,或尝鲜,或送人。但是因为供应量少,根本是有价无市,甚至某些人将一斤雪糖炒到了一贯钱的高价! 贾奕也曾经打探过雪糖的来历,可是除去一个“京师雪糖馆”之外,就没有什么收获。因为雪糖供不应求,所以还生出一样奇怪的玩意,就是所谓的“糖引”,凭借糖引,可以优先在雪糖馆取雪糖。 “这雪糖……是周家弄出来的?”他不敢置信地问道。 “正是周家弄出来的玩意,周家将之投献与隐相,不但有实物,还有秘方,秘方!”何靖夫说到秘方时,满脸都是羡慕之色。 这秘方,可与点石成金的秘方差不多了,一年百万贯的生意,其中利润,哪怕是十分之一,也足够他这样的人数代无忧! 然后,何靖夫面色沉下来:“你可知道,原本这雪糖,李官人也可以插上手,分一杯羹的!” 贾奕脸上又开始一串串地冒汗了。 李邦彦原本是招揽周铨的,若是当时再努把力成功了,雪糖之利,哪怕李邦彦现在还无法独吞,至少也可以分得其中一部分。 虽然李邦彦放弃招徕的原因,一是因为宫中传来赵佶吃冰棍吃坏身体的消息,二是因为他与周傥背后的清流谏官不合,但现在再想,其中也少不得贾奕递小话的功劳。 “你害得官人损失了如此多的利益,官人器量非凡,不与你计较,还保得你不入监牢,你当知足了!”何靖夫又道。 “可……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若我是你,就要早些另谋出路!”何靖夫说到这,一甩袖子,扔下贾奕不管,自个儿回到了李邦彦的府中。 贾奕跟在身后叫了两声,何靖夫只是不理,他追到门口,却被门房拉住。 往日见了他满脸是笑非常客气的门房,此时鼻子都长到了额头上:“休得喧哗,这里是何等地方,岂容你在此胡闹!” 贾奕失魂落魄,回到家中,却听得自家儿子在哭。 他心情本是不快,当下怒喝:“哭什么哭,我还没死了,就急着哭丧!” 结果看到他儿子满脸是血地跑了过来:“爹,爹,你可得为我出气,我被打了!” 此前贾达被周铨打得破了相,好不容易才养好,现在再看,又被打得鼻歪眼斜,门牙早就飞掉,连槽牙都被打落两枚。 “这是怎么回事?”贾奕心中一动。 “是周铨干的,我方出门,便被他堵着,他就在咱们家门前打我!” 贾奕狂怒,直接将手中的茶杯摔了:“都是死人们,咱们的家人呢,老柯,还有段五郎是做什么的!” “老柯和段五郎,今天都辞工了……”贾达呜呜地说道。 “辞工……”贾奕的狂怒象是被迎头浇了一桶冰水一般散去,他跌坐回自己的座位之中。 对方分明就是让他在京城中无法立足……这一连串的手段施展出来,他确实难以招架了。 “这是官逼民反啊!”他满腹悲凉地想。 ... 五三、负荆请罪 贾奕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 儿子贾达根本不敢出门,出门必挨揍。家里的仆役上街买米买盐,竟然那些店铺都得了警告,不得卖给他们。 这些仆役也只是雇来的帮手,大宋名义上是不准蓄奴的,故此发觉事情不对,仆役纷纷请辞,仅仅是三五日功夫,原本有二十余口的贾家,就只剩余贾奕夫妻和贾达,再就是两个无处可去的婢女。 他也多方面求助,可是连李邦彦都不帮他,何况别人! 毕竟这背后施压的,可是隐相梁师成,以梁师成的力量,不用亲自出面,派个门客歪歪嘴,就足以让贾奕举步维艰了。 “爹爹,怎么办啊,怎么办?” 此时贾达也意识到身处险境,最重要的是,他现在连上私塾都不敢去,更莫提去街上看热闹。 “闭嘴!”贾奕喝了一声。 他不是坐以待毙之人,这种情形下,他唯有一途可走。 在家中转了两圈之后,他亲自去收拾了一下东西。此时他家中的铜钱几乎耗尽,因此只能拿出两匹锦绸,再加上一件金器、一件银器,想了想,又加上四个银杯,全部包好后出门。 才出门,他就感觉到有人盯着自己,向那边望去,却见几个汉子抱着胳膊,肆无忌惮地对着他冷笑。 “这狗贼……” 心中暗骂了一声,贾奕深呼吸了一下,脸上挤出笑来,向那几个汉子行去。 不待对方喝问,他就直接道:“我要去见周书手……哦,不,周大官人!” 如今周傥可是身有散官官衔,才真正可以用“官人”相差,比起他此前的贾大官人的称呼,可要名正言顺。 “要见就去见呗,与我们说何用?”一个汉子撇嘴道。 “家中这里,还要劳烦诸位,待我自周官人那儿回来后,自有谢礼。”贾奕说到这,还拱了拱手。 但那伙汉子不理睬他,只是哄笑。他有些尴尬地从他们面前穿过,只听得有人在背后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就是就是,当初对付周大哥时,倒是硬得紧,现在就焉了!” “能不焉么,怕是连饭都没得吃了……” 这种议论声,让贾奕心中更是恼怒,不过他还是忍了下来,夹着包裹,加快了脚步。 他的宅邸与白家巷并不远,没多久,就看到了周家的大门。 师师小娘子正坐在门前,拿着李清照送她的书在念,都没有发觉贾奕的到来。院子里的一棵树,树荫此时正好罩在师师的身上,凉风席席,她专心致志。 这是一片安静详和,贾奕见此情形,心里更是妒恨交加,即使以他的养气功夫,都无法安全控制住,他的脸也因此扭曲起来。 听得脚步声,师师才抬起头,看到贾奕。贾奕忙将脸上的凶恶仇恨收起,挤出了一个自以为和霭的笑。 “我要见周官人,师师小娘子……” 他才一开口,师师立刻从板凳上跳起,飞快地闪入门中,砰的一声将门关上。 贾奕面对着门板,脸色再是一变,然后听得门板后边,师师小娘子的声音:“爹爹,娘亲,哥哥,不好了,恶人来了!” “哪来的恶人!” 周傥的喝斥响起,紧接着,门再被打开,一根白腊杆伸出,直接顶在了贾奕的心口。 贾奕再度挤出笑:“周……周大官人,周兄!” 一边说,他一边弯腰鞠下,还将手中的包裹举过头顶。 见是他,周傥收起了白腊杆子,冷笑道:“你来做什么?” “闻说周兄得转官职,这是大喜之事,特来恭贺,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请收下!”贾奕腰没有直起,仍然保持着谢罪的姿势。 “礼……我可不敢收,贾奕,我们也相识多年,这等话就不要说了,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贾奕吸了口气,然后苦笑道:“我做错事情,故此向周大官人谢罪,三十年前时,我们可是街坊邻居,一起玩一起长大,却不知为何,变成了如今这模样……” 贾家与周家,都长期住在京师,原本两家就住得近,在上一代人那儿还有点小交情。 可到了贾奕与周傥这一代,双方却变成这模样。 说到这,贾奕眼中浸着泪水:“二郎,我只求一件事情,念在三十年前的交情份上,给我父子一条活路,我感激不尽……” 他声音说得不小,此时街巷中人也有不少,自然有看热闹的。听他说得动情,有那不明因果的,看着周傥的目光就另带含义。 便是晓得两家恩怨完全是贾奕挑起的,此时也不禁感慨,自有人上前劝道:“二郎,贾大说得也有些道理,虽然此前你们两家有些误会,如今说开了,他人又亲来陪礼,你也别往心里去。” 旁人在劝,贾奕却摇了摇头,又说道:“我深知此前所为不对,等闲之间,二郎难以释怀,要不这样,二郎打我一顿,算是给二郎出了这口气!” 这样的话都讲出来了,周傥又是个好面子的,虽然明知贾奕用意,却也只能生生受下这些。 若换了以往,他虽然碍于面子,不得不受,心里还是会不舒服,可是这一次,他受下之后,不但不觉如此,反而倒有些期待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了。 看了仍然垂头弯腰的贾奕一眼,周傥准备原谅他的话,又稍稍改了点:“既是如此,我便打你一顿吧。” “啊?”贾奕愣了。 难道不该是自己负荆请罪,然后周傥大度宽容,双方摆酒言和,从此两家和好,自己再努力一番,或许还可以从周家那落到些好处,比如说,那雪糖之事上,自己也可以插上一手…… 不得不说,贾奕非常了解周傥,但很可惜的是,他不了解周铨,因此也就不明白,在受了周铨影响之后,现在周傥,也不象以前那样了。 砰! 不等贾奕反应过来,周傥的拳头就狠狠砸在他的脸上。 贾奕应声倒地,周傥原本还要再打几下的,看到他在地上扭动挣扎的模样,忽然意兴阑珊。 揍之无趣啊。 拍了拍手,周傥回到了屋里,正当他要把门关上时,贾奕从地上爬起,将布袋子递了过去:“二郎,东西你还未收……” 周傥正待拒绝,旁边却突然伸出一只手来,将东西接了过去。 正是周铨出来,他当着面将布包打开,看到里面不是金光灿烂,就是银光闪闪,顿时眉开眼笑,连连点头,向着贾奕道:“贾世叔,多谢,多谢……有空让你家大郎来我这儿耍子。” “自然,自然……”贾奕见周傥默许了,也是松了口气。 他抹了抹汗,看到周围看热闹的人,于是堆起笑脸,向周围人作揖:“多谢各位美言,多谢各位,请大伙作证,我今后若再有对不住周二郎之事,必定天打雷劈!” 他话音才落,突然间空中一声闷雷响,吓得他脸色寡白。 “这怎么回事,方才还是晴的呢……” 黄豆大的雨点滴落下来,众人飞快地散去,只留下贾奕一个人。 贾奕以袖遮头,快步跑出了巷子,来到正街。此时正街之上,原本熙熙攘攘的行人,都在飞跑,想要避开这场突如其来的雨。 原本贾奕想拦辆油壁车,结果这时也拦不到。他要寻熟人借雨伞,可是附近人家,都是曾被他得罪过的,见他来借伞,一个个推托。 到头来,他不得不在一家屋桅下避雨。 望着如线般落下的雨,贾奕陷入了深思之中。 他来向周傥道歉,自然只是应付眼前难关。 周傥心狠手辣,若不能得到他的谅解,贾家连基本的安全都没有保障,没准哪一****行在街上,就被人推入汴河中,成为河中的一具浮尸。 雨终于停了会儿,贾奕跑回自家,累得气喘吁吁,却片刻都不停,直接唤来妻儿:“快准备好,收拾细软,咱们去乡下。” “为什么?”贾达立刻叫了起来。 贾家这些年积累了不少财富,在京畿郭桥镇外乡下购了一处田庄。虽然田庄并不大,但一年出息,也足够一家人吃用。 但那地方偏僻,哪里比得上京师繁华,贾达曾在那儿去过两回,便再也不想去了。 “蠢材!”贾奕怒喝了一声。 看到儿子缩头缩脑的痴肥模样,贾奕叹了口气,想到周傥之子周铨,自家儿子和人家儿子相比,差得可真远。 越是如此,就越需要教导。 “方才我去了周家,向周傥赔礼道歉,当着街坊邻居的面,只差未曾下跪了。”又叹了口气,贾奕凄凉地道。 “什么,为什么要去道歉,爹爹,你怎可如此?”贾达又叫道。 “我们走投无路,不如此就休想安生!”贾奕咆哮道。 贾达想到自家这些时日的遭遇,情知父亲没有说错,于是紧张地问道:“他家……未曾接受?” “我既然敢当众赔礼,自然是有几分把握的,周傥这个人,虽然果决狠辣,但太好颜面,只须捧他几句,他便放不下身段了……而他那个儿子,贪财好利,便是一点蝇头小利也不放过。我投他二人所好,哪有不接受的道理?”贾奕道。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离开京师,爹爹你这职司可来之不易!” “所以说你蠢,如今他碍于颜面,不得不接受,可转过身来,他父子想明白了,岂肯放过我!所以要乘着他父子不好翻脸之时,我们赶紧离开京师,在外待个两年,然后再作打算!” 见贾达仍然是一脸不愿意,贾奕痛心疾首地道:“你如何就这么蠢,我们回了乡下,自此敌明我暗。待我再联系上卢老大之后,再做其余计较!” 说到最后,贾奕咬牙切齿,眼中凶芒更厉! ... 五四、意外 暴雨之后,是时断时续的阵雨。 这时节,进出城的人少了许多,城门口处的士兵,都寻了风雨不及的所在休息。 一辆油壁车穿破风雨,来到了城门口。几个士兵骂骂咧咧地上去,车夫披着蓑衣戴着斗笠,不停点头哈腰,将好几陌钱塞了过来,那些士兵收了钱,外头又下雨,便没有怎么检查,挥手放行。 油壁车内,贾达趴在窗前,用惊恐同时不舍的目光看着外头。 贾奕是家中的主人,他既然拿定主意,家人是无力反抗的。贾达虽然还是不愿意离开京师,却也只能在这里,泪眼汪汪,依依不舍。 搪塞过了门口的士兵兵卒,贾奕算是长出了口气。 他上周家去道歉,看上去是服软,实际上不过是想着麻痹周傥,为自家争取时间。 果然,回去之后再看,原本在他家门前监视的几名闲汉,如今都不在了。 贾奕要的就是这个机会,凭着在禁军中的人脉,周傥在京师极为危险,但只要出了京师,他就不惧了。 在他的那个小庄子里,还养着二十余户庄客,然后邻近村落,等闲聚集数十人不成问题。 油壁车出了城,因为大雨泥泞,所以行得不快。不过贾奕此时已经放松了心弦,只觉得天高海阔。 大约离城二十余里,经过一处草市,贾奕便没有再往前。他把贾达还有妻子都呼出了车,寻了住野店安顿下来。 “爹爹,怎么停下来了?” 此时天色还没有晚下来,如果继续赶,还可以再往前走一站。贾达有些好奇,同时又希望是父亲改了主意。 “等人。”贾奕阴沉着脸道。 他要等的,就是那姓卢的强人。原本是熊大熊二出面联络这一伙强人,熊大熊二如今生死不知,他只能再遣别人去联系。 这事情他做得极隐秘,就连儿子贾达都不知道。 就在贾家宿入野店之时,京师城中,他家的大门,正被人用力拍打着。 “贾大官人,贾大郎!” 郑建拍了几下门,然后侧耳去听,却没有听得里面有任何动静。他又拍了几下,里面仍然是毫无反应。 郑建的面色有些难看,自从他彻底投靠贾家,便与自己家里都翻了脸,所以这段时间一直是在外厮混。直到今日,他得到消息,晓得贾奕跑到周家去赔礼请罪,这让他极度骇然。 若贾家真认输,那他的日子,就更不好过,毕竟叛徒比起敌人更为可恶。 故此他立刻赶来,想要寻贾奕确认一下。 但贾家宅里没有任何声音,让他心底生出疑念,同时也感到恐惧。 难道说……周家已经对贾家下手了吗? 郑建用力嗅了嗅,并没有嗅到血腥味,他琢磨了会儿,贴着门缝往里瞧,却也没有瞧到什么。 “对了,有个洞!” 沉吟良久,郑建本来想要爬围墙的,但是转念想到一处所在,立刻绕着围墙跑过去。 不一会儿,在一根酸枣树下,他找到了那个洞。洞本是给狗出入的,但是他也勉强挤得过去。他伏下身,小心翼翼钻进去,还唤了两声,却没有任何动静。 看来真出色了! 郑建心怦怦直跳,到了堂屋门前,发现门从外边锁着。不过这拦不住他,他在窗纸上刺了个洞,向里面瞧去。 里面静悄悄的,也没有任何动静。 郑建干脆破了窗子,直接跳进去,发觉屋中零乱,仿佛是被谁洗劫过一般。 周铨对郑建的评价,曾经是既聪明又勤快,虽然此人人品堪忧,可这二点却是不假。在仔细观察一番之后,郑建判断出,不是洗劫! “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虽然很乱,但并未破坏任何值钱的物品……容易收拾的细软被带走了,院子侧门处,还有油壁车进出的痕迹……逃了,贾奕是逃了!” 做出这样的判断之后,郑建的脑袋里嗡的一声响,眼前一片昏黑,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了。 贾奕逃了,他该怎么办? 郑建查以肯定,在发现贾家离开之后,没有地方发泄怒气的周铨,会将他当成出气桶。 连贾家都承受不住,他郑建这区区小身板,如何能承受得住? “我也要逃!” 郑建心中闪起第一个念头就是逃走,可是他自己又否定了这个想法。贾奕有万贯家财,他可以逃,而郑建如今和家人都反目了,他能逃到哪里去? “贾家为何要逃,贾奕不是向周傥赔礼道歉了么?是了,他的赔礼是假的,无非就是迷惑周家,所以周傥安排在贾宅盯着的人都撤了!对,周家现在还不知道贾家逃了,我可以去告状……我为周家立了功,他们当会原谅我……不,我以前就是假装投靠贾家,换取他家的信任,如今关键之时,反戈一击通风报信,立有大功,他们应该奖赏我才是!” 心中念头飞转,郑建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对自己最有利的道路,准备再出卖贾家。想到贾奕一方面让自己继续打探周家的消息,另一方面不告而别,他对贾家就连半点愧疚也没有。 事不宜迟,来到狗洞处,他爬出半个头,但旋即想到一事,又退回到贾家。 “到处找找,乘着他家走了,值钱的东西先弄些!” 贾家把值钱易带的细软带走了,但终有疏漏之处,这些就被郑建捡了便宜。他弄了个小包裹,悄悄藏了起来,然后飞快地跑到了周铨家中。 “不在?” 在周铨家门前,他被拦了下来,门中的人是李宝,根本不理他,无论他如何恳求,只是不在两字。 这还是跟着周铨久了,终于有子些长进,换作当初,李宝只怕要捏着拳头出来揍他。 “我真有急事,李宝哥哥,这事情关系重大,你速速带我去见大郎,否则耽误了大郎的事情,你可担待不起!” “滚,再多说,揍你!”李宝喝道。 郑建急得跺脚,正这时,却听到身后响起一个声音:“你的新主子派你来的?” 这声音突然响起,骇得郑建向前一栽,回过头来,却是王启年。 在最初和周铨搞闯天关的少年中,王启年算是不显山不露水的一个,一切都只是平平。但经过几番折腾之后,他与孙诚、李宝,却成了周铨最信任的三人。 而且郑建觉得,这厮甚是阴险,总让人觉得,象是伏在草丛里等待猎物的蛇。 不过蛇比李宝那石头可要好打交道,至少可以说动。因此郑建在一骇之后,立刻扑到王启年身前:“我有关系到贾家的要事,要向大郎禀报!” “哦?那你随我来……李宝哥哥,大郎唤你也去。”王启年叫道。 他来李家,就是来叫留守于此的李宝的。 李宝跟着出来,还瞪了郑建一眼,然后当着这厮的面道:“启年,你带他去见大郎做什么,这个叛徒内奸!” “如何处置他,当由大郎来定夺,咱们可不能擅自决定。”王启年细声细气地道。 李宝哼了一声,心里仍然觉得不对,不过他对王启年也有某种畏惧,因此并未多说什么。 周铨仍然在外城的宅院里,当初他请张顺这个生面孔租下宅院,还有大肆收购石灰、粗糖,将这座偏僻的宅院变成了一座小小的工坊。今日和他一起在宅院中的,除了周傥和周母,还有李蕴等一大堆人。 “就是这样?”望着结晶出来的雪糖,李蕴的目光闪烁不定。 价值翻了数倍乃至十数倍的雪糖,竟然就是用点石灰水过滤澄清出来的,若非亲眼所见,她是绝对不相信的。 “就是如此简单,你瞧,梁公派来的匠人,现在也掌握这方法了。”周铨一笑。 “你这么爽快就交出秘法……莫非还有别的赚钱门路?”李蕴看着那堆雪糖,仿佛是在看白花花的银子,但口中却说出了句让周铨毛骨悚然的话。 他当然有的是赚钱的法门,可若被别人知道了,他定然成为各方争夺的对象,甚至会被囚困,终身都别想重见天日。 而且李蕴的话,还有另一重含义,周铨可以将秘法交给梁师成,也可以将秘法交给别的人,因此,灭口或许是梁师成保持垄断的最好方法。 “大娘说笑了,这般背后是几十几百万贯利益的产业,哪里是我这般小民能窥视的,除了梁公这般人物,谁得了它,都不是天降横财,而是天降横祸!我不是不贪心,可如今梁公给了我父亲官身,逼我家仇敌低头,给了我一座庄子还有几百亩地,我若还不知足,那就真是不知死活了。”周铨心里悬着,嘴上说道。 “难怪梁公说你是聪明人。”在李蕴身边,一直没有出声的秦梓此时也开口了,神情甚是亲热:“以后我要与周大郎多走动走动了。” 他是梁师成门客,梁师成不方便与周铨直接联系,而李蕴只是妇人,此后,他便将成为梁周之间的中间人。 此时他开口,表明危机已过,周铨算是悄悄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王启年带着郑建过来,不由得眉头一皱,然后拱手道:“那边有些事情,秦先生,李大娘,你们先在此看着,我去去就来。” ... 五五、夜杀 “人怎么还未到?” 贾奕象个热锅上的蚂蚁,绕着屋子转了几圈,却没有出门。 在外头观望的是他妻子,他与贾达父子,都缩在屋里不敢出去。 此时天色都已经晚了,但是约好来此相会的那伙强人,却连影子都没有。 直到外头完全看不见,周妻也缩回到屋里,她嘴中不停埋怨着贾奕,结果吃了贾奕一记耳光后变成了哭闹。 野店的主人听到闹得凶,便进来相劝,贾奕倒是知道出门在外不能随便得罪人的道理,将那店主人哄走之后,听得贾妻与贾达两个都在啼哭,他心中更是烦闷,干脆一个人出了野店,蹲在一棵树的背后发愣。 在冲出京师的惊喜消褪之后,现在的他更为冷静,然后就意识到了不对。 “周傥这厮好对付,我很了解他,我并不是输给他,真正难对付的是他那儿子!那小子此前愚钝鲁莽,和杜狗儿是一般货色,故此我略施小计,便让他们去挑衅李蕴……但自那之后,那小子就象是换了个人一般。有人说他是得了几日的失魂症,我看不是失魂症,而是……鬼上身!” 想到这里,贾奕浑身一激灵。 彼时正是迷信鬼神之时,就连皇帝老官,都自以为道君,朝中高官,包括那些原本学“子不语怪力乱神”的文人们,也往往痴迷于此,在民间,各种鬼神信仰更是大行其道。 贾奕也不例外,想到周铨身上可能有一只恶鬼,他就冷汗直冒。那些来自太行山的强人,就算能强过周侗周傥,可能强过一头恶鬼么? 还有,自己瞒天过海溜出京师,能够骗住周傥,但能骗过一头恶鬼么? 没准那恶鬼,就在自己的背后,冷冷地盯着自己…… 越是胡思乱想,贾奕就越是害怕,甚至忍不住不停回头望去,仿佛背后真有什么可怕的存在。 就在这时,他听得马蹄声响。 天色这么晚了,各个关卡隘口都已经落锁,此时还骑马在外的,不是有急事,那就是见不得光。 眷顾铨顿时紧张起来,他紧紧笼住袖子,袖内藏着的匕首被他捏得发滑。 马蹄声越来越近,过了一会儿,那马上乘客来到此处野市。贾奕一直躲在树后的阴影之中,可来人也有意掩住面容,因此黑暗中,他没有认出对方。 好在对方只有一个人,贾奕按住心中的惊慌,若是周傥前来追杀,不可能只有一人。 但他仍然借着树枝躲着对方的视线,直到那人来到野店门前,下了马,去敲虚掩着的门,贾奕才认出,这是那位卢姓强人身边的小厮,那个名为小乙者。 “贾大官人,贾大官人?”那小乙呼了两声。 “我在这里,小乙哥,卢大哥呢?” 小乙愣了一下,以往贾奕对他的主人虽然客气,可不曾叫出“大哥”这般亲热的称呼。他笑道:“贾大官人怎么成了这模样?” 贾奕没与他进院子,而是招了招手,和这位小乙一起到得稍远空阔的所在,然后长吁了一声:“我如今情形极惨……那些狗官,与周家的凶徒勾结起来,欺压我这善良百姓!以往我只道官逼民反是胡说八道,现今看来,连我都要被逼反了!” 这可不是贾奕的胡说八道,实在是他的真心想法。他勾结李邦彦、李孝寿迫害周傥周铨时,他不想着官逼民反,可周铨只是稍借了点梁师成的力,他就要叫官逼民反了。 小乙笑了笑:“贾大官人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入伙,与卢大哥、小乙哥你们一起,替天行道、劫富济贫!”贾奕很认真地说道。 小乙愣住,然后哈哈大笑起来:“大官人说笑了……” 他当真不信,这位贾大官人可不象他与自家主子一样,早就沦为亡命。而且贾奕不过是一文人,对他们没有太多帮助。 “此事烦劳小乙哥转告卢大哥就是,若是蒙卢大哥同意,我愿奉卢大哥为主!”贾奕又道。 这下,小乙确认贾奕不是在开玩笑了。沉吟了一会儿,小乙点头道:“我必原话带到,但成与不成,都当由我家主人定夺。” “那是自然……小乙哥,那日诱捕周家小儿之事,首尾究竟发生了何等变故,致使功败垂成?” 听他提到那天之事,这位小乙哥就觉得自己的肩膀上又开始疼痛了。他自命机灵,可是那天也被周铨抽冷子捅了一匕首,虽然伤得不算重,却也是吃了个不大不小的亏。 将那日经过说了一遍之后,小乙恨恨地道:“原本杀那小儿不成,我们准备先杀他的伴当,断了周家一臂,然后在他归城的半路上拦截,看是否能截住。结果途中看到一小子带着他老子还有大队人来接应,我们只好先退了……贾大官人,必是你这里走漏了消息,才令其有所准备!” 带人接应的是李宝,这件事情贾奕知道。但听得周铨竟然从这么严密的伏击中脱出,他也不禁呆了半晌,然后恨恨地道:“这小子,当真奸猾!” 小乙深表赞同地点头:“莫看他是周侗的侄儿,若是正面与我较量,当不是我的对手!” 二人对周铨,可谓同仇敌忾,说得渐渐投机起来。贾奕乘机说道:“如今我被周家这恶霸勾结狗官,逼得在京师立不得足,只能退避乡下,只是我担心周家不会放过我……小乙哥,我看你武艺高强,能否请小乙哥相助,送我返乡?” 那小乙哥犹豫了会儿,然后有些抱歉地笑道:“原来是为此事,贾大官人,实不相瞒,我身上有伤,行动无妨,打斗却是只能施展一半本事,而且我家主人须臾离不得我。这样吧,我如今就回去,过会儿会有几位兄弟来此与贾大官人会合,明日他们护送贾大官人返乡!” 贾奕此时众叛亲离,连自家仆人都纷纷外投,小乙答应派人来护送,虽然他心中还有些不满意,却无法拒绝。 这小乙是个行动利落的,当下乘马离开。贾奕回到野店之中,因为有了外援,终于有心情安抚妻儿,被他哄了会儿,贾达倒是睡着了,贾妻也开始打瞌觉,但贾奕要等帮手到来,故此不敢睡着,披了衣裳又来到野店之外。 已经是子时时分,天色转晴,一弯上弦月斜挂天际。远处传来犬吠之声,然后又是骡马蹄声响起,贾奕知是援手到了,心中欢喜,便迎了过去。 他往路中一站,便被远处来人看到,他略有些近视,只依稀看到来者共是四骑。 稍近之后,他脸色大变,因为来的人竟然有些眼熟,似乎正是周傥等人! 虽然对方以黑布笼头,可贾奕还是认出了。 他张开嘴就要大叫,忽然听到“嗡”的一声响。 那是弓弦在响! 一枝箭飞射过来,直接射入贾奕的身体,贾奕的大叫,顿时变成了惨嚎。 不过这一箭并未直接命中要害,虽然射中,贾奕却还能够踉跄着转身,然后大叫起来:“杀人了……救命啊……” 深夜,他的声音喊出去之后,顿时震动四方。此地离京师也只有二十余里,又是交通要冲,原本有不少人住店,可是他叫声响起之后,原本亮着的几盏灯,反而都灭了。 此时大宋乱相已生,离着京师不过数百里范围内,都有不少盗匪啸聚山林,各处乡野少不得白天好人晚上作贼的。而出门在外的人,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谁会为此招惹悍匪强人! 周傥放下了手中的弓,骂了一声。 未曾直接射杀贾奕,一是因为他自从退出军职后,就没有象以往那样苦练射术,二则是因为仓促之间他没有取到好弓箭,只能从民间的弓箭射弄了一张软弓。 准头虽然还在,可是软弓力道不足,故此虽然伤了贾奕,却没有达到周傥的目标。 可是他旁边的周铨却已经眼睛发直了。 没有想到父亲射术如此精湛,这可是夜晚,而且还在马上,相距也有四十余步! 想到岳飞的射术,周铨开始有些后悔,自己或许也该好生学射了,毕竟战斗之时,拿着弓的远程,可比冲上前肉搏的近战要安全得多。 贾奕叫了两声,一边捂着伤口,一边向那野店奔去。野店有围墙,而且店中有掌柜伙计帮闲,加起来也有十余人,再加上住店的,贾奕深信,自己只需躲入其中,周傥暂时不能奈何他。 毕竟周傥还不敢明火执仗地杀人! 离野店只不过十余丈远,片刻就能跑到,眼见大门在即,贾奕心里虽然还是惊慌,但惊慌之余,却还有几分喜色。 只要逃入店中,加上野店主人和伙计的证词,他就可以孤注一掷,去官府里控告周傥。这一次便是梁师成,也无法让周傥完全脱罪,少不得一个刺配数千里的下场! 周傥父子若是被刺配,贾奕有的是办法,在半途中结果他们的性命,定要让这对父子,也尝尝自己所经历的恐惧。 可就在这时,贾奕的眼睛瞪得老大:“不,不要!” 野店的院门,就在他面前,开始合拢关闭! ... 五六、劳烦洗地 院门之后的店主人,根本不管贾奕! 虽然看到了贾奕在飞奔,试图逃入店中,可那店主人还是催促着伙计:“合上,快合上门!” 他对贾奕还是心存怨恨:若非这厮,野店院门早就闭上落锁,自不必担忧强人。可现在,如果门再关不上,强人没准也要冲入野店,到时不仅仅是店里的住客要倒楣,就是他这店家,只怕也会丢了性命。 因此,门就在贾奕的眼皮底下,砰的声关上。 贾奕嗵的一下撞在门上,想要把门撞开,但他文人出身,力气不大,那门只是颤了颤,然后门内咯哒的声响,门闩业已搭上。 “救命,放我进去,救命,放我进去!”贾奕连接着拍那门,结果却没有任何回声。 绝望瞬间吞没了他,他转过身来,看到周傥已经在他面前了。 “饶……饶我,饶我,我负荆请罪你已经答应了……”贾奕道。 “这个……”周傥老脸微红。 贾奕非常了解他,知道他喜好面子,当下跪倒:“周大兄,你乃英雄好汉,怎能说话不算数……我在你家门前负荆请罪,你答应饶我的!” 周傥当时确实是表露出接受贾奕赔罪的意思,此刻被他一说,不免有些犹豫。 “我爹答应了,我可没有。” 贾奕总算看到了一线生机,正高兴间,突然听到这声音,他愕然抬头,然后就被一杆短矛刺入喉中。 动手的是杜狗儿,支使杜狗儿动手的,不是周傥,却是周铨! 贾奕眼睛瞪得溜圆,看着周铨,此时他才想到,自己这次惨败,根本原因并非周傥,而是周家的这个小子! “是儿……最无信也!”他想这样说,可喉部中矛,哪里能吐出半个字! 但他的意识还没有完全散去,在惊恐绝望与愤怒之后,取而代之的是哀怜。 “咯……咯……”他努力想要说出哀求的话,可只能发出这样无意义的声音,然后整个人都倒了下去。 周铨冷冷地看了地面上的尸体一眼,自从亲手杀过摩尼教的人之后,他开始习惯这个了。 只看了一眼,他又瞧向那店中,然后向杜狗儿示意。 “当心一些,莫要胡说八道。”杜狗儿上前踹了一脚野店之门。 野店之中的主人家,此时战战兢兢,脸上都是哭丧之色。 “走!”周傥道。 野店的主人将耳朵贴在门上,听得蹄声渐远,犬吠之声也渐渐安静下来。他这才敢打开门,众人举着火把望去,只看到贾奕跪伏于地的尸体。 “是咱们店的客人,他深更半夜,好端端地跑到外边去做什么!”一伙计道。 “当真是……明日里官府来问,咱们当如何答?”另一人道。 野店店主还没有说出什么,就听得身后悲呼声,一个妇人跌跌撞撞走出来,把尸体揽起,哀嚎不断。 “真是!”野店主人心中全是恼怒,若是这家人没有宿在他店中就好了。 官府问及此事,知道他闭门不纳,他也要吃挂落,故此先得和伙计们串通好来,只道对方深更半夜私自出去,也不知道是何谁人相会,然后就死在了门外。虽然这样也少不得被官府胥吏们敲榨,但总比再惹来强人要好。 他正琢磨着,就看到一个胖少年,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走了出来,口中还嘟囔着“出啥事了”。 他认得这胖少年,正是死者之子。 贾达早就睡着了,此时被吵醒,发觉父母都不在身边,外头又热闹,故此出来看。待发觉自己母亲在野店院门前席地嚎啕,而父子僵直着躺在她怀中,生死不知,他的瞌睡顿时被吓没了。 嗷的一声叫,他扑了上去:“爹,爹,怎么了,爹!” 他冲到贾奕尸体旁边,见到其浑身是血,喉头一个洞,骇得跌坐在地上。正这时,野店门外的树影之中,蹭的跳出一个人。 李宝紧紧握着自己手中的匕首,满脸都是兴奋。 方才看到周傥、杜狗儿动手,他感觉到,自己身体内某种原始的力量被唤醒了。 他热血沸腾,故此当周铨的吩咐落下来时,他没有任何思考,直接点头应诺。 杜狗儿推了他一把,他知道时机成熟,先是慢慢的,然后三步变两步,最后小跑,直接冲到了贾达身侧。 野店主人等只看到黑暗中跑出一个身影,个头不高,黑布头罩笼着头脸,只有一双眼睛在外。 他们骇得不由自主后退,而李宝的匕首,已经狠狠捅进了贾达的咽喉。 “叫你打我,叫你骂我傻子,叫你总是欺凌我!”李宝口中低声骂着,瞬息间,自己平日里受贾达欺辱凌霸积下的怨气,都随着匕首的刺入而发泄出来。 旁边的贾妻也吓坏了,没有想到强人在杀了贾奕之后,竟然没有离开,此时又出来杀贾达! 反应过来,她向着李宝再扑来时,李宝转身已经逃走。 她没有扑到李宝,张嘴呼天抢地地咒骂,结果突然觉得肋下一痛,歪过头去看时,却是另一个黑布罩面的人动了手。 杜狗儿干这个是轻车熟路,他还绞了绞手中的短刀:“娘的,大郎还是有些妇人之仁,既然做到这一步,就当斩尽杀绝,不留任何后患!” 一推贾妻的尸体,杜狗儿并未急着离开,而是向着野店的大门,晃了晃手中血淋淋的短刀。 “主人家,劳烦洗地,他家身上颇有细软,算是给主人家的报酬了。” 杜狗儿自然不会说这话,教他如此说的是周铨。 在周铨原本计划中,杀了贾奕贾达,贾妻一介女子,这里开野店的一般胆大心黑,再看到贾家留下的细软,自然会替他收拾残局。但杜狗儿做得更绝,直接杀了贾妻,如此一来,店主人要吞没贾家的财物,更无阻力。 这既是利诱,也是示威警告。带血的刀分明在提醒野店主人,若是他们乱说什么,少不得也要吃刀。 然后,杜狗儿回身才走,片刻之后,蹄声响起,他带着李宝,扬长而去,竟然无一人敢阻拦。 “员……员外,当如何是好?”店伙计见此情形,向主人问道。 方才只是死了一人,他们就在为如何应付官府而头痛了,如今死了三个人,看情形是一家被灭门,若是官府知晓,在场众人,没有一个能脱身。 野店主人环视诸人,发现在惊恐之余,众人的目光里,还闪动着一些别的东西。 他心中懊恼,若那强人走时不说,他自然会想办法吞没掉贾家的细软,可对方说了,他也不好藏私。 “先瞧瞧他们留下的东西,看能不能寻出他们的身份。”店主人道。 当众人来到贾家租的屋子里,打开所携带的两个箱子之后,店主人顿时变得喜忧参半起来。 贾奕此次离京,所带的都是价格高昂的细软,这两口木箱之中,大多是银器,还有少量金器,另外有十余贯的铜钱。 野店主人是行家,这眼一扫,判断出其价值,恐怕有两三千贯之多! 也是贾奕准备雇强人暗算周家,否则不会有这么多财物。除此之外,还有几张地契、房契,只不过这些在官府中有备案,等闲无法出手,故此没有人去理会。 “大伙分分……”店主人才这样说,突然听得外头又是犬吠马嘶,吓得众人连分财物都暂时放下,一个个跑出去。 只见六个人影出现在店门口,个个目光不善。 “这是怎么回事!” 这六人中为首的正是小乙。 他看着地上的三具尸体,认出了贾奕与贾达。就在晚边上,贾奕还与他定下密约,可现在,已经死在了这儿。 他们这一行,看上去就是不善,野店主人等有些戒惧,又被杜狗儿警告过,故此都未出声。 “说!”小乙心中恼怒,一甩鞭子,厉声道。 “方才有人来……他们出去,然后被杀了,我们也是听得声音才赶来的。”野店主人含含糊糊地道。 “胡说八道!”小乙骂了一声,然后眼珠转了转:“他们住哪一间,我有东西在他这儿,如今要带走!” 若是野店主人等未曾见着那两箱子物什,为了避免麻烦,只怕会允许,可大伙都看到了,那可是两千余贯的一注横财! 莫说两千余贯,为了两百贯,就值得打出狗脑子来了。 本来有些胆怯的众人,此时都抓紧了手中的武器,店主人向左右使了个眼色。 小乙见情形不对,大步上前,想要进来,迎面却被店主人手执的钢叉一叉:“好狗贼,杀了人,竟然还敢回来,敲锣,敲锣,召弓社的民壮!” 大宋民间习武成风,特别是北方乡兵废驰之际,弓箭社之类的半民间组织甚是风行,京畿之外,也不乏此社,虽然流于形式,但召集数十上百丁壮,还是不成问题的。 小乙大怒,他虽然机灵聪明,可此时却没有发挥的余地,野店主人分明是要将杀人之事栽到他们头上来,他随着主人纵横大河南北,怎么会将这区区野店主人放在心上,故此下令:“攻进去!” “挡住,若能杀贼,重重有赏!”野店主人也叫了起来。 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店中的伙计都是一个心思,故此一时之间,小乙这伙强人,竟然攻不进去! ... 五七、周侗返回 已经到七月的京师,秋老虎肆虐。 哪怕是这样的夜里,也没有多少凉意,一如小乙胸中的怒火。 扯开衣裳之后,他回望了一下自己的同伴,低低骂了一声。 这一仗打得当真是莫明其妙,那野店的店主伙计,竟然拼了性命也不让他们进入。虽然他们都是悍匪强人,在铜锣响起、四野骚动之后,他们也只能选择暂退。 一来一去的结果,是六人中有三人带了伤,不过也杀了野店中两人。 “回去之后,卢大哥只怕要怪罪咱们了。”一个带伤的悍匪道。 “怪罪咱们倒不会,只是此次出山,只带了几百贯回去,着实有些不值。”另一人议论道。 他们离开野店已经有半夜,此时正值黎明前最后的黑暗,哪怕举着火把,也照亮不了多远。 “快到了吧?”有一人问道。 “还早着呢,咱们为了避开乡兵民壮,绕了点路,该死的……”小乙随口说道。 他话还没有落,黑暗中冷不丁,就有一枝箭射了过来,直接贯入小乙身前强人的胸口! 这一次距离近,又是冷不丁射出来的箭,就是小乙也没有反应过来,直到那被射中之贼惨叫跌落,他才回过神。 敌袭! 紧接着第二枝箭又射了过来,这一次的目标就是小乙本人,可是小乙在马上一个错鞍,便将之闪开。 周傥有些懊恼地搭上第三枝箭,仍然是射向小乙。 这一次射的不是人,而是马,结果小乙手中寒光闪动,直接将那射来的箭拨开。 “终究是荒废了技艺!”此时对方已经惊觉冲来,周傥原本以为可以射杀三人的,结果只射死一人,他遗憾地将弓一扔,然后挺枪就向小乙刺去。 两人都是马上阵战的本领,周傥在军中多年,若不是不会溜须拍马,早就凭着这本领升至中高级武官了,甚至可能得个将军的头衔。故此,他对自己极有信心,上手便是抢攻。 可那小乙的身手甚为灵活,在马背上如履平地,连接着三击,周傥都未曾得手,反而被对方反击,弄得有些手忙脚乱。 不过小乙也只是堪堪敌住周傥,杜狗儿却是无人能拦住,他双手各执一铁锏,左拍右击,转眼间就将两名贼人敲下马来。 这两名贼人本来就给拍得半死,跌下马后一时挣扎难起,然后路边草丛中又跳出两条身影,正是周铨与李宝。两人谈不上什么招式,直接劈砍过去,偷鸡摸狗般将这两个重伤贼人砍倒。 还剩余的那名贼人,见情形不妙,口中喊了一声,拨马就走。杜狗儿驱马追上去,但是他马劣,贼人马好,双方的距离越拉越大,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逃走。 见此情形,小乙情知不妙,他虚晃了一下,与周傥错马而过,周傥一记回马枪,只是扫过了小乙的肩膀。 然后就看得小乙的马头,向着周铨、李宝撞了过去! 周铨与李宝骑术都不行,故此都弃了马,此时见对方撞来,不敢正面阻拦,只能向侧边闪开。李宝还不甘心,想要跃上去将对方从马上拉下,可被周铨一把抓住。 然后他看到一到寒光,在他面前闪过,如果他方才跳起,必然被这一击劈中,不死也要丢半条命。 逼开了周铨与李宝,小乙面前再无阻拦,他扬声道:“好贼子,终有再见之日!” 马快速远去,惊起远方村落中犬吠之声,过了一段时间,便又恢复宁静。 周铨撇了一下嘴,竟然给对方逃了两个人,实在是有些不甘心。 不过回头望父亲,发现周傥的面色相当难看,他吃了一惊:“老爹,你受伤了?” “我还没老到那地步,一小贼罢了……”周傥道。 不过话说完不久,他自己又喃喃补充道:“终究是荒弃了技艺,否则早就射杀他了,便是正面相争,也绝不容他在我面前走上这许多回合!” “嘿嘿,哥哥说的哪里的话,那小贼的身手甚是厉害,换了我,只怕都不是他的对手!”杜狗儿笑了起来。 “我自家清楚自家事,若是兄长在此,他们一个都休想逃走,便是再有五人,也不够兄长杀的。”周傥想起了周侗。 按理说周侗离开也快三个月,应当回来才是,不知是什么事情耽搁了。 他们四人伏击对方五人,杀了三个,逃走两个,按理说还算成功,可是周傥还是不满意。 要知道,这可是有心算无心。杜狗儿与李宝先发觉了小乙一行,还看到了他们与野店的冲突,于是才在此设伏,结果却未如意。 “老爹,没有什么遗憾的,方才那小子身后,还有许多强人,其中最厉害的那个,今日还没有出现,就算杀了那小子,也没有什么用处。”倒是周铨,安慰了周傥一句。 “等闲不得出来胡混,从今日起,李宝和狗儿,片刻都不得离开你身边!”周傥喝了一声。 周铨缩了一下脖子,嘿嘿笑了两声。 他心里倒是觉得没有这么危险,毕竟贾家人都死了,没有人付钱,那伙贼人应当不会做如此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虽然他们折了三个人,可自古以来,强人悍匪就是自私自利之辈,活着的时候尚且免不了相互出卖,更何况死了。 “这伙贼人出来,倒有一个好处,那野店主人只须聪明点,便会将杀贾家的罪名推到这伙贼人身上去!”周铨又道。 “回去之后,我会盯着此事。”周傥也道。 他们在京师之外寻了个地方,熬到天明之后,再混在人群之中进入京城。 此后数日,周傥都一直忙忙碌碌,周铨则在指点梁师成派来的匠人,因为周傥严令,除此之外,他连出家门都不成。 原本周铨还有些担心,离得京师不远的地方发生了数人死亡、一家灭门的命案,京中肯定会大怖。结果还比不得上回与摩尼教冲突那一次,连滴浪花都没有,此事就销匿下来。 这让周铨很有些不适应,总觉得可能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他却不知道,自古官吏都是欺上瞒下,京师这边更是如此。这案子别说天子,就连李孝寿都不曾知晓,毕竟是城郊之外的事情,那些小官胥吏能瞒就瞒,谁愿意去捣开这个马蜂窝,不但吃力,而且不讨好! 又过了七八日,那伙强人再未出现,倒是周侗回到京中,不过小岳飞此次未随他而来。据周侗所言,岳飞离家的时间已经较久,故此他先将岳飞送回了家,然后再去的西京。 “事情办妥了,出手不易,少不得被那些奸商盘剥一番,故此只换得了六千贯……” 周侗说到这里时,还有些不好意思,毕竟那可是奉宸库中的宝物,真正价值当在万贯之上。可如今,却只换得了实际价值的一半。 周傥神情也有些尴尬,因为周侗并不知道这段时间里京师中发生的事情,所以都是在和他说话。 目光瞄了儿子一眼,却看到自家儿子毫不客气地说道:“我的!” “什么?”周侗有些讶然。 “大伯还记得么,当初我们是约好了,若是我能在你来之前赚得二百贯,你便将这些钱交与我处置。” 周侗点了点头,估算了一下时间,自己离开了三个月,按理说,周铨是赚不得这么多钱。 “莫非……你赚到二百贯了?” “不只,便是卖冰棍,我也不只赚了二百贯!”周铨得意地道。 这得意其实是装出来的,他眼见了那些强人厉害,早想着巴结周侗,好让自己身边多一个免费的超级保镖。要巴结周侗,身为晚辈最好的办法就是装嫩,用亲情来打动对方了。 “二弟,铨儿所言是真?” “这个,这个……” “大伯,休要问我爹,他除了坑儿子之外,啥事都不曾帮我,还几次害我置身险地!”周铨叫道。 周侗浓密的白眉一竖,看周傥更为尴尬,声音便有些严厉:“究竟是怎么回事?” 周傥自家不大好意思,周铨却不管他,当下叭叭叭如同炒豆般,将分开之后的事情说与周侗听。如今他很清楚,贾家要对付他,根本原因还是贾奕与周傥的矛盾,他完全是殃及池鱼。 周铨说的时候,周傥在边上挤眉弄眼,可是周铨只作没有看到。当听得周铨说自己又入了一回开封府大牢,而且被人伏击了两回,其中一次只有跳汴河逃生时,周侗的白眉完全拧在了一起。 他严厉地看着周傥,周傥则垂着头,默然不语。 “早先便与你说过,铨儿是我们家的独苗,休要让他再置身险地,你就是不听!那贾奕既然敢第一次害铨儿,你就该当机立断,这些污吏恶徒,上坏国法,下欺良善,有机会便该杀了,你竟然还给他逃出京师的机会!若不是铨儿机灵,我看连你都已经被他害死了!” 周铨听得大爽,周傥总是摆出老子的尊严来训他,如今终于看到他挨训了。 不过他还没有笑几下,周侗又回过头来,同样用严厉的目光盯着他:“铨儿,这些时日,你有没有苦练我们家传的枪棒拳法?” 周铨顿时缩起了脑袋,和他爹一般,开始装死狗了。 ... 五八、城外田庄 见周铨这模样,周侗心中明白了几分。 他暗暗叹了口气,这个孩子如今倒是聪明机灵,可惜不能专心习武,家传的武技,只怕到这一代,就要失去大半了。 “你儿子若是勤练家传武技,能学得几手保命的功夫,岂会被人追得跳水?二弟,你也太不上心了!” 周侗年纪大,老年人免不了心疼晚辈,所以也没怎么发落周铨,而是抓着周傥又是一顿猛训。周傥年纪比周侗小近二十岁,而且打小是周侗带大的,说是兄弟,情比父子,故此只能老实站着挨训。 看到自己终于坑到一回爹,周铨甚是满意,躲在旁边偷乐。 训完之后,周侗叹息道:“不曾想铨儿竟然有这等本领,冰棍、雪糖……我在西京都听得这两物的名头,却不知竟然是我家侄儿弄出来的!不过,铨儿,为何是梁师成?” “什么是梁师成?”周铨有些茫然。 “你为何会将雪糖献与梁师成?” 原本周侗以为周铨会说出个子丑寅卯来,结果周铨却一句话就将问题解释清楚了:“寻他方便。” 确实是寻他方便,通过李蕴就行了。反正都是要将雪糖送出去,既可以给自己寻一个助力,同时又能化解与李蕴此前的矛盾,削减贾奕的助力。 至于别的,比如说蔡家和杨戬,都曾流露出要招徕他的意思。但这二家后来翻脸也翻得极快,前恭后倨,周铨有几分脾气,自然不会拿热脸去贴。 “好大一个庄子,还有几百亩田地……不曾想你竟然做得这么大,这已经远远胜过两百贯了,就依前言,我换来的六千贯钱交与你了!”周侗咂了咂嘴,若不是周傥还在身边,他简直要以为自己侄儿在吹牛。 “多谢伯父!”周铨大喜。 “接下来你准备做什么?”周侗又问道。 “我说过,我要这钱,是为了禁军中生计无着的遗属谋些利益。”周铨瞄了周侗一眼,看到自己此话让对方捋须而笑,知道对了对方的胃口,于是又接着道:“我在做冰棍箱时,识得一位木匠,手艺不错,我有心请他为师傅,带几个徒弟出来……” 周铨将自己的计划说与周侗听,周侗只听得一半,就摆了摆手,半是自嘲地笑道:“这些东西,我是不懂的,不过你不忘初心,记得是为了禁军遗属就好……我在西北二十余载,看多了惨状,却无能为力,你本事比我和你爹都大,好生去做。” 习得个武艺高强,也不过是周侗周傥的命运,唯有另觅他途,才是正经。 听得周侗这般感慨,一直没有抬起头来的周傥,将胸脯挺了起来:“大哥,如今我也是一个文官了。” 周侗横了他一眼:“别人是荫子,你是靠着儿子混来的官,又无职司,有何可傲?” 周傥顿时觉得,了无生趣。 好在此时,突然门前有人唤他:“周大官人,周大官人!” 周傥精神一振,告了声罪跑出去,片刻之后,满脸异样地跑了回来:“有人请我去作客。” “什么人?”周铨随口问道。 “你老子的事情,还要你来管?”周傥哼了一声。 “什么人?”结果他这一哼,引得周侗也发问了。 周侗开口,周傥顿时老实了:“是几位文官……” “原来如此,那你去吧。”听得是些文官,周侗微微点头。 大宋太祖太宗都是极聪明的人物,他们抑武扬文,武将见得文官,天生就抬不起头来,而文官看到武将,本能地就有优越感。便是功勋卓著如狄青,面对指手划脚的韩琦,也保不住自己手下的爱将被当作立威的祭品。 故此,武人出身的周侗、周傥兄弟,对于文官,自然就有些惧羡。如今周傥也算得上是文官中的一员,想要加入其中受其接纳,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 周铨对此认知很少,故此不以为意,只是看到平日里父道尊严的老爹,在周侗这伯父面前乖得象个小孩,心中暗觉有趣。 “不对,不对,老爹,他们为何此时寻你,我记得你说过,此前你往来奔走,哪怕是大理寺的捐官都不太答理你啊。”眼见周傥要出门,周铨才感觉到一丝不对,在背后叫道。 周傥转过脸来,看着儿子的目光有些复杂,似乎不准备说出原因。 于是周铨一把抓着周侗的胳膊:“大伯,你看!” 周侗面色沉了下来,周傥只得很无奈地道:“官家之疾已愈。” 此前那些官员对周侗冷淡,并不是因为他走了梁师成的门路,而是因为赵佶吃冰棍吃坏了身体的传闻! 到如今已是近两月时间过去,赵佶一直受疾病困扰,身体不适,直到泗州名医杨介奉诏入宫,以冰煎理中丸,将之一举治愈。 赵佶之病既愈,那么周家当初隐隐被扣上的罪名就没了,而周傥能弄到如今京中最流行的雪糖票的事情,则让他变得炙手可热起来。 “说来说去,还是托了铨儿的福!”周侗哼了一声道。 周铨哈哈大笑,周傥则是狼狈而走,心中哀叹,兄长这般折腾,让自己在儿子面前完全没有了面子。 且不说周傥被周侗训得每日在角落里划圈圈,自从周侗返京之后,周铨就象是脱缰的野马一般,整日里在外游荡。 有周侗这个超级保镖在身则,他不必再禁于家中,自然拼命外出撒欢。 原本停滞下来的计划,很快就得到推行。又过十日之后,周铨再度来到了木匠老闵的院子。 院子里仍然满是零乱,不过现在多了几个徒弟,见周铨来了,老闵有些赧然:“大郎,你可来了!” 周铨设计的冰棍箱子可是为老闵寻着了一条新的生意,如今街头巷尾,卖冰棍的、卖冰饮的、卖炊饼馒头的,诸多小商小贩,都推着带四个轮子的木箱,其中绝大多数都是老闵这边造的。 此时虽无专利之说,可老闵用了周铨的创意,却连招呼都未曾打一声,多少有些羞愧。 周铨不以为意:“闵博士,我请你帮着教的人,如今如何了?” “博士”是对木匠的尊称,正如有茶博士一般,老闵闻得此语,连连摇头:“教是教了……只是这不过十余天的功夫,哪里谈得上会,大郎,我可不敢说他们能出师,我的这些弟子,小工三年大工三年熟手三年,须得学上九年……” “呵呵,我又不是要他们学得闵博士你这般手艺!”周铨哈哈一笑:“唤他们出来,还有,我订的东西,也都制好了吧?” “制好了!”老闵脸色稍稍苦了一些:“不过大郎,他们真未学成,有什么问题,你可莫怪我。” 周铨原本就不是要培养木匠大师,他只是希望能让这些人懂得一点木匠技艺罢了。 片刻之后,六个汉子走了出来,见到周侗,都是慌忙行礼,有唤爷爷的,也有唤伯父的。 周侗依稀认得,这些都是自己旧日军中同僚的子弟,当年与袍泽们浴血同死的情形,又浮上了心头,让周侗老眼有些发红。 “闵博士,让你的徒弟帮帮忙,把东西给我送走……丁九哥,你们几人去段铁匠那里,孙诚和王启年在那儿,到时你们听他的。”周铨不等周侗感慨,就开始发号施令。 这六个汉子,都是周傥挑出来的,相对而言比较老实。他们还有禁军军卒的身份,只是周傥与他们上官打了招呼,算是暂时借用。而以往他们也少不得被权贵唤去驱使奔走,特别是以童贯、高俅之辈,更是驱之若奴仆,故此,他们对为周傥、周铨效力,也不是如何抗拒。 更何况,比起替权贵们效力时的毫无报酬,周铨这儿却是赏罚分明,他们唯一担心的,就是周铨的种种许诺,能否落到实处。 这六人去了段铁匠处,而周侗、周铨则是引着老闵的徒弟们,将一大车的物什拖向城外。 梁师成这人虽然贪财好利,可说话倒是算数,在离着开封城不过十余里处,赠了一座庄院与周铨。 周侗早知道这座庄院,却一直没有来看,此次随着周铨一起来,只见一条宽丈许的路,自汴河之畔斜行,通向一片庄院。他看了看两边的田:“都是水浇地……不错,不错,便是这片田庄,也可以养活一二十户人家了。” “一二十户……大伯你太小瞧我了!”周铨意气风发,随手一挥:“我要在这里养活几百户几千户人家!” 周侗只当是小孩子家的大话,不以为意。他注意到地面是新垫的黄土,当下问道:“这些黄土是原人主人家垫的,还是你垫的?” “自然是我让人垫的,原本是想垫成砂石土,不过砂石太贵,只能用黄土……好在让人用牛拉着碾子碾过几遍,所以还算平整,只是时日久了,还是不成!”周铨对这条路很不满意。 边说边行,就到了庄子。周侗发觉,庄子周围原本也是良田的地方,却被平了出来,同样垫上了土,正有数十名汉子在那里忙碌,看起来是在起房子。 “这是何意?” “预先规划,免得到时要招人来手忙脚乱。”周铨道。 周侗挠着自己的头,只觉得自己完全跟不上侄子的想法,有这么多良田,他不去种地,竟然做什么预先规划。 难道说,他真想在这儿养上几百几千户人家? ... 五九、大三轮 庄子一边在大兴土木,另一边,却已经空了出来。8小说` 七八间土屋前,用木头架子搭出了一个巨大的工棚,工棚里放着由十余条案几对接而成的长条桌案。 因为周侗要四处查看,所以当他们抵达时,丁九等人已经到了。 周侗注意到,孙诚、王启年二人,正将丁九等人分派在那长条桌案边,每人占据了大约两丈左右的空间。 六人在自己的位置上,有些莫明其妙。 周铨向周侗告了一声罪,然后跑过去,孙诚王启年被他吩咐了几句,便向着屋里催促,然后看到师师小娘子拿着一个帐簿,李宝、杜狗儿从屋里搬出一堆东西。 这些东西,既有木匠老闵那儿运来的,也有一些不知何处弄来的。有木器,还有铁器、皮具。 在师师的指挥下,二人开始分那些物什,在丁九等人面前,很快都摆上了一堆,但除去一些小的铁器之外,别的东西都各不相同。 周铨到了排在最先的丁九面前,然后亲手操作:“丁九哥,你看着,从今日起,你的事情,就是将这些东西拼起来……” 周铨的拼装度很慢,好半会儿,才算完工。他笑了一下:“丁九哥,你这边看明白了没有?” 丁九点了点头,然后也开始拼装起来。 周铨在旁边看了会儿,不愧是学了段时间木匠的,至少比周铨自己动作要利落。 只用了周铨三分之二左右的时间,丁九完成了拼装工作,周铨检查了一番,然后提出其中几处缺陷,或者是钉子未钉紧,或者是榫子未对正。 如此一个接着一个,等到最后一人处时,都过去了大半日。 但这个时候,周铨自己拼装的已经完成了,周侗看出,这是一辆极古怪的车子。 “这车……”周侗有些惊讶。` 周铨笑着踏上了车,这其实就是一辆三轮自行车,只不过因为没有成熟的链条和链轮,故此是靠着曲柄、连杆来带动后轮转动。周铨蹬踏之时,觉得甚是费力,但以目前他能利用的技能力量,也只能做到这样了。 虽然整辆车在骑行时总出各种异响,而且有不只一处松动摇晃,但周铨还是骑得很开心。 不仅是他开心,从周侗到李宝,看到这辆歪歪扭扭三轮车的人,都很开心! 骑了两圈之后,周铨下来,抹了抹头上的汗:“还需要再改进……” 话还没有说完,杜狗儿就抢着踏上了车子:“大郎,让俺来骑骑看!” 这厮力大,上去之后就狂蹬,周铨觉得有些吃力的路上,对他来说根本不算回事。 这车的主要结构是硬木,但在关键部位都用生铁条加固,周铨已经在重金悬赏,委托铁匠们搞出链轮与链条来,哪怕不如后世的轻便,象现在的水车那样稍粗糟些也行。 杜狗儿越骑越猛,分明是一辆三轮脚踏车,生生给他骑出了快马的风采,然后轰的一声响,这些周铨拼凑起来的零件,终究是没有扛住他的折腾,整个车子都散了架,而他也砰的一下摔倒在地。 众人先是愕然,然后大笑起来。 “结构果然还需改进,不过嘛,完全可以边生产边改进!”周铨摸着自己的下巴,很不厚道地说道。 “这东西……在京师中能有什么用处?”周侗有些不解。 “用处大着了,大伯,你可知道,京师最缺的工人是什么嘛,力工!”周铨道。 整个汴京城中,登记在册的人口便有二十余万户一百五十万人,加上流动人口、未登记的人口,还有僧道等出家之人,周铨甚至估计,数量恐怕接近两百万。 这其中大多数人,都集中在内外二城之中,每天仅仅是供这些人食用的粮食,就要百万斤之多!而这些粮食物资,虽然是靠着运河运入京师,却还要靠着人力将之运送到街头巷尾的各个角落。` 这其中,便是一个巨大的商机! 以前靠着人肩挑担扛,送个两百斤就能把人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可只要在这小小的三轮自行车后加个车厢,路况好些的地方可以运个一千斤,差的地方,五六百斤也不是太难的事情! 除此之外,还有一大用处,车厢再稍改改,罩上雨棚阳余,便可以载客。 大宋失去边塞牧马之地,特别是西贼叛逆,让大宋极缺大型牲口,京师算是好的,还有不少油壁车供使用,可车价昂贵不说,也不是随时都能招用。 一头骡马的价格,足够购置四到五辆三轮车,三轮车载两人,穿行于汴京城中……那画面极美,可以让周铨怀念近千载之后的某些小城。 听得周铨解释,周侗总算明白,为何周铨很有信心,说他能够解决京中禁军遗属的生计问题。 他老怀大畅,连连点头,只觉得自家这个侄儿,果然是他们周家的血脉,重义轻利。 却不曾想,周铨这车,可不是免费送给那些禁军遗属的。 “铨儿,你有主见,又怀仁心,如此甚好……有件事情,我也要教你知晓,那伙强人的身份,我已经打探出来了。”周侗道。 周铨精神一振,贾奕虽死,可他招来的那群悍匪,却是他心病。 “他们来自太行,原是太行山中的悍贼,为者叫卢进义。”周侗道。 “什么,卢俊义?”周铨呼了一声,脸色大变。 自己该不会是惹来了梁山好汉吧——虽然在周铨看来,那些所谓的好汉,少数人除外,大多都是无赖地痞流氓恶霸,所谓的替天行道,不过是杀人放火受招安,所谓的劫富济贫,也只是劫别人的富济自己的贫,但是,不得不承认,这伙家伙很有大宋朝恐怖份子的风范。 “你曾听过他的名头?”周侗皱眉。 “他不是你的弟子?”想到自己曾听过的评书,周铨低声问道。 “我周家家传绝学,非忠义之人不传,卢进义这等强人匪徒,岂配学之!”周侗傲然道。 “卢进义?不是卢俊义?”这一次周铨听清楚了。 “自然不是!” 周铨挠了挠额头,笑了一下:自己还是昏了头,幸好不是真生活在水浒传中。 “此贼已经返回太行山中,你在京师,应当无恙了……我准备再去汤阴,你那小师弟的射术尚未出师呢。”周侗提起岳飞,满脸都是喜色。 “好,正好给我带封信去……对了,还有些礼物,伯父替我送与世叔世婶!” 周铨是打定主意要结好岳飞的,有些事情,他自忖做不到,故此对那些能做到者万分敬服。 两人正对话间,那边修了半天也没有把车修好的杜狗儿,此时屁颠屁颠跑了过来:“大郎,大郎,车坏了……” “我们都看到了。”周铨白了他一眼。 杜狗儿嘿嘿傻笑:“大郎,修好来,俺来替你试车!” “不是试车,是想着要骑回京城里载陈寡妇吧。”旁边王启年低声说道。 周铨愣了一下,然后看到杜狗儿恼羞成怒:“王启年,你这野狐精,啥事你都能打听!” 王启年羞涩地笑了笑,却缩到周侗的身后去,杜狗儿想要冲上去教训他,可看到周侗,立刻不敢了。 和周傥一样,他也唯独怕周侗一人。 “狗儿有相好了?”周侗听得他们的对话,顿时大喜:“既是如此,还不快快成家。” “成家有什么好的,俺现在一人吃饱全家不愁,若是成家了,还得有个牵挂!”杜狗儿道。 周侗哼的一声:“莫耽误人家,我下回来时,你若未成家,我就打断你的腿!铨儿……” 不等他说,周铨就笑道:“以往就知道狗儿叔叔给人送冰棍,却不曾想竟然是有相好的,陈寡妇……可是那位豆腐西施?狗儿叔叔倒是好眼光,将那苦井巷的一枝花也被你采了!” “说什么话,没大没小!”周侗喝道。 现在周铨有些能体会自己父亲和杜狗儿为何怕周侗了,这老人家太过一板正经。 “狗儿叔叔,你瞅,我现在要做一番大事出来,没有人帮衬不行,我爹我娘看来是不能给我添个兄弟了,我大伯也不行……” 周铨这话,顿时惹来了一巴掌,周侗老脸微红:“说人话!” “好好,总之,狗儿叔,若是你能在一年之内给我添个弟弟妹妹,我便送一份大礼应满月!” “果真?”杜狗儿意动。 “自然!” “那八个月后,你就准备送礼吧!”杜狗儿叫道。 周铨愣了一下,然后大笑起来:“原来你已经先上车后补票了!” 便是周侗,此时也无奈地摇头:“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我就说呢,算时间……还是我的冰棍让你得手了!狗儿叔叔,你就莫再想着三轮车了,赶紧回去,请个媒人……也不用找别人,李宝,你娘不就常做这个么,咱们回去备礼,替狗儿叔叔求亲去!”周铨哈哈大笑道。 “求亲去求亲去!”平时木讷少语的李宝,此时也叫嚷起来。 “事情宜早不宜迟,否则到时新娘子大着肚子,可就有些难见人了!”周侗咳了一声,被这欢乐的气氛感染,情不自禁说道。 ... 六十、炙手可热周小官人 “今日恁的热闹!” 白家巷前,有行人看到巷子里人头攒动,惊讶地说道。` “是办喜事,有人成亲!” 在一片议论声中,大队人从周家的老宅中走了出来。 先是如同别家成亲一样的仪仗,可等到该是婚轿出来时,众人却大吃一惊。 “这是什么?” “这是轿么,我瞧着这家,排场挺大,为何不雇一顶真的轿子,却弄出这四不象的怪物?” “那新郎长得可有些丑,穿着这新郎衣裳,却推着那怪车!” 京师最不缺的是闲杂人等,故此议论声不绝于耳,便是今日的新郎杜狗儿,也听到了。 但他咧着嘴笑,却没有丝毫怒气:“这些蠢货,哪里知道我这车子的妙用,过会儿,便能吓坏他们!” 有周铨的全力支持,李三姑的伶牙俐嘴,婚事筹备得非常迅。杜狗儿家中并无尊长,那陈寡妇上面也只有一位寡婆,问名纳彩之类的程序能省则省,故此才过半个月,就开始办起亲事来。 这半个月时间,第一批三轮自行车也已经调试出来。若以后世眼光来看,这些车简陋至极,甚至可以说丑而费力,可象杜狗儿这样的穷苦人家,什么都缺,唯独不缺力气。 于是这批三轮自行车就成了仪仗,两辆载人的上面都遮上布幔绢罗,还依着此时人的审美观,扎上不少红花——就连杜狗儿此时髻边上,也斜插着一朵大红的花呢。 出了狭小的巷子,来到正街,跟着看热闹的人就看到杜狗儿一撩衣裳下摆,然后跨上了车。 虽然用了棉花皮垫,可是对周铨来说,那座垫还是硌得慌,特别是在京城的正街上。但对杜狗儿来说,这全不是事,他一敲悬在车扶手上的一个小锣,当的一声,提醒前方的人让开,然后就开始用力蹬车。` 头三辆皆是披红戴彩的载人车,杜狗儿亲自蹬的车上空着,第二第三辆上,则坐着人,敲锣打鼓以示喜庆。再后面连着五辆则是带着载货的车厢,上头坐着一个“行郎”,还摆着花瓶、灯烛、香球、妆盒、裙箱、青凉伞等各色婚物。 可以说,这是京师之中最独特的一支迎亲队伍。 原本周铨也想去当个打锣的,可是看到所有人都要披红簪花涂脂抹粉,他实在吓坏了,因此将位子让给了别人。此时他跟在车后,见杜狗儿骑得飞快,不由笑道:“恁的心急,狗儿叔叔想入洞房想狠了!” 师师小娘子眼睛忽闪忽闪,女孩子家早熟,想得久了,免不了羞答答看周铨一眼,周铨自己却毫无所知。 此前嘲笑这些车儿的人,此时已经全部呆了。 “这这这……不要骡马,车能自行?” “只须人蹬踏,便可前进,而且看他转向自如,度还快!” “当真是巧夺天工,这车是哪儿来的,为何此前在京师城内,从未见过这等车子?” “莫非是鲁班再世了?” 原先的嘲笑讥讽,如今全变成了惊呼称赞。师师小娘子听得入耳,只觉得心花怒放,比起称赞她还要甜美。 她忽闪忽闪的眼睛又瞄向周铨,只觉得自己这位哥哥,不仅长得俊俏,更是智慧无双。 忍不住将手伸出去,原是要拉着周铨手的,但终究是害羞,师师小娘子还是扯着周铨的衣襟一角。 周铨这时才注意到她,看她羞答答的模样,哈哈一笑,随手就又去揉她的髻。 “哥哥,人家可是好不容易扎好的,上面还簪了花,可不能弄乱!”师师娇嗔道。 “我瞧着簪歪了,我来特你正正!”周铨笑着将她头上插着的花儿稍稍改了一下位置。` 原本苦井巷离白家巷并不远,可是杜狗儿的迎亲路线却是周铨设计的,为了尽可能给自行车造声势,周铨寻了一条比较绕的道路。 自然,限于此时自行车的性能,这条道路相对较为平整,不至于有太多需要下车推行的地方。 这一排八辆三轮自行车招摇过市,造成的影响,比周铨预想的还要大。 原本白家巷那边跟来接亲的就有数十人之多,沿途那些跟着看热闹的闲汉一围,人就更多了。 但这些都不算多,最多的还是那些被仪仗吸引而来的女子。 大宋风气,虽然不象唐时那般豪放,但妇人女子,也不至于如后世礼教大兴之后的拘束。街上不少妇人女子,或是游赏玩耍,或是奔走生计。但这一刻,她们都被这别开生面的仪仗所吸引,忍不住随着迎亲队伍前行。 “当初我成亲时,若也有这般风光就好!”一中年大妈叹道。 “顾家的,你就别想了,这般仪仗,岂是等闲人家有的!”另一位向来与她不善的街坊撇嘴。 “这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人家,我打听过了,是一个穷军汉,娶了位磨豆腐的寡妇!”那中年大妈扭着水桶腰,哼了一声反驳道。 “虽是穷军汉,可他与周家关系可不一般……你知道不知道周家?”那街坊似笑非笑。 “哪个周家,咱们京师之中,姓周的权贵之家可多着呢,量那一个穷军汉,也不可能巴结到那些权贵!” 那街坊一副瞅笨蛋的神情,看得胖妇人受不了,然后才悠悠说道:“如今京师里,最炙手可热的周家,可不是权贵,那位周铨周小官人!” 胖妇人呆了呆,然后失声道:“是周小官人,那个造冰棍、贩雪糖的?” “除了他,还有谁!”街坊笑道。 这两妇人聊天,却不知道,就离她们不远的地方,周傥面带苦笑,把她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往常都是周大郎、周大官人,或者周书手,如今却成了周小官人……家中主次之分,似乎生了逆转啊。 当真是父权不振父威扫地! 不过周傥在苦笑之余,心里又有些欣慰,不愧是自家孩儿,才值十五岁,就已经名动京师。 他算是杜狗儿长辈,故此只跟得一半便转回家去,等着新媳妇上门,却不知道,他离开后,跟上来看热闹的人更多,几达数千人! “那边如此热闹,不知是何事情!” 当车队绕至青宣市时,有几个书生正谈笑而来,看到这般壮观的人潮,一个略显黑瘦的书生满脸新奇地问道。 在他旁边,却是梁师成的门客秦梓。其实他投靠梁师成,也身有官职,只不过如同周傥一般,只是挂名,并无实务,因此每日里可以四处游走。 “那是有人婚嫁……咦,那车倒是新奇!三郎,你可曾见过?”秦梓向那人问道。 “不曾,兄长在京师多年,也不知此为何物?”黑瘦书生捋着几根鼠须,眼中闪动着好奇的光芒。 “不知……待我遣人去问问,咦,竟然是他,三郎,且随我去见一个人。”秦梓看到跟在迎亲队伍中的周铨,顿时恍然大悟。 “是哪家贵人?”黑瘦书生眼前一亮,闪出渴望之色来。 秦梓哈哈一笑:“倒不是贵人,你记得我和你提过的冰棍、雪糖之事么,便是此人所为,此人年纪虽小,可颇多机巧,就是梁公,也说他今后前途不可限量!这些怪模怪样的车子,必是他的手笔!” 周铨虽然谎称雪糖制造是海外番商那儿学来的,可梁师成绝非痴傻,稍用些心事并知道,这只是托辞,分明是周铨自个儿研究出来的。再加上冰棍和冰棍箱车,周铨擅机巧的印象,早就留在梁师成心里了。 秦梓带着他家三弟下了酒楼,径直往送亲的人这边走来,人群甚挤,他们好不容易挤到了队伍前,秦梓大叫道:“周小郎,周铨!” 周铨最初时东张西望,没有听到有人叫自己,还是师师小娘子提醒,他才侧过脸来,看到是秦梓,上前见礼道:“秦大官人如何在此?” “吾弟今日新来京师,正陪他逛街,不意赶上这场热闹——这些车,必定是小郎手笔吧,古人木牛流马,亦不过如此!”秦梓笑吟吟地赞道。 不过赞归赞,奇归奇,秦梓并不觉得这些三轮车有什么大用之处。他毕竟是书生,志向在当官治民,所以未能深思熟虑。 倒是他旁边那黑瘦的读书人,也就是他家三弟,看着那些自行车了好一会儿呆,目光也不停闪动。 那黑瘦读书人若是正心凝神时,看起来倒是有几分风骨,可若目光闪动起来,就让人觉得有些阴沉了。 周铨扫了他一眼,见他其貌不扬,也未细思,笑着向秦梓拱手:“秦大官人,我这边还得去迎亲,若无他事,我就先告辞了。” 秦梓点了点头,忽然又想到一事,梁师成对眼前这少年似乎比较看重,而且他毕竟是献出了每年赚几十万贯的秘法,自家这位兄弟正为家贫而着恼,何不介绍这位散财童子与他相识? 想到这,秦梓笑道:“稍候稍候,我知道周小郎你是有本事的,此为吾弟三郎,如今进京求学,准备科考……三郎,这位就是我常提起的善财童子周小郎了。” 那黑瘦书手拱了拱手,笑着说道:“仅这奇车,便可见周小郎心思巧妙,鲁班之后,再不作第二人之想!” 他开口说话,让人如拂春风,周铨顿生好感,也还了一礼:“原来是秦三官人,恭喜秦三官人来年金榜唱名。” 那黑瘦书生闻言大悦:“我单名桧,字会之,小郎唤我字就是!” 他话才一说出,就觉眼前周铨的面色突变,双眼之中,如欲喷火! ... 六一、奸与能 周铨从来没有想到,自己认得的秦梓,梁师成的门客,竟然就是秦桧的哥哥! 更没有想到,自己如此轻易,就见到此人! 当秦桧报名的第一瞬间,他的手就险些挪到了腰间——那里别着匕,只要抓住这匕往前捅去,这位千古之后仍令人咬牙切齿的汉奸,就要血溅当场! 深深吸了口气,周铨让自己的杀机平复下来。` 而秦桧此时,眼中满是莫明其妙,不知眼前这少年,方才还是笑语吟吟,怎么突然间就凶神恶煞一般。 周铨将自己的目光从此人脸上挪走,强忍着一击杀之的冲动,向着秦梓又拱了拱手,勉强一笑:“为我这叔父婚事,这几日有些劳累,秦先生,我先告退……” 理智告诉他,应当在这兄弟二人面前保持镇定,可是能控制住击杀秦桧的冲动就已经不错了,周铨实在没有心力再与这兄弟二人虚以委蛇,故此也不待秦梓回应,他转身就回到了接亲的队伍之中。 秦梓愕然,而秦桧则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回到队伍中后,周铨沉默了会儿,目光在前方李宝身上转来转去。 他心中有些可惜,或许该让李宝认一认秦桧的面孔,有机会直接暗杀掉这个令他怒的家伙。 原本杜狗儿成亲带来的欢愉,此时已经荡然无存。 旁人没有注意到他的情绪变化,师师小娘子却注意到了,她扯了扯周铨的衣裳:“哥哥,你怎么了?” “没怎么,只是方才那人,我很讨厌!” “那人很厉害?” “现在还不厉害,以后……可能会非常厉害。” “再厉害也没有哥哥厉害!”师师飞快地说道,话语中有无比的信心。 周铨顿时精神一振。` 师师说的对,秦桧如今,也不过是一个进京赶考的书生,能有几分本领?就算是他还能侥幸爬上高位,自己难道就怕他了?自己就不能往上爬?或者干脆,自己就掀了这大宋的桌子,让秦桧永无出卖民族害死忠义的机会! “师师说的对,再厉害,也没有哥哥厉害!”周铨原本想再揉揉小姑娘的髻的,古人的髻实在太有意思了,但看到她盈盈的目光,怔了怔,收回手,哈哈大笑起来。 面上虽笑,心里想的却是杀人放火的勾当:“若有机会,一定把这个秦桧先弄死再说!” 如同周铨所料,这场迎亲在京师市井中造成了一场轰动。 迎亲队伍还没有回到充当新房的周家旧宅,已经有十几户富贵人家来问三轮车在何处购得了。 载人的三轮车,一人就可以骑着走,上下坡不易骑时还可以推,比起至少需要两要抬的轿子,可是要好用得多。 周铨毫不客气,给这种载客三轮定了一个八十八贯的高件。 其实全车的成本,材料加人工,最多也不过三十贯钱。 而且这还是最初这批车辆的成本,周铨心中还有打算,必然能将成本降得更低。 “哥哥,这门生意,果然可做!” 一边计算这些人交来的订金,师师一边眉开眼笑。 “你以为我只是想做这门生意么……呵呵,那可就太简单了。”周铨却摇了摇头。 做那“闯天关”猜谜和冰棍生意,只是为了挑出合用可靠的人手,能力还在其次,忠诚才是第一。当初可是有一二十号少年,随他一起去卖冰棍,可最后被留在身边委以职事的,只有孙诚与王启年二人,至于李宝,只能算是未来的保镖和打手。 至于雪糖,对周铨来说只是一个赚钱的方法,象这样类似的方法,他还有好几个,而且周铨很清楚,如今雪糖能有暴利,是物以稀为贵,待普及之后,必然会导致原料价格上涨,使得其利润急下隐。 他想做的,比这些要高端得多。` “哥哥,今日能陪我去一处地方么?” 师师看着那么多钱,心中却想起了一件事情。 “师师说去哪,那便去哪!”有周侗在,周铨对于去哪儿都不担心。 师师闻言抿嘴笑了笑,算好账之后,她便略微收拾,用小布包儿包了百文铜钱,又寻了个小盒儿,装了一盒子雪糖——虽然在市面上雪糖还很紧俏,可在周铨这里却是不少的。 准备停当之后,师师带着周铨出了白家巷。行了好一会儿,来到一处偏僻所在。 “这里是?”周铨愣了愣疑惑地看着师师。 “此地为居养院。”师师低声道。 “居养院?” 以周铨的历史知识,只是知道这似乎是古时的一种救济机构。 华夏能成泱泱大国,自有其传统。因为仁政、人本之理念,很早官府便设有养救机构,而至大宋,更是集其大成。 “这居养之制,很早就有了,不过当今天子续位之后,更为重视,年拨内库数百万钱为供奉。蔡少师为相时,更是推行全国,以绝户之财和常平仓息支之,朝廷在拨放款项之时,位在军粮之前……”跟在周铨身边的周侗说到这里,眼中有敬慕之色:“官家仁厚慈悲,蔡相亦为贤相!” 周铨脑子里顿时打了个结儿:“蔡少师、蔡相……莫非是蔡京?” “正是。” 看了自己白苍苍的伯父一眼,周铨有些无语了。 蔡京,可是在后世被认定为大奸臣的人,也被视为祸乱徽宗时朝政的六贼之。 可听自家伯父的口气,他对蔡京还有些钦佩,对当今天子,那位著名的昏君赵佶,更是敬慕! 见周铨有些不以为然,周侗暗叹了口气。 虽然他与周傥都胆大妄为,少不得有些私仇杀人的勾当,但是,周家世代忠义,为国捐躯,偏偏到了周铨,这一代唯一的独苗对朝廷和官家多有不敬。 这一点,周傥没有看出来,周侗却是看得清清楚楚。 他在教导岳飞之时,便时以忠义激之,偏偏自家这个侄儿,却不将忠义放在心上。 乘着这机会,正好教训一番。 于是周侗开始细数当今天子与蔡京的政绩,若他不说,周铨还真不知道,听他一一说来,让周铨目瞪口呆。 对内推行居养之制,行货殖之术,对外开疆拓土连败西贼……周侗口中的赵佶与蔡京,真是明君贤臣,简直可以比拟前期的唐玄宗与姚宋了。 “果……果真如此?”好一会儿之后,周铨问道。 “老夫还会骗你不成,别人不敢说,这居养院中的老弱孤独,谁敢在他们面前说一句官家、蔡公的坏话,信不信被他们唾上一脸!” 周铨还是不相信。 难道说,自己在后世看的史书都是错的?可若是错的,为何又会有靖康之耻? “大伯,该不会,这蔡少师对咱们周家有恩吧?” “胡说什么,你伯父岂是这等人!”周侗实在受不了这家伙的问题,一巴掌将周铨打老实了。 周铨嘴上虽然不问,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好奇的念头,想要近距离去观察赵佶与蔡京,这对让他觉得极为矛盾君臣,究竟是怎么把这个好端端的国家弄出靖康之耻的。 “正好,我若真想建立属于自己的力量,可以借助一下这位官家。”他心中暗想。 踏入居养院之后,周铨再次呆住了。 原本他以为,这居养院与后世某些名不符实的福利院、孤儿院一般,破坏的房屋、干瘦的老人孩童,还有有气无力的哭声。 结果进来才觉,居养院的房屋,比起他周家还要好! 不唯房屋更好,里面的器物也相当精美,几不逊于一般大户人家。 “京师之内,东南西北各有一福泽园,皆是如此。”周侗又道。 周铨点了点头,心中再度惊叹,那位奢侈的道君皇帝赵佶,对自己大方,没有想到对这些可怜人也如此大方! “你听。”周侗又道。 于是周铨便听到了朗朗的读书之声,这让周铨更是惊讶,这可是他想做的事情:“这里……还管读书?” “若是被遗弃的幼儿,还要代请乳母,待长得稍大能学,便许其入小学!”周侗道。 周铨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苦笑起来:“竟然会如此……此前我还不知道如此。” “如今你应当明白,为何你上回许诺,说是要让军中遗属老有养少有教,我与你父亲为何都不以为然吧,其实,你父亲为书手之时,这边的福泽园与居养院,便是你父亲职司范围之内……你做得再好,能比官家和蔡相做得好?”周侗又问道。 周铨原本是有些感慨的,听得这里,眉头一扬:“那是自然,我肯定比他们做得好!” 周侗沉默了会儿,然后低声道:“若你能誓,做得比官家蔡相更好,我可以给你一些帮助!” 周侗虽然答应了周铨,要将那六千贯钱给他,但直到现在还没有真正行动。毕竟是一大笔钱,周侗不得不慎重。 “我誓,大伯将那六千贯钱给我,便是给我大助了。”周铨涎着脸道。 “你这小子,最是轻浮,若你为将,我必然不放心你!”周侗沉下脸来,隐隐有怒迹象。 周铨哈哈一笑,其实到现在,他已经不太在乎周侗所携的六千贯钱了。 他更看重的,是周侗的人脉,因此他举起一只手,直指天穹:“我誓,我所作所为,必是为我大宋……为我华夏之民,炎黄贵裔!” 誓言才出,天空中轰的一声雷响,云层间处金光缭绕,如同一条金龙,在见证这誓语! ... 六二、存中还真 ps奉上五一更新,看完别赶紧去玩,记得先投个月票。`现在起-点515粉丝节享双倍月票,其他活动有送红包也可以看一看昂! 周铨誓之后,周侗便没有再说什么。 师师小娘子抬头看了周铨一眼,小脸微红,然后也举起手来:“奴,奴也誓,定要助哥哥一臂之力!” 周铨大笑起来,揉了揉她的头:“我们家师师,能助我的可不只是一臂之力,是两臂之力、多臂之力……现在师师可以说了吧,来这里究竟是做什么?” “我爹……我亲爹去世之时,我被送到此处有些时日,后来才被大娘接去,那时我小,记不得了。”师师眼圈微微红了起来,她缓缓说道。 “哦……放心,师师,现在你有我,有爹,有娘,还有大伯。”周铨道。 “是,所以我才回这里来,或许这里还有人识得我,哥哥,我心里好欢喜好欢喜,我想着让这边,和我一般的人,也能和我一样欢喜!” 师师说话的时候声音甚为柔和,周铨点了点头。 来到这居养院转了一圈,师师散去她带来的百余文钱,还有那一盒雪糖,她的心情变得非常好。她还主动牵着周铨的手,走路时一蹦一跳。 周铨觉得,她似乎是把什么东西放下来了,倒真象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天真烂漫。 “这位小郎还有小娘子,当真是宅心仁厚!” 他们这一番经行,并未注意自己早已落入某人之眼,等到他们准备离开时,突然有人在背后招呼。 周铨回过头来,看到的是一个微有些佝偻的老人,背上背着一个药葫芦,见他们转过身,老人拱手行礼,丝毫没有因为他们年纪小而怠慢。 “你是何人?”周侗挺身上前。 那老人对周铨与师师很客气,可对周侗却没有什么客气的,眼睛一翻,冷冷道:“老夫是谁,与你这武夫何干!” 周侗虽然穿的是便服,又白苍苍,可这背着药葫芦的老人,竟然一眼就瞧出,他曾经是军中武夫。` 不待周侗回应,这老人又转向周铨与师师:“你二人宅心仁厚,如果有什么需要,家中有人患上疑难杂症,可于此间来寻我!” 他这样一说,周铨猛然想起,自己方才确实是看到过他的,只不过那时他在为这居养院中的老人诊脉,看起来象是医生郎中之流。 “你这老人家说话好不讲究,好端端的,谁会有什么疑难杂症!”师师却是一撇嘴道。 那老郎中愣了愣,然后笑了起来:“确实是老朽唐突了……老朽姓杨,名介,不知二位可曾听过?” 若换作以前,周铨肯定是没有听过的。 但现在不同,他立刻想起来:“原来老先生就是那位替陛下治病的杨……杨神医!” 那老郎中并不觉得奇怪,他原先就是名医,最近因为治好了当今官家的病症,更是名动京师。 他捋须一笑:“果然,二位也知道老朽!” 周铨笑了一下,眼睛里闪着晶亮的光芒。 因为这老郎中治好了赵佶的病,所以多吃冰棍引的麻烦也因此彻底解决,这也是梁师成敢许诺给周傥一个官职的重要原因。 在某种程度上说,周铨得承杨介的情,加之他怕死,早就希望能找个高明的医生,故此专门打听过他的消息,知道了一件让他震惊的事情。 崇宁年间时,李夷行治泗州,处决死刑犯人时,令医生解剖其胸腹,再令画工将之绘出,而这位杨介便主专此事! 他还是苏门四学士之一的张耒的外甥,周铨原本还琢磨着,要不要通过张顺找到苏迈,再经过苏迈找到张耒,最后联系上这位名医。没有想到的是,随师师来一趟居养院,竟然都能碰上他! 想都不想,周铨行了一个大礼:“小子周铨,见过杨先生!” “周铨……原来你就是造出冰棍,引得官家止不住嘴的那个?”这一次,轮到杨介大吃一惊了。` 周铨有些尴尬了,果然,这位名医,既然为赵佶治了病,自然也就知道他。 “听闻杨先生最近在做《存中还真图》?这人体之妙,想来先生极为熟悉吧?”为了避免继续尴尬,周铨岔开话题。 “咦,连这个,你这少年也知晓?”杨介这会儿惊得更胜了。 “先生此举,必将活人无数,若能精准,甚至万古传名,后世必以先生为医道圣祖,虽华陀、扁鹊,亦不足论也!”周铨道。 杨介医术高明,没少听人夸奖,特别是他身为张耒的外甥,与此时的著名文人多有唱和,文人夸人,更是拐着弯儿花样繁多。 可是却没有一人,将他提到如此地步,甚至过华陀、扁鹊的! 若是一般病人这般说,那还情有可缘,但现在如此开口的,却是一个少年,这少年虽以聪慧著称,年纪却摆在那儿,所说当是出自肺腑真心。 “不过是区区几幅图罢了……”杨介笑道。 “不然,杨先生,这些图只是开始,若能细致研究下去,或许有一日,便是一个普通医生,也能如华陀一般,为人开膛破腹,以救其人!”周铨道。 杨介听得这话,心里更是畅快,暗道无怪乎别人都说,这个少年聪慧,更胜常人。 “小郎之意?” “别的不说,如今朝廷与西贼对峙,军阵之上,将士多有伤者,杨先生这图,若是从内腑推及血脉,这些伤者,便有可能治愈。仅此一项,不知能活多少人性命……” 周铨的医学知识不多,不过还是能侃一些的,正如他和张择端侃画一样,他在杨介面前侃医术,虽然他是外行,但只靠后世的一些见识,就足以让杨介觉得眼前一亮了。 “对对,若能为伤者输入血……” “不错,病从口入,若是饮食之中,有无数肉眼难辨之细虫……” “说的是极,大灾之后有大疫,这疫疬传播,或因飞沫,或因蚊虫,若能针对防疫,必可减少死伤!” 周侗听得自家侄儿与这位名动京师的名医侃来侃去,自己却插不上嘴,他心中不免有些感慨。 难怪兄弟总是抱怨,无法管教这个孩儿,这孩子懂得太多——可是他又不甚读书,是从哪里得来这么许多学问? 莫非……天授? 此念头一起,周侗便觉得心中一凛。好在周铨与杨介聊了大半个时辰,见天色已晚,终于告辞而去,才没有说出更多东西,让周侗更为吃惊。 回到家中,周侗郑重地拿出一个盒儿,当盒子在周铨面前打开时,里面金灿灿的东西,让周铨的呼吸也一时停了下来。 “价值六千贯的金铤……铨儿,便交与你了。” 木盒推到周铨面前,周铨却没有急着拿:“伯父,你在西军之中,是否有相熟之人,交情如何?” 大宋京中禁军数量虽众,可是论起战斗力,却以西军第一。 尽管大宋重文抑武,可是西军之中的将门世家,象是姚氏、仲氏、折氏等等,都成了西军军头,下层军士生死,几乎为其掌握。 在与西贼的战斗中,西军保持了较高的战斗力,而这一切的代价,则是无数下层军士的尸骨和他们遗族的悲泣。 “你之意……”周侗立刻有所感。 “西军接于西贼,军中孤儿必不少,我听闻西军军门,多驱使士卒如同家仆,这些孤儿虽然有所抚养,可生计还是艰难。我想从其中挑出百名孤儿,移至京师外的庄园之中,教以经营之道……” 周铨一边说,一边看着周侗的表情,最初时,周侗是皱着眉的,不过听到后来,那浓眉舒展开来。 “如此大善。”听完周铨的建议之后,周侗点头:“我在西军之中,颇有旧交好友,只是百余孤儿来此,你真的接收得下?” 周铨指了指城外,笑着道:“大伯莫非忘了,我在城外还有一处庄院?等他们来时,庄院里便已经准备好了。” 周侗深深望了他一眼,又点了点头。 周铨想要招收孤儿,既是受到赵佶、蔡京福泽园与居养院的启示,也是他心中早就隐约存在的一个念头。 此前他是想用京中禁军子弟,可是猜谜与冰棍二事证明了,这些人中虽然可以选择出人才,但忠诚度却不够。 象是郑建,论及小聪明,甚至还胜过孙诚,更在王启年之上,但是对他却没有丝毫忠心。至于其他少年,虽然不象郑建那样背叛,却也难以与周铨同甘共苦。 所以京中禁军子弟可用,但必须经地层层考验,他的真正核心团队,还需要引来在京中禁军中没有跟脚的力量。 至于防止西军将门将势力伸到自己手下的事情,周铨也考虑过,故此他对周侗接下来提出一个要求:“西北边塞,百姓多有遭西贼屠戮者,其中孤儿,官府未必能救,伯父可请西军为我招拢,每招拢一人,我愿给十贯钱。” 在京师之中,十贯钱实在不算多,可转至西北边塞,这十贯钱又不算少了。周侗眉头一凝:“若是如此,只怕他们会给你送几百几千人来,你哪里有这么多钱?” “钱是赚的,就算他送几千人来,也不过是几万贯,加上路上的花费开销,区区十余万贯罢了!”周铨一开口就很大气,不过说完大话之后,他又涎着脸道:“不过,我在京师附近,也不好安置太多人口……先以一百为限,九岁至十二岁之间少年,替我寻一百人来,男子八十,女子二十!” “还要女的?” “给师师作伴。”周铨随口笑道。 ... 六三、忘乎所以 ps奉上五一更新,看完别赶紧去玩,记得先投个月票。`现在起-点515粉丝节享双倍月票,其他活动有送红包也可以看一看昂! 自行车的生意很快红火起来。 每日里卖出的车并不多,但是来租车的却多,都是想要用车去迎亲嫁女的。每辆车出租一日的价格是一贯钱,饶是如此,仍然是来者如云,有些人等不急,直接加价。 等到了八月底时,周侗早已经离开京师,去拜访西军中自己的老友。而周家的租车生意也已达到鼎盛,每日十五辆载客三轮自行车、三十辆拉货车,都是排班排得满满的,能够为这租车行带来三十余贯钱的收入。 再加上卖车所得,基本上一日有五十到一百贯钱入账,这是纯利,虽然远远比不上雪糖,但以周家如今的力量,却是可以守得住这些收益。 周家自行车之名,此时也已经传遍京师,甚至据说,在西京之地,也有人贩了辆自行车去,招摇过市。 而周铨之名,也随着这自行车渐为人知。 “咦,老闵,你今日难得,怎么出了你的棚子?” 当老闵出得自家院子,正准备走上正街时,迎面笑嘻嘻地来了一个人。 老闵瞧了此人一眼,然后肃然拱手:“竟然是冯官人……冯官人到此处来,可是有何吩咐?” 此人是一位工部小吏,原先老闵正合他管,只不过这几年来,老闵虽然数次去求他,却在他那儿没有讨得任何好处。 虽然心中厌恶此人,但至少面上,老闵还不敢得罪他。 “老闵,听闻你最近生意兴隆,故此来看看……”那冯姓小吏背着手,见老闵站在那没动,神情一肃:“怎么,不请我进去看看?” “好教官人得知,小人如今正要出去有事。`”老闵敲了敲自己伤残的那只腿道。 “老闵,你可别忘了,你还是工部挂名的匠人,须得服役!”冯姓小吏冷笑道。 “小人……小人……” “既然还记得这一点,就带我进去瞅瞅!”冯姓小吏厉声道。 老闵无奈,当下带着冯姓小吏进了自己的工棚,那冯姓小吏进来之后,左看右看,见着那些为自行车做的零件,顿时眼前一亮:“果然,这自行车是你这儿造的!” 其实一看到此人,老闵就知道对方来意不善,此时听得他提起自行车,哪里还不明白。 当下老闵笑了笑:“冯官人有所不知,这自行车并不全是俺这造的,全车近百部件……哦,周大郎说是零件,我这只造了几个大的,总共不过五六个。” 冯姓小吏愣了一下,再仔细一看,果然,老闵这里,也就是有车轮、车架都部位。而且这些部分都是木制,铁制部分,都不在此。 “这倒奇了,他究竟是如何做的?”冯姓吏人问道。 此事没有什么不能说的,老闵心里暗暗佩服周铨,虽然年纪小,可不但有设计出这自行车的天资,更洞察人心,晓得会有人打探此事,早早就吩咐了他如何应会。 “周大郎将整车分拆,分给了十余家匠人,这十余家匠人每家手中都只得其中部分,更重要的是,最后总装,却是由周大郎自己的人动手……” 不待老闵解释完,冯姓小吏就摇头道:“休要哄我,若是如此,你们这些匠人所造之物如何能拼接到一起!我可不是那些外行,在工部这许多年,见你们做事做惯了,除非将你们聚在一处商议,否则连个榫口都对不准!” 老闵叫道:“官人可冤枉小人了,小人哪里敢撒谎,不信的话,官人再到我这里看看,是不是就只有这些部件——至于为何能成,那是周大郎自家不传之秘,小人哪里知道!” 他口中如此说,眼睛却瞄着一样东西。`那冯姓小吏最是精明,也顺他目光望去,看到的却是一件他不认识的工具。 冯姓小吏没有深思,老闵却明白,之所以能够将不同匠人手中做出的零件拼接在一起,靠的就是这件游标卡尺。 以老闵的见识,各个匠人手中的测量工具并不统一,但周铨却以这件游标卡尺为基准,让老闵与所有参与自行车制造的工匠们,改变自己以前用惯了的度量,从而使得他们制造出来的部件,能够在尺寸上达到统一。 他们交上去的部件,在周铨那里都要经过卡尺检测,若误差过,不但要打回退货,还要倒罚钱,故此每个匠人都尽可能让自己的产品更为精确。 冯姓小吏并不懂这个,他奉命而来,若是能直接从老闵这弄到自行车的造法那就最好,弄不到的话,他也有别的方法。 “老闵,从今日起,你去龙德宫效力。”冯姓小吏淡淡地道。 老闵听得此言,点了点头:“既然冯官人这样吩咐,那小人去就是,只是小人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冯官人之意,不过是让小人不能向周大郎供货,但据小人得知,周大郎同时向三家木匠收购车轮等部件,少了小人一家,对他并无影响……” 这一下子,冯姓小吏只觉得头大了。 这老闵因为要负担工部的徭役,他可以指手画脚,下令征,但是另两家则未必。 他阻得了老闵,却阻不了另两家,不但得不到好处,反而得罪了周家。 没有好处得罪人的事情,他这样的积年猾官,怎么会去做! “老闵你胡说什么,本官是看着你多年没有活计,故此来替你安排役事,好让你能多少赚几个饼钱,养活你那些蠢徒弟!”冯姓小吏喝斥了一声,然后又道:“不过看你腿脚不便,还是罢了……你就呆在这里,和你的那些木头一起烂了吧!” 他一边说,一边走,话还没说完,人却已经出了老闵的工棚,走得没有了影子。 老闵瞅着他消失,摇了摇头,然后以手抚额:“周大郎说的果然没错!” 他这一抚额感慨,他身边跟着的徒弟乘机凑上来:“师傅,既然周大郎说的没错,你说……俺是不是也寻几个徒弟,专门来做轮子?” 却是周铨曾经向老闵提过,让他再将手中的活计分拆,交给自己的弟子负责,他只用居中协调,同时钻研如何改进工艺,使得所造部件更为可靠耐用。 老闵那时总觉得不好,但现在想来,或许依着周铨的方法来做,才是最好的。 “如今这自行车供不应求,俺今日在街上就见了五辆,不是周家的迎接仪仗,而是富贵人家送小郎君去上学的!还有那人力车,也已经见到了,原先禁军中人,拖着人力车在满大街地拉客,一个个都跑得停不住脚!师傅,咱们供货,根本跟不上大郎那边的要求,不如依着大郎的方法,试上一试,或许真能增加供货数量!” 见师傅没有象前几次劝说那样怒,那徒弟乘机又道。 “你先带着笃郎与献儿,再叫几个帮手,每日只做轮子,若是做得不好,休怪我不客气!”思忖了一会儿,老闵说道。 那徒弟顿时欢喜起来,这可是独当一面了! 与老闵对周铨的话还有些不相信不同,这些年轻一点的徒弟,接受新事物更快些,早就被周铨描述的情形打动了。 此前木匠,一个人要将锯板到制成所有的工序都包了,耗时耗力不说,而且非年长资深,手艺难达精熟。但按周铨每人只负责一道工序的方法,却可以在短短一个月内,就培养出一名合格的学徒。 而且因为学徒只掌握了一道工序,所以不必害怕这学徒学会了自立门户! 老闵师徒在商量,那边冯姓小吏却离开了巷子,到了正街之上。 正街上,有一个在等着他,见他到来,抬下巴问道:“如何?” “杜兄高见,果然,无隙可乘!”冯姓小吏拱手道。 “我就说了,周傥此人倒还罢了,他儿子周铨是个精细的人,不会留下这样的破绽。冯贤弟,是你非要去试探……没有打草惊蛇吧?” 这位杜兄,正是与周铨有数面之缘的杜公才。 只不过与最初时只着一身吏袍不同,现在他同样穿着绿色的官袍,已经由吏转官了。 毕竟他所投靠的杨戬,也拥有极大的势力,仅次于童贯、梁师成等人罢了。 “小弟怎么会打草惊蛇,可惜,可惜,这周铨好生没有道理,既然将数十上百万贯的好处献与了隐相,为何不也献些与杨公!”那冯姓小吏埋怨道。 与其说是埋怨,倒不如说是在挑拨离间。杜公才很清楚此人的打算,若是能挑得杨戬向周家下手,他自然可以居中捞取好处。 杜公才其实也有此心,只不过,杨戬的话却让他把这心思塞了回去。 他至今还记得,昨日杨戬的吩咐。 “李邦彦近来可是跳脚得紧,那贾奕虽是不堪,好歹曾为他效力,如今却是满门死绝,而且前后手尾干干净净,就是朝廷也抓不着任何把柄……公才,如果你不怕这般后果,不防去算计一下周家!” 不知不觉中,那个小小的周家,让杨戬这样的大貂当,都生出了忌惮之心! “不过,周家的小儿,未必能高兴太久了……他虽是精明,他那个爹,现在却有些忘乎所以呢!”杜公才心中暗想。 xh13 ... ... ****、车庄 周傥满脸红光,一摇三摆,走回了自己家中。` “你这死鬼,也知道回来!” 见他在外头饮了酒的模样,周母顿时大骂。 “有官职在身,自有公务应酬,你这妇人,懂些什么……”周傥板起脸来。 迎面而来的就是一扫帚:“打你个憨货,你有什么公务,每日里还不就是陪一群酸丁,那些家伙还能谈诗论词,你除了傻笑付账,还会做什么!” 周母看周傥怎么着也觉得不顺眼,以往还好,但自从贾家完蛋之后,周傥便与一些文官混在一起,虽然没有去喝花酒之类,却沾染上不少酸气。 周傥嘿嘿笑了一下:“胡说,若不结交这些朋友,我哪里能有升官之机!” “升官?你莫又被人骗了,上回被骗,可是害得咱们家不浅!” 周母提起此事,周傥顿时面上无光,瞪了眼睛想要喝斥回去,结果周母的眼睛瞪得比他还大,大有一言不合便要与他大打出手的架式。 周傥顿时低下头来,然后笑道:“夫人何必动怒,此次定然不会……唉呀,我有些事情要先处理,跟夫人报备一声,今晚会晚些回来……” 话还没有说完,身后就一个棒槌扔了过来:“滚,最好就不要回来了!” 周母虽是怒,却知道男人家在外边办正经事,最忌女人参合,因此并未过多阻拦。 只是等周傥真的离开之后,她有些忧心地唤来师师:“师师,你爹爹的事情,你最好说与大郎听听,让他有个准备,我这几日心总跳得厉害,觉得事情有些不对。” 师师抿着嘴笑了:“娘亲放心,奴这就去城外,将娘亲的话说与哥哥!” 周母唉声叹气:“你说男人为何要啥功业,如今弄得,你爹你哥哥,都是不在家门落脚,特别是你哥哥,我都有五日未曾见着他了!” “师师也有五日未见着哥哥了。`”师师话语里有丝幽怨。 听得她这样说,周母瞄了小姑娘一眼,目光中带着些喜意。 “也不怪你哥哥,男人家,终究要做大事,他可不象你爹,尽是和些狐朋狗友厮混!” 师师心里暗笑,丈夫和儿子的待遇果然不同。既然得了周母的应允,当下她约了一个妇人作伴,再唤来一辆自行三轮车,两人一起出城而去。 陪她而来的妇人,是孙诚的母亲,最是伶利可靠,偶尔她会掀起帘子,向外望去,看到大街上时不时出现的自行车,她与师师就会相视一笑。 “转眼可就要到中秋了,大郎和诚儿,应当会回来过个节吧?”她试探着问道。 “未必,庄子那边,事情挺多。”师师摇了摇头。 孙母心里微微一跳,看着外边出了会神:周家这位大郎,如今生意做得许大,就是孙诚,前几日托人带回了一个月的月钱,竟然高达二十贯! 她们的三轮车花了足足一个半时辰,才到得城外的庄子,原先这庄子名为梁老庄的,如今却被有些人唤作车庄。 “咦,庄子又在外扩?” 到了庄子,二女就将车帘掀了起来,看到庄外又在大兴土木,她们不觉讶然。 “大郎说要再建几排屋子,须得能容纳三百人!”为她侠蹬车的汉子笑道。 “三百人……”孙母嘶的吸了口气,然后笑了起来。 她心知肚明,如今孙诚、王启年二人就相当于周铨的左膀右臂,周铨招的人越多,那么二人就越是位高权重。 如今庄子里可用的才是三四十号人,孙诚一个月便已经有二十贯钱的月入,若是真到三百多人,孙诚一个月岂不要入百贯? “没想到,我到老来,还可以看着自家儿子成为财主……这可多亏了大郎!”孙母心中暗想。` 此时的车庄,越地热闹,除了被请来做土木泥瓦匠的禁军匠人,还有许多来探头探脑的闲杂人等。 这些人都进不得围墙之内,杜狗儿带着十余人昼夜巡视,将他们隔绝在外,以防他们窥走庄中隐秘。 当他们的这辆车到得院墙大门时,也被拦了下来。 “古大,你来这做甚?”杜狗儿对蹬车的汉子叫道。 “送孙家的和师师小娘子来。”古大憨厚,掀开车帘,师师小跳一步,下了车,然后将孙母也扶了下来。 孙母连道不敢,她心中明白,这师师小娘子其实是周家为周铨备下的童养媳,今后没准就会成为周家的女主人,也就成为她儿子孙诚的主母,如何能怠慢。 见是师师,杜狗儿缩了一下脖子:“师师小娘子来了,快快,到里面去!” 他有几分畏惧师师,这可是周母的代言人,而周傥的这些兄弟,没几个不敬畏周母的。 师师先是溜了一眼正在建的那三排房子,若这些真建成了,只怕可以容下不只三百人,也不知道哥哥有何打算,为何要寻这许多人来。 再迈步屋内,迎面就看到一群少年站在院子里,笔直的一动不动。 站在最前的,正是李宝。 李宝面对着那些少年而立,却是背对着大门,众人都是沉默,站得却是笔直,纹丝不动。 师师目光在众少年面上一转,认得这些人,有十余个是京中禁军遗属,还有十余个则是四处福泽园和居养院里收容的孤儿。两边加起来,一共是三十余人,年纪都是七岁到十二岁之间。 这个年纪,生活基本能够自理,同时又具有极大的可塑性。 “李宝,李宝!”师师叫了起来。 但立刻被人拦住:“师师小娘子莫过去,李宝在做正事呢,若是过去乱了他们,可是要惹来大郎责怪。” 拦着师师的是王启年,这厮方才还没有看到,却不知何时钻了出来。 “启年,诚儿何在?”孙诚母亲看到自家儿子并不在那些少年当中,便询问道。 “诚哥在外头看着那边做工……师师小娘子,莫过去了,随我来这边,大郎在这里!” 孙诚看到师师还想往李宝那边去,便招呼道。 师师好奇,便问李宝那儿究竟在做什么,孙诚笑道:“此前咱们吃了不少亏,就是因为家规不守,故此这回招的人,都要先通晓家规,要让人人都能守住家规,才得收容……” 所谓家规,是周铨为这些少年们制定的章程,其中有些约束得甚为严格,众人也不以为意,只当他家禁军世家,这是家传的练兵之法。 孙诚身体较弱,受不得这苦,故此未曾参与进去。王启年与李宝,乃是这种家规操演的最先两名学习者,不过王启年虽然比李宝聪明,却不如李宝坚毅,因此十天下来,李宝就成了排头,专为其余少年演示。 “如今他们就是在练习站姿,大郎说这叫立正,须得挺立一刻以上,纹丝不动,整齐划一,这才算是结束。”解释完之后,王启年补充道。 师师听到这个,便没了兴趣。 “哥哥在哪,我要见哥哥!”她催促道。 王启年带着他进了屋子,就看到窗前,周铨面前摆着一叠纸,正咬着嘴唇似乎在思忖什么。 他的手中还有一支鹅毛,看他这模样,师师忍不住卟噗一笑。 周铨如今的书法只能算是勉强能认,因此他写字喜用鹅毛笔沾墨汁写。最初时写得污渍横流,现在总算能成一点样子了。 看到师师来,周铨大喜,将笔一扔:“师师,我念你写!” “我才不写,哥哥念的那些东西,我全部不懂,若是诗词歌赋倒还好些,都是这些,我不会!”师师把头摇成拨浪鼓。 周铨哀叹了一声,知道这个懒偷不成了。 他现在在写的,是他自编的教材。 当然,所谓“自编”,还是抄自他的记忆。识字教材要简单些,此时自有启蒙的识字教材,他去买就是,关键是数学教材。 如今在这“车庄”之中,包括孙诚、王启年和李宝在内,共有三十四名他挑出来的少年。 对这些少年,周铨比起自行车更为重视,自行车那边只让孙诚王启年轮流去看顾,而这边,却是他亲自带着,与这些少年朝夕相处。 好吃好穿,每日勤学苦练,时至今日,已经是十天了。 “算了算了,先放一会儿,反正他们的加减法尚未学完……师师,你今日来,可是想念我了,故此来看我么?” 周铨的问话,让师师小娘子脸上微微泛红。 不知为何,有的时候她在哥哥面前,就会有难以遏制的羞意。 “才不是……谁想你了!是娘亲让奴来的,娘亲说,爹近日有些不对。” 听得师师的话,周铨觉得头边隐隐有些疼。 他那个老爹,放在市井中,真是杰出的人物,各种市井把戏都瞒不过他。 可偏偏对上了儒生文官,他的腿就要软几分。或许当真是这大宋重文抑武之策,将这些军中壮士的骨头都压得有些变形了。 周铨正琢磨着这件事情,突然间,外头一乱,就连那些少年的队列,都因此散了。 杜狗儿满脸惊慌地冲了进来:“大郎,不好了,大哥他被擒入开封府了!” ... ... 六五、熬上一熬 “大哥被擒入开封府了!” 杜狗儿的话语,象声惊雷,震得屋子里完全安静下来。 周铨呆了一会儿,听得外边也乱作一团,他回过神来,整理了一下情绪,然后迈步出去,吼了一声:“休要乱了,按平时去做!” 少年们还有些犹豫,那边李宝已经举起了杆子,冲着一人抽了过去:“叶楚,你是想讨打不成,还没听得大郎吩咐!” 被唤为叶楚的,是个瘦削的少年,有一双出奇大的眼睛,他被李宝一杆子抽得缩了一下,然后又站得笔直。 只是眼中,多少有些不服气。 看到外边情形稳定下来,周铨这才又转回屋子:“莫急,狗儿叔叔,是谁带来的消息?” 杜狗儿见他如此镇定,心中突然安定下来:“是蒯栉带来的消息!” 周铨看着狗儿身边的那个矮个子:“蒯叔说说详情。” 周傥是在外与人饮酒时被带走的,带走前跟着街上一个熟人说了声,那熟人告诉周母之后,周母再派蒯栉前来。 因此,蒯栉知道的也不多,只晓得似乎是周傥在什么奏折上署了名字,结果被追究了。 “若是因为上奏之事,未必是被拘入开封府,或许是大理寺!”周铨眉头一拧,起身道:“我去打听情形,蒯叔,你将师师送回家去,师师好生陪着母亲,一切有我,休叫母亲着急!” 师师此时眼中慌乱,得了周铨吩咐,也觉得心中安定一些,连连点了几下头。 “狗儿叔叔,你带人守着咱们的车坊,越是这个时候,越发不能大意!” 杜狗儿咧着嘴,觉得这不合适,他应该跟着周铨,为救出周傥出力,但被周铨目光一扫,不知为何,他心中一凛,只觉得周铨这模样,和当初在军阵中周侗发号施令时一般。 让他无法抗拒! “启年,这边你盯着,无论这几****回不回来,你们都照常学习操演,我请来的詹夫子,你要应对好了,莫要怠慢。” 王启年细声应了一句,然后看到周铨向李宝一招手:“李宝随在我身边,有何事情,好为我奔走!” 他一一分派,在场的主要人物,都各有差使。虽然论年纪,大约他只比师师大些,可包括杜狗儿、蒯栉这样年长于他的,李宝、王启年这样与他年纪相当的,都是无一句抗拒之言。 孙诚的母亲可是一直都看着,最初时她心中也惶恐不安,但见得周铨布置得井井有条,她觉得自己的心也定了下来。 “大郎虽然年纪还小,但却是擎天梁、定海针!虽说此前,大伙都觉着周书手是主心骨,可现在,大郎才是主心骨!”她心中暗想。 事实证明,周铨的布置绝非多余。 他前脚才离开车庄,后脚便有些游手模样的人,向着这边过来,想要挤进庄子围墙中去。 杜狗儿得了周铨的吩咐,也不客气,让工地中的匠人都停下来,直接一顿打,将这些游手无赖打得抱头鼠窜。 他们跑远了,为首者自然来向背后指使者回禀:“杜官人,那周傥都已经入狱,可杜狗儿等还是嚣张!官人,你瞧我眉骨这,都被打破了!” 杜公才笑了笑,打发他们领了赏钱,边上那冯姓小吏却急了:“杜兄,为何不干脆打进去?” “上回这样做的贾家,如今已经死绝了。”杜公才淡淡地道。 冯姓小吏呃了一声,然后笑道:“上回是周傥还在,如今周傥自身难保,有何惧之——可笑,他才不过是一个没有职司的微末官职,汴京之中这样的人没有十万也有八万,竟然敢参合到如此大事去,这岂不是找死!” 杜公才摇了摇头:“这便是你见识不足的了,周家……周傥只是一条守户犬,离得他那一亩三分地,便是丧家之犬,但他儿子周铨,却是一头野狐精!” 冯姓小吏一愣,他依稀记得,上一位被称为野狐精者,乃是王荆公王安石…… 被自己人认为是主心骨、却被暗中觊觎者认为是野狐精的周铨,回到京城之后,却面临着一筹莫展的局面。 “不在开封府!” “不在大理寺!” 连接请去打探消息的人回来,让周铨眉头皱得更紧。 一般案子,就应该押入这两处所在,可现在这二处都没有人,那会是去了哪里? “问到了,问到了,在御史台!”到得这日正午,终于有人气喘吁吁地跑来,带来了确切地消息。 “御史台……为何去的御史台,可曾知晓?”周铨问道。 那人抹着汗道:“不晓得……不过此次被拘者,不唯大官人,还有七八名,或是官员,或者太学生。” 听到“太学生”,周铨就觉得不对。 自古以来,学生不好生读书,跑去参与政事,便是当权者大忌。当初东汉党锢之禁,便是前例! 再就是被拘入御史台,那地方还不如开封府大牢或者大理寺! 开封府大牢只要使钱,总有可能把人弄出来,大理寺里也不过是罪责重些,各方权贵还可使力,唯独这御史台,不出事则罢,出事必是大案! 便是文坛领袖的苏轼,被关在御史台里四个月,若不是多方营救,甚至惊动了当时的皇太后,只怕也要把命丢掉! “我去见一见李大娘,你们想法子,看能不能给我爹递消息!”冷静下来之后,周铨道。 如今李大娘的李楼,可不仅仅是楼了,旁边的一间屋子,就是名动汴梁的雪糖馆。来自城外的雪糖,先要运到这里,然后各家店铺、富贵人家,凭借糖票将之兑现。 故此当周铨到这里时,看到的便是熙熙攘攘的人群。 而原先在李楼之中卖笑为生的那些女子,穿行于这些人群之中,挑选着合适的目标。 周铨来到其间,立刻就被这群女子发现,她们可是认得周铨的,顿时围了上来。 “这小子是谁,为何姐儿们都围着他去了!” “观他年纪,只怕毛还未长齐,当真是恼人!” 那些人见此情形,免不了小声议论。 “各位姐姐,我有要事要求见李大娘,还请各位姐姐莫要阻路!”周铨告罪了几声,好不容易从这些卖笑女子之中挤了出去,对这些人,他并不歧视。 她们多是苦命之人,或为罪人妻女,或为贱籍后裔。选择卖笑,大多是命运捉弄,原非她们本意。 才进李楼之门,迎面便看到李蕴挥袖上前:“大郎,可是许久不见,听闻你那自行车生意兴隆,却为何不做我这边的生意!” 周铨的自行车队,如今最重要的收入之一,就是替人迎娶之时充作礼仪。而李楼等青楼之中,为了让本楼女子招摇过市,也曾数次联络他,想要雇请,却被周铨婉拒。 开玩笑,若是妓家出门也乘他这车,那么好人家成亲,如何还会再雇他的车!所以哪怕对方出价再高,周铨都绝不允许。 今日来此有着要事,故此周铨没有闲心与李蕴绕圈子,他沉声道:“我欲求见梁公,不知大娘可否安排?” 他将雪糖制法献与梁师成,可是直到现在,他也没有见到过梁师成本人。 “梁公公务繁冗,可非等闲能见……”李蕴道。 她才这样一开口,就见周铨眉头一皱,隐有怒气,她便又转了过来:“不过周大郎不是旁人,我这就禀报上去……还请大郎稍候!” 周铨也知道急切不得,只能在李楼里静候。大约过去半个时辰,外头突然一声轻笑,紧接着,秦梓走了出来。 跟在秦梓身边的,还有秦桧。 周铨原先对秦梓印象尚好,但在得知他就是秦桧之兄后,只恨不得从来不认识他。此时为了父亲,却不得不与之虚以委蛇。 他强忍着厌恶,不去看秦桧,而是向秦梓抱拳:“秦官人!” “周大郎,你要见梁公,却不是时候,如今梁公正在官家身边当差,他遣我来问问,你有何事。”秦梓倒还是很热情,毫不隐瞒地说道。 “家父昨日被拘入御史台,在下是想来打探消息的。”周铨道。 “乌台!”那边秦梓与秦桧都是一脸惊色。 不过秦桧的惊色是真,而秦梓的惊色,分明有些假。 因为汉时御史台所在之地,有许多乌鸦,故此得了乌台这个别名。周铨紧紧盯着秦梓,这家伙可能听到了一点风声,所以他的惊讶才会是装出来的。 “这可麻烦了,乌台不是别的去处,你父也真是,怎么会落到那里……” 乌台确实不是一般的去处,落入其中,基本就是卷入了大案! “还请梁公伸出援手,具体情形,目前尚不得知。”周铨道。 秦梓沉吟了会儿,周铨等得心急,忍不住又道:“秦先生,若是能替我美言几句,必有厚报!” 秦梓摇了摇头:“无须如此,我来时梁公便有吩咐,说是只要力所能及,便要与周大郎方便……不过我身有官职,出面却是不好,这样,我弟近日也与乌台之人多有往来,我弟陪你前去见一见你父!” 周铨看了看旁边的秦桧,心中当真是一千一万个不情愿,可这时,也只能道谢了。 他们才走,原本闪身不见的李蕴又走了出来:“梁公当真如此说?” “是儿有富贵之才,冰棍、雪糖,如今之自行车,安知他没有别的本领?梁公想要拔举他,只怕他心傲,所以先要熬上一熬。”秦梓笑道。 李蕴想到传闻中蔡攸、杨戬和李邦彦都曾经招揽过周铨,也不由地点头称是。 ... 六六、父权不复 周铨非常不喜秦桧,两人在途中,他故意保持沉默,仿佛是为了父亲担忧一般。倒是秦桧,时不时地寻他说话,让他不得不敷衍应付。 不过说着说着,周铨心里有些好奇了。 秦桧此时年纪还不大,虽然已经有奸臣潜质,可口里说的却全是仁义道德忠君爱国,有些话语,甚至非常偏激,看起来倒象是随时准备为国献身。 若是不知道此人后来的经历,谁都想不到,这位实际上如此不堪。 敷衍了一路,总算到了御史台。秦梓说的没错,也不知秦桧和御史台中的那位有交情,竟然真将他带入了御史台中。 很快,周铨就看到了周傥。 “你怎么来了……不是祸不及妻儿么,他们怎么把你也带来了!” 御史台内的一间狭窄的屋子里,周傥见到周铨,原本还一脸镇定的模样,立刻就慌了。 “我哪里知道怎么来了,什么祸不及妻儿……究竟是怎么回事!”周铨从父亲的话语里听出了问题,也顾不得给父亲留面子,直接喝问。 周傥张开嘴,好一会儿,才垂头丧气地提及此事。 原来周傥有了一个官身,在吏部报备之时,结识了几位文官。他可不只想挂个闲职,还想有所主事,可不好总寻儿子帮助,便想通过结识的文官,看看能否落个实差。 这些文官哪里有这种本事,不过却指点了他:去走当今宰相张商英的门路。 周傥哪里能够得着张商英,寻来寻去,便与太学诸生、不得志的文人混在一起,结识了张商英门下一名唐庚者。 这位唐庚倒是豪迈之士,如今为提举京畿常平,因为与苏轼为小同乡,又颇有文采,所以时人称之为小东坡。周傥最佩服的就是这些文人,故此对其极是敬服,这些时日便以唐庚为主,与一些文人官吏唱和往来。 当然,周傥是不会写诗的,每次却他只负责付账一事。 偏偏此时,宰相张商英与门下省一区区七品的录事路天忱起了矛盾,原本以宰相之力,废黜一小小录事,根本轻而易举,但结果这废黜的命令,却被门下省给事中刘嗣明驳回。 “然后呢?”周铨听得这里,只觉得嘴中发苦。 “张公为相,执政清平,劝谏陛下清静而勿大兴土木,我觉得张相公是好人,于是……于是……” “于是你这蠢……蠢……就上书奏事了?等一下,让我想想,你不过是一个末流小官,哪里有资格上书奏事,是了,别人知道你这官职是走了隐相门路而来的,想借着你,将隐相也拖入这场风波之中!” 周铨那个气,这位老爹平时都很精明,在市井中所向无敌,可是在官场中,却被那些满口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娼的家伙们耍得团团转! 看起来这是宰相与一个七品小官之争,但连周铨这官场门外汉都明白,其背后,必定是朝廷里的一场大洗牌,甚至可能牵涉到宰相相位之争! 周傥垂头,虽然被自家儿子骂了蠢货,却无言以对。 “别人当儿子多好,纨裤游荡,无事时坑坑爹,我当这个儿子,却没事要被爹坑!此前如此,如今又是如此!卷入这等事情,咱们全家都有难,好些的被赶出京师,若是不好,没准抄家灭门!” 周铨早就积了一肚子的不满,此时全都吐了出来,喷得周傥头几乎要垂到胸底下去。 不过想想觉得不对,周傥抬起头来:“究竟你是老子,还是我是老子!” 他原是想仗着老子的身份,在儿子面前撑点气势出来,但迎面而来的,却是周铨撇嘴斜睨的神情:“你是老子,那又怎样?” 于是周傥再次沮丧地垂下头:“当真是……父权不复……” 至少这半年来,他在儿子面前是屡屡抬不起头。若是对着别人,还可以生出嫉妒之心,偏偏面前的是他儿子…… “你在这里,什么都别说,此间事情,连宰相都卷入了,肯定关系重大,你多说多错!休要想着那张商英是什么清平宰相,树倒猢狲散,这次他能保住自己就不错了,哪里还照顾得到你!” 喷完周傥之后,周铨并不耽搁,立刻离开御史台,准备营救事宜。 “周大郎何不去求梁公,得梁公一诺,君父脱罪,轻而易举!”他与秦桧告辞之时,秦桧笑着问道。 这次是承了秦桧的人情,无论周铨心中多少不满,面上也要装出笑来:“我先要再打听一番,然后看是不是要求梁公,说实话,梁公那儿的人情,不好落!” 事情都牵涉到了宰相张商英,若说梁师成一无所知,那才是笑话。这充分说明,秦梓在见他时的惊讶,是装出来的。 梁师成不想太早伸手,明显是要周铨投靠效力,但周铨觉得还没有到那地步。 秦桧深深一笑,与他挥手告别。 城西,蔡府之中,蔡行哈哈大笑起来:“也不知那周铨会如何去做,大人,要不要我去见见他,此时伸手,想必他会愿意将那自行车献与我家吧?” 蔡攸摇了摇头,冷喝了一声:“些许钱财,何必放在心中!” 对于蔡家来说,一年两三万贯的收入,也只能算是些许钱财。 蔡行尚好,蔡攸可是知道,自己的几个侄子,就连米是从哪儿来的都不知晓,有回蔡京问起时,他们有答是店里来的,有答是袋子里来的,唯独不知是田里来的。 “大人说的是,些许钱财不必放在心中,但这个周铨,却是个人才,上回错过,这回当不再错过,须昨将之拢入我家手中!”蔡行建议道。 “你知道什么,此事对我们蔡家只有好处,张商英这回在劫难逃,宰执之中,可就要空出一个位置!”蔡攸说到这里,眼前一片火热。 这个空出的位置,明显是留给他父亲的,近来官家因为国用不足、内库空虚,又想到他那擅经营聚敛的父亲了。 但蔡攸自觉,这方面的本领,自己不逊于父亲。 他也想当宰相! 若是有机会,他也要那柄清凉伞,成为这个帝国一个之下万人之上的重臣。 “大人的意思,张商英之事,我们不宜卷入?” “自然不宜卷入,若是稍稍伸手,就会让人以为,老大人也想保住张商英……朝廷里,总不会少喜欢揣测琢磨的人。”蔡攸冷笑道。 蔡行垂下头,啧了两声:“只是可惜了周铨。” “不可惜,他那蠢老子,不过是牵连进去的一只小蚊蝇,待事情落定之后,你再去将之捞出,示好于他就是!” 蔡行听得父亲这样说,顿时心中大喜。 虽然蔡家豪富,可那些钱是他老子他爷爷的,若真能示好周铨,每年从周铨那儿赚个几万贯,那他便是在外头包几房小妾,也不虞父祖发现。 如同蔡家父子这般打着主意的,还有杨戬。 杜公才在那冯姓小吏面前大模大样,在杨戬面前,却低头哈腰,一脸谄媚。 “隐相不会轻易伸手相助,此事情干系重大,隐相也好,媪相也好,都会坐视观望。他们若是出手,那声势就不是这样了。” 杨戬望着已经快建成的龙德宫,微微叹了口气。 提举龙德宫修建,可是一个大肥差,他从中上下其手,足足为自己捞得数万贯。 可对一个太监来说,这还不够! 一想到周铨将年进数十万贯甚至上百万贯的雪糖献给了梁师成,杨戬目中就能喷火。 定了定神,他睨视了杜公才一眼:“你莫要以为他家落了难,就可以落井下石,这厮留着,我还有用处,你不可得罪了!” “杨公放心,我必依杨公吩咐行事,不敢有任何差池!”杜公才拍着胸脯保证道。 “不过,你也要盯着,没准这厮,还会向蔡攸那儿求助,若是蔡太师在京中,必定不会伸手的,可是如今太师不在京中,蔡攸没准会做傻事!” 杜公才应了一声,看到杨戬没有别的吩咐,当下出了杨戬府。 本朝的一些大宦官,象是梁师成、童贯、杨戬等,皆在宫外有自己的宅院,甚至蓄养妻妾。杜公才出来时,看到杨戬宅中那些莺莺燕燕,心中暗道可惜,却只敢用眼角余光去瞄。 杨府之外,冯姓小吏早就在等着他了。 “如何,杨公怎么说,可否下手了?”冯姓小吏急切地道。 “少出馊主意,被杨公警告了!”杜公才横了他一眼。 如今搭上杨戬的线,杜公才已经由吏转官,故此不是很心急,而眼前这厮,却没办法直接与杨戬搭上,只在工部当一个小官,除了在一般匠人面前耀武扬威之外,便是开封府的一个差役都可以不把他当回事。 故此他对发财甚为热衷。 听得杜公才的回话,那冯姓小吏垂头丧气,杜公才喝斥了他几句之后,自己离开,冯姓小吏站在那里,眼珠直转,好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 “我管那许多……只当不知道就是!” 他暗下决心,正待去想法子将周家制车之法弄来,就见杜公才又转了回来。 “冯肴,我警告你,莫要轻举妄动,若是坏了杨公之事,我要吃挂落不假,你更无好果可食。莫忘了贾奕,贾家的灭门之案,如今还在缉捕江洋大盗!”杜公才劈头道。 那冯姓小吏的贪心,顿时化成了冷汗,从背脊上流了出来。 ... 六七、官家赵佶 “不愧是延福宫!” 周铨站在围墙之内,向着四处张望,只觉得所望之处,红墙碧瓦,绿树清流,实在让人赏心悦目。 此时并不是华夏园林艺术最高峰之时,但是,这座宫殿苑囿之中的各种结构布置,已经颇具华夏园林艺术之特色了。 “你在此等着,若有机会,我必将你引荐与官家。”杨介向他吩咐了一声,面色有些怪异,嘴中也有些发苦。 带一个人冒充自己的弟子,混入延福宫中,这想的事情,此前他想都不敢想。 这全是因为一条阑尾的缘故! 那个病人的肠疽真是因为阑尾,而且阑尾竟然真地可在割去! 前些时日,居养院边上一个人肠疽发作,杨介也束手无策,周铨提示他可能是阑尾发病,并且断言阑尾在人体之中乃是无用之处,可以用刀切除。杨介依着周铨提示,再凭借自己在死刑犯身上摸索出来的内脏器官位置图,还有多年行医的经验,在那病人家属签字画押之下,竟然将其阑尾切除、腹腔缝好,而且关键是,这几天来,病人虽然还不能起床,却也没有丧命! 为此,杨介答应周铨要替他做一件事情,却不曾想被用在这上面。 心中暗叹了一声,不过以杨介对周铨的认知,知道这少年虽然年纪不大,却不是草率的人,否则他也不敢将之带到此来。 这还只是延福宫的外围,在杨介入内之后,周铨闲着无聊,将带来的一个方盒打开,然后摆在树荫之下。 他虽然心中焦急,却很清楚,在这个地方,急也没用,只能寄希望于杨介了。 “梁师成等,或许在等着我去求他们,不过如今我算是想明白了,既然是要抱大腿,为何我不抱最粗的那根?” “如今这天下,腿最粗的,除了赵佶之外,还有谁人!” 周铨此来,就是为了抱赵佶大腿的,为了能够吸引赵佶注意,他做了多方面的准备。 他手中现在打开的盒子,就是其中之一。 跳棋! 由木匠制成的镂空棋盘,六个角落,每个都被摆上了瓷珠。 这些六色瓷珠,原本是周铨想为自行车做滚轴而托瓷窑匠人烧制的。但是当时他想得太简单,事实证明,瓷珠不能充当滚轴,于是他就将之用来做跳棋子。 此时大宋,棋风兴盛,周铨可以想见,这种跳棋必能风行。 将棋盘摆好,他自己和自己下得不亦乐乎。 好一会儿之后,他身边站了几个人,他也只作不知。 只是用眼角余光,注意到来者有男有女,年长者也不过十岁左右,年幼者更只是五六岁的模样。 再远一些,则是群太监宫女,都是警惕地望着他。 那几人在他身后看了会儿,有一人忽然道:“这棋有些意思,是怎么下的?” 周铨此时才抬起头来,佯作刚刚发觉,然后行礼道:“不知各位贵人……” “教我这棋是如何下的!”不等他说完,便有一人催促道。 周铨微笑道:“既是贵人吩咐,不敢不从。” 他施然而坐,坐在一块假山石上,然后指着棋盘,徐徐说道:“此棋易也,最多可以六人齐玩,隔子直线对称可跳……” 将跳棋规则说了一遍,他看了看这几人:“诸位贵人若是不弃,不妨来试上一试。” 这几人中年纪稍长的几个,早就按捺不住了,听到周铨如此说,他们顿时上前,点来点去,却只有三个男孩。 还有两个小的,也想来玩,却被太监宫女们哄开。 至于年纪稍长些的女孩,虽然也很好奇,可都拿着小扇将面容遮住,只在远处眺望。 “三个人不好玩……这样,你也来!”三个男孩中年纪最长的那个向周铨道。 周铨拱手:“恭敬不如从命。” 他看到远处那几个小女郎似乎也很想玩的模样,想了想,便从自己的篮子里又拿出一副棋盘。 他今天是有备而来,带了三副棋盘,他将之呈给一位太监:“此区区玩物,献与贵女,还请中贵转呈。” 那太监年纪比较大,闻言一笑,将那棋盘细细看了,确定没有不妥之处,当下拿到了那些小女郎那边。 小女郎们得了棋盘,立刻走了,片刻之后,周铨听得远处传来了娇俏的笑声。 这笑声隔着几道围墙,飘飘渺渺,隐约不实。 定下心来,周铨专心开始与这三个少年下棋。他口中不说,心里其实是大喜,在这延福宫中,这些少年的身份,他能猜个**不离十。 “三哥倒是厉害!”正下着,这三个少年中最年长的那人道。 被称为三哥的微微一笑,虽然没有说什么,却有些自矜。 原来他二人相对,那三哥走得一着妙棋,直接跳到对方大本营中。 年长的那少年见他不回应,微微哼了一声,慢慢推了一颗棋子。 这一步不是进,而是退,把那三哥跳来的棋子围住,让它动弹不得。 不仅如此,退了这一步后,三哥剩余棋子就没法再进入他这一方的大营,这样的下法,分明是自己不想求胜,而三哥也休想获胜。 周铨心里一动,这俩个少年年纪都不大,但人皆聪明。 才看他下过一遍,听他说几句,便晓得利用规则耍赖了。 那年长少年和三哥两个呕气,你不让我我不让你,结果周铨和另一个少年默默地走到盘终,周铨有意缓了一步,另一个少年先他一步获胜,然后拍手道:“大哥三哥,我胜了!” “竟然是五哥胜了!” 那大哥三哥二人对望了一眼,既有些不甘,又有些忌惮。 这些小屁孩们的勾心斗角,落到周铨眼中,让他很努力才憋住笑。 回忆起自己此前做的准备,周铨知道,这几位,大约就是赵佶的儿子们。 大哥应该是长子赵桓,也就是后来倒楣的钦宗,三哥应当是和他争太子之位的赵楷,五哥则是赵枢。 这三位是赵佶年纪较大的几个儿子,都是十岁左右,生长于皇宫这世上最诡谲之地,他们都应当有些懂事了。 “再来!”赵楷有些不服气,对着赵桓道。 “来就来吧。”赵桓也不服气。 这俩人根本没有征求赵枢与周铨的意见,开始摆起棋子,赵枢本来也想摆的,但此时周铨起身,向着他们行礼道:“几位贵人,这棋三人亦可以对奕,只需稍稍变通一下即可。” 他一边说一边将棋子摆放的大营换了换,这样变成这三兄弟对垒,而且自己跳子的目标都是空的。 原本周铨是想免得赵桓与赵楷再直接冲突,他来献这跳棋,可是为了抱赵佶大腿来的,而不是挑得他的儿子们内斗。却不曾想赵桓赵楷下着下着,两人又你堵我我堵你,宁可自己不跳,也不让对方能跳到目标去。 于是这一局,赵枢又是捡了个便宜,得胜而归。 “再来!” 这一次是赵桓向赵楷发起挑战,周铨在心里抹了把汗水,实在有些无奈。 这世上之事,就怕意外,谁知道竟然会在延福宫遇上这些皇子们! 他正觉得苦恼之时,突然听得远处有人道:“阿爹,便是这里,便是这个人给我们的棋!” 周铨讶然抬眼,就看到一大群宫女太监簇拥之下,一个中年男子走了过来。 此人微微有须,面白肤润有若女子,双眼灵动,面带微笑。他右手提自己衣裳的一角,另一只手则牵着个小姑娘。 小姑娘粉雕玉琢一般,乌溜溜的眼睛倒与那中年男子有几分相似,因为在甜笑,所以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 周铨记得这小姑娘就是方才诸位小女郎中的一位,年纪才五六岁的模样,正是天真烂漫分外可爱之时。 她看到周铨向这边望来,便向那男子身后躲去,那男子笑了笑,而旁边的太监早就喝斥起来:“大胆,见着了官家,还不下拜叩首!” 周铨无奈,只能下拜。 他垂首下拜之时,听得赵佶身边,杨介的声音徐徐响起:“陛下恕罪,此少年是臣弟子,臣今日来时,带他服侍,见识一番陛下这延福宫的胜景。” “哦,既是卿家弟子,就不需如此多礼了,平身。”赵佶道。 这位天子,虽然在历史上留有昏聩之名,但在待近臣上,倒还算宽容。杨介治好了他的病疾,此次奉诏入宫,正是为他做最后复诊,他更要给杨介几分颜面。 但就在这时,赵佶身边又有一人道:“杨医何出此语,此少年我认得,正是造冰棍的那个周铨!” 周铨正起身,听得这声音熟悉,便又向那边看了一眼,正是李邦彦。 此时李邦彦的神情,隐隐带着一丝阴郁。 虽然受到梁师成的劝说,他不再庇护贾奕,可是当贾奕被灭门的消息传来,他心中还是甚为不舒服。所谓打狗须看主人面,哪怕他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事情是周家所为,但他还是暗暗恨上了周傥、周铨。 故此这一次周家倒楣,虽然是因为卷入张商英罢相的案子中,却也有他推波助澜的结果。 原本以为这次可以让周家吃个暗亏,却不曾想,周铨竟然搭上了杨介的线,出现在赵佶的面前。李邦彦点出周铨身份,便是想要赵佶将自己的病因与周铨联系在一起,最好能当场发怒,治周铨之罪! ... 六八、空中花园 李邦彦的话,让赵佶脸色果然阴沉下来。 这位天子行事,可没有什么规矩可言,否则当初章惇也不会说“端王轻佻,不可承嗣”。 不过这时旁边还有别人。 梁师成也是赵佶的随侍之一,周铨出现在这里,让他非常惊讶,原本他以为,除了求他,周铨无法救出周父来。现在看来,周铨竟然有办法出现在这里,而且还有办法引起赵佶的注意。 最重要的是,周铨能赚钱。 因此他笑道:“不唯冰棍,老奴如今靠雪糖赚了些许家当,也是自这少年处换得的秘法,近日听闻,他在京中弄出了自行车来,老奴还未试过。” 听到能“赚钱”,赵佶脸色顿时阴转多云。 对赵佶来说,能替他弄钱的臣子,就是好臣子。自从蔡京进言“丰亨豫大”之后,他花钱的地方极多,结果国库与内藏,都有些入不敷出。 他之所以对蔡京无法割舍,就是因为蔡京会聚敛。梁师成在外如此贪赃,甚至敢于当面说靠雪糖赚了不少家当,其背后也是因为,这雪糖所赚的钱中,相当一部分都绕开了国库,直接进了内藏。 可以说,周铨的一个秘法,每年将要给赵佶多几十万贯的收入,仅此一项,赵佶觉得就足抵一个六品官衔了。 换了别的天子皇帝,或许会觉得见周铨这一介平民,实在是不合礼数,但是赵佶却是个性子跳脱的,而且他打心眼里,还想着混到市井中去,与百姓平民混在一起。 因此他一笑道:“这棋也是你所做,此棋何名?” 他一边笑,一边看着赵桓、赵楷下的那盘残棋,此时这兄弟二人正相亲相爱地牵着手,丝毫没有方才的互不相让。 “此棋正是草民所做,草民喜欢打水漂,受其启发,而制此棋,它是如此玩的……” 周铨又将跳棋的规则说了一遍,赵佶大感兴趣,也不知是不是得了他的示意,立刻有人搬来锦墩、案几,赵佶伸了伸手:“让我也来试试。” 他没有自称“朕”,为人倒是平易。周铨行礼后落座,请赵佶先手,赵佶略作沉吟,移动一子,周铨也中规中矩地应了一手。 赵佶为人极聪明,只是听周铨讲解了一遍规则,下起来就极有章法,而且每一步都思虑甚远。周铨最初时还想着要不要让他,结果几步走来,他就感到了压力。 待一局下完,赵佶凭借先行优势,竟然胜了周铨一步。 “哈哈,此棋有些意思,先下手为强,后发制人,种种兵法,都藏于棋中。”赵佶大笑,心中颇为自矜。 “陛下聪慧天生,还请陛下为此棋赐名。”周铨见他心情大好,立刻又拍一马屁。 自古以来,请领导命名题名,就是一种拍马屁的比较高端手法。赵佶此时心情大悦,又对周铨赚钱的本领有些兴趣,当即笑着招手。 立刻有小太监奉上笔墨纸砚,赵佶略一思忖:“此棋隔子跳行,便作跳棋吧!” 说完,他在纸上写下“跳棋”二字,周铨立刻下拜道:“多谢陛下赐名!臣今后出售此棋,必以跳棋为名,每得二钱之利,请献其一……与公主殿下添妆。” 赵佶舍了笔墨,背手起身,哈哈大笑:“卿此言可谓浮浪,朕之爱女,岂须你来添妆!” 他心中欢喜,直接称周铨为卿,分明是将他视作自己的近臣了。 “陛下富有四海,如今又国丰民富,自然瞧不上这点。小民其实是有些私心,陛下登极以来,文治武功古来罕有,天下万民尽皆归心。若是得知买一盘跳棋可为公主添妆,想必这跳棋能够卖得更多,那些贩卖跳棋的市井小民,也可以赚得更多,此正是陛下仁慈,爱民护民之举也……” 周铨舌烂莲花,一大堆吹捧的话语滔滔而出,若是此时文人来看,他拍马屁的方法虽然巧妙,却难免轻浮,可对赵佶来说,却是新鲜。 分明是收老百姓钱,结果变成了帮助老百姓发财,或许只有蔡京的丰亨豫大,才与此颇相类似吧。 当下赵佶一乐:“既是如此,朕若不允,岂不是阻了百姓致富……好吧,朕允了!” 他其实是在玩笑,那边李邦彦听得咬牙切齿,不过李邦彦明白,想要在这件事情上纠缠,了怕此次争赢了,也必然会损害自己在天子面前的形象,因此隐忍不言。 “这小滑头来此,必然是为他父亲脱罪求情,待那时我再进言不迟,那时只要激得陛下发怒,便能让他前功尽弃,甚至……因此获罪!” 李邦彦打着自己的主意,竖起耳朵,等着周铨提及其父之事。 但周铨却不曾说起这个,而是称赞起这延福宫来:“小民来这延福宫,只觉宛若仙境,天上人间,不过如此……” 赵佶淡淡微笑,这一次却没有太开心,因为延福宫虽好,但已经有无数人在他面前赞过,周铨再赞,也跳不出这圈子。 更何况,此时他对延福宫已经有些不满意了。 听周铨夸了几句,赵佶有些厌了,正待挥退这个少年,突然周铨转口道:“只是还略有缺憾……泥路雨天易泥泞,而青石路又太过不平,而且壮美浩大,犹显不足。” 赵佶面色微沉,那边的李邦彦心中一动,觉得机会来了,喝斥道:“大胆刁民,竟敢指摘御苑,官家,此等狡狯之辈,何不驱之出园!” 周铨看了他一眼,笑着道:“这位可是李校书,闰了敢在官家面前说这等话语,自然是事出有因……” 赵佶顿时来了兴趣,这少年能说会道,而且还机灵慧黠,他心中其实是有几分喜欢的,因此道:“有何因果?” “这要从那雪糖说起了……”周铨开口。 这一开口,李邦彦还没有反应,别人倒是先噗的一声乐了。 赵佶向笑的人望去,却是杨戬。 “杨戬,为何发笑?”赵佶问道。 “奴婢想起当初这个小儿在开封府之事,他给李孝寿说包孝肃,也是险些从三皇五帝之时说起。”杨戬道。 他看似打搅,其实是卖了个人情给周铨。赵佶顿时回忆起来,眼前这少年的名字,可不只是因为冰棍、雪糖传到他的耳中来。 然后他又想起,蔡攸曾提到的,街头议诗那一段。 此前周铨所做的种种准备,此刻终于见了效果,赵佶有兴趣仔细问上一问了。 “卿且说吧。”他向周铨道。 没有理会李邦彦的喝斥,李邦彦虽然面皮够厚,此时也不禁微微一红。 同时他心里开始有些打鼓了。 看情形,周铨真能讨官家欢心,现在唯一还能阻止他的,就是周铨想救他父亲时了。 李邦彦也不是没有想过,要将贾家灭门的案子捅出来,但此案从开封府到下面胥吏,层层隐瞒压制,若他真捅出来,害得了害不了周铨还不好说,倒是他自己,先要得罪一大片人。 周铨呵呵笑了一下,然后说道:“小民雪糖秘方,得自于一位义士,他又是得自于一位番商。那番商远游海外,说过许多有趣之事,小民是听那义士转述,记得并不多,但有一件事,小民上了心。” “何事?”听到是番商带来的海外趣谈,赵佶的兴趣更高起来。 “听闻在泰西之地,有一国名拂林,其国地域广大,不亚于我皇宋……”周铨开始半真半假地忽悠:“其国史上,有一位帝王,雄才伟略,开疆拓土,乃于其都中建一御苑。” 听到“御苑”,赵佶眼前顿时一亮。 此时大宋文华之盛,周边诸国皆所不及。哪怕打仗打不过辽国,在西北与西贼争锋也吃过不少亏,但在文化上,大宋足以将辽国、西贼外加高丽、日本绑在一起碾压。 现在周铨说海外泰西有一国,与大宋疆域相当,文明程度虽有不及,却也相差不远,特别是这国家也有位喜好苑囿的帝王,赵佶立刻产生了代入感。 “此御苑华美无双,因为建在高台之上,故此其君为之命名,称其为‘空中花园’,乃被其国饱学之士,议为天下七奇之一。” 将御苑建在高台之上,已经让赵佶脑洞大开,他自己乃是此时最顶尖的艺术大家,可也不曾想过,竟然能在高台之上修建园囿。待听到“空中花园”之是,他更是握紧拳头屏住呼吸,然后重重一挥:“当如是耳!” 赵佶登基之后,大兴土木,建这延福宫,但他心中犹有不足,早就在规划后来的艮岳了。 只不过此时,他对艮岳还没有什么太具体的概念,只想着开封地势平整,一定要堆石成山,以合京师风水。 但周铨在他面前,却推开了一扇新的窗子,让他觉得,自己要建的新园子,也应该是一座空中花园。 他这脱口出声,周铨便住嘴,没有再说下去。赵佶背着手,转了两圈,又看了看周围,想到将这些亭楼石泉都搬上空中,心里便是难以按捺的激动。 “陛下,这刁民不过是在虚言诳骗陛下罢了,哪里真能在空中建起园子!以微臣观之,此人言过其实,不可相信!”赵佶正兴奋间,李邦彦觉得自己终于又等到了一个机会,出言说道。 他目光没看周铨,但周铨却感觉到一股寒意! ... 六九、奸臣,幸进小儿! 寒意扑面而来,周铨却面色不改。 李邦彦用眼角余光扫了扫周铨,看他仍然镇定的模样,心里就觉得恼怒。 不能让这厮借此机会起来,否则的话,以双方此前的矛盾,很难在陛下面前并立。 更让李邦彦暗恼的是,他自己是市井出身,靠着幸进在赵佶面前有了地位,若是再有一个幸进而来的,那他的地位就会受到威胁。 赵佶被李邦彦泼了头冷水,心中也清醒过来。 所谓空中花园、七大奇迹,都只是这市井少年所说,空口无凭,算得了什么。 但此时,梁师成在边说嘀咕了一句:“奴婢记得,好象在哪本书上确实见过这个拂林国,说是泰西大国。” 周铨笑了一下道:“小民听说,汉时此国称为大秦,还遣一个叫甘英之人出使过。小民未曾读什么书,也是听说的,不知是真是假。” 他没有读什么书,赵佶却是博览群书。 不仅赵佶,此时旁边有一人插言道:“《后汉书安息传》中载有甘英出使大秦之事,儿臣倒还记得。” 说话的,正是那位“三哥”赵楷。 周铨心中一乐,总算自己没有白陪着小屁孩儿们下棋,赵楷这一句话,让李邦彦脸顿时憋红起来,驳也不是,应也不是。 赵楷倒不是要帮周铨,他纯粹是显摆,要在父亲面前展示自己的才华。 果然,赵佶捻须大笑,然后轻轻抚了一下赵楷的头。赵楷得了赞扬,终究是小孩子心性,忍不住向着赵桓那边望去。 赵桓则青着脸,握紧了拳头。只不过要比读书记忆,他实在是比不过赵楷,或许只有更小些的赵枢,才能与之相较。 “便是有此事,番邦异国之事,岂足相信?”赵佶笑完之后,又向周铨道。 周铨连连点头:“陛下圣明,小民也觉得,这是道听途说来的,未必当真,不过,后来听到那义士转述而来的番商之言,小人觉得,有件事情至少可以尝试。” “何事?” “那拂林国擅烧窑,窑中所出,非瓷非陶,唤作水泥,可以粘合砖石、抹平地面,故此其空中花园,方得高大壮丽!” 周铨这番话说出之后,赵佶微眯双眼,开始思忖此物是否真的可行。 大宋修建城墙之时,或用粘土,或用糯米,充当粘合之物。但粘土易为侵蚀,糯米昂贵奢侈,就算是奢华如赵佶,也没有想着拿它来堆砌假山园囿。 可若真有水泥之物…… 周铨决定再点一把火,他继续说道:“小民听说,拂林国所建塔楼,高逾百尺,所仰赖者,便是这水泥……只是不知是真是假。” “这水泥制法,需得学来!”赵佶听到这,再不犹豫,斩钉截铁地道。 周铨心中暗喜,自己努力了半天,终于将事情导入了自己预计的轨道中来了。 但就在这时,原本阴着脸的李邦彦,此时破颜一笑:“臣觉得,一事不必烦劳二主,不如陛下就差遣这个周铨,前往拂林国学取制造水泥之术。” 此语一出,周围一片安静,就连梁师成,都用一种同情的眼光看着周铨。 这一刻,总算被李邦彦抓住机会了! 李邦彦这个提议,周铨若是同意,就要被打发到万里之外的异国它乡,能不能活着回来都成问题。 若是不同意,那么此前他所说的就都是大言废话,好不容易给赵佶留下的好印象,顿时就化为乌有,反而会被赵佶认为不愿忠于王事! “呵呵……”赵佶也明白这个,他不太清楚为何李邦彦为什么要给周铨下套,不过这并不防碍他问一声:“周卿,朕若遣你为使,你意下如何?” “小民倒是没有意见,小民这就去!”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周铨转身就走,看起来真是要出趟远门。谁都没有想到,他会是这种反应,就连李邦彦,原本准备好的话,此时也说不出来了。 直到周铨快走到这座院子之门,李邦彦才回过神来,喝斥道:“官家,他这是在欺君……” “唉呀,陛下,小民想到一件事情。”李邦彦话未说完,却见周铨又转了回来,直接打断了他的喝斥。 赵佶笑眯眯地看着周铨,想要看这个小滑头该会如何回应,当下道:“你说。” “此去路途遥远,西贼截阻西域故道,小民只能自海道远绕,可是小民没这么大的船,还请陛下自金明池中,拨一艘可抗风浪巨舟和相应水员与小民。” “你……”李邦彦又要开口。 “另外,小民不学无术,不足以扬威域外,展我大宋上国之风,小民听闻李校书博学多才,文采风流,可为正使,小命愿充副使,助李校书一臂之力。”周铨一本正经地道。 李邦彦顿时哆嗦了一下。 他根本没有想到,周铨这个市井少年,面对天子时,竟然敢如此应对! 若是他自己不同意,那么现在他就是不忠于王事,可若同意,当今天子是有些浮浪的,真的要派他远渡重洋,那他当如何是好? 所以一时之间,他也想不到对付周铨的方法。 赵佶哈哈大笑起来,摆了摆手:“是儿善谑!” 众人也都大笑起来,就是李邦彦,也面皮抽了抽,笑了两声。 至少比被派到什么拂林国要好! 待众人笑毕之后,周铨拱手道:“小民颇有惠巧,愿为君上分忧,与能工巧匠一起,试验能否在我大宋烧出这水泥来!” 若他没有冰棍、雪糖和自行车之事,这样说就是大言不惭,李邦彦立刻会找他麻烦,可现在李邦彦刚被骇了回,又情知这点上压他不住,故此只能沉默不语。 “嚣张,且让你嚣张吧,待你求着要救你父时,再看我之手段!”他在心中暗想。 周铨之话,让赵佶再次对水泥生出兴趣:“你果有把握?” “此为利君利国利民利社稷之事,便是无把握,小民也当试试!”周铨道。 “利君利国利民利社稷?”这话说得赵佶爱听,他知道眼前这少年虽然油嘴滑舌,但说话总有些根据,便追问道:“何出此言?” “这水泥之物,可以用于建筑房屋、加固城墙、修善河堤、铺设道路,样样皆是利国利民利社稷者!既有此三利,必定亦利君上!”周铨再度一本正经地道。 只不过他一十五岁少年,学着朝堂中的文士,装出这一本正经的模样,实在引人发笑。 而且说完之后,周铨又眉眼一动,换成了市井之民的嘴脸:“既然建房修路都可用上,大宋富豪之民千万,总会买这些去……” 此话一讲,周围人都是呼吸一顿,上自赵佶,下到那些随侍的太监,还有李邦彦这个近臣,眼前都是金光一片。 若这玩意儿的用途真的如此广泛,确实,对大宋来说,是一条新的财源。 而且是不逊于雪糖的财源! 不吃糖、少吃糖可以,但不住房屋、不行道路、不修河堤,几人受得? 赵佶已经想到,要将这水泥纳入专卖,如同盐铁酒一般,成为朝廷的又一大税源。 而赵佶周围,那些同样对这财源垂涎的近臣、太监们,纷纷向他祝贺了。当然,大家祝贺时所说的,并不是赵佶又有了一条新财路,而是顺着周铨方才的理由,什么利民利国利社稷。 听得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发表高见,甚至到有人建议这是祥瑞需改元庆祝的地步,周铨只觉得额头汗水直冒,内心十分佩服。 看来自家溜须拍马的功夫,还有不足之处,需要从这些人身上博采众长啊。 “你要些什么?”等一堆祝贺之言散去之后,赵佶直接问周铨道。 “小民只求匠人数十、窑场一座、薪炭若干。” “期限呢,你觉得要多长时间,方可制成?”李邦彦这时抓着机会叫道。 在李邦彦看来,这水泥既是泰西特产,大宋能否制出来先不说,就算制出来了,也是耗时耗力,费用不匪。 “只需人手齐备,又无掣肘,半年之内,必有所成,若无成就,甘愿受罚!”周铨答应得斩钉截铁。 他应得这么干脆,赵佶微微一笑,心道反正也花费不了多少,便颔首道:“既是如此,杨戬!” “奴婢在!”杨戬走了出来下拜。 “此事你盯着些,周卿若有什么需要,你来替他解决。” 杨戬应下之后,向周铨挤了挤眼,还笑了一下。一个太监对自己笑,让周铨浑身不自在,不过他还是还之一礼。 “周卿,你还有什么要求,乘着朕在,只管说吧。”赵佶又道。 便是赵佶不说,周铨也要提出的,他今日绕上这么大的弯子,不就是为了救自己父亲么! “小民年幼,又无官职,恐不能服人,还请陛下任命小民之父主持此事,小民从旁佐助,必能成事!” 不是为他父亲求情,而是为他父亲求官! 早就等着的李邦彦张嘴就想说话,但是话到唇边,却又说不出来。 若是求情,可以直接驳斥,但为父亲求官……如果驳斥,岂不是要和官家制水泥的打算唱反调? 李邦彦想不到如何应对,而赵佶也不可能给他想出应对的时间。 赵佶其实极是聪明,对于臣僚们的那点小心思,他心知肚明。故此,他笑着道:“不为己求官,而为其父求官,是为孝也……是儿滑稽善谑,但此孝之一字,便足可取。” 听到这儿,李邦彦再看周铨时,心中一阵作呕。 “奸臣!幸进小儿!”他悲愤地想。 ... 七十、勾当修内司水泥窑务 御史台的上空,几只乌鸦正在盘旋。 贴在门缝处,望着那空中飞着的乌鸦,周傥对于自由,有种前所未有的渴望。 唯有失去,方知珍贵。 如今他可以理解,当初自家儿子被拘在开封府牢中的滋味了。 “这小子,那日抛出几句话,将他老子我教训了一番,然后就不来了……也不知他母子在外情形如何,狗儿他们是否听铨儿的,师师有没有担心……” 心里在念叨着,周傥又苦笑了一下。 儿子那日教训得有道理,自家已经吃过一次亏,信了那些文臣,替他们搜集李邦彦的罪状,结果出事时,他们却弃若敝履,无一人伸出援手。 这一次,又是信了那些文臣,以为可以搭上宰相张商英的线,同时斥退奸邪,结果自己被送到御史台来,却根本没有见到什么人声援! 就在自怨自艾之时,突然间,他听到了脚步声。 周傥迅速离开了门缝,坐回榻上,蜷成一团,装出一副可怜的模样。 然后门被推开,光线进来,随之而来的,还有几个官吏兵卒。 “周录事,失礼失礼!” 不等周傥看清楚,便听得有人笑了一声。 他再细看时,发现那几位御史台的小官都来了。 原本这些小官审讯他时,个个凶神恶煞,若不是他装扮可怜,甚至要给他上刑。但此刻,这些小官个个神情和善,仿佛前几日恶狠狠的不是他们。 “诸位,这是……”周傥心中一凛。 “恭喜周录事,今日可得出去了。”那几个小官纷纷拱手。 他们的品秩可比周傥要高得多,而且御史清贵,便是宰相也敢上去叫两口。但今天对上周傥,他们却如此有礼,实在让周傥极不适应。 哪怕自己真脱罪出去,他们也不该如此客气啊…… 想到这,周傥猛然意识到称呼不对。 他原本只是一个待选的将仕郎,没有任何职司,在成千上万的京中选人当中等待机会。 可现在,他却被称为录事…… “莫非是……张相公又回朝堂,我们大获全胜,论功行赏了?”周傥心中一激零,想到唯一的可能。 若真如此,他倒是要扬眉吐气,有宰相支持,当个录事,算得了什么。 咳了一声,周傥向着周围那些御史台小官们拱手致意,然后迈步出了房间。 这是御史台专为罪官准备的屋子,出门之后,周傥长长舒了口气,然后就看到自家儿子,带着一脸坏笑,站在外边等着他。 “你怎么又来了!”周傥昂然道。 既然是张商英复相,还给他弄了个录事之职,那就证明,他此前的所作所为都是对的,而儿子周铨上回对他的批判全错。周傥已经在想着,定要好生训斥儿子一番,终究是要重振父纲,让这小子知道家中谁说话才算数。 “令郎纯孝,恭喜周录事了!” “是啊最啊,若我家中小犬,能如同令郎一般,我便是死了也甘心!” “周录事,就等着享福吧!” 御史台的那群小官们不停在他耳畔唠叨,这些家伙整日憋在御史台中,盘算着咬这个咬那个,无非是想在天子面前刷存在感,好在投靠大佬时能提高些卖身价钱,真正忠心为国者,鲜矣! “哪里哪里,诸位太抬举他了,彼辈小儿,不学无术,不知大义,诸位谬赞,实在让我愧不敢当……” 周傥这番话,那些御史台小官们只作是谦逊,夸赞的话更多了。以夸周铨为主,什么教子有方,什么家学渊源,听得周傥眉开眼笑,这些时日的憋屈郁闷,也为之一扫。 看他这模样,周铨也不催,只是心里更加坚定了一个判定:自家这位老子,真是个耳根子软的,特别当他面对那些文人恭维时,更是会得意忘形,所以不能让他和文人呆在一起。 至少不能和京中这些文痞文贼们呆在一起,这些满口仁义道德的家伙,卖起人来实在防不胜防,自家老子这点智商,真会被他被耍坏来。 周傥听得开心,但是渐渐的,他也觉得不对了。 为什么就没有人赞他忠肝义胆、义薄云天呢? 为什么就没有人夸他嫉恶如仇、正直不屈呢? 所有的称赞,绕来绕去,最后终究还是要绕到夸周铨上来,周傥听得多了,渐觉无趣,终于想法子从这些人中间离开。 “听够了?”周铨陪他离开了御史台,来到了街面之上,这才开口问道。 “大胆,怎么和你老子说话的,如今得脱牢狱之灾,证明你老子的眼光还是不差,此次政争,算是在张相公面前露出一下脸,留了一个名……” 周傥早就想在儿子这挽回面子,可说着说着,他发现儿子的神情极度奇怪,他心中不免发虚,声音也越来越小,直到无声。 就在这时,蒯栉骑着三轮车过来,笑嘻嘻地道:“哥哥总算出来了,这一回,可要多亏了大郎,为救你竟然跑去见了官家,当真让人捏一把汗!” “什么!”周傥张大嘴巴,若不用手托住,只怕下巴都会掉下来! 是周铨救他倒还罢了,为了救他,竟然去见了天子! 那可是皇帝老倌,居于九重禁内,哪怕周傥在京城里生活了几十年,总共也没有见过几次,更别提面对面地去说话! “大郎……真是你,不是张相公?”他颤声向周铨问道。 周铨淡淡笑了笑,没有回答,旁边的蒯栉嘿嘿地笑道:“张相公?张商英?他已经被罢相去职,出京去知河南府了!前些时日,他可都是被拘在城外佛寺之中,数次进出城内,都未曾将案子扳转过来!” 张商英为相,得罪了不少人,而且因为傲慢同僚,使得另一方面宰相何执中不满,知枢密院的郑居中对其甚为嫉恨,御史中丞张克公亦是极力攻讦,可以说,张商英在朝中放眼皆敌。而他劝谏赵佶俭朴无为,逼得赵佶告诫替他修建宫室的工匠,若是见张商英车驾便立刻停工躲避,其失赵佶之心,可见一斑。 故此当数敌一齐发难,张商英毫无还手之力,虽有些门客,唆使周傥这般对政堂不太了解的小官闲职出头呼吁,也只是落得个下台狱的下场。 周傥听得蒯栉一一说来,眼神就有些发愣了。他方才还以为自己得脱台狱,甚至升为什么录事,应当是张商英复职的结果,现在看来,大错特错! 他果然是有目如盲,最终靠的,还是儿子。 “大郎……”他看向周铨。 周铨做无奈状:“有啥法子,你究竟是我老子,便是蠢了些,但生得我聪明就行了。” “混蛋,没大没小!”听得儿子讥嘲自己蠢,周傥心中愧疚中还带着怒火,瞪了眼睛举起手,不过看到周铨没躲,他那手又轻轻收了回去。 自家这儿子……虽然出言不逊,可是谁让这儿子有本事,自己这个当老子的,在他面前抬不起头来啊! 周铨见父亲的气势完全褪去,笑着向蒯栉合拳行礼:“蒯叔,劳烦你送我们回去,另外……明日开始,我爹就要去城东窑场就职,蒯叔不妨来听用,此事若成,给蒯叔补个吏职,甚至转为官身,都不算是难事!” 这些时日,蒯栉打探消息、奔走传讯,周铨都看在眼中,这人虽然没有杜狗儿那般胆气,但在周傥的兄弟里,也算是个机灵能干的。周铨觉得,让蒯栉跟着自己的父亲,多少可以让他少犯些糊涂。 “等等,就什么职?窑场又是怎么回事?”周傥问道。 “试将作监录事勾当修内司水泥窑务。”周铨回应道。 将作监录事周傥明白,从九品上,勾当修内司水泥窑务是个什么鬼,他完全不知道! “水泥是何物?我怎么会被任命这个官职?” “还不是为了将你捞出来,若是对陛下没有用处,官家怎么会理会你……老爹,明日咱们就去和窑场打交道吧!” “不行不行,我不懂水泥如何制取,我要见天子,我要致仕,我要辞官,我要乞骸骨……” 且不说百感交集之下周傥的胡言乱语,就在此同时,蔡太师府上,蔡攸轻轻用手敲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自己又走眼了,原以为周铨那小儿再无办法,没有想到,他竟然通过杨介的路子,见到了天子。 不但见到天子,还得了天子欢心,据说他献出的跳棋,如今内宫之中甚是喜爱。而他的有关拂林国的传闻,也在消息灵通者当中掀起了一番异国他乡热。 更有水泥……若那物当真能成,只怕会成为朝堂中的一个变数! “行儿!”思忖了好一会儿,蔡攸唤道。 蔡行立刻恭声应道:“孩儿在此,大人有何吩咐?” “你去见见周铨,不妨示之以好,那水泥之事,盯着些,能与他方便,就与他方便!”蔡攸道。 此前已经失去过两次向此人示好的机会,这一次不能再错过! 蔡攸隐约觉得,这个周铨,必然会成为大宋的一个重要人物,甚至可以直接影响到朝堂上力量的对比,还有更重要的大宋天子赵佶的喜好倾向。 他只盼自己现在示好,还来得及,至少算得是锦上添花,而不至于象李邦彦那般,不仅未能出气,反而还多出一位大敌。 此时李邦彦的神情,一定很是精彩! ... 七一、灰头土脸 李邦彦的面色,如同涂了靛蓝的布,整个儿都不好。 而这种面色,已经保持了十五天,从那日周铨在延福宫见到赵佶之后,一直保持到现在。 若是中间能见到天子,或许他还会换一换面色,但是,往常每隔一天就要唤他去陪着游玩的赵佶,已经连着五天没有召他了。 这让李邦彦心中甚是恐慌,原本因为张商英去职,朝廷里混乱,他可以混水摸鱼,从校书郎这个尴尬位置转迁到吏部担任员外郎,赵佶都流露出口风了,但现在,他担心的可不仅仅是这个吏部员外郎官职,更担心自己是否失了圣眷。 他很清楚,象自己这样的人,若是失了圣眷,那就失去一切。而且他为人浮浪,得罪的人同样不少,若无赵佶看顾,落井下石的人很快就会蜂拥而至。 “李校书,李校书,你怎么还在这里,圣人召你” 他正生着闷气,同时也对自己的未来充满恐惧之时,突然听得有人叫道。 是一个内监,向来与李邦彦熟悉的,李邦彦顿时精神一振:“官家召我公公,不知官家如今心情如何” 揣摩天子心意,原本是大忌,不过李邦彦这样的近臣,就是靠着这个固宠邀恩,自然做得轻车熟路,开口问的同时,装着银锞子的小袋,已经塞入了那内监的掌中。 “陛下连下了几日跳棋,有些倦了,今日游延福宫,寻找不足之处,兴致极高对了,童太尉要出使辽国了” 童太尉就是童贯,李邦彦听得这个,心中一动。 若是能将那滑头小子,也送入这个使团队伍之中,让他消失在辽国,那就太好了 不过李邦彦心知此事必难成之,而且周铨正忙着给赵佶造水泥,他最好别提此事,免得惹取赵佶反感。 赶到延福宫后,果然,此次陪同赵佶的人里,就有童贯。梁师成也在,但是杨戬等人,则未曾随伴。 赵佶见着李邦彦,原本就喜气洋洋的脸上,更添了几分欢色:“李卿,快来快来,你看这块石头,若是朕真也建起空中御园,这块石头当立于其最高之处,使之为峰岳” 李邦彦憋了半个月,顿时将那些不要钱的马屁话语,一堆堆吐了出来。他生于市井中,为人又诙谑,逗得赵佶哈哈大笑。 旁边的童贯也笑眯眯的,不过李邦彦不太敢与这个太监目光相对,实是因为,童贯长得有些诡异。 绝大多数太监都是男生女相,唯独童贯,不仅体貌魁健,而且皮肤如铁,更让李邦彦觉得奇怪的是,他腮下竟然生有胡须,与健全男子几无区别。 若不是知道宫中禁规森严,李邦彦都要怀疑,童贯是不是一个假太监。 谈了一番未来的新御苑之后,赵佶将话题拉到了童贯即将出使的事情上来:“童卿,朕让你为副使,可是有不少人反对,便是蔡太师,亦上书言此事不妥呢。” 原本这是朝堂政事,又牵涉到童贯自身,是不宜向他说的。但是赵佶此人,性子轻佻,虽然权谋之术也算圆滑,却总忍不住泄出口风。 李邦彦这些时日虽然缩在家中,却也打听了详细,却是天子欲派遣最为亲信的童贯为副使,出使辽国。 只是这一任命,在朝廷内外,都遭至反对,甚至连蔡京都自杭州上书,认为此事不妥。 “臣此去辽国,必会关注地理水文,了解风土人情,为官家备用。”童贯面上并没有恼怒之情,只是冷肃地道。 赵佶满意地点了点头,还是童贯明白他的心意。 那些劝谏之人,根本不懂他的用意,只知道一昧地说童贯阉人,哪里知道,童贯此行,其实肩负着重要使命 目光里的轻佻没有了,赵佶站在延福宫的最高处,眺望着东北方。 “太祖之憾,太宗高梁河之耻,朕欲雪之”他在心中喃喃说道。 朝中那些只会吠日的犬儒,每日里盯着就是他大兴土木之事,却不曾想,自从登基之后,他在西北开疆拓土,连败西贼和羌人,逼得西贼不得不向辽国求援。若不是辽国干涉,他早已灭了西贼,打通河湟故道,直指西域 只不过朝中文臣,只知党争,边疆悍将,唯识冒功,故此赵佶觉得无人可信、无人可用,唯有身边的宦官,一身富贵荣辱乃至生死,尽皆依附于皇权,才是他可以信赖的人。 派童贯出使,目的就是了解辽国虚实,看看是否有可乘之机。 想到此处,赵佶深深吸了口气,自觉气吞万里如虎。 不过他性子跳脱,才思忖了会儿军国大略,转眼又回到了苑囿宫殿上来。 若是征辽得胜,他须为自己建造一座最为奢华广大的御苑,比那泰西拂林国所说什么七大奇迹加在一起,都要更壮丽 “李卿。”他漫不经心地说道。 李邦彦此时正琢磨着别的事情,未曾注意到赵佶唤自己,过了会儿才回过神,忙上前道:“臣在,官家可是有什么吩咐” “朕令周铨烧制水泥,如今半个月过去,也不知那边有无进展,你不防替朕去看一看。” 赵佶命令让李邦彦愣了,他偷眼瞧了一下,然后试探着问道:“周铨立下半年之约,如今去看未免太早了吧” 赵佶淡淡一笑:“早是早了,不过卿是去替朕慰劳一番,又不是催促什么。” “臣领旨”李邦彦顿时醒悟。 赵佶是在给他机会,让他与周铨和好 此前十五日不召他伴驾,是对他的一番敲打,定然有人在赵佶面前进了谗言,说了他的坏话。 但他的圣眷终究没有退去,官家还是念着他的,故此会让他前去慰劳周铨其实就是给他机会,与周铨化敌为友。 只不过,要与那个幸进小儿、不学无术的市井之辈化敌为友 李邦彦心中冷笑了一声,但是面上,却露出心领神会的意思:“臣定然办好此事,不负陛下所托。” “好生去做,吏部员外郎之职,待水泥制成之后,论功升迁,少不得你的。”赵佶对他还有些不放心,抛出了个饵。 “是,臣谢陛下隆恩”李邦彦精神一振,官他要升,可是暗中给周铨埋坑,他也要做 赵佶催促他当日就去“慰问”周铨,李邦彦也不等,出宫乘轿,还带了些禁军充作仪仗。当这一队人马来到城头的窑场时,已经是下午时分,太阳快挂在树梢上了。 “窑场这边,当真是又乱又脏,今日回去,定要沐浴” 出得轿子,李邦彦被迎面扑来的粉尘弄得灰头土脸,他用袖掩住口鼻,有些气急地想。 他可是著名的浪子,平日里簪花带锦、披红挂彩,这才是他的风格,几时弄得如今这般,象个烧炭翁一样。 迎面传来笑声,李邦彦大怒,放眼望去,就看到几个匠人,同他一般灰头土脸,所不同的是,这几个匠人都在面上戴着一种怪异的口罩。 虽然效用并不是十分理想,但这种口罩,还是能挡掉大多数粉尘,让窑场里的工匠们性命能更长久些。 “大胆咳咳咳” 有个想要拍李邦彦马屁的禁军士卒刚开口一喝,就吸进了一口粉尘,然后剧烈咳嗽起来。咳得如此厉害,撕心裂肺一般,甚至让那健壮的士卒,都直不起腰来。 这把李邦彦也吓住了,他才不想变成这般模样,因此往上风头处避了避,然后道:“本官李邦彦,受圣上之面,前来慰问匠人,这窑场勾当何在令他速速前来迎接” 勾当窑场者,就是周傥,他此刻同样戴着口罩,正在一块空场地前看着几个工匠行事,听得匠人传来这样的消息,当即慌了,整理衣冠就要过去。 他身边的周铨却一把将他拉住:“去做什么,咱们正事要紧。” “那是天使” “官家遣李邦彦来,可不是为了纵容他来给咱们捣乱的,而是让他低头,与咱们和好,既然如此,咱们为何不帮他一把” 不知为何,周傥听到儿子说“帮他一把”时,感觉到一丝寒意。 “不好吧,官家之意既是和好,我们当遵从才是。” “老爹,你知道你么,你总将官家、朝廷还有官员视作一体,却不曾想,这些都是人,人皆有自己私心官家想着我们和解,李邦彦就一定会遵从依我之见,那倒未必” 若换了以前,周傥肯定已经一巴掌拍下去了,可现今,他在儿子面前实在抬不起头,而且他对自己是不是真有些蠢,也有了疑心。 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看着周铨召来一个匠人,吩咐了几句,那匠人满脸为难,但周铨又说了几句,那匠人才离去。 好半天之后,李邦彦终于出现在他们父子面前,只不过,现在的李邦彦,已经与那些匠人没有什么区别,满头满脸都是灰,只有一双眼睛还显得清亮。 好在他不知从哪儿讨要了一个口罩,将口鼻都蒙住,所以才没有咳嗽不止。 眼见周傥周铨父子,优哉游哉地坐在一处空旷之地上,李邦彦怒火上涌 ... ... 七二、我是粗人,骂你活该 就在方才,李邦彦正等着周傥出来迎接,结果等来的却是一个匠人。 而且匠人说,周家父子正在忙着,让他自己进去寻 这可是奉圣命前来慰劳,竟然迎接都不迎接出来,此幸进小儿,当真是不知朝廷规仪 有心再催,不过他心念一动,这就是一个好罪名啊 回到赵佶那里,将事情原原本本说出来,会给官家留下一个什么印象 当然是他李邦彦忍辱负重,而周家父子则是自大违逆 “我李邦彦虽有浪子之称,却是顾全大局的,至于周家父子,哼” 本来就不是真的来与周家和解的,抓住这个机会,李邦彦如何肯放过,于是便在那匠人带领下,自己进了窑场,寻找“正在忙于水泥之事”的周家父子。 那匠人带着李邦彦,在窑场中转来转去,那温度高得几乎让人须发皆焦的窑中,那灰尘多得仿佛沙尘暴一般的料场,那声音响得让人耳朵都聋了的粉碎场诸多地方,一一走来。 这一路上,李邦彦其实看到了不少新奇的东西,比如那粉碎场,就用了滑轮组和水力组,将一个足有千斤重的大铁块吊起,然后借助坠落之力,将底力砸成粉末。只不过李邦彦心不在此,只是确定周家父子并不在这里,便立刻离开。 直到被带到一片空阔地面,这里离窑场已经有点远了,又处于上风头,因此空气清新得多。他看到周家父子正在这里,坐在一边,边吃果子还边谈笑风生,顿时狂怒。 而且,他灰头土脸,周家父子则是衣裳洁净。 方才他吃的一切苦头,现在就全部变成了对周家父子的怒气。哪怕此前告诫过自己要忍,他还是情不自禁开口斥道:“周傥,官家厚恩,许你戴罪立功,可你就是这样的本官奉官家旨意,前来督问,每一处都亲去探望,而你父子,却在此逍遥自在,怠慢公务,此罪不轻,你待如何向官家交待” 周傥心里吐槽,自己连天子的面都还没有见到,而且这一切可都是他儿子捣鼓出来的,他怎么知道如何向官家交待 但是身为老爹,总坑儿子已经够可耻了,如果这种情形还缩到儿子身后去,还算是爹么 “本官如何行事,那是本官的事情,要你一个无赖子来胡说八道么你不服不服就去官家面前告御状,你瞅老子惧还是不惧” 初时周傥还是一口一个本官,但说得后来,他在军中养成的热血终于燃了起来,再想到就是这厮支使的贾奕,给自己一家惹来多少是非,更是怒发冲冠,瞪眼捋袖,再无半点文官模样了。 李邦彦当时就呆住了。 这可是打着天子旗号来的,对方都敢如此,这捋袖瞪眼的模样,莫非还想揍自己 “好好大的胆子,你好大的狗胆休要以为自己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有的是手段收拾你们周家”李邦彦在惊愣之后,浑身哆嗦,咆哮起来。 “上个以我家威胁我的人叫贾奕,似乎就是你这浮浪子的狗腿”周傥阴声道。 然后李邦彦觉得,自己头上象是有一瓢冷水泼了下来。 贾奕遭灭门的消息,他早就知道了。 若是贾奕还呆在京师之中,这必然会成为惊天大案,可这厮好端端的弃职而逃,半途中又深夜离开逆旅野店,结果为强人所害野店为救他,击杀了几名强人,事后调查身份,这些强人都是来自太行山中的悍匪 地方官府的调查结果就是如此,但李邦彦却很清楚,贾家灭门的事情,与周傥父子必定有所关联。 此时周傥提及此事,他才想到,眼前这人,不可以一般文官视之,他甚至比起悍匪大盗,还要手段毒辣 虽然李邦彦并不惧怕,但忌惮总是难免,除非能一举将其除去,否则必有后患 “哼,周傥,记住你今日之言” 李邦彦说完之后,掉头就走,今日在窑场这里,他可是受够了。 原本气势汹汹,结果灰头土脸地回去。回到自己轿上,他想来想去,也不沐浴更衣,直接下令轿夫,将他送往延福宫。 他前脚一走,方才还气势凌厉的周傥突然间就泄了气,他摇头苦笑:自己终究没有沉住气,看来真不是当官的料。 “铨儿,你立刻回去,收拾收拾,带着你娘和师师离开,我看京师是呆不得了,你带着他们去江南,自此隐姓埋名吧你比我聪明,当晓得这次得罪了天使,其祸不小,必须有人留下顶罪等一下,你那是什么神情” 周傥飞快地吩咐着,他觉得这次事情真大了,李邦彦不会放过此次机会,定然要到天子面前去告状的。 结果他急得汗如雨下,儿子却大模大样坐着,还向他挑了一下大拇指。 “爹,你方才喝斥李邦彦的模样,当真是漂亮,儿子得向你好生学一番,啧啧,老爹啊,我只见你有两次象老爹,一次是揍那个谢谦之时,还有一次就是方才了唉唉,好生说话,别动手啊” 周傥气坏了,自己担忧得半死,可儿子却不以为意有了此前数次经历,他早晓得,自家儿子古怪精灵,不可以年龄来视之,他这模样,分明是不将李邦彦所言当回事。 这让周傥心安了下来。 “你究竟是做何打算”他向儿子问道。 “过会就知道了,老爹,想不想见官家”周铨一笑。 他可没有闲着,该送的礼没少送,自从上回延福宫之事后,梁师成、杨戬、蔡攸家中,可都多出了自行车,而且是所谓的特制订制版,与如今市面上的自行车相比,明显高贵豪气 所以,他可以断定,李邦彦去见天子时,天子身边自然会有人阻止赵佶暴怒。 “自然想见官家” “先弄一头灰土再说”周铨又道。 两人涂了一身灰土,果然,到得傍晚时分,便有内监带着禁军前来,召周傥周铨父子去见。 “官家等得很急,你们连夜前去”那内监板着脸道。 “面见天子,不可不慎重,请容沐浴更衣,很快就好。”周傥刚要答应,周铨却说道。 他说的同时,旁边的蒯栉已经将一个袋子塞了过去。那内监悄悄掂量了一下,对其份量甚为满意,当下点了点头。 “贵人来此,正好可以见到一物。”在周傥周铨去沐浴的时候,蒯栉领着那内监,指着周围说道。 那内监顺他所指望去,却看到有十余堵短墙,都是青砖砌成,每堵墙不过至人腰高。他好奇地道:“这些墙,是什么意思” “是在试用水泥,我家官人和大郎,这十余日昼夜操劳,食宿皆在窑场,到得今日早晨,总算烧制出第一批水泥,因其配料不同,共有十二种,也不知可用不可用,便以其砌成这十二堵短墙,只待两三天后,水泥干了,再测其是否坚固堪用” 按着周铨的吩咐,蒯栉将这块空地上的情形介绍了一番,那内监没有多说什么。 他虽然不是有名的大太监,可是奉赵佶之旨来带走周傥、周铨,可见也是得官家信任的。 很快周傥周铨就沐浴更衣完毕,随着这内监与禁军士卒到了延福宫中。此时华灯初上,延福宫内灯火通明,倒是没有夜晚景象。 赵佶的心情不是很好。 “你便是周傥今日李卿奉朕旨意前去慰劳尔等,为何却受你慢待,甚至喝斥羞辱” 周傥见到赵佶,相距不过二十步,已经激动得全身发颤,闻言拜倒,话都说不利落,不过好在周铨在后边悄悄扯了一下他的衣角,他才定住神,按照周铨交待地回禀道:“官家容禀,臣自领旨勾当水泥窑务以来,便一直在窑场之中,不敢有丝毫懈怠” 总之将自己如何辛劳说了一遍,听得赵佶神情稍缓,然后周傥又道:“臣有一事,正要上奏,经臣与下属匠人十余日昼夜辛劳,已经烧制出十二种样品。” 周傥口中的“样品”之词,对赵佶来说很是新鲜,不过汉语博大精深,仅从字面,便可推测其含义。 “这么快十二种”赵佶忍不住问道。 “臣从工匠烧制石灰得到启发,借用石灰窑,以不同料进行配比”周铨又说了一大堆术语,其实他自己都是半懂半不懂,但没有关系,只要能唬住赵佶这外行就可以了。 “官家乃圣天子在位,故此气运在身,臣才试到第二次,便已经烧出水泥,只不过这等水泥是否堪用,还需实证,故此今日这位李校书去时,臣父子正督促工匠试用水泥,事情不可中断,故此令匠人先请李校书巡察各窑。但当李校书来时,却迎头便是呵骂训斥,臣武夫出身,唯知忠直,故此顶撞了李校书。臣有罪,还请陛下责罚” 这番话说出来,最初时还结结巴巴,可到最后,周傥的兴奋敬畏之心渐淡,说得也流利起来。 李邦彦听得气急。 说白了,周傥这番话就是耍赖:我是粗人,没你那么多弯弯圈圈,你是文人,我骂你是天性,你和我计较,那就是你修养不够 但这番耍赖,偏偏对了赵佶的脾味。 李邦彦能获得赵佶青睐,除了确实有些才华之外,靠的也是市井无赖手段,但是现在遇着了一个更市井无赖的,唯有甘拜下风。 但他还不死心,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 ... 七三、黯然伤神李邦彦 “官家,臣劾周傥父子欺君!” 这一状告出来,李邦彦算是公开和周傥周铨撕破脸了,既是如此,他觉得自己有胜算,因此干脆出列道。` 赵佶面色一沉:“你何出此言?” “官家可以看臣,如今灰头土脸狼狈不堪,臣只是去窑场一圈,便成这模样,可是周家父子,衣冠洁净毫无污垢!臣以为,周傥方才自称十余日在窑场日夜辛劳为诳言,水泥烧制乃匠人之功,他们据为己有,乃是冒功,诳言冒功,此非欺君,何为欺君?” 李邦彦生得好相貌,他这番话说出来,当真是掷地有声。就是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此时气势,与魏征、包拯都古之谏臣相比,也相差无几了。 若是周家父子在他的指摘之下,战战兢兢汗不敢或者汗如雨下,那就更完美了。 他目光向着周傥、周铨一扫,然后心里突的一跳。 周傥眼神有些奇怪,而周铨则是带着坏笑,仿佛是一个将要偷着鸡的狐狸。 “咳咳……”带着周家父子来的太监,这个时候也忍不住咳了起来。 “有话便说。”赵佶看了他一眼。 那太监弯着腰,头也没抬,因此没看李邦彦的神情:“奴婢到窑场时,周家父子也是灰头土脸的,只不过……他们说觐见天子,不可不郑重,请奴婢容他们沐浴更衣。奴婢觉得在理,便略略宽容了他们片刻。” 这个时候,一直不曾开口的周铨嘀咕道:“才去窑场转一圈,便灰头土脸,我们天天在窑场的还能干净?也不知是谁在欺君……不过,面圣之时都不洁净,至少是对官家不敬吧?” 他声音虽小,但赵佶面前此时无人喧哗,故此人人听得清楚,哪怕赵佶知道他是在给李邦彦上眼药,此时也禁不住扫了李邦彦一眼。` “你可见到水泥?”周傥、周铨在窑场的十余日,究竟是在做实事,还是在敷衍应付,关键就在这个问题上,赵佶又问那内监。 若是水泥真弄出来了,那么周家父子显然是很努力的,相反,这父子就是真的欺君了。 “奴婢未曾见着什么水泥……”那内监说这话的时候,又掂了掂袖子里的那小银袋儿,然后继续道:“但奴婢见着十二堵矮墙,听匠人说,那矮墙便用了水泥,只不过不知这水泥是否堪用,故此以这十二堵矮墙为对照……” 那内监将蒯栉的话复述了一遍,他可不知道,蒯栉并非窑场的匠人,只是周家父子带来供使唤的。 听到内监的话语,李邦彦脸色白,情知不妙。 他毕竟还很年轻,步入朝堂的时间也短,靠着娱乐赵佶立足,因此对于政争的各种伎俩,还不如周铨这多出千载经验的人更熟悉。 这一次被周铨下套狠狠套住,等闲是休想脱身了。 果然,赵佶最信任的,终究还是内监。听那内监说了,满意地点点头,然后笑道:“两位周卿果然是任事的人,朕心甚慰,来呀,赐酒……” 立刻有人端上御酒,周傥再次兴奋起来,这可是官家御赐之酒,若回去在禁军老兄弟中说起,肯定能惹来一片欣羡! “官家,有酒无肉,难以下咽,臣与臣父到如今还未吃晚饭,还请陛下赐食!” 周傥在那里激动,周铨却得寸尺,李邦彦听得心中恼怒,暗道:“赐什么食,赐死最好!” 可现在赵佶心中欢喜,只觉得周家父子来见他知道沐浴,却忘了吃饭,分明是对他既敬重又忠心,比起只知道来他面前吵吵嚷嚷的李邦彦可是好得多了。 “哈哈哈哈,赐宴!”他大笑道。8小说` 于是简单的赐酒,就变成了一桌宴席,周傥当着赵佶的面还不敢太放肆,周铨却不管许多,吃了个肚儿圆。 虽然此时的烹饪水平与后世还没有办法比拟,但皇帝的御宴总不会差。 看得周铨胡吃海喝的模样,赵佶不但不以为失礼,反倒觉得这少年虽然油滑了些,但本质上还是赤子天性。 他这个人就是如此,只要看对眼了,那么怎么做都是对的,可是若看不上眼,就是千好万好,他心里也会觉得不好。 “二位卿家受累了,不知何时水泥能真正完成?”待两人吃完撤席之后,赵佶问道。 周傥瞄了周铨一眼,然后答道:“若只是一般水泥,臣以为,经过此次试用,便可择其良者用之。” “何谓一般?”赵佶好奇地问。 这十余天来,周傥可没少从儿子嘴中听到有关水泥的情报,因此他回答起来不慌不忙:“若只是砌砌两层砖楼,或者糊墙铺院,一般水泥足矣。但若是想要用来建高楼广厦,用来修整河堤,甚至用于城墙之上使城墙固若金汤,则需要造出更多类别的水泥,进行更多次试用。” “好,好,卿言之有理!”见周傥应答得井井有条,原本只对周铨印象深刻的赵佶,这下子对周傥也颇具好感,称赞了他几句。 周傥得意洋洋,原本还想着多说几句的,不过看到儿子使的眼色,便闭口不语。 赵佶也没有再多问,他天性跳脱,难以专一,因此令周傥与周铨退下之后,转过脸,看着李邦彦。 虽然什么话都没有说,李邦彦此时却被三伏天都难受,浑身汗水淋漓,几乎要湿透来。 “李卿,朕有一事,须得烦劳李卿奔波一趟……朱勔欲献奇树,以助延福宫,卿可南下一趟,为朕将这奇树押来。” 李邦彦身体一抖,然后躬身下拜,几近哽咽:“臣……臣领旨!” 象他这样的近臣,被外派出去,而且并非去当亲民官任事,而是一个临时的差遣,在某种程度上说,他已经失宠了。 到此时,李邦彦心知肚明,自己一心想放不下旧怨,要为难周傥父子,结果被周家父子摆了一遭,惹来赵佶厌恶。 他只能安慰自己,暂时外放,也算是以退为进。待官家身边无人谑趣,那时就会想到他,他还可以再度返回京中。 这一次,李邦彦是真的灰头土脸,当他从延福宫中出来时,脚步都踉踉跄跄。回到家中,他根本不休息,立刻召来何靖夫。 “今日主公中计矣!”因为是李邦彦门客,所以何靖夫当面时称之为主公,听得李邦彦说了前因后果,他气急顿足道。 “我也知道,但悔之晚矣……早知如此,怎么会为了一个死鬼贾奕,去为难已经落入官家眼中的周氏父子!”李邦彦一声长叹。 何靖夫起身背手,在屋子里转了转,李邦彦看着他转来转去,只盼着这个门客,能想出好主意,帮他应付眼前的危机。 “主公,如今之策,只有散财!”好一会儿之后,何靖夫才想到计策,回头说道。 “此事我也想到了,已经遣去数批人手,向着童贯、梁师成、杨戬、李彦、谭稹等府中,都已经一一送礼了。” 何靖夫听到这个,知道自己的主意并无出奇之处,不免有些失落。 就在此时,他心中灵光闪动,想到了一件事情。 “主公,今日之事,主公吃亏便吃在水泥之上,官家既是要主公外出,暂时不好推托,但那水泥,对谁震动极大?” “朱勔!”李邦彦终究是个“聪明人”,心念一转,立刻起身。 他也打探过水泥的消息,再想到朱冲、朱勔父子,就是靠着进奉大木、怪石,获取了官家信任,如今在东南督办花石纲,而周家父子献水泥,必然会影响到朱勔在赵佶面前的地位! 嘴角抽了一抽,然后李邦彦哈哈笑了起来。 原本以为是自己要独自面对周家父子,现在看来,有人比自己应该更急! “主公何不遣人,快马加鞭,前往东南,将此间事以密信告之朱勔,想来朱勔自会着急!”何靖夫又道。 李邦彦连连点头,周家父子太过狡猾,既是如此,自己也当借助朱勔之力,让他们吃个暗亏。 挽回圣眷,要靠那些收了他厚礼的宦官,而出口恶气,则要靠着这朱勔了。 只不过,远水不解近渴,从京中传递消息给朱勔,再到朱勔想法子解决掉周家父子,恐怕非一两个月能成事。此时的李邦彦,唯有灰溜溜离开京师,跑到徐州去帮助押运花石纲了。 李邦彦被赶出京师,对周铨来说算不得什么大事,此时李邦彦虽然是个大敌,却并不难对付。 而且周铨很清楚,水泥是关键。若是试用的这些半成品有用,周家父子就算是在赵佶面前初步站稳了脚跟。可若是半成品迟迟不能变成成品,甚至时间短了,赵佶的耐心耗尽,那么此时能有多风光,那时便有多颓丧。 故此接下来的这十余日,他们先是从此前的试用品中确立品相最好的,然后开始第二轮试验。 每日里周铨都是过着两点的生活:上午在车庄,督促少年们学业,下午来窑场,与匠人们一起钻研。 眼见第二轮试验要成,突然间一个消息传来,让周铨大吃一惊。 他被选为使者随从,将与童贯一起,出使辽国! ... ... 七四、糖人儿 ps奉上今天的更新,顺便给起点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8张票,投票还送起点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出、出使辽国?” 前来传旨的小太监,在几名禁军的陪同之下,于窑场找到了周铨。` 而周铨得到这个消息,当真是惊得目瞪口呆。 “怎么会这样,这当真是官家之旨意?”同样惊呆了的,还有周傥。 辽宋同为大国,双方之间的外交往来甚为频繁,但这等事情,按理说应该是朝中的大员们参与的,周铨现在什么身份都没有,怎么会被当作从使,去辽国出使? 要知道,周铨现在才十五岁,再过三个月,才是十六岁! 虽然宋时男儿当家立户的早,但十五六岁,毕竟也只是少年,岂可充任国使?做出这样的决定,当真是荒唐可笑! “是官家旨意。”那小太监面无表情地道。 蒯栉上前塞钱,小太监收下之后,才面上和缓了一些,苦笑道:“此乃辽使萧志忠之请也,说是要见识南国人物,既有儒林宿老,也有边疆虎臣,还有少年英杰……不知是谁告知辽使,他以令郎为少年英杰。” 南国是辽对宋之称,那小太监肯定是在复述辽使萧志忠的原话,听到这,周傥怒冲冠,将头上的幞头也摘了下来,往地上狠狠一掷:“必有人欲害我儿,否则辽使安知我儿名字!” 这一次,他是真觉得恐慌了。 宋辽虽然已经和平多年,只有边境上的零星冲突,可是在宋人心目之中,辽国,始终是大宋最可怕的敌人! 周铨以少年之身,远赴敌国虎狼之穴,其风险之大,让周傥都想带着周铨逃走了。 倒是周铨自己,还是很镇定的。 “朝廷便这样让我,一介平民出使?”他向那小太监问道。` “此事就非咱家所能知了。”那小太监道。 周铨挠了挠头,觉得怪异无比。他知道在这小太监处打听不到更多消息,按住周傥的怒火,然后开始四处探究。 消息最灵通处,莫过于梁师成,如今他要见梁师成,已经不用李蕴从中穿针引线,而是直接到了梁师成府上。 若只从外表来看,梁师成府除了占地广大一些外,都显得很简朴,但是被门房引入院中,入眼处小桥流水假山奇木,丝毫不逊色于延福宫,只是规模略小些罢了。 都道梁师成贪婪,看到这样的园林,周铨觉得这绝非谣传。若没有富可敌国的家产,根本无法撑起这样的园子。 梁师成还在陪侍赵佶,并未回家,他只能在院子里等。小半个时辰过去,门房倒未失礼,上来给他续茶倒水,但周铨等得有些心急了。 就在这时,他听到一片娇俏的笑声,他放下茶盏起身,正待招呼行礼,进来的却不是梁师成,而是一大群女眷,足以二十余人。 其中有人至中年者,也有才十五六岁的少女。看到周铨,这些人眼中亮,其中有位三十岁左右的吃吃一笑:“这是哪家的小郎君,倒是俊俏!” 此时虽然已经入秋,但是天气还有些热,周铨穿得不多,方才又捋起袖子,露出半只胳膊。这些女子目光再往周铨胳膊上扫了扫,然后那三十岁左右的美艳妇人又吃吃一笑:“不仅是俊俏,而且看起来还当真有些气力,这可是十全大补丸啊!” 她说完之后,顿时尽是放浪的笑声。 周铨倒没有露出什么羞意,这些人的身份,他大致能猜得出来,因此拱手施礼:“见过诸位娘子。” “咦,你这少年,竟然不怕我们!”那美艳妇人讶然。 她们可是见多了,那些男人们望见她们,要么就是装模作样故作鄙夷,要么就是贼眼溜溜色中饿鬼。眼前这少年,虽然谈不上稳重,可看她们的目光却还算纯正,并无什么邪意。` “象姐姐们这般美貌娘子,有何可怕?”周铨随口应道。 毕竟有着另一世灵魂,如何在女郎们面前讨喜,他还是很熟悉的,一句姐姐们,便拉近了距离,再一句美貌娘子,顿时又引起一番娇笑。 这些也都是可怜女子,因为种种原因,成了宦官内眷,看似荣华富贵,实际上却是孤寂凄冷。 她们原本是出游回来,自前院经过,看到周铨小小地调戏一番——梁师成对她们管得虽严,可这方面却不甚控制,更有胜者,某些太监的内眷,甚至会着人诱来壮男,于隐蔽之所偷欢,而那些太监只作不知。 “小郎君倒是有趣,你是何人,来此何事?” “我乃周铨……”周铨刚说出自己姓名,顿时听到莺莺燕燕之声,响成一片。 “原来你就是周大郎,分明就是一个小郎君嘛,哪里是什么周大郎!” “啐,你又没有亲眼见过,怎知这小郎君该大的地方大不大?” “咯咯,原来那位糖人儿,竟然是这般俊俏的郎君……” 哪怕周铨有另一世在办公室中应付诸多女同事的经验,骤然之间,耳畔这么多调戏笑侃的声音齐响,也吵得他脑子里嗡嗡的。 “我说糖人儿,你今日来得正好,我们正想你呢!” “就是就是!” 听得又一波喧闹响起,而且自己头上还戴了个“糖人儿”的绰号,周铨实在受不住了,他忙抱拳拱手,揖了一揖:“各位好姐姐,有话慢慢说,若这般吵下去,我可是谁的话也听不见!” 诸女总算安静下来,大伙全看着那美艳妇人,显然,在众女中,此人最得梁师成宠爱,也最喜揽事。 那美艳妇人笑道:“你那雪糖,着实是好,故此我们私下里称你为糖人儿……不唯我们,京师中富贵人家家眷,可都是这样称你的。然后就是,你那自行车,可得卖我一辆豪奢定制版的!” 说来说去,这些梁师成的内宠们,就是想要一辆“豪华自行车”出外风骚去。大宋风气,虽然不象李唐那般豪放,但对妇人女子的拘束,也远不象我大明“我大清”那般死气沉沉,将活人当木头来对待。 “我也要一辆,上回看到某某家有一辆,我就样和那辆一般的!” “我也是……” 周围又吵了起来,周铨却只有苦笑。 这所谓的豪华自行车,可没有那么容易造出来,完全靠着京师中几个最出色的工匠手工,三五天能拼出一部,就已经了不起了。 故此,一车难求的现象,不唯这些梁师成的内宠们解决不了,就是周铨自己也解决不了。 市面上已经有人在开始尝试仿制自行车了,但因为零件的精度问题,他们如今仿出来的只是样子货,能推,但不能骑,能骑也骑不了多远。 面对这些莺莺燕燕们的催促恳求,周铨心中一动,他苦笑道:“我也想着帮各位姐姐,但恐怕不行,官家刚派了我一个职司,要我去辽国……还不知道几时能回来呢!” “什么,象糖人儿这样的俊俏少年,如何能去北国冰天雪地里吃苦头!” “就是就是,不去,还是留在京师里造自行车才是正经,大不了辞官,以后我们帮你求求梁公,好缺儿随你挑!” 这些女郎们开始许诺,不过周铨也只是希望她们吹吹枕边风,因此也就没有当真。 正说话间,突然听得外头微微咳了一声。 原本嘻嘻哈哈的女郎们闻得此声,顿时安静下来,就连那最活泼的美艳妇人,也闭嘴不语。 她们小心屏气,向后院溜去,转眼间,又舍下周铨一人在前院中。 周铨向外望去,只见梁师成在数人的陪同下缓步进来,这陪同者看来都是梁师成的门客,其中有他很熟悉的秦梓,不过秦梓落后数步,而是以一个体形微胖之人在前。 此人在梁师成门客中,地位应当相当高,至少甚得重视。 “叔党,这位便是献来雪糖秘法的周铨了。”梁师成瞄了周铨一眼,然后向那微胖的人道。 那微胖之人闻得介绍,微笑道:“前日正好与杨吉老相见,正听得他说,这位周小郎聪明天授,每有人深省之语,不料今日就见到了!” 周铨抱拳拱手,连连谦逊,然后问道:“梁公,不知这位先生如何称呼?” “此吾弟叔党也。”梁师成昂然道。 旁边的秦梓凑趣:“坡老之子,莫非周小郎不曾知晓?” 周铨心里暗暗腹诽了一句,死太监的弟弟,谁知道是哪一个,但旋即惊骇:“苏叔党……失礼,失礼,实是久闻大名!” 苏叔党,即是苏轼三子苏过! 这大半年时间里,周铨已经见识过太多的此时人物,除了秦桧,因为此人对华夏民族的可怕伤害,让他情不自禁几乎失态外,还没有别人能让他太过震惊。 哪怕是苏轼之子也一样,因此周铨只是微微一惊,然后施礼道:“原来如此,见过苏……苏先生。” 如今苏过,并无官职在身,因此他只能以先生相称。 苏过还了一礼,倒还谦逊。 “我知道你来的意思,叔党正好在此,当初太尉曾为使节,出使辽国,叔党对此当有所知?”梁师成道。 苏过点了点头,但旋即道:“吾弟伯充正在京中待选,他对叔父出使之事知之甚详,若是周小郎有意,我可请吾弟伯充为周小郎说说北国风物。” 他们一番话虽是好意,但言下之意却已经很明确:周铨出使之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不可更改了。 ... ... 七五、这次是坑侄 ps奉上今天的更新,顺便给起点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8张票,投票还送起点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童贯?” 梁师成的客厅之中,周铨失声惊呼道。` “正是,此次你出使之事,乃是童贯的主意,至于童贯为何会如此,依我想来,至少有一个原因,是分担自己出使的争议。”梁师成缓缓道。 蔡京、梁师成、童贯等人,相互之间既有合作,也有争斗,此时梁师成卖掉童贯,没有任何心理压力。 周铨琢磨了一会儿,才明白梁师成话中的含义。 童贯想要出使辽国,为的是将来领兵北伐,获取封王之功。但他一个宦官,充任国使,实在是有坠大宋威风,因此,他用了一计,就是买通了辽国使臣萧志忠,说是辽国如今的皇帝耶律延禧欲见南国人物,点了童贯之名。 即使这样,反对声仍众,于是童贯便又请萧志忠多点了几个名字,其中就有周铨。 “他……他自家要出使就出使罢了,为何偏偏要给我找事!” 周铨额头上汗都冒了出来,这是典型的无妄之灾吧,没有想到,刚刚挤走了一个李邦彦,这边就跳出了个童贯。 心中忽然一动:童贯曾在西军,指挥过西军与夏贼的战斗,而周侗、周傥兄弟脱离军中职司,也就是在与夏贼的大战之后,莫非……自己那老子又坑自己了? “事已至此,周铨,你要做的其实是两件事情,一是立刻给郑允中送礼,他是正使,有他在,你便方便许多;二是去拜谒童贯,争取此次路上,能与童贯交好,免得他为难于你!” 若不是看到雪糖带来的利润面上,梁师成绝对不会如此提点周铨。 比如说,端明殿学士郑允中为正使之事,若无梁师成指点,周铨要打听出来,多少还会费些气力。` “多谢梁公!”周铨站起身来,向梁师成行礼道。 见他谦恭,梁师成心中受用,便又举起一根指头:“自然,若你能说动官家,免了这一趟苦差使,那是最好。” 周铨苦笑起来,当初是杨介把他带到延福宫中,如今再想要去,可就难了。 与苏过订下相见之时后,周铨回到家中,此时周傥也从窑场回来了,得到消息的周母,象是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 见得周铨回来,周傥脸色难看地道:“我打听过了,据说是辽国使臣萧志忠点的名,朝中的那些大员们也顺水推舟,竟然没有反对!” 他说完之后,看着儿子,希望从儿子面上看出些什么,结果周铨古怪的神情,让他心底慌:“怎么了?” “老爹,你实话实说,你是不是得罪过童贯,看是萧志忠点名,实际上却是童贯在暗中使力,故此我怀疑,是不是你得罪了童贯,结果坑到我这当儿子的了!” 周铨的抱怨,让周傥顿时怒,但生气之余,又有些心虚。 看周傥竟然没有斥责自己,周铨就明白,自己只怕猜对了。 “我说老爹,不带你这样坑儿子的!”他叫道。 “莫喊,莫喊……”周傥喃喃道。 周铨能不喊吗,他已经被坑过好几回了。不过正待再叫,却被周母一巴掌按了下去:“与你爹无关,这是你伯父的事情!” “大伯?”周铨讶然。 周傥不好说,周母却不隐瞒,原来童贯征羌时,周侗便因为其用兵失误,而与童贯起过冲突,若不是当时西军将领庇护,周侗只怕要被童贯行军法。 而当时在周侗帐下听用的周傥,当然与童贯关系不好了。` “杀良冒功、轻贱将士、重用戎狄酋帅,故此你伯父与童贯不和。童贯此次害你,怕是与此也有关系……铨儿,至多就是为父这官职不要,咱们全家前往江南隐姓埋名就是,此次北国,你决不能去!” 待周母将前因后果说清楚之后,周傥肃然道。 他此前用尽心力,便是想要转一个文官,挂得文官散衔之后,便又想有实职,可如今为了儿子性命,他愿意将所有得到的一切都舍弃,哪怕自此成为钦犯,要隐姓埋名偷偷摸摸为生,也在所不惜。 倒是周铨自己,却没有急着说什么,而是陷入深思之中。 他在京中,刚刚小有基业,如果去逃到异乡,只想着隐姓埋名还简单些,但那样就别想做事业了。 初来大宋,他确实只想着过点安稳的日子,可到现在,他心中又有所不甘。 况且,别人或许以为此次出使,凶多吉少,但周铨自己知道,如今辽国内忧外患更胜于大宋,这次出使,正是一个机会! “爹,不急,我先去童贯那边探探口风,若他真是因为伯父之事,非要为难于我,那么我们逃走,倒正合他心意,只怕我们家外,已经布有他的眼线,我们休想走脱!” “铨儿说的是!”周母此时也冷静下来,她竖着眉:“一昧逃走,终会出事……你休要自作主张,一切听铨儿的!” “可我才是老子……” “你这当老子的,当大伯的,比不上当儿子当侄子的,就该乖乖将家主之位交出来!”周母蛮不讲理地道。 当然,若是周侗在此,她可不敢说出这样的话,可对上周傥,她有的是底气,谁让她有一个出色的儿子呢。 周铨紧接着便去求见童贯,但在童贯家中,他却吃了个闭门羹,甚至门子都不收他的门敬。 “事情就是这样,看来果真是对咱们周家有旧怨了。”回到家中,周铨说道。 “那该如何是好?”周母这下也急了。 她心中都有些埋怨,当初周侗为何要与童贯起冲突,看不惯太监领兵的又不只是他一人,为何偏偏要出这个头。 周傥也是一筹莫展,这可不比李邦彦,李邦彦在朝中根基很浅,说不客气些,能力还十分有限,但童贯则是经营多年,就算不凭借赵佶的信任,要碾死周铨也是轻而易举。 “娘,不必担心,哥哥必有办法!”此时对周铨还有信心的,唯有师师了。 周铨闭上眼,细细思忖了起来。 他心中有些后悔,自己的水泥推出的太快了,正因为现在水泥已经基本可用,所以他对赵佶的重要性下降,赵佶才愿意让他出使辽国。 但周铨相信,赵佶本意,恐怕是让他在出使辽国中混一混资历,回来时就可借此赐他一个官职,另外或许赵佶还有别的任务要交与他。因此,赵佶是不知道,也更不会同意童贯害他的。 那些文臣们不反对他出使,多半是不乐意又出一个幸进之臣,或许其中,还有张商英的政敌们在推波助澜,毕竟他老爹身上打上了张商英的烙印。 童贯本人拖他下水,一来是分担文臣们的攻讦。文臣既不反对周铨这一平民少年充当使者随行,那么就很难反对童贯这样在边疆立下战功的太监充任副使。或许童贯也打着主意,在途中借辽人之手,给周铨一点苦头,但要周铨性命倒还未必,毕竟他与周家的仇怨,还没有到这种地步,否则周侗、周傥早就被他弄死了。 那位正使郑允中,对于他加入使团,则是无可无不可的,毕竟出使辽国少说也要一百余人,多的更是数百,加他一个,算不了什么。 故此,这次辽国之行,看来是难以避免了。 想来想去,周铨都没有想到万全之策。他抬头睁眼,叹了口气,目光看到屋顶的墙角,那边正好有一只蜘蛛在结网,落入他眼中,让他精神一振。 网! 若是能组成一张利益网,将赵佶、梁师成、杨戬乃至蔡京等人的利益,还有许许多多有力人士的利益都织成一张网,而网的中心,便是自己! 要破此局,就得让童贯明白,他身上肩负着极大的干系,童贯不能动他,一动他,从赵佶到梁师成再到朝中的文官势力都会反对。 甚至要将童贯此次出访的利益,与自己也绑在一起……那么,童贯不但不敢动他,还得保他,为他所用! 想到这里,周铨霍地站起身来:“爹,你不能呆在家里了,须得去窑场,水泥是咱们家的根基之一,我们周家,要将水泥牢牢握在手中,现今的工艺无法保密,那就不停研究出新的来!” “啊,那你这边?” “我自有办法应对,如今我这就要去奔走,让蒯叔暂时跟着我!娘,你不必担忧,最好和师师一起搬到外边庄子里居住。师师,准备好二百贯钱的银子,我有用处!” 周铨一一分派任务,仿佛又回到那日得知周傥被拿入狱史台之时,周傥还有些犹豫,待周母与师师去取钱时,他悄悄拍了拍周铨的肩膀。 “铨儿。”他肃然说道。 “爹还有何事?” “用钱用人,你只管说,大不了,我随你一起去辽国,若真有什么……凭着你爹这张弓、这杆枪,总能杀出条路来,送你回到大宋!”周傥道。 周铨闻得此语,哑然一笑。 不过周傥的话,却让他想到另一件事情:“爹,估计此次辽国之行是推不脱了,爹确实要给我安排几个人手随我一起北上。狗儿叔叔、蒯叔都须留在京中,我要一个身手好的,还要一个心眼灵活的,身手好的护我周全,心眼灵活的则供我奔走!” ... ... 七六、利益联盟 ps奉上今天的更新,顺便给起点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8张票,投票还送起点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童贯得封校检太尉,在宫外自有自己的太尉府。` 这一日,他在自己府中,并未离开,因此,大约每半个时辰,就会有人赶来,将消息源源不断地传入他耳中。 “周家小儿拜访梁师成。” “周家小儿回家,召集家中亲友密商。” “周家小儿来到太尉府外求见,因未得见,狼狈回家。” “周家小儿又召集家人密商!” 一份份消息呈在童贯面前,童贯笑了一笑。 “这小儿,也就能欺负欺负李邦彦之类的幸进之臣!”他心中暗想,微微得意地抚着自己腮下之须。 别的太监都没有胡须,可童贯不同,他的腮下竟然长出了数十茎胡须,这让童贯视若珍宝,一直都小心养护。 他心底或许还有某种渴望,就是那活儿也能和这胡须一般长出来。 周铨猜错了一件事情,就是童贯对他真起了杀心。 若是换了往常,童贯根本不在乎周家,哪怕周侗、周傥知道他在西军中谎报军官、误送军士性命的罪名,他都不在乎。因为周家太卑微,根本不可能将这些罪名翻成大案。 现在则不然,周家出了一个周铨,而周铨有可能成为赵佶的近臣! 童贯自己就是赵佶近侍才得以位高权重的,他更清楚赵佶身边近臣的破坏力。故此,原本对他没有威胁的周家,现在有了。 清除任何有可能威胁到他地位的人,是童贯的第一反应。 “太尉,周家小儿再度拜访梁师成!”童贯正暗自思量之际,外头有人前来禀报。` “再访梁师成?莫非是要献出自行车,来换取梁师成的支持?可惜,自行车却不是雪糖,能够秘方保密,一年两万贯的收益,也难以打动梁师成。”童贯对此不以为然。 他很清楚,他、梁师成、杨戬等人,虽然在官家心目中地位稍有高低之分,平日也多次勾心斗角邀功争宠,但轻易不会撕破脸。 所以梁师成就算是帮周铨,这手伸得也不会太长,更不可能全力相助。 “等着吧,没多久,便有是儿灰溜溜回家的消息,或许……他还会再到我府前来,跪于我大门之外!” 若是周铨真跪在童贯大门之外,再献上不逊于雪糖的产业,那么童贯倒可以考虑放他一马。 此时,梁师成府中,梁师成的呼吸有些急促,神情非常激动。 这种感觉,与当初算出雪糖一年收入时很相似。 “果真如此?”他望着端立在自己身前的周铨道。 “是真是假,梁公只须唤人一问即知!东珠之价,皮货之价,还有牛马之价,莫说别处,仅大名府到京师这两京之地,便可日进斗金!” “可是这等商贾之事,不好做吧?”良久,梁师成冷静下来问道。 周铨一笑:“别人不好做,可若是梁公牵头,却没有什么不好做的。小民对此原是无计可施,但此次出使辽国,倒是可以试一试,若是能成,将梁公的雪糖贩至北国,再从北国换成东珠、皮货、人参、牛马,转手之间,收益翻上数倍,一年有一二次交易,便是数十万贯的获利!” 几十万贯啊! 梁师成会贪,会弄钱,但他花钱也大方,故此总是捉襟见肘,加上太监特有的不安全感,所以对钱,他有着永不满足的。 “你有把握?”咽了口口水之后,梁师成又问道。` “没有十足把握,不过此行辽国,我进行调查之后,便有七八成的把握了!”周铨话语说得很谦逊,但梁师成分明从他的口气中,听出了十成的把握。 仔细想想也确实如此,大宋与辽国之间开榷场,双方每年因榷场获利就不在少数,若是真能如同周铨说的那样,那么他每年从两国转手边贸中赚个几十万贯,有何难事? 在这其中,周铨所求者,无非就是他出使过程来去平安罢了! “那你以为,须得如何去做?”梁师成又问道。 “要想做成此事,就得最大范围获取支持,故此,请梁公助我,先书信一封,将我推荐与何相公!” 此时张商英罢相,何执中独相,为朝堂领袖,而郑居中虽然自以为必然为相,却因与郑贵妃为亲族故,被赵佶所忌,因此,周铨要想推行自己的计划,就必须打动何执中。 可何执中的大门,没有那么好进,周铨只是自己去求见,只怕门房理都不会理睬。 “此事易耳,料想何执中会见你。”梁师成先是应允了此事,然后眉眼一动:“汝欲如何说动何执中?” “见机行事罢了,说动何执中之后,还要烦劳梁公,令我得见圣颜,再说动官家,则大事济矣!”周铨再道。 梁师成代表内廷,何执中代表外朝,而最终要会聚在赵佶这里,得到赵佶的许可,才能成为朝廷的意志。 梁师成已经被周铨描绘的前景所迷惑了,他起身踱步,越想便越觉得此事可行! 若是能办成,那么梁师成每年又多几十万贯的收入,若是不成……他也没有什么损失。又不需要他正面对上童贯,他要做的,只是帮助周铨写几封荐书罢了。 想到这里,梁师成猛然点头,自有小太监上前,呈上纸笔,他挥毫而书,片刻即成。 “若此事能成,周铨,你之富贵无忧矣!”在等着书信吹干之时,他知着道。 周铨也是一笑:“托梁公吉言,若稍有所得,不敢忘梁公之恩!” “我再遣人,用我名敕,用车送你去何府。”梁师成又道。 当梁师成派来的车出现在周铨面前时,他立刻就乐了:自行车! 乘着这辆自行车到了何执中府上,果然是一路顺利,何府的管事不敢丝毫怠慢,而忙碌于政事的何执中,也在半个时辰之后,抽空来见周铨。 “周铨之名,近来老夫屡有耳闻,今日一见,果然是少年英杰,只是不知,你到老夫这里来,是为了自家之事,还是为了梁都监之事?” 何执中问得很直接,周铨知道,若是自己不能在三言两语间打动他,只怕这个与蔡京周旋多年未倒的老狐狸,就要送客了。 “相公自崇宁三年为相起,至今已是八载,不知还能当政多久,又不知相公致仕之后,于堂上含饴弄孙之时,令孙问起,王荆公有保甲法,蔡相公有居养院,而相公禀政多年,有何建树,相公当如何作答?” 周铨的回应,比起何执中的问话更为直接,也更为无礼,直接就是问他还能干多久,退休时有什么成就可以自傲。听他如此言语,何执中还没有反应,但陪坐的一个门客顿时大怒:“竖子,安得如此无礼!” 那门客指着周铨喝斥,周铨却只当他不存在,而是定定地看着何执中,等待何执中的回应。 虽然何执中被认为是庸碌之相,可周铨却肯定,能够与蔡京周旋多年,在朝堂上转马灯般换人的情形下,长时间屹立不倒者,必有其过人之处。 这种人如何会甘于平淡,一般事情打动不了他们,但手中权身后名,这二者他们总会在意其一! 果然,何执中虽然微露怒意,却却将那门客按抚下来。 “孺子,何必以此大言动人,你有何事,当可直说!” “小民请相公抉断,于雄州设榷城!” “榷城?雄州自有榷场,要榷城何用?况且北国乃敌虏之国,奸商往来,必有害于社稷,莫非……你想要里通敌国?”何执中冷笑起来。 “设榷城之利有五,相公且听我一一道来。”周铨也笑道。 此时宋辽、宋夏之间,有不少榷场,专营两国间的贸易。但这些榷场经营的范围狭窄,极不方便,故此两国间主要的贸易,还是形形色色的走私。 周铨摆出的五个理由中第一个,便是朝廷可以从榷场贸易中获取大量的税收。 身为宰相,最头疼的事情,便是税收永远不够用。若是税收足够,逢年过节给官员们福利,各位翰林在妓馆酒楼中喝喝花酒还可以公款报销,每个学士再配上一匹来自北国的大洋马……啧啧,何执中还怕自己的相位不稳,手中权力会被别人夺去? 他确实是不擅理财,若是擅长理财,他都有信心和蔡京扳一扳手腕! 设榷城,全面开放互市的第二个益处,周铨说是“官民皆悦,士大夫亦可由此受益。” 话说得很委婉,但何执中却明白言下之意。真开了榷城,全面开放南北贸易,获利最大的,还是那些家资雄厚的世家大族,也就是所谓的士大夫。如此一来,何执中的士林领袖地位会更加稳固。 “于相公而言,可借此一事,一洗陈朝老之耻也!”周铨说了第三个好处。 这是何执中的奇耻大辱,当初蔡京去相,赵佶拜何执中继任,结果太学生陈朝老直接上书,说他何执中是“以蚊负山”,认为将“天下坠甑”,其对何执中的轻视,由此可见。 但何执中还奈何不了这厮! 不仅奈何不了,面对这种“无能”的置疑,他连辩驳之力都没有,毕竟长期以来,何执中都存在于蔡京的阴影之下,在政事上确实乏善可陈。 看到何执中动容的模样,周铨心里微微有底,他又举出第四个好处来。 ... ... 七七、见与不见 ps奉上今天的更新,顺便给起点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8张票,投票还送起点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当周铨离开何府时,何执中将他送到了客堂门口。`此后,更是令门客将周铨送到了大门之外。 “相公待是儿何其厚礼,以我来看,此子亦不过是辩士之流,不值得相公如此厚遇!” 那随从的门客,虽然也陪着何执中见了周铨,听周铨说了在雄州设榷城开互市的理由,他虽然也怦然心动,却觉得没有必要如此礼遇周铨。 何执中听完之后,嘿然一笑:“若是此子有个进士出身,二十年内,必坐上我的位置!” 此语一出,那门客骇然。 “这……如何可能,且不说他资历名望,他纵有一二个让人眼前一亮的好主意,却又如何能象相公这般,权衡内外宰执天下!” 何执中摇了摇头,没有多说什么。这门客虽然可靠,但眼光见识终究是差了。 “是儿善理财,这已经是足以出人头地的本领,他又擅舌辩,如此足以立足朝堂,最重要的是,他懂得讨官家欢心,这可就等于蔡京加吕惠卿加李邦彦三者合一……这样的人物,除非能死死打压,否则怎么会不出人头地?” 周铨并不知道,何执中对自己的评价有多高。 说动了何执中,他出来之后,梁师成的车还在等他,他便立刻上了车,又赶往梁府。 几乎在他到了梁府的同时,他拜访何执中、双方交谈甚欢的消息,就又传到了童贯耳中。 童贯此时已经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梁师成连自己的车都派出去,还亲自为周铨写了介绍信,这完全出乎童贯的意料。 何执中与周铨长时间交谈、亲送周铨出堂门,又派门客代送出大门,这更是在童贯意料之外。` 如今何执中可是堂堂宰相,而周铨却只是一介平民,凭借梁师成的推荐信,能登堂入室就已经不错,更何况成为座上佳宾! “莫非这小辈真有力可以挽回什么不成?”童贯心中暗想,然后猛然起身。 无论周铨有什么打算,最终,都是要到赵佶面前去走一遭的。 只不过走了几步,童贯就哑然失笑,停住了脚步。 如今天色已晚,就算是梁师成自己,也难以进入宫禁之中,何况带着一个周铨。 因此他又回到了座位之中,片刻之后,便得到消息,周铨执梁师成名敕,去见了杨戬。从杨戬家中出来,周铨并未直接回梁府,而是又绕了个大道,前去拜访了观文殿学士郑居中。 出得郑居中家,紧接着周铨赶到了御史中丞张克公宅,此时已至子夜,他几乎是在一日之间,出入于京中权贵之门,至此方歇。 消息传入童贯府中时,童贯已经就寝,家中仆役不敢因此小事惊动,故此直到次日凌晨,童贯才接到消息。他自己也不以为意,觉得只要赵佶那边不出问题,大势已定,决非周铨能够扳回。 但就在他准备洗漱完毕时,门房又传来消息:“昨日那周铨再度来求见!” 童贯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悬着的心顿时放了下来。 若是周铨昨日的奔走有用,他就不必再来自己门前了。 “告诉他,不见。”童贯道。 片刻之后,那门房再度过来禀报:“那厮在门前长叹了三声,然后离开了。” 听得这里,童贯冷冷哼了声,不以为然。 待他慢条斯理洗漱完毕,再吃了早饭,然后进入宫中去伴天子时,却听说天子与梁师成等,到了延福宫中的球场之上。 赵佶喜爱蹴鞠,象高俅,更是因为擅长蹴鞠而得了一身荣华富贵。`童贯对此也不以为意,不过待他赶到球场时,觉有几分怪异。 原本的蹴鞠场上被清空了一大块,用石灰画出了线条,每端更立一门,各有一人立于门前。 而球场之中,则是十名侍卫,童贯看得眼熟,都是极擅蹴鞠者,他们正你来我往,竭力攻防。看起来是踢球,但这规则方法,却与童贯熟悉的蹴鞠不类,倒有几分象是马球。 双方争夺极为激烈,各种蹴鞠的花式,也会被运用出来,但往往会在激烈的争夺之中不成模样。 “这是……嗯?” 童贯看了会儿,正待向小太监问,突然间看到赵佶身边一人,他面色顿时沉了下来。 周铨! 这厮竟然在此,而且还离官家这么近,官家看球之时,与他交谈甚欢,他时不时地还在解说什么,听得官家连连点头! 童贯在心中冷哼了一声,他猜出八成,这新式的蹴鞠之戏,应该是周铨这个小奸贼所献。 但他若以为,凭着献上这游戏之功,便可以脱去出使辽国之事,那就太天真了。 脸上的阴沉迅消失,童贯堆起了笑,大步向着赵佶那边走去。 赵佶感觉到有人靠近,向他望来,然后笑道:“童卿来得正好,朕欲向你借一人,这小周卿,能不能让他留在京师,朕还要看他打造京师足球联赛呢!” 周铨笑眯眯地向童贯拱手,童贯先向赵佶行礼,然后也笑眯眯地向周铨回了一礼。 两人脸上的笑容,都是和霭可亲,看上去不但没有任何争斗,反倒象是一对忘年交。 “官家这话说得,仿佛是奴婢点的名一般,若非北使所言,奴婢哪里舍得离开官家,千里迢迢跑到北国去吃风受冻!倒是周小郎君,他无功名在身,又不是内侍,以奴婢之见,此次北国之行,对周小郎君正是机会!” 童贯言下之意,赵佶明白。 当初高俅靠着赵佶在端王府旧人的身份,得了个不高不低的官职,但是因为没有进士出身,所以那官职就已经是他的极致。赵佶是真心待他好,于是将他派到西军中,在童贯手下混了点军功,回京之后就青云直上了。 而周铨连潜邸旧人的身份都没有,赵佶给他个小官没有问题,可要重用的话,外朝的文官们必然群起攻之,这对周铨自己也不利。 但有了出使辽国的经历和功绩,赵佶再提拔周铨,那来自文官的阻力就会小得多了。 “小周卿,你以为如何?”赵佶笑道。 “为陛下尽忠,为国家分忧,那是臣的本份,无论是随伴在官家身边,还是去出使北国,只要官家说有用,那臣就去做。”周铨说道。 他这番马屁,拍得赵佶龙颜大悦:“哈哈,说得好说得好,朕让你去北边,确实是有用大,不过出使回来之后,京师中这足球联赛之盛事,也须得你主持!” 说到这,赵佶又转过脸来,看着童贯,只不过这一次,他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童贯!” “奴婢在!” “小周卿的安危,朕就交给你了,他此次去辽国,朕交待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让他去办,你与郑允中要尽力配合,若是能成,朕少不得你的功劳,若是不成,你也要保住小周卿!” 童贯浑身一抖,眼睛瞪得老大,一瞬间尽是不可思议之色。 他此前认为,周铨百般钻营的目的,就是不去出使辽国,可现在才现结果完全在他意料之外! 有赵佶这一句话,他想要在途中为难周铨就变得不可能了。 童贯毕竟是童贯,不是李邦彦那个还没有多少政争经验的菜鸟新手,他在惊讶之后,顿时脸上浮起了更亲热的笑。 “奴婢办事,请官家放心,就是让奴婢有事,也不会让周小郎出事……周小郎,今日出宫之后,咱们亲近亲近,我府中有一处园子,虽然比不得官家这延福宫,却也别有风致,周小郎给我指点指点?” 此时童贯话语里,已经尽是和解之意了。 与李邦彦一条路走到黑不同,当童贯觉,自己无法一击害死周铨时,他立刻换了主意,要拉拢周铨,至少要缓和双方关系,不要真正撕破脸。 好在到目前为止,他与周铨之间的矛盾尚未激化,而且他仍然占据着强势之位。 听得童贯如此说,周铨也是哈哈一笑:“必定是要去见识一番的,不过官家有吩咐,我还有些事情要办,童太尉,待傍晚时分,我再去拜谒,你看可否?” 当着赵佶的面,童贯当然不能说不可以。 定好时间,他侍立在赵佶身后,看着球场上的球赛,心思却全在球赛之外。 他心中非常好奇,周铨是如何说动了赵佶,而赵佶派他去做的事情又究竟是什么。 童贯心痒难熬,赵佶却兴致勃勃,拉着周铨看了足足一个多时辰的球赛,场上踢球的横班侍卫都换了好几批,他犹是余兴未绝。 “小周卿,这足球之戏,虽是脱自于蹴鞠,却比蹴鞠激烈多了,只不过可惜的是,不如蹴鞠那般有极多的花式。”他点评道。 周铨笑道:“官家有所不知,臣伯父、父亲都曾在军中为将……” 一听周铨提起他的伯父父亲,旁边的童贯耳朵顿时竖了起来。 周铨完全不理会他,继续说道:“他们见过臣演练足球,说此戏颇合兵法。若说蹴鞠是个人技艺之极,那么足球则是诸人合作之至,正如战阵之中,个人勇冠三军虽佳,但如此猛将终究是少数,大多数人都还是需要彼此合作,方可克敌制胜。童太尉是用兵大家,觉得如何?” 童贯眉眼微微一张,带着腮下的胡须也颤了一颤。 ... ... 七八、赠马 周铨话里有话,赵佶不明白因果听不出来,童贯却是清清楚楚。` 要和解合作,拿出诚意来! 童贯得赵佶之宠,已经很少有人这样和他讨价还价了,整个大宋之中,能让他觉得吃亏的,就唯有数人罢了。 他确实觉得吃亏了,这世上,总有些人觉得没有占着便宜就是吃亏,童贯便是如此。 但他只能忍。 “大局为重,大局为重,大局为重!”在心里把这句重要的话念了三遍,童贯脸上带笑,鼓掌道:“确实如此,此足球之戏,暗合兵法,若是能推行,实有大益!” “哈哈,童贯都这样说了,那必定无差!”赵佶笑道,原本他还想再评一评足球的,但就在这时,他看到数人也到了这边来。 其中一个小姑娘,远远地见着他就跑了起来:“阿爹,阿爹!” 周铨望了一眼,这小姑娘有些眼熟,然后他便想起,上回进延福宫时曾见到过。自己献跳棋时,还说了要给这小姑娘添妆。 “此吾女福金也。”赵佶看到这小姑娘跑来,满脸都是欢喜之色,然后将之抱了起来。 才五六岁的小姑娘,周铨没兴趣多看,只是瞄了眼,但赵福金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却在众人身上转了转,然后停到周铨身上:“是跳棋小郎……阿爹,跳棋小郎今日又献礼物了么?” 她说得娇憨,惹得众人都大笑起来,周铨也只能一笑:“臣今日可没带礼物来……” 赵福金盯着他,扁了扁嘴道:“那你陪我下跳棋,算是献了礼物与我!” 她见着周围全是大人,唯有周铨,面上较嫩,相对而言与她年纪接近,因此缠着周铨。 在她小小的心灵之中,并无太多男女之别,赵佶最喜她这种率真,相反,与她年纪相近的另一个女儿赵金罗,因为是郑皇后之女,管教得更为严厉,少有这种纯稚流露之时。` “随我来,随我来!” 赵福金从父皇怀中爬下来,然后招呼周铨,就要向另一处宫殿行去。众人都看着周铨,想知道他如何应付,周铨苦笑道:“臣是外臣,不能去!” “为何善仁就可以去,你就不可以去?”小福金抬起头来问道。 “呃,善仁是内监,自然可以去……” “那你也当内监!”小福金不待周铨说完就道。 周铨用手捂脸:就知道会这样! 他周围却是笑声一片,连赵佶也是忍俊不禁。 虽然几乎所有笑的人心里,都不免生出鄙夷之情:果然,如同优伶小丑一般的幸进小儿。 童贯也是如此,但一想到昨夜周铨纵横捭阖的手段,那点鄙夷之情顿时没了。 相反,看着周铨时,他笑得更加欢悦,甚至目光里都隐隐透着欣赏、赞美。 周铨偶尔与他目光相对,见他此般情形,心里也暗暗叹服:不愧是权倾一时的大太监,连戏都演得这么真! 赵福金拖着周铨要去陪她下棋,还是赵佶亲自出马,好说歹说,将赵福金哄走。这位不太靠谱的皇帝,再看周铨时,目光里多了丝异样。 “福金性子活泼,小周卿,莫以为她失礼啊。”赵佶心里隐隐有一个念头,但此时却没有说出来。 周铨到目前为止,都很讨他欢喜,而周铨赚钱的本领,也算是小试牛刀,因此赵佶也有几分想将他拉住。 至于周铨身份卑微之事,反倒不放在赵佶心上。`毕竟周铨家里也是禁军世家,只不过官职没有提升上去,而是否提升周家的官职,还不是他赵佶一句话的事情。 又谈了一番闲话,赵福金跟在旁边,只是用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周铨。赵佶看她神情有趣,便笑着道:“福金,为何盯着跳棋小郎看?” “因为跳棋小郎长得最漂亮!”福金响亮地回答道。 众人又是大笑,周铨确实长得清秀,遗传了他母亲的长处,再加上皮肤白皙,双眼清亮,在一群留在胡须的中老年男子当中,确实要算英俊风流。 五六岁的小姑娘这样说,正如夫子所言,思无邪也。故此连赵佶这当老子的都不责怪,更何况别人,唯有周铨,被弄得没有办法,只得带着赵福金,去御苑的草丛中捉蚂蚁去了。 赵佶看着足球,偶尔起身活动活动,为球场上的球员们喝彩。秋日凉风,将周铨与赵福金的对话声传来,赵福金所言自是童稚可爱,而周铨接应几句,也多是教导赵福金仁爱宽厚的道理。 “唔,小周卿虽然读书不多,却极明道理……”赵佶心中留下这样一个印象,不由得眼前一亮。 在赵佶这里还混得了一餐御宴,直到下午,周铨才离开。梁师成倒还是在伴着官家,但童贯却跟了出来:“周小郎,可愿与我同行?” 童贯虽是太监,却乘马,周铨见他所乘马甚是英挺雄健,不免多看了几眼。见此情形,童贯竟然自己从马上下来,将马缰绳递到了周铨手中。 “此马名紫骝,是我在与西贼作战中所获,据说有大宛良驹血脉……你们周家世代皆为悍将,想来你也是精擅骑术的,此去北国,没有良驹不行,我便将这马赠与你了!” 这厮可是下血本了,此时大宋马价较贵,一匹高四尺六寸的一等军马,便要五六十贯,而若是良驹,则要百贯至百五十贯,象童贯的这匹紫骝,高足有四尺九寸,强健温顺,又有优良血统,真正卖起来,恐怕千贯都买不到! 这是示好之意,也是赔礼道歉,以童贯身份,做到这个样子,周铨若再直接打脸,那可就太蠢了。 故此周铨满脸喜色:“多谢太尉,小民无以为报,最新款式的自行车,三日后遣人送至太尉府上,供太尉闲玩之用!” 马价当然比自行车价格要高,但周铨回礼,也就是所谓的礼尚往来,表明他接受了童贯的道歉。童贯微喜,捋须道:“周小郎果然乃是少年英杰,难怪官家如此青睐,委小郎以重任……” 周铨哈哈笑了一下,却不接话题。 童贯知道周铨之意,两人可以和解,不过周铨是如何说服赵佶的,则不会透露。 自有随从又牵来一匹骏马,童贯与周铨并驾齐行,口中谈笑,既有京师中的风物,也有有关辽国情形的,看起来竟然谈得极为投机。 这一幕,自然被有心人注意到,变成一道道消息,传到了京中各家各府。 周铨与童贯并行许久,这才告辞离开。家中无人,所以他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窑场。 周傥已经接到消息,见他到来,开口问道:“有没有推了这差使?” 周铨摇了摇头:“哪里推得了,反倒是混了个官职。” “什么官职?” “榷场局录事勾当雄州榷城事务。”周铨道。 这是为他特设的一个职司,其实是临时差遣。虽然在周铨尽力劝说之下,目前朝堂中各方都对建一榷城达成了共识,但是谁都不知这榷城该如何建法,更有人等着这榷城出错,好充作自己攻击政敌的借口。因此,周铨只得了这一个空头官衔,真想有实权,还得等此次出使归来。 “可不可以辞官?”周傥问道。 “你说呢?”周铨回应。 周傥叹了口气,自然是不可以的。虽然周铨不让他插手,但他哪里能完全放心,因此也遣人盯着周铨,对这一日一夜来他的行动,都是了若指掌。 弄出这么大的声势,惊动了这么多势力,若是此时打退堂鼓,别的不说,在其中出了大力的梁师成,先就得把周铨给撕了。 “老爹你只管放心,有了这个官职,此次北上,童贯不但不得难为我,还得全力护着我,哪怕我到辽国去做了点什么过份的事情,童贯都是捏着鼻着替我背黑锅!”周铨嘿嘿笑了起来。 看到他这笑的模样,周傥突然间有些同情童贯了。 他可是知道自己这个儿子有多难缠,严格算来,这才不过大半年的时间里,他在京师捣鼓出多少事情来! 周铨忙碌了一日一夜,此时早已累极,只那紫骝马交与周傥照看,自己就寻了个地方合衣睡下。 这一睡,足足到了夜间,还是腹中饥饿,才让他醒了过来。 “老爹,有吃的么?”他也不客气,向着屋外大叫。 “你倒是有口福的,我这边还未提起筷子,你就醒了!”屋外传来周铨的声音:“正好,炖了软羊,还有旋炙猪皮肉,你自家来吃!” 周铨听到这两道菜名,顿时觉得口水流了出来。他原先以为,大宋之时既没有后世的诸多海外作物,又缺乏足够丰富的调料,甚至连炒菜的油都少,烹饪上应是乏善可陈。但这大半年来,他才觉,华夏民族不愧是最重视吃的民族,民以食为天,就凭着手中的少许材料,也烹出无数变化的美食来。 这其中,软羊、旋炙猪皮肉,乃是无肉不欢的他的最爱。 不过,他老爹可没有这种手艺,不知是在哪家酒楼正店里打的包吧? 出得内屋,迎面就看到一个胖子,正就着火在炙猪皮肉,这胖子依稀有些眼熟,但一时间,却想不出他的名字。 “还不拜见你武叔父!”周傥喝道。 周铨心中一动,周傥对这位武叔父,似乎甚为看重,难道说,他有什么过人之处? ... ... 七九、世叔 武叔父自然姓武,单名一个阳字,个头高壮,若按后世来说,一米八以上,近乎一米九的大个儿。` 而且他体型雄健,看上去孔武有力,只是笑起来时,略显有些憨厚。 “你记得么,狗儿成亲之时,大厨便是这位武叔父!”周傥看出周铨的疑问,板着脸说道。 周铨恍然,然后笑着赔罪:“武叔父,小侄失礼了,还请恕罪……” 武阳挥了挥手,将一块肉递了过来:“烤好了!” 周铨也不客气,接过那肉,沾上蒜末白醋,然后塞入口中。旋炙猪皮肉是用小炭火细烤而成,香酥鲜脆,令人忍不住细细咀嚼,直至每一滴鲜肉味都顺着舌尖传入体内。 一口猪皮肉,一口软羊肉,周铨吃得不亦乐乎。而周傥则边吃边与武阳闲聊,偶尔两人还端起温热了的黄酒,小饮上一口。 周铨对黄酒没有多少兴趣,他更感兴趣的是白酒。只不过大宋酒业专营,他想要弄出白酒来不难,可要卖出白酒可不易。 若是榷城真办成了,倒是可以考虑这个问题,至于现在,周铨还不愿放出此物。 吃得六分饱之后,武阳停下手来,端坐看着周傥,瓮声说道:“周大哥,你唤我来,究竟是为何事?” 周傥指了一下周铨:“只为这不让人省心的家伙,他要去一趟辽国,北虏之地,遍地虎狼,若无武艺高者相伴,我放不下心!” 周铨听到这愣住了,看了看这个瞧上去人畜无害的武阳,又瞧了瞧自己老子。 虽然武阳高大壮硕,可真看不出他是个武艺高之人。 与杜狗儿等不同,周傥要他们做什么事情,直接吩咐就是,但这个武阳,周傥完全是商量的口吻,言语之中,也是极客气。` 武阳瞅了周铨好一会儿,神情有些迟疑。 “武阳,我周家,就这么一根独苗,你若不看在我的面子上,就看在侗哥的面子上,陪他去这一趟。你家中之事,我自会照顾。”周傥又道。 他搬出周侗,武阳面上露出一丝苦恼之色。 好一会儿之后,他才缓缓说道:“当年,我未曾护住大郎……” “当年之事就休敌了,战阵之中,谁能没有一个意外,我那侄儿之死,怨不得你,侗哥这些年,也从未怪你!”周傥打断了他的话,眼圈也有些红。 这武阳同样是随周侗学的武艺,当初在周侗独子身边随护,但终究未能保住他,使之阵殁于与西贼之战中。 此战之后,武阳就绝了再在沙场上取功名的心思,回到京师,成了一个大厨。 犹豫许久之后,武阳才叹了口气:“既是如此,我勉力一试。” “如今多谢武阳了……这小子有口福,听闻北虏那边,饿食生肉渴饮马奶,有武阳相伴,至少他不必担忧没有东西吃。” 周傥说到这里,脸上竟然有欣羡之色,周铨想到武阳方才的烹饪技艺,也不禁点头。 “我最擅者,是牛肉,烹牛肉中又最擅牛筋。”武阳说到烹饪,眉飞色舞起来,整张脸都有了光彩。 他们聊了好一会儿,都是吃食,周铨听得也是津津有味,插言道:“待从辽国回来之后,我助武叔在京师开一家酒楼正店!” 武阳听了眼前一亮,开一家酒楼,正是他的梦想! 他们吃得正香,门外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周傥面色一正:“进来!” 片刻后,一个贼眉鼠目的家伙,小心翼翼钻了进来。` 这厮长得和又高又壮的武阳相比,是另一个极端,矮小瘦削,身高还比不过周铨。 “大郎哥哥,你唤我来,有何吩咐?”这人笑嘻嘻地一拱手,然后不等周傥回话,就转向武阳:“武阳贤弟,你也在这里,难得难得,看来俺有口福了!” 武阳憨笑了一下,然后从砂锅里盛出一碗软羊,推到了此人面前。 “这位世叔绰号地理鬼,本名狄江,原是军中斥侯,不过如今在市井中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此去辽国,你要人替你打听消息,请他出马就是!” 狄江听得去辽国,顿时缩了一下脑袋:“等会等会,周头儿,我可不去辽国!” 周傥砰的一下,将酒杯砸在了狄江面前,摔得粉碎:“地理鬼,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活的不去,便死的去!” 他陡然暴怒,周铨完全没有心理准备,被骇得一愣,险些跳起。当着他面的狄江,则缩着脑袋,蹲在桌子边上,一声不吭。见两人这模样,周铨眉头微微一皱,他需要的是一个能尽心办事的人,若是这狄江不乐意,强迫他也没有什么意思。 他正待开口,却被武阳拉了一下。 “周头……我真不愿意去……” “你再不去,你就废了,莫非你当真就想偷鸡摸狗过一辈子?往日里你总是说,自家没有机会,虽是一身本领,却无人赏识。如今机会来了,老子赏识你,让你随我儿子一起出使,若有机会,少不得提拔你,不让你家同族的狄武襄公专美于前,你就给老子这般推托?” 周铨近日在父亲面前是全面占据上风,因此每次都是他把周傥喷得无法回应,现在却看到父亲将别人喷得毫无还嘴之力,特别是周傥强势霸气,这让周铨不禁对父亲刮目相看。 能成为市井中的英雄,随随便便可以拢起十余位兄弟同生共死,自家这位父亲,倒还是有几分本领。 前提是他不要落在文官手中,落在文官手中,他的全部本领都没有了用处,必然会被那些心思多的文官戏耍。 狄江被周傥狂喷了一回,整个人几乎缩到桌子下面了,待周傥喷完之后,他才微弱地说道:“俺又没说绝对不去,只是说……等闲不可去……” “吵罗嗦,回去准备好,明日就到我这来,这些时日都跟着我儿子,你会的那些手段,捡有用的教他。” “我最擅的是骑术……须得好马才行。”狄江又道。 “好马,呵呵!”周傥冷笑了一声,然后一把扯着他出去,周铨看热闹般跟了过来,只留着武阳,还在屋子里继续烤肉。 只见周傥将狄江拖到了一旁的一间屋子里,这屋子原本住人,但现在被改成了马厩,童贯赠送的紫骝马正在那儿。 “瞧,是不是好马!”周傥问道。 那狄江眼睛已经是闪闪亮,嘴唇哆嗦,话都有些说不出来:“这……这是紫骝啊,童太尉的紫骝,京中良马,它可排在前五,甚至前三!” “如今他是我儿子的了,童贯将他送与我儿当礼物。你说,连童贯都得送礼,我儿子能不能保你富贵功名!” 狄江此刻哪里还有反对之意,连连点头,抢过去抓住紫骝的缰绳。说来也怪,原本紫骝见着陌生人,是有些不安的,但狄江上去出古怪的有如马嘶的声音,那紫骝马立刻平静下来。 不仅平静,还忽闪忽闪地眨着眼睛,将脖子伸过来,在狄江脸上蹭了蹭,表露出亲热之意。 “这厮原本在西军中,因为不守军纪,险些被砍了脑袋,也是你伯父见他有本领,为他求情,后来更是将他带回到京中。如今都快四十岁的人了,却不争气,尽做些小偷小摸的勾当。你待他不必太客气,但有一点,凡与马有关者,都听他的没错!” 周傥回到周铨身边,小声叮嘱道,也不避着狄江,显然,这个狄江的面皮够厚,根本不怕在晚辈面前丢了颜面。 周铨已经满面都是欢喜之色,他还真不知道,自己父亲的夹袋里,竟然还有这样的人物。 那武阳现在还不显山不露水,看上去除了会烧菜外别无所长,但是他既然是跟周侗学的武技,周傥敢将周铨的安危托付于他,必是一员骄勇悍将。 而这个狄江,仅仅是刚才安抚紫骝马的手段,就让周铨心服了,这可是一位真正的马语者。 “老爹,还有什么世叔,也有本领的,你都荐与我吧,我正缺人用!”周铨看着周傥。 周傥略微有些得意,这些时日,都被儿子压制,现在总算又找回当爹的威风了。他哼了一声:“人手有的是,不过如今还不成……你若是能将你武叔、狄叔用好来,那么我再给你招揽些好手!” 他父子正说话,那边狄江牵着紫骝马走了过来,神情中有几分惋惜:“童太尉手下,当真没有养马的好手,这马险些给养废了,亏得遇着了我……周头,今日我就不回去,与马住在一快了,你给我备好一副被褥即可!” 他说话时,目光在周铨面上扫了扫,虽然在笑,可是周铨也是人精,总觉得他神情里有几分轻蔑,全不象是见到周傥时那么敬重。 显然,自己在这位“世叔”的眼中,只是一个需要照顾的小屁孩罢了。 周铨并不担忧这个,他深信,此去辽国,万里迢迢,沿途之中,自己应该会有机会,将这个桀骜不驯的世叔收服过来。别的不说,他的马术,便是自己最缺的! ... ... 八零、细作间谍 大宋政和元年冬十月,引了诸多争议的使团终于出了。` 原本是九月出的,可是因为周铨的加入,特别是他向各方势力提出的建议,使得这个使团出的时间稍晚了一些。 自京师出,经滑、澶、大名,便可抵达辽国的南京。周铨还是第一次离得京师这么远,眼见土筑的官道两侧,树木成行,虽然秋冬之季枝叶枯谢,也可以看出各地地方官颇为用心。每行十里,便可见一里堠,由土筑基,上立石碑,记载着出京多少里。而每隔二十里,便可见路旁的马铺与歇马亭,供大伙暂歇之用。六十里地时,则是可见驿站,既可补给,又可休憩。 沿途倒是极顺利,看到道路通畅,周铨心中不免有些惋惜,这样的交通条件,不大力展商业,当真是可惜了。 但是,这种情况,距离辽国越近,就变得越糟,等到了雄州,官道就已经不成模样了。 听此次大使郑允中说,这倒不是地方官员怠慢,而是为了防止辽人南侵。事实上不只宋国边境如此,辽国边境为了防止宋人北上,也同样如此。 “此地为白沟驿,乃是入辽最后一驿站,你看,对面就是白沟!” 过了雄州再往北,就是著名的白沟驿,勒马于驿站,遥望白沟之北,可见契丹人建起的堡塞,与南面的雄州对峙。 狄江果然不愧是地理鬼,虽然他也是第一次来此,却通过辽国的伴使和郑允中等人的向导口中,将附近的山川河流都打听得一清二楚。 周铨顺他所指,向着白沟对面望去,依稀可以看到辽人的城寨。 “人不少啊!”再看白沟驿,周铨讶然说道。 这个驿站,恐怕是宋辽边境上唯一的一所驿站,原本作用是供两国使者往来。但如今,依托此处驿站,形成了一座小镇,周铨估计了一下,至少有几百户人家居住于此。` 镇外有短墙,不过并不高,防御作用有限。 “那是自然,这里边各色人等都有,你瞧,那是契丹人的奚奴,他身边跟着的就是辽人!” 雄州乃是榷场之一,因此往来的各族商贾少,他们看到周铨等人,也没有流露出惊讶之色,只有街边少数孩童,跟随着这二百余人的使节队伍看热闹。但随着他们进入白沟驿,看热闹的孩童们也散去了。 在驿站外,路旁的一个野店里,几个契丹人模样的正在向此方张望。 “卢不姑,这就是南人的使节?”一个披的契丹人低声问道。 “正是,当真好笑,你瞧见那中间两人么,右边那位,就是童贯,南国的太尉,是个没卵的阉竖。南国也是没有人物,故此连这种货色也可以当太尉,还跑到我们大辽来!” “还有那个看起来毛都没长齐的小子,论及长相,就是娘儿们也比不得他,这样的人,真是使节?” 这一群契丹人低声议论,他们明面上是契丹商贾,十人作保前来进行榷场贸易,实际上几乎人人身上都有双重身份。辽国的细作间谍,才是他们的本业。 在他们当中,还有一人,虽然也是契丹人打扮,可是这些契丹人待他都有些轻蔑。别人用契丹话交谈,他却一声不吭。 “走走,我们得通关过河了!”这些契丹人正小声讨论时,为一人说道。 他们过河之后没多久,就各自散去,那个被众人轻视的契丹人模样的汉子,独自牵着驼马前行,许久之后,他才停下马来。 在前方有个小庄子,他未曾直接入庄,而是静候在庄口。片刻之后,庄子里传来犬吠声,那汉子抬起头,也学了两声犬吠。 庄子里的犬吠声停下了,紧接着,数人纵马出来。` “赵贤弟,你今日回来,可是有了好消息?”庄子里出来的人为者,衣冠都是大宋模样,儒生打扮,笑吟吟问道。 “马大郎,你等的人已经到了。”那姓赵的汉子道。 被称为马大郎的那人眼前一亮,身体都险些抖动起来。 不过他强自镇定,拱手肃容:“赵贤弟,辛苦你了,日后必有重谢!” 姓赵的汉子没有说什么,牵着驼马离去,连庄子都没有进。 马大郎则是目光闪动,他身边的几人静默不动。此时天空中飘落下零星的雪花,那马大郎恍若无觉,良久之后,他才低声道:“数代人心愿,二十年心血……尽在今日矣!” 他回到庄子,直到次日,才带着数人出庄而来,择辽国官道,缓缓北行。因为前进度很慢,到得中午时分,就听得身后人喊马嘶之声,回头望去,只见大队军马,拥着一队仪仗,蜿延而来。 此时他已经换了契丹人服饰,驻马路畔,仿佛是看热闹的行旅。但还隔得老远,就看到大队军马中有人冲上前来,用契丹话大声喝斥,逼令他们离开。 那马大郎驱马离得稍远一些,辽士虽是不满,终究知道辽国仍保有大量胡风,百姓原本就不太畏惧官府,因此只能作罢。 马大郎仔细看着被辽士“护送”的大宋使节,最惹他注意的,自然是使节中为者。他目光先是在郑允中面上望了望,微微摇头,然后再看到童贯,眼前亮了一下。 看完童贯之后,他的注意力,便转到了周铨身上。 一来是因为周铨年轻,整个使团二百人中,周铨恐怕是最年少者。二来则是因为周铨所乘的紫骝马极是神骏,比起别的马要高出一截,就算是辽国,这样的马也算得上宝马良驹。 “倒是匹好马,只是这马上的人……大宋怎么将这孺子也遣来为使了,莫非是哪位贵家子弟,前来赚一份出使之功?” 自古以来,出使外国,不辱使命,就是功劳。马大郎这样猜想,倒是与事实有几分相符,赵佶允周铨出使,原本就是给他赚点功劳,好封赏官职引为近臣。 马大郎正望之间,突然觉,那个少年向他这边望过来,似乎很好奇的模样,然后纵马离开了队列。 “周小郎,周小郎!” 身为正使的郑允中,看到这一幕,顿时头疼起来,他在后边叫了两声,可是周铨只是往回摆了摆手。 马大郎则呆住了,他看到这么多辽军层层“护卫”,原本已经绝了今日与大宋使节接近的心思,却不曾想,那个被他关注的少年使臣,竟然大模大样驱马过来。 辽士也没有想到,宋人当中竟然还有这么一个不讲规矩的。须知宋人一向以礼仪之邦自居,出使辽国之时,可以说步步谨慎,喝个酒吟个诗,都得三思而后行,哪有这般擅自离开队伍的! 传回汴京,那些疯狗般的谏官,至少可以编出三五个罪名来:有失国体、有辱使命、私结敌虏…… 辽士回过神来,正要去拦住周铨,童贯此时开口:“萧贵使,还请与之方便。” 童贯的心里,全部是不甘心不情愿,但是他已经被周铨套上了,不得不替周铨来想法子善后。 萧贵使即是萧志忠,他原是辽国遣往大宋的使者,在宋国使者来时,他就是伴使。听得童贯所说,便一笑道:“这位周小郎,当真是难缠!” 童贯听得深有同感,忍不住连连点头。 这一路行来,三十余日,他早就受够了周铨的种种奇思怪想。 周铨带了大量的物品,用他说,是为完成使命而携带的礼物,然后平时总与那些向导、士卒混在一起,每经一地,总要逼着前来迎接和听候差遣的地方官支使得团团转。 可以说,这家伙烦人透顶,不逊顽童。 周铨可没有理睬身后这些人,他纵马来到那马大郎身前,开口用契丹语问了句好。 这契丹语是他跟辽国人学的,只不过他缺了点外语天赋,一路学来,会说了也只是区区数十句,能勉强听懂的就更少。 马大郎见他来自己面前,已经是吓了一跳,再听得他说这契丹语,又是吓一跳。 “我乃汉人,会说汉话。”犹豫了一下,马大郎道。 周铨闻言一笑,事实上,方才地理鬼狄江就在身边提醒过他,此人应当是汉人。 “这位兄台贵姓,可是这附近人物?”他也转用汉话问道。 马大郎摇了摇头:“我乃南京人士,只是经此办事。” 辽人口中的南京,就是燕京,周铨方才只是随口一问,听他是燕京人,便打听起燕京的情形来。 有什么好吃好玩的,哪里比较热闹,坊市里流行什么书,哪家歌伎擅长什么曲目,是不是也有讲评话的……一大堆问题,偶尔还穿差一些有关物价的问题。这些问题将马大郎问得头昏脑胀,他自许智计过人,此时也忍不住了。 好在使者队伍不可能停下来等周铨,因此马大郎借口要去办事,拐到一条岔路,与周铨告辞。 周铨还意犹未尽,他可是非常信奉市场调查的,难得一入辽国境内,就遇到这样一人,自然想要多问。 可就在这时,他听得马蹄声响,紧接着,叫骂声,哭喊声都传入耳中。 他在紫骝马上立起望去,只见一小队披衣裘的契丹士兵,正在追着一人。 ... ... 八一、耶律章 奴 这队契丹士兵一边追一边叫骂,却是不疾不缓,分明就是故意在玩逃跑之人。 逃跑之人骑在一匹黑马之上,一边哭喊求饶,一边拼了命地奔逃,眼见着就要撞入宋使的仪仗之中。 “护卫”宋使的辽军,立刻分出一支,向着逃命之人拦去。那逃命之人此时发觉不对,拨转马头,想要向侧跑,却已经被辽军截住了去路。 当着宋使的面,一个辽军悍卒拔出刀,直接砍下了那人的脑袋,还将沾着血的头颅拎起,向着宋使这边晃了晃。 郑允中是个文官,看到这一幕,已经吓得脸色惨白。 伴使萧志忠目光在童贯面上扫过,发觉这个太监倒是神情如常,只是略有些阴沉。 “南朝虽然无人,让这太监领军,但这太监倒有几分胆气。”萧志忠心中暗暗记住这事。 然后他又看向周铨,除了正副二使之外,周铨是他在宋国使臣中最关注者。 周铨的神情让萧志忠愣了,原本以为这个少年郎,长得俊俏有如女子,见到这血腥一幕,定然是“花容失色”。 可周铨却是在马镫上站起,一脸好奇地望着拎着头颅的辽人军士,同样也看不到半点恐惧之色。 “这少年胆气也足,只不知是少年人习性,还是他真不畏惧!”萧志忠暗道。 “萧贵使,这是……怎么回事?”缓过劲的郑允中想到自己的职责,板着脸向萧志忠问道。 “我遣人问一下。”萧志忠装作完全不知的模样。 片刻之后,有一契丹人驰来,叽哩咕噜地说了一大堆,萧志忠笑道:“原来如此,是诛奸贼张孝杰后人。” 旁人不太清楚,郑允中却是神情一凛:“竟然是此人后裔!” 张孝杰原本是汉人,参加辽国科举,极受赏识。其人与辽国权相耶律乙辛勾结,害死当今辽国皇帝耶律延禧之父母,耶律延禧也数度处于性命危亡之中。后来耶律延禧继位,自然疯狂报复,不但将已死了的张孝杰又扒出来剖棺戮尸,还将其家人都分赐给宠臣为奴。 此刻,辽人当着宋国使臣的面,将张孝杰家人斩杀枭首,绝对不是意外,而是故意安排好的一出戏,分明就是要挫宋使锐气。 他们的手段虽然有些低劣笨拙,可是效果却是有的,宋国使臣,以文官居多,文臣的地位也远高于护送的军卒。故此一时间,宋人气势大沮,而辽国前来迎接的伴使则是气焰大增。 这些辽人一边大声用契丹语议论,一边对着宋使指指点点,当真是无礼至极。 “说起张孝杰,郑贵使,有一事我不太明了,愿向大使请教。”就在这时,萧志忠身旁一人开口了。 此人也是契丹贵族,但说得一口极流利的汉话,郑允中此时心中不高兴,只是勉强笑道:“耶律贵人请讲。” 宋辽两国使者往来频繁,互动之时,往往会为争国威而辩,或者炫耀才学,或者展示智计。此前包拯、王安石、苏辙等,皆有旧例。郑允中被选来为正使,为人博学多才,刚刚被辽国挫了锐气,此时闻得那耶律贵人说话,知道对方要挑衅,他有意扳回一局,因此也就顺水推舟。 那耶律贵人名为章奴,向来喜好汉族文化,颇有辩才,在契丹贵族当中,仅逊于耶律术者。他眯着眼睛,嘿然一笑:“我契丹虽是北国,颇慕中原文华,故此孔孟忠义之学,于我大辽盛行于世,张孝杰身为汉人,素习孔孟之学,却行不忠不义之事,我不知此为孔孟之故,还是汉人之故?” 郑允中听得这里,不觉哑然一笑,他正要答,看到周铨正骑马回来,心中猛然一动。 周铨在京中就以能言善辩著称,或许让这伶牙利齿的少年来应对,更能彰显国威。 因此郑允中徐徐说道:“此问易耳,我大宋十余岁的少年孺子,便可以为耶律贵人解惑……周小郎,你且回应辽使。” 周铨刚刚过来,还不知道前因后果,因此莫明其妙。等听那耶律章奴重复了一遍之后,他也不禁笑了。 这分明就是用了诡辩术,预先将答案限定在两个都折辱汉人的答案之内:张孝杰行不忠不义之事,要么是你们汉人的文化不行,要么是你们汉人不行。 但这种问题,怎么能难得住郑允中,分明是郑允中有意借着自己之口,好生折辱气焰嚣张的辽人。 “你这孺子,为何发笑?”耶律章奴见他神情,非常不悦。 “耶律贵人只怕读书读得少了,我在大宋,市井之民,犹且知晓《史记》与《晏子春秋》,若是耶律贵人读过这书,便不会问此问题。” 那耶律章奴倒是看过史记,心中想来想去,却不知道史记与今日之问有何关系。 “史记与晏子春秋载,晏子曾使楚国,楚王以齐人在楚为盗非难之,晏子以桔生淮南为桔、生淮北为橘应对。贵人欲学楚王,自取其辱,我实在怜悯贵人生于愚昧之地,不忍学晏子啊……” 我连侮辱你都不屑! 周铨这番话说出来之后,原本被对方当众杀人弄得骇然的宋使队伍,顿时气势一振。 宋国使臣们再看那些凶恶的契丹人,少了几分畏惧,多了几分不屑。 这是一种文化绝对优势所带来的优越感,在其之后,乃是四千载传承延续之积淀! 耶律章奴被周铨这两句喷得羞愧难当,他怒火上涌,手不自觉就摸到了刀上。 这些野蛮民族,虽然学得礼仪,算是开化,但若是礼仪不合心意,终究还是要动刀的。 只不过他这手段,周铨却不畏惧,只是斜斜看着他。 耶律章奴厉声道:“竖子嘴尖舌利,莫非想要在辽宋之间掀起战事么?” 此语一喝,宋人使臣露出担忧之色,而郑允中则是觉得喉咙里有些痒痒的,忍不住咳嗽起来。 便是童贯,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如何应对。 倒不是真怕辽宋发生战争,但若是应对不当,损害两国关系,回国之后,少不得要受挂落。 他们怕,有人不怕。 周铨本身就对官职没有兴趣,因此他阴阳怪气地道:“哟嗬,原来大辽征伐之事,不是出自天子,而是出自陪臣!” 礼乐征伐之权,当然应属于天子,周铨一句话,便让刚才还怒发冲冠的耶律章奴哑了。 他不过是一个接待外交使节的陪臣,哪里有资格决定两国间的战和,而且当今辽主耶律延禧虽然荒唐,却极忌讳臣子们僭越,周铨这顶大帽子扣过去,必然会让他很狼狈。 “哼!” 无可奈何之下,耶律章奴只能哼一声,然后拨马快走。 “哈哈哈哈,周小郎做得好!” 本来对周铨不太待见的郑允中,此时也不禁向他挑了一下大拇指。宋使尽皆笑了起来,身在敌国的紧张感,为之一空。 周铨自己心中明白,若是换作几十年前,他如此逞口舌之利,少不得要吃些苦头。 但是现在不同,辽国国力日衰,主昏臣乱,虽然还可以仗着旧日威风喝斥几句,但实际上要与大宋开战,他们打不起。 方才他们的对话,却都被路边的马大郎听到了耳内。 目送使团远去之后,马大郎眼中闪动着奇异的光芒。 “倒是我太小看了南国人物,郑正使、童副使先不说,这个看起来轻佻的少年郎,竟然也是个腹内锦绣的!果然,我的决断是对的,这燕云之地,终究是汉家之土!” “我汉人,果然是大气运在身!” 马大郎沉吟片刻,便跟着使节队伍之后。 使节队伍行经二百二十里,抵达燕京,如同此前数次一般,他们被安排在燕京永平馆。 这是专为招待宋国使臣而设的馆驿,偶尔当辽帝来燕京时,也充当贵族大臣们的会馆。原本此处应是防备森严,但是因为宋辽两国长时间和平,而且现在的辽帝又比较荒唐,政务废驰,所以周铨在住下之后,还寻了个机会,溜出了永宁馆。 “狄叔果然厉害,他们丝毫不曾发觉!” 溜出来的还有充作随从的狄江、武阳二人,周铨远远回望了一眼会馆,向狄江挑了挑大拇指。 他是真心佩服,这一路上一个多月的行程,周铨跟着狄江学了不少本领,无论是骑术,还是相马、养马之术。他骑紫骝马北来,虽然带有备马,可紫骝马经过这么长的跋涉,依然很强壮,几乎没有掉膘,就是狄江的功劳。 “嘿嘿,这不算什么,我在河湟,曾经混入西贼的铁鹞子之中,那一次脱身才是万幸!”狄江得意洋洋地道。 燕京的街道,比起汴京要差得多,甚至就连大名府都比不上。 这里居住的多是汉人,但也有大量的契丹、奚、女真等人。因为是辽国重城的缘故,还算是人口众多,街头巷尾,颇为热闹。 周铨在周围转了几圈,他不敢离得太远,便又往回走,但眼见快到永宁馆时,他“咦”了一声。 在他面前,马大郎换了身衣裳,打扮成契丹人模样,正与数人于街边谈笑。看到他时,那马大郎面色微变,有意偏开脸,似乎是不想让他认出。 周铨虽然有点人脸识别困难,可两天前才见的人,他倒不会忘掉,更何况与马大郎说话的,正是永宁馆中的辽国官吏。 ... 八二、祸害的是辽人 那个马大郎在燕京出现一回之后,便再也没有出现了。 使团停留的时间并不久,便知辽帝仍在冬捺钵之所。于是再度北行九百里,直到辽中京大定府。 中京人口远少于燕京,虽然城周也有三十里,但入内之后,却发觉城中空荡荡的,与中原一座州府城比都要嫌荒凉。虽然城中正街是南北向,但宫室却全是东西向,也非常简陋,唯有文化、武功二殿。 “贵使请往这边来,此处大同驿,乃是南国使者住所,当初小苏学士,便曾在此,老朽还曾经与他谈诗论文。” 入得中京,负责“保护”宋使的辽军便离开,迎接他们的是大同驿的官员。此人分明是一个契丹人,但谈吐却比周铨还象一个宋人。 他也带着一队兵卒约是五百人,恰好将宋使上下都围住。到这里自然不是周铨出面,郑允中这正使对一切迎来送往都应对自如,因此整个宋使队伍,就都进了大同驿。 只不过,辽帝要自冬捺钵处归来,还需要一段时日才能回到中京。 “我们可以出去,见识一番贵国中京景象么?” 在大同馆中呆了才一天,周铨就坐不住了。 “这个却有些不方便,须等陛下返京之后才可!”那位官员警惕地道。 中京的戒备比起燕京可要严得多,就是狄江的手段,等闲也难以溜出去。听得那官员婉拒,周铨也不着恼,他只是一笑,然后开始组织随护的禁军踢球。 宋使近两百人,虽然象郑允中这样的正使,会有辽国的官员来宴请,但大多数都闲置于馆驿里,可以说闷得发慌。周铨组织他们踢起球来,于是每日里大同馆中都是欢呼声叫喝声四起。 那位伴使耶律章奴,自从到了中京之后就消失了,不过这一日,他陪着几名契丹贵族,正要进入大同馆,便听得一片欢呼。 “这便是宋使?不是说南国之人,礼仪之邦,温文尔雅,为何如此嘈杂喧哗,简直与女真蛮子一般,毫无教养可言!”跟着耶律章奴的一名契丹贵族道。 耶律章奴连连点头,满眼都是认同之色:真知己啊。 另外一个契丹贵族道:“此事在所难免,想想看,南国将阉宦都派来充任使者,哪里还谈得上礼仪斯文?” 他们一边说,一边走进大同驿的院子。 大同驿既然能装下两百人的宋国使团,占地规模当然不小。进来之后,便是一个大院子,原本应是比较空旷的,但如今,却被宋国使臣、辽国驿卒围着,几乎水泄不通。 辽国人与宋国人倒是泾渭分明,各占一边,在他们中间,石灰粉画出的线里,两队人正在你来我往,踢得不亦乐乎。 此时的大宋京师,乃是整个东方的时尚之都,汴京中流行什么,用不了多久周围国家的都城中也会流行什么。蹴鞠、马球,都是汴京中流行的竞技游戏,在辽国中京,同样大受欢迎。 这些契丹贵族同样喜欢踢球,他们看到之后,立刻也围到了球场边上。 因为场地小的缘故,此时球场上对阵的双方各只有七人,都是从随扈的大宋禁军中挑出来的,原本就精通蹴鞠。对他们来说,除了规则改变之外,带球、传球、过人、射门,都是轻车熟路。 耶律章奴也是喜欢球的,才看了一会儿,他就撇嘴道:“都说南人喜好蹴鞠,我看也不过如此,他们这蹴鞠,分明就不合规则!” “不是蹴鞠,是足球!” 不等别人回应,一个大同馆的驿卒就不满地叫道。 “足球?” 不是蹴鞠,而是足球,耶律章奴倒是没有听过此物,他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渐渐明白了足球与蹴鞠的区别。 蹴鞠太多的花式,更注重是个人技艺和观赏性,而足球则重对抗,从力量到速度再到技巧,甚至双方的阵形,都在激烈的对抗之中。 比起蹴鞠,在规则上,足球更类似于马球。而如今马球,正是辽国上到皇帝下到隶民,都极为喜欢的一项运动。 难怪这些驿卒都看得忘了自己的职责,一个个在旁边叫嚷喝彩。 “这足球倒有几分意思。” 刚才还在批评宋使喧哗吵闹的一位契丹贵族,这个时候反而称赞起足球来。 “问一问他们,是如何踢的,咱们也来踢踢,到时候,与宋人赛上一场。”随耶律章奴一起来的一人道。 “萧三郎说的是!”余人听他开口,纷纷应是。 此人名萧察哥,乃是此时辽帝宠臣萧得里底之子,甚得其父喜爱,因此众人隐隐以他为首。 他这一开口,立刻有仆从将驿管唤来,问起宋人足球之事,那驿管回应道:“宋人嫌大同馆中闭塞,故此习足球玩耍,不过此足球之戏,非其正副使为之。” 耶律章奴一听到这,隐隐就觉得有些不好了。 果然,那驿管又道:“为此戏者,是宋使中年纪最少的那位小郎。” “原来是他,听闻章奴就是在他那里吃了亏!”这些契丹贵族也都听说过耶律章奴试图为难宋使,结果反被宋使羞辱之事,便有人开口说道。 耶律章奴脸上发红,却无言反驳。 萧察哥对那驿管道:“将那位周小郎请来。” 他心思想的,比别人还远些。当初辽国天子耶律延禧,除了不擅诗画书法,性子跳脱荒唐,与宋朝的赵佶几乎没有什么区别。日夜游玩嬉戏,荒于国事政务,亲信萧奉先、萧得里底等人,荒废国政耽于享乐。萧察哥觉得,这足球之戏,正对了耶律延禧的胃口,或许可以献上去,换取自己的荣华富贵。 不一会儿,周铨到了众人面前。 萧察哥看到周铨时,便觉眼前一亮,忍不住赞道:“不愧是南国人物!” 耶律章奴却撇了撇嘴,不屑地道:“花朵般娇弱,再美又有何用!” 周铨认得耶律章奴,听得他这样评论,摇头哂笑:“美虽未必有用,但并不等于丑就有用,比如耶律贵人你,丑是够丑了,至于用处……就只能哈哈哈哈了。” 这些契丹贵族都谙通汉语,因此个个都听明白周铨的意思,果真哈哈大笑起来。耶律章奴羞怒交加,举起鞭子就欲抽打周铨,却被萧察哥伸手止住。 “周小郎,听闻这足球之戏,是你改自蹴鞠?” 周铨看他穿着和气势,便知道此人身份甚贵,他心中暗笑,自己将足球声势弄得这么大,引的就是贵人。此时听得他问,当下点头,傲然答道:“便是我大宋天子,也喜欢我改过的足球之戏!” “可与我细说这足球之戏的规则?” 周铨笑道:“又非军国机密,有何不可,足球之戏原本是二十二人共玩,双方各出十一,其中有一人为门守……” 周铨将规则大致说了一遍,那边耶律章奴发觉有点不对,插嘴道:“你说双方各出十一,可如今为何各自只有四人?” 话才问出,他就觉得自己问傻了,果然,周铨用看白痴的眼光盯着他,然后很正式地解释道:“院中狭小,施展不开,只能由七人来玩。” “我观你这足球戏,似乎还有军阵之法在其中?”这些契丹年轻贵族中,又有一人说道。 周铨点了点头:“正是,有前锋,有中枢,有后军,有门守,足球之戏恰如两**阵!” 辽人喜欢玩闹,但往往都给自己玩闹找个理由。比如历代辽主都好田猎,他们自称是不忘根本,谙习马战之术。如今听到周铨说,这足球之戏如两**阵,这些契丹贵族们眼前顿时亮了。 一昧游玩,终究容易受到批评,但若是在演习军阵,那么谁还会罗嗦一句? “周小郎,不知这足球之戏,能否传授我们?”萧察哥又问。 周铨露出为难之色:“此事关系到军阵之法,若是我来传授,恐怕回国之后会有事端……不如这样,贵国自有智者,何不令其观看球赛,必能有所收获。” 若他立刻答应,萧察哥倒还要想一想,听他婉拒,萧察哥笑了起来。 这足球之戏,他是非学不可了! “驿管!”他喝道。 那驿管就在旁边侍候着,闻言立刻上来听候使唤。 “我欲请宋国使臣宴饮,宴饮之地就在南园,你且去准备好来!”萧察哥道。 有萧察哥出面,驿管不敢阻拦,很快,周铨就带着武阳、狄江等四十余人离开大同管,来到辽国中京朱夏门外的南园。 这里是辽国君臣宴射之所,地方空阔平整,还有大块草地,正是踢球的好地方。周铨先是令军卒推独轮车,以毡绳为准,在草地上画出球场来,然后又让人搬来两座球门。当手下人忙碌这些准备工作时,他自己陪着萧察哥等,讲解球场上那些粉线的作用。 “这位周小郎,当真不是个安分的。”郑允中与童贯也被请了来,辽人摆了酒宴,在草场边设毡帐,他们就坐在毡帐宴饮。看着周铨四处指手划脚,而辽人贵族则跟着到处跑,郑允中苦笑道。 童贯深有同感地点点头:“确实会折腾,不过也有好处。” 郑允中会意,此前他们这些使臣,身处敌国有如软禁,便是想要打探消息,与派驻辽国的细作密会,也极不方便,现在则不然。 “不过,我觉得,依这厮的性子,现在还不是他的极限,他还会……使劲折腾吧!”望着周铨,想到他在汴京干的事情,童贯又道。 “让他折腾,反正是在辽国,祸害的也是辽人!”郑允中笑了。 ... 八三、不准你走 “又输了!” 萧察哥喘着粗气,恼怒地从侍从手中接过鞭子,然后狠狠抽打起另一个侍从来。 那侍从被抽得在地上翻滚呼号,旁边的周铨看得都有些不忍,哈哈一笑道:“何必如此,输给我是正常的吧,贵国所出的六支队伍,我可是个个胜了。此人看上去是个壮士,你何必为这必输之事殴辱勇士?” “女真蛮子,打了就是打了!”萧察哥哼了一声。 足球戏被周铨带到中京,业已过去八天了。这八天中,契丹人组织了六支足球队,与周铨带来的宋使队伍相争,结果无一胜绩。这让争强好胜的契丹人甚为恼怒,不过他们对宋使,特别是对周铨,倒是越发地客气起来。 被萧察哥抽得在地上直滚的那女真人,用胳膊护着脸,他似乎听不懂汉语,因此面上没有任何异样。 周铨却看了他一眼,心里微动了一下,只不过念及如今自己的处境,将那个念头压了下去。 耶律章奴在旁眼珠转了一转,然后似笑非笑地道:“今日球也踢了,不如去射猎?” 周铨抿嘴看着萧察哥,萧察哥也听出耶律章奴的意思,既然足球上赢不了,那么就在他们契丹人擅长的射猎上找回场面来。 “好,就去射猎……周小郎,一起去?”萧察哥在周铨这输了好几回,心中憋闷,也想着找回场子。 “那是自然!”周铨笑道。 他确实不擅射猎,可是有周侗这伯父、周傥这父亲,对于弓箭并不陌生,准头差了些,稳定性差了些,所以在与这些契丹贵族们射猎之时,收获虽少,却也不是什么都没有。 更何况,他带了武阳与狄江。武阳射术传自周侗,自是不必说了,狄江能在西军中充任斥候,除了大胆之外,射术更是精湛。 有这二位在,他也挽回了些面子,马前马后,挂满了收获。 但紫骝马被约束的时间久了,这一次出来撒欢,少不得放足狂奔,周铨也想看看辽国中京周围的风光,便没有限制,片刻之后,他才发觉,除了武阳狄江,那些契丹贵族们都不知在何处。 “这倒是奇了,他们也放心我们?”狄江笑嘻嘻地道。 “是瞧见你们所获颇多,怕输给我们,所以散开去收获了吧?”周铨道。 虽然现在和辽国的贵族们混得很熟,可是长时间离开这些人视线,引起疑心毕竟不好。所以他们想要依着原路返回,但就在途中,看到一只狐狸,浑身通红,惊慌失措地往这边赶了过来。 它与周铨三人迎面碰上,周铨弯弓搭箭,嗖的一下射了过去。 其实周铨射术一般,这一射只不过是好玩,但偏偏有风吹来,将这一箭吹偏了些,正中那狐狸之眼。 “这么准?”周铨自己把自己吓住了。 “大郎好射术!”狄江明知道周铨是瞎撞着的,却还是谀辞如潮,旁边的武阳却是默不作声,只是微笑。 这一箭正中要害,红狐狸顿时毙命,周铨心里也是极兴奋,催马便过去想要将猎物取来。 但就在这时,在一边奉承他的狄江突然闭嘴,然后先是跃下马,贴着地面听了听,紧接着上马道:“大郎,有人过来了!” 周铨以为来的是契丹贵族,不以为意:“过来就过来,莫非他们还要抢我的猎物不成?” 话声才落,就听得那边传来了马蹄声,一骑枣红马自林边转了过来,马上骑着的,却是一个小小身影。 待得近了些,发现是一个小姑娘,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但契丹女子生长得早些,因此这小姑娘的身量不矮。浑身貂裘皮草,头上戴着硕大的珠饰,手中挽着雕花小弓。再仔细看面貌,弯眉如黛,眼似晓月,肤色胜雪,再衬着粉红的樱唇,倒是个汉地都少见的美人胚子。 “咦……” 来射猎的契丹贵族,周铨都与他们照过面,却不曾见到此女。 这女郎所乘的马也不错,她看到周铨等人,远远的便用契丹话叽哩咕噜说了几句,周铨虽然学了一些契丹语,可那女郎说得又急又快,周铨根本分辨不出她说的是什么。 只是觉得,她的声音相当好听。 “汉人?”那女郎见周铨没有反应,突然改口,用汉话问道。 “大宋使臣周铨,见过贵女。”周铨在马上弯腰示意。 那女郎目不转睛地盯着周铨,好一会儿才道:“你们南国之人,都长得这么漂亮么?” 周铨顿时无语,他外貌确实是继承了父母身上最优之处,故此白皙清秀,虽然比不得潘安卫介,但在这些不太讲卫生的契丹人当中,算得上是十万中挑一了。 “有大队人马过来了。”周铨正想再逗这小姑娘说几句话,狄江却凑来低声道。 周铨心中微凛,这女郎也不知道是哪家契丹贵族之女,他怕惹来麻烦,因此再度施礼,便要离开。 “不许走!”那小姑娘突然叫道。 周铨眉头一拧:“不知贵女有何吩咐?” 那小姑娘眼珠一转,指着周铨马身上挂着的猎物道:“你抢了我的猎物!” 周铨哑然一笑,他可不是那种为了点身外之物就愿意惹麻烦的,而且这小姑娘身份非同一般,轻易不能招惹,因此他将那头红狐交给狄江,示意他送过去。 “不许走,我说了不许走,你这汉儿!” 原本那小姑娘是要拒绝的,可是看到红狐皮毛上佳,她心中也是欢喜,因此接了过来。不过才将红狐搭在了马后,就见周铨他们三人驱马要离开,她顿时急了,催马上前,对着周铨就是一鞭子抽了下来。 这些契丹贵族,无论男女,都是傲慢暴躁。那小姑娘一鞭子才抽下,心中顿时后悔:这般漂亮的汉儿,被鞭子抽了,会不会破相? 然后她就觉得眼前一黑,鞭子被一只手牢牢抓住。 却是武阳突然出现在她与周铨之间,一把揪住了鞭子,未让她得手。 周铨心中也是微怒,再怎么说,他也是宋使身份,对方即使高贵,也不能随意鞭抽国使。因此,他抓住了对方的马鞭,武阳松手之后,他直接发力,将马鞭夺了过来。 这马鞭倒是装饰得甚为华丽,上面还镶嵌了宝石珍珠。周铨哼了一声,将马鞭折断,直接扔在了地上:“我们走!” 那小姑娘原本为自己抽出这一鞭后悔的,待武阳拦住鞭子之后,她心里转为欢喜,可再见周铨折了她的马鞭,顿时又转喜为怒。 怒的同时,她心中还有种异样的感觉。 她身份高贵,又得长辈宠爱,因此在契丹人中颐气指使惯了,从来没有人敢违逆她的心意。此际周铨不但不听她的,还夺走她心爱的马鞭,将之折断扔在地上。 这是莫大羞辱,却也让那小姑娘羞恼之余,也生出几分好奇。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敢有这么大的胆子,莫非倚仗的,就是他那个南国使臣的身份? 可这汉儿年纪如此轻,比自己只怕也大不了几岁,就是一国使臣? 见周铨要走,她一夹马,那马撒腿过去,直接拦到周铨的马前面。 周铨马高,身材也比她高些,因此两人再对视时,周铨居高临下,目光里审视的味道就更浓了。 “我说了,不准你走!”小姑娘刁蛮地叫道。 “唔,我可不是你家家奴,任你打骂喝斥!”周铨哼了一声,拨转马头,紫骝马极解人意,立刻转开,就要绕过小姑娘的枣红马。 小姑娘急了,伸手去拉紫骝马的缰绳,却被紫骝马一带,直接从自己的马上扯了起来。她脾气倔犟,典型的契丹人,哪怕被拖起也不松手,还是周铨,看她要从马上摔下去,怕摔出意外,伸手将她托了一把。 这样一来,小姑娘就从自己的马上,跑到了周铨的马上,侧着身体,与周铨正乘一骑。 “我要这匹马!”小姑娘此时才注意到紫骝马的神骏,她抱着马脖子,歪着对周铨叫道。 “原来是位女强盗……见到什么好的都想要啊,不过这马可不能给你,马上的猎物,我全给你,你放过我们行不?”周铨都有些无奈了。 “不行!” 小姑娘蛮横地一拧身子,好嘛,原本二人是共乘的,她这一拧,身体向周铨那边滑去,马背上空间狭小,于是整个儿变成她撞入了周铨怀里。 哪怕契丹人豪迈,可是因为身份的缘故,她也从未与血亲之外的男子这么亲近过。 小姑娘终于有了些羞意,不过她还是盯着周铨,仿佛要用自己那双明月般的眼眸征服周铨。 只不过越是细看周铨,她脸上的红晕就越深,到得后来,她虽然努力瞪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却还是一颤一颤。 周铨有些无奈了,这小姑娘的心思很好猜,只不过,她的年纪……也太小了吧。 比师师小娘子要稍大些,可最多也就是十四五岁的模样! 周铨还猜错了,实际上这小姑娘只是十二岁,但契丹人吃肉饮奶,小姑娘长开得早,故此象是十四五岁。 而且此时可不是后世,此时十四五岁的小女郎嫁人也是常见的事情,十二岁情窦初开,也属正常。 “喂,你还要在我马背上赖到什么时候?”周铨受不住她的目光,开口问道。 ... 八四、拱白菜的野猪 周铨的话还没有说完,突然听到呜呜的号角声。+◆ 紧接着,马蹄声疾如骤十,无数大旗从山边闪出来,一队队骑士冲出,如同惊涛骇浪一般,瞬间超过了周铨他们。 “是皮室军!”武阳一眼认出了来者,他握紧腰刀,挡在了周铨身边。 另一边,狄江脸色发青,口里喃喃自语:“完了完了,这回完了,这次休想脱身……老子没有死在西贼手里,现在要死在北虏手中了!” “我们是大宋使臣,你们怕什么!”周铨道。 武阳与狄江却没有他的底气,毕竟这个时代的大宋,可还不足以为它的使臣充当坚实的后盾。 冲来的皮室军转眼将他们围住,契丹人的呼喝声,战马的嘶鸣奔腾声,绕着他们一圈又一圈。 紫骝马惊得不安地打着响鼻,周铨也皱起了眉:这些皮室军来势汹汹啊。 突然间,又是号角声响起,然后原本呼叫不止的皮室军都安静下来,人群微分,一个契丹贵人在众人簇拥下,穿过人群,到得周铨面前。 “你们是什么人,竟然敢对我心爱的宝贝月亮无礼!”那位契丹贵人长着浓密的胡须,看不出年纪多大,他开口说道。 契丹话,周铨听不懂,不过他旁边的小姑娘却很懂,笑了笑道:“我爹爹来了!” 她说完之后,从周铨怀中轻轻一挣,然后跳下了马。虽然紫骝马身材高大,但她动作极是灵活,跳下去也只是微微趔趄,然后小跑着跑向那契丹贵人。 她一离开周铨的控制范围,周铨顿时感觉到,周围杀气凛然,已经有不知多少人弯弓搭箭,似乎要将他们三人射死当场。 “我是宋国使臣,在此等候贵国天子,无意中遇到这位贵女,我并无恶意……”周铨叫道。 那小姑娘跑到她爹身前,叽哩咕噜说了几句,他爹看了看小姑娘,露出笑意。 “这只狐狸,是我的!”小姑娘指着那红狐叫道:“我要将它献与母妃,给母妃做一件围脖!” 她此话是用汉语说的,周铨听得心中一震:这小姑娘竟然是辽国的公主! 那么眼前这个男子,被她说是爹爹的,难道说就是辽国皇帝耶律延禧? “这匹马,也是我的,我要将它献与父皇,父皇可以乘着它游猎四方!”小姑娘又一指周铨座下的马。 耶律延禧哈哈大笑,眼睛里都是欢喜之色。其实他富有一国,象紫骝马这样的好马,他的马厩里即使没有几十头,十几匹总是有的,可是自家女儿献来的东西,哪怕有的再多,也是珍贵的。 “这个人,也是我的,我要他给我当护卫!”那小姑娘又指着周铨道。 此语一出,周围顿时静下来,就连耶律延禧,笑声也嘎然而止。 名义上是护卫,实际上……是骑马。 只不过最后这句,小姑娘是用契丹话说的,她终究有些害羞,不敢直接说出给周铨听。 契丹此时汉化已深,象小姑娘这般,当众说要一个人给自己当驸马,确实需要不少勇气。哪怕小姑娘说的只是护卫,周围的那些皮室军、契丹贵官,还有她面前的耶律延禧,都呆住了。 然后耶律延喜再看周铨时,周铨感觉就有点毛骨悚然。 仿佛是一个老农,看着拱掉了自家白菜的野猪,正琢磨着从哪里下手,将之做成一道菜。 “他是宋国的使臣,当不得我女儿的……护卫!”耶律延禧道。 “那就让他不是宋国的使臣!父皇,爹!”小姑娘开始发嗲。 这一发嗲,耶律延禧顿时骨头酥了,他咳了两声,敷衍道:“好好,看你父皇替你把这小子留下来!” 小姑娘终究还是有几分害羞,她骑着自己的枣红马跑了,稍远之后,周铨听她用契丹语唱起了不知名的歌谣,苍凉深情,虽然听不懂唱词,却也让周铨心生共鸣。 待小姑娘离开之后,耶律延禧脸上的笑容收敛起来,他睨视周铨:“南朝没有人了吗,为何遣出你这样的小娃娃来充使者?” “北国寒冷,一无所有,外臣倒不想来,但据说是大辽天子钦点了外臣之名,外臣才不得不来。”周铨回应道。 此话说得让耶律延禧顿时怒了:“朕之大辽,富有四海,疆域之广,更胜宋国,物产丰茂,当世无双,你敢说朕这里一无所有?” “陛下说外臣是小娃娃,外臣以小娃娃之心视大辽,自然是一无所有。陛下既然富有四海,想来容下一小娃娃赤子之语,应当没有问题吧。” 耶律延禧愣了一下,此前他见过许多批宋国使臣,都是著名的文学之士,舌辩极强者不少,但伶牙利齿还这么耍赖无耻的,眼前是第一位! 周铨的话里,分明就是说,你认为我是小娃娃,那么我就是小娃娃了,小娃娃说话,童言无忌,你若和我计较,就是和一小娃娃计较。 若大一个帝国的天子皇帝,和一个小娃娃计较,你不嫌丢人? “既是如此,你这小娃娃说说,你们南国有什么是我这没有的!”耶律延禧道。 “此时正是隆冬,我们大宋京师,这半年来有一物,外貌如雪,香甜胜蜜,命之曰雪糖,正是小娃娃们最喜之零食。”周铨立刻将雪糖举了出来。 耶律延禧闻道此言,哈哈一笑,然后招手。 皮室军中,顿时有一亲卫纵马而去,片刻之后,他回到耶律延禧身边,手中捧着一个锦盒。 锦盒被打开,露出里面的罐子,罐子内则是晶莹剔透的雪糖。 “雪糖么,我们大辽也有。”耶律延禧道。 周铨顿时哑口,他没有想到,自己几个月前才搞出的名堂,竟然就已经传到了辽国。 原本还想拿雪糖装一下的,现在装不成了。 “是外臣错了……不过陛下这雪糖,应是从我大宋来的吧?”周铨道。 耶律延禧哈哈笑了起来,他身边的辽国贵族之中,有一人驱马稍稍上前:“便是产自南国,又能如何?” 周铨眼睛微微一转,想到自己来此的使命。 “此雪糖,乃是外臣依极西番国之法所造!”他开口道:“原本中国亦无!” 此话一出,周围哂笑对周铨很轻视的契丹贵族们顿时敛住笑容。 虽然耶律延禧拿出雪糖,看起来很轻松,但实际上,限于产能,被商人们带到宋辽边界,再走私到辽国的雪糖数量非常少,到目前为止,最多也就是两三百斤。 在中京之地,雪糖价格,几乎等同于同样重量的白银,比起在汴京时的价格,又翻了二十倍以上。即使是如此,仍然有价无市,根本没有地方买去。 也唯有得了耶律延禧欢心,他才会赐下一些雪糖,每次也才不过数两。 而此刻,眼前这位来自宋国的少年使臣,竟然称雪糖是也制造出来的! 于是乎,这些契丹贵族眼中看到的周铨,就不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堆行走的白银。 “原来是你……朕记起来了,你就是那个叫周、周全的南朝少年!”耶律延禧道。 “正是外臣!” “你既是宋国使臣,不在大同驿中,为何到了这里?”又一个契丹贵族问道。 “外臣在大同驿中,与贵国萧察哥交好,随他出来射猎,不意走散,而后遇见公主殿下。”周铨不想被认为是间谍细作,虽然他其实也肩负着某些间谍细作的工作。 听得萧察哥的名字,众人都看向方才问话的那人,那人脸色一沉:“回去便寻这小子算账!” 他正是萧察哥之父萧得里底,随侍耶律延禧,辅助其处理政务,乃是耶律延禧极信任的宠臣。 “朕女儿说的事情,不可不应……这马就归朕了,不过朕见你南国人物,颇为心喜,转赐与你。”耶律延禧确认了周铨的身份,神态稍缓,毕竟这个娃娃大臣,是他点名要见的。 虽然这份要见的名单乃是萧志忠拟定,但也是经过他御批之后,否则萧志忠哪有这么大的胆量。 而且,他对这个在大宋京师中搅起不少风雨的少年,也很有兴趣。 而宋国的皇帝赵佶,竟然真将周铨任命为使臣,派到了辽国来。 耶律延禧虽然荒唐,可一位帝王的基本素质还是有的,隐隐感觉到,眼前这个少年,似乎是撬动大宋与大辽关系的一个契机。 “雪糖在大辽如今极受欢迎,周卿,你说雪糖乃你所造,不知能否将雪糖制造之法留在我大辽,朕必不吝重赏!”他徐徐说道。 “雪糖原料,产自南方,贵国所无,便是有了秘法,也造不出来。”周铨断然拒绝。 这雪糖可是一项将要为大宋赚取大量利益的商品,他怎么能随意泄露出去,哪怕耶律延禧许下重赏也不成! 但是在拒绝之后,他话风一转:“不过,外臣倒是有一个法子,可以增加贵国雪糖供应。” 周围的契丹贵族顿时都眼热起来,不待耶律延禧开口,就已经有人叫道:“怎么样才能有更多雪糖?” “不仅是雪糖,还有许多大宋物产,都可以增加供应,书籍、绢绸、瓷器、漆器、茶叶、香药……尽皆如此!” 周铨这一路北上,寻找一切机会打探消息进行调查,这些日子与契丹贵族中踢球,更是从他们口中得知到很多消息,所以他一开口,就是辽国最需要的宋国物产。 只说得这些契丹贵族,上自耶律延禧,下到一个普通的皮室军士,都呼吸急促起来。 ... 八五、周铨小儿,定有办法 郑允中背着手,在毡帐中转来转去。 大同馆有不少屋子,可是都有些失修,所以他宁可住在毡帐之中。只是毡帐虽暖,他心头却是一片冰冷。 此次出使辽国,原本以为会一帆风顺,可是因为加入童贯与周铨的事情,在宋国朝堂上引发了激烈争议,甚至远在杭州的蔡京都上书发表观点,反对童贯出使。 而周铨被加入之后,反对童贯的声音被分担了一半,认为周铨不足以为国使的声音多了起来。若不是朝中各派大佬们被周铨说服,态度出奇的一致,只怕还能吵得更久。 但这样已经耽搁了行程,原定九月动身,结果变成了十月,本来是为辽主庆生的,最后却变成了来贺春。 但到中京已经十余日了,辽主还没有见他! 最初时还可以说,辽主在冬捺钵地,没有回中京,故此不能接见,可就在方才,郑允中得到消息,辽主已于数日之前就回到中京,只不过未曾入城,而是在附近射猎,根本不将接见宋使当成正事。 倒是西夏的使臣,见到了辽主! “得想些办法,若是因此而有损两国关系,我郑允中就成了罪人……” 想到这里,郑允中迈步出了毡帐,赶往大同馆前院。 前院有一座七人制的足球场,每日里宋国使团的随扈,就在这里踢球,现在连辽国的驿卒也加入进来。 哪怕周铨将最擅踢球的二十余人都带了出去,到南门外与辽国贵族的队伍踢大场,这里也还是热闹非凡。 “太尉当真是好兴致!” 见童贯在球场边支了座小毡帐,一边饮着马奶酒,一边看着热闹,郑允中酸溜溜地说道。 “郑学士何出此言,如今闲着,若再不寻些消遣,日子可就更难过!这些时日,总是与那些契丹贵人宴饮,他们的肉宴,我都吃腻了……” 童贯也是满嘴牢骚,虽然此行他打探到了一些消息,可是只凭这些消息,想要完成赵佶交待给他的使命,那是绝不可能的事情。 而且耶律延禧不见他们,让他们就是想失败而归都是奢望。 “请萧志忠再出手相助?”童贯想了会儿提议道。 “难,此地不是京师,萧志忠未必有那么大的胆子。” 童贯能成为使臣,就是萧志忠伸的手,为此,童贯少说给这厮送了十万贯的财物。 后来为了坑周铨一趟,童贯又奉上了五万贯财物,哪怕童贯家资豪富,骤然间花费这么多,也让他牙疼。 “或者可以换别人,听闻辽主有两大近臣,一个是萧得里底,就是常来的那个萧察哥之父,还有一位是萧奉先,此二人,皆是贪赃之辈,若是能贿赂他们,当不辱使命。” “萧察哥却是不给你我面子,最好让周铨去办此事。”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终于想出了一个主意,可到最后,他们发觉,要实现这个计策,最关键的人还是周铨,于是两人都觉得有些腻味。 要知道,他们二人可是正副使,整个使团的负责人,周铨在使团中挂了个勾当官的名义,实际上却是万事不管。 而且,要那厮答应此事,只怕还须要拿出好处来。 “童太尉,你算是见过不少人物……有见过这种无赖么?”郑允中问道。 童贯心里暗骂了一声,然后才回应:“无论是西军之中,还是内监之内,都不曾见过。” “当真是市井小儿……”郑允中嘀咕了一声。 此时人物行事,总爱讲着仁义道德,无论心里藏着什么样的东西,口里说出的总是大道理。偏偏周铨不是这样的,周铨每问一事,首先关注的是实际利益,若无实际利益,指望以大义动之,那是绝无可能的事情。 两人相视苦笑,想着该如何应付周铨可能会开的大口了。 但出乎意料,就在二人准备被周铨狠宰一刀的时候,辽国的一个文臣赶来:“陛下召宋国正副使进见!” 郑允中与童贯大喜,两人想到不要去求周铨相助,竟然都有松了口气的感觉。 他们匆匆整好服饰,在辽国馆伴伴随之下,出了同文馆。这一出来,却发现并不是前往往常辽帝接见宋使的武功殿或文化殿,而是出了中京城。 “贵国陛下,如今在何处?”见情形有些不对,郑允中向馆伴问道。 “陛下正在西苑射猎,召请二位于猎场相会。”那馆伴笑道。 郑允中与童贯对望了一眼,都觉得荒唐。 按照礼仪,耶律延禧应当是在正式接见过他们之后,才会召他们相伴田猎,可现在直接带到猎场上去,看来传闻中说,耶律延禧果然是个荒唐的君主。 童贯目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辽国所谓的西苑,并不是真正的园林,只是出了城的大片荒野。与到处都是人烟的中原不同,辽国中间,出城之后不是山就是草原荒漠,故此多狐兔、野猪、熊虎之类。此时冬季,猎不着熊,但猎虎豹却是常有的事情。 耶律延禧的大帐便竖立在一座背风向阳的山坡之下,经过一连串繁冗的礼仪之后,他们终于到了大帐之前。 但在这里,郑允中猛然停住脚步。 “怎么了?”童贯低问道。 “夏贼的国使李造福!”郑允中一脸晦气地道。 在耶律延禧大帐前等着的,除了辽国的一些贵族大臣们外,还有西夏的使臣李造福。 此时宋夏之间的战争虽然已经暂歇,可是两国还是敌国,而且宋是迫于辽的压力,才将从西夏手中收复的数个堡塞归还给西夏。 双方都对上一场战争的结果不满意,只要有机会,必然还要爆发一场大战! 李造福屡次出使辽国,与辽国君臣都很熟悉,他站在大帐之前,跟着辽国的重臣萧奉先低声谈笑。 看到宋使到来,李造福睨视了一下,然后嘿然道:“萧枢密,宋使来了。” “且看我为难他们。”萧奉先笑道。 他是耶律延禧皇后之兄,素来贪婪,受过夏人不少贿赂,与李造福关系甚佳。待郑允中与童贯到得面前,他向身边的皮室军使了个眼色,那些皮室军猛然暴喝,刀剑铮铮,指向二人。 “来者何人!”一个辽国官员喝道。 “大宋正使郑允中、副使童贯,奉谕请见。”郑允中对这一幕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他偷看了童贯一眼,童贯倒是面色如常,让郑允中暗赞了一声,不愧是在边关上指挥打仗过的,虽然是个宦官,却还有些胆气。 “宋使……郑学士我们是认识的,倒是边上这位,就是童贯?南国没有人物了吗,听说竟然派了太监和小娃娃来充当使臣,既然这么缺乏才能之士,为何还不快快向我大辽献上降表,这样你们南宋皇帝,也不至于失去宗庙之后还丢了性命!” 萧奉先自己没有开口,开口的却是一个汉人,他高声说道,语带轻蔑。 此时辽国因为地处北方,所以称宋为南宋或南国,那汉人在辽国参加科举,得进士出身,累年积宦升至南面官。 在他心中,可没有将宋国当成自己的故国。 郑允中眉头微皱,就知道童贯与周铨加入使团,必然会惹来羞辱,只是没有想到,羞辱来得竟然这么快。 “阁下欲辱大宋,还是欲辱辽国?童贯虽贱,却是贵国陛下钦点欲见之人,我这使臣身份,乃是大辽与大宋两国共认,汝轻贱于我,莫非是轻贱大辽与大宋这两国?” 因为事及童贯,郑允中不好出声,童贯自己开口道。他对于受辱之事,也是早有准备,早在汴京时,他的门客们便为他准备了应对之法,因此这一套说辞来来,倒也是不卑不亢,暗藏锋芒。 那个汉人南面官顿时满脸羞红,看了萧奉先一眼,话也说不出来了。 萧奉先恼怒地哼了一声,这些汉官,果然就是不可靠! 他上前一步,厉声道:“宋国使臣欲见陛下,还先在外候旨,不可在此喧哗!” 此时朔风劲冷,寒意彻骨,萧奉先等契丹贵族,自有毡帐可以避风,又有炉火取暖,就是李造福,也跟着萧奉先一起。 郑允中、童贯两位宋使,却被留在了寒风之中。 两人出使辽国,自然也都做了准备,身上少不得貂裘皮袄,但饶是如此,在几乎滴水成冰的天气中,两人位于寒冷的室外,仍然冻得直哆嗦。 “这……这可怎么好,那萧奉先分明是受了夏贼使臣的唆使!”郑允中比童贯更不堪,小半时辰过去,他冻得鼻涕都出来了,一边哆嗦一边向童贯问计。 童贯也冻得直发抖,但他身体强健,特别是在西军中呆的时间不短,也曾习惯寒冷,因此还没有郑允中狼狈。可是郑允中向他问计,他也是毫无办法,毕竟他方才的应对,乃是在京师时门客所教,他自己哪有这等急智。 “若是周铨那小儿在此就好了,那小儿奇计百出,此时当有办法!”一筹莫展之际,童贯心中突然生出这样的念头来。 ... 八六、出这口恶气 【播报】关注起点读书,获得515红包第一手消息,过年之后没抢过红包的同学们,这回可以一展身手了。 童贯与周家原有私仇,能让他生出这样的念头,也是这一路上被周铨折腾惨了。 他心中这样想,不自觉中就说了出来,那边郑允中摇头苦笑:“他今日与萧察哥出去踢球,到现在还没有回来……若是辽帝欲见他,还不知道去哪儿寻人呢!” 郑允中与童贯二人的狼狈,都被毡帐中的萧奉先、李造福等人看在眼中,萧奉先倒还罢了,李造福却是乐不可支。 他看到童贯瑟瑟发抖时,干脆向萧奉先行礼:“多谢枢密,若非枢密,外臣哪里能看到这些宋贼如此狼狈!枢密非只为外臣一人出这口恶气,也是为鄙国国王和成安公主出了这口恶气!” 成安公主即耶律南仙,乃是辽国宗室之女,被耶律延禧封为公主,赐婚于夏主李乾顺。萧奉先呵呵笑了笑,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他此举,哪里只是为夏国出一口恶气,更重要的是借此事杀一杀宋人的锐气。 此时宋国,经过王安石、吕惠卿、蔡京等人的经营,至少在边事上,确实比起前数十年要有所起色。特别是赵佶即位以来,屡败西夏,让辽国也感觉到了压力。毕竟宋辽之间,有燕云十六州这无法妥协的领土之争,也有高梁河、歧沟关两战之旧仇,哪怕如今大体太平了百年,辽国对宋还是充满警惕。 双方都知道,只要夏国被宋打服,紧接着就是两国间的决战。故此,扶夏制宋,是辽的国策,无论在台上的是昏君还是圣主,掌握大权的是贤臣还是奸佞,这一点都不会改变。 郑允中与童贯呆得久了,两人都觉得四肢发木,虽然问了几回,但是辽人的回应都是说让他们等着。 他们狼狈不堪,却见一小队人马拥簇着一人来了,两人大喜,但近得细看,两人又面面相觑。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周铨。 周铨也是皮帽貂裘,只不过与他们冻得脸色发青不同,周铨浑身都是腾腾的汗气。 见二人这模样,周铨一惊:“怎么,二位怎么这般模样?” “你若也在这外边冻了一个时辰,同样会如此……你怎么来了?”郑允中没好气地道。 “我……” 周铨正待解释,却见一座毡帐门帘掀开,然后一个人端着马奶酒,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 出来的正是夏使李造福,他此时当真是满心喜悦,觉得这次来使甚是值得。 “啧啧,郑学士,童太尉,二位情形看来不错啊……特别是童太尉,方才不是挺能说的么,如今怎么不说话了?” 童贯哼了一声,目光阴冷,心中发狠,此次出使回宋后,定然要向赵佶进言,继续去打西贼。 郑允中则是昂起首来,想要摆出上国面孔,只不过鼻涕粘着胡须,让他原本颇俱风度的形象,变得有些不堪。 就连说话,都是瓮声瓮气:“昔人有云,狐假虎威,今得见矣。” “哈哈哈哈……我大夏乃大辽外甥之邦,借舅之威,有何不可?”李造福说到这里,将手中的奶酒交给一个皮室军,示意他递给郑允中:“念在两国旧好的份上,赠汝二人一杯热酒,暖暖身子,这天气,可真冷啊。” “夏国的使节?”周铨看到李造福转身又要进毡帐,而郑允中与童贯这狼狈模样,他顿时明白前因后果了。 他笑着上前,看起来是要从那皮室军手中接过奶酒。 无论是李造福,还是契丹皮室军,或者是在毡帐中看着这一幕的辽国权贵,此时脸上都露出不屑之色。 就是郑允中与童贯,也在心中埋怨,认为周铨不识大体有辱国格。 然后当周铨接过奶酒之时,他突然变色,猛然前突,一脚踢在转身的李造福后背,将这夏使踢翻在地,然后将那杯热奶酒全都倒在他的脸上。 这酒是在火炉上煮热了的,近乎滚烫,倒在脸上,让李造福顿时惨叫起来。 契丹人大怒,皮室军们按刀就要上前,周铨却扬声大叫道:“贱狗一般的胡虏,还敢叫?” 他这一嗓子喊出来,那些契丹人也拥了上来,已经有数柄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郑允中与童贯脸色变了,郑允中大叫:“刀下留人。” 童贯则是厉声喊道:“不可,不可!” 这二人疾呼为周铨求情,周铨倒是有点小感动,然后他扯着嗓子叫道:“你们敢杀我?我方才拜见过大辽皇帝陛下,他让我来此等候御驾,你们敢杀我就不怕大辽皇帝砍你们的脑袋?” 那些皮室军手顿时停住了。 这位耶律延禧陛下,荒唐归荒唐,却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辈,砍起脑袋来,可是人头滚滚。 况且,未得皇帝旨意,擅杀宋使,意味着挑起两国之争,免不了要受罚。 因此看起来,这些皮室军都被周铨吓住了。 周铨轻轻一推,将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刀推开,正待再说什么,突然间眼前一花,他头不禁一偏,然后觉得肩上巨疼。 是一记马鞭抽在了他的肩上,这原本是要抽他脸的,幸好他闪得快,结果只抽在了他的肩上。 只见皮室军后,一个契丹贵族手握马鞭走了出来:“你为宋臣,虽然不能杀你,却也不容你在陛下御帐之前嚣张!” 此人年纪应该不到三十,虽然是契丹人,汉话却说得极顺,而且谈吐之间,颇有英气,周铨瞄了他一眼,与他目光相对时,心中突的一跳。 这厮不好惹! “大石,你且退开,我要来问问,这宋国使臣竟然在此大呼小叫,莫非这是南国的新礼仪?”不等周铨回应,毡帐内回过神来的萧奉先一脸阴沉地走了出来。 “大石……耶律大石?”周铨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熟悉,能给他留下印象的契丹人,想来不是简单货色,因此他深望了耶律大石一眼。 萧奉先来到周铨面前,他身材高大,居高临下看着周铨,冷声道:“你作何解释?” 周铨收回在耶律大石身上的目光,转脸看着萧奉先,然后伸手一指刚从地上爬起的李造福:“此夏国之使,我未曾说错吧?” “你既知他是夏国之使,为何还敢踢他?” “我在大宋,常听说契丹人敬的是英雄,礼的是勇士。今日在此,却看到英雄勇士受到冷落,而这种懦夫废物,却成了毡帐之中的上宾!” 他这样一说,萧奉先脸色就沉得厉害,而李造福面上就更难看了。 周铨再一回手,指着童贯:“此童太尉,征河湟青唐者,屡镇大宋西北,西贼畏之如虎,不得不向贵国求救,又有我大宋天子仁慈,西夏小国才苟延残喘至今。夏国,乃童太尉手下败将!” 周铨这样说,其实是在替童贯吹嘘。 事实上童贯如今最大的功绩,就是辅助王厚打败羌人收复青唐,他在西军,虽然与夏国有些边境冲突,但还远谈不上把夏国打成手下败将。 但宋强夏弱,这十年来一直压制着夏国,这是不争的事实! 周铨说到这,又扬声道:“原来大辽竟然是这样礼敬英雄的,败者成座上客,而胜者却在帐外受辱,无怪乎近来女真、奚等族,都有对大辽不甚恭敬!” 此话一出,契丹贵族们再度怒火上涌,却无言相对! 契丹境内统治各族,如今都有不稳,女真人越来越舛傲不驯,奚人等族也屡有叛,恐怕也只有汉奸们比较忠心,还算好统治。 萧奉先正待发作,但一个跟着周铨来的皮室军将士,却在他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 周铨知道,这必是在嘀咕自己见耶律延禧之事,他虽然不知道萧奉先是谁,但想来眼前之人,应该是辽国重臣,自己的计划,还需要他支持,因此语气转为和缓:“我知道夏贼狡猾,而大辽君臣都豪爽,难免为夏贼所利用,今日之举,虽然失礼,却也是向贵国君臣进言,勿中夏贼奸计,有损大宋大辽两国关系!今日我有得罪失礼之处,愿以一百斤雪糖赔罪!” 前面说的都是虚的,后面一百斤雪糖是实打实的,更何况还有曾面见耶律延禧之事。萧奉先脸上的怒气顿时散去大半,甚至还挤出了点笑容:“宋国派你为使臣,算是得人了……来人,为宋国使臣安排帐篷,大石,你一向喜好宋国诗书,不妨陪着宋国使臣,向他们多多讨教!” 萧奉先虽然暂歇了与周铨计较之心,却还是有些不甘,因此未安排辽国重臣,而是将尚无正式官职的耶律大石安排过来相陪。 若以身份而言,这其实是一种羞辱,只是郑允中与童贯都被冻得半死,而周铨又不在意这个,故此没有谁抗议。 被带入一个毡帐之中,又点起炉火,搓手跺脚好一会儿,郑允中与童贯总算是回过气来。郑允中倒还罢了,童贯恨恨地道:“今日之辱,必当厚报!” 他看到跟进帐中的耶律大石似笑非笑的神情,心里一沉,便又说道:“一切皆是夏贼挑拨所致,归宋之后,我必请陛下发兵讨夏!” ps.追更的童鞋们,免费的赞赏票和起点币还有没有啊~515红包榜倒计时了,我来拉个票,求加码和赞赏票,最后冲一把! ... 八七、实力与利益 【播报】关注起点读书,获得515红包第一手消息,过年之后没抢过红包的同学们,这回可以一展身手了。 童贯发狠说的话,除了周铨外,没有人把它当真。 周铨算是有些了解这个长胡子的太监,他心胸狭窄,此次受罪,对他来说是奇耻大辱,因此肯定会报复。 想当初周铨的伯父周侗得罪过他,隔了近十年都要报复回来,何况此次辽国之行,他受的气更大。 旁边的耶律大石更是轻蔑,在他看来,靠着说狠话逞英雄绝非真的好汉。 他的目光不时瞄着周铨,唯有这个年少的宋国使臣,让他眼前一亮,有种天下英雄唯君与我的感觉。 周铨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好在没多久,便有皮室军过来传旨:“陛下召宋使入帐进见!” 这一次倒没有什么波折阻碍,他们很快就见到了耶律延禧,一番繁琐的礼仪中,周铨百无聊赖,目光四处溜着,然后就与耶律延禧身后角落里的小姑娘目光相遇。 此时他已经得知,这小姑娘乃是耶律延禧与贵妃萧瑟瑟之女,名为耶律余里衍,被封为蜀国公主。 这么年纪就已经受封公主,她甚得耶律延禧喜爱,哪怕如今她的生母萧瑟瑟如今已受冷遇,她的地位却依然牢固。 只是这小姑娘,也太大胆了些,竟然就在她父亲背后,直直地盯着周铨。 正听到两国使臣互致答辞,那虚伪冗长的对话,周铨觉得一点意思都没有,他心生顽皮,便向耶律余里衍做了个鬼脸。 耶律余里衍原本就盯着他看,突然间发现他面上的表情变化了,不由露出笑意。再看周铨有意摇头晃脑,学着郑允中念国书的模样,她忍不住卟噗一笑。 虽然礼仪冗长,可是大帐内还算安静,因此这一笑,顿时引得众人瞩目。耶律余里衍面上微红,她恨恨地看向周铨,觉得这一切都是周铨惹来的,结果却发现周铨一本正经,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做过一般。 耶律余里衍只觉得牙根痒痒的,她威胁一般咧开嘴,露出两枚小虎牙来。 终于双方国书对答结束,周铨松了口气,再看坐在大帐中的耶律延禧,耶律延禧将手一挥:“赐宴!” 顿时有宴席摆了上来。契丹虽然是胡虏之国,可汉化得比较厉害,上来的菜肴以炙烤为主,但也有汉人的菜肴。 只不过烹饪的水平,只能说勉强入口了。 吃着这种御宴,再想到赵佶的御宴,周铨很有些同情耶律延禧。 御宴之上,少不得也有答礼应酬,酒过三巡之后,气氛开始热烈起来,辽国的文臣们纷纷发问,不过都是“某学士又有某诗”、“某种药物当如何服用”,周铨听得有些无聊,而郑允中则终于找到发挥才能的机会,应对如流,甚至连苏辙最新作的诗,他也可以随口诵咏。 同周铨一样觉得无聊的还有西夏国使李造福。 被周铨踢了一脚,又浇了滚烫的奶酒,他已经是心中怨恨。此时再见辽国与宋国大臣们相谈甚欢,他在怨恨之余,也觉得惶恐。 夏国能够存在的战略条件,就是宋辽之间的争斗,正是因为两国敌视,所以夏国才可以左右逢源。若是宋辽真的和解,双方如同盟约一般亲若兄弟,那么夏国灭亡,就指日可待了。 须得给他们捣乱! 想到这里,李造福举起酒杯,起来为耶律延禧祝寿,开口说道:“今日之乐,何其融也,只是不知如此乐事,还能持续多久!” 他来使辽国的次数很多,耶律延禧与他非常熟悉,也很喜欢这个时不时前来进贡的外臣,因此惊讶地道:“李卿何出此言?” 李造福起身离席,来到了宴席正中,他举着手,仿佛在对天发誓:“我夏国能存留至今,仰赖于祖先之德,还有上国的仁厚。只是如今宋国,昏君在内,不思治国爱民,一昧穷兵黩武;骄臣在外,甚至一区区使节,也敢在陛下牙帐前咆哮动怒。如此看来,宋国侵凌大辽的事情,很快就会发生了……战事若起,生灵涂炭,这种共享太平的宴会就难得一见了。” 他说起此语,声音沉痛,确实是满腹辛酸。 夏国在宋、辽都有奸细,在得知童贯出使辽国后,夏国政堂内外就极感压力,这才有李造福此次出使。原本夏国以为李造福到辽国时,宋人的使节都应当返回了,结果因为宋人耽搁,他们反倒抢先见到了耶律延禧。 这让李造福看到了希望,或许能够联络辽国,向宋国施加压力,逼迫其退出青唐,从而缓解夏国战略上的不利局面。 他这番话说出来,耶律延禧情不自禁看向萧奉先。 萧奉先沉声道:“宋使有何话可说?” 郑允中与童贯对望了一眼,自然是由郑允中这正使出面应答,他旁征博引,说了一大堆,总而言之,就是大宋是仁义之国,宋皇是仁义之军,宋军是仁义之师,宋辽关系多年和睦,两国友谊源远流长。 这一堆话说得周铨直打瞌睡,感觉就象是后世的某些被称为外卖部的人一般,都是些假惺惺的废话,根本缺乏力度。 他觉得无聊,目光乱转,然后就又与耶律余里衍的目光相遇了。 耶律余里衍做出一个表情,露出小虎牙,嘴唇翻动,象是在说什么。 周铨猜了猜,发现她竟然是在说“随我出去,我带你去玩”。 周铨哑然一笑,理所当然地摇头。而周铨摇头的情形,又被李造福看到了。 原本李造福对宋使,最恨的是童贯,可是挨了周铨一脚之后,现在最恨的变成周铨了。 因此他又起身,手指周铨,厉声道:“宋使满口谎言,便是这个竖子都不相信,他都在摇头,你们还想凭借这个来欺瞒大辽皇帝?” 于是众人的目光都看着周铨,耶律延禧嘿然一笑,在猎场时,周铨提出的建议,让他怦然心动,只不过事情的具体操作,还须两国使臣细谈。此时周铨又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他也想为难一下这个少年汉使。 “周卿,你是不是也不赞成贵国正使所言?”他问道。 于是众人看着周铨的目光就更加古怪了,在他们想来,周铨接下来应当是大声否认,然后李造福必然会步步紧逼。 “我半点都不赞成。”周铨一开口,却让所有人都生意外。 他竟然否认了自己国家正使的说法! 周铨站起身来,走到了李造福身边。李造福其实身材相当高大,比周铨要高出一个头,但不知为何,面对这个少年宋使,他心里竟然有些害怕,不自觉中向边移了移,等于是将最中间的位置让了出来。 “在外臣看来,国与国关系,是战争还是和平,是敌视还是友谊,唯有两件事情,实力与利益!” 此语一出,再度哗然,在场的一位汉人南面官忍不住叫道:“此言大缪,此岂礼仪之邦仁孝治世之言!” 周铨哂笑道:“我是小吏之子,市井出身,不曾读多少经书,故此不知礼义。但据我所知,大国与小国之间是没有友谊的,无它,实力使然,若非如此,大辽与夏贼、高丽,为何不兄弟相称,而有主次之别?” 此语一出,方才那位汉人南面官顿时哑口无言了。 被辽国认为兄弟之国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大宋,至于西夏和高丽,都是辽国的属国,要向辽国纳贡称臣。 “非也,我大辽以德行治国,故此远人来服,夏国与高丽愿来贡!”又一位汉人南面官出声道。 周铨呵的一笑:“外臣读书不多,却也知道孔子曾有言,小人畏威而不怀德,大辽真是纯以德行治国,只怕夏、高丽侵扰于外,奚、女真动摇于内,包藏祸心之辈骚乱无忌,见风使舵之徒乘火打劫。若真如此,我大宋上下,当弹冠相庆,因为北疆再无忧患矣!” 周铨将国与国之间的仁义道德彻底撕破,而且很直接地指出,辽国能够威镇正方,靠的是实力,绝不是什么仁义。 “兀那小儿,实力虽为一国之根本,但也需要佐以仁义,却非所谓利益。凡事言利,则见利忘义,两国之间的安稳必不长久!”又一位汉官挺身而出,他绕开了实力是决定国家关系的根本这一问题,转攻周铨所说的第二条利益。 周铨鼓掌道:“知道实力为一国之本,比此前二位见识是稍多了些,可惜还不够!我大宋年年输岁币于北国,不知这是利还是义?” 宋辽之间能够长久和平,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大宋花钱买来的。大宋虽然未象李唐一般,将国家安危寄托于和亲的公主身上,却也通过岁币这一种变相的“保护费”,买来边境的安宁。 周铨对此相当不以为然,可今日用它来说辽国,却是再好不过。见那汉人南面官还欲再辩,周铨不等他发言,又开口道:“或者贵官可以替贵国陛下广施仁义,免去我国岁币?” 那官员顿时缩头退去,哪里还敢接这话茬! 一时之间,辽国官员中的汉人南面官,个个默然无语,神情沮丧,实在不知道如何对付眼前这市井无赖。 ps.追更的童鞋们,免费的赞赏票和起点币还有没有啊~515红包榜倒计时了,我来拉个票,求加码和赞赏票,最后冲一把! ... 八八、你有钱吗 【最新播报】明天就是515,起点周年庆,福利最多的一天。∈♀除了礼包书包,这次的515红包狂翻肯定要看,红包哪有不抢的道理,定好闹钟昂~ 平日里能言善辩的南面官,此刻一个个偃旗息鼓,不敢出来与周铨抗辩,这情形让耶律延禧极为不快。 看起来只是口舌之辩,但实际上却是关系到国家的颜面,他身为皇帝,不好直接下场,故此目光再度向萧奉先投去。 萧奉先会意,先是看向毡帐的一隅,那里,耶律章奴正随侍在旁。只不过这位能言善辩的契丹贵族,面对萧奉先的示意,却是低头不语。 在陪同宋使北上的途中,他可就与周铨辩过,结果当然是惨败。面对这个根本不讲道理的宋国人,耶律章奴真想喝问,究竟谁才是蛮子胡虏。 见耶律章奴不敢出来,萧奉先愣了一下,难道说要他这位北院枢密亲自出场,同宋国一个少年使臣对辩? 还有,那少年使臣身居何职,是几品官来着? 想到这,萧奉先再看向另一人,此人离他比较近,正是耶律术者,大辽第一善辩之士。 此前无论是宋使夏使,亦或是高丽使臣,都没有少和耶律术者辩过,在契丹贵族中,耶律术者更是雄辩有才,即使是耶律章奴也要甘拜下风。 见萧奉先看向自己,耶律术者挺身而出:“你这宋国少年口尖舌利,但你可知道,你之言辞,除了给你自己招灾惹祸,激怒我大辽,致使两国兵戎相见,再无半点用处!” 此话一出,契丹贵族们都面露喜色,觉得这才是对的。 他们是大辽,是契丹人,却去与汉人讲道理,那不是以己之短击敌之长嘛! 自古以来,象他们这样兴起于草原的民族,有几个是靠着讲道理来壮大的,大伙向来就是靠马靠刀靠弓箭说话! 耶律术者话说完之后,面带讥意,看着周铨。方才周铨不是说国家之间只有实力和利益么,那他就凭借大辽的实力碾压过去! 但在周铨面上,他没有看到慌张,而是微笑。 仿佛他会说什么,周铨早就知道一般。 “你有钱吗?”周铨开口道。 “什么?”耶律术者愣住了,他不知道周铨为何思路如此跳脱,刚刚还在谈国家实力与利益,转眼问起他有没有钱。 “你有钱吗,你有钱吗,你有钱吗?”周铨连问了三遍,一遍声音比一遍大,毡帐之中,即使是最耳聋的辽国官员,也听得清楚了。 “宋使此言何意,莫非是无言辞可对,故意在此胡搅蛮缠?”耶律术者道。 “当真是无知之辈!”周铨再次露出轻蔑的笑容:“打仗便是打钱,国战更是比钱,你方才说大辽要与大宋兵戎相见,故此我问你,你有钱么,有足够的钱来打这场国战么?” 说到这里,周铨一振胳膊,转向童贯:“童太尉,青唐之战,我大宋耗费钱钞多少?” 这原本是秘密,不过现在童贯有意配合,因此开口道:“青唐之战,收复三州之地,耗钱一千零二十四万九千余贯!” 实际上青唐之战的耗费远不止此,饶是如此,这一千万贯的数字,还是让在场的辽国君臣呼吸都急促了一下。 每年宋国送与辽国的岁币,不过是银二十万两、绢三十万匹,送给西夏的岁币,也只是二十五万五千贯银绢。 辽国在燕京的岁收,往顶里算,一年也只得百万贯罢了。 而宋国只是收复三州之地,打边境几个小族,就敢掷下去千万贯! “我皇宋国丰民富,远胜汉唐,故此千万贯对我皇宋而言,并不算什么!即使是灾荒年岁,我皇宋岁入也可达八至九千万贯,青唐之战自崇宁元年始,崇宁三年终,前后三年,平均下来每年耗费约三百余万贯,以我皇宋岁入,这等规模的战争,可以打多少场,诸位可能算出来?” 这道数学题对毡帐中的辽国贵族来说……有点困难! 哪怕是汉化得很深、精通汉族诗词歌赋的契丹贵族,在数学问题上也只限于算一算自家有多少马羊,因此周铨问题一出,诸人都是一脸“太难了”的模样。 倒是具体处置政务的南院官中,有人小声算出结果:“当是二十六至三十场……” “正是,我大宋可将这许多钱用于国战,你们大辽拿得出这么多钱来吗?”听得有人算出来了,周铨一乐,然后嚣张地道。 从耶律延禧,到皮室军士兵,此刻都觉得,从天上掉下了一座铜钱堆成的山,让他们喘不过气来。 这不是被宋国的军力吓死的,而是被宋国人有铜钱压死的! 耶律术者此刻是羞怒交加,戟指周铨:“有钱有何用,还不是要送来我大辽充作岁币!” “说得好,这就是我方才所说的国与国间的关系,乃由实力与利益决定,实力为盾,利益为矛。我大宋觉得一年花上几十万贯,省得与辽国这种实力的大国打上一仗,这样利益比较大,故此才以岁币换取和平。” 周铨说到这里,郑允中变色,起身就想抢过话题。 其实刚才周铨夸耀宋国富裕之时,郑允中就觉得不对了,这样只会激起辽国贪婪之心,恐怕会提出要提高岁币。 但周铨说话很快,而耶律术者的回应也很快,故此郑允中直到现在,才有机会起身。 可是不等他开口,周铨猛然向他一摆手,然后大声道:“但是,若是辽国向我大宋苛求更多,我大宋或许会觉得,一年花上三五千万贯,与辽国打上一仗,一劳永逸解决岁币问题,或许会更有利——我就直说了吧,我们可以每年拿出三千万贯来打这一场大战,大辽拿得出来吗?” 正面面对周铨的耶律术者,耳膜都要被周铨的声音震爆了,他耳中回响的,始终是方才周铨的问题:“你有钱吗,你有钱吗,你有钱吗?” 他很想夸个海口,但面对周铨似笑非笑的目光,终于还是闭住了嘴。 “若我大辽能自南国每年收来三五百万贯岁币,我大辽也不吝于一次花上几千万,再次会猎于澶州城下!” 耶律术者不好开口,自有可以开口之人,萧奉先终于忍不住,厉声喝道。 “一次花上几千万贯?萧枢密当真是好大的口气,只是我自大宋北来,经过燕云之地,得知去岁,贵国大饥,百姓无衣无食,还有余力充任兵卒民夫么?我到了中京,看到人烟凋蔽,契丹人少,反倒是女真、奚等人甚众,其人受贵国凌迫,只是畏于大辽军威,故此忍气吞声,若是辽宋兴兵,皮室军南下,贵国以何压制诸族不起叛心?我在大同馆中,听闻高丽使者亦到贵国,据我所知,高丽新并耽罗,化为州郡,又向贵国求鸭绿江以东之地,贵国坚拒不许,若是与大宋兴兵,大宋许高丽鸭绿江之地,贵国又如何防止后院起火?” 这一番话,将辽国虚实尽皆倒了出来,上自耶律延禧,下至南面官员,个个都是面色大变。 大家都知道辽国其实外强中干,他们欺宋人不知,却不曾想,宋人使者中的这个少年,竟然将之尽皆揭破! 瞬间,耶律延禧对周铨起了杀心! 这个少年,若真是他窥破了大辽虚实,不能放他回去! 后边的郑允中,原本站起来的,此时一屁股又坐了回去。 他额头汗涔涔而下,与童贯交换了一下眼神,两人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这些时日,只看到周铨与契丹贵放们踢球射猎,每日不务正业,现在他们才明白,周铨就在这看似嬉闹之中,竟然已经尽得辽国虚实! 甚至比他们二人知道的还要详细透彻。 周铨说到这,又冷笑了声:“何止去年贵国大饥,据我所知,前年,也就是贵国的乾统九年,贵国七月降霜,稼穑无收,八月暴雪,猎人多有冻死。今年贵国虽说风调雨顺,但旧荒未去,府库空虚,已经是捉襟见肘。萧枢密,你想要大兵南下,会猎澶州,但你可知当初领辽军南下的大将萧挞凛如何了么,他在澶州城外,为我大宋伏弩射死!” 这一下,连萧奉先都无话可说了。 威逼不成,难道他真的起兵去与宋国交战?倒不是不可以,只是如今的宋国,似乎不象过去那般脆弱,若真闹得两国爆发国战,周铨固然是必死,可他萧奉先,又能有什么好处? 此时众人目光再集中在周铨身上,无论是契丹人、西夏人,或者是汉人,都不再有半分轻视,而都是满满的忌惮。 这小子听说才十六岁……虽然契丹人中,十六岁的少年英杰也不少,可能与这小子相提并论者,真不多见! 所有目光中,唯有一双,满是欣喜。 耶律余里衍。 虽然听不太明白周铨说的是什么,但看到这个如玉般的少年,在一众凶神恶煞般的老男人和一个不男不女的太监注视下,侃侃而谈,将一个个敢来辩论的人都斥退,耶律余里衍觉得,自己的眼光果然太棒了! 自己看中的这个男人,不仅长得相貌出众,更是了不得的英杰! 她痴痴看着周铨,几乎是目不转睛,直到周铨说完,众人尽皆闭嘴,她才有空去看自己的父亲。 所以她发现了父亲眼中的杀意,这杀意她不陌生,骇得她慌忙过去,给父亲斟了一杯酒。 ps.5.15起点下红包雨了!中午12点开始每个小时抢一轮,一大波515红包就看运气了。你们都去抢,抢来的起点币继续来订阅我的章节啊! ... 八九、大宋版经济特区 【最新播报】明天就是515,起点周年庆,福利最多的一天。n∈除了礼包书包,这次的515红包狂翻肯定要看,红包哪有不抢的道理,定好闹钟昂~ “南国果然英杰辈出,便是一个少年,也有如此辩术……今日得见南国少年英雄,当痛饮一杯。” 耶律延禧从女儿手中接过酒,语气平静地说道。 可是耶律余里衍手却一颤,脸色惨白。 她很清楚,父皇如果这样平静,那就证明他内心杀机沸反! 她慌忙看向周铨,想要向周铨使个眼色,但是周铨却不在看她,让她心里没底。 周铨笑着将举在手中半天的酒杯放下,向耶律延禧拱手行礼:“外臣刚才说的,其实只不过是骇人之言……外臣真正想说的是,既然大辽与大宋实力相近,为何不追求共同利益?” 这话可谓一个大转折,原本耶律延禧已经心生杀意、辽国权贵们暗自恼怒,却被他这话惊住了。 “何谓……共同利益?”耶律延禧问道。 “就是臣曾经与陛下所说的,在两国边境建榷城之事!” 郑允中与童贯,都知道周铨是肩负使命而来的,赵佶允许周铨加入使团,一来是为周铨增加一点资历,二来则是完成这个使命。 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周铨此前已经见到过耶律延禧,并且业已和耶律延禧说过他的计划。 只是耶律延禧还很犹豫,毕竟周铨拿出的计划很有些异想天开。 周铨又继续道:“如今两国虽有榷场,许通互市,然而榷场冗繁,商贾多有私贩逃税者。若设榷城,许商贾直接进入交易,牙人只作监督与定税,则互市之利,尽归两国朝廷……” 周铨所说的,其实就是一件事情,在宋、辽边境,设立一个经济特区! 以往榷场交易非常繁琐,而且两国商人还不能直接贸易,必须经过牙人中介,由官府转卖,故此商人多有走私。但在被称为榷城的经济特区中,允许两国商人直接贸易,官府派出的牙人,只在双方谈判时监督、定税,防止泄露军国机密和违禁之物。同时,榷城也将过去榷场中象征性的税收提高起来,以此来增加收入。 周铨可是作足了功课的,哪怕是在现在,仅雄州、霸州、安肃军、广信军这河北四榷场,每年也能获得四十余万贯的收益。 待榷城建立之后,这四十余万贯就会变成一百万贯、两百万贯甚至四百万贯。因为大量的走私贸易,将会被纳入榷城中,而且双方的贸易总量也将增加。 若是能确立榷城,大宋还画出一个饼,就是许部份原先禁止出售或者购入的商品,也进入榷城,这又可以增加一份税源。 比如说,原先大宋禁止出口部分书籍,若有榷城,便可放开。原先禁止辽盐进入河北,大宋也愿意展现诚意,许辽盐进入国内。 当然与之相对应,辽国也必须允许宋国的酒、盐等通过榷城进入其市场,而且也应当开放对宋国的皮货、毛料出口。 “此为初期,若是榷城效果好,双方都满意,下一步,双方可以推动马、铁互市!”周铨又说道。 毡帐中众人再度一激灵,这已经是他们今天不知多少回激灵了。 马、铁都是军用物资,若是能够互市,岂不意味着宋、辽之间,真的非常信任? 刚才还在大言威胁,甚至不惜挑起两国战争的周铨,此刻却大谈起两国间睦邻友好的远景,总让人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 “除此之外,我们还可以对部分商品,实行专利之制……比如说,雪糖,大宋每年可以给辽国三十万斤的雪糖专利配额,而辽国只需向豪商出售这专利配额权即可,比如说,每斤收五百文专利,便可得十五万贯钱!” 这与大宋的酒类专营制度很相似,这种制度,其实是不利于贸易发展扩大的,但在初期,却能够极大地增加支持榷城的力量,减少榷城的压力。 从耶律延禧来看,这十五万贯,就是他白捡来的。而从在场的契丹贵族来看,这意味着他们有伸手的机会。至于那些汉人南面官,虽然嗅到了这其中似乎有某种阴谋存在,但是,汉奸们的意见,有谁会重视吗? 周铨一项项好处抛了出来,其实许多都是宋辽两国已经水到渠成的事情,只不过此前,这些贸易是通过走私等非法手段完成的,但现在,周铨将之纳入了合法的框架之内,使这些贸易能得到两大强国的认可、保护,同时也给两大强国都带来以百万贯计的利益! 仅雪糖一项,三十万斤的量,按照梁师成那个黑心奸宦准备给辽国的价格,就是六十万贯钱。如此巨额的利润,足以让萧奉先这样对周铨没有好感的辽国高官,现在都琢磨着如何从他嘴里掏出更多的办法了。 一时之间,毡帐中都寂静无声,唯有周铨在滔滔不绝。 说得唇干舌燥,从周围辽国贵族的表情来看,他们对开放榷城之事的兴趣已经完全提了起来,周铨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便开口道:“这便是我说的,大国之间关系,实力与利益,相近的实力方是两国和平之根基,而长远的利益则是两国友谊之保障。现在,还有谁对我所说的有意见?” 周围契丹人都安静下来,一声不吭,郑允中以手掩面,在觉得兴奋之余也感到丢脸,毕竟这样将一个铜板一个铜板的利益,拿到两国正式外交场合来讲,周铨恐怕是大宋有史以来的第一人。 就当周铨以为大事已定之时,突然听到一个虚弱的声音响起:“我有意见……” 众人的目光刷的一下就移了过去,愤怒、敌视、冷漠,总之没有一个是善意的。 阻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一点无论是在宋国还是辽国,都是一般的道理。 说话的人被这目光吓坏了。 夏国使臣李造福! 方才先是周铨与辽国贵官们辩论,然后是周铨大谈他的经济特区计划,众人完全将这位夏国使臣忘了。 按照正规礼仪,夏国使臣与宋国使臣,本来是不会同时出现在这里的,今日他来,原本就是贿赂了萧奉先,准备与宋国捣乱。 可现在,捣乱不成,却眼见宋国的少年使臣抛出了一个榷城计划。 若是真弄成了,宋、辽关系紧密,对于夏国来说,这是灭顶之灾! 国家养士数十载,如今正是报国的时候! 所以,哪怕是明知没有多大作用,李造福还是说出“我有意见”这四个字。 说完之后,面对整个辽国上层不满的目光,他又慌了,方才的勇气顿时不见,他弱弱地道:“我夏国也愿与辽国办榷城……” “夏国有什么物产?”周铨冷笑。 然后李造福就想哭了,不带这样欺负人的,谁都知道宋国物产丰富,但夏国有的,辽国大多都有,甚至比夏国的还好! “我夏国……有……” “行了,等你想好夏国有什么东西再说吧,或许以后,你夏国可以从大辽这里买得我们中原的物产。”周铨若无其事地说道。 这话又让辽国人眼前亮了亮。 宋夏关系紧张,所以夏国想要大规模从宋国那里买到所需货物不易,只能走私。可走私哪里能满足需求,到时候,没准辽国真可以当一回二道贩子,将宋国的货物,转卖给夏国。 当然是高价转卖,国与国之间的友谊,不就是利益决定的嘛! 将李造福又压下去之后,周铨看着正在凝神思忖的耶律延禧,他朗声又道:“榷城之事,是外臣向我大宋天子提出,天子虽欲允诺,但外朝却有反对之声。欲成此功,先须请辽国应允一事。” 他这话说得辽国人冷静了点,宋国人送出这样大的好处,肯定会要回报。 众人心思都在疾转之中,想要猜出宋人所请之事。 就是郑允中与童贯,此刻也都开始琢磨起来。 他二人都知道榷城之事,而且得了赵佶的嘱咐,要尽力促成此事。但是,周铨此时提的要求,就非他们所知。 看着周铨终于露出正经模样,童贯心里突然闪起一个念头:“这厮提出的条件……莫非是那件事情?” “南宋天子有何请求,你只管说。”萧奉先道。 换了郑允中,肯定要为这无礼的说法争上一争,可周铨更重实利,暂时将这口舌上的便宜放下,而是沉声说道:“废岁币!” “废岁币”三字一出,郑允中和童贯,眼前顿时雪亮! 他们现在恍然大悟,周铨说服赵佶、何执中与御史中丞张克公的关键,就是这个! 自真宗时与辽人达成澶渊之盟,这岁币就是历代大宋天子朝臣的一块心病。虽然数额并不算多,而且通过榷场贸易,基本上将岁币赚了回来,可是说起来毕竟难听。 而且辽国开此先河,此后连区区夏国,也敢向大宋要求岁币! 故此,能除岁币之弊,足以让一朝君臣都留名于世。象何执中,哪怕陈朝老等清流此前再骂他无能,但若他任上罢去岁币并且没有引发宋辽战争,那么一个贤相之名是少不掉的! 再加上榷城还可以给大宋带来巨额的税收收入,给权势富贵之族带来可观的利润,让百姓手中积压停滞的物资流动起来,何乐而不为! ps.5.15起点下红包雨了!中午12点开始每个小时抢一轮,一大波515红包就看运气了。你们都去抢,抢来的起点币继续来订阅我的章节啊! ... 九零、就是不喜欢 耶律延禧的毡帐之外,郑允中抓着周铨的胳膊,用力摇了摇:“生儿若能如周郎,吾无憾矣!” 他这是真心感慨,旁边的童贯也连连点头,诚心诚意地道:“今日之事,仰赖周郎!” 原本是周小郎的,如今成了周郎,大约是他们觉得,周铨那个勾当官的官职,实在是匹配不了他今日的功绩。⊙ 有关岁币是否取消之事,虽然还是引发了争议,可是郑允中与童贯都知道,这只是辽国讨价还价的一个筹码,他们最终还是会答应的。 若真是取消了岁币,莫说周铨,身为此次宋国使团的正副二使,郑允中与童贯,必然会因此受到封赏。 “二公谬赞了,如今还只是说动了辽主,真要定下此事,恐怕还不大容易,至少需要几日时间。”周铨笑道。 他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如此顺利,有可能是辽国上下,也意识到了危机,故此需要更多的财源。 正说话间,却见一个皮室军将走了过来,看了周铨一眼:“陛下欲见周铨!” 郑允中与童贯听了,以为是要商议有关榷城和岁币之事,催促周铨道:“速去,速去,休叫辽主等久了。” 周铨跟着那皮室军行去,走了几步,有些惊讶地道:“为何不在大帐之中?” 耶律延禧的大帐规模极大,简直不逊于一座宫殿,装饰得也甚为奢华。但那皮室军带着周铨所去的地方,却是大帐之后的一座小帐,虽然离大帐很近,却不象是辽国天子所居。 那皮室军道:“大帐留给诸臣议事,陛下不欲惊动太多人,故此在小帐中见你。” 周铨也没有怀疑别的,跟着他便到了小帐前。只不过那军士立在帐前便不走了,只催促周铨进去。 周铨撩开帐帘,进去之后,才觉得有些不对。 这帐中带着股浓香,浓而不腻,分明是女孩子家的脂粉味。 周铨心中一凛,转身就要走,却与一具身躯险些撞在了一起。 “嘻嘻,你为何想跑啊?”在他面前,耶律余里衍昂着下巴,目光闪闪地道。 小姑娘目光中的热烈,让周铨有些受不了。方才在大帐中与她调笑那是一回事,可在小帐中两人独处,又是另一回事。 “原来是公主殿下……不是说陛下寻我么?” “我要寻你,就和父皇要寻你一样,莫非你只听父皇的,不听我的?”耶律余里衍眉梢往上一吊,小虎牙又露了出来。 “外臣不敢,只是这样……不太好吧?”周铨方才在大帐中舌战群辽殊无敌手,可面对这小姑娘时,却有些口笨舌拙了。 耶律余里衍看着他,轻轻笑了起来,只觉得这位南国少年郎,当真是怎么看怎么好。 说来说去,她所见不是契丹人,就是被契丹人压制得失去了骨头的汉人,实在是没有见过南国的英俊少年,故此一见周铨,便心生欢喜。加上她如今情窦初开似懂非懂,只觉得自己喜欢的,就一定是好的。 偏偏今日在她父皇的大帐中,周铨又演出了那样一幕,让辽国一群重臣都哑口无言,也让耶律余里衍心中万分骄傲. 她是辽国皇帝的女儿,爱恨原本就是这么分明,骄傲之余,迫不及待就要将周铨召来,宣示一下自己的主权. “明日我要出去打猎,记得早些来我帐前,陪我一起去!”耶律余里衍道. 语气中带着命令的口吻,当然更多的是撒娇,这小姑娘虽然情窦初开,却不知道如何展示自己的柔情,只会一昧地撒娇。 周铨头皮一麻,觉得大事不妙。 “公主殿下,外臣乃大宋使节,又是男子,实在不适合陪伴公主。而且大辽皇帝陛下还有公务,要待外臣处置,请殿下见谅。” 他一边说,一边就要往外走,可耶律余里衍挡在身前,他不敢去挤,只能绕开。 “站住!” 眼见就要绕开,却听到一声厉喝。 周铨回望过去,耶律余里衍方才面上有了些怒容:“你看不起我?” 周铨一愣:“这话从何说起,你乃是大辽皇帝之女,身份高贵,我只是大宋一小吏之子,出身市井,我哪有资格看不起你?” “你不是因为你是宋人,我是辽人,所以看不起我?” 这话让周铨笑了起来:“怎么可能……虽然汉辽有别,可我哪里会为此看不起你?你能说汉话,又通晓汉地之事,除了一身衣裳之外,与汉人女郎有什么区别!我怎么会看不起你!” 单是从文化上来说,周围各族,无论是那些还处于部落状态的游牧民族,还是已经建立了自己政权的契丹、高丽等族,对上华夏,天生就有一种自卑感。耶律余里衍也难以例外,因此周铨对她敬而远之,她一直认为是瞧不起她。 如今听得周铨这般解释,她心中顿时欢喜,然后又有些发愁。 她读过一些汉人书籍,据她所知,汉人女郎大多羞涩内敛,莫非眼前这白玉一般的汉人郎君,喜欢的是那种羞涩内敛的?那样的话,自己这么直白,会不会吓着他?即使没有吓住他,会不会惹来他的厌恶反感? 她怔怔发呆,周铨乘机溜出了毡帐,但才到门口,一柄弯刀就架上了他的脖子。 正是领他来的那位皮室军军士。 周铨叹了口气,只能乖乖又回到毡帐内,苦笑着道:“公主殿下,我真有正经事情,没有余暇陪你游猎,你换个人行不行,比如说我们大宋使团的正使,那位郑允中郑学士,他又会写诗词,又能射猎,比我可强多了!” 与童贯小声商量接下来谈判策略的郑允中突然间觉得身上一寒,他裹紧皮裘,向周围望了望,然后对童贯道:“这北国果真寒冷,咱们还是寻座毡帐,在里避风取暖吧!” 他不知道自己险些被周铨卖了,周铨说完之后,一脸无奈地看着耶律余里衍。 耶律余里衍用力摇头:“他没你好看!” “我我我……我们宋国有的是英俊少年,待我回大宋后,给你送一堆,几十个上百个,个个比我好看,行不行?”周铨道。 “那些都很好很好,可我就是不喜欢!”耶律余里衍撇着嘴。 周铨用手按住自己的额头,他能够辩才无碍,将辽国与夏国的使臣绑在一起吊打,却奈何不了眼前这小姑娘! “难怪孔老夫子吐槽说唯小人与女子难养……” 周铨在心里嘀咕了一句,然后就决定,施展他最拿手的方法:耍赖。 这小姑娘无非就是对他产生了好奇心,然后好奇心引起了好感,只需要通过耍赖来让她觉得无聊,那么她自然就放弃了。 于是他就站在那里,也不说话也不动,完全是装木头。 耶律余里衍絮絮叨叨地与他讲话,周铨虽然不回应,却渐渐发觉,这位契丹公主,其实非常寂寞。 虽然她也有兄弟姐妹,可是他们要么嫉妒她得父亲欢心,要么就视她为寇仇。她的母亲曾经非常得宠,可是如今因为劝谏耶律延禧的缘故,已经不受待见。 看起来她比大宋的公主们自由自在,但对她来说,有一个无形的笼子,将她牢牢地困住。 耶律余里衍说了好半天,结果却得不到周铨的回应,她不傻,顿时明白周铨的意图。 “明日陪我去射狐狸……如果你敢说不的话,我就……我就去对父皇说,你在这里欺负我!” 周铨一撇嘴,终于开口了:“你觉得你父皇会信这个?” “哼,他信不信没有关系,关键是我会一直和你捣乱,直到把你们皇帝派给你的任务破坏掉!” 这话真把周铨吓住了。 他对契丹风俗也有所了解,虽然辽国汉化得很重,但仍然保留有大量契丹风俗,比如说,女子的权力,比起宋国要大。 象耶律余里衍,还有她的母亲,对契丹的国政都有一定的影响力。她若真的全心捣乱,周铨的大宋版经济特区计划,必然会多出许多阻碍。 而如果这个任务没有完成,周铨想象得到,自己回到大宋后定然没有好果子吃。那些被他以丰厚利益诱上贼船,结成利益联盟的势力,恐怕都要寻他算账。 “若是你明日陪我打猎,我们的猎物让我满意,那么,我会在父皇那里替你说好话,让你此次必不辱使命!”耶律余里衍又道。 这是威逼利诱! 周铨很想大义凛然地拒绝,但他扪心自问,却发现自己拒绝不了。 这位辽国公主虽然刁蛮了些,热情了些,不讲理了些……便总体上看,还不坏,而且人长得也极是出众,至少陪小姑娘去打猎,比陪郑允中这老男人和童贯这死太监要好。 “我可以带人一起去么?”周铨问道。他对自己的射术很清楚,不撞上大运,想要有足够的收获很难,所以必须请帮手。 “自然可以,你以为我出猎只是一人么?”耶律余里衍听他口风变软,顿时笑逐颜开,满脸都是喜滋滋的神色。 这笑容看在周铨眼中,让周铨心不禁一动。 这是很单纯的笑,仿佛只要周铨与她在一起,她便觉得快乐。 ... 九一、我不卖身的 “公主殿下,我已经陪你打了五天猎了!” 在大辽中京城外,周铨满脸都是疲惫,他半是讨饶地向耶律余里衍说道。 耶律余里衍却是一脸兴奋。 她觉得此前十余年,都没有现在这么高兴过。 若说最初时她看上周铨,还只是因为这位南国少年长得太过英俊,远胜过那些满脸大胡子秃头穿环的契丹贵族,那么现在,她则是真正觉得,这个宋国的少年使臣,就是她在寻找的那人。 周铨毕竟是从另一个时代来的,言语幽默,懂得体慰人心。周铨自己不觉得,但在这个时代,男权乃是中心,虽然契丹中女子也有很高地位,可这边的男子,有几个会合着女郎小心思去讨好的! 哪怕周铨只是做了另一世中,普通朋友间给予的一些照顾、方便,讲了一些并不涉及男女之情的笑话,也让寂寞久了的耶律余里衍心中大慰。 归根到底,还是她太寂寞了。 生长在辽国皇室之中,就算是兄弟姐妹也没有多少亲情。她对周铨此时的感情,虽然她自己以为是男女之情,实际却是一种亲情与友情的混合。 “放心,明天就不打猎了!”她笑眯眯地对周铨道。 周铨顿时精神一振:“果真?” “自然是真的,父皇要移驾去混同江,在那边摆头鱼宴,我也要随去!”耶律余里衍道。 周铨愕然:“那……我说的事情呢?” “哼,你不关心要与我分别,只关心你的事情么?”耶律余里衍突然发怒,然后一夹马腹,她的枣红马快跑起来,跑出数十步之后,她才扬声道:“来追我,若追上了,我就告诉你!” 周铨有气无力地啊了声,然后拨转马头,根本不去追她。 果然,见他不来追,耶律余里衍一脸薄怒地冲了回来,拿着鞭子作势要抽他。 不过几日相处下来,耶律余里衍总算摸清楚了周铨的一些性格,他不象别的男子那般傲慢自大,对女郎很是尊重,但也休想将他象奴婢一样对待,更别提用鞭子抽打了。 “那你给我说说南国的事情,我早就想去南国看看了,你家住的汴京,真是这世上最大的城市吗,比南京还大?” “汴京城中真有二百万人口?” “你们真的有那么富,一年岁入高达八千万贯?” “雪糖真是你造出来的,那你为何卖得这般贵,我不管,我要便宜的雪糖!吃多了牙不好?没关系,我只吃一点,我可以拿去送人,瞧谁不顺眼,便送给他,让他一口牙都烂掉!” 耶律余里衍嘀嘀咕咕地在周铨耳边说话,周铨耷拉着眉,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她。等耶律余里衍的谈兴终于退了些,他才乘机问道:“你父皇真要去混同江?” “是,混同江距中都还有千里,若再不动身,就赶不上春捺钵,办不起头鱼宴了!” 周铨顿时急了,这一去千里,恐怕得到二月份才能抵达混同江,再等耶律延禧春捺钵结束返回中京,岂不是要等到两三个月后? 他还指望着二月能赶回汴京呢! “不行,我得见见陛下!”周铨心中大急。 但是,他并非宋国使团的正使,即使是郑允中,要见耶律延禧,也没有那么容易。他心念一转,看着耶律余里衍:“公主……我欲求见陛下,不知你能否替我安排?” 耶律余里衍歪着脑袋看他,脸上浮起小小的得意。 “我送雪糖给你,送一千斤,回到大宋我就安排,保证你去燕京避夏时能收到。到时你看谁不顺眼,直接用雪糖把他埋了!”周铨道。 “哼,我才不信呢,而且方才你早就答应了送雪糖与我!”耶律余里衍哼了一声。 周铨挠着头,这小姑娘还挺难缠。要想说服她出手相助,看来还得另想办法。 他回到大同馆中,将消息转述给郑允中与童贯,这二位顿时也慌了。 他们原本是来给耶律延禧庆贺生日的,结果变成贺春使,这倒还罢了,若是真在这里等到耶律延禧结束春捺钵返回,那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二人立刻请大同馆的馆伴转陈文书,希望能尽快拜见耶律延禧,敲定立榷城废岁币之事,但是馆伴转回来的消息,却是耶律延禧忙着游猎,无暇与他们相见! 这一来,二人也没有了主意,他们想来想去,还是童贯这个太监想到:“周铨不是与那辽国公主交好么,我听得说,这几****天天陪着辽国公主出游,消息也是辽国公主告知他的,不如让他去求辽国公主!” 郑允中也觉得有理,当即又来找周铨。 听得这事情还是落在自己身上,周铨顿时急了:“郑学士,童太尉,你们也太想当然了,我哪里有这种本领!” 周铨大声分辩,那边郑允中咳了一声,脸色却摆了起来。 “周铨,有件事情,我这些时日一直想要说与你听。” “何事?” “你屡屡私会辽国贵人,此乃大忌,仁宗至和元年之时,王拱辰为国使,见辽兴宗,因受其礼遇,痛饮赋诗,结果归国之后,便为赵清献公所弹劾;再早些的庆历年间,余靖为答谢使至辽国,以契丹语赋诗,归国被弹劾有失国体……你如今与辽人权贵私下相交,避开我与童太尉,我二人虽不计较,恐归国之后,有人弹劾你。” 这郑允中一本正经,语气严厉,那边童贯则叹息着语气和缓:“周铨,此事虽不怪你,但言官谏臣就是如此,你放心,郑学士与我,都会为你分辩,无论是与契丹显贵踢球,还是与辽国公主游猎,这都是……那个国事所需,不得不为!” “如今去求辽国公主,亦是国事所需,你就从了吧!”郑允中又补充道。 他二人一唱一合,特别是最后郑允中那句“你就从了吧”,当真是神来之笔,让周铨到嘴的话都被堵了回去。 对言官弹劾,周铨当真是半点不惧,他自家本来对当官的兴趣不大,若不是为局势所迫,他更感兴趣的是抱大腿然后当个纨绔子弟。感兴趣了就研究一些科学,在后世留个天才科学家的名头,若是累了,则调戏调戏美丽女郎,研究一下大宋的风俗。故此,言官弹劾对他来说,不痛不痒。 但是事情办不成,他们就不能如期归国,这是大问题! 周铨挠了下头,一脸为难之色:“我当真是不卖身的……” “你就为国卖一回身吧!”实在受不了他,郑允中喝了一声,然后与童贯一起,将他直接推出了门。 紧接着门就在他身后关住,郑允中与童贯对望了一眼,然后两人都是哀叹。 “童太尉,此事归国之后,休要提起!” “学士放心,如此荒唐之事,我哪有颜面去提……我们定是与这周铨呆在一起久了,故此才会这般模样!”童贯斩钉截铁地道。 他们方才的行为,可真象是青楼中的老鸨。 耶律余里衍穿着裘袍貂帽,耳畔垂下两条毛绒绒的绒尾,站在雪地之中,显得更为娇俏可爱。 女郎们天生就有本领,知道如何将自己打扮得漂亮,好在自己心仪的人面前展露出更多的风采。 周铨望着她,只觉得头疼,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 还是耶律余里衍先说话了:“你方才说有要事,不理我先走了,如今怎么又来找我?” 看她一副笑吟吟的模样,周铨顿时明白,自己重来找她,只怕是她意料中的事情。 “我找到一样东西,觉得你定然会喜欢,便拿来送你啦!”周铨道。 “什么东西?”耶律余里衍满脸兴趣。 周铨拿出的礼物,又是跳棋。 自从将跳棋献与赵佶之后,周铨便在琢磨将跳棋做得更好,而周铨得了窑场官职,也给了周铨一些方便。 他请官中琉璃窑,烧制出琉璃球来充当跳棋棋子,这些琉璃子半透明状,还有些浑浊,但已经有如玉珠一般。 这也是周铨北来辽国携带的物品之一,这一路上,为了周铨带的许多物品,底下的士卒们没少抱怨。 “这是什么?”跳棋虽然已经传到辽国,不过还没有盛行,因此耶律余里衍自然不知道。 她看到这些棋子晶莹可爱,已经喜欢上了一半,待周铨和她讲解过规则,她就迫不及待要与周铨对决一局。 周铨陪她下了两盘,眼见天色要晚,便向她告辞:“殿下,我今日除了送这跳棋予殿下,还是来告辞的。” “哦?你们宋使要回去了,不是新约尚未盟誓么?”耶律余里衍惊问道。 “若是你父皇前去春捺钵,我们只有先回去,此次新约未成,我回国之后必受责怪,想必以后再无机会充任国使了。”周铨道。 他想要装可怜博取同情,结果小姑娘却一脸喜色,险些跳起来:“那正好,你不在宋国当官了,来我们辽国,给我当侍卫!” 周铨用手一拍自己脑门,怎么把这岔忘了。 “我不可能留在贵国,我父母都在大宋!”周铨道。 耶律余里衍歪着脑袋看了他好一会儿,似乎是在想着周铨该不该与父母分离,看得周铨都有几分不自在了,她才咯咯一笑:“我晓得你的意思……你放心,此次父皇春捺钵,不会误了两国盟约之事,将带你们一起前往!” ... 九二、女真人 “可是我一点都不想来参加什么春捺钵啊……” 周铨哀声叹气,郑允中哀声叹气,童贯也是哀声叹气。¥f 不知不觉中,周铨已经成了宋国使臣中的三号人物,虽然实际上他的官职品衔,甚至还比不上许多护送他们的军官。 从辽国中京再度北上,到混同江边,漫长的征途,白天要赶路,晚上还得和辽国人为榷城的税收讨价还价,双方扯了面皮,不再讲什么礼义廉耻,而是锱铢必较,实在是让郑允中和童贯苦不堪言。 以他们二人的意思,些许微利,让就让了,偏偏周铨不同意,还不只一次威胁,若是谈得不好,回去他们三人就是遗臭万年。眼见他这般无赖都如此,郑允中与童贯哪里好意思推托,于是三人打起了精神,齐心协力,倒是形成了一个很有杀伤力的组合。 郑允中负责讲道理,童贯负责讲军事,而周铨当然就是负责耍无赖。 不过到了混同江畔时,经过二十余天的艰苦谈判,协议总算就要达成了,剩余一些枝节,大约有两三天功夫,便能彻底解决。 由宋国主持榷城税收事务,辽国可以派员监督,榷城税收,根据双方货物实价比例来分配,不过宋国须保证每年分配给辽国的税收分成,不少于六十万贯。 大宋原本缴纳的岁币,今年也就是大宋政和二年、大辽天庆二年,由原先的数字减半,若是当年税收分成顺利交付,则次年的岁币彻底取消。 至少是在表面上,岁币被取消了,这个让大宋君臣感到羞辱的玩意儿,终于可以与之告别。 榷城设在雄州白沟两侧,宋国一侧由宋国修建,辽国一侧则由辽国筑成,连通白沟的桥梁、渡口则由宋国负责。榷城之中,双方都不得派驻正规军队,治安由另设的巡铺兵负责,榷城周围百里内双方的军队调动,则都需要与对方协商。 榷城中的律法,由两国协商制订,涉及两国争端的案件,由两国共派推事官进行审查。 原本以为这个结果讨论出来之后,辽帝便可放他们返回大宋,结果辽帝对谈判的成果很满意,高兴之下,邀请他们也来参加头鱼宴。 而此时都已近二月了。 虽然说是春捺钵,实际上混同江上仍是冰天雪地,周铨三人来自大宋,可不曾经过这么寒冷的气候,就是童贯征青唐,也没有这么冷过。因此三人坐在席上,抱着火炉,仍觉寒冷。 “周铨,周铨!” 他们三个正哆嗦间,突然听得有人叫唤,紧接着,一身貂裘似雪的耶律余里衍跑了过来,她向周铨招了招手。 周铨不想动,郑允中与童贯叹道:“你还是去吧,若不去,这位公主发起怒来,咱们休想安生!” 这些时日,他们算是也尝到耶律余里衍的难缠了,郑允中背后不只一次嘀咕唯女子与小人难养,唯蛮夷女子比前二者更难养。 周铨叹了口气,只能跟着耶律余里衍出去。他也坐得累了,想要到外边跑跑跳跳,或许比起在毡帐中烤火更暖和。 一出门,便是寒凛的风,险些将他的帽子都吹飞了。 此时周铨的打扮,与一个契丹人也没有什么区别,都是满身皮裘。耶律余里衍蹦蹦跳跳走在前头,他则努力跟在身后,两人步行了近两里,周铨终于感觉到身上暖和了。 这时他们来到了混同江畔,只见宽阔的江水,如今平静如镜,江面上有许多人往来。 再看江畔,则是连绵不绝的毡帐,大大小小,足有千帐之多。这也难免,辽帝春捺钵,仅随行的皮室军就多达四千人,再加上高官显贵、诸部使臣还有他们的随从,人数就更多了。 “瞧,那边在下网了!”耶律余里衍欢快地叫道。 周铨顺她所指望去,见冰面上有人正在凿洞,将长网放下去。看他们行动的规模,几乎是要围下十里范围的冰面。 “现在就下网?”他好奇地问道。 “现在是做准备,就是将鱼圈住,不令它们被冰面上的声音惊走。你看那边,那里会竖我父皇的大帐,头鱼宴便在那边,我们过去看看!” 周铨跟着耶律余里衍向江面行去,江上的冰很滑,他才踩上去就跌了一跤,笑得耶律余里衍花枝乱颤。不过周铨还算是有些基础的,很快就掌握了冰面平衡的技巧,可以在冰面上自由行走了。 时不时的,他还和耶律余里衍一起,慢慢溜行一段。 两人年纪相近,又都是好玩的性格,所以很快就把这个当成了游玩。 而就在此时,江岸之上,高丽使者李造福,一脸阴郁地看着周铨。 他此次来使,为的是破坏辽、宋两国关系,可因为周铨提出的榷城计划,辽宋两国反而在某种程度上结成了同盟,这对夏绝对不是什么好消息。 这是国仇。 而且周铨将他踢翻在地,把滚烫的热奶酒倒在他的脸上,当众羞辱他。 这是私恨。 国仇私恨交织在一起,所以他看周铨的目光里,满是怨毒。 “看到了吗?”他回头低声道。 “那便是宋国使臣?不过是区区一少年罢了,学士放心,管教他……命丧混同江!”在李造福身后,一个将自己裹得紧紧的人哂然应道。 “你也要小心,莫牵连了自己。” 李造福叮嘱了一句,其实他更想说的是,莫要事情泄露,牵连了夏国。 那人嘿嘿笑了起来:“放心吧,学士,辽国这边,我们早有联络!” 夏国在此时三国中实力最弱,故此他们也最重视谍报奸细,无论是在宋,还是在辽,都有他们暗中派出的奸细。有些奸细,还是出自于夏国最精锐的铁鹞子,比如说此人,就是其中最出色者。 潜伏辽国十余年之久,还与辽国诸多部族都搭上了关系。 “学士放心,动手的是生女真,与我们……不会有半点关系,他们虽然认得我,却只当我是一个契丹人。”那名辽国细作第三次说学士放心了。 李造福很想放心,不过看到冰面上的周铨,他又觉得自己有些放心不起来。 宋国的这个小儿,实在让他头大! 周铨与耶律余里衍在冰面上行了好一会儿,两人都觉得有些累了,便向岸边回返。 岸边上,自有耶律余里衍的亲随接应,他们牵过马,还拿来毡衣,披在二人身上。 “有趣吧,等头鱼宴之时,还会更有趣!”耶律余里衍说道这,目光闪动了一下:“父皇一年四时捺钵,都很好玩,要不然,你留下来,我陪你把四时捺钵都玩一遍?” 周铨恍然大悟,难怪这小姑娘今日如此热情,不厌其烦地讲解他看到的任何一件事物,说来说去,还是想将他留在辽国当伴。 他正待答话,突然听得呼哨一声响,他向那边望去,只见一队奇形怪状的人物,或驱犬,或架鹰,正顺着混同江呼啸而来。 这些契丹人的服饰打判,在周铨看来已经够奇特了,而这群人就更奇特。 看到这些人,耶律余里衍将下巴高高抬起,一副傲慢的模样:“女真奴!” 女真人? 周铨到了辽国之后,并未少见女真人,要知道,契丹贵族喜欢驱使女真人为奴,替他们饲养鹰犬、充当猎手、为奴为婢。 “这些女真人是来参加头鱼宴的?”周铨问道。 “应当是,父皇春捺钵之地,千里内的女真酋长都需来朝拜觐见,若是胆敢不来,就等着身死族灭吧!” 耶律余里衍说此话时,充满了高高在上的优越感,但她发现周铨不但没有赞叹,反而用一种毛骨悚然的目光看着她,她有些嗔怒:“怎么了?” 周铨摇了摇头:“公主殿下……” “别人不在的时候,我允许你唤我余里衍,这是给你的赏赐!”耶律余里衍道。 可如今哪是别人不在的时候,在他们身边,少说有二十名侍卫、使女,不过在耶律余里衍眼中,却只有周铨一人存在。 周铨苦笑道:“殿下,小心这些女真人。” “什么?”耶律余里衍有些惊讶。 周铨对历史的细节并不是很了解,不过,女真人完颜阿骨打建立起了金国,而金国灭亡了辽和北宋,这件事情他还是知道的。 他不好说得太过详细,只能含糊地道:“我在大辽呆了这么长时间,觉得这些女真人……对大辽会是一个威胁!” “放心吧,他们都畏惧我大辽声势,每年我们大辽都要去打女真,若有威胁,灭了就是!” 毕竟是辽国的公主,耶律余里衍说这样的话时,带着几分傲气,周铨只能苦笑。 再说下去,起不到提醒的作用,反而会引起反感吧。 来辽国这么久,辽国总体上对周铨还是很热情,而且辽国汉化程度很高,故此,周铨宁可与半是汉文明的辽国打交道,也不想同这些看上去就属蛮族的女真人打交道。 他们正对话间,那群女真人从他们身边经过,其中一骑原本都离开了的,突然眼睛一亮,向着耶律余里衍看了过来。 ... 九三、我是你叔父啊 耶律余里衍年纪不大,可身体长得早,身高虽然比周铨差大半个头,但周铨的身量原本就高,不逊于成年人。更何况,耶律余衍有一双修长笔直的腿,这让她身材更显,亭亭玉立。 故此,那群生女真看到了,不免都多溜两眼。可唯有那一骑,不仅多看,还停了下来,然后用生硬的契丹话问道:“是哪家的女郎?” “该死的女真奴,给我抽他!”耶律余里衍顿时大怒。 她的护卫冲过去,举鞭便抽,但那女真人动作非常灵活,不但闪开这一鞭,还反手抓住了那护卫,直接将他掀下了马。 “大胆,杀了他!” 耶律余里衍方才的怒还有些假,但现在是真怒了。 在她心中,有如贱奴一般的女真人,竟然敢反抗! 还是周铨一把拉住她,要不然,她自己都要冲出去。 “我乃完颜部乌雅束,这家伙不懂事,还请贵女原谅。”耶律余里衍还在发怒,那些女真人中最年长的一个回了过来,他抽了那女真蛮子一记耳光,将他舛傲的头摁下去,然后用生硬的契丹话道。 “你就是乌雅束?” 完颜乌雅束,乃是女真完颜部的首领,因为为大辽屡立战功,继承其父之职,为辽国封为节度使。 他的几个兄弟,也都被封为详稳。这次春捺钵,完颜部正是大辽重点威慑的女真部族之一。 看到这一幕,耶律余里衍总算出了点头,气看了周铨一眼,发觉周铨一直皱眉,心头不免一颤,想到周铨很讨厌她动不动就用鞭子抽人之举,于是决定放过这些女真人。 至少在周铨面前,要放过这些女真蛮子,等回到父皇身边后,立刻告他们一状! 打定这个主意,耶律余里衍收敛了一些怒火,哼了一声道:“看好你的人,大辽天子在此,当心灭族之祸!” 完颜乌雅束闻言连连点头,小心翼翼陪了不是,看了耶律余里衍一眼之后,他又挥挥手,随从立刻献上一个木盒子。 “旧年所获,算是我们向贵女陪罪,还请贵女赏玩。” 自有侍卫将那木盒子接了过来,那木盒子看起来甚是粗糙,打开之后,里面却用绢绸为衬,托着两颗硕大的珍珠。 这是东珠,据说乃是天鹅捕食蚌贝之后,存于喉中,然后女真人用海冬青再去捕捉天鹅,从而才得手。虽然周铨不信这种说法,但其珍贵,却是毫无疑问的。 即使是耶律余里衍,也少见这么大的珍珠,她目光炫了一下,然后将其中一颗拿出来,递到了周铨手中。 “我们一人一颗。”她柔声说道。 在她看来,从女真人那里拿东西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周铨却注意到,那些女真人中几个年轻的,包括方才惹事的那位,目光中都有掩饰不住的怒火。 “不白拿你们的东西。”周铨笑了笑,同样用生硬的契丹话说道,然后向不远处游荡的狄江一招手。 狄江立刻窜了过来,同样拿出一个盒子,只不过这个盒子比起女真人的可要精美得多了。 盒子里装的是小瓷瓶,而瓷瓶中自然是雪糖。此次北来,周铨早就打定主意,准备好许多这样的小瓶,准备用来送礼。故此,狄江随身都有携带。 女真人面面相觑,他们还没有遇到过辽人拿走他们的东西不白要的。 见他们发呆,耶律余里衍怒道:“怎么,嫌我给的赏赐不好?” “不敢,不敢,贵女的赏赐,怎么会不好!”完颜乌雅束恭敬地接过木盒,然后告罪离开。 他们走得远了,方才惹事的那女真人不服气地道:“我只是想知道那女郎的姓名,是何家之女,她们这些家伙,有什么可以狂妄的!” “当心你的嘴,鹘沙虎,你不要在这里惹事……阿骨打,管好他!”完颜乌雅束厉声道。 跟在他身边的完颜阿骨打却也昂起了头:“辽人的虚实,我们早就看透了,他们不过如此,兄长你根本不用怕他们!” 此时女真人尚未建国,完颜乌雅束虽为都勃极烈,却还不能完全掌控部族,更何况阿骨打乃是他的弟弟。 叹了口气,乌雅束道:“大辽虽然虚弱,但它太大,我们女真勇士虽然不怕他们契丹人,但是我们人太少,我们还要忍……等我死了,阿骨打,你们就不用再忍了!” 不知是不是被这群女真人坏了心情,第二天耶律余里衍就没有再来寻周铨,倒让周铨少有的安静了一天。第三日,便是此次春捺钵的头鱼宴,恰好是晴天,故此一大早,周铨、郑允中、童贯等宋国使臣,就随着辽国的馆伴一起,来到了混同江上。 此时江上已经竖起了大帐,有军士在大帐前凿开四个洞,中间的冰眼凿透,让空气得以进入水中,外围三个冰眼则不凿透,三个士卒趴在其上,观察水中的鱼类情况。 而十数匹健马也开始拖动绞盘,将前日布下的网拖动聚合,那三个士卒发现鱼类被聚到了中间的冰眼后,立刻发出信号。 耶律延禧将手中的大鱼钩掷入冰眼中,轰的一声,水花飞溅,水面上腥红翻滚,证明他这一掷确实击中了鱼。于是围观的契丹贵族、各部酋长,尽皆欢呼起来。 “倒是有趣。”郑允中看到这情形,小声嘀咕道。 童贯撇了一下嘴,他对这等仪式,并没有多大兴趣,而是琢磨着,周铨的榷城计划,对他有什么好处。 他不反对榷城计划,归根到底,是为了以后能征辽。经过青唐之战,他很清楚,打仗就是打钱,征青唐花掉了一千万贯,那么灭西夏只怕要准备十倍于此的钱,至于攻伐辽国,不打灭国之战,只是收复燕云,所花费钱财,只怕也不会少于灭西夏之战的耗费。 因此,凡能为他筹措军费的手段,他都支持,哪怕这手段要暂时和辽国缓和。 他正分心之时,突然听得周铨呼了一声:“鱼出来了!” 耶律延禧掷入水中的鱼钩确实钩中了一只大鱼,但耶律延禧并没有直接将鱼拖出水面,而是按照契丹人的经验,等那鱼在水中挣扎力竭之后,才将它拖了出来。 这是一只胖头鱼,个头甚大,周围顿时又是欢呼声。有士卒来,将鱼接去,带入帐中烹制。 一条条鱼被捞起,依次送去烹制,然后大网开始整个绞动,在那凿开的冰眼之中,顿时鳞光闪闪,万鱼涌动。在场之人,无论是契丹,还是女真,甚至于来此观礼的大宋与辽国使者,此时都被气氛所感染,尽是丰收的喜悦。 此时耶律延禧传诏,令众人各自入席,周铨等都进入了牙帐。说是帐,其实是用毡布围起的一大片江面,唯有正中,才是真正的毡帐。因为到处都升起了炉火,故此在帐上并不太觉得寒冷。 牙帐之中,足足可以数百人入席就座,也不显得拥挤。周铨等人正待入席时,前方却传来争执之声,周铨好奇地伸头望去,却看到西夏的使臣李造福满脸激动之色,正是与负责御宴礼仪的辽国官员争执什么。 他们说话,倒用的都是汉语,所以周铨很快就听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大夏乃大辽天子近亲,理当至上座,为何却居于宋国之下?” 原来这种国宴安排颇有讲究,主位自然是耶律延禧,接下来按照地位高低,一边是辽国权贵,另一边则是前来观礼的各国使臣、各部首领。离耶律延禧越近,就证明地位越高,可是大宋使臣被排在第一位,而夏国则是第二位,这让李造福非常愤怒。 那辽国掌管礼仪的大臣,觉得李造福说的似乎有几分道理,因为西夏国主娶了大辽公主,可以说两国是至亲,因此他笑嘻嘻地来寻宋国使者协商,想要调换一下位置。 其实就是为难一下宋国使臣,也震慑诸部首领。 这可不是周铨的事情,周铨好奇地看着身为正使的郑允中会如何应对。 郑允中听那辽官说完理由,冷笑了一声:“我大宋与大辽约为兄弟之国,以天子年齿叙论,当今大宋天子寿三十一,大辽皇帝寿三十八,故此辽为兄,宋为弟。宋为辽弟,即是夏叔,汝曾见过身为长辈的叔父,反倒位居侄婿之下的么?” 这一番话就更有道理了,那辽官于是又回去寻李造福说,李造福愕然望来,郑允中一脸“我是你叔父”的神情,让他羞怒交加,却又无可奈何。 毕竟夏国国王,实际上是向辽宋两国双重称臣的。 这边争座尚未停下,那边又有人叫了起来:“历来春捺钵,我们都是居上位,为何今次,却有这三个什么部族,来占了我们的位置?” 周铨看去,这次开口者,正是那****与耶律余里衍所见的女真人完颜部! 完颜部受辽国之命,镇抚女真诸部,讨伐各族叛逆,故此在辽国附庸中地位最不相同,往年头鱼宴总是位居第一。但今次不同,耶律延禧好大喜功,既然把宋使邀来参加了,连带着西夏、高丽二国的贺春使臣,也被邀请而来。 这三国使臣之位,自然要在附庸部族之上,可这对完颜部来说,却是难以接受。 ... 九四、童贯与阿骨打的眉目传情 大帐之中,完颜部的吵闹,并未出耶律延禧的预料。△ 他嘴角浮起了一丝冷笑,甚至可以说,完颜部的争吵,根本就是他与萧得里底等有意安排的结果。 完颜部近来势力增长得很快,扯着大辽的虎皮作幌子,已经统一了大半生女真。虽然目前为止,完颜部还算恭顺,但时不时敲打附庸部族,原本就是大辽天子的责任。 完颜部已经到了需要敲打的时候了。 完颜部中最吵的,是年纪稍少的几个首领,都有大辽“祥稳”官职的那几人。 比如说,完颜乌雅束的次弟阿骨打,就是最为气愤者。 完颜阿骨打确实十分恼怒,他对契丹人的不满由来已久,特别是契丹人玩“打女真”的把戏,凌迫女真人,让他们忍无可忍! “我们打生打死,替他压制住诸部反抗,他却在这里羞辱我们!” 他小声嘀咕,传入了身后跟着的完颜鹘沙虎却眼前一亮。 完颜鹘沙虎的目光,一直肆无忌惮地盯着耶律延禧身边,那里,除了耶律延禧两个年长些的儿子,就是耶律余里衍最为引人注意。 “哼哼……”完颜鹘沙虎阴笑了一声。 他正打着自己的主意,突然间发觉周围安静下来。 “看来完颜部对朕的安排有意见?萧奉先,告诉他们,为何他们排在第四位!” 御座之上的耶律延禧徐徐发言,故此众人才会安静下来。 此时耶律延禧正值壮年,身体高大健壮,又精于田猎,故此看起来倒是威风凛凛。 萧奉先向着完颜乌雅束使了个眼色,乌雅束好不容易才约束住自己身边的兄弟子侄们。 “排在第三位的乃是高丽,你们并不陌生,高丽乃是江东大国,有民百万,带甲十万……位在你们之上,理所当然。”萧奉先道。 只不过他的话,却没有让女真人信服,相反,除了完颜乌雅束,其余女真人都露出了轻蔑的神情。 特别是完颜阿骨打,更是向着地面吐了口水。 原因很简单,这个拥民数百万、兵力十余万的江东大国,在女真人手中可是吃足了苦头。 就在数年之前,完颜部统率女真诸姓,在完颜阿骨打的竭力主张下,与高丽争夺曷懒甸。高丽发兵十七万,却被女真人用游击战术打得师老兵疲,不得不退兵求和。 此事已过去两年,但身为女真宗主国的辽国,对此却还知道得很模糊,这就要归功于完颜乌雅束对辽国的始终恭顺态度。 就在女真人表示不屑的时候,萧奉先来到李造福身边,挥手说又说道:“此使臣来自夏国,夏国幅员广阔,民口更众,有精兵三十万,乃西面大国。其国国王,乃天子驸马,成安公主之婿,位在次席,有何不可?” 女真人仍然是撇嘴,精兵三十万,在他们看来吹牛的可能性远大于事实。 最后,萧奉先来到了宋国使臣这一席前,他先是笑了一笑,然后道:“此大宋使臣也,大宋有民亿兆,禁军八十万,虽然曾两次败于我大辽,但亦是当世大国。且大辽与大宋如今结成兄弟之好,宋国皇帝乃大辽天子之弟,他的使臣居于首座,谁又能不服?” 这番话明里是替宋国吹嘘,可那句“两次败于我大辽”才是重点,耶律延禧与萧奉先之意,就是用拥兵八十万的宋国来威慑完颜部:连如此强大的宋国都是大辽的手下败将,女真人还不乖乖俯首帖耳! 他虽是用契丹话说出,自有通译在郑允中等身边将他的话译成汉语,郑允中勃然大怒,宋败于辽的事情,都过去了百余年,此时拿出来说,分明就是羞辱大宋。 他正待起身抗议,在他身后,童贯却不动声色,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衣袖。 郑允中愕然回望,却看到童贯的目光,炯炯有神,落在了那群喧哗的女真人身上。 郑允中心念一转,一个念头猛然浮了起来,而童贯则微微点头。 这些女真人,如此舛傲不驯,正好可以利用! 童贯打这种主意的同时,女真人中,完颜阿骨打也是目光炯炯看着宋国使臣这边。 南方有一个富庶而强大的宋国,此事女真酋长首领当中,早就不是秘闻。只是辽国控制得严格,所以完颜部如今还未能与宋国建立直接的联系。 但现在,在辽国皇帝举办的头鱼宴上,终于看到了宋国的使臣! 完颜阿骨打从宋国使臣身上,看到的是泱泱大国特有的自信,这种自信也是一种优越感。辽国人看女真人已经够傲慢了,但是,完颜阿骨打觉得,这些宋国使臣看辽国人,同样傲慢。 只可惜,他们完颜部被盯得很紧,否则完颜阿骨打很想直接与宋国使臣说几句话,看看是否有机会联手。 若能得到宋国的联手,想必兄长也不会反对起兵之事了吧。 双方都有同样的心思,童贯的目光不免就与完颜阿骨打遇到了一起,童贯在宫中时间久了,早就培养出察言观色的本领,从完颜阿骨打的脸上,他看到了难以遏制的野心。 但这家伙精亮的目光,锐利得象箭,让童贯只和他对视了片刻,就移开了目光。 “这些不知礼仪的蛮夷,不过,若能利用他们来对付辽国,至少牵制辽国部分实力,我收复燕云之时,就可少花几分气力,多增几成把握!” 这边童贯与完颜阿骨打“眉目传情”,那边周铨微微一叹。 他是知道宋国联金抗辽的结果的,哪怕不知这个结果,他也不赞同与女真联合。辽国的汉化程度很高,相对而言,辽人的行动更可预计,也更容易对付,更重要的是,一个暮气沉沉的辽国,对中原的华夏民族是机会。 相反,还处于极为野蛮状态之中,行动也无法预判,同时又拥有勃勃生机的新兴野蛮国家,对中原的华夏民族,则是一场浩劫。 但周铨很清楚,自己想要阻止这个,很难。 比不得卖卖雪糖,甚至比不得开办大宋版的经济特区,那些与朝中当权者没有直接利益冲突,相反能给众人带来利益。 他正琢磨此事之时,听得女真人那边又喧哗起来。 却是阿骨打身后,一女真人激动地站起身来,高声呼喝什么,就连完颜乌雅束也约束不住。 “他在说什么?”周铨好奇地问通译。 通译摇了摇头,这人说的是女真语,半夹杂着契丹话,他也听不懂。 站起来的乃是完颜乌雅束和阿骨打的同父异母兄弟斡赛,他摊开双手,高声怒呼:“宋国与夏国我们不知道,但高丽人是我手下败将,为何他能居于我们之上!” 耶律延禧听得此话,眉头微皱,看向萧奉先。 萧奉先低声说了两句,耶律延禧才恍然大悟,原来女真人真的击败过高丽。 不过耶律延禧对此不以为意,反而觉得有些欢喜:这些女真蛮子,做出这样的事情却不怕自己知道,证明他们并无反心。 若是遮遮掩掩,倒是真要注意了。 耶律延禧知道萧奉先与完颜部的首领完颜乌雅束关系好,示意他去劝解。完颜乌雅束费了老大气力,才将愤愤不平的女真诸酋压制下去。 整个过程之中,唯有高丽使臣如坐针毡,满脸尴尬。 不过好在他们向来面皮够厚,饶是如此,无论是女真人的谩骂,还是契丹人的讪笑,或者是宋人、西夏人异样的眼光,都没有让他们离席。 女真人被安抚下去,却仍然气愤未平,接下来赐鱼时,他们将怒气撒在了食物之上,狼吞虎咽间,面前立刻堆起了一堆鱼骨。 完颜阿骨打一边吃,一边在观察着宋国使臣,发觉宋国使臣吃得相当斯文,他目光闪动了一下。 对于他这般枭雄来说,斯文并不是什么夸赞的词语,相反,是软弱可欺的表现。 嘴角浮起一丝狞笑,直到他的目光与大宋使臣中的一人相对。 周铨在看着他。 有辽人介绍这些女真贵族,因此周铨也就知道,坐在乌雅束身侧的这个中年男子,就是阿骨打。 那么多“完颜”中,周铨知道的也就是这个阿骨打。此时两人目光相对,周铨只觉得双眼仿佛看到了闪电一般,隐约有些刺眼。 他还是努力睁圆了眼睛,因此看到了阿骨打嘴角的那丝狞笑。 而阿骨打也有些惊讶,周铨太年轻,宋国竟然派出这么年轻的使臣,难道说这个拥有兵甲八十万的大国,连个象样的人都派不出来。 “那小子,前天在公主身边!”在阿骨打身后,完颜鹘沙虎低声道。 阿骨打也认出来了,这个长得分外秀气的宋人少年,就是前日他们在河边遇到的,与大辽公主同行的那个小子。 难怪宋人派出这么俊俏的一个小子来充当使臣,恐怕是打着拐一个公主回去的念头吧。 阿骨打心中恶意地想,但就在此时,却听到御座之上,耶律延禧徐徐说道:“今日女真诸部头人尽皆在此,朕听闻诸部皆擅旋舞,请各位头人为我一舞助兴,如何?” 说是说“如何”,但语气之中,却连半点回绝之意都不容允! ... 九五、突降危机 在此前来参加头鱼宴的女真,并不只有完颜一部。 耶律延禧之语一出,原本喧哗无礼仪的诸部女真,顿时安静下来。 不少女真人都垂下头,藏住自己眼中的怒意。 女真人就算能歌善舞,可他们最敬重的还是能射得天鹅、能猎得熊罡的勇士,至于歌舞,女子、优伶更为擅长,可那是妇人小丑的活,怎么能让率领诸多勇士征伐的部族头人来表演! 这是羞辱! 既是体现大辽天子威权,也是打击女真头人们的声望,这就是一场羞辱! 但是,辽国的强势,让他们不得不屈从。 先是小部族,然后是大部族,再然后,连完颜部的头人,都一一上前,在耶律延禧面前献上歌舞。 唯一未动者,完颜阿骨打。 连完颜乌雅束都上前舞了舞,完颜阿骨打却仍然端坐不动。 耶律延禧的目光,自然而然也就落在了完颜阿骨打的身上。 “阿骨打,你为何不舞?”不等耶律延禧亲自发问,自然有契丹贵族上前喝道。 完颜阿骨打此时一直在观察着汉人和西夏的使臣,他才不相信辽国能与这两个国家真正友好。听得喝问,他从容起身,向着耶律延禧一鞠:“我性子粗率,会弯弓射雁,能搏杀猛虎,却自小不通乐舞,因此就不能献舞于皇帝陛下御前。” 那贵族看了看耶律延禧的表情,又催促道:“直须舞一段,至于通不通都无妨!” “我不会舞,恐污皇帝之眼。”完颜阿骨打道。 “跳上一段,必有重赏!”那贵族再度催促。 “皇帝的重赏我很想要,不过舞确实不能跳,不如我为皇帝捕鱼射猎?” 无论那契丹贵族如何劝说,完颜阿骨打就是不为耶律延禧跳舞。耶律延禧目光中的不善越来越明显,就连周铨,都觉得情形不对了。 砰! 当第四次劝说,也被完颜阿骨打拒绝之后,众人听到了这一声脆响。 是耶律延禧手中的杯子,被掷到了冰面之上。 耶律延禧的目光,与冰面同样寒冷,他呵呵笑了一下,然后开口道:“今日兴致已尽,都散了吧!” 说完之后,他背手离席。望着他的背影,周铨挠了一下头,心中生出几分狐疑。 为何耶律延禧不下旨,直接杀掉完颜阿骨打? 再看到完颜部诸头领纷纷离席,而女真其余诸部,则跟在完颜部之后,一个个都上来同完颜部招呼见礼,周铨隐隐有所猜测。 完颜部已经整合了大半女真部族,若是耶律延禧只因不起舞之事苛责完颜阿骨打,等待他的,是整个女真部立刻离心! 他正琢磨着此事,那边的耶律余里衍,则在愕然看着他。 头鱼宴上的紧张气氛,耶律余里衍也感觉出来了,女真头人的跋扈,更是让她怒不可遏。但这一切,都让她想起周铨的警告,周铨说女真将会是辽国的大敌,难道说……这是真的? 头鱼宴的不欢而散,让周铨以为耶律延禧肯定会在事后寻完颜部算账,但过了几天后得到的消息,却让周铨大呼古怪。 耶律延禧不仅没有降罪完颜部,还将阿骨打的几个弟弟、侄儿,纷纷升官。 这些女真部的头人,或善呼鹿,或能刺虎,在陪同耶律延禧打猎过程中,让耶律延禧非常满意。虽然他仍然忌惮完颜阿骨打,甚至私下下令萧奉先,寻个边事借口斩杀完颜阿骨打,可是乌雅束等人的恭顺,让他还是打消了对整个女真部族的猜忌。 头鱼宴已经结束,宋、辽的榷城之盟也已拟定,大宋的使节,准备在两日之后启程返回。 此时耶律余里衍也知道,自己无法留下周铨,故此非常伤心。不过这小姑娘性子野,她表达伤心的方法有些特殊。 “今日再陪我去射猎!” 在盟约拟定的次日,耶律余里衍气势汹汹,带着数十名侍从来到了周铨的帐篷前。 周铨很想拒绝,可看到耶律余里衍带来的这么多人,就知道自己拒绝不了。 “你如此大张旗鼓,是想做什么?”他揪着自己的头发问道。 “我要射老虎,射一头老虎,用它来和你们宋国的皇帝换你!”耶律余里衍回应道。 周围宋国使臣们都露出怪异的笑容,而周铨拿手掌捂脸,他怕耶律余里衍说出更过份的话来,当下告饶道:“好好,我陪你去猎虎!” 耶律余里衍出猎,虽没有她父皇那么大的声势,但带的猎人、随从,再加上周铨带的随从,整个队伍也有近百人。 只不过他们在混同江边转了好一会儿,莫说虎,就连一只狐狸都没有猎到。 这也难怪,这些时日里,耶律延禧带着女真人,将附近都扫荡了一遍,没有死的动物们,要么躲了起来,要么就是逃得远远的。 所以猎了半日,还只是几只蠢兔子之类的猎物,让耶律余里衍大为恼火。 “这边,这边!”正在此时,一个女真猎人叫道。 这是生女真,因为擅长寻找猎物踪迹,被耶律余里衍召来充当向导。在他的呼叫中,周铨与耶律余里衍凑了过去,看到了雪地中明显的粪便。 “呜呜!” 携带的猎犬还没有靠近这粪便,就已经如临大敌,一个个夹紧了尾巴。而他们所骑的战马,也不安地打着响鼻,似乎准备回头逃走。 “这是老虎的粪便,还很新鲜,附近肯定有一头老虎,只要仔细找,就能找到它活动的痕迹!” 不等那女真向导解释,耶律余里衍就高兴地叫道。 周铨苦笑起来,没有想到,还真给这小姑娘找到了一头老虎。 他自己身边,武阳与狄江都是好手,寸步不离护卫着他,而耶律余里衍身边更是有着百余人,而且还有三十余名精擅射猎的猎人,因此倒不怕此行的危险。 “顺着痕迹追上去……你马上要回宋国了,陪我猎一头虎吧!” 耶律余里衍习惯性地发号施令,但是话说完后想想不对,她抬起头来,催马与周铨并肩而行,满脸都是渴求地说道。 她是极聪明的,这些时日里和周铨呆久了,也知道周铨吃软不吃硬。若是她自己擅作主张,周铨定然是调头就走,但若是这般恳求,周铨想到自己回大宋之后,两人再难相见,心中微微一软。 “好吧,我们就猎一头虎,也算是我此次辽国之行的纪念!” 他们顺着虎的痕迹前行,但足足追出二十余里,也未曾看到真虎。 此时天色都有些晚了,周铨再度起了回头的心思,但转头望时,却发现自己等人已经身处密林之后了。 回望过去,是数十里的山峦,周铨眉头皱起,已经离得大帐太远。这一次他没有理会耶律余里衍的反对,执意要放弃猎虎返回去,耶律余里衍拗不过他,只能嘟着嘴,跟他一起往回。 才调转马头行得小半里,周铨身边的狄江猛然道:“不对,大郎,止步!” 周铨勒住马,惊疑地望着他,却见狄江神情严肃,一贯的猥琐都不见了。 他向武阳做了个手势,武阳嘿的应了一声,将挂在马后的盾摘了下来。 “那女真向导呢?”此时,耶律余里衍带来的契丹猎人也反应过来,他们呼叫道。 一直给他们带路的女真猎人,此时不见了! 周铨双眼中寒光闪动,他心中隐隐有些悸动,出来打猎行得太远,此时已经距离大帐足有四十近五十里,若是这边有什么变故,急切间,大帐那里根本无法接应。 他正沉吟之时,突然间听得一声嗡响,武阳几乎同时一喝,将盾举起,几乎整个人扑在了他身上。 然后铮的一声,武阳身体微微震了一下,不过射向周铨的一枝箭,被他用盾牌挡开。 “敌袭,敌袭!” 队伍中的契丹人大呼小叫,四处搜寻敌人,周铨定了定神,向狄江问道:“怎么回事?” “那女真向导有鬼,他要将我们诱入伏击……” “现在不问原因,只问该怎么办,你说怎么办就是!”周铨打断了他。 狄江微微一愣,他只是一个斥侯,在军中之时,怎么办都是由将主决策,几时轮到他这斥侯来说了。 “这等事情,你比我内行,将事情交给内行的人去处置,总比我胡乱指挥要强!”周铨催促道。 “……是!”狄江应了一声,然后四向一看,指着众人东面的一座小山道:“不知敌有多少,上山据险而守!” 周铨点了点头,一把抓住有些惊慌的耶律余里衍:“将你的人,交与我指挥!” 此时他信得过狄江、武阳,却信不过这些契丹人。以他沿途所见,皮室军骄横,契丹猎人油滑,若是完全依靠他们,只怕自己等人就要被抛下了。 “耶律马哥,听周郎的!”耶律余里衍便向自己亲卫统领下令道。 那耶律马哥,正是将周铨带去见余里衍的那位皮室军将,他听得耶律余里衍的命令,心中不服,正待说话,却见周铨猛然欺身过来,剑就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若敢不从,定斩不饶!”周铨只说了八个字! ... 九六、死撑 若敢不从,定斩不饶! 一直以来,契丹人看着周铨,只当他是一个小白脸,这才引得公主欢喜。在这些皮室军心目中,对周铨所有的尊敬,都是源自于耶律余里衍。 但此刻,耶律马哥只觉得背上冷汗直冒,他也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的,从周铨的声音和目光中判断,这个宋国少年使臣,绝对不是在开玩笑! 而且,这个宋国少年使臣,也动手杀过人! 耶律马哥用契丹话嘀咕了一声,然后道:“我只听公主的命令!” “上那座山!”周铨一指狄江所说的山包。 耶律马哥面无表情,用契丹话重复了一遍周铨的命令,这百余骑立刻向着那山头爬上去。 身后偶尔有冷箭射来,时不时就传来皮室军中箭的惨叫,而契丹猎人也会用弓箭反击,只不过敌暗我明,他们的反击并未有多少效果。 好在上山有条小路,他们冲上山后,所折损的也只有三四人。在山顶最高处,周铨向四周望去,特别是望了望归途,然后吸了口冷气。 他们的归途,原本也有猎人踩出的小道,但如今,那小道已经被乱石、倒树所截,若是他们顺原路退回,必然要被这些路障堵住。 而在路障之外,山脊之上,隐隐有人活动,却是埋伏在那儿的敌人见他们没有循路返回,正在向山这边围来。 再向方才虎踪将他们引去的方向望去,那里是一道狭谷,若他们进了谷地,两侧乱箭齐发,只怕这百余人立刻要倒掉一半! 从这狭谷中,如今也有大量人冲出来,看其数量,也有百余个,与他们的人数相当。 “这些养不熟的生女真!”远远认出这似乎是深山野林中的某个女真部族,耶律马哥咆哮道。 女真人反叛之事,时常有之,只不过在辽国皇帝大营这么近的情形下,还有女真人反叛,让他们实在吃惊。 “是完颜部吗?”听到是女真人,周铨惊问道。 “不是完颜部,是……该死,生女真大大小小有七十余部,谁知道这群畜牲属于哪一部!” 耶律马哥说到这,猛然一振臂:“敌人不多,不可让其围困我们,给我冲杀一番!” 在他看来,女真人与耶律余里衍的护卫数量相当,只需冲杀下去,将女真人击溃,此次险情自解。 此时周铨的剑已经离开了他的脖子,他也有意和周铨保持距离,随着他一声令下,六十名皮室军跟在他身后,纵马自山坡向下冲去。 “哼!” 山上的狄江冷哼了一声,神情不以为然,耶律余里衍却欢呼道:“马哥是父皇给我的勇士,我身边的皮室都是精锐,周郎,你就等着看我们的胜利吧!” 周铨没有理睬他,向狄江问道:“你觉得胜负如何?” “很悬,贼人恐怕还有伏兵,出来的都是骑兵,步卒尚未现身……若我是契丹人,此时就该固守待援,我们身上有干粮,山上有雪水,依险而守,不难撑到援军赶来!” 周铨听得他这样说,转头看了看周围,皮室军都冲了下去,山上还剩下的,就是他带的十余名宋人,还有三十余名契丹猎人,再加上耶律余里衍的侍从,总共不足七十人。 “要不要造防御工事?”周铨问道。 周侗、周傥不希望他从军,故此并未传授他兵法,不过周铨自己拥有的知识足够多,既然是防守,在他看来,定是要造防御工事的。 “砍些树枝下来,勉强将几处地方堵住,让对方不得轻易上来吧!”狄江也只能根据自己的作战经验来指挥。 周铨二话不说,自己下了马,亲自去砍树枝。 跟他来的宋人,也都是天天与他一起踢球的,大伙之间颇有些交情,见他动手,一个个也开始动手。 耶律余里衍初时不明白为什么,但看到周铨动手,她的部下却在那儿干看,她顿时怒了,用鞭子抽了两名侍从之后,那些契丹人也加入到砍树的行列中来。 数十人齐动手,片刻之后,几处容易攻上的缓坡,都被杂乱的树枝堵住。这些树枝的防御能力有限,但足以给仰攻者制造一些麻烦,比如挡住他们的冲锋、绊他们摔上一跤。 此时耶律马哥带领的皮室军也已经冲到了那群女真人面前。 双方眼见就要接战,那群女真人却在唿哨声中,向着左右分开。 在他们身后,足有两百名女真步卒出现! 耶律马哥脸色大变,这些女真步卒,此前借助树林、草丛遮掩自己,此时出现,分明就是故意诱他们来。 迎面就是一篷箭雨,女真人个个都精擅射箭,虽然皮室军已经注意躲闪,却在这一轮箭雨下,还是有十余人落下马。 周铨在山包上看到这一幕,摇了摇头,哪怕他是个外行,也看得出来,契丹人太狂妄自大了。 “大郎,须得去接应他们,若是这些契丹人尽数死了,咱们这山头也难守!”狄江道。 “现在就出去接应?”周铨问。 “等他们退的时候,那个马哥若不是傻子,这个时候就该退了,不过咱们要着好甲!” 出来打猎,大伙为了行动方便,着的都是皮衣,不过他们一人双马,另一匹马除了准备驼猎物之外,也背上了铠甲,以防意外。 周铨听了狄江的建议,便向耶律余里衍道:“余里衍,下令着甲!” 此时是危机之刻,周铨也顾不得礼仪,直呼了耶律余里衍的名字。余里衍心中一喜,反而把眼前的紧张全忘了,她先是向周铨笑了笑,然后才下达命令。 这一笑,让周铨心里莫明其妙。 众人都着上甲,就连周铨,也披上了一身契丹人的鳞甲。契丹原本就是“镔铁”之意,他们的冶炼技艺并不比宋国差,故此这一身皮室军的鳞甲,造得相当精湛。 “大郎,过会儿你在上边指挥,看我与武阳的本领!”狄江笑着道,露出一口焦黄的牙齿。 “弓手压阵!”武阳在旁道。 狄江这才省悟过来,他连接的主意,都被周铨完全采纳,让他有些忘形,倒是漏了这个关键的事情。 “大郎,请那契丹公主,约束好那些猎人,等我们撤回时,他们要压住阵脚,莫让女真蛮子跟着杀进来!” 周铨点了点头,又向耶律余里衍说了,余里衍含情脉脉,只顾盯着他点头,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听进去了。 开始时看到女真人出现、契丹人冲阵,周铨并不觉得如何紧张,在他看来,这也只是一场规模稍大些的群架罢了。但是,看到契丹人退回,而自己这边准备出阵接应时,他的心突然间悬了起来。 心怦怦跳着,他不自觉握进了手中的矛。 契丹人喜欢用重武器,不过那些铁锏、狼牙棒之类的东西,周铨可用不惯,故此方才挑选兵刃时,他还是挑了枝矛。 天寒地冻,汗水却爬上了他的额头。 契丹人损失了十余骑,剩余的都拼命回逃,而在他们之后,女真人穷追不舍。下山时战马速度飞快,上山速度就慢了下来,故此此刻,耶律马哥等也只是到了半山坡。 狄江一直等着周铨下令,可到了这时,周铨仍未下令,他急了,侧过脸道:“大郎,大郎!” 周铨有些愕然:“怎、怎么?” 狄江猛然想起,自己身边这位,或许跟着他父亲伯父干过些小规模的勾当,却不曾真正上过战场,还没有一个指挥官的觉悟,当即催促道:“冲啊,大郎,冲啊!” 听得狄江说“冲”,周铨心中迷糊了,方才狄江还说,要他留在后方,指挥契丹猎人压阵,现在怎么又叫他冲? 终究是初阵紧张,让周铨会错了意,狄江是让他下令,他却当成了是让他冲锋。虽然会错意,不过周铨也知道,战场之上,最忌讳的就是犹豫,因此他听到之后,双足一夹马腹。 紫骝马咴的一声长嘶,迈步就冲了出去。 “啊?” 狄江下巴险些掉下来,他是请周铨下令冲锋,却不是让周铨自己冲锋! 于是一个很奇怪的情形发生了,周铨独自冲了出去,单人匹马! “地理鬼,回来寻你算账!” 见此情形,武阳吼了一声,也催马而出。 他骑的同样是一匹健马,虽然没有紫骝那般高大,却也是精选的良驹。而且他比周铨要果决,所以战马冲出之后,很快就追上了周铨。 狄江此时慌了,若是周铨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哪怕躲到天涯海角,也会被周傥翻出来。他嗷叫一声,跟着冲了出去。 那些平日里与周铨踢球的宋人禁军,此时也跟上,紧接着,是耶律余里衍的皮鞭威慑之下,她的近侍同样冲出。 于是,周铨的初阵,就是带着一群三心二意的家伙,冲向张牙舞爪的女真人。 此刻周铨的心里已经明白过来,自己很有可能是误冲锋了,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若是他再转身回去,不仅士气立刻崩溃,只怕还要和冲出来的自己人撞在一处。 他一咬牙,怒吼了一声:“是男人,死也得撑着!” ... 九七、拼命一搏 是男人,就是死也要撑着,无论什么情况下,都不能说不行! 当周铨冲下来时,回奔的耶律留哥同样张大了嘴,他没有想到,那位看起来小白脸一样的宋国少年使臣,竟然敢一马当先,冲出来救他。∈↗ 别的不说,至少这勇气,就能让他刮目相看,不再视之为吃软饭的小白脸了。 双方马一错,逃回的契丹人尽可能避开了来援者,而周铨此时,也终于突到了女真人面前。 “呼吸要深,手要稳,枪要端正,只刺过去,莫顾其余!” 好在这个时候,周铨想到了周侗的教导。 在周侗留在京师的那段时间里,教过他一些战阵上的决窍,故此周铨手中的长矛端得很稳,夹在肋下,借助战马的冲击力,而不是主动探出,在两马错鞍的一瞬间,将一个女真人挑下了马。 这女真人追得有些忘形,而且他们个人勇武自不必说,可是真正在战场上,有些手段反倒施展不出来,于是给周铨捡了个便宜。 周铨狠狠突入女真人当中,那些女真人舍了追逐的对象要围过来,此时武阳已经跟上。 与周铨不同,武阳手中用的是契丹人的狼牙棒,他身壮力大,只是一抡,便将试图逼近周铨的两名女真人给扫落下马。 紧接着,狄江带着宋军,都冲上来,他们避开女真人的锋芒,而是从侧翼贯入,狄江为锋,斜斜地将周铨护在中间。 那些余里衍的侍卫,同样跟过来,宋辽在战场上争锋时间久了,此次并肩作战,倒是一番别样滋味。 女真人的后阵响起了呼喝声,他们开始减缓追击速,重整起阵型,想要贴上周铨这边。 周铨刺死一个女真人,身边就已经尽是自己人,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武阳抓住他的缰绳道:“且战且退!” “哦……”周铨回过神来,掉转马头就往回走。 这可不是且战且退,而是逃跑,毕竟女真人太多。 这让武阳与狄江二人很是无语,不过想到周铨是初阵,他们又觉得理所当然。 能有这个表现,已经很不错了,至少比起他们自己的初阵要出色得多。 女真人倒是悍勇,在被周铨小挫锐气之后,立刻转移目标,想要将周铨围住。但周铨等人都着了甲,而撤回山上的耶律马哥在余里衍的喝斥下,也重振旗鼓,调头杀了回来。 山上的数十名契丹猎手,更是凭借居高临下的优势,不停地向下方射箭。这些猎手能被选来为耶律延禧射猎,个个都是神射,又有简易工事依托,不虞敌人逼近,因此射得十分之准,转眼间,便有二十余名逼近的女真人被射倒,加上周铨、耶律马哥等所诛杀,女真人已经伤亡超过四十人。 他们总人数也只是三百余人,伤亡过四十,也算得惨重,换作一般军队,早就退回休整,可这些女真人倒是悍勇,仍然围着山包,就是不肯退去。 周铨回到了山包顶上,这才剧烈地喘着气,心怦怦直跳。再回想自己方才的表现,他的脸都红了。 简直太丢脸了,进攻时头脑完全是昏的,撤退时毫无章法,若不是狄江、武阳二人,还有耶律马哥终究是带惯兵的,他今日举动,简直就是找死! 唯一值得肯定的,恐怕就是与敌人短兵相接之时,他还是记起了周侗的传授,这一击甚是干脆,也没有耗费太多气力。 饶是如此,他现在背后也尽是汗水,寒风一吹,冷得彻骨。 他在这边反思羞愧,那边耶律余里衍却下了自己的马,捧着一袋热了的马奶酒,来到他的马前,将马奶酒奉上去。 小姑娘的眼睛里是晶晶亮的,她看着周铨,满眼都是钦佩与喜爱。 她可不知道周铨此前犯了哪些错误,她只知道,当她的皮室军败退时,周铨一马当先,毫不畏惧地冲向了强敌。 只看到周铨仅用了一矛,就刺下了一个看上去高大野蛮的女真人! 原本周铨吸引她的是外貌,但相处久了,周铨的风趣也让她非常开心,到得现在,她自觉又在周铨身上发现了一个大优点:勇武! 至于缺点……有吗? “周郎,方才累了吧,请饮一口奶酒!” 周铨本来在反省发呆的,听得她的话,才回过神,本能地接过奶酒,一口又酸又烫的奶酒,让他终于镇定下来。 身上的寒意也被驱走,他将皮囊又交还给耶律余里衍,还说了声“谢谢”。 耶律余里衍温柔地笑了笑:“我们契丹女子,若不能在战场上帮助父兄,那么就一定要替他们管理好家里……我们才不象你们汉家女郎那样娇弱!” 说到这,她还有意挺起胸膛,仿佛要在周铨面前表现一下,要压过那不存在的汉家女郎。 周铨看了看她,见她对自己的处境竟然毫不畏惧,便问道:“你不怕么?” “有什么怕的,你在这,莫说只是几百女真蛮子,就是几百头猛虎,我也不怕!” 周铨哑然失笑,他自己可是怕得紧。 不过完颜余里衍的话语,让他的紧张消失了。 无论如何,不可辜负此女的信任,就象在大宋,他绝对不可辜负师师的信任一样。 凝神看向那些女真人,周铨道:“狄叔,他们在做什么?” 狄江一直盯着对方的行动,虽然女真人与党项人不同,但在战场上,有些事情是相通的。 “他们的头领在召集人手议事,看来方才吃了点亏,他们准备小心些了。”狄江道。 如狄江所说,女真人的首领,正从各自队伍中出来,聚在一起商议事情。 “怎么办,他们没有上当,如今还已经做好了防备,我们是继续还是撤?” “早按我说的半途袭击,就没有错了!” “不如先退,契丹人随时会来援救,山上已经点了狼烟!” 七嘴八舌的争论中,乌禄面色阴沉,一直沉默不出声。 他们这一支女真人,乃是纥石烈部的一支,实力不算强。完颜部倚仗大辽国势,兼并女真诸部,纥石烈部亦是目标之一。此次他们受人唆使,前来袭击耶律余里衍,据唆使人所言,令他们动手的也是大辽中的贵人,只要成功,那么大辽将放弃支持完颜部,转而支持他们。 若不是有这么大的诱饵,乌禄也不敢冒如此奇险。 可是诱入伏击的计划失败了,野地浪战的战果也被弄得不甚理想,接下来就是要强攻…… 纥石烈乌禄对强攻有些犹豫,因为他手中的实力并不多,好不容易拉起的这队人马,他也只是名义上的领导人。 “乌禄,你得快拿个主意,攻,你得自己带人上去,撤,我们现在就走,散入深山老林,谅辽国皇帝也追不着我们!”一个女真头目催促道。 乌禄哼了一声,目光阴森。 他还没有说话,另一边已经有人回应了:“达济保,你这蠢货,追不上我们,可是我们的妻儿老小呢,部族呢?难道你要在这样的鬼天气里,带着他们一起去钻雪窝子?” “库勒察,你是想找死?” “找死的是你!” 听得周围闹纷纷的,乌禄觉得头都大了,就在他不知该做如何抉择之时,突然又有人叫道:“快看!” 在那山包之上,一道浓烟滚滚而起。 “这是在报警,这里距离辽国皇帝的大帐只有四十余里,他们的猎人看得到这烟柱!” “还是撤吧,看来是……”那个达济保叫道。 但话还没有说完,他就觉得眼前寒光闪动,紧接着,他的脑袋就从脖子上掉落下去,在地上滚动着。 乌禄握着还在滴血的刀,看都不看自己砍下的脑袋,他鹰视周围,那些女真头人没有想到向来犹豫的他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一时之间,都在发呆。 “我们没有退路了,若是能成,杀死使臣和辽国公主,自然会有人帮我们开脱,象这样锋利的钢刀,他们会送我们许多,还有那些连箭都射不透的铠甲!” 完颜部能够成为女真诸部中最强者,在乌禄看来,靠的并不是勇武,而是他们的兵甲。有辽国支持,完颜部的冶炼技术远胜女真其余部族,故此他们都是精甲利刃,就象方才的辽国皮室军一般。 若是得不到支持,纥石烈部迟早是要被完颜部吞并的,与其等到那时候给完颜部当奴才,倒不如现在拼命搏上一把! “再敢反对者,就象达济保一样下场,达济保部的人,现在都归我指挥,库勒察,你去那边,带着你的人,还有回里不的人,等我开始进攻,便一起动手!” 库勒察嘿嘿一笑:“早该如此,象达济保这种瞻前顾后的,只能死!” 他说完之后,带着两部人马就绕向山包后方。这一幕,也被山包上的周铨看在眼中,不用向狄江询问,他也知道即将发生的是什么。 女真人会从两面夹击他们,而他们人手不足,守住了一边,未必能守住另一边! “武叔,狄叔,你们说,现在当如何?”周铨本着专业的事情请教专业人士的精神,开口向武阳、狄江询问道。 “守一路,攻一路!”狄江没有说话,但武阳那边却开口了。 ... 九八、真假妙计 武阳这一路行来,给周铨最大的印象,就是烹得一手好肉。£∝ 到了辽国之后,因为缺少蔬菜,若不是武阳的手艺,只怕周铨会水土不服。不仅是周铨,现在郑允中、童贯都喜欢上武阳的手艺,爱到周铨这来蹭吃蹭喝。 那童贯更是数次许诺,只要武阳转投他门下,少不得一个功名,未来边疆稍立功劳,便可以升任高官。 周铨对此不置可否,但武阳倒是自己拒绝了。 对童贯,武阳一直很冷淡,显然是受周侗、周傥影响,对这个太监实在没有好感。 此时危机之时,武阳主动开口,而且说出“守一路、攻一路”这样的话语来,让周铨愣了愣。 他看向狄江,狄江没有任何反对之意,反而道:“武阳跟侗老学的兵法。” 既然是自己伯父教出来的,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吧。 周铨咬了咬牙:“如何攻,如何守?” “给我五十骑,我攻敌主帅,你与契丹猎人,加上其余,待那边敌至,一定要守住,勿令其脱阵!”武阳这次话说得多了些。 他显然对自己率军攻击非常有信心,但对周铨能否守得住山包没有信心。 哪怕周铨守住了山包,但是若给敌方另一军脱离战斗,那武阳这五十骑,就有可能会陷入夹击,到那时,周铨或者还有破围逃走的希望,而武阳必定有死无生! 武阳出此策,无非是将活的希望留给周铨罢了,他并不指望周铨能真正守住,而且咬住侧翼辅攻的敌人。 狄江看了武阳一眼,武阳向他点头,一切意思,尽在不言之中。 狄江面色灰了一下,若是在场的都是大宋西军,甚至都是禁军,他们也有把握在敌人攻击下多守上一段时间,可这些辽人…… 此时狄江对于辽**队,包括号称最为精锐的皮室军,都生出一丝轻视。 这些人不可能完全听从周铨指挥,因此武阳才会认定,此战凶多吉少。于是武阳选择了死战牵制敌军,而让狄江护送周铨逃脱。 但周铨对战局的认知还比较乐观,以为武阳是有获胜把握才这样说的,当下精神一振,向耶律余里衍道:“我这亲卫要去冲阵,余里衍,把你的手下拨给他听用,如何?” “我的奴婢就是你的奴婢,我的卫士就是你的卫士!”余里衍大声道。 这是某种宣告,她还怕皮室军不服,专门一指耶律马哥:“马哥,若是你的部下有不听军令者,立刻斩杀,记住他的姓名,回去之后,我要父皇将他的家人也贬作奴隶!” 耶律马哥苦笑着应了声。 如果方才他不是被周铨救下来,他还可以表示反对,现在对这种命令,他也只能接受了。 他拨下三十余骑皮室军,耶律余里衍又添了十余名自己的亲卫,凑足了五十骑给武阳。 武阳看着聚拢来的这五十骑,一个个都是勉强听从的模样,他指着其中最高壮的一人,把他叫出列来。 那高壮的契丹人面色阴沉,冷冷哼了一声,却畏于余里衍的威胁,只能站出。 “你跟在我身边,若是战时我退一步,斩我。”武阳道。 那高壮的契丹人顿时愣住,他原本以为武阳是要拿他立威,却不曾想,却是下达了这样一个古怪的命令! 这让他很不解,狐疑地望着武阳,却发觉这个同样高大健壮的宋人,一脸都是认真。 方才那命令,绝非玩笑! “你们随我一起,谁退,我斩谁!”武阳又向那些契丹人一笔划。 这些契丹人大多通汉语,即使不懂,在同伴的低声解说下,也明白过来。 他们神态各异,看着武阳。武阳却不再理他们,而是牵着马,开始向山坡下行去。 若非冲锋之时,为了节约以力,众人都是从马身上跳下来步行。周铨想了想,他将自己的紫骝牵过去,将武阳的马换了过来。 “我既然是在此留守,用不着这好马,交与你了!”他向武阳道。 武阳愣了一下,连道不可。 他自己是抱着必死之心出战的,还指望着凭借紫骝的神骏,负着周铨逃走,哪里肯要这匹马。 但是他却拗不过周铨。 在周铨看来,这是资源的最佳配置,他虽然也喜欢好马,可当好马在别人那里能发挥更大作用时,他也不会吝啬。 实在推不过去,又不愿意泄露自己的真实想法,武阳只能接过马。 这一刻,他心中有些感动。若说此前他守护周铨,只是周侗对他的恩情,那么现在,他开始觉得,周家第二代的这个“世侄”,也是个值得他倾心辅佐的人物。 “活下来。”当他牵走紫骝之时,狄江突然在他耳畔低声说了一句。 “照顾好大郎。”武阳也道。 他对狄江,也有些不信任,狄江却笑了笑:“若我说放心,你定然不放心,不过除非我死,否则必不教大郎受到伤害……这事情,你不懂!” 武阳抬眼看了他一下,没有再问什么,自顾自开始出列。那五十骑契丹人,也跟在他身后,这一行出去,多少有些悲壮之色。 此前契丹人已经冲了一回,他们不认为这一次冲击会有比上回更大的效果。 狄江看到武阳缓缓占据了有利位置,随时可以上马冲锋,目光闪了闪:“这小子……你看不到的,我却看到了,咱们这位大郎,与他的伯父、父亲可都不一样,这位是将来要搅得天翻地覆的人物,我的荣华富贵,可全在他身上了!” 此时女真人也已经重新布好攻击队列,他们吹着号角,敲打着木鼓,开始向山坡上冲来。 周铨顾不得再看武阳那边,单手执矛,来到了山包的另一端。这边,辅攻的女真人哇哇叫着,正顺着山路,向上攀爬。 与另一路可以供马奔跑不同,山包上的这一条道路,相对崎岖,因此女真人行到一半,就放弃了马。 穿过一圈杂草,之后是茂密的针叶林,这些都有助于女真人躲避山头上契丹猎手的射击。 看到这百余女真人迅速向山上逼近,周铨刚刚收起的汗水,又再度涌了出来。 “这一战难打,大郎,瞅准机会,我护着你出去。”周铨正在琢磨着破敌之策时,却不曾注意,狄江凑到了他耳畔小声说道。 声音极小,只有周铨一人听到,故此不虞周围士气受到影响。 周铨却浑身一震,然后侧目看着狄江。 狄江能够感觉到,周铨这一眼中夹杂着的严厉与杀意。 此时此刻,劝周铨准备逃走,在某种程度上说,确实是对周铨的一种羞辱。但狄江坦然面对周铨的目光,低声又道:“这也是武阳的意思,他过去,只是为大郎牵制住对方的骑兵,不使其有机会追击。” 周铨忍不住向着武阳那边又望去,却见武阳已经翻身上马。 武阳根本没有回头,只是举起手中的武器,一根在契丹人手中也算是重型武器的狼牙棒。 那些能防得住刀确、枪刺的铠甲盾牌,在这狼牙棒轰击之下,也会土崩瓦解! 然后,紫骝马开始向前,先是小跑,接着开始加速。 “大郎,你还有重担在身,不要发无名之火,事有轻重缓急……”狄江又小声劝说。 他连番在周铨耳畔说话,那些跟随周铨而来的宋军,开始有些不安起来。 比起契丹人来说,这些禁军虽然陪周铨踢球踢出的交情,但同时他们对周铨与狄江也有些不信任。 他们狐疑的目光落在周铨身上,周铨扫了一眼,顿时明白,就算自己想要逃,只怕这些军士也不会为他卖命断后。 他灵机一动,猛然拍了一下狄江的肩膀:“妙计,果然妙计!” 不仅宋军将士愣了一下,连周围的契丹猎人,也被周铨这样大嚷吸引过来。 “方才狄江进献了一个破敌妙计,今日之战获胜,当计首功。”周铨叫道。 狄江呆呆看着周铨,此时他才发觉,自己还是小看了周家这位大郎。他远远胜过其父其伯,至少这种睁眼说瞎话的本领,他的伯父周侗与父亲周傥,拍着紫骝马都追不上去。 而且这个时候说这话,看起来是提振了士气,但接下来,只怕就有人要问是何计,那个时候却答不出来,士气反而会急速下坠! 果然,别人不开口,耶律马哥开口问道:“周郎君,是何计策,可否一说?” “火攻,让你的猎人准备火箭!”周铨道。 他一边说,一边蹲下身去,将裤角和袖口都扎牢来。 听得火攻、火箭,耶律马哥眉头顿时皱起:这算什么妙计! 火箭火攻,最多能造成一点混乱,离得妙计两字,差太远。这个汉儿,莫非是完全不通兵法,才会将区区火箭当成了转败为胜的妙计? 想到这里,耶律马哥顿时心生警惕,他将耶律余里衍扶上马,心中拿定主意,只要有机会,就要护送余里衍逃出去。哪怕为此被余里衍责罚,大辽皇帝那里也会有奖励。 周铨此时没有管他,而是紧紧盯着那些向上仰攻的女真人,只等他们一半走入针叶林中。 ... 九九、乱战 “火箭备好没有?”周铨叫道。 虽然耶律马哥对周铨的所谓“妙计”心存疑虑,可是架不住耶律余里衍又是斥骂又是鞭抽。 这小姑娘不愧是大辽公主,刁蛮劲儿,举世也只有两个半人能制得住她,她的父皇,她的母妃,剩余半个是周铨,也得看她的心情。 女真人已经有一半进入了针叶林中,而那头也传来武阳下令冲锋的吼声。 “射!”周铨叫道。 三十余枝火箭射了出去,因为条件简陋准备不足,所以这些火箭,也只是绑上沾了油的布条,或者绑了烧着的松节。 因此倒有十余枝,射到半途就自动熄灭,其余的箭枝,也大多没有射中目标。只有区区两三枝,才引起了几团小火。 “再射,再射!”周铨叫道。 居高临下,又无需太过瞄准,因此契丹猎人射得极快,转眼间,五轮箭矢射完,终于引燃了一片火。 不过这也只能给女真人造成一点小混乱,让女真前后稍有脱节,连阻止他们都做不到。 耶律马哥哼了一声,正要阻止猎人再射,突然间,看到周铨举矛跳了出去。 “今日不胜就死!”周铨大呼道。 他用汉语与契丹话同时呼了一遍,跟耶律余里衍呆在一起久了,总算学会了这一句话。 说完之后,他挺矛向下,直接冲了出去! 狄江此时脸色完全变了,他才明白周铨的意思,火箭只是制造混乱,真正的目的,还是近身肉搏主动突击! 要想缠住女真人,唯一的办法,也就是近身肉搏。 “快上,能活着回去,每人赏五百贯!”狄江叫道。 五百贯,值得这些禁军卖一回命了!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些禁军直接被五百贯的巨额数字所打动,跟在周铨、狄江后冲了出去。 耶律马哥见此情形,浑身之血,情不自禁也沸腾起来。 他正待说什么,却见一个婀娜的身影闪动,那是耶律余里衍! 耶律余里衍竟然也冲了出去! 耶律马哥大惊失色:“护住公主,护住公主,公主若有意外,我们全部要灭门!” 或是被周铨之行所激,或者被狄江许诺的重赏所诱,或是耶律马可所说的可怕结局所威逼,留在山包之上的近六十名宋人和契丹人,此刻都嗷叫起来,个个挥动兵器,向着山坡下冲去。 这一段山路甚是崎岖,只能步战,周铨虽然着了甲,但他力气大,三下两下,跳上一块积雪的岩石,居高临下,首先刺中了一个女真人。 那女真人惨叫着后仰倒下,周铨却顾不得细看自己的战果,因为瞬间,就有三四件兵刃向他招呼过来,将他从岩石上逼得后退! 狄江自背后冲出,替他挡住了左侧的攻击,周铨精神一振,手中的长矛再次探出,家传的枪法,总算有模有样的被他施展出来。 砰! 长矛刺中一个女真人的心口,借助长兵的优势,那女真人挥舞过来的朴刀未能砍中周铨,但他心口处装了护心镜,虽然被震得口吐鲜血,却并未死,反而是猱身扑倒,想要爬上岩石来砍周铨脚。 噗的一声响,狄江反手挥刀,掠过此人颈脖,他嗝的一声,便真正仆地了。 双方人都聚了过来,这块岩石,就成了争夺的焦点,一具具鲜活的生命变成尸体,又一个个人再度冲上。初时周铨在激斗的第一线,但是狄江连拉带扯,他终于退到后边一些,此时周铨稍稍冷静,才发觉,就连耶律余里衍,也冲到了这里! “你怎么来了,退回山上!”周铨急道。 耶律余里衍脸上沾着不知何处飞来的血迹,两个亲卫将她牢牢护住,她向着周铨嫣然一笑:“山上没有人了!” 山上所有的人,都已经冲了下来,此时耶律余里衍留在山上,反而危险! 周铨正待说话,眼角余光却发觉,前方一处地方,契丹人的防卫圈被女真人突破,他顾不得再说什么,挺矛就向那缺口冲去。 一个身材高大的女真人恰好爬上来,这厮上半身近乎赤着,冰天雪地中全身上下都冒着腾腾的热气。一头乱发结成了辫子,见到周铨,咧开嘴冷笑,隔着老远,周铨就嗅到了他口中的臭气。 铮铮! 周铨连接着两矛刺出,都被这厮格开,他的力气极大,震得周铨手指发麻,手腕隐隐生痛。 狄江默不作声,从侧面攻了过去,但那女真人却甚是矫健,只是一个侧身,就让过狄江的弯刀,紧接着挥手抓住狄江后领。 周铨大惊失色,挺矛再刺,逼得那女真人不得不抛开狄江。狄江从岩石上滚了下去,也不知道是死是活,而面对那女真人的,暂时只有周铨独自了。 “该死,这些女真人当真是……” 周铨心念猛转,他根本不敢给对方反击机会,再度挺矛刺出,但那女真人狞笑着偏身,周铨的长矛擦着他的肋下刺过,然后就被那女真人牢牢夹住。 那女真人,正是库勒察。 他早就看到了余里衍与周铨,也知道这二人就是他们此行的主要目标,只要击杀周铨擒获余里衍,那么他们就能获得大量的赏赐。 故此他不惜轻身冒险,突入阵中,破开契丹人的保护圈。 此时他夹住了周铨的长矛,周铨虽然力大,也只是与普通人相比,和库勒察较劲时却是输了不只一筹。周铨又不敢弃矛,只能硬撑,眼见着对方一手握着矛杆,用力把自己扯过去,自己虽然竭力挣扎,可是双脚却不听话地向前移动…… 狄江被抛下了那块巨石,周围的宋军、契丹人都在各自为战,没有谁能帮助周铨了。 这一刻,周铨感觉到死亡的气息。 但他没有闭眼,虽然面上狰狞难看,但他还是苦苦撑着,同时暗暗将手移到了一个合适的位置。 那里还有他时刻不离身的短匕。 就在周铨准备孤注一掷,以命搏命之时,突然听到身后余里衍的娇咤。 然后耳边嗖的一声响,一枝箭飞了出去,正射向库勒察! 余里衍此次出来可是打猎,她是契丹皇帝的女儿,弓马娴熟,射箭的准头比起周铨还要强上几分。 又是这么近的距离,她骤起发难,库勒察虽然紧急闪身,却仍然被这一箭射中胳膊,痛得他大叫了一声。 “臭娘儿们……”库勒察中箭之后力气不减,反而突然爆发,猛然发力,将周铨拖了过来,他手中的铁棒照头便砸,但他的眼睛却盯着耶律余里衍。 在库勒察判断中,周铨已是力竭,这一棒砸下去后必死无疑,余里衍将是他的下一个目标。 但就在这时,他觉得手底一松,然后腹部剧痛。 他嗷的一声大叫,抬腿想要把周铨踢开,可周铨象块膏药一样,把他死死贴住。 周铨的脸上,终于浮起了一丝笑。 借着余里衍那一箭争取来的机会,他拔出了匕首,冲近库勒察的身前,闪过了铁棒,反而捅了对方一下。这一匕贯入腹腔,直中内脏要害,库勒察生命力再顽强,也撑不住多久。 库勒察终于踢开周铨,他伸手在自己的腹部摸了一把,拔出带血的匕首,发出惊天动地的大叫,举起铁棒就要追杀周铨。 但他只迈出了三步,便已经力竭倒下,不等他挣扎,冲回援救的耶律马哥剁下了他的脑袋。 耶律马哥此时也是浑身浴血,他伸手摘下库勒察的头颅,然后高高举起,口中大喊:“还有谁来送死?“ 库勒察之死,让所有女真人都呆住了.虽然女真人数量仍占优势,可是将为军之胆,如今胆已丧,军心自然动摇.更何况,女真人被火箭截成两段,前后难以呼应,就算仍有勇者,试图挽回危局,一时间也无法统一军心,故此陷入各自为战的混乱局面. 与之相反,辽和宋的联军,看到敌方首领被击杀,士气顿时大振,他们蜂拥而上,以少战多,却在每个局部都占据了优势.仅仅是十余息的时间,就有二十余女真人被砍翻.剩余女真人再不犹豫,纷纷向后退去. 可这个时候,这些女真人发现,他们又遇到了麻烦.原本没有起多大作用的火,此时却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他们不得不绕开火堆,而身后的同伴又无法上前接应,只能隔着火堆看他们被追杀. 耶律马哥此时看到敌方的窘境,再想起刚刚战时,周铨说有一个妙计,心中对周铨已经刮目相看.却不知周铨自己,此时心中却满是侥幸. “不可给敌机会,要穷追不舍!“ 这时,周铨身边有人说道.他回头一看,却是鼻青脸肿的狄江. 见狄江无恙,周铨心中大喜,直到狄江又催促了他一遍,他才回过神来,捡回自己的长矛,高举矛尖,扬声大吼:“随我杀来!“ 周铨当先杀出,这一次,无论是宋人,还是契丹人,都不等催促,紧随着他攻了过去. 女真人原本准备重新集结,可在众人的追击之下,根本找不到重整的机会.他们节节败退,直到丢下五十多具尸体,这才勉强脱离. 这些白山黑水中的生女真,倒是极为顽强,哪怕是受了这样重大的损失,却仍然未曾溃散.他们绕过山包,准备与友军会合. 而周铨这个时刻,终于有时间去关注一下武阳那边的战况.他知道,自己这边只是一支偏师,决定战争最终胜负的,还是武阳那边. ... 一百、脆败 敌人四倍于己,己方没有统一的指挥,今日这一战的局面,对武阳来说是前所未有的凶险.他出战只是为周铨争取逃生的时间,因此当敌我双方接战之后,他借助紫骝马的冲击力,连砸翻了三人,口中狂吼连连,将敌人的注意力全部吸引过来. 正当这时,他听到身后山包之上,也传来了呐喊冲锋之声.他用眼角余光瞄了一眼,发现竟然是周铨冲了出去,心中不由大惊. 这个时候并不是突围的好时机,周铨冲出,不是逃跑,而是在为他争取时间.武阳虽然沉默寡言,心中却象镜子一样明亮,知道了周铨的用意. 战场之上,容不得半点犹豫,武阳当机立断,微转马头,并没有前去救援周铨,而是选择了女真人中防卫最为严密的地方. 女真人的首领就在那里,如果能够突破重重阻拦,将女真首领击杀,那么战局还有挽回的余地. 现在的关键,就是赶在女真人合围之前,能够突到他们首领的面前. 紫骝马仿佛也感应到武阳的焦躁,疯狂的嘶鸣声中纵身跃起.这一跃的距离足足有十丈,一个女真人直接被从马上撞了下来,身体还没有落地,就被武阳一棒击中,像是个马球一般飞了出去,轰的一声落在了女真首领乌禄的身前. “都围上去杀了他!“乌禄虽然武勇,却也不敢单独应对已经杀疯了的武阳,在他的命令下,女真人向武阳围了过来. 武阳身陷重围,放眼望去,四周全是敌人.紫骝马虽然神骏,这时也已经无法再冲击了,他心中狂暴,大声吼道:“谁来援我,谁来助我?“ 跟随他而来的契丹人,听得懂他话的,此时也被他的武勇所激励,有十余骑大叫着向他冲了过来. 当这些援军与武阳会合时,已经折损大半,只剩余六人.但在武阳和他们的身边,女真人至少扔下了二十具尸体. 见没能够围杀武阳,乌禄暴怒,此时他的部下已经向他聚集过来,足有七八十人之众,而武阳身边只有数人.乌苏带着部下向武阳冲了过去,想要将武阳再度围起. 面对气势汹汹的来敌,武阳一举手中的铁棒,狂笑着说道:“且看我再杀五人!“ 说完之后,他再度催马而出,突入敌阵之中.他手中的铁棒左右挥舞,每一击都有一名女真人被击飞,转眼之间,五敌已倒,他又从敌人中杀了出来,笑着问那些契丹人:“如何?“ “没想到汉人当中有你这样的勇士!“ “真壮士也!“ 这些心高气傲的契丹人,虽然已经不再是当初的野蛮人了,但身上仍奔流着勇者之血.对于真正的勇士,他们打心眼里服气. “既然如此,可有胆量随我再去杀敌?“武阳又问. “愿随死战!“ 听得周围一片呼应,武阳再度举起了铁棒。∮ 他最爱用的还是棍,这铁棒正合当棍使唤,只是稍短了一些。随着他举起铁棒,那六名契丹人也都咆哮着在他身后举起了兵刃。 原始的嗜血之意,在这些契丹人体内沸腾起来,他们文明开化的时间还短,风俗之中,还保留着大量的野蛮习惯,此时被武阳一激,六人随着武阳便再度飞突而出。 轻生敢死,勇于搏命,此战之中,契丹人第一次表现得比女真人更不畏死! 而带动这些契丹人悍不畏死的,却是一个宋人。 此前武阳的悍勇,已经给女真人造成了重创,此次再突过来,女真人畏他如虎,竟然无人再敢出来接战,因此他与随行的契丹六骑,直接贯入敌阵,瞬间将对方扯开。 只有四个退得慢的女真人,成为他们棒下亡魂。 这一幕,让乌禄鼻子都气歪了。 “阿不思,满都,还有你,哈勒哈,随我一起,所有人一起上,谁敢再退,直接斩杀,回去还杀尽他全家!” 乌禄咆哮着召集人手,在他的威胁之下,这些纥石烈部有名的勇士,都聚集起来,向着武阳冲去。 此时武阳心中焦躁,因为山包另一端,周铨出战已经有半晌,无论周铨是战死,还是溃败,都意味着很快他就要陷入腹背受敌的状态。 他目光死死盯住逼过来的乌禄,正在这时,突然听得身后哗然大喊。 战阵之中,他不敢回头,而且此时紫骝马已经开始冲锋,故此他把心一横,不管不顾,只是向前冲。 他身边的那六骑契丹人,同样也是如此。 女真人原本是迎着他们而来的,武阳已经准备好来一次硬碰硬的冲击,但就在双方接阵的瞬间,他发现,女真人的队伍突然松垮起来。 仿佛是看到了什么可怖的事情! 武阳并不知道,就在他即将冲到前,在他身后山包之上,一颗头颅被高高挑起,正是库勒察! 此时库勒察残部也溃散过来,这让女真人更清楚地意识到,他们负责辅攻的部队败了。 不仅败了,而且是脆败。女真人都很清楚,留在山包上的契丹人数并不多,他们辅攻部队数量,接近三倍于敌,可这么短时间就脆败,最大的可能,是敌方出现了援军! 辽国在北方积威已久,哪怕是女真诸部中最强大的完颜部,此时也要俯首帖耳,想到可能是辽国皇帝的援军赶到,这些女真人慌了神,半农半猎民族的特性顿时就占了上风,大多数人第一个念头不是死拼,而是逃走。 只要逃入深山老林之中,他们就会安全,哪怕只是暂的安全。 唯有乌禄,还试图要力挽狂澜,但看到自己点名的数人全部逃走,他嗷的叫了一声,作势要向武阳冲来。 但实际上,却也是转了个圈儿,逃走! 武阳本来是怀着必死之心冲向敌酋,此时还未攻到,对方就逃走,而且这些女真人逃得还真怜惜,他只赶上去杀了一人,便见其余女真人都已经钻入山林之中,瞬间消失不见,仿佛狐兔一般。 此时武阳才有时间回望,看到山包上的情形,他也是一愣:“那边……竟然胜了?” 原本他估计的最好状况,也只是山上撑得久些,他能够侥幸击杀敌酋,从而迫使女真人逃散。结果他这儿还没有达到目的,倒是山包上,反而先取得了战果! 武阳第一个念头,就是狄江出奇制胜,然后想到是那个契丹人耶律马哥做了什么,接着也怀疑是援军赶到。 但到最后,他的念头停在了一个让他自己都不太敢相信的事情上面。 莫非……大郎真有他伯父、父亲一般的天赋,初阵就做出了不起的事情,指挥众人获取了胜利? 此时他人困马乏,又担忧后方情形,不知道周铨是否安全,因此便没有追击女真人,而是招呼契丹人,重整队伍,退回山包之上。 与他冲下来的契丹人,原本有五十余名,如今收拢来,只剩不足三十,近半都已经丢了性命。 不过女真人也没有讨好,他们连番冲击,女真人又多扔下近五十具尸体。 幸存的契丹人开始打扫战场,女真尸体上的皮裘、金银,甚至只是兽牙做成的饰品,都在他们搜刮范围之列。每一具尸体都被剥得干干净净,然后赤条条扔在还积雪的坑谷之中。 用不了多久,被血腥味吸引来的野兽,就会将他们全部消灭。 还有十余名女真伤员,在地上哀嚎呼痛,契丹武士们一一寻觅,然后狞笑着将之砍杀,直到耶律余里衍的声音响起:“留几个活口,给我审,看看究竟是谁给了他们熊心豹子胆,竟然敢袭击我们!” 那些契丹人原本是想杀人泄愤的,毕竟这一次规模虽小但非常激烈的冲突,给契丹人也造成了近四十人的伤亡,可以说,一半人或死或伤。此时听得余里衍的命令,他们才回过神来,这次袭击,肯定有人指使! 若是一般女真部族,哪里敢袭击大辽皮室军,他们在辽人面前都是俯首帖耳,就算是令其献上妻女,也不敢说一个不字! 片刻之后,几个伤势不重的女真人被拖到了耶律马哥面前。 耶律马哥在战斗中也受了伤,此时褪了甲,正由侍从给他包扎。他浑身热汗腾腾,看着这些拖来的女真俘虏,嘴边上浮起了残酷的笑容。 对如何折磨女真人,契丹贵族天生就有经验。 片刻之后,鬼哭狼嚎般的声音响起,这些女真人又不是特殊材料制成的,面对酷刑,他们很快就争先恐后地把自己知道的情况说了出来。 但这个情报,却让耶律马哥的脸色大变。 “是契丹贵人唆使纥石烈部来做此事的,他们许诺,只要击杀蜀国公主和汉使,便改为支持纥石烈部,打压完颜部!” 周铨听不懂女真话,不过不要紧,他耶律余里衍身边,自有这位辽国公主将女真人的供述翻译与他。 听得这个回复,周铨没有什么反应,但是契丹人却都呆住了,连那些兴奋地寻找战利品的契丹人,都停了下来窃窃私语。 “怎么了?”周铨好奇地问道。 耶律马哥脸色沉郁,嘴巴动了动,却没有开口,而耶律余里衍则是冷笑,也不回应。 ... 一零一、私利 “连问了三人,口供都是一般,殿下,是否留活口送与陛下?” 在接连地审问之后,耶律马哥向耶律余里衍问道,从他的神情来看,是很不愿意留活口的。 耶律余里衍皱紧了眉头,迟迟没有决定。 “余里衍,有什么麻烦,可以与我说说,一人计短,众人计长,或许我能帮你出个主意。”周铨心中好奇,便开口问道。 “此我国之事,与宋使无关。”耶律马哥断然拒绝。 但耶律余里衍却摇头道:“与宋使虽是无关,但说与周郎听却无妨……周郎,这些女真人,很有可能是萧奉先派来的!” 萧奉先为枢密使,女真人正是他管辖之下,他若是要打压完颜部转而支持纥石烈部,确实不是什么难事。故此,他确实有能力调动纥石烈部的人! 只不过他好端端的,怎么敢派女真人来刺杀余里衍? 周铨心念一转,想到自己所得的情报,顿时大悟:“储位之争!” 耶律延禧至今尚未定储,最有希望者,是元妃萧贵哥之子耶律定和文妃萧瑟瑟之子耶律敖卢斡。萧奉先便是元妃之兄,而余里衍则是文妃所生,与耶律敖卢斡是同母兄妹。 余里衍甚得耶律延禧的欢心,契丹人女子又在政治中有巨大作用,故此,萧奉先非常忌惮余里衍会在立储之事上帮助她的兄长。 周铨弄明白这个因果之后,便知道此事果然不是他能参与的。 若是从大宋的角度来看,这是一个离间大辽皇帝父子君臣的机会,可是余里衍这么信任他,连这种宫中隐密都说了出来,反倒让周铨不好说什么。 只是暗暗记下此事,周铨沉默了会儿道:“我觉得还是有些不对,他们便是要对付你,也不该在此时……毕竟我是宋使,若真的连我都杀了,两国即使不兴兵事,但那榷城之事,只怕就要生出波折。” 到现在为止,榷城之事是周铨一手推动,整个规划,他也只是泄露出了其中一小部分。萧奉先对榷城之事极为热衷,这一点周铨早就从几次谈判中判断出来,因此,他不相信,萧奉先会在榷城大事定下之前对付他。 余里衍冷笑了一声:“周郎,你太高看自己了,没了你,你以为榷城就办不起来?莫说萧奉先,就是你们宋国汉人,也未必如此作想,我劝你留在大辽,正是保全你之意!” 此言说出之后,周铨呆住了,再看余里衍时,才惊觉这位看上去爽朗热情、没有心机的女郎,毕竟是一国公主。 各国宫闱,都是比妓馆青楼都要藏污纳垢之所,在大辽宫中能够生存得很好,而且甚得耶律延禧欢心,这位蜀国公主岂会完全没有头脑。她只是对周铨痴心一片,不愿意将心机用在周铨身上罢了。 他的话也象一道惊雷,让周铨惊觉,自己原本以为可靠的利益联盟,或许并不象他想的那么牢固。 若是榷城之事交由他操执,凭借另一世中的丰富知识与阅历,周铨可以保证,这榷城今后可以成为大宋与大辽两国的一大财源,并且通过榷城,暗中渗透,使得大宋可以控制大辽的经济命脉,先是在经济上,紧接着在政治上完成真正的一统。 但是大宋的当权者们他们未必需要这样的结果,只要每年能给他们带来两三百万贯的收益,能腾出一批官职,那他们就心满意足了。这个目标,并不是非要周铨来做不可。 换言之,无论对大宋还是大辽来说,在双方达成协议之后,周铨就已经可有可无! “或许不至于此。”周铨当然不会因为耶律余里洗的寥寥数语,就生出太过激烈的情绪,但他心中却暗暗警惕起来。 “你方才说众人计长,帮我想想,该不该将这些俘虏送给我父皇?”耶律余里衍又道。 周铨琢磨了一下,如果凭借这个就能扳倒萧奉先,耶律余里衍早就做决定了。 她犹豫不决的原因,是明知道送去没有用处,但若不送,又觉得心有不甘。 想明白这一点,周铨笑道:“不要送给你父皇,直接送给萧奉先吧。” 耶律余里衍顿时愕然:“这是何意?” “无论是不是萧奉先指使的女真人,将这些家伙送与他,他必然会疑神疑鬼,须得给你一个交待。”周铨扫了那些女真人一眼,略有些残忍地道:“你方才不是说他们可以踢开我来办榷城么,或许……我们也可以办一个他们踢不开的榷城?” “周郎,你说话说清楚来!” 周铨也是灵感迸发,突然想到此事的。 他指了指东南面,低声道:“在东南方,渤海国故地,有不少地方可以辟为良港,你将这些女真人送与萧奉先,作为不追究此事的交换,要其中一处为你的汤沐邑,马哥可以为城主,我们今后可以绕开他们的榷城,在你的汤沐邑中交易!” 耶律余里衍顿时眼前大亮。 这一段时间来,大辽上层贵族讨论得最多的,就是榷城能够给各自带来什么样的好处。 耶律余里衍也有自己的小心思,看到这么多的好处,而且提出榷城建议的还是“她的”周郎,她哪里不想也往自己碗里扒一些,但迟迟没有机会。 可是周铨的建议,却是另辟蹊径! 与人分享一座榷城的好处,何如自己独享! “这样做……成么?”她向周铨问道。 “当然能成!”周铨的回应斩钉截铁。 耶律马哥听得自己可能成为一城之主,乐得咧开嘴,他对余里衍忠心耿耿,如今终于可以看到回报,哪里还不快活的。 双方计议已定,余里衍看着周铨笑了起来,周铨被笑得莫名其妙,却不知,余里衍看中的并不仅仅是这座新的榷城带来的利益,更是她与周铨有了一个共同的联盟. 此时天色已晚,众人不敢趁夜赶路,又觉得辽主的援军很快就到,因此就在小山坡上休息. 但是,直到天色彻底暗下来,才有一支约三百人的皮室军赶到了他们身边.这支皮室军的到来,并未让众人彻底放心.他们被安排在外围负责警戒保护,派了几骑回去禀报.好在一夜没有再发生什么变故,次日,众人循着来路上回去. 周铨等经过大战的倒是保持警惕,但新来支援的那对皮室军非常放松.耶律马哥虽然多次提醒,他们都不以为然,反而嘲笑耶律马哥过于多虑. 见他们军纪涣散的模样,武阳只是冷笑,狄江却暗中对周全道:“给我一百西军,便可全灭这队契丹人!“ 他话声还没有结束,忽然听到,道路两侧传来了呼哨声.紧接着,数十支箭射了出来,那队契丹人顿时像无头的苍蝇一般乱作一团. 好在周铨他们还是有准备的,当即夺取了易于防守的地方,可这时两边树林中又恢复了平静,那对契丹援军战战兢兢派出几个斥侯,回来禀报却说没有发现任何人. 经过这场偷袭,契丹人又死伤十余.死者倒还罢了,伤者还要携带回去. 带队的契丹军官此时骂骂咧咧,不停地怨天尤人,直到耶律余里衍嫌他丢人,用鞭子狠狠抽了他,他才老实下来. “此人必有问题.“狄江悄然对周铨说道. “我也看出来了,余里衍心中也有数,只不过,如今还要仰仗他的手下,暂时容忍他.“ 那契丹军官并不知道自己已经露了馅,在又一次受到袭击之后,他向余里衍提出建议,要换一条道路前行. 余里衍自然不肯,双方停下争执,耶律马哥也发现了那个契丹军官的问题,只是对方直属于萧奉先,他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 见此情形,周铨凑到余里行耳边低声道:“诛之!“ 余里衍一惊,耶律马哥得到了周铨的示意,挥刀便砍.那个契丹兵官应声倒地,他的部下一片哗然,耶律马哥厉声喝道:“萧野里与女真人勾结试图谋害公主,若再有喧哗者,必是同党,一律诛杀!“ 那鲜血淋淋的尸体还在地上,又有余里衍这个公主在,契丹士兵的骚乱稍止.周铨趁机站了出来,激励众人道:“能安全把公主护送回去,每个人都有重赏!“ 人心稍安,但耶律马哥却更加担心了.他没有别人可以商量,便来到周铨面前:“天子那边恐怕有变,否则舅父房的人不敢如此嚣张.“ 这也是周铨所担心的事情,他隐约感觉到,自己已经卷入了契丹内乱.若真是如此,不仅他的大宋版经济特区计划要完蛋,就连他的性命都有危险. 可现在他也别无办法,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控制了契丹人援军之后,耶律马哥指挥这队人马按照原路继续前行.他本来就是契丹军官,指挥起这些人来得心应手,原本乱哄哄的队伍很快就整齐起来. 看到这一幕,狄江又凑到周铨身边:“现在这模样,与我们西军相仿了.” 周全点了点头,但是双眉依然紧皱,他并不认为,那些藏在暗中袭击的女真人会就此罢休,对方肯定还有后手。 果然,前行了不到五里,正经过一片茂密的茅草丛,他们周围突然烟火四起,而且仿佛与此相呼应,他们此行的目标,耶律延禧的皇帐方位,也同样是浓烟滚滚! ... 一零二、铁浮 “这些辽狗怎么样了?“ 距离周铨一行约五里左右的一座山峰之上,完颜鹘沙虎一脸的凶气,眺望着远方。∈↗ “辽狗的队伍明显混乱不堪,只要有三百人,一个冲锋,便可将之尽灭!“ 三百人,完颜骰沙虎有,但是,他暂时不能派出。收回目光,胡沙虎望着眼前那些狼狈的纥石烈部女真人,琢磨着是不是让他们在发挥点作用。 这些纥石烈部女真人在失利之后,溃逃入森林之中,结果落入了完颜部的手中。他们与完颜部原本是世仇,双方的矛盾极为尖锐,可现在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就在此时,他们看到了远处的狼烟升起。完颜鹘沙虎精神一振,哈哈大笑起来。 “可是那边动手了?”他的部下纷纷问道。 “不管是不是,我们这里都得动手了!”完颜鹘沙虎举起了手中的狼牙棒,声音转为尖利:“哪个辽国的公主是我,的谁也不许跟我抢!” 说完之后女真人从山林中蜂拥而出,包括纥石烈残部,足有五百人之多! “可是阿骨打命我们截断辽帝的退路!”他的部下中有人叫道。 “最多半日功夫,我就可以抱住那位辽国公主,误不了阿骨打的事!” 提到余里衍,完颜鹘沙虎的眼中就满是火焰,他凶名远扬,部下不敢违抗他的意思,这数百女真人,一起扑向余里衍的护卫队伍,中途还与前去骚扰的零散部队会合,当他们赶到时,人数已经增加到六百余人! 在发现四面火起之后,余里衍的护卫队伍不得不改变原来的道路,而辽国皇帝大帐处的烟焰,更是让全军人心慌慌。 “不好,如果我是敌军将领,必然趁这机会袭击!”狄江向周铨示警道。 他原本并不相信周铨的战场判断能力,但之前的经历让他认为周铨身上还是有他伯父和父亲的一些天赋。 武阳比狄江更甚,昨日之战中,周铨的突击起到了力挽狂澜的作用,这也让武阳对周铨刮目相看。他当年是如何信任周傥周侗,现在就是如何信任周铨,故此,当周铨征求他的意见时,他毫不犹豫地说:“我也有同感,不过如何处置,一切唯大郎马首是瞻!” 既然狄江和武阳都觉得敌人有可能会发动进攻,那么几乎就是一定的了。周铨只是心中还有些庆幸,敌人并没有在火焰起时,就立刻发动进攻。 他却不知,这是因为这个时代消息并不协调所致。女真人在几个地方同时发动,才会给他整军之机。他将耶律马哥招来,说道:“女真人会趁机攻击,现在不是乱的时候,你速速约束人马!” 耶律马哥哪里不知道现在的混乱正是给了敌人可乘之机,但是,这300多来援的契丹军队,并不是他的手下,他只是借助公主的身份来控制军队而已。 “有不服者,杀之!”不等周铨明说,耶律余里衍就下令道。小姑娘对上周铨时温柔可人,但是现在却是杀气腾腾。 耶律马哥还是有些手足无措,周铨看了,又给他出了一个主意,让他把原来自己的部下,分派到军中充任队帅,将原来的对帅则调到了身边,充任公主亲军。 虽然事情仓促,但还是在短时间内把契丹人马从整了一番。这边队伍才整理好,那边杀声已经四起! “当真是不给我们喘息之机呀!”周铨喃喃说了一句,然后又看向狄江与武阳,希望能从他们那里得到一点指点。 “敌军势大,必须用计!”狄江叫道。 “诈败!”武阳则说。 “不妥,一败就难以收拾了!”周铨却断然否定。 “是,你说的对!”武阳也旋即明白。 这些契丹人可不是他们身边训练许久的手下,若真想玩诈败这种花招,只怕诈败变成真败,连最后一丝希望都会没了。 周铨否定了武阳的计策,此时他额头已经冒汗了。 目前唯一值得安慰的事情,是除了零星的冷箭之外,敌人离得他们还远,也只是声响大罢了。 他们为何要闹出如此大的声响? 周铨眯着眼,突然觉察到一个此前被忽视的问题。 “仍然是为了让我们军心涣散……这也证明了,来犯之敌数量并不足!” 想到耶律延禧大帐那边的烟柱,周铨心中明白,这里毕竟是辽国的势力范围之内,耶律延禧的眼皮底下,无论是叛乱还是造反,对方能动用的人手肯定有限。 “敌军人数不多,如此四面狂呼,乃是虚张声势!”见来援的契丹军仍然军心浮动,周铨从紫骝马上站起来,扬声大叫道。 他旁边的余里衍直接将汉话译成了契丹语,周围的皮室军都看了过来,但大多数眼中还是不信任。 一来周铨是个汉人,二来周铨长得太俊,在这些皮室军眼中,他只是个小白脸罢了。至于余里衍亲卫所说的,周铨亲手斩杀女真悍将之事,他们只当是吹嘘。 “此地距离大辽皇帝不过几十里,六千皮室军护卫之下,又有各部兵马数万,些许宵小之辈,岂能来太多人!必然是少数不识教化的生女真,勾结朝中个别叛逆,想要制造混乱乘机生事!”周铨又大声道。 耶律余里衍同样译了出来,这一次,那些面有不服之色的皮室军,终于开始正视周铨所言了。 “敌人十之**就是女真人,他们并不可怕,你们契丹人一向驱使女真人如猎犬,难道你们会害怕自己的猎犬吗?” 周铨在那里大声疾呼,旁边的狄江凑到了武阳身边,小声笑道:“侗大爷和傥哥可没有这本事,武阳,你若真想领兵为将,好生学着点。” 武阳深以为然,莫看周铨只是几句话罢了,可是这几句话里却吃透了人心。先是指出女真人在虚张声势以安众人之心,紧接着贬低女真人的战力来壮契丹人之胆,接下来,应当就是示之以力,证明己方完全有能力获胜了。 果然,听得周铨又说道:“就在昨日,我们还以少胜多,将数百女真人打得落花流水,耶律马哥亲手斩下女真悍将首绩,而我身边的这大宋勇将,只带六骑便追杀数百女真人如赶鸡豕一般!” 周铨没有说自己如何勇武,此时情况虽然危急,但他的心中,却如明镜一般亮堂。 或许是属于世代武将的血液与来自另一世的辩才完美结合了,让他此刻很清楚,自己该说什么。 他吹嘘自己的勇武,契丹人只会将信将疑,但耶律马哥本来就是契丹军官,向来有勇名,武阳则雄健高大,仅那身躯就给人一种强大的压迫感。 “正是,有如此勇将在,我们怕什么!” “女真人有何可怕,不过是我们的鹰犬,如今鹰犬既然不乖了,自然要好生教训一番!” 契丹人七嘴八舌地说道,即使面对烟番火燎,他们也觉得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余里衍乃是大辽公主,当今大辽皇帝宠爱的贵女,只要你们能英勇作战,还怕自己的功劳得不到认可吗,还怕胜利之后没有厚赏吗,即便是战死,你们的妻儿老小,也有公主庇护,还怕他们今后缺衣少食吗?” 周铨这话说完,向耶律马哥使了个眼色。 他原意是让耶律马哥带头高呼,却不曾想,耶律马哥做了件让他都吓一大跳的事情。 这契丹军官拔出刀来,在自己的脸上割了一刀,鲜血顿时流了出来。他将沾了自己血的刀上举,厉声道:“死又有什么可怕的,为掠夺子女金帛而死,总好过死在家里的床上!” 他这一刀之后,混杂在援军当中的他的亲信,也个个拔刀割面,看得周铨牙根都有些酸意。不过这一举动,却极其振奋军心,此时的契丹人,不但不再畏战,而且一个个嗷嗷直叫,恨不得女真人马上就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占据那处山头。”周铨鼓起士气之后,狄江又向周铨道:“我观察过,大约半个时辰之后,那边会是上风头!” 他这样斥侯出身的地理鬼,对于水流和方向有着异乎常人的敏感,虽然那处方向位置并不是很好,但周铨还是选择了信任他。 当周铨带着人马爬上那处山腰时,再往上因为树林茂盛,已经无法前行,而他们的下方,原本零星骚扰的女真先锋终于会聚在一起,足足有百余人。 与昨日袭击他们的纥石烈部不同,这些女真人个个兵甲精良,有不少甚至是辽国皮室军的装备,见此情形,耶律马哥大怒:“完颜部的叛贼,除了他们,再无哪支女真能有如此多的甲兵!” “不管是谁,先挫挫对方锐气!” 众人很清楚,要在这片山林中同女真人作战,必然防备他们骚扰游击。此时难得女真人从隐身之所出来,正是一个好机会! 周铨刚想上前,但这一次,却被早有准备的狄江牢牢按住。 不仅是狄江,就连耶律余里衍,也把他一只胳膊抓紧来。 武阳再次催马上前,正待说话,那边耶律马哥却抢先道:“你们宋人是客,如何能让你们再抢先,且看我吧!” 一零三、 半刻之后,耶律马哥喘着粗气,却兴致高昂地回到了周铨身边,他还向武阳昂了一下下巴:“如何?” 因为地形展不开更多的兵力,加之担忧是敌方的陷阱,不能将手中的兵力全部投入进去,所以随他冲向女真人的只有一百余人,数量上略占优势罢了。这些完颜部的女真人不象纥石烈部那样软弱,面对优势的契丹人,他们竟然敢冲上来交战。 莫看时间不长,只有半刻钟,但这真是一番苦战。而战斗的结果,是契丹人死伤二十余,女真人则死了三十多。 总数上说,契丹人还是占据了优势。 武阳挑了一下大拇指,没有说话。 这反而让耶律马哥有些羞愧,他看了周铨一眼:“还是多亏周郎,大宋天子派周郎来我国为使臣,果然是有识人之明!” 他心中很清楚,自己能带队在半刻之内,便将那队女真前锋击溃,有相当一部分功劳,都得归于周铨。 一来是周铨以言辞打动众人,让这些契丹人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坚韧的女真乱贼。二来就是他自己,也是因为周铨许诺的一城之主,所以才会奋勇搏命。 听他夸耀周铨,耶律余里衍眉开眼笑,颇为得意地道:“我的眼光与大宋天子也差不多了!” 他们这般说,却让周铨与狄江面面相觑。 大宋天子赵佶,他的眼光可真不怎么样,若是余里衍眼光真象他,那可就惨了。 “方才只是敌方先锋,料想他们的大队人马也应该到了,依山防守吧。”周铨早有交待,因此余里衍大声说道。 果然如她所言,契丹人才刚刚结阵,周围被杀散的女真人又聚拢起来,但是这一次,他们的人数不再只有数十,而是五百余人! 并且这不是全部,原本散布于密林中的女真人越聚越多,看起来是要向八百、九百甚至一千人发展的趋势! 若方才没有周铨的演讲,没有耶律马哥的奋战,契丹人此时见了敌军势大,必然会心生畏惧。但现在,虽然敌军数量是契丹人的三倍,可他们仍然镇定,甚至都用热切的目光看着耶律余里衍,等待她的命令再次突击。 “不能再轻易出战。”武阳轻声说道。 上回是敌方没有准备,所以才可以杀个出奇不意,让女真人吃个小亏。但现在则不然,女真人已经发现这支契丹军甚为顽强,绝对不会再大意了。 “女真人既然举族叛乱,余里衍公主绝非他们的主要目标,他们能混入春捺钵处的人手原本有限,却依然在此派驻近千人……他们肯定耗不起,只需要我们多守半日,他们必然会退!”狄江道。 对此,周铨深以为然。 武阳与狄江二人,一个能够在关键时刻顶上去,一个能够在短时间内分析有用的信息,周傥挑此二人助他,也算是有识人之明。 契丹人摆好铁桶阵,只等女真大举进攻,而女真人中,隔着半里,完颜鹘沙虎看着契丹人象个刺猬般的防御阵型,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这些辽人不大对劲啊!”他喃喃道。 虽然对别的女真部落来说,大辽是庞然大物令他们畏惧,但完颜部为契丹效力多年,数代首领隐忍不发,已经深谙契丹虚实。 大辽在完颜鹘沙虎眼中,是一棵被蛀空了的大树,看上去枝叶光鲜,可是只要有一阵强风,那么大辽就会轰然倒地! “可惜人手不足,今日之事,实在太过仓促,否则我们哪里只会带这几百人!”完颜鹘沙虎恨恨地说道。 这次完颜部举族反叛,并非完颜乌雅束本人的主意,而是阿骨打、鹘沙虎二人擅自行动。但他们也非头脑发热,实是在契丹人内部,有人与他们勾通消息,示意他们如此! 乌雅束还有些惧怕,可是阿骨打与鹘沙虎却觉得,这是推倒辽国这棵大树的最好时机,故此才会行动起来。 “先试探一下……让纥石烈人先攻?”在鹘沙虎旁边,一名完颜部之人问道。 鹘沙虎摇了摇头,先锋已经被挫了锐气,纥石烈部与完颜部关系一向不睦,即使逼迫对方上前,也定是出功不出力。 想到这,他点了完颜部数将之名,命他们带队去攻。 完颜部这一次攻击最初还算顺利,仅仅是两轮突击,便将契丹人在山脚下的第一层防线攻破,甚至连第二层防线,也险些被击穿。 虽然最终还是被赶了下来,可是身为攻击方的完颜部与防守方的契丹人伤亡比大致相当! 这让完颜鹘沙虎下定决心。 “再攻!”他大声叫道:“不要给这些辽狗喘气的机会!” 这一次攻击,连破两层敌人防线,直攻到了大辽公主耶律余里衍的大旗之下,这才被契丹人逐退。 就在完颜部退下之际,契丹人中突然发生了混乱,紧接着,六七个人从山上连滚带爬冲了下来。 “是我们的人,是我们的人!” 在完颜部侧翼,纥石烈部之人又惊又喜。 却是那些纥石烈部的俘虏,他们借助完颜部攻击、契丹人顾不得他们的机会,夺了契丹人的武器逃了。 完颜鹘沙虎大喜,将这几个纥石烈部人召到面前问道:“山上究竟有多少契丹人?” “不多,总共加起来只有三百余人,而且人心涣散,只需再攻个一两回,必可全胜!”那纥石烈部人应道。 “哦,我看他们打得还颇有章法,哪里人心涣散了?”鹘沙虎眉头顿时一皱。 “山上其实是有三批人,一批是余里衍公主的属下亲卫,一批是辽主派来接应的皮室军,还有十余人是宋国的汉人使臣,余里衍公主靠杀了辽主派来的军官,这才控制了皮室军,但那些皮室军都心怀疑虑。之前所以奋战,乃是因为贵部包围得太紧的缘故,他们以为必死,故此酣战不退!”那纥石烈部之人,倒是将山上的虚实都看得清清楚楚。 听得这里,再与自己此前得到的消息应证,鹘沙虎觉得纥石烈部之人没有撒谎。 他令这几个纥石烈人自归本部,然后环视周围,笑着道:“既然如此,咱们就给这些契丹人一个机会,大伙先聚拢来,让出一条道!” 攻击之时围三阙一,这是最基本的兵法,女真人对此也甚为熟悉。因此他们放弃此前堵住两条下山道路的作法,而是让开其中一条,只堵住另一条。 山头的契丹人若见有了逃命之路,没准抵抗意志就没有那么坚决了。 果然,随着他这边让出一条道路,上面的契丹人乱了起来,他们内部似乎起了纷争! 应当是坚持抵抗的和要求突围逃遁的起了矛盾,甚至不待女真人攻击,山头上就起了数处火焰,烟柱冲天,也不知是失手打翻了火堆,还是点燃了向远往报警求援。 完颜鹘沙虎大喜,他带来的这些女真人最擅长的就是在深山老林之中翻山越岭,这甚至比起骑马更精通。若是契丹人离开了那座山包,完颜鹘沙虎有把握在途中将之消灭干净。 “不要给他们太多思考的时间,必须持续攻击,给他们压力,迫使他们崩溃!” 完颜鹘沙虎这些年来南征北讨,跟随阿骨打等人打过不少恶仗,见到机会之后立刻决定。 女真人在执行战斗命令之上,确实胜过契丹人,完颜鹘沙虎一声令下之后,顿时有两百女真人浑身披甲,开始向山上行去。 而且这一次动用的,不再是最初那些精于爬山的山林女真!他们个个身强力壮,浑身都被镔铁铠甲包裹,虽然步伐因此变慢,却如同一块块巨岩般,移向山头! “箭没有用!” 当这些女真人逼近时,完颜鹘沙虎听到了山上契丹人绝望地喊叫。 契丹猎人的射术精湛,向来令女真人忌惮,为了应对他们,女真人有意收集重甲,装门武装出这支重甲部队。在女真人看来,这将是他们与皮室军对抗的主力! “铁浮图……杀!”见对方猎弓无法破甲,鹘沙虎举锤大叫道。 “吼!” 正在推进的重甲女真听得他在后面的命令,齐齐怒吼了一声,那声势之大,简直可以粉碎一切阻拦之物。 山上的契丹人更乱了,根本没有人管乱燃的火堆,整个山包都陷入浓烟。完颜鹘沙虎看得极为满意,他已经在琢磨着,要如何炮制那位骄傲的契丹公主了。 但就在这时,风云突变! 是风向变了,原本的北风,突然变成了西风,那山正在西面,而女真军则在东面。西风劲烈,将滚滚的浓烟卷起,对着女真人扑面而来! 这浓烟不仅仅遮住了他们的视野,更重要的是,呛人的烟尘灌入了他们的面甲,冲入他们的鼻腔,占据了他们的肺泡。这些刚才还强壮得象山一般的女真重甲,突然间得了重病,一个个剧烈咳嗽着,几乎直不起腰来。 即使是勉强控制住不咳嗽的,也因为呼吸困难而无法继续向前! 山包虽然不陡,可是身着重甲还要行动作战,对体力是极大的消耗,现在不能进前,停在原地又继续被烟熏,一时之间,女真人陷入了两难之境! “该死!”见此情形,原本得意的完颜鹘沙虎,顿时脸露怒容。 ... 一零三、铁浮 半刻之后,耶律马哥喘着粗气,却兴致高昂地回到了周铨身边,他还向武阳昂了一下下巴:“如何?” 因为地形展不开更多的兵力,加之担忧是敌方的陷阱,不能将手中的兵力全部投入进去,所以随他冲向女真人的只有一百余人,数量上略占优势罢了。这些完颜部的女真人不象纥石烈部那样软弱,面对优势的契丹人,他们竟然敢冲上来交战。 莫看时间不长,只有半刻钟,但这真是一番苦战。而战斗的结果,是契丹人死伤二十余,女真人则死了三十多。 总数上说,契丹人还是占据了优势。 武阳挑了一下大拇指,没有说话。 这反而让耶律马哥有些羞愧,他看了周铨一眼:“还是多亏周郎,大宋天子派周郎来我国为使臣,果然是有识人之明!” 他心中很清楚,自己能带队在半刻之内,便将那队女真前锋击溃,有相当一部分功劳,都得归于周铨。 一来是周铨以言辞打动众人,让这些契丹人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坚韧的女真乱贼。二来就是他自己,也是因为周铨许诺的一城之主,所以才会奋勇搏命。 听他夸耀周铨,耶律余里衍眉开眼笑,颇为得意地道:“我的眼光与大宋天子也差不多了!” 他们这般说,却让周铨与狄江面面相觑。 大宋天子赵佶,他的眼光可真不怎么样,若是余里衍眼光真象他,那可就惨了。 “方才只是敌方先锋,料想他们的大队人马也应该到了,依山防守吧。”周铨早有交待,因此余里衍大声说道。 果然如她所言,契丹人才刚刚结阵,周围被杀散的女真人又聚拢起来,但是这一次,他们的人数不再只有数十,而是五百余人! 并且这不是全部,原本散布于密林中的女真人越聚越多,看起来是要向八百、九百甚至一千人发展的趋势! 若方才没有周铨的演讲,没有耶律马哥的奋战,契丹人此时见了敌军势大,必然会心生畏惧。但现在,虽然敌军数量是契丹人的三倍,可他们仍然镇定,甚至都用热切的目光看着耶律余里衍,等待她的命令再次突击。 “不能再轻易出战。”武阳轻声说道。 上回是敌方没有准备,所以才可以杀个出奇不意,让女真人吃个小亏。但现在则不然,女真人已经发现这支契丹军甚为顽强,绝对不会再大意了。 “女真人既然举族叛乱,余里衍公主绝非他们的主要目标,他们能混入春捺钵处的人手原本有限,却依然在此派驻近千人……他们肯定耗不起,只需要我们多守半日,他们必然会退!”狄江道。 对此,周铨深以为然。 武阳与狄江二人,一个能够在关键时刻顶上去,一个能够在短时间内分析有用的信息,周傥挑此二人助他,也算是有识人之明。 契丹人摆好铁桶阵,只等女真大举进攻,而女真人中,隔着半里,完颜鹘沙虎看着契丹人象个刺猬般的防御阵型,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这些辽人不大对劲啊!”他喃喃道。 虽然对别的女真部落来说,大辽是庞然大物令他们畏惧,但完颜部为契丹效力多年,数代首领隐忍不发,已经深谙契丹虚实。 大辽在完颜鹘沙虎眼中,是一棵被蛀空了的大树,看上去枝叶光鲜,可是只要有一阵强风,那么大辽就会轰然倒地! “可惜人手不足,今日之事,实在太过仓促,否则我们哪里只会带这几百人!”完颜鹘沙虎恨恨地说道。 这次完颜部举族反叛,并非完颜乌雅束本人的主意,而是阿骨打、鹘沙虎二人擅自行动。但他们也非头脑发热,实是在契丹人内部,有人与他们勾通消息,示意他们如此! 乌雅束还有些惧怕,可是阿骨打与鹘沙虎却觉得,这是推倒辽国这棵大树的最好时机,故此才会行动起来。 “先试探一下……让纥石烈人先攻?”在鹘沙虎旁边,一名完颜部之人问道。 鹘沙虎摇了摇头,先锋已经被挫了锐气,纥石烈部与完颜部关系一向不睦,即使逼迫对方上前,也定是出功不出力。 想到这,他点了完颜部数将之名,命他们带队去攻。 完颜部这一次攻击最初还算顺利,仅仅是两轮突击,便将契丹人在山脚下的第一层防线攻破,甚至连第二层防线,也险些被击穿。 虽然最终还是被赶了下来,可是身为攻击方的完颜部与防守方的契丹人伤亡比大致相当! 这让完颜鹘沙虎下定决心。 “再攻!”他大声叫道:“不要给这些辽狗喘气的机会!” 这一次攻击,连破两层敌人防线,直攻到了大辽公主耶律余里衍的大旗之下,这才被契丹人逐退。 就在完颜部退下之际,契丹人中突然发生了混乱,紧接着,六七个人从山上连滚带爬冲了下来。 “是我们的人,是我们的人!” 在完颜部侧翼,纥石烈部之人又惊又喜。 却是那些纥石烈部的俘虏,他们借助完颜部攻击、契丹人顾不得他们的机会,夺了契丹人的武器逃了。 完颜鹘沙虎大喜,将这几个纥石烈部人召到面前问道:“山上究竟有多少契丹人?” “不多,总共加起来只有三百余人,而且人心涣散,只需再攻个一两回,必可全胜!”那纥石烈部人应道。 “哦,我看他们打得还颇有章法,哪里人心涣散了?”鹘沙虎眉头顿时一皱。 “山上其实是有三批人,一批是余里衍公主的属下亲卫,一批是辽主派来接应的皮室军,还有十余人是宋国的汉人使臣,余里衍公主靠杀了辽主派来的军官,这才控制了皮室军,但那些皮室军都心怀疑虑。之前所以奋战,乃是因为贵部包围得太紧的缘故,他们以为必死,故此酣战不退!”那纥石烈部之人,倒是将山上的虚实都看得清清楚楚。 听得这里,再与自己此前得到的消息应证,鹘沙虎觉得纥石烈部之人没有撒谎。 他令这几个纥石烈人自归本部,然后环视周围,笑着道:“既然如此,咱们就给这些契丹人一个机会,大伙先聚拢来,让出一条道!” 攻击之时围三阙一,这是最基本的兵法,女真人对此也甚为熟悉。因此他们放弃此前堵住两条下山道路的作法,而是让开其中一条,只堵住另一条。 山头的契丹人若见有了逃命之路,没准抵抗意志就没有那么坚决了。 果然,随着他这边让出一条道路,上面的契丹人乱了起来,他们内部似乎起了纷争! 应当是坚持抵抗的和要求突围逃遁的起了矛盾,甚至不待女真人攻击,山头上就起了数处火焰,烟柱冲天,也不知是失手打翻了火堆,还是点燃了向远往报警求援。 完颜鹘沙虎大喜,他带来的这些女真人最擅长的就是在深山老林之中翻山越岭,这甚至比起骑马更精通。若是契丹人离开了那座山包,完颜鹘沙虎有把握在途中将之消灭干净。 “不要给他们太多思考的时间,必须持续攻击,给他们压力,迫使他们崩溃!” 完颜鹘沙虎这些年来南征北讨,跟随阿骨打等人打过不少恶仗,见到机会之后立刻决定。 女真人在执行战斗命令之上,确实胜过契丹人,完颜鹘沙虎一声令下之后,顿时有两百女真人浑身披甲,开始向山上行去。 而且这一次动用的,不再是最初那些精于爬山的山林女真!他们个个身强力壮,浑身都被镔铁铠甲包裹,虽然步伐因此变慢,却如同一块块巨岩般,移向山头! “箭没有用!” 当这些女真人逼近时,完颜鹘沙虎听到了山上契丹人绝望地喊叫。 契丹猎人的射术精湛,向来令女真人忌惮,为了应对他们,女真人有意收集重甲,装门武装出这支重甲部队。在女真人看来,这将是他们与皮室军对抗的主力! “铁浮图……杀!”见对方猎弓无法破甲,鹘沙虎举锤大叫道。 “吼!” 正在推进的重甲女真听得他在后面的命令,齐齐怒吼了一声,那声势之大,简直可以粉碎一切阻拦之物。 山上的契丹人更乱了,根本没有人管乱燃的火堆,整个山包都陷入浓烟。完颜鹘沙虎看得极为满意,他已经在琢磨着,要如何炮制那位骄傲的契丹公主了。 但就在这时,风云突变! 是风向变了,原本的北风,突然变成了西风,那山正在西面,而女真军则在东面。西风劲烈,将滚滚的浓烟卷起,对着女真人扑面而来! 这浓烟不仅仅遮住了他们的视野,更重要的是,呛人的烟尘灌入了他们的面甲,冲入他们的鼻腔,占据了他们的肺泡。这些刚才还强壮得象山一般的女真重甲,突然间得了重病,一个个剧烈咳嗽着,几乎直不起腰来。 即使是勉强控制住不咳嗽的,也因为呼吸困难而无法继续向前! 山包虽然不陡,可是身着重甲还要行动作战,对体力是极大的消耗,现在不能进前,停在原地又继续被烟熏,一时之间,女真人陷入了两难之境! “该死!”见此情形,原本得意的完颜鹘沙虎,顿时脸露怒容。 ... 一零四、风变 山上的契丹人,哪怕是白痴,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不过到处烟熏火燎,完颜鹘沙虎不惧契丹人冲来厮杀,而是惧他们借着浓烟的掩护逃走。↑ 他立刻下令一支女真人上前支援,掩护铁浮图先撤下来,待山上烟散再战。 可就在此时,他发现,隐隐约约的,山上的契丹人冲了下来。 而且契丹人不怎么受浓烟的影响! 山风很大,这样的浓烟持续不了多久就会被吹散,可是契丹却抓住了这个机会,直接杀下,而且是杀入到铁浮图当中。 不,他们根本就是在西风一起的同时,就已经冲了下来! 这些契丹人以湿了的布巾蒙住口鼻,虽然也会受到烟火影响,可比全无准备的女真人要强得多了。 隐约看到这情形,完颜鹘沙虎心中顿时一紧:这一切都证明,浓烟与风向,都在契丹人的意料之中! 甚至这一切根本就是契丹人策划好了的。 他们比较熟悉契丹人的情形,特别是此次动手,对余里衍手下的人也有所了解。那耶律马哥除了对余里衍忠心耿耿外,其余能力的评价,都只是平平。 因此,绝对不会是耶律马哥策划了这一切。 那么是谁? 不知为何,完颜鹘沙虎的心中,闪过一个身影,当初与余里衍并肩站在一起,总喜欢用似笑非笑的神情看人的那位。 在头鱼宴上,他也见过那长得比女真女人还要俊俏的少年,据说是大宋使臣,契丹人对他的评价是诡计多端。 难道说,这一切是这个汉人谋划的? 他心中念头闪起,但立刻被他按住。他很清楚,只靠前去接应的那些人,恐怕无法稳住阵脚,帮助铁浮图撤还。 这铁浮图极为宝贵,女真此时还没有那么庞大的人力与地域,因此积累这么多年,也只是组织了六百名铁浮图,给他带来了二百,乃是三分之一,原本是用来堵截耶律延禧的,鹘沙虎是想要尽快结束这边的战斗,才会将之投入。 若是因为这阵浓烟而折损太大,他根本无面目回去见阿骨打。 “都上,都上!”他举着铁锤狂叫着,然后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此时女真人也反应过来,寻找一切可能的东西捂住自己的口鼻,然后跟着完颜鹘沙虎一起冲了出去。 “若真是那汉儿出的毒计,我也顾不得阿骨打的吩咐了,定然要将之碎尸万段!” 鹘沙虎气势汹汹冲上去,而在山包上,周铨却好整以暇。 这一次,他可没被允许冲上一线,部下有三百余人,比起上一阵只有一百余人要好得多了,因此他可以不必轻身犯险。 在他身边,还有数十名契丹人和他的十余名宋人禁军。契丹人都是原来的军官,被抽调成余里衍侍卫的,此时面色各异,而宋人禁军则是满脸敬佩的模样。 “果然,这些女真蛮子真的全军上来了!”余里衍叫道。 周铨点了点头,象着那数十名契丹人道:“如今你们也可以就位……别忘了看公主的旗令!” 那些契丹人初时对余里衍夺走军权还心怀不满,但此刻,却是个个心服,听周铨吩咐之后,便依着事先吩咐,开始从侧面下山。 此时铁浮屠已经陷入屠杀之中,他们虽然用手捂住口鼻,可这样如何能全力交战,而且占据上风向的契丹人,视线要比他们好得多,故此能够绕开他们的防御,专挑比较薄弱的关节等部位下手。 转眼之间,铁浮图已经有小半都倒地,剩余大半也转身要逃,可是重甲虽然有利于他们防御,却让他们的行动极为不便。 契丹人杀得性起,根本不给他们逃走的机会,穷追猛打,若不是鹘沙虎派出的第一批接应者已到,勉强挡住契丹人,这百余名铁浮图只怕也要尽数被灭! 但第一批接应者也只是勉强挡了片刻,因为风向不变,浓烟再度袭来,虽然他们口鼻也同样用布简单地包了下,但正对着风向的眼睛却被熏得难以睁开。他们为铁浮图争取的时间极有限,然后自己也败退下去。 要知道此时的女真人,还不是后来横扫辽国所向无敌的女真人,哪怕是完颜部,对契丹人仍然怀有畏惧之心,否则其首领乌雅束也不会对耶律延禧如此恭顺了。 契丹人打硬仗的能力已经存留不多,可打顺风仗的本领还有,这一击之下,竟然再度追上了逃下的铁浮图。 此时双方的战场,由山腰之上转移到了山脚下,烟是向上飘的,到这里已经少得多,若是女真人能撑得住,让铁浮图有重整结阵的机会,这一战必然还是女真人获胜。 正因为看到这一点,所以鹘沙虎才亲领全军拥了上来,眼见就要接应到铁浮屠,突然间在他们身后,传来了惨叫之声! 鹘沙虎愕然回头,却看到他收容的那些纥石烈人,正在背后对着完颜部捅刀子! 他整个人都呆住了,想不明白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些纥石烈部是奉某位契丹贵人之命袭击余里衍的,与契丹人已经大战过一场,帮此鹘沙虎才会信任他们,但这个时候…… 他猛然想到,从山上逃下的那几名纥石烈俘虏。 契丹人若以宽恕其罪,甚至许其待罪立功来说服纥石烈人,那么纥石烈人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这一刻,鹘沙虎完全明白了。 “此时女真人就算回过神来也已晚了,余里衍,可以下令了!” 因为武阳与狄江都代替周铨前去厮杀,因此此时时机把握,都是周铨自己一人掌控的。 他只觉得自己胸中似乎有团火在烧,让他兴奋之余,又颇有些成就感。 和此前一仗屡次征求武阳、狄江的意见,便由他们代替决断不同,这一次周铨虽然也征求了二人意见,可是主要决断,都是他自己做出来的。 时机掌控之上,他还有许多不足之处,可是战争原本就是一个比拼谁犯错少的进程。他犯了不少错,可都是小错,女真人没犯小错,却犯了两个大错,因此战局到此,女真人已经无力回天,若是他们的首领不知进退的话,可能损失会更大! 随着余里衍的命令下去,她身后的大旗摇动了五下。 已经就位的那数十名契丹人,从斜里杀出,直贯向女真人的队伍。 人数虽然不多,可是掀起的气势却绝不小,现在完颜部女真人前面只是勉强支撑,后院被纥石烈部突袭,斜地里又冲出这一支生力军。一时之间,女真人感觉到自己已经包围,部队自然就向着唯一没有契丹人的方向溃散。 当部队溃散,陷入各自为战境地之时,哪怕女真人再武勇,也无法与有组织的契丹人抗衡了。 余里衍看到这里,也明白己方大获全胜,她兴奋之余,忍不住抱着周铨,向对着自己母妃表示高兴时一般,在周铨面上亲了一下。 于是周铨被契丹人偷袭得手,他原本注意力都在战场上的,此时回过头来,看到的是余里衍粉中带红的面庞和似喜似羞的眼神。 “咳……” 周铨绝非不解风情,只不过无论是双方身份,还是此时的情形,都让他只能对余里衍敬而远之。 他装作没有注意,再次看向战场。 然后他看到了鹘沙虎。 完颜部的溃败已经不可避免,事实上此时的完颜部也不是铁板一块,此次起事,就是完颜阿骨打和鹘沙虎等少数人,瞒着乌雅束所为。故此,在败局已定的情况下,不少人都抛弃了鹘沙虎,选择逃离此地。 鹘沙虎倒是悍勇,他嗷叫着带着自己的亲卫前冲。 看到他的前冲目标,周铨神情先是一变,然后冷笑起来。 对方攻击的目标,是山包,也就是山顶的余里衍大旗。若是被鹘沙虎真夺了余里衍的大旗,那么他确实还可能扳回来。 只不过如今就凭鹘沙虎身边那几十人,想要穿过整个战场,攻上山腰斩将夺旗,那也太过奇迹了。 就在周铨的注视之下,鹘沙虎竟然真的向山上突来,他身边的完颜部女真一个个倒下,时不时就有契丹人结阵前来阻截他,但是,他还是杀出了一条血路! 他的悍勇,让周铨也心惊。 不过周铨仍然不认为,他能突到山坡,可就在这时,空中风向突然变化,原本刮向东面的风,猛然折返向西。 山上风云变幻原是常事,但这一转,将本来都要飘散的烟又带了回来,将山包之上周铨与余里衍等人的双眼迷住。 这也算是周铨自作自受了一回吧。 好一会儿之后,烟才散开,周铨勉强睁开眼睛,然后骇然变色! 以鹘沙虎为首的那队女真人,虽然只剩余十余人,可他们竟然借着浓烟,已经到了距离山顶不过二十余丈处! “该死!”周铨大骂了一声,随手就将插在地面的长矛拔了出来。 他不能不骂,若是真给对方突来斩将夺旗,他今天原本极为漂亮的一仗,就将成为一场悲剧,即使他此次不死,也将是他终生之耻! ... 一零五、天生反骨 完颜鹘沙虎此时身上到处都是血迹,他一路突来,虽然杀伤不少,可是自己受的伤同样也不少。 真到那浓烟起时,他才乘机摆脱了契丹人的阻截,接近到山顶之上。 看着就在不远处的余里衍,完颜鹘沙虎眼中没有当日的惊艳,有的只是愤怒和不甘。 他知道,哪怕他现在击杀余里衍,杀散这队契丹人,这场大战最终的输家还是他。因为他来到这里,根本目的并不是余里衍,而是耶律延禧。 如今铁浮图折损大半,完颜部其余人手也受到重创,他是无论如何也完成不了任务了。 可以说这次布局,已然失败! “贱人,我要你的命!” 完颜鹘沙虎想到失败后完颜部的后果,他怒吼了一声,脚下加紧,扑向余里衍。 余里衍身边亲卫,几乎全都放出去厮杀了,只剩余三个使女,虽然也都着甲握刀,但要指望她们上战阵,那是不现实的。 唯一能战者,周铨! 周铨没有说什么豪情壮语,这最后一刻的疏忽是他的责任,他自己就得将之解决,因此他挺矛上前,毫不犹豫迎着鹘沙虎而去。 “大郎!” “鹘沙虎当心!” 鹘沙虎看到逼近的周铨,兴奋地舔了一下唇,他迫不及待要杀戮这个汉人,好解心头之怒。但就在这时,突然传来了呼喊,与呼喊同时响起的,还有噗噗的箭声。 却是那些契丹猎人,他们原本破不了铁浮图的甲,于是靠前射击未着重甲的完颜部女真,此时回射过来,一轮箭矢之后,鹘沙虎周围的完颜部死伤殆尽,就是鹘沙虎自己,也在背上中了几枝箭。 只是他皮糙肉厚,又着了甲,这几枝箭只让他受伤,却未令其倒地。 而武阳已经飞速赶来,只要片刻,就可以追上鹘沙虎! “宋国小儿,去死!” 按照阿骨打的计划,是要留周铨一条性命的,可鹘沙虎怀疑自己今日大好局面被坏,就是这个诡计多端的宋国小儿所为,因此深恨周铨。而且他虽是悍将,却不是帅才,因此在他的考虑中,根本没有大局为重这种观点。 这宋国小儿既然坏了自己的大事,那么自己就要他去死! 但他举锤向周铨攻来时,周铨的长矛已经先发制人了。 双方兵刃相交,火星闪耀,周铨吸了口气,迅速后退两步,再度拉开距离。 这女真蛮子的力气好大! 周铨也曾与武阳试过手,这女真蛮子身材没有武阳高大,可力气绝对不逊于武阳。或许还在京师的李宝,在完全长成之后,也有这样的气力,可周铨自问是如何也比不上的。 他不停地突刺后撤,始终保持与完颜鹘沙虎的距离。完颜鹘沙虎虽然力大,也占据上风,可是长矛长度胜过铁锤,急切之间,完颜鹘沙虎也靠近不得周铨。 只是几个呼吸的耽搁,在完颜鹘沙虎身后,武阳已经杀到。 不仅武阳杀到,弓弦声再度响起,却是余里衍抽冷子射了鹘沙虎一箭。 鹘沙虎倒是闪开了这一箭,但在他背后,又是一声弦响,狄江也已经返回,他从一契丹猎人手中夺来弓箭,给了鹘沙虎一箭。 这一箭射中的是鹘沙虎的膝盖,鹘沙虎腿一软,单膝跪了下去,而武阳在后也是一棒敲来,鹘沙虎奋然举锤相迎,两人身体都是一震,武阳连退了几步,手中的铁棒险些震脱,而鹘沙虎则是仆倒在地,又迅速挺腰而起。 只不过膝盖中的箭,实在是影响他,让他挣扎了两下,也没有爬起来。 “卑鄙,宋国小儿,有种与我单挑!” 鹘沙虎悲愤地大叫,这契丹话周铨听得懂。周铨闻言大怒,点了点头:“好,单挑就单挑,你一个单挑我们全部!” 他说话间,长矛已经探了出去,鹘沙虎横锤要震开他的长矛,结果周铨这一探是虚晃,紧接着噗的一声响,长矛才毒蛇般疾刺,刺入了鹘沙虎肩部甲胄缝隙中。 这一次鹘沙虎连举起铁锤也做不到了,他用另一只手抓住铁锤,向着周铨掷过去,结果周铨一移身,轻松躲过,然后横矛扫动,狠狠抽在鹘沙虎的脸上,将他敲翻在地。 “狗奴,你竟然敢行此叛逆之事,我父皇待你们完颜部不薄,你这女真贱奴,竟然做出这样无法无天的勾当!” 余里衍看到鹘沙虎已经被制住,她愤怒地说道,若不是被使女拦住,她就要冲过去亲自踢鹘沙虎几脚。 要知道,从两人初一见面开始,余里衍就想教训这个女真狗奴了。 “不薄?哈哈,你们契丹人,只是想要我们完颜部充当忠犬,替你们去欺压其余部族罢了!” 鹘沙虎自知必死,也不顾那么多,破口大骂,将职聚于心中的怨气尽数吐了出来。 完颜部效忠于大辽已经数代之久,他们做的最惯常的事情,就是替契丹人来镇压别部女真。 契丹人对女真诸部甚为残暴,要他们上供海冬青以捕天鹅大雁,每年都派使者巡视诸部,这些使者所到之地,不仅敲诈勒索,甚至要女真诸部头人献上妻女,供其淫乐。 凡有不遵者,轻则身死,重则族灭! 女真诸部敢怒不敢言,但并不意味着就没有记住仇恨。 “你们契丹人能睡我们女真女人,为何我女真人就不能睡你们契丹娘儿们,你这小娘皮,不过是辽国公主,剥了衣裳,与别的契丹女人有何区别,老子为何就不能睡你?” 砰! 鹘沙虎说得后来,满嘴污秽,结果被周铨用矛狠敲了一下,矛边的锋刃,将他的嘴舌都割破开来。 “契丹人就是欺压了女真别部,与你完颜部何干?你完颜部每一次发展壮大,背后哪里没有大辽的支持?少说些为女真报仇的大话,比起欺压别部女真,契丹人做的,未必有你们完颜部更多!你们完颜部不过是天生反骨罢了!”周铨冷冷笑道。 鹘沙虎还待大骂,可是周铨手中的长矛微微搅动,割破了舌头,他感动剧痛,这才老实了些。 “完颜部,天生反骨,现在如此,今后也会如此!”周铨回看了一眼余里衍,安慰她说道。 方才鹘沙虎的一番话,还是对余里衍造成了极大的冲击。 倒不是那些污言秽语,而是鹘沙虎所说的契丹人欺压下女真的生活。余里衍虽然自觉契丹族高人一等,却也没有想到,那些分派出去的契丹官员使者,竟然完全不将女真当人来看。 她对自己这个国家产生了怀疑。 歧视甚至虐待女真人,她自己就做过,鞭抽女真奴的事情是家常便饭,此前 女真人都不曾反抗,故此她觉得理所当然,可现在女真人不但反抗,而且是在她面前进行了激烈的反抗,这让她不得不深思。 周铨的话,也只能让她心里好过一些。 “捉些活口,分开审讯,完颜部聚集这么多人在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还有,辽主大帐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周铨叫道。 其实不等他吩咐,耶律马哥已经在做这件事情了。 鹘沙虎的突击失败被擒,女真人已经彻底丧失了斗志,他们不是逃散入山林之中,就是成了俘虏。战后清点,契丹人伤亡近百,而女真人的伤亡则是三倍于契丹人。 主要是铁浮图近乎全灭,这对女真人来说是难以承受的损失。 另外纥石烈部百余人全部投降,最初动手杀完颜部的,其实人数并不多,周铨很是称赞那些人几句,还请余里衍发了话,不但宽恕他们此前袭击公主仪仗的罪状,甚至允诺,他们只要接下来英勇作战,便可让纥石烈部成为女真诸部之首,灭绝完颜部之后,完颜部的地盘可以交给他们。 如此一来,那些纥石烈部顿时大喜,不再惶恐不安。至于此前双方厮杀的仇怨,虽然还暗藏于心中,但至少表面上是暂时放开。 此时口供也已经出来了。 “耶律章奴谋反,事牵魏王耶律淳?” 余里衍闻道此事,面露惊慌之色! 周铨对那个耶律章奴还有印象,在燕京之时,他是前来迎接的辽国大臣之一。周铨有些奇道:“这耶律章奴官职并不高,为何他谋反,你很担忧?” “他如今虽然只是知内客省,但这是贬官之后,在贬官之前,他曾为右中丞,兼领牌印宿直事……父皇身边的亲卫安排,有许多都是他的老部下!”余里衍惶然道:“更何况,事牵魏王,魏王乃是故皇太叔和鲁斡之子,南京留守,手握重兵,此时父皇在外捺钵,若是他在南京举事,立刻挥兵北上,夺取中京、上京……” 耶律余里衍说到这里的时候,声音发颤,显然,这个结局,实在让她惊骇。 “好端端的,魏王怎么会谋反?”周铨听到这个也有些慌了。 要知道,辽国的南京就是燕京,若真是耶律淳据燕京谋反,就算是耶律延禧放宋使归国,宋使也休想循原路返回大宋! 余里衍也不知道耶律淳为何会卷入谋反之事中去,倒是旁边的耶律马哥,嘴唇蠕动了两下,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马哥你吞吞吐吐地做什么!”余里衍气道。 ... 一零六、会合 “我倒是有所耳闻,魏王上书反对榷城之事。”耶律马哥含糊地说道。 周铨猛然拍了一下脑袋。 榷城之盟的前提就是废除岁币,对大宋来说这是一件好事,可是对辽国来说则未必了。 更何况,榷城的位置,是宋辽两国边境,也就是燕京治下范围,正是那位魏王耶律淳的势力下。 真要办起榷城,耶律淳这南京留守的位置必然没有了,他的兵权也会随之削弱。可以说,办榷城,除非让耶律淳自己来主持,否则就算整个辽国获利,耶律淳的利益却要受到极大损害。 这么一来,耶律淳卷入谋反事宜就说得通了,只不过那耶律章奴,看上去除了能言善道外别无所长,却在这么短的时间串联起如此大的声势,倒是不容小觑。 “女真奴还说,昨日陛下出猎乃是耶律章奴所唆使,章奴自己,留守于后……” 周铨顿时毛骨悚然,怂恿耶律延禧出猎,然后突然起事,耶律延禧虽然携带有数千皮室军,但是他出猎时带的人手肯定不多,最多不过千数百骑,其中大多还在外围,跟在他身边的有几百骑就不错了! “既是如此,这些完颜部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问清楚来!” 震惊过后,周铨急切地催促道。 女真人性子倒是挺刚烈的,但是一来有纥石烈部这带路党,二来嘛,契丹人炮制女真的酷刑简单粗暴却很有效,片刻之后,这个关键情报也到手了。 “原本他们是要堵住西方的山口,那里有一条小道,耶律章奴说,到时陛下肯定会带小队人马,从小道赶回,只需堵住这里,陛下就会自投罗网!” 周铨摇了摇头,这恐怕不是耶律章奴的计策,而是阿骨打设置的陷阱,他们会用种种手段,逼得耶律延禧不得不逃向这边! 一念至此,周铨顿时兴奋起来:“事尚可为,我们立刻去抢先占据山口,接应大辽皇帝!” 这些契丹人虽然也很疲累,可刚刚打了场胜仗,让他们精神振作,从女真人身上又搜到不少战利品,故此士气尚可。余里衍许诺了赏赐,还将自己的头发剪下一截分与众人,充作今后领赏的凭证,契丹人更是欢声雷动。 “俘虏当如何处置?”耶律马哥向余里衍请教。 铁浮图大多是受伤,无法爬起,而跪地投降的女真人也不少,总共加起来足有两百人之多。现在皮室军加纥石烈部,总共也只有不足四百人,要看守两百余名俘虏,哪怕其中多数是伤员,也有些吃力。 周铨面无表情,这些女真人的凶残,稍有松懈,恐怕他们就会脱离控制。 他没有作声,那边余里衍冷笑了一声:“这还用我说么?” 耶律马哥会意,不过就在他准备去下命令的时候,周铨却咳了一声:“纥石烈部今日做得不错。” 耶律马哥看了他一眼,然后离开,片刻之后,那些纥石烈部女真人个个拎刀提剑,狞笑着向完颜部的俘虏伤员行了过去。 杀俘之举,放在中原王朝的仁义之师,历来被视为不祥之事。但在这些女真人眼里就是家常便饭,若不把完颜部的这些男子杀尽,将来他们怎么去夺完颜部的女人和土地? 周铨若是劝上一声,自然可以阻止此事,可周铨对女真人完全没有好感。在周铨看来,无论是前女真还是后女真,生女真还是熟女真,只要是女真,就天生反骨不可信任。 既然如此,让女真自相残杀,有何不可,至少可以削弱他们,不令其崛起的这么快。 故此,他坐视那近两百名完颜女真被纥石烈人杀了,片刻之后,哀嚎中止,纥石烈部人走了回来,浑身都是血腥之气。 “好,立刻动身,前去接应天子!”余里衍又叫道。 他们向着山口而去,赶到得正是时候,才抵达不足半个时辰,就看到不足百骑护送下,耶律延禧带着萧奉先等人赶到山口。 当他们远远望见山口的旗帜时吓了一跳,还是余里衍亲自上前,狼狈而来的耶律延禧才松了口气。 “马哥,你做得甚好,还有你,周卿,此次多亏你了!”耶律延禧来这里之后先是夸赞道。 周铨却注意到,他在夸赞的同时,却已经将耶律马哥的兵权解除,将这三百余契丹女真联军变成了自己的亲军。 只是寒喧了几句,耶律延禧忙着平乱,便不再理会周铨,他们这小队宋人被安置起来,只看到契丹人忙忙碌碌。 余里衍也回到了耶律延禧身边,被支使得一会这一会那,没有时间来与周铨说话。 这一切,周铨都只是冷眼旁观。此次耶律章奴与完颜女真的叛乱,他只是无意中卷入,归根到底,对于辽国来说,他还只是一个外人。 在山口处休整之时,各方的消息也迅速传来。此次耶律章奴之乱,虽然搅得声势很大,但耶律章奴动用最多的,还是完颜女真等异族势力,契丹人追随他叛乱的只有区区两千,绝大多数还是在观望。 当得知耶律延禧安然无恙,即将返回大帐,这些观望的契丹人顿时反戈一击,耶律章奴狼狈逃往上京,女真完颜部也席卷了数个女真部族,顺着混同江逃回他们的地盘。 而辽主大帐派来的军马,是又过了一日之后,来到山口迎回耶律延禧,周铨等人也被送回到宋国使臣队伍之中。 见周铨回来,郑允中大喜,先是埋怨了他一番,然后又开始安慰,不过没等郑允中说完,童贯就忍不住把周铨拉住:“自辽人内乱起,我们就被困在大帐之中,不知外头究竟发生了何事……周郎,你说说,究竟出什么事情了!” 周铨也不隐瞒,将自己的经历说了一遍,只不过对自己起的作用,他轻描淡写,但对契丹的内乱,却是重点说明。 说着说着,他就发现,郑允中与童贯两人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而且不是一般的急促……若非要打个比喻,那就是被关了十年的男人,出来看到一个胸丰臀肥还不着衣裳的女子在自己面前。 两人的目光,也灼热的让人觉得可怕。 周铨警惕地向后退了几步,离大宋使团的这正副二使远些,神情也满是警惕:“你们这是何意?” “大功啊,大功!” “了不起,汉有班超、陈汤,今有大宋周郎!” 郑允中与童贯只差没有将周铨抱住了,两人口中不停地夸赞,直赞得周铨毛骨悚然。 好一会儿之后,周铨才明白他们的意思,这二人竟然将契丹内乱归功于周铨的榷城计划! 在他们看来,榷城计划还没有实施,就在契丹内部造成了混乱,分裂了契丹贵族,同时还使得完颜女真部叛乱,这便是班超、陈汤那样的大功! 唯一可惜的是,这项大功,全是周铨一人所立。 周铨弄明白他们所想之后,心中一动,笑着说道:“我哪有这等本领,此事首先是官家高瞻远瞩……” 二人顿时都向南面拱手,表示认可。 “然后上有郑学士、童太尉直接领导,下有军士吏员用命,我只是做了些奔走游说之事,有点苦劳罢了。” 听周铨这么上道,郑允中与童贯都是眉开眼笑,这分明是将领导之功交给了他们,如此一来,周铨得了大功,他们也可以分润不少。 郑允中欢喜得连连拍打周铨的肩膀,也不呼周郎了,而是以“贤弟”相称,其实他年纪比起周铨老爹周傥都要大。 童贯更是眼睛眯成一条缝,心里在琢磨着,当初周侗要有周铨一半会做人,那么他早就将之提拔到高位,在西军中执掌一军了。 他二人却不知,周铨心里冷笑。 此时周铨已经不把这点功劳放在心中,在与余里衍暗中达成协议,要搞专属于自己的“榷城”之后,一个新的计划就在他心中渐渐成形。 欢喜完毕之后,童贯咳了一声,郑允中脸上的笑容也敛住,他们二人对望了一眼,犹豫了好一会儿,然后还是童贯开口:“榷城之事,官家有所交待,要我们尽力助你促成此事,此次契丹内乱虽是由此而起,但是以辽主脾性,必定要强推此事,也唯有如此,方可显国主之威,所以榷城之事应当很快就可实施。” 周铨点了点头,他并不怕契丹内乱会影响榷城之事,哪怕耶律章奴夺权成功、耶律淳成为辽国皇帝,他们掌权之后利益发生变化,也会推动此事。 “按理说,榷城之事,无论是策划还是推动,都是你一力为之,这榷城大使之职,非你莫属。”童贯又道。 说到这里时,童贯神情没有什么,郑允中就有些尴尬了。 周铨顿时恍然,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 他如今只是一个九品的芝麻官,还是临时差遣,只在此次出使之时有效。回去之后,立刻就要解除职务,但以他的身份资历,根本不可能成为榷城大使。 “我年轻才疏,原本就不能担此重任。”周铨说道。 郑允中神情更加尴尬了,童贯此时却冷笑起来:“你能这样想,有些人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周大郎,我就实说了吧,我听闻榷城大使的位置,有人看上了,不过人家可不想领你的情,又怕你在这事上作梗,故此回去之后,你就等着弹劾吧。” 周铨莫明其妙,自己不争这个大使之位,好端端地弹劾自己做什么? 童贯也懒得解释,只是说了一句:“你啊,太小看了那些文士的厚颜无耻!” ... 一零七、郎兮郎兮勿相忘 五日之后,辽主离开春捺钵之地,在皮室军护拥之下开始南行。 表面上,内乱已经终结,叛军不是投降就是被灭,耶律章奴仅领着数百人逃往上京,而完颜部女真则逃回了自己的地盘。若换了周铨,此时肯定要集中力量,乘着女真人立足未稳之机,先将完颜部灭掉。 可是耶律延禧、萧奉先等人的选择,却是先往南去。 原因无他,魏王耶律淳是否真的也叛乱,对于耶律延禧来说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 周铨很想提醒一下,女真人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可是此刻他连离开宋国使团也做不到了。 自从归来之后,契丹人就借口保护使团的安危,将整个使团都监视住,不允许他们外出,更不让他们与馆伴之外的辽人或者女真人接触。 而那馆伴有如聋哑一般,也是一问三不知。 显然,辽国君臣并不希望宋国完全看透大辽的虚实,更不希望宋国使臣有机会同女真等族接触。 只不过经此一乱,契丹人内部不和的消息,必定要传回大宋了。这一点就算是他们扣住使团,也阻止不了的。 其实契丹君臣也商量过此事,是否要把宋人多扣些时日,但是商议的结果,是不能给宋人北伐的借口。 而且为了避免大宋乘乱打劫,此前榷城盟约的执行就需要更快一些。 随着耶律延禧的大部队南下,这一路上不再有余里衍前来骚扰,在让周铨觉得安静之余,也感到有点寂寞。 他其实挺喜欢与这位大辽公主相处的感觉,比较轻松自在,更象是另一世中与朋友们相处时。 去时有些慢,但回来的时候,无论是辽人还是宋使,都是日夜兼程,没用多少时间,他们回到了辽国的中京。 原本以为辽主处理国事,要过段时间才能见他们,没曾想在此停留了不足三天,耶律延禧就见了他们。 这一次接见的时间甚短,从神情来看,耶律延禧挺轻松高兴的,并且在接见中,痛快地同意了宋国使臣回国的请求。 从耶律延禧口中,宋使得知,耶律淳并未谋反,倒是将耶律章奴派去唆使他谋反的几名使者抓了起来,解送中京,供耶律延禧处置。 而且为了表示忠心,耶律淳还一改此前反对榷城的立场,转为支持榷城盟约。 于是在政和二年二月十六日,这支宋国使团终于离开了中京,开始返回本国的旅途。 再回望时,中京的城墙已经只是远处的地平线了,周铨微微叹了口气,转过身催马去追使团。 他原本以为,余里衍会出现送行,关于二人的密约,他还有许多安排要交待,另外,周铨也有些想见见这位大辽公主。 大宋使团离开中京不久,便是大兴府长兴馆,这也是使团第一日休息的地方。周铨正收拾草料,亲自喂养紫骝马时,突然听得身后有声音道:“周郎!” 他又惊又喜地回头,却看到耶律余里衍一身宋国女郎打扮,俏生生站在他身后。 “还以为你不来送我呢。”周铨笑道。 “我向父皇说,要留你在大辽为官,父皇不允,我生气就跑了。”耶律余里衍嘟着嘴。 她原本一直是契丹人打扮,现在这身装扮让周铨既感到熟悉,又有些新鲜。放下干草和豆料扮成的食物给紫骝马,周铨拍了拍手,与余里衍并肩而行:“若是有机会,我们还会见面的,只是到那时,你这位堂堂公主,可不要装作不认识我这个宋国的小小百姓……” 叭! 他这话换来的,当然是余里衍的一鞭子。 虽然没有用上十足的气力,可这一鞭子还是在周铨手上抽出了条印子。 “萧奉先向父皇恳请,说是我在这次平乱中立有大功,当加封邑,你猜,封邑是何处?” 这封邑就是周铨向余里衍建议的,属于他们控制的“榷城”。 周铨心中微微一动,想了好一会儿道:“莫非是来苏?” 来苏在辽东半岛,若真是这里,那么他们的“榷城”就方便了。 余里衍却得意的一笑,摇了摇头:“武清!” 周铨先是一愣,然后脸色微变,也知该高兴还是反对。 武清的位置他很清楚,就是后世的天津附近,此时黄河入海,正是从武清之南汇入渤海之中! 这里的地理位置倒是不错,只不过位于辽宋交界之处,真要想做些什么,恐怕会被边关所查觉。 “怎么,你不喜欢这里吗?”余里衍见周铨这模样,不免有些不高兴。 武清虽好,却是边关之地,她为了获得此处地方,很是做了些利益让步,这才有此收获。而选择武清,她的目的非常单纯,这里离大宋近,那么离周铨就近些。 周铨笑道:“喜欢,如何不喜欢……不过我喜欢没有用,关键还是你自己要喜欢,毕竟是你的封邑。” 话说到这,两人突然间都沉默起来。 余里衍心里有些烦恼,隐约觉得,两人之间因为分属不同国家,所以变得生分了,远不及他们一起在混同江畔射猎、战斗时亲近。她心中气恼,手中的马鞭就挥了起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抽着跟边的树。 今年天气特冷,虽已经是二月,那路边树上虽然已见绿色的嫩芽,仍然积有雪花,她这一抽,积雪纷扬而下,周铨慌忙躲开,却看到余里衍站在雪中,就是不躲。 余里衍眼中,还隐隐有着某种闪光的东西在晃动。 “咳咳……公主……余里衍,我和你说,武清是个好地方,你在那里第一要事,便是修建一港口,今后我会遣人造舟,用船运大宋货物来此与你互市,保管让咱们都赚得盆满钵满!” 周铨看得虽然心疼,却只能装作不知。 他滔滔不绝地开始说着未来的计划,余里衍默不作声地听着,也不知道她是否记了下来。 两人说话就说了大半个时辰,到后来,周铨的计划已经阖盘托出,他也说得口干舌燥,这才停止。 天色也已经晚了。 到了告别之时,余里衍抬脸看着周铨:“把你的手拿过来给我看看!” 周铨愣了:“怎么?” “拿过来!” 周铨举起左手,余里衍却指着他的右手。在右手手背,有一道淡淡的红印,是余里衍刚刚用马鞭抽出来的,虽然不重,却也不是大半个时辰就会消失的。 “疼吗?”余里衍问道。 周铨心中微微一漾:“还好,还好!” “最不喜欢你这样,什么事情都是敷衍,疼就是疼,不疼就是不疼,哪里有什么还好!” 余里衍抓着他的手,不满地说了一声。 周铨想要抽回手,却被她紧紧抓住,她发了一会儿怔,然后细声道:“方才你问我,会不会忘了你,我怎么会忘了……倒是你这汉儿,会不会忘了我?” “象你这般又美丽又高贵的公主,我如何会忘!”周铨顿时说道。 “我不信!”余里衍道。 “那你说,要如何你才信?”周铨问。 然后他就看到余里衍猛然俯下头,在他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直咬得手背皮开肉绽,疼得他哇哇大叫,余里衍才松口。 在余里衍嘴角,还沾着他的血迹。 但这位大辽公主此时却灿烂地笑了起来:“如此我就相信,你忘不了我……就算你要忘了我,可看到自己手的时候,必然又会想到我!” 说完之后,余里衍转过身,飞快地跑走,跳上自己的枣红马。她在马上回头望了周铨一眼,又是嫣然一笑,然后扬声唱了起来。 她唱的是契丹话,在辽国呆了好几个月,周铨如今已经隐约能听得懂她唱的内容了。 “时如流水兮春还乡,原野无垠兮披绿装,江河深长兮船将航,郎兮郎兮勿相忘,郎兮郎兮勿相忘……” 那唱词虽然浅白,却情深隽永,周铨听着歌声缓缓远去,特别是那“郎兮”之句,温婉柔转,一时之间,不禁痴了。 哪怕余里衍的身影再也看不见,歌声也听不到,周铨仍然呆呆站在那里,也不去处置手上的伤口。 “咳咳……”他正呆着的时候,突然间听到咳嗽声,然后,郑允中踱着方步走了过来。 “周贤弟,大丈夫何患无妻,温柔乡中英雄冢啊。”郑允中经过周铨身边时,漫不经心地说道。 不等周铨回应,他就迅速消失了。周铨苦笑了一下,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回过头来,却发现童贯那死太监面无表情地出现了。 “童太尉这是何意?”发觉童贯死死地盯着自己,周铨问道。 “女人有什么好的?”童贯嘟囔着说道,不知为何,周铨感觉他这话里有着某种酸意。 “你这死太监当然不知道女人的好……”周铨心中腹诽,然后看到童贯和个魂一般飘走。 这死太监在宫中可能是偷听偷窥惯了的,走起路来竟然无声无息,以后看来对他再更防备些,免得他看到听到某些东西。 周铨暗自警惕,再回头时,又吓了一跳。 却是狄江,一脸愁容,同样用复杂的眼光看着周铨。 “狄叔,你这又是什么模样?”周铨头皮发麻。 “这个,大郎,你能得大辽公主倾心,那自然是了不起的事情,扬威于域外嘛,不过,你可千万莫忘了,家中还有师师在等你回去呢。”狄江吞吞吐吐地道。 周铨大怒:“你们在胡说些什么呀!” ... 一零八、童贯的秘密 与余里衍依依惜别之后,直到燕京,都算顺利。≤ 而且众人归心似箭,原本花费了十余日的路程,仅用了九天就赶到。 燕京永平馆比起上回来时更显萧条,因为此前赶路赶得急了,文官出身的郑允中身体略有不适,便准备在此多休息一日。 一大早的时候,天还蒙蒙亮,周铨就醒了。 早起是他一直保持的好习惯,在起床之后,他活动了一下筋骨,暗暗骂了一声。 实在太冷了,此时虽有火炕,却极简易,至少周铨到现在还没有睡过。故此夜里若没有火堆,睡到后半夜就会越来越冷。 到了门外,睡在他前屋的狄江、武阳二人也已经醒了,三人出屋稍稍活动身体,就在这时,周铨看到一个身影贴着墙角小心翼翼地闪过。 周铨愣了一下,宋国使臣队伍只有他们三人起得最早,往常这个时候,都在睡觉,没有谁会起来。 不过细着晨曦微光,他发现那人穿着辽国南面官的服饰,似乎是辽国的一个官员。 周铨觉得那人身形隐约有些眼熟,不过他对记人脸很不擅长,一时之间,想不起此人是谁。 此人也看到了周铨,笑着拱了一下手,然后匆匆离开了。 “这不是那马大郎吗,他怎么会在这里?”周铨记不得,却有人记得,狄江斥侯出身,记忆力原本就是他所擅长。 “哪个马大郎?”周铨还有些茫然。 “我们北来时,刚过界河,大郎还曾在路边寻他问过话的,当时他自称为马大郎。” 周铨恍然大悟,但旋即又生出疑窦。 当时这位马大郎可是百姓打扮,最多不过是一民间富家翁的模样。可现在,他不但穿了一身辽国官服,还出现在了接待大宋使臣的馆驿之中……此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从童太尉那边过来。”狄江又说道。 周铨瞄了童贯一眼,自从进入馆驿之后,童贯就说身体有些不适,一直缩在屋中没有出来。 他心中生出疑虑,倒不是怕童贯与辽国有所勾结,而是担心这个死太监弄出什么麻烦来。 “这两日盯着童太尉一些,有什么事情,速速告知于我。”周铨低声道。 狄江会意。 在燕京休息了两天,郑允中身体恢复了,便再度开始南归。整个宋国使臣队伍有一百多近两百人,当他们离开馆驿时,狄江突然凑到周铨身边道:“那个马大郎,也在使臣队伍之中!” 周铨愕然回头,就看到童贯身边的亲随里,有一个人微微低头,依稀就是那个马大郎。 只不过原本马大郎是留了契丹式的大胡子,现在胡须被刮,看起来倒有几分象个太监。 周铨眉头拧紧,童贯将此人收在身边,其中要冒极大风险! 甚至有可能将他们这次北使全部收获都葬送掉! 只不过身边都是辽国“护送”的官吏与兵卒,周铨不好过去询问,他只能心中暗暗担忧。 队伍前行了没有多久,突然间被辽人拦了下来,周铨看到那个马大郎神情自若,但童贯面上却微微有些紧张。 只见数名辽数在几个南面官的陪同之下,开始计算人数。 这是惯例,为了防止守国使臣夹带逃人,每每进入之时,都会计算一番。周铨只觉得自己心中一揪,但奇怪的是,辽国人算了两遍,所得的人数却是与出使时完全一致。 周铨有些莫明其妙,不知童贯是使了什么手段,得了这个结果,他再看童贯,紧张神情已经荡然无存,只余一丝兴奋。 使节队伍过了这一关,接下来就是一路疾行了。不过两日功夫,他们回到白沟驿,到此算是正式回到了大宋境内。 待辽国国境消失在身后,周铨立刻来找童贯:“童太尉,你做得好大事情!” 他隐忍了两日,此时有了机会,哪里还控制得住。 听他如此说,童贯倒不惊慌,而是哈哈一笑,颇为自矜地道:“就知道瞒不过周郎,不过嘛,看到周郎你立功于前,老夫又如何甘心落后!” 周铨心中一凛:“童太尉,你想立何功……” “自然是收复燕云,因功封王!”童贯昂然道,双眼中光芒闪动,几乎不可遏制。 身为太监,因为生理问题,心态难免扭曲,哪怕能长出几十茎胡须,童贯也难例外。 好钱、好权,对他来说都已经有了,他不能好色,那么剩余的就是好名。若是收复燕云,按照大宋太祖太宗的遗训,他就可以凭此功劳,得封为王! “那人对太尉收复燕云有帮助?” “其人曾是辽国光禄寺吏员,他与女真人打过不少交道,托官家之福,得周郎之助,此次我算是彻底看穿了北国虚实。只要与女真人联手,辽国不难灭之!” 周铨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原来那场灭了辽与北宋的大势变故,竟然起于此次出使! 他对历史细节知之不细,否则早就该猜到,这位马大郎就是马植,宋金海上之盟的提出者。 “童太尉,此事不可不慎!”周铨急声道。 此时宋辽反目,他的榷城计划就会泡汤,而且白白便宜了女真人。比起辽人,周铨感觉那些女真人对华夏文明的危害会更大。 事实上也是如此,华夏文明的两次关键大挫,都与女真人有直接关系,可以说,先后两次女真入侵,令华夏文明受到重挫,也是华夏失去绝佳机会,止步沉沦的一个重要原因! 周铨想的没有那么远,但本能地厌恶女真人,倒是对辽国,因为余里衍和曾并肩作战的缘故,多少有些好感。 “放心,我自然会慎重,周铨,我倒是要劝你一句,莫要英雄气短儿女情长,若我能收复燕云,令辽主献上公主和亲,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你要分清楚事情的轻重,国事家事……” 他口中巴啦巴啦唠叨着,周铨听得郁闷,想要再劝,可也知道,自己再说下去,会被童贯认为有意阻挠他的北伐计划。 童贯要靠这个计划封王,谁阻拦这个计划,谁就是他的死敌! 而赵佶也希望通过收复燕云之地,完成太祖太宗未尽的事业,给自己的文治武功添上灿烂的一笔。 “太尉,辽自然是要征的,燕云之地自然是要复的,不过,也得当心女真人,此次我曾亲自与女真交战过,其野蛮勇武,更胜过契丹,当心前驱豺狼,后进猛虎!” 童贯不以为然,在他看来,不过是边陲小部族,就算女真诸部统一,也不知道有没有几百万人口,哪里能与大宋相提并论! 两人的谈话,不欢而散,周铨回到自己的房间之中,只能一声长叹。 武阳与狄江二人,看出他神情不对,此时跟了进来:“大郎,何事烦恼,莫非那死太监那边,又出了什么古怪?” 周铨想了一想,开口说道:“他想要与女真人联手伐辽,那个马大郎,便是他从辽国带回的关键人物,他想要靠着马大郎,与女真人联系上……” 话说到这,他发现武阳与狄江二人面上都露出了喜色。 “这是好事!” “正是,多年国耻,能就此雪洗,自然是好事!” “大郎担忧什么,若真能收复燕云,俺就不再骂那童贯死太监了!” 周铨看着这二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得不亦乐乎,吃惊地道:“你们就不怕前驱狼后进虎么,你们可都是见到了,那女真人悍勇,更胜过契丹人!” 武阳倒是思忖了一会儿,狄江却是摇头笑道:“怕什么,若是我们得复燕京,以长城为界,择险而守,女真人再厉害又能奈我们何?” “况且辽亦是大国,即使我与女真夹击于它,它了不会那么轻易灭亡,到时长城之内,我们收复燕云,然后闭关而守,看长城之北两虎相争。待得双方都是筋疲力竭,我们正好收渔翁之利!” 狄江的话让武阳连连点头,而通过这二人的神情,周铨心中彻底明白,他是无法阻止宋和女真盟会之事了。 连亲身与女真人作战过的狄江与武阳,都觉得女真人不会成为大宋的威胁,何况他人! 周铨沉吟许久,又是一声长叹。 不过叹息结束之后,他的眼睛里,开始闪动着奇怪的光彩,看得武阳与狄江二人都觉得诡异无比,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既然无法改变这一事态的发展,那么就争取能让它向好的方向前进。 至少要为最坏的可能做一个打算! 他心中原本就有一个计划,此时这个计划就越发成形了。唯一让他还有些犹豫的是,这个计划若真去执行,很有可能会流血千里! 依周铨原来的想法,他只要在后方吃喝玩乐,顺便搞搞发明推动大宋进步,至于朝堂之中或者疆场之上,自有那些时代的风云儿去挑大梁。 但现在的局势,却让他卷入了历史的大潮之中,若他不动,历史有可能按照固定的线路发展,所有的繁华都灰飞烟灭,血腥屠戮将在这片大地上处处发生。 可他若是去动,那么,他将满手血腥,而且还要让自己心硬如铁,要舍弃许多许多,会变得非常累…… 要不要去做呢? ... 一零九、迎接 大宋帝都汴京,在三月十五来时恁的热闹。 此时春柳拂堤,醉烟绕城,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唯有北门这边,虽然聚集了许多人,却将大路空了出来,无人在其上行走。 穿着绿色官袍的小吏时不时匆忙往来,或是传递消息,或是传达命令。 身为宰相的何执中,坐在清凉伞下闭目养神。 大早就出得城来,在这北门外五里之所等候,让年纪已经有些大了的他略微感到疲惫。 而且他很清楚,更累的事情还在后头,因此,他必须养足精神,在即将到来的“大战”中,为自己争取最大的利益。 “使团距今还有二十里!”有飞骑前来禀报,然后小吏又将禀报之语传到何执中耳中,何执中面无表情,但颔首罢了。 在他身边的是蔡攸,虽然蔡攸只是一个区区学士,不过无人敢怠慢于他,因为他是代替其父,重返京中再任太师的蔡京。 以目前情形来看,蔡京复相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何执中虽然与蔡京配合得相对还好,可是仍然对其极为忌惮。 不过,现在他心里有底气得多,毕竟这一次的功劳,足够支撑他的相位,不再会被陈朝老之辈认为是酒囊饭袋了。 但还不够! 人老了,自然就要考虑身后之事,一是身后之名,二是身后之人。自己只以废除岁币的宰相载入史册,还是以开创百年之功的宰相载入史册,还有身后子孙们的荣华富贵,都是何执中现在要考虑的事情。 就象是蔡京在为自己的几个儿子铺路一样,何执中也在考虑为自己的儿子铺路了。 他的长子何志同,如今只是顶着个学士的头衔,任职清贵,却完全是靠着他的门荫才站住脚。今后想要更进一步,甚至如何执中一般,进入政事堂,成为宰辅中的一员,却是远远不够。 必须要有更大的资历和功劳! 对何执中来说,废除岁币之事,实在是一次难得的机会,为自己儿子铺好前路,让他们何家的富贵能够传承下去。虽然要实现这个目的还需要做很多的利益交换,但在他心中已经有了一个计划。 “人已经至十里外,半个时辰之后就能够到!” 有军士又传递来前方的消息,何执中精神一振:快了。 这消息不仅传到了何执中的耳中,很快,就通过种种渠道,传到了围在城门前的百姓的那里。百姓们有些骚动,他们已经迫不及待的想看到英雄的归来。 这次出使辽国的几个重要人物,已经在他们当中口耳相传了很久。正使郑允中,端明殿学士,凭借这次功劳进政事堂是十拿九稳的。副使童贯,身为太监却担当大将,在边关有边功,出使敌国时,也建立了功勋,真不知道官家会如何赏赐他? 最让百姓们津津乐道的,自然是在使臣中默默无闻的周铨了。勾当榷城事务,这是个什么官职,在出访之前,大家都是准备冷眼看笑话的,可现在谁不知道,这个官职的重要性! 又有谁不知道这位周小官人在这次出使中所肩负的重任,立下的功勋! 他简直成了一个传奇! “唯有班超才能够和他相提并论了!” “听闻西贼使臣当时还想要捣乱,却被这位周小官人一番教训,气的吐血三升!” “这算什么,听说周小官人还和穷凶极恶的女真人大战过,他一怒之下,手持冷艳锯,连接斩杀了成百上千的女真人!” 民间总是流传着一些似是而非的传闻,何执中都不知道,政事堂中的机密是怎样泄露出去的。同时,他有些不安,这些事情闹得人人皆知,对于他计划中的利益交换十分不利。 不过,他也不是十分在意这些,毕竟大宋是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而不是与这些平民百姓共治天下。 在焦急等待的人群之中,师师小娘子非常不起眼,因为个头的关系,她只能踮着脚,伸长脖子,让自己看得尽可能远些。 周围的议论声不可避免地也传入了她的耳中,这让她喜上眉梢,也让她更迫不及待的想要见到周铨。若不是周母拉住,她早就顺着大路向前迎去了。 周傥到仍然是一副严肃的模样,嘴里还嘟囔道:“慈母多败儿,如果不是你这婆娘,我就还呆在水泥窑场。自古以来,就没听说过老子迎儿子的事情!” 他说一句两句,周母不理会他,但说的多了,周母回头瞪了他一眼:“若不是我家孩儿,哪里有你那个狗屁窑场!” 听她这样说,周傥顿时缩头无语,如今他在京城之中可是炙手可热的人物,原因就是因为水泥。这种新式建筑材料,已经成了京师富贵人家筑屋建园的首选。只不过可惜的是,限于产能,如今窑厂的产量,连官家所需都满足不了。 在周家旁边,木匠老闵脸色因为兴奋而浮现出暗红色,和他站在一起的,是一个皮肤黝黑肌肉虬结的男子,年纪也很大了,神情稍微有些木讷。见老闵如此兴奋,他好奇的问道:“周小官人当真会给我百贯重赏吗?” “你只管放心就是,跟着这位小官人做事,绝对不会让吃亏,我还从来没见过他说话不算数!” 这个问话的男子,乃是一位铁匠。他姓崔,双名大铠原本不在京师,是得了老闵的书信,知道周铨以重金悬赏,请人制造一些铁器,这才前来应募。他在年前就来到了京师,花了近四个月的时间,终于完成了周铨的嘱咐。只是因为周铨本人不在,所以才未领到赏钱。 他们在此等着,还有人却在半途迎了上去。 李宝歪着脑袋,气鼓鼓地看着孙诚,王启年则站在二人中间,防止他们起冲突。 “为何我不站在最前?”李宝不服气地说道。 “你还以为自己是半年前的矮子?如今你的身高,只能站后头去!”孙诚喝斥道。 半年前的李宝矮壮矮壮的,可是短短的半年时间里,他的个头猛长起来,比起当初,足足高出大半个头。 所以在所有少年中,他从最排头的位置,被孙诚赶到了最后。 这些少年,共是三十一人,正是周铨在车庄里留下来的。 如今他们虽然高矮不一,可是站成两列之后,却有种异样的气势,倒有几分象是拱卫官家的禁军精锐了。 好在这是大宋,将门出身的权贵们,多有以军法约束家丁奴仆的习惯,所以不会有谁傻得以为,周铨练出这些少年是为了谋反。 得知今日周铨将会返回,这些少年早就按捺不住了,要一起来迎接。 他们也想将离别四个多月后自己的成果,展现给周铨看看。 “大伙可都明白些,这四个多月里,大郎虽然不在,可每日我们的衣食,却全是仰赖于大郎!” 乘着队伍还没有到,孙诚要做最后一番训话。他最近爱上了这种事情,对着三十个和自己年纪相当的少年训话,而底下的人个个乖乖听着,不敢乱动乱说。 这是周铨留下的规矩之一,每天早晚,这些少年中各有一人出来训话,早上训话是提醒这一天当注意的事项,晚上训话则是总结今天大伙的得失。最初时,这样的训话总搞不好,不过那时周铨还在京师,狠狠整治了几番,特别是没有训话就没有早餐晚餐,还有加跑数圈,让大伙的脑子都开了窍。 现在就算是李宝,也能站在众人面前干巴巴地说上几句了。虽然孙诚一直觉得,李宝说还不如不说。 “一般人家,每日只有两餐,咱们可是每日三餐,一般河工,拼死拼活每日也只有二百文钱,咱们每日有三百文钱……诸位,人不知恩,不如禽兽,咱们可都是有过苦日子的,当知这一切是谁给的!” 李宝在下面拼命地撇嘴,倒不是孙诚说得有错,他只是嫉妒孙诚将他想说却说不出的话说出来了。 每日三百文钱,其中约有五十文钱供他自己花用,二百五十文钱则存了起来,送给他母亲。如今三仙姑早就不做巫婆的骗人勾当了,每日在车庄里做些小活,也能赚到百八十文,再加上他的钱,家里的日子改善了许多,不仅如此,三仙姑如今在外与人说话,腰杆子也挺得直了,瞧见人家的小女郎,也敢说若是嫁给自家儿子绝对不会吃苦了。 孙诚说着兴起,几乎要手舞足蹈,但就在这时,李宝眼尖,看到了北面的旌旗,顿时大叫道:“来了,大郎回来了!” 他叫了之后,撒腿就走,向着旌旗来的方向跑去,有他带头,这支少年组成的队伍瞬间散开。 孙诚在后边叫了几句,急得直跺脚,对带头的李宝更是破口大骂。还是王启年,拍了拍他的肩膀:“大郎来了,咱们不好落后,也一起去吧!” 王启年的声音不大,但份量却不小,可以说,能摁住孙诚和李宝不起冲突的,唯有他了。 他们也跟着迎上去,这伙少年都经过了几个月的训练,特能跑,仪仗车驾分明还有两三里远,他们一鼓劲跑了过去,气都不带喘的,然后,他们就看到了周铨。 离开京师五个月的周铨! ... 一一零、就要大祸临头了 一一零、 宰相出城,万民拥街,这种待遇,周铨还没有遇到过。∈♀ 就是正使郑允中和副使童贯,此时也是受宠若惊。 不过周铨最高兴的,还是看到自己的家人与车庄少年们。故此在发现他们之后,周铨不管那么多礼仪,直接离开了使节团队,来到了他们身边。 看看这个,拍拍那个,和众少年们亲热地招呼了一遍,好在这些少年的相貌周铨还是记得很清楚的,没有因为脸盲症而认错人。 在此之后,他才来到父母身边,大礼参拜。 “我儿受苦了,官家也特狠心,我儿还只是一个少年,就送到北国去,那可是冰天雪地!好孩儿,有没有冻着,有没有饿着……” 揽着周铨,周母喋喋不休,在他脸上摸了又摸,直说他瘦了。旁边的周傥实在受不了,喝斥了两句,周母顿时恼了,反将他大骂了一顿。 不过当着这许多人,周母就算是骂周傥,也给他留了颜面,没有说他是靠着坑儿子,才得了官职。 乘着周父周母拌嘴的机会,周铨向着师师挤了挤眼,低声在她耳畔道:“师师,我给你带了礼物,回去后给你看。” “哥哥回来了,就是给奴的最好礼物!”师师甜甜笑了起来。 终于轮到周傥与儿子说话了,他原本憋着一肚子的话,可是看到高了一寸的儿子,还有原本稚嫩的脸上露出的风霜之色,所有的话化成了一句“辛苦”。 父子二人只是把臂摇了摇,就没有别的交流。而此时,老闵、崔大铠等人也上前向周铨行礼问好。 周铨待他们也很是亲热,完全没有轻视或者疏远之意,老闵倒罢了,崔大铠见此情形,心先是放下了大半。 就在他们这边嘻嘻哈哈之时,突然听得一声清咳,周傥回头望去,发现宰相何执中正出现在他们身边。 周傥吓了一跳,对文官,特别是对宰执的敬畏本能地跳出来,让他忙抢上前行礼:“下官拜见相公!” “不必多礼,周录事,恭喜你有此麟儿啊……哈哈哈哈。”何执中捋须笑道。 他笑得极是和气亲切,让周傥如沐春风,周傥口里谦逊了几句,但何执中却跟着又夸了几句,只夸得周傥眉开眼笑。 旁边的周铨却觉得寒毛都竖了起来,浑身都起鸡皮疙瘩。 以何执中宰相之位,给周傥一个笑脸,已经是天大面子了,如今还陪他说了几句话,满口都是对周铨的夸赞……若换了以前,周铨不会那么警惕,但有了辽国之行,特别是亲身经历过辽国的内乱,还有耶律余里衍的提醒,周铨的警惕之心已经被培养出来。 何执中这般模样,背后必然有问题! 与周傥说了几句话之后,何执中不动声色将话题引到了周铨身上:“周铨,你如今扬名于异国,立下如此大的功劳,当真是英雄出少年……恭喜,恭喜啊!” 周铨弯腰行礼:“不敢当相公之赞,能够侥幸成功,仰赖官家高瞻远瞩,全凭着相公等在朝中运筹帷幄……” 双方互相吹捧,看起来何执中很高兴,他甚至与周铨并肩步行,直到来到他的马车之畔,要登车而去时,他还拉住周铨的手,缓缓说道:“周铨,此次功成,破格提拔是少不了的……我可以给你透个底,七品。” 周铨现在挂的职只是从九品,若是提至七品,哪怕是从七品,也是连跨数个台阶,换作旁人,恐怕需要数年苦熬,还须运气十足,朝中有人鼎力相助,才能升得上去。 不过周铨志不在此。 见周铨没有多少欢喜之色,何执中笑了一下:“我也知道,仅此尚不足以酬你之功,但是很多事情都得慢慢来嘛,你不必着急,我记得你如今才是十六岁……我十六岁的时候,还在读书呢!” 说到这,何执中迈步登上马车,不过就在马车要行之前,他又示意车夫将车停下,伸出头来对周铨道:“若我是你,接下来数年,便专心入学,择机参加科举——我大宋少有未经科举而入政事堂者。” 说完之后,马车前行,留下有些莫明其妙的周铨。 何执中之意,是周铨今后可以进入政事堂,成为宰执中的一员?这究竟是赞扬,还是期许,特别是让周铨读书参加科举,这是什么打算? 不等周铨想明白,就有负责礼仪的官员前来催促,城外的迎接只是开始,整个冗长的仪式,要经过太庙、皇城,最后到延福宫才算结束。 所以周铨他们上午就回到了京城,可是直到晚上,整个礼仪才完成,赵佶还赐宴于延福宫,让他们这些使团中的主要人员,观赏了一番宫廷乐舞。 次日,赏赐便出来了,周铨被解除勾当榷城事务这个临时差遣,寄禄官成了宣德郎,但却没有任何职事官与差遣。 除此之外,就是赐金赐帛,不过价值不足五百贯的金帛,周铨对此也只是撇了撇嘴。 把朝堂上的这些事情抛到一边,他开始集中精力于自己离开后的变化了。 首先是他最关注的车庄少年,当日在京城外迎接他的是三十一人,都是最早一批在京中招募的,以孙诚、王启年、李宝为首。他在离开之前,为这些人准备了功课,回来之后的第二日,他便花了大半天的时间,对众人进行了考核。 阵列纪律方面,有杜狗儿等禁军出身的叔伯帮忙,他们做得有模有样,基本可以达到成列成行的地步,虽然距离周铨的期望还有点距离,不过也算过关了。 识字上,这一块是师师小娘子负责的,小姑娘将李宝视为助手,虽然李宝自个儿是所有人中识字最少者之一,可他会用砂钵大的拳头去揍那些不好爱的少年。故此,众少年中少的也能认三百余字,多的象孙诚、王启年,一般的书信完全可以通读了。 接下来是算数……这是周铨最重视但也是最伤心的内容,三十一个少年,最好的可以背出九九乘法口诀来,最差的……好吧,李宝又光荣地垫了底,他只能算到四位以内的加减,这还是因为他每个月领月钱时需要用到才学会的。 总的来看,这些少年表现不能算太好,这可能与他们出身市井,普通比较油滑有关。 倒是周侗从西军带来的人,让周铨眼前一亮。 在政和元年年底之前,周侗从西军中带来了一批少年,数量不多,只有六十人,其中还有两人因为不耐奔波中途病亡,又有六人半道逃走不知去向,所以真正抵达京师进入车庄的,只有五十二人。 这些人明显比第一批的要吃苦耐劳,虽然他们还没有见到周铨,却按照周铨留下的计划,各方面的进度,已经快赶上第一批少年了。 比如说算数,第一批少年中,也就是孙诚能背下九九乘法表,可第二批中,已经有四人能背得到九九乘法表! 这让周铨甚是欣慰,同时也更加坚定要从最穷苦的环境中去找人才的决心。 若说人方面周铨只是勉强满意,那么赚钱方面,周铨就是非常满意了。 自行车极受欢迎,虽然如今市面上也出现了仿制品,但一是工艺粗糙,远不如他讲究精确来得好用,二则是生产速度极慢导致成本极高,无法与他竞争。 到现在,他的订单,已经排到了年底,每月造出一百五十辆的速度,仍然是供不应求! 不过这也是车场的极限了,如今京师之中,有二十一家铁匠铺、二十五家木匠铺、八家皮匠还有其余如漆匠等在为车场做配套,依照同样标准提供零部件,直接间接从事此业的人数,达到了三四百人之众。如果还想扩大产能,需要变动的就不是车场,而是这些供应商们。 由杜狗儿负责的礼典仪仗,每天接的活儿可以说是马不停蹄,经常是去这家接了新娘,连口水都未喝,就要到别家去。 短短的五个月时间,车场与礼典仪仗,为周铨积累了九千余贯的财富,这是纯利。 当然还远远比不上雪糖,周铨听得蒯栉说,雪糖如今已将霜糖彻底排挤出了京师市场,而且远销江南、蜀地,梁师成每天都乐得合不拢嘴,保守地估计,他一天赚的钱,就抵周铨一百天赚的钱! “钱多了未必是好事。”周铨听出蒯栉语气中的羡慕不甘,他笑了起来。 他相信,莫看梁师成现在乐得合不拢嘴,很快这厮就高兴不起来了。日进万贯的生意,他梁师成想做,那么童贯想不想,蔡京想不想,更重要的是,大宋官家赵佶想不想? 赵佶又要征西贼,又要建苑子,还想来给辽国下绊子,到处都是花钱的地方,日进万贯的利益,足以让这位皇帝撕破面皮,从自己的宠臣那里夺取这基业了。 果然,周铨回来之后,在车庄中休息了才四天,便有人求见。 来的人是秦梓,因为秦桧的关系,周铨其实不太愿意见他,不过上次周父下乌台狱的时候,周铨欠了对方人情,也不好不见。 哪知道秦梓一看到周铨,劈头就是一句:“周小郎,你就要大祸临头了!” ... 一一一、出走 “周小郎,你就要大祸临头了!” 秦梓劈头盖脑的一句话,让周铨愣了愣,然后不怒反笑。 “秦兄,你似乎忘了,我最擅长的就是这种用大话去吓唬人的把戏啊。”他笑吟吟地对秦梓道。 秦梓一脸惶急,直跺脚道:“你以为我是吓唬你么,你这几日呆在家中,没有出去四处拜访吧?” 周铨这些天确实是呆在车场,那些新来的少年们需要熟悉,另外新的课程需要他安排,所以他一直没有外出。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的消息闭塞,蒯栉就在替他奔走打探。 “怎么了?” “还有,官家到如今都没有单独见你,要知道,榷城之策,可是你提出来的!”秦梓又道。 “秦兄,你有什么话就直说了吧!”周铨心中一紧。 这确实和赵佶的一贯风格不符,按理说,周铨异域立功回来,哪怕只是好奇问些辽国的情况,赵佶也应该抽空单独见一见周铨。 “你的监榷城事的职司没了!”秦梓叫道。 榷城是大宋版的经济特区,但是整个大宋,除了周铨之外,对它都没有一个全面认识,只知道榷城肯定会赚钱,而且是大大地赚钱。故此在出使之前,赵佶就许诺过,若是岁币真能废除,那么周铨将会得到一个监榷城事务的差遣。 这肯定是个肥美的差使,周铨要这个差使一来是方便实施自己的大宋版经济特区计划,二来则是也让自己发点小财。 至少到那时,他想将自家的一些产品,比如说自行车啦,还有以后可能会出现的其余产品也纳入到榷城交易范畴内,会轻而易举。 但现在,这监榷城事的职司却没了? 周铨心念一转,顿时想到,耶律余里衍曾经对他的警告。 当榷城盟约签订后,周铨已经可有可无了,毕竟对于大宋君臣来说,能不能让榷城发挥最大重要并不重要! 想到这,周铨哑然失笑:“可是那些文官?” “正是,他们疯狂攻讦你,我这里有几篇他们的谏书抄本,你且看看。” 见周铨明白过来,但是似乎还有些不以为然,秦梓拿出了杀手锏。 这是文官们上奏的奏折,原本是要保密的,可是梁师臣号称隐相,这样的文书,他想看就看,想要抄几个副本回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周铨拿来第一个折子,只一看标题,他原本不动声色的神情就大变,整个人都跳了起来。 “请诛奸邪周铨疏!” 要诛杀他?他自问对大宋有功无过,特别是出使辽国之事,他可以说有大功于天下,怎么好端端的有人要杀他? 那监榷城事的差遣,周铨可以不要,但性命却不能不要! 他定了定神,往下看去,这奏折的标题之下,原本有上折人的官职姓名,但被人涂黑了,显然梁师成虽然要给他看这奏折,却不愿意他知道是谁上的疏。 “为感激天恩、舍身图报,乞赐圣断,早诛奸险巧佞、妖言惑乱之贼臣以清朝政,以绝边患事。臣观宣德郎周铨,妖言惑主,误国殃民,其天下之第一大贼乎?” 看到这里,周铨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我是天下第一大贼?还是千古逆贼呢!” 他此时心思已经镇定了许多,秦梓见他看了奏疏却仍然如此镇定,也不禁暗暗佩服。 “方今在外之贼惟辽夏二虏,在内之贼惟周铨为最。二虏者,边境之盗,疮疥之疾也;贼铨者,门庭之寇,心腹之害也。贼有内外,攻宜有先后,未有内贼不去而可以除外贼者,故臣请诛贼铨,当在平二虏之先。且铨之罪恶贯盈,神人共愤,朝中正直之士,恨之久矣,然其以妖惑之言……” 看到这里,周铨撇了一下嘴:“废话。” 这样的废话他完全看不进去,于是飞快地向下扫,终于发现了自己的真正罪名。 大体来说,这个上奏疏的人给周铨列出了五条死罪。第一条是狐媚惑主,周铨看到之后险些气乐了,自己又不是女人,怎么可能狐媚惑主;第二条是聚敛无度,与民争利;第三条是无上下尊卑之礼,以区区布衣之身,奔走于权贵之门。 在周铨看来,前三项罪名纯属罗织,看完之后,他虽然气愤,但更多的还是觉得有趣。但当他看到第四项罪名时,怒火翻涌之下,忍不住将手中的奏疏扔开:“愚蠢,荒唐!” “以方伎之术,乱世道人心,兴土木之事,扬奢靡之风。当禁绝其术,废毁其物,诛斩其人,以正视听!” 这是把周铨带来的技术进步,视为洪水猛兽,恨不得斩尽杀绝,抹掉其存在的任何痕迹。周铨不相信,对方真的看不出像水泥自行车等会给大宋国力带来的变化,这一条罪名,归根到底还是他们为了政治斗争,宁可牺牲社会进步。 紧接着是第五项罪名:“私结敌虏,以辽国暗通,见色忘义,同妖女钩联,擅起兵戈,坏盟国之事,敌我不分,救辽主之危!” 说来说去,回避了榷城之事,却将周铨的辽国之行,批得体无完肤。想到自己在辽国的千辛万苦,周铨更怒:“他自家坐在安全的地方优哉游哉,却骂我这样在前方出生入死的人!” 见他看完了奏疏,秦梓道:“如今你总信了,你即将大祸临头!” “难道说这些罗织出来的罪名,还真的会有人相信?” “这只是开始,接下来会有更多的奏疏上来,别人信不信不重要,官家信了,臣僚信了,那时你的罪名就洗不脱了!” 周铨在心里暗骂了一声,然后问道:“梁公是何意?” “梁公非常愤怒,但也爱莫能助,我今日来,就是提醒你早做准备!” 梁师成这个死太监,无非就是不见兔子不撒鹰,没有好处,不愿意伸出援助之手而已。周铨心里有些烦躁,雪糖那么大的收益,也买不来这个是太监的真正好心。 然后他悚然惊觉:买不到好心的何止是梁师成,上自官家赵佶,下到满朝文臣,榷城计划对他们都有很大的好处,可现在,他们却放任少数几个人对自己攻击! “不对,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送走秦梓之后,周铨独自琢磨,猛然意识到问题之所在。他想了想,然后唤来蒯栉,手书一封信给他,让他送到童贯府中。 童贯一直陪着赵佶,直到次日才回到府中,看到这封书信,他勃然大怒:“竖子敢尔!” 虽然在出使辽国中,童贯欠下了周铨的人情,但周铨对他的信义不抱希望,因此在书信中,他除了提及出使时的人情之外,还隐约以伐辽之事相威胁。 这让童贯发怒,但在怒完之后,他也不得不慎重考虑。 “原本也想伸一下手,看来不行了,不过你休想我帮他!”想明白之后,童贯心中有了主意:“就让他去和那些文臣们斗吧!” 他让人回了一封信给周铨,信中只有一句话:狄武襄遇欧阳文忠。 得了他的回信,周铨恍然大悟,何执中那日出迎的话,这几天来自己的遭遇,赵佳态度的改变,这一切都可以串联起来! 归根到底,这还是文官集团对自己的不满意! 自己所立的功勋,让那些科举出身的文官们不安了,但是他们并没有想着如何去立更大的功劳,而是想着打压自己,一如当年狄青的遭遇。 当年狄青的功劳足以封王,结果等待他的却是文官集团的群起围攻,甚至以识人才爱人才闻名的欧阳修,都对他下了狠手。狄青能够善终,完全靠的是运气。 而现在,他周全也遇到了当年狄青的窘迫。 果然,紧接着周铨就得到消息,有位太学生向天子上奏,说他聚敛人口,私藏兵甲,擅杀吏员,骄横跋扈,试图谋反! 这消息是周傥带来的,他神情惶恐,说完之后还解释道:“铨儿,这次可真不是我坑你!” 周铨当然知道,这次不怪老爹,他将前因后果说给了老爹听,然后长叹声:“愈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这一次是真的心灰意冷了,这文官集团干正经事不行,扯后腿坏大事倒是拿手的紧。 “官家圣明,去求官家?”武阳犹豫地说道。 “只怕官家也不会管了,大哥,大郎,有件事情我也只是偶然听到,大哥在窑场的职司,恐怕也不长久了。”蒯栉愁眉苦脸的说道。 原来现在水泥的生产已经步入正轨,匠人们已经掌握了完整的方法,周家父子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 “狼心狗肺过河拆桥,哥哥,大郎,还要为他做什么?可惜咱们手中无兵,否则就打入皇宫去,哥哥做了皇帝,大郎当了太子,俺也整个将军做做!” 听到这,杜狗儿已经忍不住,嚷嚷起来。还是狄江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他才没有继续讲下去。 在周傥看来,这只是杜狗儿这莽汉的气话,完全不能当真。他却不知,自己的儿子周铨怦然心动。 “看来京师是呆不住了,满朝朱紫,全都是混蛋。咱们不如离开京师,去别处寻快活,岂不胜过在此冤枉气!”杜狗儿挣脱了狄江的手,又出了个主意。 “休要胡说八道!”周傥喝斥道。 “叭!” 他的喝声才落,就听到一声清脆的拍响,回头一看,却是一直沉默的周铨拍掌站起。 “说的是,这京师没什么呆的了,咱们换个地方耍去!” 周铨目光炯炯,斩钉截铁地说道。 ... 一一二、利国监 徐州利国监,一直都是冶炼重地,当初苏轼治徐州时,利国监极为兴盛,有三十六冶坑,每坑百人,共有四千余工人,每年产的铁约有一百五十万斤! 大宋政和二年五月初十,端午节刚过,利国监所在的狄丘一片浓烟滚滚。☆→ 狄丘为矿冶之镇,周围只有很矮的围墙,防御力几乎等于零。在其北,有盘马山,山南则有条水流平缓的小河,当地人称之为运铁河。 这河与运河相通,每日里都有大量的生铁,从这里运往大宋各处。 运铁河穿过狄丘镇,人口极众,足有数万人之多——那些矿冶之主和他们的家仆,数千矿工与他们的家人,四方往来的商贾,再加上当地的农户,聚集在这座镇子之中,使得整座镇子都显得生机勃勃。 名义上,利国监由朝廷委派的知利国监事来管理——其官职品衔相当于知县,但实际上,这位主官和他管理的利国监,只负责课税,具体事务,往往由狄丘三十六冶的冶主来管辖。 这些冶主,才是利国监真正的大人物,他们家藏十万贯甚至百万贯,豪奢巨富,可比王侯。 不过往日里少出来的那些头面人物,如今却都站在狄丘之外,似乎是在迎接什么人。 “也不知这位新上任的知利国监事是个什么脾气。”在诸位头面人物当中最为年轻的孟广有些急切地道。 “怎么,你急了?”他旁边另一位冶主笑道。 “怎么不急,好端端的换了知事,前面的那位老爷,我才将他喂饱来,正琢磨着大展拳脚呢!”孟广嘀咕道。 众人会意地点头,有一位年长些的,慢悠悠叹了口气:“只要肯收钱的,那就不必担心了。” “当官的岂有不收钱之理!读的是忠孝节义,念的是礼义廉耻,可放在心里的,却只有一字,钱!”孟广冷笑了一声。 他的话让众人都笑了起来,唯有年纪比较长的赵胜,有些不屑地瞄了他一眼,撇了撇嘴。 在场诸位冶主之中,赵胜隐隐为其首脑,因为别的冶主大多都只是家有巨资,后台不显,唯有赵胜,他的后台非常强硬,哪怕如今家道中落,也非别的冶主所能比拟。 众人看得他神情有异,有人便问道:“赵员外,你是消息最灵通的,可知这位新的知事老爷是何等人物?” 赵胜捋着胡须,未语先笑了笑:“老朽倒是略有耳闻,听说他非是科举出身……” 一句“非是科举出身”,顿时让众冶主眉眼一动。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当下,非科举出身的官员,能弄到知利国监这一肥差,背后靠山可不小。 “近来京师中盛行的水泥,大伙知道吧,便是这位手笔,他来咱们利国监,除了监铁务之处,还有一差遣,就是在咱们这再建水泥窑场,以供京师之需。” “另外,此人据说原是武人,得了官家赏识,赐了如今的出身,在京师之中是八面玲珑的角色,听闻他出京之时,前去相送的文武官员,足有百人之多……就连当今的宰执,也遣了人相送,蔡太师的令郎,更是亲自送出……” 赵胜的消息虽然灵通,却有些不确切的地方。众人听他说得这般风光,却一个个都面带诡异的笑,也唯有那年轻些的孟广,才真将这位出来的知事当成了不得的人物。 其余人都很清楚,京师之中有的是清贵悠闲却又来钱多的职司,那位知事若真有泼天大的能力,怎么会不留在京师,却被打发到徐州来! 至于送行的人……也不知道是真的同情他,还是来看热闹的呢。 他们正议论间,就看到远处数条官船顺河而来。 大运河少没少见这种官船,就是徐州,便有造这种船的船场。 “周……就是他了,倒是好大的排场!”赵胜虽然老眼昏花,却还是看到了官船上的仪仗,轻轻笑了一声。 这确实是好大的排场,一个区区知监上任,带了四条船,每条船上都载满了人。让人奇怪的是,这些人大多都是些少年,当船靠上码头之后,这些少年纷纷下船,然后也不理会码头的船工河工,自顾自地寻了个空地,开始整队报数。 孟广听得共有三队、六十七个人。 这些少年排队的事情有些稀奇,吸引走了大伙的目光,等少年们排好队算好人后,他们再看船上,船上的人都已经下来了。 周铨在地上跳了跳,长长舒了口气:“终于到了!” 在他身边,一身官袍的周傥摆出威严的模样:“怎么如此轻佻,得有仪态!” 周铨哈哈笑了笑,没将老爹的话放在心里。 京城中的风云已经被他甩在身后,从今日起,他就跳出了汴京的那潭污水,来到了海阔天空之地。 在弄明白那些文官的真实用意之后,周铨毫不犹豫,上书赵佶,用“乞骸骨”三字逗乐了赵佶:那是七老八十的老家伙们要退休时,才会说的话语,周铨才十六岁多点,还不到十七,竟然就想要退休致仕! 到这个时候,赵佶又想起周铨的好来,于是见了他一面。结果周铨自称要好生读书,走科举之途,主动请辞榷城事务官职。这也正中赵佶下怀,同时让那些对榷城虎视眈眈的文官们失去了攻击周铨的兴致——比起为难周铨,还是争夺榷城的利益更紧要些。 借着这个以退为进的手段,周铨替周傥运作,得了个知利国监事的新官职,品衔也稍稍升了升,直接提到了从七品,这算是赵佶对周家父子的一点弥补吧。当然,京师的水泥窑场,自然也已经交了出去,用来打发一群豹狗般的太监和文官子弟。 “这位老爷可是新任的知利国监事周老爷?” 周铨正在东张西望,听得有人来招呼道,周傥应承之后,便看到老老少少足有数十号人围了上来,一个个都在奉承周傥。 周傥要么是在军中为将,要么是在京师为吏,还从来没有出来主政一方过,因此也就没有见识过地方上的这种风范。被这数十人围着吹捧,只吹得头昏昏眼花花,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诸位,诸位乡老,待我先安顿下来之后,再与诸位见礼。” 那些奉承之人终于散去,此时才有衙门里的差役上前见礼。周傥自己是胥吏出身,一见这些差役们的行事风格,便明白他们对自己这个主官并不欢迎。 “这就是衙门?”待到了知利国监事衙门,周傥顿时愣住了。 这座衙门之破旧局促,实在让他无法想象,哪怕是他在白家巷租的屋子,似乎都比这座衙门要大些。 “富不修衙,前几任老爷都不拨钱来,故此就只能这般模样,委屈老爷了。”一个差役陪着假笑道。 “这么丁点大的屋子,就是住三五人都嫌不够,我这人手众多的……”周傥说到这,见那差役目光里隐隐有些轻蔑,他神情顿时一变,猛然伸出手来,将那差役揪住:“贼囚囊,便是想这般打发老爷我么,你可知道老爷我边军出身,打杀几个狗才只当等闲!” 他这一怒,杀气凛然,吓得那差役直哆嗦:“老爷,老爷,非是小人有意如此,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小人也是没有办法,无能为力啊!” “老爷就不信,前几任就住这?” 见周傥抡起巴掌准备揍人,那差役忙不迭地道:“老爷,前几任老爷都是借助于镇上富人之家!” 周傥将信将疑地收住手,他又看了看镇子。 这狄丘镇是利国监衙门所在地,人口繁茂,而且确实有不少规模宏大的宅院。单从外表看去,几乎不逊色于京师中的富贵之家了。 “我记得这里还有一个孔目,一位衙前,他二人为何不来见老爷我!”周傥又喝问道。 他现在人生地不熟,两眼一抹黑,因此想要看看自己的属吏能不能帮上忙。 那差役听到这,不由苦笑了一下。 周傥的前任好容易占了利国监这个肥差,但还没有捞够就被去职,那厮也是个光棍的,不等正式交接就拍拍屁股走人。而衙门里的一位管钱粮的孔目、一位负责掌管纲运的衙前,两位都是称病不至,只让他这样无法推脱的小猫小狗来应付这位新任主官。 听那差役解释了两位吏员都“病了”,周傥松开手,面上浮起笑,心里却是一阵腻味。 那孔目与衙前二人,分明是有意要为难他,才会演出这一场装病的把戏来。 此时他已经从最初被奉承的迷糊中清醒过来,他深切地意识到,利国监不欢迎他。 若只是他自己,那倒还罢了,可是此次随他来的还有这么多人,怎么能在这破烂衙门里挤下来? 名义上他是家主,家里真正管事的,还是儿子周铨。 因此他看向周铨,发觉自己儿子正与一个身着锦衣的男子在边上聊得不亦乐乎。 这男子也是方才迎接他的人之一,但是别人都被打发走了,唯有这男子却被周铨留了下来。 周傥好奇地走了过去,却听得自家儿子向那人拱手道:“如此多谢孟员外……大人,这位孟员外在镇子外有处庄院,倒可以让我们暂住。” 周傥情不自禁挠了挠头,原本让他头疼的事情,儿子竟然轻松解决了,也不知道这位孟员外怎么会答应借庄院。 ... 一一三、周衙内 随着新任的利国监知事到来,狄丘陷入了一种比较怪异的状态之中。△↗ 各家冶坑冶主们,对这位新知事非常恭敬,该送的礼都送了,该给的人情也给了,恭敬得让人抓不到把柄,但在这同时,往常冶主们邀过去的知事们喝酒赴宴、游玩诗会之类的,却完全没有。 甚至连主动送上自己家的别院安置的冶主都没有,就算是孟广,也只是把自家在镇外的庄子“借与”知事公子,然后就也消失了,无论周铨如何去找,都找不着其人。 “这就是非暴力不合作啊……老爹,看来你这个知事很不受欢迎!”数日之后,在孟家庄子里,周铨笑着对周傥道。 周傥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若不是你说要来这利国监,你老子我宁可在京师当一个平民百姓,也不愿意来这里受些措大的肮脏气!” “不愿意受气简单,掀桌子就是。”周铨淡淡笑道。 “啥意思?” “你是朝廷委派的知利国监事,虽然利国监的民政部分不归你管,但至少铁冶之事,都由得你管,你下令各坑停业,谁敢说半个不字?” 周铨的话让周傥一握拳,但旋即有些底气不足:“这样成吗?” “在京师之中,到处都是权贵,故此我们处处受制于人,到了这里还用担心那么多?我都出了京师了,他们总得给我点好处……而且,老爹你可是积年猾吏,别的本事没有,整人的事情还难得了你?” “有你这样说你老爹的吗,这次老爹可是被你坑了,才跟你一起跑到这鬼地方来!”周傥怒道。 周铨嘿嘿了两声,撒腿就跑了。 他只是提出一个大致方向,真正如何去做,其实他也没有主意。不过周铨真相信自己老子的本事,能在京师之中混得风声水起,若没有些看家的本领,哪里能做得到。 “我带人四处去转转,今日可能不回来!”他向周傥报备了一声,便来到了院子之中。 此时正值五月中旬,天气已经有些热了,但在那小庄院里,六十七名少年垂手站立,虽然额头上已经见汗,却依然一个个站得挺直。 周铨出来后下令“稍息”,这些少年才放松站姿,悄悄活动了一下站累了的脚踝。 “都准备好行囊,今日野营,解散!”周铨又下令道。 众人轰然散开,而李宝在周铨身后点了一柱香。那香烧了不到四分之一,那些散开的少年们,一个个背着厚布包,再度集中起来。 这六十七名少年,绝大多数都曾过过苦日子,如今的生活对他们来说,就是在享福,而且眼见有人被剔出队伍,他们哪里敢怠慢。 周铨很满意少年们的表现,他从辽国返回京师之后,除了同那些文官们勾心斗角,大多数精力都放在了这些少年们的身上。 从京师中招募的原禁军子弟,因为有些人沾染上不良习性,周铨担心他们将这些坏习惯传给其余少年,故此被他剔除了。虽然这些少年的家人也曾携着少年来哭求,但这个问题上周铨不讲丝毫情面,他决不容许一粒老鼠屎坏一锅汤的事情发生。 故此,原本八十余人,跟他来到利国监的却只有这六十七人。 每日两个时辰的体训与纪律训练,两个时辰识字与文辞训练,两个时辰的算学训练——这是少年们雷打不动的作息安排,占据了一天一半的时间,严格的纪律,大量地消耗他们的体力和精力,也让这些少年们无暇去乱跑游玩。 “检查鞋子、绑腿,走吧!” 周铨自己也背了一个包,只不过他的行囊比别人要小些,李宝这点眼色还是有的,早将几样重的东西打包背在了自己身上。既是做远足准备,众人都按照周铨的要求打了绑腿,然后依次出了庄门。 出门之后到了大路上,他们也不是散乱而行,而是排成两列,靠着大路右侧前进。 狄江已经在前面等着,周铨请他传授经验,教会这些少年们如何在野外分辨方向、寻找水源、判断地形,还有寻觅可用的食物。 他们出来的时候,在庄子不远处的一处树林中,孟广用手托着下巴,啧啧称奇。 “这位周衙内当真是个怪人,不过他这番举动,倒是符合他将门出身的本色!” 孟广一直都在观望。 赵胜等人,自诩消息灵通,能从自己背后靠山那里得知周家父子底细,知道他们实际上是政争失败后被赶出京师。他们以为可以挑得孟广这新承家业的愣头青上前,主动与周家父子打交道,却不曾想,孟广虽然消息不如他们,但论及聪明,却绝不逊色于他们。 而且徐州到京师才多远,有这几天功夫,孟广已经从京州来的客商那里,打听到了许多他感兴趣的东西。 “自行车,跳棋,水泥,还有雪糖,也与此子有关……这样的人物,怎么会是只知游玩的纨绔,更莫说了,他还作为使臣出使辽国,据说在辽国立了大功……真不知道赵胜那些蠢才是怎么想的,这样精明的人物也敢去敷衍!” 想到这里,孟广不再犹豫,骑了头驴,带了几名家丁就追了上去。 没多久,他追上周铨的队伍,仿佛是偶遇一般,与周铨打招呼,然后牵驴并行。 只不过周铨走得快,孟广实在跟不上他的步子,才走了没多久,便只能靠罪,又骑到了驴子之上。 “衙内这可是去哪儿?”他拉扯了半天,见周铨并无拒人千里之外的冷傲,于是问道。 周铨很喜欢“衙内”这个称呼,因为这称呼总让他觉得,自己似乎可以干点欺男霸女的勾当。 “四处转转,看看有没有什么好的地方……孟员外,你家世代住于徐州,可知这附近哪有庄子意欲出手的?” 孟广听得一笑,这位衙内莫非想在此地置产安家? “这可就有些麻烦,衙内有所不知,利国监铁冶极盛,哪怕是荒山野岭,如今也都各自有主,因为没准哪一日,就能发现铁矿呢!故此本地的庄院,一般不会易手,偶然有出者,也立刻是被人买了去!” 周铨点了点头,与他想象的差不多。 “而且,庄子价格都不便宜,以我借与衙内的庄子来说,一座如此庄子,加上周围三百余亩田,在别处每亩最多不过二百文,故此连庄子带田地,加起来不过是百五十贯,但在我们监利,这样的一个庄子,少说也得卖三百贯以上!” “东面那片山呢,若是我想买下来,从那处山头,到这处山头,花费大约是多少?” “这一片可都是赵家的山林,十余年前,他家才买下来……若是要估价,这一片当值三千贯左右吧。”孟广眯着眼睛心算了片刻,得出了这个结果。 周铨没有被此价格吓倒,有周侗给他的六千余贯钱,再加上这半年来赚到的近万贯,他暂时不愁没有钱用。 哪怕是他来到了徐州,京师的车庄仍然是在他控制之下,也仍然源源不断地在给他创造利润。不过周铨也明白,随着他离开京师的时间长了,这种控制力会变弱,而且也会有别的人家想着仿制,等别家的自行车也上来之后,他的收入就会减少。 “三千贯倒是没有什么,如果他家愿意卖,我就可以买!”周铨缓缓说道。 这一大片山林田地,足有两里方圆,若真拿到手,他就可以大展鸿图了。只不过周铨也知道,利国监这附近想要买地,只怕不容易,因此也没有 见三千贯的数字,没有把周铨吓倒,孟广心道传闻不虚,这一位果然是不把钱放在眼里。他略一沉吟,心里还是犹豫不决,最终决定还是继续观望。 这一次野外拉练,持续了三天时间,孟广想看一看这位周衙内究竟是什么人物,竟然咬着牙关,陪周铨等人在野外呆了三天。三日过后,当他回到镇上时,却发现镇口贴了一张安民告示。 原本新官上任,都要贴这样的告示,可是周傥来到狄丘之后,因为属下官员都不配合,直到现在才憋出了这告示。孟广凑上去一看,大多都是老生常谈之句,只是在其中藏了一句,大宋向来以人为本,故此要个坑口都注意安全,爱惜人力性命,万勿出现矿难。 孟广看了直摇头,这样的废话有什么用,他心中有些许失望,觉得周家父子并不足以成为自己的新靠山。 那告示贴出来之后,绝大多数冶主的反应和孟广是一样,更加瞧不起周家父子了。但就在次日,却有人到了知事衙门出首,状告冶主申和泰为图暴利,不顾矿工的性命安危,迫使矿工在塌方处采矿,导致二死三伤。 此事一出,各家冶主立刻警觉起来,由赵胜牵头,他们暗中聚会,商讨应对之策。 孟广也收到了聚会邀请,在会上经过一番吵闹之后,大伙达成共识,那位新的知事如果要借着这个机会发难,大伙一定要齐心协力,把事情闹到徐州知州那去。 只是会后包括孟广在内,少说也有四五位冶主,又备了一份厚礼送到了周家。 然后,所有的冶主就都收到了周傥的请帖! ... 一一四、你这是在给赵家惹祸 大宋政和二年六月初一,利国监知事衙门前挤满了人,十四位冶主即使自己没有到,也派了人来,都想知道这位新的知事会如何发落申和泰。 “衙门狭窄,地方局促,让各位受委屈了!” 日上三竿之时,一个少年出现在众人面前,熟练地与大伙寒暄。众人如今都认识这位周衙内,堆起笑来敷衍了两句,心里却觉得有些奇怪,怎么老子没有出来,儿子倒是出来了。 “哪一位是申员外?” 周铨打了个招呼之后,向众人问道,人群中有一个大腹便便的商贾走了出来,对周铨唱了个喏,然后满脸愁苦的说道:“衙内明鉴,上回矿难之事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如今是刁民借着老爷新上任之机闹事,他们为难的不是小人,而是知事老爷,还请老爷明察!” “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不过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总得有个交代。家父的意思,由在下出面,给申员外与苦主做个中人,多少给些钱将他们安抚下来,申员外觉得如何?” 听他说得如此简单,申员外乐了:“我出万钱……” 话还没有说完,周铨的脸色就沉了下来,旁边的赵胜暗暗骂了一声“吝啬鬼”,难道说知事老爷和衙内的面子只值十贯? 其实周全愿意以钱解决问题,众人都很满意,偏偏这个申胖子不识趣,这岂不是给老爷机会横生枝节! 果然就听到周铨啪的一声,将手中的茶杯扔在了地上:“申员外,既是如此,你也不必出钱了……” 孟广心中一动,在他印象中,申员外胖是胖,却半点都不傻,在这事情上怎么会糊涂? 他有了一个主意,于是站出来说道:“衙内息怒,申员外应当还有别的话要说!” 那胖子申员外满脸都是委屈之色,叫苦不迭地说道:“非是小人小气,实在是不敢为自己的事情坏了大家的规矩,每个矿工都是签了生死文书的,落开了此头,今后还有类似的事情发生,个个都要闹事!” 众人都是连连点头,以赵胜为首纷纷附和。此事关系到大家的利益,谁都不敢置身于事外。 “你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但是,我大宋以仁治天下,岂可因为有生死文书就不体恤人命!诸位,家父到此为官是要做点事情的,诸位若是能够给予方便,家父自然也会方便诸位!” 这半坦白半威胁的话,让众人都沉默起来,还是那位申胖子先开口:“衙内你有什么话就请直说,小人能办到的绝不二话!” “每个死者二十贯,伤者酌情十贯八贯不等。申员外,总共也不到十万钱,你觉得如何?” “若只是为了这点钱,何必把大伙都找来?我出这笔钱就是!”申胖子似乎松了一口气。 “当然不只是为了这点钱,各位,据我所知利国监三十六冶坑,近五年间一共发生矿难二十八起,死七十一人,伤二百二十人,残四十四人!” 周铨把着一连串的数据报了出来,听得这些冶主们个个面色凝重,不是为这沉重的损失,而是为周铨做的充足准备。 此时周铨也流露出激动的神情,这样的伤亡情况,实在是太惨重了。 “这些死伤的区区抚恤,各位都出的起,但是,每一个熟练的工人都是宝贵的,能够给各位带来几百几千甚至上万贯的收入,哪怕只是为了大伙的收入着想,也不能任由矿难发生了!” 这一次,这位周衙内没有提什么仁义道德,满口都是利益,可冶主们却能够听得进去了。只是大伙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还是那个申胖子,他跳了出来问道:“这矿难乃是天灾,谁能拦住,衙内莫非有什么妙法?” “吃喝玩乐,你们不如我,挖矿冶铁,我不如你们,有什么妙法,自然是由你们寻着手下工头会总,然后编出注意事项来,以后咱们按这注意事项做,即使不能杜绝天空,可是**总能避免!” 说到这里,周铨站起身,皮笑肉不笑地道:“实不相瞒,家父和我都是上过战场手底下有人命的,杀个把人不会眨眼,诸位要发财,家父要升官,我们不挡诸位发财,可是诸位若有人要挡家父升官……那就莫怪我不客气了。” 此话说出,杀气腾腾,周围的冶主们顿时闭嘴,一个个挤眉弄眼。 他们表面上被吓住,实际上却不以为然。 但就在这时,他们听得嚎叫之声,只见一个近六尺高的大汉,拖着一个人从衙门前经过。那人浑身是血,在地上不停嚎叫求饶,声音很是熟悉。 再仔细一看,那人竟然是这利国监孔目! 利国监知事的品秩较品,相当于县令,不过因为手下管的人口地盘都不大,而且上头有徐州府,故此衙门里的胥吏文员并不多。不过是一个孔目官和一个衙前。这二人其实是利国监的地头蛇,各种关系盘根错节,与诸家冶主联系密切。但此刻,这位孔目被人倒拖着就这样走了,那个拖着他的大汉,还冷眉竖眼地瞅了众人一眼! 想到方才这位小衙内说的,他们父子可都是在战场上杀过人的,这些养尊处优惯了的富商们顿时心中一寒。 “衙内,这是……这是怎么回事?”那申胖子胆大,竟然开口问道。 “这位何孔目对家父不敬,略作薄惩罢了,以为在徐州府有人撑腰,便敢不将家父这主官放在眼中……呵呵。” 周铨最后轻描淡写的“呵呵”,却笑得众人毛骨悚然。 这些冶主们也是有后台的,而且不少人的后台还很强硬,可再有后台,也怕蛮干的,因为谁都不想吃眼前亏。眼见那孔目官被拖得越来越远,地上都有一条长长的血痕,众人心里突突直跳,开始正视周铨所说的章程了。 “衙内,衙内,我们这些人自个儿又不下矿,矿上要注意的事项,委实不清楚,不如这般,我们回去之后,召集矿上的矿头,商议个完整的出来,再献与知事老爷,衙内你看如何?”那申胖子又道。 他如此屡屡抢着发言,别人不觉得怎么,可是孟广却觉得不对了。 申胖子惯会见风使舵,在所有的冶主当中,他只有一个冶坑,背后的靠山也最小,按道理来说,他不应该挑这个头,哪怕此次事情是他家的矿难引起的,他也该闭嘴等公议啊。 而且他每次提出问题,必然要引出周铨下一句话,感觉上…… 孟广心中突然一跳,再仔细打量了一下申胖子,发觉申胖子满头大汗,目光闪烁。 初时只当他是害怕矿难之事,现在孟广又有了新的怀疑,这厮是心虚! “不必那么麻烦,诸位冶主不都带了手下来嘛,遣个手下去,将懂得矿坑中事情的行家里手请来就是……大伙勿急,我已经令人备下午饭了,大伙可以慢慢等,总不会让你们饿着。” 听周铨这样说,众人顿时如坐针毡,这是要软禁他们? 赵胜咳了一声,慢吞吞地道:“衙内有所不知,我们虽然不象知事老爷那样日理万机,却也有不少事务,在这里耽搁不得……” 叭! 他拿腔拿调的话还没说完,突然间觉得眼前一花,有样东西直接砸在了他的面上,将他后半截话砸了回去。 “老货,莫要不识抬举,你以为还是赵相公在相位的时候,你还能在这里撑着架子?”周铨指着赵胜破口大骂,而且一开口,就直指赵胜背后的靠山! 赵家在利国监有两个冶坑,但是崛起的时间很晚,只有不足二十年,他们能够占住这两个冶坑,因为这实际上是赵挺之家族的产业! 大宋官员在薪俸之外,往往经营田庄或者工商,以此来弥补俸禄之不足,不过都不会亲自出面,而是委托以族人,仁宗时宰相刘沆族人,便曾逃税数十万钱。更有胜者,有些书生文人,干脆凭借自己在官场上的关系,直接替商人逃税。赵挺之居高官之后,自然也不能免俗,否则一家老少族人百余口,吃嚼穿用从何而来! 赵胜被砸了之后,原本是暴怒,但听得周铨直接将赵挺之都翻了出来,他浑身一颤,到嘴的骂人之话被咽了回去。 他没有想到,自己的老底竟然也被这位飞扬跋扈的衙内揭穿! “赵家如今风雨飘摇,马上蔡京要复相,赵家的日子会更难过,你还在这里装腔作势,这是给赵家惹祸,你知不知道!”周铨又厉声喝道。 李清照对他有恩,赵家对他却没有什么恩情,而且周铨已经还了李清照之恩了,就在上个月,周铨离开京师时,以利益交换的方式,使得赵佶允许赵挺之的子孙出仕任职。 更何况,他暗中打听过,这位赵胜为人阴险,算计这个算计那人,这些年来手中直接间接的矿工冶匠性命,没有十条也有八条。这家伙继续呆在此位置上,是在给赵家惹祸! 赵胜抹了抹额头的汗,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沉声道:“我赵家之事,轮不到衙内你一个外人来说三道四,清献公好歹也是宰相,你如此对待他的族人……周衙内,你就等着被贬到崖州去吧!” 他说完之后,摆袖就要走人,但才迈了几步,就停下脚来,脸上浮出惊色。 就在官衙之前,一辆马车不知何时停在那儿,马车之外,站着一个男子,此人神情有些不豫,冷冷地看着他。 赵胜认识,这位正是赵挺之的第三子赵明诚。 “做得好事!”赵明诚劈头就是一句喝骂,让赵胜脸色惨白! ... 一一五、三倍之利,冒死逐之 赵明诚喝斥了赵胜一句,然后上前向周铨拱了拱手:“衙内之恩,赵某必不敢忘。” 他说得倒是诚恳,周铨摆手一笑:“还请赵兄稍稍休息,待我将这些俗务了却之后,再与赵兄细谈书信中所说的事情!” 周家父子来徐州,岂会不做任何准备,在摸清这边的底细之后,周铨早就写信给赵家,请赵家派人来一谈。只不过他没有想到,赵家派来的竟然是赵挺之。 想来赵家那位太夫人的意思,周铨欠李清照的人情,派赵挺之来,周铨也不好太过为难赵家。 “赵富,从今以后,你管着族里的冶坑吧,凡事以周衙内所说为准。”赵挺之向身后一人吩咐道。 那人站出来向周铨行了个礼,又笑嘻嘻地对赵胜道:“胜哥,你老该回本家歇歇了,此后这里的事情就交给我。” 赵胜双腿几乎要瘫了,是几个随从上前将他半掺半架带走的。 对于这种失败者,没有人会再关系他的下场。周铨面带微笑,再看其余冶主时,这些冶主们纷纷陪着笑脸向他作揖。 “还有人要回去处理事务吗?”周铨问道。 “呃……” 在场众人都是语塞,一个个面面相觑。 他们想过周家父子翻脸,却没有想到对方不但翻脸,而且直接掀了桌子。 那孔目官实际上是各家冶主安插在知事衙门中的眼线,如今却被周家父子暴力拿下,到现在也没给一个说得出的罪名。他们可以去向徐州府的大人物求援,可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哪怕连夜奔七十里到了徐州府,等太守老爷派人过来,也需要两三天之后……这两三天里,眼前亏是吃定了。 在场的冶主,不由得有些后悔,自己为何会好奇,非要来此,不如象那几家没有来的,呆在家里不出来该多好! “诸位既然没有别务,那么就开始吧,自己不懂没有关系,将自家冶坑中懂的人才召来……顺便说一句,诸位,这可是机会,那些今日未能到场的冶主,可是自己放弃自家的权力!” 诸位冶主听到这都是哂然,这种挑拨离间的话,也太幼稚了,谁会上他这个当! 但就在这时,申胖子再度跳出来:“衙内之意是?” “事在人为嘛,冶坑行会,也该变动一番了。”周铨说的很含蓄。 可是在场的冶主,哪个不是人精,以前他们对周家父子有些轻视,不注意周铨话里透露出来的消息,此时却明白过来。 这是要向冶坑行会下手! 利国监三十六冶,属于十四位冶主,各自有自己的矿坑和冶场,长期以来,他们组成了行会,把持着矿坑冶场,既杜绝别的竞争对手进入,也抱团应付官府。 但是,大伙彼此的利益却未必一致,有的冶主拥有的矿坑冶场数量较多,多的一位姓向,此时不在这里,他拥有大后台,可以不将周铨放在眼中,也可以多吃多占,独占了六座冶坑。 故此这位向员外,连个管事都没有派来。 周铨这是要向这些不在场的冶主下手? 让眼前这些冶主正面冲锋陷阵,他们自然是不做的,可若只是在旁边拟一份章程,事后却有可能分到巨额利益,他们就会犹豫了。 反正这份章程不拟出来,大伙都无法脱身,不如就先应付一下好了。 众人拿定主意,片刻之后,便纷纷派人回去叫人,那几位替冶主来的管事,也知道事情关系重大,顺便将自家主人也请来。 过了一个时辰,三十六冶的十四位冶主,已经有十二位聚集于此,剩余的就是两个最大的冶主,一个是向安向员外,一个是姚衡姚员外。 周铨也知道这二位的后台,向安的后台是向家,已故的向太后娘家。向太后家历代高官,太后之父向经知徐州时,向安之父就到了利国监,此后一路劈斩,至向太后垂帘听政之时,终于达到顶峰,控制了六座冶坑。 哪怕现在向太后已经去世十一年,向家仍然有两位受封郡王的国舅在,而且与朝中重臣往来密切,足以保住向家权利不堕。 另外一外姚衡姚员外的后台则是蔡家,也不知他是何时走了蔡家的门路,如今拥有四处冶坑。 在场的十二位冶主,自然有周铨招待,周铨与他们说起京师情形,还有辽国风物,说得众人心中的紧张散去大半。然后周铨又召来少年,给他们表演了一场足球赛,别人倒还罢了,那申胖子却是连连叫好,看他模样,只恨不得自己要下场去踢。 不过众人现在看申胖子时,眼神都怪怪的。事情到了这一步,众人哪里不清楚,这申胖子显然已经投靠了周家父子,方才的一切,都是周铨与他一唱一和罢了。 有的冶主以为,他这投靠实在太急了些,周家父子掀桌破局固然暂时控制了利国监,但实际上还有许多问题。其一是下边的差役可都是以前孔目和衙前的亲信,周家父子会无人可用;其二则是徐州的太守不会坐视,他肯定要干涉利国监之事,名义上利国监还是归徐州治下,其中民事更是由徐州太守管,算是周傥的主官。 唯有孟广,心中暗暗后悔,自己似乎错过了一个机会。 借着看球之机,他凑到申胖子身边,低声问道:“申兄,你这般做,可是得罪了不少人,就不怕有后患么?” 申胖子斜斜看了他一眼,然后装出满脸无辜相:“孟贤弟,你说什么,俺可啥都不懂!” “只有赵胜那老眼昏聩之辈,才不晓得你是何用心!申兄,咱们两家此前的交情,我才提醒你一句,向家姚家,可都不好惹,如今胜负未分,你这么早就投过去,呵呵……”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呵呵!”申胖子回了一句,不再否认。 孟广坐正身体,心里暗自琢磨,这虫儿究竟是什么。申胖子这几年经营不得法,加上运气不好,矿坑里发生了两次矿难,冶场也出了一次事故,但是每年仍然有两千贯左右的收。 单卖生铁,自然达不到这个数字,毕竟大宋铁价便宜,一斤生铁才不过十五至三十文钱。利国监的各家冶坑,除了向朝廷发卖生铁,也会制造铁具,象锄头等农具,发往各处去卖。 皱眉思忖了好一会儿,孟广还是想不明白,是什么样的虫饵,能让申胖子不将一年几千贯的收入放在心中。 雪糖第一个被否决了,然后就是自行车,虽然制造自行车需要大量的铁器,可是也无用尽申胖子家的产量,不值得他如此用心。至于水泥,那玩意可不曾听说与铁有关! 孟广敢在别人还抵制周家父子的时候,将自家的庄院借给他们,当然是有些胆色的。他想不明白,干脆不想,直接来到周铨身边:“衙内许了申胖子什么好处,不知小人能否分润一二?” 他这么直截了当地表明投靠之意,也是这些时间观察久了又从今日之事看到了周家父子的手段,故此才会这样干脆。周铨对此不意外,哈哈笑道:“我父子出京师,官家总得给些补偿,故此官家许我父子在利国监建窑,烧制水泥!” 孟广顿时怦然心动! 他可是听到从京师来的人说过,水泥的用处极大,如今在京师完全是供不应求。徐州交通发达,地处要津,如果能在这生产水泥,西可售往京师,北可开拓大名,往南金陵、杭州等地,更是一大片的市场。 大宋官家倡导之下,豪奢成风,只要稍有余产之家,无不花费心思修建园林,水泥之物,大有市场,而且暂时此物朝廷还未专营,正是利润最大之时。申胖子舍的是每年两三千贯的收入,却拿它去博一把每年万贯甚至数万贯的收入! 孟广此时呼吸急促,看着周铨的眼光,不再是方才那般模样,简直是带着崇拜了。 难怪周家父子敢于掀桌子,有水泥此物,他完全可以掀掉一张桌子后,再建起一张桌子! 现在孟广明白了,水泥是萝卜,而即将制定出来的铁冶章程则是大棒,周家父子用大棒教训那些不听话者,再用萝卜引诱那些好利者,双管齐下,至少在这利国监,根本没有人能够扛得住。 至于向、姚两家…… 若是有每年万贯的收入,孟广觉得,顶一顶一个过气了的外戚家族,扛一扛一个七老八十的前宰相,还是有人愿意做的。 比如说他自己。 看到孟广满脸涨红的模样,还有旁边几位偷听到这消息的冶主一个个张嘴欲言,周铨微微一笑。 他又开口道:“我曾听人说过一句话,有五成利,便值得铤而走险,有十成利,便足以蔑视国法,若有三倍之利,则敢冒死逐之……水泥之利,足有三倍,而水泥之险,微不足道!” 孟广连连点头,旁边几人也若有所思,只觉得这句话,确实是把他们这些豪商的心态都说得极为透彻。 周铨又笑着拍了拍孟广手臂:“孟兄知道我在京师的事迹吧,冰棍、雪糖、自行车、水泥……我既然能弄出这些来,安知我还没有其余赚钱的营生!三倍之利,何足道哉!” 经过这一番威逼利诱,若说众人再不心动,那不是矫情就是愚蠢了。 至少孟广,此时心意已坚,反正他手中的冶坑收入已经在逐年削减。 “我只有一个疑问,衙内,方才那句三倍之利敢冒死逐之的话,究竟是哪位所说,此人必然精通商贾之术!”孟广道。 周铨愣了愣,然后面无表情地道:“其人姓马,非我大宋人士。” ... 一一六、荣华堂 “荣华堂”是向家老爷子向安的居所,自从过了六十大寿之后,这老头儿就深居简出,一般的事务,都交由儿子向琮去打理。↖ 向安严格来说,与向太后是同辈,当初在族中只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小厮,如今能身居要位,靠的一是胆气二是眼光。 荣华堂的院子里有座池子,引山泉之水凿地而成,池中养了百十尾鱼,向安坐在池中亭上,时不时扔点饵出去,看得那些鱼们摇头摆尾争食不休,他就觉得有趣。 就在这时,匆匆的脚步声打破了荣华堂的平静,也惊散了鱼群。 向安有些不悦地抬起眼,看着急忙走来的儿子:“每临大事,需有静气,你这模样,成何体统!” 向琮顿时放缓了脚步,踱了过来,先是慢悠悠向着老子行了一礼,然后轻轻咳了一声,缓缓说道:“今日聚会那边,有消息传来了。” 向家瞧不起周氏父子,没有派人去参会,不过并不意味着向家不关注会上发生的事情。 “那对莽夫军汉父子,打的是什么主意?”向安扔了一把浸过酒的小米进水池中,又将鱼们诱了过来。 “说是要制定章程另选行首。” “哈哈,当真是蠢,就这点手段……看来他们在这利国监任上是呆不了多久……” 比起别的冶主,向安的消息更为灵通,知道的事情也更多。 比如说周家父子此次来到利国监,其实是在当今官家面前立下了军令状的,周家那小儿说了,要在两年之内,让利国监的生铁产量翻上一翻,更重要的是,要让钢产量翻上两倍! 当今官家赵佶有志于边事,无论是征夏还是伐辽,打起都意味着大量的钢铁消耗。若利国监的生铁产量加一倍,钢产量翻两番,对于赵佶准备战争的计划能提供巨大帮助。 正是因此,周铨得到了赵佶有所保留的支持,还有童贯的全力支持,赵佶甚至允许赵佶在徐州烧制水泥,一来补京师窑场之不足,二来也可以赚些钱扩大利国监的钢铁产能。 向家当然不会和官家正面作对,可是这并不意味着向家就一定要配合周家父子。向家有向家的利益,若是官家的旨意侵犯到向家的利益,说不得也要争上一争了。 “且看这对幸进父子能蹦几日吧。”向安懒懒地笑了一下:“给石孔目再送些钱去。” “石孔目被周知事下令责罪,先是打了一顿板子,如今再枷在衙门之前示众。” 向安听得这个消息,撩了一下眉:“哟,果然是莽汉,只知用力,不知用巧……你有没有派人去通知徐太守?” “已经送信去了,只是不知这位徐太守,究竟会不会出手。” “他当然要出手!”向安毫不犹豫地道。 如今徐州太守正是姓徐,讳处仁,自诩刚直之士,大观年间与童贯有冲突,对童贯擅起边事很是不屑,对幸进之辈更是痛恨。 最重要的是,向家这些年,可没有少往徐氏族人那里使铜钱。 哪怕徐处仁自己不想动周家父子,自然也会有得了钱的人,打着他的旗号来寻周家父子麻烦。 “我们只需闭门不出,便可见其自败,待周家父子走后,这利国监终究还是我们说了算……” 听到父亲解说这内中的缘由,向琮松了口:“这么说来,赵家还真是蠢了,竟然会与周家莽汉武夫合作。” “赵家,哪个赵家?”向安此时却皱了皱眉。 “赵胜的主家,赵家的三老爷赵明诚亲自来了,如今正在与周家那位衙内把酒言欢呢。” 听得赵明诚来拜访周铨,向安顿时坐不住了,他猛然起身,焦急地道:“此事怎么不早说,你这竖子,耽误了大事,你如何吃得起!” 向琮讶然道:“大人何出此言,赵家不过是一个破落户罢了,便是与周家父子勾结在一起,又有何能为?” “你懂个屁!” 向安咆哮了一句,早就没有最初的悠闲了。 他很清楚,无论是知州徐处仁,还是别的什么人物,对周家父子来说都是外来的压力,他们完全可以硬顶。 真正麻烦的事情,还是没有人手可用。周家父子毕竟是外人,即使是猛龙过江,却也比不得地头蛇们人手熟悉。哪怕他们拔了石孔目这颗钉子,也不能将底下的差役们全都换掉。 无论做什么事情,总需要这些胥吏差役们去奔走,偏偏这些人都被诸家冶坑冶主喂养熟了,明里暗里都和冶主们通声气。 但是赵家与周氏父子联手,意味着强龙与地头蛇合作,周氏父子的最大短板,也因此得到了弥补。他们在立国建不再是孤立无援,而且,那些见风使舵的冶主们,也会意识到这一点,他们投靠周氏父子,不会再瞻前顾后。 向安越想这后果就越担忧,他将眉头皱得紧紧的,来回踱了两步,然后说道:“把赵胜唤进来,不,还是请进来吧!” 向琮不敢怠慢,亲自出去,片刻之后,把赵胜迎进来。赵胜受宠若惊,他以前当冶主的时候,尚且没有受到这样的礼遇,如今失势,反而得到了向家的看重。 “向老员外,大事不好啊!那位,周小丫呢,分明是要把手伸入铁冶之中,老员外,我一向是唯您马首是瞻,如今落得这般下场,你可不能不管不顾!” 向安此时脸上已经没有焦躁之色,他捋须呵呵一笑:“赵贤弟,你何必这么慌呢,办法总是比问题要多的……你觉得周家父子究竟是何等人物?” 赵胜听得向安这样说,心里便是一喜,这证明向家要对付周傥与周铨了。他如今先是被周铨当众羞辱,又被赵家抛弃,原本是走投无路,来见向安,根本就是垂死挣扎,可现在,竟然真有一丝希望! 在利国监经营铁冶时间久了,他的全部利益都和此有关,他绝不能容忍,自己被赶出去。如果赵家不用他了,他另投一个主子就是,急切之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那么向家也不错。 “周家父子……依我愚见,其父只是平平,但那小儿,狡诈如狐,满肚坏水,是个黑心肠的烂东西!”赵胜咬牙切齿地道。 旁边听着的向琮默默吐了口口水,若说满肚坏水,黑烂了心肠,这位赵胜对手下的冶工才是真正如此。 仅向琮所知,赵胜管理的铁冶之中,每年至少会折进去三五个工人,这些工人的尸骨,都已经和铁水一起,炼成了生铁,卖给了客商。而那些倒楣的工人家属,在寻赵胜说理时,不是被打出门外,就是赶出了狄丘。 虽然十四位冶主手下多少都有这种事情,可象赵胜这般心黑的,还真不常见。 当然,向琮是忽略了自己老父的手段,他老父向安手中的人命,比起赵胜多出五倍都不止! 此时赵胜将周铨如何跋扈凶暴欺辱于他,又如何狡猾奸恶,不知用什么手段说动赵家放弃他,这些事情都是一一说完。虽然此前已知约略,但向安还是非常仔细地听着,听完之后,他冷笑道:“你上当了。” “什么?” “你以为周父平平,这儿子奸猾,你上当了,那小子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年纪,就算是有几分见识和本领,可是放倒石孔目的手段,分明是积年老吏的方法,绝不是靠着聪明能用的。”向安微闭上眼睛,指头敲了敲面前的石几。 见他陷入深思,赵胜不敢再说什么,只等他做最后决断。 “无论如何,这周家父子不能让他们太过得意了,赵胜,你若是想要翻身,就必须将他们拉下来才行!” “是,是,请向公指点。” “徐太守那边,我可以遣人出面打点,不过只能以你的名义。”向安徐徐说道。 赵胜精神一振:“我出五百贯制钱!” 这厮倒是肯下本钱,五百贯,即使是在这些铁冶富商眼中,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了。 五百贯还不足以买动一位太守,但买动太守的族人子弟出头捣乱,却是绰绰有余。 “这只是一步,不过周家父子敢如此行事,想来是有些倚仗的,故此你还要备上些别的手段。”向安又道。 “别的手段?”赵胜有些不解。 向安看着他笑了笑,笑容有些柔和:“听闻赵贤弟交游广阔,就连一些强人都有往来……” 赵胜嘶地吸了口冷气,看着向安,却发现向安笑容不改,只是目光里说不出的冰冷。 “这……这……”赵胜喃喃说了两声。 他没有想到,自己的这点秘密,都被向安发现了。 他能够黑心肠地处置掉那些死亡工人的事情,除了倚仗赵家的势力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助力,来自于那些杀人放火的强梁! 托当今官家之福,他宠任的官员,个个都是收刮小能手,逼得流民四起。特别是利国监这边,民风彪悍,就有那些坚忍阴鸷之辈,占山为王落草为寇。这些人一直是利国监三十六冶冶主的大敌,所以当初苏轼治徐州时,才上书皇帝“常为盗贼所窥”! 但苏轼所不知道的是,这些盗贼中相当一部分,又与冶主们相勾结,赵胜便是其中之一! ... 一一七、老奸 赵胜还在犹豫,毕竟动用盗贼对付朝廷命官,若有泄露,便是杀官造反,风险甚大。 就在这时,外头又有一人匆匆进来,凑到向琮耳边说了几句话。 向琮大惊:“那周铨要在利国监建水泥窑,如今正在募集股本,意欲与各冶冶主联手!” 这个消息一出,向安猛然起身,身前的案几都险些被掀翻。 “我怎么忘了这一茬,还有,官家竟然会许他在此建水泥窑?” 向安此前从京师中得到的消息,赵佶有意将水泥比作生铁、酒、茶之类,由皇家直接控制进行专营。 但没有想到,赵佶竟然会暗中给周家父子开一道口子。 以向安的见识,自然知道,水泥会带来多大的利润。 毕竟水泥用途之广泛,与铁也相差无几,而水泥的消耗量,可要远远大于铁。 据说京师之中,已经在大规模兴建水泥窑,甚至准备将京师的几条主干道路,都用水泥铺就,这其中要花费的钱财,只怕以数十万贯计。而那些主干道路所经过的民户人家,竟然极为踊跃,哪怕他们自己出点钱,也希望能尽快将水泥路修成。 周家父子用水泥拉拢一批冶主,从而形成利益联盟,却将向、姚两家排斥在外。向安只觉得心中有如刀绞,恨不得立刻冲过去,将那些利益都攥在自己手里。 冷静了一会儿,向安似笑非笑地看了赵胜一眼:“赵贤弟,这水泥方兴未艾,可是一大财源,老夫倒是很有兴趣……你既然犹豫不决,那么此事作罢,老夫欲请周衙内一晤,就不方便再见你了。” 赵胜听到这里,顿时大恐,如果真被赵明诚带回青州,他这些年的假账本肯定要翻出来,那时等着他的就是家法。而世家大族的家法,可是比国法更可怕的东西! 想到自己可能会无声无息地死去,报到官府也只是一个“暴亡”,而妻儿子女全部会因此受到牵累,赵胜顿时横下心来。 “向公,向老员外,你可不能不管我啊……而且,以向公声望,怎么能居于人下,难道到您这地步,还需要去看周家小儿的脸色行事?”赵胜嗷叫了一声。 但向安只是摆摆手,为了利益,看一个小儿脸色行事算得了什么,只要有足够的利益,他甚至可以跪下来唤那小儿爷爷。 “向公,我求你了……”赵胜扑通一下跪倒在地。 “唉……赵胜,咱们也是多年的交情,十几二十年前就认识了……你既然这样说,老夫也不好撒手,方才老夫与你说的还有效,但是,求人不如求己,你愿不愿意去做,是你自己的事情。琮儿,替为父送客。” 向琮将赵胜掺扶起来,赵胜失魂落魄走了几步,然后停下来,回望着向安:“若我真做了……向公可愿意保我?” 向安满脸正气地道:“咱们二十年的交情,你信不过我?” 赵胜原本想说信得过的,可是打心里翻翻向安此前的记录,怎么也觉得,这老头靠不住。 可现在他走投无路,死马当作活马医,如此情形下,也只能信了。 在离开向家“荣华堂”的路上,他沉默不语,向琮与他说了几句话,他都只是敷衍应付。 待得要出门的一刹那,他才猛然抬头,眼中闪动着凶光,看着向琮道:“大郎,替我回禀令尊,狗急了还会跳墙,既然我赵某被逼得没有退路了,那么……我赵某也不是好惹的!” 说完之后,他大步离开,直接上了头驴子,不是返回他自宅,而是出了狄丘镇。 看着他的背影,向琮发了会呆,然后回到了荣华堂。 “大人,我观赵胜模样,他肯定会去说动那些强人,对周家父子下手……当真放任他这般去做?” 向安听得儿子的问话,哈哈一笑,然后道:“你明日就去拜访周铨,只说我老了有些糊涂,如今向家是你话事,你愿意襄助他建水泥窑场,他要人,我们出人,他要钱,我们出钱!” 向琮愣住了,不等他回过神来,向安又道:“然后,你带着周铨到镇上各处勾栏游玩,他年少心性,又是京师那繁华地方来的,必然耐不住镇子里的冷清,你就再带他去徐州府,以前你惯会在徐州府花天酒天胡厮混,如今把这本领用出来,定要将他带得认你为至交好友!” “爹!”这一次向琮脸上发红,没有再唤老大人,而是唤了更亲近的称呼。 他实在不明白自己的老父为何会如此。 哪知道向安还没有说完,他捋了捋须,又眯着眼:“然后,你寻个机会,告诉周铨,赵胜欲收买强人对付他父子,这事情要说得不早不晚,一定要待他视你为至交好友,答应咱们家也参与水泥窑场之事后!” 向琮看着自己的老爹,只觉得心中一片迷雾。 先是挑唆赵胜,令其铤而走险,然后又到周铨面前出卖赵胜,报警示好……这样风格变化实在太大。 “蠢货,水泥窑场要办起来,周家父子也必须滚,若不滚,就去死!”见儿子不明白,向安教训道。 向琮顿时恍然大悟,如果他们向家也参与到水泥窑场之事,等周家父子“滚”了,那么他们向家正好接手全部窑场。 那个时候,不仅仅利国监的铁冶依旧由向家说了算,连这新兴的水泥,向家同样也可以从中分一杯羹,而且是最大的那杯! 天子能给周家父子网开一面,到时候自然也能给自己的舅家向氏网开一面,所以向安并不担心,周家父子滚了之后,官家给的优待会被取消。 “父亲大人果然深谋远虑,孩儿受教了!”想明白自家老子的算计,向琮深施一礼,对自家老子更为敬服。 如同向安所料,前有赵明诚出现给了赵胜当头一棒,后有水泥的巨大利益诱惑,就在当天,周铨已经与八位冶主达成了合作协议。 至于那些工头们参与拟定的“冶坑安全条例”,完全被这些冶主们忽略了。 应付完这些冶主之后,周铨也终于有了点时间,来见见等他久矣的赵明诚。 此时赵明诚在镇外的那座庄子里,倒不是十分无聊,因为在他面前,放着一本册子。 见周铨回来,寒喧已毕,赵明诚仍然不舍得将书册放下,而是举起向周铨问道:“此卷谁人所编?” “哦,是我闲暇无事所编。”周铨瞄了一眼那小册子,发觉是自己给庄中少年编的数学教本,当下笑道。 “不曾想你竟然通算学……这个符号可是一?” 这本数学教本所用的数字与符号,都是周铨另一世所带来,此时除了他和庄中少年,别人应该未曾接触过。但赵明诚真有些聪明,他只是琢磨对照,就将“1、2、3”等九个数字都认了出来。 不仅如此,他还由此推出了四则运算符号。当他在周铨这里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他笑着抚掌道:“此符甚简,易懂易学,虽然周郎你不曾入太学,却还是有些学问的!” 周铨听到这句话,心里就有些不喜,赵明诚倚仗自己国子监太学里读过书,语气中多少有轻视之意。周铨欠李清照人情,但这人情已经还了,故此用不着对赵明诚客气,因此他淡淡地道:“尊夫人也未曾入太学,却不知赵先生与尊夫人,谁学问高明?” 赵明诚顿时愁眉苦脸,然后讪讪道:“拙荆学问天授,非我能及……唉呀,时间不早了,周大郎,我先告辞吧。” 有关他与媳妇的学问大小之事,一直是赵明诚心中的痛! 当初在国子监的时候,三舍生的同学里,就没少人拿这个取笑他,谁让他娶了全京师才子们都向往的词女呢! 可以说,赵明诚在这个问题上,心理阴影面积已经接近正无穷了。也正是因此,他才会基本放弃诗词,把注意力集中到金石之学上,或许也只有在这些破铜烂铁之上,他才能找到一丝对李清照的优越感。 不过很可惜,这种优越感也持续不了多久,李清照现在在金石之学上的学问也已经赶了上来。 “赵兄何必走得这么急,如果想在学问上超过尊夫人,不是没有办法,一个字,出奇制胜!” “出奇制胜那是四个字!”赵明诚没好气地说道。 “哈哈……赵兄,比如说这些数字符号,尊夫人就不认识。”周铨一笑。 赵明诚心中一动,正如大多数女子一样,李清照确实对数字不敏感,他们夫妻在计算收支之时,李清照时常算错。 不过赵明诚旋即醒悟过来,周铨这厮竟然在挑唆自己的争胜之心,最关键的是,李清照算数不好,他赵明诚同样不行。 再看到周铨那坏笑,赵明诚总算明白过来,这家伙根本就是在戏耍他嘛! 两人可以说是初次相见,但周铨就开这种玩笑,实在有些过了。 “周大郎,若是没有别的事情,我可真走了。”他没好气地说道。 周铨这才收敛起调侃的笑容,正色说道:“我想请贤夫妇编一本字典!” ... 一一八、挖根子 当赵明诚回到青州自家宅邸时,正值酷热难耐之时,李清照只着小衣,斜倚栏杆,两名使女一个在为她打扇,另一个则端上瓜果。↖ 将两名使女挥走,赵明诚接管了打扇的工作,满脸都是笑容:“贤妻……” “可是遇到什么难题了?”李清照懒洋洋地问道。 因为天热,她面色潮红,目光含波,这懒懒的一瞥,看得赵明诚怦然心动。 定了定神,赵明诚道:“贤妻为何如此说我,莫非不是遇到难题,我就不来寻贤妻说话?” 李清照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看得赵明诚终有些羞赧,他干脆不再绕圈子了,将自己去利国监的事情说了一遍,特别是周铨提出编字典的请求,他说得眉飞色舞。 “那赵胜呢?”李清照却问道。 赵明诚一愣,周铨有关字典的设计,实在是太过吸引人,让他完全把赵胜忘了。本来他是要将赵胜带回来,结果心急着来见李清照,因此也没有去寻此人。 “你啊,当真是……”李清照埋怨了丈夫一声,不过也知道,她丈夫就是这种书呆子脾气,只不过让赵胜走脱,少不得要有些麻烦。 这念头只在李清照心中打了个转儿,也就被驱走了。她的注意力同样集中到了周铨所言字典之上,这可几近于著书立说,其意义之在,绝不能小看。 李清照自己是音韵大家,又博览群书,赵明诚同样博学多才,关键是这妻夫俩都很闲,虽然赵家出仕的禁锢已经在周铨努力下解除了,但是一时间没有合适的官职,而且编一部字典出来,有助于赵明诚在士林养望,何乐而不为! “这字典果然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之举,不过……周铨那小厮要我们做此事,究竟是何用意?”李清照在惊喜之后,开始陷入深思。 “他能有何意,自然是被为夫的学识所震慑,然后,然后……”赵明诚得意洋洋想要吹个牛,结果在妻子鄙视的目光下败退下来。 “说实话吧,他究竟想要这字典做什么,以我之见,这位周郎可是唯利是图之辈,倒是他的那个小使女,可惜了,聪慧伶俐,我见犹怜啊。”李清照道。 赵明诚只能将周铨的用意说出,用周铨自己的话讲,他想编部字典,帮助自己扬名。 但实际上,周铨更大的目的,是借助字典来提高识字率。 文官集团在他返回京师后的疯狂获讦,让周铨深切地意识到,哪怕是文官中所谓的“正人君子”,看待他这样的人,仍然会当作异类。何执中劝他读书科举,其实是想要将他也化成文官集团的一份子。但是周铨对此,却是没有什么兴趣。 既然文官集团要挑起战事,你要战那便战,把他周铨赶出京师,那他周铨就要挖文官集团的根子。 “文官能够拥有权势,无非就是识字断句,垄断了文化。那么我来普及文化,直接将他们的根基给刨开来!” 就象周铨对周傥说的那样,对方不带他玩,那他就准备掀桌子,自己另外来开一场游戏。 而要普及文化,字典是一件极为重要的工具。 “字典?尔雅不就是么?”李清照听丈夫说出周铨的提意,有些不以为然,在她看来,完全没有必要弄出这样一个名堂。 然后,她看到赵明诚露出一种陌生的坏笑,然后拿出几页纸来。 在这几页纸上,写着许多李清照从来都不认识的符号,扭来扭去却很简单。 “此是何等符号?”李清照讶然问道。 “此注音符也,此数字也,此运算符也!”赵明诚得意地说道。 李清照看完第一张,又看第二张,这一次倒是她认识的字“阿”,旁边有注,用那种注音符所拟,再然后又有数字,李清照从这数字的一竖来猜,这应当是个“一”。 知道了“一”,那旁边就该是“二”,如此类推,李清照又发现一件事情,这些文字不是竖排,而是横排。 事实上古人文字书画,虽然以竖排为主,可以纸张发明之后,横排也有之,只是非常少不习惯罢了。李清照有些好奇:“为何横排?” “据周铨说,这是为了方便数字运算,比如说……”赵明诚给李清照深练了一下加减法运算,这是他在周铨那学来的,虽然不是很纯熟,却足以震住李清照了。 李清照眼见一连串扭来扭去的蝌蚪文,随着丈夫手中的笔写了出来,她又好奇地道:“这笔为何不是毛笔?” “此为铅笔,周铨说毛笔可以为书法之道,但若论简便,还是铅笔更易……” 听得自家丈夫一口一个周铨,再看到眼前这些稀奇的符号,李清照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个少年略带轻薄的笑容。她猛然想到,自己丈夫方才的笑,就与之很相似。 她丈夫去见周铨才短短几日功夫,就被这个年纪小上十余岁的少年给影响了! 李清照扬了一下眉,将心中的思绪驱开,一边听着丈夫解释,一边仔细看这几页纸。 每页纸上,都用那种有些别扭却更简单易写的数字标明页码,而每张纸上都收录了一些字,只不过这些字大多都是平日书写时的简化。 李清照对这些简化字并不陌生,那些冗繁的笔画,随着王羲之等杰出书法家和不知名的学者们一点点改进,许多都变得简洁起来。 “是儿当真未曾读书乎?” 在听完之后,李清照叹息着说道,眼中光芒闪动,既是惊讶,又是惋惜。 这样的一部“字典”,若真编写出来,比起“尔雅”绝不逊色,这绝对是一部足以列入儒学诸经中的经典! “怎么,娘子也觉得此子不凡?” “何只不凡,单此字典,若真做成了,便是千秋立言的伟业,旁人还只想着给六经作注,他却已经想着给字作注!终有一日,天下读书之人,手中皆要有这字典,到那时,这周铨……” 说到这里,李清照脸色微微一变,而赵明诚也反应过来,满面骇然:“那他岂不是天下读书人启蒙之师!” 不,不只如此! 周铨说这字典是帮助初读书者识字的工具书,不过以他目前所拟的情形来看,就算是那些饱学大儒,日常也会经常用到字典。 这不仅仅是启蒙之师,而且是传道之师! “此事……咱们做不得,我这就回去推了他!”赵明诚知道自己的斤两,真正编成这本字典之后,自己夫妻作为主事人,必然会卷入风口浪尖,引来无数口诛笔伐。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那些自认读了些书的人,有几个会愿意他们二人取得这样的名头。莫说是他们,就是孔老夫子复生,这些家伙也不会管对方是不是先师,会先冲上去狂吠一番再说。 “且慢!”李清照却轻轻用手一拍。 赵明诚呆呆地转过身来,看着自己的妻子。 此时李清照,双眸中闪闪发光,脸上也是神采奕奕,当真是明艳动人。 而且全身上下,都散发着某种光芒,让赵明诚难以抗拒。 当初就是偶然遇到了李清照这模样,赵明诚为其所动,所以才会不顾一切,求娶李清照。 如今赵明诚也对这样的李清照毫无抵抗之力! “这事情,你不做,我做!”李清照道。 赵明诚与她伉俪情深,明白她的想法。李清照常恨自己是女子之身,所以文不能著书立说开一代之宗,武不能建功立业疆场觅封侯。 他们夫妻又迟迟未有孩儿,这让李清照闺中更是无事可做,可现在不同,有了这个,李清照想要在青史中留名的目的,完全可以实现。 “贤妻!”赵明诚想劝一劝。 “不必说了,如果你不愿意,我一人来做,花上十年功夫,总能将它做出来!” “这个……” 赵明诚看到妻子坚定的目光,就知道自己不可能劝得动了。 他苦笑了一下:“十年时间,怕是太长。” 李清照细细思忖了一会儿,然后道:“那就七年!” “还是太长,周铨可等不急。” 李清照略有些不满:“若想将事情办完满了,最短也得五年,即使这般,也会有不少纰漏,我可不想后人看这字典时,笑话我不学无术!” “周铨只给我们两年的时间……” “那怎么可能!”李清照叫道:“他不读诗书,不晓得其中难事,你难道也不知道?” “他知道,不过他说了,他请我们夫妇牵头,广邀文友,编此字典,他出了一千贯钱,为启动之资,钱我已经带回来了……”赵明诚呐呐地道。 李清照呆住了。 只靠他们夫妇二人,自然是旷日持久的,但若是能广邀好友,凑足二三十个,大伙分工办好,那么两年时间编出字典来,虽然还是显得粗糙,却未必不可。 因为整个字典最为要紧也是最为复杂的框架部分,周铨已经拟好,让赵明诚带了过来。李清照他们接下来要做的,只是在这个框架里修修补补罢了。 “一千贯的启动之资,这小子倒是好大的手笔,好大的气魄!”李清照呆了一会儿,然后扬眉笑了起来。 这一笑,竟然有着不逊于须眉的英气,看得赵明诚忍不住缩了缩身子。 ... 一一九、心怀叵测 且不说李清照、赵明诚广邀文友共襄盛举的事情,在徐州,周铨骑着紫骝马,缓缓进入城门。 在他身边,有四五位陪伴者,除此之外,还有武阳几乎是寸步不离,呆在他的身边。 向琮便是陪伴者之一,接过父亲的指点,向琮来周铨面前曲意奉承,先是认了错,然后对水泥窑场之事全力支持。 很短的时间内,在原先废弃了的一座冶坑处,两座水泥窑炉就已经改造出来。有了在京师的经验,周傥处理这实务倒是得心应手,根本用不着周铨参与。 两座水泥窑的第一炉水泥,也已经烧了出来。毕竟这时是徐州,各种原料都很充足,在不计工本的前提下,烧制水泥并非难事。 故此周铨才会有时间同向琮一起四处游玩,利国监附近已经转了个遍,如今干脆到了徐州府城来。 向家在府城中有宅邸,若没有什么大事,每年总要回来住上一段时间,因此向琮对徐州极为熟悉。他发现周铨对于苏轼的一些事迹非常感兴趣,便领着周铨到了黄楼。 位于徐州城东门的黄楼,乃是元丰元年间苏轼守徐州时所建,那时苏轼刚带领徐州百姓,战胜了可怕的洪灾。 只不过如今苏轼遭逢党禁,他的碑文也在禁止之列,所以周铨到此时,黄楼被改名为观风楼,而苏辙所作、苏轼手书的黄楼赋石碑,也被怕事者将之沉入护城河沟之中。 “苏公虽是才华绝代,但终难防小人啊。”向琮意味深长地对周铨道。 周铨微微皱起眉:“向兄话中有话,为何不直说” “愚兄与贤弟一见如故,这些时日来甚是投契,实在是不忍心贤弟出什么意外,故此出言提醒罢了。听闻赵胜并未被赵家带走,贤弟要小心他。” “哦,他就算没有被带走,如今也是丧家之犬,有何能为” “贤弟太小看他了,此人心狠手辣,做事不择手段,甚至敢于勾结盗匪,这些年间,他勾结匪类,了结的性命,少说也有七八条” 周铨这下子有些惊讶了。 向家背景深厚,周铨对拉向家上自己的船,还是很有兴趣的,最初时向家对他不搭理,但当他拿出了水泥这个诱饵之后,向家就屁颠屁颠地赶了过来,这正合周铨心意。 此时向琮的示警,更是一种善意的表示,但是经历过文官背叛的周铨,周铨哪里会再轻易相信别人 他总觉得,向琮的热情下面,还隐藏着什么心思。 “若真是如此,那倒是不得不妨。”周铨说了一句,看起来有些象是应付。 向琮心中暗喜,此时第一批水泥才刚刚烧出,产量虽然还没有扩大,但周家父子的重要性已经降低了。 换言之,周家父子可以滚了。 周傥是朝廷命官,要想取他性命不易,故此要用些手段,而周铨则不然,他虽然也有个散官头衔,毕竟不是职事官,在向家父子看来,弄死周铨,再赶跑周傥,新建成的水泥窑场,就会落到他们手中。 不过向琮还是正色道:“我这般说,总是有些原因的,周贤弟,你千万要当心了” 他们在黄楼游玩了一番,紧接着便去徐州城中其余名胜,待到天色渐晚之时,向琮脸上略带暧昧之色:“徐州虽然只是府城,不比京师繁华,却也有一个好去处周贤弟,可敢与愚兄一起去闯闯” “什么好去处” “自古江南出美女,徐州水陆交通便利,自然少不得南方佳丽,当初苏轼治徐时,他手书黄楼碑,其中有四字,乃是一位南方佳丽代笔” 向琮一边说,一边引领着周铨来到徐州城东南角,这里亭台楼榭不少,正是富人居住之区,而徐州的主要酒楼,也正在此处。 “太白楼自唐之后,似乎是个地方,就都有太白楼啊。”周铨上酒楼时,随口说了一句。 向琮哈哈大笑:“贤弟说的是” 他们却不知,就在酒楼二楼一间屋子里,有人挑开窗纸,悄悄地看着他们。 赵胜看到向琮,忍不住咬牙切齿:“果然来了” 屋子里除了赵胜自己,还有六个人,都是骨骼粗壮的汉子,眉眼极其不善。 “便是那个年轻一些的,你们可都认清楚了” 六个汉子中为首的点了点头,露着一口歪歪斜斜的焦黄牙齿:“看上去可比姐儿还俊就是那位小衙内以我之见,也不必打杀,绑了卖到南边去,据说南边有些富贵之人,就好这一口呢” 其余汉子都嘿嘿邪笑起来,赵胜神情微变,板着脸道:“马七,你休要自做主张。你瞧着他身边那大汉么,据说那大汉力可举鼎,乃是这小子的护卫,你们动手时,千万要防备他” 那黄牙汉子向武阳瞄了两眼,点了点头:“倒是条好汉,放心,咱们不会硬拼。” “若是方便,在城内就动手”赵胜又道。 这一次黄牙汉子神情一凛:“城内不大方便吧” “出了城才不方便,他骑的那匹马,咱们徐州就没有一匹马能比得上,若是被惊动了,他骑马就跑,你往哪追去” 赵胜又往窗纸外望了一眼,但就在他们对话之际,周铨与向琮已经上到了太白楼顶楼。 “赵员外,城内动手,若是惊动了官差,四门一合,我们兄弟走不脱事小,牵连了赵员外事大。”六汉子中较瘦小的一个慢条斯理地道。 赵胜脸上一白,心里大怒。 以往这六人,都是唯他马首是瞻的,他指着往东,这些人不敢往西。 但是现在这六人却敢和他提条件,甚至拿牵连他相威胁。 归根到底,还是被周铨从利国监赶走,让他失去了权柄所致。因此,赵胜不怪这六个汉子,却将周家父子更恨到了骨子里头。 让这六个汉子认定人之后,赵胜悄悄出了此屋,到了另一间雅间。没多久,楼上向琮与周铨告罪了一声,只道要更衣,也悄悄进了这间雅间。 “见过向公子” 认识到自己身份的变化,赵胜可不敢再象以前那样,在向琮面前拿大,一见向琮进来,他便恭敬地弯腰行礼。 向琮眉头微微抖了抖,多少有些得意,不过想到父亲的吩咐,他压住这得意,还了半礼道:“赵老哥辛苦了。” 以前都是称世叔的,现在变成了赵老哥,赵胜心中当真是百味杂陈。但他还是认为,造成这种变化的,是周家父子的到来,故此他再度将对周家父子的恨意提升了一个等阶。 “人都找齐了”向琮问道。 “齐了,都是熟手,随时都可以行事。” “过会儿怜儿会来留客,周家小子是个好色之徒,必然会留宿,夜里乘黑,将他结果了吧。”向琮吩咐。 “只要他留下来,不怕他不死,到时只当是恩客争风吃醋”赵胜恶狠狠地道。 向琮笑了:“我不能出来太久,这就须要回去老哥,你好生去做,我可没有来这里见过你。” 赵胜额头微微冒汗,知道向琮的意思,他若是做成倒还罢了,可是若是失了手,事情败露,向家是绝对不会承认暗中与他勾结的。 向琮出了这雅间,再度来到三楼,这是太白楼最高处,可以登高望远,他看到周铨正出神地盯着西南方向,便笑道:“周贤弟,你在看什么” “我在想着昨日的那块地界,不知向兄是否愿意出手”周铨道。 他们父子来到利国监已经一个多月,但仍然还是借住在孟广的庄院里,这终究不是长久之策,因此除了在狄丘镇上留一住小宅院外,周铨还想在镇外买上一个规模大点的庄院。 在孟广、向琮的陪同之下,他很是走了几个地方,最后挑中的所在,正好是向家的产业。 “龙川那块地方,非是我不舍得,贤弟也知道,我家中虽然产业不说,但实际上都是代管,许多事情,我父亲尚且不能作主,何况是我”向琮叫苦道。 周铨看中的地方,当地人称之为龙川,有三条自山中涌出的河经过,方圆足有五六里,是向家前前后后吞并了二十余户人家和两个庄子的产业才凑齐的。单说市价,应当值五千贯左右,但是因为牵涉到一大片山,向家觉得其中有可能发现铁矿,所以不愿意出手。 “所以还请向兄帮帮忙呢,若是能成,我忘不了向兄的好处。”周铨笑道。 他们正说话间,一群莺莺燕燕行了上来,周铨微微一愣,然后看到向琮意味深长地笑。 “向兄这是” “既入徐州,总不能不见识番,放心,我亲自点的,绝非庸俗脂粉。这几位娘子,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不敢说样样精通,但总有几样拿手的” 那些女郎们巧笑倩兮,听得向琮夸赞,一个个都眉目含情地望着周铨。 向琮直直地看着周铨,据他所知,周铨尚未娶妻,但在京师中就有好色之名,还曾经做过偷窥女郎沐浴之事,所以他深信,周铨肯定难以拒绝眼前这些诱惑。 周铨目光在众女郎身上扫了扫,但这目光,让向琮心里突的一跳,隐约觉得,事情未必如他设想的那么顺利。 ... ... 一二零、阿怜 “我这人乃是市井小儿出身,不通诗文,也不懂音律,诸位姑娘在我这,可是明珠暗投了……”周铨缓缓说道。 向琮这个时候安排美人局,实在是错了。 若是换了往常,周铨很有兴趣见识一番,毕竟管得紧的老娘不在身边,而老爹嘛,现在可不大敢管他。 但是如今离他从辽国回来还不到两个月,离他与余里衍分别还不足三个月,余里衍当时唱的那首曲子,偶尔还会在梦中盘旋于他耳中。 因为榷城已开的缘故,就在昨日,他还遣人前去雄州,想要看看有没有办法和余里衍联系上。 周铨或许多情,却绝不滥情,而且他有长情,喜念旧。故此今日,就凭眼前这些所谓的南国佳丽,还打动不了他。 向琮感觉有些不可思议,周铨这般年纪,竟然可以拒绝美色的诱惑! 不过他觉得还可以努力一下,因此拍了拍手掌:“果然,一般美色入不了周贤弟之眼啊,不愧是京师大地方来的人物,阿怜,现在唯有看你的了!” 随着他的掌声,满屋的莺莺燕燕突然安静下来,一个个神情异样。 紧接着,这客房的门被打开,因为屋里较暗,所以一道亮光从门处传进来。 一起进来的,还有一个女子。 这女子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正是楚楚可怜的模样。单论姿色,在座诸女中有数人都在其之上,可论及给人的感觉,她却是最特殊的那一个。 向琮颇为得意地看着周铨,这位便是阿怜,乃是他们向家一手打造出来的。 可是周铨看了一眼,便没有什么兴趣地摇了摇头:“向兄,我家教甚严,这烟花之地,秦楼楚馆,非我流连之所。” 他说得一本正经,若向琮不是知道,他在京师中曾因去烟花之地偷窥而被捉进开封府,几乎就要相信了。 暗骂了一声,向琮向着阿怜使了个眼色。 那阿怜双眉轻颦,一声长叹,当真是气息婉转,让人忍不住看过去。 她眼中盈盈带泪,向着周铨缓缓施礼:“郎君莫非是嫌弃贱妾,蒲柳之姿沦入风尘?贱妾与诸位姐妹亦是好人家的女儿,若非生不逢时命运多舛,谁又愿意在此卖笑惹厌?” 她这番话说得柔中带刚,又颇有顾影自怜之意,对着这样的女郎,就算是铁石心肠的男儿,也会不由自主生出同情呵护之心。 向琮对阿怜的表现很满意,他再看向周铨,却发觉周铨眼里却仍然如常。 既没有同情,也没有鄙夷,只是淡淡,就象是看着路边的一块石头一根草。 “这厮难道全无心肝?方才阿怜的模样,就是我也忍不住怦然心动!” 向琮却不知,周铨并非没有同情之心,只不过这位阿怜实在太会演太会说了,方才那番话,让周铨感觉自己仿佛是在看一部煽情的影视。 好看是好看,可没有代入感。人生如戏,全靠演技,但是演技若过了头,也不是什么好事。 “向兄,时间不早了,若只是见识这些佳丽,我也已经见识过了,徐州城虽大,总大不过京师,我还是想早些返回。”周铨对向琮道。 向琮此时唯有苦笑,他摆了摆手:“好吧好吧,不过既然来了徐州,我不能不尽地主之谊,且等酒楼上菜,小饮一番,你欲归去我必不留……我自己今日,可是要倚红偎翠,哈哈哈哈……” 十余位莺莺燕燕,只留下了三人,两人一左一右坐在向琮身侧,唯有那位阿怜,默然来到周铨身边。 在其余莺燕离去之后,那太白楼的伙计开始上茶,紧接着是菜肴连接端了上来,都是些徐州本地特色。周铨尝了尝,与向琮聊着今后水泥窑的情形,正说话间,向琮再次告罪,说是要出去更衣。 那两女郎与他打情骂俏,说是要陪他一起去。他们搂搂抱抱,走到了这间雅室之外,向琮微微怔了一下,因为他看到高大的武阳一声不吭,站在门外。 “唉呀,是我怠慢了,翠云,你去唤位姐妹来,陪陪这壮士!”向琮叫道。 武阳瞄了他一眼,摇头道:“不必。” 虽然武阳身形魁梧高大,看起来就是一位壮士,但是向琮自恃皇亲国戚,愿意与这个赳赳武夫说话就已经是给他面子,如今武阳却不识抬举,向琮哼了一声,便揽着那两位女郎离开。 向琮等出去之后,屋子里就只剩余周铨与阿怜了。 阿怜闷不作声,面上微带霜意,替周铨倒了一杯酒。 周铨却不饮酒,只是微闭眼睛,用手指头轻轻敲击着桌面。 他还在想着向琮所说的龙川那块地。 那块地不仅空间足够大,而且有山有河,可以借助水力来带动一些机械。周铨已经准备将自己的主要工场作坊都集中在山河之畔,而山河之间的空地,要辟一处上风向的,用来充当学校。 学校与工业区之间,则是居民区与商业区,如果能够完全按照周铨的规划来做,这一片地方,足以住下一到两万人口,而且居住得并不是十分拥挤。 那阿怜原本以为,周铨方才不近女色的模样全是装出来的,在暗室之中只剩余他们二人时,周铨肯定会原形毕露。 但是周铨始终端坐,虽然若有所思,却没有流露出对她有兴趣的模样。 “难道这一位,真是不欺暗室的君子,若是这样,他能不能做到坐怀不乱?” 阿怜目光中闪了一下,她心中有些不服气。 虽然只是一个歌伎,可是在向家的栽培之下,她自信绝对不逊色于那些大家闺秀,眼前这少年血气方刚,怎么能抗拒她的诱惑! 因此她悄悄移了一下身体,靠近周铨。 一股暗香向着周铨袭来,周铨这才回过神,略有些不满地看了阿怜一眼:这女子打断了他的思路。 “贱妾虽然是蒲柳之姿,风月场中不幸人,但自问不曾失礼,郎君为何吝于一顾?”阿怜怯生生地问道。 周铨摆了摆手:“你没有什么问题,是我有问题。” 他只是应付之语罢了,但阿怜可是在风月场中打滚的人,听多了各种各样的情形,闻言大惊,柳眉一竖:“郎君喜好男风?” “南风?什么南风,我还喜欢东风西风北风呢。”周铨不耐烦地道,心里暗怪这女郎不解人意。 女人,在该闭嘴时就闭嘴,这才是善解人意的聪明女人,该闭嘴时却还絮絮叨叨的,那就是典型的蠢女人。 因为心中有别的事情,所以周铨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但心里评价了一句阿怜之后,他顿时明白过来,翻了她一眼:“你这女郎,好生没有道理,莫非不好这风月之所,就是喜好男风?” 阿怜眼睛转了转,心里有些鄙夷:这郎君,小小年纪却喜好男风,白长了这一副好皮囊…… 只不过心里猜疑,她嘴上却不敢再说,反正知道这位不是怜香惜玉的货色,自己还是别触霉头的好。 二人在雅室之中,大眼瞪小眼,相看两厌。周铨从阿怜的目光里判断出,这娘儿们可真将自己当成喜好男风的家伙了。别的事情可以忍,这事情不能忍,因此周铨冷笑了一声:“向兄将徐州太白楼吹得天花乱坠,故此我才来此,但在这里,听得的是些沉词烂掉,看到的是些寻常脂粉,实在是名不附实,也罢,兴致够了,这便离去!” 他说完之后便立身站起,这一次,那阿怜急了。 她可是得了吩咐,一定要想法子将周铨留下,最好能留在她那里过夜,待明日再动身临其境 “郎君留步,贱妾给郎君赔罪了……”她慌忙起来,抓住周铨的衣袖道。 周铨不愿意被她抓住,挥手挡开。可阿怜掌中原本一直持着一扇子,被他挡落了下来,掉在了杯盏之间。这折扇是位文士送与阿怜的,落在汤汁中,让她心痛,于是慌忙将折扇拿了出来。 不过再想到周铨之事乃是向琮亲口吩咐,她又将那扇子扔下,只不过扇子已经达开,露出上面几排工整的字迹。 周铨瞄了一眼,看到“应阿怜所请题扇”七字,至于具体内容却不知道了。 “郎君污了贱妾的这扇子,得赔!”阿怜娇声说道。 如果她还是那副清冷自负的模样,周铨倒要高看她一筹,但此时她身上的风尘气息已经极浓,周铨更是摇了摇头。 “这里有五两银子,足够赔你的扇子了。” “奴这扇子上可是有题诗,如今诗被毁了,郎君要么赔奴一首诗,要么就留下来赔奴一宿……”阿怜说到这,面泛桃花,双眼含情,当真是勾人。 只不过这一切,在周铨面前全无用处。 “一首诗……那就一首诗吧。”周铨道。 “什么诗?”周铨话声刚落,听得外头向琮带笑的声音,在左拥右抱之下,这厮又回到了屋子里。 阿怜微微噘嘴:“周郎君坏了奴的扇子,答应作诗一首赔奴呢!” 此时她脸上已经没有方才泫然欲泣的模样,娇嗔连连,仿佛她与周铨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变得非常亲近了一般。 “可有此事?贤弟也会写诗?” 周铨目光闪了闪:“我不会写诗,但我会抄啊。” ... 一二一、歹路 向琮演技不错,错就错在,他不该让阿怜来勾引周铨。¤ 身为受过另一世无数影帝影后还有“老师”们熏陶,什么是真情假意,什么是演技,周铨可分得清楚。 向琮终究还是小看了他,把他当成寻常纨绔衙内来看了。 此时周铨虽然不疑别的,却已经猜到,阿怜是奉向琮之命留他的,但留他是想着靠美人计与他加深关系,还是另有打算,周铨还不确定。 另外,他很不喜欢阿怜这样的女子,装腔作势自命清高,实际上却是满腹心机。 因此他随口道:“人生若只如初见,何物秋风悲画扇……” 他吟得这一句,看到阿怜专心致意,等着他再往下吟,他心中突然有所感,笑着摇了摇头。 自己竟然和区区一歌伎一般见识了,若真将这诗念了出来,只怕就要令这女子名声全坏,甚至有可能将她逼死。 当年唐时,白居易一纸诗歌,便逼死了关盼盼,周铨对此一向有些不齿。若因为自己抄这首诗挖苦阿怜,将这歌伎逼死,那就没有什么意思了。 见他迟迟不说出下一句,阿怜等不及了。 只因“人生若只如初见”一句,足够震动人心。 她娇声问道:“郎君,接下来呢?” “我不是说了么,这诗是我抄来的,后来作者断更,接下来的就不知晓了。”周铨一本正经地说道。 说完之后,他哈哈大笑,迈步出门。 向琮慌得一跃而起:“贤弟,你这是去哪儿?” “今日兴致已尽,应该回去了!”周铨笑道。 向琮向阿怜使眼色,他还以为在他离开之后,周铨与阿怜相处甚欢。阿怜也慌忙跟了上去,正待再抓住周铨的衣袖,却见周铨身后,一个巨大的身影闪了出来。 武阳将阿怜挡住,周铨到了门口,向这边施礼,正待要走,那边向琮忍不住了:“贤弟不要急着走,龙川那块地,小弟作主,卖给贤弟了!” 向琮是绝对不肯放周铨走的,若是让周铨离开了徐州城,他父亲的谋划就会生出波折来。 周铨听得他这样说,这才停下脚步,转身一笑:“向兄如今怎么能作主了?” 向琮满脸窘迫:“不过就是想抬抬价吧,贤弟不要取笑我,我们还是谈谈那块地如何交割吧!” 周铨又回到这间雅间之内,两人再谈起,就不是风花雪月了。 向琮虽然答应将那两个庄子连地一起卖给周铨,报出的价格却有些高:“我虽能作主,但价格低了确实没有办法向家里交待,贤弟,必须得这个数!” 他一边说,一边笼起袖子,想要握周铨的手。 这是他们这些商人的老习惯了,不愿意将交易的具体金额给外人知晓,往往就是两人握手笔划,只不过周铨刚刚被阿怜问过,是否喜欢男风,此时哪里愿意和向琮这臭男人握紧手,因此周铨笑道:“向兄直接说就是,若能成,我不二话,若不成,我也不多说,利国监附近有山有水的去处不少,那龙川之地,小弟虽然喜欢,却也不是势在必得。” “六千贯!”向琮一咬牙,报出了一个他自认为高的价格。 那块地的实际价格,也就在五千贯左右,遇到会压价的,四千四五百贯也就拿下了。向琮报出六千贯,觉得周铨应该会和他讨价还价,却不曾想,对周铨来说,早一天买下地,就可以早一天开始大规模基建。 多千把贯钱,周铨真不放在心上。 “那就六千贯!三日后便可交割现钱三千贯,等尚兄腾出庄子之后,另外三千贯如数奉上!”周铨说道。 向琮目瞪口呆,看着周铨,完全愣住了。 不仅是他,屋子里的那几个女人,包括向来清高自负的阿怜,这个时候也都呆住,一个个目泛奇光,口中发干,恨不得将周铨抓起来一口吞了。 姐儿爱俏、鸨儿爱钞,周铨不仅长得俊俏,六千贯的钱更是说给就给,这一掷千金的豪气,正是歌伎舞女们眼中最佳的恩客! 向琮已经算是豪爽大方的了,向家荣华堂更是极其富裕,但是让向琮一下子拿出千贯现钱来,都是极困难的事情,少不得要在其余向安那求告半晌。 六千贯的生意,向琮根本做不了主! “这不对啊,贤弟,你不需要与令尊商议一番?” “此事我可以作主,用不着烦劳他老人家了,六千贯也不算太多。”周铨一脸轻松。 其实对他来说,六千贯也是一笔巨额支出,周侗给他的全部金银,也就是折成这么多钱罢了。 但是他有车坊这个能源源不断提供现金的财源,虽然不算太大,却足以支撑他的起步。 再过两三个月,等利国监这边的简易水泥窑场完全投入使用,这些水泥除去三分之一要送入京师,换取赵佶的支持之外,其余的也会给他带来源源不断地收益。 哪怕车场的收入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减少,可一年万贯左右还是能够保证的,仅这收入,就比得上两三座冶坑了。 因为眼界不同,所以周铨其实是没有将利国监冶铁的那点利益放在心上,但向家却以为周铨是来虎口夺食的,两者之间的冲突,根源就在于此。 “等等,贤弟,还要立下字据吧……”向琮见周铨说定之后起身又要走,他慌忙说道。 周铨摆了摆手:“三日后我将钱送入贵府,那时再签字据不迟!” 看着周铨迈步离开,向琮还想再拦,一时间却没有别的借口了。 他心中暗暗叫苦,刚刚出去,又暗中与赵胜联系,让他们在半路上拦截周铨,也不知道赵胜这厮有没有动身。 他向阿怜望去,希望这歌伎能够再拿出手段来。 可这一看,却气得他半死。 因为阿怜此时以手捧心,双眼泛花,看着周铨的背影,痴痴呆呆一动不动。 无它,是被周铨随口就花掉六千贯的豪气震慑了,阿怜此时心中后悔,自己方才怎么就没有死皮赖脸,硬缠上去。 哪怕将平日里她很看不惯的那些手段施展出来,也应该贴住周铨,毕竟这位小郎君可不是徒有其表,而是能够一掷千金的大豪客! “登登登!” 向琮没有办法,只能听着周铨下楼,待周铨走到一半,向琮想想不对,于是追上去叫道:“贤弟,如今天色晚了,你还是在城中歇息一夜,明早再回去吧!” 从徐州到利国,有七十余里路程,需要大半天的时间才能赶到。现在天色都晚了下来,周铨此时出城,肯定是赶不回利国监的。 周铨回道:“如今天色暗得迟,乘着城门未闭,还可以赶出二三十里路,明天就可以早些到。倒是向兄你,明日别我到了贵府,你人却不在啊!” 他说完之后,人已经下了楼,向琮看着他的背影消失,脸色也阴沉下来。 在他旁边,阿怜此时回过神,正看到了向琮面上一闪而过的狰狞。 阿怜的心突的一跳,她只是奉命要将周铨留下来,却不知为何要留下来。如果只是想着抬价,那么现在向琮的目的已经达到了,那五千贯的地界卖出了六千贯钱,为何向琮还流露出这狠厉的神情? 周铨下了太白楼,脸上的笑容收了起来,眉头紧皱,低声对武阳道:“武叔,这向琮似乎有些不对,不知为何,他很想将我留在徐州。” 武阳沉默了一会儿:“放心。” “有武叔在身边,我自然放心,而且这徐州城中,能有什么事情?”周铨笑了一下,觉得自己有些多疑了。 他们直接出城,向着东北向而去。如同周铨所言,此时天色暗得晚,所以出城之后,他们仍然有一个多时辰的时间可以赶路,虽然赶不回利国监,但沿途自有野店可以投宿。 原本徐州树林都被百姓伐去为柴,但自从发现石炭可以充作燃料之后,徐州的树木又长了起来。沿路而行,放眼望去,尽皆是绿树成荫,而在树林的一侧,则是大运河,隐隐可以听到运河上的号子声。 这一幕,让周铨觉得有些熟悉,然后他猛地想到,自己在开封城外遇袭的那次,感觉就与这次有些相似。 他正待笑着说话,正好拐过一片树林,然后看到了数人在他们前面。 周铨眼尖,立刻认出,这数人当中,正有赵胜! 那边赵胜听到身后的声音,回过头来看,看到是周铨,脸色顿时变了。 向琮说了要拖住周铨,让他晚些回家,为赵胜等争取在半道设伏袭击的时机,可是却没有做到! 更重要的是,让周铨与他照面,万一袭击不成功,他就会成为朝廷缉拿的大盗要犯! 赵胜终究是养尊处优时间久了,让他沦落成为盗寇,自此再也不能过上安逸的生活,让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因此心念电转之下,赵胜没有说什么,只是冷冷哼了一声。 倒是他旁边几人,凶悍的目光盯着周铨,贪婪之意几乎是毫不掩饰。 周铨与武阳很快就超过他们,向着前方而去,在他们远去后,赵胜猛然跺足,叹息说道:“事情不成了!” 那黄牙汉子咧嘴笑道:“如何不成了,他们如今赶路,少不得要宿在哪家驿站或野店,半途会耽误,我们绕到前去,明早将他们杀了就是!” “你们露出面,若是不能得手,他必然知道是我所为!”赵胜叹道。 “怎么会不得手,你放心,我们兄弟还从来没有失手过!”那黄牙汉子噗笑了一声。 他眼中贪婪之色始终未曾消失! ... 一二二、阵列少年 离开徐州二十余里,靠近运河之畔,有一座野店,往来的商旅,多在此暂歇,而河中的船只,偶尔也有靠岸打尖的。△ 这荒郊野店里,鱼龙混杂,周铨与武阳赶到时,里面有十余位客商,正不知在商议什么事情。 见到周铨,这些客商都是眼前一亮:好个俊俏小哥! 自有伙计来招呼,武阳上前道:“上房一间,要干净的,若是有臭虫,当心剥你的皮!” 虽然武阳平日沉默寡言,可终究是在京师市井里打混的人,因此很是熟络,这一声喝并非是不礼貌,而是告诉那些张望的人,自己不好惹。 果然,那些客商们收回了闪烁的目光,几个游手帮闲模样的,也都抱着胳膊缩回了墙角。 伙计把他们带入这野店中,这样的野店,当然比不得城里的舒服,好在周铨不是吃不得苦的人,他与武阳早有准备,只是借野店一间屋子遮风挡雨,至住宿,他们自己都带了睡袋。 这也是周铨的一项“发明”,不仅他们,周铨的那些少年们也个个都有,每当他们去野外训练时,便会带上睡袋,便于夜间休息。 “郎君,真要如此么?”进了屋之后,武阳眉头紧皱,向他问道。 “自然,我觉得不对劲,向琮不对劲,那赵胜出现也不对劲,咱们宁可谨慎些,也不要出什么意外。”周铨道。 “但是若这般的话,大郎你……” “我没有时间与那些心怀叵测之辈玩捉谜藏,武叔,为此冒点险也是值得的,而且你知道,便是在女真人中,我也没出什么事。”周铨道。 武阳略有些忧心,然后点了点头。 夜半时分,外头传来犬吠之声,靠着门睡而不是躺在床上的周铨听到这声音时立刻翻身起来。 他的手中握着短刀,目光有些凝重。 犬吠声闹了会儿便消失了,周铨嘴角噙起一丝冷笑。 果然如他所料,对方虽然要对付他,却不敢将事情闹得太大,没有他父子去攻打野店之举。 想做大事而顾命惜身……结果就是万事不成! 在外头没有声音之后,他也没有失去警惕,又等了好半晌,这才躺下睡觉。只不过仍然是将床板放在门头前,抵住门,只要外边有些微动静,他立刻就能知道。 第二天天刚亮,野店的伙计就来催促他上路,周铨却在屋里懒洋洋地道:“昨日赶路累了,不急着走,待中午时再动身!” “客官可要食物?” “我们自带了干粮,就不用食物了。” 那伙计听得这样的吩咐,出来之后便到了外头,悄悄对一人说了几句,那人扔出一把铜钱,伙计眉开眼笑接了过去。 那人出了野店,骑上匹驽马向前奔,出去了约有十余里,就听到路旁田地中传来一声唿哨。 “还没有来,那小子尚在休息。”那人叫道。 此时路上也没有行人,黄牙汉子走了出来,赵胜在他身边打了个呵欠:“当真是好命,此时还休息!” 他二人身边,此时人手不再只是六个,而是有一二十人之众! “那小子什么时候过来?” “伙计探了口风,午间便会出行,估计下午时会到。” 这就是要多等好几个时辰,赵胜骂了一声,心里再度犹豫,究竟要不要做这事情。 此时他冷静下来,忽然觉得,对付周家父子对他未必有真正的好处。 最后的好处都是被向家拿走了,他能够从向家手中分得一点残羹冷炙就不错了。 不过看到周围这些个个凶悍的匪徒,赵胜也不敢打退堂鼓。 如今他算是明白,自己找来的黄牙汉子等人,未必真的听他的话。或许以前他还是冶主时,这些汉子会听他的,但是现在,这些歹人们也已经投靠了新主子。 新主子很有可能就是向家,否则的话,对方也不能在半个晚上就又召来这么多亡命之徒。 事情由他而起,他却不能决定事情的终结了。 这是一条官道,路上不少行人,但随着中午的到来,在野地里等了好半天,终于又有人来报:“那小子已经出了店铺,不过他的伴当却不在!” “他伴当不在,这是怎么回事?”赵胜大吃一惊,心里隐隐觉得不对。 “不晓得,店里伙计询问,他反而调侃说,若他自己也可以无声无息走掉,就可以赖了宿钱。” 众人面面相觑,他们最初得到的消息是对付两人,特别是要注意武阳。也正是要小心武阳有过人的勇武,所以才在六人之外,又聚集了十余人。 但现在,他们心目中的大敌却不在? “算了,再寻下一次机会……”赵胜本来心里就有些犹豫,此时乘机说道。 但立刻被那黄齿汉子瞪了过来:“赵员外,事情是你惹的,但我这么多兄弟齐聚,却不是被你耍子玩的!” “五百贯钱,我照样给你们就是。”赵胜道。 “我们六人时是五百贯,如今十七八人,理当一千五百贯!”黄齿汉子叫道。 若是赵胜真的拿得出一千五百贯来,这事情不做也就不做了,但赵胜虽然有些积蓄,可主要都是冶坑那边,被赵氏本家追究之后,他能调动的钱却不多了,哪里舍得将一千五百贯扔进一场没有任何收获的行动中去。 “赵员外,我们也知道你的为难,如今你没有多少钱了吧,事情若能成,你自然有这一千五百贯,事情若不成……你活着还有什么味道?”另一个汉子阴声说道。 赵胜浑身抖了抖,垂头丧气地缩到了一边。 此时他身在贼船之上,想要撤身也不可能,唯一能祈求的,就是如那汉子所说,一切顺利,杀了周铨,逼走周傥…… 但旋即赵胜身体再度一颤,杀了周铨由他操持,那逼走周傥之事,谁来主持? 瞬间赵胜冷汗直冒,他意识到,自己对向家未必那么重要,向家手中,应当还有底牌没有打出来,那是准备用来对付周傥的。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他们终于看到周铨了。 周铨骑着紫骝马,戴着一顶草帽,看起来象是在打瞌睡。 “就这么一个小儿,他一人正好,此时午间,路上没有行人,大伙动手利落些,杀了直接沉入运河!”黄齿汉子吩咐道。 众人应了一声,然后蜂拥涌出。好在他们还知道截住周铨的后路,因此从大道上两面将周铨围住了。 赵胜原本不准备出去的,却被黄齿汉子和另一人左右一夹,将他推了出来。 周铨听得呼喝之声,将草帽推起,微微一笑:“原来是赵员外,在这荒郊野外拦住我,莫非是要行那盗匪之事?” 赵胜现在是退不得了,看到周铨满脸镇定,他心里就觉得不爽,他想看到的是周铨跪下求饶,大声哀泣,然后被杀,而不是这样。 因此他厉声道:“小狗,你那日辱我,今日还有何话出……事不宜迟,迟则生变,你们上,把他弄死沉河!” 这些汉子嚎叫着要冲出去,周铨却冷笑道:“那就动手吧!” 这些人虽然是强人,但也只不过是平日里游手好闲,得空才靠着偷鸡摸狗的手段坏人性命的货色,周铨一声动手,他们就听得身后怒吼“杀”之声音,回头看去,却见自己身后,不知何时多了数十人! 虽然这数十人都只是十余岁的少年,个头不高,但每人手中的木棍、腰间的横刀,还有他们整齐的列阵。 赵胜一看,脱口叫道:“那些阵列小儿!” 周铨带来的这些少年,小的只有**岁,大的十四五岁,如今出现在此的,是全部十二岁以上少年。他们虽然未成年,但列阵而行,却也让人震憾。 “不过是一些毛头小子,不理会!” 在一愣之后,那黄牙汉子叫道。此时事情已经泄露,就必须做到底,错过这次机会,今后周铨就会很谨慎,他们很难再下手了。 “噗!” 他的话声才落,就听到一声弦响,紧接着,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胸膛,一枝利箭,从他后胸处穿透过来。 武阳放下手中的弓,厉声喝道:“前进,有敌无我!” “有敌无我!”众少年们大喝,然后齐步上前。 限于大宋律法,他们不能用长枪长矛这类武器,但是木棍没有问题,这三十余少年齐步前进,转眼前,就突入到歹人当中。 经过大半年的操练,他们虽然不能说精通棍棒,可是简单地刺、挑、扫等动作,却是很熟,在武阳的带领之下,顿时将那些歹人打得落花流水。 “饶我,饶我,我是……” 一个歹人被打翻在地,爬不起来,他是泼皮无赖出身,开口就要求饶。但第一排的少年将他打翻之后,第二排的少年冲了过来,两三人对一个,直接用横刀就劈了下去。 喀咤一声响,那歹人求饶之声就变成了惨叫! “啊?”赵胜看得这一幕,不禁魂飞魄散。 他想要周铨的性命,故而招来这么多歹人,却不曾想,这些歹人还没有下得狠手,周铨带来的这些阵列少年就先下了狠手,而且砍起人来,完全没有顾忌! ... 一二三、冰冷彻骨 周铨本来还有些担心,阵列少年们初次搏命,会有些不适,比如说手软啦呕吐啦之类的反应。 结果这些少年下起手来,比他想象的还要利落狠辣,就连他这个训练出这些少年的人,都看得心惊。 他却忘了一件事情,十四岁到十八岁之间的少年,最是凶悍,街头斗殴时,成人下手往往还有些分寸,唯独这个年龄段的少年,下手狠辣,毫无顾忌,正是无知则无畏。 辟如现今,这些少年只是得了周铨之令,让他们连夜赶路,到半途接应自己,他们知道有人要不利于周铨,个个早就憋足了气,如今动起手来,哪个还管会不会触犯王法! 血腥气息不仅没有让他们退缩,反而更是激起了他们的杀性,这些少年在周铨的灌输之下,都有攀比之心:怎么你们组杀了,我却没有杀到! 与这些少年相比,那些歹徒强人们反倒没有这样的狠劲。 他们平日里为非作歹,打闷棍捅刀子也都做过,参与村庄宗族之间的械斗同样有,可是多为单打独斗,哪有这般组成阵列冲击合战的! 更何况,有武阳与狄江在! 故此转眼间,拦住周铨的歹人就被打得落花流水,倒在地上的多被劈死。 而堵着周铨后面的歹人,见此情形,转身就逃。 有钱拿的事情大伙都愿意做,但送命的事情,却没有多少人愿做了。 赵胜见情形不妙,早在那黄齿汉子中箭时就猫腰撒腿逃跑。但他也是五十岁的人了,近些年心宽体胖,养得脑满肠肥,跑了好一会儿,将自己累得气喘吁吁。 “叫你跑!”他正努力迈步,却听得耳畔一声响。 回过头来,只见一精壮的少年已经奔到,手中棍棒一扫,击中了他的双足,他嗷叫一声就摔倒在地。 那精壮少年正是李宝,他猛地跳来,一脚将在地上打滚的赵胜踏住,伸手去拔刀。 “那是贼首,须得擒了!”周铨叫了一声道。 “饶我,我招,我是受人指使的!”赵胜再不耽搁,大叫起来。 李宝手中的横刀斩在他的脖子边上,吓得这厮屁滚尿流。 “便宜这狗贼了……那贼是我的!”李宝踏在赵胜身上,转眼四顾,看到有一个歹人被追得乱窜,他大喜,蹭的一下从赵胜身上又跳了过去。 他如今不再是那矮个子,身高足足长了大半个头,已经与周铨相当,只是片刻,就追上了那歹人,挥刀砍去,那歹人手中也有刀,横刀来挡,却被他连胳膊带脑袋都劈落下来。 “呸!”李宝骂了一声,将尸体踹翻,然后又跑回赵胜身边,踩在赵胜背上,得意洋洋地看着那被他夺了战果的西军少年满脸怒火。 “李宝,有本事,就自己去杀,为何来杀我的人!”那出自于西军的少年一字一句地道。 原本周铨是希望周侗带来些年纪小的少年,九到十二岁为佳,但是周侗自作主张,还是带了些十二到十五岁的少年,这个佘强就是其中之一。此人性子急躁,虽然无父无母,却跟着叔伯们习得一手好拳脚,来京师之后与李宝打过两架。 两人相互看不上眼,李宝方才去抢他的目标,也是故意之举。 “杀就杀了,你待如何!”李宝叫道。 “我,我……” 依着佘强的脾气,就要来杀李宝脚下的赵胜,只不过王启年此时横了出来:“这是大郎点名留着的,休要乱动!” 王启年论拳脚枪棒,在所有少年中不算出挑的,但大伙都有些怕他。只觉得他虽是说话细声细气,可治人的手段却是层出不穷,是那笑里藏刀的人物。佘强被他拦住,不敢多说什么,恨恨地看着别住,想要再找个目标。 只不过此时歹人已被杀散,十七名歹人,加上赵胜一共是十八人,被砍翻了八个,活捉了三个,还有七人逃走。 活捉的三人被捆了起来,缩在一边瑟瑟发抖,周铨让人把他们带得远些,自己慢慢踱到了李宝身边。 “赵员外,又见面了。”周铨笑吟吟道。 赵胜浑身筛糠一般,他原本以为周家小儿好对付,哪知道竟然是这样一条强龙,不仅能把他主家三老爷赵明诚唤来,就是身边的这些阵列少年,竟然也如此能打敢杀! 自己招惹的,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位杀星! “衙……衙内,小人……小人有错,小人不该被猪油蒙了心……小人认罪认罚,小人要戴罪立功……” 赵胜说话说得泣不成声,心里怀着侥幸,只要不被当场杀死,他或许还有机会。 至少向家要顾着他,如果向家不助他脱困,他就要将向家咬出来! “向家许了你多少好处,你竟然敢为他们火中取栗?”正当他发颤的时候,却听得周铨慢悠悠说道。 赵胜身体剧震:“你……你都知道了?” 周铨要的就是他这句话。 果然,自己那种奇怪的感觉是对的,向家不怀好意! 向琮的亲近都是伪装,目的,只是通过这种伪装,在自己身边得到好处,比如说参与到水泥窑场的建设中来,现在窑场初成,他们就想着除掉自己,独占窑场的好处了。 归根到底,向家这外戚,与那些文臣都是一般心思。这大宋朝里掌权有势的,全都是巧取豪夺之辈! 两者唯一的区别,是那些文臣还要满嘴义正辞严,而外戚们则完全不顾吃相难看。 “周……周衙内,你也知道,我根本拒绝不了向家,这许多人,都是向家寻来的,我只是一个幌子……周衙内,只要你放过我,我愿意替你去指证向家!” 赵胜口中断断续续,想方设法要减轻自己的罪名,同时口口声声不离向家。他倒不是真的想要帮助周铨指证向家,而是不断地提醒周铨,向家难对付。 只要周铨畏了向家,那么他或许还有机会…… 念头刚刚浮起,赵胜就感觉得异样,然后听得喀的一声,自己天旋地转起来。他最后的意识,是看到一具无头的尸体伏在地上,看身形,依惜就是自己。 挥刀斩了赵胜,周铨有些厌恶地避开血腥,将手中的横刀扔下,冷冷笑了两声。 他从京师退出来,那是因为他一己之力,无法与整个文官集团抗衡,所以不得不用利益交换的方式,让自己能够跳出京师那是非圈子,同时也挣脱大宋律法的束缚。 毕竟在京师杀人,和在这徐州杀人,不是一回事。 但是,面对整个文官集团可以让步,对上一个即将破落的外戚家族,他怎么会让步? “向家……若是向家的那两位国舅爷亲自在此,我倒还要忌惮几分,就只是向家的几个族人,也能打着向家的旗号来欺凌于我?” 周铨再度冷笑了两声。 “大郎怎么把这厮杀了?”此时狄江过来,见赵胜的尸体,有些惊讶地问道。 以此人作证,可以指证向家,为周铨争取更多的好处。 “杀了好啊,死无对证,向家就会放心了。”周铨笑了笑:“狄叔,烦劳你赶紧回去,向我父亲报信,定要赶在徐州府的衙役之前,派人到此!” 狄江会意,当即就乘上紫骝马向东北而去。 “武叔,你还撑得住吧?”周铨又向武阳问道。 武阳昨夜里乘夜离开野店,独自一人奔行数十里,赶到利国监,再将诸少年带来,花一上午时间又是奔行三十里,将这些歹人围住。可以说,他半日一夜跑了近百里,此时也有些疲倦了。 但听得周铨发问,他霍然挺身:“无妨,大郎有吩咐?” “你去徐州报官,路上可以慢些,待傍晚时分,城门落锁前进得城就行。”周铨道。 “如何说法?” “赵胜勾结江洋大盗,意图半道截杀我,结果恰好被前来迎接我的家丁撞上,双方大战,赵胜等被当场格杀,另有七名江洋大盗逃脱。”周铨细细吩咐道。 向家在背后指使的,那么这个徐州太守就未必可靠,所以周铨要武阳晚些报案,等他这边安排好了,再让徐州的官府介入此事。 狄江与武阳依言而去,周铨在旁边等着,大约到了傍晚时分,就见东北方向尘土飞扬,片刻之后,周傥一马当先,冲了过来。 “铨儿,你怎么样了?”他冲来之后,不顾别的,先向周铨问道。 “我无碍,老爹你就一个人来了,没带人?”周铨看他这模样,心中微微一暖,口中却说道。 “我有马,自然快些,其余人都在后头。”周傥翻了他一眼:“胆大包天,若是你娘知道了,你觉得自己会如何下场?” 对周铨以自己为饵之事,他极是不满,不过自知自己在儿子心中未必有多大权威,因此将周母搬了出来。 “娘若知道了,先挨一顿白腊杆子的肯定是老爹你!”周铨满不在乎。 “你!” 给儿子气坏了,周傥无奈,一鞭子抽了下去。 杀猪般的嚎叫声响起,周傥自然是不舍得狠命抽周铨的,因此这一鞭子就落在了一个被活擒的歹人身上,那歹人嚎叫声,传得老远。 “老爹,你不妨先审审这些人,挺有趣的。”周铨笑眯眯地道。 那三个被擒的歹人,看到周铨那笑眯眯的模样,却没有半点暖意,从心头到背脊,都觉得冰冷彻骨。 ... 一二四、你姓赵? “未能杀了周铨,反倒被周铨杀了,赵胜那蠢货!” 在徐州府内,向琮目瞪口呆了一会儿,然后大骂起来。⊥ 大骂的同时,他感觉到冷汗直冒。 赵胜的布局,他最清楚不过,而且赵胜的那几个手下,也已经被他收买,他在见到周铨随身总带着武阳之后,怕此事不成,还特意多寻了十余人来助。 没有想到的是,十几个人不但没有杀了周铨,反而被周铨反杀。 在向家原本的计划中,周铨死后,赵胜是抛出来的替罪羊,借此座实周傥周铨父子残暴虐民,逼得富民都只能铤而走险这个罪名,再加上徐州太使那里使的劲,即使不能治周傥的罪,也足以将周傥从知利国监事这个职务上赶走。 到那时再通过京中的郡王,置周傥于死地也未必是难事。 但没有想到,这第一步就出了纰漏,赵胜杀人不成却遭反杀! “幸好这无能之辈被杀了,他没有说出什么来吧?”向琮又问道。 “据说最初时赵胜是被擒的,但后来报官时,人已经被杀了。” 向琮的消息来源,正是徐州太守府,此时也已经是伏击周铨的次日了。 听得赵胜并不是第一时间死亡,他焦急地团团转了一圈,然后当机立断:“利国监呆不得了,立刻让老爷来徐州!” 他派人出去,但才走得一半,他又将人唤了回来:“只要将事情向老爷禀报即可,至于别的话,一句都不要多说!” 周铨刚刚遇袭,而且是受他所邀来到徐州,回去的路上遇袭,即使赵胜没有吐露什么,仅此一条,他们向家就是周铨的怀疑对象了。若是他父亲再在这时离开利国监,岂不是不打自招? 向琮心中此时还是存着侥幸之意,信使飞驰而去,赶往利国监,才把事情说与向安听了,向安就气得将杯子摔了一地。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荣华堂内,向安厉声喝斥,那信使吓得哆嗦了一下,没敢说话。 向安背着手在屋子里踱了几步,他才不会把希望寄托在侥幸身上。因此他沉声道:“你回去之后,让大郎去寻徐太守,不惜代价,要将周家父子弄走……” 话还没有落,就听得外头一声响,紧接着,自家管家脸色苍白跑了进来:“老爷,老爷,不好了,咱们家的冶坑都被关了!” 向安吸了口冷气,没有理会管家,而是继续对那信使吩咐道:“你速速离去,勿要耽搁!” 那信使应了一声,出了向家的荣华堂,早有人给他备好了马,他上马就待离开赶回徐州城,却见路旁边一个相貌猥琐的汉子冲他笑了笑。 信使以为那汉子认识自己,颔首示意,心中却在想,此人究竟是谁。他驱马才行了两步,却见那汉子唿哨了一声,他胯下马象是遇到了猛兽,突然人立而起,将他直接从马上摔了下来。 “该死的马!”信使跌得七昏八素,破口大骂,正这时,却被两人给夹住:“小子,随我们走一趟吧!” 这两人穿着差役的服饰,看上去正是利国监知事衙门的人! 向府的管家正在门口,看到这一幕,顿时吓得将门砰一声关上,然后飞奔回去,再度大叫:“不好了,不好了,老爷,信使被抓住了!” 待听得管家将前后说了一遍,向安眉头抖了抖:“好大的胆子……他这分明就是国法私用!” 不过向安心中明白,他在荣华堂里叫嚣得再厉害,也无奈周家父子半分,要解决事情,毕竟需要直面周家父子。 “备轿,我要去知事衙门。”他当即道。 所谓官不修衙,周傥来到利国监前后已经有一个半月时间了,但是衙门破旧依然。 因为民政事务归徐州管的缘故,利国监衙门其实没有什么事情,而且周傥将更多的时间放在新的窑炉那边,只是到近几日,窑炉那边事情告一段落,他才回衙门处理公务。 只不过有着赵明诚家族的帮助,加上又整治了几位胥吏,如今利国监知事衙门上下,没有人再敢明着怠慢他了。周傥也乘机往衙门里安插了不少人,既有投靠来的孟广、申胖子所荐的人物,也有他自己从京师中带来的亲信。 故此,当向安的轿子才到衙门前时,周傥就接到了消息。 此时向家的信使刚被带到衙门,这信使也是个傲气的,见到周傥不跪,反而出言威胁:“我家老爷这就来了,你还不快快放了我,莫非要我家郡王上书官家,罢了你的职,将你流放岭南不成!” 周傥听得一乐,在堂上下令:“先打十板子开胃!” 那信使没有想到,自家老爷来了,周傥也不给面子。他被打得鬼哭狼嚎,心里还迷糊着,就连徐州太守那里都很好使的向家面子,为何在周傥这儿却没了用处。 他却不想,周铨都险些被算计致死,周傥哪里还会给向家面子! 向安入内之后,便看到自家信使给褪了下衣在打屁股,血肉模糊的情形证明,这是真正下手,而不是作样子。 “周知事,此人乃是我家仆人,我遣他去徐州送信,不知为何会被抓到此处,而且看模样,是准备屈打成招?”见此情形,向安向周傥质问道。 周傥咧嘴笑了一下:“原来如此,向老员外,你不说我还不知道此人竟然是尊府仆人。” “现在知道了,可以放人了吧?”向安面无表情地道。 “抱歉,此人涉及我儿的劫案,岂能让你空口白牙几句话就放走,十余条人命都在他的身上!”周傥厉声道。 “据我所知,那十余人都是被你家家丁所斩杀……与此人何干!” “自然是询问指使那些江洋大盗的幕后指使了,敢做出如此之事,我不管他是皇帝还是国戚,都要将他掏出来,以正国法!” 周傥说出这话来,只觉得无比畅快,而他面前的向安,却禁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知事说此人涉及令郎劫案,不知有何证据,若无证据,屈打成招,恐怕民心不服,朝廷不悦!”定了定神,向安又道。 “哪个民心不服?谁家朝廷不悦?”周傥冷笑。 “我不服,当今朝廷不悦。”向安寸步不让。 “你算个什么民?还有,你能代表当今朝廷?你以为你姓赵?莫非你姓向的是国姓了?” 周傥这一番话,环环相扣,若是向安被激得受不住,一顶大帽子立刻就要扣上来。向安听得心惊,这厮要栽来的罪名,可不只是劫杀他儿子那么简单,而是企图谋反! 若他向家不曾出过向太后,这罪名就是个笑话,可是向太后曾经垂帘,事实上在今上亲政之后,向太后死的也有些蹊跷,可以说不明不白,故此,向家企图谋反之事,实在是大忌! “周知事,我不姓赵,你也不姓赵,好吧,就算此人牵涉到劫案,那么你说说,我家冶坑又牵涉到什么案子,为何你要遣人去,逼令我家冶坑停业?” 周傥听到他问到这个,嘿嘿冷笑了两声,挥手将一本册子扔了过来,险些砸在了向安的脸上。 向安一看,那册子上书着这样一段字:利国监铁冶安全生产条例试行版。 这正是周铨那日集结各家冶主,让他们派人拟出来的条例。当时众家冶主都以为,这是周家父子新官上任的立威之举,其实就是走个过场,只要大伙服个软便过去了。 却不曾想,周傥此时将这条例扔了出来。 “这是三十六冶自己拟定的条例,呈给本官审阅,本官看了,非常好,若是如此,可以令冶坑中的各项意外伤亡缩减到最低,正合乎当今官家仁德之意!你家当初也是在这条例上签了字,做了承诺,可如今我遣人去查,你家冶坑中连这些条例的一半都没有做到,这是妄顾人命之举,本官如何能容得!” “这……这……” 向安气得直哆嗦,当初他家在条例上签字,也是被水泥的利益所诱,急于挤入周铨的计划之中,而且在他的设计里,周家父子很快就会被赶走,这条例也会变成一纸空文。 却不曾想,他这边才算计周家父子,周傥、周铨的报复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赶来! 最重要的,还是赵胜失手,若是赵胜能除了周家小儿,周傥哪里还有闲心来管这个! “哼!”向安气得一甩手,转身就要走。 “叭!”衙门里两个差役左右一横,正是武阳与狄江,将他拦住。 “既然来了,何必急着走?”周傥慢条斯理地道:“方才向老员外说此人是你们向家的仆役,我要审问此人,或许还有用得着向老员外的地方……来人,给向老员外看座。” 向安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冷笑了一声,这信使乃是向家的家生子,对他家忠心耿耿,除非周傥真的屈打成招,否则根本不会泄露他家的秘密。 而且有他在此,周傥总不敢做得太过份。 因此他当真坐了下来,微闭双眼,算是旁听周傥审案。 他在这里,周傥倒是不曾施刑,但翻来覆去,只是问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向安最初时不以为意,到后来,他都烦了,几次想要离开,却每每到此时,周傥就会问一个重要的问题,然后下令要用刑。 这种情形下,他当然不能走,而且还要阻止周傥用刑! ... 一二五、鬼火 直到折腾到半夜,向安才疲惫地回到了荣华堂。 那个使者倒没有受什么刑,对此向安很满意,事实证明,他只要在场,周傥还是有所顾忌的。 但回到荣华堂之后,原本忠心耿耿的管家却没有来迎。 而且家中的仆人,看他的神情都有几分怪异。 “怎么回事?”向安心中烦闷,顾不得养气,厉声喝问。 “老太爷去衙门后不久,有人前来说,老太爷被气得昏阙过去,管家闻讯大惊,便回徐州城去通知大老爷了……” 大老爷就是向琮,向安眉头皱了一下,然后骇然而起:“快,快派人去徐州,一定要尽快,莫让向琮回利国监,让他呆在徐州府中,不要出来!” 他厉声大叫,心急如焚,家仆呐呐地回应,家中并没有马了。 他家原养着两匹马,一匹给向琮骑去了徐州,另一匹则被管家骑去,如今马厩里只剩余一头驴。 “去借,去矿上要!” 等折腾一番再出行时,已经夜幕降临,向安心里打鼓一般,坐在荣华堂里,等待着徐州的消息。 但在派回的仆人动身之时,徐州城外,向琮带着两个伴当,也已经冲出了城门。 向琮听说自己父亲昏阙,哪里敢耽搁,他还算小心的,带了两个孔武有力的家丁,然后才出门。 初时天色还亮,还可以纵马奔驰,但行了二十里,天色暗了下来,向琮又心中忧急,不能在路边野店休息,便去拿了个灯笼,打着灯笼缓缓前行。又行了二十余里,到的地方正是那日赵胜伏击周铨所在,想到这里死了十余人,向琮心中惊恐,忍不住就要加快步伐。 但就在这时,他听得一个声音响起:“我……好……冤!” 这声音依稀就是赵胜! 向琮激灵了一下,回眼循声望去,只看到一团绿火,从路旁窜了出来! “啊呀!” 向琮惊得一扯缰绳,那马嘶鸣了一声,可随着这一声嘶鸣,周围又腾起几团绿火,在这夜色之中,当真是鬼影幢幢! “别……别过来,你是谁!”向琮叫道。 “向……琮……我……好……冤!”那声音继续叫道,绿火也缓缓向着向琮过来,向琮骇得面无人色,现在他可以确认,这人就是赵胜! 在得到赵胜被杀的消息之后,他还曾经去徐州府衙门看过尸体,那身首分离的惨状,让他甚为惊恐。 “你……害……我……还……命……来……”那绿火又道,缓缓飘向向琮。 向琮身边的两个家丁,原本是悍武之人,让他们面对强盗歹人,他们无所畏惧,可面对如此诡异的鬼火,胆气已经失了一半,此时一人吓得拨转马头,就要逃回徐州。 但马才奔出十余步,就悲鸣一声,摔倒下来,而那马背上的家丁,更是摔出去老远,惨叫了两然,然后没有声息了。 向琮被吓得已经破胆,正待驱马逃遁,突然间一只手从草丛里伸了出来,抓住了他的脚踝。 他的注意力全在那鬼火上,这突然而来的一只冰冷的手,让他最后一点胆量也没了,呃的一声,双眼一翻,径直昏了过去。 另一个家丁倒是聪明点,驱马前闯,从那些鬼火中窜出,头也不敢回,顾不得眼前黑暗,加鞭远遁。 他一路狂奔,又走了二十余里,看到前面有一点火光,心中大骇,以为还是鬼火,待近了才发觉,是有人点着火把夜行。 “什么人?”那挑火把夜行者叫道。 家丁听出来了声音,也是向府的人,他高叫道:“我是大柱,对面可是老六?” “是我,你怎么在这里,老爷呢?” “有鬼,有鬼!”家丁大叫起来。 待到天明时分,半个狄丘镇都知道路上闹鬼的事情了。 向安根本不信有鬼,在家丁带回消息之后,他立刻亲自带人,足足数十号赶往出事之地,在那里只找到另一个家丁,他昏了半宿,断了几根骨头,正在哀哀呼痛。 但是向琮,却是不见了。 此时的向琮,也悠悠醒来,再看自己所处的地方,他吓了一大跳。 这是山野上的一间破庙,已经多年无人看管,就算是向琮也不知道位于何方。狄江带着阵列少年们满狄丘乱转,才发现此处所在。 “向兄醒了?”向琮正在判断自己究竟在哪里时,突然听得有人慢慢地说道。 向琮回头一望,便看到周铨笑吟吟的面容。 “你,你!” 向琮先是一愣,然后顿时明白,什么鬼火,什么赵胜,尽是眼前这人装神弄鬼。 他正待叫骂,却发觉周铨目光一冷,顿时想到,眼前之人,可是敢杀人的! 据说赵胜,便是他亲手所杀! 周铨将一张纸摊开,摆在向琮面前:“赵胜死前所招供,这里还有他的掌印,向兄,你们可是打的好算盘啊。” 向琮飞快地溜了一眼,大意就是说他们父子指使赵胜,招揽亡命试图谋害周铨,那暗红色的掌印在纸上分外显眼,看上去极为吓人。 “这是胡说,周……周贤弟,这全是胡说,他乱咬的……” 向琮飞快地分辨,心中暗暗庆幸,自家老子把一切都安排得天衣无缝,只靠着赵胜的这番口供,根本不能充当证据。 “我却相信了呢。”周铨道。 “他没有证据,只是恨我与你交好罢了,周贤弟,周衙内,你看我那日在徐州,还反复留你,若真是我要害你,我为何还会留你在太白楼住宿?” 周铨慢慢笑了笑:“向兄,你这样说就没有意思了,你觉得象我这样的人,还需要什么证据么?我怀疑你,那就是你了!” 他话语里杀气腾腾,完全不给向琮否认的余地。 向琮咽了口口水,心中生出恐惧。周铨能向赵胜挥刀,安知不能向他挥刀? 不过是片刻功夫,他定下神来,好汉不吃眼前亏,如今性命要紧。 “龙川之地,我送与衙内了!”他叫道。 “不过几千贯的地,你觉得我会在乎?况且你在这说送,离了这反悔又当如何?”周铨道。 听得周铨这样说,向琮心中不惊反喜,周铨愿意与他讨价还价,那反而证明,他有生的希望。 “衙内怎么说,我怎么做!”他叫道。 “我总得手中有些把柄,才好放你回去。” “把柄……你要什么把柄?”向琮顿时警觉起来。 周铨道:“我哪里知道要什么样的把柄,这不该是你自己说么,向兄,你算计我性命,看在国舅老爷的份上,我不去计较,但总得有些保命的本钱在手中,要不你出去之后,又继续算计我,我当如何?” 向琮想想也是,若是周铨就这样放了他,他自己反倒要觉得不自在了。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向琮满头大汗地将一张纸交与周铨,周铨轻轻在纸上拍了拍,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相当满意地将纸收了起来。 “唉呀,向兄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收好纸后,周铨讶然道。 向琮一怔,刚想说“你这是何意”,但旋即明白,苦笑着道:“昨夜乘夜赶路,不意迷了路……” “不是迷路,是遇到歹人,被歹人强行带到这里!”周铨不满地道。 “是,是,是遇到歹人……” “不知向兄可认识那歹人身份?”周铨又问道。 向琮很想吐槽,那歹人就是你,但一想到自己留在周铨手中的那纸,还有周铨腰间所佩的刀,他又只能垂头丧气地道:“不认识!” “不对,你认识!”周铨厉声道。 周铨这厉声一喝,向琮总算回过神来:“是,我认识,乃是,乃是赵胜所勾结的歹人余孽!” 说到这,他灵机一动:“多亏了周衙内,恰巧遇上把我救了!” 周铨这下子还不是太满意:“你怎么知道那是歹人余孽,没名没姓的……” “我认得其中一人,乃是蓼儿洼的管岩,他就是歹人一党!” “不会只有一人吧?”周铨笑眯眯地问道。 “还有何顺,刘小二刘小三兄弟,还有……”看到周铨那不怀好意的目光,向琮只得开口道。 这些倒都是歹人,上回赵胜袭击周铨,逃了几个,姓名都全了。周铨很满意地点了点头:“听闻你们向家与当今徐州太守关系不错,这些歹人,你们得与太守老爷说道说道,休要让他们走脱了。” “那是自然,我回去之后,就想法子说动太守老爷,去抄这些歹人的家!”向琮道。 这些歹人,原本就是他替赵胜寻来的,自然知根知底,而且他深恨这些家伙没有杀了周铨,令他有如此遭遇,故此他言语之中,带着狠意。 虽然也想报复周铨,可那张纸在周铨身上,他就得老老实实的。 周铨满意地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走了。向琮出了破庙,看到隐隐约约在庙后藏着的人,他心中一凛。 待向琮走后,周铨来到破庙后面,对着一人笑道:“如何,你现在还想要护着向家么?” 那人满脸狰狞:“衙内说笑了,俺总算知道这向家是什么狗东西……衙内留我,想来是要借我手除了向家,没得说,俺就是为了家中的老娘,也不会放过他家!” 那人正是随赵胜截击周铨的歹人之一,当时擒住了三个,审问一番之后,周铨扣住了他,却将另外两人当成活**给了徐州府。 方才向琮报的名字里,就有他! “你老娘只管放心,昨日就被我接到矿上了,你也要爱惜自己性命,事情办妥后,我总会让你与你老娘团聚,她还等着你养老送终呢。”周铨淡淡地道。 ... 一二六、意 砰! 衙门的大门被一脚踹开,虽然有几位衙役拦他,向安还是闯进了知事衙门。 进得来一看,他的怒火就更盛了。 被衙役说正在处理公务的周傥,趴在书案上正在睡觉,口水都流了出来,足足有三尺长。 “周知事,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向安可以肯定,周傥这厮是在装睡,他心中烦躁愤怒,哪里还忍得住,一声怒喝,将周傥喝醒。 “向老员外,在公堂之上咆哮生事,看来我是对你这老匹夫太过客气了?” 周傥在座位上抬起头来,抹了把口水,目光森然地瞪着向安。 向安此刻心急如焚,他厉声道:“周傥,交出我儿,此事尚有回转的余地,否则的话……” “叭!” 话还没有说完,一样东西飞了过来,正是公堂上的火签,直接拍在了向安的脸上,抽出一道印子。 “老匹夫,你似乎没有弄明白现在是什么情形,听说过破家的令尹灭门的知县么?”周傥厉声喝问。 周傥正值壮年,而向安则是年老气衰,因此周傥的声音可是比向安的声音要大得多,这一怒喝,顿时将向安镇住。 而且,已经有数十年无人敢如此对待向安了,就算是昨日周傥将他软禁了一整天,表面上也是客客气气的。 怒火攻心之下,向安反而冷静下来。 周傥说的对,破家的令尹灭门的知县,哪怕向家的背后是国戚,徐州府城中的太守也对向家礼让三分,但是,至少现在的利国监上下,却是周傥说了算。 他若狠下心来,向安其实是拿他无可奈何的。 “周傥,你好得很!”向安从齿缝里吐出这六个字,转身待要离开。 “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看来你这老匹夫,还真将利国监当成你家开的了!向安,既然来了,就不要走了!” 随着周傥阴森森的话语,向安面前,方才被他踢开的大门突然又合上,而且从外边扣住。 向安心中凛然,他此刻处置失措,因为这个周傥所作所为,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他惯于按揣测文官的行为方式来判断周傥所为,结果周傥却是一言不合就掀桌子,动起手来狠辣无比,甚至有些无所顾忌。 “我好歹也是有爵位之人,周傥,周知事,莫非你要把我打杀在这里?”横下心之后,向安冷笑着转身。 “向安,若你不识相,把你打杀在这里是轻的。”周傥缓缓道。 “我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重的?” “你且在这里等着就是。”周傥道。 向安在来之前,就已经遣人前往徐州报信,而且也派了信使赶往京师,等,他不怕,他真正怕的是自己的儿子出事。 从昨日发生的事情,他猜出自己儿子十之**是落入到了周傥手中,因此稍稍放软了声调:“交出我儿,我在这里等你又何妨?” “你儿子老大一个人,谁知道他去了哪儿,你可莫要给本官栽赃,或许他正流连于青楼之中也说不定。”对此,周傥当然是坚决不承认的。 “你到底要如何!”向安额头青筋直跳。 “当然是请你在此协助审案,昨日的案子还没有审完呢。”看得这老匹夫气得全身哆嗦的模样,周傥就满心欢喜。 在得知这老匹夫试图除掉他们父子、吞没利国监新建的水泥窑时,周傥也吓了一跳,因为向安向琮父子此前演得太好,他还以为这对父子变了心性,愿意与他合作呢。 以周傥对自己儿子的了解,如果向家父子真心合作,有什么好处少不得他们一份。但这对父子鼠目寸光,只顾着一点利益便下手,那么周铨的报复也会是极其狠辣——他需要用这对父子的遭遇,真正震慑利国监其于冶主。 双方拉拉扯扯中,一个多时辰过去了,向安无论是发怒,还是放软话哀求,周傥只是油盐不进。 待到快中午时分,衙门的大门被打开,向安回头一看,就看到周铨迈步进来。 “周衙内,我儿呢?”向安再次厉声喝问。 “向老员外怎么在这里,令郎出了点事情,他被歹人绑架,幸亏被我赶上,将之救了下来。”周铨一脸诚恳地道。 他面上的神情如此自然,让向安不禁愣住,甚至产生一丝疑惑,难道自家儿子真的被歹人绑架了? “哦,对了,我有样东西,正要请老员外一观。”周铨又说道。 他拿出一张纸来,递给了向安。向安看得上面的字迹,正是自家儿子所写,然后再看内容,却是坦承他父子与赵胜一起勾结江洋大盗,试图谋害周傥。 这可是谋害朝廷命官! 只看得一小半,向安额上汗水涔涔,这种事情,他们可以做,但不能留下把柄,否则就是一场大罪。 此前向安都不太担心,哪怕是赵胜被擒他都不以为然,因为周家没有任何证据可以指证他,只靠着赵胜的口供,并无太大用处,完全可以推说是赵胜这贼人胡乱攀咬。 可现在不同了,有了向琮自己的招供,性质完全不一样。 唯一的办法,就是向向氏宗家求援! 若得了宗家援手,这等罪名自然可以洗脱。 “周衙内,这是误会。”看到最后页自己儿子的签名与指印,向安抬头试探着说道。 “你道是误会,我却觉得不是,向老员外,把别人当傻子的人,自己就是傻子。”周铨一笑。 见周铨面色仍然和气,更重要的是,自己的儿子现在在哪里还不清楚,所以向安只能在心中暗骂,却不敢翻脸:“是,是,老朽年老昏聩,知事与衙内说应当如何?” “龙川之地,四千贯归我。”周铨道。 龙川那一大片地,方圆数里,在徐州这边的市价也是四千贯左右,好的话可以卖到五千,差的话则是三千五六百,周铨出四千贯的价钱,还算是公道。 向安毫不犹豫地点头:“依衙内所言!” 周铨拍了拍手掌,只见孟广、申胖子二人走了进来,还有衙前与孔目二人——原先的孔目被周傥一顿痛打,自个儿辞了职,故此现在这孔目,是周傥提拔起来的,至于衙前,还算有点眼色,不敢再违抗周傥,自然被留了下来。 “立个字据吧。”周铨道。 向安心里暗暗冷笑,周傥为利国监主官,周铨的这张字据,事后反而会成为周傥枉法的证据。因此他毫不犹豫在字据上签了名,然后他看到,周铨没有动,却是孟广笑嘻嘻地在字据上签名。 花四千贯买得龙川之地的,根本不是周家父子,而是孟广! “孟广,你,你!”向安原本以为孟广是被请来充当保人的,没有想到,他却成了周家父子推出来的购地人,勃然大怒,却又颓然而止。 申胖子在第一时间就制造了周家父子,靠着“管理条例”之事获取了周家的信任,孟广当时错失良机,早就心中后悔,如今看到周铨将向家玩弄于鼓掌之间,他知道这是自己新的机会。 这次机会再错过,恐怕就搭不上周家的船了。 至于要冒着得罪向家的风险,正如周铨曾经对他们说过的那位姓马的外邦人士所言,三倍之利,冒死趋之! 整张字据之上,没有出现周家的名字,最后也只是周傥以利国监知事的大印在上面签章,认可了这张契约的合法性。 见字据被周铨收起,向安恨恨地将向琮的供辞给撕了,然后问道:“衙内,我儿呢?” “这不就在衙门外吗,哦,还有一事,要请向老员外署名。”周铨指了指另一张纸。 向安看了一眼那纸,然后瞳孔猛然收缩。 “乞征冶户为利国监之捍屏书!” 纸中的内容很简单,就是说近年来徐州盗寇兴作,屡屡窥视冶坑大户,绑架勒索之事时有发生。唯恐有十余敢死剧贼,突入镇中,夺取冶坑,啸聚作乱,则数千人的武器兵杖立刻就落入贼人之手,然后贼人再乘船顺流,突袭徐州,只要一两个时辰,徐州就会失守。 向安对这个理由并不陌生。 苏轼在元丰元年时为徐州太守,当时他就曾上书皇帝,指出利国监守备废驰,请求三十六冶每冶各出十名青壮,教以战阵之术,授予武器兵忍,以防备盗寇。只不过苏轼后来屡遭贬斥,他的旧政,如今早以废去,再无遗留。 与当初苏轼的理由略有不同的是,这一次,是以向安的口吻上书徐州太守徐处仁,提及周铨和向琮先后遇袭之事,以此为借口,说明设立冶户团练刻不容缓。 “我不会写的!”向安一字一句地道。 他倒不是担心周家乘机收揽兵权造反,按照当年苏轼的计划,利国监最多也就是设置三百六十人的冶户团练,凭着这点兵力,扰乱徐州有可能,想要造反那是找死。 但是,若真设了这冶户团练,周傥手中就有了一支可以控制的力量,到时候各大冶户面对这位强势的利国监知事,只有低声下气俯首帖耳的命! 周铨哈哈大笑起来:“向老员外,你似乎弄错了,我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而是在命令你在此署名!”周铨点了点那张纸。 “周衙内,你莫要欺人太甚,向家,毕竟乃是故太后娘家,如今还有两位郡王!”方才向琮的字据被撕毁,因此向安的态度又强硬起来。 周铨笑了笑,意味深长地道:“看来向老员外还是认不清形势……你不妨先出去,与令郎商议一番,再做决定!” ... 一二七、连环 “事情已经安抚下来了,向家也没有再说什么?” 徐州知州徐处仁坐在苏轼曾经坐过的位置上,眯着眼睛,目光中寒芒一闪。⊙ “没有再说什么,只说此事就此了结。”一名小吏道。 “当真是废物!”徐处仁骂了一声。 从周傥就任利国监知事起,徐处仁就对这个幸进的官员很是不满。若是徐州治下其余县城,他少不得要去寻个毛病,三天两头训斥一番,偏偏他虽然能管到利国监的民事,却管不到周傥这个知事。 徐处仁是最典型的文官,瞧不起任何非经科举上位的人,在他看来,“仲尼之道无所不备”,因此,唯有儒生,才是正经的出身。 他与京中的清流互通声息,自然知道,周傥的官职,完全是靠着他儿子以方伎之术换来的——在徐处仁这样的儒生看来,造水泥也好,弄雪糖也好,都是方伎之术,不是正道。因此,他本能地就讨厌象周傥这样的人物。 更重要的是,周铨与梁师成、童贯的关系不错。 至少在徐处仁看来,周家与梁师成、童贯这两个阉货是一路的,特别是童贯,徐处仁与之有宿仇,当初童贯在打青唐时,徐处仁正知永兴军,暗中扯童贯后腿,因此受童贯排挤。 身为曾经任尚书右丞的高等文官,徐处仁自然不会被表面现象所迷惑。前段时间,他都没有出手,一直在暗中关注着周家父子的行为,只等有一个机会,可以顺着周家父子将童贯也掀出来。 “向安有一封书信,托小人转呈太守。”那小吏一边说,一边呈上封书信。 徐处仁拆开书信,匆匆看了一眼,眉头皱起:“竟然是真的……” 这就是周铨所拟的在利国监训练团练的上书。 虽然向安不愿意如此,但是在见过向琮之后,他很快得知,向家还有把柄在周铨手中,而且这把柄不仅仅是他自己的,更是整个向氏宗族的。 私藏甲兵、背后有怨愤之言,猜忌官家、暗中怀不臣之念! 这个罪名,就算是向氏宗家也担当不起,莫说这其中也确有其事,就是没有其事,安知当今官家会不会想着借此事敲打向家? 所以向安不得不屈服,上了这一封书信,不过他也说了,书信有没有效果,他并不知道。 “向安人呢,召他父子来见我。”徐处仁本能地感觉到,这封上书背后有蹊跷,因此命那小吏道。 向家父子在屈服之后,哪里还敢再呆在利国,他们在大量家丁护卫之下,来到徐州府所在的彭城,故此没有多久,向安就出现在徐处仁面前。 “小人见过学士!” 徐处仁有“延康殿学士”的职衔,故此向安如此称呼他。徐处仁对向安原本也是不以为然的,他看内监不顺眼的同时,也看外戚不顺眼。但是自从他就职徐州之后,向家对他甚为恭敬,更重要的是,他随侍的子侄们时不时地在他面前说向家的好话,因此他心中还是略有好感。 “向安,你所上之书,可是本意?”徐处仁问道。 “是……是本意!” 向安能否认这个嘛,向琮亲笔所书的罪状还在周铨手中,他哪里敢多说什么。现在他唯一祈求的事情,就是能依着周家父子的安排,把事情办妥,到时候周家将罪状还给他。 他心里已经发誓,到时候哪怕是耗尽家财,也要置周家父子于死地。 “令郎果真是被歹人所劫?”徐处仁又问。 “小人恰好认识歹人中的两个,正是何顺与刘小二,就在学士的海捕文书之上!”向琮连忙说道。 此前周铨报案,将文档都转移给了徐州府,那时徐处仁就看过何顺与刘小二的资料。这二人都是乡间刁顽之辈,不老实耕作,却做些违法的勾当,到衙门里挨板子是常态。 徐处仁见向琮满脸激愤之色,好奇地问道:“不是说遇鬼么?” 这一次向琮脸上涨红了,心里至今也没有弄明白怎么回事:“小人也不知,当时确实是看到鬼火幢幢!” 徐处仁嘴角下弯了一下,他才不信这个,定是向琮为了面子编出来的谎言。 不过向琮被歹人所困应当是真的,他皱着眉,又问道:“周知事家的儿子,怎么恰好在那边?” “小人也打听了,那周衙内向来是胆大妄为之辈,前些时日他遇袭之事,惹得他发作,最近一直在追拿何顺等人。” 这也合乎徐处仁对周家父子的认知,这二人既非科举文学之士,胥吏市井出身,自然不知道畏惧国法。徐处仁哼了一声:“此辈不知国法,缉拿嫌犯,岂是他们所为……” 说到这里,徐处仁突然心中一动。 他想要拿下周家父子,可是周傥自上任来,虽然惹起的风波不断,但却一直没有给徐处仁什么合适的借口。 现在则是一个机会,允许利国监办团练事,以周家父子的嚣张跋扈,少不得要欺压良善,到时必有人来告状,自己就有了真凭实据,先拿下这对父子,再上奏朝廷! 当初郑伯克段于鄢,不就是先纵容了共叔段么? 想到这,徐处仁面色平静:“既是如此,你们先下去吧。” “学士,此事不可缓啊,贼人嚣张,若再无手段,恐怕便有效仿者!”心里还挂念着落在周铨手中的罪状,向安催促道。 “本府行事,还要你指点?”徐处仁神情一肃。 向安心中暗骂,你自家倒是勤俭廉洁,但你家的儿子和侄儿,可没有少收好处,就这点小事,也要如此推三阻四……无非就是给你家儿子侄儿收钱的机会罢了! 他诺诺而退,回去之后,便备了一份厚礼,令儿子向琮送与徐处仁幼子徐度和侄儿徐广。 果然,这份厚礼到了没几日,便从知州衙门的小吏那里得到消息,太守老爷已经转奏朝廷,同时允许利国监知事便宜行事。 这个便宜行事,并非允许,但也不是反对,总之其间操作的空间极大。 得到这个消息,向安总算松了口气,自己算是实现了对周家的承诺,既是如此,周铨那小儿,理当将罪状归还了。 “大人,你说周家小儿,会不会……言而无信?”向琮有些紧张。 “哼,若不是你糊涂,留下这样的把柄,我们父子怎么会沦落至此!”最近因为烦躁而有些不安的向安先是训斥了向琮一句,然后才道:“周家父子,也不欲往死里得罪我们向氏,否则你哪里还有命在!你且放心,他们会交出来的……” 此时向安对周家父子的判断,已经大有改观,虽然一开始他就不曾小看周傥周铨,但现在,更是将二人放在了“大敌”的地步。 特别是周铨,初时他还以为这是周傥扶出来的一个幌子,现在看来,周家此子,根本就是“妖孽”! “此次事了之后,你立刻去京师,我留在这里与他们父子周旋,你要想法子请郡王出手,定要让这父子死无葬身之地!” 想着这段时间自己的担惊受怕,还有被周家父子的双重羞辱,向安咬牙切齿地道。 “大人放心,孩儿知道轻重!”向琮沉声说道。 他比向安还要痛恨周家父子,特别是周铨。 此前他费尽心机,结交周铨,现在再想想,自己当时就和小丑一样,周铨根本半点都没有信任过他。 这甚至比起周铨将他诱出徐州城绑架,更让他难以接受。 更何况,还有那数份罪状,周铨能逼得他写下那数份罪状,怎么会不动用一些手段? 父子二人拿定了主意,向安便乘轿出了徐州。 原本白天乘船更稳当些,只是向安年纪大了,船上摇来荡去甚是不便,故此他所乘的是一座便轿。 两个轿夫,四个家人,便是他的全部随从。 目送父亲离开后,向琮心里突然憋得慌。 向家在狄丘二十年,几曾遇到这样的事情,只是一区区知事,便将他父子弄得灰头土脸。 他心中憋闷,又很快要离开徐州,于是便去了太白楼,寻着阿怜,便宿在阿怜那里。 可才一番风流,他突然被剧烈地敲门声打断。 “老爷,老爷!” 管家惊惶失措的声音,唤起了向琮不好的回忆,他愤怒地吼道:“何事!” “不好了,不好了,老太爷出事了!” 这让向琮更是恼怒,上回管家便是这样大呼小叫,将他诳出了徐州城。只因这管家跟随父亲多年,甚得信任,所以在事后只是稍作训诫,并无惩处。 但现在,他又来这一遭! 不过想着父亲是去见周家父子,解决燃眉之急,那对父子又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坏东西,向琮还是从阿怜的臂膀中爬起。 “出什么事情,若还和上回一样,是你大惊小怪,便是大人拦着,我也要剥了你的皮!”向琮喝道。 “老太爷……老太爷被贼人害了!”管家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 “啊?” 听得这个消息,向琮只觉得眼前昏黑,还是阿怜扶了他一把,他才站稳了脚。 慌忙去推开门,迎面看到的,除了自家管家,还有四五个差役。 原本这些差役目光就有些飘,如今更是一个劲往里瞄,恰好看到只穿着抹胸的阿怜,差役们的神情更古怪起来。 这位向琮向老爷,他老爹死在城外,他倒好,在城内与女人白昼宣淫! ... 一二八、麻烦 周傥板着脸,站在太守府大堂的下首。≧ 这位徐太守毕竟是当过一任宰相的,品秩极高,周傥在他面前,完全没有资历可言。 所以徐处仁不给他座位,他也只能乖乖站着。 “贵官怎么看?”徐处仁缓缓问道。 “下官只会烧窑,审案之类的事情,下官不知。”周傥随口回应道。 在他们面前,是向安的尸体,老头儿的死状甚惨,除了他之外,还有两个人,一个是轿夫,另一个是家丁。 “周知事,这不是赌气的时候!”徐处仁声音严厉了些。 “上回犬子被这伙贼人所袭,人犯为犬子擒获,下官欲审此案,太守不是说过么,下官只要会冶炼烧窑即可,民政事务,皆由太守处置!” 徐处仁顿时语塞。 当初周铨遇袭之案,周傥带人先至,还审了一个活口,做了卷宗,但是次日徐处仁就遣人过去,将所有证据、人犯、口供、卷宗,尽数要走。彼时周傥抱怨,徐处仁便说过“贵官只会冶铁烧窑即可,民政事力,惯例由太守处置”。 现在周傥再拿这话来堵他的嘴,让他吃了个憋。 好一会儿,气顺了之后,徐处仁冷声道:“向老员外可是太后亲族,此事必定会惊动京师,周知事,若有什么问题,非你能担待!” 若说上回向琮被掳之事,徐处仁怀疑是周傥周铨所为,这次向安之死,他倒一点都不怀疑了。 原因很简单,有活口。 与向安一起出城的共有六人,除了两人同时遇害外,还有另外四人。这四人证明,当时共有十一名贼人,各执兵刃,将他们截住。贼人中就有最近遭到通缉的何顺、刘小二和刘小三兄弟,他们与向安说了番话,发生争辩,然后何顺第一个动手,将向安杀死。 这伙贼人,正是曾经袭击过周铨者,并且徐处仁还听到风声,背后指使这伙贼人的,明面上是赵胜,暗地里很有可能就是向安。 “学士若是一定要问下官的主意,下官觉得,这几个背主之奴话里不实在!”周傥一指那几个活下来的随从。 那些随从面如土色,一个个叩头道:“小人未曾背主!” “我儿遇袭之时,他身边之人个个奋战,故此二十余贼人都被杀散,你们若不是背主,为何身上连伤痕都没有,贼人还放过你们?”周傥厉声喝道。 徐处仁有些恼了,他是要周傥为他出个主意的,却不是让周傥在他的公堂上作威作福的。 他正准备喝斥周傥,却看到跪着的四人里,却有人目光闪烁,看上去就有些不老实。 徐处仁心中一动,指着那人道:“你这轿夫,有何话说?” 那轿夫顿时叩首道:“太守老爷,小人听得,听得老员外与那贼人发生争执,贼人问老员外,为何……为何会出卖他们!” 周傥闻得这句,咧开嘴,无声地笑了一下,然后在徐处仁把目光移向他之前,又恢复了一脸严肃。 “你还听到了什么?”徐处仁咬牙切齿地道。 “还有……还有……” 那轿夫犹豫了一会儿,抬头看着周傥。周傥咳了一声:“学士,下官暂时回避?” “不必,你就在这里,本官倒要看看,这狗奴究竟听得了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果然是了不起的东西,那轿夫被徐处仁一阵恫吓,吐出的话语让徐处仁骇然。 这位皇亲国戚、向老员外,与那些江洋大盗早有勾结,这一点不出徐处仁意料,但轿夫说,那何顺说了一连串的事情,都是向安曾经吩咐他去办的。 这一连串案件,涉及十二条人命,其中还有两名是徐州府的吏员,虽然时间久了一些,可衙门中的老人都有印象。 此时众人才咂舌不止:原来自己的老同僚,竟然是被向安害死的! 这可是案中案,徐处仁原本是想收拾周家父子的,但现在曝露出这样的大案,他如何敢压下去。 歹人之言,自然不足采信,可排查一番还是需要的。 就在这时,向琮被带到了。 带着向琮的小吏悄悄凑在徐处仁耳边说了两句。 周傥耳尖,听得“拥妓昼寝、白日宣淫”八个字,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自家儿子说的不错,向琮就是这样的性子,在得知要离开徐州之后,定然是要做这等事情的。 而徐处仁自诩方正,肯定不能容忍这种老子被砍了儿子却在嫖的事情。 果然,徐处仁眉头一皱,看着向琮的神情极为不善:“向琮,你可知罪!” 换往常,向琮在徐处仁面前是不用下跪的,可是听得徐处仁一声喝斥,再加上看到自己老父的尸体,他双脚一软,便跪了下来。 不过当他看到周傥时,嗷叫一声,又爬起向周傥扑来。 只不过他养尊处优惯了,哪里比得上周傥身后灵活,被周傥当胸一脚,直接踹回了地上。 “太守,老父母,就是此人,这个狗官害死我爹,坏了我爹性命,前日他儿子绑架于我……” 此时向琮已经疯了,他老爹之死,让他完全没有顾忌,将周铨也咬了出来。 徐处仁听得这里,心中欢喜。 借这件事情,赶走周家父子,同时向家手中的那么多冶坑,也会落入徐处仁手中。他自己当然是正直廉明的大清官,但他儿子、侄子,甚至外甥之类的亲戚,或者家中族人意欲经商,他总不能拦着吧。 因此,徐处仁看向周傥,周傥叹了口气:“学士,此事不可深究,深究起来,学士怕是承受不起。” “呵呵,贵官太小看本官了,莫非贵官以为,本官还治不得你一个小小利国监知事之罪?” “非也,与本官无关,好吧,本官实说了吧,当日犬子遇袭时,那赵胜原是被活捉的,他供出了向琮。犬子一向深明大义,识得大体,向家可是国戚,如何会做这种勾结亡命图谋不轨的事情!因此,犬子将赵胜杀了,免得他胡乱攀咬。” “此后,犬子又请这位向员外一叙,问了些话……请看。” 周傥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来,向琮原本在谩骂的,可一看到那纸,眼睛仿佛突了出来,不但不再骂了,反倒扑向周傥,却被周傥又一脚踹了回去。 “周知事,周老爷,周叔父,我知错了,我知罪……”向琮叫道。 他此时冷静下来,知道自己犯了个多大的错误! 按照当初他与周铨达成的协议,他不说出周铨绑架他之事,同样的,周家也不会将他留下的罪状交官。 可现在,他急切之中昏了头,竟然将周铨咬了出来,当初他留的罪状,自然也会被交出。 虽然他可以辩解,那是被周铨逼迫写出来的,当不得真,可是其中有数条,只需要详细审查,不难找到证据! 向家盘踞利国监二三十年,这么多作奸犯科之事,岂有不牵涉到向氏本家之理。牵涉到向氏本家,也就意味着皇权与外戚之争,若放在向太后在世之时,或许无足轻重,可放在现在,赵佶亲政已经十余载,便是念了向太后的旧情,也少不得惩治! 周傥看着向琮笑了笑,然后又望向徐处仁:“太守怎么说。” “给本官看看。” 徐处仁接过那纸罪状,看到上面写的内容之后,眉头顿时拧紧了,再看周傥时,目光极为不善。 这纸上岂实没有多少向安向琮父子的罪状,大多都是记载向家书信往来的内容。利国监对向氏本家来说,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财源,向安辈份又大,有资格同当今的两位郡王国舅通信。 这信里,可有不少怨愤之语! 不过这种背后发牢骚的话,委婉指责官家“刻薄寡恩”、“忘恩负义”之类的,无人检举就无人追究。可现在,这罪状却落到了徐处仁手中,而且是在这公开的场合落入其手。 原本可以打马虎眼的,现在就变成不得不追究了。也就是说,他徐处仁这位被贬的前宰相,要对上向宗良、向宗回两位国舅。 这是胜了也没有任何好处、败了则满地鸡毛的事情。 “周傥!”徐处仁咬牙切齿地说道。 “下官是不太相信的,这分明是离间天家亲情,故此虽然得了这东西,下官也只是收起来。学士一定要强迫下官交出来,下官也没有办法。”周傥摊开手笑了笑:“学士觉得此事不必上报朝廷,那就不报呗。” 到这一地步,徐处仁明白,他想着借这个案子将向家和周家一锅端,可人家周家何尝不想着借这个案子将他与向家一起扫了! 不报?他敢不上报朝廷,明天周傥就敢把这事给他捅出去。 徐处仁原先曾拍过蔡京马屁,后来因为威胁到蔡京的地位,两人翻脸,又得罪了童贯这样的权宦,只要蔡京和童贯从周傥这得到消息,想来这二位都很乐意踩他一脚。 原本是向家的麻烦,就会变成他徐处仁的麻烦,虽然徐处仁自诩方正,却也没有大公无私到这个地步。 愤怒地盯着周傥,周傥则垂着眼,故意不看他,直到许久之后,徐处仁从牙缝里吐出一句话来:“贵官……好自为之!” ... 一二九、再遇阿怜 向安被杀,向琮入狱,转眼之间,盘踞狄丘三十年、背靠着国舅这座大靠山的向氏,就被从利国监一扫而空。》 向家名下的各个冶坑,成了香馍馍,不知多少人想伸过手来分一杯羹,不过大伙都不敢乱动,想要等周家先下手。 毕竟谁都知道,将向家掀翻的,其实是新上任的利国监知事周傥,还有人称周衙内的周铨。 狄丘镇的酒楼不多,毕竟只是个人口万余的小镇,大多数又是苦哈哈的工匠家属,这座名为“狄公醉”的酒楼只有两层,往日里这两层都不满的。 但今日,它却满了。 史奉仁上到二楼,一望到挤得满满的酒楼,甚至还加了几张桌子,让过道都变得极为狭窄,他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这破店的生意倒真是兴隆,莫非他们的酒菜很好?” “史兄说笑了,这种小镇酒楼,能有三两个拿手招牌菜就算不错,有什么好的……今日如此多人,还不是因为那件事情。” “都想走门路,毕竟明面上是一年三四千贯的收益,实地里,万贯不只,一共六座冶坑,打理得好,就是六万贯,一个聚宝盆!” 说到这个数字,史奉仁的同伴呼吸都急促了一点。 “没有足够实力,这就不是聚宝盆,而是惹祸精!你道向家为什么会这么惨,还不是因为如今向太后早就去世了么!” 说到太后,史奉仁的声音压低了一些。 正说话间,却见楼底下忽然一乱,他二人伸头望去,只见数十上百人向着路中拥去,他们所围者,鲜衣怒马,面如冠玉,长得比一般女郎还要俊俏。 “这是谁家小郎,倒是嚣张!”史奉仁问道。 他同伴是本地人,在一家冶坑为管事,探头望了眼之后,顿时缩回脖子:“史兄,这就是周衙内,最是精明不过,你在这里,惹了谁都无妨,唯独莫要招惹他!” 听说这个少年就是周铨,史奉仁吃了一惊,看起来只是俊俏罢了,却是用手段玩得向家都破家的人! 他又仔细打量了周铨两眼,目光里闪动着寒意。 恰此时,周铨也抬起头来,两人目光相对,史奉仁顿时也缩了回去。 “这小子杀过人!”史奉仁对周铨目光中的冷漠并不陌生,他脸色微微一白,他只在自家的几位庄主身上,见识过这种可怕的冷漠。 “而且不只杀过一个……”他心中有些后怕地想。 “史兄怎么了?”他的同伴好奇地问道。 “没什么,外头灰大,蒙了一下眼……”史奉仁话才说到这,外头又是一乱,他伸头出去,只看到一个粉色衣裳的身影,跌跌撞撞从人群中走出,然后跪倒在周铨的马前。 “衙内,衙内,救奴一救!” 周铨眉头一皱,这个跪在他面前的女子,正是太白楼中的阿怜。 只不过现在的阿怜,已经没有当初在楼上所见时的惊艳,满脸都是惊骇之色,连血色都看不到了。 周铨身边,武阳已经警惕地挡住了阿怜,而狄江则笑嘻嘻地凑过去:“这位姐儿,我家衙内可不是官府,你有什么冤屈,去寻太守老爷就是,若没有路上的盘缠,我家衙内倒是愿意助你几百文钱。” 阿怜带着哭腔道:“衙内,衙内,奴是冤枉的,奴真不知道向家要害衙内,如今太守老爷欲擒奴去,衙内,奴这般娇弱之躯,哪里能入得衙门?” 她哭得梨花带雨,周围看热闹的也不禁心生同情。再听她的话,是卷入了向家的案子,想来她不过是一介弱女子,能干什么坏事,当下就有人替她求情道:“衙内,帮她一把吧。” “正是,英雄救美,唯如此才合衙内之风。” “然后再美人芳心暗许,以身为谢,那就更完美了。” 听得这样七嘴八舌的声音,周铨鼻子都气歪了。 他倒是不介意顶一下太守徐处仁,毕竟这位太守如今焦头烂额,忙着搜集更多证据去对付向家的两位国舅,等他腾出手来,他这个徐州太守的位置只怕也坐不久了。 但是,他更不愿意被一个倚门卖笑的女人所利用。 上回在太白楼中,周铨就认定,这个阿怜绝非善物,这种女子,哪怕长得再美,也不能放在身边,绝对是惹祸之根。 因此他眉头一拧:“住嘴!” 周围七嘴八舌的声音顿时安静下来,楼上的史奉仁微微点头:方才大伙都与这位周衙内打招呼,证明他人缘不错,为人和善;但现在他一声令下,众人就立刻安静,又证明他威望极高,拥有甚强的震慑力。 “阿怜,我不与你一个姐儿一般见识,谁让你来的,你自去寻谁去。但若你纠缠不休……你要吃的,就不仅仅是皮肉之苦了。”周铨缓缓道。 那边狄江却是嘿嘿笑起来:“大郎,你瞧我屋里正缺一个叠被洗碗的婆姨,不如就帮这娘儿们一把,然后将她赐给我吧!” 这厮好赌好嫖,虽然本领高强,却是一个定不住性子的。周铨横了他一眼:“狄叔!” 只是一句话,让这厮满的嬉皮笑脸收住,嘟囔了一声:“不就不吧。” 他说的话半真半假,确实是看上这娇滴滴的姐儿了。 此时阿怜,跪伏在地上,连连叩头求助,哪怕听得周铨的话语,她也没有停下来。 只不过她叩了半天头,额上却还是完好无损,除了多沾了些灰尘外,并没有叩出包来,更没有破皮。 每次她垂下头时,眼中都闪过阴冷愤恨的神情。 名义上她是官伎,实际上她却是向家所抬举的,向家原本是想靠着她,勾搭上某任徐州太守,只不过徐处仁本人并不好色,故此只能寄希望于下一任。 可阿怜自己有打算,如今向家完蛋了,她更想要借着这个机会,摆脱以前的生活。 只不过,她太贪心了些。 周铨当日一掷六千贯面不改色的豪迈,让她心动了,而且她已经打听清楚,周铨如今屋里还没有人,既无定婚,也无纳妾。她若是能到周家,哪怕只是充当一个妾侍,也有享不尽的荣华。 若是手段高明些,没准周家的女主人这个位置,过些时日她也可以坐坐。 但周铨的冷漠猜忌,将她的梦想全部打碎了。她并不反思自己,而是觉得,这一切都是周铨的错。 跪在地上连连叩首,但是却听得马蹄声从自己身边经过,抬头看时,发现周铨已经理都不理地离开了。 自从长成以来,阿怜还没有遇到过这种事情! 她在哪里,必然要成为焦点,人人关注她、礼让她,便是那些文人墨客,也要纷纷拜倒在她的裙下。 想到这里,她悲呼一声,向前一扑:“衙内,周郎,你莫非忘了你曾赠我的诗么?” 此语一出,周围人都面面相觑,这位周衙内晓得许多事情,能踢球能走马,可就不曾听说他会写诗,他竟然还写过诗给这美丽女子? 阿怜伏在地上,当真象是一朵落入尘垢中的桃花,她凄声吟道:“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衙内呵!” 这最后一声衙内,唤得当真是凄婉无比,周围众人,再看周铨时,目光就没有方才的亲近了。 “始乱终弃?” “无情无义?” “莫非周衙内将这美女先那个再那个了?” 周围人窃窃私语,不停地脑补着剧情,周铨险些气乐了。 他回头望了阿怜一眼,这女子的心思,他能猜得出大半。若她只是想摆脱官伎的身份,私下里向周铨求助,周铨或许还会伸一伸手。 可现在,她却在公开场合这样做,分明是认定周铨会被自己的美色所迷惑,又爱惜名声,想要赖上来……这女子,当真是蠢得可以! 另外,她一个官伎,能从徐州跑到利国监来,七十余里地,就算是从水路,总也要有人帮她才行。背后帮她的人,没准就不怀好意。 “阿怜,这诗还有后一半,你且听着!”周铨在马上道:“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若是上回,周铨不会说出这后一句,因为这是讥讽阿怜身为官伎容易变心。当时周铨不了解这女子,担心她性子刚烈,会如关盼盼般因为一句诗而自寻死路。 但今次,周铨觉得这女子心机太重,利欲熏心,竟然敢来欺自己,自然不会客气。 说完之后,他再不管顾,在武阳与狄江护持之下,排开众人,扬长而去。 跪在地上的阿怜,此刻却是羞怒交加。 周围看热闹的人,没有多少听得出讥讽之意的,阿怜如何听不出来! 她就算是想报复周铨,给周铨栽上个喜新厌旧、始乱终弃的恶名,也会因为这诗变得不可能。 甚至自己都成为笑柄! 她并不知,周铨走了没多远,悄然吩咐狄江:“狄叔,你回去看一看,这女子会如何做,若是寻死,就救她一救,若有人与她一起,盯着那人,若是自个儿离开,那么暗中给她些钱就是……这女子心机深重,非是良配,狄叔,你如今身家,想要找个既貌美又有品行的好人家女子,有何难事,万勿莫栽在这女子手中!” 说到后来,他声音有些严厉了。狄江有些不以为然,不过还是依言钻进了人群之中。 武阳看了他背影一眼,心中琢磨,抽个空子要好生与这厮说说。 大郎如今是要做大事的,狄江如果跟不上,倒不如就此离开,回家去做个富家翁呢! ... 一三一、太守的为难 徐处仁如今陷于困窘之境。 他虽然自命清正,但实际上早年,他也曾依附过蔡京,可是后来受蔡京猜忌,两人反目。如今蔡京即将复相,对他来说,是一个极大的威胁。 童贯与他积怨已深,只要有机会,童贯绝对不会心生怜悯,一定要将他扫翻在地。 如今还要加上向家,虽然徐处仁的奏折让向家灰头土脸,向家两位郡王之一的向宗回干脆落职在家,但是,徐处仁也不好过,向家布下的一些暗子,正在教唆几位御史狂咬他。 原本徐处仁可以指望吴执中相助,可年近八十的吴执中已经被贬。 徐处仁深知官场之上的风险,要想让自己转危为安,就必须有一件事情能够打动天子,令官家出力保护自己。 可他守徐多年,政绩只能说是平平,唯一的希望,就是治下利国监能有所突破。 “你要多少矿料?”他向周傥问道。 “每日四到五万斤矿料!” “也就是说,缺人手采矿运矿,听闻令郎已经招募了五百余人啊。”徐处仁道。 提到周铨,周傥就不好说什么,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家儿子做的是什么打算。 见周傥没有说什么,徐处仁心中不喜,他觉得自己暗示得都很明白了,偏偏这蠢汉不晓事。 既然缺料缺人,那就开口求自己啊,自己方便提条件嘛。 “本官先回去了,你好生做,过五日,让令郎来彭城,在本官幕下听用。”徐处仁抛下这样一句,转身就带着手下离开。 等他离开之后,周铨才匆匆赶来,听得自家老子的说法,周铨也莫名其妙。 但很快,他就知道徐处仁是什么意思了。 “人被扣住了?”第三天,周铨就得到这个消息。 如今利国监在大兴土木,周铨以高价征募工匠、劳力,但仅仅靠着狄丘附近的人力,是不足以支撑这么大的工程的。因此,周铨遣人将招工的消息传到了整个徐州,甚至包括徐州附近数州。 这其中,就借用了赵明诚家族的力量。 原本每天从徐州各地,都有数十名青壮,卷着铺盖跑来,可是到今日却有消息传来,在进入狄丘的各处要道上,徐州府设卡盘查,以缉拿要犯为名,将那些前来应募的青壮都拦住了。 “徐处仁想做什么?”周铨不解地问道。 “谁知道,他那天跑来,莫明其妙留下一句话后又跑走,莫非就是来威胁我的?”周傥也是满脸迷糊。 他们哪里知道,徐处仁明明是想要占用水泥的功劳,却又不愿意开口相求,于是凭着手中权力来立卡设堵,逼着周家父子去求他。 几人商议了好一会儿,也没有个定论,只能将之归结于徐处仁一向的敌意。 “徐处仁说的缉拿要犯是什么玩意?”如何破局上,周铨想到了徐处仁的借口,便询问道。 “太守所说的要犯,是三伙大盗,一是杀了向安的何顺一伙。”回来禀报的利国监衙前小心翼翼地看了周铨一眼。 “还有呢?” “另两伙,一群是啸聚于沂州蒙山的盗匪高腿子,另一群则是梁山泊王兔儿。” 听到“梁山泊”时,周铨心已经突的一跳,据他所知,水浒虽然多为虚构,但是宋江等却是历史上确有其人。 在京师时那个被贾奕收买的强人卢进义,就有可能是玉麒麟卢俊义,被周铨刺过一刀的小乙,很有可能就是他的徒弟燕青。 如今又听到梁山贼人,周铨顿时就紧张起来。 幸好,这个什么王兔儿,从来没有听过,想来不是什么难缠之辈。 “这只是借口,蒙山、梁山,离我们这都老远,那边的贼人,来徐州的次数并不多!”孟广道。 申胖子也连连点头,额上汗珠细密,脸色却白得难看。 他可是将全部身家都投入到周铨这边来,赌的就是水泥市场。可是如今水泥的产量,还不够周铨用的,根本赚不到多少钱。 必须扩大生产规模! “看来我确实有必要去见一见这位徐太守,他说让我去听用……看看究竟要我做什么吧,若是让我领兵去剿灭那些盗寇,那倒是简单了。” 周铨想来想去,若是再给他两年时间,不,只要一年时间,他手下的阵列少年有近三十都过了十六岁,按大宋的习惯就是成年人,再加上一些窑场的民壮,他倒真有把握去剿灭这两伙盗寇。 但现在,这些少年还不能去冒这个险。 周铨来到彭城,在徐处仁意料之中,因此他第一时间就接见了。但周铨开口说话,却在他意料之外:“学士召下官来此,不知有何吩咐?” “下官?”徐处仁眉头微微一皱,然后想起,眼前这少年倒确实是有寄禄的爵职在身,每年可以领些禄米俸钱的。 这倒是有些难办了。 心念一转,徐处仁脸上浮起了笑:“近日与京中颇有书信往来,京中发生了一些趣事,不知周郎是否知晓?” “学士所指何事?” “榷城。” 周铨虽然被从筹备榷城的人员中踢了出来,不过他还是很关心这个自己一手搭起的平台。据他所知,何执中将自己的儿子塞进了榷城,其余诸官子侄女婿,都有不少。 因为在朝中有如此雄厚力量支持,所以榷城建立比起周铨想象的还快,如今在雄州,原来的白沟驿所在地,已经在大兴土木了。 而且这座榷城中的第一批贸易,也已经完成,据说仅这一次双方就交易了价值超过百万贯的货物,甚至有商人将自行车都转卖出去,弄了十余辆到辽国。 仅此一次,大宋收取十分之一的商税,便有十万贯之多。 这只是明面上的收入,实际上,因为辽国拿不出充足的铜钱,所以他们是用精铜、皮货、人参、牲畜等等北国特产充抵,这些北国特产,经榷城送入京师,在京师发卖,足足卖出了两百余万贯。 这两百余万贯的商税,可是完全落入大宋的口袋里,不象是榷城中的税收,还要与辽国分润。 此次还只是试探,无论是大宋,还是大辽,准备得都不是很充分,第二次、第三次也在筹备之中,贸易规模将更大。等白沟驿的榷城建好,这种贸易将会常态化,从现在的一两个月一次,变成每日都有,只不过不再象现在一样,一次就上百万贯。 “榷城之事,下官不曾听到什么趣事。”周铨心中琢磨了一番,然后回应道。 “我却是听说,此次互市中,有辽人花百贯钱,托人带一封信给大宋国勾当榷城事务周郎……呵呵,恰好如今大宋勾当榷城事务的五位官员中,就有一位姓周,名荣,字师道,乃是今科进士,故此,此信落入这位周荣手中。他只是当作笑谈,可是他一位同年,姓罗,名汝楫,向来与他交好,从他手中得到了这封信……” 徐处仁将这事情本末说出来,听得周铨目瞪口呆。 花一百贯高价要给他寄信的,毫无疑问是余里衍。但这封信却没有寄到他的手中,而是到了这个周荣手里。也不知道此周荣是朝中哪方大佬推出来的人手,能得到勾当榷城事务这个差遣,但此人明知道信不是他的,却还扣住,不转交给应该给的人,实在是过份至极! “这位罗汝楫得此书信,将之传回京师,于是辽国公主恋上大宋周郎之事,此刻应该已经传遍京师了吧。”徐处仁说到这里,又笑了起来。 这算是最近麻烦不断的他,少数能让他高兴的事情之一了。 只不过才笑了两声,他就发觉,周铨面无表情,既没有羞恼,也没有愤怒。 “你不怕此事?” “童太尉与我一起出使,此事他早就知晓,一回来就有细折禀报官家,官家也曾召我细问。”周铨淡淡地说道。 一听到童贯,徐处仁心情就大坏,待发现自己以为可以拿捏周铨的把柄,对方根本不在乎,徐处仁心境就更坏了。 “我听京师中来人说,周郎足智多谋,我这里现在有一个案子,就交与你了。”想到这,徐处仁哼了一声道。 “下官并非学士属吏,这种案子交与下官,名不正言不顺。”周铨道。 “我这就上书天子,请令你为我州中法曹。”徐处仁却不肯放过他。 周铨默然了一会儿,然后笑道:“等天子诏令到了再说。” 见他软硬不吃,徐处仁心中焦躁,他哪里等得天子诏令,且不说赵佶会不会同意他这一明显要挖坑埋周铨的请求,单单奏书往来和朝堂批复,就需要一个多月时间,徐处仁很清楚大宋的官僚机构拖延症有多么厉害! 到时只怕天子同意的诏书还没有到,贬斥他的令旨已下。 “周铨!”原本徐处仁是要发作的,但看到周铨那古井无波的双眼,他心中突然有些发慌。 和辽国公主恋上大宋周郎同时传到他耳中的,还有眼前这少年在辽国大破女真人的消息。虽然徐处仁是不相信的,不过事必有因,这样的传闻,多少有些依据。 “周铨,此案发生在利国监治下,若你不接,那么就让你父亲去审案,案情未出结果,你父亲不得再去窑场!”徐处仁道。 周铨嘴角一撇:“无所谓,学士有什么吩咐,尽管对家父说去。” “你……你……你若能审出此案,我便解除关卡,允许利国监在整个徐州招募窑工!”徐处仁被逼得走投无路,只能露出一点口风。 ... 一三二、雷击案 利国监治下,除了狄丘镇之外,还有近十个聚落,其西南的马庄,靠得徐州较近,但又不在运河与官道之上,算是利国监治下一个偏僻的所在。∈↗ 这天清晨,马蹄声打破了庄子的平静。 背着个篓子出来拾粪的段铜,伸头向庄外望去,然后就看到十余个少年,都骑着马,在两个公人模样的陪同下到了庄前。 段铜今年也只有十六岁,看到年龄相近的人,免不了多打量几眼,然后垂下眉眼,微微露出自卑的神情。 大伙年纪相近,可别人却是鲜衣怒马,自己却一身破烂。 然后他飞快地缩进两幢屋子中间的短巷,不让这群进庄子的人看到自己。 十余匹马进入庄子后先停住,那些人似乎是在打量着什么。看到他们这模样,段铜心中一紧。 近来庄子里出了点事故,故此差役什么的三天两头跑来,只不过这伙少年跟着差役来做什么,莫非是徐州府中的哪位富贵人家的子弟,闻讯跑来看热闹? “就是这里?”诸少年中为首的那人问道。 之所以判断出此人为首,是因为他骑着一匹最为高大的紫骝马,而且其余人总是看着他,仿佛是在等待他的命令一般。 段铜悄悄仔细打量着这为首者,然后心中暗暗赞了声:好个少年郎! 唇红齿白,面如敷玉,眉剑目星……这些形容词段铜是不懂的,他唯一懂的就是这少年郎长得真俊,比起庄子里最漂亮的女郎都要好看。 “回禀衙内,就是这里,你看那间屋子,就是胡虎之宅,那旱雷殛人之案,便发生在此宅之中。”一个差役恭敬地道。 “把里长唤来,我有事情要问。”紫骝马上的,自然是周铨。 徐处仁以为他招募冶户为要挟,要他接过的案子,乃是马庄旱雷殛人案。徐处仁认为这案子有蹊跷,但他自己忙着政争,无暇来处置,便拿出来难为周铨。 一个差役跑去唤里长,另一个差役则直接将周铨带到了胡虎的宅中。在这破败的庄子里,胡虎的宅算是不错的,只是如今空荡荡的,没有半个人影。 周铨下了马,李宝与王启年二人陪他进了屋子,其余少年,则守在外边,不许来看热闹的庄民靠近。 一进院子,周铨就嗅到了股刺鼻的味道,他面上微动,暗暗记在心中。 正屋顶上炸出一个大洞,墙也塌了小半,而且在残余的门窗上,周铨看到了火烧过的焦黑痕迹。 看起来倒象是雷劈下来,将屋子都劈开,更将屋子里的人劈死了。 两侧的厢门却是无恙,只是上了锁,周铨去推了一把,没能推开。 “无人住?这胡虎家没有家人?”周铨问道。 差役不知道,不过门外有人道:“有些家人,只不过天降雷霆,将胡虎劈死,家人哪里还敢住在这屋子,投亲靠友去了。” 紧接着,一个五十余岁的老人愁眉苦脸地走了进来,差役笑道:“衙内,这位就是马庄里长,这老儿姓孔,据说还是孔圣人之裔呢,哈哈哈哈……” 差役对能将孔圣后裔呼来喝去很是得意,但笑了两声,却觉不妥,忙看向周铨,发觉周铨脸上无喜无怒。 “孔老丈,你与我说说事情经过吧。”周铨道。 虽然此前已经打听过案情,但周铨还是希望再听一遍,以发现此前未注意到的东西。 案情挺简单的,十日前天气酷热,这家的家主胡虎正睡午觉时,突然有旱雷劈了下来,将屋子劈坏,连带胡虎劈死。 因为过去了些时日,尸体已经收敛,不过有杵作的验尸状在,周铨也看到过。 “雷能将人劈得四分五裂,这倒稀奇了。”周铨笑了笑道。 孔里正陪着笑脸,老眼里却是闪过一丝异样,偏偏周铨观察得很仔细,注意到了这个细节。 “这胡虎在乡梓之中,为人如何?”周铨又问道。 孔里正面露为难之色,含糊地说了一句:“胡虎力大……” 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得外边有人道:“让开让开,你们这些小兔崽子也敢拦我?” 周铨眉头一皱,所谓“小兔崽子”,就应当是他的阵列少年了。 他向王启年使了个眼色,王启年会意,大步出去,周铨则继续问那孔里正:“里正,你继续说,说真话,勿避讳。” “这位可是周衙内,孔里正,若是你不好生说话,当心被捉到知事面前去打板子!”旁边的衙役喝道。 孔里正神情微微变了变,他只是一个乡野老人,被吓了吓,哪里还敢隐瞒,当下说道:“胡虎力大好搏,庄子里对他都有些惧怕,他交游广阔,与十里八乡的无赖游手都有往来,甚至连外州府县的豪杰壮士,也有不少与他交往。” 老里正虽然说的是实话,却还有些隐晦,不过周铨还是明白他未直说出来的意思。 这个胡虎,应该是个在乡里横行霸道的人物。 如此就能说得通,为何在一片贫困的村庄中,他的房屋比较好了。 “胡虎在本乡是否有仇人?”周铨再问道。 老里正尴尬地笑了笑:“这个……不好说。” “有何不好说的,有就是有,没就是没!”衙役喝斥道,他跟着周铨办事,赏钱已经拿了好几陌,故此这般上心。 “胡虎的脾气……” 老里正的话才说到这,外头突然又传来喧哗声,紧接着是“叭”的一声脆响,似乎是某人吃了一记耳光,然后就听到呼喝之声。 这一次周铨再呆不住了,他大步出来,就看到护卫他来的阵列少年们蜂拥而上,将几个大汉摁倒在地。 王启年脸上有一记掌印,嘴角也出了血,看来挨耳光的是他。不过现在,他正抬腿狠狠地踹着地上的一人,直踢得那人嗷嗷惨叫。 “小兔崽子,踢得好,踢得好,有种踢死俺,若不踢死,爷爷与你没完!” 那人一边惨叫,一边还大骂,周铨上前之后,王启年才住手,退到了一旁:“此人蛮不讲理,我与他分说,他却动手打我!” 周铨知道王启年的性格,这少年更喜欢玩阴的,莫看说起话来细声细气,可做起事情手段狠辣,那大汉敢打他,少不得要吃苦头。 “将人绑了,嘴巴堵住,过会儿带回去细审,胡虎之死,没准就与这几人有关。”他下令道。 “什么,胡虎死了?” 那骂骂咧咧的大汉嘴里仍然不干不净,但当阵列少年来堵他嘴时,他反应过来,惊愕地说道。 “闭嘴!”他还待再说,就被一团破布将嘴堵了起来,噎得他眼珠都要突出来。 那大汉犹自想要说话,可是被堵得牢牢的,只能哼哼。他身边的两个同伴此时大叫起来:“误会,误会,我们是胡虎的朋友,特意来看他……” “手脚利落些!”见阵列少年的动作有些迟疑,王启年细声喝斥道。 那些少年手下顿时加快,将另两个大汉的嘴也都堵了起来。 看到王启年露出一丝笑,周铨心里也轻笑了一声,显然挨了一记耳光后,王启年要报复,故此非要把这三条汉子带回去。 这小子可从来不是什么心胸宽广的人。 绑住堵嘴之后,王启年亲自下手,搜这三个大汉的身。结果才摸了两下,他脸色微变:“大郎!” 周铨望了过去,只见王启年从那嘴贱的大汉怀中掏出了一柄匕首。那匕首虽然黑沉沉的,看上去有些肮脏,但锋刃处却磨得雪亮! 不仅是那嘴贱大汉,另外两条汉子身上,也都搜出了短刃。这并不是杀猪刀之类的民间刀具,而是那些强人歹徒们喜欢用的杀人利器! 除了兵刃之外,就是一些零碎,有几陌钱,还有些散碎的银子。 “绑紧一些。”周铨看到这些短刃,心里暗道侥幸,幸好阵列少年跟着周傥、杜狗儿颇学到一些本领,他们一出手就锁住这三条汉子的关节,否则若给他们拿出利刃,只怕会有伤亡。 “孔老丈,可曾认识这三人?”周铨转身问那孔里正。 孔里正愁眉苦脸,这三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如今在马庄被周铨擒下,他们奈何不了周铨,少不得以后会来寻马庄的麻烦。 因此,听了周铨问题后,他呐呐地道:“小老儿年老神昏,记不得是否见过这三人……” 这老头子说起话都是推来推去,半点也不爽快,李宝此时都已经有些生气,恶狠狠地瞪着他,只恨不得冲过去撬开他的嘴来。 也就是周铨有耐心,不但好声好气地与他话话,还时不时恭维他两句。那三个汉子被绑到了屋檐下,李宝目光在他们身上扫了扫,有些无聊地向远处望去。 然后他目光微凝,因为在两幢屋间的阴影里,他看到有一个身影猛然缩了回去。 自从跟着狄江学了侦察斥侯本领后,李宝的警惕性大增,他故意装作没有看到那身影,目光又移开,只用眼角余光关注。 没多久,就见那身影又悄悄探了出来,似乎是在窥视他们。 李宝不动声色,往旁边移了几步,那身影一直盯着周铨,没有注意李宝已经顺着院子的围墙反绕过去。片刻之后,当李宝出现在那身影身后时,他却还在向周铨这边探头探脑。 “你是什么人!” ... 一三三、段铜 “你是什么人!” 李宝已经到了变声期,因此声音沙哑难听,他突然一声,让正在偷窥的段铜吓得向前一纵,连滚带爬,将背上的背篓打翻,结果里面的粪便撒了他自己一头一脸。 “呸呸呸!” 将散入自己嘴里面的脏物吐了出来,段铜干呕了好一会,不过早上他还没有进食,所以呕出来的,都是些水。 李宝可不是个有耐心的人,而且也不怕脏,一把过去揪住了他的衣襟:“你这厮老实交待,为何鬼鬼祟祟在此窥视,你究竟是什么人!” 那边的孔里正看到这一幕,整个五官都挤在一起,形成一个活生生的“苦”字。 “段铜,你还不去拾粪,为何在这里!”孔里正喝了一句,只不过声音不大。 他虽然见识少,但也不真象外表那样愚笨,有着乡民特有的狡黠,但是周铨带给他的压力太大,让他便是想要替段铜说两句话,也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表达。 周铨目光停在段铜身上,笑着问道:“孔老丈,这少年是何许人也?” “这小厮是村里百姓,无父无母,靠着他叔父拉扯大……” “我是我姐养大的!”坐在地上的段铜听得孔老丈的话,猛然抬头说道。 “呵呵……是,是,原本他还有个姐姐,只不过可惜,前几年人没了,现在寄养在叔父家中。” 孔里正神情有些尴尬,周铨饶有兴趣地望了段铜一会儿,看得这少年心中发毛,周铨这才又说道:“原来如此,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我……我在看热闹!” 方才说自己是姐姐养大时,段铜还是理直气壮,但此刻就有些结巴。 “你可知道这胡虎是怎么死的?”周铨又问。 “我不知道!”段铜的回应很快,然后还看了孔里正一眼。 孔里正依然是一脸苦样,神情倒没有变化,他咳了一声:“衙内,此地毕竟死了人,非衙内这等身份久处之所,若是衙内不嫌弃,还请到小老儿蜗居中坐坐,衙内要问什么,小老儿将人唤来备询。” 周铨哈哈一笑:“当问的都问得差不多了,就这样吧。” 他吩咐之下,阵列少年自然为他牵来了紫骝马,又找孔里正要了一辆牛拉的大车,将地三个汉子都扔在了大车之上。 周铨越发地喜欢自己这个“衙内”身份了,光天化日之下抓走三个大活人,不但没有人阻拦,甚至问都没有人问一声。 一切就绪,他准备回去之时,突然用马鞭一指段铜:“我看你年纪与我这些伴当差不多,又无父无母,可愿随我去?在我身边学个几年,总会给你一个出身。” 段铜愕然望着他,旁边的孔里正慌忙道:“衙内,这小子顽劣愚笨,如何能给衙内作长随,而且他还有叔父在家……” “唤他叔父来。”周铨道。 原本打周铨打发走了,孔里正心中长舒一口气的,此时听得又要叫段铜叔父来,他脸再成挤成一个“苦”字,才一迟疑,那衙役上前就是一脚:“衙内的吩咐,你还敢推三阻四?” 这一脚倒不太重,不过还是将孔里正踢得一拐一瘸,他不敢再说什么,只能去找人。 约莫等了一柱香功夫,孔里正带着个妇人来了,这妇人长得甚丑,也没有见过市面,一看着周铨,立刻跪拜在地:“俺拜见衙内了。” “这少年的叔父呢?”周铨面色一沉。 “回禀衙内,他叔父在矿上寻生计呢,如今正值农闲,他叔父便在矿里做些杂事,补贴些家用,这妇人是他婶娘。”孔里正小心地道。 “原来如此,这少年想来也到矿里去做过?”周铨指了指段铜,不过他没等孔里正回答,而是让段铜婶婶回答。。 “这短命的小子太懒,吃不得矿上的苦!”段铜婶娘道。 “既是如此,我把他带走去给我当个长随……启年,与他十贯钱。” 王启年从马上的袋子里拿出十贯钱来,直接摆在段铜婶娘面前,段铜婶娘眼睛都突了出来,整个盯在那铜钱上,怎么也挪不开。 孔里正想要说什么,但见段铜婶娘已经扑到了铜钱上,将之紧紧揽住,不由得叹了口气。 “衙内只管领去就是!”她口中不知说些什么,到后来只听得这一句。 “我不去,我不离开!”段铜大叫起来,额头青筋直冒。 “你小孩子家,懂个什么,跟着衙内,有新衣穿,有酒肉吃,留在这里,除了拖累你叔叔,还能有什么!” 段铜听得婶婶迫不及待要将他往外推,气得直跳:“俺没有推累你们,俺自己做活养自己,俺爹娘和俺姐,还给俺留了两间屋子十亩地!” 那妇人听到这里,不免有些尴尬,她之所以痛快地答应,也就是看中了这两间屋子十亩地。虽然现在屋子是她家人在住,地也是她夫妻在种,可因为早就分了家的缘故,若是段铜不走,这屋子和地迟早还要还给段铜。 “若不是我们,你守得住屋子与田地?别的不说,你姐姐过生之时,你要卖屋卖田的,不是我们拦住,你还有什么?”顿了一下之后,那妇人还是叫了起来。 “十亩地两间屋子值几文钱,小子,衙内看上你,是你的福气,跟着衙内听几年使唤,还会短了田宅?” 那衙役听得这两人争吵起来,怕惹得周铨心烦,上前劝解道。孔里正此时也无奈,将段铜拉到一边,也不知他低声说了些什么,段铜哭哭啼啼,回去收拾了一个小小包裹,真跟在周铨他们身后。 “你来赶车。”这点事情,自然用不着周铨亲自安排,王启年吩咐道。 若是孙诚在,那么这种安排人手的事情是孙诚操持,孙诚不在的话,则是王启年。李宝只管着跟紧周铨,贴身护卫,别的事情,他都不闻不问。这三个最先跟随周铨的少年之间,已经形成了比较稳定的分工。 从马庄回狄丘,花了近两个时辰,众人都是一身汗。特别是段铜,更是又脏又臭,不过他吃过许多苦头,这点脏臭并未放在心中。 他心里更多的还是惶恐。 这位周衙内是利国监知事的公子,段铜也跟他叔父一起去矿上打过零工,因此知道,整个利国监三十六冶,都归这位知事管。他们打工时已经高高在上的管事们,连知事的面都见不到。这样一位大人物,怎么会看中自己? “又脏又臭,你先去领几套换洗衣裳……罢了,我带你去吧。李宝,你让他们把这三堆废料关好来,大郎过会要审的。”到了周铨暂时借助的孟家小庄,段铜不知所措之时,又是王启年上来说道。 本能的,段铜对这个说话细声细气的同龄人生出了信赖感。他跟着王启年身后,穿过院门,然后愣了一下。 因为在他眼前,大院子里正有数十名少年聚在一起操演,人与人之间都保持着一臂长的距离,但横齐竖直,看上去极为整齐。 段铜估算了一下,一共约是六十人,加上跟着周衙内的那些,这就有近七十名少年。 其中约有三十名年龄与他相当,都是十五六岁,另一半则是九到十二岁。 “这位周衙内养着这么多玩伴?可看他们模样,又不象是一般富人家的家僮,那些家僮哪里能穿得这么好!” 段铜打量了一番,看到这些少年的衣裳都是同样的款式,而且不是长裳,而是短衣襟,颜色也一般的靛蓝色,他猜出这些衣裳都是衙内给的,心里不由有些羡慕。 再看自己,一身破烂,是用他叔父穿烂的衣裳缝补而成,而且是他自己动手手,因此针脚线头都露在外边,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稍息——解散!” 段铜正偷偷打量着的时候,突然听得一声喊,紧接着,少年们都从绷直了的状态中放松下来,然后活动手脚,去树荫下休息。 那个发号施令的少年,笑吟吟走了过来,同来的还有别的七八个:“启年,这位是你从哪个土疙瘩里刨出来的?” 知道是在说自己,段铜有些窘迫地低下头。 “嘘,这是大郎让我带回来的,要先给他领衣服,诚哥儿,开库出单吧。” 阵列少年们的补给由他们自己管理,目前是孙诚负责记录单据,然后定期公推人手进行盘点。孙诚听说是周铨交待的,诧异地看了段铜一眼,然后招呼了一声,便向着院中行去。 段铜跟在身后,又穿过一重门,看到一排屋子。外边的屋子明显经过改造,显得比较大,窗子是撑开的,露出里面的桌椅。段铜瞄了一眼,足足三四十套长条桌椅,将屋子挤得满满当当,在屋子的一端,还有块架起来的木板,被漆成了乌黑之色,上面用白灰写了一些字。 段铜识字不多,因此认不得这些字是在说什么,他只是心里觉得有些好奇:“这里应该是这些伴当们活动之所,只不过摆成这模样,莫非是学堂先生在这里授课?” 只是从来没有听说过主人家请学堂先生为僮仆授课的,段铜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就在这时,听得前面王启年道:“到了!” ... 一三四、规矩 段铜心里想着事情,听得“到了”,脚步险些没留住,撞在王启年背后。£∝ 王启年回看了他一眼:“个头与祝南差不多,丙字小号的,先拿一件出来给他笔划一下。” 孙诚应了一声,拿出钥匙开门,段铜往门里望了一眼,看到一排排的木架,上面都堆满了衣裳被子之类的东西,但是每件都叠得极是整齐。 段铜愣了愣,“整齐”恐怕是他到这庄子之后对所有东西的印象了,人站的队列整齐,桌椅放得整齐,就连院子里的树木,也都整整齐齐的。 孙诚寻到乙字号木架,在那里拿出一套衣裳。此时虽然进入了七月,但是天气依然炎热,因此拿出来的还是夏装。 他们的夏装,都是短裳,孙诚不明白为何周铨不喜欢峨冠博带,反正周铨的意志,他们只需要照着执行就是。 比划了一下衣裳,王启年点了点头:“就是这个,先领三套出来,另外一套铺盖,一套洗漱之物。” 片刻之后,段铜就抱着一大堆东西了。 “洗洗再穿,动作利落些,大郎那边还等我去回话。”看着段铜抱了一堆东西既有些兴奋,又有些忐忑的模样,王启年笑道。 “先签了这边再走!”孙诚叫道。 此时段铜对王启年已经相当敬佩,只觉得这人必定是周衙内手下一个得力的管事,虽然年纪与自己相当,可做起事来井井有条。听得孙诚呼唤,段铜有些莫明其妙,却见王启年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急着去看热闹,倒是忘了这个,诚哥儿,是我疏忽了。” 孙诚神情有些严肃的,见他道歉,也不理睬,递过来笔。段铜看到王启年在一份账簿模样的东西上签下字,还按了手印,然后才交还给孙诚。 这边手序办完,王启年领着段铜到了院子侧后,在这里,段铜看到一间奇怪的屋子。 这是一间平房,全用砖和水泥砌成,有楼梯通往平房顶上,上边有二十个巨大的木桶,每日里都有值日的少年提水上来,将这木桶装满。 “你算运气,才来就用上这澡房了。” 段铜只是觉得这间屋子古怪,王启年领他进去之后,他看到有十五根陶管从头顶伸了下来,每个陶管口处都有塞子,王启年去将一个塞子拔出,顿时一道水流从管口喷出来。 出于节约考虑,水流并不大,但还是让段铜吓了一跳。 “快洗,节约些水,不洗了就将塞子塞好,对了,这里有皂胰子,将你头发好生洗洗,都要生虱子了!” 王启年吩咐完毕之后,就出了澡房。若大的澡房之中,只剩余段铜一人,他也没有什么害臊的,一边洗澡,一边打量起这澡房来。 十五根陶管,也就是可以给十五人同时洗浴,洗完的水都顺着一道细沟排出屋外。段铜突然咦了一声,因为他发现,这房间里挺亮堂的,不仅仅是因为高处开着窗子,更是因为墙壁。 整间屋子都贴了白色的陶片,将窗外射入的阳光反射得到处都是,因此屋内很是明亮。 “这般壮丽的屋子,只是一间澡房……” 段铜摇了摇头,心中暗叹了声,这间屋子比起马庄最有钱的曾老爷家里都好,但在周衙内这儿,却只是用来给僮仆充当澡房! 他却不知,这间澡房乃是周铨的试验品。利国监水泥窑烧制的,除了水泥之外,还有瓷砖。 此时大宋主要建筑都是砖木结构,而周铨所建的,则是砖混结构。以毛竹为筋骨,浇灌水泥为梁柱,再佐以砖石。这样结构的房屋,建造成本比起木结构的反而要低,以石灰粉刷之后,屋里也比较亮堂。 这座澡房只是试验品,让工匠试试手的,饶是如此,在看过这间澡房之后,孟广、申胖子等冶主已经迫不及待寻周铨打听,建全套这样的房屋需要多少钱了。 若是此时到龙庄别院那边去看,就可以看到按这模式建的屋子已经起了半截。孟广与申胖子每日去那边,比周铨自己都要勤。 洗完澡,换上新衣,段铜觉得自己精神一振。在出门前他停了一下,长长吸了口气,然后才走了出去。 “你便是段铜吧,随我来。”门外等着他的,却不是王启年,而是换了一个少年,个头与他差不多,交待了一句之后,就领着他向另一座院子走去。 “哥哥,王……启年哥哥呢?”段铜跟在身后,小心地问道。 他不知道如何称呼,不过既然年纪相近,称哥哥总是没错的。 “在大郎那边听用呢,啧啧,也不知道何时我能和他们一般,总跟在大郎身边听用。”这少年倒是个自来熟,毫不见外地说道。 王启年此时正站在周铨身边,在他面前,则是那三个被抓来的汉子。 这三条汉子神情萎顿,身上还沾染了些血迹,显然,是受过一番折腾的。 那嘴巴极贱的汉子,现在也不再大骂了,只是翻着眼睛,带着凶意看着周铨。 “还没有问出来么?”周铨道。 “倒是嘴硬,没有问出什么。”王启年有些为难。 周铨呵呵笑了:“定然是歹人无疑了,此时来利国监,须是买通了徐州府的皂吏,否则过不了关卡,此事简单,杀了一个抛在野外,看谁来给他收尸,便知他们的帮手还有哪些。” “冤枉,你这衙内好生不讲道理,我们是好人,哪里是歹人!”听得周铨这样说,那嘴贱汉子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 “好人哪里会挨了这番惩治,连自己姓字来历都不交待?这么嘴硬,你说没有问题,你自己相信不?” 那嘴贱汉子闻得此话,连连叫冤:“你们又没有问我姓字来历,就问我胡虎之死是否与我有关……我们与胡虎亲如兄弟,怎么会害了他,若是我们害的,为何我们还会到他家去寻他!” 周铨听到他的辩解,只是笑了笑,他的笑容,却让那嘴贱汉子象是被浇了一头冰水般。 因为周铨的笑容里有着毫不掩饰的杀意。 “你知道这里是利国监,这里最缺的就是下矿之人,你们三个,不想在暗无天日的矿中做到死,还是老实些交待自己的身份……启年,将另两个带到别院去,分开审问。”周铨道。 王启年眼前顿时节亮:“还是大郎有办法,我怎么没有想到!” 分开审问,再对口供,这样一来,三人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就有一个参照。那嘴贱大汉听得这一句,脸色顿时大变:“衙内,俺招了,俺招了,俺是……” 他还没有说出来,就被王启年一把堵住了嘴:“方才让你招不招,现在想招可没有那么容易!” 三人被兴奋的王启年拖走,看得出,他对刑训之事甚有兴趣,周铨转过脸,看到已经焕然一新的段铜,微微颔首:“总算象个人的模样了。” 这句话原本不是什么好话,但段铜不知为何,听了之后突然热泪盈眶。 在他姐姐去世之后,他已经有多久不象个人了! “你只管放心,在我这里,鬼也要变成人。”周铨仿佛知道他心里想着什么,温声温语地说道。 一股无形的力量,让段铜忍不住跪了下去:“衙内!” “衙内是外人叫的,自己人唤我大郎。”周铨又道。 “大……大郎,小人、小人……”段铜想要表达一下自己的心情,一时间,却不知如何开口。 周铨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起来吧,有件事情还须你去做,孙诚!” 段铜便看见给他发衣裳的那白净少年站了出来:“大郎,有何事情?” “徐州府中,如段铜这样无父无母的孤儿应当还有,你遣人去走访打听,能招募一个便是一个,男女不禁,十五岁以下。” 段铜听得这话,心中微微有些讶然,十五岁以下自然是因为好管教,但女的也要,这位大郎莫非真是在开善堂? “是,我定然会仔细辨别,不让那些有坏习惯者混入。”孙诚道。 周铨就欣赏他这一点,举一反三,知道自己的真正用意。 “段铜,你既然到了这里,有些规矩,我先对你说明白来,我这些伴当每日都须按照我安排好的计划行事,晨起操练跑步,上午读书学习,下午则是去工坊实习……几时几刻做什么,都有定论,若是身体有恙,或者别的什么正当原因不能出勤,则需要提前向公推的队目报告。” 周铨细细说给段铜听,段铜小心地记住了。周铨看他听得仔细,暗暗点头,然后又道:“自然,我家也是奖勤罚懒的,在我这吃穿都不须管,每个月还有五百文的零花,另外有五个等级的优奖,少则五十文,多则五百文。罚的方面,共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二十八项处罚,有罚钱的,也有挨揍的,这些启年等会会和你说,你要牢牢背下来。” 段铜连连点头称是,这样严格的规矩,反倒让他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周铨突然一句话,让段铜骇得魂飞魄散! ... 一三六、不打折扣 “在狄公醉后边的客栈交谈了一会儿,那人就立刻乘船离开,赶往徐州去了。∈♀” 狄江愁眉苦脸地写下这排字,他的字迹奇丑无比,看起来和刚学写的小孩儿没有什么区别。 事实上也是如此,他在军中学得几个字,但不多,勉强能写能读。从辽国回来之后,周铨逼他读写,他才开始正经学习,跟着一群比他小十几二十岁的少年一起,让他很没有面子。 “大郎也不知究竟是想要做什么,象我这样的人,也非逼我学习读写不可,莫非还指望着我去考个秀才?” 自嘲地笑了笑,狄江将那纸归入档案之中。 一共是六页纸,都是狄丘这一日来打听到的各种消息,按照周铨的要求,狄江将之按日期整理好,每日傍晚时分交与周铨,等周铨看完之后,便存入库房,以备考察。目前只有周铨、狄江和王启年三人,有权可以翻看所以的档案,别人若要看,必须经过周铨的批准。 狄江原本对这一套制度很是不适应,但坚持了几天,初步养成习惯之后,他就发觉这套制度的好处来。狄丘城中的大事小事,在他的档案里都可以找到记载,只要勤勤翻阅,就可以将许多事情串联起来。 “这个史奉仁有问题啊,当初我还以为他只是冲着冶坑来的,现在看来,他应是别有打算。” 琢磨了一会儿,狄江夹起方才的卷宗,快步出了门。 他在利国监知事衙门里,等赶到孟广家的别院时,天色已经灰蒙蒙的,看起来要下一场透雨。进得门后,狄江就看到一个陌生的少年站在院子里,似乎是在发呆,他眼神一凝,上前问道:“你是何人?” 这个少年穿的是阵列少年的蓝衣,但是狄江从来没有见过,因此有些怀疑。 “小人名为段铜,是衙内……大郎今日从马庄带回来的。”段铜看到一个猥琐的汉子来盘问自己,赶忙解释道。 “大郎就是喜欢招揽些……”狄江心里嘀咕了声,不过“吃闲饭的”四字没有吐出来。 他一直不明白周铨为何要养着这么多少年,象是孙诚、王启年和李宝几人,是从京师带来的倒还罢了,周铨还从西军那边弄来一堆孤儿,据说有男有女,并且不只一批,这让狄江大惑不解。 “既是大郎带回来的,为何在这里发呆?” “大郎命我跟着李宝哥哥学操列,李宝哥哥让我这样站着……” 狄江听得一乐:“李宝那蠢物也当了哥哥……都到饭点了,你还傻站着,必定是那蠢货将你忘了!” 他往里边去后,没多久李宝果然跑了来:“新来的,过来,吃饭!” 段铜这才跟在李宝身后,来到了他最初看到摆了许多桌椅的屋子。 才一进屋子,段铜就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香! 再看屋内,几张桌子被拼到一起,桌上摆着的都是大盆的菜肴,段铜看到至少有三个大盆里都有肉菜,只是不知是羊肉还是猪肉。 “那边有碗筷,自己去领一份,然后排队。” 李宝可没有王启年的耐心,只说了这一句,就扔下段铜不管了。段铜看到在长桌的一头放着碗筷,他过去正要拿,却听得有人喝道:“排队,新来的,排队!” 段铜顿时落了个大红脸,他这才注意到,这些少年都排成了队伍,一个接着一个去领碗筷,然后再到饭菜前,自有两个少年为他们打菜。 学着别人的模样,段铜也领了两个碗、一双筷子,他因为来得迟,只能排到队伍的最末,这让他心中有些急。轮到他时,果然菜已剩得不多,但是仍然将他盛菜的碗装得满满当当的。 “那边有饭,自个儿去打,管饱!”打菜的少年看他是新来的,笑着对他道。 “多谢哥哥,俺叫段铜,不知哥哥尊姓大名?”见那打菜少年很和气,段铜陪着笑脸问道。 “额叫杨榛,杨树的树,榛子的榛!”那少年道。 听口音不象是京师人,段铜向杨榛道了谢,然后去打了饭,他正准备吃时,却发觉众人都停下碗筷,似乎是在等什么。 紧接着,便看到周铨走了进来,也同众人一般领了碗筷,然后再到杨榛那里打了菜。 这可是众人打完后剩余的菜! 段铜心里微微一热,没有想到衙内这般人物,竟然会和众人一个勺子里舀饭吃,而且丝毫不以吃剩菜为意! 待周铨打了菜坐下开吃后,众人象是得到无声的命令一般,也开始吃饭,屋子里传来一阵窃窃私语和轻笑声,气氛变得非常轻松。 这对段铜来说,是极为新鲜的体验。 他小声问自己身边的一个少年:“每日都是这般,衙内……大郎也与我们一起吃饭?” “只要在庄子里,大郎定然是和我们一起吃的。”那少年回答道。 周铨一向认为,同吃同住最能陪养彼此之间的情谊。他养这些少年,可不是想养一群仆役出来,他深信在自己的培育之下,这些少年中相当一部分,都能成为这个时代杰出之士——比起每三年一次在东华门外唱名的那群文人,对华夏的作用更大些。 这样的一批人杰,若是起了叛心,那就太可惜了。 故此,周铨才会解衣推食,尽可能地收揽众人之心。到目前为止,他做的一切效果还不错。 至少段铜现在就被感动了,只觉得这位衙内对大伙是真心好,为了他便是送了性命也心甘情愿。 特别是当那带着肉块油腥的菜塞入嘴中时,他的这种感觉就加倍了。 莫说这几年,就是他父母姐姐尚在的时候,他也很少吃到这样满是油盐的菜! 因为阵列少年需要进行大量的体能训练,所以在营养上周铨非常重视,菜中油水不少。热天汗流得多,故此盐也没有少放。 段铜一边吃一边小心看着周铨。 周铨吃饭很快,三两下就吃完,然后到一个木桶处去舀了碗汤,将汤喝完之后,他起身离开,整个过程中,除了和大伙笑笑外,也与几人随便聊了几句。 “果然,大郎甚是平易,大伙对他,都是衷心爱戴!”望着周铨的背影,段铜心中暗想。 吃完饭,周铨的消食活动就是看狄江递来的当日卷宗。看到史奉仁今天秘密接见了一个外乡人,而这个外乡人在下午马不停蹄就赶往徐州,周铨“咦”了一声。 那嘴贱汉子被他抓来,还没有决定如何处置,不过从他们嘴里看来是掏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了,故此,这个史奉仁成了关键。 但是周铨不想直接去抓史奉仁,他怕打草惊蛇,因此,赶往徐州的这个外乡人,似乎可以利用一下。 想到这里,他把狄江请来:“狄叔,烦劳你连夜去一趟徐州,盯紧这个见过史奉仁的家伙,看看他去徐州做什么。” 狄江也觉得史奉仁有问题,却没有细想那么深,现在听得周铨如此郑重地吩咐,他神情一凛:“大郎可是怀疑什么?” “今日带来三人,正是腊山寨派来听这史奉仁使用的,一共来了近二十人……不敢入镇子,散到四乡去了,而且恰好与四乡的小豪强都认识有交情,你不觉得这太巧了么?” 周铨说到这,扳起手指头数了起来:“目前知道他们分布于七个乡村山寨,这里是二十人,再加上那些小豪强能聚拢的人,两百余人随时可以召集,若是想做什么事情……” 狄江顿时大惊:“他们不敢吧?” “你说呢,我们敢做,他们如何就不敢做了?” “总得有个理由……”狄江不是那些阵列少年,他是长辈,在周铨面前多少还有些自主,因此喃喃说道。 “所以才请狄叔去看看,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们生出奸歹之心。” 狄江未再迟疑,不过出庄子里神情有些无奈。 “大郎也忒过小心了些,那史奉仁打什么主意,直接抓来审讯就是!” 他心里自有主意,离开之后,并未急着去徐州,而是先召来人手。 他受周傥周铨之命来负责搜集情报,这些时日也给他组织了一帮人手,既有原先狄丘的城狐社鼠,也有他从徐州、和利国监差役中相中的一些可用之人。 模仿军中之制,他手下的这些人手,也自有等阶头目,每月可以从他这里拿到一贯到一百文不等的费用。这些人多是兼职,能有这样的收入,已经是喜出望外了。 在他面前的,名为庞富的便是一个月领一贯的头目。 “我要去徐州一趟,你盯紧了那个史奉仁,若是有机会,从他口里掏出些东西来。”狄江说道。 他交待完毕就跑去徐州了,却不知庞富又召来自己管着的几人,满脸都是凶悍之色:“狄家哥哥说了,要俺们从那史奉仁嘴里掏些东西出来,你们可知道,狄家哥哥是跟着周知事和周衙内做事的,他老人家这般吩咐,我们可不能打折扣!” 他的手下都是城狐社鼠出身,原本就不是什么老实人物,闻言喜道:“正好了,我瞅着那史奉仁也有些不顺,那厮每日里不是宴请这个,就是宴请那个!” 几个奸滑之辈交换了一下眼神,都露出贪婪的笑意。 他们早就看上了史奉仁身上携带的钱,只不过此前畏于周铨的约束,不好动手罢了。现在有狄江的吩咐,他们觉得,就算出了什么麻烦,自然也有狄江兜着。 “在狄公楼里不好动手,盯紧了,看看有没有机会吧!”那庞富也打着同样的主意。 ... 一三七、私心 徐州虽没有京师繁华,但因为水陆交通便利,特别是运河漕运使得南来北往的商贾船夫,都要在这里歇脚停留,故此即使是到了夜间,这里仍然灯火通明。 太白楼依然人声鼎沸,狄江带着两个伴当进来时,立刻有伙计上前招呼:“这不是狄爷么,总算有空又来小店” “少罗嗦,雅室一间,然后进来听候吩咐”狄江喝了一声。 那小二笑嘻嘻的,不但不生气,反而面带喜意。 他们这种人是惯会打探消息的,因此狄江曾让这伙计帮过数次忙,每一交都没少给他好处,两人算是熟识了,故此小二一听就知道,自己少说也有几十文钱入账了。 不过就是几句话的事情,能换来几十文的赏钱,这样的好事,被喝斥两句算得了什么 过了片刻,狄江便坐在雅室之中。 “前些时日,太白楼边上的曾家老栈住进了一群人,你可知道这群人是什么身份” 他直截了当地问话,没有和这小二绕圈子。小二闻得此问,眉开眼笑:“小人恰好知道” 这是讨赏,狄江二话不说,拿出了一陌钱。 小二飞快地将钱纳入袖中,然后低声道:“那群人这两日在徐州的各处酒楼里吃喝,不过出手却恁的小气,听闻为首的姓曹,有人背后唤他二曹操,说是来自海州,原本是海州的海商” “海州海商”狄江觉得头有些大了。 海州在徐州之东,乃是一座小港,大宋在此驻有水师,但人数并不多。比起南方的明州、泉州诸港,只能说是毫不起眼,但是通过淮泗诸河,可以与徐州水运相通。 而所谓海商,在这个时代里,往往兼职走私、海盗和渔夫等诸多职业,他们风浪中讨生活,极是难对付。 狄江是略微知道周铨的计划的,当初周家父子离得京师,选择徐州,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这里离海州、登州和莱州都近。 “大海才是未来,大海才是方向,大海才是财富,大海才是力量” 狄江至今记得,周铨在提到这个计划时,是如此地慷慨激昂,完全不象平时里的模样。 他不太理解周铨为何如此看重大海,不过既然周铨对海州如此重视,那么这群来自海州的人,也就需要更加注意一些了。 “还有别的么,仅是这点消息,可不值一陌钱。”狄江拿指头敲了敲桌子。 那小二嘿嘿笑了笑,声音压得更低:“自然还有,小人得了狄老爷的吩咐,一直注意这些看似江湖豪客的人物,不过小人的消息,也是打探来的,狄爷给小人赏,小人也得给别人谢钱” 又是一陌钱出现在桌上,小二伸手去拿,却被狄江按住。 “说吧。”狄江盯着小二道。 “曾家老栈里有我一个亲戚,他在前夜起夜时,看到那伙人竟然有人带着刀值守,而且是两人他好奇心重,悄悄听了一下,那两人说,是一个姓卢的人将他们召到徐州来,说是来为哪家少爷贺周岁,要办什么抓周会。” “抓周会”狄江觉得毫毛一下子竖了起来。 周傥、周铨可是姓周,“抓周”听到别人耳中,只是为小孩儿庆祝周岁,但对周傥周铨来说,就是犯忌讳了。 “姓卢的是谁”狄江不动声色地问道。 “他们呼为卢龙,不过有时也称卢飞龙,应当是绰号。” 狄江琢磨了一下,他不认识一个绰号飞龙的姓卢之人。当初与贾奕之战,他那时未被周傥找回来,因此没有参与,所以一时半会,他也没有想到此人身上去。 “徐州本地姓卢的豪强,你可曾听说过”狄江又问。 这次小二摇了摇头,徐州本地也有些豪强,但没有姓卢之人。 “看来不是徐州当地之人,也是,若是徐州当地之人,这二曹操一伙就应该住在那豪强庄上去,而非呆在客栈里。”狄江心中暗想。 “行了,赏钱你拿去,嘴紧一些。”他松开手,小二飞快地将那一陌钱也藏进袖中,连连应了几声。 “给我随意来三四样菜,再来壶酒”狄江道。 旁边他的一个伴当笑道:“哥哥,大郎不是说出来办事莫要饮酒么” “大郎又不在此处,不多饮,免得酒醉误事。”狄江不以为然地道。 他终究在市井里混了几年,虽然有意跟着周家父子搏个富贵,但是一些坏习惯却是难改。 伴当也只是随口一说,他二人同样贪酒,不一会儿,便有酒菜上来,三人你劝我斟,一壶酒转眼下肚,意犹未尽之下,便又要了一壶。 如此三壶酒下肚,狄江与两个伴当都有些微醉,两个伴当还想再喝,这一次倒是狄江自己将他们按住了。 “不能再喝了,要再喝,下回回狄丘喝去咱们还有正事要做。” “什么正事,如今消息也打听清楚了,回去禀报就是。” 因为饮了酒,狄江有些微熏,听到伴当这样说,他嘿嘿一笑:“若只是如此,随便派个人来就可以,大郎为何非要我来且见我的手段吧。” 方才饮酒时,他心里就在不停琢磨,应该如何把事情办得漂亮些。跟着周家父子离开京师,来到这徐州,狄江心里有自己的算盘。若不能象他同宗的狄青一般取得功员,那么就要想法子做个富家翁。有百余倾地、三两个庄子,再娶三五房妻妾,如此一生也算不白过。 他知道周铨有的是赚钱的法子,因此便琢磨着将事情办得漂亮了,便向周傥恳求,让周铨给他一个赚钱的门路,然后他就可以去安稳地当富家翁了。至于别的事情,等以后再说。 这种心态变化,周傥并不知道,周铨也未曾发觉。 这也难怪,在京师那地方呆久了,狄江如何能长期保持当年的锐气,随周铨去辽国出使,可以说是鼓足余劲的一搏,但在这之后,鼓起的气也已经泄了。 “这是最后一次,这一次成了,再加上此前辽国之行的功劳,我便可以安心在家休养,每日饮酒赌钱,逗逗老婆孩子就是。”狄江心中想。 “狄大哥要如何做”一个伴当问道。 “咱们在这里没有什么人手,但是太守有人手啊,咱们自己出去可能会打草惊蛇,可是那位学士老爷的人出动,就与咱们无关了。”狄江阴险地笑了起来。 两个伴当愣了愣,还是有些不明白。 “跟我来就是,徐州府的班头,我见过几面,一起去寻他。” 徐州府的班头名为穆琦,虽然只是一个区区下吏,但在徐州这富庶之地呆了近二十年,也为自己赚得了好一份家当。此时夜间,他回到宅中休息,正与第四房小妾调笑间,外头却传来呼声。 “何事”穆琦沉声问道。 “是狄丘来人,说那胡虎之死的事情,已经有些线索,请我们帮着拿人。” 穆琦听得下人这样说,顿时精神一振。 胡虎被雷劈死之事,在他这样的老班房出身的人眼里,处处都是疑点,也就是徐处仁这种书呆子,才地看不明白这背后的事情,还要去找周铨来查案。 当初穆琦就觉得,这是徐学士信不过他们的做法,如今却是机会来了,不但可以出口恶气,还可以让徐学士刮目相看。 “来的是谁”穆琦又问道。 “是来过两回的那个姓狄的。” “狄江。”穆琦想到这个人,稍稍觉得有些麻烦。 他与狄江打过几回交道,知道这人滑不留手,不好对付,而且此人用是军中斥侯出身,颇有些手段。 “请他先在客堂等着,这么深更半夜的来找我” 打发走小妾,穆琦整理好衣裳,来到自家客堂,便见狄江坐在那里,正与伴当们闲聊。 “原来是狄兄,周衙内可好”穆琦笑着招呼了一声,然后便问起周铨来。 对穆琦来说,这位周衙内真是个奇人,就连阿怜那样的女子,都迷不住周衙内,他虽然也常来徐州,可是既不花天酒地,也不欺男霸女,这样的衙内,少有。 关键是这位周衙内出手豪气,花钱如流水一般,从不见他皱眉。虽然来徐才四个月,识得他的人已经在私下传说,他有一个聚宝盆,每日能吐出十锭金子十锭银子外加一百串铜钱。 “衙内甚好,我此次来,正是受衙内差遣。”狄江似笑非笑地道。 嗅到一股酒气,穆琦心里生出的三分念头已经变成了六分,他堆着笑脸:“周衙内有何吩咐” “上回学士不是令我家衙内查案么,如今已经有了头绪,一伙海州来的贼汉子,可能与胡虎之死有关。如今这伙人正宿在城中曾家老栈,我家衙内不好做事,所以烦劳穆班头你。” “好说,好说,周衙内吩咐,我绝不打折扣,不知何时动手”穆琦道。 “越快越好,最好是今夜,以防夜长梦多” 穆琦霍地站起:“既是如此,我命人去召集人手,还请狄兄在此稍候。” 他说完之后,大步出去,召来家仆,吩咐道:“你去和纪老五说,让他多带些人手,将曾家老栈里的海州客带回去,先审一审,要快” 他打定主意要抢这份功劳,只等着口供出来之后,再决定是否将人交给狄江,却不知狄江在客堂里向着两伴当挤眼:“如何” 两个伴当都笑了起来:“大哥当真是看透了这姓穆的” ... ... 一三八、意外生乱 曾家老栈是徐州一所颇有些时间的老客栈了,曾家祖孙三代,都经营这家客栈,南来北往的商贾行旅,有念旧的都喜欢在这里住宿。 经过三代人努力,曾家老栈的规模相当之大,前后有三进,左右厢房都是满满当当的,加起来足足有三十余间客房。 二曹操自己住的是上房,比较清静,而且还有园子,但他的手下,却全部挤着通铺。因为这个院子里的通铺全被他们包了下来,所以并无外人,每夜里都是呼喝赌博,通宵达旦。 纪春口里叨着根草茎,在围墙外听了许久,虽然隔得有些远,可借着夜深人静的机会,还是能听到些声音。 “穆头说的不错,果然都是些歹人,仅仅这一会儿,我就已经听得有三条人命的案子了。”他吐出草茎,神情有些严肃。 与穆琦只想着立功邀赏不同,纪春如今还年轻,才二十三四岁,虽然也昧心钱,不过偶尔也会想着要替人申冤报仇彰显正义。 “穆头哪有这本领,依我看,没准是他又要抢谁的功劳了。”在他旁边,他的副手林笙不屑地低语了一声。 这倒是一言中的。 “你去看看,人手都准备好了么,这些人怕是不好对付。”纪春没接这话茬,将他打发走了。 过了一会儿,林笙小步跑着回来:“都准备好了,只等纪哥你一声令下。” “好,今日立了功劳,正回我请兄弟们喝酒上吧。”纪春向身后跟着的几名差役道。 除了差役,还有十余名民壮,这些都是保丁。纪春来时就已经找来曾家老栈的店主问过,知道这里面共有二十多人,尽是壮汉,自称为海商的船夫,因此,他出于慎重,除了带来三班衙役之外,还调用了五十余名保丁,总数已经超过八十人。 接近四倍的人手,缉拿二十余人,应当没有问题吧。 想到这,纪春猛然一脚,将门踹开:“奉太守之命缉拿人犯,都蹲下,不许乱动” 原本他以为,自己带着十余人冲入其中,这些海州客哪怕真是歹人,也不敢轻举妄动,但出乎他意料,当他闯入院中之后,里面的呼喝赌博声顿时没了,紧接着,他听到铁器磨擦的声音。 “是狗子,狗子来抓人了”纪春正待提醒众人小心,就听到有人怒喝,黑暗中,还隐隐有风声响起。纪春慌忙躲闪,他身边的林笙却没有这样的反应速度,正得意洋洋地要喝斥,出口却变成了惨叫。 那一刀,直接劈在林笙身上,林笙倒在地上惨叫了两声,然后没了声息。 纪春又惊又怒,厉喝道:“格杀勿论,格杀勿论” 他只是一个小小的捕快头目,原本是没有资格下这样的命令的,但眼见好友生死不知,他完全按捺不住了。 回应他的是几声轰响,几扇门几乎同时被踢开,紧接着,许多人影从门里冲出来,个个手中都执着兵刃,呐喊着向他们冲杀而来。 纪春准备了不少人手,可是主要都分布在四面,防止贼人逃散,却唯独不曾想过,这些贼人竟然敢如此行事 “大胆,你们想造反么”有个差役叫了声。 “爷爷就是造反的祖宗”回应他的除了这一声外,还有几柄刀劈了过来。 纪春这一次挥动铁尺格开对方的刀,正要向身后的保丁民壮下令,可回头望时,却发现那十余个保丁民壮已经毫不犹豫弃了棍棒,向着客栈外逃去。 原本他们能在门口这堵一会儿,等埋伏着的人手也过来,还可以凭借人手上的优势,给贼人以重创。可是这些保丁民壮,都已经多年未曾会操,这位徐大学士来任太守后,更是不曾过问此事,故此事到临头,这些保丁除了害怕,还是害怕 纪春虽然想着申张正义,却还不想死,见此情形,他只能呼了一声:“贼人势大,快走” 他这一声又喊坏了,那些本来听得声响不对,要赶来相助的衙役和保丁,立刻散去 大宋终究是承平时久,特别是徐州这样的地方,更是如此。 二曹操原本是在上房,身边还睡了一个粉头,听得外头声音不对,他赤着上身就跑了出来。按照纪春的计划,有几人是专门对付他的,这几人倒还没有走,上前将二曹操推倒按住,二曹操一边挣扎一边呼喊,他身边也有两个歹人,立刻上来救援,挥刀将那几个差役杀退。 “曹家哥哥,如今该如何是好”再到通铺院子这里来,一清点人数和周围情形,发现地上躺着几具尸体,不是差役就是保丁,有人向二曹操问道。 二曹操神情狠厉,他虽然小心,却又是个胆大妄为的性子,如今这情形,让他别无选择。 “还能怎么做,洗了徐州城――不,夺了徐州城,这几日咱们不是都看到了么,徐州城中,才那么几百号兵丁,而且一个个连泼皮无赖都不如,咱们夺了衙门,自己做官” 见众人有些犹豫,二曹操厉声道:“准你们烧杀抢掳,谁愿意跟我们干的,都准他们烧杀抢掳” 他这一嗓子,将众人心中的怪兽尽数放了出来 说完之后,他大步走回自己院子,看到那个粉头缩在被窝里瑟瑟发抖,他心中满是疯狂,搂头一刀,将那粉头杀了,然后打泼灯油,直接将客栈点着。 一瞬间,曾家老栈就有数个火点同时升起,还有惨叫声、哭嚎声响起,火与声从曾家老栈出发,向着周围扩散,没过多久,临着运河的这条街上,到处都是火光与嚎叫。 “怎么回事”带着几个亲信正准备乘乱登船逃走的二曹操,见此情形愕然停住脚步。 第一把火是他放的,可是他那区区二十余人,就算散出去,又能有多少声势 可现在,分明是有数十甚至上百人在四处杀人放火 “嘿嘿,大哥,这是天助我也,管他是怎么回事,这般机会,咱们若不发一回利市,可就对不住老天了”他手下一个亲信兴奋地笑道。 二曹操眼睛转了转,这亲信说的不错,如今正是机会 反正经过曾家老栈之事,他们定然会成为海捕通缉的江洋大盗,倒不如捞上这一大笔,以后躲入哪处穷乡僻壤当土霸富家翁去 “做了去府衙,若是府衙也着了火,你说官老爷是先救自己呢,还是先去安抚城中百姓”二曹操狞笑着道。 他们一行人直扑向府衙,府衙靠近东门,此时已经乱作一团。那些发觉不对的官差们纷纷赶往此处,而那些从曾家老栈溃逃回来的差役和部分保丁,同样也回到这里。 徐处仁也被惊醒了,不过与属下们的惊惶失措不同,他还保持着镇定。 “每临大事,必先镇定,你们这般模样,城里还没有乱,倒先叫你们弄乱了,说吧,怎么回事” “城中有贼人作乱” 逃回来的纪春禀报道,徐处仁顿时发了脾气:“自然是有贼人作乱,我想问的是,究竟是什么贼人,因何作乱” 那些差役们都看着纪春,纪春硬着头皮道:“小人奉班头之命,调集人手去曾家老栈捉拿人犯,但是贼人势众,而且悍不畏死,小人虽经死战,还折损了林笙等,却依旧不敌然后贼人就四处放火烧杀,学士,贼人真的势大啊” 徐处仁顿时愣了。 他没有想到,这番乱起,竟然是因为自己手下的差役缉捕犯人而发。他并不知道纪春撒了点谎,夸大了歹人的声势,反正从目前彭城中的乱象来判断,贼人恐怕有数百之众,确实可以当得一个“势大”。 “穆琦呢,他身为班头,有缉盗拿贼之责,为何他人到现在还没来”徐处仁又喝道。 正说间,却见穆琦衣冠不整跑了过来:“学士,卑职在此卑职方才去看了贼人情形,贼人数量恐有三五百之众,于今之计,唯有学士亲去武卫营” 穆琦此时心中既恼又羞,原本他是要抢功,没料到却抢出这么大的一笔祸端来。 他深知拍上司马屁的技巧,此时城中凶险,特别是太守府这边,贼人肯定会往此而来,相对而言,城里最安全的地方就是禁军武卫营。 武卫营又称宣毅军,当初苏轼治徐时遇到水灾,就曾经向其求助。整个武卫营有士兵千人,不过如今大宋军中空额极多,实际上驻在徐州的士兵,减去空额后不过两三百人。 “老夫岂是畏事弃职者”徐处仁听得他的建议,哼了一声,根本没有考虑。 他又不是没有经历过乱事,年轻之时,他还曾经遇到过叛乱,只单人匹马就将叛乱者说服。 “在城中作乱的,究竟是什么人,你们说缉拿大盗,又是什么大盗”他盯着穆琦问道。 穆琦急得直跺脚,若是徐处仁同意逃到武卫营去,那他借口保护学士,岂不也可以跟去那里 而徐处仁在这个时候,还追问贼人身份,也让他有些难堪。 只不过此时不可再隐瞒了。 “是狄丘来人,说是有伙海州歹人,与胡虎之死有关,请我遣人相助缉拿。因为天色已晚,故此卑职未曾惊动学士,却不曾想这伙歹人竟然如此强横”他只能避重就轻地说道。 “徐州周铨小儿”徐处仁听到这,险些气得吐血 ... ... 一三九、彭城夜变 胡虎案原本是他用来难为周铨的,目的无非是让周家父子主动将利国监制水泥的功劳献上来,好让他能够稳固自己的位置,避免被蔡京、童贯和向家清算。 两榜进士出身的文官大老爷,看中了你区区伎术官的一点小功劳,这原是周家父子这对幸进之臣的莫大荣耀,他们理所当然乖乖奉上,自己还要拿捏一番才勉为其难地收下,这就是徐处仁的全部想法。 不过周家父子终究是不读圣贤书的,不明事理,所以徐处仁才设卡拦人,还借助胡虎案来敲打周家父子。 但是,如今这案子却为他惹来了大祸 他哪里知道,细查胡虎之死一案,竟然会惹来这么大的麻烦,若说此前向家之事,是周家父子挖了个坑让他跳,如今则是挖了口井让他跳了。 “蠢货,胡虎之案,某已经交与周铨小儿,你要争什么功,多管什么闲事”徐处仁对穆琦破口大骂。 穆琦缩着脑袋,心里嘀咕:“你这狗官往日里只恨我们不做事,如今做点事情又挨骂” 那纪春却道:“学士,班头,这是好事,贼人聚众于徐州,若不是今日被学士和班头发觉,逼得他们仓促发难,等他们准备好了,只怕更麻烦” 他这句话说得恰是时机,徐处仁悚然动容:“也是” 贼人仓促发难尚且造成如此声势,若是准备充分了,也不知道会在徐州闹出多大的事情来,到那时徐处仁跳的恐怕就不只是口井,而是一座悬崖了。 “学士,事不宜迟,只有调动武卫营方可平乱,可你老人家若不亲临武卫营,谁又能说动军中指挥”穆琦又苦劝道。 他话声未落,就听到衙门前一声凄厉的惨叫,然后聚在衙门的差役保丁都慌乱起来,不少人乱叫道:“贼人来了,贼人来了” “休要慌乱,守住院子,衙门有围墙,一时半会,贼人攻不进来”徐处仁一声厉喝,里面的慌乱竟然被他压了下来。 看到周围的这些差役、保丁,虽然皆是青壮,却是一副惊恐的神情,徐处仁有些不屑。 他早年为永州东安令时,蛮人反叛,他曾孤身深入蛮峒,晓以恩信,令蛮人拜服归正,因此,对于这种叛乱之事,他并不陌生。 “你们守住,我且与贼人说几句,看看能不能说降他们。”想到当初的情形,徐处仁觉得身体之中血液沸腾起来。 他令人搬来梯子,然后站在了院墙之上,向着衙门外边望去。只见外头一片火光,影影幢幢,不知有多少贼人。 “本官乃延康殿学士、奉鸿庆祠、知徐州军州事徐处仁,对面乱民可有首领,且来答话” 他这嗓子喊出,对面街巷中躲着的二曹操愣了一下。 “这狗官倒是胆大,不过他要喊什么屁话” “无非是劝降,哥哥莫要上当,此时若是降了,明日就要被押到菜市口” 身边的亲信在议论,这些都是海上亡命之徒,见多了受招安后被砍了脑袋的例子。二曹操当然也不会上这个当,他笑了一声:“看我耍耍这狗官,你们做好放火准备” 说完之后,他上前两步:“原来是学士老爷,你且听好了,我家哥哥如今起事,欲作三十年太平天子,如今有兵有将,唯独缺个丞相,今日来请学士老爷前去为相,共享富贵,学士老爷还是速速打开大门,前来迎接我家哥哥的旨意” 他这番话说出来,徐处仁顿时气急。 “大胆,你们不过是百余个乱民,也敢僭越造反我看你们当中也有好汉,为何不早早受了朝廷招安,少不得封赏赐爵,总好过今后被抓住,送往菜市场凌迟” “学士老爷容禀,我们可不只百余人,你没见到么,如今整个徐州,都是我们的人” 仿佛是应证二曹操的话,徐州城四面突然都是大火飞腾,因为秋高天燥,这火势一起,便再难控制,在徐州城中迅速蔓延。各厢坊中的百姓,救火的救火,呼号的呼号,但是各方蟊贼此时都乘机为乱,哪里制止得住 这与徐州自身有关,身为运河交通要冲,许多南来北往的船夫河卒都聚于此,见此时乱起,这些人中怀有歹心者,个个乘火打劫。而徐处仁治徐州的这些年里,拿地方豪强束手无策,民间仇怨积蓄已久,此时也有乘机报仇者。这些乱子挤在了一起,所以显得徐州处处皆是贼。 若是徐处仁此时能够派人四处安抚,那么事情尚有挽回,可偏偏他被二曹操这伙真正贼人堵在衙门之中,等他发觉事情闹大,为时已经有些晚了。 这也是他一昧想要招抚的习惯使然。 “老爷,贼人在放火,贼人是在拖延时间” 纪春突然大叫,吓得在墙头的徐处仁一个趔趄,险些摔落下来。 回头望去,果然,衙门后边也起火了 “老爷,我护着你去武卫营,请老爷调禁军平乱”见此情形,穆琦不敢再耽搁,也顾不得徐处仁怎么想,冲上来将他抱住,然后在两个差役帮助下,掺着这位学士老爷,开了衙门的侧门。 二曹操人手不多,又派了几人去放火,因此只看着正门,侧门唯有一个贼人,虚张声势地呼喝了两声。穆琦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可这时逃命要紧,哪里顾得细想,因此裹挟着徐处仁,便向城西奔去。 武卫营驻地就在城西,他们前脚才离开,后边二曹操等就大摇大摆地进了衙门,二曹操还在堂上一坐,将惊堂木一拍:“哈哈,俺也当回太守老爷” “哥哥让俺也坐坐”他身边的贼人抓耳挠腮地道。 兴奋劲过后,二曹操开始想着善后了。 “金鲶子,你去找史九郎派来的人,就跟他说,我们已经发动了,若是他不发动,错失时机,我们就回海上去,叫他自己办什么抓周会吧”二曹操先是对一个亲信道。 那亲信飞快地跑了出去,不过如今城中这么乱,他能不能找到史奉仁派来的人,二曹操完全没有把握。 “郑泥鳅,郭暴牙,还有三胖,你们三人沿街去招揽亡命,一路高喊,只说奉大王之命,招收敢战之士共享富贵,凡入伙者必有重赏。府库找着没有找着了,很好,将库里的金银全都拿出来,还有铜钱,充作赏钱蠢货,只须我们站稳了脚,还愁没有金银还有,城中的几座粮仓,全部给我打开,许进,你四处去喊,就说我们我们劫富济贫,开仓放粮,愿意投靠者,每户给粮五石” 二曹操一件件事情吩咐下来,虽然还有些混乱,可渐渐的真给他理出了头绪 他得了“二曹操”的绰号,自然是有几分小聪明的,将这些事情安排下去之后,抹了抹额头的汗水,口里暗暗念着满天神佛保佑。又召来两个亲信,嘱咐他们去码头处看好自己的船,若是事情不对,立刻可以乘乱上船远走。 只不过事情发展,比起他想象的还要顺利。 如今大宋在位的这位天子赵佶,征收花石纲等奇珍,逼使河丁漕民用船给他送奇石异树,然后大小官员又横征暴敛,蔡京等执政为了维持朝廷,也不得不多方收刮,因此虽然京师富庶,可徐州这样的城市里,却聚集了太多穷困贫民。 这些穷困贫民本来是乘乱报点私仇,夺点小财,但听得有人在募集壮勇,他们打着先混些好处的主意,跟在了二曹操几个手下身后。随着来投的人增加,众人胆气一壮,各自呼朋引伴,开始攻打起城中富户。 城中富户原本还有些家丁仆役,可是比起啸聚越多的乱民,这点人手根本不够看。至于比狠比杀人,混在乱民中的真正歹徒又是杀人不眨眼的,因此当东方鱼肚泛白时,二曹操发觉,自己手下竟然转眼间变成了两千余人,而且城中也有与此相当数量的人被杀 而此刻,徐处仁也终于逃到了武卫营中。 武卫营营门紧闭,外头的混乱声自然也被发觉,可是营中指挥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根本不作理会。直到穆琦喊话,说是学士老爷到了,他们才不得不打开营门,放徐处仁等人进来。 “梁指挥,城中有变,你速速指挥人马平乱” 徐处仁一进营中,见到留守于军营的指挥后便下令道。 他是文官,大宋文官对武将天生有种优越感,所以这一声命令下得极干脆。 但梁指挥却苦笑道:“学士,我手中这点人马,能守住军营武库,不令军械落入贼人手中就不错了,要我平乱,实在是力有未逮” “你这营中,平日不是有三五百人么” “说是说三五百人,但如今禁军情形学士也知晓,许多人都被权贵召去役使,学士自己府中,便召去了十余人,如今也没有见回来。” 徐处仁顿时面上发烧。 这也是大宋一弊了,权贵之家,往往驱使禁军士卒,当成免费的奴仆,这都成了习惯。但一遇危机之时,这些充当奴仆的禁军,哪里还会有战斗力 ... ... 一四零、狄丘晨惊 天才蒙蒙亮,周铨就醒了,和他的阵列少年们一起,在绕着庄子跑步。只要不是大雨天气,绕庄十圈,是每日必行的功课。 如今这也成了庄子中的一景,附近乡人,时常会有人来看,还有些乡野顽童,也跟着学——周铨这里的规矩,这些跟着跑的孩童们,只要能跑出阵列少年一半的距离也就是五圈,就可以到终点处领三个大馒头吃。 这可是白面馒头,内里还裹着肉馅! 故此,如今附近的顽童,凡是嘴馋的,清晨都会起得早早的,来混这馒头。 不过今日,他们正跑的时候,就见一骑马飞快地从镇子里跑了来。 马上的武阳,满头都是汗,神情极是严竣。 “大郎呢?”他一到门口,就向庄子里的仆役问道。 “正在跑步,刚刚绕圈过去了,你从这个方向,可以正迎上他。”那仆役热心地道。 武阳快步跑去,跑了小半圈,便见周铨带着数十名阵列少年跑了过来。 “大郎,这边来,有要事。”武阳唤道。 周铨离开了队伍,来到武阳身前,笑着道:“有什么事情,能让武叔你也这般焦急?” “徐州城里出事了,昨夜有巨寇在徐州城起事,如今城已失守,太守徐处仁被困于武卫营中!”武阳低声道。 周铨愕然,过了会儿,他猛然握紧拳头:“糟,狄叔在徐州城中……他现在如何了?” 狄江肯定没有从城中逃出来,否则现在来通禀情报的就是他,而不是武阳。 武阳神情更加难看:“他被徐州总班头穆琦困住,也带到了武卫营,听前来传信的人说,徐州城中的贼乱,与他有几分关系,是他去寻穆琦捉拿贼首,结果打草惊蛇。” “这怎么可能?”周铨也摸不着头脑。 他并不知道狄江擅自行动之事,武阳也不是很清楚,不过有人清楚。 冲出徐州城赶来求援的是纪春,这个胆大的捕快,此时就在利国监知事衙门前,如热锅上的蚂蚁般转个不停。 徐处仁还算镇定,不出城是不弃职离守,只要他没有离开徐州,就算是在贼乱中坚守了自己的岗位。在确认贼人并没有攻击武卫营后,他就在琢磨求援事宜。徐州附近,守备松驰,各县的兵卒数量还比不上彭城。更重要的是,徐州城内发生的事情,让徐处仁意识到,承平已久的内地将士,都不知如何应对这突然而来的危机。 在这附近,有军事经验和才能的,他想来想去,还只有周家父子了。 周傥原本是禁军中的将领,曾在与西贼的战斗中立过功劳,周铨出使辽国时,曾经卷入契丹与女真的冲突,父子二人,在徐处仁眼中,都勉强算是将才。 而且利国监三十六冶,有工人四千余,这其中大半是青壮,又有足够的铁,只要稍加武装,便可拉出两千人的军队。 另外,将周家父子也卷入此事,以后分担责任时,也有很大的好处。 原本纪春以为,见到了周傥将事情说一遍,这位知事老爷就立刻会行动起来,但出乎他意料,周傥听完后眉头都没有抬一下,只是打发一个壮汉去通知自己儿子,然后又派人去召各家冶主议事。 纪春催促了几回,结果险些被打了出去,这才老实下来。 终于,他看到周傥派出的那个大汉回来,身边还跟着一群少年。 十余个少年中,纪春一眼就认出了周铨,不仅仅是因为周铨多次去徐州,事实上,即使从未见过,纪春觉得自己也能在数十上百人中一眼认出这位周衙内来。 这位周衙内给人的感觉,就是极不一样,虽然很和气,态度也很平和,可是纪春就是觉得,他实际上是在俯视,不是俯视一个人,而是俯视整个人世间。 “你就是信使?将城中发生的事情细细说与我听。”见礼之后,周铨吩咐道。 纪春便将徐州城内的乱事发生又说了一遍,不过为了将周家拖入此事,他一口咬定,是狄江请徐州捕快保丁缉拿贼人,从而引起了民乱。 听到这里,周铨冷笑起来。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徐学士的意思,事情是我利国监引发的?少在那里胡扯,求人就要有求人的样子,若说是我利国监引发的,拿公文来,我们请徐州协作缉拿人犯,总有公文,海捕文书呢?” 纪春顿时大红脸,他猛然意识到,周傥不把徐州的民乱当回事,肯定也有这个原因。这父子虽然是从京师来的,却对这些胥吏的名堂很熟悉,没有利国监发出的公文,就没有证据证明事情与周家父子有关。 “回去告诉徐学士,他自己犯蠢,自己解决!”周铨向纪春喝道。 纪春还要上前哀求,却看到周铨已经大步走进了衙门,两个差役挡住了他。 他在后面叫了两声,可周铨就是不理。 周傥还算是悠闲,他刚刚召集了各家冶主,这些冶主听说了徐州的事情,都还算配合,答应将自己冶坑中的工人们组织起来,暂时听知事调派。这也是此前向家的下场震住了他们,而且事情关系到各自的身家性命,所以众人才如此听话。 周傥已经听到了周铨与纪春的对话,因此他一见面就问道:“究竟是去救还是不救?” “去!但是不可听徐处仁那个蠢才,我们才多少本钱,折损了任何一个你的老兄弟,或者我的阵列少年,都远胜过徐处仁这个狗屁学士!” 周铨心里还有别的打算,可不只是不愿帮徐处仁解围。 徐州是四战之地,乱贼在这起事还行,可是想要长期占据此地,那就是自己取死。经此一乱,徐州会出现一大批失去家园的流民客户,这些人却又是利国监所急需要的廉价劳动力! 休要说是周铨心硬,事情既已发生,他也只能想办法追求一个不是那么坏的结果了。 “故此,我们要在徐处仁被赶出彭城之后再出兵,而且最好是诱敌野战!” 如何作战上,周铨没有多说,只是强调了出战的时机。他老子周傥的战斗经验,可要比他多得多,用不着他来指手画脚。 周傥听到这,心里有了底,笑着道:“你倒不蠢,没想着指挥你老子打仗。” 周铨嘿嘿了两声,乘机道:“还要随老爹你学学如何作战。” 当初在京中,周铨只是稍稍流露出参与军务之意,就挨了一顿好揍,如今他又提出来,原以为此时时机正合适,哪知周傥一听,立刻大叫:“拿我枪棒来,打杀这不孝子!” 周铨吓得撒腿就跑,跑出之后,发觉武阳跟了上来,他抱怨道:“武叔你评评理,如今都这模样了,老爹他还是不许我随他学习军略!” 武阳只是一句话:“将军难免阵前死!” 说到底,周傥还是不愿周铨去战场冒险,这是一个父亲的私心,周铨口中埋怨,心里却是明白的。 他要回庄子去,发现武阳却紧紧跟着,他“咦”道:“武叔怎样么跟着我,我爹那儿更需你!” “哥哥吩咐,兵荒马乱中,须看好你。” 周铨心中一热,知道这是老子的心意,他望了望自己周围,向着一个瘦却精悍的少年招手:“楚哥儿,你去我爹那儿听用,多用点心!” 这少年名为叶楚,阵列少年中,他最喜兵事,操演训练,就连王启年与李宝也比不上。这让他心中有点傲气,周铨看出来了,就有意磨了磨他,因此直到现在,他才迎来出头的机会。 “必不负大郎之托!”打磨了大半年,叶楚已经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他沉声道。 武阳瞄了他一眼,心中明白,这是周铨在培养自己军事方面的班底。他心中有些埋怨狄江,周铨虽然没说,可是这次意外,确实是狄江惹来的,而且让周铨对狄、武等父亲的老班底生出忌意。 毕竟这些叔辈,既不好说又很难管,只能将他们放弃了。 武阳虽然寡言少语,可心里亮堂得很,略寻思,伸手拍了拍叶楚的肩膀:“休要莽撞,性命第一!” 这些阵列少年没少和他们学习,故此武阳也可以说是叶楚的半个师长。叶楚应了一声,看到周铨挥手,飞快地向回跑去。 “狄江非是有意。”在叶楚走后,武阳轻声道。 “我明白,狄叔近来有点心事,我原本早该看到。老爹原本答应他,辽国之行后为他谋个富贵,可是事后太忙,至于食言,是老爹和我对不住两位叔父。” 听周铨这样说,武阳不敢再为狄江解释了。 他们一边说话,一边向镇外行去,可就在镇口时,却看到眼前大乱,有人边跑边喊:“死人了!” “嗯?” 周铨神情一肃,徐州民乱的情形下,利国可乱不得! 上前去看时,却发现运铁河中浮着两具尸体! 武阳望了一眼,惊讶地道:“是狄江的眼线……情形不对,是被人杀死后沉的河!” 周铨也意识到不对,此时狄江的手下遇害,让他嗅到阴谋的味儿! “召人问问,此二人叫什么名字!” ... 一四一、功臣与罪人 狄丘镇只是小地方,很快就有认识死者的来禀,这两人一个叫庞富,一个叫詹赖。@ 这两个名字,周铨有印象! 在狄江给他的报告中,有关史奉仁的情报,大多数都是这个叫庞富的负责,因此周铨知道他的名字。 “史奉仁……对了,我怎么忘了这家伙!” 周铨心里猛然一凛,他将前因后果串在一起想了一遍,立刻明白这二人死亡的原因了。 一定是他们盯着史奉仁,结果出了问题,史奉仁身边可是有悍匪相护,庞富与詹赖只不过是地方上的闲汉泼皮,对付对付普通人尚可,可是真对上了悍匪,他们就白给了。 “去把史奉仁抓来……现在顾不得那么多了。”周铨喃喃地说道。 一个少年迅速向知事衙门跑回去,看着他的背影,周铨微微摇头,又补充了一句:“现在,恐怕已经晚了。” 徐州的民乱与狄丘的死者,肯定有某种联系。 饶是周铨有着过人的见识,也想象不到,这其实完全是巧合。 虽然史奉仁与掀起徐州民乱的二曹操有关联,但实际上二者都是受卢进义所邀,来徐州对付他的。只不过狄江歪打正着,二曹操又胆大妄为,这才将此乱提前引爆。 半个时辰之后,那少年带着数名差役赶了回来:“大郎,没抓着人,昨夜起人就不见了!” “该死……你回去提醒我老爹,要他注意乡里的泼皮无赖,我这里有份名单,按名单去拿人,史奉仁极有可能就藏身在这些地方!” 这在周铨意料之中,他已经拟好了名单,这是那日带回段铜时顺手抓着的三人口供里供出来的。这伙歹人虽然百般遮掩,可毕竟还难改乌合之众的本质,周铨正准备将名单交给那差役,但看到差役脸上浮起的贪婪之意,他突然改变了主意。 这些差役,虽然经过他父子的扫荡,但其中还有没有别人的眼线,或者干脆就是自己贪心,象狄江的几个手下那样,未必可知。 “罢了,此事我自己来处置!”他收回手,然后再度上马,带着众人,向着镇外庄子飞奔而去。 当他一到庄子,立刻向迎来的孙诚道:“敲钟,吹号!” 敲钟吹号,乃是发生特别紧急情况的指令,孙诚听了一愣,脸色微变,立刻去办此事。仅仅片刻之后,钟声与号声同时响起,整个庄子立刻沸腾起来。 此前也有过演习,而且会突然袭击,因此庄子虽然沸腾,却并不乱。周铨估了一下时间,大约就是五分钟左右,所有阵列少年,已经都出现在他面前。 可惜,没有精准的计时器,要解决这个,关键问题在于齿轮,周铨已经委托老闵找来的巧匠崔大铠研究此事了。钱花费了不少,样品也做出了数十,只不过都达不到周铨的要求。 这半年投入在齿轮研究上的钱,已经有近千贯,即使是崔大铠本人,都向周铨请辞过——只花钱没效果,他实在不好意思。可是周铨还是坚持投入,只有一个要求,若是工艺问题就从工艺解决,若是材料问题就从材料解决,总之一定要将齿轮弄出来! “禀报大郎,应到六十七人,实到六十六人,叶楚在大爷那儿!” 见众人列队报数完毕,孙诚向周铨禀报道,周铨点头:“打开库房,都领好兵器,我们出去办事!” 众人精神一振! 这个年纪的少年,可不知道什么叫“害怕”! 他们在庄子里虽然吃喝不愁,每日里也从早到晚不是学习就是操演,但毕竟还是单调了些,只是偶尔才轮流与周铨出去,因此这次有活动,让他们非常兴奋。 “去铁河庄。”周铨下令道。 铁河庄是离他这庄子最近的一处所在,在那嘴贱汉子的口供中,有两名他们的同伴,就隐身于此。 不过当周铨赶到时,这两人已经不在了,不仅是他们不在,收留他们的铁河庄那个姓孙的无赖,也带着几个人跟他们离开。 周铨令人花钱打赏,买来的消息,是有人乘夜到了这里,然后他们就一起走的。 “时间就是昨天深夜……呵呵,就在我眼皮底下!” 周铨不怒反笑,他眯着眼睛,然后召集众人:“诸位觉得,史奉仁最有可能躲在哪里?” 他没有去第二处,以时间来算,现在去第二处也没有什么用处了。到如今,他一人计短,只能集思广益。 可是阵列少年比起他来更是没有什么概念,他们哪里知道这伙歹人会藏身何处! “我若是史奉仁,来到这第一处,然后与大伙约好聚集地点,将人再撒出去,把他们的人全都通知到,这样一来,少说可以聚集四五十人……这四五十人,会藏在哪里?” 商议了好一会儿,众人仍然没有主意,就在这时,外围警戒的李宝突然喝斥道:“何人鬼鬼祟祟?” 周铨眉头一拧,往那边望去,只见那个从徐州城中出来求援的使者纪春,被李宝拦在了二十丈之外。 “赶他走,没有时间和他纠缠。”周铨不客气地道。 “我知道史奉仁在哪里!”纪春听得周铨此语,他立刻大叫起来。 在狄丘镇中打了几个转之后,纪春算是彻底明白,这位看似纨绔的周衙内,对他的父亲有很大的影响力。 若想要请来利国监的救兵,唯一的办法,就是说服周衙内,然后再去说服其父! 可是以纪春听到的周铨的一些事情判断,这位周衙内,只怕比他父亲还要难缠些。 说服他可不容易! 不过纪春不是个轻易放弃的人,更何况,徐州城中数万百姓,整个徐州府数十万百姓,都等着他搬来的援军。 他如今还不知晓,周家父子肯定会去援徐州,但是不愿意现在就去为徐处仁作嫁衣。因此绞尽脑汁之下,他恰好注意到运铁河中的死尸之事,然后发动自己在狄丘中的亲友,其中不少就是利国监衙门里的差役,将事情打探清楚。 周铨信不过那些差役是对的,但同时,那些差役又是地头蛇。纪春则不怕这些差役走漏消息,他反而能够完全利用他们的力量。 “你知道史奉仁在哪里,你知道我在找史奉仁?”周铨讶然看着这个年轻的捕快。 “衙内在查那两个运铁河中的死者,并不是什么机密,小人自家就是利国监之人!小人知道史奉仁在哪里,只求衙内看在彭城中数万百姓的性命份上,请知事前去救援……” 这厮倒是个有正义感的,不过可惜的是,他的正义感打动不了周铨。周铨眼珠一转:“你眼中只有彭城,你可知道这整个徐州近二十人么?可想过整个京东路数百万人!” “衙内何出此言?”纪春急了。 “你知道这是利国监,这里有铁,大量的铁!若是徐州有失,不过是百姓暂时屈从于贼人淫威之下,可若这里有失,贼人铸铁为兵,转眼之间,便可啸聚数万人。如今京东两路,哪里有军队可以阻止这数万乱贼横行?” 听周铨说到这个,纪春目瞪口呆。 他只是一个小小捕快,考虑问题,也是从自己的职守所在去想,却不曾从整个全局思考。故此在他看来,救彭城乃是第一要务,可经周铨这么说,他又觉得,保住利国监才是第一要务了。 “徐州有城有墙,又有武卫营十卒之兵,贼人乌合之众,能有多少?靠的不过是裹挟百姓,驱之为乱民罢了。徐处仁那个蠢才,若是稍有些聪明,就应该安抚好城中百姓,如此就算贼人一时为乱,终不可能控制整个彭城!最多不过是巷战罢了,有武卫营,有武库,有刀枪有弓弩,他还能怕一群只有木棒短刃的歹人?真正让我担忧的是他一蠢再蠢,畏死逃出彭城,那就真是将彭城拱手相让!” 很好,周铨转移目标的作用达到了,纪春果然被他说得去担心徐处仁会不会犯蠢。好一会儿,纪春反应过来:“衙内,可是武卫营只有三百余军士……” “他有三百余军士,狄丘却只有一百余军士!”周铨哼道:“你既是狄丘本地之人,莫非你不顾念乡梓,反而去替徐处仁的安危担心?” 这话说得诛心,纪春若是敢承认,那他今后就没脸回家乡了。 “而且,那史奉仁乃是腊山寨派来的,很有可能与徐州乱贼有勾结,若不抓到他,他在利国监再举事,你知道是什么后果么?京东两路陷于贼乱且不说,就是我们狄丘,也必然毁于兵火,哪怕官兵事后平乱,你觉得你家旧宅亲族还有祖先坟墓还能保全?” “这……这……”纪春已经完全动摇了。 “故此,你现在最重要的事情,不是为徐处仁求助,而是找到史奉仁,抓住史奉仁,若能如此,你就是狄丘、徐州乃至整个大宋的大功臣。而若是因为你的犹豫,致使时机错失,史奉仁得以从容布置,那么,你就从大功臣变成大罪人……何去何从,你自家定吧!” ... 一四二、煽动 史奉仁正藏于铜山之中。+ 与他聚在一起的,是附近乡里的无赖地痞,这些人平日里欺压良善,横行乡里,手底下直接间接,都有人命。 这也是腊山寨寨主授意,所以平日里寨中这些小头目才会四方结交。 望着四十余人聚在这里,史奉仁心里暗骂了一声。 正如苏轼曾经分析的那样,这些心有异图的地方豪强未必是想造反,但是杀人放火受招安乃是大宋一惯的套路,而且地方豪强多有不法、庇护亡命之举,总得为自己狗急跳墙时谋一条出路。故此,腊山寨寨主史鹤很早就授意手下头目,结交利国监十里八乡的游手无赖。 为的就是有个万一,可以从利国监得到足够的铁器打造铠甲兵刃。 不仅腊山寨这样做,海州的二曹操、沂州的高腿子、梁山的王兔儿,这些人都在这样做! 原本结交的歹人匪类,足有上百人之众,这还是有些交情的,那平日里称兄道弟的更多。但是真正有事,跟着史奉仁来的,就只有这些人,其中还有近半,是史鹤派来的援手。 “这些泼皮,果然是靠不住,稍有风吹草动便躲了起来!幸好他们还不知我在此处,否则的话,事情就危急了。” 心中琢磨了会儿,见聚在这里的众人有些惶恐,史奉仁振作了一下精神:“各位兄弟,你们可知徐州城中发生了大事!” 众人的注意力顿时被吸引过去,徐州城此时,能发生什么大事? “二曹操已经夺占徐州,在彭城之内花天酒地好生自在,大秤分金大袋装银,他带的兄弟们,已经个个是肥得流油了!” 史奉仁这番话,让诸多无赖们顿时兴奋起来。 紧接着,更让他们兴奋的话又吐了出来:“大伙知道徐州城太白楼么,最好的粉头,南北佳丽,云聚于此。咱们偶尔入城一趟,想要在门口瞅瞅这些粉头,结果都要被****把式赶走……现在呢,二曹操的那群水里泥鳅,全身都是腥臊味儿,却想睡哪个粉头,就睡哪个粉头,二曹操自己,干脆就睡了徐处仁的女儿!” “徐处仁是谁?”有人问道。 “蠢货,就是徐学士,如今徐州的太守,当过宰相的,他的女儿,定然又白又嫩……” 周围闹轰轰的,一片嘈杂,史奉仁身边,从徐州城中赶来与他会合的使者低声道:“哥哥,徐奉仁没有女儿,就算有女儿,以他如今年纪,他女儿也快老了!” 史奉仁面上神情自若:“我管他有没有女儿,只须这些兄弟们相信了就行!” 大秤分金银,睡宰相的女儿……这样的日子,让来此的无赖们口水横溢滔滔不绝,见众人都兴奋得有些过头,史奉仁又一挥手:“诸位,诸位兄弟,咱们都是英雄好汉,比起二曹操那伙水里的泥鳅可要强得多,凭啥他们可以花天酒地,咱们却躲在这铜山废矿,连露个头都不敢?” “对,史家哥哥说的是,咱们也要发财,也要睡娘儿们!” 一个无赖振臂而呼,让史奉仁心中欢喜,他可没有安排这托儿,这完全就是及时雨! “我们也去彭城吧!” “去彭城,去彭城!” “各位兄弟,各位兄弟,且听我一言,我们如今去彭城,能有什么好处?二曹操是何等人物,你们不清楚,我很清楚,我们现在去,最多能得到些他吃剩的残羹冷炙,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要去,可以,我们得立下大功,才有资格提出分金银分女人!”史奉仁又道。 “什么大功?” “利国监!利国监距徐州只有七十里,一日便可来回,若是我们能夺下狄丘,将储于此地的铁都铸成兵刃,我们就可以自己拉出一支人马,到那时,二曹操若是公平,我们便可以投他,若他不公平……呵呵,京东东路这么多州城,哪个比彭城差了,还愁没有金银没有娘儿们么?” 史奉仁说到这里,那些无赖顿时觉悟。 “史家哥哥,别的就不用说了,你只说我们当如何去做就是!”有人叫了起来。 自从周傥来任利国监知事之后,对于地痞无赖打压得甚紧,这些人早就心怀不满。故此,就算不是为了财富女人,能够恶心一下周傥的事情,他们也很愿意去做。 “诸位兄弟都是本地人,有多少亲朋友人在冶坑里讨生活,听闻周家父子为私利,欲从外地招募工人,如此一来,本地工人就要失去谋生之计……诸位何不与他们说明,这是狗官不给大伙活路,大伙自个儿倒还罢了,可是家中妻儿老小何辜,谁忍心让他们饿死!” 史奉仁此语说出来之后,那些无赖地痞们顿时肃然。 他们为害乡梓不错,可也知道,冶坑之事关系到数千户人家的性命,他们不明白周家父子有何私利,可是近来招募外乡人充任矿工、冶匠的事情,确实是在发生。 “此事……当真?”有泼皮问道。 “你管是真是假,你们出去说就是!”史奉仁叫道。 “可是谣言如何能取信?” “什么谣言,那是遥遥领先的预言!” 众人顿时会意,都笑了起来。 他们想要的是闹事,要闹事就得有理由煽动普通百姓,只要能煽动得了,哪管那是谣言还是预言? “此事不可耽搁,你们立刻去矿上,将消息传出去,然后让冶工匠人都去知事衙门,要知事老爷给个交待。到时候,我们混在人群之中,捡一两个蠢物捅上一刀,然后说狗皮杀人了……” 说到这里,史奉仁自家都有几分得意。 他在发觉狄江的爪牙向自己下手后,凭借身边的几个悍匪,将那二人反杀。从那之后,他就惶恐不安,先是逃出了狄丘镇,然后召集人手,躲到了这铜山废弃的矿。 到这之后,他就绞尽脑汁,想要破局之策。 没有身边这数十人,几个捕快,甚至民夫保丁,就可以把他擒住,故此,他手中要有人,而且要越多越好。 可现在,史奉仁的心又有些不足了。 他是腊山寨寨主史鹤的族弟,但心中也隐隐有自立之念,若是真能起事成功,他觉得自己完全可以与史鹤平起平座。 “诸位兄弟觉得我说的对不对,若是没有别的意见,咱们这就开始!” 史奉仁乘热打铁,开始分派任务。 利国监三十六冶,并不都在一处,而是分布于各个村落山峰之中。史奉仁让这些无赖说自己在哪儿比较有把握,然后将人派到了其中十余冶内。 只要在这十余冶坑挑起了事端,其余冶坑很快就会知道,到那时,声势自然起来了。 安排完毕之后,他得意的一笑,令众人立刻出发。他自己只等回报,若是矿工冶匠们被挑动起来,前去围攻知事衙门,他和亲信就可以混入其中。 但是笑容还挂在脸上,他就听得外头一声惨叫。 史奉仁的神情顿时僵住了。 他们所呆的地方,是旧日铜山还有矿时遗留的半山矿洞,等闲人不会来此,更不会发出惨叫! “怎么回事?”他喝问道。 “是哪个家伙不小心,摔了一跤吧?”身边一个腊山寨的歹人满不在乎地道。 史奉仁却不敢放心,他拔出短刀,来得洞外,往山下望去,却看到刚才领命下山的众人,此时却纷纷回跑。 “那是……” 史奉仁看到了山下必经之路上,数十名少年手执长枪排列成阵,虽然立着不动,却给人一种森然如林的感觉! 在这些少年面前,倒着两个人,正是得他命令下山的无赖,两人身下有血迹,躺在那儿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这……这怎么可能?”史奉仁只觉得眼前发黑,一股血冲上脑门。 他原本以为自己可以获得胜利,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结果就在他的“大计”即将展开之时,却被堵在了门口! “这群小兔崽子是什么玩意?”一个腊山寨来的歹人问道。 “阵列少年,周铨……那位周衙内的家丁!”另一个知道情形的歹人回应。 周铨的家丁出现在这里,证明他们的形迹已露,对方已经杀到了门口,他们才知道,这让众人都感到意外。 “我们的人呢,我记得我有派出警哨!”史奉仁缓过神来,咬牙切齿地道。 他派出了警哨,阵列少年这么多人来,警哨早该发觉报警,那样他就可以从容离开。 他并不知道,就在山上高处,一块巨石之上,周铨与武阳并肩而立,武阳脚下躺着的,正是史奉仁派出的警哨。 “大郎,可以下令了。”武阳踢开了那个警哨,向周铨建议道。 周铨却摇了摇头。 他目光变得严竣起来:“唯有血……才能让他们快速成长。” 周铨自己对此是深有感悟的,虽然周傥不准他学习兵法,不让他上战场,但辽国之行,参与到契丹人与女真人的战争之中,却让他有了质的变化。 “而且,我们攻不足,守有余,也唯有守,才能尽可能减少伤亡。”摆完严肃脸之后,周铨又嘻嘻一笑道。 武阳假装没有看到周铨这孩儿脸的性情。 现在,就看那个叫史奉仁的腊山寨贼人怎么选择了! ... 一四三、连刺 史奉仁额头上已经是汗水直冒。 他想不明白,周铨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哪怕周铨曾经带着阵列少年踏遍利国监山山水水,史奉仁也不觉得,这座废弃已久的矿洞,会落入对方之眼。 只需要三五天时间……不,一两天时间,他就可以聚拢冶工,前往利国监知事衙门,寻找机会举事! 可是希望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然后破灭了。 “不过就是数十个小兔崽子罢了,你们怕啥,杀出去,杀出去!” 史奉仁在那焦急,他的手下却满不在乎,特别是来自腊山寨的几人,此时都禁不住嘲笑起利国监本地的泼皮来。 人数上,他们也有四十余人,而阵列少年还不足此数,一边都是大人,另一边还是半大的少年。 对方虽然有两个优势:占据了有利地势,又有长矛在手。可是在这些腊山寨的歹人看来,这都不是事,大人打小孩,小孩站得高拿着棍子就有用吗? 他们并没有注意到,哪怕已经刺倒了两人,阵列少年的阵型依然未乱,牢牢卡在下山的要道之上,让他们无法顺利离开。 “杀出去!” 史奉仁也回过神来,现在不是想着计划的时候,先得求脱身。 众贼呼喊着,都拿出自己的兵刃来。利国监盛产铁,泼皮无赖们也会弄点铁给自己打制点称手的家伙,此次出来,自然都带上了,所以一时之间,泼皮们手中也刀剑齐举。 再有腊山寨的歹人发一声喊,带头前冲,这些泼皮顿时嗷叫着向阵列少年冲了过去。 周铨在上方握紧了拳头。 阵列少年对他来说是极宝贵的,到如今,除去没来此的段铜,最段的一个也跟随了他大半年。 每一个阵列少年身上,都有他的心血。他为每个人都拟定了成长计划,既有属于大伙公共的,也有结合各人实际情况的专门计划。 可以说,这里每一个,都是他今后壮大自己力量的种子,哪怕象李宝这样,在学习上实在没有天赋的,也能够通过努力,掌握军事与战斗方面的技能。 任何一个人的伤亡,对周铨来说,都会是极大的损失。 可是不经历这样的事情,他们如何能快速成长? 莫看周铨平日里有些跳脱,甚至可以说轻浮,但实际上他内心深处,始终有着强烈的危机感。 他需要这些少年,尽快成长,然后去帮助他应付危机。他将面对的,可不只是少数歹人,甚至不只是南下入侵的异族,而是一个根深蒂固已经将华夏国内吞噬太多的怪物。 这些念头在他心中一闪而过,他又摒弃杂念,集中精神看向山下。 面对数量比自己多、模样比自己狠的歹人,阵列少年没有露出畏惧之色,这已经不是他们的初战,当初对付向家时,他们半道来接应周铨,便与近二十名歹人打过交道。 除了少数人还激动得手足有些发颤外,绝大多数现在都很稳定。 “预备——刺!” 李宝的声音响了起来,他知道自己的天赋不足,不能在别的地方帮助周铨,因此全心全力都放在操演之上。单论操演指挥,就是孙诚与王启年也比不得他,唯有叶楚,或许能和他相提并论。 因此他的声音很沉稳,这让阵列少年们多了几分信心。 随着他一声令下,第一排的少年将长矛刺了出去,刺出之后,也不管是不是命中要害,他们立刻后撤一步,而在他们后撤的同时,第二排上前一步,长矛同样也是刺击而出。 对于冲出来的歹人来说,这连环不绝的刺击,根本不给他们任何欺身靠近的机会! 原本冲出来之后,他们面前就多出十余根矛尖,雪亮的锋芒,让他们不由自主驻足。待第一轮枪刺收回之后,他们乘机上前,结果第二轮又刺到。有些歹人收住脚,可是身后的同伴却不知道,背后推搡一下,就把他们推到了枪尖之上。 惨叫声顿时响了起来,这一轮刺击,便有三人倒下。 “杀……杀人了!” “官兵怎么能乱杀人?” “不得了,真杀人了,这哪是小兔崽子,这是小杀星!” 泼皮无赖最大的特性,就是欺软怕硬。最初他们被激得上前冲,想要在腊山寨来的歹人面前展露自己的“血勇”,但是看到同伴真正被刺倒,他们顿时胆寒。 口里乱嚷嚷着,有求饶的,也有嘴上逞强说狠话的,但唯独没有继续向前冲的! 不仅不向前,而且还连连后退,只愿离这些小煞星更远些才好。 李宝适时下达了整队的命令,方才两轮刺击之后,阵列少年的队例还是出现了一点参差不齐,他们自己没有发觉,但发令的李宝却发现了。 与这些少年不同,李宝当初可是能与了和贾家之战,那一战中他甚至亲手杀死了贾达。故此,对于战阵、血腥,他并不陌生。 而且他有股狠劲:别人可以在这里那里帮上大郎,他却唯有靠这股狠劲,来帮大郎一把。 山上周铨背后,传来呼噗呼噗的声响,却是那个捕快纪春。 他也跟了过来,只不过周铨敢站在高处观战,他却有些躲躲闪闪。此时见到阵列少年轻易就控制住了局面,他终于大着胆子,伸出头来观望。 方才的一幕,让他非常震惊。 若是昨夜缉拿海州贼的时候,他带领的捕快保丁,能有阵列少年这样的胆气与纪律,海州贼怎么可能坐大! 或许那二十余个贼人,已经被他关入大牢中,用铁尺抽得满地找牙了。 他再看周铨一眼,神情中带上了浓浓的敬畏。 家中的僮仆尚且如此,这位周衙内,当真是大有本事之人! 不过他是明白人,现在阵列少年只是控制住局面,却还不能说是占据优势。这些贼人只是怕了,却还没有溃散,若是贼首能够亲自出来激励士气,那么凭借人数的优势、力量上的强势,贼人还是有可能破围,甚至可能对阵列少年造成极大杀伤。 果然,在纪春浮起这念头时,就见贼人之后,十余个看上去极为凶悍的汉子挤上前去。 史奉仁心里当真是恼怒,这些无赖泼皮,当真是乌合之众,就不过是两次刺击、伤了三五个人,他们便畏敌不前。 他能依靠的,还只是自己从腊山寨带来的老兄弟。 “怕什么怕,包抄过去,咱们平日里街头斗殴,哪次不伤几个人?”史奉仁一边大叫,一边向腊山寨的歹人示意。 这些歹人都是寨主收容的亡命,而且与山中的其余寨子为了争水抢地,甚至为了夺一件猎物,没少争斗过,他们多少懂一点配合作战,正面有三人从泼皮们手中夺来长棍,侧面则各有几人,拿着短刀跃跃欲试。 正面牵制,引出阵列少年的刺击,侧面突击,破坏阵列少年们的军阵。 纪春突然发觉,身边周铨的呼吸稍稍粗重了些,显然,周铨已经认识到,接下来的交锋,才是此战之关键。 “武叔父!”心念微转之时,周铨终究还是不忍自己培养出来的阵列少年多有折损,因此唤了一声。 武阳明白他的意思,一把将地上那个半昏中的贼人抓起。 史奉仁带着悍匪此时也相互配合,向着阵列少年冲出,但就在这时,他们听得对面山上一声怒吼,紧接着,半空中似乎有个黑影落了下来。 却是武阳将那贼人狠狠掷出,向着他们砸了过来! 武阳天生神力,便是那些女真豪勇之士,也少有能他抗衡者,又是站在高处,因此这一掷,那贼人直接落入了史奉仁等人群之中。 原本史奉仁带着手下突击的,这从天而降的同伴,让他们一乱。 “李宝!”周铨几乎同时大叫。 其实不等他大叫,李宝就已经发现了机会,他下令道:“前进,突刺!” 阵列少年们本能地做出了反应,上前突刺,噗噗声中,四名来自腊山寨的悍匪身上至少中了十余枪,顿时死透了。 若不是贼人连滚带爬退到了崎岖不平的地方,李宝肯定会下令继续前进突刺。但是他的脑筋有些死,所以才能够严格按照操典,明白想要充分发挥枪阵优势,就是要在比较平阔之地上。 一寸长,一寸强,在平阔之地,手执短刃的匪人无法借助地形迂回靠近,他们就只是长矛刺击的活靶子。 这一次被刺死的,可不再是那些泼皮无赖,而是来自腊山寨的悍匪。他们精于技击,在这些泼皮心中,甚有威望。 现在看到连这些看似强悍的匪徒都无法破对方小小的枪阵,泼皮们开始怀疑了。 若连一群少年都打不过,他们还想成什么事? 史奉仁这个时候也慌了,腊山寨的人虽然强悍,却不明白,私下里打架斗殴,哪怕出再多的人命,也与真正战场上的战斗不是一回事,故此,在受挫之后,就连史奉仁都动摇起来。 “不行,得重振旗鼓,先往后退一退……将这些少年引上山来!”见正面冲击不成,史奉仁便想到了别的方法。 “贼人已退,跪地降者免死,帮助擒贼者有功,我们只捉腊山贼!”但就在他后退时,队列之中,孙诚突然喊了一嗓子。 ... 一四四、知人善用 “好!” 孙诚这一嗓子喊出来后,站在上面的周铨也忍不住夸了一声。∑ 武阳更是点了一下头。 此时敌人动摇,身为敌人主心骨的腊山贼也开始后撤,那些泼皮无赖们肯定会怀疑能否坚持下去。 有酒有肉时便可为朋友两肋插刀,有苦有难时便可插朋友肋下两刀,泼皮无赖们的人品,岂能信任? 故此孙诚一声大喊,这些泼皮无赖顿时向腊山贼看了过去。 “我乃周衙内,方才孙诚说的话,就是我的意思!”周铨在稍远处山岩之上叫道。 “我乃徐州府捕快,周衙内的意思,就是我……呃……我的意思。”纪春此时忍不住也叫了一声。 只不过叫了一半,他自己也有些尴尬。 周铨没有理他,而是盯着战场之上,又说了一声:“武叔!” 武阳抱起一块石头,又扔了出去,这一次石头直接砸入人群之中,虽然没有正中哪一个歹人,却对原本就动摇的贼人产生了最后一根稻草的作用。 “啊哟,辛大,你做什么?”在撤回矿洞的途中,一个腊山寨的贼人被一个无赖绊倒,他恼怒地喝道,却看到那名为辛大的无赖眼中闪动着诡异的光芒。 紧接着,辛大和另一个无赖上前,将那腊山寨的贼人压住:“逮住了,逮住腊山贼了,我们立功了!” 这二人心思最活络,他们正是离周铨的庄院最近的那两个泼皮,平日里也没少往庄子里来窥探,因此他们知道,周铨是说话算话。 既然周铨说了,擒住腊山贼无过有功,他们将原本的“朋友”抓住,换点赏钱岂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辛大,你们这是何意?”那被抓住的腊山贼一边挣扎一边吼道。 “老哥莫怪,你常对我们说,你们腊山寨的英雄好汉最愿为朋友两肋插刀,今日就请你为我们兄弟插两刀吧。”辛大略带愧疚。 “是插你自己两刀,不是插我们兄弟啊。”他的同伙纠正道。 此时腊山贼哪里不知道,这是内讧了! “你们竟然会相信狗衙内的话?”那边史奉仁气急,他们唯一的优势就是人数稍多,但若这些地痞无赖都反水的话,这优势将变成劣势! “周衙内说的话,还没有不算数过,我们兄弟,信得过周衙内!” “各位兄弟,咱们可是利国监本地人,不要跟着这伙腊山贼祸害了自己老家!” 辛大兄弟二人大叫起来,他们也怕,怕腊山贼反杀过来,因此就蛊动着其余泼皮也反水。 他们这一喊,原本还有些犹豫的泼皮们,顿时又有几人发作,扑向靠近自己的腊山贼。但是腊山贼早有准备了,这一次反刀而杀。 于是腊山贼与利国监的泼皮们相互残杀,只听得叫骂声哀嚎声不绝于耳。 纪春见此模样,又情不自禁瞄了周铨一眼。 “这位衙内,也没见他用什么特别的手段……对了,他的这支少年家丁,有擅于指挥的,有勇猛能战的,还有心思灵活口齿伶俐的,当真是人才济济!” “还有他身边这汉子,将一人举起,还能扔那么远,当真是天生神力!” “这位周衙内身边,怎么聚集了这么多人手,而且个个……都是一时豪雄,即使此时尚不足以称豪雄,也显露出今后非凡的潜质!” 看着周铨颇为俊俏的面容,纪春心里连连闪过许多个念头,而这些念头汇聚到一起,最终形成了一个念头。 “这位周衙内,一定是个知人善用者,故此才能聚拢这许多人才!我时常觉得自己是个有本领的,可是只在徐州府当一个区区的捕快,听着穆琦这等小人的支使!便是徐处仁,乃是当朝学士,又曾任过宰相,可他也不能发觉我的本领……也不知道这位周衙内能不能发觉我的本领,若是他能发觉,也愿用我,我就愿意替他效力!” 这个念头浮起之后,纪春正想说什么,却看到周铨又唤了一声:“武叔!” 这已经是第三次唤武阳了,武阳同样会意,点了点头之后,抓住一杆长枪,用枪柄在地上一撑,然后人落在地上。 紧随着他,周铨也跃了下去,在周铨手中,同样握着一柄长矛。 纪春微微愣神,然后神情大振:机会来了! 想要让人发觉自己的能力,就要将自己本领展现给人看,现在正是展示本领的机会。 他也拔出铁尺,向下跳去。 只不过虽然他有点身手,却比不得武阳、周铨惯常打熬身体的,第一下跳没事,第二下跳时,却被杂草绊得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然后因为惯性,他蜷在一团,咕碌咕碌直接滚下了山! 这一幕倒确实是将周铨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了,原本周铨与武阳亲自出动,就是给少年们发出信号,借此机会,发动总攻,因此周铨只瞄了一眼,就没有理会这个小捕快。 目前为止,纪春给周铨的印象,是一个有点头脑、有点胆气的小捕快,哦,还有他这种身份难得的正义感,除此之外,再无其余。 周铨与武阳冲来,李宝见此情形,立刻下令了:“全体——冲锋,自由刺击!” “跪地者免死,擒贼者立功,顽抗者无赦!”王启年也再度叫了起来。 原本腊山贼就与泼皮们纠缠在一起,阵列少年乘机冲来,他们根本无法抵抗,往往是前面抵抗阵列少年,后面就被泼皮们捅了刀子。不过泼皮们也有被阵列少年“误伤”的,连接刺倒数人之后,这些泼皮总算学乖了,一个个扔了兵器,跪在地上,高举双手表示投降。 见此情形,史奉仁明白,一切都完了。 他唯一可以指望的,就是想法子翻过山岩,能逃出阵列少年的追捕。如果能够脱身,他决意立刻赶往彭城,去劝二曹操起兵来夺狄丘! 他手足并用,翻山越岩,向无人之处奔去,因为慌乱,中间也摔了数跤,一次摔倒之后,还没有爬起来,就被人一脚踹翻。 史奉仁在腊山寨并不以武勇著称,他得重用,一来是在众寨民中他读过点书,会算账,有点头脑,二来则是因为他是寨主史鹤的族弟。 因此被这人踹得昏头转向,他还想跑时,一记铁尺狠狠抽在他的肩上,直接将他拍跪了下来。 “还想跑,奶奶的,落入你纪爷的手中,还想跑得掉?” 鼻青脸肿的纪春将史奉仁摁住,满脸兴奋之色。 他方才滚下山来,竟然没有受到重伤,虽然远离了点战场,但是好巧不巧,恰恰堵住了史奉仁。 他虽然不认识这厮,但看模样,就知道是个头目,因此将之抓住后,立刻向周铨表功:“衙内,衙内,我擒到一个,这当是头目!” 周铨也看到史奉仁逃跑了,有想立功的泼皮也在那边叫出史奉仁的名字,原本他以为要抓住史奉仁还需要些气力,没想到的是,那个手脚笨拙的捕快,反而擒住了这名贼首。 “纪捕快,你运气不错啊,难得,难得!” “比不上衙内手下,有文有武,人才济济,他们才是真有本领!”纪春还知道谦虚一下。 “运气也是本领的一部分!”周铨随口说了一句,然后大步走了过来。 此时战局已定,虽然周铨也想试试手,可是武阳怎么会给他这个机会。原本就被阵列少年冲杀弄得七零八落无法有效抵抗的贼人,在武阳加入后更是被杀得落花流水,只是短短时间内,连一个还能站着反抗的都没有。 所有敌人,要么跪下投降,要么就倒下变成尸体,没有第二个选择。 “检点我们自己,有伤的立刻包扎!”周铨站在纪春身前,先没有问史奉仁,而是回头喊了一声。 他早就看清楚了,在激斗中,阵列少年也有中刀的,不过他们都经过专门的训练,因此所中并非要害,虽有伤势较重之人,只要及时止血,并无性命之忧。至于康复之事,周铨向来重视医药,请他名义上的老师杨介介绍了两位虽然名气不大但医术尚可的医生,再加上周铨来自另一世的一些康复知识,应当不会出现伤口感染之类的麻烦问题。 安排好此事之后,周铨才一脚踢在了史奉仁面上:“倒是个狡猾的贼人,说,你们究竟打算做什么?” 史奉仁满脸惨然之色。 他知道,这不是自己嘴硬可以撑得过去的,为了少吃苦头,他倒是痛快:“我是腊山寨派来的,原是想要在狄丘买个冶坑……” “他胡说八道,衙内,这厮刚才还说,他与徐州城中作乱的二曹操有勾结,他还想要我们去煽动各铁冶里的工人力夫围堵利国监知事衙门,他好乘乱暗害知事老爷和衙内少爷!” 那最先投降的辛大兄弟,自觉是立了功劳的,但他们很“精明”,知道只凭那点功劳,可以脱罪,却难以受赏,故此一双眼睛只盯着周铨,等着还有立功的机会。此时听得史奉仁的话,辛大顿时大叫起来。 周铨神情一凛,他没有想到,这个区区山寨里来的一个歹人,竟然也有如此毒计! ... 一四五、战后 周铨此前就曾经听说,因为大举向外招雇工人,所以矿冶中的工匠们颇有些不满之意。 在周铨看来,他准备在徐州建起的煤铁工业联合体,就算是四万、甚至十万工人,都嫌不足。可是在如今三十六冶的工人们心中,多招来的人,却是来抢他们饭碗的。 此前三十六冶养四千余工人,除了冶主富得流油、各级管事都颇具资财之外,普通工人,甚至一般的匠人,都只能勉强糊口。如今又多出一大堆外人,要与他们分这本已紧张的一锅稀粥,他们自然不干。 史奉仁这厮在利国监活动时间不短,所以给他打听到消息,才想出这样一条毒计。 若真被他做成了,不说全部,哪怕只是千余工人去围住知事衙门,再加上别有用心者挑事,混杂在人群中随便捅上一刀,然后再叫“官差杀人了”,接下来的,恐怕就是一场可怕的怒火。 三十六冶的矿工,可不象田里的农夫那么老实听话,这些贫无家产的穷苦人,真豁出去了,会爆发出极为恐怖的力量。 “他们还说,他们是来办什么捉周会……这周,就是指知事老爷和衙内!”那辛大又叫道。 史奉仁脸色顿时变了,捉周大会的事情,只有他们腊山寨之人才知道,他自己没有泄露,那肯定是辛家兄弟在别人口中套出来的。 此事一泄露,那么他与周铨的关系,就从公敌变成了私敌。 在史奉仁看来,公敌嘛,毕竟是因为官家的事情产生的矛盾,还有化解的可能,周铨未必会拿他怎么样。可是变成了私敌,那完全不同,公敌可以化解,私敌则是不死不休。 “抓周大会?倒是取了个好名字……让我想想,我与你们腊山寨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们好端端的来办什么抓周会?另外,海州贼二曹操也跑到徐州来了,莫非也是来参加抓周会?想来是有一方势力,将你们这些天南海北的人渣败类聚拢起来……让我再想想,这方势力是谁?” 史奉仁这一次没有再说什么,他眼中的惊恐,却已经证明了周铨的猜想。 只不过周铨一时半会儿,实在想不明白,是谁有这么大的能力,竟然将各方滥贼聚在一起,只为对付他父子。 “如今这情形,你觉得不说有用么?”见他闭嘴不言,周铨笑了一下问道。 旁边纪春满脸兴奋地捋起袖子:“衙内,交与小人了,小人在徐州府衙里,可没有治不出来口供的犯人,小人可是此道大道!” 旁边刚刚过来的王启年眼前一亮:“果真如此?可以教教我吗?” “没有问题!”纪春看他能凑到周铨身边,此人应当是衙内的亲信,因此他有意结交,很爽快地答应下来。 周铨看着史奉仁,见他还不肯说,当下挥手:“带走,你们俩处置,我只要口供。” 纪春上来就要锁人,那边史奉仁再也撑不住了,这种情形下,迟早要招供,早招一点还少吃些皮肉之苦。 “我说,我说,是太行贼卢进义,他与我家寨主早有交情,他一直盯着周……周老爷和周衙内,此次召我们来办这抓周会,是说周老爷和衙内手中有雪糖、水泥和自行车的秘方,若是能得手,他只要老爷与衙内的性命,各个秘方,却是交给我们!” 周铨闻得此语,眉头一扬:“竟然是他!” 卢进义这个名字,已经很久未曾听到了。 当初与贾家的冲突之后,周侗、周傥也曾查过此人,知道他原是太行山中的小豪强,生性好武,喜欢结交四方亡命,将家产败尽之后,就游走于河北、京畿和京东一带,靠站灰色或者黑色的收入,来维持过去的生活。 周侗对此相当不屑,认为不过是一个流窜的亡命罢了,因此去寻过一回没有找着,便置之不理。 却不曾想,他们没有理会卢进义,卢进义却一直都在关注着他们! 在京师附近,戒备森严,卢进义派个少数人混入其中没有问题,但想要大张旗鼓做事,则是绝对不可能。故此,他只能观望,可是周家父子弃京师而至徐州,对卢进义来说,机会来了! 只凭着他的手下,他还没有把握,故此拿出雪糖等可能的战利品为诱饵,将腊山寨、海州贼等都引了过来。此事绝对不是朝夕决定的,卢进义肯定谋划了许久,而且他身边,还有智谋之士为他筹划。 所以才会将雪糖等为诱饵,拿来召集四方歹徒。 雪糖自不必说,如今大宋最紧俏的奢侈品之一,还有自行车,每年给周铨带来近两万贯的收入,是支持他现在扩张的关键。 然后还有水泥,朝廷都准备专卖的东西,卢进义也盯上了。 “倒是好大的气魄,朝廷里的那些文官们,还得使出各种手段,做出种种妥协,才将这些利益瓜分掉,他倒好,直接想擒走我们人……笑话,若是我们父子真落入他的手中,他还会让出这些利益?”周铨冷笑了两声。 若还是京师时的卢进义,他玩不出这样的手笔来,看起来他身边应该添了新人了。 “衙内,这么说来,徐州的贼变,是海州贼被发现后临时起意,他们并无充足人手与准备!”纪春明白前因后果之后,立刻又盯着周铨道:“衙内,请让令尊帮彭城的百姓一把!” 周铨实在拿这个还有正义感的捕快没有办法,他肃然点头:“你说的是,放心,我回去之后,就请父亲整顿人马,稍加操演便派出去救援彭城!” 纪春虽然正义感过剩,却不蠢,他将信将疑地道:“果真?” “千真万确!” 周铨心里暗暗嘀咕了一声,缉拿史奉仁,让他没有了后顾之忧,然后整军备战,至少要三五天的时间。有三五天的时间,彭城那边情形也应该很明确了,徐处仁这个家伙,如果没有被乱贼砍掉,肯定就逃出彭城,那时周氏父子再想法子收复彭城,甚至只是阻止乱贼扩散,就是独占的大功,与徐处仁那蠢货没有任何关系了。 周傥与周铨,早就想将这个徐处仁赶走。这种典型的文官,嘴巴上一套一套,背地里也不知在玩什么花样,周傥与周铨宁可与卢进义这般歹徒打交道,也不愿意和徐处仁这种看似博学满腹实际上只会扯后腿的文人在一起。 当下众人回到狄丘镇,周铨已经知道了想知道的,无意去审史奉仁,于是这家伙就被送到了知事衙门。纪春和王启年是押送者,这二人倒是颇有话说,从他们那神情来看,周铨不禁为史奉仁默哀了片刻。 回来第一件事情,是讲评此次出击之事,周铨自己对于用兵之法并不擅长,最多只能出点计策,关键时候敢亲自冲锋罢了。周傥又不让他学习兵法,于是他只能在这样一次次小规模战斗中总结经验教训。 而且不仅仅是参战的那些少年,未曾参战的年纪稍小者,也同样聚拢了过来,大伙各搬一个小板凳,就坐在院子里的树荫之下。 段铜还是第一次参与这样的总结,因此他甚为好奇。 先是参战的几位队正讲述自己队的战斗经过,按照周铨的安排,每十人为一队,故此这次参战有三个队正。他们说完之后,便是李宝这个大队正总述,李宝没有那三个小队正会说,不过他也有他的本事,比如每次发布命令,为何会发布,如何把握发布的时机……他只讲这些具体的情形,虽然口舌笨拙了些,倒也能让众人听进去。 他们讲完之后,紧接着就是各队自己讨论,大伙谈笑风生,段铜等未参战的也混杂于其中,听得他们有吹嘘的有调侃的,也有老老实实讲述自己当时感觉的,众人既是兴奋,又觉有趣,对于战斗的一丝丝畏惧惊怖,便在这种轻松的谈话之中消失了。 就是段铜,心里也不禁生出一种渴望:假如自己当时在场,自己会如何去做。 在谈完己方之长后,众人又谈起敌方的应对。 “贼人也是昏了头,竟然没有抛掷石块,否则我们便是获胜,也要多伤几人。” “便是抛掷石块也没有用处,我们都备有木盾,他若抛掷石块,无非就是第三列弃矛执盾护卫罢了。” “主要还是贼人武备不齐,没有弓箭,若有弓箭,我们伤亡必大。” “若贼人有弓箭,我们自然也会备有弓箭,武阳教头,还有大郎都精擅弓箭,贼人若真有,他们早就从上招呼了!” 听得众人七嘴八舌地各抒己见,段铜好几次也想发言,只不过他终究对此不熟悉,一时想不到说些什么。 不过这种分队讨论之后,就是周铨的总结了。 另一世中,周铨非常讨厌总结发言,因为那些总结之人,总是要将同一件事情说个四五遍,拖泥带水。现在轮到他自己来做总结,他才意识到,有的时候重复是无奈之举,若不重复,无法体现出对某些事情的重视。 比如此战中的安全问题,初期众人列阵,严格按照纪律来,故此安全问题没有什么纰漏,可是到了追击之时,阵势被打乱了,有急于立功者,有谨小慎微者,有脑子里迷迷糊糊者,所以出现了许多问题。 “今日才算是我们真正第一战,上回接应我之战,歹人并无战意,一触即溃,今次歹人倒极为凶悍,有数名腊山贼,已至穷途没路,却仍然顽抗,若非平日里我们勤于操演,又有几分运气,只怕已经有人不幸了。” “以我所见,这些问题,一靠平日里多练,练出最快的反应,二则是多推演,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形,我们都要推演,操演时有所准备,这样事到临头时,才不会手足无措!”到末了,周铨向众人提出这样的要求。 他话才说完,突然就见叶楚跑了进来,面上神情不对,进来后先看了周铨一眼,然后才禀报道:“彭城失守了,贼人数千,正乘船向狄丘行来!” ... 一四六、徐处仁到来 “彭城失守了,贼人数千,正乘船向狄丘行来!” 叶楚带回的这个消息,让刚刚还兴奋的阵列少年们突然间安静下来,然后各人面上神情不同。 有震惊,有恐惧,有淡漠,也有兴奋。 周铨瞄了大家一圈,将多数人的神情都纳入眼中。 “勿慌,乌合之众罢了,象今天这样的乌合之众,莫说数千,就是数万,你们难道怕?”孙诚的声音适时响起。 一想到今天那些歹人,阵列少年们顿时都轻松起来,大伙小声议论,几乎都在讨论自己能立下什么样的功劳。 比起方才的紧张,可要轻松多了。 周铨再向叶楚使了一个眼色,叶楚跟着他进到屋子里。 “大郎,方才你为什么让我当众说出军情?”进屋之后,叶楚有些不解地问道。 在阵列少年中,他对军务最感兴趣,也是学得最好的。虽然性子稍稍有点傲,瞧不大起不如自己之人,但是叶楚还没有鲁莽到当众泄露军情的地步。是周铨向他使了眼神、做了手势,他才会当众说出。 “看看大家的反应,只有这种突然来的坏消息,才能让每个人最真实的情形表露出来。另外,也可以看看众人的应对,特别是你们这些身为首领的人,如何应对这局面。”周铨微笑道。 叶楚闻言恍然,想到方才众人的反应,他连连点头。 “你觉得哪些人反应好,哪些人反应差?”周铨问。 “孙家哥哥虽然操演训练、打架作战都不行,但审时度势,却是好手,他可以在后稳定军心。李宝那厮只知作战,故此这等变故他根本没有考虑……” 叶楚一一讲来,点了六个人的名字,这六人是他印象最深刻的。 说完之后,叶楚微微吁了口气:“大郎,徐州至此不过是七十里,自运河走更快些,贼人的消息已到,那么贼众只怕离狄丘不远了!” “我知道,不过我那老爹既然派你来,想来是有把握的,他如何应对?” 周傥的应对,比起周铨想象的还要快。 在周铨忙着去抓史奉仁的同时,周傥就已经召集了各家冶主,直陈利害,各家冶主于是暂时停工,将所有工匠都组织起来,工匠家人都暂时迁入了正在大兴土木的龙川别院。 这些家属,既是让工匠们没有后顾之忧,也是人质。 而且还有差役们分散到工人中去,渲染贼人是如何残害彭城中百姓的。虽然都是编出来的谎言,这些差役们却讲得绘声绘色,听得工人们极为骇然,也让他们明白,想要家人不受那些乱贼的残害,就只能与乱贼死战。 周傥自京师来时,将杜狗儿留在京师,但还带来了武阳、狄江等十余个老兄弟,这些老禁军出身的兄弟,被他分派出去,每人领个百人队,充任一卒之长。这样,周傥手中直接掌握的就有近千人。 然后再由各个冶主家族出人,充任本冶之长,就有了近三千的外围。 外围的这三千人,周傥将之视为辅兵,唯有他老兄弟带着千余人,才是战兵。 “老爷说,兵在精不在多,这千余战兵还是多了,若有更长时间,他会再裁汰一半,有五百人,正好指挥。”叶楚还替周傥解释道。 “这些就不必说了,贼人来攻,老爹他准备怎么应对?” “贼人自徐州来,不是少数人马,那么肯定会选择更方便省力的水路,而且听闻贼首乃是海州贼,乘船比乘马更精擅,所以在得知贼人动身之前,老爷就已经猜到他们必经运河,因此老爷早就铸成十八根铁锁,只等贼人来此的消息确认,就要给他来个铁锁截河!” 周铨听得一笑,这倒是符合他老爹的风格,肯定要阴对方一把。 “除此之外,老爷虽在大张旗鼓,整顿兵备,实际上却已经准备好了,他只会带三百人出发,直袭贼首,他说贼人是乌合之众,只要击溃贼首,自然就……” 叶楚说到这里,周铨已经咦的一声站了起来,背手转了一圈,然后跺脚道:“你被他支开了,他如今肯定已经带人出发了!” 周傥是知道周铨对阵列少年的重视的,而且他也不希望这些少年卷入真正大规模的战争中。 周铨去擒史奉仁,在周傥眼中不算是真正的战争,只是小规模的械斗罢了。因此,他做好准备之后,便立刻将叶楚打发回周铨身边,名义上是让他来通知情报,实际上是支开叶楚,避免这少年真的去参与战争。 说白了,周傥还是不希望自己儿子去战场冒险。 “唉呀!”也明白过来的叶楚连连顿足,若不是周傥,他早就埋怨了。 “没关系,没关系……”周铨喃喃说道,心突然有些悬了。 带三百人去奇袭贼人……肯定是在徐州到狄丘的运河中途,悄然用铁锁拦住运河,当贼人被迫上岸之时,乘着贼人立足不稳,然后突袭。 算算时间,只怕再有几个时辰,战斗就已经打响。 “我不能坐视老爹如此,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叶楚,出去传令,集合起来,然后你速速回镇……不行,老爹这样做,是料到除史奉仁之外,镇中可能还有贼人的耳目眼线,如果你再回镇子,贼人的耳目眼线发觉不对,就会走漏消息,老爹只怕连这点都想着了,他是让我坐镇后方!” 那种提心吊胆的感觉,实在不好受,周铨挠了一下头,却没有办法。 狄丘此时不能乱,若是真乱了,他们父子失去基业倒还罢了,更大的可能是让贼人夺取狄丘,此战他们输得干净。 “我们……” 周铨正待做出决定,突然间听得外头有脚步声,他向门口望去,却看到狄江一脸倦意地跑了进来。 “狄叔,你脱困了?”周铨惊喜地道。 虽然狄江有这样那样不如人意之处,可周铨并非无情之人,更不是那种极度功利之辈,狄江能够脱困,他还是非常欢喜的。 “误了大郎的事情,我有错……大郎,徐处仁也逃来狄丘了,还带着武卫营,我先一步,发觉傥哥不在,不能让徐处仁进入狄丘镇!” 这又是一个坏消息! 周铨呆了一瞬间,然后忍不住骂道:“这狗官来凑什么热闹!” 徐处仁据守武卫营,就能牵制住贼人,但让周铨没有想到的是,这位徐大学士治徐州以来,忽视武备,因此武卫营上下,对他都不是很待见。 特别是整个彭城都乱了起来,各方贼人都无法无天,看起来贼人势众,而徐处仁只会缩在武卫营,逼迫将士平乱。将士被他催逼不过,在毫无战意的情况下被迫出击,结果直接被乱民冲散,大多数武卫营士兵都脱了禁军军服,也混入百姓之中,不少人甚至直接加入到海州贼之内! 这种情形之下,连武卫营都无法守了,徐处仁带着几十名武卫营军官,还有跟着他的差役保丁,乘乱出城,直接向狄丘逃来。 “估计再有半个时辰,他就能进狄丘,我怕他一到之后,先要夺兵权,若是如此,傥哥就算胜了,功劳也全归他所有!” 不但全归他所有,以徐处仁的脾气,周铨觉得,他甚至可能凭借军权,治周傥之罪。战争之中,编个罪名,算得了什么大事?反正徐处仁失了彭城,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周铨心中有种深深的厌恶,其实狄丘在徐州东北,徐处仁失了彭城,完全可以向西向南退,唯独不该向东北方跑来。这么想来,他选择狄丘,终究还是心中不服,想要凭借狄丘的数千冶工,来为自己挽回点什么。 “叶楚,你立刻回镇,传我之令,将各冶保丁集中起来,只说要操演训练,不让任何人进出……带我们的人去,由他们负责隔绝,不让任何人接触到保丁。”周铨道。 叶楚立刻跑了出去,狄江一脸惭愧之色:“大郎,我可以做什么?” “狄叔辛苦你,再回去一趟,想法子拖一拖徐处仁,只说……只说我亲自带人去迎!” “他身边还有五十余人,大半是武卫营的军士,另有十余名差役和保丁。” 狄江明白周铨“亲自带人去迎”的意思,悄然说道。 周铨点了点头,稍稍松了口气:“狄叔辛苦了。” 狄江不敢多耽误,转身就又回了庄子,周铨独自一人坐在屋中,心里乱七八糟,许多个念头浮了出来,让他无法安心。 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他经历过许多事情,也历经过数次生死危机,可没有哪一次,让他心这么乱过。 除了为父亲的冒险行动担心之外,还为接下来的局面而忧虑。 “这狗官,怎么就往狄丘来了……”喃喃自语了一声,周铨眼中闪过一丝凶芒。 徐处仁可是当过宰相的,不是万不得已,只要双方还有和缓的可能,周铨都不想采取极端的手段。 “做好各种准备吧,究竟如何处置,一切,都要看徐处仁自己的!”周铨心中暗想,然后站起身,也向外行去。 ... 一四七、别无选择 徐处仁此时已经完全没有了大臣的体面。 为了便于逃跑,他身上穿着的是件大头兵的丘八服,就连脚下的官靴也换成了扎脚的草鞋,总之装扮得确实象个大头兵了。 身为文官,又年过半百,徐处仁尽管身体还康健,可此时也已经累得气喘吁吁。 “学士,学士,歇一歇吧。” 在他身边,穆琦状况比他还惨。多年养尊处优,使得穆琦成了个大胖子,能撑着到现在,还是多亏了有匹马。 “不能歇,时机稍纵即逝,我要速速赶到狄丘,整军备战!” 徐处仁脸色虽然灰败,可是精神却还很亢奋,生死攸关之际,他将自己的全部本领都拿了出来,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了一个让自己脱罪甚至戴罪立功的法子。 “学士,咱、咱们人受得住,那马……马受不住了啊。”穆琦断断续续地道。 他们所乘的马是从武卫营中夺来的,此时也已经累得四脚打晃。徐处仁见此情形,却还是不顾:“马算什么,只要……” “学士,穆琦说的有几分道理,人受得住,马受不住,反而欲速不达。”跟来的武卫营指挥关士廉忍不住插话。 这关士廉如今胸中可以说是憋着一肚子气,若不是徐处仁逼他出战,他完全可以守住武卫营,彭城之中的局面也不会坏到不可收拾。 可是文官对上武将,天生就高一等,特别是这位文官还是一殿学士,曾任过一段时间的宰相,喝斥关士廉这样的武将,当真是如训狗一般。 “便是你这等无能之辈坏了局面!”徐处仁半点面子都不给关士廉,破口大骂道。 关士廉额上青筋跳了跳,却不敢反驳。徐处仁骂完后也自知失言,他此去狄丘,要夺兵权,同时想法子将彭城失守的责任推给别人,关士廉还能发挥几分作用。因此骂完之后,他又哼了一声:“如今正是戴罪立功的时机,你若再推三阻四,本官定然上奏朝廷,穷治你之罪!” 徐处仁觉得自己这番话已经是给关士廉面子了,可只到关士廉耳中,却完全不是滋味。 这种情形下,他也只能唯唯喏喏,不敢多说什么。 就在这时,就见前方一骑飞驰而来,正是此前先行一步的狄江。 “狄江回来了!”穆琦欢呼了一声。 是他力主派狄江赶往狄丘的,他身为徐州府的总班头,消息灵通得紧,知道周家父子不好惹,而且他们都上过战阵,至少比徐处仁这位文官要强。 故此,派狄江先去,也有向周家父子示好的意思,让他们做好对付徐处仁的准备。 也是徐处仁不得人心,所以连他所用的胥吏头目、武将指挥,都不愿意看他掌权。而徐处仁则自恃身份,觉得以文御武乃是国朝之政,只要自己到了狄丘,周傥自然就会将最高指挥权拱手交与。 毕竟这不是造水泥的功劳,他完全没有理由插手,而是军事,他这个太守正式的官衔中,就有知徐军州事! 狄江到了面前之后,徐处仁不待他说话,就严厉地训斥道:“为何只有你来了,周傥呢?” “周知事正在主持编练冶丁之事,暂时无法脱身……” 狄江一句话就让徐处仁火冒三丈,这厮竟然敢不亲自来迎! 他厉声道:“周傥敢如此轻谩大臣,当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莫非他以为本官腰间之剑,斩不得他这种幸进匹夫么?” “周知事无法脱身,故此遣其子来迎,小人怕学士心急,便先赶了来,迎接仪驾者就在小人身后!” 听得派来了周铨,徐处仁心中微微一宽,然后一个念头闪了出来。 这是大好机会! 他要夺周傥的兵权,最好还将彭城失守的责任推在周傥不肯发兵救援之上,可周傥岂会不反抗? 但现在,机会来了,周傥唯有一子,若是能将其子控制住,那么周傥就只能俯首帖耳听命于己。 想到这,徐处仁面上缓和起来,浮上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智珠在握。 “辛苦了,周铨带了多少人来迎?” “带了三十余人来迎。”狄江信口开河。 “既然如此,你先去休息休息……穆班头,你方才说的没错,咱们要歇会儿了,来人,给本官备衣,穆班头,还有关指挥,你二人随本官来。” 穆琦与关士廉心中莫明其妙,这个时候所谓备衣,就是从别人身上扒套衣裳来,换掉徐处仁身上有失体面的军服。一老男人换衣裳,叫他们二人来做什么,他们可没有兴趣看这老头儿赤身的模样。 他们被唤到一处避风之所,果然有徐处仁的亲随不知从哪扒了件衣裳来,倒是件儒服便裳,徐处仁换上之后,叹了口气:“二位可知,你们已经大祸临头了!” 关士廉与穆琦苦笑,他们如何不知自己大祸临头了。 彭城之乱,始于穆琦抢功之举,而彭城彻底失守,又是因为关士廉出战失利。 “如今你们二位唯一的出路,便是戴罪立功,想法子夺回彭城,可是要夺回彭城,我们手中就必须有兵,周傥此前屡屡抗命,否则彭城也不会失守,他不会轻易将兵交给我们的……” 说到这里,徐处仁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他在等着穆琦与关士廉的反应。 穆琦与关士廉的脸上在不停地抽动,他二人没有想到,事情到了这种境地,徐处仁还想着扳回局面。 扳回局面就扳回吧,他打的主意,竟然是对自己人下手。 “怎么,你们二位有什么不同意见?”见两人迟迟不说话,徐处仁不满地道。 “这个,这个……不知学士是何意,周傥若是不交出兵权,我们又能如何?”关士廉喃喃说道。 “他儿子马上就来我这,他只有一个儿子!”徐处仁训斥道。 这点手段,还要他教? 关士廉与穆琦对望了一眼,原本两人的关系不大好,但这一刻,他们却有了相同的感觉。 这位徐学士……真不愧是当过宰相的人啊。 莫非想要成为宰相,都须象徐学士这般,翻脸就可以不认人,并且恩将仇报? “关士廉,让你的人布置好来,穆琦,你也一般,你的那几个差役,手脚得利落些,若是能得到利国监的冶丁,我们反攻回彭城,我必然上奏朝廷,为你二人表功!” “是,是,我们这就出去安排!” 关士廉还想说什么,穆琦却开口道,然后向他使了个眼色。 二人离开徐处仁,关士廉苦笑道:“穆琦,你当真准备去擒那个周衙内,好威胁他父亲交出冶丁?” “关指挥,你相信学士会上奏朝廷,为我二人表功么?”穆琦反问道。 两人都是在吏场官场混久了的油子,并不吐露心中实话,而是试探对方。 关士廉终究是武人,他叹了口气道:“失彭城之责,我是推托不掉的,表功?学士不治我之罪,我已经谢天谢地了。” “那周衙内可不是好对付的,连向家,就是国舅家,都被他扳倒了,还让咱们学士老爷吃了个闷亏,他敢来此,岂会没有防备?” 二人交换了看法,便也明白了对方心意。 以徐处仁行事风格来看,就算一切顺利,他们夺得冶丁收复彭城,徐处仁也会穷治他二人罪责,毕竟彭城一度落入贼人之手,这事情总得有人出来背黑锅,他们二人不背谁背? 相反,若是没有收复彭城,那么失土之责,首先是徐处仁这位太守的责任,他们这两个部下,反倒只是连带之责。 但他们别无选择,徐处仁既然开了口,就不容他们推托了。 两人同时叹了口气,只觉得前途一片绝望,穆琦倒还好些,原本就只是一个吏职,丢了也就丢了,可是关士廉都升至指挥,在军官中算是不错的,若是丢了自己的职务前程,未免有些可惜。 “两位在商量什么?”他们还待再说,忽然听得身后阴阴的声音响起,回脸一望,却是徐处仁跟了过来。 “学士……我二人正在商量当如何行事!”穆琦心中一凛,好在他这般胥吏,谎话是张嘴即来。 “哦,你说说看,如何行事?” “周铨身边常年有人护卫,若是被护卫阻拦,走脱了周铨事小,误了学士之策事大,故此我们第一步是要将周铨与他的护卫分开。”穆琦道。 徐处仁想着自己每次见到周铨,他身边少说也跟着十余个少年和两条壮汉,点了点头,这确实是个问题。 “要分开他与护卫,就必须有一个足够的理由,否则反而会打草惊蛇,故此我二人觉得,学士应当先安抚好这厮,让他失去警惕,然后再寻觅时机,突然召见他,或者另外想个法子,但无论如何,都需要学士好生安抚此人。” 徐处仁点了点头:“此言甚是,我自然会好生安抚周铨,你们尽管放心。” “小人与关指挥到时伏下人手,在外隔开周铨的护卫,在内直接将之缚住,那时此人死活,便全在学士一念之中了。” 此话甚合徐处仁之意,他眼中寒芒微闪。 他不但要掌控周铨的生死,就是周傥的生死,还有眼前关士廉与穆琦的生死,他也要牢牢掌握于手中! ... 一四八、你们这是自寻死路 周铨赶到时,天色都有些晚了。△ 徐处仁等得有些心焦,不过看到周铨时,他还是满脸堆笑,甚至上前拉住周铨的手。 “若非贤侄前来接应,老夫项上之首几乎不保矣!”他慨然说道。 “学士何出此言,在下只是奉家父之命来此,并未有何功劳。”周铨也堆着笑道。 两人的笑容都有一个特点,就是忒真诚。 至少看到穆琦与关士廉眼中,都忒真诚。若不是知道这二人其实不对脾气,穆、关二人简直要以为,他们是通家之好了。 寒喧一番之后,周铨向后挥了挥手,徐处仁便看到,有人奉上食篮,打开之后,食篮之内全是香喷喷的饭菜。 一嗅到这香味,徐处仁就觉得腹中饥渴难耐。 昨夜到现在,几乎是一日一夜,他都没有吃东西,连水都没有喝几口,腹中饥肠鸣鼓,馋虫完全被饭菜香味吸引起来。 “学士辛苦,这是下官略备菜肴,这厨师是自京师带来的,酒也是京中的名酒,学士可尝尝,还不搬桌椅来,莫非让学士站着吃么?” 自有人搬来小几、小登,徐处仁实在饿急了,立刻坐下,周铨示意将酒菜布上,很快,那小几之上便香气扑鼻。 除了饭菜,还有一小壶酒水,徐处仁也顾不得辞让,伸手取筷,准备开动。 他倒不怕周铨会动什么手脚,当着这么多人面,周家父子岂敢为难他! “咕咕!”见他马上就要大吃大嚼,旁边的关士廉与穆琦二人,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 徐处仁只作没有听到,他们这些文官,驱使军士之时,原本就不管军士是不是饿着。 便是文名千古的苏轼苏东坡,当初熬夜读《阿房宫赋》,却驱使两名老卒彻夜侍候,逼得老卒长叹,连作苦声。徐处仁更不是什么体恤士卒的人,倒是关士廉自己,上前向周铨道:“衙内,关某亦是饥渴难耐,还有随行军卒,皆请借食。” 周铨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将此事忘了,原本大车上都带有米面酒肉,是来犒军之用,来来,请将军遣人与我一起搬下来。” 跟他来的有四五十人,一半是阵列少年,一半则是新募的冶丁。他们赶了一辆大车,车上不仅有米面酒肉,连锅与柴草都准备好了。 “酒还是少喝些,贼人据说马上就要攻狄丘了。”徐处仁自己一边饮酒,一边向关士廉吩咐道。 关士廉会意地点头:“学士放心。” “好教学士与指挥放心,家父得到消息,贼人不知学士往狄丘来了,只道学士会去南京应天府,故此已向那边追去了。”周铨笑道。 徐处仁心中一松,他逃得惶急,哪里还有闲心去看贼人往何处追,现在听到没有到这边来,不由长舒了口气。 贼人既然没有往狄丘来,他完全可以从容布置,收了周傥的兵权,然后再收复彭城。若是贼人主力离开彭城攻打应天府去,那就更好,最好是打下应天府,这样可以显得并不是他无能,而是贼军太狡猾。 一边吃着周铨送来的食物,一边盘算着如何对付周家父子,徐处仁倒没有丝毫羞愧。 他时不时还瞄周铨两眼,见他正忙着指挥生火做饭,不禁冷笑了一下。 他自己酒足饭饱,便向才刚刚吃上饭的关士廉与穆琦使了眼色,这二人会意,然后仿佛是去看军士、差役们吃饭的情形,片刻之后,便有二十余名军士差役端着碗,三五成群地向周铨这边聚了过来。 但周铨很警惕,见此情形,直接退到了自己的随从当中去了。 穆琦与关士廉只能苦笑,而徐处仁倒是面色不变,他既是酒足饭饱,站起身来,向周铨招了招手:“周郎,过来过来,陪我看看周围河山。” 周铨身边跟着几名随从,来到徐处仁旁,徐处仁又施了个眼色,然后与周铨一起,慢慢踱上运河边的一处小山岗。 “此次贼乱,我虽有失察之错,但情形败坏如此,还是因为朝廷军备不整的缘故。堂堂武卫营,原本是十个卒一千人,但实际上在城中只有不足四百人,大多数还被城中权贵呼入家中,为奴为仆以供驱使!”徐处仁背着手,在这山岗之上转目四顾,见处处炊烟袅袅,不禁感慨地道:“以徐州一地,可见我皇宋之大,各地武备,尽皆如此,若真有不忍言之事,我恐如此太平景象,再难得见了。” “学士说的是。”周铨回了五个字。 但在周铨心中却是冷笑。 徐处仁说的没错,也说到点上了,大宋武备松驰,除了西北的边军还有点战斗力外,其余禁军,甚至连与辽国前线的禁军,全是战斗力五的渣滓。 可是他徐处仁就没有责任了? 别的地方不说,这徐州,驱使禁军为仆役的事情,徐处仁就没有做过?来到徐州任职这么多年,他既然知军州事,那么去过武卫营几回,又亲自见到过几次禁军操演? 军备短缺、军资不足、训练散漫,最最重要的是,军人得不到应有的尊重,这些他徐处仁,难道就没有从中推波助澜,甚至有意如此? 周铨却不知,徐处仁曾经多次上书赵佶,谈起军备松驰之事,深表担忧。不过他也只是深表担忧罢了,该驱使禁军军卒为仆役时,他也不会客气。 徐处仁不知道周铨心中的吐槽,他叹了口气,又说道:“之所以如此,归根到底,还是有奸人蒙蔽圣明的缘故,内有童贯,外有蔡元长……蔡元长如今复相了。” 蔡京复相并不是什么新闻,周铨听得他这样说,笑了一下:“学士果然消息灵通。” 实际上周铨心中在继续吐槽:“论及破坏军备,童贯再加一个高俅,两人绑在一起,也比不上赵佶那荒唐皇帝,然后他们三人加在一起,也抵不上朝中的这些文官们。” 见周铨始终只是用敷衍的口吻应付,徐处仁很是失望地叹了口气。 原本是想激以忠义,让周铨主动说服其父交出兵权,现在看来,这市井小儿,不读诗书,果然是不知忠义之辈! “周郎,你在北国出使之时,曾经历兵事,你看此次贼乱难不难平?” “不难。”周铨答道。 “你且说说,为何不难。” “贼有五败,我有五胜!天下百姓民心思安,大宋虽有小过,却仍得民心,贼人为乱则是无道之举,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人和在我,此其一也。” “徐州四战之地,无险可守,朝廷大军自京师出发,十日便可齐至,贼人据此举事,失其地利,此其二也。” “如今与北国榷城之盟已成,大宋外无强敌,天时不利于贼,此其三也。” “贼数如今看似虽众,实际上真贼不过数十,伪贼不过一两百,多数乃被裹胁之百姓,贼若得志尚可维持一时,稍有挫折,则必为鸟兽散,此其四也。” “我父在狄兵,精谙战事,深知兵法,悍勇无双,颇有智计,贼必败于我父,此其五也!” 周铨从天时地利人和,到最后毫不谦逊地提到他父亲,让徐处仁忍不住大笑起来。 这笑声,可不仅仅是为周铨的大话。 他引着周铨来这山岗,就将周铨同他的大多数侍从都分开了,唯有三两人还跟在周铨身边。 而就在刚才,徐处仁用眼角余光已经看到,关士廉的武卫营、穆琦的差役,有三十余人已经行了过来,其中十余人是在山下,他们将挡住周铨大多数侍从,另外十余人则正在向山岗上过来。 只要再等片刻,周铨就会落入他的手中! 周铨也往那边望了一眼,并没有什么特别之色,而是看着徐处仁:“不知学士接下来要做什么?” “自然是收复彭城了。”徐处仁道。 关士廉与穆琦走了过来,两人一左一右,将周铨夹在中间,周铨的那几个随侍想要接近,却被武卫营与彭城的差役挡开。 “这是何意?”周铨脸色微微一变。 “你父子坐观贼起,不肯出兵救援,致使彭城失守,罪莫大焉!收复彭城,岂能靠你父子这等私心之辈,周铨,你们唯有一个机会,就是让你父交出冶丁!”徐处仁凛然道。 “交出冶丁,学士就不追究我父子?” “交出冶丁,你父子当如何处置,自有朝廷定论,本官何须操心?”徐处仁捋须淡淡一笑。 他眼中,却藏着锋芒。 交出冶丁之后,周家父子对徐处仁就没有了利用价值——不,是仅剩一项利用价值:背黑锅! 徐州之乱,是周家父子引起的,彭城之失,是周傥坐视不救造成的。只要周家父子背起了这黑锅,他徐处仁不但无过,而且还有功,此前的那点麻烦,算得了什么? “学士当真是好算计!学士这样做,难道就不怕昧了良心么?” “你这市井无赖,幸进小儿,知道什么是良心?我就是良心,两榜进士就是良心!”徐处仁傲然道。 与徐处仁的得意相对,是周铨的悲愤。他看了看夹着自己的关士廉与穆琦,又看了看徐处仁:“学士定然是要置我父子于死地了?” “是你们父子,自寻死路!” ... 一四九、学士,你怎么这样想不开 “是你们父子,自寻死路!” 徐处仁说这番话时,是真心实意的,在他看来,周家父子来到利国监,在他这个徐州太守治下,没有来主动投靠,这是第一桩罪;对付向家,未经过他的同意,这是第二桩罪;不主动将造水泥的功劳双手奉上,这是第三桩罪;不及时救援彭城,这是第四桩罪;不主动交出冶丁兵权,此第五桩罪;最后还有第六桩罪:不肯主动出来背黑锅。 有此六罪,自然是自寻死路了。 说到这儿,徐处仁也没有兴趣再与周铨说什么,他一挥手:“将他捆起来,还有他的那些手下,放一个人回去报信,其余人,也全部捆起来!” “且慢,我还有一事,要禀报学士。”周铨却叫道。 徐处仁不想听,不过见关士廉与穆琦的神情,似乎都很好奇,当下道:“你说。” “家父未能来迎接学士,是因为他已经亲领三百悍勇之卒,沿运河南下,中途截杀贼首二曹操去了。”周铨看了看天色,然后露出一个微笑:“看时间,此时他已经得手了吧。” 徐处仁愣了愣,然后勃然大怒:“荒唐,三百人去击贼,你父死了半点都不可惜,但是摧残了勇士,实是大罪!” “三百人击贼足够了,我方才说过,贼人是乌合之众,若是你这无能蠢货,有三万人都对付不了,但是我父亲,三百人就足够!”周铨冷笑道。 “将他捆住,嘴巴堵了!”徐处仁倒是有些养气功夫,没有再纠缠,只是下令道。 但是关士廉与穆琦对望了一眼,却都没有动手。 “关士廉,穆琦,你们听到没有,动手!”徐处仁叫道。 “学士,失彭城之罪太大,恐怕周家父子,区区利国监知事,还背不起这口黑锅,不知道学士还要找谁来分担这罪名?”关士廉沉声道。 “嗯?”此时徐处仁终于意识到不对了。 武卫营的这位指挥,似乎是不太听话啊。 “关士廉,莫非你是想造反?穆琦……穆琦!”徐处仁又向穆琦喝道。 “老爷休怪,俺是彭城人,若是周傥真击败了二曹操收复了彭城,俺妻儿老小,恐怕都要落入他手中……”穆琦苦笑道。 他当然不是为了妻儿老小,象他这般自私之人,只会为了自己的前途。徐州之乱,必须有足够份量的人背黑锅担罪责,显然周傥是不够这个资格的,如果徐处仁要自保,最大的可能就是将他们这些小官小吏推出去分担罪责,他才不想当此替罪羊! “与其让我们这许多人受朝廷责罚,学士,你老人家何不高风亮节,一个人将所有罪名都担了?”关士廉沉声道。 “你们……来人,来人!”徐处仁心知不妙,大叫起来。 “学士你不必叫了,我们跟学士一日有余,学士连口水都没有赐予我们,周衙内才见我们片刻,我们酒肉管饱……学士以为士卒之心,还会站在你那边么?” “况且跟着周衙内,我们还能分润些功劳,学士既然一人担了罪责,我们就少了些负担,最少也可以算个将功折罪。”穆琦也道。 跟着徐处仁能有什么好处?不但要担罪责,功劳也半点没有,至少关士廉与穆琦二人都不相信,徐处仁能够带一群未曾训练的冶丁,击败虽然同是乌合之众却更为凶悍的乱贼。 徐处仁脸色难看,目光在众人面上转来转去:“你们是何时勾搭上的!” 然后,他的目光在人群中一转,落在了纪春身上。 纪春也是随周铨前来迎接者之一,他来之后,一直很活跃,在穆琦身边转来转去,方才吃饭之时,他就不停地为穆琦布菜添酒! 后来穆琦还带着他,来到了关士廉身边,三人谈笑了一番——定然就是那时,他们搭上了线! 周铨也很满意地看着纪春,若不是纪春跟在穆琦、关士廉身边,他如何会让此二人近身。 就算被这二人近身,周铨也相信,凭借自己如今的战斗能力,足以逃出二人控制。 “徐学士,你身为徐州太守,守土有职,如今彭城陷入贼人之手,百姓流离,军士亡殒,你却逼迫将士护送你逃命,你读的圣贤书都去了哪儿?”周铨慢悠悠地说道。 “你也敢与我说圣贤书?”徐处仁到了这份上,破口大骂,再也顾不得其余。 他知道自己已经满盘皆输,好在自己身为朝廷命官,又有学士之名,这伙狗贼不敢乱来。 他骂得难听,周铨却是笑着,只拿目光在关士廉与穆琦二人身上打转。 他无所谓,徐处仁如今成了孤家寡人,最重要的是,他父亲截击贼首之战此时应当已经结束,大局已定,故此不在乎徐处仁说些什么。 可是关士廉与穆琦却不同,他二人此次,可是把徐处仁得罪狠了,若不能彻底搬倒徐处仁,他们少不得有后患。 两人对望了一眼,穆琦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这一哭,让徐处仁也闭住嘴,不知他发什么疯。 “学士,学士,你真是忠义之士,自惭失土之责,欲自尽以报君王社稷!”穆琦哭嚎道。 关士廉听得这,只觉得颈上毫毛都竖了起来:“这厮果然心狠手辣,这可是一位学士,当过一任宰相的高官!” 穆琦这种积年胥吏,又是在班头这个位置上,象这种让人“被自杀”的事情,做过没有七八回也有三四回。 只不过这一次“被自杀”的是徐处仁罢了。 徐处仁脸色灰败,张嘴正要大叫,穆琦却已经扑了上来,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此前为了避免周铨的侍卫靠近,他们走得远了些,现在身边,都是穆琦与关士廉的亲信,故此穆琦此举,做得甚是大胆,根本不怕被人看到。 徐处仁犹自挣扎,穆琦急叫道:“关指挥,事到如今,你还脱得了身么?” 关士廉脸色苍白,不过却大步走了过去,帮助穆琦将徐处仁按住。 他们二人都看向周铨,却发觉周铨背转身去,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 徐处仁的嘴被穆琦堵住,只能唔唔乱叫,也不知是咒骂还是求饶。看到这老儿还拼命挣扎,穆琦哼了一声:“学士,体面点,如今这样,你还可以保住身后之名,一家老少因你忠烈之举还有荫庇。若是不如此,有失土之罪,蔡相公还会饶过你?不唯你自己,就是你的满门老小,不死在蛮瘴之地,也要背井离乡流徒千里!” “正是,正是,此时了断,还少不了一个忠烈之名,朝廷还会给你个美谥。” 周铨走得远了些,还听到穆琦与关士廉在“苦劝”。他二人一边劝,一边将徐处仁往岗上树林里拖,周铨向狄江使了个眼色,狄江会意,悄然跟了过去。 “衙内……”望着这一幕,纪春有些惊骇。 周铨拍了拍他的肩膀:“今日多亏了你,初见你时,倒没发觉你有这般本领,你愿不愿意辞去捕快之职,到我这儿来效力?” 周铨这话让纪春顿时忘了害怕,忙翻身下拜:“愿为衙内效死力!” “我在狄丘要些事,一世富贵少不了你的,只要努力去做就行,死不死的,莫挂在嘴边。”周铨哈哈一笑。 纪春这人头脑灵活,善于奔走,还有些正义感,更重要的是,这厮的运气不错,故此周铨有意把他纳入麾下。 只不过这厮不是周傥的老兄弟,也不是阵列少年,收入麾下还需要一些考验。 纪春又向周铨拜了拜:“我早就不想干那个捕快了,还是跟着衙内做事痛快!” 自然是痛快的,周铨吩咐他联络穆琦与关士廉,许出的赏钱就有一百贯! 正欲与周铨再说几句话,却见远处一骑飞驰而来,周铨看了之后,“咦”了声,不再理会他,而是快步向山岗之下行去。 那一骑也看到这边的人,向这里奔来,纪春再仔细看时,认出那人,正是擒史奉仁时跟在周铨身边的那个壮汉。 来者是武阳,他身上还沾着许多暗红的血迹,眼中略有疲意。 纪春想要跟上去,却看到周铨的侍卫少年都立在那里没有凑近前,心里明白,武阳与周铨大约有什么秘密话儿要说。 果然,两人嘀咕了几声,武阳便搬了块石头,放在大树下,靠着大树打起盹来,而周铨则是再度走上山岗。 “你认识我狄叔吧,狄叔手下正缺可靠又能干的人,你去帮他,我要知道狄丘乃至徐州地界上所有的大小事情。”周铨向纪春道。 这是纪春的本行,他当即点头:“必不负衙内所望!” 就在这时,关士廉与穆琦一脸戚容走了回来:“衙内,我们苦苦相劝,可是徐学士就是不听,他自惭激起民乱在先,失土有责在后,已经自缢了……” “唉呀,怎么会如此!”周铨一脸惊骇之色:“快带我去看看!” 跟在关、穆二人身后,他们到得岗上小树林中,只见徐士仁挂在一棵歪脖子松树之上,周铨以手掩面,露出不忍的神情:“学士何至于此啊,我方才得到消息,我父亲截击成功,已经阵斩二曹操,如今正进军彭城,只等片刻,便可失复失城,学士你怎么就这样想不开呢!” ... 一五零、京师的关注 京师之中,重新复起的蔡京,有些疲倦地揉了揉自己的眉心。n∈ 远离政坛中心这几年,没有想到国事就已经败坏成这般模样,若不是榷城、雪糖这两个进项,让朝廷的国库里稍稍充盈了些,莫说筹划征西的钱粮,就连朝廷的俸禄、官兵的赏钱,都不知道在哪里解决。 “这些蠢物,口口声声都说老夫是奸贼,可无老夫,天下不知几处生乱,几处流离!” 又揉了揉眼睛,蔡京叹了口气,他最近精力尚可,但是一双眼睛却有些不听使唤了。 “大人,大人!” 突然儿子蔡攸的声音传了来,一脸都是兴奋之色的蔡攸,几乎是小跑着来到他的面前。 “何事如此慌张,居安,每临大事,需有静气!”蔡京放下手中的公文卷宗,平静地对儿子说道。 这个儿子有政治野心,有点小聪明,但是毕竟未经州郡,完全靠着赵佶的欢喜而得居高位,所以蔡京对他的能力,很有些怀疑。 但勾心斗角是个好手,他们俩父子联手,掀翻了不少政敌。 “出大事了,大人,徐州,徐处仁那个蠢物在徐州激起了民变,彭城里乱贼已经占据半座城!” 蔡攸草草地向父亲作了一个揖,然后兴奋地叫道。 “徐处仁,那棵墙头草,反覆小人!”蔡京最先想到的不是“大事”本身,而是徐处仁这个人。 在蔡京一生之中,政敌无数,从司马光这样的前辈名臣,再到现在国子监里的那些自以为正义的太学生,他早就养成了处变不惊的习性了。 “徐择之虽然反覆无常,但并非残民之辈,怎么会在徐州激起民变?”紧接着,蔡京回到事情本身上来,摇了摇头:“我想想看……莫非与新任的利国监知事周傥有关,我记得周傥还有他那个儿子,惯会折腾的。” 虽然未曾与周铨见过一面,但蔡京还是一眼看破了事件的本质。 “大人何出此言?”蔡攸有些迷糊。 蔡京笑了笑,却不答话,而是向旁边的仆人摆手:“去把约之唤来。” 蔡攸脸色微微变了一下,稍有些妒意。 约之是他的弟弟蔡绦,蔡京被贬去杭州时,是蔡绦随侍,故此蔡京对这个儿子更为疼爱,而且处处提点,在蔡攸看来,几乎有手把手教蔡绦为官之意。相反,对蔡攸这个长子,蔡京却还会故弄玄虚,甚至敷衍欺瞒。 在蔡绦来到之后,蔡京才解释他如何会知道,徐州事变应当与周铨有关,而徐处仁恐怕是被牵连的。 大宋整个官僚系统,大家都在糊弄,这种糊弄放在灾荒年月自然是不成的,但现在天下太平,糊弄下来虽然无功,却也不会有过,因此不应该生出民变之事。唯一有可能的,就是徐州有人折腾。 如今大宋,第一会折腾的人名为赵佶,第二会折腾的人名为蔡京,第三会折腾的人名为童贯。反正徐处仁这厮,根本没有折腾的本领。 “倒是周铨,乃是后起之秀,令老夫望而生畏,若非老夫年长他数十岁,都要生出避其锋芒之心了。”蔡京哈哈笑道。 蔡攸有些不以为然,他是与周铨打过交道的,觉得这少年虽然能折腾,却还达不到他父亲说的那种地步。 “他在京师折腾出多少事情来,居安,他送与你的自行车,老夫也乘了,相当不错,特别是在御街新修的水泥路上,甚为平稳,胜过马车抬轿。”蔡京缓缓道。 “孩儿这就将车献与大人。”蔡攸立刻道。 蔡京满意地点点头,这个儿子,就该敲打敲打,有好东西,竟然不献上来给自己。 “他去辽国,便折腾出一个榷城来,还在辽国内折腾出一场内乱……这样的人,到了徐州,怎么会不折腾,前些时日,将向家可折腾的够戗!” “向家那不是徐处仁出手?”蔡绦好奇地问道。 “得知老夫起复,徐处仁夹着尾巴做人都来不及,还敢四面树敌?向家之事,发端于利国监,周铨之父周傥,正是任利国监知事……他们当初主动放弃榷城,甚至连京师都不呆,去了利国监,看似迫不得已,实是以退为进,一步好棋,一步好棋啊!” 蔡绦倒还罢了,蔡攸却有些不以为然。 离开京师,也就离开了官家身边,在他们这种靠着官家恩宠来获取官职的人看来,这根本就是自甘堕落,因此,蔡攸其实认为,周家的这个选择,是被逼无奈走投无路后的乱为。 “以大人之意,周家身边,应该有智囊在侧?” “应当是有吧,若非如此,凭着周家父子,禁军市井出身,便是有些小聪明,官场上的这些弯弯道道,他们如何能玩得如此纯熟?” 蔡京说到这,嘿然笑了笑,然后道:“命人备车,老夫要去政事堂……徐处仁既然露出这样一个大破绽,不管是他引发的,还是周家引发的,老夫只认定是他引发的!” 蔡京说到这里,杀气腾腾,显然是要将这位旧日政敌,当成他复起之后第一个立威的对象了。 政事堂中,何执中、余深已经端坐在堂,除二人之外,尚有知枢密院事吴居厚,再加上蔡京,这四人就是大宋军政中枢了。 原本还有一位同知枢密事的王襄,只不过此人与蔡京不睦,已经贬至毫州,还未曾选任继任者。赵佶有意童贯,但一价宦官,如何可为使相,就是蔡京,对此也是坚决反对的。 见蔡京到来,众人纷纷起身相迎。 这一堂之人,年纪都不小,象吴居厚,仁宗朝时中的进士,距今都有五十年了。 “元长可是为徐州之事来?”吴居厚问道。 在座之人,余深、吴居厚皆蔡京党羽,何执中面对蔡京,唯思保位,因此个个态度都甚是尊敬。 “正为此事来,徐择之有负圣恩,实在是罪不容赦!”蔡京一脸怒意。 “元长,此事尚须执重。”何执中勉强说了一句。 “徐州乃运河中枢,交通要塞之所,如今正是储备冬粮之时,徐州生变,冬粮不能及时运至京师,京师百万军民,恐生变乱!”蔡京叹气道:“伯通,此事非小啊!” 何执中默默点头,心里也暗骂了一声徐处仁,好歹也是曾经任过宰相的人物,怎么连个区区徐州都治理不好! “而且彭城靠近利国监,以运河漕运之粮聚兵,以利国监积压之铁为刃,贼人退可以取两淮江南,进可以入河北……诸位,若给贼人坐大,我等皆是罪人!”蔡京又道。 众人悚然动容。 大宋号称“仁宋”,但实际上底层百姓生活困苦者比比皆是,若真给贼人聚起贫民,再有粮有兵,虽然不可能真推翻大宋,但是将最富庶繁华的地方打坏了,大宋也会元气大伤。 他们这些人,虽然各自皆有私心,可是面对民乱,利益却是一致的。 “当如何去做?”余深问道。 蔡京正待说话,却见一吏在门外禀报:“徐州加急军报!” 看来徐州那边又出现新的状况了,众人心情都有些沉重,不知道是什么情形,但想来不是什么好消息。 “彭城失守,已经落入贼人之手了。”看完军报,蔡京面无表情地说道。 “徐择之如此不堪任用,当真是……”余深叹了口气。 “军报是他报来,说是利国监知事周傥激起贼变……笑话,利国监知事激起的贼变,不发生在利国监,却发生在他徐州治所彭城!”接过军报的吴居厚摇了摇头。 最后军报传到了何执中手中,何执中没有看,只是盯着蔡京:“元长,事情紧急,当如何处置?” “调京中禁军。”蔡京毫不犹豫地道。 不能让贼焰扩张起来! “远水难解近渴,元长,京中禁军,没有十天八天,恐怕无法出动,到那时,贼人只怕都已经攻城掠地,连坏周围州府!” “京东两路,还有南京应天府,淮南东路,都要传令过去,令其严防死守。”吴居厚插嘴道。 何执中心里哼了一声,这吴居厚根本不知兵事,只知道胡言乱语。 这种废话,说了没有任何意义。 “周傥知兵事吧,令其募冶工为军,勿使利国监落入贼手。若有机会,再……” 蔡京说到这里,声音又停了下来,因为在外边,小吏再次来禀:“徐州来的青牌急报!” 众人都沉默下来,方才第一个消息已经十分糟糕,现在来的第二个消息,局面不知会恶化到什么地步。 青牌急报传到了蔡京手中,蔡京眯着老眼,仔细看了一遍,然后又看了一遍。 其余几位也都看着他,想要从他神情中看出急报里内容好坏,但蔡京面色沉寂,仿佛铸铁一般。 然后他将急报递到了何执中手中,长长吁了口气。 “周傥急袭乱贼,以三百人大破三千乱贼,阵斩贼首曹二,已经收复彭城了……”何执中看完急报,脸上露出惊讶之色。 这才多久……周家这对父子,看来都是利害的人物,以三百人大破三千乱贼,这手段已经非常出色了。 不愧是曾在西军中立过战功的人! 但是,不知为何,明明是周父立的功劳,何执中心中,却浮现出周家儿子的面容来。 那个小子,在这一战中,又有何种表现? ... 一五一、劫富济贫 “将徐学士的遗体放下,好生收敛,他为国尽忠之事,我会上表朝廷,一定要大为褒奖。” 一日之前,望着挂在树上的徐处仁,满面戚容的周铨说道。 “是,是!” 关士廉脸色相当难看,穆琦却点头哈腰,不停地应承。 这事情,与周铨没有半点关系,都是他们二人做出来的。虽然他们是被周铨挑唆行事,可是毕竟动手的是他们。 “二位,既然贼首二曹操已死,此时不去收复徐州,更待何时?”周铨又道。 两人神情都转为欢喜,收复彭城的功劳,至少可以抵消掉此前失地之责了。毕竟,主要责任,随着徐处仁的“自缢”,全部都由他承担了,他二人只能算是一点点小小连带之责。 收拾好人马,周铨赶往彭城,在半道上追上了周傥。 当得知徐处仁“自缢”的消息时,周傥大惊失色:“好歹为太守,他死了,我们的功劳可要折了一半!” “老爹休要担心,事情有前后,老爹先败贼人,然后他才自缢,他死他的,与咱们没有半文钱的关系。”说到这,周铨又笑了起来:“更何况,就算没有功劳又如何,难道说老爹还指望着靠这功劳去升官?” 周傥摇了摇头,升官之事,他算是不要想了。 能经营好自家的基业,替自己儿子分担一些,就是他的全部愿望了。 “还是有隐忧,此事并不机密,没准会有人泄露出去。”周傥低声道,目光向穆琦与关士应二人瞄过去,主要是在他二人身边的那些随从身上。 他眼里还闪过凶厉的光芒,只需要这些人全都“阵亡”在战场上,这个秘密就不怕泄露了。 “他们留着才好,真泄露出去,也有他们担着罪名,我最多只算见死不救罢了,毕竟动手的是他们。”周铨想了想,又乐了:“更何况,我觉得连他们都不会被当成主谋,蔡京在京师,会背起这口大锅的。” 周傥起初没有明白,但仔细一想,顿时会意。 蔡京深恨徐处仁,在这老奸的眼中,徐处仁是背叛了自己的叛徒,也是威胁到自己相位的大敌,若有机会,他肯定会害上一害。既是如此,徐处仁之死,就会被认为与蔡京有关,或许就是蔡京指使人逼死了徐处仁。 若徐处仁不曾有失城逃跑之罪,朝廷里还会有御史之类的谏官为他的死穷追不舍,可现在徐处仁面对贼乱,举止失措,仓皇逃失,丧城失地,这样的罪名之下,可谓名声都臭了,恐怕没有谁会为此纠缠,最多将之暗暗记下,等待机会用来对付蔡京。 毕竟,那些谏官的目的是求名,什么时候是真正的为申张正义了? 想透这一点,周傥再无担忧,这才和周铨说起那日战斗的详细经过。 二曹操在夺取彭城之后,骄傲自大,故此给周傥可乘之机。他暗中用铁锁封锁运河,迫得二曹操在他预定的地点登陆上岸,然后乘其上岸混乱之机,带三百勇悍之辈突然袭击。 这三百人的骨干,还是周傥带来的禁军中的老兄弟,其余之人,也是家中无后顾之忧的强壮冶丁。虽然大多数人缺乏训练,可他们的对手更是乌合之众,特别是在彭城中捞足了钱财美色之后,这些人的战斗意志原本就不坚决。 因此周傥只一个冲击,对方就作鸟兽散,将二曹操等真贼露了出来。这伙真贼倒还是有些胆气,敢和周傥等拼命。若是在水中,周傥肯定不是这些海上悍匪的对手,可是在陆上,周傥与武阳的武勇就不是对方能挡得住的。 周傥亲自上阵,阵斩二曹操,在贼首死手,心无斗志的其余众贼纷纷投降,故此这一战,真正杀伤不多,冶丁这边,也没有太大伤亡。 “海州贼擒了多少?”周铨立刻问道。 “怎么?” “挑选一番,那些在海里游荡过的留下来,我们今后的出路,毕竟是在海上。”周铨道。 “你这小子,为何就将海看得那般重!”周傥有些不解。 在周傥看来,大宋的财富,已经是赚不完的。周铨目前正在搞的东西,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他这亲自督促的老爹,若周铨所说是真,那东西出来之后,利润比起雪糖、水泥毫不逊色,而且因为远离京师,可以专心做事,那完全可以变成周家的独家买卖! “此物最初不能在大宋发卖,只能往海外发售,否则必然要生出事端来……”周铨解释道。 那东西推出之后,初期倒不怕权贵之家伸手,可是当其大行于世之时,那些权贵不伸手才怪,就连赵佶,恐怕都会忍不住! 虽然在周铨的计划中,那东西也是要转给旁人经营的,可初期,那是他打开市场、赚取超额利润的利器,至少五到八年内,他还需要牢牢控制住。 “老爹,你有没有将那些人给我留下来?”周铨又问道。 “放心,留下了,你老子办事,你如何不放心。” 最近老爹做事情确实靠谱多了,周铨嘿嘿笑了笑,然后神情一凝:“彭城如何收复?” “贼首已死,彭城之中,不过是几个残贼,随时可以收复。”周傥自信满满地道。 他话才说完,忽然间周围的人全都站了起来,向着西南方向望去。 滚滚浓烟,冲天而起,那个方位,正是徐州治所彭城! 彭城之中,满脸杀气的史鹤大踏步向前,在他面前的几个乱民,双脚战战,连连后退。 “滚开!”史鹤旁一黑壮大汉怒吼。 那些乱民顿时作鸟兽散,他们原本拦住了史鹤一行试图抢劫,却被那黑壮汉子连砍翻了两个,早已心惊胆破,哪里还敢停留。 史鹤叹了口气,放眼望去,只见彭城四处都是浓烟滚滚,不知有多少火头冒起。 那一夜二曹操举事,所造成的火焰都比不上如今,而且那夜好歹还有人救火,如今彭城里已经完全没有了组织,这火一烧,只怕大半座城都要化为灰烬了。 “该死,事情变化得如此迅速!” 身为腊山寨寨主,史鹤来彭城便是参加所谓“抓周会”的,他与二曹操不同,他凡事都喜欢谋定后动,而且身边也有一位不第的书生为参谋,故此才会先分散派人遣入狄丘,然后自己再亲至彭城。 但是还没到彭城,就听得徐州民乱的消息。最初时听说形势一片大好,他兴奋之下,昼夜兼程赶了过来,没有想到的是,进城之后,得到的消息却是二曹操败亡! “哥哥,大事不妙,二曹操既已败亡,官兵随时可能会回来,我们还是快离开吧!” 他派来的信使神情慌张,在他边上说道。史鹤身边,一个书生打扮的人摇了摇头:“二曹操手下肯定有被擒者,抓周会之事定然泄露了,咱们又不是居无定所的流贼,少不得官兵来来腊山寨进剿……咱们虽是不惧,可是寨中粮草、军械都不足用!” 这书生就是腊山寨的智囊,被称为“活诸葛”的余阳。 虽然只是个落第的书生,可在腊山寨里算是了不得的学问人,而且因为曾到过一次京师,学得一些京师里的评话,回来后常说什么“凤兮凤兮何德而衰”的别人听不懂的话语,故此被寨中人尊为军师。 “以军师之见,当怎么去做?”又有一人问道。 旁边的粗壮大汉恶声恶气地道:“若问俺老朱,二曹****得好,咱们正好得了这彭城,哥哥当天子,军师当丞相,俺老朱就当个兵马大元帅!” “二曹操虽是去攻打狄丘,但他还是留了几人在城中,这几****大肆收刮,得了不少财宝军械,另外,城中的那些乱民,数量也有不少千余,哥哥,别的咱们可以不管,财宝、军械、粮草、乱民,咱们收拢收拢,然后带回腊山去!”余阳献计道。 “这岂不是要黑吃黑?”有人吃惊地道。 “什么黑吃黑,咱们与二曹操这伙海州贼有何关系?咱们是山里的卧山虎,他们是水里游的泥鳅,若不是卢大官人面子大,咱们与二曹操能有什么交情?”余阳不屑地道。 “军师说的是,彭城原本就有无数金银财宝,运河又沟通南北,商贾往来,咱们得动手!” “方才那几个蠢货,腰里都缠着铜钱,爷爷俺身上却连一文钱都没有!” “哥哥,不可空手而归!” “对,对,抢金抢银抢娘儿们!” 听得同伴们越说越不象话,余阳哼了一声道:“不对,咱们是要劫富济贫!” “劫……劫富济贫?”那黑壮汉子顿时急了:“俺不干了,要俺去劫什么富,济什么贫!俺只懂厮杀,不会!” “蠢猪,咱们不就是贫么,这彭城中那么多富,多是不义之财,咱们将之劫来,济咱们这些贫苦之人!”余阳说到这里,有些得意地道:“哥哥,咱们不妨扯上一面大旗,就书劫富济贫四字,定然有人愿意来投!” 史鹤听得一笑,然后面上杀气再现:“既是如此,阻拦咱们劫富济贫大业的,就唯有二曹操的那几个死剩的……走,将他们解决了,把兵马夺来,这彭城中的一切,都是我们的!” ... 一五二、蜕变 张猛紧紧搂住妹妹,捂着她的嘴,免得她的哭声被外边的人听见。∷ 就在半日多前,透过柴禾间的缝隙,他亲眼看到,一个黑壮的汉子,抡起斧头将他的父母都砍死。 自贼乱起后,他们家四口就躲在破柴房里,是小妹实在饿不得了,父母才出去想要寻些食物,结果那黑壮汉子撞着,二话不说便动了手。 他已经十一岁,懂些事情,一边牢牢记住那黑壮汉子的相貌,一边捂着妹妹的嘴,生怕妹妹哭声惊动了那汉子。 此时妹妹哭得又累又饿,已经昏睡过去,张猛自己也饥肠辘辘,极度的疲倦,让他眼皮开始打架。 可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了响声,张猛眼皮猛地张开,惊恐地瞪着外边。 这两日来的人,一伙比一伙凶残,现在来的,又是什么人物? 然后他听到有人说话:“这边两具尸首……啧啧,可真惨啊。” “休要动尸首,看看附近有没有人,若是没有亲人,咱们再替他埋了,唉,这些该死的狗贼!” “听闻他们还打出了劫富济贫的旗号,呸,这对死者,衣上带着补丁,手上有老茧,分明是苦哈哈的贫苦百姓,未见他们济,却见他们劫!” 那对话的声音越来越近了,张猛浑身发颤,然后愣了一下。 因为他看到了说话的人,是两个少年,年纪比他大不了多少。 “这般年纪也加入贼人作乱了吗?”张猛心怦怦直跳。 那两人径直往柴房过来,甚至推开了门,张猛屏住呼吸,只怕对方看到,忽然又听得一个声音响起:“贺途,陆海,你们这边情形如何?” “大郎,发现了两具尸体,应该都是普通百姓。” “狗贼残暴……唉,只恨我们来迟一步!”新来的那人走了过,叹了一声:“若不是徐处仁那蠢材,百姓何致遭此苦难!” 张猛知道徐处仁是谁,徐州太守,听说还是一位学士。原本他对这种大人物都是心怀敬意,可是当民乱起时,这位太守没有来保护他;当他父母被杀时,这位学士也不知身在何处。故此,如今张猛的心中,对这位太守已经没有几分敬意了。 他正偷听之际,突然间,他怀中的妹妹扭了一下身体。他们藏身的柴垛上,落下几根木柴来! “大郎,当心!”陆海大叫了一声,向着周铨冲来。 但有人比他还快。 原本离得还有些远的李宝,瞬间就冲到了周铨身边,掌中长矛向着柴垛就要刺过去。 “别,是两孩子!”周铨叫道。 李宝手微微偏了一点,原本扎向张猛的长矛刺中他身后的柴垛,深深地扎入其中。张猛吓得口中发出呜呜的声音,而他的妹妹,更是失声痛哭起来。 这一刻,张猛心中满是绝望,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抱住妹妹,试图用自己的身体来护住妹妹。 但是出乎他意料,长矛没有再刺过来,一只手将对着他们的长矛推开,然后另一只温暖的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安心,安心,已经没事了……我们不是歹人,我们是好人!” 声音很温和,张猛全身原本绷得紧紧的,但听得这声音之后,他稍稍放松了些,然后他抬起眼,看着这个用手搭在自己肩上的人。 约莫十六七岁的样子,长得甚为俊俏,满脸都是悲悯之色。 张猛哆嗦着想要起身,但是长期蜷缩着,让他的双腿已经失去知觉,周铨扶了他一把,他才站住,将已经醒了的妹妹放下。 周铨打量了一下这少年,十一二岁的模样,抱着的小姑娘才四岁左右,两人都是双眼通红,一身衣裳虽然旧,却还算整洁。 只是在彭城经历兵乱之后,他们再想穿这样整洁的衣裳也难了。 “你叫什么名字,这地上的二位,是你何人?”周铨心里微叹了声问道。 张猛这才醒过神来,飞快跑出柴房,扑向外头自己的父母。 他妹妹跟在后面跑了出去,然后就听到了撕心裂肺的哭声。 周铨又叹了口气,靠在柴房的墙上,外头的阳光照不到他的脸,因此李宝、贺途和陆海三人都看不清他的脸色。 此时周铨的心里,尽是苦涩。 他上过阵,杀过人,自觉心硬如铁。这城中百姓遭遇兵灾之后的凄惨,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但当进入彭城之后真正亲眼所见,他才意识到,这种场景,与他此前所有的想象都不同。 比他能想到最惨的情况,还要凄惨无数倍! 若是没有亲眼见到,这些凄惨只是纸上数字罢了,可是亲眼见到之后,周铨心里生出强烈的不安。 彭城之乱并非他的计划,但是,必须承认,彭城之乱是因他而起,换言之,这些凄惨的情况,有他一部分原因。 周铨不是将所有责任都背负于己身的圣人,可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特别是在亲眼见到失去家园、失去亲人、失去一切的受害者时,这种感觉,让他从内心深处开始反思。 自己是不是错了? 不,没有错! 若不推动大宋变革,这种情形就不只是发生在彭城,而是整个大宋整个华夏! 这种痛苦不只是持续几天,而是几十年,甚至百年的异族暴虐。 但自己是不是就没有责任,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这场动荡给自己的大计所带来的利益? 微微叹了口气,周铨觉得自己做不到心安理得。 他这一天叹气的次数,恐怕比此前一年叹得气还多。 “大郎,大郎!”李宝低声呼了他两句,周铨慢悠悠从柴房里晃了出来,阳光再次照在他的面上,让他眯着眼。 这样普照一切的阳光……他有些不适应呢。 “大郎,你没事吧?”李宝问道。 “没事,只是有些不忍。”周铨看着在地上哀哀欲绝的那少年,摇了摇头。 彭城之中这样的惨事太多了,仅他亲眼所见,就有数十上百起。贼人先后三次作乱,第一次还只是劫掠富户与衙门,第二次就是一般百姓家也被抢掳,到得第三次,贼人打出劫富济贫的旗号,实际上却是大肆屠杀,在劫掠走大量财富之后,将彭城烧掉大半,然后弃城而走。 所以当周傥与周铨进入彭城时,收复的是一座残败不堪的城池。 四分之三的城区被火焚毁,城中存粮大半毁于火中,百姓被杀者数量在三千之上,伤者过万……周家父子接手的,就是这样一个烂摊子。 周铨才走出来,突然见那个少年从父母尸身上爬了起来,走到周铨面前,跪下去“咚咚”磕了几个响头。 “求衙内给俺爹娘报仇!” “求衙内给俺爹娘报仇!”跟着那少年的小女孩儿还不懂事,只是看着哥哥怎么做,就学着做。两个小孩儿跪在周铨面前,周铨只觉得自己膝盖微软,他单膝跪下,将那小女孩扶了起来。 “你……你识得我?”周铨问道。 “俺在太白楼当过小厮,因此见过衙内,俺听说衙内是有本事的,俺和俺妹妹,愿意给衙内当奴当仆,只求一件事,求衙内给俺爹娘报仇!” 周铨倒没有想到,自己的名声竟然传到了彭城来。 他确实来过彭城几回,狄丘距离这里并不远,无论是招募工匠,还是预订货物,都要来彭城更方便些。 周铨牵着那小姑娘的手,将张猛也扶了起来,对方的要求,让他心中很是酸楚。 “你家中还有别的人么?”周铨问道。 “俺家就只有俺和妹子了……”说到这,张猛又忍不住流泪:“衙内,求你为俺爹娘报仇!” 看来是没有别的亲人了,即使是有别的亲人,张猛倒还罢了,他妹子才四岁左右的模样,周铨也不放心将之交给那些远亲。 “你知道是何人所为?” 听得周铨这样问,张猛身体哆嗦了一下,眼中闪过惊恐之色。 那个凶残暴虐的黑壮大汉狰狞的面容,仿佛又浮现在他身前,他浑身开始颤抖,然后大哭起来:“俺认得,化成灰……俺都认得他!” 他一边说,一边再度跪下,周铨连拉了两把,都没有将他拉起,周铨有些恼了:“你先起来,再不起来,我就不管了!” 对赵猛来说,除了向周铨下跪,他不知自己还有什么可以换取周铨为他父母报仇。 但听得周铨这样说,他只能一边抹泪,一边站了起来。 周铨还未答话,那边一个少年跑了过来:“大郎,老爷唤你过去!” 周铨将张猛兄妹交给了贺途和陆海,自己赶往周傥那儿,张猛茫然失措,在贺途、陆海的帮助下,就在自家院子里葬了父母。 他家还算好,因为位于彭城边缘,未必席卷全城的大火所吞没。葬了之后,他跟着贺、陆二人出来,迎面又遇到几位少年。 “这两个也是无家可归的?”一个少年问道。 “是,求着大郎给他报仇呢,做孽啊,那些狗贼!”少年们提起城里的惨状,一个个都是义愤填膺。 “砰!” 一声爆响传来,却是段铜将一块朽烂了的木板踢翻。 众人都看向他,他说了声“对不住”,抹了抹眼睛。方才他与张猛兄妹说了话,两人的遭遇,让他生出同仇乱忾之意。 他的姐姐,便也是死于那些无赖之手。 “衙内……大郎,为何不替这些人报仇,杀了那些歹人呢?”段铜心中暗想。 ... 一五三、品秩最高 穿过小半个破坏的彭城,周铨找到了周傥。 背着手的周傥站在一座完全焚毁了的建筑前,脸色铁青,极度难看。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焦香味,象是锅巴,这让周铨明白,这还有余烬的废墟里烧的是什么。 粮食。 “徐州仓完了……城中各家粮铺,百姓家里的存粮,朝廷在这里的屯粮,能抢出来的百不存一。”周傥转过头,看着周铨:“恐怕有人要饿死了……” “不会有人饿死!”周铨眼中闪着锐利的光。 “如何做?” “利国监募人,以工代赈,同时借助运河,自淮南、苏湖购粮,出一倍五的价格购粮,若还不成,出二倍的价格……终不令百姓饿死!” “此事是私聚民心,抄家灭门!”周傥冷冷地道。 周铨之策,自然是好的,但是周傥岂会想不到这一点!地方有灾,拿出点粮食来施粥,那是行善,朝廷会表扬。可是拿大量粮食出来救人,那就是私自招览民心,图谋不诡,那要抄家灭门! 休要以为大宋善待世人,以仁治天下,那是因为没有威胁到赵家的统治。若是真正威胁到赵家的天下,且看大宋的天子、满朝文官,手中的屠刀可曾饶过谁来! “这……” 这也是周铨所头疼的,这种****帝王,他自己不救人,还容不得别人救人! “会有办法,定然会有办法,好在事情还不是那么急,现在最重要的是……诛腊山贼!”周铨说到后来时,话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 他最初的构想,可不是直接与腊山贼交战,他的阵列少年,还有周傥的禁军老兄弟,都是极宝贵的,一百一千个贼人,也抵不得他们一条性命。 但这一次,看到彭城中的惨状,周铨动了真怒。 他没有想到,在失去秩序之后,人性之恶竟然可以放纵到这等地步。城中死伤者与他非亲非故,可见到种种惨状之后,周铨心弦还是被拨动了。 “你知道贼人为何大肆放火屠戮么?”周傥却是冷笑了一声。 “为何?” “一是逼迫那些跟他们走者手上沾了血,沾了血便为国法不容,只能和他们一起落草为寇,二是留下一副烂摊子,让我无力追袭……铨儿,这是贼人给我们上的一课,这教训,我们得生受了!” 贼人留下的彭城,数万人流离失所,连最基本的温饱都没有,更别提医药。这些人如果不及时处置,还会有更多的人因为饥饿疾病而死! 城中数千具遗尸,大灾之后必有大疫,此时天气虽然转凉,可若不能及时处置,谁能保证不发生瘟疫? “所以,我们根本无法抽出更多人手去追击,这一次可不是海州贼那些蠢货,而是腊山贼,史鹤那厮招揽亡命收留不法,朝廷早就知晓,也曾数次遣厢兵保丁围剿,却都被他避开,这一次他是铁了心要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正是如此,贼人应该不会想到,我们还能抽人去偷袭他们,人不必多,我带着我的阵列少年,老爹再给我……” “休想!”周铨的提议,立刻被周傥否决。 他目光炯炯,盯着周铨,看得周铨浑身不自在,周傥才道:“年前你娘和师师会从京师回来,到时我们一家团聚,你不想被你娘揍,就老实些,休想带兵上阵!” “可是……” “你在彭城中,先解决两个问题,一是百姓的食物,二是医药与瘟疫,这才是最关键之事!” 周铨垂头不语,看着他这模样,周傥咳了一声,慢慢说道:“我去追腊山贼!” 周铨顿时抬起头来,满脸都是惊讶之色。 “怎么,莫非你老爹我就是铁石心肠,看得这满城惨状,不生出为百姓复仇之念?”周傥瞪着他道。 “不,不,老爹,叶楚你带去,终有一日,我要靠着他们来上阵!”周铨心中欢喜。 他自家人知自家事,比起他老爹,他有些急智,另外见识与眼光要强些,但论及打仗,无论是军略还是武勇,他和老爹比都有很大的差距。 但旋即,他又担心起来。 “腊山贼与海州贼不同,老爹,你此去要多带人马。” “那是自然,老夫做事,你只管放心。”周傥老气横秋地道。 海州贼核心就是二曹操带的二三十人,而腊山贼则不同,入彭城之后,周铨他们得到的消息,腊山贼的人数足有百人。 更可怕的是,二曹操所带着的前往狄丘的人马,只是他用钱粮招募的无赖泼皮,故此周傥突击袭杀二曹操,那些无赖泼皮顿时作鸟兽散,直到二曹操被阵斩,也没有谁来救援。而腊山贼在百人左右的多年山匪之外,还逼使徐州城中的青壮杀害无辜,待这些人手中也沾上了无辜者之血,便强带着他们离开。 逼其违法,再厚赏结恩,这些人如今只能从贼,他们虽然初时心不甘情不愿,可现在则未必了。 周傥很快就离开,将城中的一切事情都交给了周铨,同他一起走的,还有从狄丘而来的两千冶丁。 正是为了等这两千冶丁,在得知彭城落入腊山贼手中后发生的种种变故,他们才会在彭城外耽搁了几日。毕竟,彭城城墙还完好无损,靠着三百人去半途截杀二曹操可以,想靠着三百人夺回彭城,周傥还没有那么自大。 但是,叶楚仍然没有带。 “衙内!” 周铨召集所有的阵列少年,正在此时,他听得有人唤他。回头望去,却见张猛也跟在阵列少年当中,见到他之后,连忙跪下磕头。 “别磕了。”周铨上前拉起他来。 旁边的陆海笑着摇头:“大郎不喜欢胡乱磕头,你小子还是起来吧。” “我要谢谢衙内安置我妹妹……衙内,我可以跟你一起去杀歹人么?” 这小子不停地说要杀歹人,周铨怜他失去父母的心情,倒不恼怒,只是拍拍他的肩膀,然后厉声道:“去催孙诚,将那些人都请过来!” 被请来的是原来徐州府的官员们。 贼人三度乱彭,原来的官员们杀的杀逃的逃,如今狄丘冶丁收复彭城,他们都跑了回来。但是如通判、彭城县令等主官和僚佐,都为贼人所杀,唯有一位判官和州学教授还活着。 “衙内怎能如此,文庙乃祭祀圣贤之所,如何能用来作些贱事?” 这群人一来,那位徐州州学教授就不满地嚷了起来。 “卫教授何出此言?”周铨愣了愣。 “汝之下仆,辱及斯文……” 这位卫教授啦啦说了一大堆,之乎者也听得周铨头昏脑涨,周铨心中有事,哪有闲功夫听他胡扯,厉声喝了一句:“住嘴,孙诚,你说说,究竟怎么回事!” 孙诚说的就简明扼要,因为大量的灾民失去灾园,如今又已经九月,早晚温差较大,故此阵列少年暂时借用徐州文庙来收容失去家园的贫苦灾民。 整个彭城中建筑烧掉绝大多数,独独这文庙没烧掉,据说是因为腊山贼中有位被称为军师的读书人阻止。在别处大都是废墟的情形下,借用一下文庙,根本不算什么,可是这位卫教授却大发雷霆,以为是对圣人不敬。 “对圣人不敬?”周铨怒火腾地涌了上来。 “正是,周衙内,听闻周知事已经出了彭城?如今彭城凋蔽,百废待兴,衙内虽是知事之子,终究名不正言不顺,钱判官乃是签书判官厅公事,如今城中品衔资历,独他最高,故此还是请钱判官权摄知州事,主持善后事宜才对!” “就是就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周衙内,你还是……” 噗! 一枝毛笔狠狠塞进了正在大放阙辞的那名佐吏的嘴中。 原本周铨还不太清楚这些官员吵嚷是为什么,现在明白了,这些家伙,根本就是来当“接收大员”的。 所谓的有辱文庙,只是一个借口,这些人想要的是徐州的军政大权。 “你,你,你这是何意!” 见周铨表露出暴戾之气,这些官员明显不对劲了,还是那位卫教授,战战兢兢地问道。 “钱判官是吧,从八品,我是宣德郎,正七品下,我才是如今彭城之中品秩最高之人!”周铨威风凛凛地道。 彭城的这批官吏都张大了嘴巴,不知该说什么好。 徐处仁消息灵通,那是因为徐处仁的门生故吏旧交好友还在京中,而这批官吏则消息闭塞,只知道周铨立过功劳,却不知道,周铨如今身上还有着“宣德郎”这个寄禄官。 虽然只是没有实权的寄禄官,可按品秩来说,确实,在现在的彭城内,没有人比他更大了。 “这……这怎么可能,你不就是一区区衙内……”那位钱判官讶然嘟囔。 “我总不能冒充朝廷命官,废话少说,你们既是本府官吏,这个时候就不要来添乱,多做些实事,钱判官,你立刻去附近州县,令其检点粮库,算一算能供应多少粮吧。” 那钱判官却没有立刻应下,而是看了看卫教授。 这神情让周铨明白,虽然钱判官品秩更高,但实际上却听这位卫教授的。他心里冷笑了一声,目光冷冷地盯在了卫教授身上。 ... 一五四、人生在世,总得做蠢事 卫教授自认是个讲究之人,只可惜,一直没有机会。△↗ 此次徐州之乱,他认为他终于等到了属于自己的机会,为此甚至激动得热泪盈眶。 将钱判官推出来是因为钱判官在京中多少还有些门路,同时卫教授也需要有人来试探一下周家。再拉着一批心怀不甘想要借助混乱挽回点损失的官吏,卫教授觉得,应当有资格和周家父子谈谈条件了。 只不过他的所有谋划,被周铨简单粗暴的一笔捅了回去。 那个被周铨塞了一嘴毛笔的官吏,牙齿被崩掉了几枚,嘴上黑的墨汁红的血,混在一起流了出来。 但他大气也不敢喘! 因为周铨目光冷冷地扫过他,那眼神,能杀人! “武人安敢如此发号施令?”有人心中默默地想。 “怎么,诸位还不服气?”周铨扫过众一眼,又盯住了卫教授。 “这个,既然衙内有宣德郎的官职,自然是衙内主持城内事务……只是这文庙乃是斯文之地,不可轻扰……” “叭!” 周铨不想和这种只知争权夺利的文人罗嗦,因此他用一记耳光,解决了耳边的唠叨。 “在朝廷派来安抚使之前,彭城之中,由我说了算,我不想再听到有人违抗我之意……文庙?孔圣最重要的一个‘仁’字都忘得一干二净,你也有脸在我面前说文庙是斯文之地?你这个衣冠禽兽……拖走,好生查一查,他与前后两波贼人有没有关联,为何那么多品衔更高职权更大的都被贼人杀了,却留下了他这个蠢物!” 卫教授挨了一记耳光,原本已经老实下来,但听得周铨后边一句话,他骇然跳起。 天可怜见,他只不过是想借机捞权捞钱,见捞不着权钱,就用文庙之事恶心一下周铨,但是周铨不仅给了他一记耳光,让他颜面扫地,更是给他扣上了一个罪名帽子。 虽然说此事周铨不可能一手遮天,但在查的过程中,周铨让他吃些苦头却是没有问题的。 “我为朝廷教过书,我为大宋立过功,你不能这样做,我要见天子,我要见官家!” 卫教授在一片嚎叫声中被拖了出去,因为没有得到示意,阵列少年拖走他时没有堵他的嘴,因此那杀猪般的惨叫,过了好一会儿,仍然回响在众人耳边。 “我知道你们不服,我也不用你们服,只须要在朝廷派人来接手之前,将我安排的事情做好来,事后你们愿意如何找我麻烦,尽管来。”周铨森然的目光再度在众人面上一扫:“但是现在,只要有人胆敢敷衍应付,那么就去与这位卫教授作伴吧。” 钱判官抹了抹额头的汗水,小心翼翼地道:“不敢,不敢!” “钱判官,你去徐府治下诸县巡视,我给你十天时间,十天之内,每个县都要到,检点粮库,令各县将粮库中的余粮备好,准备运来救急,此事你可要办妥了!”周铨道。 钱判官脸上顿时全是苦字,徐州的范围虽然不大,可是十天要跑完治下所有县,少不得他的身上的肥肉少掉几斤了。 将钱判官赶走之后,周铨又将剩余几个有品秩的官员赶到彭城治下的诸乡,此时刚刚秋收完毕,虽然大多数粮食已经上缴国库,但民间粮商们也囤了部分粮食在乡下,或许还能从那里弄些粮来救救急。 至于彭城之内的事情,周铨将之完全交给了阵列少年,而且不是给了那些年长的,而是九至十二岁的。自然,为了掩人耳目,名义上还是每一项都有一位来自狄丘的胥吏、差役负责,但实际上,这些胥吏差役都明白,真正说话算数的,还是跟在自己身边的小小孩童。 从统计灾民人数,到组织百姓清理废墟、掩埋尸体,到招募郎中救治伤患,再到卫生防疫、发放粥饭、组织巡防,所有事情,都有专人负责,有人监督帮助。这些少年虽然小,好在平日里多有锻炼,虽然免不了出现这样那样的错误,可人不都是在错误中成长的嘛。 一切安排就绪之后,周铨来到了一间屋子里:“如何了?” 这间屋子之中,王启年、叶楚、李宝等都趴在张桌子上,周围还有十余个大人。 这些大人都是熟悉附近道路的,他们一个个愁眉苦脸地坐着,因此已经被找来好一会儿了。 “大郎,基本确定腊山贼的行进路线了!”王启年抬头说道。 腊山贼要返回山寨,必须经过单州、济州,然后才能到郓州。原本最方便的途径是运河,可是徐州运河的船被二曹操带去攻打狄丘,如今全都落到了周铨手中,一时之间,他们找不齐这么多船。 “贼人有两千余,其中真贼百余人,被迫从贼者两千余人,他们行进,要携带不少粮草,他们在彭城劫掠,掳走妇人三百余名,还有大量的钱财布帛,故此贼人行进得不快。” “贼人要穿州过县,如今沿途各州县早得警告,闭门自守,因此贼人只能绕道,路途比起运河,要加倍还不止。” “老爷率军追袭贼人,贼人必定已经知情,为了避免老爷借助运河追上,他们所行道路,应当会远离运河。” 王启年说话的时候,大伙都静静地听着,周铨点了点头,挥手示意那些大人们离开。大人们出去之后,周铨再看向众人:“你们有何主意?” 周铨并不准备在彭城坐等前方的消息。 彭城百姓遭遇的惨状,让他极为愤怒,这些腊山贼杀戮无辜不说,还有许多人根本就是虐杀,特别是百姓传言,腊山贼中有一个黑壮大汉,名为朱魁者,连幼孩都不放过。 仅周铨如今所知,至少有五名七岁以下孩童死于这朱魁之手,有被他用斧头劈死的,有被他生生拧断骨头的,还有被他摔在石头上的。 此人手段残忍,穷凶极恶,但他只是腊山贼中的一员,其余腊山贼,手段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们跟着老爷之军,估计老爷所部应该能在沛与鱼台之间追上贼人。”王启年说道。 跟在周傥大部之后,双方交战之时出去捡个便宜,这是王启年的计划。 “老爷会赶我们回来!”李宝摇头。 众人商议了一会儿,叶楚却迟迟没有开口,眼盯一直在铺着的地图上打转。 “叶楚,你有何策?”周铨问道。 “我在想,我们为何要追腊山贼……为何不直接去踹了腊山?”叶楚一开口,让众人眼前都霍然亮堂起来。 他们最初时的念头,都限于为彭城百姓报仇、解救被腊山贼带走的妇人,因此只想着如何追上史鹤一伙,又如何袭击他们,可是叶楚的提议,却另辟蹊径。 史鹤一伙敢于行此悖逆之事,无非就是倚仗腊山寨地势险要,官兵进剿不得。如果他们的老巢被端掉的话,史鹤等人只能在外流窜,又有周傥在后追袭,败亡是迟早的事情! “而且,史鹤此次来徐,应当是精锐尽出,他所带的百余人,都是他最死忠亲信,也是腊山寨中积年悍匪,他们被带出来,寨里的守备就会空虚!”叶楚说出自己的第二个理由。 “继续说。”周铨见他意犹未尽,便催促道。 “我们手中有史奉仁,还有他的手下!”叶楚看向王启年。 王启年拿手一拍自己的脑门,自己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史奉仁还有他的手下,如今可都在王启年手中,在狄丘时,王启年没少拿他们练手,因此手里的口供,多得都可以编一本书了。 “寨中情形,我等尽知,除此之外,我听启年哥哥说过,腊山寨有几条山道皆可通抵,大队人马无法展开,我们却可以以少数人马上去。我们年纪都不大,腊山贼也不会太过警惕我们……此策最大的问题,是我们少数人就算闯入寨中,不知是否可以破寨!” 这要冒一次大险! 周铨思忖了好一会儿,从史奉仁的口供中,他知道这腊山寨中约有三百余户、近千人口。加上附近听其号令的渔村、山庄,聚拢数百青壮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若是此次他们在彭城掳走的青壮也加入其中,附近的几个县,恐怕都有可能被其攻破。 “我们若从小道过去,不惊动贼人,那么要面对的就只是主寨中的贼人。这其中最精悍最能打的,大多跟史鹤来到了徐州,必须要绕远道,不能及时回去。这么算来,寨中不过一两百可战者,我们以有心算无心,倒未必不能胜。”叶楚看着周铨,眼中满是兴奋。 他对这一战极为期待! 但是叶楚很明白,事关阵列少年生死之事,唯有周铨才能拿主意做决断。 周铨闭着眼睛,想了好一会儿,然后断然道:“召集众人!” 片刻之后,阵列少年中可以出战的三十余人全部集中起来,这些人多少知道一点聚集的原因,一个个都双眼闪动着,看着周铨。 “你们都知道此次聚集的原因,大伙也都看到了,腊山贼将彭城摧残成什么模样了!” “实话实说,最初之时,得知彭城之乱后,我心里还暗自窃喜,大伙都知道,我们在利国监正缺人手,民乱之后肯定有大批人员流离失所,正好可以给我们充作人手。” “但入彭城之后,我所见所闻,让我不得不思忖,是不是该为这些无辜死难者做点什么!” “我知道,这一步迈出去,要冒极大的危险,我也知道,此时我最该做的,其实是冷静下来坐等朝廷剿灭腊山贼,最聪明的做法便是乘乱发财……但那些无辜死难者的鲜血,那些受害者亲人的悲泣,让我实在坐不住!” “去他娘的该死的冷静,人生在世,总得做那么几件蠢事,我如今就准备去做上一件……你们,是留在这里,还是跟我一起去做?” ... 一五五、我家公子可是姓赵 腊山寨一直是半民半匪,附近官府对这山民控制力不足,因此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让史鹤当了保长。人有亲疏远近,史鹤这位山寨之主,少不得也在安排人手时,也有亲疏之别。 此次徐州之行,虽然要冒点险,可能与官府有冲突,但按照那卢进义的说法,事后能得到天大的好处,雪糖、水泥,甚至那自行车,无论得到哪一样,都是一场泼天的富贵。因此,史鹤派出去的,都是他的亲信。 如同卢进义一样,这些年来,史鹤也特意结交四方“英豪”,收容各处亡命,在带出百余人后,他寨中还留下了两百多寨丁。 说是寨丁,其实就是些山民,平日里耕作打猎樵伐捕鱼,只是战时才会集中起来。 不过为了防备官兵偷袭,这些山民还要兼顾眼线、探子的作用。 骆桩便是其中之一,他背着一捆柴,腰里还别着斧头、弓箭,正贴着泺旁山道走着,却见两艘不起眼的小船缓缓划了过来。 “少爷,这边,这边有人!”船上有人望见骆桩,大声叫道。 骆桩放下背上的柴,一手执弓,一手抓着斧头:“你们是什么人,来此做甚?” “我家公子游历四方,听闻梁山泺中有观音堂,堂内有一口古钟与东平府内大钟乃是同根而生,只要敲此钟,东平府中的大钟也会响,故此特来游赏,这位大哥可知观音堂在何处?” 骆桩听得这话,又看到两艘船上尽是僮仆小厮,连个大人都没有,他放松了警惕:“观音堂不在此处,在泺中岛上!” 船上众人愕然,相互看了看,方才说话者凑到一个少年面前道:“少爷,这当如何是好?” “无妨,无妨,当年苏子由来此,曾写‘更须月出波光净,卧听渔家荡桨歌’,我今日来此,没有见到观音堂中的古钟,能见此地风景,也是不错,或者我诗兴大发,亦留诗一首,供后人赏玩助兴!”那少年从船上站起身来,徐徐说道。 骆桩看了这少年一眼,只觉眼前一亮:好个风流少年郎! 这少年身上着丝绸长裳,头戴文士巾,手执折扇,腰间悬着一柄装饰用的剑,唇红齿白,双眸如星,一看就知是富贵人家出身的读书种子。 少年轻轻挥了一下手中的扇,拱手向骆桩道:“樵者请了。” 他文绉绉说话,让骆桩极是不适:“小员外有何吩咐?” “不知这附近,可有什么风光出色之所可供学生赏玩否?”那少年问道。 “山野荒林,哪里有什么风光出色之所!”骆桩哼了一声。 “湖光山色,如诗如画,怎么会没有出色之所……”那少年有些不解。 旁边一个看起来甚是懂事的少年立刻站了起来:“公子,且让小人来与这位樵叔说说。” 他一边说,船一边靠了岸,骆桩又后退了两步,然后就看到那出来交涉的少年跳上岸上,笑嘻嘻地拿出两陌钱来。 “樵叔,些许微礼,且去买酒喝喝。” 骆桩本来不要的,但听得酒字,忍不住喉里咕噜了一声。 而且是两陌钱,即一陌是七十五文,这也有一百五十文呢。 “小哥儿有何吩咐?” “樵叔既然在这左近砍柴,想来哪儿有奇峰异石流泉飞瀑,樵叔都是很清楚的了,还请樵叔带我家公子前去游玩一番,事后还有谢礼。” 骆桩又瞄了那英俊少年一眼,心中突然生出一个念头来。 这厮带着二三十个僮仆,必是大家之子,若是劫了来,哪怕只是让其家送赎金,也是一大笔钱财! 反正听传消息的兄弟说,寨主在徐州做了好大的事业,也不差这一桩两桩会惹祸事的。 想到这,骆桩眯着眼睛笑了起来:“好,好,这位小先生既然要看石头,就随俺来吧。” 他带着周铨一行在山道上缓缓行进,到得景色好些的地方,周铨就令他停下来,然后吟哦不止。骆桩是不懂诗的,不过见周铨这酸劲,再无半点怀疑,当下就想着如何将这伙人拐到山寨中去。 周铨不慌不忙,跟在这个樵夫之后,其间王启年数次催促他返回,他却兴致勃勃,待到太阳西垂之时,他才仿佛兴尽一般:“哎呀,该回去了……” “早就催公子回去,到现在回去已经晚了,咱们今夜,恐怕得睡在船上!”王启年埋怨道。 “哈哈,无妨无妨。” “我们倒是无妨,公子在船上怎么睡得安稳!还是快些回去,如果能在左近寻个客栈脚店,那就好了。” 听得王启年这样说,骆桩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 他陪着笑道:“我们寨子里,时常有商贩来收皮料山货,倒是有一处脚店,打理得很是干净,若是公子不嫌弃,不妨在我们寨子宿上一宿,等明日时,小人还可以带着公子去几处地方,比如说岛上的观音堂,有明日一日,必定可以游玩!” 周铨闻言露出喜色:“好,好,那就如此吧。” “可船怎么办?”一少年道。 “西边有处渔村,停在那儿,小人再托相熟的替公子看着,公子只管放心。” “谁知道会不会有贼上船,偷了我们东西。”那少年又道。 “行了行了,回去都有赏钱,船上的东西都给我扛着!”周铨不耐烦地道。 因为这一路行来,众人的表现都极为正常,与骆桩所想的大户人家子弟带着僮仆游玩没有什么两样,若此骆桩绝无怀疑。听得周铨做了决定,他笑着道:“小人必教公子不虚此行!” 一边说,一边就带着众人顺着山道向腊山寨行去。 到得接近腊山寨处,先是看到一些山谷间的水田,还有山坡上的旱地,周铨四处打量着地形,心里暗暗可惜,这般好的去处,若在他手中定然能够发挥出更大的作用,现在却沦在一群山贼手里。 可惜徐州附近,没有这样的一处所在。 而且通往山寨的道路,着实有些险要,如果不是骆桩带着,想要靠近很不容易。周铨估计了一下,只要两三百人守着,恐怕三五千人想要攻破山寨都不可能,而人数再多,要付出的代价也不会小。 待半个太阳落入泺水之中时,他们终于抵达了腊山寨。 明面上山寨并没有什么防备,可当他们顺着崎岖的山路上去时,王启年发现至少有四处暗哨,偶尔还有人上前来询问。好在有骆桩在,他一一应付过去,没有谁生出疑心。 唯独入寨之时,却被拦了下来。 “这些是什么人?”在寨门前,一个长须汉子沉声问道。 “是一位读书的公子,来梁山泺游玩,天暗无法回去,到我们寨中借宿。”骆桩向着那长须汉子挤了挤眼。 长须汉子顿时明白他的心意,腊山寨做这种没有本钱的买卖也不是第一次,换以往他就放过去了,但现在不同。 史鹤劫掠了彭城的消息,早就传了回来,信使还带来了史鹤之令,要他们守好寨子,近期勿令外人进入。因此那长须汉子摇头道:“这些时日,寨子里不方便,你让他们先回去!” 王启年听得这个顿时急了:“说让我们来的也是你们,赶我们走的也是你们,哪有你们这般行事的?” “你可知道我家公子是谁?我家公子可是姓赵,赵家之人!”又一少年道。 那长须汉子冷冷的目光扫来,却见周铨不急不徐地轻摇扇子,不由微怔。 这少年倒有些不凡,换了别家公子,即使不破口大骂,总得有些失态才对。 骆桩拉着长须汉子到了一边:“丘头领,这小儿是一只肥羊,你看他们的箱子,还有身上衣裳,连僮仆都穿绸缎,若是……” “寨主正在做大事,你随意带人入寨,怕会误事。” “正是知道寨主在做大事,我才将他引来,钱财还会嫌多,还有,此人自称是赵家的,若非宗室,便是以前那位宰相赵挺之家的,寨主不是常说么,杀人放火受招安,杀人放火他都做了,如今也该想想受招安之事。” 丘头领听得骆桩这样说,讶然看了他一眼:“你小子还有这番见识?” “我一直都有这见识,只是寨主不知晓罢了。”骆桩嘿嘿笑了声。 “莫以为我不知你的心思,罢了罢了,你把人带去,只是做事时要小心些,如有不对,宁可杀过不可错过!” 得了这丘头领许可,骆桩满心欢喜,将周铨等引入寨中。那丘头领又看了周铨一眼,想了想,将骆桩叫了过来:“这位公子看来是个博学的,你知道,咱们军师最喜欢和读书人打交道,而且若这位公子真有几分本领,咱们寨主正缺人才呢!” 听得这警告,骆桩顿时失去了兴致。 他将人骗来,哪里真是想替史鹤招揽人才,他只是想做上一票,给自己赚点家当。 “不管,先做了再说,这小子模样,不象是愿意和我们一般落草的,实在不行,到时我给他磕头赔罪就是!” 拿定主意,骆桩将周铨引到了一个脚店之中,这脚店远不象他说的那么干净,故此王启年等还借来工具,四处打扫了一番,才收拾得象模象样,可以住人了。 这脚店只有通铺,并无上房,周铨也不以为意。他们借了锅灶,自己升火做饭,饭后也不四处溜达,只是在脚店四周打着转儿。 并没有人注意到,这二十余位少年当中,有七八位根本没有出来,都留在脚店之中忙碌。 ... 一五六、一起上 到得夜幕完全降临之时,骆桩兴冲冲地跑了过来。 他看到在外晃的阵列少年时,脸色就微微一变,将那脚店主人家拉到一边,低声问道:“怎么回事,这些肥羊怎么还在乱跑?” 脚店主人家苦着脸:“我有什么办法,他们借了锅都刷好几遍,就连水都不喝我的,是自己去井里打的水,我如何下得药去?” “这般谨慎?”骆桩大吃了一惊。 他原先的打算,是下药将周铨一行全部药翻,却不曾想,这一行人甚是谨慎,根本没有给他机会。难怪带着一群少年就敢四处乱跑,那位“赵公子”虽然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可他手下的这些小管家们,却个个都有点本领。 “那该如何是好?”骆桩低声道。 “你去多唤些人来,后半夜,等他们睡着之后,拿刀进去逼住,挨个绑起来就是!”野店主人小声在他耳畔嘀咕。 巧的不成,也就只能硬上了,骆桩咒骂了一声,然后四处去找寻人手。 此时腊山寨虽是半匪半民,却并没有什么严密的组织,寨中的歹人除了少数之外,大多数还须自己耕田打猎。骆桩跑了好几家,唤了七八人,想到那位“赵公子”随行的少年有二三十个,而且虽然年纪都不大,可个头都不小,于是决定再多唤些人。 听得有肥羊可宰,自然有人兴冲冲赶来,没多久,就凑足了十余人。骆桩琢磨着人手够用,便没有再去找人——再找也有些麻烦,熟手大多给史鹤带走了,新手则怕出现什么意外。 待得后半夜时,骆桩一伙人聚拢起来,他们是做惯了类似黑活的,悄然无声来到脚店,脚店主人已经将门打开,然后指了指通铺:“人都在里面,我一直盯着,没有什么声响!” “大伙都小心了,这些小厮什么的伤了倒还罢了,那位赵公子,可是赵家的人,一定要囫囵的。”骆桩意气风发地道。 他在梁山寨中只是一个小人物,不过若此次顺利,以后也许可以混个小头目当当。 门被悄悄推开,他第一个摸进去,屋子里黑黑的,还有此起彼伏的鼾声。他悄然向后招手,有人将一盏灯笼塞入他手中,他将灯笼举起,再仔细往屋里看时,突然间“呃”了一声,手中灯笼打翻在地,滚了两下就灭了。 他身后之人觉得不对,推开他往里面抢,结果也是一声惨叫,直接倒在地上。 这些腊山寨歹人原本都贴在门边,正惊讶间,突然听到**的声音响起,紧接着,窗子大开,十余根短枪透过直接捅过来,顿时有几人被捅翻在地。 “不好!” “好狗贼!” “杀人了,杀人了!” 其余歹人顿时闹轰轰地叫了起来,他们来此,是跟着骆桩吃肥羊,可不是来送死。 没有头目充当主心骨的情形下,突然受到袭击,自然是先乱了。 周铨一手拎枪,一手背在身后,杀气腾腾地从门口出来,迎面就见一歹人在拔匕首,他将短枪一挺,直接贯入此贼咽喉,然后再抬脚将尸体踹开。 他们的短枪,原本被拆成了枪头与枪杆,枪头藏在行李之中,枪杆则做成手杖、挑子,如此才带入腊山寨内。但终究是短枪,周铨用得有些不顺手。 “杀!”随着周铨一声令下,李宝、叶楚一左一右,随他一起突了出去。 他们三人,算是诸少年中武技最强的,特别是李宝,如今周铨已经不是他对手,三人如矛尖般,狠狠突入贼人中,其余少年也跟了过来,或追亡逐北,或补刀协助,转眼间,那十余贼人倒有大半被杀! 逃走的五六人,还有那跟在人群之后的脚店主人,这个时候都惊恐地大叫起来。 “有贼,有贼!救命,救命!” 他们大叫,却被别人的声音压住。 院子里的周铨等人齐声大叫,二三十人的声音,肯定是压制住这五六人的。 店主人愣住了,然后极其悲愤地想:虽然我们是贼,可如今被杀的却是自己这方,要喊救命的也是我们吧。 “我们不是贼,我们是好人家,听闻来了客人,骆桩带着前来拜访,你们却乱杀!”有人叫了起来。 “你们不是贼,哪有半夜带刀去摸人家门的……休要多说,唤你们这边的保长寨主来,你可知道我们家公子是谁,若不是俺多了些心眼,今日就要被你们害了!” 少年们一边喊,一边还从屋里将东西扔了出来,最初时是些破坛坛罐罐家俱桌椅,到后来,连他们自己扛来的包裹箱子,也被堆在了院子里。 这些玩意形成一道小小的壁垒,将他们与寨民隔开。 此时这里闹腾腾的,惊动了不少人家,当壁垒形成之时,外头也传来铜锣之声,这是腊山寨召集人手的声音。 外头的火把、灯笼也越来越多,很快,周铨看到白日里见到的那个长须头目出现了。 “大郎?”叶楚忍不住看了周铨一眼。 “不急,不急。”周铨笑道。 众少年原本有些紧张的,毕竟大伙身陷重围,放眼四周,皆是敌人。可是看到周铨笑,他们安下心来。 “屋子里的人听了,速速扔了兵刃,自缚出来,还可饶汝等一命。”那长须头目先是问了问脚店主人,得知情形之后,气得七窍冒烟。 他交待过骆桩要小心些,没有想到这厮还是惹出了麻烦! 而且他心中也生出疑惑,那伙少年他是亲眼见到过的,他们竟然杀起人来毫不眨眼,这手段也太凶蛮了些。 若他知道史奉仁一伙是如何覆灭的,定然会猜出周铨的真正身份,但是史奉人一伙全部就擒,对外都只说是周傥派出冶丁差役做的,故此腊山寨还不知道,周铨手中尚有这样一支奇兵! “胡说八道,你知道我家公子是谁么,你们想杀官造反?你是不是寨主?若不是寨主,就滚一边去!” 听得里面传来变音期少年特有的公鸭嗓音,丘姓长须男子脸色更加难看了。 “丘头领,攻吧,杀了这些小崽子,给骆桩他们报仇!” “就是就是,这些小崽子们可狠了!” 丘头领也想试探一下,看看里面的少年是不是真象这些人说的那样难缠,于是便招呼了几人,向着院中行去。 但在经过那些障碍物时,突然间少年们喊了一声,然后挺枪就冲了过来。 不仅如此,周铨此时手中还有了一张弓! 他嘴角噙起一丝笑,这张弓是骆桩的,只是一张猎弓,但在周铨手中,他的威力绝对不会小。 在辽国的那几个月,连余里衍的射术都强于他,让他发狠心练了段时间射术。回到大宋之后,周傥更是督促他勤练骑射。他渐渐找回到一些原属于这具身体的感觉,因此此时他虽然还不能说是神射,但合格的弓手是当得上了。 他举起弓,瞄准了丘头领,噗的一箭射去。 箭贯入丘头领面前,插入地面,箭尾在地上颤动。 “该死,有弓手!”丘头领大骇。 他连忙退后,其余贼人也纷纷后退,不少人在呼叫:“拿弓来,拿弓来!” 周铨扬声道:“再敢近前,就休怪我不客气,下一箭射的可不是地,而是人!” 听得他这样说,丘头领先是暗中吩咐去调弓手,然后叫道:“我们寨主不在寨中,如今我代寨主处理事务,今日之事,只怕是个误会。” “非是误会,我虽是读书人,却不蠢,这脚店是个黑店,你们只怕也是帮凶……退回屋子里来,小心他们射箭!” 周铨向阵列少年下令,众人都从院子里退了过来,不过因为周铨手中有弓,腊山寨中的人也不敢逼近。 “公子,我们都是好人家,那骆桩就算是贼,也已经被公子你们杀死,你说,如今当如何善后吧。” “让官府来人,我手中的弓,就是从你们这些贼人手里夺来的,若不见官府来人,你们可以试试,用你们的弓,射你们这些贼人会是什么滋味!” 听得周铨这般说,外头的丘头领眼前一亮。 骆桩的弓,那么箭的数量肯定有限,有二三十枝就到顶了。 此事不可久拖,久拖下去,整个寨子都乱了。丘头领面上凶光一闪,此时旁边人会意,低声道:“要不要放火?” “休要胡言,寨子里才多大地方,放火烧死他们简单,咱们寨子还要不要了?” 他又吩咐了几句,不一会儿,越来越多的寨民聚拢来,就有些人举着锅盖充当盾牌,还有人也拿出猎弓,等着他的示意。 “攻!”丘头领拿过一具木盾,杀气腾腾地向着这边过来。 “你们想做什么?”里面传来大叫。 “一起上,一起上,就一张弓,又有木板挡着,射不死人!”寨民们纷纷嚷了起来。 他们虽是身强力壮,也曾经操演过,但毕竟不是专业的军人,一年之中操演的次数,还不知有没有两回。这一冲起来,大伙闹轰轰的,全向着院子里压来。 许多人手中除了拎着刀斧,还拿木板充当盾牌,迅速逼近院中的那些障碍物,而在他们后边,猎人充当弓手,只等少年们出来迎战,就要一顿乱箭射去! ... 一五七、天怒 “你们果然全部是贼人!”屋子里传来如此声音,而拥来的寨民,也越来越多,既有来帮忙的,也有来看热闹的。 这脚店的院子原本就不小,不过所谓院子,并没有围墙,只是用栅栏拦着罢了,因此屋前很快就拥了一群人,数量只怕有近百,大多都是手拿刀枪的青壮。 “可以了。”周铨向着旁边众人点头。 李宝举起手,将一个火把扔了出去,不仅是他,屋子里十余根火把扔到了方才的那堆障碍物中。 丘头领嘴角冷笑了一下,这点火有什么用,不等火拦起他们就已经攻入其中了。 他却不知,屋子之内,所有的少年都在周铨的带领下蹲在地上,大通铺早就被拆了,如今也用来架起,挡在众人头部。 就在寨民眼看冲到屋前时,在他们身后,那堆不起眼的障碍物中,突然传来惊天动地的轰响! 刺鼻的硝烟味,随着一个巨大火球腾空而迅速扑来,巨大的风力,吹得脚店前全部是飞砂走石! 如同晴天霹雳一般的爆炸,让整个腊山寨都安静下来,再下一刻,众人借助火光,看到在脚店前,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坑。 原本拥在脚店前的近百人,如今只剩余二十多个,而且都灰头土脸。至于其余人,不是浑身焦黑,就已经成了碎泥烂土,就是侥幸逃过一死,也全身都是血,整个人都呆在那里,或者躺在地上,完全懵了。 包括奉史鹤之命镇守山寨的那位丘头领在内,则是无一幸免! 虽然此时黑火药的威力实在不敢恭维,但是四个药包共一百余斤,再混以石砾、碎铁,在人员密集的地方炸开来,那杀伤力还是相当可观。 当初定计要突入腊山寨,如何尽可能给敌人造成更大伤亡,众人都是一筹莫展,还是新加入的段铜,提出了他的建议。 用火药! 狄丘有足够的火药,派人飞骑去取来之后,分成不同包,再装在竹筒之中,暗藏于众人的行囊之内。当他们进入腊山寨之后,立刻将其取出,等贼人一动手,就借着混乱,将之与易于引火之物一起,堆放在野店前。 贼人要大举进攻,第一选择仍然是正门,这是人的习惯思维,故此周铨可以判断,这正门前贼人必然最多。一切如他们预料的那样,贼人果然猬集于门前,其结果,自然就是随着砰的一声烟消云散! 他们所在的家野店,情况也不好,屋底被掀翻了半边,无数碎土、木片四处飞溅,若不是他们将床板等架起,在墙边撑出三角,众人就躲在这三角之中,只怕他们当中的伤亡也不会轻。 众人一起合力,将床板等遮蔽物掀开,这个时候,外边才传来震惊之后的哭嚎声。 “不得了,天神发怒了……” “雷啊,雷啊!” “完了完了!” 各种各样胡乱的嚎叫声,还有伤者的哭叫求救声,夹杂在一起,打破了腊山寨死一般的寂静。 腊山寨中原是有两百余户三百不足的人家,七八百人口,但是史鹤带走绝大多数能打的青壮,剩余的人中,大多也被方才的铜锣声聚集,就在野店之外。 方才的大爆炸,将这其中的三分之一炸死,伤者接近一半,剩余二十多个完整的人,都是站得远的,或者运气特别好的。 若他们还能组织起来,不难稳定住局面,可是骤然突变之下,他们完全胆寒。 在他们看来,这骤然异变,唯有鬼神之力才能做到。这些山野之民,一辈子可能也没有出过自己州县,也没有见识过火药的威力! 而当周铨等人完整无损的从屋中出来,在他们眼中,更是鬼神庇佑了。 “杀!”周铨的第一个命令下达出来。 那些手里还拿着弓的寨民成了第一消灭的对象,周铨连接两箭射出,这已经傻了的寨民成了活靶子,少年们再小队突进,瞬间又刺翻数人,寨民们才反应过来。 虽然反应过来,却完全没有了接战的勇气。 对于他们来说,刚才发生的一切,就是最可怕的梦魇,他们只想着尽快逃离,离开这血肉横飞之地,特别是此处还弥漫着硫磺的恶味,嗅起来仿佛身处于炼狱之中。 仅仅是一个冲击,那些未曾受伤的寨民,就作鸟兽散了。连那些受了伤的,只要还能跑,也挣扎着纷纷逃走。 他们一边逃,一边发出惊恐的嚎叫,将恐惧传递到了整座寨子。 整个寨子早就被惊醒过来,些时鸡飞狗跳,哭声喊声,闹得整个黑夜都沸腾起来。 “放火!”周铨命令道。 骆桩曾看到他们带来的鼓囊囊的行李,其中除了百余斤火药、几十个枪头,大多都是引火之物。随着周铨的令下,众人拿出一个个火把,在爆炸引起的余烬中点燃。 然后他们一声不响,开始穿行于寨中各地。入宿时他们就已经侦察过了,寨子原本就不大,只有一条主街,每到一处,他们就用火把点燃草料棚子、柴草堆儿,很短时间,四处都是浓烟滚滚,火光也冲天而起! “当日贼人烧彭城,今日我们烧贼寨!”在四处火起,火势已经无法控制之后,周铨冷声说道:“走,去寨口!” 山寨口扼险而守,修了一人高左右的短墙,周铨他们到这边时,墙上和寨口的警哨早就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将最后的一点火药埋入短墙墙根之下,周铨看着一直跟着他们的段铜,拍了拍他的肩:“小段,这把火,交给你来点!” 段铜舔了一下唇:“是,大郎!” 周铨挺欣赏这小子的,性格刚强,敢想敢做,才十五岁,就敢用火药炸死仇人。 他们离得远了些,片刻之后,段铜飞快地跑来,然后扑倒在地。 在他们身后,轰的一声响,堵在山道险要之处的短墙,和短墙后边的望楼一起,在火焰与烟尘中摇了摇,然后轰然倒下。 此时天色已经接近黎明,东方露白,原本应该是鸡鸣之时,但整个腊山寨中,却是一片混乱。 “走吧,咱们要在贼人反应过来之前脱身!”周铨笑道。 腊山寨只是主寨,附近还有许多小村寨,也是听腊山寨号令的。见着火起,必然要来救援,他们如果再不走,只怕要被堵住了。 众人按照史奉仁交待的小路,抄了条近道回到梁山泺边,也不回去取船,直接寻着官道大路,小跑着向郓州奔去。 如周铨所料,他们才抄近道离开不足半个时辰,那几个村寨的人就赶了过来。此时腊山寨内,火势凶猛,不过山民终于从恐惧中走出,众人一起救火,可早上山风甚急,根本救不过来,只能眼睁睁看着整个寨子都化为火海。 好在周铨等人并非寨中的那些歹人,做事尚有分寸,那些寨中的普通百姓,绝大多数都顺利从火场中逃了出来,人员伤亡主要还是被炸死的那数十人。 众人在一起商议了会儿,此时他们也都明白,是被人算计了,便遣人去追赶周铨等人时,发觉他们已经远去,已是追之不及。 “现今当如何是好,寨墙已毁,短时间内修不起来,若是寨主回来见此情形,我们都脱不了罪名!” “此事不怪我们,是骆桩那死鬼将那群天杀的兔崽子弄进来,也不知那兔崽子究竟是谁!” “等一下,发现了这个!” 几个头目正商议时,有人拿来一封信叫道。 寨中识字之人不多,故此这信放在脚店之中许久,一直没有人注意到,直到此时,才有人看到,拿来给众头目。 “上面写的是什么?”一个头目问道。 “上面写着腊山寨主史鹤亲启……”拿信来的人道。 “屁话,我是说这里面写的是什么玩意!”那头目怒了。 “信封上有火漆,我可不敢拆。” 这几个头目面面相觑,想来想去,有一个头目道:“不是说那伙人尚有船在渔寨么,派人去渔寨,看能不能截住他们,另外再遣人去通知寨主,顺便将此信带去……寨中之人,暂时先分散住到别的村寨里去,诸位看这样可好?” 众人也没有别的主意,只能如此。他们心中痛恨袭击者,故此大多数人都向着渔寨过来,可是到渔寨后一问,才知道那伙少年根本不曾来此。 “你们三人将消息传给寨主,一定要小心,莫要被官府擒了。”这等情形之下,诸头目只能将事情报与史鹤,等着史鹤那边的消息。 待信使走后,这些头目们再相互看看,情不自禁都是长叹。 “那些小崽子,肯定是特意为腊山寨而来,他们不是官府中人,也不知是何方人物!”一贼首叹道。 “听说都只是十五六岁的模样,当真了得……虽说害了我们,却不得不佩服,只带二三十人,便深入山寨,做出这般惊天动地的大事!” “军师曾说,班超以三十六人横行于西域,那小子做的事情,只怕同班超也差不多了!” 哪怕再恨周铨,这些腊山寨的大小匪徒们,心中也不禁生出敬服之意! 无论是智谋还是胆气,甚至是杀人时的果决,都让他们隐约觉得,腊山寨可能惹来了一个非常可怕的大麻烦。 现在就指望着寨主史鹤一行能够顺利摆脱官兵追袭,返回腊山……也不知寨主见到的那封信里,究竟写了什么。 ... 一五八、快哉快哉 离腊山不过百余里处,史鹤握着钢刀,长长出了口气。 此地早已出了徐州府治下,他也总算能够放松一下了。 “那周傥果然难缠,没有想到他竟然能追上来,好在大哥及时断尾,否则的话,后果不堪设想!”他的军师活诸葛余阳上得前来,心有余悸地道。 史鹤苦笑:“早知他如此厉害,我决不地冒这个险……两千余人,给他吃掉一半,当真不愧是禁军中悍将出身,二曹****得不冤!” 他们在鱼台附近被周傥追了上来,一场接触战之后,史鹤就知不妙,连夜遁逃,留下从彭城中胁迫出来的千余人,断尾求生,这才摆脱了周傥。 “只可惜了那些青壮和妇人,还有粮食!”一位头目惋惜地道。 “还有千余青壮,特别是那些金银财物我们都带来了,粮食什么的倒是无所谓,大不了去附近州县抢就是。”余阳道。 史鹤点了点头:“正是如此,有这千余青壮,何愁大事不济。” “朝廷少不得要进剿,大哥,到时如何应付?” 对此,史鹤早有打算:“我不是早和兄弟们说过么,要想富贵,杀人放火受招安。有了这千余青壮,我们凭借山寨之险,挡住两回官军进剿,再下去破一两个县城,便可以寻门路受招安了。反正咱们只反贪官不反皇帝,到时候寻个门路,送上些贿赂,咱们便都得个官身,衣锦还乡!” 他身边朱魁听得这话,有些恼怒地道:“哥哥就长别人志气,咱们有兵有将,为何哥哥不能去京师坐坐他赵家的宝座,俺老朱也能弄个元帅当!” 众人知道他是浑人,都大笑起来,正在这时,却见远处唿哨声响,紧接着,几个身影被带了出来。 “哥哥,哥哥!”带来的人大声喊着,却是留守在腊山寨的同伴。 余阳见那三人的神情,心中突然一凛,然后大声道:“且慢!” 那三人愣了愣,正待说话,余阳摆手道:“等会再说……你们先去整顿一下士卒,让他们立刻埋锅造饭,饭后连夜出发!” 他只是军师,这种决断原该是史鹤做的,不过史鹤对他甚是信任,因此只在旁点了点头。 周围诸头领大多散去,唯有几个亲信还在,余阳看到看朱魁,又吩咐道:“老朱,你去后边盯着些,莫要叫周傥追上来了,哥哥还不知晓!” 朱魁嘟囔了一声,便也跑开,这时,余阳才转向史鹤:“寨中恐怕出事了,人多口杂,若是传出去,我恐动摇军心,故此先将他们打发开,老朱对哥哥虽是忠心,但他是个管不住嘴的,也是先瞒着好。” “军师说的正是,得军师相助,实在是我之大幸!”史鹤一笑。 他再示意那三人开口,三人跺着脚,有一个甚至放声大哭:“山寨被人放火烧了,死了五位头领、三十余名青壮,伤者过百,所有军械粮草,尽皆化为灰烬!” 听得此语,史鹤只觉得眼前一黑,险些跌坐在地。 “你说什么……是谁袭了我们山寨,官兵?还是梁山寨的王兔儿?” “不知是谁,那人自称姓赵,不象是官兵,倒象是哪位大家子弟。” “他带了多少人马,几百,几千?” 以史鹤料想,哪怕他将腊山寨的精锐都带了出来,可是凭借山势之险,还有剩余寨中近两百壮勇,别人没有三五倍以上的兵力,同时付出惨重的伤亡,根本不可能攻到山寨,更不可能烧掉山寨。 “只有二十余……不到三十人,他们混入寨中,突然发动,引动天雷,将丘头领都人都炸死……” 这报信的不明就里,将火药当成了天雷,把史鹤吓了一大跳:“怎么可能,不足三十人就烧了我寨子……还有天雷,莫非是哪位神仙下凡?” 大宋之时,笃信神仙,便是当今官家,也自称为道君皇帝。史鹤虽然有几分见识胆气,到底不过是一山寨豪强,还是相信有神仙存在的。 他正惊骇,那边余阳问起细节来,只听到是一个自称姓赵的少年,带着二十余少年一起被骆桩带入山寨之中,余阳顿时跺脚:“我知道是谁了,是周傥之子周铨!” 周铨的名头,他们都听说过,也很清楚,在豪强盗寇当中大名鼎鼎的卢进义,便曾在周铨这区区少年手中吃过大亏。 得他一提醒,史鹤霍然惊觉:“应该是他,奉仁此前传来的消息,说他手下有一群少年,整日舞枪弄棒不停操演……就是这小贼,该死,他竟然烧了我腊山寨!” 说到这里,史鹤才想到重点,他连连顿足,气急败坏。 腊山寨乃是他基业之所在,若是被烧了,等于是他的根基都被拔了! “他还留有一封书信,说是给寨主的……”三名信使又想到一事,其中一人从怀中掏出那封信来。 信被史鹤一把夺了过去,他怒气冲冲,看到信封上竟然有火漆封印,愣了一下,然后拆了信件。 里面是薄薄的一单信纸,打开后看到,上面只有十六个字。 “你烧彭城,我焚腊山,报应不爽,快哉快哉!” 周铨的字严格来说写得不好,但这十六个字,乃是他心意所化,铁划银钩,纵横无忌,将他的滔天愤怒都化在了字迹之中。而其中词意,更是动人心魄,看得史鹤眼前再度发昏,口中生出一股甜腥味。 他双脚一软,跌坐在地,将到嗓前的一口鲜血又咽了回去。 “好小贼,好毒,好毒!” 他这等悍匪巨贼,不去反思自己在彭城中倒行逆施,干尽了坏事,却只顾着埋怨周铨,口中咒骂不休。 不仅是他,就是自称再世诸葛的余阳,这个时候也是失魂落魄。 寨子被烧了,不仅粮草军械没有了,更重要的是,他们无险可守。在无险可守的情形下,朝廷若再发兵围剿,他们根本无法支撑。 寨中其余兄弟不知道,但余阳却是很清楚史鹤的计划,因为这计策本来就是他献与史鹤的。 两人都想着富贵,余阳自知科举一途自己是争不过那些赣、闽或蜀中学子,故此把希望寄托在招安之上。杀人放火受招安,若是小贼向朝廷投降,一个县吏两套枷锁,便会将他们枷去,唯有多杀人、多抢掠,声势浩大震动全国,闹得越大朝廷给他们的好处才会越大。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多杀的强盗有官做。他们的计划中,原本是利用手中的亲信兄弟,再加上这次裹挟来的一千余青壮,操演一两年后,攻破两三个县城,甚至攻打一座州府,然后再向朝廷纳降。为此,甚至连朱魁这样忠心耿耿的兄弟,也可以献以朝廷,充当那些牵线官员的剿匪功绩。 只不过,这一切的前提,是他们手中有实力,而实力需要基业来保障。 可周铨这一击,正打在要害上! 两人呆了好一会儿,那三个信使反倒好些,他们早就吓过了,故此反而能清醒地向二人询问:“哥哥,军师,你们倒是说,我们寨子当怎么做?” “还能怎么做!”史鹤暴怒:“丘长髯死了?他死得倒是干脆,若是没有死,我也要劈了他……还有骆桩,那蠢货我就知道他会坏事,故此一直不委与重任,如今果然,坏了我大业!” “休急,休急,哥哥休急,咱们一定会有办法……一定……等一下,最初哥哥以为是梁山寨对咱们下的手?” 史鹤的腊山寨,在京东两路各处强人当中,并不算最有名的,最有名的山寨还是这梁山寨。梁山寨与腊山寨相跑并不甚远,双方的关系自然谈不上和睦,彼此明争暗斗不休,但明面上,双方还是称兄道弟,有时也会联手。 对史鹤来说,梁山寨的王兔儿,比起官府还要难缠。 “你之意?” “去投梁山寨,咱们带着这许多人去投,不怕王兔儿拒不接纳,只要入了山寨,咱们人多,谁说了算自然由咱们决定!”余阳眼中阴森森的光芒一闪:“哥哥不是和王兔儿手下几个都有交情么,那些人,都只识利不识义,我愿去为哥哥说服他们,若是王兔儿敢将我们拒之门外,就让他们火拼王兔儿!” 史鹤听了大喜。 论及地方,梁山寨比他的腊山寨还要好许多,腊山寨毕竟离县城近,容易引来官府。 若真能火并掉王兔儿,夺取梁山寨,那对他来说,是因祸得福了。 “得了梁山寨之后,哥哥再广结天下英雄,那卢进义不是要办抓周会么,咱们与周傥周铨父子,如今也是仇深似海,哥哥以此为由,将卢进义再请来,有他们太行强人加入,哥哥就能如虎添翼!” “还有海州贼,二曹操只是海州贼贼首,他们那边有数百渔船,正合在梁山泺中行事,哥哥也不妨招了过来!” 听得余阳布置今后的计划,史鹤转忧为喜,双眼之中再放光芒:“军师说的是,就依军师所谋去做!” 其余众人,则是面面相觑,只觉得这两位首领方才还垂头丧气,如今就意气风发,变化实在太快了些。 但就在这时,更快的变化发生了! ... 一五九、树倒猢狲散 朱魁魁梧的身体象风一样冲了过来,他直接闯到史鹤面前:“哥哥,看到冶丁了!” 此话说出,众人都是凛然,史鹤霍然起身:“来得这般快!” “糟糕,定然是周铨与周傥会合了……周傥也知道山寨被焚之事!”余阳一跺脚:“哥哥,事不宜迟,我们得……” 话还没有说完,只听得四面都是喊杀之声! “不好!” “官兵来了,不只是冶丁,官兵也来了!” “这些官兵定是得到消息,知道腊山寨被焚,他们才敢来进剿分功!” 周围都是史鹤亲信,但在其中,也有沉稳不足者,忍不住将刚才得到的消息说了什么。 那朱魁是个浑人,但耳朵却尖,听了之后一怔,然后哇呀呀暴叫起来:“什么,腊山寨被焚了,该死,是哪个狗贼干的,俺老朱要去砍下他脑袋当球踢!” 他嗓音如雷,这一叫嚷,原本只是小范围内史鹤七八个亲信知道的事情,顿时嚷的周围皆知。 这一嚷,史鹤脸色大变,就知道事情不妙了。 而余阳更是连连顿足,目光怨毒地看着朱魁,指着他骂道:“我早知此獠必坏大事,今日果应之矣!” 要知道,他们这支部队的核心,就是从腊山寨带来的一百多不足二百腊山贼。现在这些腊山贼知道自己老巢被抄,哪里还有战心,定然是巴不得早些回去,看看自家妻儿老小是不是平安。 而那些被裹挟来的彭城中的乱民,又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是彭城本地青壮,这完全是被胁迫而来,手中在彭城内沾了血,不得不跟随,但若有机会,他们定然会逃走的。另一部分,则是三次火烧彭城的主力,多是彭城之中的泼皮无赖、过往船只上的水员船夫,徐州之乱掀起这等声势,他们“功”不可没。这些人是被腊山寨的“前途”吸引,只想着到腊山寨后过大秤分金大碗吃肉的生活,现在山寨被焚,这种日子不再有,他们还会听从腊山寨的么? “寨主,我……我惹祸了?”朱魁傻傻地问道。 “寨主,当机立断,我们得……”余阳看了朱魁一眼,没有继续说。 但史鹤却明白他的意思了。 若是别人嚷出来的,史鹤还可以压制住,只说是胡言乱语扰乱军心,但是是朱魁嚷出来的,那些腊山贼都明白,这个憨人不会说谎。因此,想要再挽回是不可能了,唯一的办法,就是在局面不可收拾之前,再次断尾! “朱兄弟,军师乱说,你莫往心里去,你是我寨中第一悍将,如今局面危急,唯一能解此困局者,唯有你了!” 朱魁听到此语,顿时精神一振:“哥哥果然知我,哥哥说,要我如何去做!” “官兵四面围来,但我料想,其余官兵不足为虑,唯一敢与我交战者,唯有周傥的保丁,若是能击杀周傥,则官兵必乱,我们便可以获得一场大胜。贤弟你勇冠三军,能击杀周傥者,非你莫属!” 这一番话说得朱魁合不拢嘴,拍着胸脯连连保证,说是必然要砍下周傥的脑袋当夜壶。 “贤弟,我将五百精锐交付予你,你速速前去逆击,莫给周傥展开阵型的机会,我与军师在此等着你立功的消息!” 在史鹤的吹捧之下,朱魁得意洋洋带着五百人向后去迎击周傥,而他们前脚才走,后边史鹤与余阳就交换了一个眼色。 朱魁领军往回,才行得里许,便看到一队人马,中间挑起的大旗上正是一个“周”字。朱魁大喜:“正合我意,该着我立功!” 他带人就向那边冲了过去,但双方尚未拉战,朱魁就发觉,自己的手下根本维持不了阵型,不少人乘机向外边逃窜,还有人直接跪在地上大声求饶! “该死,你这贪生怕死的蠢货!”朱魁一斧头将己方一跪下求饶者劈死。 在他逼迫之下,总算收拢了二百余人,然后与官兵接阵于一处。 他倒是悍勇,手执双斧,所向披靡,转眼之间,就连接攻破三层冶丁,离得那“周”字大旗越来越近了。 但还没有抵达时,他微微一愣。 因为大旗之下,竟然不是周傥,而是一个少年! 正是周铨。 在突袭腊山寨之后,周铨赶来与周傥会合,周傥得知他只带着不足三十人就闯入腊山寨,还一把火将腊山寨烧得精光,第一个念头就是要痛揍他一番。 周傥也确实揍了,只不过周铨可不是老老实实挨打的人,撒腿就跑,还是狄江与武阳将周傥拦住。 到这种地步,周傥也明白,想要拦着周铨,完全不让他上战场是不可能的。 冷静下来之后,再细问起腊山寨之细节,便是久上沙场的周傥也不禁拍案惊叹。 自家儿子胆大、心细,关键是奇计百出,做出这番事情,当真是干净漂亮。给了腊山寨致命一击,然后不贪功,直接远遁,使得贼人有气也无处去撒。 这样的人物,放在禁军之中,也是绝无仅有,若真将他关在家里,不仅浪费了他的天赋,恐怕更会让他生出逆反之心,象这次一样,又是自己独自溜出去。 而且周傥再一仔细想来,自己儿子有钱有人有势,除非自己真打得他半身不遂,否则已经不可能限制他了。 故此,当周铨说要乘此机会,一举击破腊山贼时,他没有反对。 此前他迟迟未曾总攻,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自身实力不足,而有腊山寨悍匪为骨干的贼人战斗意志极为顽强,冶丁未经训练,打打顺风仗还行,可是苦战之时就未必能够撑住。 周傥比起周铨还要现实,将腊山贼赶出徐州,他此次出兵就已经大功告成,报到朝廷中去,他少不得封赏。相反,越界剿贼,成未必有功,败则必然有过。 但在周铨以彭城惨状相激之下,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亲领精锐,向前去拦截,再将沿途收拢的各县禁军、厢军五百余人,交与周铨,让他在背后广造声势。原本周傥的用意,是以此来迫使贼军突围,只不过他太高估了史鹤的战斗意志,却不曾想史鹤再度断尾求生,将朱魁抛出来,名义上是让朱魁诛杀周傥,实际上却是以朱魁吸引官兵注意力,自己好带着亲信逃走。 故此,朱魁才会看到,那周字大旗之下骑马绰枪的并不是周傥,而是周铨。 他不认得周铨,只是见着这少年相貌非凡,知道肯定是官军中的重要人物。无论是不是周傥,先杀之再去寻正主就是。 于是朱魁咆哮着向周铨杀了过来,双斧如车轮般,凡有挡者,尽皆被他扫开。 他如此声势,周铨也注意到了。 一看到是一个手执双斧的黑壮大汉,周铨心中一动,便想到了张猛等彭城百姓所言,腊山贼中最为凶残、泯灭人性之辈。 他双眸一凝:“武叔!” 周傥虽然允许周铨上战场,却将最为勇武的武阳放在他身边,希望武阳能护得他安全。听得周铨一喊,武阳顿时明白,他催马而前,迎着朱魁也冲了过去。 朱魁杀得正兴起,口中嗷嗷怪叫,将一名厢军老卒劈死之后,眼见离大旗就只有二三十步,突然间觉得空中仿佛有一团乌云飘过,他猛然抬头,就看到一匹高头大马之上,一个比他还有高大的汉子如山般压了过来。 轰! 长枪与双斧狠狠敲在一起,朱魁嗷的大叫了一声,被震得往地上一坐。 武阳手中的枪也被震开,虎口生痛,让他心里惊叹:这贼好大气力! 朱魁坐倒在地,恰好武阳战马举足向他踏来,他顺手一斧,劈在那战马腿上,然后一个咕碌滚出。 武阳的战马痛嘶栽倒,将武阳也从马上摔了下来,好在他身手灵活,最后甩开了鞍镫。再回头要与朱魁接战,却看到这大汉竟然弃他不顾,向着周铨冲去。 武阳心猛然一揪,厉喝道:“狗贼,敢尔!” 同时他人也狂追过去,想要截住朱魁。 朱魁这厮是个粗胚,此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杀了周铨这个首领。 只要斩杀这首领,这队官兵应该会自散,到时再去杀周傥就是! 不过眼看他就要冲到周铨面前时,又一人冲出,一手盾一手刀,向他扑来。 两人轰的一下撞在一起,那人手中的盾竟然都被劈裂,刀也脱手飞出,可是朱魁同样被撞得在地上一滚。 李宝! 这小子终究是尚未长成,若是十八九岁,他的力气足以同朱魁抗衡,但现在,他仍然不是对手。 可是这一阻,已经给了周铨机会。 笃! 一枝箭直接贯入朱魁的胸膛,朱魁刚从地上爬起,身体猛的一震,一脸惊愕地看着对面。 周铨冷漠地抽出第二根箭,搭在了弓上。 笃! 第二枝箭同样射中,只不过这次射中的不是胸,而是大腿,朱魁大腿吃痛失力,顿时身体一歪,跪倒在地上。 “卑鄙,有种不放冷箭,与我单挑!”这厮破口大骂起来。 “你杀死不足六岁的孩童时,可没有给他们长成后与你单挑的机会!”周铨旁边,王启年阴声道。 周铨却理都不理,又是一箭射出。 这一次命中的,是朱魁的右边肩膀,一柄斧头脱手落下,他左手猛掷,将左手斧向周铨掷过来。 斧头在空中如轮飞转,直劈向周铨! ... 一六零、许久未见那小郎 周铨没有动手,在他身边,几个阵列少年同时冲出,手中兵刃乱舞,将这斧头从空中拨下,落在了地上。¥f “擒住他,带回彭城,让彭城百姓收拾他。”周铨淡淡地说道。 这等民怨极大之辈,拿到彭城去后,百姓们一定会很开心。 “小狗,有种杀俺,不杀爷爷,爷爷终有一日要拎下你……”朱魁犹自大叫,却被后边武阳一脚踹翻,啃了满嘴泥巴。 武阳杀气腾腾地过来,方才被这厮坏了马,这倒还罢了,将周铨曝露在对方攻击之下,让武阳生出极不好的回忆。 若不是大郎身边还有李宝,还有一众阵列少年,险些就又要出危险! “狗腿子,有种杀俺啊,杀俺啊!”朱魁爬起来之后,仍然大骂不休,这一次连武阳等一起骂上了。 武阳气急,周铨却将他拦住:“敌人的谩骂,是英雄最好的勋章,武叔,难道你还真想遂了他的意,给他一个痛快?” 武阳愣了一下,顿时明白,这个傻大个其实是在激他们,希望他们能够让他痛快死掉。 “启年,交给你如何?”周铨又向王启年道。 王启年啧了两声,上下打量着朱魁,然后用力点头:“好,好,那史奉仁在小人手中撑了两日,这厮应当比史奉仁要强些,我赌他可以撑过三日。” “我赌五天!”旁边一阵列少年笑道。 “四天!” 若他们用什么狠话威胁朱魁,朱魁反不会惧,但他们拿朱魁打赌,不知为何,这杀人如麻的煞星反倒觉得心中慌慌的。他眼珠转了转,然后大叫道:“我愿降,我愿降……这位官人,我比你身边这些废物可都要强,若得我效力,何愁没有功劳?” 他哪里是真心想降,无非是惧了,想要少吃点苦头。 周铨听得一笑,旁边王启年倒是眉眼微动,低声道:“大郎,这小子战力,不在武叔之下。” 周铨摆了摆手:“我们这里可不是腊山寨,什么样的垃圾都收,这等人渣,我若收了他,岂不是将你们与人渣并论?” 众少年一听,正是这个理! 他们在彭城亲眼见腊山贼的种种残忍手段,心中都是充满憎恨,故此才甘冒奇险,与周铨一起奇袭腊山寨。若周铨真收容了这个黑大个儿,岂不是说,只要有几分本领,就算做也泯灭人性之事,也可以安然无恙? 更往深里想,周铨是不是将他们了视作黑大个儿这种人渣败类一般,只要能派上用场,就不管良莠,尽皆收容? 周铨说完之后,摆了摆手,众少年一拥而上,将朱魁捆得牢牢的,朱魁口中先是大骂,然后哀求,可终究还是给捆了个结结实实。 他们重新整队,救治死伤,收容俘虏,待再出发时,只见前方一队人马飞驰而来,为首者正是周傥,在周傥的战马脖子下,挂着一颗人的首绩。 周傥心中焦急,面上就露出烦躁之色,但看到周铨这边安然无恙,这才松了口气:“这狗贼,我以为他不敢回战,不曾料想他竟然将贼人中第一悍将朱魁派了回来……铨儿,你们可曾遇到?” “已经擒住了,老爹你那挂着的是哪一个,能被你亲自挂在马前,想来不是什么无名之辈吧?” “史鹤已然授首。”周傥傲然道。 史鹤虽然舍了朱鹤,但他原以为身后追来的是周傥主力,却未曾想到周傥绕到了前方,故此逃走之时,一头正撞着周傥。 原本他尚有可能脱身,可是分头突围之时,余阳突然大叫史寨主在那边,于是周傥追了上去。 他如同朱魁一般,见事不可为,就跪下求饶,恳请招安。周傥哪里会留下他,直接斩了,将脑袋挂在马脖子上,果然所到之处,只要遇到贼人,看到史鹤的首绩,无不跪地投降的。 而这些降者中有人交待,腊山寨第一悍将朱魁回去迎击追兵,这让周傥心急如焚,故此顾不得再追其余余党,而是赶回来救援。 既见周铨并无受伤,周傥心情立刻好转,还与周铨谈笑了两声。 “接下来呢?”周铨问道。 “我已派人去通知各州府,经此一役,腊山贼已经不成气候,他们的老巢又被你烧掉,大功告成,剩余一点汤水,留给这些州府吧。”周傥道。 对此,周铨也没有异议。 他们此次出战,甚至超出了徐州府界,原本是犯忌讳的行为,不给周围州府一些汤水,恐怕少不得要被攻讦了。 这世道就是如此,不做事的人没有错误,多做事的人多犯错误。 而且最重要的是,他们还得乘着朝廷派来的人到来之前,赶回彭城,尽可能为自己谋取些利益。 京师。 “官家今日心情很好啊。”延福宫中,看着赵佶将一粒粒小米扔入水池,引发水池中的鱼儿争抢,杨戬在旁边试探着问道。 “唔,秋高气爽,自然心情愉悦。”赵佶道。 杨戬心里却嘀咕了一句,今日又不是出去游玩,秋高气爽,怎么能让天子心情愉悦? 就在这时,“爹爹”的声音响起,紧接着,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御苑那边跑了过来。 “当心当心,那里有水!”赵佶忙呼道。 几个匆匆追来的宫女,将那小身影扶住,小身影咯咯笑着,一蹦一跳穿过长廊,来到赵佶身边,直接将他的腿抱住:“爹爹!” 正是四公主赵福金,她如今虚岁是七岁,却依然天真烂漫,甚得赵佶欢喜。 赵佶牵着她的手:“怎么高兴成这模样了?” “人家下跳棋胜了,现在大姐二姐都不是人家对手了!” 赵佶哈哈大笑起来,不过“跳棋”二字,让他想到了某个敢在他面前侃侃而谈的少年。 那小子现在在何处……对了,是在利国监,随他父亲去利国监制水泥了。 “官家,蔡京求见。”正当赵佶回忆起那个有趣的少年,想着是不是将他从利国监召来,好再弄出些有趣的东西供自己赏玩,有侍卫上来禀报道。 “请他来。”赵佶道。 蔡京今日要来的消息,他早就知道了,而且正是因为蔡京要来,他的心情才会这么好。 当然不是因为看到蔡京的老脸,而是因为蔡京将带来的消息。 不过片刻,便见蔡京慢慢踱了过来,直到望见赵佶,这老头儿脚下才加快了点步伐。 才要行礼,就被赵佶拦住:“太师休要多礼,此处又无旁人,你我君臣,不拘于礼!” 蔡京也落得不拜倒,他先是与赵佶聊了聊书画,两人都是书法大家,在这方面倒是颇有共同语言,到末了之时,蔡京随口说了一句:“苏黄虽非忠贤之臣,但文章书法尚有可取之处,如今禁毁过甚,有伤天子爱才之心。” 自从元佑党禁以来,被编入党人的大臣,就成了人人喊打的对象。苏轼是其中最倒楣者,他性格实在有些缺憾,故此新党上台要对付他,旧党上台同样要对付他,他和他身边的一些人,如黄庭坚等,所著文章所写书法,不仅禁止流传,甚至多有焚毁者。 原本蔡京,就是毁禁苏轼诗文最为急切者之一,此时却说出这种话来,让赵佶有些讶异。 不过赵佶也当了十余载皇帝,不再是毛里毛躁的愣头青,并没有问蔡京此事。 蔡京只起了个头,见赵佶没有反对的话语,便知道他已经默许此事。 “官家,臣近日清点府库,府库充盈,乃前所未有之盛。这些钱财绢帛,若困于府库,则徒自糜烂,不若广散民间,促其流转,以盈官民……” 若是周铨在此听到,定然要拍案惊奇不可。 这位被认为是大奸臣的蔡京,他竟然向赵佶提出了一个建议:以消费刺激经济! 在蔡京看来,钱财皆为死物,唯有流动起来,才能钱生钱财生财。而要让钱财流动,就必须促进消费,也就是提倡奢侈享乐。 官家、朝廷奢侈享乐,才能将积聚于仓库中等待糜烂的铜钱绢帛,变成有用之物,带动更多的财富形成广阔的税源,然后再流入朝廷之中。如此财富如同活源之水,滔滔不绝,朝廷得了实利,百姓得了实惠。 为此,凡他当政,必定鼓励消费,不仅鼓励民间消费,特别鼓励赵佶这位皇帝带头花钱。丰亨豫大之说提出后,更是让赵佶大兴土木,广建苑囿。如此“良臣”,赵佶如何不喜? “又兼天子仁圣,故此有水泥之兴,便于土木之工,故此,臣以为,艮岳之建,当其时矣!”蔡京滔滔不绝说了一番,最后说道此事。 旁边的杨戬总算明白,赵佶为什么今天心情这么好了。 原来今日蔡京来建议,要提前开始修建艮岳,也就是周铨曾经提到的,空中花园! 赵佶盼这一刻很久了,自从周铨曾说到所谓世间七奇之称呼后,赵佶就一直在想,要在京师中建成一物,力压七奇,从此世间就只有一奇之说! “恐有言官攻讦。”赵佶喜上眉梢,但嘴上说道。 蔡京不以为然地道:“谏台言官,以哗众取宠为荣,官家不去理他就是,何必在意!” 赵佶更是欢喜,他心中想着那艮岳之事,旁边的小福金却扬起头来:“水泥一点都不好玩,不过水泥也是上****我跳棋的那小郎做的吗?” “福金如何知道?”赵佶笑道。 “好久未见那小郎了,爹爹传他进宫教我玩!”福金道。 赵佶哈哈大笑起来,他看向蔡京:“蔡公,你可知周铨如今情形?” “臣这里倒是有些小事,与周铨有些关系。”蔡京不动声色地道。 ... 一六一、小事 延福宫中的这座小池边,微风习习,只有寥寥数人能呆在这里,别的内侍宫女,都站得远远的。 “小事?”赵佶扬了一下眉。 “正是小事。” “彭城之乱,可未必是小事,连堂堂学士,曾任相公的徐处仁都丢了性命,怎么能算是小事?” 此话说出,旁边的杨戬只觉得寒冷彻骨,分明还没有到真正的冬天,却让他仿佛置身于数九寒天。 彭城之乱的消息,他也知道了,但是赵佶身边所有人,几乎都对此保持了沉默,就是他也不例外。 谁愿意去揭破真相,当那个触了官家霉头的傻瓜呢。 可是官家竟然知道了,而且还是在与蔡京说话时直接掀了出来,这是要与蔡京摊牌吗? 他悄悄望了蔡京一眼,却发觉蔡京苍老的面容上,连皱纹都没有一丝颤动。 而周围的内侍诸人,连大气都不敢喘。 或许唯有尚不知晓事情的赵福金,此时还能嘟着嘴:“爹爹他们在说什么呢,为何我都不懂?” “若不是徐处仁丢了性命,老臣原本连提都不必提的。官家日理万机,西北的军务,北方的榷务,南方的粮务……哪一样都关系到国家的根本,那才是大事。彭城之乱,区区一州府之变,癣疥之患耳。利国监知事周傥以两千冶工,再加上周边诸州府军士,不足十日就已平之,乱贼头领曹二、史鹤等,已枭首送来京师矣。” 杨戬只觉得自己方才感受到的寒冷瞬间不见了。 小池附近凝固的空气又开始流动起来,风吹拂着树叶,发出沙沙声响。 他心里也好奇,将府城都烧掉了的大乱,竟然不足十天就被平定,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至少,大宋的那些所谓名臣们,用嘴喷人倒是厉害,用嘴喷贼……战绩实在有些羞于见人。 难怪天子今日心情不错,原来不仅仅是可以建艮岳,也是因为彭城之乱迅速消弥。 “哦……周铨在此事上立了功?”赵佶好奇地道。 “周铨以二十余人,夜袭贼寨,斩贼数十,尽焚贼寨而去。贼众得知消息,又为周傥所围,只能散去。” 蔡京没有隐瞒周铨的功劳,而且,他话语间,还毫不掩饰自己对周铨的欣赏。 “是儿真虎胆也!” 赵佶从皇城司得到的消息里,并没有事情的细节,只是知道彭城贼乱已平。此刻听了蔡京的详细解释,他抚掌赞道。 “仰赖官家圣明,才有此少年英才为我皇宋效命。”蔡京道。 “当赏,当赏……依太师之见,当如何赏赐?” 蔡京听到这,微笑了起来:“周铨年方十六,已是七品之禄,官家欲赏,多赐钱财即可,至于官爵,官家赏赐其父就是。” 只赏其父,不赏其子,以周铨所立功劳,似乎有些过了。杨戬不明白,蔡京为何会这样,一方面不掩周铨之功,另一方面又不予相应的封赏。 虽然想不明白,但杨戬可以肯定,蔡京这样做,周铨反而不会吃亏。 大宋一朝,武人可都是饱受猜忌的,周铨在出使辽国之时,还有现在平定彭城之乱,都立有奇功,若是按照此前的惯例,在封赏之后,紧接着就该是那些文臣们潮水般的弹劾吧。 赵佶略略有些犹豫:“若是如此,恐有伤功臣之心,失志士之望……” 大宋虽然重文轻武,可是赵佶有志于边事,自然希望人人勇于战阵立功。蔡京听得一笑:“陛下何恼,太祖当初多赐田宅之智,如今亦可用之。” “在京师中给周铨赐宅第?这倒是一个主意,不过这恐怕不放在他心上吧?” “陛下请看这个。”蔡京从袖中抽出一封信来,信却不是写给他或赵佶的,而是写给蔡行。 “令孙……周铨写与令孙的?” “小孙喜好足球之戏,故此与周铨多有联络,双方约定,各赞助一支球队,待新春之时,于京师之中展开一场义赛,他们还说此赛冠名为‘皇宋杯’,比赛之时,还向观者募集善款,一半用于京师养济院,一半用于此次彭城之乱中失去家园之百姓。” “嗯?”赵佶听得顿时兴趣大升。 自从周铨向他推销足球之后,他便喜欢上了这种蹴鞠的变种,在他的宫中,因为踢球踢得好而被封以官职的供奉,已经有二十余个,都可以凑成两支完整球队比赛了。 也正是因此,他将募款赈济彭城灾民的事情忘了。 但蔡京却提醒他道:“官家,如今天气转凉,彭城一万余户百姓已无遮风避雨之所,臣只恐他们等不到募款之时。可若待朝廷拨款,迁延时日,亦会坐失赈济良机,故此臣有一策,官家看成还是不成。” “大师且说来听听。” “彭城虽遭乱,但利国监却完好,官家可免利国监三年铁课之税,令利国监诸冶主以此课税,充为赈济之用,如此恩赏自上而下,而地方又可便利行事。” “太师果然足智多谋,就依了太师!”赵佶对此事兴趣真的不大,他更感兴趣的还是球赛。 蔡京却继续道:“待球赛募款之后,再以所募之款,补足三年铁课税缺,如此诸方皆便,上下咸宜。” 他一板一眼地上奏,赵佶只能叹口气道:“是,是,太师还有别的事情么?” “官家还没看完信呢。”蔡京展颜一笑:“周铨封赏之事,尚未定下。” 旁边杨戬暗自好奇,也不知周铨许了蔡京什么好处,今日蔡京是处处为周铨使力。 赵佶恍然大悟,然后又看那信。 不一会儿,他失声笑了起来:“有趣,他想要前往海外,寻找那位传他雪糖之法的海商……听闻那海商还有许多妙法,许多妙法?” 说到这里,赵佶面上露出恍然大悟之色,同时心里暗生出一个念头。 哪怕他是富甲天下的皇帝,也总是觉得钱财不够用。一个雪糖,其间带来的巨额利润,让他这位官家都眼红,梁师成若不是乖巧,将其中相当可观的一部分收益暗中献与内库,只怕他都会疏远梁师成,让童贯、杨戬等人将之活活吞掉! 若还有可与雪糖相提并论的财源…… “他所言之事,想要在海州建船场,制造海船,募集大胆之徒,远赴海外,寻求海外物产之利,依卿所见,成算几何?”赵佶向蔡京问道。 蔡京笑了起来。 这位官家,终究还是如周铨所料,产生了兴趣啊。 能够让蔡京这老奸出力,周铨当然抛出了大香饵,这大香饵就是海外之利。 蔡京恐怕是这个时代,最为精通经济的人,否则也不能将一个冗官冗兵的大宋,撑得这么久,同时还在全天下广建福泽园等福利机构。 所以,周铨只要稍加提点,蔡京就知道,海外之利能有多大! 在广州,每年都有大量海船进出,朝廷甚至设市舶司,到得当今天子,更是将市舶司从广州一地,扩大到杭、明、温、密、秀等诸州。大宋内外海商,若非有暴利,谁会愿意冒风波之险,前往万里之外的异域,往返一趟甚至需要数年! 在雄州新设的榷城,海外来的香药,大宋仅仅转个手,便可以赚取一倍甚至数倍的利润,仅上回贸易,将皇家积储多年甚至都开始霉变的香料转售给辽人,便得了近三十万贯的收益,若是每年都能如此,不仅售予辽人,还有高丽、倭国等等,仅此一物,大宋一年再入个七八十万贯,岂非轻而易举? “老臣愚昧,敢问此事朝廷可曾有花费?” “只是从明州将当年造神舟的匠人调至海州,此事易耳,一纸公文之事。”赵佶道。 “若是此事不成,朝廷声望可是有损,国库可是有损?” “信中所言,朝廷只须给予便宜行事之权,并不直接介入,既然如此,朝廷声望岂有损伤,国库……最多是多开支几名官员胥吏之薪俸罢了。” “若此事能成,朝廷声望可是有增,国库可是有盈?” “扬国威于海外,聚异邦财富于大宋……朕明白太师之意了!” 蔡京没有直接表明自己的态度,只是几个问题,却让赵佶看清楚此事可能的发展趋势。 无论如何发展,对大宋朝廷来说,都没有半点损失,可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至于害怕周铨开展海外贸易,会将大宋内情泄露给别有用心的外邦,这一点赵佶与蔡京都毫无顾忌。 现在经营海贸的人那么多,甚至有大食人定居于大宋,若真有什么消息走漏,哪里轮得到周铨来做! “不过,要成此事,如今海州知州,就要调上一调了,此次彭城之变,首乱者为海州贼。”蔡京慢慢地又道。 “除了海州,还有徐州,朕总不能让周傥去知徐州,恐怕只能升他品秩爵位了。”赵佶点头表示对此认可。 说到这,蔡京就没有继续此题,而是又转回到艮岳的设置上来。虽然赵佶与他讨论得兴致勃勃,旁边的赵福金却听得昏昏欲睡。 “还是方才提及周小郎的事情有趣,新春之时,要办一场球赛?可真盼着新春早日到来,那时就可以见到他,要他给我新的玩具了。”赵福金心中暗暗想道。 ... 一六二、海州 “苏维康罢嘉禾令,迁知海州……” 从京师传来的消息,让周铨很是吃了一惊,周傥倒是有些不以为然:“这苏维康是什么人,你好象认识他?” “苏轼长子苏迈,也不知张叔是否会和他一起来……对了,张叔精擅水性,我们正合需要这等英杰相助,只是不知他是否愿意。√∟” “当初我就与他说过,请他来京师帮我,彼时他说家中尚有老少要安顿,彼时我们尚无基业,我也不好说什么,如今不然,为他安家于狄丘就是!”周傥倒是信心十足。 “老爹,我想去一趟海州看看,家中这边,唯请老爹你留心了。”周铨沉吟了会儿忽然道。 “你又到处跑做啥,年前你娘和师师就要来此,到时见不着你人,加上这回事情,少不得二罪并罚!” “所以才要老爹你多担待啊,我先去海州躲一躲。”周铨说到这一笑,然后正色道:“老爹,我看那东西差不多了。” “嗯,什么东西?” 周铨伸出一只手,在他的手掌之中,一块近乎透明的玻璃片明晃晃的。 周傥忙拿来看:“这……就是你所说的玻璃?” “正是!” 周铨让周傥会集朝廷里的名匠大师,一起研究窑炉,岂是只为了烧水泥! 钢铁、玻璃、水泥,可以说是未来工业发展的三大支柱产业,三者虽然有着本质上的不同,但也有相通之处,那就是都需要窑炉。 耐火材料、如何提高燃料效能、高炉炉温提升等等材料上工艺上的难题,都有相通之处,故此名义上周铨从冶场招募了几十名工人在炼钢,实际上,他是在造玻璃! 在京师时,他们花了大半年时间研究高炉结构,到这里,又花了大半年时间研究玻璃的配料,如今终于初见端霓。 周铨手中的这一块玻璃,严格来说是失败的产物,但已经让周铨看到了胜利的曙光,到这个时候,正确的研究方向已经出来了,剩余的就是继续深入。 不过周铨并不想太早将玻璃的秘密公布出来,因此他需要一个隐密些的地方,最好能与世隔绝,如同威尼斯人保持玻璃的秘密,将所有工匠都关在穆拉诺岛一样。 这座岛不必太大,但也不能离大陆太近,而且附近港口,须得有运河与徐州相通连,方便原料与物资的补给运输。 “我看也不怎么样啊。”将那片玻璃在手中把玩了一会儿,周傥随口说道。 这玩意与琉璃比,就是更透明一些,或许可以冒充玉石,但周傥并不觉得,冒充的玉石能够有多大的销路市场,值得周铨如此重视,甚至毫不逊色于水泥。 “老爹你拭目以待,我们只要能把持它五年到十年时间,便足以积累下富可敌国的财富!”周铨笑道。 对儿子这方面的才能,周傥深信不疑,他只是再三告诫,要周铨一定要注意安全,不可再做奇袭腊山寨那样的冒险之举。 “苏迈既然成了海州知州,想来是梁师成发力,他应当许以蔡京不少好处,故此蔡京才会解苏轼文禁,又升了苏迈官职。可惜我们手中无人可用,蒯叔要留着京师,看着自行车场,要不然,我倒是有心争一争这新设的海州市舶司大使之职!” “你自己去任亦可啊。” “我,我要留在这里,这里才是根本,钢铁才是根本!”周铨道。 两人议定之后,周铨在龙川别院又呆了十日,布置好准备工作,他与武阳、王启年、李宝等十余人出发,乘船赶往海州。 通过运河和淮河,从徐州到海州极速,三百余里的路程,不过是三天功夫就到了。 海州是上州,全州主客户五万余户,人口近二十万。如今治所所在乃是朐山县,其东北距离大海仅十五里。周铨到这里时,苏迈尚未就任,城内倒算繁华,周铨以其规模估算,海州城内应该也有万余户,三四万人之众。 若以此来算,整个海州如同徐州一样,人口户数远多于登记在册的正式户籍数。 此时整个大宋皆是如此,有地的主户、失地的客户,再加上未曾入籍的隐户,实际人口数量比起实际在册数要多得多。 “老丈,不知这海州附近,可有大些的岛屿?”他们一路游玩,倒是很轻松,直到到了海边,周铨向一垂钓老翁问道。 那老翁抬眼看了看他:“小郎何必问,眼前不就是?” 周铨闻言向东北方向望去,只见一山横于碧波之中。 他原先以为这不是岛,而是一座延伸出去的半岛,可听老渔翁的口气,这应该是一座岛? “此为莺游岛,跟陆十里,若是小郎欲上岛游玩,小老儿倒是可以渡小郎过去。”那老渔翁笑嘻嘻地指了指自己身前。 原来这莺游岛乃是附近一名胜之所,方圆亦有十余里,岛上有山有泉有井,风光颇为不俗,故此不少文人墨客来此,都欲上岛一游。 周铨眯眼看着莺游岛,这岛其余都好,唯一不合适之处,就是离大陆太近。 “岛上可有居民?” “有百余户渔民,住在岛西。” 这又是一个不好之处,百余户渔民,若真占岛,还必须将他们驱走。 但是紧接着,周铨听那老渔翁说道:“不过近日里,岛上渔民日子有些不好过,朝廷水师巡检甚急,说是要缉拿海州贼人的余党。” 这老人甚是健谈,他说到此事,周铨心中一动,这是个机会! 如果没有别的岛更合适充当玻璃生产基地,倒是可以借用海州贼之事,将岛上渔民搬出,只要自己适当安置,不使其失了生计,甚至让他们有更好的生活即可。 又问了问,那老渔翁倒是熟悉地理海况,自这莺游岛再往东,确实还有些小岛,只不过这些小岛不仅面积有限,离陆地太远,而且淡水匮乏,不宜充作玻璃生产基地。 说来说去,还是这莺游岛最合适。 “老人家,你便载我们上岛……” “不可!” “大郎,还是让我替你去吧。” 周铨才想着要上岛一游,亲眼见到岛上情形,立刻遭到了反对。 武阳是直接说不可,这是周傥再三交待,不能让周铨以身犯险。而王启年对周铨的心意更明确些,故此提出,要由自己替代周铨上岛。 周铨身边最重要的二人都是坚决反对,让他也没了办法,只能作罢。 “既是如此,那就在此稍候,搜集一下情报,等苏维康赴任再说。”他心中暗想。 只是苏迈赴任,却是要到年底,等了十余日之后,周铨已经将海州附近逛了个遍,仅调查报告,就用蝇头小楷写了满满三十余页纸,苏迈却仍然没有到任。 这让周铨有些烦躁,他时间宝贵,岂能全部浪费在这里。 因此,他只能借此时间,来整理自己的思路,同时为阵列少年们的学习准备教材。 到现在,阵列少年们时间最常的象孙诚、王启年,都已经跟他学了一年半,这些小子知道学问来之不易,学习起来非常刻苦,加上所学者又集中在数学上,因此他们的进展很快,周铨已经准备给他们接触简单的代数与几何了,还有物理上的力学,也可以适当引入。 只是要编出适合他们用的教材,却是不易,周铨殚精竭虑,也只是开了个头,只能坐在客栈之中绞尽脑汁。 “呜呜呜呜……” 他正烦躁之时,突然听得外头有哭声,这哭声让周铨静不下心来,便放下笔,走出了客栈。 武阳与王启年、李宝正在客栈前,见周铨出来,王启年立刻明白他的意思:“大郎,外边那家,着实有些可怜,故此未曾将他们驱走。” “可怜?”周铨眉头一拧。 他们可是刚经过彭城之乱的,有过这种经历,对可怜的认知和以前就有所不同了。 出来后,便看到一个妇人,满面枯槁,正跪在墙边哀哀哭泣,旁边则跪着三个孩童,也一个个面黄肌瘦,看起来是在乞讨。 “这是何故?”周铨问道。 “他们是盐户,他家男人不慎煮盐时落入锅中死了,留下这孤儿寡母的……啧啧,还欠着一屁股债,如今人死债不能消,所以此妇在此卖儿卖女,只求筹些钱来将债还掉。”客栈的伙计赔着笑道。 “卖儿卖女……为何不卖自身?”旁边有一个轻薄儿道。 “卖儿卖女,还可以给儿女寻个活路,卖了她自己,家中留下的老的谁来服侍,这三个小的谁愿意一并收去?” 伙计话说到这,那妇人的哭声忍不住大了起来,伏地嚎啕不止。 周铨向王启年使了个眼色,王启年便走了上去,笑嘻嘻地道:“莫哭莫哭,你这妇人莫哭,正好我家大郎在海州暂住,需得几个僮仆听用,若你觉得可以,不如暂时将你这三个小子……一个小子两个小丫头,留在我家大郎此处,以供驱使,你看如何?” 那妇人看了看周铨,仅从他相貌,就可以看出他出身非凡,再看到武阳和启年、李宝等随从,略略一犹豫,然后说道:“我这三个小的,任公子打骂,只求公子……” 她话还没有说完,旁边“砰”的一声响,一只脚伸了过来,直接踏在了她的面前! ... 一六三、如何帮人 与那只脚一起来的,还有个银锞子。 周铨看向那人,却是一个满脸怒意的年轻人,年纪比他大约大些,有二十岁左右,看服饰,似乎还是一个小小的武官。 “你这厮好生不善,乘火打劫!眼见人家可怜,却还要乘机逼得他们家人离散!”这年轻人喝斥了周铨一句。 周铨倒不和他一般见识,可是李宝受不住气,顿时抬眼上前:“你这厮说什么,欠揍么?” 李宝如今可不是在京师时矮壮模样,一年有余天天有鱼有肉的伙食,又经过专门锻炼,他的身高都已经超过了周铨。故此他站出来时,倒不比那年轻人矮,而且他怒气冲冲,气势十足。 那年轻人眼前一亮:“欠揍?我从池州打到楚州,还没有人敢说我欠揍的,讨打?” “行了,你走吧。”他跃跃欲试,想要与李宝交交手,但他的眼睛,其实是瞄着武阳的。周铨懒得理睬此人,毕竟此人还算有点好心,虽然他的好心只能办错事。 “你瞧不起我?”那年轻人听得周铨拦住李宝,只用五个字打发自己,顿时有些恼了。 也怪周铨他们,虽然长相不错,但所着衣裳都是常服,看上去虽然是富家子弟,却不象是官家之人。那年轻人虽然好斗,却还有几分轻重,知道官家之人不可轻易招惹。 因此,他快步过来,就要拦住周铨。 但只是两步,脚下突然被绊了一下,然后整个人摔倒在地。 那年轻人咕碌一下爬了起来,怒视王启年:“你这狗贼,竟然敢下黑脚?” 王启年却是一脸无辜模样:“抱歉,抱歉,实在是不小心,我方才正要走,谁知道你的脚好端端地迈过来?” 这种毫无诚意的道歉,只能将那人气得七窍冒烟。 见那厮还要纠缠不休,周铨叹了口气,向他招了招手:“你过来,随我来。” 那人一犹豫,王启年便阴阳怪气地冷笑了声,激得那人哇哇大叫,径直就跟着他们走。 众人离开了那路口,绕到一座酒楼之上,在楼上,正可以望见方才的位置。 上了酒楼,那人才回过神来,懊恼地道:“我又上当了!” 此时周铨已经看出,此人虽然颇有勇力,长得也相貌堂堂,可是却没有多少心机。 “今日我要教你一教,做善事,不是象你那般做的。”周铨缓缓说道。 “什么意思?” “你看吧。” 那年轻人莫明其妙,向着下边望去,就见方才那妇人乞讨之所,此时人都让开,两个壮汉模样的人正在那儿,一个骂骂咧咧,另一个则将他给那妇人的银锞子夺了过来。 那年轻人怒发冲冠:“那是我看那妇人可怜给她的!” “旁边的伙计已经暗中提醒了,她欠了债,你给她的,其实是给她债主的,她几个儿女,还是衣食……咦!” 周铨正说话,那两个汉子中的一个,因为那妇人拉拉扯扯,挥手就给了那妇人一记耳光。周铨虽然眉头一皱,但他还没有做出反应,那个年轻人径直就从楼上跳了下去! 好在这酒楼并不高大,跳下去也没有什么,只不过他这一来,却引得周围一片惊呼。 那年轻人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一脚就将其中一个大汉踹翻,然后伸手揪住另一个大汉,挥手当胸就是一拳。 砰的一声闷响,那个汉子胸膛里发出的闷声,周铨在楼上都听得清楚,为他暗暗默哀。 这一拳下去,少说断了两根肋骨。 那两条汉子原本看到周铨等离开,却不曾想这年轻人会杀个回马枪,被他一脚踹翻的爬起来之后立刻大嚷:“杀人啊,杀人啊!” “爷爷给她的银钱,你们这俩不长眼的东西也敢去抢?”那年轻人抬腿又是一脚。 楼上的周铨看到这一幕,微笑着道:“虽然明知道这厮如此做是不智之举,为何我还是觉得……很痛快呢?” “因为大郎说过,人生在世,总得做几件蠢事,那厮所为,正是痛快的蠢事啊。”王启年嘿嘿两声,然后又略带幸灾乐祸:“只不过,不知那厮一身虎皮,是否镇得住场面。” 那年轻人穿着的是低级武官的服饰,看起来只是一个提辖之类小武官,这等小武官若是在驻地,旁人还会给几分面子,可离了驻地,就没有什么威势可言了。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她男人欠得债,她自然要还,须得你这贼配军多什么事情?”那泼皮模样的汉子叫道。 “嗯?”年轻人本来握紧了拳头,正准备再打的,可听到这句,他意识到不对了。 “你可真欠了钱?”他看向那妇人。 妇人泪眼汪汪,只是在旁劝说,如今听得问,满脸都是羞愧和不安:“亡夫借债煮盐,确实欠着他们银钱……” 那年轻人这个时候终于有些明白,周铨为何要他来看了。 直接给那妇人钱,肯定是要被催债之人抢起,甚至很有可能,那妇人在此乞讨,就是催债者逼她所为。 倒不如将三个孩子买走,那妇人自己还年轻,没有了这三个孩子拖累,她是想要再嫁,还是守寡,都好选择。 “你这厮好生没有道理,既然将银钱给了她,那便是她的,她用来还债,你为何要来打人,哎哟,哎哟……赔我汤药钱,汤药钱!” 两泼皮可是极有眼色的,看出那年轻人的尴尬后大叫起来。 一个区区的低级武官,并且不是本地的,这泼皮还真不怕。 年轻人回身要走,却被一个泼皮拦住,那泼皮不但拉住他,还伸手去他怀里摸索。那年轻人想要打人,却想到自己方才理亏,但又不能容这泼皮将自己的钱都摸走,只能一把将对方推开。 可是那泼皮方才还满地打滚,现在却有精神得多,直接扑向他,抱着他的腿,无论如何也不放。 年轻人手足无措,抬头来恰好看到酒楼之上周铨的笑脸,他心中顿时一动。 在家中时,他若是遇到麻烦时,总会推给自家妹子来处置,现在嘛,妹子不在身边,这小子看起来也是个精明的人物,就找他了。 “喂……兄弟……朋友……哥哥!”望着周铨,他连哥哥都叫了出来。 周铨收回头,然后再没有在窗口出现,年轻人正待再喊,却发现泼皮松了手。 只见李宝不知何时也跟了下来,一手紧紧握着那泼皮的手,目光森冷,迫得那泼皮不得不停下手来。 紧接着,李宝撩起衣襟,露出底下的腰牌来。 这是捕快的腰牌,穆琦投靠周铨之后,得了示意,乖乖地送了一堆给周铨,还在徐州府差役中补了名字。反正彭城之乱时,少了许多差役,悄悄补上些,谁都不知道。 “奉命办海州贼案,光天化日之下,你竟然敢如此强横,想来是海州贼同党?”王启年的声音传来,让那泼皮顿时一哆嗦。 这几日里,最让人害怕的就是与海州贼有关的传闻了。 还未被苏迈替代的这位海州知州,深恨海州贼之事牵连到自己,故此这段时间里,疯狗一般到处搜捕海州贼。 凡被捕到者,哪怕只是与海州贼稍有牵连,也都枷于衙门口,受风吹雨淋之苦且不说,站都活活能将人站残掉! “误会,误会……” “误会?我家主人却觉得,半点都不是误会,朝廷对海州贼可是悬赏捉拿,只要擒着和他们有关的,便有赏格,看你们这模样,也应该值个几文钱吧?”王启年又道。 “真是误会,我们是盐场的,这贼婆娘家欠了钱却还不上,我们主人怕她跑了,故此派我们来盯着。” 王启年一顿吓唬,便将这些泼皮的身份和事情缘由唬了出来。 这些泼皮,原是海州盐场下属之人,而海州盐场,乃江淮发运司在海州所设,如今因为海盐难销,堆积如山,不少投身盐业的百姓,因此破产。 这妇人之家,便是其中之一。她夫家世代煮盐为业,到这一代时,已经困窘不堪,为煮盐则家无产业,煮盐则越煮越亏。特别是今年,辽盐经榷城南下,将海州盐最主要的市场之一的河北、淮南诸地市场占去,妇人之夫犹自不甘,借债兴业,结果自己身死,留下一大堆债务。 “这倒是奇了,一方面盐卖不出去,另一方面盐场却又逼使盐户煮盐,盐户无本,盐场宁可借债于他们,也要让他们去做这明显蚀本的生意,这究竟是何道理?”听到这里,王启年心思重,暗暗琢磨了一下,便觉得这其中应该有猫腻在。 将两个泼皮赶走之后,王启年再看那位年轻的武官,那武官满脸窘态,沉默不语。 “我家大郎说了,你倒还没有傻到家,未曾说要替这妇人还债。”王启年道。 那年轻武官愣住了:“方才心急,我将此事忘了……” 他心中这样想,也把这话直接说了出来,王启年听得愣住了神,然后大笑道:“你这人倒是实诚,我家大郎请你上去,说是这个时代,象你这样的人已经极少了,请你喝上一杯……对了,请问你高姓大名?” ... 一六四、池州梁庭芳 “梁提辖,你是池州人,怎么跑到这海州来了?” “原是公干,顺道来海州看看海!” 年轻的军官将面前的一杯酒饮尽,放下酒杯后呸了一声,然后沉声向周铨行礼道谢:“今日之事,多亏小官人指点。” 此人名为梁庭芳,是池州厢军的一位提辖,管着三十号人的小武官,他父亲亦只是一位普通武官。 这人性子耿直,喜好打抱不平,若不是他父亲,只怕在军中也是呆不住多少时日的。 周铨听得对方是池州人,心中便是一动,笑着道:“听闻摩尼教徒在池州闹得甚凶,不知梁提辖可知此事?” “没这回事,摩尼教不过是在山沟沟里哄骗些愚男痴女,诳些财物罢了,能闹出什么名堂!”梁庭芳毫不在意地说道。 周铨却是一笑,没有再说什么。 他的力量还没有延伸到江南去,故此对江南摩尼教的状况并不是十分了解,原想从梁庭芳这里得到一些消息的。 双方高谈阔论,这梁庭芳虽然头脑简单了些,但还是知晓一些东西,特别是南方的事情,周铨很感兴趣,双方聊得还算投机。 可话聊得一半,就听到下边人声鼎沸起来,梁庭芳伸头望去,却见刚才被赶走的那两个泼皮,带着一群兵丁冲了过来。 “这是怎么回事?”梁庭芳讶然道。 “自然是来找麻烦的。”周铨一笑。 梁庭芳吸了口气:“官府竟然为这些泼皮无赖出头……你早就料到会如此?” “我在海州呆了近十日了,早就知道这海州盐场是怎么回事,原本我是不想管的,不过既然惹到了我头上……我就伸一伸手吧。”周铨道。 梁庭芳不解地望着周铨,只见周铨身边的武阳站在了楼梯口处,然后就听得一片哗啦哗啦的声音,是有人从楼梯处滚下去。 “大胆,你们冒充官差,还敢拒捕!”有人叫了起来。 “冒充官差?瞎了你们的狗眼,看来果然我家公子的猜测没错,海州贼就隐藏在盐场之中,而海州衙门里,也有他们的内应!” 王启年走到楼梯口,他声音不大,可一句话,却让底下人的气焰消失大半。 那两泼皮对望了一眼,他们挨了打,没有诈到钱,回去后极不服气,便找衙门里的熟人打听了,确认这伙人并不是海州衙门的,所以他们寻到自己背后之人,添油加醋说了一番,背后之人大发雷霆,立刻赶了过来。 原本以为这几人就算是外州差役,面对他们这些地头蛇,也硬不气来,却不曾想,对方二话不说,直接动手! “你……你们胆敢袭击官差?” “我们自徐州府追捕海州贼,在徐州时杀人盈野,我身边这位武叔亲手宰杀的海州贼、腊山贼就不下百人,若他真要袭击尔等,你们这里还有活人吗?你们的头领是谁,乖乖来拜见我家公子,若敢有什么推托,呵呵呵呵!” 王启年轻轻笑了几声,就从楼梯口缩了回来,而底下的兵卒与差役们则是面面相觑。 过了好一会儿,一个胖子走了上来,虽然天气转凉,可这胖子却依然是满头大汗。 “哪位公子召见,俺魏德彪在此有礼了。”胖子笑嘻嘻地道,但目光深处,却藏着几丝阴冷。 周铨瞅了他一眼,有些厌恶地摆了摆手:“让他滚吧,原本想找个能看顺眼的人,这胖子我瞧不上眼……” 此话听得魏德彪耳中,他额头青筋一跳,但面上却没有什么变化,仍是笑吟吟的:“原来是这位公子,我魏某你瞧不上眼,不知两淮发运司衙门,你是不是瞧得上眼,不过不知苏州应奉局,可入公子法眼?” 苏州应奉局这词一出,梁庭芳顿时眉头皱起,有些担忧地看着周铨。 苏州应奉局本身并不可怕,但是应奉局之后,却是朱勔! 此人在大宋,也是一个传奇了,其父靠着行医致富,得到蔡京、童贯二人赏识,于是朱勔也被举荐给了赵佶。此时朱勔正任苏州应奉局,在此为赵佶搜刮江南奇石花木,供赵佶赏玩之用。 在梁庭芳看来,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眼前这位公子,虽然有些势力,但正面与朱勔扛上…… 不等他想到结果,就见周铨一摆手,那个话声轻柔的少年立刻推了旁边的同伴一把,于是那壮壮敦实的少年上前,抡起耳光就抽了过去。 正反八个阴阳耳光,抽得那魏德彪满脸红肿,特别是嘴唇,都肿得象猪大肠。 “想拿朱勔来压我?我叫周铨,你回去问问朱勔,他是不是想要来寻我算账。”周铨轻轻敲了一下桌子道。 那魏德彪却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周铨在京师里已经名声远扬,在徐州也是人人皆知,可在海州,他仍然没有什么影响。 但他既然敢这样放话,就证明他并不畏惧天子宠臣朱勔! “周……周铨……”魏德彪重复了一遍周铨的名字。 结果又是一顿耳光,李宝一边抽,还一边叫训:“俺家公子的名讳,也是你这肮脏货能呼的!” 魏德彪被一顿抽,直接抽下去之后,周铨起身笑道:“梁提辖,不妨与我去看一看盐场的热闹。” 梁庭芳看得莫明其妙,实在想不明白,周铨为何会动手教训魏德彪,甚至可能要招惹朱勔这位天子宠臣。 他却不知道,周铨在京师中已经招惹过李邦彦,甚至将这位李浪子赶出了京师。朱勔虽然得到赵佶的欢心,但周铨自己估计,自己对赵佶的作用,还要强过朱勔。 他接下来要向海州伸手,朱勔却已经在这里,甚至还从江淮发运使手中把海州盐场夺到手,而这座盐场,对周铨来说也有些用处,双方不可能合作,那么就只能争上一争了。 反正在等苏迈上任前这段时间,也有些无聊的,总得找点事情来做。 “周公子……你真不惧朱勔?”咽了口口水,梁庭芳跟在他的身后。 “不过是一个区区的盐场主事,还真能搭上朱勔?他能在朱勔的管家面前露个脸,已经算是了不起了。”周铨不屑地道。 出了酒楼,周铨没有急着走,而是打发王启年去那乞讨妇人处,不知和那乞讨妇人说了什么,然后又找客栈借了辆大车,由李宝驾着。 那妇人带着孩子坐在大车之上,手中多了几张面饼,那三个面黄肌瘦的孩子狼吞虎咽,旁边的王启年则不停劝他们慢些吃,还将一瓢水不时递到他们手中。 这一切都是在很短时间做成的,梁庭芳有一种感觉,这位周公子的手下,做这种事情似乎轻车熟路,以前经常干。 那妇人千恩万谢之余,也有些担忧,想来是怕那魏德彪一伙。 跟着周铨,径直出了海州城,向着东北方向行去,约是十余里,便看到了海边一座稀稀拉拉的村落。 在那妇人的指引之下,他们进了村落里,一群连衣裳都没有的孩童,跟在他们身后看热闹。李宝见着他们模样,心中不忍,在身上摸来摸去,却摸不到什么东西。 还是王启年,笑眯眯地从兜里掏出一些彩色的纸包的糖果。 这是用红糖制成的糖果,类似于另一世的太妃糖,算是周铨在雪糖基础之上开发出的新产品,也是梁师成此次彭城乱后支持周铨的关键——周铨派往京师的信使,随身就携带了一斤这种糖。 王启年自己剥了一粒糖,然后一一分给众孩童,那妇人的三个孩子也有。 孩子们学着他剥开糖纸,将糖含在嘴中,顿时长长地吸了口口水,一个个眼睛亮了起来,原本有些木讷的神情,也变得生动了。 就是梁庭芳,也分到了一粒糖,他把糖剥开,立刻嗅到一股甜香,正准备塞进嘴中,却看到不知从哪里钻出一个三四岁的孩子。这孩子来得迟了,没有分到,就只能含着一根手指头,满眼羡慕地看着别的孩子吃糖。 梁庭芳喃喃说了一声什么,然后将糖给了那孩子。 周铨看到这一幕,微微笑了笑,然后大声说道:“还想吃糖么?” “想!”几个稍大些的孩童叫了起来。 “唔,以后会有的。”周铨道。 梁庭芳再度觉得莫明其妙,而那些孩童们则一脸憧憬,跟在了他们后面。 “这便是奴家了。”那妇人怯生生地指着一座破烂低矮的土屋道。 周铨抿了一下嘴:“请你舅姑出来吧。” 所谓舅姑,其实就是公婆,没一会儿,一个一拐一瘸的老人,拄着杖来到周铨面前。 老人身上同样是补丁打补丁,面黄肌瘦神情木讷。 “带我去看看盐场,你媳妇一介妇人,不方便。”周铨命令道。 那老人呐呐无语,根本不敢拒绝。 出了村子不远,就是大片的滩涂。 在这些大片的滩涂之旁,建了一些巨大灶台,一捆捆海边的红草和皂角堆在旁边,有牛车拉着吸满了海水的草木灰过来,被堆在灶台旁的砖池之中。草木灰中的盐卤滤了出来,顺着砖池留出的缝隙流入一口巨大的铁锅。 他们到来的时候,正值煮盐之时,就见火焰借着海风之势从锅底冲天而起,盐户们赤着上身,用一丈多长的长叉,将成捆的红草、皂角树枝塞入灶中,那长叉太重,这些盐户们倒是想出了个主意,在灶边树起一根粗木杆,粗木杆上端钻了孔,孔中穿过一根横枝,而长铁叉就用绳子挂在这横枝之上。 看到这一幕,周铨微微点头:“盐户还是很聪明,知道利用杠杆之理,启年,还记得什么是杠杆之理么?” ... 一六五、给我一个支点,我要撬起大宋 梁庭芳觉得这位周公子当真是个很神奇的人物。 听得他在教自己的随从什么是杠杆原理,原本梁庭芳觉得很玄乎的东西,但他却以耍大枪为例,解释以一手为支点,另一手为施力点,而大枪所挑之物便是受力点,听得梁庭芳连连点头。 特别是周铨那句“若想省力,则施力点离支点需长,若想省距,则施力点离支点需短,二者不可得兼”,梁庭芳结合自己习武体会,只觉得话虽简单,却是至理。 “那施力点离支点只要够长,岂不是连块万斤巨石,也可以撬起?”他忍不住问道。 然后他看到周铨用一种异样的神情望着他,说了一句令他永世难忘的话:“给我一个支点,我可以撬动地……嗯,大宋。” 梁庭芳先是愣了愣,然后哈哈大笑,再然后又愣住了。 好一会儿,他才对周铨道:“虽然我不信你这句话,但是……为何我觉得此话甚有气势?” 周铨没有理会他,而是在盐场里转了一圈,自顾自看着盐户们的生产。 “孙知州曾说,盐场终会祸民。” 周铨正观望间,突然听得带他来看的那妇人舅翁开口。 “什么意思?” “仁宗朝时,孙冕在此任知州,发运使令其在此办盐场,他说今日盐场虽能获利,但来日必定祸民……若朝廷早听他的,我等不为盐户灶丁,怎会有今日之苦?” 老人的话让周铨摇了摇头:“此话未必全对。” 老人不敢与他争辩,当即沉默不语。 旁边的梁庭芳却顿足道:“为何不全对,若是朝廷不在此设盐场,别的不说,这户人家,何至凄惨于此?” “若无盐务,这些盐户灶丁如何生计?” “他们可以种田务农……” “莫非种田务农,就不会遇到灾荒疾病?”周铨又问道。 这一次梁庭芳无法回答了。 过了一会儿,他说道:“那你以为问题出在哪儿?” “我看了一下,此地盐场,还以煮海成盐,故此成本高昂,盐质较差,比不得河东的畦盐,甚至比不得辽盐。价高质次,争不过别人,自然只有积压破产。” 周铨寥寥数语,那老人原本双眼浑浊,但这个时候,突然睁得老大,然后跪下给周铨叩头:“公子,公子所言不虚,小老儿方才胡言乱语……着实如公子所言,我们争不过畦盐,也争不过青盐,公子既一语道破,必是有主意的,还请公子发恩指点,给海州盐户一条出路!” 周铨摆了摆手,王启年与李宝将那老人扶了起来。 “能发现问题,未必能解决问题,你是老盐户,莫非就没有解决的办法?” 那老人闻得此言,呜呜哭泣,只是摇头,却没有别的办法。 周铨默默看着稍远处,那里积压卖不出去的盐堆积如山,他摇了摇头,这些盐中杂质既多,味道也不纯,甚至连颜色,也比不上他惯用的河东畦盐。 “既然畦盐好,何不用畦盐法制盐?”旁边的梁庭芳绞尽脑汁,憋出了一计。 那老人有些失望:“提辖有所不知,畦盐乃池盐,此地是海盐,用不得其法也。” 他们在盐场四处看,自然也落到了某些人的眼中。 魏德彪得报之后,咬牙切齿:“老任头家里还欠俺的债,便敢与外人勾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们去老任头家里催逼,只要莫惹那小狗,为俺出这口恶气!” 在魏德彪看来,今日之事,是他的奇耻大辱。往日里在这盐场附近,他都是称王称霸,即使是在海州城内,除了极少数人他招惹不得外,别的人都是他欺凌的对象。 可今日,那个自称周铨的小儿,不但对他呼来喝去,还指使奴仆抽了他的耳光,让他在海州颜面扫地。 他此时也派人去打听,这周铨究竟是何许人也,竟然摆出一副猛龙过江的模样,如此强行压制他。 只是一时半会,打听消息的人还来不了,因此他只能拿那任家出气。 梁庭芳跟在周铨身后转了几圈,已经觉得无聊了,他笑着向周铨道别:“周公子,我觉得这里没啥有趣的,若是公子没有别的吩咐,我就先告辞了。” “怎么没有,还有需要你做的事情呢,你惹的麻烦,不扫尾就走?”周铨似笑非笑地道。 “我惹的麻烦?”梁庭芳莫名其妙。 “时间差不多了,任老丈,回你家去,怕是你家那儿,又有麻烦了。” 周铨此话一出,那任老头儿身体一颤,一瘸一拐向着盐户村行去,才走得大半,就看到自己家的屋顶上,一道火焰升了起来。 “啊,啊!”任老头儿惊慌失措,除了大叫,却没有任何办法。 梁庭芳则是怒目圆睁,大步冲了过去,转眼间,就将众人甩在身后。 周铨倒是不紧不慢,当他赶到时,地上倒了五六个大汉,那两个倒楣的泼皮又在其中。 “该死!” 望着已经被烧了半边的屋子,梁庭芳踏在一个泼皮身上的脚,又往下跺了一回。 那泼皮惨叫了一声,但这又有什么用,于事无补。 “唉,任老丈,看来你家是住不成了。”周铨叹道。 任老头儿跪在自家门前,已经是欲哭无泪。 “周公子,你是聪明人,我是蠢人,我已经知道错了……你就伸伸手,帮他们一把吧。”梁庭芳此时道。 “我帮他们倒没什么问题,但如何帮法,你想过没有,你现在是不是想要替他们家还债?” 梁庭芳脸一红,他方才来第一选择,确实是要替任家还债,但一问起来才知道,欠了魏德彪债的,不只任家一家,而且就凭他身上的那点盘缠,真要替任家还了债,只怕他就要乞讨回池州了。 “而且,我为何要帮他们家,帮得了一时,帮得了一世么,救急不救穷的道理,你懂么?” 周铨的话说得非常冷酷,却是实情。 这一番话,说得梁庭芳满面都是尴尬之色。 “任老丈,我看你们家如今情形难过,你这三个孙儿孙女,若不是被饿死,就要为奴为婢,若是你愿意,我将他们带回去充作学徒,每年可以回来看你一次,如何?”教训完梁庭芳之后,周铨又缓缓地道。 为学徒,不是奴仆,这是好听些的说法。但至少那任老头不必担忧孙子改姓,以后家里断了香火。 此时任家已经是走投无路,事实上任家那妇人上街乞讨,便也有卖儿女之意,闻得周铨提起,这老人还跪下来千恩万谢。 毕竟,孙儿孙女还能活下去,这就是他最大的愿望了。 “你们这里,应当有保长,唤他来作证,再请几位年长德昭之人为证。”周铨道。 任老头顿时尴尬起来:“保长便是魏德彪。” “那就另选人……唔,梁提辖,你好歹是个武官,倒也可以充当证人,你就还充当这个保人吧。” 梁庭芳此时满脸羞愧,再不说什么周铨乘火打劫之事了。 既是要订契约,任老头便请了位识字的不第秀才,又请了盐户中的几位老者,王启年与他几陌钱,还去买了些酒肉,招待这些证人。 待一切就绪,那三个孩童跪下给周铨磕了头,周铨示意王启年带好他们,然后才徐徐道:“你三个孙儿孙女既然在我家中做事,你媳妇当如何?” “我二人老了,必不拖累新妇,择个好些人家,令她改嫁就是。”老人惨然道。 他媳妇慌忙跪下:“舅翁何出此言,奴当替夫尽孝,侍养舅姑……奴便是替人浆洗缝补,上街乞讨,也总不敢短了舅姑吃用……” 这家人倒还有几分情义,梁庭芳看得心中不忍,他拼命看向周铨。 周铨给任家的家不多,甚至还不够他们还债,若周铨愿意多出些钱,或许这家人就不必如此凄惨了。 周铨却没有急着说话,待过了会儿之后,他才道:“任家大嫂年纪尚轻,改嫁与否还可再考虑,不过任老丈,我倒有一件事情想要劳烦你去做。” “何事,小老儿只会煮盐,如今身体也不成了……” “煮盐之事,自有江淮发运司管,我暂时还不想插手。”周铨道:“我要在此建一船场,你在海州多年,可知何处可以用作造船场,我要造的不是小渔舟,而是大船!” 海州的盐户,自然是见过大船的,但他们并不知道,周铨所说的大船,比他们想得到最大的大船还要大。 “小老儿倒是知道几处所在适合造船。”任老头说道。 “除此之外,我要建船场,少不得要用人工……你可以盐户中为我招募人手,每日三十五文到五十文钱,你看如何?” 任老头浑浊的眼睛里亮了一下。 在京师,每日五十文是招不到人手做事的,但在徐州,每日五十文就有不少人羡慕,而到了海州,三十五文就足以让这些盐户们趋之若骛了。 “只恐盐场不放人,官府那边……不好交差。” “放心,这盐场开不下去了,自然只有破产,只要盐户们能够有生计,朝廷想来也是乐见其成,唯一不高兴的那人……恰好我不在意他不高兴。”周铨一笑,然后看向梁庭芳:“梁提辖,记得我说过,给我一个支点,我就可以撬起大宋么,这个船场,就是我的一个支点,就算撬不起大宋,撬起海州却是毫无问题!” 梁庭芳用手挠着头,实在不知如何接这话茬,因为周铨所说所做,在他心中,完全无法理解。 他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周铨这样从盐场挖人,那主管盐场的魏德彪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此人背后有苏州应奉局,借着朱勔之势,他会如何应对? ... 一六六、你们有福了 “利国监知事之子,曾在平定彭城贼乱中立有战功,突袭腊山寨,杀人盈野,血流成河……” 看着纸上的这些字,魏德彪只觉得两条腿在哆嗦。 自己……竟然面对的是这样一条强龙? 定了定神,魏德彪给自己壮胆:“无妨,无妨,不过是一个倚仗父势的衙内罢了,区区利国监知事,算得了什么,难道还有苏州应奉局大?” 一边说,一边又往下看,只见那纸上又写:“与宫掖内外权贵交游,得官家赏识,曾特旨钦命出使辽国,以成榷城之事……” 这一下,魏德彪最后的勇气也没了。 他很清楚,自己在朱勔面前,还没有那么大的份量,能够让苏州应奉局与这样一个强人对上。 或许朱勔会对周铨不满,但首先肯定是他这个小罗喽倒楣。 魏德彪不是蠢人,蠢人的话也就不会借助朱勔的势力,将这海州盐场从江淮发运司弄到自己手上来,更不能在盐大量积压难以销售的情况下,仍然搜刮到大量财富。 他这种人最清楚,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情。 故此他看完纸之后,二话不说,站起身来:“备驴,我要出去拜客!” 此时已经是两日之后,海州城内,周铨落榻的客栈前,有不少人正在排队。 这些都是那任老头儿寻来的盐民,他们个个皆为青壮。 王启年望了在外边等候的众人一眼,低声问道:“大郎,时间差不多了吧,为何还让他们久等?” “容易得到的东西,总不会去珍惜,更不会慎重思考。对海州来说,我们是外人,若他们不珍惜我们给的机会,这里肯定会出现这样那样的事情,故此,先冷一冷他们,然后等他们真正成了我们的人,再去结揽人心。” 王启年听了周铨的话,暗暗点头,不过他心中还有些好奇。 他与周铨认识得很早,两人是打小在一起玩耍打架的交情,以往周铨只是莽撞会打架罢了,但现在看来,自己结交的这位大郎,揣摩人心方面也已经到了极精深的地步。 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学来的。 就在这时,外头突然一乱,那些在外一边排队一边交头接耳的盐户,突然间散开,就象是一群鸟儿中闯进了只豺狗一般。 紧接着,就看到胖乎乎的魏德彪,骑在头小驴身上,双脚几乎都要拖到了地。到了客栈面前,他在随从的帮助下,艰难地从驴上翻了下来。 所有人瞬间屏住呼吸,这两天,周铨大肆在盐场挖人,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也都在猜想,魏德彪会不会来报复。 现在,魏德彪终于出现了,他已经被周铨逼上了绝路,若不反抗,盐场就只能解散。 那些前来应募的盐民,满脸惊慌畏惧,而引着他们来的任老头,这个时候也瑟瑟发抖。 魏德彪控制盐场的时间不久,但短短数年时间里就将上上下下弄得服贴,靠的可不是仁德慈悲! 可是任老头不敢退,此前没有希望,他只能等死,现在孙儿孙女有了出路,自己老俩口有了生计,若是一退,这些就全没了。 想到死去的儿子,想到一世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的老妻,想到乞讨的儿媳妇和面黄肌瘦的孙儿孙女,任老头举起拐杖:“姓魏的,你再上来一步,我就和你拼了!” “老任头!” “任老哥,你说什么胡话!” 顿时有盐户上来,想要将他拉开,但是任老头却晃着身子,就是不退。 不但不退,他还大叫起来:“咱们反正都是要死了,饿死也是死,和这狗贼拼了,没准还有一条活路!” 魏德彪根本没有将这老头子放在眼中,他心里有事,也就没有注意面前这些闹轰轰的人。 但旋即,他意识到不对了。 那些原本退避畏缩的盐户们,听得任老头的呼喊,开始靠拢过来。 若换了往常,魏德彪身边的盐丁立刻会上来,将这群人打散驱走,可现在,盐丁们神情也有些不对。 “周公子给我们活路,魏海怪却要咱们死!” “不能让他过去,若是今日招募之事给他搅了,咱们还去哪求生计?” 一个个声音响起,一双双仇恨的眼睛向魏德彪瞪来,甚至别人不敢当他面喊的绰号,也被喊了出来。 “你们这些刁民好大胆子,想死不成!”魏德彪厉声喝道。 在他积威之下,众人身体一颤,又停止上前,而他身后跟着的几个盐丁,也磨磨蹭蹭地走了过来。 “都让开,休要挡路。”见到自己吓止了这些“刁民”,魏德彪心里的怒意稍淡,他要继续上前。 但迎面,一根木拐呼的一下砸来,吓得他一大跳。 任老爹毕竟老了,只是这一下子,已经气喘吁吁,怒视着魏德彪,他不甘地又叫道:“每日三十五文钱,做得好能拿五十文……你们就算不替自己想,也不替家里人想想么?” 三十五文,三口之家,每日就能混个肚儿圆了,若是有五十文,隔三岔五还可以见点油腥。 为人父母的,谁愿意自己回到家里,面对的就是孩子们饿得嗷嗷直哭的情形? “不能让他靠近周公子!” “赶走他!” “和他们……拼了!” “拼了!” 最初只是盐户们的自言自语,但后来,就变成了声浪,再后来,仿佛雷霆一般,震得人耳朵里隆隆作响。 魏德彪扯着嗓子在喊什么,这些盐户们都听不到,他们只听得到自己的声音,还有身边同伴的声音。 “拼了,拼了!” 便是客栈中的周铨,也没有想到,会激出如此变化。听得外边怒涛一般的吼声,他神情一变:别在海州又激起民变来! 在徐州的民变,是狄江引发的,但还可以推到徐处仁头上去,可如果在海州也发生民变,却找不到第二个徐处仁来接这黑锅了。 因此周铨出了房间,来到客栈门口。客栈的掌柜和伙计,此时都已经哭丧着脸,准备拿门板堵门了,见到周铨出来,他们才松了一口气。 周铨连喊了两声,但是盐户们全部要和魏德彪拼命,口里发出呐喊,竟然听不到他的话声。 周铨吸了口气,向武阳示意,武阳伸手从客栈里拎出条长凳,然后扔了出去。 “砰!” 长凳从天而降,落在了面色惨白汗水涔涔的魏德彪面前,将那些一步步逼近他的盐民吓住。众人这才安静下来,向后望去,待看到是周铨时,众人纷纷行礼。 “周公子!” “惊动了公子,实是大罪!” “公子不须理会这姓魏的,他若敢说什么,咱们就撕了他!” 这些盐户对周铨还是很恭敬,但他们再看魏德彪时,却发现以前的敬畏惧怕,现在都淡了几分。 而魏德彪看到周铨之后,向前冲了几步,仿佛是寻找母兽庇护的小兽一般,奔到了周铨面前。 卟嗵! 他双膝跪倒在周铨面前,动作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周围原本还喝斥他的声音,顿时停了下来,就连周铨,也呆了呆。 “小人不知是周衙内驾临,有失远迎,还得罪了衙内,小人实在是罪该万死,该打,该打!” 魏德彪口中一边说,一边还真扇起了自己耳光。 当然,他扇得不重,饶是如此,清脆的巴掌声,还是让周围盐户们目瞪口呆。 平日里如狼似虎的魏海怪,怎么变成这模样了,难道是给大伙吓住了? 连接抽了自己十余下,也没有听到周铨叫停,魏德彪心里更是恐慌。 不过象他这种人物,自然有自己生存的本领,他转头向着盐户们说话,乘机也停下抽自己:“你们可知道这位周衙内是谁……他老人家,乃是当今大宋一等一的英雄好汉,前些时日,平定徐州之乱的,就是这位周衙内!杀得腊山贼屁滚尿流,就是咱们海州的悍匪曹二,也被周衙内亲手擒住,千刀万剐凌迟处死!” 这话说出来之后,众盐户看向周铨时,目光又有不同。 这白白净净俊秀得象个女子的少年郎,竟然是如此英雄? “而且,周衙内还奉官家旨意,出使过辽国,杀得辽国屁滚尿流,不得不免了我大宋的岁币……大伙都知道,每年里官府收税,许多就要交这岁币!”魏德彪又道。 周铨眉头轻轻挑了一下,这小子的马屁,并不能让他高兴,但他消息,倒真是挺灵通的。 “所以说……你们有福了!”魏德彪乘着众人惊讶之机,站起身来,顾不得去揉在地上跪疼了的双膝,用手一指周围的盐户:“能替周衙内干活,你们可真是有福了!” 这一句“你们有福了”听得周铨毛骨悚然。 在他印象中,开口就是这句话的,都不是什么好鸟。 “这可是你们几世修来的福气,当真要抓住机会,一定要好生做事,忠心耿耿,千万莫违逆了周衙内的意思。若是你们胆敢敷衍应付,周衙内他老人家宽宏大量,不会与你们一般见识,可我魏德彪却不会放过你们!”魏德彪又大叫道。 “行了行了,你这厮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少说废话,你来这里,究竟是做什么?”周铨不理会魏德彪,王启年是个有眼色的,当即喝问道。 “小人有事,要向衙内禀报。”魏德彪等的就是这句话。 ... 一六七、文豪父亲带来的压力 苏迈看到海州城墙时,长长舒了口气,然后向着北面望去。 海州往北,便是密州,他的父亲曾在密州任过太守,写下过豪情万丈的诗词,干过许多至少密州百姓都记得的事。 他希望自己在海州,也能够如此。 毕竟是五十余岁的人了,已经不象是当初往来南北时那样体力。 但是苏迈的精神还是很振作的,此次知海州,对他来说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来知海州之前,他去了京师一趟,顺便还拜谒了在颖州的叔父苏辙。此时苏辙年迈,身体衰朽,见他远道而来甚是欢喜。但待听闻他要去知海州时,苏辙却默然许久,然后给了他四个字。 “勿忘乃父。” 苏迈想到叔父赐的这四个字,心里叹了口气。 有个大文豪当爹,压力可真不小。不过比诗词书法是比不过老父了,只能看在功业上能不能胜过。 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入得海州城,将一切手续办妥之后,苏迈还在令自己的儿孙们搬运行李,就听得一个供驱使的老卒进来道:“老爷,外边有位周衙内来访,这里有他的名敕。” “周衙内?”苏迈顿了顿,然后看向家中一人。 正是曾救过周铨的张顺,他面露喜色道:“应当就是周大郎,老爷,小人出去看看。” 这张顺原本只是一个差役,被苏迈打发上京,因为回来时带来了苏过的书信,得到了苏迈信任。此次离开嘉禾赴任海州,恰好张顺也得到周铨的招揽,于是张顺便随苏过一起北上。 片刻之后,张顺带着一人走了回来。 “这位就是我们太守老爷,老爷,他便是周大郎。”张顺还是那粗豪本色。 周铨上前向苏迈行礼:“晚辈周铨,曾冒昧给苏公写过信,今日得见尊颜,实是三生有幸!” 双方寒喧了一番,苏迈令人搬来座位,二人就坐在院中,这时,苏迈才开始仔细打量这年轻人。 第一印象,自然是英俊得不象话。 周铨随母,他母亲当初可是禁军中的一枝花,否则那姓谢的也不会惦记至今了。 第二印象,则是此儿果真立过那么多功劳么? 在京师时,苏迈与弟弟苏过曾经彻夜长谈,这让他知道,他这个海州知州的职务得手,还有周铨一份功劳。 蔡京对苏轼可没有什么好感,对苏轼儿子苏迈,自然更不会有什么好感。苏迈能够在即将罢任嘉禾令的时候,得到这个升迁的机会,一方面是梁师成在使劲,另一方面,则多亏了周铨。 “据梁师成所言,周铨为此,似乎答应了蔡京某个条件……也不知为何,周铨会如此看重兄长你。” “这位周铨,我与他不过是通过寥寥两次信罢了,他……究竟是何等人物?” “如龙在深,不知其深,如星在天,不知其远!” 苏迈想到兄弟之间的对话,再看眼前周铨,只不过与他孙儿相当的年纪,这让苏迈不禁生出老矣之慨。 他少时跟随父亲,会见天下英杰,算是见识广的了,可是此时与周铨对坐,却无法看出这少年究竟是何等人物。 “我曾写信向苏公请教,海南之地,当地黎人织布所用机械,可与中原不同,苏公却说不曾注意此事,后来我又问与叔党先生,得知海南黎人织布所用机械,果然比起中原颇为方便,故此我募集名匠,加以改进,得到其中一二……” 周铨对苏迈说的是改进的织机! 在京师时,他就将此事交与老闵、崔大铠,崔大铠研制齿轮,如今已经有所突破,而织机原本就不难,有苏过画出的黎族所用棉纺织的诸多机械图案,再加上周铨根据自己另一世见闻所做出的一些改进,故此,整个棉纺织业,在工艺上即将迎来一次突破性的变革! 海州便是周铨准备推广这一套工艺革命的地方。 他研究过另一世英国工业革命史,工业革命最先发生在英国,而不是意大利、不是法国、不是德意志,甚至不是在大航海中占尽便宜的西班牙,其中虽有巧合,但也是必然。 挑来挑去,苏杭那一带是好地方,只是那边势力盘根错节,而且离京师太远。周铨最终将目标定在海州,这里有充足的水源,有方便的运河和海运交通,有足够充当廉价劳力的人口,气候也适合棉花种植,另外,这里还离几个主要的销售市场近。 此时棉花已经种到了江南、淮河,海州附近便有,只不过因为纺织技艺尚不成熟,所以没有大面积推广。但是周铨肯定,只须将这织机放出来,自然有数不清的人知道,种棉将有利可图。 “此事若成,则海州之地,可以衣被天下,往大来说,我大宋百姓,穿不起丝绸者,皆可以有棉布可衣,乃是造福天下之善;往小来说,我看整个淮泗之地,生民渐稠,地力已尽,已无余田可耕矣,得此一业,亦是海州乃至淮南两路之地百姓可有生计。公若能成此事,青史留名,指日可待矣!” 就象苏迈曾经在苏过那里打听过周铨一样,周铨也曾经打听过苏迈为人。 苏迈虽然没有苏轼的学问才干,但有一点,与苏轼相同,就是对普通百姓的生计,还是颇为用心,不是完全脱离百姓高高在上的士大夫。 而且苏迈也有自己的梦想。 他父亲政坛坎坷,可谓一世不得志,他希望自己能够做出点事来,替父亲补上这遗憾。 只不过他现在也是五十余岁的人了,此前最大的权力时,也不过是一县之长,实在没有实施抱负的机会。 现在,机会放在他的眼前。 当周铨侃侃而谈的时候,苏迈有些恍惚,似乎又回到了自己年轻之时,看到父亲与好友们指点江山、参赞国政时的情形。 他定了定神,过了会儿才道:“此事且待我再斟酌一二……” “我尚年轻,犹可待之,公过半百,岂可坐误?”周铨眉头微扬,坦然说道。 苏迈再看到他那张年轻得不象话的脸,苦笑了一下。 这句话,虽然直率,却真的说中要害。他见到父亲去世,如今叔父苏辙也是垂垂老矣,自己同样满头白发不复少年,若再不抓紧时间,哪里还能再立功勋? “虽是如此,事关百姓生计,不可不详查……周郎何以教我?”他口风终于有所松动。 “铨也拟了一份计划,请苏公过目。”周铨见他已有应允之意,松了口气,然后从袖中拿出一本小册子。 在来海州之前,周铨就根据他对于一项产业壮大的理解,拟定了这本小册子。苏迈接过来看了看,小册子虽然不厚,但是写得却是极细致。苏迈初时只是想翻翻,可看下去之后,他就舍不得放手了。 他当过县令之类的亲民官,最是知道,一项好的政策,往往会在实际操作中变型,最后适得其反。比如王安石的诸多变法,其中不少措施,原本想是利国惠民,结果却变型走样,变成了残民之举。 再如现在蔡京推广的养济院、漏泽园等诸多举措,看上去让无家可归者能有所养,结果却养了一批懒汉! 但周铨的这份计划不同。 不象别人推销自己的计划,只是吹嘘有多大好处,对于弊端绝口不提,或者轻描淡写。 周铨的计划中,第一个问题就是粮。 若是在海州推广棉花种植,会不会影响到粮食产量? 自然是会的,棉花与粮食争夺耕地,是难免的事情,对此周铨的建议是向外购粮。海州地近江淮、苏湖,这都是产粮之地,而且海州水运便利,可以通过水运购粮。 “周郎,老夫有一处不解,你为何说要以海运替代漕运,前往苏杭购粮?”看到这里,苏迈觉得有一处漏洞了。 “原因有二,其一,海运运量,虽然风险胜过河运,但是运量也远远大于河运,若是用海船,便是一般海船亦可有三千六百至五千料,运粮可至四千石,若改进造船之法,甚至可能至万石,而运河漕船,因为运河所拘,千石便是极致。” “其二,如今运河已是不堪重负,特别是花石纲之事,沿岸怨声载道,走海道则可以避开运河拥塞,又不至为沿途关卡所禁!” 听得这两个理由,苏迈捋须颔首:“无怪乎你向朝廷申请,请移明州船匠至海州。不过海运之中,风险亦大,不可不慎重!” “河运之中亦有风险,苏公,便是种田也要担心风雨不顺,何况其余?我观海上风险,未必比得上运河,而且为何要用明州船匠,便是因为明州造船,天下闻名,能耐风浪,所募水手,亦多为饱经风浪者,故此不为惧也。” 两人一问一答,苏迈越看就觉得这份册子做得越好,不过他的问题也就越多,因此不停地发问。不知不觉中,时间过去,苏迈留下周铨吃了午饭,就是在席上之时,他仍然不停地发问。 饭后,仍然是你问我答,苏迈完全沉浸于周铨给他勾勒出来的未来之中:只要三至五年时间,海州所织棉布,所制棉衣,远销大宋南北,甚至可以通过海运,售至辽国、高丽、日本。所得利者,非唯商人,那些种棉的农户,那些纺织的机工,个个都能落到好处! 若真如此,至少在地方官上,苏迈自信,不比自己那位文豪父亲差了。 ... 一六八、大航海时代的先声 “筹儿,替我送送周……哈哈,到如今,尚不知周郎之字,请教周郎何字?” 与苏迈的谈话相当愉快,虽然苏迈也免不了此时读书人的种种毛病,但至少他还有一点经济头脑,知道发展棉纺织业对海州乃至大宋的意义。∈♀ 这也与他了解海南的棉布生产有关,他可是曾经仔细问过苏过,知道海南一带棉布甚为兴盛。而且当初苏轼在海南时,知他家贫无法养家,也曾寄过棉布衣裳给他,故此他对棉衣也不陌生。 在治政理念之上,苏迈是地道的他父亲一派,根于蜀党,并不重视理念上的区别,更注重应地制宜、应时而变,故此,哪怕周铨的计划中,还有苏迈觉得不妥之处,他也并未反对。 只不过相谈甚欢之下,他却发现,自己一直呼周铨为周郎,还不知其字。 听得他问起此事,周铨笑道:“晚辈年方十七,尚未有字。” 这十七岁还是虚岁,不过若周家是文人世家,也早就有字了,可是周铨父亲周傥只是禁军军将和京师小吏出身,虽然也想给周铨取字,却总想不出好的来,而且两人都忙,事情就拖了下来。 苏迈听得周铨尚未有字,心中一动,不过此时双方交情尚浅,还轮不到他为周铨取字。 他想了想,心中有了一个主意,他叔父苏辙,曾任过宰相,文名又传播于世,若周铨愿意拜入其门下读书,两家关系自此绝非一般。 不怪苏迈如此想法,大宋这百年来,就是一个党争不断的过程,到新党、旧党之争,达到了顶风,而旧党内部,洛蜀朔之争亦是激烈至极。在苏迈看来,周铨若能读书,日后少不得一个政事堂位置,早些将其拉入蜀党,正可以扭转如今蜀党式微、后继乏人的局面。 因此,苏迈笑着拱手道:“老夫来海州之前,曾去拜望家叔,家叔对周郎亦是赞不绝口,特别是周郎出使辽国之事,家叔甚为欣赏,只恨自己年迈,不能亲来看看周郎这般后起之秀……老夫冒昧相求,若是周郎有余暇,不妨前往颖州……” 他话还没有说完,就见外头微乱,紧接着,一人出现在他们面前。 苏迈见此人模样,惊骇而起:“伯业,你怎么来了!” 来人甚是年轻,双眼含泪,见到苏迈就跪下叩首:“祖父于数日前辞世,父亲遣小侄前来报信!” 苏迈缓缓坐了下去,然后回望周铨一眼,苦笑道:“不意如此……叔父终身遗憾矣!” 这也是他的终身遗憾,原本凭借叔父名望学问,招揽眼前这位少年英杰入门墙,蜀学一脉,便可以同二程的徒子徒孙继续争斗下去。 周铨脸上也露出惊容:“可是苏相公……有事?” “家叔已仙去了,此为家叔之孙,苏伯之子伯业,唉……” “既有此事,晚辈不敢打扰……还请留步。”周铨也没有想到,就在自己与苏迈见面的当日,得到苏辙去世的消息。 他也曾想过拜见苏辙,只是一直不得空闲,没有想到,竟成遗憾。 不过遗憾归遗憾,周铨并没有太多伤感,毕竟离开的终究要离开,旧的时代,终究是须要过去的。 张顺将周铨送出衙门,见到武阳、李宝等就在门前等候,张顺笑道:“这二位倒是眼生啊……” 他是在说笑话,与李宝他还是挺熟的,但是一年多时间未见,李宝个头猛窜,已经和他相差无几了。 李宝知道他曾救过周铨,当下大礼参拜,那边武阳也与他见礼,双方把臂试了试气力,张顺道“好汉子”,武阳道“你力气也不小”,虽算不得一见如故,却也还投机。 正说话间,却见一胖子行来,拜在周铨身下:“得知衙内有旧友相逢,小人略备一桌酒席,为衙内旧友接风,还请衙内赏脸。” 这胖子正是魏德彪。 他前些时日想要与周铨和解,跪在了客栈门前,却仍然没有得到周铨应允,这些时日,他几乎都绕着周铨转,想方设法要讨周铨欢喜。 但周铨给他的只是无视。 倒是张顺见此情形,有些欢喜地道:“未知大郎声望如此之高,便是海州,都有人请客矣。” “休去理他,张叔请往这边来,今日定要叫张叔大醉一番!”周铨笑道。 魏德胜还待再争,却被武阳一胳膊架开,他在周铨身后连连作揖,可是周铨仍然毫不理会。 “我看此人尚算心诚,为何大郎不给他面子?”待走远些后,张顺问道。 “这人倚仗朱勔之势,在此鱼肉百姓,弄得盐户家破人亡,结果撞在了我的手中,如今我不去寻他麻烦,他却总到我面前来碍眼。”周铨淡淡地道。 听得这人倚仗朱勔之势,张顺眼睛就已经竖了起来,待听得他弄得盐户家破人亡,张顺更是捏紧了拳头:“大郎不早说,早说俺就给他一顿老拳,让他晓得这天底下还有公道二字!” 他们只聊了魏德胜一句,便没有再提此人,这等人渣败类,哪放在他们这些自视甚高的人心上。象周铨,就是在等时机成熟,随手将魏德彪处置掉就是。 而在远处,魏德彪看着他们的眼神,再没有先前的恭顺逢迎,满眼都是怨毒之色。 “爷爷都已经示弱至此,这姓周的小狗却还是不放过……看来是不给爷爷我活路了!” 他自觉已经在姿态放到了最低,甚至都跪在周铨面前求饶,结果却得不到想要的回应,因此满心都是怨恨。 此前,他能弯下膝盖给周铨下跪,现在,就能为了自己铤而走险。 “既是如此,那么……他不是剿灭了海州贼么!” 海州城的街道上,魏德彪森冷地笑了两声。这段时间里,他一直关注周铨,也知道周铨招募盐户的真正打算。 船场。 周铨选择的船场地址,离盐场并不是太远,在盐场西北面约十余里处。此时他招募的盐户们,已经在那里做前期准备工作。 这块地方原是无主之地,周铨只须在官府报备一下,便可以用于开办盐场。在苏迈到任之前,周铨就已经通过朐山令,将此事办妥。 “不过,这小崽子杀人不眨眼,若是正面与他冲突,也不能让他知道是我指使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制造意外……嘿嘿嘿,他不是对连岛有兴趣么,最初时还想要将船场放在连岛,这其中,或许有机会!” 魏德彪心中有了决断,便将此事挂在心上。 他身为海州地头蛇,如今虽然丢了些面子,但众人都知道那是因为遇到一条强龙,故此真要指使人做起事来,还是很方便的。 很短时间内,海州衙门和朐山县的差役们、泼皮们,便都在响当当的铜钱声音里行动起来,每日里都有要盯着周铨,周铨拜访了谁,说了什么话,几乎都有耳目传到魏德彪这边。 而魏德彪也如同前些日子一般,整日在周铨身边打着转儿,寻找一切可能的机会,想要接近周铨。看起来,他还是在尽最大可能,想要缓和与周铨的关系。 便是周铨,毕竟不是全知全觉,都没有发现这个胖子在打什么主意。 “我身边之人,都不通水性,也不懂造船,更不晓水上之事,张叔,我邀你北上,便是为这船场,须得有一个我信得过的人在海州,替我看着这船场,张叔来帮我如何?” 离盐场约十余里外,望着眼前还很杂乱的工地,周铨向张顺问道。 此时已是张顺来到海州的第七日,苏迈要服齐衰,平日里深居简出,故此这几日里周铨也只见了他两面。倒是张顺,每日都跟着周铨四处走,此次到船场来,已经是第五回,而周铨也终于吐露了自己的心意。 这几天连接被带到船场来,张顺对此也已经有所猜测,闻道此言,他苦笑道:“大郎看重,某如何不知,不过造船之事,我实在是一窍不通……” “又不须张叔自己去造船,只要盯着人就是,我晓得叔叔心意,是想要乘船纵横四海……这样吧,五年时间,张叔只须在此五年,待五年之后,我便赞助张叔一支船队,张叔可以乘之赴东海、下南洋,去验证一下我所说的,这大地为圆是否真实!” 张顺听到这里,心情顿时激动起来:“果真?” “自然是真的,甚至无须五年,若是快的话,只要两三年时间,不过前提是张叔能找到接替你的人物!” “既是如此,我们一言为定!”张顺道。 周铨不懂造船,但身为大航海时代的爱好者,他对于人类航海技术的发展,还是有所了解。至少盖伦船、飞剪船等著名船型,他都有所了解。而大宋此时造船技艺,原本就冠绝天下,虽然比起大航海时代的造船水平还有差距,但那差距并没有那么大。 只须拿出盖伦船、飞剪船的外型设计图纸,大宋的能工巧匠们,完全可以在短时间内将之研究透彻,然后再招募有经验的水手,驾驭这些船只,为华夏去开辟遥远的海疆。 两人敲定此事,周铨又笑了起来:“今日得了苏公之允,调水师舟船,上连岛一观,张叔去还是不去?” 与此同时,就在海州盐场,魏德彪略微紧张地向着西北方向望去:“就是今日要上连岛,那厮去还是不去?” ... 一六九、海上 周铨想要上连岛的打算,从来海州起第一天就有了。※% 他要将玻璃窑场放在海岛之上,以船场、纺织作坊为掩护,用玻璃器皿的暴利,为自己接下来的计划准备资金。连岛是诸多备选中最合适的一个,故此刚到海州时,他就想登岛,只是出于安全考虑,没有成行。 这一次不同,苏迈为他调来了朝廷的水师,这是一艘五百料的战船,虽然不大,可船上的水手都是水师中的老兵,比起当日的老渔夫,应该可靠得多。 船靠在离盐场不远的码头边,周铨与张顺等赶到时,已经等候他们多时了。 一名水师军官坐在岸边凉棚之下,在他身边,魏德彪这胖子又出现了。 对魏德彪的出现,周铨并不意外。他依然没有理会,而是笑着对武阳道:“武叔如此英雄人物,怎么能怕水,不行不行,今日你非得和我一起上船不可!” “谁道我怕水了,一般的河沟,我可不怕,但这是大海……大郎,这可是龙王居所,有什么事情,交与启年去做就是,你何必亲身犯险?” “我不去的话不成。”周铨对此只是一笑。 他们对魏德彪熟视无睹,魏德彪只能尴尬地笑着,但他身边的那名水师军官走了上来:“见过周衙内……下官冯延寿,奉命在此恭候多时了。” “辛苦冯巡检了。”周铨道。 这海州的水师只是厢军,并不是什么精锐,但周铨对这冯延寿还是很客气。他向王启年使了个眼色,王启年上前与冯延寿见礼,同时将一个小布包儿塞到对方手中。 冯延寿捏着那小包,神情微微一动,他旁边的魏德彪则面色微变。 “冯巡检请来这边,这里是给诸位水师兄弟的谢钱,待我家衙内回来之后,便可发与诸位兄弟。”王启年把冯延寿拉到一边,只见马背上绑着个箱子,箱口打开后,全是亮闪闪的铜钱。 冯延寿的眼睛都直了。 象他们这般厢兵,每个月只有五百文甚至更少的给料钱,只够着填个肚皮,想要养家糊口,还得再弄些外快,甚至有时还需要亲自去捕鱼来贴捕家用。 而王启年指给他看的箱子里,应该放着十贯钱,他这艘船上,总共才十八人,每人可以分到五百文以上,相当于一个多月的收入了。 “这如何使得?”冯延寿叫道。 “如何使不得,以后免不了还有多劳烦冯巡检和诸位兄弟之时,这只是区区谢礼,不成敬意……冯巡检,实话实说了吧,我家衙内在京师,可是有小财神之称,你若能多与我家衙内方便,升官不敢说,发财嘛……想不发财都难!” “果真?”冯延寿是个小人物,升官发财就是他最大的追求,听得王启年这样说,顿时瞪圆了眼睛。 “我会骗你,这些铜钱可不会骗你……想来冯巡检也听说过雪糖和榷城之事了,都是我家衙内一手促成,他指缝里漏一星半点出来,就可以让你天天大鱼大肉了,所以说,冯巡检,好生奉承好我家衙内,有的是你的好处!” 冯延寿听得这里,兴奋地搓了搓手,嘿嘿笑道:“那是自然,我若不把衙内当亲爹侍候好了,我就是这个!” 他比了个王八的手势,然后哈哈大笑起来。他笑的得意,旁边的魏德彪,虽然也堆起了笑,只是这笑容底下,却还藏着点担心害怕。 “我侍候衙内上船……”冯延寿道。 就在这时,魏德彪不为人知地动了一下手,在那艘船上,有个面无表情的水员注意到他的这个动作,微微点了点头。 得了好处,冯延寿自然不会怠慢,他亲自搭好舷板,要扶周铨上船,却被周铨摆手拒绝:“无事无事,我可以自己来!” 跳上船之后,感觉到海浪的摇摆,周铨倒还好,跟上来的李宝、王启年,则是晕头转向,倒是武阳,仍然稳定。 “与快马奔腾之时也差不多。”听得李宝和王启年说起晕眩之事,武阳笑道。 “可惜那梁庭芳已经走了,他若不走,倒要看看是不是真如他吹嘘的一般,他在河川之上如履平地!” 张顺站在船舷处,听到几人对话,海风吹来,他长长吸了口气。 五百料的船在他们眼中,算是一艘大船了,但是周铨看来,这艘船还算不得什么。 他好奇地船上船下到处看,甚至连黑乎乎的底舱都去看了看。冯延寿跟在身边,他有问题问时,冯延寿便回答,因此他倒是知道了不少此时水师之事。 比如说,象这样五百料的船,按照规定,船上的正式水员应该是十二人,不过出战时战兵另算。若是六百料,则是十三人,四百料以下,都定为十一人。唯有如此,才能保证船只较长时间在水中飘泊,淡水与食物都够用。这次出船,因此只是近海,出海不足十里,冯延寿便多带了几人,故此连他在内,船上水员十九人。 此时船上所用风帆尚是硬帆,不过硬帆并不意味着落后,相反,硬帆有软帆比不了的地方。硬帆最大的问题,是不能做得太大,过此帆的面积有限,能兜住的风自然也就少了。 “衙内,我们要起帆出航了,衙内要不在舱里坐着?”带着周铨里外转了两圈之后,冯延寿笑着问道。 “不了,我也去甲板上。” 此时船舱中气味难闻,又阴暗潮湿,周铨不愿意呆在里头。他上得甲板,看着冯延寿在那里指挥众人升帆。 “大郎为何摇头?”旁边的张顺可谓寸步不离跟着他,见他的神情便问道。 “日后我们组建船队,这些手段,都要规范化,不可如他们一般,手忙脚乱,瞎忙活一气。”周铨低声道。 张顺不太理解,在他看来,这些人做事还行,虽然乱了点,但很快就把帆升了上去。 这也难免,此人也是散漫惯了的,对于减少意外发生的规定操作毫无所知。周铨琢磨着,是不是抽个时机,将张顺也 “大郎,你前几日说到杠杆、滑轮,若是用滑轮组来升这些帆,岂不是更省力气?” 一直沉默少语的李宝突然开口说道,这一切,众人全部都看向他,让他有些窘迫。 “对,是这个道理,宝啊,没想到你这每门都垫底的,竟然也能想到这个!”王启年抚掌道。 周铨也笑着拍了拍李宝的肩膀。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李宝虽然憨直,可竟然第一个想到,滑轮组这种东西,可以用在船上升帆。 正谈笑间,船动了动,在几名水员的力推下,离开了岸边。 五百料的船,若换成吨位,也就是四十余吨的排水量,这种规模的船很受海浪影响,靠在岸边时还不明显,但离岸远了些,海浪带来的摇晃就更明显了。再加上升起帆,乘风破浪时就不只是摇晃,而是颠簸,周铨与张顺还以扶住护栏观望,王启年与李宝这两只旱鸭子则只能坐在甲板之上了。 “哇!” 王启年是第一个,在船出海不到一刻之后开始吐的,紧接着是李宝,两人吐得昏天黑地,让周铨琢磨着,似乎有必要给阵列少年准备专门的海训,让他们每年定期来海州,接受海上培训。 这个主意才生出,就被周铨确定下来。 “武叔不愧是武叔,这么颠,竟然也能毫无反应。”王启年看到武阳虽然也脸色难看,却还能屹立不吐,在一次倒空了胃液之后,他佩服地说道。 武阳毫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武叔,这其中应该有什么密诀吧,教教我们。”王启年又道。 武阳嘴唇蠕动了两下,欲言又止。 “武叔难道说还要对我们保密?”王启年道。 “不……”武阳终于开口,但才说了一个字,他立刻往前一栽,把头伸出了护栏,然后哇哇大吐特吐起来。 原来他不是有什么密诀,只是纯粹忍着,可是王启年不断寻他说话,让他忍无可忍,于是也大吐起来。 吐完之后,他用可以杀人的眼色看着王启年,王启年却是一脸无辜之色。 不过武阳不会被他脸上这样的神情瞒住,这厮在所有阵列少年中,是最为阴险的一人,刚才绝对是故意的。 “回龙川别院之后,每天都要与我练练对打。”武阳面无表情地道。 这一次轮到王启年一脸苦相,而李宝的脸上,则浮起带着丝痛苦的笑意。 他心中倒是好奇,为何他们这些中原生长的人,到了海里都是吐个不停,但周铨与他们一般,可除了最初略有些不适外,现在却甚为安稳,还与张顺在一边谈笑风生。 “大郎当真如同神人一般,连这海里都不怕……”李宝心中暗想。 随着离岸边越来越远,海风似乎也越来越大了。在岸边看时,连岛似乎就在眼前,但是船航行起来,却花费了小半个时辰,也只是到了一半。李宝总算缓过些神来,不过这并不是因为他适应了海上的状况,只是因为肚子里的东西吐光了。 他的目光始终不离周铨,就在这时,突然瞳孔猛然一缩。 周铨与张顺正在讨论时,船身猛然一晃,一根缆绳从帆上落下,正扫在周铨身上,周铨身体被这缆绳缠着,整个都抛了起来,落向大海之中! ... 一七零、水中 海上的新鲜看一会儿也就厌了,更何况这些时日,周铨没少站在海边眺望连岛。√∟ 故此,他更多的时间还是在和张顺讨论,以后船场要注意些什么问题。 名义上派张顺来管船场,实际上,到时周铨会派遣几名阵列少年来,这些人最初只是当船坊的学徒,但在第一艘船造出之后,他们将会根据经验,制定一份严格的标准化生产规章。到那个时候,张顺只要按照这规章来办事即可。 至于技术上的问题,周铨除了画出几种海船的外观、提出研究方向之外,他不准备过多干涉。毕竟没有他在,大宋一年也得造出数千艘大船出来,从明州来的造船工匠们缺的只是管理,并不缺经验与技术。 两人谈得兴起,也就没有注意到,在他们头上,一个水员爬上了桅杆。 那水员看似在桅杆上忙碌,实际上眼睛却不停地瞄向周铨,他在等待机会。当一个浪头打来,整个船身都一晃之时,机会来了! 那水员踢了桅杆上的缆绳一脚,手臂粗的缆绳落了下来,砸在周铨身上,因为它是从背后砸来的缘故,正好将周铨砸翻,向着船外就翻了过去。 若不是昏船,武阳等人肯定会跟在周铨身边,没准还可以护住周铨,但现在周铨面前,只有一个张顺。 周铨到被砸倒,还以为是有人从背后推了自己一把,心中又惊又怒,他在空中翻了个跟头,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就已经跌落海中! 张顺看到这一幕时也慌了一下,然后他顿时醒悟,飞身而起,直接踏在栏杆之上,飞纵鱼跃,然后直接落入海水里。 这个时候,武阳等人也反应过来,他们慌忙冲到周铨落水之处。 李宝与武阳抓住栏杆,想要跳入水中救人,却被王启年一把拉住,然后王启年叫道:“张叔水性好,你们下去只是添乱……冯巡检,停船,救人,救人!” 这一刻,他虽然脸上惨然,毫无血色,但恐怕是所有人中唯一还保持着冷静的。 他同时狐疑地向上望了望,看了桅杆上的那水员一眼。 虽然没有看到是那水员弄下的缆绳,但缆绳落下的时机实在太巧了,巧得让人不得不生疑。 武阳与李宝也霍然惊觉,二人瞪向船上的水员,他们不知水性,到水中只是添乱,可这船上的水员却都应该会水。 冯延寿此时脸色已经苍白得没有血色了。 周铨不仅仅是一位衙内,同时还是有品秩有爵禄的朝廷命官,若真在他这里淹死了,他少不得要受到处置。 更何况周铨出手如此大方,他也有意结交,因此他厉声道:“救人,救人,快扔浮板下去,救人!” 船上的水员七手八脚,几块浮板扔入海中,还有数根缆绳,也被从半空中抛了下来。 但是,他们都有些犹豫,没有谁象张顺那般,毫不犹豫地跳入水中救人。 此时已经是十月中旬,落入水中,颇为寒冷,而海风劲吹海浪又大,没准就要送了自己性命! “救上我家大郎,赏钱一百贯!”王启年叫道。 众人面面相觑,一百贯确实不少,但是只怕有命赚没命花。 “五百贯,若是因救人出现意外,给你们家里一百贯,这足够买你们的性命了!”王启年又叫道。 他说得很尖刻,仿佛这些厢兵兵卒的性命只值一百贯。 但事实上,在很多时候,这些厢兵兵卒,连一百贯都不值! 五百贯的赏格许了下来,终于,从那桅杆之上,有个身影跃了下去。 “胡子,小心!”有人叫道。 王启年心头闪过一丝疑惑,跳下水的那个水员,他一直怀疑周铨遇险乃是此人有意所为,但现在他却是唯一一个跳入水中救人的水员…… 神情微微变了一下,王启年一向不吝于用最危险的想法去揣测别人之心,因此他又叫道:“只有他一人吗,这可是五百贯!” 于是又有两个胆大体壮的水员跳入海中,至于别的,无论王启年如何许下重赏,就只肯放下小船,跳入小船之中帮忙。 王启年催促不得,也只能伏在栏杆之上,紧张地向水中望去。 他们这个小团体,是以周家父子为核心组成的,但周父虽然重要,周铨却更为重要。 伏在栏杆上时,王启年心中满是悔意,自己无论如何都该拦住大郎,不令他上这船的。 此时海水中,周铨正在尽力挣扎。 看他的模样,时沉时浮,似乎丝毫不会水。张顺跃入海中时,因为船移动的缘故,离得他已经有些远,而待那桅杆上绰号胡子的水员也入水中时,离得就更远了。 张顺虽然精于水性,可那是江河之中,海水又有不同,入水之后,他习惯性地含一口水在口中,结果那苦涩的味道,让他顿时呸呸地吐了出来。 一股恶心的感觉,在胸中翻滚,张顺自己先在水中适应了会儿,然后向着一沉一浮的周铨这边游了过来。 他游得不慢,但此时海水退潮,因此虽然他竭尽全力,离周铨的距离却没有靠近多少。 “撑住,撑住,屏住呼吸,小口换气!”他一边游,一边大叫。 也不知道周铨是不是听到了,但是只看到他在水中挣扎,一会儿沉入浪底,一会儿又冒出头来,看那模样,随时都有可能再也露不出头。 好不容易,终于到了周铨身边,此时那个绰号胡子的水员也已经赶到,他的水性,不在张顺之下,而且比起张顺,他更熟悉大海,故此才能及时赶来。 两人到周铨身边时,周铨正好沉入海中,他们都也闭气钻入水里,想要在水中寻找周铨。 但就在这时,张顺觉得自己脚下一紧,似乎是被什么东西抓住了。 初时他以为是周铨抓住了自己,心里还有点欢喜。以他的水性,哪怕被人抓着只脚,也有本事浮出海面。可当他勾着身子去捞那只手时,却隐约发觉,抓着自己的并不是周铨,而是那个水员胡子! 在海水中,胡子睁着眼,脸上带着扭曲狰狞的神色,张顺给他打了个手式,可是胡子却用力将他往水底扯,甚至还伸手来,试图控制住他的关节。 见此情形,张顺顿时明白,这胡子不是认错了他,而根本就是来阻止他救人的! 周铨不通水性,只要能够制住他,将他做成淹死的模样,那么周铨也就必死! 张顺心中凛然,反脚向胡子踹了过去,只是水中这一脚威力有限,虽然踢中,可那胡子只是吐出一连泡泡,却还是继续将张顺往水中拖。 两人在水底纠缠不休,看到船上的人眼中,是他们二人全从水面上消失,而且好一会儿也没有浮出来。 紧接着另两名水员赶到二人沉入海中的位置,他们也同样潜入水里。 张顺的功夫比起那胡子终究是要强些,因此他寻着了机会,给了胡子肋下一记重拳,打得对方松手,张顺乘机摆脱,正浮出水面准备大叫,突然间脚下一股大力,他再度被扯入了水中。 在水里再看周围,竟然是三人来围攻他! 三名被重赏所“诱惑”的水员,竟然都是贼人,是来要他性命的! 张顺心念电转,明白对方的真正目标只怕是周铨,自己如今遭遇危局,恐怕是周铨所连累的。不过他心中没有悔意,毕竟他虽然救过周铨,可周铨也救过他,而且活了三十岁,也唯有周铨,才欣赏他的才能,不以下役视之,相反,千里迢迢重金将他请来,要委以重任! “三个狗贼……那就来试试,看看究竟是老子这条过江龙水性更好,还是你们这三条海泥鳅更厉害!” 他心中好胜之念一起,但旋即凛然,自己最主要的目的,不是与这三人斗水性,而是早点捞起周铨,救周铨性命。 想到这里,张顺猛然摆脱对方,开始向水潜去。 上方是三名敌人的围堵,他想要摆脱,也只有向水底更深处潜去。 一边潜,他一边解开衣裳,然后猛然一折,如同鲤鱼翻身般,转头回来,将那衣裳罩在追得最急的那对手的头上。 不仅罩住对方的脑袋,张顺再度翻身,将对方背在自己身后,借助腰背之力,猛然一扣。 浸了水的衣裳比起麻绳还要牢,这样狠狠地拖着对方脖子一扳,即使在水中,张顺也听到了一声骨头断的声响。 他松开手,那个水员四脚抽搐,不停地吐着气泡,向着水更深处沉去,一丝血浮了起来。 张顺此时所憋的气已至极限,他摆腿蹬水,想要斜窜出去,好能够呼吸口新鲜空气,但对方水性也不弱,只是身手比他稍差,此时抓住机会,一左一右,将他夹住,向着水中深处拖去。 张顺挣了挣,却没有能够挣脱,毕竟方才连续激斗,已经耗去了他大量体力。 “糟糕,今日竟然要葬在这几个宵小手中,可惜了周大郎,他胸怀大志,又有本领……” 张顺心里暗呼了一声,他倒不怕死,否则也不敢向往带领船队去航海,但这样没有意义的死,让他心中满是懊恼。 就在此时,他耳边传来水哗的一声,然后,他,还有那两名水员,眼中都露出惊讶之色! ... 一七一、做什么事情不危险 从水底深处,一个身影浮了直来,手中一柄短刃,狠狠刺入了抓住张顺的一水员的胳膊。≤ 周铨! 原本在水中挣扎沉浮,看起来不通水性的周铨,此时从深水中游出,水性虽然比不上他们,但也分明不弱! 更重要的是,他手中拿着短刃,正适合水中贴身搏斗!无论是谁,只要靠近他,被捅了一刀子,咸涩的海水浸泡到伤口,滋味比起受刑好不了多少。 那水员吃痛,手顿时松开,他惊慌地吐出一串泡泡,正准备浮上去,结果周铨过去,在他的一只腿上又是一刀。 那水员水性很好,一手一脚受伤,却还能在水里挣扎上浮,只不过这一来,他已经失去了战斗力。 紧接着,周铨又游向剩余的水员,正是那绰号胡子的家伙。 胡子看到周铨过来,如临大敌,仗着自己水性胜过周铨,用力蹬腿摆腰,鱼儿一般想要避开,但才一动,一只有力的胳膊牢牢抓住了他的头发,将他猛然扯住。 他仰着头,看到的是张顺一连吐出三个泡泡。 将这厮拎着浮出了水面,张顺大口大口喘气,只觉得自己肺都要憋出血了。 然后看到周铨也浮了出来,还抱上一块身边的浮板,嘿嘿笑了笑,丝毫没有惧色。 “你小子,水性有大长进啊。”张顺忍不住叫道。 当初五丈河才多少水,周铨就几乎淹死在其中,若不是他救出来,早就一命呜呼了。 可现在,在大海里周铨不仅可以自己游,甚至还可以极为逼真地将敌人引出来! 就是张顺,刚才也被周铨蒙了过去。 周铨咧嘴笑了笑,换了原本的周铨,在这海里自然就是旱鸭子,绝无幸免的可能。但现在周铨是他,他虽然远远比不上张顺的水性,可在海里飘上半小时不沉,还是能做得到的。 更何况在知道自己取代原本的周铨,就是因为水的缘故之后,“周铨”便强化了游泳训练。 此时大船上放下的小舢板也飘了过来,七手八脚地要先将周铨拉上去,不过周铨一挥手中短刃,将众水员驱开,自己爬上去后,坐在一边哆嗦。 海水太冷了。 然后,张顺拽着俘获的那水员,将之推上船后,周铨立刻用刀逼住。 别的水员看得面面相觑,有一人道:“衙内这是何意,他下水来救你,你却这般模样?” “救我?呵呵,若不是我早有防备,只怕已经给害死了……这三人,你们很熟么?” “衙内,衙内,有什么话好好说……” 冯延寿此时脸色发白,他比别的水员知道的多些,只是没有想到,这几个家伙竟然真敢在海上下手。他心中暗恨,但此时却不得不出来。 “我道海州贼为何能在此逍遥纵横,原来在水师之中,竟然有他们的同党!”周铨咧开嘴,森然一笑。 冯延寿心中一凛。 海州贼表面上只是海盗渔民,实际上与厢军水师多有勾连,甚至有的时候,厢军水师也会打着海州贼的旗号外出办事,这是他很清楚的事情。 “冯巡检,今日助我将海州贼潜伏于水军中的同党一网打尽,实在是功不可没,我虽然年少,却也有上折奏事之权,少不得要上奏朝廷,为冯巡检要一份泼天大的功劳来!”周铨又道。 冯延寿顿时大喜,然后喜忧参半。 当贼哪有当官好,他看了周铨与张顺的水性,再想想大船之上,武阳雄壮的体魄,便知道哪怕他们十余人能够同心,将这些人都扔进海里去,只怕也会有一二个挣扎上岸者。 到那时,等着他们十余人的就是抄家灭族。 更何况,冯延寿十余人并不同心,动手的三人,其实原本不属于这条船,乃是魏德彪借口要派人拍周铨马屁,这才调到他船上的。 谁知这三个不是来拍周铨马屁的,而是来要周铨性命的! 念头飞转之下,冯延寿便下定了决心,魏德彪给了他一点好处没错,但哪里比不得上周衙内慷慨大方,而且当贼,哪里比得上当官! 当贼要抢百姓,还得担心受怕,当官要抢百姓,自有朝廷巧立各种名目。 “衙内慧眼如炬,大智大勇,引出了厢军中的海州贼……还有一人,有极大嫌疑,这三名海州贼,都是盐场主事魏德彪强行安插在我们身边的,这魏德彪,定然也是海州贼!” 冯延寿二话不说,就将魏德彪卖了,他身边的那些水员,也是拼命点头,而且还有人下水帮忙,与张顺一起,将被周铨刺伤的那家伙也抓了过来。 他们用缆绳将这二人牢牢绑住,用力之紧,这二人哀求告饶都没有用。 待张顺也上了船之后,他们向着大船划去,大船早已下锚等着,抛下绳梯,等周铨与张顺先上去后,再用绳索将两俘虏吊了上去。 一上船,王启年将自己的衣裳给周铨披上,然后上前就是一脚,踹在那绰号胡子的水员身上,那水员吐了一口唾沫,满脸凶色:“狗子,有种就给爷爷一个痛快!” “落到小爷手中,你想要痛快?”王启年骂了一句,他看了看桅杆上面,正好有一个挂鱼的鱼钩,他伸手摘了下来,然后直接用钩子将那“胡子”挂了起来。 胡子虽然不怕死,可并不意味着他不怕痛,被那鱼钩挂起来,痛得他哇哇大叫,哭嚎不止。 “怎么样?”王启年松了松钩子,笑嘻嘻问道。 “休想我……啊!” 那胡子正待继续嘴硬,王启年又扯了一下钩子,他到嘴的话被惨叫堵了回去。 “我问的又不是你,我问的是他,看他是不是也象你一般嘴硬,你们当中,有一个活下来充当证人就可以了。”王启年笑了笑,再看向另一个俘虏。 武阳此时将周铨护在身后,替他挡着海风,周铨也不管那么多,将外头的湿衣脱下,换了王启年的干衣裳。武阳沉声道:“大郎,你又在冒险!” 最初时武阳还没有意识到,但现在,他已经可以猜出周铨的意思。 以周铨的性格,他就算是不待见魏德彪,至少表面上还要和对方敷衍一方,可是一直以来,周铨对魏德彪都是不假颜色,摆明了一副“我要对付你”的态度。这等情形之下,魏德彪狗急跳墙,只能铤而走险。 在海州这一块,对方能铤而走险的方法,就是动用海州贼的余党。 周铨只是在钓鱼,要通过魏德彪这地头蛇,钓出海州贼的余党来,或许他还想通过深挖海州贼余党,再得到什么好处,这就不是武阳能猜得出来的了。 听得武阳的话,周铨一脸无辜:“哪有,我哪里知道,对方会在海中动手,方才我落水,可是真的!” “哼,回去之后,我自是会向你父亲说明,以后我不再跟着你了,实在跟不住!”武阳负气地道。 象周铨这样冒险,实在让武阳恼怒。 “武叔,你觉得我是那种不怕死的人么?”见武阳真生气了,周铨换了副笑脸问道。 武阳想了想,还真不能说周铨不怕死。 虽然不只一次以身试险,但事后证明,绝大多数时候,周铨都是在有非常大的把握的情形下动手的。 无论是偷袭腊山寨,还是这一次,周铨手里,都握着人所不知的底牌。 “昔日李世民,年方二十,便以五百人冲击敌阵,取敌将首绩于万军之中。光武帝刘秀,更是以十三人破敌阵,还有班超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之举……武叔,我想要成就一番事业,有些事情,不可避免!” 听得周铨这话,武阳身体颤了颤,回过头来,用惊骇的目光看着周铨。 班超只是用来补足的,李世民、刘秀,才是周铨真正想说的! 此二人乃何许人也! 李世民虽非开国之祖,但是李唐建基,他功不可没;刘秀出身虽是寒微,但再造大汉,中兴社稷,他甚至比李世民都更强! 最重要的是,这二人都当了皇帝。 武阳盯着周铨,周铨却是一脸坦然,两人眼神相对,周铨没有半点退让之意。 是的,周铨想当皇帝! 从京师出来时,他就隐隐有了这个念头,彭城之乱后,这个念头变得清皙直来。 既然赵佶还有如今大宋的一批官僚都不成,为何不让自己来试试,至少,自己不会比他们差吧。 “大郎,这……一步迈出,恐怕会极为危险。” “做什么事情不危险?” 两人小声对话,就在这时,那“胡子”和另一个水员,已经在王启年的逼迫下,迫不及待地开始招供了。 正如周铨所想,这三个水员,果然与海州贼二曹操等有着极密切的关系,他们与海州贼、魏德魁勾结,干着贩卖私盐的勾当。魏德彪以周铨来此彻查海州贼,要把他们贩私盐之事也查出来为由,诱得他们想要下手除掉周铨。 口供逼了出来,又核对了一番,确认无误之后,王启年来到周铨和武阳身边报告。 他二人说话时躲在一边,没有旁人听到对话,众人都在看王启年施刑,见王启年逼供如此轻车熟路,冯延寿对自己的选择更是庆幸了。 手底下都是这般人物,这位周衙内,哪里是他能招惹的! “衙内,如今……是继续上岛,还是返航?”冯延寿也凑了过来,涎着脸向周铨问道。 ... 一七二、资本的血腥 魏德彪在岸边向着海中眺望,当他看到水师的那艘船突然止步不前时,他心中一动,开始紧张起来。 他与水师中的那几人早就议定,没有绝对把握,宁可不动手,若是动手,也要做成周铨溺水而死的假像,免得事后追究起来难以脱身。 现在看来,他们是动手了! “在海上,应当无碍,那厮是京师人士,一辈子最多就是在汴河里打过滚,到得海中,肯定是旱鸭子……必然成功!” 魏德彪握紧拳头,过了好一会儿,看到那船开始返回,他心中越发欢喜:“定是成功了,要不然,那船该继续上前,会登上连岛,现在看来,一定是小狗死了,他们又打捞不着,只能返回!” 船越来越近,魏德彪心怦怦直跳,拼命向着船头望去,只是水师船的船头较高,他看来看去,只看得依稀的人影,仔细看去,却是冯延寿与水军军卒,并没有看到周铨模样的人。 “哈哈哈哈……”魏德彪忍不住仰天大笑了四声,然后又怕别人从他的神情里看出什么来,止住笑,一脸严肃地等着。 只不过偶尔他眉宇间,还是会闪过一丝笑意。 船终于靠岸,魏德彪再次确认了一遍,除了周铨之外,他寻来的那三位海州贼同党也不在,他心中又有些忐忑起来。 不过当他看到冯延寿面色难看的模样时,这颗心算是定了。 若是周铨还在,这冯延寿肯定是在奉承周铨,现在只有他一人在船头,证明周铨真的出了意外。 “冯巡检……”魏德彪迎了上去。 冯延寿向他略微点头,不待船搭好舷板,就跳上了岸,魏德彪走到他身边,装出一副好奇的模样:“船不是要上连岛么,怎么回来了?” “出了意外,周衙内落水了。”冯延寿简单地道。 “啊,人怎么样?”魏德彪惊呼。 他演技虽好,可是已经接近他的冯延寿却不想再配合了,猛然抬脚一踹,直接将这厮踹翻在地,冯延寿拔出腰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之上。 “狗贼,竟然敢算计爷爷我!” “冯巡检,冯哥哥,你这是哪里的话,我与哥哥一向交好,怎么会算计……算计……” 魏德彪还在大叫,但声音突然断断续续,因为他看到周铨从船上跳了过来,紧接着,他安插来的三个海州贼同党,其中两人被绑着拖了过来。 看到这两个浑身血迹斑斑的家伙,魏德彪哪里不明白,自己的计划已经失败了。 “魏海怪,你这狗娘养的,为何不告诉我,他的水性比你还好!” “你这狗贼蠢货,根本就上当了,他就是要引你下手!” 那两个受了酷刑的家伙,此时把恨意完全转移到了魏德彪身上,魏德彪张大嘴巴,再回忆起此前点点滴滴,原本想要自我辩解的,此时换成了失魂落魄。 “都是……陷阱,他在诱我动手,为何要如此,他真要对付我,原是很简单的事情,为何要布这陷阱……不对,他的目标不是我,而是海州贼余党,他要顺着这些家伙身上,兴起大狱!” 想到这里,魏德彪觉得自己明白了许多事情。 “启年,交给你了,问问他,连岛上的渔民,是否与海州贼有关。”周铨的声音响起。 连岛上的渔民能与海州贼有什么关系,了不起有点拐弯抹角的联系罢了,周铨说这句话,王启年心领神会,就是魏德彪,也隐约明白了什么。 这小子的目的,是通过自己,牵连到连岛上的渔民村落……他想要对连岛下手,难怪,难怪! 魏德彪一直觉得自己是心狠手辣贪婪无耻之辈,但现在他发觉,自己和眼前这少年相比,似乎还有差距。 在另一边,张顺也听出了周铨的意思,他拉着周铨到一旁,沉声问道:“周大郎,你要为难岛上的渔民?” “岛上有数十户渔民,接近百户,我要这座岛有些用处,他们在岛上活动,容易走漏了岛上的消息……张叔,你莫以为我是要为难他们,我是给他们指条新路,借着这胖子之事,让他们离开连岛,但可以到我们手下做事,比如说,先在张叔手下,张叔日后带船队出海,难道不需要这些既可靠,又有海上经验的水员?” “当真不是为难他们?”张顺犹自不信。 “我与张叔说实话,我有一个产业,比起雪糖还要赚钱,放在陆上,别人会下手,故此只能放在这座岛上!岛上这些渔民,原本日子过得苦哈哈的,偶尔还要客串一下海贼,我让他们有口稳定的饭吃,做得好,子孙还有大前途……你觉得这样是不是为难他们?” “既然不是为难他们,为何不直接去说?”张顺沉默了会儿,周铨的允诺,他还是相信的,但是他不解的是,周铨为何不与岛上渔民说清楚来。 “告诉他们我有个赚钱的生意要在这里做,他们会离开吗?相反,当官府说他们有与海贼勾结的嫌疑,此时我告诉他们,我有产业可以安置他们,你说他们会不会离开?” 因为张顺还算是可以信任的人,所以周铨才会给他解释得这么清楚。周铨了解此人,知道这人有些正义感,若不解释清楚,他心中存有疙瘩,以后反而会出事。 果然,听得周铨这话,张顺想了想去,不得不苦笑道:“虽然明知你这样做,其实是有些不义,但我也不得不承认,唯有你这样做,才能解决问题,你的目的达到了,百姓也能得利。” 见他认可此举,周铨这才放松了心意。 如周铨所言,当魏德彪落到王启年手中后,没有多久,他与那两名厢军军士的口供就呈在了苏迈案几之上。 见是与海州贼之事有关,苏迈不敢怠慢,立刻调动厢军和差役,先是将厢军中与魏德彪、海州贼勾结的人清了一遍,紧接着又将岛上的渔民全都拘上岸。 有周铨的提示,加之苏迈也不是残民的酷吏,因此虽然这些人都惶惶不安,整个过程却还顺利,并没有出现伤亡事故。 对这些人,接下来是分别处置。那些确实与海州贼相勾结走私私盐者,发配于沿海——实际上就是塞入正在建的船场,充当苦役。 而未与海州贼勾结、也没有其余犯禁事者,则因其“僻居海岛,不宜管治”为由,被强制从连岛迁了出来,同样也编入船场之中,充当工匠。 苦役与工匠相同之处在于,他们的家人也同样被带到船场,在某种程度上充当人质。不同之处,苦役者只有每日二十五文钱左右的料钱,一家糊口尚且艰难,其家属也必须在船场寻份工作;工匠每日则从三十文到八十文不等,若能有一技之长,甚至可以拿到京师中每日两百文的工钱。 再加上其余招募的盐户、渔民等,在很短时间内,这尚在筹备之中的船场,便拥有了近千劳力,这些人被分成三批,同时开始船场、码头和盐场的建设。 “盐场?”听得周铨如此安排,苏迈吃了一惊:“你不是与我说了,海州盐价高质次,故此积压难销,不作私盐,根本无法卖出么?” “那是以旧法煮盐,自是不成,但我引用畦盐制法,再加以改进,所造之盐,价廉物美,不愁没有销路……苏公来海州,我无以为礼,便献此盐场,聊为苏公寿!” 苏迈对周铨本有结揽之心,若不是苏辙去世,他甚至想将之举荐于叔父门下。如今听得周铨好意,要为他送上一份功劳,他自然不会拒绝。 只是在心里暗想,这份功劳,无论如何也少不得周铨的名字,若是能成,他当将事情始末上奏朝廷,并向当政力荐周铨,不使这等少年英才,长期蹉跎。 周铨的新法就是晒盐法,在近千年之后,海边许多盐场,也仍然是采用这种方法,故此周铨并不陌生。 “除盐场之外,我已经写信与家父,自徐州运水泥来,同时派来匠人,帮助修建港口码头,传授水泥用法。”周铨又道。 苏迈大喜:“在京师时,我眼见御街上在铺用水泥,便觉得此物将盛行于事,只是听闻京师产量不足,令尊与你出京至徐,便是为了增加产量……我这边用上,会不会少了朝廷供奉?” “自然不会减少朝廷供奉,无论是在利国监还是在此,我们都需要朝廷的大力支持呢。”周铨道。 若换了古板之人辈,肯定要说这是献媚于天子,乃不忠之举,不过苏迈受其父影响,对此倒不是太过在意。 好在苏迈没有从其父那里学来毒舌,否则也会很难相处。 “此时冬日,多风少雨,虽然太阳不烈,但风吹亦可吹干海水,利于造卤成盐,若是速度快,在新年之后便可成第一批盐。有了盐场之功,苏公再推广棉花种植,便可多几分底气。”周铨诚恳地道:“苏公,我虽有些私心,但我规划之事,皆是利国利民之举,还请苏公明鉴。” 苏迈一惊:“你这般说的意思……是要离开海州?” ... 一七三、苗仲先 周铨确实是要离开海州。【 他海州之行的目的,就是打造一座港口工业城市,如今已经有了个比较不错的开头。 但是,所有的成果,都不会一蹴而成,他种下种子,洒了水,下了肥,接下来就只能等着发芽、生长了。 还有另一棵树等着他去修剪照看。 政和二年十一月中,他终于离开海州,改走陆路,向着狄丘进发。 数日之后,在狄丘镇,一个身着官袍的中年男子骑在马上,缓缓转头四顾。 这位便是新上任的知州苗仲先。 他能得知徐州的位置,乃是朝中有人的结果,到得这里之后,很快就来到狄丘。 在他旁边,周傥神情有些古怪。 这位新上任的知州老爷,态度比起古板的徐处仁更奇怪些,周傥有些琢磨不透。不过现在也用不着他去琢磨了,彭城乱平的功劳,让周傥连升品秩,同时名字也在官家心上挂着,他完全用不着去拍一个不挂学士衔的知州马屁。 现在来陪,也只是礼节罢了。 “方才周知事说窑场灰大,本官就不去了,不过听闻令郎在狄丘置有龙川别业,颇有可观之处……本官自京师来时,延福宫完全竣工,艮岳开建,令郎这别业,或许有可借鉴之处,何不带本官前去瞻仰一番?” 这话里可是有话啊。 拿龙川别业与天子行宫御苑相提并论,怎么来看,都是包藏祸心。 不过周傥经历过徐处仁之后,已经不将这些文官的弯绕心思放在眼里。 反正有儿子顶着。 “既然苗太守想看,那就去看吧。”周傥若无其事地道。 众人或乘马或坐轿,周傥却骑了一辆自行车。现在的自行车经过数次改款,已经要便利得多了,比如说,原先的连杆传动,现在就换成了更为平稳的皮带传动,链条传动也正在试用之中。 在从狄丘往龙川的路中,铺了一条约是七尺宽的水泥路,为了这条路,花掉了水泥窑场一个月的产量,还动用了五百余人,完工时间也不过是区区七日。虽然还只是铺了一层很薄的水泥,可在不载重的情况下已经够用。 外头裹了皮革的自行车,行在这样的路上,虽然还有些颠簸,但大体平稳,而座垫下出现的弹簧片,也在一定程度上起到减震作用。 故此,这自行车比坐轿还舒服。 而且轻快,若不是周傥收着力,只要片刻功夫,就可以把苗仲先的轿子甩得老后面去。 苗仲先掀开轿帘,看到周傥轻松的模样,心中也生出羡慕。 但羡慕不来,这种两轮自行车,可不是京师大街小巷中的那种三轮,这一辆车,全身上下的零件都是名匠手工制成,就连减震的弹簧片,也是用上好的钢敲打出来,据说一辆的成本就得两百贯以上,而在京师的售价,更是高达五百贯。 不仅如此,每半年一次,此车还得进入维修作坊,进行所谓“保养”,据说是换皮带、往车轴等部位注入新的油脂,进行一次保养也要花掉几贯钱。可以说,不是大富大贵之家,根本不会考虑这个。 此车在京师已经有了自己的招牌,“奔驰”这个名字,据说是周铨取的。 “哼!”想到周铨,苗仲先将心头的贪念被往下压了压。 帮他运作、让他得以来到徐州任职的人,可是反复告诫过,他来徐州,对利国监只需关注留意,不要胡乱伸手,免得象徐处仁一般,不得不含羞“殉职”。 “这树种得不错。”与周傥目光相对,苗仲先淡淡地说道。 整条大道宽达十八尺,只是中间部分修了七尺不足的水泥路,道路两边,则种了各种乔木,有些还小,有些却已经挺大了,有专人浇水照料。 但大宋各处官道都是如此的,苗仲先说这个不过是无话找话。 平整的路,行起来总是很快,没有用太久时间,苗仲先就看到前方连绵的小山,还有山间平缓的谷地。 龙川别业便在其中一块平阔的地上,面积足有十余倾,用简单的短墙围着,从苗仲先所处的位置望去,可以看到短墙之内,两层或者三层的小楼,足足立起了十余幢。 而且还有更多的用竹木搭成的手脚架,正在树起。 “贤父子来此才能半年时间吧?”心里默算了一下,苗仲先有些惊讶:“这么短时间,便建了这么多房子?” “我们这里有一句话,叫作‘龙川速度’,象这样的小楼,一日一层,不在话下!”提起这个,周傥就有些骄傲了。 虽然统筹学之类的概念周傥不等,但他如今跟儿子学了不少如何提高工作效率的按排,虽然周铨不在此,整个龙川别业的建造却没有受到影响。 当然只靠他是不行的,最主要的还是有足够的执行人手,周铨的阵列少年,无论是在战事之中还是在战后收拾残局之时,都展示出过人的能力,至少远超过他们此时的年纪,故此很多事情,周傥也可以放手。 “龙川速度!”苗仲先眯着眼,然后意味深长地道:“用得水泥倒是不少啊。” “那是自然,这也算是给官家做个试验,将作监等都有人在我这里学呢。”周傥的话,同样意味深长。 果然,听得周傥这样说,苗仲先神情顿时收敛,然后很亲热地道:“贤父子真是大才,不仅能为朝廷谋利,还能为官家分忧,苗某佩服,佩服!” “呵呵。”周傥皮笑肉不笑地回应了一下。 如同周铨和他说的一样,他们父子如今要功劳有功劳,要钱财有钱财,要威望有威望,整个徐州里,他们哼一声,所有人都要侧耳倾听。对于苗仲先,只须要表面上不失礼就可以了,至于具体细节,无须太过在意。 进了两根水泥墩撑起的大门,便算正式进入龙川别业之中,现在别业里最主要的工程,还是建给工匠们住宿的房屋。冬天已至,招募来的工人没有足够多的住房避寒可不成。 象已经建起的这十余幢屋子,每幢有三十六到七十二间小屋,每间小屋又可以塞下四到六人,这么算来,一幢小楼便可安置数十个家庭——这都是拆散了的小户家庭。 苗仲先心中暗算了一会儿,已经建成的是十二幢,尚在建的则有二十余幢,从规划来看,这龙川别院中,至少可以建百余幢,那么,就有数千户人家住在这面积不过数倾之地里,简直比起狄丘镇上人口都多了。 他却不知,这样楼周铨并不准备多建,五十幢就到顶,这是给那些单身工人们的通铺宿舍。目前建起来,只是前期条件不足时的准备罢了,等到来年,工人中也分出等级,少量表现出色的工人,将得到更大的房屋。 但不管怎么说,这里的房屋虽挤了些,也是这个时代第一批砖石混凝土结构的房屋。比起许多人原先所住的土坯房,不仅高大得多,也明亮得多。 而且统一的卫生设施,也让这些楼比起旧的屋子要方便,至少用不着一大早拎个马桶寻找粪车。 参观了其中一幢楼之后,苗仲先来到楼顶,发现对面有一座独立的围墙,围墙里围着三幢新建起的小楼,小楼周围,有近百个孩童正在嬉闹。 这些孩童大的约是十四五岁,小的只有六七岁的模样。 “这是……” “此地为学堂,这些孩童,大多是工人子女,父母白天皆在做工,无暇顾及他们,故此以学堂纳之,教些本领,等他们长成之后,也有一技之长,可以直接在各个工坊中寻着一份事做。”周傥笑道:“犬子弄出来的名堂,下官也不太明白,他为何要如此。” “花费的钱……不少啊。”苗仲先又是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 “快要入不敷出,只等这水泥收入呢。”周傥道。 “老夫奉命知徐州事,这学堂教化,乃是大事,老夫不能不过问……请周知事带路,老夫欲去学堂一行。” 这个要求,让周傥有些为难。 周铨的学校,自然不是朝廷行新法以来在各州府办的州学、县学,其教材编定,也非朝廷现在要求的王安石一脉新学。 他推托道:“不是正经学校,只是乡野村塾,哪里能入太守法眼,倒是前方,有我新建之食堂,专供伙食之用,此时已晚,太守可愿赏脸,去这里用餐?” 他不愿意让苗仲先去看学校,苗仲先还非要去看不可。 “知事可知,教化无小事,我乃孔圣门下,儒学出身,过学校而不入,实在愧对所读所学……食堂过会再去,先去学校看看!” “这等学校,只是教授些浅显的东西,连学问都算不上,太守何必去看?” “关心教化乃我之本职,知事为何推三阻四,难道说,这学校之内,有什么是不能让本官看的么?若是有的话,本官也就不强人所难!” 一个不想去,一个坚持要去,两人扯了几句,周傥心中怒火上翻,就有些想要翻脸了,就在这时,却听得有人回道:“既然太守非去学堂不可,那就去吧。” 虽然是为苗仲先说话,可是苗仲先却是面色一沉:他与周傥说话,岂容别人插嘴! ... 一七四、有人送钱来 苗仲先皱眉望去,却见插话的人不是他的随从,也不是跟着周傥来接待他的人。↑ 说话者生得一副好相貌,看上去文质斌斌,甚为俊俏。 而且非常年轻。 苗仲先心中一动,将到嘴边的喝斥咽了回去,徐徐说道:“此子相貌不凡……敢问是何人?” “此乃犬子,这段时间都在海州,不意今日竟然回来了!”周傥也很是惊奇。 周铨去海州已经一个多月近两个月,虽然一直有书信往来,但此前的消息中,并没有提到最近要回狄丘。 “原来是周郎在前,当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好好,还请周衙内带我一起,瞻仰一下贵处的学校!” 龙川别业的学校,是大院中的一座小院子,离住宅区很近,但离规划中未来的工业区却有些远。 而且学校周围,还预留了大片地方,以供未来扩大所用。 如今学校里的三幢楼,一幢是教学所用,只有二层;一幢是住宿所用,有三层,还有一幢则堆放各种物资,同时将二、三两层充当宿舍。整个学校中,共有百余人,地方还空着许多,不过等到年底,周侗会带来新一批孩童,车庄里的孩童也将会转过来这里,到那时,这里的学生数量将会突破三百人。 “学堂之中,按进度来教学,每月小考一次,每三月大考一次,大考与两次小考的成绩都能达优者,可以晋升一舍……如今有四舍,初入学者从一舍开始学习。”周铨在旁笑嘻嘻地说道。 “三舍法……不对,你这是四舍法?” “最终目的是六舍。”周铨道。 他的六舍,就是六年级,自然,在省掉大量无用课程之后,他这里的六年级基本可以相当于另一世的初三了。 目前进入四舍的只有他从京师带来的少年中最优秀者,数量也只有区区八人,就是孙诚,也只是勉强挤进其中。 王启年在三舍,而李宝……不提也罢。 “不知你请的是哪位大儒来担任山长?” “大儒?没有必要,我自己就可以担任山长。” 周铨的话,让正在迈步进入学校的苗仲先停住脚步,他惊讶地看着周铨:“未曾想到周郎竟然也是学问大家。” 周铨笑笑没有回应,以他所学,在这个时代当一位学问大家,那是绰绰有余。 在学校里转了一圈,特别是翻了翻少年们所用的课本之后,苗仲先笑道:“唉呀,你这边为何未授经义,课程设置,也是不甚合理,周郎,若是不嫌弃的话,我可以举荐几名大儒,来在你这里担任先生。” “我这里不需要大儒。”周铨淡然回应。 苗仲先原本以为周铨会连声道谢,接受他的好意,却不想周铨的回应竟然如此生硬,甚至连丝毫面子都没有给他。 “不读经义,如何知书达礼,如何科举唱名出人头地?”苗仲先问道。 周铨微微抬起下巴,指了指周围:“我这学堂,非为科举唱名而设,我这里培养的,也不是书虫……我要培养能设计新自行车的名匠,要培养可以用水泥钢铁在黄河上建大桥的大师,要培养能让大宋粮食亩产翻倍的农师,唯独不培养科举进士。” 周铨这一番话,说得苗仲先脸上忽青忽白。 因为他口气里,对进士之类的科举儒生甚为轻视,似乎觉得,那些匠人都比他们这些进士要有用得多。 “如此……既耽误这些学子前程,又不利于朝廷选拔人才,此乃大谬。”苗仲先勉强说道。 “于国于民有利,才算是前程,会写两篇文章,能诌几句诗词,可以为衣否,可以为食否,可以杀敌否,可以充盈国库否?”周铨一连串的问题,让苗仲先目瞪口呆。 好一会儿之后,苗仲先哼了一声,一甩衣袖,转身就走。 周铨这番话,可是将他们这样科举出身的文人全部否定掉了,他们的存在,仿佛毫无价值! 哪怕他面皮再厚,心思再深,这个时候,也无法在此地呆下去。 走到门口时,他才转过头来,面沉似水:“周衙内,你这是与天下读书人为敌!” “我只是与那些只知读死书的蠢人为敌罢了,若有人自认自己于国于民毫无益处,不妨敌视我。”周铨冷笑道:“上一个如此敌视我者,名为徐处仁,他激起民变,虽然想以死来抵罪,可如今徐州百姓,哪家不骂他?” 苗仲先浑身微微一颤,再看周铨时,目光中既有愤怒,也有羞惧。 这是拿徐处仁的下场吓唬他,要他老老实实配合,可偏偏苗仲先还就怕了这种吓唬! 望着苗仲先带他的仪仗离开,周傥皱着眉:“应付他一下便是,你怎么非要招惹他!” “别处应付一下无妨,这学堂之事,绝对不能让他们这些旧文人伸出手来,这是底线,若不让他明白这一点,今日里往学堂安插一名所谓大儒,明日里就要调整我学堂的课程,将我的算学、力学都取消了,整日去背什么经义……笑话,几句陈词滥调,两篇颠倒文章,便能治好天下?” 被儿子抢白了一阵,周傥却无言反驳,再仔细想想,他这样的武人,吃足了文人们的亏,儿子那番话说的,还真让人觉得解气。 不过,周傥可不想要儿子在自己面前这么得意。 “你来得正好,快没钱了!”周傥面无表情地说道。 “无妨,我已经从京师请钱来了……十二日之后,京师会有人送钱来。” “送钱?”周傥讶然道。 他知道儿子现在支撑若大事业靠的是什么,还是抵押了自行车收益后向梁师成等借贷来的钱。这笔钱也快要花完,而水泥窑现在赚的钱,也只够维持龙川别业的扩张。 至于海州那边巨大的摊子,暂时是没有收入的,只能等玻璃窑迁去之后,才可能成为周铨的聚宝盆。 “对,京师中各大富商,京东两路的各大豪族,少不得要来我们这里,老爹,到时在食堂那边招待他们,你准备好一些人手听用就行了。” 周铨的话,让周傥很是生气,总觉得自己的儿子似乎一直在对自己指手划脚,当真是父道尊严扫地。不过这也没办法,谁让他坑了儿子这么多回,就连现在自己的官帽子,都有儿子大半功劳! “还是等你娘来收拾你吧……对了,武阳来信说,你又以身试险了?”周傥总算找到了能够恢复身为老爹尊严的借口:“好大的胆子,竟然不将老爹我的叮嘱放在心上,来来来,先家法侍候一番!” 他还没有拿到抽人的白腊杆子,周铨已经撒开腿,转眼间跑得老远去了。 苗仲先在周铨这里碰了一鼻子灰,回到彭城中时,恨得牙极都痒痒的。 官不修衙,周傥在狄丘也没有怎么修知事衙署,他大多数时候都在窑场办公,或者在龙川别业现场办事。但无论如何,周傥好歹还有个衙门,而苗仲先在彭城之内,却没有衙门可用。 他现在的衙门,就是借用了文庙,还需和一群失了家业又不愿意去狄丘的百姓挤在一块。这些百姓当中,相当一部分是好吃懒做的泼皮无赖,每日里就眼巴巴看着苗仲先,呻吟呼号,请他想法子赈济。 他哪有什么可以赈济的! 朝廷下拨的粮食还在路上,恐怕到明年也未必能发放下来,如今救济灾民的粮食,乃是利国球社与京师大球社所捐——实际上苗仲先明白,这其实是周铨从利国冶主那儿借来的钱粮。这些赈济钱粮的每一文钱、每一粒米,都有周铨派来的人盯着,苗仲先明里暗里伸了几回手,都被毫不客气地拍了回去。 周铨是小财神的说法,在京师里早有流传,苗仲先去狄丘,目的也就是看看这位小财神能不能带上自己一起发财。千里为官只为财,来这徐州,不但不能发财,还得照顾那些灾民,这官当得还有什么滋味? 结果虽然恰好遇上了周铨,二人却是话不投机,不欢而散,苗仲先虽然在离开时说了一句怪话,却根本不敢有所动作。因为他很清楚,自己不是徐处仁,没有徐处仁的影响力,也只能坏坏周铨名声,根本无法号召士林来与周铨全面作对。 就算有这影响力,他也不敢。 正因为如此,他心中极是郁闷。 在临时充当衙门的文庙里打了个转,苗仲先实在听不得那些好吃懒做者们的号叫,于是又带着一群差役开始巡视四周。他身边的主人吏员,暂时还没有补充齐,故此还得依靠穆琦等人。 当他们巡视到东门时,却听到这里声响连连,仿佛是有人在击打石块。苗仲先心中烦躁,嫌这声音吵,便问道:“那边是怎么回事?” 穆琦笑道:“老爷有所不知,那是有人在拓印苏学士的碑文。” “苏轼的碑文?” “正是,苏学士治徐时,战胜洪灾,建黄楼以志之,然后请其弟苏相公做《黄楼赋》,自己亲笔所书,刻为石碑,立于黄楼之侧。后来元佑党禁,徐人畏惧,将石碑沉入壕沟之中。前些时日,听闻朝廷不禁苏学士书法碑文,故此好事者又将之捞起,再立于黄楼之前。这几天来,每天都有人来此拓印碑文。” 苗仲先听得心中一动,突然间,一个发财的主意浮上了他的心头。 ... 一七五、狄丘访客 这几日,经过徐州到狄丘的人越来越多。~ 除了象过去一样,跑到狄丘看“水泥路”的当地人,外地来购买水泥、铁料的商贾,还有一群来自京师的豪客。 这些人不但出手大方,而且随从众多,他们虽然未在彭城多作停留,可是还给劫后余烬中的彭城,带来了一缕财富的气息。 “以往觉得我们这些人算是豪富了,今日才知,和京师真正的富豪相比,我们不值一提啊。” 狄丘镇的码头上,笑得脸上肌肉都僵硬了的申胖子向孟广抱怨道。 京师来的这些豪客们,有个共同特点,就是都用鼻孔看人,他们打赏都是用银锞子金锞子的,将申胖子与孟广等,视为乡下的土包子。 “啧啧,可是你看这些人,一听说我们是衙内派来迎接的,他们顿时是什么态度!”孟广笑道。 利国监两位冶主对这些京师豪客来说,只是门客走卒一般的人物,但周铨派来的迎傧,则完全有资格和他们平起平座了。这些眼睛长在额头上、专用鼻孔看人的家伙,那神态转变之快,让孟广和申胖子都自叹不如。 “又来人了……咦,竟然是咱们的穆班头!” 看到穆琦,孟广与申胖子相视一眼,都带着一丝轻蔑。 这人全无骨气,又没有什么本领,若不是会见机行事,只怕根本落不入周铨眼中。 见他二人在此,穆琦小跑着过来:“两位员外当真是好兴致,在这看船呢?” “谁说看船,看人呢,奉衙内之命,在此迎接京师来的豪客,倒是你,不在彭城侍候好太守老爷,跑我们这小地方来做什么?” “唉呀我的天爷,我宁可在这里给衙内当个走卒,也不愿意去侍候那位太守……你们可知道,他做了件什么事情?” “哦,何事?”孟、申二人好奇地问道。 穆琦左右看看,压低了声音:“他拓了两千余份黄楼赋碑,然后将原碑砸了,现在正向京师来的豪客高价兜售呢。听闻苏学士的碑刻拓本,在京师可以卖一百贯钱,这两千份就是二十万贯……赚钱的本领,也就只差衙内了。” 孟广与申胖子听得目瞪口呆,他们知道当官的都贪财好利,却不曾想,竟然还有当官的比他们这些商人更精于算计,知晓如何发财。 两人自叹不如。 “莫说我们,就是衙内,只怕也自叹不如,衙内可总是说,凡事要细水长流,不可竭泽而渔,这位倒好,他不是竭泽,而是干脆将河泽都填了!” 众人都吃吃笑了起来,穆琦也笑了会儿,然后问道:“衙内现在在哪,那苗仲先遣我来,是看看衙内这边请京师豪客来做什么事情,此事我总得向衙内禀报一番。” 周铨自然是在龙川别业,此时他正陪着一人说话。 京师来的豪客,他都一一见过,但单独陪着的,却是秦梓。 “隐相说了,你既然问他想不想发更多更大的财,那必是有了一些把握,便让我来此,随船还带了两万贯铜钱——莫看我,我也不愿意装着几万斤铜满运河跑,只是如今京中金银较少,不堪使用,只能带铜钱了,除非你愿意收会钞!”秦梓笑嘻嘻地道。 “会钞那玩意是不能收的,不过钱不足用,倒是一件伤脑筋的事情,蔡太师不会又想着要行当十文的大钱吧?”周铨吃了一惊。 大宋如今商业发达,特别是京师,汇聚四方财富,但是因为铜不足的缘故,所以铜钱出现短缺,不足以应付如此发达的商品经济。再加上大宋对外贸易中,质优通行的大宋铜钱,是周围各国抢着收的硬通货,大量的铜钱外流。这两个原因,使得大宋发行的货币量完全不能满足经济运行需要。 而蔡京也欲借改变货币政策来聚敛财富,故此曾经发行一文当十文的大钱,整个大宋的经济,因此出现严重动荡。 若蔡京又想推行大钱,对周铨的影响绝不会小。 “暂时是不会,辽国无物可卖,铜也向我大宋出售了,倒是不无小补……周郎,你榷城之策,果然见效。”秦梓哈哈大笑。 二人聊了一番京师中发生的事情,秦梓又问道:“你这次究竟是在弄什么名堂?” “放心,此事必不会让梁公吃亏,你且等着就是!”周铨笑道。 这一等,就是两天,两天之后,秦梓被人从寓所中请来,直接带到了龙川别业。 其实这两天里,秦梓已经不只一次来龙川别业看了,但每来一次,他都有不同的感受。 他还看到了来人之中,除了京中的豪商派来亲信掌柜,还有不少是他这样,京师某位权贵的门客。比如说杨戬、童贯、何执中、郑居中、高俅等都派有人来。蔡京虽然没有直接派人来,但利国监三十六冶中的姚家,与蔡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想来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代表蔡家。 “周铨这厮,究竟是要做什么名堂,竟然……把这么多人召了来,关键是,他竟然能够把这么多人召来!” 看到坐在这间大厅中的大约三十余人,几乎将大半京师权贵豪商的代表都请了来,秦梓心里颇为叹服。哪怕是梁师成,恐怕都没有这样的号召力,只是一封书信,问是否愿意一起发财,便召集这么多人。 正思忖间,却见周傥笑吟吟地走了过来。 众人纷纷上前见礼,不过周傥心里快活之余,又有几分惆怅,因为大伙见礼可不是因为他这位利国监知事,而是因为他是周衙内老爹。 好吧,儿子有成就,也确实让人欣慰,就是压力大了些。 “诸位,时辰已至,诸位且随我来。” 今天对于周家来说是个关键的日子,所以周傥来给儿子打下手,专门专招这些客人。 将众人引入龙川别业的大食堂中,这座食堂可以同时容纳五百人进食,算得上是现在别业中一座标志建筑了。众人入内之后,因为高处开的窗子全部打开,所以不觉得阴暗。 此时一道阳光,从偏东南的窗子处照了进来,大食堂内显得非常亮堂。 在众人面前,放着一个大案几,案几上的东西,被布蒙盖着,因此看不清是什么。 将众人领进来之后,周傥告了个罪,便闪到了后面,将大食堂中的一切都交给了儿子。 周铨站在那案几边上,待众人纷纷落座之后,他笑着道:“诸位赏脸来狄丘,实在是让区区万分荣幸,我不多说废话,邀诸位来,是请大伙与我一起发财的!” 他说完之后,有人上前来,将一匹匹布呈在众人面前。 “吉贝布?” 对众人来说,这些布并不是太稀罕的事情,毕竟在座之人,都是见多识广之辈。 “棉布,以新织机织成,一熟练妇人在家纺织,每日可织十二尺布,仅以端布、沂布为价,市值即是三百五十文。”周铨缓缓说道。 众人顿时骚动起来。 “棉布轻柔保暖,更胜过麻布,棉布只要价格不高于麻布,必大行于世。而且棉布尚可为袄,诸位可以试试。” 于是又一件棉袄呈上来,这其实只是件小夹背,不过穿在身上,还是让众人感觉到暖和。 此时冬日御寒,有钱的穿皮裘,没钱的麻衣中塞芦絮,棉袄确实比起麻衣要保暖得多。 周铨给众人算了一笔账,这是一个每年可以高达数万万贯的市场,其利润哪怕仅是十分之一,也有千万贯的收益。 “据我所知,此布在儋州一带黎人中盛行,故此又称黎布……周郎,黎人那儿产棉,咱们这不产棉啊。” “我已与海州苏太守约定,在海州先试种棉十万亩……实不相瞒,大伙都知道我是个爱发财的,但是要想让百姓种这十万亩棉,非我一人之力能及……我要组建商社,集众人之力而行之!” 周铨的意思很明确,第一年种棉花的百姓,由商社出面,给他们口粮供应,以每亩一百五十斤计算,种一亩棉花,无论收成如何,就可以先得到一百五十斤粮食。 然后,第一年棉花收购,也是由商社包销,每斤棉花,可以换钱若干,这笔钱,等到棉花收获时由商社支出。 整个过程中,官府只起监督作用,由商社直接面向农户,尽可能减少中间的盘剥,让农户见到实利。 “请诸位来此,便是要成立商社,共同促成棉布之事。凡入商社者,便可得包销州府甚至一路棉布之利!” 众人听到这里,呼吸猛地停顿了一下。 周铨描绘的情形太诱人了,这里三十余家权贵、豪商,千万贯的利润哪怕平均分下来,每家每年也有三四十万贯!这不是一锤子的买卖,而是长期的收益。 更何况大伙心中都有杆秤,若真能做到周铨所言,一年利润何止千万贯! 而包销一路之利…… “京师和京畿路,我家要了!”不知是谁,突然吼了起来。 “河东路归我家……”又有人大叫。 多亏了周铨一向的声誉,越来越多的人叫了起来,仿佛真在瓜分大宋棉布市场一般。 ... 一七六、没有说出全部真相 周铨笑眯眯地听着这些人大叫,其中有两位,还是他安排的托。※% 等众人安静些之后,周铨开始说起自己的详细计划。 “棉布商社!” 这是一个土得掉渣的名字,由各家共同出资来建成,起步之时,每家出资可以不等,最少出资一万贯,多则没有上限。会集众股,建成这个棉布商社。 然后将全国各路按人口与富庶程度进行区分,由各家出资多少,来确认各自可以获得哪一路的包销权。 若是资本不足或者又不愿意在此项目上投入太多,那也无妨,周铨说了,允许各家合买一股,共分一路,他甚至鼓励这种情形发生,很是露骨地说道:“一路之下,不少州府,大伙再根据各自所出金额,去瓜分州府份额。” 具体到出钱,众人沉默下来,没有急着说什么。 周铨便又开始将自己在海州的计划抛出来:这笔钱中,只有一部分,约是十五分之一直接给周铨,充当他的织布机、纺纱机的使用费用,其余部分,由商会各家派出账房,共同监督其使用。 一整套的监督措施被周铨拿了出来,众人看完之后,都有些不敢相信。 这一套制度之下,周铨自己几乎没有拿到什么好处,若说有,那就是他获得了棉布的海外诸国专销权。 此时大宋权贵豪商们,并不在乎海外诸国的贸易,在他们看来,风高浪急的大海,绝不是什么好去处。 “榷城棉布的专销权,是算在河北东路,还是算在海外诸国?”就是这样,还有人提出疑问。 自榷城设立之后,谁都知道,辽国也是一个巨大的市场。 “咳咳,我觉得,榷城之事,关系重大,须得官家亲自过问才是。”周铨很含蓄地道。 众人恍然大悟,都会意地笑了起来。 榷城这块面饼,是留给赵佶的,想想也是,虽然在座众人背后势力聚拢来,足以决定大宋内外大政,但若将皇帝也拉进来,岂不更好。 他们七嘴八舌,不少人还离开位置,与向来交好的人在一起低声商议。原本君子不言利,可来的人里,大多数都是商人,象秦梓这样的门客都少见,他们之间的交流,要直接得多。 “我们商议了一下,这棉布商社之事,我们愿意去做!”好一会儿之后,有人大声开口,众人听得他说话,也都安静下来:“只是有一件事情不解,周大郎,你听了莫怪我。” “请说。” “周大郎拉大伙一起发财的原因,大伙都清楚,但算来算去,大郎在此事上,似乎赚得不多啊。”那人笑道。 “哈哈哈哈……周某岂是愿意吃亏之辈?”周铨也笑了。 笑了一会儿之后,周铨拍了拍手,只见几个少年上来,将盖在那案几上的布掀开。 “这是……” 阳光正好照在案几上,因此众人看到的是一片晶莹剔透。 窑场中隐藏的秘密玻璃窑,在周铨离开的这段时间里,终于能够稳定地烧制出玻璃液来。再请最为手巧灵活的工匠,采用吹制法,制成了如今这些器具。 六个玻璃碗,十二个玻璃杯子,再加上九件玻璃饰品、十五个玻璃挂件。 虽然这些玻璃中还是有点杂质,并不是绝对纯净,可是在阳光之下,这点杂质泛出异样的光彩,反而让这些器具更显得华美。 “这是……” “这是自大食而来的玻璃,想来大伙应当不陌生。”周铨缓缓说道。 西方的玻璃器具,通过丝绸之路传入中国,数量虽然稀少,可在场的众人即使未曾亲眼见过,也有过耳闻。 “我在海州请办船场,募集天下能工巧匠,造可远行天涯的大舟,便是准备去海外贸易。我将棉布、丝绸、瓷器贩至大食诸国,甚至更西的泰西诸地,然后将玻璃、香料、象牙、犀角等诸多海外奇珍运回国内,其间利益,诸位可以想想看!” 众人一片哂然。 虽然玻璃器具让大伙都心动,可是谁都知道,海上烟波浩渺风急浪高,出海一次就是赌一回生死,既然能在国内安稳赚大钱,谁还愿意去海外谋那相差无几的利益。 事实上,大宋航海技艺,此时冠绝天下,但却未能走到大航海时代,重要原因之一就在于大宋太过富庶,华夏太过富有。那些富有进取精神之人,只要在自己国内,通过努力就可以赚取个人的富贵,自然不会将视线投向更为危险的海外。 除非有更大的利益,能够诱使他们出手。 秦梓也在哂笑,他才不认为,周铨会为了玻璃、香料带来的利益去往海外冒险,这背后,肯定还有他所不知的东西。 就在这时,他听得有窃窃私语声响起。 “衙内在说谎!” “嘘,也不算说谎,衙内只是没有说出全部真相罢了!” 两人的声音压得很低,因为众人在哂笑,所以除了附近几人隐约听到之外,别人都没有注意到。 秦梓用眼角余光望了望,说话的人他认识,乃是利国监三十六冶的两位冶主,据说跟周铨一起办水泥窑,这小半年颇赚了些小钱。 他没有回头,却竖起耳朵听了起来。 “你觉得衙内上回说的是真是假?” “雪糖,水泥,玻璃……这些都是真的,那么衙内所说的当然也是真的!” 秦梓心里一惊。 或许是周铨推出赚钱的东西多了,大伙有些习惯,故此没有去深思,可现在,他再仔细一想,包括冰棍和自行车,周铨弄出的这些名堂,实在是有些不对劲。 他一个京师市井小儿,没有读过多少书,也没有多少游历,哪来的这些见识聪慧? 那个传闻又浮在秦梓心中。 周铨曾救一明州来京师者,此人得海外番商指点,感周铨救命之恩,便将雪糖、水泥诸术,转授予周铨。 最初听到这个传闻时,秦梓根本不相信,如果真有这样的番商,他不借此让自己发财,怎么还会教别人。 可现在,秦梓又有别的想法了。 身后那两人在窃窃私语,声音压得更低,但秦梓还是听到了无意流露出来的一个词。 “仙人”! 如果周铨遇到的不是一个明州人,而是一位仙人,得到那仙人所授…… 秦梓觉得自己这个想法有些无聊,他周铨何德何能,可以得到仙人传授? 但这个想法一产生后,就让他生出强烈的好奇心,周铨为何执著于出海,甚至为了出海,不惜放出那么多的利益。 莫非是出海求仙? 他在思忖此事,和他一般同样思考这件事情的还有不少,一时之间,人群沉寂下来。后面的两人此时也不再说什么,周铨见大伙都不再问话,便笑道:“这棉布商社之事,大伙若是想办,今日下午便可报名,对于具体章程,若还有什么修改意见,待报名之后,咱们聚拢来好生商议,争取将此事做成来!” 他示意众人可以离座商议,于是众人纷纷从食堂中走了出来,三三两两,聚在院间议论。 秦梓盯着孟广与申胖子二人,他总觉得,这二人应当知道更多的东西。 然后他发现,和他一样盯着这二人的,还有别的人。 孟广和申胖子似乎是想到一个角落里继续嘀咕,结果身边始终跟着三个人,他们非常尴尬,半晌没有说话,到后来准备离开时,秦梓突然开口道:“孟员外,申员外,我从京师中来,是奉隐相之命来此助周郎君一臂之力的。” “隐相?”孟广与申胖子都脸露惊容。 “刚才我听你们二位似乎说,周郎君曾经遇仙?这倒是一件有趣的事情,不妨说与我们听听,我回去之后,没准隐相将此事说与官家听,你二人也可以得份功劳。” 看起来是拿梁师成诱惑这二人,实际上,秦梓是在警告他们。 孟、申二人都是聪明人,他们对望了一眼,梁师成或许不会寻周铨麻烦,可真要找他们二人麻烦的话,他们身后那小小的靠山,还真保不住他们。 反正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情,因此孟广推了申胖子一把,申胖子满脸无奈:“这只是我二人私下猜测,周衙内赚钱的本领,可不象是学来的,若非仙人指点,他哪里学来的雪糖、水泥和自行车制造之法?我二人也曾问过周衙内,他却不承认……不过有一回,我二人打听他为何去海外,他曾说过,海外仙山虽然难求,但是金山银山铜山,却不难求……” “金山银山铜山!”旁边一人低呼了句。 秦梓不满地望去,却是石轩,这让秦梓神情微凛。 这石轩看是奉蔡行之命来的,实际上谁都知道,他背后是蔡京。 如今大宋铜钱不足,金银也远远达不到流通所城的充裕,蔡京为此伤透脑筋,甚至不得不弄出当十钱之类的手段来。 蔡京哪里不知,这种手段肯定是要挨骂的,但没有办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足够的贵金属,他也变不出钱来。 至于会子、交钞之类,他也想过,可连当十钱的铜钱都被骂,更何况是一张纸。 石轩身为蔡攸的亲信,自然也知道这事情,因此,周铨一说海外有金山、银山和铜山,他立刻将两件事情联系在一起。 若有足够的金银和铜……这得是多大的功劳! ... 一七七、这可是周铨啊 “此事我二人并不相信,若海上真有金山银山,那些番人为何不早去运金运银,还要跑到我们大宋来,因此我二人觉得,周衙内肯定是以金山银山为名目,实际上还是去寻仙人……不是说海外有三座仙山么?” 申胖子满脸肥肉嘟嘟的,将自己知道的事情都说了出来,然后他就发现,这三位京师来的贵人,再也不理睬他,反倒是三人凑到一起,嘀嘀咕咕不知说些什么。 他二人想要凑过去探听,结果立刻被三人用严厉的目光驱走。 这三人一个是蔡家的代表石轩,一个是梁师成的代表秦梓,还有一个则是杨戬的代表胡缙,除了胡缙之外,石轩、秦梓都不是第一次和周铨打交道了。 三家内部,其实都有自己的矛盾,但是彼此间又有共同利益。因此他们嘀咕了一会儿之后,便向着食堂内行去。 因为象他们这样三五人在一起私下联络的有许多,故此在场众人并不怀疑他们所为。他们进了食堂之后,看到旁边侍立的一个少年,秦梓直接抓住他:“带我们去见周铨!” 那少年正是叶楚,他眼里闪过一丝不悦,当着他的面,竟然直呼周铨之名,实在是有些不敬。 不过想到周铨的吩咐,他按捺住心中的不喜,板着脸道:“我家大郎正有要事,贵客有什么事情,且……” “你去对他说,我秦梓要见他,耽误了事情,你吃罪不起!”秦梓懒得与这小小少年闲扯,因此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 叶楚心里大怒,但他也知道,此次从京师中请来的都是些权贵的代表,他自己倒不怕什么,可是若给大郎惹来麻烦,那就不好了。 因此他按捺住怒意,只是记下秦梓的名字,然后快步向后跑去。 没有多久,他又走了出来。 “你们随我来!”他说道。 在食堂后面,有个小楼梯,可以通往食堂的二层。其中的一间屋子里,周铨正等着秦梓等人到来。 “那孟、申二人,可是你安排好的?”一见周铨,秦梓没有寒喧,直截了当地问道。 他们这些人都是人精,如何看不出,孟、申二人的言行都太巧了。 周铨一愣,心里暗道不妙。 确实,孟广和申胖子,都是他安排在人群中的,他们说的话,也是周铨授意让他们泄露。 要想在大宋引领出大航海时代来,只靠着周铨一人之力显然不行——周铨甚至怀疑,自己想要再次登上海船,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 故此,他希望将大宋有权有势又有钱的权贵们都诱入这件事情中去:想发财的有金山银山,想长生的有仙山,想升官的也可以通过寻找金银和仙山,来讨好当今官家。 只不过没想到的是,也不知是自己的计策太简单,还是孟广与申胖子演技术差,或者是这些权贵们派来的都是人精,计划才刚刚展开,便已经被揭破了。 既然被揭破,他也不想嘴硬,便痛快地道:“不错,他二人确实是我安排的。” “海外究竟有没有仙山,金山还有银山?”盯着他,秦梓又问道。 周铨心中一动。 对方并不在意他的伎俩,对方在意的,只是他所说的真实性。 “仙山有没有,我不敢说,但是金山银山铜山,绝对是有的!此事非仅我所知,朝廷记载中,亦有所存!” 周铨为了诱使大宋权贵将目光放向海外,可是做过一番准备的! 秦梓听得这话,想了想,自己在朝廷之中,并没有听说过海外有金山银山和铜山的传闻。 “周郎君,你说朝廷记载中有,不知是哪个记载?” “雍熙元年之时,有日本国僧人奝然与其徒至大宋,向太宗皇帝献铜器,自言其国交易用铜钱——若无铜山,何来铜器铜钱?而且其人尚言,其国东奥州盛产黄金,西别岛盛产白银。我还曾听人说过,日本僧人来华,自言其国铸一金佛,高达六丈,用足金九百斤。先唐之时,日本国派遣唐使来访,其大使盘缠,便有砂金十五斤,副使盘缠,则携砂斤十二斤……” 周铨说的有模有样,而且秦梓可以肯定,对方是不会在这种事情上糊弄人的。毕竟有关日本的记载,特别是那位奝然僧人,必然会在国史中有所留下。 他们三人交换了一下眼色,满眼中,突然闪动的都是金光闪闪的色泽。 “远隔重洋,来去不易吧?”胡缙低声道。 “神宗朝时,能造大舟,远赴高丽,那么再往东去千里,也不过就是在海上多呆十日时间,便可抵达这金银之国……其国心慕华夏,我华夏风物,在其国皆可获取高值。到那时节,我从海州运棉往东,中间停于耽罗、高丽,出售部分棉布,换来高丽人参、药材,再东渡日本,往返一趟,不过三月,获利之巨,恐怕不下于榷城交易!” 众人呼吸都急促起来,金、银、铜可都是好东西! 这亮闪闪的贵金属,足以让最安静的心生出波澜,也可以让最怯懦的人变成勇士! “周郎君,棉布商会之事,我们会全力助你,我们身后诸位贵人那里,你只管放心——但这海贸之事,我们也要参与,是我们!” 三人再度交换眼神,然后由石轩说话了。 梁师成、杨戬虽然得赵佶之宠,乃内臣中的顶尖人物,但是能在政事堂生出巨大影响,甚至决定大宋政策走向的,却还是蔡京。 石轩就是在代表蔡京说话,但这同时,他却在强调,是他们三人,要与周铨合作,共谋海外之利。 周铨绝对没有想到这一点,他原本以为这三人对自己身后的势力都是忠心耿耿呢。 看了看秦梓与胡缙,二人都点头,表示认可石轩之语。 周铨笑道:“此事嘛……三位,实不相瞒,我不觉得三位能出什么力气。” “神宗时明州所造巨舟如今虽已朽烂,但据我所知,明州尚有数艘三千至五千料的大船,我可以想办法将之调至海州,听你命行事!”秦梓面无表情地说道。 周铨一愣,不曾想秦梓手中竟然还有这个! “出海泛波,远至它国,恐怕需要国牒,此事我可以想法子,必不令周郎君失望。”胡缙说道。 最后没有开口的是石轩,他眯着眼,过了会儿,才细声说道:“厢军之中,有些熟练的水员,另外,我还可以想法子请调澄海弩兵为卫,以防不测!” “啊?” “周郎君,我们做的这些,莫非还不能助你一臂之力?”见周铨迟迟没有应诺,石轩有些不快地说道。 当然不是,他们如果真的完成自己的许诺,对周铨来说,会有极大的帮助! 仅仅调动大船,就足以为周铨节约两年时间,要知道,周铨原计划是用两年功劳,才能造出适合航海的船,还未必有明州所造海船大。 “那么诸位要什么条件?”周铨问道。 小半个时辰之后,周铨满脸带笑地将三人送出了门。 三人出门时神情都很难看,但当周铨转身回去之后,三人却又忍不住露出了笑意。 不能不笑,其实他们三个付出了什么,连一文钱都没有出,无非就是借助自己身后人的力量,挖了挖大宋的墙角,给周铨一些方便罢了。 除了些许人情,他们可以说没有付出任何代价。但他们得到的,却是一个与周铨一起大发横财的机会! “二位,二位,如今咱们可就是一条船上的,二位哥哥给我说实话,你们觉得,周郎君说的事情,有几成把握?”胡缙在三人中,对周铨最陌生,因此他还有些不放心。 “十成不敢说,八成总是有的,这可是周铨啊,你们想想,从雪糖、自行车到榷城,再到水泥……他做成了多少事情,棉布这样大有可为的产业,他都抛了出来,只为了筹钱,好去海外,若海外没有巨利,他会这样做么?”石轩道。 秦梓也点了点头,他和周铨打的交道最多,因此,第一个动起这念头的是他,而说服石轩、胡缙的也是他。 他想起自己弟弟秦桧曾对他的话来:“周铨此人,心气高远,绝非俗流,若非皇宋盛世,其人之志,或在天下。便是如此,其人亦是虬髯之流,终不能屈己事人也。” 虬髯即虬髯客,传说中隋末大乱,有志于争天下,只是看到了李世民羽翼已成,又有李阀世家之力,自知难敌,这才传兵法于李靖,自己远飙海外,自建一国。 “莫非周铨实际上打的是这主意?无论是不是,总之能分一杯羹,总胜过一直为隐相门客,这么多年,我也该为自己打算一二了。”心里暗暗嘀咕了一声,秦梓又回头望了一眼。 他并不知道,周铨此时在屋子里,也忍不住想笑。 “当真是意外收获,原本只是想推动技术变革,结果却歪到了大航海上去了……也对,那些权贵们对海外未必有兴趣,但依附于他们的人,却对海外很有兴趣。在大宋之内,这些依附者想要将自己所依附的力量,转为属于自己的利益,必须要冒一定的风险。” 相反,若是在海外呢? 挟大宋之威,取海外之利,成则世代富贵,败亦无损于己! 至于出海的风险……反正又不是他们自己出海,资本这东西,从诞生起,每个毛孔可都流淌着血! ... 一七八、十年专销之利 秦梓三人离开之时,他们的身形,也落到了有心人的眼中。 他们只是在一边说话,别人不会注意,可是入内去找周铨,那必然是要达成什么幕后交易。 于是叶楚忙了起来。 接二连三,都有人要见周铨,他不得不想办法,将这些分开来,安排不同的时间,让他们与周铨会面。 聪明人总是多的,周铨抛出的棉布商会的饵,他们吃下去了,但只是代表自己背后的庞大势力吃下去,而他们自己,则是想着跟在周铨身后,分一分海外贸易的馒头。 于是当午饭过后,众人再聚在食堂之中,周铨出现之时,他都忍不住满面春风。 “这一套玻璃器具,各位觉得如何?”他向着众人道。 众人早就看到那套玻璃器具了,虽然制作得还有些粗糙,不过在众人眼中,这是番人技艺不精的结果。玻璃本身,却是非常好的,有类于宝石。 总之这套玻璃器具,虽然不足以称为稀世珍宝,也完全可以放在中等以上人家里,充当祭祀或者大宴会时的用具了。 接下来,周铨做了件让大家觉得有趣的事情。 拍卖这套玻璃器具。 这其实是一个试探,周铨想看看众人究竟有多大的决心,参与到他的两个商社中来。 棉布商社,还有大宋东海商社——其中棉布商社是对内,大宋东海商社则是对外。棉布商社是为了推动大宋国内的工业变革,而东海商社,则是为大宋获取工业变革所急需的贵重金属。 这一套玻璃器具,周铨的估价,约是五百贯左右,但最后却被秦梓以两千贯的高价买走。 周铨此时也忍不住盯着秦梓看了会儿,这位在历史上籍籍无名之辈,若不是有个弟弟秦桧,以前周铨根本不会如此关注他,但现在看来,秦梓还是有些眼光和野心的。 两千贯放在京师都不是一笔小钱,但在现在周铨眼中,则不算什么。他的大宋东海商社已经凑到了八万贯的启动资金——在秦梓等人把官面上的事情都包下来之后,后来与周铨商议者,就只能出钱了。 而秦梓等人的加入,也让后来者更有信心,愿意掏出几千上万贯的现钱。 故此,棉布商会是所有来会者都加入了,而东海商会,则是十二家加入。这些加入者带来的支持,让周铨大为欢喜,他的计划足足可以提前两年时间! 他心中欢喜之时,却见外边稍稍乱了点,紧接着,叶楚前来禀报:“苗仲先来了!” 周铨微微一愣,自己这边有事情,哪有时间去管这个两个瞳孔都是孔方兄的太守! 他也听说了这位苗太守,在抢先拓印了两千余份黄楼赋碑之后,将原碑彻底毁去,自己好独占其利的事情,对其人品甚为鄙视。 “请老爷去应付。”他低声道。 叶楚会意,立刻去周傥那边,周傥听到苗仲先来的消息,也觉得头疼,自己儿子今日正在办要紧事情,这厮莫非是上回吃了个钉子,今天来捣乱的? 此时他心里有些遗憾,直到现在,他身边也没有什么靠谱的智囊,能够为他出谋划策。那些读了些书有点本领的人,似乎看不上他这个老粗出身、只晓得做实事的,而那些主动投靠来的,其能力和智慧,又不足以大用。 无论如何,总不能让在外等着,因此周傥来到食堂之外。 苗仲先没有带太多随从,就三五人,正背后站在一棵树前,仿佛是在欣赏那棵叶子都掉光了的树。 听得周傥的脚步声,他才含笑转身:“听闻令郎在此举办盛会,苗某心中向往,也欲一观,不知是否可以?” 周傥愣了一下,这厮也要来参与此会? 他心中一动,若是这厮在会上真弄出什么事情来,那倒是好事! 在这里参会之人,凡是从京师来的,不是权贵之家,也是大富之门,再不紧气,背后也可能有一两位亲王公主之类的靠山。苗仲先若不开眼,在这里闹出事端来,毫无疑问,大伙会联手将他拍成齑粉。 哪怕苗仲先背后是何执中也保不住他! “既然太守要来,哪里还能拒绝,请,请。” 苗仲先跟在周傥之后,踏进食堂大门。上回他来过一次,可这一次才进来,就觉得气氛不一样。 仿佛置身于战场,对阵的双方剑拔弩张,转眼之间,就要迎来一场腥风血雨! 苗仲先吸了口凉气,几乎想要转身就走,却被身后的周傥挡住了。 再仔细看时,满屋子里的人,却没有一个理睬他的。 按理说,他这徐州知州算是不小的官了,经此一任,去京中诸部任个侍郎什么的资格都有了,甚至可以到政事堂打打下手,熬几年资历,也混顶清凉伞。 但在场的众人身后,有宰相、参政或者枢密身份的可不只一个两个,宰相门房七品官,谁会把他一个远地知州放在心中! 苗仲先也不着恼,脸上还露出笑眯眯的神情,寻了个位置坐下来。 方才那套玻璃器具的拍卖,只是一个引子,真正激烈的,是各路地方的棉布专销权。 众人都很清楚,人口越多、越为富裕的诸路,棉布的利益肯定会更高些,虽然他们也想着压一压价,可是大伙出的钱又落不到周铨手中,压价也没有什么意义。 “第一个专销的,乃是广南两路,欲争此地棉布十年专销之权,以一千贯为底价,两百贯一加,各位可以开始出价了。”周铨此时在台上道。 广南两路偏僻贫穷,而且天气炎热,另外当地也能自产棉布,故此竟然冷场了。片刻之后,还是孟广与申胖子嘀咕了两声,他们就以一千贯的底价,获得了这两路的棉布专销权。 当周铨一锤定音之时,他们面上再也控制不住喜色,都是笑逐颜开。 有人见这模样,嘿然嘲笑道:“终究是小地方的土财主,广南两路,能赚得什么钱?” 孟广倒还罢了,申胖子可是个嘴硬的,他哈哈一笑:“广南两路可是有广州府在,我卖给来广州的番商,这总可以吧?” 众人眼前一亮,有人甚至顿时跳了起来:“这不算,重新来过。” 那些番商来大宋,都是乘着大海船,他们需要调集货物,往往在广州等地等上半年甚至一年,才能凑齐一船货物,然后等待好风泛海归航。以前他们调货,只有丝绸、瓷器等,如今再加上一桩棉布,如何不乐意? 用棉布从这些番商手中换取香料、宝石、象牙、犀角等,这其中赚的不是一份利润,而是两份! 想明白这一点,众人才会纷纷叫嚷,觉得应当重新来过。 周铨却笑着摆手:“规矩就是规矩,咱们这些人若不守商会规矩,那么便会内讧,最后谁都休想发财……反正咱们此次只竞十年之权,十年之后,再重新竞过就是!” 但众人仍然不太情愿,周铨又笑道:“更何况,两广虽好,还有更好的地方呢,两广有市舶港口,莫非其余地方就没有市舶港口或者榷场么?” 此语一出,众人虽然明知道他是在分化瓦解,同时也是在逼众人多出钱,但这一刻,也忍不住激动起来。 此前他们来时,各自靠山都曾经授权,允许他们动用相应的资金,比如说秦梓,梁师成就很明确地对他说过,五万贯以下,他可以自己决定,五万以上十万贯以下,则需要慎重考虑,十万贯以上则不须参与。 饶是如此,十万贯的授权,也足以让他眼热。 有人甚至忍不住问道:“若我资金充裕,可否同时经营两路?” “只要有钱,如何不能?”周铨道。 众人再度开始在私下窃窃私语,周铨紧接着推出来的就是重头戏:“两浙路!” 若说京畿路肯定是第一争夺的对象,那么两浙路绝不在京畿路之下。 甚至若细算这笔账,两浙路的苏、杭二州,人口虽不如京师,却也是天下有数的大埠,而明州又是一座有番商抵达的良港,若能占据两浙路,实际获利,肯定要胜过京畿。 故此当竞争一开始,就极为激烈,极短时间内,出价就从三千贯,暴增到了五万贯! 一直坐在位置上的苗仲先,听到五万贯这个数字后,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子。 他舍了面皮不要,砸了苏轼手书的石碑,估计也就是赚个一二十万贯——这还是最理想的状态之下。可周铨只是举了个锤子在上面画个大饼,便已经有人愿出五万贯! 正当他以为五万贯就是极限时,突然一直没有出价的秦梓开口了:“六万贯!” 此前众人加价,都是两千两千地往上加,而秦梓一出手,便加了一万贯! “七万贯!”另有一人开口,却是石轩。 “七万五千贯!”代表童贯而来的吕天荣叫道。 这是大宋天子之下最有权势的三人派来的代表,梁师成、蔡京、童贯,他们三个一出手,别人都安静下来。 事实上,众人也都明白,要想立稳两浙路,可不象两广那么简单,两浙路那边还有条地头蛇,没有足够的权势压制住那条贪蛇,到头来只怕要落一场空。 而梁、蔡、童三人,毫无疑问,可以压制住那条贪蛇。 吕天荣叫价之后,又过了片刻,秦梓第二次叫价:“八万!” ... 一七九、心眼是怎么长的 秦梓说到八万贯时,呼吸也稍稍急促了点。 这可不是八万钱,而是八万贯! “九万!”石轩略一犹豫,开口说道。 他还起身,向着秦梓作了一个揖,秦梓叹了口气,没有继续叫下去。 论财力,梁师成应当比蔡京还富些,但是两浙是蔡京老巢,他虽是闽人,可是父母都葬在杭州,故此,蔡京对这块肥肉肯定是势在必得。 接下来的两湖路、江南路,这两处地方近些年来成了鱼米之乡,但是仍然不算经济繁华之地,故此两路中,两湖以三万贯定锤,而两江则是四万贯。 如此一一下来,等到了京畿路时,又出了第二个天价八万贯。 听着一个个以万贯计的数字出来,苗仲先脸上的神情很是古怪。 周傥一直在等着他起身捣乱,结果这厮始终老老实实坐着,竟然是一言不发。只是面色忽青忽红,目光闪动不已,有时露出贪婪之色,有时则显得有些痛苦。 仿佛是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一般,让人觉得摸不着头脑。 其实叫价看似激烈,实际上还是有些底线的,各方人士私下都有接触,都知道什么时候该争什么时候不该争。 比如说蔡京将两浙视为自己的基本盘,众人哪怕再垂涎两浙的富庶与港口外贸之利,这时也忍了下来。 只不过到了秦凤路和永兴军路时,现场出现了冷场。 所有人都知道,大宋将会对西夏用兵,故此,秦凤路、永兴军路,很有可能会成为战场。没准等到棉布大兴之时,这边已经打得一团糟,那样的话,棉布可能在这两路无利可图。 哪怕有边境榷市,可真打起来,榷市就不能带来利益,只能带来风险了。 周铨见众人都不出声,唯有童贯的代表吕天荣,有气无力地举起手:“五千贯。” 五千贯就是秦凤、永兴军两路合在一起的底价,周铨想到童贯那厮的脸,嘴角浮起一丝嘲讽的笑意,他可不准备让这厮这么得意。 “咳咳,还有加价的么,诸位,秦凤、永兴两路,若是对西贼用兵,总不能让西军将士穿着单衣去……” “一万贯!” “两万贯!” 得了周铨提醒,周围诸人恍然大悟,顿时跳起,纷纷叫价。 特别是高俅派来的代表,更是连袖子都捋了起来。高俅可也是在西军里浑过资历的,自然知道西军的虚实! 大实号称八十万禁军,实际上如今真正勉强满额的,恐怕只有征战不休的西军。 细算起来,西军应该还有三十万,若真要征西夏,朝廷还不得将给这些丘八的赏赐发足来,至少征衣总得备好吧。各军将门,也不能让跟随自己多年的老兄弟,穿得破破烂烂去送死,总得置上一两套新衣吧。得了功赏的将士们,总不能让自己婆姨孩儿在家中受饿受冻,总得添上几件衣裳吧。 只要棉布价格如周铨所说,不高于麻布,那么仅仅是这三十万西军,就足够赚大钱了。 更何况还有那些附庸的胡狄部落,用棉布换他们的牛皮羊皮,换高原上的名贵药材,哪一样不能赚钱? 转眼之间,价格叫到了三万,这个时候,吕天荣再也不是装出来的那模样了,他也捋起袖子:“四万贯……若谁出得价比这高,信不信西军一匹他的棉布都不买?” 童贯在西军中有些影响力,但是若想让西军完全听他的,那就是笑话。只不过众人都一琢磨,这其中虽然有大利,可还得和西军将门分润,又须各方打点,真正到手的,未必有想象的那么多。 既是如此,倒不如让给童贯,反正童贯出了这笔钱之后,接下来的几处宝地,他就未必还能出手争夺了。 此时众人都活络起来,再看周铨,个个眼睛里闪动着钦佩。 这厮的心眼是怎么长的,那孟、申二人下手两广路,肯定是他的主意,两广路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他能想到广州的番商,而秦凤路这注定要打仗的地方,他能想到西军。 无论是什么地方,他总能想出赚钱的方法! 眼见剩余的地方越来越少,若不想着凑到人屋檐下讨食,总得自己也拿下一两路才好。因此接下来的争夺越发激烈,甚至连河东路这样的地方,也被叫出了四万贯的高价。 最后压轴的,就是京东两路。 众人都明白,周铨先在海州推广棉花种植,那么京东两路、淮南两路,距离海州最近,所以以后棉布的成本,这两路应当是最低的。 成本越低,就意味着越大的利润,而且这两地方原本就人口繁茂、城市众多,更还有海贸港口,可以通往高丽、日本甚至是辽国。 故此它们的争夺将会非常激烈,象开始淮南两路,竟然出现了十万贯的高价,甚至胜过了京畿。 “最后是京东两路,诸位,底价是五千贯,每五百贯一加价……” “十万贯!” 周铨话还没有落,就有人大叫起来。 众人都惊住了,这一开口就十万贯,分明是不给旁人余地,是谁胆子这么大? 他们纷纷回头望去,苗仲先尴尬地咳了一声:“下官……本官只是活跃……活跃一下气氛,本官并无资格叫价。” 周铨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苗仲先竟然向他拱了拱手,表示自己是无意之举。 但苗仲先内心深处却是知道,自己根本不是无意,而是真想啊。 他对周铨的能力,是毫不怀疑的,在朝廷之中,他的靠山是何执中,而何执中对周铨的评价相当高,认为他比古之陶朱、管仲,都要胜过不少。 陶朱公据说就是范蠡,和管仲一样,可都是曾经执掌一国之政的人物。而且两人都会赚钱,同样重商。 何执中甚至曾叹息说,如果周铨愿意拿出三年时间去苦读,得一个进士出身,那么三十岁之前,周铨就可以因功进入政堂,成为大宋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执政之一。 若真如此…… 哪怕周铨只是在政坛上活跃到六十岁,他也能影响大宋政坛决策三十年之久,这样的一棵未来参头大树,若能及早抱上,何愁富贵? 只不过周铨不读书,所以苗仲先还能用一种读书人的优越心态面对他,甚至敢想着伸一伸手,从周铨那儿得到些好处。上回他来,要给龙川别业的学堂找大儒当老师,便是伸手,想要将自己的利益与周铨绑在一起。结果却触了周铨逆鳞,双方几乎翻脸。 那之后,苗仲先冷静下来,便想明白了因果。 周铨这龙川别业,分明是在培养他自己的弟子门人,就象当初王安石兴新学,为自己的改革培养人才一样。 既然如此,如何能容许别人伸手? 意识到这一点,苗仲先就知道,自己犯了一个大错。好在这错误还没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所以今日,他才来此,一是现场观察一下,周铨究竟准备做什么,二来则是看有没有机会化解与周铨的不快。 但他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贪财,不是一般贪,而是非常贪,故此才能做出砸碎黄楼赋碑的这种事情来,这可是连文人的面子都不要了。 他将自己的名声都抵进去,也不过是赚个十万二十万贯的,并且是一锤子买卖,当他手中的拓文卖光之后,便再无门路。可周铨,只是画了个饼,连八字都没有一撇的棉布还只是棉花种子,他就能卖出数十万贯来! 众人都不是傻子,相反,来到这里的京师诸位,都是大宋人精的代表。没有大好处的事情,他们绝对不会做,也就是说,这棉布今后赚大钱是必定的了。 苗仲先的毛病就是见不得黄灿灿的铜钱,一想到这一个发大财的机会在自己面前,他就有些心痒难捺,当其余地方的专销权都已竞出,唯剩京东两路时,他忍不住倾己所有,喊出了一个高价。 一喊出后,他就意识到不对了。 且不说他有没有资格喊价,也不说他一个文官这样做是否会受到弹劾,单就实力来讲,凭借他一个区区知州,想与这里面的人去争? 那是找死! 苗仲先好钱,为钱可以不要脸,却不能不要命。故此他又打了个哈哈,将事情遮掩过去。 只不过他开了这口,后边众人再喊价,也不好喊是太低了。 当周铨手中之锤落下时,京东两路也出现了今日的最高价,十五万贯。 这是由三家联合起来共同竞下的资格,单独任何一家,拿出十五万贯来都有些吃力,可是联合起来就相当轻松。 苗仲先估计了一下,这一次十年专销权,周铨手中就得到了八十万贯! 他倒吸了口冷气,这可不是小钱,八十万贯……能做许多事情。 “按咱们此前所约,凡是购得专销权者,可派出一人为代表,此人称为董事,咱们一共是十二位董事,再加上榷城代表,一共是十三人,共同监督棉布商会之事。商会重要举措,开支五千贯以上者,皆须得这十三位董事同意……” “若有人不同意当如何是好?”立刻有人问道。 “一般事务,少数服从多数,董事公议,赞同者居多则可;重大事务,须得绝对多数,十三位中,须九人同意方可过!”周铨道。 众人的瞳孔都是一缩,也就是说,在这商会之中,无论是官家派出的榷城代表,还是捡了两广路便宜的孟、申二人代表,权力都是相同! ... 一八零、土豪,和我做朋友吧 天子派出的代表,与他们背后的权贵、富豪派出的代表,权力完全相同! 这在某种程度上是削弱了天子的权威,增加了朝臣的权利。∮ 宋太宗赵匡义志大才疏,弄了些小伎俩,试图强化皇权弱化君权,但是,他的政治手段,也只是比他的军事才能略强一点。他在成功地削弱了武臣之权的同时,却强化了文臣之权。 所以有天子与士大夫治天下之语,也所以有包拯往宋仁宗脸上喷口水、富弼甚至威胁皇帝“伊尹之事臣能为之”。 虽然皇权与相权的矛盾,并没有李唐之时那么尖锐,但皇权与文臣权力之间的矛盾,却是丝毫不逊色于李唐。 此次大会,并没有赵佶的代表来此,虽然给他留了一个董事位,可实际上,只给予和别的董事相同的权力,在某种意义上说,就是限制了君权。 在场众人,有不少就是依附于君权之上的,比如说那些太监们派来的代表。 但是,在商会这一点上,众人的利益又是一致,不希望君权太强,失去平衡之道。 故此虽然人人都意识到这一点,却没有一个人开口。 话到此时,事已尽矣,众人开始盘算着这八十万贯钱的用途来。 八十万贯,按照最初众人同意的事项,其中百分之十五,也就是十二万贯,是给周铨个人的,专门用来购置他的全套棉纺技术。看起来十余万贯不少,但真正平摊到各家身上,不过万贯罢了,众人都觉是不算什么。 剩余的六十余万贯,用于启动棉花大规模种植这个项目,也是足够了。 海州准备种上十万亩棉花,算起来就是每亩可以补贴六贯,种粮食是无论如何也得不到这样收获的。 实际上周铨估计,每亩有一贯补贴,就足够用了。 想到这一点的,不只是周铨,众人都想到,但周铨对此也有所解释:一年一贯补贴,可众人购得的是十年专销权,也就是说,这些补贴的钱是要分摊到十年之中。 以此算来,每年每亩就是六百文,这就显得比较平均。 众人都明白,不可能每年每亩六百文,只要两年功夫,那些种棉的百姓获得实利,棉花收益胜过种粮收益,毫无疑问,整个海州,乃至临近州府,都会蜂拥而上,广种棉花。 到那时,补贴就完全可以取消,甚至还可以将棉花的收购价格给压下来。 可惜的是,为了避免震动过大、阻力过多,一开始周铨只在海州推广棉花种植,否则利用众人背后靠山的权势,在整整一路推广棉花种植也不算什么难事。 有人甚至向周铨提出过这建议,但被周铨否决了,原因很简单,说是怕防止意外,至于损失过大,伤害百姓,招来反对之声。 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原因,实际上的原因,就不足为外人道也。 若是规模太大,就非现在的他所能控制,那么只会给别人做嫁衣。 这些来人自然不会随身携带数万甚至十万贯钱,在众人签订契约之后,接下来就是各自回去,将钱押解至徐州。 同时,他们背后的势力,也将派出一个人来,充任董事,常驻于利国监。 送走这些人之后,周铨长长舒了口气。 今天的这场拍卖会,其实还有许多不如人意的地方,不过他也是第一次弄这种玩意,能够成功达成目标,就已经是大胜利了。 但回过头来时,却发现还有一个麻烦。 苗仲先没有走! 因为事关重大,所有邀来的客人,几乎都是在第一时间就离开了龙川别业,唯独这位徐州太守,却是一直赖在食堂之中,一副要留下来吃晚饭的模样。 “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这一轮忙完了,接下来就是按部就班,等待时间了……先不理他,他若识趣,自然会离开!” 怀着这个念头,周铨开始忙活自己的事情,不准备去理会苗仲先。 但苗仲先很闲。 他在食堂里坐着,周傥就不好不理会,二人又没有话可谈,于是大眼瞪小眼。周傥是做实事的,哪里做得住,闭目养神了好一会儿,再睁开眼睛时,发觉这苗仲先嘴巴在不停地动。 似乎是在说什么。 他凝集注意力去听,片刻之后,好悬没有气乐。 这厮口中竟然在念念叨叨,背诵着《道德经》! 大宋官家好道,故此文官们也多数对道家经典不陌生,象《道德经》,不少人可以倒背如流。 坐在这里无事的苗仲先,就在那背《道德经》,他宁可无聊到这个地步,也不提出告辞。 周傥实在受不了,心道不安排这厮晚饭,他就会自己滚蛋,起身勉强道:“我要更衣。” 所谓“更衣”,只是要去厕所的委婉说法,周傥想要借着尿遁,摆脱苗仲先这家伙罢了。 “啊呀好巧,正好我也欲去。”苗仲先笑眯眯地也起身。 周傥无奈,两人到得厕所,苗仲先小解完毕,却听得周傥那边还在嘘嘘作响,他眉头跳了跳,徐徐说道:“无怪乎周知事能生出令郎这等人物,如此阳气旺盛,实在是让人羡慕。” 周傥哭笑不得。 有这样恭维人的嘛! 还真不愧是文人,夸人都拐着弯,若是周傥禁军中的兄弟,肯定是这样说的:“哥哥活儿大,尿得多,房中的功夫定然强,当真是让兄弟我佩服……何时一起去花街寻个姐儿耍耍?” 意思是一样的,可文人说话,就不一样啊。 不过苗仲先连这种话都敢说,想来今日不是来找麻烦的,他拖着不走,应当是有事要和周铨商量。但上回冒犯了周铨,这一次不敢再随意开口,所以希望自己在场,能有个转寰。 总让这厮拖着也不是办法,周傥想了想,回到食堂之后,向着叶楚招了招手。 周傥招手,叶楚可不敢怠慢。 虽然上回周傥食言,没有带他上战场,但从那回之后,周傥可没少给叶楚开小灶,从排兵布阵到冲阵杀敌,战场上的一些学问、经验,都无保留地传给他。 在某种程度上说,叶楚成了周傥的弟子。 “老爷,可是有何吩咐?”近前来他恭敬地问道。 “你去和铨儿说一说,苗太守此次来,很有诚意,让他还是早些见见,我还有事,总不能一直在这陪着苗太守!” 周傥说这话时,还有意用眼角余光看了苗仲先一眼,若是苗仲先露出半点不情愿或者不甘心的模样,他就要改口,搅黄了这次会面。 但没有想到的是,苗仲先不但没有露出这种神情,相反,一种如释重负的狂喜,不加掩饰地浮了起来。 周傥有些不解,却不知刚才坐在食堂里,观摩拍卖会之时,苗仲先早就将所有的尴尬、羞愧都已经抛开了。 得了周傥的吩咐,叶楚跑到后边楼上,周铨此时正在写着一份新的计划,听得他转述之语,有些诧异地道:“我爹真是如此说的?” “是。” “看来那苗仲先使了什么手段,让老爹也为他说话……好吧,你去请他们来,算了,我自己去,当着外人的面,总得给老爹颜面。” 周铨亲自来到食堂,此时食堂中已经没有别人,就周傥与苗仲先在。不等周铨说话,那苗仲先就抢前几步,然后做了件让周傥、周铨都意想不到的事情。 抱拳,拱手,然后深揖下去,几乎是一揖到地! 这可能是仅次于跪拜的大礼,很多时候,便是面对孔圣之像,苗仲先也未必会施这种大礼! 在拜下之时,苗仲先已经不要面皮了。 论年纪,他比周傥年纪还大,论官职,他是徐州太守,论学问,他是进士出身……但这一切加起来,都抵不过一个字:钱。 他这一下大礼参拜,完全把周傥、周铨吓住,而二人没有出声的情形之下,苗仲先竟然也没有直腰。 “太守这是何意?”还是周傥先回过神,忙来掺扶。 起身时苗仲先趔趄了一下,然后苦笑道:“上回苗某出言不逊,触了周郎虎威,实在是罪过,罪过,今日来此,是想向周郎负荆请罪,还请周郎勿要见怪!” 摸不着头脑的周铨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我如何敢见怪太守……” “唉,莫说太守,我虽是痴长几岁,却只敢与周郎平辈相称,以此而论,那么知事便是我长辈,我要呼一声世叔……” 这厮不要面皮起来,当真是惊天地泣鬼神,至少周傥、周铨父子就全不是他的对手,只在他面前撑了片刻,就撑不住了。 “苗太守,你究竟是何用意,聪明人就不要说假话。”将又想拜下的苗仲先扶了起来,周傥问道。 “我有眼无珠,开罪了周郎,这次来,确实只是为了赔罪……还有就是结好周郎。世叔,令郎这般大才,我从京师来时,听何相公说过,三十岁以前,有望宰相……” 不要钱的谀辞如潮水般涌来,而且苗仲先将文人做文章的心思都用上了,听得周家父子瞠目结舌。 待到最后,他才图前匕现:“我愿意在徐州也推广棉花,只求周郎带我发财!” 若不是他身着官袍一身正气,周铨几乎要觉得,他是在恳求:“土豪,和我做朋友吧!” ... 一八一、风波初起 苏州。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此时苏州,虽还比不得明清之际,但也是南方一处繁华之城。 而且苏州园林之风,此时已经盛行了。 只不过这些园林美景,与林传忠没有什么关系。 身为泉州最好的船匠之一,他来到苏州已经有五天了,和他一路来的十一人,至今仍然呆在驿站之中,不得离开。 这让林传忠对自己的未来忧心忡忡。 苏州驿站面积不小,这是一处大驿,可是他们只是身份卑贱的船匠,哪里能得好的待遇,因此都被拘在狭小的厢房处,十一人都住通铺,有如囚犯一般。 “传忠哥,咱们啥时能动身啊……你说,海州那边,可真是要建一座大船场?”在他身边,同样来自泉州的林念祖道。 两人是远房亲族,不过已经出了五服。林传忠不大看得上自己这位心思毛躁、不专心做事的亲戚,瞄了他一眼,慢吞吞地说道:“休管那么多,自有上面的贵人安置。” 象他们这样的底层小人物,就算操心太多又有什么用,还是抵不上上面贵人的一句话。比如说此次,他们原本在泉州呆得好端端的,却被差役们如狼似虎地过来,仿佛囚犯般拘起,直接带上北行的道路。 要知道他们启程的那一天,才刚刚过完元宵! 到半路上,他们才知道,此行的目的是海州,而且他们只是先期去的,等他们安定下来之后,连他们的家人都要送到海州。 故此林传忠虽然是担忧自己的未来,却对此无能为力。 林念祖还想说话,突然驿馆外传来喧哗声,他的注意力立刻转移,兴冲冲跑去看,没一会儿,就听到殴打和哭泣声。 等声音都歇止之后,林念祖意犹未尽地回到林传忠身边:“那伙明州佬不老实呢,结果挨打了!” 与他们一样被拘在此的,还有其余几伙人,都是各地来的船匠,对面院子里的那伙来自明州,这几日闹腾得紧,结果被群如狼是虎的差役狠揍了一顿。 这种日子,何时到头啊…… 林传忠正这样想着,突然间,听得有人喝道:“都起来都起来,你们这些蠢货,都给我起来,走走,准备动身,现在,立刻,马上!” 那些被拘的船工纷纷从屋子里出来,只见几个差役人模狗样地走了出来,林念祖笑嘻嘻上前想要讨好一番,结果劈头就挨了一鞭子。 “都是些吃闲饭的,防御使老爷当真是心怀仁善,让你们这些蠢货吃了这许久闲饭,都跟我们走,有事情要你们做了!” 不仅是他们这些来自泉州的,其余来自明州等地的船工,也全被赶了出来。此时虽过了正月,却还只是二月初春,天气寒冷,众人在驿馆外瑟瑟发抖。 在外头又等了好一会儿,终于见到有人行了过来。 “这些废物,就是那些船匠?都给我来,从今以后,你们就有福了,跟着防御使,总有你们的好处!” 明州来的船工中,有一个犹自鼻青脸肿的,显然就是刚才挨了打的那家伙,此时开口道:“可是如今就动身去海州?” “什么海州,休提休提,你们用不着去那穷乡僻壤,只留在这苏州了——奉合州防御使、提点苏州应奉局朱公之命,你们被征调了!” 众船工都是讶然。 虽然他们是被迫从家里带来的,但路上也有人透了底,是朝廷有意在海州建新船场,故此自各地抽调好船匠来,准备建造空前大海船。而且那些差役还不无羡慕地说,他们到了海州,日子就好过了,据说海州太守苏辙,对他们这些船工都有专门的补住。 “担点苏州应奉局朱公……是朱勔!”有人惊呼道。 然后所有船工,都倒吸了口冷气。 “朱应奉的名讳,也是你这狗贼能提的?”叭的一声响,那个说出朱勔名字的人,被抽了一记耳光,又挨了一脚,在地上翻滚,却连呻吟都不敢发出。 如今朱勔在江南,当真是恶名远扬。 眼见这些船匠骚动起来,几个差役们拳打脚踢,将他们压了下去。 “传忠哥,这下子坏了,这位朱应奉,可不是好东西!” “当官的,你见过好东西么?” 林家两人抱着头,蹲在人群之中小声嘀咕,因为周围都是乱哄哄的,倒不虞有人听见。 然后他们看到一个身着华美衣裳之人走了过来,这人腰着金带,颐气指使:“都快点,都快点,若是迟了,朱应奉可没有那么大的耐性!” 在他身边,还有数个华服之人,只是腰缠银带罢了。 差役、兵卒,还有些家丁模样的人围了起来,将船工们驱赶着前行。 经过那金带之人身边时,林传忠听得他冷笑着与旁边一银带之人说道:“那周铨小儿,不知好歹,以为对付了李邦彦,便可以压我们朱应奉一头,竟然敢夺了海州盐场……虽然朱应奉不将盐场那点东西放在心上,可是若不有些回应,岂不是显得我们朱应奉好欺!” “就是,向来只有我们应奉局去欺压旁人的,几曾被人欺压过,兄弟们心中都极不愤,更何况那厮弄得什么狗屁水泥,据说官家兴修艮岳时将要大用,这岂不是夺了我们应奉的差使!”银带人笑道。 “这次好,挖了个坑,让他跳,他不是想要在海州建船场么,将船匠都截了下来,去为官家造纲船,他若识相,就该乖乖忍着,若不识相,坏了官家的事情,瞧朱应奉会如何收拾他!” 林传忠听不明白他们话语中是什么意思,不过隐隐猜出,他们这些船匠们,似乎是卷入了大人物的冲突之中。 几乎在此同时,在京师之中,杨戬的府邸之内,杨戬对着胡缙大发雷霆:“我只道你做事有分寸,向来称我心意,为何此次商会之事,你却如此怠慢!” 胡缙诚慌诚恐,丝毫没有读书人的器度:“恩主何出此言,晚生已经尽力了……” “为何别家都是独占一路,唯独老夫这里,却是要与人瓜分京东?” 胡缙心中暗骂了一声,别人去时都得了高额的授权,杨戬对他虽然信任,但给他的授权额度也只有六万贯。好点的地方,都不是六万贯能够拿下的,能够与人合伙拿下京东两路,已经是他费了不少心思又是威逼又是利诱的结果。 而且当初他回报时,杨戬还夸他做得好,此时事过境迁,都隔了几个月了,却将旧事翻出来重提,捉着他大骂,其实是迁怒于他。 不能不迁怒,周铨从南方运来了大量棉花,经过一整套工序之后,织成了六千匹棉布,又制成棉衣,在京中发卖。在过去的这个春节期间,他的棉衣极受欢迎,比起麻衣,不仅保暖,而且耐用,故此其价格比起麻布高出了近一倍。六千匹棉布便得了近四千贯钱,而且是在短短的三日内就卖完了。 这个消息最初杨戬不知道,昨日他派往徐州的棉布商会董事来了私信,告知他这个消息,这让原本就贪财好利的杨戬大为振奋,同时也开始后悔,当初没有独占一路的专销之权。 一年十万贯甚至数十万贯的纯利,杨戬忍不住痛心疾首,他再一次看到一个发大财的机会与自己擦肩而过了。 故此,经办此事的胡缙少不得被他叫来痛骂了一顿。 胡缙心中满是委屈,口里却是唯唯喏喏,反正他也不是忠心耿耿,他、石轩再加上秦梓三人,暗中加入了周铨的东海商会,铁了心要去海外寻找金山银山,此事是瞒着杨戬的。 不仅瞒着杨戬,暗中他还借着杨戬的名义,从鸿胪寺国信所弄到了十余份盖了大印的空白国牒,只要周铨愿意,往上面填什么内容都可以。可以说,有了这个,在大宋周围大多数国家,就可以通行无忌了。 他没有为自己辩解,这态度倒是让杨戬满意了。 “杨公,休怒,休怒,棉布虽好,但真要等到它能够大行于世,至少还得两三年时间,而且说是发财,实际上还是受制于人,以小人之见,原本就不该对此寄予厚望。” 就在胡缙悄悄松一口气的同时,却听到一个令他厌恶的声音响起。 胡缙瞄了那边一眼,是杜公才。 这厮是杨戬手下最初与周傥、周铨打交道的人,后来彻底投靠杨戬之后,在京中得了一个小吏的职务,专门管内库。官职不大,但却是杨戬亲信,专门出主意替杨戬四处搜刮。 他原本与周家父子关系尚可,但随着身份的变化,对周家父子的嫉意开始占据上风了。 好在杜公才还是知道些轻重的,并没有试图离间杨戬与周铨的关系,他只是偶尔出出主意,想要向杨戬证明,自己也拥有周家父子同样的才能,甚至论及弄钱上,比周家父子更强。 “不对周铨寄予厚望,难道说还要对你这厮寄予厚望?”杨戬横了他一眼。 “小人倒真有一策……根本不须求人,只要说动官家,那就是财源滚滚,而且还能让官家认定,杨公乃是能臣贤吏,比起蔡太师、隐相他们,毫不逊色!”杜公才胸有成竹地说道。 他却不知,他自以为妙计的计策,将在大宋掀起什么样的风浪来! ... 一八二、倚仗为何 周侗轻轻咳了几声,身体有些佝偻。± 他老了,虽然依然能吃能睡,但他已经明显感觉到,自己身体在衰朽,否则的话,也不会连这次倒春寒也没有扛住,竟然在狄丘得了风寒。 周铨跟在他身后,对于自己这位堂伯,周铨心中还是相当敬服的。 “真是不错……” 放眼望着山岗之下那新起的楼房,周侗赞叹了一声,满意之情,溢于言表。 “也多亏了伯父带来的少年,我很多时候都不在这里,他们年纪虽小,却能替我分忧。” 周侗哑然一笑:“这可不是我的功劳,他们来的时候是什么模样,我还不清楚?短短一年时间,就被你教成这模样,铨儿,你比你父亲和我,都要强十倍、百倍!” 周铨正要再说什么,周侗却是一摆手:“我与你父,冲阵杀敌,面对十人之敌,可以轻易胜之,面对百人之敌,可以不惧生死,面对千人之敌,则唯有掉头逃走……终比不得你本事!” “我们周家,出了你这样一个小子,也不知大幸……还是不幸!” 原本称赞的话,到得后来,却有些严厉了。 周铨心中一凛,看着周侗,不知为何“不幸”之词,被他说了出来。 “你有如此本领,若是走科举之途,今后我们周家,少不得要出一位宰执,若走沙场之途,或许枢密、太尉,可以一求。但你既不科举,又不武途,整日就琢磨着如何赚钱……铨儿,钱再多也是身外之物,甚至是聚祸之源,你且想想,等你赚得千万财富之时,你用什么来保护它,莫非,就靠着我给你寻来的这些少年么?” 说到这里,周侗盯着周铨,目光如鹰,极其锐利。 早先周铨之举,说是要为禁军家眷谋些利益,周侗信了,故此才往来奔波,从西军之中给他先后带来了三批三百余名孩童。 但现在,看得周铨的龙川别业,周侗开始觉得,周铨说的并不是全部真相。 特别是他带来的第一批少年,当时只有不足八十名,如今这些人虽然性格各异,却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对周铨近乎盲目的信服尊从。 周铨一直在用半军事化的手段训练这些少年,而且还带着他们上过战阵……想想看,若是周铨身边养了几百这样的勇士,接下来,他会做什么? “伯父,你可知我在过去一年赚了多少钱?”周铨沉吟了一会儿,然后笑道。 “赚了多少钱?” “不说别的,就是自行车一项,给我赚了近五万贯,然后是玻璃器具,因为时间较短,所以只给我赚了六千贯,再然后水泥……” 周铨掰着手指头算给周侗听,不算他拍卖纺织机器所获得利润,他在去年一共赚了十万贯。 周侗听到这里,白眉微微颤动了两下。 他们从摩尼教手中打劫,夺来的宫中金玉,也只是换得了六千贯钱,而周铨一年轻轻松松,就赚得纯利十万贯,这还是水泥、玻璃等没有完全展开的结果,若完全展开了呢? 这样巨额的收入,让周侗更加忧心忡忡。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周铨拥有的财富越是巨大,那么周家灭门之灾就越近了。 “但是,伯父知道我现在手中还剩余多少钱么……六千二百贯,这便是我剩余的钱了。”周铨又说道。 周侗愣住了,赚了十余万贯,花掉了九成多,只剩余六千二百贯钱,周铨倒是能赚也能花。 “其余钱花在哪里,我也可以一一给伯父说说,有五万贯,是花在新的研究上,那些请来的工匠们,日日都在钻研,每日开支就以百贯计。另有三万贯,是用在龙川别业的建造上,这里的工人,他们所得的工钱,比起他们在别处能得的,足足高了五分之一……” 周铨赚来的钱,全都花在了这些工人身上了! 如今靠他这龙川别业吃饭的工人,连带着家属,数量不少于三千! “到今年年底,仰赖于我的工人、农夫,数量将会超过五万,到明年,这数字不会少于五十万!” 因为棉花还只是试验种植,只有苏迈所在的海州,还有苗仲先这死皮赖脸的徐州有种,约有五千户农家、二十万亩农田试种棉花,以每户三口来算,这就有一万五千人。再加上在海州招募的为纺织、玻璃作配套的工人,在利国为钢铁、水泥作配套的工人,数量五万,还是保守地估计。 “现在还只是试验,故此没有谁会伸手,毕竟除了我,谁都不敢保证能赚如此多的钱,他们要伸手,也是两年之后的事情。两年之后,靠我为生的人,数量将是百万之众……伯父,这百万之众,还有未来数百万乃至千万人,便是我的倚仗!” “你担心我千万贯家财引来觊觎,一是我并无千万贯钱,我只会积有少量余财,大多数都会散出去,让它们生出更多的财富;二是我有这数十万数百万人为护身,谁要动我,便要考虑这许多人生计如何操持;三嘛,便是我的这些阵列少年……伯父,我正在筹划航海之事,大约三五年后,这些阵列少年长成,我便会遣人出海,建立别业,若是中原有什么事情,我亦可泛舟海外,保全家族!” 在武阳面前,周铨没有掩饰自己的野心,因为武阳有追求有抱负,需要一个宏大的目标,激励他跟随奋斗。 但在周侗面前,周铨所说就有些保留,只说泛舟海外,却不谈自己对华夏神器的觊觎。 若是给这位对大宋忠心耿耿的伯父,知道他实际上的打算,没准立刻就一枪将他大义灭亲了。 他不说,周侗却未必猜不出来。 至少周侗可以确认,周铨对大宋的忠诚,完全比不上自己。 长长叹了口气,过了好一会儿,周侗有些黯然道:“我说不过你,我是武人,也没有什么见识,不知你这样做,对百姓,对大宋,究竟是好是歹,也不知今后,史书上留你姓名时,会写成什么模样……铨儿,我只求你一件事情!” “伯父这是哪里的话,对侄儿我还有什么求不求的,伯父只管吩咐就是。” “对人不可太过……”周侗说到这里,摇了摇头,没有继续下去。 这个侄子是有本事的,也是懂事的,实际上用不着他来操心。 想了一会儿,他抬头又看向周铨,一字一句地道:“铨儿,若你日后倒行逆施,即使我已死了,也终有人会来为民除害的!” 周铨心中一凛:“伯父,此话从何说起。” “我活的时间长了,看过的东西也多……铨儿,哪怕你现在仍是怀着好心,但到了将来,你是不是仍然能保持本心?若你不能保持,以你手中财富势力,要作乱天下,谁人能治?” 周铨略一沉吟,还不等他回应,周侗又道:“我要走了。” “我陪伯父回去……” “我是说,我要离开狄丘了,如今我已年迈,奔波不得,须得停住养老了。” 周铨惊道:“伯父何出此言,即使伯父要养老,也可以留在狄丘,我与爹爹正好可以在旁侍候!” “呵呵,你这边我住不惯……而且我在你们面前,有些事情看不惯我想说,说了你们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周侗慢慢地说道,缓缓向山下走去。 他下山时很仔细,因为心中的隐忧还没有得到答案。 周家世代精忠报国,他不希望在自己有生之年,看到一个倒行逆施的周家子弟。 周铨展现出来的才能,让他欣慰、欢喜之余,也让他有些担忧,因为在接触的过程中,他发觉自己这位堂侄,对于大宋的忠诚,对于禁军的归属感,远远比不上他这一代人。 他担心的倒不是周铨谋反——他担心的是另一件事情。 耶律余里衍。 过年之时,周铨带着球队回了京师一趟,为京师奉上一场精彩的足球赛,以七比四胜过了蔡行所养的球队。这让周铨再度成为京师中的风云人物,也让他的一些事情被翻了出来。周铨虽然离开了京师回到利国监,可是周侗在经过京师时,却听到了一个消息。 这消息最初时让他勃然大怒:自己的侄子,竟然和辽狗的公主眉来眼去,那辽狗的公主甚至还写了几封言词大胆热烈的信,托榷城之人寄了过来。 结果榷城那边的某位同样姓周的勾当榷城事务,被误以为是周铨,因此收到了这几封信。此人得信之后,并未及时交与周铨,倒是传给自己的同年、朋友,以为笑谈。 虽然此人后来还是托人将信转交给了周铨,可信中内容已经泄露,这让周铨极为恼怒。此人的下场,自然是从勾当榷城事务这个被认为前途无量的美差上落职,但他在离开榷城之前,却被人杀了! 被人杀了! 不知多少人,猜测是周铨遣人所为,而周铨也未曾否认。这事情给周侗敲响了一个警钟,自己这侄儿,胆大妄为心狠手辣,若是他手中力量越大,恐怕惹出来的事端也越大。 “我还是去鹏举那儿,这两年替这小子奔走,倒是与鹏举相处的时间少了,乘着身体尚好,将一身本领传给鹏举,万一……万一铨儿真有那么一日,总有人可以劝他一劝,阻他一阻,保他一保……” ... 一八三、老兄弟 “你怎么将你伯父气走了?” 周傥随口问了一句,让周铨多少有些心虚,他辩解道:“哪里是我,分明是老爹你将伯父气走了,我还反复邀伯父留下,他老人家年纪也大了,早该留下来享清福了!” 周傥也很心虚。 这次周侗来了之后,和他发生了争执,当然,是背着周铨的。 周侗觉得,他年纪尚轻,还可以再生,故此劝他纳妾。可是周傥哪里敢,周母可是将他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因此婉拒此事。周侗又退而求其次,让他早日给周铨寻一房妻子,最好今年就让周铨成亲。 用周侗的话说,周铨没有定性,若有了妻儿,为人就会更沉稳些。 实际上周侗的想法,一是为老周家开枝散叶,争取在他还在的时候,看到周家的下一代人;二则是借用妻儿亲情,来消弥一些周铨的戾气。 这一点也被周傥婉拒了。 周傥的想法与周侗又不一样,周家如今正是上升之时,蒸蒸日上,寻个等闲人家女儿,充当周铨的妻子,对周家的事业帮助不大。 在周傥看来,自己儿子如此本领,要娶至少也得娶一位前任宰执的女儿或者孙女。凭借媳妇家族之力,自己周家也算是挤进了大宋的权贵世族之中,到得周家下一代,有周傥、周铨的功劳打底,有母族的力量为援,再能读点书,未来周家出个宰执也未必可知。 兄弟二人为此发生了争执,最后周侗拗不过他,只能不欢而散。 “对了,这一次京中,来了一些叔伯,他们都有见见你,你何时有空?”周傥岔开话问道。 若只是要见,随时可见,这些叔伯们还是有事情要求周铨,周铨也猜出他们有什么事情。 无非是见周傥周铨这里富贵不愁,想来分一杯羹罢了。 “老爹,你知道我这极忙的,况且这些叔伯们,当初咱们离开京师时,没少上门去请他们来相助,但他们却都不愿来。不与我们共患难,如今却想与我们共富贵,我觉得,这可是对武叔、狄叔他们的极不公平!” “咳咳,当初也怪不得他们,出京毕竟不是什么美事。”周傥有些为难。 他为人义气,对人豪爽,只记人家的好,不记别人的坏。而且如今投靠来的老兄弟们,也确实都是多年故交,许多人甚至就是他在战场上的袍泽,总不能富贵之后忘了旧友,传出去还显得他人品极差。 “老爹,这些人找你借几贯钱、吃吃喝喝,我都不问,但是切莫将他们安插到窑场去,他们到了窑场能做什么,反倒将咱们原先好的东西打乱了,甚至带来些不好的习气,比如说仗着和咱们这的关系欺凌同事。”周铨板着脸:“这事情,绝不容……” 儿子不给面子,让周傥有些难堪,眼见父子要发生争执,突然间,有人在外禀道:“穆班头来了,有急事要见!” 周傥看着儿子急匆匆出去,哼了一声,坐在座位上没有离开。 他还要好生与儿子商量,那些老兄弟,总不能不管。 过了会儿,就见儿子满脸异样的神情走了回来。 周傥没往心里去,正要再和儿子提起老兄弟的事情,却没曾想,周铨主动问了:“老爹,那些叔叔伯伯一共是多少人?” “呃……二十余人……” “二十余人?” 周傥以为周铨嫌人多了,他结结巴巴地道:“还有,他们大多都带了儿子、侄儿来……” 那些老兄弟们想得很简单,周傥富贵了,在外头当官,而周铨手中,更是管着数十万贯的基业,这些都要人来帮。周家自己人丁单薄,他们这些老兄弟就是亲人,正好带着年长些的子侄,一起赚个前程。 此时人情世故,便是如此,也怨不得他们如此想,反倒是周铨这样的是少数。 “一共是多少人?” “四五十人……” “具体数字!” “呃,六十一人。” 父子两人的对话,若是外人听到,只怕以为双方身份反了。 周铨听到这,咧嘴笑了笑:“当初请他们来不来,如今倒是拖家带口来了,好吧,我这有件事情要做,你问问他们干不干,若是肯去做,那么自然还是老爹你的老兄弟,我的世叔世伯,可若是不去做……抱歉,请他们哪来哪去,盘缠我出!” 周傥精神一振,自己儿子终于松口,他笑着道:“放心,他们都说了,就是杀人放火的事情也做!” “杀人放火倒不必,我要他们随我去苏州一趟,去打一个人的脸……” “苏州?那么远?” “运河来去,不过七日可到。” 想想也是,周傥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放心,此事没有问题,我的老兄弟,还有他们子侄,别的不敢说,打架是好手……等一下,你去苏州打谁的脸?” “朱勔!”周铨咧嘴一笑,目光冰冷。 穆琦带回来的消息,派往苏州去接船工的差役,被人打了回来,打人者,正是苏州应奉局的兵卒。 他们还让这些差役带回话来,说是徐州、海州的人,到了苏州,见一回打一回,这次只打脸,下回要打断手脚,免得他们把手脚伸这么长。 这可不是打那些差役,而是打周铨的脸! 换别人还未必会这样做,朱勔这厮在苏州当地头蛇土皇帝当惯了,目空一切,东南一带的太守、刺史,不少都是从他门下出的,可以说,他的话,在苏州就是圣旨。 他的手下觉得他没到徐州、海州来报复周铨,已经是很内敛很能忍了。 “朱勔?”周傥听得愣住了,然后一把将周铨摁住:“别急别急,你说说,为何是朱勔?” 周铨将朱勔截下船工之事告知周傥,周傥眉头顿时拧起:“我在京师之中,就听闻此人甚得官家欢喜……此事难道不可忍一忍?” “若在京师中,自然是不忍也得忍,但如今并不是在京师之内。”周铨眼中闪动着凶悍的光芒,经过与腊山贼之战后,他就变得更加血性:“老爹,我和你说过不只一次,海外是我们的退路,也是我们的富贵之源,谁挡我开拓海外,谁就是我之死敌,朱勔若是识趣,就乖乖把这口气咽下去,否则的话,我就弄死他!” 周傥瞠目看着自己儿子,好一会儿,才苦笑道:“我只是弄死一个京师小吏,前前后后还得花费大量气力,你这要弄使的,可是官家宠臣……他比徐处仁要难对付得多!” “故此才要借用那些叔伯们之力,老爹你就实话告诉他们,我要对朱勔下手,而且只带着几十人去朱勔老巢,此去就算成了,也可能挨官家责骂……老爹你别皱眉瞪眼,知人知面不知心,如今我们父子这里秘密的事情太多,这些叔伯们果真如此可靠么?” 周傥心中一凛。 若这些人真如此可靠,他父子出京之时,他们就应该一齐跟来才是。但当时他手中人手不足,多方相邀,总共也就是狄江、武阳等十余个老兄弟跟了出来。 现在这十余个老兄弟要么补职为吏,要么就主管某项事务,手中有权有钱,而周家也现出蒸蒸日上的情形,消息传回京师,当初婉拒他的人,如今却又要来了。 当他们周家是什么地方! 莫说周铨心中有气,就是周傥,其实独自思忖时,也是非常不悦。只是他这个人太过讲究义气,也希望自己富贵之后,老兄弟们能够沾光,所以才揽下这事。 现在来看,周铨说的办法,才是最好的。 “那我就去问问……你当真要南下和朱勔较真?” “兵贵神速,我过去之后,将船工抢来就走,打朱勔一个措手不及就是。他若是不识趣……老爹,你想到我们的棉布商会么?” 周傥点了点头,明白了周铨的意思。他匆匆离开,到得外边,便看到自己的那些老兄弟们围了一圈,正在和狄江高声谈笑。 狄江声音很大,彭城之乱后,周铨发觉他心态的变化,想到两人曾经在辽国同行出生入死,便将纪春派来给他当助手。明面上他还主持着周铨在徐州的情报系统,实际上纪春已经渐渐接手过去。 同时,周铨还让狄江主持水泥销售之事,迎来送往,正合他意,而且地位高、手中有权,又能分得不少钱,故此现在狄江在老兄弟中说话的声音都响亮了些。 众人原本都围着他奉承的,不过见周傥出来,便又弃了他,向周傥围了过来。 “周傥哥哥,如何,你老人家想得怎样了?” “嗨,那还用说,哥哥是铨侄的老子,怎么做还不是哥哥的一句话?” “就是就是,当初我们和哥哥一个勺儿舀水喝,铨郎君是咱们侄儿辈,赏咱们这些叔伯一口饭吃罢了,铨郎君赚大钱的人,如何会不舍得?” “总不能狄江都得了若大的富贵,咱们反而啥都没有吧?” 原本与他们聊得投兴的狄江听到这话,心里也隐隐有些不舒服了。 自己如今在周家势力内的地位富贵,可都是拼命拼来的,从辽国拼到徐州,哪一战少了自己! 这些人只念着与周傥的旧情,就想与自己平起平座? 他心里冷笑了一声:想得倒美,周傥哥哥倒是好唬弄的,可那侄儿是人精中的人精,自己现在都有些怕他,就凭这些三脚猫,也想着去占便宜? ... 一八四、名为朱勔 “咳咳……” 周傥看着这些热切的老兄弟们,干咳了两声,到嘴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他实在不好意思说啊,都是老兄弟,就算他们想来讨点便宜,可总不曾坑过周家父子。 但按照周铨的意思,却是要坑这些老兄弟一回…… 因此,他把话咽回去后,换了副笑脸:“诸位兄弟,这事情,还是让我那孩儿对大伙说吧。” 说完之后,他又往层里小跑而去。 老兄弟们有些莫明其妙,有人笑道:“这是啥跟啥啊,为何我觉得,周傥哥哥如今在家里,可有些父纲不振呢?” “他反正一惯夫纲不振的,如今再父纲不振,也属寻常!” 听到这,狄江也听不下去了。 这些家伙当真是不通事理,还是太惯着自己了,以为周傥还是当年的那个大头兵将? 既然是来求周傥谋个富贵,总得有求人的样子,象当年一般称兄道弟没有关系,但若真把自己当成周傥的弟弟,看作周铨的叔父,那就是摆不正自己的位置。换了狄江是周家父子,也不会收容这些人! 过了一会儿,带着一脸笑意的周铨走了出来。 “铨哥儿!” “铨郎君!” 众人纷纷和他打招呼,不过当着他的面,倒没有人叫他“铨侄儿”。 “各位叔伯,我爹方才和我说了各位叔伯的意思……大伙都知道,我爹是实诚人,我也是各位叔伯看着长大的,故此,都是一家人。” “是,是,一家人,一家人!” 众人满脸红光七嘴八舌地道,一个个笑逐颜开。 周铨把他们当作一家人,当然是好事! “一家人就不说两家话,各位叔伯,我这边遇上大麻烦,正需要人手相助!” 听得周铨这样说,众人都叫道:“铨哥儿只管说!” “咱们这些人,别的没有,两膀子力气都在,有麻烦,这些叔伯兄弟们替你解决了!” 周铨面上露出欢喜之色:“有诸位叔伯这句话就好了!” 也有谨慎的问道:“究竟是什么麻烦,铨哥儿你且说与大伙听听。” “我在南边招了些船匠,他们正准备到咱们这来,结果半途中被人扣住了,那厮在南边有些势力,我想带人去给他个教训……不知哪些叔伯愿往?” 众人一听都乐了。 身为禁军中混迹过的,哪个没有在市井里与人打过架,又有哪个没有干过这种上门催债、背后敲人闷棍的勾当! 这种事情,他们内行! “奶奶的,竟然惹到咱们头上了!” “不知是哪个不知死活的东西,铨哥儿,你说吧,啥时动身,目标在哪儿!” 看得众人都捋起了袖子,周傥面色越发窘迫,而那边的狄江则捂着嘴,仿佛牙痛。 “那人是个官儿,名叫朱勔。”周铨缓缓说道。 被周铨点名的朱勔府邸里,今日有客人来访。 虽然每日到朱勔这来的客人不计其数,但能让他真正相迎的不多,今日这位客人,就是其中之一。 “李士美遣你来此,不知是有何事?”放下茶杯,朱勔淡淡地问道。 “哦,我家主人最近得了一件宝贝,欲将之送与朱侯。” 来人乃是何靖夫,他恭敬地拿出一个盒子,将盒子呈在朱勔面前。 朱勔打开之后看了看,脸色微微一变。 盒子里的,是一面镜子,只不过这不是铜镜,而是玻璃镜! 这自然也是狄丘窑场的秘密产品,只不过产量极为稀少,周铨通过种种途径,使之流入市面,巴掌大的一个圆镜,就要卖到五百贯钱,其中暴利,就是周铨自己也为之咂舌。 只不过其中一面圆镜,辗转到了李邦彦手中,李邦彦又用之为礼,将它送给朱勔。 “李士美的好意,我收下了!” 市面上卖是卖五百贯,但是因为数量稀少,所以有钱还没有地方去买。朱勔对这份礼物非常满意,他对着镜子顾盼了一番,还理了理胡须,然后笑着道。 此时男子也好美仪容,对着镜子照绝对不是美人们的专利。收好镜子之后,朱勔又徐徐道:“李士美在镇江府可好?” 当初李邦彦被周铨赶出了京师,被赶到徐州去监督花石纲,实际上就是给朱勔打下手。但后来周傥出知利国监,得到这消息后,李邦彦吓得屁滚尿流,立刻活动了一圈,于是又从徐州跑到了镇江,仍然是给朱勔打下手。 “我家主人在镇江尚好,他遣小人来,是有事要禀报朱侯,我家主人将自镇江调走,返回京师去了。”何靖夫平静地道。 “啊……哈,李士美终得苦尽甘来,我却还要呆在苏州,啧啧……当真是让人羡慕啊,不知回京之后,他要去何处高就?” “入吏部员外郎领议礼局。” 在李邦彦离开京师两年之后,赵佶又想起了他,总觉得如今这日子过得,没有李邦彦这浪子在旁边,还是少了几分滋味。加上这几年里,李邦彦用自己搜刮来的钱财,毫不吝啬地往宫中送,从赵佶的亲信太监,到后宫的贵妃们,只要能说上话的,几乎都收过他的厚礼,所以也有人替他美言。 若是周铨还在京中,赵佶考虑到他们二人的关系很僵,肯定还会犹豫一番,现在周铨不在京里,专心为他烧水泥,将李邦彦召回来,周铨想来不会路到京师来闹。 至于周铨会不会为此心里恼怒,赵佶也不能完全不管,他正好找了个借口,给周铨升了一阶,为正七品上的朝请郎,同时挂在工部工部司为员外郎,正好与李邦彦这吏部司勋司员外郎一般大小。 此事在京中才定夺不久,李邦彦就得到了消息。 “如此要称李吏部了,哈哈哈哈,恭喜恭喜,入京之后,可莫忘了我这故人……” 朱勔应付了两句,他相信,李邦彦遣何靖夫来,并不只是为了向自己通报这个消息的。 果然,何靖夫徐徐说道:“在下来苏之时,听闻一件事情,还要向朱侯请教……听闻朱侯扣下了前往海州的船匠?” 朱勔顿时笑了起来:“不算是扣,我这边纲船短缺,不少纲船都坏了,留这些船工将船修好便发放他们继续前行……这可不是我扣的,是为官家效力!” “朱侯说的是,只不过,有此夫不识大体,未必会这样想啊……朱侯,你可知在京师曾经发生过的一件事情,一位酒监的小吏,被人所逼,不得不离开京师,可那人犹自不肯放过,乘夜在半途袭杀此吏全家?”何靖夫道。 朱勔虽然不知道这件事情,却明白何靖夫所指是谁。 对周家父子,他是看不起的,不过既然两家对上了,他也打听过周家父子发迹之前的一些事情。 特别是周铨突袭腊山寨之事,更是让他心中颇为忌惮。若非如此,他对周家的报复,也不只是现在这般,而会更为狠厉了。 “何先生说这个是何意思,莫非……得到了什么消息?” “只是以其一惯行事风格去推断,其人不是个能吃亏的,朱候身肩重任,富贵非凡,与一个无赖军汉子弟去较劲,完全没有必要。” 何靖夫似是劝说实是挑唆,朱勔明知道他的意思,却不能不硬顶上周铨。原因很简单,水泥之事,实在对他的伤害太大。 朱勔和他父亲朱冲,得入赵佶之眼,从商人变成天子宠臣,靠的就是两人调度之能和堆石为山的眼光。为赵佶建园子,可以说是他们的根本,但周铨推出水泥之后,那些太湖石之类的奇石,被废掉了一半! 原本朱勔以为,官家修建艮岳,少不了要自己多献花木奇石,可是听了周铨“空中花园”的故事之后,赵佶对水泥建起的高楼更感兴趣了。 故此,朱勔将周铨视为劲敌,以为周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和自己争宠。 这可不是一般的仇恨,已经类似于文官们的党争,两者不可并存! “呵呵,何先生未免危言耸听了,那厮再胆大妄为,岂敢千里迢迢,到我这苏州来生事?” “敢入辽国,敢以三十人袭腊山贼寨,朱侯,不可大意啊……晚生与那人曾打过交道,要不,晚生当个中人,朱侯将船工还给他,两家罢手言和?”何靖夫道。 朱勔面色顿时阴沉下来,他看了何靖夫好一会儿,然后道:“何先生,今日我倦了,好走,不送!” 将何靖夫打发走后,朱勔招来管家:“从今日起,孙老桥这边,不准有眼生之人打量……若有眼生之人来,给我捉住,好生拷打!” 孙老桥便是朱府所在之地,正是苏州城内交通要冲,他这里不准闲杂人等经过,别人就只有绕道而行。给别人造成麻烦,朱勔是不管的,只要自己方便就行了。 不过这还不够。 “从明日起,凡我出入,仪仗增加一倍……不,凡我出入,随侍护卫增加到三百人!”他又下令道。 他手下可是有千余人的私兵! 虽然这些私兵,也都是些市井无赖充任的乌合之众,但是有盔甲有兵刃,甚至军中的弩机也有,若非如此,朱勔在江南做了这么多的坏事,结了这么多的仇人,哪里敢轻易外出? 朱勔所作所为,在苏州城中引起了一阵骚动,不过骚动很快平息了。一连近十日都是如此,苏州的百姓渐渐习惯,不习惯也没有办法,毕竟谁也不敢与这位硬扛上。 ... 一八五、被捕 “这厮倒是谨慎,竟然带着这许多人!” 一间脚店之中,隔着门板,有人望着经过的朱勔仪仗,啧啧了两声。 来人正是周傥的老兄弟们。 在得知要对付朱勔,那些想来这与他一起享福的“老兄弟”,顿时有十余人打了退堂鼓。 不过还是有些愿意冒险,富贵险中求,人家狄江如今的富贵,还是去辽国跑了一遭才得到的,朱勔再凶再狠,难道能狠过辽狗? 因此,武阳带着三十余人,便潜妆南下,来到了苏州。 他们抵达苏州都已经三日了,这三天一直在窥探朱勔的行踪,想要寻找机会,但是朱勔只要出了孙老桥边的自家院子,少说也有三百人跟随,多的时间,甚至有五百余人,声势赫赫,在京师之中,就算是蔡京外出,都不会如此。 “这狗贼倒是会享受,好大声威,咱们在军中时,就是将主出行,也不会如此……朝廷竟然许他有这么多的家丁,当真是不为人子!” “朝廷里官老爷们莫不如此,上回咸宁坊那边着伙,俺正好是铺兵,拖着水龙要去救火,偏偏一位侍郎仪仗经过,要我等回避……****的是救火要紧还是他过街要紧!” 众人的话很快转到对朝廷官员的牢骚上来,这些人都是不如意的,否则也不会想着厚下面皮去投周傥,更不会跑到这江南来生事。 “铨哥儿怎么还没来,武家哥哥,你说他什么时候来?” 等仪仗经过之后,有人向武阳问道,武阳看了看他:“老祝,咱们在军中的规矩,不该问的不要问。” “这不是不在军中么?”被称为老祝的涎着脸道。 “你们在龙川别业也看到了,大郎以军法治家人,那些小娃娃们,比起咱们在军中还要严。”武阳难得多说了两句。 他也是个憨厚的人,念旧情,故此才会提点众人,不象狄江一样,在这些老兄弟中只吹牛,有些该交待的却不交待。 老祝撇了下嘴:“那些娃娃们,也就有个样子罢了!” 武阳闷不作声,话都说到这份上,这老祝还是听不进去,那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老祝见他不答,伸了个懒腰:“唉呀……这些日子可憋坏了,武家哥哥,要不带兄弟们出去乐乐?这可是江南脂粉地,我前日在那个什么桥边,看到一家青楼,楼上的姐儿,当真是嫩得可以捏出水来,啧啧,来这江南,若不睡上几个江南姐儿,岂不白活了?” 众人哄笑起来,这老祝好嫖,在京师时有点闲钱便都扔到窑子里去了,如今到了苏州,老实了三天,便又故态复萌。 “不许出去,等大郎到。”武阳沉声道。 “唉呀,武家哥哥,何必如此认真,你看你,就不如狄江哥哥活络,故此狄江哥哥如今独掌一方,你却还在这给自家侄儿当长随。” 此话一出,立刻有人喝道:“老祝,少说点!” 老祝话一出口,也知道失言了。 他们这些老兄弟背后议论时,其实也为武阳感到不值,觉得他就是太老实,所以在周傥周铨身边,没有落到什么好处。反倒是每次出生入死,总是少不了他。 他们一是低估了武阳与周家的感情,二则是低估了周铨给武阳的待遇。 众人喝斥老祝,也是怕武阳恼羞成怒。但武阳嘴角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不但不生气,反而有些轻蔑。 他是少数知道玻璃出自窑场之人,这一点,连狄江都不知道,狄江得到的消息,玻璃是张顺认识的番商带来的。 不仅如此,周铨清空连岛之后,在连岛烧制玻璃,负责此事之人,名为王逊,乃是武阳的表兄。周铨早就跟武阳说过,玻璃窑的收益,每年有二十分之一归他所有。 狄江卖水泥,看起来每个月拿两三百贯的钱很多,可是武阳清楚,等连岛的玻璃窑建成之后,每个月可以卖出几万几十万贯的价钱,一个月分到他手上的,三五百贯是少的,有可能几千贯,十倍于狄江! 不仅如此,武阳并没有太把钱放在心上,他更清楚周铨的野心。 若是周铨野心能成,他少不得世代荣华,与周氏共兴盛;即使不成,周铨出走海外,他也少不得在海外占上一块地盘,成为子孙世代之基业。 所以计较现在暂时的面上光彩,是很蠢的事情。 “大哥令我主持,在大郎未来之前,大伙都听我的,我说不准离开,就不得离开!”他沉声道。 老祝这一次没有再说什么,他怕将武阳真激怒了揍他。 将这刺头按下去之后,又呆了三日,每日就看到朱勔耀武扬威地出巡,就是武阳,都觉得有些奇怪了。 这日夜中,他醒来之后起身到各屋转了转,却发现老祝与另一个叫梅森的不见了! 这二人都是好嫖好赌的性子,被武阳按住几日,私下里便串联起来,乘着夜间他们值守之机,翻过脚店的院子,溜到苏州大街之上。 “若是被武阳知晓了,恐怕不好吧?”到得街上,梅森问道。 “怕什么,他也就是跟着周家哥哥的命,无非就是说两句坏话罢了,咱们可是铨哥儿的叔父辈,他好意思真拿咱们怎么样?那是不给周家哥哥脸面!至于周家哥哥的性子,你还不晓得,了不起被他揍一顿呗!”老祝满不在乎。 他心中如同火焚一般,向着记忆中青楼所在之地奔去,而梅森则是到了青楼旁的一处柜坊,他身上带的钱不多,不过玩几把解解馋是没有问题。 才耍了一把,柜坊前突然有急促的脚步声,数人横冲直撞地进来,柜坊的护卫根本不敢阻拦。 这几人进来之后,梅森才从赌桌上收回目光,警惕地看着他们,却见其中一人将他一指:“就是这厮,将他拿下!” 梅森心中一凛,情知不妙,转身便逃,但柜坊里的赌客们此时纷纷走避,几个护卫反倒冲了过来,替来人将梅森绊住。 梅森身手不错,连打翻三人,却还是被缠住,然后双臂倒绑起来。 “冤枉,我没得罪你们,我要告官!”梅森大叫。 “这贼配军还会喊冤,还说要告官……噗!”来人中有一个伸手抽了梅森一记耳光:“贼配军,记牢了,在这苏州,我们就是官,我家主人的话,就是王法!” 梅森还待大叫,却被用布塞了嘴,直接拎了出去。 一路上少不得拳打脚踢,当他鼻青脸肿地被塞进一间屋子之后,却看到光着身子的老祝也在那儿。 老祝比他还惨,分明是从床上拽来的。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梅森叫道。 然后又是一顿打,打得二人半死之后,终于有管事之人来了。 “这群北佬,当我们是死人么,就这样藏在苏州城中,每日窥视应奉行踪……这是找死!”那人笑嘻嘻地和同伴说道。 “应奉早就知道他们来了,一群蠢货……审审,看周铨那小狗想让这群狗腿子做什么吧。” 听得周铨,老祝和梅森顿时明白,他们落到了朱勔手里! 二人想要闭嘴不说,却又被打了一顿,见他们还是不肯开口,那腰缠金带的管事看着光着身子的老祝,指着那活儿道:“给他割了,正好,咱们应奉可以将他送到宫中去。” 顿时有人拎了柄短刀上来,将老祝一把摁住。 “我招,我招!”方才还有几分硬气的老祝大叫起来,双脚乱蹬,口中大喊。 梅森脸色变了变,却颓然没有开口阻止,心中甚至还有些庆幸。 老祝招了,也就意味着他不用再受严刑拷打了。 “先给他割上一刀再说,免得他过会儿不尽不实。”那金带管事道。 老祝只觉得冰冷的刀子在自己胯下慢慢移了过来,发出鬼嚎一般的叫声,拼命说道:“我真招了,全部都招……我们是奉周铨之命来的,不干我们事啊,他说他要来对付朱奉应,我们只是跑腿打杂的,而且我早看他父子不满,这对没人性的狗父狗儿,害得我这模样……” “招了,招了,哈哈哈……”拿刀的那小卒怪笑道。 “他有何打算?”金带管事冷哼了一声。 “他说要寻着机会,将朱奉应带去见他,故此让我们来,先看出奉应的行踪,然后寻找机会下手!” 感觉到那刀离开了自己的大腿,老祝哭着说道,却不敢有半点隐瞒。 他将周铨是如何说的,全部泄露出来,金带管事得到完整消息之后很满意,起身时踢了老祝胯下一脚:“白长这么大个玩意儿,却无半点卵用!” 金带管事离了关押二人的地牢,穿过重重庭院,来到一座大堂。他见朱勔正在里面会客,不敢进去打扰,在外等了会儿,见客人走了,才进去道:“应奉,得了口供,周铨那厮果然胆大包天,竟然想对应奉下手!” 朱勔冷笑了两声,心中甚是快意。 这金带管事呈上老祝的口供之后,等朱勔看完,小心地问道:“脚店里还有二十来人……要不要一起捉来?” “只凭着不到三十人就想来对我下手,周铨他是找死……自然要捉来的,这可都是人证,我要送解至京师去,看周家父子如何死吧!”朱勔狞笑道。 话声还未落,门前另一个金带管事跑了过来:“老爷,老爷,周铨来访,在门口要打起来了!” 朱勔顿时愣住了。 ... 一八六、骂上门来 朱勔的府邸外,此时聚拢了一些闲人。▲∴ 原本朱勔的命令,是不准闲杂人等从他府前经过的,但是却挡不住别人隔着孙老桥往这边观望。 毕竟这是难得一见的事情,有人竟然跑到朱府门前,将他门都打破了。 周铨鲜衣怒马,满脸傲气,只差没有鼻孔长在天上了。 他这是十足的纨绔形象,让所有人看了都知道:这厮不是好人,也不好惹。 在他旁边,纪春抖着鞭子,也是十足的狗腿形象,抓住朱府的一个银带管事狠狠抽着:“不长眼睛的东西,连我们衙内都敢阻拦,若你不是朱应奉府上的人,早剥了你的皮!” 旁边朱府的下人,一个个想要上来,却面对周铨身边一群如狼似虎的随从不敢前进。 这些随从可是刀剑出鞘,就在刚才,还当街劈翻了两个上来的兵丁,虽然用的是刀背,没有真正伤人,但可以看得出这些家伙是真敢杀人的。 “把朱勔唤出来,本官来此,还不快快出来相迎?”周铨用下巴哼了一声,傲慢地喊道。 “哪来的野狗,敢到苏州应奉局来撒野!” 里面突然传来这声音,紧接着,一群家丁各执刀兵棍棒冲了出来,数量足足有两三百人之众。 这些人将周铨等包围起来,然后才中间散开,数十名高大健壮的汉子拥着朱勔,出现在周铨面前。 隔着小河沟望这边的围观者,这个时候兴奋起来。 “会不会打起来,几百人对几十人,几十人那边看上去也都是些狠角色,会不会打起来?” “你蠢了,这如何打得起来,几十人怎么敢和几百人对抗?” “可人家几十人的这边,就是敢打上门,这可是找朱应奉的麻烦,啧啧,莫非是京师来的哪位皇亲国戚,除了这身份之外,世上还有人敢找朱应奉麻烦?” “听说是徐州来的,叫什么周衙内……” 议论纷纷中,朱勔抬眼看着周铨。 他心中有些不解,周铨来找他麻烦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可是这厮怎么光天化日之下,就打上门来了。 刚才接到的口供,他不是要来偷袭自己一下,把自己带走么? “咦,这莫非是天子出巡,官家南下,要不然怎么这么大的声势?”周铨用小拇指挑了挑耳朵,那纨绔气质,当真是展露无遗。 “你就是周铨?”有数十人护卫,再加上几百人将周铨一行围住,朱勔有了胆气,便扬声问道。 “本公子就是周铨,你这贼眉鼠眼的,便是朱勔这残害百姓的奸贼?” 朱勔听了顿时气坏了。 就算是朝中政争的两派,在外边见面时互相还要留点体面,哪有如同市井无赖一般当街大骂的! “你……” “什么你你我我的,你这狗贼,好端端的扣下我要的船匠,是何用意?还有,你这些狗腿,私造兵甲,暗藏弓弩,蓄留亡命,莫非是图谋不轨?” 周铨一连串的罪名抛了过来,朱勔当真是气急。 他嚣张跋扈是有的,在这苏州当土皇帝也是有的,甚至暗地里收留亡命纵容不法,还是有的,但是说起图谋不轨,他却是半点都没有。 原本言辞伶俐的他,遇到周铨后,被完全压制住了。而且截下船匠之事,确实是他理亏,真要和周铨辩起来,他未必能占到上风。 “把人带出来。”冷冷盯了周铨一眼,朱勔说道。 “笑话,你能带什么人出来,今日除非你把官家带出来,否则就乖乖交出船工,或许我还会网开一面!”周铨叫嚣道。 不一会儿,老祝与梅森二人被带了出来,梅森倒还罢了,当光着身子的老祝被拖出来时,周围全是哄笑。 周铨身边的武阳等人,神情非常难堪,武阳更是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目光,死死盯着老祝。 老祝羞惭欲死。 “周铨,人证在此,你有何话说?” “什么人证?” “我乃朝廷命官,你竟然敢千里迢迢赶来,欲将我掳走,如此行径,与造反无二!”朱勔厉声道:“这二人都已经招了,你还想要抵赖?” 若换作别人,朱勔才不会客气,直接令手下去擒了人再说。 可面对周铨,特别是光明正大打上门来的周铨,朱勔有些心虚。 朱勔可不是脑子一热就忘乎所以的人,周铨敢这样,必然有所倚仗,在弄清楚周铨倚仗为何之前,他不能轻举妄动,要忍,最好忍到周铨无可抵赖之时,然后一举发动,斩草除根! 周铨越是嚣张跋扈,他就越要隐忍,借助朝廷官府的力量,来将周铨捉住。 事实上,现在已经有大量的差役和兵卒赶来,在朱勔的私兵之外,又围了一层。 但是几位苏州的主官,却是一个都没有出现。 哪怕他们都是朱勔荐举,此时情形还没有明确,他们也不敢出来露脸。毕竟现在对上的二位,都是天子近臣,若一个不好,没准就会惹一身骚。 在他们心中,甚至在如今大宋大多数文官眼里,周铨与朱勔并无区别,都是靠着官家的宠信,这才得到官爵。至于周铨于辽国所立的功勋,制造水泥所带来的巨利,对他们来说都比不上东华门外唱名。 “你们招什么了?”周铨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看着老祝与梅森。 老祝脸上挤出尴尬的笑:“铨哥儿,对不住……他们严刑拷打,你看我身上这伤……” “呸,若是你老实呆在屋子,怎么会被人擒了?”武阳身边一个老兄弟吐了他一脸口水。 其余老兄弟也都面露不耻之色,这厮当真是粪土不上墙,都再三警告了,却还是溜了出去,被擒后又将众人曝露出来。 “朱勔,你说他们招了什么?”周铨撇了撇嘴,有了这老祝,父亲的这些所谓老兄弟,在自己面前就休想抬起头来倚老卖老了。 他直呼朱勔之名,可谓无礼之至,朱勔也懒得与他应答,有金带管事出来,将口供张开,开始念了起来。 听得老祝、梅森二人真的毫无保留地招供了,众人都甚是羞恼,更加鄙夷老祝。老祝蜷在地上,以手遮面,心里却百般不服。 “就这个?”待那金带管事念完,周铨哈哈大笑,然后吐出三个字来。 “这还不够么,周铨,我看你是想造反了,私蓄兵甲,远隔千里,来苏州坏我应奉局大事,试图谋害朝廷命官……周铨,今日你还有何话可说?我必然要到官家面前去奏你一本,让你全家都不得好下场!” “屁话,我召集人手,要来苏州寻你算账,何错之有?至于所谓谋害朝廷命官,你见过象我这样,只带着几十人,跑到你这几百人当中来谋害你的吗?这种蠢话,你在这里说说倒还罢了,你还想把这话带到官家面前,以为官家和你一样蠢?” “你……你这是无赖,狡辩!” 朱勔勃然大怒,戟指周铨,同时心中雪亮,难怪方才自己觉得不对了。 老祝的口供,根本没有什么用处! 他的口供中,周铨只是说要带他们南下来找朱勔算账,至于将朱勔捉去,都是他们私下猜测之语。就算不是猜测,只凭着老祝和梅森的口供,官司打到赵佶面前,赵佶最多也就是将周铨训斥一番,然后罚铜了事。 “而且我倒是奇了,我的伴当来苏州,既未曾作奸犯科,也未曾得罪你朱勔这苏州王,凭什么被你捉去严刑拷打,屈打成招?莫非你是想着构陷大臣?唉呀,我明白了,你知道官家修建艮岳,急需大量水泥,故意想要为难我,实际上是要阻止官家修建艮岳!” 比起扣帽子,周铨虽然不如那些以科举为业的文官,但也不逊于朱勔了。两人都是市井中出来的,但周铨的见识可比朱勔要强得多,一连番的话,骂得朱勔根本无法回嘴。 若在别的地方,他还可以不理周铨,可现在是在苏州,在他的地盘之上,更是在他家的大门口,他若就此作罢,岂不颜面扫地,今后他催逼花石纲之时,没准就有人起了心思想要反抗,甚至玩出进京告御状的花样来! 心念电转之际,朱勔冷笑:“好,好,你牙尖舌利,指鹿为马的本领倒是十足,这伙人鬼鬼祟祟来到苏州,颇象匪类,我既在此主持奉应局,自然要过问,现在既知是误会,我将这两人交还你……要不要我再赔你一些汤药费?” 他看似让步,实际上却是以退为进,周铨来苏州的主要目的,是从他这里弄回船工,只要这一点他不放手,周铨现在气焰再嚣张,终究还是要铩羽而归。 周铨看都不看老祝与梅森,他只是摆了摆手,自有人将这二位给拖走。 此时虽已经是春日,但是天气还不是十分炎热,老祝给冻了半夜,回到自己人身边之后,颤声道:“哪位哥哥借件衣裳给我穿用……这些狗贼当真心狠……” 周围的人,却都不接他的话茬,有个与他交好的,见他可怜模样,将自己的外衣解下给他,却也没有说一句话。 “唉呀唉呀这是怎么回事,都让开都让开!” 就在这时,突然听得外围有人呼喝道,朱勔的那些家丁们看到来人仪仗,面面相觑,然后让开了道路。 只见几名官员撩着官服下摆,小跑着冲了过来。 ... 一八七、堵门 来的这几名官员,都是平江府的官员。 方才得到消息时,他们不敢露面,一来是怕介入两位天子宠臣的争端之中——被朱勔举荐的人,自然不会有什么原则,二来则是给朱勔解决问题的机会,在他们看来,以朱勔的权势,又是在苏州,碾压周铨是正常的事情。 没有想到的是,双方竟然僵持了。 周铨这条强龙,在朱勔的地盘上,生生压制住了朱勔。 这让苏州的官员们开始嘀咕,莫非周铨在官家心目中的地位,还在朱勔之上? 他们消息虽然灵通,却远远比不过朱勔,故此并不知道棉布商会的事情。 朱勔自觉,与周铨获得的赵佶欢心相当,甚至自己可以更高几分,可是加上棉布商会的那群人,就算是朱勔,也生出深深的无力感。 否则他哪里需要用截走船匠这等手段来出气! “这位便是周衙内了,早就听闻周衙内在北国逞威,又有平定徐州之乱,今日一见,三生有幸,三生有幸!” 苏州刚刚敕升为平江府,这位说话的,正是如今知府。除了他之外,通判也在,两人都是满面堆笑,他们先向朱勔使了个眼色,然后与周铨招呼。 周铨斜睨了他们一眼,这两家伙的底细,周铨很清楚。 自朱勔得势以来,苏州这边大小官员,许多都是朱勔所奏举,凡敢得罪他的,都被他赶走了。 “你二人好生不晓事理,朝廷派往海州的船匠,在你们苏州地界上竟然被人截了下来,官家若是怪罪,你们两个承受得起么?”周铨喝道。 “唉呀,此事我等知晓,也不算截下,只是……” “嗯?不算截下,那就把人交出来吧!”周铨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 知府满脸都是为难,事实上,若非朱勔催逼,他根本不想来趟这个浑水。面前这位周衙内,可不是什么好惹的货色,据说便是曾任过宰相的徐处仁,他都不给面子,徐处仁得罪了他,最后的结果就是在贼人作乱中死去! “哼,官家指名要的花石纲,如今纲船朽烂,急需船匠,我这不是截下,只是暂时借用,待纲船修好,自然会令这些船匠北上,莫非你觉得,朝廷的花石纲之事,就不是要务了?”朱勔看到知府那模样,知道他不敢与周铨硬顶,当下厉声道。 “那纲船何时能修好?”周铨嘴角上弯,带着淡淡讥笑问道。 “那可没准……毕竟纲船太多,这边才修好,那边就坏了。”朱勔也笑了起来。 两人目光相对,朱勔自觉自己稳操胜券,只要不交出船匠,自己还是占得便宜,因此毫不示弱。 但就在这时,周铨面色突然一变,双眉竖起,目光如电:“蠢货!” 他突然变色之下,朱勔心中一惊,忍不住向后退了两步,当想到自己是在数十人护卫之下,与周铨隔着十余丈,而且双方中间还站着好几层人时,他才缓过神来。 但周铨方才变色之威,却让他心中依旧骇然。 这厮怎么如此大的煞气! “蠢货,调往海州的,都是造海船的匠人,你让他们来修纲船,那是牛头不对马嘴!纲船与海船,不是一回事,用你那榆木脑子想清楚了,下回说谎时好……” 周铨破口大骂,朱勔刚才被他吓得失态,自觉面子上过不去,此时听他骂得更是暴怒,当即一甩手,转身便回到自己府中。 他进去之后,那些护卫们面面相觑,一个金带管事小心翼翼地跑来问道:“外边……如何是好?” “把人都调回来,我不信他敢闯我大门,若是他真敢闯,我拼着打御前官司,也要给他点厉害,先将人擒下再说!”朱勔眼中厉色一闪。 金带管事点了点头,正等回去下令,听得朱勔又道:“等等,传我令下去,这狗子,这狗子还有他的狗腿儿,在苏州不得有任何一家脚店收容,不得卖一粒米一滴水给他,谁家胆敢不听我话,我让谁家家破人亡!让知府那蠢货派差役给我盯着,他若是胆敢闹事,立刻抓人!” 他是气得厉害,也发了狠心,那管事出去,先是向知府、通判招手,这两位朝廷大员在他这个朱府管事面前,竟然象是看到了顶头上司一般,点头哈腰,等听他吩咐完毕之后,两人面如土色,再要再说,但那金带管事已经不再理会他们,直接一招手,将护着大门的人都招回了府邸之中。 朱红色的大门在他们身后砰一声关上,大门上的门环轻轻颤动,发出嗡嗡的声响。 “给我骂,把朱勔这厮骂出来!”周铨叫道。 随他来的二三十人,除了武阳之外,都破口大骂起来。众人七嘴八舌,骂得累了稍歇之时,却听得一人尖声道:“朱勔你这卖沟子的货色,爷爷昨夜嫖了你还没付嫖资,你……” 骂的正是老祝,听他说得下流,武阳眉头一皱:“行了,你不必骂了!” 老祝此时心中惴惴不安,听得武阳之话,他涎着脸笑道:“武兄弟,武兄弟,哥哥我知道错了,你给我在大郎面前美言几句吧?” 武阳有些厌恶地向旁移了移,但老祝还是凑上前去。武阳被缠得无奈,看向周铨,却发觉周铨摆了摆手:“有什么话,回去再说。” 老祝看到周铨开口,而且不象是要追究他的模样,他心中顿时欢喜。接下来继续大骂,不过现在他骂的声音就小了多,而且不再说些下流话了。 武阳却是知道,周铨越是一副不计较不追究的模样,也就是越往心里去,这老祝在周家这边,是什么前途都别想有了。 不过他并不为老祝可惜,以此人的脾性,在周氏父子手下做事,迟早还要闯出大祸来。 他看向梅林,梅林倒还要些面皮,与他目光相对,低头不语。 众人堵着朱勔府邸叫骂,好半天之后,也没有人出来应答。这朱勔可是苏州城中的一霸,向来横行惯了,别人莫说当面骂他,就是背后拿眼睛瞪他一下都有风险。此时却被人堵着门变着花样骂,顿时引来苏州百姓的兴趣,很短时间内,消息传遍苏州,也不知多少人兴致冲冲,跑到这孙老桥外看热闹。 这些周傥的“老兄弟”们在叫骂,他们是军中出身,骂阵也是一项必修技艺,又在京师市井里混了多年,骂人的话语,简直可以来一场花式骂人技巧大赛了。当地人听得过瘾至极,不少人在外指指点点,看得围墙上朱府的下人一个个气愤至极。 他们心中也有些惶恐,为何这样被人欺到头上了,自家主人却还不下令反击。 足足骂了两刻,众人觉得渴了,声音小了起来。 “纪春,你去讨些水来,让大伙先润润喉。”周铨吩咐道。 纪春跑到第一家,才说了来意,那家人就苦笑道:“实不相瞒,我家也是在别人家打的水,我家中并无水井。” 再问第二家时,第二家主人作揖道:“郎君来得可是不巧,我家虽是有井,可近日井水变得肮脏腥臭,不可以饮用,还请去别家寻吧。” 到第三家,才说明来意,对方就紧关了门,让纪春吃了个闭门羹。 纪春觉察到不对劲,忙回到周铨身边,说起此事,众人顿时明白:“休要问了,定是朱勔那狗贼的奸计,他逼得周边百姓不给咱们水喝!” “这些百姓好生不晓事理,他们怕朱勔,就不怕我们了么?”急着表现的老祝主动请缨:“大郎,我去讨水,若是他们敢不给,我就……” “你身上有伤,还是在这呆着吧。”武阳喝了一声。 老祝正想拍着胸脯说自己没事,却被和他关系好的兄弟拉了一把,那兄弟满脸都是窘色,示意他看看众人。 老祝这才发觉,他一开口时,众人就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分明对他很是轻蔑。 “无妨,我记得大伙都带了水袋,喝水袋里的水,然后继续骂。”周铨笑道。 众人想起他们早上赶来之时,确实是奉武阳之令,都如出外行军一般带了水囊。虽然水囊里的水滋味不怎么样,但解渴总还行。 “不给我们水喝,想来也是不给我们饭食了……幸好武家哥哥也下令准备了干粮!” 众人喝了水又开始叫骂起来,朱府之中,朱勔得到消息后冷笑两声:“由他去骂,我不信他就带了那么多的水和干粮!” 苏州不缺水,朱府门口就有小河沟,但这河沟里的水可不是井水,洗衣没有问题,舀来喝可就不太干净。就算能解决水的问题,食物的问题也不能解决,更何况待到夜晚来临,没有脚店敢收留他们,他们只能露宿街头。 但当日上正中,午时来临之际,朱勔突然接到消息,周铨一伙离开了。 “当真走了,一个不剩?”朱勔问道。 “是,应奉你听,外头已经没有声响了!” 朱府宅院深深,外边的声音很难传到这里,朱勔侧耳听了一下,然后向那金带管事下令:“派人盯着,让平江府的人也盯紧了,这狗贼肯定要玩什么名堂……” 话声未落,外头就传来大叫:“不好了,应奉,不好了!” ... 一八八、将门虎种 “狗才!” 进来的金带管事被迎面一脚踹翻,不过看到踹自己的人是朱勔,那金带管事声都不敢吭。⊥ “该死,该死,我早该想到的!” 朱勔踹翻他后,口中喃喃自语,嘴唇都哆嗦起来。 在听到这金带管事大叫的时候,朱勔就意识到,自己上当了。 周铨是何等人物,怎么会弄出那么大的漏洞给自己钻? “船场那边……船场那边是不是出事了?”他还怀着一丝侥幸心理问道。 那金带管事爬起来跪倒在地,带着哭声道:“应奉,船场那里遭人袭击,咱们的人都被绑住,那些船匠们全被带走,一个都不剩,连原本我们的船匠,如今都找不齐了!” 朱勔的脸色越来越白,他连连顿脚,却不知把气发在谁的身上。 一切都是假的,什么周铨来找他麻烦,可能带着少数人来擒他,要找他算账……全是假的,目的就是把他注意力全集中在自己身上,而忽略了周铨的真正目的! 周铨此次南下,是为了被扣的船匠而来,只要带走船匠,那么周铨就大获全胜。同样,如果朱勔能扣住船匠不给,他就力压周铨一头。 只是朱勔畏于周铨此前的声望,又被种种消息误导,以为自己才是对方的目标。他手中有私兵千人,绝大多数都用来保护自己的安危,船场那边的防备,就交给了平江府。 而周铨在他门前闹起,整个平江府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件事情上,船场那里能留下三五个守门兵卒就不错了,若此时再有二三十人突袭船场,轻易就可以将看守制住。 只要制住了看守,那些船匠要离开,还有谁会阻止? “好算计,好心眼,到我家来打我脸,还赚走了我的人,周铨,周铨!你以为这样就可以安生走了……我今日若不扣住你,我哪里还有脸面在苏州城中居住!” 面部完全扭曲了的朱勔站起身来,他看着旁边大气也不敢喘的金带管事,厉声喝道:“都给我听好了,立刻召集人手,下令水关那边,无论是南下还是北上的船只,都给我一律停下,让知府将各条道路都堵住,今日老爷我豁出去了……绝对不能让周铨那小狗离开!” 随着朱勔一声令下,整个苏州城都骚动起来。 他的近千私兵可谓倾巢而出,那位平江知府虽然是不情愿,却畏于他的气焰,不得不派出兵卒差役,跟着一起,将苏州各个码头、水关都封锁起来。 如此大规模的行动,自然让苏州的百姓都吓住了,回过神之后,众人问起缘由,自有知道前因后果的,将消息传得到处都是。 被人堵门叫骂,而且扣下的船工还给劫走…… 若是发生在别人身上,苏州百姓不会觉得意外,可发生在朱勔身上,满城百姓都是讶然! 自应奉局成立以来,一向是他朱勔堵着人家门户劫人劫物,如今竟然有强横之人,以其人之道还置其人之身! 这几年间,朱勔在苏州可谓无恶不作,百姓家中只要有一树、一石,稍有可观者,他必遣人破门而入,拆屋坏墙,将东西劫走。若想避免此灾,唯一的办法就是给他塞钱,远近的无赖地痞,纷纷赶来投靠于他,使得他手下更是狗仗人势,欺男霸女的事情可没少做。 故此得知这消息,苏州人面上惊讶,心底惊喜,只觉得这实在是进入政和年间以来得到了一个最好的消息。 他们自然也对敢如此行事之人起了好奇之心。 “周铨,便是造雪糖和水泥的那位?” “曾经出使辽国,在辽国大发神威,险些逼得辽国国主送上公主和亲?” “旧年腊山贼、海州贼作乱,挟众十万,将前相公、知徐州府的徐处仁逼死,却被他用三十六人袭入老巢,一手剿灭?” “身高两丈,三头六臂,力可举鼎,每日须吃一牛一虎……” 苏州是南来北往之地,自然有人曾经听说过周铨的事迹,这些事情口耳相传,免不了夸大,于是传得后来,周铨几乎成了怪物。 紧接着又一个消息传开:周铨在劫了船匠之后,并没有立刻离开苏州,如今被堵在胥门外运河码头了! 苏州诸门皆是水陆并有,唯独胥门,因为面对太湖,为防太湖洪水涌入,并无水门。胥门外的码头,是最大的码头之一,周铨得手之后,从这里北上,原本是最快的,但朱勔反应也快,将所有的码头都封锁,让他们无法离开。 在得到这消息后,苏州百姓纷纷赶往胥门,想要一睹这位敢与朱勔对抗的好汉。 此时运河之中,周铨站在船头,背后而立,冷冷看着这一群张牙舞爪的兵卒。 在他身边,还有码头之上,周傥的那三十多个老兄弟,还有叶楚带领的三十余名阵列少年,各自列阵,将这一块地方护住。 “周铨!” 朱勔骑着匹马,在百余人护卫之下,终于赶到了码头。 发觉这里已经聚拢了不知多少人围观,仿佛半个苏州城的百姓都到了这里,朱勔心中更是腻味,若是不能让周铨就范,从今日起,他在苏州可谓声名扫地了。 他扬声大喝,看着周铨,希望能从这小子面上看到惊恐。 但他失望了,周铨脸上还是淡淡的神情,不惊不怒,也没有了方才在他家门口时那嚣张跋扈。 仿佛他的到来,也在意料之中。 “谁是周铨,我可没有看到谁身高二丈啊……” “蠢,哪有人身高二丈的,你瞧,船头那位青衫的小郎君,那就是周铨了!” “啧啧,当真俊俏……咱们江南风流男儿,都比不上这小郎君,他竟然就是周铨?” “瞧不出,瞧不出,这模样,哪里象是能在战场上提刀杀个七进七出的……不过辽国想将公主送与他和亲之事,我倒是信了,若我是辽国公主,见得他了,也是恨不得将他搂住和着口水吞下!” 看到周铨模样,苏州百姓们纷纷议论。虽然周铨并不是他们想象中那种力可举鼎的雄壮大汉,但那模样儿,反而更对了苏州这江南灵秀地人的欣赏眼光。 特别是和獐头鼠目的朱勔一对比,那就更是明显。 “这二位可都是权势通天的人物,不过一看到他们,我就知道谁有理谁无理了。” “哦,此话怎讲?” “自然是周郎君有理,你没见两人模样吗,谁颜容好谁就有道理,那句话怎么说的……颜……颜……让我想想,对了颜值就是正义!” 这些话随风传入朱勔耳中,让朱勔心里更是气愤。 深深吸了口气,朱勔改变主意,决定不再多说,直接动手。因此他厉声道:“还等什么,给我打,打死了算我的!” 朱勔的手下顿时猖狂起来,向着码头冲去,手中刀枪棍棒齐举。 旁边惊叫连连,那些来看热闹的苏州百姓,有人惊恐地闭上眼睛。 长得极为俊俏的周铨,手下不过数十人罢了,能挡得住二十倍于自己的敌人么? 运河的水面,弥漫着一股不祥的腥味,河风让周铨的衣裳飘飘荡荡,在朱勔下令的同时,周铨的嘴角微微下弯。 “这位周郎君竟然丝毫不畏?” “他……是在做什么?” 原本以为周铨会露出惊慌之色,但众人却看到周铨微微一摆手。 随着他这一摆手,在他身边,一个身影猛然跳上码头。 这身影高大雄壮,看上去象个巨人一般,最让人惊恐的是,他身上竟然套着一身明晃晃的铠甲! 这可不是普通的破甲,而是一身完整的重装步人甲! 这一套甲足足有五十斤重,可那巨人穿着却活动自如,迎着朱勔的手下冲去,轰的一声,仿佛是马车撞在了城墙之上一般,朱勔跑得最快的手下整个人都散了! 此人正是武阳! 他从船上换了一身步人甲,这种由一千八百二十五枚甲叶组成的重甲,乃是大宋最精壮的军士才能穿得动的重铠,等闲刀剑,根本无法伤着浑身着甲的壮士,而这些壮士则用大斧、大刀为武器,他们的对手,是敌方同样身着重甲的勇士,甚至有可能是敌人的重装骑兵! 哪怕只有武阳一个,也足以让朱勔的手下气焰大挫! 朱勔手下看上去也是精壮,可不过是江南脂粉之地里的样子货,就是斗几个毛贼也是雷声大雨点小,打打顺风仗可以,真遇上狠人,却只有败退的份儿。 武阳为锋,阵列少年为刃,猛的一个逆击,码头上顿时鸡飞狗跳,数十名朱勔手下被赶得狼狈逃窜,只要他们一个转向,哪怕还未冲锋,朱勔手下也是纷纷走避,根本无人敢正面与之较量! 更有甚者,当他们逼近朱勔手下一侧之时,这些人连连后退,待到退无可退之时,干脆就抛了刀剑,直接跳入运河之中,泅水逃命! 这一幕先是让看热闹的百姓哄然大笑,然后笑着笑着,他们也笑不出了。 这不过三十余人,而且大多只是十六岁左右少年的队列,竟然有如沙场百战之师一般,凛然生威! 一个书生模样的人,远远的看到了这一幕,慨然叹道:“史书中言,项羽在钜鹿之战中所向披靡,旁观的诸国将士一个个惴恐,我常以为,这是古人夸大之句,但今日一见,知微可见著,古人不欺我也,这周郎不愧是将门虎种,便是他的少年亲卫,也能勇悍如斯!” ... 一八九、是儿当真可畏 “哼,不过是一群武夫罢了,武夫与奸徒当街争斗,祸及无辜百姓,此家国之不幸,我必然要上书天子!”在他对面,另一位身着官服的人凛然道。 他对面书生哑然一笑:“国佐兄,你还是如此脾气,不过到了苏州任教授,可要多加收敛,切莫得罪朱勔。” “伯纪一向激烈,更胜于我,今日怎么反劝我了?”被称为国佐的人道。 这二人,国佐姓陈名公辅,乃是京师上舍生出身,出了名的激昂之辈,今年得了上舍生之首,被任命为平江府教授。而伯纪则姓李,名纲,乃是进去进士,与陈公辅志趣相投,两人都是京师诸生中活跃的人物。 此时李纲尚未授实职,因为陈公辅南来平江府任职,李纲跟随相送,也是长长见识。不曾想到,才到苏州,就赶到了这么一件事情,亲眼见到两个天子宠臣,在这里上演了一出龙争虎斗。 不,不能说龙争虎斗,只能算是单方面的碾压。 李纲颇为赞赏地看着周铨:“旧年在京师中,国佐与陈朝老等一起,群情汹汹,以为周铨使辽国多有不当之处,当日拟订周铨可诛之罪者虽非国佐等,但国佐也没有少摇旗呐喊吧?” 陈公辅有些恨恨:“可惜朝廷未曾远贬是儿,至使其猖狂如此!” “我倒觉得,是儿颇有可观之处,外争国权,使岁币之辱一朝得雪,内丰国库,却无收刮残民之事。榷城、水泥,仅此二事,便是利在当代功在千秋之事。当初我便劝国佐,勿要参与此事,可惜国佐不听!” 陈公辅唯有苦笑了一下。 李纲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当初他如果不是积极参加攻讦周铨之事,他这个平江府教授之职,哪里能下得这么快! 姑苏可是读书之地,这里百姓殷实富裕,又喜好子弟读书,在这里任教谕,绝对是个美差,等闲人物,岂能拿得,就算他有上舍第一的身份,相当于一科状元,但任官之初就能得此美职,算得上不错了。 李纲当初就是没有参与此事,所以现在还在京中待职,今后会放到哪个偏远这地,都未必可知。 “伯纪休要为是儿辩护,你瞧他今日飞扬跋扈之势,他若得志,岂是家国之幸,百姓之幸?” “就是今日,也不能说他是错,他一路打来,打得可都是朱勔的走卒,你见他打过一个百姓么?” 李纲的反驳,让陈公辅无语了,但他从内心深处,还是看不起周铨。 “且看吧,是儿如此跋扈,对上朱勔,胜负之数,尚未易量。” 二人都向码头望去,虽然周铨此时占了上风,可是朱勔毕竟人数众多,他们只需要稍加发力,周铨就要面临一场灾难式的失败。 果然,朱勔看到自己手下的狼狈模样,咆哮大怒,他身边七个金带管事,十余位银带管事,一个个被他赶了出去,将散成一团的人手聚拢起来。 有人手中甚至还拿出了弓弩! 一般的软弓,破不了步人甲,但是阵列少年身上的普通甲衣,却是挡不住的。 “射,射死他们!”朱勔狂妄地叫道。 “我看谁敢射一箭!”有人厉声大叫。 朱勔觉得这声音不对,再看去时,却发觉周铨身后,多了一个人。 仔细看这人模样,朱勔觉得很是眼熟,用力挤挤眼睛之后,他才恍然,同时脸色大变。 “你……你……” 出来之人,乃是蔡行。 朱勔乃是蔡京与童贯推荐给赵佶的,特别是蔡京,可以说是朱冲、朱勔父子的举主,他二人少不得要上门拜谢,因此,朱勔曾经见过蔡行。 只不过蔡行在京师中任官,少有回到江南之时,不曾想到,今日竟然遇上了他,而且他竟然和周铨在同一艘船上。 一瞬间,朱勔心中闪过无数念头,然后这所有念头都归在一起,只剩一个。 今天他要输了,而且输得彻底,输得颜面无存! 更让他恐惧的是,蔡行在这里,会意味着什么! 阴沉着脸的蔡行,在船上冷冷地看着朱勔。 原本他不想出面的,但此时的情形,他再不出面,恐怕连他的性命都有危险。 虽然是被周铨卷入今日之事,但蔡行却心甘情愿,因为他此来,是奉蔡京之命而为。 明面上,是让他回杭州祭祀曾祖,实际上,就是来帮助周铨解决船匠之事。 大宋太缺铜了。 蔡京是奸臣、是贪官、是权臣,这些都没错,但他同时也是这个时代最具有经济头脑的人之一。否则,以赵佶那大手大脚的性子、好大喜功的作为,蔡京哪里能够支撑起国库的支出,甚至还办起居养院之类的福利机构,让最穷苦可怜的百姓,能够从大宋的繁荣中分一杯羹。 因此,当石轩带回的消息中提到,海外日本有大量的金银铜矿,这让蔡京兴奋起来。为了慎重考虑,他还发动不少人,去查询堆积在故纸中的资料,从一本本发黄霉烂的纸张中,寻找证实周铨说法的证据。 他找到了。 同时,数名曾经到日本经商的大宋商人,还有数名自日本来大宋朝圣的日本僧人,都被召入京师西面蔡京御赐的府邸,从他们的口中,周铨的说法再次得到了证实! 日本,果然是黄金白银和铜矿之国! 而过年之后,周铨请石轩转达的信中,提出改革大宋币制,采用金、银、铜三阶币制之法,蔡京觉得,自己终于有了解决大宋钱荒、进而解决大宋财政困难的办法。 这与居养院等一般,都是他名垂青史的事业,同时也是他巩固自己权力、维持家族富贵的方法。谁敢为难此事,就是与他为敌! 朱勔扣留船匠之事,便是为难此事,便是与他为敌。若非考虑到朱勔这个蠢货并不知其间深意,还有此人也颇得圣眷,蔡京几乎要将此人视为死敌,发动一切手段,将他碾死。 哪怕明知这是周铨在利用自己,蔡京也甘于被利用,只要能带回来大量的金银铜! 蔡行盯着岸上的朱勔,朱勔在最初的惊慌之后,恢复了镇定。 他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要拍蔡京马屁、跟在蔡京鞍前马后效劳的假药商人之子了,他如今也是官员,而且坐镇一方,即使不能和蔡京平起平座,至少面对蔡京的孙子,他有底气。 “竟然是蔡学士在此……今日之事,蔡学士也看到了,周铨此人,欺人太甚,若我放他平安离开,那朝廷花石纲之事,就再难处置了,此事乃官家交待……还请蔡学士暂时让让,待我解决了周铨,再与蔡学士接风洗尘。” 蔡行一出现,远远观望的李纲与陈公辅二人都是色变。 “不意竟是蔡行……无怪乎周铨跋扈如此,原来已同蔡氏合污!”陈公辅道。 “此借蔡氏之力也,未必是与蔡氏同流。”李纲有些尴尬地道。 李纲在京中孤立无援,哪怕已中进士,却仍未有美官可任,故此他也在寻找门路。蔡京太高,他够不着,但蔡京之子蔡攸,却与他有所往来,颇有接纳之意。 陈公辅之语,虽是骂周铨,暗中也有批评李纲的意思。 两人认识蔡行,别人未必认识,故此当蔡行出现之后,朱勔的气焰一减,便有人打听这是谁。 蔡行盯着朱勔,想起南下之前,祖父专门召自己在面前,再三告诫,开海之事关系重大,乃是蔡氏今后富贵的根基,故此要他专心配合周铨,甚至还隐晦地指出,他蔡家若能成此事,便是三代宰相也未必可知。 他忍着心中的热意,对周铨道:“周郎君,你说当如何应对?” “将令祖之语,转述予他就是。”周铨轻飘飘地道。 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大,故此朱勔都听见了,岸边的人也听到了。 “家祖蔡公讳京,乃鲁国公、当今太师,在我离京之前,曾对我言,他得知江南兴花石纲之事,扰民太甚,已向陛下进言,请暂抑花石纲,穷治借此事残民害民之辈。”蔡行扬声说道。 此语传出,朱勔固然是面色大色,近乎魂飞魄散,另一方面,运河两边的百姓们皆是惊喜交加,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学士此言当真?”有人扬声问道。 说话的正是李纲,他在京中,就曾经向蔡攸进言,朱勔之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蔡氏欲成事,必须亲近贤达,而远离朱勔等弄臣奸邪,和他们划清界限。蔡攸彼时对他的建议很是赞赏,惜哉却不能用。 “原来是李伯纪在此,我所言自然是真……不亲至苏州,也不知这位朱应奉好大的声势,好大的威风!”蔡行盯着朱勔,咬牙切齿地说道。 他话声才落,突然听得周围一片欢呼。 却是苏州的百姓,听得要抑制花石纲之事,顿时欢喜无限,一个个欢呼鹊跃,甚至有向北而拜者。 “不意蔡京,亦能为此善政。”陈公辅也讶然说道。 朱勔此时,骑在马上想要维持住自己的坐姿都很困难了。 若真是停了花石纲,他的富贵根基就断了! 他看向背手立于船头的周铨,眼中满是怨毒,但他也明白,自己已经输了,想要不输得干干净净,那么只能另想它法! 李邦彦输与此人,自己输与此人……是儿当真可畏! ... 一九零、火并 京师,太师蔡京府。…≦ “是儿当真可畏!” 蔡京放下手中的纸,笑着说道。 这是一张礼单,不过送礼的人可不是周铨,而是朱勔。 蔡京引朱冲朱勔父子面圣,原意是巩固自己在赵佶心中的地位,获取一个有力的盟友。可是朱勔随着地位上升而膨胀,已经有数年未曾正经给蔡京送礼了,只是在年节时备上点看似贵重实际上透着疏远的礼物,意识一下就了结。 但这一份礼单,却是出奇的重! 蔡攸在旁边也笑了起来:“算他识趣……能屈能伸。” “我说真可畏者,非是朱勔,而是周铨!与周铨相比,朱勔一把年纪都活到了狗身上,完全不知收敛,迟早要自寻死路!” 蔡攸心里嘀咕了一声,不太赞同父亲的说法,在他看来,周铨明明可以轻松借力打力逼使朱勔交出船匠的,结果他却带人去袭击,这实在是极为鲁莽,愚不可及。 “攸儿,你莫轻看了周铨,他此举才对,自此之后,东南半壁,皆知其名矣!” 蔡京没有细说,他想让儿子自己仔细思考周铨此举的深意。周铨看似又多得罪了一人,实际上他与朱勔的矛盾不可调和,哪怕没有此举,也必然会相互敌视。 相反,有了此举,今后所有想要算计周铨的人,都得考虑一下,此人行事不按常理,动不动就掀桌子,在某种程度上说就是个疯子,为了一点小利,与疯子为敌,究竟聪明不聪明了。 还有一点,此举可减官家疑心。 蔡京很了解如今的皇帝赵佶,一个臣子,太有本事了,名声又好,那官家会睡不安寝食不安腹的。他蔡京许多事情,固然是本性,但在某种程度上也是自污。 这些事情,都要蔡攸自己想,等这儿子想明白了,或许就可以来接替自己位置了。 “花石纲之事,是不是要孩儿再令人上书?” “不必了,朱勔既然识趣,留些尾巴,周铨也没有指望着我们将花石纲扫尽……我倒是奇怪,行儿来信说,周铨和他提起,要收拢齐地草寇,将之流放海外……那是什么意思?” “山东自古就多盗寇,流放了也好,他在徐州、海州做许大的生意,自然不喜这些草寇碍事。” “不,不,你弄错了,不喜草寇碍事,可以流放边疆,为何要流放海外……” 蔡京对这个问题颇为不解,不过周铨既然通过蔡行提到此事,他也同意给予方便。 不仅是他,各家在棉布商地中参了一份子的势力,都以为周铨是为了方便在京东推广棉花,故此也纷纷出力。 资本这玩意,一但抱成团追逐利益,立刻就展示出极其可怕的威力。大宋最有权有钱的十余家联手,便是皇权,也要让上三分,更何况皇权本身,如今也暂时在这个势力联盟之中。 于是整个京东两路,迅速行动起来,往常懒洋洋不出力的官兵们,在各家将官的催促下,纷纷开始清剿草寇。 仅仅是两三月功夫,便有数千余名各式寇贼被缉拿,然后一齐给塞到了海州。 这些“寇贼”倒有大半都是些山民、渔民,平常时节遵纪守法,但有机会也会对落单的行人客商下手,还有许多,干脆就是些坑蒙拐骗之辈。说他们无辜定然是不对的,但若说他们真有什么大恶,除了少数手头有人命者之外,倒未必真有什么大过。 不过到了海州,就由不得他们了。 “据我所知,这些人到海州之后,便被运上了连岛,此岛据离陆地约是十余里,即使是善泅水者,亦难以游回,况且还有水师官兵把守!” 梁山寨中,最上首的位置,绰号“兔儿”王伦高居其上,白净的面庞上,喜怒不显。 在他的左侧,是身高健壮的一个黄脸大汉,三角眼中闪动着残忍的光芒。此人姓高,名浑,绰号高腿子,原是沂蒙山里的悍匪,如今迫于朝廷清剿之势,离开了沂蒙山,带着忠心的手下投入了梁山寨。 在他的右侧,则是周铨的熟人之一,动手杀了向家父子的何顺。因为杀的是国舅亲戚,他在山东诸匪中也算是出了名,当初来投梁山寨,立刻就得了二头领的位置,不过后来高腿子来了,他自动让贤,将二头领之位让给了高浑。 何顺再一边,同样是周铨的一个老对手,虽然未曾照过面:原腊山寨的军师“活诸葛”余阳。腊山寨寨主史鹤与他在乱军中失散,史鹤目标大,被周傥追上阵斩,他却乘机逃得性命,带着一批从彭城中掳来的财宝投靠梁山寨,因为献上珍宝的缘故,他再度得到军师这个职位。虽然没有当初在腊山寨时地位那么高,但也让他颇为满意。 在他们面前,站立在上侃侃而谈者,同样是周铨的老熟人。 卢进义、燕小乙! “区区一介海岛,聚集数千精壮,岛上守备之人,也不过是数百罢了。只要我们能够接近海岛,将这数百杀散,那么这数千人便全是我们的兄弟。” 卢进义又侃侃而谈,比起当年在京师时,他要稍瘦了些,更显得骨骼宽大,在他旁边,燕小乙默不作声,象个影子一样亦步亦趋地跟随着。 “你说的没错,但这一切毫无意义,我为何要去与周铨对上,这头饿虎,吃人不吐骨头,我们在梁山寨好端端的,干嘛要去招惹他?” 得了示意,坐在高浑身边另一侧的一位头目站起身来,向卢进义质问道。 对付周铨,风险太大,如果没有足够的理由,根本不会有人去做。 “在山东清匪,是这厮一手闹的,诸位,他已经闹得你们都没有活路了,如今群雄并灭,唯余梁山寨,正是周铨的眼中钉、肉中刺,诸位觉得他会放过你们?” 京东两路大小贼寇,基本都被剿灭了,许多人无处可逃,便来投梁山寨,这半年里,梁山寨的规模足足扩大了四倍,寨中人马,从最初的不足两千,到现在数个分寨合起近万。事实上官兵也试图来剿梁山寨,只因为此寨地形不利进剿,寨中青壮又多,所以等闲不敢轻动,再加上梁山寨除了收容亡命之外,也没有什么太大的罪状,至少苦主不来告状,官府便转为无视。 反正王伦虽然拥众近万,却不是个胆大的,甘心呆在山里泺中种田捕鱼,众人也落得安生。 “另外,诸位都知道西城所么?”卢进义又道。 众人顿时骚动起来。 将后苑作的杨戬想要弄钱,胥吏杜公才给他出了一个馊主意,说动赵佶成立西城所,专门负责括检公田。说白了,就是将老百姓这些年来开辟出来的荒地、相互交易遗失了契文的私田,全部都收归国有。 名义上是收归国有,实际上还不是落到了杨戬等人的口袋里,而百姓想要讨回自己的田,唯一的办法就是往经办人手中塞钱。经办人得了钱,自然要孝敬杨戬,而杨戬又可以向那些豪门大族卖人情,再收一笔谢礼。 “括田之策,便有梁山泺,不但湖畔耕地,便是山林湖泽,都要收归官有,在山上樵砍一树,在湖里钓起一鱼,都得向朝廷上税,诸位……莫要自误!” 此事一说出,这大厅中的寨中头领,都躁动起来。 和腊山寨一般,梁山寨不可能将所有人都聚集在一座山寨之中,而是包括湖中岛屿、湖畔山区一大片地方立有二十余处山寨、水寨和村落。这些人靠着山水而食,若是真将这八百里梁山泺收归国有,让他们去缴税,天性自在的他们如何愿意干! “安静,安静!”见周围一片议论纷纷,王伦示意了几回,但众人还是在吵嚷,他不得不起身大叫,这才静了下来。 王伦心里觉得有些不妙。 他并无大志,在山寨中当个土豪足矣,而卢进义此人也让他不喜。故此上回卢进义搞什么抓周大会时,他理都不理,结果证明他是对的,上了卢进义当的史鹤,如今骨头都烂没了。 “诸位可曾想过,若是真举事,那可就是造反,此前官兵不来剿我们,是因为我们尚未举旗……造反是抄家杀头的生意,便是如同他说的一般,举事成功,攻下连岛,甚至攻下海州,那又能如何?腊山寨的史鹤还夺了彭城,结果还不是身死族灭,连个全尸都没落下……诸位兄弟,我为寨主,可不能让诸位兄弟的身家性命去冒……啊!” 王伦正挥手说话,在他身后,高浑起身,突然间拔出腰刀,从背后一刀捅了进去。 刀自王伦的后背刺入,从前胸穿出,王伦正说得兴起,觉得胸中疼痛,低头一看,然后惨叫起来。 高浑一脚踹翻了王伦,不理睬尚未完全断气的也,而且举着血淋淋的刀:“我受够了这没种的软货,诸位,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我愿奉卢大哥为寨主,反了!” 原先随他而来的沂蒙马贼,都是跳了起来,齐身高呼:“反了,反了!” 余阳带着腊山寨的余党,也同样手足狂舞,大叫:“反了,卢哥哥当寨主!” 何顺脸色惨白,看了看左右,见已经有人挥起兵刃,向王伦亲信杀去,其中还有人杀气腾腾,向着他逼来,他顿时也跳起:“反了,我也愿尊卢进义哥哥为寨主!” ... 一九一、卢进义的野心 卢进义志得意满,哈哈大笑。⊥ “诸位兄弟,今日我为寨主,先定下规矩,咱们梁山寨自今日起,要替天行道,这间大厅,便称聚义厅吧!” “是,大哥说的是,替天行道,聚义厅!”众人纷纷叫嚷。 当然也有应付的。 何顺的眼睛悄悄转了两下,张开嘴,做出喊的模样,却没有喊出声。 “诸位兄弟,我既然当了寨主,就要替诸位兄弟想一条出路……各位,咱们没有活路了,朝廷行括田之法,八百里梁山泺,都将收归官家,咱们连喘口气喝口水,都得向皇帝老儿交税——缴不完的皇粮国税,服不完的差事徭役,不是饿死累死,就是被鞭子抽死被刀子砍死,兄弟们,咱们不举事,死路一条,举事能成,还有条活路,而且不仅仅是活路,甚至是富贵之路!” 周围群情汹涌,所有人都觉得身上躁热,卢进义的话语,说到大伙心坎里去了! 王伦别的长处没有,但看人的眼力还是有点,能在这里任个头领的,多少都有点本领。有点本领,却无法从科举之途往上爬,他们就只能觉得自己怀才不遇,藏着一副野心隐忍,直至被王伦招揽,也觉得当一个山寨头目,实在委屈自己了。 如果卢进义当真能给大伙寻条出路,拜他为大哥,认他作寨主,也无不可。 “咱们这等人,有三条路,一是被狗官剿灭,大伙都被砍了脑袋一起去地下作伴;第二就是杀人放火受招安,逼得朝廷给咱们个官做;第三么……诸位,刘邦是造反出身,他后来当了皇帝!” 众人哄堂大笑。 刘邦一无赖亭长,成为大汉的开国皇帝,此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但是在座的虽然没有见识,却也知道,皇帝宝座,可没有那么容易夺来! “诸位莫要笑,咱们当不了大宋的皇帝,去海外占块地盘,弄个皇帝当当有何不可?”卢进义又道。 众人的笑声歇住了。 余阳得意洋洋地捋着胡须,三角眼一闪一闪,这个主意,是他出的。 “诸位,请看这位!” 卢进义挥了挥手,只见外头走进一个人来,此人身材短小,皮肤黝黑,向着众人拱手。 此人其貌不扬,在场无人认识,都有些诧异。 “这一位兄弟姓黎,名清,来自密州板桥镇,世代为海商,如今被贪官污吏逼得没了活路,来投靠我……黎清兄弟,你说说吧。” 黎清咳了一声,然后道:“兄弟我往来大宋、高丽、日本三国之间,知道在三国正中,有一岛国,其名耽罗。岛上地广人稀,兵力薄弱……” 这黎清将耽罗国说了一通,只说岛上土人矮小懦弱,岛上物产丰饶,却没有提此岛早在七八年前就并入高丽之事。 “我欲夺占此岛,自立一国,若是大宋有隙,我们可以攻伐中原取而代之,若大宋太平,我们可以退守此岛自寻富贵……诸位凡愿与我同行者,攻夺此岛之后,可赐地两百亩,女子一人,土人奴仆两个,若有战功,别有赏赐……诸位,咱们在梁山泺中,没少劫过往来舟船,到时我们去劫海船去,每一艘上面,可都是奇珍异宝,只要劫得一艘,咱们兄弟一辈子就可以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欲召人为乱,须先乱人心。卢进义这一番话说出来,在场群盗都觉得有理。 他们见识、眼光都有限,却也明白,在梁山这里坐吃山空,而且随时要面临着官府的围剿。若真能在海外自立一国,逍遥快活,时不时乘船上岸劫掠子女金帛,或者就在海上打劫过往商船,正合他们心意。 哪怕不想再在刀尖上喋血过日子,分得几百亩地,有了女人奴仆,也可以小康一世。 若再有更大的野心,以大宋朝廷现在这种折腾法,迟早会折腾出事,到时大伙再反攻大陆,坐一回江山封王封侯也未必可知。 卢进义开始说王伦时,有意说要对付周铨,但是现在,他却只字不提周铨。 在卢进义话声落后,众人都嗡嗡地议论起来,卢进义听得各种各样的说法,心里还是有几分忧忡。 他悄然问身边的余阳:“余军师,你说此事能成么?” “哥哥只管放心,咱们只要能凑上两三千愿去做的人马,便可以成此事,黎清兄弟不是说了嘛,耽罗人矮小懦弱,咱们一个可以战他们三个!”余阳得意地道。 他早与卢进义有所勾结,此次火并王伦之事,便是他的主意,而黎清投靠卢进义之后,卢进义也曾向他问计,他当时大喜,以“天赐不予必得其咎”为理由,说动了卢进义,一定要向耽罗下手。 卢进义如今的日子也不好过,周铨势力越来越大,他想找周铨复仇越来越难,而且天下海捕文书,到处在追拿他,周铨直接给他的脑袋开出了五千贯的赏格,他的不少旧友故交,看他的目光都怪怪的,仿佛他是移动着的一串铜钱。 若非如此,在上回抓周大会失败之后,他就会远远躲掉,哪里还敢与周铨死磕。 现在终于有机会了,去海外称王称霸,高兴了就到海州给周铨找点麻烦,不高兴了……继续到海州给周铨捣乱。 卢进义深知,有腊山寨的前车之鉴,梁山之人,并不愿意真正同周铨对上,故此他只以利诱之,以欲惑之,却没有再提寻周铨报复事宜,也唯有如此,才能让这些利欲熏心的山贼水寇们下定决心。 “卢家哥哥,小弟是愿意随你去那个什么耽罗的,但小弟只有一个疑问,耽罗岛离得咱们大宋,究竟有多远?” “是啊是啊,海上风浪且不说了,乘船要多久才能到?” “花了几日时间?”几乎在梁山寨上众人议论纷纷的同时,在海州新建的海港,周铨望着满脸风霜之色的张顺问道。 “到那边因为借着一点顺风,故此是四日,回来顶风,花了八天!”张顺嘿嘿笑道。 周铨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大步走向前方,一个瘦瘦的汉子咧开嘴笑,不待他开口,就竖起了大拇指:“衙内,这软帆果然可用,顺风使横,逆风使纵,如今我等都已经操演熟练了!” 这瘦汉子也是密州海商,姓平,单名为信,他恭敬地向周铨行礼,然后又道:“衙内初时将这船与我时,我面上虽然听衙内的,心里其实嘀咕,觉得衙内又未曾出海,怎么能知晓海上之事。现在来看,衙内果真是聪明天成,改用软帆之后,升帆降帆要方便得多了,而且有横纵之分,无论顺风逆风,船皆可行,实在是……实在是……小人口拙舌笨,实在是想不到怎么赞衙内之智!” 这厮看起来憨厚,其实是个一肚子精明的人,若非如此,也不能成为一位成功的海商。而且在海商界中,他家族地位相当特殊,其祖父平简,曾作为神宗皇帝的秘使出访高丽,为此还赐了个三班使臣的官职。 只不过到了平信这一代,家道中落,连海船都因为年久而失修。他想着振兴家业,偏偏周铨在海州大肆招募精通航海的水夫、船长,他便来此应聘。因为曾经十余次远航耽罗的缘故,所以得到周铨的重用。 经过改造的一艘一千料海船,便被交到了平信手中。 这艘船换掉了原先的硬帆,取而代之的是用丝绸制成的软帆,桅杆结构上有了变化,一切都向着能够进行大航海的海船改进,并且使用了滑轮组。为了提高船的速度和安全性,部分牺牲了舒适性与装载量。论其载货,只相当于其它一千料海船的一半,但它所需要的最少水夫数量,也减到了其余千料船的一半。 更重要的是,无论是顺风还是逆风,它都可以抢风行驶,只要不是天气太过恶劣,它都可以往来于东海之上,而不必象旧式海船那样,需要苦苦等候半年,才有合适的风向。 “平船主!”在细细问过整个航行过程之后,周铨很郑重地道。 “在,衙内只管吩咐!” “三个月内,我会去耽罗一行,你看有没有合适的时间,到时去的可不只这一艘船。”周铨道。 “当然可以,这两个月台风多,小人不赞成衙内出海,但到了九月……”平信兴奋地滔滔不绝,将何时出海都定了下来。 周铨旁边武阳欲言又止,唯有苦笑。 他知道劝止不了周铨,就连周傥,在周铨的苏州之行后,也不再干涉周铨之事。 这儿子本事太大,他这个当老子的已经从最初的自豪骄傲,到后来的嫉妒想要比一比,再到现在的甘拜下风老实给儿子看好窑场之事。 而且周傥也抽不出时间来。 现在的周傥,已经是一个很合格的技术官僚了,至少在如何建窑这件事情上,他已经远远超过周铨。各种各样的窑炉,无论是水泥的玻璃的还是钢铁的,甚至就连普通的砖窑,他都极为精通。 特别是在高炉冶铁炼钢之上,他现在正在组织人手,进行一场技术突破。 武阳没有说什么,可这时却听到边上有人怯生生道:“衙内,衙内……” ... 一九二、朋友 “衙内,衙内” 怯生生的声音响起时,第一个做出反应的不是周铨,而是武阳。 他横跨一步,就挡在了说话之人与周铨中间。 周铨看了一眼,却是从船上下来的一人,周铨只是觉得似乎有些眼熟,但他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记不清人脸,因此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武阳说道:“他是我们从苏州带回的船匠,姓林,名传忠。” 林传忠咧开嘴,局促地笑了笑,等着周铨回应。 周铨听说是船匠,恍然大悟:“我记得了,你是随这艘船一起海试的,对不?” 要将传统的中国式帆船,改成更适合远洋航行的盖伦帆船甚至是飞剪船,可不是周铨画个图就行的。他集合了数地最优秀的海船船匠,从船上的点滴细节开始,最先动手的是船上桅杆,而林传忠就是这些船匠中随船者。 一是随船维护,二是总结经验教训。 “林大匠,辛苦你了!”周铨想到了林传忠身份,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中年汉子身体一震,只觉得膝盖发软,险些就要给周铨跪下。 哪怕在老家时,他们这些船匠地位卑微,哪里受过这般重视! 而且“大匠”这个称呼,又让他充满自豪。 在周铨的工业体系之中,工人也是分为等级的。初入者自然是学徒,能够完成分配的工艺,则称小工,能够熟练地完成自己的工作者,乃是大工,而可以带学徒的,被称为师匠,唯有有突出技艺,并且得到认可,才会被称为大匠。 如今船场之中,总共也只有三位大匠。 大匠不仅仅意味着,他们的工钱收入十余倍于小工,更意味着地位。有大匠称呼的人,可以直接上书周铨,可以主持某一项技术变革,可以向船场申请特别的试验费用。 “衙内,小人有一事相求” “林大匠,你可是我们船场之宝,有什么事情,只管说就是,张叔解决不了,我来替你解决!”周铨笑道。 林传忠眉开眼笑起来,心知自己所求,只怕成了一大半。 他在苏州时,亲眼见到那飞扬跋扈的朱勔是如何被周铨整得狼狈不堪的,而且,到得海州之后,他也获得了人生中难得的受尊重的感觉,故此,对周铨,他发自内心的亲近、尊重。 “小人家中,尚有亲族小人家世世代代都是造船的,他们对衙内都有些用处,故此小人恳请衙内,容许他们也来船场。” 林传忠说到这时有些惴惴不安,要知道,他家亲族在泉州当船工,收入比起在海州船场里至少低了一半! 周铨正待答应下来,但突然想到一事,眉头微皱:“此事没有问题,不过我记得你们初来之时,我就说过,可以招揽亲族前来那时你为何不迁来他们?” “祖宗坟丘所在,总得留人扫墓,当时小人是这般想的。如今却有些不合之处,泉州大食人越来越多,他们若只有一个两个,倒还是乖巧,但人一多之后,就横行霸道我家居所附近,他们要建大食庙,我家族人在那呆不下去,故此写信来询,问能不能迁到海州来。” 周铨听得心中大怒。 炎黄胄裔开拓居住之所,凭什么要给大食人修庙,反倒赶走自己人? 只是他如今手伸不到泉州去,只能暗暗记住此事:“你写信回去算了,你寻个可靠之人,我再派几人一起南下,到泉州将愿来的族人都带来!” “多谢衙内,多谢衙内!”林传忠忙不迭地行礼道谢。 接下来自有周铨带来的阵列少年上前,去问平信、林传忠关于船只的改进建议。倒是周铨自己,竟然闲了下来。 自从孙诚他们这第一批少年成长起来后,越来越多的人可以独当一面,周铨空余的时间也多了,将更多的精力花在了对新一批少年的教育上。以前少年主要来自于京师或西军,后来则是来自于徐州民乱的孤儿,再现在,则是各地收来的孩童都有,特别是周铨主持的各个工场中的工匠子弟。 龙川别业中的学堂里,学生数量已经超过千人了。 在满满的成就感同时,周铨也有些空虚。 无人与他分享他的成就感。 哪怕有父母,有那么多阵列少年,周铨还是缺了点什么。 朋友。 想到朋友,他第一个念头是岳飞,这两年来,两人也有书信往来,周铨甚至知道,周侗离开徐州后并没有返回老家,而是到了汤阴,悉心教授岳飞武艺、射术和兵法。 只不过岳飞可以是兄弟,却很难是朋友。 然后他想到的人竟然是余里衍。不是师师,因为在周铨心中,这小娘子是自己的妹妹。 也不知这位性子活泼大胆的契丹公主,如今情形如何了。 或许自己应该去看一看她? 也不知道自己带去的礼物,她有没有收到,是不是喜欢。 耶律余里衍同样在思念周铨,有的人整天呆在一起,彼此间却如同陌生人,也有的人相处不过月余,却仿佛是前世就有的缘份。 “公主,我们回去吧,据说这附近,有左道教徒聚众为乱,如今公主身边护卫不全,若是有个什么意外,小人担待不起!” 余里衍身边有人劝道,耶律余里衍烦躁地甩了甩马鞭,不过却没有用鞭子抽此人。 “周郎君啊,我记得你最不喜欢我用鞭子抽人,我现在已经改过来了只可惜,你看不到呢”余里衍心里响。 “公主” “不许打扰我带下去,拿鞭子抽不,换掌嘴吧!” 那个多嘴多舌的护卫顿时被同伴们嘻嘻哈哈地带到了一边,同伴们还不停地小声恭喜他。然后是噼噼叭叭的掌嘴声,片刻之后,多嘴的护卫又被带到了余里衍的面前。 “啊呀我又没忍住,给他五十贯钱,算作赔偿!” 只是脸上微红一点罢了,就换得五十贯钱,这在余里衍身边,可是个美差!众侍卫都知晓这位蜀国公主的脾气,发起躁来六亲不认,但很快就会后悔。而且她看似脾气暴躁,实际上却非常心软,每次后悔就要给赔偿,赔偿的钱财还非常丰厚。 这位公主有这个底气,不仅因为当年耶律章奴之乱中,公主可以说有救驾之功,更因为她的封邑,如今成了有实而无名的辽国榷城。 因为有耶律延禧的支持,所以公主封邑武清县成为了辽国对大宋的榷城,虽然没有大宋雄州的白河驿榷城那么繁荣,可这毕竟也是榷城,过去一年给辽国贡献了两百余万贯的税收,而余里衍可以获取其中十分之一。 二十余万贯,在辽国诸多公主、王子中,算是很不错的,余里衍甚至可以凭借这笔钱,养一支数百人的精锐亲卫。 “近来公主心情都不太好啊。”一名亲卫低声道。 “难免,南朝那边,把公主的心事都编成评话,在市井里宣讲,那个南国小子,却始终没有什么表示,殿下她心情自然不好都快两年了!”另一名亲卫道。 “嘘,你们俩也想讨赏钱么,这给殿下听到,可不是几记耳光能了事,若打断了你的骨头,便是再给你几十贯赏钱” 他们窃窃私语,离余里衍稍远,因此余里衍听不到。 但有人听到了。 “你们三个蠢货,休要在这里胡说八道,想找死,我就调你们去清剿那左道邪教!” 耶律马哥威风凛凛地走了过来,那三个亲卫吓得屁滚尿流,立刻有多远闪多远。 耶律马哥到了余里衍身后,面上开始的威严顿时没了,取而代之的是谄媚的笑容:“殿下,殿下,这里有两封书信,一封是文妃娘娘寄来的” “不看,无非是催我回上京,我不去,烦了!”余里衍撇了撇嘴。 女真人的叛乱让辽国很是手忙脚乱,第一次征女真也遭遇惨败,不过因为和大宋关系缓和,特别是从榷城贸易中得到了很大的好处,所以辽国财政还可以支撑,局面也算稳定。但辽国内部矛盾却显露出来,经过耶律章奴的叛乱,耶律延禧如今疑心甚重,而两位贵妃文妃萧瑟瑟、元妃萧贵哥,各自支持自己的儿子,双方水火不容。 余里衍是文妃的女儿,也一向亲近自己的生母,但对于双方的争斗,却是毫无兴趣。她已经从自己私房钱里拿出大量给了文妃,但她本人,却一心只想远离争斗,故此长时间留在封地武清,不肯回京。 “还有一封信,是位宋国商人带来的,随信尚有礼物,咳咳,殿下莫动手,莫动手!” 余里衍几乎是一把从耶律马哥手中夺走了信,拆开之后,便看到了她已经很熟悉的字迹。 周铨写来的。 “要我在武清等着会来与我相会?” 看到信中的内容,余里衍兴奋得险些跳了起来! 在分开有近两年后,周铨终于要再度北上,来到辽国,与她相会了么? 日盼夜盼的人,终于要出现了么? 然后她心中突然又有些担忧起来,虽然宋辽两国已经达成榷城之盟,但两国间仍然相互防备,周铨北上,除非得到大宋朝廷的支持,以国使的身份前来。 否则的话,等待他的,将是两国的惩戒! ... ... 一九三、外交无小事 大宋政和三年秋,赶在北风大兴之前,一艘船悄悄地靠近武清。 水泥是军国利器,到目前仍然是禁止向辽国出口的产品之一,因此武清的码头仍然是传统木石所建,与海州那巨大的码头相比,显得分外简陋。 码头之上,一队辽国皮室军肃然而立。 哪怕现在辽国国势衰微,但挑出一支纪律严明的皮室军还是没有问题的。 可是当船靠近码头时,这些皮室军还是有些乱了。 这艘船首上刷了“东海甲”三字的船,乃是东海商会造成的第一艘海船,是一艘两千料的中大型船,放在大宋不算什么,可看在辽国人眼中,却觉得非常惊骇。 辽国也有水师,他们水师的数艘战船围着东海甲号,就象是几只小鸡,绕着一只大母鸡在打转儿。 “这船简直象是一幢楼房!” “南国水师,果然胜过我大辽,不过我大辽骑兵,胜过他们!” 这一片窃窃私语声中,船靠上了码头,不等停稳,周铨就扶着船舷伸出头来向下张望,与他目光相对,耶律余里衍勉强保持矜持,没有向着船跑过去。 “好久不见啊!”周铨俯身向余里衍招了招手。 这一招手,余里衍再也忍不住了,她拎起裙角,如同小鹿一般欢快地奔去。 东海甲上的水员才搭起舷板,周铨就轻松地跳了下来。迎面,余里衍已经顾不得掩饰和羞涩,直接扑入他的怀中。 看到这一幕的契丹人,无论是辽国官员还是皮室军,都露出不忍卒视的神情:自家公主如此主动地投怀送抱,这也太过了! 周铨也没有想到余里衍会如此,他略一犹豫,然后哈哈一笑,人家姑娘家都不怕羞,他一纠纠男儿,难道还怕了吗? 双手一环,便将余里衍抱住。 感觉到他有力的臂膀,余里衍满心都是甜蜜,然后,羞涩又浮了上来,特别是偷眼回顾,看到周围自己的亲卫们都是满脸悲哀的神情,她的羞涩又变成了恼怒。 都怪眼前这负心薄幸的汉儿小子! 心中又是羞恼又是嗔怪,于是余里衍双手一撑,用力将周铨往后推去。 周铨只觉得温香软玉满怀,正心旷神驰,哪料到怀中佳人突然翻脸,用力将他推得向后踉跄了好几步。 若是在海州,肯定没事,但这是武清,这里的码头甚为湿滑,脚下不稳,他就直接往后坐倒。 然后就在一片惊呼声中,他坠入海里。 余里衍骇得魂飞魄散,慌忙跑过来,要跳下水救周铨,却看到周铨半截身体露在水面上,浑身的。 原来他坠入海中的地方水不深,只是到腰,因此除了狼狈一些外,倒没有什么问题。 “呵呵!”看他没有危险,余里衍惊慌之意顿去,但戏谑之心又起,指着周铨叫道:“让你不理睬我,让你两年都不来看我!” 周铨瞪着她,然后捧了一捧水,猛然浇了过去:“你不是也没有去大宋看我么!” 他的动作太明显,故此余里衍很轻巧就躲了过去,两人笑闹之状,落入众人眼中,辽国这边倒还罢了,“东海甲”号船上,有人咳了一声:“郑学士,就让他这样?” 郑允中横了向自己说话的人一眼,这人甚是年轻,外貌也颇俊秀,顾盼之间,颇有自雄之意。此人姓竺,名简,今年还不到二十,与周铨年纪相当,但十五岁时便入太学,因为年少博学,颇得赵佶赏识,大观三年以上舍生赐进士及第,向来自负,此次能入大宋使团,乃是有力之人举荐的结果。 但这厮一直看周铨不顺眼,没少指责周铨行事无大臣体,或者是在与辽国出使时有失分寸。上回郑允中、周铨出使辽国回来,攻讦周铨最力者,此人便是其中之一。 实际上谁都明白,他只是不愤比自己年纪还小点的周铨,竟然能立此奇功,心怀嫉妒,故此处处为难罢了。 此人干得最狠的一件事情,就发生在今年,他率先上书,指责哲宗元符皇后刘氏,如今的崇恩宫太后,也就是赵佶的寡嫂干涉政事,将这才三十五岁的妇人逼得用挂帘子的银勾自缢而死。 见郑允中不理自己,竺简哼了声,他自恃刚刚在朝中立下大功,抢先一步上前,踏着舷板下了船。 才踏上岸,他迫不及待地一挥袖子:“周铨,你私通虏妇,有损国仪,该当何罪?” 这话说出,水中的周铨用一种看白痴的眼光看着他,而岸上的余里衍,柳眉顿时竖起。 周铨可以打可以骂,但只可以是她打她骂,别人碰着周铨一根毫毛都不行! “我就说过,你这等不学无术的无耻” 竺简还待再骂,就听到耳畔风声响起,然后叭的一声,他白皙的面上,出现了一条长长的血痕。 却是余里衍用马鞭抽的! “抱歉,快两年了,我其实都没有抽过人,今日是第一次抽!”一鞭子将竺简的厥词抽了回去,余里衍满脸讨好之色,看着周铨道。 周铨哈哈一笑:“今日你也没有抽过人啊,你抽过吗,我可没有看到!” “对,我只抽了一只狗,一只乱咬乱吠的狗!” 他二人对话旁若无人,听得竺简却是睚眦俱裂,几乎要捋拳就上了。 不过不等他动手,余里衍身后,已经有十余个亲卫一拥而上,将此人制住,然后五花大绑起来。 “我是大宋使节,你们不能这样待我,我是大宋使臣!” “你敢得罪我大辽蜀国公主,莫说只是一个区区使臣,就是你们大宋的亲王、宰相来了,也得乖乖认罪!”耶律马哥冷哼了一声道。 郑允中咳了一声,上前来拱手:“耶律将军” “我如今是武清太守!”耶律马哥很骄傲地道。 “耶律太守,还请念在两国交好的份上,不要责怪他,此人年轻气盛,不免有失礼之处”这个时候,郑允中不慌不忙跑来劝解。 “何止失礼,简直是轻浮无行,猖狂不法,你们南国,向来以礼仪之邦自居,为何就派出这等人物来?”耶律马哥武将出身,不好与郑允中争执,但辽国自然也派了伴使,那伴使毫不客气地训斥起来。 “是,是,此是鄙国稍欠考虑,此人只是使团中无足轻重一员,故此未曾仔细选拔。不过,此人虽是无状,终究是大宋使团之一,贵我两国如今互誓盟好,还请稍留体面。” 竺简虽然被绑了起来,耳朵却没被堵住,听得此语,顿时瞪圆了眼睛,郑允中竟然认下了他的罪状! 他自觉自己才是在维护大宋的国体与颜面,如何受得了现在的指责,当下怒叫,却没有人理会他。 被带远之后,一顿痛殴,打得他筋酥骨软,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虽然使团一员,可是辽国真的不讲理起来,大宋如何会为了他这样一个区区小官,与辽国全面翻脸? 再受得一顿痛殴之后,他幡然省悟,知道自己了。 不是对付周铨若只是对付周铨,郑允中身为文官,此行正使,也会想法子维护他。而是因为他将此次出使看得太轻,根本没有弄清楚轻重缓急。 待他再被送回大宋使团时,使团正准备出发北上,郑允中执着周铨的手笑道:“果然如同周郎所言,自海路北上,确实要顺利,不过海上风浪颇大,不能不慎重啊。” “故此我才造新船,练水员,郑学士,一路顺风!” 二人看似很普通的对话之中,其实暗藏着深意。 这次郑居中出使辽国,有着数重用意。第一用意是巩固两国间的榷城贸易,每年榷城贸易,能够给大宋带来数百万贯的收益,这么庞大的进项,值得政事堂为此多倾心力。 其二是试探辽国对西夏的态度,因为国库充盈,所以征伐西夏灭此宿敌,已经被赵佶提上日程。蔡京对此虽然态度不是很积极,可政堂中还有别的宰相对此很上心,特别是童贯,更是全力以赴,蔡京也只能同意。 其三,则是那位被童贯带回大宋的马植,他建议与女真人联络,做好下一步伐辽的准备。此事虽然郑允中未曾告知周铨,但周铨在得知组建使团之事后,便猜到了这个结果。 郑允中与周铨方才的对话,是郑允中提醒周铨,莫要因为儿女私情而误了国家大事,而周铨的回应,则是表明自己所做一切,正是为了大宋。 双方心照不宣,而竺简则是听得一头雾水,待使团前行之时,他忍不住问道:“学士,周铨就留在武清?” “他只是奉命送使团至辽国,又不是使团之人,不留在武清做什么?”郑允中没好气地道。 竺简听到此言,愣了一愣,先是嫉恨:周铨可以留在武清休息,他却还要远行数千里,直达辽国中京。但旋即他又暗生喜意:没有周铨在,此次出使之时,他一定要凭借自己的学识才华,不辱使命! “竺简,此行关系重大,你是第一次出使辽国,希望你能凡事三思!”见竺简神情变幻,郑允中忍不住提醒道。 不能让这厮坏了出使之事。 竺简用力点头:“学士只管放心,我知道,出使辽国乃是外交,外交无小事嘛!” ... ... 一九四、滚来滚去,然后又滚来滚去 碍眼的人都走了,周铨也回船上换了一身衣裳,笑吟吟看着身边跪坐的余里衍。 若是船外的人看到,肯定会大吃一惊,刁蛮傲骄的公主,此时竟然如此柔顺,丝毫没有违逆周铨命令之意。 “知道错了么?”周铨问道。 “知道知道!”余里衍连连点头。 “那么错了该怎么办?” 余里衍一双明亮的眸子转了转,膝行向前,直接扑到周铨身上,用周铨的大腿托着自己的头,满是甜腻地说道:“周郎说怎么办,那我就怎么办!” 受不了这小妖精! 周铨忙要推开她,结果拉来扯去,反而被余里衍扑倒在地,两人滚作一团。 好在他们所在的船舱,乃是东海甲号上的头号贵宾舱,地面上都铺着厚厚的毡毯,两人在上边就算滚来滚去,也不会磕着碰着。 于是两人就滚来滚去了好一会儿。 然后两人又滚来滚去了好一会儿。 腻味够了,两人也累了,这才开始好好说话。 余里衍咬着唇,卟噗笑了一声道:“得知你混入使团之后,我可是吓了一大跳,原本以为你会偷偷跑来呢?” “为什么偷偷跑来?” “那样的话,我就大肆宣扬出去,让你在大宋呆不住,只能到我辽国来!”余里衍道。 那样的话,周铨可就不只是在大宋呆不住了,更有可能的是要被抓到京师去抄斩。 周铨用手抚住自己额头,然后恶狠狠地道:“你这不听话的小娘儿们,胆敢谋害亲夫!” 听得“亲夫”两字,余里衍心神一荡,凑在周铨面上亲了一下:“我不舍得要不我早就做了!” “是啊,你胆子可大,那位和我同姓的,是你派人杀了吧?”周铨问道。 他所指的名为周荣,乃是大宋榷城勾当事务官,因为与周铨同姓的缘故,而且最初余里衍又不知道周铨没有得任榷城,因此写了好几封柔情蜜意的信,全误送给此人。此人不但没有将信立刻转给周铨,而且将之当成笑话四处传播,甚至还义正辞严地替周铨写了一封回信,大骂余里衍无耻。 周铨不知他替自己写回信的事情,只是从徐处仁那里得知此人扣了自己信件,便在京师中稍稍活动,将他罢职赶走,废了他的功名。结果此人离职不久,就在离开雄州的途中被杀,世人都以为是周铨下的手,周铨却知道,这应当是余里衍派人做的。 他当然不会替自己辩解,而是担下了这个罪名。 “那人该死!”余里衍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还恨恨地说道。 周铨听了之后有些无奈,若单以罪论,那人其实罪不致死,但是他的行为惹的是余里衍,特别是还作死写信骂余里衍,只能说是自寻死路了。 放下此事,两人聊了聊各自别后经历,得知周铨已经在海边立有基业,余里衍大喜:“那你是不是时常可以来看我?” “不唯是来看你,若是你愿,也可以乘我的船去我们那!”周铨道。 余里衍欢喜地又在他面上香了一下,不过旋即皱着眉,忧忡地道:“你来倒无妨,我要是离开,父皇那边可瞒不住!” 盯着她的,不是她父皇,而是萧奉先。萧奉先乃是辽国权臣,同时是元妃的兄长,自然希望自己的亲外甥能够继承帝位。故此,他时时都盯着余里衍,若是余里衍真的离开封地,就算不给她扣一个叛国的罪名,也少不得要把武清这块封邑夺走,断了文妃一系最大的财源。 “迟早能有解决办法的,余里衍,我这次来,可给你带了礼物!”周铨笑眯眯地说着,然后将旁边的一个衣柜掀开。 衣柜里全部是衣裳,周铨请来最好的织娘,再按另一世中的风格,裁剪出诸多漂亮的衣服。 没有女郎能对这满满一衣柜的衣裳有抵抗力。 余里衍惊叫了一声:“这全是我的!” 然后她又是一喜:“难怪上回你的书信中打听我身高尺寸,原来是为了这个!” 她美滋滋地拿起一件衣裳在身上比划,周铨笑道:“要不要我替你穿上?” “滚开!”余里衍面上羞红,然后大发雌威,将周铨赶到了舱外。舱门在身后关上后,周铨哈哈一笑,抱着胳膊,静静地等着。 这次来辽国,并不只是为了会一会余里衍,他还有一个很大的计划要启动,需要余里衍的支持。 他正琢磨着,突然间舱门又打开,余里衍伸出个头来,嗔道:“我不锁门,你不许偷看。” “不看不看!” “若是偷看,便是禽兽!” “好好,我若偷看了就是禽兽!”周铨笑道。 于是舱门再度关起,周铨靠在门外,等了好一会儿,舱门突然又打开,余里衍瞪圆眼睛盯着他:“你竟然没有偷看!” “我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说了不偷看,就不偷看!” “你禽兽不如!”舱门第三次关上了。 周铨这时哪里还会不明白,当下双眉一动,贼眼溜溜,用力去推舱门。 但一用力,却发现舱门纹丝不动,竟然从里面锁上了。 余里衍银铃般的声音响起,周铨颓然放弃,自己还是被这位大辽国公主戏耍了啊。 女人换衣裳,总是件麻烦事情。 等了好一会儿,舱门终于再度打开,周铨眼前一亮。 或许是所有女郎都将穿戴天赋点满的缘故,余里衍竟然无师自通,将一套另一世风格的衣裙穿在身上,不但颜色搭配得甚为和谐,而且相当符合她的气质,显得活泼烂漫。 “怎么样?”她满心期待地看着周铨。 周铨哈哈笑了笑,脸上带了戏谑之色,然后走到了另一个柜子前。 他将柜门拉开,余里衍本来以为里面也是衣裳,但凑近一看,不由尖叫出声:“你你竟然敢在这藏一个人!” 周铨戏谑的神情没有改变,余里衍叫出之后顿时省悟过来:“那是我!” 那是一面巨大的玻璃镜子,被周铨镶在这柜门内侧,这是为了防止海上风浪将它破坏掉。此时余里衍站在镜前,借助着灯光,还有舱窗外射入的阳光,她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女人在镜子面前挪不开脚,自古以来,皆为真理。 特别是这么大的一面穿衣镜,在如今东方,无论是大宋还是大辽,恐怕都是唯一的一面。 “我要住在这里!”余里衍尖叫。 她感觉今天自己尖叫的次数,比起过去一年都要多。 “可这是我的卧室,我住的地方!”周铨道。 “我不管,我不管,我就要住在这里!” “那你就和我住一起吧?”周铨笑道。 余里衍双颊飞红:“住就住,你以为我怕?只要你不怕被我父皇砍了脑袋,我便和你一起住在这里!” 说完之后,她想了想,又补充道:“砍了脑袋你就死了这不好,不如不如” 然后她就没有说下去,不如什么,周铨也不知道。 “不逗你玩了,这镜子是送你的,过会儿我唤人拆下,给你送搬到岸上去。你愿意将它放在哪儿,那就放在哪里吧!” 余里衍听得这个,对着镜子傻傻笑了笑,然后忍不住又扑过来抱紧了周铨:“周郎,你真好!” “喂喂喂,站不住了,啊哟!” 被她扑倒在地,两人又滚来滚去了一回,余里衍身上的衣裳,都变得衣冠不整了。 定神之后,周铨又道:“该说正事了” “这才是正事!”轻轻喘着气,余里衍在他面上舔了一下,周铨觉得浑身发软,唯有把她用力推开,才没让自己的丑态被她发觉。 “呵呵,周郎!”余里衍却不管,又要腻过来。 “我怕你了我怕你了,等我说完正事再说高丽人灭了耽罗国,将之化为自己的州府,你知道不知道此事?” 这件事情上次周铨出使时曾经提到过,但余里衍哪里记得那么多,她此时正是情浓意蜜,只恨不得让那该死的高丽滚到星空老家中去。 “我不管这等闲事” “要管,我想法子让耽罗王上表向大辽称臣,然后大辽责令高丽放弃耽罗,这件事情,你能替我做到么?” “什么啊,那耽罗王送了什么好东西给你,莫非是送了公主?若是公主,你可不许收!”余里衍坐正身体,疑心犯了。 “别胡说了,就凭着高丽耽罗,能有你这么漂亮的公主么?”周铨哼了一声。 余里衍转怒为喜:“那样就好,这件事情我会想法子帮你的,如果萧奉先敢和我捣乱,我就让父皇砍了他脑袋!” “你不问我为何要高丽人退出耽罗?”周铨见她根本不把这个当回事,自己倒是忍不住想说了。 “我才不在乎,你们男人做事,我们女子不在后面扯后腿就行了而且,你又不象我父皇那么糊涂!” 这番话说得周铨心中大快,哈哈一笑,然后肃容道:“这和你还有些关系,得了这岛,大宋、大辽的王法,就都管不着咱们了,若是你父皇不同意你随我,或者是大宋的官家想要从我这抢走你,我们就一起去这耽罗,自己快活逍遥去!” 余里衍听得眼泛奇光,忍不住又腻到了周铨怀中:“周郎,你真好!” 她当然不知道,周铨心里还嘀咕了一声:“然后以这耽罗为基地,将你父皇和大宋的官家都打服来!” ... ... 一九五、风云起耽罗 耽罗港,一个细长眼睛的男子站在船头,在他面前,则是个佝偻矮小的男子。← “此次到耽罗来,还要烦劳星主费心了。”那细长眼睛的男子说道。 “自然,自然,我定会为将军效力!”佝偻矮小的男子一脸谄媚。 他是如今耽罗郡郡守,八年之前,高丽变耽罗为郡,不过还是任命他们付氏为郡守。但与此同时,高丽也派驻军士,名为保护镇守,实际上是监督。 “随我来的,还有三百军士,你要安排好来,莫要怠慢!”细长眼睛男子又道。 此人姓拓,名俊京,乃是高丽国枢密院别驾,乃是当今高丽国王的亲信。 听得他的话,耽罗郡守,也就是所谓“星主”点头哈腰地道:“拓别驾放心,下官早就准备好酒肉……” 他话未说完,却看到拓俊京目光向着一隅瞄去。 码头之上,一群穿着木屐的人,腰间挂刀,剃着各种各样的发型,正在向这边指指点点。 “那是什么人?”拓俊京皱眉问道。 “哦,是日本国商人,他们前日到的耽罗,在此稍事补给,将会前往宋国。”星主道。 “哼,带刀的商人?”拓俊京面色微变。 日本乃是海东大国,高丽在历史上没少吃过日本的亏,故此对于这个国家,他们甚为忌惮,也有着本能的警惕。 “那边几艘船,都是他们的?”拓俊京又问道。 日本的造船技艺并不算高明,他们往来东海,想要可靠一些,一般都会选择乘宋国商人的海船。拓俊京注意到那几艘海船,都是中国式的硬帆,因此猜测道。 “是他们来的,不过是宋国商人的商船。” “你在上奏朝廷时所说的宋国商船,就是这个?”拓俊京又问。 他此次来耽罗,并非无因,否则以他身份,是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就在近两个月前,耽罗星主上奏高丽国主,称有宋国商船频繁出没于耽罗附近,甚至靠岸停泊,但除了补充水和食物之外,并没有什么贸易产品,看起来不象是来做生意,反倒是窥看耽罗虚实。 得到这个消息,高丽大为恐慌,他们现在对辽称臣,但也与大宋保持着友好的关系。只是耽罗不同,乃是他们新近吞并的土地,无论是辽国还是大宋,对此都未允承认。 而且隔海相望的日本,据闻也对这座岛很有兴趣,时不时会有日本海盗飘至此处,骚扰耽罗的安全。 “不是,那些船……有些怪!” “怪?” “是,他们的船形态,还有帆……” 耽罗星主说不清楚究竟怪在哪儿,拓俊京哼了一声,然后指了指那边正在指指点点的日本人:“找几个能说话的,带他们来,我有话要问!” 不过可惜,他却找不着会说高丽话的,倒是有位身材稍高、服饰稍好的日本人被带来,不卑不亢地向他行礼,用宋话说道:“不知官人召余有何事相问。” “你们这许多人来此,是为何故?”拓俊京同样用宋话问道。 虽然两人的口音都很诡异,但此时华夏语言文字,乃是整个东亚世界的通用语言文字,连猜带听,倒是能分辨出双方表达的意思。 “余等来自日本河内国,是为与宋国通商而来。” “与宋国通商?你们日本不是颁布了三大禁吗,怎么还敢来与宋国通商!” 安史之乱后,日本断绝了与中华的往来,先后颁布三条禁令,即渡海制、禁购令与定年纪。此三条禁令,第一条是限制日本人前往中华,至使一些到中华朝圣求法的僧人,只能依赖商船偷渡;第二条则是对宋国商品未经官府定价,无论谁都不得购买,这限制了宋朝商品的输入;第三条归定宋国商人往来两国的时间,同一批商人必须隔两年以上,才可再赴日本,这限制了宋朝商人抵达日本。 那日本人听到拓俊京提起三大禁,脸色变了,他没有想到在此遇到高丽官员,而且这官员竟然还很熟悉日本的事情。 “余等来时,得到朝廷的许可,朝廷内的公卿,对宋国近年来的新物产很有兴趣。” 所谓新物产,就是雪糖、自行车还有玻璃器具等奢侈品。宋国的商人嗅觉极为灵敏,当这些东西在宋国内渐流行后,立刻就有商人将之运至日本。虽然日本官府将它们的价格都定得非常高,可是平安京等大城中的公卿贵人,还是趋之若鹜。 让他们有些恼火的是,宋国贩卖这些物品的商人,对于日本的刀具、折扇等传统出口产品并无兴趣,这些东西,他们只换三种:金、银、铜。 雪糖的价格,几乎等同于同等重要的白银,而那精美的玻璃器具价格,则与同等重要的黄金相当。若是没有黄金、白银,铜也行,但日本产的铜钱不要,只要铜锭。 这样赚钱的生意,自然勾动了某些权贵人家的贪心,再加上有心人的唆使,象现在这些日本人,就是日本著名的武家源氏的一支派来的。 但对拓俊京,这日本人当然要保密,因此他将之推与朝廷的公卿。 “原来如此……倒是这么回事!” 拓俊京信了一半,还有一半,是因为日本人来得太多,而且都带了兵刃。 他警告这些日本人在耽罗要守高丽法律,那日本人身边一人听得一扬眉,却被那日本人按住,口中唯唯喏喏而已。 他退下之后,身边一人忍不住道:“据余所知,耽罗亦曾向我国朝贡,我国曾允诺保护其之地位,高屋君,你为何不据理力争?” “我们此行,目的不在耽罗,而在大宋,不可节外生枝。”被称为高屋君的日本人道。 “耽罗只是小国,举国也只有几百兵卒,并且矮小懦弱,只要我们一个冲杀,便可以尽数击溃。占据耽罗,我们今后无论是经略高丽,还是窥视中原,都有一处前哨!” “石桥说的是,但是高丽人派来了援军,你们没有注意到吗,足足有三百人,数量已经超过了我们!我们首要目的是抵达达宋国明州或者密州,向宋国沿海制置使递交国牒,等完成任务之后,再回到这里,如果高丽人离开了,那么我们再立此功勋!” 高屋、石桥都是源氏分支,但他们这些被派出来的人,自然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但这二人的野心却不小,只想着立下功劳壮大家名,为此不惜冒奇险,甚至将源氏家族都卷入其间——这也是日本国的一贯传统。 因为耽罗国小,所以并没有太多的空间给这些日本人居住,他们大多数时候还是住在船上。原本他们是准备在耽罗呆上几日,补充了食物和水之后就动身出发,结果还没有动身出海,就被海上的一片云帆吓住了。 足足十余条大船,向着耽罗驶来! 这十余条大船,都是宋国的帆船,最大者约有五千料,小者也是八百料,它们排列在海上,看起来极有气势。 此时正值清晨,天空蒙亮,耽罗人发觉这许多船之后顿时骇然,立刻发出了警报。 以前宋国海船来耽罗的次数也不少,甚至宋国的水师也偶尔会巡航耽罗海域,但是一般都是一二艘船,象这样十余条大船者,从未有过! “哈哈哈哈……周铨倒是有些本事,没有想到海上他也能有这样这样的奥妙……不过如今却方便了咱们!” 卢进义站在五千料的大船之上,望着越来越近的耽罗岛,满脸兴奋地说道。 不只是他,所有人都极是兴奋,毕竟在海上飘了近十日,终于抵达目的地,有谁不欢喜的! “当真是老头保佑。”小乙在他身边道。 “确实是,这些时日天气也好,没有什么大风大浪,咱们从梁山一路打到密州,朝廷也没能拦住……现在朝廷调集大军,也只能跟在咱们身后吃屁!”绰号高腿子的高浑道。 他是卢进义的铁杆兄弟,在火并王伦之后,他就从原来有名无实的二当家的,变成了现在真正的二当家。 “发旗语,告诉兄弟们,准备开仗,咱们梁山泺的好汉,如今在这海上,依然可以称王称霸!”卢进义叫道。 旗语便是周铨在海州创设的,一经确定,立刻就在海上流行起来。卢进义他们打到密州,劫掠板桥镇,夺到手的海船足足有九艘,甚至又从大宋水师手中夺到了五艘战船,再加上那密州人黎清献上的两艘海船,凑足了十六艘船。被他以财帛子女所动同时在大宋呆不下去了的强人,一共是两千五百人,随他一起上船出海。 不过海上虽然没有遇到大风浪,却还是迷失了两艘船,好在只是小船,船上人员也不多,并不影响他们的实力。 “耽罗那边有人来了!”看到岸上隐隐有些慌乱,然后有三艘船出海,向着自己这边船队过来,小乙叫道。 “比我们最小的船还小……休要理他,若是胆敢接近,直接撞沉!”卢进义意气风发地道。 那三艘船,就是耽罗的全部水师,耽罗星主得到消息,自己飞快地去寻找拓俊京。 拓俊京闻讯之后,与他赶往码头,所看到的,却是来自宋国大船,将耽罗的三艘小船尽数撞翻! ... 一九六、非是微臣不奋力,奈何宋人有高达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呐喊声和厮杀声,惊动了高屋与石桥等日本人,他们纷纷从船里跑了出来,向着外边观望。 然后看到大队的人从小船上跳入水中,或游或走,杂乱无章地抢上了岸滩。 黎清给卢进义献上的计策没错,耽罗国小力弱,其国百姓,连日本人都认为矮可见身高状况。哪怕是精壮男子,在宋国青壮面前,也如同少年一般。故此,耽罗人的战斗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但他们的运气却不太好,因为耽罗星主发觉宋国屡有船只前来窥探,所以将高丽人搬了来,虽然不多,只是三百余人,但毕竟是正规军队。当拓俊京下令这些高丽军人列阵迎击之时,正是梁山寨之人冲上岸之际。 双方便在岸畔滩地上展开一场血战。 梁山寨都是青壮,无奈相互配合却是不熟练,而且他们乘船已久,比不得高丽人在岸上歇了两日。海边地势,又令他们人多的优势一时间发挥不出来,竟然给他们赶下了海。 但当大船抢到码头之后,卢进义当行提刀跳下,战局顿时转变。随在卢进义身边的都是最精锐的悍匪,而高丽人徒有其表,他们的战斗力实在有些欠缺,尚比不得大宋厢军,被他带队从侧面一冲,顿时崩溃,直接退出了半个码头! “宋人,是宋国发兵打过来了!” “是宋国人!” 高丽人惊恐地大叫,脸色惨白,一个个都象失去了魂魄一般,就连军官都是这模样。虽然也有些军官试图挽回局面,重新组织好阵型,结果却是被溃军所裹胁,甚至是被部下推翻踩倒。 “将军,将军,怎么办,守不住了,怎么办?” 那位所谓星主哪里见过这种场面,惊惶失措地大叫起来。 整个耽罗岛上,也不知有没有十万人口,他能聚拢在这港前的兵力,最多就是两三百人,可是攻来的宋人却超过两千,又将高丽人击溃,他的那些部下,连上前的勇气都没有。 “糟糕对了,还有那些日本人,来人,带我去那些日本人那儿,告诉他们,只要他们愿为我作战,每人都有重赏!” 拓俊京参与过高丽与女真人的战争,面对这种溃败情形倒不是太慌张,毕竟经历惯了。他脑子一转,想到一策,当下带着自己的部下,向日本人那边靠过去。 日本人正在船上看热闹,时不时还指手划脚点评一番,此时日本其实也太平已久,他们虽然是口气大,实际上不少人双腿都在发颤。 就在这时,看到高丽人向他们这边退了过来。 日本人顿时就炸了。 “这怎么回事,他们向我们这边来做什么?” “这岂不是嫁祸江东之计,这些高丽棒干得好事!” 高屋与石桥脸色也白了,他们建功立业的心思,在看到方才的血腥厮杀,已经有些动摇,现在看战场向自己这方移来,更是骇然。 “船上的日本人,高屋,出来,若是为我们作战,重重有赏!”冲到日本人停泊的海边,拓俊京叫道。 “什么?” “杀退这些海盗,一人赏一贯钱,一贯宋钱!”拓俊京叫道。 强调是宋钱,因为大宋铸的铜钱,如今是东亚一带的硬通货。 听得这消息,高屋与石桥二人对望了一眼,他们身边的日本人一个个眼前都发绿。 自班田法解体以来,整个日本就陷入某种贫困当中,对于财富的渴望,让这些人忘了恐惧。这也是岛民的心态,只见小利,不见长远。 “高屋君!”石桥低声道。 “嘘,那是宋人,而且宋人人多!”高屋三角眼中闪动着狡狯的光芒:“与其和失败者一起血战,倒不如加入到胜利者的一方!” 石桥呆了:“这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难道我们不与强者站在一起,反而要和弱者一起死吗,石桥君,高丽人可没有真的给我们什么好处,而我们正要和宋国人打交道!” 石桥其实也没有意见,只是一时间觉得不妥,但想明白利害之后,他嘿嘿一笑:“确实,高屋,那我们就做吧!” 拓俊京等得心焦,他的部下勉强维持住阵型,将梁山贼挡住,但是支撑不了多久。好在这些宋人看起来并不是正规军,不少人都忙着去劫掠港口,只要日本人愿意加入 那时让日本人与宋人厮杀,自己想法子上船,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回到国内去报警! 双方各怀鬼胎,只不过日本人动作更快一些。 随着高屋与石桥的命令发出,日本人全都拿出长刀竹枪,向着高丽人杀了过来。 拓俊京还打着日本人帮他殿后的主意,却不曾想,这些日本人毫无道义可言,竟然帮助宋人来夹击他们! 原本高丽人的防线就只是勉强维持,现在腹背受敌,顿时彻底崩溃。那耽罗星主见势不妙,扔了自己的冠冕,乘乱就逃,他是一副土人模样,矮小佝偻,故此梁山寨之人也没有在意。 高浑杀得兴起,直接将上衣脱了,露出一身腱子肉,手执长柄朴刀,嗷嗷叫着向逃散的高丽兵卒劈去。他迎面正遇到拓俊京,见此人服饰华丽,又拎着剑指手划脚,便知道他是高丽人首领,当下狞笑道:“此棒属我!” 原本有几个梁山寨人要与他争功,听他一吼,笑着避开。 拓俊京倒是不惧,他亲自上阵与女真人激战过,见过比高浑更凶狠的敌人。此时他心中唯一觉得懊恼的是,为了防止女真人入侵,高丽的精兵都放在西北,跟他来的都是王都里中看不中用的货色,这才被这群明显是草寇模样的宋人杀得崩溃。 事实上若他带来的是真正的高丽精锐,哪怕处于人少的不利局面,也可以凭借坚阵抗衡,至少不会给宋人一夹击即散。 只不过高丽人对中国人很了解,知道宋国不大可能对耽罗动手,所以当闻知耽罗这里有些异常之后,他们并没有调派精锐,只是调来了这些样子货。原本以为,虚惊一场,意思一下就行,却不曾想,一来就撞上了宋人来袭! 样子货遇到了这些杀人不眨眼的梁山贼,人数相当的话还可以战而胜之,可如今不但人数少,背后还有日本人捅一刀! 而耽罗人完全派不上用场,日本人虽然动手,却不愿意去啃硬骨头,因此他们佯作追杀耽罗人,实际上却是冲到港口民户之中去烧杀抢掠。 “我乃高丽枢密院别驾,高丽乃大辽属国,你们这些宋人,胆敢入侵高丽之地,莫非就不惧我大辽向宋国开战么?”他双手握刀,声色俱厉地喝道。 “咦,这个会说汉话。”高浑听得他嚷嚷,哈哈一笑道。 卢进义砍翻了两个高丽兵士,听得他的大笑,当即叫道:“正好,高兄弟,活擒他!” “放心,这般鸡豕般的高丽人,且看我手到擒来。” 高浑抡刀便剁了过去,拓俊京横刃格挡,只觉得虎口剧震,兵刃几乎脱手飞出。 “好大气力!” 一股恐惧向拓俊京袭来,他仿佛感觉到自己又来到了与女真人的战斗现场。那些女真人,不但狡猾凶悍,而且力气极大,他数次征战中,都遇到这种在力量上完全压制他的对手! “跪下,我家大哥饶你不死!”高浑却毫不在意他的力量,向前逼来,拓俊京的亲卫上来阻拦,给了拓俊京缓过一口气的机会。但是高浑只一个突击,那两名亲卫就一死一退,拓俊京再度曝露在高浑的刀口之下。 拓俊京心念猛转,在为国尽忠与保命两者间选来选去,然后举起刀,扑向高浑,狠狠砍了一刀。 这厮有这种勇气,倒让高浑很意外,双方兵刃再度交击,高浑只觉得手中一公,拓俊京的兵刃飞了出去。 “非是臣无能,实是宋人高达八尺,微臣力不能敌也我降,我愿降!”拓俊京向着北面悲愤地大叫,叫声未落,他就跪在了地上,举起双手,向高浑表示要投降。 他这一投降,高丽军士顿时就全失了斗志。 至于耽罗人,早就整整齐齐跪在边上。 唯一还有可能生出变故的,只有日本人了。 放出近半手下去劫掠港口,乘余一半,则向日本人的船围过去,将日本人逼得到了海边。 “宋国将军,我们是朋友,朋友,方才我们帮你们作战了!”高屋与石桥慌忙出来大声叫道。 “我们才不是”高浑正待否认自己是什么宋国将军,却被卢进义一把堵住了嘴。 “咳,我乃大宋伏波将军卢进义,奉我们大宋天子之命,前来征讨不臣之贼,你们这些日本人,既然心慕王化,还不快快弃械投降!”卢进义叫道。 宋国毕竟对周边国家颇有威慑力,他虽然下了决心要当反贼,却还想着借助着宋国的声望。 那些日本人并不知道他们是宋国的反贼,在日本人想来,这么多大船,又有么多“武士”,肯定是宋国朝廷派来的。 他们琢磨了一会儿,然后还是高屋叫道:“我们在日本也是官员,还请将军为我们留些体面!” “那好,你们当中的官员可以保留武器,至于其余人,都放下武器!” 这一次,日本人依言而行。 看到最后可能发生的意外也没有了,这一份基业,终于缓缓到守,卢进义哈哈大笑,只觉得踌躇满志! ... ... 一九七、宿敌“偶遇” 耽罗岛面积可不梁山寨突袭了港城,也只是占据了一个据点罢了,拓俊京倒是投降了,但耽罗星主却逃走。 他逃到岛内其余地方,正在组织军队,准备反攻当然,如果拿着破铜烂铁在远处喊两声后四散奔逃也算反攻的话。 这个时候,卢进义开始后悔,自己带来的人少了。 他带来两千余人,散入这个四百余里周长、八千平方里的岛上,控制力就显不足,平均每平方里,连一个人都没有。 此事如何解决,一时半会他没有办法,便将各个头领召集起来问策。 “此事易耳,咱们自己兄弟不能尽数散开,否则必为土人所乘,这座耽罗城,须得留下一千五百人。其余兄弟,再占据三五个要点,择险守之,任命那些日本人为官,令他们带土人耕作放牧,以供军资!”余阳不愧是“军师”,立刻出了一个主意。 众人都笑了起来,这几日日本人的表现,倒让众人看清了底细,这些家伙都是狗腿子天性,对宋人一个个卑躬屈膝,对高丽人则是趾高气扬,对上耽罗土人,更是如狼似虎。 “日本人未必可靠。”有人说道。 “只须咱们实力胜过他们,他们就老实得象狗一般!”余阳不以为然。 “却还有一些麻烦,那些高丽人如何处置,杀又杀不得,放又放不得!”何顺道。 “如何杀不得,依俺性子,全都砍翻了,正好传首全岛,让土人们知道什么是畏惧!”高浑很不满地瞪着余阳:“偏偏是你这狗头,这也杀不得那也杀不得,若不是知你底细,还以为你是官府派来的!” 余阳被他瞪得脸色发白,这高腿子杀人如麻,甚至有生吃人心之举,余阳向来有些惧他:“高二哥,可不是我不准杀,若是真杀了他们,高丽朝派大兵前来,咱们如何应对?留着他们,正合为人质,若是高丽朝不顾他们生死,咱们再杀不迟!” “高丽朝是什么狗屁,土鸡瓦狗一堆,来多少,俺能杀多少!”高浑不忿地吐了口口水。 但是没有人以为他真是个莽夫,否则也不能干出火并原来头领之事。 他只是想要打仗,卢进义手下最能打的就是他,战斗越多,卢进义就越要倚仗于他。 “暂时养着这些高丽人倒没有关系,如今更重要的事情,是要派人出去征税,我有一计,不妨利用土人,咱们从土人当中任命一些首领,令其招募人手,前去征税,粮秣金银布帛,凡有用者,皆须征收。若有皮革之类,也须征来,准备运至日本或者大宋,换来铁器、船只。若是高丽人真打了来,咱们得有足够的刀枪弓箭,还须得有城防” 余阳这下没理睬高浑,他掰着手指头说起现在急迫的事情,倒有头头是道。 高浑却觉得没有意思,正待插嘴,却被卢进义摁住。 “总之,如今两件大事,一件是收税,一件是筑城,哥哥,那些高丽人正合用来筑城,皮鞭之下,不信他们不听话!” “军师果然就是军师,得军师辅佐,实在是我之大幸!”卢进义猛然起身,厉声道:“就依军师所言,今后一段时间,咱们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收税和筑城。收税的事情,让日本人去办,余军师,还有何顺兄弟你盯着筑城的事情,我与高兄弟盯着,驱使高丽人与土人来做!” “日本人?以这些家伙的脾气,他们非得刮地三尺,中饱私囊不可!”何顺讶然道。 余阳却嘿嘿一笑:“何必担心这个,日本人收刮得再多,只要在这岛上,最终还不是落入我们的手中,而且到时候,我们可以将日本人砍了,正好平息土人之怨气!” 众人先是倒吸一口寒气,然后纷纷翘起大拇指来,称赞余阳此策甚妙。余阳自己也是得意洋洋,连连拱手。 既是商议已定,已经在耽罗港快活了三天的梁山寨众顿时又动了起来,特别是那些日本人,被发回了刀剑不说,还给予他们包税权这是余阳发明的玩意,据说灵感来源也是周铨,周铨的棉布商会,让他将整个耽罗分为十块区域,然后由这些日本人包税,每区征收粮食、布帛、牲畜、皮革各是若干,超过定额部分,归日本人所有。 这些日本人也是人精,立刻又在土人中扶持了一批,利用这些土人,横冲直撞,除了有耽罗军严防的几座城外,绝大多数的地方,都被他们“犁”过一遍,直接间接死在他们手中的耽罗土人数量超过了五千。要知道,整个耽罗人口也不过十万,而卢进义他们夺岛之战中杀死的耽罗、高丽人也不过区区两百余。 整个耽罗都被这些日本人弄得乌烟瘴气,但他们的行动卓有成效,劫掠来的财物,折成铜钱,足足有三十万贯之多,若是运到大宋,价值甚至可以翻上一翻。特别是岛上的挽马,虽然矮小不堪骑乘,可是耐力十足,正可以补充大宋大型牲畜不足之缺。 若再加上日本人私藏之财,数量恐怕更是高达五六十万贯! 这座区区十余万人的小岛,搜刮一次就能获取如此多的财富,让卢进义等都乐得合不拢嘴。 “无怪乎人人都想当官,当官发财真容易,咱们兄弟明抢暗偷来钱已经算快的了,却还比不上当官刮地皮!”高浑此时也是眼睛发亮,嚷嚷着要与何顺换。 征税可是大发横财的事情,相反,他们修筑新城,到现在连堵腰墙都没有建起。 “那怎么成,当初是卢家哥哥交与我的事情!”何顺自然不干。 高浑很是瞧不起这厮,捋起袖子便想硬来,最终还是被众人劝开。卢进义拍着他的肩道:“何必这样急,这耽罗从此便是咱们兄弟的基业,下次征税再派你去就是!” “下一次可就征不到这么多了!”高浑犹自不甘。 卢进义还待再劝,突然有人叫道:“船,船!” 卢进义快步上了高处,向着海外望去,只见远远的一艘船挂满帆,向着港口驶来。 看到这帆船样式,黎清叫道:“是海州船,是海州船!” 这种挂软帆的船,如今被称为海州船。卢进义听到这个,眉头紧紧皱起:“周铨的人?” “周铨近来一直盯着耽罗,这些海州船便是他派来的,这半年间,至少到耽罗十余次,测量水文,绘制航道!”黎清咬着牙道:“在他的船队之中,有我相熟的人,我们此次来耽罗的海图,便是我那位相熟的朋友给我的!” 卢进义心中一惊,他想以耽罗为基地,若有机会,就去海州骚扰,现在看来,倒是周铨的船先来骚扰他了。 他心念一转,向着梁山寨的水军头领问道:“咱们能不能在海上将此船围住?” 不待那水军头领开口,黎清就摇头道:“海州船比我们的船要灵活,他们船首、船底都锋利如刀,便于破浪,故此它们的速度比我们的圆头方首船要快!” 也就是说,若是被这艘船发觉不妙,掉头就走,他们很难能够追到。 “我倒有一策,海州船来耽罗不是一回两回了,他们一般也会来岸上补给,我们何不装作一如往常,等他们靠港之后,再突然袭击,一举致敌?”余阳道。 卢进义听得大喜,他转向小乙,毕竟小乙是他最信任之人,又一向灵活,因此他想听听小乙的意见。 小乙却觉得心头有些发毛。 他沉吟了片刻,然后道:“员外,我们这些与周铨手下照过面的人,最好都别出来,免得被人认出!” 这一点是应有之意,见众人没有别的意见了,卢进义做出决断:“那好,便如此去做,黎兄弟,你带人出面,就算有人认识你,只会以为你是海商。” 黎清应了一声,卢进义又道:“何兄弟,高兄弟,你们二人一暗一明,各带本部人马,就在码头附近埋伏,只等我之号令。” 何顺与高浑也正色应是,紧接着,卢进义安排了其余人的事情,除了余阳,被安排跟在他身侧之外,每个人都各有任务。 就连两个日本人首领高屋和石桥,也得了任务,他们须看住那些高丽人,防止他们生变。 一切准备停当,而那艘海州船也越来越近了,甚至众人都可以看得清船帆上的字迹。 “东海甲”黎清看清楚此船上的字迹之后神情变了变:“我们出海时,曾听人说过,周铨乘东海甲送大宋使团前往辽国这莫非是使团回来了?” “不可能,使团要等到来年春才会归国!”余阳道。 两人对望了一眼,神情都有些古怪。 比他们更古怪的是卢进义,若周铨真在这艘船上,而且船上还有大宋出使辽国的使团,那么这一次,他可就是捞到大的了! 特别是周铨! 卢进义抬眼向东海甲望去,恨不得自己生出千里眼来,可以望见那船上,周铨究竟是否在。 ... ... 一九八、不祥之兆(上架了上架了上架了!求月票!) 周铨当然在东海甲号上面。 从武清返回海州的途中,东海甲转道耽罗,因为借到了西北风的缘故,所花费的时间,仅仅是八日。 以此时的航海技术来说,这已经很不错了,等到改进型的海州船问世之后,速度会更快,时间会更短,可能三天时间,就可以从海州抵达耽罗。 “衙内,我们准备靠岸了!” 东海甲号的船长正是平信,在所有制造周铨的船长中,他是最愿意接受新生事物,也拥有非常好的航海技能,特别是海上对天气的变化,有种敏锐的直觉,故此,在东海甲号造成之后,他就成了第一任船长。 “嗯,岸上没有什么变动吧?”周铨平静地问道。 平信眯起眼,向岸上望了望,又抬头看了看桅杆上的了望手,那边的旗号仍然是一切如常。 “往常这个时候,耽罗的水师也应该过来了,虽然他们只有几艘小破船,只能在近海打转儿。” “今日他们却没来啊。”周铨随口说道。 “来了来了,那边一艘耽罗人的小船过来了” 正说间,一艘耽罗人的小船向他们驶来,只不过那船远远地绕着他们转了一圈,然后便又回去。 仿佛是认出了他们,司空见惯之下,便没有理会一般。 岸上,卢进义半屏呼吸,看着耽罗小船绕过东海甲号一圈,发觉东海甲仍然在落帆减速,没有发现任何意外,他松了口气。 “没有发现异样吧?”他喃喃自语。 “没有,看来周铨得知大哥取了耽罗岛,所以送上一艘快船为贺礼啊。”余阳笑嘻嘻地道。 众人都笑了起来,唯有黎清,死死盯着东海甲号船,然后他惊呼道:“周铨在船上!” 笑声嘎然而止。 对于这些曾经直接间接与周铨交过手的人来说,背后调侃周铨是一回事,周铨真的出现在他们面前则是另一回事。 “你确认,你看到了吗?”卢进义的呼吸也停了一下,然后问道。 “正是,你瞧那面帆上挂的旗帜,那是五星旗,听闻是出自史记,说五星出东方利中国,周铨将此旗为自己的标旗,船上悬挂五星旗,便证明他也在船上!” 黎清这番解说,让卢进义惊喜交加。 富贵不还乡,有如锦衣夜行。得意不在仇敌面前炫耀,更是如此!卢进义夺下耽罗,虽然还有些反抗,但他自觉基业已成,毕竟是数千里之地、十余万人口,放在大宋,也相当于一州一府了。 这种得意之下,他当然希望旧仇周铨能看到,并且对他如今的力量恐惧、敬畏。 “好,好,来得正好,能在这里解决了他,倒省了我们一番事,而且,诸位,难得周铨送上门来,这可是财神来此!水泥,雪糖,自行车,这都将是我们的了,对了,还有织布机,那些权贵富豪花了数十万贯来入他的棉布商会,咱们一文钱不花便可以拿到!” 众人都是精神一振,周铨长期以来给他们带来的压力,顿时为之一松。 “各自就位,准备迎财神!”卢进义乘热打铁,向众人说道。 东海甲号上面,周铨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登陆了。 耽罗岛是他所有计划中重要的一环,若是飞剪船造出,从这里去高丽只要一日,去日本不过两日,到大宋最多也就是三日,而到辽国稍稍远些,但也就是四到五日的航程。可以说,控制住这里,他就控制住了整个东海。 以此为基地,他下一个目标,除了向日本、高丽倾销商货之外,就是向南,开发此时的流求,也就是另一世的台湾。他记得台湾北部基隆附近,亦有大量的金矿储藏,很长时间里,那金矿都号称亚洲最大。 等到有足够的黄金储备、足够的商品货物,他就可以拥有造币权,通过铸造货币,来建立起东亚诸国的经济秩序。 “衙内,看,那里有许多船,不少都是宋船!”平信突然指着港口叫道。 周铨向那边望去,看到的是一片桅杆,至少十余艘宋国海船,停泊于港口之中,将小小的耽罗港都挤满了。 其中甚至有比东海甲体型还要大者。 耽罗港中,燕小乙突然一顿足:“不对,那些船,我们乘来的那些船!” 卢进义霍然惊觉,他们乘来的十余艘船,加上日本人的船,都聚在港口海中。海上一望无际,毫无遮蔽,故此这些船肯定会被东海甲上的水员看到! 耽罗虽然位于东海之中,但是以往商船大量聚集之事,只是在台风季时为了避风才会出现,而且就算出现,数量也不过是五六艘罢了,象这样十余艘的,可以说是非常罕见的事情。 “怎么办?”燕小乙问道。 “怎么办?”卢进义望向余阳。 余阳则揪着自己的几根鼠须,好一会儿之后,勉强笑道:“卢家哥哥,咱们只能做两手准备,若是这东海甲号生出警惕之心,远离此岛,那么万事皆休,不过咱们也没有什么损失,原本就不准备在这里与周铨决战嘛!” “若是周铨只生出疑心,却还是上岸,那咱们就得做得象一些,依我之见,还是请黎兄弟想想办法,咱们埋伏精锐于某处,黎兄弟将周铨邀至这里,即使周铨身边带了数十护卫,咱们伏兵齐出之下,也能将他擒获。” 黎清已经到了码头处,卢进义思来想去,也只能如此,当下派了一人前去通知。 望着速度越来越慢的东海甲号,卢进义心中突然觉得有些不好受,他有一种把自己的命运交给对手的感觉,似乎成功的希望,完全要靠对手犯蠢。 “但愿他会犯蠢” 好在东海甲号船并没有掉头的迹象,又过了一刻钟左右,船终于进了港,这个时候,再想离开,就已经迟了。 众人脸上都露出了笑意。 卢进义更是忍不住遐想,若是自己控制了周铨,将会有什么样的一副局面! 就算是周铨是铁打的钢铸的,他也有信心能从其嘴中掏出雪糖、水泥和织布机的秘密,对了,还有自行车,或许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就如现在的海州船一样,周铨心中藏着太多东西。 “再派人去,告诉黎清,务必谨慎,我要活的周铨!”他轻声道。 仿佛是怕周铨听到一般,哪怕周铨实际上还距离他有数百丈之遥。 辽国武清,正在穿衣镜前的余里衍,本来是眉开眼笑地看着自己,但突然听得外头一声尖叫。 她心中一惊,原本的好心情荡然无存,她飞快地跑出去问道:“怎么回事?” “殿下,殿下,我不小心,将殿下的玻璃器弄裂了” 她的使女带着哭腔,跪倒在她面前。 那套玻璃茶具一共是六个,一大五每个都如同最漂亮的水晶一般。这也是周铨送来的礼物,在所有礼物之中,仅次于穿衣镜和那些新衣裳,这几天她把玩,喝清水饮马奶,都是用的这些杯子。 听得使女将周铨送给自己的杯子弄裂了,余里衍眉头竖起,那使女偷眼瞧见,吓得瑟瑟发抖。 但出乎意料,近来脾气暴躁的公主殿下,却没有发火。 “裂就裂了吧,反正我还有五个呢等一下,你弄裂的是那个大的?” “是是!” 余里衍还记得,当周铨将这一套壶杯给她时,曾经戏谑说道,男人是大壶,女子是水杯,自古以来都是一个大壶配多个水杯,故此男人三妻四妾,正合天地之至理。 当时余里衍的回应是一巴掌:“按这道理说,为何不能女人是大壶,男人是水杯。” 此时这个大壶却被裂了。 余里衍的心突然紧缩,一阵不祥的预感浮了起来,让她觉得胸闷心慌。 她顾不得训斥那使女,呆呆地望向屋外。 她的屋子正对着大海,屋外就是波滔万倾,就在数日之前,周铨在这里与她话别,然后乘船远去。 海上风波险恶,他不会出意外吧? 几乎在这同时,京师之中,师师小娘子细声细气地向着一个女子道谢:“多谢莲姐姐!” “何必谢我,是你自家心灵手巧,也不知道今后是哪家郎君,会有这个福气,娶了你这般心灵手巧的女郎!” 说话的女子长得甚为秀气,一股江南美女的特质让她更是楚楚可怜,不过若是周铨见到她,一定会警惕之心大作。 阿怜。 当初彭城中著名的歌伎,表面上是向家所养,实际上根底极深,就是周铨也未曾打探出她的真实背景。 只是现在她洗去铅华,如同一位良家女子一般,低眉垂睑,倒是极为淑惠。 “我哪里比得上莲谢谢,莲姐姐才是惠质天生,这棉布才兴起,莲姐姐就会裁剪,做得这么好的衣裳,还有毛衣之事,我只是起一个头,莲姐姐才跟我学了两天,织出来的毛衣,便比我的要好十倍不止!”师师微微含羞,心中想起周铨。 阿怜抿嘴笑了一下,目光闪动:“你要回去了?” “是,天色不早,我就不打扰姐姐了!” “一点都不打扰,我帮到京师来,没有结识几位朋友,师师小娘子愿意来陪我说话解闷,我再高兴不过呢!” 两人告别之时,师师迈步出门,但鞋子却在门槛上绊了一下,然后鞋子上的一根绳索断了。 师师看到那断的绳索,心突的一跳。 这样样式的鞋,是她亲手所做,每次都是做两双,一双给自己,一双给周铨。那根绳索,她有意穿成同心索的样式,暗暗寄托了她的某种小心思。 但现在,这同心索的鞋绳却断了!未完待续。 ... ... 一九九、唇语(第二更) 政和三年乃是棉花在海州、徐州大面积种植的一年,这一年间,两州得了补贴的农户共种了三十余万亩棉花,七月至十月,一共摘得籽棉六千万斤,去籽之后皮棉也有两千万斤之多! 在新式织布机加工下,两斤皮棉可织布一丈,也就是说,第一年收获的棉花,若全都织成布,可达一千万丈,相当于一百万匹布,折成市价,就是六十万贯。∈♀ 要知道去年在筹办棉布商会时,除去购买机械的花费,总共也就是投入了六十余万贯,一年还本,这样的买卖,让当时购买专销权的各位都兴奋起来,这意味着即使不扩大规模,他们今后也是净赚,虽然要扣除些人工和原料花费,但对半的赚头总是有的。 而且,看到这行当如此赚钱,又怎么会不扩大再生产?那些权贵人家,现在就在做两件事情,一是竭力推广棉布,争取将市场做得更大;二是通过自己的影响,让更多的州开始推广种棉。 当然,这些州可没有补助,农民种棉,卖棉再买粮食就是,反正现在棉布价格也随着棉花价格高涨起来,第一批种棉的农民从田里所获得的收,数倍于往常种粮。 师师前脚离开,后面一个身影出现在阿怜身边。 “陈军师!”阿怜起身行礼。 “都说过许多遍了,在这里称我阿叔就是。”被称为陈军师男子轻轻摆手,温声说道:“你辛苦了。” “算不得辛苦,与在彭城相比,在这里是享清福了。”阿怜细声说道。 “你的毛衣针织之技,已经传至南方,圣公他们那边,正招揽织女,专织毛衣……说来好笑,通过榷城从北虏那边得来羊毛,再将羊毛纺成毛线织成毛衣,以此来为圣教募集军资,这倒是托了大宋朝廷和周铨那厮的福啊。” 织毛衣这门技艺,周铨没当回事,他只是提点了师师,然后师师自己再琢磨一番,竟然就真能织成类似于后世的毛衣了。待阿怜学了之后,什么平针、花针、元宝针竟然也被她分了出来,再将这织法传给摩尼教徒,带回南方去,成了摩尼教一项敛财的门路。 看到阿怜神情有些异样,陈军师知道,她又在想那个周铨了。 “周铨与我圣教颇有旧怨,不过,现在他最大的麻烦不是我们,而是梁山贼。前些时日,梁山贼突然穿州过府,沿途官府只敢闭城自守,竟然让梁山贼突至密州,夺了海船出海去了。当时还以为他们会去袭击海州,毕竟海州那里,少说也有百万斤的棉花……不曾想他们却消失在大海中,至今没有消息,偏偏此时,周铨也出海,若是他们在海上碰到了一起,那才好呢。”陈军师哈哈笑道。 阿怜心突的一跳,突然之间,觉得军师这句话很有些让人厌恶。 若是那个相貌出众、本领出奇、人又高傲的少年郎君,真的消失在海中,她是应该高兴还是应该……惆怅呢? 她情不自禁,向着东方望去,据说,周铨就在东方极远的海上。 在她望的时候,周铨已经不在海上了。 他踏着舷板,踩在耽罗的土地之上,然后深深吸了口气。 “林大匠,这次回去之后,你便不要出海了,专门研究飞剪船,在一年之内,我要见到飞剪船!” 因为在海上呆了好几天的缘故,周铨上岸后有些晕陆,他忍了一下,然后向林传忠道。 “小人已经有些想法了,多亏了衙内提点,小人定然不负所望。” 若是有飞剪船,海上航行的时间会大大缩短,即使还远不如蒸汽船,可蒸汽机那玩意儿,至少三五年内是弄不出来的,周铨暂时不指望了。 两人对望之间,一个人被带到了他们面前。 “衙内,此人乃是密州海商,姓黎,名清,方才我们看到的那些大船,乃是他带来的。”带着黎清来的平信远远地叫道。 黎清到得周铨面前,咧嘴一笑,然后下拜道:“小人见过衙内!” “黎老板辛苦了。”周铨淡淡地道:“你带这许多船来……倒是很巧嘛。” 他们在这里对话,卢进义那边看得清楚。 他们站在一处屋顶之上,小心遮住身形,因此不虞被周铨发觉。最初见到黎清被人拦住,他们的心纠了一下,但再看到拦住黎清的人,将他带到了周铨面前,众人开始握紧拳头。 周铨手下能打善战,卢进义是深有体会的,哪怕是那些看起来半大的小子,只要有二三十人结阵,同样人数甚至一倍于之的大人,等闲也攻不破他们的阵列。 故此,若能将周铨诱出来,把他和他的手下分割,那么再动手,可以尽可能减少伤亡,也能避免周铨的部下死战护送他逃走的事情发生。 一切就都看黎清的了。 因为隔得稍远,所以他们听不到黎清与周铨的对话,只觉得周铨初时对黎清似乎很冷淡,但后来,两人谈笑起来,彼此之间变得很熟络。 而且黎清还时不时地指手划脚,似乎是在比划什么。 高浑喃喃骂了一声:“贼厮鸟,等得人心烦,又不知他们在说什么!” “黎清在说,耽罗的土人国王见我们势众,不敢怠慢,将这港口暂借与我们使用,他们把周铨也当成了我们的同伙,故此未曾派人来阻拦。”旁边一个幽幽的声音响起。 却是燕小乙。 高浑诧异地道:“你能听得到他们说什么?” “唇语。”燕小乙盯着那边,目不转睛地道。 高浑大为佩服,拍了拍燕小乙的肩膀:“俺算服了,没有想到你竟然有这等本领。黎清也不错,他这样说,应当能消了周铨的疑心吧?” “哪有那么容易,周铨又在问他,为何带这么多人和船出海,黎清说是要同时去高丽与日本,周铨在问高丽与日本各有什么特产,风土人情如何……这厮分明不相信黎清所说,仍然是在试探,倒是装出一副信任的模样!” 燕小乙说到这时,想起自己曾经与周铨交手的情形,单论打斗,周铨并不如他,但这厮袖子里藏刃的本事太高,让小乙也吃了大亏。 “黎清如何解释的?” 这次是卢进义问的,这小乙虽然是他的义子兼徒弟,但除了武艺不如他外,其余才艺,更在他本人之上。 “黎清对答如流,他原本就是密州海商,到过日本与高丽,能答上来并不意外,只是周铨那厮,却未必会就此信任,我料想周铨还会继续相询。” 燕小乙猜对了。 周铨并没有急着离开码头,保持着随时可以跳上船的姿态,只是又摸出了一样东西。 这是一个竹筒,只是在筒口似乎套着什么,然后周铨举起竹筒,将眼睛凑上去,向着岸上观察。 望远镜。 既然造出了玻璃,周铨怎么会不造出望远镜。 只不过现在的望远镜还很简陋,他造不出钢管,甚至连合格的铜管都没有,就只能用竹筒来凑合。 端着望远镜向四处望,特别是望着卢进义等人所在的方向好一会儿。 在他举起望远镜的同时,卢进义脸色微变,多年刀头舐血的生涯,让他心生警兆,立刻下令:“躲起来,任何人不许伸出头,关好窗户!” 虽然不知道周铨手中拿的是什么,可既然向这边望来,总不会是什么好东西。他们只是从窗户的缝隙里,向外窥视,看到周铨保持同一姿势好一会儿,然后才收拢了望远镜。 “他又在和黎清说话,问黎清日本和高丽有这么许多货物么,他又运些什么东西到这二国去发卖。黎清说近日听闻日本产铜,故此准备多船,想要多带铜回国,至于高丽,听闻海州需要巨木,他要去高丽拖巨木至海州船场……” “应对得好,日本产铜,海州船场需要巨木,这二者都是周铨自己露出的消息,想必他不会自己打自己耳光!”余阳抚掌笑道:“哥哥,大事济矣!” 果然,听得黎清这样回应之后,周铨显露出欢喜之色,和方才那种敷衍应付不同,现在的欢喜是真正的高兴。他笑着向黎清拱了拱手:“如此说来,黎船东还是我们海州船场的大主顾,当真是失敬,失敬。” “不敢,不敢当周衙内这般说。” “能当,能当,此事能成,黎船东可就为海州立了大功!” 二人间气氛终于真正融恰起来,黎清乘机道:“衙内此来耽罗,不知有何事情,小人愿意为衙内效犬马之劳!” 周铨神情微动,然后笑道:“若我想见一见耽罗的土王,据说他们称之为星主者,不知可不可以?” 黎清笑道:“此乃小事,小人这就令其来拜见衙内!不过因为此人现不在港中,可能要些许时间,衙内至此,海上劳顿已久,若是不弃,请至少人歇身之所暂时休息一会儿?” 周铨略一犹豫,点了点头,跟着黎清向前行去。看到这一幕,不待小乙解释,卢进义身边就响起了压抑的欢呼声。 就是卢进义自己,也情不自禁露出笑容。 但他的笑容突然一凝,因为眼见黎清要将周铨引往这边之际,变故又起。 那伙日本人中的两个,竟然出现在周铨前进的路上! ... 二零零、三重 在余阳为卢进义做的谋划之中,日本人此时应该盯住了那些高丽人,免得他们现在出来捣乱。 这些日本人这段时日,四处搜刮,当真是连地皮都刮了起来,与梁山寨之人相互“配合”得不错,再加上卢进义等人已经决定,只等第一批“税赋”都押解来,就要将他们解决掉,故此对他们的管控就稍稍松了些。 结果在这关键时候,这些日本人却出来了! 卢进义心中暗恨,自己就该动手再早些,不该贪图日本人搜刮劫掠的天赋,而应该早些将他们解决掉。 但此时,他只能眼睁睁看着。 出现的日本人,正是高屋与石桥二人,他们此时出现,也并非没有原因。 这些时日与梁山寨众人打交道,他们也隐约猜到,这伙人并不是大宋的公卿贵族,相反,倒象是一群失了主家的野武士。 日本人自己是将阴谋与背弃当家常便饭用的,故此他们从未放松对梁山寨的警惕。 今日当梁山寨人一出现异样,日本人立刻就将高丽人赶入临时的监牢之中,同时也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但当他们发现,是海上新来的一艘船引起了梁山寨人的骚动之后,他们松了口气,然后又起了新的心思。 从这些蛮横的宋人态度来看,新来的这船,虽然只有一艘,看起来也不是宋船中最大的型号,但应当是什么重要人物。 而黎清亲自到码头布置,更让日本人坚信这一点。 黎清如今是梁山寨两大水师头领之一,地位排在前八之列,每次高屋与石桥见他,都得下拜行礼。可就是这么一个大人物,却眼巴巴地站在海风中,迎接新来的宋船! 所以高屋与石桥判断,新来宋船之上的大人物,身份极为高贵,可能才是真正的宋国公卿,而梁山寨这伙人,只是这位宋国大人物的手下。 前面他们倒是猜对了,若按着日本的那套抄来的官制,周铨绝对可以算是公卿之列。但后面则是谬误千里,梁山寨不仅不是周铨手下,反而是周铨的大敌。 高屋与石桥此时出来,是想来逢迎一下,看看能不能搭上这位“公卿”,有这位大人物庇护,一来他们就不必担心梁山寨诸位“将军”那让人毛骨悚然的眼神,二来也可以顺利搭上宋国之线,争取到宋国的奢侈商品经营权益。 他们正接近周铨时,周铨的护卫便行动了。 武阳大步向前,带着数名士卒,将两个日本人拦住,而周铨身边,李宝与叶楚则是一左一右,自然将周铨护住。另外几名阵列少年,则是将黎清与周铨隔开,在第一时间确保周铨身边两三丈内,没有可以直接威胁到他的对象。 黎清一脸无奈之色,后边的卢进义已经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而高浑干脆骂了出来。 余阳也身体微抖:“奶奶的,奶奶的,只差一点这些该死的日本人,老子总有一日要杀到那边去,将他们也如同土人一般弄死!” 高屋与石桥看到此时情形,也知道自己接近太过冒昧,因此立刻下拜:“外臣高屋隆景与石桥纯太,拜见宋国公卿老爷!” 他们下拜的动作如此干净利索,武阳险些要误会他们是要发动袭击了。 听得这二人半生不熟的宋国官话,周铨眉头一皱:“这是什么人,莫非是此地土人?” “启禀衙内,此二人乃是日本人,自称是商人,实际上是奉日本公卿之命,欲往我大宋投送国牒,同时看看能否与大宋通商获利。”黎清道。 “日本人?” 周铨脸上露出讶然之色,这倒不是装的,而是真正很惊讶。 他没有想到,日本人的手竟然也伸到了耽罗。 大宋、日本、高丽,加上他刚刚到过辽国,还有耽罗自己,这小小的岛屿之上,倒是上演一场五国记。 “今后这座港城,就称为五国城吧。”周铨想到自己欲将辽宋两国皇帝弄到岛上来的打算,微笑着对黎清道。 黎清愣了一下,耽罗人自己给这座港口取了名字,称之为耽津,只不过宋国商人习惯以其国名名之,此时周铨直接将港名改了,总让他觉得有些不妥。 “你们有什么事?”周铨又道。 “外臣等愿为宋国公卿老爷效力!”高屋与石桥高声道。 周铨对日本人出现在这里有些好奇,正待再问,那边黎清笑道:“衙内,海边风大,小人已经略备薄宴,虽然不是什么名品,但有些大宋风味,衙内何不边吃边问?” 那边燕小乙通过唇语看到黎清这样说,顿时一握拳:“好!” “黎清说什么了,周铨又是如何回应的?”卢进义催问道。 燕小乙解说了一翻,然后吁了口气:“周铨在海上飘了许久,听闻有大宋风味,必起思乡之念,也就会上当。主人,这黎头领倒是个人物。” “当惯了奸商,自然会骗人。”高浑撇了一下嘴,有些不屑地道。 他这样的厮杀汉子,对黎阳这等手底下没有几分本领的首领,自然看不上眼。莫说黎清,除了卢进义、燕小乙,就连何顺等人,他也瞧不上,觉得这些家伙名气虽大,根本没有几分本事,当初能逃出周铨之手,只能说是运气。 “休要胡说,若能将周铨骗来,就是大功!”卢进义低喝了一声。 果然,周铨听到有家乡风味的佳肴,食指大动,笑着道:“我还真有些想京师风味了,好好,让这两个日本人跟着,到时也赐他们食。” “赐死还差不多。”黎清悄悄抹了一下冷汗,险些被这俩日本人坏了事。 听得周铨这样说,高屋与石桥大喜,跟在队伍的最后,向着埋伏着的屋子行去。 耽罗人的建筑大多都是垒石而成,显得甚为简陋,但带着点异国风味。周铨对此一点都不喜,他指着那些垒石而成的屋子对叶楚道:“我要将这些东西都拆了,它们没有任何存在的价值,我不希望岛上有任何这类痕迹存在。若是千载之后,后世子孙在这岛上,可以很自豪地说自古以来此岛便属华夏。” 他这话说得很有些偏激,其实留些土人建筑并无大碍,千载之后,耽罗土人定然也会融入华夏血脉之中。但叶楚听了他的话,却觉得热血沸腾,周铨一向给他们灌输大华夏主义,故此他挺胸慨然道:“愿为郎君效死,将视线所及之处,皆成我华夏自古以来之土!” 周铨点了点头,对自己灌输的成果甚为满意。 再行了百余步,终于到了由砾石垒成的院子前。 耽罗人的建筑风格,受高丽人影响很大,而高丽人的风格,又是抄自华夏。故此,这座院子颇有些不伦不类,但它却是港城中最“奢华”的建筑,原是土人“星主”所居,只是如今星主被赶到岛屿内陆中去,这里就便宜了梁山寨的诸位头领。 四重的院子,放在大宋,只是一般富贵人家所居,第一重院子里空空,只有一些船上的水员充任仆役。但在第二重第三重院子,两厢墙下,此时都布下了重兵,加起来足有两三百人之众。 在更远处,则是更多的梁山寨丁,他们借助土人房屋遮掩身形,只等着周铨跨入大门,他们就会悄悄接近,确保周铨无法破围,同时也隔绝东海甲号上可能的救援。 而在第三重院子的正厅,原本是土王的客室,如今卢进义等高坐其上,只待周铨被带来。 为了做得逼真些,厨房中真的在杀鸡宰羊,熟肉的香味盈鼻,还有准备好的酒水之香,在空气中弥漫。 哪怕在第一重门外,周铨也嗅到了这香味,他笑着道:“这可是庆功宴的香味?” 黎清笑着道:“正是庆功宴的香味,衙内请进!” 周铨点了点头,不过武阳当先迈步进去,先是看了看四周,见只有十余个仆从,才回头颔首。 然后周铨才跨过院门,他身边十余名阵列少年寸步不离随护,另外还有二十余名护卫,则留在了大门之前。 黎清引着周铨走到第二重门时,周铨突然又停住脚,没有急着进去,而是向黎清问道:“我见此处乃是港中最高大之所,莫非这是土人星主所居之地?” “衙内好眼力,正是星主所居,不过如今暂借给小人。” “黎船主好大的面子!” “非是小人面子大,而是孔方兄面子大,哈哈,这黎人星主,虽为土人之王,实际上却是个见钱眼开之辈,小人送了些财帛,又带了许多人来,他自然只有乖乖听命。但若小人只有一艘船,十余名水夫,这厮没准就会发动土人士卒,将小人连船带财物都吞尽了!” 耽罗人如此对待宋国商船,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情,而且还历史悠久,故此在唐时,他们才会担心受大唐攻击而投靠彼时的新罗。其实,这只是做贼心虚罢了。 黎清口中虽然调侃了一句,但实际上,他双眼中已经流露出焦急之色,如今周铨已经进了第一重门,只要他进了第二重门,就是揭开底牌之时!未完待续。 ... ... 二零一、气焰冲天(四更一万二) 周铨在第二重门前停住,迟迟没有进入,这让在第三重中等待的卢进义等人心急如焚,他们甚至打发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前来窥探了一番。 待得知周铨与黎清在门口说话,并未出现什么异样,众人这才放下心来。 高浑数次都建议提前发动,可是余阳一句话,让卢进义将他摁了下来。 “行百里者半九十!” 足足又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周铨终于起步动身,在黎清的力邀之下,他迈入第二重门。 紧接着是第三重门,这一重门前,周铨并没有停留。 在周铨迈入第三重门,尚未进入大厅之前,在他身后,门突然关住。 武阳手紧紧握住了刀,阵列少年也迅速将周铨护住,周铨回头望了黎清一眼,神情却依然自若。 “这是何意?”武阳厉声喝问。 “唉呀,没有什么,衙内?”黎清笑了起来。 “既然到了这里,就进去看看吧。”周铨道。 武阳心中突的跳了跳,他额头青筋都坟鼓出来,叶楚此时上来,轻轻向他做了个手势,武阳这才点了点头。 在众人护卫之下,周铨走入大厅。 他才踏入大厅之间,外边就传出喊杀之色,还有惨叫声响起。 因为从光亮处转到较暗处,周铨的眼睛有些不适应,他眯了会儿眼,才看清楚里面的诸人。 卢进义高居上位,看着进来的周铨,在卢进义身边,高浑如同怒目金刚,余阳面带笑意,而何顺则显得有些紧张。 武阳怒吼一声,冲向黎清,想要将这厮擒住为质,但黎清却往边上一闪,直接闪到了高浑身边。 武阳还待再冲,却听到周铨道:“武叔,没有必要。” 即使是这等情形之下,周铨还保持着镇定,他抬头望着卢进义,甚至还笑了一下:“许久不见,这位应当就是卢进义吧。” 卢进义没有在他脸上看到恐惧,甚至连惊讶都没有,这让卢进义本来的兴奋欢喜降低了大半。 “故作姿态!”他冷笑了一声,握紧拳头。 “小乙,你受的伤好了?”周铨没理他,又看向他身后侍立的燕小乙。 燕小乙神情变得冷厉起来,忍不住揉了一下肩膀,仿佛被周铨捅着的地方还是生疼。 然后周铨转向余阳:“余军师,辛苦了。” 余阳得意地起身一揖:“不敢不敢,还是周衙内辛苦了。” 紧接着是何顺,周铨同样颔首:“何顺,当初向家父子杀得好啊。” 何顺面皮紧巴巴的,好不容易挤出一个笑容,竟然也起身向周铨行礼:“衙内,多有得罪。” 看到他们一个个这模样,高浑气不打一处来,在他心中,这是长敌之志气,灭己之威风。 “周家娃娃,可认得俺高浑么?”他厉声吼道。 “哦,与你不熟,别和我打招呼了,无名小卒,又不熟悉,我认不得那么多。”周铨淡淡地道。 一句话,将高浑几乎气死。 在梁山寨诸头领中,他的名声仅次于卢进义,而且论及凶悍残忍,他更在卢进义之上。 象他这般人般,一样不以凶名为丑,而是以此为荣的。可是周铨却称他为无名小卒,他几乎要从座位上跳起,指着周铨破口大骂了。 就在这时,卢进义咳了一声:“周衙内,俺知道你学究天人,才华横溢,今日偶然失陷,落入我等手中,心里定是不服气!” 周铨似笑非笑:“你说是就是吧。” 周铨这模样,让卢进义胸中怒火翻腾,但是他还是按了下去。 此人既然已经生擒到手,若是就这样杀了,虽然可以出气,却不利于自己的发展。 “我们这些兄弟,都是些朝廷不给活路的苦哈哈,就是周衙内你,为朝廷立了大功,却还不是被那昏君狗官踢出了京师,赶到徐州这鸟地方受闷气。周衙内,明人不说暗话,我是粗人,只知动武打仗,若是周衙内愿意入伙,我这里的第二把交椅便是衙内的。若是衙内能给我们指点财路,这寨主之位、首领之职,卢某也愿意拱手相让!”卢进义道。 这话一出,那边高浑急了:“卢大哥,这如何能行,这小子若当寨主,俺第一个不服气!” “高兄弟,我有自知之明,带着诸家兄弟打打天下还可以,但要带大伙发财,却远远比不上这位周衙内了。如何,衙内,你也是个爽快人,只给一句话,是座上客还是阶下囚,都由你选!” “俺倒是希望这厮能有几分骨气,莫要应下哥哥的条件,哼,俺就不信,以俺的手段,掏不出他嘴里的那些东西!” 周铨背着手,冷冷看着卢进义,卢进义被他看得发毛,面色也慢慢沉下去,这时,周铨终于开口了。 “你知道我为何不愿意与你这等人为伍么,我这人最怕猪队友!” 顾名思义,这“猪队友”绝对不是什么好词,卢进义面色更加阴郁,他的耐心,也已经到了极致。 “我不说什么大道理,其实我也不是什么好人,不过,我总有些底线,而你们,底线接近于无。卢进义,你在太行之时,原本是山中民户,颇有些产业,后来结交几个朋友,挥霍无度,败了家产,便将附近一户人家杀绝,夺了人家家产。此户人家与你无冤无仇,甚至平日里对你多有照顾,你之所以动手,无非是你好吃懒做,屡屡向人借钱,不遂你意,便起杀心,我有没有说错?” 卢进义脸色顿时涨得通红。 他没有想到,自己这老底子都被翻了出来。这正是他年轻时所做的勾当,已经过去一二十年了,没有想到,周铨竟然会知道! “你说是劫富济贫,不过据我所知,你劫来的钱财,大半都是自己挥霍了,倒是在一群无赖泼皮中混出了仗义、豪爽的名声,你家佃户要缴的租子,比起别家佃户还是要高出一成,你村落里的穷户,仍然是穷得揭不开锅,我说的是不是?” 卢进义哑口无言。 “你这恶仆燕小乙,既是你的弟子,又是你的养子,还是你随身的僮仆,倚仗跟你学了几手三脚猫的功夫,不但给你充作帮凶,他自家也没少干过坏事。坑蒙拐骗,欺男霸女,这些且不说了,当土豪劣绅的哪个不干这些事情!但他千不该万不该,为了保证自己生得一副好相貌,就去以孩童之血沐浴!”周铨说到这里,看着燕小乙,神色开始愤厉起来。 燕小乙眨了眨眼,露出一个英俊的笑来,眼睛几乎弯成了月芽。 他还鼓了鼓掌:“却不曾想,周衙内你还如此关注我们呢。” “在京师中交过两次手,以前我没有实力,奈何不了你们,但派人打探一下你们的底细,那总是可以的。”周铨有些厌恶地睨视了他一眼。 “只是周衙内,你说这些又有何意义,我们劫人之财,杀人性命,与你们官府有什么区别?官府收取天下民脂民膏,逼得百姓家破人亡,这种事情你为何不说?那些高官,剥皮吮血的事情,难道少做了么?我们再无底线,也只是祸害一家两家,还有些人能得我们的好处。而你们呢,你,还有你背后的那些官吏祸害天下,苛捐杂税残暴不仁荒淫无耻这些可不都是你们做的么?” 燕小乙在卢进义背后开口,他极是善辩,这一番话说出来,竟然掷地有声! 在他看来,周铨必有愧色,即使不如此,也无法与他抗辩了。结果他发觉,周铨脸上也浮起了笑,然后鼓起掌来。 “不曾想小乙哥你竟然能想到这一层,可惜,可惜,你这样的人,我不能用。”周铨一边鼓掌,一边说道:“你说的没错,我出身将门,父亲又是吏员,原是这残暴不仁者中的一员你出身贫户,父母早亡,衣食无着,原是这受欺压者中的一员。不过我们俩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背叛了自己的出身。” “什么意思?”燕小乙蒙了。 “我与我父,造自行车,使得京师之中贫困青壮,可以蹬车为生,一日赚个百十文补贴家用。造水泥,使得天下石工,可省一半力气,东南进献花石纲,能少四分之一。我引进棉花,成立棉布商会,使得海州徐州数万农户收入增长几倍,使得近千贫妇可为织女,以薪资养活一家。我们虽是出自将门吏员之家,眼睛却往下看,想为底下百姓做些实事。而你们,虽是出身底层,眼睛却只盯着上面,想的是自己取而代之!” 周铨这番话,才是掷地有声! 听得卢进义耳中,也觉得有几分羞惭,至于其余梁山寨头领,颇有些人露出羞愧之色。 在气势上,周铨完全压制住了这些梁山寨之人。 卢进义已经受够了,沦为阶下囚者,竟然还是如此气焰嚣张! 他冷冷一笑:“说得好,但是毫无意义!周铨,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既然不愿意当座上客,那就去当阶下囚吧,我不姓,在受了三五日折腾之后,你还能如此猖狂!” “哦,你待如何?”周铨依然似笑非笑。 “除了周铨本人,其余都杀了。”卢进义下令道!未完待续。 ... ... 二零二、陷阱难逃(第一更,求票) 高屋与石桥两个日本人,也随着众人进了这大厅,当外头传来杀声时,他们俩就知道情形不对,再看到周铨与卢进义的模样,顿时明白,来的不是梁山寨背后的靠山,而是他们的对头! 此时听得卢进义下令,二人对望了一眼,拔出刀来,就要向周铨这边砍去。≥ 然后就在这时,惨叫声传来。 声若洪钟,震得屋子里都是嗡嗡作响。 但这惨叫声,却不是周铨这边任何一人发出的! 如此惨叫者,竟然是高浑! 接到卢进义命令之后,别人还略有些迟疑,唯有高浑,毫不犹豫,拔刀就冲了出来。但他也是第一个被击中倒下的,可是击中他的,并不是武阳,也不是阵列少年中的任何一个! 在高浑身后,黎清、何顺二人,同时拔出了短刃,两人对望了一眼,相互点了点头,目光中却有一丝惊骇之色。 他们刚才同时动手,刺中高浑要害,一如当初,高浑在梁山寨上对王伦的火并! 这一幕,让众人都呆住了,包括卢进义、燕小乙在内,几乎所有人都张大了嘴巴,不知道为何会如此。 “你们……这是何意?”卢进义浓眉撩起,起身问道。 在他身边,燕小乙也是紧紧握住双刃,满脸都是杀气。 “早就瞧高浑这厮不顺眼了,他不是一向很厉害的么,整日对俺叫骂,好象俺比他就弱了……如今谁强谁弱?”何顺冷笑道。 卢进义深吸了口气,正待再说话,突然间又听得“噗噗”数声声响。 那是弩机的声音! 大宋军中劲弩,他们在打下密州板桥镇时弄到了几具,都被余阳要了去。考虑到余阳是读书人出身,自己武力有限,也确实需要这劲弩防身,故此卢进义也同意了此事。 但现在,卢进义却没有看到对方中有谁中箭! 一只手沉重地搭在了卢进义的衣裳上,那手上血汩汩而流。 “逃……陷阱……逃!” 身上插了足足三四枝箭矢的燕小乙,只说出这四个字来,身体便跪了下去,跪在卢进义的脚下。 卢进义此时恍然,戟指余阳:“你……你……” “好叫卢家哥哥得知,一年之前,腊山贼被灭时,俺就被擒住,是衙内放了俺一条生路,教俺去投梁山。”余阳面无表情地道。 卢进义再看向何顺,喃喃说道:“原来如此,何顺,你杀向家父子,定是周铨指使了?” “向家父子先利用我,然后要害我,是衙内给了我改过自新的机会,衙内遣我去投梁山寨,答应我最多三五年便让我洗白来。”何顺拱了拱手:“卢家哥哥,对不住,你能背叛王兔儿,我就能背叛你!” “不叫背叛,乃是弃暗投明!”黎清此时开口。 他笑吟吟看着卢进义,目光中带着几分轻蔑,不等卢进义开口相询,他便说道:“周衙内在棉布商会成立之时,说了一句话,‘大海才是未来,大海才是方向,大海才是财富,大海才是力量!’此话我深有同感,觉得周衙内乃是朝廷之中极少数有眼光有实力者,故此冒昧向周衙内自荐,蒙衙内不弃,用我经营东海局面,只是衙内手中人手有限,不得不借助一下梁山众人,顺便也将你弄出来。衙内已经厌倦了你这跳梁小丑,布下此局,只等你上钩!” 听得黎清这样说,最惊骇的不是卢进义,而是余阳和何顺二人。 他们二人彼此都不知道身份,更不知道,这位卢进义带来的黎清,竟然也是周铨安排好的人手! 这个局,布得好大! 再仔细想来,此局当中,除了梁山寨众人一路打到密州板桥镇可能会有些变故之外,就只剩余海上风波之险了。 不,连海上风波之险都在周铨意料之中,黎清说他认识周船手下的船员,因此弄到了周铨探索耽罗的海图——这其实是周铨故意交给他的,为的就是让卢进义下定决心,跑到海外来称王称霸。 “何必……何必多此一举?”卢进义这个时候,已经完全绝望了。 他没有想到,自己身边竟然被周铨安插了这么多人手,可以说,就凭他身边这些人,就算他呆在梁山寨,也是被周铨翻出来宰杀的命! “没有多此一举,我反正是要耽罗的,又正好想收拾你,于是就寻思着废物利用。” 周铨一边说,一边上前。武阳护卫着他,不给卢进义任何可乘之机,然后周铨一屁股坐下,坐的正是方才卢进义所坐的上首位置。 现在,换他居高临下,俯视着卢进义了。 旁边的余阳又笑了起来:“喏喏,卢大寨主,你还记得我给你献的计策么,将这些日本人废物利用那条。” 高桥与石屋二人莫明其妙地举了举手,表示自己二人很无辜,然后发觉自己手中还拿着武器,于是将手中的兵刃扔在地上,再继续举手,证明自己相当真的是无辜,又露出一副人畜无害的笑容。 只不过根本没有谁注意他们,在这屋中,众人注意的中心,唯有周铨。 “原来如此……你想要耽罗,于是借助我的手,我在耽罗横征暴敛,弄得土人怨声载道,然后你猝然发动,将我收拾了,正合用我的脑袋,去安抚那些土人。自此之后,土人必然对你心怀感激,不说死心塌地,至少反抗之心大减……”卢进义喃喃自语。 他如何不明白,他从来就不是蠢人。 “好了,现在你知道前因后果,可以安心去死了。”周铨笑道。 余阳看了他一眼,原本以为,这个卢进义英雄了得,周铨会生出招揽之心,却不曾想,周铨对他根本没有兴趣,直接要将他打杀。 卢进义此时回过神来。 他自知必死,凛然道:“卢某智不如人,被你戏耍原属活该,但某男子汉大丈夫,绝不束手就擒。周铨,你身边武阳,乃是禁军中悍卒,向来以武勇著称,可敢使他与卢某一战?” 武阳目光一凝,脚步微移。 周铨瞧了一眼,然后笑道:“武叔,你想和此人一战?” “久闻其名,早欲一战!”武阳简单地道。 周铨点了点头:“既是如此,你就动手……对了,这厮若敢还手,直接射杀吧!” 吱吱的声音中,余阳身后的几名士卒,都将手中的劲弩对准了卢进义。 听得周铨这样说,武阳身体微微抖了一下,苦笑道:“大郎这是何意?” “我又不傻,必胜之时,还放我最倚重之人与他一对一……武叔,迫不得已之时,我才会放你去突坚破锐,现在么,一丧家之犬罢了,怎么值得我身边最勇猛之士去?” 卢进义脸色微变,正要再开口,周铨却摆了摆手:“激将的话就不必说了,卢进义,你方才的打算是自知必死,于是想在我身边找个人同归于尽,对不对?” 卢进义嘴唇动了动,想要否认,终究还是说不出口。 “你盘算着周围,若是让何顺他们与你一起死,你心中觉得自己有些不值,故此将目标选中了武叔,一是你知道武叔对我的重要,二则是你觉得,唯有武叔这种好汉,才配和你一起死……抱歉,在我心中,你连武叔的一根小指头都算不上,想和武叔同归于尽,你不配!” 卢进义听得脸色已经阴沉如夜,他知道自己最后的打算也被窥破,突然间厉喝一声,向着周铨猛扑过来。 几乎在这同时,周铨手一挥,余阳身后的弩手,便放出了弩箭! 武阳也横身一立,站在了周铨身前。 卢进义自知难以幸免,在扑出的同时,手中的刀没有握紧,而是全力掷出。 就在刀脱手的瞬间,四枝弩箭穿入他的身体,两枝直入要害,他又是一声大叫,身体在空中挺了挺,然后重重落下。 他掷出的刀,则当的一声,被武阳隔开。 落在地上,感觉到生命力在迅速流逝,卢进义惨然道:“我……我……” 他只说了这一个字,便溘然仆倒,再无半点动静。 武阳大步上前,踢了一脚他的身体,还用兵刃按住他的双手,再测了测他的脉膊,然后起身向周铨道:“大郎,他死了!” “嗯,本来最好的结果,是将他押到港口,当众斩首或者绞死……无所谓了,将他尸体用绳索拴起来,挂在港口,对了,燕小乙也和他吊在一起,想来这是他二人共同的愿望。”周铨嘲笑了一句,然后又道:“余阳!” “小人在!” “这次你做得不错,将功赎过,你起草一份文告,通告耽罗……不,从今而后,这里就叫济州了,直挂云帆济沧海的济,你通告济州土人,只说江洋大盗卢进义率众攻岛,戗害百姓,已经为我所诛,这段时间搜刮来的土人财物,择其中三分之一,返还土人!” 众人都是一笑,拿对方的东西来示好对方,这事情做得并不心疼。 “何顺,这些年你也辛苦了,岛上治安,我交与你,主要是防止土人反抗,我许你动用刀剑,若土人不识趣,可以杀鸡骇猴。”周铨又道。 何顺站出来,单膝跪下:“小人谨奉命!” 余阳微微撇嘴,心里颇有些嫉妒,自己方才怎么就只揖了一揖呢。 “黎清,你是商会股东之一,东海商会也有你一份,故此我就不多说什么了……以你为济州总督,总揽济州事务,余阳与何顺为你助手,如何?” “多谢衙内信任,只是还有一事……”黎清笑嘻嘻应下之后,目光转向高屋与石桥二人。 顿时,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他们。 ... 二零三、东海商会驻济州总督府(感谢刺剑飘红打赏加更!) 高屋和石桥二人,恨不得地上有条缝,他们好钻进去躲起来。 众目睽睽之下,他们备感压力。 卢进义何等英雄,他二人见识过其人器量手段,放在他们日本,这绝对是一代枭雄。 但这位枭雄,却被眼前的少年公卿玩弄于股掌之间,一举一动,如同提线木偶般受其控制,就连想有个英雄般的体面死亡都不得。 因此,当众人的目光都看向他们时,他二人毫不犹豫,再次跪拜下去,将头深深埋在地上,表示自己的恭敬。 “外臣见过大宋公卿老爷,外臣恭贺老爷大获全胜,外臣这柄刀,乃是国内名匠所铸,献与老爷,聊表敬意。” 高屋将自己腰间的刀鞘解了下来,刀刚才早就被他扔了,此时他也不敢去捡,生怕有个异动,就和卢进义、燕小乙一般的下场。 叶楚喜好武事,对于刀具也有兴趣,他上前去将那柄刀捡来,果然,是一柄雪亮的好刀。 他忍不住赞了一声,周铨看了一眼,却没有多少兴趣。 “外臣的刀,也愿意献与公卿老爷。” 石桥也呈上了自己的刀鞘,这一次,是李宝跑过去将刀拾来。 李宝对叶楚相当不服气,同样,叶楚也觉得李宝除了跟随周铨早些外别无是处,两人相互都瞧不上眼,故此隐隐便有比较之心。 见二人各执一刀,周铨笑道:“罢了,这两柄刀,就赐予你们吧。” “多谢大郎!”叶楚喜道。 “是!”李宝憨声相应。 见周铨收下了自己的“礼物”,高屋与石桥二人暗暗松了口气。他们对望一眼,然后恭声道:“外臣等” 不等他们说完,周铨和气地道:“我知道你们的心思,卢进义等原本是想杀了你们,好平息土人的怒火,如今我既然来了,自然不会教他们得逞” 高屋与石桥花了好大力气,才没有骂出来。什么卢进义等人,根本就是那个狗头军师余阳的阴险主意,而这个余阳,正是周铨派在卢进义身边的探子。 不过他们此时,却只能低头垂眉,唯唯喏喏。 “不过,这些日子,你们在这做的事情,也有些过了,这些土人,我还要派上用场,我要在此大兴土木,不得不借助他们的力量,另外,济州地广人稀,缺少人力,我也需要大量人口你们的事情,让我很难做!” 说到“很难做”时,周铨的声音严厉起来,高屋与石桥趴在地上瑟瑟发抖,只觉得这位宋国少年公卿,不仅外貌秀美状若神仙中人,全身上下更是散发出一股凡人难以抗拒的威仪。 即使是日本的那些著名公卿大家,也没有这等人物! 此时大宋对日本,拥有文化上的绝对优势,从诗词书法,到饮食服饰,日本都受大宋影响,与之相对,日本在文化上对大宋的影响,唯有折扇与大刀等寥寥数样。周铨此时穿的是棉布衣裳,乃是他请裁缝裁剪而成,有类于另一世的制服,熨烫得棱角分明。故此高屋与石桥偷眼望去,只觉得周铨不但长得出众,气质也卓尔不群。 而周铨身边的阵列少年,同样也是类似的服饰,通过这种制式服装,可以培养归属感和荣誉感。他们排在周铨左右,更是突显周铨的身份。 当听到周铨“很难做”时,高屋与石桥没来由的,心中都觉得有些羞愧,仿佛是自己的存在,给这位神仙中人制造了困扰一般。 “而且土人的怨气,不可不解,因此,我会将你们这些日本人枷于港口,连续五天,日晒雨淋,受此刑罚,你们二人服不服?” “服,我们都服,我们该死,阁下仅仅是枷我们五日,已经是极大的恩情!”高屋叫道。 这倒是合了日本人的一惯风格,只须打得他们怕了,便是杀他老子睡他娘亲,也是莫大的恩情。 “既是如此,你先下去,和你们的人好生说清楚,免得有人生出误会,胆敢反抗二位,反抗之人,枭首示众,你们没有意见吧?” “是,是,阁下恩情,外臣等没齿难忘,必然会告诉那群马鹿,让他们明白这是上国公卿的恩赐!” 除了黎清,周围人都皱起眉来,因为高屋这番话说得,太象是反话了。 倒是黎清,曾经去过日本多次,故此知道日本人的习性,知道这是其真心之语。 “五日之后,我再见你们,那时再和你们谈谈,或许对你们的使命能有所帮助,何顺,带他们下去吧。” 何顺应了一声,将这二人带出了屋子,周铨向叶楚微点头:“叶楚,外边事情已定,你出去统计一下,看看情况如何,余阳,你和他一起去。” 周铨下达命令时,叶楚双足叭的一声,脚后跟磕在一起,漂亮的立正待命姿势。见他这等肃穆神情,余阳这个科举失意的书生,也忍不住学样子立正起来。 只不过他没有专门训练过,做得实在有些画虎不及反类犬。 “平信,所有的船,都需要控制住,莫让人乘乱夺船走了,你去码头,将船控制好来,我令李宝助你。”周铨道。 平信与李宝又出去之后,周铨再看向黎清,黎清方才神情还有些轻松,此时眼见这些人对周铨都是恭敬有加,心中暗凛,立了大功之后的骄意荡然无存了。 “黎总督,你既然被任命为总督,可知如何经营这济州么?” 略一沉吟,周铨问道。 任命黎清为总督,乃是周铨反复权衡之后的决定。 黎清虽然不是他的嫡系手下,实际上是密州海商们派来与他合作的代理人,准备共同经营东海商会之事,但是,既然要召人入伙,让这个带着强烈殖民贸易公司色彩的东海商会迅速壮大,就必须舍得一些好处出去。 比如说这个济州总督之职,看起来乃是周铨私授的没有什么实权的官职,但对整个东海商会来说,却是影响巨大。相信秦梓等人闻知此事后,也会想派人到海外夺占一地,成为总督。 二来如何经营殖民地,也需要精通海贸的人来探索,周铨本人原本是最好的人选,但他的主要注意力还是放在徐州与海州,不可能长时间在海外孤悬。退而求其次,精通航海有丰富的海贸经验的黎清,就成了合适人选。至于治政什么的,他不懂没有关系,周铨自然会给他拟定一套规章制度,确保在此制度之下,他虽然拥有足够的权力,却掀不起太大波浪。 再然后就是周铨手中实在无人,阵列少年们倒是可以独当一面,但仅限于在周铨的身边,若是将他们现在就扔到海外去主持一事,恐怕很快就会被腐蚀堕落。再过两三年,他们经历的事情更多了,到时再外放出去。 “身为东海商会委派的总督,你所要注意的第一要务,就是向商会负责,你做事的最高原则,就是商会的长远利益。这一点,你明白么?” 黎清自然明白周铨意向所指,他要在海外维护的是东海商会的利益,而不是大宋的利益。他敢混到卢进义身边去,自然是无法无天的色角,对此不但没有抵触之心,反而大感振奋。 他早就觉得,大宋的那群贪官污吏,实在是制约海商的最大问题,甩开他们自己干,才是最好的选择。 “总督之事,分为三块,一块是军务,此事由我亲理,我会训练出一支队伍,轮流来此值守,你只管放心就是。一块是民政,我令余阳助你,他毕竟是读书人,对此懂得不少。还有一块是治安,平日里如何管辖土人,缉拿反抗分子,维持治下安稳,我令何顺助你。” 这其实是分权,但孤悬海外,如此做也是应有之意。 “民政这边,统计户口征发赋税征集徭役,这些就不必多说了,济州最大的物产,你可知是什么?” “什么?”黎清心中猜到了一样东西。 “牧场,此处若是经营得当,可以养上十万匹马,每年可供一至二万匹战马我已经请辽国人替我搜罗良马,到时会送到岛上来。黎总督,在大宋,一匹一般的马就可以卖到三十贯,若是良马,一两百贯不在话下,一年能供一万匹战马,也是百万贯的大生意,大有可为!” 黎清也是眼前一亮,他出海一趟,若只是一艘船,往来大半年时间,能赚个数万贯就算不错了。 周铨又继续说道:“除了马之外,第二就是海船,今后南来北往的船只,必然不会少,许多都会在此停靠,加水加粮,或者维修船只,船上水员,也会上岸休息消遣,一年下来,也会有不少收入。” “当地土人交纳的赋税,用以维持总督府政务开支,其余收入,黎总督你个人可得两成,算作你个人的薪俸,其余八成,则属商会利润,到时再进行分配,其中也少不得你这股东一份,你看如何?” 黎清算了一下,仅仅是养马一项,若是做大了每年就可以给他带来十几万贯的薪俸,再加上他身为股东的分红,可能高达二十万贯! 这可比他单独当海商要赚钱得多,也要安稳得多。 他是个痛快之人,毫不犹豫地应道:“就如衙内所言” 可是他话声还未落,突然门外脚步声响,紧接着,何顺一脸焦急出现在二人面前!未完待续。 ... ... 二零四、借你的床一用(感谢吾无奈*创万币打赏加更) 何顺脸上焦急,心里更如火焚一般。 他草莽出身,靠着投靠周铨比较早,这次又立了功,所以才捞到这济州的治安官当。放在大宋,他可就是一州的总捕头,当真是作威作福的角色。 却不曾想,任命才出,转眼间就出了问题! “别慌,有何事?”周铨看他这模样,笑着安抚道。 “高丽人,那些高丽人跑了数十个,他们夺了一艘船,出海逃走了!” 逃走的不是别人,正是拓俊京。 周铨的到来,导致济州又陷入一场新的混乱,原本高丽人是交由日本人盯着的,但是当余阳、黎清和何顺的手下,对忠于卢进义的真贼动手之时,日本人觉得又有机会了,他们乘机再度开始打劫,只不过他们只敢打劫土人,对宋人还是不敢动手。 这一打劫,自然就放松了对高丽人的控制。于是高丽人又乘机作乱,杀了二十余个日本人,抢了一艘船,拓俊京等上船逃走。 大多数高丽人又被抓住,但走脱的拓俊京却是高丽大官,何顺得到这消息顿时慌了。 卢进义的手下抓的抓杀的杀,现在他们能控制的只有不足两千人,这些人要压制日本人,看守高丽人,还得盯紧了土人,处处捉襟见肘。若是高丽王国再派大军来征讨这几乎是一定的事情,恐怕这刚到手的济州岛,就要再换个主人了。 听得何顺的禀报,周铨倒不急。 只是对何顺等人的能力,他有了更清醒的认知,好在任用何顺、余阳,也不过是临时之举,等到有了合适的人选,自然会将二人替换掉。 略一沉吟,周铨道:“看来我要再回武清一趟,从大宋是调不到人手了,但从辽国那边还可以调些人手来,不用太多,只须让高丽人知道,契丹人也在此事上伸了手,他们便不敢轻举妄动!” “可若是高丽人在这之前就到了呢?”黎清也有些发急。 “你只管放心,高丽人夺去的船是老式宋船,如今又不是顺风,他少说需要三五日才能回到高丽开京。高丽朝廷,有类于我大宋朝廷,诸官争功揽权内斗不止,他们肯定先要争吵一番,确认是谁致使济州丢失。等找着这替罪羊之后,他们才会调动大军,准备军械粮草战船又要花上一段时间算起来,他们能在明年开春之时出兵,就已经是神速了!” 周铨的分析,让众人心中的紧张顿时散去了大半,此时才是十月底,到明年开春之时,还有两三个月的时间。 “我将武叔留在这里,还有叶楚,他二人负责岛上防务和整训军卒,有个三个月,可以练出一支数百人的成型部队。我自己去武清,大约二十天左右就会回来,那时肯定会带来援军!”周铨又说道。 这一下,他们彻底安心,何顺脸上的惊容也完全没有了。 在他们看来是无解的难题,但周铨稍作分析,便找到了关键之所在。 高丽现在最大的敌人是女真,他们向辽国称臣,若是辽国向高丽施压,高丽绝对不会为了济州这块远悬于海外的岛屿,全面触怒辽国。 特别是现在占据岛屿的是宋国人,高丽还要担心,宋国人背后是不是大宋朝廷,再加上拓俊京回去肯定还要提日本人,那么东亚诸国中,宋、辽、日本携手,高丽要担忧的,恐怕不是区区一个济州岛,而是自己的存亡了。 “听衙内一番话,当真同拨云见日一般,让人霍然开朗!”黎清听完周铨分析后赞道。 这是在拍马屁,何顺暗暗鄙视了一番,然后直接拜倒:“小人方才吓得六神无主,以为就有一场大祸,可衙内这话,让小人敬服得五体投地!” 黎清目瞪口呆,暗赞了一声,这厮果然马屁神功更在自己之上。 周铨懒得理睬他们,交待了几句,便出去招呼东海甲号上的船工水员们吃饭。黎清与何顺各自有事情去忙,便未曾随行侍候。两人一起出屋子之时,黎清笑道:“何兄弟,如今你是济州总督府总捕头,怎么还能象方才那般模样?” 何顺撇了撇嘴:“黎总督,兄弟也想得个总督做做你是嫉妒我可以下拜,你自家却拜不下去吧?” 两人勾心斗角之事,周铨并无兴趣。他在济州只呆了两日,这两日里带着阵列少年在五国城周围转了转,特别是规划了一番港口的基础设施和防备设施建设。紧接着,东海甲号便再度启航,向着武清进发。 因为风向和风力的缘故,从济州返回武清,花费了更多的时间。当他们抵达时,一向注意自己形象的周铨,都有些憔悴了。 武清,蜀国公主府。 这是余里衍的府邸,依着一处缓坡而建,在最高处,还建了一座塔。余里衍平日里偶尔会来塔中礼佛参拜,但实际上,她是到塔上高处,向着东南海面张望。 东海甲号再度抵达时,她便正在塔上张望,当看到这艘熟悉的船时,她的心整个揪了起来,脸色也变得煞白。 前些时日,使女擦拭之时,周铨送她的玻璃壶无故自裂,当时她就觉得是不祥之兆。此时周铨的座船,无约而来,让那种感觉再度浮起。 她迫不及待从塔上跑了下来,但出去之间,又有些迟疑。 若是好消息,她快点跑去,自然是对的。但若是坏消息呢? 余里衍心中不免有些惶恐,她怕是坏消息,甚至想要躲避。 足足思忖了好一会儿,她才咬紧了牙,鼓足勇气,向着公主府的正堂行去。 无论是好消息坏消息,都会第一时间送到她的正堂,在那里她会知道一切。 不过在正堂才等了片刻,她又心急如焚,实在等不及了,叫来一辆人力自行车,便向码头而去。 当她抵达码头时,东海甲号也已经靠港,一个个人正从船上出来,余里衍一眼就看到周铨。 原本空落落的心,在看到周铨时突然安定了,余里衍坐在自行车上,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很是傲骄地一扬下巴:“回去!” “殿下,已经到码头了” “我说了回去就回去,你不曾听清楚吗?”余里衍又哼了一声。 车夫苦笑了一下,只能调转车头,又向公主府行去。 “让我这么担心,总得让你吃吃苦头!”余里衍心里这样想。 不过虽是如此,当她回到府中后,第一件事情,还是来到了周铨赠送的穿衣镜前,换上了同样是周铨赠送的衣裳。 在镜子前面美滋滋地照来照去,觉得自己模样收拾得已经到了极致,余里衍侧耳听着外头的脚步声。 若是脚步声传来,定是周铨来求见。 但她听了很久,却仍然没有脚步声,她心中急了,周铨这厮来武清若不是见她,会是做什么? 莫非是方才在码头时,自己调头不顾的事情被他看到了,他心中生出怨意? 陷于热恋之中的人,无论男女,总是疑神疑鬼患得患失,余里衍如今也不过是一位少女,放在周铨的另一世,连法定婚龄都离得远着,被这种情绪所煎熬,终于按捺不住,准备丢了少女矜持,主动去寻周铨了。 可是才一出门,就看到周铨抱着胳膊,倚靠在墙上,微闭双目仿佛是在打盹。 余里衍惊讶地“啊”了一声,结果惊动了周铨,周铨睁开眼,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 “你你怎么进来的?”余里衍竖起眉。 “当然是走进来的!” “我的侍卫呢,我的使女呢!” “你觉得他们会拦我么?” 余里衍恨恨地咬起贝齿,这些家伙,全都背叛她啦! 能不背叛么,且不说周铨每次来都出手大方,将余里衍身边人打点得妥妥帖帖,就是余里衍对周铨的那态度,只要有眼睛的人都明白,她的一颗心呀,已经完全系在了周铨身上。 拦着周铨,岂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不但得不到公主殿下的欢喜,没准还要招来她的怨恨被殿下抽鞭子可以拿赏钱,被她怨恨,却是什么都没有,只有苦头。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不是说要到明年春日,使团返回之时,你再来接他们么?”余里衍被周铨的眼睛瞄着,心已经怦怦直跳了,觉得自己象是被猛虎盯住的小兔子,根本没有抵抗的力量,甚至连逃走的念头都没有。 周铨疲倦地摇了摇头:“出了些事情,需要你帮忙,故此来了。” 余里衍顿时喜气洋洋,能帮上周铨,实在是她最开心的事情:“什么事情,你说,你快说!” “记得我上回和你提的耽罗么,我如今将它拿下,还改了个名字称之为济州,如今这是我的地盘了,只不过高丽人似乎不太乐意。”周铨简单地说了一句。 余里衍还待再问,可是疲倦这个时候已经完全袭击了周铨,他没有精力过多解释。 “喂喂,你怎么了?” 看到周铨如此疲倦的模样,余里衍有些慌了。 “没有大碍,在船上这么长时间,吃不好睡不好,身体有些倦罢了,放心,没事,现在,我需要你帮个忙” “你说!”余里衍不顾周铨满身的汗味,上前扶住了他。 周铨吃力地睁开眼,然后一笑:“借你的床一用!”未完待续。 ... ... 二零五、借兵(又是四更一万二千字) 周铨不喜欢香料的味道,故此此时流行于文人士大夫之间的蔷薇露等初级香水,他敬谢不敏。 但这一股淡淡的轻香,却很好闻,让他在睡梦中都特别放松。 余里衍跪坐在他的身边,呆呆地看着他的面。 俊秀、阳光,这是周铨以前给她的感觉,不过经历了长时间的海上航行之后,周铨瘦了一些,原本柔和的脸上多了几分刚毅。 不管是柔和还是刚毅,都好看,都让余里衍看不厌。 只是这厮,霸占了余里衍的床铺,都睡了足足一日两夜,还没有醒来! 余里衍自己倒只能去偏房睡觉,晚上还睡得不踏实,生怕这厮醒来时自己没有第一时间出现在他面前。 “你可知道,我想要你醒后第一眼看到的是我,你睡前看到的最后一眼也是我!” 伸手轻轻抚着周铨的脸,在他刚刚长出的微须上划过,余里衍轻声说道。 “哦。” 周铨回应了一声,余里衍吓了一跳,然后看到,周铨睁开了眼。 “我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你哦。”周铨调皮地挤了挤眼睛。 余里衍羞恼交加,挥拳就捶了过去:“让你装睡,竟然敢偷听我说话!” “若不是偷听,怎么知道你心里竟然会如此想。”这句话周铨当然没有说出来,他一把抓住余里衍的拳头,用力一扯。 余里衍虽然身量足,可少女的力量,哪里比得上男子。被他一扯就拉入怀中,她拼命挣扎,却被越揽越紧。 外头还有使女在呢,余里衍甚是羞急,但听得周铨一句话:“你们先都离开,咳咳,我有要事要和殿下商量!” 是啊,要事,都商量到同一张榻上去了! 那些使女们暗中嘀咕,不过还是老老实实离开,既不敢偷听,也不敢偷看。 接下来,当然是滚来滚去和接着滚来滚去的时间。 虽未真的剑及履及,却也已经做了别的该做的事情。两人甚是兴奋,还是周铨用极大的毅力克制住自己,让自己能够继续保持禽兽不如的纪录。 余里衍毕竟是公主,此时周铨实力还不足,若真弄出“人命”来,耶律延禧那边不好交待,只会让余里衍受苦受累。 既是相爱,便要能够为对方考虑。 “我昨夜和你提了耽罗之事吧” “不是昨夜,是前夜,你都睡了一日两夜了!”余里衍嗔道。 “最近确实太累了难怪这么饿!” “收回你的手,别乱摸,我令人炖了人参瘦肉粥,你先吃一点,莫要饿坏了身体!” 轻轻拍了周铨的手一下,余里衍整理好自己的衣裳,然后出去传令。那些站得远远的使女,不一会儿端来小几,直接架在榻上。 余里衍与周铨相对跪座,余里衍看着周铨狼吞虎咽吃得看兴,她眉开眼笑,只觉得普通人家夫妻过日子,便是如此。 “好了,好了,该说正事我夺了耽罗,改其名为济州,但是逃脱了些高丽人,想来高丽会发兵征讨我。” 余里衍听到这,柳眉一竖:“它敢,我让父皇灭了高丽,父皇不出兵我自己出兵!” 周铨苦笑了一下,每当发怒的时候,余里衍这刁蛮性子就会曝露出来。 “你父皇现在在为女真人头痛吧?”周铨道。 提到女真人,余里衍也皱起眉,确实,辽与女真的战事并不顺利。 不过,因为榷城之盟的缘故,现在辽国受到的边境压力不大,故此可以从辽国南京调集精兵前去征讨女真。而且,榷城给宋国带来大量税收的同时,也给辽国带来了不少分润,所以到目前为止,辽国的国库还可以维持。 女真人也未能象原本的历史那样,连连大破辽军,甚至正面击败辽国主力。他们如今对付辽国的方法,还是当初用来对付高丽人的那一套,不停地游击骚扰,令辽国疲于奔命。 “若不是国舅房那边有人扯后腿,女真人早灭了,周郎,我和你说,那个萧奉先不是好人,你们宋国能不能派人将他杀了?” 周铨哭笑不得,萧奉先当然不是好人,但他把辽国弄得越乱,对宋国就越有利。宋国哪里会派人把他杀了,将他捧得高高的都来不及呢。 辽国越是陷入女真的泥潭,就越没有余力南顾,这个时候,宋国征西夏的时机已经成熟了吧,想来明年,最迟不会超过后年,西北战事又要起了。 “呸,不说这些扫兴的人和事,你要我怎么做?”见周铨有些发呆,余里衍又问道。 “你不是有亲卫么,我要问你借三百亲卫,他们未必需要真与高丽人作战,只要高丽人来时,他们在场,证明大辽也介入了济州之事就行了!”周铨道。 “我知道,你们宋人最狡猾,你这是要狐假虎威!”余里衍笑道。 “怎么叫狐假虎威,你若是雌虎,我就是雄虎,雄虎要压你这雌虎!”周铨翻了翻眼睛。 知道他所想的余里衍斜睨了他一眼,用腻得可以让人融化的声音道:“那你来压压啊啊哟!” 是可忍孰不可忍,被一女郎如此挑衅,是个男人的都受不住。周铨刚刚吃饱,正有气力,顿时虎扑过去,将余里衍压倒。 余里衍挣了两挣,吃吃笑着,却怎么也摆脱不了周铨,于是被这厮逮住好好香了一会儿,看得她的使女面红耳赤,纷纷背转身去。 腻了好一会儿,两人才又坐正起来,周铨正色道:“余里衍,这三百人不是白借” 余里衍顿时要发怒,可是周铨摆了摆手,继续说道:“你听我说,若只是你,我绝对不会与你客气,可你身边,肯定也有你父皇的人,有你母妃对头派来的人,若被他们抓着这事儿计较,恐怕有些不妙,故此我不白借兵。所有兵士,每人每月十贯,三百兵,一个月就给你三千贯钱,另外,这些兵士在我手下,每月发给他们五贯钱,若有受伤,依伤抚恤,不幸身亡,其家人可得百贯抚恤你看如何?” “哪里用得着这么多,他们的性命,不值这许多钱!” 所谓女生外向,余里衍虽然未正式嫁与周铨,但两人如今两情相悦,互相都不隐瞒遮掩,故此她第一个念头,就是想着要替周铨省钱。 周铨却再次摆手,将她的话堵了回去,正色对她道:“余里衍,想要让人为你卖命,就得付出买命的价格,我说句实话,辽国内乱之忧,就连我这外人都看得出来,若真有什么意外,你身边有愿意为你卖命之人,也能护得你周全,至少要护得你,等到我来!” 这一句话,比什么情话都要动听。 余里衍眼圈微微一红,所有的刁蛮都不见了,她伏在周铨的胸口,默不作声。 她虽然为辽国公主,耶律延禧最喜爱的女儿,独自呆在封地,看似逍遥自在,但她承受的压力其实不面对的明枪暗箭更是多。 特别是有一股力量,总想将她抽入父亲与母亲的矛盾中去,无论父母都非常宠爱她,她实在不愿意在两者间做出选择。 “周郎”良久之后,她才开口,然后说出一句让周铨险些跳起的话来:“我们私奔吧!” 周铨吓得一大跳,若是他真不告而婚,拐走了耶律延禧最宠爱的女儿,耶律延禧大怒之下,会不会对大宋宣战? 至少榷城之事,肯定是要出现波折的,而且大宋内部,也会有人借此攻击他,甚至会要求将他抓住送往辽国,平熄辽主的怒火。 这种事情,某些人经常做! “唔” “算了算了,逗你玩的,你以为你是什么人,我还真会和你一起私奔?”余里衍看出他的为难,用一种无所谓的口气说道。 但在她的眼中,却有深深的落寞。 她是藏不住自己心思的脾气,这落寞自然就落到了周铨眼里,周铨猛然一拍案几:“好,私奔就私奔!” 这一次轮到余里衍吓一大跳了。 “待你有儿有女时,我再和你一起来见你父皇,我就不信,他会舍得砍了他外孙的父亲!” “你啊,胡说什么!”余里衍面上羞红,用力推了他一把。 虽然明知道周铨是在胡说八道,可是她心里都快活了许多。 但过了会儿,她又幽幽叹了口气:“你不知道,当皇帝的人,砍一个女婿的脑袋真不算什么,就算是亲儿亲女的脑袋也会砍!” 她有感而发,周铨坐正来,然后肃容道:“余里衍,我知道你的意思所以我要占据济州,接下来,我还要经营其它地方,五年之内,我争取让你父皇砍不了我的脑袋,十年之内,要让你父皇即使不乐意,也得乖乖将你嫁与我那时你也只不过二十余岁!” 余里衍听他吐露志向,悠然神往,良久之后,才喟然一声:“十年啊,感觉好长!” 周铨额头流汗,白手起家,十年可敌一大国,这样的速度,她还嫌长啊。 “我尽量更快些!”周铨道。 “嗯,这一次我把我的亲卫全借给你,再令马哥调些人马给你,你们大宋如今反正在打夏国的主意,等闲不会犯边,武清这里少些守卫没有关系,我借你一千,都是精兵,你看如何?”余里衍问道。 一千精兵! 有这一千精兵,可以做许多事情,哪怕辽国人不擅海战,但是周铨不需要他们海战,只需要他们在陆战之时,能够对抗一定数量的敌人就可!未完待续。 ... ... 二零六、文化是什么 周铨与余里衍腻了两日,原本他是想着次日就离开的,一来是余里衍的挽留,二来则是他确实极为疲劳。就算他自己受得了,也必须考虑一下随行的水员与随从,他们当中甚至有人生了病。 幸好周铨的海船之上,一律备有桔子、豆芽等食物,每日都逼迫水员吃点,因此倒不虞水员中最可怕的败血症出现。 第三日,周铨命令水员准备出海,余里衍和他一起来到码头上,望着东海甲号,余里衍有些恼怒地甩着马鞭。 她喜欢这船,因为周铨每次都是乘这船来的。她讨厌这船,因为周铨每次都是乘这船走的。 正当她一个人不满地甩着马鞭时,耶律马哥跑了过来。 才当了一年的城主,耶律马哥现在就发胖了,好在还没有一跑三喘。但余里衍还是看他这模样不顺,不等这厮开口,就没好气地道:“一个月后若我看到你还是这么胖,直接把你扔到海里去!” 耶律马哥嘿嘿笑了笑,他是余里衍的亲信,自然知道余里衍的脾气。不过他立刻收住笑,小心地道:“殿下,有一件事情要向你禀报!” “什么事,没看我忙着么?” “上回李宏左道邪教之事。” 这李宏乃是汉人,却从西夏来的商人处学得旁门走道,能使幻术,喷水变火,自称乃是神子降世。他纠集一群各族百姓,利用左道控制他们,在燕京作乱。但左道邪教就是左道邪教,甫一举事,便为辽军所破,李宏自己四处逃窜,最终被擒,被车裂成五份,正好传给五京示众。 这原本与武清并没有关系,但是李宏死后,辽国仍在四处搜捕其弟子信徒。官有所好,吏必倍之,得了上面的主意,那些吏员当然不会放过搜刮的机会,于是不少地方百姓都被逼得家破人亡。 燕京之地,汉人众多,犹是如此。虽然契丹汉化很重,但在某些守旧的贵族眼中,汉人还是比契丹人低上一等,辽军“打草谷”时,连自己治下的汉族百姓也不放过。故此,燕京周边许多无辜百姓,也受此事牵连。 这些百姓被逼得只能逃亡,可在辽国朝廷眼中,此乃大逆不道之举,明明是他们逼得百姓没了活路,却诬百姓是李妖同党。倒是武清这边,余里衍因为心向周铨,又受周铨熏染,对百姓怀有仁心,耶律马哥凡事都是听她作主,故此算是一处安乐之所。 那些流亡的百姓,也知道武清之好,故此纷纷来此。 “人多么?”耶律余里衍眉头皱了皱。 “如今已经好几千,听闻还有更多,都燕京那边索迫甚急,而且,恐怕背后还有国舅房的手段,这些人,毕竟是不稳定”耶律马哥低声道。 他也算是在余里衍身边历练出来了,对于阴谋、背叛和各种算计都不陌生。 余里衍眉头皱得更紧,马鞭也甩得更急,这是她心情烦躁的表现。 那鞭子晃啊晃,险些都要抽到人面上去了。 “殿下,如何处置,得早有准备啊。”耶律马哥又道。 余里衍能有什么主意! 她正待发躁,突然间,所有烦恼不见了,化成了一个笑,浮在她的面上。 “殿下?” “休要问我!”余里衍道。 耶律马哥愣了愣,此事关系到数千百姓的生死,虽然并不是余里衍封邑中人,但是以余里衍一向的性格,绝对不会见死不顾。 就听得余里衍又道:“我男人如今在此,这样的大事,自然就该去找我男人!” 她说出“我男人”时,面上竟然浮出羞红,而耶律马哥会过意之后,心里哀叹,看来大辽国最出色最美丽的公主,当真要跟着那个宋国小子了。 不过,他心里对那个宋国小子,也是相当敬佩的。 余里衍远远看着周铨的背影,甜甜笑了起来。 周铨本来是准备再过两天就离开的,可是若卷入此事,他就休想早走,就可以和自己多呆上些时日。 片刻之后,周铨眼睛瞪得老大:“流民?” “正是流民啊,周郎,这背后估计还有阴谋。流民不去别处,只往我这里来,定然有人引导,最大可能还是萧奉先一党。我若接收流民,必然要耗费大量财物,用于资助我母兄的钱就会少了,若是我不接收流民,流民为了活路只能作乱,他们可以以此为借口收回我的封地。”余里衍冷静地说道。 她只是和周铨在一起时显得比较痴罢了,实际上,生于帝王之家,她若没有几分心机,怎么能得到耶律延禧的喜爱,避开种种明枪暗箭! 她话才说完,周铨就用力抱了她一下。 “有机会,替我谢谢萧奉先,我会发个运输大队长的奖章给他!” 周铨脸上,是难以遏制的喜意,原因无它,便是这个消息! 在萧奉先、余里衍看来,这些流民可能是负担,但在周铨眼中,他们可是最宝贵的财富。 于济州岛上时,他为何会放过高屋和石桥二人?不过就是想借这伙贪婪的日本人,从高丽或者日本贩卖些人口来。 济州岛八千里平方,如今只有十万左右土人居住,每里还不足两人。周铨正想着迁居汉人于此,但从大宋想要移民过来,甚为不便,人口不足会严重制约东海商会的殖民事业。 没有想到,瞌睡就碰到枕头,萧奉先那厮做出了这种事情,看起来是难为余里衍,实际上却是给周铨送上一份大礼。 燕京附近的流民还有一个好处。 他们是“无国”之民,身为汉人,在辽国肯定受到歧视,而汉人的故国大宋,又视他们为异邦之人。这些人,既无法忠于大宋,又难以忠于大辽,在故土无法生存,更容易接受远赴海外的命运。 “这些人,我全要了,有多少,要多少,不仅青壮,老幼也要!”周铨斩钉截铁地道。 “你如何要?” “我回去之后,很快就会有船来,你注意安排好接待之事,另外,我向你借兵,正好可以用押送这些百姓为名派出去。唔,每个人,青壮无论男女我给你一贯钱,老幼我给你五百文,另外,每月我还给你送来粮食,用于收容这些百姓。” 心念电转,周铨便开出了价钱。 “没必要吧” “怎么没必要,这可以堵萧奉先的嘴,他若有意见,你便说你在贩卖人口!”周铨嘿嘿笑着,声音里带着几分奸诈。 余里衍有些狐疑地望了他一眼,虽然余里衍不缺心机和政治头脑,可是偏向战略方面的东西,她怎么比得上周铨思忖得深入! 一个青壮是一贯,一个老幼是五百文,钱不多,但几乎没有成本可言。而且随着周铨财富的增加,还可以适当加价,到那时,辽国的那些权贵们肯定会眼红。 辽国与大宋的贸易,原本就处于严重的赤字状态,当他们积累的药材、毛皮、牲畜都卖得差不多了,这些贪婪的权贵们接下来就会卖人口。人口卖得越多,辽国自身的实力就会被削弱。 哪怕辽国的政治家们也看出这一点的危险,却根本挡不住下面人的贪婪,他们最多只能去引导,比如说,征讨女真等部族,掳卖这些部族的人口。 到那时,汉族为主体的海外移民团队已经形成,其中增添些其余民族,分拆打散,一代人就足以将之同化,两三代之后,甚至连原先民族的影子都看不出来。 “辽国有户一百四十万,口九百万,这只是定居的汉族等民族,还有容易统计的各族帐幕那些隐户、奴户、不易统计的游牧帐幕,整个辽国的人口应当是一千二百万以上。别的地方不说,仅燕京城,有十五万人,其中九万汉人周围地方,人数更是十倍于此。这么算来,没准可以从这带走三五万汉人,不但济州岛可以占稳,就连南下开拓流求的人口也有了!” 周铨越想越是兴奋,他忍不住拉着余里衍到一边,将自己下一步的计划说了出来。 结果迎接她的却是余里衍的一记狠狠白眼。 “怎么了?” “你如此看重华夷之别,那你去找你的宋人去,莫来找我!”余里衍一甩手。 周铨恍然,他方才的话语里,明显带有将汉人视为自己人却将契丹视为异类之意,眼前这位辽国公主当然不高兴了。 即使不说两人间的私情,就是这移汉人殖民之事,没有她的配合,也是做不成的。 在这一刻,周铨准备说一个谎。 但看到余里衍眼中的泪水时,他又改了主意,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我自然重华夷之别,我觉得,哪怕是契丹人,只要说汉话用汉字行汉礼心向汉,那便是汉人你知道孔子么?” “自然知道。” “他曾说,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中国入夷狄则夷狄之,其本意当是指,若夷狄受中国之文化,则夷狄便亦是中国之人,相反,若中国之人弃华夏文化而以夷狄文化为尊,那么此人便不再是中国之人,而是夷狄之属。余里衍,你除了名字还是契丹名,与汉人姑娘还有别的区别么?” 余里衍低下头去:自己精通汉话,性子虽然不如汉家女郎娴淑,但也与一般汉家姑娘没有什么区别。 余里衍思忖许久,周铨问道:“怎么样,你想明白了么?” 只见余里衍扬起脸,甜甜一笑,然后问道:“文化是什么?”未完待续。 ... ... 二零七、拼了(多谢王孙武阳的飘红打赏0) 要向余里衍解释清楚何为文化,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这是几千年人的智慧的结晶,也是人的美感的结晶。周铨并不排斥异族文化,毕竟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极端的文化至上主义,人能导致闭塞落后。 在解释了好一会儿之后,周铨干脆简单地道:“易经中有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自强与厚德,乃是华夏文化之根基,是命脉之所载,唯自强,方可生生不息,唯厚德方可容纳万物好吧,总之你喜欢我,愿意接受我,那么你就是和我一般的华夏之民了!” 想要将纯理性的东西,解释给女郎听,当真是一件穿越者都无法完成的任务啊。 不过他最后胡诌之言,却让余里衍满心欢喜,顿时笑逐颜开:“原来这么简单,我最讨厌就是有学问的人,总是将简单的事情复杂了。” “你真明白了?” “明白了,不管原本出身何族,只要喜欢华夏,愿为华夏去自强去厚德,那就是华夏之民。” “呃就是这么简单。” 周铨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好吧,余里衍的解释当真是妙极,以后在殖民地,也当如此。 或许有一日,殖民地中的土人都为了成为华夏的一员,去流汗流血乃至牺牲性命 那正合周铨之意,原本的异族,若不为华夏流血牺牲,就想要享受华夏才能享受的一切,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那些流民在哪儿,我们去看看马哥,你要注意,召集医生,如今天气变冷,流民中肯定有体弱者会生病,若生出疫疾来,可就大事不妙!”周铨向闪到一边装聋瞎的耶律马哥道。 “是,周呃,周官人放心,我定然会准备好来!” 耶律马哥一时间不知如何称呼周铨,说了一声之后撒腿就跑开,周铨看着余里衍,余里衍一指自行走:“给本公主蹬车!” “呵呵。” 这小娘在人前时,总会摆出公主的高傲,但在人后对着周铨,却不敢如此。周铨载着她,跟在耶律马哥之后,好在这里是北方,近来又没有下雨,所以自行车还能蹬得动。 因为没有得到余里衍的命令,所以流民被挡在了武清之外,直到两天之后,周铨他们才看到了这些百姓。 樊毅蹲在地上,用空洞的眼睛望着正在接近的这群人。 那个穿着貂裘的契丹贵女,看上去当真是美貌绝伦,在她身边,是一个汉人少年郎君 等一下,一个汉人? 樊毅顿时觉得眼前一亮,怎么会有汉人和契丹贵女在一起,而且他们之间神情还甚为亲密! 不过这只是他一向的好奇心罢了,立刻他就想到自己如今的处境,长长叹了口气。 “大胆,为何敢对着蜀国公主殿下叹气!” 一名兵卒正好经过,见到这一幕,厉声喝斥道。 余里衍对手下兵卒,当真是豪爽大方,虽然她有些小脾气小任性,但与其余契丹贵人来比,是十足的仁慈善良了。故此,她的亲卫兵卒对她都是甚为爱戴,见此人对着余里衍叹气,那名兵卒当即怒道。 “啊,小人小人该死,小人有罪!” 苦难的生活,早就磨掉了樊毅的傲气,他下拜行礼,忙不迭地说道。 “起来吧,我看你也是大好男儿,怎么只为这点小事就下拜求死?” 他连连叩首之际,却听到了这样的话,抬眼望去,只见方才契丹贵女身边的汉人男子,站在他的面前。 “小小人”樊毅呐呐地说道。 “起来说话,你是哪里人,怎么会沦落至此?” 周铨温声相询,武阳则上前将樊毅一把拉起,樊毅挣了挣,只不过长期吃不饱肚子,让他使不出多少气力。 “小人乃平州人小人没有活路,只能当流民。” “我看你是个好汉子,我有条活路给你,你敢不敢做?”周铨问道。 “贵人有何活路给我?”樊毅怔怔地道。 “我在海外有数十万亩土地牧场,现在缺人经营,你可愿意去?” “海外?” “海中一座大岛,乘船去约是十日路程,你若是愿意去,便可分得田地牧场,还可以贷得种子幼畜,等收获长成之后再还贷,你觉得如何?” 若换了别的时候,樊毅还会犹豫,但正如他自己方才所言,他没有活路了,能到海外去拓垦,总好过留在这里! “小人小人若是去了,还能回来么?” “还能不能回来我不知道,若是你勤奋经营,有个七八年时间,能存下盘缠,当然能回来。但若你偷奸耍懒,或者干脆就是有意作乱,那么能留下性命就不错了。” 周铨没有用空洞的许诺去诱惑樊毅,因为完全没有必要。 “还有回归故土之望,小人愿意去小人愿去!”樊毅开始声音很但下定决心之后,声音变大了起来。 在离他约有五六丈远的地方,三个汉子蹲在一群流民之中,正偷眼望向这边。 最初周铨与樊毅的对话,这三人并没有听到,但后来樊毅大喊,他们却听到了。 “怎么回事,那厮愿去什么?是愿意去做何事,还是愿意去什么地方?”一个獐头鼠目的汉子奇怪地问道。 “管什么闲事,你盯着那小娘皮,那就是蜀国公主,若是能擒住她,或许还可以换回教主性命!” “可是都说教主教主他老人家遭遇不幸了!”獐头鼠目的汉子道。 “你信这个?教主身具神通,怎么会轻易被人杀死,无非是那皇帝和狗官们奈何不了教主,便寻了具尸体,斩成数截分送各地,要不然,为何我们没有见着教主的脑袋?”说话之人瞪了对方一眼。 獐头鼠目的汉子缩下头,心里却极是不解。 教主死了这是必然的事情,但自己的这位同伴怎么也不承认,不愿老老实实回去过日子,总是将大辽蜀国公主当成目标,口口声声说是要用余里衍换回教主,实际上,獐头鼠目的汉子总觉得,对方另有目的。 “公主身边的护卫,你可看到了,那么多,如何能闯过去?”另一人问道。 “简单,若是流民生出骚乱,公主身边的护卫定然要调去弹压,那时我们暴起发难,只要将公主擒到手,投鼠忌器之下,他们根本不敢阻拦我们!各位放心,公主是何等身份,除了换回教主,咱们还可以弄上一大笔金银,我们的富贵就不用愁了!” 他这话,让獐头鼠目的汉子眼前也是一亮。 若真能弄到一大笔金银,谁还愿意跟着教主去骗吃骗喝,到朝廷管不着的哪个山沟沟里当土老财,那才是人过的日子! “我已经安排好了人手,到时你们随我动手就是。”那人又说道。 他的同伴有些惊讶,教中人手被朝廷打掉不少,哪里还有别人可以用? 但就在片刻之后,听得流民当中突然传来惨叫之声。 紧接着,有人大叫道:“朝廷污蔑我们是邪教余党,要杀尽我们了!” “要饿死了,和他们拼了!” “没有活路了,各位还等什么,那边有的是米面,抢来便是死,也能当个饱死鬼!” 在十余处地方,同时传来呼号,原本就被饥饿和悲愤弄得头脑有些不清醒的流民,顿时乱了起来。 即使他们本意并不是想要去拼命,人一乱起,到处都是踩踏推搡,混乱的局面还是难以控制。 余里衍身边跟着近百亲卫,见此情形,她立刻下令:“去弹压,若有人胆敢借机生事,杀无赦!” 她心虽善,却不是无脑之辈,知道这个时候如果不能当机立断,只会造成更大的损失。 周铨在她身边,虽然没有作声,嘴角却浮起一丝轻蔑的笑。 看到他这神情,余里衍大为生气:“怎么,我应对得错了么?” “不,你应对得对,但是,余里衍,这一切太巧了,早不乱晚不乱,偏偏到你来此巡视时乱了,而且到处都乱,唯独你身边一块不乱,这不奇怪么?” 余里衍悚然动容。 她只是考虑得不够深入,经过周铨一提点立刻明白,这看上去是流民骚乱,实际上却是针对她的一个阴谋! “我把人叫回” “不必,有我在呢,若是你把人叫回,那么原来的假骚乱就成真骚乱,数千人在歹人煽动之下,不是你这区区一两百亲卫能挡的,倒不如让歹人自己集中过来,我相信,他们终究只是少数!” 若这数千人都是歹人,也用不着玩这花样,对方直接扑过来,用人海淹也淹了余里衍。 余里衍身边的亲卫很快离开,赶往各处弹压,想要恢复秩序。对方大约是知道余里衍心善,肯定做出如此选择,才会拟定这样的计划。剩余的三十多名亲卫,加上周铨身边二十余人的阵列少年,拥着余里衍开始撤离。 “只剩三十余人了,那汉儿身边的二十多个小子,只是随从伴当之流,可以忽略不计!”獐鼠三人组中为首者低声道。 然后他用力一推,两个同伴被这力量所动,愕然起身向前冲,踉跄着从流民中出来。 一瞬间,众多目光都集中在这两人身上,他们一咬牙,掏出怀中的短刃,声嘶力竭地大叫:“拼了!”未完待续。 ... ... 二零八、及时雨周铨 噗! 獐头鼠目的汉子才叫出声,就觉得胸前一疼,他低头一看,一枝箭已经透胸而过。 在周铨身边,叶楚略带骄傲地放下弓,斜睨了李宝一眼。 这厮有弓箭天份,虽然真正学弓才只有三年功夫,但射术已经超过了周铨,更是远胜过李宝。 李宝哼了一声,但这声音出口就变成了咆哮,他举盾从马上猛跳了出去,一头扑在余里衍身边。 余里衍身边的一个亲卫,正举刀要劈向她! 所有的一切都是幌子,这名余里衍的亲卫被人收买,他才是真正杀招的第一步! 此时其余亲卫的注意力都被那獐头鼠目的二人所吸引,因此,虽然余里衍身边有不少人,却都来不及护卫。 唯一一个及时动手的,就是李宝! 那名亲卫刀还没有劈出去,就被李宝一头撞下马,紧接着,李宝的盾牌狠狠砸在他的面上,砸得他七窍流血! 可就在这时,亲卫中又有一人举起了弓! 被收买者,不只一人! “达里玛,你敢!” 有亲卫大叫,驱马想要阻拦,可是弓弦已张! 但几乎同时,一只手伸过来,将余里衍从马上拖了过去,直接架在了自己的马上,用自己的身体将她掩护住。 周铨似笑非笑地瞄了那名面色惨白的亲卫一眼,他既然知道对方的目标是余里衍,怎么会没有准备? 不仅是他,其余阵列少年,也一瞬间结好阵,将周铨与余里衍护在中间,就连余里衍的亲卫也被挡在外边。 余里衍心中既是恐惧又是气愤,她待这些亲卫不薄,却不曾想竟然还有人会背叛自己。 与之相比,倒是周铨的阵列少年可靠得多! 忠于余里衍的亲卫还是占了绝对多数,转眼间,这些亲卫又将阵列少年护住。 此时流民中的歹徒一一被揪了出来,当场格杀者就有十余人,还有数人被活捉,那些流民,也人心惶惶地蹲下抱头,不再到处乱跑乱窜。 不过这个时候,周铨却感觉到余里衍在自己怀里颤抖。 “别怕,那回女真人来袭你都不怕,现在怕什么,有我在这里呢。”周铨道。 “我不是怕,我是生气!”余里衍大叫道。 她确实生气,因此从周铨身边挣开后,她直接来到被摁在地上的两名亲卫身边。 被李宝砸烂了脸的那位,七窍流血,也不知能不能活下去,但另一个执弓者者完好无损。 “你们为何要做这种事情,难道说,我对你们不好么?” 两名亲卫默然无语,目光既是复杂,又带着惭愧。 周铨上前,将余里衍的肩揽住,被信任的人背叛,这种滋味确实不好受。 “我难道有对不住你们的地方么?”余里衍又问。 二人仍然无语,周铨拍了拍她的肩膀,笑着道:“没有什么生气的,背叛者总是有自己的理由,绝不会是因为你。莫拿别人的错误来责怪自己我们走吧。” “杀了他们。”余里衍被他拉走,她恨恨地回头望了这二人一眼,然后听到周铨说道。 余里衍抬起小脸,诧异地看着他。 “杀人这种事情,还是由男人来做,你们女子,只要快乐就好。” 这场因为刺杀而引发的骚乱很快平息下来,那两亲卫虽然不肯招供,可是被捕的人多着,很快就有了消息。 “是耶律阿撒?” 回报的消息,让余里衍大吃一惊,竟然不是她料想中的萧奉先,而是耶律阿撒,原来的魏王耶律淳之子! 原本皇叔耶律淳负责南京也就是燕京事宜,但在榷城盟约之后,耶律淳卷入了耶律章奴的叛乱之中,虽然查无实证,可是他还是被剥压了权力,如今只是当一个闲散王爷。 他的儿子耶律阿撒似乎对此不满,要借助邪教作祟之机,来杀了耶律余里衍。 “不可能,余里衍,榷城之盟与你何干?”周铨听到这个,摇了摇头:“他要报复,对付你的兄弟比对付你更合适!” “郎君说的是,这是当我们傻子呢,故布疑阵,不过耶律阿撒也逃不过就是,我将人犯和口供给魏王送去,逼着他在朝中支持我!”余里衍眼珠转了转道。 即使没有真凭实据,余里衍还是认定,做出这事的就是萧奉先。 这场风波,让周铨对余里衍的安全也有些担忧,亲自为余里衍核查了一遍亲卫。他不是契丹人,又不了解这些亲卫,所谓核查,也只是走个过场求个心安。 在这里多呆了三天,终于,来自济州的宋船到了。 这些宋船只比他晚两日出发,结果却比他晚四日到,一来船队航行不如单船快,二来也是这些宋船未经改造,比不得东海甲号的船速。 它们的到来,也就意味着周铨又要与余里衍告别了。 随周铨动身离开的流民,足有三千余人,分乘八艘宋船,就连东海甲号上也塞进去了一百余人。这船舱里的环境,当然比不得周铨的贵宾舱,阴暗潮湿的舱里,无论老弱妇幼,都只能横七树八地躺在船板上。此时都已经进入了冬季,部分地方都出现了浮冰,周铨不敢多作耽搁,在次日便又启程。 不过幸运的是,一股西北风让船队的速度大增,只用了七日,就抵达济州。船上三千余人中,出现了二十九个死者,还有五十余人生了病。 当船抵达五国城港时,樊毅昏昏沉沉地踏上了陆地,然后整个人就软倒在地面上。 和他一般同样瘫软的人到处都是。 好在得到消息之后,岛上支起了十余口大铁锅,切成碎块的羊肉、鱼肉,再加上一些蔬菜和海里的水藻炖在一起。雄雄烈火的作用之下,铁锅中的肉香味,让众人精神振作起来。 即使多年之后,樊毅也忘不掉这一餐。 他们在船上时,为了节约粮食,也为了避免这些流民因为吃得太饱而起什么别的心思,每日都只有一顿饭,并且还不让他们吃得太多。故此当他们撑到济州时,一个个都浑身发软没有气力。可这一餐乱炖,特别是那鲜美的汤,让他们恢复了一些元气。 不仅是樊毅,几乎所有抵达济州的人都忘不了这一餐,他们此后还专门煮过类似的菜,特别是逢年过节招待亲友之时,更是少不得这一锅鲜乱炖。 济州鲜乱炖,也成了后来济州特色菜肴之首。 吃饱喝足,不但饥饿被赶走,寒意也被驱走,这个时候,樊毅才能仔细看看自己周围。 若没有别的事情发生,他将在这里至少劳作七八年,然后再考虑返回故土。 “周郎君周衙内!” 当他看到周铨时,忍不住叫了起来。 周铨正在看阵列少年们分工收容这些新移民,济州的冬天一般不结冰,但温度也不高,故此首要之事,是让这些新移民有住处。 好在这里不缺石头,寻找背风处用石头、泥土,垒出一间间类似窑洞的屋子,能起到遮风挡雨作用即可。 听得有人唤自己,周铨回头望去,看到樊毅眼巴巴地望着他。 周铨隐约记得此人,他走过去问道:“你有何事?” “衙内,就是这里就是这里么?”樊毅问道。 他手中还攥着一把泥土,周铨点头道:“就是这里。” “小人小人” 樊毅突然将脸埋在手中的泥土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一个大男人,哭得如此悲伤,听得让人不忍。周铨不须要问,就知道此人在成为流民的过程中,吃过不少苦头。 更重要的是,他孤身一人来到济州,并无别的亲人。 微微叹了口气,周铨拍了拍樊毅的肩膀:“休要哭了,这里有田地给你们耕作,有草场给你们放牧,山坡之上可以种柑橘,海水之中可以捕鱼在这里,你们只要肯花气力,总能给自己赚个前程。你放心,此次随船来的妇人不多,但来年春后,我会将剩余妇人全都接来,到那时,你也能娶个媳妇,待到明年底,孩子能出世,你便又有一个完整的家了!” 这番话让樊毅更是嚎啕,然后拜倒在周铨身前。 他才不过二十余岁,原本的家早就没有了,眼前只有一片绝望。可是在这里,周铨把希望重新给了他。 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周铨迎着黎清走去。 “衙内,不是要带辽国兵卒来的么?”黎清好奇地问道。 原本准备带近千契丹士兵来,但是为了这些流民,也为了防止契丹人反客为主,最终来的只是三百余人,一半是余里衍的私兵,另一半则是耶律马哥遣来的人手。 来前余里衍与耶律马哥都再三交待,要这些契丹士兵服从周铨,否则便将他们永置海中,再不得回来。 这些契丹人平日里倒是英雄好汉模样,可在海中飘了三天后,一个个都成了混蛋癞汉软脚虾了,而且远渡重洋让他们对于船与大海有某种畏惧,所以现在都老实得紧。 吓唬高丽人,有这三百辽兵就足够了。 “黎总督,这些百姓的安置,要辛苦你了,莫让他们闲着,先修房屋,就在五国城西面山坡上,背着北风处垒石为屋。然后就择地修建水库沟渠,不要催逼过甚,但也不能让他们闲着。另外,我会在这里再呆几日,派人将这些百姓登记造册,便于你今后管理。” “衙内哪里的话,本地土人愚笨不堪用,那些梁山贼要拿刀枪逼着才干活,我正愁没有人手,衙内就给我送来这么多,衙内真乃及时雨也!”黎清笑道。 “及时雨”这个称呼,让周铨有些无语。 正当周铨要再说之时,黎清又笑道:“小人这里也有件事情要禀报衙内,好叫衙内高兴高兴!” 周铨心中一动:“何事?”未完待续。 ... ... 二零九、人在皇上,岂非妖物 两个月之后,已经是政和四年的正月了。 按照惯例,正月十五上元节,要放灯三日,平时功课繁忙的太学,这一天也难得地放假一天。 白先锋满脸不高兴地走出酒楼,在他身后,传来嬉笑之声。 当他到了楼下时,才有一人赶来,将他的衣袖拉住:“锐之何必如何?” “光弼兄,非我不合群,实在是听不得他们的胡言乱语了一个个指天划地,仿佛若是用了他们为相公,天下立刻太平,四夷瞬间宾服,实际上呢,却是既不知稼穑,又不知行伍周铨说得没错,他们自诩清流,实是轻流!” 白先锋乃是太学中舍生,拉住他的洪皓,则是来京师准备参加科举的。两人一是陕西人,一个是江西人,只因志趣相投,结为莫契。今日上元节,太学难得放假,洪皓便邀了白先锋等来樊楼宴饮,只不过三两杯酒入肚之后,席中却发生了争执。 过去一年,明里的棉布商会,暗中的东海商会,都在大宋造成极大的影响。特别是棉布商会,广为人知,已经形成了一个非常强大的利益同盟。 在太学的学子们看来,这是斯文扫地的事情。 加入棉布商会的各方势力,那些身居高官的他们不太敢直接骂,只能暗中讽刺,但周铨则是个活靶子,这些太学生们对周铨年纪轻轻就得任官职,都是心怀羡嫉,因此少不得一些攻击的话语。 前年在榷城密约达成后,攻讦周铨最力的就有他们,如今一年过去,周铨在徐州、海州做得好大的事业,他们却还只是太学生,自然又要攻讦一番。 白先锋原本也看周铨不大顺眼,他父亲曾随横渠先生张载学过气学。如今气学式微,二程很不客气地捞走了气学的遗产,白父既不屑与之同流,又无力改变此事,便只能隐于居中,但既然出自读书人之家,对于不甚读书的周铨,当然有种优越感。 所以去年攻讦周铨,白先锋亦曾加入,但经过一年的冷静、观察、深思之后,白先锋的观点变了。 那份榷城密约,不仅不是卖国条约,而是外交与军略的神来之笔。不仅缓和了宋辽关系,解除了岁币负担,还为大宋提供了大量的税赋,使得许多大宋百姓,有了养家糊口的活路。 方才便为此事,发生激辩,那些书生们高谈阔论,他势单力孤,一气之下离席而走。 “不过是一介外人,何必为了他,伤了同舍的和气,锐之兄,还是回来吧。”洪皓又劝道。 白先锋摆了摆手,长叹了一声:“道不同不相与谋,他们既视我为下贱之辈,我又何必凑上前去自取其辱。光弼兄,你也是想做实事之人,与这些人呆在一起,只能让自己眼界变浅,固执己见!” “择善固执亦是”洪弼正说间,突然听得前言轰的一声响,紧接着,街上的人都蜂拥涌了过去。 他讶然相望,却看到一个大号的孔明灯浮在半空之中,因为被底下的人用绳索牵引,所以没有随风轻去,而是顺着街道,慢慢向着向南而行,眼看就要到他们面前了。 这大号孔明灯下方,还坠着绸缎的条幅,两人仔细一看,上面写着“棉布商会恭贺上元灯队欢迎莅临”。 两人对望了一眼,洪皓面色不愉,而白先锋则是苦笑。 “当真是大张旗鼓,唯恐天下不知啊。”洪皓道。 “这孔明灯还能这样用等一下,那上面,那上面是人!” 所谓的孔明灯,当然是热汽球。 这玩意儿对拥有大量丝绸的大宋来说并不难做,真正麻烦的是如何在上面载人。 现在在热汽球下吊篮中的,是一个只有七十余斤的瘦小男子,他得意洋洋,在半空中不停向下招手。 若只是个大号孔明灯,还不能在京师中造成如此轰动,上面还载着个人,这才是让众人奔走追随的根本原因。 昔日鲁班能造木鸟,在空中飞三天三夜,可那只是传说,而且并没有讲木鸟能载人。现在则不同,这大号孔明灯下挂的篮子里,竟然还载着一个人! 木鸟还有翅翼,可这大号孔明灯连翅膀都没有! 热汽球下边,抓着绳索不让它飞走的是师师小娘子。 如今的师师,已经不再是小姑娘,而是一位少女了。渐渐张开的身体,露出美人胎子的模样,这个时候她的小脸兴奋得全是红霞,细密的汗珠从鬓角渗了出来,也不知是累的,还是激动的。 她一个人当然扯不住热汽球,就是加上她旁边的周铨也不行,实际上热汽球是拴在一辆花车之上。 “如何,我说了要送你一个最热闹的上元,你觉得今年的上元节比旧年是不是会更热闹?”周铨笑嘻嘻问着她。 师师小娘子用力地点了点头,满心都是喜悦。 “不生气了吧,过年虽然没有来京师陪你,如今可是来陪你了!”周铨又道。 但师师的小嘴立刻嘟了起来:“兄长骗人,你是来办商会的年会的!” “可我如今不是没有理睬那些家伙,专心陪你游街玩耍么?”周铨道。 无论是棉布商会还是东海商会,都是松散的利益联盟,想要让这个联盟能够更持久更强大,年会是必不可少的。 特别是在过去的政和三年中,两个商会都展露出光明的前景之时。 “我想随在兄长身边。”师师抬头望着周铨,想要说出自己心里话,但是周围人实在太多,她不敢开口。 只能轻轻往周铨那边靠了一点,让自己尽可能更接近他,感受到他身上的温暖 小小少女的心思,周铨暂时还没有体会到,他一直将师师当成自己的妹子呢。 洪皓看到周铨与师师的亲密状,再次冷哼了一声。他倒没有细想,以为那是周铨和他的使女,觉得此子果然轻浮不堪,难怪会和辽国的公主搅在一起。 白先锋却是盯着那热汽球,迟迟收不回目光。 “锐之,你看傻了么,怎么与这些市井庸人一般模样?”洪皓看他的样子,心里有些冷。 原本二人志趣相投,但因为对待周铨的态度不一致,如今他看白先锋,也有诸多不顺眼之处了。 “唉,竟然有此奇物!”白先锋猛然抚掌叫了一声。 “哗众取宠之物,于国于民,无半点益处,哪里值得锐之你这般大惊小怪!”洪皓开始想起管宁割席的典故,心中暗忖,若是这白先锋不说出个理由来,他少不得也要与之划地断交了。 “此为军国利器,战阵之中,主帅往往无法看得战场全貌,不知敌阵变化,也无法将号令传遍全军,但有了此物,居高临下,不但可以窥得敌阵虚实,还能够让全军都能看到号令比如说,用旗语!” 白先锋盯着周铨观察了一年,周铨在海州船上推广旗语之事,他也听说了,再将其与热汽球联系起来,他再次抚掌,长长叹了口气。 洪皓知道,白先锋出自陕西,与西贼交战的前线,如同横渠先生张载一般,少年时起白先锋就好谈兵事,虽然考进了京中的太学,但他内心深处,还是想如同范仲淹一般,在西北主持军务。 “我要见周铨,我要和他说,这大号孔明灯加上旗语何其重要,这是军国利器,不可轻示于人!”白先锋心中想。 花车游街,这种事情大宋并不少见,更有甚者,有些花车上还寻来当红歌伎,或舞或乐,引得游手好闲者紧紧跟随。但今日所有的花车,都被热汽球抢了风头。 就在樊楼之后,一座最高的角楼上,一张案几,旁边坐着一人。 此人斜椅栏杆,正俯身下望,他看到了白先锋与洪皓,自然也就看到了热汽球。 他猛然站起:“这这是何物,王先生,你可知这是何物?” 在他身边,一个道士模样的人紧紧皱起了眉。 “此妖物也!”道士叫道。 他眼中满是紧张之色,一伸手掌,连着笔划了几个手势。 楼顶那人哈哈一笑:“未必未必,王先生不妨仔细看看,这不过是个大号的孔明灯罢了,唔,我想想热汽升而寒气降,它是借用热汽上升之力,将之托起,只要有足够的热汽唔,上面还有人,有人可以腾空?” 那人正是赵佶。 在他身边的道人,乃是洞微先生王老志,如今名声非常大的一位道士。听得赵佶初时之语,王老志原本面上讪讪,此时神情转了过来,肃然道:“臣正是看到上面有人,才称之为妖物也!” “哦?” “人在皇上,岂非妖物?” 王老志之意,那乘着热汽球浮空之人,位居赵佶之上,事反常必妖,所以称之为妖物。赵佶听了之后,又看了热汽球一眼,心中生出无明之火。 自古以来,身为帝王者,无论他们表面上如何谦逊,实际上都容不得别人比自己高。 赵佶是极聪明之人,否则也不能只是一眼,就瞅出热汽球的原理来。听了王老志之语,他正要下令有司去毁了热汽球,但最后看这一眼时,却看到了“棉布商会”字样。未完待续。 ... ... 二一零、纨绔齐聚 若没有看到“棉布商会”,赵佶恐怕会听王老志之语,断定这热汽球是妖物。 但看到这字样,他不怒反笑。 摆了摆手,他对王老志道:“王先生,这一回你看走眼了,这必是周铨弄出的名堂,这厮倒是好胆,返回京中,也不来见我!” “周铨?” 王老志入京时,周铨已经去了徐州,但他对京师的影响却还在,可以说,京师中看不见他的人,却到处都是他的传说。而且王老志乃是蔡京等人所荐,他如今就居住在蔡京府中,也知道蔡京与周铨如今正在联手,似乎准备经营日本的各种贵金属矿,因此他笑道:“官家圣明,原来如此,若是周郎君,那就说得过去,此物乃是仙物,不是妖物了。” “王先生为何前后自相矛盾?”赵佶嘻笑道。 “臣当日在仙宫之中曾见过陛下,彼时陛下身边,有一仙僮随侍,陛下呼之为阿全,周郎君乃陛下身边仙童降世,若是他之物,自然不是妖物!” 这番话说得赵佶心中畅快,哪怕明知此言有好几分都是虚假。 但在此时,却有人不阴不阳说了声:“王先生所言甚是,周铨既是陛下身边仙僮,何不就召之入宫,随侍陛下?” 说话的是一个太监,名为李彦,亦是赵佶所宠信者。 此人与梁师成、杨戬关系都不错,眼见梁、杨等人因为搭上周铨而大发其财,自己却因为权势不足,无法与周铨搭上,心中不免吃味。 太监不是正常人,心态自然扭曲,所以哪怕明知道自己这句话可能得罪周铨,李彦还是逞一时口快。 但话说出口他就后悔了,因此他眉眼一转,立刻挽回来:“起居郎之类的官职,周铨如何当不得?” 原本是想把周铨弄到宫中当太监的,结果转成了当起居郎,从给周铨找麻烦,变成了为周铨邀官。这死太监转的倒是快,不过在场的人都是人精,就连赵佶也是极聪明之人,哪里不明白他最初的意思。 赵佶哈哈一笑,心里却有了些芥蒂。 周铨之威,竟然至此,连他身边的太监都有几分畏他! 然后念头一转,赵佶顿时想到两个人,面色一变:“糟了!” 确实糟了,在京师之中,可有周铨的两个对头在。 李邦彦、朱勔! 李邦彦给周铨赶出京师,先是跑到徐州监漕运,然后又赶到镇江,只是周铨离京久了,赵佶有些怀念李邦彦的一张巧嘴,故此召他回京,弄了个闲职给他当。其实是让李邦彦随侍,听他说些市井笑话解闷。 朱勔则是在苏州自己的地盘上给周铨打了脸,而且他私截船匠之事,让整个棉布商会和暗中的东海商会都非常不满意,而陈公辅、李纲等纠合清流,连篇累牍地进谏斥责他,故此赵佶召他进京,先避避风头。 这两人可都在京师,此次赵佶私自出宫,只带了道士王老志和身边几个太监,并没有带这几位宠臣。 周铨回到京师,若是与这二人相遇,只怕会起冲突吧? 赵佶还是低估了周铨的下限。 “师师,我要去寻一人麻烦,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热闹?”周铨笑着问道。 “寻人麻烦寻谁?” “爱看热闹就随我去看,至于是谁你就莫管了。” 师师小娘子对打打杀杀的没有兴趣,不过对和周铨在一起很有兴趣,当然就跟着他啦。 他们离了花车,将花车交给了别人,然后周铨就带着一群人大模大样地走了。 此时汴京中一些主要街道,已经开始硬化,象御街等,都有了一条约有十二尺宽的水泥路面。原本的青条石也没有被挖走,而是成了路基。 以如今豪华版的自行车五尺宽来算,这条道足够给两辆自行车并排前行了。 虽然自行车在京师已经不是什么稀罕物什,可是当一串二十余辆组成车队,上面还挤满了各式人等足足七八十号,这情形还是挺“壮观”的。看到车队者纷纷避让,有不认识的便打听:“这是谁,在京师中竟然敢如此嚣张?” “你不认识?那最前高踞者,就是出使辽国立下功劳的周小相公了,京师之中,就是各位老相公和亲王出巡,也凑不出这样声势,唯有周小相公,才有这等本领!” “嘶!” 听说过周铨名声的,当下倒吸冷气,还有知道的更多的,此时插言道:“那是老黄历了,周小相公办了棉布商会,棉布行销天下,一年赚几百万几千万的大勾当!听闻前两日,他们在京中办商会年会,便是一个区区管事,也分得了几百贯的年赏!” 大宋凡至上元,便有七日假期,在放假之前,周铨召集棉布商会各家董事,就在京师召开了年会。这年会一来是总结去年的收益,二来则是瓜分来年的利益每匹棉布,周铨是以四百文的价钱卖给各家,而各家再加价五十至一百甚至数百文不等,转售到大宋各地。 因为供少需多,去年大家都是狠赚了一笔,而周铨预计今年的棉布产量,将从去年的一百万匹猛增至两千万匹甚至更多,但众人却都判断出,这两千万匹仍然是供不应求,故此为了争夺包销的份额,众人可又是好生争斗了一番。 周铨估计,这个棉布商会还能坚持两到三年,以利合,必然会以利分,到那个时候,他就得进行改革,否则商会就会分崩离析。不过他也无所谓,棉纺织业这样的轻工产业,也不可能长期被一个商会所笼断,因为它的入门门槛实在太低。莫看现在他们有优势,那是建立在全套棉纺机器都由周铨控制的基础之上。 就是现在,哪怕是商会内部的某些人,也在想方设法打探全套纺织机器的秘密。 这是资本的本性使然,绝不是个人的修养或者情谊能阻拦,周铨对此也乐观其成。唯有如此,才会诞生真正属于华夏的工业力量,不致于始终是他一个人在推动工业化进程。 长长的队伍穿街绕巷,很快到了一处占地非常广大的府邸。 因为上元节的缘故,与别的府邸一样,这家人也挂着灯笼,灯笼上还写着一个斗大的“朱”字。 周铨来找的,正是这个朱勔的麻烦! 他在苏州打过朱勔的脸,但他觉得还不够,在苏州那里,毕竟是朱勔这厮的地盘,很多事情他不敢做出来,但到了京师,他才是地头蛇! 朱府对面有一户人家,他的随从直接上去敲门,吓得人家以为祸事来了。哪知道迎面就是一个银锞子,周铨要借他家楼上一用。 这人也是京中的一个小官,听闻是周铨周郎君要借用他家楼,忙不迭地答应下来。 不仅如此,他还亲自为周铨泡了一壶茶,如同对待上官一般,随侍在旁。当他发现周铨的目光时不时瞄向对面朱勔府邸时,这才意识到不妙,苦笑着道:“周小相公,你方才说要借我这陋居一用不知究竟是为何事?” “听闻你这边会有一场好戏,特来此看看。”周铨笑吟吟地道。 “好戏周小相公,卑职官微爵扛不住对面那位啊” “放心,不会叫你为难,不过若我是你,就巴不得对面那位报复你。”周铨没有答话,此时新来的一人却开口了。 却是蔡行。 那小官慌忙现蔡行见礼,但定睛一看,发现蔡行身后几位,不禁咂舌起来。 除了蔡行之外,他身后五六位年轻郎君,都是京中权贵的子侄。燕王子赵有章、郑皇后之幼弟郑桐、何执中之孙何彦昂、童贯之孙童渐这其中任何一个,都是京师之中著名的纨绔,但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在周铨面前又都显得甚为有礼。 没有谁敢在周铨面前表露出嚣张之态,无论是皇亲国戚,还是重臣权贵,他们都视周铨与自己平起平坐。 当然,这些人背后也都是棉布商会成员之一。 “诸位来了,且与我一起看看热闹。”周铨略略欠身,表示迎接。 换了一年前,他这样做,来的这些纨绔们转身就走。 但如今,他们不但不走,反倒是一个个笑嘻嘻凑过来,丝毫不和周铨客气。 “周铨哥哥,你的球队究竟如何练出来的,为何我们几家最强的球员凑在一起,却还被你打了个四比零?” “就是就是,贤弟,我看你队中那个叫李一毅的不错,你可知京中好球者给他取了个什么绰号?大帝,如此僭越的绰号,也唯有足球球员方可称之,换了别人,早砍了脑袋贤弟,将李一毅让给我吧,我出五千贯!” “蔡学士你好意思只拿五千贯,若是周贤弟愿转给我,我出一万贯,还有那门将章渝,我也愿出一万贯!” 这些纨绔们知道周铨是来找朱勔麻烦的,但他们不在乎这个,他们在乎的是吃喝玩乐。 “你们这些家伙,就知踢球,我倒对周郎府上的厨子甚感兴趣,我府中也有两个好厨子,却抵不得周郎府上一半,我愿意花五千贯,请周郎将厨子借我一个月!” 周铨哈哈大笑,然后装作神秘地道:“我那厨子可是有秘诀的,童兄,你如果真有兴趣,不妨插上一手,拿五万贯来,我算你四成股,咱们合伙做这门生意!”未完待续。 ... ... 二一一、周铨,我与你势不两立 周铨的秘密就是味精。 以海带为原料制造味精,技术非常简单,无非就是汤料蒸发结晶。问题是海带原本不产于华夏,从哪儿弄到海带是关键。 但是控制济州之后,这就不是问题了,高丽、日本都产海带,对这两国之人来说,这是不值钱的玩意,晒干后作为廉价干菜充当海州与这两国贸易的添头,被运到了济州。 再在济州制成味精,然后送回大宋。 童贯之孙童渐听得极是心动,不仅是他,别的几位纨绔也同样如此,象赵有章,仗着自己年纪直接开口道:“周家哥哥,我没有那许多钱,出五千贯能算我一个么?” 赵有章之父是燕王赵俣,乃是赵佶之弟,虽然贵为亲王,却没有多少权力。以他一个亲王嗣子身份,唤周铨哥哥,实在是恭敬得过份了。不过他这一嗓子也不白叫,周铨伸出手来:“既然唤我哥哥,我这当哥哥的自然要照顾兄弟,五千贯我再借你五千贯,这样一万贯,算你一成股!” 童渐听后顿时急了:“四万贯我出了!” “好,这味精的生意就到这里喂喂,你们为何用这种眼光看我?” 蔡行埋怨道:“贤弟,你可莫弄错了,论结识,咱们结识得最早,交情也该最厚才是,为何赚钱的买卖不拉上我?” “就是就是,我与兄弟你一见如故,交情也不比他们浅,怎能忘了我?” “行,行,还有一个更大的买卖,若是做成了,比起味精还赚,只要你们能弄到凭证,许我造酒放心,不是私酒,照样榷酒税,我保证酿出比如今市面上最烈的酒还要烈的,我大宋好甜糯,这烈酒未必大卖,但漠北苦寒,弄去换他们的马,却又是一笔赚头!” 众人听得都是精神一振,自古以来,酒就是能赚大钱的生意,否则朝廷也不会象盐铁一样,将酒纳入专利。 至于造酒凭证,对普通百姓市井小民来说是很难得到的东西,但对他们来说,那还是件事吗? 旁边那小吏听得这些纨绔们一张口就是数万贯的生意,面上笑容有些僵硬。就在这时,突然听得对方嘈杂声起,众人的注意力这时转移,转到了朱勔府邸前。 却是几辆大车,一辆接着一辆被马拉了过来。 朱勔府前自然也有家丁守护,原本看到周铨一堆人来,他们就有几分警惕,甚至有人往回跑去禀报。不过朱勔得知是周铨来了,根本不敢出头,缩在自家不肯出来,在他想来,周铨必然不敢冲入他府里。否则擅闯大臣宅邸,赵佶就算再宠信,也少不得要给周铨惩治。 但他却没有料到,周铨动用了大杀器! “这是这不是粪车么?”探头望了望,别人不解,那小吏却呼出声来。 汴京之中人口百余万,每日拉撒出来的黄白之物,就不是一个小数字。此时城市市容管理,亦有专门人手,这些粪便不能随便倾倒,每日大早,都会有大车沿街而过,将各家各户的马桶倒来。 朱勔府中之人也意识到不对,纷纷喝斥,但是那些驱赶粪车的汉子根本不管不顾,到了朱府门口,直接将粪车后盖一掀。 顿时一堆脏物滚滚而出,附近臭气熏天。 二十余辆满载的粪车,绕着朱府外转了一圈,于是整个朱府,都被一片臭味笼罩住了。 周铨这边,早有准备的他用沙布做的口罩挡住了口鼻,跑来看热闹的几位纨绔却受不了了。 “周家哥哥,你也太恶心了!” “还好我不曾得罪你!” “当真太绝了,不过你要小心,你一向可是受京师中女郎欢迎的,只不过从今日起,你就将是臭气熏天小周郎了。” 纨绔们纷纷捂住口鼻,就是师师小娘子这个时候也受不了,好在周铨也为她准备了口罩,可即使如此,仿佛那臭味还是萦绕在鼻端一般。 周铨笑了笑,可以看到他眉眼都弯弯的:“莫急,这还只是第一步。” 然后,众人就看到热汽球缓缓飞了过来。 因为刮的是西风,为了寻找合适风向,这个热汽球可是在半空中巡视许久。 当确定位置之后,热汽球上,一个皮囊被打开,足足几十斤液体从半空中泼了下来。 “那是尿?”童渐嘎嘎笑着问道。 “不是,是油你们可得替我作证,我没有放火,我只是浇了点油。”周铨道。 正后着口鼻笑的众人瞬间静下来。 这是上元节,家家户户可都点头花灯,这个时候从半空中浇油下来,周铨还好意思说他没有放火! “这个我想起我还有些事情”童渐第一个坐不住,起身想走。 周铨呵呵笑了两声,童渐的脚步就挪不开了。 刚才才说到要一起做味精生意,如今他走,岂不意味着那前景广阔市场巨大的一桩必赚的买卖要离开他了? “啊,我想起来了,那事晚些也无妨。”童渐苦笑着又回到座位。 蔡行干咳了一声,众人当中,他算是比较年长的,而且有实际官职,有些事情,别人可以去做,他却不行。因此他谨慎地道:“周铨兄弟,我知道你瞧朱勔不顺眼,但是若真是火起,可不只是朱勔一家啊。” 话才说来,就见朱勔府邸中一处火光直冒,浓烟冲起! 蔡行面色大变,京师之中最怕的就是火灾,这一把火烧起来,莫说周铨,就是他爷爷蔡京也未必能撑住! “走水了!” “不得了走水了!” 就在他们将要逃遁之时,突然听得有人大叫,然后四面八方,足足近千人冲了过来。 他们口中大叫“救火”,手中挠钩、拽绳等已经搭在朱勔的院墙上。朱勔的家丁正被粪车挡着,一时间也管不过这么多地方,转眼之间,这些人就将朱勔家的墙拆了! 不仅是拆墙,他们冲入朱府之内,大叫救火,见屋拖屋见房倒房。因为京师都是木房屋,容易起火,故此每幢房屋檐下大梁处,都有一个挂钩,众人只要将绳子套上这钩,然后数十人齐发力,便可将屋子拖倒。这些冲来的人,其中不少都是京师中的铺兵,救火是他们的专业,故此转眼之间,朱府房子就被拆了一半。 因为起火的缘故,所有人都从屋子里逃出来,倒是没造成任何人员伤亡。 “住手,住手,这是朱府,你们好大胆子!” 缩在家里忍着臭气犹不出来的朱勔,这个时候哪里还能忍得住! 他没有想到,周铨在京师竟然还敢这么大胆。 此时他出来喝斥,但迎面一个铺兵一把就将他推倒:“耽误了救火,若是火势蔓延全城,你吃罪得起么?” 又有人冷笑:“你在苏州,拆了别人那么多房屋,别人家中只要有一石一木可取,你必破院而入如今自己家被拆了,怎么恁的多嘴?” “休要理会他,他家大意失火,烧死个把人也属正常。” 若是在苏州,朱勔随时随地可以拉出几百人来,甚至调集千余青壮也不是难事,但在京师,他却不敢那么高调,故此他宅中也只有百余人,被这数百近千人围着,除了口中叫嚷之外,朱勔哪里还敢动手。 万一真被这些胆大妄为之辈弄死后扔火里,他找谁说理去? 看着自己家最后一间茅房都被掀倒,朱勔已经愤怒至极,他大步走到街这边,顾不上脚下的黄白之物,抬头大叫:“周铨,我与你势不两立!” 楼上周铨用小指掏了掏耳朵:“听见了听见了,朱勔,你叫得这么响,可是不想回苏州了?” “你且等着,我这就去面圣!” 朱勔咬牙切齿,他举起一只胳膊,那胳膊上还缠着黄绸,仿佛是在向周铨示威。 那是朱勔的习惯,他进宫面圣,若是被赵佶拍了胳膊握了手臂,必然要用黄绸将那只胳膊包上几日,不停向别人炫耀,以显示自己极得皇帝恩宠。 只不过周铨可不怕这个:“你去,你去要不,我陪你一起去?” 听得要去面圣,那些衙内们面如土色。 看热闹看到皇帝面前去,可不是什么好事情,不过这个时候,他们算是上了周铨的贼船。 早知道,就不该来看这个热闹! “周铨哥哥,小弟小弟最怕见皇伯,今日可被你坑苦了!”赵有章嘀咕道。 “被坑一下得五千贯,要不你给我五千贯,我也让你坑一下?”周铨笑嘻嘻地说。 当他的好处这么好拿,难道他真是善财童子? 朱勔毕竟是赵佶宠臣,他一个人对上,哪怕是在京师,也是有些吃力,但拉上这批纨绔就不同了,赵佶面对这一群纨绔,惩罚的大棒只会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而且周铨所用的手段,又不是赵佶最讨厌的进谏,纯粹是纨绔胡闹,赵佶只怕也会觉得有趣好玩,在这之后,才去同情朱勔。 众人一起下楼,蔡行落到最后,有意拉了周铨一把,见别人未曾注意,他压低声音道:“贤弟,你究竟是何用意?” 他毕竟是蔡京之孙,凡事都会往阴谋上想,周铨的性子虽然有些飞扬轻浮,但几乎所有的行为都有深意,故此,蔡行才不相信,周铨来拆了朱勔的屋子,真的只是为了出口恶气。未完待续。 ... ... 二一二、罚铜 苦笑,苦笑,还是苦笑。 赵佶已经回到延福宫,同样,朱勔府中发生的事情,他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对朱勔,他当然是深深同情,但对周铨,他也实在是憎恶不起来。 毕竟最先挑事的是朱勔,虽然周铨已经从朱勔那里将船匠们都抢走了,可朱勔本人,在那次却没有受到什么损失,赵佶连斥责都没有斥责一句。 同样,这一次赵佶也不好斥责周铨,否则就是不公平。 朱勔给赵佶带来了不少奇花异石,但周铨带来的更多,且不说榷城盟约让赵佶的声望已经超过父兄,单单是每年直接间接带来的财富,就让赵佶对周铨要另眼相看。 还有周铨献上的精美玻璃器具。 穿衣镜是如今后宫之中最受欢迎的东西,连一向矜持自守的郑皇后,都开口称赞了此物。 “李彦,你说朕可以不见他们么?”当听到朱勔与周铨等就在延福宫外等候传召之时,赵佶苦笑问道。 在大宋,能把皇帝憋成这样子的,还真不多。 李邦彦、朱勔如今在宫中最大的内援,就是这个李彦。 因为周铨的缘故,原本与他二人关系好的杨戬,此时也和他们保持距离,说不上疏远,但涉及周铨的事情,杨戬肯定要装聋作哑。 梁师成、童贯对此二人的态度同样如此,甚至这两位大太监还会更偏向周铨一些。 “官家,还是见见吧,该训斥的训斥一番,该抚慰的抚慰一番,想来他们也只是要讨个说法罢了。”李彦小心翼翼地讲。 虽然稍稍偏向朱勔,但他还是注意,这一次没有得罪周铨。 “罢了罢了,将他们都召来吧。” 赵佶有些无奈地说道,这上元节原本是普天同庆的日子,他还想与民同乐一番,没料想周铨这厮竟然如此胆大妄为! 不过他这手段,倒是让人觉得有趣。 周铨与朱勔还没有到,倒是小福金先到了。 已经八岁的小福金依旧天真烂漫,她一跑来就问:“爹爹,爹爹,听说那周小郎来了,听说他还带了个巨大的孔明灯来见爹爹?” 这宫中就根本不要提保密的事情,连小福金都听到了消息,就更别提别人了。不过赵佶没有牵怒此事,他只是一笑:“怎么,我家茂德帝姬想看大号孔明灯了?” 赵福金昂着头,颇为神往地道:“听闻这大号孔明灯还能将人带上天去,我想到天上,为爹爹、母后和娘娘求长生不老药!” 听得女儿纯稚之语,赵佶哈哈大笑,牵住了她的小手。 哪怕这话是别人教的,但终究是女儿的一份心意。 不一会儿,周铨等人被带到他面前,看到不只是周铨与朱勔二人,还包括一群纨绔,特别还有皇后、亲王家的子弟,赵佶愣了一下,然后沉声问道:“你们来做什么?” “他们是微臣请来的证人。”周铨道。 “证人?莫非你还要他们作证,朱勔的府宅不是你拆的?” 赵佶虽然没将喜怒放在脸上,但他旁边的福金却还是感觉到父皇的怒意,微有些担忧地看着周铨。 “非也,是作证微臣知错,主动认罚。”周铨厚颜无耻地道。 “什什么?”赵佶愣住了,这厮来主动认错认罚,以赵佶对周铨的了解,这厮绝对不是这么老实的人物! “说吧,你认何错?” “臣不该令人当街倾倒秽物依宋刑统,这些运送秽物之人当杖七十,不过臣乃朝廷命官,天子之臣,又有点小功,杖责有失朝廷体面,当罚直、罚俸” 赵佶险些笑了起来。 不过考虑到朱勔的颜面,他强行忍住,故意将脸板得紧紧的。 但在他身后,那些侍从们都用手捂着嘴,不少人干脆就吃吃笑出声。 就连还不太懂事的小福金,这个时候都是眉眼张开,露出欢色。 全京师谁不知道周铨是个小财神,朝廷发给他的那点着俸禄,没准半天就被他花得精光。他手指缝尖稍漏出一点儿来,便可叫一个人终身受用不尽! “你这厮休要胡言乱语,犯此大错,只罚直、罚俸就想脱身?”赵佶板脸喝道。 “要不官家再罚我铜?” 只论在朱勔家泼粪,这种无赖行径,却不是什么大罪,不能罢官去职,当然也不能贬斥放逐,这种情况下,唯一的办法就是罚钱了。 因此,赵佶咳了一声:“罚铜四十斤!” 别人罚铜是五斤十斤,罚周铨铜四十斤,可谓重罚,但在场所有人都知道,对周铨来说这根本算不得什么。 九牛一毛都谈不上! 周铨一脸凝重之色:“官家,罚轻了!” “呃?” “依臣之见,微臣之过,当罚铜一百斤!” 没见过自己找罚的,赵佶狐疑地看着他,琢磨着这厮打着什么主意。 “臣已经见过日本商人,正好运来一船铜,约是两万斤,一百斤铜,对臣来说不算什么。”周铨笑嘻嘻地道。 赵佶顿时站起了身,眉眼中透出惊喜:“果真?” “臣哪里敢戏弄官家,官家特批船匠与臣,臣就算拼了性命也是要将事情办得漂亮的两万斤铜只是第一步,这证明蔡太师所奏为真,日本果然是盛产金银与铜!”周铨道。 在他后边,蔡行低头垂眉,心里纳闷,蔡京可没有和他提过这事情难道周铨瞒着蔡家?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明州沿海制置使曾数度欲与日本联络,向他们赐下国牒,却总得不到回应,不曾想周卿只花了一年时间便将事情办成了,还是卿能干!” 赵佶满口子称赞周铨,旁边的朱勔再也忍不住了。 今日原本是他来告周铨状的,如今却成了周铨的表功大会? “官家,官家,不可轻易放过周铨啊,他之大过,不是泼粪,而是拆了臣的宅邸!” “喂喂,朱勔,你这话说的就不对了,我承认泼秽物之事是我指使,也不过是想出一口恶气,至于你府邸被拆,那是因为你家走水,须得拆屋救火,与我可没有半文钱关系官家,臣有错就认,而且认罚,但不是臣的罪名,臣也绝不接受!” “火是你遣人放的!”朱勔叫道:“从热汽球上放的,你当我是瞎子么,你当京师之人都瞎了么!” “诸位当时在场,你们作证,热汽球上可曾往下放火?”周铨转向蔡行等人。 众人面面相觑,原来周铨在这里等着他们。 “有章,你是老实人,你说!”赵佶看向赵有章。 赵有章刚收了周铨五千贯的好处,站在谁一边可想而知,他笑嘻嘻地道:“皇伯,臣侄未曾看到空中有火坠落。” “蔡行,你乃是朕近侍,怎么也与这群纨绔混在一处,你说说看,是不是周铨指使人放火?” 蔡行心里嘀咕了一声,然后道:“微臣和燕王世子一般,也没有看到热汽球上有火坠下!” “浇油,热汽球是往下浇油!”朱勔跳将起来。 “朱勔,若不是你府邸不靖,约束不严,就算天下降油,哪里会失火?”周铨冷笑。 谁都明白,他就是在狡辩,但偏偏他抓住要害,油本身又烧不着,天下浇油导致失火,那是朱勔家中管理的问题,而不是周铨的问题。 “臣泼粪罚铜,理所应当,可泼油受罚,臣心中就不服了,官家给臣评评理” 赵佶受不了这厮的无赖了:“休要胡言乱语,再罚你一百斤铜朱勔,朕另赐邸宅与你,此事就此作罢,你二人都不得无事生非!” 朱勔气得牙根都疼,却无可奈何。 赵佶是个昏君没错,但是他也是君王皇帝,首先考虑的,还是自己的宝座能不能坐稳,在此基础之上,才会去考虑享受。 朱勔弄来的奇石异树,只能用来享受,而周铨弄来的贵金属和铜,却能巩固赵佶的宝座,故此哪怕明知周铨是在用无赖手段欺凌朱勔,赵佶也只能安抚下去。 “爹爹,大孔明灯!” 赵福金听得周铨与朱勔争来吵去,如今终于不争了,她拉了拉赵佶的衣袖,悄声说道。 赵佶想到这个,顿时又板起脸来:“周铨,王先生说你那热汽球乃是妖物,今日果然如此,它惹了不少麻烦,先是在市井中扰得万民不安,后来又飞到朱卿宅上倾倒油料既是妖物,不可留在你手中,将它交至宫中,待朕请道法高深的真人将之镇压!” 众人都是乐了。 分明就是福金帝姬想要那热汽球,宠爱女儿的赵佶将之没收,没准干脆就是赵佶自己眼热,想着要乘热汽球腾空飞天。 “这个,臣有言在先,热汽球还是有些风险,官家可不要以身试险。”周铨装作抹汗的模样:“官家,臣到现在,也一次都未乘过,便是怕其上风险!” “朕知道,你可以滚了,待上元节后,再来见朕,好生说一说那东海商会是怎么回事!” 被赶走的只有周铨,没有朱勔,这让朱勔略微有些安慰。 但小福金紧接着一句话,却让朱勔呆了。 “爹爹,过会儿那热汽球让这个人乘上去,可好?”小福金指着朱勔。 在她小小的心灵之中,既然周郎君说热汽球还有风险,那么就让一个她不喜欢的人去试,而所有人中,她最不喜欢就是此人。 哪个让他方才和周郎君争吵呢!未完待续。 ... ... 二一三、滚(也是给所谓的南海仲裁) 延福宫前,周铨哈哈笑着向众纨绔拱手:“诸位,今日有劳了,过几天我就再度离京,在那之前再聚一聚,我和你们分说一番球赛大联盟之事!” 众人今天看了一场热闹,多少都参与到周铨下一步生意计划之中,因此都是哈哈一笑,然后散去。 周铨自己,倒没有急着走,而是呆在延福宫前。 被召入宫中时,师师等人当然是不准跟进去,此时来寻他,见他不走,师师皱了一下鼻子:“哥哥,为何不回去?” “不急,不急。”周铨笑道。 不一会儿,便见蔡行又走了过来,他左右看看,见那群纨绔都离开了,才压低声音道:“如今你可以说说了吧?” “说什么?” “你闹出这样一场大戏,究竟是为什么?” “自然是赶走朱勔和李邦彦,这二贼在京中,少不得要给我在背后捅刀子。蔡兄,无论是棉布商会还是东海商会,如今正在上升之时,若总有人在背后扯后腿,耽搁了大伙赚钱,那可就太不好了!” 蔡行信他这话就是蠢猪。 朱勔和李邦彦,面对势力庞大的棉布商会与东海商会,哪里敢再生事,他们现在躲周铨都躲不及。 若现在他们还想算计周铨,不等周铨自己反击,童贯、杨戬、蔡京、何执中,宫内宫外的各方大佬直接就要拍灭了他们。 周铨越是不说,蔡行就越想知道,沉吟了好一会儿,蔡行忽然道:“我若是遣人去烧了李邦彦家……你会不会告诉我究竟是为何?” 周铨一愣,然后大笑:“蔡兄,你学坏了啊。” “总跟你在一起,能不学坏么?” 两人相视一笑,蔡行终于转身离去了。 蔡行才走,又有一人鬼鬼祟祟行来,却是童贯的孙子童渐。 童贯虽是太监,却颇多子孙,大多是义子义孙,这个童渐甚得甚喜爱。他凑来之后,满脸堆笑:“周贤弟,你说的烈酒之事……” 虽然烈性白酒在大宋并不是太流行,但那是指汴京地区,可到了西北苦寒之地,特别是羌唐青藏,山高地冷,烈酒甚是受欢迎。 还有西军中的那些粗鄙军汉,有几文钱,不是嫖赌,就是滥饮。 童贯在这一带颇有影响力,若是能得到烈酒,必然可以畅销,为童贯更赚一笔。 而且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征西夏之战。 因为国库充盈,而且与辽国的关系大为改善,故此这次征夏之战,准备得极是充分,如果不出什么意外,发兵就在今年。赵佶与童贯的计划,是用五年左右时间,将这个盘踞于大宋西北的分裂势力彻底拔除。 酒这物资,对于调动西北诸族,诱使他们出兵相助,也会有不少的助力。 “这事情容易。”周铨笑道。 “我明白了,周贤弟,若是你不嫌弃,今夜和我一起赏灯,如何?” 周铨愣了一下,按理说,童渐今夜应该随侍在童贯身边,而且,两人虽然有点交情,但也只限于商会之事,看童渐模样,这一起赏灯背后,还有别的名堂? 心念一转,周铨大致猜出童渐要做什么了,他点了点头:“好,童兄定个时间吧。” “到时我会遣人去府上接你。”童渐抿嘴笑了笑。 这厮是死太监的孙子,笑起来都带点娘娘腔,周铨将他打发走了之后,却又看到何执中之孙何彦昂跑了来。 师师本来是要催周铨回去的,看到这厮,不喜地嘟起嘴:“这些家伙究竟是做什么,一个个鬼鬼祟祟的!” “利之一字,自然可以催动人心。”周铨呵呵笑道。 何彦昂有些虚胖,跑到周铨身边,用力抹了抹额头的汗:“方才吓死我了,虽然面过圣,但此前可没有这么近过!” “少说假话了,官家好游,常入宰执之家,你家没有接待过官家?” 何彦昂顿时叫起屈来:“家祖为人,郎君你是知道的,清廉俭朴,家中并无治苑囿,官家才不愿意去。便是偶尔去一两次,我也不过是远远拜上两拜就被赶走,哪里能象今日这般凑到跟前去!” 见周铨笑而不语,何彦昂又叫屈:“郎君,我家可真是穷,比不得他们!” “榷城那里,令叔不是做得还不错么?”周铨道。 何彦昂胖脸微红。 榷城计划,从提出到推动,都是周铨一力为之,但历经艰险到了收获时分,朝中诸公却将周铨踢开,纷纷跳出去摘桃子。当时何执中虽然不是首谋,但却默许了这种情况,甚至在暗中推波助澜,为自己的一个儿子谋得了榷城的一个好职司。 这才一年功夫,其子就从雄州榷城那里送来四五万贯的钱财,让何执中在京师诸相公中,终于不那么寒酸了。 “呃,周兄,我这人没啥本事,就是识得几个御史,朱勔这厮,我早就瞧他不惯了,只等上元节后,我便请这几位御史上奏,将这厮赶出京师!” “嗯嗯,我也瞧朱勔不惯,兄弟你要小心,这厮可不好惹,如果需要我帮忙,你只管说。”周铨拍着胸脯保证。 何彦昂的胖脸上,全是愕然。 原本是周铨的事情,他是替周铨出气,可怎么就搞成了……他的事情? 这种厚颜无耻颠倒黑白的本领,好象只有他祖父那种老奸巨猾之辈才有吧? 好一会儿之后,何彦昂的神情才恢复自然,他讪讪地笑了笑:“好,好,若有需要之时,我肯定要来找周贤弟!” 他心里拿定主意,上回榷城之事,自家是得罪了周铨,现在是难得的机会,不但可以挽回当初失去的情面,还可以乘机拉近两家关系。 回去之后,就让那几个御史赶紧使力,不仅是他们,那些自诩为清流的家伙,比如总是看自己爷爷不员眼的陈东、陈朝老二人,也可以让人去挑唆一番! “现在咱们可以走了吧?”师师看到这胖子也离开了,又问周铨。 “不急,还有人没有来呢?” 这些纨绔们虽然不通整理,但回得家中,哪有不被家人大人教育的,所以周铨还可以继续等。 然后他看到郑皇后的幼弟郑桐走来,正好,燕王世子赵有章也从宫里溜出,两人正好同时来要周铨,看到对方,都露出尴尬之色。 无论是外戚,还是亲王,交结大臣都有诸多忌讳。两人默默了一会儿,赵有章道:“周家哥哥,有好处别忘了小弟我,小弟没有别的本领,就只能给哥哥摇旗呐喊。” 郑桐也是连连点头:“不管做什么,都算我一个!” 他二人原本都有一肚子话要同周铨说,但此时却都说不出来,只能讪讪而退。 不过他们人到了,立场也就摆明了。 “如今总该走了吧?”师师觉得这些人好无趣,哥哥好不容易回京师,这些人却总来打扰。 她还想寻个机会问问,那个传闻中的辽国公主,究竟是怎么回事! “呃,师师,我还有个人要等。”周铨道。 师师相当失望,只能没精打采地哦了一声,然后有一句没一句的与他胡扯。 延福宫中,朱勔抹了抹额头的汗水,惨笑着从吊篮里下来。 热汽球上的滋味,可不好受。如果赵福金没有提出要他上去试,他倒可以装聋作哑,赵佶自会寻胆大的禁军士兵上去。 可是小福金点了他,他若推托,此前种种表忠心的言辞,岂不都成了欺君? 因此朱勔只能“自靠奋勇”,向赵佶提出他上热汽球。 赵佶此时心里完全偏向周铨,朱勔献几块石头几棵树,只要是个人就可以去办,周铨献铜献热汽球,这可是除了周铨之外别人都做不到的。 故此赵佶也想给朱勔一点教训,让他安分些,便默许了朱勔乘热汽球上去。 在热汽球上时朱勔吓得一动不敢动,自然就谈不上享受腾空带来的乐趣。 见朱勔下了热汽球后仍然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赵佶心中更是不喜,随意安抚了几句,便打发他离开。 至于赐宅之事,因为现在朝廷休假,只能延后几日,这几天里,朱勔唯有去租屋了。 朱勔一迈步子,便发觉自己双脚发软,连行路都艰难。 好不容易蹭到得宫前,朱勔才发现,周铨竟然还未走! “我建议你赶紧滚回苏州去。” 终于等到了朱勔,周铨大步来到他面前,目光凌厉瞪着他。 “哼,我就不信,你在京师之中还能一手遮天!”朱勔厉声道。 “你就得么,我方才说过,我运来一船两万斤铜!”周铨道。 “那又如何?” “按今日价格,我可以再浇你一百次粪,泼你一百次油……朱勔,东南半壁,被你拆屋毁家的,不只百户吧?”周铨冷笑道。 朱勔顿时愕然。 他这才明白,周铨留下来,可不仅仅是为了看他倒楣的模样,更是向他威胁,要他尽快滚蛋。 深吸了口气,他将心中怒意压了下去,沉声道:“你究竟想要如何?” “要你滚回苏州,我不是说过了么?”周铨冷冷地盯着他。 “我来京师,乃是官家相召……”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是送了李彦厚礼,他才替你美言,让你来京师,而你来此,无非就是想乘我不在京师,背后进谗,要扯我后腿罢了。”周铨道。 “你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朱勔几乎要叫起来。 然后,他看到周铨笑了。 ... 二一四、求见(三更九千字……) 这些都是借口。 周铨自己心里很明白,朱勔这次进京,第一目的是巩固他在赵佶心中的地位,而不是来与周铨为难。 从棉布商会到东海商会,周铨已经拉起了一个以他为纽带的利益联盟,在整个联盟之中,他是唯一不可替代者,故此,在这个联盟迅速发展的阶段里,就连赵佶本人都要容忍他,除非他有明确的谋反迹象。 所以朱勔也好,李邦彦也好,周铨完全可以不在乎他们。 但是周铨并不是一个轻易忘记仇怨的人,蔡京、童贯、何执中等,因为有共同利益,所以周铨可以暂时放下与他们的芥蒂,可朱勔和李邦彦与他又没有共同利益。 既然有能力可以报复,为何不快意恩仇,偏偏要学那些蠢货,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当然,周铨也确实对朱勔相当敌视,他去了苏州一趟,在那儿看到朱勔是如何把江南弄得乌烟瘴气的。虽然此事与他并无直接关系,但是朱勔弄得江南中等人家家业败尽,谁还来买他的工业产品,谁来为他聚拢财富? 这种竭泽而渔的手段,与周铨推动华夏工业化的打算有着根本冲突,虽然其根源在赵佶身上,可朱勔也是重要帮凶。 威胁完朱勔之后,周铨扬长而去。 朱勔愣了好一会儿,转身想要回宫中哭诉,却被禁军拦住。 “未有天子诏传,不得擅自入宫,朱应奉,莫让我们难做!”拦着他的禁军班直沉声道。 “那劳烦你替我禀报一声……” “官家准备观灯,此时我可不敢去打扰官家的兴致,朱应奉,我劝你还是息了再见官家之心吧。”那禁军班直道。 面对如此情形,朱勔只能黯然回家。 可是他家中已经是一片废墟,围着他家一圈还都是秽物,原本该是热热闹闹的上元节,他家却是一片愁云惨淡。 好在他不缺钱,因此回去之后,立刻派人四处打听,想要暂租一套宅邸。 但是很快他派出的人就哭丧着脸跑了回来。 他们并非京师本地人,想要租房,只能去寻找伢子中人,结果连寻两个,一听说是为朱勔租房子,对方立刻就推辞。 直到第三个,塞了钱儿,对方才吐露实言:周铨扒了朱勔房子的事情,已经传遍京师,几乎人人称快,故此无人愿意租房给朱勔。 “加钱,加钱,我就不信,有钱还租不着房子!”听得这回应,朱勔咆哮道。 可是仆人却依旧哭丧着脸:“老爷,小人也说了,价钱给他加到了三倍,但他们仍然不干……他们说,周铨既然能扒了老爷第一套宅邸,便也能扒了第二套,他们可不会为几文钱,把自己的宅子送掉!” 到得这地步,朱勔终于无计可施了。 眼见天色已至午后,再用不了多久,太阳就要西下,他一大家子却连住处都没有。朱勔也没有气力发怒了,带着家人,收拾了一下从废墟中扒出来的财物,便去寻客栈投宿。 这百余号人要投宿,小客栈还不行,只能找京师的正店。结果连接打听了几家,却都吃了闭门羹。 当仆人去与客栈交涉时,朱勔还听得那客栈掌柜冷笑着道:“朱官人在苏州好大的威风,名声都传到我们京师来了,他不是惯会扒人宅院么,有本事就去扒了周郎家的宅院,住到周郎家去,小店本小利薄,可不敢奉迎这般人物!” 到得最后,朱勔已经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当看到大相国寺时,他才灵机一动。 大相国寺占地广大,而且这里的僧人们百无禁忌,就连暗娼与屠夫,都可以在这里公然做生意。 他们一家子,只能暂时借宿于大相国寺。 这样的一个上元节,他们一家自然过的不开心。但是他的遭遇,却让京师中许多人很开心。 比如白先锋。 “当浮一大白!”在小酒铺子里,白先锋将杯中酒饮尽,慨然说道。 在他对面,却是李纲。 “此事确实做得大快人心,朱勔这等奸贼小人,蒙蔽圣听,猖狂得志,我是到过苏州,亲眼见到那边百姓受其荼毒之状……百姓恨之入骨,如积薪聚油,只要稍有火星,听怕江南就是一片乱局啊!”李纲长叹一声道。 “恶人自有恶人磨。”洪皓虽然瞧不大上周铨,但这个时候,也不得不承认,周铨做得漂亮。 “周铨未必是恶人,我观他行事,虽然颇有离经叛道之举,但往往也暗藏深意……他事且不说,海州和徐州种棉之事,光弼兄,换了你会如何去做?”李纲问道。 洪皓沉吟了一会儿:“自然是劝导教谕……” “不成,百姓多守旧固执,让他们不种粮食改种棉花,你觉得能有几人听从?” “朝廷明下旨意,官府全力推行?”洪皓又道。 “王荆公变法,便是如此,结果呢?”李纲噗笑了一声。 虽然现在朝廷还在行新法,延续了王安石的某些政策,但是他们这些读书人都明白,王安石的变法,其实是变了味儿。许多在王安石看来有益于百姓的举措,结果却变成了残民害民之举。 “周铨先以补贴以安农户之心,再以利益以诱农户之意,故此棉花仅仅一年,便大行于海州与徐州,我听那边的朋友说,今年两地棉花种植,将扩大数倍,不仅这两地,周边诸州府,也都纷纷引进棉种。我听闻周铨曾说过一句壮言,给他一个支点,他便可以撬动整个华夏,种棉之事,可窥一斑!”李纲又道。 “伯纪兄似乎极欣赏此人?”洪皓说不过他,勉强回应道。 “此人不为大贤,便为大奸!”李纲断然道。 他二人的对话,白先锋都听到耳中。无论是赞还是贬,白先锋都觉得有道理,但周铨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恐怕只有亲身去接近,才能真正明白。 想了想,白先锋道:“若我去求见周铨,二兄以为周铨会如何相待?” “你去求见他做什么,他这人轻慢儒士,不好文章,你去见他,只怕反受其辱!” 洪皓撇了撇嘴,其实他内心深处对周铨还是有些佩服的,唯独让他不满意的,就是周铨不喜读书,不参加科举。 “说他轻慢儒士不好文章,未免有些过了吧?我并未听说,他有过侮辱圣贤之言。”白先锋道。 “此事非我所言,乃故相徐公书信中语。”洪皓道。 所谓故相徐公,就是已经死了的徐处仁。李纲微微摇头,对这位徐处仁,他看不大上眼,白先锋更是噗笑了一声:“徐公为相,无甚建树,牧守一方,民变沸腾,丧师失地,一朝身亡……这等人物,若是我,也会轻慢于他!” 洪皓瞪圆了眼睛,想要反驳,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徐处仁对彭城民变处置不当,这是实实在在的事情,即使不是无能,平庸这个称呼也少不了,实在是没有办法替他回护。 “二兄,小弟先告辞了。”白先锋放下酒杯突然道。 “还未尽兴,为何急着走?”李纲讶然。 “坐而言不如立而行,周铨究竟是怎么样的人物,我到他身边去看看就知道,哪怕一天两天看不出来……终有看出的那一日!” 白先锋言中之意,让洪皓骇一大跳:“锐之,你可是中舍生,再努把力气,便能升上舍了,千万不可自误!” “我一介陕西人,读书岂是你们赣人对手,赣人、蜀人、闽人,还有两浙……我自家明白,天份有限,到中舍已经是极致,既然学文不得,看看能否学武吧!”白先锋再次一揖,然后再不二话,扬长而去,只留下李纲和洪皓二人,在他身后不知该是鼓励还是劝阻。 白先锋与他们告别之后,径直到了周铨宅子。 此时周铨早搬出了旧时街巷,这幢宅院是位致仕京官所留,花了他数千贯,虽然不算很大,但交通便利,当着正街。 白先锋到了门前,看到一个壮汉坐于屋前,上前行礼道:“太学中舍生陕西白先锋,求见周郎,还请通禀一声。” “太学中舍生?”那壮汉正是杜狗儿,在周铨离开京师时,因为他妻子有孕,故此未让他跟随,而是将他留在了京中,与蒯栉一起主持京中之事。这两人虽然能力一般,但一个有些小聪明,另一个可靠,倒也能将局面维持住。 不过周铨回来之后,杜狗儿便在他门前当个门房——这可不是周铨轻慢于他,能给周铨当门房,就可以为他做一半的主,非是极信任者不能为之。 太学生来拜访周铨的,白先锋还是第一个,而且他的口音里带着陕腔,对于在西军中厮混过的杜狗儿来说,很有些亲切。杜狗儿让他稍等,自己跑了进去,片刻之后,他出来道:“我家大郎有请!” 白先锋略一整衣裳,深吸了口气,迈步过门。 他希望,这次会面能看到周铨真实的一面,也希望有助于他下定决心,走上一条与普通太学生不同的道路。 但他才到客厅前,就听得后边杜狗儿笑道:“啊呀,大郎有吩咐,童衙内派来的人,不须通禀直接进去!” 紧接着,一个趾高气扬的人从后边窜来,直接窜到了白先锋前面。 ... 二一五、唯武器论 此人斜睨了白先锋一眼,不过到了客厅门口时,那气焰顿时收敛住,恭恭敬敬往内行礼:“小人童喜,奉小衙内之命,来请……” “先在外边呆着。”白先锋听到里面周铨的声音响起。 那童喜愣了一下,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下意识地,他又重复道:“小人童喜,奉我家小衙内……” “我知道你是童渐派来的,你先到外边呆着,方才杜说说有位太学生来访,凡事总有先来后到,且让我先见过这位太学生再说。” 那童喜满脸臊红,却不敢在周铨面前放肆,只能老老实实退出来。 白先锋目光闪动了一下,周铨并没有表现出礼贤下士的模样,比如说,没有迎出门来,但偏偏这坚守秩序之事,让白先锋心中觉得,比起礼贤下士更重要。 他定了定神,迈步走了进去,然后算是在近距离看到周铨了。 外表俊秀倒还罢了,周铨给他印象最深刻的是那双眸子,有时看上去带着顽童的戏谑,但更多的时候,是深沉如海,仿佛藏着千年的历史与智慧。 “太学中舍生庆州白先锋拜见周郎君!” 白先锋打量周铨之时,周铨也在打量着他。 此人骨架高大,虽然略有些瘦削,但精神十足。他有典型的秦地人相貌,周铨手底的人中,颇多都有类似特点。因为留着短须的缘故,让他显得有些成熟。见周铨时无论是行礼还是说话,都表现得大方得体。 “白先生有礼了,请坐,请坐,上茶!” 有一个少年上来,为白先锋奉上茶,白先锋看了这少年一眼,心里不由一跳。 他早就知道,周铨身边有一些少年伴当,一个个都在他的龙川别业私学中读书习武,以前远远看不觉得,现在近距离观察,却发现这少年举止之间不卑不亢,丝毫没有惯居人下者那些不自信的感觉。 与他目光相对,少年还含笑着点了点头,那神情倒与周铨有几分相似。 这些阵列少年,总是忍不住将周铨当成模仿的对象,一举一动甚至连表情和说话方式,都会模仿周铨。 “白先生来此,有何见教?”周铨问道。 白先锋想了想,他不是那种好为大言之辈,因此直抒胸臆:“在下有些事情不明,故此直接来请教周郎。” “请说。” “周郎才气无双,天下罕有匹敌,为何不走科举之途,却劳心劳力,往来奔波,行事倍而功半之举?” 周铨一愣,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当面问他这个问题。 不过这个问题也不是不能回答。 “天下走科举之路以求富贵者,不知凡几,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而工业强国者,我却是唯一一个,非我莫属,少我其谁!” “工业强国?”白先锋愣了。 “先生是秦地之人,当知秦汉之际,我中原士卒对上匈奴等,以一可敌其五!李陵以五千之卒,横行于十万匈奴之间,若非箭矢用尽,则匈奴对其无可奈何!先生可曾想过,为何会如此。” “为何?” “兵甲利也,秦汉之时,我中原士卒,皆被铁甲,用强弩,结阵而行,如山如林,乃至于唐,安西都护以三万之众,威压西域百国,靠的除了将士忠勇,就是兵甲之利。之所以能如此,是因为我华夏所炼钢铁远胜诸胡皮甲铜刀。大宋为何面对辽贼、西贼屡有不利,因为辽贼、西贼皆擅炼钢铁!” “钢铁从何而来,工业!” “太祖之时,有封桩库之说,但百年时光,封桩库数盈数空,幽燕之地终未我有,为何如此,原因无他,封桩库中的钱帛,未能变成钢铁,未能变成勇士身上的铁甲手中的钢刀!” “我有一兄长,阵殁于西军之中,家中大父、父亲,每每提起此事,都惨然流涕;我左邻右舍,皆为禁军家眷,每至祭礼,多有悲声。故此,我弃科举,兴工业,为的就是将大宋滚滚财富,都能变成战力,让边疆将士少流血多获功!” 周铨这一番话,其实是唯武器论,他自己内心其实知道,这只是原因的一部分。但以此为理由,足以解释清楚,他为何会做出弃科举而兴工业的选择。 白先锋不喜大言,但周铨这番话,还是让他觉得甚为激动。 思忖了好一会儿,他才觉得这话中似乎还有些问题,只不过以他才智见识,暂时还推不出根源所在。 “周郎所言,让人耳目大开,不过那自行车、水泥、棉布、热汽球等,如何用于制敌?”白先锋又问道。 “自行车可以代马,水泥可以修路筑堡,棉布可以遮寒,热汽球可以窥敌虚实,传递军令,甚至直接从空中杀敌……白先生可否满意?” 周铨年了看屋外,那童喜已经在门口挤眉弄眼,他对童渐有什么安排也很感兴趣,因此急于打发走这位好奇的太学生。 “还有其余否?” “君若有空,不妨去一趟利国监,到那时,我可以向你展示一些其余之物。”周铨起身准备送客了。 “既是如此,学生还有一事相求。”白先锋却又行礼道。 “何事?” “某虽不才,资质愚钝,却也颇知文章,愿为周郎宾客!” 周铨绝对没有想到,他提出的是这样的要求。 所谓宾客,其实就是门客。此时京师中读书人,甚至一些考中进士者,为权贵门客是很普遍的现象。比如说,李纲等就曾经为蔡攸门客,而童贯、梁师成等门下,也都蓄养着数十门客。 周铨此前所用,都是父亲的人手,他自己培养的阵列少年,如今也渐渐独当一面,但是读书人欲为他门客者,这白先锋还是第一位。 所以周铨呆了一会儿,忙将白先锋扶住,然后有些尴尬地道:“我自知自己,原先被视为市井小儿,后来被看作幸进之辈,现在嘛大伙都觉得我是纨绔……先生不知是瞧中了我哪一点,竟然放弃大好功名,想要在我门下?” “以我资质,中舍生便是极限,太学之中,已无前途,此其一也;我不喜寻章摘句,更好兵事军略,郎君之事,正有益于此,此其二也!” 白先锋还有第三个理由,作为不甘寂寞的年轻士子,他还想跟在周铨身边,看看能不能获取更大的机会。只不过这理由用不着说出来,他与周铨都是心知肚明。 此时周铨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 无论这个白先锋是真心投靠,还是别人安插来的眼线,他都要收下。 单凭龙川别业学校来培养人才,速度实在太慢,若是能招揽一些此时的读书人,注意限制他们的负面影响,至少在前期还是有用的。 至于后期……等周铨手中有了十万受过五年新式教育的新一代之后,他就拥有彻底掀桌子的底气了。 “白先生能自秦地而入太学,不必太过谦虚,定是博学之士。白先生愿意来助我,我甚是欢喜!”周铨说到这,向后退了两步,然后向着白先锋一揖:“今后有劳白先生了!” 两人都是干脆的性子,既然定下此事,白先锋也就不客气:“我如今仍在太学,待明日再来拜见郎君!” 周铨却笑道:“何必等明日,我这自有宿处,过会遣人随先生一起去拿行李就是。” “郎君这边,还有客呢。”白先锋道。 “无妨,先生既来助我,那就不是外人,童喜,你进来吧!” 童喜在外头等得早就急了,此时闻言,迈过门槛进来,向周铨拜了拜:“周郎君,我家衙内有请,请郎君随小人一起去瞧个热闹!” “哈哈,上午我请他看热闹,下午他就请我看了?”周铨一笑,然后看向白先锋:“先生觉得,我当不当去?” 这是对白先锋的一个考验,虽然周铨已经知道,这个白先锋并不是什么拘泥之人,但若是对方进谏,说童渐是宦竖子侄,不可亲近,那么周铨就要找个由头将他赶走了。 甚至白先锋若摆不正自己位置,真的试图现在就来替周铨做决策,周铨也会疏远他,让他自个儿滚蛋。 “此事非晚生能知,自然是由郎君自己抉断。”白先锋道。 周铨一笑:“既是如此,白先生随我一起去看这个热闹……叶楚,叫上武叔和李宝!” 门外一直侍立的叶楚应了一声,白先锋跟着周铨来到院中,然后一怔。 原本他进来的时候,院中只有叶楚一人侍立罢了,但现在出来时,却看到二十名少年伴当,已经列队整齐,肃然无声! 便是边军精锐,只怕也做不到这一点,周铨只是在里面喊了一声,才不过数息功夫,就集合完毕! 白先锋看着这些目不斜视的少年,若有所思。 童喜也吓了一跳,嘻嘻笑着奉承道:“都说郎君乃是将门虎种,连家中的伴当长随都是以军法约束,如今来看,果然名不虚传!” 这等奉承话语,周铨完全没有兴趣,他心中想的,却是童渐这厮会叫他去看什么热闹。 以他猜想,应当是某种投名状,为了和他合伙做烈酒生意,童渐要干一件比较出格的事情吧。 ... 二一六、负心浪子李邦彦 李邦彦愁眉苦脸地坐在自己家中,焦急地等着外边的消息。△¢ 与朱勔不同,李邦彦在京师可谓地头蛇,所以消息甚是灵通,周铨才回京中,与几个纨绔们组织了一场球赛,那时他就得到消息。 只不过那时他并不在意,他如今圣眷恢复,只要不主动去招惹周铨,想来这厮也不敢来动他。 结果中午他就得到消息,周铨浇了朱勔家二十车粪,还将其宅邸扒了。 那时李邦彦是用一种等着看笑话的心情等待结果,朱勔乃是天子宠臣,周铨如此大张旗鼓,必然会被官家惩罚。 但结果却出乎他意料。 扒房之事,赵佶根本没有追究,只是不清不重地拿泼粪之事罚了周铨一百斤铜。 而周铨运了一船铜来,说是两万斤,这样的把戏还可以再玩两百次! 第一次是玩朱勔,谁知道下一次会不会玩他李邦彦? 就在这时,何靖夫快步走了进来,到他面前时,还抹了抹额头不存在的汗水。 “有消息么?” “老爷放心,周铨并未有别的举动!” 何靖夫是去打探消息的,身为京师的地头蛇,他们自有门路。如果周铨想要对李邦彦重施故伎,至少要动用数百号人,在京师可瞒不过有心人。 听得周铨没有准备对付自己,李邦彦长吁了口气:“这日子,何时能到头啊……” 只要周铨在京中,他就得担心受怕,除非周铨离开,或者他离开。 “老爷,根本还在官家那里,朱勔如此下场,其实是他圣眷不再!”何靖夫轻声道。 李邦彦深有同感,水泥的出现,让朱勔对皇帝的作用减了大半,除非他还有别的本领,否则可以想得到,官家会渐渐疏远他,直到有一天,官家对他的厌恶超过喜好,那时便是朱勔完蛋之时。 所以最重要的还是抱紧赵佶的大腿! “今夜上元,官家与民同乐,必定会赏灯!”何靖夫又道。 “赏灯……往常是在城头看灯,不,不,今年不会了,我得到消息,童贯那厮将官家请至自己宅中……童贯宅有什么好看的,我明白了,这是为了避开言官口实,实际上是官家要微服私访!” 李邦彦霍然起身,心中有了一个主意。 “何先生,你再去寻人打听一下,童贯要将官家带到哪儿去……我们提前在那儿等着,到时装作偶遇模样!” 偶遇之后,便可陪赵佶游玩,李邦彦既称浪子,京师勾栏瓦肆里有趣好玩的地方,他几乎了如指掌。只要带着赵佶转上几处,必然能让久处深宫的赵佶大呼过瘾。 这样做其实对周铨没有任何伤害,李邦彦所想的,只是固宠。只要得了赵佶宠爱,周铨诸多无赖手段就不好施展了。 “这世间,果然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周铨这小人,害得我要绞尽脑汁!” 何靖夫打探消息倒是有一手,不一会儿就知道,童贯今夜要引赵佶去金钱巷。 一听是这个地方,李邦彦明白,除了童贯之外,梁师成肯定也在其中。金钱巷里有一处梁师成外宅,当初他与周铨勾搭上就是在这里。 李邦彦二话不说,穿上普通服饰,也没多带人,只带了四五个伴当,再加上何靖夫,便乘上轿子赶往金钱巷。 原本自行车更方便些,只是李邦彦厌恶周铨,自然不会照顾周家的生意。 所谓金钱巷,却不只是一座巷子,而是周围数条小巷的统称,李邦彦到得这里,只看到人山人海分外热闹,原来金钱巷这边的花灯,冠甲京师,特别是还有许多卖南北杂货、各地小吃的,将这附近拥得水泄不通。 你一下我一下,挤来挤去的结果,就是李邦彦和他的随从们被挤散了。 等何靖夫都在人群中不见了之后,李邦彦心中有些急。 不过这时,他离自己的目标很近了。 他并不知道,就在他的头顶上,周铨与童渐坐在一幢楼中,看到他孤零零地挤过来,童渐笑嘻嘻道:“来了来了!” “原来是他,童兄,你唤我来,只是为了看他?” “自然不是,一出好戏呢,且看且看!”童渐嘿嘿阴笑了两声。 他安抚了周铨之后,便呼哨了一声。 然后人群中突然有一人冲了出来,一把将李邦彦抱住,痛哭道:“可找着你了!” 那人身长五尺,身宽亦是五尺,整个一坨肉山。满脸横肉,浑身肥膘,但看服饰打扮,却是一个女子! 她嚎声如雷,这一嗓子,就让周围人都震住了,然后纷纷让开,开始进入围观模式。 李邦彦自命风流,长得还是相当不错的,可被这人抱住,嗅着一股脂粉浑着什么怪东西的味儿,熏得他头昏脑涨,整个人都晕乎乎的。 “你是谁,放开我,你是谁?” “你不认识我了?”那胖女郎松开手,听得李邦彦这样说,失声痛哭起来。 一边哭,她还一边数落,她原籍在镇江,在那里遇上的眼前这位李郎君,自称是京师风流人物,因为喜爱她的“美貌”,故此向她献诗献礼,惹得她芳心暗许,跟他私奔。哪知私奔不久,这位李郎君就失踪了,她孤身上京寻夫,天可怜见,总算是在京中找着了。 “你认错人了,我不是,我不是!” 李邦彦大怒,想要表明身份,但身为官员,惹来这种事情,可就不是风流了。 “还说不是,你说说,你是不是姓李?” 李邦彦还没有说话,围观众人中便有人叫道:“姓李,姓李,方才他的伴当还唤他李郎君!” “你们听错了,我身边哪有什么伴当,就我一人。”李邦彦辩道。 周围观众绝大多数都不信那胖女郎所言,李邦彦这厮生得一副好相貌,如何会喜欢上胖女郎这般丑女?但那胖女郎此时大哭:“我千里迢迢来寻夫,如何会连自己的夫郎都认错?你左腑下有一铜钱大小胎记,呈金龟状,你还对我说这是你要掌金龟印之迹,若你不是我的李郎,只须将腑下给我瞧瞧!” 李邦彦脸色顿时变了。 他左腑下确实是有这样一个胎记! “我……我没有,你胡说!”他强自申辩道。 “各位大哥兄弟,我一弱女子,被人始乱终弃,如今没脸活了……只求一件事情!” 她说得声泪俱下,虽然相貌丑陋,却也让不少人同情。当下便有人道:“说,说!” “扒了他上衣,看看他左腋下是否有胎记!” 一听这胖女郎如此说,李邦彦当即慌了,转身想要冲入人群之中,却被人拦住。 紧接着,也不知是谁先动手,开始扒他衣裳。 京师中永远不缺的就是好事者,七手八脚之下,任李邦彦如何挣扎,却也挣不脱众人之手。一番乱之后,李邦彦衣裳真给扒了下来。 此时正是上元,天气依然寒冷,李邦彦瑟瑟发抖,可众人都不关注这个,大伙掰开他的胳膊,看到他腋下,果然有块金钱大小的龟状胎记! “有,有,真有!” “果然是有!” 李邦彦还待大声反驳,却被众人又七手八脚推到那胖女郎面前。胖女郎再度把他抱住,嗷的一声嚎叫:“我的夫郎啊,你为何这般狠心,相见却不相认,莫非你变了心不成?” 这一抱,李邦彦的脸完全被胖女郎胸堵住,连气都喘不过来,哪里还能反驳? 旁边有看热闹的笑道:“这倒奇了,我看这位李郎君相貌堂堂,怎么会喜欢如此姑娘?” “你这就不懂了,有些人所好,正与别人不同,或许这位就是以肥为美呢!” “胡说,胡说,冤枉,我不是,我不是……周铨,周铨你给我滚出来!” 李邦彦好不容易伸出头来,一边喘气一边大叫,他此时心中猜测,自己是陷入别人布局之中了。 布局之人,定然是周铨! 周铨在楼上看热闹,听得他这样叫,情不自禁摸了摸鼻子,苦笑着向童渐道:“童兄,这事情……你快活了,我却背了黑锅啊。” “你不快活么?往下看往下看!”童渐笑得嘎嘎响,手舞足蹈乐不可支。 楼下那胖女郎听得李邦彦大叫,便用比他更大的声音嚎道:“到了这地步,你还不认,你这个没有良心的东西。本姑娘也就不怕羞了,还有一事,这负心汉的那活儿上,有一颗痣,诸位大叔兄弟,不妨替我应证应证!” 这一下,李邦彦骇然,而周围原本就热闹的观众更是哄然了。 李邦彦当然怕,他自命风流浪子,但在京师著名的花街金钱巷光身狂奔,那不是风流,而是下流了。若他真被扒了衣裳,又露了身份,就算赵佶也护不住他,那些言官们可以将他喷得生活不能自理! “别,别……别动手,别动手,我,我,我认了,我认了,我就是那负心汉!”他大叫道。 同时他目光四处转,想要找到自己的伴当,或者看到周铨。既然周铨是设计之人,他就不信,这厮没有在附近看热闹。 但童渐选的位置太好了,他们可以看得清楚下边,李邦彦往上看却被挡住视线。 李邦彦可不知道,除了周铨之外,某座楼上,赵佶也在往下看! ... 二一七、和离 赵佶身边,自然是童贯、梁师成等。【 赵佶初时都是笑吟吟的,看到这里,更是乐不可支。 在他心中,李邦彦原本就是弄臣,并不是象别的大臣那样需要他尊重的。看到李邦彦出乖卖丑,特别是这种情形下,实在是满足了赵佶心底的某种嗜好。 “李邦彦素有急智,想来可以应付。”他笑着对童、梁二人道。 梁师成看了童贯一眼,童贯则抿着嘴。 赵佶不认识,可是童贯自己却认得,人群之中起哄最凶的,可不就是他的亲信家人? 他是同意童渐投周铨所好,给李邦彦找点麻烦,却不曾想,自己的这个孙儿竟然还有这样的手段与胆量! 不过,童渐应该也不知道,赵佶在宫中等不得,比预定的要早出来,所以赶上了这一场戏。 赵佶对李邦彦还寄以希望,想要看到他解决问题的急智。但可惜的是,赵佶不身在其中,理解不了李邦彦现在的处境。 李邦彦大叫“我认了”的时候,周围的吵嚷声安静下来,然后有人惋惜地叹了口气:“还以为可以将他裤子也扒了呢。” 这都是什么人啊! 李邦彦心中悲愤,咬牙切齿,皮笑肉不笑,对着那胖女郎道:“我认,我就是那个负心汉……你,你……娘子,你随我回家去吧!” 他心中发狠,也顾不得来投机逢迎赵佶,只想着要将这胖女郎带回去好生惩治,至少要弄出口供来,逼得她咬出周铨。 那胖女郎这个时候也愣住,不知该如何将这出戏演下去,就在这时,一人来到那胖女郎身边。咳了一声,此人大声道:“姑娘,我可不是挑事的人,但这厮的话,很可疑,我怀疑他是当着这许多人面承认,但到了无人之处便要翻脸不认人了!” 竟然是白先锋! 他随周铨来此,原本一起在楼上看热闹,但不知何时却跑了下去。 童渐吃吃笑道:“周贤弟,你这门客有些胆量。” 确实有些胆量,李邦彦曾是上舍生,白先锋则是中舍生,虽然两人入太学的时间相差挺大,但没准李邦彦认得他。 不过白先锋也有自己的打算。 他是聪明人,知道自己冒然来投,周铨未必会信任,若想得到周铨信任,最好的办法,就是替周铨做一件他自己不方便做的事情。 比如说,往死里得罪周铨的某个敌人。 “呀呀,这位兄弟,你说的极是,若不是你说,我险些就上当了。这个负心汉,方才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都不肯认我,若是真到了无人的地方……”那胖女郎人胖心不笨,此时反应过来,“娇呼”连连。 “依我看,他敢如此对你,无非就是欺你们未有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乃是私奔成眷,不如这样,今日上元,正是吉日,此地又有诸多仗义之人,可为媒妁,年长德韶者,聊充父母,就在这里,给你二人拜堂成亲,从此便不是淫奔,乃是明媒正娶,你看如何?” 白先锋一本正经地说着,听得众人纷纷叫好,楼上童渐更是乐不可支,拼命拍着大腿:“妙,妙,我如何就没有想到?” 有好事者直接拿来了笔纸,替李邦彦写了聘书,然后将二人挤到一块,还给那胖姑娘来了块红绸当头罩。 李邦彦有心反抗,但一来担心被扒裤子的下场,二来他心中还是有些希望,想要早些了结眼前之事,然后赶紧寻地方换洗一番,还能到赵佶面前露个脸,第三么,自然是怕事情拖下去,赵佶来了看到他的丑态。 因此他只得任人摆布,被人在胸前搭了块红缎子,然后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他不想拜,自然有人七手八脚过来,强压着他拜下去。 “礼成,入洞房!”白先锋当了回司仪,高喊了一声,众人七手八脚要将李邦彦和那胖姑娘推入路旁的一间屋子里。那屋主人此时也在看热闹,见此情形,哈哈大笑:“俺今日就借这屋子给这对新人充作洞房,沾沾两位新人的喜气!” 李邦彦哪里敢和那胖姑娘真入洞房,说实话,那胖姑娘力气不小,李邦彦不是对手,若真进了屋子,没准真被那胖姑娘给强那个啥了! 他手脚扒着门,死活不肯进去,众人正待用强,这个时候又有人过来了。 白先锋看到来者,乐了。 此人他认识,姓董名长青,乃是无为县人,和白先锋一般,也是太学生。两人性情相投,只是前些时日,此人家中出了些事情,请了长假回去去了。 此时他人又回到京师,却在这种情形下与白先锋遇上。 “各位,各位,强扭的瓜不甜,清官还难断家务事,我看这位李郎君,确实已经负心忘义,各位何必强人所难?”董长青说道。 “那你说该怎么办?”白先锋道。 “依我愚见,这妇人情形,着实可怜,这位李郎君始乱终弃,实是不该,但既是不愿与这妇人永结百年之好,不如让他们和离吧!” 和离便是离婚,此时民间风气尚算开放,若是夫妻之间实在过不成日子,准许离婚。众人听得都是大笑,要知道入洞房他们可就看不到了,但是和离的话,也就意味着众人还可以继续看热闹。 “和离,和离!”有人叫道。 然后董长青很是诚恳地对李邦彦道:“这位李郎君,你意下如何?” 李邦彦给吵得头昏脑涨,此时只想着尽快脱身,当下咬牙切齿道:“和离,和离!” “既是如此,和离须得分割家产,返还嫁妆,你认不认?”那董长青道。 楼上周铨听到这,不禁微笑:“童兄,这人是你安排的?” “这人不是你的宾客?”童渐愕然。 两人才明白,这位董长青是乱入者,不过他的处置,却正合了两人心意。 李邦彦此时冻得直哆嗦,毕竟此时尚在结冰,光着个膀子,如何能不冷?也就是看热闹的人多,替他挡了点风,否则他没准都冻出病来了。 “依你们,全依你们!”他咬牙切齿地道。 “姑娘,你嫁妆有几何,与这位李郎君一起,又有多少家当?”董长青向那胖女郎问道。 胖女郎得了人群中某人暗示,当下答道:“奴嫁妆一共是七十二抬,值两万贯,都被这厮给发卖了,他说是要入京活动官职,给奴赚一副诰命,好衣锦还乡……呜呜!” 她说着说着,又掩面“哭泣”起来,李邦彦此时跳起,叫道:“你哪里有两万贯的嫁妆?” “那你说是多少?”白先锋不紧不慢地问。 李邦彦顿时哑了,然后白先锋皮笑肉不笑地道:“要不,我们今日慢慢算一算,看看这位姑娘的嫁妆,究竟值不值两万贯?” 再算下去,就要给官家看到他的丑态了,哪怕在官家面前告上周铨一状,但是李邦彦以朱勔为鉴,认为官家未必会难为周铨。因此,他只能忍气吞声:“两万贯就两万贯!” “奴在镇江,好大一座宅子,值一万贯的,也被这厮发卖了!” “奴家有五百倾田,那可是在江南的良田,值两万贯!” “奴的珠宝盒子,里面的珠玉,值一万五千贯……” 最初时李邦彦还想分辩,但听得后来,他麻木了,反正他也不准备给钱,只要放他回到家中,他哪里还惧这几个区区草民? 最后一算,要分割的家当竟然高达六万贯,董长青与白先锋二人倒是公正,给李邦彦留下三万贯,加上嫁妆两万贯,李邦彦共要给那胖女郎五万贯。 “李郎君,你怎么说?” “你们怎么说,那就是什么。”李邦彦一边瑟瑟发抖一边冷笑。 “那好,李郎君,你就写一副欠条吧,今欠某人钱五万贯,立字为据……这个不用我教吧?” 李邦彦当然不写,但人群中有好事者已经替他写好,然后众人把他的手抓来,按上一个鲜红的指印。 紧接着几个好事之人,又在字据上写了中人姓名,也按上指印,那欠条被交给胖女郎,胖女郎呜呜哭着,一步三回头,动作却极为迅速,转眼间便消失了。 赵佶看到这里,哈哈大笑起来:“李邦彦总说自己有急智,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有趣,有趣,他欠了这许多钱,也不知他如何还。梁师成,回去之后,替朕赏他两千贯,算是朕替他负担一些吧!” 梁师成、童贯都明白,经此一事,李邦彦虽然尚未失去圣恩,但是在赵佶心目中,他就只能是个弄臣。 可以说,李邦彦的仕途,已经定型了,再无法变化。 梁师成笑着应下来,然后凑趣道:“奴婢也凑五百贯给他,也算是奴婢的一份心意。” 童贯忙不迭也答应了五百贯,赵佶想了想,又道:“让周铨也替他出一千贯,这小子会赚钱,出一千贯不算什么!” 童贯抹了把汗,幸好,赵佶也认为这场闹剧是周铨所为,却不知这其实是他孙子童渐一手弄出的。 此时街上,众人才放开李邦彦,李邦彦终得脱身,四处寻自己被扒下的衣裳,却发现方才混乱之中,他的衣裳也不知被谁顺走。 寒风凛冽之中,李邦彦悲愤地打了个喷嚏。 ... 二一八、难兄难弟 幸好,何靖夫带着一伙伴当,总算找着了李邦彦。 此时周围的人还在对他指指点点,因此李邦彦无脸在这呆着,从一个伴当身上扒下衣裳,以袖掩面,向着自家回去。 不过当李邦彦到得自宅时,脑子里嗡的一声。 “这……这是怎么回事?” 他家的围墙被扒了,房子被扒了,简直与上午朱勔家一模一样! 唯一比朱勔好的是,周围没有泼粪。 “何靖夫,你不是说,周铨没有派人来么?”李邦彦厉声道。 “老爷,不是周铨的人……”一个管家怯生生地道。 李邦彦没有朱勔的财力,所以家中没有养百十名长随,但也有数十人之多。 可这数十人,如今一个个都哭丧着脸,站在他面前的管家,脸上更是有一个巴掌印。 “那是谁,是谁这般无法无天?”李邦彦咆哮道。 “是……是咱们自家……” 李邦彦家被扒了,却是真着火了。他家的厨子不谨,从厨房开始烧起,转眼之间,就烧过了数间屋子。到得后来,左邻右舍齐齐发动,这才将火扑灭,但李家也给烧得七七八八了。 “厨子呢?”李邦彦又道。 “畏罪潜逃……” 李邦彦险些气死! 很明显,这个厨子是别人安插来的,放了火就跑,偏偏李邦彦没有任何证据,除了让开封府缉拿其人之外,再无他法可想。 就算他告到赵佶面前,赵佶也不可能只凭他的一面之辞,就给周铨定罪。 “老爷,天色已晚,现在最重要的,还是寻个地方住宿,老爷,当心周铨的后续手段!”何靖夫脸色有些发白。 他没有想到,当初面对他这个门客都底气不足的周铨,才短短数年间,便在京师中有了如此大的影响力! 此时他心中暗暗后悔,当初就该劝李邦彦与周铨结好,本来他们可以抢占这位小财神的先机,却偏偏错过了机会,还翻脸成仇! 李邦彦点了点头,心里也很清楚,他琢磨了一会儿,然后咬牙道:“去大相国寺!” 于是他与朱勔一起,在大相国寺里借住去了。 他却不知,放火烧他家的并不是周铨,而是蔡行。 整夜京师都非常热闹,外边锣鼓声天,花灯璀灿,可是大相国寺中两个院子里,李邦彦与朱勔二人却是凄风冷雨。 次日一大早,李邦彦总算缓过神来,想着要与朱勔商量商量。 将朱勔请到自己这边,看着乱糟糟的院子,李邦彦恨恨地道:“周铨小儿欺人太甚,朱奉应,你有没有什么办法?” “还能有什么办法?连官家都不站在我这一边,倒是你,不是在京师呆了许多年么,怎么也落得这模样?” 两人对望一眼,从对方眼里看到的只有颓丧。 “要不要报复那厮?”李邦彦问道。 朱勔冷笑了一声,却不回答。 这不是废话么,现在周铨如日中天,就连赵佶对他的蛮横之举都睁一着眼闭一只眼,报复?嫌这回吃的亏还不够? 李邦彦也自知蠢了,叹了口气,他说道:“好在这厮不会在京师呆太久,这十天半个月,忍过去就算了……唉!” 朱勔点点头,可是还没有说话,就听得院门砰的一声被人踢开。 紧接着,一堆游手帮闲走了进来,李邦彦的僮仆根本拦不住。 这群人当中为首的二位,朱勔认识,然后他就觉得腿肚子有些哆嗦。 “燕王世子……乐平郡王小公子……”李邦彦也呆了。 燕王世子就是赵有章,乐平郡王小公子则是郑皇后幼弟郑桐。 这二人可都是皇帝国戚,李邦彦自问从未招惹他们,他二人却在这时闯了进来,而且带了这么多人,分明是不怀好意! 深吸了口气,李邦彦大声道:“二位此来,是何用意?” “李邦彦?”郑桐看着他,呵呵一笑:“没啥用意,只是你欠的钱当还了?” “我几时欠过公子的钱?”李邦彦心一凛。 赵有章嘻嘻笑道:“今早我二人前往贵府拜访,却看到一位天姿国色的女郎在废墟前哭泣,我二人心怀恻隐,得知她是到你那要债后,便替你还债了。” 他一边说,还一边掏出了一张纸。 李邦彦不用细看,就知道那张纸是怎么回事。 他昨日被强迫按上手印的欠条! “李邦彦,五万贯啊五万贯,我只是一闲散宗室,郑桐也只是一个郡王幼子,我们俩都穷,这辈子还没见过几回五万贯呢——现在还钱吧!” “二位,二位……” “别二位二侠的,还钱的话,我们唤你哥哥都行,没钱的话,你唤我们大爷都不行!”郑桐眉头一横。 这可是难得的机会! 郑皇后对自己的家人约束得紧,若只靠着郑家的势力,他根本不敢这样,闯进一个七品官宅中敲诈勒索。 但现在不同,现在可是京中有力的纨绔们一起,这么多人,玩也要将李邦彦玩死! 李邦彦此时面色如土,他如何不明白,这背后意味着什么! 整个京师权贵阶层,几乎全都站在了周铨那边,要与他为敌。哪怕周铨离开了京师,他李邦彦仍然将寸步难行! 这京师,呆不住了! 旁边的朱勔见此情形,一声不吭,悄然离开。 原本是想抱团取暖,现在看来,还是和李邦彦隔得远些好。 要不被周铨再记起,也弄出欠条字据的花样,或者更可怕的手段,这日子还要过不过? 朱勔心中暗暗发誓,只等上元假期一过,立刻就要离开京师,他的根基在江南,回到苏州,他自然可以当他的土皇帝去。至于京师,一定要在周铨不在的时候回来! “朱兄,朱奉应,你别走,你别走啊!”李邦彦惶急绝望的声音在他背后响了起来。 朱勔却连头都没有回。 那张欠据,原是童渐给周铨的,然后蔡行烧了李邦彦的宅子,赵有章和郑桐二人被抢了先,跑到周铨面前诉苦时,周铨就又将欠据给了他们。这二人见有字据有手印,而且还有中人作保,又是五万贯的“大手笔”,当即兴奋得嗷嗷叫,直接来找李邦彦的麻烦了。 此时的李邦彦,还远未达到他的历史最高程度,并不是所谓六贼之一,因此就连赵有章与郑桐,都可以稳稳吃定他,而这两人身后的关系盘根错节,就算是宫中的大太监,也极为顾忌。可以说,这两人出动,也就意味着李邦彦完全失去了翻身的可能。 对李邦彦这条死狗,周铨已经没有了兴趣,自有京师的纨绔们去折腾他。 他闹得这么大自然有自己的目的。 京师中人,最喜热闹,上元节才过,紧接着一件事情让京师百姓都兴奋起来,大宋京师足球大联盟赛开赛了。 这是由京师中诸多绔纨们组织的一场足球联赛,如今报名参加的一共是九支球队。球赛开始之前,都会在京师各处张贴告示,写明球赛时间地点。 而进入围场之中看球,需要缴纳五文钱——这点钱不算什么,原本那些纨绔们不想收这钱的,周铨却坚持建议收。 “这不算多少钱,诸位收了这钱完全可以捐给养济院,但一定要收。”周铨没有说自己坚持的理由,这是他的原话。 联赛第一轮,便引来了京师十余万观众,总共收得近六十万文门票钱,也就是六百贯。这只是那些纨绔们一餐的花费或者一件皮裘的价钱,但却撬动了足足有数万贯的市场。 而且今后,每十日便会有这样一场盛会,整个京师都会为之盈沸。 除了联赛本身之外,最让京师百姓激动的,还有各个赛场打出的巨大告示。 “东海商会招募工匠?” “铁匠、木匠、漆匠、皮匠……凡有一技之长者,皆可从募!” “所有匠人,待遇从优,每做六日,可休一日,若是在东海商会能做满十载,便可加发一载薪资,若能做满二十载,则终身可在东海商会领取一份养老金?” 这消息迅速随着看球之人传遍了京师,球赛只是一时的事情,可是优厚的待遇却是一世的事情。 自然就会有人打听东海商会是什么玩意。 此前棉布商会已为人所熟知,但东海商会却知者不多,底层百姓不关心大的政略,但只要有人一提,东海商会就是周小财神所办,那些百姓就会恍然大悟:“原来就是扒了朱勔和李邦彦宅子的那位,只是这东海商会招这许多人,真付得起他们的工钱?我可是算过了,他要招募一千余名工匠,按他贴出的最低薪资,一个月也得开出一万贯钱来!” “蠢,你记得周小财神运来了两万斤铜么,那就是东海商会一月所获,一个月就能有两万斤铜,开出万贯薪资算得了什么?” 收拾朱勔与李邦彦,让京师百姓不仅看到了周铨的政治实力,也看到了他的经济实力。这两位宠臣被扒了屋子,朝廷也只是罚周铨的铜,故此百姓们就隐约觉得,东海商会背后有大靠山。而周铨一船就运了两万斤铜,则让百姓们意识到,东海商会,真的能赚钱! 若是李邦彦与朱勔知道周铨的真实打算,只不过是想用他们俩的倒楣,来替东海商会招募人才做宣传,这二人只怕会活生生气死。 而宫禁之中,大宋天子赵佶,得知这个消息之后,也是哑然失笑。 ... ... 二一九、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虽然元人在编宋史时,说赵佶天资聪明,做什么都厉害,唯独不适合当皇帝,但实际上,赵佶能够扛过向太后,弄死崇恩宫太后,利用蔡京这样的老奸治理国政,若说他完全没有皇帝的政治头脑,那就太小看他了。 自古以来,皇帝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多疑。臣子才能越大,皇帝就越疑心。赵佶亦是如此,周铨的功劳他可以记不清楚,但能打仗能赚钱,这样的本领,却让他担忧。 好在这厮终究是一个控制不住自己的轻浮之人,才有点成就,便迫不及待要报复仇敌。 在赵佶看来,仅此一点便可推断,周铨并无太多的政治野心,所想的只是个人富贵,所以广结仇怨,器量狭隘。 政和四年正月二十五,赵佶在延福宫接见周铨。 这是周氏父子离京去徐州之后,他第一次单独见周铨,虽然十天前才见过一面,但那次是为了处理朱勔与周铨的争执。 再次看到周铨,赵佶面上带着笑意:“周卿,你做得好大事业!” “不过是赚些别人不赚的钱罢了,哪里有好大事业!”周铨腼着脸道。 “还不大?这一回从京师招募的匠人就足有数百吧?” 推动工业化,只靠着周铨一人是不行的,周铨可以确定一个目标,但如何达成这个目标,却需要匠人们去绞尽脑汁了。因为此前造成的影响,仅仅是四天,已经表露有意向加入东海商会的匠人,数量就超过了三百。 这些人或许不是第一流的匠人,但他们足以充实周铨的工艺与材料研究队伍! “才三百余人,官家,能不能将官府中的匠人也拨给微臣?”周铨毫不客气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那样的话,工部与将作监非得寻朕拼命不可!”赵佶噗的一笑:“休想!” “不全部,拨一半也成要不三分之一?” 周铨一副讨价还价的惫怠模样,让赵佶哭笑不得:“你这厮休要痴心妄想了,以为朕不知道么,这几日到你那里去的匠人中,有多少在工部和将作监挂了名的?小子,见好就收吧!” 周铨嘿嘿一笑,有赵佶这句话就行了,证明赵佶不会追究他挖走隶属官府匠人的事情。 然后,赵佶面色却有些严肃起来:“周铨,西北要用兵了。” “臣也猜到此事,不知臣能为此做些什么?” “回去催催你老周卿,利国监毕竟是铁监,不要只管着水泥,铁也要跟上来!”赵佶道。 利国监去年送往京师的水泥,比起京师自产的水泥数量要多出十倍! 这让赵佶对于将作监的那群官吏非常不满,原本京师官窑水泥是周傥一手办起的,在周傥离开后,水泥产量不但没有增加,反而略有减少。 听得赵佶说此事,周铨笑道:“官家不说,臣也要向官家报喜。” “哦?何喜?”赵佶精神一振。 “前些时日热汽球也好,铜也好,并非臣此次入京献与官家的主要之物,臣真正要献的是一副铠甲!” “铠甲?”赵佶略有些失望,旋即又想明白:周铨献的铠甲,肯定有不凡之处,没准和水泥一般,能够成为军国重器! “请官家下令,将臣带来的箱子拿来。”周铨道。 不一会儿,一口木箱便被摆到了赵佶面前,随侍的侍卫打开了箱子,露出里面一套铠甲。 与大宋的鳞片甲不同,这是一件板甲。周铨看了看周围的侍卫,唤了一个身材高大者过来,然后将铠甲穿在他的身上。 “这甲有何好处?”赵佶觉得有些无趣,他文采风流,虽然有志于边事,但对军事的兴趣真不大。 “关键不是这甲有何好处,官家,关键是如何生产这甲。家父在利国监改进工艺,如今制造此甲,每日可成三十件只用了六名工匠!”周铨道。 赵佶瞪圆了眼睛:“每日才三十件?” 大宋有数十万禁军,号称是八十万,扣掉虚头,四十万也是有的,每日三十件,要给这些禁军全都换上,岂不意味着要一万多天三十年! 周铨有些无语了,此时他意识到,和这位官家讨论这个问题是极为愚蠢的。 这位官家对吃喝玩乐,对书法绘画,用的心明显都要多于对制造兵器。 “咳,这是六名匠人,也就是说,每名匠人平均每天可以造五件,若是能有一百名匠人,每日就是五百件。”周铨只能如此说道。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实际上,即使在经过一年多的摸索之后,利国监已经掌握了用水力锻锤冲锻的技术,完成了有关齿轮等几个关键工艺的突破,可限于条件,一天能产一百件这种板状半身胸甲就不错了。 “我明白,朕会着户部、兵部与你父联络,西军添置铠甲时,会考虑从等量齐观国监购甲。”赵佶有些无趣地道。 “你明白个屁!” 周铨实在无语了,赵佶嘴上要周傥改进冶铁工艺,多为大宋生产钢铁,实际上却对军备并无兴趣。周铨心里真想大骂,不过念及与西夏战中诸多将士性命,他还是忍了下来。 “官家,这等甲胄比起旧时甲胄要便宜,一件这样的甲胄,只需十五贯钱,便是普通军卒,也可以为他们配备此甲!”周铨按捺住心中的愤怒,缓声说道。 赵佶听得便宜,果然精神一振:“能省钱?那便好,那便好!汝父又立功了,待西贼殄灭之后,必为你父子叙功!” 这种敷衍的话,就是周铨也听得出来。 他心中一沉,赵佶对这些不感兴趣,却又为何召他来相见。 他沉默不语,赵佶自己憋不住了,好奇地道:“周铨,你那热汽球,能否升至天外?” “天外?” “就是神仙居所。”赵佶身后一人道。 周铨看向此人,记得方才赵佶介绍过,此人是个道士,名王老志,被赵佶封为洞微先生。 周铨心中一动,“洞微”、“洞微”,这让他想到一件事情。 “神仙居所,更在重天之外,这热汽球却浮不到那儿。”周铨应道。 赵佶失望地叹了口气,他受诸道士蛊惑,对于求仙访神之事甚为上心,热汽球让他做起了“白日飞升”之梦。 现在听说热汽球不能带他上天,兴趣顿时失了一半。 他身后的洞微先生王老志笑道:“那寻找海外仙山呢?” “洞微先生之意?”周铨皱了一下眉。 “周郎君的海船,据闻不惧风浪,可赴远洋,何不遣船出去,寻访海外仙山,为官家求得长生不老之药?” 周铨瞄了一眼赵佶,发觉赵佶满脸都是赞同之色,他心中算是明白了。 寻找海外仙山,应当是王老志想出来拍马屁的手段,但是上一位大张旗鼓玩这一手的是秦始皇,名声可不怎么好听,故此赵佶虽然心动,可自己不好说出来,借王老志之口来表达心意。 周铨咧嘴一笑。 他笑起来的时候,王老志心突的一跳。 天地良心,王老志只是想拍赵佶马屁罢了,绝对没有害周铨之意,他甚至觉得,自己给了周铨一个进一步巩固圣眷的机会! 若是李邦彦、朱勔遇到这个机会,一定会牢牢抓住,借助圣意,在沿海富庶之地一顿搜刮,而且还可以借此来调动举国之力,用于自己的私利。 朱勔现在在苏州就是这样做的。 可是周铨却不这样以为。 他笑完之后,向赵佶拱手:“臣是凡胎,只是听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不知其方位。臣所募水员,又都是庸俗顽劣之人,没有福气更无仙缘,故此哪怕偶然相遇都不曾遇到过仙山。” 王老志刚才被周铨笑得心中发毛,听得他这样说,还想再发表一下高论,却见周铨转向自己,似笑非笑地道:“臣闻洞微先生乃陆地神仙,受汉钟离点化,又曾游仙天外,居宿仙宫,臣请官家以洞微先生为向导,领臣之船,远赴仙山,为官家取来长生不老之药!” 王老志瞠目结舌! 他这样的道人,好不容易来到赵佶身边,除非是感觉自己的骗局要被揭穿,否则怎么也不会离开,毕竟这十丈软红富贵之地,谁舍得离开? 更何况离开后去远赴海外,浪高风急,九死一生,哪里比得高坐观中交结权贵快活? 好一会儿之后,王老志拱手干笑道:“贫道所学甚浅,加之年迈,恐不能为用,不过,贫道知一人道法高明,善辨阴阳,可为周郎向导。” 他这个时候,只想着让自己脱身,哪里还管得那么多,所谓死道友不死贫道,因此便推举一人道:“此人姓林,名灵噩,曾为东坡僮子,后遇仙人,得授五雷玉书,道法深厚,仙缘长远,非贫道所能比。不过此人志不在富贵,恐陛下召请,亦未必能成行也!” 这一下轮到周铨瞠目了:这也行! 这可就是直接将黑锅交给了别人,而且因为那人不在场,还不能为自己分辩。特别是“此人志不在富贵”之句,更是留下了伏笔,如果林灵噩不敢来,那可不是他所荐非人,而是赵佶面子不够大。 不过周铨此时倒有些兴趣了。 这些道士们别的不行,但观星望气,多少学了一点,他们完全可以为大宋的天文学发展做点贡献,同时也帮助航海术获得提高。 同时,他们也可以以传播教旨为名,对外进行文化扩张,甚至可以成为华夏拓展的先锋! 想到这,周铨脸上又浮起了似笑非笑的神情。未完待续。 ... ... 二二零、狂信者 “这一次,可是被周郎你害苦了!” 这一路上,已经是林灵素第一百次向周铨抱怨了。 原本名灵噩的林灵素,在见过赵佶之后,便被改了名字,称为林灵素。他在京师寻找出人头地的机会,好不容易有了机会,结果却被打发到了海州来。 和他一起的,还有十余名精擅星相的天文院、司天监之人,他们来海州,为的就是一件事情,联手打造一件能够在海上凭借星星甚至日影定位的航海仪器。 只有此物出现,再定本初子午线,确认赤道位置,航海就能够更为精准。当然,这前提是地圆说,周铨相信,这些精通天文星相的人,很快就会有人提出地圆论的。 “林道长这可就冤枉我了,向官家举荐道长的,可是王老志。”周铨笑道。 “洞微先生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林灵素又叹了口气。 “先生看这码头,觉得如何?”周铨没有理会他的叹气,这些道人装神弄鬼,想要获取富贵,现在被他利用一下,才算是真正发挥他们的价值。 林灵素眯眼望去,见这港口规模,心中微微一动。 与京师的内河码头不同,海州码头是面向大洋的码头,故此规模更大得多,一道长堤,直伸出海中,在那堤两侧,则是船位,让林灵素有些吃惊的是,这大码头上方架起的一座座龙门吊。 因为大范围使用滑轮组的缘故,海州码头如今有四个船位,都建了大型的龙门吊。这用钢筋水泥造成的大家伙,成了码头上最吸引人注意的东西。数千斤的货物,都可以被码头工人借助于它,轻易装上船或者卸下。 当货物上岸之后,便会装上车,这是用木轨承载的大车,每车可以装数千斤,由两匹马拉载,迅速运入仓库之中。 码头处船桅林立,至少有二十余艘海船、百余艘渔船在附近或泊或航。 “郎君好大的气魄!”林灵素道。 “我听闻林道长最大的志向,就是求仙访道,壮大道门,特别是要力压释门一筹?”周铨又问道。 林灵素点了点头,颇为不屑地道:“释门胡教,岂可与我大道正教相比拟!” 这家伙在历史上是个很强之人,得到赵佶宠信之后,他甚至干出令全大宋佛教寺庙都改为道观的举动,可以说,他在某种意义上是位狂信者。 是狂信者便好办,周铨一笑:“先生若有其志,更应该来海州,延请大道高士,去海外传播大道教旨。胡可来,我为何不可往?” 林灵素愣住了。 他只想着在国内打压其余宗教,却没有想过,跑到海外传教。而周铨此语,让他眼前霍然一亮。 好一会儿之后,他问道:“此策可行否?” “如何不可行,凡有道士意欲出海传教,所有盘缠费用,我尽当之,在外传道十载,或者聚拢教众百人以上者,我还另有供奉!” 林灵素有些犹豫,周铨又笑道:“昔日唐时,僧人鉴真七次东渡,传教于日本,于是佛法大兴。道家虽然讲究清静无为,可也有无为无不为之语,若一昧无为,何必去求压释教一头?” 林灵素点了点头,周铨所说在理,不过他心中自有打算。 周铨同样自有打算,反正赵佶那里已经被他说动,这些道士们跟着船满世界跑势在必然,由不得林灵素不同意了。 “于先生,我准备将本初台放置在那座山上,若有什么需要,还请先生吩咐。” 所谓本初台,就是天文台,观星辰运转日月更替所用。而那位于先生,则是一位年近六旬的老者,对周铨来说,他也曾经是熟人。此人姓于名汤臣,当初周铨在京师摆闯天关猜谜时,就是这位,算出了分馒头的谜题。 他曾经追随苏颂造水运仪象台,在太史局中蹉跎经年却一直没有升迁,如今终于升官,却是要来海州测量经纬。 周铨的崛起,是他看在眼中的,见周铨对林灵素态度一般,对自己倒是甚为恭敬,于汤臣心中有些不适应,还礼道:“有劳制置过问,下官上去看看之后,再作道理。” 这是做实事的人,周铨点头后又道:“先生年长,有什么事情,只管吩咐左右去办就是,先生只须把持大局。” “多谢制置!” 制置是周铨的新官职,大宋海州沿海制置使,这个官职是赵佶硬塞过来的,周铨根本没有什么兴趣,也不打算正式去就任。 就在他身后不远处,白先锋与董长青二人站在一处高台上,对着港口指指点点。 “自徐州来海州,所见果真与周围不同,利国监那边,人口已经超过彭城,咱们这位明公,倒是治政能手!”白先锋道。 他二人如今都是周铨的幕僚,过此称之为明公。董长青有些不以为然:“锐之,我倒觉得明公太过奢侈,若象他这般花钱法,何事不成?” 与白先锋不同,董长青惯于精打细算,他投靠周铨的理由,更是简单:谢恩。 董家在无为,地近苏州,他去年之所以离开太学回家,便是因为朱勔的爪牙将他家给扒了。 他返回京师,原本是想发动同窗上书进谏,请求赵佶斥退朱勔,治其害民之罪,但是奏书上传之后,却连水声都没响,根本没有用处。他心中郁闷之时,恰恰周铨扒了朱勔的宅邸。 此事让董长青霍然醒悟:要治朱勔这等奸贼,想靠着皇帝、国法是没有用的,就须得周铨这般! 蛮不讲理,若不合意,那就直接掀桌子,不按常规行事! 周铨的所为,让董长青极是快意,于是动念相投,又遇到白先锋惩治李邦彦之事,他也认识李邦彦,当时便也下场,与白先锋联手,将李邦彦弄得灰头土脸。 待后来知道白先锋身后便是周铨,他更是觉得自己的主意没错,如果能追随周铨,象朱勔李邦彦这样的奸恶之辈,也可以随意收拾! 因此,事后他央白先锋介绍,投入周铨幕下,跟随周铨队伍,先是去徐州狄丘呆了半个月,然后来到海州。 只不过无论是在狄丘还是海州,董长青都没看到自己的位置。 若只是跟在周铨身边做个帮闲的幕客,那是没有问题,但他还想做些实事。 “如柏兄,你性子太急了。”白先锋明白董长青的意思,低声提醒道。 董长青默然一会儿,然后一叹:“我已年近三十,而立之年,学业事业皆无所成,实在不敢再耽搁时间了。” 话才说到这,就见一艘体态狭长之船,从连岛方向行了过来,这船上三桅高耸,白帆似云,虽然不算是大船,但船速却是奇快。 他二人中,来自陕先的白先锋还是初次见海,因此并不觉得这船有什么异样,但是董长青却曾数次到海上,看到那船后咦了一声:“好快的船!” 看到那艘船时,周铨脸上露出喜色:“果然成了!” 当初他给了林传忠等大匠师一年时间,希望他们能造出飞剪船来,不过他还是小看了此时的船匠,在经过此前一年多的摸索之后,这些船匠已经能够接受他的造船理念,尖头尖底的飞剪船对他们来说,并不是太难的事情。 故此,花费半年时间后,第一艘飞剪船“青鸟号”,在半个月前正式建成,这艘船船首为空心舱,长八丈,宽一丈三,干舷极低,几乎要压到水面,不过为了便于逆风航行,船上所用帆却是纵帆。虽然周铨称之为飞剪船,实际上却是斜桁帆装纵帆船。 即使是如此,青鸟号的速度也快得让人惊骇,仅用了四天时间,它就完成了从海州到济州的初航,然后回程时花费时间稍多,也只是六天时间! 不过,周铨的喜意,在青鸟号靠岸之后,就收住了。 他视力好,哪怕隔着比较远,也认出了余阳。 余阳原本留在济州五国城,在那里帮助黎清管理济州事务,此时他回到海州,只有一个可能,济州上发生了什么事情。 看了看白先锋与董长青,周铨心里有了一个想法。 余阳的可信度比起白董二人要高,毕竟余阳的家人现在都在周铨的手中,但是,他的能力实在有限,比起白董二人有所不足。在济州还没有关系,但下一步准备经略流求,他的实力就不够了。 不妨让白、董二人接触一下济州的殖民事务,一是试试他们是否忠诚,二则让他们练练手,若是能成,经略流求时便有人手可用了。 虽然有些想法,但对于这二位旧文人,周铨还是怀有提防之心,即使用他们,也会象是用黎清、余阳、何顺三人一样,能够绝对控制。 “诸位且先看看,白先生,董先生,二位随我来。”周铨道。 白、董二人跟着他向青鸟号行去,林灵素也想跟来,却被李宝挡住。这道人是个眼亮的,见此情形,笑了一笑,没有再坚持。 “衙内,衙内!”看到周铨,余阳仿佛有了主心骨一般,脸上的惊慌忧急没有了,他向周铨行礼,正待说话,可看到跟来的白、董二人,欲言又止。 “这二位是白先生、董先生,如今我的宾客,这位余阳,济州总督府协理。”周铨先替双方介绍了,然后不等白董二人想明白济州总督府是什么玩意,他直接问道:“有话你但说无妨,济州出什么事了?” “高丽人在济州登陆,土人星主叛乱再起,这是高丽人发来的檄文!”余阳道。未完待续。 ... ... 二二一、兵临 拓俊京将土人女子掀到一边去,光着上身,喘着气,愤怒地望着天空。↑ 哪怕是在土人女子身上发泄了一番,他仍然觉得愤怒。那个已经遍体鳞伤的土人女子连哭都不敢哭,小心翼翼地爬出了屋,这才敢穿上衣裳。 拓俊京不能不怒,上回失掉耽罗之事,回到高丽之后,他便被弹劾,好在高丽国王念他此前劳苦,又想到唯有他最知耽罗岛上“逆贼”虚实,便只是罢去他职务,没有再进一步追究。 可失耽罗之事,怎么怪得了他,他已经尽力了! 拓俊京当然不会回忆自己投降时的情形,他只会想着面对优势的敌人和日本人的背叛,他是如何奋战,又如何保持高丽大臣气节的。 此次“收复”耽罗之役,他被重新起用,当了个先锋,率领两千人,抢先登陆,在耽罗夺了个据点。 虽然周铨说济州只是一个小岛,但实际上这座岛规模不小,可以登陆的港口也不只一个。以如今总督府手中的兵力,只能控制住五国城,外加距离五国城不远的两个据点,故此高丽人登陆极为顺利。 岛上的土人星主,此前一直躲在山中,总督府短时间也奈何不了他——毕竟如何经营殖民地,不仅是黎清等人,就是周铨自己也是没有经验,只能慢慢摸索。 在得知高丽人回转之后,土人星主也敢从山中出来,号召土人反抗。其家族在济州日久,颇有威望,一声号召之下,各地都呈现出不稳之态。 但是拓俊京心中仍然惴惴不安。 高丽人对华夏人的恐惧是天生的,因为恐惧而自卑,因为自卑而傲慢。 在得知他们登陆之后,那些宋人只是派来斥侯远远观察,并没有进攻,拓俊京也同样没有主动进攻,只是联络土人,准备接应后来的大军。 “将军,将军!” 屋外传来轻轻的呼唤声,拓俊京心中一凛,然后起身,不管正在穿衣的土人女子,直接唤人进来。 不一会儿,一个亲卫进来,带来的消息让他眉间终于露出喜色:“将军,耽罗星主求见。” “他竟然来了……不是什么星主,是郡守!”拓俊京咳了一声道。 “是,是,耽罗郡守来求见将军。” “让他进来!” 不一会儿,土人的郡守小跑着进来,他穿着一身奇怪的盔甲,明显是高丽人的甲衣,套在他身上,实在是大了一圈。 “将军,将军,你可回来了!” 这位前星主现郡守,一看到拓俊京就哭,眼泪鼻涕一大把,拓俊京厌恶地推开他:“你不在自己军中,到我这边来做什么?” 在这之前,拓俊京命这土人首领前来,但对方推三阻四,除了献上“美女”与金帛之外,就是哭诉,要求高丽多给兵甲武器。 拓俊京明白这厮的意思,他见宋人一战就败高丽,起了别样的心思,或者是想着投靠宋人,或者是想着独立。 但是宋人对他完全没有兴趣,而且宋人将耽罗改名济州之后,在自己辖地推行的政策,就是没收原属于耽罗星主的土地、山林和牧场,将之分配给移民而来的宋人。 见无法投靠宋人,这厮才又跑来寻自己。 听得喝问,耽罗星主道:“喜事,大喜事,将军,我已经同耽津港中我的治民联系上了!” 听到这话,拓俊京心中一喜,立刻坐正身躯:“宋人的虚实,你打听清楚了吗?” “打听清楚了,宋人并不多,前前后后,也只来了五六千人,青壮三四千,不过前些时日,他们从一个名为大辽的国家,借来了几百骑兵……” 一听得大辽,拓俊京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 高丽是被辽人打服了的,如今还向大辽纳贡称臣,每年遣使不断。如果是辽国插手了耽罗的事情,那么这座小小的岛屿,带来的麻烦可就大了! 定了定神,拓俊京又笑了。 “当真可笑,辽宋是世敌,这是宋人夺了岛,辽国怎么会借兵!而且我也问过,这伙宋人,不过是宋国的一些乱民,在其国内无立足之地,于是跑到济州来冒险……不,是耽罗,不过济州这名字倒是比耽罗好听些。” 说到这,拓俊京声音放缓:“你放心,朝廷不会坐视不理,我这不就回来了么,在我之后,朝廷还在准备大军战船,最迟一个月,便会有十五万大军赶来,那个时候,这些宋人都要被擒拿受刑!” 所谓十五万大军自然是吹嘘,如今高丽也是内忧外患,七拼八凑,甚至动用了西北与女真人对峙的部队,也只是凑出五万人。这五万人还不全是战兵,真正能上阵作战者,不会超过三万。 但拓俊京觉得,有这三万战兵就足够了。毕竟对手也不是宋国的精锐禁军,只是一群造反失败逃窜的山贼,说不好听一些,他们连凑足一百副甲的本领都没有。 “宋人有甲兵啊,上回官兵的甲兵,尽被宋人收取了。”耽罗星主却有不同意见。 然后拓俊京就觉得自己脸仿佛都肿了。 耽罗星主所说的上回,就是他战败投降的那一次,他带来的三百高丽部队,有一百多具甲兵,再加上原先驻扎在岛上的数百高丽官兵,总共是三百余具甲,如今全落到了宋人手中。 这件事情,只要提起,拓俊京就想到当初自己弃刃投降时的羞惭。 “住嘴!几百具甲兵算得了什么,便是武装了几百人,也不是朝廷十余万大军之敌!” 拓俊京喝斥了一声,见这位星主一副呆呆傻傻模样,他又道:“宋人上回内讧,一派头领杀了另一派头领,底下肯定还有人不服气,你让你的族人打听一番,若有可能,不妨拉拢其中一些!” “是,是,将军,朝廷援军何时能到,总不能一直看着这些宋人在我的耽罗搜刮啊……”耽罗星主问道。 黎清商人出身,可没有什么恻隐之心,仁慈之念,得了周铨授权,他对当地土人的态度就是一个词:横征暴敛。 特别是总督府控制区域外的地方,按照此时宋辽间相互打草谷的经验,黎清时不时就派人出去搜刮,既获取粮食财物,又给部队一些经验。那些梁山寨出身的人,在这里当真是快活,因为他们现在代表的是总督府——也就是官府,可以合法抢劫,一路抢过去,少不得要杀上几个人立立威。 除了****是严禁之举外,杀戮、劫掠,总督府对此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倒不是周铨的意思,本来周铨还是想好生经营,多用怀柔手段的,可是黎清觉得,这样来钱来得快。 事实上若不是周铨严令禁止****之事,恐怕连这个都会放开来。 耽罗星主倒不怕宋人****杀戮,可对于宋人劫掠搜刮之事,却是义愤填膺。 这么赚钱的买卖……我才有资格来做,你宋人凭什么来? “快了,快了,最多一个月,就是决战之日!”拓俊京敷衍了几句。 高丽人的援国即将抵达,济州总督府也知道,高丽人并不是铁板一块,耽罗土人中,更有带路党,得了总督府的好处,铁了心要帮助总督府的。 故此,黎清此时心中也是惶惶不安。 “何兄弟,你觉得……咱们守得住么?” 这日,他将何顺召到总督府中,屏退左右,小声问道。 何顺满脸都是挤出来的皱纹,他哪里知道能不能守住,毕竟他也不是正经军官出身,原本只是梁山寨的一个头领罢了。 他手下现在倒是有一支五百人的部队,另外,周铨从辽国调来的一千辽军,也归他管——名义上如此,实际上他只能管对方的吃喝拉撒,这些辽人每日就是饮酒作乐,在何顺看来,不是请来了一群雇用兵,而是搬来了一群大爷。 “原本我想要调这些契丹人先将高丽人先锋赶走,可是他们不听,那为首的耶律勃鲁,还对我说了好些难听的话……黎总督,你问我,我问谁?”何顺抱怨了一番。 黎清盯着他,看得何顺有些不自在,然后悻悻地道:“我只能说,若是高丽人来攻五国城,我唯死而已!” 他二人的亲族都在利国监,甚至总督府中高层的家人,基本都在周铨控制之下,因此,反叛之类的事情,他们是绝对不会做的,但以他们的能力,想要扛住高丽一国之压,确实是艰难了些。 “我听闻高丽人动员了十五万大军,咱们若是全部动员起来,能调动多少人?”黎清又问道。 “辽国来的人,跟咱们是一条心的,衙内给了他们一条生路,如今他们已经开始半工半军了,每日训练半天,连港口的进度都停了下来,这里就有三千青壮。原来梁山寨咱们的人,真正听咱们的,一千多,加上契丹人,又是一千多,可战之力,有五千多接近六千。”何顺说到这,又忍不住想要抱怨契丹人不听从他命令了。 有六千人,以契丹人为主力,他完全可以将那两千多高丽前锋赶入海里,拔掉高丽人的登陆踞点。 “这等话就不必说了,何顺,咱们都是一般的情形,咱们没有办法,衙内肯定有办法……故此,咱们第一要务,就是守住五国城,衙内来时,无论是搬来了大宋的官兵,还是有别的什么打算,这五国城都至关重要!”黎清道。 看到黎清这神情,何顺心中一动:“总督,你是不知道什么……何不说出来,安安兄弟之心?” ... 二二二、应对(百张月票加更) 黎清知道的比何顺要多些。☆→ 周铨离开时早有预案,他们这些人,按照预案做好自己的事情,周铨自然会亲自来收拾局面。 他唯一担心的,就是五国城能不能撑到周铨到来。 这个担心,随着青鸟号的再次到来而放下了。 “衙内,你可来了!” 在码头上,黎清还没有说话,何顺两步迈出去,泪水哗哗流了出来。看他这模样,黎清除了暗叫一声佩服之外,没有别的话可说。 “辛苦你了,黎总督,辛苦!”周铨将拜下的何顺扶起,然后拍了拍他的肩,接着和黎清见礼。 礼毕之后,周铨却没有问情形如何——五国城如今除了戒备森严之外,并没有什么异样,故此他知道,情形尚未严重到支撑不住的地步。 “我给你们带来了家书,另外,船上还带了些中原物产,过会儿你们自己去拿啊。”周铨轻松地笑道:“唯一没有给你们带来的,就是来自京师的厨子了。” 众人都笑了起来,黎清与何顺二人原本非常紧张的心情,也瞬间平复了。 然后他们注意到,从青鸟号上,又下来了两个人。 这二人年纪比周铨要大,都接近三十,肯定不是阵列少年。他们穿着的服饰,证明他们是读书人,或许是不习惯海上生活的缘故,这二人上来之后,明显脚上发软。 周铨没有将白先锋、董长青介绍给黎、何二人,白、董二人缓过神后,依旧是满眼不敢置信之色。 “东海商会……竟然已经有这样一份基业,而且是从高丽手中夺来?” “我听闻高丽也是海东大国,明公他这样做……是想以一人敌一国?” 无论什么语言都无法描绘二人心中的震惊。 此时他们设想过,周铨肯定在海外做过许多无法无天的事情,拿到大宋本土,可能片刻间就能擒去法场。 但是现在,他们才意识到,周铨在海外做的事情,比起他们想到的最疯狂的还要疯狂! 但是…… 却没有任何可以攻击周铨的地方! 根据周铨的介绍,这个名为济州的岛屿,由一位总督控制,那位总督早就投靠了梁山贼,故此在大宋,他是不法之徒,朝廷追究不得。 总督手下的两位助手,一位是总捕何顺,也是梁山贼出身,另一位余阳,仍然是梁山贼出身。而他们背后,却是将蔡京、梁师成等人都联系在一起的东海商会,实际上就连天子赵佶,也默认了这个商会的存在——只要商会能带来皇帝所需要的铜与金银等贵金属。 “不过,越是如此,就越大有可为,我方才见那位总督黎清言谈,不过中人之资,只是胆气大点罢了,你我满腹学问,在此又没有拘束,正合一展身手。”董长青嘀咕地对白先锋说道。 白先锋是陕人,乘船乘的少,此时还没有缓过劲来,只能勉强一笑。 他的目光投到周铨身上,心中隐隐觉得,自己跟随的这位主公,只怕要做出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大的事情。 一时间,他心中患得患失起来。 直到小半个时辰之后,周铨才召集众人,在总督府中进行军议。 被召集的不仅仅有总督府三大头领,还包括他们所任命的中层,周铨一进来时,就发觉气氛十分沉郁,很明显,在座众人都没有信心。 甚至总督府的三位头领,也是如此。 黎清不通军事,何顺一头雾水,余阳半桶水晃荡,他三人虽然与周铨一起坐在上首,但是都心知肚明,如何应对,还是周铨一群亲信的事情。 不过他们想闲着,周铨却不放过:“还请黎总督说一说如今的情形。” 黎清咳了一声,未语先笑:“这可是一场大买卖,小人……我还未曾经历过,心里原是惴惴不安的,不过衙内来了就好了……如今情形尚可,高丽人两千余兵马,在瓮浦登陆,不过后继兵马有十五万……” 只听得十五万这个数字,在场人大半脸上变色,就是白先锋与董长青二人,原本是想着在此大展身手的,此时也骇然。 “土人星主,纠合了两万余人,屯于巢谷,每日出山骚扰……” 两万土人,大多都是乌合之众,但数量太多,打起顺风仗来还是可以的。 “我方如今有民两万余,其中汉人六千余,土人一万四千,可征募青壮为七千人,汉人四千,土人三千。” 这里的六千多汉人,大都是从武清运来的移民,好在能逃到武清的,大多都是青壮,再加上梁山寨来的两千余人,可以凑足四千汉兵。 自从去岁周铨离开时开始,这四千汉兵就在不停地操演训练,周铨甚至留下了贺途、陆海二人,让他们按照阵列少年的操典,操练这些汉兵。 经过小半年训练,虽然还谈不上令行禁止,但至少这些汉兵知道如何列阵和基本的战场命令了。 当然,这是贺途、陆海二人的说法,事实上,这二人在阵列少年中,仅次于叶楚与李宝,他们花了小半年练兵,虽然还比不得周铨亲自练出来的阵列少年,但其中精锐,用曾经和官兵交过手的梁山寨之人来说,就是“已胜官兵精锐矣”。 但这样的精锐不多,总共也只有八百余人。 见众人没有什么说的,周铨开口道:“好吧,我来总结一下,如今我们面临的几大难题。第一是兵械不足,虽然能凑出五千兵来,但军械却只有不足三千件,不少人只能用木棍当刀枪。至于铠甲,更是短缺,只有五百具,而且残缺不全。” “其二是战心不坚,许多人都很是畏惧,不知为何要在这打仗,更有些人觉得,与其在此打仗,还不如回中原去。” “其三是敌强我弱,我们孤悬海外,大宋能够给我们的支持不多,而高丽却是倾巢来战,我方一败则是全军覆没,高丽败一场,马上就会派更多的兵来。” 周铨伸出一只手,其一其二其三地讲来,说得众人面色都渐渐难看起来。见此情形,周铨一笑:“诸位,此三者,虽是我们的劣处,但是不是就无法弥补?我看未必,而且,若能操持得当,劣处反而可以变为优处!” “其一,兵械不足不必担心了,我此次来,带了五百具甲,六千件兵刃,唯一所缺,弓箭罢了,但我亦有策,可以弥补。兵甲军械之上,大伙放心,我们不但不惧敌手,更远胜过他们……稍后,我便请诸位随我一起去看军械操演。” “其二,汉人战心不坚缺乏斗志之事,黎总督,你可以贴出告示,东海商会决定,将济州岛上土地拨出一些,凡参战将士,可任意获取土地百亩,若立有功勋,还有加赏。所得土地,五年之内免交赋税,若有家人要接来济州者,东海商会负担往来盘缠伙食品店” 这第二条一出来,别人还没有回过神,就听得叭的一声响。 却是坐在下首处的董长青,忍不住鼓起掌来。 白先锋还有些不解,董长青见众人都看向自己,面色微窘,拱手道:“因为听得明公妙策,忍不住击节赞叹。昔日强秦可横卷六国,所倚者军功授田耳!” 见众人中大半还是一脸迷糊的模样,白先锋才想起,这里面许多人不是商贾就是农夫,甚至是山贼出身,哪里懂什么强秦横卷六国。他心念一转,只要周铨懂就行了,因此他又道:“学生有一策,可为明公拾遗。” “请说。”周铨心里也是一动,这个董长青,看来还能运筹帷幄一番。 “战殁者其田,授予其子或父母,若无子者,则为其择一族人承嗣,以奉香火!” 其实周铨的计划中有这一条,不过董长青听了前半能补上后半来,也是不错了。周铨想到当初他临时加入,却将李邦彦折腾得要命之事,笑着道:“董先生果然有才,便补上这一条!” 董长青略有些得意地坐下去,周铨又开始说第三个劣势:“东海商会与高丽比,自然是高丽大,但高丽亦有强敌,且不说大辽,就是女真,与高丽颇有怨仇。我早有安排,高丽人只要抽调其边军,女真人必然会大举南下,到那时,高丽只能回军!” 原本众人担心的就是这个,现在一听,他们神情都轻松了。 也是,高丽若真调十五万兵马来打济州,被辽国逼得紧的女真人,怎么会放过这个机会? 此时辽国因为榷城盟约,不但缓和了同宋朝的关系,从而可以从南面调齐大军,而且还通过榷城每年得到两三百万贯的收入,极大弥补了它虚弱的财政。再加上女真比历史上发动得要早,其酋长还是乌雅束,直到去年乌雅束病亡,阿骨打才执掌大权,因此,女真人此时面临的压力极大。 柿子要捡软的捏,在暂时奈何不得辽国的情况下,向东向南,对高丽扩张就成了女真人的首选。 周铨自然有办法将高丽人的消息送到女真那边去。 他将这些应对方略一一说出,原本还十分紧张的众人,顿时都觉得安心,仿佛胜利就在眼前一般。 ... 二二三、李资谦 大宋政和四年四月二十日下午,济州岛瓮浦川,数以百计的大小舰船,密密麻麻出现在海面上。 这是高丽人的水师,因为面临日本威胁,又是一个半岛国家,所以高丽非常重视水师。此次再征耽罗,他们调动了大半水师力量,甚至可以说,连渔船都用上了。 拓俊京看到这支舰队时松了口气,总督府那边压力大,他这边压力也不毕竟只带了两千人,想要占稳一个据点不容易。 特别是前些日子,土人来禀,五国城那边的宋人来了援军,虽然人数不多,可是一件件兵刃与一袋袋粮食运了下来,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物什。土人只被允许运兵刃、粮食,那些稀奇古怪的物什,却连碰都不准他们碰。 当时拓俊京就有些慌了,生怕得了援军之后的宋人立刻发动进攻,同时他也有些怀疑,这些所谓的宋人“山贼”,是真的得罪了大宋朝廷无处立足,还是大宋朝廷放出来的家伙。 不过好在,宋人虽然来了增援,却仍然没有什么大的动静,若说有,就是在距离瓮浦川约二十里处,占据了土人称为涯月山的山口,并于设置了一座营寨。 当看到李资谦从小船上登岸,拓俊京吃了一惊:“郡公,你如何亲自来了?” 这位郡公李资谦,乃是高丽当朝国王的皇亲国戚,在朝廷之中权倾一时,也是拓俊京的投靠对象。 李资谦笑着道:“耽罗之事,干系重大,事关国本,不能不来俊京,情形如何?” 拓俊京心念一转,便猜出他来的原因。 这些年,为了争夺女真之地,高丽与女真人打过许多仗,败多胜少。李资谦以外戚身份执政,急需一场胜利来巩固自己的位置,打不过女真,不敢打辽国,那么夺占耽罗的这群宋国山贼,就成了立威的对象。 “宋贼有增援,不过人数并不多,他们在距离瓮浦川二十里外立寨,似乎是准备在这附近与我决战。” “区区数千人,与我十万大军决战?”李资谦听得大笑了几声。 “卑职也觉得可笑,不过卑职如今手中兵力不足,土人又不可靠,故此畏曾退敌。” “不必了,速战速决,我们没有时间在这里多浪费,既然他们要决战,那就决战!”李资谦相当傲气地说道。 拓俊京心中却不是这个想法,他小心地道:“宋人乃是山贼,既无外援,又无补给,不如困之岛上,截断其往来船只,只须两三个月,便可饿死他们,郡伯可得全功。” 李资谦失声一笑:“拓将军经历过一次败绩,看来对这群宋人有畏惧之心啊。” 拓俊京心中羞恼,想要反驳,却又不敢。他能起复,完全靠的就是李资谦,若真吵起来,没准李资谦就要给他拟个罪名。 李资谦根本不管他,自顾自道:“你只管放心吧,我军十五万,虽然只是号称,但我岂会大意?我此来时,从西北还调了两万精锐兵军,故此我军能战之士,高达七万拓将军,你既为先锋,我给你五千人马,你去挫挫宋人锐气,发兵涯月山!” 涯月山,周铨从山上下来,在他身边,林灵素面色担忧。 他原本只是在海州观星测位就行了,可是被周铨说动,要跑到济州来传教,没有想到的是,刚一来,就卷入了战争之中。 他们方才居高临下,眺望远方,看到高丽人的帆船如云,密密麻麻布满了瓮浦川。 不过是二十余里,天气晴好,站在高处望,瓮浦川的情形,几乎尽收眼底。虽然看不到人,但那些帆却是看得清清楚楚的。 “敌众我寡,制置何不请朝廷派援军?”林灵素问道。 “道长不必担心,你觉得此山如何,在这山上,为道长建一道观,为传教之始,称为白云观?”周铨还有闲心与他讨论道观的名字。 林灵素看了他一眼,实在无法理解这个年轻人。他自诩胆大,可这年轻人比他胆子更大。 “听闻道长通医术?”周铨道:“但凡交战,难免死伤,到时伤者还须请道长多多费心。” “此乃贫道应尽之责。” 周铨笑了笑,这只是他的一个备选方案罢了,既然知道济州这里可能有战事,他如何会不做准备? 事实上,在两年前,他就有意资助杨介,请他挑选一些有一定医术基础的人为弟子,这些人自然是与周铨签了契约,数量总共是二十人杨介善内科,同时对于解剖和外科也有研究,正合周铨所需。而且杨介名义上是周铨的老师,故此双方关系还算亲近。 这二十人如今有一半,已经随青鸟号来到了济州,同时还有周铨在汴京招募的医师学徒,总算多达五十余人,再加上林灵素带来的道士们,周铨可以组织一支超过八十人的医疗团队。 虽然医术上还谈不得高明,但至少不至于战事起时,连个懂止血的都没有。 林灵素见周铨始终是一片平静,丝毫没有伪装,心中也坦然起来,望着山下各地,他指着其中一处道:“此物在船上贫道就曾见过,只是不知有何用处,制置可否为贫道解惑?” “与道长神通颇有相类之处。”周铨意味深长地道。 那是四辆大车,拉着林灵素此前未曾见过的军械,拖上了一处缓坡。缓坡再往前,就是周铨预定的战场,此时正值初夏,海边的这片平野长满了野草,开着不知名的小花,看上去甚是可爱。 但林灵素知道,几天之后,这里将被鲜血所膏沃。 就在这时,他看到有一大队骑兵,唱着他所不懂的歌谣,从缓坡另一侧呼啸而过。 那是契丹人,林灵素听说过周铨与辽国公主的传闻,却不曾想,在这远离大陆的地方,宋人与契丹人联手,周铨从辽国公主那里竟然借来了千余精锐! 只不过,眼看大战在即,周铨将这些契丹人从自己身边调走,难道他真的就这么自信? “周制置,我也曾经打听过,土人的实力并不甚强,令契丹人去对付他们,恐怕有些大材小用吧?”林灵素忍不住又问道。 周铨笑道:“确实有些大材小用,但是土人有两万余,如今也在向涯月山开过来,若不遣人震慑,他们会直接威胁到我军侧翼。虽然他们战力不强,但关键时候,总不能总让苍蝇在耳边飞吧。” 林灵素知他另有打算,摇了摇头,终于觉得,自己还是不要关心军略,只要在一旁看就好。 只不过希望这一战若有什么闪失,不会牵连到自己。 将这道人打发走之后,跟在周铨身边的武阳沉声道:“大郎,这道人可不是咱们的人,让他们知道济州之事,回京后乱说怎么办?” “无妨,即使他们乱说,也得有人敢去官家面前说才行。见得李邦彦和朱勔下场之后,还有人敢在官家面前胡说八道,那我倒真的佩服他的胆量了。” 周铨这话,让武阳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听得这句话的,还有白先锋和董长青。 二人对望了一眼,周铨的东海商会,其实包括了蔡京、何执中等朝中大佬,故此济州之事,这些人都是知道的。但他们出于私利,对此采取的是默许态度,反正只要不回大宋折腾,周铨愿意怎么玩都没关系。 所以,全天下唯一要瞒过的,就是赵佶。 “白先生,董先生,高丽主力未来之前,我不急于与之战,如今敌主力登岸,我反倒急于与之决战,两位先生可知是为何么?”这时听到周铨问道。 他们知道,这是周铨在考校他们。 若是在大陆之时,被这么一个二十岁都不到的少年人考校,心中多少会有些不快。但到这里,亲眼见到周铨在海外做的事业,二人已经心服口服。 “我们来济州是求财的,若不能一举击败高丽主力,令其畏惧,战争就要持久下去,他可以添兵,我们却不行故此要与之决战?”董长青从战略角度考虑,回答道。 “如柏兄说的是,除此之外,我还算过,我们粮草不多了,土人经历数次搜刮,已经无力支撑,若是从大宋运粮来,耗费必重,唯有速战速决,因粮于敌,方为兵法上策!” 周铨笑道:“二位先生果然有军略之才” 他心中是真的欢喜,没有想到投靠过来的两位旧文人,竟然真有些才华。虽然现在还只是纸上谈兵居多,可是稍加历练之后,或许就可以派上用场。他正要继续赞几句,却见数骑飞驰而来,紧接着,便看到了叶楚与李宝。 叶楚面上带着兴奋之色,驱马到了周铨面前,然后下马行礼:“大郎,高丽人动了!” “哦,向我们进发了么?”周铨顾不得白、董二人,眼睛一眯问道。 “五千人,向涯月山而来,领兵者正是上回的败军之将拓俊京!”说到这,叶楚看了李宝一眼:“我们与高丽人斥侯接了手,斩杀四人,逃回去两人,擒了三个!” “将俘虏带走,交给启年,让他好生问问。”周铨欢喜地道:“你们辛苦了我那些叔伯们可听用?”未完待续。 ... ... 二二四、灰岩寨 叶楚是跟着狄江学习斥侯之术,不过他们出去时,只有四名阵列少年,真正的斥侯主力,还是周傥的老兄弟们。 虽然这些老兄弟们有不靠谱的,但也有拼死敢战的。特别是到了狄丘之后,不少人分得房屋,又有了固定的薪资,于是将家都搬了过来,也铁了心要为周家父子效死。 所以当两边侦骑相遇时,高丽人遇到的可不仅仅是叶楚、李宝这样的新锐少年,更有在西边同西夏斥侯交手无数次的老兵。 拓俊京是阴沉着脸听完逃回的斥侯禀报的。 “不类山贼,反倒象是女真斥侯……难道是宋国禁军?”他倒是猜对了一半。 这个发现,让他的心更沉重了些,想要将此事禀报李资谦,但才提起笔写了几个字,便又定住沉凝。 李资谦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一定要速战速决,就算再劝也没有意义。 拓俊京猜得出李资谦为何会如此,他已经接近独揽朝纲,不可能长时间离开开京中枢,同时,抽调来的西北边军,也不可能长时间离开西面。 “!”想到这,拓俊京点了一位部将之名。 应声而出,满脸缌须,倒是雄纠纠气昂昂:“将军有何吩咐?” “东方五里处,有一座山,宋人在那里立下寨子,寨中约有两百人守卫。我给你一千人,你去攻下那座寨子!”拓俊京道。 此寨虽然离大道有些距离,但若不拔除,寨中两百余宋人随时都可能杀出来。人虽不多,可若是猝不及防,还是容易给高丽军造成混乱。故此,拓俊京决意步步为营,先将宋人在涯月山周围建立的四五处寨子都拔除掉。 接令而去,以一千人攻一座两百人的小寨,他自觉没有问题。但是拓俊京却不敢掉以轻心,他派出,其实是一个试探,看看宋人的反应。如果宋人增援,那么他就想办法咬住宋人的援军,同时催促李资谦主力上来,在宋人预设的战场之外进行决战。 现在他等的,就是宋人的反应了。 “敌军进袭灰岩寨?”周铨很快就得到了消息。 所谓战争,往往就是由诸多这样的小争夺引发的,周铨看向武阳,武阳道:“这是试探。” “他想试探,我便就让他试探一番,进军,直攻敌方前锋!”周铨下令。 总督府军队除了留守的少数,可谓倾巢而出,直接攻向拓俊京的前锋。得知此消息之后,拓俊京当时就愣住了,见过不要命的,可没见过这样打的,连自己的大本营都不要? “既是如此,直攻涯月山,向后方求援,请郡伯加派人手过来,令加紧攻寨,若是能攻下寨子,就据寨而守,等我破了涯月山,贼军必自溃!”拓俊京当机立断。 而周铨身边,此时董长青脸色如名,有些发青:“明公,这会不会有些冒险?” “我令陆海守灰岩寨,令贺途守中军,他二人我很清楚,虽然进取不如李宝、叶楚,但坚守犹有过之!这一战的关键,就是他二人能不能守住,若是能守住灰岩寨,我灭了高丽人前锋,则高丽人畏我回援,只能后撤,在这途中,或许我还有机会胜之。我对他二人,极有信心!” 灰岩寨中,被周铨寄予厚望的陆海腰间挂着环首刀,舔了舔唇,望着底下的敌人,露出一丝振奋之色。 因为是临时建成的寨子,灰岩寨虽有地利,但只用木栅、砾石堆起了一座矮墙,此时矮墙上已经出现了一处断层,那周围横七树八,躺着二十余具尸体。 都是高丽人的,宋人的遗体,都已经被拖回后面,等待战后安葬了。 “高丽狗又要来了!”在他身边,一个宋人叫了起来。 不必他说,陆海也已经看到,刚刚退下的高丽人重新整队,又向着寨子冲了过来。 战况其实不是非常激烈,此前几回,高丽人都是在试探攻击,寨子里也只靠着居高临下发射弓弩,便将对方赶了下去。双方死伤都不重,只是方才对方有了军使赶到,敌将才开始全力攻击,第一击就破了外围的木栅。 可惜弓弩不足,如果弓弩数量足够的话,陆海觉得自己可以轻易守住。 “将高丽人的尸体堆起来堵住缺口,准备接战!”陆海下令道。 经历过彭城之战、腊山之战还有攻夺济州之战,陆海绝非阵上初哥,因此下达命令时,他完全按照周铨的要求:平稳、冷静、果断,丝毫不拖泥带水犹豫不决。 高丽人的尸体被堆成了矮墙,将缺口挡住,对于再攻上来的高丽人来说,这是一种震慑。 不过督战的刀比这震慑更可怕,因此半盏茶功夫之后,高丽人再度攀了上来。 “杀!” 此时弓箭已经难起作用,因此陆海一手举盾,另一手握环首刀,厉喝了一声,当先向前冲来。 在他身边,宋军士兵三十余人,与他近乎并排,同样是举盾前推,如同移动的山般,将从栅栏缺口涌进的高丽人狠狠撞了出去。 一个高丽人的血溅在陆海的面上,陆海连抹去的时间都没有,因为在这后边,出现了高丽人的甲士! “高丽人多,若是给这些甲士站稳,将缺口撕得更大,那么就会有更多高丽人上来……大郎以重任付我,我岂可有的,自己身死倒还罢了,辱及大郎识人之明,岂非万死莫辞?” 对周铨的忠诚,是阵列少年的第一要务,加上少年人比较单纯,想到周铨养他们教他们,还有一份不薄的薪资给他们奉家,以此时的伦理而言,为周铨效死命,就是他们的本份。 故此陆海见对方动用精锐甲士,心念只是一转,将浮上来的畏惧抛去,怒吼了一声,再度当先,冲入对方甲士之中。 他身边的这些,也是他与贺途在这小半年间练出来的精锐,见陆海不畏死突击,那些原本出身梁山寨的强人,哪里敢后退。 无论是军法还是平时的恩义威信,他们都不能眼睁睁见着陆海独自陷死。 就连一个受伤倒地的伤者,此时都跳了起来,嗷叫着向高丽人扑了过去。 “衙内说了,我死之后,功勋授田可给我家人,给我兄长,勿给我弟!”这名伤兵死死卡住一个高丽甲士的脖子,任对方如何推搡踢打,就是不松手,口中大叫道。 那甲士终于回过斧柄,将之槌死,但是还没等将他尸体推开,陆海的环首刀就已经劈中他的脖子。 因为连脖子上都被甲的缘故,环首刀卡在了这个甲士的身体内,陆海弃刀不要,将高丽人的斧子拾起,然后狠狠劈向另一个高丽甲士。 “必胜!”劈倒那甲士之后,他举斧怒吼,然后再突。 周围的宋兵几乎与他同样勇猛,周铨的分地令,让这些宋兵明白,他们不是为别人而战,而是为自己,为家人而战! 高丽将领在山坡之下抬头上望,最初看到敢死队冲入灰岩寨时,他并没有多少兴奋,那些敢死队上去,其实是消耗宋人弓弩,掩护精锐甲士,他们绝粹是消耗品。 但当精锐甲士终于登上寨子缺口时,他觉得战机已至,不再犹豫,下令道:“全军进攻,破此午食!” 高丽人嗷叫着向寨子上冲去,这一次,他们毫无保留,使出了全力。 山坡不过就是六十余丈,对于他们来说,只是一个冲锋,就可以上去。冲入寨中之后,仅有两百人的寨子,无论如何都是守不住的…… 转眼间,他们就已经上了山坡,路程过了一半! 胜利在望,寨子时的杀声似乎都静了下来,王猛心中欢喜,自己将夺首功! 但几乎在这同时,他们听得上面一声发喊,紧接着,就看到一个个巨大的火球从寨子缺口处滚了出来! 这些火球滚下的时候,几乎是插着陆海的身体而过的,他甲下衣裳,也有数处起火烧着,被他身边的宋军七手八脚扑灭。 而此时陆海,也已经力竭,在他身边,至少有三具高丽甲士的尸体。 “呵呵,狭路相逢勇者胜!”他勉强站直身躯,向着下边望去,看到火球顺着坡道滚下,将冲上来的高丽人赶得鼠突兔奔,他算是松了口气。 高丽人顺着坡道正往上攻,被这突然来的火球撞入人群之中,即使侥幸未死,也全身着火,惨叫着满地打滚。 自己若不是亲兵及时将他推倒,也要被火球撞着,他起身还想督促军士进攻,虽然铁甲死士们已经没了声息,但他可以肯定,上面寨子里的宋人,也已经力竭。 这一次,高丽人折损近百,特别是那数十甲士,应该是其军中精锐,他们退下去之后,肯定要过好一会儿,才能重新进攻了。 看着和他同样疲惫的宋军军士,陆海心里突然升出一股骄傲感。 “小半年前,还只是些山贼、流民,如今却能打这种硬仗了!”他傲然道,然后向着山下正在溃败的高丽人一招手:“有种再上来尝尝爷爷的刀!” “有种再来尝尝爷爷的刀!” 在他身边,所有宋人都举起武器,向着山下大喊。这些前山贼、流民们,此时也同他一样,生出一种自豪感。 ... ... 二二五、决战一触即发 “寨子还在我们手中!” 周铨的大军,距离灰岩寨还有两里,便已经得到了消息。 这让宋军军心大振,同时也让高丽人陷入尴尬境地。 他们在山下,既要防备周铨的大军,又要防备山上陆海突击,虽然是拓俊京帐下的一员勇将,但也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机会。 现在只求能够顺利脱身了。 弃下辎重,带着高丽人就走,但是在寨子中的陆海,也已经发现周铨大军就在不远,如何会让对方轻易脱身。 算是高丽军中的宿将,被陆海这少年狠狠咬住尾巴,他又急着脱身,只能断尾求生,他的一千人马,原本在攻寨时就丢了近两百,又被陆海咬住后周铨赶上,直接包了四百,逃走的只有三百余人。 “大郎,你如何亲自来了!” 陆海从寨子中下来,见到周铨吃了一惊,有援军来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周铨绝对不会放弃他,但周铨竟然会亲自来,而且带了三千人,在涯月山本寨中只留了千人,这就出乎他意料了。 “我不出来,高丽人未必有速战的决心,我既出来了,想必高丽人中军此时也该离开了瓮浦。陆海,你和你的部下,还有气力么?” 此时陆海手脚已经有些发软,但周铨一问,他还是挺起胸来:“有!” “那好,我给你们一个任务,若是能成,此战你为首功!” “大郎请吩咐!” “我再给你补三百人,你带五百人,绕道穿插,去瓮浦南面,若是高丽人倾巢而出,你就去给我烧了瓮浦所有敌船,若是高丽人留下一部守卫,你就在那里择险守卫,必让高丽人不敢全军出援!” 旁边的李宝顿时恼了:“大郎,这事情该我去做,陆海这厮已经打过一场硬仗了!” “依我看,还是我去做比较妥帖!”叶楚插言道。 王启年在旁笑了笑:“都不如我。” 陆海顿时觉得头大,跳将起来道:“休争,这是大郎交与我的,大郎,我这就带人出发!” 他歇都不歇,直接就要带人走,分明是怕周铨改主意。 周铨也笑了起来:“放心吧,这一仗,立功的机会多着,决战不在此处,决战还是在涯月山前!” 涯月山前,拓俊京愤怒地将跪倒在他面前的军士踢翻,伸手拔剑,直接将他刺死。 “就这么一座山,几座临时搭起的小寨子,你们就是攻不下都攻了三回,却还是攻不下!” 以一万人,攻击一千人守的寨子,暂时攻不下原本也是正常。但让拓俊京想不到的是,他的部下竟然如此无用,表现出来的战斗意志与勇气,根本比不过寨中的宋人。 若只是他本部在还好些,他的一万人中,还有得到他求援消息后李资谦派来的六千援军。这些人当中,颇有想看他热闹者。 更重要的是,溃败的消息也已经传来,拓俊京明白,自己的机会失去了,宋人主力很快就要回军,若他不能迅速占据有利位置,可能就与一个下场。 斩杀了一名逃卒,让他的怒火稍泄,然后下令道:“留一部在此监督山上宋人,其余人退至南面海边上,依海结寨,再派人催促后方,请郡伯派遣更多援军和军械!” 他心中明白,这一求援要求提出,只怕自己的前途就一片黯淡了。但他心中也暗暗怪李资谦,此人精于政争,却不懂军略,派遣援军,都是拖泥带水,没有一步到位。 比如说上回他要援军,若是他自己主持,肯定会派出更多援军,而不是象老汉撒尿一般,要一回派几千,如此作战,岂非儿戏! 但这种话,拓俊京也只能藏在心中,却不敢说出来。 朝廷把持在这等人物手中,哪里还有才能之士的出路? 他心中略带悲愤地想。 在瓮浦,李资谦收到他催促援军军械的消息,板着脸将信使骂了一顿。 骂完之后,他环顾左右:“拓俊京终究是军中宿将,各位说说,这一回当派遣多少援军前往?” “以卑职之见,应该罢去拓俊京职司,另选勇敢之士为将!”一个谋士叫道。 “以多击少,不但未曾获胜,还使败阵、涯月失机,拓俊京哪来的面皮,竟然还向郡伯求援?” 李资谦听得有些腻味,此前就是这二人进言,他只派了六千兵马前去支援拓俊京。他知道这二人的打算,他们都有亲族在军中为将,只要罢了拓俊京,他们的亲族便可以上位。 在高丽所有人看来,此次耽罗之战,必胜无疑,因此是一次争权夺利的好机会。立下军功,特别是战胜了一向令高丽人恐惧的中原王朝,绝对能在国内立下极大威名,从此飞黄腾达不可收拾! 他目光在众人面前一转,便看到座中一位文士欲言又止。他心中一动,开口问道:“金司谏,你且说说,当如何是好?” 众人都看向那人,那人起身行礼道:“拓俊京军中宿将,与女真人战中颇立战功。他连番失利,虽然有其大意之过,但也可看出,贼寇颇为难缠。以卑职所见,郡伯当亲调大军,全力出击,以泰山压顶之势,将贼一举歼灭,不宜迁延时日。” “金富轼,你这番话,未免太高看那些宋贼了吧?”有人笑道。 金富轼面无表情:“但愿高看,唯恐低看。” 他一句话,将对方原本想要讽刺的话语堵了回去,然后又向李资谦道:“郡伯,若我军不能速决,恐国内有变故!” 他言中的国内变故,指的是女真人乘虚而入,但李资谦想的更多些。 李资谦乃是外戚,其次女前不久才被高丽国王册封为王妃,他以外戚之身,执掌如此兵权,朝中岂会没有反对之声! 这一战若不能速胜,只怕朝中会有人来取而代之,那个时候,悔之晚矣。 想到这,李资谦道:“既是如此,我亲领五万大军前往涯月寨唔,金司谏,你留守瓮浦,为我后军,如何?” 金富轼肃容道:“定叫郡伯此行无后顾之忧!” 商议已定,大宋政和四年五月二日,李资谦大军进至涯月寨前,与拓俊京会合一处。 五月三日,在李资谦严令之下,耽罗星主督率近两万土人,亦兵临涯月,只不过他驻军在涯月之东偏北,而李资谦驻军在涯月之南。 对此,周铨的应对,如同计划中的一般,令契丹人在一条无名河川这边堵住土人星主,双方只是略一交手,土人星主便率众不前,等待时机。 哪怕李资谦严令催促,土人星主也是不动,交战之中,李资谦也不好太过。 情形至此,决战已经一触即发了。 “我观涯月山上的寨子,经过宋人经营这许多时日,已经极难攻击,哪怕我军人多,若要强攻,也必是死伤甚众诸位可有妙计?” 这日军议,李资谦向众人问道。 拓俊京开口道:“我军势众,只要分兵一支,绕道去劫宋人后路,或者抄取耽津,当可胜之!” 他这些时日心中总是惴惴不安,觉得涯月山这边是宋人预设的战场,真打起来恐有不利。因此,他将目光移到了宋人的后路,觉得那边更有可乘之机。 李资谦怦然心动,也觉得此策不错,但立刻有人跳出来:“拓俊京,你不过是败军之将,还敢进此妄言?你莫非是欺郡伯不成?” “我策若是不对,你直说就是,何必如此?”拓俊京认识此人,姓郑名克永,乃是李资谦亲信,他不敢与之争,只能如此分辩道。 郑克永见他畏了自己,颇为得意,冷笑了一声道:“枉你还是多年宿将,这也算是知兵?难道你不知宋人经营耽津日久,还改了个名字叫五国城?如今耽津周围城墙高耸,又有各种守城器械,只比涯月山这寨子更难攻破。难得宋人弃险而不守,主动出来寻死,不在涯月灭了宋人,还要放虎归山不成?” 他说的也有些道理,宋人在涯月山据险而守没错,但论及军械物资肯定是比不上五国城里充足。而且经过小半年经营,五国城的城墙已经坚实太多,算得上是一座坚城,高丽人渡海而来,攻城器械不足,一时间确实难攻下。 “那就围而不攻,将涯月山围住,切断他的退路” “这样只会将宋人逼回耽津,拓俊京,你是两番败给宋人,都被打没了胆子了!”郑克永毫不留情地讥讽。 拓俊京心中大怒,一气之下,干脆闭嘴不语,只听着这些人说话。他们争来争去,无非就是争夺兵权罢了,拓俊京心中那种不安的感觉越发严重,他心中暗暗决定,若有机会,一定要从这是非之地中抽身。 众人七嘴八舌,就在这时,突然听得外边有人跑来道:“宋军中射来一封书信!” “一封书信,快呈上来!”本来被吵得头昏脑涨的李资谦道。 信和箭矢都被送了上来,李资谦拆开信,却见一手漂亮的行草。他自己是文人出身,也通书法,看了之后叹道:“宋国连山贼中都有这等人物!” 拓俊京只觉得心中烦闷,这个时候,该关注的不是对方的书法,而应该是信中内容吧?未完待续。 ... ... 二二六、仙术妙法 “高丽人可会上当?”白先锋拿着手中的望远镜,实在有些爱不释手。 “由不得他们不上当,虽然此前他们受了些小挫,但实际上并未损害实力,故此他们心中,还有倚多为胜的骄意。”董长青道。 董长青的话语声中,多少有些傲然,因为此计正是他向周铨所献,甚至连那封射出的书信,也是他亲手所写。 比他在太学里做的那些文章,可是过瘾得多! 通过望远镜,他们可以在山岗上清楚地看到,有军士将信件送入了高丽人的中军大帐。 高丽人的中军大帐之中,李资谦看完书信,将信传给众人,面上露出哂笑:“莫非是欺我不懂史么,竟然想仿佛淝水故技,要我先退兵,让出决战之地来!” 这封信是一封邀战信,文辞飞扬,但核心只有一件事情,让高丽人的大军后退两里,腾出战场空间,双方进行决战。 过了好一会儿,信才传到拓俊京手中,看了信中内容之后,他断然道:“绝然不可,郡伯说的不错,这就是东晋在淝水的故技,苻坚上当,乃有惨败之事,我们可不能犯此错!” 他话才说完,心里就登的一跳。 环视四周,发现那些文官们,都用一种莫名的目光看着他。 高丽人对于华夏的文学历史有着某种异样的崇拜,故此,象他们这些上层人物,多能读华夏史书,对淝水之战并不陌生。 淝水之战前秦战败的原因,苻坚的骄傲是一方面,但当前秦军队后撤时,若不是混杂在其后军的朱序等扯后腿,东晋未必能胜得如此快。 朱序曾是俘虏。 拓俊京也曾是俘虏。 虽然朱序原是晋人,被前秦所俘,而拓俊京则本来就是高丽人,但两人毕竟都曾是俘虏。 谁知道,拓俊京在被宋人俘虏时做过什么事情呢,毕竟传闻说,当时他投降得非常干脆。 此时拓俊京心里直骂娘,自己为何就忍不住,非要多嘴。 胜负之事,与他何干! “看来宋人已经技穷了,只会用这种手段,宋人有一寓言,刻舟求剑,想必诸位都知道。他虽然想以东晋故伎对我,我却不是前秦苻坚!”大帐中沉默了会儿,有人出来说道,算是给拓俊京解了围。 “这厮是郡伯心腹,最惯常揣摩郡伯心意,他这样说,大约郡伯是想允了宋人的建议?”拓俊京心中一凛。 “郑克永,你仔细说说。”李资谦道。 郑克永揣摩李资谦心意,知道他既受不得耽罗岛上荒僻冷清,又担心朝廷中出现问题,因此急于速战。他开口道:“前秦号称八十万,实际上却是各怀鬼胎的乌合之众,哪里比得上我们上下同心?前秦苻坚之下,人人都欲其败亡,哪里比得上郡伯尽得军心?苻坚骄纵,故有所失,有其前车之鉴,郡伯又怎么会犯同样错误?” 这一番话说出来,众人连连点头。 郑克永又道:“而且贼在寨中,攻之甚难,出来野战,胜之极易。贼人欲施东晋故伎,却被我们看破,此正是他自取灭亡之道也!以卑职所见,我军可退一里之地,但要明告诸军,此非败退,而是蓄力待发,与敌野战!” 这番话,甚和李资谦之意。 他又仔细想了想,觉得郑克永说的并没有什么破绽,不过郑克永也是文官,他终究有几分担心,因此再向帐中武将询问。 也问了拓俊京,拓俊京默然无语,说真心话,他觉得郑克永虽然不通军事,但这番说辞,却也头头是道。 “来人,将我的信射到宋人寨中去!” 既是商议已定,李资谦亲自写了一篇檄文,约定战期,然后令人将之射回宋寨之中。 片刻之后,高丽人军阵后撤了。 其实高丽人答应后撤,也是因为这种后撤对其没有什么影响,他们的大营在离涯月寨三里远处,只是将前军军阵向后挪挪,连大营都不会动。 就在高丽人撤退的同时,涯月寨中,宋军也开始鱼贯而出。 得知这个消息,李资谦亲领着诸军将领,来到阵前,举目而望。 当他看到出来的宋军穿着统一的制服时,脸色就微微一变:“这不象是山贼啊!” 若是山贼,其服饰肯定是五花八门,但宋人的军服却是统一制式,都为棉布所织。李资谦并不知道,这支军队背后的东海商会,拥有海外棉布的专卖权,以周铨如今的财力,给全军添上几套制式棉布衣裳,根本不算什么。 紧接着,李资谦又注意到,这支宋军行阵之时,令行禁止,所有人的动作,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塑出的一般。 当数千统一制服、动作如一的青壮,举着如林的长矛,扛着如城的盾牌,向着自己推进之时,那种压迫感,几乎让人窒息。 哪怕高丽人布出五个方阵,每阵足足六千人,后面中军大营中有两万机动兵力,人数几乎十倍于宋人,但这个时刻,他们也为之动容、紧张。 “这绝对不可能是山贼,这分明就是宋国官兵精锐!” 有人喃喃自语,而高丽人的脸色都变得非常难看。 哪怕早有猜没,但如果事情真演变成高丽与宋两国交的战争,高丽人还是会觉得恐惧。 “慌什么,,上回你攻寨失利,此次我准你戴罪立功,你带一阵人马,去攻下左边高坡,动摇宋军之阵!” 李资谦口中喝斥部下,心里其实也有些害怕,因此,他并未选择正面强攻宋军军阵,而是对着左面高坡上宋军的一处营寨。 左右两处高坡,各有一座宋军营寨,互成犄角之势,与主寨正好形成一个三角。若是高丽人直接攻击宋军主力,这两处营寨中的宋角斜里杀下,对高丽极为不利。 攻击此寨,正好可以调动宋人,让宋人原本整齐的阵型发生混乱。 李资谦这一选择,和那日拓俊京进攻灰岩寨的选择如出一辙。 他才下令,突然听得惊呼声响起。 几乎所有高丽人都注意到,涯月山上突然光芒大盛! 此时正值下午,太阳西斜,宋军面对太阳,而高丽人背对太阳,这样的情形对高丽人极有利。但是山顶上不知为何,却多出了数道金光,和太阳一般耀眼,看上去声势骇人。 但实际上,却是宋人在山顶上放了几面大镜子,将阳光反射到高丽人面上。 这等伎俩,其实没有什么用处,但却让高丽人心中生疑,总觉得有什么不对。 在涯月山上,周铨笑着向林灵素拱手:“道长精擅五雷玉书,请道长登台作法!” 林灵素这个时候脸上几乎没有多少血色。 就在方才,周铨将他带到说是要为他造道观的高处,然后向他请求,要他用五雷之法助宋人破敌! 林灵素自己知道自己的事情,他的所谓五雷之法,不过是一些幻术把戏,杀只老鼠都勉强,何况破敌? 若周铨一开始就是打着这个主意,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那么今日之战,有百败而无一胜! “贫道贫道” 在京师之中,他可是伶牙俐齿,能说会道,但这一刻,他却不知该说什么了。 难道和周铨说,自己只会幻术与骗人,根本不通五雷之法? “三日前起,我就斋戒沐浴,想来诚心足够感动上天,又有林道长妙法仙术,请雷部诸神替我破敌,应当能成吧。”周铨笑道。 林灵素咽了一下口水,正待拒绝,却见周铨身边卫士以手按刀,虎视眈眈。 其实未必真是对林灵素不怀好意,但这道人装神弄鬼多了,免不了疑心病重。 当下他苦笑道:“贫道勉强一试,若不能成,制置亦勿着恼。” 他解下头上道冠,披头散发,拔出腰间装饰的剑,口中念念有辞。 其实他心中却是在想着,应当如何脱身。 就在林灵素开始念咒之时,周铨向下做了个手势,然后,两个热汽球缓缓腾空。 这热汽球上,绘着五彩斑阑的怪兽,它从宋人军阵后升起时,高丽人微微有些骚动。 孔明灯他们见过,但巨大的热汽球却没有见过,就是李资谦,在那一瞬间也满心犹豫:“宋人究竟在弄什么鬼?” 他们的注意力集中在两个大热汽球上,很少有人发觉,那两处高坡之上,宋人营寨之中,四具军械已经就位。 段铜满脸都是兴奋之色。 不过他还是按捺住自己的心情,严格按照操典,开始下达命令。 在他面前,是两门青铜铸炮。 既然有了大量的铅,周铨如何会放过火炮这工艺相对简单、威力却极大的武器!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火炮都将是战争之王,也将是周铨手中最有威力的武器之一。他在到利国监之后,立刻就组织利国监的铁匠进行攻关,花费了一年左右时间,终于铸成可用的青铜炮。 这一次带到济州来的,就是他的全部青铜炮,一共八门。它们都是同样的标准,长四尺五寸,重五百余斤,可以发射五斤重的铁球,将之推送到两里之外!未完待续。 ... ... 二二七、漫山土鸡 周铨留了四门炮在五国城,如果敌方分兵去袭五国城,也不会讨得好。另外还带了四门炮,将之预先放在突出的两座营寨中,为它们还修了专门的炮台。 要练出好的炮兵自然不易,周铨自己也只是外行,只能根据自己有限的一点知识来编操典。不过段铜等人,被挑选出来专门练炮,虽然还不能算是精于火炮,但严格按操典来不犯低级错误,还是能做到的。 因此,当高丽人的目光被那热汽球吸引时,轰的震天巨响响起。 周铨在涯月山上,原本是看着林灵素装神弄鬼的,听得炮响,他霍然转身,举起望远镜,开始观察战果。 巨大的炮声,让高丽人完全呆住了。为了便于野战攻击,他们原本都布好阵型,周铨可以清楚地看到,在高丽人的两座军阵之中,出现了严重的混乱。 “距离一里左右,高丽人又如此密集,故此四发中二。”周铨心中暗想。 望远镜中展示出来的是极为恐怖的一幕,五斤重的铁球落在人群之中,弹起来跳了跳,然后又滚出去五六丈。 在它的攻击范围之内,身体迸裂者、断臂折腿者,还有受其惊吓而跌倒在地者,足足躺下了十几号人。 更可怕的是这从天而降的杀戮所带来的恐惧。 直到现在,高丽人仍然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们本能地将这个与方才奇怪的闪光、震耳欲聋的响声和火光联系在一起。 原本准备攻击坡塞的部,这个时候也停止前进。 他们在那里犹豫不决时,段铜领着炮兵们开始有条不紊地清理炮膛,然后重新装药、放入炮弹。 整个过程,段铜按照操演时的规则,大声报着数字,每一门炮六人合作,共用一百一十下,完成了新一轮发射的准备。 紧接着,就是用火绳发炮。 几乎与他们这里同时,另一组炮声也响了。 四门火炮齐鸣之下,震得人耳膜都嗡嗡作响。 这一次高丽人注意到,天空中出现了四个铁球,其中有两枚落入了空地,但另外两枚则再度轰入高丽军阵之中。 这一次造成的伤亡,比起上一回还要大! 而且有一炮正击中了所部,他们离得最近,故此更容易瞄准。这个幸运的,眼看着自己身边一名军官化为肉酱,血肉溅了他一身,然后在那炮弹动的轨迹上,又是一片筋摧骨折! 这一次高丽人总算明白,他们在受到攻击! 而且,这攻击是来自宋人,宋人用某种他们不知道的方法在攻击他们! 然后他们看到空中浮起的那两个“妖物”,开始向着自己这边飘过来。 若没有受到炮击,高丽人还能稳住阵脚,不至于被这两个飞空的“妖物”吓倒。但他们眼见着涯月山上“电光”闪动,然后一对妖物腾空而起,紧接着宋军之中旱雷声响,他们的同伴就被从天而降的死神打成肉糜,哪里还能不惧? 第三轮炮击,恰在此时轰来,经过前两轮轰击之后,第三轮炮击校正了目标,不但四枚炮弹尽数落入高丽军中,其中有一枚还幸运地轰在了高丽中军。 这一次,高丽军整个都开始动摇,几乎所有的军旗都倒转,向着后方退去。虽然不知道宋人用的究竟是妖法,还是某种秘密武器,但恐惧的本能,让高丽人想要往后撤一撤。 李资谦虽然没有被炮轰中,不过,他亲眼看到,就在离自己不过十丈的地方,残肢碎肉腾空而起,哭嚎声撕心裂肺,让他两腿战战,整个身体都软了下来。 “这这是什么妖法?”他瞪圆眼睛想。 却不知这个时候,最需要的是他拿定主意,无论是战,还是撤,都需要他来做决定! 在他魂不守舍之际,第四轮炮击又开始了。 这一次,高丽人就不仅仅是动摇,他们完全乱了。 冷兵器遇上火炮,若不能接近,就是这种结果,哪怕再精锐再勇猛的部队,也都是同一个下场。 连着四轮炮击,主要目标,都是高丽的弓手。高丽人善射,而且他们的弓箭执有率,确实高过宋军。故此,乱得最凶的,就是这些弓手。 一向在战场上用射程给敌方带来死亡的弓手,如今却被人用射程完全压制,他们看不见敌人,只看到同伴死去,唯一能做的,就是退。 涯月山上,周铨放下望远镜,回头看了林灵素一眼。 此时这位风姿不凡的道士,满脸都是见了鬼的神情,手中的剑也不舞了,脚下的七星步也不踩了,呆呆愣愣地望着山下。 热汽球他在京师就见过,故此并不惊讶,他的目光,是盯在两处缓坡上,那也是周铨炮台之所在。 周铨微微一笑:“道长。” 林灵素根本没有听到,只是呆呆愣愣地望着。 “道长,道长!” 周铨又唤了两声,他这才回过神来:“啊,啊,制置有何吩咐?” “道长果然道法通玄,请来了诸部雷神,我改主意了,今后在这里给道长修建的道观,名为五雷观吧,道长觉得如何?” 林灵素一挺胸,正待吹嘘几句,但旋即泄了气。 他的五雷法,不过就是利用火药等玩出来的些幻术罢了。因此,他很清楚底下发生的事情。 周铨将火药化成了武器他曾经看到过的那四件军械,便是使用火药的武器! 他是道人,不懂军事,但却也意识到,这开起了一扇新的大门,自此战争的局面,将会大不一样! “制置衙内,何必如此欺我”他忍不住以手抚额,无奈地说道。 “借道长名声一样,防备讥谤之声罢了。”周铨似笑非笑地道。 在献析甲受冷落之后,周铨就明白,指望着新式武器来改变大宋的命运,那是不现实的事情。相反,他献出的武器,很有可能在今后变成对付他的工具。 既是如此,火炮这样犀利的装备,他自然要隐瞒下来。 对高丽人之战,他拿出火炮,一来唯有此,他才有以少胜多的把握,二来火炮在这个时代可是技术兵种,需要在实战之中磨练。 所以,他想方设法将林灵素从海州带到了济州,为的就是借这妖道之名。 至于林灵素会不会借这名声别有打算,周铨根本不在乎,只要熬过这几年,他的实力够了,便是给大宋朝廷知道他拥有火炮,赵佶又能奈他何? 他将目光,再度投向战场。 就在火炮射击的间隙,武阳已经发现了敌方的慌乱。 说实话,火炮声响时,武阳也有些震惊,而宋军这边,同样乱了一乱。但是好在他们当中的骨干,正是周铨的阵列少年。经过四年的培训,阵列少年的数量已经超过了五百,而其中十六岁以上能够上战场的,也超过二百,这二百多人除了专门的炮兵,其余人也都曾经见识过火炮的试射与训练。 故此,他们充任军队的中低层骨干,牢牢地稳住了宋军阵型。 当武阳下令,升起了红色的战旗之时,他们齐齐喝了一声,然后阵型向前,开始推进。 这一声喝,成了压垮高丽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原本就混乱中的高丽人,见宋人如山如林般推进过来,因为没有有效的指挥,怯者想后退,勇者欲上前,这让他们的阵型更乱。 在这时,第五轮炮击又开始。 五轮炮击之后,为了防止炮膛过热,要稍冷却一段时间。可是高丽人并不清楚,他们只知道,宋人营中咱过五轮炸雷,然后他们队伍中就有人惨不忍睹地死去,虽然第五轮炮击造成的杀伤,并没有前两轮多,可是高丽人的队伍已然崩溃。 哪怕有数万大军,这个时候也成了漫山遍野的土鸡。 唯一还保持着阵型的,恐怕就只有拓俊京了。 但这次他手中只有两千兵马,拼命收拢,也只收住了四千余人,在他的督促之下,向着宋军迎去。 而此时,宋军已经连续攻破两阵,在他们身后,高丽人留下一地血泊与尸体! “杀,杀,杀!”拓俊京声嘶力竭地喊着,若能稳住阵脚,弄明白宋人究竟用了什么妖法,他觉得这一战,还有获胜之机。 “万胜,万胜,万胜!”宋人则在高喊。 双方轰然战在一处,高丽人原本听说,宋人只是一些山贼,军械不齐,但这一厮杀起来,他们才发觉,宋人的着甲率不低! 周铨原本准备献给赵佶的简易半身甲,最大的优势就是可以量产,水力冲锤的锻压下,只要有足够的钢板,就能造足够的钢甲。 故此,阵前的敢死之士身上,都着有钢甲! 至少在第一线,宋人的甲具,不比高丽人差,甚至还有些优势。这种情形下,高丽人只能堪堪挡住他们。 在宋人的压迫之下,拓俊京的军阵不得不缓缓后退,不过,这正合他意。只要退得有秩,不象方才两阵一般崩溃,那么他反而可以借助后退,化解掉宋军的锐气。 毕竟已经破了两阵,宋军的体力,现在最多只剩一半,再化解掉他们的锐气,接下来就是反攻之时了。 而且拓俊京注意到,虽然宋人坡寨中的雷声再度响起,但是,却没有轰击在他们交战中的人头上,而是在他们后方。 这证明宋人的那个妖法也是有限制的,至少会误伤其自己人,只要双方短兵相接,对方就敢乱用! 拓俊京觉得,自己似乎抓到了一线胜机!未完待续。 ... ... 二二八、丧胆 “稳住,稳住!” 拓俊京挥舞着腰刀,厉声喝斥,逼迫退下的高丽将士转身再回去接战。£∝ 他知道李资谦不通军事,故此在受到宋人妖术攻击之后,全军都陷入混乱中,未能及时收束部队,但李资谦身边的谋士部将中,却有通军事者。 只要自己能稳住,挡住宋人的攻势,那么李资谦就能收拢部分部队,哪怕向后稍撤,也可以重整齐鼓。他们在这一战中,也只是小败,而不至于使战局不可收拾。 经此一挫,或许李资谦能够采取他的建议,不再追求速战,而是围困耽罗,切断宋人的粮食与军械补给。 他打的是好算盘,可就在他这边堪堪稳住之时,另一端,一面大旗却树了起来。 契丹皮室军的大旗! 耶律勃鲁带领着那一千契丹人,及时赶到了战场! 他们原本是在与土人对峙,但按照周铨的部署,这边决战一开始,他们就要立刻抽身,根本不管土人,直接回师主战场,从侧翼攻入高丽人当中。 土人也有马,但无论是马匹数量还是骑术精湛,如何能与皮室军精锐相比。而且土人星主早就拿定主意,以保全自己实力为上,故此当他们赶到战场时,土人才刚刚拔营,准备尾随跟来。 契丹人的出现,带给了高丽人更大的恐慌。 此前就有传闻,说是宋人当中有一支契丹精锐,但是无论是李资谦还是拓俊京,都不相信这个。辽与宋是宿敌,他们怎么会联手,契丹精锐怎么会为宋人效力,一定是以讹传讹。 但现在,他们算是看到了! 不等高丽人做出应对,契丹人就已经从侧翼突入拓俊京阵中。 耶律勃鲁虽然不是什么大将,但也是征战惯了的,故此一接近战场就意识到,拓俊京是唯一还有组织的高丽军队。 只要击垮这支部队,接下来就是追亡逐北了。 契丹人的突入,让拓俊京怒吼了一声。 不过他明白,大势已去,因此并未回身与契丹人交战,也不再试图阻挡宋人的攻击。 这个时候,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撤走。 他双眼含泪,此前失败过一次,如今再度失败,他知道自己的下场肯定不会很好。 恨恨地向着山坡上望了一眼,宋人在那里用的妖法,是此战高丽战败的关键。 拓俊京之部崩溃中,武阳恰好与耶律勃鲁相遇,两人同时冷哼了一声,然后两支部队迅速分开。 耶律勃鲁看到了高丽大军中的帅旗,他将铁棍一指:“去抓了高丽人的大官!” 契丹人早就憋足了劲,闻言嗷叫,跟着他就又冲了过去。 武阳望着这支骑兵飞奔离开,再哼了一声,他虽然有马,但是此时也弃了马,与其余宋人一般,都是步战,故此不可能追得上契丹人。 “由得契丹人去抢功,咱们继续,杀散高丽人,莫让他们列阵!” 此时坡上火炮已经不再轰击,因为高丽人已经逃离了火炮射程。 段铜这才有时机抹了抹汗水,看着诸位同伴,大伙都被烟熏得满脸花纹,但每个人面上,尽是兴奋之色! 这是他们作为炮兵的初阵,此前无论是做什么,周铨都把他们保护得好好的,生怕他们有个闪失。为此,不少同伴都有些怪话,若不是周铨的威望压住,他们要承受非常大的压力。 但是此战之后,一切都将不同! “这次回去之后,看叶楚哥还有什么话说!” “上回他还和我打赌来着,说我们只能放个响,这次非得让他认输不可!” “可惜,咱们不知何时能回狄丘,否则得让他在狄丘酒楼请客!” “何必回狄丘,五国城就有酒楼,我要吃大龙虾!” 众人七嘴八舌,难掩心中的兴奋,段铜也是一般心情。 他想到了自己的姐姐,想到当初炸死乡间恶霸,想到第一次见到周铨。 时间可过得真快,转眼就近两年了。 “都清理好自己的事情,将炮衣罩上!”定了定神,这一战他们的任务已经完成,段铜下达了新的命令。 高丽中军,李资谦带着亲卫,正在玩命地向后跑。 因为他们有马,所以已经将后面的步卒拉下老远,可是李资谦仍然不放心,时不时会惊恐地回望。 “妖术……妖术……” 他口中喃喃自语,耳边仿佛还回响着隆隆的炮击声。 不仅他如此,几乎所有的高丽官员将领,也都一个个失魂落魄。在决战之前,谁都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他们原本自信满满,只觉得胜利可以手到擒来,故此还不停争功夺权。 但现在,他们只恨自己为何没有留在开京。 “倒……倒了,倒了!” 突然间,有人惊呼起来,此时众人都是心惊胆战,哪怕一点风吹草动,也能让他们六神无主。 回头望去,却是被他们抛下的帅旗,不知被谁砍倒,从半空中飘落下来。 数万人不可能挤在一起,战场之上局势混乱,虽然因为炮击的缘故,高丽人的诸军阵都在败退,但有的军阵还能勉强维持。 可如今帅旗一倒,这些勉强维持的军阵,也立刻溃散。 局面完全不可收拾,契丹人、宋人在后追赶,而逃命的高丽人则漫山遍野,象是无头的苍蝇。 机灵点的,就扔了兵刃跪下救饶,蠢一些的,就往海边跑,甚至往海里跳,仿佛他们可以游过数百里的海路,游回半岛上去。 当林灵素从涯月山上走下来时,如他在战前料想的那样,鲜血肥沃了土地,让这一片平地上的花草都更加妖艳了。 “明公……” “明公!” 周铨骑着马,正准备向前行,突然有人奔了过来,拉住了他的缰绳。 正是白先锋与董长青二人。 两人的脸都因为兴奋而通红,他们喘着气,然后向周铨深深一揖:“明公,我二人服了!” 此前他们也看到过火炮,但根本没有想到,仅仅是四门火炮,就产生了这么大的威力,甚至可以说,决定了这一战的成败! 在向周铨表达敬服之意后,白先锋霍然抬头,目光炯炯:“朝廷正在征讨西贼,若是西军之中,也有这火炮……” “那我的脑袋一定会被砍下来。”周铨道。 他这回应,让白先锋愕然。 “火炮除了野战,另一个大作用是攻城。锐之先生,我在上元节后,曾经向朝廷进献胸甲,可惜,官家只对我去海外寻找仙山,为他求取长生不老药有兴趣,对胸甲却完全没有兴趣……以大宋之富,若是西军皆被钢甲,天下还有哪一支部队能与之抗衡,甚至京师禁军,能不能与西军抗衡都是问题。若是西军得了火炮,那京师的城墙还能拦得住他们么?” 白先锋呆住了,董长青也是愣住神。 他们二人只想着火炮的威力,却没有想过,周铨献上火炮,对周铨个人来说是福还是祸。 “这些想法,不是我的,是官家的。”周铨缓缓道:“连给西军全部配上板甲,官家都不情愿,你们认为,火炮会成为西军手中的利器,还是京师禁军的玩具?” “故此,我献出火炮,最大的作用,可能就是取代响鞭,在官家上朝之时轰鸣一声罢了……锐之先生,如柏先生,你们二位都在太学内舍时间不短,对此,应当比我更清楚吧。” “明公,若是,若是我二人将火炮之事说出去呢?”白先锋的面容有些扭曲,他忽然问道。 “也无所谓,反正林道长在,他会说那是他五雷玉书法召来雷部诸神的功劳。最多就是让官家再为雷部诸神立几座庙,找个由头封禅祭神罢了。” 其实未必如此,赵佶再蠢,也不会不用上火炮这样的军国利器。但白先锋与董长青原本就不是一般读书人,否则也不会弃太学生的身份不顾,跑到周铨手下来寻事情做了。他们思考问题,与普通书生不一样,琢磨了好一会儿,白先锋颓然道:“可惜,可惜!” 如果西军能装备火炮这样的利器,那么攻伐西夏时就会轻松很多,西军将士的伤亡,也会少很多。 “自古事情难以两全……唉,现在不要想那么多,只须庆祝胜利就好。”周铨在马上叹了口气,然后挥手与二人告辞。 这场决战,持续时间不长,前后也仅仅是一个时辰,高丽人扔下了数千具尸体,被俘者就有近两万,最重要的是,他们已经完全失去了胆气。 李资谦足足跑出了十里,听得身后喊杀声已经微不可闻,这才停下来。再看自己身边,已经只剩余百余骑,这让他惶惶不安,若是宋人追来,只靠着这精皮力竭的百余骑,他如何脱身? 才一担心,便见东面烟尘大起,紧接着,一队人马赶到。 李资谦催马就想逃,还是部下拉住了他的缰绳:“郡伯,是拓俊京,那边打的是拓俊京的旗号!” 来的确实是拓俊京,因为高丽人溃败得太过混乱,他算是少数还能保持建制的部队,逃得反而快些。撤离战场之后,又聚拢了一些逃兵,打听到李资谦的行踪,这才赶来接应。 他带来了近两千人,这让李资谦潸然泪下:“悔不听将军所言!” “宋军有妖法相助,便是听了我的,也不过是一场败仗罢了……郡伯,还是先退回瓮浦吧,我现在担心的,是我们的退路!”拓俊京多少有些怨气地说道。 ... 二二九、莫怕,莫怕 宋人绝对不会放弃到手的胜利,给他们喘息之机! 拓俊京的担忧是对的,契丹人在砍下李资谦的大旗之后,便又尾随追来。虽然他们人数不多,但是都为精锐,又是一人双马交替使用,只靠着拓俊京聚拢的两千多破胆之辈,根本无法阻挡。 他们连停下来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一路败退,直向瓮浦。 幸运的是,战场离瓮浦并不远,用不了多久,他们就到了瓮浦外围。 到了这里,李资谦总算有些安心,想到此战的狼狈之处,他忍不住痛哭道:“不曾想今日会有此败,非是将士不英,实是宋人用了妖术诸位,可有何法破解宋人妖术?” 到得此时,他的部将都已破胆,无一人有战意,就是拓俊京,也是满脸黯然。 那妖术太可怕了,只要落下,就是数十人十伤,唯一的应对办法,只有散开,可是散开之后,又如何面对宋军的坚阵推进? 所有人心中,都有了退意,便是李资谦自己,也深悔不该为巩固权势,接下这个烫手的山芋。 “不如向朝中求援?”一个蠢货怯生生地道。 谁都没有理他,朝中大半兵力都被调来了,再向朝中求援,那不就是摆明了向全高丽宣布,他们都是无能吗? “拓将军,你是军中宿将,你应该有应对之策?”李资谦满怀希望地问拓俊京。 “唯有一策,收拢部队,守住瓮浦,等待时机,若有机会,断绝宋人的海路,同时令土人坚壁清野,饿死宋人!”拓俊京道。 听起来是一招妙策,可是细细去想的话,就会发现这其实是消极避战之策。宋人怎么会坐视他们收拢部队,还有土人,在亲眼见到高丽人的大败之后,土人对高丽仍然会向以前那样忠诚? 但这个时候,拓俊京的话语,算是让众人看到一线希望。李资谦想着要重振士气,当即一笑,正待说话,然后呆住。 瓮浦港口,原本停泊了高丽人大大小小百余只船,如今却是一片火光! “金富轼罪该万死!”李资谦惊怒交加! 若是船只都被烧掉,莫说饿死宋人,先被饿死的就是他们! 而且李资谦内心深处,也觉得耽罗之战难打了,想要寻个机会返回开京,船被烧掉的话,他如何回去? “郡伯勿忧,金富轼手中有足够兵力,就算是有些乱子,也不会有大碍!”拓俊京也是大惊,不过今日一战,他受到的惊吓已经够多了,所以不在乎再加这一次。 定了定神,李资谦派人上前打探,他担心港中有变故,故此不敢立刻接近。过了会儿,打探消息的人回来,还带来了金富轼的信使,港中的乱局并不大,一伙宋军突然袭击,在港口放了把火。 虽然烧了些船,但总体上损失不大,即使是船,也只是烧了十余艘。 不过,也正因为这支宋人偏师,所以金富轼未能出兵及时接应。 听得这里,李资谦的心算是放下来:“那支宋军呢,有没有将他们灭了?” “他们乘了土人的渔船混入港中,放火后就逃走,我们追之不急,又恐瓮浦有失,故此让他们走了。” 李资谦完全忘了方才自己还大骂金富轼之事,以手抚额道:“瓮浦虽然不大,可是有海港有矮墙,足为屏障,金公立下大功,我必有所表示!” 他们依托瓮浦,收容败兵,陆陆续续倒是收得万余人马。只是李资谦征伐涯月山时,带去了六万人马,如今只有不足三分之一归来,让他底气越发不足。 此时天色已晚,瓮浦矮墙之上火把照彻长夜,等到子时,外边乱哄哄的又有许多人来。初时李资谦以为是自己的溃军找了回来,但仔细一看,却发觉是土人的兵马。 见是土人,李资谦便气不打一处来。 拓俊京已经给他分析过了,当初若不是土人放任契丹人过来,战局还有稳住的可能,他们即使不能获胜,也只会是一场小败。 故此,李资谦早就将此事失利的原因归结到两条上:第一条是神对手,敌方能施展妖术第二条是猪队友,己方的土人部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他亲上城头,向下喝问道:“郡守何在,为何不亲来见我?” “老爷,星主他不幸,已经沦入宋贼之手了!” 底下的答话让李资谦一愣,他令拓俊京前来认人,倒是认出,说话之人乃是耽罗的一位贵人,权位颇高。 确认来人没有问题,李资谦正要放人入城,却被拓俊京劝住:“郡伯,土人不可信,若是其中混入奸细,瓮浦就难守了。况且瓮浦本来就只是一个小港,我们大军都是驻在外边,哪里还有多余的地方收容这些土人?” 李资谦悚然一惊,拍了拍拓俊京的肩膀:“若不是你,几误大事拓将军,此次若能获胜,今后我必视你为我的左膀右臂!” 拓俊京苦笑了一下,获胜他是不想了,只要这次能活着回去就不错了。 他可以想见,到此时宋人都没有出现,就是在收拢俘虏。随李资谦出征的六万人,恐怕有一半成了俘虏。 果然,次日大早,小队的契丹骑兵就开始在瓮浦周围打转,城外的土人完全慌了,几乎不顾一切,向着城中冲了过来。高丽人喝斥不住,慌忙禀报给李资谦,李次谦大怒,下令杀人示威,这些土人才变得老实些。 但到中午时,宋人出现了。 与宋人一起出现的,还有高丽俘虏。足足有五六千高丽军士,如今失去了兵甲,在宋人的驱使下,开始在瓮浦外搬石垒土,似乎是想砌一道外墙,将瓮浦围住。 李资谦莫明其妙,不知道宋人是何打算。 但渐渐他现不对,宋人逼俘虏垒的并不是围墙,而是两座高台。 高台距离瓮浦不足一里,在两者之间,还拥聚着大量的土人。土人们也不知道宋人要做什么,都在那里观望。 高台垒起之后,又竖起了一根旗杆,很快,旗杆上吊起了一人。 正是耽罗星主! 土人们有的放声大哭,也有跪地叩首的,唯独没有回头去与宋人拼命的。 他们的哭嚎声响成一片,让原本新败的高丽人同样惶恐不安。 就在这时,高丽俘虏中的数十人被驱赶到了阵前。 “兄弟们,大宋与大辽联手,两家上国决意处置耽罗,非我们高丽小国可以阻挡” “十五万大军烟消云散,如今就只剩余你们了,还不速速擒了李资谦等,莫非要等宋人再动用仙术,被天雷打成齑粉么?” “还想不想回故乡,想不想活着见自己的妻儿老少?” “你这在里为李资谦送死,你老父幼子却在家乡被人欺凌,你妻子女儿却在家中被人!” 这数十人都是嗓门大的,虽然隔着老远,但他们的呼声,还是传到了城头。 别人是什么反应没有看出来,但李资谦却是心惊胆战,他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响,一个汉人的成语浮现出来。 四面楚歌。 不用问,在瓮浦的其余方向,也同样有高丽俘虏在这样大叫。 昨日的惨败已经让残余的高丽部队失去了斗志,哪怕他们还有两万余人之众,哪怕他们仍然比宋人要多,但只要一想起宋人那可怕的“妖法”,再勇武的高丽人也失去了斗志。 “如何是好,事到如今,如何是好?”旁边已经有人在窃窃私语,完全不顾及李资谦了。 “莫怕,莫怕,没有什么好怕的,宋人人少,他们无法攻城,若是他们胆敢等一下,那是什么?” 李资谦口中正在安抚人心,突然间,他失声叫了起来。 因为在另一座俘虏垒起的高台之上,突然出现了一排人。 哪怕隔着这么远,眼神好的,也能看出这排人穿的是道袍。 这群道士也不知捣什么鬼,在那高台上手舞足蹈,一件件法器被人搬上去架了起来。 “妖术?”李资谦喃喃道。 所有高丽人心中,都浮起了这个念头。 道士总是和妖法联系在一起,在高丽同样如此,道教对高丽的医术等影响甚大,甚至到了后世,他们还窃取道家符号,充当自己的国旗。此时高丽人看到一群道士出现在高台之上,立刻联想到昨日导致他们惨败的事情。 不过好在天色很快就晚了下来,虽然肯定会是一个不眠之夜,可在高丽人想来,宋人不可能夜间攻城。 李资谦也不敢回中军大帐,他在城头将就着躺下,身边有百名侍卫,却仍然不觉安心。 迷迷糊糊中熬到了子时,突然间,听得又是地动山摇的震响! 这声音来源,正是白天里宋国道士作法之处,而且那个位置,还有通红的火光闪动,仿佛是雷火从头而降一般! 李资谦惊得滚了起来,声嘶力竭地大叫“敌袭”,但却被拓俊京一把按住。 火把照耀下,拓俊京的面孔有些扭曲。 连李资谦都吓成这模样,可想而知,城中的将士,城外的土人会吓成什么模样。 特别是那些土人,他们面对可怕的宋人,会如何去做?未完待续。 ... ... 二三零、负心之国 营啸! 土人原本就是被强征来的,根本没有受过什么训练,昨日的惨败,让他们本就失魂落魄,夜间再听到炮声响起,顿时发狂营啸。 他们不知往别处去,只知道若能躲进瓮浦城中,自然就有高丽上国的士兵护着,因此第一选择,就是向瓮浦冲入。 高丽人虽然连连斩杀,却没有什么效果,反而激起了土人的凶性:“不让我们活了,那你们也别想活!” 原本不敢反抗的土人中,竟然有人动手,夺了高丽人的兵刃,然后反手杀向高丽人。 瓮浦所谓的城墙,只是矮墙,一跃可上,当土人开始反抗时,城上各处就全是混乱。 更有胜者,一处城墙在轰隆声中崩坏,土人们从城墙缺口处涌了进来。 而高丽人此时也已经破胆,那隆隆的炸声,还有城墙突然崩坏,让他们都联想起白天看到的高台上宋人道士作法的情形。 “天罚!天罚!” “糟了,这是老天怒了!” 四面八方,又都是高丽语喊出来的话,因此高丽士兵完全失去斗志,他们节节败退,很快退到了码头区,然后纷纷抢船。 土人也跟着到这里,同样抢着上船,在这混乱之中,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又有人点燃了火,大火从船上蔓延,直接烧到了城中。 还在城头上的李资谦目瞪口呆,然后转身就走。 这个时候,他情知局势难以收拾,唯一的出路就是逃。 但此时地震山摇的呼声再响,却是宋军借此机会,发动了进攻! 城中火势极大,李资谦拼命逃跑,却听得身后有土人大叫:“擒了高丽人,送与宋人可以活命!” 他心中一凛,到这危机之时,土人果然不可信,他们反水了! 更让他惊恐的是,有土人指着他大叫道:“那个骑黄马的,是高丽大官,擒了他,宋人那有大大的富贵!” 顿时有土人拥上来,这些土人与宋人交战时没有胆子,可这个时候打起落水狗来却积极的狠,七手八脚,眼看就要将李资谦从马上拽下。 幸好这时,李资谦的亲卫终于赶了上来,一顿乱刀,将这队土人杀散。 亲卫武将见李资谦模样,才想出言安慰,李资谦一把拽过他:“我们换匹马。” 那亲卫武将愣了愣,然后也听得周围土人在大叫“捉骑黄马的”,他才明白过来。 “郡伯……” “我脱身之后,必然不忘你今日之功,你的富贵包在我身上了!”李资谦一边叫,一边将那亲卫武将推下马。 亲卫武将不敢反抗,只能眼睁睁看着李资谦骑了自己的灰黑色马。 李资谦上马之后,继续向着码头处奔,不过这时,却听得土人们的叫声又变了。 “擒住那戴高冠者,他是高丽人大官!” 李资谦二话不说,将自己的帽子摘下,扣在了一名卫士头上,那卫士连哭都没来得及,就看到李资谦又跑了出去。 “高丽大官丢了帽子,披头散发的就是,活捉他,勿让他跑了!”土人眼尖者又叫了起来。 李资谦怒了,为何土人眼力就这么尖,为何自己戴没戴帽子他们都看得清清楚楚? 当下跑到一处黑暗中,他从身边一个卫士头上,又将卫士的盔甲摘下来套在自己头上,这会儿跑出来,再听得土人叫嚷时,却是“那个高丽大官去哪儿了”。 他心中稍安,可就在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身边已经没有几个卫士了。 他方才一路行来的做法,实在是让卫士寒心,更何况黑暗与混乱中,稍有分心,就会丢了人。 李资谦见身边只剩寥寥数人,他不敢耽搁,眼见码头在望,突然间,斜地里一队土人跑来。 夜晚又在城中,马匹跑得不快,而且这队土人出现得又突然,他们将李资谦等截住,七嘴八舌地问“高丽大官”何在。 原本李资谦都绝望了,发觉这些土人竟然不认识自己,那种重入生天的感觉,让他浑身发抖,竟然生出急智来,指着后面叫道:“那骑黄马、戴高冠的便是,就在那边不远!” 土人们听闻有高丽高官,这个时候便顾不得他们这些“小兵”,竟然真弃他们不顾,去争夺高丽高官了——眼见马上就要换新主子,总得拿点见面礼讨新主子欢心。 如此一来,李资谦总算脱身,但到达码头,他又直跺脚道“苦也”。 这般混乱状态中,码头停泊的船不是出航,就是被火烧了,他到这里时,却连艘小船都没有! 正惶急中,却听得有人大叫:“郡伯,郡伯,来这边!” 叫的人乃是郑克永,他倒是先跑了,带着亲兵,夺了一艘船,只不过他动作还是慢了些,迟迟未能出港,此时看到李资谦,顿时大叫起来。 那船又靠上港口,片刻之后,李资谦登上船,终于逃出生天,让他几乎放声大哭起来。 七万大军,号称十五万,如今已经灰飞烟灭了,他此时再无别的想法,只有活着回到开京,想办法面对政敌们的攻讦。 瓮浦的乱局,虽然是周铨一手推动的,但形势发展之快,也让周铨吓一大跳。 将土人赶到瓮浦来制造混乱,乃是董长青献出的计策,不过土人直接用营啸把高丽人吓跑了,这完全出乎周铨的意料。虽然听得土人营啸的声音,宋军也发喊怒吼,仿佛是要进逼,实际上却只有高台上的火炮还在轰鸣。 到得后半夜时,有土人头领前来求见,周铨才知道瓮浦城中的详情。 “高丽人登船逃走,不过因为出港时彼此拥塞,又有人放火,致使大量高丽人落水淹死。” “李资谦在乱军中不失下落,不过,逮着了一个高丽大将。” 这个倒楣的高丽大将非是旁人,正是拓俊京。 当他被推到周铨面前时,满脸苦涩之色。 “这位就是上回逃走的拓将军,原本以为无缘相见,不曾想还是见到了。” 拓俊京被摁倒在地,头也不敢抬,正在这时,听到了清朗的声音响起。他忍不住向上瞄了一眼,然后愣住了。 虽然高丽人通过土人,也窥得几分宋人的虚实,知道所谓的济州总督并不是宋人最高官员,最高官员是位年轻的宋人。 但眼前这位,也年轻得太过份,让拓俊京忍不住生出嫉妒。 莫非在大宋,这么年轻的人就可以出人头地独当一面,而自己在高丽却只能忍气吞声,受李资谦这样的蠢货摆布支使? 然后拓俊京第二个印象,就是眼前少年俊美得不象凡人,宛若神仙。 再想到宋人竟然可以请来仙法妖术,拓俊京悚然。 “阁下……阁下是谁?”他喃喃问道。 “华夏东海商会会首,周铨。”周铨笑着道。 商会会首? 拓俊京当时就呆住了,东海商会的名头,他在高丽也听说过,毕竟这一年来,东海商会有关系的海商,将不少货物卖到了高丽和日本。 但区区一个商会,哪里有有几千军士,甚至还可以使用妖法? 周铨旁边的白先锋咳了一声,缓声道:“东海商会乃是大宋经略东海而立,商会共有九家知事,其实包括当朝宰相、边军宿将、沿海制置——总之,你只要知道,我家公子有权处置东海一切事务,包括你这小国生死存亡,都在我家公子一念之间即可!” 拓俊京闻言心中生怒,忍不住道:“当初隋炀帝也曾这样说,结果他身死国灭,唐太宗也曾这样想,结果被射成独目!” 隋炀帝之事,周铨倒是知道,但唐太宗征高丽,被射成了独目? 周铨还没听说过这等事情,满脸惊讶地看向左右,拓俊京则觉得自己似乎找到了点自信,挣扎着要从地上站起。 “首先,别乱认祖宗,唐太宗征伐的是高句丽,与尔等高丽,原非一国。尔等乃新罗余孽,三韩贱种,不过是扶余治下奴婢,一朝得志,便欲冒认先辈,僭称贵胄,令汝等真正之祖先不得血食,也令如今居于江淮之地的高句丽真正后裔蒙羞。” 周铨莫明其妙之时,旁边有旧读书人的好处就来了,董长青挺身而出,张口就来,直说得拓俊京面色灰败,气焰不再。 “然后,当初高句丽打得汝等先祖新罗狼狈不堪,数向大唐哭告求援,唐乃征高句丽,为汝等复仇。后来百济与倭国勾通,入侵汝祖新罗,汝等又败不能敌,乃请兵于大唐,于是有白江口之战,大唐破倭,为汝等存亡续绝,苛延命脉。汝国不知恩义,反而侮蔑对汝国有恩之唐太宗,此等负心之国,无耻之种,还有何面目存于天地之间?” “这……这不可能,我国史中所言并非如此……”拓俊京叫道。 “蕞尔之国,何谈信史?” 说到这里的时候,董长青的下巴几乎抬上头,是用鼻孔看着拓俊京,还不屑地哼了一声。 “原来哪些……看来这新罗余孽、三韩贱种,忘恩负义乃是自古以来的事情啊。”周铨笑了一声:“既是如此,那么……有些事情,我也不必留手了!” 他说此话时,轻描淡写,但是不知为何,拓俊京感觉到一种毛骨悚然,忍不住问道:“留……留什么手?” ... ... 二三一、十条条约 周铨对历史的大脉络有所知,但对一些细节知之不详,比如他知唐太宗曾征高句丽之事,也隐约听说过白江口之战,但对其背景、细节则不甚了解。 可从董长青口中得知更多的历史细节后,他再后自己另一世见闻所应证,恍然大悟,无论乎另一世无数华夏英烈在半岛上流血牺牲,换来的却是背叛,而且不是一次两次的背叛! 更有甚者,所有的抚慰、支持,换取的只是这个半岛国家对华夏领土的觊觎,对华夏海疆的贪念。 原本周铨还想要对着日本最先施展自己的计划,现在看来,对高丽也用不着客气。 “拓俊京,我这里有一份文书,你看一看,看完之后做决定,是否作为我的使者,将之带回开城。”周铨道。 然后白先锋笑吟吟拿出一卷纸,递到了拓俊京面前。 拓俊京跪在地上,就着火把之光,看完了这纸上的内容。 其实只看到内容的十分之一,他就呆住了,知道这纸上的内容,他绝对不可能答应。 “这这这是欲灭我国乎,你们不是来自上国,仁义之邦么?” “我的仁义,换来几百年后你们又编排我,说我被你们射瞎一目么?”周铨冷笑。 “这不可能这位公子,我根本不可能答应这些。” 自然不可能答应,这卷文书中密密麻麻罗列了十余条条款,第一条就是令高丽开海,高丽任何一座港口,都必须对大宋东海商会海船开放,许其自由贸易、停泊、补给第二条令高丽在其四座港城中设置租界,租界内允许大宋东海商会商人定居第三条凡是大宋东海商会货物,高丽不得私收关税,须与东海商会协议第四条东海商会所属在高丽享有治外法权,若有违法之举,须有东海商会代表在场,得其许可,方可审判处刑第五条则是高丽各级官吏,都须给予大宋东海商会各种方便第六条高丽许东海商会在高丽开办道观、学校,并给予各种方便第七条高丽许东海商会在其境内勘探矿藏募人开矿,并给予各种方便第八条高丽每年须向东海商会平价出售粮食,以宋钱折算价格,数量不得少于五十万石第九条东海商会有招募高丽男女为工之权,高丽朝廷不得阻挠第十条高丽女子有愿嫁与东海商会者,其朝廷、亲族、父母,皆不许阻拦。 说白了,这就是一系列不平等条约,便于东海商会向高丽输出商品,同时搜刮高丽的各种物产,甚至包括其人口。 这些条约,放在任何一国,都不会轻易签订,更何况拓俊京只是高丽的一员败军之将。 “为何不能答应?”周铨道。 “此事莫说是我,便是李郡伯李资谦,也无权答应,若是若是拿到朝廷公议,必是被骂作丧权辱国!” “丧权辱国总比亡国要好。”周铨森然道。 听周铨说到这,拓俊京闭嘴不语了。 “或者你以为我是危言耸听?” “高丽虽非大国,亦有两千里江山,民户百万,带甲数十万,阁下只是小胜一场,欲亡我国,绝无可能!” 这番话倒是说得凛然,周铨微微垂着眉,然后笑道:“你且听听我方才说的不必留手的意思。第一,我要怂恿女真人征伐高丽,令高丽北部,尽成战场。” “这不可能,你如何能与女真人与女真人勾联?而且女真人如何会听你的?” 拓俊京脸色骇然,他是与女真人交战过的,当然知道女真人的狡诈凶狠,若女真人真的被挑唆得大举南下,那么高丽所承受的压力,将会极其可怕。 “我能调来契丹皮室军,你觉得我会没有办法与女真人联络?女真如今作乱,大辽征伐之下,他们当然愿意有个地方可去,俗话说柿子捡软的捏,你觉得在大辽、高丽之间,哪个柿子比较软?”周铨冷笑起来。 沉吟了好一会儿,拓俊京又道:“那又如何?” “我此战中,擒获高丽俘虏近四万人,这些都是高丽精锐,我会将这些人全砍了,这样一来,高丽兵力大衰,劳力不足,又有女真在北,不得不横征暴敛,致使百姓民不聊生,其国必生内乱,你说对不对?” 这手段既残忍又狠毒! 拓俊京完全被周铨描绘的情形吓住了,一次被杀四万,而且都是高丽精锐官兵,不仅仅让高丽的边防更为空虚,要弥补这缺失,也会让高丽百姓承受更大的苦难。 那时,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 “我还有第三步,你记得么,上回取济州岛时,有日本人来,我会招募日本人,以其为海匪,骚扰高丽东部海疆想来债多不愁,那个时候,高丽朝廷不会在意这点小事吧?” 拓俊京可不知道,周铨最厌恶的就是日本人,比厌恶高丽人还甚。有钱可赚的情况下,周铨会利用一下日本人,但他下一步计划,就是日本丰富的金银与铜矿。 可以说,日本才是周铨殖民的重中之重,最初时是它的贵金属资源,待此开发完毕之后,日本的人口,同样也是一种资源。 故此,听得周铨连日本人都要用上,拓俊京悲愤地道:“你不能如此,倭人狡蛮凶残,你若如此,必受其害,况且我高丽是大辽属国,又向大宋年年朝贡遣使,大辽与大宋,绝不会允许你如此!” 周铨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方才我的谋士似乎告诉过你,大宋东海商会的知事当中,可有宰相、有亲王、有宿将,现在我再告诉你,东海商会的合作伙伴之中,有大辽的公主、大将,还有大辽天子本人要不然,皮室军如何出现在济州岛上?你觉得,你到大辽、大宋去哀告,会是什么结果?哦,对了,本人还是大宋海州沿海制置使,正合处置高丽、日本事宜,或许你高丽来的使者正好遇上本人。到那时,本人会如何说?堂下所跪何人,为何状告本官?你觉得我这般说如何。” 拓俊京目瞪口呆,然后愤然道:“我从未见厚颜无耻若君者!” 周铨毫不客气地挥了挥手:“你在高丽,放眼过去,皆是厚颜无耻胜我百倍者!” 随着他这句话,自有人将拓俊京带下去。 这只是第一次与此人打交道,周铨不怕高丽不屈服。他方才说的种种手段,也绝不会因为此人是否屈服而有所改变。 “明公,当真要逼迫高丽人签此文书?”拓俊京被拖走之后,董长青上前问道。 方才的文书,是白先锋所写,他也有润色,但是全部内容都是周铨所拟,里面有些条文,董长青初看时只觉得过分,但深思下去,却不得不承认,这其中暗含着极大的用意。 可以说,这些条文若是被高丽朝廷签署,接下来就将是大宋对高丽的蚕食鲸吞。 “自然是要签的,高丽的木材、药材、矿产,我们都需要,除此之外,高丽还有一样物产,正合大宋所需粮食!” 周铨真正急切要从高丽获得的,就是它们的粮食。 济州岛也产粮,但是周铨准备将此地当作畜牧业基地,特别是用来养马,这种情形之下,粮食肯定会不足。从大宋购粮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之一,不过周铨也担心从大宋购粮太多,影响过大,会受制于人,因此从高丽搜刮粮食就是他的最佳选择。 若是使用青鸟号这样的快船,高丽到济州只需要一两天的时间,完全可以通过购粮保证岛上十万甚至二三十万人的粮食来源。 “说起粮食,明公,此次缴获粮食已经出来了,明公是否要去看看?” 周铨当然要去看! 高丽人号称是十五万,实际上来了七万多近八万,准备了半年的粮食,虽然战争中颇多损耗,特别是有些粮食还在船上,但被宋人缴获得得还是有许多。 他们崩溃得太过突然,混乱之中只顾逃命,完全没有有效指挥,加上周铨特别点了粮食的事情,故此,当周铨看到装得满满的十座粮库时,也忍不住笑逐颜开。 靠强征土人的粮食,无法持久,现在有了这十库粮食,足够两万宋人支撑一年了。 “有如此多之粮,又拥有人数之众,高丽总帅果然是不通兵法,否则凭借舰船切断我方补给,凭借人多筑墙围困我方,胜负之数,或许未定!”在这堆积如山的粮食面前,哪怕已经来看过一次,董长青还是忍不住感慨道。 “你拿何物与我方火炮相抗?”白先锋满脑子还是火炮,听得此言问道。 董长青哑然,确实,只要火炮在手,他们可谓立于不败之地,高丽人想要围困他们?也得问问火炮是否同意! “当初,明公曾给我说过一个观点,汉唐能够压服四夷,使得诸方宾服,靠的就是武器领先对方,如今我大宋又拥有火炮这种利器,当真是幸甚,幸甚!”白先锋想起周铨曾提到过的唯武器论,又忍不住赞道。 “我倒觉得,最重要的并非武器,而是明公在利国监、在海州的布局,这一门火炮,就重达近五百斤,这可不是石头木料,而是铜,五百斤铜!若无足够财力,哪里能用五百斤铜去铸一门炮?” 二人说到这里,相视一笑,并未因为意见不同而有什么芥蒂。 “除了粮食,再看看我们有别的什么收获吧,所谓大炮一响,黄金万两呢!”看完粮食,周铨也有些兴奋地道。未完待续。 ... ... 二三二、高丽国王 大炮一响,黄金万两,这话确实说的不错。 上回夺取济州岛,黎清对周铨说有惊喜,是因为扣除各种开支之后,他们所获财物,价值在二十万贯以上。对于东海商会来说,第一次行动就有这么高的收入,算是一场开门红。 但上回只是对穷得叮当响的土人,这一次对上的可是高丽官兵。 高丽运了七八万人到济州岛来,就不算周铨已经欢喜过的粮食,备来准备充作赏赐之用的布帛、金银、铜钱,数字就已经让十余名负责计算的帐房欢喜不已。 董长青拉着白先锋来到这边,看着这些少年清算账目,算盘在他们手中噼叭作响,忍不住小声道:“明公志向非这些少年,个个都是人才!” “都不读圣贤书,不研经义,放在朝中诸公眼中,不过是账房之才罢了。”白先锋略带讥意地道:“不过到了明公这里,才知道,唯有这些本领,才真正可用,你我二人这般,实在有些多余啊。” 他们原本以为,投在周铨幕下,肯定能够大展身手,立下不凡的功业。但如今跟着周铨混了好几个月,这时他们才发觉,自己虽然自诩饱读诗书精通经义,可做起实事来,未必比得上周铨身边的阵列少年。 他们的唯一长处,恐怕就是写写文章了。不过这二人思想倒是开通,并不觉得自己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反倒觉得眼前一亮,自己或许又找到了新的学习方向。 在见过火炮威力之后,更是如此。 “算出来了,以两个月前京师物价折算,所获金银、绢帛,可折算成十五万贯!另有铜钱,是高丽小钱,折成铜是一千三百斤,可以铸两门火炮!” 高丽自己铸的铜钱,质量很次,只能充当原料回炉铸炮,不过金银绢帛能值十五万贯有余,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了。 “还有甲胄兵器,这些是大头,那些甲若能出手,足可以换成数十万贯钱,百万贯也有可能,兵器稍便宜些,但也能折成十余万贯,另外,缴获的高丽马匹、牲畜,几十万贯是往少里算的。”白先锋低声对董长青说道。 董长青眼睛顿时瞪圆,这岂不是说,打这一仗,缴获之物,价值可能超过两百万贯? “两百万贯?”他忍不住就吸着冷气问道。 “你还没算粮食,还有船只,另外,还有更重要的是人,这些人嘛,估计还可以卖上一个好价钱!” “卖人?”董长青咽了口口水,身为儒家门徒,对于人口贩卖之事,感觉还是有些不妥当。 白先锋义正辞严地道:“你想哪儿去了,我们明公是那种贩卖人口之人么?明公心怀慈念,觉得让这些高丽人与家人离散,实在是不该,故此问计于我,我给他建议,令高丽出钱赎回,一个普通士卒,只需十贯,一个低级军官,需三十贯,以此类推,我算了一下,总共俘虏的高丽人是三万四千余,折算起来,可以换取赎金六十至七十万贯!” “还还带这样?”董长青可不知道白先锋何时提出过这样的建议。 “那是自然,这是明公仁德,否则将这些高丽人砍了脑袋筑成京观,也不是不可以!” “高丽朝廷会同意?” “同不同意就是他们的事情了,若不同意,行不仁之事者是高丽朝廷,与吾等无关,明公正需要一批人充任苦力,筑路建港,这种只要给碗饭吃便可往死里用的劳力,多多益善!” 白先锋的厚颜让董长青对自己的这位朋友刮目相看,他只能挑着大拇指向白先锋表示自己的鄙视。 高丽朝廷所在的开京,也就是开城,因为松树极多,又被称为松都。在其中松岳山南,便是高丽王宫。 如今高丽的国王王俣不过是中人之资,喜好马球,因此常在王宫升平门与神凤门之间的球庭观看球赛。只不过,随着足球之戏的传播,他如今在看的,并不是马球,改成了足球。 陪同他一起看的,还有辽国的使臣。 若是周铨在场,也会认识这位辽国使臣,正是曾与他有过口舌之争的耶律术者。 原本耶律术者也卷入了耶律章奴之乱,但他侥幸脱身,还充当使臣来到高丽。这却是尝到榷城甜头的辽国,意欲与高丽也办一座榷城,最好能如同对夏一样,转卖宋国物产,好从中赚上一笔。 同时还有一个想法,就是与高丽夹击声势越发浩大的女真人。 在耶律术者身后充任副使的,同样也是周铨的熟人,耶律大石。 “二位上国使节,觉得我国足球,尚有可观之处否?”对着耶律术者与耶律大石,王俣不敢怠慢,笑着问道。 “还好吧”耶律术者并不是很喜欢足球,因为这玩意儿是周铨带到大辽的,一想到那个宋国少年使臣,他就觉得自己蒙受了羞辱。 “不知这些球手,若与贵国相对,胜负能有几何?”王俣又问道。 王氏高丽对于臣伏于辽国,一直是心怀不满,比起辽,他们更向往宋。 但辽国兵威,可比宋国的仁义要有威力得多,所以他们就算是与宋通使,也只敢自称为大辽属国。 只是暗地里,总难免有些比较之意。 “差得太远了。”不等耶律术者回应,他旁边的耶律大石就已经抢先开口。 “哦,不知贵国与大宋的球队,又是孰强孰弱?” “这足球之戏,本是宋国顽童所创,乃是小伎耳!若是沉匿于其中,则玩物丧志,岂是大国所应倡者!我辽国引入足球之戏,聊充娱乐,如同歌伎伶人一般,何必去与宋人争此强弱胜负?孰强孰弱,由来只看兵甲,岂看足球之戏!” 耶律大石同样看周铨不顺眼,哪怕周铨提出的榷城盟约,确实给辽国带来了实在的好处,但在他心目中,周铨仍然将是大辽最危险的敌人。 甚至远比宋国那些所谓的名将世家更为危险! 他向来自诩君子,可看到连偏僻如高丽者,也在流行周铨所创的足球戏,便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就批了几句。 王俣听了一愣,他虽是中人之资,却不是傻瓜,“宋国顽童”之说,让他想起自己派出的使节曾经回禀的事情。 “不知副使所说的宋国顽童是何许人也?”王俣有意问道。 然后他看到这两位高高在上的辽国使臣,都露出了仿佛吃进苍蝇一般的神情。 “副使?”王俣又道。 “听闻贵国耽罗出了些事情,如今大军远征,贵王还在挂念足球之事?”耶律术者终究是善辩之士,开口说道。 王俣正待答话,突然间听得外头一乱,然后竟然有哭声传入,他眉头一皱:“何事喧哗?” “是国舅归来国舅回来了!”有侍卫在外看了眼,然后颤声道。 王俣心里猛然一跳,若是好消息,怎么会有哭声? 他强自镇定,笑着对二位辽使道:“国中有些琐事,还请少坐失陪。” “不知我等可否旁听?”耶律大石嘴角往上一翘。 “鄙国小事,不敢有污上使尊耳。”不等王俣说话,就有伴使大臣肃然道。 耶律术者也没有心情多说什么,他们是来谈榷城的,可是高丽倚仗宋国商船往来不绝,只是一昧敷衍,根本不把辽国提出的要求当回事。他也想着与耶律大石好生商议一番,最好能找到解决办法,令这次出使不至无功而返。 但他们才离开高丽王宫,还没有回到使者馆驿,突然间身后有人气喘吁吁追了上来:“我王召二位使者!” 耶律术者双眉一挑,心里突然觉得有些不妙。 他二人回到宫中,这次不是在球庭,而是到了满月台之西的大殿之中。 他们进入大殿时,就看到一人跪伏在地上,耶律术者此前作为使者来过高丽,因此认出了跪伏之人,正是国舅李资谦。 据闻此人倚仗国舅身份,专权于高丽,此时却是一副狼狈模样,烟熏火燎一般,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二位使者,有一事本王不明,要向二位请教。”不等两人看清楚殿内情形,高坐其上的王俣,已经开口说话了。 只不过话语中声音森然,怎么听都让人觉得不怀好意。 “不知大王有何事垂询?”耶律术者问道。 “我高丽侍奉上国,一向恭顺,年年朝贡,岁岁纳币,不知我有何故,竟致上国发怒,发兵征讨,不宣而战!” 当“不宣而战”四字出口时,王俣的声音猛然转为暴烈,几乎要将大殿都冲破! 耶律术者面色大变,惊问道:“大王何出此言?” “贵国皮室军,与宋人联手,夺了我耽罗岛,还坏我兵势,致使我八万大军,归来者不过十一二位此时,还要装模作样么?” 王俣心中之恨,简直难以用语言来表达,如果这两人背后不是辽国,辽国不是远比高丽强大,他会毫不犹豫将这二人砍了! “怎么会有此事,我二人确实不知,我们来此之时,朝廷还再三交待,要结好高丽,争取能早日得成榷城盟约这其中定是有误会!”耶律术者叫道。 如果不解释,脑袋就没了! “误会,有何误会,我亲眼见到皮室军的大旗亲眼见到你们契丹人杀戮我的部下,因为是上国之兵,我怕有伤两国情谊,都已经退避三舍,可是你们却依然不依不饶,你们辽人,分明与宋人勾结,与周铨勾结!”跪在地上的李资谦叫了起来。 “周铨!”未完待续。 ... ... 二三三、堂下何人,为何状告本官 这是耶律术者和耶律大石最不喜欢听的名字了。 周铨! 不过当听得这个名字,他二人顿时明白,李资谦口中所说的辽国皮室军是从何而来。 蜀国公主余里衍! 余里衍与周铨的事情,在宋国闹得沸沸扬扬,甚至让余里衍遣人刺死了宋国的一位去职官员,这在辽国怎么会不引起震动? 只不过耶律延禧这位辽国天子,不知出于何种考虑,并未追究余里衍的事情,而余里衍母族在辽国势力也不故此震动没有转为追究。当余里衍封地武清,也成了有实无名的榷城,为辽国带来大量利益之后,这件事情,更没有人在意了。 术者与大石二人心惊余里衍对周铨的维护,连自己的亲军都能交给周铨,但在高丽,他们还必须装作不存在这件事情。 “此事并无可能,皮室军乃我皇亲卫,就是我们没有军符,也无法指挥得动,何况周铨一介宋人?此必有人伪冒,以坏两国恩义!大王,还请令国舅将事情始末详说一遍,或许能看出端倪!” 王俣也不是真想和辽国翻脸,哪怕现在辽国势衰,但是实力还不是区区高丽能够抗衡。 李资谦只能再将自己失败的事情又说了一遍,少不得推卸责任,什么部将愚蠢,兵士胆怯,什么土人背叛,宋人妖法,归根到底,就是他没有错,错的是世界。 听闻此语,耶律术者与耶律大石二人对望一眼,术者年长倒还好些,耶律大石根本就是满眼喷火。 妒火! 对于周铨以一人谋一国之事,他不但不觉得悖逆,反而觉得,大丈夫当如是。让他觉得不快的,是做出这样事业的人不是他,而是周铨。 论及年纪,周铨可比他要年轻。 不过耶律大石毕竟是契丹人中的佼佼者,他定了定神,开始寻思整件事情。 周铨借梁山贼谋夺耽罗岛之初,就应该考虑到高丽会发兵讨伐,所以那个时候,他就有了应对之策。 “我大辽的皮室军?宋国的妖法?看来至少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有底气了” 一念至此,耶律大石更为沮丧,不意宋人竟然出现这等人物。 他沉默不语,耶律术者则独自抗辩,总算说得王俣不追分契丹皮室军出现在济州的事情。 然后两位辽国使臣就被请出,大量的高丽高官则涌入大殿,开始商讨应对之策。 再次离开高丽王宫之时,耶律术者停住脚步,突然叹了口气。 几乎是同时,耶律大石也叹了口气。 两人对视一眼,术者道:“我老矣,只怕是看不到周铨成为我大辽心腹之患的时刻了,大石你且拭目以待吧。” “我必不会坐视!”耶律大石双眉一凝,方才叹息的消极顿时扫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跃跃欲试。 有这样的对手,正合其心意。 然后两人又笑了起来:“不过,周铨闹上这一出,也是好事,至少在榷城之事,高丽人不会再敷衍,我们可以提出更多要求了!” “只是不知,高丽人能做何应对!” 高丽人的应对,自然是去哭诉了。 辽使这边,他们的哭诉被搪塞过去,但是宋国那边,却还没有哭过。 故此次日,高丽使团就乘上船,准备前往大宋。 但是高丽本国之船,几乎全都灭在了济州之战,因此他们能乘的,也只是宋国商船。 听闻高丽使者欲往京师,那商船船主笑道:“此事和以往不一般了,我们来时,早得到消息,高丽、日本使臣之事,不再由明州沿海制置使处置,改由海州沿海制置使处置不过我原本就要回海州,倒是顺路。” 那船东得了高丽朝廷的钱财,花了小半个月功夫,这才抵达海州。 高丽使者也是由正副二使带队,为正使者李资谅,正是李资谦之弟,现居刑部侍郎、枢密院知奏事一职,而副使乃礼部郎中金富辙,乃是金富轼之弟这对兄弟之父金觑曾任高丽礼部侍郎,乃是苏东坡兄弟的死忠粉丝,故此将二子以轼辙命名。 金富辙倒还罢了,李资谅曾不只一次来宋为使,此前虽然没有到过海州,却到过明州。因此,原本他以为海州不过是另一个明州罢了,可当船入港之时,他却惊住了。 “海州竟然如此繁华,已胜明州矣!”他在船头叹道。 那船主宋商闻言笑道:“休说是贵使,就是区区我,每次来此,都觉不一般。读书人所谓日新月异,所指便是此吧!” 他们眼前的海州,确实海帆云集,虽然正值盛夏,但是码头上仍然是人来人往忙着不停,边上搭着的棚子里,还有不少人休息乘凉。更让李资谅和金富辙惊讶的是,水泥在这里的普遍应用。 建筑物是砖石水泥砌成,道路是沙石水泥铺就,甚至连码头都被水泥所包裹,他们还看到几艘由水泥砌成的船这坚比岩石的东西,竟然可以用来砌船,实在让人震惊。 上岸之后,却不许他们随意进出,先是被带到了一座棚子当中,登记了来人国籍、姓名、性别、来意,在此盖上公印,方许他们离开码头区。 那商人既然收了高丽朝廷的钱,自然要将事情办妥来,带着他们经过一套手序之后,便带到了一座水泥建筑之前。 这座水泥建筑门前有十余名少年,身上穿的衣裳煞是威风,但与李、金二人所知的宋国服饰,颇有不同之处。那宋国商人到了之后,先在脸上堆笑,上前行礼:“高丽使臣求见制置!” “来得倒巧了,我家大郎才回来一日高丽使臣,哈哈哈哈!” 门口的少年随口说道,然后哈哈笑了起来。李资谅见他笑得颇为无状,眉头一皱:“还不快快禀报,我乃大国之使,奉我王之命前来公干,贵国向来结好,常年有言,外交无小事,若是误了两国大事,你这小厮吃罪不起!” “哈哈哈哈” 那被李资谅视为小厮者,正是叶楚。 他哈哈大笑,不过想到周铨的交待,也不以为意,当下进去禀报。 李资谅觉得,里面的那位海州沿海制置使,很快就会出来迎接吧。 果然,片刻之后,便见一人身着常服,眉宇颇为不凡,缓步踱了出来:“高丽使臣何在?” “使臣在此,见过官人官人可是制置官人?” 那人上下打量了李资谅一眼,轻轻一笑:“我不是制置官人,汝既是使臣,当有国牒文书,还请出示。” “阁下既不是制置,岂可收看文书?” “既是如此,那贵使就在这等着吧。” 那人二话不说,拂袖而去,李资谅与文富辙面面相觑,隐约觉得此次大宋之行,未必能够如意。 这也是高丽人心急,忙着来此,未曾仔细打听,否则哪里会闹出这番乌龙来。他们只知道此次济州岛之战,乃是东海商会暗中支持,其商会会首名为周铨,却不知道,如今负责处置高丽使臣之事的海州沿海制置使,就是周铨。 众使等了许久,也不见一人来,过了会儿,却见外边进来一人,也是文士打扮,眉目如剑,微留短须,看上去气势颇为不凡,于是金富辙上前哀求道:“请先生通禀,高丽使臣,求见大宋海州沿海制置使!” “这倒巧了哈哈。”没有想到的是,这人竟然也笑了起来,然后意识到有些失礼,此人忙拱手:“在下董长青,正在制置帐中充任宾客,不知诸位当中,谁为主事?” “此乃鄙国刑部侍郎李公讳资谅,充任此次正使,区区姓金,名富辙,在鄙国任礼部郎中,为此行副使。” “原来是一位侍郎、一位郎中,二位汉话倒是甚为精通。”董长青可不象刚才出来的白先锋,与这二人聊得甚是愉快,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过了会儿,金富辙又道:“我等为使,海上风波极苦,还请制置早日安排好我等,令我等能上京师拜竭大宋天子。” “这倒奇了,此时并非贵国派遣使节的时节,不知贵使来我国何干?” “因有贵国乱民,在我国为乱,故来此向贵国求告!” “哦,乱民为谁?” “贵国东海商会会首周铨!” 听到这里,董长青终于再忍不住,然后捂着嘴,过了好一会儿,才向金富辙道:“既是如此,我入内通禀一声,二位且稍候。” 不一会儿,便有少年出来,招呼高丽正副使入内。李、金二人不敢怠慢,正好衣冠,举步入内。 这建筑与别的衙门不一样,他们进来之后,发觉里面甚是亮堂,在大堂正中,摆着一张桌子,桌后坐着一人。 那人甚是年轻,长得极为俊秀,李资谅看了一眼,心中暗暗称奇。但对方却有些无礼,明明看到他们进来,却不起身迎接,而是伸手将桌上的一块砚台拿了起来。 李、金二使正待见礼,却见那人将砚台往桌案上一拍,叭的一声响,骇得二人都是一愣。 “堂下何人,为何状告本官?”桌案后那人面无表情地说道。未完待续。 ... ... 二三四、穷奢极欲 “噗哈哈哈哈!” 随着这一拍,周围一片笑声。 高丽的两位使者莫明其妙,但也恼羞成怒:“我二人为国使,贵国岂可如此羞辱?” “二位使臣,堂上所坐者,大宋海州沿海制置使,东海商会会首,周公讳铨者是也。”董长青“好心”地提醒了一句。 李资谅与金富辙目瞪口呆,这个时候,他们才意识到,出了多大的乌龙。 告状告到别人家里来了,受羞辱还是小事,能不能活着回去,才成了大事! “难道耽罗之事,不是东海商会私自行动,而是大宋朝廷指使所为?”二人心中,情不自禁都浮出这样的想法来。 但现在不是揣测这个的时候,他们觉得,自己已经是身入虎穴! “周制置,若东海商会会首就是制置你,那么下官要请教一下,鄙国何罪,竟然遭上国征伐?” “何罪?耽罗勾结大宋境内梁山盗匪,驱逐高丽欲为乱,东海商会乃大宋义民,闻知此事,乃施计扫平匪乱。偏偏你高丽不思感恩,无故兴兵,行此不义之事,你还问制置何罪?”说话的不是周铨,乃是白先锋。 “可耽罗是我高丽之土,东海商会占据之后却不归还,是何道理?” “好笑了,耽罗被高丽强行吞并,至今不过十载,高丽之土?我这里却有耽罗官民百姓奏表,哭诉耽罗受高丽欺凌,横征暴敛,而盗匪来时,高丽又不能护佑其周全,故此向我大宋乞求,愿意纳土献海,以求庇护。”周铨身旁,白先锋在案几上拿出一卷公文,向二人晃了晃。 李资谅与金富辙都是能言善辩之事,见此公文,却一个个面色难看至极。 无论他们如何辩解,都无法回避,耽罗原本不是高丽故土,而是当年新罗伪称大唐有意征伐耽罗,吓得耽罗向其进贡以求庇护,直到近些年,高丽才完成了对耽罗的吞并。 而且,如今耽罗在东海商会手中,东海商会愿意弄点类似于“自古以来”的手段,轻而易举,即使不去找自古以来的证据,现在岛上的土人,刚刚出卖了李资谦和高丽军队,哪里会欢迎高丽人再回去? “无论如何,耽罗乃高丽领土,大宋上国,向来以仁义治天下,鄙国上下都极为敬服,此番举动,不利于大宋声誉,恐伤大宋天子清名!”金富辙沉声说道。 “大宋以仁义治天下,故此耽罗岛民遭遇不仁,我大宋东海商会吊民伐罪,以惩不仁也。”旁边的白先锋冷冷说道。 这是狡辩,甚至是强辞夺理! 周铨听得心里大乐,这等事情,原本都是他亲自上阵的,现在有白先锋与董长青二人在,倒是用不着他自己来了。 双方唇枪舌箭,你来我往好几个回和,高丽的二位使臣虽然有千百种道理,可在白先锋面前却施展不出,最后二使怒极,向着周铨道:“制置既是如此,岂不惧坏两国恩义,我高丽兴兵来讨乎?” 此话一出,却听得周围一片当郎声,那些看似随从的少年们,纷纷拔剑,特别是周铨身后所立者,虎目怒睁,仿佛要择人而食。 还是周铨一摆手,示意他们勿怒,然后笑着道:“讲理讲不过,就开始讲刀兵么?济州岛之战,你们讲刀兵也讲不过啊……二位既是国使,我也不为难你们,如今你们自己抉择,要么我送你们去京师,你们有门路去寻官家告我,要么我送你们回高丽,你们是战是和,回去好生商议出个结果再来说吧。” 高丽两个使者哪里还敢去京师! 若真是大宋朝廷的意思,他们最迫切的是将这个消息传回国内! 但在那之前,他们身为使者,总得摸清楚周铨的真实意图。 李资谅沉声说道:“制置,贵国……东海商会,究竟是何意,要什么条件,才能将耽罗还给我国!” 周铨没有答话,而是指着白先锋与董长青:“这二位乃我门下宾客,我俗务繁多,请这二位陪伴使臣,白先生,董先生,在码头客栈为使团安排住宿吧。” 李资谅与金富辙愕然,不过看到对他们比较“友好”的董长青上来,向他们使了个眼色,二人才回过神,不得不跟董长青离开。 码头客栈听起来名声不显,但当使团到达时才发现,这其实是一座非常大的客栈。 而且整个客栈都是用砖石水泥建成,是前后三幢三层的小楼。这客栈原本就是准备用来接待各国海商的,如今将最后一幢完全辟出,令高丽使团居住。 客栈的设计,周铨亲自过问,因此铺了大量的瓷砖,每间屋子都显得明亮整洁,没有旧式房屋的阴暗压抑感。 更重要的是卫生设施极为齐全,抽水马桶、湿化后的厕纸都被周铨弄了出来,白先锋与董长青最初使用时,也觉得这当真是奢侈之极致,不过现在,二人都习惯了。 但高丽使团不习惯! 他们几曾用过柔软的厕纸,几曾知道,自己身后的两个阀门,一个可以冲蹲坑一个可以从上面喷水淋浴! 原本李资谅与金富辙还想着同白、董二人好生谈判的,但接下来小半个时辰,都变成了客栈中各种设施的介绍会了。 一圈介绍完毕,二人悲哀地发觉,自己此前积累起来的怒意和气势,似乎都随着这些东西而散去。 “穷奢极欲……”金富辙还是小声说了句。 “这倒未必,明公有言,人之所欲,乃世进之源。” 人的,是社会进步的根源,人要解决口腹之欲,于是农牧业有了极大的发展,以此类推,社会之所以进步,都是与人有所欲求相关。 听得董长青这番介绍,虽然金富辙在心里还闷闷地说了句“歪理邪说”,不过却也知道,在这方面,没有什么可以争辩的。 好不容易将屋里的一切都弄明白来,二位使者才正容相问:“二位先生,贵国究竟是何打算?” “不是我国有何打算,而是高丽有何打算!”白先锋地道。 白先锋唱红脸,董长青当然是唱白脸,他笑道:“白锐之说的是,我国打算甚为简单,贵国须得尊重济州百姓自主选择之权力,既然高力在贼乱之时保护不了济州百姓,济州百姓选择了大宋,那么贵国就不要再在这样的问题上纠缠了,还是想想别的打算吧!” “这如何使得!”李资谅怒道。 金富辙却拉了他一把,很显然,战场上没有得到的东西,想要从谈判桌上得到,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要怪就只怪李资谦以绝对优势的兵力,却仍然吃了一场惨败。 而白、董二人的话中,让他隐约觉得,只要不纠结于耽罗的归属,或许还有可谈之处。 “耽罗之事,暂且放在一边,不知岛上我民将士,还有被俘官吏,如今情形如何了?”金富辙试探着问道。 李家兄弟只顾自己的权势,一时想不到那些俘虏们,金富辙却不能不考虑此事。 白先锋等的就是这个。 “贵国无故入侵,损兵折将,我方统计了一遍,共俘获贵士四万二千六百一十五人……” 近八万人出征,返回的只有一万余人,加上这四万多,近两万人阵亡。这对高丽来说,是一场惨败,而且若不能接回俘虏,这场惨败的损失还会更大! “不知鄙国这些将士,如今情形如何?” “既来侵凌,岂可不作薄惩?”白先锋道。 旁边李资谅等不及,他知道自己方才有过失,此时急于弥补,便问道:“贵国如何才能放归这些将士?” “贵使请看!”白先锋将早已准备好的文件,推到了二人面前。 仍然是那份不平等条约,拓俊京拒绝作为使者,但现在高丽真正的使者来了,正好可以让他们转回国内。 一看到那十条条款,李、金二人险些跳将起来! “这些条款,绝无可能,这是逼我高丽亡国!” 如同当初拓俊京一样,李、金二人,都看出这些条款中隐藏的危险。 “你大宋乃礼仪之邦,以仁孝治天下,何苦逼我一小国至此?”金富辙近乎哀求。 “大国不可欺凌小国,小国亦不得欺凌大国!”白先锋地道。 “我国哪里欺凌贵国了?” “不识恩义,发兵征讨济州,这不算欺凌,怎么才算欺凌?” 眼见双方又要吵起来,董长青笑嘻嘻介入:“勿争,勿争,二位贵使,此国事,非我等私下争执可定,贵使暂请休息,商议一番,然后再决定去留——反正我们不急。” “急倒不急,但我们不可能白白养着几万人,目前他们自己带来的粮食还够足一个月,一个月之后,粮食吃尽,就休怪我们了!”白先锋道。 他二人一唱一和,让高丽的两位使者实在无话可说。 在送走二人之后,李资谅与金富辙室内对坐,这个时候,两人的神情都阴沉下来。 “副使以为当如何行事?”李资谅问道。 “事关国体,不可答应!”金富辙毫不犹豫。 若是答应了那十条条款,他们回国之后,少不得背上丧权辱国的奸贼骂名。 “我为正使,我决意冒险,赴宋国京师一行,请副使先行归国,将此间事情禀报朝廷,如何?”李资谅又道。 ... ... 二三五、五国城新制 金富辙知道李资谅与李资谦一般,只是倚仗国舅身份,得任显官美职,实际上才能有限,对他出使宋国,并不报多大希望。 而且周铨敢放他们去京师,分明就是不怕他们告状。 但李资谅的应对,也不能说有错,中规中矩,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急切之间,金富辙自己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 他们兄弟虽然以轼、辙为名,但比起真正的苏轼、苏辙,那是差得远了。 次日大早,二人又求见周铨,但这一次只有白先锋和董长青见了他们,听说他们将一分为二,一路去京师,另一路则回国,白先锋一脸怒色,还是董长青将他按住。 “二位既是如此,我们也不作阻拦,不过,我也说句实话,时不可失,机不再来,一月之内,贵国若是没有回应,那么俘获的贵国将士,恐有饥寒之忧了。” 董长青说完,竟然没有再劝,便开始安排两人行动。 且不说李资谅前往汴京吃闭门羹的事情,单说金富辙,他领着几个随从想要回国,正准备去港口询问可以前往高丽的商船,董长青却又来见他。 “我禀报了贵使之事,制置相公可怜那些俘虏,便为副使安排了一艘船,由我作陪,请副使先往济州一行,然后再归贵国。” 金富辙心中一凛,只道周铨要将他扣住,他喜欢汉文化,常慕汉时苏武风骨,故此冷冷一笑,捻须不语,任由董长青安排。 结果出乎他所料,董长青真安排了一艘快船,正是青鸟号,随船前往济州岛。 青鸟号航速极快,哪怕此时是偏东南风,仍然只用了四日便抵达济州。遥望见济州岛,金富辙吸了口冷气:宋船如此快捷,岂不是意味着,宋人从海州到高丽,也只用六七天时间便可? 他此前没有到过济州,不过身为高丽大臣,对这个地方还是比较熟悉的。此地产巨木,高丽常征耽罗之木造船,然后就是有大片草场可以放牧。但当船靠在五国城时,他还是吃了一惊:这哪里象是高丽治下的城市,分明就是一个体量略小的海州! 这一切的变化,也只是不足一年时间吧? 五国城现在已经不能算是小邑,生活在这里的足足有两万,大约四千汉人,六千土人,还有一万是高丽俘虏。 这些高丽俘虏受到严格限制,都只能居住在指定的窑屋里那些窑屋正是当初周铨为了安置第一批流民所建。现在有了充足的高丽俘虏,就是有了充足的免费劳力,所以济州岛的砖产量可以说是逐月翻翻,汉人流民已经住上宽敞明亮的砖瓦房了。 有住有食,再加上从海州运来的各种商品,流民已经迅速安心,不少人开始琢磨着如何学得一技之长按照总督府的规矩,愿意参军作战者和习有一技之长者,可以优先将家人从辽国接来,或者优先成家。 但无论怀着什么心思,在这里,第一要遵守的就是秩序。 周铨以为,秩序乃是效率的关键。故此,码头中的建筑有秩序,无论是民房还是码头建筑,或者是商业建筑,都必须整齐方正,绝不允许东一间西一间的散落。街道也有秩序,无论是东西向还是南北向,大多都是笔直的阔道,不允许路边建筑侵占道路,也不允许道路歪歪斜斜扭来扭去。就连路上的行人车马,也必须遵守秩序,行路靠右乃是每一个在五国城居住生活者最先掌握的基本常识之一,帮助他们熟悉这秩序的乃是巡检们的皮鞭与木棍。 但秩序并不意味着压抑活力,相反,这里人们的脸上,有种非常蓬勃的生机,人们脸上的笑容,比起任何别的地方都多。 不仅宋人如此,就是土人都如此! “这些土人为何如此高兴?”金富辙忍不住问道。 “自然高兴,当地土人,若能为东海商会效力,其子女便可进入东海商会学堂之中,学习汉人文字语言,并且在考试合格之后,录上商会名册。在商会名册十载后,便可申请汉人附籍,附籍满十载之后其子女便可申请汉人身份!” “三代人,前后数十年,只为一个汉人身份?”金富辙讶然道。 “听闻贵国先王之中有庙号文宗者,念诵华严经,数十年如一日,只为能来自转生于汉地中土。这些人只要数十年,便可令后世子孙转为中土之民,为何不愿?” 听得此话,金富辙张嘴欲言,却又无可辩解。 那位高丽文宗,三十余年前在位,离此时并不长,故此这事情,他也知晓。 “金副使觉得这五国城如何?”董长青见金富辙一脸尴尬之色,笑着问道。 金富辙既无法违心说不好,又不能称赞,因此他只能哼了一声不作回答。 船靠岸之际,恰好看到另一艘船也靠上了岸,金富辙注意到那船上“东海甲”三个字,按他所了解的东海商会规矩,那三个字就应该是船的名字。 然后他注意到,从东海甲上面,大量的人一个个被运上岸来。 这些人看起来都是衣裳褴褛面黄肌瘦,不过当他们到时,码头上隐隐有骚动,这在处处都非常强调秩序和规矩的五国城中,是很罕见的事情。 “那是怎么回事?”他好奇地问,也有揭宋人伤疤之意。 “不知道,我遣人打听一下。”董长青道。 很快打听的人回来,却是从武清回来的船,之所以会骚动,是因为随船而来的数百人中,有不少第一批移国的家眷亲人。 “大辽竟然将人口送与你们!”金富辙听完后再次吃惊。 对于各国来说,人口都是重要的资产,如何能让其轻易流失? “这可不白送,每个人都有价格,他们在辽国受苦,契丹贵人又不抚恤,为避免祸乱,倒不如送给我们,还可以换些铜钱,去购大宋的货物。”董长青解释此事时,隐隐带着笑意。 对于周铨的这个举措,他是举双手赞成的,如今东海甲、东海乙等快船,带着十余艘旧式帆船,基本每个月会往返武清与济州一趟,少则带来几百人,多时可以带来一千余人上回与高丽之战中,济州能募集如此多的汉人投军,与此也有密切关系。 “鼠目寸光他们用这些人口换取铜钱,然后铜钱又买来你们的雪糖、玻璃、车驾、瓷砖等诸多奢侈之物,又回到了你们手中,贵上当真是好算计,既赚了对方财富,又夺了对方人口!”金富辙满腹怨气地道。 “金副使倒是好见识,只可惜还不够。”董长青哈哈一笑。 金富辙很奇怪,他为何说自己的见识还不够,但董长青就是不说,憋得金富辙心里发闷。 同行这么久,他现在也渐知道,那个白先锋若是坏在面上,这位看似和气的董长青则是坏在肚皮里。 “贵使且随我来,四国城不比海州,各方条件都稍差些。”董长青领着金富辙要离开,金富辙最后望了东海甲号那边一眼,然后看到那此下船的人们,并没有立刻去和亲人在一起,相反,他们被隔离开来,进了一片专门的围墙之中。 金富辙并不知道这是为了防止疾疫,他只是注意到,在这些人之后,东海甲上又下来了一批人。 契丹人! 只从服饰,金富辙就能认出这是一些契丹人,而且似乎是契丹贵人。看来宋国的这个东海商会,与辽国果然有极深的勾结! 但因为董长青并不停留,的以金富辙只将此事记在心中,随他到了馆驿所在。如同董长青所言,这馆驿比起海州要差多了,只是普通平房,晚上起夜,难免有骚臭之气。 到得夜间,金富辙奋笔疾书,记载自己一路上所见所闻,才写了百十个字,却听得有人敲门。 自有随从开门,便见董长青笑吟吟地在门前:“夜间无事,恐贵使寂寞,特意带了一人来相陪。” 金富辙最初以为带了一女伎来,正待拒绝,突然看到董长青身后之人,身体一颤:“董先生这是何意?” 董长青带来的人,竟然是拓俊京! 拓俊京也算是高丽大将,只因为没有后台,故此有些蹉跎,为李资谦所用。但金富辙也与其打过交道,知道他被李资谦任为先锋,乃是军中大将。都以为他已经殉国,却不曾想,他还活着,而且成了宋人的俘虏。 拓俊京面有愧色。 上回成了俘虏,还给他乘乱逃脱,这一次成了俘虏,看守得比梁山寨要严格得多,他几次试图逃走,都是还没有行动就被识破。 “败军之将,见过郎中。”他用高丽话向金富辙道。 金富辙没有回应,他不相信,董长青竟然有此好心,让这位重要的高丽将军来与他夜会。 但董长青笑着退了出去,竟然将这间屋子完全留给了他们二人。 金富辙示意随从出去门外,只留下拓俊京在此。二人窃窃私语,最初时还是在说高丽战败之事。李资谦回去之后,将责任推托得一干二净,朝中虽然颇有争议,但对八万人如何败给不了到一万的对手,都极为好奇,如今从拓俊京口中,总算知道一些细节。 最关键的地方,就是宋人的“妖法”。未完待续。 ... ... 二三六、千年变局(第三更达成) 在妖法问题上,金富辙反反复复,问了数十个问题,拓俊京能回答的不多,即使回答了,也多半靠猜。 聊完这些之后,拓俊京才问起金富辙为何会来济州。 他现在耳番目染,也把耽罗称为济州了。 当得知他们身为国使,去大宋递交国书,结果送到了周铨门上时,拓俊京呆住了,他想到被擒之夜,周铨和他说的话语,还有那份在他看来完全不可能同意的条约。 “海贼私扣国使?”他急切地问道。 “他们倒不曾这样做,李正使已经被送往京师,我则被送到此处,说是要送我归国。”金富辙神情难看:“正因如此,我更觉得……可怖!” 正是可怖,说明周铨完全不在意他们告状之举! “对了,他可曾说过他下一步会如何?”拓俊京压低声音问道。 “这倒不曾,怎么?” 二人都是聪明人,想到董长青安排他们会面,肯定是有所目的,这时齐齐变了脸色。 “糟糕……他有后手,他说了,他不手下留情!”拓俊京大急,将周铨的三步后手说了出来。 听说要让女真人入侵、在高丽内煽动内乱、再令日本人骚扰,金富辙也是骇然变色,这三手若真用了出来,高丽亡国之忧,就在眼前! “难怪他不惧我们告状,也有意让你我会面,分明就是借你之口,说出他接下来的举动!” “好大胆好猖狂的贼子!” “大宋诗书之国,礼仪之邦,有苏家兄弟那样的大才子,为何还会生出周铨这等卑劣阴险之辈?” 金富辙一向以君子自居,此前就算是背后议论周铨,也不曾口出恶言,但这一次他真急了,忍不住破口大骂。 但是骂人有用么? “金郎中,此事不可怠慢,须得早些禀报国内,我等失陷于敌事小,可是若真被对方挑起数路乱局,亡国之祸,就在眼前了!” 拓俊京见金富辙失态,慌忙上前将他按住,压低声音道。 金富辙只能沉重地点点头。 到得次日,董长青带着金富辙参观五国城,第一个带他去的地方,竟然是学校。 因为有近万移民过来,其中十六岁以下的少年数量有三百一十余人,故此,周铨决定在五国城建起的第一座公共建筑,就是学校。甚至黎清这位总督的总督府,都未曾建成之前,学校便已经立起。 学校选择了一块非常好的位置,背风向阳,而且还预留了今后的发展空间。看到这区区一座岛上的学堂,比起高丽的太学都要好,金富辙心里满是嫉妒,但当他发现学生们所学内容,并非经义、诗词,而是算数、格物、工艺、文史四门。 其中文史是基础,除了教会这些孩童们基本的千余汉字之外,就是背诵诗词歌赋,背《诗经》等倒还勉强和儒学扯得上边,但背到本朝诗词,王安石与苏轼的都有,就让金富辙有些不明白,这究竟是何倾向了。 算数则是加减乘除四则运算,金富辙觉得教一教也不算太过,但格物与工艺二课,实在是让他大开眼界。 象格物课,既不支持盖天说,又不支持浑天说,而是拾起了宣夜说,以为宇宙无穷,日月星辰皆为球体,浮于其中,因为磁力相引,故此合为一体。又以为太阳乃是恒星之一,地、月、金、木、水、火、土诸星皆绕其转,而月又绕地而转。 金富辙看到这里时,极为震惊,再看其教材中解释大地为球之说时,以海上望船来说,若大地为平,则船帆同现,若大地为圆,则帆在船先。金富辙还特意往海边眺望良久,不得不承认,这说法还是有几分道理。 然后月亮为球之说,甚至还说有一秘器,称之望远镜者,可观月面,识其上山脉平原,与地面无二,故可知月亦为星,乃地星之卫星也。 金富辙不知教授这类知识有什么用处,忍不住相询,董长青也不是非常明白,不过他听周铨解释过:“儒家经义,科举用之,格物算学,航海用之。济州远在海外,这些人都要为东海商会效力,不通航海如何能行?” 金富辙感觉到了一股深深的恶意。 宋人现在的航海技术,已经是远远胜过高丽、日本等国,若再更进一步,大海与陆地没有什么区别,那么海疆之上,还有什么能阻拦宋人? 他已经没有心情再细看五国城学校的授课了,只是向董长青要一套教材,结果董长青却是笑了:“若是要儒家经典,便是十套八套,我也不会吝啬,但学堂教材,乃是五国城保密之物,便是这些学生,也不得带回家中,只能在学堂时翻用!” 金富辙便是想玩一场读书人偷书不算偷的把戏,也来不及了,他有些后悔,自己方才该多翻一下五国城的教材才是。 参观完学堂,便是参观军营。在这里,全是十六岁以上、二十二岁以下的年轻人。 根据东海商会济州总督府第一号令,这些人不是真正的军队,而被称为商会“护卫”,但只是名字不一样罢了,在金富辙心中,他们就是正规军。在那同一份总督令中还规定,凡汉人男子,十六岁以上便得加入护卫服役,役期四至六年。在服役期间,可以获得每月定额的服役饷钱,若参与战事,或者平时立功,皆有奖励。 如今护卫总数不算多,只有三千余人,但还有与此数量相同的预备役:年满二十四岁以上,五十岁以下汉人男子,皆为预备役,无论官职、职业,每年须得至少进行十五日的军队操演。这样一来,东海商会只要进行动员,就可以派出近七千的军士,根本不需要大宋的支援! 当看了护卫们的训练之后,金富辙更是沉默。 这支部队,绝对不是高丽人所能抗衡的,名义上是商队护卫,但甲胄之坚,武器之锐,军械之全,士气之高,训练之精,皆在高丽官兵之上。 难怪上回交战,高丽会惨败,宋人的妖法只是原因之一,双方兵员的素质差距,亦是重要的原因。 在军营之外,则是医院。 这在金富辙意料之外,没有想到,东海商会竟然还专门成立了一家医院。 只不过医院里医生的目光,让金富辙有点毛骨悚然,特别是得知他是高丽使臣之后,这些医生变得非常热情,几乎个个都想要拉他过去,为他把脉摸骨,仿佛想要了解他身体的每一个部位。 “不知阁下为何如何盛情?”他忍不住问一名老郎中道。 “死的高丽人解剖过不少了,想看看活的高丽人与死的有什么区别呢。”那老郎中快言快语。 “这是何意?”金富辙顿时厉声道。 董长青正待使眼色,那郎中却不隐瞒:“两个月前的大战,高丽人死伤近两万,这么多人埋了也是浪费,我们解了不少,好了解五脏六腑各自功劳,还有血液运转,特别是各种血之区分……喂喂,高丽贵使,你莫走啊,我还要好好替你摸摸骨呢!” 金富辙已经有多快跑多快,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这郎中。他转向董长青,一声长叹道:“如此残暴不仁,贵上就不惧天怒人怨么?” “此话就有些偏颇了,贵使可知这些郎中为何要解剖高丽人?对了,你随我来……” 金富辙被带到医院的一隅,这里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酒味,金富辙心中一动,然后就看到数名穿着古怪病裳的人在院中发呆。 见董长青与金富辙进来,这几人都起身而立。 “这位乃是贵国使臣,前来探望你们,你们说说自己的情形吧。”董长青道。 这几个穿病裳的人听到来人是本国使臣,纷纷报名说自己的身份。 这些人都是高丽人俘虏,战时受了伤,是商会郎中所救治。 关键是他们所受之伤,即使最轻者,也是开膛破肚! 那伤者说到此处,还将自己的衣裳解开,露出一道蜈蚣般的长长疤痕给金富辙看。金富辙看得心惊胆战,原本有些怪这些士卒未曾取义殉国,现在也怪不起来了。 “若无解剖之事,哪里能救因这些性命,据我所知,贵国上下都笃信释教,当知皮囊一物,不过虚幻,舍虚幻之废皮囊,救真实之性命,这如何是残暴不仁?这是大仁、大义、大勇!” 董长青恰在此时的插言,让金富辙默然无语。 他不得不承认,董长青所言有几分道理。 让金富辙有些遗憾的是,参观完医院之后,董长青便不再带他四处去转,只是向他赚上了一些小礼物。 说是小礼物,亦是在高丽价格极高昂的玻璃器,金富辙固辞不受,却发觉自己的随从都有。 “这究竟是何意?”他忍不住带怒问道。 “贵使来此一游,送些薄礼,不过是聊表我东海商会友好之意。”董长青笑道:“若是行贿,岂会用此等物什?” 金富辙还想拒绝,但他的随从们却纷纷劝说:“东海商会只是赚送礼物,又不曾说要官人回去替他们美言,官人若觉得生受不妥,就还些礼物便是!” 金富辙实在无法拒绝,只能收了下来,他要还礼,想来想去,秀才人情纸一张,便提笔写了苏轼一首诗,充作还礼。 又过一日,青鸟号载着金富辙向高丽驶去,站在船头,金富辙满心沉重,望着渐渐远去的五国城,他禁不住长叹:“千年未有之变局……就在眼前了!” ... ... 二三七、高丽危机 女真人大举南下了! 为了“收复”耽罗,高丽从边境抽调了不少兵马,原本以为秋日来临之前,便可结束战事,然后再将兵调回边境,结果这才夏天,女真人就不避暑热,大举南下,转眼之间,便在高丽边境上接连攻破州郡。 双方交界之处,连连告急,女真人大肆劫掠人口财物,其兵锋所指,距离开京也不过二百里! 高丽国王王俣一方面向辽国求援,一方面下召勤王,几乎就在这两项举措完成的同时,金富辙回到了开京。 青鸟号并没有把他直接送到开京,那样做的结果,必然是被高丽人扣住船,他被送到了后世的釜山,青鸟号找了个小港将他放下,然后便扬帆远去。 金富辙带来的消息,令整个高丽朝廷都震动起来。 四万被俘的士兵,若能赎回,确实可以帮助高丽稳住局面。更重要的是,随着金富辙到来,这些士兵家属也知道了自己亲人的处境,一个个都情绪激动,希望朝廷能够救出他们。 但出兵显然是不可能的,唯一办法就是按照东海商会的条件,以每个人不等的价钱,从济州将人赎回。 而赎人还有一个前提,就是答应东海商会的十条条件。 此时高丽尚未绝望,当然不会接受东海商会的十条条件,其实周铨提出这十条,也不指望高丽人立刻能够接受。高丽人也明白这一点,可哪怕是以这十条条约为基础进行谈判,都让天生心灵脆弱的高丽人无法接受。 将消息带回的金富辙是最激烈反对接受者,他以为女真人只是癣疥之患,东海商会才是心腹之疾,哪怕与女真人讲和,也要抽出手来,先灭掉东海商会。 “如今是最后机会,若如今不动手,三年之后,东海商会便无法可制,五年之后,其兵船将临开京,逼我等在那十条国书之上签字!” 但就在高丽朝廷争吵了数十日,准备和女真议和,全力对付东海商会时,才惊愕地发现,女真人在他们夺占的高丽领土上开始设立官署,治理地方! 这下子让高丽朝廷又慌了,以前他们觉得,女真人只是来抢一趟就走,最多就是有些浮财人口的损失,现在看来,女真人鸠占鹊巢,来了不想走,这对高丽的威胁,瞬间大了许多倍。 东海商会占据济州,也不过是距离开京遥远的一座海岛罢了,在距离开京不足二百里处开县设衙,那可是要改朝换代的威胁!宋太祖有言,卧榻之侧,岂可许他人鼾睡,对于高丽来说,这才是最重要的威胁。 与之相比,东海商会的威胁降到了次要位置。 紧接着,在东海商会明里暗里发布的赏钱刺激下,那些有亲人被俘于济州的高丽人家,渐渐得到消息,知道他们亲人尚未战死,急待高丽朝廷赎回。此时正值各方勤王之师云集开京之际,消息传播得极快,转眼之间,赶来开京勤王的“义师”,开始鼓噪哭嚎,要求高丽赎还俘虏。 不等高丽朝廷做出决断,又一个坏消息传来,一伙倭人,袭击了东部沿海,自称乃是日本源氏武家,虽然造成的破坏有限,但对高丽朝廷来说,这是沉重一击,这证明金富辙带来的消息千真万确,大宋东海商会确实有挑动各方力量,推翻高丽王氏政权的能力。 当赶往辽国求援的使者,带来了辽国放任女真人东征,以减轻自己压力的消息后,这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高丽朝廷当中有些势力,暗中将消息扩散,那些勤王义师得知朝廷无意与东海商会妥协,宁可不要那四万高丽将士,也要那座远僻的小岛,顿时哗然,一夜之是溃散大半。 而女真人也抓住了机会,乘机又攻夺了高丽数座郡县,再度兵指开京,最近处离开京不足百里。 “高丽人撑不下去了!” 周铨已经返回五国城,在得知高丽勤王之师已溃之后,他便离开海州,再度来到济州岛,准备摘取属于自己的胜利果实了。 此时已经是政和四年的九月,距离他此前夺取济州岛,整整过去了一年。 “但愿他们撑不下去,若他们再能撑下去,咱们先要撑不住了。”黎清长吁了口气,满脸都是劳累之色。 他不能不叹,粮食始终是困扰济州的一大难题,去年到今年,济州连番战乱,粮食收获不足往年的一半,而济州上的人口,却多出一大半,从不足十万人口,到现在的十六万有余,哪怕有缴获的粮食和从日本、大宋购来的粮食补充,如今也快撑不下去了。 “再撑不下去,撑到年底总能做到,实在不行,也有别的办法。”周铨话语里带着淡淡的杀意。 黎清微微一哆嗦,心中暗道,这位衙内如今威严了许多,可不象他最初去徐州与其密会时的情形了。 其实周铨变得不多,但随着地位提高权势增加,周围的人,越发感觉到他的威严了。 “这几年还需购粮,再过几年,就不必在意这个问题了……” 周铨说到这的时候,忍不住扬起手中的一份文件,文件底下,还附有一张简略的海图。 黎清也看得懂这种海图,他瞄了一眼,自从拿到这张图之后,周铨就一直很开心。 “衙内,这海图可是流求?”略一思忖,黎清问道。 “正是流求!”周铨点了点头。 从夺取济州之后,周铨一直在派船出海,绘制海图,为此投入的资金、人力,绝对不是一个小数字。 甚至可以说,玻璃器具带来的暴利,大半被他投入到这看似毫无意义的事情上去了。 北至密州,南至泉州,几乎所有海船船主,都在流传着一件事情:凡愿意出海探险,发现新陆地者,大宋海州沿海制置使、东海商会会首周铨都会倾力支持。 支持包括至少三项,第一项是海图绘制方法培训,这种海图绘制方法,有别于此前船长们的方法,所绘制出来的海图更为准确、简明;第二项是船只改造,滑轮组软帆取代硬帆,不仅可以减少船上水手,也让船速获得增加;第三项则是资金支持,绘制出来的海图,只要得到周铨的认可,就能够换取大量的资金。 “这张流求海图,是谁绘成的?”黎清忍不住问道。 “明州海商赵亦旅。”周铨笑了起来。 “原来是他……这位倒是个怪人,他这幅海图,衙内给了多少赏钱?” “价值一万贯的玻璃器具!” “这厮倒是大赚了,一万贯的玻璃器具,他若卖到日本去,少说可以换成两万贯金银来!”黎清不无嫉妒地道:“其实衙内自己可以组织麾下船只去探海!” “没那么多时间和人手!”周铨道。 他现在手中的船确实不少,东海系列快船已经排位排到了东海庚,青鸟号的改进型玄鸟号、玉鹤号都已经试水过,另外还有缴获的高丽战船数十艘——大多都放在船场准备拆了充当材料。 “充足的人口,当真非常重要。”黎清深有同感:“若不是有这许多高丽俘虏,如何能在短短半年时间内把五国城建好来!” 近四万的俘虏,周铨可是一天都不想让他们闲着。除了拓俊京等高级官员,受到相对体面的待遇之外,其余人都被驱使四处干活。修桥修路修建城墙、石堡这些就不必说了,还有相当部分被赶去修建水库、伐木、清理河道。 这么多壮劳力苦干半年,又有周铨的统筹规划,其效率极为惊人,如今济州的基础设施,已经比得上海州、徐州了。 当然,这个过程不会太平和,大约有两千名俘虏在工程中死去,基本上每二十人中就有一人因为事故、劳累、疾病或者犯错受罚而丢了性命。但是高丽俘虏对此不但不怨恨,大多数人还觉得,是这些人运气不好,毕竟身为俘虏,不被砍头堆起京观,每天还有两顿饱餐,甚至还会给他们发放新衣,这种待遇,他们在高丽当兵都未必有。 如同周铨料想的一样,在他回到五国城后不到五天,金富辙乘一艘高丽船也抵达。 同金富辙一起来的,还有二十余人,都是高丽派出的使者。 望着仅仅离开了两个月的五国城,金富辙一时间有些失神,因为这才两个月过去,五国城比他记忆中的又变了不少。 那些旧的窝棚还在,但已经少了许多,更多的是砖瓦结构的房子。而五国城原本的城墙,已经彻底被拆了,规模向外扩大了近一半。 在港口的一处礁石上,还树起了座白色的塔,隔着老远,就可以看到这座塔的身影。 当悬挂着高丽旗帜的船靠近时,立刻有两艘船左右夹了过来。 “来者何人,为何而来?”这两艘船不大,但是船极为灵活,船上有人用宋话高喊。 “请上禀商会总督府,高丽国陛下钦命使臣金富辙来此!”金富辙面无表情地道,末了,从齿缝中道:“商议赎回军士事宜!” ... ... 二三八、割地赔款称臣纳质 “贵使来此,不知是欲战还是欲和?” 上得岸后,先是一道围墙,将码头与周围隔开,穿过围墙上的一道门,金富辙就看到了白先锋。 当见到白先锋时,他的心登的一跳,因为在金富辙印象中,此人甚至比起周铨都难说话。 “自是为和而来,若是欲战,来的就不是我们这些区区人了。” “那可真是太可惜了,我们这边,正嫌俘虏不足,人手不够用呢。” 两人唇枪舌箭针锋相对,说完之后,都是怒目而视。 可是白先锋怒目而视不要紧,金富辙怒目而视就有些问题了。 他是来谈判的,不是来与白先锋呕气的,两人大眼瞪小眼,相互不说话,结果就是误了正事。 若是董长青还在,倒有人可以居中调停,偏偏董长青不在。 金富辙过了好一会儿,终于只有忍气吞声:“金某欲求见周制置。” 现在他们很清楚,所谓的济州总督,只是扶上台前的幌子,真正控制着东海商会,在济州岛有决定权力的,还是周铨。 “制置相公很忙,要求见的话先等着!”白先锋地回道。 “要等多久?” “快则三五日,慢则十天半月!” “我这边是急事,大事,贵国一向说外交无小事,还请阁下勿要耽搁!”金富辙心中烦躁,明知对方是难为自己,也沉不住气了。 “外交无小事?要看什么时候了,如今还纠缠外交无小事的,不是挟外自重,就是奴婢心态。”白先锋冷冷一笑:“上回倒是有位出使辽国的,说什么外交无小事,回京师之后大放阙辞,一力攻讦我家制置相公,特别是贵国正使李资谅到得京师之后,此人上窜下跳,甚为猖狂——然后从自行车中摔下来死了。” 白先锋所说的,乃是竺简,出使辽国之时,他闹出了不少花样,说来说去,就是想在宋辽之间生出些事端来,好体现自己的能力。为此他被郑允中训斥数回,等回到京师之后,他又竭力攻讦周铨,说周铨上回出使辽国太过强硬,以致有损两国关系。 不过这厮也没有什么好结果,一日乘自行车前往酒楼,向一群京师的豪商吹嘘自己辽国之行的途中,因为违规逆行,结果在躲避对面来车时翻车。当时恰好在京师著名的虹桥之上,连人带车都摔下了桥,救起时已经断了气。 “呃……”金富辙当然不知道这其中诸多内幕,眼见威胁不成,他向身边一人使了个眼色。 那人会意,上前向白先锋行礼:“白先生,我们也是心急,还请白先生替我们美言……” 就在行礼中,他已经将一个小锦盒塞入了白先锋的袖子。 白先锋捏着那小锦盒,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离去。 也不知道是小锦盒的功劳,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没多久,又一个少年过来:“你们随我来吧。” 众人跟在那少年身后,金富辙心中还有些不安,便问道:“可是去见周制置?” “我不知道,莫要问我。”那少年没好气地说道。 金富辙心里暗恨,面上却不敢表露出来。 他可是深知自己此行的意义,经过长时间的争论之后,在金人大军距离开京不足百里时,高丽君臣总算达成了一致。 先答应周铨,等将士被放回,击退了女真人之后,再与周铨翻脸。 如此虽然有些背信弃义,但和东海商会讲什么信义!哪怕为此惹恼了商会背后的大宋,也是到时的事情。 即使如此,金富辙也决意,为了高丽王国的尊严,在谈判时要尽可能维护高丽的利益。 没多久,他们被带到了一幢楼前,就在这座两层小楼的二楼,金富辙见到了周铨和白先锋。 周铨手中还在把玩着一个小锦盒,金富辙认出来了,正是他们准备用来贿赂白先锋的那个。 锦盒里装着上好的东珠,价值千贯,周铨在手中摆弄了一番,又将之交给了白先锋:“既是送你的,你就收下吧。” 白先锋心中微喜,经过周铨这一手,他收下锦盒就不是收纳贿赂了。 “听闻你们是来讲和的,那么上回十条条约,你们是不是准备接受了?”周铨昂然问道。 他态度算不上倨傲,不过居高临下的俯视总是难免。金富辙面上微微一红,忍着心中强烈的羞辱感上前道:“周制置,那十条协议,实在太过……鄙国虽小,却是万万不敢接受,还请制置体察下情,重拟内容。” “这如何不能接受,十条之中,可以令你们割地?”周铨讶然问道。 那倒没有,甚至连济州岛的问题都没有提出来。 “可有令你们赔款——就是输送岁币?” 也没有,所有的条款中,都不曾要高丽朝廷直接拿出钱来。 “可曾令你等称臣?” 仍然没有,东海商会不需要所谓的称臣这样的虚名,要的是实利。 “最后可曾要贵国纳质?” 还是没有,换了与别国签署类似协议,怎么可能会不要派遣王子、公主为人质? 周铨问一句,金富辙就摇了一下头,摇得后来,连他自己都觉得,对方的协议,似乎真不算过份了。 “若是另拟协议,我少不得要贵国割地……” “我国愿割耽罗。”听到这,金富辙立刻道,觉得这是一个机会。 高丽朝廷内部许出的条件,就是放弃耽罗,将这座岛割给宋国。只可惜,周铨冷笑道:“这话有些好笑了,济州乃是我东海商会自海贼手中光复,再由耽罗土人纳土归附,高丽竟然敢割大宋之国土,你觉得这等事情荒唐不荒唐?” 金富辙心中愤怒,正待再争,但一看到白先锋在旁跃跃欲试,顿时就没了兴趣。 很明显,如果他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周铨肯定会打发白先锋来对付,然后以事务繁忙为借口,长时间不再出现。 “割地之事,万万不可,赔款岁币,或可商议。”他勉强说道。 “赔款那是理所当然,我上回调集兵马,耽搁了多少时间你可知道么,时间就是金钱,我的……”周铨几乎是顺口就说了出来,然后一笑,眼中怀念的神情一闪而过。 “还请制置开口。”金富辙道。 “银十五万两!粮食一百五十万石!” 金富辙听得这个数字,立刻跳了起来:“制置,这也太多,当初贵国与辽订下澶渊之盟,也不及此!” 当初澶渊之盟的数字,是银、绢三十万,周铨狮子开大口,让金富辙如何能接受。 “岁币乃是年年输纳,赔款则是一次了结,我这提出的,已经是仁至义尽,贵国此次发兵,获费粮饷,难道只有区区十五万银、一百五十万石粮?” 听得不是年年交纳,而是一次缴清,金富辙愣住了,好一会儿之后,才回过神来。 确实,若和岁币相比,这点赔款,当真不算什么。 高丽虽然是小国,但搜刮出十五万两银子也是很容易的事情,至于一百五十万石粮食,确实有些困难,但高丽南部盛产粮食,若是能谈得分数年执行,倒也不会对国家有太大影响。 “这一条可以!”金富辙咬了咬牙:“只是鄙国连年灾荒,又兴兵事,一时凑不足百五十万石粮食,可否缓上几载?” “具体方案,你与白先生商议。”周铨面色顿时冷了下来。 一听要同白先锋这厮商议,金富辙立刻改变了主意,痛快地答应下来:“好,一百五十万石粮食便一百五十万石吧!” 周铨神情有些淡,金富辙见他不说话,咽了口口水道:“高丽愿向大宋称臣,委一宗室入京师求学!” 周铨打了个呵欠,懒懒地道:“这些虚头就不必说了,你向大宋称臣,委一宗室入质,这与东海商会何干?” “阁下是说……” “金大使,我时间宝贵,就不多说废话,就以我方上回提出的十条为基础来谈!” 金富辙额头青筋直跳,这岂不意味着,他比上回还多了赔款、称臣、委质之项,却根本没有改变上回的条约内容? 他愤然道:“既是如此,那就不谈了吧!” 说完之后,他转身便走,原本以为周铨会劝一声,却听得周铨在后边道:“让他们乘船返回高丽,除了淡水,什么都不必给他们,让高丽派出能答应我们条约的使臣来——另外,金大使,转告高丽王,我在俘虏之中,发现了高丽宗室,或许我该将这些俘虏武装起来,扶植一个宗室为王,将如今的高丽王取而代之!” 说完之后,周铨的侍卫一拥而上,直接推着金富辙等走。 这时金富辙不想走了,因为周铨说的话实在太骇人了。 拓俊京说周铨的后手,只有女真、民乱和日本人三招,但现在看来,周铨还有最狠辣的一手! 若这四万俘虏在得知高丽朝廷无意将他们赎回后,真的被宋人蛊惑,起兵造反,杀回高丽去,如今的高丽朝廷,可就不只是雪上加霜了。 “制置,周制置,且听我说,且听我说!” 金富辙被推得越走越远,他拼命想要回来,但侍卫们却不让。眼见被推出了屋子,又被推到楼下,马上就要推回围墙,金富辙终于再也无法撑住,他嗵一声跪下,声泪俱下:“我错了,周制置,我……愿意答应!” ... ... 二三九、高丽王妹 谈判重启。 这一次,金富辙没有再玩什么花样,他的所有伎俩,都在高丽面临的艰难处境前乱了节奏。 周铨希望削弱高丽,但并不希望目前的高丽政权立刻完蛋,故此,在谈到具体条款中,也做了一些调整。 比如设立租界之事,由最初提出在开京设租界,改成了在江华岛与釜山设置租界,而高丽开放的港口,也由四座限制于这两座港。 再如勘探权,限于租界方圆五十里内,至于高丽内陆,则仍然不准东海商会人进入。 还有一些枝节条款得到修正,但是十条条约的总数未变。 在这十条之外,又有所谓的补约。补约内容总算让金富辙觉得可以回去有所交待:东海商会支持如今的高丽王廷,愿意向其纳税,在其治下遵守高丽法律,不藏匿庇护高丽叛逆逃亡者;东海商会支持高丽与女真作战,愿以适当赎金,释放高丽俘虏,并在必要情形下,向高丽朝廷出售武器、盔甲等战争物资。 大宋政和四年十月九日,在经历长时间逐字逐句的讨价还价后,双方终于拟定了和约,但当金富辙准备返回高丽时,却有新的高丽使者赶到。 “高丽国王诚邀大宋海州沿海制置使周公讳铨至开京……” 看到这份邀请函时,周铨也觉得有些发晕了。 金富辙所不知道的是,此时济州粮食已经见底。 十五六万人,只靠着减半的秋粮收入、缴获的粮食,支撑了大半年之久,已经是极为不易。若是再拖下去,周铨就算将高丽俘虏真全弄死,也养不起剩余的人口,除非他连现在极为恭顺的土人也一起杀光。 那样的话,别说济州岛会出现严重的劳力短缺,就是剩余的汉人,恐怕也会对周铨产生“不仁”的印象。 故此,周铨虽然掌握了和议的主动权,但是如同高丽人一样,也急于达成协议。 “入开京签订和约?”周铨眉头微微皱起。 “明公,万万不可!”董长青看了信函之后惊道。 “哦,你说说看。” “整个东海商会,完全系于明公一身,高丽人未必能守信义,若是他们对明公有所不利,我当如何?” 见周铨似乎有些不以为然,董长青又劝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况明公,若是这点小事,都要明公亲自出马,那要我与白锐之有何用处?董某不才,愿为明公使者,赴高丽一行!” 这可就上升到他二人存在的意义上来了,周铨原本还想着自己去,这样一来,反倒不好开口。 但后来的使者与金富辙商议一番,金富辙求见周铨,苦劝道:“制置何须担忧,我主闻得制置英雄少年,故欲一见,陛下有言,若制置能至,则和约立订,若制置不至,则和约难成。制置若觉不妥,可领一队兵马入开京,如何?” 开京距离海港仅仅是二十里,如果真允许周铨带一队兵马进入开京,若有什么不对,或者掩护周铨撤退,或者固守待援,二者皆可确保周铨的安全。 董长青还待劝谏,但这一次周铨却同意了。 “明公为何要答应他?”在金富辙带着喜色离开后,董长青顿足问道。 “安危之事,既然许我带兵入开城,就不必担忧。高丽国王要请我前去,必是有所打算,这条约若能尽快签署,我们粮食危机就可解除,下一步可将精力集中到流求去。”周铨目光闪动:“此事在今年之内,必须准备好来!” 董长青愣了一下:“明公何必如此急切?” 周铨笑而不答。 比起白先锋、董长青等,周铨要看得深远得多,他已经预见到即将发生的一场风暴。 棉夺人田! 因为这两年棉布盛行,将原先的麻布甚至绢帛都打得落花流水,故此,接下来两年中,棉花的种植将会极度扩大。那些权贵们已经在大规模兼变土地,其中以杨戬施力最甚,在京东东路和淮南路一带,特别是山东苏北等地,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农夫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土地。 一场民变,正在酝酿之中,别人看不到,周铨岂会看不出来! 但他无力阻止也不愿阻止这场变化,唯有更多的农民从土地的束缚中走出来,他才能拥有更多的劳动力,将之投入到工业与殖民扩张之中。 只是周铨并没有意识到,看出这一点的远不只是他一人,还有别人同样发现了这个问题。 “明公若是欲去高丽,安全如何保障?”董长青见他不答,又问起第二个问题。 “你与白先生、武叔、叶楚一起,拟个方略出来,到时执行就是,哦,对了,为避免意外,玄鸟号可以随我一起去高丽!” “若有玄鸟号,则无忧矣!”董长青听得这个,顿时舒了口气。 玄鸟号与别的船不同,它是一艘炮舰,舰上经过改造,装有八门青铜舰炮! 董长青曾见识过玄鸟号的威力,虽然严格来说,它只是一艘小炮舰,在海上面对敌人时,可能轰出数十甚至百炮,都未必能击中对手,但若是中近距离,轰中目标敌船,其破坏力远胜于一般的火攻船。 而且它此次去,面对高丽人战船的可能性比较小,倒是面对高丽陆上兵卒的可能性大些。 除了玄鸟号之外,还抽调了两千兵卒前往,其中五百人将作为周铨的卫队,随他到开京,另一千五百人则将在港口等着,一是保护战船,二是随时准备接应周铨。 政和四年十月十九日,周铨带领着护卫船队动身,二十五日,船队抵达江华岛,驻于仁川。董长青作为使者,先行抵达开京,与高丽王国礼部商议周铨来开京所有礼仪事宜。 因为周铨对礼仪并不看重,所以双方达成的协议很快,周铨无须对高丽国王行大礼,平揖即可。 双方会面的地方,不在高丽开京,就放在江华岛高丽国王的行宫。 高丽曾经险些被契丹灭国,那时高丽国君便避在江华岛,故此江华岛上,有高丽王之行宫。围绕着行宫,亦有堡寨城池,虽然不大,倒也算繁华。 十一月十二日大早,周铨从营帐中起来之后,便看到白先锋、董长青二人守在门前。 这两人神采奕奕,一副极为兴奋的模样,看得他们如此,周铨笑道:“二位为何如此不淡定?” “今日将见高丽国王,如何能不兴奋,我们这也算是扬威于异邦了吧?”董长青道。 白先锋则是叹了口气:“可惜,未曾扬威于西贼。” 按照约定,周铨今日便要去行宫里拜谒高丽国王,故此这二人如此兴奋。 洗漱之后,略微吃了些早点,高丽国的接使便已经到了。 使者正是金富辙。 “周制置,车马已经备好,请制置上车。”他向周铨恭敬施礼道。 周铨出来一看,见到一辆金碧辉煌的马车,他笑了笑,指着其中一匹高大的骏马道:“我不乘车,只乘马去。” 金富辙没有意见,反正他来时既备了车也备了马,甚至轿子都备了一顶。 周铨自己上了马,他的五百亲卫护拥在侧,离了港口,开始向着高丽国王行宫而去。 这一路上,高丽人纷纷围观,有不少人甚至跟着队伍,若不是高丽军士驱赶,只怕要将周铨一行围得水泄不通。 到行宫还有段距离,待到了中途,金富辙指着一座庙宇道:“周制置,鄙国在这庙中,聊备酒宴,请制置稍事休息。” 周铨一笑,坦然下马。 这庙宇中有座佛塔,塔上第六层,正有几人居高临下,向着这边望来。 “不意区区一个宋国商会,竟然有如此精锐之军,李卿,你败得不冤!”说话者正是高丽国王王俣。 李资谦面有愧色,在旁拱手:“陛下,臣无能……” “岂能说是你无能,你看这队护卫,唉,朕之近卫,亦不如远甚!” 王俣面带欣羡之色,看着列阵将周铨护住的护卫们。这些可都是十六岁到二十四岁之间的青壮,短的也经过了大半年的训练,长的更是有一年练习,故此他们都能做到令行禁止。当他们列阵而行时,自带着一股排山倒海的威势。 护卫们的甲衣也甚为齐整,看上去不象是商队的护卫,而象是大国的仪仗。 若换了往常,王俣也拿得出几千这样的精锐来,但先经过济州之败,又被女真人袭击打得狼狈不堪,如今他想凑出几百这样的部队已经很难了。 周铨所不知道的是,高丽朝廷请他来访,便是这位高丽国王的奇思妙想。因为前线不利,女真人距离开京只有不足百里,王俣一夕数惊,所以将周铨请来,一则想要利用一下周铨的兵威,二来则可以以同周铨会晤为借口,暂时离开开京,躲到江华岛来避难。 同时,王俣还有一个极为大胆的想法。 “王妹,你觉得如何?”他转过脸去,看着身边站着的女子。 这女子十岁的模样,身材高挑,有高丽人中比较普遍的鹅蛋脸,双眼如星,青丝似黛,闻得王俣之语,她含羞垂目,却是不言语。 王俣幼妹,高丽宫主王福学。 ... ... 二四零、相会 当金福辙对王俣提到,这位大宋海州沿海制置使、东海商会会首周铨甚为年轻时,王俣还不以为意。但当前往辽国的使臣回来,得知周铨的事情,将周铨一手促成宋辽榷城盟约的旧事再提起时,王俣终于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什么人物了。 此人在宋辽夏三个大国间纵横捭阖,仅合纵连横的本领,已经是古时苏秦、张仪之流。 然后他还能赚钱,还会练兵,更会打仗甚至有可能会道术妖法! 出使辽国的使臣,还解释了为何辽国的皮室军会出现在耽罗,那不是辽国朝廷的意思,甚至那支皮室军甚至不是辽国天子的亲军,而是属于大辽蜀国公主。 至于大辽蜀国公主为何会派私兵去助周铨呵呵呵,且附耳过来。 当然这位使臣立刻就被训斥了一番,不过当时王俣就动了心思。 辽国有公主,他高丽也有啊! 虽然王俣自己的女儿还年幼,但他老爹还给他留下了几位姐妹,其中最年幼者福学宫主,也不到二十岁,正要招一位驸马。 辽国的公主,肯定是不能嫁给宋国的大臣的,但高丽不一样,高丽与宋国关系向来友好,所以周铨与大辽蜀国公主最终必然不了了之,而且周铨乃是气血充盈的年轻人,听闻大辽蜀国公主还只是少女,哪里比得上高丽福学宫主,已至妙龄,可堪折取? 高丽王国献公主献美女与中原王朝,算不得什么丢脸的事情,当初唐时,长安城中新罗婢可不少! 这个念头一旦浮起,就难以遏制。不过王俣只是听说周铨长得不错,未曾亲眼见到,他虽然有意献妹,却总得让自家妹子满意,不要把亲家变成冤家。 故此,才有后面的使者追上金富辙,邀请周铨来开京一晤的事情。只不过情形变化得比较快,女真人离开京越来越近,王俣原本在开京见周铨的计划,改在了江华岛。 在见之前,须得制造一个机会,让王妹王福学见一见周铨,明白她的心意为好。 此时王福学正在偷眼望着周铨。 她的心是怦怦直跳的,她知道兄长的用意,也明白,这等政治联姻,绝大多数都是不幸。 但眼前的这少年郎看上去似乎不是那种为了政治而不择手段的人。 她心中浮起一句曾听人说过的话:翩翩浊世之佳公子也。 她虽然通一些汉文化,却不知那位被太史公称赞翩翩浊世佳公子的平原君,可是个杀美人以其首取悦门客的家伙。 越是偷看,福学宫主心中就越是喜悦。 因为年纪渐长,她兄长从两三年前就在帮他务色驸马,但一直未有合适人选。今日看到周铨,翩翩少年,自然是远胜过那些留着胡须的老男人。 正当她继续瞄着周铨时,眼角余光却发现一个不对的情形。 周铨驻足的这座寺庙,算得上是高丽的一所王家寺庙,僧人颇多,信众也多。高丽人虽然略作清场,但跟着队伍围观的人仍然有非常多。 正当周铨迈步走入围墙之时,人群之中,突然有人猛地冲了出来。 “杀了你,你这个恶鬼” 那人怒吼着,用周铨听不懂的话语高叫,手中举着一柄镰刀,便扑向周铨。 这一刻,周围之人都是变色,而被刺杀的对象周铨本人,却是面色如常。 他只是淡淡地看着这个人,此人手中镰刀高举,眼见离周铨越来越近,他目光中除了仇恨之外,还多出几分兴奋。 只不过在距离周铨还有五丈的地方,他就被拦住。 不待周铨的护卫动手,仅仅是高丽人的兵卒,就将他架了起来,然后摁倒在地上。 高丽兵卒的脸色都是青白色的,包括金富辙,同样如此。 周铨此行非常关键,若是出了个什么意外,耽误了高丽国王的计划,那么他们这些人百死莫赎。 果然,董长青已经青着脸走了出来,而白先锋更是直接对周铨道:“明公,你先回去,回到营地去!” 佛塔之上,王衍面色难看至极,他此时对周铨极为满意,已经在想着如何制造机会,让周铨与自己幼妹相识。他深信,比起辽国的刁蛮公主,深受汉家文化熏陶的自己妹子,更容易得到周铨的欢喜。 他甚至觉得,自己可以将耽罗作为妹妹的采邑,这样,周铨若是娶了福学,则耽罗的争议也可以放开,自己也算对臣民有所交待。 但偏偏这时,竟然发生了刺杀事件! “大王”左右不安地说道。 王衍自己心中也极为不安,心中开始后悔。 若周铨以此为借口,转身离去,兴兵来攻,凭着周铨手中的三千兵,没准就可以攻下他这徒有其表的行宫护卫,那个时候,他的安危都有问题! 因此,王衍紧紧盯着周铨。 周铨拨开挡着自己的白、董二人,迈步上前,武阳与李宝亦步亦趋,紧紧护卫着他。 到得那刺客面前,看着掉在地上的镰刀,周铨微微一笑。 “还请制置恕罪,我等安排不周,致使刺客出现请制置责罚!”金富辙反应过来,跟在周铨身后,只不过这一次他再也近不得周铨身边,因此只能隔着好几个人,不停向周铨作揖。 “刺客?手里拿着镰刀的怎么可能是刺客,不过是一个愤怒的农夫罢了,希望贵国勿要为责难于他。农乃国之根本,让他如此愤怒,应当是有什么原因,也请贵国能够详察。” 金富辙身体一颤,瞪圆了眼睛。 他印象中的周铨,绝对不是这样的人啊,什么时候这么宽容了? 然后他看着周铨面对那些围观声,朗声说道:“诸位可懂汉话?” 围观者中不少人都点头,高丽向来仰慕中国,以小中华自居,学习汉字汉话,对于富贵人家来说,都是平常的事情。 “我今日来此,为贵国带来两件礼物,一件是诗书,一件是兵甲,请勿令我弃诗书而取兵甲。” 说完之后,周铨不再理会那地上的刺客,继续向着寺庙内走去。 留下那些高丽人在那儿发呆,好一会儿之后,有人低声赞道:“都说这位宋人是杀人魔王,如今看来,分明是慈悲胸怀,就连刺客都不曾追究!” “正是正是,上国,仁义之邦,一手诗书,一手兵甲是取诗书或是取兵甲,全要看大王啊!” 这些话传到金富辙耳中,他身体又是一颤,然后面露苦笑。 在场众人中,颇有些地位高者,高丽除非狠下心,否则根本不能将之全部拘禁。今日这边的事情传出去之后,只怕高丽民间,对周铨的态度会有极大改变。 这样一个连试图刺杀自己的刺客都放过者,怎么可能是传闻中的杀人恶魔? 但高丽王国真能放过那个刺客么? 略带怜悯地看了地上那人一眼,金富辙收敛心神,赶紧追上了周铨。 在这座护国真宗寺中呆了没多久,周铨再度起程,赶往高丽王行宫。这一次路上没有作任何耽搁,到得行宫之后,见了已经提前赶回的王俣,一番礼仪下来,周铨都有些累了。 “周制置沿途辛苦,孤这座行宫虽是简陋,却也有些风景,上国京师中也未必能见,孤愿为向导,引周制置一游。”就在他应付完礼仪,准备提正事时,突然听得高丽王说道。 “天色已晚,还是先办得正事,再游玩不迟吧。”周铨道。 王俣捋须轻笑:“制置放心,孤令丞相留此,与制置宾客定约,待游玩归来,便上国玺!” 周铨不知道他想玩什么名堂,但觉得只要自己跟在他身边,即使高丽想弄出什么事情,自己立刻可以擒住他为质,因此也就没有再拒绝。 在武阳、李宝等的随侍之下,他跟着王俣穿过行宫一道宫墙,来到一处院子。 “孤喜好足球,前些时日听闻,足球之戏乃是周制置所定,不知可有此事?” “不算我定,只是略改了蹴鞠与马球规则,合二者为一罢了。” “制置果然是上国栋梁,小戏之中,可见兵法治政之道孤只恨殿中,未有如制置这般人才!” 说这句话时,王俣是真心诚意,他觉得若是自己手中有一个周铨这样的人物,哪里还会面临如今的窘境! 周铨正待答话,却跟他又跨过一道月门,迎面脂粉香气扑鼻而来,便见一群少女,身着彩衣,正在相互追逐,见他们到来,少女们纷纷屏息凝立,甚为恭敬。 “咦,王妹竟然在此正好,王妹,这位可就是王妹曾提过的上国少年英雄周铨,还不过来见礼?”王俣笑吟吟地说道。 周铨微微一愣,哪怕这是在高丽,宫中女子见外国之臣,似乎也不合礼仪吧? 但不等他反应过来,就见诸多少女中的一位女郎,略带羞涩地走了过来,向他蹲身行礼:“奴福学,拜见周制置。” 她行完礼,微微抬头,恰好与周铨目光相对,顿时双颊飞红,娇羞无限,紧张得似乎都有些发抖了。 周铨回了礼,原本只是看她一眼,但见她这羞涩模样,心中觉得有趣,不禁多看了两眼。而这多看的两眼,又落到了王俣眼中,王俣心怀大畅,忍不住捋须笑了起来。未完待续。 ... ... 二四一、恭喜明公,贺喜明公 在游玩之后,周铨与王俣回到大殿,此时双方已经达成协议,那协议上也盖好了高丽国玺印与东海商会、大宋海州沿海制置使印。 这么一来,和约算是完成,高丽人也可以松了口气了。 按照约定,双方将开始交接钱粮与俘虏,交接的地址定在了木浦。此地距离济州甚近,若是顺风顺水,甚至不需一日,青鸟号便可以抵达。即使是那些载人量大的慢船,有个两日左右,也足够靠岸。 所有的近四万俘虏,一共换得赎金六十万贯,再加上他们的兵甲、战船抵价四十万贯,故此这份和约达成之后,高丽人要拿出一百万贯来。 不过考虑到高丽的统治有些不稳,东海商会同意,先将三千俘虏直接送至江华岛,用于保护江华岛上的行宫。 这协议达成之后,王俣的使者立刻飞奔而去,先至开城,将高丽国库几乎搬空。只不过东海商会不要绢帛之类的东西,高丽实在拿不出足够的宋制铜钱,便以铜、银和金替代,再不足者,则以高丽参、皮货、木材、苎布等充抵。 莫说高丽是个小国,因为承平较久,未经大乱,所以其国库倒还算是充盈,周铨在江华等了五天,便见一船船从其国库中搬来的东西被运来,然后又运上青鸟号、玄鸟号等船上。 经此一事,周铨才知道,原来高丽银矿不少,虽然比不上日本,却也是一个贸易的好对象。 经过十余个账房计算,这些贵金属价值约是三十万贯,玉器之类的周铨是不要的,但是皮货、人参他很欢迎,而且在给这些货物定价时,所用的市场标准并非大宋汴京标准,而是高丽开京标准离产地近,其价格总会便宜。 将之运回汴京发卖,价格至少要加一倍,若是运至日本卖,有些货物的价格甚至会翻上两倍,这些就不是周铨操心的事情了,如今挂靠在东海商会名下的海商有二十余位,他们自然会将之处理好。 这么算来,加上此前金富辙所言的赔款,实际上从高丽人手中弄到的财货,价值应当在二百万贯左右。这还不包括高丽人答应的一百五十万石粮,鉴于高丽面临战事,粮食上周铨没有逼迫太急,今年只要五十万石,另外一百万石,可延至明年交付。 见高丽人交出财物交得爽利,周铨心中不免有些遗憾,或许自己该开个更大的口。 他却不知,高丽王室笃信佛教,长期承平,又无甚大灾,除了修建佛寺,几乎没有太多的用处,故此才积得国库充盈,能够短时间内拿出这一笔来。但若他真的开了大口,高丽王室要筹措起来,也殊为不易。 正想此事,却听得外边叶楚来禀:“大郎,高丽使臣金富辙来访!” 金富辙这段时间没少往周铨这里跑,所以对他的到来,周铨并不意外,迎请入帐之后,寒喧一番,金富辙却说要与董长青一会。 他们都是读书人,想来有些共同语言,周铨不以为意,便请董长青前来招待。 董长青领着金富辙在海边走了几步,金富辙忽然道:“如柏兄,有一事向兄台请教。” “金郎中请讲。” “不知周制置如今可曾婚配?” 董长青听得这个问题,当时愣了一下,心念电转,口中说道:“制置今年不过十九,未婚配。” “十九,那可正好!”金富辙道。 董长青似笑非笑:“莫非金郎中家中有女,意欲联姻?” “正是!” 金富辙答得这么痛快,让董长青吃了一惊,忍不住停下脚步:“金郎中,莫不是说笑?” “此等事情,我哪敢说笑,我所说之女,其实非我家中,乃是当今大王幼妹,先王幼女,芳龄十八,性情端庄淑惠,姿容国色天香,正合为周制置良配!” 董长青听到联姻对象竟然是高丽王妹,脑子里顿时嗡的一声响,千百个念头几乎同时浮了出来。 十八岁虽然稍大了些,但也不算太大,性情姿容若都可以,以其高丽王妹的身份,倒也配得上自家主公。 只不过,以周铨身份,去娶一位他国公主,合适还是不合适? 而且董长青很清楚,虽然周铨接受了他们为宾客幕僚,但若说信任,他与白先锋在周铨心目中,还比不得叶楚、李宝、王启年等阵列少年。象婚姻之事,极为重大,绝非他这个宾客幕僚能做主。 但是,若能娶得高丽公主的话,周铨的东海商会对外扩张进程,就会大大加快,有了高丽一国的支持 “此事重大,非我能定,不过我会尽力劝说,争取玉成此事!”董长青断然道。 “既是如此,我就恭候佳音了!”金富辙松了口气。 他终究是文人习性,没有弄清楚周铨部下的组成。在他看来,身边周铨幕僚的董长青、白先锋二人,因为是大宋太学生出身,算是周铨的左膀右臂,二人对周铨的影响力肯定比起那些随从少年要大。 却不知董长青自己并没有十足把握,想了想,请金富辙暂时休息之后,自己来寻白先锋。 这个功劳,明显不能独吞,要找得白先锋才成。 白先锋听得金富辙的来意,当时呆了一呆,然后道:“此事有一样不妥,明公与大辽蜀国公主之事,举世皆知,若是迎娶高丽王妹,明公岂可同意?” “这便是我寻你的原因了,我一人劝说未必有用,锐之与我一起去,定然有用。大辽蜀国公主虽是对明公有情,但以大辽天子之尊,岂可将爱女嫁与明公!便是他愿嫁,咱们大宋岂愿明公去娶敌国公主?高丽向来事大称臣,若明公娶了高丽王妹,可断辽国一臂,为我大宋获一助力,朝廷内外,必定会乐观其成!” 董长青说得白先锋连连点头,确实,娶高丽王妹的难度,比娶大辽公主的难度可要低得多了。 “但是蜀国公主可是拨给了明公一千精锐” “若能娶高丽王妹,何愁不得几千精锐?莫要忘了,蜀国公主能给的支持终究有限,而高丽这边,只要替他们防住女真,莫说一千精锐,五千一万,又有何难?” 白先锋对此有些不以为然,辽国的皮室骑兵还算有战力,高丽人的战力么,实在不敢恭维。 “你便是信不过高丽精锐的战力,也当信得过明公的练兵之能!”董长青稍稍放低了些声音:“那些怯懦如鸡的高丽人,在明公麾下半年,也能成精兵强将!” 白先锋最后一点疑虑也没有了,不过略一沉吟,他又道:“此事只靠你我二人去劝,还略显单薄,我有一计,可请武阳出面相助,若得他言,事半功倍!” 董长青霍然惊觉,自己竟然将此人忘了。 武阳年过而立,周铨一向以叔视之,甚得信任,托以心腹,若能得到他的支持,确实能够增加说服周铨的可能性。 二人立刻又同来寻武阳,只不过武阳向来在周铨左右,所以他们先请叶楚去唤,过了会儿,武阳才出现在他们面前。 听二人说了来意,武阳挠了一下头:“不妥,我观大郎不是那种会在此事上受人左右者。” 说服武阳,白先锋自然也有说辞:“武兄,你为明公之叔,乃是长辈,你觉得明公如今基业已成,却无子嗣,是否妥当?” 武阳神情一凝,又有些黯然。 当初周侗之子阵亡,就是因为没有留下子嗣,让武阳自觉对不起周侗,消沉了很长时间。 “明公有时会轻身犯险,比如此次高丽之行,大可不必,但他还是来了,若有子嗣在家坐镇,则上下心安,内外无事。明公与大辽公主之事,三年五载间,只怕见不得结果,武兄,你身为世叔,怎可不过问?此非为私,亦是为公!” 武阳挠着头,他向来寡言少语,论起舌辩之才,肯定是比不得白、董二人,因此已经被二人说服了。 “你们要我如何去说?”他问道。 “也不必如何说,过会儿我们去说,明公向来乐于倾听众人意见,到时你帮敲敲边鼓即可!”白先锋精神一振。 他们商议已定,便一起来见周铨,周铨此时正在查看账簿,听董长青说有正事,便将账薄放到一边,笑着问道:“方才金富辙来了,然后董先生说有事,和高丽有关?” “有些关系,明公,我有一事难决,想要请明公指点。”董长青道。 “哦?” “私情与国事,何者为大?”董长青道。 周铨听得愣了一下,他完全没有想到与自己有关,只是琢磨着,董长青与金富辙交往久了,莫非有了私谊? 因此他道:“国事为大,董先生何必问我?” “昔日霍去病以匈奴未灭而不成亲,若是当时汉军上下,尽皆如此,郎君以为妥否?”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虽是壮烈,但若人人如此,匈奴民口滋孽,汉人则断代灭种矣!此事为励志警句可也,却不能逼迫人人行事,限华夏之嗣而壮胡虏之种,岂可久之!”周铨心中一动,莫非董长青是要成家了? “大善。既然明公如此说,那么恭喜明公,贺喜明公,高丽国王欲嫁王妹与明公!”董长青笑道。 周铨顿时愕然。未完待续。 ... ... 二四二、呃呃呃? 金富辙等得有些心焦了。☆→ 他心中其实有些屈辱感,他们这些高丽大臣无能,致使要王妹下嫁和亲,才能换取国家的安全。 在他看来,周铨虽然少年英杰,但毕竟不是读书人出身,实在是有些配不上高丽王妹。所以,他提出联姻,周铨应当立刻同意,而且欢喜无限,根本不该耽搁这么长的时间。 终于,他等来了人,不过既不是董长青也不是白先锋,而是叶楚。 叶楚笑嘻嘻上前,先是作了个揖,让金富辙吓了一跳。 他知道这少年还有另一个李宝,几乎是寸步不离周铨左右的,这般向他施礼,肯定不对劲。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金大使,觉得我如何?”叶楚道。 “啊?” “哦,忘了说,我姓叶,名楚,乃是大宋秦凤路熙州人士,祖上出自河东隆德府,开支先祖名为叶畅。我今岁十八,乃是腊月出生,如今在制置帐下听用,为商会卫班班首,一个月薪资五十二贯,另有冰炭若干……” 叶楚一一说来,就连自己祖宗八代远至盛唐时都说出来了,金富辙只觉得头昏脑涨,又不好失礼,只能哼哼哈哈敷衍应付。说完自己的情形之后,叶楚又是一笑:“金大使,觉得我如何?” “呃,少年英杰,前途远大。” “既是如此,那咱们就说定了,还请金大使为媒,替我娶一房妾室,我要求不高,贵国五品以上官人家女儿,姿容中上,年龄十六岁左右,宜生养者上佳,你看如何?” 金富辙本来跟着他走的,此时脚下一个踉跄,转脸看着他,满目都是异色。 “金大使不是来作媒的么,一事不劳二主,既然能替我家大郎作媒,莫非就不愿替我作媒?”叶楚捏了一下自己脸,诧异地道。 “呃?” “我家大郎能娶你家王妹,我为大郎亲卫班首,只求五品以上官人家女儿,莫非不成?” “呃?” “我虽然长得不如我家大郎,但也算不差,至少比李宝那满脸横肉的家伙要强,莫非就娶不得姿色中上的女郎?” “呃?” 金富辙一连三呃,让叶楚脸上现出怒容:“成与不成,金大使只一句话就是,为何如此敷衍我?” “这个,这个……抱歉,只是未曾想到……” 金富辙确实是没有想到,他从未见过有人会求着他来替自己作媒的。要知道,他可是高丽礼部郎中,礼部侍郎的有力争夺者,不是职业媒婆! 此次来为王妹作媒,已经是他业务之外的事情,却不曾想,正事还未办成,却已经又有新业务上门了。 “那你说成或不成吧!”叶楚道。 “呃,我要想想,可有合适人选……”金富辙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应对。 毕竟这位叶楚可不是无足轻重者,他甚得周铨信任,拓俊京甚至提到过,有时他会替代周铨指挥部队,这样人物提出的要求,他岂能等闲视之! 想来想去,他还真想到了几个人选! 不过五品以上官员的女儿,给这个宋人当妾? “若是正妻,倒还好办,可是为妾……” “我堂堂华夏男儿,正妻自然是要娶大宋女郎的。倒是娶妾,高丽、日本、辽国、西夏……诸国美人,尽皆可纳!” 听得这少年如此志向,金富辙再度瞠目结舌,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应付了几句,答应叶楚替他务色,这才被带到周铨的大帐前。 一入大帐,金富辙就感觉到里面气氛有些异样。 本来他以为周铨会满脸喜色,至少也得流露出些许春风得意之色,但是现在才发觉,周铨面色沉寂,仿佛有些不高兴。 而白先锋、董长青这二位被他认为是周铨左膀右臂者,神情有些讪然。唯有周铨身边的壮士,那个身材高大的巨汉,此时面色有些激动,正怒视着周铨。 “金大使,我性子直,不说废话,贵国意欲联姻,究竟何为?” 不等金富辙判断明白帐内的情形,就听得周铨问道。 “鄙国大王见周制置少年英雄,生出爱才之心,故此有意联姻。”金富辙几乎是从齿缝里说出这番话来。 但换来的却只是周铨的冷淡:“我不信,贵国国君非要我来,大约就是为此事吧,那时他可从未见过我!” “呃,是听臣僚们说起制置出使辽国之事,便起此心……制置当世英雄,何必多疑,我国王妹,虽不及大国帝姬,却也是一国贵女,况且制置也曾见过我国王妹,无论是德行容颜,都不至辱没制置!” 周铨本来是板着脸的,此时一怔,然后想到当日在行宫时曾经见到过的那位王妹,顿时恍然。 原来当初的“巧遇”根本不是巧遇,而是高丽国王王俣有意安排。 他略微有些尴尬,当时确实瞧到了王妹本人,那女郎羞涩的模样,也确实令他多看了几眼。 而旁边的白先锋董长青则对视一眼,他们可不曾知道还有这一出。 “周制置,联姻若成,则两家永好,宋丽敦睦,东海商会在我高丽,便可以出入无禁,制置当世英雄,这等事情,一言可决,何必犹豫?”金富辙又道。 周铨沉吟了一会儿。 若说他不心动,那是谎言。 一来那位高丽王妹,就算不是风华绝代,但也绝对不丑,姿色乃上上之选,到得周铨十八九岁年纪,若说不想成亲,那除非是梁师成、杨戬的同行;二来若真与高丽联姻,周铨有的是手段,将高丽从王姓天下变成周姓天下,他甚至有资本去角逐中原。 但立刻,一张面孔浮了起来,将高丽王妹赶出了他的印象之中。 他与耶律余里衍,是有同生共死之谊的,双方也更为了解,而且余里衍的性格,也更接近于另一世中的女子,与他更为合契。 那位高丽王妹,再如何美丽,姿色也未必胜过余里衍,更重要的是,两人根本不了解,周铨对她的印象,除了见面时她的羞涩之外,再无其余。 至于娶高丽王妹有助于事业之事,周铨此时已经抛开了。 男子汉大丈夫,岂可为这点理由,去祸害一个根本不喜欢自己、自己也不喜欢的女郎! 要天下,凭智慧去争,靠力量去取,却不能靠着和女人睡觉去拿。 只不过,就这样拒绝,会不会破坏刚与高丽达成的协议,让自己此行陷入无功而返之中? 略一思忖,周铨哑然失笑:“原来如此,贵主好意,我心领了,但这世上,唯爱恨不可为市贾,金大使,可以回禀贵主……此事休要再提!” 金富辙瞪圆眼睛,一脸都是不敢置信。 他完全没有想到,周铨竟然会拒绝! 这怎么可能,要知道,福学容貌娇美,天姿国色,金富辙不相信这世上还有人,在亲眼见到福学宫主之后还能拒绝于她。 可眼前这年轻人就偏偏如此做了! “制置,制置,此用两全……数全其美的事情,制置为何不愿化敌为亲,非要拒绝?” 周铨摆了摆手,心下越发坚定起来,他便是看中了王福学,要将之纳入后宫之中,也绝不是因为受高丽国王的摆布,而是出于他自己的需要。 “此事休要再提,若是贵国觉得未成此事,此前协议作废,那么我也不惧再做过一场!” 听周铨如此说,金富辙面色一变,苦笑道:“鄙国只是想要好上加好,与制置能更为亲近罢了,制置既不愿意,那就当金某未曾来过罢了……只是制置真不再考虑?” 周铨呵呵一笑,见金富辙这模样,又看到董长青、白先锋等人心有不甘的样子,他心中一动:“金大使,你觉得我身边的董先生、白先生如何?” 董长青与白先锋一听脸色就白了,慌忙道:“我二人皆有成亲!” “无妨,家中正妻,却缺妾室……金大使,若是有合适人选,不妨为媒,给我身边二位先生为妾室。如此一来,贵我双方,岂不也是化敌为亲,甚至亲上加亲?” 董长青与白先锋对望了一眼,唯有苦笑。 他们想要周铨来一场政治联姻,结果却是周铨要给他们安排政治联姻。而且此时,他们算是体会到周铨方才的感觉了。 “咳,咳,家有悍妻,实不敢从。”董长青郁闷地说道。 “董先生不要,我要啊,我不嫌多。”叶楚插嘴道。 “你还年纪轻轻,就这么急?”周铨一愣。 “大郎,可不算年轻了,我们都十**了,该成亲生子……大郎你别瞪我,你老人家我管不着,但我么,十个八个总是要娶的!” 叶楚这话,让周铨对他刮目相看:“你小子……竟然有如此雄心壮志!” “他啊,早就说过,人生最得意之事,就是在战场上击败各国寇敌,然后回家在床上继续击败各国丽人。” 李宝闷闷地补了一刀,将他们这些少年私下里的话说了出来,周铨哈哈大笑,旁边的白先锋与董长青只能相对无言,装没有听到。 最可怜的是金富辙,这位高丽使者此时已经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 二四三、终身不是一场交易 “福学,嫁人之后,可比不得在家中,凡事都要三思,特别是远嫁他国,你可千万莫忘了你王兄和父母之国!” 李资谦与李资谅的妹妹李氏,望着正垂首一脸娇羞的王福学,细声细气地吩咐,而王福学也只是点头。∈♀ 任何一国的王宫,都不是保密的场所,高丽亦不例外。国王有意将幼妹许配给宋国人周铨的消息,已经传遍了,那些宫中的使女太监都知道这事情。 在他们看来,以高丽国王之尊,下嫁妹妹给宋国的一个小官儿,那小官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因此,根本不存在拒绝的可能性。 李氏正要继续教导王福学一些出嫁后的事情,门却被推开了,高丽国王王俣一脸阴郁地走了进来。 “陛下!” 屋子里众人纷纷施礼,王俣哼了一声,挥手将他们赶了出去,王福学也要离开,却在最后被王俣唤住。 “福学……唉!” 王俣一开口就叹了一声。 王福学的心顿时沉了下去,不过她性子向来柔弱,因此没有抬头。 “陛下,怎么了?”见王俣不说,李氏问道。 “事情未成,那个宋人,那个宋人竟然敢拒绝我!”王俣说到这,忍不住将案几上的东西全都摔在了地板之上。 这两年可是诸事不顺,为女真人兵锋所逼,甚至不得不自开京躲到江华岛来,想要将王妹嫁给宋国一个小官,却还遭到拒绝! “这如何可能?”李氏讶然。 而王福学以袖掩住面,起身小跑,飞快地从屋里逃了出去。 不管她逃到哪儿,仿佛都听到了有人在小声议论:“那个宋国人,拒绝了福学宫主!” “竟然有人会拒绝福学宫主!” “宫主真可怜!” 直到奔到无人的园子里,她抱着一棵大树,这才失声痛哭。 身后追来的宫女们不敢靠近,过了好一会儿,见她哭声暂时安静了些,这才过来,小声劝慰。 但她们却看到,平日里柔婉的福学宫主,眼中闪过一丝刚毅。 因为江华岛上只是行宫,所以戒备说不上多么森严,当日午后,几个高丽士卒打扮的人,戴着斗笠,乘着矮马,向着仁川而去。 其实从仁川到行宫并没有多远,上回只是为了让王俣与王福学偷看周铨,特意安排绕路。 因为协议达成、第一批赎金与粮食也已运达,故此周铨已经下令收营,准备在两日后就启航出发,返回济州。当这一小队矮马来到仁川港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忙乱场景。 其中一个高丽人上前,却立刻被拦了下来。虽然宋人营地一片忙乱,但戒备却丝毫没有放松。 “我家主人要求见周制置。”那被拦住的高丽人喝道。 “我家制置岂是随便什么人都可见的,道出身份,我再决定是否替你们通禀!”拦住的卫士道。 “我家主人身份极贵,快让你们周制置出来迎接!” “笑话,即使是高丽国王,也不敢要我家制置出来迎接,小子,你速速退下……” 拦着的卫士就是不放,而这几个高丽人却死活要见周铨,争执了好一会儿,将带队巡视的李宝吸引过来。 李宝问明情形,皱着眉:“不相干的人,哄走就是,和他们纠缠做什么?” 有他命令,那些士卒便无顾忌,眼见上来要动手驱人,这几个高丽人中的一个终于忍不诠了,将自己的斗笠掀开,一蓬乌云般的秀发落下。 “我是高丽宫主,欲见周制置,还请将军为我通禀。” 李宝扫了她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那日周铨入行宫游玩,他便在身边护卫,因此认得这位宫主。 金富辙才回去,宫主本人却来了! 若是叶楚在此,想必就会替王福学禀报,但是李宝不同,他可是不识柔情的铁汉、不怜红粉的石佛! “哄走!” 只是一句话,简单的两个字,却将王福学的所有自尊骄傲都轰碎了! 原本被拒,就已经是奇耻大辱,如今私下求见被哄走,那就是辱上加辱。王福学虽然只是一个高丽女子,但在高丽王宫之中,一向受的就是汉人教育,因此许多想法,与汉人女子没有两样。 羞怒交加,她二话不说,向着海边就奔去。 这一举动吓了李宝一大跳,好在王福学身边的心腹使女追上去,宫女跑得比宫主总是要快些的,将她紧紧抱住。 王福学泣不成声。 这边李宝甚为尴尬,没有想到自己一句话会引来这等结果。不过他也不愿解释,见王福学未能跳入海中,便只作不知。 可是这里的热闹,自然有人禀报周铨。 “王福学,就是高丽的那位宫主,她来做什么,不见!” 周铨第一个念头便是如此,但董长青在旁谏道:“明公,不娶无妨,但若因为不见此女,使其自尽,我恐两家先前和议,顿为废纸,再无和缓之机矣!” “这女人当真麻烦!”周铨琢磨着也是这个道理,喃喃说了一声。 不见不行,但就这样见也不行,周铨想了想:“董先生且去替我见她,问问她究竟想要做什么。” 董长青出去不一会儿,就又回来,苦笑着道:“她只是求见明公,有什么话,也只会同明公说。” “果然,这女人麻烦透顶!”周铨又恼了。 终须见她一面,在无可奈何之下,周铨终于让王福学到了自己的大帐之中。 “宫主来此,有何吩咐?”他冷冷地说道,虽然话语客气,但神态之间,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情绪,根本毫不掩饰。 “奴只问一句,奴比大辽蜀国公主,究竟输在何处?”王福学道。 这个问题还真是直接,周铨没有想到,看上去柔柔弱弱的高丽宫主,竟然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来。他愣了一会神,然后道:“我与余里衍,曾有同生共死之谊,而且,余里衍和你,完全不是一类人……宫主垂青,我非常感激,但却不能接受。想来宫主自己,也不会希望,自己的终身被当成一种交易。” 最初他说时,王福学只是抹泪,听得后一句时,她愕然抬头,再一次正视周铨:“何出此言?” “今日我因为你是高丽宫主而娶你,明朝便有可能因为你是高丽宫主而休你!”周铨道。 王福学浑身一颤。 身在王家,哪里不知道政治联姻风光背后隐藏的种种杀机,周铨说的半点不错,因利而合者,必因利而分,即使周铨现在答应这桩婚事,他要娶的,也不是王福学,而是高丽宫主! 王福学是高丽宫主,可高丽宫主不是王福学。 相反,周铨与耶律余里衍,那是因为余里衍就是余里衍,却不是因为余里衍是大辽蜀国公主! 王福学得到了这个答案,心中却还是茫然。 她不知道,如何能让周铨觉得,她不仅仅是高丽宫主,更是她王福学自己。 遣人将王福学送走之后,周铨不满地哼了一声,高丽国王到如今还在玩小手段小伎俩,想要送一个女人,便令东海商会数千强兵替他卖命,当真是异想天开! 王福学或许只以为,她兄长只是想替她找个如意郎君罢了,周铨却知道,若是答应这桩婚事,接下来他总不能看着高丽被女真人灭国,肯定要让自己的部下去替高丽作战。 得不偿失! 对周铨来说,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女真对高丽保持着巨大的压力,使得高丽不能集中精力来对付他,而且他可以在这其中,大发横财。自古以来,战争财总是最具暴利,等高丽在对抗女真的过程中消耗得差不多了,他自己的实力壮大得差不多了,那个时候,他完全可以去取想要的胜利果实。 因为福学宫主的事情,周铨没有再在江华岛耽搁,次日等得合适的潮位,他和他的船队,就已经离开了江华岛。 不过,他留下了孙诚等二十余人,在此筹办第一个租界——根据双方密约,东海商会将在江华岛西北隅租用一块不大于五百亩的地方,作为仓库、商铺所在位置。东海商会来的海商、水员,都可以自由出入这块地方,而高丽人,则需要获得东海商会发放的通行文书,也就是所谓的“朱印告身”,才可以进入租界。 目送船队离去,孙诚回过脸来,看着自己身边的二十四个人,他们情绪似乎有些低落,孙诚笑道:“各位此时当高兴才是,从今日起,你们可都是独当一面的人物了!” 众人愣了一下,原以为留在江华,是变相的发配冷落,却不知孙诚为何如此高兴。 他们都是孙诚从利国监带来的,两年多前便跟随孙诚,此次被留下来,也是孙诚点名所致。 “你们不都是羡慕我一个月能赚七十贯么,如今就是机会了,江华岛这里只是第一座,釜山那边还有一座租界,大郎的意思,是要在你们当中挑两个人,今后主持这两个租界事宜,每人的月薪,至少是七十贯,但这是少的,以租界主事的身份,随便做上一笔生意,几百几千贯也唾手可得!” “更重要的是,大伙不会一直呆在这,只要考评得好,短则三年,长则八载,便可以回大宋,那个时候,若你不是一个腰缠十万贯的巨富,都不好意思回去见人!” 这些人想到如此前景,顿时兴奋了,方才的低落,也一扫而空。 ... 二四四、叶楚的野望(二百月票加更) “大郎,将孙诚哥哥留在江华,大郎身边可就少了得用之人!” 玄鸟号上,望着渐远去的江华岛,李宝有些担忧地道。¥f 高丽人以为白先锋、董长青是周铨的左膀右臂,实际上李宝他们才知道,孙诚、武阳才算是周铨的左膀右臂。 孙诚这两年主要留在利国监,辅佐周傥统筹利国监的钢铁、水泥和玻璃三大工业,因此几乎没有参加这两年的战事。他本人对征战兴趣也不太大,故此专心于工业之事。 这一次周铨将他留在高丽,实在是因为,孙诚是他最信任的人之一,又拥有不弱的统筹能力,他能够树立一个榜样,以后在海外的租界地,都会以这个样板为模。 “李宝,你们总不能一直呆在我身边,迟早要出去独当一面,至于我身边么,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会呆在五国城,学堂里会一批批地给我培养出人手来!”周铨笑道。 “我不离开你身边。”李宝瓮声答。 “那可不成,接下来有件事情,我还要你效力,流求那边的海图已经探出,队伍也已经准备好,那边土人凶悍,远胜过济州,我需要你带着五百人前往,在那里建立一个据点。” “让别人去,我不想离开你身边!”李宝又道。 “既是如此,那我就让叶楚去了。” “不,我去!”一听这个机会要落到叶楚身上,李宝心中顿时生出了斗志。 叶楚瞧他不顺眼,他同样也瞧叶楚不顺眼。 “那就好……你须得知,去了之后最重要的事情有两件,一件是练兵,土人顽劣,据闻还有食人部族,对食人部族,勿须留情,斩草除根,非食人族,则可以令其供我驱使。另一件事情,则是黄金!” 李宝一愣,此事与黄金有何关系? 周铨记得,自己在另一世看过一些书籍,其中便提到,流求也就是台湾基隆附近,拥有大量的金矿,这是他必得之物,只有拥有了比较稳定的贵金属来源,他才能建立自己的货币体系,进而控制大宋的经济命脉! 若不是他分不开身,流求之行,他都想自己亲自前往。 回到济州后没有多久,李宝便带着五百人前往流求,此时济州往流求的航线已经探出,借着北风,他们只用了六日时间,便抵达了流求。 在他们之前,已经有数支探索队伍来到过,故此绘出了流求北部的海岸图,也尝试在海畔建立了一个据点,李宝此行就是将这据点变成基地,同时以此基地为中心,向四周探索,清剿食人土著,征服一般土著。 将李宝派出之后,周铨将叶楚又召到面前来:“这些时日过得如何?” “憋闷得慌,大郎为何让李宝出去,却不让我出去立功!”叶楚讨好地笑道:“不如我去将李宝换来,保证做得比他好!” “你比他更知变通,所以我要留你去对付极为狡诈之人。”周铨道。 “谁?” “日本……我要你去日本一趟,最好能以商人身份,行走于日本诸地,弄清楚它的金银铜等矿藏的分布地点,最重要的是,摸清日本国内政局,瞧瞧可否在其国中挑起内乱。” 周铨一番话说得不紧不慢,叶楚听出了他的决心。 显然,这是在为以后做准备,若是实力足够,又有机可乘,周铨是要对日本下手了。 “大郎……”叶楚欲言又止。 “有什么困难就说,我能解决,就替你解决!” “若是日本有官宦人家看中了我,欲许女儿为我作妾,我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这厮此言,让周铨鼻子都气歪了:“你这厮果然发春了……若真有这等好事,别的我不管,还是那句老话,他国女子不可为正妻!” 为妾可以,为正妻不行。 叶楚听得顿时脸上堆笑,知道周铨松了口。 他家中无人,早就想着开枝散叶,就算今后会在战场之上有什么短长,也不至家中无人。 且不说叶楚是如何在日本国枪挑一国的,就在他奉命出发的当日,大宋京师,身为高丽国使的李资谅鬼鬼祟祟地行到一座园子前。 他给了守小门的小厮一个金锞子,那小厮掂了掂,低声道:“你要小心,万勿惹出事端来,若是牵连到我,弄不死你!” “放心放心。”李资谅道。 但在李资谅心里,却已经管不了那许多了。 不一会儿,他就听得围墙中热闹起来。 这两年,大宋京师一到年关时分,就会特别热闹,足球赛更是接连不断,比如说今日之场球赛,由蔡家支持的“神武军”,对上某位亲王支持的“龙骧军”,双方正是京师足球大联盟中排名前二的队伍,这一战将决出京师第一,待上元时,与自徐州来的东海队再战一场。 所以这一战极受关注,门票千金难求,更有甚者,传闻当今官家,到时也会亲临观战。 李资谅知道这不是传闻,他现在所在的这座门,将是赵佶亲自来看球时所要经过的门,门内有夹墙,赵佶会自夹墙来到主宾席,在那里有专门的包厢,可供他与亲信们看球。 他可是花费了许多力气,甚至找了高丽在太学的五名学生,这才打听到门路。 “周铨,等着,我就不信,无法将你的事情传到赵官家耳中去!”李资谅恨恨地想。 他被周铨送到京师后,苦苦寻找机会,想要见赵佶告状,可是大宋几处接待高丽使臣的地方,将他推来推去,那踢皮球的本领,完全不逊于神武军或者龙骧军。都在这里苦熬了小半年,李资谅仍然未能见到大宋天子,更别提递交国书的事情了。 原本高丽欲与周铨联姻,令人来通知李资谅暂缓告状之事,不过周铨拒绝之后,这件事情又被高丽君臣提上日程。他们也不指望着告一状能获得什么,只想着借此向周铨施压,能够重新订一份协议罢了。 事实上,若周铨答应了联姻,高丽君臣也会以亲情为理由,要周铨修改协议——总之,无论周铨答应不答应,他们总会有理由的。 李资谅缩入那门中,寻了个隐蔽的地方呆着,此时天色尚早,要到下午,球赛才开始,官家大概也就是午后赶来,他只能提前在此等候,才能避免被清场的仪仗赶走。 “那位周制置当真是权倾天下,他人还远隔千里,可对大宋京师的影响却仍在!” 嘀咕了一声之后,李资谅躲在了假山石后。 自从水泥在京师流行后,假山的成本就极低了,三五块丑石,两三袋水泥,七拼八凑,便可以堆成一座假山,招揽些附庸风雅之辈,吟几句打油歪讨,然后这破落玩艺就成了“风雅”,更有人称之为“文化”。李资谅缩在这“风雅”之后,雅是没有感觉到的,不过风倒是挺大,此时年末,寒风袭袭,吹得他鼻涕横流,时不时还要吸溜一下。 但都得忍着。 从一大早,忍到了中午,腹中已经饥肠漉漉,李资谅拿出包好了的胡饼,颇为得意地啃了几口:“幸好我早有先见之明,已经做了准备……快来了,应当快来了。” 他却不知,在另外一座门前,赵佶笑吟吟地迈步而入。此时别的观众尚未抵达,赵佶一身普通人服饰,看上去象是个富贵人家的中年家主。 在他身边相陪的,有蔡行,有杨戬,有梁师成……这群人即使不是东海商会的成员,也一定是棉布商会的成员。 “诸卿,今年的球赛规模很大啊。”赵佶穿过院墙,进入真正的球场时随口说了一句。 “官家垂拱而治,天下太平,百姓丰乐,故此才有这番景象。”立刻有随侍大拍起马屁。 赵佶哈哈一笑,生受了这番恭维,然后微眯眼睛,向着球场望去。 若放在另一世,这只是一个非常简陋的环状球场,阶梯状的座位往下伸展,一共是二十层,挤一挤可以容纳约六万观众。在此时,这是大宋京师甚至是全天下最大规模的球场,唯有国家级别的赛事或者仪式,才能动用之。 这么一座球场,建起来花费了不知钱钞,不过赵佶对此并不关心,这是由棉布商会出面造的,至少表面上没有花费国库一文钱。 最多就是将徐州运来的水泥截下三分之一,用在这座球场建造上。 目前球场只建起了南北两座看台,因此也只有这两个看台算是有座位,别的地方,只能挤在一起站着看球了。饶是如此,当赵佶入内之后没多久,观众们开始入场,转眼之间,便已经有数千人入场了。 “今年你们东海商会又大赚了?”赵佶看了看蔡行。 若是当着朝廷的文官,自然不会这样说,身为大臣,参加什么商会,实在有失体面。 不过附近都是近臣,大伙都清楚,这位官家可是能做不少荒唐事的,因此蔡行笑嘻嘻地道:“商会赚得不少,不过朝廷赚得可更多,朝廷今年进项里,金、银、铜有不少都是商会纳的税。” “听闻和高丽人起了些冲突?”赵佶慢悠悠又问道。 他身边的气氛,顿时僵了一下! ... 二四五、金砖 杨戬皮笑肉不笑,看了蔡行一眼,想知道这小奸会如何应对。◇↓ 高丽使臣在京中上窜下跳了几个月,虽然东海商会一伙将消息封锁得很严,但怎么可能完全瞒过官家。 别的不说,皇城司的暗探,就不是吃素的。 “官家也知道此事?听闻是海位一座岛的岛民,原本向高丽称臣,但为海盗所迫,高丽无法保护,便又向我大宋求助。海州沿海制置使听闻此事,晓谕盗贼,盗贼当中有心向朝廷者,愿受招安。高丽人见盗贼已平,便又来讨要此岛,结果岛民不肯……” 蔡行将事情始末说了一遍,赵佶听得笑了起来:“这些高丽人,不是心向仁义,还派了学生到大宋来学习么……此事周铨密奏与朕,土人献土纳图的使者,已经到了海州呢!” 说到这里,赵佶声音里有些骄傲。 身为一个皇帝,哪怕是一位很荒唐的皇帝,开疆拓土都是理想。海外岛国,纳土称臣,这等荣耀,可不常有。 至于高丽对此的态度…… 赵佶毫不犹豫地忽略了,高丽这等国家,貌恭而内悖,朝廷此前想要通过它们与女真人取得联系,结果都被它拒绝。既然是土人自己献土,又不须要朝廷出兵出钱,赵佶当然生受了这份奉承。 杨戬听到这里,顿时目瞪口呆。 周铨在海外擅动刀兵,而且以一己之力,纠合武力能敌一国,这可以说是任何一位天子的大忌。可是赵佶就这样轻飘飘放掉,仿佛根本不在乎一般! “高丽贺春的使臣可曾来了?”赵佶又问了一句。 “此事臣就不知了。”蔡行道。 “扫兴之人,还是莫让他出现在朕面前吧。”赵佶道。 众人连连点头,蔡行年轻,憋不住笑意:果然如周铨所说,官家听得有人献土称臣,绝对不会管高丽人怎么想,而是先收下再说。 当然,也与东海商会的支持有关,今年东海商会缴纳的税收就高达一百五、六十万贯,除了三十万贯直接进入了官家的私库之外,其余部分,都折成铜进入了国库,让国库有充足的铜料再去铸造铜钱。 大宋虽然是仁义立国,却不会蠢到不计较利益,只被高丽奉承几句,就将献土称臣的新领地推开! 所以,可怜的李资谅,就只能在那座假山后慢慢地等,等待根本不可能从那条路经过的大宋官家赵佶。 杨戬心中暗自称奇,他在赵佶宠信的诸人中,算是与周铨关系比较疏远的,哪怕有心递两句话,给周铨找些麻烦,现在也不敢轻易开口。 因为赵佶身边的宠臣现在都明白,周铨的志向,不在于和他们一起争夺赵佶的宠信,而是在外赚钱! “是的,我们赚钱了,而且非常赚钱!” 如同去年一般,在政和五年上元节来临前,周铨回到京师。 在京师东水门外汴河畔的下土桥边,一幢挂着“东海商会”匾牌的宅院内,面对着眼前的众人,周铨可谓意气风发。 这宅院才刚刚被买下,准备充当东海商会在京师的总部,同时也作为东海商会的一个销售点。如今宅院中已经被整平,一座三层楼高的砖石钢筋结构的建筑正在施工之中。现在,周铨就在这工地边上,召开了东海商会政和五年的年会。 此次年会,既是对去年的总结,也是对今年的展望。 “商会去年净利九百万贯。”周铨报出一个数字,然后周围的人一片骚动。 在场诸人,要么是哪位权贵家的管事,要么就是庶子,象蔡行等几大衙内,干脆是自己本人到场。 他们都是见过市面的,但还是被九百万贯这个数字吓倒了。 “严格来说,净利是九百四十一万另三百七十二贯,故此去年缴纳的国税,便有一百五十余万贯。” “这海外贸易之事,果真如此赚钱?”赵有章的眼睛里闪闪发光。 “是,根据咱们最初的契约,所获利润,其中五成将拿出来大伙分配,五成则留在商会,投入次年的运营,故此大伙可以算算,四百七十万贯的利润,自己能分得多少。” 周围都是一片嗡嗡声,四百七十万贯啊,当初东海商会全部股份是一千股,周铨自己独占了四百股,也就是说,他一人要拿走四成的利润,折算起来,共是一百九十万贯! 梁师成控制了雪糖贸易,但他一年能通过雪糖能赚到多少钱?八十万贯到顶,还不及周铨的二分之一! 去年大宋通过榷城获得的税收和贸易利润,总算也不过是五百万贯,仅比商会收益一半略高罢了! “去年最赚钱的生意,一是济州岛之役,我们支出不过四十万贯,收益却达二百六十万贯。二是与日本的贸易,玻璃、棉布、铁器、瓷器,都是大行其道,还有书籍、佛具,亦是极受欢迎,收益达到四百四十万贯。三是与高丽贸易,收益是一百一十万贯,然后与其余番商贸易,还有向国内出售船只等,利益一百三十万贯……” 周铨将数据一一报了出来,他知道,很快这些数字就会传遍京师,然后,会有更多的人在金钱的刺激下,将目光投向大海。 这样会给东海商会增加不少竞争对手,但周铨毫不在意,目前东海商会在货源与市场上都占据绝对优势,这些竞争对手,要么只能吃他们不吃的,要么就是另外开辟货源与市场。 赵有章、郑桐等皇亲国戚眼中,闪动着贪婪的光芒。 他们这些皇帝国戚,看起来风光,实际上在大宋地位尴尬。实权是半点都没有的,而且还给言官们盯着,动不动就要被敲打。既是如此,利用自己的身份多捞些钱才是正经。 象赵有章,今日来之前,已经有好几位宗室里的叔伯,或者是招了驸马的公主上门来打听过了,据说他们也有心,要搞一个大宋皇家商会。 对此赵有章是不以为然的。 “给诸位的利润,也都带回来了……不过,因为铜钱难取,所以我带回来的是这个。” 周铨一边说,一边有人呈上来锦盒。 随着周铨的召呼,各家代表纷纷上前,赵有章上来时,见周铨从锦盒里拿出几张纸来。 这些纸质量上佳,而且每张纸上,都有极为精美的印刷,看起来无论是样式还是用的油墨,都远胜过现在市面上的刻版。 “华夏东海商会支付凭证——抵值十万贯。” “这是?”众人拿着每张抵十万贯的纸,有些不明就里。 “要押至京师的钱太多,几百万贯,一时间运不过来,便以此为凭证,三个月内,所有钱都会至京师,在那之后,诸位便可以以此为凭证,在东海商会钱庄支取。” “原来是会子。”众人心中略有些犹豫。 这种凭证在大宋并不是新鲜玩意,会子、交子、钱引等各色纸币,早就出现了。 只是这玩意儿实在不太保值,若不是周铨的声望,只怕众人都要置疑这玩意的可信度了。 “诸位放心,你们且看。” 周铨又是一拍手,便见几个壮汉,吭噗吭噗地将两个大箱子抬了进来。 周铨走过去,将两个大箱子掀开,众人探头一望,一个个都变了颜色。 黄金! 整个箱子里,竟然是码得整整齐齐的金砖! 此时大宋的主要流通货币乃是铜钱,也夹用铁钱,而且各地使用货币都不一致。但无论用哪种货币,黄金的价值都很强势! “两箱一共是五百块金砖,每块重一斤,以如今市价,每两黄金值二十贯钱,这里共是十六万贯钱。这样的大箱子,此次随我进京的一共是十个。” 周铨话里显得云淡风清,两箱就是五百斤黄斤,那么十箱就是二千五百斤黄金——此时京师之中金价飞涨,两倍于真宗之时,这么十箱黄金,可就是八十万贯钱! 当然,周铨不会告诉他们,这十口大箱子里,装着金砖的只有这两口,另外八口都是银锭。 与日本的贸易,确实给东海商会带来了巨量的金银,可是这些金银如果不能变成生产力,化成实实在在的物资,那么就只会贬值,反而冲击大宋原本就已经很脆弱的经济体系。 而且,周铨还对另一样东西很感兴趣。 铸币权! “唉,周家哥哥,你就跟我们说,你想要做什么!”脑子里转了两圈,也不明白周铨用意,郑桐咳了一声后道。 “这座宅院之中,我欲建三幢楼房,第一幢乃是商城,南北杂货,海外物产,皆可云聚于此;第二幢乃是钱庄,可经营钱币兑换,亦可以开出会子飞钱,供商家便利之用。比如说诸位手中拿到的会子凭据,可以用它在钱庄中兑成黄金或者白银,也可将之带到徐州或者海州,在那里的东海商会中兑现!” 钱庄是周铨获取铸币权的第一步,但这需要有充足的金银贵金属充当准备金,以大宋朝廷在四川发行纸币交子的情形来看,他至少要准备好相当于发行的货币量的百分之二十八的准备金。 只靠着从日本贸易换来的金银与铜,远远不够,周铨此时的目光,已经盯在了流求的金矿之上! ... 二四六、皇家商会? 赵有章哼着小曲,将马缰交给迎上来的家仆,那家仆低声道:“几位王爷亲自来了!” “他们倒象是嗅到腥味的猫儿!”赵有章不满地嘀咕了一声。 莫看他只是十余岁,还口口声声唤周铨“周家哥哥”,实际上,身在帝王之家,哪会没有心机。 特别是关系到世子之位,还有十万……不,百万家资,他怎么能不上心? 比如说以前这仆人,对他也恭敬,但是绝不会向他透露家中发生的事情。如今则不同,只要他一回来,立刻上前奉迎不说,还总将家中大小事情向他通禀。说得不客气些,只要赵有章愿意,连他父亲赵俣夜宿何处,都会有人向他禀报。 赵有章很清楚原因是什么:钱。 当初他与一群纨绔,加入到东海商会之中,成为商会知事,原本只是想搭一搭顺风船。但两年过去,他们搭的顺风船根本就是一条乘风破浪的巨舰,给燕王府带来的利益,已经远远超过了燕府其余收入! 摸了摸怀中五张交子,赵有章心情非常好,他随手扔了个小玩意儿到那家仆手中。 却是一枚银光闪闪的银币。 因为没有得到朝廷授权,所以想要铸铜币是不可能的,但是周铨有办法绕过这个限制,他以水力冲压锻造法,在利国监小规模制造银币。 每枚银币含银六钱,若折成如今的市价,每枚银币就相当于一贯钱。这一次周铨回来,每位商会知事那儿,都赠了两百枚银币,只当提前让他们适应一下。 那家仆接过这亮闪闪的玩意,在亮处端详了会儿,可以确定这是银的,再看上面,还有花纹与字迹。 “帆船?” 银币的正面,周铨所用的图是“青鸟号”帆船写实图案,在图案上方,呈半圆形分布的是“华夏东海商会”六字,这字迹倒是赵佶亲笔所书。银币的反面,则是一个阿拉伯数字“1”,外加汉字“壹圆”字样,最底下,则是小写的“政和五年”。 “世子,这是什么?”那家仆看眼前这玩意很新鲜,追在赵有章背后问道。 “银圆,以后在东海商会买东西,可以此充抵一贯。”赵有章摆了摆手,快步进门去了。 那家仆反复把玩了会儿银元,失声笑了起来:“我傻了才用它去抵一贯,这银圆如此,今后肯定不只一贯!” 赵有章没有先去堂前,而是来到自己的厢房,慢条斯理了好一会儿,直到他父亲派人来催,他才慢悠悠到了堂厅。 在这里,他看到了十几个亲戚。 仁宗皇帝无子,将英宗自小留在宫中抚养,英宗四子,其中三人长成,便有神宗,神宗多子,除了已经死去的哲宗、当今天子赵佶,另外还有吴王、燕王、楚王、越王长成,留下了子嗣。赵有章看到的,就是英宗皇帝遗下的这些后代们。 “有章回来了!” 说话的是和义郡王赵有奕,他乃是故吴王之子,原本哲宗去世之后,储弟之中吴王年长当立,但因为目疾而辞,才让赵佶捡了便宜。正是因此,吴王这一系颇得赵佶照顾,说话时底气就比较足。 另一位含笑不语的永宁郡王赵有恭,则与之相反。其父楚王曾与赵佶争位,失败后颇受疑忌,故此赵有恭也要小心谨慎得多。 不过,在场辈份最高者,却是端坐上首的嗣濮王赵仲理。 他的辈份比官家赵佶还要高一辈,因此当为皇叔。见到赵有章进来,他笑着道:“有章,快说说,今日周小财神召你去,究竟说了些什么。” “无非就是东海商会之事,结算去年进益。” “分红多少,快说快说。”赵有奕叫了起来,他性子最急,简直无法等待。 “我家分红五十二万贯,凭据在此,三月之后可以兑付。”赵有章一边说,一边将那代表着五十万贯的飞钱,呈给了自己的父亲燕王赵俣。 五十二万贯的数字,立刻将整个大厅中的人都吓住了。 赵有章可以肯定,如今在所有东海商会成员家中,都在发生同样的事情。 最少的占股也有半成,那也是二十余万贯的分红,即使放在京师之中,也唯有豪贵之家,才能每年进益如此! “海上竟然这般赚钱?”嗣濮王赵仲理自言自语了一声。 “仅济州岛本岛出产,每年就值数十万贯,哪能不赚钱!高丽、日本,对我大宋物产,当真是如饥似渴,听东海商会的管事说,无论运多少东西去,都是转眼间被抢购一空!若不是两国朝廷禁止我大宋海船往来过于频繁,我们赚的,至少还可以多上一倍,甚至数倍!” “日本的金山银山,是真事情么?”又一位宗室问道。 听得这个问题,赵有章笑了起来。 为了推动大宋视线投向海洋,周铨大肆宣扬日本有金山银山铜山的消息。这消息在大宋国内造成了轰动,谁都没有想到过,那个小小岛国,竟然会有这些贵金属。 几乎有小半年,京师中人们谈论最频繁的词中,就有“日本金山”一句。 “商会去年给日本商人提供了二十万贯以上的资助,让他们雇请人手,在日本各处山中进行勘探,比如其国一地名为石见,已经发现银山,储量丰沛,仅过去半载,便从此地获得白银超过两千斤。另有一地,名为佐渡,金银皆有,过去半载之中,从此地获白银一千二百斤,足金六百两……” 这仅仅是两地的产量,而且这两地因为稍微偏远,日本朝廷控制不严,故此东海商会通过走私的方式,从这里弄了不少金银。 周铨别的记不住,石见银、佐渡金的印象还是挺深刻的,故此当他寻找日本人勘矿时,重点就点了这两地的名。此前这两地的矿藏,石见倒是有小规模开采,佐渡则几乎无人问津。周铨估计,这种开采还能持续一到两年,到时日本朝廷就会发觉,从而进行限制。 但他没有告诉东海商会知事们他的预测,在他的描绘之中,日本各地都是盛产金银,只要有船有货,运到那边能卖出去,那么就可以大赚。 众人都在小声议论,有些嘈杂,赵有章便住口不说了。过了好一会儿,他听得辈份最高的赵仲理咳了一声,将众人的声音都压过去之后,他看着赵有章:“有章啊,既然海商如此赚钱,你这些叔伯兄长们有意自己办一个海商,你觉得如何?” 赵有章顿时愣住了。 他原本以为众人是想来打秋风,最多不过是想要借他的关系,也加入到东海商会来,却不曾想,他们是要自己办一个商会! 然后赵有章就冷笑了。 “你们是看到周铨赚钱赚得多,心动了么?不过我要提醒你们一句,虽然咱们都是英宗一脉,但咱们见官家的次数多,还是李邦彦等见官家的次数多?李邦彦之流,现在什么情形,你们都知道么?” 当然知道,平日里虽然跟在赵佶身边混,但连一个“周”字都不敢说了,而且一到年关,就灰溜溜地滚出京师,有多远躲多远。这还不算难过的,最难过的,还是赵有章他们这群纨绔有事没事就跑他家去收债! “没有那个本事,就别动那个心思,诸位叔伯兄弟,我家跟着周铨身后,每年赚几十万贯,很知足了,若是为了点贪心,将这几十万贯都弄没了,你们谁家贴给我?” 这话原本该是赵有章父亲燕王赵俣说,不过赵俣此时没开口,赵有章也顾不得辈份,直截了当地道。 众人面面相觑,性子急的赵有奕有些不服气:“我们天子家的亲戚,还比不得他一个市井里的穷措大?” “有奕哥哥,你想去和李邦彦作伴,那就自己去,兄弟我可是不陪着。”赵有章噗的一笑。 原本就是这个道理,他家一年赚几十万贯,而且从目前东海商会发展的势头来看,用不了几年就可以赚上百万贯,何必去冒这种奇险? “有章,你误会了,我们不是说要你去和周铨作对,东海商会所经营项目,你都知道吧,那么我们就在它经营项目之外,择别的货物就是。比如说麻布,如今棉布大行,麻布大跌,我们或许可以将皇宋的麻布,卖到日本去?” 说话的是永宁郡王赵有恭,他细声细气,但却让赵有章眼前一亮。 众人纷纷点头,东海商会如今想要挤进去比较困难,商会根本不缺钱,也不缺权势,暂时没有扩股的需要。既是如此,他们在东海商会不需要的边边角角,寻些子生意来做,有何不可? “我观周铨其人,不是那种一个人要将天下钱都赚尽的,有章,你若是拿不定主意,不妨去问问。不过,京师中聪明人多着,与我们有同样打算的,绝对不只一户两户,时间上,你要抓紧。” 赵有恭又说了一句,然后闭紧嘴,往后一靠。他身份有些犯忌,故此凡事喜欢藏在心中,这次连说两句,已经是少见的情形了。 但他的两句,却是关键! 赵有章已经有些心动,若真能再办一个商会,以他们家为主,一年应当也可以多赚几十万贯吧? ... ... 二四七、大相国寺(感谢早起的乌被虫吃打赏加更) 周铨在京师中呆的时间不久,师师对此很不满意。 此时的师师,也已经十四岁,豆蔻初长,情窦渐开,只巴不得整日和周铨腻在一起! “我家哥哥好不容易回京师一趟,却整日在外跑,偶尔呆在家中,来拜访的人也是络绎不绝!便是我想要与哥哥说几句话,都不得什么时间,唉,莲姐姐,我当真是烦了!” 师师在京中的朋友不多,便是车庄学堂里的少年们,如今也全部迁到了龙川别院,因此,她如今最好的朋友,就是眼前的这位莲姐姐。 这位莲姐姐长得好,多才多艺,心灵手巧,最重要的是,她还善解人意,师师小娘子的一些女儿家心思,都是她开解的。 师师很喜欢她,但也有一点私心,就是从来不将自己的“哥哥”带来与她会面。在师师看来,这位莲姐姐极为动人,若是哥哥见了,只怕就要一颗心扑在她身上了。 “你呀,嘴上如此说,却不放过任何一点时间和你哥哥在一起,今日若不是你哥哥不在家,只怕都不会来看我,这都多少天了,十天未来看我啊。” 莲姐姐略带嗔怪地说着,师师面上微现娇羞,然后飞快岔开话题:“姐姐,上回你织的围巾极是好看,那花纹就是元宝纹?” 莲姐姐似笑非笑看了一眼她,对她的这点伎俩没在意:“说起元宝,师师,你哥哥可真是在海东日本国,寻到了金山?” “怎么,莲姐姐神仙一样的人,也对金山有兴趣?”师师讶然。 “什么神仙一样的人,真正神仙一般的,是妹妹你呢……有个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哥哥,这才是神仙……” 莲姐姐对周铨的夸赞,让师师很是欢喜,两人聊了一会儿,师师见天色晚了,告辞而去。 她前脚走,屏风后就走出了一个人。 “怎么样,从她口中套出什么来了吗?”来人正是阿怜口中的军师,他微笑着问道。 “未有,虽然她现在很信任我,但是关系到周铨的事情,她都很警惕,她只是肯定东海商会确实在日本发现了金山。” “唔……无所谓,我们已经派人去海州购买新式海船,到时候,圣教自然可以去日本,这一杯羹,圣教总要分分。” 阿怜沉默了一下,她对这些是不太懂的,但有一件事情,如刺在喉,让她不得不说。 “军师,师师小娘子那边……是不是把她留在京师,在周铨这边,她似乎更快活些……” “胡说八道!” 听得阿怜这样说,军师厉喝了一声,直接将她的话打断了。 意识到自己语气太过严厉,那军师又道:“她可是文佳皇帝转世,与小圣公乃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若是有她相助,你想想看,圣公便可以一统圣教!咱们现在钱是不愁了,愁的只是人,虽然圣教人多,可文佳皇帝之后,圣教始终不能一统,大伙力气不往一处使,每每举事,不等官府来,先倒要内讧一番……你想看到无数圣教中的兄弟姐妹白白死了么?” 阿怜怯怯地道:“现在不也挺好,为何非要举事?” “挺好?你是呆在京师久了,根本不知道别处的情形。京东两路,为了种棉之事,已经闹得民怨沸腾,各方豪强大户,削尖了脑袋想法子钻营,也要吞没百姓田地。特别是杨戬那狗贼,帮助赵佶那昏君出了个主意,到处括田,半个河北,整个京东,都如干柴枯草,只要一点火星,便会不可收拾!” “这还算好的,江南那边,朱勔更是横蛮霸凌!他去年回苏州之后,变本加厉,侵夺民宅,家中供养的金带、银带管事,一个个有如天使,驱使州县官吏如走狗。整个江南之地,尽受荼毒,因之破家者,数不胜数!” “大宋看起来花团锦簇,实际上快要完了!” “阿怜,莫看京师繁花胜锦,当思天下民不聊生!唯有圣公为帝,光明降世,这天下百姓,才有活路,你父母之仇,才能得报!” “为了圣教,为了天下百姓,文佳皇帝都必须被带回圣教……如今时机尚不成熟,但再过三年五载,只待火星点燃,那么,你必须将文佳皇帝带回圣教,这不是你一人之事!” 阿怜被他一连串的话语,说得无法反驳,只能沉默。 她的目光有些黯淡,若真有那样一天,或许…… 虽然师师偶尔会抱怨说周铨忙得没时间陪她,但阿怜可以清楚地从这小女郎的言语中知道,周铨是如何宠爱这个“妹妹”。 若是真被她将师师带走,那么,不仅是她,恐怕整个圣教,都要迎来周铨的怒火。 圣教诸多准备,真的能够对付得了周铨吗? 原本阿怜对圣教是极有信心的,但徐州之事后,她对周铨有了某种本能的畏惧,总觉得事情到了周铨那儿,恐怕就会出现意外。 周铨在京师呆了不过十五天,这期间见了赵佶两回,然后见了一大群有心加入东海商会的人,被他婉拒之后,又见了一大群想自己开办商会者。 对于这些人自己办商会的打算,周铨倒没有阻拦,甚至在对方请求购买海州船场的船时,还答应要给予方便。 这让有些人很是惊讶,周铨向来的表现,就不是那么好说话的人。 等到正月十七,周铨终于有空,带着师师一起逛街。 与每月都有新变化的海州城相比,京师的变化并不是很大,去年周铨看到两条正街铺了些水泥,原本以为今年来看时,应该有更多的街道铺了水泥,但结果发现,仍然就是那么两条正街。 不是水泥路不好,而是朝廷将钱都花在修艮岳上,京师本地产的水泥,包括徐州通过船运来的,也主要运用在艮岳的修建上。即使有些外流,肯定也是落入权贵手中,而不是用在改善公共设施上。 这与海州完全不同。 海州水泥总是先用来建公共设施,就是周铨自己,如今在海州也没有自己的住宅,多是借宿于客栈。 不过京师的繁华还是胜过海州,周铨知道,这是四方财富云集于此的结果。 “大相国寺里最热闹,哥哥,何不与我一起去大相国寺里一玩?” 两人蹬车逛街,渐渐有些累了,师师见大相国寺已经就在面前,便向周铨恳求道。 他们一行只有十余人,周铨穿的是便服,身边也只有武阳和一队阵列少年跟着,看起来就象是一般官宦人家子弟。师师的这样小小要求,周铨当然不会拒绝,两人下车进入大相国寺,只见里面各式商贩齐具。 这也是大相国寺的一大特色,什么商贩都有,莫说当初李清照夫妇喜欢逛的金石文玩,就连卖女人贴身衣件的、卖春宫图的也堂而皇之,当然,也少不得卖各色小孩儿们喜欢物什的。 周铨身上没带钱,但阵列少年陪他出来,少不得放了几吊钱。因此一路走来,周铨手里抓着的东西就不断增多,糖葫芦儿、糖人儿,纸卷着的锅贴、竹串的炸豆腐……走着走着,周铨鼻翼轻动,竟然还闻到了肉香味儿。 原来在相国寺中,还有一个院子,竟然在经营肉食,卤的炖的酱的烤的一应俱全。周铨没有想到,这寺庙之内,还有这样的场所,觉得有趣,便买了两串烤黄雀儿,正待离开时,却听得有人争执起来。 他身边众人立刻将他与师师护住,回头望去,却是几个浑身白色长袍的大胡子,在和一位做猪肉馅饼的争吵。 那些白色长袍大胡子高鼻陷目,态度凶蛮,但汉话说的不是很好,他们身边也有几个随从伴当,看上去倒象是住在京师的回鹘商人,正上前与那做猪肉馅饼的吵得不可开交。 “这厮是个大食人?”周铨有些惊讶。 大食人在泉州、明州很活跃,去年下半年时,也出现在了海州。京师中出现大食人的身影不多,大多是来自西域的回鹘等族假冒,但这厮一身装扮,倒是与周铨在海州见到大食人很象。 在旁听了几句,却是做猪肉馅饼的不小心将肉汁洒在一个大食人衣裳上。这原本不是什么大事,洗洗尽则可,但那大食人却极为恼怒,口中喋喋不休,仿佛念些怪经,偶尔吐几个汉字出来,也尽是咒人訾言。 “我们圣教,不可触此脏物,你却将这脏物汤汁,泼在了圣教阿轰的衣上,骂你两句算是轻的,便是砍死你也理所应当!”一个大食人的伴当喋喋叫骂,周铨一听就乐了。 这是大相国寺,人家在这里卖猪肉,佛祖菩萨都不来怪罪,僧人和尚不来怪罪,一个什么圣教的家伙却来怪罪了。 便是不小心泼了汤汁在身上,值得这么喊打喊杀么? 那做肉饼的不好争执,只能苦着脸分辩,但对方却不放过,一个劲乱嚷。做肉饼的做揖拱手都没得用处,最后苦笑着向围观者团揖:“各位父老说说话,再这般下去,俺这生意可就没得做了。” 大食人伴当中的一个亦是拱手:“诸位评评理,大宋是说理之地,他将污物泼了我们师尊的衣裳,当不当受罚?” ... ... 二四八、大食商人 汴京可是京师,就是一个担担子的挑夫,当街訾骂宰相的事情也有发生过,因此顿时七嘴八舌,大伙议论起来。 有说大食人小题大做的,也有说污了另人衣裳确实不该的,还有一个瘦瘦的矮子,跳将出来大声道:“且听俺老胡一言,俺老胡饱读经史,惯替人作中评理。诸位,诸位,咱们大宋向来以仁与礼治国,大食人万里迢迢来我大宋,又与寓居于此的回鹘人同教同宗,对待他们,咱们要讲仁与礼,少违其俗、少逆其意,宽容相待” 砰! 这矮子话没说完,就被人一拳撂倒。 却是周铨挥拳将他打翻:“自古以来,只听闻入乡随俗者,不曾听闻要抑己之俗而奉承它国之辈滚一边去,你这等好读书不求甚解、好发言不得要领者,今日此事,我来评判了!” 他踱了过来,上下打量着那大食人的衣裳,然后道:“这衣裳依如今市价,约是值五百文钱,你污了他衣裳,赔他一件新衣之钱,揭过此事,如何?” 那做肉饼的唯有苦笑,五百文钱对他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不过若能了结此事,莫耽搁了今日生意,还省了一番事端,自然更好。 他数出五百文钱来,递给那大食人。那大食人倒也不赚这钱少,接过钱串,口中还要再骂上几句,但周铨又道:“既然收了钱,可去置一身新衣,这旧衣又污了,不如留给卖肉饶的,如何?” 大食人得了钱,想想衣裳自己是不能穿了,当下将衣裳解下,掷给了那卖肉饼者。 两人各得其所,虽然意不足,但周铨处置的确实公平。他们正待离开,周铨又道:“此事就此了结,二位都不许再生事,在场诸位,都可以为证!” 众人纷纷点头,肉饼铺子边上,其余几家小铺子的主人也纷纷应声。 周铨将肉饼铺子的主人拉到一边,小声说了几句,那主人原本有些懊恼的,此时顿时双眼圆睁,目露奇光,然后偷偷乐了。 周铨再带着师师要离开时,那伙大食人中,却有一位没有走,似乎是在等他。 “见过这位公子!” 当周铨行来时,他操着生硬的汉话说道,还与周铨见礼。周铨笑道:“你等我,莫非是有什么事情?” “小人嗅到公子身边衣香这是何种香汁之味?”那大食人笑道。 他是商人,来大宋贩卖的诸多商品中,香水便是其中之一,故此他一嗅就知道,周铨身边衣香,绝不是他卖出来的任何一种香水,而是一种他此前未曾嗅到过的。 比起他万里迢迢贩来的更好的香水! 发现这一点,他如何能不停下来问,若这香水在京师大行,他这一趟可就要大亏特亏! 相反,若是能将这香水的产地弄到手,他就有可能大赚特赚。 周铨讶然,那衣香不是他身上的,而是旁边的师师身上。 山东东平盛产一种玫瑰,香气浓郁,周铨在寻找合适的原料时,有人便提到此花。周铨花了不少钱财人力,才搜集到足够多的东平玫瑰,以蒸馏萃取之法,经过数十次失败之后,终于提炼出区区十瓶香水,其中一瓶,便赠给了师师。 师师对此极是欢喜,每日都要洒上一滴在衣裳上,故此被那大食人的狗鼻子嗅到。 他倒是知道大宋的礼仪,不敢缠着小姑娘问,只能来问周铨了。 “哦,这是玫瑰露香。”周铨应道。 “公子,不知此香自何处来,小人愿以此换取此香来历!”那大食人拿出一块亮闪闪的石头。 却是蓝宝石。 大食人经海路来到大宋,要过锡兰,故此那大食人带了些锡兰特产的蓝宝石来。仅他手中的一块,在大宋可值百贯,他拿此来给周铨看,算得上是豪爽。 周铨却对蓝宝石噗之以鼻。 他对奢侈品的兴趣一贯不大,除非是能让他赚钱的,否则要他自己去使用,实在想不出蓝宝石和蓝玻璃有什么区别。 见周铨只是瞄了一眼,就看都不看那蓝宝石,大食商人心中一惊。他这种跨洋番商,一双眼睛极毒,自然能够判断出,周铨这种不屑绝非做作,而是真不将蓝宝石放在心中。 他倒没想到,周铨是对这种寒不可食饥不可衣又不能给自己带来利益的玩意不感兴趣,只是猜想,眼前这少年郎肯定是出自大富大贵之家,否则不会如此。 “公子” “你是大食人?”周铨问道。 海州来过一位大食商人,但那商人看上去不太靠谱,周铨只是向他打听了一些大食的情形。但眼前这位大食商人,既然能拿出宝石,应当是有些实力。 “是,小人来自大食,船行二载,方至大宋,先是在广州府,为辛押陀罗效力,在东家死后,小人自己单干,倒是小赚了些家当。”那大食人说话很老实:“忘了禀报公子,小人姓蒲,名为麻勿。” 他虽然老实,周铨如何不明白这等蕃人的心态,貌似恭顺,实际上却是暗藏机心。 “你做香水生意?”周铨又问。 “是,小人什么生意都做,香料、宝石,只要大宋有需,小人便运来。” “我要马。”周铨道。 “什么?” “我要上好的良种马,若是你能给我弄来,我便将香料来源告诉你!” 周铨一直在琢磨如何在济州培养出好马来,靠着高丽、辽国来的马种,也不知成还是不成,他记得中一世中,阿拉伯马一直是良种马的来源,因此向这个蒲麻勿提出要马。 蒲麻勿愕然,大食便是有良马,也限制出境,想要远渡重洋,运到大宋来,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但生为商人,可不能对自己可能的顾客说“办不到”! “小人可以一试,不过其中花费巨大” “那我不管,你若能运来好的种马,自然少不得你的好处,若运不来,或者拿些假货来哄骗我能否活着离开大宋就成问题了。对了,我姓周,叫周铨,你若能运来好的大食种马,便报这个名字寻我。” 周铨一报名字,这个蒲麻勿整个儿就呆在那里。 在大食商人界,周铨这个名字,绝对是一个传奇! 蒲麻勿等人从广州大老远跑到大宋京师来,其间仅是打发官府的费用,就不知花去了多少,他们之所以会投入这么大,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这个名字! 商人逐利,大食商人远渡重洋来大宋,更是将利字看得比什么都重,蒲麻勿双足一软,直接就拜跪在周铨面前:“原来官人就是周财神求官人救命!” “求我救命?”周铨一愣。 “小人自大食万里而来,就是因为得了一病缺钱病,求官人赐个方子,为小人续命!” 这厮在广州呆得时间久了,一口官话说得极顺溜,甚至还可以和周铨耍耍嘴皮。 周铨笑了两声,心中微微一动。 大食虽然物产没有什么他看得上眼的,但这群大食商人满世界游走,至少在航海技术上,颇有独到之处,另外,他们对于地理的了解,也在此时的宋人之上。 更重要的是,从大食到大宋,要经过天竺这个时候还没有什么印度国,只有天竺与注辇和一大堆土邦小国。大食没有物产,南亚次大陆物产却不少,比如说棉花,当然,还有人口。 周铨想到流求,流求的开拓,他最初只想到北面的金矿,但若有充足的人力,那么其上各处荒地,完全可以开发成粮田。 他原本没有这个打算的,但此时,心念浮动,便开口问道:“我若要用鬼奴,你能否帮我运来?” “公子是何意?”跪在地上的蒲麻勿愣了一下。 所谓鬼奴,便是黑奴。此时宋人朱彧便曾在其笔记萍江可谈中记载,广州富人多蓄鬼奴,绝有力,可负百斤。周铨不认识朱彧,但在关注泉州、明州和广州之事时,也得知此事,知晓广州鬼奴数量颇众。 “一个鬼奴,我给五十贯,你运一百个来,就是五千贯而且我可以给你东海商会的会子,你可用会子购买东海商会货物,任何东海商会的货物都可以,然后你将这些货物再运到天竺、大食乃至更西的诸国去,甚至欧罗巴的大秦那边都可以,比如说,香水,我相信大秦那边的人一定会喜欢的。” 周铨说到这,目光闪动,仿佛是一个魔鬼在诱惑着别人。 他抛出了一个饵。 现在土耳其人未崛起,东西方交通并未完全断绝,故此大食人可以在欧亚之间左右逢源,进行转手贸易。象蒲麻勿这样的大食商人,不可能拒绝他抛出的饵来。 毕竟他们的宗教与习俗中,原本就不反对将异教之人沦为奴隶。 果然,蒲麻勿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很清楚,大宋的货物有多受欢迎。 传统的瓷器、丝绸不说,这两年新兴的雪糖,还有利国监新的铁器,甚至还有钢具,都是极受欢迎的物品。不用运回大食,他只要将这些东西运到三佛齐,再发卖南海诸国,就可以换来大量的金银! “果真?”他忍不住问道。 “当然是真的,不过,你若能给我运来良种马,可能一匹的价值,就超过一船鬼奴了。”周铨笑道。 他笑容还未落,便听得那边,方才肉饼铺子处,又传来争吵之声!未完待续。 ... ... 二四九、换衣 卖猪肉饼子的武植此时捋袖叉腰,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情。 只不过他穿的衣服,却是大食圣教师尊长者的衣裳,因此这副模样,显得不伦不类。 与他争吵的,仍然是那伙大食人。 蒲麻勿探头一望,忙爬起来靠罪一声,奔了过去。又过了会儿,他脸上讪讪地跑回来,苦笑着对周铨道:“周官人,这事情,这事情还是得您出面。” 周铨不满地道:“方才不是说了,事情了结么?” “可是,可是,可是” 周铨当然知道他可是的是什么,这根本就是周铨安排的。 原来武植得了那大食人衣裳后,便将之穿在了自己身上,他这一打扮,又有满脸腮须,看起来倒有几分象是一位大食师尊长者。 宋人对大食圣教并不陌生,事实上,京师之中,因为有回鹘有大食人居住,特别是大食商人冒充使臣,隔三岔五就跑来“朝贡”,所以设有大食庙。 如萍州可谈中所言,大食人“但不食猪肉而已”,故此开封城中不少人都知此事。如今看到一个“大食师尊长者”在卖猪肉馅饼,围观者颇众,不少人都嘻笑而买,武植的生意倒是好了不少。 偏偏那些大食人转了一圈,又转回来寻找蒲麻勿,看到这一幕,气愤至极,少不得又争吵起来。 “诸位听我一言,对外族之人,当少违其俗少逆其意,当宽厚” 那个胡姓矮子不知何时又探出头来大叫大嚷,再次兜售起他那一套来,这一次不是周铨,而是武植直接一面杖过去,将他敲翻在地。 周铨踱了过去,果然,武植与大食人见他来了,都视作救星一般,围着他嚷了起来。 “莫争莫争,方才不是说了,此事就此了结么?”周铨板着脸道。 蒲麻勿低声将周铨的话译给别的大食人听,那别的大食人瞠目结舌,欲要从他们经书所言动用蛮力,可旁边宋人多,打起来恐怕不是对手。 那位首领嘀嘀咕咕,所言当是訾骂之句,蒲麻勿满脸苦涩,向周铨拱手道:“这位师尊长者,在我国内颇有地位,周公子,若得他助,良马不难,但今日之事” “今日之事,总不能出尔反尔,那衣裳既然给了卖饼的,可不就是该卖饼者穿,你们拿了钱,自去再做一身就是!”周铨佯作不解。 “我大食人不食那浊物,亦不得售卖,穿此师尊长者之衣咳咳,总之公子,求你好生调停。”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那些宋人听到事情经过之后,一个个都为武植抱不平,叫叫嚷嚷的,连大相国寺的僧人都惊动了,蒲麻勿连连向周铨作揖。 若是这些僧人发觉是大食人惹事生非,坏了他们的生意,没准就一顿僧棍打将出来! 要知道,每年仅仅是将这些摊子租出去,大相国寺就能收得一二十万贯的香油钱。 周铨咳了一声:“我倒有一个法子,总教你们双方都同意为好。” “公子请说,请说。”蒲麻勿道。 “简单,你们再将这衣裳买回去就是。”周铨慢吞吞道。 大食人一听,确实是这个理,只要将衣裳买回去了,这卖肉饼的不就没戏唱了么。 于是大食人掏出五百文钱来,递给武植,却被武植甩手拨开:“不要!” “什么?” “俺不卖,穿了这身衣裳,俺得了你们神灵护佑,生意好了一倍,俺如何会卖得?”武植振振有词。 大食神灵护佑他卖猪肉馅饼 就算是出了这个主意的周铨,这个时候都有些感觉风中零乱了。 大食人可都是商人,如何不知道这是此人找个借口坐地起价罢了。 于是蒲麻勿一咬牙,拿出一吊钱来:“我出一吊钱,你将衣裳还与师尊!” “你这是老鼠钻酒坛!”武植叫道。 “啥意思?”蒲麻勿虽然精通汉话,却不知这俚语俗言,因此愣住,这和老鼠、酒坛子有啥关系? “休想嗅香啊休想!” 这大食教便是如此,你软他就硬,你越发怕他,他就越蛮横,但若你刀比他利,力比他大,他就不敢无理取闹了。听得武植话语,大食人更是气愤,可面对如此多的宋人,他们也心中生惧,只能再加钱。 从五百文,加到了十贯钱,武植看了周铨一眼,见周铨微微点头,他当即伸出五根手指头:“我还要倚仗你们大食神灵护佑,不可能轻易卖了这衣裳,念你们心诚,我出一个价,你们同意就行,不同意一拍两散,莫在这耽搁我卖肉了!” “多少?”大食人问道。 “五十贯!” 旁边围观人哗的一声,然后纷纷笑了起来。 大食人如今可是骑虎难下,若他们一开始没闹,装作不知道便没事,现在已经闹起,围观者甚众,半途而废的话,他们实在没有脸面。 故此,大食人略一犹豫,真拿出了一块金饼,剪了一块称好,然后交给了武植。 武植将身上的衣裳脱下,交还给大食人。虽然那衣裳上已经沾了更多的猪油,但大食人也只得生生接过去。 “今日赚得一笔,诸位,我这铺子里的肉饼尽数半价了!” 武植一边唤,一边亲自包了一包肉饼,将之恭敬地递给周铨:“多谢官人仲裁。” 周铨摆了摆手,哈哈一笑,带着众人继续去逛大相国寺。那边大食人则小小地争执了两句,蒲麻勿说了几句话,似乎将众人都说服了,然后他们跟着周铨过来。 才想靠近,立刻被阵列少年推开,急得蒲麻勿在后直唤:“周公子,周财神!” “货运来了再找我,一句话,多多益善!”周铨摆了摆手,人就已经远去了。 他需要鬼奴,主要是从几个方面考虑,一是想要大规模获得汉人劳力有些困难,二是流求如今是瘴疬之地,鬼奴更适应当地气候环境即使不适应而死,也不会对周铨造成太大影响。当然,华夏乃是仁义之邦,与西洋鬼畜不把黑奴当人看不同,周铨还是会尽可能为这些奴工安排好点的条件,避免不必要的伤亡与损失。 第三个原因则是南洋。 这些鬼奴开拓流求三五年后,生地渐成熟地,瘴疬得到治理,那时周铨就可以迁汉民去取代他们,而他们则继续南迁,前往南洋,继续为华夏先驱。 逛了一圈大相国寺,师师手中空空,阵列少年们却是每人手中都拿满了东西,师师这才是心满意足,蹦蹦跳跳跟着周铨返回家中。但才到家门前,却看到一小队人马在那边候着。 这队人马的服饰,都是契丹人。 周铨心中一动,上前去看,发觉其中有人自己认识,正是耶律余里衍的亲卫之一。 “见过周郎!” 一看周铨回来,那些契丹人纷纷施礼,态度甚是恭敬。 那是自然的,且不说周铨在平定耶律章奴之乱时表现出来的勇气,单说周铨这个名字代表的财运,就足以让这些汉化了不少的契丹人恭敬了。 “你们怎么来大宋了?”周铨问道。 “是奉公主之命,随国使一起来的蒙大宋官家恩许,给郎君送一封信。”那亲卫首领上前来,将一封信递到了周铨手中。 师师小娘子一看到契丹人,当时就撇了嘴,现在再一听是奉余里衍之命来的,立刻就松开了抓住周铨衣袖的手。 周铨苦笑着拍了拍她的胳膊,示意她自己先进宅中去,师师小娘子只觉得一天的兴致被扫了大半。她此时年方十四,正是叛逆心重的,本欲赌气,但心念一转,那位莲姐姐的话浮在心中。 “既然在一起的时间不多,那更当珍惜在一直的机会,莫将在一起的快乐时光,变成在一起的争吵记忆。” 这让师师的心平静了许多,她笑着向周铨行了礼,然后离开。周铨有些讶然,觉得就在那么一瞬,师师似乎长大了些。 他又将注意力转到了信件上,若不是要事,余里衍不会通过国使寄信来。 信并未封,若是封了,只怕也不会轻易到周铨手里。据周铨所知,辽国贺春的使臣在年前就到了,可这些亲卫现在才将信送来,其中显然有些波折。 只是周铨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一点风声都没有得到。 他看了跟在这些契丹人身边的蒯栉一眼,蒯栉顿时觉得自己的心怦的一跳。 然后他苦笑了:自己这位“世侄”,如今威严日深,只是一眼,就让他感觉到了巨大的压力。 他与杜狗儿,是周傥、周铨父子留在京师的两大臂助,京师有什么重要消息,他要负责收拢起来传给周铨。 但这一次,连他都没有探听到消息。 “此事只有我国正使知晓,他也是在朝见大宋官家时提出。”那卫士解释了一句,周铨这才释然。 将信打开一看,里面说的却是一件事情。 女真人又不安份了。 女真人自从被耶律章奴说动,仓促起事,因为准备不足,所以之初并没有什么成果。但去年女真人入侵高丽,劫掠了大量人口粮食和财富,还稳定住高丽北部女真诸部。然后挥师北上,将北面山林之中的诸多部族都并了起来。 在获得高丽的人口中,有不少都是工匠,从而使女真在武器兵甲上的不足得到了补足。高丽人赎回战俘之后,也只能逼使女真稍退,仍有大量的失地沦入女真之手。 于是女真人竟然筹备建国。 故此,大辽天子耶律延禧,意欲御驾亲征!未完待续。 ... ... 二五零、兀术 大宋政和五年二月。 这也是辽国的天庆五年二月。 余里衍皱着眉头,站在佛塔上向南望去,南方浩浩黄河另一端,尽是荒弃的原野。 因为辽宋关系时战时和,双方边境都流行打草谷,所以交界之处,百里地界,少有人烟。那些良田沃野,也只能荒弃,白白浪费。 “殿下,不用心急,周郎君还没有误事过!”旁边的耶律马哥咳了一声道。 “哼,萧奉先就等着这个机会,我如何能不急!” 余里衍提到萧奉先时,眼中寒光闪了闪。 此次耶律延禧御驾亲征,就是萧奉先一力鼓动。原本辽国经过上次叛乱之后,国力受挫,靠着榷城盟约,总算喘了口气,这个时候应当做的是练兵休整,积蓄国力,可萧奉先却鼓动耶律延禧举国亲征。 或许萧奉先觉得,以大辽之力,举国亲征,女真举手可败,不仅是他,整个契丹权贵阶层,普遍如此认为。余里衍是受了周铨影响,又从高丽人那儿得到了更多的女真消息,才会觉得,这一战有些冒险。 比起国力,大辽远胜女真,只要稳扎稳打,一步步挤压女真的空间,将它赶到白山黑水外的寒原中去。用不了两年,女真诸部必然会分裂,那个时候,再一举灭之这不是余里衍的想法,而是周铨的想法。 但是辽国上下被那种盲目的乐观所浸染,即使有人提出反对意见,也受到了压制。 “他们只是听说,女真人从高丽人那里抢来了不少财物,想要再从女真那边抢来罢了!” 人口、牲畜、财物,这才是契丹权贵们迫不及待要开战的根本原因! 余里衍的反对,换来的只是他们的嘲笑,还有萧奉先的恶意。比如说,耶律延禧下旨,要调余里衍的护卫加入御帐,余里衍敢肯定,这背后是萧奉先捣鬼。 如今女真权贵,谁不知道余里衍的护卫被借给了周铨,每个月可以从周铨那里换得万贯的借兵费用,而且在击败高丽人的战争之中,这些护卫赚得盆满钵满,送回来的宋国制钱,便有万贯之多! “公主,若是周郎君随军,那就好了。”耶律马哥低声道。 他想到了武阳,周铨若能随军,武阳这员宋人悍将肯定也会跟着,有这样一员精通兵法的悍将在侧,他底气就足些。 “他是宋人!”余里衍没好气地说了一声。 虽然巴不得将周铨变成辽人,可余里衍还是明白,周铨是宋人,若非叛国,否则绝无可能来此。 “这狠心的冤家!” 余里衍喃喃自语了一声,耶律马哥当然是装没有听到。 到今日,余里衍已经在这佛塔上南望了两个多月,可是南面还没有音讯传来,也不知消息是否送到了周铨手中。 要知道,余里衍的那封信可是有风险的,在某种程度上是将本国虚实曝露给了大宋,若不是知道大宋即将攻伐西夏,抽不出身来北望,余里衍也不敢泄露这个消息。 不过仔细想来,辽国使臣愿意帮她传递信件,泄露这个消息,也是让宋国无后顾之忧,能够专心去对付西夏唯有宋国对西夏动手了,辽国也才能无后顾之忧,专心对付女真人。 “来了来了!” 余里衍还在想着这其中的因果,突然听得耶律马哥叫道。 果然,在远处,她看到了一片帆影。 小半日后,周铨出现在余里衍的面前,余里衍没有喜极而泣,反倒是不停地张望着他的身后。 “怎么了?” “你父母呢,还有你那个妹妹呢?” “他们怎么会过来?”周铨有些好笑地道。 “你来帮我打仗,他们不过来,宋朝的皇帝岂不要治他们罪?”余里衍瞪圆了眼睛:“你回去吧,我这不用你管!” 周铨心中微微感动。 他知道余里衍如今的处境不太好,否则也不会写信向他求援。 余里衍的信中所言之事,明里是辽国皇帝准备御驾亲征,实际上却是要他将济州岛上的皮室军调回。 “我如何能不管你,就算我自己不合去,我总得给你些帮助!” 周铨一边笑着,一边挥了挥手。 在他身后,青鸟号等船中开始有兵士涌了出来。 最初到济州岛的一千皮室军,有阵亡的,有病殁的,但后来余里衍又给周铨补充了些,因此现在随周铨而来的,总数约是一千八百,接近两千。 他们的战马留在了济州岛,反正契丹其实不缺马,但当他们出现在余里衍面前时,余里衍忍不住低呼了声。 契丹士兵自然有甲胄,可这一千八百皮室军的甲胄已经尽数换过,全是冲锻而成的板甲,甲外涂着黑漆,当他们着甲列阵而出时,看起来就象是一块巨大的黑色钢铁。 在济州岛呆了一年多的时间,周铨怎么可能让这些皮室军闲着,在周铨看来,这可是余里衍的陪嫁,也就是他的财产,他还指望着今后经略日本时,这些皮室军能够发挥更大的作用呢。 “每个人身上的甲胄兵刃,足足花了我三百贯以上!”周铨念叨了一句,然后豪气地一挥手:“我不能陪你上战场,却能砸钱!” “六十万贯”余里衍心中默算了一下,然后用力抱住了周铨。 “别忙呢,还有!” 周铨又向着另外一端正在下船的人指去,余里衍眯着眼睛,看到那边也是大队人马在下船。 “这是” “高丽人,上回大战之后,有些高丽人不愿意回高丽,宁可替我作战,便被我练成了这高丽营,三千人配备弓弩皮甲,虽然攻坚执锐比不得你的皮室军,但高丽人善射,与皮室军配合起来,至少能护得你周全了。你那皇帝老子也是,又不是没有儿子,为何要你这女儿跟着御驾亲征!” 周铨牢骚了一句,他当然知道余里衍的处境不妙,要不然,她身为女儿,哪需要上战场? 这次耶律延禧亲征,向其国发出的,是凡有杂畜二十头以上者,皆须有一丁从军,更令各亲王、驸马、酋长,皆领本部亲兵随侍。余里衍并未出嫁,按理说只要派亲兵即可,但是却被点名随军,在耶律延禧那儿是宠爱这个女儿,可背后却是某些人推动的结果。 “父皇之命,我不能拒绝。”余里衍没有说出自己肩负的重压,随口解释了一句。 “总之你要小心。” “嗯。” 余里衍嗯了一声,只觉得眼中热热的。 推动她随驾的,可不只是她母亲的政敌萧奉先那一支,就连她的母亲,她的舅父,还有她的同母兄弟,也同样在推动此事。这些至亲,对她的心情、安危都不放在心上,全加起来,也不如周铨关心她! “这些高丽人的战力还可以啊!” 原本隔着几步、不敢打扰他们说话的耶律马哥,终于忍不住上前来开口道。 他虽然没有多少将才,但在皮室军中呆久了,自然可以看得出,这些高丽人纪律严明,一举一动中,都合章法。他实在想不到,这等实力的高丽人,据说有七八万之众,却在济州岛上被周铨以不足万人击败! 至于传闻中的宋人请来神仙助阵,耶律马哥是半点都不信的。 “我将他们练了大半年,总得有些成果对了,余里衍,如果有什么意外,你就带着人走,往南,往南,往苏州去!” 辽国的苏州,就是后世的大连一带,余里衍眉头一皱:“父皇御驾亲征,以举国之力临敌,还会有什么意外周郎,你不看好此战?” “不唯是不看好,我总觉得,你父皇在冒险,若有所闪失,攻守之势必易,到那时,原本只是癣疥之患的女真人,才将真正成为心腹之患!”周铨道。 几乎就在周铨说此话的同时,隔着老远的北地,辽国宁江州外,一个女真人笑吟吟指着前方:“兀术,前面就是黄龙府了!” “银术可叔叔,我父亲真的登基当了皇帝?”被呼为兀术者,此时还只是一个小小少年,比起周铨的年纪尚幼几分,他昂起头,向着身边的女真壮汉问道。 完颜银术可捋须大笑:“那是当然,黄龙府现在就是我们的帝京,辽国那个大蠢货耶律延禧都可以当皇帝,为何你父亲这样的英雄当不了皇帝!终有一日,我们要打进辽国上京,让耶律延禧为你父亲舞蹈跪拜!” 兀术眼睛里满是憧憬:“我们一定能打败契丹人,不过,你们莫要打得太快了。” “哦?” “若是你们打得太快,等我长大了,去攻打谁?” 兀术之话,让银术可哈哈大笑。 他是阿骨打的亲信中最支持阿骨打起事者,对于战争劫掠,他就象醇酒美人一样爱好。 将鞭子指向南方,他笑道:“兀术,你放心,灭了辽国还有宋国,听说在辽国之南的宋国,比起辽国更富庶,那里的糖就象冬天的雪一样吃不尽,那里的布就象树叶一样多,而且宋国的汉人,比起契丹人更怯懦到那时,叔叔我老了,就可以看着你去征服宋国,去将最美的女子最漂亮的绸布最甜的蜜糖带回来!” “听说辽国的蜀国公主,是辽国最美的女子,我要把她带来,带到我的大帐中!”兀术叫道。未完待续。 ... ... 二五一、蜀国公主的男人 银术可听得兀术的大言,哈哈大笑。 “还轮不得你,你可知道,你的兄长斡本,早就看中了这位辽国公主,他亲领大军,自蒲卢毛朵部而来,准备夹击辽主……这一次,听闻辽主可是将那位公主也带在身边呢!” 耶律延禧并不知道,他的一举一动,几乎都在女真人的注意之下。辽国臣僚中,有不少都与女真暗通,特别是非契丹的诸部,更是三心二意。 兀术听得自己的异母兄长斡本看中了余里衍,撇了一下嘴。 在他身边,他另外两个兄长斡离不、讹里朵同样撇了一下嘴。 在连绵不绝的长白山下,完颜斡本勒住马,冷冷的目光盯着眼前的一人。 此人立刻跪了下来,连声求饶。 “胆敢偷懒,推出去砍了!”完颜斡本喝道。 他年纪虽然不大,但身为阿骨打的长子,早就开始领兵作战,死在手中的人没有几十也有十几,因此下令杀一个高丽人,完全没有什么心理压力。 那高丽人乃是他们抓来的苦力,刚才不过是累了想要歇会儿,却被斡本看到。他居于高丽北部,与女真人颇有往来,因此听得懂斡本的话,闻言后连连求饶,可是女真武士还是过来,要将他推去砍了脑袋,见此情形,那高丽人大骂道:“我会在下面等着你,你这女真猪奴!你还想要去抢大辽的蜀国公主?蜀国公主的男人,会召来天雷,将你碎尸万段!” “等一下!” 斡本眉头一皱,喝住了女真武士,然后大步来到那高丽人面前,当腹一脚,将那高丽人踹倒在地,口中鲜血狂喷。 “蜀国公主的男人……我可未曾听闻蜀国公主嫁了人。”斡本道。 不过他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一个身影,一个汉人的身影。 当初赴耶律延禧的鱼头宴,他也是随行者之一,和完颜鹘沙虎一般,他也是一眼就惊于余里衍的美貌,虽然当时他年纪尚小,却也情不自禁迷上了她。 因此,他至今记得,当时与余里衍相当亲热地站在一起者。 “哼,你当然不知道,他在济州,在济州,他会来找你的,你逃不掉……啊!” 斡本懒得听这高丽人叫嚣,一刀将他砍了。可这一刀下去,那些被逼迫来运送军资的高丽人,仿佛都看到了自己的下场,一个个也大叫起来。 “女真猪奴,周铨会来要你性命的!” “他会召来神雷,让十万大军都灰飞烟灭的神雷!” “我们在底下等着你,你这个不得好死的猪奴!” 咒骂声中,女真人举起了屠刀,将这一队高丽人杀尽。只不过杀完之后,他们立刻后悔了,毕竟少了这数十人,他们就得分出数十人去干原本是高丽人该干的活儿。 “再调拨些高丽人来。”斡本不以为然,反正捕获的高丽人多。 不过他派出的人才走了两步,斡本又唤住他:“问一问,那个宋人,那个周铨,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些高丽人,怎么一个个都如此敬畏他,仿佛他是神明……呸,他有我厉害么?” 一想到这些高丽人不怕自己,却怕那个看上去没有几分气力的汉人,再想到余里衍与周铨的亲密,斡本就气不打一处出来。 他心中也拿定主意,这一次余里衍会随耶律延禧出征,自己一定要抓住机会,擒住辽国的这位公主! 战争的准备是漫长的。 虽然早在去年年底,耶律延禧就准备亲征,但直到五月初,才一切就绪。耶律延禧亲自督兵东进,开始御驾亲征。他统帅辽国汉番二十万骑,号称百万,备六月粮,兵锋直指混同江。 而此时黄龙府已经被女真人攻破,女真人一面召集诸部二万,聚于黄龙府,准备迎战,另一面,完颜阿骨打遣庶长子完颜斡本,督帅长白山三十部、鸭渌江诸部、易懒甸诸部女真,并治下高丽、汉等诸族两万人,攻取渌州废城,威胁辽阳府,逼使耶律延禧不得不任命萧谢佛留为都统,分兵五万与之相抗。 待到六月酷暑之时,耶律延禧大军终于渡过混同江。 周铨虽然关注着辽国的战事,但他不可能在武清等着战事结束,更不可能跟余里衍北上。因此,在将契丹营、高丽营都交给了余里衍之后,两人温存数日,余里衍不得不随军离去,周铨也回到了五国城。 归来他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哪怕是看到五国城学校彻底建成,超过三千名孩童进入学堂之中接受教育,他也提不起太多精神来。 陪着他一起来看学堂的是林灵素,这位神棍道士此时满面红光,看上去当真仙风道骨,春风得意。 他也确实春风得意,前些日,朝廷使者到了海州,赐他“通真达灵先生”的名号,许他奏事之权——此时王老志已死,另一位道士王仔昔失宠,他林灵素已成天下道士之冠! 只不过看到周铨似乎有些闷闷不乐,林灵素顿时将自己的欢喜之色藏起,这天下若说他最忌惮谁,毫无疑问,眼前周铨可以排第一位。 他觉得,自己与周铨都是用障眼法骗人的,但周铨骗人的水准,胜过他不只一条街。 “道长,去流求传道之人可曾确定?”周铨转完学校之后,才想起自己寻林灵素的用意。 “已经定了……怎么,周郎要去流求了?” “嗯!” 周铨必须赶在台风季到来之前,去流求一趟,随他去的,将有十余名医生、三名道士,还有五百名商会护卫。 “流求那边有什么事情?啊,贫道多嘴了,贫道挑了三名弟子,他们随时可以出发!” 这些道士到了流求要做的事情不少,不仅仅要给远渡重洋的商队护卫们必要的必理慰籍,还需要教授当地土人,让土人能接受商会的控制。周铨很清楚,一个好的道士,可以胜过一百名商会护卫,故此,他才会在济州花费不少资财,为林灵素一脉修建了大小六座道观,延请道士来摸索如何改变当地土人。 经过一年多的时间,这些道士算是摸索出了一些经验,接下来就是去流求实践这些经验了。 此次流求之行,原本并不在周铨的计划之中。 他在收到余里衍的信之后,立刻意识到,这场契丹与女真人的战争,对他来说,可能是一个机会! 契丹立国比大宋还久,在辽东的统治已经颇有些年月,在其治下,人口虽然不象大宋那样迅速增长,但数量也不少。天庆元年的统计是一百四十万户、九百万人,再加上那些隐藏的户口、不被视为人而视为牲畜一般的奴隶,周铨估计辽国的人口应当有一千二三万百。 这其中有不少都居住在辽东。 女真为乱,辽东当先,耶律延禧胜利倒还说,若是此战失利,那么整个辽东半岛,恐怕都要面临着女真人的威胁,甚至被女真人乘势收入囊中。 到那时,辽东至少会产生数万乃至十余万的流民,这就是周铨的机会。 这些流民中,汉人和汉化了的契丹、渤海人居多,还有些其余各族,他们正好可以在流求立足,成为周铨所需要的第一代移民。 他们先占据沿海、沿河适宜居住之所,如果大食人能运来足够多的鬼奴,那么就驱使鬼奴去占据那些暂时难以开发的地方。 四月初十,周铨终于乘着玄鸟号抵达了流求。 “大郎,你怎么亲自来了?”玄鸟号刚刚靠岸,李宝立刻迎了上来。 半年未见这厮,这厮瘦了些,但越发显得剽悍,眉角上多了一道伤疤,发觉周铨盯着那看,他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不小心……” “哪里是不小心,分明就是起色心,他救了一个渔娘,瞧人家上眼了!” 李宝身边有人笑道,周铨愣了愣,瞪圆了眼睛。 转眼之间,自己已经二十,而李宝年纪与自己相当,也是二十岁的人啊,确实,该到娶妻生子之时了。 “是么,人呢?”周铨问道。 “回、回明州了,她家是明州的渔民。” 李宝的回答有些尴尬,周铨摇了摇头:“既然喜欢,你就该将她留下来……可知她家在明州何处?” “啊呀,忘记问了……” 这一下,周铨彻底无语,这小子,看来是要注定孤独一生了。 “想法子把人找到,然后我替你求亲去,上回在京师的时候,你老娘还专门和我说过此事!”他瞪了李宝一眼。 “此事不重要,大郎,有一件事情还容我禀报……大郎请看!” 说到这里时,李宝面上不由自主浮出了笑意,但声音也压低下来。 他小心翼翼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袋,递到了周铨手中,周铨捻了一下,脸上露出惊喜之色,然后将袋子打开。 在阳光下,袋子里的东西闪闪发光,是耀眼的黄色。 金砂! 周铨紧紧握了一下这袋子,心里甚是激动。 从在流求建立第一个立足点,到如今已经过去一年有余的时间,动用了大量的人力、物力,甚至还沉了好几艘船,终于,他看到了自己想要找的东西。 “大郎聘来的日本人没啥用处,不过上回我们与土人冲突,追击土人时,他总算派上用场,发现了这个!”李宝低声道。 ... ... 二五二、船人 发现金砂的日本人,乃是周铨令高屋、石桥二人从日本找来的,据说在日本极擅勘探金银矿脉,一共是四家十一个人。 周铨派李宝来流求,正是因为所有阵列少年中,论忠诚第一,毫无疑问是李宝。就是叶楚,也比不过他。 流求这有一个巨大的金矿,而且如今属于无主之地,若换了别人来,没准就动了贪念,想要将这金矿占下。李宝做这种事情的可能性极周铨至今记得,当初周家遇到困难时,李宝将自己仅有的一点钱也拿出来。 更何况两人一起参战,多次相互救援,当真是过了命的交情。 “那些日本人呢?”周铨低声问道。 李宝眼中闪动着凶光,做了个手势:“都关起来了,因为怕大郎还有用他们的时候,所以才留着,要不?” “不必,若真如此,下回谁替我找矿?”周铨呵呵笑了两声。 这些日本人善于翻山越岭去找金矿,只要控制住他们的家人,这么好的苦力,到哪再去找? “还有点麻烦,金矿那边,有几座土人寨子,他们虽然无甲胄,却有些破铜烂铁,而且土人熟悉地理,我数次追剿,都只是小有斩获。深山之中,我等又不能久居,故此极为麻烦。” 李宝开始详细解说他遇到的困难,流求土著来源颇为混杂,如今还是部落制,有不少部落,甚至还保留着食人的习俗。他们翻山越岭如履平地,当第一个据点建立时,他们就在旁窥视,在自觉人多势众后,数度前来攻袭,给据点造成了不小的损失。 李宝带五百人来此之后,攻守之势逆转,但这些人发觉打不过,转身便逃入深山之中。李宝带人进剿了几回,也只是将他们从据点周围三十里左右的范围内赶出去罢了。 但是当小队人护卫着勘探员四处探矿时,就会发生土人伏击的事情。在这过程中还折了一小队人马,李宝大怒,放了几把火,将连绵数十里山都烧光,又屠灭了两个寨子,将人头全都堆在那小队人马遇袭之处以作祭祀,从这以后,这种小规模袭击才好一些。 但也只是限于据点周围。 “你这边有没有土人投靠?”听得李宝说起自己遇到的困难,周铨思忖了会儿,然后问道。 “有,我们用布帛、铁制农具、瓷器还有玻璃,倒是与西南方向一个土著寨子接上了关系,上回袭击我们小队的土人,就是他们告发的。” 土人不是铁板一块,相反,因为土人生产力水平低下,为了争夺猎场农田,不少寨子之间还有世仇。周铨在李宝来之前,就交待过他,那些以农业为主的土著,可以想法子招徕,那些有食人恶习的土著,则要打压。 象是据点西南方的那个寨子,所居地方正在一处河口,离据点只有三十余里,是初时对据点众人还是怀有警惕之心,后来李宝下令赠送他们一些棉布和瓷器,结果对方回了一些鹿肉的鹿皮,双方就从小礼物开始,关系渐渐缓和。 “后来那寨子与另一部土著发生冲突,我们助了他一臂之力,他们便愿助我们了。”李宝说到这时,还特意笑了笑:“是大郎吩咐的,没有冲突,便给他们制造冲突!” 周铨很清楚,在己方人力不足的情形下,对待土著就必须分而治之。故此他在交待李宝的方略中有言,利用土著之间的矛盾,若他们之间没有矛盾便制造矛盾。现在看来,效果不错。 李宝并不是什么聪明人,因此他用的法子很简单,但简单的往往有效。如今方圆两百里内,所有的土著部族都选边站,要么和东海商会站在一起,要么就和食人生番站在一起。 周铨听完他的情况之后,又沉吟了一会儿,然后道:“你让和我们友好的部族出面,邀所有土著酋长一会,我们没有时间和他们罗嗦,要迅速解决掉他们!” “所有?” “对,所有能接触到的,和他们说,可以带手下,越多越好,会面地点你挑一个合适的吧。” “恐怕他们未必来。” “把这个送与他们,他们会来的!”周铨一边说,一边指了指身后正在卸的货物。 李宝回头看去,就看到大箱子里,装的竟然是玻璃瓶,而瓶子的东西,却完全透明,有类清水。 “这是?” “酒!” 早在去年底,周铨与童贯之孙童渐就达成了一个协议,双方联手造酒。在经过最初的摸索之后,以高粱为原料的烈性白酒终于酿出,甚至酒精都被周铨弄了出来。 但最初因为产量少的缘故,所以未大行其道,直到现在,酒的产量仍然有限。据说童贯正在河西圈地大种高粱,专门用来造酒。 李宝拿了一瓶,打开瓶盖,一股浓烈的酒香顿时扑鼻而来,冲得他险些打了个喷嚏。他能喝点酒,可只是略尝之后,他便讶然道:“火烧一般,这酒好烈!” “它的名字就叫烧刀子。”周铨哈哈一笑。 “既是如此,我这就将几个亲近我们的部族召来!”李宝道。 巴宰就是附近一个寨子的头人。 “那些乘船来的人,要和我们会谈,那有什么好谈的?”望着面前的另一位土著,他讶然问道。 “船人说,他们愿意与我们和平相处,大伙讨论各自的领地划分。” “他们是外来者,我才不会和他们和平相处,我要赶走他们,夺取他们的一切!” 在巴宰面前的,就是李宝派来通知的土著,闻得巴宰之语,他笑了一下:“巴宰头人,他们有礼物。” “礼物?” 那土著将一个瓶子奉了上去,透明的玻璃瓶让巴宰眼前一亮:“这就是船人从大海另一边带来的宝物?我听我的祖父说过,他们曾经乘筏到过海的那边,那次他们抢来了许多东西!” 这巴宰所在的生番部族,在宋史中便有记载,称之为毗舍邪国,在淳熙年间,曾经乘筏侥幸抵达泉州水沃、围头诸村,大肆抢掠之后逃遁。当时他们抢得门环、汤匙便如获至宝,现在看到眼前的玻璃瓶,更是目现贪婪之光。 “巴宰头人,你可以尝尝味道。”那土著一边说,一边咂了咂嘴。 巴宰可不会开这个瓶子,因此他直接伸舌头去舔瓶身,结果什么味道都没有。 “呸,这是什么鬼东西,险些磕了我的牙!” 传信的土著呵呵一笑,心中顿时生出些优越感来。 他上前拿过瓶子,将软木瓶塞拧开,顿时一股奇异的酒香,充斥于四周。 巴宰一嗅到酒香大喜。 他们这些土著也有自酿果酒,但哪里比得上烧刀子醇烈,迫不及待夺过瓶子之后,他嘴凑上去就狂灌。 咕嘟一大口,那呛人的灼热感,直接让巴宰咳嗽起来,酒也从喉咙、鼻孔里喷出。 “毒,毒!”他大叫道。 “不是毒,是你喝得太急!”送信的土著见周围人全围上来,顿时急了。 那火辣辣的呛劲稍缓,巴宰呆了会儿,觉得确实不是毒,他看着传信者笑了笑:“不是毒咦,你怎么有三个头?” “我只有一个头!”送信土著对他这种反应倒不陌生。 事实上就在两天前,送信土著自己,便因为一杯酒而大醉一日,现在巴宰饮下去的,至少抵得上当日他所喝三杯酒。 巴宰闻言大怒,起声吼道:“三个头,你有三、三三个头!” 却是酒意上涌,让他眼前昏乱,因此他从腰间拔出刀来,嚷嚷道:“头太多,我帮你帮你砍了两个!” 送信的土著吓得魂飞魄散,他们两家原本就不太对付,这次来多少是酒意壮胆,此时酒意已消,胆气全无,他转身就要跑。 可巴宰见他,身边带了不少族人,顿时有族人上来,将他夹住。 “你、你们怎么都长出许多头来我替你们都砍了,砍了先是你的!”巴宰踉跄而行,到了送信土人面前,高高举起了刀。 那送信土人吓得惨叫不住,但就在巴宰的刀要落下时,却见他双眼方直,然后刀脱手落下,整个人就倒在了地上。 巴宰的族人大惊,上前去看,却听得鼾声如雷,酒气熏天! 巴宰这一醉,就醉了一日一夜,待得醒来时,那送信的土著已经是鼻青脸肿。 在巴宰周围,还躺着数人,都是被酒香所诱,忍不住喝了的,如今一个个在那儿梦呓。 巴宰咂了咂嘴,回忆起醉时的事情,然后猛地一跳:“好酒!” 那种飘飘欲仙的醺醺然之感,让他回味不已。他原本就好酒,如今发觉此酒之美,远胜过此前他喝过的任何一种,哪里不眼红心跳! “船人他们还有这样的酒?” “有,有很多,他们说了,只要参加会谈,便可以尽量喝!”土著信使道。 巴宰目光贪婪,可以尽量喝,也就意味着那些船人手中还有大量的酒。他很清楚,船人的好东西非常多,此前他们部族不只一次去抢,只不过船人身上都披着铁,所以他们得手的东西很少。 这一次 “我可以带人去吗?”他目露凶光的问。 “当然可以,你愿意带多少人都行!”未完待续。 ... ... 二五三、九河 “巴宰头人,你到了!” “阿里史,你也到了!” 在离“船人”筑起的寨子约半天路程的地方,巴宰见到了另一个部族的头人阿里史。 两人看着对方身后跟随的武士,都是一笑。 此时流求土著部族都不大,能带个两三百武士出来的,就已经颇具实力。巴宰与阿里史,是附近比较大的头人,各带了四百名武士,当然,这所谓的“武士”,大多只用一个梭标,梭标尾还用绳子绑住,为的就是掷出去后还能拉回来。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土著冶炼技术并不高明,虽然有铁器,可铁器比较珍贵。 “这一次,定要让那些船人好看!”巴宰低声道。 阿里史眼中闪动着贪婪的目光,连连点头,以前船人可以压着他们打,除了船人身披铁甲之外,他们这些土著不心齐也有关系。 但这一次不同,船人给了足够的时间,他们将船人那得来的东西送到了十天行程之外的部族,用“船人”的计算距离方法,那足是两三百里外。 因此两三百里的大部族,几乎全部到场,而且各家都带了少则数十多则四百的武士,凑齐来的数量 反正以巴宰和阿里史的计算能力,是算不出来了多少人。 相反,他们派出来侦察的人说了,船人进入约定地点的,只有四百人,只相当于他们一个大点的部族。 越来越多的人聚拢过来,漫山遍野,都是这些土著。周铨在高处望去,却有些不屑:“不是说附近两三百里的都到了么,这是多少人,不过四千余,而且老弱妇孺也充当什么武士?” “土著就是这样。”李宝简短地道。 “第一批来的时候,一个个小心翼翼,现在人多了,他们就开始大叫大嚷了,那边在吵什么?”周铨又问。 旁边的一个土著小心地说道:“那是巴宰头人,他问酒在哪里,还问为什么让他们这些尊贵的头人在此等待?” “尊贵的头人好笑,去和他说,过会儿,酒管够。”周铨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笑容有些残酷。 土人过去和巴宰说了两句,却被巴宰一巴掌煽了回来,周铨目光一凝,看了看天色:“既然如此迫不及待,那就开始吧,正好缺一只鸡,就他了!” 随着他的命令,当的一声锣响,原本吵吵嚷嚷的土人们顿时吓一大跳,一个个惊慌四顾。 双方隔着一条小溪,小溪很窄也很浅,只能没过脚踝。在这声锣响后,有亲善的土人,将一个大太师椅搬了出来,在太师椅两边,又放上了几个小些的椅子。 周铨大模大样,坐在大太师椅上,在他身边,一左一右,分别有两位道士坐了下来。 这两道士身上的道袍绣着五岳真形图,丰神俊朗,宛若神仙,看得那些土人心神不定。 坐在中间的,应当是“船人”的头人,但两边这二位,花哩唿哨,玩的是什么把戏? “告诉他们,我来这里,给他们两个选择,一个是当我的隶民,从此服从我的命令,遵守我的法令,我会赐给他们此前想都想不到的好处另一个是与我为敌,然后化为灰烬。”周铨向旁边的一个土人说道。 那土人呆了好一会儿,他只是约略能说些宋语罢了,周铨这番话,连他都听不懂,如何能译给其余土人听? 周铨身边的一个道人微微笑道:“周公,还是贫道与他说吧和对面说,这位周公从此就是他们的头人,服从则活,不服从则死!” 周铨有些惊讶地看了这道士一眼。 这道士姓罗,道号九河,林灵素说是他在海州收的弟子,这一路上谈吐证明,他应当曾读过不少书,只是他方才一句话说来,干脆利落,不象往日儒雅。 不过一想,敢跟着深入土人之中传教者,岂能无胆! 那土人果然听明白了,嘿嘿笑了笑,然后转过身去,大声宣布。 对面顿时一乱,土人们在惊愕之后,纷纷大笑,笑声里充满嘲弄和不屑。 但笑声渐渐止住,因为这边跟随周铨而来的一百多土人,开始从早已备好的帐篷里向外搬东西。 为了尽可能防止蚊虫骚扰,周铨给李宝他们准备了非常多的物资,他这次来,又带来了大量物资。 搬出来的,有这些身披鹿皮甚至身无寸缕的最喜欢的棉布麻布,更有让他们垂涎三尺的铁器,还有玻璃、瓷器、漆器一大堆的东西,看得小溪对面的土著顿时呼吸急促起来。 巴宰眼珠子狡猾地转了转。 这些东西,他都想要! “听话,就有这些,不听话就死。”周铨也和九河道人一样,用最简单明了的语言表达自己的观点。 “我听话,我听话!”巴宰第一个叫了起来,然后大步过来,想要渡过溪水。 他听到了可怕的咯吱声,对面几个被铁围住的武士,用那种能够射出利箭的可怕武器对准了他。 “我说了,我听话” “把你们寨子里的女人、小孩,送到我们这边来,以此证明你们听话,否则就是不听话。” 翻译的土人这次再看周铨,就不是听不懂,而是惊讶了。 哪怕是这里的食人生番,也不可能答应这种条件。 但他还是译了过去,果然,对面的人叫了起来,一个个都用各种土话骂着。 巴宰骂得最凶,但即使是在骂人的时候,他的目光也没有离开过那大堆的东西。 “都是我的,这些都是我的,我一定要拿到” 轰! 他的念头被一声巨响打断了。 这仿佛是雷声的巨响,让所有土人都惊慌四顾,可碧空如洗,天气晴好,哪里来的雷声? 就在土人们惊讶的时候,周铨将手往他们当中一指:“我会请神灵分辨,哪些是愿意听从我的,哪些是不愿意的” 土人可不知道怎么解释“神灵”,那土人翻译时,只说成“他有办法知道谁听他的谁不听他的”。 译声才落,就又听到一声巨响。 只不过这一次,巨响声带来的还有死亡与杀戮! 土人那边,距离周铨足有百丈远处,四颗炮弹落下,这些土人猬集于一处,正是最好的杀伤目标。 血腥味随风飘动时,土人们还没有回过神来。 当那被炮弹砸得粉身碎骨的身躯映入眼中,他们才惊觉,然后就是一片惨嚎,尖叫,还有 混乱! 土人们本能地将死亡与方才的雷声联系在一起,然后又将这个和“船人”联系在一起。 就在炮声响起的时,周铨摆了摆手。 李宝纵身而出,两步跨过小溪,一伸手,就卡住了巴宰的脖子,将他整个人拽了过来。 巴宰方才愕然回望,根本没有注意到李宝的突袭。 当他觉得自己脖子被卡住,大叫起来时,李宝已经将他夹在肋下,又大步往小溪这边走。 巴宰的尖叫,惊动了他身后的同伴,他带来的“武士”中有大胆的,哇哇叫着追来。 李宝一只胳膊夹着人,另一只手握刀,回身一斩,那跑得最快者连叫都没有叫出,首绩就飞天而起,无头尸身犹自在溪中跑了一步,这才栽倒! 另一个土人将手中长矛掷了过来,李宝抛刀抓着对方之矛,那土人拽着矛尾绳索,想要将矛夺回,结果李宝握矛反掷,贯入那人胸中,那人惨叫着倒地。 “滚!” 手中已经没有武器的李宝一声暴吼,又一名追来的土人,被他怒目狂吼吓得心胆俱裂,直接松了手中的长矛,跌跪在水中,用手捂着胸膛,呃呃叫声然后仆倒! 擒一人,斩一人,掷一人,吓一人,李宝从容俯身,从水中摸起自己的刀,带着巴宰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 土人们再望他时,有如天神一般。 “不听从者,就是死!”看呆了的翻译土人,这个时候回过神,大声叫了一句,然后屁颠屁颠,跑回到周铨身边。 “老爷,我说的对不对?” “洪牙,你做的不错这个家伙在说什么?”周铨挑了一下下巴。 李宝将巴宰掷在他面前,巴宰刚才在人群之中还得意兴奋,现在完全傻了。 他能做的,就是跪在地上,不停叩首求饶。 “他在求饶。”土人说道。 “刚才他一直在叫嚣,那时叫嚣的是什么?”周铨问。 擒巴宰是有用意的,周铨早就观察过,这厮在土人中算是势力较大者,而且方才他最为嚣张,一直张牙舞爪,特别是还想要假装顺从,骗取东西。 这些土人,当真是太高看他们自己的智商了。 “酒,他要酒。”翻译土人道。 周铨听得这话,举手示意了一下,顿时几面铜锣同时响起,将混乱的土人们镇住。 周铨从太师椅上起身,走向堆满了东西的地方,拿起两瓶酒,将之拎了过来,掀起瓶塞,全都倒在了巴宰头上。 跪在地上的巴宰还不明白将要发生什么。 周铨看着九河道人:“道长,何不在他身上试试五雷神法?” 九河愣了愣,然后笑着长身而起。 周铨请他们来,也是要借助他们的幻术来吓住土人,而几乎所有幻术都要用到一样东西。 火药!未完待续。 ... ... 二五四、火在烧 阿里史缩在人群之中,紧张地看着小溪对面的船人们。 他与巴宰等头人有约定,只要那些船人稍稍露出怯懦,他们就要联手,杀灭船人,夺了他们的衣甲武器,占了他们的财产。 但是事情的发展,似乎和他们预想的不太一样。 从天而降的死亡,让人震怖,而船人们对此却是习以为常,然后那死亡就是船人们召来的? 阿里史目光停在了巴宰的身上。 他看到巴宰如何被一个高大健硕的船人轻而易举擒去,也看到巴宰头上被浇了几瓶酒。 他有点可惜,那酒可是美味,真对他的胃口,这样倒掉,太浪费了。 然后他看到,船人的头人,似乎和他身边一个穿得非常古怪的人说了什么。 那人笑盈盈而起,然后从腰间拔出一柄剑。 是一柄木剑,在他们寨子里,也只有小娃娃们才拿这个当玩具,当然,那木剑做得倒是挺精致的。 这些船人做的任何东西,都很精致 阿里史正胡思乱想,突然间见那人手一抖,在他的手上,不知何时,多出了几张黄色的类似于树叶一样的东西。 看到这一幕的土人都很好奇,然后见那人再手一抖,那树叶一样的东西,竟然自己燃烧起来! 没有用火种点引,它自己就燃烧了? 不等土人们想清楚其中的因果,就见那穿得花哨的人迈着奇特的步子,然后木剑一指巴宰,口中喝了一声。 砰! 烟尘之中,一声爆响,那穿得花哨的人,离巴宰还有几步远,但他不执剑的另一只手中,却喷出了雷火的光芒。 雷火光芒直接打在了巴宰的身上,然后,众人就听到凄厉的惨叫声起,巴宰整个人都燃烧起来! 痛呼中的巴宰爬起来想往水里跑,却被一个船人一脚踹倒在地,巴宰这一下子再无力气爬起,他只能趴在地上惨叫,然后在众目之下,被活活烧死。 从天而降的死亡,已经让众人震憾,而这眼前的烧死,更让土人们骇然。 阿里史只觉得自己的两个膝盖软得不成模样,一点气力都没有,忍不住跪倒在地上。 他知道这样很丢人,想要爬起来,但是,努力了几回也使不出气力。 好在不只他一个人如此,放眼望去,土人站在前排的,被吓得跌倒在地者,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背后,是从天而降的死亡巨响,前方,是召手而来的焚人火焰。 阿里史的心中完全是恐惧,在他贫乏而可怜的知识中,没有任何一条有助于帮助他应对如今情形的。 沉默,就象夜一样的沉默,几千土人,竟然没有一人敢出声,不必命令,他们就安静得象夜晚一般。 “告诉他们,一个月好吧,三十天内,他们必须做出决定,是归顺,还是战争。凡不归顺者,三十天后,我们会召唤天雷,将之灭亡!” 九河道人的装神弄鬼让周铨很满意,他看得出,那些土人们的眼中,现在已经没有了仇恨敌视,取而代之的,唯有恐惧! 虽然用死亡来震慑人,非长远之道,但在某些时候,必要的手段还是须用上的,被假仁假义的言辞缚住手脚,那种蠢事,周铨不做。 小人畏威而不怀德,自古以来,皆是如此,以为可以用仁义道德感化蛮夷土著这不是迂腐,就一定是愚蠢。 周铨可以肯定,这附近的土人,在见识到火炮的威力,还有九河道人的“仙术”之后,一定会老实服帖。九河道人等在些建立道观传播汉人文化的事情,肯定会更加顺利,而加速土人的汉化,对他们来说是一种巨大的进步。 看起来手段是有些残忍霸道,但这雷霆手段之下,省去了汉人多少流血,也让土人能够更快开化。 这总比让这些土人还继续当食人生番,要仁义得多。 小溪边上那大堆的物资,便是利诱。 胡萝卜加大棒之策,胡萝卜的威力多少,并不取决于胡萝卜本身,而是大棒是否足够。若只是一昧地提供胡萝卜,只会引得更贪婪之心,所谓欲壑难填,便是此意。 故此,周铨在亮出胡萝卜的同时,也亮出大棒,而正是因为这大棒够威够猛,所以带给土人更大的震撼。 双管齐下之下,这些土人不得不屈服。 当日发誓要服从周铨者,便有八个村寨,离得最近的两个村寨,甚至立刻就派回人去,将自己寨中的妇人孩童带来,送给周铨,然后换去了一些布帛、玻璃器具和铁制农具。 第二日,又有两个村寨屈服。 到了第三天,周铨已经没有耐心了,炮声再度响起,在火炮的威慑下,剩余村寨,也齐齐发誓。 至于巴宰的村寨,倒也想屈服,可这场大会,怎么能没有一些祭品? 在经过心惊胆战的三天之后,周铨拒绝了巴宰村寨的屈服,下令所有臣服的村寨一起动手,将巴宰村寨屠尽。 这三天时间,已经足够让他查明,巴宰的村寨乃是附近最蛮横者,也是一座远近闻名的食人寨,而且,他们距离金矿太近,若不将之消灭,必将威胁到金矿的开采。 清剿巴宰寨的事情,也交给了那些土著们。以夷制夷,才是最好的手段。 “还有一件事情,各位头人都记牢了。”屠尽巴宰寨参会之人后,兔死狐悲的阿里史努力让自己缩在头人当中不要太显眼,但这时,他听得翻译开口了。 他心里嘀咕了一声,怎么还有事情。 “从今以后,你们诸部,要有正式的汉姓!”周铨吩咐道。 土人根本没有什么文化可言,一些原始的习俗,在周铨看来,完全没有存在的必要,因此,他决意对土人进行改造,首当其冲,就是让他们有汉人习惯的姓名称呼。 土著头人们面面相觑,他们可不知道自己如何能取正适的汉姓。 “而且为了表示对你们的重视,大头人亲自给你们赐下姓名。”那边翻译又说道。 说完之后,翻译很得意地一指自己:“我,汉姓马,名九音!” 阿里史眉头动了动,这家伙土人名字叫麻金,现在换成马九音,其实声音也差不多。 “我点一个人来,大头人就给你们姓名”马九音又道。 他开始点诸位头人,如今还在这的头人,也不过是二十余位,所以没多久,阿里史就看到自己被点住。 他硬着头皮上来,恭敬跪在周铨面前。 “阿里史那么你的村寨,从今天起全部姓史,你的名字就叫史” 周铨可不是擅长取名字的人,这个阿里史的名字,他犹豫了一下,然后看着脚这的岩石道:“史石头。” “史石头” 阿里史,不,史石头从翻译口中知道了自己的新姓名,拗口地学了一句,一种古怪的情绪浮了起来。 先是不适应,然后想到,这是能召来天雷的船人大头人给自己取的名字,其中一定有某种特殊的含义,这让他渐渐有点小骄傲。 在场的二十余部,基本囊括了流求北部的村寨,一一取了汉姓之后,就成了后世史书中所言的汉姓二十二寨。 完成这一切之后,史石头终于可以带着自己人回寨子了。 当然,和他一起回去的,还有船人大头人赠送的一些物资。 对周铨来说,这些物资都是廉价的东西,可对史石头来说,这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他的族人都是喜笑颜开,小声议论着自己是不是也能分到一点,史石头却皱着眉,时笑时忧。 “头人,我们真的要按船人大头人说的那样,送女人孩子过去?” 离自己村子越来越近,这时候他的同族才意识到,收获并不是没有代价的。因此,有人凑上来,向史石头问道。 史石头瞪了一眼:“如果不按大头人的命令去做,结果是什么?” 想到被天雷轰死的那些倒楣鬼,还有活活烧死的巴宰,问话的人头顿时缩了回去。 “船人那么厉害,我们根本打不过啊。”史石头喃喃地说:“他们有神灵保佑,能够召唤天雷和天火,你看大头人身边的那两个祭司,他们别说他们了,就是大头人身边的武士,我们最厉害的勇士,在他面前也和小孩没有区别!” 路上的这几天,史石头心里始终琢磨着这事情。 “头人,你说为什么神灵会听从船人,他们为什么拥有那么多财富,还拥有这么可怕的力量?如果我们也能够召唤神灵,拥有那样的力量,是不是我们也可以占有那么多的财富?” 身边人的话,象船人召来的雷一样,震得史石头双眼闪闪发光。 对,船人们能召唤神灵,拥有强大的力量,他们还有最锋利的武器、最坚硬的铠甲,就连他们的美酒,都比自己寨子里酿的果酒要香醇! 为什么自己寨子不能象船人那样,他不是要送人质去那儿么,他们说了,人质只要在他们那儿呆到十八岁,便可以回自己村子让自己的儿子、侄子们,甚至小女伢们,都去! 到船人那里,学会船人召唤神灵的本领,那么,自己就可以成为大头人! 史石头只觉得自己胸膛中,有团火在烧,就象是喝多了船人带来的酒一样。未完待续。 ... ... 二五五、史石头闻见录 阿史里,不,史石头战战兢兢地立着,同时打量站“船人”的这座据点。 被他们暗地里称为“船人”的这些人,自称却是汉人,他们是在多少天前登陆的,阿史里已经记不得了。 时间应该不算太长,但这些汉人们却展示出可怕的建设力量。阿史里自己部族花费了十代人才建起的村寨,和眼前这些船人们的“村寨”相比,已经小了许多。 这座据点有三层围墙,最外层是木制的,流求别的少,但木材特别多,特别是山里的一些巨木,李宝已经呈报给周铨,准备以后用来造船。最外围的木制栅栏周长约是六里,全由齐人高的圆木构成,阿史里现在就被拦在这一层之外。 除了他,还有一些头人,带着自己村寨里的女人孩童来此。 “史石头,史石头!”史石头正在那里踮脚想要看清楚栅栏内的情形,却听得这个声音。 最初时他还有些反应不过来,但旋即意识到,那是在叫自己。 “在,在,在!”他一边叫着一边跑了过去。 栅栏大门处,一队穿戴整齐的商会护卫守着,在他们身后,栅栏之内,有一座三角形的土台,土台上则是一樽铜炮。 史石头可不知道那樽铜炮意味着什么,他如今的注意力,全在唤他名字的汉人身上。 “你就是史石头,你们送来了多少女人、孩童?”那汉人问。 旁边的土人翻译解释了一遍,史石头伸出自己两个巴掌,想了想,又一屁股坐在地上,举起了两只脚。 “二十个女人,二十个孩童。”汉人不明白他的意思,翻译却懂,笑着替他回答。 “连算数都不会!”那汉人呸了一声。 不过他自己能写能算,靠的是在济州的夜校里学习。他们这些原来出身于燕京的流民,在济州的那段时间,可也不是白吃白喝,白天自然要工作,各个工地间跑来跑去,夜里还要围着灯火学习认字与算数。 象他算是学得快的,一年下来,学到了八百多个字,基本的读写勉强可以完成,算数加减没有问题,这才能够寻得个好差使,不用在济州的牧场或农庄里刨食,而是跟着周铨来到流求。 依照周铨的许诺,他们这些第一批来流求的开拓者,在工作满五年之后,便能有一块不小于百亩的田地之所以说不少于,是因为百亩乃保底,真正的数量,以他们这五年工作的成绩来判定,他曾经默算过,自己只要能干好分配来的活儿,五年之后可以分得的田地,应当在三百亩左右。 更何况,这五年中,每个月他都能拿到三贯钱的薪资! 包吃包住,每月三贯,五年后一百八十贯现钱加三百亩田那时弄房媳妇生几个娃,日子过得多美! 所以,他看着史石头这样的土著,自然就带了点居高临下的味道。而史石头畏于“船人”的威势,对此也没有丝毫不满。 “女人这么小也算女人?算到孩子那一边去,一共是十五个女人,好,郑家的,这十五个女人,是史村送来的,你给她们带到女营去!” 史石头看着这个汉人拿笔记下了什么,然后叫来一个女人,那女人膀阔腰圆,简直比个男人还壮实,脸上带着笑,将史村的女人们带的一边。 紧接着,那个汉人脸上浮着笑,这笑容带着恭敬,倒和史石头有些象。他向那边招呼:“段小哥,段小哥!” 段铜小快步跑了来,这几日实在是太忙了,连他也被拉来帮忙。 “小哥,这是史村的孩童,十二个男的,十三个女的,烦劳你老将他们领进去!” 段铜点了点头,在那人递来的单子上签了名,然后把那些小孩都召到了一起。 这些孩子们从七岁到十五岁不等,其实单论年纪,段铜比他们也大不了多少。 可这些穿着树皮或者鹿皮的人,见到段铜那一身笔挺的衣裳,还有一脸的英气,哪个不自惭形秽!故此哪怕听不懂段铜的话语,他们都乖乖地跟了上去,没有哪个敢顽皮的。 史石头见人都带走,顿时急了,拉着翻译道:“我,我呢?” “你往那边去,给你准备了吃的,去吃就行!”土人翻译往着不远处的一个棚子指了指。 于是带着雄心壮志而来的史石头,连进入据点第一层围墙的机会都没有,只能灰溜溜去了棚子。 但半日后,他就捧着肚子,得意洋洋地从棚子里挪了出来。 无它,招待他的食物,实在是他这一辈子也未曾尝过的美食。他只恨自己早上来时,没有空腹而行,致使只吃了五碗,便再也塞不下一粒米去。 一步步往自家挪回去的同时,他心里也在盘算。 汉人说了,允许他每个月来探望一次也就是月亮每圆一次,他就可以来白吃一回。 若是他愿意出人出力,帮汉人做事,那么象今日这样的美食,还可以经常吃到! 至于那些送来充当人质的女人孩童,其中甚至有他自己的儿子,他也走了小半天才想起来:“不知他们怎么样了!” 这些女人孩童,正在经历他们出生以来最为彻底的一次清理。 因为头发里生着寄生虫的缘故,所以汉人对他们的第一个命令,就是将头发全部剃光。 他们也有人不情愿,然后就被当众抽了五鞭子,痛得嚎哭之下,便老实了。 紧接着,便是赶到一座水塔下冲洗。 这座水塔的水,是从半山上的小水库接过来的,竹筒构成了它的水道。十八个水龙头之下,塞子拔开,这些一世也没有洗过一次干净澡的人,一个个用肥皂拼命搓着自己的身体。 同样有人拿着鞭子在边上巡视,谁敢偷奸耍猾,就是一鞭。 肥皂是济州所产,目前济州最主要的资源就是牲畜和海鱼,肉类可以腌制后用密封的陶罐做罐头,因为加了味精等的缘故,这罐头现在也颇受欢迎。动物脂肪则被用来制造肥皂,目前产量还不高,主要就是供应东海商会内部使用。 沐浴完之后,这些土人女子孩童忧心忡忡,抽泣之声不绝于耳,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 然而这时,却见一个和他们一般的土人过来。 这土人就是翻译,和这些女子孩童一样,他也是剃了一个大光头,只不过他身上现在穿着汉人的服饰,略带鄙夷地看着这些女人孩童。 “你们有福了,老爷们说了,从今日起,你们就在这里住下,每人都可以来领东西,都排好队,不排好队,等着老爷用鞭子抽吧!” 土人翻译的催促下,这些女子孩童歪歪斜斜排好了队伍,然后到一个汉人面前来,那汉人上下打量他们一翻,往后说了句什么,紧接着,便有人将一整套东西搬过来。 衣服、被垫、竹杯、竹碗、筷子一全套的生活用具,也有近二十斤,好在土人哪怕小孩都是劳苦惯了的,勉强还搬得动。 “都跟我走,你们从今天起,就要在这里学说老爷们的话语,还要学做事”土人翻译叫了两声,然后催促着这些孩童跟他走向一排新建起的木板屋。 “大郎,这些妇人孩童,当如何处置?”孙诚远远地望着这边,向周铨请教道。 从江华岛租界总管到流求总督,这将是孙诚的新职位。 “你觉得呢?”周铨心里其实已经有了一个计划,但却没有直接说,而是反问孙诚。 这些土人村寨,按照规模大交出的人质从二十人到五十人不等,其中必须要有头人的儿女或者其余至亲,因此,小小的据点,如今却有九百余名各村寨的妇孺。 有些村寨觉得,妇孺没有捕猎的能力,放到船人这边来,由船人替他们养着,反而是大便宜,故此送得人数都超过了自己的配额。 “以我之见,怀柔为主,恩威并施,大郎也是这个意思吧?” 土人不会烧砖,流求多树,故此他们的房屋都用树木搭成。在据点最外围墙内,如今平整出了一大块地方,约有百亩左右,每日里许多土人在这里被驱使工作,换取在宋人看来完全不值几个钱的小玩意儿。 “嗯,还有呢?” “建立学堂,要让他们读书,读史,在学堂中不准说土语,须说汉话,还有,学堂里的风俗饮食,一应如咱们在龙川别院中定的制度。”孙诚道。 “哦,你不怕别人说你对土人太好了?”周铨问道。 “软刀子伤人才凶,他们在这里习惯了,就算长大成人,回到自己的寨子之中,也过不惯寨子里的日子。穿过了棉麻丝绸,再让他们穿着鹿皮,如何适应得来?到那时,他们自然心向我们,恐怕宁愿到我们这里来当个工匠、农夫,也不愿意回寨子里去做个小头人!” 孙诚说到这,眼神还飘了一下,又说道:“而且,他们在我这长起,天生亲向于我,就算勉强回到寨中,一举一动,也与寨中老人格格不入,在其寨中,恐受孤立排挤,那时,也只有依靠我们!” 周铨哈哈大笑,拍了拍孙诚的肩膀:“不错,连启年的心思,你都学到了,独当一面,舍你其谁!” 孙诚的成长,让周铨很满意,具体的做法还要摸索,但周铨深信,在据点成长起来的土人孩童,绝大多数将会彻底忘掉自己的部族,成为他们开拓这座岛屿的重要助力。 这里的问题解决了,接下来该集中精神,去解决大宋那边的问题了!未完待续。 ... ... 二五六、毒计 大宋政和五年六月的梁山寨里,一片寂静。 原来王兔儿控制梁山寨时,这里达到鼎盛寨中居住着七百余户人家,几乎可以比拟一个大镇。到卢进义来,更是聚拢四方流民亡命,寨中最多时住着两万多人,再加上各个据点、分寨、水寨,凑足四五万“大军”不成问题。 这也是他为何能携带数量众多的梁山贼远赴海外的原因。 但自从他带人攻打密州板桥镇,夺船出海之后,梁山寨便衰弱下来,还被官兵放了一把火,将栅栏、矮墙都平了。 一个身影出现在这片废墟之中。 随着他,又有几人走了过来,人数渐多,从十几人,到几十人,再到上百人。 “哥哥,这就是梁山寨?” “这就是梁山寨,咱们杀了官差,没地方可以去了,只能躲入此地!”为首的一个黑胖矮子,沉声向着周围的人道。 “娘的,官逼民反,咱们穷得叮当响,他们却将搜刮来的金银全运往京师去不过就是抢了杨戬那厮一批贪默来的金银么,这些狗官却象疯狗一般,咬着俺们不放!” 那壮汉骂骂咧咧的,黑胖矮子只作未曾听到,他看向身边另一人:“解兄弟,你以前在山上是头领,知这片山之虚实,你说说看,此寨还可以再立么?” 被称为解兄弟的是个尖头大汉,他看了看左右,面色感慨。 “当初王兔儿为寨主时,虽然偶尔也有官兵来剿,但这般地势险要之所,官兵哪里愿意豁去性命来攻?后来卢进义夺了基业,却妄图去海外立国,自弃险要,故此为官兵所破我们要学王兔儿,不能学卢进义,诸多兄弟在这里快活,那是没有问题!”尖头大汉道。 “还有一条,莫去招惹周铨,腊山寨、卢进义,都是因为去招惹周铨,故此才没落得好下场!”说完之后,他又补充了一句。 他原是山中猎户,因为有一身好武艺,所以被王伦命为头领,在卢进义夺了梁山后,不得卢进义重用,也故土难离,不想随卢进义去海外,便留了下来。后来山寨被官兵焚毁,他流落江湖,又结识了一批强人,此次回来,却是被官府追缉甚凶,迫不得已下来此避风头。 “吴兄,你觉得如何?”黑矮胖子又问向另一人。 “解兄弟说的不错,咱们现在手中有金有银,钱粮都不缺,先藏在寨子里避过风头吧。”穿着秀才衣襟的吴兄道。 “你们恁的小心,天高皇帝远,赵家老官儿哪里管得到这儿来!依我看,咱们不如扯旗聚人,拢了更多兄弟,杀入东京城,让宋家哥哥也坐坐御殿,他奶奶的,赵家官人建的朝廷在大宋,这不就是为宋家哥哥准备的么?” 方才那大嗓门又嚎了起来,黑胖矮子眉头微微一抖,旁边的那位吴兄也摇了摇头。 “怎么,你这穷酸丁,觉得俺说的没有道理?”大嗓门对着吴兄吼。 “石三郎说的有几分道理,不过眼前可不成。眼前还没到时候杨戬那厮要括田,棉布商会的那些奸贼们要种棉,京东两路被他们折腾得民怨沸腾,快则明年,慢则后年,失了田地生计的百姓,便会起来造反,那时遍地烽烟,哥哥再扯出大旗来,登高一呼,聚众数十万,莫说黄巢之流,就是沛公之业,亦可得之!” “黄巢是谁,沛公是什么玩意?”那石三郎前面听得连连点头,但听到后面时,不满地道:“吴学究,你这些书生说话,就是拐弯抹角,让人头痛!” “休要胡说八道了,既然这里可以容身,咱们先在此存身,招募流亡过来屯垦,总不得叫你我兄弟亲自去耕种!” 他口中如此说,眼里却是精芒闪动。 吴学究说的不错,他身为小吏,最是清楚如今京东两路地界的情形。 先有杨戬,后有棉布商会,百姓的土地几乎被剥夺一空。他查过官府备案的地契,十年前还有四成土地属于自耕农,两成土地属于小地主,其余的则归于大地主,但现在,几乎八成土地属于大地主,自耕农彻底被消灭,小地主也是苟延残喘朝不保夕! 这些大地主背后,不是杨戬那个死太监,就是与棉布商会有千丝万缕的关联。他们剥夺了土地不说,因为大面积耕作,他们雇用的佃农,只有原先佃农数量的一半。也就是说,那些失去土地的贫民,如今想给别人帮佃都极为困难! 这些地主种棉织布,卖到富庶的江南去,或者繁华的京师去,甚至卖到辽国、高丽和日本这样的外国,赚取高额利润,可是失地的农民,却只能忍饥挨饿,熬不住了,就卖妻卖子。 卖妻卖子可以撑一年,但明年呢,明年已经什么都没有了的农民,怎么样求活路? 乞讨,可是连乞讨都没有地方可去的情形下,造反就是唯一出路了。 “我们也不能坐等着若真到那一日,我们须得有些准备,钱粮,兵器。”那位吴学究慢悠悠地又说道。 这话说得在理,众人连连点头。 “还有呢,吴先生,你莫卖关子,咱们生死存亡之事,你向来多智,定然不会只有这些安排。” “方才解兄弟说的不错,官府多是无能之辈,但周铨这厮,还有他的老子周傥,却是能打的!卢进义数万人马,且被他逼得只能远走海外,如今死活不知,咱们未起事之前,还须得算计一下他!” 卢进义远赴海外一去不返,他败亡的消息,传回大陆之后,都变得不真切了。有人说他死于高丽人之手,有人说他在海外自建一国,还有人说他被大宋水师清剿。这伙新来梁山者,也没有确切的消息。 不过大伙对卢进义的下场并不十分关注,更重视的,是这位吴学究所说的,算计一下周铨。 那解兄弟是脸色第一个变的。 “吴学究,周傥、周铨父子,真不是咱们能惹的,俺在这里说句丧气之话,诸位莫怪,若大伙定然要惹周家父子,兄弟俺就只能找个山沟沟里隐藏起来了。” 解兄弟畏周铨如虎,让众人都是很吃惊,特别是几位大头领,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 那个石三郎有些不屑,呸的吐了口口水:“解宝,我看你平日里也是条好汉,怎么一听到周铨就尿了?依我说,他不来惹我们倒还罢了,若来惹我们,我便要将他的脑袋拧下” 砰! 话还没有说完,那位解兄弟暴起发难,飞出一脚,直接将石三郎踹飞起。 石三郎正在口出狂言,不曾防备自家兄弟,被这一脚踹得正正的,他摔倒在地,口中大骂,翻身起来欲搏,却听得刷的一声,一柄钢叉点在了他的咽喉之上。 解宝冷冷看着他,不屑地笑道:“你就是有两把着蛮力,以为自己真很厉害?莫说旧日梁山寨里卢进义、燕小乙、高腿子诸人,便是我,杀你这等蠢货,也不过是三两下的事情你以为我们都是懦夫蠢货,自己英雄了得?告诉你,你这般废物,遇着周铨,只能坏了大事诸位哥哥,非是我解宝不讲义气翻脸无情,但这般蠢物,除了祸害诸位兄弟之外,没有半点用处!” 那黑矮胖子目光闪动了两下,旁边的吴学究轻轻一笑,上前扶住解宝的钢叉:“解兄弟,石三郎只是莽了些,他未曾在周铨手中吃过亏,有些不知天高地厚,解兄弟何必与他一个粗人一般见识?石三郎,速速向解兄弟赔罪!” 那石三郎倒是个不怕死的,脖子一昂:“有种你便杀我!” 旁边的黑矮胖子看不下去了,石三郎有千般不是,但有一点,对他足够忠心,仅此一条,别的问题就都不是问题。 “三郎,你向解兄弟道个歉吧。”他上前道。 一边说,一边抓开了解宝的钢叉。 石三郎翻身起来,瞪着解宝:“看在俺哥哥的份上,俺不与你计较!” 见这厮还是嘴硬,吴学究摇了摇头,然后对解宝道:“解兄弟,我说的算计周铨一下,不是说要对付他,而是要捧他!” “捧他?”众人一愣。 “自古以来做官家的惯会猜忌,现在的官家也不例外,咱们狂捧周铨,说他是星宿下凡,百姓归心,官家岂会不猜忌于他?他如今不缺钱财,不缺势力,就连甲胄兵器,有利国监在那儿,他也不缺。咱们多捧捧,捧得他头昏脑涨,没准年轻人自个儿就得意了,不知检点,更易忘形。” “学究之意,是去那些失地的百姓当中吹捧他?”黑矮胖子道:“可若官家和他不上当呢?” “由不得他不上当,宋家哥哥,百姓们已经走到绝路了,到时他们听说,唯有周铨能救他们,自然就会往利国监、往海州拥去。各地官府,都是庸聩之辈,巴不得这些不安之人离开自己境内,只怕还会给这些百姓开逃荒证,将他们礼送出境。可到了利国、海州,哪里有这么多粮食地方来安置这些百姓?到时再稍有煽动,比如说,打着周铨的旗号起事,这些百姓必然跟从” 众人听得这里,都是倒吸了口冷气。 好毒的计! 无论官家和周铨如何反应,这一计只要安排出去,朝廷与周铨,就只能按着吴学究的推断去行事! 唯有石三郎,他是一个粗人,只知拼命不知轻重,歪着脑袋道:“当真能等到那一日么?” “当然,那一日不远了!”吴学究很肯定地道。未完待续。 ... ... 二五七、叛火 “那一日不远了!” 五国城,周铨望望着眼前的一片建筑,脸上浮起了丝笑意。 他已经离开了流求“金山”,那座据点被他命名为金山镇,顾诚成为流求金山总督。 在“重赏”的诱惑下,金山附近的土著纷纷寻找各种各样奇怪的石头,将之送到了金山,因此在金山方圆百里之内,除了金矿之外,煤、铁、铜、石英、陶土、石灰石几乎建立一个工业区的所有原料都已经找到,并且储量不低! 而且在流求北部,就有大面积的平原,粮食问题也能很快自给。到那时,流求就是周铨的一个稳定的基地,足以支撑他进行一场巨大的变革! 不过,仅此还不够! 周铨很清楚,自己要掀起的变革,会给大宋造成多大的冲击,故此在变革之前,他需要有足够的劳动力、兵源,更广阔的市场。 那一日不会太远。 回到五国城,周铨现在所立的位置,是距离五国城约十五里的地方。这里有一座小港,比不得五国城那么大的规模,但也已经可以用了。 小港外,则是用木栅栏围起的一大块地方,足有一座小镇那么大,许多木板拼接而成的板屋,在这里整整齐齐排列着。 这些板屋可以拆下,移到别处去再装起,为了延缓霉烂,都刷了漆。在板屋当中,还有几座比较高大的固定建筑,那是仓库,有人以仓库为中心,时不时出来巡逻。 这是一处临时聚所,其可容纳人数约是一万五千。 从三月份起,周铨就下令济州总督府完成此事,到现在,小半年时间过去,事情终于完成了。但很少人知道,这临时聚所是作什么用的,周铨在此囤积了不少粮食、物资,派了专人看守,唯独没有让人入住。 “衙内,我觉得我能力有限,恐怕担不好如今的重任。” 周铨正憧憬着未来之时,突然听得身边的余阳开口了。 身为总督府民政官,这处临时聚所是他在负责,这厮今日一直有些异样,此时说出的话,让周铨有些不可思异。 一个月领着一百五十贯的薪资,年底还有全年薪资两倍左右的分红,换言之,余阳一年的收,接近六千贯,他竟然想辞职? “余先生何出此言?” “衙内,非是我不知好歹,而是我发觉,我不值这价钱。衙内身边派出的任何一个少年,都比我要强,无论是眼界见识,还是做事应变,我在这位置之上,只能耽搁了他们。”余阳惴惴不安地道。 在济州已经两年多时间,他攒下了数万贯的家当,而且他是聪明人,看到周铨身边的少年一个个成长起来,特别是顾诚被任命为流求总督,更是让他意识到,周铨身边,只怕已经没有自己的位置了。 人不知进退,就要受活罪,余阳最初的志向是功名,不幸从贼之后,志向就变成了活下去,被周铨暗中控制后,又变成了有朝一日能够行走于光天化日之下到了济州,他的这些志向都已经实现,可这个时候,他却意识到自己的不足。 “此言差矣,东海商会之基业,越来越广,何愁没有我身边人的机会,却要夺去你的位置?余阳,我实话实说吧,若是我要罢去你的职位,只可能是你不胜任,而不是为了身边人腾位置。你自觉才能不足,此事很简单,边做边学就是。” 余阳并不是周铨的嫡系,不过既然立过不少功劳,周铨还是给了他一个机会。他还想再说什么,周铨摆了摆手,笑着道:“况且,今日唤你来,我不是为了这事情,而是想问问你,与梁山诸人是否还有联系?” “梁山贼?小人来济州后便与他们断了联系。”余阳道。 “莫要在意,我说此事,是因为启年传来消息,梁山那边,似乎又有些不太平呢,一伙强人,劫了杨戬搜刮的金银,击败了官军一次清剿后逃入梁山。这伙贼人的首领,名为宋江” 说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周铨的声音有些飘忽。 原本以为灭掉卢进义、燕小乙一伙,所谓的梁山三十六将就不会存在了,却不曾想,仅仅两年之后,宋江这个名字就出现在他的面前。 王启年接替了养老的狄江,成为他的情报总管,再加上投靠过来的纪春,两人配合得相当出色,在徐州、海州乃至京东和淮南织出了一张情报网。虽然这情报网还做不到事无巨细都能查出,但当那些失去土地家园的贫民,口中开始传诵周铨的名字,他们还是很快就察觉到这背后的问题。 顺藤摸瓜,便发现在这些贫民当中,暗地里说周铨乃天富星下凡,将主神器的,正是新上梁山的一伙人。 前后时间,也不过是两个月,消息就递到了周铨手中。而周铨看到一个个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初时很是吓了一跳。 旋即周铨意识到,就算这伙人如同小说演义中那样,掀起滔天大浪,对于现在的他来说也不算什么了。 “宋江、吴加亮解宝?” 看着手中的一串名字,余阳的目光落在了解宝身上。 “衙内,这个解宝以前是山上的头领,虽然排序不及何顺,但相当厉害。” 周铨略一沉吟,点了点头。他正待安排余阳想法子与解宝联系,看看能否将之争取过来,从而在新的梁山贼当中安插一个人手,就在这时,却见叶楚飞奔过来。 周铨心中一凛。 叶楚被派往日本,在日本呆了大半年的时间,当周铨赶往流求时,他被从日本召回。 将他与李宝召回来,自然是为了准备辽国讨伐女真之战。 这一片临时安置所,也是为这一战做的准备。 无论耶律延禧征伐女真的事情是胜还是负,都会制造出大量的流民,这些流民中的汉人,将会成为东海商会的基石力量。 叶楚此前都呆在辽国的苏州,也就是另一世的大连,监视着北国战事的进程,他此时回到了五国城,证明那边出问题了。 “余先生,你回去拟一份报告,关于解宝这个人的,给我建议,看看能否争取此人。”周铨向余阳道。 余阳也知道肯定有军情到来,因此行礼退开。周铨没有同意他的请辞,让他的心安定下来,而周铨所说的“边做边学”也让他幡然省悟。 在请辞之外,还有另一条路可以走,自己只需要跟着那些少年们学着点,不敢说今后能有很大成就,保持现在的位置总不成问题。 “大郎,辽国的渤海人起事了!”小跑到周铨面前,叶楚微微喘了两口气,神情肃然。 “渤海人?” 这个消息,完全出乎周铨意料。 在唐时,渤海国曾经统治极北,乘着唐灭高句丽,它还将统治范围扩大到了辽东半岛。只不过后来契丹崛起,耶律阿保机灭了渤海国,立自己一子为王,为东丹王。 再后来,辽干脆将东丹国取消,改成其东京道。但是原渤海国遗民,却始终怀有异念,总想着摆脱辽的统治。 此次辽与女真之战,耶律延禧强征汉番各族出兵,从辽东抽调了不少人马,行到半途时,得知饶州渤海人古欲起兵造反,军心震动,耶律延禧令南面副部署萧陶苏斡为都统,领兵平叛,于是又抽走一万人马。耶律延禧大军则囤于原地,待陶苏斡胜后合兵。 可是五月,耶律延禧等来的是萧陶苏斡败绩的消息。 耶律延禧又遣两万兵马前去支援,这样下来,他聚拢的二十万大军,只剩余十二万还在身边。而且因为出征时间渐长,将士俱有疲意,此时萧奉先劝耶律延禧乘士气尚存,早些与女真人决战。 耶律延禧原本荒唐就不逊于赵佶,他信了萧奉先之语,当真催促疲兵作战,以耶律讹里朵为都统,率兵攻黄龙府,为女真人所拒,耶律延禧正待全军压上之时,后方再度传来噩耗,渤海国遗种高永昌占据辽国东京,起兵反叛! 叶楚就是得到这个消息后,意识到耶律延禧已经陷入困境,若他能孤注一掷,先灭女真再返回平乱,尚有可为,相反,若他就此撤军,所聚二十万兵甲、五十万民夫,恐怕瞬间就要土崩瓦解! “我得到消息,高永昌反乃是七月初四的事情,如今已经是七月十日,想来事情已经有了定论。”叶楚道。 周铨眉头紧皱,高永昌这厮夺了辽国东京,不仅仅是给了耶律延禧沉重一击,也同样是给周铨的计划带来了极大的不确定性。 原本周铨想要的,就是辽东半岛南部的汉族百姓,高永昌夺取辽阳,就直接与他争夺人口。 不仅如此,周铨给耶律余里衍的建议,是在战局有变时,自辽国东京逃往辽国苏州周铨会准备好船队,在那里接应她。在周铨看来,耶律延禧肯定会向西逃往辽国上京,余里衍不与他在一起会更安全,但高永昌此举,就断了余里衍的退路! 一念至此,周铨目光凝聚,心中怒火翻涌。 他喜欢余里衍,所以,无论是谁,都休想伤害到余里衍!未完待续。 ... ... 二五八、蜀国公主何在?(补上月二五零月票) 混乱,混乱,混乱! 余里衍耳边听到的都是哭喊之声,原本在她心中,天下无敌、战无不胜的皮室军,现在乱得就象是一群失了头羊的羊,或者说象是一堆胆小的兔子,在广阔的原野上亡命狂奔。 这一幕给余里衍带来的震憾,完全颠覆了她此前的认知,也给她带了巨大的恐惧。 “父皇,父皇!” 余里衍大叫着,但她知道,她父皇并不在这里。 虽然她随父出征,可她是公主,总不能真上战场,所以她所在的营地,离真正的前线还有很远,足足六十里。 在辽国高层看来,这是一个安全的位置。 但现在,这却成了被人遗忘的位置! 耶律术者反了! 若说渤海国人高永昌反,还不能让辽国伤筋动骨,但紧接着锦州刺使耶律术者与魏王之子耶律阿撒联手谋反,就给了耶律延禧致命一击,他再也按捺不住,下令撤军。 两军对垒之时,下令撤军岂有那么容易,加上消息走漏,辽军都知道耶律术者谋反之事,军心涣散,原本有序的撤退,变成了一场混乱的败北。 女真人乘机猛攻,辽军又由败北变成了崩溃,仓皇逃命之时,上自耶律延禧,下至普通军将,都将距离前线六十里处的眷属营遗忘了。等眷属营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已经建国号为金的女真人,距离他们不过十余里! 对于骑兵来说,十余里乃是瞬息即至的距离。 “你们这些胆小鬼,不要跑,不要跑!” 看到皮室军们纷纷卷了东西就要逃,余里衍一把拉住一名军官,愤怒地吼道。 那军官挥手将她推倒,虽然平日里对她恭敬,但现在逃命之时,哪里还顾得了这么多。 余里衍跌坐在地上,满眼都是泪水,看着那军官离开,但片刻之后,那军官又转了回来。 目露凶光,他看着余里衍的头饰。 那是金银与宝石所造的头饰,是周铨送给余里衍的饰品,价值千贯。 “反正你也逃不脱,倒不如给我……” 那军官伸手去抓余里衍头,余里衍被他揪住头发,痛得大叫,然后拔出自己腰间的短剑,直接捅了过去。 她可不是只知道在宫中享乐的普通公主,她可是曾与周铨并肩作战过! 那军官没有料到这一点,他只顾着抢夺头饰,被一剑捅入脖子,惊痛之下,想要将剑拔出,可是气管已断,哪里还有气力。 推倒那军官的尸体,余里衍身上也沾着了血,她将那军官的腰刀拔出,气喘吁吁地向前走。 这些男人不敢与敌人交战,那么她这女人就上战场! 但她才走了几步,就听得有人大叫:“公主,公主!” “是谁?” 然后混乱的人群散开,一队骑兵冲了过来,为首者,乃是耶律勃鲁。 见到余里衍,耶律勃鲁松了口气:“太上老君保佑,公主无恙,若是公主有什么意外,就是躲到草原极致,周驸马也会要我们的性命!” 他也是惶急之下,将他们私下里对周铨的称呼喊了出来。而且他所言神仙,竟然是太上老君,这是因为济州岛之战后,见识了火炮的威力,他们这些人都改宗道教。 原本在济州岛,他们身为客军,多少还有些傲慢,可那一战不仅打败了高丽人的大军,也彻底打掉了他们的骄傲,周铨再加以整训,诱以重利,他们如今听周铨的,更胜过听余里衍的。 更何况,周铨已经答应,想办法将他们的家人也带回济州岛,那里有大片的牧场,正需要有精于放牧者! “勃鲁,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余里衍看到耶律勃鲁,心中惊喜交加。 耶律延禧虽然疼爱她这个女儿,可是在萧奉先等谗言之下,还是调走了勃鲁和高丽营,所以余里衍身边并没有自己人。 “周郎早就吩咐,如果大军失利,让我们无论如何都要护着殿下……殿下,请上马吧!” 勃鲁做了个手势,自有军士将一匹多余的马缰绳交到了余里衍手中。 余里衍上了马:“勃鲁,敌人在哪里,去阻止他们,救回我父皇!” “陛下已经离开了,殿下,我们已经败了!”勃鲁苦笑着道。 “我知道我们败了,但你们还在,我还在,我要收拾战局……” “殿下,这战局不是你我能收拾的……你可知道,为了掩护陛下撤离,我一千八百精骑,如今还在身边的不过千二!”耶律勃鲁急了,一把扯住余里衍的缰绳:“若不是周郎有令,我早就跑了,殿下,你别作梦了!” “正是,殿下,陛下撤走时,却没有想着你,这边眷属营已经被放弃,乃是抛给女真人的诱饵,再不走,就迟了!” 余里衍只知道己方败了,却不知,事情已经败坏到这个地步,更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父皇舍弃! 听得勃鲁与几名亲卫将领都在叫嚷,她才恍然:在她父亲抛弃了她、她的族人也舍弃她时,唯有周铨,才是她唯一的依靠! 泪水哗的涌了出来。 此时天色将晚,她被勃鲁拉着缰绳,向着南方奔去,才逃出三五里,便听到有人惊呼。 “起火了!” 她回首望去,只见自己方才逃离的眷属营,如今已成一片火海,浓烟滚滚,冲天而起! “女真人离我们不远了,但愿这些野狗,吃了一块肉后能歇一歇……”勃鲁回望了一眼,呸的一声,吐了口唾沫。 就在眷属营中,一个半大的小子,举着柄契丹人的弯刀,恶狠狠地冲着跪在面前的契丹人喝问:“余里衍呢,蜀国公主余里衍呢!” 正是兀术。 “我……我不……” 那契丹人还没有答完,半大小子一刀便劈了下来,将他脑袋劈成了两半。 以兀术的年纪,其实还没有到上阵的时候,但是这一次,女真人为了彻底击败大辽,就象是一个红了眼的赌徒,将所有力量都推上了赌桌。 十二岁以上男丁,尽数上战场,其中就包括兀术。 当然,兀术身为阿骨打之子,才上战场便领一谋克,他没有跟着父亲去追击耶律延禧,而是杀到辽国眷属营来,为的就是俘虏所供称,位于眷属营内的蜀国公主。 砍杀一名俘虏之后,兀术身上溅了一身血,他却毫不为意,反而更为兴奋,举着刀向另一名俘虏行去。 那名俘虏吓得浑身颤抖,却根本不敢反抗。 “说,余里衍,蜀国公主在哪里!”兀术喝问道。 他想要夺得这个女子,在得知他的庶长兄想要这个女子后,他更为渴望。 “公主殿下……刚刚被人接走,往南……往南去了!”那俘虏颤声道。 咯! 仍然是一刀,将这供出余里衍下落的辽人劈死,兀术伸出手指在刀上摸了摸,沾了一手血迹,又用舌头舔了舔指尖的血。 “追,这个余里衍,我要定了!”他厉声喝道。 他只带着一谋克之兵,此时女真一谋克乃三百户,但身为阿骨打四子,此战中不少人都看着他的大旗行事。当他这一谋克拔军而起,向南冲去时,更多的女真人也跟了过来。 余里衍在耶律勃鲁的护卫下,一路奔行,足足逃出了二十余里,但勃鲁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丝毫没有逃出生天的喜悦。 最初时余里衍有些精神恍惚,没有发觉这一点。后来她也意识到不对:“女真人追来了?” “就在我们身后!”耶律勃鲁骂了一声:“他们几乎没有在眷属营耽搁,该死的,离我们只有几里!” 余里衍回头望去,看到的仍然是眷属营方向的浓烟与火光,却没有看到女真人的身影。 “不能打一仗?”余里衍问道。 “不知追来的女真人有多少,即使不多,被他们缠住,我们也休想脱身……唉!”勃鲁叹了口气,又往回望了一眼。 “该死!”这一眼,让勃鲁神情再变。 “怎么了?” “他们抄近路了,这些女真人,比我们熟悉附近……该死!”勃鲁又是一声怒骂。 他们逃跑,只能顺着多年前渤海国的故道而走,但女真人,却穿过山林,直接冲向他们的前方! 余里衍紧紧抓住了手中的刀,奔逃之中,她也没有扔下那柄刀。如果真给女真人追上,那么这柄刀要么砍死对方,要么就结束自己的性命! “改不了道了,诸位,加把劲,我们冲过去,殿下,你在中间,小心一点!” 到这种境地,勃鲁也没有什么计策,交待了一句之后,他举起了手中的狼牙棒。 轰! 从路边的岔道里,冲出了百余骑。两队骑兵狠狠撞在一处,怒吼声,叫骂声,惨嚎声,充斥在余里衍的耳中。她咬着牙,让自己不会哭出来,在亲卫的护送下,迅速脱离了战场,但再看自己的身边时,发现已经少了不少人。 就是耶律勃鲁,肩上也多了一枝箭,他反手将箭拔出,回头望了一眼:“这个仇,终究要报……殿下,再往前五里,就不怕他们追了!” 余里衍也回头望了望,女真人的包抄,从她的队伍中切下了大约四十余名,那四十余名亲卫,瞬间被背后涌来的更多女真人淹没。然后,更多的女真人象是狼群一样,再次追了上来! ... ... 二五九、摆脱 天色已经晚了,急促的马蹄声,震得林子里的归鸟都不敢落下,都在天空中盘旋。 余里衍再次回头望了一下,追兵仍然紧紧咬着他们,丝毫没有放弃的迹象。 她望向前方,前方是两座对峙的小山,他们这一行,要从山间谷道穿过。此时山上已经只能看到黑忽忽的影子,看不清楚具体的事物了。 “余里衍,你逃不掉的!” 就在这时,她听到声后响起了一个公鸭嗓子。 少年变声期的嗓音非常刺耳,听得余里衍身上起了鸡飞疙瘩,同时她心中一凛。 对方知道她的名字,而且话语之意,分明就是冲她而来! “你逃不掉的,余里衍,你是我的,我不会让你落入我大哥手中!” 兀术看到对方的身影已经越来越近,他得意洋洋地叫了起来。他这一谋克金兵,乃是生力军,和勃鲁等激战已久不同,因此,在追击了二三十里之后,他终于可以赶上了。 余里衍听到这刺耳的声音,回头又望了一眼。 “休要理他……过了山谷,就不怕了!”勃鲁又道。 山谷不长,两里余地,兀术想要冲在最前,可是那些女真人如何让他在前冒险,一个比一个冲得快。眼见就要出谷,双方追得近乎首尾相衔,兀术兴奋地大叫,就在此时,却听得“嗡嗡”声不绝! 这声音,无论是兀术,还是别的女真人都很陌生。 这不象是弓弦的声音,因为带着很强的金属颤声,倒象是软铁片在风中挥舞的声响。 与这声音同时响起的,还有砰砰的金属撞击声,然后,女真人就象是镰刀挥过的乱草般,栽倒一大片! 兀术脸上还挂着兴奋的笑,那笑容直接僵住,在他大张的嘴里,溅入了咸咸的汁液。他对此绝不陌生,那是血的味道! 在他之前,近半数女真人,都已经栽倒,原本数百人的,转眼间变得稀疏,仿佛一下子消失了! “四王子,快走,快走!” 兀术还在那里发呆,一只沾满了血的手,从地上伸起,勉强拍在他的腿上。 他低头望去,是自己的亲兵。 “有埋伏,快走!” 亲兵脸上、身上,至少插着四枝箭矢,拼尽最后余力,向他警告道。 兀术终于反应过来,另一个尚且完好的亲兵,伸手抓住他的缰绳,将他的马头扭了过去:“逃啊,四王子!” 古怪的机械声响起,兀术茫然地催马而走,他身边的女真人护着他,时不时可以听到有人中箭摔倒的惨嚎之声。 一直退了五里,身后没有追兵之声,兀术才定住神。 他人生之中,第一次体会到这种生死之间的大恐惧。他原本以为,自己可以轻轻松松得手,多年欺凌女真的契丹人,象野鸡山雀一般,在他的追击下只能扑腾翅膀,发出徒劳的呼声。 但是就在刚才,那弩机之声震响时,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停止,喘不过气! 他离死亡,是如此的接近! 然后就是羞怒交加。 他大意了,这一路追杀,契丹人几乎没有反抗之力,所以他太过大意,乃至冲入对方的埋伏之中,致使部下伤亡惨重! 他自己有一谋克,三百人,再加上追随他大旗而来的,一共是一千余人,但就是刚才,至少有一百四五十人被射中落马,此时没有跟上来,恐怕是凶多吉少。 其中他那一谋克的人伤亡最重,足有七八十人! “这是怎么回事?”他厉声喝问。 “中埋伏了,契丹人有接应!”一个亲兵抹着汗,双眼也冒着怒火。 “该死,不能就这样回去,不能让余里衍跑了,我都快抓住她了!” 羞愤中,兀术却还没有忘记余里衍,他要下定决心,要将这位美貌动人的辽国公主擒入手中,要在她的身体上,发泄自己的怒意。 “不可莽撞,四王子,先派斥侯,看看契丹人究竟埋伏了多少人!”他可以冲动,他身边的那些卫士,都是打惯仗的,却不敢象他一样乱来,忙拉住了他。 斥侯派出去之后,兀术在那里焦急地等着。 而在山谷另一端,勃鲁跳下马,将余里衍也从马上扶了下来。 “休息一会儿,女真人肯定会派人来侦察,若是发现,直接射杀!”他向远处喊道。 “放心。”远处传来略有些拗口的声音。 双方用的都是汉人言语,余里衍向那边望去,然后就看到几名军官向自己行礼。 “高丽营?”她心中惊喜,向勃鲁问道。 “是,他们倒是奸猾……”勃鲁嘟囔了一声。 当初周铨将勃鲁等契丹营和高丽营一起交给余里衍,既是为了护卫余里衍的安全,也有另一个用意。他迟早是要与女真人交手的,想要用这些兵士,来看看经过数年大战后的女真人,究竟有几分实力。 但为了尽可能减少损失,他曾暗中交待勃鲁和高丽营的统领崔龙洙,要他们在战场上注意保存自己的实力,不要傻乎乎地将一点家底都拼光了。 所以当耶律延禧不战而溃、女真人大军来追时,高丽营跑的速度极快,崔龙洙甚至还来得及提醒勃鲁,让他带着骑兵去寻余里衍。 双方约定的会合地点,就是此处。 “那么说……周郎从一开始,就完全不看好父皇这次出征?”余里衍听勃鲁说完前后因果,好一会儿,幽幽地说道。 “现在的大辽,不是百年前的大辽了!”勃鲁道:“周郎说的有理……即使我们都有准备,可是,殿下,你看看我们的人……” 高丽人跑得虽然快,但乱军之中,哪有不失散的,他们是步卒,又是弩手,更是成为敌方攻击的重点之一。 故此哪怕早有准备,高丽人也损失不小,至少有两百余人阵亡,一千余人不知去向,能够聚拢起来到这里的,只有眼前这千五百人。 加上勃鲁现在剩余的八百人,原本五千人的队伍,只有一半了。 余里衍见此情形,眼泪顿时涌了出来。 这可是周铨交给她的,周铨还曾叮嘱过她,一定要将这五千人控制在她的手中。结果碍于她父皇之命,她不得不交出兵权,却成了这样一个结果! 对于耶律延禧,她心中隐隐也有些憎怨。 “殿下,请用点干粮,那边在烧水,马上就好了。”她坐在路边石头上发呆,勃鲁将一个小陶罐递了过来。 正是济州所产的罐头,经过腌渍、防腐处理之后,虽然口感味道有些欠缺,但可以保证三个月左右不。 余里衍嚼了两口,完全没有食欲,隐约之中,她听到有人在哭泣,应当是有亲族在战斗中阵亡了。 不一会儿,热水也递了过来,契丹营与高丽营一般,在济州接受过很严格的训练,野外用水尽可能用开水,这已经是他们的习惯了。 “殿下,我们往何处去?”勃鲁赶请示道。 “周郎说了,让我们去苏州。” “可是……高永昌夺了东京,我们赶往苏州的道路断绝。”勃鲁有些迟疑。 “周郎既然做了这安排,又猜到大辽会败,那么他一定有所安排。没准接应我们的人马,已经从济州出发了,我没听他的,已经吃过一次亏,这一次,便是死也要听他的……” 见勃鲁还有些犹豫,余里衍苦笑道:“锦州那边,耶律术者谋反,我们不可能从那边退走,如果向西……遇到我父皇的话,我或许还可以和他一起走,你们却肯定会被留下殿后,唯有向南,高永昌……他挡不住我们!萧谢弗留还有五万在东京附近,只要与他会合,我们便可夺回辽阳!” 说到最后一句时,余里衍咬牙切齿,耶律术者与高永昌,她对这二人可谓恨之入骨,觉得若非这二人反叛,大辽局面犹有可为! 可以说,二十万大军,五十万民壮,就是葬送在这二人手中。 “高永昌!”此人,将是她们的第一个目标! 余里衍与耶律勃鲁等人,并不知道,距离他们不足十里处,兀术犹未放弃,更不知道,就在他们念叨着如何突破高永昌的拦截时,在距离辽国东京(辽阳)百余里外,一支大军,正在迅速向辽阳进逼。 这支大军的首领,是完颜阿骨打的庶长子、兀术的长兄,完颜斡本。 “高永昌的使者何在!” 一队人马挡住大军,完颜斡本不耐烦地催马上前,厉声喝问。 这队人马中,有人出来向他恭敬行礼:“大元国皇帝使者挞不野在此,拜见大金国太子殿下!” 完颜斡本一听到“大元国皇帝”五字,眉头便拧在一起。 虽然女真才刚刚建制称国,自号为金,但此时它们已经展露出勃勃的野心。整个大辽东京道,都被他们视为囊中之物,哪里肯承认有个大元国皇帝? 他性子暴躁,顿时就要发作,却被身边的完颜斡鲁一把按住。 “怎么?”斡本问道。 “且听他说什么,不必急。”斡鲁勉强笑了一下。 他是劾者之子,乌骨乃之孙,论辈份,是斡本的叔父,而且他是军中宿将,击败高丽之役,他出力甚大。但女真建制之后,尊卑日重,他在斡本面前,也不敢不敬。 斡本笑了一声,总算给这个叔父一点颜面,声音稍缓:“高永昌想要说什么,快讲!” “请与大金联军夹击,败辽贼萧谢弗留!”那使者沉声道。 ... ... 二六零、两面三刀高丽人 此时已经是七月底,秋意袭来,午间时虽然仍旧酷热,但早晚却很冷。 余里衍便是被秋露冻醒的。 逃得仓促,无论是她们,还是高丽营的弩手,都没有携带太多物资,故此在遁逃一夜一日之后,他们在辽河畔的一处平阔之地休息,也只是和衣而睡,甚至连甲胄都不敢脱下。 觉得身体冻得象木头一样,余里衍挣扎了一会儿,这才爬起,草草用河水洗漱一番,余里衍叹了口气。 要是一场噩梦就好了。 她回望自己身边,看到无论是契丹人还是高丽人,这个时候都是横七竖八,就连安排值守巡逻者,也没有了正形。 前夜的败退,让他们受到的打击太大了。而昨日的一整天奔逃,也让他们最后一点气力都被榨空。 余里衍皱了皱眉,这两营军士,以往给她的感觉可不是这样。 周铨将他们交到她手中时,这两营军士斗志昂扬,特别是高丽人,余里衍一贯看不起,但三千高丽营展示出来的士气,却不逊于大辽皮室军。 可现在,他们都有些失魂落魄。 得做些什么,让他们重新振作起来才好。 余里衍皱着眉,处置这样的事情,她真没有经验,她先是设想,若她父皇面临这种局面会如何做,然后立刻放弃,甚至嘲笑自己:如果象她父皇一切,那就完了。 那么,若是周郎遇到这种情形会如何做? 余里衍正想此事的时候,突然间,她浑身颤抖了一下,猛然站直。 在辽河的河水之中,一具尸体飘了下来。 紧接着,又是一具! 越来越多的浮尸,从辽河上游飘下,看这些尸体的模样,不是辽士,就是为军士搬运辎重的民夫! 余里衍脸色惨白,一步步向后退去,一个不好的想法浮现在她的心中。 不只是她,那些原本就极为颓唐的皮室军、高丽人,这个时候都看着上游来的尸体,一个个脸色大变,不少人都在小声议论。 那些高丽人当中,甚至有人不怀好意地往皮室军这边望来。 众人都清楚,辽河出现浮尸意味着什么。 追兵来了! 这些追兵究追不舍,而他们才刚缓过气来! “莫慌,此地距离沈州不远,到了沈州,我们可以和萧谢弗留都统会合,他手中有五万大军,只要能会合他,我们便可赶走高永昌,夺回东京,有高墙坚城,女真人能奈我们何?” 耶律勃鲁也意识到情形不对,他站起身来,用沙哑的嗓子高喊。 骚动的众人算是勉强安静下来,他说的有道理,如果能和萧谢弗留会合,至少可以打通前往苏州的道路。 见众人缓过神来,耶律勃鲁又道:“把人都叫醒来,饱餐一顿,准备去沈州!” 当下升火做饭,虽然没有什么补给,可从济州带来的干粮还在,就着热汤,以罐头为佐,众人吃得倒是挺香。 耶律勃鲁松了口气,低声对余里衍道:“高丽人未必可靠!” 余里衍也看出来了,高丽可以投靠辽国,当然也可以投靠女真。若是他们反水,将余里衍擒住献给女真人 就在这时,高丽营的统领崔龙洙愁眉苦脸地行了过来。 见他来了,勃鲁没有再说话,只是有些警惕地望着他。 “殿下,勃鲁统领,事情有些麻烦,我手下的人,恐怕不是很可靠!”哪知道崔龙洙一开口,竟然也是这样的话。 “哦,何出此言?”余里衍大奇。 “我们原本是俘虏,只是家中没有了什么牵挂,在济州吃兵粮,比起在高丽吃兵粮还要快活些,故此为东海商会效力可是此次大战,折损过半,不少人就有了异心!” 勃鲁在旁哼了一声:“你们高丽人惯会两面三刀!” “也不所有高丽人如此,象小人,可是对周郎君忠心耿耿!”崔龙洙指着天道。 他自然是要忠心耿耿,这些高丽人中,有少数家人在济州的,他就是其中之一。 而且他很清楚,自己的出身背景,回到高丽最多就是一个最下层的军官,没事苦哈哈有事替罪羊。倒是在济州,给东海商会做事,他成了一军统领,管着三千多号人,每个月拿的薪资就多达八十贯! 这样的待遇,让他如何能不替东海商会卖命? 余里衍了解情况之后,心中隐隐生出一个念头。 她觉得,自己似乎能猜到,若是周铨在现在这种情形下,会如何应对。 “你身为统领,管教不住自己的手下,这算得什么忠心耿耿?”勃鲁嘲道。 “勃鲁统领,你自己的手下,也不是都跟来了,谁知道有没有怕死独自逃走的,莫忘记,当初还是我提醒你,你才记得去寻公主殿下的!” 眼见二人就要争吵起来,余里衍有些恼了:“都住口,快吃东西,吃完赶往沈州,免得夜长梦多!” 赶往沈州,与萧谢弗留会合,会合之后,这些高丽人应该会安份些吧。 他们离沈州并不远,但马经过昨日狂奔,已经非常累了,为了保存马的体力,契丹人甚至不得不抛掉自己的铠甲那可是周铨为他们武装起来的。反倒是步行的高丽人,因为只穿了皮甲甚至布衣的缘故,所以还有些体力。 “这些高丽人倒是能走。”余里衍见马都有些受不了,高丽人却还能承受,不由得惊道。 “人耐力原本就比马好,更何况这些高丽人在济州岛时,每日都被驱赶,至少要奔走二十里,每一个月就要奔走一回百里,他们早就习惯了。”勃鲁应道。 “竟然操演得如此严苛?” “每日不是鱼就是肉,若不跑起来,岂不是要肥成猪?不过他们算不得什么,真正厉害的还是那些宋人,他们是每一个月走一回百里,那些宋人是每十日就要走一回百里啧啧,身上还要负重三十斤!” 余里衍吓了一大跳,负重三十斤,百里长途行军,哪怕她不擅军事,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岂不是说,济州那边,周郎练出了一支天下强军?” “也不是人人如此,济州那边的护卫分三级,乙种的比高丽人稍强,甲种的就是每十日一回百里的,最厉害的还是特级,七日便有一次百里长奔,全部是十八至二十四岁的壮小伙,啧啧不过这种数量不多,只有二百余人,甲种护卫多些,约是两千人,乙种最多,加上高丽人是七千。” 听着勃鲁介绍济州那边的护卫情形,余里衍心里突然生出一个念头来,若是周铨将济州护卫全部带来,或许如今大辽的窘迫就可以解决。 但旋即,她就抛下了这个念头。 莫说周铨不会这样做,就是大辽,也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那些契丹权贵们,宁可坐视天下板荡,也不会允许一个汉人在大辽掌握强大的兵权。 到得傍晚时分,他们终于抵达了沈州地界。 进入沈州城,城中已经人心惶惶,原本赶来征讨高永昌的萧谢弗留却不在城中。 唤来留守的武官一问,萧谢弗留前两日已经督军南下,去攻东京辽阳府。 好在为了供给萧谢弗留的大军,城中还是囤聚了不少物资,余里衍的公主身份,加上带来了两千余军士,让城中留守不敢怠慢。 这一夜,余里衍也终于能在床上睡个安稳觉。 可是到得夜半时分,外头突然哗然一片,余里衍本来就不敢深睡,闻声而起,立刻穿戴好衣裳。 “怎么回事?”她按刀而出,迎面所遇,正是耶律勃鲁。 耶律勃鲁此时也满脸惊慌之色,见到她后叫道:“殿下,快走,快走,萧谢弗留败了!” “这怎么可能,不是说高永昌只有七千人么,萧谢弗留乃是军中宿将,怎么会就败了?”余里衍大惊。 萧谢弗留手中可是有五万人马! “女真人,女真的贼酋长子完颜斡本突袭萧谢弗留,萧谢弗留被阵斩如今败军已至,女真大军很快就到,这沈州守不住的!” 此时耶律勃鲁的声音里,都有几分绝望。 余里衍只觉得眼前发黑,接二连三的坏消息,几乎要让她昏过去! 但旋即,她冷静下来。 若是周铨在这里,她当然可以昏,可是周铨不在,她必须坚持! “周郎,周郎,也不知道我是否能再见到你不过,既然都到了这一地步,也没有什么好想的,周郎,我就按你往常做的去做!” 她定住神,厉声道:“勃鲁,去把崔龙洙叫来!” “高丽人不可靠”耶律勃鲁提醒道。 这厮在这个时候,还一个劲计较高丽人可不可靠,他这一辈子,当一军的统领也就到头了。 余里衍横了他一眼:“那就让高丽人变得可靠,你去和崔龙洙说,将全军聚拢,我有要事!” “是” 被余里衍一瞪,耶律勃鲁心里有些发慌,倒不是因为她的公主身份,而是因为周铨。 他迅速跑了出去,片刻之后,便找到了崔龙洙。 此时高丽营中,已经是人声嘈杂,原本的秩序荡然无存,可以说,这些高丽人原形毕露。 见此情形,耶律勃鲁心中不免有些担忧:余里衍要用什么手段,才能稳住如今的局面。未完待续。 ... ... 二六一、我要娶!我要嫁! “事情就是这样,辽国惨败,二十万军士,五十万民夫,死伤枕籍,耶律延禧一日一夜奔逃四百余里,完颜阿骨打穷追不及,便开始扫清辽国东京道。阿骨打长子斡本与高永昌联手,破萧谢弗留五万军,辽国此战的最后一支力量也已崩溃……公主殿下,如今还没有消息!” 辽国的苏州,也就是后一世的大连,叶楚将刚刚得到的消息向周铨禀报。 借着余里衍的掩护,这几年在辽东,周铨经营得不错,虽然比不得在大宋境内消息灵通,可这场大战的基本情报,还是搜集到了。 不过此时离耶律延禧惨败已经过去了近十日,叶楚得到的也只是些滞后的消息。 “当真是废物。”周铨喃喃说道。 叶楚微微一怔,却见周铨又道:“不是说你,是说我那位皇帝老丈人!” 周铨与余里衍的关系,虽然大伙心知肚明,可是他称耶律延禧为“老丈人”,这还是第一次。 叶楚嘿嘿嘿干笑了三声,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心情并不愉快的周铨道。 “公主殿下……是契丹人。”叶楚沉吟了会儿,还是直说了。 这是他们的一大顾忌。 周铨是明令禁止他们娶异族女子为正妻的,那么,余里衍算不算异族? 周铨用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当初确立这个规矩的时候,并没有多想,现在看来,还真是作茧自缚呢。 “先不管此事,你说说,高永昌这厮做了什么!”周铨岔开话题。 “驱赶汉人和契丹人!”叶楚神情一肃。 高永昌起事的原因,就是原渤海故地中汉人与渤海人的矛盾。很长时间,辽国统治渤海故地,都是利用渤海人压制汉人,或者利用汉人牵制渤海人,致使汉与渤海之间矛盾重重。耶律延禧征女真,从辽阳抽调了大批兵力,有汉人少年乘机闯入辽阳衙,痛殴留守的渤海官吏。 此事让高永昌看到了辽国的虚弱,他虽然只是一个裨将,但手中还有三千渤海兵,于是攻入东京辽阳起事,自称皇帝,建号大元,大肆屠戮驱赶辽阳汉人、契丹人,同时四处召徕渤海遗民。 短时间内,他手下就聚集了八千渤海青壮,而获取这些人支持的代价,就是辽阳周围汉、契丹的鲜血、性命。 “这狗贼该千刀万剐!”得知此消息,周铨大怒。 他已经视辽东汉人为自己囊中之物,便是契丹人,有余里衍的关系,也可以招之来为他效力。周铨深信,自己各种手段用上去,最多只要两代人,就不会再有什么契丹族——只有汉族的一个分支。 “大郎,全军已经登岸了!”李宝小跑过来,向周铨禀报道。 周铨转过身去,在他的身后,苏州的简陋码头上,六个方型军阵,赫然醒目! 每个方阵是六百人,这是东海商会护卫的“一营”建制,六个方阵,就是三千六百人,动员了济州岛上的一大半力量,同时,在济州岛上,还征民团入卫,以随时补充可能的战损。 在稍远的地方,一群辽国官吏,在瑟瑟发抖。 当这支船队登陆时,他们还以为是宋国人大举来伐呢。 “耶律马哥!”周铨大叫道。 耶律马哥没有随余里衍北上,而是被余里衍派到了苏州,就是为了防止万一。 他从这群辽国官吏中跑了出来,到得周铨面前,单膝跪了下去:“驸马!” 不管别人认不认,甚至不管辽国皇帝耶律延禧认不认,他耶律马哥是认定了,眼前这位,就是蜀国公主的丈夫,大辽的驸马。 “你带领本部北上,要求沿途备好补给,热食、热水、医药,还有马匹、驼驴!” 耶律马哥是辽国官员,又有余里衍手令和请来的耶律延禧军牌,他应声而去。 “李宝!”周铨又道。 “在!”李宝上前,肃然挺胸。 “全军休息,埋锅造饭,半个时辰之后睡觉,四个时辰后动身!”周铨道。 虽然他心中焦急,想知道余里衍的安危,可是这三千六百人乘船而来,都因为海上的飘泊和拥挤而精疲力竭,让他们立刻投入急行军中,明显不利于作战。 “是!”李宝应命,挥掌及眉,行了一个东海商会护卫礼,然后快步跑开。片刻之后,一座高地上,有号手吹响了小喇叭,有节奏的喇叭声将休息的命令传遍全军。 “叶楚!”周铨又看向叶楚,见叶楚也是立正待命,他低声道:“两件事情,一件是打探余里衍如今在什么地方,还有一件,动员所有力量,就说女真人要屠戮辽地汉人,让汉人向南迁!” 叶楚会意地点了点头,周铨身边的武阳却是一皱眉:“大郎这是何意,莫非他不准备占了辽东?” 他心中这样想,口里却没有说出来。有疑问背后问周铨没有关系,但是此时周铨在下达军令,他胡乱插嘴就不合适了。 周铨看向张顺,语气稍缓:“张叔,烦劳你辛苦些,带着玄鸟、玄武、青龙三舰,顺着海岸北进,海图上的辰州附近,有辽河的入河口,你可以在那里等候,准备接应!你们最是辛苦,还请张叔……” “客气的话大郎就别说了,当我和叶楚李宝他们一般吧!”张顺嘿嘿笑了两声:“只有一事,大郎,我可不可以用那个?” 看到周铨原本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丝笑,他又有些不好意思:“手握如此重器,不用一用过过瘾,实在是……” “必要时,我许你用火炮!”周铨肯定了他的提议,目光却忍不住瞄向了海港。 玄鸟、玄武、青龙三舰,乃是海州造船场倾力所造的三艘战船,它们的航速,比不上青鸟号等,装载量,也比不上专门的运输船,但它们却是这个时代海面的王者。 因为它们都是炮舰! 玄鸟号是第一艘炮舰,舰载八门青铜炮,首尾各一门,船身两排各三门,放在风帆时代,这只能算是小炮舰,但它的造成,对海州造船场来说却是一个划时代的进步,因为火炮后座力的缘故,炮舰的结构,与一般海船的结构是有很大区别的! 在玄鸟号基础上改进的玄武、青龙二艘,不但船身更大,火炮的数量也增加到了十六门。当这三艘战舰排成一字型同时开火,那声势之大,至少在这个时代,没有任何一支舰队可以与其抗衡。 为了保证这舰队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周铨解除了张顺在船场的职务,让林念祖代替他,委任他为东海商会舰队都督,而张顺对炮舰的喜欢,也胜过了对航海本身的兴趣。 张顺走之后,武阳略一迟疑:“大郎,为何不占了辽东?” 他觉得,既然周铨带兵来到了这里,那么就不可能将到嘴的肥肉吐出来,这不符合周铨的习惯。 “时机还不成熟,我们人太少,不动员的话,我们只有四千人,那三千高丽人,当当辅兵还行,实际上战力与我们的民团差不多,而且未必忠心,只能用来对付日本人或者流求的土人。这么点兵力,我们还要留守济州,还要开拓流求……若是我占了辽东,辽、女真、高丽、大宋,四国皆敌也,相反,我只要人,不要地,四国尚可容忍。况且,我夺来的辽东,辽想要回去,不拿出点好处如何能行?比如,这苏州便可为租界!”周铨指了指脚下的大地,微微一笑。 武阳顿时明白他的意思。 只要有苏州这租界,打开了一个口子,东海商会的势力便会在辽东渗透,以后自身力量大了,再要取辽东,难道会是什么难事? “还是大郎深谋远虑,如今我已经帮不上大郎多少了。”武阳沉默了会儿道。 “怎么帮不了,有武叔在我身边,千军万马我都不怕,不过呢……武叔,你也要准备成家啊,别被我这个侄儿抛在了后头。” 武阳顿时闹了个大红脸。 周铨抬头望向北方,他现在做的准备工作已经完成,只求余里衍能够与他有默契,按照他原先的计划,往南从辽东半岛脱身。 但愿她能撑到自己的援军抵达。 “此役之后,我要娶余里衍,不管是不是为妻,先把人抢走再说,无论是女真人,渤海人,还是耶律延禧那老糊涂,都休想阻止我!”周铨喃喃说道。 “此役之后,我要嫁周铨,不管什么契丹与汉人之分,也不管有没有名份!”在沈州城中,面对聚拢来的契丹营、高丽营军士,余里衍扬声说道。 这一刻,她将少女的羞涩全都抛开了。 被耶律勃鲁、崔龙洙召集而来的契丹营、高丽营军士,完全没有想到,余里衍在这个十万火急的关头,对他们说的却是这件事情。 可这件看起来和解决目前危机没有关系的事情,让契丹营、高丽营的人愣了一下手,忍不住欢呼起来! 此前虽然大伙都知道周铨与余里衍两情相悦,但说实话,无论是契丹人还是高丽人,都不觉得他们二人能顺利结缔。 毕竟两人的身份在那儿。 故此,契丹营还觉得自己是在为大辽公主效命,而高丽人更是将自己视为雇用军。 余里衍这样当众宣称要嫁与周铨,事情的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 他们,不再是为辽国公主作战,而是为周铨作战! ... ... 二六二、你想和我争余里衍? 广阔的平原,一眼望去,无边无间。肥沃的黑土地上,森林、草原、农田,依次分布。哪怕到了秋天,仍然到处开着鲜花,野蜂在花间嗡嗡飞动,辛勤地酿着蜜。 兀术就在这一片原野上,勒住马,贪婪地嗅着土地芬芳的气息。 “这一片地方,都是我的了!”他狂妄地大喊。 他身边的金兵也哈哈大笑,击败了辽国皇帝,这一大片的地方,就都是他们这些女真人的了。 “四皇子,四皇子!” 有人在呼唤兀术,他转过身去,看到来人的身影,眼中闪动着渴望的光:“找到她了么?” “找到了,她在沈州,契丹人的蜀国公主,就在沈州!” 兀术霍然转脸,望着远处的那座城池。 他好美色不假,但他之所以究追耶律余里衍不舍,更重要的原因,是要与他兄长争上一争! “我兄长……应当还不知道这个消息吧?”他喃喃自语:“斡本哥哥,我要叫你知道,你除了比我年纪大……别的都不如我!” 他一心想要压过的完颜斡本,此时恼怒地抬起头。 竟然下雨了。 原本七八月间,天晴少雪,可是在辽阳却开始下雨了。雨水挡住了他前进的步伐,他的大军,只能看着远处隐约显现的辽阳城墙,不得不开始后退。 “萧谢弗留已死,我看渤海人,不过是一群土鸡瓦狗,犬豕一般的东西,竟然也敢称皇帝,还想与我父亲相提并论,可怜,如果不是这场雨,我就将辽阳拿下,以辽国的东京献给父亲!” 他是庶子,虽然年长,但诸弟对他多有不服。因此,斡本希望能够多立战功,凭借无可争议的功劳稳固自己的位置,在将来帝位的继承上,让自己长子的优势能够发挥出来。 他并没有将诸弟当成对手,他真正的竞争对手,乃是他的诸叔! 只不过这场雨,让他只能暂时放弃攻打辽阳的计划。 好在还有一个地方可以休整,只要向北渡过河,就是沈州,那是萧谢弗留的大本营,而且辽阳一带有雨,沈州这里却是阴天。如今萧谢弗留败亡,那里的辽人只剩余一伙丧了胆的残兵败将,自己只需要休整几日,等雨停之后…… 就在这时,急促的马蹄声响起。 “斡本,斡本,我们和辽人交上手了!”奔回来的斥侯叫道:“擒了几个活口,他们说,如今沈州城内又有了主将!” “哦,萧谢弗留都死了,还有辽将能够稳住军心,那倒不错,呵呵……” 斡本这一笑,周围的女真人顿时毛骨悚然。 这位大太子其实极为狡诈多智,而这狡诈和他的残暴结合在一起,很少有人不怕他。 哪怕他年纪轻轻。 “听说,是……契丹狗的蜀国公主。”那斥侯喘了两口气道。 “什么,是谁?” “蜀国公主耶律余里衍!” 余里衍! 斡本两道刀一般的浓眉,顿时扬了起来,带着些许快意:“她竟然来到了这里……我原本以为,她会跟着他父亲逃走,会被别人抓住,比如说,我那位胆子比我还大的四弟……没有想到,他竟然到了这里,这不就是送上来给我的么?” 旁边斡鲁也是一笑:“倒是运气,斡本,这是天授啊。” 这句话斡本爱听。 “传令下去,不要耽搁,快马加鞭,我要在落日之前赶到辽河边上!” 随着斡鲁的这一声命令,这队女真兵马加快了前进的步伐。 沈州城就在辽河边上,余里衍望着眼前的这些木料,心中有些急躁。 但在面上,她还很镇定。 那些正在木料中忙碌的高丽人,偶尔会抬起头来看一看她,发现她没有丝毫畏惧之色,便又开始安心地干活。 她在那天半夜中说的话,是这几天里高丽人没有哗变、逃跑的动力。 “我将要嫁给的周郎,他是天下最出色的英雄,如果你们能将我送到他的身边,哪怕是将我的尸体送到他的身边,也远远胜过你们将我送给女真人!” “女真人能够给你们什么,野蛮,屈服,流血,下跪,这是他们能给你们的东西,而我的男人,他能给你什么,你们在济州岛上都见过了。你们认为,女真人会是我男人的对手吗,你们如果出卖了我,女真人能够在我男人的怒火下保护好你们吗?你们做好了面对来自九天的雷霆的准备了吗?” “没有谁能拦住我与我男人会合,所有敢阻挡者,必将承受雷霆之怒!” 余里衍当时忍住羞涩,向着这些契丹人和高丽人宣告。当她的宣告结束之后,那些闪烁的目光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坚定。 “这些高丽人在济州时,最初是战仍,曾经去伐木编木排,然后顺河放下,所以他们对这个并不陌生,如今城中的木板尽数拆下,很快就会有足够的木排了。”勃鲁在余里衍身边道。 “我知道,但是现在的速度还不够,女真人离这里,只有不足五十里了。”余里衍喃喃地说道。 斥侯不断地回来,禀报女真大军的距离,从不足五十里,到四十里、三十里,再到二十里! 这个时候,所有的准备终于完成了。 沈河当中,大大小小,足有两百多艘船或木排,船数量极少,只有十余艘小渔船,都被用来给伤员、病号,别的人,就连余里衍自己,都是乘在木排之上。 崔龙洙上来拍马屁:“公主,船上还可以挤一个人。” “如果我的男人在这里,他是绝对不会上船,而是和勇士们一起呆在木排上。我是女人,杀不得敌人,但至少我可以和你们在一起!”余里衍扬声尖叫。 契丹营与高丽营的众人,都向她投来怀有敬意的目光。 每架木排之上,可以站二十余人,无论是契丹人还是高丽人,此时都弃了甲胄,只带了弓箭、短刃和充作盾牌的木板,甚至连战马都没有带几匹。他们顺着辽河向西南方向而去,在他们身后,是空荡荡的沈州城。 在他们离开不足一个时辰,斡本乘马,进入了沈州城。 “这些辽狗都乘木排跑了?他们以为自己是谁,竟然在我们面前玩木排?”被抓来询问的当地居民,战战兢兢将余里衍等人的去向说给斡本听,斡本觉得既好笑又惊讶。 他们女真人在白山黑水之中,便是以渔猎为生,造木排甚至小船,对他们来说并不是什么陌生的事情。 但是契丹人,不是更习惯放牧农耕么? “是……是高丽人在造木排,他们还将城中所有的木材都拆走了。” 并不是所有木料都可以用来造木排,不过拆了一城的木材,甚至连有些人的棺材都弄走,自然能够凑出足够的材料来。让斡本恼怒的是,高丽人怎么会参与到这事情上来! “高丽人,怎么会有高丽人,有没有擒获高丽人俘虏?”他回头四顾,眼中凶芒毕露。 余里衍是他必得的猎物,所以,发现这猎物从自己眼前跑掉,让他气愤无比。 就在这时,他看到对面,沈州北城处,似乎一阵慌乱,一队人马冲了进来。他眼睛眯了一下,因为他一眼认出了这队人马的大旗。 兀术! 自家的四弟,那个尚未成年,就已经凶残狡猾不逊于自己的家伙! “这家伙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和父皇一起追击耶律延禧去了吗?”心念一转,斡本立刻明白了:“对了,他也是在追余里衍!” 大辽蜀国公主,一直被认为是辽国最美丽的女子,他们这些女真贵族在起兵之时,没少拿这位公主激励子弟。故此,女真的贵胄们,个个都将她视为必得之人,特别是这些宗室子弟,更是一个个急将其收入帐中。 片刻之后,兀术就到了斡本的面前。 兀术有些气急败坏,当他进城时,发现了斡本的人,就知道自己来晚了一步。 “余里衍呢,大哥,把余里衍给我吧!”一见面,他就嚷嚷道。 “你想和我争余里衍?”斡本阴沉着脸,催着马,一点点逼近兀术。 就是旁边的女真人,都感觉到风暴即将来临的恐怖,身为他二人叔父的完颜斡鲁,张开嘴想要劝解,却也被斡本这脸色吓住了。 但兀术不怕。 他打小就不知道什么是害怕,被高丽营伏击逃走那一次,让他羞愧,也让他暗暗发誓,再面对任何情形,都不会畏缩。 “大哥……” “你……嗯,怎么知道余里衍在这里?” “我一路追她过来的,而且,我还有俘虏口供,大哥,你把余里衍交给我,我拿五个最美丽的女奴和你换!” 兀术一指身后,在他身后的一匹马上,一个遍体鳞伤的高丽人被缚着。 那是一名高丽营的士兵,此时抬起脸来,虽然高丽人两面三刀,可这一路上他所受的折磨,已经让他断绝了投靠女真的念头。 他露出一个苍白的笑:“你们……你们这些愚蠢的蛮子,你们就要大祸临头了,蜀国公主的男人……雷霆的化身……将会让你们粉身碎骨!” 蜀国公主的男人! 这不是斡本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怒意翻滚,他冷冷看了那俘虏一眼,然后挥手。 “将兀术给我保护起来,战场上不是孩子该呆的地方,其余人,跟我走!” ... ... 二六三、来自中原的仁义之师 辽阳城。 这是在秦汉襄平故城基础上建起的城市,至耶律阿保机时,契丹人误以为它是辽阳城,便以辽阳命名。从此之后,将错就错,辽阳这个名字就传了下来。在辽国,这座城市被称为东京,虽然比不得真正的东京汴梁繁华,但也是辽国的一座重城,人口不少,经济繁荣,各族杂居于起。 但辽阳并非渤海故地,这里的渤海人,也不是土生土长,他们是辽灭渤海之后迁居而来,与此前居住在此的汉人自然矛盾颇深。 契丹人的横征暴敛,也增加了这矛盾,如今渤海人得意,少不得要拿城中的契丹人开刀。 屠刀一旦举起,便很难放下,先是契丹贵人,然后是契丹普通人,再然后,非渤海人各族,便尽入血池。 所以,现在的辽阳城,已经在抢掠暴行之下,变得死气沉沉。 宫城中,原御容殿,也就是高永昌现在的居所,他的所谓“皇宫”之内,猛然从床上跳起,剧烈地喘着粗气。 床上横陈的美人肢体,让他意识到,自己并不在噩梦之中,而是回到了自己的宫殿。在门外,至少有数十名卫士保护着他,这让他安心了许多。 雨还在下,这绵绵秋雨,成了他最大的屏障,若非这一场雨,女真人肯定会直接攻城,而不是先退往沈州。 该怎么做,难道还是要……跪下来屈膝求生? 高永昌摸了摸脸上的伤疤,那是当初他投靠大辽,被契丹贵人用鞭子抽打留下的。屈膝求生的事情,有一次就够了,现在自己已经杀了够多的人,睡了够多的美女,掌握着成亲上万人的命运……绝不再屈膝! 下定决心之后,他又向床上的美人压过去。 美人被惊醒,却不敢说话,甚至连哭泣都不敢。 但是,一声尖锐的惨叫,让高永昌停住动作。 “怎么回事?”他爬起来,伸手将衣甲披上,美人也起身,膝跪到他身边,为他将衣甲穿戴好。 在这样的混乱之中,如果没有点眼力劲,早就没命了。 “不晓得,是城南。”外头的护卫道。 “城南……” 女真人改往沈州而去,那是在辽阳之北,此时出现在城南的,应当不是女真人,那会是谁? 高永昌杀气腾腾,只要不是女真人,就没有什么可畏的,可能是城中汉人和契丹人的余孽,也可能是来自南边的辽国残兵……在他近万大军面前,这些都不算什么! 辽阳城城南。 听得城头发出的惨叫,周铨脸色虽然不变,心里却暗骂了一声娘。 他们离开苏州后,先是经过已经没有人防守的辽国长城哈斯罕关,然后急行军赶到辽阳城下。幸好有耶律马哥沿途做的准备,一路行来,都很顺利,直到来到辽阳城下。 “火炮还在哪里?”回头低问了一句。 “雨天泥深,炮车沉重,还有三十里!”叶楚回答。 三十里,火炮看来是赶不上这场战斗了。事实上,火炮即使能够赶上,也没有多大用处,这是雨天,此时的青铜火炮,根本无法在雨天进行战斗。 能寄希望的,就是李宝带领的特种战队了。 自数万人中挑出的二百名特战队,是周铨手中的一支利器。 他们的装备、待遇,都远远胜过甲种护卫,养一名特战队护卫的钱,足可以养上三名甲种护卫。 三丈高的城墙,对于特战队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以逾越的障碍,在平时训练中,他们没少练习。方才借着雨夜黑暗,李宝亲自带队,成功地自辽阳南门侧上了墙。 但原本应该寂静无声的行动,却引发了一声惊呼惨叫,虽然这声旋即中止,可在寂静的夜里,它足以传得老远,被城中的渤海人听到。 听声音,惨叫不是在城头发生的,而是城内更远处,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 咚,咚! 两个黑乎乎的东西,从城头落了下来,却是两具尸体,紧接着,绞盘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那是吊桥被放下。 这让周铨松了口气,他看了叶楚一眼,叶楚会意,向着身后挥了挥手,一营人马立刻上前。 在他们经过吊桥时,辽阳城的南门也被打开了。 此时辽阳已经从沉寂中惊醒,叶楚第一个穿过城门,迎面就是李宝,两人对视了一眼,然后仿佛对方不存在一般歪过头去。 “安全!”叶楚压抑的声音传来。 周铨带着第二营也上了吊桥,当他进入城门后,看到眼前的景象,不由一怔。 “都说辽阳乃是大辽可以和大宋比拟的城市之一,现在……怎么这模样?” “看情形,应当是前不久遭了灾……咦,味道不对,腐臭味……” 辽阳城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腐臭味,对此众人并不陌生,那是尸臭。 高举火把,叶楚上前了几步,然后吸了口冷气。 在道路两侧,竟然树着不知多少木柱,每个木柱之上,都缚着一具尸体。 每具尸体或无首,或开膛,死因各有不同,但那遍体的伤痕,证明他们在死前,受到了极为痛苦折磨。 有青壮,有老人,还有孩子。 “该死,应当是那些渤海人干的!” 耶律马哥惊怒交加,这些人中,相当一部分的发型可以辨认出是契丹人! 不仅仅是契丹人,也有汉人,还有一些别族之人。周铨扫了一眼,面色阴沉,他此次北狩,救余里衍是一个目的,还有一个目的则是尽可能获取人口。 要想在短时间内获取大量人口,聚集的城市是最好的目标,因此,周铨对辽阳城寄予厚望,而渤海人的大肆屠戮,则让他的这种厚望化为泡影。 原本他还以为,可以从辽阳城带走至少两三万汉人的! “大郎,你看!” 李宝忽然半护住周铨,指着一个方向道。 周铨向那里望去,却见一根柱子下,躺着个士兵,那士兵仍在流血,分明是死了才不久,而原本该缚在柱上的尸体,却不见了。 他再向周围打量,看到一处阴影中,有个身影在颤抖。 不等周铨说什么,已经有军士上前,将那身影拖了出来。 却是一个女子。 这女子手中还紧紧抱着一具尸体,看模样,应当是她父亲。 她抬着头,火把照射下,她的眼中跳跃着紫色的光芒,看上去既疯狂又危险。 “你是什么人?”周铨上前道:“这士兵,是你杀的?” 那女子稍有些衣裳不整,因为周铨上前,她抓紧了自己的领口,向后缩了缩。 或许是因为秋凉,或许是因为下雨,她有些哆嗦,死死咬着唇,连血都印了出来,但就是不说话。 周铨微微叹了口气,从这女子眼中,他看到了倔犟、恐惧,却没有屈服。 “没时间多问,将她带到一边去……该死,方才应当就是她杀了那士兵,这才发出惨叫,惊动了城中之人,大伙准备作战,这一战,我要高永昌的首绩!” 周铨扬声道,这座城市,被高永昌糟蹋成这模样,哪怕此人有千般本领,万般苦衷,周铨也下定决心,要取他性命了。 随着他的一声令下,诸军开始向前,正在这时,那被护卫拖走的女人突然叫了起来:“汉人,你们是汉人?” “是!”拖她走的是李宝,李宝低沉地应了一声。 将那女子赶到一边,不等李宝说什么,就听得前方,已经是一片呼喝声,紧接着,就是嗡嗡的弓弦之声! 下雨天,弓箭不利,弦沾了水,威力便会大降,但是渤海人不知道敌人是什么身份,他们慌乱之中,也顾不得废了弓,直接射了过来。 “突过去!”不等周铨下令,叶楚便怒吼道。 “钢弩掩护!” “跟我杀!” 诸部将领纷纷对自己的下属下令,那女人看着这支汉人组成的军队,在最短的时间内散开,看上去是一片混乱,但偏偏他们并没有流露出惊慌。她张开嘴想要说话的时候,然后听到空中隐隐有什么声响,不等她反应过来,李宝狠狠推了她一把,她在地上滚了滚,然后看到自己方才的位置,一枝不知从何而来的流矢,射在李宝的胸甲上,然后被钢铠弹开,钉入泥土之中,尾羽还在轻颤。 她穿的是麻布衣裳,这一箭对着甲的人没有什么伤害,但对她来说,却是致命的。 她才想向那个救了她一命的军士道谢,却见对方已经一手举盾,一手执刀,向着自己这个方向又狠狠撞来。她吓得闭紧了眼,感觉风从自己身边刮过,轰的一声响,自己身后一片东西摔倒声。 她回过头去,却是不知何时,在她身后出了几个渤海兵,而李宝的盾砸在其为首者身上,将此人砸翻在地,另一手刀也狠狠劈开了一个渤海兵的肩甲! 紧接着,更多的军士冲了上去,那几个渤海兵,就象是大江大河中的一片树叶,瞬间就被吞没了。 她有些茫然,看着这支奇怪汉军的首领:“你们……是官兵吗?” 不可能是官兵,辽国虽然也有宋军,但地位低下,哪里能象眼前这些人,一个个身上都着了铠甲,而且,辽国的宋军,都是仆从军,失了脊梁骨的为异族效力,又哪有这等昂扬奋发的气质? “大宋官兵?”她的心猛然跳起,惊讶地问道。 “留在这里,小心安全。”周铨扔下一句,也抓着刀向前冲了过去。 他的护卫紧紧跟上,瞬间,那女子就被抛在了众人身后。她望着这支军队的背影,据她所知,没有任何军队,会象刚才那个军士一样,为了救她这个不相干的女子,几乎以身去替她挡箭! “来自中原的仁义之师……一定是来自中原的仁义之师!”她心中暗想。 ... ... 二六四、温暖 唐秋晓虽是汉人,世居辽东,已经不知有多少代人了。 汉人在辽东,契丹统治之下,处境自然不会太好,每每家里受了什么委屈,出现什么波折,她记得,她祖父或者父亲,就会相对叹息,然后感慨:若是中原的仁义之师来了,那就好了。 现在这支部队,应当就是中原的仁义之师吧! 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 她失声痛哭,上去一把抓住了一名士兵的衣襟。 “你们来晚了,来晚了啊” 本来正要将自己的指挥位置移上前的周铨,听得她的哭声,停住了脚步。 回过头来,望了她一眼,周铨说道:“我们来得不晚,至少,还来得及报仇!” “来晚了报仇,对,报仇,我知道高永昌在哪里,我知道怎么去他那儿!”唐秋晓叫道。 她这句话,让周铨愣了愣,然后唤道:“李宝!” 李宝带着人,将零星过来的渤海人杀散,此时转了回来:“在!” “护着这姑娘,请她带路,去找高永昌!” 城中一片混乱,虽然他们惊动了城内的守军,但以如今的情形来判断,高永昌仓促间,组织不起有效的反击。 不过,若给高永昌足够的时间,或许他还能收拢大半人马,使得此战进入最为残酷的巷战。 故此,周铨决意要冒一次险,信任这位姑娘,请她带路,在最短时间内解决掉高永昌。 唐秋晓爬起来,撩起裙摆小跑起来,她虽然竭尽全力,可是李宝还是觉得她跑得慢,跟在她身边跑了段距离,李宝不耐了,他扬声道:“姑娘,事出从权,多有得罪了。” 唐秋晓愕然,然后就有一只有力的胳膊将她小腿夹起,直接扛上了肩膀。 “放放开我!”唐秋晓想要挣扎,却根本挣不过他。 “可是往前走?”正当她心慌意乱之时,听得李宝瓮声瓮气地说道。 这声音憨了些,却让人极为心安,唐秋晓放弃了挣扎,望了望前方:“他在北面的御容殿就是这条路!” 然后,她感觉自己仿佛腾云驾雾一般,整个儿飞了起来。 李宝扛着她跑,跑得比她全力狂奔还要快,在李宝身边,两百名特级护卫紧跟前往,转眼时,便冲过了数条街道。 借着火把的微光,唐秋晓辨明方向,叫道:“前面路口右拐!” 李宝一声不吭,到得路口时便向右拐了过去,唐秋晓连着指点了几次,一路上竟然一个敌人都没有遇到。 很快到了高永昌的“皇宫”之侧,唐秋晓所指引的道路,并不是防备森严的正门,而是原本供差役宫女进出的侧门。到得这门口,李宝才放下唐秋晓,微微有些喘气:“姑娘,多谢了。” 离开那强壮的肩膀和有力的胳膊,唐秋晓突然有些不适,仿佛从安全的环境中出来,进入了一个危险的境地。她忍不住抱住胳膊,微微发抖,正准备冲入宫中的李宝看到这一幕,做出件让他自己都极吃惊的举动。 他将自己的披风解了下来,系在了唐秋晓的身上。 披风上还带着李宝的体温,唐秋晓觉得自己的脸象火烫着了一般发烧,想要脱掉这披风,却又舍不得披风带来的温暖。家破人亡,独自一人,哪怕只是虚假的温暖,也足以让她感动,更何况这件披风! “找个地方藏起来,用不了多久的。”李宝讷讷地说了一句,然后转身向着宫殿冲去。 “小小心!”唐秋晓在后低呼了一声,然后她猛然想到,自己还不知道这位壮士的姓名。 那么高,那么壮,应该很好认出的吧? 她缩在一个墙角里,不安地向宫殿处张望,先是听到象是什么重东西撞在一起的声响,然后是雷鸣般的呼声,零星夹杂着惨叫。 已经是黎明前最后的黑暗,火把都被带入了宫中,唐秋晓什么都看不到了。她抬起头,惊讶地发觉,雨竟然已经停了下来,透过云层空隙,隐约似乎看得到几颗星星。 “来自中原的仁义之师不是大宋的旗帜,他们是谁,他是谁?”唐秋晓心中暗想。 等待的时间总是难熬的。 随着雨收天晴,星空渐渐露了出来,东方也浮现出一抹白色,天快亮了。 周围的喊声已经静下,惶恐、疲倦袭来,让唐秋晓开始有些打瞌睡。可就在这时,她听到登登的脚步声响起! 这是皮靴踩在泥水地里的声音,惊得唐秋晓瞌睡飞到九霄云外,她拼命把自己的身体往墙角缩去。 “姑娘,姑娘?” 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唐秋晓想要应,却又闭紧嘴。 那声音呼了两下,没有回应,脚步声便又向外边去了。过了好一会儿,唐秋晓才懊悔地走了出来,刚才那声音,肯定是他的,可自己竟然因为害怕,而不敢答应! 走在辽阳的街道上,才走几步,迎面便遇到了一队军士,他们神情轻松,彼此谈笑,唐秋晓有些害怕地躲在路旁,这些军士望见了,也不为难她,而是友好地向她笑了笑。 “姑娘,要不要我们送你回去?”一个军士问道:“城里还有些暴徒,你还是呆在家里比较安全。” 家? 唐秋晓已经没有家了,有家人才算是家,没有家人,那只是空荡荡的房子罢了。 泪水哗地涌了出来,那些士兵有点手足无措,相到看了看,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就在这时,一个略有些惫懒的声音响起:“你们在做什么,莫非想吃军法?” “叶营正,冤枉啊,我们是问她要不要送她回家,结果她就哭了,与我们没有关系!” 听得这样的对话,唐秋晓立刻将自己的泪水擦掉。 一个高高壮壮的少年军官出现在她的面前,他脸上带着懒懒的笑。 来的是叶楚,他和李宝如今的职务是营正。经过半夜激战,他们夺下了辽阳城,高永昌授首,叛乱的渤海人不是被杀被擒,就是被赶出了城,他此刻在街上巡视,怕有违反军纪之事。 毕竟这是商会护卫第一次正式在外作战,周铨对军纪要求非常严格,用他的话说,要让辽东百姓,在他们离开之后五年内,仍然记得商会护卫的好。 叶楚的目光在眼前女郎面上转了转,微微有些吃惊。 原本唐秋晓的面上涂满了泥垢,先是昨夜的雨淋,然后是哭泣,方才她这一擦,将泥垢擦开,露出真实面目。 “这姑娘长得很出从啊”这个念头在叶楚心头浮起,他摆出最和善的笑容:“姑娘,你别怕,我们是好人,你家在哪儿嗯?” 问话还没有问完,叶楚看到了唐秋晓身上的披风。 这是商队护卫军官的制式披风,而且上面还有徽标,表明它属于商队护卫营正的。 如今商队四千人,共八个营正,叶楚心中念头一转,想到方才在周铨那里,看到李宝那厮没有穿披风。 他露出一丝坏笑:“姑娘,原来是你啊。” “你你认得我?”唐秋晓有些吃惊。 “你身上的披风是我的。”叶楚道。 唐秋晓愣住了,她看着眼前这年轻人,确实,身材高大,有些象昨夜的那人,只不过昨夜那人那么有力气,他看上去却有些瘦 昨天夜晚之中,她靠着跳动的火把光芒照明,所以没有看清楚李宝的面貌。 犹豫了一下,唐秋晓将披风解了下来,递给叶楚:“多谢将爷。” 接过这湿漉漉的披风,叶楚微笑着将自己身上干的披风解下,交给了唐秋晓:“这件干的” 话还没有说完,他就愣了一下,因为在远处,周铨似笑非笑地看着这边。 “咳咳,姑娘,我看错了,这披风是我同僚的,你先用我这位御御寒,我将帮你将这件披风还了。” 叶楚心中暗暗叫了声苦,原本是想捉弄李宝一下,结果被周铨抓了个现行。 同他一样,周铨也是担心军纪,故此出来巡视。 他很清楚,一支部队的战斗力,当军纪松懈之后,就会立刻下降。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很有可能就是一点小小的疏漏,导致他数年的心血白费。 没有想到却看到这一幕。 这个姑娘,他还有印象,因此踱了过来:“姑娘,昨夜多谢你替我们带路,高永昌已经授首,你的家仇已经报了你家人的遗体,我们已经寻了棺木安放好,你有什么要求,尽管向我提出。” 唐秋晓认出了周铨。 她分不清李宝与叶楚,一来是昨夜黑暗,二来是昨夜李宝脸上也涂了泥灰。但周铨,她却一眼就认出来了。 “将军!”她盈盈下拜,哽咽着道:“多谢将军!” 周铨看她模样,想到她乘夜去盗自己亲人的尸体,想来家中是没有什么依靠的,心中微微一动,转身瞪了叶楚一眼:“去把李宝叫来!” 叶楚急了:“大郎” 这姑娘,很对他胃口,比起他在日本见到的所谓公主之类的罗圈腿娘儿们可强多了! “去!”周铨又瞪了他一眼。 于是叶楚只能自怨自艾地跑走,不一会儿,李宝跑了过来。 “营正李宝前来报道,请大郎指示!”干净利落地跑到周铨面前,李宝叭的一下立正行礼。 唐秋晓一听这声音,就知道这是昨夜扛着自己跑的人! 她悄眼望去,不知为何,泪水再度涌了出来。未完待续。 ... ... 二六五、他们在等那个叫周铨的宋人 “不曾想,她竟然是城中汉官的女儿,也多亏了她,才能这么短时间将城中局面安稳下来,李宝这厮当真是太过幸运了,大郎你也太过偏心!” 半日之后,往北的路途之上,撇着嘴的叶楚,还在嘟囔着。 周铨翻了他一眼:“你这厮在日本混了大半年,据说至少拐了七八位所谓武家公主,人家李宝难得遇上一个,你也要和他争?” “日本那些不能算,这个才是我真心喜欢的!” “你真心喜欢的还真不少!行了行了,有本事就去找个不比她差的,休要再唠叨,当心李宝揍你!” 叶楚确实对唐秋晓动了心,但为了这姑娘和李宝打架,他就要考虑了。 周铨身边,就算是武阳现在都不敢说稳胜过李宝,毕竟这厮天生神力。叶楚射术比李宝强,但若被李宝近身,两个他都是白给。 “那姑娘也真是白长一双好眼睛,竟然看不上我,看上了李宝那厮!那厮哪点比我强了,除了比我多些横肉,论及英俊潇洒,给他一匹宝马也赶不上我!” “你自家就成了一女人了,喋喋不休……去你的营队里,莫在这烦我!” 周铨训斥了他几句,将这家伙从自己身边赶走。两人都没将这个往心里放,叶楚跟着周铨也有四年了,当然知道周铨并不会为这点事情真心怪他。 甚至周铨在某种程度上,还鼓励身边的少年们相互竞争,若没有争胜之心,必然就会甘于平庸。 这些早期的阵列少年,和周铨的情谊,可以说亦师亦兄。他们的本领大多都是来自周铨的传授,平时又朝夕相处,周铨从不在他们面前拿腔拿调,故此对周铨,他们是既敬且亲。 赶走叶楚之后,周铨又看向武阳,嘿嘿笑了两声。 武阳道:“有何事?” “武叔啊,连李宝这榆木疙瘩都知道疼人了,你怎么还是不解风情,听闻那位黎总督家的女儿,对武叔甚是看中……” “咳,我有事,先离开一会儿。”武阳面无表情地催马离开,将周铨一个人晾在那里。 最近周铨对作媒这种事情,似乎比较热衷,跟在他身边的武阳都有些受不了他。 “你怎么又回来了?” 李宝留在了辽阳,叶楚便为先锋,他被周铨赶回到自己营队不久,就又跑了回来。 只不过这次来,他的神情却再没有方才的轻佻,而是一片肃然。 见他模样,周铨心里一跳,似乎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擒着了女真斥侯!” 辽阳城北面有女真人,并不让周铨意外,叶楚这模样,分明是另有消息。 “说,不要吞吞吐吐!”周铨道。 “斥侯口供,蜀国公主……本在沈州,但是如今沈州已落入女真人手中,女真之帅,是完颜斡本,阿骨打的长子!” “咚!咚!咚!” 周铨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得非常厉害,仿佛是脱缰的野马一般,原本顺畅的呼吸,这一刻也停了半息。 “余里衍……” 女真人的野蛮,他很清楚,余里衍若落入女真人手中,下场将会惨不忍睹! 哪怕以周铨一向冷静,这个消息,也让他心神俱震! 几次深呼吸之后,周铨的声音还是有些发颤:“再派斥侯出去,一定要探明……余里衍的下落!” 辽河之上,两百多件木排逶迤而下,顺水漂流。 他们是靠着辽河右岸水浅之所往下走,两岸风光,尽入眼中,可是没有谁有心情去欣赏这个。 “殿下,又发现女真猪了。”耶律勃鲁在外围的一座木排上道。 他手中举着望远镜,这是周铨给他的,契丹营与高丽营中只有这一具,所以不虞会泄露出去。那些女真斥侯,顺着辽河前来追赶,每每都被他们提前发现,然后派出人将之逐走。 “人数多少?”余里衍问。 “此次人比较多,看来是几伙斥侯合在一起了。” 这证明女真追兵已至! “我们离河口还有多远?”余里衍又问。 “向导说,还有二十余里!” 到了河口,他们就必须上岸,木排在内河尚可漂流,但进入大海,风大浪急,再在木排之上,那就是找死了。 而上岸…… “女真人!”余里衍还没有考虑好,就听到身后有人大叫。 这一次不用望远镜,她也可以看到,女真人大队人马,顺着河的左岸,正急追而来! “弃木排,登岸,我们从右岸登陆!” 水中木排的速度不快,只是省力气,无法和陆上的速度相比,因此余里衍决定,提前抛弃木排。 “殿下,要不要寻个村子?” “连沈州有城墙箭楼,我们都无法守住,何况是一个村子,去海边,我相信,周郎早就得到了消息,已经准备好了,我们在海边,一定能遇上他!” 余里衍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周铨身上,在被父亲抛弃、目睹帝国战无不胜的军队崩溃之后,她唯一有信心的,只有周铨。 敌在左岸,他们于右岸登陆,辽河到了出海口附近,水面要宽阔得多,水深也令女真人很难泅水而过。果然,随着他们登陆,女真人停了下来,紧接着,一支骑兵加速,似乎是要赶在前面去占据渡口,另外还分出一支部队回去,应该是绕道上游,寻找可以过河的浅滩。 耶律马哥也派人加速,要赶在对方之前占据渡口。 全军急速前行,二十余里,并不需要花费太多时间。双方的前锋在前方的渡口处激战一场,女真人急切间找不到太多渡船,因此吃了个小亏。 无论是契丹营还是高丽营,急行军都练过不少,因此,一个半时辰后,他们终于来到了海边。 但这个时候,女真人也赶到了。 “他们无处可逃了!” 搭浮桥渡过辽河的斡本,看着两里之外的对手,嘴角浮起一丝狞笑。 余里衍,终于就在他面前! “斡本,乘他们立足未稳,将他们赶到海里去吧!”完颜斡鲁建议道。 “不,不用急,他们到现在还没有失去斗志,竟然还能排成军阵,这真辽队,果然有些不同,俘虏说他们来自哪里?济州岛?他们在等那个叫周铨的宋人?” 斡本说到这,尖声笑了笑,他旁边的女真人也都笑了起来。 这一路上,他们可是听到过很多次那个宋人的名字。先是被他们强征而来的高丽人,然后路上擒获的俘虏……他们都说,那个宋人是蜀国公主的男人。 在这些人心中,那个宋人,有若神明,而他们女真人,已经打破了辽国的神话,不介意再打破一个宋国的神话。 余里衍身边众人,虽然布下军阵,但他们都明白,女真人发动进攻的话,他们的简单阵形,支撑不了多久。 为了尽快逃走,他们几乎都弃了甲,战马所乘也不多,而高丽人的弓弩也丢了一半,几乎只有短刃,甚至有些人干脆就是赤手空拳。 但他们却不绝望。 “船,我们的船!”有人叫道。 在他们视线之中,远处几艘大船扬帆而来,契丹营与高丽营中人认识其中的两艘,玄鸟与玄武号! 这两艘战舰在此,证明余里衍猜想的不错,周铨绝对会来救她。他们的冒险也没错,余里衍在周铨心中的地位果然不同一般,经此一役,想来他们更能获得周铨的信任! 契丹人和高丽人的欢呼,让女真人甚为惊讶。 斡本登高远眺,也看到了那三艘船,他神情微微一变,改变了稳扎稳打的主意。 若是在这种情形下给余里衍乘船逃走,那回去之后,仅兀术的嘲笑,就足以让他无地自容了。 “太子,太子!”他正待下令,突然远处传来疾呼。 斡本侧头望去,只见是自己派出的斥侯狂奔而回。 “辽阳城被一支古怪的军队夺占了,高永昌败亡,那支军队正向我们过来,距离我军不足二十里!” 完颜斡鲁在马上直立而起,向着东方望去:“他们有多少人马?” “三千余人!” 这个数字,让斡本与完颜斡鲁松了口气,斡本手中原本有二万各族大军,击败萧谢弗留后,收编了投降的各部,总数不减反增,达到三万余人。 此次追击余里衍,他带的全是骑兵,数量也有一万余,余里衍这里两千余人,那边三千余人,加起来不到五千,他仍然占据了绝对优势。 而且,对方兵力分散,他却全军在此。 “斡本,不能再耽搁了,先收拾掉这些契丹人,再回头与夺了辽阳的家伙交战!”斡鲁沉声道。 平时他可以宠着斡本,但这一次,不能再宠了。 一种不祥的预感,缠绕在完颜斡鲁的心头。他从军多年,无论是女真诸部的内斗,还是与高丽人的大战,他都亲身参与,多次生死之间的经历,让他隐约感觉到,可怕的危险正在来临! “我知道,不过就是三艘船罢了,只要……半个时辰,就可以彻底收拾干尽!斡鲁叔叔,你带三千人,去东面,有机会就上,不过我想,或许用不着你出场!”斡本道。 他虽然残暴,但也狡诈多智,余里衍部所列之阵借助了有利地形,他的人多优势不能充分发挥,既是如此,干脆让斡鲁暂时不投入战场,而是在东边监视战局,一则可以寻找有利时机,二则若是那支占据了辽阳的军队突然出现,那么斡鲁部可以进行骚扰阻击,防止任何意外发生。 “攻击!”在斡鲁部就位之后,斡本下令道。 ... ... 二六六、惊骇 随着他的命令,女真人呼啸着奔出,数千匹战马疾驰之时,那声势浩大,简直天地都要为之崩塌! 而此时,三艘战船离岸还有数十丈远! 当女真人冲出之时,军阵中的余里衍屏住了呼吸,不仅是她,连耶律勃鲁、崔龙洙等在军中呆了多年的宿将,那一刻也呼吸困难! 眼见逃出生天有望,可这个时候,女真人悍然攻击,仿佛是故意如此,要先让他们看到希望,然后再将他们打入绝望! “别怕,别怕!” 呆了一瞬间后,余里衍尖声大叫起来,她想要以此,来激励士气。 只是面对排山倒海一般的女真人,高丽营和契丹营,有的只剩绝望! 斡本在马上狞笑,仿佛听到了余里衍绝望的尖叫。 他自己当然不会亲自冲阵,换了斡鲁那一代,每次出战就是几百人上千人,不得不亲冒矢石,但到了斡本这一代,手下部众多了,出战时再亲自冒险就少了。 特别是现在这一战,在他看来,必胜无疑,根本用不着他将自己性命拿去赌。 因此他虽然也是催马上前,马速却不快。 他觉得,自己只要跟在大队之后,抵达战场,然后收获胜利 轰! 就在他觉得胜利伸手可摘之时,突然间,远处传来惊雷般的炸响。 这声音,将马蹄奔腾声都盖了过去! 斡本急忙抬眼望去,就看到敌军之后,海面之上,那三艘大船已经一字排开,三艘船上,腾起了浓浓白烟。 他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下一个瞬间,他就知道了。 在他的队伍中前方向,距离辽军军阵约有五十丈之处,半空中落下了黑乎乎的圆球。那圆球砸入人群之中,顿时人仰马翻,人的惨叫和马的惊嘶,飞溅起来的血肉和泥沙一瞬间,在女真人当中,出现了数道血肉之沟! “这这”斡本脑子里尽是嗡嗡之声,仿佛方才的巨响还在回音。 女真人距离余里衍的军阵还半里,若没有这突如其来的攻击,半里距离,转瞬即至,但这雷火与死亡的合奏,让正在疾奔的女真人慌了。 若能够看得到敌人,他们并不畏惧上前拼命,可现在,他们面对的却是一个看不到的敌人,是从天而降的死亡! 战马长嘶中,女真人或者让马停下,或者转向侧奔,从方才的死亡线上离开。这个过程之中,因为马匹相撞、或者惯性难止,还发生了十余起落马事件。 不等他们定神,隆隆的炮声再度响起。 玄鸟号上,张横咧开嘴,用手捂着耳朵,放肆地大骂了一声:“娘的,就是过劲!” 因为炮的后座力,战船剧烈地晃了起来,张横如果不是将自己绑在船舷上,恐怕要在这剧烈的晃动中踉跄摔倒。 “命中六发!”炮声停止过了会儿,桅杆之上,有人大叫。 三艘船发炮,为了避免后座力将船震倒,所以并不是同时,前后之间略有间隙。玄鸟号是三门炮,玄武、青龙则都是七门,加起来十七门炮,打的是大面积的陆地目标,有六发命中,命重率刚刚超过三成若是以弓箭来说,这命中率实在有些难看,但以火炮而言,这命中率很不错了。 也是周铨舍得投入的结果,平时训练,几乎每一炮打出去,就是二十贯钱,这还不算火炮本身的折损,毕竟火炮用多了,也只有回炉再铸。 莫看东海商会那么赚钱,周铨捣鼓出来的生意利润丰厚,实际上他花起钱来更凶,一年仅练炮兵,就要花掉近百万贯。 也正是这么不计成本的投入,才有如今船上炮兵的精准。但张顺也明白,这是打陆上大面积目标才能如此准确,若是在海上打船,风浪摆动下,十炮能中一炮,那已经是满天神仙护佑了。 第二轮射击,给女真人带来的震撼更胜过第一轮。 毕竟第一轮时,大伙没有准备,可这一轮,当炮声响起,女真人就惊恐地望着天空,听得天空中的呼啸之声,然后隐约看到什么东西落下。 再然后,就又是五道死亡之痕。 就象是汉人用的犁在肥沃的黑土上耕过一般,只不过,现在耕的不是泥土而是血肉。 斡本脑子里这个时候,全是他杀死的高丽人的嚎叫。 “蜀国公主的男人,会召唤神雷,将你化为肉泥!” 斡本抿了抿嘴,对未知的恐惧,大过了对胜利的渴望,他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因此便采取了女真人面对这种情形时最擅长的行动。 撤退! 他调转马头,准备撤退,恰在这时,船上的第三轮射击来了。 一枚炮弹,原本的目标是冲向余里衍的女真军阵,但在发射之后却失去了精准,离开原本的目标老远,却向斡本这个方向飞了过来。 战船上的火炮,射程比起周铨给陆军装备的五斤炮可要大,这枚重达八斤的铁弹,因为意外,打出了最远射程,飞行了三里,这才失去力量,栽落在女真人当中。 砰! 在砸烂了一具女真人的身体之后,它高高弹了起来,在地上滚过去,到了末尾,恰恰砸中了斡本战马的后马腿。 那马惨叫着栽倒,斡本被直接从马上摔了下来,险些被马压住。 虽然未受到致命伤,可是斡本也被摔得头破血流,周围的女真人惊惶失措,隔着这么远,那天下落下的铁球还能砸得中人,岂不意味着,只要在战场之上,就没有任何一个位置是安全的? 斡本爬起来之后,看到了那颗炮弹。 只不过是一颗黑黝黝的铁球但对方是怎么将他从天上扔下来的? 他伸出手,颤颤巍巍,想要摸铁球一下,却又不敢。 “你,把它带着,带回去!” 旁边的卫士下马来扶他,他站起身,然后蛮横地下达了命令。 卫士也吓得脸上变了颜色,这玩意儿夺走了那么多人的性命,谁知道还会不会发生什么变化,它从天而降,莫非是天上神人扔下的?他们只是凡人,哪里敢去碰这么危险的东西? 但斡本的腰刀之下,卫士明白,他去摸,未必会死,可若不动,必定要死! 他不得不弯下腰去,小心翼翼,伸手要去摸炮弹。 就在这时,第四轮炮击又开始了。 巨响声传来,斡本几乎本能地缩头缩身,却看到那名卫士在地上一咕碌滚过去,然后爬起来纵身上马,毫不犹豫疾奔而走。 任斡本在后叫骂威胁,那卫士也不回头。 其实第四轮炮击的效果更差,只有一枚炮弹落入人群之中,但被这飞来横祸吓住的女真人,根本没办法去统计。斡本也没有注意这一点,他将另一个卫士拖下马,直接将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拾、起、来!” 斡本一字一句地叫道,那卫士不得不伸手去将炮弹抱起。 双掌一触着炮弹,他就惨叫起来,慌忙将手收回。 炮弹出膛之后,因为摩擦产生了高温,肉掌贴上去,自然会烫得怪叫。只不过女真人并不知道这个道理,斡本一看那卫士手才碰着铁球,就开始惨叫,吓得他连忙后跳,退了几步。 然后看到那卫士缩手猛抖,不停地吹着手掌,口里还嚷嚷着“好烫”,他才明白过来。 将那卫士一把推开,斡本用布包住手,把那炮弹拾了起来。 八斤重的铁球,在他手中并不太沉重,他将之缚在马背上,回头又望了海边一眼。 辽国的战阵已经散了,这原本是冲锋的最好机会斡本很清楚,这个时代,列阵而击比起没有阵型的散兵游勇要强大十倍百倍,但是,他也同样清楚,自己已经失去了机会。 士气已崩,他唯一的选择,是带领军队撤走,避免更大的损失。 想到自己回去后,要面对兀术那小鬼令人厌恶的面容,斡本就气不打一处来。 海边这一战,女真人的损失并不是很大,被炮击死者不过百余人,他们的前锋冲入了余里衍的军阵,造成的杀伤也有几十人,所以严格来说,双方的死伤数字接近。 因此,斡本撤军之时,实力并未受到太大的损失。余里衍也不敢追击,她只是迫不及待向着海边行去,希望能看到自己日思夜想的人儿。 可是让她失望的是,三艘战船上,她始终没有看到周铨的身影。 因为怕搁浅,所以大船并未靠岸,而是放下了舢板,没过多久,舢板上的水手就见到了余里衍。 “是张都督!”看到水手簇拥的张顺,耶律勃鲁和崔龙洙满脸喜色上前见礼,他们是熟人了。 张顺嘿嘿笑着拍了拍二人的肩膀,然后望了余里衍一眼。他是粗人,虽然明知道周铨宠爱眼前女子,可因为对方是辽人的缘故,他只是大大咧咧地施了一礼:“见过公主。” 余里衍也不会计较这个,她急切地问道:“周郎呢,周郎人现在在哪里?” “大郎遣我来河口观望,他料到你们若是脱身,有可能是从辽河,他自己在陆上,应当很快就到吧?”张顺说道。 余里衍略有些失望,她忍不住向陆上望去,然后,面色一愣。 因为就在远处,数骑飞驰过来,为首者她很熟悉!未完待续。 ... ... 二六七、欺负了我的女人,还想全身而退? 来的人乃是耶律马哥的亲卫,原本和耶律马哥一起在辽国苏州,等待万一周铨会来。 他出现在这儿,证明周铨离此应当不远了! “该死,被女真猪的斥侯缠住,来晚了周驸马有令,让高丽营与契丹营整理好军备,一个时辰之后出发,追击女真猪!”那人远远地叫道。 叫完之后,他才记得下马,向余里衍行礼。 “周驸马”这个称呼,让余里衍面上有些发烧,瞪了他一眼。不过比起这个,她更关心如今周铨在哪,因此问道:“周郎呢,他人在哪里?” “他知道斡本追击公主的消息,因此决心在女真人归途拦截他们。”信使道。 “拦截?”余里衍心顿时提了起来。 哪怕已经见识过火炮的犀利,她仍然忍不住担心。 “对,驸马说了,没有人可以欺负了他的他的女人后全身而退。”那信使有些好笑地说道。 余里衍的脸色顿时红了。 在距离此地近二十里处,辽河的渡口,周铨已经扎下营寨。 这里有座便桥,是女真人追击余里衍时搭起的,余里衍用的木排,有不少漂到了这里,正好被周铨捞起,充当火炮阵地的鹿砦。 商会护卫军夹在辽河和一座小湖的中间,四面平阔,火炮阵地的鹿砦之前,周铨列阵相迎,他将手中不多的骑兵,作为预备队,放在了小湖之后。 女真人要返回,无论是去沈州还是夺辽阳,都要渡过辽河,这里,是离他们最近的渡口,周铨料想,对方会选择从这里渡河。 唯一让他有些担忧的是,余里衍是否安全。若是张顺带领船队及时赶到,那么余里衍现在应该置身安全之所了,可若是没有赶到 将这个想法抛在脑后,女真人果然是强敌,如果没有超越对方的武器,周铨还真不太敢与对方正面较量。他派出的斥侯,主要是以契丹人为核心,但在与女真斥侯的纠缠中,只能勉强保持不败,却无法突破对方的封锁。 也正是因此,他对现在的情况发展不是很确定。 女真人同样对如今的局面不清楚。 在逃出五里之后,看到那从天而降的“神雷”未再发威,斡本与完颜斡鲁将败军收拢起来,这一清点,一万多人,只聚回来不足九千。 真正伤亡不多,大多都是跑散的。 二人神情都极是郁闷,自女真人起兵以来,他们还没有打过这种窝囊仗。败不是不能败,可怎么败的都弄不明白。 “斡本,接下来该怎么做?”完颜斡鲁问道。 斡本有些魂不守舍,他时不时地伸手去摸自己的身后,那里挂着一颗炮弹。完颜斡鲁问了两遍之后,他才回过神来。 “该死,只能去面对兀术那小崽子的嘲笑了。”他喃喃说了一声。 “也只有如此。”完颜斡鲁点头,心里微微有些轻松。这个时候,最怕的就是斡本被愤怒冲昏了头脑。 “好在那东西似乎有所限制,只能在海边发动,我看到,那巨响都是从船上传来,每次之后,船上还会冒出白烟和火光。”斡本又道。 此时他冷静下来,猜到船上的人应当是使用了一种他前所未闻的武器,而不是真的有什么神力相助。 完颜斡鲁回想当时情形:“无怪乎他们不曾追来,那武器肯定有距离限制,两三里应当就是它的极限!” 他二人都是女真中的人杰,仅仅是一战,就发现了不少问题。但虽然发现了一些问题,教他们如何去破解,却是半点办法都没有。 “此次回去,我要将这个送给父皇,我有一种感觉如果那三艘船上,真有那个叫周铨的宋人,那么,他会是我们大金的头号大敌!”斡本摸着炮弹说道。 “听闻那厮年纪很轻,算起来,应当和你差不多吧。”完颜斡鲁甚是欣慰,斡本有此心机,那么大金下一代不愁继承人了。 两人商议了会儿,决定顺原路返回,虽然明知道占据了辽阳城的那支奇怪队伍距离不远,但二人对他们并未太放在心上。 “哪怕这支奇怪军队就是宋人派来的,如今不在海边,没有了船上那古怪武器,我们岂会惧他!”想到这里,斡本精神又振作起来。 在双方都有意之下,大宋政和五年八月十五日申时,金国太子完颜斡本部八千余人,与东海商会周铨亲领的六营三千余人,相遇于辽河畔古渡口。 当得知那支奇怪军队已经占领渡口并堆起了鹿砦时,完颜斡本还有机会,完颜斡鲁向他建议,大军向西,绕过对方控制的渡口,从锦州边缘返回沈州。 但是完颜斡本思考再三,还是拒绝了这个建议。 原因无它,他带兵追击余里衍,原以为无论是否得手,都会很快解决战斗,所以他全军并未携带太多粮食。这不多的粮食,海边败退时也都扔掉。 换言之,金兵要断粮了。 若是绕道,且不说对方是否会坐视,锦州的耶律术者会不会出来乘火打劫,单单缺粮这一件事情,就足以让他头痛。 缺粮一日两日当然不会死人,可是这会极大地削弱女真人的战斗力,倒不如乘着现在体力尚好,夺了对方的营地,因粮于敌。 “若是对方使用那武器,我军当如何是好?”完颜斡鲁问道。 “那武器应当只能在船上使用,而且数量不会太多即使他们随身携带,你注意没有,每次使用过程中,都有一段时间,只要我们能狠下心拼,应当无妨,能够近身接战,就是辽狗都不是我们对手,何况被辽狗打得满地找牙的宋人!” 此地都是一片平阔,抵达战场之后,完颜斡鲁站在马背上观望,只见东面是辽河,西面是一个小湖,那支奇怪军队布下军队,就在河与湖之间。 除了一层简易的鹿砦之外,对方就来得及挖出一些壕沟,充作障碍。 “这厮倒是挑了个好地方,不过他恐怕不知道,我们女真人固然擅长骑射,但更擅长的还是步战!”斡鲁见此情形冷笑道。 斡本点了点头:“叔父,还是你带人向西,从侧面绕过湖,然后袭击敌阵侧后,我在正面攻敌,与其步战!” “你多加小心。” 两人议定分工,斡本整顿部下,除了两翼各有百余骑游走之外,几乎所有的女真人都弃马列阵。 因为担心对方携带火炮,女真人的军阵稍稍松散,五个猛安四前一后展开,每个猛安又列成十排,每排百人。 他们列阵之时,周铨就在搭起的木架上观看。 “敌军势大,此战不易啊。”武阳看到对方虽然不是令行禁止,但在经历新败之后,却仍然能这么快组织起进攻阵型,不禁开口道。 “我倒是看到了获胜之机。” 周铨虽然不是很通军事,但经历这些年的战事,将另一世所学的一些战例再细细分析,他紧紧盯着对方军阵的右翼,也就是靠近辽河的那边,心里有了个主意。 他虽然摆出了一个防御阵势,但并不准备被动挨打,要想真正获得战场的主动权,唯有依靠进攻! 以相当于对方一半的兵力来进攻对方,有些条件缺一不可。 “传令,让贺途、陆海两营还有张猛营,集中在东侧!”周铨命令道:“让炮营较位,瞄准东侧敌方右翼。” 护卫布出的阵型,与女真人平均列开不同,周铨将一半兵力一千八百人,都集中在东侧,而此侧女真人则是一个猛安一千人。 至于中路和西侧,则只有一千二百人,相对而言单薄得多。 到了巳时,双方都已经做好了攻击的准备。 先动的是商会护卫的骑兵,这支由耶律马哥亲自带来的契丹骑兵,乃是一路上搜拢而来,因为他们并非周铨训练出来的,缺乏配合的默契,所以周铨将之放在小湖之后。在接到命令之后,耶律马哥带着这不足一千人,开始绕过小湖,佯作要进攻女真人侧翼。 隔湖与他们相望的完颜勃鲁,不等斡本的命令,就主动迎击出来。他的兵力比起契丹人多近一倍,而且女真人经过黄龙府之战后,对契丹人就有某种心理上的优势。 双方骑兵一动,紧接着步卒也开始行动起来,这一次是女真人行动手,五个猛安接近五千人,直接挺进,向着渡口进发。 商队护卫迎头向前,不过按照周铨的命令,兵力最集中的东侧也就是左翼动作快点,中间和右翼则较慢,只前进了五十丈,便形成了一个斜线方阵。 “机会!”见此情形,斡本心中一动,当即下令他留在手中的骑兵,横穿两军阵前,准备去攻击护卫军突出部分缺乏保护的侧翼,同时命令步卒加速,要赶在对方发现这个问题前,便与之接战。 但就在这时,他听到了震耳的巨响。 大炮轰鸣了! 虽然这是斡本意料之中的事情,可当炮声真响起时,他的心还是狠狠地跳了下,然后他厉声道:“冲上去,冲上去,只要缠战在一起,他们的这种妖法就不能用了!” 女真人经历过一次炮战,再次遇到火炮,也确实习惯多了,虽然还是惊恐,但他们发现炮弹并没有落在自己头上时,便兴奋地向前猛冲而出!未完待续。 ... ... 二六八、钢铁撞上瓷器 整个战场宽约五里,那些女真人觉得炮弹没有落在自己头上的原因,是所有的炮弹都集中到了东翼。 在约一里宽的范围内,落下了十枚五斤弹,其中五枚制造了恐怖的杀伤,一半落空,另有六枚炮弹则直接打飞,或掉入在辽河里,激起了冲天的水柱,或落在两军之间,扬起滚滚尘土。 东翼的女真人,就象是牵线木偶一般,猛然僵立。 此次周铨带来十六门野战炮,全部被集中到了东翼,而无论是商会护卫的甲种部队还是乙种部队,都进行过不下十次的步炮协同演练,在最初的演练中,甚至还炸死过自己人,直到第六次后,才完全避免了火炮误伤。 所以商会护卫仍然按照军中哨声吹出的节奏,稳健、快速地向前推进,但女真人的阵型就有些乱了。 紧接着,第二轮炮击再度开始。 有第一轮校位,第二轮更准,十六门炮,有十二门命中目标区域,其中八门造成了杀伤,只有四发炮弹脱靶。 然后是第三轮、第四轮。 经过艰苦的不计成本的训练,商会护卫炮兵,基本能做到每三十息一炮,当第三轮炮击之后,两军已经开始正式接战,他们调整炮位,炮火开始向女真人的纵深处延伸。 事实上,这已经没有必要了。 这个时代,没有哪支部队,在被十六门火炮正面轰击了三轮之后,还能保持队列的。所以当有严整阵型的商队护卫,同已经散乱不堪甚至出现不少逃兵的女真人对撞一起后,并没有出现意想中的钢铁碰撞。 而是钢铁撞上了瓷器,然后瓷器就砰的一声碎开! 那些原本是去攻击东边护卫侧面的女真骑兵,首先在炮火轰击中崩溃,尽管没有一颗炮弹砸在他们头上,但火炮恐怖的声响,还是让未曾受过专训的战马惊惶失措! 马惊了,不但甩下身上的骑手,还会掉头乱跑,这反而冲击了女真人的阵型! 至于火炮真正轰击的对向,位于女真军阵后方弯弓准备仰射的弓箭手们 撒合辇是长白女真诸部中最出色的猎手,这一战,他也被安排在东翼。和他一样,布在东翼的还有百余人,他们个个都是百发百中的神射。 此前与高丽人、契丹人的战斗中,撒合辇屡立战功,他手中的强弓,夺去了不知多少敌人的性命。 但这一战,他却觉得份外窝囊。 “撒合辇,快走,快走!”在他身边,与他来自同一部落的兀带拉着他,在他耳畔狂吼。 他们连一箭都没有射出,便成了炮火集中打击的目标,百余人的神射队,死伤过半,侥幸留下性命的,也都和兀带这样,完全失去了斗志。 “我不走,我要捍卫勇士之名,我要与这些妖魔作战!”撒合辇摆脱了兀带的手,怒吼道。 “怎么作战,你根本不可能胜的,快走啊,蠢货!” 兀带拖了撒合辇一下,却拖不动他,他自己一边后退,一边大叫。 但见撒合辇就是不退,兀带只能自己逃走。 撒合辇不是不想退,但他不知道自己退了以后,会成为什么下场。 对方的神秘武器,让他的强弓在战场上失去了作用,他隐隐有种感觉,属于自己这样神射手的时代,即将终结。 他茫然地逆行上前,身边全是崩溃逃散的女真、高丽诸族,甚至斡本派出侧击的骑兵,也仓皇退下,连和敌人接战的勇气都没有。 因此,撒合辇很快就看到了自己的敌人。 如林的长枪。 敌人布成密集的方阵,前三排全是长枪手,他们挺进之时,那闪亮的长矛,就象是长白山中茂密的树林。 到这个时候,撒合辇的战斗意志也崩溃了。 他已经忘了自己刚才的想法,转身也要逃走。可是推进向前的长矛,在口令声中狠狠刺出。 至少三根长矛贯入撒合辇的身体,他甚至被挑了起来,抖落在地上,象是一个被抛弃的破布口袋。 死亡并没有立刻来临,撒合辇还在地上挣扎,这一刻,他空前清醒。但紧接着,无数只脚直接从他的身体上踩过,他被活活踩死。 炮兵和三个营的冲击,让女真人的右翼在瞬间就崩溃,但他们的中军和左翼保持完好。 “稳住阵型,向前,向前!” 叶楚站在中部军阵的最前列,他横端长矛,向前挺进。在他们面前,则是敌方的一个猛安,以数量论,他们的人数比对方要少近一半,但商会护卫军的士气高昂,他们的甲胄也远胜过对手,就连后阵的弓手射出的弓箭,都很难在破甲后给护卫们造成致使伤害。 因此,两军列阵对冲之时,仿佛是两堵墙靠在了一起,第一线上的撕杀惨裂,而后边的人又竭力上前,哪怕第一线人因为恐惧想要逃走,也会被身后的同伴顶了回去。 虽然护卫这边因为人数的劣势而暂时处于下风,但是,当女真人的右翼崩溃,贺途、陆海、张猛三营转过头来,从侧面猛攻女真人的中部部队时,局面顿时改变! 受到两面夹击的女真人中部部队,只坚持了片刻,然后就崩溃了。 周铨于哨塔上方,用望远镜看到这一幕,他回头望了望,又下令道:“武叔,你去突击东面,莫让女真人重整旗鼓!” 武阳一直带着两百骑立在哨塔之下,他这支骑兵的战马,都是从济州岛运来的,受过专门训练,不会因为炮声而惊慌失蹄。听得周铨的命令,他点了点头,翻身上马,伸手将挂在马臀部的双刀拔了出来。 好钢锻打而成的双刀,每一柄长近五尺,尽管刀身狭长,可仍然十分沉重,也就是武阳的神力,才能将之轻松挥动。 “冲!”他向着自己身边的骑士们下令道。 这二百骑早就养精蓄锐,此时便开始向着战场右方开始机动。 周铨举起望远镜,向着小湖对岸望去,正面战场,他觉得已经没有什么悬念,女真人要想翻盘,唯一的机会,就是小湖对岸的骑兵了。 若是对方骑兵击破了耶律马哥的契丹骑兵,冲到了周铨的阵后,那么这一战即使周铨能获胜,付出的代价也会极为惨重。 相反,若是耶律马哥部能够保存下更多的实力,接下来骑兵的追击,对溃逃中的女真人来说,将是一场噩梦! 耶律马哥自己也是宿将,同时战将,周铨曾经反复交待,他这边并不是决战主力,他带领的千余不到两千契丹骑兵,最大的作用,并不是击败敌人,而是牵制住敌方有可能从侧翼来的攻势。 所以在湖那边,他并没有与斡鲁部硬拼,双方散乱展开,却是你进我退,你退我追。 完颜斡鲁被他纠缠得怒火翻腾,若是正面作战,他可以在很短时间内就让眼前的契丹骑兵崩溃,偏偏这些家伙象是该死的树脂一般,软绵绵不受力,粘乎乎甩不脱。 不过,只要有足够的时间,他还是有把握将这些契丹人全部消灭,但是 他向着湖对岸望了一眼,那边传来的隆隆炮火声,让完颜斡鲁心里实在没有底气。即使是隔着几里远,火炮的巨大声响,仍然让他座下的战马有些不安,好在契丹人的战马,似乎也受到影响。 可想而知,湖对岸正面战场上,斡本面临的压力有多大! 虽然斡本不愧是阿骨打的长子,足智多谋英勇善战,可面对宋人的妖法,他能胜么? 不望还不要紧,这一望,斡鲁的瞳孔猛然收缩起来。 他的视力相当好,而辽河两岸,又是平阔的平原,因此,他能清楚地看到,代表女真的旗帜,正纷纷倒下! 只有全军崩盘时,才会如此! 斡鲁的心顿时狂跳,这开战应当还没有多久,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 若按照汉人的算法,开战到现在,连四分之一时辰都没有啊! “不能和契丹人纠缠了,我们必须撤,凭着我这队骑兵,或许还可以减少些损失!” 斡鲁心念电转,抓起腰间的牛角,然后吹出了呜呜的声响。 “斡本,千万要多撑一会儿,千万莫丢了你老子的脸!”他吹响牛角的同时,心中暗暗祈求。 但是斡本坚持不住了! 斡本自己在中军,当右翼崩溃时,他就意识到不妙:自己的部队,竟然在正面被对方击溃了! 要知道这些女真人,虽然不是最恐怖的女真铁浮图,却也都具战甲,在和高丽、契丹人的征战中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就算对手有神秘武器火炮,可是有所准备之下,也应该能够支撑久一点! 斡本睚眦俱裂,眼角都瞪出了血。 侧击的骑兵,原本是战术运用中的一个妙手,但对方武器的可怕声响,却使之变成了己方指挥的一大败笔。 但这还不够!不够让他的右翼如此彻底地崩溃! 对方似乎看出了右翼比较薄弱,所以在东面集中了优势兵力,整个战场,任何地方女真人数量都占据优势,唯独右翼,却是对方战据了兵力优势! 还有,对方的甲具,应当比起大金的甲具要强,对方的武器,要比大金的武器要锐,最重要的是,对方的军士!未完待续。 ... ... 二六九、弱!太弱!真是太弱! 战争要靠人来打,武器要靠人来运用,周铨征募汉人青壮为军,并没有把他们当成消耗品,每一名士兵,都拥有这个时代最好的装备和待遇,同时也要经过这个时代最严格的操演训练。 经过与济州岛土人、流求岛土著的小规模战斗,这些士兵,大多都拥有战场的经验,虽然不是很足,还不能算是百战精英,但已经足以让他们在正面迎敌时保持阵型,不致于慌乱。 他们拥有这个时代最好的铠甲,最锋利的武器,最系统的训练,最严格的组织。 只要他们自己不慌乱,能够发挥出平时七成以上的水平,那么就足以同此时最强大的军队正面抗衡。 摧枯拉朽一般击溃了女真右翼,调转方向夹击女真中军,哪怕斡本红了眼睛,带着亲兵和预备队亲自上前,也无法扭转颓势,在坚持了大约半刻,便也已崩盘! 这一次,就是斡本亲上,也无济事事! 右翼崩溃,中军崩溃,左翼独木难支,不得不也撤了下来。 斡本在军中看到这一幕,睚眦俱裂,咬破了自己的嘴唇,鲜血汩汩而出。 不过此时,他还保有冷静,知道这一战,自己败了! “敌贼所倚者,不仅是那妖法,他们的军士之勇,装备之精,更在我军之上除非我有数倍的优势,而且还要能抑制他们的妖术,否则,不可与之浪战!” “如今最重要的,是要撤出去!” 他心念电转,力挽狂澜的想法没有,如何在溃逃中尽可能保持实力的想法却是有的。 此次参战者,虽然多为女真诸部,但真正出身完颜部的,不过数十人,再加上向来与完颜部亲善的诸部,总算也只有五六百,这些构成了斡本的亲军。其余绝大多数,都是长白诸部、鸭渌江诸部、回跋部、合懒甸部、浦卢毛朵部,虽然投靠了完颜部,但是相对而言要疏上一层。 斡本见事难挽回,当机立断,向自己的亲兵下令:“走!” 他这一走,大旗倒转,其余诸部本来就被打得落花流水,更是忧心被他留下垫后,整个军阵,彻底散去。 女真人有马,但方才一战,阵前布有壕沟鹿砦,局面不利于马战,故此斡本下令弃马步战,绝大多数女真人的马都放在阵后。此时崩溃,他们纷纷回来抢夺战马,想要逃走。 但是此时,武阳带的两百骑已经将女真右翼溃兵彻底杀散,再也无法组织起来。 中原军队与游牧军队交战,最吃亏的地方就是胜利也很难达到全歼敌人的目的,毕竟游牧军队有战马,输了逃回去,下次还可以再来,十次里面他们输九次胜一次,也足以将中原军队拖死。 武阳在西军多年,很清楚这一点,故此,杀散敌军之后,他在马上站立而起,遥望战场,略一犹豫,并没有冲向女真人的中军。 哪怕那里女真主帅完颜斡本的战旗,清楚地映入他眼中,他也放弃了这似乎唾手可得的功劳。 “随我来!”他厉声大叫,一马当先,斜掠过来,直冲入女真后阵留守的看马人当中。 为了避免马匹为火炮所伤,女真人的后阵,摆在距离战场约四里处,留守的女真两个谋克,人数并不比武阳带的少。但是,败兵退下杂乱无章,仿佛山中崩下的洪水般,将他们也裹挟着后退,哪里能组织起有效的抵抗! 而且,武阳来此的目的,也不是与他们交战,而是纵火! 广阔的原野,又值秋高之时,哪怕前些日下了雨,仍然很容易纵火。一瞬间,火线蔓延出去,浓烟滚滚,将女真人的马匹都惊得乱跑起来。 准备逃回来取马的女真人呆了。 马被赶跑,逃命的女真人只能靠着双脚! 这也就意味着,胜利一方的步卒,可以跟在他们身后,不会被他们摆脱,而且,武阳等骑兵,更可以在败退的女真人肆意追杀,几乎没有任何人能够反抗! 斡本与他的亲兵,倒还是有马,可如今他也绝望了。他放弃了组织逃走的想法,这种情形下,他本人能够脱身,就已经很不错,他已经看到,在他军后纵火赶走马匹的那队敌军,向着他这边横扫而来! 此时阻挡斡本的最大敌人,并不是商会护卫军,而是他自己的部下。溃败下来的女真人,可不管他是什么身份,为了逃命为了活路,没抢他的马就已经不错了,至于挡着他马逃窜之路,那算得了什么? 双刀在手,如同劈波斩浪一般,武阳在敌军之中,破开了一条血路。他的目光,死死盯住斡本,哪怕双方隔着百丈,斡本也可以感觉到他的杀意! “太子,快走,我去拦他!”斡本的一名亲将叫道,纵马出来,想要迎战武阳。 这亲卫力大,手中所使,是一根狼牙棒,但当双马交错之时,武阳右手长刀贴着狼牙棒棒身掠过,从头盔与身甲连接处,直接切入他的脖子! 棒落,身坠! 甚至连多阻止武阳片刻都没有做到! “太子,照顾好我的家人!”又一员斡本的亲将大叫而出,跟着他来的,还有另外两骑。 三人扑向武阳,却看到面甲之下露出的武阳嘴角,浮出一丝轻蔑的冷笑。 “弱!”右手刀斩入第一人的马头,那女真人连人带马,仆倒在地。 “太弱!”左手刀斜掠而起,自其腰腹划过,血与断肠齐飙而出! “真是太弱!”双刀既出,都卡在了对方身体之中,故此武阳此时已经空手,他向后一仰,躲过第三人,双马交错时,一把抓住对方的腿,生生将之从马上扯了过来,然后用力一扯。 喀的一声,那女真人竟然被他生生扯断了骨头,再在马上抬膝一撞,脊骨断裂,口中鲜血狂喷。 将尸体扔下的同时,武阳也夺过对方的铁棍。不过经过这三人阻拦,他再看斡本,已经隐在数十名亲卫之后了。 武阳眉头一拧,他再勇猛,连战至此,力气消耗也大,特别是战马明显露出疲意,想要追上去,甚为困难。 将铁棍横在马背上,武阳伸手从腰间摘下雕弓与羽箭。 他的射术,同样是周侗亲传,哪怕他的主要天分不在此上,却也胜过周铨。 双方相距,只有五十步,正是他射程之内。他眯眼,扣弦,然后松指。 嗡! 羽箭飞射而出,从人群头上掠过,划出一个漂亮的微弧。 就在这时,斡本回头望了武阳一眼,恰恰看到他手中张弓,顿知不妙,慌忙摆身。 噗! 他感觉到身后剧痛,身体猛然一扑,栽倒在马背之上,但旋即他又坐直,回头大骂:“汉儿,险些给你射杀!” 武阳目光微动,暗道一声可惜,对方最后关头的躲闪,避开了要害,而他现在想要再追,已经晚了。 另一面,周铨在哨塔之上,脸上露出了笑意,双方正面作战持续的时间,还没有两刻钟,但女真人已被完全击溃,再也没有机会了。 而且耶律马哥那边,虽然未能获胜,但也缠住了对方的骑兵,令那支分出去的女真骑兵既不能来攻,也无法撤回去接应。 在发现正面已经彻底崩溃,局面再无挽回之后,完颜斡鲁只能长叹一声,向着西面逃去。 他毕竟是骑兵,而耶律马哥已经完成了周铨分配的任务,因此只是略作追赶,确认敌骑已经离开了战场,他们便也加入了追杀女真步卒的行列之中。 冷兵器时代,一场战争真正的大规模杀敌,大多是发生在追亡逐北之时,真正正面较量,持续的时间往往不长,而且人员伤亡并不是那么严重。周铨没有下令收兵,因为现在才是真正收取胜利果实之时。 而且片刻之后,武阳派人回头传来喜讯,余里衍带的契丹营与高丽营也到了! 周铨派出数批信使,但能找到余里衍的只有一批,得到周铨的命令之后,余里衍自己呆在船上,但耶律勃鲁、崔龙洙则带领着契丹、高丽二营,追踪女真人的痕迹赶来。 他们的马大多都已遗弃,因此速度较慢,这边战斗都已经决出了胜负,他们才赶到,却恰好兜住了被武阳赶走的女真人战马。 高丽人倒还罢了,契丹营的千余人,都是耶律马哥挑出的精锐,有了马之后,他们立刻加入了收割逃亡的队伍之中,与武阳部、耶律马哥部会合在一处,还与回头接应的完颜斡鲁又战了一场,这次彻底击败了完颜斡鲁,使之只剩余千骑远遁。 申时开战,到得戌时,天色渐晚,诸将纷纷归来,报上各自的战果。 此战,周铨以三千六百人夺取渡口,后半段契丹营、高丽营两千五百人加入,一共是六千一百人,迎战女真八千九百人,阵斩其四千七百二十二人,擒获一千一百五十八人,夺取军马三千二百匹,军资无数,仅黄金便有五百四十两,银三千一百两,铜钱六千余贯。 而商队护卫的损失,阵亡二百一十一人,重伤致残一百一十五人,轻伤一千余人,和斩获相比,可以说是微不足道。 这是一场干脆的大胜!未完待续。 ... ... 二七零、满心凄凉 诸将禀报战果之时,周铨多少有些心不在焉。 此时战场基本打少干净,周铨向众人道过辛苦,又一一勉励了番,然后宣布此战犒赏。 参战的绝大多数都是商会护卫军,护卫军有着严格的规定,所有的缴获,除了可以留下少量实物作为自己的纪念物外,绝大多数都要归公。归公之后,再以各自功劳进行分配。 严格的纪律是为了保证战斗力,而战利品的分配,同样也是为了保证战斗力。 比如说炮兵,他们不可能到战场中去拾取战利品,可他们在战争中的作用,有目共睹,若不分战利品给他们,怎么也说不过去。 犒赏的内容宣布出去,很快传遍全军,于是到处都是欢呼声。 到这时,周铨才有空将耶律勃鲁和崔龙洙唤来,问他们余里衍的情况。 得知余里衍无恙,已经安全登上玄鸟号战船,周铨松了口气。 只不过天色已晚,而且他这里还有大军,因此无法前去相会。他只能派出信使,前去通知获胜的消息。 信使赶到时,已经是亥时两刻,为了安全,余里衍呆在船上,岸边有水手建立了一个小型营地,只有十余人在营地里值守。 信使高举火把,远远奔来时,立刻惊动了营地中的人,他们起身警戒,发现来人穿着商会护卫的制服,这才稍松口气。 “公主殿下在船上吗,我奉衙内之命前来传信!”为防止误伤,信使远远地叫道。 “来,来,我们送你到船上去对了,战况如何?” 海上潮声比较大,所以站在船甲板下正望着陆地的余里衍,只能听到隐约的对话,却听得不清楚。 她心里没有半点焦急,在得知周铨率军赶到之后,原本悬着的心,渐渐就放下了。 那个男人,被她视为自己男人的宋国少年,就象是一棵撑天大树,足以为她遮风挡雨。 她绝对信任周铨的能力。 不过当信使登上玄鸟号时,她还是有些小激动:“周郎如何,身体可好?” 她不问战事,是因为她认定,周铨既来,那么此战必胜。但对周铨的身体,她很有些关注,刀枪无眼,风吹日晒,万一让周铨身体有什么意外,她一定要到他身边去照顾。 “殿下,衙内身体很好,请殿下放心。战事已毕,我军大胜,不过衙内说了,他还需要回辽阳。女真势大,我军人少,又孤立无援,故此此事之后,殿下要将辽东人口迁往济州,恐怕还需要一段时间” 将对余里衍的话交待完毕,还有一封周铨临时手书的信件,余里衍接过信之后,看到上面熟悉的字迹,心里顿时充盈着欢喜。 除了给她送信,信使还有一个任务,就是传达给张顺的命令。 既然接到了余里衍,张顺的任务就已经顺利完成,因此周铨命令张顺次日返航,回到辽国苏州,与即将来到苏州的船队会合,准备运送人口去济州。 一夜无话。 第二日上午,周铨没有急着提兵离开,昨天激战,让将士们都有些疲惫,另外大量的女真人尸骸,也需要收拾,避免瘟疫发生。 数千具尸骸散落在各处,收拾起来可不容易,因此,护卫军寻了一个最简单的办法,火烧。 那味道,就是周铨也受不了,用口罩蒙住了口鼻。因此,当他看到余里衍时,露在外边的眼睛里,既是喜悦,又是惊愕。 “你怎么来了,没有随船去苏州?”他讶然问道。 “我想你了你来救我,我可以帮你做些事情,劝辽东的百姓跟你走,还有我晕船晕得厉害,这些理由,你选哪一个?”余里衍歪着脑袋,俏生生而立,脸上全是久别重逢的喜悦。 周铨一把将她抱住:“我全选!” 周铨在全选,其间情趣,自是不必多言。他在享受胜利果实时,有一队人马,却在灰溜溜地往东北方向赶。 这队人马只有百骑,当他们看到前方的军阵之时,先是停了一下,再确认对方是自己人,才奔了过去。 不怪他们小心,实在是被昨日的战败吓破了胆。 斡鲁满心凄凉地看着迎面过来的百余骑,五个猛安,近六千人,与他会合的就只剩余这一点了。 “斡本太子呢?”发现人群之中并没有看到斡本的身影,斡鲁的心猛然一沉。 他面前的完颜部女真向两边分开,露出两匹并缰而行的马。 在马中间,用木棍和布搭起了个简易的担架,完颜斡本就躺在担架之上。 斡鲁跳下马,抢了几步跑过去,看到斡本那毫无血色的脸。他心揪在了一起,大叫道:“斡本,斡本,太子!” 或许是他的呼唤,也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陷入重度昏迷中的斡本,竟然醒转过来。 脸上浮现出病态的潮红,斡本抓住了完颜斡鲁的手:“叔、叔父,我不我不行了痛” “别怕,别怕,没有事的咱们有最好的高丽人医生,还有辽国医生!只要回到沈州,立刻就可以治好你!”斡鲁连声安慰,回头望着斡本的护卫时,脸上神情却极为狰狞:“你们这些蠢货,怎么让太子受了伤?” “不怪不怪他们,敌人中有勇士” 斡本眼前,仿佛又看到了那名冲阵敌将的身影,因为虚弱,所以他变得胆仅仅是幻觉,就让他感到恐惧。 昨天武阳的一箭,虽然没有直接致命,却是射中了他的内脏。他当时为稳住军心,大声叫骂,表示自己受伤不重,但脱离战场之后,他就连马都骑不住了。 而且他稳定军心之举,也没有半点用处,惨败后的损失,让他身心俱受到沉重打击。 “我不成了叔父,让我父亲小心,小心宋人把那个给兀术,告诉他,我不能和他争了让他替我报仇仇” 说到这里,斡本猛然咳嗽起来,口角不停地涌出血块,完颜斡鲁伸手想要帮他,却不知如何处置。 “太子,你安心养伤,你放心,会没事的”斡鲁轻声安慰,但是斡本再度陷入昏迷,已经对他的话没有任何反应了。 小心宋人,为他报仇 抹了抹眼角的泪水,斡鲁起身,望着周围垂头丧气的女真骑士。 女真自起兵以来,胜多负少,特别是这样的惨败,万人规模的会战损失大半人马,还从未有过。更何况,这一战中,他们的太子,也身受重伤,不知道能不能挺过去。 好在多出的伤马,让他们有了足够的食物,不至于腹中饥饿。 “走,回沈州回沈州去!”斡鲁下令道。 沈州城中,已经不再是乱糟糟的情形。兀术被斡本留在这城中,不准离开城池,他百无聊赖之下,接管了城中的民政事物。 他虽然还只是十余岁的少年,做起事来,却是井井有条。毕竟跟随在阿骨打等人身边的时间够长,耳炫目染之下,也学会许多理政之策。 原本混乱的局面,因为他稳住了,城中的汉、契丹、高丽、渤海诸族人等,无论是愿意还是不愿意,纷纷献出财物、粮食,算是犒劳大军。兀术除去挑了几样看得上眼的东西留下,其余的全部分给了将士,这使得那些斡本的手下都高呼四太子万岁。 “唉,想来斡本很快就要带着辽国的那个公主回来了,可惜,可惜,如果我年纪再大点,能够独领一军,绝对不会输给他!” 在城头之上,兀术向西望着,发了会呆,他心中极是不甘,余里衍可是他追了数百里的猎物,结果被他的异母兄长给夺走! 就在这时,他看到从远处来的那一队人马。 人马很少,只有两千人左右,远不是离开时的万人大军,兀术以为这只是前锋,但直到部队接近沈州城,也没有看到后续,这让他意识到不对,慌忙从城上跑了出来,骑上马想要出城去看。 但是却被斡本留下的人拦住。 “该死,让我出去,我要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兀术怒吼道。 这些人是斡本的亲信,虽然拿了兀术用来收买人心的财物,却仍然严格执行斡本的命令:“大太子有令,不得令四太子离开,还请四太子莫让我们为难。” “你们这些蠢货” 这句话兀术这段时间听了不知多少回,此刻也无力争辩,好在片刻之后,便看到那队人马回到城中。 垂头丧气、失魂落魄、心惊胆战凡是能够形容一支败军的词,都可以用在这队人马身上。 兀术心中已经感到不妙,好容易看到斡鲁,他奔上前叫道:“叔父,斡鲁叔父,斡本呢?” 斡鲁本来垂着头,还在回忆着那场惨败,听得兀术之问,他歪过脸,看着身后一匹马。 那匹马上,用布包裹着一具身体。 斡本在路上,就已经咽气死了。 兀术冲过去将布打开,看到一向与自己不和的长兄的脸,探了探鼻息,确定他已死后,兀术心里没有半点快活,有的只是惊恐与失落。 他抬起脸,满面都是狰狞:“斡本他是怎么死的,你们是怎么败的?”未完待续。 ... ... 二七一、仇恨传递 “他是怎么死的,你们是怎么败的?” 兀术的问题,让斡鲁陷入一刹那的恍惚。 此战给正蒸蒸日上的女真大金迎头痛击,甚至可以说,将女真人完全打懵了。 一路退往沈州的途中,斡鲁也在思考这个问题。表面上,此战他们输在对方的“妖法”之下,可斡鲁多年宿将,隐约有种感觉,若是对方与他们兵力相当,哪怕不动用那“妖法”,他们也会战败! 对方展示出来的军纪、士气,让斡鲁觉得无解。 他意识不到,这是半工业化对上奴隶制甚至原始部落制的强大优势。 “妖法,他们有妖法对了,这是你兄长给你的。”斡鲁想不明白,只能找到那个最简单的答案,然后,将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交给兀术:“他让你为他报仇!” 看那布包大兀术没有注意,但接过来之后,手一沉,险些砸在他脚上。他打开布包,里面露出一个圆溜溜的铁球,还带着一股怪异的气味。 “他们使用妖法,先是巨响,然后冒出白烟,将这铁球抛到我军之中,四、五千步之内,无论人马,当者立仆,骨折肉烂,无一幸免!”斡鲁犹有余悸地说道。 兀术的目光,完全集中在铁球上,听得斡鲁所言,他瞳孔猛然收缩起来。 射程四、五千步,不象弓弩可用盾牌格当,甚至连战马,被轰中之后骨折肉烂这果然是妖法! 难怪那铁球之上,有着某种怪味,不是血腥味。 “不,不,应当不是妖法,而是某种武器,可以将铁球抛射出来,辽人不就有发石机么,只不过笨重难以移动,宋人精怪,还在辽人之上,他们手中有这样的武器,倒也不意外。”思忖了好一会儿,兀术突然道。 因为战败而破胆的斡鲁愣了一下:“武器?” “叔父,如果宋人有这么厉害的妖法,还会败给辽人么?我们的俘虏早说过,这么多年来,辽国一直压着宋人!” 毕竟没有亲身经历炮战,旁观者清,兀术虽然年轻,却还是发觉了这其中的问题。 斡鲁喃喃自语:“不是妖法?对,不是妖法,是武器!” 那隆隆作响喷出火光和铁球的,不是妖法,而是宋人的一种武器! “并且,这种武器,宋人制造出来的时间不久,否则辽人也应该学会了”兀术又说道。 斡鲁一挥拳:“说的是,说的是!” 他看着兀术,目光有些异样。以前觉得,斡本就已经足够狡猾,乃是女真下一代中最杰出的人才,但现在发现,这个平日里有些阴沉的老四,比起斡本还要厉害! “而且,这么重的铁球,所中之处,必然崩摧瓦解叔父,你想到没有?城墙,辽国的那些城墙,如果我们有这种武器,攻打辽国的大城绝对没有问题!” 当初黄龙府、宁江州,都让女真人头痛不已,不得不采用围点打援、诱敌出城等战术。若是有了这种武器,那高大的城墙,对女真人来说,就不再是什么难事! 想到这,斡鲁有些振奋,兀术眼中则是光芒闪动:怎么样,才能弄到这种武器? 此时女真极为落后,甚至可以说,还介于原始部落和军事奴隶制之间。但他们虽是落后,却不保守,凡是能增强其国力之事,都会毫不犹豫地引进来。 “叔父,你护送兄长的遗体回黄龙府,我留在这里,看看有没有机会从那伙宋人手中夺到他们的武器!”兀术道。 “不可,兀术,我在这里,你回黄龙府,若是宋人来攻的话” “宋人兵力不足,这几天我在城里也不是白呆,辽阳城中有我们的人,宋人最多就只有四千,再加上两三千契丹、高丽人,而且,若是宋人来攻,你在这里和我在这里有什么区别,倒不如你回去催促我父皇,让他派遣援军!” 说到这,兀术有些遗憾,此次大败耶律延禧,原本是乘机接收辽国势力的大好时机,整个辽国的京东道,都会成为金国的领地。可惜因为这伙宋人的异军突起,到嘴的鸭子,要飞掉一大半了。 斡鲁也知道,斡本阵亡之事,有必要给阿骨打一个交待,因此他召来城中的几位女真将领,让他们听从兀术的同时,也再三交待,他们只可守住沈州,必要时甚至可以放弃沈州甚至撤回回跋部故地,不可在沈州外与宋人浪战。 直到此时,他们只是猜测到这队新敌人是宋人,却并不知道,他们并非宋国朝廷派出的官兵。 事情紧急,斡鲁不敢耽搁,在沈州连停都没有停,就带着斡本的尸体北上,去寻找完颜阿骨打去了。 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兀术目光闪烁,嘴角浮起一丝冷冷的笑意。 留下来想办法偷得宋人武器的奥秘,只是他的目标之一,被斡本扣在沈州的那几天,他早就想过了,他在诸兄弟中年纪不大,排行第四,莫说斡本,就是另两位兄长,如今也随军有了自己的势力。而往下排,他的五弟才是完颜阿骨打的嫡长子,他也只能算是庶出。 无论是长幼还是嫡庶,他都不占据优势。 但那有什么关系,若是他手中有兵力,就象此前斡本那样,控制着数部之军,谁敢不敬他畏他听从他,就连父皇完颜阿骨打,都要高看他一头。 所以,他要乘着这个机会,尽吞斡本遗部,让他们成为自己的力量! 兀术打着自己小算盘之际,辽河口之战的消息,也开始象落入湖面的石子一样,激起了波澜。 耶律术者骑在马上,脸色灰白地看着眼前战场的余痕。 哪怕护卫军将尸体都烧化掩埋,但耶律术者的鼻端,仍然嗅到了可怕的焦肉臭味,这种让人反胃的味道,萦绕着他许久,让他心惊胆寒。 地上的血迹尚在,炮弹犁出来的深沟尚在,战斗中折损的破烂武器尚在。再加上焦臭味,几乎将当时的战场情形复原在了耶律术者的脑海之中。 他不安,恐惧。 他与女真人有所勾结,因为反对耶律延禧的内外政策,所以乘着耶律延禧举国亲征之机,说动了魏王世子耶律阿撒,两人联手,强行要扶魏王称帝,并进军中军,准备夺取上京。 只不过耶律延禧溃败得太快,他们这里还没有取得战果,那边耶律延禧逃回了上京,耶律余里衍逃到了沈州,特别是女真人为夺东京辽阳,大兵临境,让耶律术者不得不暂时收兵回锦州观望。 当周铨在辽河畔与斡本决战之时,术者派出的斥侯,就在数里外观望,还险些被当成女真游骑,受到了护卫军的追击。 带回来的消息,让术者完全呆了。 “是蜀国公主的那位宋国相好,那个口尖舌利的周铨,击败了完颜斡本,以不足四千人,大败敌一万!” 耶律术者不相信这个消息,于是非要亲自来此观望,当看得现场之后,他第一个念头,就是蜀国公主肯定会请周铨来找他麻烦。 “若真如此,那当如何是好,周铨一定不会放过我的我怎么才有活路?” “对面是什么人!” 他正观察战场,突然间,听得卫兵喝斥。 为了不惊动周铨的部下和女真人,他此次来,轻车简从,只带了十余个护卫,一听到喝问,他吓了一跳,然后看到在战场上一条小溪的对面,数骑人马缓缓行来。 对方速度不快,看起来没有敌意,可是耶律术者一望见之后,瞳孔就猛然收缩。 周铨,还有耶律余里衍! 这二人怎么会在这里? 周铨也有些惊讶,远远看到十余骑在这附近,他还以为是契丹牧民来战场上捡有用的东西,不曾想,却是位老熟人耶律术者。 他的大军驻扎在二十余里外的营地之中,因为长距离行军和激战之后,需要稍作休整,所以并没有急着返回辽阳。 “竟然是锦州刺使哦,对了,你如今似乎自封为北面都林牙了?”双方既是会面,周铨没将耶律术者放在心上,因此淡淡一笑道。 耶律术者目光在他和余里衍身上打了个转儿,不知该说什么好。 幸好隔着条小溪,否则术者早就转身就走了。 “耶律术者,你害了大辽,害了我们契丹,你准备等着我和周郎的怒火吧!”余里衍咬牙切齿地道。 她几乎落入女真人之手,这其中原因,耶律术者的起兵反叛便是其一。 耶律术者咽了口口水,虽然他在契丹人中辩术可称第一,可面对余里衍,他不知如何说才好。 特别是余里衍身边的周铨。 自从周铨出使辽国以来,他们已经有几年不曾见面了。当年的周铨,给他的印象还有些面嫩,可现在,在他眼中,却高大威严,若山若海。 周铨看到术者从骑皆备有双马,知道追不上他,淡淡一笑,与余里衍转身离去。他的这种漠视,让术者更为惶恐,失魂落魄地回到锦州。 才入城,便听得有人来报:“魏王世子来了。” 所谓魏王世子,就是曾经为难过余里衍的耶律阿撒,术者听得此言,心中更是烦躁。 他来做什么! 不等他说出见还是不见,那人又道:“耶律大石在牢中不太安份,嚷嚷着要见刺使!” 术者觉得所有烦心的事情都撞在一起了,刚想说不见,但心中突然一动。未完待续。 ... ... 二七二、陛下大喜 当初术者为正使出使高丽时,耶律大石就是他的副手,后来归国之后,他被外放,为锦州刺使,大石仍然为他的属官。 只不过耶律大石并不赞成他与耶律阿撒合谋造反之事,所以在起事之后,术者将耶律大石关了起来。 念在旧情份上,同时也是爱才,术者也没有难为大石,只是不准他离开住所,此时耶律术者自觉穷途末路,想到耶律大石足智多谋,当即道:“请他来……是请大石,不,我亲自去见大石,阿撒让他再等等!” 耶律大石面色阴沉,看到术者时,只是勉强挤出一丝笑。 “听闻大石要见我,有何事情?”术者问道。 “刺使亲自来见,想来谋反之事已败,刺使就要大难临头了吧?”耶律大石不答反问。 只这一句话,就让耶律术者伪装出来的镇定荡然无存。 “大石一向足智多谋,何以教我?”他猛然长揖,向耶律大石深施一礼。 “外头情形,我也约略知晓,刺使今日去看了辽河战场,周铨……当真那么强悍?” 术者满嘴都是苦涩之味,他点了点头,将自己在战场残址上看到的情形说与大石听,末了他叹道:“这宋人如此厉害,当初来使时,就该不顾一切,取了他性命,哪怕为此坏了两国交情也在所不惜!” “现在后悔已经晚了……当年我契丹不过是大唐边境异族,守门之犬,后来为何能够雄踞漠北,进取幽燕,立此基业?靠的不是后悔,而是学习!” 耶律大石沉重地说道,他这段时间被软禁起来,不能外出,便开始深深思考,既考虑辽国面临的局面,也考虑自己的处境。他是聪明人,静下心来深思之后,意识到一个问题:大辽又到了一个极关键的时候了。 “我们此前瞧周铨不顺眼,觉得宋国被我们大辽打压多年,但是,周铨这些年,却是实实在在改变了宋国。既然如此,我们为何不能再向宋学,就象当初向大唐学一般!”耶律大石又道。 向大宋学习,向周铨学习? 耶律术者此前从未想过这问题,但这一次,他却感到前所未有的震动。 比如说,宋人击败女真的战法,无论是传说中的神仙道术,还是宋人发明的新武器,若是向宋人学习,他们大辽,也应当可以凭借此来击败女真! 不过在一震之后,耶律术者苦笑起来:“大石,此事需从长计议,现在却已经火烧眉毛,我们如何脱身,才能谈得上继续为大辽效力……” “刺使何必问我,此事你心中不是已有打算了么?”耶律大石似笑非笑地道。 术者确实心里有了一个主意,周铨的战绩,让他丧胆,再也不敢与周铨争斗,可想要避免余里衍说动周铨来攻伐,似乎只有一法。 “此事可成否?” “自然可成,天子新败,最需要的就是平定内乱,缉拿祸首,若是刺使你不动手,只怕有人反要动手了,别忘了,魏王还在,魏王可是一直未曾表态!” 术者悚然惊觉。 耶律阿撒满心焦躁地在客厅中等待耶律术者,足足小半日时间,他才听得外边有动静,伸头一看,见来人确实是术者,这位契丹人中的纨绔一脸焦急:“术者,为何还不进兵,为何还不去中京、上京?” “这就去,这就去,不过,去之前,还要准备些东西。”耶律术者道。 “什么东西?”阿撒眉头一皱:“若是钱粮,我帮你想想办法!” “殿下是可以替我解决这个问题,为了入京,还请借殿下人头一用!”耶律术者道。 耶律阿撒骇然:“开……开什么玩笑?” 术者懒得与他多说,挥了挥手,只见他身后耶律大石带着数人涌了进来,一把抓住阿撒,将他摁倒在地。 “耶律术者,你好大的胆子,我是世子,我父要当皇帝,我就是太……啊!” 一名卫士动手,直接取了阿撒的性命,耶律术者看到阿撒已死,这才松了口气。 为了避免阿撒大叫大嚷,所以左右的人等都被术者打发走了,只剩余大石和那几名卫士。松了口气的耶律术者,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有了阿撒的脑袋,将之献往上京,想来耶律延禧的怒火会得到发泄,自己即使官位不保,至少性命应是无忧。 笑容还未到顶处,突然间,他觉得胸前一痛,垂头望去,却是一柄剑穿背而过,直出前胸! 术者颤颤巍巍回过头来,看到的是耶律大石冷冰冰的眼神。 “你……你……” “我们要学习宋人,先得剪除掉制约我们的垃圾败类,耶律术者,你和阿撒会一起到上京去的,旅途并不孤单!”大石低沉有力地说道。 他既是术者的副手,在锦州城中岂会没有自己的势力,此前被术者亲信控制,故此无能为力,现在重获自由,他第一时间就联络亲信。 耶律术者以为自己出卖了阿撒便可以留命,却不知道,大石经过深思熟虑,还在打他的主意! 耶律大石虽然是宗室,但已经是远支,想要在辽国这死气沉沉的体制之中出头,并不容易。 一个是科举,他已经参加了,而且还成了辽国少有的契丹族进士。二个则是军功,他始终没有什么机会,这一次还不幸因为耶律术者的叛乱被囚,即使脱困,只怕也要被打上耶律术者的标签。 现在则不然,他力挽狂澜,智勇双全,擒杀了叛乱的两个罪首耶律术者和耶律阿撒,哪怕耶律延禧再昏聩,也会重用于他! 忍着冲鼻的血腥味,耶律大石命令卫兵将两颗首绩都砍了下来,传首示众。 外边顿时传来欢呼之声,术者与阿撒的叛乱,原本就不得人心,此时见二人授首,城中尽是喜意。 耶律大石松了口气,将术者的亲信都缉拿逮捕之后,他立刻做了两件事情。 “故此,大石林牙请公主前往锦州坐镇!” 辽阳城中,耶律大石派来的使者,跪在周铨面前,极为恭敬地说道。 周铨有些惊讶,他也没有想到,当初曾与他争辩的耶律大石,竟然如此抓住机会,在辽国政坛出头。 显然,这家伙将成为辽国政坛的一颗新星,或许,会成为自己未来的对手。 不过现在,双方都有共同的敌人。 “大石林牙是我的老朋友了,他在锦州,公主殿下很放心。你说大石林牙做了两件事,一件是派使者到我这来,还有一件事情呢?”周铨问道。 “大石林牙已经将术者与阿撒的首绩用石灰封好,遣快马连夜送往上京,同时还将周郎和公主的功绩上禀陛下!” “我的功绩?”周铨眉头一挑,顿时明白,耶律大石这厮看似在替他请功,实际上是不怀好意! 他一个大宋的海州沿海制置使,来为辽国立功,消息传回大宋之后,大宋会是什么反应? 不过耶律大石用出这种手段,也很正常,他周铨不也在耍手段么? 微微笑了一下,周铨道:“替我多谢大石林牙,他送来的礼物,我却之不恭,就收下了,另外,我军远来,要想守住辽阳,还缺些粮食,请他为我筹措一些!” “是!”那使者跪伏在地,连头都不敢抬。 “还有一事,劳烦你转告大石林牙。这辽东之地,虽属大辽,可如今终究是我们宋军夺来,我愿意将它还与大辽,以全两国兄弟之谊,还请大石林牙转奏辽国天子,用幽燕来换吧。” 此语一出,伏在地上的使者浑身一颤,原本不敢抬头的,现在也不禁偷望了周铨一眼。 虽然周铨仍旧算是年轻,但双目含威,与那使者对视,使者顿觉冷汗涔涔。 他知道,大石林牙的计策被对方看破了。 但周铨要他转达的消息,他不能不转达。 辽国上京,耶律延禧正焦头烂额,他组织了七十万人,其中二十万战兵、五十万民夫,发起对女真的远征,以惨败告终,伏尸从黄龙府一直到上京,绵延五百余里! 而且女真人大军进逼,他手中能够拿出的,只有一些残兵败将,还有临时拼凑出来的一点兵力,实在不知道能不能挡得住女真人的这一轮猛攻。 已经有大臣建议他西狩——暂时离开上京,以避女真人的锋芒。可是离了上京,他又如何去号令辽国,平息耶律阿撒和术者的叛乱? 好在女真人的前进步伐突然停住了。 紧接着,女真人退军,斥侯得来的口供,说是女真伪皇阿骨打长子死了,故此退兵回黄龙府。 这个消息,让耶律延禧松了口气,不过,在性命之忧去后,紧接着,就是雷霆之怒。 他不觉得此战失利是自己的责任,在战事关键之时发动叛乱的耶律阿撒和术者二人,必须为此负责。 但是因为女真人退兵是真是假还不清楚,而他收拢的残兵兵力不足,又没有粮草赏赐,所以征讨逆臣之事,暂时被他放下。 向来昏聩的他,终于不再沉溺于田猎酒色,开始正儿八经处理政事,但如此多的事情,又让他头昏脑涨,脾气暴躁。 九月初一,眼见天色转寒,耶律延禧独坐宫中,突然潸然泪下。 他想余里衍了,若不是他召余里衍随军,哪里会落得现在一个生死不知的下场! 正在这时,萧奉先满脸喜色,匆匆赶来:“陛下大喜,陛下大喜!” ... ... 二七三、你怎么在这? 萧奉先狂喜而来,这些日子,因为亲征之事是他主持,所以耶律延禧对他明显疏选,好不容易有了好消息,他没有细看,就迫不及待地来禀报。 但当他看到耶律延禧正在御座之上哭泣时,他心中一凛。 “陛下何必如此,正有大喜之信传来!”他上前行礼道。 “都到这种境地了,还有什么喜事,往年这个时候,朕都要准备冬狩了,可如今,可如今” “陛下也可以准备冬狩。”萧奉先巴不得耶律延禧专心田猎,这样他就可以把持国政,因此开口进言道。 “内忧外患,朕如何还能安心冬狩,萧奉先,你这狗贼!”耶律延禧想到这厮进谗,故此自己才召回余里衍,致使余里衍生死不知,即使幸存,也很有可能落入女真人毒手,气就不打一处出来。 “陛下,内忧已除,方才得了锦州急报,阿撒与术者,都被耶律大石所杀,已经函首送来,使者就在御帐之外!”听得耶律延禧喝骂,萧奉先不敢耽搁,忙禀报道。 “什么,阿撒与术者果真授首?”耶律延禧方才还是怒火翻滚,此刻便呆若木鸡。 “臣哪里敢欺瞒陛下,是真是假,陛下召使者入内便知。” “是,是,传锦州来的使者,快传!”耶律延禧兴奋地从御座上站了起来:“召百官,召群臣,召各帐!” 原本他将南北两院官员全都赶走,自己一个人躲在御帐中哭泣,此时乍闻好讯,立刻将他们召来。 倒不是与他们分享快乐,而是向他们证明,自己并不是一个昏聩的皇帝,天命,依然在自己身上! 不一会儿,百官毕至,锦州的使者也被宣上殿。 两个木匣中,耶律术者和耶律阿撒的头颅,被石灰腌制好了,虽然狰狞扭曲,却还是很明显。 此时耶律延禧已经在读奏章,看着上面的内容,他面上风云变幻,似喜似忧,反反复复看了几遍之后,才长吁了一口气。 “陛下,耶律大石奏章中说了什么?”萧奉先问道。 耶律延禧将奏章交给一个亲侍,让他念与众人听。耶律大石的奏章分两部分,第一部分将术者、阿撒如何勾结谋反将他软禁说了一遍,然后提到,因为被周铨大败女真人之事所震,术者与阿撒反目,给了他可乘之机,鼓动看守放开自己,然后杀死阿撒与术者。因为城中有大量二人的同党,所以未能将两人活擒送往上京凌迟,实在有罪云云。 这后面的话,众人都没有在意,在意的是周铨大败女真人之事。 第二部分便是说此事,耶律大石提及蜀国公主退军沈州,周铨挥师来援,先破辽阳城高永昌,斩其首绩于城内,又在辽河畔大败女真太子斡本,据闻斡本重伤垂死。 “原来如此” “难怪女真逆贼退师,却是他们的太子被周铨杀了!” 南北两院的官员,嗡的一下议论起来,然后又同时安静了。 大家觉得非常尴尬,辽国辐员辽阔,人才济济,但危难之时力挽狂澜,成为中流砥柱的,却是一个宋人! “耶律大石当赏!”好一会儿之后,有人大声说道。 “正是,当赏,当赏!” “他原是翰林院应奉,可加官为承旨。” “如此大功,当破格提拔才是!” 一片嘈杂之声,契丹人有意无意,都忽略了周铨的事情。 一来周铨是宋人,二来则关系到蜀国公主,这毕竟是天家私密,皇族之事,别人不好罗嗦。 倒是耶律延禧自个儿,没有意识到这点,他皱眉道:“周铨欲以东京道换南京,诸位觉得如何?” “绝不可能,周铨虽有些功劳,可是不能将南京道交给他!” “正是,他为我大辽效力,乃是良臣择明主而事之,将南京道交给宋国,宋国有什么功劳,岂有此理!” 待众人静下来之后,萧奉先幽幽又说了一句话:“女婿为老丈人效力,岂不理所应当,最多陪嫁更丰富些罢了!” 此话一出,顿时一片喧哗。 耶律延禧倒是眼前一亮,若是将余里衍嫁与周铨,能换来东京一道之地,还取得周铨这样一个人才,那倒也不错。 事实上,耶律大石给耶律延禧的奏折之下,还有一封密奏,便建议耶律延禧乘此良机,招徕周铨,一定要将之留在辽国。 “若能得者,陛下可得佳婿,国家可得栋梁,敌国可减一贤者,则社稷幸甚!” 这是耶律大石的原话,耶律延禧深以为然。他微笑着向萧奉先点了点头:“枢密使所言甚是,不过,唯恐周铨不愿留在我国,诸位有何妙策?” “此事易耳,将他功绩,到大宋去炫耀一番,料想宋国皇帝,必生猜忌之心。”萧奉先又道。 诸官之中,身为金吾卫大将军、东路都统的耶律余睹眉头皱得紧紧的,觉得似乎有些不对。 他是余里衍的亲舅,与萧奉先向来不合,双方为了扶侄谁的外甥为太子之事,明争暗斗了许久。萧奉先如今这么迫切地想要推动余里衍嫁与周铨,那岂不意味着,余里衍能为自己的同母兄长争来一个强援,这完全不符合萧奉先的利益! 只是急切之间,余睹也想不清楚,萧奉先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无论如何,派使者往宋国去,夸耀周铨的功劳之事,总是有利于大辽的。使者的人选,很快也确定下来:耶律大石! 他为正使,出使宋国,回来便可以因出使之功加恩升职,直接进入辽国的最高层。 接到耶律延禧的旨意,耶律大石不敢怠慢,立刻开始行动,不过是十日,便已经抵达白沟驿,也就是现在的榷城。 又过二十日,他到了大宋京师汴京。 才入京师,便听得到处鞭炮之声鸣响,耶律大石惊道:“这是贵国有何喜事么?” 陪同的馆伴使笑道:“鄙国惩戒西贼,吊民伐罪,已克灵州!” 耶律大石嘶的倒吸了口冷气,满脸都是错谔。 宋夏之间,在双方边境纠缠已经有百年,近十余年来,一直是宋主攻,夏主守,可是一但夏无法支撑,就会去请辽国相助。 迫于辽国的压力,虽然宋国在边境上占取了不少实利,可是一直没有取得决定性的战果。 这一次,在辽国忙于征伐女真之时,宋终于举西军之力,同时调动部分河东、河北禁军,攻下了灵州,也就是西夏的西平府! 这可是决定性的胜利,夺取此地,离西夏国都兴庆直线距离就不足两百里,兵威所迫,西夏若不能迅速夺回,就只能迁都以避锋芒了。 对于大辽来说,这不是一个好消息! 且不说如今夏王乃是辽国女婿,单单宋伐夏胜而辽伐金败这事情,就足以让两国的军力对比和民心士气发生逆转。而且,若是宋能够迅速扫灭西夏,紧接着,著名的宋国西军,就可以腾出手来对付辽。 因此,耶律大石的面色在惊讶之后,便是阴沉。 在他来的这一天里,灵州胜利的消息传来,耶律大石才不相信这是巧合。 “不知贵国天子,何时能见外臣?”他问道。 “此事就不知了,新胜之后,政务繁冗,官家能够得空,非下官能知。”馆伴使哈哈一笑,状颇得意。 耶律大石哼了一声,哪里会不知道,这其实是宋国在示威。 显然,眼见西夏灭国在即,宋对辽国,已经没有那么恭敬了。 “夏我为国之婿,与贵国交好多年,此次贵国擅起刀兵,乃是生民不幸,我国陛下闻知此事,特遣我来劝和,如今我国陛下正备冬猎,或许来年之春,便会亲临两国边境,为宋夏促和,此事重大,还请贵使速速回禀贵国天子!” 耶律大石心中忧急,但面上他却极为强硬,甚至以辽主亲征来威胁。换了往常,宋国的馆伴使只怕立刻要骇然变色,可这一次,宋国的馆伴使却是露出一脸看白痴的神情看着耶律大石。 “怎么,贵使不信?” “我听闻贵国皇帝御驾亲征,东狩于混同江畔,受女真人所辱,原以为贵国皇帝会励精图治,以求雪耻,却不曾想他还有余力来管我大宋之事。”馆伴使道。 耶律大石顿时大窘,他知道宋国在辽肯定有奸细,只不过猜想辽主新败的消息,没有那么快传到宋国来。 却不曾想,宋国君臣,竟然已经了如指掌,这一次出使想要压迫宋国从夏撤军,显然是不可能了。 好在他本来目的也不是这个,而是离间赵佶与周铨的关系。 因此略一沉默,他“诚恳”地道:“正因如此,我国才欲与贵国商议,还请贵使念在两国一向交好的份上,及时安排,令我可早日拜谒陛下,送递国书。” 那馆伴使倒是应下此事,不过耶律大石知道自家虚实已为大宋所知,心中担忧,只怕对方迟迟不会见自己。 却不曾想,才到下午,馆伴使就满面春风地回来,却是赵佶应下他的请求,次日便可见他。耶律大石心中大喜,心中将如何离间赵佶、周铨的说辞又梳理了一遍,次日大早起来沐浴更衣,便随伴使一起来到延寿宫。 只不过,才见到赵佶,便看到赵佶身边一人,耶律大石大吃一惊:“你怎么在这?”未完待续。 ... ... 二七四、是儿最无情也 “官家,如何,我就说了,辽使必然大惊。” “卿果然说中了,哈哈哈哈……” 让耶律大石大吃一惊的人与赵佶同时大笑起来,耶律大石则是神情变来变去,最后化成苦笑。 周铨! 原本耶律大石以为,周铨应当还在辽东,却不曾想,这厮竟然回到了大宋,而且不是在海州,直接回了京师! 这让他准备了一肚皮的挑拨离间话语,顿时就成了空。 “听闻我家周卿为贵国击败了女真入寇,大使来我国,可是致谢的?”赵佶看着耶律大石神情,觉得甚为有趣,笑着问道。 “是……” “周卿所说,要以贵国东京道,换取幽燕之地,不知我那位皇兄意下如何?” 辽与宋号为兄弟之国,辽为兄,宋为弟,所以赵佶称耶律延禧“我那位皇兄”,只是他话语里没有多少敬意,相反,讥讽嘲笑,溢于颜表。 在赵佶看来,耶律延禧当真是荒唐、昏庸、无能,据出使的使臣回来说,其人也是“望之无人君之相”。 否则的话,怎么连女真这样的野蛮人部落,也可以踩在辽国头上拉屎拉尿,打得耶律延禧二十万大军灰飞烟灭。 若不是现在宋国在倾力经营西边,要彻底灭掉西夏这只毒虫,赵佶都有些迫不及待,要撕毁与辽国的和约,收复燕云故地了。 他的话语,让耶律大石心再度一沉。 举头望了赵佶一眼,耶律大石顾不得算计周铨,先得将眼前的危机应付掉。 “外臣闻宋乃仁义之邦……” “这些废话就不要说了,我在这里,你说这些没有用处。”周铨直接打断了他的话语:“若辽君为大宋封臣,契丹为大宋之民,官家自然会对你们讲仁义!”周铨道。 “好吧,既是如此,那我也不说些虚伪之语了。”耶律大石被他所迫,须发皆动,突然瞪眼道:“我辽国是新败于女真,但那又如何,辽国依旧有带甲百万,黎民亿兆!我国之疆,依旧东接渤海,南抵燕云,西至大漠,北及黑水。依然有万千部族,百万战马!女真于我国而言,依旧是癣疥之患!贵国若以为我国新败,便可以乘虚而入,那就大错特错了!” 他这番话说出来,赵佶有些恼了,辽国都这种情形,还想要威胁他? 他正待说话,身边却有人轻咳了一声。 这一声轻咳恰到好处,不但挡住了赵佶的话,也将周铨到嘴的反驳之句堵了回去。 耶律大石向轻咳的人望去,却是一个老人,看上去相貌不俗,眉眼开阖之时,隐隐有精芒闪动。 蔡京! 耶律大石如何不清楚大宋的局面,此人虽然在大宋民间声望不好,但对辽国来说,却是一个非常头疼的对手。 “贵使年轻,周郎气盛,你们二人争这些做什么,若真要反目,自有军将武人去争,何必你二人去做此有失斯文之事?”蔡京看似劝和,但话语一转,似笑非笑地道:“然辄贵国东京道,终究是有一半在周制置手中。” “这……”耶律大石神情微变,然后道:“因为两国交善,故此我不去自取,若是贵国不肯交还,我帝必起大军,前去自取。辽东隔于海外,贵国鞭长莫及,何必为此无益之地,害两国友善之谊?” 说来说去,他这句话说到点子上了。 对于大宋来说,现在控制辽东比较困难,只靠着海路运转,是无法在强敌环伺之下维持对辽东的统治的。 不比济州岛,也不比流求,都无强敌在侧,辽东往西是辽国,往北是女真人的真国,双方都不会放过这块肥肉。 除非周铨动用东海商会的所有力量,保持运输线时时畅通。但这样做的代价太高,收益太少,对东海商会并无益处。 正是因此,周铨宁可迁移辽东之民,也没有想着把夺来的土地占下来。 “我们还有一个选择,拿辽东与女真人换幽燕。”周铨笑嘻嘻地道。 耶律大石恨得咬牙切齿:“周制置击杀女真酋长长子,与其已有血海深仇,况且我大辽蜀国公主倾心制置,制置真忍心做此亲痛仇快之事,坏我两国多年情谊?” 周铨毫不犹豫地道:“国与国之间,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如何做有益于我大宋,有益于我华夏,我自然会选哪边,岂因私情而废公事?” 周铨这话说得义正辞严,赵佶连连鼓掌,而耶律大石气得险些吐血! 他此次来,本来就是要抓着周铨与余里衍的私情做文章,争取离间宋国君臣之间的关系,破坏赵佶对周铨的信任。可周铨这番大话说出来,无论赵佶心底是信还是不信,至少表面上,他们君臣关系,只会因此而改善! 紧接着,蔡京又阴阴地给了耶律大石一记重击:“大辽蜀国公主……辽有公主,我皇宋莫非就没有公主么?好教贵使知晓,官家也有意许婚周制置,只待时机了。” 这件事情,耶律大石完全不知,就连周铨也不知道。 所以蔡京这样说时,周铨也明显露出惊讶之色,只不过这神情一闪而过,被他很好地掩饰住了。 大宋的驸马,身为外戚,在大宋可不是什么有前途的事情,远不如娶宰相女儿。 周铨对此,兴趣不大,而且此前赵佶从未说过此事,政堂上也没有商议过。周铨心念一转,知道这是蔡京在向耶律大石施压,抵消掉耶律大石想要利用蜀国公主向他施压之举。 不过,蔡京这老狐狸,这样说也未必完全只是为了对付耶律大石,而没有真正这样的心思。 或许,他已经感觉到周铨对大宋的威胁,但又无法忽略周铨能给大宋的好处,所以想抛出一个公主,消弥周铨的野心吧。 因此,周铨在心中冷冷哼了一声。 倒是赵佶,面上露出极为感兴趣的神情。 功高不赏,大宋的皇帝对文臣还好,可对武将,一向是猜忌非常。象周铨如果只是赚钱,赵佶只会信任有加,但除了会赚钱还很会打仗,赵佶就要琢磨一下了。 “陛下,既然周制置要言利,那么外臣就谈谈利吧。自贵我两国榷城盟约以来,两国都因此获利甚大,陛下将东京道交与女真,只能令鄙国仇视大宋,榷城之利,再不复由我二国共有矣。女真,蛮人野种也,既未开化,其俗甚至有生食活剥之事,贵国与之结好,宛若与虎谋皮,我大辽若败,贵国次之矣。舍大利而就小利,岂智者所为?以外臣之见,贵我两家,当重盟旧好,为表我国之诚意,鄙国天子,愿将蜀国公主,下嫁于贵国周制置……为妾!” 耶律大石说到这里时,牙齿轻颤,一股前所未有的屈辱感浮了上来。 大辽只挑了一个宗室之女,到西夏就足以为其王后,但堂堂蜀国公主,当今大辽天子亲女,只给宋国一介臣子为妾? 耶律大石几乎可以肯定,自己回国之后,就会面临弹劾一片了。 但要让宋国归还东京道,这是必要的代价,也唯有收回东京道,辽国才能休养生息、卧薪尝胆,以期重新振作! 这罪名,我耶律大石背了! 他心中悲愤地想,结果却见到周铨摇头:“余里衍如今和我在一起,她和我之事,我们都不要拿出来充作谈判筹码……这样吧,我直说了,大辽若想要回东京,就须拿土地来换!” 耶律大石瞪视周铨,忍不住道:“是儿最无情也,枉蜀国公主如此待汝!” 周铨面色一沉,他很讨厌对方反复提蜀国公主之事。 辽国人要离间他与赵佶的关系,在他意料之中,否则也不会马不停蹄,立刻从辽东赶过来,将组织汉民移居之事交给叶楚等人打理了。 “既是如此……”耶律大石深深吸了口气。 来此之前,他得到的授权中,有一张底牌,是现在打出的时候了。 “鄙国已在西京道动员,令家有杂畜六头者皆从军,募兵五万,进入黑山威福军……鄙国愿以河套之地,交换辽东!” 殿中的宋国君臣,大多顿时愕然。 至少周铨,是不知道黑山威福军在哪里,大宋的行政编制中,可没有这块地方。但再一深思,他顿时明白,这是西夏的地盘! 辽国不愧是辽国,耶律大石不愧是耶律大石,他竟然想到了这个主意! 如今局面,辽国想要保全西夏,就不得不与大宋来一场正面战争,而面对女真的压力,辽国又无法打这样一场举国之战。 既然如此,西夏必亡,与其让全部好处都落入大宋之中,何不如辽国先去抢一块地盘,然后再用这块地盘,从宋国手中交换回辽东半岛? 方才,耶律大石还在说周铨“是儿最无情也”,实际上,辽国在无情上,远胜过周铨! 便是周铨也不曾想到,辽国会做出如此选择! “不够!还须加上河清、金肃二军和宁边州,整个河西之地,尽须归我,另外,朔州也需归我!” 大殿之中,唯有一人,能够跟在耶律大石的思路,或者说,早在耶律大石提出条件之前,他就想到了辽国可能付出的代价! ... ... 二七五、吾子如何(感谢武阳打赏加更) 出了大殿,耶律大石抹了抹汗水,整个人仿佛苍老了十岁。 他看着与自己同时出来的周铨,苦笑道:“驸马当真狠心!” 周铨不以为然:“两国之争,岂可循私情,换了你是我,只怕比我更狠心十倍那夏国国主,难道就不是贵国女婿么?” 耶律大石微微点头,无法再说什么。 辽国君臣,也不尽是无能之辈,耶律大石只是稍作点醒,他们就意识到,这次去宋国索要辽东,将会遇到非常艰难的谈判。 宋国肯定会乘机起价,索要燕云十六州,辽国的底线,是可以割其一二,不可尽与。 但宋国胃口不只以一二州之地,宋国不可能善罢干休,这种情形下,辽国就必须再加筹码。 于是他们把目标对准了夏国。 辽夏历史上也不只一次发生过战争,因此,夏国在与宋国交战的同时,其实也在与辽国的边境上驻有不少军队。 但现在的夏国国王李乾顺,迫于大宋的压力,娶了辽国的“公主”为妃,但对辽国还是怀有警惕,可这两年大宋开始伐夏,特别是今年,老将刘法、刘延庆、新锐折彦质、姚平仲皆立战功,迫于这些人的压力,李乾顺不得不抽掉防御辽国的兵力。 故此,哪怕辽国刚经历了一场战败,却还是很从容地渡过黄河,进入了河套。 黄河百害,唯利一套,河套之地,向来有塞外江南之称,但是宋国忙着攻取兴庆,哪里能够经过大漠去取河套,于是便让辽国轻而易举,捡了这个便宜。 这块地盘,也就被辽人拿出来,作为筹码同宋国交易。 耶律大石拿出河套时,周铨确实没有想到这点,赵佶也有些迷糊,但有一人却对此早有准备。 蔡京。 蔡京毫不犹豫,将属于辽国的两军一州也划了来,还一口咬在了朔州,这恰好在辽国君臣的底线之上。 虽然耶律大石百般努力,最后,不得不答应将半个朔州割与大宋,双方在朔州以长城为界。这也就意味着,大宋获得了一个屏障,同时打开了通往辽国西京大同府的通道。 耶律大石总算领教到大宋这位奸相的老辣之处了。 “公主殿下何在,不知何时能返回封邑?”耶律大石又问。 “余里衍还在辽阳。”周铨道。 她什么时候返回封邑,周铨却没有说,耶律大石犹豫了一会儿,却只能长叹,然后在馆伴使的陪同之下,返回到自己的驿馆中去。 周铨回头望了一眼延寿宫,然后长长舒了口气。 他正待离开,却见一个内监在向他招手。周铨有些讶然,走了过去,却见那内监笑眯眯地向他施礼:“官家说了,请制置先莫走,待太师他们走了之后,官家还要见制置。” 周铨心里有些奇怪,他已经没事了,赵佶还要见他做什么。 等了没多久,那内监又出来了,不过没有带他去正殿,却是绕了一圈,至一个侧门,进了一座园子。 周铨也算是延寿宫的常客,走了几步之后,觉得不对,停住脚步道:“这是往何处去?” “周制置只管随咱家走就是,咱家难道还会害你不成!”那内监尖声笑了两句。 周铨却不肯迈步了,那内监说的比唱的好听,可内苑之中,如何能乱走,又不比当初高丽国王的行宫,万一他闯到赵佶的后宫之内,这笔账找谁来算? 就在此时,他看到梁师成笑吟吟走了过来,向他一拱手:“周制置,你只管随他去就是。” 周铨只能跟着那内监往里走,再过两进屋子,终于看到了赵佶。 只不过这个时候的赵佶,换了一身常服,看起来不象是个皇帝,倒象是个中年学者。见周铨见来,微微一笑:“你倒还是谨慎,在我这宫中,难道还有人敢害你不成?” 周铨苦笑了一下,哪里不知道,这全是赵佶的安排。 若他不谨慎,只怕赵佶要猜忌他跋扈了。 “见过官家。” “免礼大郎,带着兄弟们与周郎见礼,此地不论君臣,只叙年齿,周郎比你们大,你们呼之为兄吧!” 必须承认,赵佶虽然是个昏君,却绝非蠢人,对周铨这种人物,他很清楚,应该从哪里下手笼络,所以一开口来,便以私谊来套取周铨的情感。 虽然耶律大石称周铨是儿最无情,可仅仅是为了一个余里衍,就敢冒奇险参与到辽与金的战事中去,这怎么算是无情? 在赵佶看来,这简直是多情了。 他虽然客气,周铨却不能当真,当下和诸王见礼。 大郎就是当今太子赵桓,诸弟则是赵佶的第三子赵楷、第五子赵枢、第六子赵杞、第七子赵栩和第九子赵构。赵佶别的本事姑且不说,生儿子的本领,却是赵家少有的,他还有十余子,只不过年纪较并未在此。 “你们不是想听听活班超的故事么,今日我就请周卿来此,给你们说说,他是如何扬威于异国的!”赵佶笑道。 周铨只得将自己如何参与到辽金之战的事情说了一遍,他说的当然是有选择的,比如他不能说东海商会如今可以调动的兵力近万,若是一说,只怕就别想出皇宫了。 他说自己闻知辽国叛乱的消息,便到了辽国苏州,与余里衍的部下耶律马哥会合,得其信任,调动辽队北上,先破高永昌,再战女真人。至于大炮之事,他也故意隐瞒下来,只说用发石机扰乱敌阵。 他一边说,一边在观察这些皇子。 太子赵桓听得很仔细,但周铨从他双瞳焦距不在自己身上判断出,他其实心不在焉,甚至有些不以为然。 老三赵楷也是强打精神,对此分明没有多少兴趣,不过因为赵佶的看重,所以才装作很有兴趣的模样。 其余诸子,倒是颇有兴趣,而且赵佶的这些儿子们都相当聪明,周铨前后说话,稍有出入之处,他们都能找出来,至于域外风土,异邦人情,他们也往往可以引经据典,进行讨论。 唯有九子赵构,周铨注意他时,他向周铨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 看起来倒是人畜无害,但当别人都积极讨论时,他却沉默不语,既不表现自己,也不让自己显得孤僻。 若不是知道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宋高宗,周铨只会将他当成诸位王子中比较平庸的一个。 说了一番辽国情形和女真人习俗之后,赵佶轻轻咳了一声,这些王子们顿时安静下来。赵佶挥了挥手:“你们去读书去吧,朕还有事要与周卿商议。” 太子赵桓和三王赵楷,都稍稍流露出欢欣之色,显然,他们对和周铨说话并无多少兴趣。 倒是赵构,离开时还向周铨行了一礼,然后回头问赵佶:“父皇,儿臣觉得周制置甚为亲近,父皇何时再请周制置为我们讲讲海外之事吧?” 赵佶笑道:“难得你对海外之事有兴趣,好,好,隔两再请他来。” 打发走了这些王子,赵佶神情微肃,又摆了摆手,那些内监近侍,也纷纷离开,就连在旁为他捶背的宫女,也施礼后无声退下。 顿时这座偏殿之中,只剩余赵佶与周铨。 周铨心中一凛,赵佶摆出这模样,看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了。 “周卿见过辽主,觉得此人如何?”赵佶问道。 “辽主性好游猎,不喜政务,处事昏聩,偏听偏信,为人又易怒耳软,实无英主之相。” “与朕相比呢?”赵佶笑了起来。 周铨简直有些无语了,自己已经将耶律延禧贬到了这般地步,赵佶还想去和他比? 他很想说“你们是阿大莫笑阿二”,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官家博学多才,读书过目不望,琴棋书画无不精绝,岂是辽主可比!” 这倒不是恭维,赵佶如果不是个皇帝,当一个艺术家,绝对是第一流的,当一个书法家,那是超一流的。 “那依卿之眼光,朕这些孩儿,又如何呢?” 周铨顿时感觉到背上冷汗冒出来了。 赵桓早就被立为太子,储君之位已定,可赵佶却先做铺垫,然后问出这样的问题来,只证明一件事情。 他想易储! 自古以来,易储之事,干系国本,都是要闹得血雨腥风。他周铨又不是真的忠心耿耿为赵家办事,哪里愿意介入这种事情? 想到这里,周铨笑道:“官家问我,却是问错人了。” “哦,何出此言?” “臣出自市井,喜欢的又是商贾之事,就连读书都读不进去,要被学堂里的先生赶出来,哪里有识人之明?官家的朝堂之上,朱紫满堂,哪个不比臣眼光出众?臣若有他们那种识人眼光,臣也早就混上一身紫衣,哪里还是现在这身?” 赵佶听得哈哈一笑:“滑头!” 周铨没有说,但什么都说了。 若周铨想要支持太子赵桓,直接就该说赵桓仁厚,最有人君之相。但周铨却打岔错开此事,分明他也觉得,赵桓不太靠谱。 顿了一顿,赵佶道:“你放心,一件朱衣,朕还不吝啬,此次你所立功劳,也可谓开边,况且又得半个朔州朕方才和蔡元长说了,一个开国子是少不得的,银鱼袋定是有的,你父亲总不能比你低了,开国伯如何?朕知道你不愿意留在京师,东海事务,暂时还离不得你,故此不授实职差遣,你还想要什么,只管向朕说!” 说到这,赵佶又是一笑:“自然,向朕要钱除外,朕又要伐夏,又要建艮岳,已经穷得叮当响了,须得向你这财主化缘才是!”未完待续。 ... ... 二七六、又一位公主? 周铨愁眉苦脸:“臣若多出些钱,陛下是不是将臣父子的爵位再升上一升?” 赵佶愣了一下,他向周铨要钱,不过是敲打这厮,同时也想试探一下这家伙究竟多有钱,却不曾想,这家伙竟然打蛇随棍上了。 沉吟了一下,以周铨的功劳,几乎相当于开边,而且是收复燕云。按赵家的祖训,立此功者可生封郡王,周铨没有收复整个燕云,好歹换来了半个朔州,郡王不成,可是一个开国侯伯,在群臣当中应当没有那么大的阻力。 “行,你拿多少钱出来?” “臣愿赞助二十万贯,臣也是养了一大家子,财主家也没有余粮啊……” “五十万贯,许你任选一官职。”见周铨和自己讨价还价,原本就喜欢市井风俗的赵佶笑着开了大口。 周铨一愣:“官家当真缺钱?” “辽国打成那模样,榷城的收入恐怕就没有了,我能不缺钱吗,一年可是千万贯的进项!” 周铨心中一动,笑道:“若与大宋新盟得成,辽国当能再稳些时日,就算没有辽国,我们还可以在别地再开榷城。” “还有哪,高丽被你占了,夏国马上就灭了,莫非去南方,那些小国,一县之地尚不过百户人家,能有几吊钱?” “日本!”周铨道。 “日本……东海商会不是从那赚了不少钱么?” 周铨笑了一笑:“官家有所不知,如今我们从日本赚钱,大多都要冒奇险……” 周铨所谓的奇险,并不是海上风波。 现在东海商会的造船和航海术,已经足以支撑他们在东海、黄海范围内比较安全地往来,对此他们有统计,大约百次出海,才有三到五次较大事故,船只沉没或者失踪者,更是百中无一。 所谓奇险,乃是日本朝廷的阻止。 日本自唐安史之乱后,一直实行三禁法,“渡海制”限制日本人到中国来,“禁购令”限制中国输入商品价格,“定年纪”限制中国商船到来的频率。若严格按日本人的这套来做,东海商会的贸易利润会少掉一大半,故此,现在东海商会实际上是在日本海上进行走私。 走私利润大,但成本也高,而且风险大,还要受日本本地商人的分润,周铨对此早就不满意了。 “令日本开国设榷城?”听得周铨的建议,赵佶愣住了。 “对,在日本择一二良港,如高丽之例,划为东海商会租界,以为榷城,许我大宋商船自由往来,不禁次数,不限货物价格,可容日本商民自由买卖,若能如此,足以弥补与辽榷城之失。来日陛下亲征伐辽,亦不愁榷路道绝,国用不足!” 周铨说得很委婉,但赵佶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乘着现在与辽国的榷城还赚钱,用这钱来作为军资,压迫日本开放国门,允许宋国商品倾销,从而让商会获取高额利润,大宋朝廷也可从商会的收入中获取海量的税收。 今后再以这商税税收,来作为北伐辽国的军资。 只不过日本也是海东大国,而且远渡重洋,要逼迫它开放国门,不动刀兵似乎不可能。 而且水师出征,风波无情,也是一个大事。 因此赵佶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表示知晓此事。 犹豫了一会儿,赵佶又道:“济州你想要如何收尾?” 周铨眼睛微微眯了起来,面上却浮起了笑。 “官家说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只是东海商会在岛上垦殖,关系着许多……” “我不是想要你那个小破岛儿,朕富有四海,岂在意你那小岛,只不过高丽人年年来此哭诉,总须有个办法。” 赵佶聪明,知道周铨误会了,哼了一声道。 “高丽人就是欺官家仁厚,所以跑你面前来哭诉,你让他们来寻我就是。”周铨一听,顿时乐了。 “你啊!” 赵佶也觉得这事情头疼,很明显,周铨绝对不会将济州岛吐出来。事实上,赵佶对济州并不是一无所知,大宋那么多商人前往日本高丽贸易,就连赵佶的那些皇叔、皇侄们,都凑出了一个大宋天水商会,原本是要叫皇家商会的,但“皇家”这词不可乱用,所以就用了赵氏郡望天水为号。这些商人往来大海,多经济州,在那里补给、转运,甚至就地贸易,这其中,就有皇城司的探子。 那可不是一个小破岛儿,相当于大宋一州一府之地,上面人口,据说有近二十万! 当然,如果有人告诉赵佶,周铨要据这个小岛叛乱谋逆,那肯定是笑话,一个小岛勉强粮食自给,离了大宋就啥都不是,靠什么叛乱。 可是这么一州之地,又有自己的护卫,总放着不管,也不是办法。 赵佶又想到了方才蔡京所言。 “周铨之才,不在庙堂,而在江湖,用之得当,则皇宋之幸,否则,恐有不测之患。官家择一宗室为公主,下嫁于他,示以恩义,平时羁绊于京师,有事许其出于海外,则无忧矣!” 但赵佶不同意蔡京所说的择一宗室为公主,辽国可是耶律延禧的嫡女,堂堂罗国公主,就连高丽也是位王位,自己却只选一位宗女,哪里能体现出诚意? 既然有此心意,济州之事就不必着急。 因此,赵佶打了个哈哈之后,又问起海外风情,听得似感兴趣,免不了长叹:“可惜身不由己,否则真想到海外去看看……” “陛下会有机会的。”周铨笑道。 在五国城中,他已经考虑为赵佶准备行宫了。 “但愿有此一日,不过,朕从翰林院中,请一画师随你出海,将海外风貌画出来,你看如何?” 对此,周铨自无不可。 两人聊了一会儿,周铨心中奇怪,若只是些这样的问题,似乎用不着专门将他留下来说。 好一会儿之后,周铨无意中发觉,在他们聊天的屏风之后,有人影晃动,他心中一动,起身告辞:“官家,臣许久未来京师了,商会之中还有些事情要臣处置,臣请告退。” 赵佶笑道:“莫急莫急,朕欲留你陪朕用膳。” 赵佶还真不将他当外人,除了自己外,连皇后郑氏、贵妃小刘氏也出来相伴,不过这顿饭对周铨来说,吃得还是没滋没味,哪里比得上在自家自在。 饭毕,赵佶有些倦了,这才将周铨放了出去。才出宫门,周铨便又看到了梁师成这老监。 “恭喜周郎啊。”梁师成笑眯眯地道。 “喜从何来,梁公若不说清楚,我便要请梁公赐喜。”周铨与他算是比较熟的,因此顽笑道。 “周郎你之聪明,岂有不知之理,咱家只是家奴,可不敢胡乱说!” 他没有胡乱说,却已经将宫中隐秘透露给了周铨。 周铨心里却为此发愁。 发才躲在屏风后面的,毫无疑问,就是赵佶的内眷后宫们,或许还有几位长年未嫁的帝姬。 希望赵佶不要逼他,否则真尚了一位公主,他日子就难过了。 “周郎,有件事情,你可得想想办法,辽国情形不太妙,我这多余的雪糖送往日本,却被压了低价,你说,该如何是好?”梁师成在这等周铨,可不仅仅是泄露赵佶的想法。 控制着雪糖,这几年梁师成大发横财,而且此财发得心安理得,不怕士人叫骂。但今年上半年,因为辽、夏战事,雪糖的出口明显出了问题,梁师成的收入少了一大块,这让死爱钱的太监受不了。不过梁师成对此也有所预料,因此搭上东海商会的关系,将多余的雪糖卖向高丽、日本。 高丽那里倒还罢了,迫于女真人的压力,不敢得罪东海商会,日本那边则是出师不利,不但被日本官方将价格压得极低,而且还限制数量。 “此事我能有什么办法,除非令日本开国。”周铨笑道。 “那就令他开国,不听话,便象对高丽人一般对付他就是!”梁师成狠狠地道。 “我哪里敢,那可是一个大国,没有朝廷允许,我敢擅动?不得朝堂上下支持,我去也只是以卵击石啊!” 梁师成用手摸着下巴,沉吟了会儿:“周郎的意思,老夫知道了,官家那儿,时不时老夫给你递话,但是令日本开国之事,非只你我两家受益,不说东海商会的诸位,那天水商会、长安商会、川蜀商会等等诸多商会,也得使上气力!” 自东海商会通过海贸获取巨利以来,一些没有挤入东海商会的权贵之家,也纷纷各组商会。皇亲们的天水商会、西军将领们弄出的长安商会、一批川地官员的川蜀商会,等等诸多商会纷纷冒出头来。 这些商会或多或少,都与东海商会搭上线,买东海商会的船只出海,主要的贸易对象就是如今航线比较成熟的高丽、日本。不过迫于东海商会的强势,他们在这条航线上,必须遵循东海商会制订的规则,因此大伙各择一类商品经营,彼此不触犯对方的核心业务,倒还可以相安无事,甚至能够相互配合。 “天水商会和长安商会那边,我说话未必如梁公说话有用啊。”周铨笑道。 天水商会是皇亲弄的,长安商会则是童贯纠合一批太监弄的。 “哼,咱家明白,你只管放心,拟个日子,咱们诸多商会真正的话事人聚一聚,此事也不是朝夕可成的!”梁师成见周铨这样说,心知他不急,毕竟这厮手中有好几样极赚钱的东西,只是在大宋国内赚钱就足以盆满钵满了。 与梁师成告别,周铨离了延寿宫,才松了口气,却看到一员武将正在和武阳说话,那武将见他出来,笑吟吟拱了拱手,但周铨却不认识。 ... ... 二七七、这对忘八父子 “是周郎么,哎呀哎呀,与令伯令父都曾同僚,你出生之时,我还曾见过,没有想到,竟然已经长成这般模样了,啧啧,当真是一表人才,不愧是名动诸国声传四边的周郎啊,哈哈哈哈……” 那武将撇了武阳,直接来见周铨,拱手行礼,态度甚是亲热。实际上他年近半百,却仿佛要向周铨称兄道弟一般。 周铨有些莫名,目示武阳,武阳脸上有些兴奋:“此承宣使、泰宁军节度观察留后刘公讳光延庆者。” 周铨对这个名字没有多少印象,正待行礼,却被刘延庆一把拦住:“不必不必,当初在军中,我与你父可是一个勺子喝汤的交情,你伯父也曾指点过我武艺,咱们可是世交,若你不嫌弃,称呼我一声世伯就是……平叔,来见过你周贤弟!” 在他身后,一个年轻武将走了过来,拱手道:“久闻周郎之名,不想今日能见!” “这是我次儿刘光世,字平叔,你们多亲近亲近,哈哈哈哈,你们兄弟之间,可要彼此提携,我们都是西军将门……” 那刘延庆哗哗哗说起话来嗓门特大,而且似乎非常高兴,他的儿子刘光世就是个年轻版的小号的他,也是满脸堆笑。拉着周铨说了好一会儿,刘延庆向儿子使了个眼色,然后道:“你们年轻人聊聊,我与武阳说说旧事!” 他拉走武阳,只剩周铨与刘光世在侧,那刘光世忍不住了,笑着问道:“周贤弟,你可是财神转世,哥哥我这穷得叮当响的,你有什么门路,让哥哥也跟着发发财?” 两人才初见面,他就这样凑上来亲近,还提出这样的要求,未免也太过贪财了些。 事实上,周铨一琢磨,就知道刘延庆与周侗、周傥的关系都不怎么样,否则周侗、周傥怎么可能不提起他来。 “刘将军过讲了,方才官家见我交待了一些事情,我须抓紧去办,失礼,失礼!” 周铨说着拱手,刘光世微微一愕。 不等他回应,周铨就向武阳道:“武叔,走了!” 武阳本来要被刘延庆拉开的,闻得周铨之语,如释重负,然后跑到周铨身边来。 他二人行礼告别,那边刘光世一脸尴尬,刘延庆则还是笑嘻嘻的,仿佛丝毫不生气。只待他二人离开远去,刘延庆面色才一沉:“平叔,他为何如此轻慢于你?” “我哪里知道,只是让他带我发财罢了。”刘光世道。 “你心太急!周侗是个直性子,周傥狡猾些,但只要许以恩义,必念旧情,你这蠢物,若能循序渐进,何愁他不带你?罢了罢了……世忠,你方才看了那武阳么?” 刘光世身后跟着一随从,他抬头笑了笑:“不愧是当初边军一虎!” “如今边军之虎是你了,你韩世忠岂比他差?”刘延庆哈哈一笑:“他到现在,还是个白身,你跟在我身边,如今已是副尉,此次官家要见我,我又带你入京,你何愁今后没有富贵?” 韩世忠嘿然一笑,刘光世则撇了撇嘴,轻轻拿鞭子抽了韩世忠一下:“我父是许你富贵呢,你这军汉,你还不快谢!” 韩世忠唱了个喏,道了声谢。 他心里却是有些不屑。 刘延庆在西军中虽是宿将,可在韩世忠看来,也就那样了,至于其二子,长子留在军中不说,跟来的这位刘光世,就是草包一个,上阵之时贪生怕死,战场之外贪财好色,韩世忠实在有些瞧不起。 他瞧不起刘光世,刘光世还瞧不起周铨呢。 “爹,那周铨也太过无礼,不就是会赚两个臭钱,行商贾之事,奉承好了官家么,哪里比得爹爹和我,在沙场上拿性命搏的前程。这贼厮鸟,倒能随时见到官家,我们来京已是数日,却还未得官家一见,当真是不公!” 周铨此前在辽国推动榷城之盟的事情,被刘光世直接忽略,而济州岛之战、辽河之战,并未外传,所以刘光世也不知晓。他说出此语,其父刘延庆嘿的一声:“周侗、周傥当初为何在西军中呆不下去,便是无能……罢了罢了,不必再说,如今他们也算是人物,走吧,走吧!” 刘光世心里犹自觉得愤愤,刚才周铨那态度,分明对他很是瞧不起,他眼睛瞄了一下,看到韩世忠嘴角微翘,心中突然有了个主意。 “世忠,咱们去访访周铨,我观你对那武阳勇武,也是颇为不服,不妨去试试手?” 韩世忠摇了摇头:“我正盛年,他已过巅峰,胜之不武。” 他才没有心情去帮刘光世出这口恶气。 虽然他方才搭不上话,可刘延庆、刘光世父子的嘴脸,他是看得清清楚楚。若非刘延庆如今是他将主,他几乎都要发作。 只是自身身家富贵都在人手,不得不虚以委蛇,应付一番。 因为接近年关,刘延庆在征西夏的战事中颇立战功,当然最关键的是,他将童贯的马屁拍得不错,故此得了一个好机会,可以入京面圣。 但赵佶忙啊,不是忙着游苑赏乐,便是忙着琴棋书画,或者忙着在后宫中继续播种,哪有太多的闲暇见他们。莫说是他们,就连周铨,见赵佶一次也是因为狠狠打了辽国的脸面,让赵佶觉得扬眉吐气。 刘延庆、刘光世父子就只能暂时在京中呆着,每日里指望能寻个门路向赵佶递话。他们是西军世家,京师里的门路少,找来找去,发觉和西军关系比较好,能帮他们递话的只有两人。 一个是殿帅高俅,另一个就是周铨。 只不过高俅和西军另一大将刘仲武关系较好,刘延庆想搭上他的线反而不容易。而周铨嘛,最初时这两父子还没有想到他身上去,在京师里呆了好一段时间,也找不着路子,这时再想寻周铨。 刘延庆到得京师这花花世界,自然是到处去钻营,所以把联络周铨的事情,交给了刘光世。 但刘光世几次去周铨家门前寻,都是没找着人。 虽然在门房处留了口信,但是也不知门房有没有告诉周铨,总之就是没有任何反应。 “这厮和官家一样忙,官家寻不着,他也寻不着!” 刘光世年轻气盛,哪里还能忍住,背后忍不住就叫骂起来。 他心中有气,偏偏这个时候,韩世忠一脸醉意寻来:“公子,能不能先支遣些钱耍耍。” “你这穷军汉,不管正事,只知道耍钱!”刘光世怒道:“带你来京师何用,还不如带条狗……” 砰! 他话还没有说完,韩世忠一拳过来,狠狠地砸在他面上。 韩世忠也是怒极。 他好赌花钱不假,刘延庆是他将主也不假,但刘光世这厮有何本事,敢对着他挥来喝去视作奴仆? 此次来京师,严格来说,刘家父子还是占了他的光,在攻打灵州之战中,他当先登城,斩西夏主将,立下如此大功。但这功劳却被刘家父子昧下,只答应了他一些赏钱,还有军中的提拔。 这些时日,刘家父子处处碰壁心情不畅,却拿他来出气,忍到如今,已经是他器量大长了! “反了,反了!”刘光世被砸翻,立刻爬了起来,挥手就去拔腰刀,却被韩世忠迎面一脚,又踹翻在地。 “小狗,每日里就知教训爷爷,今日且让爷爷来教训你一番!”如此韩世忠还不罢休,抓住刘光世的胸襟,大耳刮子狠狠抡了过去,抽得刘光世脸上如发起的面团一般,这才稍稍出气,将他一推,放倒在地。 拍了拍手,韩世忠道:“为汝父子卖命,要几文卖命钱耍耍尚且不肯,何况其余,爷爷不奉陪了……你们呢,你们还随这对忘八父子?” 刘光世身边的伴当不只韩世忠一人,他们也不喜这厮,方才假模假样,未将韩世忠拦住,此时别人倒还罢了,有一人慨然道:“此父子,非为人上者,韩世忠,我随你一起去吧!” 韩世忠定睛一看,却是一小校。此人与他都好赌钱,姓宋,名行风,乃是四川乐山人,因为既不是西军子弟,也不是陕晋之民,虽然投在刘延庆帐下,颇立功劳,却也不得志。 “大丈夫,岂可久居此辈之下!”宋行风经过刘光世,还呸的对他吐了口口水。 他二人扬长而去,刘光世被韩世忠抽木了,等两人走远,才回过神来,大叫大骂:“这两畜牲,你们就看着他们走,去捉来打杀,打杀了!” 只不过这是京师,却不是他一个边将之子能够嚣张的地方,几名伴当装模作样追了两步,避开他目光后便自己去耍了。 韩世忠与宋行风二人大踏步走在街上,虽然已经是严冬,二人却将胸襟扯开,抽着嗓子唱起西边边塞的歌谣来。 一路唱去,人人侧目,走了许久,韩世忠吃下去的酒已经醒了,这才回过神来,对宋行风苦笑道:“宋兄弟,哥哥俺连累你了。” “哥哥说什么连累,我也早就不想为那对草包父子效命了,京师之大,权贵何其多也,随意哪家不可投,在那父子手中,到死怕也只是个校尉!” 韩世忠凝视着这京师花花世界,握紧了拳头:“兄弟说的是……不说别人,我们去投周铨去!” ... ... 二七八、周铨不好见 二人在京中满是豪气,不过片刻之后,韩世忠浑身一震,仿佛想到了一件大事。 “兄弟” “哥哥!”几乎同时,宋行风也转过脸看向他。 “兄弟你可还有些钱?” “哥哥能借我些钱救急么?” 两人又是同时开口,然后愕然,紧接着大笑。 他们随刘家父子来京,身上虽然带了些零花,这么长的时间来,也早就花尽了。 特别是韩世忠,连自己的腰刀都抵在了当铺里。 他目光一转,看着宋行风的腰刀:“兄弟,你这刀不错,在当铺里还可以质上几贯钱。” “那是自然,此倭刀也,原先要买,须得数十贯!”宋行风明白韩世忠的意思,当下将刀摘下:“咱们兄弟这几日,就要靠它了!” 寻了家当铺,那当铺朝奉看了两眼刀,然后道:“破铜烂铁三斤六两,当钱五百文” “这是破铜烂铁?”宋行风讶然:“我家传宝刀,当年可是花了五十贯入手,你只给我当五百文?” “来质铺抵当的,不是破铜烂铁还是什么?”那朝奉先是伸出一根指头,然后又伸出第二根指头:“托周财神和东海商会的福,如今倭刀,五贯一柄,要多少有多少,你以为还象几十年前那般值钱?” 朝奉此语,自然是夸大,好的倭刀,仍然要十余贯一柄。但是现在大宋和日本间商贸往来频繁,倭刀数量大增,价格因此跌了下来,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另外一个原因,则是利国监的钢刀,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接近倭刀水准,而这钢刀是可以量产的。 “可我家当初买的时候它还值五十贯!” “你可以寻别家多当点”那朝奉听出二人口音,态度很是不恭。 “一贯,一贯我们就当了!”还是韩世忠道。 “去别家吧,二位客官我们招待不起。”朝奉打发他们离开。 两人面面相觑,最后宋行风一咬牙:“五百文便五百文!” 不当不行,他们身无分文,连吃饭的钱都没有,眼看天色将晚,这样的冬天,他们总不能在街上缩着过一夜,吃住哪里不要钱的,这里可是居之大不易的京师! 两人拿了五百文钱,先是去买了几个煎饼果子,然后商量如何找到周铨。 刘延庆、刘光世父子找了这么久,都没有碰上周铨,明显是周铨在故意躲他们,他二人自认小人物,想要见到周铨,当然更不容易。 “要给门房送礼。”宋行风道。 “那是定然,周铨号称财神,他门房家当比咱们两加起来还要丰厚,给他送礼,得送多少?”韩世忠挠头。 两人看着剩余的四百来文钱,同时叹了口气。 “四百文不够,所以我们得先弄钱兄弟,你看哥哥我的。”韩世忠眼睛一转,然后对宋行风道。 宋行风知他智勇双全,便点了点头。韩世忠将他手里的四百文接过去,宋行风才觉得有些不对:“哥哥,你这是要去做甚?” “当然是给这些钱娶妻成亲,好让它们生出更多的钱来!”韩世忠手里攥着四百余文,却象是抓着四百余贯一般,满脸豪气,直接闯进了一家布帘挡着的店铺。 一刻钟之后。 两人垂头丧气从中走了出来,宋行风声音里都带了哭腔:“哥哥,如今该如何是好?” 韩世忠以手抚额:“奶奶的,这黑店出使诈,我分明要大赢一把的!” “哥哥,如今我们怎么办?”宋行风想起方才的情形,叹气又问。 “若是在边关就好,我拿夏贼人头抵数就是,奶奶的,这里连个夏贼给我砍都没有!”韩世忠又骂了一声,然后拍了拍宋行风的肩膀:“莫慌莫慌,俺有法子了。” 然后,他扯着宋行风又进了当铺。 这一次当掉的,可是他自己的棉衣。据说一件棉衣价值三贯,但当铺里只折成三百文钱,二人出来之后,寒风一吹,只着了里衣的韩世忠,双眼仿佛能喷火出来。 “走!”他一挥手,仿佛号令三军,带着宋行风便走。 然后他们又拐进了那赌坊之中。 这一次时间久一些,约是小半时辰,两人才出来。 又是垂头丧气。 “奶奶的,都怪俺太贪,那一把不赌,俺就有好几贯钱兄弟,你冷不冷?”韩世忠向宋行风问道。 宋行风有些无语,紧紧抓住自己的棉衣。他们的棉衣,都是军中所发,不算太厚,比不得皮袄,但总胜过麻布做的棉衣。 “哥哥,我身体弱,可吹不得这北风。”他向韩世忠讨饶道:“况且若再去当了,哥哥又赌输掉,咱们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 “呸,如何还会输,事不过三,我觉得这一次,我定然能赢回本来!”韩世忠叫道。 不过话虽如此,他终究是没有去剥宋行风的衣裳。 两人在街上徘徊了会儿,韩世忠虽是铁打的汉子,可这外边都快冰天雪地的温度,他也受不住。琢磨了好一会,他叫道:“罢了罢了,兄弟,你看我的。” 说完之后,他带着宋行风,直接来到周府门前。 周府如今当然不在白家巷了,下土桥旁,东海商会的总会所所在之侧,便是周府。 经过近一年的工程,周铨在年初东海商会年会时提出的建设目标,基本都实现了。如今这儿是一片高大的砖石水泥建筑,其中最高者高达五层。在其二层以上,全装了玻璃窗子,外墙还贴上了瓷砖。虽然周铨觉得有些不伦不类,但在这个时代,绝对是壕气逼人。 至少韩世忠与宋行风两个西军中的土包子,来一次给震一次。 “啧啧,这方是大丈夫之所有也!” “终有一日,我也要在此顶上,俯视京师!” 韩世忠与宋行风二人脱口说道,然后两人相视而笑。 “哥哥,门房不让,如何进去?”宋行风道。 “你且看我的。” 韩世忠此时已经没了别的想法,反正就是一棒锤的买卖,能成则成,不能成则走的事情,他也懒得婆婆妈妈,大步向着门卫走去。 周铨人在这里,自然有阵列少年充当门卫,二人才进来,便看到一个同样高大健壮的男子,正拍着桌子对那门卫道:“我说了,我是周铨旧友,要见周衙内,你们还推推搪搪,是何道理?” 韩世忠眼睛一转,在背后应道:“对,是何道理!” 那男子听得有人帮腔,抬起脸来,看了韩世忠一眼。 门禁处的门卫苦笑道:“每日来见大郎的客人,没有百儿也有八十,不是说与我家大郎有亲,就是与我家官人有旧,这位大哥,你也体谅我们的难处,登记一下,报个名字,待我往里通禀,若大郎在内,又有余暇,自然会接见!” “偏这多麻烦!”那人哼了一声:“你听好了,某姓梁,名庭芳,你去禀报,周郎自是知晓!” 这人正是周铨在海州曾经相识的梁庭芳,不过海州一别,也有数年未见了。 听得这个名字,有人将之禀报上去,过了好一会儿,人才回来道:“梁先生请入。” 梁庭芳抿了抿嘴:“如今这周郎,架子倒是大。” 他跟着传信的少年进去,韩世忠拉了宋行风一把,两人默不作声跟在身后,竟然也被当作梁庭芳的伴当混了进去。 但当见梁庭芳之人出现时,他们却发现,并不是周铨。 “梁提辖,明公有事,区区董长青,现为周相公府上宾客这二位是何人?” 董长青先是自我介绍,然后发觉韩世忠与宋长风不象是梁庭芳的伴当,面色微变,开口问道。 梁庭芳莫明其妙:“这不是你们的人么?” “二位是何许人也,为何混入此中?”董长青情知事情不对,但神情却还是镇定。 周铨入京,怎么会没有万全的准备,仅在这东海商会的会馆附近,百余人轻易可聚来。 韩世忠脸上堆上了笑:“某韩世忠,这是我弟宋行风,我二人出自西军,有意投靠周大郎,因为门禁难过,所以才跟着这位兄弟进来。” “你这贼占我便宜!”梁庭芳顿时大怒,他起身劈手,对着韩世忠就是一拳。 韩世忠没怎么动,只是一只胳膊,便将梁庭芳制住,梁庭芳用力,却比不得韩世忠力大,被他倒推了回去,踉踉跄跄连退数步。 “好一位壮士二位莫斗,莫斗了。”董长青见韩世忠气力,心中顿时一喜。 他在中间拦开还要冲上来的梁庭芳,梁庭芳恨恨地道:“小子,今日之事,爷爷记下了!” “你这厮婆婆妈妈,好生罗嗦,不过是借你些光罢了,待我有了钱,摆一桌酒席请你吃,算是赔罪!”韩世忠不耐地道。 梁庭芳自觉没有了面子,无脸在此继续呆下去,向董长青拱手:“董先生,周铨曾令我在江南打听摩尼教” 他一提到摩尼教,董长青面色变了。 如今他与白先锋,已是周铨心腹手下,因此周铨非常忌惮摩尼教之事,他也有所知晓。 他一把拉住梁庭芳:“梁提辖请稍座,二位壮士也请入座,我这就去请明公过来!”未完待续。 ... ... 二七九、零用钱 当周铨走进来时,韩世忠仔细打量着他。 这是他第二次看到周铨,上回周铨给他的印象,就是俊美得不似武将之子,这次再看,却发现不同之处。 那就是自信。 即使是西军中的一些宿将,象刘海,象种师道,虽然威服自用,但都比不得周铨的这种自信。 至于刘延庆辈,不过豕犬耳! 他暗暗打量周铨,周铨也环视众人,梁庭芳是旧识,韩世忠与宋行风都是纠纠大汉,气宇非凡,而且二人看起来隐约有些眼熟。 董长青说二人来自西军,却不曾介绍二人姓名,倒是旁边的武阳看到韩世忠,心中一动,在周铨耳畔低声道:“此二人,是刘延庆身边壮士,不知为何却到了这边。” 周铨已经从杜狗儿那里打听清楚,刘延庆虽然套近乎,实际上与他伯父周侗、父亲周傥都交情一般,甚至还有些不和。而且杜狗儿对刘延庆的评价极低,就是武阳,也说这父子名大于实,不堪重用,因此,周铨懒得理会他们。 连带着对韩世忠、宋行风也有些轻视。 他上来握住梁庭芳的手,笑着道:“梁兄,非是我怠慢,我也是近一年才回京师一次,杂务冗多……” “休要说这话,俺妹子红玉得知上回俺和你结交的事情,就曾说过,你这人满嘴都是哄人的话语,要俺对你的话十成里只信五成!” 梁庭芳这话一说,周铨顿觉尴尬。 虽然梁庭芳长得象是一个白面书生,但性格却有些粗率,但这厮并不是真傻,他借转述自己妹妹的话,弄得周铨不好意思,便存了补偿之念。 但旋即,周铨注意到一件事情。 “令妹……芳名红玉?” “对,俺妹子国色天香,又心有七窍,比俺可是聪明多了……不过周铨我可警告你,你莫打她主意,我早就听说,你勾搭了一位辽国公主,你这般风流人物,绝非良配,若敢打俺妹妹主意,俺拼了性命不要,也要打断你三条腿!” 武阳在旁边很想默默补充一句:勾搭的公主可不只一位。 周铨对着梁红玉的名字失神了片刻,他不知道,此梁红玉,是否就是他所知道的那位梁红玉。 只不过,有了梁红玉,不知道韩世忠在哪。 招呼梁庭芳坐下,他看着另两位客人,要谈摩尼教之事,外人还是最好不要在场。因此他拱了拱手,很和气地道:“二位,我这边有客人,能否请二位先移步,过会我再见二位?” 韩世忠倒没有什么,那宋行风心中便有些恼了。 他们来投周铨,也与周家在西军中名声比较好有关系,特别是前两年,周侗往来西军诸部,寻得不少军属孤儿,都说是周家赚了些钱,要帮当初的兄弟们一把,这更让他二人心怀敬意。 可今日一看,不过尔尔! 若不是两人已经身无分文,韩世忠的衣裳都当掉了,他真想甩袖子走人。 倒是韩世忠,在刘延庆父子这般人物手下,都能混许多年,何况被周铨这点冷落。 他只是一笑:“俺去别处耍子,待周郎有空再见无妨,只是俺二人被刘家父子赶出,如今身无分文……” “董先生,安排账房,给两位壮士十贯钱零用。”周铨道。 十贯钱,零用…… 韩世忠脸上多少露出些讥意,他自诩英雄,想要投靠周铨,可在周铨心中,竟然只值十贯。 他却不知,周铨对他们这样西军壮士,确实不太感兴趣。 若是少年人,可塑性强,又有将门血性,周铨会兴趣大些,但韩、宋二人,都已经年纪不小,就是招揽过来,也未必能够适应周铨护卫军的体系。最多凭借勇武,留在周铨身边,充当护卫的角色——但又如何能比得上武阳可靠! “十贯钱,俺韩世忠生受了。”虽然带着讥意,韩世忠还是稍拱了拱手。 他与宋行风跟着董长青就走,周铨心中想着摩尼教的事情,待他到得门前,才猛然惊觉。 自己方才还在想,有了梁红玉,不知韩世忠何在,哪知道韩世忠就在面前! 他大步上前,一把抓住韩世忠的胳膊,炯炯看着韩世忠。 韩世忠一愣,然后似笑非笑地看着周铨:“莫非,周郎觉得给俺十贯钱少了?” “自然少了!” 周铨说道,他心中还暗暗补充了一句:若你就是那个韩世忠,给你十万贯都嫌少了。 岳韩岳韩,这位韩世忠,可是与他的便宜师弟岳飞相提并论的人物。虽然用兵上不如岳飞,可在宋朝这一时期,也算是人杰了。 周铨相信自己手下的阵列少年里,也能培养出一些大将甚至名将出来,不过,若有现成的名将给他用,何乐而不为? 而且对韩世忠此人,他还是相当敬佩的,岳飞被害之时,举朝诺诺,唯有他敢挺身而出,愤怒地质问“莫须有如何能服众”。 “先取一百贯给二位壮士零花。”周铨心念转动,不过哪怕是韩世忠,反正既然来投了,就不怕他走掉,而且梁庭芳那边的事情更急迫一些。 韩世忠也没有想到,自己一句话,就将十贯钱变成了一百贯。 待他们离去之后,周铨歉然对梁庭芳道:“梁兄,摩尼教之事,你打听到了什么消息?” “这些年,摩尼教倒还安份,不过他们私底下弄了一些营生,象什么毛衣……” “毛衣?”周铨眉头一皱。 织毛衣是他提示下,师师小娘子的发明,后来在市面上流行起来。这等营生,虽然也能赚些利润,但比起周铨的那些暴利产业差得许多,因此他并没有在意。 “对,如今南北市面上的毛衣,他们控制了近半,若有人家,请来织工,也想着和他们竞争,少不得被他们用种种法子,破家破财!” 这摩尼教,倒还搞起了垄断! 周铨有些乐了,方腊这是在弄什么,莫非不想造反了,开始搞实业? “他们借着去榷城购养毛的名义,从辽国倒腾了不少马匹,我妹子算了一下,他们如今至少有七八百匹马在手,又以毛衣之利,暗中购置兵刃、甲具,招募愚姓充作信徒。我妹子说了,他们如今已经准备得差不多,只待一个时机!” 梁庭芳三句不离“我妹子说”,不过周铨却没有心情去笑他。 江南一直是他的一大市场,比如说玻璃器皿、铁器,还有船场的船,在江南卖得都相当好,可以给他贡献大量的利润。同时,长江南北,也是他最大的粮食来源之地,仅在政和五年,他就从这边调买了两百万石的粮食,将之运到了济州岛、流求岛,以备下一步之需。 所以,周铨希望江南短时间内能够保持稳定,至少不要因为摩尼教生事而闹得破坏了他这个大市场和粮食来源地。 “你有没有向朝廷举报此事?”周铨问道。 这其实是白问,以周铨在朝廷中的耳目,若是此事引起了朝堂的重视,他早就知道了。 “自然举报了,可是如今东南一带,管事的是谁你也知道,我父子官小职卑,我混了这么多年,还只是一个提辖……谁会在乎我们说的话?我妹子说了,此事情,和别人说没有用,只能和你说!” “哦,为何如此?” 梁庭芳有些不满地瞪着周铨:“你问我为何如此,我哪里知道,不过我也问了妹子,她说你离不得江南!” 周铨哑然一笑:“此事我知道了,我会寻机会和朝堂诸公说说此事,江南若是乱了,确实对我没有好处!” “哦,对了,我还擒住过一个摩尼教的人,那厮似乎说,他们的军师时常往来于雄州的榷城、京师和杭州,特别是在京师之中,似乎有一位摩尼教的大人物在。” 这个消息,让周铨凝神思忖了好一会儿,这位摩尼教的军师,十分神秘,在京师之中,还有摩尼教的一位大人物……若真是如此,毛衣的事情也就可以解释了。师师织成毛衣,最初就是在京师的仕女之中流行起来,想来那位大人物从中看到了商机。 周铨并没有想到,那位大人物离他离得非常近,那位军师,如今更是在东海商会的商场之外。 军师姓陈,但即使是摩尼教中,也少有人知其姓名,他外出游走,多以箍桶匠身份掩饰自己,故此称之为陈箍桶。 此时站在商场之外,他望着映入眼中的玻璃窗,慨然一叹。 玻璃镜子至今仍然要卖数十贯一块,巴掌大小的也要卖三五贯,但这商场之中,二楼以上,窗子尽用透明玻璃,阳光可以透窗而入,隐约之间,也看到窗内排着许多书柜一样的货架。 “可惜,据说要到春节之日,这商场才正式开放,所以现在还只能在一楼里看看货物……只看这外边的窗子,便可知这是何等销金窑了。周铨弄出这样一处所在,日进斗金还是少说的,只怕要用聚宝盆,才能形容他的敛财之速!这等人物,若能为我圣教所用,天下大势,定之如反掌耳!” 陈箍桶心中暗想,却见两条大汉,喜滋滋从商场后边走了出来。 那后边就是东海商会办事之所,据闻周铨如今便在其中,这两条汉子,身上穿的却不是东海商会人的服饰,其中一个,连冬衣都没有,只穿了件单衣。 正是韩世忠和宋行风二人,他们领了“零花钱”,迫不及待要跑出来耍耍。 陈箍桶心中一动,便跟在了二人身后。 ... ... 二八零、一日赌豪 “不曾想周大郎给了一百贯,只不过这玩意儿当真能作一百贯用?” 宋行风晃啷着手中圆圆的银币,有些不解地问道。 一百贯钱,哪怕是用当十钱的大钱,也有数十斤重,不可能直接给他们这么多钱。故此,董长青从帐房上给二人支取的,是东海商会银币。 每枚银币,可抵足钱一贯,东海商会钱庄作保,无论是在京师,还是在徐州,或者在海州,或者在雄州的榷城,甚至在济州岛五国城,都可以找到东海商会钱庄,兑换成金锭、银块或者铜钱。 凡是东海商会流通的货物,皆可以此钱去收购。 明面上,这玩意儿称为“银圆”,而不是钱,但实际上,它已经起到了大额货币的作用。因为东海商会的关系,所以朝廷暂时装作没有看到,但民间的反应却很热烈,毕竟这东西可兑换,有购买力,比起朝廷发的当十大钱,或者铁钱、交钞之类的烂货要强得多。 韩世忠与宋行风,都在西北边军之中,哪里见过这个。 不过想到周铨的身份名气,显然不会在这区区百贯的事情上戏弄他们。 因此二人大模大样,直接又来到一处坊柜之中。 虽然官府明令禁止赌博,可京师之中却不缺坊柜,二人才一进来,便有伙计上前侍候。 “这东西,可以用来玩么?”韩世忠弹着一枚银圆问道。 那伙计眼前一亮:“如何不能,这可是东海商会的银圆,在咱们这最受欢迎一枚可当一千零五文钱!” 比一足贯还要多出五文钱来,可见银圆受欢迎程度!毕竟这东西又容易携带,也很方便使用,实在是商品流通中最佳的等价之物。 见这银圆如此坚挺,韩世忠与宋行风都是眉开眼笑。 开赌! 韩世忠是个存不住钱的人,在军中时,手中没钱,甚至拿敌人的脑袋与同伴们赌。他为人豪气,赢了可以不要,输了却一定要付账,因此当了这么多年的兵,立了不少的功,也得过不少赏赐,却啥都没有积攒下来。 这一赌,就是天昏地暗,不知过了多久,韩世忠只穿着单衣,却仍然浑身大汗淋漓,看着左右,却发现自己手中,已经没有银圆了。 “兄弟,这是怎么回事,方才我们还有一百银圆的,如今怎么啥都没有了?”韩世忠大惊。 “哥哥,你太过豪气都被你输尽了。”宋行风的神情比哭还难看。 他哪里想得到,韩世忠会赌得如此凶猛,真是拦都拦不住! 陈箍桶一直在默默注意着韩世忠与宋行风,这二人能从东海商会中出来,还带了一百枚银圆,显然代表着某种价值。 “奶奶的,爷爷今日运气就这么”韩世忠破口大骂,垂头丧气,正待离桌而去,突然间一个布袋子从他身后扔了过来。 “继续!” 声音有些熟悉,韩世忠回头一望,竟然是武阳。 武阳向他一笑:“大郎怕你钱不凑手,让我再给你送来。” 陈箍桶在旁听得这话,心中一凛,幸好自己未曾上前去搭讪,显然,这两个军汉一直被周铨的人注意着! 那是自然的事情,蒯栉与杜狗儿二人留在京师,便是为周铨经营情报网,韩、宋二人出来,岂会不被人盯着。 韩世忠接过那袋子,只觉得手往下沉,袋子相当重。 他有些惊讶,打开一看,仍然是一百枚银圆。 这就又是一百贯了,他看了武阳一眼,却见武阳已经转身退去,显然,武阳对赌并没有什么兴趣。 “哥哥,这还要耍下去?” “耍,为何不耍,难得有人要给我付账,奶奶的,爷爷我往常耍钱,都不尽兴,今日当尽兴一回!” 必须说,韩世忠打仗是把好手,但赌博实在烂得到家。 方才第一回进来赌时,他还有些谨慎,一枚银圆,换成不少铜钱来下注,这一次不同,他直接用银圆下起注来。 半个时辰之后,他手中又是空空,除了那个穿银圆的袋子,什么都没有。 韩世忠骂了一声,拍拍手:“走” 话未落,又是一个袋子扔了过来,韩世忠心快手急,将之接住,发现这一次出来的人他不认识。 却是杜狗儿。 杜狗儿咧开嘴笑道:“和俺当年一般,喜欢耍钱,既是如此,只管耍吧!” 不用问,这定然是周铨安排的人来了。韩世忠神情微微一动,与宋行风交换了一下眼神。 宋行风舔了舔唇,这前前后后,就已经给他们三百贯了。 不过他也看出来,周铨重视的,似乎是身边的韩世忠,他只是附带的。想来也是,韩世忠在西军之中,向有勇名,若不是出身低微,又没有什么门路,只怕早就成为一路将主了。 “哥哥,要不,咱们见好就收?”宋行风问道。 韩世忠挠了挠头皮,他虽然豪气,却不是没有心机之辈。稍一沉吟,然后笑道:“继续赌,俺总得将钱赢回来!” 这一次再赌,他小心谨慎了些,初时倒是没有输,反而赢了不少。眼见面前堆着的筹码越来越多,韩世忠的胆子也越来越大,霍霍呼卢声中,他一次押下的筹码数量又大了起来。 于是他又输了个干净。 第四个袋子又扔了来,然后第五、第六、第七 韩世忠输起钱来,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而坊柜的人已经满头大汗,这钱可不好赢! 好在这不仅是坊柜一边获胜,这赌场中,还有别的客人,见到韩世忠这般大羊牯,一个个都站在了庄家那边,要和韩世忠对赌。韩世忠也是来者不拒,大把银圆扔出去,却仍然谈笑自若,一点都看不出紧张模样。 他旁边的宋行风就没有这么镇定,到后来实在看不得了,干脆自己抓了一把银圆,跑到别处去玩去。 但所有的赌客,都被韩世忠这边的豪赌所吸引,渐渐都围了过来,于是没多久,宋行风也只能跑来,心惊胆战地看着韩世忠继续输钱。 第十个布袋,也有人送来了,此时众人想看的已经不是赌博本身,而是两件事:一是韩世忠还能输多少,二是还会不会有人送银圆来。 第十一个布袋到了韩世忠手中后,他掂了掂,若有所思,然后将整个布袋,直接当作筹码压了上去。 众人都知道,那布袋里有一百银圆,相当于一百贯钱。即使是京师这销金窟中,一百贯钱,也是一笔巨款。 “押小!”韩世忠沉声道。 这一次他押中了,果然大胜一回,那庄家不但不生气,反而象是松了口气一般,将额上的汗抹了抹。 “再押小!” 还没有抹净汗,韩世忠将布袋与方才赌胜拿来的筹码又押了上去。 这一次,荷官慌了,他回头看了庄家一眼,庄家点点头,他只能再掷骰子。 又是一个小! 众人嗡的一声,一局胜负两百贯,这不是豪赌,什么是豪赌? 他们都看着韩世忠,想见他再次连本带利押上去,结果韩世忠却住手了。他将那布袋塞入自己怀里,将其余筹码全都包起塞给了宋行风:“行了,见好就收,今日已经尽兴,想来今后也不会赌了!” 宋行风大喜,这一堆筹码可就是三百贯钱,他这样的穷军汉,手头很少能有这么多钱的时候。 忙拿到柜台上去换钱,换的时候,宋行风还特意道:“不要金银,不要铜钱,尽给我换银圆!” 那柜台上苦着脸:“金银岂不更轻便?” “不要,只要银圆!莫给我说没有,方才我们输掉的都有一千了!” 他换好银圆出来,看到韩世忠笼着袖子,面色沉静,站在了坊柜门前。他笑嘻嘻地道:“哥哥,这周郎倒还不错,竟然如此大方,今日哥哥大杀四方,方才边上,已经有人说哥哥乃是一代赌神了!” 韩世忠嘿然一笑,面上的刀疤扭了一下:“要俺卖命,总得拿出有份量的价钱来,俺今日过足了赌瘾,以后不会再沾了。” 他这是第二次说到自己以后不会再去赌场,宋行风讶然道:“哥哥何必如此,我看周郎是个豪爽的,哥哥不象今日这般大赌,小赌怡情,便是缺了点钱花,他也定然很大方!” 说到这,宋行风都有些嫉妒韩世忠。 对方问都不问,先后拿出了一千一百贯钱,只可惜这等大方,主要是针对韩世忠来的。 “兄弟,你不懂,俺这条性命,就值一千贯,如今花掉他一千贯,俺大不了拿这条性命去还就是,若欠得多了,俺这条性命还不够,拿什么去赔他?”韩世忠摇了摇头,望了一下天空,悠然说道:“那周郎,是个做大事的人,只是俺这样粗胚厮杀汉,跟在他身边也不知能做什么,不知是否还可以去沙场上” “哥哥你这就矫情了,去沙场?若不是为了博个功名富贵,谁爱去沙场上刀头饮血!而且此次伐夏之战,估计夏国就要被灭了,此后马放南山刀枪入库,我们这等武人,也就没有了用武之地!”宋行风道。 “不,不,兄弟,我能嗅到,沙场上的血腥味儿,灭夏,只是开始!”韩世忠有些遗憾。 象他这样的猛将,在今后的大战中只能傍观,对他来说,确实是一种浪费。未完待续。 ... ... 二八一、救美? 再见周铨时,韩世忠已经换了一身衣裳。 他看着周铨,面色平静,方才的纠结已经彻底没有了。 周铨让二人坐下,之后道:“韩兄,宋兄,对于你们二位……我想问,你们想不想继续领兵?” 韩世忠瞳孔猛然一缩,原本以为自己此后就要成为一个看家护院的走狗,却不曾想,周铨问的竟然是这个问题! 领兵…… “自然想,做梦都想!”不等韩世忠回答,宋行风抢着道。 他知道,韩世忠很受周铨重视,虽然他对韩世忠也很佩服,可心中多少有些不甘。 自己论勇武,不在韩世忠之下,只不过没有这厮运气好罢了,凭什么周铨只听到他的名字,就敢一掷千贯供他挥霍! 而且周铨那话,让他怀疑,周铨要将他们举荐给相熟悉的高官。 比如说童贯,若得周铨一句话,他们在童贯手底,自然就有了出头之日。 “若是想领兵的话……我有一个地方,可以用得着二位。” 周铨想到的地方,就是济州岛。 辽河之战,让他看到自己护卫优点的同时,也注意到他们的缺点。 装备好、士气高、训练足,这是商会护卫队的优点,但是战斗经验不足、合格的基层军官缺乏、战场应变能力差,这是护卫队的缺点。 若能将这缺点弥补上去,莫说有火炮,就是没有火炮,他们也能以少敌多,击败女真人。 现实条件决定了,周铨今后手中拥有的,绝对不会是一支大军,只能走少而精的道路,这就对基层军官提出很高的要求。武阳倒可以培养合格的基层军官,可周铨的安危,又需要他的保护。 至于周傥的那些故旧,周铨不希望他们在今后的军中有太大影响力,免得今后自己有什么举措,他们还要先请示一下周傥。 “用得着我们……周郎只管吩咐!”宋行风毫不犹豫地道。 韩世忠却没有开口,直到周铨看着他,他才道:“收得你一千贯的零花钱,这条性命,想要不卖给你,只怕都不行了。” “那好,你们这些时日,就呆在京师,我会给你们安排住所,相当于放个假吧,等离开京师之后,就要忙起来了……对了,你二位可有家眷,需要我安排随你们一起去,可以提前告诉你们,接下来,你们可就要呆在海外一段时间了。” “海外?” “那岂不要乘船?” 二人都是露出古怪之色,不过他们却没有提家眷之事。 周铨也不以为意,让人将他们领出去安排了住处,紧接着,他便又要见另一批人。 正如他自己所言,在京师的这段时间,他真忙得脚不沾地,便是宰相、太尉,只怕也没有他这么忙碌。 韩世忠、宋行风被安排得好吃好住,兜里又有许多闲钱,若换作往常,韩世忠定是又去坊柜关扑赌博,但刚刚大赌一日,他发誓戒赌,因此便在京城中闲逛。 原先京城中的一些地方,他们虽然慕名,却没钱去的,象是樊楼等所在,如今也都可以去了。转来转去,听闻大相国寺的庙会甚是热闹,他们便赶大相国寺。 确实热闹,人潮涌动,二人几乎不是自己走的,而是被人潮裹挟着前行。他们都是穷军汉,没有成家,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偶尔还往人家香喷喷的姑娘身上撞一撞,玩得倒是不亦乐乎。 到了一处肉饼铺子,看得那边卖饼的矮子身后挂着两个招牌,一个是“灵山脚下可开张”,另一个是“大食圣人亦跳墙”,来买肉饼的人络绎不绝,生意兴隆之下,那矮子甚至还请了好几个伙计当帮手。 “这是何意?”韩世忠好奇,拉了一个伙计问道。 “这可是大相国寺,那边就是大雄宝殿,原本此地不准卖肉食,但我家铺子在这,极受客官们欢喜,甚至庙里的师傅,经过时都会停下来嗅嗅香气,岂不是灵山脚下可开张?”那伙计笑嘻嘻地道。 “那大食圣人之句呢?” “哦,年初之时,有大食圣教长老来此,你知道,大食圣教可是不沾猪肉的,但他也被我家这肉饼所诱,忍不住破戒,却被别的大食人撞见了。为了躲避熟人,他跳墙而遁,故此我家又添一招牌,大食圣人亦跳墙也!” 那伙计说得绘声绘色,还有晓事的,便将年初这家铺子与大食人冲突,后来周铨如何调解的说了遍,韩世忠听得哈哈一笑:“竟然有这等奇事……给俺拿八个肉饼,让俺也尝尝这灵山佛祖、大食圣人亦垂涎之物!” “八个……俺们这饼用料扎实,八个饼足有四斤重,客官未必吃得了啊。” “放心,俺们都是大肚汉,四斤肉都吃得下去,何况是四斤饼!” 话虽如此,饼呈上来之后,韩世忠也觉得有些太多,他分了一半给宋行风,两人一边大啖美食,一边四处闲逛。 可能是吃撑着了,也可能是食物有些不干净,韩世忠觉得腹中有些疼痛,便寻茅房。宋行风在外等他,等韩世忠解决了腹中问题出来,却听得有人喝斥:“不长眼的奴才,衙内的好事,你也敢管!” “天下事,天下人管得,人家小娘子好端端的,被你们逼到这边,还不放人家走,究竟是想做什么,莫忘了,这里是京师,天子脚下,首善之地!” “给我打,打这不开眼的贼配军!” 大约是宋行风的话让对方恼羞成怒,顿时有一个公鸭嗓子喝斥道。 韩世忠探头望去,却看到七八个无赖泼皮模样的,向宋行风围去,旁边还有十余条大汉在观望。 而这园子的一角,两个小娘子,相互扶持,其中一个,正在嘤嘤哭泣,另一个年幼些的,反倒一副好奇模样,东张西望个不停。 小孩子家家,不知害怕,倒也正常。 韩世忠歪了一眼,没有多看两个小娘子,双转过眼,打量起那十余条大汉来。 他倒不太为宋行风担忧,宋行风勇名虽然不如他,可也是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岂会被几个地痞无赖缠住。 那十多条大汉中间,有一个少年男子,面色青白,看上去就是纵欲过度,方才的公鸭嗓子便是他。 看模样,此人应该是个豪门子弟,别人都是他的伴当。 韩世忠正观察着,眼角余光,却发觉有些不对。 那些大汉,虽然作泼皮无赖打扮,可拳脚相扑功夫不弱,彼此之间,更是相互配合,更象是军中人物! 宋行风也是条好汉,打倒两人,却仍然被对方堵住,眼见就要被擒拿! 韩世忠见此情形,不敢再等,他猛地跳出,箭步如飞,直接就冲到了那公鸭嗓子面前,劈胸一掌,将他胸襟揪着,然后直接扯了过来。 同时,他随手一折,从旁边树上折下了一根树枝,抵着那公鸭嗓子的眼睛。 “让他们住手。”韩世忠道。 他突然出来,又迅速动手,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等那些大汉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公鸭嗓子已经在他控制之下了。 不要公鸭嗓子命令,那些围殴宋行风的汉子已然收手,但他们向韩世忠围了过来。 “好大的胆子,好大的胆子,杀了他,出人命我担待,我爹还保举他一个七品的前程!”那公鸭嗓子大叫道。 韩世忠手一用力,树枝直接抵在他眼睛上,若不是他闭眼闭得快,只怕一个眼珠子就要被韩世忠掏出来! “住手,这位好汉,你住手!你莫要一时激愤,给自己惹下杀身之祸……你可知道,你抓着的是谁?” 那些大汉中,有一个沉声道,眉头皱得紧紧的,看上去是个狠辣角色。 他不曾出手,但一开口,就是威胁。 韩世忠还能空出一只手来掏掏耳朵:“莫要和我说这个,无非就是哪家衙内,俺穷光棍一个,贱命一条,若是换了哪家衙内的富贵命,倒也不白来人世一遭了……喂,我说你们二位,怎么还不走,莫非要留在这里等这位衙内摆酒请客外带赔罪?” 他后半句,却是对着那两姑娘说的。那俩姑娘中年长者,拉着年少者就走,那年少者似乎还不愿意,向韩世忠道:“喂,我们走了,你当如何?” “呵呵,小娘子倒是有良心,俺自有脱身之法,毕竟这位性命金贵的衙内,可是在俺手中!”他一边说,一边又夹着那衙内退了两步。 正欲扑上来的汉子顿时收手,眼睛还往那俩女郎身上瞄了瞄,似乎是想捉来充作人质。韩世忠适时又道:“俺又不认得这二位小娘子,你不妨捉来试试,瞧俺怕不怕。” 宋行风此时也到了他身边,给了那衙内一拳。那衙内痛呼了声,那些汉子只能将两女郎放开。 那年少的女郎撒开腿就跑:“你们撑住,我去寻我哥哥来!” 年长些女郎此时收住眼泪,听得年少女郎的话,面色微微一变,她抬头看了韩世忠一眼,似乎是要将韩世忠模样记住:“好死不如赖活着,待她哥哥来了,便无事了。” “若是这二位好汉肯放人,现在就没事,否则的话……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会有事!”对面那个模样狠辣的汉子沉声道。 韩世忠撇了撇嘴,想要带着那衙内也出园子,但这群大汉放了俩女郎走,却不肯放过他们。 局面一时僵持下来。 ... ... 二八二、纨绔之王 韩世忠出不去,这些围上来的汉子也不敢近身,僵持持续了好一会儿,那模样狠辣的汉子道:“再不放人,拼着被老爷责怪,我们也要上了,到时可就不是挨一顿打能了事,二位,你们不顾自己,也不怕连累家人么?” “这却是你们逼的,若是你们让出一条路来,何愁俺不放人?想也想得到,俺兄弟都是来自外地,如何敢在京师中真正得罪权贵?” 那狠辣之人皱眉思忖了一会,大约也是觉得,这样闹下去问题得不到解决,更怕韩、宋二人情绪激化,真的伤了人质。他沉声道:“既是如此,今日我就做一回主,左右让开,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过了那月门,你们就得放人,否则京师之到,就是上天入地,我们也会追着不放!” 韩世忠自然应下了,他与宋行风都是一般想法,抓着个纨绔衙内对他们又没有什么用处,只须得了机会脱身,往大相国寺外人群中一钻,这些家伙还去哪儿寻他们! 挟着那衙内,缓缓退向那圆门,出了月门之后,韩世忠松手一推,那纨绔被推得踉跄跌倒,伴当们赶紧上来扶将。 “杀了他们,打杀他们,给我打杀了!” 方才被树枝指着眼睛,那纨绔不敢吱声,但现在脱困之后,他嚎叫着下令,声音震天响。 韩世忠与宋行风转身就跑,只跑得几步,迎面嗡的有东西飞来,却是半块砖头,二人心中一凛,脚下停住,却见两边花木之后,绕出几个人来。 “你们!” 韩宋都是神色大变。 来的人他们认识,却是刘光世身边的那些伴当们。原本韩、宋也是其中成员,只不过那日韩世忠痛殴了刘光世,算是脱身了。 “哈哈哈哈,没料想竟然是你们两个不知死活的逃卒,高衙内,就是这二人得罪了你么?放心,放心,他们逃不掉的,这次见我手段,将他们剥皮抽筋,供衙内赏玩!” 刘光世脸上还有青肿,但神情却极是愉悦:原本以为在京师中想要找到韩世忠很困难,却不曾想,只是陪高俅儿子转上一圈,也能遇上仇人! “你认识?”高衙内问道。 “认得,认得,这二人原本在我军中效力,家父抬举他们,带他们来京师见识,他们却背主忘恩,还打了我不怕衙内笑话,我面上的伤,就是这厮打得!” “知道他们家是何处么,我要抄他们家,灭他们满门,在京师中,还从未有人敢这样待我!” 高衙内跳脚咆哮,韩世忠与宋行风心沉了下去。 从刘光世的态度,他们就可以判断出,这高衙内身份非同一般,再想到刘家父子近来拼命钻营,他们可以猜到,此人就是当今殿帅高俅之子。 原本高衙内不认识他们,他们逃脱就无事了,可是偏偏刘光世也在,他们就算自己走脱,家人必受连累。 而且,刘光世身边的人,与他们都一样出自西军,就算比他们弱些,也弱不到哪里去。 “哥哥,今日是我拖累你了。”宋行风苦笑道:“要不,哥哥只管脱身,我替你断后!” “哪里的话,我是抛下兄弟不管不顾的人么?”韩世忠嘿然一笑。 他二人横下心,不再逃走,只想着便是死也要多拉几人垫背,因此眼中凶芒毕露,韩世忠指着刘光世身边的西军士卒:“诸位兄弟,今日哥哥我栽在这,就不打算活着走了,你们莫要自误,成了哥哥我的垫背!” “韩世忠,你还是跪地降了吧,念在旧情份上,诸位兄弟帮你们求求情,总得保住性命”一西军士卒道。 “对,念在旧情份上,我今日只打断你手脚,不会要你性命!”刘光世捋起袖子。 那日被韩世忠打蒙了,对他来说真是奇耻大辱,若不是与高俅搭上关系不易,他肯定要在客栈中缩上好些时日,等脸上的淤肿好了再出来。 “好热闹啊,听说有纨绔在这调戏良家女子,还调戏到了我家哥哥的妹子头上?”正在这时,一个声音嚣张地响起:“这倒是奇了,诸位兄弟,咱们不去欺男霸女,那已经是京师百姓的福份,倒有人欺到咱们头上,你们说,怎么办吧?” “周铨哥哥说如何办,那就如何办!” “今日若不出几条人命,俺这个童字就反过来写了!” “哥哥,这里的人,俺全替你沉入汴河了,那香水的生意,哥哥给俺一分吧!” “沉几十个杂碎便换来一年几十万贯的买卖,郑桐,你倒是好打算,本王有心与你争上一争,也不需要香水生意,只要周铨哥哥将那香皂生意分上一成给我。” 接二连三的话声响起,而且一个比一个嚣张,一个比一个跋扈,到后来,竟然连“本王”都出来了! 韩世忠与宋行风愕然回头,就看到一大群纨绔模样的人大摇大摆进来,跟着时来的家丁仆人,少说也有一百,而这荒园四面围墙上,也露出人头来,来者竟然将整个园子都围住了! 这群纨绔最当中,如众星捧月一般拱卫着的,正是周铨。 韩世忠眼中的周铨,那是沉稳自信,看上去如同军中的多年宿将一般。但现在,他又看到了一个不同的周铨:飞扬跋扈气焰嚣张。 周铨目光在韩世忠、宋行风面上一扫,微微点头,露出笑意:“原来是你们二人,我道是谁很好很好。” “见过周郎!”宋行风反应快,立刻遥遥行礼,韩世忠也抱拳拱了拱手。 这大冬天的,周铨和这群纨绔手中,还拿着一柄折扇在那装风雅。周铨目光又在其余人身上一扫,然后乐了:“哟,这不是高衙内么,欺负我妹子的,原来是你啊。” 刘光世见周铨出场时,已经感觉不妙,待听得他身边那些看似伴当模样的人,一个口气比一个大,甚至还有人敢在京师自称“本王”,他这个时候,终于明白,此前他看不起的周铨,在京师中究竟有多大的声威。 他脸色发白,心中暗道,幸好今日的主角乃是高俅之子高衙内,想来周铨还是要给高衙内一些面子。 悄悄往高衙内那里望去,然后刘光世当真是面色如土。 被韩世忠抓着且有些硬气的高衙内,这个时候脸上毫无血色,双膝瑟瑟发抖,整个身体都和筛糠一般! 由不得他不如此,刘光世边将,不认得周铨身边的这些人,高衙内却是个个认得。 京中最顶尖的权贵家纨绔子弟,可以说有一半都聚在这了。 高衙内知道,这也是京中纨绔们最为向往的一个圈子,能挤进去,不仅仅在家中从此地位不同,在京师里也份外有面子,更重要的是,能进去者,手头上随时都可以调个几万贯钱,花天酒地挥金如土,而不再受家中银钱上的限制! 高衙内想挤进这个圈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但是因为高俅与周家的关系一般,而高衙内又没有什么让人看得入眼的本事,所以不为这个圈子所接受。 他没有正事可做,自然就在京师中做这些欺男霸女的勾当,只不过他也不傻,那些得罪不起的人,他还是尽量远避。象今天,他瞧中的那位姑娘,事先专门打听过,只是普通人家的女儿,而且在京师中别无依靠,所以才敢如此相逼。 结果好嘛,怎么惹出来周铨这头京师潜龙来了! “误误误误误误会啊!”高衙内一连串地道:“我怎么敢对周郎的妹子动心思,误会误会误会” “这才不是误会,你方才就对我说些不干不净的话,还动手动脚!” 周铨身后,一小姑娘伸出头来,满脸嗔怒,说了一句后又缩回去。 只是一眼,高衙内认出了,这不就是他瞧中的那女郎身边的小姑娘么,就是方才跑出去说要喊她哥哥来的! 想起京师中的一个传闻,高衙内脸色都变成了绿色! 这小姑娘可是梁师成送给周铨的,周铨一直当妹妹养,而且一向极宠,谁得罪了周铨未必有事,得罪了这小姑娘,周铨定然要叫他出事! “当真是误会,我可不知道你是周郎妹子,我来这里,是跟着那阿莲姑娘来的” “我不管,哥哥,他欺负我!” 周铨面上仍然带笑,点了点头:“放心,今日定然替你出气。” “周郎,周郎,周制置,周小伯爷,你看在我爹高俅的份上,放过我吧!”高衙内听到这里,慌忙向周铨不停作揖,那模样,若不是在外还要几分颜面,只恨没有给周铨下跪了。 京师之中,谁不知道周铨本事,李邦彦、朱勔这二人,至今都是灰溜溜的,只要听得周铨要回京,两人立刻连夜逃出,哪怕官家赵佶,都护不住他们! 高俅确实深得赵佶信任宠爱,比起李、朱二人还要高上一级,可是真扛上周铨,高俅也未必能撑住,就算撑得住,高衙内这个惹来祸事的,少不得要吃他老爹家法教训! “搬凳子来。”周铨挥了挥手。 立刻有伴当搬了个大马扎来,还没有接近呢,周铨身边的那群纨绔就去抢来马扎,替他摆好来,只差没扶他坐下了。 周铨把二郎腿一翘,这才笑吟吟看着高衙内,和声和气地道:“高衙内是吧,高太尉的面子,我是一定要给的” 刘光世松了口气,但却听得高衙内口里,竟然发出咯咯的牙齿轻碰之声!未完待续。 ... ... 二八三、高衙内的抉择 听得高衙内口中牙齿打颤,越发的恐惧,刘光世心彻底沉下去。 高衙内肯定比他更熟悉周铨,周铨方才明明说要给高俅面子,但高衙内却更加害怕了。 果然,周铨沉稳的语声又道:“但我妹子的这口气,也是一定要出的。高太尉的面子碰上了我妹子的怨气,就有些不够看了……给我打吧,高衙内今天带的伴当,打断一条腿后送医馆去,别忘了帮他们把医药费付了。” 随着周铨此语,那些围住园子的人、各家纨绔身后带来的伴当顿时冲了上去,如狼似虎,比起高衙内的伴当们方才的气势,还要强上十倍。 就在这时,外头又有人喝道:“怎么回事,你们要做什么?” 听得这声音,高衙内面上终于缓过一缓,他大声叫道:“谢谦,谢谦,快来救我!” 听得谢谦这名字,周铨面上露出一丝古怪之色。 在他示意下,来人被放了进来,却是与周铨有过数面之缘的谢谦,也就是曾经追求过周母、跑到周家抓过周铨一回的那位。 当谢谦看到周铨时,先是一愣,然后就想转身离开。 开什么玩笑,当初被他呼来喝去的晚辈,如今却是京师甚至整个大宋最炙手可热的人物。全天下人,甚至连宫中的官家,都想要哄着他,从他手中得到发财的法子,或者搭他的发财顺风车。 更何况,他父子手中招揽的亡命之徒,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在京师之中,他想收拾一个人,比起京兆尹还要方便。 但他又不敢走,若是没来,倒还罢了,既然来了,总不能看着高衙内受眼前这厮整治,那样的话,回去高俅就要收拾他。 “原来是周贤侄……” “抱歉,高攀不上,我若认你为叔,回去我老子就能打断我的腿来。”周铨打量了谢谦一番:“哟,不错,升官了,七品?哈哈哈哈,真巧啊,我也升官了。” 谢谦心中羞恼,这厮当然升官了,他消息灵通的紧,周家父子再度升了官,不仅品秩上去,而且两人还得了开国伯、开国子的爵位,已经够资格穿朱衣了。 至于他,却才摆脱供奉官小使臣,进入从七品的大使臣右武郎之列。 差得太远了,这还是他不要面皮拍高俅马屁为之效力下的结果。 “周制置,这位是高太尉之子,无论他怎么得罪了你,还请看在高太尉面上,留个颜面。”谢谦抱拳道。 “我说了,高俅的面子我要给,但我妹子的气也要出,等我妹子的气出完了,自然就会给高俅面子,喂喂喂,你们怎么了,我有让你们停么?” 那些伴当、打手,无论是哪一家带来的,原本停了下来,现在顿时又上前动手。 高衙内带的伴当打手也不少,足有二十余人,可对方人更多,两三百号总有,所以无人敢反抗,一瞬间惨叫声响成一片,满地都是人在滚。 打完之后,直接拖了出去,显然真是送医馆去了。好在相国寺边上就有医馆,专治跌打损伤的,所以他们倒不需要带伤受很久的罪。 “周周周世兄……” 高衙内的伴打一被打倒,刘世光和他的这几个部下就显得非常突兀了。他见势不妙,知道高衙内护不住自己,当下涎着脸,便向周铨作揖。 周铨打量了他两眼:“你是谁,少来套近乎!” 刘世光顿时满脸臊红。 这还真不是周铨故意打他脸,周铨原本记人面就不太牢,所谓脸盲症,见多了还好些,这等只见过一遍的人物,他哪里知晓? 而且周铨对这个朝代的历史,也只是知其大略,比如说,岳飞、韩世忠他是知道的,但对所谓“中兴四名将”中的另两位,则并不知晓。否则的话,他就应该识得,这人在历史中也排列中兴四名将之一,只不过同另一位张浚一样,都是内战内行外战外行的凑数角色。 刘光世心中虽然羞恼,面上却半点不敢露出,他连连作揖:“周制置说笑了,前些时日咱们还见过一面,当时小人随家父刘延庆在路上拜见周制置,这些时日,也一直有上贵府递拜帖。” “哦,我记起了,刘……光世,对不对,看来又是熟人啊……你也是高衙内的走狗?” 这话说得刘光世当真羞愤欲绝。 他却不知,这些时日,周铨已经打听过刘家父子的“赫赫战功”,发现这对父子主要靠的就是溜须拍马、抢夺部下功劳,所以对他们完全没有好感。 周铨此时,已经不再是那种明明厌恶一人,却仍然需要屈己结纳的人了,既然讨厌这父子,就用不着给他们留面子。反正这对父子,一无才二无德,周铨也不准备招揽来。 相反,如果有机会,他很乐意将这对抢功争利贪生怕死的父子踩翻来。 “不……不是,我不是……” “他就是,方才我们已经脱身,就是被他拦了回来!”宋行风突然开口。 他可不是什么宽厚之辈,知道自己二人已经彻底得罪了刘延庆父子,现在有机会,如何不上去狠踩一脚? “打断手脚。”周铨道。 周围人顿时拥上去,刘光世神色大变:“周制置,何必如此,我便有罪,自有王法……” “你难道不知道我是谁么,我就是京师最大纨绔,这个时候,我们这样的人一般会怎么说,对了,我就是王法!” 此话一出,旁边那些纨绔们哄然大笑,这句话,也确实是他们常说的。 刘光世见些情形,当真急了,他是武将,若真被人打折了手脚,没寻个好郎中的话,这辈子可就废了! “谁敢动,我是朝廷命官,我乃边疆功臣,周铨,你如此羞辱功臣,不怕边军发怒么?” “朝廷命官?好大的官威啊,至于边疆功臣……” 周铨冷笑了一声,刘家父子的军功,他还不知道怎么回事?无非就是夺了部下的功劳,往自己头上塞! “抓了再说吧,与他们废话什么!”他身后童渐冷笑:“边疆功臣?俺爷爷说的功臣里,可没有什么姓刘的,只有一送了他八万贯钱的……” 他一句话说漏了嘴,刘光世面色大变,这才意识到,跟在周铨身后的这位纨绔,竟然是童贯的孙子! 不过他不甘束手待毙,几个伴当被擒,眼见就要抓向自己,他猛然拔出腰刀,在手中挥舞叫道:“谁敢来捉我?” 砰! 就在这时,他听得脑后嗡的一声,然后头上便被人砸了一下,他只觉得天旋地转头昏眼光,整个人就坐倒下去,刀也不知扔到了何处。 “你你你……”回头一望,动手的却是高衙内。 “你想死,莫要连累我!”高衙内恶狠狠地道,然后向着周铨连连拱手:“周制置,周郎,周家哥哥,我将功赎过,我将功赎过……” “我记得一年之前,我们这些京师纨绔聚在一起时,当时便做了个约定,以咱们的身份家当,想要什么人,花钱去砸就是,砸来了是咱们的本事,砸不来是咱们赚的钱不够……欺男霸女之事,在京师之中不准再有,各位兄弟,你们记得么?”周铨没理他,而是森然向身后那些纨绔们望去。 那些纨绔面面相觑,去年之时,确实有这么一个约定。 “咱们这样的人,若说行善积德,那是笑话,但若太过为非作歹,坏了咱们兄弟的名声,咱们也不能饶了他。今日高俅之子,坏了咱们的规矩,就按着当初的约定来办,先打断一只手,你们可有意见?” 众人当然没有意见,而且心中都是凛然。 周铨在京师的时间少,所以虽然有那个约定,可周铨不在京师时,这些纨绔们还不是故态复萌。 可今日看周铨较真的劲儿,他们便知道,以后在这方面,要小心些了。 高衙内听得打断一只手,双脚突然不抖了。 “高衙内,你的这条狗,方才冲着我吠,还敢对我张牙舞爪……我就直说了吧,他的四肢今日若不断,那么就要断你的,你已经要断一只手了,再断四脚,还少一个,拿啥玩意儿来凑呢?” 高衙内听得这个,立刻会意,跑过去将刘世光的腰刀捡了起来,刘世光见状想闪,却被宋行风上来死死按住。 看到这一幕,韩世忠多少有些不快。 倒不为别的,宋行风好歹曾是刘世光部将亲信,自己动手打刘世光一顿是一回事,投了别人为了表现去打刘世光,则是另一回事。 高衙内抡刀狠劈,不过他身子虚体力弱,用的又是刀背,劈了几下,才听到咯一声,将刘世光的一只胳膊骨头劈断。 刘世光痛得大叫大嚷,想要挣扎,宋行风等把他按牢了,他只能生生受着高衙内的折腾,好一会儿,四肢骨头都断了,高衙内才挥着汗,向周铨行礼:“周制置,打俺的左胳膊行不?” “左胳膊是调戏良家女子的,右腿是惹到我妹子的。” 周铨轻声说道,高衙内还待再说什么,宋行风已经夺过了他手中的刀,挥刀过去,喀喀两声,高衙内就疼得也在地上打滚了。 “回去让高太尉给我送份谢礼来,我帮他管教儿子,他不送份礼怎么成?”周铨在高衙内面前蹲下,轻轻拍了拍他:“自然,他若不服,我也欢迎他来与我斗!” ... ... 二八四、好险? 刘延庆气急败坏地回到了客栈之中,看到自己带来的随从,还有儿子刘世光,一个个躺在床上呼痛,他险些咬碎了牙齿。 “你们你们这是怎么回事?” 他得到客栈差人报信,说是刘世光等被人打断了手脚扔回客栈,这才匆匆赶回来,因此还不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 刘世光忍着痛,将事情说了一遍。 他心中三恨,第一恨自然是周铨,第二恨是韩世忠与宋行风,第三恨则是高衙内。 要知道,其余人的骨折都好办,休养两三个月就可痊愈,他的骨折,乃是高衙内所为,那厮力气不大,因此他的骨头断得就不干脆。为了接上,郎中可是大大地伤了一番脑筋,说是就算好,只怕也会变型,今后别想再上阵舞刀枪了。 听完之后,刘延庆惊怒交加:“你,你,你你怎么就惹了那位小祖宗!” “是他来找我麻烦,是高衙内动的手,是韩世忠与宋行风那两个贼子做的帮凶”刘世光叫道。 “该死,这些时日,你难道没听说过他在京中的威名?他就是京中一霸,京师百姓说他是净街虎” 周铨真有净街虎之威,只不过京师百姓是说他所到之处,恶人退避,但听在刘延庆耳中,则是周铨太过凶蛮。 “听过又怎的,说了不是我惹事,是他寻我晦气,那韩世忠与宋行风,必定是在他面前说了我坏话!” 刘光世受了重伤,自暴自弃,也顾不得父亲的威严,嚷嚷着反驳回去。 “也是此事不能就此罢休,你放心,高太尉那边说了,明日下午带我入宫觐见陛下,到时我会在陛下面前哭诉此事,就算奈何不了周小狗,也要让他恶心哼,还有,打断高衙内手脚的事情,高太尉那边也不会放过他!” 刘延庆正说间,突然听得外头有人叫道:“刘延庆可是住在此处?” 刘延庆出来一看,认得来人,正是高俅的一个管家,他能搭上高俅的线,还多亏了这位管家。 他慌忙出来,拱手就要行礼,却被那管家拦住。 那管家指了指身后几个壮汉挑的担子:“你送与殿帅的礼物,都在这里,还有送与我的,也在这里了。” 刘延庆心中一凛慌忙道:“不过些许东西,聊表敬意,太尉收了就是收了,为何还退还回来?” 那管事噗的一笑:“收有收的道理,退有退的道理,与你这军汉说不清楚,你看仔细了就是,莫说我私下收了你什么,我可担罪不起!” 刘延庆还待要说,那管事摆了摆手:“还有一事,太尉吩咐,要我交待与你。明日下午,你不必再去了。” “可是,可是” “我还要替太尉去给周制置送礼,不能在你这多作耽搁。”那管事板着脸道。 听得这句话,刘延庆顿时明白了。 哪怕儿子被周铨打断了手脚,高俅也要生生忍下去,堂堂殿帅,也得受周铨的这口鸟气! 而且还要派人送礼,谢过周铨代他管教儿子! 刘延庆倒吸了口冷气,听儿子所述,他虽然已经高看了周铨一眼,但还只以为周铨是在京师纨绔中有此威风,现在看来,就是朝中大臣当中,周铨同样也是威风八面! 事实上,刘延庆还是想差了。 钱可役鬼,亦可通神,就连赵佶也得和和气气地与周钱商议,眼巴巴想要送个公主给周铨,好沾沾财神气,何况别人! 因此,在周铨身边,以东海商会、棉布商会为纽带,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利益集团,这个利益集团是如此强大,高俅可以不在乎周铨,却不能不在乎这个利益集团。 这个集团,用的是新的剥削之法,喜的是工商之业,与那些传统的大地主不同,他们不需要农民绑在土地之上,相反,他们想方设法要将农民的土地剥夺,将农民赶到工场、矿山、作坊、商铺里去。 “管家,管家”刘延庆愣了一下,看那管家要走,忙上前去,从怀里掏了一小袋银圆递了过去。 这还是近来在京师中新学到的,要送些贿赂,不送铜钱,也不送金银,而是这银圆。 这一小袋,也有二三十枚了,那管家瞄了一眼,咳了一声,正容道:“我不能收” “管家,不要你做什么,只求指点,只求指点!” “呃赶紧回西边去吧,越快越好。”那管家只说了这一句,伸手就抓过那袋子银圆,留下那几担礼物,带人便走。 二三十贯钱,就只买得这样一句话,刘延庆心中茫然,再想追问,那管家已经远去,看那模样,倒象是避瘟神一般。 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刘延庆盼望已久的拜见皇帝的打算,落空了。 见不到皇帝,就不能升官,更无法在皇帝面前告状! 而且,更可怕的是,那管事劝他早日离京!这其中含义,刘延庆如何会猜不出来! 刘延庆只觉得京师的风,比起西北更为寒冷。 “不行,不行,此处不能呆了!” 他心中明白,在京师之中,周铨要收拾他父子,有的是办法。换作他自己,在西军之中,这等炮制仇答的法子,不知有多少种! 既然无法见到陛下,他唯一的选择,就是赶回西军之中。 至少在西军中,他的关系盘根错节,哪怕要向周铨求饶,也可以找得到中人。 他却不知,周铨既然下了手,哪里容他日后报复。 童渐的一封家书,此时已经借助大宋的邮驿体系,快发往西军之中。因此前方战事,身为监军的童贯,今年并未返京。用不了多久,童贯就会收到这封信,也会在西军中准备好一张大网,等着刘延庆回来。 周铨替师师出了口气,不过寻来寻去,却没有发现师师所说的“莲姐姐”,周铨也不以为意,觉得定是受了惊吓,躲回家中了,派了个人去她家致问候,便没有多问。 却不知那位阿莲,正是当初徐州城中的阿怜。 此时阿莲匆匆收拾好行囊,只给家中仆人留下两句话,这里的仆人都是摩尼教徒,寻了辆三轮小车,将阿莲带着便出了京城。 到得京外的一个小小庄子,阿莲才停住,再派人往城中打听消息,得知师师已经派人到过她家,她才松了口气。 “好险!” 在抹去额头汗水的同时,阿莲心中又有些庆幸。 或许这样离开师师,对两个人都更好些。 但是阿莲还是小看了师师的重要性,仅仅几天之后,军师陈箍桶就赶到了小庄子里。 那日盯了韩世忠一回,陈箍桶本来想与二人套套近乎的,但发觉周铨身边有人跟着他们,他立刻改了主意,离开京师赶往雄州榷城。但半途之中,得到阿莲派信使传来的消息,他不得不再度返回京师。 “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将事情始末,原原本本说与我听!” 一见面之后,陈箍桶很不客气地催促道。 阿莲心中凛然,当下将那日经过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因为在徐州城中,周铨曾经与她见过不只一次面,所以到京师后,她虽然刻意与师师结交,却很注意避开周铨。 两人至今没有见过面,故此周铨并不知道,师师经常提起的“阿莲姐姐”,竟然就是徐州城中的名伎“阿怜”。 周铨也派人打探过阿莲的底细,可是摩尼教经营日久,一切都做得天衣无缝,所以任何疑点都没有,阿莲出现在师师身边之后,都是深居简出,做足了小家碧玉的戏。 直到今日,因为师师相邀,阿莲知道最近周铨都忙于应付各路拜访之人,因此便和师师一起,在大相国寺游玩,结果却被高衙内盯上了。 “这该死的狗衙内!”陈箍桶听到这,破口大骂,额头上也是冷汗涔涔。 任你谋算得多么周密,也抵不住这种意外发生。好在阿莲应付得还算得当,特别是不与周铨照面,让这枚棋子不至于过早曝露。 “你在庄子里先小住一段时日,对师师小娘子那边,只说你害怕高衙内再生事,故此外出避祸,要到年后再回去!”陈箍桶向阿莲吩咐道。 阿莲的心一沉:陈军师的意思,仍然是不放弃原先的计划,还是要把师师掳走! “军师,圣教若欲起事,还须招揽四方英雄”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休要再说了,小圣公那边,指明了要师师小娘子,而且咱们现在不缺钱不缺人,缺的是将圣教上下左右都聚拢在一起!你知道么,鼎州那边,钟相竟然自称圣教教主我教自文佳皇帝之后,唯有圣公,何来教主!若是师师小娘子以文佳皇帝转世之身召应,钟相唯有去伪号而听圣令,那时各地同时发难,文佳皇帝当初未尽之业,何愁不成,而天下大同,指日可待!” 陈箍桶摆了摆手,对阿莲的建议,他还是看不上。周铨是活财神不错,但只要得到天下,何愁无财?对摩尼教来说,现在最重要的,还是将一盘散沙的各地教徒聚拢起来。 阿莲默然无语,不知为何,心中这时却想到那日在大相国寺中救了她和师师的那个男子。 只是不曾打听过那男子的姓名便是知道了他的姓名又有何用,自己这等身份,难道还能去上门拜谢?未完待续。 ... ... 二八五、救美!(第三更奉上,求票票) 摩尼教的这座小庄,离得京师约是三十里远,距离运河较远。当初摩尼教选择此地,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这里偏僻,往来的闲杂人等较少,不虞走漏了消息。 陈箍桶奔波赶回,往来劳顿,问了阿莲情形之后,算是松了口气。 不过心中还是有些不安,因此夜幕来临之后,他无法入眠,披衣起身,来到庄子里的一片空地,仰望星光,凝神望气。 他曾随人学过观星望气之术,至于这门法子是真是假,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是夜星河浩瀚,他举眼望去,都是一片璀灿。仔细看了半天,他悠悠叹了口气。 “金星入太微,水星犯天市,紫微帝星星光散漫,乃是因为人间有数位帝王分其星光所致,气数已绝的,不只是大宋,辽国气数、夏国气数亦是摇摇欲坠,这正是我圣教崛起之机!” 默视良久之后,陈箍桶心中自语。 “金星入太微,当是有异族要袭扰中原,非辽即夏。水星犯天市南第四星,则东海有变东海商会,正合与周铨有关,莫非这天象,就应在周铨身上?” 想到周铨,陈箍桶觉得有些头痛。 此人必是圣教崛起之大敌,只可惜他如今羽翼已成,就是大宋官家要除去他,也有诸多不易,圣教要对付他,便是派出死士,也难以近身。 只能看,将来能否利用文佳皇帝转世之身,将此人 陈箍桶正盘算着,突然间心中发凉,他收回望天的目光,环视周围。 借着星月之光,看得小庄子甚是安静,一切如常。 这小庄子原本就只住着十余户人家,自从摩尼教来了之后,用种种手段,将这十余户人家都换成了摩尼教徒。陈箍桶一眼环视,便可将小庄子里所有建筑尽收眼中。 看起来没有什么异样,周围仍然很安静。 “不对,太安静了,平日里总是偶有犬吠之声糟糕!” 警兆大起之下,陈箍桶开口想叫,却又闭紧了嘴。 叫不得,若真有敌人来了,能将庄子里的狗都弄安静,却没有惊动任何人,只证明一件事。 敌人非常强大! 若一叫,凭着庄子里十余户摩尼教徒,肯定不是强大敌人的对手,倒不如不叫,敌人以为没被发觉。 想到这,陈箍桶快步走回最大的那座院子。 阿莲知道得太多,必须将她一起带走,不能让她落入敌人手中。 庄子里有一条密道,这是自己当初布下的暗手,就是阿莲都不知道,所以脱身并不困难。 那院子中间正房是他住的,阿莲住在东跨院,陈箍桶进去后,也不惊动别人,直接去敲阿莲的房门。 阿莲睡得也不是很沉,敲门声持续片刻,便听得她问:“哪一位?” “是我。” “哦。” 阿莲从榻上爬起,穿好衣裳,心中却有些警惕。这位陈军师向来对她保持距离,并无调戏之举,可这时深更半夜来敲门,是何用意? 隔着门,她问了一句,陈箍桶答了一句,但答非所问。可阿怜听得这回应之后,心中顿时大乱,因为陈箍桶答的是暗语,正是警告她,说有敌人! 阿莲原本以为这庄子肯定会很安全,哪里来的敌人? 她立刻想到了周铨。 让她觉得恐惧和无能为力的男子不多,周铨当排第一。 门才打开一边,陈箍桶嘘了一声,拉住阿莲,带着他就快速跑了起来。此时庄子里,已经隐约听得声音,似乎是有庄户被动静惊醒了。 然后一声闷哼,让陈箍桶确认了自己的猜想,他毫不犹豫,拉着阿莲冲入柴房,将一块木板翻开,露出底下的秘道。 “下去!” 阿莲不敢耽搁,因为陈箍桶的声音里,已经带着凶悍之意了。向来温和的军师都急成这模样,证明事态非常紧急。 她掀起裙子,迈步踏入秘道,却被陈箍桶在后推了一把,险些栽了个跟头。 就在这时,院子里已经有急切的脚步声响,陈箍桶一吸寒气:“来得好快!” 来得自然好快,韩世忠一马当先,便冲入了这座院子。 今日周铨带人办事,将韩世忠与宋行风也带来,其实是临时起意:这二人虽然投靠了他,可值不值得信任,还需要时间检阅。 但既然想让这二人去济州岛帮助培训基层军官,总得让他们展露点本领,同时也要让他们见识一下护卫军特级部队的水准,故此,周铨还是将二人带了过来。 韩世忠与宋行风也明白,若说打了刘世光、高衙内,算是投名状,那么今日的表现,就是排定自己在周铨心目中地位的机会了。特别是见到平时看起来象是读书人一般的护卫少年,动起手来干净利落,简直与西军中的积年老油子没有什么区别,他们也生出好胜之心。 自己在边境厮杀这么多年,总不能输给了几个毛还没有长齐的少年! 所以在动手之后,二人悍不畏死,突得极快,特别是韩世忠,在西军中就是著名猛士,竟然毫不顾忌,直接冲入了正院。 他们这样肆无忌惮地闯入,也惊动了这大院里的人。 摩尼教在此,为了避免被怀疑,安排的人手并不是太多,可百十号人总是有的。 在韩世忠越墙而入的瞬间,屋子里有人惊醒,紧接着,两厢房门大开,十余条汉子,衣裳不整,却已经各执刀兵冲了出来。 “制置相公说的没错,果然是个作奸犯科的庄子,竟然如此多违禁兵刃!” 宋行风见此情形,哈哈一笑,双手各执一刀,泼风一般舞动杀了过去。只不过他再快,却快不过韩世忠,韩世忠一手执刀一手执盾,生生从冲上来的摩尼教徒之间,杀出了一条血路。 见此情形,宋行风急了,周铨的大方豪爽他是亲眼见到的,另外周铨的权势他也领教过,因此他已经下定决心,一定要在周铨手下出人头地。但处处被韩世忠压着一头,让他心生竞争之念,当下他怒吼声里,双刀如风,刀刀过去都是冲着要害。 这些摩尼教徒,虽然是狂信徒,奈何很少见血,毕竟不是真正的厮杀汉子,被他二人这一顿狂杀,瞬间倒下一半,剩余一半胆气顿消,转身四散逃去。 宋行风嘿然一笑,向着正屋冲去,一脚就就屋门踹开。 韩世忠却没有跟着,他目光一转,便看到了柴房的门开着。 他眉头微微拧动,大步走向柴房,进来看得柴房空荡荡的,便点燃一个火把,然后嘿的一笑。 地上的脚印,一对大的一对小的,另外,还有些散乱的柴草,半遮半掩地露出地上的一块板子。 他上前将板子掀开,露出里面黑乎乎的一个秘洞。 韩世忠胆大,扔了火把,一手握刀一手执盾,直接就跳进了洞里。那洞很窄,只够一人爬行,他听了听,前方隐约有声音,他便将刀咬在嘴中,举盾在头前,开始向前爬行。 洞长足有近百丈,通向庄子外边,韩世忠体力好爬得快,前边阿莲可爬不太大,虽然陈箍桶不停催促,她还是爬会儿就得歇歇。 陈箍桶也在小心听着后边的动静,但是韩世忠的动作很轻,所以他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好不容易到了出口,陈箍桶再仔细听了一番,外头似乎没有声响,他才推开遮住出口的盖板,伸手将阿莲拉出洞。 但出口在一处草坡上,阿莲一个没小心,在出来时被草绊住,整个人咕碌咕碌滚了下去。她呼了一声疼,旋即抱着腿眼泪汪汪的道:“我的脚,我的脚!” 那只左腿仿佛失去了知觉,很有可能是骨头断了。 陈箍桶借着星月之光,看了一下她的脚,扭到的地方已经肿起。 陈箍桶的面色阴沉下来,这个时候,偏偏出现这种事情! 他眼中凶芒闪动,然后掩饰住,他笑着道:“无妨,我背你” “不必,军师,我一介女子,性命不值钱,军师身份重要,不可出事,军师你先走,我在后头慢慢挪” “不,不,我背你!” 陈箍桶一边说,一边伸手向阿莲抓来。 他却不知,阿莲被他们培养得极为察言观色,因此,他眼中的凶光,也被阿莲看到了。 见他伸手过来,阿莲只能伸手靠过去,仿佛是要他牵着一般,但就在两人手相抓之时,陈箍桶用力一拉,想要将阿莲拉入怀中,好捂住她嘴,将她卡死。 结果阿莲借着那只好脚的力气,整个人撞入他怀中,将他撞得也从草坡上摔了下去。 “贱人!”陈箍桶翻身而起,匕首已经握在了手中,他厉声喝骂:“你想背叛圣教?” “我无过错,为何军师要杀我?”阿莲一边叫,一边坐在地上往后挪,可是这哪里挪得开,眼见着陈箍桶逼近过来,挥动匕首要将她刺死,她张嘴要叫,却在这时,听得耳畔嗡的一声响。 一个小圆盾从她身后被人扔来,砰的一声,砸在了陈箍桶的头上! “大老爷儿们,欺负一个女子,算得什么本领?”略有些熟悉的声音响起,阿莲回头望去,借着星月之光,她看到那日在大相国寺中救过她一回的汉子,一手拎刀,快步来到了她的身边,将她护住!未完待续。 ... ... 二八六、用武之地 月光照射下,韩世忠身材显得特别高大,全身上下,都笼罩着银色的光辉。 阿莲看着他,心中突然生出一个念头来。 她自幼被摩尼教收养,原本是用来交结权贵,为摩尼教的所谓大业牺牲皮肉色相。小时她对这种命运觉得理所当然,但随着年纪渐长,见识增加,她心中不免疑惑:自己这一生,当真就是为此么? 然后在周铨那里吃了一个大闭门羹,让她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再到京师与师师结交,师师小娘子同样出身卑微,可如同莲花般纯净,让阿莲心生羡慕,同时也隐隐有种感悟:她的命运,未必只能如此,只要能遇对人。 然后就是陈箍桶的背叛! 她背负重任,甘冒奇险,潜伏在徐州和京师,为的就是圣教的事业,执行的就是军师陈箍桶的命令,可危险来临之时,陈箍桶却想着杀她灭口! 若方才陈箍桶是命令她自尽,积威之下,或许她真会为圣教事业献身了,可陈箍桶却一边花言巧语,一边暗藏杀机。这种被欺骗的感觉,让阿莲幡然省悟。 原来在陈箍桶心中,根本没有把她当成圣教的一员,只是将她视作被愚弄欺骗的棋子! 因此,她才会反击,没有坐以待毙。 但她只是一个弱女子,而且还扭伤了脚,哪里会是陈箍桶的对手! 绝望之中,韩世忠突然出现,救了她的同时,也让她隐约有所触动。 在高衙内手中,虽然先出手管闲事的是宋行风,但救下她的却是韩世忠。 如今遇到生命危险,仍然是韩世忠有如神兵天降一般。 莫非此人就是自己遇到的那位,可能改变自己命运之人? 韩世忠却不知道,身边女子有这么多心思。 望着一脸凝重全神戒备的陈箍桶,韩世忠咧开嘴笑道:“看来是条大鱼了,不知阁下在摩尼教中担当何职?” 此话一出,陈箍桶明白,自己的根底已经泄露出去了。 他恨恨地瞪了阿莲一眼:“女人当家,房倒屋塌,坏我大事者,果然是你!” “男子汉大丈夫,将事情推到娘儿们身上,亏你有脸罢了,懒得与你废话,乖乖束手就擒,可以少吃些苦头!” 韩世忠一边说,一边大步上前。看着他走路的姿势,阿莲心中又是一动。 所谓龙形虎步,王侯身姿也! 跟着陈箍桶,她也学了几分望气相面之术,原本是在青楼之中阅人时所用,现在用在了韩世忠身上。 陈箍桶连连后退,他虽然也是身手矫健,但为韩世忠气势所夺,连出手的胆量都没有,只能退,退,再退! 韩世忠前进比起他后退却是快得多,仅仅是七八步,两人便已经近身。 陈箍桶见退无可退,挺起匕首,嗷叫了一声向韩世忠冲来。 “小心!”阿莲惊呼了一声。 “无妨!”韩世忠咧嘴一笑,他面上有在沙场上留下的疤痕,原本有些吓人,但这一笑,却让阿莲觉得分外可靠。 也不知他怎么使的手段,陈箍桶胳膊就被他夹住,然后一用力,陈箍桶惨叫了一声,右手折断,匕首也掉在了地上。 “好汉,好汉,放过我,我给你金银,我给你一千贯!”陈箍桶痛得大叫道。 “若是早几日,俺说不得会动心,现在么,俺已经把自己卖了,正合值一千贯呢。”韩世忠将他按倒在地,一脚踏住,让他不能动弹,然后解下陈箍桶的腰带,直接将人倒攒蹄儿绑住。 将完全失去了反抗能力的陈箍桶夹住,韩世忠再望向阿莲:“姑娘,你如今做何打算?” “我我腿扭着了,可能骨折了。”阿莲被他目光一扫,只觉得心头发热,喃喃说道。 韩世忠看了看她的脚,蹲下手去按了按她脚肿之处,听得阿莲“啊”的一声叫,抬头望她一眼:“痛么?” 阿莲双颊流丹,目光若水,轻轻点头,微不可闻地道:“疼。” “疼就好,未必是骨折,可能只是扭着了筋嗯,姑娘,得罪了啊。” 总不能将这女郎一个人扔在外头,韩世忠一蹲身,直接将阿莲负起。阿莲本能地挣了挣,但挣不脱,也只能放弃了。 背上背着一人,胳膊还夹着一人,韩世忠走起路来,仍然飞快,连大气都不喘。阿莲听着他沉稳的呼吸,感觉到他胳膊上的力量,脸上烫得和火一般。 韩世忠带着人回到庄子里,此时庄子又再度安静下来,摩尼教徒逃的逃、死的死,还有二十余人被擒住。周铨正在那边审着一个摩尼教徒,见韩世忠带着两人过来,笑着道:“不愧是泼韩五,擒着重要人物了?” “应当是重要人物,这位小娘子也被带来了。”韩世忠将阿莲放下,又将陈箍桶往地上一扔。 周铨瞄了一眼阿怜,只觉得眼熟,想了一会儿,还是身边的武阳知道他的毛病,低声提醒了一句,他才记起:“原来是你,阿怜姑娘,不曾想离别数载,竟然又相遇了!” 阿莲忍着脚上的疼痛,向他福了一福:“奴本姓许名莲,莲花的莲奴有罪,但这几年与师师小娘子结交,虽是奉命而为,却是真心喜欢她,故此奴不曾害过小娘子!” 她以前不了解周铨,可这几年和师师交往甚繁,从师师口中,她知道家人是周铨的逆鳞,如果不把此事说开来,少不得要吃大苦头。 周铨没想到她会如此识相,微微愣了愣,然后点头。 师师的朋友不多,这位阿莲姑娘算是其中之一了,而且这几年,周铨不在京师,也多亏了她排遣师师的寂寞。 看在师师的面子上,确实不好难为她。 “此人是谁?”周铨指了陈箍桶一下。 庄子里别的摩尼教徒,只知道陈箍桶身份非同一般,却不知道他就是摩尼教的军师。许莲既然已经下定决心,也不隐瞒,向周铨禀报道:“此人乃圣教圣公座下军师,上回少圣公在衙内手中吃了亏之后,便由此人主持圣教北方事宜。” “阿莲,闭嘴!”陈箍桶怒道。 “军师,方才你若对我说,圣教养我二十年,到得我为圣教献出性命之时,我二话不说,自己了断自己但你不该骗我!”许莲轻声道:“你骗我之时,便是我与圣教再无恩情之日!” “你就不怕你的父母家人么?”陈箍桶还威胁道。 “若我父母家人还在,为何这十余年来,他们连见都不来见我一面?”阿莲凄声道:“休要再欺瞒了,我父母家人,只怕早就没了。” 陈箍桶见哄不住她,只能恨恨看着周铨:“不曾想你这厮如此狡猾究竟是哪里漏了马脚,还请周衙内指点!” 周铨看了看韩世忠,微笑起来:“你这局布得不错,阿莲姑娘做得也很仔细,我是没有瞧出什么名堂来,但是我身边这泼韩五却是粗中有细,他禀告我,说阿莲姑娘似乎并不是真怕高衙内” 破绽确实是韩世忠看出来的。 那日在大相国寺,阿莲离开时看了韩世忠一眼,韩世忠发觉,她虽然紧张,却没有真正的恐惧,那么急着跑掉,不象是怕被高衙内擒住,倒象是怕被什么人认出来。 韩世忠好赌撒泼,心却极细,待发现与阿莲在一起的年纪小的姑娘,就是周铨的妹子时,他心中便生出疑窦:师师年纪当时没有提周铨情有可缘,这位阿莲姑娘却是个大气的,为何不对高衙内说,她身边就是周铨的妹妹? 想来只要提一句,高衙内哪里还敢动她,只怕会巴巴地上来溜须拍马,最大的可能,是将她与师师一起送回周家。 那时,韩世忠便怀疑,这位阿莲姑娘,似乎不大敢与周铨照面。 后来周铨派人去寻阿莲,发现阿莲已经离开京师,恰好当时韩世忠在旁,便提出了自己的怀疑。周铨顿时惊觉,阿莲与师师结交这么久,自己虽然未曾见过,但面对高衙内这样的纨绔,她理当提起自己的名字! 再派人去细查,便发觉阿莲宅中不对,然后顺藤摸瓜,找到这庄子来。虽然摩尼教做得很干净,但正是因为做得干净,所以才可疑:这庄子里所有人,都是后来迁入的,竟然在附近连一家亲戚都没有,也很少与邻近村子往来! 听得自己的布局,竟然是被这个穷这汉看出了破绽,陈箍桶长叹了口气:“此时运不济也,竟然遇到此人!” “行了,今夜暂在此地宿上一晚,明日早报官,回去之后,让狗儿叔叔来折腾他,不信弄不出口供来。”周铨见局面已经得到控制,向众人下令道,然后又看向韩世忠和宋行风:“此地没准还藏有贼人,二位,今夜可愿为我守门?” 这是将性命安危托以二人之意,韩世忠与宋行风对望一眼,都看出对方眼神中的喜意。 他们可不再是刚投靠周铨时,对周铨在辽东的大战一无所知,现在他们已经晓得,周铨手中有一支人数不少的护卫,而且还带着这支护卫去辽国抢了位公主来! 这也意味着,在周铨身边,他们有的是用武之地,不必担心一身本领就此荒废!未完待续。 ... ... 二八七、等待命运判决 韩世忠伸了个懒腰,从床板上爬了起来。 昨夜他与宋行风护卫周铨,当然并不是说不睡眠,而是搬来床板,来人睡在周铨卧室门口,只要有人过来,他们必然会惊醒。 此时外边,已经传来人声,韩世忠悄然打开大门,宋行风也醒了,看着他道:“怎么?” “没事,天亮了。” 两人说话都压低了声音,怕惊醒里间的周铨。不过片刻后,外头便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紧接着,一个少年出现在他们面前。 这少年面色有些羞恼,见到二人,颔首行礼:“大郎醒了么?” “嘘,衙内还在睡。”宋行风做了个手势。 但这时,里间传来声音:“是小孟么,怎么,有何事?” “陈箍桶死了!”来禀报的小孟道。 里面立刻传来掀被子的声音,片刻之后,周铨走了出来,皱着眉头:“死了带我去看看!” 昨夜陈箍桶被绑在一根梁柱上,为了怕他冻死,还专门给他垫了干草、盖了棉被。这厮既是摩尼教的军师,知道的事情一定很多,故此周铨准备从他嘴里掏出些东西来,比如说,摩尼教的圣公方腊,现在究竟位于何处。 毕竟周铨虽知方腊其人,对他的事迹却不是十分了解,因此无法循根溯源,将之揪出来。 到了关押陈箍桶的屋子,屋内有两个少年垂头丧气地呆着,他们是昨夜的看守,却让陈箍桶在眼皮下死掉,两人心中都是羞愧至极。 周铨没有理睬他们,上前看了看,陈箍桶仍然保持着被缚在梁柱上的姿势,只不过是半蹲着,在他脖子上,套着一根草绳,草绳另一端挂在梁柱上的一个木榫上。 从他姿势来看,昨夜他在被缚住的情形下,仍然抽取垫着的干草,搓成这根草绳,然后勉强站起,将草绳套在梁柱之上,打好结,挂上了木榫。 “这厮倒是” 周铨心中也暗生警惕,陈箍桶落入他的手中,自知难以幸免,肯定熬不过刑讯,便选择了自尽。宁可死也要保守摩尼教的秘密,这厮对摩尼教倒是忠诚! 方腊手底下有这等人物,当真不能小看。 “你们要吸取教训,莫要以为,人绑着就没事了。”周铨此时才看向那两个看守的少年。 周铨进来以后,一直不理他们,晾得这俩小子都快流眼泪了。 打发走他们之后,周铨眯着眼,思忖了一会儿,然后对韩世忠道:“泼韩五,随我来。” 唤韩世忠绰号,就是不把他当外人看,宋行风很有些羡慕,同时又有点懊恼。昨夜他与韩世忠机会均等,甚至可以说,他还领先韩世忠一步,可是因为判断失误,擒获陈箍桶的功劳,被韩世忠拿了。 “下回不能再输给泼韩五了,娘的,时运不济!” 韩世忠跟着周铨,两人到了东厢,在东厢卧室房门前,同样有两个少年守卫,见周铨后,他们立直行礼,叭的一下,将手击在胸前,显得干净利落。 韩世忠忍不住啧了一声,周铨身边的这些阵列少年行礼,让他百看不厌。京中禁军,这几年被高俅整治,若严格起来,也能做得这般干净利落,但韩世忠却看得出,那只是一个纸架子,徒有其表,不象这些少年,那股剽悍劲儿,从骨子里透出来。至于西军,军纪就是笑话,打仗靠的就是狠勇。 “这才象是军人武夫!”韩世忠每见一次,心里就会这样想。 “里面人如何?”周铨问道。 “一切安好。” 周铨点了点头,在门前咳了一声,然后唤道:“许家姑娘,许家姑娘?” 屋子里,许莲也已经起来了。 说来也怪,分明落入敌人之手,整夜门前都有两人看守,但许莲却觉得,昨晚的睡眠,是近几年来睡得最香最沉的一次。 压在她胸膛上的大石头,似乎在昨夜被搬开了,她可以畅快地呼吸,再无束缚。 因此晨起之后,她的精神很好。 听得外头周铨呼唤,她眼神微凝:“奴已起来了,制置相公有何吩咐?” 大宋之时,“相公”乃是对朝堂宰执们的称呼,一般官员,称其“相公”既可表祝福,也是一种敬意。周铨在外间又道:“请姑娘出来叙话。” 这东厢毕竟是许莲闺房,派两人在门外看守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可带着大老爷们闯女子闺房,不是必要的情况下,周铨做不出来。 片刻之后,门吱呀一声拉开,许莲站在门前。 她一眼看到周铨身后的韩世忠,轻呀了一声,忍不住就伸手去摸脸,似乎是怕自己没有收拾好来,面上有什么不妥之处被看到。 韩世忠立于周铨之后,嘴角微微往上弯了弯,算是和她打了招呼。 到得正堂,周铨也不隐瞒:“陈箍桶死了。” “啊” 许莲轻轻一呼,不过神情里却没有多少惊讶。 “你不意外?” “陈军师足智多谋,对圣公又是忠心耿耿,若他想要死,那必然会有死的法子。” 听得她的回应,周铨心中一动:“你早有意料?” “以陈军师性子,既然落入你手,又脱不了身,那必然是要寻死的。” “为何昨夜不提醒我?”周铨又问道。 许莲略作沉吟,然后坦然看着周铨:“我昨夜是有意不提醒的,一来陈军师虽然想要害我,但此前对我还算和善,我不忍他在你们手中多受折磨二来么,陈军师死了,我的价值才最大” 韩世忠在周铨身后,原本微闭眼睛,听得这后面一句,他双眼张圆,盯紧了这个女子。 确实,陈箍桶死了,阿莲的价值就变得最大起来。庄子里其余摩尼教徒,都只不过是些底层狂信,便是刑讯,从他们嘴中也掏不出多少有价值的东西。阿莲在摩尼教中的地位也不高,但知道的东西却不少,陈箍桶一死,她就是唯一有价值的活口了。 这女郎看上去有如大家闺秀,没料想,心中却暗藏玄机。 “既是如此,你有什么要求?”周铨明白,要掏出阿莲的口供,总得给她点什么。 阿莲略一沉吟,面上浮起了红晕。 她需要一个安全保证,可是,对周铨,她又有些信不太过。 她是知道周铨厉害的,莫说向家父子那对草包,就是她们摩尼教小圣公、陈军师,都先后在周铨手中败过,陈箍桶甚至连命都送掉了。 想了好一会儿,她突然向周铨拜了一拜:“奴有几问,想请教制置相公身后的壮士。” 周铨愣了一下,想到是韩世忠将她与陈箍桶一起擒来,因此不疑有他:“你请问就是,不过他答不答,却是他的事情。” “不知壮士姓字名谁,出身为何,可曾有家室?”阿莲又向韩世忠拜了拜,然后问道。 “某姓韩,名世忠,字良臣,延安人,在西军中厮混,穷军汉一个,贱命一条,未曾有家室。” 韩世忠是爽快人,加之他觉得,大丈夫事无不可对人言,因此毫不犹豫地道。 “壮士少年潦倒,如今跟在周制置身边,却如风从虎、云从龙,莫看以前卑微,来日富贵,却是不可限量贱妾蒲柳之姿,卑贱之人,沦落泥埃,若壮士不弃,愿附身为妾,以求托庇!” 她这番话,当着周铨与韩世忠的面说出来,韩世忠呆了,周铨更是呆了! 本来她问韩世忠出身,周铨还以为她是看着韩世忠眼熟,想要拉拉关系,没有想到,却是直接看上了韩世忠! 感谢军汉出身的宋太祖,感谢夺了侄子皇位怕诸将不服的宋太宗,大宋一朝,对武人都是极尽打压之事,若是军中将门倒还罢了,象韩世忠这样,出身平民百姓,从军多年未能混到正经官职的,莫说成家立业,就是有几个闲钱,能寻个好些的窑姐儿就已经不错了。 故此,被许莲看上,韩世忠第一个念头,多少有些沾沾自喜。 看来自己弃了刘光世转跟着周铨,当真是明智之举,别的不说,至少被那些姑娘们掩鼻而过的臭军汉,竟然也有娇滴滴的大美人儿看上。 在一愣之后,周铨笑了起来。 这许莲倒是好眼光。 她两回见到韩世忠的胆气本领,又晓得周铨识人善用,韩世忠在周铨手中,莫看现在还是无职无份,但以后定是富贵可期。现在若能紧紧抓住,不仅可以托庇于眼前,解决目前的问题,还有益于长远,今后妻凭夫贵。 只不过,她还是看差了一点。 周铨自己不喜欢别人安排自己的婚事,将自己的感情变成一场交易,同样,他也不会随意安排下属的婚事。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因此,他哈的笑了两声,然后道:“此事乃韩五私事,他自家若说可以,那便可以,他若说不成,那便不成你若有本事,只管说服泼韩五!” 许莲一双妙目,盈盈含波,注视着韩世忠,向他又是一拜:“愿为相公平靖屋内,使相公不须为家务所掣肘,可以在外安心建功立业!” 她没有说自己有多少嫁妆,没有夸自己容貌如何,甚至没有提自己妇德怎样,只以功业激励韩世忠,说了这一句话之后,便再无二语,垂首低眉,等待韩世忠的决定。 仿佛在等待命运判决。未完待续。 ... ... 二八八、习惯性造反的摩尼教 韩世忠陷入深思之中。 最初许莲说出要嫁与他为妾,他是极为惊讶,然后不免有些飘飘然。 若说姿色,许莲或者不是绝色,但也是少有的美人。换作在西军之中时,韩世忠这等军汉,面对这样的美人,只可远观,即使靠近一些,都要被将主喝退。 再说内秀,许莲知书达礼,棋琴书画样样精通,更重要的是,她还颇具心机器量,与号称泼韩五的韩世忠,正合可以互补。 至于妇德方面,此前她出身卑微,沦落风尘,但韩世忠有自信,若她真嫁予自己,此后的妇德,必不至有失。 但是韩世忠此身却不由己,他考虑问题,除了要考虑自己,还要考虑如今自己所处的环境。 许莲乃是摩尼教徒,在其教中地位颇高,她如今是周铨的俘虏,之所以愿意嫁与韩世忠为妾,实在是走投无路,想要托庇于韩世忠。因此,韩世忠若应下,也就意味着要接下她的因果,特别是,原本周铨逼出她口供之后,便可以将她送交官府那几乎意味着许莲必被折磨死于官狱之中,可韩世忠若应下要娶她,周铨就无法将她这个关键人证交给朝廷。 思忖了好一会儿,韩世忠看着周铨:“衙内觉得,俺泼韩五这百八十斤,可值得瞒过朝廷?” 周铨哑然一笑。 韩世忠分明是动心了,既是如此,他也不在乎这点小事。 “若得你泼韩五真心用事,莫说瞒过朝廷一两件事情,就是摁死一两个宰执,又算得了什么大事?” 闻得此语,韩世忠顿时下拜:“请主公赐此女于小人为妻!” “为妻?”周铨一愣。 “正是,既欲娶之,何必为妾?俺韩五在西军之中,不为将主所重,得主公不弃,千金市马,故此愿为主公效死力。俺这一世活了近三十,还不曾有如此女子,垂怜下嫁,故此愿娶为正妻,定不负她之青睐!” 此话一出,周铨动容! 韩世忠抑郁不得志,十八岁入西军,如今已是十载过去,却还只是一个微末大的小军官,便是一吏,都敢对他呼来喝去。刘光世不过是军中纨绔,草包一个,却可以视韩世忠为奴仆。唯有到了周铨手中,才第一日,就予千贯钱,任他豪赌,故此,他下定决心,愿效死力。 对这许莲,也是如此。得人真诚相待,他必诚心报之! “既是如此,韩五哥,我也不能辱没你,我这就请家母收阿莲姑娘为女儿,算是我多了一妹妹五哥,你便是我妹婿了!” 韩世忠能如此坦荡,周铨又为何不能洒脱一点? 认个义妹,一来可以揽住韩世忠之心,二来么,既然都是兄妹了,阿莲还好意思有所隐瞒,不将摩尼教的底细都漏出来? 比起韩世忠的真坦荡,周铨的洒脱多少有些功利,饶是如此,他这一开口,许莲还是热泪盈眶。 以许莲的身份嫁与韩世忠为妻,多少有些名不正言不顺,但以周铨的义妹身份嫁出去,则是完全不同。 她盈盈下拜:“多谢制置相公” “应是多谢兄长。”周铨哈哈一笑,歪着脑袋看了韩世忠一眼:“泼韩五,算是你有福气,我嫁妹子,嫁妆丰厚得你想都想不到妹子,你可知道香水对了,你和师师好,定然是知道的。我原本是想把香水这产业当作师师的嫁妆,不过如今有你这大妹,先顾你了!今后香水之事,我会令人告诉你,一年不多,二三十万贯的收益总是有的!” 他一开口就将每年二三十万贯收益的产业送与阿莲当嫁妆,韩世忠慌了:“主公,这不好” “给我家妹子的,与你何干!钱是英雄胆,你若是胆敢欺负她,她直接将你赶出家门!” 韩世忠是个爽快人,见周铨如此说,便不再拒绝,只是心中暗想,自己便是豁了性命,也要将周铨交待的事情办好来,方不负他如此重恩。 那边阿莲却道:“兄长所赐,原不该拒,只是这太过贵重,而且原本是师师小娘子的,兄长之情,小妹心领” “不必多说了,泼韩五这厮的性子我是晓得的,虽然他说要戒赌了,但怕是戒不掉” 韩世忠闻得这话,嘿嘿笑了两声。周铨瞪了他一眼,然后又道:“就算是戒掉了,他大手大脚,腰间没有隔夜之财,你嫁了过去,岂不是要跟着他受穷受苦?若真如此,别人只会说我这当兄长的吝啬刻薄!至于师师那边,你不必担心,以我的手段,给她一份每年百十万贯钱收益的嫁妆,岂是什么难事?” 见他把话说到这份上,阿莲无法再拒绝。她只是眉头微凝,心中暗自琢磨,师师小娘子的心事,她知道,可这位兄长却似乎并未察觉呢! 若是师师晓得周铨要为她准备嫁妆,定然会非常生气吧。 不过此事并不着急,阿莲心中已经有了一个主意,反正是要拜见周母的,到时对周母提一下就是。 此事既已议定,周铨没有问,但阿莲自己开口,说起摩尼教的事情来。 原来摩尼教信奉大光明神,自波斯传入中土后,传播渐广,其中不乏野心之辈,往往利用下层百姓对生活的不满,还有人间种种矛盾,发动起义,试图建立地上的“光明王国”。但是绝大多数时候,这都只是野心家的工具。 唐朝之时,摩尼教圣女陈硕真在浙东传教举事,自立为文佳皇帝,后来兵败,惨遭酷刑而死。但她宁受百般屈辱折磨,也不泄露摩尼教的秘密,使得许多教中骨干教徒,得以幸免于难。此事让原本一盘散沙的摩尼教徒极为感激,故此各支各派,都视陈硕真有恩于己,暗自画影图形,供奉香火。 偏偏师师的模样,与陈硕真留下的画影颇为相似! 这本来只是一个巧合,但方腊之子小圣公、摩尼教头领陈十四在京中与周家父子冲突,曾经抓住过师师,当时就觉得,她与陈硕真留下的幼年画像极象。他们退回浙东,在教中说起此事后,军师陈箍桶就有了一个主意。 如今摩尼教散布各地,自立为教主的没有十个也有六七个,彼此之间,谁都不服谁。他们所服者,除了大光明神,恐怕就唯有陈硕真了。故此,陈箍桶有意将师师拐走,以陈硕真转世之身的名义,嫁与方腊之子小圣公方书。 若真能如此,凭借陈硕真的号召力,或许能将各地的摩尼教徒都整合起来,哪怕并不能真正拧成一股绳,至少可以形成一个联盟。各地同时举事,足以让大宋陷入四处烽烟之中,或许方腊父子可以乱中成功。 “当真是臆想天开!” 听得这,周铨不免愣住了。 这是他以己度人,觉得一个已经去世了四五百年的古人,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影响力。却没有想过,这些摩尼教高层虽然未必真把陈硕真放在心上,但那些底层信众,长期以来被宣传洗脑,却是极容易被煽动起来的。 摩尼教欲举事,缺钱、缺粮、缺武器、缺人才,几乎什么都缺。其教中骨干,虽有野心,也有一定组织能力,但是缺乏战略眼光。倒是被称为军师的陈箍桶,却颇有几分谋略,自十余年前投靠方腊起,便开始谋划起来。 比如说,在京中发展信徒,甚至将教徒安插到了皇宫之中,盗取宫中金玉,准备以此充作军资。再比如说,将阿莲安插到徐州,想法子投靠向家父子,是准备从向家的冶坑里获得钢铁,秘密为摩尼教打造兵器。 听到这,周铨摇头笑了两声,毕竟只是“几分谋略”,想法倒是和他一样,要赚钱,要控制钢铁,但手段比起他来,可就是粗糙笨拙得多了。 若没有周铨,摩尼教的准备,都只能算是草草。可是与周铨敌对之后,摩尼教就盯上了他,周铨的一些做法,给了陈箍桶很大的启发。 比如说榷城之举,陈箍桶亲自负责,伪作商人前往榷城贸易,一是积累起事的军资,二也是想要寻找门路勾结辽国,若是他们起事时,辽国在边境增兵,可经分散朝廷的兵力。 “小妹有罪,小妹从师师小娘子那里学得了毛衣织法,将之传中,如今大江南北,河东河西,毛衣产业,多是摩尼教所有。奴亦曾稍作推算,每年能给教中赚得十数万贯的收益充作军资,还养了绝多教民信众。” 此事周铨已经略有所知,梁庭芳来京师告诉他的。想到梁庭芳,周铨就想到了他妹妹梁红玉,也不知道是不是原本历史上的那位梁红玉若真是的话,韩世忠娶了许莲,恐怕就没她什么事情了。 “而且,这等工坊组建之事,陈军师暗中多次潜入兄长的工坊中,他说其中隐约有兵法,以此法约束的工人学徒,战时拉出,稍作训练,便可以为兵!” 听到这,周铨的神情顿时肃然。 工业化社会对比农业社会的优势,不仅仅是科技与生产力上的,更是人力上的。 有组织有纪律的工人,比起散漫惯了的农民,要更容易成军,也更会坚守纪律。 陈箍桶能看到这一点,倒真是一个人才! 好在他死了。 “圣公之下各位头领,对今后如何举事,也有颇多不同意见,陈军师死在京师之中,教中会如何反应,实在难以预料!”阿莲又说道。未完待续。 ... ... 二八九、枭雄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 西湖之畔,飞来峰灵隐寺中,一个中年汉子恭恭敬敬向佛像敬了一柱香。 这汉子穿着锦衣,浑身富态,若不是熟悉之人,肯定想不到这位在佛前显得无比虔诚的员外,竟然就是摩尼教在浙东的当代教主方腊。 他原本只是一名帮工,也就是这几年,摩尼教做毛衣生意,小赚了一笔钱财,让他可以在西湖边上置田置宅,还居体养气,从一个黑穷的劳动者,变成一个白胖的食利者。 自古以来,借着宗教来造反者,大致都是如此,初时还能与信众一起同甘共苦,稍有所成,便要追求个人享受了。 敬完香,方腊又默默祷告了几句,然后在知客僧人的陪同下,缓步出了大雄宝殿。 就在这时,却见一个小沙弥莽莽撞撞跑了来,一头栽在他的身上。 “道济,道济,你这小沙弥又不老实!”胖胖的知客僧人一把抓住那小沙弥,见他嘴上油光发亮,用力拧着他的耳朵,厉声喝斥道。 那小沙弥嘻嘻笑着,却不呼疼,只是念道:“好铁牛,好铁牛!” 那知客莫明其妙,方腊却嘿的一笑,知道他是在嘲笑知客僧,仿佛灵隐寺前的印铁牛,拦门而立,鼻孔朝天。这小沙弥有几分意思,方腊劝住了那知客,正待与小沙弥说话,却见他一溜烟就跑了,也不道谢:“你自有你忙的,我自有我忙的,大伙各自忙各自的,到头来都是白忙活的!” 此话之中,似乎有深意。 方腊凝神想了想,正待问那知客,小沙弥是何许人,却见寺庙门前,两个伴当在向他拼命呶嘴。 他情知是教中有事了,便与知客告别,领着两个伴当出了寺,走得无人之处,一个伴当低声道:“教中传来消息,陈军师落入周铨手中,已升大光明国了。” 方腊心中一凛,须眉皆动! 陈箍桶颇有智计,当初正是他遇着方腊之后,竭力鼓动,还提出了今后的起兵方略,方腊才会心生反意。在某种程度上说,方腊乃是浙东摩尼教主事,而陈箍桶则是摩尼教举事之主谋。 “不回庄子,乘船去城里!”方腊心念一转,下令道。 陈箍桶落入周铨手里,虽然方腊相信他不会出卖自己,但出于谨慎起见,他还是决定,放弃已经居住了一年多的庄子,改在人口众多、更易遮掩行迹的杭州城中。 别人要躲,都是往穷乡僻壤里躲,但方腊觉得,隐于市胜过隐于野,他早就担心会出事,故此在杭州城里也为自己准备了一个身份。 “传令各路头领,都到城中清河坊郭员外府来,没了陈军师,咱们此前的事情,都不能作数了!”他又下令道。 此前摩尼教的举事计划,都是陈箍桶一手所拟,便是方腊这个教主,也难以自专。陈箍桶死的消息刚传来时,方腊心中是极悲痛的,但是此刻,他却又隐隐有些解脱感。 浙东各地的摩尼教头领,很快从各县聚到杭州城中。此时已是年末,原本大伙都是准备快快活活过个肥年,但陈箍桶身亡的消息,却让整个摩尼教的高层都陷入混乱之中。 少不得大大地争吵了一番。 有要立刻举事的,有建议大伙躲入乡野中避避风头的,双方争得几乎要打起来。 毕竟造反不是请客吃饭,是要杀头流血的,而且摩尼教这几年的发展,让他们的造反变得更为复杂。 争了许久,他们才发觉,身为圣公的方腊,却一直没有出声。 小圣公立在方腊身后,他是想去寻周铨晦气,为陈箍桶报仇的。但是他知道,他的父亲,却别有打算。 陈箍桶不在,有些事情,当清理一番了。 “诸位都勿吵,请听圣公教诲!”正当众人吵人一团时,终于有人想起了方腊这个教主。 方腊目光扫过众人,他站起身来:“诸位教中兄弟,你们忘了一件事情陈军师不能白死!” 此话一出,众人当中有的连连点头,有的则是面带惭愧。 之前争来争去,他们都是在争自己等人当如何应对,却没有一人想到陈箍桶的。 “故此,我准备遣人北上,乘着周铨未曾离开京师之际,刺杀他!”方腊声音转厉:“此人屡屡误我圣教大事,不除之不足以平愤了!” “可是他如今身居高位,除了他,朝廷还会容我等?”有人叫道。 “不除他,朝廷就会容我等?你去杭州府前说,你是光明圣教职事,你瞧瞧看,他们容不容你!” “对,此人不除,日后必是圣教大敌!” 众人又是齐声议论,渐渐要除周铨的一派占据上风。这一派,多是陈箍桶走南闯北串联起来的,他们也是最坚定的举事派。 见此情形,方腊又道:“既是如此,我拟一个名单,此次北上,关系重大,为妨走漏风声,不可调用普通教众,也不可动用京师信徒,故此要有劳在座的诸位了。” 众人这才安静下来,方腊开始点名,一个接着一个,被点到的人大多都毫不犹豫应了下来。 若是有心,便会发觉,方腊所点的,正是那些叫嚷着要替陈箍桶报仇、要立刻举事杀官造反之人。 他们看来,杀了周铨,朝廷不容,摩尼教必然要举事。 “至于如何行刺,周铨狡猾,须相机行事,我给这些兄弟拨出一万贯专款,供诸位在京师寻找机会,或是收买官差,或是策反其护卫,一切以诸位兄弟的安危为前提,务必保重自身,莫要没奈何周铨,反倒是误了自己!” 一万贯! 这几年,摩尼教的日子好过一些,至少他们这些中上层人物,都积下了一些家当,可是一万贯,对他们当中大多数来说,还是未曾见过。 因此众人更是心气高涨。 接下来是决定北上时间,大伙都认为,如今动身,年关将近,这么二十余号人离家北上,容易引发怀疑,故此最好的时机,是来年正月十五之后,冒充商旅,再动身北上。 于是众人便决定,元宵后一起出发,争取能用半个月左右时间便抵达京中。那时即使周铨离京,他们也要在京中做好准备以待周铨复回之时。 众人散去,方腊唯独留下了陈十四。 这位陈十四,就是小圣公方书口中的“十四叔”,原本是在京师主持事务,后来因为与周铨的冲突不得不撤回。 “十四,你在京中时间较久,军师虽然不在了,北边的一些线却不能断,教中上下,数万教众,都仰赖于此提供衣食,故此我有意遣你北上,先去汴京,再去榷城,你看如何?” “小弟倒是没有意见,只是我曾与周铨的下属照过面,怕他们认出来。” 方腊听他这样说,微微一笑,沉吟了好一会儿,低声问道:“你觉得现在是起事之机么?” “此时非举事之时机也,军师在时,便常说咱们要继续隐忍。如今朝政是一日败坏一日,朱贼在江南,杨贼在山东,童贼在西北,都搅得民不安生。只要与辽国战事一起,徭役兵役一经征发,此三地百姓,必然纷纷举事。那时我们再起兵,既可号令群雄,也可以避过朝廷锋芒军师如今虽已登仙,但他的策略,我们还当坚持!” 方腊早就注意,刚才陈十四是不赞成立即举事者之一。 听得他如此应对,方腊点了点头:“只是你也见到了,立即举事的呼声甚高,若不是我暂时以刺杀周铨为缓兵之计,只怕他们当场就要逼我下令了。” 摩尼教高层之中,一直有缓进和激进两派,唯有陈箍桶可以压制两派,便是方腊说话都不如他有用。如今陈箍桶已死,激进派再无压制,方腊露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让陈十四不禁怒道:“这群家伙,当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他们如此不顾前后,迟早会害了圣教,圣教自然要举事,要在人间建立大光明国,但是,一定要等时机成熟。当初文佳皇帝举事失利,便是为这些鲁莽之辈所误,准备不足便仓促举义。我们兵败身亡事坏了圣教大事事大,十四,你说说,当如此处置这些人!” 陈十四听得这里,才悚然惊觉,原来方腊留他,是想对付教内的那些激进派! 自家人对付自家人,可不是什么好事,而且消息传出去之后,恐怕整个圣教,立刻要分崩离析。 “圣公如何吩咐,我便如何去做!”屏住呼吸,足足有好一会儿,陈十四才说道。 “你提前进京师,以我的名义,拜会一次周铨。”方腊缓缓道:“我欲办一个浙东商会,想要购船,须寻周铨手中的船场,买现今最好的海船!” 陈十四只觉得自己的眼睛几乎要突了出来。 这是正面和周铨打交道,哪里是让他去买船,而是让他去卖人! 这些年后北上刺杀周铨的教中激进派骨干,方腊是准备将他们全部卖给周铨! 他刚欲出言反对,心中便又是一凛。 他虽然一直是方腊心腹,可这等事情,方腊既然让他知道,他若不从,方腊绝对不会让他活着离开。 再看这位教中圣公,陈十四只觉得,眼前人气沉如海,竟然深不可测。他心里浮出一个词来:枭雄!未完待续。 ... ... 二九零、居高自远 “当真是麻烦制造者,周铨这厮,不管到了哪儿,都会惹麻烦,在京师里才呆多久,便惹了摩尼教!” 赵佶坐在自行车之上,向着侍立在旁的梁师成吐槽,梁师成却听出,他话语里并没有真正的埋怨之意。 “官……官人说的是,不过以奴……以小人之见,他也是官人的一员福将。京师腹心之地,摩尼教竟然也安插了如此一个据点!” “京兆府、皇城司,都是吃闲饭的!”赵佶有些发怒。 此时正是大年初一,赵佶刚刚完成春祭,自从重新议定五礼,赵佶将各大祭典仪式时间都悄悄缩短了。因此,完成春祭之后,他还有空换了普通人服饰,带着几个伴当,乘着自行车来游玩京城。 “京师也当管管了,这两年,涌来的闲杂人等太多。”梁师成赞成道。 “都是地方官员不利。”赵佶提起此事就觉头疼。 实际上与地方官府利不利没有半点干系,完全就是棉业发展惹的祸事。 棉布商会的大赚特赚,导致棉纺织业迅速扩张,大批原本租佃给佃农的粮田,如今被改作棉田,部份佃农因此失佃。更重要的是,看到种棉有利可图,新一轮土地兼并或明或暗地发展起来,而杨戬为了搜刮,成立西城所,将无数原本属于自耕农和小地主的田地,都充作了公田——这壮大了赵佶和杨戬的腰包,却让更多的百姓流离失所。 失去本业的农民,当然会涌向城市。而同样是因为棉纺织业等手工工场的发展,需要大量的工人,因此这些流入各级城市的百姓,直接就被官府派出的差役,驱赶到新权贵们开办的工场之中。 周铨曾经与这些新权贵有约定,对待工人,需要仁厚一点,只是这种约定,只是让周铨求个心安,新权贵们哪里会真正落实!为了降低成本,他们给工人们的工资极低,甚至将工人直接变成工奴,就连一日两餐,都要想法子克扣! 不过,谁都不会在赵佶面前提起此事,特别是梁师成等。 大量人口涌入京师,在给京师带来一些治安事件的同时,也让京中人口极大增长。现在又处于年假,就连最黑心的工场主,这一天也得给工人多发几文红包,放大伙一天假。因此街上人头攒动,微服私访的赵佶和他的车队,行得很慢。 赵佶却不急躁,他今日是来看一场大热闹的。 许多人都是涌向东海商会所在街道,在人潮中走了近半个时辰,赵佶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此时商会外的空地上,已经是人山人海了,若不是专门寻了军士来维持秩序,恐怕连走路的地方都没有。 赵佶所乘的车子,有特别的标记,因此可以避开人群,自侧面悄然进入商会建筑群。 商会建筑群分为三个部分,靠着十字街的,是广场和正门,六层高的大楼,在这里拔地而起,显得份外高大巍峨,甚至还超过了内城城墙。 这也就是大宋,换了别的朝代,这么高的楼,分明是逾制。 好在这离皇城较远,不虞有人从这六层上窥探皇宫中的。赵佶看着这幢高楼,见到外面全是白银的瓷砖,微微一撇嘴:“周铨这小子,别的都还好,唯独不懂何为美者,如此作派,有如穷人乍富,太过俗气!” 话虽如此,赵佶对瓷砖贴的外墙中,露出的那些大玻璃窗,还是表示相当羡慕。 这大楼便是东海商会大楼,在大楼一楼,四面总共开了六座门,每一座门都显得非常高大,便是衙门的大门,也没有这样大的。按理说,这是商铺的大门,应是藏风纳气,但在这,却根本不管那么多,只管着采光通风,同时便于人进出了。 赵佶微服来访,虽然乘的是有特别标记的车子,却没有告知里面人是谁到来,便是梁师成,都打扮成白白胖胖富家管事模样,跟在他的身后,从一处大门,直接要往商会里进去。 结果却被拦住了。 拦住他们的是东海商会的一位掌柜,他笑嘻嘻连连作揖:“几位贵客还请稍候,再过片刻,才正式开门,请到那时再入内吧。” “恁多名堂!”梁师成怒道。 他是佯怒,果然,赵佶拦住他:“客随主便,今日咱们是来看热闹的。” 没有等多久,便听得正门方向,鞭炮齐鸣,轰响声中,他们面前被毡布拦着的门左右打开。这一次没有谁挡着了,方才那位管事,还专门过来招呼:“二位贵客,请进,请进!” 进去之后,便看到一个大堂,在大堂正中,挂着一个巨大的吊下来的灯架,那上面放着一个大灯笼,灯笼竟然也是用玻璃罩着,其内点着十六根灯芯,将整个大堂照得极亮。 “这一天点掉的灯油,就要不少钱吧……”赵佶啧了两声,他在宫中多点几根蜡烛,都要心疼一番呢。 “羊毛出在羊身上,而且今日开业,才会此时点亮,待三日之后,就只有掌灯时分,才会将灯亮起。” 不等梁师成回应,一个声音响起,赵佶看过去,就见周铨带着一群纨绔,笑吟吟地迎了上来。 那群纨绔多少有些不自然,但周铨倒还是泰然自若,直接一揖:“见过赵大官人,贵客莅临,有失远迎,还请恕罪啊。” “赵大官人”这称呼,让赵佶眉开眼笑起来。 “听闻周大官人的新店开张,不请自来,还请周大官人见谅啊。” “赵大官人这样的贵客能够来此,蓬荜生辉,请,请……” 两人仿佛百姓中的富裕商家,相互客套,这等把戏,别人看了觉得无聊,赵佶却是津津有味。 在他看来,这比起坐在朝堂上听文官们扯皮有趣多了。 而且唯有如此,才算是真正的与民同乐。 大楼一层乃是茶厅,栏杆将过道与饮茶之所隔开来,还有各色伶人、伎者,在这里表演。从说书到唱曲,应有尽有。 周铨把赵佶引到一处清静处,便有茶博士前来献茶,赵佶随意点了一种,配上茶饼点心,坐在从头顶悬下的秋千上,轻轻晃动,倒是别有滋味。 但瞬间,他尺看到过道上涌来的人流。 今天聚在东海商会大楼外的京师百姓,数量绝对不少于三万,这么多人都想要进来看热闹,见识见识这座被称为“大宋第一百货商城”的巨大建筑物里,究竟有什么宝贝,让它敢自称为大宋第一百货。 好在周铨对此是早有准备,在外早就安排好人手。莫看有六座大门,只有三座许进,另三座只许出,在周铨安排好的人手引导下,第一批进入商城中的,只有三千人。 “只有”三千人,可三千人同时涌进一座建筑当中,那声势也大得惊人。 在通道中汹涌而过后,绝大多数人都选择走楼梯上了二楼,少数人留在了一楼的茶座位置上。 这些人听曲、听戏、听评话,一时间,一楼里也变得嘈杂起来。 放在往常,赵佶是不喜欢这种热闹的,但今日他却觉得有趣。 在一楼听了一折子评话,周铨笑道:“外头要放第二批人进来了,赵大官人,赶在这第二批之前,咱们上楼看看?” 赵佶自无不可,跟着周铨,上了二楼。 二楼开始,就是真正的商场了,如同另一世的大型百货商城,从二楼到四楼,被隔成了许多小间,所有的商品,都放在货橱、柜台之内。 橱柜表面,也都隔以玻璃。阳光直射入内,在玻璃上微微反光,加上刷得雪白的墙面、贴在地上的瓷砖,整个商场,有如光天化日之下,纤毫毕现。 商场中卖的货物极为丰富,一般的南北杂货之外,还有许多都是东海商会下属各个作坊的物产。比如说可以取代灯笼的马灯,最新的自行车,各种瓷器陶器,布料成衣,香水盐酒……甚至连图书都有专门的柜台。 总之,这里几乎可以解决所有衣食住行,只要有钱! 第五楼,则是酒楼,这里登高望远,可以俯瞰大半座京城,唯有皇城所在的位置,周铨在设计之时,有意没有开窗,也封闭了回廊,因此无法从此窥看皇城内的情形。这一点,倒与樊楼有几分相似。 “这第六楼呢?”赵佶又问道。 “请大官人来。”周铨笑道。 六楼则是办公区域,东海商会总部,将设于此,今后商会年会,就会在这里召开了。与五楼一般,六楼同样避开了皇城方向,赵佶特意观察了一下,见此情形,甚为满意:周铨做事,果然还是知道分寸的。 “这处我要了。”在六楼转了一圈,赵佶指着其中一个套间对周铨道。 那里既有卧房,又有小会客厅,两面阳台,都可以俯瞰京师,倒是一处好地方。赵佶指明要这里,周铨笑嘻嘻道:“赵大官人想要可以,在商言商,我将这租与官人,每年收官人一贯钱的租金,如何?” 赵佶失声笑了起来:“你这厮就是会做生意,左右不过是一贯钱,朕……我一次付五十年的!” “五十年哪够,一百年才行。” 周铨这一句马屁拍得好,赵佶只觉得心中欢喜:在他治下,大宋“日新月异”,虽然他的父兄都努力想要推行新法,却不见多少成效,倒是在他手中,对外开疆拓土,迫得辽国订下榷城之盟,在内则是万象更新,新鲜事务层出不穷,国库也日渐充盈。 特别是在此高处,再向下望,看着街头车水马龙,更是觉得,天下大势,尽在指掌之中! 陈十四就是赵佶所望见的车水马龙中的一员。 ... ... ... 二九一、彻底的背叛 陈十四就是赵佶所望见的车水马龙中的一员。 他在年前赶到了京师,但是他面临着如同刘延世父子一般的问题:根本见不着周铨。 他总不能到周铨门前去嚷嚷,说是摩尼教主方腊派他来拜见吧。若是如此,等他的恐怕就不是待客,而是各种刑具了。 今日,东海商会所属的大宋第一百货商城开业,他得到消息,便来看热闹,想要顺便看看,有没有办法接近到周铨身边。 若实在不行,只能冒点险。 他正琢磨着,突然听得拦人的差役笑了起来:“这边走,这边走!” 人潮顿时从两边分开,被两队差役带着,走进了草绳牵出的通道。陈十四跟着人潮,不知不觉,竟然进到了商城之内。 原外时只觉得是一幢大点的楼房罢了,进来之后,才觉得,对方敢称为“商城”,并非无因,因为里面的规模,确实象一座小型城堡。 待到四层楼逛过,站在第五层的入口处时,他终于看到了周铨。 周铨正和赵佶说话,两人谈笑宴宴,宾主尽欢。赵佶甚至尝了东海酒楼的菜肴,正在对周铨做点评。 两人边走边谈,周铨抬眼望见陈十四,神情顿时一凝。 他是见过陈十四的,哪怕时隔较远,哪怕他是个脸盲,但当时几乎就是生死关点,这张脸他的印象还是极为深刻。 几乎在那一刹那,他就做了个手势。 而在他做手势的同时,陈十四抱拳,恭敬地向他行礼,指了指自己的嘴。 周铨一凝:这个动作,应当是指他有话要说,但在这公共场所,并不方便。 周铨看了一眼身后的王启年,王启年原本在徐州,前几日才赶回京师,一是来见京中亲人,二则是向他汇报山东一带的情形。 王启年会意,不动身色地从他身后伴当中离开。 陈十四见周铨只看了自己这边两眼,便不再理会,只陪着身边的那些非富即贵之人闲聊,他心中有些发急。 莫非周铨没有认出自己来? 离了眼前这机会,他要再想和周铨照面,可有些不容易。因此他琢磨了一会儿,正准备再向周铨做手势,突然间,身后被尖锐的东西顶着,一个阴柔的声音响起:“啊啊,竟然是你,你怎么在这里,也不等我!” 陈十四愕然回头,却看到三个年轻汉子靠在自己身后,其中有一个,手正搭在自己的腰间。 唯有他自己,才意识到,那个看起来表示亲近的搭腰动作,暗藏着何等的凶险。 陈十四不但不惊,还松了口气。 在这里如此下手的,毫无疑问,是周铨的人。 这证明周铨方才已经注意并认出了他,也证明周铨的护卫,比起外人眼中所见的要严密。 “那群蠢货,还想着接近周铨刺杀,只怕还未近身到离他五丈之处,就已经被人杀了……” 陈十四心里竟然有点庆幸,在面上,他也露出笑来:“正是正是,方才迷路,请问接下来我该往何处去?” “随我来吧。”扶着他腰的王启年道。 赵佶出来游玩,岂会没有卫士暗随,而且皇城司的那些探子们,更是不知有多少。他们做这场戏,为的就是避开这些卫士和探子们。 王启年将陈十四带到酒楼的一间包厢之中,进来之后,王启年示意陈十四坐下,然后笑吟吟道:“你是何人,为何要见我家大郎?” “这个……”陈十四看了看左右,屋里只有他们四人,眼前这位肯定是周铨亲信,但他不知道,别外二人是否可靠。 “只管说吧。”王启年催促道。 “光明圣教使者,求见周制置。”陈十四情知这一关过不去,自己就完了,沉吟了一会儿之后,便揭破了自己的身份。 王启年一愣,然后做了个手势。 陈十四立刻以另一个手势相回应,同时心中再度侥幸:连教中高层传递消息的手势秘语,对方竟然都掌握了,哪怕没有自己过来,只怕教中激进派的刺杀行动,也会折戟沉沙。 他却不知,陈箍桶虽死,阿莲却彻底投靠了周铨,将摩尼教中的许多秘辛托盘推出,故此王启年才会知道摩尼教高层的手势秘语。 “魔教与我家大郎,结怨已久势不两立,不知派你为使者是来做什么的,莫非是来向我家大郎宣战?记得年前,你们才折了一个军师在我们手中呢。”王启年道。 “教中自有派别,圣公遣我为使,是来向周制置示警的。” 陈十四既然开了口,就不再隐瞒,一语便直指核心。他相信,眼前这人虽然年轻,可既然被周铨委以重任,应该听得懂他话语中的意思。 他紧紧盯着王启年,但意外的是,王启年神情不变,仿佛听到的只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周铨树敌甚多,莫说是摩尼教,就是前不久得罪了的刘延庆,狗急跳墙之下,难免也会有刺杀之举。所以跟在周铨身边之人,都将防范刺杀当成一件重中之重的大事,有着各种应对方案。 摩尼教徒,等闲近不得周铨身,就算近身,周铨身边还有武阳,如今又多了韩世忠、宋行风两名悍勇之士。 而且,王启年就算担心,也不会让陈十四看出来,经过几年的磨练,他已经能做到喜怒不形于颜色了。 “你直说吧,你要做什么?”王启年问道。 “我要见周制置,给本教圣公传口信。” 王启年微闭双眼,然后起身出去,既没有说可,也没有说不可。 陈十四被晾在屋子里,等了许久,也没有人理会他。他几次起身想要离开,却看到门口那俩少年,虎视眈眈,让他只能苦笑着又坐了回去。 过了许久,终于又听得门响。 这座酒楼地上都铺着厚厚的绒毯,因此不象是别的酒楼,走起路来有咯吱咯吱的脚步之声。门响前陈十四没有听得任何声音,因此险些吓一跳,再看周铨走了进来,他才松了口气。 “我很忙。”这是周铨的第一句话。 “给你半刻钟时间,说明你的来意。”这是周铨的第二句话。 陈十四原本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语的,此时被憋了回去,不知不觉中,两人谈话的节奏,就完全落入了周铨的主导。 “小人奉圣公之命,来向周制置禀报三件事情,第一件事,年后圣教中一群不安份的弟子,将会北上,试图刺杀圣公,为陈军师报仇。他们的名单,还有行踪,过些时日小人会禀报周制置。” 周铨微微一笑,看了看墙角摆着的座钟。 在齿轮技术可用之后,不仅用在了自行车上,也用在了座钟之上。周铨召请名匠,不计成本投入进去,终于将这个比较精准的计时器发明出来。 就在三个月前,发条座钟实现了量产,量产版的座钟当然还做不到绝对精确,每日的误差,可能有半分钟到一分钟左右,不过总比更漏要准确得多。 周铨这一眼的意思,半刻钟在座钟之上,就是七分半钟,如今陈十四已经浪费了一分钟了。 陈十四苦笑道:“小人还有梁山贼的一些消息,他们试图将山东失地饥民,赶往徐州与海州,想要搅乱制置在这二地的大好基业。” “呵呵,你们手倒伸得真长,连梁山贼中都有你们的人。” 听到这一句,周铨总算有所反应,但也只是轻轻一笑,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陈十四明白,周铨可是已经算计过梁山贼一回了,怎么会对死灰复燃的梁山贼不起警惕之心?以周铨手段,只怕梁山贼那里,他也早安排好了备用招数了。 “我家圣公欲成立一家浙东商会,向制置购两艘海船,走石塘航路,去南海诸国。每艘船每年,愿向制置交纳两千贯费用,以求托庇于制置!”陈十四又道。 他这个提议,让周铨着实吃惊了。 这岂不有些象后世郑家,在海船上发面旗子,便可坐收两千两白银! 周铨坐正身躯,沉声道:“方腊究竟是什么打算,我想知道的是这个!” 陈十四略一犹豫:“教中信徒没法子活了,我圣教才会想着举事,要建个地上的光明王国,但如今托周制置的福,教中信徒有饭吃有衣穿,家中妻儿不虞冻饿,为何还要冒险造反?有些人心思还停在几十几百年前,觉得圣教就当造反,可是事易时移,当变则变……” 说来说去,无非就是方腊的身份不同了! 以前他穷,名义上是教主,实际上手中几个钱,全要接济教中兄弟,看多了底层贫苦百姓无法生存的模样,自然就想着要造反举事。可现在他不再是给人帮佣的方小伙儿,而是每年握着十余万贯进益的方大财主——每年安稳赚十余万贯,当个富家翁有何不好,为何要坏了眼前局面,为了不相干的人去冒杀头的危险,争那未必可能的机会? 陈箍桶若在,方腊便是有此心思,也不敢泄露出来,但现在陈箍桶已死,方腊再将那些急于造反者送掉人头,他便可以将原本属于摩尼教的产业改为他家族所有,他的亲信都跟着发财,而那些贫苦的摩尼教徒,正合给他当工人,为他创造财富!(。) ... ... 二九二、公主收集 者周铨 周铨最终没有难为陈十四,表面上相信了他所言,将他打发离开。 他心中颇为感慨,这五年多时间,他对大宋的影响是极大的。统治集团内部一些人,如今变成了新权贵,而原本造反专业户的摩尼教,也开始琢磨着转型成商会财团了。 当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历史在自己的手中,似乎是要面目全非呢。 “大郎……”在他身后,王启年欲言又止。 “你我之间,还用得着如此吞吞吐吐?有什么事情,你只管说就是。” “你当真相信,摩尼教会放弃造反之心?”王启年问道。 周铨哑然一笑。 怎么可能! 方腊的举动,将他枭雄本性表露无疑,他这等人物,不得志时尚且琢磨着要造反举事,若真给他成立财团,积累下富可敌国的财富,怎么会不想弄个皇帝当当? 到时候他只怕要说,自己和皇帝一般忙,却没有皇帝的权力! 现在方腊隐忍退让,是因为实力不济,而不是真正放弃了野心! 不过周铨暂时对他也是鞭长莫及。 周铨的力量,集中在山东江淮,在京师他也有相当的动员能力,江南一带,周铨临时跑那当条过江强龙,欺负一下地头蛇可以,但试图长时间呆在那里与摩尼教这等传承了数百年的地下教派纠缠,那就太蠢了。 对这等人物,最好的办法,还是依靠国家政权。 可是如今大宋东南半壁,掌握在那朱勔手中,这厮哪里管摩尼教是不是在扩张,他只管着无尽搜刮,想要借此与周铨争夺在赵佶心目中的地位。 梁庭芳来访时,就曾向周铨说过,他们父子,数次向上级告变,提出摩尼教太过猖獗,结果只因摩尼教将朱勔手下的金带管事买通了两位,他们反倒屡遭训斥。 “他想要拖待时机,乘这机会整合教内势力,我同样也在等待时机。如今我们不顾一切要消灭他,倒不是不成,只不过这样做,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周铨深深看着王启年道。 王启年会意。 就象是梁山贼,那股新兴的梁山贼到处散布流言,将四方失地流民骗到徐州、海州去,这事情周铨也是一清二楚。但既然他们这样做对移民海外有利,周铨就伪作不知,只是让王启年盯紧了梁山贼。 “梁山贼折腾了半年,发觉没有效果,是不是有些急了?”周铨轻笑了一声,向王启年问道。 “那倒没有,这半年来,他们弄到徐州的流民,一共也只有千余户,数量不多,不过是试探,我估计真正要大派人手,得等到今年秋收之后——有些人家,在今年秋收之后,不外逃就没有活路了。” 王启年声音里带着点儿同情,原本秋收之后,应该是喜悦的,但是,土地高度兼并、棉田占据粮田,这两件事情凑在一块儿,反而让这丰收的时节变成了绝望的时节。 “此事你盯紧了,尽可能少死人吧……吃苦头难免,尽可能少死人!”周铨也有同感,因此强调了一句。 交待完这里的事情,周铨出了包间,他准备回六楼自己的办公室,结果才走得楼梯口,却听得后边有人大叫:“周相公,小周相公!” 以周铨的官职,称呼制置相公是礼敬客气,称呼周相公则是大拍马屁了。周铨听得这声音陌生,原不准备理会,但那声音又叫道:“是小人我啊,是我,李造福,在辽国上京之时,曾经拜谒过小周相公!” 周铨听得他这样呼,回头望去,果然正是西夏往辽国的使臣李造福。 他轻轻一撇嘴,这个李造福在辽国时,与他颇多争执,而且他一向使辽,怎么今日跑得大宋来了。 现在宋、夏正在交战,夏国岌岌可危,他来到宋国,十有,是为了苟延残喘。 “竟然是李大使……一向少见。”周铨冷淡地打了一声招呼,然后继续上楼。 李造福哪里敢让他走,和陈十四一般,他想见周铨已经有好几日了。因此,他直接拜倒在地:“周相公,周相公,恭喜周相公,我夏国国主,愿嫁公主与周相公为妾……” 李造福这次来大宋京师,着实是迫不得已。在失了灵州之后,夏国都城兴庆府已经门户洞开,而且宋人明显准备灭国,辽人则在一边捡便宜,兵锋直指河套。夏国此时知道,要想生存下去,辽国是靠不住了,只能跑到大宋来哀求。 他们这等边蛮所建立的政权,一向就是如此,有机会就在中原身上割肉吮血,没有机会就拜倒在地痛哭求饶。原本以为,这一次中原的皇帝也会如此,只要他们称臣纳贡,赵佶就会心满意足,最多再割些土地,便可以避过燃眉之急。 却不曾想赵佶可不是那种讲究仁义不顾里子的皇帝。 赵佶虽然当皇帝不怎么样,但至少有一点,他对“利”很感兴趣。灭夏之利,明显大于夏国称臣的虚名,而且满朝文武,不知多少人指望着灭夏后发一笔财。故此李造福来到京师,却连皇帝的面都看不到。 他能自由出入馆驿,这也是宋廷有意安排,让他看到汴京的富庶和民心对伐夏的支持。他走不通任何一个重臣的门路,甚至连对方门房那一关都过不了,从年前到此时,已近绝望了。 这厮病急乱投医,今日便在大庭广众下来拦周铨,其实倒不是真要周铨帮他们一把,只是做出这样的姿态,想法子让消息传到赵佶耳中。 此时他高喊夏国国主欲嫁公主给周铨为妾,又是在酒楼这人流如潮的场合,一时之间,酒楼都安静下来,无数双眼睛,都往这边盯了过来。 周铨以手抚额:“你胡说什么!” “听闻辽国欲嫁蜀国公主与周相公,高丽欲嫁福学公主与周相公,我夏国虽亦有公主可嫁……”李造福高叫道:“只请相公为我国主指点一条明路!” 众人皆是哄堂大笑。 有关周铨和大辽蜀国公主的事情,在京师早有流传,成了士人和市井茶余饭后的一个谈点。而高丽公主之事,亦被那些前往高丽的商人带回国内。最初时众人还觉得周铨私下与敌国公主勾联,实在有辱国体,但现在,大伙只觉得,周铨扬威异国,引得他国公主纷纷倾心! 如今好嘛,又多一位公主。 “看来周郎性好公主啊……” “我觉得也是如此,只闻日本公主众多,为何日本国不曾献上公主给周郎?” “你哪里知道日本公主众多的?” “东海商报上说的啊,你没有见过?东海商报每十日一刊,京师都有卖,对了,就是这商城之中,我也看到有卖!” 这七嘴八舌跑题的都有,周铨觉得自己简直无脸见人了。 他身前的韩世忠用手抚着自己下巴:“不对,现在夏主李乾顺唯有一子,那儿子才八岁,哪里有公主?” “胆敢拿假公主来骗亲,该打杀了去!”宋行风道。 他二人跟在周铨身边有些时日了,知道周铨性子不拘,下属们与他玩笑调侃是常事,此时便也起哄。 周铨以手抚额,哀叹了一声,这二位原本是西军中的好汉,怎么在京师中才呆这些时日,就一个个也变成油子了。 “我国也有公主,也有公主!”那李造福此时有如小丑,恨不得立刻变个公主出来,推销给周铨。 “汝之国主还是别去打什么公主主意吧,他如今只有一条出路。”周铨站在楼梯口,终于半转过身,看着李造福。 “还请周小相公赐教!” “肉袒负荆,去除伪号,大开城门,献出图册户籍,自请入朝,还不失一侯爵之位。” 说完这一句,周铨转身就走,再也不理这个已经快疯掉的夏国使臣了。 “夏国情形怕是不妙了,其国使臣都疯成这模样。”宋行风跟在他身后说道。 周铨嘴角一弯:“辽国出兵河套,夏国腹背受敌,分身乏术,灭国就在眼前……接下来,会是一场盛宴。” 此事乃是上回耶律大石来使时宋辽达成的协议,共同瓜分西夏,然后辽国以夏国的河套之地加上半个朔州,换取辽东半岛。事关机密,目前朝中,也只有宰执才知晓,周铨信口说出,韩世忠与宋行风都是一凛,然后大喜。 “这岂不是说……伐夏之战,马上就要结束了?”韩世忠问。 “长则一年,短则半年,不出意外,伐夏之战当结束了。不过夏国国主未必会束手就擒,少不得要西遁,以他残余之力,或许还能在西州回鹘和黄头回纥那边,再做出点事来。”周铨道。 他却不知,他这一句话,竟然一语成谶。 李造福在他这里也碰壁而还,心情极度郁闷,想要追上去,却被拦了下来。他看到那些身强力壮的保镖,不敢造次,只能憋着一肚子气,将满腹怨气,化成购物。 毕竟这一回来大宋京师,夏国可是给了他不少金银,这第一百货商城之中,又有的是各方珍奇,另外,他还想在京师给自己置办点产业,若是夏国真的降了,他也好在汴京安身。 转到书报柜台时,他却被一张报纸吸引住注意力了。 “大地为一圆球?东海商会最新版大地球图!” ... ... ... 二九三、忙杀人 李造福对邸报并不陌生,对报纸也有所知。 他常年在辽国,辽国上京颇模样大宋汴京之制,汴京流行足球联赛,辽国上京也同样流行起来。大宋为了足球联赛服务,出了专门分析联赛的邸报,辽国同样也出了。 只不过这《东海商报》却比球报印刷得更为精美,看上去似乎用了不同的印刷雕版,油墨、纸张,也不一样。 吸引李造福的是东海商报头版中的标题。 “大地是圆的?荒唐,荒唐,天圆地方,大地自然是方的,怎么会是个圆球,若大地为球,浮于何上?” 他拿起那张报,付了十文钱,开始看起其中内容。 日月星辰和大地,皆是圆球天体,其运转自有规则,故所谓“天行由常”,月绕地转,地绕日旋,皆因有力,引之不弃…… 一大堆“缪论”,让李造福不以为然,这样的胡言乱语,竟然能够在大宋堂而皇之摆出来,大宋恐怕就要亡了…… 只不过转念一想,他又觉得悲凉,要亡的不是大宋,而是他的夏国。 他对里面的内容不感兴趣,却对其后的悬赏很感兴趣。 东海商会出重金,数额高达十万贯,招募勇者,出海绕行大地一周,以求证得大地是否为球状。 东海商会同时出重金,赏额从十贯到一万贯不等,求补足商报所附地图。 自古以来,地图就是一个国家重要的机秘,东海商会却公开将地图绘在报纸之上? 李造福忙翻到报纸附张上,只见附张与报纸本身比还要大上一倍,上面果然用细线画着地图。 除了地图,还有图例,不过这地图还是取了巧,画大宋疆界内,虽然城池,却没有画出道路,倒是辽国夏国的官道,都用实线标注出来。 李造福忙看了一下夏国的图,然后倒吸一口冷气。 这图至少与他记忆里的夏国情形,不离十,剩余一分相异的,还不知是他记错了,还是这地图画错了! 在夏国之西,是西州回鹘与黄头回鹘,再往西,则是黑汗和于阗,然后再往西,是塞尔柱。 哪怕李造福是夏人,对这极西之地,也是所知不多。 他再顺着图往北往西看,有大面积的空白,以灰色相盖,仿佛是被迷雾所掩盖,让人看到之后,就想要前去探查,揭开迷雾背后的真相。 “大食呢,波斯呢,天竺呢?”李造福见此情形,不由得心中生出一个念头,想将将自己所知的一些国家补上图。但旋即他放弃了这个念头,这些国家,他也只是听闻其名,而并没有亲身到过,实在无法绘出其细图。 再看地图的背面,也印了文字,却是对地图上大宋之外诸国的介绍。 比如说介绍西夏,内容里颇多对夏主不敬之语:原属汉家故地,为党项所窃取,人口若干,物产若干。 仅从这图中介绍,就可以看出,大宋对于夏国必亡之念了。 再看辽国,亦如同夏国一般,然后是两个回鹘,说到其扼守商路,仅从贸易一项上,就年入万金,又有河川高山,其瓜果之美,乃天下一绝。此地原是汉唐旧地,如今落入回鹘之手,回鹘本北溟寒原之种,乃借汉家之威,迁居数千里,暂宿此处,反而喧宾夺主,迟早亦将复归汉治。 总之,凡是介绍诸国,大多都有一词:自古以来,皆是汉地。 李造福却不得不承认,的确自古以来,这些地方,就是汉人开拓,别的不说,他如今所在的夏国,其国主当初也不过是依附于汉人的一个小部族罢了,乘着汉人内斗式微之机,才窃取一地,自立为王。 他的目光投向地图上大片的空白。 西州回鹘对西夏来说并不陌生,西夏的瓜、沙、肃三州,便是与其争夺获胜后的战利品。 “既是兴庆呆不得了,我们可以去河西之地,那里有水草有绿洲,以此为根基,再取西州回鹘之地,得商道,借助沙漠之隔,与大宋对峙,以待天时之变!宋主如辽主一般,荒唐昏聩,下有权臣巨奸,其国必不能久,只须待变,或者还有机会!” 那幅地图中大片的空白,给了李造福无限遐想。 哪怕就是等不到时机,能得西州,便可获喘息之机,再西征黑汗,此时据闻黑汗信大食教,迫害佛徒,正合以兴佛之名,获取当地佛徒支持。 李造福不信,他们躲到黑汗那里去,大宋还会跟着打过来。 他下定决心,不再等待,也不去看满商城中的商品,而是转身离开了。 很快,盯着他的眼线,就来禀报:“李造福准备返回夏国!” 这个消息,王启年将之归档,并没有多作重视。如同周铨一样想法,在他们看来,西夏都岸上的鱼,蹦达不了几下,因此不必多作关注。却不曾想,宋、辽、夏如今的三位国主当中,还属夏国国主李乾顺最生于忧患,因此他对危机的应对能力,也是三位国主当中最强者。 王启年接下来要布局的事情,是让摩尼教前来刺杀的激进派全军尽墨。 虽然方腊用的是借刀杀人之策,但是在杀灭这些摩尼教激进派上,周铨与之利益一致,因此也乐得充当这柄杀人之刀。 也正是为此事,周铨没有在元宵之后立刻离开京师,而是拖到了政和六年的正月二十四日。 这一日傍晚,王启年到了周铨的屋子:“大郎,我出去做事了。” “嗯,你的计划我看了,非常不错,不过好的计划只是成功的开始,做得干净利落,那才是真正的成功。”周铨笑道。 王启年点了点头,出了门,迎面的韩世忠和宋行风都冲着他笑。 虽然韩、宋二人比他们这些阵列少年出身的要年长,但也只是大个七八岁,基本上还算是同龄人。大伙凑在一起这么多时日,相互间早熟了,彼此也可以开开玩笑。 宋行风径直道:“小王哥出去,莫非是有事要办,可需要我兄弟搭把手?” 这些时日,他们二人被留在周铨身边,多少些的憋得慌。特别是宋行风,功业心比韩世忠还重,知道王启年一出动,必然是有重要任务,也想跟去混混功劳。 你看韩世忠,连媳妇都娶上了,成亲之时,甚为风光热闹,实在让宋行风心生羡慕。 “要和水打交道,二位哥哥还是好生在这里听大郎教诲吧。”王启年抿着嘴笑了笑,而韩世忠和宋行风,顿时都变成了苦瓜脸。 周铨少外出,但他们二人不是真闲下来,每日里要读书识字,还要学会算学——对他们两人来说,这可比上阵杀死敌将要难得多了。 王启年出了门,先是到了白家巷,回自家老宅看了看。 老宅这边人都已经搬走了,但认识他的邻居不少,许多人都和他打招呼,看着他的目光,多少有些羡慕。 那些跟周铨离开的少年们,如今都很是兴旺,家人大多都接走,但彼走来的信件中,众人得知,他们在京师里才见到的诸名玻璃罩灯、座钟等事务,人家早在两三个月前就已经用上了。 王启年在老宅门前靠了半刻钟,当他离开时,身边已经聚了五个伴当。 穿过几条街,他身边聚集的伴当数量已经是十二个人了。 “一切如常。”每个伴当刚见他时,都会如此说,王启年只是眯眼,微微点头罢了。 顺着沿河街,他们到得河畔的一处码头,街对面有家王家纸马店,卖的是扫奠所用的纸钱、纸马。王启年在这纸马店前看了看,让众人等他一下,他进入其中,片刻后,他出来时,手里拎着一串纸钱。 “哈哈,竟然是纸银圆!”一个伴当笑着道。 王启年也感觉有些好笑,银圆在汴京城中渐渐流行,这些卖冥钱的,竟然也模仿银圆模样做纸钱,而不是以前的铜钱。 将纸钱交与一个伴当,他与众人继续前行,片刻后,便有一个汉子从路旁跑来,小声对他道:“就是那艘船。” 汴河之中,有一艘大船,看上去运了不少货物,船上横七竖八,站着十余条大汉,远远的王启年望了一眼,他身边的伴当们呼吸都略有些急促,显然紧张了。 王启年倒不紧张,他看到路旁一个小姑娘踩着自己的袖角跌倒在地,还赶忙跑了两步,将那小姑娘扶了起来。 “这是谁家小娘子,走路可要当心。”王启年笑眯眯对那小姑娘道。 小姑娘不过五六岁的模样,一双大眼忽闪忽闪,看了王启年一眼,然后飞快地跑进了路边的一家铺子。 只不过跑进铺子之后,她还伸出头来,悄悄看着王启年。那模样,甚是可爱。 王启年一笑,到路边的一个炊饼摊上买了饼子,向那小姑娘招了招手,将饼子递了过去。 小姑娘欲拒绝,但目光里倒是露出几份想吃的意思。王启年将炊饼塞在她手中,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小肩膀:“拿着吧,哥哥我要忙了,可没有时间陪小姑娘玩儿。” “哥哥你要忙什么?”小姑娘抓着炊饼问道。 王启年原本不欲回答,但也不知是为何,他还是回头咧嘴一笑:“忙杀人。” ... ... ... 二九四、借刀杀人与顺水推舟 王启年一句“忙杀人”,那小姑娘却半点不信。 虽然小姑娘年纪还却也知道,一个对她这样的小人都如此细心温柔的人,怎么会胡乱杀人。 分明就是逗她玩的。 因此小姑娘向他做了个鬼脸,又缩回店铺之中了。 王启年微微笑了一下,回头看着自己的伴当们:“都上船吧。” 他们上得码头上的一艘大船,看上去,与普通的船工没有什么区别。 这些船工为了省几文钱的住宿费用,往往都是夜宿船上。 汴京夜晚亦是繁华,即使是掌灯时间,也就是座钟时间二十点之后,仍然是歌舞声闻,人行如潮。大约到了二十三点,声音才稍稍平静,子夜之后,终于大多数地方都安静下来,唯有一些勾栏瓦肆,还是弦声悠扬。 就在这时,十余条人影,悄然从船上潜入水中,不一会儿,在那艘被盯住的船下,他们浮出头来。 大冬天里,这些人以冰冷的汴水里,多少需要些勇气。 他们上船之后,船上发出了一些异响,但很快,一艘小船靠了上来。他们纷纷从船中出来,还拖着一个巨大的口袋。 在他们离开之后,没过多久,那船开始着火了。 因为夜深人静,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船上的火势,直到大火不可遏制,才听得有人喊:“走水了,走水了!” 京师之中,最怕的灾难之一就是火灾。故此城中四处都有军巡铺,以备不时。但今日军巡铺之人来得稍迟了些,毕竟着火的是船,而且就在汴水之中,不虞其火势上岸。他们赶到时,船已经烧得只剩一个空壳。 而此时,王启年已经乘船过了水门,离开京师了。 官府调查的结果很快公布出来:并非失火,乃是故意!随船的商贾行人近三十人尽数烧死,其状之惨,让人侧目。 再经过沿河关卡调查,这船上除了水手之外,商贾旅人原本有二十九位,但只找到了其中二十八位的尸体,剩余一人,消失不见了,他有极大的嫌疑。 此人乃是浙东明州人士,半个月之后,他的尸体,在明州被找到。官府在查抄其老宅之时,却有了惊人发现! 这个名为纪闵的死者,竟然是摩尼教徒,他在老宅之中,还暗藏一封书信,这封书信乃是他北上京师前所留,信中内容,说是摩尼教教主,意图借北上之机,扫除教中不服的高层,将教中产业化为私有。他是教主亲信,奉命行此毒计,因恐被杀人灭口,故此留下此信。若他无事,自会回宅取走信件,若他出了事,朝廷查抄其家时,此信便会落入官府手中。 偏生这封信,又被官府中人泄露出去,虽然信上没有指明教主是何人,可得此消息的摩尼教徒,几乎人人自危。 “砰!” 杭州城内一座小宅院中,方腊面色铁青,又砸碎了一件玻璃杯子。 “还有呢?”他望着面前站的教徒。 那教徒额头汗水涔涔,颤声道:“圣公,教中如今人心惶惶,这消息传得太快,便是想要控制,也控制不住了!” 方腊又想砸玻璃杯子了。 事情到这一地步,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的种种打算,竟然尽数被破坏。 原本想要借刀杀人,让周铨背负这骂名,自己将教中力量完全整合,清除掉原本忠于陈箍桶的异己,同时想法子将原属于公中的教产,变为属于他们方家的私产。 可是周铨这一手,却让他的打算落了空! 不,也不算是落了空,只是给他制造了很多麻烦,本来可以立刻接手过来的产业,恐怕需要花上一两年功夫,花费更多的时间精力和金钱,才能将之整在一处。 “你先回去,莫要乱说,也莫要相信那风言风语。那分明就是官府有意传出来,坏我们教中兄弟情谊!”方腊道。 他已经从初闻消息的震惊中清醒过来,口气和缓,再没有方才那欲择人而食的暴虐了。 那位亲信总算放安心,小心翼翼退出了门。 “周铨那狗贼太过份,爹爹,反了吧!”他才走,方书就迫不及待地叫道。 “叭!” 一记耳光抽在他的脸上,方腊这才觉得怒气稍出了些。 小圣公方书捂着脸,这一下,他意识到,他爹是真生气了。 “蠢货,蠢不可及,如今反……我怎么生出你这么蠢的一个儿子,若非你得罪了周铨,那贼子也不会下此狠手!” 见儿子还认不清形势,方腊是极度失望的。 此时摩尼教中人心惶惶,方腊可以肯定,只要他一声令下说反,立刻就会有不知多少人跑官府去告首去。 以前可以靠陈箍桶的手段,将教中激进派与保守派团结起来,共同谋反,此时谁来担当这个角色? 唯一的选择,是忍气吞声! 其实方腊心里,也被憋得几乎吐出一口老血,可是没有办法,他只有忍,不但要忍,明知这是周铨设计他的,他还不得不陪着笑脸,将另一边脸送上去被周铨抽打。 “是十四叔办事不力!”方腊的另一个儿子方毫道。 “与陈十四无关,他已经尽力了,奈何我们低估了周铨小贼的无耻!”方腊摆了摆手,心中微微一动。 他看着方毫,这个次子被看得有些莫明其妙。 “毫儿,有件事情,须得交与你去做。”沉吟许久之后,方腊道。 方毫精神一振。 方腊的这两个儿子之间关系尚好,但说完全没有竞争,那纯是笑谈。 此前方书已经多次独当一面,颇为摩尼教立过功劳,但方毫因为年纪尚故此从没有出过任务。 方毫倒没有想过夺走嫡子之位,但表现得好,以后分家当时,多少能给自己多攒上些。 方书则是脸色微变,不过刚被抽了一记耳光,他也不敢说什么,只能将嫉愤的目光隐藏起来。 “爹爹要孩儿去做什么事情?”方毫又问道。 “听闻周铨在济州办了一所学堂,你去那所学堂求学吧,争取把他的本领学得一分两分回来。”方腊道。 此话一出,方毫面上就没有了血色,而方书却是觉得快意。 竟然是这个任务! 方书方毫并不傻,所谓求学,根本不是这回事,而是去充当人质! 哪怕刚刚被周铨耍了一回,闹得摩尼教要内讧,可是方腊为了他的大业,却还得隐忍下来,而且必须做得比此前更好,比如说,将一个儿子送去充当人质! “兄长……兄长向来比我聪明……”方毫喃喃地道。 “你兄长得罪过周铨,若是去那里,少不得要吃苦头,但你不同!”方腊看了他一眼,目光闪动:“莫要以为爹爹是害你,你到了周铨手下,好生学,好生做,只当就是他的伴当!周铨喜欢在用少年人当自己的伴当,在他身边,不难有出头之日。日后无论是回来帮爹爹,还是……还是有什么意外,你就专心为周铨效力,咱们家,都有一条退路!” “爹爹?”方毫还是不解。 “若圣教不举事,咱们家当个富家翁,这家产大多数还不是你哥哥的,你能落得多少,何如在周铨身边,只要学得一分两分本领,便远胜过咱们家业了!若是圣教被逼得举事,成功,你少不得一个王侯之位,失败……你在周铨身边,也算是为我和你哥哥留条血脉。” 方腊此话,多少有些颓废,方书吃惊地望着父亲,脸上的疼痛感也没有此前那么强烈了。 他犹自记得,父亲下狠心将教内激进派送往京师时,那枭雄本色,是何等让人心折,看似退让,实际上却是以退为进,纯洁圣教队伍。 但现在,方腊的颓废却是那么刺眼。 只是因为在周铨手中吃了一个亏,便成这模样? 当然不会,父亲这一世吃过的苦头绝对不少,也败过许多回,却没有任何一次,能将他打击成这模样。 而方毫更是被吓到了:“爹爹,何至于此?” “哈哈,暂时当然是不至于此,不过世事难料,我早些筹谋,总胜过事到临头不知所措。毫儿,若你真有心,就好生在周铨那里学学,最初时,他肯定不大待见你,但周铨这个人,我看出来了,他的野心,只比我更大。有如此大的野心,就需要更多的人才,他极是自负,料定可以驾驭底下的人才,只要你能有本事,在他手下就定然可以出头!” 听到这里,方毫默然无语。 方腊做出的决定,是不容许他拒绝的,第二天,忙着安抚下属的方腊,仍然抽出时间,为他准备好行囊,直接将他送往明州。 明州有前往济州岛的船,父子二人步行穿过杭州城,出了城之后,方毫乘上驴子,方腊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有些话,你兄长在身边时我不好说,在那边好生去做,莫与家里联系,哪怕周铨要对付你老子,你得到消息,也莫要与我联系——他要你用刀砍我,只管拿刀来砍就是!” 方毫眼里顿时泪水涌出,拉住父亲的胳膊,他哽咽着道:“我们便在家里当富家翁就是……” “我倒想如此,可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你以后便会明白,就算是周铨,他就能所有事情,尽凭己意么?” ... ... ... 二九五、身不由己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方毫很快就体会到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原本以为用不了多久便可以抵达济州岛,但是前前后后,却是耽搁了近一个月时间,他这才随船出发。 船先是向东,到了一处被称为“流求金山”的所在,据说也是东海商会的据点,但是他们不允许离开港口,只能在固定的区域内行动。船上下了货物,补充了淡水,便又向北,借着春日起的南风,倒是没用太多功夫,抵达了济州岛。 “看到没有,海鸥之下,便是五国城了。”方毫嘴巴甜,加之又有大人物关照,他与船东的关系还算不错,故此才可以在要抵达时,来到船头远观。 船上其余客商,许多现在还被赶在舱里,不允许出来呢。 “咦……规模不小啊。”方毫远远眺望过去,吃了一惊。 这座五国城的规模,应当和明州城差不多大了! “那是啊,六万人口居住于此,放在大宋,也是座大城了。”船东颇为感慨地道。 “六万……怎么有这许多人?”方毫吸了口冷气。 “也不知道哪儿来的,东海商会有本事呗……咦,看起来,比我年前来时规模又大了啊!” 那船东前一句话说错了,后一句话却对了。 此时的五国城,已经不只六万人口,而是十万人口! 去年上半年时,确实就是六万左右人口,主要是梁山寨带来的二万余人、收拢的燕境汉民二万余人,再加上土人、高丽人和少量的日本人,共是六万出头的人口。 当然济州岛总人口不只这些,还有大量的土人和少量汉人分散居住在别处。 可是辽河之战后,商会护卫队加上辽国的残兵控制了辽东半岛,从半岛大量迁移百姓来济州,今年冬天又不甚寒冷,至少渤海之外封冻时间非常短,故此二十余艘大船连环不歇,从辽东接来了五万左右汉人、一万多的其余各族。 其余各族人,大多都是女子,载来的目的,是解决济州岛上多光棍的大问题。 这还不是终结,如今宋与辽虽然达成密约,辽夺夏国河套,将之交与宋国,交换辽东之地,但夏尚未灭,土地交换也未完成,因此,仍然是二十艘船在不停地从辽东往济州运人。 这些运来的人,在短暂的休整、检疫和培训之后,便塞入济州岛上各个牧场、农庄、矿山、窑场、工坊。按照周铨的计划,在半年之内,只管他们吃饭,根据他们这半年的表现,将决定下一步把他们安排在何处。 他们也没有选择,辽东如今是战乱之地,随时面临着女真人的威胁,还有渤海人与汉人之间的矛盾也在激化。能到安全的地方,哪怕要暂时离乡背土,众人也是乐意的。 更何况,东海商会有的是办法让他们乐意。 在领水员的带领下,船终于靠到了岸上,方毫的目光在那高耸的灯塔上打了个转儿,紧接着,便盯住了码头边上正在训练的一队人马。 看了许久,方毫吸了口气,神情之中,隐隐出现一丝坚定。 他明白,他父亲为何要让也来此了。 这一队人马,应当就是济州岛上东海商会的军队吧,也就是周铨的私兵! 但以方毫在东南各地所见,将东南各地的禁军加在一起,挑出最精锐的组成同样多的部队,在这队人马面前,恐怕也是白送的命! “难怪父亲忌惮周铨,别的不说,仅凭这些人马,若闯入浙东,就是十倍以上的官兵,也奈何不了他们,而我教中的人马……” 想到自己教中的那群乌合之众,方毫未免苦笑。 毕竟是地下教派,为官府所不容,哪怕各处头目以大户训练家丁、或者各地担当了里正保长的教徒训练乡勇,比起官府的禁军也差上不少。 更不用提和周铨手中的精锐相比了。 “于叔,这些兵卒,应当就是你所说的,东海商会的护卫精锐吧?”方毫小声问道。 船东于叔望了过来,然后笑道:“这哪里是护卫精锐,不过是巡捕罢了,他们连乙级护卫都不是,只算是预备,若战时吃紧,才会抽调他们,平日里更多时候,是在街上充当巡检。” 方毫觉得自己要用手来捧住,才能避免下巴掉下来了。 他以为是绝对精锐的部队,却只是巡捕,连乙级护卫都不是,那么据闻是甲级护卫的精锐,还有传说中精锐中的精锐特级护卫,又会是何等没奢拦的人物? 方毫并没有意识到,这只是他震惊的开始。 紧接着,他就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震惊,到得后来,他都麻木了。 不过在那之前,他有一关得先过。 “你是来求学的?” 看着他填写的申请,港口关所的一个小吏员狐疑地打量着他。 方毫陪着笑,将一小袋东西塞了过去:“正是来求学的,还请行个方便。” 结果东西还没塞到对方手里,对方就已经跳了起来:“莫害我,莫害我,念在你初来五国城,不曾知晓五国城规矩的份上,我不检举你,但你莫害我。” “什么?”方毫愕然。 向小吏们行贿,这可是惯例,官清似水吏滑如油,那些薪俸没几文钱甚至可能干脆没有的吏员们,若不收贿,靠什么过日子? “济州这边规矩……哦,律法,与大宋不一样,你这种行径,害人害己,若是我收下,我有罪,罢职受罚不说,你行贿之人同样有罪,要罚没行贿数额十倍之罚金,而检举你我者,可得这罚金之一半!”那小吏连连摇头,然后回头道:“你们可都看到了,我手碰都没碰他塞来的袋子,若是廉署来寻我,你们得作证!” “哈哈老管你放心吧,每日都有这种不晓事的,其实老管你是心善,若是我,接了他的钱再检发他,可得贿金之一半呢!”旁边人笑道。 “这钱俺不要,还是老老实实赚个安稳钱吧。”被称为老管的吏员撇了撇嘴。 说完后,他又正视着方毫:“既来济州,你就须知济州律法,在济州期间,也要遵守律法,咱们这里,天大地大,律法最大,便是总督老爷,也得遵循律法行事,行贿之类的违律之事,千万莫做了……你是来求学的,这事情有些麻烦了,我不曾听闻五国学院向外招人啊。” “这个……我若能见到贵地官员,或许可以,可以通融,对了,家父与周制置曾有书信往来,故此派我来的。” 方毫不傻,立刻搬出了周铨的招牌。 他不怕对方查出此事不对,因为他相信,自己是方腊的儿子这件事情,越快被东海商会的上层知道,对他此行就越有帮助。 哪怕是人质,总得好吃好喝好招待,不会将他拒之门外。 果然,一听到周制置,那位姓管的吏员神情肃然:“果真如此?” “自然是真的!” 那姓管的吏员闻得此语,让他等一下,出去了片刻,不一会儿,便有数人过来,方毫一看,正是他刚才见到过的巡捕。 “就是他!”姓管的吏员一指方毫:“竟然敢冒充周制置之亲友,方才还企图向我行贿!” 他这一指一喝,方毫心道不好,几乎本能地就要转身逃走。却被那几个巡捕冲上来,径直按倒在地,然后开始熟练地搜身。 方腊的儿子,身上如何没有防身的东西,不一会儿,两柄短刃就被搜了出来,扔在了方毫的面前。 “冤枉,冤枉,我没有冒充……我父亲确实是曾寄信予周制置,我家一位叔父,曾数次拜访周制置……” 方毫还要大叫,却被人用抹布塞了一嘴:“胡说八道,制置早就说了,若是有人自称是他亲友,要求行个方便,那定然是骗子,行擒住再说!” 方毫顿时傻眼,他正待说明自己不是亲友,可是嘴里堵着布,却只能呜呜地。 他被巡捕押了出去,这关所来办事的众人都是一脸嘲笑,与他同来的船东这时也顾不得他了,只能拼命解释,自己并不知道这小子会冒充周制置亲友,免得被他连累了。 方毫心里满是惊恐,他此时发觉,自己在大宋的一些生活经验,套在济州,似乎完全没有用处。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被逮走,接下来会不会被刑讯,甚至会不会直接瘐毙于监牢之中。 被拖出门时,他突然觉得身上一紧,那些巡捕用的力气又大了几分,然后他们纷纷施礼:“殿下!” “殿下!” 从这些巡捕的态度和称呼可以看出,来了一个身份了不得的人物。但是方毫被牢牢控制住,所以他只能用眼角余光瞄上一眼,发现几条美丽的倩影,从他面前一闪而过。 其中一人忽然停了下来:“这是谁呀?” 声音清脆,有如黄鹂,方毫大喜,拼命挣扎,希望引起注意。按住他的巡捕恭声道:“禀报殿下,这人冒充制置亲友,试图向关所吏员行贿,被抓了现行。” “啊呀,竟然有人敢冒充周郎亲友,坏他名声,定要好好处置……啊,别管我说什么,我这是忍不住,又不合你们的规矩了。” 那声音很轻松地飘过去,也把方毫的希望带走了,方毫神情灰败,放弃了挣扎。 他认命了。 ... ... 二九六、谁都来了 不过情形没有方毫想象的那么遭。 他被关在牢里两天,天天都有提审,少不得一定的刑讯,但都是皮肉之伤,他还熬得住。最关键的是,牢里吃睡都还好,虽然伙食的味道谈不上,可量大管饱。 待到第三天,又有人提审他了。 这一次是个黄面汉子,口音里带着西北腔,一见他先自我介绍:“额姓白,名先锋,乃是周制置幕僚,你究竟是什么人物,还请如实相告,也好少吃些苦头!” “我已经禀报过,我姓方,名毫,浙东人士,家父方腊,曾与周制置有口信往来,家父遣我来此求学,托庇于周制置!” 白先锋凝神相望,觉得这小子没有说谎,心中大奇。 事实上当他一看到审讯报告时,就觉得很奇怪了,方腊竟然将他儿子送到济州来,并且不是偷偷摸摸,而是大鸣大放,仿佛唯恐济州岛上不知他儿子的身份! “摩尼教?”白先锋问道。 “家父正是圣教圣公。”方毫老老实实地道。 “这倒是奇了,你父亲贵为教主,又一向与我家明公不和,彼此间可没少争斗……” “那是教中少数不肖弟子所为,家父对周制置一向钦佩,遣我来济州,一是希望托庇于制置,二是能在制置手下学点本领,第三,也是向制置表达诚意。” 方毫说到这的时候,声音有些落寞。 他又不傻,哪里不知道父亲派自己为质的真意。他为人质,那么方书的小圣公地位就非常稳固,他在某种程度上,是为他哥哥的位置牺牲了。 “诚意?” 白先锋听得这句,愣了愣,恍然大悟。 然后他眉头就皱了起来。 方腊想要表达诚意,更应该对朝廷表示吧,为何是对周铨,把次子送到周铨这充当人质,莫非他是认为…… 想到这,白先锋心中一凛,突然间觉得有些犹豫。 方腊认为周铨也有不臣之心! 从周铨到如今的表现来看,“飞扬跋扈”已经不足以形容他了,虽然面上还保持着对大宋官家的敬意,可实际上,白先锋等渐接触到机密者,已经隐约能感受到周铨对大宋朝廷的轻蔑。 如今他只是在利用大宋朝廷,等朝廷对他没用了,或者碍着他的道路了,情形会如何? 将这个念头排出心中,白先锋笑道:“既是如此,我会将此事禀报制置,但他见与不见你,是不是同意你入学,则是另外一回事了。” “家父说,周制置志在四海,必有大海般雅量,必然会同意的。”方毫松了口气。 白先锋命人将他好生安置下去,脸上的笑容敛住,心情多少有些沉重。 方腊亦是人杰,他看出周铨另有野心,白先锋岂能不被触动? 思忖了一会儿,他摇头苦笑。 自己以前根本没有用武之地,如今在东海商会,才算是得偿所愿,只要周铨没有真正走出那一步,自己……还有别的选择么? 让方毫没有想到的是,周铨人并没有在济州,而是在流求。 济州的人口已经饱和,周铨从辽东运来更多的人口,目的是在济州稍做训练,当他们习惯了东海商会的律法之后,再送往流求。毕竟流求广大,比起济州可以容纳更多的人口,也有更丰富的自然资源。 此次在流求,除去金山港,又开辟了淡水港、溪口港、长风港三座沿海港镇,此四镇互相距离不远,乘船都是一两日间可到,而且地处沿海河口,有大片的冲积平原,正好可以耕作。 在周铨的规划中,这四座港镇将是开发整个流求的基地,由商会出面组织建立的也就只有这四座港镇,每镇将移民五千到一万不等,其中金山与淡水会重点发展矿冶和工业,而溪口、长风则是农业,长风附近还有盐场。 这只是第一步,待第二步再继续向流求内地和南面开拓,将在人口增加到十万之后再进一步发展。 忙乎这些事情,花了不少时间,待到三月份,周铨才从流求返回济州。这么算来,他与余里衍,一别又是数月,因此当他在码头上看到来迎接自己的余里衍时,毫不顾忌地猛然抱住了她。 这等大胆的举动,哪怕契丹人向来豪放,余里衍也闹了个大红脸,但然后,就是更加热烈地回抱住周铨。 “休息得如此,身体好些了么?”良久,周铨松开她之后问道。 前此时日接到信件,余里衍在济州有些水土不服,故而周铨有此一问。余里衍得见他回来,早就眉开眼笑,哪里还有半点病情:“早好了,一切都很好,就是……你不在身边!” 说到这,余里衍心里又有些恨恨,被这冤家以“可以厮守在一起”为由,从辽东骗到了济州岛,但这冤家来济州岛还没两天,就又跑大宋去了。结果就是自己一人,在济州呆了数个月,这座小小的岛,她几乎都跑遍了。 虽然也有些使女当作伴当,可是这些使女,哪里比得上周铨? 她前些时日有些不适,与其说是水土不服,倒不如说是孤单。 “若是你再这般东跑西跑,我可就回武清去,在武清好歹还有更多的地方可给我射猎!”发了一顿牢骚,说了一番别后相思,余里衍最后嘟着嘴道。 周铨自然是一番安抚。 这一次回到五国城,他呆的时间确实要多得多,每日里陪余里衍的时间也多了许多。两人如胶似漆,自不必言。 从辽东源源不断地接来移民,也在五国城安置下来,到得政和六年五月,其总数已经达到了十二万,如此规模的移民,若非有海州船坊的全力支持,根本完成不了,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影响到了与高丽、日本的贸易往来。 其中第一批两万人也开始转送流求,而从辽东大规模运人的情况也停了下来,全力赶在台风来临之前,将人运至流求。 好容易将这一批人送走,周铨松了口气,徒然间闲了下来,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但就在这时,事情又找上门了。 “辽国天子派来的使者,已经到了?” 此消息让周铨愣了一愣,有些心虚地看了身边的余里衍一眼。 毕竟拐了别人家的女儿,还占了对方一大块地盘,弄得不少好处。 “正是,使者已经到了,正在码头……那使者好生厉害,弄得我们不得不带他来,不过大郎若是觉得不妥,原船送他回去就是。”带使者来的船长一脸苦样,看来是被那使者逼得不清。 再一问使者姓名:耶律大石。 那倒难怪,以耶律大石之能,要为难东海商会的一个区区船长,确实有的是办法。 周铨沉吟片刻,笑着看余里衍:“终究是你娘家人,见不见在你。” 余里衍目光明显露出挣扎之色。 好一会儿,她低声道:“周郎,对不住……我们还是见上一见吧!我,终究有些放不下母妃和父皇……” “为人子女者,若是轻易能抛下父母,那便可以轻易抛下夫妻,你愿意见他,我不觉得是对不住我,倒觉得很是欣慰。”周铨笑道。 他心里有个念头,济州岛终究还是太小了,他们这几个月间,几乎将岛上跑了个遍,余里衍的性子又喜动不喜静,真让她继续在这呆着,没有合适的伴当,只怕会憋疯来。 “你的意思?” “见就见,我陪你见他一面……唔,既然是你父皇派来的使者,多少要给他些面子,我们亲自去码头迎接!” 码头上抵达的船可不只这一艘,比起辽国的船稍早一些,还有一艘来自高丽的商船抵达。 这艘商船乃是高丽人自己所造,在船上,兀术扒着船舷正在狂吐。 哪怕已经乘了船两天,他还是没有适应过来,吐得那个稀哩哗啦。将刚刚吃下的东西全吐出后,他抬起头来,用一种近乎狰狞的目光盯着五国城。 “好了,好了,过会儿就可以上陆地了,我一定要找到,这伙宋人如此强大的秘密!” 无怪乎兀术如此神情,他打发斡鲁回黄龙府,自己留在沈州,原本是想派人到辽阳偷得火炮的秘密。但是周铨对于炮兵的重视远胜于其余,火炮运输过程中都是用布幔遮挡,连外型都不让人看到,他派出去的探子,几乎无一例外,都被逮了起来。 越是如此,兀术对火炮的秘密就越是关注,到得后来,东海商会大举组织移民入济州,他在得知济州离辽东并不远之后,竟然生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要去济州看看! 在辽东,商会护卫军的警惕心太强,但到了济州,在对方老巢之内,应当没有这么严格的警惕性。 而且,除了火炮之外,兀术对于护卫军的训练与斗志,也是颇感兴趣,更对通过走私而来的那些奇珍异宝大感兴趣。 他胆大包天,曾经试图混入移民当中来济州,不过还没有进入辽阳就失败了。于是他根据高丽人的口供,知道济州原被高丽所侵占,从高丽可乘船到济州,便做出了一个更惊人的选择,花钱走通门路,冒充女真商人,混上了济州岛! ... ... 二九七、还行吧 “四大……” “唤我四郎。” 兀术打断了身边的随从话语,眯着眼,用力踩了踩脚上的陆地。 水泥铺成的码头,在夏天里相当炕人,幸好有海风,所以兀术还不觉得太过暑热。 而且眼前这大片的水泥地,已经让他忘了暑热! “化石为泥,再化泥为石……据说这水泥便是如此造成,只有大宋才有这等本领,只有周铨才有这等本领!”兀术在心中默默地想。 同时,他的心象火烧一般灼热。 “了不起!”他低声道,说的是宋人话语,只是腔调有些怪。 这半年来他可没有闲着,既然想要火炮,就不能不了解宋人,要了解宋人,就不可不学他们的语言。 此时的女真完颜部,正值蒸蒸日上,而且因为旧的传统不多,对于接收新事物非常感兴趣。他们夺了黄龙府,就立刻学辽国建制,在辽河之战中吃了大亏,便想要要学宋人的火炮。 “有什么了不起的?”兀术话还没说完,听得身边有个懒洋洋的声音。 转过头去看,却是一个年轻的宋人,蹲在一堆货物之后的阴影之中。整个码头,几乎人人忙碌,就是这厮,似乎很闲。 “你怎么没做事?”兀术问道。 “我又不是这里人,我想做事,可他们不让啊。”那人道。 兀术哦了一声:“你叫什么名字,对这里很熟悉?” “我姓方,方方正正的方,名毫,挥毫泼墨的毫。”那人歪着眼看他:“你是契丹人还是高丽人,或者是其它什么族,日本人?” “我才不是日本人,我是女真人,我叫乌禄。” “女真人!”方毫站了起来,上上下下打量了兀术一番,好一会儿之后:“唔,确实和日本人有些不一样,也不象契丹人,你们不是和商会护卫军打了一仗么,怎么还敢来这里?” “这里有好东西,我们也有好东西,所以我们来了!”兀术把自己的两只手握了一下,表示是来做生意的。 “原来是女真商人,也对,高丽商人、契丹商人还有日本商人,加上我们大宋的商人,前些时日还来了伙大食商人,多些女真商人,不算什么。” 方毫又懒洋洋地坐了下去。 不怪他这一副颓然的模样,周铨回到济州之后不久,就将他放了,但是却连见都没有见他一面,也不曾安排他做什么,若不是他手中带了不少金银,换成了银圆、铜钱之后在岛上还可以生存,如今早就要沦落到要饭的地步了。他无事可做,又不能到处跑,每日里就在码头上数船帆,如今晒得黝黑,看起来和码头工人没有什么两样。 “你在这时间很长了?”兀术想了想又问。 “还行吧。” “那你很了解这里的情形了?” “还行吧。” “你见过周铨?” “还行吧……得了得了,你这女真蛮子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你既是来做生意的,赶紧去登记办正事,总在这里跟我这闲散之人呆在一处做什么?” 兀术上下打量着他,方毫毕竟是方腊的儿子,倒也有几分身居高位的气势,加上谈吐间让兀术觉得颇为古怪。 “莫非这就是宋人书中所说的那种隐世高人,因为不得志,所以才露出这模样?我且试试他,若他真是贤才,又熟悉济州岛的情形,我或许可以想法子把他带走!” 打着这主意,兀术不以对方的无礼为忤,反而席地坐下,只不过一坐在水泥地上,顿时烫得跳将起来,惹得方毫哈哈一笑。 “方先生,那边是在做什么?” 同样,他看到了巡捕们训练的身影,向方毫问道。 此时方毫已经不是初来五国城的时候了,看多了,听多了,多少懂了一些,因此讲得头头是道,听得兀术眉飞色舞:这位方先生看上去年轻,倒确实是一个人才! 难怪自己兄长会惨败在周铨手中,就算没有火炮,那一仗他也难以取胜,要知道,这里训练的,还不是真正的军人,只是些巡捕! “我看这里,到处都是水泥,莫非这水泥极易得到?”兀术又问道。 水泥的好处,特别是军事上的好处,兀术这等眼光,如何看不出来。他们金国方建基业,百废待兴,特别是为了防备辽人,需要不少坞堡,如今都只能开山采石,修建不易,若得水泥,他们就也得一利器。 “原本就是山中石头,在窑中烧煅成灰,然后以重锤敲破,再以铁碾碾成粉末,这算得了什么?”方毫不屑地道。 果然是大才啊! 兀术在心中大呼,只觉得自己似乎发现了一个了不起的大人才。 方毫确实知道水泥的制法,摩尼教可是无孔不入,虽然周傥、周铨控制的地方管理严格,教徒难以混入,但是在他们控制之外呢。比如说京师的窑场,自周家父子离开之后,管理就松了下来,不知多少人在里面混了一圈,弄明白水泥原理之后跑了。 所以现在大宋境内,名义上水泥还是官营,唯有京师和徐州可以烧制,实际上却是遍地开花。 “听闻东海商会富可敌国,他们是如何赚得这许多钱的?”兀术又问。 他对战争还是有一定认知的,打仗靠人,而要有人,则要靠钱和粮。东海商会钱多粮足,让他们这些还靠着劫掠来充实国库的野蛮人实在心生羡艳。 “海贸啊,大海才是未来,大海才是方向,大海才是财富,大海才是力量!” 方毫又是毫不犹豫地回答,看着五国城海关关所的墙壁笑了起来。 这二十四字,被刷成了标语,正写在关所墙上。只不过兀术虽然学会了汉话,却没有学会汉字,故此不识。 也正是不识,兀术才会一惊,只觉得方毫此语说得极为自信,可以说一股霸气扑面而来,让人不得不信服。 他咽了口口水,忍不住向着海港望去。 看到他这动作,方毫嘿的一声笑道:“你看到这满港的船只么,一船船货物运出去,一船船金银粮食和钢铁运进来,你道东海商会为何能如此富庶,因为他们控制了这一大片海!大宋的钢铁、玻璃,高丽的粮食、药材,日本的金银、铜矿,辽国的牲畜、皮货,尽皆聚集于此!” “日本的金银、铜矿?”兀术听得别的倒还罢了,一听日本的金银铜矿,顿时呼吸一急。 他也从高丽人口中听说过日本,却不知道此国盛产金银铜矿,只知道此国在高丽东南,相距并不算远。 高丽他是知道,好打。 离得高丽不远,却不曾灭了高丽,那么那个国家,应当也好打。 兀术心中盘算了会儿,咧嘴笑了起来。 海船之类的东西,女真人当然不会造,但高丽人会造啊。女真控制的地盘上,也不缺港口,更不缺可以用来造船的树木。 若能学得宋人的火炮之术,再能…… 兀术正在琢磨着呢,突然间看到码头上似乎乱了起来,紧接着,他惊恐地看到,一个巨大的云团般的东西,在码头外升起。 那东西下面还挂着布,布上似乎书写了什么字。 “那……那是什么怪物?”他惊恐的问道。 “少见多怪,不过是热汽球罢了,热汽轻而上,冷气重而下,利用此原理所造之汽球……”方毫又是不以为然地道。 全然忘了,他在岛上第一次见到热汽球飞起来时,那仿佛受到重击一般的昏眩。 “热热热热汽球……方先生会造?”兀术舌头有些打卷。 “当然会,容易得紧。”方毫道。 这当然是吹牛,他只是看过几回热汽球,然后听人说过这玩意的原理,就象水泥的制造一样,但叫他真正去造,可没有那么容易。 “那上面写着什么字迹?”兀术又问。 “哦,欢迎大辽使臣来岛……辽国派人来了。”方毫终于打起了一点精神,今天看来可以看到些不一样的东西了。 “辽国使臣?若是辽国得到火炮,还有热汽球,还有水泥,对我大金极度不利!”兀术心中一动,不由得瞄了方毫一眼。 眼前这方先生,看上去年纪不大,不过周铨据说年纪也不大,这样的人才,不能让辽国使臣见着! “我与方先生一见如故,实在是难得,方先生,能不能给我充当一阵向导,我不会忘了先生的好处……拿来吧!” 兀术一摆手,随行的伴当立刻拿出一个小袋子,展开给方毫一看。 那里面是两颗珍珠,都有小指肚那么大! “我是来此做生意的,但是人生地不熟,若是方先生带我做成了生意,必有厚谢!” 方毫比起兀术,当然见过的世面更多些,不过这一刻,他也是怦然心动! 他来济州带了不少钱,只不过坐山吃空,若再这样无所事事下去,怕是无法维持生计,现在倒是有了一条门路,专给这些初来济州的商人,特别是异族商人带路,倒也不错! 想到这,方毫哈哈一笑,起身拍了拍衣裳:“你们这样的客商,先要去登记,然后再去批发集市,自然,若你想要自己卖也没有问题,但时间可能就长些,你随我来,如今天色不早,咱们登记完后,先去吃一顿!” 兀术与方毫,勾肩搭背,二人好得蜜里调油一般,便向关所行去。在他们身后,码头上运送辽使的船上,耶律大石则是深吸一口气,发出和方才兀术同样的感慨:“好多水泥!” ... ... ... 二九八、娘娘还想一见驸马 耶律大石是去过大宋京师的,只不过大宋京师的水泥,不是用在艮岳上,就是用在权贵们的园子里,御街也只有两三条铺得水泥,哪里象五国城,几乎走到的地方,都是水泥铺就。 当看到周铨与余里衍笑吟吟迎来时,他的心登的一跳。 若是周铨冷漠以对,他对自己此行的结果还会很期待,但周铨与余里衍这般相迎,他对此行的前途,反而觉得不乐观起来。 “大石林牙,有半年未见,倒有些想念了。”周铨道。 “好说,好说,我才想念制置……耶律大石,拜见公主殿下!”耶律大石应了一声,然后向余里衍行礼。 “免了。”余里衍跟在周铨身后,只是说了一句免礼,然后一声不吭,露出唯周铨之命是从的姿态。 这等场合,她是绝对不会流露出恃宠而骄的模样的,这一点,是她的母亲教的。 见此情形,耶律大石勉强一笑,然后肃容道︰“殿下大喜,我大辽与大宋合兵,已破兴庆府!” 这个消息,余里衍没有多少兴趣,周铨却是一惊。 夏国经营兴庆府多年,此前大宋虽然攻取灵州,兵临兴庆之下,却迟迟打不开局面。而辽人夺取河套之后,也借口大漠难过,一直观望,同时催促宋国拿辽东与他们交换河套。 就在上一趟从大宋本土传来的消息中,兴庆府仍然是夏的手中。 他看了余里衍一眼,余里衍知道他关心大局,便问道︰“详情如何?” 这一问,虽然耶律大石有所美饰,他们却也推测出大部分战局真相来。 兴庆府与其说是宋辽联军攻下的,倒不如说是夏国放弃的! 周铨并不知道,这是李造福看了东海商报上的地图后生出的想法,而夏主李干顺也不愧是一时英主,在确定无法守住兴庆府,也不可能从辽国那里再获支持后,他竟然采纳了李造福所献之策! 夏国放弃兴庆,夏主李干顺逃遁至瓜州,虽然放弃了都城,却保存了比较充足的人力,并且因为事情做得隐秘,夏国在兴庆积累的财富宫室,都被他离开时彻底烧掉,宋人得到的只是一座断壁残垣! 心怀不满的童贯遣大将刘法追击,结果因为准备不足,路途也不熟悉,失陷于沙漠之中,损兵足足八万,刘法本人,也为夏人所擒。因为刘法在夺取兴庆时屠城,故此夏人将之残杀而死。童贯不仅没有向朝廷上报实情,反而文过饰非,伪称大胜。 攻取兴庆之后,以沙漠为界,夏国东部,都为宋辽所夺,宋国也终于打通了前往河套的通道,因此,宋辽密约中约定,以河套换辽东之事,终于被提上了日程。 “我为辽使,宋使想来不久也会到此,将大宋天子的旨意传达给周制置。我来此便是想问,辽东之地,制置何时可以归还。我大辽在锦州,已聚兵十余万,随时可以入辽东,只是念在两家之好的份上,特派我来相问。” 耶律大石也是心意难平,明明是来求周铨归还辽东之地的,还是拿出聚兵十余万于锦州的幌子来恐吓周铨。 周铨当然不怕这等程度的恐吓。 只不过辽东对他来说,如今油水已经没有什么了。能够搬迁的汉人,大多都给他搬了出来,剩余的都是太过分散,迁移成本过高的。 至于守住辽东,他有是有信心,可是没有那个必要。 暂且还给辽国,以后还怕能跑掉么? “此事易耳,只待大宋天子旨意一到,我立刻下令,先将辽阳交予贵国,但有一事,若我军先走,金人夺了辽阳,却与我无关。”周铨笑眯眯地道。 耶律大石顿时无语。 他方才拿十余万辽军来恐吓周铨,转眼周铨就拿金人来恐吓他。耶律大石这时心中生悔,自己明知道弄不过这厮,为何总也忍不住! 双方早有秘约,故此这事情很好敲定,具体的细节,也不需要他二人亲自来谈。故此,耶律大石转开话题︰“另有一事,文妃娘娘身体不适,极思殿下,还请殿下回京。” 听得自己母妃身体不适,余里衍顿时急了。 这事情,耶律大石做不得假,他若敢在这种事情上说假话,余里衍就能将他杀了。 她正待说话,周铨却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胳膊︰“既是如此,余里衍很快就会回去拜见她母妃。” 耶律大石笑了一下︰“娘娘还想见一见驸马。” 余里衍顿时面上飞红,周铨微微一愣,然后咧嘴笑了笑。 耶律大石一直盯着周铨的面,发觉周铨的笑出自真心,暗自松了口气。 果然,公主殿下还是这厮的要害命门,只要通过公主殿下,还是可以间接影响到他。 “我这边事务颇多,争取也能随余里衍一起去吧,大石林牙,你远来辛苦,且去休息,今晚我聊备家宴,请大石林牙一起,你是余里衍娘家人,就不必推辞了。” 耶律大石行了一礼,自有白先锋将他带着去馆驿,余里衍回过头来,看着周铨︰“你真与我一起去?” 不待周铨回答,她又摇头道︰“不行,你不能随我去,若真随我去,必被他们扣住,这等事情,他们做得出来!” 余里衍都能看出的问题,周铨岂会不知晓! 耶律大石本人或许不会出这种馊主意,但是萧奉先等,却是肯定会出这等主意,这纯粹就是将人当傻子嘛。 夏国主李干顺也是所谓的辽国女婿,你看辽国国主会让他亲自入辽么! “我倒觉得,他既然想我去,那我就去呗……余里衍,若有机会,将你母亲接来陪你,你觉得如何?” 周铨这个提议,让余里衍眼前一亮︰“当真?” “自然当真,你这次去,不妨劝说你母亲,总得她老人家同意才好。五国城气候宜人,既无严冬,又无酷暑,有森林有草原,你母亲在这里颐养,岂不胜过在上京那冬日苦寒夏天闷热之所?” 余里衍也觉得周铨说的对。 虽然她在济州小病一场,但那并不是济州气候原因,而是孤独造成的。若是她母亲来了,娘儿俩有伴,再将平日里交好的一些友人也接来,何愁孤单? 但旋即,余里衍叹了口气︰“娘不会同意的,我哥哥……” 文妃并不只有余里衍一女,她还生有一子,名为敖卢斡,在耶律延禧初及位时,曾被过继给百年前的辽国贤相韩德让,被封晋王。 此子甚贤,文妃对其寄予厚望,而他也争气,颇得军民之心,被称为“长者”。围在他身边,形成了一个团体,其骨干便是文妃的兄弟们,这些人都希望敖卢斡能被立为太子。 因此,皇后萧夺里懒、元妃萧贵哥姐妹二人,对文妃甚为忌惮,她们的兄弟萧奉先、萧保先,支持元妃之子秦王耶律定。 双方明面上虽然还一团和气,实际上却已经是势同水火。上回延禧亲征,将余里衍这女儿也带去随军,其实就是萧奉先一伙的阴谋,想借此来削弱余里衍的力量。 余里衍自己对于帝王之位看得是淡了,但舅家却将富贵都寄托在耶律敖卢斡身上,文妃萧瑟瑟也颇有些政治雄心,经常劝谏耶律延禧。因此,余里衍没有把握能劝动她。 周铨听她说了这里面的弯弯道道之后,也觉得头疼。 而且这位丈母娘若是继承了辽国后宫干政的传统,将之带到济州来也非常不好。 好在余里衍倒没有沾染上这一习惯。 “这样吧,你父皇和母妃既是不和,你将你母妃请到武清,若有什么事情,到武清我也好去接人。”周铨道。 余里衍深深看了他一眼。 “也算是你母亲有条退路,你也知道,天家之争,最是无情。” “我……明白了。” 两人简短对话之后,都觉得有些压抑。 比他们更压抑的是耶律大石。 五国城的驿馆如今也建成,绝不逊色于徐州与海州的,更胜过京师辽国的驿馆。住在这里,还可以眺望远方,半个五国城尽收眼底。 耶律大石看得这欣欣向荣的五国城,心中却如同有火在焚烧。 “他竟然做出了这样一番事业,这座城中,人口怕是有近十万,而且港中船帆如云,商旅往来不绝……这里的人口,有多少是自我大辽东京道弄来的!” “还有街上的巡铺,分明是精兵,只要着上甲胄,就不逊于皮室军……那边据说就是军校,他敢将这使臣驿馆,放在军校之旁,分明就是不怕我窥识他这里的机密!” “如此自信,如此狂妄,真将他引到我大辽去,终竟是祸是福?” 这一点,耶律大石倒是误会了。 他所看到的军校,正式的名称是东海士官学校,乃是周铨此番回五国城后才正式建立的,校长自然是由周铨自己担任,一些教官,则是从屡次大战中脱颖而出的中层军官担任。 所有要提拔为军官的护卫军成员,都必须在此受训,以后将成定例。 韩世忠与宋行风,如今便在此任教,所教课业,是小队战术、战场基本格杀技能与自我保护、战场侦察与反侦察。同时他们也在这里学习,所学的课业,则是步兵如何与炮兵协同作战等。 当然,这只是目前的课程,周铨相信,在不久的将来,他们会从部队回到学校,学习更新的课程。 火枪运用。 二九九、兀术闹事 “了不起的方先生!” “不但通晓军略,熟悉民政,还能经商!” “这样的人才,周铨却不能用,这分明是天赐予我!” 兀术在五国城呆了两天,这两天里,方毫与他形影不离,兀术越是和他聊,就越觉得此人深不可测。 当然,方毫吹嘘得自己确实是深不可测。他在江南多年,那繁华地界儿,什么没有见识过。这几年又和父亲一起盯着周铨,可以说,当世最了解周铨的人中,他也算其中之一。 “周铨最大的本领,不是赚钱,不是打仗,而是这里!”当兀术试探着问他对周铨的看法时,方毫指着自己的心口说道。 “哦,这是何意?” “奇思妙想!他有的是奇思妙想……不过最近一期东海商报上却有篇文章,说是人的思想不出于心,而是出于脑,想来有几分道理吧。” “东海商报?”兀术觉得自己似乎又发现了一个了不得的东西。 方毫解释了几句,可是要对一个连自己文字都没有的民族,解释什么是报纸,实在有些困难。故此,他干脆从袖子里拿出一张报纸,展开给兀术看。 很可惜,兀术还是不识字,他只看得一张大纸上密密麻麻的文字,不过有些配图他还是看得懂的,指着其中一幅图道:“哈哈哈,这是一辆车翻了吧?” 方毫面无表情地将报纸调了个头:“是你拿反了。” “哦……哈哈哈哈……”兀术终于感觉到一点尴尬。 图上画的是一种特殊的车子,行驶在轨道之上,由四到六匹马来拉,可载数千斤乃至万斤重。兀术只看得懂画,甚至画都看反来,因此不明白这其中的意义,方毫却不同,他想到之后,立刻想起运河上的那些船。 大宋南北运输,主要靠运河,但运河又受河道限制,这些年清淤做得少,运河已经不堪重负。 若再有这样一条路,自江南至京师,货物运量将会大增。 再细一想,若这样的路将西北、京师、江南、河北都联通起来,岂不意味着,朝廷数十万大军,可以在很短时间内调度到各个地方。 那时摩尼教想要在江南举事,这边刚起兵攻城占地,那边西军和京中禁军精锐就已到淮河…… 方毫的面色顿时变了。 他突然非常理解,为何父亲要派自己来济州,只恨周铨不按照他父亲的设想行事,让他在济州岛上白白浪费时间! 兀术原本笑嘻嘻拿着一些问题问他的,见他突然脸色难看起来,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试探着问道:“方先生有什么难处?我这人最是豪爽,喜欢助人,方先生这样的人才,我非常愿意结交,若是有什么难处,只管对我说就是!” 方豪瞥了他一眼,撇了撇嘴:“罢了罢了,你这女真探子能帮上什么忙!” 此话一出,兀术神情也变了:“方先生何出此言,我哪里是什么探子?” “你们女真才刚刚建国,这商人就派到了济州岛上来了,这不是探子是什么?也就是东海商会不在意这个,所以你才能自在至今,若是我……呵呵!” 对此方毫是深有感受的,五国城外宽内紧,除去一些关系重大的地方有巡捕护卫,大多数地方对他开放。这几个月时间里,他见过不少人,辽国的、高丽的和大宋的,有真正的商人,也有混在商人当中来刺探消息的探子,或者干脆就一身兼有二重身份。 但是济州岛对这些人的态度很奇怪,只要对方不真正试图接触济州岛的核心秘密,只是在这街上晃当,济州岛就不理会他们。 方毫对此,完全不能理解,不过想想他自己的身份,济州岛对他也是不闻不问,只要他付得起食宿费,就任他四处闲逛,可是他除了一些表面的东西,根本打探不到什么真正的机密。 甚至连东海商会的战船都看不到。 据说商会的战船与商船不是一回事,战船上携带有被称为炮的可怕武器,方毫能打听到的也就这么多,他自己根本无法靠近战船使用的军港。 听得方毫的话,兀术这才明白,自己看似天衣无缝的伪装,在这里根本就没有用处。 他干笑了两声,心里暗暗庆幸,虽然他是女真探子的事情,济州岛可能已经知道,但至少不知道他是金国的四太子。 两人嘀咕之间,他们来到了码头边的集市。 说是集市,其实也是一座商城,“东海第一百货”六人字,在阳光下分外显眼。 这幢楼没有在京师的百货商城大,在它左右两侧,还有一排两层的平房,第一层是门面,第二层则是住房。来自各地的商人,如果对商会提供的收购价格不满意,也可以租用门面,在这里摆上自己的摊子,等待贸易的对象。 兀术跟着方毫一家铺子一家铺子的过去,宋人居多,也有高丽人、契丹人。看着这些东西,兀术兴趣不大,但到得一个日本商人的铺子前,他停了下来。 “刀?”看着对方摆在摊上的那些玩意,他忍不住伸手去抓。 那日本商人顿时来了精神。 虽然只会几句汉话,可这并不妨碍他拼命吹嘘自己的刀有多好,实际上是想着让这个看起来就不是宋人的蛮子,多买几柄自己的刀。 “本刀刀名童子切,我们日本著名的勇将源赖光一百年前,曾用这柄刀劈死一位鬼神!如果你拿回去,献给本国的勇将,一定可以获得极多的赏赐,所得远远胜过购买这柄刀的付出!” 那日本商人一边吹嘘,心里一边懊恼。 以往与宋人做生意,刀一直是非常重要的交易物,但现在宋人的炼钢技术飞跃,锻造出来的钢刀既多又好,价格昂贵的日本刀便没有了市场。他带着二十余柄名刀,原本想着在宋人这大赚一把,结果却发觉这些刀加起来的价格未必能卖到千贯,这让他大失所望,又不舍得放弃,只能自己在这里摆刀卖刀了。 虽然说那刀是童子切纯属吹牛,但确实都是日本国内名匠所造,即使在其国内,一柄刀卖上百贯都是正常。 “好刀子!” 兀术是识货的,将刀比划了一下,感觉到锋刃的寒意,连连赞了两声。 “五百贯一柄,便宜卖了!”那日本人道。 “没钱。”兀术听得连连点头,但是末了说了这样一句。 那日本人顿时急了,自己浪费了半天唾沫,得到就这是这样的回复? 他看出兀术也只是一个蛮子,并不是汉人,因此拔出柄刀,指着兀术,用土语叽哩呱啦八格牙鹿地破口大骂。 兀术听不懂他说什么,却知道他是在骂自己。他顿时恼了,抡拳就欲去打。 兀术年纪虽不大,可是个头却不与成人无异,而那日本人个矮,若真打起来,别说兀术身边还有伴当,就兀术一人,便足以将之打得满地找牙。 好在方毫眼急手快,一把将兀术抱住:“莫动手,莫动手,一动手你就没理了,你且看那边!” 兀术回头望去,只见几个人正在探头探脑。看他们模样,不象是巡捕,可偏偏穿着有类于巡捕的制服,只是在胸口上绣着两个斗大的字。 “那是谁?”兀术问。 “城管啊,这里都归城管管,若是在此惹事生非,惹得城管出来,咱们就都不好脱身!”方毫说了一句,然后指着那日本人冷笑道:“你且等着,城管马上过来,瞧他们如何收拾你!” 那日本商人顿时慌了,和方毫一样,他是知晓城管厉害的。他这般人,最是欺软怕硬,原本是欺兀术蛮子,不通此地情形,故此才敢叫骂,想哄得兀术与他打起来,城管来抓时逼兀术赔上一笔财物,如今被方毫揭破,顿时放下手中的长刀,又从边上拔出一柄匕首,恭敬地捧了上来:“送你的,赔罪!” 那匕首也是寒气逼人,分明是柄良兵,兀术眼睛转了转,将匕首接过来,却还是对城管大叫:“这厮挑衅,你们管是不管?” 方毫顿时脸色变了,他没有想到,兀术竟然这般大胆! 他点破了兀术的探子身份,原本是警告他要小心些,却不曾想,兀术胆子比他想象的还大! 其实兀术是有深意的,他到岛上后,除了发现方毫这个“人才”,更注意到,岛上比起金国,是全方位地进步。 因此,他也想通过这样的小矛盾,来弄清楚宋人的这一套制度,若是合用,他们金国反正正处在四处抄袭的阶段,不妨抄去用用。 果然,听得他叫嚷,城管哗地冲了过来,十余人将他们团团围住。方毫脸色难看,本来想躲到一边去的,却被兀术一把拉住:“你与我一起来的,是我一伙的,如何能脱身事外?” 这是兀术的第二个打算,通过此事,把他心目中的“大才”方毫,与他绑在一起。以后他揭破自己真实身份时,方毫因为今日之事,会被岛上当成奸细,不得不与他一起离开。 兀术倒是打得好算盘,可惜的是,他即不知道方毫既非大才,也不知道方毫的真实身份。方毫什么都怕,唯独不怕周铨将他视为奸细。 被兀术拉住不能脱身,方毫暗道“这小子力气真大”,面上浮起苦笑:“原本是小事,误会,误会!” ... ... ... 三零零、那一伙女真人 “明日我亲自送你们回大辽,今日大石林牙可想逛逛集市,京师的第一百货商城,大石林牙听说过吧,那时你离得早,未曾去过,这五国城也有第一百货商城,我陪大石林牙逛逛?” 周铨笑吟吟看着耶律大石,让耶律大石的心情变得更加恶劣了。 不知为何,只要看到周铨高兴,耶律大石的心情就不好。 “不去了,我来此……” “大石林牙还是去看看吧,大石林牙是难得的人才,有朝一日,我还希望你能为我效力。” 周铨这话,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耶律大石吃了一惊,然后默默无语。 辽国的国势日渐倾颓,这一次靠着割夏国的肉,总算补回点元气,但耶律大石看着朝中元妃党与文妃党两派争斗,看到萧奉先这等不学无术之辈,只因为亲眷关系便可身居高位执掌大权,他很清楚,辽国的衰败,还没有到头! 与之相比,宋国日新月异,金国蒸蒸日上,再这样下去,三国之间的强弱关系肯定会发生变化,而且在夏国完蛋之后,宋国对辽国的态度,必然发生变化,他上回在汴京时,已经清楚感受到这一变化了。 辽国还能支撑多久? 辽国若是撑不住了,自己何去何从,难道说真来为眼前这个汉人效力? 绝不! 周铨还是低估了耶律大石的内心,他原本是想着,耶律大石在契丹人中颇有名望,若辽国真要完蛋,他至少可以帮余里衍母亲一把,支撑到自己赶来救援。 结果却激发了此人的逆反之心。 耶律大石暗下决心,面上却露出笑容:“既是如此,我就随你见识一番,看看你这五国城究竟如何吧。” 几乎在他们说话的同时,不远处的军校之中,韩世忠与宋行风二人勾肩搭背,怪笑着走了出来。 两人来五国城的时间也不短了,此前都一直在熟悉军校的规则纪律,同时也想方设法追上军校的进度。毕竟在这里,他们既是教员,也是学生,不愿意真的落后于一群年纪比他们少七八岁的小子。 这就使得几个月时间里,他们二人都很少离开军校,如今课业完成,两人成绩不错,下一步将转到部队去,实际体验步炮协同。在这期间,两人有三天假期,于是相约,一起来逛逛五国城的集市。 “特别是要看看这边的美人儿,该死的,在军校里憋了几个月,俺早就憋坏了!不过泼韩五,你可就没这福份了,哈哈哈,你说,你如今想不想嫂子?” “呸,宋老三,你敢去找娘儿们试试,军法从事!”韩世忠呸了一口,却没有回答自己是否想念阿莲。 阿莲没有来这里,而是留在京师,陪着师师——若说韩世忠不想念,那是假的,但若说相思刻骨,同样是假的。 五国城规模不但军校离集市不远,因此二人闲逛了片刻,就到了集市,正好听得兀术与那日本人起了冲突。事情与他们无关,二人虽然好管闲事,可是城管既然来了,也轮不得他们出面。 见城管将争执双方都围住,然后开始询问是非曲直,最后那女真蛮子占了上风,日本人被当众杖责五下,还缴纳赔款。韩世忠撇了一下嘴:“虽然明知这是依法执事,可是为何我看那女真蛮子就是不顺眼?” “同样不顺眼,好想上去抽他两记耳光啊。”宋行风道。 二人可都不是什么好货,韩世忠泼韩五的名头如何来的,不就是总闯祸得来的!因此他们对望了一眼,便寻思着要找女真人的麻烦。 不过就在二人准备动手挑衅之时,却见远处有一群人走来,宋行风眼尖,一眼看到其中的周铨,顿时拉住韩世忠:“不好,制置相公来了!” 周铨、耶律大石和兀术,还有一个方腊之子方豪,就在这种情形下相遇了。只不过兀术隐瞒了自己的身份,周铨并不知道,这个女真蛮子就是历史上岳飞的死敌。 若知道的话,定然是二话不说,先摁死在这。 周铨甚至根本没有注意到兀术,毕竟在这集市之中,各方的商贾云集,少说也有数百人在这里寻找生意的机会。 故此,周铨只是眼睛一瞄,就看到满脸是笑的宋行风和略有些尴尬的韩世忠。 “泼韩五,还有宋疯颠,你二人今日放假了啊,随我来,随我来,一起陪这位辽国的大石林牙,逛逛咱们这五国城第一楼!”周铨笑着招呼二人。 他直呼二人绰号,二人不以为意,反而颇为得意,小跑着过去。 “那位就是周铨,你看到没有,好大的威风!”方毫拉着兀术,小声向他介绍道。 不待他说,兀术也猜出了周铨。 望着这个令自己兄长败亡的宋国人,兀术第一个念头就是此人太年轻了,然后第二个念头“南国长得如此俊秀的男子竟然也能有如此本事”! 在兀术看来,周铨完全可以只靠脸而不是才能吃饭。 他只顾盯着周铨,却没有防备,周铨身边,耶律大石目光炯炯盯着他。 兀术年纪虽是不大,但女真人长相显老,而且他身材又高大,故此冒充一位女真大人没有问题。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无论是冒充高丽人还是契丹人,他总是有些不自然,更易引起注意,倒不如拿出本色来。 因此,兀术身上穿的服饰、他的打扮,甚至发髻,都是典型的女真人模样。 耶律大石盯着他的原因,便在于此。 耶律大石见过已经死掉的斡本,却未曾见过兀术,只是判断出此人乃是女真人,他感到很奇怪的是,周铨在辽河之战中,已经将女真人打得头破血流,怎么还会有女真人出现在济州岛上! “周制置,那一伙人,似乎是女真人啊。”他心中猜测,便对周铨说道。 哪知周铨一笑:“女真人又如何,只要他们老老实实守我的规矩,来此便是客嘛。” 耶律大石心中雪亮,大致猜到,周铨带他来这里,看到这些女真人也是他目的之一。 很明显,辽与金是死敌,但周铨与金却不是,只要金人能放下辽河之战失败和斡本死亡的仇恨,周铨随时也可以找女真人合作。 这是给他的一个警告,而且是托他转告给大辽天子耶律延禧与朝中权贵的。若是余里衍回去之后,有什么三长两短,那么周铨与大辽之间的情份就断了。 没有这份情份,剩下的只有仇恨。 周铨什么都没说,却传递给出了足够多的信息。耶律大石满心都是苦涩,只希望朝中萧奉先一伙,莫要昏了头,将这海东之龙给激怒了。 但以萧奉先一伙他们的一惯风格,恐怕很难。 “我观这女真人,气宇非凡,不类商贾,或许是女真哪位贵人子弟,潜入济州为细作,周制置还须谨慎。”沉吟了一会儿,耶律大石又道。 这次他没有掩饰自己的声音,兀术也隐约听到了,兀术身边的伴当们一个个色变。兀术自己倒是没有什么反应,他还有余暇,特意去关注了一下方毫。 方毫也没有多大反应,这让兀术甚为满意:果然不愧是自己看中的“贤才”,面对这等危险,仍然面不改色。 他却不知,方毫身为方腊的儿子,他的老子同样是周铨大敌,可他在周铨眼皮底下晃荡了几个月,甚至巴不得周铨给他一个痛快呢。 “或许是吧。”周铨淡淡一笑,然后伸手道:“请,请入内。” 见自己挑拨之语没有取得成果,耶律大石又狠狠盯了兀术一眼,这才跟着周铨,走向商城之内。 宋行风跟上去,韩世忠却不愿意:他又用不着往周铨身边凑,跟着周铨,看他和契丹人勾心斗角,岂不闷煞! 因此他笑道:“宋老三,那边有刀,与你祖传的颇有几分相象,不如去看刀吧?” 宋行风有些悻悻,却只能和他留下来。二人向周铨告罪,周铨也不强要他们随行,陪着耶律大石入了楼。 兀术原本也想到楼内去看的,却被伴当们拦住,他们身份敏感,还是不要到耶律大石面前去晃,免得惹怒了周铨。 韩世忠与宋行风正在看那日本商人的刀,见兀术带着伴当们准备离开,两人都是哼了一声。 这女真蛮子做事不地道,得了商人赔礼的东西,还非要生事,他二人实在是看不惯。 就在这时,却见几条身影急匆匆跑了过来,其中跑得最快的,却是一个高大少年。 这少年头戴孝巾,似乎是什么亲近长辈去世了,韩世忠目光在他身上打了个转儿,看到陪他跑来的竟然是李宝,心中一动。 他可是知道,李宝乃是周铨最信任者之一,周铨身边,不是武阳就是李宝,这二人必有其一在侧。此时李宝本该留守,却陪这孝服少年跑来,当是出了什么大事。 兀术也看到那孝服少年,不知为何,他本能地不喜这少年,因为恶狠狠地盯着,想要吓唬这汉人少年一下。 结果却被无视了。 那少年从他身边跑过,根本无视他的存在,直到商城门口,他才大叫了一声:“哥哥,兄长!” 紧接着,商场中传来周铨惊讶的呼声:“鹏举?” ... ... ... 三零一、忠有三品 大宋政和六年六月,酷暑难耐之时,征战多年一身暗伤的周侗,也走到了他人生弥留之时。 他唯一的儿子,献身于与西贼的战斗之中,他的弟弟侄儿,则在远方。因此,在他临终前陪伴于身边的,唯有亦徒亦子的岳飞,还有岳飞的几名兄弟、伴当。 对身边的岳飞等人,他并不担忧,但对于自己的兄弟、侄儿,他却忍不住担心。 “鹏举……你兄长想要做大事,但他心太大,我恐他有朝一日会走上邪路,这几年中,我将本领对你倾囊而授,若是有朝一日,你兄长真行事不义,你要……” 在最后苏醒过来之时,周侗说了这番话,但是,当他说“你要”时,却沉吟下来,良久之后,只是一叹,然后气绝。 对于自己身后之事,周侗早有交待,他将大多数财物都留给了岳飞。原本他没有什么财物,但这几年周铨逢年过节都会给他送些来,因此才积了些。 他的弓也留给了岳飞,还有他自己批注过的几本兵书。 “这是老师给兄长的,伯父令我送至济州来。” 岳飞含泪将周侗的后事交待了一遍后,将一个包裹打开,那包裹中是一柄短刀,算不得名刃,因为反复摩挲把玩,所以刀鞘都显得甚是古旧。 在那刀鞘之上,有一个“忠”字。 以前周铨见周侗把玩过这柄刀,那时刀柄上还没有这个字,显然,刀给他是假,这个字赠他才是真。 周铨默然无语,接过刀,缓缓摩挲了一遍,仿佛看到周侗的身影,就站在自己面前。 无论理念如何不同,但周铨对这位伯父是极为敬重的。他站在自己的历史时代之中,做到了自己的极致。 “鹏举,你可知道伯父赠此刀给我的意思?”好一会儿,周铨问道。 光阴似箭,转眼间岳飞都已经十四了。 他身材也高大,几与常人无异,听得此语,他缓缓道:“恩师是要你精忠报国。” “对,精忠报国。忠之一字,有上中下三品,下品之忠,乃是无论贤愚,忠于一人,中等之忠,乃是忠于一家一姓,上品之忠,才是忠于一国。贤弟,你回去之后,将《春秋》、《史记》多看看,当思那些所谓忠义之人,究竟是上品之忠,或是下品之忠。” 岳飞有些摸不着头脑。 周侗曾不只一次对他说,周铨有可能会误入歧途,但现在,周铨给他解释“忠”字,他觉得很有道理。 只不过他此时喜欢舞枪弄棒,对读书兴趣并不是很大。 “哥哥所说上、中、下三品,他们有何区别,不都是忠于君上么?” “非也,只忠于一人,所忠者若是昏君,岂不就成了助纣为虐?” 听得此语,岳飞顿时明白:“正是如此,古之昏君,亦有为其身殉者,生不能正其过,而以一死报之,此下品之忠,我明白了,那上、中二品呢?” “现有一家家臣,知其主人意欲叛国投敌,家臣忧其主族破灭,隐而不告,贤弟以为当否?” “自然不当,他忠于一家,却未忠于举国!” “若有一国国君,残压百姓,量中华之物力,结外虏之欢心,如李唐之时,安史之乱中,以长安洛阳之百姓子民,换回纥诸夷种之支持,出此策之大臣,是否忠于李姓一家?” “竟然有此事?”岳飞眉眼一挑:“百姓何辜,何忍置之于虎狼之口,换取自身之富贵?” “所以让你多看书呢,《史记》之后,本朝司马光所编《资治通鉴》,亦可观之。司马光虽是纸上谈兵之辈,唯知结党,不识实务,但治史方面,尚有可取之处。《资治通鉴》一书,你只需看其史料,至于司马君实的点评,腐儒之见,无须理会。” 此时蔡京执政,新党当家,司马光等被贬为元佑党人,故此周铨讽之为纸上谈兵的腐儒,岳飞并不觉奇怪。他却不知,周铨对司马光低评并非仅仅为此,事实上,周铨更想以“伪儒”来评价司马光。 貌似忠厚长者,实则跋扈伪儒,贫则遥怨暗憎,达则顺昌逆亡,宋党争之盛,与此人干系颇大。 “那何为上品之忠?”听得周铨解释,岳飞又问道。 “所忠者非一人一家一姓一党,所忠者乃华夏万民、大好河山,乃千秋之业、万世太平。比如为将者,为国守疆,为民拓土,便是上品之忠。再如文臣,富民安民,使人口滋生、百姓富足、百业兴盛,便是上品之忠。文官爱财,不爱非义之财,武将畏死,不畏为民而死,此为上品之忠!” 周铨这番话,岳飞虽然还想不太明白,却觉得有些道理。见他点头,周铨肃容道:“伯父之事,我远在海外,未能尽孝,多亏了鹏举……鹏举在这五国城先呆几日,过些时候,我与你一起回去!” 岳飞应了一声,见他远来疲惫,周铨让李宝带他先回去休息。 耶律大石一直在旁,周铨所说的那番话语,他全都听入耳中。此时他精神恍惚,一方面觉得,周铨所说有大逆不道之处,另一方面,又觉得,周铨对“忠”的解释,在他面前仿佛打开了一扇大门,通向一个新的天地。 上品之忠,应当是忠于万民,而不是忠于一人一家一姓! 他耶律大石,对大辽的忠诚,也不应当是忠于一人! “家伯去世,我原先欲送你们回去,如今看来,只能改变了。”周铨道。 耶律大石暗道了声侥幸,按照萧奉先等人的计划,是借口文妃欲见女婿,将周铨骗至辽国然后软禁起来,这样周铨在海外的基业,特别是他那神奇的武器“火炮”,就能为大辽所有。 耶律大石并不认为,这种愚蠢的计策,能让周铨上当。周铨答应随他一起去辽国,只怕有别的计划,若真让周铨去了,辽国很有可能偷鸡不成蚀把米。 幸好事情起了变化,周铨的计划也只能取消了。 周铨陪着耶律大石暂且不提,岳飞出了商场之门,他心情悲痛,又长途跋涉,甚为劳累,出门之后,身体不免有些虚脱,走路也有些踉跄。 偏偏此时,兀术并没有离开。 兀术和方毫一直蹲着吃瓜,他看到岳飞之时,就瞅其人极不顺眼。见岳飞踉跄经过,忍不住伸脚绊了一下。 这也是女真人野蛮无教化,兀术在族中跋扈惯了,故此才有如此举动。他这一绊出,旁边的方毫顿时心惊胆战,他自家也有些后悔,堆起了笑脸,想要将岳飞扶起。 岳飞不小心,被绊了个跟头,他如今可还不是后来的绝世名将,正是少年脾气暴躁之时,也就周铨的话他听听,旁人的话,他在意谁来着? 更何况,兀术瞧他不顺眼,他又何时瞅兀术顺眼了? 他一咕碌爬起来,见兀术还在那讪笑伸出手来,岳飞毫不客气,一拳过去,直接砸在兀术的下巴上。 兀术力大,岳飞力气也不而且他动拳得干净利落,兀术正伸出手来想扶他,来不及回防,正被砸中,一颗槽牙顿时飞了出去,连带着的还有半口血。 “好小子!”兀术怪叫着爬起,他身边的伴当也冲了上来,就要围殴岳飞。 这些女真人在济州岛上呆了几日,见岛上并未如何为难他们,胆子终究是大了。 只不过,岳飞身边有李宝在,如何让他们围着,李宝抡着拳头就砸了过去,顿时将那冲得最急的女真人砸翻。 兀术与岳飞二人年纪相近,兀术稍大,也不过十五六岁,岳飞更只有十三四岁,只不过两人都身形高大,有如青年。兀术身边的伴当,也都是族中悍勇之辈,而且是成年人,李宝一对一或者不惧,一对多就有些困难。 因此,他与岳飞被打得步步后退。 眼见这边打了起来,城管尚未出来,正在摊子上挑刀的韩世忠与宋行风却看到了。 “五哥,你说如何?”宋行风道。 “还要问吗,揍他娘的!”韩世忠道。 两人直接拎着那日本商人的刀就冲上去,抡刀就砍,不过二人还算留手,只用刀背,未用刀刃。 加得这两个生力军,这一架打得就不一般了。韩世忠与宋行风可是在军中打惯了架的,下的都是阴手,面上劝架,背后来一下,直打得女真人哇哇乱叫,片刻之后,便倒了一地。 乒乒乓乓之下,这七八个女真人,生生被比他们少一半的宋人砸倒在地。 “不算,不算,你们用刀,这不算!”兀术被砸倒之后,犹自不服,放声嚷道。 “狗鞑子,你们人多就不说了?”宋行风一脚又将他踹倒来。 “别,别,各位别打我,和我没关系,我不是鞑子,我是汉人!”方毫见韩世忠向自己望来,立刻举着双手叫道。 “是汉人?那就是狗汉奸了!”韩世忠一巴掌煽过去,将这厮煽得原地转了三个圈儿。 此前方毫与兀术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他二人看兀术不顺眼久了,自然也讨厌这个和鞑子在一起套近乎的家伙。 这一巴掌,打得方毫热泪盈眶:他真不是狗汗奸啊,至少现在还不是! ... ... ... 三零二、作死之路上狂奔的兀术(会飞的小朋友打赏加更)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这边将女真人放倒一地,那边城管也围了上来。 然后他们看到李宝,顿时吓一大跳,别人不认识,这位周铨身边的贴身护卫,如何不认识? “这些狗鞑子惹事,好端端的伸脚绊倒这位兄弟,然后这位兄弟起身不小心碰了狗鞑子一下,然后狗鞑子就欲围殴这位兄弟,然后李宝兄弟就帮这位兄弟,然后狗鞑子人多,他二人不支,然后我和五哥就动手帮李宝和这位兄弟!” 宋行风得意洋洋地说了一堆“然后”,韩世忠听得惨不忍闻,这厮在军校中学习时,便是如此,让他写一份战斗记录,就会出现一大堆的然后或者后来。 不过宋行风的话得到李宝证实,那些城管顿时恼了。 不错,五国城为了欢迎各方商贾,好向他们收取足够的商税,对于各族商人都行的是平等政策。甚至为了体现这平等,连一些明显是探子的异国商人,只要他们没有真正危害的行动,五国城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这并不等于这些异族就可以在五国城横行霸道,更不等于他们因为异族身份而不受追究。 “根据东海商会济州总督府临时治安法,尔等寻衅滋事,当处鞭笞二十,尔等服否?” 兀术刚要叫不服,却被方毫一把按住了嘴巴:“服,他们都很服气!” 他心中那个气啊,自己被这伙鞑子连累了,还挨了一记耳光,若再任这个乌禄闹下去,自己要挨的只怕不只是这一记耳光了。 这伙鞑子该打! 即使服气,那就准备挨打吧,在集市门口处,有两根水泥柱,那可不只是充当门柱用的,也是执行鞭笞之所。兀术第一个被拖过去,直接绑在柱子上,然后剥了上衣。 “我不服,他们……”兀术还在大叫。 叭! 一鞭子抽在他背上,痛得他大叫了声,不服气的话也堵了回去。 二十鞭子抽下来,虽然用的不是那种能将人打死的鞭子,却也足以抽得兀术嗷嗷惨叫。 不只是他,所有的女真人,挨个抽过,等全部抽完之后,他们就只能呼痛,再也没有气力挑事了。 最后是方毫。 “和我无关,我一直都是在劝,我只是路边吃瓜的,结果还被他打了一记耳光!”方毫见城管向自己望来,他满腹委屈地叫道。 “吃瓜,你也要看和谁在一起吃瓜,和鞑子在一起吃光,挨打纯属自找!”城管哄了他一句,不过倒没有真为难他。 挨了一顿打,兀术算是老实了,和他的伙伴们回住宿的驿馆。这一次方毫可没陪着,陪了一上午,正事没办成,反而挨了一记耳光,方毫也算是怕了。 “四……主人,为何非要惹这事端!” 路上,一直都对兀术言听计从的伴当们,终于受不了这厮到处惹事了。 “嘿嘿嘿嘿……我们若是啥事不惹,他们还会怀疑,现在惹了事情,他们就不会怀疑了!”兀术却嘿笑起来,虽然背上血肉模糊,这厮此时却是哼都不哼一声。 刚才被打得嗷叫,虽然是真痛,却是他作出来的! “主人这是何意?” “你们蠢,想不明白就算了!” “若是主人不说与我们听,我们岂不更蠢了?” 那伴当的话让兀术笑了起来,他瞄了一眼,然后道:“既是如此,今日就教你们一些聪明。” 他们用女真话对话,倒不虞被人听了过去。 “那位方先生都能看出我们的身份,宋国人岂会不怀疑?若我们是奸细,而且我的身份又极为高贵,你们说说,我还敢如此嚣张行事么?” “自然不敢,那是找死。”伴当们恍然大悟。 “正是,我越是嚣张,他们就越是瞧不起我们,辽国的那些契丹狗不就是如此么,觉得我们是蛮子……” 兀术的打算很简单,就算宋人怀疑他们的身份,经过这一事,宋人也会认为,他们只是无足轻重的小角色,此次来五国城,并没有肩负什么重要任务,否则绝不敢如此惹事生非。 他惹的事情,只要不是太大,他们此行就更加安全。 若以为兀术只是一昧作死,那就大错特错了。 “只不过,方才那小子,我着实瞧他不顺眼,哼!”想到一拳打飞了自己一颗牙的岳飞,兀术冷哼了一声。 另一边,岳飞同样哼了一声:“那狗鞑子,一望便知不是好东西!” “没事,岳兄弟,方才用鞭子抽得他们嗷叫的模样,哈哈哈哈……”宋行风在旁道。 他们已经做过相互介绍,宋行风虽然不知道岳飞是周铨义弟,可看到李宝在他身边的模样,便清楚这个少年在周铨心中的地位,故此有意结交。 “我更愿意亲手揍他们!”岳飞闷闷地道。 今天这架,他觉得打得不过瘾。 周侗的对世,对周铨的冲击,反而没有对岳飞的冲击大。周侗与岳飞,情同父子,连祖传的宝弓,都没有交给正经的周家后代周铨,而是传给了岳飞。同时将一身的武艺、射术和兵法,尽数传与岳飞,此等恩情,也确实与父子无差。 “贤弟你的身手不错!”韩世忠看着岳飞,有些心痒:“可惜,如今你还年少,力气弱了些,要不然,倒要和你比划比划!” 宋行风暗暗撇了一下嘴,韩世忠这泼韩五是真泼,他这宋疯颠却是假疯。明显这个少年乃是周铨最亲信者之一,不想着拉近关系,怎么就想着要比试。 却不曾想,岳飞一扬眉:“我虽年少,力气却不方才是累了,所以才会被绊倒,若是平日,那狗鞑子一伸脚,我就踩断他的腿!” 他们四人边说边走,打了一架的岳飞精神头稍好了些,没一会儿,便到了周铨的府邸。因为五国城自有总督的缘故,周铨的府邸其实并不是五国城中最高大豪华的,而是位于总督府一侧,但也是独门独户的院子,自有客房,李宝带岳飞安顿下来,再出来与韩世忠、宋行风说话。 韩世忠没问,宋行风倒是从李宝口中把岳飞的底细都打听出来。 原来是周侗的弟子,周铨的义弟! 与阿莲那个义妹身份不同,这位义弟,可是实打实的,难怪李宝亲自相陪。 而且他带来的是周侗去世的消息,周侗乃军中宿将,一身武艺,即使离军多年,在西军中仍有流传。 他去世了,当真可惜。 周铨陪着耶律大石转了一遍商城,原本是想着借耶律大石的身份,向辽国推销一些好东西。 无论是玻璃罩的马灯,还是半人高的座钟,这些玩意儿,在大宋盛行,在辽国肯定也能盛行。随着西夏快要完蛋,榷城盟约恐怕持续不了多久,所以周铨希望能够有另一条商路,可以继续从辽国赚取超额利润。 但周侗去世的消息,让他也有些心不在焉。 周侗让岳飞送来的那柄刀,刀上的忠字,当然不是周铨解释的那样。周侗是希望周铨莫要坏了周家世代忠君的名声,但周铨却认为,第一要忠于的对象,不是哪个君王,而应当是自己这个民族。 或许有朝一日,天下大同,万族都说汉话用汉字,引经据典时都是子曰诗云,抒发情怀之时都是唐诗宋词,那时的汉人,可以大度地说万族平等。 但在那一日到来之前,华夏当是第一,国族当是优先! 这是周铨与周侗的理念之争,老人家在他最后几年,不肯留在周铨这边,而是去了河南汤阴,很大原因就在于此。 如今老人已经不在,周铨却没有丝毫轻松的感觉,老人的音容笑貌,仍然宛若尚在。故此他让白先锋陪着耶律大石继续逛,自己找了间屋子,将自己独自关在屋中。 谁都不知道,他在屋中想了什么,是否流泪,过了半个时辰,耶律大石买了不少东西准备离去,接到通禀的周铨这才出来。 不过也没有和耶律大石太多交流,只是将他送回了馆驿。 偏偏如今五国城中并没有真正招待外国使者的场所,耶律大石所用的馆驿,与兀术住处,其实就在一起。兀术等人回到自己住处,寻了位郎中在背上贴了些药糊,此时正在外晃,正好看到了周铨送人过来。 然后兀术便雄纠纠气昂昂走向周铨。 当然,在离周铨还有十余丈处,他就被拦了下来,他心有不甘,在外大声叫道:“周大官儿,汉人的周大官儿!” 这厮破锣嗓子一喊,周铨歪过头来,睨了他一眼:“这厮是何人也?” “方才那伙女真人,因为挑衅岳大郎,结果被鞭了二十鞭。”旁边自有人答道。 岳飞是周铨义弟,旁边的人称呼其为岳大郎,听得这些女真人四处惹事,周铨不觉皱眉:“问一问,他嚷嚷什么?” 片刻之后,去问的人一脸怪异地回来:“他说他们要买东西。” “要买东西,自去市场,为何来对我嚷嚷,赶他们走。”周铨心中有事,懒得与兀术罗嗦。 “我们要买船,要买大船!”兀术又大叫起来。 他更想买大炮,可是他极是狡猾,发觉宋人将大炮藏起来,却没有藏那些海船,而且据说还卖了数艘给高丽人,他就有了一个想法。 他们手中抓了不少高丽船匠,买一两艘宋人的海船拆了,让这些高丽船匠仔细看看,或许能够仿制出同样的船来。 只要有船,他们女真人也可以出海,也能从大海上赚来巨额的利润,比如说,方先生提到过的,那满地是金山银山的日本! ... ... ... 三零三、更作死的日本朝廷 “我们要船,大海船,你们造的那种,我们有这个!” 兀术站在周铨面前,再次仔细打量着这位杀兄仇敌。他一边打量,一边伸手从腰间拿出一个缠着的盒子。 盒子里全是珍珠,而且是最好的东珠。 兀术见过许多次,那些辽人,无论是汉族还是契丹族或者高丽族,看到他这上好的东珠时,眼中饥渴的光芒,他相信,这些泛着光泽的小玩意儿,也能帮助他打动眼前的这个汉人。 可惜,他死死盯着周铨,发觉周铨只是漫不经心地扫了两眼。 然后面无表情地挥手:“这玩意儿想买海船,不卖。” 周铨真对珍珠、宝玉之流的东西没有兴趣,他对黄金白银有兴趣,是因为这二者可以充当货物,珍珠宝玉除了摆在某个富豪的家中充当装饰物外,别无用处,而这点功能,玻璃也能取代。 “我们还有这个!” 兀术想了想,指着馆驿门前挂着的一大块毛皮。 “哦,我们从辽人那里已经买到很多了,这玩意暂时我们不需要增加进口量。”周铨瞄了那毛皮一眼,不错,是上好的熊皮,可惜的是,周铨本人对皮革无爱,而且毛皮的市场有限,反而不如羊毛之类的更容易销出。 兀术额头的青筋连接跳了跳,他想了一下,又拿出一个盒子:“我们还有这个!” 盒子里装的,却是长白老山参,这玩意倒是让周铨眼前亮了亮,微微点头:“此物还差不多,不过实话实说,高丽人也可以给我们供参,所以你这个,价格不会很高,要想换船,得有很多很多。” 只要能换大船,到时乘大船去日本抢金山银山,多付出点老山参有什么关系,反正不需要他们女真人去山上挖,赶着高丽人等去钻深山老林就是。 “我会送很多老山参来的,你们还要什么,我们有的,都可以拿来换船!”兀术又叫道。 换船是第一步,能与济州达成贸易关系,今后可以经常派人来这里,再寻着机会,或收买或威逼,总能找到大炮的秘密。 当然,可怜的兀术,此时尚不知“无商不奸”意味着什么。 “你送货来,直接联系商城主事就是……还有没有其它事情,没有的话我就要走了。” 兀术还想说什么,这次被他的伴当们拉回去,这群人用女真话嘀咕了两句,兀术看了周铨一眼,行了个礼:“那么……再见了!” 迟早有一天会再见的,只不过,到时候要让此宋人男子大吃一惊才行。 周铨一拂衣袖,没有再理会他,正待与耶律大石话别,耶律大石却一把拉住他的袖子:“女真人惯会背信弃义,蛮人无礼仪廉耻可言,贵我双方,份属至亲,当小心女真蛮子!” 周铨笑道:“放心,放心,我方会对女真人实行贸易禁运,凡可用于军事之上的商货,比如铁器、甲胄、弓箭,都禁止向女真出售,如何?” 耶律大石见断绝不了东海商会与女真人的联系,也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次日,在依依惜别之中,周铨送走了耶律大石与余里衍。又过一日,他自己和岳飞一起乘船往回海州。 兀术倒是还留在五国城,他还打算把方毫拐走,但是连着数日,方毫都再没有出现,兀术不免有些失落,在他看来,这位方毫,乃是大才,不为周铨所用,带回他们女真,肯定能书写一段佳话。 没准就象契丹崛起之时的韩德让一样,明明是汉人,却也成了辽国的传奇。 在呆了十日之后,载他们来的高丽商人要返回,他这才不得不离开,不过,兀术离开时自信满满,觉得自己已经将周铨的本领学到了好几分,回到大金之后,也可以施展拳脚,搞出一番好大的事业来。 而韩世忠与宋行风,几乎在兀术离开的同日,在远离五国城的内陆,第一次接触到了大炮。 火炮的声势与威力,让他二人震惊。 且不说他二人如何摸索基层军官的培养体系,也不提周铨返回大宋本土,到了汤阴为周侗守墓,就提那位卖刀的日本商人,终于将自己的刀全部卖出去之后,搭乘宋人的商船,返回到日本。 只过了数日,他就抵达日本的平安京。 “济州贼的虚实如何?”到平安京不久,他便来到一家武士的宅中,跪伏在其主人面前,听主人问话。 如今日本人已经知道济州岛的东海商会,和大宋朝廷还是有很大区别的,故此,他们将东海商会,称之为济州贼。 “启禀左卫门少尉,济州岛上人口众多,仅其都城五国城,人口不逊于我平安京,大小战船百艘,军势两万,皆为被甲武士!” 被称为左卫门少尉的,乃是此时极得日本国主赏识的年轻将军平忠盛。他如今也只有二十岁,正是锐气进取之时。因为奉命缉拿海盗,与海上走私船狠狠斗过几回,打探清楚这些走私船大多来自于济州岛。他颇具才略,没有急着将此事报与日本朝廷,而是私下赞助了一个日本商人,令他去济州贩货,同时打探其虚实。 当听到战船百艘、军势两万,平忠盛吸了口冷气。 这是两万武士,不是两万只有竹枪木刀的农兵! “济州贼日后必是我国祸患,不可不慎之……宋人如今不断通过济州贼,将一些祸国奢糜之物倾销于我,致使国中金银流失,民心动荡,特别是宋人所私贩烧酒,更是祸国殃民,朝廷若再不重视,只怕三十年后,我国再无金银可用,所募兵员,尽是酒鬼了!” 平忠盛这一番话,听到那商人耳中却是不以为然。 难道说宋人不贩酒入日本,日本人就不饮酒了么? 恰恰相反,日本人好酒,上自公卿,下至农夫,尽皆如此。只不过日本酿酒不如宋人,特别是这两年,宋人天水商会等竭力向日本推销白酒,这些兑了水的玩意儿,比起日本本土酿制的酸酒要甘烈得多,故此大受欢迎。 特别是那些原本喝不起酒的平民,也将自己可怜兮兮的一点财产用来买酒,只为谋求一醉之后的飘然。而那些小有财产的武家,或者身居高位的公卿,也将饮酒视为流行的风雅之事,派出代官搜刮领地的百姓,为的只是摆上来自宋国的奢侈品,用全套的玻璃杯开一场名酒会,这甚至取代了茶会,成为日本上层社交的礼仪。 “必须禀报法皇!”平忠盛心中暗想。 此时日本实行院政之制,国家大政,皆出自白河法皇,也就是当今所谓天皇鸟羽之祖父。而担任关白摄政也就是为相者,乃是藤原忠实,他与白河法皇貌和神离。平忠盛有意禁绝济州海贼,但也知道,济州海贼与关东武家栋梁的源氏,有不干不净的关系,真要禁绝,也需要借助法皇,压制源氏。 果然,平忠盛的提议,虽然获得白河法皇的赞同,但在公卿之中,却引发了激烈的争论。首先争执的,就是禁绝济州海贼,会不会引发大宋的怒火和辽国的愤怒——据说济州海贼背后,有这两大强国的支持。 争吵的结果,自然就是折中,先派使臣前往宋国,绕过济州岛的那些人,直接与大宋朝廷交涉此事。 于是接下来就要争吵第二件事:大宋的国书,该如何书写。 那些以为自古以来日本就跟在中国后面很谦恭的想法,其实是大错特错。 自日本统一之后,他们便骄傲自大,否则不敢玩出“日出之国天子”致“日落之国天子”的把戏,更不敢将其国主称之为天皇。 这封给大宋的信,便涉及到称呼、礼仪,为此又须争执一番。 这一争执足足是两个月。 最后定下,既不以白河法皇的名义,也不以鸟羽天皇的名义,而是用摄政关白藤原忠实的名义,书信一封,给大宋宰相太师蔡京私人。 这就避开了两国之间称呼的高低,完全以平等的姿态与大宋交往。 但紧接着,又为送蔡京的礼物和鸟羽天皇送大宋天子赵构的礼物而起了争执。 此时日本刀具在宋被利国监产钢刀挤压,日本能向大宋出口的商品不多,不是贵金属就是一些稀罕新奇物什,藤原忠实决意送蔡京好刀一口、甲胄数具,原意是想帮日本打开些市场,结果又惹来争吵,有反对与宋国交流者,以醍醐天皇的“延喜格式——武勇之具不出境外”为由,拿前朝的尚方宝剑,约束当今的官员。 最后藤原忠实不得不改换礼物,从刀甲换成纸扇、书画,另附莳绘手箱一件。 而以鸟羽天皇的名义赠送给赵佶的礼物,则是蒔绘厨子、手箱、色革三十枚,外加砂金百两(不要问我这些都是啥玩意,礼单参考宋孝宗时期日本政府赠送南宋之物,交涉过程亦参考此次)。 至于使臣,因为商人未必靠谱,所以这一次派往宋国的正使,由挑起此事的平忠盛担任,但平忠盛乃是白河法皇的人,故此藤原忠实还塞进一个自己的亲信为副使。 副使名字为源为义。 ... ... ... 三零四、拐走岳飞 汤阴县永和乡。 一大排老树,将孝悌里罩在其中,因为此时乃是秋季,树叶纷纷而下,渐落地面。但就在将落未落之时,突闻嗡嗡的风声响起,一杆铁枪,若惊龙翔空,似灵蛇吐芯,舞动起来,将这些树叶滚滚卷起,然后飞腾而起,轰然击中一个干草扎成的草人,积成一堆。 “好,鹏举已尽得我之传授矣,这汤阴县中,再无人是你对手,便是我也不成了!” 枪收之后,有人鼓掌赞道,岳飞抹了抹汗,向那人行礼:“多谢陈公。” 被称为陈公者,名为陈广,乃是左近著名的使枪好手。周侗去世之后,岳飞失去名师,他外公姚大翁喜欢他人品,便出资请来这位陈广,传授其枪法。 不过岳飞对陈广虽然也很敬重,却远比不上对待周侗。陈广也知道,自己本领不如周侗,骑射二项都是短处,因此藏拙,只是教授岳飞枪法。但他枪技并不比周侗高明,岳飞又聪明,稍作点拨,如今岳飞的枪法已经尽得其传。 他看了岳飞一眼:“鹏举,周制置那边,可有话说?” 眼见岳飞已经尽得其法,陈广知道到了自己辞馆之时,他心中又有些不甘心,他可是知道,岳飞与号称活财神的周铨乃是义兄弟,而周铨又结交京中权贵,有的是门路,因此让岳飞作中,他想请周铨吃饭,也算是交结这位手眼通天的大人物。 “兄长说了,你是我授业之师,当他请你才对,明日他略备薄酒,请你吃上一席。” 岳飞的回应,让陈广大喜,这也不枉他倾力传授枪术给岳飞一场了。 收拾好衣裳,岳飞向陈广告了声罪,将一个酒葫芦绑在大枪的枪杆上,然后一步一步极稳健地走向那片树林。 周侗的墓,就在这片树林之中。 从济州回来之后,周铨在这树林中结庐而居,为周侗守墓。周侗无子,他这个侄儿就要尽一分心力,毕竟在起步之时,周侗对他的帮助几乎是不可替代的。他也需要静一静,在这里仔细思考接下来当做什么。 见岳飞过来,周铨放下手中的鹅毛笔:“鹏举,今日练得如何?” “陈师傅说了,我已经胜过他。”岳飞应道。 他回答得很是从容,既没有矜夸骄傲,也不是谦逊,只是平铺直叙,仿佛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周铨不禁一笑,这家伙如今十三四岁,已经进入人生的叛逆期,所以就挑了个酒葫到处转,虽然周铨知道他未必真喜欢喝酒。 “我准备离开了。”两人对坐在一起,周铨道。 岳飞眉头一张,想到周铨已经在这里不少时间,他又是极忙的,这些时间里几乎每天都有信使过来,然后又带着周铨的指令到各处去。 他苦笑道:“哥哥这就走,我还想着哥哥多留些时日,教我一些道理呢。” “直接和你说,你未必会听,唯有今后,自己多琢磨了。”周铨笑道。 他心中有些成就感,周侗当初隐隐警告过,若是他今后行大逆之事,必要让人制止他。周铨想来想去,能在周侗去世之后仍然制止他的人,唯有岳飞,这段时间他在为周侗守墓的同时,也将自己的忠分三品的观念,深深刻在岳飞心中。 无论今后,岳飞如何发展,是否来帮他,至少一点,希望他不会再走上愚忠之路了。 “哥哥准备什么时候走?” “明日宴罢,后日动身。”周铨说道。 “这么急,莫非是出了什么事情?”岳飞讶然。 周铨心中一动。 灌输忠分三品,只是第一步,真正要让岳飞站在自己这边,恐怕还需要他对这时大宋有更深刻的认知。 想到这,他缓缓开口道:“汤阴这边,情形尚不到无可收拾的地步,但京东两路,还有靠近的河南诸府,如今已是沸反盈天了!” 岳飞心中一凛,能被周铨称为沸反盈天的状况,定然极其危急。 “这是为何?” “说来与我也有关系。”周铨说道。 他从当初引进棉织业说起,因为他不断地出高价请匠人研究纺织技术的革新,此时水力纺纱和水力织布都已经极为发达,这就使得棉布价格虽然节节下降,可棉布的利润却是年年攀高。棉布带来的巨额利润,又引起了棉花种植的扩张,从最初两年只有海州、徐州和周边地区,扩大到整个京东两路,再到河南府。 那些没有赶上棉布商会的权贵富豪,也想在此业上分一杯羹,于是纷纷强占土地种植棉花。这就使得大量自耕农破产,原本这些自耕农还想着等秋收之后,凭借收来的粮食支撑过去,可是权贵富豪们勾结,秋收多收了三五斗,并不能改变自耕农们的命运。 “皆怪蔡京,自去年开始,实地丁钱法!”岳飞听到这里,恨恨地说道。 周铨脸上露出一丝尴尬,其实所谓地丁钱法,是周铨的主意。他与蔡家的关系,到现在还没有出现大的裂痕,与这地丁钱法也有一定关系。 摊丁入亩,折粮为钱,这是地丁钱法的核心。此事一改此前沿用过来的两税制,对大宋朝野震动极大。可以说,非周铨不能出此策,非蔡京不能行此策。 “地丁钱法,并非害民之举,若非地丁钱法,如今百姓状况只能更糟。”周铨知道,自己出此策之事迟早会被岳飞知晓,为避免日后芥蒂,不如自己揭开此事:“此策是我所出,鹏举,你看乡间富户,人口少而占田多,贫穷人家,总数多而占田少,将原本人头之税,摊入田亩之中,既可使地少的贫家少纳税,又能清出一些隐户,增加国家人口。同时,百姓若无田亩,便无须纳此税,亦让无立锥之地的贫民,免去税吏催逼之苦。” “可是折粮为钱,却让百姓极是不便!”岳飞不服气地道。 “百姓确实多了一层不便,但却也有便利之处。过往百姓交粮纳税,贪官胥吏以大斗收之,百姓敢怒而不能言,如今以钱折算,再无大小斗之差别,百姓便可以少受贪官胥吏一层盘剥。而且这等粮食,层层转运,待到京师边疆有用之处,其耗损之数,往往十中有三。如今折成铜钱,以钱纳税,朝廷再以此钱向粮商购粮,只以到地为数,粮商为多赚钱,必然要少损耗,去年粮商自江浙运粮至熙州,万里迢迢,耗损之数,不过十中之一!故此,此策乃利国之策也。” 岳飞听到这里,心中虽然隐隐还觉得有些不对,却不再吭声了。 他终究尚年幼,见闻也不广,因此不知道,百姓虽然少受一层官府盘剥,却多了奸商盘剥。今秋京东两路分明丰收,可是百姓却更为贫困,原因便是奸商打压粮价,百姓要以钱纳税,少不得被狠狠剥掉一层皮。 “为政者皆是如此,除非万事不为,凡有所作为,必有所过错,我们能做的,就是有所作为之后还要继续有所作为,争取少犯过错,及时纠错,而不是坐而论道。我当初也知此事会出现问题,故此先兴纺织之业,那些失地的百姓,便可以转入城中,进入工坊,得有一技傍身,不虞阖家温饱。此次我去京东两路,便是监督此事运行,鹏举既已学成武艺,不妨随我同去,一来可以朝夕作伴,二来也可亲眼见一见世情。” 岳飞稍有些犹豫,所谓父母在不远游,此前去通知周铨报丧是一回事,但再度离家随周铨游历则是另一回事。 “鹏举若是不决,可向叔父婶娘问问。”周铨笑道。 岳飞也觉得有理,当下告辞而去,他回到家中,父亲岳和正准备外出干活,见他急冲冲跑来,似乎有事的模样,便放下锄头,静待他开口。 “爹爹,铨哥说要带我去京东两路见一见世情。”岳飞略一迟疑,便直接说了。 岳和其人甚是宽和仁厚,不喜与人争执,闻言微微一笑:“飞儿何虑此事,家中自有我在,你娘膝下,亦有翻儿。” “正是正是,哥哥只管去,家里有我呢!” 屋子里,岳飞之弟岳翻伸出头来叫道,他年纪尚如今也在学习武艺,只不过他天赋不如岳飞,周侗在时便说过,他很难象岳飞那样。 “可是……”岳飞还有些不舍。 “若是你自己出去,我还有些担心,跟着铨侄,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岳和又道。 “娘亲那边……” “鹏举,你去见识世面,历练一番,今后能为国尽忠,娘欢喜还来不及,怎么会拦你后腿?你自去就是,跟着铨郎君,好生学些本领!”院子当中,岳母姚氏的声音也传了出来。 岳飞再无犹豫,他翻身跪下,在岳和和姚氏面前各磕了一下头,然后转身跑回去,急着向周铨报告好消息。 岳和捋须微笑:“这孩儿,性子有些急躁,周师傅去世,原本我以为无人可以制住他了,不曾想他还服气铨侄。” 此时岳母,却是紧了两步,来到门前,看着岳飞跑开的背影,露出不舍之色。 儿行千里母担忧,岳飞跟着周铨出去历炼,她哪里会不在意。只不过看到儿子一身本领,不希望他窝在这乡野之中耽误了。 倒是岳飞的弟弟岳翻,一脸羡慕之色,只恨不得也能跟着兄长一起,到处去历练见识。 ... ... ... 三零五、粮骚动 兴仁府济阴城,因为秋收的缘故,济河上特别热闹,一艘艘大小船只,顺着河而来,从四面八方将粮食运到了济阴城。 济阴城中的郭记粮铺前,已经挤满了人。 “怎么又降价了,昨日还是一石八百文,今日怎么就变成七百六十文了?” “正是,好没道理,就是听闻这家粮铺收粮,价格更胜过乡里,我才赶了百里地,将粮送到这里,为的不过是多换得几吊钱,如今却还不如乡里!” “你们乡里收粮价格多少?” “唉,莫提莫提,七百五十文,比这里还不如!” 七嘴八舌的声音中,岳飞东张西望,想要看到这些百姓们的面上。堆积如山的粮食,并没有让这些百姓觉得喜悦,有的只是发愁。 这还是收得粮食的农家,那些没有收获粮食的呢? “出来了出来了,掌柜出来了……这是做什么,怎么又降了,七百五十文,和我乡里一般了?” “掌柜的,你可不能如此黑心肠!” 出来擦去粉笔写的每石七百六十文中的六字,改成五字之后,那掌柜的起身,向周围淡淡地扫了一眼:“嫌我收粮的价格便宜了,只管运到肯出高价的地方卖去,我不拦你们!” 只一句话,就将众农民都震住,叫嚷声安静下来,片刻后,有人出来道:“掌柜的,实在是价格太低了,几日间,这收粮的价格都掉了一百余文……原本多收几石粮,还想着为家里扯两块棉布的……” “休要和俺说这个,你们以为俺就愿意了?高丽的粮食,自海运运来,才不过七百文一石!江南的白米,比你们的米要好,也只是七百二十文一石!俺七百五十文一石收你们的粮,已经是在做善事,你们若不服气,只管去各家粮店问去,谁出的价,比俺更高,俺二话不说,倒帖十贯给你!” 众农人口笨舌拙,哪里能和这商人的伶牙俐齿相提并论,被他一番话说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实话和你们实说吧,咱们这丰收不错,可是别处也丰收,而且是更大丰收!不用多久,高丽那边又有粮食运来,这收粮的价格,还要跌!你们不信,回去放放,到时我还能多省几十文钱!” 收粮的掌柜此话一说,众人又是一片哀声叹气。有人离开,但更多的人留了下来:若不是急着钱用,谁会如此! “若不行地丁钱法,百姓只用粮交税,便不会被这奸商再盘剥一次了!”看到这一幕,岳飞回脸对周铨道:“哥哥,摊丁入亩是好事,但以钱完税,怕不是什么好事!” 周铨摇了摇头,岳飞看到的只表相。看起来以钱完税,还要受到奸商一次盘剥,实际上以粮缴税,所受胥吏盘剥也不会少到哪儿去。 而且之所以以钱完税,另一个重要目的就是促进商品和货币流通。 这几年从日本搜刮来的金、银、铜等贵金属数量极多,而以水压冲锻法大规模制造出来的银圆、铜钱,也为此做了货币准备,虽然还有些不足,却也勉强够用。 “以钱完税不是坏事,只不过朝廷未能以常平法跟进,若是米价跌时,朝廷保价收粮,米价涨时,朝廷压价放粮,进出之间,朝廷有进益,而农夫亦可安稳。我本提出此事,只是在朝中反对声大。” “这等利国利民之举,为何反对声大?”岳飞不解地问道。 “鹏举以为大粮商之后是什么人,不就是朝廷中决策的诸家权贵么?” “一群唯利是图的奸臣,官家当将他们尽数扫除才是!”岳飞恨恨地道。 周铨一笑,指了指这个粮店的招牌,那上面有“天水”二字,他稍稍压低声音:“这粮店,乃是天水商会外围,天水商会,乃是宗室所办,官家在其中可也是有利益。莫说天水商会,那些以宫中内监、天子宠臣为靠山的粮店,他们获利之后,哪个不要向官家缴一份收益?” 岳飞顿时就呆住了,他又惊又怒,只觉得自己眼前的世界,仿佛崩塌了一般。 须知在他接受的教育之中,一向是官家圣明仁厚,只是被小人蒙蔽欺瞒,却不曾想,能安稳坐在皇位上的,有几个那么容易被蒙蔽欺瞒? 所谓皇帝是贤君,都是大臣们的错,这个锅,大臣们背了无数次,未来还将背下去。 “以梁师成为例,他每年卖雪糖能赚五六十万贯净利,但是鹏举,你知道他要交多少给官家么,仅年初他向官家进献一次,便有十万贯之多。若以整年而算,雪糖专利的一半左右,都被官家收去。” “哥哥,为何朝中文武大臣,就没有人劝谏,哥哥你既然时常可见官家,为何又不劝谏?” “劝谏?自然有劝谏的,比如说太学生陈东、陈朝老二位,没事就上书官家,从官家骂到宰相再骂到我……但有什么用,朝廷西北用兵要钱,官家修艮岳要钱,维持那么多官吏军将要钱,百姓有了水旱灾馑还是要钱。他们骂人倒是嘴巴上痛快了,自己也博了个好名声,但这些要钱的地方如何去解决?就算官家醒悟了,不修艮岳,但你说夏贼要不要打?禁军要不要养?各地的桥啊路啊要不要修?那些遭着水旱大灾的地方要不要赈济?” 周铨的一连串问题,让岳飞越发的迷糊了。百姓有百姓的道理,朝廷有朝廷的筹谋,这二者变成了两难。 “这世上唯腐儒伪儒最无用处,指点江山头头是道,解决实事无一良策,或者稍聪明些的,就拿话来糊弄人,复周礼行仁道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那是屁话,现实中的问题,只能在现实之中解决,若有一医,对你说他有良方,可包治百病,你信还是不信?” 那自然是不信的,岳飞点了点头。 周铨心里欢喜,眼见自己一点点改造岳飞所受的传统教育,实在让他有种成就感。 正在这时,人群突然乱了起来。 周铨与岳飞正在人群之中,发现他们乱了,都有些惊讶,还没片刻,就见一条汉子,被七八个人围着,五花大绑地拖了过来。 “抓到这厮了,就是这小子,竟然敢去烧粮船!”拖着那汉子的一个家伙叫道。 “该死,我们天水商会的粮船,你也敢烧?”那姓郭的掌柜尖叫了一声:“绑起来,绑起来!” “若不是你们自高丽、江南运来粮食,我们的粮价如何这般便宜,烧了你们的船,粮价自然就涨了!你们莫高兴得早了,李宝哥哥会来救俺的!” 那被绑的汉子大叫,听了这话,周围又嗡嗡响起了议论之声,周铨与岳飞则是怪异地看着他们身边的李宝。 李宝满脸无辜:“与我无关啊……” “他可是唤你哥哥呢,没有想到,宝儿啊,你在这边竟然还结识了这么服你的兄弟。”周铨调侃道。 “宝哥果然交游广阔。”岳飞也连连点头。 李宝是老实人,老实人就爱较劲,听得周铨和岳飞调侃自己,他将旁边一人拉住:“方才那汉子说的李宝,是何许人也?” 旁边是来卖粮的汉子,听得他这样说,哂笑一声:“连李宝你都不知道……李宝是附近最出名的好汉,原本在家中务农,这两年不断,他家没了田地,便靠与人帮佃为生,只不过今年情形更不妙,他们说都怪着外地粮食入府,还有……” 正说话间,突然有人叫道:“着火了着火了,棉田着火了!” 众人向城外望去,只见一大片地方,乌烟冲天,虽然在城内看不清楚,但从叫嚷声中,大约能判断得出,是城外大片的棉花田着火了。 此时正是棉花采摘之时,棉田大片着火,肯定不是意外,而是有人故意纵火! “百姓不了解他们生活困苦的根源,就用破坏工具与劳动成果之法,来表达他们反抗之意……他们并不知道,这样做于事无补,反而是造成世间财富的浪费!” 听得外头纷纷嚷嚷的叫声,岳飞瞪圆了眼睛,看着周铨,周铨前几日和他说的话,又在耳畔响了起来。 果然如自家兄长所说的那样,百姓们烧船、烧棉花,用这样的方式来表达他们的反抗。而接下来,当是朝廷对百姓这种行为进行弹压,然后百姓更进一步反抗,最终走上造反之途。 这就是所谓的官逼民反,其实官只是工具,真正逼得百姓造反的,是让百姓走投无路的制度。 故此,事易时移,当变则变,要令国家强大,须得让百姓有路可以致富。 周铨给岳飞灌输的未必是正确,但当他参照着眼前发生的事情进行思考时,便觉得周铨所说越发的有道理了。 外头棉田着火,城里的铜锣敲得震天响,想要将百姓们召出去救火,可是这些卖粮的农民,哪个愿意去为富户的棉田拼命,大伙一个个袖手,最后只能调城中的厢军出去。 那郭掌柜的面色也不好看,骂了被缚的汉子几句,还拿鞭子抽他,不过因为收粮事情更重要些,最终还是去看秤算账。 他正算得不亦乐乎之时,突然间人群中又是一乱,几个年轻的汉子飞奔而来,直接冲到他身边,不待他大叫,就将他摁住绑了起来! ... ... ... 三零六、两个李宝 这几个年轻汉子出现时,周铨笑道:“来了。” 岳飞也露出一丝笑容,眼见他们将郭掌柜绑起,这奸商再没有方才的气焰,口中迭声求饶,但这些汉子不管不顾,而是将方才被缚的汉子解了下来,把他绑了上去。 “我就说了,李宝哥哥会来救我的,狗娘养的奸商,今日老爷要抽你了!” 重获自由的汉子捡起方才抽他的鞭子,狠狠地抽了那郭掌柜一顿,抽得他嗷嗷直叫唤。 “官兵很快就会回来,各位兄弟,咱们快走!”这群年轻人当中明显为首的那个汉子叫道。 “李宝哥哥说的是,快走吧!” 他们这些乡间少年,呼啸一声,便穿城而出。城中的厢兵都出去救火了,几个差役哪敢阻拦,而只要出了城,再想捉拿就难了。 他们出了城之后,回头一望,却发觉自己身后跟上来一二十个陌生面孔。为首的那李宝愣了一下:“诸位这是何意?” “你名叫李宝?”只见这陌生面孔中的一个恶狠狠地问道。 “正是。” “木子李?宝物的宝?” “正是……莫非诸位也听说过贱名?” “呸,以后不许叫这个名字!”那恶狠狠的壮汉怒道。 此李宝一撇嘴:“好笑,爷爷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叫不叫李宝,你管得着么?” 他此前还有几分客气,但听得对方语气不善,顿时也强硬起来。 令他不准叫李宝的,自然是周铨身边的李宝了。 “我也叫李宝,你这厮叫这个名字,坏了我名头,我自然管得。”李宝道。 这下子对面的李宝呆住了,过了会儿问道:“你也叫李宝,木子李,宝物的宝?” “俺有必要糊弄你么,你算什么东西,值得俺糊弄?” 两个李宝,都是身材高大,一脸剽悍之色,双方互相瞪着,眼见就要打起来。岳飞看了也是跃跃欲试,他习得一身武艺,总是不放过与人交手的机会。 不过周铨却不能让他们打起来。 “行了,你们二位都唤李宝,年纪又相近,能遇在一起,也算是缘份。我说对面的李宝,你们纵火烧了棉田,引走城里的官兵,不就是为了救人么。如今人救出来了,你还不走,准备在这被官兵堵住?” 那边的李宝瞪了周铨一眼:“这不是被你们这些鬼鬼祟祟的家伙跟着么,若是再跟过来,休怪我不客气了!” “你能如何不客气法?”这边李宝冷哼道。 “打你这官府的走狗!”那边李宝猛然叫了一声,向着这边李宝冲过来。 他力气不动作也很敏捷,分明是学过拳脚的。可惜,他对上的却是这边李宝,两人一交上手,他就大吃一惊:这厮不仅身高体壮,力气与速度都胜过自己! 两个李宝撞在一处,眼见自己的头领被连摔了几个跟头,对方一伙见势不妙,围了过来。 “想要倚多为胜?也要问过我同不同意!”岳飞早就跃跃欲试,见此情形,跳将过去,一人便拦住三人。 他虽然年少,却先后随周侗、陈广习武,拳脚枪棒都已大成,与这些只是稍稍习了些武艺的普通青壮不同。哪怕对方是三人,也是片刻间就被他放倒在地。 还是他下手有分寸,所以这些人被打倒,立刻爬了起来,只不过见他厉害,一时间,这些伴当都不敢再上前,只能看着两个李宝角力,自己这边的李宝被狠狠摔在地上。 “服不服,改不改名字?”周铨身边的李宝压着对方,只是微喘着气喝道。 “你这厮果然好身手,但这名字是父母所赐,你便是打杀了我,我也不会改名,若真要改,你自己改吧!”对方李宝道。 “哥哥,这厮倒也是条汉子。”岳飞转过脸,望向周铨,隐隐有为对方李宝求情之意。 周铨微笑,他是官不假,可没有为本地官府扫尾的心思,而且这个李宝能得乡野少年们倾心相随,拳脚上也有几分本领,又和李宝同名,多少让他有些好感。 “你们这次夺了人回来,接下来准备怎么做?”周铨问道。 不等回答,远处突然传来呼喝之声,却是外出的厢兵,大约接了通知,在人带领之下追了过来。 对方李宝心中一凛:“你放过我这些兄弟,我愿随你投官!” 那些年轻人纷纷嚷道:“如何让哥哥一人当之,事情是我们大伙一起做的,要见官,大伙一起去!” “回答我的问题,你们救了人,原本打算去哪儿?”周铨催促道。 “莫非是去投梁山?”周铨身边王启年慢悠悠问:“听闻那里,如今聚得一些好汉……” 梁山寨散而复起,这两年好生兴旺,虽然如今寨中头领比起卢进义等要低调得多,可这兴仁府相距不远,本地人还是对其很熟悉。 “呸,祸害乡梓算得什么好汉,哥哥说要带我们去徐州,去周财神的矿上,如今没有出路的百姓,不都是往那矿上去?”一个年轻人道。 “对,若是矿上不要我们,我们还可以去海州,男子汉大丈夫,一身气力,到哪里混不得饭吃!” 无论是去徐州还是海州,本质上来说,都是投靠周铨去。岳飞有些讶异:“你们怎么会想去徐州海州,特别是海州,不是说要远赴海外么?” “只要出力气、敢拼命,便能赚出一副家当来,远赴海外又如何,终有一日可以回归乡梓。” “若是饿死了,祖坟前照样没人祭祀,倒不如去海外闯闯。” 对于这些百姓来说,有条活路,少有人会想到造反。他们七嘴八舌,让岳飞又陷入深思。 “如今可以放我们走了吧,官人你既是没有恶意,何必令我们落入官府手中?”眼见远处厢兵已经接见,那边李宝道。 这边李宝看了周铨一眼,周铨却不动声色:“别的事情且不说,你们纵火烧船烧粮,却是谁的主意?” “听人说的,兖州、郓州那边都是这般闹法,烧完之后,他们就结群赶往徐州去,只要入得徐州地界,官府便无可奈何!” 王启年轻轻撇了一下嘴,官府并非无可奈何,只不过被东海商会压制下来罢了,毕竟只要逃到徐州,便会被东海商会收容起来,驱入各家工厂作坊或者矿山之中,今后这半辈子,就得为东海商会卖命赚钱了。 这背后,也有梁山贼在推波助澜,煽动百姓纵火和逃往徐州的,基本上都是他们的人。 他们正说间,那些厢兵围了过来,那边李宝的伴当们倒有硬气,一个个都没有跑。 厢兵们过来,将周铨等人也围住,周铨这才示意李宝放人,此时想脱身也难了。 那边李宝见此情形,心中暗道:“若是杀官造反,便是逃到了徐州也没有活路,如今最多就是我将所有事情都担下来,须令兄弟们脱身!” “我便是李宝,所有事情,皆是我一人所为!”他对着厢兵朗声道。 厢兵又是救火救是跑来拿人,一个个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听得他这样说,一个军官喘着道:“这厮倒还充英雄,俺和你说吧,今日你们一个都休想走,方才杜员外发狠了,不叫你们剥皮断骨,他老人家就不姓杜!” 正说着,后边有一个沙哑的嗓子气喘吁吁地道:“额滴娘啊……都给额听好了,打,往死里打,全都往死里打!” 随着这话声,那些厢兵上前围来,王启年厉声道:“且慢,且慢!” 厢兵们哂笑起来,杜员外可是许了钱的,他们自然要出力气,眼前这厮空口白牙,叫他们慢他们就慢? 杜员外身后之人,权势滔天,他们打死一二十人,根本算不得什么。 王启年见这些人还是上前,当下一撩衣摆,从腰间摘下个腰牌:“我乃官府差役,你们不想惹祸,就都老实些!” 打老百姓和打差役,不是一回事,那些厢兵虽然不惧,却也不想惹麻烦,正好那个沙哑嗓子的杜员外排众而出,厢兵们也就暂时收手,待杜员外处置。 那杜员外进来之后,睬都不睬王启年,厉声叫道:“谁是李宝,谁是李宝!” “我便是李宝!” “我便是李宝!” 两个人同时发声,两个李宝相互对望了一眼,这边李宝神情冷淡,那边李宝则是有些惊愕。 这杜员外要找的,分明是他,这群外乡人中的李宝为何要应? “哟嗬,还挺讲义气的,有人顶罪啊……两个都给我打,先打断两条腿!” 肥鹅一般的杜员外见此情形,他却没有弄明白,因此以为两个李宝乃是一杰的,开口大叫,向厢兵下令。 “且慢,且慢,我这位兄弟,确实也叫李宝,与这个李宝不是一伙的。”王启年这时又道。 杜员外这才睨视了他们一眼:“那就滚一边去……给额打这个真李宝!” “再且慢一下,你们不是官府,如何能随意打人,便是有什么事情,当由官府先审,由王法治裁才对。” “你这厮恁的多嘴,莫非是这伙贼人同党?在这地界上,我就是官府,我就王法!”那杜员外叫道:“打,打,有人敢阻拦,给我一起打,往死里打,打出事情,算我的!” 他这样一吼,那些厢兵再度上前,而且很明显,他们是准备连周铨等一起打! ... ... ... 三零七、招徕 “吾未见过作死如此者。” 见那位杜员外如此嚣张,周铨哑然失笑。 以他现在身份,自然用不着与这样的一个小人物较劲,但对方惹到他头上来,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鹏举,擒下这只肥鹅。”周铨下令道。 岳飞身形猛然跳出,瞬间从那些厢兵中冲过,一把便揪住了那位杜员外,抡掌便抽,左右开弓抽得六记耳光,然后将满嘴碎牙鲜血的杜员外拖了过来。 他可不是什么好脾气,一路上又见百姓困苦,却无计解决,心中早就积满了郁愤,因此这几下兔起狐落,干脆无比。当他拖着人回来时,那些厢兵才发应过来,只不过厢兵中悍勇之辈早就被挑入禁军,剩余的都是些老弱病残,胆怯懦弱,欺负良善百姓还行,遇到这种凶人,哪个敢上前? 没有立刻哄散,就已经是看在杜员外给赏钱的份上了! “你们好狗胆,你们可知额是谁么?” 那杜员外还摸不清头脑,犹自大叫大嚷,岳飞又赏了他一记耳光,他这才老实下来。 “我不知道你是谁,你知不知道我是谁?”王启年半蹲着向躺在地上的杜员外问道。 “我……我……我不知……” “那不得了,惹得爷爷性起,一刀将你杀了,你瞅官府去哪寻人去,最多找到这个李宝头上,可他又不认识我们。”王启年笑眯眯地道:“所以啊,你莫要以为自己有个靠山便有多神气!” 这一刻杜员外明白,自己的靠山怕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今日之事,你觉得当如何了结?”王启年又道。 那杜员外心里打鼓,看情形,自己是遇上敢杀敢打的悍匪了,他眼珠一转,向那些厢兵道:“各位还请继续去救火,莫让火势蔓延!” 棉田里的火其实很好救,毕竟棉花长得并不高大。那些厢兵当然是宁可去救火,也不愿意与这群明显过江强龙的人相对抗,很快就散去了。 杜员外此时陪着笑,从地上坐起,连连拱手:“小人有眼无珠,冒犯了诸位,小人家中还薄有家产,愿献出银圆一百枚向诸位谢罪。” 他现在只求脱身,许下一百枚银圆也就是一百贯的赎金,真是将周铨等当路过的悍匪了。 “你这厮还算有眼力,知道将那群废物打发走了,今日之事,到此为止,我们也不要你的臭钱儿。希望你一直能这么有眼力……滚吧!” 出乎他意料,众人并没有难为他,而是将他放开,他用袖子蒙着头,撒腿就跑向城中。 那边李宝此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了,这伙人一会儿自称是官差,一会儿又对官兵视若无睹,其身份让人难以猜测,不过有一点,对方没把自己等交给厢兵,好歹是欠了人情。 哪怕也是对方拖住自己一行,才会被厢兵堵住。 “我若是诸位,就早些走,那杜员外可不是什么善人,他家族亲,乃是杨戬身边红人,两年前他来到这里,手头上的人命没有十条也有八条。城中的狗官畏杨戬之势,对他百般逢迎,根本不敢治其之罪,反让他对禁军厢兵呼来喝去,视若奴仆……” 听得对方的李宝这样说,岳飞心中愤闷,忍不住对周铨道:“方才就不该放了这狗贼!” “留了他做什么,最多不过杀了他,但杀了这厮,还会有别人来此,这等走狗又不值什么钱,杨戬想找多少便有多少。”周铨摇头道。 “那也不该令其轻易走脱。” “怎么会让他轻易走脱,他所倚仗者,不过是杨戬之势,你看过些时日,杨戬收拾他时,他的惨状吧。”周铨道。 他们二人对话,也被对面李宝听到了。 对面李宝脸色微变,只觉得这一行人高深莫测,连杨戬都不放在眼中。 “莫非是梁山贼?是了,一定是他们,敢如此不将朝廷放在眼中的,只有梁山贼!” 在他们这样的底层百姓心中,杨戬这类官吏便是官府朝廷,与这些人作对,就是与朝廷为敌。 一念至此,李宝的心中又大为警惕,此时他还没有造反之念,因此干笑了两声,便要告辞而去。 周铨却是一摆手:“先莫急,随我们走一走吧,或许还有一遭热闹可瞧。” 李宝不知他的意思,但打又打不过,只能随在众人身边,他跟来,他的那些兄弟也只能跟上来。 他熟悉附近地理,周铨有所问,必有所答,表面上看,倒是颇为和谐。众人走着走着,便到了济水边上,李宝眼珠一转,向着自己的伴当们施了个眼色,那些伴当们会意,却不知他们的这点小把戏,全落入王启年眼中。 王启年只是笑,却不多说什么。 此时周铨身边,有李宝、岳飞,还有武阳,等闲数十人也近身不得,若那个李宝玩什么花样,少不得要吃苦头。 他心中这个念头一闪,却见那李宝突然伸手,抓住了这边李宝的胳膊,直接将他一拉:“随我来吧!” 他这猛然使劲,这边李宝身体也是一晃,向前一步,被他拉到了济水之中! 济水边水并不深,可是那边李宝一抬脚,一片水浇了过去,直接飙入李宝眼中,李宝闭眼之机,又被他拉扯了几步,到得水深过腰之处。 然后那李宝猛然钻入水中,他的伴当此时,也纷纷跃入济水,一个个水性精熟,全不象是北人。 李宝抹去眼中的水,再看对方人影,只看到水面涟漪不断,他虎目怒视,方才猝不及防,险些吃了亏,对他来说,当真是奇耻大辱。 “过来,过来,到我这边来,方才在陆上没斗过你,如今你有本事,来水里与我再斗上一斗,谁输了,谁改名字,再也不得叫李宝!” 那边李宝一钻游出数丈,踩着水对李宝招手。 他在水中如鱼一般,水性极是高明,李宝见此情形,回头望了望周铨,似乎有些无可奈何。 周铨一笑,没有反对之意,于是李宝小心翼翼,一步一步向那个李宝移去。结果才进得两丈,水深就已经到了他脖子,他有些犹豫,似乎不知是该继续前进,还是回岸。 就在他犹豫之间,那个李宝一头扎入水中,再度消失不见。 这个动作似乎给李宝下定决心,他开始后退,但只退了两步,脚下被什么东西抓住,直接扯往水中! 那边李宝的伴当们全都哄笑起来,一个个在水里看热闹,显然,对于自家兄长的水性,他们有绝对的自信。 但笑了几声,他们就觉得不对了。 按理说,这边李宝的口音乃是开封界的口音,也是北方人,少有精通水性的,可是这边李宝的同伴,似乎都没有多少惊慌之色,仿佛比他们还要笃定! 水中浪花翻腾,好一会儿之后,才见两个李宝从水里伸出头来。那边李宝怪叫道:“好家伙,竟通水性,你这貌似憨厚之人,怎么也恁的奸猾!” “呸,爷爷在东海都洗过澡,还怕了你这小河沟沟!”这边李宝吼道。 两人又斗了起来,水性竟然是不分上下! 周铨有些惊讶了。 在济州时,考虑到今后时常要在海中,会水能多一分保障,所以李宝被赶得到海里去练水性,跟着张顺等水员,在大海中扑腾。 而且济州气候适宜,便是冬日,李宝等人也会入海冬泳,可以说,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少说有二百日是泡在海中的,这样几年过来,李宝的水性已经相当不错了。 而那边李宝,乃是本地之人,就在济水里练的水性,却能同在海中练水性的人相提并论,这可就有天赋的关系。 周铨心中爱才之心顿起,他是在全力培养阵列少年,但也不拒绝别处的人才。 那边李宝能算计到这边李宝,还有方才在城中救人,晓得调虎离山,又深得伴当们的忠心,分明是有些领导能力与智慧的。 “行了行了,你们打到如今,也分不出胜负,依我靠,就作平手如何?”待两人再次浮上水面时,周铨笑吟吟道。 那边李宝也不是真想翻脸,此时自然顺着台阶下:“不曾想你这厮在水中也是条好汉,如今既然晓得我的厉害,又有公子说和,就饶你一回。” 李宝冷笑了一声:“劝你还是改了名字,免得坏了我名头!” 他二人嘴中犹自喋喋对骂,周铨笑着劝开,然后盯着那边李宝:“你们既然有意投往徐州,可知我姓名?” 那边李宝心中一动,原本以为他是梁山寨之人的,现在看来,他竟然与徐州有关? 他恭声道:“还未请教公子高姓大名。” “我姓周,周铨。” 一听得周铨自报姓名,那边李宝顿时惊骇,他仔细打量了周铨两眼,虽然身还处于水中,忙翻身拜倒,直跪在泥水里:“小人见过周制置……不意冲撞了周制置虎威,小人万死!” 他一拜倒,其余伴当也跟着拜下,倒让周铨一怔,算是体会到报名之后天下英雄纳头便拜的滋味了。 “请起,诸位都请起……你们精于水性,去徐州未免大材小用,我有意安排你们去海州,你们意下如何?” 他表露出招揽之意,那边李宝如何不领会,再次下拜道:“敢不从命!” “只不过在我手下,纪律极严,你们要受得了约束才行,受不住约束,不如现在就分道扬镳,免得以后伤了和气。”周铨又徐徐道。 他目光盯紧了那个李宝,想看对方会作如何反应。 ... ... ... 三零八、大宝二宝 “有人追来了!” 那李宝还没有回应,便听得王启年道。 周铨回过头去,自他们的来路,烟尘滚滚,人喊马嘶,确实是有大队人马追了过来。 “我等愿意去海州!” 那边李宝拜在水中叫道,他此时并不觉得,自己这句话有什么别的意义,在近乎走投无路的情形下,周铨愿意接纳他们,对他们来说就是一种幸运。 周铨也不知道,自己招揽来的这个李宝,却是一位水战的天才,原本他会投入岳飞麾下,后来归属韩世忠,以三千水师大破金人六万。 得此李宝投靠,周铨心中欢喜,连走几步,亲自入水,不顾泥浆,将他从水中扶起:“我身边原有一个李宝,就是这位兄弟,今日又添一李宝,当真是麾下双宝,你二位要多多亲近,一起为这名字争光!” 那边李宝却是个机灵会来事的:“这位李宝哥哥比我厉害,从今日起,俺就叫李二宝,免得公子唤人时不方便!” 李宝瞪了他一眼:“那俺就占你的便宜,俺叫李大宝,你以后便是我兄弟了。” 严格来说,两人年纪相当,还不知谁大谁不过李宝的面相,确实比对方要老成一些。 大宝、二宝,听得这二人这样说话,周铨忍不住乐了起来:“都叫李宝,不过为了区别,唤你们的时候一个李大宝一个李二宝就是……” 他们说话时,后边的烟尘滚滚已经赶到。若说李二宝刚才还有些担忧,如今就半点都不畏惧。乡下的土财主尚且能包庇几个杀人截道的大盗,周铨的身份,庇护他们放了几把火的,算得了什么大事? 不等那烟尘滚滚中人到,那边王启年打了个唿哨,跟着周铨的伴当里,立刻有人撑出两面旗帜。 两旗帜上写着大字,连在一起就是:朝散大夫徐州观察使海州沿海制置使上骑都尉开国子赐紫金鱼袋周。 此旗一出,那烟尘滚滚顿时止住。 追来的正是禁军。 好一会儿,禁军中一军将硬着头皮出来:“前方……前方是周制置么?” 周铨理都不理他,自有王启年应付:“好笑了,你们气势汹汹而来,一个个杀气腾腾,莫非是要杀官造反么?” “对,你们是要杀官造反么?”李二宝性子活泼,听得王启年的话,乐不可支,以前被人这样喝斥时,对这句话是极为痛恨的,但如今这样喝别人,他觉得实在是太快活了。 “杀官造反,杀官造反,你们这是要杀官造反!” 他的兄弟在后嚷嚷起来,往日里冲他们横眉竖目的军汉,如今一个个都低声下气,让人实在解气。 周铨微微一笑,这些家伙,果然还需要用纪律来约束才是。 不过不急,等到得海州,再往济州扔个半年,他们就会好得多。 那军将干笑了两声:“不敢,不敢,我等是奉命来此,听闻有乱民,怕惊扰了制置老爷……” “废话不用多说,回去告诉你家将主,杜公才算是什么狗东西,在我家制置面前,就是杨戬也得低头做人!你们这些地方上的文武官吏,莫要太过份,残民害民不要良心的事情少做,当心我家制置翻脸,那个时候,不掉几颗脑袋,平不了我家制置心中之怒!” “掉脑袋,掉脑袋!”李二宝一伙又嚷道。 那军将满脸堆着笑:“一定,一定……制置可要小人护送?” “用不着,办好你们的事情便行了!” 听得王启年这话,那军将如释重负,回去喝骂了两声,转眼间,气势汹汹而来的禁军,灰头土脸地跑回。 路上一小军官愤愤地道:“此事就如此了结?将主可是应下了那杜员外,若此事能成,杜员外愿出五百贯钱犒赏兄弟们呢!” “蠢物,你知道那位周制置是谁?那是活财神,便是官家天子,也要靠着他发财的,杜员外在他面前,就象一只狗!我们这等人物,在他面前连狗都不如,若是他肯让我给他当狗,我立刻四肢着头汪汪乱叫……奶奶的,什么贼厮鸟的杜员外,早知是这位,打死我也不来……不对,我早就跑去拍他老人家马屁,谁还理会杜员外?回去之后,将主只会夸我,不会怪我!” 说到这,那军将又幸灾乐祸地笑道:“那杜员外要倒楣了,在这京东两路地界上,还敢得罪活财神,不用周制置他老人家动手,杨戬杜公才就得将他收拾了,否则那么多棉花卖与谁人?” 东海商会的棉布专利,使得棉花只能卖给东海商会,虽然商会内部各家也存在竞争,但是谁敢不给周铨面子? 对周铨来说,那位杜员外,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存在,他甚至不用自己开口,杨戬和杜公才就会将之处理掉。 但对岳飞来说,这一路的经历,让他甚为新奇。此前他也曾来回奔波好几次,甚至远赴济州给周铨报信,但都很匆忙,哪里能象这段时日一样,沿途看着百姓是如何被逼得离开土地,又如何被诱骗到工场之中的。 这一路上,他对这一切的原因也有所了解,可以说,根源就在于周铨一手推动的东海商会。 他深思周侗曾经说过,担心周铨误入歧途的事情,隐隐明白,为何周侗在最后几年,竭力将一身本领都传授给自己。 这一路上来,他的心情都很是压抑,直到来到利国监,这才缓了过来。 “我好象前不久才来通知伯父,怎么才数月之间,这里的情形又不一样了?”望着狄丘镇,他吃惊地向周铨问道。 周铨笑道:“那是自然,狄丘这边,矿山、场坊和商铺,都得缴税,哪怕是要缴十分之一的税,这些矿山、场坊和商铺,仍然大赚特赚。他们缴的税收,一部分上缴朝廷国库,另一部分便用在各处建设上……” 官不修衙是传统,但是修桥铺路却是百姓生活所需,狄丘镇恐怕是全大宋路面硬化最多的地方,便是京师、海州和五国城都比不得。 而且在短短的数年之间,狄丘的人口,就从最初的六千余猛增到如今的五万余,哪怕当初周铨已经做出了种种规划,却也敌不住这人口扩张的规模。 好在此时的人并不娇嫩,便是十二人挤一间的屋子,他们也能住得。故此那些场坊、矿山,纷纷起了自己的工舍,让职工聚拢住在一处,既便于管理,也节约了大量的上下工时间。 原本岳飞以为,那些走投无路来到这里的农民,在这儿肯定过着非常紧张的生活,可来到这第一天,他就意识到,自己猜错了。 当天夜里,周铨就带他去看了一场杂剧。岳飞在乡间长期居住,并未看过这几年盛行于京师的这种表演,纯粹是跟来看新奇的。路上相询,才得知周铨在狄丘建了六个剧场、十二座相扑台、八座足球场,再加上各处勾栏瓦子里的茶楼、酒肆,每日工余,利国监的工人们,既可以来看别人说唱演戏、角抵相扑,也可以自己去球场里踢球嬉戏。 那杂剧的名字叫“莽林安笑入利国监”,能容纳千余人的剧场里几乎是座无虚席。故事情节很简单,一个叫林安的农夫,只因被豪强朱员外看中了妻子,一怒之下打了豪强,然后摆脱豪强派出的追兵,进入利国监,在此与妻团聚,此后夫妻两个皆在工场里辛勤劳作,赚出一份家当,然后回乡接来老父老母,一家团聚美满。 此时杂剧方兴,其实还相当粗糙,但这故事说的却是利国监许多工人自己的经历,因此叫好声不绝,便是岳飞,也看得时而担忧里面欢喜,待最后一家团聚之时,也忍不住巴掌拍个不停了。 “只是未曾多打那朱员外几顿,让人意犹不平!”出来之后,周铨问他感受,他先是夸了几句,然后说道。 周铨一笑,拍了拍他的肩道:“鹏举是痛快人。” “哥哥,那些失地的农夫,到得这边,真能如林安一般,个个美满么?”岳飞跟在他身边走了好一会儿,突然驻足,回头望着周铨,眼睛里闪闪发亮。 “不能,若是自己好逸恶劳懒惰成性者,恐怕比另处日子更难过。我这边只是给了他们一个努力可以获取美满的门路,至于能不能走通这条路,还在他们自己。鹏举,你是明眼人,接下来时日,你不妨自己到各处去问去看,我不约束你,你好生看看利国监这边的百姓,看看他们是如何生活的。”周铨说到这,有些感慨地道:“说到底,江山社稷的根本,还是百姓,是这些在田野之中在场矿之内辛勤劳作之人。士大夫……若能有益于他们,方可算是士人,只知居高临下盘剥欺凌辈,不过是蛀虫罢了!” 最后一句话深合岳飞心意,他这一路行来,看到除了宦官之外,一些颇有名声的士大夫同样在欺压百姓,想方设法对百姓剥皮敲髓,其贪婪之相,不逊于赵佶身边的幸进之辈。 与他们相比,那位砸碎了苏轼黄楼碑的苗仲先,当真是清廉如水了。 “周制置,周制置!”岳飞才想到苗仲先,就听得这位徐州太守气喘吁吁的声音。 周铨笑道:“太守这般焦急,莫非是出什么大事了?” 苗仲先连接顿了几下脚,喘过气来之后,一揖到地:“制置,你可回来了,下官盼你回来,可是如久旱盼甘露啊!” ... ... ... 三零九、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这几年,苗仲先在徐州,小日子过得很不错。 除了最初时小段时间起了些矛盾之外,后来苗仲先唯周铨马首是瞻,无论是在棉花种植推广上,还是在流民迁入徐州上,他都全力配合,可以说,这贪官一但做起实事来,看在钱的份上,比起清官还能干。 “大事不好啊,制置,这半年来,进入徐州的流民越来越多,我着人计算过,如今徐州下置各县,除了利国监之外,尚有流民八万余人。下官看到这数字便知道情形不对,再着人去邻近各州打听,发觉京东两路各州,隐隐已有流民蜂起之势,除了海州之外,几乎邻近各州失地的百姓,都有意来徐……制置,这可不是前两年来的那几万人,以下官估算,总数当在三至五十万人,甚至更多……万一有不法之徒,居中高呼,必生大乱!” 苗仲先说到这,脸色有些发苦,看了周铨一眼:“制置,有老大人在此,平乱不难,但如今局面大好,给这群乱民坏了,下官可是吃罪不起啊。” 这厮是真慌了。 这几年间,流入徐州的流民太多了,每年都有数万。这些人大多数被利国监和彭城所吸纳,直接间接为狄丘的工业发展服务。在摊丁入亩之后,人口增加并不意味着要多收赋税,因此苗仲先对此只能说是给予方便,却并不是很热衷。 如今有更多的流民要涌来,而且他派出的人探明,这些流民背后,隐约似乎有梁山寨在使力气,苗仲先当真慌了。 在他看来,如今徐州的局面大好,他只要能再任一任,便能给自己攒下一座银山来,再要那么多闲杂人手做干什么! “你怕什么,来多少人,我收多少人,你只管接住,莫让他们饥冻而死就行!还是老规矩,来的人,先放在徐州,待我分别选用,你安排好食宿,钱粮不足,来狄丘支取就是!” “制置,小爷,那是三五十万,而且百姓心思我再清楚不过,一人为首,众必从之,来得三五十万,跟着可能就来百万,如今两路的情形,小爷你比我清楚,咱们维持住如今局面,再赚个几年安稳钱有何不好,小爷你何必如此勇猛精进?”苗仲先一急之下,把自己心里话都说出来了。 周铨盯着他好一会儿,然后慢慢一笑:“若你不愿意做,我换个人做就是。” 这一下,苗仲先险些哭了出来。 他哪里不愿意做,他愿意做得紧! 且不说在这里,什么玻璃灯、座钟之类的新先物什总有人先给他送来,就说这两年,他在徐州各项为狄丘配套的产业中收得干股,每年给他的收入,就在两万贯以上! 换哪个地方去当官,能一年赚两万贯钱——不,应该说是两万贯银圆,如今银圆在中大额交易上,可比铜钱受欢迎得多。而徐州境内,所有官吏俸禄,全部是以银圆发放,因为所有矿山、场坊交税,也都是以银圆支付。 “小爷,小爷,非是下官不愿意做,实在是难做,小爷不给下官一个底,下官不知如何去做啊!”苗仲先泫然欲泣,老男人用一种幽怨的目光看着周铨。 周铨垂着眼睑,微微思考了片刻。 如果真想换人,现在确实是个机会。但是周铨夹袋里人才缺少,能象苗仲先这般,死要钱不顾脸的,还真不多。 这厮贪财,但能力是有的。大量流民涌入徐州,准备和安抚工作,他做得还是非常漂亮。 “他们在这你只是打个转儿,转身就会去海州,你做好转运事宜即可。”周铨道。 “海州?那边这两年收容的人手,不比我这少多少吧?” “苏太守比你能干,这两年收容的人,比起徐州还要多出万余人。”周铨哼了一声。 苏迈为人朴实,只要能说服他,他就会尽力去做事。比起苗仲先,他机变有所不足,但勤勉犹有过之。海州如今发展的速度,胜过彭城,仅亚于狄丘,多亏了此人功劳。 海州的几大产业,一是棉纺织,二是晒盐,三是造船,四是玻璃制造,五是食品加工,六是渔业,七则是海洋航运,这些都是需要大量人手的劳力密集产业。故此这几年,海州也收纳了不少工人,仅造船业,海州如今从业者的人数就多达六千以上,正是这许多人,才让海州船场的海船以平均十日一艘的速度在下水。 这可不是河沟里的小船,而是能出得远洋的大船,小的也可载五百石,大的足有万石! 如今从高丽、济州来海州的最重要货物之一,就是造船的大木料,而且海州船场已经在摸索使用钢铁充当龙骨的造船之法。 “他再比下官能干,也收容不得这几十万人!”苗仲先这下子真急了。 “谁说收容在此,在海州也只是暂留,接下来就是去流求。” “流求……那似乎不是大宋之土啊……”苗仲先喃喃地道。 “自古以来,就是华夏之地,你没听说过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周铨哼了一声:“几十万人不可能一齐来,还不是零零散散几日几百明日几百,你们接好人,在自己手中莫出问题即可,出了海就与你们无关了!” 苗仲先只能应是,然后离去。旁边的岳飞听得他们二人的对话,眼睛有些发直,愣愣地看着周铨:“数十万人的身家性命,哥哥就如此决断,是不是……有些草率了?” 周铨微微叹了口气:“你这一路行来,自己也看到了,这些百姓若没有一个营生,就只能饿死,但徐州与海州已经到了极限,总得给他们寻个出路。别人不管,我得管。” “别人不管,我得管。” 这七字周铨说出来,是真心实意,让岳飞不禁默然。 恩师怀疑周铨会走上歧途,可仅这一句话,便可敌过恩师的千般怀疑了。 想到这,岳飞又问:“哥哥如何管法?” “贤弟可知发生此等事情的根源在何处么?” “哥哥不是说过,因为你一力畅导工业,带得农业从分散的小农田,向集中的大农庄发展,故此使得原本的小农失地么?” “那是根源,但最重要的根源还是人多地少。若是有足够之地,何愁百姓无田可耕?你知道我大宋如今有多少人口么,摊丁入亩之后,隐户由明转户,在册人口大增,我大宋如今有户二千零八十八万,人口一万万一千二百七十五万!这许多人口,而百五十年前,大宋才多少人?六百五十万户、三千余万人罢了!” “百五十年,人口长了近四倍,耕地却未长数倍,鹏举,你说,多出的这些人口怎么办?” 岳飞哪里知道多出来的人口怎么办,他出生成长在汤阴,随周侗在中原游历,所到之处,皆是人口繁茂之所。 “虽然广南、荆湖还有江西,尚有土地可供开垦,但这些地方又能容纳多少人?人口只会越来越多,鹏举,你知道我在京师做的最得意之事是什么么?” 周铨话锋一转,岳飞有些跟不上:“兄长请说。” “是请了御医中的妇科、儿科圣手,加上新门瓦子边上的助产朱婆婆等著名稳婆,研制出了一系列妇人生产器械和稳婆操作规则。如今试行一年,原本妇人产子,乃是过鬼门关,十个中要死一两个,如今母婴死亡大降,百人中也只死数人……鹏举,此事你知道有何等意义么?” “自是兄长至善之举!”岳飞还从未听到此事,但想来周铨不会骗他。 “意味着人口增长更多,甚至数倍于前,此前一百五十年,我大宋人口增长四倍,今后可能只要一百年,甚至五十年,人口就增长三四倍!人与耕地之争,必然会越来越激烈。加之田地兼并,乃是必然,越来越多的人口,越来越少的耕地,除去饥馑战乱,你想得到其余方法来解决此难题么?” 岳飞悚然惊道:“不是黄巾,便是黄巢!” 他这段时间里看了不少书,虽然少年心性,还只是观其大略,但确实看进去了。因此当周铨一讲述人口激增之后的巨大隐患,他就想到了黄巾与黄巢两次起义。 这两次起义之后,都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人口在战乱中减少了,问题自然消除了。只不过,这解决问题所付出的代价,实在太过惨重。 “故此,若不想我华夏百姓死,就只能对外开疆拓土,我造海船,办商会,聚财富,皆为此事。我如今在海外,一是济州,你也去见过了,相当于咱们大宋本土一州之地,足以容纳二三十万人。二是流求,此乃海外一大岛,近乎我大宋一路,幅员广阔,土地肥沃,物产丰饶,可居千万人而无饥馑之忧!在流求之东,之南,千里石塘万里长沙之外,犹有大于流求数倍之岛,如今尚属无主之地……鹏举,此天赐我华夏百姓生息之基业也,如今不取,日后必悔之不及,且易成强敌之棋,为华夏之患!” “尽取这些地方,逐其土种,移我汉民,三五十载之后,便成我土矣。我方才说了,总得给我华夏百姓寻个生路,别人不管,我来管,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哪怕为此举起屠刀,杀得东海尽赤南洋流丹,也是在所不惜!” 听得这里,岳飞觉得,自己的头发几乎都竖了起来!他再无犹豫,扬声道:“哥哥,我愿助你,做一番事业!” ... ... ... 三一零、到徐州,管饭吃,还有肉 秋去冬来,又到年尾。 “到了么?” “就要到了,前边就是徐州界,过了徐州界,一切都好了!” 听得父亲这样说,艾虎咬咬牙,加紧了几步。 最后半块饼子,是昨夜吃的,一家三口,每人只分得了两指宽的那么一小块,实在不当饱。 原本还想着在路边看看能不能捡些野菜野果吃,但一路行来,发现路边连草都没长几根,在他们之前赶来的人,都已经把能吃的刨光了。 就是他们这一支队伍,也有十六个人,分属五个家庭。 “到了徐州便有吃的了?”又行了半里,方才激起的气力消退了,艾虎仰头问母亲。 “有吃的,那位宋大爷不是说了么,到了这边地境,就管饭,不做活也有饭吃,还有肉!” 母亲说这话的时候,有些底气不足,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地方,不干事便管饭,而且还有肉! 可那位矮胖的宋大爷,在指引他们来徐州时是这样说的,态度还很认真。当他们遇上别的逃荒者时,别的逃荒者中,也同样流传着这样的消息。 去徐州,要吃肉! 因为摊丁入亩的缘故,地方官对治下人口的数量不再象以前那么看重,甚至有地方官还“好心”地给他们开所谓的“逃荒证”,巴不得将他们打发走,免得隐患留在自己地界上。 “爹爹,徐州到了么?”艾虎又问道。 “就到了,就到……啊,真的要到了!” 艾平看到路边树着一个木牌,那木牌上用红漆漆着“徐州距此五里”字样,大喜说道。 他们走过荒野,当来到徐州地界边缘时,只觉得在自己身后,是一片荒凉的灰色,但在自己面前,则是一片斑阑锦绣。 在两州交界之处,徐州府设了两个棚子,棚中有人接应,已经聚拢了数十人。还隔着老远,艾虎就嗅到了一股香味,他用力吸了吸鼻子:“粥,白米粥!” 确实是白米粥的味道,两个棚子里各有一口大锅,其中一口锅敞开着,露出一小锅白米粥,一根筷子斜插在上面,虽然有些歪,却就是不倒,证明这粥相当稠浓。 “新来的?先去那边排队领好碗筷,然后再到这排队……今日来的人特多,真是见鬼了!” 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紧接着有个穿着皂吏衣裳的人过来,将他们这十余人赶到一边去。在那里已经排了个队,约是二十余人,艾虎眼巴巴地看着那装着白米粥的锅,嗅着米粥的香气,腹中肠子咕噜咕噜的声响顿时大作起来。 不过艾虎不觉得羞愧,因为几乎每个人都是如此。 领碗筷之前,每人先得在溪水中洗手,艾虎正想掬一捧水喝,却听得那沙哑嗓子又响了起来:“不得喝生水啊,生水中有虫,喝了易得病,得了疾疫,可就进不了徐州了!” 艾虎慌忙将那一捧水放了,然后领了副碗筷,跟在父母身后,终于可以去粥棚那边排队。 “可怜介,这两年又没有什么天灾,怎么孩子就饿成这模样了!” 打饭的是个胖大的妇人,看到艾虎瘦精精模样,她心中不忍,将碗打得满满的。艾平满脸羞愧,自家儿子养成这模样,当然是他这个当老子的没有本领。 除了有米粥,竟然还在每个人碗里塞了两片酸萝卜,咬在嘴中咯吱咯吱的,吃完之后,米粥也就光了。 意犹未尽的艾虎又望向那口锅,锅里已经什么都没有,那胖妇人刷了锅,又舀了米打了水,再度开始煮起来。 “到这边来,都到这边来!”另一个棚子里,有人叫道,却是那边的锅被掀开,一大锅的白米粥,同样插了根筷子,等着人过去。 “吃完了的到这,一人一碗粥是帮你们吊命的,想吃饱,等进了徐州城有你饱,赶紧来这里!”艾虎还在盯着那粥,却又听得有人喊,他慌忙随着父母排了过去,很快,一个近百人的队伍聚拢在一起。 “你们听着,顺这条路前行,沿途都有路牌指示,每十里有供应茶水之所,三十里有粥棚,你们直走就是,速度过去,休要在此耽搁!” 那声音先是点了一下人数,然后在账簿上记了什么,便赶着众人沿路前行。艾虎有些茫然,又有些憧憬,他看着那指令之人,目光微微一缩。 发布指令之人虽然身材高大,但看面上年纪,也就是十三四岁,比他大不了多少,可是指挥起人来,已经镇定自若,有大将之风。艾虎不知道什么是大将之风,只是觉得对方比大人还厉害,他心中不禁是生出向往之心。 在这发号施令者,正是岳飞。 来得利国监之后,他先是在李宝等人陪同下四处看,然后自己独自去看,再然后离开狄丘,到徐州治下各处去看。花得一个月功夫,他看了许多,想了许多,再向周铨请求,要来州界之上来帮忙接应流民。 对此,周铨当然不会拒绝。 艾虎正望着岳飞,岳飞却皱了皱眉,猛然跳起,搭上粥棚的横梁,单臂挂着,居高向远处望去。 远处人声沸腾,又来了一伙人,但是这一伙人不象此前十余个甚至几个的来,而是一大群,少说也有两三百人。 人多易乱,他们这粥棚中只有二十余人,照顾不过太多来。 这两三百人来此之后,听得约束之人让他们先洗手再领碗筷,顿时有人不乐意,直嚷嚷着饿,给喝骂几句之后,总算老实些,可就是不肯洗手。你争我吵,闹作一团,而且七嘴八舌,靠着维持秩序的些许人手,哪里争得过他们? 艾虎突然觉得,父亲牵着自己的手变得紧了,他抬头望了父亲一眼,艾平拉着他和妻子,从人群中出来,退得离粥棚稍远。 “要出事了。”见儿子望来,艾平低声道,声音有些无奈。 象艾平这般判断出要出事的不少,随着争执越发激烈,新来的这两三百人干脆就不理会维执秩序的,自己去夺了碗筷,直接到锅中舀了粥便吃。 “肉呢,肉呢!” 有人边吃边叫了起来,四处都在传说,到得徐州,便有肉吃,但在这里,却只吃得白粥加腌萝卜。 “该我们的肉呢,莫非被这些狗腿子贪了?” “瞧他们方才那模样,一个个呼来喝去,竟然敢贪墨了我们的肉,揍他们,好教他们肉债肉偿!” 人群中时不时传来这样的呼喝声,最初时还只是零星的,但到后来,这些人的目光就都不善了。 艾虎心中很惊奇,饿着肚子赶到这里,能有碗米粥,他已经很满足了,为何这些大人还是觉得不够,非得要有肉吃。他看到那个胖妇人还挨了一记耳光,看到想要帮胖妇人的伙计被打倒在地,看到粥锅被掀了、粥棚被拆了,他心中实在不明白,这些人,究竟为何会如此。 “爹爹,他们这样做……为何?”他忍不住问。 艾平紧紧捏着儿子的手,用手捂着他的眼睛:“别看,别看,他们这样做,是不对的!” 虽然是不对的,但是却没有人能够阻止他们。 当看到这伙人将胖厨娘打翻在地时,岳飞已经不能忍了。他怒吼了一声,冲过去,一脚将那带头打人者踹翻。 “打人了,打人了,这厮贪墨了该我们的肉食,还敢打人,大伙揍他……” 有人冲来大叫,但话声还没有喊完,就听得铮一声响,紧接着,刀光闪动,直接将他的脑袋斩了下来。 握着刀的,正是周铨。 岳飞一脸惊讶,他没有想到,周铨竟然二话不说,直接动手就砍人。 周铨目光凌厉,反手又是一刀,岳飞方才踹翻的那汉子才爬起,就被这一刀又砍翻在地。 周铨身边,他的护卫们也纷纷拔出刀来,二话不说,冲入人群之中挥刀就砍,转眼之间,便有十余人被劈翻在地! 都是方才混在人群中起哄闹事者,这一阵砍,骇得原本闹哄哄的众人安静了片刻,然后发了一声喊,四散逃开。 他们开始的气势汹汹,在刀光血影面前,只不过虚假的勇敢罢了。 “将尸体吊起来,若再有敢闹事起哄者,作此处置。”周铨命令道。 粥棚被重新搭起,十余根木桩树在离粥棚不远处,那些被砍杀的家伙,都被吊在上面,好在是冬日,没有苍蝇,但他们血腥狰狞的模样,已经足以让看到的人心惊胆战了。 “哥哥?”岳飞不是没有动过手,很早的时候,他和周铨联手就杀过摩尼教徒,但这些日子,他看惯了周铨爱民如亲的模样,突然间见到一个不一样的周铨,实在有些吃惊。 “这些渣滓,混在人群之中,挟众闹事,得寸进尺,我们人少,若任他们闹起,咱们都活不了。”周铨笑了一下:“贤弟,仁义是对百姓的,是对自己的人,而此等败类,不过禽兽!” “哥哥……说的是。”岳飞想了想,若真乱了起来,不难他们安危堪忧,而且这些歹人,必定会裹挟流民,向下一处粥棚继续冲击,甚至将整个徐州的流民收容体系都破坏掉。 这样一来,他们毁掉的可不只是一个粥棚,而是数十万人的出路,若这数十万人走投无路起来造反,那被毁的,很有可能就是整个大宋! “该给某些人一个教训了,鹏举,你愿不愿意随我一起去做件事情?”他正思忖间,周铨又道。 ... ... ... 三一一、名为周铨的阴影 “这两日发生了六次冲击徐州粥棚之事,被斩杀了百余人,不过也破坏了一座粥棚,如今流民已经不再分批进入,都在州界外停下了。聚集的数量……已经达万人之众!” 梁山寨里,宋江面无表情地听着探子们传来的消息。 他是个相当能忍之人,故此早先制订的计划,他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在暗中推行,直到现在,因为今年秋收之后流民大起,他才觉得机会似乎来了,暗中推动之下,已经有近三十万流民,正向着传说中管饱饭、有肉吃的徐州进发。 他也深知人性中的阴暗之处,梁山派出去的人口里都将徐州吹嘘得天花乱坠,让那些流民对于到达徐州后的生活充满憧憬,当事实与梦想之间的反差降临之时,他深信,只要稍加煽动,那些流民就会转为暴民。 事实上这两日发生的事情,就已经证明了他的猜测。六次冲击之中,没有一起是他安排人做的,都是乡野之中自认豪杰的一些地痞无赖,他们将惹事生非的习气带到了徐州。 但是周铨的反应,让宋江胆战心惊。 毫不犹豫,一反对流民的仁慈,举起屠刀,直接大杀特杀! 六次,斩杀百余人! 这不仅将流民吓坏了,也将宋江吓坏了。 “各位兄弟,你们都听到了,接下来,当如何是好?”过了一会儿,宋江开口,向在座的诸位头领问道。 “娘的,有几十万人,还怕不能将徐州闹个天翻地覆?哥哥,你只管下令,咱们先占了徐州,再夺汴京,扯出赵家老官儿,让哥哥当当皇帝!”大嗓门的石秀吼道。 他对宋江最是忠心,每日里都将宋江挂在嘴上,以往借着他这张没遮拦的嘴,替宋江说了许多想说而不能说的话。 但是今日,宋江特别讨厌他这张大嘴。 “诸位哥哥,我还是以前的话,咱们如今寨中虽然有些声势,但比起当年卢进义还差了不少。卢进义可以从这一直打到密州,横行于齐鲁之地而官兵不敢挡,咱们尚做不到……以兄弟之意,还是算了吧,如今咱们也挺快活,何必要去自找没趣……” 砰! 解宝话未说完,对面的石秀就跳起来,扔过一个杯子,险些砸中了他。 “俺早就觉得,你这厮就是一个胆小鬼,被周铨那厮治过一次,便破了胆子!卢进义可以和俺宋江哥哥相提并论?你们当初那些背信弃义之辈,可以和俺们这些讲义气的兄弟相提并论?周铨也是一个鼻子两只眼,俺一刀砍下去,照样将他脑袋当球踢!” 解宝大怒,拔刀就要过去与石秀拼命,石秀也挺刃相迎,好在被人拦住,各家头领一起上前,将他们分开。 令二人都退下休息之后,宋江看向吴加亮:“军师,你最足智多谋,上回的计策,也是你所勾划,如今可有妙计,可以解我等之危?” 众头领都是心中一凛。 宋江不是说如何应对,而是说解我等之危,这岂不意味着,在他猜想中,他们梁山寨的处境极为不妙? 众人都看向吴加亮,却发现这位吴学究,眉头紧锁,嘴唇下抿:“这其中,恐有疑问……我们虽是鼓动百姓去投周铨,但并未鼓动他们闹事……” “学究啊,这事情我们都知道,但你觉得周铨会听这解释?若没有闹事之举,他或许会对咱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咱们弄点小动作等待时机,他懒得与咱们计较,可是现在闹成这模样……”宋江有些急了,根本顾不得士气,当众就说出这种泄气的话来。 众头领都是呆呆地看着他,仿佛不认得他一般。 宋江这话,分明畏周铨如虎! “寨主,问题就是这个,闹成这模样,不是我们做的,暗中定有别人在做,而这做的人嫁祸给我们,我们要想获得周铨的谅解,就必须将暗中做此事者翻出来!” 见宋江神色一喜,吴加亮却没有多兴高兴之情,他嘴角弯得更深,嘟囔了一句:“便是找出来,恐怕……不知周铨是否会放过我们。” “找不出来,我们就完了,找得出来,至少还有生的希望,我不管用什么手段,大伙都给我想办法……” 宋江正待下令,却听得外头一乱,紧接着,一人神情慌张地跑了进来:“寨主,寨主,不好了,大事不好!” “什么大事不好?”宋江恼怒地道。 “山外,山外……来了两千官兵,他们射来一封信,请寨主过目!” 听说是两千官兵,宋江神色缓了下来。他们呆在梁山,可不是真在这里打猎种田,少不得下山去打劫。只不过宋江打出替天行道的旗帜,吸取了当初卢进义的教训,做事手尾干净,特别是不正面招惹周铨。因此,这几年来,官兵虽然也数次围剿,最多时甚至调动了万余人马,结果都被他打了回去。 两千官兵,算得了什么! “把信拿来!”他伸手说道。 不一会儿,信到了他的手中,才一看开头,宋江就象被蛇咬了手一般,整个手剧烈地抖了一下,人也跳了起来:“是周铨!” 嘶! 整个聚义厅中,顿时传来吸气之声,全是一般的模样! 只是提到这个名字,就仿佛有个巨大的阴影,盘旋于众人头顶。 这也不奇怪,他们都是绿林“好汉”,卢进义的名头可是极盛,而且造成的声势,几乎达到了一个绿林“好汉”的顶峰。可卢进义最后是什么下场,前两年大伙不知道,现在早已打听清楚,被周铨哄到了济州岛,原本是想当个岛山土霸王,却为王前驱,替他人做了嫁衣! 能将卢进义等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人物,哪个不惧? “寨主,里面说的是什么?”吴加亮问道。 宋江一目十行,将信的内容看过一遍,好一会儿,满面苦涩:“他知道哄人冲击徐州粥棚的不是我们,但事情只能算在我们头上,让我去给他个交待,若不给的话……” “给他娘的交待,让俺石三郎去砍了他的脑袋给哥哥当夜壶就是!” 宋江话还没说完,便听得一声怒吼,却是被他哄出去的石秀,躲在门口偷听,此时听得肺都炸了,又冲了进来。 聚义厅中顿时响起了三两声应和的声音,不过也就是那三两声,大多数人对此都是保持沉默。 “你们都是些胆小鬼么,别人三两句话,就将大伙哄住?”石秀见此情形,当真是怒不可遏,一个个点了过去。众人面色各异,最后还是宋江上将,将他按住。 “三郎兄弟,敌强我弱,诸位兄弟如此也是谨慎起见,你莫要着急,咱们杀官造反的事情都做出来了,没有回头路可走,你先去喝酒消气,待我们议定策略,能智取便用不着硬拼,也省得兄弟们出现伤亡,你看如何?” 听他这话语,石秀算是安定下来:“还是哥哥晓得事理,哥哥,俺出去喝酒了,你们早些定策,俺好去打杀周铨全家!” 他走了去,宋江回到自己的寨主宝座,叹了口气:“诸位兄弟,周铨在信中说,要我前去一晤,他虽然只带了两千人来,但这两千人能够瞒过我们的耳目眼线,到得山寨之前,诸位可想而知,没准他一声令下,几万官兵就会云集于此。为得诸位兄弟性命,我只能去见一见他了。” 此人也是枭雄,这番话说出来,可谓情真意切,听得众人几乎落泪,当下便有数人都大叫,要替他去见见周铨,可是宋江却连连摆手。 唯有吴加亮,看着宋江手中的信,眼中露出一丝怀疑。 若信里真只有这点内容,按照以往惯例,宋江会将信给他看,让他出出主意,可这一回,宋江却一直不给他看。 “事不宜迟,诸位兄弟,我这就去会一会周铨,各位兄弟请放心,我不入敌营,只是在两阵之前与周铨说话。”宋江又道。 众人面面相觑,不入敌营就没有危险了么?周铨身边有的是勇将,若是离得近了,没准一个突击,便将宋江擒来。毕竟众人认宋江为兄长寨主,并不是他个人勇武多厉害,实是因为他这人最是仗义。 “我陪寨主走这一趟,若有什么变故,我自有妙计,可护得寨主周全。”见宋江这模样,吴加亮毅然说道。 这一下宋江呆住了,愣了一会儿,他苦笑道:“军师还须坐镇寨中……” “无妨,寨中有其余兄弟,我陪寨主去,事实便这么说定了,事不宜迟,迟则生变!” 宋江无奈,只能同意。他们并未带太多人手,只带了十余名护卫,皆是宋江亲信,出了寨子之后,直奔山下官兵的军阵而来。 才到军阵之前,便有人上来喝问:“可是宋江来了?” 吴加亮看了宋江一眼,见宋江面无表情,当即上前道:“正是我家寨主,周制置何在?” “进我军营,自可拜见制置!”喝问之人道,他的目光在宋江面上一扫,然后让开了道路。 “你们都留在这,我与军师进去。”宋江看了一下那些亲信,缓缓说道。 众亲信都是一愣,不是说好了在军阵之前与周铨会晤么,怎么要入对方军营?这可不就是羊入虎口么! ... ... ... 三一二、如之奈何 穿过军阵,来到后边的军帐途中,吴加亮仔细打量了官兵的军阵。 这支官兵,与他此前见过的任何一支这兵不同,看旗号,并不是禁军,而是狄丘的矿卫。 在数年前的彭城之乱后,狄丘就建立起一支矿卫,报给朝廷的编制,仅仅是四百余人,实际上的人数,在数次扩充之后,却多达三千。 其实放在济州岛,这三千人,也只是巡捕的训练水准,但在吴加亮看来,却比他见过的任何一支禁军都要精锐。 “啧啧,这位周制置竟然无声无息,就带出这样一支强军!” 将山寨子里的乌合之众,和这支部队稍作比较,吴加亮就明白,只怕来到梁山的这二千人,可以正面击溃寨子里的一万人,这让他心里更加忧忡。 周铨并没有玩什么斧钺加身的把戏,因此他们这一路都很顺利,没多久,就到了军帐前。那名军官让他二人在帐前站定,自己入内通禀,在等候的时候,宋江一丝不苟地整理好衣冠,让自己显得更加精神一些。 见他这模样,吴加亮也学着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妆容。 片刻之后,那军官出来:“你们可以进去了。” 宋江急步向前,先是走路,后来就变成了小跑,跟在他身后的吴加亮,须得加快脚步,这才追上。才入帐中,吴加亮就看到宋江嚎叫一声,然后拜倒在地,膝行上前:“罪民宋江,叩见制置老爷,请老爷恕罪,恕罪!” 虽然吴加亮对宋江此次出寨已经有心理准备,却也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做得如此干脆! 这一拜下去,吴加亮几乎没有刹住脚,直接踏在宋江身上。他愣了一愣,然后立刻也跪倒,膝行前爬,跟着宋江上前:“罪民吴加亮,叩见制置老爷!” 他二人爬进帐中,连头都不敢抬,若是给山寨里的众兄弟看到,一定会大吃一惊,绝对相不到在寨中威福自用的二人,竟然会有这样一副奴才模样。 帐中的诸将,包括跟在周铨身后的岳飞,都露出了惊讶的神情,唯有周铨,却是一副早有准备的模样。 确实是早有准备,这两年宋江、吴加亮暗中在推波助澜,被王启年发觉后通禀给他,他立刻注意起宋江来,在多方面打听、分析之后,得出结论,这位宋江就是个招安迷! 莫看他们动手抢过几回杨戬之流的庄子,但实际上,他们只劫财,却不敢真正杀官,除了少数蛮子之外,别人动手总会有些束手束脚,一方面他们是怕惹来周铨,另一方面,他们也是在为自己留条后路。 所以,周铨给宋江的信中,令他出来一晤,信末只有两个大字:招安。 因为一向来周铨的信誉很好,宋江果然相信了他,带着吴加亮,出现在他面前。 仔细打量了这二人一番,一个是黑胖矮子,另一个则是酸丁模样,周铨眯着眼,用手指头敲打着桌几,过了会儿,将自己手前的一张纸扔下去:“你们看看。” 宋江抢先拿到纸,将上面的内容扫过一遍,冷汗顿时涔涔而下。 吴加亮也顾不得其余,在宋江瑟瑟发抖之时,从他手中夺过那纸,一看之后,面上顿无人色。 纸上的内容很简单,就是之前梁山寨聚义厅中发生的事情,宋江说了什么,众人如何反应,石秀与解宝说了什么,又如何争执……所有的事情,都写了下来,虽然简略,却可以肯定一点,记下这一切的人,当时就在现场! 不仅在现场,对方记录的内容,比起宋江与吴加亮二人还要更早出现在周铨面前,这只证明一件事情,对方掌握了一条秘密的渠道,可以瞒过他们,直接与山寨外联络! 再细想出去,若是利用这条渠道,周铨便可带兵直接进入梁山寨,哪怕他只带了这两千人,也足以攻破山寨,将山寨诸多头领的脑袋挂起示众。 “小人有罪,小人有罪!”宋江趴在地上,不停叩首,口中忙不迭地说道。 “小人等蠢人,不知进退,罪该万死,还请制置老爷,赐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吴加亮也道。 他二人这般模样,让岳飞看得直摇头。 这二位半点骨气也无,竟然也自称什么“好汉”,还给他们闯下若大名头,凑出了一群人马。 当真是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两件事情。”周铨竖起两根手指头,不紧不慢地说道。 他越是如此,宋江与吴加亮就越觉得,这位年轻俊美的制置老爷,当真是深不可测。 “制置请吩咐,小人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定然要替制置将事情办妥!” “第一件事情,摩尼教有些嚣张,我要京东两路地界,不再有摩尼教之人!” 宋江与吴加亮愣了一愣,顿时明白过来,那冲击粥棚,嫁祸于他们的,竟然是摩尼教徒! 这些摩尼教徒惹来周铨这大杀星,便是没有周铨吩咐,他们也绝不容忍。京东两路地界的绿林“好汉”,或多或少都要听梁山寨号令,只要他们发动起来,将摩尼教赶出京东两路,并无多少问题。 因此宋江应道:“这邪教小人早就瞅着不顺,有制置吩咐,小人管叫他们一个也别想在京东两路呆着!” “第二件事情,拿去,这十二个庄子,却给我劫了,棉田烧尽,庄院烧尽,但不许伤人——管事杀几个无妨,底下的庄客佃户,只要有一人被害,我杀你们全家!” 又是一张纸飘过来,宋江接过一看,却是梁山泺附近的十二座大庄院。 这十二座大庄院的共同特点,都是属于京中某些权贵侵吞的土地。 有杨戬的,有郑居中的,但更多的人身后是谁,宋江并不清楚。原本他打家劫舍,都尽可能不去劫这些人家,唯有杨戬与梁山寨有仇是个例外。如今周铨却让他将这些庄院劫了,他心中打鼓,不知该不该做。 “冲击粥棚之事,可不只是摩尼教人在做。”周铨缓缓说道,这话却是说与岳飞听的。 旁边的岳飞本来也很奇怪,周铨对这些山寨草寇呼斥如同喝犬豕一般,却为何要让他们做打家劫舍的事情。但听得这一句,他顿时明白,心中不由大怒。 周铨想方设法在为失地的百姓寻找出路,朝中的奸贼们却利用一切机会给他捣乱! 他并不知道,杨戬、郑居中给周铨捣乱,实际上还是底下人暗中所为,他们本人未必知道。真正让周铨怒火万丈的,是太子赵桓身边的一群蠢货。 以耿南仲为首的这群文臣,频繁在太子赵桓身边诋诟周铨,他们指使头脑容易发热的太学生,暗中拟定了所谓“六贼”,其中蔡京自然是六贼之首,而周铨竟然在六贼中排名高居第二位! 周铨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单时,很是悲愤地想了一会儿,再怎么说,自己也应该是第一,怎么能排到第二去? 耿南仲就是一纯粹的蠢货,鼠目寸光,在任何情况下,都将党争放在第一位。他搞那些庄园种棉花,原本也是搭工业革命的顺风车,为赵桓今后继位多攒点私房钱,但有给周铨捣乱的机会,他那大宋文人党争惯了的习性又发作,令其忍不住下令动了手。 因为牵涉到帝储之位,周铨一时间不好发作耿南仲本人,但他不能动手,却不意味着梁山寨的人不能动手,毕竟这里是山贼盗寇,杀几个官那正是他们的本业! “老李庄的耿绍,南叶庄的耿富,还有三曲乡的耿伙儿,这三个人的脑袋砍下来后,记得用石灰腌好了,给耿南仲寄过去,知道耿南仲吗?”周铨问道。 宋江点了点头:“这狗官枉称清流,吃相比起杨戬都难看,小人当然知道,这三人手中都有多条人命,小人说句实话,若不是他们背后乃耿南仲,小人早就替天行道,将之除掉了。” 宋江这话,周铨才不会当真,这等山贼鼠辈,哪里会有什么真的道义。 “将这两件事情办好来,我许你一个前程,别的不多说,一县一府之地,对我来说算不得什么。”周铨口中这样说,心里却在想,南洋那些岛上,正需要狠人去对付当地的土人,就象他当初先利用卢进义等对付济州岛上的高丽人与耽罗土著一般。 听到这,宋江终于松了口气,周铨召他来,果然是为招安之事,而不是骗他出来杀掉。他自觉自己的冒险成功,心中大是欢喜,但就在这时,周铨又道:“哦,那石秀想砍我脑袋,明日我想见着他的脑袋。” 汗顿时从宋江头上冒了出来,他还想为石秀求情,周铨已经一摆手,连话都没有让他说:“你们可以走了,再呆更多时间,你那忠心不二的石秀兄弟,只怕要杀下山来取我脑袋了。” 宋江的面色,红一阵白一阵,悄悄看了周铨一眼,却不敢再说半个字,只能行礼之后,与吴加亮出了军阵。 他留下的亲信顿时围上来接应,但被宋江打发走远,他与吴加亮并缰而行,好一会儿,他苦笑道:“军师,我本是想替众兄弟们赚个前程,众兄弟一身武艺,各有本领,若能走上正途,就算不能博个封侯,至少能赚个封妻荫子,可周制置不容石兄弟,如今奈何?” ... ... ... 三一三、宋江的基情 听得宋江这话,吴加亮心里顿时发冷。 宋江如此说,分明在逼他,要他建议,为了更多兄弟的前途,就只能让石秀兄弟牺牲,借他的脑袋,换取别的兄弟,最主要是宋江本人的飞黄腾达。 这可不是别人,而是石秀! 若说梁山寨中对宋江第一忠心者,非石秀莫属,此人对宋江可谓言听计从盲目信任,宋江许多自己不好做的事情,得罪兄弟的勾当,败坏名声的选择,都会指使他去做。故此石秀在梁山诸兄弟中,颇受孤立,也正是这种孤立,让石秀更觉得宋江对他好。 但现在,宋江只为了换身官袍穿穿,就可以将这最忠心的小弟牺牲掉。 将来,宋江会不会为了那身官袍长一长,将他吴加亮也牺牲掉? “哥哥,此事须从长计议,石秀兄弟一惯最听哥哥的,哥哥若去劝劝,让他向周制置负荆请罪,事情或有转圜的余地。”吴加亮心里发冷,面上却没有什么表情,而是献出一计。 这是个白痴计划,周铨点名要石秀的脑袋,可不仅仅是他厌恶石秀那没有遮拦的嘴巴,更是让宋江交一份投名状。若是宋江连自己最亲信的兄弟都害死,那他在梁山寨诸头领心目中的地位就会大大下降,为了巩固自己的位置,他就更须尽心尽力,专心奉承周铨。 所以说,只要宋江想被招安,就必须杀石秀! 至于不想被招安……寨中刚刚发生的秘密事件,转眼就可以变成文字报告呈在周铨面前。宋江若是不想被招安,那么有的是想招安的人,将他的脑袋砍下来当成投名状。 本来宋江是想将害死石秀的名头,转移到吴加亮身上,可吴加亮不上这个当,让宋江心中也是恼火。 “军师,吴学究,你我之间就不必把话说得云遮雾绕了。此事我若去做,那凭什么要带着你?” 见宋江气急败坏地说出这番话,吴加亮心里暗暗鄙视的同时,也觉得麻烦,这位寨主耍起了无赖,他虽然颇有智计,却也无可奈何。 “别忘了,当初出主意对付周制置的,就是军师你,周制置现在没想起来,安知来日,他不会想到这事?”宋江又道。 这一下吴加亮彻底头痛,现在他们只有招安一条生命,而且只能接受周铨的招安,那当初他献计算计周铨,便会成为他今后永远的污点。 如此大的污点,不用大功劳来洗刷的话,不知道什么时候周铨会想起来,就算周铨本人想不到,也有的是要拍马屁的、要腾位子的人,会提醒周铨想到。 “哥哥莫慌,其实有一策可用……石秀兄弟好酒,哥哥不妨设宴单独款待石秀兄弟,晓以利害,诉之以情,感之以义,他一惯是好义气的,没准被哥哥一番话说服,为了诸位兄弟的性命,他甘愿就死,献首制置帐前呢?” 这还是不肯背上建议杀石秀的名头。 宋江面皮抖了抖,正待发怒,但旋即明白了吴加亮话里的用意。 此事操作得当,完全可以变成一件好事,至少让他面上过得去,不至于在众兄弟心中完全失去了形象。 他心中想着事情,一路无话,不知不觉,就回到了山寨之中。 此时山寨内,各位头领齐聚聚义厅,包括石秀在内,都呆于此地。自然,宋江不在,石秀再怎么叫嚷,都没有几人理睬他,故此一见宋江回来,石秀立刻冲上前,一把抱住他,泪眼汪汪地道:“哥哥,你千金之躯,怎能以身试险,若是兄弟我在侧,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你出去!” 宋江伸手揽住他,揉了揉他的脑袋。宋江个矮,石秀则是大个,为了方便宋江摸头,石秀还要半弯着膝盖。见此情形,宋江只觉得鼻中一酸,眼泪就落了下来。 这可是真正的眼泪,不是挤出来的。 “诸位兄弟,我收到周制置的信,要我出去一晤,我想着咱们打家劫舍,自己快活一世倒是没有什么问题,可咱们的家人呢,子孙呢,总得给兄弟们寻条出路,最好还能奔个前程,故此,我与吴军师甘冒奇险,也要去见周制置。” “哥哥一片赤诚,兄弟们都极是感佩!” “对对,哥哥就是哥哥,不愧为及时雨!” 一片赞誉声中,唯有石秀还有些不服气:“便是为了什么理由,都不该令哥哥置身险境,你们这些家伙,都不如我爱哥哥,只想着自己的性命前程!” 众人顿时觉得尴尬起来,宋江拍了拍石秀的胳膊,然后又道:“周制置倒是雅量非常,不以我等山贼草寇而低视,愿意招安我等,给我们一条出路,实不相瞒,周制置许了我一县一府的前程!” 这些山寨头领,许多都是乡野中的强人,或者是逃亡的军将,没有造反之前,见过的最大官吏,恐怕就是衙门里的都头,或者是自己顶头不入流的武官,至于知县知府等,那可是高高在上宛若神仙的文官老爷,哪里能等闲见着。 可周铨一开口,就许了宋江一个知县甚至知府! 这么说来,他们这些人,岂不也都有个都头孔目之类的吏员身份?若是做得出色,县令老爷,宋江哥哥当得,他们就当不得? “周制置还说了什么?”众人焦急地问道。 “唉!”宋江却不再说,只是叹了一口气。 “宋江哥哥,你直管说,何必哀声叹气?” “宋江哥哥不说,我替他说了吧,当时周制置说,听闻咱们山寨中有一位兄弟叫石秀者,最是瞧他老人家不起,总说要砍他脑袋当球。周制置很想见咱们这位了不起的兄弟,只是他老人家只想见石兄弟的脑袋,却不想见石兄弟的身子!” 吴加亮话才说完,众人顿时沉默起来。 很明显,周铨提出了招安的条件,就是献出石秀的首绩。虽然不知道为何周铨如此痛恨石秀,可在众人想来,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宋江会如何选择。 宋江见众人都沉默下来,就连石秀,这莽人此刻也意识到不对,张大嘴巴,呆呆地望着自己,他鼻中又是一酸,眼泪再度流出。 “哥哥怎么说的?”石秀问道。 “我如何能答应这个,虽然事情关系到诸位兄弟的身家性命,但当初我们在山上结义,排定座次时,就曾经说过,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哪里能用一位兄弟的性命,来换自家的富贵!若周制置要的是我宋江的脑袋,我二话不说,便会答应,反正我敢去他营中拜见他老人家,便已经是想着把脑袋送与他了,可是石秀兄弟……大伙说说,石秀兄弟,是不是咱们的好兄弟?” 若是以往,宋江说得这么煽情,定然会引得群情激昂,大伙都纷纷赞他,可今日,气氛却是诡异,好半晌,没有一人出声。 石秀顿时大怒:“你们这些狗……” 宋江一把捂住他的嘴,大声又道:“诸位兄弟,不管是石秀,还是别的哪位兄弟,我都不舍得!故此,我已经拒绝了周制置,周制置说了,明日攻寨,只给我们今夜一夜的反悔时间,我和他说,用不着,今日就可以开始攻,大不了,我们死一块儿就是!” 众人终于有了反应,不是应和,而是半惋惜半不甘的叹气。这表现,让石秀更是生气,但被宋江捂着嘴,想到自家哥哥为了保护自己,甚至拒绝了周铨保奏官职的诱惑,石秀心中顿时尽是欢喜。 这世上有宋江哥哥对自己好就够了,别的人……喝酒时称兄道弟就行啦! 见众人都情绪不高,宋江道:“既然我拒绝了周制置,咱们就不能束手待毙,诸位兄弟,你们各自归去,做好自己手中的活儿,莫要疏忽,给了周制置可称之机!” 众人都散了去,石秀也想走,却被宋江拉住:“石兄弟,咱们多日未曾共饮,今日哥哥留你饮酒,有些放要劝你。” “俺听哥哥的。”听得饮酒,石秀顿时满脸生花。 众头领却在心里暗呸了一声,有的人甚至嘀咕,这宋江哥哥,莫非是将石秀当成了美人,两人之间有了龙阳之癖,否则怎么只顾着石秀,却不管别的兄弟的死活? 他们散去没一会儿,突然间大寨钟声响起,这是有紧急事情发生的召集钟声,故此众人又聚了回来,却看到聚义厅上,杯盘狼藉,而石秀则是倒在血泊之中! “这是怎么回事?”众人都是大惊。 方才还好端端的,石秀怎么就死了? 却见宋江坐在座椅上,形容枯槁,失魂落魄,众人纷纷上前相询,然后宋江大哭出声:“方才我一边饮酒,一边劝石秀兄弟要与诸位兄弟友善,他喝多了两杯,却说诸位兄弟都想着他死,他并不畏死,大不了就用自己的脑袋,来替诸位兄弟开路……我只道他是说气话,不曾想他真拔出刀来,引刃自刭……是我对不起石秀兄弟,是我害了他!” 梁山诸头领听得宋江嚎淘哭声,一个个面有愧色,方才他们那态度,确实是在逼石秀死啊。 “这不怪宋江哥哥,怪只怪我们大伙……还要怪就怪周铨,大伙要杀了周铨,为石秀报仇!”有一人叫道。 然后所有头领都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他。 ... ... ... 三一四、石秀的脑袋 所有头领用看白痴的目光盯着那厮,那厮则是莫明其妙,然后感到阴风惨惨,背后似乎有刀抵着,随时可能要他性命。 宋江满面戚容,目光从那厮身上移走:“诸位兄弟,觉得如何?” “宋江哥哥还请节哀,此事非是哥哥之过,是众兄弟误会了石秀。哥哥,石秀兄弟一份赤子之心,咱们唯有将他遗志实现,方能告慰他在天之灵!” “对,对,石秀兄弟还有几房妻妾,兄弟们定要替他养起来!” “日后有了儿子,还可以过继给石秀兄弟,以承祧他的香火。” “到那时咱们大小都是个官了,帮上那孩儿一把,让他也当官,日后立了功劳,还可以恳求朝廷,赦免石秀兄弟的罪名。” 众人七嘴八舌,各自出着主意,其核心就是一句话:石秀不能白死! 怎么不白死,当然是将他的脑袋送给周铨,以换取周铨谅解,实现招安目标。 不过要动手砍石秀的脑袋,众人虽然话里话外是这个意思,却都看着宋江,等着宋江的决断。 此时宋江,跌坐在座位之上,双眼紧闭,泪珠滚滚,仿佛因为悲痛而失了神智一般。 众人都在琢磨他的真实意思,见他这模样,便猜出了大半,更聪明的,再往细里想,只觉得毛骨悚然,石秀之死,只怕其中还有问题。 没过多久,解宝从人群中出来,拔出腰刀,一刀就将石秀的脑袋砍了。 宋江睁开眼,惊呼道:“解宝兄弟,你这是为何?” “哼,做大伙都想做的事情。”解宝粗声道。 众人顿时尴尬起来,这一句,确实将众人的心意都直接说了出来。 宋江正待再说什么,吴加亮却上前,轻轻拍了拍解宝之肩:“解宝兄弟所为没错,虽然他与石秀向来不睦,但大伙都知道,那是兄弟之争,方才得知石秀兄弟自刭,若说寨主最心痛,那他便是第二心痛者。可是死者死矣,唯有这样做,才能让石秀兄弟在天之灵安息,为此,解宝兄弟背起这骂名……诸位兄弟,这一刀,不是他砍的,是为我们砍的!” “是,解宝兄弟仁义!” “若不是解宝兄弟动手,石秀兄弟就白死了!” “以我愚见,石秀兄弟的几房妻妾,也须交由解宝兄弟照看,我们才能放心!” 在片刻沉默之后,众人纷纷赞起解宝来。宋江面上抽动了两下,原本他是要装作不忍,最后才为了诸兄弟砍下石秀的脑袋,现在解宝与吴加亮的一唱一和,却让他所有演技都没了用武之地。 解宝在诸头领中地位向来不高,为何吴加亮要让众头领欠他一个人情?方才吴加亮之语,分明是向解宝示好…… 然后宋江悚然动容。 解宝是旧梁山寨的老人,而周铨手中,有不少俘虏过去的旧梁山寨人物,他们与解宝,才是真正的旧日交情!吴加亮如今拼命捧解宝上位,显然是想明白这一点,希望借着解宝的关系,能得到周铨的青睐。 不对,不对,不仅是解宝,那日冲突之时,解宝可是被劝出了聚义厅,聚义厅后来发生的事情,他并不知晓,除了解宝之外,这些头领中,还有别的人…… 心念电转,宋江目光在众人面上一一看过,只觉得每一个人都象是早被周铨收买了的奸细。 然后他叹了口气,便是查出来又能怎么样,山寨到了这个地步,可以说是不战自溃,已经没有办法继续了。 “唉!”他再度重重一叹,勉强将戏又演了下去:“既是如此,将石秀兄弟的首绩,送给周制置吧……” 当石秀的脑袋放在木盒里送到周铨这时,周铨看都没有看,让人在外刨个坑埋了。 他此时手中有一封信,让他神情有些古怪。 “日本派来了使臣,绕开了济州、海州,在明州登陆,向明州的沿海制置使申诉,有大宋不法奸商,充作海盗,在日本劫杀良善,走私禁物,图谋为乱?” “明州制置使不敢擅专,将之禀报上来,消息落到了朱勔手中,朱勔如获至宝,将此事隐瞒出来,将日本使者藏在花石纲中遮人耳目,将之送往京师,但花石纲船为徐州巡检所获,落入苗仲先手中!” 寄来这封信的是徐州府的班头穆琦,所谓铁打的吏员流水的官,在得到周铨允许之后,这个无能之辈继续担任徐州府的班头,数年间都没有什么出色表现。可今日,他却有了意外的收获。 所谓守株待兔者,便是指他了。 “苗仲先这厮倒是有趣,将这花石纲扣住,既不发往京师,也不向我通气,这家伙……唔,他在待价而沽吧?”琢磨了一会儿,周铨笑了:“穆琦庸人一个,苗仲先这厮为了搞钱,这些年做了不少把戏,莫说他,连启年和纪春都没有发觉,偏偏这次日本使者的事情泄露出来,也是苗仲先给我发出消息呢……” 原本周铨对苗仲先是非常看不上眼的,因为此人太过爱财,手段也很是不堪,只不过因为他还算听话,背后也有朝中大佬照看,所以周铨才容他。 如今看来,果然自古以来贪官多能吏,这厮实际上还是有些本领。 “日本使者么……那就见上一见吧。” 此时时机已经渐渐成熟,日本使臣的到来,在某种程度上,正好给了周铨一个借口。 在摊丁入亩之后,大宋的钱荒更加严重,靠着走私和私自开采来的日银金银铜矿,已渐不足以支撑每年增长近一倍的货币需求。在无法直接印刷纸钞票的情形下,必须加大从日本获取金银和铜矿的力度。 那么……到了和日本签订一份有利于华夏的条约之时了。 日本派往大宋的使团人数有三十余人,他们能避开济州岛的东海商会战舰,当真是花了不少力气,也吃了不少苦头。 不过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在苏州,他们终于知道,那位看似得到大宋举国支持的海州沿海制置使周铨,竟然还拥有实力强劲的政敌。 控制着大宋最繁华的东南半壁的朱勔,这位在往来于大宋和日本之间商人口中的东南王,愿意支持他们,帮助他们去拜见大宋的皇帝。 只不过这也造成了一些变化,原本他们是要去寻门路见蔡京的,可是朱勔却说,蔡京与周铨乃是同党,因此,送给蔡京的礼物,就被转给了朱勔,只有一封信,还会送到蔡京府中。 只不过当他们到徐州时,原本保护他们的朱勔部下,被一群非常狡猾的人调开,藏在纲船中的他们,被徐州太守发现了。 身为正使的平忠盛此时觉得满头都是雾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他想了又想,只能来到副使源为义的屋中。 源为义本是日本关东土豪般的人物,源氏前些年在关东的势力膨胀得很快,但主要依靠的还是土地。平忠盛多少有些瞧不起那时的源氏,因为在平氏看来,靠着田里刨食,并没有多少收入,真正的财富来源,还是大海。 也就是走私。 平氏控制着宋国与日本之间的走私贸易,直到济州岛的崛起,绕开了平氏,而与源氏中的叛支源义纲联手,通过源义纲的私臣高层隆景与石桥纯术,重建了一条规模更大、组织更为严密的走私网络,将平氏的走私网打得落花流水。 这也让被流放在佐渡的源义纲积累了相当的财富和人手,他深恨源氏本家对他的污陷,随时都有可能举起叛旗,这让继承了源氏家族成为所谓“源氏栋梁”的源为义大惊。 平氏与源氏关系相当复杂,比源为义更有资格继承源氏的源太如今被平氏收养,平忠盛正是这个源太的舅舅。对此,源为义心中极为忌惮,总觉得有一天,平氏会支持源太回来和他争夺源氏栋梁之位,再加上两人在政治上分属不同派别,故此哪怕同为使者,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实在说不上和睦。 平忠盛来到源为义屋里,两人双目相对,先是沉默,然后平忠盛开口:“这位宋国的徐州太守虽然对我们还算客气,但是迟迟不送我们上京,也不让我们见东南王的手下,我怀疑他别有打算。源君,你以为,我们该如何是好?” “你是正使,这样的大事,当然是由你决断。”源为义弯着嘴说道。 两人又是沉默,好一会儿,平忠盛道:“源君,我这个正使,你这个副使,都是花费了不少气力才争取来的,你难道想要此次出使空手而归吗?我还可以同济州贼合作,你呢,你能和他们合作吗?别忘了,佐渡岛上的那位,现在声势可不小!” 源为义还没有回答,他二人所在的院子门,突然被粗暴地踢开,紧接着,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他二人的随从正要阻拦,就听到乒乒乓乓的声间响起,当他们出得门来时,看到自己的部下已经横七竖八倒了一地。 站在他们面前的,是一队极为年轻的宋国武士,这些武士身手矫健,力气极大,根本不是他们随从能够阻挡。在这些宋国武士中间,也是一个宋国年轻官员,在他的腰间,系着一个紫金鱼袋。 这是宋国最地位极高的高员才有的饰品。 不等二人开口,那名年轻宋国官员喝道:“汝等何人,竟敢又要状告本官……咦,我为什么要说又?” ... ... ... 三一五、济州贼? “你看,我们都不知道,而我方才说的人,你知道吗,你身后的这些蛮子们知不知道?” 被派来出使的,就算不精通汉学,也总对华夏历史有所了解,方才那一串名字,大多数他们都听过,甚至能讲几个这些人物的典故出来。那通译有心否认,却也知道否认不了,只能苦笑。 于是纪春再度得出结论:“所以说,你们日本是蛮子,蛮子通译,刚才那两蛮子使臣说的是什么?” 他这可不仅是在口头上占日本使臣的便宜,此时外交的特点之一,就是争名份。若是中原之地有数国并列,还要争正朔。纪春这番话说得那通译无法反驳,于是他放弃治疗,自暴自弃,反正他又不是正式使臣,只是派来的翻译罢了。 “二位使臣问你们是做什么的,为何一进来就打人。” “许你们跑我大宋来状告我家制置,就不许我们在这打你们?蛮子就是蛮子,不读孔子,不知以直报怨何以报德之说!” 周铨听得纪春还在耍嘴皮子,有些不耐烦了:“行了行了,我知晓你这几年读了不少书,莫要与他废话,告诉他们我的身份,令他们正副使来拜我!” 纪春嘻嘻笑了声,然后正色道:“我身旁之人,乃大宋……” 他一口气将周铨的官名报了出来,最后才是“周公讳铨者”,那通译其实已经猜出来了,但还是忍不住倒吸了口冷气。 在他们这支使团中,周铨的名字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们都清楚此次来宋,就是希望宋国施加压力,不许这个周铨去支持济州贼。 真是太年轻了,太英俊了…… 哪怕他们派来的正副二使,也是同样的年轻,在日本也算是出众之人,可在周铨面前,就变得苍老猥琐。 “这位大宋老爷,就是……周铨老爷!” 通译向日本使团介绍了周铨,也难为他,将周铨那长达数十个字的官爵差使名头都记了下来。 然后日本人那里,就是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和通译一般,他们都不敢相信,让整个日本朝野都非常困惑的宋国大臣,竟然会这么年轻。 对,还有长得如此俊美。 虽然日本此时的一些审美风格,因其本土文化落后的缘故,还有受到李唐一些糟粕所影响,颇有让人觉得难受之处,比如说,女子以涂黑牙齿为美,男子梳各种奇怪的发髻。但是,对于年轻人俊美与否,他们还是能做出正确判断的。而且日本人好美,故此,哪怕周铨是这次日本使团最大的敌人,但在这一刻,他们还是为其所心折。 “在下……在下是此次日本国使团正使平忠盛,官居伯耆守兼右马权头、检非违使,拜见周制置!”呆了好一会儿,平忠盛真心实意地拜了下去。 “在下是副使源为义……” 这二人做了自我介绍,通译译成宋语,周铨听完之后,稍稍点头为礼。他这模样,日本人不但不以为倨傲,反而认为这是理所当然。 原本凭借外貌,就足以让日本人惊呼“美少年”,实际上却完全依靠自身才干和实力,生生成了辽阔的东海之主,眼前此人,若不带几分傲气,反而会让崇拜强者的日本人以为乃是假冒者。 “在下曾经见过周制置的家臣叶楚,当时就为叶君的才能与风范所折服,如今有一年多时间未曾再见,不知叶君是否还好?”平忠盛道。 叶楚当然好,虽然已经完成了和辽国的交接,身为留后的叶楚却还在辽国的苏州城,辽国和高丽的权贵们巴结不上周铨,纷纷巴结他,如今他最不缺的就是美丽女子。 “他还好,正在为我办事。”周铨缓声回答。 但紧接着平忠盛又是一句话,险些让周铨气歪了鼻子:“家姊对叶君芳心暗许,她也非常思念叶君,希望叶君有空的时候,能够再去看望她。” “这话你有机会直接对他说吧。”周铨道。 “是,是,在下此次来大宋,是向大宋皇帝申诉,请求得到贵国天子垂怜,不要再向鄙国倾售贵国货物……”平忠盛一本正经地说道。 “我看你身上的衣裳,所穿是为棉布,应当就是东海商会的物件吧。你左手护腕之上,有一面小掌镜,随时可以让他整理仪容,这也是东海商会卖给贵国的货物吧。贵国有需求,东海商会才有生产,两者乃是天作之合,为何要阻止?”周铨反问道。 平忠盛顿时尴尬了。 那边源为义咳了一声,满脸严肃地道:“任何国家,都有自己的规矩律法,济州贼走私宋货,逃避国税,这是它第一桩罪;勾结我国叛臣,扰乱我国的上下尊卑,这是它第二桩罪;擅自在我国侵占矿山,盗采矿脉,这是第三桩罪……” 他一一例举出来,让平忠盛大吃一惊,原本有些瞧不起这个贪婪粗鲁的家伙,如今看来,他还有几分心细,口才也相当不错。 换作自己是周铨,真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一连串的质问了。 结果换来的却是淡淡的冷笑,那种很轻蔑很不屑的冷笑,仿佛源为义说的一切,都没有任何价值。 “阁下,济州贼的这些罪状,阁下怎么看?”源为义觉得自己占据上风,数完罪名之后道。 “济州贼是什么?”周铨反问。 “就是东海商会。” 周铨淡淡一笑,没有说话,只是看了身边另一人一眼。 那人正是董长青。 他上前一步,开口说道:“很好,你方才给东海商会罗织这么多罪名,还污称商会为贼,这件事情,我记下了。接下来,我们讨论你所说的罪名,第一项,东海商会将货物卖给你们日本人,所有的交易,都在你们日本境外进行,凭什么要向你们缴税?第二项,你国确认的叛臣,可曾有牒书通报我国,可曾请求大宋朝廷也将之定为罪人?第三桩罪,你说的不法之徒是谁,有何证据?” 董长青所说的,就是狡辩,但偏偏他说的又都在理。东海商会做事情很小心,并没有被黄金迷昏头,所以虽然明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但严格说起来,任何一项都无法给东海商会扣实罪名。 “东海商会,在我国依律而行,缴纳国税,热心公益,故此有极高声望,便是大宋官家天子,也曾御赐‘奉公守法’四字,你们却污其为贼,编造罪名,这非但是对东海商会之侮辱,亦是对我家制置,对大宋官家,对整个中原的侮辱。汝等来大宋,不敢来见奉圣命裁断日本高丽事的海州制置使,却妄图潜入京师,心怀不轨,依我大宋之律,当驱离国境……来人!”董长青辩完之后,突然声音抬高,厉声喝道。 ... ... 三一六、天皇陛下要叛国吗 源为义脸上却不怎么紧张:“我能有什么打算,我奉摄政之命加入使团,私心无非就是断绝家中逆贼的外援,但我们落到了那位老爷的手中,所有的打算,都如梦幻泡影……” 他话语中,还有些讽刺,因为平忠盛暗藏的绸缎书信,他都不知晓。 “那位老爷眼中,我们日本就真如此不堪,他竟然不亲自处置我们,而是交给了手下……源君,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说的是啊,我同样也有……这个时候,该是同心协力的时候了,比如说,那绸缎上写的是什么,你似乎可以说给我听听吧……” 平忠盛听到源为义这样说,气不打一处来。 他明白源为义的意思,这次来使,源为义原本就是藤原忠实塞进来的,成功则分润功劳,失败也能增长一份资历。最重要的是,如今大权掌握在白河法皇手中,走私带来的混乱,首先是法皇一系的麻烦,而不是关白一系的问题。 即使是从利益上来看,济州岛走私夺占的是平家走私的市场份额,与源为义这样靠土地吃饭的土豪没有太大关系。至于源义纲与济州岛走得近,那更不是没有解决之道——大不了源氏宗家也与济州岛合作就是了。 “为义,我们此行,可是奉了法皇他老人家的御命,若不能成功回去,除了自尽,我实在想不到我们还能有什么选择……” “休要与我说这个,如果你的真正目的不说给我听,那就不用再说别的了。那位宋国的大臣,当真是位美少年啊……”源为义抬着眼,望着大牢的屋顶,眼中满是古怪的光芒。 “确实是美少年,他的家臣叶楚,已经是让人心动的美少年……嗯,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难道没有打听过这位制置老爷的事情,辽国、高丽,都抢着要送公主给他呢,不知道法皇那边,还有拿得出手的公主吗,或者你们平家的公主,也可以?只不过听你的话语,你姐姐已经垂青于他的部下了……我们源氏虽然没有合适的公主,但关白大人那里有啊……” “什么!” “关白遣我来者,曾经授权,如果必要,可以和美少年老爷妥协,是藤原氏与东海商会的妥协。”源为义此时坐正身躯,此前那种底层武士才有的粗鲁完全没有了,双眼中精芒闪动:“现在,我把一切都说给你听了,忠盛,你觉得,你能阻挡么?” 平忠盛额头青筋直冒:“这是叛国,这是叛国!” “这是天皇御令,法皇既然已经退位,要么就正式出家,要么就深居宫中,他早就不该插手政务了。” “胡说,天皇怎么会下达这么愚蠢的御令,难道天皇陛下也要叛国吗?”平忠盛义正辞严:“为义,你家世受皇恩,这个时候,就该阻止这种叛国行为……” “行了,我最看你不上眼,就是这副神情,忠盛,现在我要去拜谒那位美少年老爷了,你就继续呆在这儿,效忠于白河法皇吧。” 源为义噗笑了一声,然后用力敲打着牢房的栅栏,口中大叫道:“我有重要的事情,要禀报制置老爷!” 这正副二使吵得乱七八糟,外头的看守都听到了,但没有人来察看。源为义以为自己这一敲打,看守肯定会过来,结果看守是过来了,却拿着水火棍隔着栅栏将他一顿乱揍。 “我要见制置老爷,我要见……”源为义被打得直躲闪,口中接连大叫,却没有任何用处。 差役痛殴了他一顿之后出去,源为义呆呆愣愣转过头来,就看到平忠盛慢条斯理地在修整自己的胡须。 “哈哈哈哈,看起来为义你吃了闭门羹啊。”两人目光相对,平忠盛嘲笑道。 “你……” 源为义方才的自信,此时全化成了怒火。 这俩日本使者在牢中相互厮扯的事情,也有人禀报给了周铨,但周铨对此根本不关心。 见过这两个使者,看了白河法皇寄来的信件,周铨眯紧了眼。 没有想到日本对于烧酒贸易竟然会如此敏感,可以说,促成此次日本使团的关键理由,就是酒贸易。 但是……这口锅他可不背。 在日本看来,绝大多数中日贸易,都是东海商会一手主办,酒也不例外。那些运酒来的船只,都打着东海商会的旗号,船上的商人,也总是有意无意表露出自己与东海商会关系不一般。 可是周铨却很清楚,酒类贸易背后真正的人是谁。 他笑了一下,眼中闪闪发光,早就等待的一个契机,似乎已经出现了。 “如柏,如柏!”他大声呼着董长青的字。 “明公有何吩咐?”董长青知嘻嘻地走了进来,向他问道。 “要辛苦如柏去一趟京师了,没有想到,日本人竟然还有这样的野心呢,愿意与我们平分高丽之地……” 那绸缎上写的,是日本白河法皇的一封亲笔信,原本这封信是秘信,若是平忠盛能够面见大宋官家赵佶,便可呈上。 信中的内容,是日本听闻高丽不顺于大宋,愿为宋前驱,发兵攻打高丽,事成之后,日本与大宋平分高丽之地。 这个消息让周铨很是惊讶了一番,他如今对日本的政局已经相当了解,目前日本的白河法皇,一面要控制住自己的孙子鸟羽天皇这个傀儡,一面要与藤原摄关家明争暗斗,在这种情形之下,他竟然还有余心,想要对高丽动手。 或许和自己一样,打的是将国内矛盾转嫁到国外的主意? 只是这如意算盘,打得也太响了些…… 听周铨说完之后,董长青笑道:“明公,有一件事情,要向你禀报,那两个日本使臣,正在争着要见明公。” “抢着卖国吗?我就不见了,你去见上一见吧,看看能不能掏出更多的东西。见完之后,没有什么意外,你就先回京师,替我带些口信回去。”周铨摆了摆手道。 董长青得了他命令,先是将源为义提了出来,听源为义说愿以日本宰相之女,给周铨充当侍妾,他哑然一笑,但接下来源为义又说,东海商会只需要停止支持源义纲,同时在白河法皇与摄政关白的争执中,支持关白一方,藤原氏愿意给予东海商会更多的贸易优惠。 此消息,让董长青怦然心动,不过,他没有急着应下源为义的建议,而是打了个哈哈,令人给他单独安排一间监牢。 或许,在平忠盛那里,能得到一个更好的筹码。 ... ... 三一七、天皇家的乱X秘史 !” 比起源为义的大包大揽,平忠盛做的许诺就有限得多了,除去提出了法皇义女,其身份要胜过一筹之外,别的条件就有些含糊。 不过董长青也不是真要和这些日本使臣提条件,他更看中的,是通过谈话来判断对方的底线。 将平忠盛又打发走之后,董长青正待去禀报周铨,却听得下边人又上来道:“日本国的副使再度求见先生!” “源为义那厮还有什么话要说?唔,那厮是个聪明之人,想来是猜到了什么吧,那就再见他一面。” 不一会儿,源为义又被带来,他才一落座,就迫不及待地道:“先生刚才见过平忠盛了吧。” “是,怎么,你认为不妥?” “先生有先生的立场,我很理解这一点,不过,以我对平忠盛的了解,他提出的条件,是不是要将法皇的义女作为制置老爷的侍妾?” 这厮方才与董长青说话时,还有些战战兢兢模样,但这时却显得极是主动,仿佛智珠在握一般。董长青有些奇怪,歪着脑袋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笑道:“副使很了解贵国正使啊,他提出的,正是这个条件。” 源为义坐正身躯,一脸肃然,缓缓说道:“贵主上制置老爷,是我日本国难得一见的美少年,虽然在下只见过他一面,但他宛若神人的气质,还是让在下非常钦佩。象他这样的神仙中人,不该受此耻辱,哪怕我接下来说的话,可能会被你误会为不忠,也请你相信我字字不虚!” 通译将源为义的话翻译过来之后,董长青隐约感觉,自己似乎小看这个日本副使了。 自己准备利用日本内部不和取利,而这个副使早就猜透这一点,故此将计就计,在这里等着自己。 董长青并不知道,源为义所出身的源氏家族,原本就充斥着阴谋、背叛和血亲相杀,阴谋诡计,对他来说和喝水吃饭没有什么区别。 在认清形势之后,源为义就有所打算:他们源氏,又不是白河法皇的忠臣,他本人更是不受法皇待见,既然如此,他就要另寻他路,把自己卖个好价钱。 “你且说说看。” “平忠盛这个人,当杀,他的提议,是对制置老爷的莫大污辱,如果我是先生你,在听到他这样卑鄙的提议之后,立刻会将他斩杀!” “哦,为何如此,莫非他提议要许与我家主公为侍妾的女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很丑?” “不,藤原璋子是我日本少有的美人!” “年纪很大?” “也不是,璋子公主的年纪,才十六岁。” “那么,她是一个很骄横狂妄的女人,会给我主公的内庭带来不安?” “并非如此,璋子公主娇憨可人,虽然有些小脾气,但嫉妒心并没有严重到这种地步。” “那你为何说,这是对我主公的莫大污辱?” 源为义迟疑了一下,过了会儿,他起身一拜:“我真是为制置风仪所折服,所以才将鄙国的秘辛告知先生,还请先生不要以为我是不忠之人。” “怎么会,如果你所说是真,我家主公只会感谢你。” “那我就直说了,璋子公主名义上是法皇的养女,实际上她早就为法皇侍寝!”源为义一开口,就把董长青吓了一大跳。 日本之君,自唐武则天之后,便僭称天皇,其退位后称为上皇,而退位又出家为僧,则是法皇。当今日本的天皇白河,便是一位法皇。 白河法皇已经年逾六旬,将大臣之女藤原璋子收为义女,实际上却和她睡在一起,而且白河法皇还另有打算,准备将之赐予自己的孙子,也就是现在的日本天皇鸟羽为皇后! 把自己睡过的义女嫁给孙子为后,这事情并非白河干过的唯一荒乱事件,这位日本法皇在此之前,将自己三十岁的妹妹,嫁给了自己十三岁的儿子,以姑嫁侄! 当然,白河法皇的孙子鸟羽天皇也不甘示弱,原本的历史中,他在白河死后,立刻踢开璋子,娶了藤原泰子——也就是白河法皇的一位侍妾,完美地实现了绿帽逆袭,顺便将璋子生下的五子或弄死或养残或赶去出家当了和尚。 总之,这很日本! 为了能够取信于董长青,源为义将这其中种种秘门娓娓说来,那通译翻译时都吓得大跳,有些事情,可不是身为下层官员的通译所知晓的,他很想改动一下源为义的话语,但源为义此时展露出极为精明来:“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源源本本一字不差地译给这位先生听,我还会再请别的通译来验证,如果有半点意思没有表达准确,关东的源家武士,会杀灭你满族!” 那通译无奈之下,就将他的话一字不改译了过来,董长青听得目瞪口呆,哪怕华夏历史之上,也曾经出现过颇多荒唐的昏君皇帝,但在比荒乱方面,这位白河法皇,确实不逊色他们! 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想到当初纪春说日本是蛮子国家,那厮只是为了斗嘴,现在看来,他碰巧真说中了,这就是一个野蛮的国家! “此事当真?”良久之后,他回过神来,向源为义问道。 “千真万确,如果平忠盛所说的女子,是出自大纳言藤原公实家,那就完全没有错了。” 见到董长青的神情,源为义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他按捺住心中的欢喜,起身一鞠,正色说道:“在下说过,在下为周制置风仪所折服,所以甘冒不韪,揭穿白河法皇和平家的卑劣之谋,还请先生转告周制置,关东源氏武家栋梁,愿意为周制置洗刷此辱!” 董长青捏着自己的下巴,整个脸都变成了苦瓜。 这事情他不知道倒还罢了,既然知道了,确实该有所反应。若源为义所言皆真,那么平忠盛的提议,就没有丝毫善意,而满满的恶意和对周铨的污辱。 可是周铨原本的打算,是不理会这两个日本使臣,甚至要寻找机会,将他们放掉,让他们去京师去,交给真正往日本卖酒的天水商会和童贯去收拾。 但现在平忠盛自己作死,反倒把周铨真正逼到了对付日本的第一线来了。 “唔,此事可不是我能擅专的,还是先禀报主公再说……”心念一转,董长青起身道:“你的诚意,我已知晓,我也会将之转告主公,不过,源为义!” 通译叫到源为义的名字时,源为义凛然站直:“先生……” “叭!” 一记耳光抽在了他怕脸上,董长青是书生不错,可他也是有志于边事的书生,特别是到了周铨这边后,受环境氛围所染,每日锻炼不止,所以手劲不小。 这一巴掌直接抽肿了源为义的脸,源为义先是怒,然后惊,再然后,与董长青冷冷的目光相遇,他垂首不敢言语了。 “不要把小聪明当成智慧,这是我给你的衷告,你在我这耍耍没有关系,但到了制置面前也耍这一套的话……天上地下,谁都救不了你!” ... ... 三一八、太年轻太简单 “天上地下,谁都救不了你!” 董长青的话,还回旋在源为义的耳中,若按照士可杀不可辱的古训,源为义在挨了那记耳光之后,要么就想办法弄死董长青,要么就只有自尽,但他一条路都没有选,生生受下这一巴掌了。 不但不生气,他反而很高兴,因为这一巴掌,意味着董长青把他当成自己人了。不是自己人,为什么要教训? 在想明白这一点之后,他真想抱着董长青的腿,高喊“还要更多用力点”。 但董长青没有心思理他,把他又打发走,这一次他的地位再次升级,不再住在监牢中,而是住在牢外一间差役们的小屋中。每日都有专人给他送来食物,口味对他来说略有些重,但他很喜欢,特别是当看到差役们给平忠盛等送去囚粮时,就更加喜欢了。 唯一让他可惜的是,周铨迟迟未曾见他。 他本来还有一肚子效忠的话语和恭维的词汇,要想展现在周铨面前。在日本时,他被白河法皇认为是粗鲁而无文化的人,但他自己却不这样看,除了杀人杀得多些、抢劫抢得狠些、走私走得凶些,他觉得自己一切都是典范,符合自己的身份:武家栋梁。 既是武家栋梁,当然要选择一个值得效忠的主人。 时间过去了足足二十日,莫说周铨,就连董长青,在连接见了他两天之后,也消失了。 源为义开始惴惴不安胡思乱想,就在对未知的恐惧达到顶点之时,突然软禁他的看守笑嘻嘻地过来:“你可以走了。” “什么?”源为义一脸茫然。 “就是说,你可以出去了,我也终于可以不陪着你这该死的日本人!”那差役也不客气,推了他一把。 源为义被推出了屋子,又被推出了监牢,当他到了监牢外边时,却惊讶地看到,平忠盛带着使团中其余人,面色难看地正等着他。 “源为义,你做的好事!”当差役们都离开,只剩余日本使团成员时,平忠盛咬牙切齿地道。 “什么好事?”源为义仍然是满脸茫然。 “这些天,你一个人在哪里,为什么我们个个都瘦了,只有你不但没有瘦,反而胖了,你究竟说了些什么,换得宋人对你的礼遇?”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被单独关押,连个说话的陪伴都没有!”源为义扫了一眼说道。 他敢如此,是因为他与董长青对话时的通译,虽然是日本人,却不是使团成员,而是东海商会雇用的日本雇员。 因此他猜测,平忠盛只是在怀疑他,却不知道他具体说了什么。 “通译呢?”不等平忠盛再指责,源为义问道。 没一会,通译小跑着过来,满脸都是古怪之色:“两位老爷,徐州太守说了,要派人送我们上京。” “送我们上京,不是赶我们走?”平忠盛当时就愣住了。 原本以为他们被放出来,是要被驱逐出境,送还日本,结果不但不送,反而是送到京师去! 这种变化,让他们浮想连翩:莫百那位东南王发力了,或者说,大宋朝廷内部发生了什么事情,周铨已经失势? 很可惜,日本人对周铨的认知仍然有限,他们误以为周铨是得到大宋的全力支持,才能够控制东海,成为海商们口中的“东海龙王”。却不知道,周铨对东海的控制,完全是靠着自己的力量打拼出来,大宋对此只是采取了默认纵容的态度。 总之,日本人就带着一脑子胡思乱想开始出发,经过长时间的旅程,终于抵达了汴京。 因为两国之间不通聘使的缘故,这队日本使臣,可能是大宋有史以来第一批正式的日本外交使节。按惯例,大宋应当十分重视他们,不过,他们住入馆驿这后,就发觉不对,不仅没有馆伴使臣,就是驿丞的脸上,也少有笑容。 大冬天里,给他们准备的水也是凉的,饭菜倒还好,只不过源为义觉得,还比不上自己在徐州的牢间时吃的。 待到夜晚,他们早知大宋都城汴京繁华,原本想去逛逛夜市,却被驿卒拦住,说是未得馆伴使臣相随,他们不宜出入。这种情形之下,他们只能呆在驿馆院中,听得外边车水马龙的喧嚣,哪怕在平安京住惯了这些日本使臣,也一个个抓耳挠腮,恨不得能翻过围墙去。 “那边是什么所在?”驿馆周围比较空阔,因此哪怕是在院中,他们也可以眺望得到,在距离他们数里之外的东北面,似乎有一座高大的建筑,夜间都是灯火通明。看那建筑高度,应该是佛塔之流,但看它的形状,又不是佛塔。 日本人好奇,便让通译向驿丞询问。 驿丞抬头望了望,一脸习以为常:“那是第一百货商城,京师中头等热闹所在,啧啧,就带着边上的地价,都连翻了一翻,活财神当真是厉害,当初他购下大片空地时,大伙还说他是钱多烧得,现在看来,财神就是财神,他老人家看得就是远啊!” “贵国不是君子耻于言利吗?”听到这,平忠盛心里有些不舒服,开口问道。 “谁说的?” “孔子不是有言,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平忠盛道。 “孔子还曾说过,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只须符道义,合律法,言利、爱利、获利,皆无不可!” 身为京师中的驿丞,当然也能辩几句,只是几句话,就让平忠盛默然无语。 那驿丞见他不说了,噗的一笑:“贵使来自小国,还是太年轻太简单了!” 确实太年轻太简单了,大宋百姓如今不但不耻于言利,相反,在京师之中,上自王公大臣,下至平头百姓,都以能创造更多利益、获取更大利益为荣。商品经济的迅速扩大,使得言利不再是耻辱的事情。 再加上东海商报之类的私人邸报倡导,此时安贫乐道,自然还是美德,可积极进取,亦同样值得尊重。 眼见那第一百货上光彩夺目,自己等人却只能呆在馆驿之中,不能前往见识,日本使臣都觉丧气。呆了会儿,便纷纷回到屋中,准备以睡觉来打发漫漫长夜。 可是他们还是太年轻太简单了。 才一睡下,外头忽然间锣鼓声声,只吵得他们头皮发麻,哪怕是将头藏在枕头之内,也是挡不住那吵闹之声。 原本以为只是一会儿的事情,却不曾想,闹声吵到了后半夜。平忠盛实在受不住,唤来驿丞问是什么情形,那驿丞笑嘻嘻地道:“正常,今日里小赵王爷的球队获胜,拿到了今年的优胜牌,他们的支持者便在狂欢,各位请继续安睡就是!” 这么吵闹,哪里还能安静得住,平忠盛苦着脸问道:“如此吵闹,朝廷不管么,左邻右舍就不过问?” “这附近哪里还有什么左邻右舍,这里唯有馆驿,周围全是空地,他们到这里吵,没有人会管。” “那你们也不管管?” “你这使臣说得好笑了,他们一没有闯入我馆驿之中,二没有挡了进出馆驿的道路,我为何要去管?” 驿丞当然不会管,从他开始一直到底下的驿卒,从天水商会手中可都收得不少好处。 赵有章早就知道,这些日本人是来抗议大宋向日本倾销白酒之事的,这让赵有章极为恼火,皇族所成立的天水商会,主营业务就是向海外倾销白酒,这伙日本使臣明面上是来告东海商会,实际上触动的却是天水商会的利益。 虽然以赵有章为代表的宗室们,在政治上没有什么施展余地,可是使点小手段来恶心人,对他们来说,乃是拿手好戏。 当日本使臣被外头的喧闹声吵是无法入眠时,赵有章与一群宗室的小字辈,正在馆驿之外冷笑。 “当真是好大的胆子,竟然还敢来寻官家告状,不就是多卖了些酒水给他们么!”赵有奕在他身边第一个叫嚣起来。 “正是,爷爷卖酒与他吃,这是给他面子,他该感恩涕淋才对,竟然还敢想着告状!”另一位宗室也叫。 自从天水商会成立以来,这两年间宗室的日子好过多了,他们这几家,都已经回了本,好日子就在眼前,若被日本人告状告掉了,他们每年几千贯的零花钱从何而来? “有章,这等手段,也只是恶心他们一回罢了,你得想办法,不能让他们见得官家!”这是老成持重些的人说的。 赵有章心中烦躁:“这还用你说?” “那你有何策?” “我能有什么计策,要怪只能怪朱勔那厮,将事情闹得官家知晓了,连周铨在多扣了些时日后,都不得不放手,将这群猪罗一般的东西送过来!” 说到这的时候,赵有章心中还是有些腹诽的,按说以周铨的性子,绝对不是那么容易认输的,他将这些日本人送来,怎么途中就没有制造些事故呢? “走吧,我们是第一批,明日该是童渐那蠢货折腾这些日本使臣了,后天小蔡学士会动手……总之,这些时日,日本使臣就别想睡一个安生觉。周铨的信里说了,要拖延时间,拖的日子越久越好!” “一昧拖也未必有用啊……”有人嘀咕了一声:“好不容易有个财路,又要给这日本人捣鬼坏了?这些日本小鬼子!” ... ... ******、你就不能再努力一点? 如同赵有章说的那样,京师中的纨绔们拿出折腾李邦彦的劲头儿,使劲折腾日本人,日本人给弄得吃吃不好,睡睡不好,一个个给折腾得无精打采,最让他们难过的是,这种日子,不知何时是头。 终于,到得十二月上旬时,驿丞传来好消息,朝廷派来的伴使到了。 伴使姓蔡,名行。 一见着平忠盛与源为义,蔡行鼻孔朝天,冷哼了一声:“日本国君臣,也太无礼仪,竟然只派了你们这些乳臭未干的小辈来!” 平忠盛与源为义都是莫名其妙,只觉得这位伴使隐隐似有敌意。不待他们回过神来,蔡行又道:“哪个是正使,过来叙话。” 平忠盛是正使,跟着蔡行,来到了外间,见没有别人在,蔡行拿出一物问道:“你们来是日本,可知此物为何?” 他拿出的是一个莳绘手箱,就是漆了的木盒子,这算是日本的特产,倒是精美可爱。平忠盛有些讶然,因为这个手箱并不是他们带来的,再一细看手箱上的绘画,微微吃惊道:“此物怎么会落到贵国!” 那手箱上的漆画,绘着一位日本少女,眉宇间依稀就是平忠盛推荐给周铨的藤原璋子。 “贵国商人卖到我国,某人觉得甚妙,献与官家,官家想要问一问,这手箱上所绘女郎,是何家之女,可曾婚配?” 平忠盛只觉得额头汗水瞬间涌了出来。 但这不是紧张,而是兴奋! 对于大宋如今的官家,他们来前也曾打听过,知道此人性好女色,风流倜傥。他让伴使问起此女,分明就是看中了藤原璋子! 平忠盛没有猜错,日本的漆器颇有可观之处,那个莳绘盒子到了赵佶手中,他也确实好生把玩了一番,然后他身边说闲话的,有一人忍不住说,据闻日本女子,在床第之间天生异禀,个个都是尤物。 于是赵佶就性趣大增,不过他未曾亲眼见到过日本女子,只有手中的木盒。他便暗示蔡行,去问问日本有没有与之姿色相当的美女,哪知道蔡行故意将错就错,直接问此女是何家,可曾婚配。 而被问的是平忠盛,不是源为义,自然也有原因。 平忠盛觉得,自己面前,似乎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机会! 如果能将一位日本公主,送入大宋皇帝的后宫之中,从此日本天皇家族就成了大宋的皇亲国戚,可以对大宋施加影响,至少……逼迫东海商会断绝走私贸易网络,这一点总是可以的。 这样一来,他们平氏,或许可以靠着这一功绩,独占中日贸易的巨利! 想到这里,他就兴奋不已,手心脚心,都是汗水。 “回禀伴使,此女乃是我日本国公主,尚未婚配,国色天香,故此才会被我国艺人绘在漆盒之上!” 蔡行点了点头,“哦”了一声,犹豫了一会儿,他低声道:“官家见你时如果问起此女,你就照实回答,不可欺瞒。除此之外,不要对使团中别人说及此事。” 平忠盛当然不会和使团中别人说此事! 若能促成,他就是最大的功臣,为何要与其余人去分润这功劳?特别是副使源为义,曾经还想着把藤原家别的女儿嫁与周铨为侍妾,换取周铨的支持,这哪里比得上大宋的皇帝当日本的女婿好? 至于周铨会不会因此发怒,平忠盛理所当然地认定,周铨肯定不敢和赵佶抢女人,此事他不但不会泄露,而且会贿赂自己,要自己将之隐瞒下来。 他倒不虞有人将藤原璋子与白河法皇的肮脏事情泄露出来,使团中可能熟悉此事的,只有源为义,平忠盛并不认为,源为义破坏这桩婚事对他个人有什么好处。 若对相是周铨倒还有可能,是赵佶的话,源为义坏了此事,回国之后,哪怕源氏如今在关东影响很大,恐怕也是族灭的下场。 “下官明白,不知贵国天子,何时能接见下官?” “唔,这些时日,有几批外国使臣来,大理国国王段和誉甚至亲自到了我大宋,真腊的进奏使奉化郎鸠摩僧哥等,都在等着官家会见。你们做好准备,大约就在这几日,官家会在延寿宫赐宴接见你们。” 大理国国王? 对华夏的地理,平忠盛略有了解,知道大理国乃是宋西南的一国,只不过他不明白,这位段和誉以国王之尊,怎么会跑到大宋来充任使臣。 他不知道也属正常,段和誉国内有权臣揽政,他自己本不想来,但有来自宋国的商人劝他亲自入朝,以示忠诚,获取大宋的支持,从而压制国内权臣高氏。此时大宋已经占据了大半西夏之地,吐蕃诸部纷纷称臣称藩,这对大理国来说震动极大,故此段和誉才会亲自来此。 “下官明白,多谢伴使,可恨下官携带的财物,都在徐州时失落,否则定有厚谢……不过无妨,下官回日本之后,会给伴使送来谢礼!” 蔡行轻蔑地笑了笑,日本也就有点小玩意儿,而且他若想要,以他现在的身家,随时去买就是,哪里需要日本人送来。 “你们好生休息,等我的消息吧。”他安抚道。 “不瞒伴使,我们在这里,实在是很难休息,每日都太吵了。”平忠盛满脸苦色。 “贵使且忍耐,待见过官家,递过国书之后,我给贵使安排合适的馆驿。” 蔡行看似温和,将平忠盛打发回去之后,才出得门,他睨了驿丞一眼:“我瞧着这些日本人住得还挺舒服的,你就不能再努力一些?” 日本使臣不知道蔡行是蔡京的孙子,驿丞却是很清楚,闻言吓了一大跳,忙说道:“学士放心,小人明白,小人会加倍努力!” 蔡行满意而去,两日之后,他再来接日本使臣面见赵佶时,这些日本使臣一个个无精打采双眼深陷,平忠盛看得他几乎要哭出来。待听说今日便可见赵佶,众人才如释重负:终于可以离开这座比牢房还让他们难受的馆驿了。 出得门时,驿丞还在后边热情地道:“诸位,欢迎再回来啊。” 平忠盛与源为义却都在心中暗自发誓,总要向大宋皇帝哀求,换一处住宿,绝对不回到这座馆驿之中。 去延福宫的途中,恰好要经过第一百货,此时是白天,艳阳高照,东海商会大楼一片通明,有如冰雕玉琢一般。平忠盛与源为义等看得目瞪口呆,惊呼连连,这种兴奋感,倒是让他们久未休息好的疲意稍稍退了一些。 再往北走,过了几个坊巷,终于到得延福宫。 到这里时,疲意袭来,无论是平忠盛还是源为义,都显得无精打采,反应也变得有些迟钝。看他们这模样,蔡行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 周铨的全套计划,他是少数很清楚的人之一,但这并不是他自己的分析,也不是周铨向他透露了什么,原因他有一个很厉害的祖父。 因为平夏之功,还有摊丁入亩成功,蔡京此时的声望空前高涨,事实上如果不是刘法之败,他甚至有可能和童贯一起生封郡王,从而创造大宋的一个新历史。 这种强大得让人窒息的力量,让蔡京能暂时压平一切反对声音,包括他自己家宅之中,儿子蔡攸也按住对他偏心的不满,暂时还听他的。 因此,蔡家目前表面上一团和气,因为蔡行和周铨关系好的缘故,蔡京还会时常指点他。 当得知周铨送日本使臣上京的第一刻,蔡京就笑着对蔡行说,这一次京中怕是有热闹看了,不知道那仙狐儿又在算计谁了。 “仙狐儿”是蔡京私下对周铨的评价,意思是小狐狸精的意思,正如当初苏轼评价王安石为“野狐精”。此评价若是得自别人之口,倒还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是出自一向被人认为精明的蔡京之口,那就不一样了。 更何况,蔡京都不大敢当面这样说周铨,偶尔在家中说漏嘴,也要反复交待家人,千万莫传出去。 想得祖父的安排,蔡行没有再拖延,将日本的这两名正副使臣,再加上一个通译,直接带到了赵佶面前。 这并非正式朝会,赵佶穿的有些随意,在他面前,一边是大理国王段和誉,另一边则是真腊国使臣鸠摩僧哥。段和誉被赐了座,鸠摩僧哥则是站着,他们都是满脸堆笑,时不时向赵佶拱手,段和誉更是直接用宋人的官话,向赵佶恭维不停。 鸠摩僧哥粗通宋语,听得懂段和誉与赵佶的对话,可自己要说却很困难。他也很想拍赵佶马屁,毕竟眼前这个大宋的皇帝,是他所认知的世界中,最有权势的人。 “我,请大皇帝特批,回国后穿,宋国的官服!”抓耳挠腮一番,他终于断断续续地说了出来:“以此表示,我,忠诚,对大宋皇帝!” 猜出意思的赵佶哈哈大笑,觉得这个黑不溜秋的真腊使臣粗鄙之中倒也有几分可爱,当下准了。正在这时,就看到蔡行引着平忠盛与源为义二人进来,他眼前微微一亮:正好在大理与真腊人面前,再展露一下四夷来朝远人宾服的情形! “臣蔡行携日本国使臣平忠盛、源为义觐见!”蔡行远远地说道。 自有大汉武士前去引领,将平忠盛和源为义引了过来,看到他二人无精打采的模样,赵佶方才的高兴稍敛,心里有些不快。 ... ... 三二零、填坑者张择端 赵佶自然不高兴,外国使臣要见他,哪个不得沐浴更衣,养足精神才出现在他面前,偏偏这两个日本使臣,一副眼睛都睁不开的模样。 不过他当久了皇帝,至少在外国使臣面前,还能做到喜怒不形于颜色。 “两位卿家,来自日本?”在平忠盛与源为义行过礼之后,他徐徐问道。 两人应了下来,赵佶与他们说了些日本的风俗风景,特别是提到日本的火山,两人最初是忐忑不安,但渐渐安定下来。 越是安定,瞌睡就越深,正在这时,有一人开口笑道:“我这儿有一件官家赏赐的日本物什,想要请教一下正使,这物什上所绘者何人也?” 说话的是梁师成。 他手里拿着的,正是曾经出现在蔡行手中的莳绘木盒。对此平忠盛有所准备,因此振作起精神来准备回答,而源为义渴睡得眼皮都有些睁不开,只是瞄了一眼,发现是莳绘木盒之后,不以为意。 然后他听到了平忠盛所言:“此盒所绘者,乃我日本第一美人,当今法皇之女璋子公主,鄙国法皇久慕中华,愿献公主入陛下宫中为宫女!” 本来瞌睡得头直栽的源为义,一瞬间惊醒过来,惊恐万分地看着平忠盛! 这厮刚才说了什么,要将藤原璋子献给大宋皇帝? 他这是欺大宋皇帝不知日本宫闱中的丑闻么,但是,自己早就将之泄露给了周铨! 一瞬间,源为义心中浮起了董长青对他的警告:不要把小聪明当成智慧,否则天上地下,谁也救不了你! 平忠盛就是将小聪明当成了智慧! 源为义猛然上前,想要捂住平忠盛的嘴,但他才有动作,就看到数名大汉将军冷漠的目光盯了过来。 这些武士手中的金瓜,也隐隐举起,只要自己再上前一步,他们必然要用这玩意开,将他砸个万朵桃花开! “忠盛,你在玩火,休要再说!”不敢动之下,他只能用日语叫道。 只不过,连日的疲劳,让他的反应还是慢了一些。 当他说出来的时候,平忠盛已经将意思表达清楚了,而且平忠盛反应同样有些慢,根本不明白源为义为何会警告自己。 “哦,贵国欲以公主为我主宫女,甚好,甚好!”那边梁师成已经接过嘴,还笑嘻嘻向赵佶道贺。 赵佶也微笑起来,这日本正使还算识趣,就不知道那个副使叽哩咕噜在说什么。 蔡行此时眉头微皱,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周铨不是要算计什么人么,怎么到了这个地步,都没有看到他的目标出现? 就在这时,在赵佶身边,杨戬笑眯眯地道:“朱勔这回倒是有心了,若不是他,这伙日本人还在海上漂呢!” 蔡行忍不住噗的一声笑,然后飞快地用手捂住自己的嘴。 果然出来了,果然出来了! 又是朱勔这个倒楣鬼,外加杨戬这个贪心鬼! 据蔡行所知,朱勔在蔡京这儿日益被疏远,又和童贯孙子童渐闹翻,于是将与周铨关系不是那么亲密的杨戬当成自己的盟友。但杨戬一向聪明,虽然帮朱勔说几句好话,却从不正面扛上周铨。 但这一次,杨戬的小聪明,让他跳进了一个深不可测的坑中! 蔡行的笑声打破了平静,赵佶扫了他一眼:“小蔡卿,为何发笑?” “哦,臣只是见这些日本使臣发型服饰古怪,忍不住想笑,臣失仪,还请官家责罚!” “罚铜一斤吧。”赵佶哼了一声。 虽然被罚掉了一斤铜,蔡行还是笑眯眯地望着赵佶身前的诸人,开始琢磨着,谁是那个往坑里扔石头的人。 该不会是周铨自己吧? “砰!” 正想着间,却听到一声脆响,转过头去,只见一个画师,慌慌张张地将掉在地上的画板捡起来。 蔡行认得这画师名为张择端,曾奉赵佶之命,随周铨出海游览诸国盛景,同时绘制各国风物,前后花的时间,多达大半年之久。 他心中一动,知道填坑的人来了! “张卿,你这边又怎么了,蔡卿多财,罚他一斤铜,他不疼不痒,卿可不一般,画院翰林可是清水衙门,比不得蔡卿有油水!” 赵佶随口开了一个玩笑,证明他还是很高兴的。 “臣……臣……”张择端哆嗦了两下,欲言又止。 他想到周铨最近给他寄来的信,此时他算是明白,为何周铨要寄那封信与他! 今日官家宴请外国使臣,原本以他的身份,哪里有资格出席,不过是召他来画一副大宋版的《步辇图》罢了,结果却让他碰到这种事情! 他并不是个胆子太大的人,所以在《清明上河图》中,虽然也有对赵佶的劝谏之意,但画得都比较委婉。但他更是一个有忠君之心的人,所以哪怕胆小,却还是要画出一些京师中的丑陋现象。 可现在…… “卿有何话,怎么不说?”赵佶又道。 “臣方才手重,不意打翻画板,臣愿意受罚!”定了定神,张择端终于决定了,还是暂时不说。 赵佶其实极聪明,见张择端吞吞吐吐的模样,便知道其中另有隐情。他不动声色转开话题,问了日本使臣几句,见这两日本使臣都是魂不守舍的模样,也懒得与之多说。 他装作起身更衣,向张择端使了个眼色,张择端跟了出来,两人一起到了别院,赵佶一边小解,一边问道:“卿方才言之未尽,乃是何事?” “臣有罪,有一件事情,当着那许多外国使臣之面,不敢向官家剖述……臣游历日本之时,曾听闻一件事情,虽是流言,但唯恐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哦,你且说与朕听听。” “日本国法皇白河,乃是当今日本国主鸟羽祖父,其人荒谬,曾以妹嫁子,逆转人伦,后来又收养朝中重臣之女为义女,称之为公主,实则为侍妾,臣恐日本使臣所言之公主,便是,便是此女!” 张择端话一说完,赵佶猛然甩了甩身体,哆嗦了一下。 这是气的。 他相信,张择端不敢在这种事情上骗他。 如果张择端猜测是真,那么岂不是说,日本那个什么鬼白河法皇,不仅是拿了个假女儿冒充公主献上,而且自己还啖过头汤,送来的是个被这老鬼玩坏了的残花败柳? 其实这倒没有什么,大宋风气开放,当初真宗皇帝的皇后刘娥,便曾经嫁过一个银匠龚美,后来得真宗宠爱,她还让龚美改名刘美,当作自己的哥哥成了朝廷重臣。 但是,这是大宋内部的事情,现在是外国意欲欺瞒赵佶,将他当傻瓜耍! 一怒之下的赵佶飞起一脚,将马桶都踢翻,骚臭味溢于一地。吓得张择端忙躬身:“臣有罪,臣触怒陛下……” “你无罪,你反而有功,若非你,朕将为天下万国所笑!区区岛夷,蕞尔之邦,也敢如此戏弄于朕……该死,该死,该死!” 连呼了三声该死的赵佶,真快被气疯了。 他后~宫中哪里缺美女了,只不过是想换换口味,玩点新鲜花样,结果却险些被栽上一顶绿云盖顶的大帽子,更可怕的是,此事就发生在数国来朝的宴会之上! 若是被大理国主、真腊使臣得知,日本这样的一个海外蛮国,也敢戏耍于他,他赵佶的绿帽之名,岂不要传到国外去? 赵佶好色好财好权好名,而且因为嗣位之时章某人的那句“端王轻佻”,他也是背负着很大压力的,此时终于扬眉吐气,做了他祖辈都未能做到的开疆拓土事业,甚至连燕云之地都凭借周铨的手收回部分,正是志得意满之时,而日本使臣欲给他戴绿帽之举,宛若当头一盆洗脚水,浇得他浑身白气直冒。 “朕欲灭日本,将其白河法皇……白河蛮酋,拘于京师之中,让他看看我大宋之力!” 他喃喃自语,旁边的张择端急了:“官家,两国交兵,乃是大事,愤而出兵,多有不测,臣不欲君父受日寇诳骗,才有进言,但若官家因此发怒兴兵,则是臣之大罪!” “放心,与你没有关系,便是出兵,也不是朝夕之事,而且……出兵之事,即使朕无此意,只怕蔡京、周铨他们也早有心思了,国家缺金银铜,以贸易同日本公平买卖,却颇受阻拦,多有不公之遇,原本就当处罚之。”赵佶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哼了一声道。 为此事兴兵,对他的名声也不好听,不过没关系,这段时间以来,不少人都在他这吹耳边风,说是伐夏之役已经告一段落,如今夏国缩在沙漠对面苟延残喘,国家下一步当是经营北方,准备收复幽燕。可是宋辽榷城贸易收益太大,若真起战火,这损失怎么补? 所以最好的办法,是挪动伐夏剩余的资金,揍日本一顿,获得新的收益来源,取代与辽国之间的贸易,到那时,便可以和辽国翻脸,讨论一下自古以来的问题了。 回到席间,平忠盛看不清楚形势,还在拼命赞颂藤原璋子是多么美貌,旁边的源为义阻止了几回都没有成功,只能颓然放弃。 完了,完了。 他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要保住自己,听那位董先生的口气,似乎自己还有些用处,或许,一条性命能留下吧。 ... ... 三二一、黄金刺激出来的日本包围网 不过源为义小看了大宋皇帝赵佶。 哪怕明知道日本使臣推销的东西有问题,赵佶只是岔开话题,问日本各地风土,哪儿有良港可以停靠,哪边产粮食,哪儿又有铁矿。 问的这些东西,宋国大臣这边意识到不对了。大宋这位官家,向来只对风花雪月感兴趣,他只问自己有多少钱,而不问这钱从何来,这一次却对一些实际问题问个不休。 再一想:良港可供大军登陆,粮食能够补充大军食物,铁矿可以直接冶造兵器。 心思灵活点的人,顿时明白了赵佶的念头:官家他可不想等日本人送美女来,他这是想派大军去取啊! 于是大宋朝臣这边看着日本使臣的神色更有点怪异,唯独杨戬,意识到不对之后,反复思忖了半天,自己除了多一句嘴,称赞朱勔办事牢靠之外,并没有什么明显过错,微微松了口气。 同时他暗下决心,等宴会结束之后,立刻派人去给周铨家送一份厚礼。虽然周家父子并不在京师,但朝廷却将周母留于此,并且成为诰命夫人,每次皇后宴飨之时,总会请她前来。 这一半是向周家父子以示恩宠,另一半,也有通过周母约束周家父子之意,毕竟周父倒还罢了,一纸调令即可罢职,可周铨在海外却是无所顾忌,哪怕失了海州制置使这个官职,他在东海也还是一言九鼎,甚至比大宋水师还要威风! 将事情梳理一遍之后,杨戬满脸堆笑,又在旁搭了几句腔,却发现赵佶对他也有些不理不睬,他心中更是明白,方才张择端出去时,一定是说了什么话,让赵佶态度巨变。 酒菜未完,赵佶便推说身体不适,离席而去了。 到此时,平忠盛尚且不知自己闯下滔天大祸,若不是太过疲倦,少不得要洋洋得意起来。 但一回到馆驿,源为义便扑了过来,狠狠揪住他的衣裳:“平忠盛,你闯大祸了!” “呸,为义,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想法,今天我为日本立下了大功,若能与大宋天子结缔,我日本何愁一个区区周铨!我奉法皇密令,还欲与大宋瓜分高丽,只须促成婚事,这个任务,也指日可期!你无非就是嫉妒我,我知道,你一直都嫉妒我,嫉妒我受法皇信赖” “叭!” 源为义一巴掌抽了过去,抽得平忠盛眼冒金星,好一会儿回过神来。 “清醒一些了吗,忠盛,你这蠢货,璋子公主真实身份如何,你还不清楚?你要将法皇睡过的女人,送给大宋皇帝为妃子,你认为大宋皇帝会接受这种事情?” 平忠盛本来被他抽得暴怒,但源为义此语,象是一盆冷水,将他浇了个透心凉,好一会儿,才喃喃道:“不会吧” “你这蠢货,大马鹿!” “隔着滔滔大海,大宋皇帝怎么会知道这事情,就算在我们国内,对此事也只是有风言风语,一般人都不知道啊” “说你是大马鹿,你就是大马鹿,你在徐州,已经将那个女人许给了周铨,你觉得周铨会不去打听吗,身为东海王,他想知道璋子的事情,有的是人愿意给他解释!” 这一下,平忠盛全身都湿了。 冷汗涔涔,他哆嗦着道:“可是,可是” “没有那么多可是,你这蠢货,为什么会说那莳绘画的就是璋子公主,为什么还在那胡说八道,要将她送给宋国皇帝,这一切,都是你这蠢货造成的!” 此时受到巨大冲击的平忠盛,已经清醒许多了,连日的疲倦,都阻挡不了他的恐惧,他此时也开始后悔。 自己当时为何就没有冷静下来,仔细分析这其中的利弊风险呢? 想来想去,唯有一个原因,就是最近休息不好,整个脑子都昏昏沉沉,脑仁子生痛。 “现在该怎么办?”顾不得向源为义问计带来的羞辱感,他抓住源为义的胳膊,哀求道:“为义,我自己最多就是自尽谢罪罢了,但是,但是,如果事情曝露,我们日本,我们国家就要面临一场灭顶之灾!” “我就不明白,白河法皇怎么偏偏看中了你这样的无能之辈,竟然将出使的重任委托给你,还给你密旨”源为义哪里想得出办法! 且不说这二位日本使臣坐困愁城,却道在辽国,因为冬天天气寒冷的缘故,耶律延禧将其大帐设在了靠南些的燕京。 从宋国传去的火炕和煤炉,让耶律延禧的冬宫温暖如春,而烈性白酒,更让他汗水腾腾而出,因此这样的天气里,他仍然光着上身,就着屋内的火,烤着羊腿佐酒。 在他面前,萧奉先、耶律余睹等大臣一一在列,大伙都在闷声不语大吃大嚼,唯有耶律大石,正在滔滔不绝地开口说话。 “仅仅是这四个月,宋国与我在边境上便起了十一次冲突,数量几乎是去年与前年全年之数。两国榷城贸易数额,已经连续六个月未有明显增长。宋人已经减少铁器、硫磺等售我国数量,同时限制粮食输往我国” 几次与周铨打交道,特别是到济州接回余里衍之时,他特意考查济州情形,所以耶律大石也学得周铨一样习惯:数据说话。 情形如何,让真实数据来说明一切。一份真实的数据,胜过文豪数万字的吹嘘。 而数据的说服力也足够,就算是耶律延禧,听得耶律大石报出来的一串串数字之后,也凝神屏息,不再吃肉。 “终上所述,宋国已经开始准备对我国开战,以他对夏国开战前所做准备来看,这个时间,大约要持续四年,陛下,各位,时不我待了!” “我们两国间不是还有榷城盟约么?”耶律余睹皱着眉:“能不能让从这盟约中获利者想办法再拖一拖?” 宋国扫退了西夏,辽国却还有金这个心腹之患,因此耶律余睹以为,必须再拖延一段时间,等辽平定了金国之后,再与宋决一生死。 “正是考虑到这些人,我才说还有四年准备时间,否则只怕两年后就要开战!” “或许可以让周铨发发力气,他与余里衍殿下,呵呵”萧奉先阴阳怪气地说道。 只不过这句话连耶律延禧听了都发怒:“闭嘴,余里衍之事,你若再胡说八道,就给我领兵去伐金!” 萧奉先顿时不语了。 “大石林牙,你既然提出此事,一定有所计策,你且说说当如何应对?”耶律余睹又问道。 “第一是要与女真暂且罢战,女真人如今大势已成,急切间想要击灭他们绝无可能,相反,我们要妨女真人与宋国联手,先稳住女真,给我们更多的准备时间!” “第二,要巩固与高丽之盟,如今我与高丽,共同面对女真人压力,若能令其与我合作,同时借助其水师之力,可以牵制女真,使其不敢全力西向,也可以为我大辽,攥取海上财富!” 耶律大石说第一点时,在座之人,都是面色阴沉,第二点时,他们却眼前一亮,甚至有人又开始有精神吃嚼了。 “大石林牙是说,海上财富?” “对,宋国的东海商会,为什么会有如此力量,就是因为他们控制了海上财富。你们可知道,宋国每年从日本贸易所得的金银铜矿的数量!还有,他们与高丽的贸易!宋国人能往,我们辽国也可以往,辽国虽然造船航海不如宋国,但我们有高丽这属国,高丽人的船到日本还没有问题另外,有一件事情,是我遣往女真人的细作打听来的,阿骨打的四子兀术,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儿,竟然从高丽人那里报夺了不少船只,还不知用什么法子,从东海商会买到了两艘海船,他意欲渡海,征伐日本,夺取日本的金山与银山!” 夺取日本人的金山银山! 女真人打着这个主意,辽国君臣并不意外,他们也早就想夺取日本的金山银山,只不过一直没有足够的实力去做此事。 特别是海上实力。 想也想得到,东海商会如今独占了日本的利益,肯定是不会让他们过去捣乱的,故此哪怕凭借余里衍与周铨的关系,他们也不要想在这问题上获得东海商会的支持。 “只与高丽联手,似乎有所不足啊,我们大辽精擅骑射,水战并不行,我们不能把所有希望寄托在高丽人身上。” “正是,劳师远征,若胜倒还罢了,若是败了,必将伤筋动骨!” 听得周围反对之声,耶律大石心中微微有些焦急。 这远征日本的计划,从他在济州岛接回余里衍起,就一直在他心中酝酿。 “与女真人合作!”他大声道。 “这如何可能,你这是叛国!”有人喝斥道。 “与女真人合作,将他们的矛头引向日本,正是祸水东引之计,我们若与高丽能有暗约,使得女真人征伐日本之时,大伤元气,正可削弱强敌!”耶律大石提高声音,将所有反对之声都压制住。 “你这是一厢情愿!”又有人道:“我与女真,死仇也,他如何会上当?” “我有七成把握,女真人会被金银所诱,若是陛下同意,我便派人去实行,成不敢居功,败愿向陛下请罪!” 听了耶律大石之语,众人都看向耶律延禧,经过一场大败的耶律延禧,能够忍受屈辱,与女真人进行合作吗?未完待续。 ... ... 三二二、战争债券(三百月票加更) 见过赵佶之后,平忠盛与源为义等终于获得了自由,虽然没有离开那个让他们倍受折磨的驿站,但总算可以出馆游玩,而且每夜来骚扰他们的人,也一夜之间偃旗息鼓,再也不见了。 这种局面,令平忠盛起了侥幸之心:或许宋人真不知道白河法皇与藤原璋子的丑闻,就算周铨知晓,他也不敢泄露,唯恐会触怒赵佶。 大宋是礼仪之邦,哪怕不待见日本人,至少表面上功夫还是做足了,知道他们手中已经没有什么财物,赵佶还特意赏赐了使团三百贯钱。有了这些钱,平忠盛与源为义少不得出来转转,他们第一个去的目标,便是第一百货。 大楼之中琳琅满目的商品,让这两个日本人流连忘返,哪怕就是一个玻璃马灯,各式造型也让他们爱不释手。更何况随着新高炉投入运用,利国监的钢铁产量激增,有多余的钢铁用来制造日用品,于是铁盆、铁桶、搪瓷杯碗等,纷纷被制造出来。 而且第一百货之中,吃喝玩乐样样俱全,唯一让二人觉得不好的,就是吃喝玩乐花费太贵。他们带了相当于一百贯钱的一百枚银圆进来,原本以为可以当一回豪客,可是一层下来,发觉已经去了四分之一,当即开始束手束脚了。 不敢花钱,就只能靠在三楼的巨大玻璃窗前往下看,算是眺望京师风景。 “源君,你说,我们平安京中,能不能也有这样好的街町?”俯视着第一百货正门,平忠盛满肚子羡慕地说道。 “天皇和摄政家,会让商人在自己眼皮底下发财而不伸手?”源为义没好气地道。 平忠盛正要和他争执,就在这时,他咦了一声。 因为他看见,一队三轮自行车被骑了过来,为首的一辆,车厢漆成朱红之色,这应当是权贵才能使用的样式。 自行车到如今,已经有了极大的变化,原因的连杆被链条或皮带所取代,而后位座椅处,则用薄板和棚布,制成了轻巧的车厢,既遮风挡雨,又能护住车内人的。因为京中几条主干道都铺就水泥的缘故,以皮革包裹车轮的车子,既轻便又稳当,不再象早些那样颠簸,故此又一次掀起了潮流。 朱色自行车停住之后,后面有人上前拉开车厢,然后一个平忠盛的熟人从中走了出来。 蔡行。 平忠盛在三楼想要向蔡行招呼,可是蔡行根本没有注意到,而是看向另一边路口,那一边,也是一队自行车来,紧接着童渐下车,向蔡行拱了拱手。 然后赵有章等也赶到了,可惜平忠盛并不知道东海商会的组成内幕,否则他就能算清楚,来到这里的,就是东海商会的所有股东。 这些人进了楼,走的不是正门,而是侧门,有一条专用的楼梯,通到顶楼处。在这里的大会议厅中,周铨早就等着他们了。 “周郎回来也不打声招呼!” “就是,周家哥哥,我可给你准备了礼物,两个新得的佳丽,回头就送你府上去!” “滚,谁不知道,周家哥哥可不喜欢你的那些粉头,他好的是小姑娘——我倒寻着一女,年方十一,已经是人间殊色,我原准备养个几年再受用,如今献与哥哥了!” 这一群纨绔们上来之后,寒喧的话总离不开酒色。周铨懒得理睬,敲了敲桌子:“都入座,少罗嗦,今日有正事!” 众人都是一笑,在他们看来,再有什么正事,在座的这些人集成的势力,就连大宋官家都得让上三分,还有什么问题不能解决的? “日本使臣的事情,大家都知晓了,我遣人往日本打探了,日本朝廷准备严控海商,将那三禁法又翻了出来,每年只许大宋十艘商船舶停,船上货物还需要以其指定的价格卖给指定的商户……” 周铨开口说的消息,别人不没有什么,童渐第一个跳将出来:“这不可能!” 日本人断绝与大宋海贸的借口,就是白酒走私,而白酒走私的大头,掌握在宗室的天水商会和童家的商会手中,他们两家联手,每年要从日本赚取数十万贯的酒利,再加上别的一些商品,年收益近百万贯! “所以,派使臣来大宋只是第一步,第二步是限海贸,第三步是限制日本金、银、铜对我大宋出口……” “他敢!”这一次又没有等周铨说完,就有人喊道。 却是蔡行,要知道,蔡京在完成了摊丁入亩之后,如今正在推行的就是货币改革,准备以金圆、银圆、铜圆三级货币,取代故去的制钱。蔡京令蔡攸参与此事,曾经不无得意地道,只要完成此事,他便可以退休致仕,而蔡攸凭借此功,也足以在政事堂中谋一个位置。 哪怕不能象蔡京这般独揽大权,也会成为宰执的一员,这也是蔡攸的梦想! 但货币改革的前提,就是有稳定大量的金银铜,可以说,没有日本的金银铜,货币改革就会失败,甚至连目前的经济状况也不能维持! 周铨同样没有理睬蔡行,他用一个木锤轻轻敲打了一下桌子,站起的数人也都坐了下去,大伙方才的欢喜劲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都是阴沉。 “最初时我知道,你们有些人认为,不过就是少卖些酒,反正不伤着自己的筋骨,故此无所谓,即使是如今,怕是还有人怀有这种想法。诸位,今日他不准我们卖酒,明日就不准我们卖铁,后日可以不准我们卖棉布……今日诸位不阻止他们,那么来日他们欺到诸位头上时,也没有人会帮助诸位来阻止他们!” 众人纷纷点头,知道周铨的意思。 东海商会虽然家家都有股份,可是周铨是大头,若他们认为此事与他们无关而拒绝给周铨支持,那么来日他们家中商会遇到麻烦,也休怪别人不给支持了。 “故此,我提议对日本采取行动,因为事关重大,甚至在短时间内,我们可能只有投入而无产出,故此我不欲一人决之,在座诸位,咱们共议此事,若得诸位三分之二以上支持,大伙便同心协力,共同推动,诸位觉得如何?” 在场的一共是代表了十四家势力的十四人,大伙交换了一下眼神,这在某种程度上扩大了他们对东海商会的影响,毕竟以前都是周铨一言而决。从今以后,当东海有什么大事,他们都可以根据这次,提出进行票决。对周铨放出这权力来,虽然不明白为何,众人还是很乐意接受。 “赞同对日本采取行动者请举手。”周铨说完之后,将手举起。 十五只手高高举起,多出的一支,是童渐那逗货举出了两只手。 见众人意见一致,周铨又道:“接下来,我们对采取何种措施进行限定,诸位有何意见?” “我倒有一个想法,咱们多派船过去,将他们缉私船都废了!” “咱们手中的船和人都有限,日本是一国,颇有兵卒水师,只靠着商会之力,恐怕不足以惩之!” 众人七嘴八舌间,有一人站了起来,做了个团揖:“诸位,诸兄,大伙别忘了,我们是为的发财,而不是伤人,若是废了他的缉私船,但也废了我们的商路,这样做岂不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依我之见,不如推动大宋向日本宣战,将他的金山银山,尽数夺到手中!” 此语一出,众人都愣住了,就是周铨,也没有想到,在没有自己引导的情况下,就有人提出这样的目标。 此时周铨准备对日本发难,并不仅仅是平忠盛将他激怒,而是因为周铨手中已经有了短时间替代日本的资源。 流求的金矿与铜矿,产量绝不逊于日本,而高丽也在这两年发现了大量铜矿。这些金矿和铜矿,足以支撑短时间内断绝中日贸易带来的冲击。 周铨本人的目的,是要控制住日本一半左右的银矿,不是象现在这样间接控制,而是直接占领。 “我赞成!”有人应和。 “我也赞成!” 众人纷纷赞同,然后看向周铨。 “此事非东海商会之力可以解决……”周铨重复了一遍某人说过的意思。 众人皆会意:“日本之金银与铜,关系到大宋万民,绝非我商会一方之事!我们回去之后,禀报家中大人,必将全力推动,大宋举国与日作战!” “朝廷之中还有些麻烦,诸如战事糜费必多之类,诸位觉得当如何解决?” 这些人大多是京中纨绔,平日里荒唐惯了,但此时坐在一起,讨论起向别国宣战之事,一个个都显得条理分明。虽然众意一致,可也有人提出一些问题来,大伙讨论如何解决,象这战争耗费之事,若不能拿出一个解决方法,恐怕朝中文臣那边,很难得到通过。 周铨对此倒是胸有成竹,他笑道:“此事易耳,朝廷可颁发战争债券!” “那是什么?”众人问道。 “实话实说吧,朝廷缺打仗的钱,你我却不缺,京师百姓更不缺!可以向大宋百姓发放战争债券,许以重利,由我们东海商会作保。比如说,一百贯的债卷,我们许诺胜后返还一百二十贯、一百五十贯,聚沙成塔集腑成裘,只怕仅京师一地,就能凑出数千万贯的战争经费来!” ... ... 三二三、唱反调的人 平忠盛与源为义没有想到,他们看到衣冠楚楚跑来相聚的京师权贵,正在商议一件决定日本命运之事。 他们也想不到,这些纨绔、清客、豪商,背后能有多大的力量。 四日之后,朝会之上,就开始了一场大争论。 户部一小官出面,声称接到大宋合法商人哭诉,日本扣下他的商船,抢劫他的货物,行径有如海盗,而他本人奉公守法,无论在日本还是在大宋,都已经充份缴纳过商税。受此无妄之灾,着实可怜,请求大宋朝廷为其申冤。 因为事情发生在日本,大宋究竟要不要出面,这还是个问题。少不得有官员以为,此事乃是刁民擅自出海充当奸商,此等刁民,不仅不可庇护,更应该枷住示众。此话一出,那官员便被群起而攻,此时大宋刚刚在军事上对夏取得了决定性胜利,在外交上对辽取得了大胜,又有大理、真腊远人来朝,正是意气风发之际,那官员没有瞅准风向,自然给骂得狼狈不堪,直接被罢职赶了出去。 赵佶本人一锤定音:凡大宋之民,无论在国内国外,所受冤屈,大宋皆有管辖之权。 接下来就是讨论该如何为那商人争取利益了,礼部一位侍郎称派人交涉,申饬一番,命令日本改过补偿即可。他还拍着胸脯说自己愿为使臣,远赴鲸波,出使日本。其余诸官,各有意见,也有人说小人畏威而不怀德,只派使臣,解决不了问题,必须以战船相临,用武力充当后盾。 于是便有人驳斥,说日本远在海外,用兵不易,且好战必危,大宋才经历过与夏之战,损兵不少,正待休养补充,此时不宜与日本开战。 争来吵去,双方势均力敌,一直没有开口的蔡京这个时候轻轻咳了一声。 此前的争执,只到侍郎一个层面,朝中真正的大佬,并没有亲自出战,而此刻蔡京表示要开口,那些想要在这个问题上阻挠他的人,顿时都开始做准备,或活动舌头,或轻叩牙齿,一副准备下场开战的模样。 但蔡京的话,却让这些大佬们准备工作白做了。 “陛下,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老臣以为,粮草无非就是钱财,而论及钱财,当朝之中,谁能比得上周铨深谙此道?陛下何不问问周铨,有何计策可解此局。” 周铨也在班列之中,只不过他一个从五品的官,虽然拿到外边也不小,但在这里,就站得比较靠后了。 赵佶让他出列应对,他大步而出,因为极为年轻,甚至连胡须都未蓄,看得那些白发苍苍的高官们既是羡妒交加。 但众人都清楚,这位的官职品位,全是他自己用功劳拼来的,羡妒归羡妒,却没有一人不服气。 “臣有一策,可解钱粮之忧。臣这里有日本可供分割的战利品清单,陛下可着户部与兵部,推算大战耗费,发行战争债券,向各级官民借债,然后将之与战利品清单对应,愿意购买朝廷债券承担大战耗费者,战后可以得到相应的战利品,多出者多得,少出者少得。自然,朝廷也要留足直属朝廷的,如此一来,数千万贯的军资旦夕可集,甚至于万万贯也可获得。”周铨脸上带着一丝微笑道。 数千万、万万贯的数字,从他嘴中吐出来,周围一片屏住呼吸声。 今年大宋的财政状况还没有出来,但因为西夏之战获胜、摊丁入亩成功、金银铜圆改革等诸多因素共同作用,估计大宋的财政收入将会达到空前的两万万贯。 但这么多钱,要养官、养兵,要修桥铺路,要救济赈灾,朝廷真正能结余的,有几百万贯,大伙就可以大笑说过了个富年。 而周铨说的数字,少说也抵五分之一的大宋国库收入,多则可以达到一半! 一听得通过战争债券可以筹集到如此庞大数目的钱,不少人心思就活络起来,或许……此事当真可行,甚至成为今后类似事情的一个先例? 周铨当然明白这些人的想法,同时他在心里暗自冷笑。 休要以为百姓的钱这么好借,这次战争债券是因为他有把握获取胜利,哪怕军事上一时不顺,他可以通过流求的收益来平账。 但换了别处呢? 以赵佶各大宋官僚们的德性,发现可以通过债券的形式从民间搜刮财富,他们还会忍得住?一次两次他们还得起,若有一次失手,他们还不起,必然赖账,而百姓可能七拼八凑借钱买的债券,突然间变成了废纸一张,百姓又会是什么反应? 这些百姓,可不是散布于穷乡僻壤里的那些老农村妇,而是聚于城市之中的市民阶层!平时就已经敢自称“生不惧京兆尹死不畏阎罗王”的城市无赖,肯定会借这机会煽动闹事,自己好打砸抢,到那时,只怕这座人口二百万的帝都,会变成一个火山口! 当然,那是以后的事情,周铨此时还只是推波助澜。 在周铨确认,可以通过战争债券的方式筹集战争经费之后,讨论的进度一下就加快了。 原本对开战持保留意见的各大臣也开始倾向于支持,眼见众人都纷纷转向,此时却有一人走了出来:“臣以为,日本原非我藩属,劳师远征,恐有后忧,可徐徐图之,待灭辽之后,再作理论。” 到这个时候,还有人反对征日本,此人当真是特立独行,众人纷纷侧目。周铨也有些惊讶地望向他,只见此人金发碧眼,面如冠玉,目光如电,相貌堂堂,看上去颇有大臣风范。 竟然是王黼! 周铨认得这人,他原本靠着何执中发迹,后来投靠蔡京,在蔡京复相一事上也出力不小,再后来为了让蔡京独相,他又攻讦何执中,反噬自己的举主。蔡京对他甚是提拔,短短两年,就从区区校书郎提拔到了御史中丞,乃至户部尚书,主管天下财政,不可不谓信用。 但这一刻,他却出来唱反调! 众人都很是惊讶,大殿之中,一时失声。 蔡京轻轻捋须,没有看王黼,其余朝臣,不知道王黼是不是他指使出来引蛇出洞的,没有一人跟进,好一会儿之后,才有一小官出来道:“辽乃大国,伐辽为灭国之战,不可仓促而行,况且我大宋于辽,有榷城之利,不可不慎重察之!” 这是废话,但王黼也没有继续辩驳,只是向赵佶拱手:“事关重大,伏乞圣裁!” “伏乞圣裁”四字一出,蔡京手抖了一下,捻断了一根胡须。 他明白这王黼的意思了。 蔡京与周铨联手,在朝堂之中势力太大,几乎可以说是气焰熏天,甚至连对日开战之时,他二人都可以联手强力推行。 这岂不意味着,身为皇帝的赵佶权力被削弱了! 王黼其实是在提醒赵佶,要注意控制相权,要扶持起另一派人物,能够在朝堂上牵制蔡京! 蔡京眼中寒芒微闪,眼角余光在朝堂众人面上一扫而过。仅王黼本人,应当是没有这样的底气的,他的资历尚浅,赵佶就算想要扶持,也不是三两天的事情。在他背后,肯定还有朝廷中的某位大佬在使力气。 何执中? 何执中资历声望功绩倒都是足够,只不过他年纪不比蔡京小,身体更是大不如蔡京,去年时大病一场,早已经失去了进取之意,只想着给自己的儿孙辈铺路,为此不惜从周铨手里弄走了榷城使的职务。因此,不可能是何执中。 侯蒙? 曾经身为中书侍郎、尚书左丞的侯蒙,深得赵佶信任,颇有大用之意,而且蔡京得到消息,侯蒙似乎奉有赵佶密旨,暗中侦窥蔡京的行为。只是侯蒙与王黼关系并不和睦,王黼用得着替他冲锋陷阵吗? 知枢密院的邓洵武?或者是别的某个人? 很快,蔡京的目光停在了郑居中身上,想来想去,也唯有此人,最为可疑。 蔡京琢磨群臣同僚,是谁在暗中对他放箭,支使出王黼来的同时,自然有人出来对付王黼。 何执中颤颤巍巍走出来:“陛下,王黼小人,无谋无勇,所谓徐图之策,不过是苟延之举,如今陛下声威遍布于四海,大宋国力之强,远追于汉唐,日本岛夷小国,屡屡辱我,不可不罚也!” 伐不伐日本,在何执中看来不是重要的事情,但借这机会痛骂一顿王黼,则可以让他老人家出一口气。原本他一手提拔王黼,结果这厮为了拍蔡京马屁,让蔡京独相,竟然罗织了他二十五项罪名,比起当初石公弼陈朝老等给蔡京罗列的二十项罪名还要多出五项! 赵佶略微点头:“何公所言不错,日本不可不罚!” 他性子轻佻,当然也很注意独揽大权,但现在让他觉得更为紧迫的,是狠狠教训日本,以雪他险些被人戴了绿帽之耻。 随着赵佶这一句话,朝中各方势力顿时蜂拥而来,纷纷斥骂日本。蔡京稳坐钓鱼台,只是三角眼边,偶尔闪过一道冷光。 其实他本人对伐日本之事,并不是很热衷,哪怕蔡攸蔡行替周铨来劝他支持,他也是持保留态度。战争债券之事,让他更为警惕,但现在看来,东海商会在朝中的影响力甚大,便是他亲自出面想要阻止此事,也不可能。 需要对付的对手,还真不少啊…… ... ... 三二四、抱大腿 平忠盛和源为义等了许久,等到的不是大宋朝廷对周铨的约束,而是对日本的训斥。 当蔡行面无表情地将四骈八骊的公文在他们二人面前念完之后,两人顿时就慌了。 “蔡伴使,蔡学士,这是怎么回事?”平忠盛不敢接这满是训斥话语的国书,拉着蔡行的袖子惶急地问道。 “何事?我国商人将你们日本告了,当真是好大的胆子,连我天朝的商船也敢劫掠拦截,你们整个国家,都是海贼当政么,你们那个什么白河法皇,改个名字叫白河海贼王算了!” 蔡行劈头一句,将国书掷在平忠盛怀里,转身就走。 出门时他停下回头:“朝廷的意思,限尔等三日之内,离开京师,会有官兵押送,让尔等在最短时间抵达海州,到时由东海制置使周铨,遣船送你们回过,希望你们回国之后,按照我朝国书之言,交出嫌犯,给出赔偿,若不如此夏国便是汝国前车之鉴!好自为之吧!” 一声好自为之,将平忠盛打入了深渊深处。 他此次出使,构想了许多结果,甚至想过此行不利,却能乘机与大宋搭上关系。归根到底,他此次出使为的是平氏和他自己的利益,而不是为了天皇或者日本。 但现在,结果却是比他想到的最差的还差,这让他回去之后,怎么样向白河法皇交待? 平忠盛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源为义看着他,心中满是厌恶。 他二人原本只是前来试探的小卒,以他们的品秩官职,根本不足以充当正式的使臣,若非平忠盛心大,非要制造一个大新闻,他们此行本可以轻轻松松。 结果闹成这模样! “起来,起来!”他厉声喝斥:“你是平氏的家主,体面点!” 平忠盛抬起头,脸上露出狰狞之色:“为义,璋子公主的事情,是不是你泄露给周铨的,我记得,当初就只有你在徐州受到礼遇,我们全部住在牢中!” 这厮在这个时候,倒聪明起来,源为义可不敢承认此事:“胡说,当时我是被单独关押,比你们还惨!” “可是我们再见你时,你白白胖胖,分明是吃得好喝得好!我现在终于明白了,我们这次出使,最大的问题就出在你身上,源为义,你就等着吧!” “是你自己的愚蠢自大,害得我们出使没有达成目标,反而激起了宋国朝廷的怒火,你现在想把责任推卸到我头上来吗!” “就是你!” “是你自己!” 砰! 砰! 当他们的随从听得声音不对,赶来相劝之时,两人已经撕扯在一起,你一拳,我一脚,都打得鼻青脸肿。 好在他们的佩刀都被取下了,否则就这么打起来,恐怕都要拔刀相向了。 无论他们乐不乐意,都得乖乖地离开京师,而且全程都有大宋官兵押送,仿佛是囚犯一般。 到得海州,又被关了十余日,终于有合适的船时,他们这个使团被塞在最阴湿的底舱中,每日吃的是水手们吃剩的食物,在海上飘了好几天,都快闷出病来,又抵达了济州五国城。 这二人已经彻底撕破了脸,每日就是争吵,吵到最后,必然是拳脚相向,最初时随从们还会相劝,可见得多了,特别是被他二人打了几回,随从们连劝都不劝了。 不过到了五国城,他们下了商船之后,却看到一人站在码头,似乎是在迎接他们。 此人他们并不认识,但在他身上,二人感觉到与董长青有几分相似的气质。 正是白先锋。 “谁是源为义?”隔着老远,白先锋就嗅到这伙日本人身上的臭气,简直比猪栏里的猪都要难闻,他眉头一皱问道。 “我就是源为义!”源为义听得通译相问,没好气地回应道。 他在这次出使中也吃了不少苦头,原本以为可以投靠周铨,靠出卖白河法皇来换取自己家族的私利,结果却和平忠盛一起被折腾,这个时候也已经灰心丧气了。 “你就是源为义如柏兄就是董长青,你记得吧,他将你的事情告诉我了,我这边为你安排了住处,你随我来吧。”白先锋道。 源为义愣了一下,旁边的平忠盛这次反应得更快,猛然跳过来:“果然,是你出卖了我们,若不你出卖了我们,为何你得礼遇优待?” “分明是你的愚蠢害了我们!”源为义大怒,将他一把推开。 两人又要扭打于一处,但跟随白先锋而来的巡捕一顿乱棍,直接将两人打开。 “你等着,回国之后,我会让你身死族灭!”平忠盛在后大叫,声音中满是恨意。 他的如意算盘没有打成的关键,在他看来,就在于源为义的出卖上。 源为义回望一眼,目光冰冷,让平忠盛仿佛被当头浇了一盆凉水。 紧接着他也确实要被浇凉水,因为白先锋下令道:“这些日本使臣在船上是怎么呆的,一个个臭气熏天,带他们去洗漱,用大毛刷子狠狠刷几遍,莫要起了疾疫害了别人!” 平忠盛等人被赶去清洗,此时虽然已经过了春节,可是水温还不算高,他们被赶入海水之中,然后再用淡水清洗,一个个冻得直哆嗦。 好不容易解脱之后,众人被引到了馆驿。 毕竟是外交使臣,周铨虽然看不上他们,但已经达成了自己的目的,他也懒得用小伎俩去难为他们。平忠盛他们住的馆驿肯定是不如耶律大石来时所居,但是比起船上要好得多了。 而且让平忠盛吃惊的是,住了两天之后,源为义一脸怪异地跑了过来。 “哟,这不是源君吗,你既然已经投靠了明主,背弃了自己的国家,怎么又来和我们凑在一起了?”一看到源为义,平忠盛气就不打一处来,冷声说道。 “蠢货,有一个重要消息,本来我是想和你这蠢货商量的,但现在看来,没有必要了!”源为义哼了一声:“明天有商船回日本,我们随船动身!” 重要的消息肯定不是商船的消息,平忠盛心念一转,此次外交失利,虽然他认为根本原因是源为义泄露了璋子的秘事,但他这个正使,肯定也难辞其咎,若是有什么消息能够弥补,他愿意为此付出任何代价! “源君,你究竟是日本人,别忘了这一点,我们平氏与你们源氏,世代联姻通好,就算你跟随了关白,我追随了法皇,我们两家,仍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你就算不念着国,也样念着家族传承!” 见到这种情形下,平忠盛仍然带着傲意,源为义冷笑不语。 他目光闪动,自顾自寻了间客舍住了,任平忠盛如何在耳边聒噪,却仍然不语。 平忠盛急了。 他们得这样一个结果回去,源为义会受追究,平忠盛自己也罪责难逃。因此他赶走随从,将门关上,屋子里只剩余他与源为义两人时,他沉声道:“源君,你究竟想要什么?” “不是我想要什么,而是你想要什么。”源为义冷眼道。 “源太我会让他改姓。”好一会儿,平忠盛道。 源太是为义堂弟,比他更有资格继承源氏栋梁,源为义对其面上关怀,实际上极为猜忌,甚至更在被流放的源义纲之上。平忠盛收容源太在自己庄园之中,一是因为他是源太的亲舅,二也是为了控制一枚能够限制源氏的棋子。 “高丽人与辽国人合作,准备攻打我国,据说新近崛起的金国人,也有这个计划。”源为义沉默了好一会儿,将自己从宋人那探听到的消息说了出来。 这消息象是晴天霹雳,震得平忠盛脑子里全是嗡嗡的声响。 但旋即,平忠盛几乎喜极而泣。 不仅仅是因为战争将起,他这样的武士家族将会更有地位,更是因为,这么多坏消息在一起,宋国的训斥翻脸,倒不显得太坏了。 “为义,回去之后,我们该如何禀报,现在得商量一下了,打听到这个消息,是你的大功,想来无论是法皇还是关白那边,都会很重视!”平忠盛抛出一个诱饵。 源为义却只有冷笑,东海商会许下的好处,在他看来,可比起法皇给的好得多,就是一向对他关照有加的摄政关白,这一次如果不能聪明一点,源为义也顾不上他了! “忠盛,高丽倒还罢了,一向只会吹嘘,想想辽、金吧,再加上大宋,这是一道对日本的包围网!大宋我们是亲眼见过了,辽在很长时间内都能压制大宋,国力绝对不逊色于它。金是新近崛起的蛮人国度,曾经击败过辽国七十万大军,也打得高丽人几乎迁都躲避!”源为义说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 哪怕他并没有多少国家观念,将自己个人和家族私利远远放在国家之上,但一细想起日本将面临的局面,仍然感到绝望! 仿佛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再加上高丽这个凑数的,一起联手要与日本为敌! 日本将面临千年未有之大变局! 同时,他心中暗自坚定,一定要完成好东海商会交给的任务,抱紧大宋这条大粗腿,让自己的家族能在这次瓜分日本的狂潮中,分得一杯残羹冷炙! 平忠盛的目光也闪了闪,他脸上堆着笑:“为义,你能不能向济州岛进言,允许我们在这里多留几天,好生休养一番,特别是允许我们带些济州的特产回去?” 他心里此时也有了一个主意,只不过,如同源为义不会将内心的真实想法说与他听一样,他同样也不会将自己的真实想法告诉源为义。 源为义能找外人的大腿抱,他们平氏,为什么就不能?未完待续。 ... ... 三二五、以话剧反对政敌是一大发明 且不说日本这两位使臣一边勾心斗角,一边商议回国怎么交待,在汴京之中,周铨终于可以松上一口气。 战争债券之事,说起来简单,实际操作,并不容易,他若不亲手处置,只靠着户部一帮废物,肯定很难操持。 更别说户部尚书王黼,在朝堂之上公开反对讨伐日本,若不是赵佶有意留他起牵制作用,只怕早被蔡京拱下去,免得这不学无术之辈误了大事。 此时所有的计划都已拟定,第一步已经可以开始了。 不过周铨也明白,征伐一国,并不是朝夕之事,这个时候开始计划,但真正开战,肯定要等到一年之后。 这还是建立在计划得到确实执行的前提之下,以大宋官僚机构的执行能力,周铨对此不抱乐观。 他在京师中呆到了三月,数次想要离开,都被赵佶留下,每两三日,赵佶总要召他一回,哪怕没有什么事情,也会让他在御苑中陪着赏乐看戏,或者看马球足球。 这既是示恩,也是羁靡。 不过官爵之上,赵佶倒不吝啬,品秩没有升,但赵佶任命周铨一个新设的官职:大宋东海制置使勾当高丽、日本、流求事务,总提举东海市舶司、监东海税。 这几乎将整个东海海贸都交与周铨管理,让周铨的“东海王”称号坐实了。 升官加恩,却不放周铨离开,其中颇有深意。对周铨来说,现在宫中没有太多秘密,很快他就知道是谁在推动此事了。 王黼这厮,借着机会,曾向赵佶进言:蔡京在内,周铨在外,二人互为表里,恐国家之权,不复在官家之手矣。 此时王黼因为与蔡京交恶,一时之间竟然颇有贤名,仕林中颇多人引为舆情领袖。可周铨知道,此人言语犀利,实际上却无办实事的能力,能够说动赵佶,只不过恰逢赵佶之欲罢了。 蔡京复相以来,做的事情太多太成功,已经让赵佶感受到威胁,连带着让周铨也被猜忌了。 得给王黼这厮一点小小的教训,现在要扳倒他还不是机会,而且自己也需要京城中枢里有人和蔡京对抗,免得这老奸真将自己当成他的门客下属。 因此这日在延福宫中,和赵佶一起欣赏杂戏之时,周铨一脸不屑的模样:“官家,这等剧色,有何好看?况且如今大宋日新月异,这等杂戏,却无甚进益,且看我来置一剧,演与官家看!” 赵佶听得大喜:“卿家竟然还懂编戏?” “臣虽不通文字,却饱览世情,戏里戏外,皆是人情世故,编一戏剧,有何难之……请借官家伶人一用,五日后便可供陛下一观!” 赵佶自是应允,周铨看了周围一眼,然后笑道:“到时也请王尚书同观!” 王黼顿时心中一寒,总觉得周铨这话里话外,别有深意。他低头琢磨许久,心中猜测,大约是自己进言之事,给周铨知道了。 他倒不是很惧,毕竟他所进之言,乃是一心为公,和李邦彦、朱勔二人得罪周铨乃是为私不同,赵佶肯定会对他有所维护。而且王黼觉得自己若是因为此事被周铨痛殴,说不定赵佶会更加认定他的忠诚。 五日时间,转眼而过,赵佶期间数次派人向周铨催问,王黼也是很花了一番气力打听,却根本不知道这戏里演的是什么。 等得演戏之时,他们发觉戏台有些不一般,前面加了幕布,后面加了背景墙。在开戏之前,幕布之后,有人高声道:“东汉末年,有王甫者,乃十常侍之一,骄奢淫逸,十分不堪……” 周铨要排戏的事情,可是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而且赵佶喜欢热闹,将自己的亲近之人都招了来,将这小小的剧院挤得满满当当。 此时王黼亦在列,而且就位于赵佶之侧,当“有王甫者”的报白一出,众人皆是微笑,而“十常侍之一”报出,更是窃笑声不绝。王黼本人则如坐针毡,哪怕他再内敛,此时也面有怒色。 “王甫”乃是他的旧名,就是因为与东汉时的奸宦王甫同名,所以才被赵佶改成了王黼,周铨这戏里,分明就是嘲笑他。 报白完毕,幕布拉开,众人便看得一片豪宅,一光头僧人上来,合什行礼:“贫僧智深,为大汉洛阳一僧,居于王甫家侧……” 这说的是一个故事,僧人智深居住在王甫家旁,王家奢糜,家中白米直接往水沟中倒,智深感嗟之余,不忍浪费,便入沟淘之,得到白米若干,存于庙中。后来十常侍事败被杀,王甫家人侥幸逃生,却饥饿无食几乎饿死,来到庙中乞讨,智深认出其人,便用存于庙中的白米煮粥与之,王甫家人大吃大嚼,只觉世间美味,莫过于此。 故事极短,台词亦不多,但那些伶人却将之演得活灵活现,特别是演王甫者,才一出来,众人就看着王黼大笑,便是赵佶也忍俊不禁:此人与王黼竟然有七分神似。 这其实就是一出话剧,周铨的文学水平有限,只能编一个故事,让人去演罢了。但是话剧这种模式,此前还未曾出现过,特别是以幕布为背景,添加旁白解说,倒还是让众人耳目一新。 但这一剧出来之后,众人关注的焦点,是王黼的反应。 王黼在剧中就已经面色阴沉,若不是赵佶在场,他都要离席而走了。 “官家,周铨辱我!”戏一演完,他就迫不及待地向赵佶投诉。 赵佶却是不以为然:“人家都说了,乃是东汉王甫,与你无关,莫要多想!” 虽然赵佶也知道,这是周铨在指桑骂槐,可那又怎么样,就算周铨真的指着王黼大骂,他也只能和稀泥。 “官家,时间仓促,排出来的戏王公不大满意,这样么,臣又有一出新戏,七日后排演,到时再请王公来看?”周铨笑吟吟地说道。 王黼此时已经能确认,这是周铨对他的报复,他哪里肯应,叫道:“你不可又用王甫之名!” “行行,我保证不用王甫。”周铨笑眯眯地道。 七日之后,照例开演。这一出戏就要复杂些,大致剧情,是唐朝时一位叫王明的穷汉,被一女子赏识下嫁,女子倾力送他读书科举,自己在寒窑中养他老母。而这王明科举中第,受到主考老师的赏识,于是他抛弃害死发妻,娶了主考老师之女,一路升官。但主考老师与朝中宰相不和,王明背叛主考老师,改投宰相门下,疯狂攻讦自己的岳父和主考老师。再后来宰相意欲重用王明,任其为户部尚书,却被皇帝阻止,却是发妻未死告了御状,让皇帝认定这个王明乃背主反噬之人,绝不可信任重用。 这一次故事较长,最初时还有人笑,但看得后来,谁都不笑,大伙看着王黼的目光都有些异样。 王黼字将明,这个王明仍然是指他,而座师与宰相之事,便是指何执中与蔡京,整个故事,将王黼政治立场的翻覆揭了个底朝天。 此时王黼,就不只是面色阴沉,而是毫无血色,看着周铨的目光满满的都是憎恨了。 “如何,王公觉得这出戏如何,还可一看吧?若是不喜欢,我再编一出戏,请官家和王公来看?”周铨笑吟吟道。 “臣……臣乞致仕!”王黼虽恨,却不敢与周铨当面争执,只能跪倒在赵佶面前痛哭,想要获取赵佶的同情。 赵佶此时神情有些异样,看着王黼之时,目光里也多了些警惕。 虽然王黼暗暗侦视蔡京言行,乃是出自他的秘令,此前也有别人曾经担任地这样的任务,但方才的剧情,确实也提醒了赵佶。 王黼为何执中所赏识,结果一投靠蔡京便上书说何执中二十五条大罪,只恨不得诛杀何执中满门。他被蔡京提拔到了户部尚书之位,却又在背地里打蔡京的小报告,告蔡京的黑状。此等人物,用方才戏中皇帝对王明的评价,就是“忘恩负义反复无常,背亲绝情弃主回噬”。 这样的人,如何值得信任,如何可以重用? “王卿不必如此,周卿只是与你玩笑罢了……”虽然心里对王黼感觉有些异样,但是赵佶嘴中安慰,还亲手将他扶了起来,然后看了周铨一眼:“周卿也是,为何总要捉弄王卿?” “官家看看周围,除了王公,我还能捉弄谁?”周铨也乐得将此事当成一件玩笑,哈哈一笑,指了指在场之人。 赵佶也看了一圈,然后哑然失笑。 这几年他提拔了不少幸进之臣,象李邦颜等,算是比较年轻的,但是这些人大多与周铨关系不睦,只要周铨入京,他们就会找借口出京,免得被周铨折腾。 所以在他身边,年轻点的又够份量给周铨折腾的,似乎还真的只有王黼,除此之外,象蔡京等已经年迈,周铨一不小心将他们气死了,那才是真麻烦。 另外赵佶还想到一件事情:王黼说周铨是蔡京党羽,周铨攻击王黼是背义之徒,似乎都是在自己面前将对方视为竞争对手。 这么说来,无非如宫闱争宠罢了。 “卿虽是玩笑,但不可不罚,这样吧,听闻王卿欲置宅地,这水泥便由卿出了!”赵佶道。 这是棒子高高举起,却轻轻放下,谁都知道,周铨富可敌国,罚点儿水泥,那算得了什么? ... ... 三二六、我真不是公主收集 者 赵佶和稀泥,王黼心有不甘,却也知道,此时对赵佶来说,周铨的作用比他大得多了。 他这样的官员,全天下要多少可以找出多少,但周铨这样能为赵佶赚钱的,整个大宋都绝无仅有。 哪怕如今大宋已经兴起商会之风,靠近东海商会的街道上,少说有十余家各路商会正在起楼建馆,什么巴蜀商会、长安商会、两浙商会等等新的商会,也纷纷亮相京师。 棉纺织业也迅速从京东、两淮扩散,棉布商会的五年限制期眼见就要到,周铨明确表示,他不会再介入棉布的市场分配,只是甘于充当纺织机械供应者。于是各方势力都在摩拳擦掌,只等时机一到,便开始重新争夺市场份额。 更有人看中了机械供应这一环节,毕竟周铨能够供应的纺织机械数量有限,一些心灵手巧的匠人,便是手工也可以制造出相应的机械来,另外,机械的维修也需要匠人,故此,各种机械的手工作坊已经遍布各地。而这也使得大宋的市民阶层再度扩张,十万户以上的城市,迅速扩大到三十余个,其中开封、杭州,人口皆过百万,成都、绍兴、江宁,人口皆过三十万,洛阳、大名、徐州、海州、扬州、梓州、襄州、兴元府等,皆在十五万以上。 但是周铨在这场工业革命中的地位,仍然不可替代。 故此,周铨的一举一动,仍然受着四方关注,他为赵佶排的两出戏,迅速在市井之中流行起来。 一时之间,京中勾栏瓦子里,都有了剧台,请个二三流的画师,画几块幕布,再寻几个戏子,便可演出。当然首演的,都是周铨那两部戏,事实上周铨还有第三部,王黼版的金某梅,不过看来是用不上了。 王黼因此请假不敢见人,足有大半个月,当他再出来时,才知道周铨已经离开了京师。 没有王黼进言,赵佶也无意将周铨留在京中,毕竟真要征伐日本的话,还需要周铨调动东海商会之力去做前期准备工作。 至于别人,见过王黼下场的,谁还愿意在这等枝节小事上去为难周铨,莫非也想声名扫地? 而且周铨此次出行理由充分:要送大理国主段和誉、真腊使臣等归国。 段和誉此时三十余岁,他乘马骑行,恋恋不舍地回望了汴京一眼,然后又侧过脸来看周铨。 “周公当真是年轻有为啊……” 这已经是他一路来第五次称赞周铨了,他心中对赵佶,可以说满是妒意。以他亲眼所见,这位看似中兴大宋、功勋赫赫的大宋天子,实际上是一个挺荒唐的人,但偏偏就这样一位荒唐天子,手底下却有周铨这样的能臣! 若他手中有一个周铨,大理国也可以威服四方,万国来贡! 至于赵佶担心的权臣问题,在段和誉来说,根本不是问题,他们大理国现在不就是权臣高氏所控制嘛!去年病死了一个高泰明,紧接着其弟高泰运又成为大理相国,大理三分之二的权势,都掌握在高家手中,他这个正牌天子,只有三分之一罢了。 “段王爷……可知道一阳指?”周铨被这厮盯得有些恼了,开口向其问道。 “一阳指,那是什么?” “那六脉神剑呢?” “那又是何物?” 段和誉满脸茫然,周铨却笑而不语,段和誉心中想来想去,突然大悟。 这是在向他索贿呢! 好端端的问他某样事物,这不正是索贿么?段和誉心念电转之间,又有些疑惑:周铨富可敌国,家中奇珍异宝无数,其心思之机巧,天下无双,象是玻璃灯、自行车、座钟等物,皆是他所发明。因此,他要索的贿赂,绝不是财货,或许是大理的特产,或许…… 段和誉猛然想到一件事情,他在汴京中呆久了,知道现在汴京有一样新奇事物,面向百姓的邸报。除了最为盛行的东海商报之外,还有其余大小报刊二十余种,绝大多数,都是发行量不过数千份的小报。 这些小报为了生存赢利,往往会追踪一些无伤大雅的花边消息,因为有“活财神”的绰号,周铨的一举一动都受关心,便有小报,将他的一些事情翻了出来。 比如说,公主收集者。 据闻周铨已经收集了辽国公主、高丽公主,夏国若不是被赶到大漠以西去,原本也是准备送一位公主与他的,莫非……他没得手夏国公主,便打起自己的主意,想在大理寻一位公主? 想到这一点,段和誉不但不生气,反而兴奋起来。 段家好歹是大理王室,别的没有,宗室颇多,他段和誉自己便有女儿,虽然尚幼,但是……许配给周铨还是没有问题嘛! 想到这里,段和誉轻轻咳了一下:“周制置年轻有为,风华绝伦,孤一见倾心,甚是喜爱。听闻周制置喜好公主?孤有一女,乃孤与王后嫡生,年方十四,虽是小国公主,却也国色天香,愿许与制置……制置意下如何?” 周铨呆住了! 然后他哭笑不得,显然,是自己那个“公主收集者”光环又起作用,让段和誉竟然想着向自己推销女儿来! 他却不知,段和誉如此,既是不得已而为之,也是为女儿今后的幸福考虑。 周铨对余里衍一往情深,为之甚至不惜与金国开战的事情,段和誉也有所耳闻。他们段氏名义上是大理国王,实际上权相高氏才真正执掌大理权柄,他这个国君之位,可以说是朝不保夕! 哪怕他继位以来,励精图治,可是天灾仍然不断,政和元年时发生大地震,余震持续月余,高氏课税又重,激起各部纷纷反抗。如今是乘着权臣高泰明死后高氏内乱,他才算是略松口气,有机会来到宋国寻找支援。 只是宋君的目标始终盯着辽国,就是现在经略日本,也是在为伐辽之事做准备,能给他的只有口头上的支持。 要真正抱上大宋的大腿,只能靠眼前这年轻人了。 以周铨的年纪,只要不出大问题,必将在大宋的政坛上再活跃数十年,他若能抱紧这条大腿,莫说自己,就是儿孙辈也有靠山! 即使是从他女儿的幸福来考虑,跟着周铨,享受几十年富贵日子,总比呆在大理,没准有一天被权臣高家的某人看上,强行要去为妻好上百倍! “段王爷……此事在下只当是一个玩笑了,休要再提,休要再提……”周铨苦笑了两声,然后抱怨道:“王爷不知是在哪儿听得消息,在下对各国公主,并无兴趣。” 也就是他,才会直接说出此话,段和誉闻得此言,只道是他年少皮薄,分明有心,却被自己直接揭破变得不好意思。 他自己心里也暗悔猛浪,因为心中急切,他才如此不顾礼仪,原本按照宋人的习惯,应当是先请媒妁的。 因此他一笑:“我段氏祖上,虽是汉人,但久居大理,已然同俗。鄙国民风如此,两情相悦,便可成亲,孤虽冒昧,却是一片真心,周制置还请勿怪。” 周铨干笑了两声,想说不怪,又怕这家伙再多想,当下默不作声。 他心里暗暗着恼,自己这个公主收集者的印象,也不知是谁给套上的。 想到这,他忍不住对身边的董长青低声道:“如柏先生,你说这究竟是谁在传播谣言,说我是公主收集者?” 董长青愣了愣,然后瞪圆了眼睛,看着他不说话。 周铨心一沉:“怎么,董先生知道是谁干的?” “自然知道!”董长青面上浮起一丝笑容,难得看到周铨如此尴尬的模样啊。 “谁?”周铨一扬眉,心道得要好生与这个造谣者算算账。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可不就是明公你自己么?”董长青道。 周铨顿时愣住了:“如何会是我?” “当初明公编了包孝肃的轶事,又编了不少评书,如今明公还创了话剧,令王将明声名大振。明公,别人是有样学样,自然也会学着编出明公的故事了!” 董长青的提醒,让周铨恍然大悟,然后哭笑不得。 他的“公主收集者”头衔,竟然是如此得来! 大宋市民文化原本就相当繁荣,自他推动之后,如今大宋的市民数量,何止翻了一翻!越多的人,自然也就需要越多的娱乐,他能编评话话本和话剧,把包拯和王黼都编入故事之中,别人如何就编不得他! 始作踊者,正是他自己也! 董长青也觉好笑,不过他笑得有些收敛。旁边段和誉没有听清二人说什么,心里却想着自己的心事,在他看来,周铨方才的拒绝,只是宋人的虚伪之举,周铨可以将他的话当成玩笑,他自己却不能。 回去之后,就要说服王皇后,将女儿给周铨送来! 周铨并不知道,段和誉已经铁了心,他正与董长青谈笑间,突然眼角余光闪动,看到有人向着他们的迅速移了过来。 不待那人靠近,周铨身边李宝与武阳便已经一左一右扑了过去,直接将那人摁倒。 那人吃了一嘴泥,却还是在地上挣扎,不停挥手道:“周老爷,是我,是我啊,我给你带来了鬼奴,大量的鬼奴!” ... ... 三二七、法不轻传 周铨挥了挥手,那人被放起身,抬头向周铨拜道:“周老爷,是我,两年前奉老爷之命,前去运送鬼奴者!” 果然是当初的大食商人蒲麻勿,只是两年未见,这厮瘦了些,另外全身黝黑,说他自己是鬼奴,也没有人会怀疑。 “鬼奴倒还罢了,大食良马可有?”周铨摆手问道。 当初要鬼奴是为了解决劳动力不足的问题,但是现在,先是有了辽东的移民,接着从山东又可以弄到一二十万移民,人口紧缺的问题已经不是那么迫切,周铨自然不将鬼奴放在第一位了。 蒲麻勿苦着脸道:“老爷可难为我了,在大食,那边的王爷们不准良马出海……” 周铨面色顿时一沉,蒲麻勿慌忙又道:“但是小人奉了老爷之令,哪敢不尽心尽力?花费不少气力,小人终于带来了良马,原本带了十二匹,可沿途艰难,只有一半活着,幸好都是公马……” “行!” 周铨心中欣喜,在很长时间内,战马对于战场的作用都是很大,他夺济州为基业,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济州适合养马,区区一座济州岛,养二三十万匹战马没有问题,到时每年可以提供两到三万匹战马,他完全可以凭借战马和火枪,组成一支横行草原的龙骑兵! 不过周铨还是想差了,他知道阿拉伯马是良种,却不知道这马未必适合东亚的战场。 “就这几匹马?”周铨不满地哼了一声。 “还有象牙,还有鬼奴,我给你找来了大量的象牙、犀角和鬼奴!”蒲麻勿叫道。 周铨对象牙、犀角完全没有兴趣。 这些玩意儿,就是有钱人弄出来唬人的勾当,于国于己,他看不到有什么实际用处。因此他摆了摆手:“象牙犀角之类,我不要,鬼奴么,现在在哪?” “广州!”蒲麻勿心里登的一跳,哭丧着脸说道。 “数量?” “两千……” 听得这个数字,周铨吓了一跳,不是少,而是多。 这厮乘的阿拉伯帆船,排水量最多也就是几百吨罢了,甚至可能只有几十吨,装两千黑人从非洲万里迢迢过来,这可需要不少本领! “呵呵,我这一次带了不少船来,事实上,我原本是搭载了五千名鬼奴来的,但是路上出了些意外,中途还卖出了一些,所以只剩余两千……只要老爷要,我可以大量供应!”蒲麻勿信誓旦旦地道。 周铨有些狐疑地打量了他一会儿,总觉得这厮说话有些不实在。不过大食人都是如此,特别是信了他们的所谓圣教之后,按他们的教诣,骗了异教徒或不信教者不算是骗,反正按人头算钱,两千多鬼奴,也可以供一两个大点的田庄用了。 “十贯一个,去海州寻东海商会结账。” 对周铨来说,这是小生意,根本不值得他过多停留,只交待了一句,便驱马前行。 那边蒲麻勿笑得眉眼都睁不开,十贯一个,两千个就是两万贯,加上周铨许诺的马匹价格,他这一趟的成本就已经到手了,剩余的全是净赚! 而周铨身边的段和誉,却是满脸震惊。 大理与西南诸国贸易,故此对大食人也有所耳闻,这些大食商人的眼色是最厉害的,如今却如奴仆一般,匍伏在周铨脚下,周铨一开口便决定了几万贯的生意,而且还满脸鄙视的神态,仿佛这点钱根本不值得他开口! 大理国很重要的一个收入来源,就是茶马古道上的马帮贸易,便是段氏自己,名为国王,实际上也在经营马帮。所以,对能赚钱的人,他还是打内心敬佩,段和誉此次大宋之行,便有宋国商人暗中推动。 周铨赚钱之名,他只是听说,但现在,他算是亲眼见到周铨花钱之能了。 “果然,回去之后,一定要将嫣儿送来!”心念一转,段和誉面上笑容更深。 周铨不知道自己一掷千金的豪客行径,让别人更加想招他为婿,打发走蒲麻勿之后,他发觉段和誉看自己的眼光又有些不一样,不免毛骨悚然。 “周制置,我大理情形,制置可知晓?”犹豫了一会儿,段和誉问道。 “略有耳闻。” “制置足智多谋,威加异域,能否指点小王,小王欲振兴大理,当如何去做?” 他向周铨求计,当真是病急乱投医。 段和誉自继位以来,一面与权臣周旋,一面费尽心力想要振作,有明主之称,但是积重难返,无论他怎么做,都觉力不从心。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所以他想要问周铨,可有方法帮他。 周铨笑而不语。 段和誉笃信释教,自然明白法不轻传的道理。他默然无言,良久之后,才叹了口气。 当夜宿于馆驿之中时,段和誉披衣望天,只见星辰点点,光辉灿烂,但自己面前,却是一片愁云。 他沉吟许久,身边的随臣李紫琮低声问道:“陛下何事忧愁?” “卿知我来中原之意,只是如今大宋忙于边事,无暇顾及大理,我欲求助于周制置,奈何他不肯开口建言……” 李紫琮面有愧色:“是臣等无能,方须陛下问计于外人。” “非是汝等无能,实是国事如此,积重难返,唉!” 李紫琮垂头想了会儿,白天时他离得远,因此没有听到段和誉想要将女儿许与周铨之事,此时他心中的想法,竟然也是请公主下嫁,换取周铨的支持。 只不过他身为大臣,不好直说,因此拐弯抹角地道:“陛下,大宋天子且不说他,大臣之中,我看蔡相足智多谋,古之智相亦难企及,他这数年间,又是摊丁入亩,又是钱币革新,陛下何不现在遣一使者去问他?” “蔡元长天下智者,但见识仍在朝堂之中,未能跳出巢穴别出心裁。他的摊丁入亩、钱币革新,全是周铨为他献策。倒是周铨,我观此人,举措不可以常理推断,智慧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我大理如今之弊,唯有跳出旧的杠架,另辟蹊径才可以解决。宋廷虽是人才济济,也唯有周铨,可供我求教!” 李紫琮大吃一惊,不想自家国王,竟然如此推崇周铨。 他低头又想了想,再次开口道:“陛下如此看重周铨,可仿效先主刘备三顾孔明之故事,反复求之,其人念陛下心诚,或有言语相助!” 这与段和誉心中所思不谋而合,他点头道:“卿说的是,孤这国王,若得不到破解之策,也就要当到头了!” 心意已定,顾不得天色已晚,段和誉拥衣来到周铨所宿院子里,轻扣院门。早有侍卫喝问,他低声道:“请上禀周制置,小王段和誉求见。” 他深夜来访,所行者是当初宋太祖雪夜访赵普的故伎,只不过可惜天未落雪,不能显出他的诚意。 片刻之后,院门里却传来侍卫声音:“天色已晚,制置已眠,请大王明早再说话。” 段和誉嗟咨了一声,当真没有纠缠,自回去睡去了。不过他对李紫琮有吩咐,次日大早,东方还只是鱼肚泛白,他便起床,侍立在周铨的门前。 周铨推开门,便看到这位中年大叔的笑脸,不由吓了一大跳:“段王爷可是有事?” “无事,无事,只是想跟在周制置身边聆听教诲。”段和誉道。 周铨不傻,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段和誉做出这模样,分明是要向他问计。大理如今的局面,除非他亲自去,否则也想不到什么好的办法,而且对周铨来说,大理是必得之地,唯有得了此处,才可以进一步经略西南,将蒲甘也纳入华夏治下,取得进入印度洋的出海口。 此时还忙不到这里来,那至少是二三十年后的事情了。 “我每日晨起,都要小跑一段时间。”周铨对段和誉道,然后不再管他,自己绕着驿馆开始晨跑。 段和誉面色有些僵,不过想到自己国内情形,他便也跟在周铨身后开始跑步。这一跑,周铨确认,这位“段誉”的历史原型,确实是不会什么轻功。虽然他身体也算不错,可是跑了十余圈后,段和誉就跑不动了,周铨跑了二十圈回来,只看到他倚在门口喘气。 “周……周制置……” 段和誉见他终于跑了回来,一边喘气一边上前见礼,却见周铨笑道:“且等在下沐浴。” 洗完澡回来时,段和誉自己不好意思了,他也是大汗淋漓,因此只能也去洗澡。泡在澡桶之中,段和誉心中有些沮丧,很明显,周铨不愿意为他献计,他不知自己这样纠缠,究竟有没有结果。 “不管许多,大不了就不要脸面了!”他心中拿定主意,飞快地洗好澡,连头发都没有干,又去寻周铨去了。 此后一路上,无论周铨做什么,段和誉总是跟着,每每周铨问起,就道自己心中敬服,愿以师事之,在旁聆听教诲。他一个快四十岁的大叔,称呼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为师,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周铨也不好驱赶,于是只能听他任他。 但是,只要段和誉一提正事,周铨必定顾左右而言它,就是不为他出一计。 他越是如此,段和誉就越觉得他成生在胸,更想要从他口中得出如何壮大大理的计策。 这一纠缠,便从汴京纠缠到了徐州。 眼见海州在望,到了那时,双方就要分手,段和誉心中焦急,又召李紫琮等问策,众人一起商议,倒真给他想出了一个办法。未完待续。 ... ... 三二八、我有计矣 苗仲先抹了抹头上的汗水,踮起脚尖,向着西面望去。 当看到周铨陪着一行人走来,他松了口气:这位麻烦的大爷终于来了。 倒不是说周铨,而是指跟在周铨身边的段和誉。 这位段王爷一路行来,都按照大宋朝廷的官方安排,甚是合作,唯独到了徐州,却点了名,要上徐州黄楼一观。 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早闻苏轼之名,如今既至他当初曾经为知州的地方,又有他重建的名胜,如何能不登楼一观? 要知道,苏轼如今还是名列元佑党人之列,虽然已经不禁他的文字,可大张旗鼓地参观他所建的楼宇,毕竟有些不妥。 更何况苗仲先还借着苏轼苏辙兄弟的石碑,发了一笔小财! 如今苗仲先也后悔当初之举了,早知道周铨这么好说话,自己何必为了那点钱而坏了名头,把苏家兄弟立于黄楼前的石碑砸碎! 不等周铨与段和誉近前,苗仲先就迎了上去。很快段和誉就发现,这位徐州知州对自己虽然客气,却在客气之中还带着几分傲气,但对周铨那是当真的恭敬,只恨不得变出一条尾巴来,拼命地摇动讨好周铨。 “有周师相伴,不须有劳太守,还请太守自便。”段和誉见苗仲先有意陪他们登楼,当下开口道。 “不成不成,制置与柱国来此,我如何能不相陪!”苗仲先顿时不快了。 周铨的面,他见得也少,难得有机会在这混脸熟,区区大理之王,不过是上柱国罢了,哪里能阻拦他! “啊?”段和誉神色微变:“本王不须阁下相陪。” 说这话时,段和誉神情就有些不高兴,瞪着苗仲先,分明是在说“你这人识相点赶紧滚”,可是苗仲先却连连摇头:“下官要陪的是制置。” 苗仲先也说得露骨,你一小国蛮王,还不值得我如此作陪,我真正要拍马屁的是周铨! 这一来两人僵住,互相瞪着,谁都不愿意让步。周铨看得好笑,也不理他们,当先迈步上楼。 他这一走,原本如斗鸡一般互瞪的二人,也只有跟着上了黄楼。 这几年徐州托了利国监的福,发展得也很快,东海商会在这里置了不少产业,因此建了数幢高楼。黄楼已经不再是徐州最高处,但从这里向东望去,平原莽莽,甚至可以远眺得到数十里外狄丘的黑烟——作为一个重工业为主的城市,特别是冶炼业发达,使得狄丘的环境污染也很严重。哪怕周铨已经是百般注意多方设法,可是仍然杜绝不了这个问题。 不过在远处看,倒不是太难看,仿佛是炊烟升起一般,至少段和誉就没有弄明白,还赞了一句:“那边炊烟阵阵,大宋果然民口殷实。” 然后他的目光停在徐州东门前,在那边,他看到一件此前未曾见过的事情。 有人在筑路,但这筑路又和别的路不同,而是用砾石垒起较高的地基,在上面横着铺好枕木,再直着铺上轨道。 段和誉愣了一下:“这是在做什么,还有,那……似乎是钢铁?” “这是铁路,所铺正是铁轨。”苗仲先有些得意地道:“如今路快筑好,用不着多久,便可以全通。自狄丘至徐州,所有货物,便可用此铁轨运输,运量更胜过运河!” 运河这两年拥堵越发严重,而且受天气影响太大,哪怕周铨花了数十万贯疏浚了两回,效果也不是太明显。故此周铨想到了铁轨运输,这方面的技术,在矿山中早有现成的,而利国监爆发式增长的钢铁产量,也让一条从徐州到狄丘的铁路成为可能。 若是这条试验铁路成效比较好,周铨还准备建一条通往海州,为此,他拨款三十万贯,请了京师中一些桥梁名匠,专门研究用钢铁水泥在大河上架桥之法。如今虽然还不能建真正的大桥,但简易桥已经不成问题。 苗仲先说完之后,看了周铨一眼,又补充道:“此乃周制置之明见也,周制置学究天人,以钢铁铸路,古人难及!” 何只是古人难及,段和誉张开嘴巴,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 铺在地上的真是钢铁! 这可不是泥土木头,而是冶炼锻造好的钢铁,段和誉估算了一下,仅修这条路用的钢铁量,恐怕就超过他们大理一年钢铁总产量。换作在大理,这些都会变成刀兵甲胄,变成工具武器,哪里会奢侈到铺在地上! 宋人就不晓得去偷么? “如今铁价便宜,而且这些上面都有钢印,便是偷了,也不好出手,铁匠铺子检举一个偷盗之人获得的奖励,可比低价收来这些铁要多得多!”听得段和誉的疑问,苗仲先不以为然:“至于钢铁产量,那更不用提,自从老太爷主掌利国监以来,钢铁产量已提升十倍!” 他本意是夸耀国威,同时吹捧周家父子,可段和誉听完,看着周铨的目光都发绿了。 不仅周铨厉害,他老子更厉害! 若大理能有这样的钢铁产量,何愁国力不强?若是他段家能够有这样的钢铁产量,何愁区区的权臣高氏? 想到这里,他再也顾不得许多,哪怕苗仲先这个外人在场,他也毫无颜面,直接跪拜在周铨面前。 “周师,救我,救救小王吧!” 他这一跪,卟嗵一声,周铨愣住,而苗仲先则吓了一大跳。 刚才还好端端地在讨论铁路的事情,怎么转眼间这位大理国王就跪下了? 此时周铨在大宋,说不上权倾天下,但以他为纽带核心的利益集团,足以让任何人都忌惮礼让。 所以象李邦彦、王黼之流,哪怕是天子宠臣,周铨说打就打,说戏弄就戏弄。因为就连赵佶,此时对周铨都有些无可奈何。 但大理段氏,毕竟是一国之主,怎么能向周铨下拜? 苗仲先顿时想起,自己也曾向周铨下拜,求他赐良药治自己的贪财病。心中不由大嫉:这厮好端端的一个王爷,也来学自己,得什么贪财病! 周铨回过神来,伸手去扶段和誉:“段王爷何必如此,我年少智浅,哪里能帮得上王爷!” “小王外有强敌,内有权臣,众叛亲离,天灾不断。如今国将不国,若无周师赐计相救,只怕回去之后,不是给权臣所弑,就是为乱部所杀,求周师救一救!” 段和誉说到这里,以袖抹泪,哭得当真伤心。 周铨摇了摇头,用力扶他:“段王爷便是有什么事情,也请起来说话,这般模样,于事何补?” “若是周师不肯赐计,小王便长拜不起!”段和誉与臣僚们早就商议好了,因此拜得非常彻底,哪怕周铨力大,勉强将他扶起,但只要一松手,他就又跪了下去。 这让周铨有些哭笑不得:“段王爷,你所言之事,皆是贵国内政,我乃大宋之臣,却是不好说什么!” “如何不好说,若说周师是大宋之臣,小王亦向大宋天子称臣,乃大宋天子赐封金紫光禄大夫、检校司空、云南节度使、上柱国、大理国王,与周师正是同殿之臣,情属同僚,还请周师出计救我!” 苗仲先在旁听得此语,忍不住咂舌:“前些时日听闻高丽王向制置求救,当时还以为传闻有误,如今亲眼见大理王求助,方知传言不虚也!” 周铨懒得理他,又看了段和誉一眼,心中隐隐有一个主意。 因此他道:“虽如段王爷所言,只是周某智浅,实在是无计可施!” 段和誉闻言大恸,以头顿地:“既是如此,归国之后和誉是一死,在此亦是一死,死于此地,尚可转生于大宋,为中土一寻常人家。今日段某,请死于周师之前!” 说完之后,他翻身爬起,向着黄楼栏杆外攀去,竟然要跳楼自尽! 苗仲先这下慌了,他可以不把段和誉放在心上,可若是段和誉死在他管理的地界,他如何脱得了关系? 因此他忙上前去拉,周铨也只能将段和誉拉住:“段王爷何须如此,我已有计矣!” 段和誉闻言大喜,又向周铨下拜:“若蒙赐计,必有厚谢。” 周铨略一沉吟,段和誉这厮倒是有些狡猾,手段连环施展出来,先是以女诱他,然后以师尊他,再现在以死逼他,让他不能撒手不管。 但要他真心为段和誉去壮大大理,给自己今后增添一个麻烦,他当然不乐意。 莫看如今大理恭顺,以前李元昊之父李德明对大宋难道不恭顺么,可是一但稍有势力,立刻谋反自立,成了大宋身边的巨患! “方才段王爷说,宁可为中原一寻常人家?”周铨问道。 “我这大理国王,处处受人牵制,无一事如意者,倒不如中原寻常人家家主,可以自专家务!”段和誉叹道。 “既是如此,段王爷何必归国?可将大理田籍户簿,献于陛前,以我大宋官家仁厚,段氏一世袭王爵何足道哉?高氏若不愿意,则其为大宋之叛臣,朝廷自然降下明旨,将其诛除!” 段和誉瞠目结舌,他费了半天力气,连颜面都不要了,周铨给他出的,竟然就是这样一个主意? ... ... 三二九、东海风云突变 好一会儿,段和誉才苦笑道:“祖宗基业,不忍弃之……” “云南僻远,朝廷委派官吏艰难,你若献土,虽然看似归了朝廷,实际上还不是你这大理国王说了算?只须运作得当,朝廷得其名,你得其实,有何不可?”周铨说到这,心里有些快意,让你这大叔要死要活的耍赖:“咱们换过来一想,若是高氏有这样的机会,你说他们会不会同意?” 那还用说,若高氏有机会成为真正的云南王,怎么会不同意? 段和誉心中觉得阴冷可怕,再看周铨时,这位貌似亲和的年轻贵官,仿佛变成了择人而噬的野兽。 这一刻,段和誉才意识到,自己是在与虎谋皮。 周铨与其说是在向他献计,不如说是在警告他。 大理内讧,那么双方必然会求取外援,而大宋是他们最近也实力最强的外援。段氏和高氏中的任何一方,只要获得大宋支持,就可以彻底压制住对方。 但那样的结果,会是引狼入室。 段和誉心中满是后悔,巴不得自己从未向周铨提出过问题。 周铨撇着嘴笑了一下,对方的这点心思,他如何能不知晓? 只不过既然提起了,他当然要指点对方一条明路。 是真正的明路。 “太祖皇帝时,南唐遣使入贡,希望太祖罢兵,彼时太祖曾有一言,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大理,中原卧榻之侧也,段王爷,无论你来或不来,大宋都在这里,只待扫平北方,必会转首南下。此时王爷献土,尚不失富贵,彼时大军临逼,恐欲为阶下囚而不得啊。” 周铨这赤果果的威胁,让旁边的苗仲先开始流汗了。 人家段和誉是问如何延续国祚、巩固江山,结果到了周铨口中,就变成这模样了。 段和誉面上抽了抽,苦笑道:“我大理传国亦有不短,与中原一向交好,当不至于此。况且山高水长,等闲大兵亦无路可入大理。” 周铨失声笑道:“王爷,此前交好,那是因为中原未曾一统,又有辽夏这强邻在侧,如今夏国已灭,辽国半残,而大理则君臣不和诸部叛乱,只怕不须中原大军入内,便有人开门相迎了!时移事易,段王爷,你不有拿老眼光看问题。依我愚见,反正都是纳贡称臣,你不过是更近一步罢了,你可以争取更好更多的利益,却阻止不了此事。” 段和誉仿佛老了十岁一般,他以手掩额,好一会儿,又向周铨拜倒:“周师,还请垂怜大理百万部民……” “我说了,上策就是献土内附,如此朝廷不吝于封赏,莫说大理国王,就是云南王也未必可知,而大理百姓,自此亦为大宋之民,凡宋人所有,大理百姓皆有之!中策便是禅位于高氏,如此大理内部不争,或可多支撑十年八载,不过待大宋无北面之患时,大理便有灭国之忧了!至于下策,段王爷回国之后,可以退位出家,传位于子侄,如此王爷本人再无负累,至于儿孙何等际遇,你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 周铨直接打消了段和誉的侥幸心理,他一声长叹,向周铨拱了拱手,不再追问了。 虽是不再追问,可在他心中,却是反复琢磨着周铨的话。 若是大宋真击败了辽国,北面再无忧患,肯定会号令吐蕃诸部,使其自西北攻入大理,而自己出兵剑南,或者自广西用兵,三面夹击之下,大理将面临极大的压力。 若国中君臣同欲、上下一心,段和誉还有信心同跋山涉水来的宋人较量一番,可是现在,段、高二姓貌合神离,三十七部叛乱不停,他拿什么去和大宋争斗? 只靠着他段家,能拼凑出两万士兵就了不起,那还是在接下来一年不种地的情形下。但宋人呢,仅一路之地,就可以凑出十万厢军,也不必打,拖都将大理拖死。 这么一想,段和誉不得不承认,周铨所说的上策,还真是最好的选择。 反正现在大理,也不是他这位国王说了算,将户籍田地献出来,从大宋换取更好的条件和礼遇,他所得,只会比现在更多,而不会更少。 此事关系到一国存亡,自然不会轻易做出决定。段和誉也只是将周铨的话记在心中,他在徐州准备呆个三五日,稍作歇息,便又出发向海州。 他北上之时,是从湖南而来,但南下时却换了条路,准备自海州出海,经杭、明、泉、广等州,抵达钦州,再改作陆路,进入大理。即使是如今,大宋海运空前发达,他这样一行,也需要近半年时间,才能够返回故都。 但在游黄楼的次日他再寻周铨时,却找不到人了。 周铨连夜赶到狄丘,既检查了铁路的情形,更重要的是来狄丘查看几项研究的进展。 “于公何在?”在龙川别院,周铨向父亲问道。 此时的周傥,不再是京师中的小吏,面上的江湖气息已无多少,取而代之的是久居上位后的威严稳重。不过在儿子面前,他的这种威严稳重剩不了多少,一听到儿子不是问候自己,而是先问于汤臣那老头儿,当下瞪眼道:“你这厮好不晓性,百善孝为先,不先问候老子我,却去问别人?” “好好,是儿子我错了,老爹你身体还好否?”周铨自知理亏,笑着说道。 “有什么好的,当老子的被你这当儿子的支使得团团转,有家难归,与你娘也不能团圆,你说有什么好的!”周傥没好气地说道。 这是他们父子一直以来心中不满的一件事情,最初时他们出京,没有自己的基业,因此不曾将周母和师师接过来。到后来他们基业已成之时,再要接周母和师师出来,朝廷却总是百般阻挠,隐隐有将周母和师师留于京中为质之意。 “快了,快则一年,慢则两载,咱们全家便可团聚,那时咱们就能真正做到,不看任何人脸色行事。”周铨略一犹豫,低声说道。 “果真如此?”周傥神情一凝。 周铨点了点头,父子俩对视一眼,周傥想到兄长周侗的警告,心中又觉得有些茫然。 自己这般帮着儿子,终究是对还是错? “于老爷子那边是关键,若是于老爷子所谋之事得成,便是离了朝廷,我们也不惧,故此我一来便问他。”周铨又低声道。 “蒸汽机?” 此事瞒着别人,却不能瞒着周傥,大量的钢铁,还有许多原本可以用在别处的匠人,都被派到了这个项目之上。 “正是……” “那抽水的玩意儿,真不知道你为何如此重视!”周傥嘟囔了一声。 四年之前,周铨将蒸汽机的事情说与于汤臣听之后,于汤臣对此极感兴趣,因为周铨说这是一件将会改变天下的重要发明。换别人这样说,于汤臣会当作是大言,可周铨这样说,他却不敢等闲视之。 更何况,这几年间,周铨投入到蒸汽机研究一的人力物力,几乎可以说是不计成本。 于汤臣曾在苏颂手下参与水运仪向台之工程,学得了工程协调、统筹的一些管理技巧,再加上周铨时不时过问,即使是如此,蒸汽机的研究,也是一波三折。仅爆炸,就发生过四次,第一次时,因为匠人未能严格执行周铨所拟的安全措施,造成了两死四伤。 但如今,终于出了成果。 只不过蒸汽机最初的利用,却是用在了矿山之中。随着利国监生产规模的扩大,矿石需求也迅速增加,原本的浅层矿脉,已经不足以供应利国监生产所需,无论是煤矿还是铁矿皆是如此,因此,凭借火药向地下更深处掏矿,就成了唯一选择,而地下的积水和如何将矿石从深处吊出,又成了难题。蒸汽机在研制出来的第一个应用,便用在了这里。 周傥口中说蒸汽机只是个抽水的玩意儿,但见周铨如此重视,还是和他一起,来到了于汤臣处。 这老爷子已经年近六旬,一直在太史局中当个小官儿,长期不得志,如今到了徐州,挂名在利国监,官已经升到了正六品,拿朝廷一份薪俸,还从周铨这里得到五倍于朝廷薪俸的工资,再加上数量庞大的研究经费。因此,他早就觉得此间乐不思蜀,将京师扔到爪哇国去了。 甚至连周铨过来探望,他都有些不高兴,时不时看着座钟:“制置若没有别的事情,我就要去矿洞里看蒸汽机了!” “我陪你去看。”周铨笑道。 只不过与他才走出没多远,便有信使匆匆赶了过来:“制置,济州来信,说是金国、高丽与辽国,突然在日本登陆了!” 周铨顿时愣住了。 辽国和高丽现在的情况都不太好,共同面对着金国的大压力,所以虽然周铨早就得到了消息,说是辽、高丽似乎都有意于日本的金山,却对此不以为然,总觉得此事不靠谱。 而且他在辽国内部,也有自己的眼线,却也没有传来任何消息。 至于女真兀术的野心,周铨更是嗤之以鼻,觉得不可能实现。 “辽国或许与金达成了密约,甚至可能还包括高丽,此三国联手,共谋日本……该死,他们这是想在我的碗里抢食!” 心念电转一下,周铨有一种自己的劳动成果被人夺去的愤怒! ... ... 三三零、你想来抢么 济州岛五国城东海商会济州总督府。 总督府的大门打开了,在卫士的注目下,耶律大石大步上前,才一进客厅门,就与坐在主位上的黎清目光相对。 总督黎清脸色阴郁,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不安地挪动着身子,耶律大石笑吟吟向前俯身:“见过黎总督。” 黎清勉强一笑:“大石林牙请入座。” “一晃三日,不知总督考虑得如何了,总督奉周制置之命,总督济州事宜,觉得我说的对不对?”耶律大石问道。 “我只是济州总督,若是济州事务,我有专决之权,但是日本事务,不归我管。”黎清道。 他在济州当了数年总督,底气十足,面对辽国的日本经略使耶律大石,也不会流露出太多的怯意。他的不安,只是因为面对突然而变的局面,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处置罢了。 最近在东海疆域之内发生的事情,可以说风云突变,让黎清实在措手不及。哪怕是周铨事先拟定的预案之中,也没有出现这种情形。 引发这一切变化的,正是兀术! 兀术弄到足够的船,再寻了鸭绿诸部女真相询,才知道劫掠日本之事,他绝不是第一个想到的女真人。就在数十年之前,鸭绿诸部女真与高丽人联手,乘船南下,劫掠过日本博多、长崎、肥前等地,掠杀数千,颇有收获! 日本人称这次事件为刀伊入寇,刀伊便是高丽北部女真杂支的别称。得知此事,兀术的信心大增,只觉得当初刀伊只用五十余艘船、区区两千人,便可横行于日本,如今他手中得到济州的巨船两艘,来自高丽的大船二十艘,还有其余小船百余艘,加起来足可运输万人以上的部队,理当更易败敌。 兀术可不是什么有耐心的,他胆大爱冒险,否则也不敢潜入济州岛观周铨虚实。在此消息刺激之下,兀术于三月出兵,三月二十七日攻对马未能得手,三月二十八日转而攻入壹岐,迅速消灭此地日人,四月一日便劫掠平户,四月三日兵指松浦,到得四月九日,直接就打到了长崎! 女真人所到之处,自然是拼命搜刮劫掠。除了日本人受损之外,东海商会也因此被掠去了两艘商船和不少财物,船上的商人水手,尽皆为女真人奴役。 而且与百年前的刀伊入寇不同,兀术并未将当地百姓杀尽,他拉拢当地豪族,自称奉大金国皇帝之命来此开疆拓土,封官许愿,竟然成立了一个大金国日本总督府,一切仪制,皆是模仿济州总督府。 兀术自己也给自己封了一个大金四海制置使,要比周铨的东海制置使名头还要大些。 这等情形之下,原本就在紧锣密鼓盘算进出日本事宜的辽国、高丽人顿时眼前一亮。 他们原本是想着准备一年,明年再动手的,但以兀术进军神速的模样,明年再动手的话,只怕半个日本都要被兀术攻下了。 恰恰此时,对马岛上的阿比留氏面对兀术的压力,选择投靠高丽,高丽立刻派兵船登岛,同时向辽国紧急求援,辽国耶律大石也已经准备好了近万人马,加上高丽自己拼凑出来的万余人马,合兵共计两万余人,其以高丽人为主的先锋部队,在四月二十五日,自对马攻入长门! 此时日本军事尚不算发达,战场之上,甚至还有一骑讨这种虽然极具浪漫却无法真正决定战局的行为,而且就算是一骑讨,无论是女真蛮族,还是辽国悍将,都基本吃定了日本出战的将领。 偏偏此国还在内讧不断,院政派与摄关派争夺不休,本来打探到消息的平忠盛与源为义二人,又不知为何不曾向其朝廷示警,于是兀术打了他们个措手不及,辽和高丽则是乘火打劫,弄得日本狼狈不堪。 “事情就是这样,若是总督愿助我,那么我可以保证,石见银山的收益,东海商会可以得三分之一!”耶律大石笑吟吟地又道。 “大石林牙,你这样做,是在制置口中夺食,莫非就不怕制置发怒么?”沉吟了好一会儿,黎清开口道。 “周制置号称东海之王,他发起怒来,这东海之中便要腾起飓风,我如何能不怕!不过我知道制置的底线,只要不越过底线,自当无妨。”耶律大石说到这,又是一笑:“实际上此前银山未在制置直接控制之下,产量大多为日人所盗,如今落入我手中,哪怕只是三成,也比在日人手中时多了!” “但是原本银山只归我一家所有,如今大石林牙却是想要两家共有,这是拿分我家的东西,我如何能应?” “笑话,那地界原属日本,如今也算是日本一小豪族家产,我只是知道他与周制置关系匪浅,念在你我两家向来交好份上,才来与你商量。黎总督,我实话实说,高丽与我大辽联军,如今距离石见银山不足百里,我勒兵不前,就是为了两家之情,但大军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你再不同意,那我取了石见银山之后,便是三成都没有了!” 他说完这番话后,便看到黎清额头上汗水涔涔。 短时间内宋辽不会开战,辽国与东海商会不会翻脸,甚至耶律大石猜测,以周铨的志向,不应当只是给宋国当个安分守己的臣子,就算宋辽交战,周铨也未必会帮助宋国。 他更有可能是从中渔利! 若不说一声就攻打石见银山,如此损失之下,周铨肯定会暴跳如雷,但如果能达成一项有利于大辽的协议,同时也不是很损伤周铨的利益,周铨则未必会反对。 故此,耶律大石来劝说黎清,便是想要造成既成事实。 莫看耶律大石谈笑宴宴,看上去掌握了主动,实际上,他心里也是极为不安的。 攻打长门,那是因为长门离得近,避免和女真人去夺九州岛。可是攻下长门之后,他们就发现了一个大问题:他们捕获的一艘日本走私船船主,竟然载了一船白银,供述说这船白银乃是从石见运往济州的。 再一看地图,石见在他们接下来的攻击线路上! 若不知道石见银山的产量,那倒还罢了,但得知石见银山的银矿产量,耶律大石当时眼珠子就红了,这样规模的一座银山,一年银产量就足以抵上半座榷城给大辽带来的收益了,如此好东西,怎么能放过? 若只是日本领土,打了就打了,偏偏这走私船主声称,石见银山实际上属于东海商会。那走私船主甚至扬言,他这一船白银,如果辽国不放他离去,那么东海商会必定要报复。 这是耶律大石立刻乘船赶到济州的根本原因,本来他们是想先占了实惠,再通报大宋,如今却不得不提前将消息传来。 他想的就是,乘着周铨本人尚未到,东海商会与大宋都没有做好准备,先把这一票捞足了。 对周铨的信誉,他还是很相信的,只要能说动这位济州总督,双方达成协议,哪怕以后周铨再有不满,可看在没有触及底线的份上,周铨也会认下。 黎清仍然在犹豫。 他这个总督,名义上是周铨的副手,实际上他明白,自己的权力,只在济州岛上,甚至就在这个岛上,也有余阳等分他之权。 对如今自己的地位权势,他已经很满意,比起当初的那个普通海商,不知要强上多少倍呢。 “大石林牙,此事确实非我所能决断,我也不瞒你,女真人攻入壹岐的第三日,我就已经得到消息,第五日便将消息传给了大陆。周制置此时正在赶来,若是大石林牙真想促成此事,还请稍等。”想明白这一点,黎清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因此缓缓开口道。 他这态度,让耶律大石准备好的一堆说辞都没有了用处。 耶律大石瞪着眼,看着这个海商出身的“总督”,忍不住怒道:“商贾贱业者,目光短浅,不足以谋!” 他这一发怒,黎清越发肯定自己选择的没错,因为周铨与辽国公主的特殊关系,他也不好与耶律大石对骂,当下垂眉堆笑:“大石林牙说的是,在下乃是商贾贱业者,鼠目寸光,故此唯有等周制置来,方可做出决断!” 拿他没有办法,耶律大石唯有咬牙切齿。 两人一怒一笑正对峙间,突然门被推开,他们都是愕然回头,就看到周铨大步走了过来。 耶律大石一惊:这厮来得好快! 他却不知,周铨接到消息时并不是在汴京,而是在徐州,在得知东海之变后,他立刻弃段和誉不顾,星夜兼程,乘最新造的剪式帆船,只花了两日多些的功夫,便回到了五国城。 耶律大石吃惊,那边黎清却是如释重负:“制置来得正好,大石林牙正要与我商议石见银山之事。” “没有什么好商议的,叶楚已帅特种护卫出发,七日之内,必取石见银山。我倒要看看,到了我口中的好肉,有谁敢来抢!”周铨也不坐,直接走到了耶律大石面前,俯身望着他,冷笑道:“耶律大石,你想来抢么?” ... ... 三三一、萧嗣先的木柴 “耶律大石,你想来抢么?” 周铨霸气无比的话语,让耶律大石不敢应声。 他当然想抢,可是周铨那一句话已经流露出了不惜为石见银山翻脸一战的意思,他就算再有这个心思,也没有这个胆子。 “制置哪里的话,以制置和公主之缘份,咱们原本是一家人,制置之地,谁敢动之!”耶律大石喉结动了一下,强笑着说道。 一向只有他们辽国在宋国面前蛮不讲理的,但自从出了个周铨之后,改成宋国在辽国面前蛮不讲理了。 他心中虽然觉得憋屈,但却对周铨之举并不意外,从某种程度上说,周铨的霸道,已经让人觉得习惯了。 “既然没有意见,那就好……我不管辽国和高丽达成了什么密约,我只管一件事情,大宋,东海商会,还有我的利益,在辽、高丽的任何行动中都不得受损,谁损我一分利益,我便要他百倍偿还!” 耶律大石沉默了好一会儿,勉强笑道:“下官主持经略日本事宜,在其国长门港,偶遇一艘东海商会的运银船,因恐为日本和金国所掳,暂时将之保护起来……待事情略平,下官定令其完璧归赵!” 说这话时,他心里暗暗庆幸,自己并没有听那些贪心之辈的意见,将一船银锭尽数瓜分。 直到现在,辽国人虽然知道周铨用了某种神秘的武器在辽河之战中击败了金人,却还不知道这种武器是什么。他们只是叛,这种武器,在战场上应当有很大的局限性,故此周铨才不敢轻易示人。 但只要这武器在,便可以威慑心怀不轨者。 “既是如此,那就太好了。”周铨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 日本长门港,一艘商船之外,耶律大石安排的护卫紧张地瞪着眼前的人。 “我再说一遍,我是副帅,你们若再不听令,休怪我翻脸不认人!”在他们面前的契丹贵族,一脸傲气,眼中杀机迸现。 护卫们对望了一眼,就在这时,他们身后有人道:“副元帅,非是小人等不遵令,实在是大石林牙离开时再三说过,此地关系重大,乃是蜀国公主叮嘱他照看之所,小人……” 那人话没有说完,那位副元帅三步换作两步,上去劈手就是一巴掌:“拿耶律大石那狗儿来压我么,还是拿余里衍那吃里扒外的东西来吓我?” 辽国远征日本的军队中,敢这样说话的唯有一人,就是萧奉先之弟萧嗣先。 他是耶律延禧皇后和元妃之弟,为了亲外甥的帝储之位,当真出了不少气力。此人贪财畏死,女真诸部对他甚是怀恨,阿骨打刚刚起兵造反时,他曾为将前往征讨,结果指挥失当坐失战机,乃至给了阿骨打喘息壮大的机会。 这次远征日本,辽国以耶律大石为主帅,以他为副帅,他来此一是监视耶律大石,二则是分一份功劳。只不过打下长门之后,耶律大石却离开大军,将军政委于更为年轻的萧斡里剌,此事令萧嗣先生出疑心,稍加打听,自有拍他马屁者告诉他,耶律大石截了一艘济州岛船,然后就暗中离开长门,跑到济州岛去了。 得知这个消息,萧嗣先心中疑惑难解。 如今文妃一派所得的最大支援,除了文妃娘家支持外,就算是余里衍带来的资金。哪怕经过伐金失败之后,文妃一派也迅速恢复了元气,与余里衍带来的海量钱财密切相关。 这艘船上究竟有什么秘密,竟然能让耶律大石放下大军跑到济州去? 他这人倚仗姐姐之位、兄长之势,向来霸道蛮横,既有疑窦,便不犹豫,直接来到了港口,要上船看。 结果却被耶律大石留下的护卫拦住,这让他大怒。 两巴掌抽了过去,那说话之人眼中几欲喷火,手也握着腰刀刀柄,萧嗣先却夷然不惧,冷笑道:“耶律松山,你是觉得有耶律大石给你撑腰,便敢用刀砍我么?来呀,我就在这里,你砍,这一刀你若砍不下去,就乖乖给本帅滚远些!” 耶律松山这一刀,还真砍不下去! 莫说是他,就是耶律大石在此,萧嗣先如此蛮横,耶律大石也会头疼万分。 毕竟萧嗣先身份不同,特别是其兄萧奉先,如今可谓权倾天下,谁都必须卖他几分颜面。 见耶律松山不开口,萧嗣先冷笑了一声,将人直接推开,然后向身后挥手;“把这里都给我看好了,谁敢乱闯,格杀勿论!” 说完之后,他带着几个亲信,大摇大摆就向那艘船行去。 自从被耶律大石扣下之后,那艘船上的水手早就被赶上了岸,船东更是给耶律大石软禁起来,耶律大石又严令守卫不得登船,因此,当萧嗣先上船后,船上空荡荡的,什么人都没有。 “吃重不浅啊。”萧嗣先是草包,什么都不懂,但他身边的一个日本人小声嘀咕道,然后又一个高丽人将日本人的嘀咕译与他听。 “什么意思?”萧嗣先却不懂日本人的暗示。 “这位今井太郎的意思是,船上所载的货物,份量很重,所以船吃水很深。”那高丽人说道。 “这点我还不懂吗,我问的是,这是什么意思?”萧嗣先恼了。 高丽通译简直不知该怎么解释好,呆了好一会儿,才苦笑道:“他的意思是船上装了很重要的东西……” “废话,不重要的话,耶律大石会眼巴巴地扔下这里往济州岛跑吗!”萧嗣先哼了一声,然后迈步进入船舱。 自有卫士举起玻璃马灯,让他可以看清楚船内的情形。这艘船甲板上的船舱并没有什么异样,顺着楼梯,进入甲板之下后,便看到堆成一垛一垛的木料。 日本多山,自然就多木料,这些木料切得整整齐齐,萧嗣先翻了一眼,冷哼一声道:“这便是济州岛要的货物?当真是胡闹,周铨靠着这些木料也能发财?” 说完之后,他一挥手:“给我搜,肯定有夹层,藏了好东西!” 卫士们七手八脚东敲西敲,但是敲来敲去,也没有敲出什么名堂出来。寻了半日,倒是发现了一个小夹层,可是里面也只藏了一份海图和些零散的东西,根本不值一提。 也有别的货物,什么漆器、木器,什么麻布、杂货,甚至还有硫磺,但是,却没有什么可以说是很有价值的东西。 萧嗣先恼了,飞起一脚,将一根翻乱的杂木踢开:“耶律大石究竟做了什么……嗯?” 他这一脚完全是无意识的一脚,可那根锯得方正的木料在地上滚了两滚,竟然摔成了两片。 其中间,一根长长的银条落了出来,灯光照耀之下,银光闪闪,耀眼夺目。 “嘶!” 萧嗣先倒吸了一口冷气,然后眼睛顿时放光,他抓起另一根木料,再仔细看时,便发现这木料其实被锯开过,只不过后来又用鱼膘胶粘上了,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其中的秘密! 砰! 将这根木料也砸开,里面同样,掉出一根银条来。 这个时候,萧嗣先眼前不再是放光,而是喷火了。 一根银条,足有一斤重,初略看来,这里至少有两万根木料,也就是说,这一船上,是两万斤的白银! “哈哈哈哈哈!” 萧嗣先忍不住大笑起来,得意之色,溢于颜表。 甚至连眼泪口水,都笑了出来! 并不仅仅是为这里的两万斤白银,要知道一斤十六两,两万斤也不过是三十二万两,折成铜钱约是三十二万贯,对萧嗣先来说,十万贯家当还是可以拿出来的,三十二万贯多是多,却还不能让他如此失态。 他得意的是,终于发现了周铨的大秘密! 金、辽、高丽,之所以会摒弃前嫌,同时经略日本,归根到底,还是周铨在大宋大肆宣扬日本有金山银山!女真人在九州岛,占了不少地盘,控制了不少人口,但至今未曾听说发现金山银山,而他们大辽只是占据了长门和周边地区,便看到了济州岛的运银船,这也就意味一件事情,周铨所说的银山不但是真的,而且很有可能,就在长门岛附近! 这样一来,耶律大石跑去济州岛的原因,也不问可知了:这厮跑去与周铨讨价还价去了! 只是这家伙却不和自己打招呼,自顾自去与周铨讨价还价,分明是要撇开自己发财。若不是自己聪明,而且还有些运气,恐怕就要给他瞒过去。 “这银山,我理当也能分一杯羹!”萧嗣先心中暗想。 然后,他心里又是一动。 与人共分一杯羹,何如独吞?即使不能独吞,给别人占大头,何如自己占大头? “而且,这银子落入周铨手中,必然会通过余里衍那个贱人,转到文妃那一派去,既是如此……” 想到这里,一个大胆的念头浮了出来。 对萧嗣先来说,什么都比不得他自家的利益,周铨对辽国曾经的帮助,宋、辽两国的盟约,甚至连大辽国的安危,都比不得他自己的荣华富贵。 否则他与他的兄长萧奉先,也不会将辽国朝政弄得乌烟瘴气了。 “这正是机会,断绝文妃一派外援,同时也让我卷土重来的机会!若我将这银山献与皇帝,皇帝大喜之下,我立刻就会官复原职!周铨便是有意见,落到了我大辽天子手中的东西,他还好意思要?便是好意思要,天子难道还会给?无论最终如何,周铨与余里衍的关系都会因此而受牵连!” 心中主意渐定,萧嗣先转过脸,发现一个个同样满眼贪婪。 “将这些木柴搬去我府中,我正好缺些木柴烧火作饭……少不得你们的赏赐,另外,这船的船东水员在哪,我要审问他们!”他撇着嘴,狰狞地说道。 ... ... 三三二、东海龙王神 石见银山距离长门还有些距离,因此辽与高丽的联军夺取长门的消息,虽然也传到这里,可是大体上石见银山还算平静。 高屋站在山顶之上,望着山下的矿坑,很是满意地点点头:“辛苦诸位了。” 他身前站了一圈,全是矿上的管事,一个个都满脸谄媚,点头哈腰地站在他面前。 高屋对此甚是得意,要知道就在数年前,他还只是一位跟着主公一起流放的放逐武士,若不是在济州岛寻到了机会,哪里会有今天! “把所有情况向我报告一下吧!”他懒洋洋地说道。 “老爷,上个月,矿上出了几起事故,死了十二个人。”众多管事一一将自己负责的那一摊子事情禀报上来,其中一个管事说道。 “死了的矿工,家里多给点米,不要因为这点小事,导致出矿减少,大伙可都知道,我是个仁慈的人,但是我上面的老爷,却未必有这么仁慈,如果产量减少的话,惹发了大老爷的愤怒,死的可就不是一个两个了,另外我们还需要更多的矿工,你们要多想办法……” 石见银山产量能够暴增,完全是拿人命去填的,一个月死十多个人,那是正常现象,最多一次有死近百个的。不过日本人命不值钱,为了能吃上大米,有的是人愿意来填矿坑。 所以高屋不以为意,他正在吩咐之时,却看到远处一道烟柱冲天而起。 他脸色顿时变了。 不仅是他,所有的管事都脸色大变,因为在那烟柱之后,紧接着,一道又一道的烟柱,从各个山头上腾起。 那是有大事发生的警示! “难道是朝廷派兵马来了?” “快逃吧,逃到深山里,逃到矿洞中,朝廷抓不住我们!” “可那样的话,矿就没了!” 众人议论纷纷,高层算是见识过些世面的,在济州还带着手下参与过济州岛之战,大声喝斥了几句,将众人安抚住,赶回各自岗位上稳定人心,他自己匆匆往外去,到了总矿司处。 很快,有人骑着矮马奔了过来:“太田町,太田町被辽人占了,他们是冲着石见来的!” “什么?”高屋一跃而起,满脸都是惊色。 如果是日本朝廷派人来,他绝对不会意外,但来的是辽人,而且辽国攻下长门之后,仿佛蛙跳一般,弃陆路不过,自水路直攻太田,实在是让人难以相信。 太田町是离石见银山最近的一座港口,石见银熔成银条之后,都是从这里秘密装船,避过关所,暗中送往济州,换取源义纲所需要的物资、武器、兵甲。太田町此前并不算十分繁华,甚至可以说没有什么攻击的价值,对方却直接来到这里,其目标只有石见银山了。 “可知敌军军势几何?”惊骇了片刻之后,高屋又问。 如果敌军军力不多,那么还有可能侥幸,若是敌军大举来犯,只靠着矿区用于镇压矿工的三百余人的启用打手,可是没有半点希望的。 “敌军军势成千上万!”来禀报的家伙心惊胆战地说道。 “我问的是具体多少人,你这个马鹿,胆小鬼,是不是还没有看清楚敌人就逃跑了!”望着报信者,高屋一肚子都是怒火。 这厮并无本领,又吃不得山中的苦,只因为他是主公源义纲新纳的小妾之兄,便得到了在太田町迎来接往的奉行肥差。这几年间,他捞得的好处,比起高屋、石桥两个出生入死的还要多,但到了关键时刻,他就什么用处也没有,甚至连清楚地打探军情都做不到。 “不对,这蠢货,敌军既然猝然袭击,肯定对我们的情形已经有所了解,明知道这家伙是奉行,却还放他逃走……糟糕!” 高屋终究是武将出身,想得更深一些,当他意识到不对时,却已经晚了。 离矿山比较近的一个山口之上,突然又腾起了烽火,法螺声呜呜地响起来,那奉行还莫名其妙地回头张望,却被高屋一脚踹倒在地。 “你怎么不死在太田町,该死的,该死的!”连踹了那奉先好几脚,直到身边随从将高屋抱住,他才停止。 “高屋老爷,现在该怎么办,你不能乱,你是大伙的主心骨啊!” 抱着高屋的随从大声呼道,高屋点了点头:“品川大彦,你说的不错,我会提拔你的!” 那品川大彦是石见本地人,带着一群山贼盘踞在此,绰号石见之狼,后来被高屋收伏,成了他身边的武士。听得高屋这样说,品川感激万分,向他大声道:“高屋老爷,我一定不会辜负你的看重!我愿意带着我的人,前去阻拦敌人,给老爷争取时间!” 高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去吧,记住,如果有什么意外,你的儿子,我会将他抚养成人,让他也成为一位老爷的!” 此时武家方兴,公卿老爷仍然身据高位和权柄,高屋背后的是源义纲,有资格继承武家栋梁之位的大人物。他这个许诺,让品川大彦感激涕零,带着自己的山贼兄弟们三十余人,真跑去拦截敌军了。 “把所有的矿工都放走,让他们躲起来,将存货搬入山里,埋起来别被人发觉……” 高屋开始发号施令,听他说完之后,大伙都明白,他对守住矿区不抱希望。有一位管事献策道:“老爷,何不先破坏矿洞?” 高屋冷笑了一声:“别蠢了,你们以为我真的放弃了这里的银山?告诉你们,用不了多久,我就会再回来为!” “啊?” “你们不相信?”高屋扫了这些人一番,心知这些人是矿上的骨干,如果他们背叛的话,矿上的损失会很大,必须让他们安心。 他提高声音:“你们只知道我身后是武家栋梁义纲老爷,但你们知不知道,义纲老爷并不是我们最大的主公,在义纲老爷之上,还有大人物,真正的大人物!” “莫非是京城里的某位公卿?”一位管事问道,但高屋却是摇头。 “莫非是关白老爷?” “也不是,和我们的真正老板相比,关白老爷也算不了什么!” “难道是天皇?” “法皇?” 管事们的问话,换来的都是摇头,听到连天皇法皇都比不上那位大人物,这些管事们的好奇心完全被提起。 “实话告诉你们吧,我们每次运出去的白银,都运到了济州岛,运给了东海王!” 高屋这个“东海王”一说出,那些管事们一齐惊呼出来。 管事们多是商人出身,可不是石见山沟里没有见识的平头百姓,他们很清楚,如今控制着大宋、高丽、日本三国间航线的,就是宋国的那位东海王大人。他们可能根本不知道周铨的姓名,但是“东海王”这个绰号,却是无人不晓。 “出云神社里的巫女说过,东海王是海里的龙神降世,他手下有一位叶楚童子,曾经奉他之命巡游诸国,在出云斩杀了阴鬼!” “我也听说过,她还说终有一日,龙神会派遣叶楚童子再度前来,将日本从八岐大蛇的毒火中解救出来!” 好吧,这些迷信神社巫女预言之人,自然不会知道,当初叶楚奉命行走日本时,曾经在出云呆过不短的时间,将神社巫女睡个遍的事情。他们议论纷纷,听得高屋也是一愣一愣的,然后乘热打铁道:“既然你们都听说过东海龙神的传说,那么还担心强盗们来石见么?他们暂时夺走石见,很快龙神就会帮我们夺回来!” 虽然亲眼见过周铨的高屋,并不认为这位会是什么龙神,但对周铨将夺回石见之事,他是深信不疑的。 然后他看到一个管事狂热地从自己脖子上摘下一个护身符:“老爷说的不错,这是神社巫女赐给我的护身符,据说得到了龙神法力的加持,上回矿难,他们都死了,为什么我还活着,以前我都想不明白,现在我知道了,是龙神在保护我!” 众人一想,确实前不久的一次矿难中,这位管事和另外几人都被埋,挖出来时别人都已经死得不能再死,却唯独他,不仅活着,身上连擦伤都没有多少! “我也要去神社,乞求东海龙神的保护!” “是啊,我也听说了,有东海龙神保护的商船,在海里都能够安全返回,甚至船行速度,都比没有龙神保护的船要快!” 管事们七嘴八舌的议论,让原本对东海龙神的说法并不相信的高屋都将信将疑起来。想起自己拜见周铨的那几次印象,确实,周铨风姿仪态,给他一种神仙中人的感觉,与其相比,平安京中那些在面上敷粉、把牙齿涂黑的公卿们,就象是乡下的土包子一般。就连传说中神的子嗣拥有神性的天皇、法皇,也不过是猥琐的土财主。 “喂喂,你们别在这再议论了,赶紧各自去做自己的事情,这可是品川君用性命为我们争取的机会!”定了定神,高屋下令道。 因为周铨被神化的缘故,这些银山的大小管事们,这个时候再没有什么紧张感,被高屋驱赶着才小跑着去做事了。望着他们的背影,高屋心里突然生出一个念头来。 乘着银山停工的这段时间,自己或许也应该去出云一趟,拜求一份有龙王神力加持的护身符来。 ... ... 三三三、皮鞭、小刀、蜡烛和口供 萧嗣先抿着嘴,大骂了两声,挥手将绕着他不停飞的蚊虫赶走。 攻打大田町非常顺利,他还故意放跑了银山在大田町中的奉行,然后跟随着奉行的足迹,找到了银山矿区。只不过进入山区之后,事情开始变得不太顺利了,先是一群疯子般的家伙,从山沟沟子里钻出来对他们放冷箭,其中还有一个不停象狼一样嚎叫的家伙,叫叫嚷嚷什么,听通译说是“一骑讨”,萧嗣先才不会傻到自己独自和这样一个野人单挑,他可是此军主帅,因此很干脆地下令几千人去单挑对方一个,直接将之砍成了肉泥。 然后到了矿区,却除了几个傻乎乎的矿工,就逮住了一个管事,别的人都已经逃走。 哪怕没有破坏矿坑,没有管事管理,没有矿工下洞,没有匠人冶炼提纯,他就只能看着这里的银矿石流口水! 虽然他已经决定,要将矿山献与大辽天子耶律延禧,可是在耶律延禧正式派人来接收之前,他还可以狠狠收刮一番,能得多少,便得多少。这是他打的如意算盘,可现在矿上的局面,他这算盘如何才能实现? 唯一的希望,就是被抓住的这个管事了。 想到这,萧嗣先脸上挤出生硬的笑:“让他交待,这里的管事和矿工,都躲到哪里去了!” 那管事被带到萧嗣先面前时,吓得瑟瑟发抖,看起来下一刻就会尿裤子。 听到通译翻译过来的问话,他连连摇头:“我我也不知道啊,我如果知道,就和他们一起躲起来了!” “说谎!你是这里的管事,这里哪儿能藏人,你还会不知道?”不等萧嗣先说话,充当通译的高丽人就狐假虎威,一脸凶恶地向着那管事训斥。 然后他自觉有些僭越,于是又堆着笑脸只差没有摇着尾巴,向萧嗣先道:“这些日本人都是贱骨头,老爷对他们越好,他们越不肯说实话,反而会觉得老爷和善好欺负。如果老爷拿鞭子狠狠他们,他们嘴里喊着雅灭蝶就是倭语中不要不要的意思,其实心里却在说还要还要要更多,总之,日本人就是贱骨头,越打越听话!” “老爷不管你用什么方法,老爷只要结果!”萧嗣先面无表情地道。 那高丽人顿时兴奋起来,自觉得了大老爷的授权,当下唤人拿来皮鞭、小刀,眼见天色黑了,他还没忘要上火把、蜡烛,一脸狞笑地道:“今夜小人就拿出浑身解数,好生刨制这厮,老爷只管等着好消息就是。” 见这厮一副如色狼见着美女的模样,萧嗣先这样的荒唐惫怠人物,也不由得心里一颤:日本人是贱,可你这高丽人看上去也毫不逊色的模样! 他却不知,高丽人性格向来如此,二鬼子比真鬼子更坏,只见那高丽人一番手段下来,将那日本管事折腾得不成人形,大小便失禁臭气熏天,口中只是反复念叨一句话,萧嗣先有些不耐烦了。 “他在说什么,有没有口供了?”他向高丽通译问道。 高丽通译这个时候头上也是冷汗直冒,他没有想到,这个日本管事竟然如此耐搞,到现在还没有回答出什么有价值的问题。听得萧嗣先问,他不敢隐瞒:“他说,此银山属于东海龙神王,那些人都躲到了东海龙神王的神社去了,还说他也要去东海龙神王的神社,东海龙神王会保佑他” 还有一句,通译不敢说,那日本管事还诅咒道,他们这些家伙,必然会遇到东海龙神王掀起的风暴,他们的船永远回不到家乡。 一听到东海龙神王,萧嗣先本能地就觉得烦躁。 哪怕不知道日本人的信仰,他还是将这个东海龙神王与周铨联系起来,不由自主冷哼了一声。 “继续,你不是说你很有本领的么,全拿出来,若从他口里得不到我要的答案,你就将方才的这些手段也吃上一遍吧。”萧嗣先道。 高丽通译暗暗叫苦,却无法拒绝,只能再度上前。他正要再折腾那名管事时,突然间,有人惊叫道:“大帅,你看!” 萧嗣先只是副帅,可是他根本不将耶律大石放在眼中,更不愿意屈居其下,因此他的亲信呼他,不敢呼副帅,只能喊大帅。听得惊呼,他循声望去,便看到太田町的方向,一道烟柱又冲天而起。 “怎么回事,失火了吗,那群蠢货,我和他们说过,做事要控制些!”萧嗣先的第一个念头,是他的部下在劫掠太田町。 但旋即他意识到,问题不对。 如果是劫掠起火,火势绝不只这一点,现在只看到烟柱没有看到火光,分明是点起狼烟示警! 萧嗣先心猛然悬起,正想说什么时,那个被折腾得奄奄一息的日本管事突然跃起,口中疯狂大笑:“他来了,东海龙神王来了,你们都得死,一个都不要想回去!” 这次日本管事用的话语,竟然不是日语,而是宋话! 高丽通译也被太田町方向再度起烟吸引了注意力,根本不曾妨备,那日本管事跃起时,还一把将高丽通译手中的短刀夺了下来,直接捅进了对方腹中。 高丽通译就在日本管事的疯狂大笑中断气,那日本管事还想扑向萧嗣先,却被萧嗣先的护卫乱刀砍翻,眼见活不成了。 萧嗣先觉得自己的心,象是被只无形之手紧紧攥住了一般,不祥的预感将他整个人都笼罩起来。 此时他才在得知银山消息后的兴奋中冷静下来,开始考虑后果了。 周铨怎么可能放弃年产十万斤白银的大矿山! 哪怕矿山落到了辽国天子耶律延禧的手中,周铨奈何不了耶律延禧,可又怎么会不报复他这个引发争端的人? “糟糕” 最可怕的事情,是银山还没有落到耶律延禧手中,而周铨的势力就已经卷土重来,比如,他现在面临的情形。 “派人回去打听一下,大田町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另外,给我将矿区翻个遍,能拿多少就拿多少,告诉大伙,所得我一半,各自留一半!”萧嗣先大道。 他虽然冷静下来,可贪心终究未除,因此不舍得入宝山而空手归。他手下倒还有清醒之人,听到这个命令之后焦急地道:“大帅,我们后路就在大田町,此时应当赶紧回去!” 萧嗣先略一犹豫,然后哼了一声:“我在大田町留了千余军卒守护,便是有大队敌军赶来,他们也足以坚守一段时间,况且我们不只一条退路!” “咦?”那部下一惊。 萧嗣先略露出得意之色,他在带兵征伐女真惨败之后,多少受了些教训,因此此次动身之前,他已经做了准备:“我已令高丽人出兵太田川!” 辽国与高丽合兵攻下长门,但在这之后,为了便于各自争夺战利品,双兵分兵,辽国顺着北部沿海进击,而高丽则沿着南部沿海进攻。原本双方虽然拟定了分兵合击的计划,但因为来自本国的大部主力尚未至,双方都没有正式动手。 但萧嗣先发兵之前,已经向高丽人下令,要求攻击后世广岛所在的太田川,此时想必已经动手,将日本原本就为数不多的兵力吸引过去。这等情形之下,哪怕大田町被占,萧嗣先也可以带兵南下,越过群山,顺着太田川与高丽人会合。 所以他没有立刻回大田町,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希望看清楚敌人虚实,若是敌方不强,攻不下大田町,他二话不说就杀回去。 但若是敌人太强,大田町守不住,他也会同样二话不说,拿留在那儿的部队当弃子,自己撒腿就跑,前去与高丽人会合。 “该死,应该不是宋人,宋人来得没有这么快,耶律大石去了才十余天,宋人调兵遣将准备好来,还需要一段时间,他们再快做出反应,也应该是十余天后!” 萧嗣先还抱有一丝侥幸心理,可就在他派人回去打探消息的同时,叶楚大步踏着辽人的尸体,走上了码头外的一座据点。 奉周铨之命,赶来夺占石见银山后,他们日夜兼程,追于赶到一股南风,顺利地赶到大田町,才到此处,就发现这里落入了辽人的手中,叶楚本来还有些犹豫,担心辽人夺占的时间比较久,已经有了比较稳固的防御措施,凭他们这些人难以攻下。但他手下如今多了韩世忠与宋行风这两个有着丰富战斗经验的悍将,两人拿人头担保,他们只需要一个突击,便可以夺取码头的据点,为商会护卫军开辟桥头堡,这等情形下,叶楚准许他二人各带五十人,从东西两侧开始登陆。 事情如他们所说,二人竟然几乎同时上岸,都是身先士卒,转瞬间将辽人在岸边的防守击溃,然后会合一处,乘着辽人动摇的机会,又攻下了对方据点。 五六百辽人,在他们百人的攻击之下,竟然弱不禁风,瞬间崩溃! “啧啧!” 望着拎刀踏血,大步向自己走来的韩、宋二人,叶楚忍不住啧啧了两声,同时感到了一种紧迫感。 也不知自己家大郎是从哪儿将这俩人翻出来的,原本以为只是普通武夫,现在看来,竟然都是难得一见的悍将! “叶营正,我二人前来缴令,再向营正请战!”宋行风远远地就大叫道:“此时正是乘胜追击之时,切莫错过机会!”未完待续。 ... ... 三三四、各人的野心 宋行风有自己的野心。 在西军之中,跟着刘延庆、刘光世父子,他们没有出头之路,只能弃这对父子转投周铨。 原本他以为,跟着周铨,当这个商队的护卫,最多就是一个赚钱点的打手,今后休想再在战场上立下功劳。 哪知道在济州岛的士官学校之中,他学到的东西,比起此前十年总和还要多! 前后学习时间,包括后来到秘密基地的训练,总共加起来才是八个月,却让宋行风觉得,自己仿佛得到脱胎换骨的变化。 以前在军中他的一些疑问,现在得到了解决,更多此前他没有注意到的问题,也被一一指出并获得答案。 特别是当火炮出现在他面前,展现出其可怕的威力之后,宋行风与韩世忠几乎同时都拜倒在这种武器之下! “火炮之后,再无城墙!”这是宋行风对此物的评价。 正是从火炮上,他们看出周铨的野心,那绝对不是一个豪商可以满足的,甚至成为大宋枢密、参政,宰执天下都不会满足! 这样的武器,发明出来天生就该用于攻城掠地,成就不世之基业,如同秦始皇嬴政一般,横扫吞灭万国! 周铨造出这样的武器,却是秘而不宣,不将之交与朝廷,其内心深处所藏何意,韩世忠与宋行风隐约可以猜得出来,二人心中担忧之余,更多的是兴奋。 特别是宋行风,更是觉得若周铨没有别的心思,根本就是浪费资源。 正因为周铨有别的心思,他才拼命表现,特别是与韩世忠竞争,希望能够压过韩世忠,获得周铨的重用。 而他二人在正式进入部队之后,果然脱颖而出,最短的时间内就调入特种护卫之中,并且当了基层军官。 “先不急,我们用不着着急,只要在这座岛上,那么无论辽人抢了多少、抢了什么,最后都会交到我们手上。若抢的是我们的东西,他要交还的可就是连本带利!”叶楚笑着压了二人一把:“你们登陆辛苦,接下来烦劳你们控制住大田町,追击之事,交由我亲自来做!” “营正,我们不辛苦,还没有打过瘾,求营正许我继续攻击,留泼韩五一人在此便可以了!”宋行风满眼都是热切。 留守能有多少功劳,只有追击,才有可能抓住辽人的首领。方才宋行风已经简略问过,这伙辽军的头领,乃是辽国远征军的副元帅萧嗣先,他还是当今辽国天子的小舅子,若是能够擒下他,这功劳足以让宋行风再升一级,开始领先韩世忠。 韩世忠虽然也很想追敌,但却知道,功劳不可能给他们二人全占,因此倒是没有多说什么。 听得宋行风还要请战,叶楚面上笑容不改,但心里却哼了一下。 宋行风迫切往上爬的心思表现得太明显了,如今护卫军中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想往上爬没有问题,但为此要独占机会,不给同僚余地,这就有些过了。 而且说实话,象叶楚这样阵列少年出身的,天生对同样从龙川学校里出来的少年有亲近感,觉得他们打小就跟在周铨身边,才是周铨的嫡系,而宋行风、韩世忠都只是半途加入的,终究是隔了一层。 韩世忠因为娶了雕镌义妹的缘故,还被叶楚高看一分,但宋行风么…… “宋队正,若不想象辽人一样,失去大田町被端退路,守备工作便必须做好。你们二人是打惯仗的,应当比我更清楚此事,令你二人守卫大田町,乃是军令,万勿有失,军情紧急,我先去追击了!” 他话语隐隐透出几分严厉之色,说得宋行风面色尴尬,然后叶楚便大步离开,留得宋、韩二人站在原地之上。 韩世忠面色有些难看,宋行风更是呸了一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不就是怕我们立得功劳多了,官职超过他么,何必说得那般冠冕堂皇!” 自然,他这话是待叶楚走远了些说的,倒不虞叶楚能够听到。韩世忠拍了拍他的肩:“兄弟,说话当心些,他年纪虽然比咱们小,却是咱们的上官!” “背后说说吧,也只敢说与你听。”宋行风一脚踢飞路上的一颗小石子:“韩五,有机会你当与周制置说一说才是,他们总有些瞧不起咱们!” “人有亲疏远近,这原本是常事,只要他不象刘家父子一样没掉咱们的功劳,你还怕什么!”韩世忠没有同意去周铨那里打小报告,而是略带鄙夷地对宋行风道。 他也感觉到宋行风的浮躁与急切,这让韩世忠有些不可思议,因为和在刘家父子帐下时相比,他们如今的处境已经好得太多。叶楚对他们虽然没有象对阵列少年那样看重,却也基本做到了公平相待。 归根到底,还是宋行风自己太过急切了。 他们背后如何议论暂且放过,叶楚离开没多久,便看到一个日本人在向他招手,叶楚示意卫兵将那日本人放过来,片刻之后,那日本人就跪倒在他面前:“小人见过叶楚老爷。” 那人是用日本话说的,叶楚在日本呆过一年,和无数脂粉女子打过交道,倒是学得了一口流利的日语,点了点头道:“你认识我?” “小人在出云神社见过叶楚童子,自然认得老爷的模样!” 想起当初在出云神社的事情,叶楚眼前闪过一丝温柔,他笑着问道:“我也记起来了,阿国现在好吗?” 出云神社女巫首领始终名为阿国,听他相问,那日本人欢喜地道:“女巫老爷相当好,看起来更年轻貌美了,若是得知叶楚老爷来了,她定然更高兴!” “我正打仗,没时间去看她们,等打好仗,我会去出云一趟,另外,我为她寻到了一位财主,愿意替她将大神社建起来,你可以先去告诉她,让她高兴高兴!” “是,是,老爷如果说的打仗,是指和辽国人的战事,小人倒有事情禀报!” 出云神社能够对附近有那么大的影响,很大程度上靠着他们分布四方的情报网。这个日本人,就是出云神社的狂信徒,同时也是眼线之一。 “你说。” “辽国人攻入石见山中,山上没有做什么抵抗,但山中的矿工都跑了,他们得到的几乎是一座空山!”那日本人道:“山上的老爷、管事还有矿工,不是躲入深山老林之中,就是逃往异地,其中有一部分,就向出云神社进发。” “帮我联系上他们,让他们尽快赶回石见重新开工!”听得山上没有怎么抵抗,叶楚有些不高兴。 虽然银山是由周铨控制,但实际上的管理,一直是源义纲的人在做,当敌人来临时,他们竟然没有做什么像样的抵抗,立刻就逃离了矿区,这让叶楚觉得,这些日本人实在是对不住他们从矿区收入中所得的利润。 旋即他冷笑出来:这不正好么,有这个借口,正好将石见银山直接收归商会所有,源义纲的人即使不完全踢走,也要极大削减他的利益份额。 大田町被攻占之后,溃败下去的辽人,就象受惊了的兔子一样,飞速狂奔,最短的时间内逃回洞穴,让叶楚想追都追之不及。 他们的洞穴,就是萧嗣先主力所在的石见银山。 “宋国人,东海商会?” 望着跪在自己面前的部将,萧嗣先觉得自己都要七窍生烟了。 最坏的事情发生了,不但来的是周铨的人,而且还在最短时间内丢掉了大田町。他本来希望大田町的守军能够帮他拖延一下时间,却连这个最低的目标都没有达到。 他简直有摁死跪伏在面前的家伙之心了。 他却不知,他自己的如意算盘打得虽好,别人可也不是傻子。脚下这辽国将领,知道他惯于在不利局面下弃部逃走,事后还要将战败的责任推给战死者,哪里肯真正为他卖命! “告诉他们,立刻收拾好东西,现在出发,往东南走!”按住内心中的愤怒、不满还有几分惶恐,萧嗣先面目表情地下令。 不舍地看了周围一眼,这一片群山之中,可是有不少矿洞,每年出产极多的白银和铜,被擒的工人说,足以稳定地开采数十年! 周铨这狗贼,为何如此贪心,非要独占这座银山的利益,凭什么不分点给他萧嗣先? 他正望着群山感慨,在群山之中,也有人悄悄仰望着立于山头岩石上的他。 “看来是东海龙神王的人来了,这些辽狗情况很狼狈……呵呵,我就说过,他们横行不了多久!” 高屋望着萧嗣先的身影自言自语,他将一部分管事打发逃往出云,但是自己却没有离得太远,而是领着手下,就在附近转悠。他们熟悉这边山里的一草一木,哪里可以躲人、哪里能够获得水和食物,他们都很清楚,因此,哪怕萧嗣先几乎要将矿区翻个遍,却也没有找到眼皮底下的他们。 “老爷,这就太好了,用不了多久,我们就可以回来了!”一个手下道。 “我只担心一件事情,东海龙神可是一个赏罚分明的人物,我亲眼见过他如何处置和奖赏部下的,我丢失了石见银山,却被别人收复……不行,我们还得立功,才可以不受他的惩罚!”高屋神情比起辽人来攻时还要凝重。 “怎么立功,去给龙神老爷的军队带路吧!”一个属下建议道。 “带路这种没有技术含量的事情,就算去做,又能有多少功劳,这些辽国人看来是准备逃走了……我要拖住他们,不让他们逃走!”高屋眼里闪动着野心的光芒。 他才不想一辈子在矿区里当一个守卫头目,他还想当武将,最好是为周铨老爷效力的武将! ... ... 三三五、我真的很讨厌猪队友! 耶律大石握紧的拳头在发抖,他竭力忍耐,可是愤怒还象地心的火山一样,在积聚力量,最后喷涌出来,化为他挥拳的行动,狠狠砸在身边的木柱上。 他手因为这一砸而皮开肉绽,鲜血直流,他也顾不得了。 有卫士来上前为他包扎。 周铨的火炮虽然被保密,但他改变战场形态的另一项发明却扩散开来:药棉与酒精。 余里衍没有向周铨问火炮之事,她怕周铨为难,但药棉与酒精可以救人性命,让战场上受伤的士兵有更大机率活下来,所以她向周铨请教了这个,专门安排人手来济州学习。到现在,辽国大将身边的卫士,基本都掌握了一点包扎消毒的技术。 “萧嗣先这个蠢货,蠢货!”耶律大石终于吼了出来,眼中不自觉中,竟然有泪水涌出。 在他看来,此次远征日本,是大辽振作的唯一机会,他们可以将辽国内部的许多矛盾,都转嫁到日本来,而日本的矿产物力和人力,也能壮大辽国的国力,让辽国在此后面对大宋或者金时都多出几分底气。 可是萧嗣先乘着他不在,擅自对石见银山动兵,不仅破坏了他的计划,将周铨从半盟友的位置推向敌人,而且还让他损兵折将。 因为海船尚不足的缘故,所以辽军来长门主要借助了高丽水师的运力,运来的人数还不到五千,萧嗣先以副帅身份带去石见的就多达三千,而耶律大石这个主帅手中剩余的人手,却只有千余人。 “石见那边的情形如何,有谁知道萧嗣先是不是死了,这个狗贼死不足惜,可我那三千将士呢?”他愤怒地咆哮道。 耶律松山也是满脸痛恨之色,但是无可奈何,萧斡里剌满脸羞愧,跪下请罪:“末将未能阻止萧嗣先,还请大帅见责!” “和你们无关,萧嗣先这厮该死,就算是我,难道能阻止他么?你们这样有才能之人,只能为部属,而萧嗣先这样的蠢货却可以身居高位,这是我们大辽如今一切问题的根源!”耶律大石倒不至于迁怒他们。 而且这事情,最大的责任还是在他自己身上,如果不是被银山所迷惑,扔下大军前去占周铨便宜,也不会落到这种境界。 他现在突然非常理解周铨为什么要组织那个所谓的东海商会了,若没有这个他一手建起的商会,想来在大宋内部,周铨同样也要面对蠢材比人才多的窘境,不但处处受到这种小人蠢货的牵制,而且在事后还要为这些蠢货扫尾善后擦屁股! “大帅,大帅,朝廷来了使者,说是要见副帅!” “哼,来得倒快!”耶律大石吸了口气,他知道这使者为何而来。 果然,使者见不是萧嗣先而是耶律大石来见,露出尴尬之色:“大石林牙,还是请国舅来见吧。” “那个蠢货贪心周铨的银山,如今后路被断绝,我没有兵力可以前去救援,因此他是不是活着我也不知道。”耶律大石懒得敷衍,直接说道。 使者大惊:“什么?” “陛下有什么吩咐,只管说就是,我看看陛下究竟是怎么想的。”耶律大石话语里带着怨气。 使者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将一份文书交到了耶律大石手中。这份文书却不是耶律延禧发出的,而是萧奉先所书,文书中将萧嗣先盛赞了一番,还说天子已经知道此事,对此亦很满意,让萧嗣先立刻将拦下的济州运银船送往辽阳。 至于萧嗣先所请示若是周铨来讨要当如何处置,萧奉先说得非常明白:不予理睬,让他去寻余里衍要去。 耶律大石将文书撕得粉碎,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他猜出了萧奉先的意思,哪怕拼着与周铨反目,也要断绝文妃一派的这条重要财源。 这就是典型地将私党之利置于国家之利上,这原本是中原汉人书生大儒们最拿手的事情,现在辽国贵族也同样精擅了。 “我有一封奏书,你立刻回去,送与陛下……算了,你留在这里,我另派他人为使!” 怒过之后,耶律大石冷静下来,知道必须寻找解决的办法,他开口命令道。那使者闻言一惊:“陛下和相国还等我回话……” “你休想……” 耶律大石话还没有说完,突然间,耳畔轰鸣,他听到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震得耳膜几乎破碎,而他脚下的地面,也因为这轰鸣而震动不止。 “打雷了?下雨了?收衣服啦!”那个信使茫然地抬头望天。 耶律大石却是脸色大变,他快步出来,看到长门港外,只见五艘大船,一字排开,将整个港口都封住。 五艘大船上,都悬着张牙舞爪的苍龙旗,那苍龙旗上,还书有东海商会四个大字! “轰!” 一个冲天的水柱,从海港外的大海中腾起,溅得在岸边的高丽人一头水。 “火炮!”耶律大石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周铨手中掌握着新式武器火炮,他从许多个途径都证实了这一传闻,但是周铨对这种武器看得很牢,自从辽河之战后,再没有让这种武器曝光。 可今日,周铨将之用了出来,仅从这一件事情上,就可以判断出,周铨究竟是多么愤怒! 耶律大石感到了透骨的寒意。 然后,他看到一艘小船靠了过来,船上的人在大声喊什么。耶律大石青着脸赶上前,海风声中,隐约听到那小船上的人在喊:“限半小时之内,弃船上岸,半小时之后,长门港中片帆不得下海!” “这是什么意思?”那信使跟在耶律大石的身边,茫然失措地问道。 耶律大石回手就给了他一记耳光,哪怕对方是大辽天子派来的使者,他也管不得这许多了。 他是真气,而且不是一般的生气! 周铨的意思,他已经很清楚,就是要报复他们攻击石见银山的行为! “你敢打我?”那信使大怒。 “蠢货,就是萧嗣先的愚行,惹来了周铨的报复,他要毁掉我们所有的船!原本我可以和他谈判解决的问题,生生被你们这些蠢货弄成了现在的模样!” “这怎么可能,他才五艘大船,我们有十余艘大船,还有二三十艘中型船,就算是撞,也把他们撞灭了!”那信使犹自不信。 到现在他还不知道,刚才被他误以为是打雷的声音,其实是火炮之声。 耶律大石懒得解释,他知道将有大问题来了,果然,片刻之后,高丽在长门港的守将王英气急败坏地跑了来,对着耶律大石破口大骂:“你们要去惹东海商会,如今惹来麻烦,却连累了我们!你们这些辽人,除了贪心,别无用处!” 本来辽与高丽联军,辽要借助高丽的水师,而高丽要借助辽的兵威,双方互有所求,才能凑到一块儿。但是在攻下长门之后,双方在战利品分配上原本就产生了矛盾,于是各择一路进军。但如今,辽人惹来了东海商会,让高丽人新仇旧恨一起冒出,连面上的和气都不能维持了。 倒是耶律大石,这个时候还能保持部分镇定,赔着笑脸道:“贵国若有损失,我们大辽包赔就是……” “你这高丽人恁的无礼,竟然敢在我大辽元帅面前呼喝!宋人也不过就是五艘船罢了,但凡尔等有半点勇气,便可倚多打少,将他们灭掉!”那信使在旁叫嚷道。 可是接下来,他就看到高丽人用看傻子的目光看着他。 “来人,将他绑了,送上船去,绑在桅杆上,让他看看他的勇气能不能把宋人灭掉!”耶律大石心中气极,他都不要颜面地要绑住高丽人,可那信使却在这胡说八道给他捣乱! 这种猪队友还留着做什么,不如借着周铨的手将之处理掉! 有周铨这个榜样,耶律大石的胆子大了许多,竟然真令亲信将信使绑在一艘船的桅杆之上,任他大叫大嚷,只作未曾听闻。 那些将他缚在桅杆上的军士,嫌他吵闹得慌,还顺手将他的嘴巴堵起。在这过程中,因为他嘴中仍然威胁叫骂,又煽了他几记耳光,让他老实下来。 这个时候,那信使才明白过来,远离辽国之后,在耶律大石这样手握着兵权的大将面前,他根本什么都不是。 然后他看到,各艘船上的水手士兵,都在慌慌张张地撤离,有些船上还在抓紧时间搬运东西。 在座钟推出之后,半个小时这样的时间单位也逐渐普及。可半个小时能有多长时间,没多久,港口就传出警钟之声,然后最后几名水手也撤了下去。 数十艘大小船只上,顿时空荡荡的,只余那名辽国信使。 他所绑的位置正对着港外一字排开的五艘东海商会战船,这五艘战船之上,同时升起了代表攻击的指令旗,然后就见一侧舷窗打开,一口口舰炮露了出来。 轰,轰,轰! 为了防止舰炮的反座力将船推翻,所以舰炮并不是齐射,而是各门火炮轮流射击。海上风大浪急,瞄准不易,不过现在双方距离甚近,辽国与高丽的船又都是固定在锚位上,因此随着炮声响起,一瞬间,数十艘船上,全部碎木横飞、橹断桅折! ... ... 三三六、价值几十万贯的靶子 周铨在青龙号上,用望远镜看了一下,然后笑着说道:“不错,你们平时训练得很不错!” 张顺嘿的一笑,黝黑的面上露出自负之情:“大郎,不是我说的,我们这些人,只差没有绑在船上了,无论航海还是炮击,毫无疑问,天下第一!” “那是因为现在只有我们才有火炮,而且是在船上,若是在陆上,天下第一,也得问问陆上的兄弟们同不同意!”周铨身边一将说道。 正是炮兵指挥段铜,这个当初用炸·药炸死仇敌的少年,如今已经成长为一个健壮的青年,个头有些矮,但是粗壮的脖子和胳膊,可以显示出他身体内藏着巨大的力量。 他如今是周铨的炮兵总长,相当于营正之职,升职之快,在周铨手下可谓绝无仅有,也可以体现出周铨对于火炮的重视。而且他还是火·药专家,精擅各种配方,如今在一座小岛上配制火药的百余工人,都是他的学徒。仅仅为了制订出一份正式的火·药配制章程,他就冒过数次爆炸的危险,更别提试验新配方时发生的各种事故了。 所以,他升职升得快,但所有人都服气。用叶楚的话来说,别人是战时才提着一颗脑袋干活,段铜可是天天提着脑袋过活。 也只有他,才敢替陆军炮兵与张顺争一争,毕竟船上的炮兵,同样有许多是他一手带出来的。 “呵呵,那是自然,哪年咱们炼炮,不炸掉几十万银圆,若是用来造船,足够添置十艘大战船了,若是用来募兵,几万兵轻而易举便可以募出来!”张顺也没有和他争执。 张顺正说话时,又是一连串的炮声响起,第二轮射击开始了。众人顾不得斗嘴,都举起了望远镜,观察着这一轮的成果。 “难得有几十艘船给我们轰着玩儿,大伙要用心,这几十艘船,价值也在三十万块银圆左右,就算是我,一次弄出这么多来,也要心惊肉痛好长一段时间啊!”周铨笑着道。 他对第二轮射击的结果同样很满意。 “那艘船上有一个人!”有人指着一艘大船道。 周铨咦了一声,他这次给了辽人和高丽人半个小时撤走人手,目的是要打痛他们,同时又不让他们伤筋动骨,好让契丹高丽继续去与日本打成一团,不停地放着日本的血。 但那艘船上,却还有一人,倒是有些奇怪了。莫非哪位船长想要与船共存亡? 他举起望远镜看去,却看到一人被绑在桅杆上,看服饰是契丹人。这人的嘴巴也被堵住,正在拼命想要挣脱绳索。 周铨眼睛一眯。 这人分明是被辽国或者高丽绑在桅杆上的,按理说高丽人没有这个胆量,那就一定是耶律大石干的。 周铨并不敢忽视耶律大石,此人可以算是辽国睁眼看天下的第一人,他的许多建言举措,让周铨也拍手称好,暗中赞叹。 这一次,看来这家伙要将坏事变好事,借自己的手清除一下看不顺眼的人啊! 也罢,就让这厮借刀杀人成功一回吧,此人在辽国得势,对周铨的帮助会更大些,毕竟他懂得什么时候该妥协,比起那些顽固不化的保守派要强得太多。 至于此人会不会把辽国国力壮大起来,甚至成为周铨的威胁,周铨是半点都不担忧。 毕竟他在辽国的猪队友太多,有这些拖后腿的,莫说是耶律大石,就是周铨在辽国,也会举步唯艰。他在大宋初时也是同样,最后不得不跳出汴京,重起炉灶,弄出东海商会,这才算是摆脱了猪队友的影响。 耶律大石现在想要学他都晚了,他的优势太明显,东海之上的秩序已经形成,耶律大石完全没有机会。 “发出旗语,目标那艘船,下一轮射击之后,我不想再看到那艘船了!”周铨下令道。 片刻之后,旗语传到,各船纷纷调整炮口。 这就使得两轮炮击间的间隔稍长了些,在陆地之上,耶律大石也举着一个望远镜,对着船这边望了好久,他一直在观察着火炮的模样,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至于望远镜,在玻璃器皿普及之后,很快就有人发觉放大镜的秘密,然后用玻璃制成放大镜供老人使用。周铨在商会护卫中装备望远镜,出征作战时也有流失。这就使得无论是辽国还是宋国,甚至连高丽,都出现了仿制的望远镜,只不过论及质量好、清晰度高,还得东海商会所产作品。 “他们是在调整方向……开炮了!咦?” 耶律大石飞快地移动望远镜,便看到刚才绑着信使的那艘船,在一瞬间不知被多少炮弹击中,不仅甲板上的船楼粉碎,就是船身自己,也迅速倾斜,分明是哪儿被炮击穿了船壳或者船底,仅仅是五分钟左右的时间,整艘船就沉入了海底。 “该死,有此利器,在海上谁还能与之争锋!”耶律大石见此情形,喃喃地骂了一声。 然后就看到五艘东海商会战船又调整炮口,开始自由射击。 足足轰击了近两个小时,停在港口之中的数十艘船,果然全部被击沉。在这之后,东海商会的战船掉头离开,当真是挥一挥锦帆,不带走一片云彩,只留下一地垃圾。 他这边走了,港中凄惨模样,却让人欲哭无泪。 整个港口的海面之上,全部是碎片,部分碎片上还燃烧起来,浓烟滚滚。有些炮弹落入陆地上的建筑中,砸得断壁残垣一片狼籍。 可以说,长门港町象是被台风过境一般,糜烂一片。 面对这种情形,耶律大石与高丽主将王英却以手抚额,面带庆幸之色:“还好还好,周铨没有赶尽杀绝,尚有妥协的余地!” 以火炮这般威力,根本不惧他们这几十艘船的反扑,周铨还给他们留下半个时辰撤离时间,甚至轰击时还有意避开了港口,可以说是炮下留情了。 虽然不知道周铨为何会炮下留情,但一场灭顶之灾,只用几十艘船就化解过去,他们算是大赚特赚。 然后二人才开始心疼那些船。 大船中有好几艘都是从济州岛订购的,价值不匪,就是那些中小船,也是高丽近些年仿造的济州式,花费高丽国库中不少存货。 “说好了,你们惹来的祸事,你们要赔,若是你们不赔,我倒要瞅瞅,你们还能怎么回辽国去,游回去么,还有你们要如何把援兵运来!” 高丽的将军王英指着耶律大石,有些气急,他们真是被连累的。 “放心,按价给钱,不会少得你们的,反正都是日本人出钱。”耶律大石很大方地说道。 如他所说,这个钱,肯定要落到日本人身上,他要加大对日本人的搜刮力度。 然后他想到一个问题,除去被萧嗣先带走死活不知的那些辽人他手还掌握的辽军只有千人,靠这点兵力,想要在日本大肆搜刮,似乎不太可能。 打发走王英之后,他眯着眼,然后转向耶律松山:“松山,上回来投靠的那日本人,有没有被萧嗣先知晓?” “按照大帅吩咐,我将他藏在偏僻的地方,有专人看守,萧嗣先并不知情。” “那好,把他带来吧,现在是他派上用场的时候了!” 耶律大石在如今窘境之下,只能启动他的备用方案了。 周铨率领舰队,在长门港中一番狂轰滥炸之后,便向着东北方向进发,只用了一日功夫,抵达了大田町。 当战舰出现在这里时,大田町中的日本人很是有些麻木地望着这些新来的大船,最近这段时间,他们看着这座港町接二连三地有不速之客造访,都有些习惯了。 叶楚穿着笔挺的制服,立于码头之上,面带微笑,迎接周铨。 在他身后,韩世忠与宋行风二人神态各异,韩世忠是面无表情,宋行风则是满脸堆笑。 “你们都做得好!”与众人一一见礼,周铨连道辛苦。 当初决定动手,事起仓促,所以并没有很充分的准备,叶楚来此所乘的两艘船,虽然是飞剪船,可是一向是充当商船使用,船上并无火炮,他们能够在没有火炮掩护下夺取大田町,确实功劳不小。 毕竟叶楚手中真正兵力,只有区区五百人。 “这是韩世忠和宋行风二人的功劳,我原本是想要换个地方登陆的,他们看到辽人守备空虚,而且玩乎职守,抓住机会身先士卒,才有如此战果。”叶楚答道。 虽然不太待见这二人,但叶楚楚可怜还不致于隐瞒他们的功劳,说完这个之后,他又道:“后来港中的秩序维护,也多仰赖于他们二位。” 周铨笑嘻嘻地点了点头,又夸了两句,目光在远处的日本町人身上打了个转儿:“这些人是怎么回事?” “都是本地的商人富豪,闻说制置要来,都赶到这里拜见!”不等叶楚说话,宋先风就抢着回应道。 周铨看出来了,这些日本人看着韩世忠有些恐惧,看着宋行风则是有些巴结,至于看着自己,那就是恐惧和巴结合在一起了。 自己到来,根本没有通知他们,他们是在船只接近时的旗号上才知道自己亲临的,这些日本人所谓的闻说拜见,看来这是宋行风弄出来的名堂。 既然来了,总得对他们说上一些什么吧……周铨心中冷笑着想。 ... ... 三三八、日本版三座大山论 “日吉丸,你这只小猴子,你想要去做什么!” 大田町其实不是一座大町,只是一座因为港口存在而发展起来的小港町,但现在,町里显得异常繁荣,那些来自宋国的人到来后,在带来了恐惧的同时,也带来了大量的宋人铜钱,还有那些老爷们手中才会有的亮闪闪的银圆。 被称为日吉丸的日本小孩,此时贴在墙边上,回头向着他老娘笑了笑:“我去看看能不能在宋人那里找到活儿。” 这厮已经十七岁了,但是身材矮看上去只有十三岁,他老娘知道他好吃懒作,哪里是想去宋人那里找活干,更大的可能是去宋人那儿装扮小孩乞讨。那些宋人武士老爷,虽然杀起人来不手软,可是如果听话的话,他们总是很大方的。 而且他们对少年孩童,总是带着几分善意。 只不过,自家儿子用欺瞒手段获得的善意,若是被识破的话,下场只会更惨! “别去,别去!”老娘在后边叫道。 日吉丸挥了挥手,满脸笑嘻嘻的神情,脚步却毫不停留,飞快地跑走了。 他老娘有心想追,却怎么也追不上,只能流着泪,回到破败的家中为他担心。 大田町并不大,日吉丸很快就到了他的目的地。 “今日要给你们说的,是为何日本如此贫穷” 坐在石头上、木桩上,足足有几十个孩童,都是大田困的贫民子弟,从十一二岁到十五岁不等。日吉丸就是靠着个头矮小象只猴子,才混了进来。他在门口恭恭敬敬向说话的人鞠了个躬,然后悄然无声地在人群最后排坐下,开始仔细听着对方说话。 “日本的平民百姓,之所以贫穷,并不是你们不够勤劳,你们的父母,哪一个不是天不亮就出门干活,太阳下山才能疲惫地回来?也不是因为你们不够节俭,你们身上穿的衣服,哪个不是补丁打着补丁,你们当中许多人,吃过饭团的次数屈指可数你们知道这一切的根源是什么吗?” “公卿老爷!公卿老爷!公卿老爷!”周围的少年们一片呼声,包括日吉丸都是如此。 这段时日,他们天天来听课,早就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正是,根源就是你们的公卿老爷,他们坐在平安京中享受荣华富贵,但他们吃的喝的穿的,都要你们供养。如果他能够好好地管理你们,帮助你们,庇护你们,那么你们供养他们也是正常,但他们呢,却只是派出代官来,代官到了这里,要替他们搜刮你们,还要替自己再搜刮一份,所以你们不是说,受领跌个跟斗也要抓把土么?” 众人都笑了起来,没有想到,这个宋国人对他们日本的民间谚语也这么熟悉,大伙都觉得很亲切。 “公卿、代官,这是两座大山,那还有第三座,你们知道是谁么?”说话的宋国人又问道。 “是”大伙都面面相觑。 “那么是谁让公卿老爷和代官骑在你们头上,吃你们的肉喝你们的血,还要打你们骂你们,让你们子子孙孙,都没有出头之路!” “是朝廷!”日吉丸忍不住道。 坐在上面的宋国人点了点头:“就是你们的朝廷!那么,你们觉得,谁最能代表朝廷?” 众人相互对望,没有人作声,毕竟那名字在日本还是禁忌。 还是日吉丸,他忍不住说道:“天皇!” “是,天皇!”宋国人一击掌道:“公卿是天皇任命,世代继承,代官是公卿们委派的,如狼似虎,至于你们,有没有出头之日?” 当然是没有的,在日本,一介平民,想要爬上去,难比登天。 “难道说你们宋国就会好些么?”也有人觉得不服气。 “宋国当然要好,好得太多,我们没有天皇,我们只有皇帝,如果皇帝昏聩,我们的大臣可以骂他,甚至废黜他!我们的公卿,不是因为他祖上是公卿,他就能够当公卿,而是通过读书、学习和公开的考试选拔出来的,他的父亲可能是农夫,可能是一个小市民,可能穷得什么都没有,但通过努力,他的子孙可以成为大官!我们没有代官,地方官员,是朝廷从考试中选择人才任命” 在那宋人的口中,大宋,简直就是理想国度,世界的灯塔,人类希望国之所在!听得这些日本孩童们如痴如醉,一个个都不由自主地想,如果自己也在这希望国中,该会是什么模样。 也应该可以当一个大官吧 也能够入朝成为公卿吧 甚至也可以成为,能够废黜皇帝的宰执大臣吧 日吉丸眼中闪闪发光,全是向往之色,然后那人又摆了摆手:“今天你们来了,我要先教你们十个汉字,汉字乃是最完美的文字,若非如此,中原也不会成为最好的国度” 好一会儿之后,一堂课结束,那人亲自给每个来此的孩童都发了食物,包括一块烙饼、一个小饭团还有三枚糖果:“烙饼和饭团,你们在这里吃掉,糖果记得该怎么处理吗?” “自己吃一颗,剩余的交给家里的大人,让他们也尝尝什么是甜蜜的滋味!”这一次不是日吉丸,而是别的孩童大叫出声。 日吉丸每次都是将糖果自己吃了,可是一颗都没有给他老娘留下。 他分到糖果之后,倒没有忘记得那人说了声谢谢,不过才直起身,他发现那人神情有些古怪,然后向着自己行礼。 这让日吉丸吓了一大跳,片刻后醒悟过来,回头望去,只见他们讲课的小院子外边,不知何时,出现了几个宋人的身影。 这几个宋人,都穿着笔挺的制服,看上去极为干净利落,而且一个个精神抖擞,让人看了就心生羡慕。 “九河道长!”周铨在门口,向着这个舌烂莲花的道人行礼。 这位九河道长,可是在流求历练出来了,论及给当地土著洗脑,谁也比不过他。 此前林灵素病重,九河从流求返回探望,闻说叶楚要来日本,他立刻自告奋勇,要跟着来日本。他极有语言天赋,在济州时就学会了高丽语与日本语,因此到这边来,说起话来日本人都能听得懂。 周铨给了他一整套的日本资料,还在船上,他就拟出了日本“三座大山”的说法。 两人见礼已毕,九河将这些日本少年都放走,然后笑道:“制置如何有空来我这里。” “我刚到,听闻道长在此上课,故此赶来旁听,叶楚、韩世忠和宋行风他们可以用刀枪打下这片土地,我委派的文吏可以治理此地,但要想巩固这边的统治,须得靠道长呢!” “哈哈哈哈”九河道人对周铨的夸赞,也不谦逊地接受了,他自己有些意气飞扬,每次在教育土著、给土著洗脑的过程中,他总能得到无与伦比的满足感。 “只不过这边只有些小孩子,道长这是从娃娃抓起?”见他这模样,周铨调侃了一句。 两人甚是熟悉,彼此间也偶尔开开玩笑,九河道人是林灵素的弟子,也得了林灵素的交待,道门想要兴盛,非得交好眼前这年轻人不可。因此他不以为意:“我倒也想多招些大人来,只不过这些日本人,顺民当惯了,听我所说听不进去啊。” “毕竟没有陈胜吴广。”周铨点点头。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没有这样的首创之人,自然就以顺民居多了。虽然日本人也会偶尔闹点暴动什么的,但放在中国,这只能算是骚动而且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有某派权贵煽动挑事,他们才会如此。 “所以我想了点办法,把这些孩童们召来,他们会把糖带回去,想来家长就会问他们在这里听了什么,虽然间接了些,日积月累之下,迟早他们会受影响的。” 他二人一边对话,一边绕着九河的道观走了一圈。因为叶楚等夺占此处的时间并不久,所谓的道观,其实是当地人的神社。原本神社的住持被辽人杀了,九河道人来此之后,拆了神像,换上三清牌位,便算是道观了。 “道长在这里呆了些时日,觉得此地我们可以久占么?”周铨问道。 之所以迟迟未对日本动手,而且想方设法要将大宋的权贵全都绑上来,周铨是有所担忧的。 虽然中国人称日本为小日本,但放到欧洲去,无论是人口还是领土面积,都是妥妥的大国,英德二国,面积都没有它大!即使是此时,其人口数量也是不少,东海商会目前的人力有限,若是这里变成一团沼泽,会将东海商会有限的力量陷入进去,影响周铨的计划。 “久占没有问题,但要夺取,恐怕有些艰难,非是一代人能成。”九河道人低声道:“日本人不介意他们头顶上坐着的是哪位主人,但是,他们貌似温顺,实则不臣,而且他们太会学习了,我恐不须一代人,他们就能学得我们的东西,学成之后,必反噬其主” 九河的话还没有落,就看到不远处,一个猴头猴脑的日本人被周铨的卫士抓住,看起来他是想接近周铨!未完待续。 ... ... 三三九、分而治之 被抓住的正是日吉丸。 课堂散场之后,他没有急着离开,而是呆在远处,注意观察周铨与九河。当他发现九河与这个明显是宋人中最大官的人物关系亲近,一个念头浮了起来,让他做出这样的冒险之举。 勃勃的野心,在他瘦小的胸膛里跳跃着。 因为年纪和经历的关系,他恐怕是所有来听九河讲课者,最能明白九河道人所说的意思者。 而且九河也给他描述出了一个无限光明的前景,这让他觉得,自己应当为这个前景做些什么。 当然,他不是那种愿意为了伟大理想而献身的人,他只是想通过自己所做的事情,在那个光明前景来临时,换取更高的位置和更大的利益。 因此他想着靠近周铨,但却被卫士拦住,他还想象对付代官老爷的随从那样,从肋下钻过去,结果被死死摁住,险些架上了刀。 “我,我,帮助,朋友!”他大叫道。 用的是汉语,他倒是个聪明的人,跟着九河道人听了几天,颇学了几个汉字。 周铨一笑,向九河投来询问的目光,九河微微点头:“此人年纪已经过了十五,不过每日都来听,我也不阻拦,他反应倒很灵敏,而且有些东西,别的孩童听得未必懂,他却很懂,能举一反三!” “聪明人就好办,让他过来吧。”周铨道。 日吉丸被带到了周铨面前,他跪下去叩首,周铨也不扶他:“你想见我,还是想见九河道长?” “我想见老爷你,我可以当你们的朋友,帮助你们!”日吉丸道。 周铨听得哑然失笑,周围的护卫则是面带怒意。 这厮是什么玩意儿,猴头猴脑,说他是人都是抬举他了,竟然也想当周铨的朋友! 却是日吉丸学得时间短了,他只知道朋友是能帮助别人者之意。否则他绝对不敢自称是周铨的朋友,就算是给周铨当走狗,他都不够资格。 好在周铨不是在乎这点小事之人,因此没有与他计较:“他想要什么,让他直接说吧。” “我想要去天下,散布九河道长教我们的学问,让天下百姓都知道,为什么我们日本这么落后,大宋那么发达!” 这可以有! 周铨听得眼前一亮,看了九河一眼,笑着道:“道长在此办学,可是结下了硕果!” “呵呵,此人在日人当中,算是狡黠多智者,制置觉得可用?” “无论可不可用,对我来说,有什么损失么?” 两人相视一笑,周铨转向日吉丸:“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叫日吉丸……” 周铨听得这个名字,再看到这厮猴头猴脑,心中一惊,再问九河道人,才知道日吉其实是日本人信奉的一位神祗之名,因此日吉丸这名字,不少平民都用作给自己儿子当名字。 只不过这名字加上这长相,周铨觉得实在有些巧合了点。他又打量了一番,然后微微一笑,隔着几百年呢,而且地方也不对,这位怎么可能是那个日本的野心家猴子秀吉? “这个名字不好,我给你取一个姓名吧。”周铨说道。 日吉丸大喜,跪在地上,连连叩头谢恩! 要知道此时日本,甚至直到明治维新之时的日本,平民百姓大多都是有名无姓的。周铨赐日吉丸姓名,对他来说可是大恩! “你姓侯,王侯卿相的侯,名字就从你的本名日吉丸中取一个吉字,我再赐你一个秀字,秀美江山的秀,你就叫侯秀吉吧。”周铨面无表情地道。 “侯秀吉……侯秀吉……侯是王侯卿相的侯,秀是秀美江山的秀,我叫侯秀吉了,我有名字了,我叫侯秀吉!” 那日本人欢喜得在地上直打转儿,周铨看到了他充满野心的双眼,他强行忍住,才让自己没有笑出声来。 好吧,一位满脑子推翻三座大山思想的猴子秀吉,将要开始他新的人生了,对他能把日本弄成什么模样,周铨很是期待。 “你准备怎么做?”周铨向侯秀吉问道。 “小人有一个主意,道长老爷说的道理非常易懂,但是来听的人太少,小人要去每个村子,将他的道理说给村民们听!” 周铨点头表示认可他这种方式,然后又给他出主意道:“你这样去的话,容易被朝廷发觉,这样吧,我们会给你一点支持……” 一听到赞助,侯秀吉眼前就开始发光了,他可是知道,这些宋国人身上有的是钱,哪怕只是给他小小的支持,对他来说也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我们会给你置办好一批杂货,你就以一个货郎的身份,穿梭于各个村子。这个身份行走各地,不会引起怀疑,另外,你还要小心,自己要琢磨一些对付抓捕的技巧!” “是!是!多谢老爷!”侯秀吉连连躬身。 周铨既然下达了命令,执行起来就非常快,转眼之间,一副货郎担子已经出现在侯秀吉面前,他激动得热泪盈眶:虽然只是一副小货郎担子,可却是他十七年的人生中第一份资产! 他深信,自己能够凭借这一份资产,打拼出不一样的未来! 看着他挑着那份担子远去,九河道人忽然失声笑道:“若是这小子背着这担子走了,却不完成他的任务,制置,你这活财神这一笔生意可就蚀本了。” 周铨也笑道:“这一笔蚀本,还有下一笔呢,道长想想看,投到这小子身上才多少钱,两三块银圆罢了,这样的投资,我可以弄一万个,哪怕其余都亏了,唯有一个成功,那就是大赚特赚,十倍百倍地赚回来!” 九河道人倒没有往这细想,低头琢磨了会儿,他抬起头,钦佩地看着周铨。 身为道士,想要壮大道门,琢磨人心是必不可少的,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九河自问自己对世情看得很透,但与周铨一比,他又觉得严重不足了。 自己是人生经历许多才想明白的问题,而周铨却仿佛生而知之,才这么年轻,就已经一清二楚。 “制置之才,莫非天授?”他忍不住问了一句。 “哈哈,道长上通九宵,下游九泉,是否天授,道长岂有不知之理?” 两人相视一笑,九河岔开话题:“制置想着如何处置日本?” 这是承接此前两人被侯秀吉打断的讨论,日本国土面积不小,人口众多,有将近七百万人,若加上各种隐瞒的人口,其数值可能接近千万,而东海商会如今直接控制的人口,济州岛上约有二十万,流求岛上约有十二万,两者相加也不过三十二万,以这点人口,远渡重洋,想要彻底占领日本,显然不现实。 周铨看了看左右,确认没有日本人在场,低声说了四个字:“分而治之。” “哦?” “源义纲这枚棋子要好好用一用,另外,在日本地方上有力的豪族,也要寻一些出来,扶植他们成为军阀对抗其中央,待日本如今朝廷解体之后,再令这些豪族互斗,勿令其统一,向这些军阀派遣顾问,潜移默化,使其子弟亲我。令其择选优秀,送至济州流求留学,授之儒道之学,再使其回国为官……” 听到周铨要招收日本学生,九河的神情本来一肃,但又听说是授之儒道之学,他便笑了起来。 儒道之学不是不好,放在现在,仍然是很先进的治国显学,但是,对于立即提升日本的国力,作用并不是很大。学不到造船、大炮、机械、火药等直接壮大国力民生具体学问,去搞形而上的儒道之学,周铨的计划,着实有些坑日本人。 “若日本觉得尚有不足呢,非要学习机巧之学,你又不好直接阻之?” “简单,派遣一二学者游说日本,倾其举国之力,制造永动机械。” “那是何意?”九河愕然。 周铨笑而不答,所谓永动机械,至少周铨看来根本无法实现,若是日本对于实学非常感兴趣,他又无法直接阻止,那么就想办法将它们引到歪路上去,勒紧裤带用举国之力去研究不可能的永动机,等日本人醒悟过来,已经浪费几十年时间和一代最聪明的学者了。 就让日本为了人类的科学进步去证伪吧,中国还是踏踏实实做些能够真正提升国力、增强国防的事情。 他们这番谈话,旁人并未听到,就连周铨的卫士,都只是听得零星半点。九河暗暗记住周铨的计划,在心中,有一种自己见证了历史的感慨。 而挑着货郎担子的侯秀吉,此时也回到了家中。 他母亲听得声音,出来一看,然后吓一大跳:“日吉丸你这个马鹿,这是从哪儿偷来的,难道是从宋人老爷那儿偷的?你还要不要命啊,天神啊,我怎么生出你这样一个混蛋?” “少罗嗦了,老太婆,这是给你的,从今天起,我就要为一个伟大的目标去奋斗,老太婆你就等着过好日子吧,到时候,我会给你找十个八个美丽的儿媳妇,你好好享福,天天就象吃这个!”侯秀吉道。 递给他母亲的是糖,此前他每次都是自己吃掉,但今天,他有了一个远大的理想,哪里还会将区区的糖放在心上。 ... ... 三三九、侯秀吉与****喜二郎 日吉丸他老娘看到糖,脸色变了。 她呜呜大哭:“别人家的儿子去宋国人那里拿了糖,都会回来分给父母,你这没良心的小混蛋,每次都是自己吃掉!” 日吉丸不免有些尴尬,他嘿嘿笑了两声,却听得母亲又说:“今天你总算有了点良心……不对,这糖是不是你偷来的,和这货郎担子一起偷的,为的是让你老娘替你顶罪?” “胡说什么呀,老太婆,你是我妈,我怎么会害你!放心,这是我奉承老爷们奉承得好,老爷们赏我的,担子也是,他们听说我有老娘要养活,所以给我弄了这个货郎担子,明天开始,我就要走村串户,去卖小货去!” 看到母亲还是一脸不相信,这小子又道:“对了,以后别叫我日吉丸了,宋国的老爷赐给我新的名字我叫侯秀吉,王侯的侯,秀美的秀,日吉的吉!” “呸,我才不相信,你这样的家伙,还会如此!”母亲呸了一口:“我要去打听打听,看看你说的是不是真事!” 她心中疑惑,当真跑到外边去打听去了。 侯秀吉这次没有撒谎,因此并不怕她去问。他是个聪明的人,在家里收拾一番,开始琢磨着接下来该怎么去做。 “九河道长的话非常有道理,我们日本也应该实行科举制,废除公卿世袭,还要限制天皇的权力——此前农民不懂这个道理,因此不晓得出来反抗,我要做的,就是将这些道理告诉他们。不过大多数农民都是愚钝的,指望所有人都明白是不可能的,所以,我走村串巷,要做的不是鼓动所有人,而是鼓动和我一样的聪明人。” 聪明人可以诱之以利。 只要能从宋国人这里获得支持,宋国人拿出很少很少一点利益,那么就足够让他拉出一支精干的队伍,将宋国人的三座大山道理,传遍日本的河川山沟。 等贫苦的农民意识到自己面临的痛苦根源,他们就象火山一样爆发,那个时候,他们需要领头之人,自己,就是这个领头之人。 想到这,侯秀吉美滋滋笑了,他现在需要找几个帮手,这一点对他来说,并不难。 但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他母亲这一走,足足大半天才回来,他肚子早就饿得咕咕乱叫,才看到母亲大步而回的身影。 “老太婆……” “住口,你要称呼我母亲!”他母亲眉头一竖:“或者母上大人!” 侯秀吉愣了一愣,这才觉得,自己母亲似乎有些不一样。 以往她是一个卑微的弯着腰的仿佛随时准备跪下的存在,但这一刻,她和男人一般,龙行虎步,健步如飞,而不是迈着小碎步奴颜婢膝。 “老太婆,你这是怎么了……” 侯秀吉母亲伸手抓过一根枯柴,对着他就抽了过去:“说了要称我母亲或者母上大人!” “哇哇,老太婆,你来真的?” “当然是来真的,我以前几十年都是白活了,还是九河道长给我讲道理,我才明白这世界为何如此黑暗,我们女人,我们日本的女人为何过得如此艰难!” 秀吉一听这话,就觉得有些不对。 这仿佛是他的台词啊,怎么母亲嘴里却说了出来?难道说,母亲也要和他一样,去传播造反的火种? “老太婆,你这么蠢的人,千万别乱来啊!” “我以前是很蠢,但从今天起,我不但不蠢,反而眼明心亮,为什么大宋国的女人就可以抛头露面,甚至还可以成为大学者、大文学家,而我们日本女人,只能整天背着个枕头侍候男人孩子,我现在终于明白了!宋国有位叫李清照的女子,她的诗词能够压服所有男人,她甚至还编成了一部所有有学问者都佩服的字典……我现在读书是晚了,但争取自己的权力,却还不晚!日吉丸,从今天起,你要帮我做家务事!” 最初时侯秀吉简直被自己母亲震住了,但听到最后,他忍不住笑了起来,原来自己母亲明白后最迫切的改变愿望,也就是让自己给她做家务啊。 “那可不成,老太婆,你好好地呆在家里吧,外边的事情,是我们男人的……算了,我懒得在家里吃饭,我去町里吃,你自个儿在家里发疯吧!” 侯秀吉说完之后,撒腿就跑,他身上本来没有钱,但宋人送了他一担子杂货,随便拿几样出来卖掉,混一顿饱饭吃没有问题。 他跑得快,他母亲拦之不及,在背后看着他跑远,叉腰哼了一声:“这样不行,这样他们不会听,我知道了,九河道长说,要想真正争取到我们女人的权力,还必须让全日本的女人联合起来!只要我们联合起来,男人就不敢欺负我们,如果他们还欺负我们,那么,我们可以选择去宋国,在宋国,女人的地位要高得多……” 这对母子,都将宋国当成了传说中的希望之国,他们开始自己的“事业”,而周铨和负责此事的九河道人,并没有将这对母子放在心上。他们也不知道,后来这对母子在日本掀起多大的一场风潮! 周铨在大田町过得轻松,那边耶律大石在长门町就过得一点都不轻松了。 东海商会的炮火摧毁了高丽与大辽的联合船队,这一幕不仅他自己看到了,长门港的许多日本人也看到了。 这些日本人原本是非常好统治的,当他们到了这里,将日本官府驱逐走后,这些日本人对他们满是敬畏,极其服从。可当他们的船被周铨摧毁后,事情就渐渐起了变化,日本人开始阳奉阴违起来。 “征粮不顺!” “征人不顺!” “税收不顺!” “就连为了战马征集些草料,也不顺利!这些日本人胆子这么大,难道以为我真不会杀人吗?还有,你们这些蠢货,这点事情,自己不会解决,非要来问我?” 听得耶律大石杀气腾腾的这句话,底下的部将们一个个灰头土脸。 “让喜二郎这狗杂种来见我!”看到他们都这模样,耶律大石叹了口气。 也不怪他们,东海商会火炮的威力,让众人都对此次日本远征之行失去了信心。 且不说他们原本的船已经变成了碎片,就算辽国与高丽又派了新船来,谁知道周铨是不是再回来轰一趟? 如今他们是孤悬海外,生存与否,都得看周铨的心情,哪里还想着做事! 自己人派不上用场,那么就只能看看日本土著了。 没有多久,日本人喜二郎出现在耶律大石面前。 这厮四十余岁的年纪,面上法令纹极深,一见耶律大石就拜倒在地:“小人叩见大人!” “起来吧,喜二郎!”耶律大石上前亲自将之扶起,和颜悦色地道:“有件事我要麻烦你一下。” “大人不必这样客气,只管吩咐就是。” 喜二郎毕恭毕敬地说道,面上没有丝毫怠慢。辽国和高丽人占领了长门之后,他这个原本在代官手下任奉行的小吏员,被耶律大石选中,成为现在的长门町知事,在这过程中,少不得要替辽人和高丽人做一些违心的勾当。 故此,他很清楚,辽人如果失利,还可以逃回辽国,他却是无路可走,必须全力帮助辽人获胜。唯有如此,他的荣华富贵和身家性命,才能够得到保障。 “喜二郎,我需要一支由日本人组成的军队,十五至四十岁之间的青壮组成,人数是两万。”耶律大石说道。 “啊……” “只不过听说在征召的过程中似乎遇到了一点麻烦,因此我准备拿一些人头来解决麻烦。”耶律大石满脸和气,可说出的话来,却是阴风阵阵:“你可以拟出一份名单来,三天之后,这名单上的人,脑袋将在町中挂起。” 喜二郎哆嗦了一下,满心都是恐惧,但过了会儿,他又觉得暗喜。 这份名单由他拟定,那也就意味着他的一个念头,可以决定许多人的生死。那些人要求活,就得将财产、子女和良田美宅给他送来! “是,大人,我一定不负重望!” “你好好做,我们在日本需要坚定的朋友,只要你做得好了,以后可以面见大辽天子,再回到日本,封王封侯,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耶律大石又许诺道。 这种话没有什么意思,所以喜二郎面色没有什么变化,耶律大石见状又道:“待人手招集齐了,我要在长门检地,重新施行颁田收授法,所有愿意为大辽效力者,授予土地。若是能在战场立功,还有功勋籍田。象喜二郎你这样的,我会发以职田——初步订是发给你五千石产量的职田!” 喜二郎顿时跳了起来。 他如今为辽人干活,收入并不稳定,主要靠赏赐,还有自己上下其手从中渔利。 但听耶律大石的意思,则是要建立稳定的职田,这对他来说,是将自己的身份由下级官吏转为上级豪族的大机遇! “大人放心,我会在三天之内将名单交上来,若大人能够给我一百名大辽士兵相助,我可以在一个月之内,替大人招募一万名青壮!” “好,不愧是我所信任的人!”耶律大石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他骨头都拍酥了。 ... ... 三四零、日本董卓之初始篇 整个平安京,这几个月再没有歌舞升平,有的只是冷肃与恐惧。 先是女真人,然后是辽国和高丽人,再后来还有宋国人,几乎是日本人听说过的“列强”,仿佛约好一般,几乎同时对日本下手。 当九州岛被金人打入时,日本朝廷就发生了争执,他们最先争的,竟然不是如何收复失地,将金人赶出去,而是责任在谁。 白河法皇当然不承认是他的责任,摄政关白藤原忠实也不承认是自己的责任,白河法皇想以此为借口,将藤原忠实换成藤原氏家的别人,而藤原忠实也同样想以此为借口,让白河法皇“还政天皇”。 总之就是大撕特撕,白河法皇虽然占据上风,却一时半会奈何不了藤原忠实。 还没有等他们撕出个胜负来,辽国和高丽人来了。 辽国人来倒还罢了,毕竟那是一个自唐末就称雄于中国的政权,高丽人与日本人打交道的时间可久了,虽然此时高丽离中原近,比起日本更文明发达,故此日本不存在瞧不起高丽的问题,但是被这个国家欺负,还是让日本朝野受到极大震动。 白河法皇面临这种情形,终于怕了。 毕竟这个国家的皇家是他们,别人都可能投靠外国,唯独他们,就是想投靠外国,也远比不得现在自在逍遥。 于是白河法皇主动让步,不再追究导致诸国入侵的原因,而是与藤原忠实和解,双方都召集忠于自己的武家,包括白河法皇最为倚仗的北面武士。 平忠盛与源为义自然都在其列,而且因为出使大宋失败的缘故,他们此行算是戴罪立功。 平安京院御所的寄栋造下,白河法皇扶着一个使女,看着跪在面前的这些武士们。 几百名武士跪在院子内外,使得整个院子都显得有几分拥挤,他们代表着拼凑而出的数万士兵。 看到这些武士,白河法皇心里有些感慨,如果他们都是真正效忠于自己的,那该有多好。 “诸君,皇国兴亡,就寄托与诸君了,余在此谨作承诺,将高丽蛮子赶入海之后,朕将兴大军起义师,征讨高丽,到时候高丽之土地,朕与公卿皆不取分寸,尽数分赐与诸位,以为安堵!” “大陆上的土地!” 不仅是底下跪着的武士,就连白河法皇身后侍立的摄政关白藤原忠实,在这一刻呼吸都急促起来! 日本人对于大陆上的土地有种天然地向往,一是因为其本土火山地震台风频繁,让他们内心深处不自安,二则是因为大陆上的国度更为富庶、先进,他们非常想也跻身其中。 而白河的宣告,令众人都兴奋起来。 此前并没有听到这种说法,显然,白河法皇此举,是要给众人一个惊喜。不过武士们高兴,藤原忠实却不高兴,白河法皇的宣告事前根本没有和他商议,这分明是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当面挖角! 藤原忠实心中雪亮,知道法皇想要凭借这个,收揽武士之心,从这些武士的态度来看,法皇此举确实有效。 他低着头,正在思忖间,却看到跪着的源为义抬起头来,向他使了个眼色。 “诸君前去准备吧,一个小时之后,大军出发!”白河看了一下摆在大殿之中的座钟,又开口说道。 “聆听鹤音,不胜惶恐!”众武士道。 白河转身,在使女扶持下回到了屋内,众武士从门前鱼贯而出,心事重重的平忠盛在出门之时,却被人拍了一下肩膀。他回头一望,看到一个殿上人向他使眼色。 所谓殿上人,乃是服侍天皇的亲信,平忠盛认得,这一位更是法皇亲信中的亲信,他脚步放慢,就听得内侍道:“请随我来,陛下要见你。” 这个消息让平忠盛大喜。 在出使大宋失败之后,平忠盛就失去了白河的恩宠,以前随时可以拜谒法皇,结果现在只能混在一大群武士中才得以拜见。这让平忠盛许多计划都无法安排,而这一次法皇要私下见他,是他难得的机会! “功名身家,富贵权势,都在今日,拼了!”在心中为自己暗自打气,他悄然跟在了那殿上人身后。 不一会儿,他来到一座偏殿之前,还没有进门,就听到那边轻轻的笑声。 平忠盛心中一动,这声音他有几分熟悉,正是藤原璋子,名义上的公主,实际上是法皇的宠妾。 殿上人对里面暧昧的笑声闻若未闻,轻轻咳了一声道:“平忠盛拜见。” “让他进来吧。” 平忠盛弯腰前行,入殿之后直接拜倒,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白河的声音:“起来吧忠盛,你出使宋国的结果让朕很不满意!” “是,是!” “不过你家多年忠心于朕,因此朕想再给你一个机会此次出征,你要好生笼络众武士,北面武士的大门,向所有人敞开!” 平忠盛顿时明白白河的意思。 这是暗中让他为监军,监督大军行事,同时尽可能招揽武士,令其投靠白河法皇。 “朕无德,乃至于众叛亲离。藤原忠实,原本为朕所用,如今却暗中与朕背离”白河法皇说到这,泪水垂落,声音哽噎。 他是真心这么想。 这几代日本天皇继承,波折极多,白河想要建立院政来干涉国事,甚至包括摄政关白的任免,藤原忠实能够战胜如今天皇鸟羽的舅舅藤原公实,很大程度上就是靠着白河的支持。 但谁都不愿意与人分享权力,在任摄关之后,藤原忠实与白河法皇的矛盾就渐渐显露出来,比如说在源为义的任用上,白河认为此人残暴贪婪不可使用,而藤原忠实却觉得源为义做事果断干脆,颇有才干。双方此时还能维持面上的和气,可实际上互撕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不只一次了。 白河如果不哭,那倒还好,他这一哭反而让平忠盛心生腻味。 “辽国人说的对所谓天皇,也不过如此罢了。” 平忠盛心中暗暗浮起一个此前觉得大逆不道的想法,他强行将之按下,俯身道:“臣定然会努力,替陛下分忧解难!” “你有什么要求,尽可以向我提。”白河缓声道。 “臣要替陛下招揽武士,需要一些甲胄、刀兵,还有钱财。”平忠盛道。 “我会让人给你送去,东海商会的银元五万枚,够不够?”白河道。 若说经济渗透之深,因为走私贸易极盛的缘故,东海商会对日本的渗透甚至还胜过了对高丽的渗透。 所以就连白河拿来充任赏赐之用的,也是东海商会铸的银圆。 一听到五万枚这个数字,平忠盛激灵了一下。 不是不够,而是太够了! 五万枚银圆表面上值五万贯大宋铜钱,实际兑换之时,因为更为保值和方便,它可以兑换成六万贯铜钱! 而有六万贯钱,在如今的日本,足以拉起一支万人以上的大军,还将他们给武装好来。 现在只是用这钱来收买一百多名武士罢了。 “臣不胜惶恐,一定要为陛下办好此事!” “摄关那边,你要多加注意。”白河叮咛了一句。 他们在这里密议,另一边,源为义跪在藤原忠实面前道:“卑职觉得,这一战我们的兵力还有所不足。此次出使宋国,卑职也了解了辽人、高丽人和金人的消息,他们的国力强大,随便一个,都不在我国之下,虽然劳师远征,可是他们联手合击,我方势单力孤,所以摄关大人还应当做好别的准备!” “什么准备?”藤原忠实心情烦躁,随口问道。 “战败!” 藤原忠实沉默了会儿,足足有几分钟,他才轻声道:“你不看好此战?” “非常不看好,而且大人,别忘了最强的宋国他们还没有出手,宋国如果得到消息,会不会也来?现在不比以往,我们日本这边的消息,传到宋国的京城,恐怕只需要一个月的时间!” 见藤原忠实仍然在沉默,源为义又添上了一个最重的砝码:“若是战败之后,这战败之责,是法皇承担,还是摄关承担?” 藤原忠实霍然惊觉,宋国的威胁还不迫切,如果真正战败,他还有什么理由继续呆在摄关的位置之上? 当然,去职之后,他的身家性命应当无忧,可是久揽权柄,让他再回去当个闲人,他如何能受? “你之意?” “源氏在关东诸地,颇有影响,卑职粗鄙不文,为法皇所弃,幸得摄关看重,愿意去关东募得将士,唯忠于天皇与摄关!”源为义谦恭地趴在地上,不让藤原忠实看到自己的眼睛:“若真不幸吃了败仗,卑职手中的兵力,足以保护平安京免受动荡!” 他话里面的意思很明确,他忠于天皇和代表天皇摄政的关白,至于法皇院政,此前日本并无先例,乃是荒唐之举,当应废除。 至于所谓保护平安京免受动荡,更深层的意思,则是那个时候,可以凭借他手中的兵力,让法皇承担战败的责任! 想明白这一点,藤原忠实大为心动!未完待续。 ... ... 三四一、念念不忘的火炮来了 五艘战船缓缓行驶在海面之上,蓝天白云碧波海鸟,看多了也有些烦腻,巴不得能够看到山岛陆地。 周铨举着望远镜,就在看前方的陆地。 “这处海峡地势紧要,乃兵家必争之地,而且往来日本的船只,若从此海峡经过,则可躲避风雨。往里去,则是日本精华所在,故此我建议还是占取此地,最不济也当使之为租界。” 叶楚在他身边轻声说道,他曾经花了一年左右的时间,在走私商人的帮助下几乎行遍日本各处战略要地,因此对这里极为熟悉。 他所指的地方,就是关门海峡,北面是下关,南面是北九州,乃是濑户内海的三座门户之一。 在叶楚看来,若只是要控制日本的金银铜矿,那倒无所谓,控制住关门海峡即可,但若想在日本获得更多,包括关门海峡在内的濑户内海三座门户,再加上伊势湾、江户川,在这里获得五座租界港口,甚至直接占领,在所必然。 “你说的对,这是一个有千万人口之国,虽然比不得大宋,但也不是一口可以吞吃的。所以还是让契丹、高丽、女真人在上面多蹂躏几回,将我们不合适做、不好意思做的事情全都做出来,到时我们以解放者的身份再来,必然会令这些日本人感激涕零!”周铨放下望远镜之后道。 其实从他炮击长门港,却没有伤人之事上,叶楚就隐约猜到了他的想法。 “那也太可惜了,大郎,好事可就都便宜了契丹、高丽和女真人!”张顺不赞同:“若你觉得有事情你不适合去做,俺老张干脏活很拿手,俺客串海盗,杀他个七进七出就是!” “张叔你可别去当海盗,我这水师还要扩张,尚要仰赖于你!”周铨哈哈一笑,然后正容道:“咱们控制了大海,怎么会便宜他人?凡进出日本之船,未有东海商会标识者,船上货物,我们先取五成!” “五成?”张顺眼前一亮。 “对,五成,我让商会的掌柜们算过,这样一来,高丽人他们抢得也有利可图,而我们收得更是有利可图。所获钱物,尽数用于海军建设,张叔,我准备建立海军学堂!” 张顺并不明白,建立海军学堂有什么意义,此前海军培训,都是在五国城的军官学校中进行,数量较少,目前还都是在摸索阶段。 “我要将军官学校一分为二,一个是陆军讲武堂,另一个是海军伏波堂,每年各自招收五百名左右学员,今后还要扩大。这五百人中,从中等学堂里招募三百人,从现在护卫中招募二百人,他们将作为基层军官接受短则半年长则三年的培训!” 听到这,张顺才意识到其重要性:“每年二百名陆上和水中的军官?” “对!” 要做什么事情,需要每年培养水陆更两百名军官? 这军官显然不是最基层的伙长,至少是管辖三十六人的队正,哪怕全部是队正,也就意味着每年要培养出可以带领一万四千四百名士兵的军官。 即使不扩充,五年之后,这些军官也可领导七万人。这可不是大宋禁军、厢军那样的将不知兵兵不知将的部队,而是如同现在商队护卫一般的精锐,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大郎……你这是想?” 张顺忍不住问了一句,然后挠了挠自己的脑袋,觉得自己是多此一问。 有了这样的实力,想要做什么还需要问吗,更何况他自从跟着周铨以来,可是亲眼见他做了些什么的。 说跋扈嚣张完全是谦逊,周铨的许多行为,根本就是目无国法,意图谋逆,偏偏还都给他做成了。 张顺此时已经成了家,家中一妻一妾,给他添了两个儿女,他自己在周铨身边水师中任职,每年的资俸高达六千贯,而且周铨将他的涨薪计划都公示出来过,因此张顺很清楚,自己只要再过五年,年资便可过万贯,若能做到六十岁,哪怕到时他退休在家,年资都有五万贯左右! 更何况,还有时不时的奖励。 所以他的利益,完全和周铨绑在一起,哪怕周铨真要造反,他也只能提着刀去替周铨砍下皇帝老儿的脑袋。 “大郎要俺做什么?” “若是没有出海,你要去伏波堂当讲师,将航海需要注意事项,和海战中的一些兵法讲与学生们听。” 听得这个,张顺摸着自己的脑袋叹气道:“那大郎你可是强人所难,俺大字都不识多少,怎么能去当教书先生?” “若不当先生,我就让你去当学生,张叔,你选一个吧。”周铨瞪着他道。 张顺确实是一位海战奇才,周铨有心重用,可是这家伙借口自己是粗人,就是不学习,甚至连自己书写都有些困难,周铨也只有用这种办法,想法子将他经验化的航海知识能够书面化。 “好吧好吧,俺服你了,俺这般年纪若还是去当学生,听得人笑掉大牙!” 张顺撇了撇嘴,只能应下此事。 “制置,前面就是小仓港,女真人的战船主力,便停在此港中!”周铨还待细说自己的军校计划,却听得叶楚提醒道。 周铨举起望远镜,向着东南方向望去,隐约之间,看到水天际的一道阴影。随着越来越接近,很快,小仓港出现在他的面前。 这地方三面环山,只有几个山口与周围联系,虽然地势易守难攻,却也限制了它的发展。不过若占据此处,倒是可以控制住关门海峡,兀术挑选此地充当母港,倒是有几分眼光。 可惜,对周铨来说,这一切并无意义。 小仓港城之中,兀术满脸傲气,高高踞坐,在他面前,跪着一排足有二十名日本人。 “本总督已经说过,此地从此就是我大金九州总督府治地,不过是向你们征发些土地,你们还要吱吱歪歪,莫非以为本总督的刀不够利,砍不下你们的脑袋么?” 跪在地上的日本人哪个敢这样以为! 眼前这个金国少年,虽然年纪小,可是真的杀人不眨眼,他带领一万余女真、高丽人杀来之后,夺城破关,一路杀过,被他砍下脑袋的日本人,没有三万也有两万,可以说,九州岛北部,他的名字已经可以止小儿夜啼,日本人背后给他取了个外号:杀生童子! “总督王,非是小人们胆敢阻挠,只是那些土地,实在是百姓口粮田所在,眼见秋收在即,总督王若能迟上两天,等粮食收来之后再征发……” “行了行了,废话不要说,这样的借口,我不想听!我召你们来,不是听你们废话的,你们如果做不好事情,就将脑袋自己砍下,给我省一些力气!那个藤原长实,你家女儿不错,可以领回去了。” 被称为藤原长实的日本人面上抽动了一下,然后伏在地板上,恭恭敬敬地说道:“是,多谢总督王赞誉,那是我女儿的福气。” 将这些日本人打发走后,兀术哈哈一笑,但笑声随即停下。 他皱着眉,望着头顶的天花板,想了好一会儿。 “四太子,船要起行了。”一个侍卫上来说道。 “嗯,我知道了。”兀术爬了起来,精神还是有些不振。 人手问题是限制他如今的最大问题,虽然带来了近万人,让他将日本九州北部的豪族打得落花流水,还占领了九州西北的好几座城和百余村庄,但兀术此行最大的目的,金山银山却没有看到,连铜矿都没有一座。 他也派人多方打听,结果却很让他失望,至少在他控制的地域之内,附近并没有什么金银矿,倒是有些冶炼作坊,只不过他们的矿山都靠从外地输入。 值得安慰的是,他抢到了许多人口和粮食,另外,从民间搜刮来的金银铜钱,也足以让他笑得合不拢嘴。 虽然此时日本的农业远谈不上发达,粮食亩产量与大陆上的宋国、高丽相比有所不如,但是架不住日本的豪族会搜刮,而普通日本平民吃糠吃草再加几条咸鱼就可以过活,因此兀术还是收获颇丰。 原本他有一个想法,借着在这边的收获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势力,可是当发现兵力不足已经严重影响到他的扩张后,他就决定,拿这里的一部分缴获送回大金,以此换取他父亲的更多支持。 走出了门,早有个日本人趴在地上给他垫脚,兀术踩着那日本人身体,翻身上了马。 “唔,还得多要些马来,这里的日本马,个头矮小,力量不足,简直就是驴,哪里能说是马!”兀术心中暗想。 这念头才生出,就听到一声炸雷暴响。兀术身下的战马吓得猛然跳了起来,将刚刚趴在地上当脚垫的日本人踢得口吐鲜血,飞出两丈远! “怎么回事?”兀术抬起头来,只见晴空万里,根本不象是要下雨的样子。 然后他面色大变! “火炮!” 想到几年前自己兄长阵亡的那一战,兀术猛然意识到,那发出巨响的究竟是什么。 火炮,那种让他念念不忘却始终未得一见的武器! ... ... 三四二、你们为什么投降 原本女真人就是野蛮民族,哪怕兀术想要模仿周铨在济州,建立起殖民总督府,但他也只能学得其形而难得其实。 在济州,如今殖民总督府已经稳固了对当地土人的统治,这靠的可不仅仅是杀戮,更是给予他们更好生活的希望、稳定的秩序、安全的环境。 可在小仓,让日本人屈服的,是兀术的残忍与凶狠。 几乎所有的法律只有一种惩罚,那就是杀头。 因此,这里的日本人,畏女真人如虎,哪怕日本人自己也是极凶残,可在女真人面前,他们老实得象是家犬一样。 这令小仓显得极有秩序。 可现在,这种秩序消失了。 另一种秩序,出现在小仓港,维持它的,是更可怕的力量! 炮火隆隆,停泊在港口中的船只,无论是日本人自己造的小船,还是女真人乘来的大船,在瞬间都被摧毁,上面的水手、人员,也在最短的时间内被杀伤。 日本人惊骇地看着这一切,这宛若雷霆一般的武器,是他们前所未见的,他们几乎要以为是天神下凡,降下怒火。 无数日本人干脆就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向着漫天神灵祈祷,乞求他们的庇护。 “这些木屋,如此之近,容易引发火灾,要不我们做做好事,替他们修改修改?” 青龙号上,一个炮手一边校炮,一边笑吟吟地说道。 这等吊打的战斗,让他们觉得非常轻松,故此还有闲情逸志开开玩笑。 “别乱来啊,制置在咱们船上,他说了,只打船,勿打港!” “嘿嘿,那是自然……” 两炮手的对话,传到了宋行风的耳中,宋行风望着港口上密密麻麻的木屋,微微叹了口气。 “咋了?”韩世忠问道。 “这等战斗,何时有我们的用武之地啊,完全不给我们立功的机会……” 韩世忠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少死人总是好的,而且打仗是为了什么?” “战争是政治的延继,不能带来利益的战争是无意义的。”宋行风随口道。 他们在军官学堂中背下来的标准答案,但是宋行风其实并不是很理解这句话,倒是韩世忠,貌似泼驽,实际上极是聪明,将这句话与周铨平日的决断相对应,便知道此话乃是千真万确的事情。 身为武人,若不懂这一点,就是逾越,在周铨手下最多就只能当一个中级将领,很难升为真正的高级将领。 “那两艘船也打吗?”他们正谈话,船甲板之上,叶楚指着女真人的船中最大的两艘道。 之所以单独指这两艘,因为它的制造样式很明显,是出产于海州船场。 在海州船场,要造这样一艘大船,也要花费两万余贯,因此它的售价极高,达到了五万贯。 周铨琢磨了一下,然后道:“让船上水手弃船,若是胆敢留人,格杀勿论,韩五哥和宋行风带人上去,将船夺来,注意,以保存自己为最优先!” 不一会儿,命令就传到了韩世忠、宋行风那儿,两人大喜,特别是宋行风,原本以为没有立功机会,正在郁闷着,此时顿时嗷嗷叫了起来。 他们来的虽然只有五艘大船,但每艘大船之上,还有两艘原本充当救生艇用的小舢板,吊在船身两侧。很快,舢板放入水中,韩世忠与宋行风带人各入一艘,只等周铨发布命令了。 这边船头,也开始给对方发出旗语。 既然对方用的是海州造的海船,那么当初肯定也拿到了周铨编的旗语手册。在大海之上,喊话不便,用旗语可以更快地传递消息。 那艘船上,本来就只剩几名看护的水手,正在等死,突然间看到宋人的大船停止轰击了,他们心中既是侥幸,又是担忧。 “那边在打旗语,金九,你通旗语,快看看是怎么回事!” 被称为金九的高丽人看了好一会儿:“让我们投降……” 这些水手对望了一下,不由得松了口气。 让他们投降,就是不杀人的意思,比起那些被炮火击中化成肉酱的,他们可就幸运多了,比起那些还在水中漂的,那就更是幸运! “快,快,升白旗,把白旗升起来!”众人大叫,七手八脚去寻白旗。 周铨这边停止炮击,在港岸之上,兀术咬牙切齿地向着海中张望。 此前他的卫士多次要将他带到远处安全的地方,可是兀术就是不走。不但不走,这厮虽然年纪小,却是有几分豪气,干脆地向码头接近。 “四皇子,这里不能呆,离得太近了!”一个卫士再劝道。 “无妨,如果周铨那厮想要攻击岸上,早就对这开炮了,他的目的不是岸,而是船,他是想断了我们归路,然后,让日本人收拾我们!”兀术咬牙切齿地道。 然后他发觉宋人的炮火停了,这让他大喜:“宋人的火炮,果然是有弱点,不能持久……咦,不对,那边两艘船是做什么?” 看到自己花了老大代价从宋人那里买来的两艘船上,突然升起了白旗,而且水手出来砍断锚绳,兀术愣了一下。 旋即他明白了:“该死,他抢我们的船!” 两艘船上升起白旗之后,和兀术一样气急败坏的还有宋行风。 好不容易有了立功的机会,哪知道,对方就直接投降了呢! “该死的,该死的!”在小舢板上,他不停地念叨,还拿刀背去敲船舷。 “命令来了,向那边划去,准备接手那两艘大船,都多加小心,以防有诈!”正当他懊恼之时,听得青龙号上方传来传令员的喊声。 “走,划过去,都打起精神来,我倒是希望对方能有点诈!”宋行风喝道。 众人举桨,开始竭力划船。海港之中浪要轻微些,因此虽然舢板的速度不算快,可也没花多长时间,就接近了那两艘已经起锚了的大船。 而在岸上,兀术破口大骂,却是无可奈何。 为了防止岸上的女真人阻止,同时也是威慑这两艘船上的水手别玩什么花样,玄鸟号接到命令,火炮微微调向,对着岸边轰的开了一炮。炮弹直接击中了一间屋子,屋里的人早在方才就跑走,因此并没有造成人员伤亡。但那屋子本身,却在这一炮轰击下化成碎片,整个塌了下来。 “该死,这火炮为何如此准?”那屋子离兀术不远,因此他吓得一大跳,再顾不得心疼港中的船只,连连后退。 他却不知,在玄鸟号上,那名校炮员正在被嘲笑:“明明是叫你往沙滩上打一炮,你这一炮,可歪了不少!” “海浪起伏,船身摇摆,能打成这模样不错了!”那校炮员辩解道。 那两艘船上的高丽水手见了这一炮,更是吓得魂不附体,他们很清楚,如果他们的投降有什么猫腻,接下来火炮就会倾泻在他们头上。因此,当舢板划来之后,他们不敢有片刻迟疑,将绳梯抛了下来。 然后宋行风咬着刀,第一个跳上船,他习惯性地望了望另一艘船,韩世忠也已经登船了。 瞪圆眼睛,宋行风喝道:“你们为什么投降!” 那些水手跪在船板上,听得此问,面面相觑,这位的口气,看来对他们的投降还带有几分怨意啊? 且不说宋行风为没有厮杀不能立功而遗憾,在岸上,兀术也在连连顿足:“这伙养不熟的白眼狼,我要将所有高丽人都杀掉杀掉!” 眼看着两艘海州造的大船开始借风行驶,与对方五艘战舰会合,他心里当真有如刀割一般。 这哪里是船,这可都是钱啊! 他们女真人治下,人口并不算太多,经济也不发达,因此凑不足足够多的现钱,所以从济州买宋人的大船时,他靠的是以货易货。 这个过程中,可是被济州狠宰了一刀,若是那些货物拿到大宋去售,其价值买五艘船都足够了。 现在……嗯,济州的宋人又将船抢回去了。 兀术已经判断出,周铨无意对他赶尽杀绝,大约要留他还有用处。 那他要想在日本呆下去,要想将在日本抢来的财货送回金国,再从金国运来更多的兵力抢更好的东西,他就必须还要船,更多的大船。 在东海,唯有找济州的宋人去买,才能有如此大船。 宋人夺了两艘船之后,并没有急着走,他们的一艘小舢板靠上大船,然后又划了过来,在海里还捞起了几名高丽水手。 “他们在靠岸……他们想做什么?”一个女真贵族惊呼道。 众女真人不约而同,向后退了两步,兀术胆大,只退了半步。 “看情形……不,不是要攻占港口,是派那两个被打捞起来的高丽水手来送信!” 眼见对方不是真正发动进攻,兀术松了口气,然后他听到周围全是一片长舒口气的声音。 这让兀术极是羞愧,一向悍勇无畏的女真勇士,还没有见到周铨本人,仅仅是被他一顿炮火,就吓成这模样! 想到炮火,兀术心又是一动,他下令道:“快去那被炸塌的屋子,那里面应当有个铁球,将那铁球找到,给我搬过来!” 他一下令,女真人面面相觑,都不愿意去做,毕竟那边离海太近,万一宋人又轰一炮来可就惨了。 于是日本人被赶了过去,日本人也怕炮击,可面对拔出的钢刀,他们只能乖乖听命。 见有人去捡炮弹了,兀术松了口气,再望向港口,那几个被救起的高丽水手,手中捧着什么东西,正在向自己这边走来。 好吧,就让自己看看,周铨那厮究竟要玩什么把戏吧! ... ... 三四三、史上最霸道海上秩序 那几个高丽水手想要接近兀术还有些困难。 因为怕他们身上带着什么宋人的可怕玩意,所以先要经过检查。在他们到来之前,倒是轰倒房屋的炮弹先被找到,日本人将之送到了兀术面前。 看着这似曾相识的炮弹,兀术陷入沉默。 此时他可以感觉到,自己兄长当初的那种绝望。 数斤重的铁弹,从里许之外射来,摧枯拉毁一般破坏,没有任何盾牌或者甲胄,可以挡住它。 有什么武器可以克制它? 兀术想来想去,能克制火炮的,唯有火炮! “咦,味道这味道” 他正在观察炮弹之时,突然间有所发觉。那炮弹的味道,似乎曾经闻到过! 他垂头想了想,然后记起在日本求矿时,别人献上的硫磺矿来。 火药的成份中有硫磺在内,兀术的鼻子很灵敏,嗅出了这种味道。他眯着眼,目光中闪过一丝兴奋:若真是的,他可能破解火炮之谜! 他却不知道,只能嗅出硫磺的味道根本没有什么用处,甚至就算他能弄清楚成分,但是各种材料比例不同,所制造出来的火药效果也差别极大。 可谓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就在兀术为自己的发现感到兴奋之时,那两个高丽水手,终于被带到了他的面前。 因为有所发现,暂时掩盖住了兀术的愤怒,他脸上还难得地浮起一丝笑:“周铨让你们带什么话来?” 两个高丽水手战战兢兢,以前有船在,女真人控制不了大船,需要他们这样熟练的高丽水手,可现在船都没了,他们哪里敢触怒兀术? “总督王,他们只是让我们送这封信” 高丽人将一个玻璃瓶子高高举了起来,兀术接过瓶子,将瓶塞拔出,抖出里面的绸布。 他自己认识一些汉字了,但识得不全,因此交给身边的一人。 此人原本是辽地汉人,投靠了女真人后,因为通习汉文而被兀术重用,但分明是汉文给了他一口饭吃,他却心犹不足,只恨此身是汉人,因此打扮得比兀术这女真人还要女真。 接过绸信,他打开之后,先是咳了一声,正准备摇头晃脑地念出来,但旋即一怔:“这这” “念!” “是,是!” 原本以为是正常的交涉文书,却不曾想,这绸信上的公文,根本就是一份最后通牒! 大宋东海制置使周铨令:为维护东海航行自由,保护海上乘客生命财产安全,打击不法运营,凡欲在东海贩运货物之船舶,都需去济州登记,若无济州所发朱印绶文,皆作走私处理,当场查扣,人船拘押,货物没收,在缴纳出足额罚金之后,才放回人船,但货物就休想收回了。而若胆敢反抗,一律作海盗处理,予以击沉! 欲取朱印绶文,当按船载量缴纳年费,每石载量缴银圆两块。另外所载货物,须经过检查报备,凡有东海商会禁售货物者,一律扣船封货。东海商会巡检船舶,将将在海中巡逻,对未经报备的货船,有权进行任何处置,其中包括击沉。 因为东海商会与日本国特殊关系,凡进出日本商船,皆须向东海商会缴纳税款,税额以船载货物到五国城价格为标准征收,根据各国与东海商会关系不同,实行差额征税制,各国税额,每年由东海商会股东审订修改一次。今年大优惠,宋国商船免征日本税,高丽商船征收一成日本税,辽国商船征收两成日本税,无国籍商船征收五成日本税。凡无纳税凭证者,作走私处置,如有反抗,作海盗处理。 “这这” 兀术听完其中大概内容之后,只觉得一口老血,几乎要喷出来。 这条件之苛刻,简直就是明抢! 每艘船每年要交两贯,每次运送的货物要报备要抽税,不从者皆击沉,如此手段实在是骇人听闻。他们女真人算是见识过霸道的人,当初被辽国统治之时,契丹贵人到了女真,就是霸道无比,因此女真建国之后,欺压起契丹等周边民族,变本加厉,同样是霸道无比。但兀术觉得,和东海商会,不,和周铨相比,他们简直温柔得可爱! 还说作海盗处理,这东海之上,最大的海盗集团就是东海商会,最大的海盗头目,根本就是周铨本人! 特别让兀术气愤的是,这里面给宋人有优惠,免税,给高丽和辽国都有优惠,唯独没有提到他们金国,而是将他们归纳入无国籍商船! 也就是说,女真人的商船,不但每艘要按其装载量付船钱,还要按每次货物量交纳一半的货税,这样一来,他们女真人在日本还干什么,所有收入的大头,全部被周铨拿了去! 不过这其中不是没有空子可钻,比如说,将女真商船挂名到宋人名下,就可以逃税,只是这样的手段用出去,兀术觉得自己根本没脸见人。 若有利益,不要脸也没有关系 可是这样下来,还有利益吗,而且兀术不觉得以周铨的精明,会长时间给他钻这种空子。 最让兀术着恼地还有最后一句话。 “得知如今日本通往辽国、高丽的船只奇缺,大宋东海商会深感不安,故此特意抽调货船十艘,以供各处人员货物往来所用。所有运费,从优计算。每石货物或者每个人给付运价,高丽为一圆、辽国为二圆、无国籍者为五圆。” “深感不安,深感不安你娘咧!吾从未见有厚颜无耻如此者!”兀术暴怒之下,一巴掌将那个打扮成女真人模样的汉人拍翻在地:“汉儿,最是狡猾,最是无耻,我要杀尽你们这些汉儿!” “小人是女真人,小人是女真人,小人真是女真人啊!”那厮叩头如捣蒜,连声呼道。 或许是他的呼声,让兀术清醒了些,想到这家伙对自己还有用,兀术放开他,歪过头去,看着那两个高丽水手。 从那封绸信上的文告来看,周铨要完全控制住日本对其余国家的贸易,也就是说,周铨不会允许他们金人真正拥有海船。 那岂不意味着,高丽水手没有用处了? 女真人能够顺利打到日本来,高丽水手功不可没,但现在既然没有用了 砰! 兀术一脚踹翻一个高丽水手:“你们这些没有用的东西,为何不与周铨拼命,为何不与宋人拼命!” 且不说兀术在暴跳如雷,青龙号上,周铨看着那两艘大船,颇为满意地道:“正合可以租给契丹人,耶律大石现在一定很缺船吧。” 旁边众人都是一愣,然后个个腹诽,除了他们东海商会,还有谁不缺船的,就连日本的渔民也都缺船,要知道,开始他们在港口里乱轰一气,可不管对方是商船还是渔船。 “啊哟,好象望了一件事情,忘了告诉他们到哪找咱们缴费了,咱们回去。”周铨琢磨了一会儿突然道:“董先生和白先生不在身边,就是不方便,写点东西,总是丢三拉四!” 众人都是咧嘴笑了起来,给兀术看的那文告,是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凑出来的,原本周铨的意思,是查扣那些未经许可的船只上一半货物,但是众人商议之后,觉得这样做太宽松,不足以形成有效的海上秩序。于是一位叫陈致明的船长建议,凡是没有示经许可的船一律全抢,不仅如此,连船带人都扣住,需得缴纳罚金,才会放船放人。 此人原本是黎清手下的一个船老大,如今是玄武号船长,他这一建议让众人拍案叫绝,于是周铨也就很是高兴地将之收入条件之中。 他终究还是受了些另一世的影响,凡事讲究公平,要为人留些余地,现在想来,他干嘛要为别国人的公平伤脑筋,干嘛要为异族人留余地?到了陆上还怕女真人暴乱造成损失,这可是海上,女真人不服气还能从海里游来咬他? 至于女真人会不会把怒火发泄在日本人身上,那与周铨可没有半点关系。 此时小仓港中,兀术开始组织人手收拾残局。那些在岸上的高丽水手,原先都得到了兀术的礼遇,现在么,开始当苦力使唤,划着残留下来的几艘小渔船,在海里负责打捞飘浮的东西兀术在日本抢的财物,不少都已经运送上船,现在随船一起落在海中,有些木箱子还浮在海面上,能打捞回来,多少可以弥补些损失。 而岸上,那些蠢蠢欲动的日本人,需要进行震慑,兀术手中人手还算充足,因此他派人在街头巡视,凡敢聚在一起交头接耳的日本人,一律抓捕起来,罚作苦力。若有反抗者,当街格杀,悬首未众。 必须承认,兀术的能力还是相当出色的,他虽然年纪不大,可是在女真人当中的威信相当高,这些女真人跟他来日本抢劫,多数都已经腰包鼓鼓。而日本人被他砍怕了的,因此在短时间内,小仓港看起来又恢复了秩序。 然而就在这时,沉闷的牛角号声响起,然后就是当当的锣声。 兀术愣了愣,旋即明白,宋人又杀回来了! 看到七艘船,五艘战舰两艘商船,再度出现在海面之上,兀术哭的心都有了。 船都给你炸了,变成了海上飘浮的碎片,你还回来做什么!未完待续。 ... ... 三四四、欲抱大腿而不得 周铨其实很想看兀术在接到新通告时脸色会怎么样。 但显然兀术一点都不想让他看到,为了避免太过刺激这个刚刚蒙受了巨大损失的“可怜人”,周铨只是让人将一封新写好的书信放在了岸上,然后便再度启航。 书信里说,如果有海运需要,可以遣人到海峡对岸的下关,在那里,将新建一座港口,由东海商会控制。 他接下来要做的,是往北前去下关,将那里还残存的几艘高丽人的船带走。 是带走而不是摧毁,高丽人造的船虽然远比不上宋船,可是在濑户内海里面航行,安全还是有保障的,另外若只是往来于对马海峡,同样不会有太大的风险。周铨既然要完全控制住东海航运,只靠海州和济州的两个船场,造船的速度远远跟不上需求的速度。 而且,济州的船场主要还是将海州造好的船改造成战船,到现在,周铨手中拥有的可以用火炮攻击的战船也只有八艘,跟他来日本了五艘,还有三艘留在济州,毕竟他可不希望自己的老巢被人端了。 下关之行极为顺利,当周铨的船队抵达时,不等他发布命令,就看到下关上方升起了表示投降的白旗。 “高丽人怎么回事,直接投降?他们可是有两万人,此次日本之行,就是他们人最多!” 看到那面白旗,憋着一肚子怒意的宋行风咆哮着说道,这分明就是和他过意不去,如果个个都这样,他还到哪里去寻找立功的机会! 他的咆哮声如此之大,甚至传到了周铨的耳朵里。周铨看了他一眼,微微笑了起来。 有这种心思的,怕不只是宋行风一人,此时他囊中人才渐多,若有民政方面的才华,象是孙诚等辈,倒是极容易出头。流求那边包括金山在内,共有六座城镇,人口少的治下也有万余人,几乎相当于大宋一个下县,人口多的,象是金山、河口二镇,人数多达三四万,并且还在不断增加之中,若是包括治下的土著,人口还要更多上近万人,这数量比得上一个中县了。 这些地方,都需要治理管理的人手,哪怕济州学堂如今每年都有大量的学生出来,也还是觉得不够用。 但是军事方面的人才,除了日常训练之外,就只能纸上谈兵,这如何能显示出他们本领,又如何能让他们快速增长功劳,登上高位? 孙诚如今为流求总督,与他同时在周铨身边的李宝,却还只是一个营正,两人的薪资差距足有两倍之多。哪怕单是从收入上讲,众人也希望因功晋升,早点拿到高薪。 若是处处都是一战即降,他们哪里去寻立功的机会? 周铨暗笑之时,港口中的高丽将领被带到了他的面前。 此人正是王英,他原本在长门,长门被周铨一顿乱炮轰尽之后,他转而来到下关。高丽人主力正在拼命向东拱,要在日本组织反击之前尽可能多抢到粮食人手,因此王英和他的水手们就成了下关这边的留守。 此时下关只是一座小村,高丽人来此,倒是给它带来了繁荣,四里八乡的妇人,不少在这儿搭上个小棚,搔首弄姿倚门卖笑,然后就是头脑机灵的货郎,挑着担子穿行于高丽人的军营之外。 周铨在船上遥眺这一幕,摇了摇头,如此军士,哪里谈得上战斗力。 此时王英被小船带来,这名高丽将军爬上绳梯,才见周铨就立刻拜倒,恭恭敬敬地道:“下官拜见制置老爷!” 这家伙的态度之好,周铨都不忍心欺负他了。 “你叫王英?”周铨问道。 “是,下官当年在江华岛,曾有幸得见制置仙容,自兹一别,下官时时怀念在心,不知何时才有机会,再与制置相见。幸哉幸哉,如今在日本又能拜见制置!” 听着他谀辞如潮,不要钱地汹涌而来,周铨也不禁有些飘飘然。不过旋即他心生警惕,所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这高丽棒子玩命地吹捧他,归根到底,还是想要从他这儿占得便宜去。 “今日我来此,是为了下关港之事,此地地属要冲,我有意将之控制于手中,你们高丽人……” “制置来了,此地理当由制置管理!”王英毫不犹豫地道。 与辽国、女真不同,高丽可是被周铨打服了的,济州岛之战,举高丽全国之力,尚且败得没有一点脾气,何况现在,周铨的东海商会实力大增,更有炮船这等利器! 而且就是现在,在高丽还有好几个东海商会的租界,高丽国王也随时准备,只要女真人大举南下,就直接躲到江华岛东海商会的租界中去。 如此恭顺之下,周铨想要借机发飙都没有借口,他略一沉吟:“你们移到长门去?” “若是制置需要人手,下官愿意带着我卒为制置效力!”王英道。 这话说得有水准,王英完全不想回长门去看耶律大石那张狗脸,而且,如今东海面上,谁不知道,跟着周制置,人人有肉吃! 此前迫于无奈要和辽人合作,如今有可能抱上周铨的大腿,再要去和辽人捆在一起,那就太蠢了。 周铨却不想让高丽人占这便宜。 “不必了,你们不愿去长门,那就往东,只要将下关让出来就行。”周铨冷淡地道。 王英再度恭敬地下拜,见周铨没有继续与他说话的意思,他小心地道:“那卑职就去办事了。” “去吧,我给你五日时间,将你们制造的垃圾也都收拾好来!” 王英退出了船,回到小船上时,他苦笑道:“不知为何,似乎在下触怒了周制置,叶将军,你能否替在下打听一些,在下哪里做得不好,以便下次改过。” 他好歹是高丽军的主帅,周铨不搭理他没关系,叶楚却需要与他打交道的,闻得此问,点了点头:“我会去问的。” “一定要问,唉,叶将军,我也不瞒你,我可真不愿意在契丹人身边做事……” 王英絮絮叨叨地说着,他讲的倒是真心话。 没有比较就没有优劣,哪怕周铨下令将高丽的船破坏的破坏抢走的抢走,但王英觉得还是跟在宋人身后,他们能扬眉吐气过舒心日子。宋人虽然霸道了点,但还讲理,辽人是根本不讲道理,而女真人……连什么是道理都不知道。 更何况,跟了周铨,高丽人的利益才有保障。 打发走这厮之后,叶楚回过来,也确实问周铨:“制置,高丽人还有数千在下关,若是能让他们留下来,至少有人可以帮咱们干一些杂活啊。这免费的劳力,不要白不要,特别有些事情,咱们不好做的,可以令他们去做。” “不对,叶楚,你想的不对,高丽人再听话,还能听话过日本人?高丽人能做的,日本人也能做,只会比他们做得更好!而且你看,就高丽人那纪律,那些骚首弄姿的女人,直接抱进军营之中,若留他们在此,恐怕会带得我军军纪也败坏!” “是,是我思虑得不周道!”叶楚有些赧然,他只想着眼前可以利用高丽人现成的劳力,却没有想到这一点。 高丽人搬得很快,周铨给了他们五日时间,但实际上只用了两天,这几千高丽人就往东去了。在他们离开前,周铨已经传令,招募日本青壮为劳力,因为有“饭团管够”这一项,那些种了一辈子米却没有吃过几回饭团的日本农民,纷纷涌了过来。 他们到来之后,周铨直接就将原本的下关村拆掉,那些来出卖色相的妇人,原本想着高丽人走后再赚赚宋人的钱的,但被周铨毫不手软地赶出了下关村。她们还不死心,还在村外游荡,想着寻找机会,勾搭上一位宋人老爷,但是接下来的时间里,她们算是明白了宋国的这支军队,与高丽人的那支军队有什么区别了。 这让她们不得不灰溜溜地收拾起简单的行囊,开始也往东边过去,追随那些高丽人。 然后周铨就遇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 “你是说,高丽人将萧嗣先送过来了?” 得到叶楚的禀报时,周铨吃了一惊,没有想到高丽人还有这样的胆量。 下令攻击石见银山的萧嗣先,竟然被高丽人送到了他这边来,难道说高丽人就不怕得罪了辽人么? “听护送他来的高丽人说,是萧嗣先自己坚持要到下关来的……” “他想见我?胆子倒是不小,竟然想要见我啊。”周铨咧开嘴,露出一丝森冷的笑。 叶楚面上有难以按捺的笑意:“那倒不是,他如何敢来见大郎,他不知道我们已经占了下关,被高丽人接应到之后,又不愿意回长门去见耶律大石的脸色,便要求来此地。” “噗!” 周铨把口里正在喝的水都喷了出来:“高丽人也没有告诉他?” “他又没问,高丽人当然不会主动告诉他,反正他自己要来下关的,那就护送来呗,据说这厮刚被接应到时,相当凄惨。” 萧嗣先被接应到时,确实相当凄惨,他带走的近两千辽兵,先是被叶楚一顿狠揍,损失惨重,然后在日本所谓中国地方的群山中,受到高屋带领的各路日本山贼骚扰,等他与高丽人会合的时候,身边连两百人都没有了。 “人在哪里?”周铨也想见一见这个胆大妄为的辽国贵族。 ... ... 三四五、与制置是亲戚 萧嗣先人还没有到下关,但离得下关已经不远了。 他对高丽人的招待很不满意,从群山中钻出来之后,高丽人连件象样的衣服都没有给他,更别提美人醇酒了。他能感觉到高丽人隐约的敌视,但他不在乎,有大辽的实力作为后盾,他根本不怕这个属国玩出什么花样。 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就喜欢看这些属国对他恨之入骨却又不可奈何的模样。 “想让我去见耶律大石那个家伙,去被他嘲笑吗?”冷冷哼了一声,萧嗣先想起了高丽人主将王英的劝告。 那厮原本也该呆在长门的,显然,耶律大石回来之后脾气不好,将那厮从更为繁华的长门赶走。而耶律大石脾气不好的原因,萧嗣先不问可知,他带走了两千人去攻打石见银山,必然惹怒了周铨,所以耶律大石正在忙着善后。 相到这,萧嗣先这厮不但不担心,反而有些幸灾乐祸,在他看来,能断掉周铨与辽国的关系,自己此行就不算失败。至于这样会不会有损大辽利益,他却管不得那许多了。 “前边就是下关?”望着远处影约的山林,萧嗣先问道。 “是,前边就是下关。” “你们在下关还有些船吧,到时送我回大辽,这该死的鬼地方,我片刻都不想呆了。”萧嗣先漫不经心地道。 原本是来蹭功劳的,结果功劳没有捞到多少,折损了不少兵力,萧嗣先觉得,自己还是先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为好。 高丽人用一种特别的眼光看着他,看得萧嗣先毛骨悚然,不悦地道:“怎么,就这么一点小小的要求,你们也欲拒绝?莫非以为只有耶律大石可以杀你们高丽人,我萧嗣先就杀不得你们高丽人?” “哪里,哪里,只是那边的船……有些状况。”带路的高丽人勉强说道。 “有何状况?” “有人已经先占了船。” “切,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无论是谁,都让他乖乖地将船让出来,哼,耶律大石弃部不顾,私自离军,致使我军损失惨重,若我不回去诉求,哪里会有兵力补充?” 说到此处时,萧嗣先暗暗为自己的聪明感到骄傲,以他对耶律大石的了解,这家伙现在肯定忙着收拾残局,自己乘这机会跑回国内,将责任往他头上一推,没准不但无过,反而有功。 谁让耶律大石私自隐瞒有关银山的消息,还私自离开部队,跑到济州去见周铨!这全是现成的罪名,他一样都辩解不了! 若是真能拱下耶律大石,自己独掌大军,再从国内调得数万人马来,石见银山之仇自己终究要报一报,哪怕奈何不了周铨,恶心恶心这厮,再将当地的日本土著全都杀灭,为自己出心头的一口气气…… 他正想着间,却觉得不对。 高丽人越走越快,转眼间,护送他来的五百高丽人,就将他与他的亲随甩开了。 他从群山中钻出来时,身边只有不足两百人,为了防止“日本盗贼骚扰”,王英出于“好意”,此行为他安排了五百人护送,可现在,这五百人竟然离开了正道,纷纷向两边山林中奔去。 萧嗣先心中一凛:不对劲,这些高丽人在耍什么名堂? 就在这时,他听得周围密林之中,鼓声震天,杀声四起! 这样的喊声中,萧嗣先呆了一下,然后变色:“高丽人和日本人勾结起来了?” 他当真是蠢死的,到这种地步,还以为高丽人勾结了日本盗贼,要夺他的财物! 直到东海商会的龙旗出现,萧嗣先才明白过来:“不好,快跑,快跑,是周铨!” 若说这世上他最怕的人是谁,以前或不可知,现在嘛,毫无疑问就是周铨。 他一切举动,在辽国可以凭错姐姐的恩宠、兄长的权势,不受追究,但若是他落入到周铨手中,这一切就都没有了意义。在他看来站在文妃那一派的周铨,肯定很乐意砍下他的脑袋。 因此意识到自己落入周铨的陷阱,他跑得比兔子还快。 只不过得了高丽人通风报信,周铨如何会让他轻易得脱! 不仅如此,跟随着他一起来的契丹人,在深山老林中钻了近一个月,此时都是疲惫不堪,兵无战意,将无战心,又只有区区两百人。故此当商会护卫中暴出“弃械投降跪地不杀”的喊声时,几乎有一半立刻扔了兵刃跪在地上。 “蠢货,他们喊不杀,就不杀么”一个契丹士兵自负豪勇,推倒身边跪地的伙伴,就想上来厮杀。 “你才是蠢货,那边是东海商会,是蜀国公主驸马的部队,只要不反抗,看在蜀国公主的面上,他们不会难为我们。但若是反抗,一百个都是被杀的!” 身后另一个同伴将这个家伙抱住了,大声喝骂,这家伙愣了一下,觉得对方说得好有道理,竟然无言可以反驳。 因此这位自负豪勇的契丹士兵,也扔了武器,规规矩矩地跪倒在路边。 原本萧嗣先还指望着这些士兵浴血奋战,帮助他争取到脱身机会,哪知道他才跑出几十步,所有的辽国士兵就都跪了下来,唯有他身边十余个最为亲信的属下,挺刀护着他前奔。 而在他身后,那些商队护卫不管跪地弃械的人,只是向着他追来。 这回头一望,萧嗣先吓得魂飞魄散:“挡住他们,挡住他们,护我脱身有赏,重重有赏!” 结果这一嗓子,连跟随着他的几个人都散了。 萧嗣先茫然失措,还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落到众叛亲离的境地,他想要继续逃跑,然后面前一条大汉飞奔而来,不等他闪开,当胸就是一脚,把他踹翻在地。 萧嗣先还想爬起来逃走,却被那大汉一脚踏住,然后揪住了胸襟,快活地大叫道:“我的,终于逮了一个,这是我的!” 抓住萧嗣先的正是宋行风。 他憋了许久,终于寻得了一个机会,抓住了萧嗣先,因此洋洋得意,还忍不住回头望了韩世忠一眼。 终于立下如此功劳,自己可以争过韩世忠一头了吧。 可就在这时,他心中警兆大生,忙松手后退。 噗! 一柄刀贴着他的衣襟而过,在他的胸前划出一条口子,不仅衣裳被划破,就是肌肤也出现了血痕。 更重要的是,萧嗣先将他逼退之后,折身就走,眼看就人闯入山林之中。 此时韩世忠身边一少年张弓搭箭,噗的一声,箭若闪电,直贯入萧嗣先后腿。萧嗣先惨叫了一声,脚下失力,摔倒在地,顺着山坡就向下滚去,恰好滚到那少年面前。 那少年如同宋行风一般踏住了萧嗣先,但没有大意,而是踢开萧嗣先手中的刀,又用一枝箭顶在他的咽喉之上,怒声喝道:“敢动一动,就要你性命!” “该死,这厮是我的!” 宋行风气急败坏跑了下来,好不容易到手的一条大鱼,竟然就这样飞走了,他心里实在是不甘。 “是你的?落到谁手中是谁的!”那少年一扬眉,哼了一声,满脸不服气。 “岳飞,你想和我抢功劳?” “谁要和你抢,但是我的,那就是我的,谁也别想从我这抢走!” 韩世忠身边的少年,正是岳飞。 他在下定决心之后,也进入了军官学校学习了一段时间,后来周铨有意将他安排到了韩世忠部。周铨是知道岳飞性子的,他看上去沉默稳重,其实是有些傲意,不是韩世忠这样边军中的悍勇之士,恐怕无人能与他相处。 韩世忠知道周铨极看中这位义弟,也是将自己的边军经验倾囊而授,而宋行风总爱与韩世忠争功,岳飞早就瞧他不顺眼,今日从他手中将萧嗣先的功劳抢来,虽然是无心之举,可宋行风若真要争,岳飞也绝对不会相让。 宋行风气得身上都起了鸡皮疙瘩,好一会儿之后,他才压住怒意:“好,好,岳飞……” “行了,行了,宋老五,你还要和鹏举一个少年去争,赢了就很光彩吗?”见宋行风要说出狠话来,韩世忠插了一句嘴。 宋行风听得他这话,眼珠微微一转。 韩世忠是周铨义妹夫,岳飞是周铨义弟,自己投靠周铨以来,虽然也得重视,可同这二人相比,终究是疏不间亲。 “罢了,罢了,这功劳就让给你们吧。”他拍了拍手,面无表情地离开。 但在他心中,却是将韩世忠与岳飞都恨上了,甚至对周铨,隐隐也有埋怨之意。 他觉得当初在高衙内的手中救下阿莲与师师时,自己是第一个出手的,岳飞便是要寻个义妹夫,也应当先考虑自己才是。 若当时阿莲所许之人是他,那么此时情形,必然大不一样,他早就升职升到营正一级,甚至可以成为周铨之下护卫军中第一人! 哪里会象泼韩五这个蠢人一般,到现在连个营正都不是,机会给他,简直就是浪费! 他带着怨气离开,那边,萧嗣先终于被带到了周铨面前。 “这厮大郎要如何处理?”叶楚问道。 “制置饶命,请制置饶命,我乃大辽皇后之弟,皇后乃余里衍之母,说起来我是余里衍舅父,与制置是亲戚,还请制置饶命!”周铨还没有说话,萧嗣先就叫了起来。 ... ... 三四六、赎人 “今捕得盗匪一员,自称是辽国副帅萧嗣先,携部属一百七十四人,请贵方派员前来相认,并商讨赎人事宜。” 即使是到了下关港外,耶律大石还记得自己看到的周铨那封信上,让自己哭笑不得的内容。 萧嗣先这厮倒是能逃,从日本的群山中逃了出来,只不过逃来逃去,还是没有逃出周铨的手掌心。耶律大石心中暗恨,周铨为什么不干脆将之杀死,却要生擒活捉。 生擒活捉也就罢了,为何还要将消息传到自己这里,让自己去赎人。 想到周铨此前派人送来的文书,那苛刻至极的条件,耶律大石隐约有一种感觉,他们远征日本的行动,根本就是中计了! 只怕周铨一开始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将他们的注意力引到远征日本上来,防止他们给东海商会捣乱。 只有如此,才可以解释,为何他们远征之举出奇的顺利,日本的守备虚实,有人泄露给他们,渡海的船,有人替他们准备好,甚至连海图和攻击目标,恐怕都是周铨所拟定。 唯一脱离了周铨策划的,就是萧嗣先这厮,蠢到去攻击石见银山,其结果就是成了周铨的俘虏。 “若真是如此,周铨此人太过可怕,萧嗣先之愚行,恐为我大辽招来灭顶之灾!” 耶律大石以己度人,不认为周铨与余里衍的感情真能起到什么作用,当涉及到利益之争时,区区一介女子,岂能左右周铨的心志。原本周铨与辽国有着一丝香火情缘,可是萧嗣先之举,将这丝香火情缘彻底破坏掉,那么接下来,无论是金国西向,还是大宋北上,周铨都会坐壁上观,绝对不会再帮助辽国了。 而辽国若再试图借余里衍来利用周铨,只怕会适得其反,在辽国的亡国之征中,周铨也要插上一手。 “萧嗣先,你为什么不去死!” 想到这里,耶律大石再次破口大骂。周围的卫士们面面相觑,耶律大石虽然年轻,可气度上佳,能让他气成这模样,当真很少见。 “下关到了。”正在这时,陪同他们前来的宋国人面无表情地说道。 陪耶律大石来提宋行风,失了擒获萧嗣先的功劳,他本来就一肚子闷气,周铨为了安抚他,让他去接待耶律大石,但他对这点功劳不以为意。 男儿功劳还是该马上去取,而不是象个文吏一样迎来送往。 “宋将军,这下关咦?” 此前耶律大石也来过下关,那时下关在高丽人控制之下,因为战略地位优越,所以耶律大石也有意从高丽人手中要过此处。只不过彼时下关只是一个小小的渔村,耶律大石看了一遍之后就再无兴趣。 此时再远眺下关,他感觉到不同之处了。 仅在他们前往下关的道路上,就有不知多少日本人,扶老携幼,向着下关赶去。而原本通往下关非常崎岖难行的道路,现在也有大量的日本人,正在整修。道路两侧的田里,农夫正在收割庄稼,他们同样干得兴高采烈。 生机勃勃,充满希望 耶律大石咽了口口水,心里觉得很奇怪,周铨究竟有什么秘法,能够让这些原本和牲口没有什么区别的日本人绽放出活力来。 “宋将军,你对日本人的看法是什么?”耶律大石向旁边的宋行风问道。 “还行,好的劳动力。”宋行风简单地道。 “呵呵,也就在周制置手下,他们才能变成好的劳动力,在我看来,他们就是一群懒惰、愚昧、不知进取的废物,除了赌博能让他们兴奋起来,就只有皮鞭和钢刀能让他们行动起来!”耶律大石道。 宋行风看了他一眼,微微撇了一下嘴。 确实,刚到日本时,这些日本人给宋行风的印象也差不多,除了耶律大石所言之外,这些日本人还没有家国观念,甚至可以说,他们对自己的国家很是冷漠,当宋人抵达时,他们最关心的,是能不能从宋人那里得到一些小礼物,为此,他们可以替宋人带路、干活,甚至指证那些公卿们派出的代官的财富储存之地。 不过这样更好,这样一来,对日本的统治就更容易了。 “宋将军觉得,如何能让日本人更加听话?” “莫要问我这问题,我是武人,只知打仗。” 在宋行风这里碰到了一个软刀子,耶律大石只能打个哈哈,不再说话,跟着他继续前行。 在一片被平整出来的空阔之地上,如今已经建起了营房,此地背风靠海,日本多树,因此木栅栏早就树了起来,还有不少日本人从各地砍伐合适的树木,将之送来,建成营寨需要的各种建筑。 与此前耶律大石来过的高丽营寨不同,这里戒备森严,营寨外十丈处就有壕沟,所有外来者都必须呆在壕沟对面,凡有敢于接近者,必被喝问,而若不经同意就越过壕沟的话,脑袋就会挂在壕沟外的木桩上。 “等着。”耶律大石也不例外,到了壕沟前的木桥边,宋行风扔了这两个字,就跑进去了。 “宋人控制下关才多久时间,前前后后加起来,有一个月没?” “也就将将一个月的时间罢了,却给我一种感觉,这里仿佛翻天覆地了一般。” 周围随从在窃窃私语,耶律大石感到一阵烦躁,分明是过了中秋,眼见往冬日去的天气,他还是额头冒汗。 宋人展示出现的可怕的组织能力和调度能力,让耶律大石觉得无解。面对这样一个势力,大辽真能竞争得过么? 竞争不过,那就学习,徒弟终有超过师傅的那一天,向大海要财富是第一步,接下来,就是要向制度要财富! 耶律大石暗自拿定主意,他和兀术一般,想要将东海商会的殖民制度学来。只不过兀术学得只有形而无其神,骨子里仍然是奴隶制的那一套,耶律大石能学多少则不知道了。 反正他是下定决心,要在这里好生观察,多多了解。 没等多久,宋行风又跑了出来,请他们进去。在进入栅栏之后,便看到一群人正在夯土为墙,看起来是要将栅栏之内建成一座堡垒。耶律大石瞄了一眼,心中觉得有些多余,以周铨现在的威势,谁敢来招惹他? 就是这一眼,他却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应当说不只一个,那边两百余名正在夯土劳作的,可不都是契丹人么。萧嗣先那个大傻瓜,便在其中,此时正好抬起头来,看到耶律大石,他立刻扔了手中的工具,向着这边跑来。 “大石林牙,大石林牙救我,我在这呆不住了,我一日都没法呆了!” 因为脚上的箭伤未完全好透,萧嗣先跑起来是一扭一扭的,加上在工地上操劳的缘故,可以说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不过耶律大石却丝毫不同情于他,相反,看得他如此狼狈的模样,耶律大石心底反倒有几分快意。 不过面上,他还是装出了愤怒的神情,这既是装给萧嗣先看,也是为了方便过会儿同周铨讨价还价。 “此乃我大辽远征军副帅,你们怎么能如此待遇,我大辽与东海商会一向交好,也多次予东海商会便利,换来的就是这般苛刻?” “别给我说这些没用的,耍嘴皮子到制置面前耍去!”宋行风又是冷冰冰的一句。 耶律大石张大嘴巴,开合了好几下,然后苦笑。 这完全是搞反了,身为契丹人的自己是个文人,而身为宋人的对方却是一个武人,有道是秀才遇到兵,有礼说不清,自己还真是想多了。 “大石林牙救我,大石林牙救我啊!”正在这时,听得萧嗣先又叫了起来。 却是几个日本人,七手八脚将他拦住,其中一个穿着宋人服饰的,还挥着鞭子抽打,让萧嗣先疼得嗷嗷乱叫。 这厮生长在富贵之中,便是学习骑马射猎,也没有吃过多少苦头。前段时间从山中逃出,这段时间在下关服苦役,当真是把他折腾得够戗。 “萧副帅,你且先安住,我这就去求周制置。”耶律大石叫道。 虽然恨不得这厮死掉,可若真如此,等待他的就是萧奉先的报复,因此,还得要管的。耶律大石已经可能想象得到,自己见到周铨之后,他会如何狮子开大口。 不狠狠出一次血,他是不会放过萧嗣先的。 如同他料想的一般,周铨答应放走萧嗣先的条件,就是和萧嗣先同等重量的白银。 萧嗣先有一百四十斤重,换了一百四十斤白银,周铨还是一副吃了大亏的模样,耶律大石心里却觉得,萧嗣先连一百四十两黄铜都不值。 其余被俘的辽国士兵,同样按体重来,只不过换取的是与体重相当的铜。 这代价并不算太高,至少远远没有达到耶律大石心中的底线,他心里不免有些奇怪,今日的周铨怎么这么好说话了。 “有一件事情要请大石林牙得知。”他心里正讶然,却见周铨笑眯眯地道:“日本人派出了一支三万余人的军队,正在贵部赶来他们乘船而来,前锋已过仓敷,直指熊野你可能不知道这是哪,熊野现在被高丽人控制,不过王英说了,他挡不住三万余人的日本军队,需要你的援军!”未完待续。 ... ... 三四七、肺要气炸 耶律大石肺都要气炸了。 敢情占银山的好处他们辽国什么都没捞着,而与日本人交战的事情,却要他们当主力? 而且现在他手头上就只有千余人,加上抓来的日本仆从军,也不过是三千余人,这点人手,控制住长门已经很吃力,哪里还能给高丽人援军。 但不派援军,高丽人真的甩手不管,他们还是要直面日本军队! “制置给我出了个难题啊……以制置之意,我当如何?” “听闻你们在长门一带,得到不少战利品啊,东海商会愿意帮你们将战利品运回大陆,同时将援军运来。”周铨道。 “自然不会免费?” “自然。” 周铨说出自然两字时,很是轻松,可是耶律大石却觉得无比凝重,虽然理智再三提醒他要忍,可是最终他还是忍不住吐槽问了一句。 得到意料之中的答案后,耶律大石苦笑道:“这么说来,我大辽,高丽,再加上女真蛮子,岂不是都在为你做工,你是东家,我们就是长工……哦,没准还要加个大宋!” “你们动手动得早了,我原本以为,你们会再过一年动手,那样才算时机成熟,大宋也必然会跻身其间。但兀术那厮太沉不住气,连我也没有想到,近百年前已经有过女真人大举攻入日本之事,而兀术那厮竟然只凭着这点传闻,就敢大举攻伐一国……说实话,若此人还在陆地之上,必是我之劲敌,现在么,在大海之中,便落入我手矣。” 周铨对兀术的行动,在惊讶之余也有些佩服。 他原本是要等到时机成熟之后,一举将东亚如今诸个重要政权都扯入这场瓜分盛宴之中,借着宋、辽、女真、高丽之后,将日本分割、兼并掉。 日本的金山银山储量甚多,据说在八世纪到十六世纪,全世界出产的黄金有二十分之一来自日本,而在美洲发现之前,全世界四成的白银产自日本。关键是这些金银矿都是浅层埋藏,在采矿技术不发达的现在,日本的金银将为中华的工业化提供资本基础。 而日本的人口,则是大种植园农业的最好劳动力。周铨派遣叶楚对日本进行过调查,同时也买通日本官员得到了一些数据。此时日本在籍的人口就有约七百万,加上深山之中的无籍者和公卿权贵们私分的隐户,周铨估计其人口应当是接近千万规模。这些没有家国观念的日本人,只要稍给点好处,再加以皮鞭刀剑,他们就会成为最好的农庄佃农。 比起有些不靠谱的非洲黑奴,这些人要有用得多。 工业革命诞生的三大要素,大量资本、廉价劳动力、广阔的市场,这就都凑齐了。到那时,哪怕周铨本人退出历史舞台,华夏成为第一个工业化的国家也将不可阻挡! 若是耶律大石知道周铨的真正用意,只怕会惊得更胜。哪怕是现在,他只看到一点表象,也不禁张大嘴巴,好半天后说了一句:“好大的气魄,制置下得好大一盘棋啊,五个大国,亿兆生灵,尽在制置调度之中!” “这等恭维的话说得好,没准我会给你一些折扣。”周铨笑道。 “若是制置能给点折扣,下官在此说上几天几夜的恭维话又有何妨?”耶律大石也笑。 两人都在笑,只不过一个是畅快的笑,另一个则是苦涩的笑。 他们都明白,既然辽国上了这艘船,无论是从国家利益的角度去考虑,还是从耶律大石个人私利去考虑,都必须继续下去。 “制置此前的文告中要价太高,还请抬抬手。”耶律大石道。 “不高了,若是你见过我给金国的文告,就会知道,我已经给你们优惠了。” “可是制置给高丽的条件,比给我大辽的都优沃!” “那是自然,我与高丽有江华岛盟约,东海商地在高丽有租界,而且还可以对高丽的关税施加影响,另外高丽每年还会平价给我提供大量粮食……大石林牙,我这人,不喜欢占人便宜,投之以桃李,必报之以琼瑶,大辽么,给了我什么?” 耶律大石默然。 辽国给了周铨什么,当初的榷城盟约达成之后,周铨被摘果子的人踢走,辽国对此是坐视。周铨辽河之战替辽国稳住了东京道局面,甚至可以说是挽救了辽国的命运,可辽国却将余里衍骗回去。双方多年贸易只能算是互利,而当找到周铨控制的日本银山时,辽国副帅萧嗣先却试图夺取…… 周铨没有半点对不住他们辽国之处,他们辽国则没有半点对得起周铨之处! “当初以文妃思念成疾为名,将余里衍从济州骗走,不知大石林牙此时是否有些后悔?”周铨笑吟吟问道。 耶律大石连肠子都悔青了。 “就请看在蜀国公主面上,制置再给点优惠……” “我所定的规矩我心里清楚,哪怕是对女真人的条件,他们仍然有利可图。日本的人力物力,这些尽皆可取来壮大国势。大石林牙,你也很清楚,女真、高丽还有大宋,都在割日本之肉以肥己身,你辽国若不参与,就要被诸国甩开。国力相近,才有和平可言,国力差距过大,战争即不可避免!” 耶律大石长叹了一声:“然则我等越是努力,也不过是养出东海商会这怪物罢了。饮鸩止渴,便是如此!” “饮则未必会死,不饮则一定会死……行了,我事务繁忙,你先将萧嗣先那厮领回去吧。” 周铨没有兴趣一直和他讨价还价,直接将这厮打发走后,他微微松了口气,然后将叶楚召了来。 耶律大石既然亲自来了下关,那么就证明大局已定,日本这边用不着他再亲自坐镇,他将带着两艘战船返回济州,紧接着还要回大宋,想法子将母亲和师师接走。 萧嗣先的妄为,还是打破了周铨的节奏,让火炮不得不走到光天化日之下,周铨相信,用不了多久,大宋朝廷内就会知道他掌握了这种利器。 身怀利器,却不献与皇帝,哪怕赵佶再昏庸,也不会容忍这种事情,所以周铨要提前将这个问题解决掉,免得亲人落入赵佶手中,沦为人质。 叶楚很快来到他的面前,当听到周铨说,要将日本之事完全委任于他时,他先是一惊,然后忍不住激动起来。 可以说,东海商会一半以上的兵力,都被委派给他,这如何不让他兴奋? “别高兴得太早,你知道我让你在这做什么吗?”周铨道。 “灭了日本!”叶楚毫不犹豫。 “你可以先做此预案,但短时间内不得动手。我让你在此,真正的目的是平衡各方势力,让各方都不敢轻易决战,要让日本慢慢流血,等流得差不多,虚弱了,才是我们动手的机会。” 叶楚点了点头,他不是宋行风,不愁立功的机会,因此心态没有那么迫切。 “在前期,你主要需要注意的就是压制女真人,兀术这厮倒是会挑地方,莫给他独霸了九州岛。至于辽高丽与日本之战,你不必参与,此事之后,日本应当会发生一场大变局,到那时其中枢朝廷可能不复存在,你多拉拢一些势力,让他们彼此间争斗,保证我们的矿区安全,万勿懈怠,日本人赌性极深,极有可能做出孤注一掷之举!” 周铨反复交待,叶楚也不嫌烦,一直在点头。他很清楚周铨为何没有选择别人,而是选择了他,因为他更了解日本的情形,也因为他行事貌似轻佻,实际上却极为稳重。 将这边的事情都交待好之后,周铨闭上眼睛,一个人呆在屋子里,许久之后,他才睁开眼,自嘲地一笑。 在大宋呆久了,真有些不舍得。 可是此事一做出来,再要回京师,怕是不能了。 对东海商会他倒不担心,如今东海商会牵连的利益太大,大到赵佶敢对东海商会下手,明夜就可能马上风死在后宫哪个女人肚皮上的地步! 因此,只要他自己的安危不出问题,东海商会自然稳如泰山。 现在,在京师中,消息应当快传到了吧。 撤离周母和师师的命令,是在周铨决定来日本动用炮船的同时下达的。 其实对此,周铨早有预案准备,他才不会将自己亲人的安危,全寄托在赵佶的理智之上。 此时京师之中,东海商会所在的大片建筑群外,杜狗儿悄然无声地移动着。 与当初被人“狗儿狗儿”地呼来喝去不同,现在的杜狗儿,一般人要呼他一声杜官人,而有身份的也要呼他一声杜管事。 明面上东海商会管事,实际上只对周铨负责,暗中控制了东海商会在京师中的情报系统。 “咦,这不是杜管事吗,这么晚了,怎么还在外边?” 一声呼声,让杜狗儿的身形一顿,他侧过脸去,只看到在小巷子里,一个身影抱着胳膊,正在和他打招呼。 杜狗儿抿了一下嘴:“阁下是什么人?” “不是什么大人物,只是奉命在此保护周制置家人,免得那些别有用心之辈打扰……杜管事,你这么晚了,还要去做什么?”那人缓步走了出来,面上神情笑吟吟的。 但杜狗儿的心却陡然一沉!(。) ... ... 三四八、两相离忘再无恩义 朝廷监视着周铨家人,周母和师师只要出府,她们的一举一动,都受到监控,这是大伙嘴上不提但心知肚明的事实。 监视便是从东海商会成立那一日开始的,若非如此,朝廷也不会放心周铨一个人在外折腾。毕竟象周铨这般富可敌国,还在海外拥有一支私人武装,这等事情实在骇人听闻,自苦以来从未有过。 只不过此前这种监视,从来没有出现在明面上,监视之人,也都躲着杜狗儿等。 可今天,这监视之人,却出现在他的面前。 “原来如此,不知阁下姓字名谁,身属何司?”知道情形有变,杜狗儿面上却还是笑嘻嘻的。 这些年,历练出来的可不只有周铨身边的那些人,象他这般,留在京师中独当一面者,也同样历练出来了。 “小人物,万保,小地方,皇城司。”那人笑了笑道。 “皇城司……可是直通官家的好去处,怎么还说小地方!”杜狗儿一边和他瞎扯,一边用眼角余光看着左右。 在街边的阴影中,似乎还站着人,刚才他都没有看到,可现在却露出身形来。 “哪里比得上杜管事,在东海商会做活儿,领着小周财神的钱,一年便是一万两千六百贯!啧啧,七年前,杜管事身上连一百二十文钱都拿不出来吧,这七年,变化可真大啊。” 杜狗儿心又是一跳。 东海商会账面上给他的薪水,只是一千二百贯,但实际上他有商会的暗股,每年能从周铨那里得到分红。去看他分红和年薪相加,确实是一万两千六百贯! 对方把他的底细打听得如此清楚,中间想来是出了不少气力。 “皇城司啥时对我这般小人物也如此关心了。”他拢了拢袖子,虽然养尊处优好几年了,但他袖子里藏着匕首的习惯却没有变。 “别动你袖子里的家伙,不过是替人干活,用不着如此卖命,你杜狗儿义薄云天,却也别给大周小周二位官人惹祸。”皇城司那人说到这,终于从暗巷中走了出来,看得出,他只是一个青衣的小吏,年纪也不大,眉眼之间,隐隐藏着一丝快意。 “阁下这是何意,莫非将我视作人犯?” “呵呵,不敢不敢,谁不知道,得罪了周小财神,就连官家面前的红人都吃罪不起,不是被赶出京师,就是被折腾得没有见人……我今日只有一件事情想问问,杜管事,你深更半夜往周家跑,是想做什么!” “周傥是我大哥,家中有事,唤我供奔走,这莫非也犯了王法?” “王法自然没犯,我只是有些好奇,这么晚的天,你在水门那儿收买了几名门丁,还在水门外安排了两辆马车……究竟是想送什么人犯禁夜出,又有什么事情,让你要冒此险?” 杜狗儿脸色大变,微微向后退了两步。 对方连他在水门收买门丁,准备夜间用船将人送出去的事情都知晓了! 皇城司这几年看来没有闲着,赵佶虽是昏君,可对如何维护自己的皇权,却还是非常上心嘛。 “怎么,杜管事不说话了?莫非还指望着蒯栉?呵呵呵呵,依我之见,你还是最好放弃这打算为妙,蒯栉此时,应当也落入我们手中了,或许用不了多久,你便可以在皇城司的大牢中见到他。” 杜狗儿脸上肉抽动了两下,果然,这些鹰犬真动手了! 他们的鼻子还真灵,自己这边才准备撤人,他们就抢先动手! “我不知道你所说何意,我奉公守法,便是有些小过错,也用不着皇城司来收拾。不知阁下背后是哪位大人物在撑腰,只是提醒一句,咱们都是小人物,若真有什么事情,小人物不是抛出来挨刀,就是抛出来顶罪,做事做人,须得留上一线,日后才好相见!” 自称万保的皇城司人嘿然一笑:“说的好有道理,不过么,在下可是使命在身,怕是由不得杜管事了……怪只怪,你这边行事太不谨慎,让某家得到消息……” 话说到这,万保面色突然一变:“你在拖延时间?” “终于发觉了,呵呵,确实是在拖延时间。”杜狗儿爽快地认了。 “这有什么用处,只要周制置老母亲和小媳妇儿不离京师,你拖延时间又有什么用?” “抱歉,让汝等失望了,我家大嫂和师师小娘子,已经离了京师许久,皇城司现在去追,或许还能追得上。” “这不可能,你与蒯栉都被我们盯紧了,根本不可能将人送出去!” “这兄弟当久了,有些人就会心生怨气,觉得自己应当获得更多……休要装了,我知道,郓王执掌皇城司后,便数次密见蒯栉,所以你们以为,今日之事,我就没有防备?” 杜狗儿笑得多少有些苍凉。 蒯栉同样是老兄弟,在京中长袖善舞,比起他这个粗人来说可是受欢迎得多。结交都是权贵,往来皆为豪门,他从一个好赌的游手,到今天这一步,却还是不满足,政和六年起,郓王赵楷兼领皇城司,将皇城司的规模从四指挥加到五指挥,二千二百七十人变成了二千九百七十人,蒯栉便秘密成为其中一员。 或许他是想着成为郓王亲信,要知道郓王甚得赵佶欢喜,民间都有传闻,说他有可能取代太子赵桓成为皇储,若此时能抱上郓王大腿,那么日后,蒯栉的飞黄腾达可以预期。 但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蒯栉这种行为,相当于对周家父子的背叛,特别是他负责替周家父子在京中经营人脉,手中掌握的秘密不少,比如说,火炮的事情,别人不知,他是知道的。 只是此前,因为周铨并没有异动,郓王认为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他还想着借助周铨之力来争夺皇储之位,故此一直没有动静,甚至还主动替周铨隐瞒其事。但现在,周铨秘令将母亲和师师等人撤离京师,赵楷觉得事情可能脱离自己掌握,这才令人动手。 “你如何知道的……”万保面色阴沉,再没有方才的从容了。 “今日撤离之事,只有我与蒯栉知晓,我没有问题,那么蒯栉必有问题,况且,你们以为以大郎的才智,有了足够人手之后,京师之中会没有别的暗线?”杜狗儿嘿嘿笑了两声:“实话实说吧,大郎早就提醒我,蒯栉未必可靠,念在旧日情份,他这些年也为大郎做了不少事情,故此大郎不取他性命,但从此之后,两相离忘,再无恩义!” 周铨之所以留了蒯栉性命,归根到底还是要考虑周傥手中的人。他如今手里人才济济,可以不依赖于周傥的老兄弟们了,但是在起步阶段,象杜狗儿、武阳、狄江等,都是出生入死,为他效命。周铨不忍冷了这些人的心意,反正蒯栉的行动在他掌握之中,不能造成什么伤害,故此才网开一面。 杜狗儿此语一出,在那小巷深处,一个身影猛然颤抖了一下。 正是蒯栉。 此时蒯栉心中又惊又怕,同时也是无限悔意。 他此前能交结权贵,得到这些人的拉拢,原因很简单,他背后是周家父子,他在某种程度上是二人在京师的代言人。 可今日之后,“两相离忘再无恩义”,他立刻就要被打因原形,哪怕家里积了些家当,但京师之中的门道他很清楚,没有实力保护自己的利益,越多的家当,就越是取死之道! “呵呵,杜狗儿,你这般说,莫非就不念一念你家中娇滴滴的娘子和孩儿么?” 万保阴沉着脸,好一会儿后又说道。蒯栉没有用了,那如果能借此机会将杜狗儿控制住,同样是功劳一件。 “我媳妇前几日出去走亲戚,还将孩儿都带走了,如今想必也在去徐州的路上……这位万先生,其实废话何必这么多,你背后的主子,有人质在手才敢与大郎对上,若无人质在手,他敢咬我个鸟?” 说得后边一句,杜狗儿哈哈大笑,原形毕露,粗口也爆了出来。 偏偏他说的是事实。 若周母与师师在手,万保背后的郓王做什么,周铨都得忍着。 可是周母与师师走脱了,情形就变了,周铨做什么,他们就都得忍着。 否则的话,周铨直接砸个几十万贯百万贯钱,将太子扶植上位,郓王竹篮打水一场空,九五至尊的位子就休想有指望。 现在么,还可以让周铨保持中立。 “杜管事当真是伶牙俐齿,今日之事,全是误会。”沉默了一会儿,万保缓缓开口。 然后,他身影就隐入黑暗之中,再也没有出现。 那些原本藏在阴影中的身形,也随之退走,夜晚长街,只剩余杜狗儿一人。 杜狗儿抹了抹额头的汗,晚风吹过,浑身凉嗖嗖的。皇城司的人退走,没有让他放松多少,因为他知道,对方明面上是放手了,实际上,必然是连夜出城,追往徐州。 甚至有可能,官家赵佶也会被惊动,前去缉拿周傥的使者,已以在途中了。 “昏君,狗官,奶奶的,替他们赵家卖命,最后却是如此结果,若不是大郎早有准备,恐怕就要完了,果然,还是大郎说的对,这些君王之家,最是无情!”杜狗儿笼起手,转身向回处行去,此行吸引皇城司人的目的已经达到,他用不着再做样子给谁看了。 ... ... 三四九、剪径 师师是带着惊恐离开京师的。 这些年来,周铨给了她一个无所不能的印象,在她心目中,没有什么问题是这位哥哥解决不了的。可此次,周铨却让她们从密道中离家,改头换貌,悄然离开。 这定然是有什么麻烦,他解决不了,故此才会选择离开。 倒是师师旁边的周母,依然镇定自若。 “师师,你怕不怕?” “有,有一点儿……”在周母面前,师师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莫怕,铨儿在外边做得好大事业,我就知道,会有这一日,京师里是豺狼当道,这些黑了心肠的家伙,哪怕会管你为他们做了多少事情!咱们原本早该去与你爹爹和铨儿团聚的,若不是他们不放,哪里要拖到今日!” 师师点了点头,见她依然有些惶恐,周母又笑道:“你只管放心,你哥定然会将所有事情安排的妥妥的!” 师师点了点头,心渐安定下来。 她们现在乘着一辆马车,马车车首打着灯,夜间行驶虽然不快,却也相当迅速。此时去得京城都已经两百余里,因此安全应当没有问题。 周母是这样想的,可是在外赶走的汉子却不这么想。 被派来接走周母的人,乃是纪春。 这位中途投靠周铨的原捕快,原本是给狄江当副手,后来又给王启年当副手,看起来没有升上去,短时间内也看不到更大的好处。因此,有许多人会忽略他,只当他是周铨为了便于行事而用的一位徐州地头蛇。 却极少有人知道,纪春身上还兼有监督狄江、王启年的重任。 并非周铨信不过这二人,只是若没有一定的监督制衡制度,就算是再忠心的人,在权力面前也会迷失。因此狄江那边周铨没有说,可是当狄江卸任、王启年就职时,周铨专门对他说过此事。 而且纪春也明白,当王启年在位置上再呆个两三年不再适合此位后,他就将接任,那时同样周铨也会安排人手监督他。 这是周铨定下的轮转制度,一是防止有人专权,二则是让众人都能够多方面熟悉各种工作,以后可以独当一面,不至于被下面的吏员们欺瞒。 “老主母,小娘子,接下来的路上你们小心些。”他低声道。 “怎么了?” “离接应之地还有些距离,这段路上,最近不大太平。” 纪春的话,让师师更加紧张,倒是周母,伸手抓住一杆短枪,眉头一挑,笑着对师师道:“这些年我没教你女红什么的,但这个你可是跟我学得不错啊,别怕,有什么事情,一枪杀灭就是!” 师师定了定神,也抓起一杆短枪。 “好端端的,天下太平,怎么离京才二百里就不太平了呢?”周母见她还是一脸紧张模样,便又开口说道。 “京城里自然是一片太平,可是河南山东不少地方,却是盗贼四起,平日里老实巴交的农户,没准转过脸就是杀人越货的盗匪!朝廷只知道搜刮征税,车匪路霸横行都不管,所以现在商队外出,都要护卫护送,甚至还有武行的专门做这营生。” 纪春在外边回答,周母听得很是仔细,面色也沉了下来。 早些年,虽然天下穷是穷了点,却没有这么多是非。现在朝廷更有钱了,京师的百姓也更富,怎么反而出现这等事情了? 她却不知,这是商品经济发展到一定程度必然会出现的情形,对于一国来说,这也是一坎,能闯过,此国今后便安定有序,闯不过,就是强人横行各种黑团体纷纷登场。 仿佛是应证纪春的猜测,马车穿过一片棉田,突然前方出现一个障硬,是一棵倒下的树,将道路拦住。纪春勒住马,眯眼向四周看了看,发觉棉田之中似有异动,他毫不犹豫,从身后抓出一张弓,直接向那有动静处搭箭射了过去。 噗的一声响,然后有人痛呼了一声,紧接着,棉田里跳出十余条汉子来。 “该死,这厮竟然有弓!”一汉子叫道。 “有弓不可怕,他最多只能射一回!”又有一汉子叫道。 “留下马车,人可以滚,咱们有好生之德,只求钱财,不伤性命!”又是一人喊,听口气,这人似乎是首领。 纪春冷笑了一声:“把路障搬开,让我们过去,少不得你们的赏钱,但若还有谁以为爷爷好欺,不防来试试,爷爷手中一张弓,北到辽国,南到大理,都横行无忌,还怕了你们这几个泼皮土匪?” 他口气傲慢,里面的师师听得心中微急,这样说话,外头的匪人哪里会罢休,为何不说几句软话求饶? “好,这纪春是个人才,也不知铨儿是从哪将他找出来的。”周母经历过的比她多,却在心中暗赞了一声。 贼人人多,越是示弱服软,越会激起他们暴虐之心。对待这种已经走上盗匪之途者,示弱求饶绝无用去,迎头痛击,才能让他们忌惮。 “呵,原来是条过江强龙……只不过小子,你也太过嚣张了吧,莫非当我们兄弟都是你家奴仆?” “凭你们也配当我家奴仆?这京东两路有名的英雄好汉,哭着求着要当我家奴仆的不知凡几,梁山寨的宋江你可曾听过,他便想要结交我,好让我在我家主人面前美言,让他安身投靠。只是我家主人嫌他本领不足……着!” 纪春一边胡诌,一边暗暗寻人,说得一半时,猛然移弓松弦。 双方距离很近,弦声与惨叫声几乎同时,一个偷偷摸摸从他身后接近的匪人应声倒下。 那些贼人正待抓住机会前冲,却见纪春一转身,又是一枝箭在弦上:“谁还上来送死?” 逼近了几步的贼人们顿时停住脚步,那首领又叫道:“他只能再射一箭……” “这一箭就射哪个敢当先的蠢货,你们瞧瞧,你们的头目拼命唆使你们上前,他自己却不当这第一个。到时候谁第一谁丢性命,而头目却吃香喝辣!” 众歹人都僵在那里,这些人都是乡里的不法之徒,借着如今乡野动荡,凑在一起为非作歹,彼此之间的交情,连梁山之人都比不上,哪里愿意为别人享福而去送命! 还是那头目,僵持了一会儿,见玻璃马灯照射下,纪春拉弓的手微微在抖,心中一动。 哪怕经过专门训练,可是人力终究有限,拉弓拉久了,手指头会吃不消。头目嘿嘿笑了两声,突然向着纪春扑了过来:“他没力气射箭了!” 嗡! 弓弦声响,那头目此举也是有些冒险,但弦声之后,他却没有感觉到疼痛,如他所见,纪春手已经发抖,这一箭射歪了。 不过那头目冲上来时,纪春劈手用弓一砸,正砸在头目眉角,将他眉骨都豁开了一个口子。其余歹人见此情形,此时也纷纷冲上,那头目伸手来夺纪春的弓,手才握住弓身,就见纪春身后的马车车帘掀起,紧接着,一杆短枪刺出,直接刺中他的胸口。 “还……有……人……” 那歹人头目没有想到车里还有人,而且出手还这么凌厉,只是喃喃说了一声,便向后栽倒。 周母拔出短枪,跃下马车,枪尾在地上一顿:“不怕死的只管上来,且看看老娘手段!” “还……还有我!” 师师小娘子也跃了出来,也是一柄短枪在手,她略带羞涩,紧巴巴地说道。 在李大娘手下时,她就熟习舞蹈,到了周家后,周母知道周铨对习武不是很上心,便想法子教了师师武技,此前她并没有多少兴趣,可是在大相国寺被高衙内调戏那次刺激到她,自那以后,她习武就上心了。 这么长时间下来,虽然本领没长几分,可模样却有了,至少摆了个架式,站在方才狠辣一枪捅死贼匪头目的周母身边,倒也有些威风。 至少可以吓吓这伙庄稼汉把式的歹人。 “硬茬!” “柯大郎被杀了!” “杀人了,出人命了!” 在呆了一呆之后,这伙歹人中各种声音都有,甚至还有两人直接扔了兵刃转身欲逃的。 纪春心中一定,知道此事便可了结,正要与周母见礼,却听得棉田里又传来一声声响:“一群废物,说不得还要李家爷爷亲自动手了。” 话声之间,一条大汉从棉田中走出,他一出来,原本慌乱的众贼顿时安静下来,有人欢声道:“是李大兄!” “大兄来得好,柯大郎被那娘儿们杀了!” 那汉子走了过来,目光炯炯,先是在纪春脸上一扫,露出轻视之色,然后又看了周母一眼,最后落在师师小娘子身上,目光近乎垂涎。 灯光下,师师小娘子早已不是初来周家时的那根小豆芽菜了。 “某欲投军,缺些盘缠,故此来到京东,原是想着寻几贯钱路上花销,如今看来,连家中的娘子都有了。”那汉子满不在乎地说道:“对面的大娘,这可是你家女儿,念在以后是一家人份上,某就不动粗了,不过赶车的那厮,却需灭口……” 纪春苦笑了一下。 他当过捕快,又奉周铨之命留在徐州处理机密,一双眼睛最是厉害,一眼便看出来,此人甚强,至少他本人不是对手。 周母方才那枪看似凌厉,但占了出其不意的便宜,实际上一女子,力量有限,也不会是对方对手。 师师小娘子就更别提了,自己只想到这里的乡民可能会有剪径的,却不曾想,这里竟然还有这么强的一位! ... 三五零、脱身 “我看你是个有本领的,又是要投军,想来应是有心功名,既然如此,为何要做这等事情?” 此时开口出声的,正是看起来完全没有用处的师师小娘子! 她虽然年幼,经历少,但却会察颜观色,从这自称姓李的家伙出来开始,纪春与周母的神情就不对,因此她心念一转,开口便说道。 那大汉笑了笑:“妇道人家,知道什么!” “我虽是女子,但我父兄都是响当当的好汉,我父兄之亲友,如今在西军之中立下战功者颇多。若你真有心马上取功名,只需我母亲一封信,你拿着去寻西军诸将,无论是姚古、仲师道还是折克行处,都可以给你美言一二,保你有用武之地!” 她说起西军大将,娓娓道来,如数家珍,听得那李姓大汉愣住了。 然后对方神情就有些肃然。 周母那一枪刺死柯大郎,师师的侃侃而谈,让这李姓大汉意识到,他们打劫确实遇到一个硬茬,很有可能是将门之眷。 若真是如此…… “小娘子倒是一张好嘴,若是你家父兄愿意将你嫁我,我们自此是一家人,我愿保你母女和长随一路平安!”那大汉沉吟了会儿还是心动了。 至于柯大郎之死,在他眼中算得了什么事情! 师师面上飞起红晕,她心中恼怒,却知道此时不是大骂的时候。 她可以不考虑自己的安危,却不能不考虑母亲的。 因此,周母勃然变色正待发怒,却被她伸手暗暗拉了一把。 “我之婚事,须得父母作主,你一无媒,二无聘,就这般说笑,莫非是欺我母女在外?若是如此,我必禀我父兄,他们必不饶你!他们都是高官显爵,你就是再有本领,若他们要压着,你也休想出头。相反,若你能得他们欢喜,高官厚禄何足道哉!” 先是被师师姿色所吸引,又被师师描绘的父兄权势所打动,那李姓汉子略略有些犹豫,然后道:“那依小娘子所说,此事当如何?” “你们先搬了拦路的树木,护送我母子前行,前方不远,便有我父兄派来的家人接应。到时我母亲打发家人去询问父兄之意……反正我母女皆在你等手中,你何惧有变?” 师师此时身量渐成,风姿绰约,一颦一笑,皆带神韵,当真是倾城之美。故此,据说原本迷上她的赵佶,在皇后问及此女究竟有何等好处,他曾感叹,若席中数百女子尽是国色,李师师也必然是最与众不同的那一个。 那李姓汉子此时也是被师师迷昏了头,不知不觉中竟然点了点头,应承下来。 他喝斥之下,那些歹人们不敢不听,只得搬走了阻路的树木。纪春背上冷汗浸透,心中暗暗叫了一声侥幸,同时还有些焦急。 因为怀疑蒯栉会出卖周铨,所以他们此行甚为隐秘,可谓轻车简从。但即使如此,接应他的人也早该赶到了,到现在还没有人出来,莫非接应者也出了意外? 他一边琢磨一边驱车前行,只不过因为那些歹人包围的缘故,车速不快。 那歹人中姓李的大汉,此时后悔起来。 他本名李成,与这些歹人并不是一伙,原是河北人氏,这几年河北也开始种棉,他家田地尽失,不合因此打了当地土霸,只能流露于江湖。莫看他口中说自己准备投军,实际上是准备去投梁山。前日他行经此处,被这些歹人打劫,给他使出手段来,连接打倒数人,将柯大郎打服了,同时也将这伙歹人打怕了,于是成了他们的真正头领。 此前为师师所惑,他一时头脑发昏,应下去见对方父兄之事,现在师师回到了马车之中,他渐渐冷静下来。 只不过他自诩英雄,对一个小姑娘说话不算数,终究是要犹豫一下的。 这一犹豫,足足行出了两里,他回过神来,厉声道:“停下,停下!” 他一喊,纪春便意识到不对,不但不停,反而催马加速,也顾不得路好路坏,那马就狂奔向前,两个歹人原本挽着马缰绳的,也给纪春两鞭子抽倒在地。但李成却上前一步,一刀砍在马腿上。 虽然拉车的是匹好马,也禁不住这一刀,那马哀鸣一声,失足倒落,幸好马车才刚刚加起速度,倒没有翻,只是撞在马身上,让马再次哀嘶。 但就在这时,纪春面上无怒,却是露出了微笑。 “你要说话不算数?”他问道。 “想来想去,先将生米煮成熟饭,入了洞房再见老丈人比较好。”李成大言不惭地道。 话虽如此,他心里却大为警惕,将刀握得更紧。 “呵呵……晚了!”纪春道。 李成狞笑:“不晚不晚……” 就在这时,却听得一声怒吼,李成回头一望,便见一条大汉,握刀奔来,速度极快,在他身后数十丈处,还有二十余人飞速跟上。 李成心中一凛,既是惊骇,又是庆幸。他心念一转,向着纪春挥刀一舞,纪春却不为所动,这厮侧身往棉田里一跳,撒腿就跑,也不顾那些临时的手下了。 那伙歹人见来人人数更多,原本就吓得惊慌失措,此时看到李成带头逃走,更是魂飞魄散,一个个也跟着逃跑。 片刻间,他们一哄而散,不过逃命的本领倒是十分出众,一个人都没有被逮着。 奔行而来者,正是李宝。 他是周铨亲卫,也颇有人盯着,因此不敢直接靠近京师,而是在半途来接应。方才看到一伙陌生人围住马车,还砍死了拉车的挽马,他心中惊骇欲绝,若周母和师师有失,他可以说犯了大过,因此拼了命赶来。 “主母和小娘子可好?”跑到马车前他问道。 “方才还是好好的。”纪春心里也有些埋怨,说好了早数十里就该来接应的,结果却晚到这么久。 李宝顾不得失礼,直接去掀了帘子,看到周母与师师都在,这才松了口气,下拜道:“大娘,师师,俺来晚了,有罪,有罪!” “多亏师师行缓兵之策,拖延了片刻。”周母算是松了口气,见他到了,眉开眼笑:“你家大郎呢,他怎么不来接我?” “大郎尚在海外,遣小人来接。”李宝略一犹豫:“在前方出了点意外,暴雨致河水猛涨,浮桥被冲了,小人多绕了百余里,因此来迟。” 纪春眉头一皱:“浮桥冲了,那岂不是说,咱们也要绕道?” “恐怕是要绕道。” “那在路上说话,先赶路要紧,还有,宝儿,究竟是什么原因,大郎要我们离京?” 纪春带他们出京师时,只说京师中有人要害她们,并没有说具体原因。当时情形紧急,周母便未细问,如今见到李宝,她完全放下心来,因此问道。 “皇帝老儿身边人,虽然大郎不惧,但有备无患,先将大娘和小娘子接到身边,就不怕那老儿加害了。”李宝也没有细答。 周母顿时会意,知道事情不宜在外说,她与师师出了马车,将行李背好,但李宝哪里会让她们背行李,结果除了贴身的小衣,其余全被众人代背着,便向前行去。 路上细问得知,他们前方三十里处有条河,因为前些时日暴雨,河水暴溢,河上桥梁被冲垮,李宝绕行了数十里,才找到另一座勉强可行的好桥。 “原来如此……好事多磨,好事多磨。”闻得原因,周母心中突然觉得有些不妥,但口中如此说道。 他们依着李宝所说的路绕道而行,因为大雨泥泞,李宝等人倒是不惧,可是周母和师师却是难以前行,最后还是寻了个村子,将当地土财主家的轿子高价买来,才将周母与师师抬着向前。 到了李宝所说可以过河的桥头前时,却发觉这里竟然已经有人把守! 他们才一靠近,把守之人便叫道:“什么人,报上姓名来历!” 这是一伙乡勇,仍然是纪春上前与他们周旋,他上前笑道:“家中有急事,送女眷去亲戚家里……诸位老乡,这是怎么了?” 他满口都是当地俚语,口音也是本地人,说话之间毫无破绽。 “女眷?就是你了,拿住……啊!” 但对方一听女眷就围了上来,纪春直接将一人踹倒,厉声叫道:“动手!” 其实不等他说话,李宝等人已经是杀气腾腾冲了过来,不过众人还是留了点手,将人打翻之后就收手,并未伤人。那伙乡勇数量也就十余个,被打倒了一地,纪春抓着一人问道:“你们是奉何人之命,在此搜查女眷,不怕王法么?” “唉呀,唉呀,是县里的老爷,说是有骗子强了拐了官宦人家女眷,让我等守着各处要冲,勿令其走脱,爷爷饶命,爷爷饶命啊!” “呸,爷爷象是歹人么,倒是以为你们是歹人……饶你们性命不难,还有什么话没说,都向爷爷禀报!” 那人却没有什么可以禀报的了,纪春暗暗松了口气,显然,上头派来的人也不是彻底与周铨撕破脸,因此并不是说要缉拿要犯周铨家眷。 只要不是彻底撕破脸,那么对方能够运用的力量就有限制,至少不敢试图杀害周母和师师。 “走吧,把这桥给拆了,下回给他们建个更好的!”过了桥,他向众人道。 过了桥,就快到徐州地界,给徐州太守苗仲先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来拿周铨的家人。因此,他们断了桥,能挡住追兵片刻就可以了。 ... 三五一、没有反意 那李成钻入棉田中,狂奔里许,这才回头观望,眼见并没有人追来,心中暗定。 他这个人,胆子极大,心又极贪,犹豫了一会儿之后,眼见那些接应之人带着周母和师师走了,师师的姿容又开始在他脑中盘旋。 俗话说,灯下看美人,他与师师初见,便是在马灯之下,师师握短枪的姿态,在他眼中有些外行,可是后来侃侃而谈的模样,让他怦然心动。 他自命英雄,要找,就得找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子当自家娘子,毫无疑问,师师就是他目前为止见到的最为与众不同的女子。 “被一小娘儿们耍了,这等经历,说出去都要被人笑话,此事可不能就此了结……我盯着她,至少要知道,她所说的父兄,究竟是何等人物!” 李成拿定主意,便跟在后边,他一个人目标小,而师师一群人目标大,虽然他落下半小时路程,却总能跟得上去。 只不过当他赶到那座无名木桥时,却只能干瞪眼了。 “这桥怎么回事,怎么被人断了?” 他抓着旁边一个看上去极为狼狈的乡勇问道。 这伙乡勇刚被揍了一顿,虽然没有性命之忧,却也一个个呼痛连连,此时见一个操持外地口音的汉子来问,而且口气殊为不善,当即恼了:“你问什么问?” 李成眼珠一转,想得师师自称是官宦之家,便开口道:“我同伴刚刚过去,二十余人,还抬着顶轿子……他们过去时桥还是好端端的,怎么现在却成这模样?” 他不问还好,一问就觉得周围有些发冷。 再看去,那些乡勇一个个抓着兵刃围了上来。 “好小子,你就是骗子同伙,抓住他,打一顿给爷爷出这口气!” 李成顿时知道不妙,但为时已晚,棍棒拳头,都向他身上招呼,打得他皮开肉绽鼻青脸肿。 也就是他本领高强,乘乱打倒两人,从重围中突了出去,撒腿跑了老远,这才惊魂未定停住,看得那些乡勇未追来,他隔空叫骂,骂了好一会儿,才想到这无妄之灾的根源。 “原来那小娘儿不是官宦人家女儿,莫非也是个做没本钱买卖的,所以被官府缉拿?从她家来的打手来,倒是很象,还有她老娘,那手枪法可不含糊!” 这个念头一生出来,李成的心就更热了。若真是官宦家的女儿,以他的身份,也很难得手,可若是个做没本钱买卖的山大王家的,他一身本领,到山寨中去混个二寨主之类的,也未必可知,到时娶了那小娘,再害死老丈人,连山寨都是自己的了。 打定这个主意,李成不肯放弃,好在此时雨水已停,那处桥头过不了,却终给他寻了个水势平缓较浅处,觅得一位渔翁,半是利诱半是哀求,对方将他送过了河。 待他再追上师师的行踪时,吓了一大跳。 因为原先护送的人,已经从二十余个,加到了一百余人,其中不少人都是骑着高头大马,衣内甲胄森然! 这等模样,哪里是一个山寨寨主能有的捧场,就是一般的官宦人家,也不可能养这么多打手家将,便是养了,只怕也不敢让他们着甲招摇过市。 不仅如此,他们一行,沿途都有人接应,甚至有些地方,不时有官员小吏前来问候。李成老远跟着,越看越是心惊,只觉得这家人势力之大,仿佛半个山东都有他家的亲朋故旧。 此时他已经没有了鸠占鹊巢的奢望,但好奇心越发强烈,总想知道,那位小娘子是哪家的女郎。同时他心里还有那么一丝侥幸,或许自己可以寻着一个机会,能够将那小娘子掳了来。 此次掳到手后,一定要先将生米煮成熟饭,让那便宜的岳丈和大舅哥不得不认下,最好是能在外呆个一年两年,待得有了孩子,就不怕对方不认他这个女婿。到时能借助岳家势力,给自己弄个出身,也荣华富贵一场。 至于那小娘子是否同意,在李成看来,自己长得不错,又一身本领,与那小娘子正是男才女貌,她必定是千肯万肯的。 他虽然一身武艺,终究出自底层,少有见识,只想着评话戏文里是这样说的,却不曾想,若他真得了手,在权贵之家为了颜面,少不得要杀人灭口,哪里还容得下他来! 待入了徐州境内,周母的随从已经多达二百人,如此排场,就连周母自己也觉得不妥了。 “这样不好吧?”她向纪春问道:“朝廷都那个样子了,这样大张旗鼓,岂不是令朝廷有了借口?” “若是偃旗息鼓,朝廷就敢做得更狠,咱们大张旗鼓不当回事,朝廷心中便有忌惮,毕竟官家身边有咱们的对头,也有帮咱们说话的人。”纪春笑道。 正如纪春所言,赵佶身边,有进谗言者,同样也有帮周铨说话的人。 “官家这几日都是愁眉不展,不知是何事烦忧?”后宫之中,赵佶最宠爱的贵妃小刘氏问道。 赵佶先后宠爱过两位刘氏,前一位在政和三年秋去世,现在这一位,年纪是三十岁。她出身卑微,父亲原本是个酒保,自己入宫后先是给宋哲宗(赵佶哥哥)的皇后刘氏为使女,政和三年,在那位竺简的推动下,赵佶逼死了嫂子刘氏,于是她出宫居于宦官何听家中。后来是杨戬举荐,说她姿色殊丽,顿时引来赵佶关注,重召入宫有宠。 按理说,她是杨戬举荐的,应当与杨戬关系密切,但是并没有人知道,她的父亲,原来只是一个区区酒保的刘宗元,早在数年之前,就秘密在东海商会中持有股份,京师东海商会上的酒楼,每年收益的三分之一归入其囊中。 “外界之事,你所不知。”赵佶虽然荒唐,却还有分寸,不让后宫过多干预政事。 小刘贵妃听得一撇嘴:“臣妾虽然不知政事,但宰相知之,官家若有疑难,何不召宰相相问?” 赵佶听得苦笑了一下,如今的宰相单是指蔡京,因为蔡京连办成数件大事,已经有要给他生前加封郡王的呼声了,赵佶正想着找人取代蔡京,哪里会同蔡京讨论这等事情。 “若是宰相不可与谋,官家还可与参政相谋,若是参政不足,官家还可以同尚书相谋,若是尚书亦不足……官家这皇帝还做得有什么意思,倒不如开个铺子自己当掌柜!” 小刘贵妃这话说得赵佶心里念头一动。 如今朝廷府库俱实,夏贼外患已平,他之大敌,仅余辽国。而辽国日渐虚弱,眼见北伐便在数年之后,那时大宋开国太祖太宗都没有达成的伟业,就要在他手里实现。可是他却觉得,现在的朝政,让他越发力不从心。 明明一切都好,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原因无它,朝廷之中生出一股势力,这股势力跨越了旧日党派之争,无论新党旧党,为了追逐金钱,纷纷与这股势力合作,就连他本人,也在与这股势力合作,让自己的内库更加充盈。 “周铨这厮,尾大不掉啊。”他心中所想,口中喃喃道。 一听得“周铨”二字,小刘贵妃面色微微变了下,她偷望了赵佶一眼,见赵佶没有注意,当下缓缓道:“臣妾道是谁让官家如此烦忧,原来是周铨啊……臣妾是妇人,久在深宫,不知政事,不过这周铨,臣妾却有一句话可以说他。” “哦?” “爱美人不爱江山者。”小刘贵妃吃吃一笑:“当初他与辽国公主之事,臣妾在后宫中都听说了,只可惜,金珠年幼,要不臣妾定要官家想法子拆散了他与辽国公主,招他为驸马。” 赵佶顿时心中再是一动,只觉得霍然开朗。 周铨是个好美色者,家中打小养了一个小娘子,据皇城司说,人间殊色。在外勾搭了辽国的蜀国公主,还引得高丽欲嫁公主,据说还与前宰相赵挺之媳李清照颇为亲密……好色之人,自可以色动之。 小刘贵妃生的金珠才两岁,自然是不行的,但是年纪符合的公主又不是没有,比如说…… 他想到了被封为茂德帝姬的赵福金,如今十二岁,已经婷婷玉立,乃是少有的美人胚子。最重要的是,周铨与自己这位女儿似乎也有些关系,以往每次进宫,都少不得给茂德帝姬带礼物。 他却不知,周铨在宫中遇着赵福金好几回,那时福金尚幼,没有男女之防,寻周铨要过有趣的礼物,因此给周铨留下印象,干脆每次都给她带好东西,原本只是想着拉拢皇帝身边之人,关键时候说几句好话之意。 赵佶这心思只是一动,旋即被他按下,若周铨是一个忠臣,赐婚也不是不可,但现在这厮狼子野心,已是若隐若现,将其母秘密带走之事,更让赵佶异常恼怒。 “你这是妇人之见,罢了,此中之事,非你所知,你休要过问了。” “臣妾也不是想问,臣妾只是不忍见官家不开心罢了。”小刘贵妃嫣然一笑:“前些年,朝廷都揭不开锅了,皇后姐姐连皇后冠服都不舍得做新的,只用旧的贵妃冠冕。西贼动不动就扣边生事,官家连吃个饭都要担忧一下西贼。现在朝廷有钱了,天下太平了,人心思安,官家却还不开心……” 这话赵佶爱听。 他精神一振:确实如此,如今朝廷有钱有人,兵多将广,周铨再有什么利器,不过也只是区区一岛之人听他所用罢了,他真能成什么事情? 更何况,他毕竟还没有反意么,他母亲到了徐州之后,甚至还招摇过市,根本没有要扯旗造反的样子! ... 三五二、色胆包天 师师此前从未离开过京师,因此,在她想象中,自己即将抵达的徐州狄丘,应当是一座乡下小镇。 哪怕她对周铨的本领有近乎崇拜的信服,也想不到,自己想象中的小镇,会是现在的模样。 一座完全与京师不同的城市! 因为整座城市从一开始就进行了比较长期的规划,所以城市和京师一般非常齐整,但所有的建筑,都是楼宇,少有平房。高的楼宇达到六层,矮的也有三层,为了符合此时的审美,这些楼宇一般不会建成简单的平顶,会有飞檐,会有马头墙,甚至还有些琉璃瓦。 京师里自从东海商会第一百货之后,开始流行用玻璃做窗子,只是玻璃价贵,普通民众用不起,就算是权贵之家,也不会将所有窗子换成玻璃。但在这儿,玻璃窗子相当多。 另外,所有建筑都是水泥竹筋砖石结构,少用木料,在周铨计划中,那些可以用来建造房屋的大木料,都是造船的好材料。 这些建筑中间,则是笔直的宽阔街道,且不说两边种植的各种树木,也不提那隐于地下的暗沟,就是铺得平整的水泥,京师根本没有这么奢侈! “你老子和你哥哥,当真是……大手大脚惯了,水泥玻璃如此昂贵,他们也敢这般花用?” 周母同样被城中的情形震住了,在大街上行了许久,她才对师师道。 师师眉开眼笑,心情变得非常舒畅,她隐约感觉到,自己在狄丘,或者随后要去的海州、济州,都不会无聊。 “爹爹与哥哥,都是有大本领的,用得多,赚得也多!”她委婉地反驳周母,为周傥说话是其次,维护周铨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你别一昧地纵容你哥哥,可给我瞅仔细了,咱家是汉人,真让他将一堆异族外邦公主带回家里,那象什么话!”周母白了她一眼:“别的都长,就不长心眼,你呀!” 师师脸上飞红,却不敢接这个口。 周母对自己的儿子是十分骄傲的,最初时传闻辽国公主喜欢上周铨,她更是满心欢喜。但后来周铨为了辽国公主和女真人开了一仗,她就不满了,在她看来,自己儿子天下第一重要,让自己儿子去冒险就是罪过。 最重要的是,象天下所有疼爱儿子的母亲一般,儿子为了别的女人在外奔波,她便有种恐慌,觉得自己辛苦拉扯大的孩子,要被别人抢去。 虽然周铨给她解释过,辽河之战的目的并非她想象的那样只为余里衍,更主要的目的还是抢夺失去控制后的人口,也正是当时自辽东夺来的十余万近二十万人,才支撑起济州的飞速发展。但周母可管不了这么多,她看中的,还是自己儿子的安危。 “狄丘都这模样,济州就更不知是什么情形了……啧啧,你那哥哥,打小就傻,可被你泼了一盆水后,却变聪明了,好闺女,你说你不是老天派来给你哥哥的,还会是什么?” 师师脸上的红晕更深了。 那一年她才多大,那一盆水将周铨浇入五丈河中,也改变了两人的命运。 对当年自己浇的那盆水,师师心中满是庆幸,如今她身份不同,已经不去李大娘那儿了,可是那边的消息有时还会传入耳中。当初和她一起被李蕴收养的小姑娘,已经有人开始沦落了。 而自己,却被周家当成亲闺女养着,若不是她与周母都喜欢亲历亲为,身边的丫环使女恐怕都要安排一二十个了。 自己今年,已经十六了呢! 想到此处,师师觉得脸上烧得厉害。 同时,也有一股火在她胸中燃烧:此前因为留在京师中的缘故,一年里倒有大半时间见不着周铨,因此只能放任外头的那些疯女人来抢,可从今以后,自己就能跟在哥哥身边,倒要看看,还有哪个疯女人,能够抢得了自己的哥哥! 且不谈她在暗下决心,在她母女进入狄丘半日之后,一脸苦样的李成,也来到了这座城市前。 狄丘新城是依山而见,他没有急着到城中,而是站在城外山上,俯瞰着这片城区。 连周母和师师都被这片新城震惊了,就更别提这厮,他在上面好半晌之后,咽了咽口水:“娘哎,这座城……这座城就是狄丘?” 要知道此前他连听都没有听过这里! 好一会儿,他开始想着如何混入城中,然后便笑了。 这座城什么都好,唯有一样不好。 没有城墙! 四通八达,没有城墙,他根本不需要混,可以从任何一个方向进入其中。 “唔,这城如此繁华,岂会没有钱修城墙,必是贪官污吏,只顾着捞钱,根本不想着修……只要有三五十人,混入城中,便可将之洗劫,然后再顺利脱身!” 李成并不是真想洗劫此城,他也没有三五十手下,只是觉得,他似乎可以在此事上做文章。 一边想,一边下山向城中行去。到了这里,他已经知道周母和师师身份,竟然是闻名天下的周活财神之母之妹,难怪能有如此排场! 不过他却不知,周铨此时已经引起了赵佶的猜忌疑心,还只道周铨在朝廷中前途无量,没准不到三十岁就可能成为朝廷的宰相,最不济也可以为计相。这样的大粗腿,当然要好生抱着,他此刻心中暗悔,若当时真把生米煮成熟饭,泼天一般的富贵可不就等着他? 山上没有什么人迹,但到得山下,路上行人就多了起来。 李成大模大样走着,但还没有进入城区,他心中突生警兆。 回头望了望,却见周围隐隐有几条汉子,将他围了起来。 他心中暗凛,情知不妙,也不知自己是哪里漏了马脚。不过看对方都只是远远缀着,心知他们还没准备动手,因此他面上泰然自若,实际上却暗暗观察。 顺着这条路走出去,很快就能进城,到了城中寻个机会混入人群中,自己应当可以顺利脱身。哪怕全城大搜,只是这样规模的城中,哪里少得城狐社鼠,那些无赖泼皮们,将是自己最好的掩护。 实际不行,偷点食物,寻个安静的地方呆上几天,等风头过后再出城就是。 心里打着算盘,李成装作和初来狄丘的人一样,东张西望,四处看热闹,到了那些店铺前,还要停一停,跑到里面去瞧瞧人家卖的是啥。 狄丘的商铺极多,而且都在沿街,并没有在专门的勾栏瓦子里。店铺的招牌林立,卖南北杂货的,批发各种物产的,连带着那些剃头理发修脚之类的店铺也多了起来,李成甚至还看到了一家铺子挂着“铁口直断”的招牌,连算命瞎子,都和医生郎中一样坐起了堂。 他却不知,这是商品经济甚为发达后自然产物,若没有统一规划,那么这些小店铺就会杂七杂八,将整个城市挤得混乱不堪,看似繁荣,实际上却是野蛮滋生。但在狄丘这里,周铨有强行规定,沿街店铺大多属于他所有,因此以极低的价格租与众人经营,其中获利不过刚够维修和人工,略有节余罢了。 李成径直走到那相面铺子里,端坐着的一个瞎老听得声音,微微抬头,笑着道:“客人可有急事,须要求卦解惑?” “相面相面,老人家看都看不到了,怎么相法?”李成一边笑,一边暗暗观察这店铺后面,有个门,似乎通向后院。 瞎老嘿嘿一笑:“老汉我眼盲心明,而且祖传摸骨之法,要不客人先试试,若老汉说得不准,不要钱,但若老汉说得准了,还请惠顾五枚铜子儿,若是老汉说得让客人欢喜,十五枚铜子儿就少不了!” “你说,你说。” “客人伸出手来。”那瞎老道。 李成见他又老又瘦,也不怕他玩什么花样,当真伸出手给他握着。瞎老在他手上用力捏捏摸摸,沉吟了会儿开口道:“客人是来寻人的,但是所寻并不顺利。” 李成心中一动,他可不是寻着师师母女的踪迹而来的么! 而且此时他已经被人盯上,似乎确实不顺! 他狐疑地打量了一下面对的干瘦老头儿,莫非这瞎老真的有几分本领,是个隐身于市井的高人? “还有呢?”他问道。 瞎老哈哈一笑:“聪明人听俺老瞎子一句,就知俺所说是真是假,客人若觉得老瞎子胡说,便请自便,但老瞎子说的若是对了,五个铜子,谢谢惠顾!” 李成无可奈何,只能摸了五枚铜钱,放在了老瞎子柜台上。 他这边在和老瞎子胡扯,另一边,老瞎子的店铺外边,一辆人力三轮车停了下来,戴着墨镜的王启年,从车上走了下来。 玻璃制造业发达之后,眼镜就自然提上日程,先是放大镜,然后是老花镜,紧接着是让天下读书人叫好的近视眼镜,再到现在还出现了遮阳用的墨镜,眼镜业的发展极快。 当墨镜出现之后,王启年就爱上了这玩意儿,戴着这个,不仅可以遮挡阳光,更重要的是,可以掩盖自己的眼神,对于他如今从事的事情来说,这一点比遮挡阳光还要重要。 “那小子人呢?”他向着路边一人问道。 “在老骗子的相面铺子里。” 王启年脖子没动,只是墨镜下,眼睛向相面铺子溜了一眼,看到了李成的背影。 “这小子在路上剪径劫道,劫到咱们主母头上了,却还敢一路跟到狄丘来,我怀疑他背后有什么大目的,没准和朝廷有关,盯紧了,不要打草惊蛇,一定要将他的真实目的查出来!” 王启年口中说道,他却不知,这个李成,只是色胆包天罢了。 ... 三五三、狄丘无城,东海无主 因为现在和朝廷的关系变得极为微妙,故此王启年十分小心谨慎。偏偏这时,李成这厮色胆包天,一头撞进了外松内紧的狄丘,加之他此前有劫持周母和师师的举动,所以惹来王启年亲自过问。 须知此时王启年也极为忙碌,若是一般人物,哪里值得他亲自来此一趟。 “那厮起身了!” 王启年来了不久,便看到李成出来。 李成一出来也看到了王启年,不因为别的,只因为王启年那戴着墨镜的模样,实在是太过风骚。 此时戴墨镜的人并不是很多,京师中那些纨绔或许会弄一副戴着,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装逼,但在狄丘,人来人往都很急,哪里会有这许多人有闲功夫装这玩意。 他愣了一愣,心道此人好生怪异,然后就看得王启年摘下了墨镜,向他一笑。 王启年来此,目的就是打草惊蛇。 若李成是皇城司派来的,不可能不知道他,甚至只要是大势力的人,定然知道,周铨身边负责谍侦的便是他。即使没有见过他本人,也应该看过他的画像,知道他是一个关键人物。 但是李成只是愣了愣,哪怕看清了王启年的面容,也没有什么别的反应。 王启年一笑:“看来是个不小心落入网中的野雀,擒下来拷问,不必再盯了。” 他现在久居高位,又有意模仿周铨,说话已不再象过去那么阴柔,而是杀伐果决,毫不犹豫。 随着他这一声令下,街道上突然多了几个人。 一个个都将手笼在袖中,向着李成行去。李成心中警兆大生,心中知晓,对方要动手了。 虽然不太明白为何对方会挑这个时候动手,但他也已经有所准备,当下毫不犹豫,转身又跑回了那相师的屋子里。 瞎老相师此时眼睛睁得老大,正眉开眼笑,在那儿数钱。李成出手大方,前后给了五十余文钱给他,这老头儿一枚一枚数着,哪里有半点瞎子模样。 见李成转身跑了回来,老头儿眼睛一翻,嗷的一声,顿时又只有眼白没有眼仁,看上去是个瞎子了。 “方才你说了,老夫算得准的,可不许反悔!”老瞎子叫道。 “呸,老瞎子,迟早爷爷来和你算账!” 李成发觉上当,大骂了一声,然后从后门闯了进去。 他方才就窥得逃跑的路径,从这后门进去,有座院子,院子对面还有屋子。依他所想,自己闯进去后,寻得一处围墙,凭借自己的身手,丈许的围墙也就是一跳一搭便能上去,脱身绝不困难。 可直到了后面的院子之后,他顿时一愣。 院子不小,呈长条状,但是没有围墙,四周都是屋子,而且都是那种连在一起足有三层的屋子! 他这一愣,身后追来的人已经进了相师的铺子,那老瞎子愣了愣:“你们这是做什么,我交了房租……” “中特科办事,请配合!” 眼见老头大叫,王启年快步走来,将他按住。 老头听得“中特科”三字,顿时一愣,然后不言语了。 所谓中特科,全称是城中秩序特别行动科,这是王启年对外的机构名称,名义上是管理城中秩序的,巡捕也隶属于此科之下。那老相师与巡捕没少打交道,因此对这名字不陌生,他知道这个机构有些古怪,看上去是要擒方才他的客人。 王启年没有去看擒拿的过程,虽然情报显示,这个李成武艺高强,等闲十个八个大汉难以近身,但是既然是拿这等人物,他怎么会只带等闲人来。 他和气地一笑,对着相师道:“方才那厮在你这,问了些什么事情?” “俺一瞅他就知道不是好人,故此俺诳了他一番……”老相师先将自己撇清,然后才开始讲述李成相面的过程。王启年听得仔细,有一些细节还反复问了两遍,而且是那种冷不丁发问的。 这种问讯手段也是他摸索出来的,若老相师是在说谎,那必然会有前后不一致处,露出马脚来。问了一会儿之后,确认老相师没有说谎,他笑着将自己的墨镜摘了下来,戴在老相师鼻子上。 “砸了你的摊子,坏了你生意,这小玩意儿算是赔偿。老爷子,你以后戴得这个,就用不着辛苦翻眼珠装瞎子了。” 听得王启年调侃的话,老相师嘿嘿干笑,然后忙不迭地道谢。 虽然众人冲进来确实弄翻了他屋子里的东西,但他这小门面里能有些什么,无非就是一些相面的道具,收拾收拾便可再用。而这墨镜,他可是很清楚,一副少说也得十圆钱,也就是十贯,便是遇到李成这样的豪客,他也得接上两百个才能凑足钱去买一副。现在有人送他,他哪里还会拒绝! 而且狄丘这里和别处不同,这里的百姓居民,不是很畏惧官家之人,收官家人送的礼物,他们虽然感谢,却不惶恐。连接着和王启年道谢时,却看到方才冲进去的大汉们出来,还多了十余人——却是王启年早就安排好,提前进入院子堵李成退路的。这二十余人将李成五花大绑,嘴巴也堵着眼睛也蒙着,直接扯了出来。 不过他们当中,也有数人鼻青脸肿,有二人甚至身上血迹斑斑。 王启年神情有些肃然:“扎手?” “这厮好生厉害,若不是人手足,没准就给他杀出一条路去了。”一个身上有血的回道。 “将人塞上车,你们先去寻郎中,该包扎包扎,该休养休养,我放你们伤假。”王启年道。 老相师听得“上车”,心里还有些奇怪,他们这里几时有车了,然后便看到自己家店门前,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停了辆漆了黑漆的三轮自行车。四条大汉将李成塞入车中,自己也挤了进去,那小小车厢里一时挤进这么多人,也不知他们是如何塞下的。 王启年上了另一辆车,两辆车一前一后,向前骑行。老相师追了出来,用手扶了一把鼻梁上的眼镜,在王启年背后叫道:“那位老爷,下回来老朽铺子里,老朽给你相面,免费!” 王启年乐了,回头挥了挥手。 只不过车厢里,他回手老相师是看不到的。 “事情就是如此,这厮河北人士,精熟武艺,是个好手,只是见色起意,跟到了狄丘。如何处置这厮,还请大郎定夺!” 十日之后,在海州,王启年将李成的资料袋交与周铨。 周铨没有接,只是摆了摆手:“料理掉手尾,这样的人,到了军中也是败坏军纪者,再有本事,我也不留!” 只是一句话,便决定了李成的命运。 在周铨看来,李成在家里打伤豪霸不算什么过错,当初李二宝也干了这种事情。甚至剪径劫道,只要没有滥杀无辜,也属于可以改造过来的对象。但见色起意,远随数百里,这厮色胆包天,到了军中,只怕会干出倚仗军势强抢民女的事情,最后激起的民愤,还是要转移到他身上来。 若不知晓,那没有办法,既然知晓了,就绝不能容。 更何况,他打主意的还是自家的师师! “我娘和师师呢?”他又问道。 “尚在狄丘,老太爷不舍得狄丘。”王启年道。 周铨顿时觉得头上冒火,王启年口中的老太爷就是他父亲周傥,其实说年纪,周傥今年还不到五十,根本算不上老太爷,可是随着周铨成了一家之主,象王启年这样他的心腹,都称呼周傥老太爷了。 如今和朝廷的关系尴尬,早些撤离也是为了安全,而周傥不走,周母肯定不走,周母不走,师师也就不能离开。周铨恼火的事情就在这里,到了关键时刻,这爱坑儿子的老子,看来老毛病又犯了。 定了定神,他问道:“朝廷那边,有什么消息么?” “杜叔那边,依旧是两日有一信使来,东海商会里面运作正常,蔡家、郑家都有消息传来,梁师成派了个使者过来,其余诸家则是在观望。” “将朝廷那边所有的消息都给我,董先生呢,他有什么话?” 留在京师中经营人脉的,最初是蒯栉,如今此人已经背叛了周铨。事实上他不稳的事情,周铨有所察觉,因此这两年,更多的事情交与了董长青。莫看董长青与白先锋二人都是后来投靠的,但他们为了取信于周铨,都将家人安排在了济州,象董长青呆在京中,也只有一妻相伴。加之这几年让二人参与机密,他们对周铨的想法心知肚明,也极为认可,隐约中他们还有些兴奋。 毕竟周铨手中传统读书人出身的不多,若真能成事,再不济也可以在海外自立一国,他们二人便如同大宋初时的赵普一般,一顶清凉伞是少不了的。若还留在大宋体制之内,他们这一辈子能当到州府长吏,就已经是极限。 “董先生这些时日都忙着拜访,他只带了一句话来,‘狄丘无城,大海无主’。” 周铨听得这句话,眉头皱了皱。 “狄丘无城,大海无主……” 他不喜欢旧文人的原因之一,就是他们说话遮遮掩掩。 董长青这话就是如此,他有什么打算,直接说了就是,为何还要故弄玄虚。 “狄丘无城,字面上的意思,狄丘没有城……不对,狄丘新城老大的一座城市,除了没有城墙之外,城市该有的都有……城墙,是了狄丘没有城墙!” 周铨心中一动,觉得自己隐约能够明白董长青话中之意了。 ... 三五四、她 狄丘城中,周傥的住所是一幢别墅,占地十亩许,前后两幢三层连排,一个大院子,中间又用矮墙隔成了六个小院,每院之间,有月门相通。这是周铨一手设计的别墅,因此兼顾安全与舒适,师师一到这里后就喜欢上院子里的园林,虽然周铨本人是个“粗人”,对园艺之类没有研究,但架不住有钱和老爷子想要附庸风雅,请来了巧匠,乃有如此景致。 师师最爱的,就是坐在小院中间的亭子里看书。 印刷得相当精美的书籍,还散发着油墨的香叶,在她纤纤玉手中。只不过今天情形有些不一样,她眼睛在书上,心却不在书上。 哥哥要回来了! 书本上的内容虽然让她欢喜,可比起这个消息,连千分之一万分之一都不是。 她不只一次在自己心中提醒,要矜持要含蓄,自己是大姑娘了,不能再象以往那般缠着哥哥。 也只有如此,她才能压制住自己,坐在亭中装看书的样子,而不是跑到半路上眼巴巴地去等。 当然,她完全忽视了自己大清早四点多钟就从床上爬起来,在这初冬寒意中坐在亭中,只为能在周铨进门时早一点看到他的事情。 不知发了多久的呆,她的脸上一时布满红晕,一时又不免忧烦,不过终究是甜蜜的微笑居多。 突然外边传来的脚步声惊动了她,她吓得一跳,然后站了起来,盯着月门。但那脚步声却经过月门没有入内,窃窃私语里,隐约是两个仆妇在低声说话。 周铨自己是不怎么用仆从的,他身边的卫士要兼顾勤卫员的活儿,周傥这边房间多地方大,大老爷儿们又不会收拾,因此才雇得几个打扫的健仆和仆妇,再请了一位厨师。师师听得外边在讨论,中午“大爷”回来之后,会布几个菜肴,心中不免有些失落。 然后她听得一个声音响起:“师师在这里看书啊?” “啊……哦……是……哥哥!” 师师愣了愣,再向月门看去,就见周铨笑眯眯地站在那儿。她最初时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旋即明白过来,这和当年一般,是周铨对自己做了一个恶作剧! 这个时候,什么要矜持要含蓄之类的想法,全被她抛得老远,她毫不犹豫扑过去,一把将周铨抱住。 抱得紧紧的,仿佛只要一松手,就会有人把他抢走一般。 “可回来了,哥哥!” 千言万语,就化成了这样一句话,偏偏这样一句简单的话语,却象惊天巨雷一般,狠狠轰击在周铨心中。 周铨可以从这一声中,听说她满心的渴盼和思念,感觉到少女那繁复徘徊的情丝,触碰到她心底最柔软最柔软的所在。 反拥着师师,周铨才蓦然惊觉,当初的小姑娘,已经长成大姑娘了。 淡淡香气扑鼻,盈盈纤腰一握。 这是和余里衍完全不同的感受,周铨欣赏余里衍的活泼、外向,喜欢她的敢爱敢恨,有时还会故意激起她的好胜之心。若说余里衍是一头未驯服的野马,随时可能载着主人漫无目的地在草原上游荡,那么师师就是青山绿水,让人伴于其侧,自醉而不知。 “哥哥……”将头埋在周铨怀中,师师在轻声呢喃,而周铨的心,也终于融化开来。 他一把将师师抱起,在她惊呼声中,将她抱回了读书亭中。 在月门之外,周母一把扯住了正要入内的周傥,横了他一眼:“走!” “什么?”周傥茫然。 “你这榆木脑袋,活了五十岁也是蠢,自然是走,这时节,不该留给他们小俩口么,你这老东西去煞什么风景!” 周傥这才大悟,笑了一笑,对着周母眨眨眼:“也是,此刻不让铨儿来煞风景!” 却不说小院中的旖旎,此时在江南池州,一户人家之中,如狼似虎的差役正从这家院子里向外不停搬东西。 除了搬东西,还有押人。 五花大绑着的梁庭玉,浑身上下遍体鳞伤,几乎是被拖着出了院子,然后扔上了一辆囚车。 紧接着他父亲也被拖了出来,这位年过半百的老武将,满面都是悲愤之色,看着一个个家人被押上囚车,几乎伤心欲绝。 “嗯?怎么少了一人,还有一个是谁?” 在清点人数的一个腰系银带者大声问道。 差役们嘻嘻哈哈挤眉弄眼,却是没有回应,那银带者怒了,拿鞭子一抽:“快去找来,这是朱老爷亲自点名要查的要犯,走脱一个,便拿你们全家来抵……老头儿,你家还有谁不在,快说,快说!” 梁父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过,然后露出一丝欢喜之色:他最疼爱的女儿,竟然不在! 他犹自记得,自从自家父子连连上书上司,指出江南摩尼教势力大涨可能会有教匪谋逆之后,女儿就曾不只一次说过,要家中寻条退路,做好应变准备。那时他只当女儿所言是要防教逆,却不曾想,自己一片忠心,换来的是上司的打压,到现在,更被抄家,成了那位朱老爷亲点的要犯! 好在女儿走脱了,否则免不了要送往教坊,去受那非人的屈辱。 那银带管事见他情形,一鞭子抽来,在他面上抽出了一条血印。梁父身形挺立,只是闷哼了一声,却还是不开口。 “少了个小娘子,他家的小娘子不在。”终于有个差役清点了人,然后道。 “小娘子……长得如何?”那银带管事奇道。 “据说长得千娇百媚,不敢说倾国倾城,但也是难得的美人……” “就这老贼模样,也能生出周正的女儿来……等一下,既然是难得的美人,休要让她走脱了,给我再搜一遍!” 银带管事心里打着算盘,若真是殊色,他这等身份自然是近不得的,不如献与朱老爷,换得自家腰带变成金带。若只是一般美色,那么自己先笑纳之后,再押送教坊。 想到得意处,他嘿嘿一笑,看着梁父:“梁老头儿,你就等着吧,若你家闺女生得还好,以后叫你岳丈的人可就多了……” 梁父气得几乎要吐血,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如今被牢牢缚住,生气又有何用? 只求自己女儿,能够顺利脱身,不至于落入这群虎狼之手! 他却不知,离得并不远处一间屋子里,一个青衣小帽的仆从打扮的人,正隔着门缝向这边望。 泪水从她白皙的面庞上流下,她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看着父兄家人遭难,她却不能走出去维护,因为她很清楚,自己若是出去,只是羊入虎口,而且让她们一家彻底失了希望。 现在么……朱勔权倾东南是不错,但还有人能对付他。 想到这,她拿起了一个小小的包裹,那是她早就准备好的,包括这间屋子,都是她在知道父兄所为后默默准备好的。 对方既然发现她逃脱,肯定会搜查到这里来,她必须离开了。 她所去的目标唯有一个,徐州! 只是她心中还有些担忧,此前父兄屡屡告变,受到上司打压,不得不曝露出背后有那人指点的事情来,如此他们的上司才收手。现在朱勔不顾及那人,对她父兄下手,证明一件事情。 那人也有麻烦,而且很有可能自身难保! 想到那人此前的声望和兄长口中所说的种种事迹,她心里又带着希望。只要不是翻天覆地的大祸,那人应当可以自保,只要他能自保,压制朱勔就没有问题。 从池州赶往徐州,可不是一段好走的路程。好在现在河运发达,池州又是长江之南的一个重要港口,她也早就有所准备,因此很快就寻到了一艘挂着东海商会会旗的船。 那是一艘货船,原本是不载客的,她来到船边,略一犹豫,然后咬牙上前喊道:“船老大何在,船老大何在?” 那船上伸出个头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得她有些发毛,然后才笑道:“好俊的小哥儿,不知有何吩咐,莫非是有货要载?” 东海商会的货船,除去给自己商会载货之外,也会沿途顺路接货。 她向那人拱手施礼:“请下来说话,我有一物,请船老大或者掌柜看看。” 那人听了之后,回头呼了声,片刻一个年轻的少年从船上跃了下来,身手相当敏捷,向她拱了拱手:“在下就是本船掌柜。” 见到此人,她心中一动。 听兄长说,那人在徐州设有学堂,专门教育一些少年实务之学,此人年纪轻轻,就成了随船掌柜,莫非就是那学堂中出来的? 她从自己的小包中拿出一封信:“寄此信与我之人说过,若有急事,需要帮助,可以此信交给东海商会货船的船老大或掌柜,我也不知是真是假。” 那少年听得一笑,但接过信后看了一眼封面字迹,脸色微变,再看信中内容,特别是最后落款,他神情顿时肃然。 “周铨!” 没有官司称呼,唯有“周铨”二字,却让这少年将信双手还来,然后长揖行礼:“有何吩咐,贵客只管说,力所能及,必不推辞!” 她闻得此语,心总算松了一些:“我要去徐州,还请载我去徐州,莫让人抓住我!” ... 三五五、一个人顶十个师 此时已经是寒冬来临,京师里北风呼啸,却拦不住别有用心者的骚动。 自从周母与师师撤离京城,在次日便有各方谣言而起,闹得人心不安,就连在礼部贡院的李纲,原本该两耳不闻外事的,此时也不免惶然。 “伯纪兄所忧者何也?” 看出他的不开心,董长青笑着问道。 两人是旧识,虽然谈不上交情,但也是点头之交。后来李纲中举步入仕途,董长青则投靠周铨为宾幕,双方都呆在京师,免不了交游时相遇。周铨得知之后,让董长青与之曲意结交,于是二人缔结友盟。 虽然志向颇有不同,但大体上来说,两人都是忧国忧民之辈。 “近来京师群情汹汹,如柏你却还能稳坐钓台,佩服佩服。”李纲说到这,抬眼看着董长青:“纲今日应约来访,只问如柏兄一事,周制置究竟有无反意?” 董长青一笑:“自古谋逆造反者,少不得三件事情,第一件是广积粮,你听闻周制置在徐州、海州广种粮田么?” 李纲闻言也是一笑,徐州海州,现在粮食已经完全依靠外来输入,莫说广种粮食,只怕和京师一般,只要外界停粮三月,其界中便有饥荒。 “第二件事是高筑墙,徐州、海州州城,仍在朝廷命官治下,暂且不说,利国监所在狄丘新城,是周氏父子所建,我闻伯纪曾游历运河,你看到狄丘新城可有城墙?” 当然没有,当时李纲游历后,还曾提出此事,觉得这样守备空虚,容易招来贼人。 若是周铨有意谋反,其父周傥聚众守狄丘呼应,朝廷大军征至,没有城墙保护的狄丘,不可能久守。 “谋逆第三件事情,是招徕天下英杰之士,实不相瞒,周制置帐下,来投靠的读书人不知凡几,但他留下者唯有小弟我和白锐之二人,其余之人不是被劝回为国效力,就是礼送远游——伯纪兄,有欲谋逆者行此事者乎?” 李纲皱着眉,思忖了好一会儿,也只能承认,没有。 “欲成大事者,或如刘邦辈,原本贪财好色,但进入咸阳之后却约法三章,不贪府库藏金,不取宫室美人,无他,求名耳;或如王莽辈,夙夜忧劳,礼贤下士,结交贤达……这些,周制置符合哪一点?” “啊……” 李纲又是思忖了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周铨贪财好色之名可是传遍天下,贪财就不必说了,东海商会是个明证,好色则更不用证据,几国的公主都绕着他打转儿呢。至于礼贤下士、结交贤达,周铨结交的,可都是京师中的纨绔,一个个欺男霸女,包括周铨在内,只有“恶少”、“纨绔”之名,他们根本不和如今名声很大的读书人往来! 在读书人眼中,这就是一群人渣、败类、社会蛀虫,可没有几个人愿意为他们这些废物效力。 “伯纪,所谓周制置谋逆之说,你可知源自何处?”董长青又说道。 李纲此时也很怀疑,周铨谋逆的说法是否正确了。 因此,董长青一问,他坐正身躯,徐徐说道:“此事虽无实证,但是,周铨私下将其母与家眷接出京师,即使无谋逆之心,恐也有不臣之念!” “伯纪啊,还是我方才那一问,你可知谋逆之说源自何处,就知道周制置为何要将母亲接出京师了。” “哦,请说。” 董长青伸手在杯子里沾了点茶水,然后在桌上写下了“皇城司”三个字。 其实周铨要谋反的消息,未必是出自皇城司,但毫无疑问,皇城司在其中推波助澜。 “可有证据?” “我便是拿出证据,伯纪你会相信么?”董长青摆了摆手:“伯纪,你是有才能的人,而且你做过言官,在御史台那边还有些影响,你自己去察问就知道事情真相了。” 李纲心一凛,从董长青的话语里,他感觉到,隐约有一个大阴谋出现在自己面前。 如果周铨没有反意,他为什么要将母亲接走,皇城司为何要推波助澜,造谣说他欲谋反,而不是直接将谋反的证据摆在大宋天子赵佶面前,理直气壮地指控周铨? 他是聪明人,聪明人不免多思,而越是思考,他就越觉得有关周铨谋反的传闻里,还有许多秘密暗藏。 “制置已经心灰意冷,伯纪,实不相瞒,大辽以其蜀国公主为饵,诱制置入辽……” “万万不可!”李纲几乎要跳起来。 他虽然对周铨的人品和行事风格并不认同,但他却认为,周铨是一个人才,相当于春秋之时的管仲管夷吾,虽然人品有问题,可是足以让一国称霸! 如今宋国国力增长,与周铨密不可分,就不提他为大宋赚了多少钱财,单说他将大宋如今的钢铁产量提升了十倍之事,就足以说明周铨的重要性了。 “仅钢铁一项,周铨一人,可抵禁军精锐十师,他若投辽,乃是背弃故国,甘为异族之奴,正所谓汉奸者是也!” 听得李纲的斥骂,董长青没有生气:“可不是么,周制置也是这样对我说的,他说他虽不拘小节,自知绝非君子,但这民族大义还是要讲的,这是底线。故此无论是辽国以蜀国公主相诱,还是高丽以半国之王相劝,周制置都无此意,他只是心灰意冷,想要远赴海外,离开中原,再不回来。” “这也不可,以他才智,若离开中原,岂非我大宋损失?” 李纲这一次思考的时间长了点,但最后得出的结论,却仍然是这个:大宋离不得周铨。 他已经不是当初初过科举步入仕途的新手,这几年,在许多个岗位上都干过,甚至还受到过一次赵佶的单独召见问对,还在监察御史兼权殿中侍御史这样的关键性的言官岗位上干过——只做了两个月,就因为乱放炮被解职,又去任比部员外郎(隶属于刑部),因此,他对大宋朝廷如今的国库收支相当清楚,莫看如今国库充盈,但朝廷和官家花钱的本领更高,如果不能有持续的收益,国库立刻就会半空,两三年后就要见底。 持续的收益哪儿来?靠东海商会!靠周铨! “制置岂忍心离开故国,他国以高官厚禄美女名爵相邀,制置都不愿意去,何况如此潦倒于异邦,再不见京师之繁华!但京中有人,偏要加害,如之奈何?” 李纲顿时明白今日董长青邀他来的用意了。 虽然他李纲现在只是担任一个闲官,但这几年他的名声鹊起,几成清流新锐,已经是年轻一代学子们心目中的楷模级人物。 “这是想用我之力……”他心中一沉吟,琢磨着是否要参与此事。 这事情参与的危害极大,哪怕他这样的正人君子,也要权衡利弊,然后才能加答。 董长青也没有催促,事实上,这段时间,他都在忙着奔走此事。轮到李纲头上,已经是事情快要被他安排好了的结果。 李纲同意自然正好,若不同意,还有别人,会出来当成这个放出第一炮的人物。 甚至已经有人在摩拳擦掌,准备干上这一票了。 在送走李纲之后,董长青便收到了一个名敕。 “耿南仲?” 这个耿南仲,乃是太子死党,从政和二年起任太子右庶子,至今已经有五年之久。妙就妙在,此前此人与周铨关系不睦,背地里没少做小动作,在他的影响下,太子赵桓对周铨也没有什么好感,哪怕赵佶当初有意将周铨当作未来的宰执之臣介绍给太子,也未能得到赵桓的积极反应。 “果然,太子那边有反应了!”董长青捋起袖子,精神一振,笑了起来。 皇城司掌握在郓王赵楷手中,压力最大的,恐怕不是周铨,而是太子吧。 哪怕赵桓赵楷二人年纪都还不大,但他们身边,有的是想要获取拥立之功的人,双方明争暗斗,简直恨不得将对方的脑子都打出来。 当周铨谋反的谣言兴起之时,太子身边的人一个个都在看热闹,耿南仲等甚至还跃跃欲试,也准备落井下石,给周铨来一下子。但前些时日,某位人对耿南仲说,有一个打出郓王党脑子的机会摆在面前,如果你不知道珍惜,必然要后悔一万年。耿南仲被点醒之后,顿时明白过来:这是难得的机会! “在下见过右庶子。”得到名敕之后,董长青并没有着急,而是晾了两天,然后才施施然去拜访耿南仲。 “你倒是沉得住气,周铨莫非以为自己稳如泰山么?”一见着他,耿南仲便冷笑道:“东海商会分崩离析在即,他这位商会会首,只怕做不了几日了。” 这话不是无的放矢,因为周铨有可能谋反,东海商会其余股东在这件事情上保持了奇怪的沉默,大多数人选择观望,甚至底下小动作频频——毕竟周铨代表的利益可是一大块肥肉,若周铨真的倒下,那么他们必然要为这利益而厮杀一番。 听得他以此相威胁,董长青满不在乎地一笑:“制置大不了扔了中原不管,不当这官儿就是,总少不得在海外当一个富家翁,只是不知,太子失了储君之位,可得一安乐王否?” 此语一出,耿南仲须发皆竖,睚眦俱裂:“竖子,安敢出此大逆之言!” ... 三五六、要搞,就搞大的! 耿南仲面色如赤,双眼吐火,瞪着董长青,简直要噬人一般。 只不过,他的怒火,在几年前可以吓董长青一大跳,对上现在经历过大海风浪洗礼的董长青,就不够看了。 董长青笑吟吟地摆了摆手:“阁下何必如此惺惺作态,这谣言四起之事,阁下在其中,难道没有推波助澜?诬我家制置谋逆的事情,汝等都能做得出来,我说一句大实话,有何不可!” 说到后来,董长青突然也是须发一张,瞪视耿南仲。 他可是上过战场的,这一怒,此前毫无征兆,因此耿南仲也就没有任何心理准备,被吓得向后退了两步。 见此情形,董长青想到周铨的评论“百无一用是书生”,哑然一笑,怒气也就没有了。 有些人,就是见不得国家好,见不得别人好,却又不看看自己有几分本领。 “董南仲,你派人送名敕给我,便是因为觉悟过来了吧,我到这里,说几句实话给你听。第一,朝廷有人盯着周制置家眷,此事非一日才有,但此前为何能相安无事。第二,郓王执掌皇城司后,为何皇城司收买制置留在京中人物,骚扰制置家人,几近公开,郓王所求者为何。第三,为何制置被迫接走家眷之后,皇城司又上串下跳,特别是勾联东海商会诸人,竭力要给制置坐上谋逆罪名。以郓王所受官家宠爱,加上东海商会的财力,耿南仲,我还是方才那句话,你觉得太子想为一安乐王可乎?” 在周铨意图接回母亲时,董长青就意识到,朝廷有可能提前同周铨反目。此局极是危险,虽然周铨未必惧怕,但对他今后的发展会有重大的负面影响。当时他就苦思破局之策,很快,他发现了关键节点。 郓王赵楷,如今执掌皇城司,监视周铨家眷的是他,阻拦周铨接走家眷的也是他,出面收买蒯栉的仍然是他。 周铨此前与这位郓王的关系虽然平淡一般,却也算不得势不两立,那么为何郓王要如此热衷于监督周铨? 赵佶的授意是肯定有的,可除此之外,还有没有别的用意,就算没有,能不能给他栽上些,将原本可能是谋逆的国事,变成郓王与周铨的私人恩怨,甚至干脆就将郓王拉下马来? 赵楷以皇子亲王之身份,兼管皇城司这个朝廷里最重要的对内特务机构,在大宋立朝以来,从未有过。赵佶对他的偏爱,可见一斑,但这种偏爱,也就意味着威胁到了当今太子赵桓的储君之位。 若郓王赵楷指使皇城司迫害周铨,是为了获得周铨手中掌握的财富,再以此财富收买朝中大臣,取代周铨成为东海商会的核心人物,进一步将赵桓从太子之位上拉下——一条完美的理由链就此形成了。 莫说赵楷确实是有此心,就算他没有,也要给他栽上此心,这也是这段时间里京师中谣言四起的一个原因,其中不少谣言,根本就是董长青自己派人放出去的,他还买通耿南仲亲信,点醒郓王扳倒周铨后对太子的威胁,让耿南仲不得不见他。 见耿南仲面色寡白,无言与对的模样,董长青叹了口气。 太子身边最为倚仗的人物,竟然是这样,遇事之后没有应变能力,反应迟钝到了这个地步。 他心中轻蔑,却不得不更直接一步道:“周制置谋逆之事,全属构陷,制置在大宋有两大基业,一是狄丘,一是海州,海州职官,尽是朝廷任免,制置只是有私人船场,狄丘新城,乃周氏父子一手所建,但十万人之城,竟然不建城墙,如此之臣,岂有反心?制置一心求财,志在东海,所欲者,不过东海公,再往上些,也只是东海郡王罢了,以制置收复燕云失地之功,为国聚财之劳,官家圣明,祖宗遗训,岂吝一郡王之赏?” 大宋祖训,能收复燕云者,得以生封郡王。现在虽然没有收回完整的燕云,但周铨凭借辽河之战,以辽东从辽国手中换得了部分燕云之地,还顺便换取了河套肥沃之域为搭头,大宋自定鼎中原扫平诸国之后,开疆拓土之功,莫过于此。就是童贯能破西夏,逼得夏国远遁,周铨虽然没有直接苦劳,也有背后支持之功。 以此来说,周铨想得一东海郡公,或者东海郡王,当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也根本谈不上什么谋逆。 更何况狄丘没有城墙的证据摆在那里,这是谁也无法否认的事实。 狄丘无城,乃是表明周铨并没有反意,所有的谋逆罪名,全是郓王构陷,而郓王之所以如此,又是想动摇国本谋取太子之位。这样一来,谋逆的罪名,反倒落到了赵楷身上。 东海无主,则是表明周铨的志向,无非就是想当一个东海郡公罢了,就算他在海外有济州这样的一座小岛,最多也不过是封一个济州王或者东海郡王,大理的段和誉对大宋有什么功劳,还不是照封上柱国、大理王? 若周铨自己去辩解,赵佶自然不会信,可是若帮周铨辩解的,是一向与周铨关系不睦的太子一系人呢,若是指出郓王迫害功臣谋取皇储之位者,是一向看周铨不大顺眼的文人清流呢? 将这些原本是周铨敌人的人,至少是吃瓜看客者拉进战团,让原本周铨谋逆的案子,变成太子之位的争夺大战,原本是主角的周铨,这个时候就可以抽身一旁,当个吃瓜看客了。 “无怪乎,周制置拒绝别人投靠,却留下了董先生你。”好一会儿之后,耿南仲承认,太子这一派必须下场力挺周铨,除此之外,别无选择。他一声长叹,半是佩服半是别有用心地道:“只是,周铨终究是臣,跟在他身边,仕途终有尽头,太子,国储也,来日之君,董先生可愿为太子效力,耿某愿倾力举荐!” 董长青心里冷笑。 若换了几年前,他未曾投入周铨门下,耿南仲这样说,他当然会喜出望外。 可现在,他已经跟随周铨,见识过火炮的犀利,了解了大海的广阔,哪里还愿意回到这小河沟里勾心斗角? “长青并无富贵之心,只欲施展平生所学罢了,太子殿下身边,象我这等人,并无位置。” 听得他拒绝,耿南仲心中既有些不快,同时也有点解脱。 刚才替太子招揽人才的话才说出来,耿南仲就觉得不妥。董长青这等人物,若是到了太子身边,必得重要,那他耿南仲的位置该如何放? 说到底,这位貌似清流满嘴仁义道德忠臣孝子的太子重臣,也只不过是个只为个人权势而奋斗的家伙罢了。 “先生要我如何去做?”耿南仲又问道。 “是耿先生自己要如何去做,此次之事,我家制置根本就是无妄之灾,是兄弟阋于墙的被卷入者,他大可以抽身而去,最多不过些浮财罢了,以制置之能,再赚回来虽然麻烦些,却不是做不到。”董长青嘿的一笑:“若不是得了阁下名敕,在下原本不愿多生事端,如今话已说清楚,利害业已说与阁下,如何去作,是阁下之下,董某要先告辞了。” 耿南仲愕然,好一会儿,他再三挽留,但董长青去意已决,就是不听,径直离开。 出了耿南仲家门,董长青微微一笑。 现在大的布局已经做好,接下来该为自己布局了。 此次危机,他几乎是一力挽回,但仅凭如此,只能显示自己的能力,却不足以显示自己的忠诚。 所以,接下来,他要做的只有一件事情:入狱。 快步登上了停在耿府门旁的三轮自行车,董长青低声吩咐道:“去国子监。” 往国子监的路有些长,董长青在车里闭上眼,开始仔细回忆自己的布局,确认每个细节都没有什么问题,又思忖了一下未来该怎么做,不知不觉中,他竟然睡着了。 这些天劳心劳力,甚是辛苦,也只有这时能够得到片刻小憩,当他醒过来时,车子已停下了好一会儿。 “你先回去,不必来接我。”吩附了车夫一声,董长青下了车。 他现在在周铨手下所得报酬甚厚,甚至足以让他长期雇用一位专门的车夫。那车夫知道他最近甚忙,因此没有多问,蹬车离开了国子监门前。 望着国子监的大门,董长青并没有直接进去,他在外呆了一会儿,仿佛是在犹豫不决。 在离他身后不远处,另一辆车子横在路边,车窗里一人将帘子掀开一条缝隙,望着他的行动,露出恼怒的神情:“这厮最近上串下跳,到处向人求援,若给他坏了事,恐怕不妙,不如直接将他捉起来,或许从他口中,能够得到重要的东西?” 另一人也眼着董长青:“莫急,莫急,他来国子监做什么,国子监的这些家伙,可看周铨不上眼,这些人难道会替周铨说话?” 这些人当然不会替周铨说话,但他们会替自己说话。 以特务监视大臣,这种事情可做不可说,更不可曝露于外,当国子监中突然间传出流言,说是天子以皇城司监督百官,意欲扶植郓王赵楷取代太子赵桓之时,本来还想着盯紧董长青的皇城司极为狼狈,因此在连跟着他去了四天的国子监之后,终于有人出现在董长青面前。 ... 三五七、吾道不孤,则事必济矣 “董先生,你让我们很难做。” 这位出现在董长青面前的皇城司小吏,面上明显有忌惮之色。董长卿看到他,却没有被这忌惮之色迷惑住,他微微一笑:“万保?” 来人正是曾经抓住杜狗儿又不得不放了他的万保。 “你认得我?”万保的瞳孔猛然收缩,方才的那苦涩的笑意荡然无存,转而取代的是一种冷厉。 “我如何能不认得你,在我们这边,如今万干当可是声名显赫,如雷贯耳呢。”董长青笑道。 万保是皇城司七名干当官之一,而且是郓王亲自提拔,乃是赵楷控制皇城司的关键人物之一。听得董长青这般说,他心中生出极为不安的感觉:“你知道我要来寻你?” “知道皇城司会来人,只不过没有想到,竟然惊动了万干当。” “哼……若是我转身就走呢?”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此时你若能转身离开,刚才就不会出现在我面前。”董长青笑吟吟地一伸手:“废话不说,万担当,抓人吧。” 如董长青所言,万保此时确实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只不过董长青的镇定,让他极是不安。 “董长青,你一心要为周铨当走狗,读的书都读到哪儿了?”他沉声道:“既然你执意走这独木桥,那休怪我万某人了……抓起,带走!” 既然是来抓捕董长青,他身边当然带了不少人,这些人一拥而上。 原本万保还怀疑董长青是故作镇定,还会想法子拒捕逃跑。但皇城司的人上来之后,将他围住,他不但没有逃,反而迈步向前,仿佛是要自投罗网一般。 万保心中的不安感越发地强烈了,他眉头一拧:“堵住他的嘴,莫让他出声!” 这个命令是为了防止可能的意外,若是董长青大叫出声,这里可是国子监,没准就惹得那些吃饱饭没事干的太学生们出来多管闲事。 虽然这些太学生们对周铨也没有什么好感,甚至他们当中,不少人倾向于虚心博学礼贤下士的郓王,可是总得避免意外。 但他看到在嘴巴被堵之前,董长青嘴唇动了动,说了两个字。 “晚了。” 然后,刺耳的叫声在国子监中响了起来。 “不得了了,皇城司的狗腿子,在国子监中捕拿太学生了!” 这个声音不极响,但喊话的人躲得很巧妙,至少万保脸色阴郁地去寻找发声之人时,什么也没有看到,甚至很难判断,这声音究竟是从哪个疙瘩里传出来的。 “快走!”他厉声道。 此时此刻,心中的那种不安更为强烈,让他恨不得一切可以重来,那样的话,他绝对不会选择国子监动手。 皇城司的武士将董长青挟着就走,不远处就是他们骑来的自行车,只要将董长青塞入其中一辆三轮自行车的车厢,想来就可以万事大吉。 但是方才那一嗓子的作用起来了。 国子监边上,可就是太学! 若按国朝规矩,国子监只有学生二百人,可旁边的太学到了当今天子朝达到鼎盛,共有学生名额三千八百人! 这还不包括那些未能入学却在太学附近租屋学习的各地学子,总之,那不知何处而来的一嗓子喊出之后,原本安静的太学突然乱了起来,到处都是脚步声、问话声。 皇城司的人将董长青拖到自行车前时,向周围才看一眼,顿时就头皮发麻。 少说有几十双眼睛,从各个地方向他们望来,而且,这几十双眼睛还在以极快的速度增加。 只是一犹豫,就变成了一百多双,待将董长青塞入车厢之中后,已经变成了两百多双! “果真是皇城司的狗腿子!” “他们抓了一个人,我亲眼见着,穿着长裳,是读书人!” “太学是何等地方,他们竟然敢闯进这里抓人!” “太学生何罪,竟然为此等执贱役者所辱!” “祖宗成法,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可这等卑贱之人,竟然敢****士大夫!” “周厉王以诬止谤,时人道路以目,今日以贱役欺凌士人,莫非也欲钳制天下悠悠众口?” “不能让他们这样把人带走!” “绝对不能让他们带走,诸位同学朋友,今日抓别人,若我等不出头,来日抓你我,便也没有谁出头!” 声音最初时还不大,甚至可以说很小,只是窃窃私语。但少不得有带节奏之人在,于是很快,议论声如潮水一般,哗哗扑面而来。 万保这个时候终于明白,董长青想要做什么了。 皇城司近年来权力大增,原本就极狠忌讳,赵佶偏爱郓王,更是招来了不少不满。只不过此前这事情还能遮掩,矛盾虽深,却未激化,故此没有掀出来。 董长青今日,以自己为饵,诱使皇城司在太学中拿人,便是要将这矛盾激化,将原本被掩盖的可以私下作交易的东西,全都摊出来,让朝廷和天子,必须有个交待! 他面无血色,心中恨董长青入骨,但此时他根本不敢放开董长青,只要他一放,董长青开口再鼓动两句,他们少不得要吃苦头,而且皇城司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威望,就要毁在他手中,他在郓王面前、在皇城司中,再无前途可言。 只能赌一把,赌这些太学生们畏于朝廷法制,不敢随意乱来。 “此人乃是钦犯,把他带走,若有阻拦者,视为钦犯同党!”他厉声大叫道。 “钦犯?咱们国子监、太学里,什么时候有钦犯了?” “是不是钦犯,不由朝廷决定,由这些狗腿子来决定了么,今日说别人是钦犯,明日说你我是钦犯,那你我如何自辩?” “与他废话什么,将人救出来,把这些狗腿子擒下,送入开封府,请府尹大人好生追究!” 太学之中,学子多数年轻热血,而且,年轻人好事爱凑热闹,有的时候甚至不需要什么具体的理由,只因为支持不同的球队,或者为不同的青楼名伎捧场,这些学子就会大打出手。 更何况现在! “谁敢,拔刀!”随着万保的厉喝,皇城司的诸人,都拔出了武器。 雪亮的武器,总算是镇住了场面,但围来的太学生们虽然没有上前,却也没有后退。 双方僵持住了。 就在这时,一个人飞快地跑到太学中的一处屋子。 按照太学的制度,每三十人为一斋,每斋有屋五间、炉亭一室,以为阅读、会议之所。这处屋子,便是一间炉亭,此时天寒,其中烧了煤炉,几个学子正在里面点评书籍。 那人跑到屋前停下,大叫道:“陈少阳,陈少阳!” 围着炉火的一个男子站了起来,他相貌文雅,双眼明亮,微留胡须,回头道:“陈东在此,敬文兄,可有何事?” 被称为敬文的太学生一脸焦急:“不好了,不好了,皇城司的人,闯入太学拿捕学生,既无罪名,亦无公文,我们将他们围住,他们却拔出刀来,眼看就要白刃相加血流成河了!” 原本斯文有礼的陈东,听得这里,双眸一瞪,眼中隐隐精光闪动:“竖子安敢如此!” 他怒气冲冲,就待前去,却被同斋一生拉住:“少阳休去,皇城司的拿人,没有公文,十之**乃是奉了郓王之命行事!” “郓王何许人也,某心中大宋只有天子与太子,郓王是什么东西!” 陈东一振衣袖,将那拦住之人挡开,迈步就要出去,还有人想拦他,却也被他这神态惊住,讪然回手。 陈东到了门口,转过头来看了同斋诸生一眼:“诸公平日都自负义气,如今遇事却为何畏缩不前?区区一亲王罢了,有何可惧,况且,今日正是良机,诸位莫非不想天下闻名?” 同斋诸生略一犹豫,一个个也跳了起来。 “陈廷臣天下闻名,我等岂可让前辈专美于前!” 陈廷臣就是陈朝老,大观三年便曾上书赵佶,攻击赵佶所任用的五名宰相韩忠彦庸懦、曾布赃污、赵挺之蠢愚、蔡京跋扈、何执中以蚊负山(才不称职),前两年,他又首倡“六贼”之说,天下于是闻名,在太学中,更是偶像级的人物。 见众人都跟了来,陈东欢喜地道:“吾道不孤,则事必济矣!” 他们一路行来,每见人便高呼招徕,好事的太学生越来越多,待他们出了学舍时,人数已经聚到了两三百人。 那边万保终于喝退了围观的学生,催促手下将董长青带走,结果还没有骑行几步,便听得身后闹轰轰的,紧接着,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休要走了皇城司的走狗,吾丹阳陈东来也!” 万保骂了一声,因为随着这大嗓门一声响,前方被喝斥让开的太学生又拥上来,将他们前行之路堵住。 他怒气冲冲回过头来,然后神情一怔。 因为从背后追来的,可不只是一人,而是好几百人! 这可不是广阔宽敞之地,几百人散开来不显,这是在建筑群中,几百人一拥而来,简直可以说水泄不通! “该死,说好的只有丹阳陈东一人呢!”万保心里骂了一声,满腔都是恨意。 这些无法无天的学生,当真可恶,当然,最可恶的还是导演了这一切的董长青。 想到这里,他心中一动,对手下下令:“将那狗贼拖出来!” ... 三五八、势成骑虎 用“拖”之一字,当然不会客气,故此当董长青被弄出来时,少不得吃了几下老拳,挨了几记肘子,甚至还被膝盖撞了一下后腿。 皇城司的这些家伙可都是老手,知道如何炮制一人,让人觉得痛苦,却看不出什么外伤来。 此时陈东也到了万保面前,他沉声喝道:“尔等何人,奉孰人之命,敢在既无公文,又无证据之下,来太学中拿太学生?” 他说起话来,气势极强,仿佛自己不是一个区区学子,而是当朝执政一般。 万保既觉得好气,又隐隐有一些好笑,这厮在书斋里呆久了,成了书呆子么,不晓得天高地厚,竟然敢这样对自己说话。 而且他很明白,此时对方势大,群情汹汹,其中势必还有董长青安排的人手,只要自己露出丝毫虚弱之态,那么对方必然要狠扑上来。到那时捕不走董长青倒还罢了,他们这些皇城司的人还能不能脱身才是大事情! 因此,他一扬下巴,鼻孔朝天,傲然哼道:“皇城司办案,几时轮到你来管了,你又是什么人,何等身份,胆敢来阻拦朝廷衙门办公事?” “某姓陈,名东,字少阳,镇江丹阳人士,你记住了么?”陈东嘿的一笑,扬声道。 此话一出,周围的太学生中便有人小声道:“果然是丹阳陈东,听闻是出了名的大胆直言者,有人以为是天生的言官种子!” 听得周围的议论,陈东心意更坚,他定睛看着万保:“至于某以何等身份来问事……那么就让某告诉你这贱役鹰犬,某乃太学士子,天子门生,堂堂士大夫,可否过问太学中缉捕太学生之事?” 周围声音一窒,然后掌声雷鸣。 陈东这番话说得好,说得这些太学生都骄傲无比,他们身在太学,乃是天子门生,未来的士大夫,过问一下你这区区走狗所办的案子,乃是给你面子,你应当感到荣幸才是! 众人都觉得极是扬眉土气,因此才会鼓掌。 而万保则是嘴角轻颤,气得不轻。朝廷所谓厚待读书人,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养出的就是这一群只知指手划脚的东西么,连什么是正事什么是闲事都不知道。管闲事没关系,但这等涉及到朝廷辛秘的正事,也是他们可以管的? 不过万保不准备和这些太学生们辩论,读书人的一张嘴,可以将死的说成活的,与他们辩论,乃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 “你们既要过问,那么你们看看,此人是不是太学生!” 他一把揪过董长青,把董长青的脸展示给众人看,然后冷笑道:“作奸犯科的贼子混入太学,我们将之缉拿归案,你们还以为……” “是董长青!” “董如柏,他是内舍生,我认得,我与他同过学!” “还敢说不是太学生!” 周围的声音响成一片,万保愕然。 然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什么错误。 董长青原本是太学生,他离开太学的事情,可没有闹得人尽皆知。而且就算他已经从太学辞学,可曾经是太学生,在这里怎么会没有同学故旧,那些同学故旧这几年里,怎么会没有与他有往来,如今又怎么会眼睁睁看着他被带走? “指鹿为马之事,今又见矣!” “休要再和他废话了,让他把人放开,便是公堂之上,也要许人自辩,他将董如柏的嘴堵上,这分明是心中有鬼!” 原本见万保直接将董长青拖来,陈东还稍有犹豫的,可听得身后众太学生的鼓噪,他心中顿时明白,自己也已经到了骑虎难下的地步了。 若只因为万保一句话,他就此退缩,虎头蛇尾,则必为众人所笑,想要如同陈朝老一般名动天下,成为太学生领袖,再无可能。 因此,他一指万保:“将董如柏堵着嘴的布取出来,你说他是贼人奸党,总得许他自辩,若你不许,那便是诬良为盗,我等如何能容你!” “对,对,如何能容这贱役在太学中有辱斯文,诬良为盗?” 万保别的都可以做,唯独放开董长青嘴巴的事情,不能做。 现在董长青不能开口,已经闹得这模样了,若董长青能说话了,只要稍一辩白,太学生们就会更加激动! 因此万保心一横,今日之事,休想善了,干脆做就做大些吧! “朝廷钦案,岂是你这等书虫腐儒可知者,陈东是吧,三息之内速速退开,让出一条道路,否则的话,小心汝等功名不保!” 对太学生来说,“功名不保”四字是极大的威胁,大伙背井离乡,来到京师求学,为的就是一个功名。万保此话说出之后,有人思前想后,就觉得是有些危险,为得一个陌生之人,不知缘由的事件,就得罪皇城司,更有可能得罪皇城司后的郓王,实在不智。 若为此失了功名,那就更是不值了。 如果一般的太学生,定然给万保这威胁吓住,至少有所迟疑,可惜万保不了解陈东,不知道这厮是个什么性子。 这可是听得要责罚不怒反喜的角色,闻得此言,顿时振臂大呼:“贱狗果然心虚,竟以功名吓士子,莫非朝廷论才,政不由官家所出,而是由这些执贱役的鹰犬来决定?奇耻大辱,不可不报,诸位同学,随我痛击之!” 他大呼完后,捋袖便上,挥着拳头向万保击过去。 陈东一动手,和他一起的人,混杂在其余太学生中的人,有十余人也冲了上来。倒不见得真是为了陈东,只是这年纪的读书人,书生意气,容易冲动,忍不住就上来罢了。 万保当时呆住了,他们这些捕拿犯人的皇城司的人没有先动手,眼前这太学生反而先动手了! 而且,他们手中有刀有剑,最不济也有铁链铁尺,太学生手里赤手空拳。 他在一呆之后,便觉得极怒,若不是理智还在,他简直要一刀将陈东劈死。他侧身闪避,口中叫道:“休要乱来,你们这是在与朝廷为敌……” 但他有理智,他手下未必有理智。 这等事情,他的手下也没有经历过,因此有个家伙挥刀去阻拦向自己打来的人,然后打他的书生又不信他真敢动刀,于是就被一刀劈中了胳膊。 其实双方都有收手,故此这一刀并不严重,只是皮开肉绽,见了血罢了。但这一幕,看得诸太学生触目惊心,原本观望者,也不禁同仇敌忾起来。 “杀人了,狗腿子杀了人!” “朝廷鹰犬,竟成权贵爪牙,在太学之中行凶,杀害士子!” “这些狗贼,是想造反!” 周围一片怒咤,这下冲上来的,可不只是十几人,而是几十人、上百人! 万保还在大叫,试图稳住局面,但是,他的声音被埋进了怒涛之中,而皇城司的这些武士,也在怒涛里东倒西歪。 若他们真有胆子杀人,或许还可以杀出一条血路冲出去,但真在太学之中杀了十几个太学生……莫说他们,就是宰相蔡京遇到这种事情,都只有辞职待罪这唯一一条路可走。 因此他们也只敢拿着刀笔划,试图吓阻,可当他们色厉内荏的本质被看穿之后,这些太学生就更不怕了。 于是乎人潮涌动,片刻之间,这十几个皇城司之人就被淹没。 就是始作俑者董长青,也没有想到会发展成这模样,几百太学生涌来,也不知是谁,七手八脚将他扶了起来,绳索解掉,口里的布掏出,然后将他推到人群之外。 他回头看着那边涌动的人头,心里生出一种怪异的感觉:自己似乎放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而这东西,肯定会给大宋朝廷带来不小的麻烦。 “人已救出,不要再打了!”在他身边,陈东看到这一幕,兴奋之余,也想到了后果。 因此他大声叫了起来,他身边的一些学生会意,顿时跟着大叫。 “人已救出,不要再打了!” 这叫声让热血上涌兴奋过头的太学生们渐渐冷静人,也们再看周围,见到处都是一片狼籍,于是纷纷散开。 只不过皇城司那十余人,此时的情形非常不妙,也不知是打,还是踩着,一个个倒在地上呻吟挣扎,要多凄惨便有多凄惨。 陈东看他们这模样,心里开始觉得不妥,他看了董长青一眼,董长青低声道:“多谢相救,某非恶人,他们是郓王走狗,试图动摇国本,欲从某身上,逼反东海制置使周铨,再取周铨财富,以图太子之位!” 陈东一点都不喜欢周铨,所以听说董长青是周铨之人,心里顿时有了悔意。但再听得这其中内容,神情不由大变。 此前太学之中便有风言风语,说周铨谋逆的谣言,是皇城司放出,为的就是逼反周铨,好为某些权贵瓜分周铨家财铺路。陈东瞧不上周铨的原因,也就是这厮会揽钱,总觉得太会赚钱的人必然昧了良心。因此,他对这种说法,颇为相信。 而且今天之事到了这个地步…… “势成骑虎,若皇城司无罪,则罪在太学生,今日受我连累者,恐非一二人,董某罪莫大焉!”董长青又道。 确实如此! 陈东眼中寒光一闪,今日的罪名,非要给皇城司坐实了,否则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 三五九、登闻鼓响 自从上回与董长青会面之后,李纲就一直在犹豫,是不是要插手此事。 他不相信周铨要造反,至少在此次事件发生之前,周铨应当没有反意,董长青说的对,狄丘未修建城墙,城中也不过十万人,若说想据此谋逆,莫说通晓兵法的周铨,就是李纲自己一介书生,也绝不做这种蠢事。 可是,他也觉得必须给周铨一点限制,倒不是出自私心,而是他从一个政治家的本能感到,周铨对国家的影响越来越大,对他们这些士大夫来说不是什么好事。 所以他希望有个度,既可以限制周铨,又不至于将之真的逼得远走它国。 这种犹豫,一直持续到今日,当杜狗儿飞快地跑来说,太学生们动手打了皇城司之人,还将这些人全拖到了开封府,要求穷追这些人在太学中擅捕学子的黑手,李纲才惊觉:董长青虽然找了他,却并没有将他当成引爆京师风暴的人。 到这个时候,李纲意识到,自己也是势成骑虎,不能置身事外了。 “董如柏倒是好手段,以往他可没有这般本领,在周铨手中才几年功夫,就已经历练出来了!”李纲赞了一声,捏紧了自己袖中的一份奏章。 他身为文臣,曾被赵佶召见奏对,因此上书奏事的权力还是有的。 这份奏章,就是弹劾嘉王赵楷,以亲王之身份执掌皇城司,不合祖制。 看起来和今日之事没有任何关系,但这份弹章一出,就是一个风向标,李纲可以肯定,当它出现之后,朝堂之中,将会生起一场巨大的风暴。 他还是将奏章递了上去。 若是一般奏章,可能就会淹没在大海一般的文书之中,过上几天也未必能递到中书省,到赵佶面前,那就更难。 可这封奏章不一样,很短的时间之后,甚至可以说,只过了半个时辰,它便到了赵佶手中。 初一看这奏章,赵佶便是惊怒交加,几乎跳了起来:“竖儒安敢欺我如此!” 这几天,赵佶的心情很不愉快,京中谣言四起,少不得也有传入他耳中者。他对周铨并未厌倦,毕竟象周铨这样能为他揽财者绝无仅有,所以敲打周铨他不反对,可若真将周铨逼走,他则不是很乐意。 可直到现在,周铨将母亲接走,也没有一封奏章来辩白,让赵佶很是失望。 本来在他看来,周铨来封奏章辩白,就给了他一个直接干涉此事的机会,他一方面会安抚周铨,另一方面乘机剥夺周铨部分权力,罚他一些钱财。周铨不出声,他没有这个机会,反而因为怕将周铨真的逼得远走它国。 而且,每天都有人在耳边念叨,说周铨有不臣之心,这让他心里的怀疑也越来越明显。 现在周铨的自辩没有来,倒是攻击皇城司的奏章先到了。 “李纲何在,休要走脱此人,他安敢如此,挑拨天子父子兄弟之情?”赵佶又叫了起来。 “官家放心,此人必不走脱的。”在他身边,梁师成幽幽地说道。 赵佶愣了一下:“何出此言,他干下如此事情,怎么会不走脱,莫非不怕朕治其罪?” “奴婢曾听说过此人名声,向来以刚直著称,今日他奏章入政事堂时,在政事堂外还摆了张席子……” “席子?” “他说了,此奏章上来,官家必治他之罪,他唯有一死,以示忠诚之意,这张席子,就是他准备用来给自己裹尸首的。” 赵佶先是一愣,然后险些气乐了。 大宋善待士大夫,少有以言诛大臣者,至少到现在,还没有几样这样的例子。李纲此举,简直是沽名钓誉! 不过转念一想,他心中又有些不安。 然后他再看李纲的奏章,见到其中之句“利刃在身则杀心自起,权柄在握则奢望难消”,再看到“即便嘉王无意,难免下僚有心”,“非为君父家国,臣不敢不进言以奏,臣自知有罪,若陛下能稍抑偏爱之念,以全父子之情,外利社稷,内安宫室,则臣愿伏罪受诛”,他又叹了口气:“李伯纪真忠臣也,非真忠臣,不敢与朕言此。” 梁师成默不作声,他方才添上一句,已经是收了厚礼所言,至于别的更多的话,就根本不用提了。究他本心,他对李纲这种人,也没有什么好感。 当然,他对嘉王有志于储位之事,更无好感。在私心之中,他还是倾向于太子赵桓的。 “此奏收下不报……”赵佶虽然称了李纲一声忠臣,却没有听他劝谏的打算,如此吩咐道。 只不过他声尚未落,就听得外头隐隐有鼓声响,他愣了一下:“此时还不是……登闻鼓?” 如同前朝一般,大宋在阙门之前设有登闻鼓,在宋太宗之时,京中一叫牟晖的曾经敲登闻鼓,惊动了当时的天子,召来问时,却知是因为家中走失母猪一只,当时满朝都被弄得哑口无言,向来阴刻的赵光义此时却假作大度,赐其千钱算是偿给母猪之价。但在这一次之后,敲登闻鼓的条件就变得复杂起来,到真宗景德四年时,专门设置了登闻鼓院,管理其间事务。 这登闻鼓响,赵佶就得升殿问事,他胡乱将李纲的奏章笼在袖子里,匆匆赶往大殿。 被登闻鼓惊动的,还有许多人,朝中重臣,各方贵戚,纷纷派人去打听,究竟是怎么回事,惹得有人敲响了登闻鼓。 故赵佶气冲冲坐上御座,诸大臣也已列班在前,此时消息也已经传到了他们的耳中。 皇城司与太学生起了冲突,在太学中捕拿太学生,结果没有成功,反而被太学生们一顿胖揍,还给扔到了开封府去! 众人在惊愕之后,接下来就有点看热闹的心了。 莫看他们身居显位,个个高官厚禄,但是八卦之心与普通民妇没有什么区别。太学生个人当然算不了什么,但太学生群体,那就有些不好惹,特别是他们的自嘴巴,没有哪个身居高位的喜欢。至于皇城司,那更是天子的狗腿子,一个个狼顾鹰视,被盯上的人不脱皮也得打几下寒战。现在俩不好惹的发生了对撞,大伙当然要拭目看戏,若不是怕失了大臣体面,甚至都想搬来小板凳瓜子在旁大喊“不要怂就是怼”了。 “登闻鼓院知院可在?” 登闻鼓院隶知院面色如土,他这只是个闲差,平时谁没事会去敲登闻鼓!他上头既归司谏管,又归正言管,自己在满朝朱紫当中,只是一个微末小官。听得赵佶明显不悦的声音,他出班拜倒。 “你掌管登闻鼓,为何被人敲响?” 那知院满心都是委屈,原本登闻鼓已经成了一个摆设,等闲人物三五个,根本不可能接近来敲鼓。可是今日他有心想拦,却怎么拦得住,要知道赶来敲鼓的不是几个人,而是上百个,其后还跟着几百个不知是来壮声色还是看热闹的家伙,他在登闻鼓院排的二十余个禁军兵卒,才迎上去就给冲散。 “是京中太学生诉皇城司入太学捕人一事……”知院心中委屈,口里却还得将前因后果再说出来。 那些高官们听得直乐,而赵佶则在那里握紧了拳头。 在他的手中,李纲的奏章几乎要被捏成一团。他心中甚至开始怀疑,今日之事,是不是李纲一手策划。 不过旋即一想,他就明白,今日之事,李纲最多就是预先得到消息,根本不可能是他策划,毕竟他或许可以暗中蛊惑几个太学生,却根本无法调动皇城司的人。 “开封府尹何在,方才登闻鼓院所言,可是事实?” 时任开封府尹者聂山,初为蔡攸所举,后又与王黼关系密切,如今又附于蔡京,此时也是一脸委屈。 今天的事情,对他来说根本是无妄之灾,他接替这个开封府尹的位置时间并不长,因为王黼与蔡京翻脸的缘故,他还饱受当年旧友的攻讦。当今日事情初发之时,他第一个念头,就以为这是王黼设下的陷阱,等着他往下跳。 毕竟王黼与嘉王关系极好,甚至可以说根本就是嘉王一党,他要指使皇城司做点事情,绝对轻而易举。 现在赵佶问到头上,他只能上前道:“今日上午,太学生将十余人送至开封府,诉其并无公文,入太学胡乱捕人,还执刀行凶。臣已受理,将人安抚劝回,不过臣遣差役至皇城司问询此事,皇城司执公文来,将那十余人又尽数带回。臣见公文,不得不放。” 他的意思很简单,我这边已经把太学生安抚劝回了,但是,后来皇城司的人施压,逼得我只有放人,结果激怒了太学生,干脆敲了登闻鼓——这是皇城司的锅,我开封府不背! 赵佶脸上顿时有些尴尬了,他目光微移,看着班列中的一人。 正是嘉王赵楷,他所偏爱的第三子。 此时赵楷年方十七,长得眉目清秀,甚似赵佶。而且他的性格,也不象太子赵桓那样古板迂腐,喜欢琴棋书画,更是绝类赵佶。他的母亲王妃正值有宠,赵佶内心深处,确实有废太子而立赵楷之意。 此时面对突如其来的事情,赵楷不但没有惊惧,赵佶还从他脸上看到了一丝跃跃欲试的兴奋。显然,他将这次太学生与皇城司的冲突,也视作一个机会。 这让赵佶突然有些忧心。 ... 三六零、捅马蜂窝了 赵楷是在跃跃欲试。 他受到赵佶偏爱,却只因年纪问题,坐看太子之位落入兄长之手,心中确实不甘。 此次皇城司与太学生的冲突,消息在第一时间就传回到他这里,毕竟他执掌皇城司,底下人不敢不报。他在大骂万保无用的同时,也召集智囊,想出了应对之策。 变不利为有利,乘着这机会,将太学扫一遍,把自己的人安插入太学之中! 赵楷和他的手下,将太学生与皇城司的冲突,看成是周铨的垂死挣扎,只要打胜这一仗,哪怕不能给周铨坐实谋逆之名,居心叵测是少不了的。坐实罪名之后,以他们此前的布置,必然可以分一大块肥肉。 赵楷已经看上了狄丘,那里的钢铁、水泥、玻璃三大支柱产业,是他的囊中之物,正好他的官职之中,还有徐州牧这一名号,虽然只是遥领虚职,但若能控制狄丘,那虚职就成了实职。 有此三大支柱产业打底,再想办法争一争钟表,至于海州的造船、纺织,看上的人太多,可以充当筹码,拿去与人交换。 所以今天朝堂上这一战,他必胜,也只能胜! 但是除了赵佶看出他跃跃欲试之外,朝中的各方大佬也同样看出来了。 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各方大佬都没有开口,只有王黼,隐隐觉得不妙。 与未曾亲自尝到周铨厉害的赵楷不同,王黼可是几乎被治得身败名裂的。此次推动周铨倒台者中,他也是重要势力之一,但他并不认为周铨会这么容易垮掉,也不指望凭此一役,得尽全功。 而且他与赵楷关系非常好,也非常希望这位嘉王可以登基继位。越是如此,嘉王就越不能犯错,特别不能在现在的情形下,更是不能犯错。 所以他毫不犹豫,抢在赵楷之前,先出班拜倒。 此时王黼虽然因为阻挠征日本之事,被从户部尚书的关键位置上罢去,却没有被逐出京师,而是担任宣和殿学士、翰林院承旨之职,赵佶甚至为了安抚他,赐第于昭德坊。 他站出来说话,还是很有份量的,赵佶也神情一缓,露出满意之色。 “臣以为,此事乃小事,官家遣一御史,督察此事即可,不须太过劳心,以免给宵小小题大做之机。” 王黼是临时出来的,因此思虑颇为不周,他虽然有点急智,却都用在溜须拍马上,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还是很不足。此时他也只能泛泛而谈,先走一步再说了。 但赵楷听得此话,却是极不满意。 他不知道,王黼是在帮自己,反而认为王黼是阻拦了自己发挥的机会,因此王黼才归班,他迫不及待走出:“父皇,儿臣以为,此事虽小,却不可不察。太学乃是为国养士之所,若是太学中养出士子,竟然都是阻挠公务无视王法之辈,则十年之后,朝堂之上岂不无可用之人?” 他才一开口,王黼就觉得不妙,待听得他火力全开,将矛头指着负责国子监与太学的官员,指责他们疏于管理,才不称职,让学生聚众闹事,甚至还殴打官差,一番杀气腾腾地话说出来,只恨不得立刻将这些太学官员都罢去。 这边赵楷话才一说完,立刻一群人出来,个个将帽子摘了,表示这官微臣没法做了。 赵楷当时就愣住了。 他放眼望去,这些人当中有礼部的,有吏部的,还有别的部门的,官虽然不大,最高也就是一位郎中,但人数不少,而且最重要的是,赵楷弄不明白,为何自己一番话,却引得这些人个个都要辞官。 他终究还是年轻,身边的人也大多未曾参与过真正的政争,因此并不知道,大佬对决,往往自己不出声,而都是底下的一群小官们蜂拥先上。赵楷迫不及待出来,不但犯了大忌,并且他攻击国子监与太学,牵涉到的层面太广,许多人都将之视为对自己利益的冒犯。 莫说别人,就是王黼自己,也是太学之中出身,在太学中旧日的师长还在,甚至现他也安插了数人于其内,只等日后提拔任用。赵楷试图清洗太学之举,触怒的不是一人两人,而是朝廷中几乎所有的大佬。 猪队友。 王黼想起这一个词来,据说此词乃是周铨所发明,专指那些坑了同伴还得让同伴为他们善后的家伙。 赵楷在一惊之后,很快就体会到群情汹汹的滋味了,哪怕这些人的矛头并没有直接指向他,但他却发觉,自己竟然感觉极为孤立。 他此前所倚仗者,最主要的便是赵佶的宠爱,其次有部分投机者的倾向。可如今局面,这些投机者也摸不清楚风向,不敢轻易下场,象王黼这样原本想要拖一拖的,都被赵楷自己赶到一边去了。 这么多人出来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听到风声了。 李纲所上奏章,并不是什么秘密,他前脚刚上奏章,后面就发生太学生敲响登闻鼓之事,消息稍灵通者,便将这两件事情联系起来,在他们看来,朝中有大佬出手了。 谁能玩得这么漂亮? 只要看李纲的举主就知道是谁了,李纲可曾经在蔡京之子蔡攸那儿充当了一段时间门客,他能够升官提职,特别是在言官位置上狂喷两个月就去职,但竟然没有离京,甚至没有降品贬职,若说背后没有蔡家的支持,谁都不相信。 既然可能是蔡京动手,目标直指嘉王,太子一脉若不会抓住这机会,那就有鬼了。 蔡京和太子联手——这样的机会不抓住,同样也是枉在朝中立足了。 听着闹轰轰的一片,御座上的赵佶叹了口气。 这还只是前戏呢,自家喜爱的三子就已经露出不知所措的神情。 正在这时,突然间,他看到有人从班列中移动出来,声若洪钟:“臣李纲,劾嘉王有违祖制,信用奸邪,放任宵小……” 李纲是个喷子,而且是个大喷子,他当言官的那两个月里,朝臣们就都知道了。当时只要有争端,无论与他有关无关,他都要出来狂喷一番,朝中大佬,哪个不给他喷得面红耳赤,就是他身后的蔡京,都被弄得尴尬了好几回呢。 只是现在听他喷嘉王,众人都觉得痛快。 本来就是,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无论是对周铨,还是现在太学的事情,都是嘉王一派吃饱了撑了多事而至! 赵楷这个时候回过神来,他也知道李纲刚上了一份弹章弹劾他,只不过他没将李纲这小角色放在眼中,此时才意识到,自己可能忽略了什么。 李纲最初所言,与他奏章上并没有太多区别,无非就是赵楷任职皇城司,有违祖制,也逾国法。但到末了,李纲拿出太学生敲登闻鼓之事,恳切地道:“太学生皆是读圣贤书者,若非小吏跋扈,官差横行,将其逼迫至极,何至于以登闻鼓惊动君父!臣见朝中诸公,群议汹汹,却无一人请陛下召见太学生,以问其事,以察其情,臣以为,此乃诸公畏惧嘉王,不敢得罪之故也。陛下若欲彻察此事,当召太学生上殿,以对质当场,中庸执平,此方为君之道!” 不偏不倚谓之中,李纲只差没有点着赵佶鼻子骂他偏心了,赵佶这个时候也不能再装糊涂,只能勉强道:“那就召太学生中敲登闻鼓者陛见……只召三人,说清事实即可。” 几千太学生,来敲登闻鼓的也有几百,赵佶当然不肯全见,只召三人其实也是恶心一下这些太学生,毕竟面见天子是难得的机会,让他们自己先撕一番,待撕出名单来,今日的朝会没准都结束了。 但出乎赵佶预料,很快名单就呈来,一看到其中那个名字“陈朝老”,赵佶就觉得头痛,这家伙可是个不稳定份子,完全就是破坏社会和谐的专业户,怎么又掺乎到这件事情上来了。 然后他才注意到,在陈朝老名字之上,还有一人:陈东。 这倒是个新面孔,只不过既然和陈朝老混在一处,而且名列其人之上,毫无疑问,也是个刺头。 所以赵佶心里已经给陈东的仕途判了死刑,这种不稳定份子,放在太学里养着是怕他们去外地捣乱,至于放入朝堂之上,那是想也休想。 那边赵楷已经是羞愤交加了。 他堂堂亲王,又是皇子,要与几个没品没秩的太学生对质……这本身对他就是极不公平之事! 甚至可以说,是一种羞辱。经此一役,他就算大获全胜,也会削减声望,别人一谈到他,不会说那是官家最宠爱的儿子,而会说“哦就是在大殿上和太学生撕逼的那一位”。 但他还抗议不得,除非他真舍得将皇城司拱手让出,请辞其职,让别人与太学生对质。 没多久,陈东、陈朝老还有另一位太学中的活跃份子,施施然走上大殿,拜倒在殿中。 陈朝老名声极大,陈东对他很是仰慕,两人此前在几件事情上还有过配合,但正式见面,今日还是第一回。 方才在殿外,他们二人略作商议,因为整件事情都是陈东捣鼓出来的,所以,陈东是一辩,陈朝老是二辩,另一位负责打酱油,若还有总结陈词阶段,则以实际情况随机应变,从二陈中派一人上阵。 赵楷此时忍住羞愤之心,开始准备辩论,他自恃博学能言,因此对自己还是有信心的。 只不过他想不到的是,自己是业余的,而即将面对的这两位则是赵佶一朝最大的喷子,真正的职业选手。 ... 三六一、业余选手对职业选手 陈东与陈朝老走到了大殿门前。 两人脚步都是微微一缩,然后对望一眼,相视而笑。 今日凭借此事入此大殿,来日必凭借功名入此大殿。 两人都是不甘为人下者,心里早就立下志向,觉得自己终有一日在政事堂里要撑顶清凉伞,却不知他们的所作所为,已经给他们在政坛判了死刑。若不出什么大的变动和意外,他们这一辈子,就是以一个清流领袖的身份混过去罢了。 在大汉将军的注视下,他们昂然迈入天子之门。 进来后两人眼前微微一暗。 这大殿经过改造,多了好几面玻璃窗,因此比起过去要亮堂得多,但终究是比不得外边,特别是皇帝所处的位置,为了保持皇帝的神秘庄严,有意偏暗采光,故此他们向上望了一眼,只看得隐隐约约,却望不清当今天子的圣容。 两人不敢多看,然后下拜行礼,听得有人唱名,他们这才上前。 至于另一位来凑数的,就连他们二人都将之忽略了。 赵佶看得这两人,陈朝老此前见过,陈东倒是第一次见到,看到陈东相貌堂堂,赵佶心里有些腻味。 他乃是大宋外貌协会的大头领,选拔官员之时,颇为看中长相外貌,觉得陈东长得不错,如此人物,完全可以靠着颜值在自己面前混出头来,干嘛还要学陈朝老那厮,只靠着一张嘴巴来喷人? 另一名太学生,也被他忽视了…… “你二人,哦,三人,有何话说,登闻鼓非奇冤不响,你们身为太学生,总不会为了丢一头母猪之事来惊扰朕与满朝文武吧?”赵佶话里带着怨气。 陈朝老听得嘴唇一抽,正想答话,眼角余光却见人影晃动,他这才回过神来,今天自己不是主角。 “臣等自然是有奇冤……臣等敲响登闻鼓,是为弹劾嘉王执掌皇城司,有违祖制,动摇国本一事!”陈东扬声说道,声若洪钟,震得周围一片嗡鸣。 而陈朝老险些吓尿了。 不是说好了,为皇城司闯入太学捕学生之事么,怎么变成了弹劾赵楷要动摇国本? 陈朝老倒不是真怕了嘉王,只不过事情的神转折,让喷久了人的他觉得有些不妙,这一次事情,似乎并不象他想的那么简单。 他歪着脑袋看了看陈东,却见陈东声嘶力竭地道:“自嘉王执掌皇城司以来,党同伐异,监视满朝文武,甚至将皇城司的走卒派至太学,钳制士子言路。臣闻昔日周厉王以巫止谤,今已有陛下以皂吏止谤之讥矣!” 王黼听得“监视满朝文武”之语,脑子里顿时轰的一下,脸色变得极是难看。 不用再辩下去了,嘉王这一仗要输,而且输得彻头彻尾,不会有任何挽回的余地了。 他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 皇城司监视满朝文武,这是大伙心知肚明的事情,但是,掌握在皇帝手中时,大伙对此只能忍着,可掌握在一位亲王手中,谁还能忍? 莫说别人,就是王黼自己,想到自己家宅子内外可能有嘉王安排的眼线,将自己的一些黑材料搜集起来,随时准备利用,也觉得头大如斗。 何况朝中那些老奸巨猾之辈! 难怪此前他们一个个装聋作哑,默许着手下的那些小官们纷纷跳出来,他们真正的目的,不在嘉王,而是借着这件事情,将皇城司的权力给约束住。在这个问题上,所有朝臣,利益一致,嘉王面对的可不只是三个太学生代表,而是满朝朱紫权贵。 这是一场根本不可能获胜的战争! 王黼心念电转,若是他,此时应当立刻辞去皇城司之职,然后以此为筹码,换取别方面的利益。百官真正不能容忍的是皇城司这一特务机构的监视,而不是嘉王赵楷,甚至若是操作得当的话,赵楷还可以凭借此事在百官心中得分。 只不过,赵楷却没有这种经验。 对年轻的赵楷来说,皇城司是一个关键,甚至可以说是他面对自己的兄长赵桓少数优势之一,绝对不能放弃。 因此他勃然大怒,再度亲自出来与陈东争辩:“皇城司所盯者,非奸即邪,为的是护卫朝廷,匡扶正义……” “若皇城司所盯者非奸即邪,嘉王可敢将其名单公布,让朝堂诸公都看看,哪些人是奸,哪些人是邪?”陈东简单粗暴地打断了赵楷的话语,一句就将他噎得目瞪口呆。 赵楷并非全无准备,他与手下都推测过,周铨可能借助皇城司与太学生的冲突发难,因此,他手里准备了不少黑材料,只要陈东敢问周铨“奸邪何在”,他就敢将这些黑材料全抖了出来。 但陈东却根本不理会他对周铨的指控——那也与陈东没有半文钱关系,他直接掀了桌子,你说所监视者是可能危害朝廷的奸邪,那把名单列出来吧,看看这些奸邪都有谁。 赵楷再自大,也不敢将这名单列出来。 因为若要列出来,上到蔡京、郑居中,下到几位殿帅、开封府尹,几乎全部都在皇城司的监视范围之来。把这列出来,朝堂上至少有四分之三文武就都成了奸邪,剩余的只有小猫小狗三两只。 “奸邪名单何在?”陈东又进一步,唾沫星子已经喷到了赵楷的脸上。 “这……这……这事关朝廷机密,岂可公之于众?” 赵楷这个时候,只能如此说了,此时他可谓步步被动,狼狈不堪,心中转着念头,想着怎么能扳回一局。 “朝廷机密,不可公之于众……哈哈哈哈,当真是好借口。有此借口,皇城司可以监视太学,去太学中缉拿敢于仗义执言斥汝之非的士子了,因为一腔正气的士子在你眼中就是奸邪!相反,象王黼这般不学无术忘恩负义之辈,则可以不监视,因为他投靠于你之门下,所以就不是奸邪!指鹿为马之事,不意今日又见矣——昔日赵高指鹿为马,意图不轨,今日嘉王你指正直为奸邪,不知所意者何也?” 旁边的王黼一脸幽怨:这与老子何干,凭啥我要躺着挨刀? 而诸大臣则是听得津津有味:说得好,说得好啊,从今以后,皇城司的那些探子们,总得收敛些吧? 太子赵桓则默默吐槽:所意者当然是我这太子之位了——这陈东不错,今后要用他,要大用! 赵楷现在面临的窘境是,他若真撕破脸引经据典和陈东争,虽然他学问可能在陈东之上,可辩术比不过陈东,一切也白搭。若他不能撕破脸,面对陈东的咄咄逼人之势,不但博不到同情,反而会显得理屈词穷。 总之一个字,就是输。 陈东一人,就将赵楷说得无言以对,他旁边的陈朝老也有些幽怨:这样下去,陈东一人就将赵楷挑翻了,自己这个二辩连出场的机会都没有啊。 就在这时,一个意外的人出现了。 只见言官诸臣中,有一人站了出来,厉声道:“陈东,大殿之上,安敢如此无礼!” 陈东愣了一下,转过脸去,所见之人,貌似也相当年轻,不过三十来岁。见陈东向自己望来,那人只是不理,而是向着赵佶拜倒:“臣殿中侍物史赵野,劾陈东有负圣恩,当廷喧哗,斥骂亲王,无人臣体!” 他这番话说得巧妙! 他不去评价赵楷与陈东之间谁说的对,只是揪住陈东君前失仪之事不放,而且他身为殿中侍御史,这正是他的本职,他这一说,其余殿中侍御史也一个个跟了出来,弹劾陈东君前失礼。 这样一来,原本被陈东压制住的赵楷方,突然间又显得人多势众起来,偏偏这么插手,还不会惹那些大臣们反感,毕竟赵野所支持的是朝廷礼仪,而不是皇城司。 而且那些大佬们看到赵楷的狼狈模样,难免有兔死狐悲之心,象陈东这样的刺头,还是要打压一番,免得以后他对着自己,也敢如此狂喷不止。 坐在御座上的赵佶长舒了口气,还好,还好,有靠谱的出来了,赵楷不会被逼到绝境了。 他大为满意地看着这个赵野,心里决定,这样晓事情的官员,得提拔啊,殿中侍御史官太小了,来个起居舍人吧。 陈东一时气沮,这赵野横不愣的出来一下,把他的势头给打住,面对这么多监察御史、殿中侍御史的批评,他的声音也小了点:“臣只是就事论事,若有失仪,还请陛下降罪!” 赵野一击之后,行礼回班,当真是打一枪就走,深得朝堂争斗之妙。那边蔡京暗暗点头,也觉得此人是个人才,值得提拔一下。 在今日之事上,蔡京也希望限制皇城司的权力,最好将之重新纳入台察监督之下。但同样,他也不想赵楷就此一蹶不振,毕竟对太子赵桓,蔡京更是不满。 两年之前,他曾经献一套精美的玻璃器皿给太子赵桓,结果赵桓大怒,将玻璃器全打碎,还说“天子大臣不闻道义相训,乃持玩好之器,荡吾志邪”,当真是一点面子不给。蔡京虽是一笑置之,可以他心性,怎么会不记在内心深处? 事情至此,陈东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可以让这个刺头滚到一边去了。因此,蔡京悄然使了一个眼色,那边王黼也是看到了机会,同样使了个眼色。加上郑居中等朝中重臣纷纷使眼色,于是一个接着一个,有关无关的小官都跳将出来,斥责陈东不顾圣恩,君前失仪,当赶出大殿,追夺功名。 他们想来,大事定矣,却不知道,陈东旁边的陈朝老乐了。 ... ... 三六二、大师级选手的神补刀 许多年之后,陈东的脑袋被砍了,陈朝老倒还活着,他曾经满怀深情地对着孙辈回忆这一日。 “那时陈少阳为众臣所围斥,情形甚是危急,他虽然精擅辩论,但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于是你爷爷我挺身而出,舌战群臣,辩了个七进七出,说得那些大小朝臣人仰马翻,这才救下了陈东!” 事实上,当时情形虽是危急,但陈东还没有到绝境,至少嘴未被堵上。但陈朝老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一辩陈述完毕,接下来该是二辩闪亮登场了。 “哈哈哈哈哈……”话未说,笑先行。 陈朝老放肆的大笑声,顿时震住了满朝官员,蔡京一见他就皱眉,这厮是个滚刀肉,连“六贼”之说都从他嘴里喷了出来的,他一开口,准没好事。 “陛下,臣有三不知,还请陛下解惑,臣第一不知是君前失仪罪大,还是亲王以皇城司动摇国本祸国殃民罪大;臣第二不知今日将不平则鸣的太学生赶出朝廷,明日是不是就要将无过无失的太子赶出皇宫;臣第三不知是六贼立于圣君之侧,殿中侍御史不逐之,忠谏之臣伏于圣君之前,殿中侍御史却带头驱逐,他们究竟是想致君尧舜,还是致君桀纣!” 不等那些手执兵刃的武士上前,陈朝老就开始狂喷了! 这一喷,就直接火力全开,上至赵佶,下到殿中侍御史,陈朝老将之骂了个遍! 赵佶是桀纣,重臣是六贼,亲王祸国殃民,御史和诸臣都是引诱天子向昏君发展的宵小! 简直就是在说“不要误会我不是针对你们某个人而是说在场诸位全是垃圾”。 这一喷起来,大伙面面相觑,险些气乐了。 也就是大宋不以言罪人,不杀士大夫,否则陈朝老这种喷法,早就拖出去砍成无数块了。 但陈朝老出来,很好地分担了陈东的火力,而且他也自有道理:我们承认君前失仪,但比起今日关键,储君之争,这算得了大错吗? 如果不先解决掉赵楷之事,那么惩罚他们二人君前失仪之事,就是一个笑话。传出去之后,根本不能服众。 至于解决了赵楷之事后,他们俩就算被赶出了朝堂之上,甚至被罢去功名,又有何惧,说得功利些,如今默默站在一边的太子赵桓,难道就不会记着他们吗? 事实上,默默站在那儿象个木偶一般的赵桓,此时就是满心感激,暗暗将陈朝老这个名字又记了下来。 刚才众人纷纷批判陈东君前失仪时,他可是满心焦急,暗中在埋怨,为何这些臣僚们这么容易跑题。 等陈朝老开口,将话题又拉了回来,赵桓终于松了口气。 话都讲到这份上,再想跑题就很难了。 如他所想,赵佶此时有些腻了,他决定早些了结此事,将陈东、陈朝老这俩面目可憎的家伙打发离开。 因此他直接点名:“蔡卿,你说当如何处置此事。” “陈东、陈朝老二人君前失仪,当逐出京师,原籍安置。”蔡京缓缓说道。 他却不说赵楷的事情如何处置,但不开口,就已经是开口了。 同样是抓着陈东君前失仪说事,但他一个字都没有为赵楷辩护,也就是说,蔡京是默认了二陈的指控,也认为赵楷有动摇储位之意。 赵佶沉默了一会儿,看着眼巴巴望着自己的儿子,心中有些不忍,但是,他只能做出决断了。 “王黼,以你为营建使,修诸王之宅。”他沉声道。 此语一出,众人便知他的意思,这是要将赵楷等诸王送出皇宫,外宅安置了! 原本赵楷等年纪渐长,又非太子,留在宫中,确实不宜,迟早是要送出去的,此时送出,算作惩罚,终究是赵构一份爱子之心,舍不得重责。 但是,离开皇宫,也就意味着赵佶开始疏远赵楷,至少留在宫中的赵桓身上压力要小许多。哪怕平时他努力让自己镇定大气,听得此话,太子赵桓眉宇之间,也不禁闪过喜色。 但蔡京等重臣却没有反应。 他们关注的,可不是谁呆在皇宫之中,而是皇城司。 不解决皇城司的问题,他们就不会应和赵佶。 “皇城司为天子耳目,不可废弃,此前虽有偏差,却是用人不当之故。解去嘉王兼理皇城司之职,皇城司复归台察,相关人等下狱查问。”赵佶又道。 要保住赵楷,就必须拿下皇城司,而且赵佶心里对皇城司也有些不满。这机构应该是天子耳目,负责替他打探消息,不应该卷到皇储之争,至少不应该以这样简单粗暴的方式卷入其中。 “陛下圣明。”蔡京第一个开口道,老头儿看上去老态龙钟,但这时的反应,却极是迅速。 赵佶苦笑一下,叹了口气。 今日之事,应该到此为止了。 但就在这时,却见得大殿一隅,有人上前道:“臣太子右庶子耿南仲,弹劾周铨恣意妄为,恃功而骄,指使家丁殴打官差。” 他说的就是李宝接应周母时将看守桥梁的乡勇打倒之事,换在以前,这是罪名,但现在他提起,却是提醒赵佶,既然皇城司里有这么多狗皮倒灶的事情,甚至牵涉到了皇储之争,那么其迫害周铨,致使周铨不得不将母亲接走的事情,也该揭过了。 从原来的谋逆,到恃功而骄,这罪名差得有点大。 就是赵佶也没有想到,此时将周铨之事公开出来的会是耿南仲,他可是知道,自己的长子一点都不喜欢周铨,背地里还不只一次劝谏,说周铨以方伎小术媚惑天子,并无仁义大道可言,乃是浮佞之臣,不可重用。 赵佶心中微微一凛:莫非太子现在改弦易张,与周铨勾搭上了? 以太子的名份号召力,加上周铨的财力,赵楷根本不会是对手。 他看了太子赵桓一眼,发觉长子也是满面错愕之色,显然对耿南仲这一手没有准备。赵佶顿时大悟,双方并没有勾结在一起,但面对赵楷这个共同的敌人,倒是可能走到一处。 耿南仲此举,就是替太子市恩,只要周铨感激了,双方此前的一点点过节,自然可以揭过。 相对而言,耿南仲比起嘉王身边那些人靠谱得多…… 赵佶略一犹豫,却见蔡京这老头儿慢悠悠从袖中拿出一封奏章:“老臣这里,有东海制置使周铨的一份奏章,他托臣转奏,只是老臣有些犹豫,因为其中文辞,颇有邀功请爵之意。” 那份奏章与周铨关系不大,其实是董长青炮制出来的。 周铨用人不疑,既然安排董长青处理京中事务,便将相应的权力交给了他,其中就包括在危急之时代替周铨写奏章。 “哦,周铨有什么话说?”赵佶心里生出一丝厌意,今日这一切,若不是周铨的布局,那就出了鬼了。 “他说辽国、金国和高丽,皆出兵于日本,如今已在日本攻城掠地,因为事情紧急,他在外来不及上奏,因此先已出兵,夺占一地,名为下关,其位置险要,辽金与高丽之船,尽从此过,也就是说,辽、金与高丽在日本之咽喉,已经为其扼住。加上日本,他一举扼住四国要害,功劳甚大,向官家请求封爵东海县侯。” 赵佶听得此语,险些气乐了,但旋即他眉目一凝:辽金与高丽都出兵日本了! 此前为大宋要不要出兵日本之事,朝堂之上就有过争执,大伙的结论是,日本擅自破坏两国间的贸易秩序,骄横不知尊卑,当伐之。 实际上是为了扩大对日本的商品输出,掠夺日本的金银和铜矿。 这是半资本化了的大宋上下集体意志,就是赵佶本人也无法阻挡。而且他也希望靠劫掠日本,为伐辽做好准备。 只是大宋如此国力,尚且未曾准备好,那边被金国打得半残的辽国、野蛮人才建立没几年的金国、根本没有存在感的高丽三国,就已经抢先动手了。 “此事可真,辽与高丽倒还罢了,据闻金国人方建国不久,此前尚是茹毛饮血,如何就能远征日本了?”赵佶问道。 “金国乃女真人所建,近百年前,女真诸部,便已曾远征过日本,劫掠数千人为奴而还。自高丽去日本,不过一衣带水,船昼发夕至,高丽国弱,不能阻金国,故此使其得逞。”蔡京说到这,眉宇微微一抬:“此事皇城司未曾报禀陛下么?” 赵佶顿时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而满朝文武则是吸了口气:不愧是蔡太师,这一记神补刀,莫说皇城司,就是赵楷,也要为此吃挂落了。 真正和国家大政有关的消息没有打听到,却尽盯着大臣们内院使劲,皇城司的存在意义,实在是有限! “依卿之意,周铨此言是否为真?”赵佶面无表情地道。 “老臣之见,官家当遣使者,前去调停诸国,令其不得妄动刀兵,以免民生被害——若周铨所言是真,区区一东海县侯之爵,难酬其功,便是郡侯、郡伯,亦不为过!” 众人都知道,若周铨说的是真的,他占据下关之举,让大宋在接下来的调停谈判中处于极为优势的位置,大宋甚至可能不需要调动大军,就能从日本得到自己想要的利益,如此大功,封王都可,何况县侯? 关键是,这边皇城司要说人家谋逆,那边人家在为国拼命立功! 此时蔡京说出此事,当真是大师级高手的神补刀,可以说,皇城司至少十年都别想再抬头了! ... 三六三、大戏余声 就是赵佶也顾不得皇城司了。 他现在是食髓知味,俗话说由简入奢易,由奢入简难,在过了几年一边呼呼呼打胜仗,一边还可以大手大脚有钱花的日子后,让他再勒紧裤带去过数米粒的日子,他是绝对不干的。 “此事关系重大,遣谁人为使比较好?”赵佶神情一动问道。 “当由圣裁!”蔡京道。 脸打过了,该给枣子了,这种事情,当然是赵佶自己决定,毕竟到周铨那里可是有大好处的。 赵佶若有所思,从今天登闻鼓响就一直不顺的心情,终于好过了一些。不过关于这个使者的身份,他有一个打算,因此也就没有急着说出来。 “使者人选待朕稍后再决定吧……诸位有事再奏,无事退朝。”他开口道。 终于等到这一句话了! 众人当然不愿意节外生枝,这一战看上去是太学生对上皇城司,背地里是周铨顶上嘉王赵楷,但本质上,却是臣权与君权发生了矛盾。赵佶想要强化君权,以特务机构来监视群臣,而群臣则希望限制君权,将这个群臣难以影响的特务机构控制在官僚系统之中。 再看深一些,则是新兴的资本化贵族对皇权的一次轻微挑战,除了被当枪使的李纲、陈东、陈朝老等人外,在他们背后真正迫使赵佶与赵楷让步的,其实是包括部分宗室、外戚和蔡京这样朝堂大佬在内的新贵族。他们涉足工商业,即使不直接参与,也在为工商业提供原料,急切需要在大宋之外打开新的市场,而这又离不开周铨。 因为不关系到皇权根本,又有蔡京这等极善于处理君臣关系的大家在,所以这次以皇权的稍稍退让告终。谁若是再节外生枝,闹得赵佶翻脸不认了,那可就前功尽弃。 至于如何处置陈东与陈朝老二人,赵佶没有说,他越是不说,底下人就越明白,这二人极有可能要被夺去功名,发回原籍安置。 大伙也都乐得装糊涂,这两家伙的利用价值已经完了,没有任何人会关注他们。 陈东与陈朝老还不知道自己的命运是如此,眼见朝会要散,二人犹豫着是不是也该走,这时已经有殿上武士上来,将他们夹住,嘴也捂上,直接拖了下去。 死当然不会,但吃点苦头却是难免。 陈朝老此前经历过数次政争,更有经验些,因此他一声不吭,虽然挨了两下,却没有吃太多苦头。陈东不懂,他刚才还意气风发,将一个亲王拖下马来狂喷一顿,此时正踌躇满志,因此拼命挣扎,结果吃的苦头就更大了些。 被拖出了大殿,拖到偏殿中,有个他们不认识的太监行了过来,冷声道:“今日之事已毕,你们回去好生好抚好学子,勿要再多生事,否则的话,朝廷国法,就为尔等所设!” 陈东被放开后,正咧嘴呼痛,听得太监这样说,他大怒地吐了口唾沫:“呸,便是你这等阉竖在侧,引进奸贼,才令天子受到蒙蔽,你还敢和我说国法?” 那太监也是大怒,指着陈东正要喝令卫士痛殴,陈朝老见势不妙,在旁道:“今日我等可是面折亲王,你这个太监若是胆敢无礼,小心我们再去敲一回登闻鼓!” 那太监到嘴的喝令顿时被堵了回去。 这可不是太监权势倾天的唐朝,也不是后来太监掌握了特务机构的明朝,虽然童贯、梁师成等都手握重权,但那是他们个人,而不是太监这个群体。 因此那太监恨恨地道:“且看你三人下场!” 一直没有存在感的另一名太学生满心都是幽怨:出风头的事情,都让陈东陈朝老二人做了,自己连名字都没有露一下,可为何被人记恨,就有自己? 众人散朝之后,蔡京却故意留到了最后。 如他所料,他还没有出宫,便有一位内侍从后边追上来:“官家召太师前往延福宫。” 已经换了一身便服的赵佶,背着手在转着圈子,蔡京来了之后也不赐座,算是表达自己的不满:“太师觉得,周铨是否真无反意?” 这不是正式朝会,而是私下里谈话,因此话语可以直接一些。蔡京恭敬地一弯腰:“前几日,周铨遣其使者来见老臣时,使者说了一句话,老臣愿转述于陛下。” “哦?” “狄丘无城,东海无主。” 这一句话董长青说给蔡京听时,蔡京就非常欣赏,觉得这句话说到关键了。 赵佶默然一会儿:“此言是何意思?” “官家所虑者,乃是周铨私藏利器,故此怀疑他有不轨之心,但这天下大势,岂是一两件利器能左右?若他试图谋逆,有几件事情不得不虑,要粮草,要铁器兵甲。能为周铨父子提供铁器兵甲者,唯狄丘而矣,但狄丘并无城墙,又无险可守,官家若有疑心,一纸调令,将周傥调离利国监,另委他人为知监就是。若是周傥不肯去职,那就是他父子有反心,相反,若周傥愿意去职,陛下何必吝啬一个东海侯呢?” 说到这,蔡京又笑了一下:“大理段氏,于我大宋,何功之有,陛下都以郡王封赏,周氏父子经营狄丘,我大宋钢铁产量已增数倍,水泥产量更是年年翻高,国库充盈,丰亨豫大之状,自古未有。臣得逢盛世,见明君用能臣,外能开疆,内可富民,老臣这般庸碌无能之辈,亦可因人成功,实在是幸甚,幸甚!” 赵佶听了他这样说,嘴角总算往上弯了弯。 确实,目前大宋的局面前所未有的好,这一切,都和周铨有关。周铨与其父周傥,只用了七八年时间,就让大宋的钢铁产量水泥产量翻着跟头向上长。 这对父子,功不可没。若真无反心,封爵王侯,似乎也不是不可以。 “若去周傥知利国监之职,当另任何职为好?”赵佶又问道。 “暂时不宜重返京师,以老臣之见,可以工部侍郎提举京东西路常平公事,驻地便在应天府。” 蔡京这个主意出得好! 至少赵佶是这样认为的,周傥虽然爵位颇高,但品秩并不高,现在拜为工部侍郎,那可是从三品的高官,可以说跻身于朝廷中品秩最高的行列之中了。而提举京东西路常平公事之职,主管一路通货有无、物价平抑、工坊矿场桥梁渡口水利堤坝等等诸多杂事,却不直接管理民政,手中也没有兵权。 可以说,这个建议既顾及了赵佶的担忧,又不致于让周傥觉得皇帝对他太苛刻。 “非是太师,不能出此策也。”赵佶叹了口气,和蔡京相比,王黼还是太嫩了,自己想要以王黼取代蔡京,似乎还得再过两年。 “这是周傥,周铨那边,也须另有表示。”蔡京提醒道。 “朕晓得,只不过,卿以为遣何人为使合适?”赵佶又回到了朝堂上他问而蔡京不答的那个问题。 蔡京仍然拒绝回答,赵佶催促了几回,他才勉强道:“非陛下亲近之人,不可为此使,一是显陛下诚意,二是安周铨之心。此前周铨私接其母,必是有人做得过度,令其不安了。” 赵佶哼了一声,说来说去,就是皇城司那帮子废物,收买监督之事做得太过粗糙。 他盘算了一下,蔡京所说的亲近之人,他自己年迈,显然不能为使者,王黼与周铨不合,也不能为使者,童贯不在京中,梁师成脱身不得……这么算来,可堪为使者的,只有蔡攸了。 “令郎如何?”他问道。 “犬子不行,以其为使,不能显官家亲近。”蔡京道。 “朕左右之人,怎么还不显亲近……哦,朕明白了!”赵佶念叨了一遍,突然大悟。 谁是他亲近之人? 此前他想的是身边的近臣们,但若是身边近臣合适,蔡京为什么不直说? 因为蔡京真正推荐的,不是这些近臣,而是皇子! 再亲近的近臣,哪里比得上皇帝的至亲骨肉来得合适。只不过大宋皇子,等闲不得出京,至少赵佶自己的记忆里,在真宗皇帝之后,似乎就不曾有过。 这是一个机会! 赵佶明白了蔡京的意思,被派出去的人,当然不会是太子,太子为国本,不能出京,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赵楷。蔡京的意思,就是让赵楷为使者,事情是赵楷惹出来的,最后由赵楷收尾。若是赵楷做得漂亮,周铨与他关系由冷转好,那么赵佶再想改易太子,外边就有一强援。 相反,若是赵楷做得差了,错过这机会,周铨彻底支持太子,那么也就怨不得赵佶不改换太子了。 从一个政客的角度来看,蔡京这一手没有什么错,但赵佶从一个父亲的角度来看,心中终究有些不忍。 他还是希望,无论自己是否改易太子,赵桓与赵楷兄弟关系能够和睦,至少不要酝酿出兄弟相残的惨剧。 这真是一个艰难的决定。 想了好一会儿,赵佶也没有下定决心,见蔡京似乎有些倦意,他只能先将蔡京放出,让他回府休息。 独自犹豫了一会儿,赵佶终于有了一个决定。 “召嘉王来此。”他向内侍吩咐道,末了,他还补充了一句:“只召嘉王一人。” ... 三六四、日本局势之变与环球航行计划 四艘大船停泊在海州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胡静水每天一大早就会来到码头边上,远远望着这四艘大船,而且他一望就是望个一整天。 他实在是太喜欢船了,好船成痴,特别是象在海州见到的这些船,无论是外在造型,还是它们的性能,都完全符合他心中最好的船形象。 只不过他却不知,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人的监视之下。 四艘装配大炮的战船,是周铨手中最大的秘密,哪怕现在大炮的消息彻底泄露,也仍然执行最高级别的保密措施。胡静水这样整天绕着船打转,有几次还试图混进军用码头,想要就近观察,如何会不被注意。 只不过另有原因在,所以才暂时没有处理他罢了。 胡静水看得如痴如醉的时候,一个人悄然出现在他身后,轻咳了一声。 但是胡静水没有什么反应。 那人有些无奈,在胡静水肩上拍了拍:“这位胡先生。” “啊。” 胡静水这才回过神来,他不解地望了那人一眼:“有何事?” “你不是要拜会周制置么,如今周制置有空,请你前去相见。” 胡静水顿时跳了起来,眉开眼笑地道:“太好了,太好了,终于有机会买得这船了!” 来告知他消息的人悄悄白了他一眼,炮舰岂是那么好买的,且不说造价更胜过一般商船,如今船场也绝对不外售。 胡静水跟着那人七绕八转,没多久终于看到了周铨。周铨先是歉意的一笑,然后道:“胡先生有大理国王的介绍信,原本该早见的,但是近几日事务繁忙,一直不得空余,还见胡先生见谅。” 周铨并不是在说客气话,这段时间,他确实忙得不停。 虽然还未收到京师那边的最终消息,但有关太学生对上皇城司的情况,董长青已遣人来报了。听得董长青为了洗脱他的罪名,在京城中挑起如此重大的政治风暴,周铨当时都呆了。不过仔细想想,让赵佶对他个人的怀疑,变成皇权与臣权之间的冲突,倒是一个破局的好办法,这样一来,他就不是孤身一人对上皇权。 但真正让周铨这几天忙碌的,是来自日本的消息。 在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之后,辽、高丽还有金三国,在日本终于真正联手,三国在熊野迎击日本朝廷派出的大军。辽国动用的兵力只有一千人,但有一万日本仆从军,高丽动用军力五千人,外加五千日本仆从军,金国动用兵力两千人,还有四千日本仆从军,这样三国总共凑出了两万七千军队。 日本朝廷派出的军力是两万有余,加上地方豪族派来的援军,一共三万九千人。双方在熊野大战中,最初是辽与高丽联军和日本人对上,战局僵持,毕竟此时日本的战术战法还极为简单,而辽与高丽人凭险坚守,日本无力攻坚。后来日本一支部队试图从山道入岛根,却被不知何处而来的“山贼”所阻,其迂回攻击的意图没有实现,而金国的援军在东海商会的默许之下,突袭吴浦,威胁日军补给与后路。 这等情形之下,那些前来支援的豪族首先动摇,紧接着,在战前私自离军赶往日本关东地区的源为义,打着“勤王”的旗号,召集两万余关东武士、民兵,进军东海道,扬言要入平安京,得知消息之后,日军整个崩溃,在退逃途中,平忠盛掌握军权,带着一万余人逃回仓敷,其余全军尽皆覆灭。 此时日本已经顾不得诸国入侵之事,白河法皇与藤原忠实的矛盾,在内忧外患下彻底暴发出来。而藤原忠实因为有源为义为外援,不象历史上那乖乖接受被解职的命令,相反,指责院政所的诸人乃是佞臣,法皇所倚重的北面武士是乱党,他以“退位法皇当出家,不得干令朝政”、“还政于当今天皇”为名,召源为义入京。 面对此局,白河法皇有些慌了,这老头玩女人厉害,搞阴谋也厉害,但是面对真刀实枪就没有那么厉害了。原本他可以倚仗的北面武士,如今都在外作战,不是在与三国的战斗中伤亡,就是给平忠盛笼络过去,因此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逃离平安京,赶往仓敷,与平忠盛会合。 这消息传来时,周铨都有些惊奇。 虽然整个日本政局的变动,也有他推动的结果,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原本以为要等到战局大定之后才会出现的日本分裂局面,竟然提前了。 归根到底,是周铨低估了此时日本面临的社会危机。 这些年来的走私极大地打击了日本的小农经济,原本数量就不多的自耕农和城市手工业者纷纷破产,他们成为山贼盗匪的同时,也成了廉价的农兵来源,而为了争夺商业利益的控制权,日本皇族与公卿的矛盾激化,地方上的豪族缺乏强有力的中央政权制约。 内部矛盾加上三国入侵这外因,整个日本的大动荡不可避免。 在这过程中,一件小事,周铨没有放在心上,从日本传来的情报中,将这件小事也放在微不足道的地方附带了一句。 在日本鸟取县,东大寺与平氏争夺极为激烈的这一片群山中,一个自称侯秀吉的日本人,自夸得到了大宋东海商会的支持,聚集一群农民、野僧、破产手工业者,还有熊野之战中溃败的部分军士,自立政权,扬言要推翻日本的“三座大山”,在其背后,真正的支持者,是在该地极有影响力的东大寺。 虽然知道分析未必可靠,接到这些情报之后,周铨还是带着自己的小团队,进行推演,预测日本的局势走向。他们得到的结果很有意思,日本将会面临一场类似于中国东汉末年的大分裂,地方豪强将会真正控制权力,而皇族、公卿的时代将会结束。 保守地估计,也会发生日本的关东、关西对峙局面,至于四国、九州二岛,极有可能在外国势力的扶植下,形成半独立的政权。 总之,周铨分裂日本的计划,似乎要提前实现了。 如何让华夏在这场分割盛宴中获取最大的好处? 周铨的目光不免再度投向了南面。 流求甚好,但不能让日本人去,那里离大陆近,还是由华夏本土之民开发比较让人放心。如今被称为蒲哩噜的吕宋一带,却适合大量驱使日本人为农奴、矿奴,进行开垦拓殖。 那一带,也盛产黄金和铜矿,若是能开发得出来,有日本、流求、蒲哩噜三地的产出,哪怕不去美洲,也有足够的贵金属,支撑华夏完成产业革命和第一轮海外扩张。 正是因为有这样的想法,所以周铨才会抽出时间来见这胡静水。 他看了此人的资料,乃是广西钦州的一位海商,曾经跑过石塘航路,到过蒲哩噜。只因经营不善,连折了三艘船,如今境地颇窘,但在广西当地还是有些门路,才能与大理王室交好。 段和誉上回朝贡回国,在钦州时见了这胡静水一面,被他说动,于是写了封书信,将他介绍给周铨,同时还附有资助他的八十两黄金。 两人寒喧已毕,胡静水很直接地说道:“小人此前求见制置,是为了购船一事,小人知道制置这边有一种新船,名为剪式飞船,如今尚不对外售,小人恳请制置看在段王爷的面上,售得两三艘此等船只。” 周铨微微一笑,在他巨大的投入之下,海州造船场的造船技术可谓突飞猛进,剪式飞船,其实就是飞剪式帆船,其一昼夜的正常航速,可以达到可怕的五百里,若是顺风顺水,航速还能更快,有如在海面上飞行一般,才得此名。 只是这船代表着如今海州造船场的最高水准,他不可能出售的。 “胡先生得到大理国王资助,不知购船何为?”他问道。 “小人多年航海,曾到过西洋诸国,奉段王爷之命,欲通商远人……说起来这都是制置影响,段王爷到得中原之后,心慕中原富庶,故此向制置学习呢。” “若只是为经商,剪式飞船却不是你最好的选择,我们还有别的船型,虽然速度不如剪式飞船,可安全可靠绝不逊色,而且货物装载量也更胜一筹。”周铨试探道。 胡静水不免有些失落。 接下来两人谈了一些海外之事,胡静水对地圆说非常认可,特别听到周铨所言,若往一个方向一直航行,便可以绕大地一周之事,更是极为感兴趣。聊了好一会儿之后,周铨突然开口道:“不知胡先生是否有意当这绕大地航行一周的第一人,若是胡先生有意,周某倒是愿意赞助一番。” 他这不是心血来潮之语,事实上,航海家是最容易见到他的人之一,这些年来拜访他的船长海商不知凡几,只要他觉得合适,便都会提出这个问题。 胡静水果然对此有所准备,并没有太大的意外:“若是之前制置这般说,小人必然答应,只是此时得了段王爷的资助,总得做出点模样来,小人才好脱身。海商行事,若无信义,岂可在海中立足?” 周铨也不失望,他微微一笑,抛出诱饵:“若我替你接下为大理段氏赚钱之事,让你专心环球航行,你意下如何?” ... 三六五、广平郡王赵构 胡静水还在犹豫,周铨又道:“段王爷最主要的目的,是将你举荐给我,若只是赞助你,岂会只送八十两黄金?” 胡静水顿时大悟。 对段和誉来说,他的作用哪里比得上周铨! “待你环球回来,我送你两艘剪式飞船!”周铨又道:“另外,你此次航行,所有开支,皆由我承担,我会挑三艘好船与你,唯有水员方面,你须自己招募。” “小人明白,广州那边,有的是水手,此事小人做了!” 见他应诺下来,周铨笑了笑,环球航行对于开拓海外的意义是不庸置疑的,不过在那之前,还先给一些好处。 “我可以给你透个底,凡你所先发现的无主之地,你可获取每年东海商会往来大宋与无主之地贸易收入的二成,此为永制,东海商会只要我说话算数一天,就不会改变这一政策!” 胡静水顿时一个激灵。 兴趣确实能够让人冒险,但不能让人冒生命之险,他此前答应环球航行,多少还有些应付之意,可现在不同了! 这岂不是说,只要发现一两处无主之地,他子子孙孙就有一个无穷无尽的钱袋子了? “何为无主之地?” “凡王化不及之处,皆为无主之地,不是有一句话说的好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周铨微笑道。 他可以想见,当这一政策推出之后,在大宋的东南沿海,会掀起怎么样的声势。 这些年他重金悬赏海图,东南亚这一带的情况基本都已经摸清楚了,所以这一大块地方,已经被他视为盆中之肉,自然不会拿出来与别人共分利益。 他想要的,是另一世的澳大利亚、新西兰,还有南北美洲,若是胡静水真能发现这些地方,并且找到可以长期通行的航道,与之分享利益,又有何妨? 果然,胡静水被此厚利所打动,当即应下此事,又与周铨探讨了一些环球航行的细节,仍然意犹未尽,不愿意请辞离去。 这厮是个做事的人,但他的脾气性格,恐怕人际关系处理得不好。放在海上,他为船东,自是一言九鼎,可若放在别的地方,则未必能有合适的位置。 直到王启年匆匆出现,胡静水才意识到自己见周铨的时间已经超过了安排限制,这才道歉告退。周铨哈哈一笑,摆手表示不在意:“若你真能环球而回,我就专门抽出三天时间,不见外客,一心听你说那海外经历趣闻。” 打发走了胡静水,王启年低声道:“京中来了新消息,大获全胜,皇城司重归台察,嘉王将要搬出皇宫,陛下欲以老太爷为工部侍郎兼领京东西路常平公事。” 说到这里时,王启年眉宇间也露出了喜色。 他是最清楚周铨大计的人之一,因此也知道,这时并不是与大宋彻底反目的时机,其一是宋室尚未尽失人心,反目阻力极大,其二则是周铨自己的实力尚且不足,连独霸一个不足千万人口的日本都做不到,何况是人口大约有一亿两千万的大宋! 再过几年,再过几年! 龙川别院、济州、流求,三个地方正在快速培养着学生,去年结业的学生数量是六千余,今年的数量会是八千,明年是一万,后年可能进入爆发增长时期。 狄丘、海州、济州的工场中,每晚都有夜校,凡上夜校且通过考试者,薪水就可以提一档。这使得那些原本厌学的大老粗们,也纷纷报名,他们学的可不仅仅是识字算数,还有组织管理…… 只要再过几年,周铨便可以拿出一支人数在十万以上的能读会算的骨干力量,他们完全可以取代一路的官僚体系,上至主官下到胥吏,统统可以取代。 再过十年,这个数量可以扩大到百万,那个时候,他们要想取代大宋,可以说是顺水推车的事情。 “董先生做得出色,立了一大功,而且从今以后,太学生有事没事,都会去敲登闻鼓吧?”周铨听了细节之后,忍不住大笑起来。 “皇帝才不会给他们这机会,登闻鼓院加派人手了,两百名禁军,足以让他们再也靠近不了登闻鼓。”王启年笑道。 然后他肃容:“皇帝有意遣赵楷为使,来徐州与海州,却被嘉王所拒……” 在得到蔡京进言之后,赵佶的私心作怪,终于还是偏向赵楷,希望他能够作为使者来见周铨。 可是赵楷却是认定周铨要造反的,闻得这个任命,直接哭尿了,抱着赵佶的大腿,说若赵佶欲要他性命,他回去就自缢,何必多此一举,反而受贼人所辱。 这让赵佶没有办法,又不好直接和他解释,让他去是要他尽释前嫌,获取周铨支持,好与赵桓争夺太子之位,因此劝了几遍,见他死活不肯,只能放弃。 “和咱们如今的天子一样,都是绣花枕头外表光,拆开面子一包糠。”周铨听得这个,冷笑了一声。 赵楷完了。 哪怕赵佶再倾向他,在这一次政争之中,他既不能保护自己的手下,又无法忍辱负重,朝中重臣此时都会有所决断。 最多就是王黼之类将太子得罪狠了的,实在无法回头,才会硬着头皮支持下去吧,对了,或许还要加上童贯、杨戬等人,这些人此前揣摩上意,对赵楷都极为亲近,相反疏远怠慢赵桓,他们可能还会继续支持。 周铨对赵佶父子极不恭敬的评价,却引起王启年的共鸣。 见识过外边的天地,对于原本那威严高尚的东西,总会更易产生置疑,更何况王启年在周铨身边久了,耳熏目染,早就不将赵氏父子的本领放在心中。 “最后决定派谁来?” “以广平郡王赵构为使前来宣慰。” “赵构?”周铨吃了一惊,他原本以为,太子不能来,嘉王不愿来,那么在快要成年的王子中,肃王赵枢就是比较合适的人选。 赵枢今年十六,比嘉王小一岁,比太子小二岁,而且据说甚是聪明,记忆力惊人,平日里也算比较谦和,不显山不露水。若是他来,周铨还会有意结纳一番,算是留一步闲棋。 至于赵构,如今才十一岁,还只是一介少年,虽然几次见面,其人聪慧,也给周铨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可一想到此人就是原本历史中真正杀了岳飞的罪魁,周铨就感觉不对。 秦桧的像跪在岳飞墓前千载自是应当,但少了此人之像,实在是遗憾。 当周铨接到消息,赵构作为宣慰使来海州时,赵构本人已经乘车出了京师。 他虽然年少,却是极好学,在车舆之中,仍然手不释卷,而且他手中拿的书也很有意思,竟然就是一本《东海商会自然系列丛书之舆地广记》。 《东海商会自然系列丛书》,顾名思意,这一系列书乃是东海商会所资助编写,舆地广记的作者乃是欧阳忞,此人乃是欧阳修从孙,早就开始编撰这本舆地广记,后来得知东海商会资助此类自然从书出版,托人辗转找到周铨,周铨也不吝啬,直接将之编入丛书之中。 东海商会的印刷技术极高,不仅已经广泛使用铜活字、铅活字,而且在纸张和油墨上都进行了改进,每年投入这种改进的经费也不少。因此,这一系列丛书印出来之后,立刻极受欢迎。 “九大王可知,当初这书发行之后,有颇多儒师,或写信或上表,说是以此法印所谓自然丛书,乃是暴殄天物,当以此术印论语春秋等显学正道,方才相得益彰。当时周铨闻此,曾笑道孔圣著书之时尚未有纸,故此不敢以纸印之,请以竹简书论语春秋,方是显学正道。” 车舆之中,身为宣慰副使的给事中吴敏笑着说道,言语之中颇有亲近之意。 赵构坐正身,放下书徐徐说道:“周铨不甚喜儒家之说,他行的是管仲之道,故此不知,孔子述而不著,并未著书。” 他委婉地批评周铨读书不多,但又给周铨找了理由,吴敏心里更是一动。 这一路行来,他与赵构交往渐深,发觉这一位九大王虽是年幼,博闻好学聪慧强记,最难得的是,他言语中庸,颇有城府,简直不象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 赵佶几个儿子,太子迂正,嘉王聪惠轻佻,肃王沉稳多学,而这位九大王则是城府深厚。论起对各人的印象,吴敏不得不说,还是这位九大王看起来,颇有人主之相。 不过他没有细想,而是又谈起周铨:“臣与周制置打过两次交道,若别人说他看儒家书少,他不仅不怒,反而会喜。他说天下智者好儒术者多矣,好自然之学者不多,他宁为鸡首,成自然之学之集大成者,也不愿意跟在别人身后,抱残守缺拾人牙惠。” 赵构微微一笑,他听懂了吴敏的意思。 这是婉转地教他如何与周铨相处呢,毕竟吴敏在政争中虽然未执立场,但其与蔡京父子关系亲善,也算得上是东海商会的外围成员了。 他更希望大伙和气生财,而不是你争我夺。 但吴敏却不曾想过,赵构会不会听从他的劝告。 若是此行,只做到安抚周铨,那么对他赵构来说,能有什么意义? ... 三六六、赵构一进狄丘城 大宋政和八年,或许因为去年年末闹的那场太学生风波,让朝廷内外觉得“政和”这个年号实在有点不合适,也有可能是因为平定西夏之战取得了决定性胜利,故此朝廷酝酿改元,但改成什么年号,则还在商讨之中。 这对国家来说,是件“大事”,众人仿佛忘记了去年的争执,都开始讨论此事来。在这样一片“轻松”的氛围之中,身为宣慰使的赵构一行,抵达了徐州。 宣慰使在唐时曾设,只不过与赵构身上所兼负的职责完全不同。赵构在徐州的当天,周傥就从狄丘赶往觐见,这是他本人的意思,如果按周铨的想法,总得晾这家伙几日,让朝廷知道他很生气。 接过晋升工部侍郎兼领京东西路常平公事之后,也就意味着利国监知事的职务要被罢去了,周傥心中很有些不舍。他很清楚,自己离职之后,接任者绝对不会萧规曹随,那么利国监能否保持如今的势头,就有疑问了。 至于新得的这个职位,周傥欢喜之余,却也没有太往心里去。那只是虚职,朝廷不会让他真正理事,所以按照周铨的说法,他也就是挂个名,正好请假出海,到周铨其余几处基业转转。 说起来,周铨在济州、流求都做得好大事业,可是他还从来没有去看过呢。 赵构对周傥印象不错,觉得这是个做实事的人,而且执礼甚恭,因此在徐州呆了两日之后,他提出要去狄丘看看。 这原本不是计划中的行程,但赵构很固执,提出来后就非要去不可,最后还是成行。 在狄丘呆的时间,比起他在徐州呆的时间还长,对于山水之类的,赵构没有多少兴趣——事实上经过这几年的大开发,特别是重工业的污染,哪怕周铨再注意,狄丘的山水也没有什么可看的了。 他关注的是那些林立的烟囱,当看到腾腾而起的黑烟时,他整个儿都呆住,有大半天时间,什么话都没有说。 太震憾了,这是一个工业化对还停留在农业时代意识的巨大冲击,当得知正是这些烟囱让大宋的钢铁产量在数年间上升十倍后,赵构更是半晌回不过神来。 在离开铁冶场之后,他才紧紧握着周傥的胳膊:“贤父子有大功于国,仅此一项,便可见忠诚体国之心矣!” 这话说得真心实意,如此规模的钢铁工场,在周傥离开后,就直接控制在朝廷手中,若还有人说周家父子包藏祸心,那不是没有良知,便是别有用心。 当然,赵构并不知道,在流求,一座规模更大、技术更好的钢铁场已经初具雏形,再有个三五年,其产量便能超过狄丘。否则他心中所想,就是另一番滋味了。 他还专门去看了龙川别院中的学校,因为周铨长时间都不呆在狄丘,所以整个龙川别院,现在几乎就是一座完整的学校,从发蒙识字的小学,到精研深造的中学都有。 条件所限,如今在龙川别院实行的是三年义务教育,凡徐州百姓子女,年满十岁者便可申请,而狄丘本地孩童,只要七岁就可以申请。整个三年间,他们的食宿费用,全由别院承担,所学的内容,大约是一千六百个汉字认读、简易文章写作还有加减乘除四则运算、部分自然常识。 “这课程设置得有些……奇怪啊。”见此情形,赵构隐隐觉得有些不适。 一方面,这种义务教育方式,似乎是在和朝廷争夺人才,但另一方面,所教的内容,又与朝廷科举的内容不合。 “九大王所说甚是,此地学堂,最重要的还是培养工场中的学徒。大工场运作,与小作坊不同,若是工人不识字,便看不懂文告,不识数,便无法计件,不识自然,则不知自己工作原理。臣子提出办此学徒学堂时,臣也觉得不合算,但臣子却言,学堂里受训过的工人,其效率可能倍于未受过的,这几年来的调查,确实如此。”周傥在旁边笑道:“臣父子都是鄙薄之人,不敢附庸风雅,所以经史子集诗词歌赋之类,在学堂中一般是没有的。” 这让赵构浮起的一点疑心立刻消去了。 大宋重视读书人,是指那些读儒家圣贤之作的读书人,这里培养的却只是工场学徒,了不起还能当个管家执事,根本不能算读书人。 所以,周铨设立私学,兴办学校,也算不得是与朝廷争夺人心人才,只能说是这厮会想着法子赚钱。 “听闻龙川还有一处研究院,乃是戒备最为森严之所,不知孤能否入内一观?”赵构转完学校,又向周傥问道。 周傥闻言失笑:“什么戒备最为森严之所,龙川这边,岂有不许我大宋郡王入内之地!此前看得紧些,实在是有些人太不要脸了。” “哦?” “一是防备辽夏细作,九大王有所不知,这两年在狄丘擒得的两国细作,数量超过这个。”周傥比了个手势。 大宋钢铁产量激增的秘密,如何能瞒过长期与它为敌的辽夏两国,他们直接间接,派来的细作一批又一批。周傥末了还补充道:“今年……哦,如今该说去年了,甚至还到了一个高丽来的细作,都是想要窥探我大宋冶铁炼钢之秘的。” 赵构面色变了:“确实当加强防备!” “二来么,咱们大宋自己人里,也有些不要脸的,只想着我们周家赚钱定有秘方,想来将秘方偷走。只要窃得一样两样,他们就受用不尽……其实龙川研究院每年都有一些技艺秘方对方出售,售价也不算高,但这些人,便是如此售价也要省了。最无奈的是,曾经有人买通一个仆役,带出去了一份技艺,但因为他手中的工人未上过学,无法做得和我们这边一般精准,所生产之物出了纰漏,还伤残了数人,此人不但不自省,还跑到这边来大叫大闹,说是我们有意设计坑他,要我们赔偿……” “好大的胆子,如此刁民,当严惩之!”赵构义愤填膺地说了一句不要钱的乖话。 “严惩不了。”周傥叹了口气。 “为何不能严惩,他如此嚣张,没准就是与敌国私通,乘机窃取机密。” 若周铨在此,定然是要向赵构挑起大拇指的。莫看这厮现在还年轻,“莫须有”的罗织罪名法门,却已经掌握得很熟练了。 旁边的吴敏有些尴尬,轻轻触碰了一下赵构的胳膊,赵构顿知失言,话语一转,又到了别的事情上去了:“那就请周公带我前去看看研究院吧。” 研究院里皆是怪人,哪怕是一位郡王来访,他们也大多不理不睬,专注于自己的事情。这些人有老工匠出身的,也有读书人出身的,甚至还有几名农民,在研究院外开辟了一处田庄,专门种粮食蔬菜,据说是培育良种。 吴敏觉得有些无聊,赵构倒是看得津津有味,但当周傥有事临时离开时,他却象是并没有什么兴趣一样,直接将话题拉回了方才之事:“吴公方才不许孤再说下去,不知是为何?” “那件事情,微臣正好听说过,唔,来盗窃者……乃是王贵妃家中人。” “王贵妃……可是三哥之母?”赵构心念一转,顿时明白。 赵楷之母王贵妃去年病逝,在宫中时,颇为有宠,赵楷能够窥望储君之位,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这个。 所谓王贵妃家中之人,这是委婉的说法,只怕在其背后,更是赵楷。 赵构霍然惊觉,算是明白赵楷与周铨的关系为何会恶劣了,想来此事也是两人交恶的原因之一。 一路上与吴敏关系很好,加上赵构此时毕竟还只是一个少年,哪怕再有城府,也忍不住吐露了一句心底话:“贵妃家人,何患无财,如此行事,不免小器。” 其实就是说赵楷做事不够大气,吴敏心里却暗自一叹,也未必是不够大气,而是赵楷做这等事情的目的,就可能不敢公开。 他一位得宠的亲王,要那么多钱财做什么? 想要从周铨这里得一份产业,无非就是多捞钱财,而且这笔钱财不经朝廷,不为赵佶所知,正合用来收买人手、制造人望。赵楷聪明伶俐礼贤下士这样的名声,全都是人帮助鼓吹得来的,哪怕是宫中的内侍帮他鼓吹,也总要打赏吧? 当然,这种话,他不敢对赵构说。 只不过看赵构的神情,似乎也想明白了,再没有纠缠此事,而是笑着迎上回来的周傥:“周公,百闻不如一见,看到这研究院诸贤,我总算知晓,周制置这活财神的名号如何来的了,成事固然在天,可大半亦在人为啊。” 他话语里透着亲近之意,若放在几年前,周傥少不得受宠若惊,毕竟这可是当今天子的亲儿子,一位堂堂郡王。 但现在,周傥算是看透了赵家,哪怕赵构是真心诚意,他也只能敬而远之。 “九大王说的是,只不过我儿只是因势利导罢了,其实功劳都不是他的,但他却承了这个虚名。” “孤有一事不解,还要向周公请教。”众人边走边说,待出了研究院大门,赵构立足又道。 “九大王只管问就是,臣若是不能解,便令我儿为大王解之。”周傥知道接下来可能是赵构此行最关键一问了,因此也立足正色道。 ... 三六七、任何、事情 “若我也要办一所研究院,不知可否在龙川这边求得一些人才?”赵构问道。 周傥愣了一下,没有想到,赵构提出的竟然是这样一个问题。 他一个郡王,以后肯定是要封亲王的,哪里需要这些? 周傥心中琢磨着,这究竟是少年人一时兴起,还是赵构别有深意,口中却笑道:“如何不可,只要九大王有钱,什么人求不得?” “钱?” “是,九大王莫看这些人在此,一个个象是失心疯一般,但他们拿的薪俸却不低,每年还有年终评估奖,根据他们所研究项目的进展评估发放。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任何一个项目研究,都要有所花费,比如那几位寻找良种的老农,九大王以为就真是种几百亩田了事?仅是改良稻谷产量一项,每年要花的钱,足足有五千余贯,若加上果种改良、牲畜改良,这些眼前看不得收益的项目,一年要花掉吾儿十余万贯钱!若是依着微臣之意,早就裁撤了,可是你知道吾儿如何说的?” “周制置往往能见别人所未见,其所言事,必有道理。” “多谢九大王称赞,吾儿他说,莫看二十余个项目,每年要花去十余万贯,但只要其中一个能成,便是每年数十万贯甚至百万贯的长期收益。看上去风险大,可收益也是极大,而且能成,所造福者非一家一户。此等投资极巨、获利长远之事,非巨富豪门不能为之,我家财富极巨,无数人都盯着,坐守金山全无意义,倒不如投入这等事情当中,哪怕无法成功,也和别的一般富户修桥铺路一般,只当是做了善事。” 周傥絮絮叨叨说一堆,本质上就是一句话:这是富豪的游戏,没钱的穷鬼别来玩。 和一般人家相比,赵构当然不是没钱的穷鬼,但若真让他将自己的那点零钱投到这种不见得有产出的无底洞来,那可就是杯水车薪了。 这几年赵佶手中宽松,所以赵构能领到的钱也就多些,但满打满算,一年也就万贯,若是封王就宅出了宫,或许会更多些,可也不会超过五万贯。 赵构想来想去,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这点钱,果然是派不上用场的。 他很是惋惜地叹了口气道:“孤喜好东海商会的自然丛书,对这些也是极感兴趣,原本想做点什么……” “大王若真想做些什么,待到了海州见到吾儿之后,当面问他就是,他这人,没有学问,但鬼点子颇多。”周傥说道。 虽然指责儿子没有学问,可整句话里,透着的那股骄傲劲儿,让赵构不免羡慕。 他也是人子,当然希望自己的父亲以自己为骄傲,只不过他父亲最骄傲的儿子是赵楷,他么,只是父亲诸多聪明伶俐的儿子中比较不起眼的一个。 “那孤就等着请教周制置了。”赵构说到这,含蓄地一笑:“孤非常期待。” 参观了龙川别院中的研究院,他在狄丘的主要目的就已经达到,因此再未耽搁,而是启程前往海州。不过又一件事情,让他惊讶不止。 “你们是说,要经此铁路,前往海州?” “正如大王所见,不过如今铁路尚未全线贯通,大王也只能乘到淮阳军,到此后再转运河,大王也是来是巧,这一段也就是前些时日贯通,若是年底来,或者就可以全线贯通了。” 说话的是苗仲先,他对修铁路倒是有种执著的热情,根本原因是周铨和他说过,铁路一响,黄金万两。这条到淮阳军的铁路才试运不足一个月,其上货物运输所带来的利润,就让他合不拢嘴——他个人可是将卖黄楼碑拓文的钱和这几年在徐州捞着的钱大半投到了这条铁路当中。 有些遗憾的是,蒸汽机虽然已经研制出来,可蒸汽机车却还没有,按照进度来看,可能还需要一到两年时间才能弄成,至于实际投入运用,恐怕得三年左右。 现在拉车的是用挽马,十二匹挽马牵引着十二节车厢,不仅将赵构的随行和仪仗全都装了上去,甚至还有几节车厢有空,徐州的大小官员们便前来相送。车行甚速,一百余里的地界,以往在官道上就是紧赶慢赶,他们这么大队人马,恐怕也要一天多近两天的功夫,但是这里却只需要一个白天。早晨出门,中午在车上吃了午饭,下午便赶到了。 赵构暗自算了一下,花费的时间约是五个时辰,行程有一百八十里左右。 平均下来,每个时辰三十六里,这放在骑马单行,算是慢的,可关键是十二匹挽马却拉了数十人,再加上各种东西,怕不是有两万斤重! 哪怕年少,赵构也知道这种平稳运输的意义,试想若是运兵,百余匹马,便足以将千余军士一日一夜运至两三百里之外,而且这些军士还不疲惫,下了车就立即可以投入战斗! “此物虽然尚不及运河,但于军国方略,已经极有用处……孤回去之后,必为苗太守表功!”他对苗仲先道。 苗仲先嘿嘿笑了两声:“臣却不敢窃此奇功,这还是周知监……周侍郎的功劳,此等铁轨,原本是用在矿中,方便矿下装满矿石的矿车上来,后来他见运河繁忙,便想着以此物来替运河分担些运量。轨路万般皆好,唯有一样,太耗钢铁,若非有狄丘铁场产量,臣也不敢行此事。” 因为铁轨列车太过平稳,所以当他们抵达淮阳军,转乘客船赶往海州后,赵构竟然觉得有些不适应了。 晕船的感觉可不怎么好受,他努力忍了许久,最后还是一吐为快。到了海州时,他已经吐得近乎虚脱,上岸后顾不得接见官员,先寻了地方好生洗漱,然后又睡上一觉,这才缓过神来。 “实在是怠慢了制置,是小王之罪!” 当周铨出现在他面前时,赵构倒是先向周铨请罪,而且语气客气,只称小王,不敢称孤。 “大王对臣何必如此客气,咱们在宫中见过好几回,也是熟人了。车舟劳顿,大王远来辛苦,要不要多休息些时间?”摸不准赵构打的是什么算盘,因此周铨也随着他的口气,显得极为亲近。 哪怕心中再厌恶赵构,但一来害岳飞的事情此时并未发生也不可能发生,二来周铨已经不象当初初见秦桧时那么容易激动了。 “不必,不必,制置莫称我大王,若蒙不弃,称我九郎就是,可惜,我倒更想着制置称我九弟,哈哈哈哈……” “这如何使得?”周铨这一次真有点惶恐,所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特别是赵构这种人,虽然他被后人视为昏君,但只要稍稍一想,能把秦桧这等人物都弄得乖乖当替罪羊、在近乎灭国的情形下重扯起半壁江山,这等人物,怎么可能简单? “若我能称你一声兄长,倒是我占了便宜,毕竟我又不能给制置什么,可凡是称制置兄长者,哪个不都赚得盆满钵满?”赵构又笑道:“别人不说,单讲宗室里头,燕叔家里的有章哥哥,唤你一声兄长,每年能赚多少,二十万贯,还是三十万贯?” 听得这里,周铨算是猜到了一点赵构的用意。 以大宋如今的情形,谁也想不到会有靖康之耻,更想不到赵构这个在赵佶诸子中哪一方面都不算出色的,竟然可以继位。就连赵构自己,哪怕有这样的想法,也不会相信自己能有这样的运气。 如今嘉王赵楷要出宫在诸王宅中安置,那么用不了几年,就会轮到赵构。出宫之后,他若想着过得舒服一些,靠着亲王的那些薪俸,估计会有些手紧。提前交好周铨,得周铨相助,得一条赚钱的门路,比起靠父皇或未来皇兄的那点赏赐,来得会更靠谱一些。 想明白这点,周铨便能想通赵构此次出京为使后的所有表现了。 他笑了笑:“有章那边,他们自己不是还搞了天水商会么,东海商会加天水商会,两者拢一拢,他一年应当有四到五十万贯的收益吧,另外还有百余万贯,给了那些入股到天水商会的宗亲分润。” 赵构咂了咂舌,满脸都是羡慕:“果然如此,上回见着他时,我向他求教发家之策,他还有脸向我哭穷,说是家大业大,赚点小钱……周制置认他这个兄弟,那也得认我这个兄弟才好!” 这小子倒真是个人物,三言两语,就将自己放在了和赵有章相同的位置上。但周铨心里却是冷笑,赵有章虽然有自己的一点鬼主意,可是加入东海商会的时间很长,前些年周铨在京师折腾的时候,他也很是出了气力,包括周铨为了推动工业化发展而向朝廷要的一些政策,他也暗中使了劲。 那些京中的纨绔们,能够得到周铨分润出去的利益,岂是真只因身份。若真只因身份,高俅之子为何就挤不进这个圈子里来! “有章哥哥曾与我细说过一些事情,以后在这些事情上,我也愿意助制置一臂之力。到过狄丘,我算知晓了大宋今后当往何处去,虽然宗室不得干涉朝政,但只要制置有所需要,我原做任何事情。”赵构说到这,声音转为肃然,仿佛是怕周铨不懂他言语中所藏的意思,他又重复了一遍:“任何、事情!” ... 三六八、机会难得 若是一个美女,说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那其中勾引之意,就不用细想了。 若是一个男人,说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则十中有九,都是在骗人。 若是一个在历史上留下极为阴险痕迹的政客,哪怕他现在还只是十二岁的少年,却仍然说出这样的事情,那么你就必须三思了。 “嘶!” 与赵构目光相对的时候,周铨微微吸了口气。 他经历的事情多了,早非初到大宋时那模样,但当从赵构眼中看到那深黝的野心时,他还是忍不住吃惊了。 这小子……才十二岁吧,自个儿十二岁的时候还在做什么? 赵佶本人不咋样,但他生的儿子,都早慧。 赵构方才的话语里,隐隐透露出一丝意思,但又没有明确说出,完全是给周铨自己猜。 只要周铨有所需要,他愿意做任何事情! 包括……当傀儡皇帝! 这当然只是口头说说,若赵构真当上了皇帝,哪里会甘心只当一个傀儡,他必然是要实权的。 但赵构又没有明说自己想当皇帝,完全就是让周铨自己去猜。 凝神想了一会儿,周铨决定,自己还是装装傻吧。虽然他很愿意赵家内部出点问题,但现在么,时机未到。 “若得九大王相助,自然万事皆成……我想到新的赚钱门路,必然会请九大王一起!” 赵构神情又变得笑眯眯的,仿佛刚才他流露出来的野心,完全是周铨自己一个人在瞎猜:“其实我已经有一个想法,便是铁路之事!” “哦?” “令尊周侍郎为京东西路常平使,正合修一条从徐州通往东京的铁路,若真能如此,则运河运量可增近倍,利国利民之举,构不敢落于人后!” 这厮一路上看地理书,又在徐州体验到了铁路,顿时明白铁路对于大宋的意义。无论是军事上还是政治上或者经济上,一条从政治中心开封通往重工业中心徐州的铁路,都有极大的意义。 而且,他有把握说服父亲赵佶,全力支持这条铁路,哪怕为此耽搁一两年伐辽战事,都在所不惜。 因为此路得通,再想法子修一条通往西京洛阳的铁路,大宋最精锐的西军,便可以在极短时间内从关西调到徐州,有此便利,何惧周铨会反? 赵构终究限于眼界见识,并不知道,此时大宋最精锐的西军,实际上战斗力有限得紧。在他们的家乡欺负欺负衰弱了的夏国还可,只要离了巢穴,无论是军纪还是战斗力,都削弱得厉害。 他当然更不曾想过,铁路有利于西军去徐州,却也有利于徐州这边的军力调往京师。 或许他也想到过,只不过对大宋极有信心,而这条铁路对他个人带来的利益,已经足以让他冒任何险。 原本周铨就有修一条铁路通往京师的计划,只不过在受到赵佶猜忌之后,这一计划就被无限搁置了,毕竟得不到大宋朝廷的支持,这条铁路完全没有希望。 赵构自己跳出来,倒是有意思。 “若九大王真能玉成此事,那么倒是可以考虑投资建一条京徐铁路……我会令人先预估造价,九大王要有心理准备,此条铁路,费用绝不会低。” 那是自然的,此时人力虽然便宜,可是因为没有自动机械,所有的工程,几乎全要靠人力来堆,哪怕周铨在徐州组建了一支近两万劳力的施工队伍,真要修起来,也不知要花费多少。 莫说几十万贯,恐怕就连几百万贯钱也未必能完成整个工程,千万贯级别的钱要拿出来,哪怕是分五到六年建成,周铨也会觉得吃力。 “故此,真要建这一条路,靠我个人都不成……” “路债,修路债券。”赵构说道,眼睛里亮闪闪的。 周铨一愣,然后不免好笑。 债券这玩意儿,其实是他首先提出来的,原本是要发行战争债券,准备谋划攻伐日本,打开日本国门的事宜。 但是因为金国、辽国和高丽人的迫不及待,现在日本已经陷入困境,而东海商会凭借海军的优势,足以决定日本局面的走向,因此原本准备大规模发行的战争债券,只能被搁置起来了。 周铨倒是为这笔债券想到了一个新的去处,只是没想到,他这边还没有提出来,赵构这里就提到要用债券的方式修建铁路。 当真以为债券是那么好玩的玩意儿么,若不小心玩脱了,特别是铁路债券,有可能引发灭国之乱的! 不过周铨并不想提醒赵构。 “九大王说的是,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个,若是真能以发行铁路债券之法募集资金,此事易耳,最多筹备一年,便可推动此事,而且……” 周铨说到这,略一犹豫,最终还是咽了回去。债券这玩意,再往下玩一步,就可以变成高息集资的把戏了,真提出这等方法,损失最大的还是平民百姓。 他却没有注意到,赵构的眼中,已经闪动着黄灿灿的光泽。 “债券之事,还是制置当年提出的,我有所得,也不过是拾制置牙慧,居不得功。”赵构掩饰住自己眼中的贪婪,定了定神:“既然制置也有此心,回京之后,我便推动此事……现在还是将父皇委派的事情先办好来。” 赵佶这一次算是舍得,给了周铨一个东海县侯的爵位之外,另外,将济州许为私邑,也就是说,承认周铨实际拥有济州岛。 而且,还赏周铨钱若干、绢若干一大堆东西,这些东西不值几个钱,关键是显示他对周铨的重视。 除此之外,周母也有诰命,就连师师小娘子,也得了许多赏赐。 这些都是虚头,安抚之意很明显,让周铨有些意外的是,在敕文之中,专门提到,若能光复燕云,则必不吝开国郡王之赏。 说白了,就是画一个饼,只要周铨继续为大宋效力,等收复燕云之后,给他个济州郡王之类的爵号。 在赵佶看来,这是自己的恩典,可对周铨来说,有什么意义? 济州是他设计自己夺来的,哪里需要别人再封赏,而且区区一个济州郡王,哪里比得上东海王? 因此周铨除了笑话赵佶小器之外,对此并无太多别样反应。 他没有感激涕零的反应,看到赵构眼中,赵构不但不以为意,反而隐隐有些轻松的感觉。 周铨越是不满,那么他心底那秘密的渴望,也就越有实现的可能。 一番冗长的仪式之后,总算了结,赵构还装作不经意地模样,对周铨笑道:“父皇原是想要大加封赏的,以县侯之功,如今便封郡王也足以。但碍于祖先旧制,不好太过,还请制置稍安——其实以小王之意,这祖宗之制,当变之时,也该变变。” “九大王说的是,不过臣有县侯之爵,也已经心满意足了,毕竟臣年纪还不长,有的是时间去博取更大功劳。”周铨同样笑眯眯地回应。 俩人都知道,对方绝不是傻瓜,对方的每一句话里,都藏着深意,但偏偏两人都有所顾忌,不能将话挑明白说。 以周铨的性子,这样说话让他觉得非常累,可赵构却是乐此不疲。眼见他还有心思要说,周铨便岔开来:“九大王来到海州,盐场是要去看看的,如今海州之盐田,产盐之多,盐质之美,甲于大宋,便是曾经盛行河北的辽盐,也争不过海州盐了呢。当初榷城盟约之时,臣提议许两国食盐自由流通,还有人骂臣是误国,现在总算没有人骂了。” “东海侯何必和庸碌小人一般见识,彼辈所见,不过十日,东海侯所见,乃是百年大计!”赵构又是一句不要钱的恭维话抛了来。 他也知道周铨的意思,因此没有再提什么正事。 这厮年纪虽轻,不但有野心,而且还能沉得住气,城府极深,让周铨心里竟然隐隐生出一丝忌惮来。 能让周铨忌惮的人不多,辽国的耶律大石算一个,金国的兀术敢以幼冲之龄,私下跑到济州岛来,后来得知此事,周铨将他也算作一个。宋国之内,蔡京是周铨甚为忌惮之人,这老奸行一步看三步,若不是用巨大的利益将他捆住,周铨怀疑他将是自己的绝大敌人。秦桧如今还只是一般,虽然周铨心里提防他,却并不忌惮。但这个赵构,却让周铨感到了忌惮,其实直到现在,赵构也没有露出什么锋芒。 对周铨的安排,赵构没有表示异议,当日他休息了一天,次日就开始兴致勃勃地逛起海州来。 从盐田到船场,还有海州的钟表作坊,赵构都一一逛了过来,看得仔细,同样问得也仔细。特别是那些士大夫官僚们不屑去关注的一些问题,他不但关注了,而且这小子目光敏锐,问的一些问题,往往都直指关键。 周铨应付了他两天,这小子也沉得住气,始终没有提及自己的真实目的,待到了第三日周铨借口日本那边有军情传来,他要出海前去日本,此时赵构才露出一丝焦急之色。 他出宫一趟不容易,若不能与周铨达成联盟,至少是莫种默契,再想要找这种机会,那就难了! ... 三六九、送上门 正常情况下,此时的赵构未必有多少当皇帝的野心,大宋不发生大动荡,他根本不会有机会。 但现在并不是正常情况。 若是他能够得到强有力的支持,比如说,东海商会,那么他还是有机会。 当赵佶、赵桓和赵楷等认定东海商会是皇权的威胁时,一无所有的赵构却觉得,东海商会是自己的一个机会。 很明显,如今东海商会势力之大,足以影响大宋政局走向。只不过现在东海商会还只是一个松散的利益联盟,政治上靠着蔡京弄权,经济上靠周铨掌舵。看似有核心的同时,却缺乏一个真正的核心,让蔡京和周铨都愿意倾力下注的核心。 赵构认为,自己便是最好的枢纽,将松散的利益联盟组成一个强大的力量集团,凭借这个力量集团之力,自己可以登上至高的宝座,而这个集团也会在这之后得到自己的回报。 至于这回报是抄家灭门,还是大开方便,那就可以到时再商榷了。 但赵构又不能直接抱着周铨的大腿,哭着说你捧我当皇帝吧,以后我给你一刀砍你全家或者给你一个并肩王位坐坐。 这样做,不但让双方的关系失去了平衡,而且还会让周铨轻贱和瞧不起他。 赵构最恨的就是被人瞧不起。 他出身“卑微”,母亲韦氏不甚得宠,若不是生了他这个儿子,甚至会埋没在赵佶庞大的后宫之中,永不为人所知。哪怕是生了赵构,韦氏现在也只是一个区区婉容。这样一来,赵构在后宫的地位也有些尴尬,没有得宠的母亲支持,又没有父亲的殊爱,因此免不了受到一些白眼。 他一直记得,赵楷得到的赏赐,永远要比他的多,要比他的好。哪怕是同样的赏赐,也要先由赵楷挑选,赵楷挑剩的、不要的、或者看不上眼的,才能轮到他拿取。 他也记得,自己在宫中吩咐内侍做一件事情,总是推托延误,可是哥哥赵楷只需一个眼神,便有人飞快地将事情做好来。 他也曾在自己的生母面前发过牢骚,可是生母死死的捂住他的嘴,一直都很疼爱他的韦氏,当时几乎要将他捂死。好一会儿后,才声泪俱下,要他好生礼敬兄长,千万莫争。 “你争不得的,你争不赢的,若是不争,你总少不了富贵闲王,到时可将我接出去,离开这个黑压压的宫中,随着你居住。但你若争……那就是要我早些死啊!” 生母当时的哭泣声,一直缠绕在赵构的耳畔,从那时起,他再也不争了。不敢和太子争,不敢和三哥争,甚至连五哥六哥七哥八哥那儿,他也都不争。看着这些哥哥们争着在父皇面前表现,看着他们一个个都显得极为聪明,赵构却只是往后缩。 若非如此,只怕这一次宣慰使的职务,也落不到他头上。 所有的不争,都是为了今日一争! 想到这里,他拿定了主意:“请禀报周侯,我久闻大海之名,听闻海中有仙人居住,愿随他出航祭海,为父皇祈福!” “这厮是玩什么花样?” 听得赵构这请求,周铨有些惊讶,事实上,此次赵构来到海州,带给他的惊讶已经有很多次了。 “也不知这位是什么名堂,不过,制置,当真将赴日交涉之事,全权予我处置?” 白先锋对赵构完全没有兴趣,他如今的主要精力,都集中在自己的新任务上。 董长青在京中玩了一手漂亮的,若说白先锋不眼热,那就太高估了他的器量。因此,当得知周铨以他为全权代表,负责同日本、辽、金、高丽进行协调,他便憋足了劲,一定要玩出花样来,至少不能让董长青专美于前。 只不过,以他为代办,负责此事,却没有将此交给叶楚,这让白先锋还是有些不安。 “军事是外交的后盾,若是有人不服你,叶楚、张顺自然会让他们服气。”周铨笑道。 白先锋却有些想差了,觉得可能是如大宋故事,周铨要以文抑武了。 他琢磨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接下了这任务。不过,他知道叶楚与周铨关系非同一般,因此虽然有意争功,却还没有真正打压叶楚的想法。 “此次去后,学生会尽可能争取最大利益。”他肃然对周铨道。 将白先锋送走,周铨想了想,决定还是如赵构所愿,陪他出去祭一次大海。 毕竟为赵佶祈福这个理由太好,周铨也不想让自己与赵佶的关系变得更僵,一点表面工作还是要做的。 海州港这里有的是船,第二日起,赵构就沐浴持斋,足足吃了三天的素,然后与周铨一道登船出海。 登船之后,赵构是初次出海,显得有些兴奋,拉着周铨指指点点,等船行得小半日,眼见陆地已经看不见了,赵构这才正容对周铨道:“我的随从,还请周侯将他们赶入舱中,只说祭海之事,不宜为他们所见,我有几句真心之言,要对周侯说。” 周铨会意,便以祭海仪典所需,避免冲撞神仙为名,将赵构的手下都约束在底下船舱之中。 船头只剩余他们二人,此时赵构又沉默了片刻,然后徐徐道:“周侯之才,若为宰相,大宋可否扫平天下,一统寰宇?” 见周铨愣住,他又补充道:“我所说的寰宇,并非只指我华夏周边,我喜欢看东海商会所编的自然丛书,书中言大地为球,故称地球,我所问者,就是能否将整个地球。” 周铨想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 哪怕他对自己很自信,觉得自己可以改变异族入主中原的命运,将华夏带入工业化,甚至经过几十年后,华夏能够实现电汽化,但一统地球这事情……恐怕就算他寿命长达一百年也实现不了。 而且也没有必要去实现,有些不毛之地,既没有战略位置,又没有有价值的资源,将华夏宝贵的人力物力浪费于其上,与那些土著进行永无休止的治安战,完全是浪费。 倒不如把这样的地方,交给一些仆从势力,既给了狗儿骨头,又可以借助这些地方消耗仆从势力的人力物力。 当然,有些地方却是必须占据的,哪怕不为现在,也要为后世子孙占据,给他们一个“自古以来”的理由。 “九大王何出此言,我可当不了宰相,当宰相的,哪个不是学富五车……” “周侯,我是对你说真心话,我大宋从开国到如今,所有的宰相绑在一起,包括现在的蔡太师,都抵不上你一根小指头……若我说话有用,你便是宰相,而且是权相!”赵构缓缓道。 “权相……九大王这是欲罪我乎?”周铨也“乎”了一下。 “周公便是权相,伊尹亦是权相,诸葛亮还是权相,便是曹操,终其一世,亦未篡位,亦是权相。”赵构直视着周铨:“周侯有意为相,我必鼎力相助,我虽不才,毕竟是皇子,是宗室!” 周铨嘴里有些干涩,哪怕此前就猜到赵构有意皇储之位,可如今事情被挑明了,他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十二岁的小屁孩,为什么会想那么多,难道说皇宫里那地方出来的,都是怪胎么? “我看过周侯的一些文章,虽然周侯自称不学无术,但我看你的观点,却极有道理。孔圣人说不出这样的道理,太祖太宗皇帝也说不出这样的道理。有时候我也会害怕,这岂不是说,周侯你比孔圣人,比太祖太宗都要厉害么,但我在周侯你自己的文章和前相王荆公的文章里找到了答案。今人必胜于古人,只因古人见识不如今人。孔圣人不知造纸,更不知印刷,他若有纸有印刷,他还会只是述而不作么?太祖太宗不知道海中有财富,不知道炼钢修铁路,故此为辽国所迫……周侯,时代……变了,朝廷也当变,王荆公之新法迁延至今已成了旧法,也当变上一变!而我大宋,能主持此变者,非周侯你莫属!” 当赵构说出这番话时,海风猎猎,吹得船上的帆与缆绳都是一阵剧烈摇摆,周铨出神地望了望,这才看着赵构:“我是市井之人,我听得有位商人说过一句话,我觉得极有道理。” 赵构点了点头,示意他说出来。 “人情送匹马,买卖不留情。”周铨缓缓说道。 这确实是一句市井之言,做人情时,送一匹千金良驹都没有关系,但是做生意时,却一定要不讲情面。 周铨此时说这句话,是给赵构的一个正式回应。 赵构说的都很好很好,也确实显示出这家伙是一个早熟聪慧的人,若他不是赵构,周铨很乐意和他交个朋友,送他几条生意经,让他赚得满城财富绝无问题。 但赵构既然要和他“合作”,这就是联手做生意了,既然联手做生意,就没有什么情面可讲。 “周侯的意思?” “既然是生意买卖,那就不可留情。九大王明白这一点,便知道我意中所指……海上风大,事情办得差不多了,九大王可以回京中,我会让人关注九大王的。” 赵构心中顿时生出一团怒气,但旋即被他按住,一点都没有表现出来。 他今日所说,若传到赵佶耳中,只怕幽禁冷宫就是他以后一生的结果了。可哪怕他说到这个地步,周铨仍然没有给他明确的承诺! 相反,周铨在逼他! 他再看周铨,注意到周铨嘴角那一丝神秘的笑意时,他象是被冰冷的海水当头浇过一样,猛然意识到,自己终究还是太过急切,将主动权完全送到周铨的手中了。 ... 三七零、或以子为使,或以父为使 政和八年三月暮春时分,离开京师近四个月的赵构终于踏上了返回京城之旅。 看似一脸愉悦的他,究竟带了多重的负担回去,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终究还是少年,哪怕已经有政客潜质,城府深得与年纪不合,却还是没有玩过周铨。 回程途中,他都是乘船,归初时他晕船,但现在已经习惯了。 将他送走之后,周铨就没有过多地关注他。 对周铨来说,这是一步闲棋,留在宫中,能用就用上,不能用……那就让他去死好了。 周铨现在最关注的,还是在日本的谈判。 白先锋抵达下关之后,立刻派出使者,要求辽国、高丽和金国还有日本都派人来下关会面。 “奉大宋皇帝御旨,不忍见战事迁延,生灵涂炭,故此邀各国各派使者,于大宋政和八年五月初五相聚于下关港,共商弥兵事宜,为便于准备,请于四月十五日之前,将参会人等消息回传与大宋东海制置使驻日本总理衙门。” 耶律大石和高丽王英对这份文书都是大为欢迎,战至如今,他们两国士兵都抢肥了,战意不是那么坚定,现在主要靠仆从的日奸打仗,因此需要一段时间的和平来消化胜利果实。 而金国兀术的反应,据说是打了三个仆人,砸了几套瓷器和玻璃器,然后还威胁了白先锋派出的使者一顿。 不过使者只一句话,让这厮将这口气咽了下去。 “我们有炮。” 这边倒是好办,可是日本那边有些难办。 日本国此时已经分裂为两大势力,还有无数的地方小势力。两大势力一是控制着其本州南部未被辽、高丽占据部分和四国岛的白河法皇,他们聚于仓敷,但实际控制军权者乃是平忠盛之父平正盛。平正盛已经开府,自称大将军,执掌军政大权,白河法皇实际上被架空控制起来。 另一边则名义上以鸟羽天皇为至尊,藤原忠实为摄政关白,实际上大权却掌握在同样自称大将军的源为义手中。如今闹得正是沸腾,源为义与藤原忠实也开始争权,为了便于控制,源为义放火焚烧平安京,谎称是平正盛遣人所为,将鸟羽天皇迁往神奈川,却弃藤原忠实于不顾,于是这位摄政关白勉强控制着残破的平安京及周边地方,夹于平、源二氏势力中间,灭亡指日可待。 这一时刻,原本主导日本局面的院政派和摄关派,全部坐蜡,他们虽然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因为时代变了,他们的风云已经散去,接下来是武家的时代了。 但平氏与源氏也未必能高兴到最后,且不说诸国虎视,就是日本内部,地方豪族也纷纷占地割据,在一些地方还闹出农民和僧人暴动,响应侯秀吉的召唤,要搞什么“一揆”。 其实这背后,就是以东大寺、兴福寺、三井寺等诸多寺院,乘着乱世,借助佛家教诣和侯秀吉从九河道人那学来的“三座大山”思想零星碎片,扩大寺院的经济政治利益。 好在白先锋得到周铨的授意,既然是“弥兵”之会,凡是有参与战事能力实力者,就都被邀请而来。 平忠盛与源为义都是到过大宋,也见识过周铨手段,在接到日本商人所传来的消息之后,当时就有些慌了。 源为义倒还好,他自家就可以做决定,但是平忠盛虽然手掌兵权,可名义上的征夷大将军还是他老子,曾经杀了源为义父亲的平正盛手中。 “你是说,要我理会这个商人送来的所谓文书,按照上面的说法,暂时停止讨伐逆贼,去与诸夷和谈?” 平正盛目光冷漠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心里飞快地打着算盘。 权力之争无父子,平正盛这个征夷大将军位置是平忠盛给他拱出来的,但掌权之后,平正盛就不满足当个名义上的最高统帅,他希望平忠盛将手中的兵权也交出来。 而这份通告,在他看来就是一个机会。 平忠盛控制的军队,以原来的北面武士为核心,都是狂热的武家,此时都一个个叫嚷着尊王攘夷,或者讨贼除逆,要他们去谈判? “父亲是没有见过宋军的精锐,他们拥有不可思议的武器,战力也倍于我军。就连那三夷都被他们压制,没有人敢反抗他们的意志。” “你这是长敌人之志气,灭自己之威风!”平正盛哼了一声:“忠盛,我看你已经不适合再带领军队了……你还是留在这里,看我平定天下之后,再领军前去与宋国谈判吧!” 平忠盛愣了一下:“父亲……” “行了,你就呆在这里,三餐都会有人给你送来。”平正盛说到这,从榻榻米上起身,而平忠盛才悚然惊觉。 因为是父子秘密商议,所以屋子里只有他们二人,平忠盛跳起来就要拔刀,却听得身后门破之声,紧接着,十余名武士走了进来。 “少主公,请不要乱动,这是大将军的命令,不要让我们难做。”在他身后,一名武士语气平静地道。 “你们这是谋逆,谋逆!” “当父亲的还要听从你这个当儿子的吩咐,那才是以下克上的谋逆!”平正盛正要转到屏风之后去,听得他的大叫,回头望了一眼,目光冷漠:“忠盛,你做得很好,但我不想当唐高祖。” 唐高祖李渊在建国之时,儿子李世民立下了大功,后来玄武门兵变,李世民杀兄杀弟,还逼迫李渊当了太上皇。平正盛这一句话,让平忠盛原本还要叫嚷的话语都缩了回去。 他现在只恨自己为了父亲的号召力,将征夷大将军之位拱手奉上,否则的话,他父亲哪有这样的机会! “父亲,你会后悔的,不是因为今日囚禁我,而是因为你去招惹宋国人,父亲,现在更正还来得及,你不知道宋国那位东海王的恐怖,而我却是知道的!” 将平忠盛的喊声抛在身后,平正盛来到外边,对心腹吩咐道:“就说忠盛病了,暂时不见外客……怕宋国人怕成这模样,难道不是病了么?” 没多久,这边的消息就传到了下关。 “斩杀了我们派去的使者,幽禁了主张和谈的平忠盛?”白先锋得到这消息后,不怒反笑,他看了看叶楚和张顺:“二位,有人欺负我,你们怎么说?” 叶楚神态如常,张顺却是一脸舛傲不驯,他狞笑道:“在海边架起大炮,他们就会答应一切条件!” “正是……唔,这样吧,我们稍候几日,等一等其余诸方势力的使节。” 其余诸方势力派来的也只是先头使节,还不是正使,就连金国,也不知从哪儿找到一个汉人,充当他们的先头使节。四月十五日使节齐聚,紧接着众人便登上东海商会的大船。 一共四艘船,其中两艘炮舰,两艘商船,径直闯入仓敷,在一顿火炮演示之后,整个仓敷港中所有的日人大小船只全部变成了碎片,而且炮口还对着城内最高的建筑,一口气倾泄了数百枚炮弹,将这座建筑和它周边之地,几乎夷平。 这一顿炮击,很好地教育了平正盛,在炮击之后,他懵懂地从藏身处出来时,看到自己的府邸,包括住在这府邸中的白河法皇都成了过去式时,这时才想明白,为何自己的儿子会如此警告他。 但越是如此,就越不能将平忠盛放出来! 平正盛心念一转,已经决定,将抗拒和谈害死白河法皇的罪名扣在平忠盛头上,自己则要想方设法抱上宋国人的大腿。 “父亲,我都说过的!”就在他想着如何抱宋人大腿的时候,耳畔却传来咬牙切齿的声音。 他回头一看,自己的儿子平忠盛出现在面前。 “忠盛,你怎么……你还好吧,没有事就好,没有事我就放心了!” 平忠盛没有被囚在这幢最高的建筑中,但当炮击一开始之后,他就意识到,自己的机会来了。 看守他的都是平正盛的亲信,但再亲信的人,当面临着生死选择时,也会慎重思考。火炮的威力证明了平忠盛才是对的,而平忠盛威胁说他身为使节曾经见过东海王,并且得到了东海王的善待,此次炮击,就是来解救他的,这些平正盛的亲信心腹,立刻倒戈,不但将平忠盛放了出来,还成了他的马前卒急先锋。 “是的,你可以放心地去了!”平忠盛面目有些狰狞,他大步上前,来到父亲面前,一把将系在父亲腰带上的征夷大将军印绶取了下来。 原本他们的局面大好,手中控制着白河法皇,又占据日本最富庶的大片地区,虽然直接面对三国的入侵,可是平忠盛还是有把握,凭借自己此前与辽国的暗中联系,再能讨好宋人,就可以站稳脚跟,发展壮大。 但现在,这一切都要生出波折,而导致此变的,就是他的父亲,将他囚禁起来,险些要了他性命的父亲! “忠盛,我愿意将征夷大将军的位置传给你,然后出家……” “你当然要出家,然后,为了平家的传承和基业,请你去下关,作为我的使节,参与宋人组织的弥兵之会吧。我相信,我的父亲为使,宋人会非常非常满意!” 平正盛大惊失色,但看到儿子冰冷的目光,他顿时明白,此事容不得自己拒绝。 ... ... 三七一、准备一锅乱炖大杂烩 时间飞逝如电,转眼又是八月。 李纲坐在酒楼之上,慢条斯理地将杯中的酒饮入腹中,透过酒楼的玻璃窗子,他看到远方夕阳正在垂落,大相国寺的佛塔在阳光下,庄严而肃穆。 转眼又是年底了。 在李纲对面,坐着的是陈东,这位在去年闹得整个京师都不安的人物,在拖延了一年之后,终于还是要离京回家了。 与去年的意气风发时不同,此时的陈东,神情抑郁,多少有些颓废。 “少阳可是后悔了?”看到他这神情,李纲缓缓问道。 “我有什么可以后悔的,为国为民罢了。啊,还忘了恭贺伯纪兄,伯纪兄升任起居舍人了,天子近臣啊,随时相伴左右,伯纪兄不愧是得到蔡相公与东海侯青睐的人物……” 陈东的话语里,多少是有些嘲讽的。 在座的其余几人,面面相觑,大伙都知道陈东心情不好,却没有想到,他会这样不给李纲面子。 “少阳兄不后悔,我却有些后悔了……今日相送,其实并非我本意,我颇有些无面目见少阳兄,但另有人托我做这次东道,我不得不做。”李纲缓缓道。 “谁?” “区区在下我啦。” 屏风后面传来这样的声音,然后一个人影转了出来。众人循声望去,却看到的是一个年轻人,比起李纲、陈东都还要年轻,即使放在太学之中,恐怕也会被当成年轻士子。 但众人都是神情一凛,然后纷纷起身,就连陈东,虽然不情愿,此时也情不自禁,随着众人一起站起。 来人的气场,就有这么大! “李伯纪邀我来给陈少阳送行,去年之事,确实辛苦陈少阳了,这一年来,陈少阳饱受委屈,我也没有发声,倒不是说忘了陈少阳的功劳,而是为了避嫌。” 来人笑着说道,然后众人才惊觉:“他怎么来这里了!” 正是周铨! 去年发生的事情,让众人都知道,朝廷,主要是天子一派,对周铨已经起了忌惮之心,去年周铨甚至将母亲都接出了京师,为的就是避免有人质落入朝廷手里。 换了刘邦,为了至尊的宝座,或许可以不要老子老娘,周铨却做不到这一点,因此众人在怀疑之余,也不得不承认,周铨可要比刘邦孝顺多了。 “东海侯……怎么会在这里,还来送我!” 陈东此时回过神来,他同周铨拱了拱手,然后问道。 周铨示意众人都坐下,自己也端坐起来。 在东海商会第一百货上面的酒楼开始推行圆桌之后,如今这些大小酒楼,为了方便酒客饮酒呼喝,也都弄了大圆桌面,更有聪明的,在圆桌面上留有暗轨,使得圆桌可以转动,他们现在所坐的,就是这样的一个圆桌。座中坐了十二个人,加上周铨十三个,正好围成一圈。 众人落座之后,周铨微微一笑:“诸位都是京城中的名人,因为众所周知的缘故,我不好当众出现,故此来迟,先自罚一杯吧。” 他说完之后,便举杯饮下一杯酒。 这些人看到这一幕时,都有些惊讶,还有人心怀恶意地想,早知如此,就该在那一杯酒中下毒,或许能得到大宋官家的封赏。 “陈先生仗义执言,虽然暂时离京,终有回来之日。”周铨又说道:“而且京城之外,广阔天地,大可作为,当初我若不离京,为了一个榷城勾当官的区区职务,留在京师折腾,哪里能有今天?” 众人都笑了一下,有些拘束。 同时他们也暗暗称奇,周铨返回京中是如此隐秘的事情,为何会在他们这些并不熟悉的人面前露面。 陈东本人一直默然,除了开始和周铨说了一句话外,后来就一直没有说什么,便是周铨主动和他说话,他也就是两三个字应付。周铨当然也不会真正捧着他哄着他,这类旧文人指点江山激昂文字没有问题,但做不了多少实事,就是董长青与白先锋,也是在他手下历练了几年,才能独当一面的。 “听闻日本那边,大事已定?东海侯经营多年,此次下关盟约,东海侯自己是否满意?”见气氛有些冷落,有人开口问道。 《东海商报》如今成了大宋读书人获取外部消息最重要的途径之一,前日最新一期商报上,用套红标题说,在大宋的强力介入之下,日本的战事已经彻底平息,诸国之间达成了名为《下关盟约》的和约,各国约定,在日本停战,不再继续攻击,同时日本承认各国实际控制地盘。 对日本来说,这当然是一个奇耻大辱不平等条约,而在大宋看来,这份下关盟约,高丽、辽还有那个新建立的金国,都从日本捞得盆满钵满,可大宋除了一个“最惠国待遇”和一个“门户开放机会均等”之外,就捞到了一些边边角角的小岛,另加在日本择地设置六座租界的权力。 在座的都是传统文人,根本不明白,最惠国待遇与门户开放的意义。 “第一步能有此盟约,我自然很满意。”周铨笑道。 众人默然,然后一人道:“白锐之不如董如柏多矣!” 周铨倒不是这样认为,他稍加解释:“最惠国待遇,自此我大宋商货至日本,再也不虑多税,门户开放机会均等,在整个日本列岛,无论还控制在日本人手中,或是在高丽、辽和金国手中,我们都能享受与其国人同权——暂时能得到这两项利益,东海商会便可获取最大利益了。” 除此之外,因为东海商会完全控制了东海航线,进入日本的航道也在战船火炮之下,故此,仅仅是运输费用,东海商会就吃得满嘴流油,让真正担了骂名又面对日本人反抗的高丽、辽和金三国羡慕嫉妒恨,一直在哀叹他们流血送命只赚得几个辛苦钱,大头却落到了周铨手里。 “此次盟约,有什么趣事,东海侯可以说给我们听听么?”又有人道。 自然是有的,辽国从日本手中分割到了一大块地盘,却还在一些枝节上与日本两派使者争执不休,当时双方争到极致时,平忠盛派来的使者甚至气愤地道:“这两处地盘,已经是贵国口中之肉,早一天晚一天,有什么区别,贵国何必如此急切?” 耶律大石说出一句让周铨先是大惊后是大笑的话来:“在喉中,口里尝着了味,肚子里却饿得慌。” 再如高丽人,与日本除了争执利益,还为在大宋和辽朝贡之时,双方谁先谁后而吵了一架。最后高丽以战胜国自居,非要压日本一头,控制着日本鸟羽天皇的源为义就是不同意,反正高丽人不可能越过平忠盛的地盘去打他,当然落得源为义在那里唱高调。 争得后来,双方决定,各派一勇武之士,以性命相决,来确认谁更有资格。结果高丽派出之人一出来二话不说,就剁了自己的手指头,以血涂面,向日本派出的勇士挑衅,那日本人也是狠解,直接以小刀刺入自己腹中,表示自己不畏死之意。 最后当然是给了随军的军医两个练习手术的对象,一残一死,不过高丽人气势大沮,只能承认,日本比他们更狠,在朝贡之时当位在他前。 唯一格格不入的就是金国,兀术狂妄,竟然想独吞整个九州岛,于是招来了所有人的反对,白先锋懒得与之废话,直接将小仓又用火炮洗了一遍,兀术这才老实,接受了宋国的提议,控制住九州岛的北部,将南部让给了高丽人。 当然,在他们控制的任何地方,宋国拥有和他们本国人相等的地位和权力,若是不从,大炮说话。 这是公开的协议,在私下的秘密协议之中,为了感谢大宋出面“维护”日本,使得日本未曾亡国,平、源二氏根据其控制的人口数量,给了东海商会相当于六百万贯钱的谢礼。没有现钱,便以金砂、铜矿、粮食和女人充抵。 自然,日本也向大宋提出了要求。 “也就是我此次入京之目的了。”周铨说到这,微笑着道:“诸位都是读书种子,日人欲向我大宋学习,要派遣宋使来,我向他们建议,与其派遣宋使,倒不如我大宋向他们派遣教谕老师。” 众人都愣了一下,周铨这个建议,实在有些古怪。 从唐到宋,中华都是东亚这一块文明的中心,各国派遣使臣、学生、僧侣,来中华求学之事不绝于史书,但派人去日本,除了鉴真等僧徒,少有耳闻。 “我听闻洛学二程甚贤,不知两位老先生是否还有高足在世?”周铨又问道:“诸位可有何适人物,向我推荐?” 这才是他今日的目的,要将二程理学推到日本去! 虽然二程确实是大学问家,他们的学说里也有可取之处,不过周铨觉得,他们的这些东西,完全可以作为文化输出,转到日本去,给他们的学书一块试验田,或许还能开花结果,诞生出什么了不得的成就呢。 至于中华这边,想办法将张载的气学往前更推一步就可以了。 众人听到这里,都是面面相觑,从未听说周铨崇敬儒学,相反,大伙一谈及他,就说他这个人喜欢管仲之术,怎么今日,他却想要延请儒家名师,前去日本讲学? ... 三七二、他又要折腾谁了 “休要胡乱猜疑!” 在京城西边的蔡太师宅中,蔡京看着团团转的儿子,不满地喝斥了一声。 周铨回到京中的消息,在那日的聚会之后,就悄悄传开,蔡攸是最早得知消息的人之一,一得到消息之后,他就立刻来见蔡京。 蔡攸脚步只是略微一停,神色却有些慌乱:“他突然回到京中,不来见老大人,不去见陛下,却见一个要被赶出京师的竖儒,老大人,他是不是真有反意了?或者,他有意与旧党合流,要与老大人为难?” “你以为他是见那些竖儒的么,那是试探,告诉我们,他回来了!” 蔡京对这个儿子当真是有些不满,年纪越长,越发变得沉不住气了,莫非是与官家呆在一起呆久了,也传染了官家的那种轻佻? 他却不知,蔡攸心里的惊恐。 “但他见陈朝老,与之相谈甚欢,陈朝老次日就感慨,说以前将他列入六贼,实是自己识人不明,周铨哪里是贼,分明是不世出的大贤,便是管仲,亦不如之甚远。天下六贼一贤,若非这一贤,国家都要被折腾空了……”蔡攸说到这里,脸皮抽了一下,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周铨被从“六贼”中除名,自然要有人递补,蔡攸很荣幸地上了去,与父亲相提并论了。 蔡京乐了,他拿起老花眼镜,慢悠悠架在鼻梁上,最近眼睛越发不济,原本他是不太喜欢在鼻子上架眼镜的,宁可用放大镜,但现在也只能学着那些看坏了眼睛的书生了。 “仅这眼镜一项,说周铨是一贤,为天下士子谋利,便不为过了,更何况他要将日本为特区,以此试验二程之说,让稍有点自己东西的读书人都心怀向往……” “他和二程搅在一块儿,这是对老大人的背叛!”蔡攸还是恼怒。 “没这回事,你以为他将二程的徒子徒孙送到日本去,是怀了什么好心?分明是觉得这群人在国内碍眼,让他们去外头折腾去!二程的这些门人,近些年来不得意,不少都很落魄,如今可以去日本赚金砂,呵呵……”蔡京意味深长地一笑。 对周铨此举,他是极为赞成的,二程属于旧党,又从旧党中分离出来成为所谓的洛党。虽然赵佶上台之后,一扫旧党,立元祐党人碑,将二程余党都驱出京城,但又先后三次毁去元祐党人碑,使得其中一部分人死灰复燃。这其中,二程的门人弟子,又是比较活跃者。 虽然如今蔡京当政,新党势大,但蔡京还是隐隐嗅到了危险。 到了他这个年纪,除了考虑个人的权势富贵之外,也要考虑一下身后之名了。天下无事,自然他会以能吏之名传于后世,但若天下稍有危险,大宋朝廷改弦更张,那么他少不得要追夺出生以来文字,甚至连坟都未必能保。 蔡京是打心眼里瞧不起那些旧党之人,司马光这个旧党领袖,除了会指手划脚下,就没有办实事的才能,至于程颐,教训皇帝时满嘴仁义尧舜,实际上就是要皇帝当垂拱而治的圣人——你程颐自己也没当成圣人,却想着皇帝是个圣人! 不通实务,似乎是这伙人的共同特点,若是国家交到他们手中,三年必乱,五年必亡! 但这些人杀又杀不得,一来他们的影响很大,二来他们也确实是饱学之士,让他们去日本折腾,看看能不能把日本人都教成圣人君子,这是一个好想法。 蔡攸见自己的父亲根本不将此事放在心上,又看到四弟蔡绦在旁抿嘴微笑,蔡攸心中不免恼怒。 “老大人既有成算,那儿子就不必多言了,但愿周铨所为,当真不会令旧党死灰复燃。” 他抛下这句话后,从父亲这边告辞,回到自己的住所。 才进院门,就看到儿子蔡行慌慌张张地往外跑,蔡攸眉头一皱,厉声喝斥:“举止轻佻,慌慌张张做什么!” “东海商会有事,儿子要去看看。” 蔡行对当官没有太大兴趣,这几年他的主要精力都在东海商会上,蔡家财富的不断膨胀,可以说他功不可没,这也让他在蔡家的地位更为稳固,以前在他面前以长辈自居的几位叔父,如今见得他都带着笑脸,便是莫测高深的祖父蔡京,看他的神情也不一般。 换以往对此蔡攸是很满意的,但是现在却有些不同。 他觉得,蔡家富贵的根基,还是来自于天子,如今天子已经对周铨露出猜忌之意,蔡家应当和周铨保持一定的距离。 更何况,周铨还与天子厌恶的旧党搅到了一起! “不许去!”他厉声道。 “大人这是在玩笑吧,事情大着呢,周铨可终于露面了,我不去怎么成!”蔡行没有听出父亲的真意,只道是他在管自己,便辩白了一声。 蔡攸更是火起,这岂不是说,见周铨比听自己这当老子的话还重要? 他全然没有想到,自己也不是不听老子蔡京的话么。 “说了不许去就不许去!” “祖父那边却交待了,若是周铨出面,要儿子赶紧上去,把一份名单送给他……大人,一年几十万贯的买卖,若不抓紧了,别人可就抢去了!” 也不知是搬出蔡京来,还是几十万贯钱,让蔡攸只能吹胡子瞪眼,却眼睁睁看他跑掉。 蔡攸心中郁闷,自家这儿子也是不省心的货色。他背手许久,一时之间,不知该做什么好。 蔡府之中,说话算数的,终究是父亲蔡京,蔡攸这些年刻意交好赵佶,甚至赵佶还是端王之时,他就礼遇有加,因此,他认为,在父亲为相的事情上,自己的功劳甚大。 现在,父亲年纪大了,却有些糊涂了。 对内,宠爱老四,甚至将朝廷的公事带回家中,手把手教老四,俨然要将老四培养成接班人的模样。对外,太过信任周铨,为了周铨,甚至不惜在某些方面与官家相逆! 若能搬出去就好,眼不见为净,至少看不到这些让人心中不安的事情。 他心情郁闷,便在家中枯坐,午饭也是让小厨房送到自己书房中来。待到下午之时,宫里有人来,说是官家召他相伴,他心情才好了些。 至少赵佶对他恩宠从来没有削减过,哪怕有什么问题,凭借自己,也应该能撑得住蔡家。 赵佶最近迷上了钓鱼,召他来就是在御池中垂钓。因为心神不宁的缘故,蔡攸一条都没有钓上来,赵佶倒是连连得手,笑声不绝。 “小蔡卿似乎有些闷闷不乐,不知有何心事,莫非……看中了朕宫中的哪位宫女?若是看中了,只管说就是,朕赐你!” 钓了会儿鱼,赵佶忽然说道,这个玩笑却将蔡攸吓一大跳,他惶恐地道:“臣不敢,臣不敢……微臣犬子有些不听话,臣正想着如何教训呢!” 赵佶哈哈一笑:“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朕的那些儿子们,不也都是如此,顽皮的顽过份,老实的又象是木头人,哪里能尽遂人意。” 顽皮的是指几个年纪尚小的皇子,至于木头人,蔡攸猜想,应当是指太子。 他心中微微一动,哪怕经过去年皇城司与太学生冲突之事,赵佶对赵楷的恩宠依然不绝。 “官家皇子,皆是人中人凤,微臣犬子,却如豕犬一般啊……唉呀,有鱼了!” 他猛然拉杆,但因为太急切,鱼反而跑了。 “家中之事,总是让人头疼,不谈不谈……蔡卿,朕有几日未见着太师了,令尊身体如何?” 蔡攸心中一动,起身先谢恩,然后答道:“家父精力稍不如以往,最主要的是眼睛视力,看书看报有些吃力,如今都是抄成大字,方可阅读。” 其实没有他说的这么严重,但话里透出的意思,赵佶明白了。 赵佶不但明白,今日召蔡攸来,原本就是故意的。皇城司虽然转归了台察,可并不意味着他这个皇帝的耳目就被彻底斩断,相反,他只是做得更隐密了些,蔡京府中发生的大小事情,他还是能最短时间内知道。 “老太师身体,一直让朕担忧,毕竟年长了,国家这些年多所倚仗……蔡卿,你要为老太师分劳,莫令他老人家太过劳累。”赵佶道:“而且,万一老太师精力不济,到时蔡卿你也可以立刻顶上。” 这话里透露出的意思,让蔡攸先是一惊,然后狂喜! 分明就是有意在他父亲致仕之后,用他为宰相! 若当真如此,他们父子两代宰相,在大宋也算是一段佳话。更重要的是,他们蔡家的恩眷能够延续,满门富贵,有了最大的保障! “臣必不致有负圣恩!对了,不知官家可知,周铨回京了。” 蔡攸的话让赵佶面上露出一丝笑来,他漫不经心,起身说道:“朕知道了,他来之日,让人上奏过,主要还是为了诸国请和之事,下关盟约已成,日本欲遣使来贡,然后么,估计还要和人算一算账。” 一听到周铨要和人算账,蔡攸激灵了一下:“谁,他又要折腾谁了?” ... 三七三、哪和哪 周铨回京的消息,最被吓住的是两个人。 一个是李邦彦,此人因为受到周铨压制,完全没有原本历史上的地位,时而返京时而出京,让他到现在还只是一个从五品的官儿,虽然是天子近臣,却谈不上什么权势。 另一个则是朱勔。 和吃了几次教训变得有些老实的李邦彦不同,朱勔时时刻刻都在寻找报复周铨的机会。当天子略微露出对周铨的猜忌,他立刻毫不犹豫扑了上来,充当马前卒,将他认为和周铨关系密切的东南一系官场清扫一遍。 原本他是想要罗织大狱,只等朝廷与周铨正式翻脸,这些人就是周铨逆党,他从这些人手中,也已经“要到”足够给周铨扣上谋逆罪名的供述。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他的奏章,竟然被压制住了。 不仅被压制住,紧接着周铨的反击是如此激烈,乃至于将赵楷弄得灰头土脸,这位皇帝最宠爱的儿子不得不交出皇城司的权柄,而赵佶也不得不给周铨升官晋爵,甚至还派出一子为宣慰使。 当时朱勔就慌了。 上回他只是扣住了周铨所要的船工,周铨就打到苏州去,弄得他灰头土脸,这回可是近乎撕破脸,抓了一批和周铨往来比较密切的官员,若不是东海商会牵连太广,他甚至还要抄东海商会——事实上他也做好准备了,甚至他手下的金带银带管事们,都在摩拳擦掌,一个个为接收周铨在江南的财产打得头破血流。 面对这种情形,周铨会不报复? 出乎朱勔意料,周铨还真一直没有报复。只是通过各种渠道,将被拿捕的各级官员都放了出来,甚至有几人还升官提职。周铨越是不报复,朱勔就越是担忧,唯一让他庆幸的是,随着朝廷对周铨猜忌的事情曝露出来,周铨必定不敢再回京师,他和李邦彦就不必担忧在京中受到周铨的“迫害”。 可这家伙竟然又回京师了! 不但回了京师,还先见了一群书生,将自己回来的事情公之于众。 别人不懂,李邦彦与朱勔却懂,这是在对他们宣告:我回来了,你们小心。 李邦彦二话不说,向朝廷告假,一溜烟就跑出京城,转眼间不知躲哪儿去了。 他反应得快,朱勔反应也不慢。 “朱勔求见?”正在钓鱼的赵佶听到内侍来禀,笑着向蔡攸道:“你瞧,你瞧,威风比朕都要大,才一来,就吓跑两个……啧啧,东海王,好大的威风啊。” 蔡攸咽了口口水,干笑了两声:“毕竟市井出身,跋扈是难免些……” “那是自然,论及跋扈,他和西军中的有些人比,还算好的了,就是和朱勔自个儿比,他都算是好的。”赵佶道。 他话说来说去,蔡攸有些不明白,不知道他究竟是责怪周铨跋扈,还是觉得周铨不算跋扈。 其实这正是赵佶对周铨的矛盾感觉。 一方面,他对周铨不当忠顺之臣感到不满,特别是火炮之事,曝露出来的周铨私心,让他极为警惕。 另一方面,除去火炮之外,周铨在其余事情上做得都相当漂亮,每年国库里多的钱不说,那是朝廷公用的,不是赵佶个人的,但东海商会每年上缴给他赵佶个人的利益,足以让他大手大脚地浪费,甚至连建艮岳这样庞大的工程,都在不影响军政的情形下,很短时间内完成了大半。 “官家的意思,见还是不见朱勔?”蔡攸小心地问道。 “见一见……不过不在这里,在艮岳吧,这艮丘可也有朱勔的一份功劳,最近里面正好建成了一个新玩意儿,是吾儿赵构在徐州见到的,立刻回来向朕提议,在京中也建一建。”赵佶笑道。 整个艮岳是一大片建筑,人工堆积而成的土山、全国各地搜罗来的奇石异树,还有挖出来的池塘、小桥,一个国家的能工巧匠,加上水泥、钢筋等新式建筑材料,还有全世界最富庶的皇室财富,凑在一起,就成了这座人间杰作。 其核心部分,就是所谓的空中花园,围绕着堆起来的可以俯视整个东京的艮岳山所建成。 为建这座园子,大宋动用了超过三十万民夫,这还不算将各地奇石异树运送到京师所动员的人力。而这项工程,也让京师在过去的几年间空前繁荣,旺盛的购买力让财富流动得更快,也让更多的百姓觉得自己生活在盛世之中。 可以说,若只看京师,这几年是前所未有的好年景。但若出了京师——不用太远,只要出京师百里,看到的恐怕就是另一番景象了:小农纷纷破产,要么变成佃户,要么流离失所。 赵构建议赵佶所建者是铁路。 为建这铁路,他特意从徐州请来了工匠设计,动用了四万余名民夫,只花了两个月时间堆好地基,又花了一个月时间,铺上枕木铁轨。 铁路绕着艮丘山一周,穿过各处美景,坐在敞开的车厢中,八匹马拉着车子不急不徐前行,花上半小时绕一周,将艮岳最美的景致都可以看上一遍。这铁路前两日才正式完工,赵佶也只坐了两回,他很喜欢这种“走马观花”的感觉。 “瞧,这块太湖石是朱卿所献。” “那边的那棵奇树,也是朱卿为朕送来的,你们看这树蜿蜒伸展,象不象虬龙欲腾空而飞?” “这片水塘,待到明年夏日,将有满塘荷花,朕到时要寻个月圆之夜,再来此地,乘凉消暑。” 赵佶在车上,对铁路两边的景致信口讲解,倒是一个很好的导游。蔡攸津津有味地听着,时不时凑句一两声,但是朱勔却完全没有这心情,他面色如土,只要一想到这铁轨乃是周铨所为,就满心不自在。 一圈转了下来,赵佶意犹未尽,笑着道:“老九说要建一条这样的铁路,从京师通到徐州,还说到时朕可乘列车自铁路巡幸徐州,六百余里,两日一夜便可抵达……朕原本觉得老九言过其实,但他在艮岳中试建了这条铁路,朕试过后又觉得,或许他说得还有所保留。” 见蔡攸与朱勔都是一脸莫名其妙,赵佶稍稍叹了口气。 若是蔡京在,肯定会又惊又喜吧。这铁路的意义,对他赵佶来说,可不只是巡游,更是巩固自己的统治。 “朱卿今日求见,不知是有何事?”懒得提示这二人,赵佶笑道。 “臣请暂时离京,臣知道官家为难,但臣惹不起总躲得起……”朱勔道。 他口气里满是委屈,赵佶却是哑然一笑:“朱卿,留在京师,才没有人能奈何你,你若出去的话,周铨在外头打你一顿,你再来寻朕,朕最多也只是罚他点铜……那厮功劳太大,不怕闹事情啊。” “他有什么功劳,他能做的,换臣去做,比他做得更好,他一年才献与官家多少钱?几十万贯还是百万贯?东海商会获益如此之巨,他只献这点与官家,分明是暗藏私心!臣在东南,得一草一木,只要稍有可取,但知献与官家!” 朱勔忍不住吐槽起来,旁边的蔡攸暗暗摇头。 给周铨下点药是对的,可这等手段,实在太过粗鄙。而且牛皮好吹易破,朱勔到了周铨位置上能比周铨做得更好? 傻子才相信! 赵佶看着朱勔,脸上的笑容微微收了起来:“朱卿,去年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周卿缴给朕的财物合计是三百二十万贯,不包括国库……朕修艮岳,那么多奇花异树怪石,每一样朕都令内库出钱收购,不可使百姓失物又失财,这些钱,全是出自周卿所给。” 朱勔顿时哑了。 他有心说这是臣子该做的,而且周铨自己留下的肯定更多,但是,若是赵佶随口问上一句,这些钱是让朱勔转给那些献出花木石头的百姓家的,百姓有没有收到,那他就不知该怎么回答了。 确实,赵佶这次修艮岳可不是白拿百姓的,无论是花木还是石头,都拨付内库藏钱来买,仅去年为此,内库便出了七十余万贯钱。这其中大多数,至少有五十万贯,都由朱勔来分发。 但朱勔哪里会分发! 赵佶拨来的钱,他自己笑纳,下边从百姓那搜刮石木时,他还要敲榨一遍。就是这样,他去年弄到手的,也就是两百万贯不到的财富,和周铨比,差之甚远。 “官家,正是因此,臣才对他退避三舍,臣惹不起他,躲回苏州还不行么?” “呵呵……你若躲回苏州,事情才麻烦,朱卿,朕还是那句话,留在京师,最多让他出口气罢了。”赵佶说道。 无论朱勔如何恳求,赵佶就是不放他走,朱勔甚是委屈地退下之后,蔡攸有些不解:“官家,何不放朱勔回去?” “这厮做得太过,周铨在朕这儿告状了,还扬言说,朕若不让他出这口气,他就撂挑子不干,去当他的东海侯去,再也不管朕的钱袋子……你说朕能不让他出这口气么?”赵佶话语里也有些无奈。 “这怎么可能?” “朱勔也是活该,昧了朕给百姓的钱,朕可以装糊涂不知道,他还敢打周铨看中的姑娘的主意……他既然有胆和周铨争,就当有胆应承,若是应承不了,那也只怪他自己,不该胡乱惹人!” 蔡攸顿时傻了,打周铨看中姑娘的主意……这是哪和哪啊? ... 三七四、摩尼圣教,替天行道 朱勔在京师中,连自己宅邸都不敢住,避在赵佶还是端王时的旧宅内。 周铨敢烧他家,总不敢烧赵佶的旧宅吧。 但躲得了和尚,却躲不了庙。 当朱勔在京师中时,苏州孙老桥畔,朱勔家宅前,陆陆续续聚集了不少人。 这些人年纪都不是太大,二十岁左右的模样,个个显得十分精干,不少人还剪了头发,一副沙弥打扮。 自从上回被周铨打上家门之后,朱家就小心谨慎得多,甚至直接将驻苏州的官兵调了来,就驻扎在朱家边。附近的民宅,全部被他清得一空,可以说整条街,都是他们家的。 所以这些人一出现,就引起了警惕。 最初时只是警惕,可看得人越来越多,便有人去找官兵。那官兵驻在朱勔宅边,长期被他家呼来喝去当奴仆用的,闻得命令,不敢怠慢,但过来喝问。 “大伙都是听命办事的,你们来喝问喝问,我们给些面子,往后退退就是,但你们也莫要太过……我们奉命来办事,一个人可是拿到了五十贯钱的,若有死伤,还带养家抚恤,你们要替朱勔卖命,朱勔给你们多少钱?” 这一喝问,来的这群年轻人个个目露凶光,有人就直接说了出来。官兵一听,顿时就缩了回去,甚至有人嘀咕,只要也给他们每人五十贯,大伙立刻就倒戈。 官兵回去之后,糊弄了朱勔家人一番,毕竟朱勔本人不在苏州,家里没有主心骨,虽然大骂喝斥,却也无可奈何。 把官兵吓回,紧接着这伙年轻人便开始将通往朱府的各处要道都守紧了,只许进,不许出。 事情闹得这么大,苏州又不是太大的城市,因此没有多久,孙老桥外就围聚了不知多少看热闹的人。 “这又是哪一出啊,竟然有人敢惹朱家!” 人群中有人问道,然后立刻招来了鄙视的目光:“你新来的吧,没见过几年前的事情?” “何事?” “当初可是有人打上朱家的门,将被朱家扣着的人带走,朱家连屁都没有捞着一个,虽然带兵在后追赶,却也被人喝退回来!” 听得熟悉此事之人绘声绘色地讲了一番当初之事,不知道此事的人也不禁眉飞色舞,一个个拍着大腿直呼痛快。 朱勔这些年,可真是将江南折腾惨了! “那人是谁,莫非是官家本人?” “官家忙着在后宫玩娘儿们,哪里有闲功夫管这个,朱勔是得罪了咱们大宋数一数二的大纨绔,活财神你知道不?得罪他了,于是他从徐州派人来,抽得朱勔没脸没皮的!” 众人都是会心大笑,有人低声问道:“那以后呢,以后呢,以朱勔的性子,岂有不报复之理?” “当然报复,去年下半年的大搜捕,你们记得么,东南官民,谈之色变,就是他的报复。” “拖得这么多年,也算是报复?” “因为活财神比他更得官家恩宠啊,去年年底时,京中有小人惑乱朝纲,朱勔以为有了机会,便开始报复,结果活财神不但没事,反而升了爵位,成了东海侯,于是朱勔就坐蜡了。” “难怪,活财神必然会报复……今日就是活财神来报复了?” 这时所有人都恍然大悟,一个个以为猜到了真相。 方腊便是这些猜到真相的人中之一,他这段时间正好在苏州行事,而且最近才搭上关系,走通了朱勔手下一位金带总管的门路,准备借着朱勔的势力,将摩尼教的生意扩大一番。 毛线生意现在已经不入他眼了,他现在看上了一桩新的买卖:丝绸。 随着棉纺织业的发展,各种新式织机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除了纺棉纱的,也有缫蚕丝纺丝绸的。别的不说,新的工艺和新的机器,就代表着巨大的市场利益,这样的观念已经深入人心。方腊是一时枭雄,很早就注意到织机对棉纺织业的作用,他不敢与东海商会正面竞争,便想到了迂回之策:研究新的缫丝机与织绸机。 还真给他弄成了。 但接下来原料就是一个问题,特别是缫丝之时,工人要在沸腾的蒸汽中工作,时间长了,手指头都会烂掉。没有控制着江南半壁的朱勔支持,他想要有稳定的蚕丝来源和不起来闹事的工人,很难很难。 “周铨这次报复来得好,想来经过此事之后,朱勔也会有深刻的认识,知道时代变了,靠着官家的宠信已经不足以支撑他的权力,唯有财富,才是一切力量的根源!到时候我再通过那位金带总管与他合作,他应当更容易答应。”远远看着这一幕,方腊面带微笑,觉得自己总算可以占上周铨一点便宜了。 差不多到了午时,足足有千余人突然涌向朱家,这些人手中带着各种工具,到了他家之后,先是乱棍将朱家的护卫赶到一起,然后便开始拆墙。 他们倒是极专业,将绳钩往墙上一套,然后几十人一起用力,瞬间一段围墙就被扯倒。朱家原本紧闭大门,此时就没有了意义。紧接着,这些人冲入朱家,四处搜捕。 “知府呢,差役呢,官兵呢,人全死哪去了?”有朱府的人还在大叫,结果立刻挨了一顿棍子被砸翻。 外头看热闹的不知道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看到一批又一批朱府中的人被赶了出来,紧接着,有人拿着一份名册,在这群人中挨个问话。他们时不时地指向朱府人中的某一位,顿时有如狼似虎的壮士冲过去,将人揪了出来,直接绑住。 被绑的,都是朱府的金带银带管事,朱勔气焰嚣张,其府中的管事出外,以金带银带划分身份,往往对地方官员颐气指使,宛若钦差。这些人被绑出人,自然是人人称快的,但方腊看到自己走通门路的那位金带总管也被绑了出来,顿时就有些慌了。 第一批是这些金银带的管事,第二批则是一些恶奴,转眼之间,就有百余人被绑着,然后直接扔到了孙老桥下的小船上。这些管事恶奴哭声震天,却无一人敢反抗,看来在朱府之内,这伙闯入者已经立足了威风。 船将这些管事恶奴载走之后,这些闯入者纷纷撤了出来,明显还有一个清点人数的过程,待这些事都完成后,只见有人在朱府还未倒的大门之上,以浓墨写了两个大字。 一看得这两个大字,方腊脸色大变,几乎魂飞魄散:“周铨,我哪里又招惹你了!” 却是“摩尼”二字! “朱勔祸国殃民,我们摩尼教替天行道,先去其爪牙,过些时日再来杀猪!”那些人中有人大叫道。 “摩尼圣教,替天行道,摩尼圣教,替天行道!” 近两千人齐声高呼,还有人扔下一些牌印,正都是摩尼教的证明。他们一边喊,一边大模大样登船离开,围观看热闹的人面面相觑,然后一个个大笑。 如此儿戏,鬼才相信他们是摩尼教徒。 但是这伙人原本就不是要他们相信自己乃摩尼教徒,他们只是给地方官一个向上交待的机会罢了。 否则,地方官上报,周铨派人抄了朱勔的家,抓了百余人走,此事传出去,上级官员要不要追查,两个大臣相争,做出这种事情,赵佶要不要为难? 现在好了,干出这番事情的是“摩尼教”,有人证有物证,那么地方官上报某年某月某日有摩尼教作乱,强抢官宦宅院,而上级只要下令缉拿摩尼教匪,反正抓邪教是历来朝廷都干的事情,而赵佶当然也可以装憨,用不着在两名大臣中间来做取舍。 看起来儿戏,却是妙手,唯一一个倒楣的,是躺着也挨刀的摩尼教。 哦,还有摩尼教教主方腊。 他原本在外围看热闹的,此时气得捶胸顿足,不过发了片刻的狂之后,他立刻转身就走。 身边的亲信凑上来:“圣公,此事不能如此就罢!” “那你还能怎么样,莫非还去与周铨打官司,告他坏了圣教声誉?”憋着满肚子气的方腊怒道:“蠢货,蠢货,蠢货!” 他心中除了愤怒,其实还有恐惧。 安知这一招,不是周铨对他的警告! 随着经济实力的提高,方腊本人也渐渐不满足当一个富家翁了,至少,他希望自己能拥有更大的权力,最好能对朝廷的决策施加影响。 故此,摩尼教这两年加强了对东南的渗透,此次交结朱勔,这也是目的之一。 是不是自己的一些小动作被周铨知道了,所以他在治朱勔的同时,顺带敲打自己? 越是细想,方腊就越觉得恐惧,周铨仿佛是一柄悬在他脑袋上的利剑,自己不管做什么事情,他似乎都能先料一步,然后加以限制。 回去之后,第一件事情,是将圣教再清洗一遍,免得手下有周铨派来的人。另外,圣教接下来半年又得低调行事,伸出去的触手,全都是缩回来。 方腊又有些气,自己的儿子不争气,送到济州去这么久也没有接近周铨,更没有学到什么本领,反倒是听说和女真人关系挺好,成了女真人在济州的联络人。 女真人…… 方腊心中忽然又是一动。 ... 三七五、猪养肥了,自然要杀 苏州发生的事情,传到京师,也只用了几日时间。 躲在赵佶旧宅中的朱勔得到消息时,只是一呆,然后跳了起来。 原来如此! 赵佶将他留在京中,真是为了“保护”他。 而且看此情形,赵佶对周铨会用什么手段来对付他非常清楚,周铨在动手前肯定和他说过。 再想到那一日后,蔡攸私下传来的消息,朱勔欲哭无泪。 显然,这是周铨早有预谋的一次行动,上回皇城司监视事件,虽然事后皇城司被转归台察,周铨也升了爵位,但周铨亲近的人被拘拿,却还没有给他一个交待。 朝廷不给他一个交待,他就要给朝廷一个交待,为了避免这个交待,朝廷就得让朱勔出来给他消消气。 既然朱勔当初拿了周铨外围之人,那么现在周铨拿他的手下,便是理所当然的报复。更何况,朱勔当初拿的是官吏,而周铨拿的却是朱家的家仆,在赵佶看来,抛出朱勔几个家仆,便能让周铨不再有怒气,这笔买卖简直太值得做了。 若只是几个家仆,朱勔也认了,但是这不是几个,他家中的金带银带,还有平时表现活跃的,被周铨一网打尽! 而且据说当时那所谓“摩尼教徒”还一手拿着一个名单,挨个点人,这才将人拿住带走的。这也意味着,周铨打这个主意非是一日两日,早就派人将他的情况打听得清清楚楚。 事情不能就这样算完,但是,朱勔却只能暂时咽下。但紧接着,更多的消息传来,让朱勔也呆不住了。 他向赵佶提出求见,赵佶倒没有晾着他,而是约好,下午时分在延福宫里见他。 来见赵佶之前,朱勔特意在一面玻璃镜子前打扮了许久,一定要将自己打扮得憔悴仓皇,好引起赵佶的同情心。 “朱卿怎么这般模样?”果然,看到他的情形,赵佶吃了一惊。 “臣……冤枉啊,臣家被人抄了,连臣的外宅都被抄了!”朱勔哭道。 “哦,此事朕也知道了,听闻是摩尼教所为,朕已经下旨,令有司彻查,断然不令摩尼教贼人走脱!”赵佶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道。 这个时候,朱勔根本不想息事宁人,因此叫道:“官家,哪里是摩尼教,分明是周铨那个反贼所为!” “呃,此事可以凭证,说起周铨……听闻他瞧中了池州的一位美人,你也有心,故此二人相争?” 赵佶问起一个八卦来,朱勔当场愣了。 蔡攸也曾暗中向他传递消息,让他知道所谓他与周铨争夺美女的事情。但这根本就是子虚乌有,至少他自己完全没有这个印象。 事实上,他与周铨争夺的其实是在朝廷中的地位,而不是什么美女。 此事不可不辩解,否则周铨对他的欺凌迫害,就变成了两男人间的争风吃醋,为争风吃醋而挨了闷棍,这事情可不怎么光彩,就算追究起来,也算不得什么大罪。 “如此狂悖,如此嚣张!我哪里看中了他的女人,要和他抢,我在苏州,江南灵秀地,什么样的美女没有,还要和他抢?” 跪倒在赵佶面前的朱勔,痛哭流涕,伤心欲绝。 无怪他如此,不仅仅在苏州的大宅被抄了,就是其余几处庄院宅子,也同样被抄了。家里的损失陆续报了来,他足足被抢走了价值两百万贯的财物! 原本朱勔还想忍下去,可丢了这么多财物,叫他如何能忍,跑到赵佶面前哭一番,哪怕只是让赵佶罚周铨铜,也算是出点气。 但他跪在地上,却没有看到赵佶眼神里闪动着的怒火。 “朱卿,你起来吧。”赵佶回头望了一眼,强捺住怒意,缓缓说道。 “官家,这厮假冒邪教,擅抄大臣之家,无法无天到这地步,谋逆之心,昭然若揭了,官家,官家,他如今在京中,正合将他拿住,他的家产抄没!他这些年来百般钻营,积累了金山银山一般的财富,抄了他的家,官家想要征伐辽国的……” 朱勔还在哭诉,突然间听得急促的脚步声,他愕然抬头,然后一只硕大的脚出现在他面前,砰的一下,直接将他踢翻。 “臣实在受不了,君前失仪,臣认罚。”一脚踢翻了朱勔的周铨怒气冲冲,向着赵佶拱了拱手。 “你……你怎么在这里,官家,他怎么在这里!”朱勔看清楚踢了自己一脚的人后,惊慌失措,膝行上前,直接抱着了赵佶的腿:“救命,官家救命!” 赵佶表情有些尴尬。 “周卿……” “臣早就说过,臣一片忠心,若不是这等败类离间,官家如何会怪臣?”周铨见他跑到赵佶身边,自己不好上前去踢,只能暂时放过,只是闷哼了一声。 朱勔仍然弄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在他想象中,周铨回到京师已经是胆大妄为了,单身出现在皇宫中,更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但是,这不可能的事情,却发生了! 他想不明白当数正常,赵佶这个人固执是不错,但面对某些人、某些事,难免耳根子软。 他的身边,有拼命构陷周铨的人,也有竭力为周铨说话的人,特别是艮岳园中的铁路建成之后,他意识到这玩意对于大宋的意义,就知道,自己必须缓和与周铨的关系了。 自然有人将他的意思转达给周铨,于是周铨才会有这次进京之旅。 “我……我……”朱勔一脸都是茫然之色,此时他的狼狈是真狼狈。 “我把周卿召来,原本是想替你们二位当个中人,给你们说和一番,好不容易说动了周卿,唉,朱卿,你方才却又说了些什么话!” 赵佶整理了一番心情,苦笑着对朱勔说道。 朱勔此刻心里和面上都是一般模样,他哪里知道赵佶会玩这一手。玩就玩吧,方才周铨应该是躲在屏风之后听他们二人说话,赵佶也不给任何暗示,让他说了一堆激怒周铨的话。 周铨既然敢出现在皇宫中,所谓谋逆的罪名,自然就不攻而破了。 “可,可是臣当真没有和他抢什么女子!”朱勔委屈地叫道。 赵佶恼了。 周铨说有,那就是有,这是给大伙一个台阶,让所有人都有退路。可是朱勔这厮却是不识好歹,难怪周铨此前说了,这人私心太重! “此事不要再提了,朱卿先回去休息吧。”赵佶道。 朱勔哪里还不明白,自己肯定是失了圣眷! 他还待再说什么,可看到周铨在那边冷眼瞧着,似乎随时还会一脚踹来,他只能松开手,离周铨远远地,退了下去。 “臣不瞒陛下,从他家里抄出了两百余万贯……陛下,这还只是臣抄走的浮财,若算起田产房宅,还有臣查不出来的,他家中千万贯恐怕都有。他父子二人出身平民,又没有臣这样赚钱的本领,这么多钱从何而来,可想而知!” 在朱勔离开后,周铨面上的凶厉之气没有了,他笑吟吟地对赵佶道。 赵佶默然不语。 千万贯家财啊,这绝对让他都眼红,而且这一笔钱,若是抄来的话,全天下都只会赞他处置得好。 “猪养肥了,自然是要杀的,杀猪过年嘛,而且这钱一部分入公库,另一部分可入内库。对了,京徐铁路,臣已经做出预算,总共需要八百六十万零四千贯钱……” 赵构这家伙年纪小是小,行动力却是十足,真给他推动成功京徐铁路之事。 此时狄丘的钢铁产量,使得大宋的铁价降了下来,最低的生铁价格可以低到五文一斤。整个京徐铁路,所要钢铁约是七千万斤,相当于元丰元年铁产量的两倍左右,但放在如今,却只当狄丘钢铁年产量的六分之一甚至更少。所以周铨报的价钱之中,铁轨的价钱不是大头,真正的大头是砂石与人工,这些是工业化暂时也不能够解决的。 好在此时的铁路也不同于后世动辄载重万吨的铁路,无论是路基还是铁轨的质量,都没有那么高的要求。 赵佶听到八百六十万贯钱的支出,顿时咧了下嘴,这可是接近东海商会给他的年贡三倍,他要花钱的地方多着呢,哪里能拿出这么多钱来。 “臣从朱勔家中抄出的二百余万贯浮财,便作为皇家股本,投入到京徐铁路上来,臣再找人凑上一凑,然后再在京中发行一些铁路债券,若是运作得当,明年此时,京徐铁路便可以动工,只要资金充足,最长五年时间,这条铁路便可运作起来。到时上边收费,每百斤货物行驶一里收费一文,每年仅仅是这货运收入,恐怕就可以达百万贯以上,不用十年就可回本,接下来就全是尽赚。宫中每年多出几十万贯的收益,绝无问题!” 如此美好的前景,让赵佶怦然心动。 他除了提供政策上的便利之外,可以说一文钱都没有出,而这条铁路的修建,能够给他带来的政治经济利益,却几乎是无限的。 而且将周铨的精力集中到这条铁路上,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让他不会有余力去想造反的事情。 至于朱勔……这个时候赵佶哪里还会想到朱勔? “卿要何种支持,才可以全力推动京徐铁路之事?”赵佶问道。 “第一步是朱勔的性命。”周铨咧开嘴笑了笑。 ... 三七六、梁红玉 接连数日,朱勔再求见赵佶,却都没有得到许可。 他惶惶不安,从侧面打听,只知道那****离开后,周铨留在宫中好一会儿,赵佶甚至留饭,还让赵构等几位皇子公主一起出来与周铨相见,其礼遇简直不象是对臣子,反而象是普通人间的通家之好。 这其中既有赵佶故意如此,也是周铨值得他这样做。周铨既然敢只身回到京师,还到了他的皇宫之中,表明自己并无谋逆之意,对于东海王的未来前景很满足,那么,赵佶也该投桃报李,表明自己同样对周铨一如既往,并无猜忌。 哪怕是赵佶如此轻佻之人,玩起政治手腕来,也是驾轻就熟的。 弄明白这一点,朱勔知道,自己就别指望赵佶来为自己出气了。 “也罢,也罢,我便回江南去……狡兔三窟,正好前些时日,江南一位做毛线生意的豪商有意与我一起做丝绸生意,我从此以后,只管给自己搂钱,不管别的了!” 满心怨意的朱勔请求离京,这一次倒是出奇地顺利,奏章才上,半日后就批准。他回到自己宅中收拾行囊,正准备离开之时,却听得外边一阵骚动。 片刻之后,就见一队禁军,拥着周铨昂然走了进来。 一看到周铨,朱勔面色大变:“你……你来这做什么?” 他的话语里都带着怯意,周铨却是不理他,而是转向自身身边一人,笑着道:“你看如何?” 朱勔这才注意到,周铨身边,竟然是一个俊俏得不象话的少年郎。 只是仔细注意,那少年郎耳垂有孔,喉下无结,分明是个脂粉女郎假扮的。 “我在旁边看着呢。”那少年郎对周铨道,声音里带着一分娇嗔,还有两分无奈。 “那好吧……朱勔,我是来传旨的。”周铨这才笑着对朱勔道。 朱勔愣了愣,便看到周铨真从袖子里掏出一份黄轴来。 这模样,确实是圣旨。 而且在京师之中,朱勔觉得周铨也不敢假传圣旨。 这让他心中觉得格外不妙,让周铨给他传旨,岂会有好事。 果然,旨意中指责他不顾圣恩,假借天子之名,搜刮东南,祸害百姓,使自己获其重利,而天子朝廷却背负骂名。因此罢去他的供奉局职司和一切官职,驱逐出京,流放海南,永不许还京。 听得这里,朱勔满心苍凉:“哈哈哈哈……原来如此,艮岳将成,我朱勔没有用处了啊!” “怎么,你还想抗旨不遵?”周铨目中寒芒闪动。 “周铨,终有一日,你也会是我这般下场,你不要高兴得太早,到时候我就在海岛之上等你!” 他满怀恨意地接旨谢恩,起来之后,看着周铨,一字一句地道。 “哈哈,在海岛上等我?”周铨摇了摇头:“怕是你没有这机会了。” 说完之后,周铨转身又招呼那女郎:“如何?” “行,虽然尚未完全解气,却也算是出了一部分……侯爷果然是言出必诺,让奴等上一年,这还一年都没有到呢。” 那女郎巧笑倩兮,竟然不怕泄露自己身份。朱勔见此情形,哪里忍耐得住:“周铨,你传圣旨之时,竟然还敢带着女人……” “朝廷没有法令说,我来传递圣旨时不能带着女郎啊,法无禁即可,这可是官家亲口对我说的,许我便宜行事……如今我觉得带着她来比较适合,当然就带了,不服气?你来咬我啊!”周铨哈哈大笑,转身而去。 在朱勔眼中,这当真是小人得志至极。 但周铨很清楚,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哪怕皇城司现在归了台察,但他们总有渠道,将自己的消息秘密传给赵佶。 因此,这种轻薄、跋扈,很快就会被赵佶所知,赵佶应当会更加安心吧。 他身边女郎此时也回过头来,睨视朱勔一眼:“先父与家兄,只因告发摩尼教之事,为你这奸贼所捕,先父为你虐杀于牢狱之内,家兄亦是重伤几乎丧命……朱勔,你这狗贼,祸国殃民残害忠良,红玉只恨不能手刃你性命!” 说完之后,她大步当先,竟然走在周铨前头。周铨微笑了一下,回头向朱勔点点头,仿佛是打招呼,又仿佛是在说什么,然后小跑着追了上去。 倒是将一位多情公子的戏做足了。 只不过出了朱家的大门,那红玉姑娘就苦笑了起来:“今日之戏,东海侯可满意否?” “多谢姑娘给我遮掩。”周铨道。 “自此之后,东海侯多情之名,可就传遍京师了,上回东海侯说的好……冲冠一怒为红颜啊。” 周铨面上略微带有一些愧色。 为了迷惑朝中的诸位大佬,特别是迷惑赵佶,他请这位红玉姑娘配合,演出了一场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好戏。 他真正的目的,还是江南。 流求的开发已经遇到瓶颈,它离江南更近,若能够获得江南的市场,便可以吸纳更多人口,创造更大的生产力和财富。但是朱勔在江南一日,江南的市场就不稳定,而且有这么个怀有敌意的人处处设限,肯定是不成的。 所以他不仅要扳倒朱勔,和朱勔算算旧账,而且还要立威,让江南的人,无论是上面的官吏,还是底下的地头蛇,都知道他,晓得他做起事情来有多狠辣。 “你不是说想要手刃朱勔么,此事也不算难。”周铨缓缓地道。 梁红玉双眼一睁,微微露出惊容。 朱勔再如何落魄,也曾经是皇帝的宠臣,要手刃他岂是易事,其中的风险,不想可知。 “你随我来吧。” 二人要将戏作足来,便上了同一辆车,在外人看不到的车厢之内,两人危襟正坐,周铨有意避得远一些,而红玉同样如此。 为了复仇,她是豁出去了名节,只恨自己不是男儿之身,否则的话事情会更简单些。 马车回到了东海商会,但二人并没有进屋,而是直接转上另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这马车只有两三个人随护,很快出了京师城门,过关卡之时,查看的禁军士兵和税吏问都没问,就径直放这辆马车出去了。 车一直在走,路上周铨在闭目养神,梁红玉最初时不好看他,但时间久了,她便盯着这张年轻的面庞。 与别的男子到了二十余岁就开始蓄须不同,周铨始终不曾蓄须,这让他的面相看上去更为年轻。即使放在江南灵秀地,他长得也相当俊秀,难怪能将几国的公主都迷得神魂颠倒。但这些并不放在梁红玉心上,她更希望在周铨脸上找到的,是他智慧的来源和勇毅的根基。 这大半年经历过的事情,又在梁红玉心中过了一遍。 当初她独自逃脱,到了徐州,结果周铨却在海州,当她赶到海州时,周铨又回到了济州。她不得不追随着周铨的脚步,赶到济州来见周铨。别人曾劝她在一地等就是,莫要吃往来奔波之苦,可她为了早一日救出父兄,还是乘船而去。 事实上她想的是对的,即使得到消息的周铨立刻动用一切资源营救,她的父亲还是在狱中被折磨而死,兄长也是奄奄一息,周铨遍请名医,才救活回来,现在还在将养之中。 此事虽然与周铨有些关系,但红玉知道,怪不得周铨头上去。她能做的,就是求周铨为她父亲报仇,周铨当时就应诺下来,但因为手中事务繁多,便约定了一个一年之期。 而她也表示,愿意为周铨之事尽一份力。 想到这,她面上微微泛起红晕,当时她说的,可不是为周铨之事,女孩子家,家破人亡,身无长物,能够付出的除了自己还有什么? 周铨本人不置可否,事实上,红玉感觉得到,周铨见到自己后,特别是知道自己闺名之后,总是带着一种别样的敬意。 哪怕象现在这样,两人孤处于斗室之中,周铨也从未有过轻薄之言、轻浮之举。 她正想到这儿时,却发觉,周铨不知何时已经醒了,目光炯炯地看着她。梁红玉面上火烧一般,但她却没有畏缩,而是同样睁圆了眼睛,反看回去。 这下子是周铨受不住了,他坐正了些,收回目光笑道:“此间事了之后,你想做什么?” “我能做什么?”红玉好奇地问道。 “能做的事情多着呢,在济州你也看到了,我们的口号,巾帼从不让须眉,女子能顶半边天!只要你有本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从济州到流求,劳动力的短缺,让周铨不得不想方设法将女子从家中拖出来,把她们送到工厂、学校和各种各样的工作岗位上去,甚至在一些原本专属于男子的职司上,都用上了女子,比如说一些文书吏员、档案管理。好在济州与流求没有多少腐儒,而且大伙都觉得事情总得有人来做,男人不够女人自然要上,因此并未受到太多的反对。 而女子工作赚钱,不仅增加了家庭收入,也提高了自己的社会地位,这让一些聪慧的女子意识到其中的意义,此时再让她们回到家中,只当个贤妻良母,她们反而不乐意了。 “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红玉有些茫然。 “不急,要不你就先去学校里学上一段时间,我知道你此前饱读经史,人又聪明,不过我们的学校里,也有些东西值得你学一学。或许过段时间,你就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了……唔,到了,我们在这里等着吧。”周铨发觉车子停了下来,他笑着道。 ... 三七七、墙倒众人推 朱勔在京师的宅邸乃是天子御赐,他自己又有钱,故此布置得美伦美焕,当初初成之时,还专门请过赵佶来此,赵佶也是赞不绝口,认为朱勔别具匠心。 当朱勔收拾了一个包裹,凄凉而留恋地回望了一眼这座宅院,依依不舍的神态,溢于颜表。 他是被勒令离京的,故此几乎没有什么收拾的时间,唯一能做的,就是收拾一点细软盘缠。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所谓祸不及家人,无论是在苏州,还是在京中,都未曾提到他家人的处置。 所以他自己离开之后,家人暂时还可以在这宅中安置,但朱勔知道这必不长久,因此已有交待。 到得门前时,他又忍不住回头道:“记得,家里的东西收拾好来,早些寻船回苏州去,离开时各处大门都要落锁……” 话还没有交待完,便被一个差役伸手推了把:“快走快走,还真当只是出回门么,用不了几日,这宅子朝廷就要收回了,你还关心这个!” “上差,容我再叮咛几句。”朱勔以前哪里将这等差役放在眼中,此时却连连拱手,满脸堆笑地道。 “朱勔,你扒别人家时,可不容别人家这般千叮咛成嘱咐!”那官差冷笑着却不许。 他们这些人最会看风向,如今朱勔倒台是必然,谁还会和他客气! 朱勔被连推带搡地推出了门,才到门口,他就一愣,因为门口竟然聚拢了许多人。放眼望去,不少人平时他都认识,是这边的左邻右舍,他心中感动,拱手团揖道:“有劳诸位相送……” 叭! 话未说完,一个臭鸡蛋便砸在了他的脑袋上,他顿时呆了。 “我们确实是来相送的,朱勔,你这狗贼,平日里倚仗官家恩宠,飞扬跋扈,欺压良善,你家的狗咬了我家孩儿,我只不过是拿棍棒吓唬了一番,你竟然要我给狗下跪道歉!” “你我两家奴仆争道,这等小事,你也跑到官家那儿去告上一状,害得我落职!” “上回你用黄布缠着手,我只不过不小心碰着了,你就说你那手是官家拍过的,我碰着便是对官家不敬……” 朱勔得意之时嚣张跋扈,得罪的人不知凡几,虽然这些都是左邻右舍,原本该相互亲近,可是朱勔却将他们尽数得罪。 或许都不是什么深仇大恨,只是一些小怨,可积累下来,却也让众人心底生恼。 更何况朱勔人品不堪,众人原本就看不起,此时有了机会,哪里会放过他,少不得要来当面羞辱一番。 朱勔先是暴怒,然后是悲凉。 能与他为邻的,当然也是朝中的官宦,此时他已经失了圣眷,不忍也得忍。 这个时候,官差倒不催促他了,只是笑嘻嘻地看着周围的人羞辱嘲骂朱勔,先只是一些官宦人家,然后隔得远一些曾经被朱家的仆人欺凌过的普通市民也胆子大了,高声叫骂起来。 朱勔到这个时候,才知道自己那些家仆管事,借着自己的威风和名头,在外头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勾当。他无可奈何,以袖遮面,快步前行,还不时催促那些官差。 只是他养尊处优惯了的,这一行来,才是数里,就觉得双脚沉重迈不出步子。他见情形不对,向着押送的官差哀求道:“且容我雇车,我能方便,几位也一样能方便。” 那官差听得自己也能跟着乘车,倒不阻拦,只是他们在车市里转了一圈,听闻要租车给朱勔,一个个都是不同意,最后好不容易才搭上一辆往城中运煤的大车,朱勔蹲在上面,默默向城外行去。 才出城不久,天色就晚了,那几个官差嚷嚷着要寻地方歇脚,朱勔也存着一丝幻想,总觉得官家会后悔,会派人来将他追回去,因此,他也想要寻个地方歇脚。 他们出来,自然有官府的驿站,以前朱勔到这些驿站中,总是最好的房子住着,最好的菜肴上来,这一次就不成了,听闻是朱勔被驱出京,那驿丞哈哈大笑:“上回他住我们这儿,还抽了我一鞭子……喏喏,茅房边上有间屋子,就给他这罪官住吧,朱老爷,对不住,我们这儿往来的达官贵人太多,好屋子得给他们留着,你老就在那屋子委屈一晚吧?” 这话就是直打朱勔脸,朱勔却也只能生生受了。 茅房边上的屋子当然是自气熏天的,朱勔呆在其中,此时天气已经变冷,这间屋子里没有升炉子,冻得他真哆嗦,忙将自己行囊里所有的衣裳都穿上,这才好过了些。 他行囊倒是颇丰,此来带了银圆五百枚,足够他路上开销,另外,还衣服里还暗缝着几张会钞飞钱,可以兑换两万枚银圆——说来有些讽刺,这些都是东海商会发行的。有了这些,他到了海南,也不至于贫困。 望着这些钱,朱勔悲从心来。 到得座钟时间夜里十点左右,朱勔仍未睡着,听得外边来了脚步声,他心中一凛,忙缩在床角。 “朱老爷,朱老爷?” 却是驿丞的声音,只不过这声音与投宿时的冷嘲热讽不同,带着一股甜腻的奉承味儿。朱勔得意之时,对这种奉承味儿绝不陌生。 他收住心中的惊慌,装作刚刚睡醒的模样:“谁啊?” “小人是这驿站的驿丞,刚刚有位贵官连夜离开了,他的屋子空了出来,小人琢磨着,朱老爷正好可以在这住,这就来通知朱老爷了。那边屋子里有热炕和暖炉,味道儿也好闻,朱老爷,还请移步。” 朱勔沉吟了会儿:“何故前倨而后恭?” 他直接问了出来,那驿丞略有些尴尬,迟疑了一会儿,才说道:“朱老爷的事情,小人回去和婆娘说了,俺家婆娘是个有几分见识的,她说朱老爷此次不过是逢圣人一时之怒,以后圣人还会记起朱老爷,没准过几天,老爷又是鲜衣怒马从小人这里返京……” 说到这,他干笑了几声,不再往下说了,朱勔听得心情微微轻松了些:“家有贤妻,夫无横祸,你那婆娘是一宝,小心照看好了……若我真能有返京之日,看在你婆娘面上,今日之事,便不与你计较!” 他一边说,一边小心地从门缝往外看,看到确实只是驿丞,拎着个玻璃马灯在外头,这才放下心来,先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然后开门出来。 驿丞向他点头哈腰,见此情形,朱勔心中酸楚:虽然他口中说真有返京之日,实际上他心底明白,自己再想返京很难。艮岳既已建成大半,没有再需要缴纳花石纲的地方,他对赵佶的用处少了大半。 而且皇帝自古皆是无情之辈,他凑在身边,自然圣恩不衰,一但远离之后,皇帝身边之人,绝不会容他再回过头来分宠。 “带路吧。”定了定神,他向驿丞吩咐道。 驿丞掌着灯,带着他穿过院子,到了驿站中最高大的一幢屋子前。那屋子的门是虚掩着的,驿丞推开之后,做了个请的手势:“朱老爷请进,看看是否还满意?” 朱勔迈步入内,看得这间屋子外面是个会客厅,陈设还过得去,隔着堵墙是卧房。比起方才那茅房边的屋子,这里暖和得多,气味也好得多了。 “还行……”朱勔说道。 他一边说,一边向卧室内走去,口中还吩咐:“让人给我打点热水来,我要泡个脚……” 进得卧室的门,他的双足一顿,整个人都站停了。 卧室里别的都很正常,唯一不正常的地方,在于梁上。 在卧室的大梁之上,一根绫绸挂着,下方打了个结。 朱勔先是暴怒,然后大惊,再然后,就是恐惧。 他缓缓回过头来,便看到押送自己的官差们都已经进了客厅。这些家伙,满脸都是不怀好意,狞笑着望着他。 而驿丞则半弯着腰,无声无息地向后退去,消失在屋外的黑暗中。 “你们……你们这是何意?”朱勔问道。 “谁耐烦陪你跑海南那么远的地方,朱老爷,识相点,自己把自己挂上去,休要老爷我们动手,免得到了阎罗那边难看。”一个差役厉声道。 “你们是收了贿赂,你们想要害我……是周铨,周铨呢,周铨这狗贼呢,他为何不敢来……周铨!” 他厉声大叫,然后就看到那些差役分开,周铨与梁红玉走了过来。 “红玉姑娘,你真要自己动手么?”周铨没有理睬朱勔那要吃人的目光,向着梁红玉问道。 梁红玉盯住朱勔,这是她的杀父仇人,现在彻底落到了她的手中,她想要怎么处置,便可以怎么处置。 “摁住他吧。”周铨道。 那几个差役如狼似虎地扑了上去,将朱勔死死摁住,朱勔高声叫骂,然后哀求。周铨仍然是没有理他,而是将自己的佩剑拔了出来,交到了梁红玉的手中。 梁红玉握紧剑,一步一步向朱勔走了过去,片刻之后,剑尖抵在朱勔的咽喉,只要她稍一用力,朱勔就要被刺穿喉咙。 而朱勔已经吓得屎尿俱下,大小便失禁了。 “还是按你原先的计划,让他被自杀吧,如此宝剑,沾上这等卑劣之贼的血,实在是浪费了。”握剑凝神了好一会儿,梁红玉却又收住剑,退到了周铨身边:“但我要亲眼看到他死!” ... 三七八、所有人都是胜利者 蔡攸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望着同样在抹汗的开封府尹聂昌,面上情不自禁浮起苦笑:“我知道了,既然是自缢,那就是自缢吧。” “官家那边……卑职当如何交待?”聂昌问道。 这聂昌原名聂山,字幸远,乃是抚州临川人,他的官职虽然不如蔡攸,但在蔡攸面前如此做小,乃是另有原因。他的仕途几步关键,无论是早年的右司员外郎,还是后来直龙图,再到现在的知开封府,都是蔡攸所荐。故此,他对蔡攸做足了下级对上级的姿态,当得知朱勔缢死于开封城外之后,他第一时间,便来找蔡攸请教。 “照实说就是,官家……也只要面上过得去就行了。呵呵,缢死,缢死……” 聂昌会意:“那卑职就说,朱勔出京之后畏罪自尽?” “就这样吧……” 蔡攸再次抹了抹汗,同时他眼中冷芒闪动了一下。 在他看来,周铨做得有些过了。官家既然已经将朱勔夺职,而且还流放到海南,周铨就该满意,而不是为了一个妇人,半路上去缢死一位官家宠臣。 哪怕只是曾经的宠臣! 所谓兔死狐悲,蔡攸觉得,朱勔对付周铨的手段虽然不堪,但还是规则之内的,但周铨的手段,完全不是如今官场规则内的东西。 当初周家父子在市井中时,拿这等手段去对付一个有破家之仇的小吏可以,但他如今都是东海侯了,还拿这种手段去对付别人,而且朱勔! 这就让蔡攸感动威胁,若是周铨知道他背地里的小动作,知道朱勔行事其实也有他暗中唆使的成份在里面,知道王黼与自己的私交非常好,知道自己想要坐在宰相的位置……他会不会也用相同的手段对付自己? 蔡攸一直觉得自己的父亲老了,做事情未免有些老糊涂,比如说,对周铨的支持。在蔡攸看来,以蔡京对周铨的支持,完全可以向周铨提出更高的要求,周铨也理所当然给蔡家更大的利益。 但没有,蔡家在东海商会中只是诸多势力中的一位,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更重要的是,周铨给蔡家的利益,哪怕是经过他儿子蔡行之手,给的也只是蔡家,不是他蔡攸。 权利之争,自古无父子。 这句不知是谁说的话,在蔡攸心中响起,他定了定神,将之驱走,然后下令回府。 他要好好和父亲说一说了。 “你觉得周铨做得太过?我倒觉得他做得恰到好处……你瞧,朱勔是死了不假,但朱勔家人,却并未受到牵连,至少现在未受牵连。”当蔡攸在蔡京面前抱怨的时候,蔡京都在静静听着,没有急着发表意见,等他说完之后,蔡京才缓缓地道。 “可是朱勔何至于死?” “为何不至于死,若是他成了,会留周铨性命么?”蔡京反问。 蔡攸默然,然后道:“那也不该用此手段,老大人,你对周铨纵容太过了,如今其气焰之盛,连你这宰相都压制不住!” 旁边的蔡绦捂着嘴突然笑了一下,蔡攸白了他一眼,也自知自己的激将法用得太拙劣了。 “若不纵容周铨,你以为……老夫还能为相多久?”蔡京昏花的老眼从老花眼镜后看了看蔡攸。 蔡攸哑然。 以赵佶的性子,为避免权相出现,频繁换相是他的一惯手段。但现在有周铨这个无形的压力在,朝中要尽可能维持稳定,要有一个镇得住的人,故此,蔡京这一回复相之后,地位到现在都很稳固。 哪怕此前赵佶也流露出几次换相之意,甚至还准备了王黼等备用之人,可是每当此际,周铨就要生出一些事端来。比如说王黼,如今就落了个闲职,连户部尚书之位都没保住。 “而且,你安知朱勔之死,就不是官家的心思?”蔡京又缓缓道。 “这如何可能?” “这些年,官家修宫室苑囿,办花石纲,你,朱勔,还有别的几人,都献了不少花石吧,你们自称是从民间买来,实际上一个个都借机搜刮发财,你在京中,手段终究有限,朱勔在江南,搜刮到的数字,没有两千万贯,一千五六百万贯总是有的……官家修艮岳花的钱,还不如朱勔搜刮到手的钱,官家又要伐辽,成就列祖列宗未成的伟业,又要修京徐铁路,加强对徐州狄丘铁产地的控制,便于今后西军东进……这些都要花钱!国库里的钱不好乱花,内库里的钱不舍得花,那么当然要寻你们这些近臣借几个钱花花。”蔡京说到这,嘿然笑了两声,然后住嘴不语了。 而这番话,已经将蔡攸震住了。 此时屋子里,只有他们父子三人,若非如此,他绝对从蔡京口中听不到这番话语。 “官家……官家当真是这样想?”蔡攸迟疑了一会儿问道。 “是不是这样想,我不知道,但若我是官家,我就会这样想。”蔡京摆了摆手:“攸儿,你还嫩着,想要我这个位置,还得再过十年啊。” 蔡攸默然,然后告退出去,急匆匆地去了皇宫。 在他背后,蔡绦有些担忧:“老大人,大哥此去……” 蔡京昏黄的眼中却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你兄长心大,想当宰相,却无宰相之才,他与王黼等若能掌权,国家必败……今日之事,算是给他一个教训,若他在官家面前连话都不会说,宰相这个位置,他也就别想了!” 蔡攸求见赵佶,自然是能够随意来见的,如今天下无事,赵佶除了例行朝会之外,基本就是宫苑之中游玩。当蔡攸看到赵佶时,发觉官家的心情似乎不错,正在看几位皇子绘画,特别是在赵楷身边站得许久,一脸都是赞赏之色。 赵楷已经出府,大概是补偿,他的嘉王王号也换成了郓王。但皇宫与赵楷的王府,有飞廊相连,也就是说,名义上赵楷离宫自居,实际上他往来皇宫仍然很方便。 赵构也在场,蔡攸看了这位少年皇子一眼,这位少年皇子最近似乎迷上了铁轨和列车,一个劲儿就是钻研这方面的东西。他本来不甚讨赵佶欢喜,可自从充当宣慰使去过一趟徐州、海州后,赵佶渐渐也很喜爱他起来。 “官家,臣得知一个消息。”蔡攸肃然说道。 “卿说。” “朱勔自尽了。”蔡攸道。 赵佶面色微微一沉,而赵构在那边抬头,看了蔡攸一眼。 “此事朕知道了,朱勔有罪,但人既自尽,一了百了……朕已经下旨,赐放朱勔家人还乡。” 所谓赐放家人还乡,就是将朱勔家人赶出京师,这其中并没有说要发还朱家家产,这证明蔡京推测得没错,在得知朱勔的家当之后,就是赵佶这位富有全国的天子也心动了! “臣……臣……”蔡攸犹豫了好一会儿,然后低声道:“原本臣不当说的,朱勔这些年在东南,倚仗陛下宠爱,行事太过了些,特别是搜刮民财颇巨,官家念及旧情,不追究其家人之罪,这已经是重恩,但他家贪污盘剥所得,皆为赃物,理当收归……内库!” 这话说得,赵佶脸上方才的阴沉散了一半,不过赵佶还是犹豫着道:“这不好吧……” “臣觉得这样方能显出官家赏罚分明,若是官家担忧其遗族生计,可以留座田庄,几百亩良田,朱勔家人亦不至冻馁。” 赵构面无表情地又低下头,继续画着自己的画。 在蔡攸面不改色地苦苦劝说之下,赵佶终于“勉为其难”,同意要抄朱勔在苏州的家,他也让蔡攸推荐,派谁去抄家,蔡攸思忖了一会儿,然后笑道:“王黼如今正无甚职司,且让他去苏州走一遭,供奉局之事,也需有人打理,王黼去后,可为官家物色合适人选。” “也好,令王黼为正使,李纲为副使,一同去办此事吧。”赵佶略一沉吟,又加了一个人选。 只是这个人选,让蔡攸吃了一惊。 李纲曾投效于他的门下,即使是现在,李纲与他仍有往来,但是蔡攸明白李纲这人,若他真被派去,那么这次查抄,就不会给王黼多少发挥的空间了。 “周铨向朕荐了此人,朕觉得可以试用一下。”大约是察觉到蔡攸的惊讶,赵佶漫不经心地道。 此时李纲已官至起居舍人,周铨所荐,定是荐他去抄朱勔家,而不是升官。蔡攸恍然大悟,明白为何周铨此次入京,为何要通过李纲见陈东——只怕那个时候,周铨就已经决定要朱勔性命,而李纲也是在那时,和周铨达成了协议! 抄家之事,特别抄的是朱勔这厮,李纲一定会很开心,而且他肯定要在苏州大兴其狱,借着抄朱勔家之机,清洗一遍东南官场。至少那些朱勔举荐上去的官员们,都会成为李纲关注的对象。 经此一事,朱勔即使还有些残留力量,也会被扫荡一空,而李纲本人则借此获取足够的声望资历,可以考虑挤入朝中中上层大员之列,赵佶得到千万贯以上的财富,包括蔡京在内的朝中大佬们,则可以给门生故吏安排空出来的数十上百个位置……除了朱勔,所有人都是胜利者! 想到这,蔡攸觉得冷汗又冒出来了,他心中暗怨,父亲分明看透这一点,却不点破,让他险些站在了所有人的对立面! ... 三七九、可能引发一场大祸 且不说蔡攸心中的怨恨,朱勔丢了性命的消息,很快传出了京师,传到了李邦彦耳中。 此时李邦彦,正在河东怀州老家里避居,消息传到时,他正提着筷子准备吃饭,闻得此讯,筷子不自觉落在了地上,良久,他回头望着身旁侍妾:“当日出京之时,汝曾笑我仓皇,如今看来,幸好我仓皇,否则朱勔九泉之路上,必多一伴矣!” 那侍妾也是花容失色:“不知周铨竟敢如此,老爷得罪此獠,不可不避之!” “放心,放心,朱勔既死,他这口气算是消了,加上上回之事,我没有参与,若当时凑在他身边,少不得被和朱勔拉到一块儿收拾,但既然不在,我知道周铨此人的性子,只要不自己送上门去,他也懒得来寻我麻烦……呵呵,他一日要赚几万几十万贯钱,跑来找我麻烦,太不值啊。” 李邦彦自号浪子,发觉性命之忧已过,说起话来就有些轻薄。不过他说的倒是到了点子上,他只要不挡道,周铨懒得和他一般见识。 毕竟赵佶身边都是这样的酒囊饭袋,或许还方便周铨行事一些。 “那老爷还要在这边避他多久?”那侍妾又问道。 “不用多久,那厮收拾了朱勔,他是闲不住的性子,基业又在外头,接下来必然要出京的,他一出京,我便返回京中……朱勔这厮就是看不透,所以才丢了性命!” 如李邦彦所料,朱勔死后才几天,周铨便离开了京城。 不过他没有回徐州或者是海州,而是前往应天府。他父亲周傥,此时正在应天府,父子二人秘密商议了一段时间之后,东海商报中便高调宣布,周氏父子又成立一家名为大宋中原铁路总商会的商会,将对外招募股权,并且发行债券,其主要项目,就是修建京徐铁路。 “果真是京徐铁路……这报纸上说得明明白白了,你看,第一轮股权认购,已经有人秘密认购了二百二十万贯的股权,构成了总共股权的百份之二十二……” 放下东海商报,李邦彦得意地对面前之人说道。 此时李邦彦已经回到了京中,在他面前之人,则是耿南仲。 “李公可知这秘密认购者是谁?”耿南仲低声道。 李邦彦心念微动,然后指了指天空:“那一位?” “正是,不过出钱的却是朱勔,朱勔这贼子,有负皇恩,在东南大肆搜刮,当真是罪该万死!” 耿南仲口中这样说,心里其实在想,你李邦彦也好不到哪儿去。 但这话他只能想不能说。 经过皇城司之争后,耿南仲很清楚,赵楷的势力虽损,但圣眷未失,太子赵桓的储君之位,仍然岌岌可危。所以他必须找外援,但是最好的外援周铨,他却有些看不上——若真有了周铨相助,太子续位之事就是十足的了,最大的定策之功是周铨的,他耿南仲能得到什么好处? 而且,太子本人对周铨也很厌恶,比起赵佶来说,太子赵桓性格要古板得多,根本看不上周铨的那些新鲜玩意,在耿南仲等人影响下,赵桓认为,好的皇帝一定要生活简朴,奇技淫巧之物,只要不能正人心提道德,于国于民,都无益处。 曾有人拿水泥为比,说水泥有助于城防工事,抵御外敌,赵桓当时的回应是:只要人心得正,仁义得行,道德不失,自然众志成城,不需要坚城利器,也足以自守。 从儒家角度来说,这当然是正确得不能再正确的大道理,但这世上的大道理,也往往是大废话。 既然不能找周铨,朝中有份量的官员,在储君之争的问题上大多保持着中立,而皇宫中的内侍,则根据赵佶的喜好,大多偏向于赵楷。这种情况下,耿南仲便将目光投向了得到赵佶宠爱、现在权势还不是很大的一批人,这其中李邦彦便是代表人物。 故此这次李邦彦回京之后,他迫不及待,就秘密约李邦彦相见。 也是托周铨的福,这些年京师更加繁华,象他们现在呆的这种小茶楼四处可见,坐在包厢里,既清静又安全,不必担心有人偷听。 “李公,你说这京徐铁路究竟能不能成?”耿南仲又问道。 李邦彦嘿的一声冷笑:“莫看朝廷有旨意,但这京徐铁路,绵延六百余里,好象是近七百里吧,跨州过府且不说,中间多少人与之相关?这可不是周家父子一手遮天的徐州,地方上的乡党豪族,会轻易放过这块肥肉?” 耿南仲一直在当京官,对于地方上的事情,确实是不太明白的,听得李邦彦的话,他才神情一肃:“那就是说,很难成?” 他当然希望难成,虽然如今赵桓的主要竞争对手是赵楷,但是,若京徐铁路真成功了,首倡此事的赵构,必然会得到赵佶的重视,那也意味着赵桓会多出一个对手来。哪怕现在的赵构还很不起眼,但耿南仲身为东宫属官,有必要将最小的麻烦也扼杀在萌芽之中。 “若是别人办,当然不能成,周铨去办,我不敢说不能成……耿公,你也知道,多少别人认为不能成的事情,在他手中都办成了!但就算是他,也很难,难得比修蜀道还要大!” 李邦彦此时也将自己的富贵转寄在太子身上,因此,他在耿南仲面前说话,也就没有什么遮掩。 与此同时,蔡府之中,蔡攸看到蔡行笑嘻嘻地跑了回来,面色一沉:“你这厮不在家中好生读书,又跑哪儿去了?” “爹你也不是不怎么读书么?”蔡行顶了一句。 蔡攸顿时大怒,正待责骂,却看到儿子举起了一张纸:“爹爹休恼,你且看这个!” 蔡攸顾不得打他,接过来一看,却是张认筹文书。 因为东海商会开头的缘故,如今大宋工商大兴,凡有点资产者,皆以办商会为乐。一时之间,大宋境内的大小商会多如牛毛,仅在户部登记的每年缴纳商税达十万贯以上的商会,数量就已经有五十余个。故此,这种商会初建时的认筹文书,也不怎么稀罕,至少蔡攸曾见过许多份。 “这玩意儿……” “爹,你看清楚来,这可不是玩意儿,这是京徐铁路总商会的认筹文书,京徐铁路总商会!” “那又怎么样?” 听得儿子将这个京徐铁路总商会看得如此重,蔡攸不满地哼了一声。 “不怎么样,无非就是又搭上了周铨的赚钱宝船,可惜,这厮小气,只许我认购五十万贯钱,还说这是给我们蔡家……” 蔡攸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响。 那可是五十万贯钱! 身为蔡家的长子,他不是没有见过钱,莫说五十万贯,百万贯、千万贯的钱,也不是未曾见过。但是说来可悲,蔡家当家的是蔡京,主管财政的是蔡绦,而负责与东海商会协调的是蔡行。换言之,身为蔡家长子、蔡行之父的蔡攸,在这上面是插不上手的。 他儿子轻轻松松就将五十万贯花了出去,并且还没有经过他的同意,甚至连向征性地商量都不曾有。 “你……糊涂!” 原本是要破口大骂的,但话到嘴边,又变成了责怪。 “怎么糊涂了?” “难怪京中传言,说老大人问诸孙,米从何而来,你这厮说米从锅里来,另一孙说迷从粮袋中来,还有一孙嘲二人,说米从粮店中来……” 蔡攸说的是京城中流传的一个笑话,言下之意,就是蔡家孙辈尽是纨绔,不识民间生计,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京中百姓见惯了高官,胆子大,总喜欢在背后编排这种段子,追究也追究不出名堂来,故此只能由得他们去说。这样的段子也传到了蔡攸耳里,他此时拿出来,教训自己儿子。 “爹爹你是自家不知自家事情吧,这些年,家里对外经济,全是靠着儿子我呢。”蔡行当然也听过这个段子,不满地向父亲抗议道。 事实上,蔡行心中,家里若有谁真不通时务不知经济,那就是自己老子了。 “你还不糊涂,那怎么会将五十万贯扔进这无底洞中?” “无底洞,那可是周铨所倡,官家也出了两百万贯的大生意!爹爹,你以前不是让孩儿多与周铨结交么,怎么现在却看不上周铨主持的事情了?” “这……”蔡攸哑然,他总不好对儿子说,我是看上你爷爷屁股下的位置了,只要周铨能不停地为大宋赚钱,就找不到理由让你爷爷退休致仕,空出位置来给你老子! 他缓了缓,然后叹气道:“这条铁路,牵连甚广,你莫要觉得此前周铨都赚钱,这次便一定能赚。官钱投的钱,是从朱勔家里抄来的,官家不心疼,你这钱,家里能不心疼?” “我这钱也是这几年从东海商会得来的分红,有啥心疼的……更何况,这条铁路牵连再广,可周铨出马,又如何能不成?莫非朝中有什么传闻,有人要阻挠这条铁路?这倒是稀奇了,连朱勔都被上吊了,还有人敢跳出来挡周铨的路?”蔡行啧啧称奇。 “朝中没有人敢,朝外未必没有人敢!这可不是京中之争,关系到乡野无数人,要修路,就得占地,占哪家的田宅祖坟,哪家能同意?”蔡攸说到这,冷笑了一声:“你且看吧,这条路,不但难成,而且还有可能引发一场大祸!” ... 三八零、真正的死敌 出了祥符不远,就是考城县。 因为运河经过此地的缘故,考城虽不如祥符一般为天下第一富县,却也相繁华。 只不过因为河南商报上的一则消息,让考城人心浮动起来。 如同东海商会之后,各种商会涌现一样,在东海商报大量发行之后,各种商报也堂而皇之跟进。有钱有权的真傻子没有几个,众人都从商报巨大的影响力上,看出这种新事物代表的力量,也都尽可能地想要参与到这股力量中来。 河南商报口气很大,但实际上只是一个靠转载和摘录别的报刊上消息为主的小报,只在开封府和周边几个县城发行,每期能卖出的份数只有三千余份。 但最新一期的河南商报,却破纪录地卖了四千份,其中仅考城县,便至少增加了两百份售量。 “所谓铁路,要毁人田宅产业,坏人祖坟风水,而且此事必为胥吏上下其手,这是去一朱勔,而又来数十数百朱勔矣!” 这份署名“考县不忿生”的文章,只字未提周铨,更没有提到天子,只是分析铁路的弊端,其重要的理由就是三条,第一修铁路要征收沿途的田宅产业,这将令百姓流离失所,第二坏人祖坟风水,有失阴德,第三会造就一大批胥吏贪官。 对大多数百姓来说,第一条是虚的——以大宋如今土地兼并之状,沿途还有多少自耕农,实在成问题,而且真要征收起来,不可能不给补尝。第二条则让不少人动容,大宋迷信啊,从天子到百姓,都信道士,对风水玄学深信不疑,象赵佶修艮岳,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有道士对他嘀咕,说京师好则好矣,就是无山,所谓江山不全,国必有难。至于第三条,除了读死书的呆子,没有人往心里去,难道不修京徐铁路,就没胥吏上下其手了么? 当然,让考城县士民议论纷纷的,还有一条,是这作者的署名:考城不忿生。 这明显是化名,在报纸上发表文章用化名,此事同样不稀奇,据说东海商会上的不少有关自然学的文章,就都是周铨化名所作。 但此人化名就化名吧,偏偏化得不彻底,考城不忿生,分明将自己的籍贯露了出来。 “我看是林之逋所为!” “非也非也,此文鞭辟入里,非家学渊源者不可为之,当是傅青河所作。” “你们说的都不对,林之逋傅青河,皆是爱惜羽毛之辈,等闲不会出手,况且此文对上的是活财神,朱勔这才死多久?依我看,乃蔡家所为!” 此蔡氏与蔡京蔡攸倒扯不上太多的关系,他们是当地望族,虽然比起鼎盛之时已经实力消减不少,但仍然占据了考城县大量的土地。而且蔡氏人口众多,有贫有富,那些族老们掌握着财富和乡间民意,其族权之盛,连县令的话都未必能有他们的话管用。 在小酒楼里讨论的诸人,一听到有人说是蔡氏所为,不约而同,看向其中一位。 这位便是蔡氏中人,方才众人议论纷纷时,他却没有开口,此时众人所望,他平静地放下酒杯:“此文是我蔡洁生所作。” 众人没有想到他竟然会直接承认自己就是文章作者,愣了愣之后,各人神态不一。有敬佩者,有淡然者,也有情不自禁坐正身躯,好离得他更远一些者。 这些都收入蔡洁生眼中,他笑了笑:“这也是蔡氏公论,诸位,你们也都是出自大家,今日邀你们来,便是想问问,你们莫非就想见到自家的祖坟被毁、风水尽失么?” 祖坟、风水,还有利益。 众人都沉默下来,不太明白,蔡洁生怎么敢做出这样的事情,此时周铨声势正盛,连天子宠臣朱勔都被他弄死了——虽然是死在祥符县内,可离考城县才几十里,他们这些乡野中的豪强都听说了。 蔡氏凭什么与周铨对抗? “我哪里与周铨对抗了,我只是为民请命罢了,我这些年,也看过不少报纸,知道这位活财神行事,你们看我文章之中,可是只字未提他,这已经是我释放出的绝大善意。”听得有人相问,蔡洁生嘿的笑了笑:“自古发坟掘墓者,几人有好下场,祖宗坟丘所在之地,安能让外人踏之?活财神再能赚钱,但到得乡里,终归还是要由乡老仕绅说了算。” 前面的都是虚的,唯有最后一句,让众人惊觉有理。 如同前后各朝一般,大宋的皇权,同样难以抵及乡里,乡规民俗,对于乡野中的百姓来说,可能比国家更大。而乡野中乡老仕绅的权力,单独面对朝廷时可能显得微不足道,但整个面对国家制度时,却能展现出毫不逊色的力量! 若是铁路到来,必然要穿乡过村,也就意味着,随铁路而来的外人,他们将入侵原本属于在座诸人的权力范围之内。 一想到自己不能再在那些乡野愚民头上作威作福,众人眼中都闪过一丝狠厉:“蔡兄说的有理,这铁路之事,不能让他做成,哪怕活财神出的钱再多,也不能让他做成!” 蔡洁生满意地笑了笑,扫了众人一圈,然后缓缓道:“自然,也有人觉得无所谓,可以将今日咱们相聚之事去禀报周铨,或许卖了咱们,能换几根骨头啃啃,但以后在乡梓之中,休怪咱们不给情面了。” 这是威胁,要众人不将此事说出去,众人当然都无异议。 他们终究只是乡中豪绅,根本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样的一个庞然大物。此时众人都觉得自信满满,莫说周铨,就是皇帝官家,到了他们这儿,也得召几位乡老嘘寒问暖,何况周铨,说穿了也不过是个会赚钱的罢了。 随着这河南商报上的第一篇文章开始,京师附近,乃至应天府的各种报刊上,都纷纷传出反对修建京徐铁路的消息。 如此声势,周铨怎么会一无所知? 他本来在徐州,亲自参与蒸汽机的新试验,此时不得不又赶到应天,了解这方面的情形。 先他一步抵达应天的王启年,在他从马车上下来时,出现在他身边,低声道:“事情有了点眉目,河南商报上的那篇文章,是一个名为蔡洁生的考城人写的,他化名考城不忿生,虽然有所遮掩,但我们还是让河南商报的人说了实话。” “区区一个河南商报,哪有这么大的声势。”周铨摇了摇头。 不是河南商报没有这么大声势,而是那蔡洁生不可能有这么大的能量。此人也从未听说过,在此事之前,只不过是一无名小辈罢了。 “姓蔡……与蔡太师家有什么关系么?”他又问道。 敢为天下先,做这种得罪他的事情,总得有些倚靠吧,若背后是蔡京,那就是一个很不好的信号,证明周铨在失去赵佶的信任之后,与蔡京的同盟关系也开始破裂。 “他家是考城望族,自己是个秀才,家中曾有人入京,与蔡太师攀亲,只不过蔡太师对于其家,并未太过看顾。”王启年知道周铨会问这方面消息,因此打听得非常全面。 周铨嘴角浮起冷笑,一个区区地方望族的秀才,竟然有了这么大的胆子。 而且他在河南商报上的一篇文章,竟然召起了这么多的回应! “启年,你觉得是哪儿出了问题?”周铨问道。 王启年顿了顿,低声说:“这些年,各路商会发展太快,已经与地方的望族豪绅有了矛盾。” 这是难免的,商会发展得快,也就意味着工场作坊增加,工场作坊需要大量的“自由”的劳动力,而地方上的望族豪绅同样需要大量束缚在土地上的劳动力。这是两种生产关系的矛盾,几乎不可调和。 只不过此前的高速发展和利益均沾,让人可以忽视这种矛盾,而到了现在,工商业发展到了足以冲击旧生产关系的地步,旧生产关系当然要作出反应。 他们本能地厌恶铁路这种新生事务,因为铁路会带来更多的工场作坊,会更方便农村里的劳动力外出,会动摇他们的族权、父权。 周铨点了点头,王启年看得到这一步,不枉他这些年的耳提面命:“还有什么消息,一起说了吧。” “从前日起,事情有所变化,原本只是在城中的各种报刊上有这消息,现在已经扩散到乡间了。在考城县,各乡各村都有人张帖字报,痛诉铁路之害,特别是侵犯风水至使祖灵不安之事。” “百姓如何反应?” “议论纷纷,但都是反对铁路的。” 周铨有些苦恼地揉了揉自己的额头,心底骂了一声。这就是这些豪绅望族们厉害的地方了,乡野中的百姓,多数不识字,也不知道什么国家大事,他们的消息,都是这些豪绅望族有选择地传去的,因此,连朝廷的信誉,在乡野间都比不上这些望族豪绅。 这不是一个两个人,被煽动起来的,很有可能是整个京徐铁路沿线的所有村落。 所以这势头,必须给打下去,不能让他们再继续了。 周铨此时第一次有些后悔,当初自己不该将活字印刷术传出去,致使现在各种报纸泛滥,舆论不为自己所控制。 不过仔细一想,人家毕升几十年前就已经造了木活字,他就算是想要保守活字印刷的秘密也不可能。这个时代的人,并不真正傻啊。 ... 三八一、掀桌子放大杀器 詹天佐背着自己厚厚的行李包,靠在路旁的树上歇了歇。 他原本是狄丘的一名木匠学徒,后来到了周铨手下,学了三年脱颖而出,当徐州往海州的铁路开始修建时,周铨点了他的名,让他改去学修铁路。 他记得当时周铨拍着他的肩膀笑道:“天佐天佐,你又姓詹,叫这姓名,不去修铁路简直对不起老天!” 于是他就成了一位铁路人。 不知道为何叫詹天佐就需要来修铁路,但是出于对周铨的敬意,詹天佐还是专心于自己的新事业,并且很快就成为最好的铁路匠师。在徐州通往海州的铁路修到一半的时候,他被调来主持京徐铁路的前期勘察工程,这对他是一次巨大的考验,也是一次非同一般的机会。 想到这,詹天佐嘴角浮起一丝笑,又拿起手中的罗盘看了看。 砰! 正当他拿着罗盘测量方便,又准备以仪器计算长度时,突然间,一根棍棒伸了出来,直接敲在他手中的罗盘上。 罗盘跌落在地主,指针依然顽固地指着北方,但外头的玻璃壳却碎裂了。 这玩意儿可是周铨请匠人专门制造,用来勘探和测量方位,除了海上,就只有詹天佐这等身份者才能拥有。 他惊怒交加,抬头看去,却发现自己面前不知何时多了几十个人。 都是手拿棍棒、锄锹一脸涨红的青壮,见他望来,为首者厉声道:“你是来修铁路的?” 此事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不过詹天佐已经养成了严谨的风格,因此先摇头再点头:“我是为修铁路来勘察的,但如今还没有到修……” “我说了不错吧,这厮拿着个罗盘四处转悠,就是为铁路而来,休要让他再算计了咱们村子的风水!” “正是正是,他手中的纸,上面还不知画了些什么符,给抢来再说!” 这二十余人才不管詹天佐现在是否来修铁路,确认他和铁路有关之后,便是一拥而上,詹天佐身边也有五六个伴当、助手,见状慌忙来换,但他们区区数人,哪里是二十余人的对手? 转眼之间,他们便被打倒在地,手中各种仪器,还有各自的行囊包裹,都被抢了去。 待看到他们携带的盘缠钞费之后,那些乡民们一哄而上,七手八脚就将之抢了去,倒是方才夺去的各种图纸,因为他们看不懂散乱了一地。 詹天佐从地上爬起来,慌忙在地上捡拾四处散乱的图纸,这可是大半个月的心血,是他与伴当们用双脚丈量大地得来的。好不容易捡回了七八张,正待再捡时,却被人一把又推倒,紧接着一双脚踏在了他紧紧抓住图纸上的手上。 “这些鬼画符,必是坏我们乡间风水之图,莫要让他捡了回去,你们这些蠢货!” 听得有人在叫,詹天佐忙道:“钱钿你们只管取去,这些纸将来要有大用的,须得给我留下……啊!” 却是有人又给了他一脚,直接踢断了他一根肋骨,痛得他大叫着昏了过去。 饶是如此,他依然紧紧攥着几张图纸,想要将之护住。 不知过了多久,隐隐听得有人在呼他,他才醒了过来,睁眼向外望去,只觉得眼前一片昏沉,天色竟然晚了。 “匠师醒了,匠师醒了!”周围传来欢喜的声音,詹天佐这才清醒过来:“我们……我们这是在哪儿?” “还是在小河口,詹匠师,你身体还好么?” 詹天佐摇了一下头,只觉得肋下疼得厉害,他嘟哝了一句:“好象断了骨头……莫要动我,莫要动我!” 周围就是他的伴当们,一个个都鼻青脸肿衣冠不整,好在大伙都是在野外呆惯了的,受过培训,学过一些急救处理,知道断了骨头不能随意移动,便扎了个简易担架,将詹天佐抬了起来。 众人此时身边,已无分文,所有值钱的物什,不是被抢走就是被砸坏,就连詹天佐用于确定方位的罗盘,也不知被谁捡去了。他们饥肠雷鸣,却不敢停留,也不敢寻当地人乞食,只能乘着夜色,向着祥符方向回去。 在他们远处,仍然有些乡民观望,还有些愚蠢村妇,对着他们吐口水。 离得稍远处,蔡洁生看到这一幕,嘴角浮起一丝笑容,脑子里飞速转动,一篇文章已经成形。 詹天佐等人被打,只是这场风潮中的一个缩影,象詹天佐这般派出去的勘察队,几乎都遇到了麻烦。 正在应天府的周铨闻知此讯,怒不可遏。 “当真是好大的胆子……他们真以为我好欺负么?”他怒气冲冲,但同时也不免觉得无力。 这些动手的百姓,要收拾起来很容易,周铨立刻就可以派人去,实在不行,他甚至可以让梁山寨的人动手——宋江那伙人在梁山呆得都要发霉了,让他们动手远袭考城,屠掉一两个村子,甚至杀灭整个考城蔡氏,都不是什么难事。 但这样做的后果呢? 恐怕以后铁路修建,更是寸步难行了。 想到这,周铨心里就越发的烦躁,他需要一个办法,这个办法能够帮他解决掉工业化过程中最保守最顽固的势力。 王启年见他在想事情,悄然退了出去,但片刻之后,他又回来,还带着一份报纸。 最新的河南商报,还带着油墨的香味,就摊在周铨的面前。 “唔,有新的文章?” 周铨接过来看,发现其头版,正是说了在考城县小河口,乡民痛殴詹天佐等的事情。 这篇文章里貌似公允,首先责怪乡民动粗是不对的,但话锋接着一转,说“其事虽错,其情可悯”,终究还是为这些乡民脱罪,寻求舆论的同情。 文人杀人不用刀,在这篇文章之中,将这场殴打称为“互斗”,然后还说根本原因就是有关京徐铁路的谣言。故此,他恳请朝廷和有关人等出面澄清,保证并无修建铁路之计划,以此来取信于民,避免再度发生这类悲剧,甚至于出现流血惨案。 话说得很委婉,但周铨还是看出了其间腾腾杀气。 言下之意,这次只是打人,没有要人性命,但下一回,即使不是在考城县小河口庄,在别的什么地方,还会有类似的事情发生,而且有可能会死人! 周铨嘴角微微往下一弯:文章的署名,又是考城不忿生。 这个叫蔡洁生的家伙,倒是胆大,他究竟是哪里来的这么大的胆量? 周铨一直怀疑,蔡洁生背后有人支持,从这家伙的文章来看,虽然算不得什么大文豪,但还是有点根底,这种人,按理说不会轻易做对自己不利的事情。 “另外,运河上的水夫,最近也有些骚动,说是若京徐铁路建成,运河上的客货减少,他们这些水夫、河工和纤夫,都可能失业。” “胡说八道,就算是铁路建成,如何会少得他们的,船运自有优势……”周铨话说到这,多少有些口不对心。 此次再去徐州,是因为蒸汽机又有所突破,现在蒸汽机本身已经比较成熟,能效比也达到了一定的程度,而将其变成牵引动力的问题上,也没有什么大的阻碍了。 原本的历史中,瓦特是一七六三年才第一次接触到纽科门蒸汽机,到一七七四年他将自己设计的蒸汽机投入生产,前后也只花了十一年时间,这其中还有大量的时间是用在寻求资金等与发明无关的事情上。周铨有充足的资金,又有几乎一国的学者和能工巧匠,哪怕其中一些机械原理要在边研究的过程中摸索,从政和三年开始,他加大相关投入,到现在五年开花结果,也属正常。 史蒂芬逊开始研制蒸汽机车是一八一零年,到一八一四年就发明了旅行者号,周铨相信,有他充足的资金和研究方向上的指导,华夏的第一台蒸汽机车,应该用不了四年就造出来。那个时候,运河才会真正面临巨大的生存危机,现在河两岸依此为生的河工、水夫们,大多数将会失业。 “此事好办,我准备成立一个新的商会,名为……唔,就叫大宋轮船招商局吧,这些水夫、河工和纤夫,只要愿意,就可以应募!”周铨心念一转,有了一个主意。 等到日后这些人闹事,倒不如此时就提前将他们收编,到时候将水夫、河工调到海上去,反正远洋水手永远是缺的,而纤夫嘛,则可以去未来的蒸汽铁路上当养路工人。 但此事尚早,燃眉之急的,还是眼前。 沉吟了好一会儿,周铨道:“将九河道长从日本请来吧。” 王启年愣了一下:“此事靠九河道长有用?” “九河道长当然没有用,但他在日本弄的那三座大山理论,却是极有用。”周铨冷笑:“和我玩阴的,那我就放大杀器掀桌子,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弄得过谁!” 王启年还是不明白,为何周铨要说“放大杀器掀桌子”,在他看来,要平此事虽然麻烦,却也不是做不到,只要多花些钱钞收买,还愁那些乡野愚民不老实?不老实就打得他们老实! “另外,安排一下,我这几日赶去京师,去看看詹天佐等受伤之人,还有,当时动手的人,都给我查出来。”周铨又道。 他可不是什么宽宏大量之辈,那些动手之人虽然是被愚弄所致,可错了就是错了,犯了错就得受到相应惩戒! ... 三八二、这还有王法么 大宋政和八年十一月份,眼看到眼底了,因为一般道士的胡诌,赵佶决意改元,从此年号变成了重和。 蔡洁生这日回到家中,见到自家女儿蔡瀛正笑嘻嘻地绕树而跑,他心中微微欢喜。 以往他这个秀才身份,除了几亩薄田之外,并没有更多的收入,女儿想要件新衣,都很难能够办到。但这一次不同,他出声声讨铁路,俨然成了反铁路者的代言人,私底下不少人给他塞来银钱,用这些人的话来说,他们虽然不象活财神那样富可敌国,但也足以让敢为他们说话者衣食富足。 因此,蔡瀛此时穿着的,便是一件新衣裳。 蔡瀛的兄长蔡治,已经开始读书了,手中正捧着一卷蒙文,口中念念有辞。蔡洁生又是一乐,望了一眼门上“耕读世家”的匾排,他捋须一笑:“再多过些时日,自己可以买上几十亩田,那时耕读世家就名符其实了。” 正这时,突然间听得外头有响动:“蔡先生么,蔡先生么?” 蔡洁生听得这声音有些陌生,因此没有急着开门,而是问了一声:“谁啊?” “学生裘过裘补之,冒昧前来拜访蔡先生。” 蔡洁生略一沉吟,自己去开了门,便看到一个胖胖的文人打扮的男子,在几个伴当相陪之下立于门前,见到他出来,众人齐齐拱手,执礼甚恭。 裘过的名字他听说过,乃是邻县的一大地主,读过书,也进过学,但是学无所成,在乡里风评并不是很好。但是,如同他一般,这位裘过也是激烈反对修建铁路者,他们甚至在村口立有木牌,上面写着“铁路奸贼入境杀无赦”字样,据亲眼见到过木牌者说,写时用的是朱砂,因此字迹宛若鲜血淋漓,看上去极是吓人。 “裘先生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入内小坐。”蔡洁生招呼众人进来。 “坐就免了,我们上门来,是给先生送一份书信的。”裘过行完礼,然后双手捧出一封书信来。 “不知信中是何事?”蔡洁生接过来之后问道。 “是咱们相邻数县士绅公议,上书朝廷请停京徐铁路事,如今方才小胜,必须乘热打铁,请官家出明旨,否则……” 裘过口中滔滔不绝,蔡洁生听了却想笑,因为这厮所说,很多就是自己在河南商报上发表文章的内容,其中不少句子,干脆就是照搬照抄。 “此事乃是好事,不知何人牵头?”蔡洁生故意问道。 “不知蔡先生可曾看过河南商报上反对建铁路的雄文,在下不才,出面牵头,但到时将延请那位考城不忿生先生主持此事。”裘过道。 蔡洁生最初时愣了一下,然后心里突然生出一个念头来。 来了,来了,从一开始他就期待的机会来了! 蔡洁生化名考城不忿生,第一个站出来公开反对铁路,除了他背后蔡氏宗族乡党的推动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个人的野心。 此事和去年太学生对上皇城司也有关系,考城离京师近,消息也传到了考城乡野,蔡洁生听过之后,对陈东极是羡慕。对方一举成名,天下知闻,哪怕后来离开京师,今后也必然是要大用的。 他们这些读书人,总有科举走不通的,于是得想办法让自己“脱颖而出”,能够通过一些出格的行为来博取声名,给自己被破格任官积累资本。蔡洁生便有这个打算,出面反对铁路,无论成与不成,他个人都会积累巨大的声望。而蔡氏宗族也愿意到时推他一把,让他步入仕途,可以实现自己的平生抱负。 而现在,就是他走上前台的机会。 “不知先生如何求考城不忿生出来?”蔡洁生又问道。 “此事易耳,河南商报必有考城不忿生的联络方式,在下到时……” 裘过正说间,蔡洁生突然面上带有异色,他回头一望,只见一队人马行了过来,大约二十余名。 这小河口庄少有外人来,这伙人出现得有些突兀,而且他们的衣着打扮,蔡洁生看得甚是眼熟,正是当日那些勘测铁路者一般装饰! 而且仿佛唯恐别人不知一般,在他们衣服后边,还绣有“京徐铁路”四个字。 他们正在这讨论阻止铁路事宜,这修铁路的人就到了门口,当真是一种讽刺。 蔡洁生狐疑地看了一眼裘过,裘过神情也很难看,大步向那些人走了过去:“你们来此做甚?”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们来此做甚,须得你这厮管?”对方中一个黑脸汉子哼了一声。 “这……”裘过一时无语。 “我是本乡之人,见到形迹可疑的陌生人,自然该问一下。”蔡洁生虎着脸也上前道。 这些人二十多个,他根本不怕,毕竟就在自己村庄之中,只要一声高喊,几十号人随便喊出来。 那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然后冷笑:“形迹可疑?看你模样是个读书人,连我们身上的字迹都看不明白么,我们是来修铁路的!” 蔡洁生二话不说,回头对自己家院子里喊了一声:“闭紧门户,敲响铜锣,路贼来了。” 顿时蔡家的门关了起来,紧接着,院子里响起急促的铜锣声。随着锣声,村子里家家户户出门观望,片刻之后,便围上了几十号人。 有泼皮地痞,上回打了詹天佐等得了好处的,此时见到又是修铁路的来,哪里耐得住,上来便叫道:“打路贼啊……啊!” 他伸手来捉所谓的路贼,然后给一根突如其来的棍子捅了腰眼一下,砰的一声栽倒在地。 却是这些自称修路者当中一人,从他们在大车上的行囊中掏出了一根棍子:“上回被打过,以为我们还没有准备?” “打,打他们,奶奶的,疼死我了!” 那泼皮在地上嚎叫,他叫了两声,没有人动,他双眼一转,又叫道:“抢他们的车子,抢他们的行囊,还有那牲口……” 这一嗓子,让众人都动了起来。 确实,这伙外来者身上都有好东西,上回那批身上,可是被抢了百余枚银圆,颇让村里的汉子们喝酒吃肉吹牛赌博了几日,这一次人多,又有车又有马的,肯定收获不少! 众人一拥而上,但这回来的可都是壮汉,而且各个皆有准备,转眼间,在村民面前就舞起一片长棍,他们二十余人竟然结阵而行,直接将村民打得落荒而走。 这些人下手虽然有分寸,不打头,不打要腰,专打胳膊手脚。但一棍子下去,少不得要骨裂,而且动作迅捷穷追不舍,转眼间,就打翻了一大片人。村民们出来时最多也就带着两根棍棒,虽然也有身手好的,却各自为战,根本不堪一击。 转眼间,蔡洁生家门前,就被清出一大片,那些村民们躲回家中,开始寻找各种武器。 虽然也有刀枪,可是想得拿着这些武器去与外边那些强人拼命,村民们不免还要犹豫一番,就算有个别冲了回来,也是被乱棍打翻。 局面很快得到了控制。 蔡洁生此时也心生恐惧,因为他看到,这些外来者中为首的大步走向自己。 “把门撞开。”为首者叫道。 六七个壮汉冲过来,直接将蔡家的院门撞开。蔡洁生上前想要阻拦,又不大敢,他看向裘过,裘过身边带着几个伴当,可此时却缩得一边,根本不敢开口。 蔡家里面传来了哭声,蔡洁生厉喝道“我和你们拼了”,但他人却向后跑去,结果被两个汉子一左一右夹住。 “你就是考城不忿生,对不对?”为首的汉子来到他面前,咧开嘴笑了笑:“幸会幸会,令郎与令爱都挺可爱啊,当真让人一见生喜……” 蔡洁生哆嗦起来。 也不知道是为自己的子女,还是为了自己可能面临的事情。 “我也不多说什么,本来么,你在报纸上说些屁话,没有人与你一般计较,但打了詹师匠,这事情可就大了,你知道么,在我们那,师匠的身份可高了,而铁路师匠,如今总共也只有五个,你们竟然敢将其中最有可能升为大匠的詹先生给打了,还打断了骨头……他一根骨头,抵你们百十人的全身骨头。” 蔡洁生结结巴巴地道:“我……不是我……不是我打的!” “自然不是你亲自动手,你看,这次我们来,也不是詹先生亲自动手对不对……喂,我说你们,动作利落些,将大车弄进去,还有,旁边那几个嚎叫的,让他们闭嘴!” 那为首的汉子喝斥了一声,他的同伴将大车赶进了蔡家门内,而让几个被打翻在地的村民闭嘴的方法,当然是再打断他们两根骨头。 “行了,收工,走人!”为首的汉子见事情了结,对手下吩咐了一声,然后再回头冲蔡洁生一笑:“考城不忿生,这次看你忿不忿,对了,以后咱们可能要多亲近亲近,但愿不要再以这样方式相见,否则下回我再来,令郎令爱是否还能这般可爱,就很难说了。” 这正是蔡洁生在报纸上隐隐威胁的话语,蔡洁生惊恐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待这些人扬长而去之后,他才回过神来,跳脚大叫:“反了反了,这还有王法么?” ... 三八三、官员都是足球高手 蔡洁生大跳脚的同时,心里却更觉恐惧。 此前他也听闻过周铨的威名,但总觉得,象周铨那样的大人物,不可能和自己这样一只小蚂蚁计较。加之功利之心作祟,他觉得可以乘这机会,如陈东、陈朝老一般,引领风潮,为权贵所钟意,因此步入仕途。 简单地说,就是一只小蚂蚁想要踩着大象上位,结果大象甚至还没有发力,只是吹了口气,就将之吓到了。 特别是对方威胁的话语。 蔡洁生根本不管事情是自己先惹起来的,更不管自己还在报纸上公开威胁,要让修铁路者发生“不忍睹之惨案”,他只知道,自己现在被威胁了。 “蔡先生竟然就是考城不忿生!” 正这时,他听得袭过在旁说道,想到开始自己向他求助,他却躲得老远,蔡洁生横了他一眼:“现在说此事又有何意?” “些许挫折罢了,难道蔡先生就此认输,那岂不为天下所笑!”裘过微笑着道:“而且,蔡先生难道不觉得,这是一个机会?” “机会?” “对啊,这是一个大机会,恭喜蔡兄,以一弱质书生之身,挺身面对周铨无边淫威,这可就是,就是……对了,虽千万人吾往矣!” 蔡洁生怦然心动! 对他来说,这确实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只要买通一些没有底线的小报稍事叫嚷一番,他的名字,将会举世皆知。 而且那些想要对付周铨的人,只要不瞎眼,就会看到他的用处! 唯一可虑者,周铨还会动用方才那样的打手,可能威胁到他的家人…… “贵府亲眷,蔡先生不必担忧,我可以将他们接走……周铨在京师有势力,在徐州和应天府有势力,但有一处地方,他却没有势力!” “何处?” “西京!” 自国朝倡导新法以来,西京就是保守派的大本营,不少旧党之人,无论属于旧党的什么流派,都会缩在西京洛阳。周铨对这些人没有什么好感,对保守派的旗帜司马光更是甚为鄙夷,因此在洛阳确实没有什么势力。 “将我家眷送到洛阳……生计如何?” “蔡先生为民请命,裘某没有蔡先生这种本领胆气,却也不愿落后,蔡先生妻儿生计,我愿承担……我知道空口白话,难以取信于人,但若是文潞公后人呢?” “文潞公后人?”蔡洁生又惊又喜。 文彦博虽然已经去世多年,但余名尚在,就连蔡京也甚是相敬,而当今天子赵佶同样对其极为敬重,当有人将文彦博列入党人时,赵佶特意下令将其名从党人中除去。其后人若虽然官职不显,但在大宋朝廷中颇有影响,若得其一诺,确实令人信服。 “文殿撰讳维申者。” 文维申也是一个老人了,虽然名声不显,可是蔡洁生还是相信了裘过。 “既是如此,那么……” 他话说到这,却又悚然一惊,只顾着和裘过说话,却忘了一件事情。 那伙人可是推了辆大车,将之塞入他家中的! 他连忙赶了回去,看到那大车上用麻布干草掩得严严实实,他才将麻布掀开来,正要细看,又听得外头人声鼎沸起来。 那些村民们见强人走了,这个时候纷纷冲出,到得他家门前,一个个伸头张望,见他毫发无损,都松了口气:“蔡先生,没事就好……” 众人纷纷招呼,蔡洁生一时间也顾不得去看干草下是什么,先回应了众人,毕竟这些人是听得他家的锣响才冲出来的,不少人都被打断了手脚,接下来的救治,还是个大问题。 蔡洁生这人,毕竟还是小地方呆久了,没有到外去见识世面,故此很有些乡愿。他这边还未问到伤员情形,而乡民们也如同往常一般,想要围到他家院子里议事,突然外边再度传来嘈杂之声,紧接着,就见一群乡勇民壮在差役的带领下冲了进来。 这些人来了之后,也不多说,直接就掀了大车。 “啊!” 一片惊呼声中,大车之上掩在干草中的东西露了出来,竟然是甲胄、强弩! 百姓手中拥有刀枪棍棒钢叉猎弓,都不算什么,但一般百姓家中若是私藏甲胄、强弩,则是大罪,若是官宦人家,甚至可能因为这些私藏的东西而被扣上谋逆作乱的罪名! “果然是真的,蔡秀才意欲聚众作乱!”有乡勇叫道。 “竟然会如此,平日里他不是挺老实的一个人么?” “近些时日,他四处串联,说是要反对修建铁路,现在想来,他不是反对修建铁路,而是以此为借口,串联同党,准备谋逆!” 这说话的乡勇可就毕竟陌生,但这番话说出来,句句诛心,蔡洁生面色惨白,这才知道,方才那群人来,可不只是打人威胁那么简单,而是光天化日之下,强行栽赃! “冤枉,冤枉!”他叫了起来:“这是别人塞到我这儿来的,在场的左邻右舍都可以作证!” “这些左邻右舍聚在你院子里,该不会是商量如何分发甲胄强弩吧……这分明是叛逆同党,他们的证言,如何可信?”又一个乡勇道。 “你们……你们不是本县乡勇民壮,也不是本县差役!”有人终于发现不对,这些人里,竟然没有一个熟面孔,当即怀疑起他们的身份来。 “呵呵,我们是祥符县的,有人告变,等不及公文往来,只能先跨境捉拿了,如今人赃并获,大功一件——怎么,看你们的模样,莫非是想执械反抗?” 来人确实是祥符县差役民壮,不过他们当然不会说,是有人出钱,所以他们才这么积极越境拿人。大伙都知道,这所谓的谋逆背后肯定有名堂,经不起细查,但使钱的人也早说了,他们并不是真想要了蔡秀才的性命,只是让这个不老实的家伙老实一段时间。 在某种程度上说,周铨需要这段时间,让他准备好真正的大杀器,同时也需要以这种手段,转移那些乡绅们的注意力,让乡绅们以为周铨真只有靠这等手段才能对付他们。 这些人究竟还只是平头百姓,对官府有着天生的畏惧,而且他们觉得,今日之事纯属栽赃,只要去官府说清楚便可。但他们不相信祥符县的差役,见对方要带人走,便将蔡家围了起来。 “既然信不过我们,这样吧,让你们考城县来处置,谁去报官,叫考城县的差人们过来吧。”这些祥符县差役中有一人又叫道。 这人看上去甚是年轻,但祥符县来人都是唯他马首是瞻。而这边乡民觉得有道理,其实方才与修路者斗殴之时,便有人想去报官了。 自有人骑了牲口前去报官,这边祥符县的差役也不动手,只是将院子里的人都看着,不许他们四处走动,也不许去动大车。考城县来人足足等了两个多时辰,这两个多时辰里,蔡洁生当真是如坐针毡,他并不是很害怕,却很担心接下来的麻烦。 “这是我们考城县境内之事,你们祥符县的跑来做甚?”知县当然没有来,来的是县尉,他带着一些弓手民壮,到场之后劈头盖脑就是一句,让小河口庄的村民们心情微定。 哪知祥符县的这些人一听,那为首的年轻人笑道:“县尉说的有理,那此事就交与你们考城县了,这边的人犯,还有赃证,都在此,我们可是一点都没有动,哦,这还有本县开出的问讯文书,烦劳县尉老爷交与贵县。” 见对方递过公文,县尉顿时头大如斗。 他一来训斥对方,为的是抢占先机,但对方顺水推舟,将这案子真转给他,而且手序齐全,让他不得不接。可是他来前就已经打听过,知道背后,其实是蔡氏宗族与铁路总商会的矛盾,双方都不是好惹的家伙,此前知县装聋作哑,不理会铁路总商会要求逮捕殴打詹天佐一行者的要求,现在装不得了。 “此事原是贵方所接,理当由贵方处置。”他声音稍缓,假笑着道。 “这可不曾,贵县治下有方,百姓甚是信任,却信不过我们这些外来者,你瞧瞧,这里三层外三层,将我们围得严严实实的。知道的说是聚来看热闹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聚众谋逆,想要杀官造反呢,哈哈哈哈哈……” 祥符县的那年轻人哈哈大笑,可考城县尉却从他的笑声中,听到了冰冷的寒意。 而且周围的乡民们也慌了,哪个敢到祥符县去打这场官司,在本县还可以寻着人去衙门里使人情,到了邻县,就是寻人使人情也要多拐几个弯儿! 众乡民七嘴八舌向县尉哀告,求县尉接下案子,然后就是叫苦的,叫冤的,还夹杂着那些被打断了手脚者叫痛的,吵得县尉头大如斗。 这个时候,他突然有些明白,为何知县推说生病,不肯来此处理问题了。 此事是个烫手的山芋,他们考城县想要推出去是不可能,若他真敢说让祥符县把人带走审案,乡民们当场就能拿他发作解气。到时激起民愤的是他,与祥符县可就没有关系,甚至和知县都没有关系。 “好,此事我们考城接过了,但是事关重大,相应的文书,还请贵县遣专人将文书递到我县衙门。”县尉心念一动,生出一计来。 考城知县想要躲到一边,门都没有,他现在将人带回县衙去,然后他也装病,而来自祥符知县的文书,自然也该由考城知县处置,这事情,就又推到了知县那边! 不就是踢皮球么,他们才是专业的,若是朝廷从这些官员中抽人组织一支球队,绝对踢得京师联赛中的冠军队都找不着北! 蔡洁生大跳脚的同时,心里却更觉恐惧。 此前他也听闻过周铨的威名,但总觉得,象周铨那样的大人物,不可能和自己这样一只小蚂蚁计较。加之功利之心作祟,他觉得可以乘这机会,如陈东、陈朝老一般,引领风潮,为权贵所钟意,因此步入仕途。 简单地说,就是一只小蚂蚁想要踩着大象上位,结果大象甚至还没有发力,只是吹了口气,就将之吓到了。 特别是对方威胁的话语。 蔡洁生根本不管事情是自己先惹起来的,更不管自己还在报纸上公开威胁,要让修铁路者发生“不忍睹之惨案”,他只知道,自己现在被威胁了。 “蔡先生竟然就是考城不忿生!” 正这时,他听得袭过在旁说道,想到开始自己向他求助,他却躲得老远,蔡洁生横了他一眼:“现在说此事又有何意?” “些许挫折罢了,难道蔡先生就此认输,那岂不为天下所笑!”裘过微笑着道:“而且,蔡先生难道不觉得,这是一个机会?” “机会?” “对啊,这是一个大机会,恭喜蔡兄,以一弱质书生之身,挺身面对周铨无边淫威,这可就是,就是……对了,虽千万人吾往矣!” 蔡洁生怦然心动! 对他来说,这确实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只要买通一些没有底线的小报稍事叫嚷一番,他的名字,将会举世皆知。 而且那些想要对付周铨的人,只要不瞎眼,就会看到他的用处! 唯一可虑者,周铨还会动用方才那样的打手,可能威胁到他的家人…… “贵府亲眷,蔡先生不必担忧,我可以将他们接走……周铨在京师有势力,在徐州和应天府有势力,但有一处地方,他却没有势力!” “何处?” “西京!” 自国朝倡导新法以来,西京就是保守派的大本营,不少旧党之人,无论属于旧党的什么流派,都会缩在西京洛阳。周铨对这些人没有什么好感,对保守派的旗帜司马光更是甚为鄙夷,因此在洛阳确实没有什么势力。 “将我家眷送到洛阳……生计如何?” “蔡先生为民请命,裘某没有蔡先生这种本领胆气,却也不愿落后,蔡先生妻儿生计,我愿承担……我知道空口白话,难以取信于人,但若是文潞公后人呢?” “文潞公后人?”蔡洁生又惊又喜。 文彦博虽然已经去世多年,但余名尚在,就连蔡京也甚是相敬,而当今天子赵佶同样对其极为敬重,当有人将文彦博列入党人时,赵佶特意下令将其名从党人中除去。其后人若虽然官职不显,但在大宋朝廷中颇有影响,若得其一诺,确实令人信服。 “文殿撰讳维申者。” 文维申也是一个老人了,虽然名声不显,可是蔡洁生还是相信了裘过。 “既是如此,那么……” 他话说到这,却又悚然一惊,只顾着和裘过说话,却忘了一件事情。 那伙人可是推了辆大车,将之塞入他家中的! 他连忙赶了回去,看到那大车上用麻布干草掩得严严实实,他才将麻布掀开来,正要细看,又听得外头人声鼎沸起来。 那些村民们见强人走了,这个时候纷纷冲出,到得他家门前,一个个伸头张望,见他毫发无损,都松了口气:“蔡先生,没事就好……” 众人纷纷招呼,蔡洁生一时间也顾不得去看干草下是什么,先回应了众人,毕竟这些人是听得他家的锣响才冲出来的,不少人都被打断了手脚,接下来的救治,还是个大问题。 蔡洁生这人,毕竟还是小地方呆久了,没有到外去见识世面,故此很有些乡愿。他这边还未问到伤员情形,而乡民们也如同往常一般,想要围到他家院子里议事,突然外边再度传来嘈杂之声,紧接着,就见一群乡勇民壮在差役的带领下冲了进来。 这些人来了之后,也不多说,直接就掀了大车。 “啊!” 一片惊呼声中,大车之上掩在干草中的东西露了出来,竟然是甲胄、强弩! 百姓手中拥有刀枪棍棒钢叉猎弓,都不算什么,但一般百姓家中若是私藏甲胄、强弩,则是大罪,若是官宦人家,甚至可能因为这些私藏的东西而被扣上谋逆作乱的罪名! “果然是真的,蔡秀才意欲聚众作乱!”有乡勇叫道。 “竟然会如此,平日里他不是挺老实的一个人么?” “近些时日,他四处串联,说是要反对修建铁路,现在想来,他不是反对修建铁路,而是以此为借口,串联同党,准备谋逆!” 这说话的乡勇可就毕竟陌生,但这番话说出来,句句诛心,蔡洁生面色惨白,这才知道,方才那群人来,可不只是打人威胁那么简单,而是光天化日之下,强行栽赃! “冤枉,冤枉!”他叫了起来:“这是别人塞到我这儿来的,在场的左邻右舍都可以作证!” “这些左邻右舍聚在你院子里,该不会是商量如何分发甲胄强弩吧……这分明是叛逆同党,他们的证言,如何可信?”又一个乡勇道。 “你们……你们不是本县乡勇民壮,也不是本县差役!”有人终于发现不对,这些人里,竟然没有一个熟面孔,当即怀疑起他们的身份来。 “呵呵,我们是祥符县的,有人告变,等不及公文往来,只能先跨境捉拿了,如今人赃并获,大功一件——怎么,看你们的模样,莫非是想执械反抗?” 来人确实是祥符县差役民壮,不过他们当然不会说,是有人出钱,所以他们才这么积极越境拿人。大伙都知道,这所谓的谋逆背后肯定有名堂,经不起细查,但使钱的人也早说了,他们并不是真想要了蔡秀才的性命,只是让这个不老实的家伙老实一段时间。 在某种程度上说,周铨需要这段时间,让他准备好真正的大杀器,同时也需要以这种手段,转移那些乡绅们的注意力,让乡绅们以为周铨真只有靠这等手段才能对付他们。 这些人究竟还只是平头百姓,对官府有着天生的畏惧,而且他们觉得,今日之事纯属栽赃,只要去官府说清楚便可。但他们不相信祥符县的差役,见对方要带人走,便将蔡家围了起来。 “既然信不过我们,这样吧,让你们考城县来处置,谁去报官,叫考城县的差人们过来吧。”这些祥符县差役中有一人又叫道。 这人看上去甚是年轻,但祥符县来人都是唯他马首是瞻。而这边乡民觉得有道理,其实方才与修路者斗殴之时,便有人想去报官了。 自有人骑了牲口前去报官,这边祥符县的差役也不动手,只是将院子里的人都看着,不许他们四处走动,也不许去动大车。考城县来人足足等了两个多时辰,这两个多时辰里,蔡洁生当真是如坐针毡,他并不是很害怕,却很担心接下来的麻烦。 “这是我们考城县境内之事,你们祥符县的跑来做甚?”知县当然没有来,来的是县尉,他带着一些弓手民壮,到场之后劈头盖脑就是一句,让小河口庄的村民们心情微定。 哪知祥符县的这些人一听,那为首的年轻人笑道:“县尉说的有理,那此事就交与你们考城县了,这边的人犯,还有赃证,都在此,我们可是一点都没有动,哦,这还有本县开出的问讯文书,烦劳县尉老爷交与贵县。” 见对方递过公文,县尉顿时头大如斗。 他一来训斥对方,为的是抢占先机,但对方顺水推舟,将这案子真转给他,而且手序齐全,让他不得不接。可是他来前就已经打听过,知道背后,其实是蔡氏宗族与铁路总商会的矛盾,双方都不是好惹的家伙,此前知县装聋作哑,不理会铁路总商会要求逮捕殴打詹天佐一行者的要求,现在装不得了。 “此事原是贵方所接,理当由贵方处置。”他声音稍缓,假笑着道。 “这可不曾,贵县治下有方,百姓甚是信任,却信不过我们这些外来者,你瞧瞧,这里三层外三层,将我们围得严严实实的。知道的说是聚来看热闹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聚众谋逆,想要杀官造反呢,哈哈哈哈哈……” 祥符县的那年轻人哈哈大笑,可考城县尉却从他的笑声中,听到了冰冷的寒意。 而且周围的乡民们也慌了,哪个敢到祥符县去打这场官司,在本县还可以寻着人去衙门里使人情,到了邻县,就是寻人使人情也要多拐几个弯儿! 众乡民七嘴八舌向县尉哀告,求县尉接下案子,然后就是叫苦的,叫冤的,还夹杂着那些被打断了手脚者叫痛的,吵得县尉头大如斗。 这个时候,他突然有些明白,为何知县推说生病,不肯来此处理问题了。 此事是个烫手的山芋,他们考城县想要推出去是不可能,若他真敢说让祥符县把人带走审案,乡民们当场就能拿他发作解气。到时激起民愤的是他,与祥符县可就没有关系,甚至和知县都没有关系。 “好,此事我们考城接过了,但是事关重大,相应的文书,还请贵县遣专人将文书递到我县衙门。”县尉心念一动,生出一计来。 考城知县想要躲到一边,门都没有,他现在将人带回县衙去,然后他也装病,而来自祥符知县的文书,自然也该由考城知县处置,这事情,就又推到了知县那边! 不就是踢皮球么,他们才是专业的,若是朝廷从这些官员中抽人组织一支球队,绝对踢得京师联赛中的冠军队都找不着北! ... 三八四、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愚不可及,这可不象是真正做事的手法。” 蔡攸摆了摆手,将前来禀报的管事打发走了,然后笑着说道。 这位管事,是他专门派往考城县,打探事情始末。在探听完毕之后,他就将之带到蔡京面前,向蔡京禀报此事。 哪怕对父亲偏爱兄弟心怀芥蒂,但此时蔡攸还没有和蔡京彻底翻脸的打算。蔡京有太多的政治遗产,若是能够顺利从蔡京那儿接收过来,对他的帮助会非常巨大。 因此他还在努力,目前努力的方向,就是借着批评周铨行事并不周全,来显示自己的眼光和能力。 其本质,是希望蔡京能够站在赵佶这一边。 “确实不象真正做事手法,更象是……唔,是在掩饰什么。”蔡京沉吟许久,缓缓开口道。 蔡攸顿时愣住了。 “不过这等手段,倒是符合周铨的一惯风格,简单粗暴,有谁反对,就直接将反对者消灭掉……老大人,你看会不会是皇城司一役之后,周铨有些得意太过了?” “何出此言?” “你看此前他敢孤身入京,甚至面见陛下,若是陛下心意稍变,他此时早已传首四边了。再看他对朱勔,原本已经将朱勔逼得丢官去职,发配海南,但却还不收手,直接使之被自杀……我总觉得,他这两件事情,做得实在是猖狂至极,官家就算嘴中不说,心里必然记着!” “哈哈哈哈……这就是你与周铨的差别了,是儿器量宏阔,能为常人不能为之事啊。”蔡京先是一笑,然后解释道:“孤身入京,面见陛下,以释其疑,一是周铨胆大,二么他也有绝对把握,陛下念念不忘的,始终是伐辽,要伐辽,周铨就是陛下的钱袋子,他如何舍得如今就抛掉?飞鸟尽良弓藏,如今飞鸟还远远未尽,良弓又无反意,还亲自入京给了陛下一个台阶下,如此体贴,陛下怎能不投桃报李?” 蔡攸听得父亲细细解释,心里却越发不满:从蔡京口中,他听出来了,自己父亲对官家并无多少敬意。 以前蔡京虽是弄权,可至少表面上,对赵佶还是极为尊重,但现在,他分明在讥讽赵佶要“鸟尽弓藏”,乃是刻薄寡恩之主! “他怎么就不怕我对官家说呢?”蔡攸看了一眼在旁倾听的蔡绦,心里暗暗生出这个念头。 “至于让朱勔被自杀之事,周铨未必是擅自作主,很有可能,他是与官家做了交易……对了,行儿不是说过么,京徐铁路总商会认筹之时,有二百余万贯的股份,其持有者保密,就是这个了。” “什么?” “周铨遣人冒充摩尼教徒,抄了朱勔家,从中抄出的浮财。他将这浮财献与了官家,充作铁路总商会的股本,其中想必还有朱勔在献花石纲时的诸多罪状,官家虽然宠爱朱勔,但却最恨为人臣者占他便宜,朱勔借花石纲搜刮东南,官家可以装作不知道,但若还将官家赐予百姓的赏钱给贪污了,官家岂能不怒?所以朱勔之死,实是官家之意,你觉得周铨是得意忘形,实际上不过是适逢其欲罢了!” 这一个结论,又是在说赵佶贪财忘义,蔡攸再也听不下去,他觉得自己家族的富贵,完全是来自于赵佶,他们哪怕再有私心,总得站在赵佶这边才对。 “老大人慎言……”他开口说道。 “只有你我父子,便是仆人都被遣走,何须太过在意,莫非……你还要去官家那边,将咱们父子三人的对话,禀报与官家听么?”蔡京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蔡攸悚然低头。 “然而此次之事,他兴大狱,除了激起民愤之外,于铁路之事并无半点益处……” “还是有益处的,至少那些乡民不敢随意乱打人了,说来也是荒唐,铁路还没修,别人就只是从他家门口过去看看,便要挨打挨抢,被栽上私抢甲胄图谋不轨的罪名,也属活乖。周铨是在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只不过他选的陈仓在哪儿……唉,终究是老了,跟不上年轻人的想法了。” 蔡京仿佛对周铨有一种盲目的信任,在蔡攸看来的狂悖昏乱之举,蔡京却认为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蔡攸对此不以为然,若说经济赚钱,蔡攸对周铨的本领是佩服的,但是政争这事情,周铨就差得远了,就算是上回皇城司之争,实际上背后推波助澜的,还不是他老子蔡京? 如同蔡京一般,看出周铨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者不多,大多数人都认为,在长期顺风顺水之后,周铨行事终于露出了破绽。 此次兴大狱,谁都知道是周铨栽赃陷害,哪怕周铨再使气力,也总会有不怕的人出来,力挺那位考城不忿生蔡洁生。而且就算蔡洁生因此抄家灭门,对修铁路来说也没有多大意义,反而会激起乡民们更大的怨恨。 故此在短暂的沉寂和观察风向之后,各种报刊上,开始就此事攻讦起来。这些报纸倒是聪明,都不说周铨与铁路之事,只是为蔡洁生鸣冤,这其中除了一开始就站在蔡洁生这边的河南商报等小报之外,还有一份颇具影响的报纸也出面为之辩解。 《西京纪闻报》! 这份大本营设在洛阳的报纸,凭借文人儒生间的种种联系,每期可以卖出一万五千到一万八千份左右,而且与别的报纸上大多为猎奇、怪谈之类不同,其内容比较严谨,许多都是西京之中那些文宗们后代回忆前辈风貌的文章,因此对读书人影响非常大。 论其在大宋的影响力,可能仅次于《东海商报》,位列第二。 它加入之后,原本在此事上保持沉默的《东海商报》便也同样加入其中,双方互相攻讦辩论,倒也精彩纷呈。 就在这报纸上舆论中一片热闹之际,大政重和二年来临了。 不过这重和二年注定是个短命的年号,因为有人发现,这个年号辽国已经用过了。这让原本对此名沾沾自喜的赵佶非常别扭,因此,再改年号就被提上议事日程。 这一年元宵才过,小河口庄突然多了些外人。 自从铁路之事引发冲突之后,小河口庄对外人就特别敏感,但这些人他们却不大敢去骚扰。 这是些道士。 此时赵佶尊道,官府甚至封有道官,更有甚者,赵佶用道士之言,命令改佛教称谓,将菩萨改成了大士,又令批改佛家经文,其中凡有诋毁儒道者尽数删改。于是道士地位尊崇,乡民也信服。 这些道士来得小河口庄,在庄外土地庙里借宿,也不骚扰百姓,呆了几日之后,百姓对他们的存在也渐熟悉。 “单家的,单家的!” 小河口庄一隅,当地保正陪着两个道士正在敲一户人家的门。这户人家甚是穷困,只有一间破泥屋,虽然收拾得整洁,却几乎家无长物。 小河口庄蔡姓居多,单姓是小姓,只有两户人家,靠着佃佣为生,自家只有几分菜地。随着敲门声响,里面传来呼应声,便刻之后,一个妇人,衣裳褴褛,出现在门口。 这妇人满面都是愁苦之色,皱纹深重,皮肤粗糙,看得保正与道人,微微一愣:“保正来此有何事,如今不是催税之时吧?” 保正一叉腰:“单家的你可别说这没良心的话,你家这模样,哪次不是我宽限,你们才能完税……今日上门,是有喜事!” 那单家的撇了一下嘴,保正是蔡家之人,每次催粮逼税,对他们这些外姓最为苛刻,所谓的宽限,也只停在嘴上。不过对方说是有喜事,让单家的格外警惕:“何喜之有?” “这边的高士欲在我们这建庙,想要得周围乡邻支持,听闻你家男人有病在身,愿来为你家男人治病……不要钱,连药都由他们施放,你说是不是好事?” 单家的听得此语,先是一喜,然后又是怀疑:“只听说道士和尚化缘求斋的,未曾听闻他们还做善事……” “这不同,总之你让开,让高士进去替你家那男人看看!” 单家的妇人将信将疑,但终究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因此让开了门口,几位道人进去之后,便看到一个形容枯槁的汉子躺在床上,床边还有一个胆怯的男童,这床都缺了一只脚,是用石头垫起来的。 道人叹息了一声:“慈悲慈悲,太乙救苦天尊……” 他一开口,单家妇人就觉得心境突然平和了一些,而这阴暗沉抑的屋子里,似乎也轻松光明了许多。 这道人当真有本领? 单家妇人抱着一丝侥幸心理,向道人下拜道:“还请高士救我丈夫!” 道人伸手虚扶,却谨守内外之防,不与她有身体接触:“请起,请起,我道家以慈悲为本,既是相见,便须伸手……且让贫道为病人看看。” 什么病人,无非就是上回被被断了腿,单家无钱,不能医治,于是骨头没有长好罢了。 单家在小河口庄子里人单势弱,当家的汉子名为单宝,上次听得蔡秀才家中锣响,他们是靠着佃作整个蔡氏宗族农田为生的,还指望着蔡洁生为他美言,能够多佃作十亩田地,因此当时表现很积极,结果被打断了脚的人里,就有他一个! 三八六、图穷匕现 听得九河动怒,单宝只能起身。 虽然起身,他还是忙不迭地作揖:“道长慈悲,我单家数世贫困,皆是风水不好,还请道长指点!” 九河道人捻须良久,才是一叹:“贫道能力有限,却是改不了你家的命,原本有大福缘之人,可以替你家改命,但你自个儿将之断了啊!” “这……这从何说起?”想到儿子私下里所言,单宝心中惊惶不已。 九河又不说了,单宝一请再请,仿佛是被他逼得无可奈何,九河低声道:“那些铁路的图纸贫道看了,哪里是修铁路,分明是一份聚气生财的风水大阵,那位周老爷不愧是活财神,也唯有他这位在世活财神,福缘深厚,才敢干出这等为无数人逆天改命的事情来!” “此话怎讲?” “你们家风水不好,原本是无法可施的,但按照那些图纸来看,周铨是欲引东海之财以济京师,你知道东海龙王么,就是有水晶宫的那一位!” 此时东海龙宫的传说,在民间已经甚是流行,单宝当然是听过的,闻言之后愣了愣,然后开始自己脑补了:“道长是说,那铁路名义上是铁路,实际上是借修路来改变沿路风水,将东海财气,引至京师?” “贫道才疏学浅,看到的只有这点表象,或许那位还有别的深意。” “那他为何不说?”单宝又怀疑了。 “天机岂可轻露?而且这聚气养财之举,虽然对你们这些穷苦百姓好,对于那些大户人家,却未必好,他若说了,大户人家愿意?” 单宝顿时急了:“有何不愿意的,这是从东海引来财气,又不坏他家财气,只是改一改风水……改一改……改……” 他说得后来,不由得结巴了,目光也开始凝结。 象他这样,穷得走投无路的,当然是希望改一改风水,毕竟改过之后,再差也不过就是现在这模样,还能差到哪儿去? 但那些大户人家呢,他们愿意改么? 改得他们更富,对他们来说也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若是改得出了些问题,让他们现在的好风水出了点偏差呢? 就算不出偏差,他们的风水依旧是好的,可是看到那些苦哈哈的穷人,如今也翻身发家,他们心里,能是滋味么? 别的不说,就在小河口庄为例,若是他单宝等穷苦人家都翻身发财了,自己有了自己的家业,还有谁去给那些大户当佃户,没有了佃户,大户们去哪儿收地租? 单宝突然间,有种上当的感觉。 当初冲出去打那些来勘察铁路时,不就是大户人家在背后唆使么,这么说来,或许这些大户早就知道这个……肯定是如此,他们知道这条路会让穷人翻身,而他们要维持如今的地位,就不能让穷人翻身,他们家的祖坟埋得好,靠的就是吸纳穷人家的气运风水! 他越是思想,就越觉心里憋得慌,而且,这个念头打开之后,单宝觉得面前象是有了一扇窗子,许多原先不能理解的事情,没有答案的问题,现在都想得明白了。 他为啥穷困潦倒?不是他懒,不是他蠢,甚至不是他家风水不好,而是因为大户们的风水太好了,生生将他压住,逼得他有财都不能发,连那位周财神派来帮他们改运之人,都被他打跑了! 一想到是自己亲手扼杀了自家发家的机会,单宝就恨不得捶胸顿足。 单宝失魂落魄地离开了,他却不知,在他走后没多久,又有一位乡民到了九河道人这。 “我也姓蔡,他也姓蔡,我们祖上原是一人,风水本是一般,为何他就有财,我就穷得叮当响,他三妻四妾,我连个媳妇儿都说不上?” 来的人名为蔡封,也是蔡氏宗族中的一员,他心里同样满怀疑惑,这些时日,他常来九河道人这帮忙,随着从九河这里得到更多的学问,他心里的问题也是越来越多。 这一日,他也是忍不住,将困扰自己的问题吐露出来。 “因为他有地,你没有地啊。”九河笑道:“风、水聚于地,无地便是有好风好水,又能如何,还不是流去他人之处!” 蔡封想了想,觉得九河说的好有道理,可又隐隐有哪儿不对劲。 他虽然没有读什么书,人却极是聪明的,否则也不会有这么多问题。仔细想了想,他突然明白过来:“道长诳我了,若是如此,岂不意味着只要我没有地,就永世不得翻身?” 九河哈哈一笑:“你能识得这一点,也是个了不起的……真正的原因,是你离不得他们的地啊。” “此言何解?” “此言唯有你自己去体会,才知道其中真意,我便是千解万说,也没有用处,你不妨与和你情形一般的人,自己商议一番,看看究竟为何你们离不得他们的地。”九河意味深长地道:“一人计短,众人智长,总能有个合适的答案。” 蔡封将信将疑,他回去寻人一商议,其中便包括单宝,果然如九河所说,一人计短,众人智长,这些人又不蠢,只是一直没有人提醒他们罢了。在九河的“循循善诱”之下,他们渐渐竟然得到了一个结论。 大户人家的风水好,只是风水玄学上他们定而穷人穷的原因,当风水一样时,那么引起大伙情况不同的原因,是他们和土地之间的关系! 大户人家拥有土地,而他们则是属于土地,人身被限制在土地之上! 所以,要想改变自己的命运,一是要改变风水,二则是要改变自己与土地的关系。 只是如何改变风水,如何改变自己对土地的依附关系,却非他们所能,因此免不了最后又求到九河头上,请他给予众人指点。 “改变风水之事,牵涉太大,贫道才疏学浅,德行福缘都不足,实在无法做到,不过,上回自你们手中得到那图纸,却给贫道一个提醒……听闻从徐州到海州,已经修了铁路,你们不妨遣人去看看,若真有改易风水之效,那边必定富庶异常,真能如此,便可去求周制置,请他再来修铁路。” 众人面面相觑,他们可都是两脚不离十里乡的乡民,这辈子都没有出去过,哪里晓得徐州在何海州在哪,又怎么有胆气出去? “那道长,可以让我们脱开这些大户人家田地束缚之法?”又有人问道。 “你们所说田地束缚,依贫道来看,无非就是人需得土里刨食罢了。此事原本不难,要么读书上进,朝中当官,自然不需要去耕作;要么如贫道一般,抛家弃子,寻觅名师,遁出红尘,乞人供养……” 这两条路众人都是不能走的,众人眼巴巴地看着九河,希望从九河这儿得到别的提示,九河微微一笑:“除此之外,其实你们也有法子,或经商,或作工,便都不需从土里刨食了。” 众人却仍然垂头丧气,经商无本不说,就算有些本钱,就凭他们大字都不识几个的情形,哪里能赚得到钱?至于作工当学徒,那更是小孩童少年郎的出路,他们年纪已大,谁家会收这般年纪的学徒,就算收了,五年七年只能帮师傅白干活,谁又等得起? “求师傅慈悲,给大伙一条活路吧!”众人都是失望,唯有单宝,与九河在一起久了,看他神情,揣摩心意,知道他言犹未尽,便叫了起来。 众人大悟,纷纷哀求,九河被缠得无奈,只能说道:“这二事,其实是一事,我听闻如今各地商会林立,不少商会都在招募工人,虽然工钱不算太多,但养家糊口没有问题,其中又以徐州海州最甚……你们都见识过徐州货、海州货么?” 这一下众人纷纷点头了,虽然他们自己买不起,但这几年被称为徐货或者海货的工业品,还是向着农村渗透。事实上他们处境越发艰难,有很大原因也就是来自徐货海货,别的不说,仅仅棉布取代麻布之事,就不知害得多少人家的妇人,少了一个靠纺织补贴家用的门路。 “你们可以去那边做工试试,一来看是否改风易水之事真实可行,二来也看看能不能借去做工,来摆脱田地之束缚。”九河又道。 可是这些人既没有盘缠,也不知如何去徐州海州,九河对此倒是早有准备,而且,他来这里,花费这么多时间精力,可不只是为了一处小河口庄几十户人家的! 因此,当他们回去商议好些时日,再次找到九河,询问该如何去徐州时,九河又是推托一番。 “你们势单力孤,在乡里受人欺凌,到了外边也易受人欺负,贫道倒是有一策,只是这一策若被大户人家知晓,是贫道所出,那么贫道在这小河口庄就呆不得了……贫道离了此地,到别处去觅地建观倒是不打紧,你们家中无事,也没有关系,可单宝家怎么办,难道还能和贫道一起迁到别处去?” 众人都看着单宝,单宝想得自己的处境,还有儿孙未来的前途,一咬牙:“若是道长愿意提携,小人一家就随道长去别地就是!” 听得他此言,九河知道火侯到了。 能让这些乡民不惜背井离乡,那就是实在无路可走! 因此,他也图穷匕现:“你们何不结社立会,成立一个……农会,大伙自愿加入,入会者须得守农会章程,每家或者每人交几文钱的会费,聚拢了这些钱,可以托老实可靠大伙都信得过者数人,以此钱为盘缠,到运河边上去寻东海商会的货船,求他们将这几人带到徐州去!” 三八七、农会在行动 与这个时代大多数人不同,貌似平和仙风道骨的九河道人,最爱琢磨的就是干颠覆性的活儿。 在流求,在日本,他既有和周铨讨论出来的理论,又有自己操作带来的实践,因此,他对于当前社会矛盾的认知,比起这个时代的人可要深刻得多。所以他来到小河口村之后,立刻就抓住了关键,前后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就成功地煽动起那些贫苦佃农对于大户人家的敌视。 暂时还是敌视,不是仇恨,但只要有一个引子,这敌视就会发展成仇恨。 按照九河道人的想法,当这敌视发展成仇恨的时候,就可以提出“吾疾贫富之不均,今为汝等均之”,只不过,在周铨看来,土地革命时机并不成熟,而且也太过激烈,对他本人也没有太大的好处,因此他阻止九河道人立刻发动土地革命,只许他发动农民运动,农会这词,就是周铨所提出的。 九河道人对此欣然闻命,至少表面上是甚为欣然。对道人来说,发动农民结社,原本就是他们的老本行,当初东汉之末,五斗米教便是道人们的试验品。再加上周铨给他的点拨,一场农民运动,便从小河口开始酝酿了。 这正是周铨的主意。 那些地方上的保守顽固派,既然想要挑战历史的车轮,那么周铨就不介意推他们一把,让他们在滚滚的历史车轮下,被碾得血肉横飞! 他们不就是煽动愚夫愚妇们闹事,试图阻挠铁路和工业化么,既是如此,就看看是他们的煽动更厉害,还是经过工业化锤锻的煽动更厉害! 因此,就在计划中的京徐铁路沿线,象九河道人这样派出的工作组,足有二十余个,或假充道士、僧人,或者是游方的郎中,或者是求学的书生,或者是开辟商路的商贾……总之,各自都有合适的身份,却在做同一件事情。 煽动,煽动,疯狂煽动! 这些地方,发生了同样的事情,然后诞生了农会,农会初诞生时,很稚嫩很弱小,不过只要数次斗争,无论成功还是失败,他们都会迅速成长,而且,他们很快会向外扩张、串连,会引发一些原本老实人的野心,直到它成长为一头巨兽,要么吞噬掉它仇恨的对象,要么被镇压被屠戮。 九河道人煽风点火之后,带着单家去了下一处地方,虽然是离了考城县,却走的并不远,就是邻县罢了。而留下的人琢磨来琢磨去,当真走亲访友,串联起来,又寻了个未能进学的穷书生,给众人当作主计和谋主,仅仅是月余之后,这考城农会竟然声势大盛,足足有千余贫户加入,大伙你凑十文我凑八文,凑出了近十吊钱,当真送了三人前往徐州。 他们只当这十吊钱是一笔大财富,若是做成烧饼干粮,足够吃上好些时日,却不知在家千般好,出门寸步难。好在他们记住了九河道人的指点,在运河边寻到了东海商会的船。东海商会只愁没有足够的人工,从来不嫌人多,而且象这样从外地带回壮劳力,船上的船东还能领到奖励,因此还真把他们带到了徐州。 蔡封就是这三人中之一。 “这……这徐州怎么到处都是如此的味道?”一到徐州,蔡封就用力打了几个喷嚏,奇怪地问道。 “什么味道……哦,哦,你们是外人,自然不知道,这是钢铁与火焰的味道……这可不是我说的,是夜校里的小先生们说的,徐州为何能富足至此,靠的就是这钢铁与火焰的味道,初来之时,你可能会有些不习惯,但时间长了,你们会喜欢上的!” 带他们来的船东豪气地挥手,指着高耸的烟囱,一副指点江山的模样。蔡封是聪明人,自然知道不能在这问题上打击对方,毕竟他们一路上都是靠着对方才到此。 恭维了对方几句后,蔡封试着问道:“我们要在此求一生计,不知当往何处去?” “这个你放心,徐州求什么生计,无非就是送到建筑队去当力工,你们真正想要有出息,还是得进工场!我船是要去狄丘的,你们随我船到狄丘吧,到那里,你们就知道,徐州又不算什么了!” “当真如此,竟然还有比徐州还好的地界?那狄丘,莫非也是一州府城治所?” “非也非也,狄丘原是利国监治所,徐州这边的东西,全是从那传来的,早些年,老太爷知利国监时,狄丘当真是一日三变,只要一个月没回,就找不着自家住哪儿了!可惜,老太爷去年高升去了应天府,如今狄丘的变化,再没有那么快了。” 这船主说的话里自然有吹嘘的成份在里面,但也是底层百姓们对狄丘变化的真正看法。他们当然不知道,作为一个重工业城市,狄丘发展到了一定程度,必然会生出瓶颈,甚至若不是铁路的出现,狄丘赖以为支柱的钢铁业都会出现一定萎缩,这并不因为周傥是否知利国监而改变。 船主的船果然不在徐州停留,只是让税吏上船转了一圈,塞了几文辛苦钱,那税吏在船主拿出的一张纸上盖了个印,船便又启程了。 “这些贪官污吏!”见此情形,等税吏下船后,他愤愤地道。 “哈哈,这倒是你误会了,方才缴纳的是河道税,我这船每过一次,须得缴纳十二文钱,钱落不到他们口袋里,须得上交河道,唯有如此,才有钱每年去浚疏河道。用咱们徐州的话说,谁得利,谁出钱!” 蔡封愣了一下,这老大一艘船,过关一次才缴纳十二文钱? 就是他这般穷人,经过这些时日的旅行,也知道十二文钱不算什么,特别是对这艘货船的船东来说,十二文钱还当不得他利润的万分之一吧。 “别处不收?” “别处那就真是乱收,不过看到我们东海商会的船,不敢收太多,唯有我们徐州境内,只收一次,十二文钱便可以在我们徐州境内到游了。” 这船东并不是徐州人,都是“我们徐州”、“我们徐州”的说,话语中有着抑不住的自豪,蔡封等人突然有些羡慕他的这种自豪。 也不知道,何时自己能这样挺子胸脯,说“我们小河口庄”。 正想着间,突然听得水道上有锣声响起,再向那边望去,看得数艘大船,彩旗招展,正打着“肃静”、“回避”的牌子,还有“大宋康王”的旗号从后边追了上来。 蔡封不识字,不过一看就知道是官船,他好奇地问道:“莫非这船是太守老爷的官船?” “不是,那可是九大王的座船……哦,你可能不知道谁是九大王,就是当今天子的第九子,康王,讳赵构的……我可是亲眼见过,喏喏,看到那船头么,那船头上的少年就是康王,咦,周侯爷也在!” 船东本来指着船头上的赵构说的,但当发现从船舱中走出周铨来时,他的腔调顿时提了一倍,然后直纵起来,不停地跳动,还挥舞着双手。 周铨在赵构的官船上,听得这边动静,便转脸一望。那船东觉得周铨看到了自己,兴奋得满脸通红,忙不迭地向他作揖行礼。 他拜了几拜,这才起身,见船已远去,意犹未尽地道:“当真是好运气,好运气,竟然在这船上看到了周侯爷!” “哪位周侯爷?”蔡封好奇地问道。 要知道方才看到皇子赵构,这位船东还是一副平淡的口吻,似乎是在说隔壁土财主家的儿子,可见到周铨之后,他整个人都有些失态,倒象是看到了真神仙。 “还有哪位周侯爷,自然就是东海制置使、东海侯他老人家喽!你们这几人,也是运气好,竟然能在运河上看到他,啧啧,这是你们几世修来的福气,他老人家可是活财神,只是一句话,就可以让你富可抵国!” 船东开始绘声绘色地讲起周铨的经历,其中少不得夸大之辞,但听得见识少的蔡封等人却是如痴如醉,这一刻,他们才知道,这位东海侯干了多么大的事情! 难怪九河道长说了,唯有他那般福缘与才干的人物,才有本领主持修京徐铁路之事,然后以此聚气养财,取东海龙宫之财气以济京师,同时令沿途受益。 “船东先生,你如何看铁路之事?”蔡封反应最为机敏,他向同伴们施了个眼色,然后问道。 “铁路?原本我以为,对我这样的人没好处,若是人货都走了铁路,我们这些开船的岂不要去喝西北风?但是周侯爷却说,若是铁路能通,还能带得运河更为通畅,运河上求生计的人,即使不再靠河吃饭,也可以改靠路吃饭。我觉得他老人家说得极是有理,我亲眼见着徐州和狄丘铁路,还有徐州往海州的铁路,路通之后,这两边的河运,并未受何影响,倒是有更多的人,可以靠着铁路发家,沿路有更多的矿山、工坊和冶场……” 船东说的有些混乱,但都是认为那铁路对于沿路发达是极有帮助的,而蔡封等人也是亲眼见到徐州的情形的,此时他们心中对铁路已经不再有多少抵触心理了。 毕竟九河道长说得好,就算铁路坏了某些人家的风水,与他们这些穷困潦倒的苦哈哈何干,他们再惨又能惨到哪里去? ... 三八八、赵构二进狄丘城 官船上的赵构,又是为了铁路而来。 此时他愁眉不展,没有想到,他想要提高自己在父皇面前的地位,同时获取周铨的支持,提出的京徐铁路计划,竟然会遭遇如此众多的反对之声。 让他更觉无奈的是,身为一位尚未就府的皇子,他对这些反对,根本没有任何对策。甚至连这些反对声音,他也只能通过报纸来默默关注,而不能介入。 此时来狄丘,也是他好不容易才觅得机会,借口徐州至海州的铁路全线贯通,他要亲身完全体验一下徐海铁路,同时问问周铨有关如今一片反对修建铁路之声该如何应对。 可以说,京徐铁路的成败,他比周铨、赵佶都要上心。 “东海侯在百姓心中声望果然非同一般,几乎所有船上,都有人向东海侯行礼啊。” 他心中有事,说话中忍不住就露出一丝异样,听得他口气里的怀疑,周铨斜睨他一眼,答都懒得答。 开玩笑,如果是赵佶,周铨还需要替自己辩解一下,现在的赵构算什么东西,值得他去辩解? 是就是了,这运河上讨生活的人,这徐州与海州两地的百姓,就是只知周侯,不知康王,你赵构又待如何? 赵构被他这个眼神逼了回去,只觉得胸中发闷。他此时十三四岁,虽然城府极深,满腹野心,却终究年轻,血气翻涌之下,忍不住又说了一句:“东海侯如此得人心,就不担心讥谏之言么?” “有什么好担心的,即使这些人不如此,皇城司难道就不盯着我的家人了么?”周铨噗的一笑:“康王,九大王,你这点小心思,还是莫要乱动吧。” 赵构满脸通红,好一会儿,才将这口气咽了下去。 他心中有些奇怪,去年来时,周铨待他虽然谈不上什么客气,却也很少在些枝节事情上如此直言冒犯的,但今日…… 赵构是个多疑的性子,没有事都要想个半天,更何况如今有明显的不对。 琢磨来琢磨去,他想到京徐铁路是自己首先提出来的,结果如今遇到阻碍,自己却无能为力,又来寻周铨问计,莫非就是因为这个,让周铨对自己起了轻视之心? 还有,听闻最近自己的几位兄弟,也纷纷开口称赞周铨,显然,他们看到自己在得到周铨支持之后地位上升,都起了同样的借力之心。莫非周铨觉得,自己太过无用,所以有扶持别的兄弟之意? 此时赵构惊觉,自己在与周铨的交易中,自己根本没有什么可倚仗的,父皇儿子众多,象他这般不太得志又有心的,可有的是! 换言之,他别无选择而周铨选择的余地很多。 于是赵构立刻变得谦卑起来:“我在宫中,偶尔听得一个消息,父皇遣人秘官北上,与金国联络,其人唤为马植,通过东海侯这边的商路,他与金国人秘密会面,双方有个秘约。” 周铨眉头微挑,点了点头,面上却没有更多的表情。 赵构偷偷看着他,只觉得深不可测,也不知道周铨这模样,是在表明他早就知道此事,还是刚刚听到了。 但他还只能说下去,说此事是向周铨证明,他有不可替代的作用,那就是为周铨打探皇宫中的各种消息,特别是那些有意瞒着周铨的消息。 “还有一事,父皇曾秘召王黼,询问若有外藩过强,已成安史之势,当如何处置。王黼对曰,外藩过强,必是有内应矣,如安史之有李林甫。内应若除,则外藩自可平之。” “好一个自可平之,王黼终究是不学无术,却忘了,李林甫不死,安禄山不敢反,李林甫一死,杨国忠辈幸进佞臣得势,安禄山即刻反矣。”周铨哈哈大笑,仿佛根本不知道,赵佶与王黼所说的安史之辈,就是指他。 赵构深以为然地点头。 “然后呢,陛下准备怎么对付李林甫?”周铨又饶有兴趣地问道。 “父皇也是如此问王黼,王黼却道,李林甫虽是权奸,其家中却也有忠贞之辈。” “噗,原来如此!” 周铨轻声一笑,看来蔡京家要后院起火了。 蔡京家中所谓的忠贞之辈,应该就是指蔡攸,周铨也从各方面得到情报,虽然蔡家在东海商会和朝堂上与他通力合作,但蔡攸本人对此却是执保留态度,甚至不只一次告诫其子蔡行,要他与周铨保持一定的距离。 从周铨与蔡攸打交道的情形来看,此人也是个野心勃勃之辈。 “狄丘到了,九大王说的事情,周某记在心中,至于京徐铁路之事,九大王不必太过担心,有些人煽动无知乡民闹事,只要给这些乡民讲清楚道理来,何愁他们不支持铁路?” 赵构当然不知道,周铨派去讲清楚的是什么道理,可以说,这是摧毁农民对土地之人身依附的大道理,当周铨放出农民运动这头猛兽的那一刹那,也就意味着他与那些保守派的矛盾完全不可调和了。 船到了狄丘,与上回来看,赵构发现,狄丘又有所变化。 此时周傥已经离开狄丘,却了应天府任职,新上任的狄丘知监名为赵不试,此人乃是宗室,太宗六世孙,以他为知监,乃是赵佶深思熟虑的结果。一来此人与宗室所办的天水商会有些关系,颇知经营之法,可以维持狄丘局面;二来此人聪慧,善揣摩人意,又知进退取舍,能够处理好与周铨的关系;三则是此人忠心,身为赵姓宗室,他不可能投向周铨,这一点犹为重要。 只不过赵佶算透了别人,却未能算透自己的儿子,不知道自己派出的儿子康王赵构,早就与周铨勾结在了一起。 在赵不试手中,狄丘发展的速度是降了下来,但也没有削减退缩,至少从今年上半年上缴国库和内库的财赋来看,仍然在继续增长。徐州加上利国监上缴的课税,占据大宋铁课的八成,而商税,则高达四百余万贯,近乎大宋举国半年赋税的三十分之一。只是一府之工商税,其工业之繁荣,由此可见一斑。 “人口更多了,而且……街容更为整洁啊。”见到狄丘城貌,赵构赞道。 “如今利国监的赵不试,算是一位守成之才,官家派他来倒是知人善用,原本我还以为官家会派个啥玩意都不懂、只知搜刮钱财的货色来,象朱勔那等家伙,若是来此,我必叫他好看!” 赵构听得周铨此话,不禁有些无语。 这究竟是多恨朱勔,人家都被自杀了大半年快一年,还在念叨着那家伙。 他心中忽然一动,传闻中,周铨向赵佶解释必杀朱勔的原因时,是朱勔竟然敢和他争夺一位美女,还害了那美女父兄。这倒是周铨的一个弱点,好美色,而且为了美人什么都不管顾。若是今后自己能执掌大权,当好好利用周铨这个弱点…… 他正琢磨之际,船身晃了晃,靠上了码头。 运河中的船当然不太大,远远比不上海船,周铨也不礼让,自己先上了岸。赵构跟在他身后,踏着搭板小心翼翼,当他终于踏上陆地,再看周铨时,不禁一怔。 只见周铨背对着他,正在听一个人说话。 赵构耳尖,要不然他也不能在宫中打探到那么多消息,借着风,他隐约听得两句“辽国大变”、“辽金战事复起”。 向周铨禀报的是纪春。 在今年初,解决掉了朱勔之后,王启年正式离开原本的职务,现在去了河南,正与九河道人一起,主持农运事宜。而纪春也就正式接任他的职司,成为周铨手中负责情报的人。 虽然是中途来投的,但是周铨对纪春信任有加,纪春同样也忠心耿耿,为了回报这信任,他工作的痴狂劲儿,更胜过王启年。 “这是怎么了?”赵构见周铨回来,故意装作没有听到,向周铨问道。 “金国与辽国又打了起来,在日本倒是合作得挺好,不过在辽东,双方终究还是要打一场灭国之战的!”周铨不以为意。 这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 自从宋、辽、金、高丽、日本五国在下关达成下关盟约之后,五国在日本的军事行动基本停止,但日本内部,由于各国暗中挑动,则陷入了空前分裂和战乱之中,源氏崛起固然不假,平氏也靠着抱大腿,稳固了自己的基本盘。可那些边角之地,地方豪族与寺院一揆等,纷纷建立起半独立的政权,彼此之间征斗不休,从最初只是为了争夺地盘人口,到现在为了掠夺对方人口贩卖给各大商会,总之是乱成了一团。 反正其余四国都其中大发其财,而赚得最多的,毫无疑问是东海商会,耶律大石曾经酸溜溜地说道,他们三国不要面皮费心费力弄来的财富,有七成都被周铨笑纳了。 饶是如此,金、辽、高丽,都从日本获得了不少财富人口,这也就使得三国国力稍振,于是彼此间的争斗又起。这一次可不仅仅是为了消灭对方,也是为了争夺在日本的殖民利益了。 挑起战事的,是金国,或许是与宋暗通声气的缘故,他们借口辽国的国书无礼,陈兵两国边界,正在摩拳擦掌,而辽国也不甘势弱,特别是近年来获得支持越来越大的文妃一派,更是得到了领军出征的机会,也想借此事,来确立自己这方更大的优势。 此时周铨,还想不到这一战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 三八九、雷电 辽金之间剑拔弩张,双方大战一解即发,但事实上,此时已经是年尾,天寒地冻,双方不可能真在冰天雪地里打一场数十万人的会战。 战争肯定会发生,却应该是在来年。 所以周铨并不急着为辽国操心在他内心深处,还巴不得辽国遇到危险,这样一来,辽帝耶律延禧就会把余里衍送来,让他们二人团聚。 虽然这几年里,两人鸿雁传书从未断绝,可是感情,并不能只靠着鸿雁传书能维系的,至少周铨发现,两人间能说到一块的东西越来越少了,书信之中的问候,在亲近之余,也渐渐带了一丝陌生感。 这可不是好兆头,周铨更不是那种自己到手的姑娘还往外推的人,他的耐心已经有些耗尽了。 不给,便要去抢! 事实上,若不是耶律大石懂事,几次进言恰到好处,周铨早就动手去抢了。 赵构此次来狄丘的主要目的,是乘列车完整地从徐州赶往海州,体验一回列车的真正作用。 因此他也没有细问辽金之间的事情,只是暗暗叹了口气,朝廷还需要拐弯抹角通过密使与金人联络,周铨这边,辽金间发生的事情,用不了多久就可以知道得一清二楚。 若是朝廷与周铨未生芥蒂,借助周铨之手,联络金国会多方便! 不过朝廷的担忧也是有道理的,现在看来,周铨还真是跋扈 一路上赵构都在琢磨着周铨,因此对周铨的安排也没有发表意见,等他回过神来时,发觉自己已经身为列车之上,而且列车都行驶了好一段距离。 对列车的改进,从来没有停止过,为了追求更加舒适、更大的运载量,有专门的工匠们整天都围绕着列车打转儿。此次赵构再乘列车,比起一年前,更为舒适平稳,他几乎感受不到车辆的摇晃,周铨甚至摆了一个玻璃杯子在他面前,他可以看到那杯子里装着大半杯的水在左右轻晃,却不会晃出杯口。 “还是差了些这就非如今可以完成的了,或许再过几十年,才能达到杯中之水不晃、桌上可立银圆的地步。”赵构已经是极为满意,周铨却还是觉得不足,微微叹了口气。 “东海侯这可就有些求全责备了对了,方才在船上,东海侯说不必担忧京徐铁路之事,莫非侯爷还有什么安排?” “那事情我不是说了么,当百姓知道铁路带来的好处之后,自然就会支持铁路过境了。”周铨有些不耐烦,不愿意赵构一直纠缠这事情。 农民运动之事,可是大忌讳,哪怕周铨现在无法无天,也不愿意轻易泄露出去,毕竟稍有不慎,可能就给农会这幼苗带来灭顶之灾。 赵构百思不得其解,却也只能将心中的郁闷按捺下去。 此次成行,天公却不是很作美,车行不久,外头便传来风雨之声。周铨眉头皱了一下,遣人前去问:“天色寒冷,问一问前方的司车,若是冷的话凡寻一地方避了风雨再走。” 没一会儿,遣去的少年回来道:“大郎,司车说了,他们早有准备,大郎只管放心。” “什么准备?”周铨问道。 “马身上都披有蓑衣,到站时就会换马,车手每隔二十分钟便换一班,换下的人可以退入司车厢烤火取暖。” 周铨听到这个,才点了点头,然后笑着对赵构道:“让康王见笑了,我平日里都在外忙,对这些也不是很熟,若不是康王来,我也不知这些情形。” 赵构此时苦笑道:“我如今总算知晓为何东海侯得百姓爱戴了。” 那司车顾名思义,当是管理列车之人,而车手就是驭者。在赵构看来,司车是微末小吏,驭者更是卑下之人。但天色有变,周铨宁可耽搁自己的行程,甚至让他这位来巡视的皇子看笑话,也要顾及这些人的身体,仅此一项就比大宋此前的诸多名臣要强得多了。 那些名臣,自己狎妓饮酒寻欢作乐,却将服侍他们的老卒扔在冰天雪地之中,老卒耐不住寒,拆了井口栏杆升火取暖,他们当时不发作,事后却寻了由头将之惩诫。 也比大宋当今天子、他的父亲赵佶强多了。 赵佶在京中修艮岳,关注的从来是进度和质量,赵构就没有听到他问过,那些工匠民夫们会不会热着冻着。这个夏天炎炎烈日之下,赵佶一边喝着冰饮子,一边问的是什么时候艮岳彻底建好,他可以躲入其中消暑纳凉,全然没有关心过,当时在工地上成千上万的民夫们,是不是有人会中暑热着。 这是件小事,却让赵构暗自警惕,昔时田氏代齐,不就是从这样的小事开始,一步步夺走民心的么。 想到这,他看了周铨一眼,然后下令道:“将我带的酒饮子拿来,热上一壶,去与司车和驭者。” “酒饮子拿来即可,现在不要给,驾车之际,不可饮酒,以免误事,待到了地方,再赐予他们吧。”周铨微微一笑道。 他哪里不懂赵构的意思,但是争取民心这种事情,岂是一时半会能得手的,那司车与车手,若是被赵构的一壶酒就收买去了,也就不值得他如此重视。 赵构这才回过神,苦笑着点了点头。 他正待说话,突然间听得一声雷鸣,赵构不禁愕然,面色有些不对。 此时已经进入冬季,虽然还未至严冬,却也相当寒冷了,过段时间,黄河都有可能冰封,怎么这个时节打起了雷? 周铨也有些讶异,向着车窗外望了一眼。 “这个时节,竟然还会打雷闪电!”赵构勉强笑道。 “怎么,康王畏之乎?” “电乃天之怒,雷乃天之声,岂可不畏之?构不仅畏之,而且每遇雷电,必自省,莫非己有过乎。”赵构说到这,又看了周铨一眼:“难道周侯就不惧雷电?” “我敬之,却不畏之。”周铨缓缓从自己的座椅上站起,车厢内的空间本来就狭他一站起来之后,就显得分外高大:“雷电,自然诸相之一罢了,阴阳之会,乃生雷电说起来,在狄丘研究院中,有一位于老先生,原本曾在太史局任过局生的,不知康王是否知道此人。” “小王听说过此人,于老先生精擅机械之术,座钟等物,哦,还有蒸汽机,似乎都与此老有关。只不过近两年来,未闻这老先生消息了。” 如今于汤臣在京中的官员士子口中,也成了一位传奇人物,很多人将周铨的一些重要物产,比如说链条自行车、座钟、怀表、铁轨列车,等等都归功于他。他在太史局中沉沦多年,一直默默无闻,此时却如同沈括一般,成了博物大师。 事实上,于汤臣虽然在这些东西的发明上做了些事情,但他更主要的精力,还是在目前不为人知的东西上。在完成蒸汽机的初期研究之后,于汤臣将蒸汽机的后续全部交给了自己培养出来的弟子们,他完全撒手不管,因为他找到了让他更觉得有意义的事情。 电! 周铨在自然丛书中,有一本小册子,名为自然万相,其中对风云雷电山川湖海的由来,都进行了探讨。在关于“电”的内容中,他化用“阴阳”之说,认为是阴与阳相遇,而至雷电生,并且大胆地提出,若是能够驾驭这种阴阳变化,那么人就有可能掌握利用雷电的方法。 换作一般读书人,只会将周铨的这个说法当成无稽之谈,可是于汤臣跟随多年,知道周铨的设想,往往必有根据。 他原本是太史局出身,对于天相就极为关注,能够研究雷电,甚至化雷电为己用,那将会是何等的力量。 当他向周铨说起这个念头时,周铨不但没有劝止,反而许诺,给他足够的支持。这支持既包括物资、人力方面的,也包括一些理论上的。 比如原子论,电子的猜想随着显微镜的问世,微观世界的大门,已经敞开了一丝门缝,所以于汤臣对于周铨所说,比头发丝还要小亿万分之一的世界,并没有太大的抵触之心。 他只是很好奇,周铨是如何提出这等猜想的,不过每每问此,周铨就笑而不答,他也只能放弃,将全部精力集中到电的研究上去了。 周铨和赵构说了于汤臣研究电的事情,然后笑着道:“正因敬其威,故思解其能,于老先生如今研究雷电,这般的雷雨天气,他定然很是欢喜。” 他却不知,此刻在狄丘,一个巨大的飞筝正在天上飘荡,而风筝之下,则挂着一根铁丝。 于汤臣老先生顾不得寒雨,正在手舞足蹈:“快,快,小心些,都莫碰着那铁丝,难得啊难得,这般时节竟然还有雷电,这是天欲我成事也!” 他有若疯狂地大笑,底下人则在奔波,他们今日要做的试验非常重要,就是验证,天空中的雷电,是不是和他们在试验室里用硫酸泡铜棒弄出的电流一样,会产生磁性。 就在于老先生大笑之时,空中又是一道电光闪动,正好劈中了那飞起的风筝。顺着铁线,一道耀眼的弧光从天降下!未完待续。 ... 三九零、火种 突然其来的电闪雷鸣,让刚刚进入狄丘城中不久的蔡封吓了一大跳。 他们当时正经过一处名为“研究院”的空阔地方,院墙挡住了视线,因此他没有看到里面的人物,只见着一个风筝在这空中飘。 正躲雨间,却看到一道弧光从天而降,紧接着,那研究院里就传来巨响,烟与火冒了出来。 蔡封几人面面相觑,这是怎么回事? “救火,救火!” “于老先生,老先生,快喊郎中来!” 嘈杂的声音里夹着太多他们不懂的东西,但救火两个字还是明白的。因此,蔡封几人快步就向那院子跑去,想要寻个门进入院中帮忙救火。 但立刻,就有不知哪儿钻出来的卫士,将他们拦住:“你们要做什么?” “救、救火!” 蔡封结结巴巴地回答,那卫士身上,带着一种可怕的威仪。 “不必你们救火,这是研究院禁地,任何情形下,都不准进入!”卫士粗暴地拒绝了他们。 “可是” 这些卫士身上带着一种可怕的威仪,蔡封犹豫了一会儿,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他们只在那边看着,很快有马车来,马车上来得人,抬出了几副担架进入研究院中,然后抬出人来。 被抬出的有一个老头儿,分明焦头烂额,却还在担架上挥动手臂,激动地道:“果然如此,果然如此,那天上的雷电,和我们在试验室中做出的雷电,果然是一回事!” 蔡封等人咂舌不止,这老头儿说话的口音,带着浓浓的东京腔,因此他们听得很明白。让他们震惊的是,狄丘这边的人,竟然还可以操纵天空中的雷电,甚至能够在什么室里,制造出雷电! 再想到九河道长所说,周铨可能是当世有数的风水大师,能改风易水,对此他们再无半点怀疑了。 接下来他们先是被审核一番,然后进入了不同的工场。最初的不适之后,仅仅是两个月时间,他们就彻底喜欢上这座城市,甚至开口时,偶尔也会以“我们狄丘”来称呼这座城市了。 与徐州不同,狄丘几乎所有的工场,都属于周家,而周家对于所雇用的工人,在这个时代显得待遇极是优渥。 他们每个月都会托人往考城县送信,最初是口信,然后在工人夜校之中学了写字,他们自己可以写一封短信,错别字虽多,却也勉强达意。如此时间一晃过去,冬去春来,花谢暑至,转眼就是大半年时间。 此时大宋又再度改元,原本的重和二年变成了宣和元年,故此今年也就成了宣和二年。五月之初,蔡封等人到了狄丘也有半年,半年来他们每日劳作,虽然辛苦,却也攒下了些家当,象蔡封,因为人聪明,学写学算又快,屡受奖励,还在作坊里被提拔成了一个小小的工长,积下了二十余贯的家当,都被他换成了便于携带的银圆,缝在了衣裳的夹层之中。 其余几个同伴,也都攒下了五圆到十五圆不等,只有五圆的倒不是懒,而是因为好赌,而狄丘禁大赌,工场中更是禁得极严,他被惩治了几回,还罚没了几圆。 比起他们刚来时,几个人身上总共也只有几吊钱,如今众人可谓是囊中丰富了。 蔡封计算过,只要自己勤快,加上食宿都在工场之中,几乎不需要花钱,这么算来,一年他可以攒下四十圆,这些钱足够养活一个四口之家,生活虽然不算富裕,却也能温饱。 更重要的是,在这里,他看到了希望:上升的希望和赚更多钱的希望。 若他能够学得一门技艺,用个十年八年时间磨砺,成为匠师,那么他每月的收入就有四十圆,一年各种工钱、花红加起,超过六百圆,放在小河口庄,就是大财主家里,也不过如此。 但在小河口庄,他绝对没有成为大财主的希望,在这边,他只要努力,便有可能达到。 半年来勤奋工作,特别是春节期间的加班,让他积累了长达十二日的假期,他觉得,自己似乎该回小河口庄一趟了。 这也是周家这半年推出了一项福利,只要商会商船可达之处,积累足够假期的工人,都可以申请随船回去探亲,不仅船上路费食宿全免费,而且工场里的薪水还发基本量,相当于正常工作时的三分之一左右。 不过和蔡封一起回去的,却只有两人,另一个只存下五圆的甚是羞愧,无脸还乡。他们向上禀报此事,没多久便有了安排,将随一艘去京师的货船,结果上船一看时,三人顿时乐了。 正是当初将他们送来的那位船东。 那船东却记不得他们了,当蔡封提醒,当日他们曾看到周铨时,他才想起。 同船西返的还有另外十余人,大伙在船上无事,相互问了问,发觉彼此都是一样,被各自农会送来的。 此时蔡封已经不再是乡中没有见识之辈了,隐约之间,他感觉到,是一股莫名的力量,在推动他们如此。但他丝毫不在乎,毕竟这股莫名的力量,让他过上了此前想都没有想过的好日子。 大伙一起讨论当初在乡间时的凄惨生活,再说说现今的情形,纷纷大骂当初阻挠京徐铁路修建者。听到这儿,蔡封等人默然无语,有人见他们不说话,便好奇地问道:“莫非蔡兄你们不知道京徐铁路之事?” “我们是考城人,实不相瞒,当初阻挠铁路修建,便有我们出一份力气,我还动手打了人。”蔡封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说道。 众人看他的目光顿时变了,方才还是和善、友好,瞬间就变得警惕起来。 “你为何做此事?”沉寂了会儿,有人问道。 “为人所利用,做了蠢事如今想来,当真是蠢,铁路便是坏了风水,与我们这些穷人何干,这可是为我们穷人带来好处之事,有人若是阻拦,我们当与其拼命才对!”蔡封说到这,略一犹豫,然后咬牙道:“此次回去之后,我便要和乡里说清楚此事,若是可能,我就会留在乡里,推动铁路修建!” 舍弃在狄丘已经获得的一切,又返回乡里,去与那些大户们斗? 众人对他的态度再是一变,从警惕不满,又变成了敬佩:“蔡兄真是好汉子” “诸位若是想要咱们家乡也如同咱们狄丘一般,就得推动铁路修建,大伙别忘了,回去要和农会说此事而且,我听说一件事情,铁路修建,需要大量人工,周侯爷待咱们这些人是如何,这不必我多说了,那么铁路上的人工工钱必定不少,家中那些舍不下妻儿的,若能在铁路修建时出份力气,便可得一大份收益,一年抵得他们在田里刨十年八年的食,还旱涝保收!” 蔡封说话还有些零乱,但却说到众人心里去了。如果铁路能成,他们就用不着到狄丘这么远来上工,在本乡本土,哪怕一个月少拿一枚银圆,众人也觉得无妨。 前提是修京徐铁路之事,必须尽快运作起来! 一船的二十余人,出了徐州之后,便开始陆续下船,到考城时,就只剩蔡封他们三个了。 两同伴此时都有些犹豫,眼见家乡在望,他们才问道:“蔡家哥哥,你准备留在考城,不再回狄丘?” “要回的,若是铁路修成,我就乘铁路回狄丘!”蔡封斩钉截铁地道:“原本我不是这个打算,但这一路上细细思忖,当初我真是错了。用咱们在狄丘的规矩,有错认错,认错改错,我现在就要改错!” 他这番话是真心实意,但也带有自己的目的。 那股看不见的力量,现在他已经能想明白了,必定来自于周铨。 百姓们反对修建铁路,周铨用简单粗暴的方法对付那些敢于殴打勘测人员者,但对于盲从的百姓,他还是用了另一种手段。 虽然蔡封不明白,以周铨之势力,完全可以强行推动京徐铁路,为何还要拐弯抹角,弄出这样麻烦来。但他却知道,周铨既然在此事上投入如此巨大,又有如此耐心,那么他就一定不会放弃。 自己若能在此事上,为周侯爷效力,哪怕不能入他老人家之眼,也必然会被主持此事之人看着,到那时,自己何愁不能上进,哪里还需要留恋在狄丘的一个工长位置? 狄丘之行,开拓了蔡封的眼界同时,也让他生出更大的野心,在初通读写和算数之后,他对乡野中所谓的大户人家,从最初的敬畏,到现在已经不屑和痛恨了。 和他一起返乡的二十余人,就是火种。 象这样的火种还有很多,前前后后,足有上千人。而他们返回乡间,看到的正是乡间积薪聚炭点火可燃的情形。 农会在这半年时间里壮大得很快,虽然目前还只是贫苦农民的互助组织,但已经与当地大户对立严重。只是农会的百姓,虽然可以组织起来,却不知道该怎么做,而这些曾经在工场里做过、了解工业化的组织结构,又知道工场能够带来多少财富的工人们,则带来了一股狂飙。 从宣和二年六月起,考城县最先发生,然后扩大到周围,再后来几乎席卷半个河南,一场声势浩大的“护路运动”爆发了。未完待续。 ... 三九一、点火 蔡洁生这半年相当得意。 过年时,他被关在县衙中,但虽是入狱,却甚是受到照顾,便是家中妻儿,也已经搬离考城,去了西京,儿子更是被文彦博之子文维申收入门下,充任私淑弟子。 他付出的一切,都有回报! 而且,周铨栽赃之事,惹来了众怒,原本在铁路问题上不发生的一些官吏、望族,纷纷抨击此事,双方在报纸上打嘴仗,你来我往,好不热闹,这样一来,让更多的保守派站在了他这边,一时之间,这位蔡洁生竟然成了保守派的一面旗帜。 唯一让他不满的,大约就是不能与妻儿聚在一处。 至于乡民们对他的指指点点,他却不甚在意,也没有过多关注。以往他落魄之时,是要给这些乡村中的愚夫愚妇一点好脸色看,偶尔还会替他们读读家书、写写春联什么的,现在么,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蔡相公,蔡相公,这农会的事情,你该出一出声啊。” 此时在他家中,几个邻近的富户,正满脸愁苦地对他发牢骚。 “你们一进门来,就发牢骚,且将事情前后说与我听听吧。”蔡洁生大模大样地道。 “是这样,你在县衙里的时候,这些泥腿子聚在一起,搞了个什么农会,还凑了钱,送了几个蠢汉出去,说是要看看那铁路究竟坏不坏风水” “砰!”蔡洁生一拍桌子:“还要看什么,那铁路若不坏风水,还有什么坏风水?我们蔡氏能够成为望族,靠的就是祖坟家宅的风水,这些愚氓!” “可不是么,他们将那几个蠢汉送出去后,又整日议论,说他们之所以穷,却是因为被困在了土地之上,所谓树挪死人挪活,他们若也能和那些蠢汉一般,到外头去做工赚钱,也能够发家。” “荒唐,荒唐发家不发家,一命二运三风水,他们也不瞅瞅自己家的祖坟上,有没有冒青烟!” 蔡洁生听到这里,顿时大为不悦,这些泥腿子若不老老实实呆在乡里,谁来替他们耕作?以前蔡洁生自家只有一点地的时候,他觉得无所谓,可是为了表扬他“仗义执言”,蔡氏宗族给了他不少田地,附近的几个大户,也同样赠了他一些地,他用各种手段将这些地换到了一起,如今可是两百余亩的一大片,没有泥腿子当佃农,靠着他自己怎么耕得过来? “此事为何你们不早与我说?”他愤愤地问道。 那几个土财主面面相觑,有人忍不住道:“这不是因为蔡先生忙么,这半年里,蔡先生大多数时间,不是在外走亲访友,就是” “那也该寻人告诉我!”蔡洁生一挥手,哼了一声。 他这个时候渐觉不妙了。 当初出来换战周铨的时候,他确实只是被人支使,加之读了点书,自以为读书人,有股子傲气。可经历这么多事情,特别是被周铨栽了顶谋逆的帽子,让他总算明白,自己对上的人物,可不是想的那么简单。 脱罪之后,他与那些保守派的文人交往,去了两回西京,更是打听清楚了周铨曾经辉煌的战绩。因此,他隐隐有个感觉,农会之事,与周铨肯定有关系,甚至有可能,这才是周铨对他们的真正反击,至于此前栽赃打人那等简单粗暴手段,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若他猜的是真的 就在此时,他听到自家门外砰砰的敲门声。 换以往,他得亲自去开门,但自从发家之后,家里便收了两个僮仆,因此便有僮仆前去开门。门才一开,听得外头轰的一声响,仿佛是数十个人,一起冲了进来。 蔡洁生吓了一大跳,这种情形,可太象上回周铨派来的人来给他嫁祸。 但片刻后,他就松了口气,眉眼一竖,面带厉色:“你们是怎么回事,擅闯家宅,莫非是想要造反不成?” 进来的人他都有些眼熟,正是小河口庄的那些贫苦百姓们,见他这一竖眉眼,众人气势一沮,不过还是有大胆的人道:“蔡先生,你是读书人,你给我们说说,铁路究竟是坏了风水,还是聚气养财!” “自然是坏风水!”蔡洁生厉声道:“此事还要问什么,你们愿意自家祖坟顶上,被人驾着马车反复碾压么?” “据我所知,铁路沿线经过的坟丘宅院,都可以获得迁移补偿,铁路总商会准备了足够的迁移补偿款项,故此不存在反复碾压祖坟之事。”人群后面,有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谁,是谁在那里胡说八道!”蔡洁生听得大怒。 此事他其实也知晓,报纸上争论之时,支持修建铁路一方便提出了这个建议,但是蔡洁生对此半点都不信。 进入他家的人群散开,在其后,露出了一个身影来。 正是蔡封。 论起辈份,蔡洁生是蔡封的族叔,论起年纪,蔡洁生也比蔡封大上几岁,论起家当,蔡洁生再落魄时也有十几亩地,而蔡封除了一间破泥坯屋子,什么都没有。 因此,蔡洁生很是瞧不起蔡封,他冷笑了一声:“原来是封侄你啊你是在何处听得别人挑唆之语,便是有移坟迁墓之事,咱们蔡家的祖坟埋的可是一块风水宝地,谁愿意将之迁走?” “祖坟是风水宝地不假,但你是叔业公的后嗣子孙,我也是叔业公的后嗣子孙,为何祖坟的风水,只护得你家里一年间便有了两百亩田,我家里却是啥都没有?不仅是我,这次来的,也都是咱们蔡家的,你问问他们,哪家能象你一般!” “那是因为,那是因为”蔡洁生脸顿时憋红了,他瞠目结舌,好一会儿也说不出理由来。 他从来没有想过,这平时老实巴交只被他们支使的泥腿子,竟然会考虑这么深奥的问题:同一个祖先,凭啥祖先的风水只顾一些人,不顾另一些人? “那是因为蔡先生是读书人,你们是什么东西!”一个大户在旁喝道。 这同样是蔡氏之人,家里田地不少,进来者有好几位都是他家的佃户。 “也就是说,祖坟的风水只护着你们读书人,还有你,达恩叔公这样的大户,对我们这些穷得叮当响的没有什么好处喽那么修不修铁路,与我们何干,为何上回修铁路的人来,你们自己不动手,却唆使我们去打?为何人家报复回来时,你洁生叔只是在县衙里清静几日,我们这些动手的不是断手就是断脚,连医药都没有?” “当初每人都给了你们钱” “那几文钱,医药费都不够!” “对对,我被打断了胳膊,求达恩叔公你缓几日交租子,你都不同意!” “县里的税吏来催税时,也不见你们出面求前,给我们宽限几日。” 众人七嘴八舌,一时之间,都是怒意。蔡洁生见此情形,心知不妙,不能再让众人情绪涨上去。他大声喝了几声,把众人声音压住,然后对蔡封道:“蔡封,你是听得何人教唆,敢说这不孝之语?” “倒是没有人教唆,我自己出去转了一趟,见了番世面,才知道一些事情的真相。” “什么真相?” “比如说这铁路,原因不是坏人风水的,而是养气聚财的,只不过有些人,不愿意我们这些泥腿子也有好生活,故此千方百计要阻挠它!” 那几个大户顿时怒了,他们反对铁路,可真没有不愿意穷人有好生活的意思,因此一人就喝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你是在外头得了失心疯吧,竟然敢如此说!” 蔡洁生也自觉抓到了对方言语中的漏洞,噗的一笑:“蔡封,论辈份,你是我侄,我是你叔。我这当叔的,怎么会不愿意看到你这当侄儿的有好生活,荒谬,荒谬,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蔡封一撇嘴:“洁生叔,你们的打算,我们很清楚,就是将我们全捆在你们的田地之上。只要我们没有好生活,只能租佃你们的田地,每年将辛苦耕作所得,白白交一半与你们。若是铁路通了,我们可以顺着铁路去寻自己的好生活,谁来给你们耕作,谁来替你们服徭役,谁来任你们盘剥?” 此话一出,闹轰轰的屋子里,顿时是一片寂静! 他们这些大户在蔡洁生这儿商量,正是为了这个事情,生怕农会再闹下去,这些贫农、佃户,还有比他们更可怜的客户,都不再老实耕作。 坐在这的大户,少则有两百亩好田,多的有千亩以上好田,如果没有了佃农,他们自己去耕作,能种出几亩来? 蔡洁生喉结动了一下,然后冷笑,紧接着,冷笑变成了大笑,狂笑。 蔡封嘴角一弯,换以前,蔡洁生这模样定然震住他,但现在么,他在等。 “蔡封,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模样,就你这样子,离了我们的田地,还想过上好日子?饿死是轻,少不得你要去做偷去做抢,最后在官府里吃上一刀,还坏了我们蔡氏清名!”笑罢,蔡洁生才厉声喝道。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蔡封也大笑起来,笑声比蔡洁生更大!未完待续。 ... 三九二、此患不可不除 大笑之后,蔡封从口袋里摸出一枚银圆,直接拍在了桌上。 紧接着,第二枚,第三枚,第四枚,第五枚! “一枚银圆,相当于一贯,可以拿到官府中,充抵地丁银,完粮纳税,官府都认!可以在县城里的粮铺布店,买粮扯布,这些店铺都认!可以到医馆里寻医问药,甚至可以到半掩门那儿去快活半个月,他们都认!” 这五枚银圆,就相当于五贯钱,虽然不多,可是以蔡封的身家,能拿出来,当真是让蔡洁行目瞪口呆。 要知道他自己,也只是上回事后,有人暗中送给他银圆,他才拿到了一些。 “我被农会送至利国监,在那儿上了半年的工,总算是见了一点世面,也知道你们这些人为何会不愿意铁路通来了。铁路,确实能改变风水,只不过是变好而不是变坏,是让我们这些穷人,除了在地里刨食之外还有另外的出路!你们所有的一切,都是靠着压榨我们这些穷人而来,若是我们不被你们的田地捆着,你们自己去当牛当马吧!” 蔡封说到这一指那位达恩叔公等人:“你,还有你,还有你洁生叔,你们愚弄我们欺骗我们的日子,一去不返了!” 此言既出,随他一起来的贫苦百姓们都是一阵鼓噪,而蔡洁生愕然,竟是无言以对。 这样的大言,不是他这般文人儒生最擅长的么,什么时候泥腿子也会说了? 好一会儿,蔡洁生回过神来,冷笑着道:“也不知你从哪儿偷得这些银圆,竟然敢在我面前嚣张,来人,拿我名敕,将他送到官府中去!” 蔡封闻言大怒,他此次来,原本只是和蔡洁生对质,证明所谓铁路修建会破坏众人祖坟风水之事,纯是这些大户们搞出来的名堂。 但现在,蔡洁生在说道理说不过的情形下,却想着要将他送到衙门的监牢里去! 衙门朝南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象蔡封这样的穷汉,无权无势,进了衙门,岂不就只有死路一条? 这是要害他性命啊! 蔡封从口袋里又掏出了五枚银圆,十枚银圆摆在了蔡洁生家的桌上,然后,他又掏出了一块木牌,同样放在桌上。 “蔡洁生,睁开你的狗眼,瞧瞧这是什么!”指着木牌,蔡封冷笑:“东海商会下属工长号牌,你认得么,你认得么?” 蔡洁生确实不认得,但一听到东海商会,他就知道不妙。 东海商会的背后,可不只是周铨一人,包括当朝宰相蔡京在内,无数权贵都在其中。这一块号牌,是身份的证明,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个护身符。 有这块号牌,官府虽然不至于就放过蔡封,可他想要将之随意送入牢中,也没有那么容易。 他那僮仆没有眼色,此时还来接他的名敕,而蔡封自己拉过一条长凳,一屁股坐了下去:“爷爷今日就在这里等了,蔡洁生,爷爷此次回来,乃是攒了十二日的假,若是没有及时回到工场中,商会必要追查,到那个时候,你就去牢里陪爷爷吧!” 上回蔡洁生没有罪名,还给栽了个谋逆的杀头名声,若他真害了蔡封,周铨岂肯善罢甘休? 说白了,就是上回周铨看似简单粗暴的反应,将蔡洁生吓住了,他收回名敕,一巴掌拍在那僮仆脸上:“不长眼的东西,我正在会客,你怎么就放这等污浊之辈进来了,还不把这个渣滓赶出去?” 那僮仆哭丧着脸,抬眼望着蔡封,蔡封噗的一笑:“我在工场中,做错了事情才会挨工头揍,就算这样,看在一个月几枚银圆的工钱份上,我们只能忍了,不知你挨这一巴掌,一个月能领几文钱啊?” “你……滚,滚,滚!” 蔡洁生气急败坏,连声喊滚。蔡封将自己的钱收了起来,嘿嘿一笑:“秀才公不欢迎咱们呢,也是,咱们这些苦哈哈,除了为他家农忙时能在他那儿混上一盘豆腐吃吃,啥时受欢迎过,人家交往的,可都是大户人家,各位兄弟,咱们走了走了,谁与我一起上集,我去买点酒,再称半扇猪,今日我们穷人也摆一次宴席!” “当真奇怪,以前我还觉得秀才公人不错,读书人,待咱们却很和气,今日他怎么这模样?” “那还要问,当然是被揭破了,有个词怎么说来着,封哥,你在外头见识过了,还识了字,你说说,那词是怎么说的。” “恼羞成怒!” “对,对,就是恼羞成怒!” 听得这些议论声渐渐远去,蔡洁生气得几乎要将桌上的茶杯扔到地上去,但抓起来后,想到这茶杯也要几文钱一个,他又轻轻放下,换了个挠痒痒的老头乐儿,扔在了地上,还生怕这木头的也被摔坏,扔得轻轻的。 齐聚在这里的大户们相互看了看,都是苦笑。 “秀才,那些泥腿子话虽糙,但说的也是理,若他们都跑出去做工了,咱们家的地谁来耕作?此事非同小可,不能坐视,你是读书人,交游又广,得想个办法出来!” “我去县里一趟。”蔡洁生按住怒火,沉声说道。 考城县的知县不敢太过得罪东海商会,那些书吏之类的却都是本乡本土,上回事情之后,蔡洁生在他们面前也有了几分面子,因此想去县城中寻他们,看看能不能将蔡封弄到牢里去,让他出这口恶气。 但是他气冲冲地去,却是闷吞吞地回来。那些书吏倒是很积极,帮他想了几个办法,其中就包括栽赃。只是事情到了知县幕僚陈老爷那儿,就被卡住,那位陈老爷一听对方是东海商会之人,当即喊停,还从靴桶里摸出一张纸给蔡洁生等看。 那却是京师里抄来的一份童谣,上面说“一等商会二等官,三等文人四军汉,五工六倡七脚船,泥腿农夫路边看”,又说“生男莫忧愁,作工争上游,三载东海行,回乡盖新楼”。蔡洁生看得不解,只是觉得这都是市井中的荒唐之语,细问后才明白,这粗糙的俚谣中,却反应得是这几年间京师中的变化。 以前京师中谈论最多的是谁家儿郎当了大官,如今却是谁家大官又办了个什么商会,便是配军军汉,也因为这几年边疆屡战屡胜,还有军饷充足,也混得个第四等。因为商会背后,往往就是权贵,衙门中对于涉及商会之事都是慎之又慎,特别是东海商会,哪怕是讨厌它讨厌到了极致之人,也不敢轻易得罪。 蔡洁生对此自然是不愤的,他不明白,士农工商、士农工商,怎么变得颠倒起来,他这样的士,不但奈何不了商,连工都奈何不了。 他这般气沉沉回到庄中,那些大户正在他家中等,见此情形,原本心情就不好的蔡洁生一撩眼:“你们都好闲,不在家里忙着,为何都呆在我这里?” “不妙了不妙了,我听得说,那蔡封买了一整头猪,泥腿子们纷纷来他家,你端一盘菜,我端一盘豆,要大摆宴席。秀才公,若是这些泥腿子全都听了蔡封那家伙的,一个个跑到外头去做工,谁来种地啊?” “莫说他们,我家里的几个仆役,背后都在议论,说是给我们当客户,还不如去商会工场里做工,若象蔡封那样,半年就攒下十贯钱的家当,一年岂不是二十贯,做个三五年,便可以归乡置宅了!” “哼,说白了还不就是你们,非要买东海商会之奇货,若是大伙都不买他的东西,那商会就维持不得,何惧泥腿子跑出去?”蔡洁生哼了一声道。 然后这几个大户的目光就都移向他的桌子,在他的桌子上,摆着一个玻璃罩的油灯,正是东海商会所产。 蔡洁生见状,恼羞成怒:“读书人要用的东西,和你们一样么?” “那是,那是,这些都是枝节,蔡秀才,你说说,该如何对付这些泥腿子吧。” “那还用问,蔡封这厮不是好货,不收拾他,泥腿子们不晓得厉害,只会跟着他一起造反!要收拾他,我出面却是不行,你们得求六太爷!” 一提到六太爷,众人大悟。 六太爷是蔡氏族长,并不居于小河口庄。若真是求到他头上,也就是要召开宗族大会,以宗族之力,对付蔡封。 此时皇权对乡间的干涉不多,宗族之中,对于违反宗族规矩的人,往往可以处以私刑,甚至会用浸猪笼等手段,取了其性命。 这位六太爷手中,少说便取了四五条性命,有男也有女。 “蔡封所为,比起淫奔私通,更要罪大恶极百倍,按他这般下去,迟早要将咱们整个蔡氏宗族都拖下水,故此既然出手,就要能震得住人——咱们族内自己的事情,就用不着惊动官府了。”蔡洁生恶狠狠地道。 这是要蔡封性命! 这位读书的秀才,平日里都是笑眯眯很和气的,此时要人性命的话说出来,却是眼睛都不眨一下。那几个大户心中暗自凛然,但同时也觉得,这样做最好。 若不除去蔡封,必然有人学样,真闹得没有穷汉给他们帮佃,那就是断了他们家的衣食,此患不可不除! 三九三、不速之客 政和二年秋七月,眼见秋收在即,到处都是一片金黄。 小河口庄外的晒场上,人声鼎沸,正是一群农夫佃户,在那里大吃大嚼。 除了大人,妇人、孩童,也欢快地穿行于几个桌子之间。女人是不上桌的,但乡下没有太多规矩,她们可以端着碗在一群糙汉子中间挑着肉菜,然后将碗递给眼巴巴看着的孩子们,偶尔那些年纪大的,还敢和汉子们说两句荦笑话,逗得满堂皆是笑声。 以往只有大操大办的红白喜事,才有这种热闹,但今日,蔡封也算是衣锦还衣,大摆宴席,或许在大户人家看来,这种宴席土里掉渣,不够精致,可是对田里干活的穷汉来说,有足够的肉吃,有管饱的米面,那就是过年都比不上的喜庆。 正吃着间,远处有十余个人行了来,看衣着模样,都是外乡人,年纪也不大。小河口庄可是发生过事端的,故此这里的人都有几分警觉,便有人对蔡封道:“庄子口来了些陌生人,封哥,你要不要看看?” 蔡封满不在乎:“咱们这里百十条汉子,些许陌生人,难道还怕他?这可不比旧年,蔡秀才那事情,大伙不肯出力,难道我蔡封的事情,大伙也不肯出力?” 众人哄的大笑起来。 但当这些陌生人出现在晒场边时,蔡封瞄了一眼,顿时吓得一大跳,然后扔下碗筷酒杯,就向那边奔去。 见他匆匆跑来,那些陌生人中,有几位顿时将为首的年轻人护住,另外有人迎上,做了个手势。 蔡封在狄丘呆过,很明白这手势的意思,他停下脚步。 “你认识这位?”手势的正是王启年,他笑着问道。 “如何不认得……他是周、周、周……” “我是周游四方的书生,今日在此看到热闹,特来叨唠一番。”那为首的年轻人道:“想来你曾在徐州见过我了?” 正是周铨! 蔡封是机灵人,咽了口口水,知道周铨不愿意表露身份,当下一弯腰,深施一礼道:“您是请都请不到的贵客,请上坐,请上座!” 王启年凑到他耳边嘀咕了两声,蔡封转过身,对狐疑的乡亲们道:“这位权公子是我之贵人,我出门在外时,他曾帮过我,不曾想今日经过我们小河口庄!” 众人听说是外边的贵人,又是位公子,顿时纷纷让座,周铨也不拒绝,径直上座,也有人来招呼他身边的随从,不过除了王启年陪他入席之外,别人都是侍立在后。 “主人入席,我们这些侍候的不好吃喝,各位不必劝了。”一个少年笑嘻嘻地和众人招呼,然后还从身上解下一个篓子:“我们远道而来,也没有带什么东西,一坛子好酒,大伙分吃了吧。” 那篓子里庄着个大坛子,连坛子带里面的酒,只怕有二三十余斤,可少年郎背在身上,行动都不受影响,显是力大之辈。 这酒才一开坛,便嗅得一股浓烈的香味,显然是好酒。 “不必客气,我们不请自来,原本就该带些礼物。”周铨微笑着对蔡封道。 蔡封用力点了点头,只觉得脸上火烧火燎一般。 他想的没错,铁路之事,背后果然就是周铨,而且这位活财神并没有放弃铁路! 此时他的心态已经和大半年前完全不同,哪怕周铨曾经派人来在小河口庄大打出手,他也没有怀恨在心。恨只恨,蔡洁生等人,当时利用了他们,在利用完之后,又对他们不管不顾。 酒很快分了下去,因为只带了二十斤酒,所以不可能人人能分到,只有主桌和另外两桌上的男子分到了酒。周铨的到来,让众人有些拘束,不过三杯两盏之后,众人发觉,这位权公子虽然看上去就非同一般,可是说起话来却极是平和风趣,有不少市井俚语,他也用得甚是利落,渐渐就放开了。 “封哥,你说在狄丘那边,连老娘儿们都可以抛头露面,到外头去做工?”有人继续向蔡封打听有关狄丘的事情。 “那是自然,狄丘缺人力,象是玻璃工场、钟表工场之类的,不需要重体力的地方,都会用女子。你们莫小看了这些老娘儿们,每人每月也可以赚得三四枚银圆,各位伯叔兄弟,一枚银圆就是一贯铜钱,莫说你们家的老少娘儿们,就是咱们这些大老爷儿们,有几人可以在庄子里每月赚得三四贯钱的?” “啧啧,那若是大老爷儿们在你们那呢?” “就是一个扫大街的行当,每个月也能开出三枚银圆来,若是铁场等一些好地方,每个月五枚银圆只是起步,反正我认识的工长、段长之类的工头,最少都能拿到八枚银圆,有一老匠师,做钟表的,一个月可以拿到六十余枚银圆。” “一个月六十,那一年是多少?”有人表示算不过来。 “七百二十,若加上他的年终红利,一千枚左右吧。”说起这个,蔡封也是满脸羡慕。 “啧啧,一年就拿到一千贯钱,那岂不是做上一年,就可以回家盖上大宅院了,咱们邻近几个庄子,还没哪户的宅院能值一千贯呢!” “肯定是要本事的,老匠师嘛,一定是手中的活儿好!” 听得这些农人叽叽喳喳讨论着狄丘的事情,还有人在问,若是自己到狄丘去,可以拿到多少钱,周铨面上就浮起了微笑。 其实蔡封接触得还是窄了些,狄丘真正的工匠精英,他还接触不到。整个狄丘,所有工人中,收入最高的是一位过去铸钟现在铸炮和蒸汽机汽缸的匠人,他一年的收入,超过两万贯,另外还带着六个徒弟,周铨与他约定,只要有一个徒弟能够接近他的水准,就直接再奖他十万贯钱。 那匠人现在也聪明了,他不要钱,只要股份,要铁路总商会的股份。对他的这个要求,周铨也笑着答应了。 象这样的匠人,在狄丘、海州和济州,总共有十余个,都被周铨当宝贝看住,他们身边的防备措施,丝毫不亚于商会护卫队的营正一级。 蔡封将狄丘的消息传回他的家乡,如同他一般,还有更多的回去探亲的人,将自己在狄丘、海州或者徐州的见识传回家乡,他们都是自发的宣传者、鼓吹者,周铨几乎可以想得到,当他们结束休假时,将会带着几个十几个甚至几十个充满憧憬与希望的同乡,一起踏上返回工场的路途。 大宋这一点比较好,虽然有主户、客户的户籍制度,可是对人员往来的限制并不是很严厉,这些人在路上不会遇到太多的阻碍,而且还有东海商会伸向各个县城州府的触角在帮助他们。 “唉,狄丘终究是太远,若就在咱们这边……莫说在咱们这边,只要在百里之内,我定然是要去的,土里刨食,连个媳妇都刨不出来,这种日子,我受够了!” “可不是,为何那位周财神就不将狄丘放在我们这儿?” 听得周围这样的议论,蔡封吓了一跳,瞄了周铨一眼,看到他不但不怒,反而有笑意,总算放下心来。 他起身道:“诸位,可不是人家周财神不照顾我们,他原是想着照顾我们来着,但被咱们自己打跑了啊。” 众人顿时明白:“铁路?” “对,铁路通了,路两边才能开矿山办工场,矿山虽累虽苦,但矿工收入那可是真高,在狄丘,那些铁矿和石炭矿里,就是什么都不懂只有力气的小工,一个月也可以赚十枚银圆以上!而且铁路通了,咱们乡里的物产,便可以通过铁路运出去,卖给那些大城里的人们……”蔡封滔滔不绝,开始鼓吹起铁路的益处来。 他越是鼓吹,众人就越是懊恼,甚至有老娘儿们开始破口大骂自家汉子,怪他们去年不该替大户人家出头,去打勘察铁路的先生。 有人带着希翼问道:“封大侄子,你说,周财神还会修铁路么?” “这个就非我能知了,人家巴巴地替我们修时,被我们打走了,天下哪儿不能走路,为何人家非要经过咱们这里?若我是周财神,再要修,宁可绕点弯儿,也不会再来小河口了。”蔡封说到,又看了周铨一眼,见周铨没有什么反应,他又道:“除非咱们去求……他老人家心善,或许咱们哀求之后,再保证都为修路出力,他才会答应从咱们这儿走。” “说的有理,我听说外乡农会,有些都在闹保路,说是要护住铁路从本乡经过……” “咱们也该保路才是,咱们也有农会!” “正是,去年咱们农会送了封哥等三人一起去了狄丘,如今证明这条路是对的,封哥他们趟出了一条道,封哥,你何时回去,到时我就随你一起去算了,反正在这边,也没有什么牵挂的了!” “你不佃达恩叔公家的田了?”听得有人这样提议,蔡封问道。 “呸,一年辛苦到头,连他家的茅坑都是我帮他挑的,到年底连斤肉都吃不起!” “那好,我会替你安排好,还有谁要去狄丘的,我都安排好来……” “你还是先安排一下自己吧,蔡封!”正当蔡封拍着胸脯保证要将人送去狄丘时,突然听到有人厉声喝道! ... 三九四、抓人 蔡封听得喝声,抬头一看,却见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在这汉子身后,还有十多个人,一个个都捋袖握拳,看上去跃跃欲试。 看到这些人,众人心中都是一沉。 “这不是十九叔公么,怎么今日得空,往我们这边来?”蔡封却是不慌不忙,他知道自己身旁,正坐着一尊大神,便是知县来了,也只能恭恭敬敬地在旁立着。 而且他心里早有打算,今日这大摆宴席,花了他九个银圆,便是为此。 事情不闹大,不闹得激烈,怎么能显得他的本事,又怎么能让他得入身旁这尊大神的法眼? 十九叔公是族中排行,此人名为蔡柄,乃是六太爷之亲侄,九太爷的儿子。蔡封辈份小,要唤他一声叔公,往日见到他时,都是极恭敬的,可是今日,他招呼归招呼,人却坐着,连屁股都没挪动一步,也不曾招呼十九叔公入席吃酒。 “这厮果然在外转了一圈,变得大逆不道了,秀才和达恩说的不错,若不惩治一番,这厮恐怕要害了我蔡氏一族!”蔡柄翻了蔡封一眼,他目光也扫过了坐在上首的周铨,但见是外乡人,便没放在心上。 向左右使了个眼色,跟他来的那些捋袖的汉子,向着蔡封就围过去。 但如此前蔡封所言,他这里摆着宴席,来吃肉喝酒的只怕有近百老少爷儿们,顿时有人起身将来人挡住:“乡里乡亲的,你们这是何意?” “蔡氏宗族的事情,族内之人,等着祠堂里的消息就是,至于族外……哼哼哼哼,谁敢管我们蔡家的事情?”蔡柄阴声冷笑,目光在周铨面上停了停。 这位气宇不凡,莫非蔡封敢如此嚣张,倚仗的就是这外人? 周铨却是一副饶有兴趣看热闹的模样,甚至还起身让开,仿佛是怕打起来牵连了自己。 蔡封明白,周铨此时肯定不会出面。 他若不能表现出自己的能力,周铨即使保下他,又有什么意义? 想到这,他也是冷笑一声:“天下人管天下事,十九叔公,左右不过是说理,你既然说要开祠堂,那好,各位叔伯兄弟,愿不愿陪我去祠堂,我倒要看看,六太爷他老人家要给我个什么罪名,又要如何发落我!” 众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有人道:“去就去,我也是蔡家男丁,祠堂里的事情,我也过问得!” “我虽不是蔡家人,但今日既然吃了封哥的酒,不好置身事外,我也去瞧瞧,若是蔡家公道,自然我们无二话,但若是蔡家要为难封哥,我反正要和封哥一起去狄丘的,倒要瞧瞧,谁来和我拼这条命!” “是极,是极,先去祠堂,再来喝酒!” 只听得众人七嘴八舌,竟然纷纷说要跟去。这让蔡柄呆了呆,他想要拒绝,却看到那些拦着的人也捋了袖子,显然,他若拒绝,今日是休想将蔡封带走。 而且这些拦着的人里,大多还都是姓蔡,论起辈份来,也有与他同辈的。 他略一沉吟,知道此事不是自己能压住的,他哼了一声:“你们等着。” 见他转身要走,现在倒是蔡封不肯放过他了:“十九叔公,休走,休走,不是说要开祠堂么,我们这就去,今日若是没有开祠堂,那就是十九叔公你寻我们大家乐子,我们怪是不敢怪,可以后十九叔公你再说什么开祠堂召人之事,就休怪我们不听了。” 他一边说,一边拉着几个要好的族人,又向众人施了个眼色,众人纷纷放下碗筷,让女人看住孩子,莫糟蹋了酒菜,然后跟在蔡封之后,向着邻庄而去。 蔡氏宗族的祠堂,距离小河口庄还有五六里,这些都是干惯了体力活的,近百号人行去,虽然散乱,偶有人离开,又有人加入,速度却是不慢。他们到了蔡氏祠堂,也就只花了不到一个小时时间,而此时蔡柄,早就派人赶回来报信。 在蔡氏祠堂之外,数十名蔡家的青壮站在那里,见他们到来,这些青壮手执棍棒,直接将他们拦住。 “除了蔡封,别人都滚。”这个时候,蔡柄又嚣张起来,他厉声叫道,还向着跟来的周铨等人一指:“特别是你们这些外人,从哪儿来,滚回哪儿去。” “十九叔公,你这是何意?” “何意?凡蔡氏族人,不敬宗家,不礼宗祠,则驱出宗族,再不算我考城蔡氏之人。你们自己掂量掂量,若失了宗族护佑,自个儿会是什么情形,再来与我说话。蔡封,你是自己出来,还是待我派人去拿你!” 蔡柄这一喝,那些穷人当中属于蔡氏者,不免有些犹豫。蔡封却是一笑:“祖宗庇护我等倒是不错,但几时宗族就成了你们这些大户们把持的了?既然同是祖宗庇护,凭啥你们可以山珍海味娇妻美妾,我们这些人却得风里来雨里去,就算是一个丑妻都求不到?凭啥你们家的子弟可以读书识字做官,我们家的孩子却得放牛割草长大了再为你们家的子弟当牛当马?若是你们不把我们当族人,凭啥要我们听你们的?” 他这番话犀利无比,听得蔡柄大怒:“反了,反了,秀才所言果然不假,你这厮在外成了浮浪子,坏我蔡氏家风,来人,抓了,抓了!” 跟着蔡封来的人不少,但当这宗族势力真正动手时,仍然护着蔡封的人却不多,特别是蔡氏族人,倒有大半都缩了回去。一时间,蔡封身边,只剩三十余人,而对方那里,却有六七十号人。 只是剩余的三十来人,大半是铁了心要跟蔡封出去闯天下的,反倒将蔡封护得更紧。 双方对峙之中,宗族之人多些,可是心志不坚,而蔡封身边的人少些,但更团结。一时之间,两边都是吵吵嚷嚷,却没有一个结果出来。 王启年不知何时离开周铨身边,过了会儿,他又出现,低声在周铨耳边嘀咕了一声。周铨闻言一笑:“倒是人有心人,不错,不错,能想到这一点,这个蔡封,倒是和那边的单宝一样,算是有几分心机了。” 他们这边悄悄谈话,那边蔡氏宗族的人后边,传来一阵咳嗽声,然后一个老头儿,拄着拐杖,缓缓从人群后走了出来。 他到之处,众人纷纷避让,躬声呼“六太爷”或者“族老”。 这位就是蔡氏的族长蔡乾。 若只从外表来看,他老态龙钟慈眉善目,看上去是个极为和气的老人,但在蔡氏族中,他却威福自用,无人不敬畏。 就是蔡封,看到他时,都忍不住呼吸一顿,然后看了一眼身后。 望见周铨远远地跟着,他放下心来,再想到自己悄悄做的准备,他更觉有把握,因此,他挺着胸,不卑不亢地对着蔡乾施礼:“见过族老。” “封儿啊,你是个聪明人,事情闹成这模样,你原本有理也会变成无理,这毕竟是蔡氏家事,你也好,洁生秀才也好,都是蔡家人,闹这么多外人在此,象什么模样?”蔡乾咳了两声:“这样,你身边凡是姓蔡的,都可以跟你一起来祠堂,但是非我蔡姓之外人,还是免了吧。” 他这番话说出来,蔡封虽然反对,却不知如何分辩。 蔡封身边的蔡氏族人,更是一个个舌头短了一截,至于外姓,有心想开口,看到周围大半都是姓蔡的,这嘴巴也就没法子张开了。 不知不觉中,蔡封就走出了人群,那边蔡柄眼珠子瞪圆,正准备下令抓人,蔡封突然脚步一停。 “天下人管天下事,在这儿的就算不是蔡姓,与都与我们蔡家沾亲带故,怎么算是外人?族老,你老人家有什么话,莫非是旁人听不得么?” 他站直身体,同时眼角余光,向着周铨那边又瞄了一眼。 方才是看到周铨,他才惊觉,若自己真被这老头儿几句话就唬住,那么此前种种,就全部白费了。 蔡乾没有想到,蔡封竟然敢违抗他的意志,原本慈眉善目的面孔,顿时变得扭曲狰狞起来。 “蔡封,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我蔡氏开祠堂请祖宗,你非要带外人来捣乱。好,好,好,我蔡乾活了七十岁,人生七十古来稀,还不曾见过有外人敢闯到我们蔡氏祠堂来的……我今日倒要见识一下,这附近有谁敢和我们蔡氏作对!” 这一声喝斥,声音不大,可是威胁之意却是溢于颜表,蔡封身边的三十余人中,便又有七八个情不自禁外边上走远了些。 紧接着,蔡乾回头向蔡柄道:“还愣着做什么,敲锣,聚族人,有人勾结外人,想要在咱们蔡氏祠堂捣乱!” 蔡柄顿时把铜锣敲得震天响,众人愕然回头,却看到四面八方,竟然有数百余人围了过来,一个个面目凶悍,即使不是蔡氏宗族之人,也是他们家的庄客佃户,或者是邻近大族子弟! 蔡封面色大变,他此时意识到,自己要对抗的,可不仅仅是蔡氏宗族势力,而是几乎所有宗族和乡间大户。而他身边的那些人,更是心惊胆战,原本以为自己这边人多,却不曾想到,接到蔡柄传来的消息,蔡乾这老头儿,竟然一开始就下定了决心,摆出了这么大的阵仗! 三九五、苦根藤上结苦瓜 蔡乾又恢复了慈眉善目的模样,只有目光盯着蔡封时,才会闪动一丝阴冷。 从听得蔡秀才的告状开始,他就知道,这个蔡封留不得。 与蔡秀才只担心这些泥腿子长了见识不好糊弄不同,蔡乾担心的更多。 但凡在外走南闯北的人,回到乡里,往往不将乡中族老放在眼内。特别是现在闹农会的事情,蔡乾一直很警惕,若给这两伙不在族权控制下的力量合流起来,势必会对族权提起挑战。 他自己的富贵权势,全部来自族权,对于会挑战族权的东西,半点容忍都没有。 哪怕有一点苗头,他都会将之毫不犹豫地捻碎! 蔡封此时也微微有些心慌,毕竟宗族的人太多了,竟然有数百人。 而且铜锣还在响,似乎还有更多的人聚了过来! 跟着蔡封来的小河品庄村民们,大多茫然失措,原本以为自己近百号人跟来,足以震慑住蔡氏宗族,却不曾想,蔡家的六太公老太爷蔡乾,不出手则矣,一出手就是雷霆之势! “蔡封,你过来还是不过来?”蔡柄再度厉喝,此时他心中对自己的伯父当真是佩服无比,不愧是族老宗长,不动声色之间,就已经挖下了这么大的一个坑,只等蔡封跳进来。 这一次要对付的不只是蔡封,还有农会里平时的几个活跃份子,经此一役,农会的气焰定然要给打下去,甚至那些原本加入其中的人,都会纷纷退出。 或许那个时候,自己可以伸手进入农会,虽然这个泥腿子的自助结社软弱无力,可到了自己手中,则未必…… 蔡柄正琢磨着,但在他面前,蔡封的眼神突然变得明亮起来。 不仅是蔡封,许多人的目光都变得极是明亮,他们看着远处。 一团火般的红旗,正出现在远方! 不只是一面,而是两面,然后四面、八面……就在急促的铜锣声中,越来越多的红旗聚了起来。 此时百姓,在举办社、会之时,多爱用红旗,所以词人才会说“手把红旗旗不湿”。 若是站在高处,可以看到这红旗之下,全是人,每面红旗下聚着少说数十多则两三百的人。 再近一些,红旗上的字迹,也可以看得清了,上面写着“大李庄农会”、“孟寨农会”、“小宋农会”……每一面旗帜,都代表着一个农会! 而在蔡封身边,一个汉子默不作声,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了一大块红绸,绑在一根白腊杆上,顿时,“小河口农会”的旗帜也飘了起来。 原本外围,是有数百名蔡氏宗族之人,还有各大宗族派来的人手,他们将蔡封等人围住,可是转眼之间,来自考城各地,甚至包括邻县的农会,反倒将他们包围起来。 这人数,只怕近千! “苦根藤上结苦瓜,天下穷人是一家!” “树挪死,人挪活,要想富,先修路!” “改风易水,养气聚财!” 这些农会众人到了一起,口中还乱七八糟,喊着各式各样的口号。这不仅仅是为了壮声色添胆气,也是在表明立场。 当这些旗帜聚在一起时,忽然一面大旗又升了起来,同样是赤红色的绸缎,上面绣着几个大字:考城农会护路队! 在这大旗之下,单宝昂然而出,扬声说道:“蔡封兄弟,你在这里么?” 蔡封此时几乎要热泪盈眶! 今日之事,他并非全无准备,在与蔡秀才蔡洁生翻脸之前,他就想过,若是蔡洁生要迫害他,他可倚仗的,唯有农会。毕竟他是农会派出去前往狄丘的,而且回来也是先向农会通报,包括今日所邀,也包括小河口庄农会成员。 故此当蔡柄奉命来提他时,他故意拖了时间,其实就是让人去召集附近的乡村的农会。 只不过他原以为最多就是邻近几个庄子,却不曾想,来的这么多! 很显然,农会对此也早有准备,而农会中主持此事的,恐怕就是单宝! 蔡封去了狄丘,单宝却跟着九河道人在邻近的几个县转悠,所到之处,几乎都建立起了农会。单宝曾经被周铨派来的人打断过腿,有他现身说法,证明当初是被大户豪绅所诱骗,才做出蠢事来,被打断腿是理所应当,这说服力,甚至不逊色于九河道人那能让天花乱坠的嘴了。 隐约之间,单宝就成了相邻数县农会的一个关键人物,将这些农会串联起来,以护路为名,形成一个比较统一的机构,如今已是初具雏形。 听得单宝唤自己,蔡封扬声道:“我在此!” “听闻今日蔡氏要开宗祠审问蔡封兄弟,天下穷人是一家,蔡封兄弟是我们农会一员,他去狄丘,也是奉农会之命前往,是我们大伙派去的,这可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情。所以我们邻近的农会,都来看看,若是蔡氏宗祠胆敢有不公正之准,呵呵呵呵,各位穷兄弟,苦哥儿们,咱们答应不答应?” “不答应!” 近千人齐声呐喊,一时间声震四方,如同滚滚雷鸣,让原本气焰嚣张的蔡柄面如土色。 他此前还觉得农会组织不得当,所以并未能发挥其应当的影响,现在,单宝就让他知道,这农会真要抱起团来,会是什么样的气势! 他慌忙看向自家伯父六太爷蔡乾,伯父他老人家足智多谋,应当有办法可以应对此局…… 但这一回头,他面色更是如土。 蔡乾老太爷面无人色,整个人都摇摇晃晃,若不是身边两个后辈掺着,险些要倒下去。 蔡乾如此,除了因为年纪大之外,也是因为他看得比蔡柄要更透彻。 原本是他要逼蔡封给蔡氏宗族一个交待——这个交待,很有可能就是将蔡封浸了猪笼,但现在的局面,却变成了他要给农会一个交待了。 这千余人聚在一起,哪怕他现在派人赶往县城告变,县城派遣官兵来镇压,在官兵抵达之前,他自己先完了。 不仅是他,他的直系亲人,只怕都要完蛋! “罢了,罢了,今日之事,是我听信蔡洁生的一面之词,故而误会了蔡封,开祠堂之事,只是说说,并无此事。” 好不容易定住神,他还抱着一丝希望,扬声说道。 因为声音太大,他甚至剧烈咳嗽起来,一边咳还一边弯腰,想要以自己的衰老体弱,换取农会的同情。 只不过在这时,他还没忘记暗暗向蔡柄使了个眼色,伸了个大拇指动了动。 那是要去向县里告变的意思。 蔡柄悄悄退了两步,正想离开,却被不知何处挤来的两个蔡氏族人夹住,这两位,也是蔡封身边的蔡氏族人,蔡封见农会大队人马赶到,早就盯上了蔡柄,如何会让他走脱? 不过蔡乾也知道,蔡柄被人盯着,想要溜出去报官很难,就在众人都看着蔡柄的时候,他实际上向着另一边的一个老头点了点头。 那老头是他家的管家,家生子,最是忠心,因此悄然无声地退出了人群。 只不过这一幕却被周铨身边王启年看在眼中,王启年凑在周铨耳畔嘀咕了两声,周铨摇了摇头,不以为然。 “咱们十里八乡几千农会聚拢过来,可不是听蔡六太爷你说一句误会的。今日蔡氏的祠堂,不开也得开,你若不开,我们替你开!” “这是我蔡家人的事,谁敢,谁敢闯我蔡家祠堂!蔡氏子孙,若是任凭外人闯我们祖祠,我们哪时感觉有面目去见先人,你们若……” “叭叭!” 蔡柄跳脚叫嚣,却被走过来的蔡封连抽了几记耳光,将他的叫嚷全抽了回去。 “我看十九叔公是有些失心疯了,我蔡封就不是蔡氏子孙么,他,他,他,还有他,不都是蔡氏子孙么?凭什么祠堂只由得你们开,不准我们这些蔡氏子孙开?莫非这祠堂和祖坟的风水一样,只照顾你们几家大户,却不让我们这些人诉个苦喊个冤的地方都没有?”蔡封此时面目,也是有些狰狞。 他感觉到了力量,前所未有的力量! 这几记耳光,算是把蔡柄抽蒙了,也让蔡乾更是满面死灰,而农会众的情绪则高涨起来。 不需要鼓动,众人就上前,不但将蔡乾、蔡柄等,还包括此前来的各宗族人等,都拥入了庄子。 在庄子靠中间有块小空地,蔡氏祠堂便在此,这许多人进来,将祠堂前的小空地挤得水泄不通,到处都是嗡嗡的说话声。也有人忧心忡忡往这看,只觉得这般下去要出事,唯有不晓事的孩童,觉得这里热闹,在人群中钻来钻去。 “蔡氏列祖列宗在上,今日在此,在列祖列宗面前,我们就好生说一说,蔡洁生呢,蔡秀才呢?” 今日之事,是蔡秀才挑起的,但是此时众人却找不到他了。蔡乾面上浮起一丝得意,那老仆做事果然妥当,只要蔡洁生不在,蔡封他们没有了由头,聚不了多久,自然就会散去。 等那个时候,自己有的是办法,再和蔡封算账! 他心中如此想,面上却装出一副老实模样。蔡封果然有些急了,没找着蔡洁生,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单宝凑在他耳畔,嘀咕了两声,蔡封眼中闪过一丝厉芒,转向蔡乾:“既然蔡秀才跑了,那么六太爷,你说说看,你今日原本是准备如何处置我的?” 三九六、浸猪笼 “没有的事情,没有的事情,哪里谈得上处置,不过是叫你来问一问罢了。” 蔡乾老脸上挂着干巴巴的笑,山羊胡子也随着这笑抖了起来。 “胡说,你胡说,我方才就在祠堂里,我听得你和蔡秀才说,不能让蔡封这样闹下去,看在同是蔡氏宗族的份上,浸猪笼算了!” 原本蔡乾这话说出后,众人以为会冷场的,哪知道突然间有一人跳了出来,大声叫道。 却是蔡乾家的一个佃户,他突然跳了出来,面色涨红,一脸怒色,完全出乎众人意料。 “不仅是蔡封,还有蔡家其余子弟,凡是加入农会的,你还说,今年的徭役,全都由这些加入农会的族人承担,反正他们有精力去农会折腾,不如这样还做些实事!” “另外,你还有讲,说我们想要成立护路会,你说什么泥腿子想修路致富,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象是个能发财的模样么?” 这佃户一一说出来,每一句话,都仿着蔡乾的口吻,当真是活灵活现。 蔡乾没有想到,这个老实巴交一直惟命是从的佃户,这一刻会出手! 他忙开口辩称并无此事,但是那佃户却又一指旁边数人:“你们也在,你们说说,我讲的对不对,他方才是不是这样说的?” 那几人却没有开口,只是相互望了望,脸上有惧色。 “你们都傻了么,除了这一次,你们还有机会出这口恶气么?王老三,你媳妇儿的事情,你就忘了,这老东西糟蹋你媳妇的时候,你是怎么说的!还有麻子哥,你老爹的腿是怎么断的,蔡二哥,我二嫂为何被浸了猪笼,别人不知晓,你自己还不知晓?” 那佃户这一番话说出来,那几人顿时都面色惨然,眼中闪动着仇恨之色。 而蔡乾顿时口中发苦。 这几人都是他家使唤的佃户长工,完全当成仆人一样用的,他这老儿看上去道貌岸然,实际上却做过不少狗皮倒灶的坏事,这些被他欺凌压迫的人,原本完全没有机会,可现在不同了。 “你们莫怕,说出来,咱们也加入农会,跟着蔡封去狄丘发财去!”那佃户又叫道。 那几人相对一望,点了点头。 “蔡林方才说的不错,六太爷……蔡乾这老鬼,方才确实是这样说的,他还说了,若不多浸几个猪笼,这些泥腿子怕是要翻上天,不仅要浸蔡封的,还要将农会里的几个头领,全部拿来,便是不浸猪笼,也要寻个由头送官!” “还有,秀才来时,说上回反对修铁路之事,便是六太爷在背后怂恿他出头,如今出了事情,六太爷也须帮他。” “方才是蔡乾这老鬼身边的福老爹来,将蔡秀才唤着,两人一起跑了!” 他们你一句我一句,说得后来,开始诉起苦来。 蔡乾这老头儿好色,不仅沾染别人媳妇,当别人媳妇不从,还被他以不敬尊长、不守妇道、与人淫奔等罪名,将人浸了猪笼。面对稍有反对之意,便行私刑,任意打骂。随着他们起头,越来越多人出来,指证蔡乾,渐渐从蔡乾身上,扩大到他这一记的蔡柄等人,一桩桩旧事都被翻了出来,有人证,还有的藏了血衣等物证,群情激昂,几乎是人人喊打。 蔡乾最初时还辩几声,待后头,他辩无可辩,也被众人掀起的声势所吓,竟然瑟瑟发抖,再无平日里的威福。 蔡封有些不知所措,可那边单宝却是早有准备,他这大半年来跟着九河,就是在学这个! “慢来慢来,林书生,你读过书,会写字,你来写,将大伙说的一一记下来!”他向农会众人中的一个穿长袍的道。 那是农会中唯一穿长裳的,只不过这一身长裳,也是补丁打着补丁,不太成样子。听得众人这样说,他推托不得,只能上来,向蔡乾拱了拱手:“六老太爷,你做多了害人的事情,今日总得算一算账,莫要怪我,我也是迫不得已。” 有人送上笔墨纸砚,他开始一一记录。虽然其貌不扬,此人写字倒是很快,不一会儿,将众人陈述都记了下来,还让所有控诉者都按了指印。 这一弄就是弄了半日,而且还有在外庄居住的,听说附近有名的大财主六老太爷正在被围,纷纷赶来控诉的。周铨在外围,也听得众人声泪俱下,忍不住摇头:这等土豪劣绅,在乡里横行惯了,无法无天,总有犯众怒的时候! 眼见天色渐晚,没人再出来了,此时蔡乾已经萎顿在地,面上还多了巴掌、指甲的印子和不少口水唾沫,单宝在蔡封身边低声道:“今日之事,如何收场?” “还请单家哥哥教我。” “不能让这厮再担当族老宗长,否则他定然要报复,最好是……”单宝做了个手势。 蔡封立刻悟了,他跳上方才林书生写字的桌子,大声道:“今日咱们蔡氏各房当家爷儿们大多都在这里了,大伙议一议,六老太爷这样的人,做了这么许多伤天害理的事情,还能不能当咱们蔡氏的族老宗长,我蔡封虽是晚辈,但也怕自家得一个恶人名声,竟然让这等人物,坏了我们列祖列宗传来的清白名声!” 这番话,当初蔡乾开祠堂惩治族中不肖子弟时常说,他常以坏了列祖列宗传来的清白名声当作罪名,如今被人扣在了自己的头上,让他忍不住抬头,气得几乎要吐血。 “那是自然的,你们蔡家竟然会出这等人,而且还让这等人成了族老宗长,啧啧!” 周围不是蔡家的农会之人,一个个都起哄,闹得蔡家人面上都无光彩,一个个低头丧气。 “咱们考城蔡氏远近各支二十九房,如今每一房都有人在,大多数男人都在,我这一房,各位长辈和兄弟,你们觉得,还能让六老太爷当族老么?” 此时农会势大,大伙的态度,自然都是不同意的,蔡封乘热打铁,便请林书生写下文书,蔡氏各房公议,认为蔡乾坏了蔡氏名声,为老不尊,伤风败俗,当罢去族老宗长,另择族中年长德高者,主持宗族祠堂祭田事宜。 换言之,这一次农会发力,目的只是帮助蔡氏宗族换一个族长罢了。 蔡乾心中冷笑,这样的公议,哪怕各房男人都按了手印,也不过是废纸一张,只待今日事了,他就要…… 他还想着报复,可是没有机会了。 “蔡乾为族老宗长之时,最喜将无辜之人浸猪笼,如今他罪大恶极,若送去衙门,明刑正典,必然要杀他头的,只是这样一来,咱们蔡氏名声有妨,倒不如用家法,浸他猪笼,若有谁反对的,不妨站出来!”蔡封站在高处,眼中凶芒闪动,大声吼道。 若他说有谁支持不妨站出来,保证没有一人出来,现在他说反对的站出来,同样也是没有一人站出来。 旁边看热闹的周铨见他使出这样的小手段来,忍不住笑了。 “既是无人反对,那就是所有人都同意了,将蔡乾浸了猪笼之后,我蔡氏诸房,便可以公议谁来任这宗长,此事我是小字辈,就不插嘴了。”蔡封又叫道。 蔡乾大骇,浸别人猪笼他很高兴,可轮到自己浸猪笼时,那就高兴不起来了。 他大声抗议咒骂,可此时他的话,谁还会再听? 浸猪笼的工具是现成的,很快,蔡乾被塞进一个装猪的笼子里,十余个蔡氏的壮汉,将笼子抬了起来,然后向着庄外的河行去。蔡乾大叫大嚷,老泪纵横,用力拍着那栏杆,他的家人跟在旁哭哭啼啼,不停哀求。可是此情此景,不但激不起众人的同情,那些曾经被他家欺凌侮辱者,还生出一种快意。 你这老贼,也有今日! 以往骑在大伙头上作威作福、看上去不可侵犯的族老宗长,大户豪绅,随随便便就可以唤出几十个打手的人物,现在却在众人面前,毫无还手之力,这让众人真切意识到,“天下穷人是一家”,他们这些穷汉子若抱成团来,当真有极大的力量! 小半个时辰之后,浸猪笼完毕,在众人的围观之下,曾经于附近不可一世的蔡乾,就成了过去。 蔡家如何公议新的族老宗长,这事情与农会就没有关系了,可参与今日之事的人,在除去首恶之后,便将注意力转移到那些帮凶身上。 象蔡柄,他平日里也是做了不少坏事的,当下便有人开始指着他大骂。 亲眼见到伯父被浸猪笼的蔡柄,吓理屎尿齐出,哪里还有平日里呼来喝去的威风,一见矛头转向自己,忙不迭在地上叩头求饶。 这边闹得正欢,突然间,后边有人厉喝道:“这是在闹什么,你们是想造反不成?” 此喝声一出,众人再回头,顿时神情大变。 却见官兵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身后! 跟着官兵的,还有蔡洁生,他满头大汗,脸上尽是庆幸之色。 他逃走之后,直接去了县城,将鼓敲得震天响,那知县出来一问,当得知是“民变”,骇得魂都要散了。要知道考城离祥符不远,也算是天子脚下,在这里竟然出现了民变,那知县之罪可是不小。 好在京师禁军有一支便驻在附近,知县这次不敢耽搁,立刻去请来军将,片刻议定,此事情形不明,先不急着向京师示警,而是派兵先去弹压,若能压住,再向京中请功不迟。 因此,随他而来的,还有县中的差役、民壮,加上禁军官兵,一共也有千余人。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三九七、装疯 有这些官兵民壮作后盾,此时蔡洁生底气又壮,他还不知道蔡乾被浸了猪笼,因此耀武扬威地道:“六老太爷呢,快将六太爷放出来,我要与他说话!” “你想与六太爷说话,恐怕有些麻烦,须得你自己亲自去一趟,他老人家可是出不来了。”蔡封冷笑道:“不过你来得正好,今日之事,起因在你,只要你再认罪,事情就可以了结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老父母,就是此人为首倡乱,只要擒下此人,这农会暴乱之事自解!” 蔡封与蔡洁生,不约而同将对方视作解决今日问题的关键。 农会众人,看到官兵来了,多少是有些畏惧的,而考城知县发现这一点,他胆子顿时壮了起来。 今日之事,看来并非民变……但是大批百姓聚集,离得京城这么近,总不是好事。这农会据说在乡间闹得很凶,今日似乎是个由头,可以将它们摁一摁。 将一场可能的民乱,化解于无形,不但无过,反而有功,给朝廷知道了,或许自己官还可以升升,至少考评上一个上上跑不了。 因此,知县昂然而出,指着众百姓道:“各位,我知道你们都是良善百姓,只是被少数刁民煽动,如今若迷途知返。尚且为时不晚,若能立下功劳,将那些为首刁蛮之辈告发出来,还可以受赏!” 周围人都沉默下来,一时之间,只有知县的声音在响。 “你们都看到了,此次我带了官兵来,如果你们再胡闹下去,我带来的可就不只是这点官兵,那时莫说你们,就是你们家中父母妻儿,也要因此曹难!”知县训话训上瘾了,咳了两声,又大叫起来。 他正喝斥着,却没见到人群中有一个少年挤了出来,在他身前被官兵拦住。那少年将一份什么东西交给了那官兵,又说了几句话,官兵愣住,然后脸色大变,快步跑向这营官兵的指挥。 那指挥看了名敕一眼,顿时又是神色大变,与几个部将嘀咕了两声,忙从马上下来,小跑上前——看上去象是去迎接自己的大上司,将知县完全扔在了一边。 他甚至径直跑到了百姓之中,百姓倒是纷纷让开,这吸引了知县的注意,知县瞄过去一看,便见那指挥单膝落下,给人群中的一年轻人行了个大礼。 而且从那指挥的神情来看,如果他长出条尾巴来,那肯定是要拼命摇的。 知县的话顿时就说不下去了。 虽然大宋文武殊途,文贵武贱,可那指挥好歹是个从七品的校尉,见着他也没有这般行礼过! 心念电转之下,考城县知县立刻想到传说中的那个人。 看年纪,果然,如传说一般,看模样,同样和传说一样俊美,是那种能惹得辽国公主私奔的人物,再一想今日之事,可能与铁路有关,冷汗顿时就从考城县知县的额头冒了出来。 糟糕,自己方才的话,说得太过,不小心将自己的真实立场表露出来了! 不过还有机会转过来,俗话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此时可不是死撑的时候,上一个死撑不认输的朱勔,才到祥符县境内就被自杀了呢! 这位考城知县不愧是读书人,又是当官的,所谓当官的两张口,上说上有理,下说下有理。他想明白之后,便咳了两声,然后又道:“不过,本官一向都坚信,兼听则明偏听则暗,方才是听了蔡洁生的一面之词,现在,本官给你们机会,你们可以自辩。” 蔡洁生愣了一下,看着考城令:这和他们约好的完全不一样啊。 这位考城知县当得知是农会的人闹事,当时就是暴怒,说若是任这些贱民暴走,国将不国官将不官,士绅的体面就全没了。当时知县还盛赞蔡洁生,夸他识大体明是非,又问了他儿子在西京的情形,只差没有与他认作通家之好…… 怎么一转眼,就成这模样了? 他惊讶,周围的农会百姓更惊讶。“百姓见官膝盖软,只因身家归其管,县令破家尹灭门,脑袋砍下疤似碗”,哪个县令下来,不是作威作福,就是要听老百姓的话,也是些族老士绅才能凑上前的,什么时候,他们这些泥腿子说话,知县也会侧耳倾听? 因此百姓们都沉默,而蔡封倒是猜出,这位知县为何前倨后恭,但他也不敢说。毕竟那一位来的时候,就已经告诫过他,让他为其身份保密。 “老爷,老父母,这不对啊,这分明是刁民作乱,老爷怎么还要听他们胡说八道?” 回过神来的蔡洁生急了,他向知县叫了起来,哪知道知县面色一沉,心里大骂,这厮当真是不知好歹! 这些当官的,哪个不怕周铨,谁都知道,周铨他是市井出身,不读书不知礼,动起手整人,所用的手段都是非常规手段。如今周铨既然在场,他这小小知县,赶紧把事情了结掉,免得自己被这位东海侯盯上。 偏偏蔡洁生并不知道知县的想法,他着急,今日之事如果细说来,确实是他的不对,人家蔡封又没有招他惹他,无非就是一点口舌之争罢了。他按照自董仲舒以来儒家的一惯作风,如果讲道理讲得赢,那就讲道理,如果讲道理讲不赢,那就让对手闭嘴,因此先是调动宗族的族权,当族权遇上农会之后,便又想到动用朝廷的暴力。总而言之,在他这样的旧儒生看来,让执“歪理邪说”者闭嘴,乃是孔夫子诛少正卯,正合春秋大义! 因此,蔡洁生急切间,干脆指手划脚:“老爷,你下令捕人就是,只要捉着那个蔡封,严刑拷打,便可知乱民奸谋,他这可是聚众为乱,是谋逆,是造反……” “咄!” 听得蔡洁生扣来的帽子越来越大,县令急了,周铨在这儿,就算是造反那又怎么样,就连官家最宠爱的皇子说他要造反,结果也闹得灰头土脸,何况他一个小小县令。 他一声喝斥,口水都喷到了蔡洁生面上,让蔡洁生接受了一次知县大老爷的洗礼,然后戟指指向蔡洁生:“本官早就觉得,今日之事有蹊跷,你这厮上窜下跳,太过可疑,左右,给我将这厮拿下!” 蔡洁生完全没有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知县在县衙时还好好的,甚至与他叙年齿称兄弟,看上去对他身后的西京名儒们很感兴趣,这也是他敢指手划脚的重要原因,但现在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呢? 他口中大呼,不慎就将他们在县衙中密谋破坏农会的话说了出来。知县大急,做了个手势,熟悉知县的差役,顿时上前两记耳光,将蔡洁生抽得左转了半圈,然后又转了半圈。 “蔡秀得得失心疯了。”那差役大叫道。 “看模样是得失心疯了!”不等蔡洁生多说什么,知县点了点头:“让他家人把他领回去,莫要在这边再惹事端。各位,我看根本没有什么民乱之事,无非是百姓宗族聚会,邀来亲友为证……既然无事,不如各自早些散去,本官也先回去了。” 这知县虽然怕周铨,却不象那位指挥一般去拍周铨马屁,毕竟他是读书人出身,而且立场上倾向于保守派。他是打道回县城了,那边吃了两记耳光满眼金星的蔡洁生,则被扔了下来。 那知县走时,还望了蔡洁生一眼,心中暗道:“自古以来,欲申大义,无有不死人者,此次欲申大义,就先从这蔡洁生死起吧。” 蔡洁生从昏眩状态中清醒过来,他再看周围,那些差役都跟着知县跑了,官兵们虽然在,只不过此时也都是一脸糊涂,而更多的则是农会成员。 这些农会成员,已经听到蔡洁生口出狂言,要治加入农会者之罪。此时虽然不知道县令为何虎头蛇尾突然离开,却知道蔡洁生必然是恶了县令,才会被打了两记耳光扔了下来。 因此,农会成员看着蔡洁生的目光,可都是绿油油的。 蔡洁生心中发毛,他也算是急智,想到知县说他失心疯了,顿时先是大笑,又是大哭,然后口吐白沫,直接倒在地上直抽抽。 抽了好一会儿,他才起身,双眼发直,喃喃念道:“我是神仙,我是神仙,我要成仙啦!” 一边说,还一边从路上拾起一个粪球啃,倒是作足了样子。 他这边装疯卖傻,想要蒙混过关,那边单宝却叫道:“唉呀,蔡秀才疯了,我知道,九河道长最会治病,当初我的腿就是九河道长治好的……各位,来几个人,将蔡秀才装到袋子里,咱们送到九河道长那儿去!” 蔡洁生大惊,他可是知道,农会就是九河的主意,当初九河在小河口庄呆不下去离开,其中也有他蔡洁生的功劳。他顾不得装疯,转身就想跑,却被农会一帮人摁住,紧接着,被五花大绑起来,嘴也堵着,堵他嘴的人还笑嘻嘻地道:“蔡秀才疯了,口里说要当神仙哩,若他说他要当皇帝,那岂不是僭越大罪,咱们堵他嘴,是为了救他!” 蔡洁生是被送到九河那儿去,还是直接送到了河里,无人知晓,反正此人从此,便在考城彻底消失了。这位考城不忿生,不但成了笑柄,更是身败名裂,他的消失,也是整个京徐铁路沿线护路运动的第一步。 ... 三九八、声势再起,不可阻拦 “所谓农会,背后推手,正是周铨,皇城司的探子早就发觉了,那个首倡农会的九河道人,原本是林灵素弟子,后来随林灵素一起泛游东海传道,林灵素返京之后,他却留在了周铨身边。” “在考城等县,农会的大会首,名为单宝,这厮是个蠢人,当初殴打勘探铁路者之一,被周铨报复打断了腿,但反而死心踏地,要跟着九河道人。他原本是一个普通佃农,也不知道周铨与九河道人施了什么手段,竟然让此人变得能言善辩,还能纠合一帮子乌合之众,搞起了农会……” “皇城司的另一个消息,是周铨身边原本负责打探消息的总头目王启年,这大半年来一直改名换姓,藏身于京徐铁路两侧,九河道人也好,单宝也好,背后估计都是此人在出谋划策!” 自从前年在周铨手中吃了一个大亏后,皇城司对周铨的监视不但没有停止,反而更加重视。监视的范围也从周铨的家人,扩大到他身边所有重要人物。此次农会才兴起,皇城司的探子就嗅到了背后周铨的味道。 蔡攸将皇城司探来的消息一一说与自家老子听,而他老子蔡京,却还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看起来根本不在意此事。 “老大人,这农会再闹下去,只怕铁路未成,先成逆乱,此风切不可长!”蔡攸又道。 “这是官家的意思,还是你自己的意思?”蔡京缓缓说道。 此时蔡氏父子间的关系已经非常紧张,虽然还没有直接撕破脸,可是蔡攸已经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多次希望蔡京辞相,为自己步入政事堂铺路。 他认为,有赵佶支持,只要蔡京一辞相,那么阻挠他入政事堂的最大障碍就消失了。 可蔡京的看法却与他相反,正是因为赵佶忌惮他,所以才会重视蔡攸,若蔡京一辞相,相位最有可能是在一群庸人手中转个两三年,最后落到王黼之流手中,那也就意味着朝廷要与周铨决裂。 那是蔡京不想看到的。 无论胜负,都意味着蔡京本人,包括他的政治遗产,都会遭遇大难。 朝廷若胜——蔡攸是坚定地这样认为的,周铨以一人之力,最多加上一个海外孤悬的济州,根本不可能与朝廷抗衡,那么赵佶就可以彻底踢开蔡京,而王黼之流反复小人,也会很乐意彻底抹去蔡京的政治影响。 若是周铨胜,蔡京心里隐隐觉得有极大的可能是这个结果,那么大宋都要完蛋,蔡京哪里还有现在的权势? 所以,最好的情形,就是现在,朝廷与周铨形成某种平衡。 “这个……官家遣我来问问老大人。” “官家也是两难啊,自古以来,百姓就不能让他们抱团,抱团绝无好事,但若不让百姓抱团去推动京徐铁路,单靠官家的意愿,想要将铁路修好来又是绝无可能。铁路修不好,京中的禁军,调来的西军,如何能旦夕间赶到徐州,将狄丘的钢铁水泥、海州的盐场船场都接收过来?” 蔡京幽幽地话语,让蔡攸觉得额头冒汗。 这正是朝廷答应修京徐铁路的真正目的! 赵构说服赵佶,让赵佶支持修京徐铁路,所执的理由,也正是这个! 现在京东东路,徐州海州一带,已经成了繁华之地,大宋财税铁课,极为倚重这二地,若朝廷与周铨翻脸,周铨别的做不到,将这两块地方搅得一团糟是做得到的。朝廷不能及时进军这边,甚至有可能给周铨机会。 所以京徐铁路必须修,可是反对修铁路之声又高涨,这些反对的人,朝廷更愿意推动他们去与周铨对抗,这样朝廷又可以居中搞平衡。 “老大人这是什么意思?”蔡攸问道。 “就是说,你别小视了天下英雄,莫要以为别人都是傻子。周铨怎么会不明白,朝廷要修铁路的用意,他仍然如此热衷,难道说他没有几分把握?比如说,朝廷以为,那些反对修路之人,将来会成为他的麻烦,但结果呢,他翻手为云,反而搞起了农会。农会只以保路护路为名,朝廷怎么禁止,这岂不是将那些贫苦百姓推到周铨那边去?” 蔡攸细细一想,脸色再度大变。 这京徐铁路沿线,数百万贫民总是有的,虽然不是人人都加入了农会,但十余万恐怕有。以他们为中心形成的影响力,涉及的恐怕是数十万人,此时朝廷若直接取缔农会,这么多人岂不会心怀怨怼? “这些下等人真能成事?” “看来皇城司的消息还是有些慢啊,他们已经成事了,考城的那个什么考城不忿生,就是跟着西京几个老死鬼家人勾勾搭搭的那厮,如今应当沉入河中了吧。”蔡京慢慢地说道,然后将袖子里的一份公文交给蔡攸:“这是考城令接受农会请愿,向朝廷恳求尽快修建京徐铁路的呈文。” 蔡攸接过来看了几眼,心中惊怒交加的同时,又有些庆幸。 幸好,这个麻烦,目前还在他老子手中,若是在他手中,这等事情,如何处置? “朝廷……老大人会如何去做?” “这是好事啊,王启年是周铨死忠,朝廷没有办法,可那九河道人原是林灵素弟子,朝廷大肆分封道官,为何不给他一个?那单宝本是当地百姓,热心国事,不要钱的武职赏赐一个,算得了什么大事?”蔡京噗的一声笑:“你们啊,还是太年轻太幼稚,不要总想着搞出什么大名堂来,朝廷教化,当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而不是想着一举将所有事情都解决掉……” 蔡攸是带着满心的怨气回到赵佶身边的。 被蔡京抓住了机会,狠狠教训了一番,他心里尽是不服。在他看来,蔡京明明得到了考城发生类似于“民变”的消息,却不告诉他,听他前面说了一大堆废话,分明是挖了个坑等着他往内跳。 哪有这样的父亲! 而赵佶听他转述的话语后,却是精神一振。 是的,蔡京所言,才是老成谋国之语,当真不愧是与王安石、司马光等都谈笑风生的老臣! 原本赵佶是担心,周铨借助农会,向着中原腹地渗透,现在想来,农会的成员,终究还是大宋的子民,在大宋国内,谁还有他赵佶这么大的优势?名爵、财富,他有的是,封官许愿对他来说,几乎是不要成本。 “无论是京徐铁路,还是这农会,周铨终究是为朕做的嫁衣啊……待四海宴平之日,朕召周铨入京,必不吝王公之赏,到时他可以陪着朕一起于艮岳中游玩,也算是君臣相得的佳话,哈哈哈哈……” 他心情大畅,倒不急着要周铨性命了,只要周铨离开了地般和他的人手,让他一世富贵又有何妨,这点容人雅量,赵佶还是有的。 这也是周铨一直以来对他还算恭敬,无论是发了财还是有了新奇的玩意儿,都没忘了给他送来,哦,大炮除外,直到现在,大炮的秘密仍然被周铨死死攥着。 看着仍然气鼓鼓的蔡攸,赵佶笑道:“小蔡卿,朕欲赐你一座宅院,你看如何?” 蔡攸身体一动,脱口而出:“好……臣谢过陛下厚恩!” 此前他都是居住在蔡京的太师府邸,倒不是他自己置不起宅,事实上,他在京师里置办了不少产业,但蔡京年事已高,他若搬出去,恐有不孝之讥。 现在不同,官家赐宅,那是光耀的美事,而且圣上所赐,不好拒绝,他不必担忧有人因此攻击他不孝。 在蔡京宅中,蔡京才是真正的老大,宅中大小事情,蔡京都有人通风报信,甚至蔡攸与清客幕僚们的密谈,也会有人泄露出去。蔡攸早就想着搬出去,省得头上有个人盯着管着,许多事情都不好做。 他的反应,让赵佶很满意,蔡攸将是他用来对付蔡京的一枚很好的棋子。 考城农会向京中请愿,恳求朝廷尽快修建京徐铁路的事情,很快就发酵、扩散,数日之后,考城东的宁陵也传来消息,其地农会要求修建铁路,紧接着,应天府下属诸县都纷纷传来消息。 倒是徐州自己,一直没有吭声。 此时各家报纸之上,原本支持与反对声音各半的,却变成了绝大多数支持,只有少数不靠着商会广告的还在反对。 只不过这反对者,也不再从什么风水之类的理由去讲了,而开始大谈这项工程会如何劳民伤财,将这钱用来赈济百姓,该有多么好。 那河南商报更是大声疾呼:西部百姓还在吃草,京徐之间有运河在,哪里用得着修什么铁路! 只不过当农会的会员们杀往西京,砸了河南商报的大门,还往其内倒了不少草之后,这家报纸也老实起来。 西京洛阳,文彦博遗下的园子里,一株高大的牡丹,虽然无花,却依然迎风而摆。 在这牡丹之下,文彦博第九子文维申拄着杖,神情凝重地看着面前哭泣的少女。 这少女正是蔡洁生之女蔡瀛,此时她以袖掩面,哀哀而泣。 蔡洁生失去踪迹的消息早已传来,文维申一直不曾告诉蔡瀛,直到今日蔡瀛从别人口中听到,他才无法再隐瞒了。 待蔡瀛哀声稍停,文维申缓缓说道:“瀛儿,我这里有一个故事,是关系到这株牡丹的!”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三九九、海州知州 文维申也是个老人了。 文彦博四朝元老,在洛阳修了个园子,后来园子传到了文维申手中。文维申官当得不大,又因为父亲的缘故,并不受赵佶待见,因此乐得呆在园子之中,追忆往昔,怀念过去。 想当初文彦博在世之时,这个园子里,曾经接待过多少大人物,叹如今,却只有几只黄猫,三五苍狗,遗老遗少,还会来此。 定了定神,文维申牵着蔡瀛的小手:“这株牡丹名为涧仙红,乃是元丰年间,阳翟县孟三郎在溪边发现……” 这是一个颇具传奇色彩的故事,孟三郎在溪边见一女子哭泣,以为她遇到难事,有意伸出援助之手,便尾随其后,后来此女消失,在其消失之处,便是这株牡丹,溪流已经冲掉它根下的大半泥土,只要略有山洪,必不能幸免。孟三郎以自己的衣裳将此牡丹包住,然后送到文家,文彦博亲手栽培,到如今,此牡丹名为涧仙红,已经是洛阳最著名的花种之一。 “你懂我说的意思么?”文维申缓缓问道。 蔡瀛年纪还小,才九岁,不过她自幼就甚是聪明,若非如此,文维申也不会和她说这些。 蔡洁生对自己的儿子寄予厚望,可是文维申发现,此子不过是中人之资,就算是自己尽力培养,以后也不会太过出众,倒是蔡洁生之女蔡瀛,聪明伶俐,生得姿容又出众,虽是年幼,已经颇具美人之姿。 这一发现,让文维申生出一个念想来。 如今市面上甚为流行的评话《说三国》之中,有一个王允巧施连环计的故事,王允为了离间董卓与吕布,弄了个养女,挑得二人不和。经过京徐铁路一役,文维申已经认识到,周铨是比王安石、吕惠卿和蔡京更为难对付的敌人,而他自己又没有文彦博、司马光这样的能力,唯一的办法,就是出奇。 美人计便是出奇制胜,那周铨好色之名,天下皆闻。 蔡瀛听得文维申问,点了点头:“爷爷是要我象这涧仙红一般,能够顽强生长,能成为……能成为有用之材,只是我是女子,哥哥才是男子。” “女子未必就不能做出大事来,只要你听我的……你可以做出你兄长还有我都做不成的大事!” 文维申拉着她小声说道,蔡瀛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有人道:“司马相公求见。” 在文家被称为司马相公者,唯有一人,便是司马光之孙司马朴。 司马光自己两个亲子不寿,以其兄司马旦之子康为嗣子,康亦不寿,遗子司马朴。司马朴自幼便寄养于外祖父范纯仁(范仲淹子)家中,算得上是两家渊源。而文与司马两家乃是世交,文维申更是将司马朴视作自己子侄一般,闻道他来此,放了蔡瀛之手:“请他进来。” 通家之好,不必拘礼,司马朴很快来到得文维申面前,两人寒喧已毕,司马朴道:“小侄来此,是因为将赴京师虞部上任,不知世叔,有何吩咐。” 文维申一惊,司马光反对新法,凡新法之事,尽皆废之,而如今天子赵佶则喜好新法,虽然对司马光等元佑党人追索不是很急,可怎么会将司马光的孙子选入京师? 他捋须沉吟,许久无语。 这神情让司马朴愣了愣:“世叔可是觉得不妥?” “官家喜好新法,幸用奸邪,使得蔡京惑于内而周铨乱于外,贤侄此时入京,是福是祸,尚不可知。而且蔡京深恨温公,周铨亦是对温公多有不敬,圣上必有所闻,这等情形之下,却还要选你入京师虞部……我怀疑,是不是圣上顿悟,已知奸邪之非,欲用正人以清,正如当初用温公而退王安石等群小!” 文维申的话不可谓不犀利,司马朴却有些不以为然。 和满脑子都在纠缠着过去的文维申不同,司马朴展望的是未来。他缓缓道:“小侄在虞部,也不过是一介右司员外郎,算不得大用。官家这几年颇悔当初,元佑党禁渐已松驰,苏公子侄,尽皆牧守一方,小侄以为,如今官家并不是想再起党争,而是……” “莫要提苏迈苏过,这二子,承欢奸邪,联通海贼,乃其父之不肖子孙!”文维申哼了一声。 苏家二子原本受到的迫害甚重,不得不托庇于梁师成和高俅,后来更是与周铨合作,文维申对此极是不满。 “世叔可能不知,苏维康上月之时已经过世了。”司马朴道。 苏迈去世的消息,让文维申愣了一下,然后重重叹了口气。不仅他父亲那代人都已经谢世,就连他们这一代人,也都陆续辞世。一念至此,文维申就觉得极是茫然,仿佛一个群星闪耀的时代已经终结,接下来的,则是一个平庸的充满铜臭的时代了。 苏迈的去世,打乱的不仅仅是文维申的心,还有周铨的心。 他在海州时便知道苏迈身体不是很好,只不过此时苏迈才是六十一岁,因此周铨以为,只要调养一番,他的身体还能重新好起来,可是不曾想在农会护路运动闹得轰轰烈烈之时,苏迈却不幸病故。 海州是一个关键点,济州、流求出入大陆的门户,苏迈是一个各方势力都能够接受的人物,便是赵佶,对他不说信任有加,也是觉得其人勤奋老实。他的去世,海州出现位置空缺,赵佶绝对不会放过这关键位置,肯定要安排一个忠于他的人手。 而且苏迈作为最早与周铨合作的旧文人之一,周铨也需要做出姿态,表达自己对他离世的哀思。 因此,他本来准备入京的,却在祥符县转头,径直回到狄丘,再经京徐铁路,只花了一天时间不到,就赶到海州。 朝廷也不弱后,仅仅三天之后,朝廷的使者赶到,追赠苏迈太子少师、工部尚书,谥号文简。 这个谥号,仅比前几年苏辙的文定低一等,可苏辙是当过宰相的,以苏迈的官职品衔,追赠太子少师和工部尚书已经是极致,再谥文简,可谓是哀荣倍至。就连周铨也被赵佶的这一手笔惊住,而他手下的董长青与白先锋二人,更是嫉妒得发狂。 接下来有关海州知州之事,赵佶倒是没有直接任命,而是让吊唁使者问周铨,可有合适人选。 赵佶一时间哪里有合适人选,因此他属意于苏迈之弟苏过,但吊唁使者却对此不赞同:“苏过未曾主政地方,海州乃要害之地,不可轻易与人……某来此时,蔡太师提及一人,东海侯看看是否可以。” 听闻是蔡京所荐之人,周铨眉头微微挑了挑。 “不知太师所说是谁?” “此人乃是政和五年状元,仙井监人,姓何名栗,字文缜,历任秘书省校书郎、京畿提学、主客员外郎、起居舍人,后知遂宁府,政绩卓著,而且年轻,乃宰相之才也!” 周铨眉头顿时皱紧了起来:“太师说他是宰相之才?” 他才不相信蔡京会评价别人是宰相之才,要知道,蔡京这人最好权,他一点都不希望别人能够拥有和他一般的才华。 “关键是年轻。”使者不愧是官场上厮混惯了,嘿嘿笑了两声解释道:“这位何状元,今年才三十一岁。” 周铨听得这个,立刻摇头:“此人不妥。” 使者讶然,其实这个何栗,乃是赵佶与蔡京妥协的结果,此人相貌堂堂,得赵佶看中,年纪又轻,短时间内不可能威胁到蔡京的相位,而且他与王黼不合,又得到朝堂中不少大老的支持,故此在使者看来,这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朝廷征求周铨的意见,只是做一个姿态,原本以为周铨不会真反对,却不曾想周铨直接否定了此人。 “为何不妥?”那使者不禁问道。 “太过年轻,才三十一岁!”周铨一本正经地道。 使者看到连胡须都没蓄的周铨,一时间无语。 说别人三十余岁年轻,周铨自己呢,才二十多岁! “这般年轻,在地方上任职时间又短,想来他上任之后,必然是急于做出一番事业的。而如今海州局面大好,如同狄丘一般,不需要太有进取之心者,只要能做到萧规曹随,不要大改苏文简公的遗政即可,这位进取心太过,反而不合适此位。”周铨又道。 使者强笑了两声,匆匆告辞而去,他还得把这个消息传回京师,要知道,那位何栗大状元,此时正在京中,准备来海州赴任呢。 周铨反对何栗知海州的消息传回京中后,赵佶当即愣住,然后笑出声来。 只是笑声之中,多了几分冷肃。 “太师,你觉得如何?”他笑毕之后,看向蔡京。 蔡京蒙他所赐,不需要天天上朝,但今日大朝会,蔡京却是到场。 “东海侯所虑,也不是没有道理……但他只是按人之常情去推测,却不曾知晓,何文缜却非常人。举进士第一,官家亲自挑出的人才,岂是普通吏员。以老臣之见,官家可下诏责之,至于海州知州之事,不须再变。”蔡京缓缓道。 他也很不理解,周铨为何要反对何栗。 此语一出,赵佶反而沉默了。 ... 四零零、不孝 朝会散后,赵佶将蔡京留了下来。 这是近来很少有的事情,进入宣和二年之后,赵佶便是想要和蔡京说什么,一般都是令蔡攸居中传话。他美名其曰,是蔡太师年迈,不敢过于劳烦,实际上就是暗示蔡京赶紧辞相。 但蔡京就是巍然不动! 考虑到蔡京经营多年,门生故吏遍布朝堂,更有周铨这个最大的不稳定因素在,所以赵佶便没有强行解除蔡京的职务,只是不断给他加压,甚至有意将朝政全扔给他,想要用繁琐的工作来压垮这个老人。 可是蔡京依然不倒,所有的工作,不敢说处理得很好,至少四平八稳,朝廷的国库收入年年增长,各项改革平稳推进,北上伐辽的准备也越来越充足。 这让赵佶更是厌恶蔡京,仿佛朝廷离开了这老头儿就不能转动了。 大半年未曾单独见宰相,这可是再明显不过的信号,可是就连御史台的台谏言官们,此时都在东张西望,宁可抓着小猫三两只咬,也不敢攻讦蔡京。 若说有人在反对蔡京的,唯有三个:王黼、李邦彦,还有蔡京之子蔡攸。 他们之所以这样做,因为赵佶私下都许诺,政事堂得有空缺,便将他们调入其中。 今日赵佶要见蔡京,自然是有其原因的。 “真驳了周铨的意见,此人会不会恼羞成怒?”在已经完工的艮岳之中,站在最高处,俯视着眼前的开封城,赵佶思忖良久,然后向蔡京问道。 “恼羞难免,成怒未必,官家放心。”蔡京缓缓地说道。 他老态龙钟,最恼人的是眼睛如今不好使。幸好周铨弄出了老花镜,让他还可以阅读公文,不至于只能听别人念。 “这厮太不令人省心,若是他返回京中,朕与他****同游艮岳,也算千古君臣相得的典范,那该多好。”赵佶道。 这话里是真是假,就唯有他自己知道了。 蔡京笑了一笑:“官家,若朝廷无隙,何愁他不返回京中,海外边角之地,终究是比不得中原形胜之所。” “周铨本人朕倒不是太过担忧,他虽然有些狂妄跋扈,但对朕还是真心的。只不过当初太祖皇帝,也是周之忠臣,奈何底下之人,思图富贵……太师,你年高德韶,若有机会,不妨说与他听听。” “老臣明白。”蔡京讶然抬脸,瞄了赵佶一眼。 “那何栗为海州知州之事,就这样定了?”赵佶又道。 何栗此人,被赵佶看重,不仅因为他是状元、相貌堂堂,更是因为他足够忠心。 而蔡京认同他,则是因为这位对王黼非常不满——何栗比王黼小十岁,在某种程度上说,搬倒王黼,他才有足够的垫脚石,这与是否正直无关,乃是官场的套路。 “官家认可之事,那自然就定了,周铨不喜何栗其人,想来……应该是嫉妒吧。”蔡京道。 赵佶失声笑了出来:“他嫉妒什么,他年纪轻轻,已经封侯了,手中又如此有钱,便是朕都嫉妒他!” “少年状元及第,谁不嫉妒,以何栗之才,今后封公不过是水到渠成之事,但是周铨便是从现在起闭门苦读,也不可能在二十余岁时拿上一个状元。臣近日在报纸上学得一句话,‘此乃学渣对学霸之恨也,绵绵而无绝期’。” 赵佶又是一笑,他原本就喜欢市井轻浮之语,听得蔡京这老头儿也学市井之言,自然欢悦。 确定仍然让何栗为海州知州之后,接下来就是如何安抚周铨了。 虽然确定周铨不会恼羞成怒,可是必要的安抚还是必须的,这是为政之道。 “如何安抚周铨?”赵佶不是个沉稳的性子,怎么想,便怎么问了。 “官家责骂他一番就行了,对他太过客气,他反而要疑神疑鬼。” “责骂?” “对,官家就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家事不靖,怎么还有闲功夫对朝廷的人事任命指手划脚!”蔡京说到这,老头儿顽皮地笑了起来,倒象是个老小孩。 赵佶一听,不免哭笑不得:“太师,你这是在他伤口上撒盐啊。” “非是伤口上撒盐,他与辽国公主之事,也到当断则断的时候了,长久拖延下去,官家总不希望,如此人才,归于外国吧。” 赵佶眯着眼想了一会儿,缓缓点头。他忌惮周铨是一回事,但若周铨真的跑别国去效力,他只会更为忌惮,甚至是畏惧。 试想辽国得了周铨,其国力大增之下,大宋会面临多大的压力! “那就这样了,其实,周铨倒是个好女婿,太师家中可有合适的女儿?” “臣幼女也已嫁人,并无合适女儿,否则此待佳婿,怎么能让其落入旁人之手!”蔡京一脸垂涎模样。 其实没有适龄的女儿,还有适龄的孙女,但是蔡京很明白,周铨如今的实力,若再与他联姻,恐怕赵佶连觉都会睡不着。 “官家倒是有合适的帝姬。”末了,他补充了一句。 这不是第一次有人建议赵佶,用公主来解除周铨的隐患了。按大宋惯例,周铨娶了公主,就只能居于京师,他与外界的联系就会受到限制。只不过在周铨明确属意于辽国公主的情形下,这种手段,会不会适得其反,赵佶也拿捏不住。 “那就如此吧。”赵佶思来想去,好一会儿,有些无奈地道:“如太师所言,如此佳婿……可惜,可惜。” “仍然是那个何栗?” 周铨笑了一笑,将手中的敕书接了过来。 他没有急着看敕书,送来旨意的使者也不以为意,只是笑着道:“官家与太师都以为,此人最为合适,唉,其实余也想来知海州,但是家籍便是海州,须得避讳。” 这位使者,乃是礼部员外郎,姓孙名傅,海州本地之人,故此不能回海州为官。周铨把他打发走了以后,召来白先锋等,说起此事,问各人的看法。 “侯爷,朝廷看来是不愿意看到侯爷坐大,不仅仅是官家如此,蔡相亦是如此啊。”白先锋满面忧色。 “不须担忧,这一局,我让朝廷一步。”周铨道。 白先锋一惊:“侯爷的意思?” “如同狄丘一般,只要船场在我手中,至于别的,何必在意,何栗来海州,最多不过是给我寻些麻烦,不如苏文简那么配合罢了。京徐铁路之事上,农会牛刀小试,已经让朝廷诸公都震惊了。他们只想要略微压制皇权,却不希望农会坐大。所以现在,蔡京隐隐便又与官家联手了。”周铨缓缓道。 掀起海州知州之争,便是给他们一个出气口。周铨很清楚,如果自己不稍微示弱,那么赵佶与蔡京就会更为忌惮,甚至连已经确定的铁路,都会发生意外。 此时大势已成,就连赵佶与蔡京也无法阻挡铁路的修建,但他们可以拖延,这些当官的别的本领不成,踢皮球、拖时间,那却是拿手好戏,还能做得周铨无法指责。 他一边说,一边拆了敕文。这不是明旨,乃是赵佶给他的一封信,因此未经宣读,打开一看,周铨脸色顿时微变。 旁边的白先锋瞄了一眼,然后神情也变得极为古怪。 至于周铨身边的那些少年们,瞄了后一个个都掩起嘴来偷笑。 周铨有些尴尬地将手中的敕信收起:“此必是蔡太师之主意,官家自己,可不会如此刁猾。” “虽是如此,但官家信中所说,也是正事。主公,如今此事,也当有个了断才是。”白先锋道。 周铨看了看自己教出的少年们,发现他们也都在连连点头,那边武阳,更是眉头紧锁,显然,他不同意就要开口进言了。 赵佶信里大骂了他不孝,说他到现在还不成亲生子,实在不该,让别人还以为是赵佶这个皇帝压榨大臣,连他成家的时间都没有。赵佶甚至说了,只要他有意,朝廷可出兵辽国,逼辽国将其公主交出,配与周铨为妾媵。但周铨要是再拖下去,按照大宋的律法,朝廷可以为其指婚。 “你们也都觉得,我当……” 周铨的话还没有结束,纪春突然看到门外有人影闪动,他悄然到了门前,听得来人说了两声,神情不由大变。 “君侯,君侯!”他快步进来:“辽国有变!” “怎么了?”周铨被他打断了话,不怒反喜,这样可以让他不必再纠缠于那个比较尴尬的问题。 “辽主令耶律余睹督军攻金,萧奉先进谗言,言余睹欲拥文妃之敖鲁斡为辽皇,令耶律延禧为上皇,辽主大怒,派人赐文妃死,耶律余睹闻讯不安,领千余军马投金!” 文妃就是余里衍的生母,耶律余睹之妻,与文妃乃是亲姊妹,而文妃之子晋王耶律敖鲁斡在辽帝诸子中最贤,甚得军民之心,因此余睹一直是敖鲁斡的支持者。他们与元妃一系,为了这皇储之位,争斗不休,原本一直居于下风,但在余里衍有了足够的金钱支持他们后,则是实力大增。 此等变故,不能说完全在周铨意料之外,但此时矛盾爆发出来,却让他感到震惊。 “余里衍危险了!”周铨闻此信大怒,猛然立起:“萧奉先是找死!” 四零一、我喜欢一个盖世英雄 辽主耶律延禧最近多梦、好惊,不仅无意于射猎,甚至连睡个好觉都觉得困难。 他不只一次梦到自己众叛亲离,被最亲近之人出卖,结果跪在结着五个发辫的女真人面前哀呼求饶,每次从梦中醒来,这种可怕的场景,却会久久缠绕于他的心中。 “酒来!” 因为这个的缘故,他迷上了来自中原的烈酒,这种被称为烧刀子的烈酒,入喉时如火灼燎,但当酒劲上来后,就能让他忘却忧愁。 有宫女捧上酒瓶,还有人带来了热的乳茶,将二者倒入杯中混在一起,耶律延禧正准备喝下去,却又停了杯子:“文妃那个贱女人,还没有找到么?” 赐死文妃,是他下的命令,但是因为文妃屡屡劝谏的缘故,二人关系不睦,所以文妃长期都不跟随他的大帐,而是留在了上京。此次他赐文妃死,消息不知为何走漏,使者到上京时,文妃已经不见了。 除了文妃自己不见了,还有蜀国公主余里衍,同样也不见了。 使者不敢怠慢,将消息再传回来,耶律延禧惊怒交加,一边下令四处搜捕,另一边则下令从上京到南京的关隘要道严加把守,勿令文妃与余里衍走脱。他很清楚,这二人要离开,只有一处可去之地,那就是余里衍的封地武清。 哪怕这几年他将余里衍软拘在上京,不令她回到武清,但他的官吏仍然无法向这里伸手,武清的守臣耶律马哥,依然忠于余里衍。更让他心烦意乱的是,以耶律大石为首的一群征日本大臣,也不只一次劝谏,耶律大石私下里甚至连连上奏,请他将余里衍交给周铨。 周铨! 想到这个曾经见过几面的汉人,耶律延禧只觉得牙齿发酸。 他不太明白,耶律大石为何会如此畏惧此人! 周铨在辽河之战中大败女真的事情,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经被耶律延禧忘了,而耶律大石在日本的进展,每年从日本运来的大量物产、人口、海鱼等等,也让辽国空虚的国库稍稍宽裕,这让耶律延禧对自己重新充满自信,觉得辽国仍然是他所知的那个最强大国家,至少在陆地上是这样的。 “回禀陛下,发现了文妃与蜀国公主的行踪,她们带了百余名亲卫,日夜兼程,正赶往南京。” 萧奉先在帐外回应耶律延禧,他此时眉开眼笑,甚为得意。 文妃一党被定罪,也就意味着他的外甥不战而胜,将会成为辽国的下任帝王,那么他们这一支的荣华富贵,可以继续延续下去。 “果然,你说的没错,她们倚仗着宋国人,图谋不轨……幸好国舅你发现了她们的阴谋,若非如此,南北同时举事,则我大辽危矣!”将酒喝入口中,耶律延禧含糊地说道。 “她们有逆反之意,非是朝夕之事,武清乃是南京门户,若是给她们逃到了那里,放宋人过来,则南京必然不保……陛下,于今之计,恐怕攘外必先安内。”萧奉先道。 “攘外必先安内……嗯,汉人的这话说得不错,攘外必先安内!”酒意已经上涌,耶律延禧挥了挥手:“兵符在那儿……你调动皮室军,将她们捉来……勿伤着朕的乖女儿,文妃有罪,蜀国公主……却是无罪,你们的事情,她又不参……” 说到这,耶律延禧的话嘎然而止,然后如雷鸣般的鼾声响起。 萧奉先悄声问了一下服侍的宫女,确认耶律延禧已经熟睡,他取了兵符,面上浮起狞笑。 余里衍不除不行,对于他的外甥来说,余里衍的威胁,比起文妃本人还大。文妃不过是依附于耶律延禧这棵大树,既失了恩宠,就再无力量,而余里衍所依附的大树,却在南方! 正如萧奉先所料想,余里衍逃走的计划,可不是朝夕制定的,她被软拘在上京后,思念周铨,便秘密谋划出逃之路。原本就算没有文妃之事,她也要离开的,因此沿途路程,都是有所准备。 而且她很清楚,自己一出逃,必然被怀疑是逃往武清,所以实际上,她令两名亲信宫女,在一小队护卫护送下,轻车急速,赶往燕京。实际上她与文妃,却是混杂在一队牧民之中,向着东方,赶往锦州。 当初周铨击败女真人,保住了辽河以南的大片地区,还乘机从这片地区带走了十余万汉民,从而为开拓流求准备了充足的人力。那个时候,周铨也没有忘记向锦州渗透,所以当余里衍与文妃抵达这里后,没多久就寻到了接应之人,再在接应之人帮助下,乘上了一艘南下的船。 在此,她们也得到消息,耶律延禧得知她们出逃之后勃然大怒,如今已废了余里衍的蜀国公主封号,还派使者收回武清封地。只是武清耶律马哥拒绝听从使者之令,将使者驱逐赶走。 为此,耶律延禧调集皮室军,不顾北面金人的威胁,准备诛耶律马哥,收复武清。而耶律马哥也打出了文妃和蜀国公主的旗号,直接指责耶律延禧被萧奉先蒙蔽,呼吁辽国各帐一同起兵诛萧奉先清君侧。 他这边闹得沸沸扬扬,反而令引发此事的耶律余睹置身事外,此时耶律余睹领本帐千余人投奔金国,原本被追兵拦住,可前来追索的诸将得到南边的消息后,以为耶律余睹确实是被萧奉先所迫害,竟然私自将之纵走,于是耶律余睹顺利出奔女真,而金人得之大喜。 这些事情,就与余里衍无关了,她不敢在锦州多耽搁,借着北风,扬帆南下。 辽人不熟水战,造船水平也相当一般,只不过这两年随着对日东征,他们开始重视船舶。余里衍所乘的船,是一艘商船,原是从高丽人那儿强行“买来”,供给辽人在锦州的水师所用,结果余里衍一到,这艘船上自军官下至船夫,都很愉快地跟着她南下奔往武清。 谁都知道,跟着蜀国公主能发财,跟着大辽天子只能受灾。 这些辽人水师的劲儿,看到文妃眼中,却不能引起共鸣。 “武清守得住么?”在大海起伏的波涛之上,她忧心忡忡地向余里衍问道。 “守不住,若是父皇……若是那个男人调集皮室军来攻,武清既无险阻,又无兵马,无论如何都是守不住的。”余里衍道。 只不过同文妃的担忧不同,余里衍的口气里,还有着信心。 “你觉得……那个汉人真会来接你?” “当然!” 对余里衍的这种信心,文妃却有些怀疑。 她算是经历得多了,当初耶律延禧也曾经非常迷恋她,对她近乎言听计从,但是后来呢,还不是翻脸无情,甚至不给她辩白的机会,直接赐死——若不是余里衍有所准备,她根本不可能逃出上京! 想了一想,文妃觉得,还是应该给自己女儿一点提醒:“余里衍,男人都是不长情的东西,而且他们眼里看得更多的是权势,是财富……” “母妃,我知道你的意思,不过,我们不同的。”余里衍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什么?” “我喜欢的是这个天下独一无二的男子,他是一个盖世英雄,他可能会不要我,可能会移情别恋,但是,只要我有需要,那么他一定会在最短时间内出现在我的身边,哪怕他本人到不了,他的力量也会赶到!母妃,我和你不同的地方,就在这里!” 文妃闻得此言,唯有苦笑。 当初嫁与辽主,她岂不也是以为,自己嫁给了这天下最厉害的男人么,但是事实却让人伤感。 但愿如余里衍所说…… 船在海上行了两日,高丽船速就是比不得海州造的船,不过好在沿途还算顺利,贴着海岸近海航行也不虞船只出事。当武清在望之时,余里衍突然跳了起来:“青龙号,青龙号!” 她看到了青龙号! 这艘战船,她非常熟悉,如今就停靠在武清的港口内! 关键是,这艘船多次作为周铨的旗舰,哪怕现在周铨手中有了排水量更大、火炮也更多的战舰,他只要与青龙号一起出海,必然是留在这艘船上的。 文妃看到的可不只是青龙号。 在码头中停靠了至少十艘大船,象青龙号这种的共是三艘,还有七艘,规模庞大,文妃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船,旁边的辽国水军军将禀报道:“那是东海商会的运输船,平日里充当商船,但到战时,运送护卫与军资!” 她们这艘船还没有靠近,就有小船靠了过来,如今东海商会的旗语已经通行于海上,因此很快,双方通过旗语表明了身份。 “他们说什么了?”余里衍心中既是急切又是渴望,不停地催问。 “东海侯来了!”旗手解出的旗语,让她欢喜得几乎跳了起来。 她一路东逃,耗时太多,花费了足足两个多月,这就使得接到消息的周铨,反而比她更早来到武清。 半个时辰之后,余里衍就看到了在码头上相迎的周铨。 这半个时辰里,她满脑子想的都是周铨,嘴里说的也是周铨,让她母亲文妃既是担忧,又是期待,这位被她女儿视为天地之间唯一英雄的男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四零二、漫盈 夜已经挺深了。 周铨正在批阅着计划,这是他手下参军处为他准备的一份临时计划。 此次北上,可不只是为了接应余里衍那么简单,对他来说,这次辽国的内乱,虽然让他想要维持的平衡被打破,而且很有可能引发整个东亚局势的大变化,但同时也是一个机会。 在得到消息之后,他立刻命令手下参军处拟定计划。 下关盟约之后,周铨对自己的部下进行了改组,他自己自然不说,乃是整个商会护卫的最高领袖,下设总理处与参军处两个机构,总理处负责各个总督区事务,既包括济州与流求这样完全掌握在他手中的地方,也包括驻高丽的租界。而参军处则负责所有军务,无论陆军海军,都对其负责。 总理处管民政商贸与工农建设,参军处负责军队建设与对外沟通,在这两大机构之外,还有一些小的机构。他们的共同点,就是大多成员都是周铨一力提拔而起的阵列少年们。 总理处如今由顾诚担纲,而参军处则是叶楚为首。日本战事结束之后,叶楚就回到了济州,换别人在那儿增长经验。 叶楚交到周铨的这一份报告中,包含了三套计划。 第一套计划,是乘机攻取燕京及附近地区,叶楚分析了其中利弊,利是若夺取了燕京,那么周铨手中就可以立刻拥有三百万人口的大地盘,扩充军备的话,一年之内就能拥有近十万大军。弊端就是可能面临辽、宋或者金、宋的双重压力,而且治下百姓未必真正顺服。 虽然周铨也有着自己的野心,在叶楚等亲信面前,也并不如何掩饰这种野心,但这一个计划,显然不合周铨之意。 第二套计划,则是接走余里衍与文妃、耶律马哥等,直接离开,避免与辽国过多敌对,以防止影响东海商会在辽国的商路。此计划的利弊,叶楚等人同样分析得很清楚,所得甚少,同时付出的也甚少,这是最省事的一个计划,但也是坐失良机的计划。 参军处真正想要向周铨认可的是第三套计划:以武清为据点,掠夺燕京附近人口。 此前周铨利用饥荒的机会,从辽国燕京附近,带走了数万人口,这也是他在济州岛最初的人力来源之一。 但相对燕京附近三百万人口,他得到的太少。 如今他对流求的扩张已经进入了一个新的时期,流求沿海建立的据点,已经多达十二个,并且顺着河流,向着内陆进发,那边需要更多的人口。 另外,时局变化太快,他还需要更多的可靠兵源——流求那边的劳动人口,还可以用来自倭国、高丽的奴隶甚至大食人送来的鬼奴充当,可是兵源则不好用这些人。 而且在参军处的计划之中,三五年内,就要对吕宋岛进行扩张,同样需要大量的人口。 因此,参军处认为,借着此次辽国内乱,首尾难顾的机会,将武清还有其北的数县,都将是此次掠夺人口的目标。 “十万人口,是此次计划的目标……”看到这里,周铨圈了一下十万,然后在旁写了两字:保守。 十万怎么够! 济州、流求,若是全部动员起来,足以调动数百艘大小船只,仅仅一趟,就可以从武清运走近十万人。 如今可不比当初基业草创之时,从高丽人那里缴获的几艘大船就当作宝贝,海州与济州的两座船场,平均下来每个月要下水一艘巨船,这可不是小船,而是可以载三五百人在海上航行半个月的巨船,若是再想法子挤一些,载到八百人都有可能。 更有满载排水量达到二万斛的三艘巨舰,其规模已经大于神宗之时出使高丽时所造的“神舟”,其一船运送千人,都不是什么难事,若以极限装载量来算,反正装到济州去只需要不到半个月的航行时间,那么它可以装载两千人! 而且,武清靠近大宋,渡过黄河,就是宋国,周铨根本不用那么麻烦将人送回济州,只要将人放在大宋境内,比如说山东的登州或莱州,想来辽国人也不敢越境攻击,毕竟这不是过去,辽军可以随意越过边境,来宋国“打草谷”了。 想到这里,周铨又写了两个字:三十。 从辽国的南京路带走三十万人,若是能够实现这个目的,那么整个流球,就可以彻底开化。那些食人土著,除了呆在深山老林中等待灭亡,再无半点机会。 才落下笔,突然间门被轻轻敲响。 周铨以为是卫兵,头也不抬,唤了声“进来”。 片刻之后,轻盈的脚步声带着一股香风,来到了他的身边。 周铨微笑着放下笔,抬眼看着余里衍。 白天他亲自到了海边迎接余里衍,两人许久不见,原本该有说不完的话才对,可是当他们相见时,除了最初时激动得拥抱在一起外,接下来却没有说什么。 一股淡淡的陌生感,萦绕在两人中间,周铨倒还好,余里衍却感到了惊恐。 她已经“失去”了父亲,不能再失去周铨。 “周郎。”她轻声道。 周铨摆了摆手,却不是对她,而是对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卫兵。 卫兵能放余里衍进门,却不可能就如此让她接近周铨,见周铨摆手,他们才带着微微的笑意退了出去,然后还把门带上了。 “余里衍,坐。”周铨指了指自己的对面。 余里衍生气了。 她夜晚过来,可不是为了象个客人一样坐在周铨对面的! 她依然是当初的那个余里衍,因此,她直接搬动周铨对面的椅子,将它拖到了周铨身边,然后并排与周铨坐着,靠得极近,嘟着嘴,气鼓鼓地瞪着周铨。 “怎么了?”她这模样,与周铨记忆中的余里衍重合在一起,周铨笑了起来,声音不自觉地放柔和。 “你变了!” “我哪里变了……” “就是变了,我被拘在上京之时,虽然看不到你,但我觉得你离得很近,就在这里!”余里衍指了指自己鼓鼓的胸脯,然后又道:“可现在,你就在我身边,我伸手就可以够得着,但我却觉得,我看不到你了!” 她的性子,原本就是敢爱敢恨,想到什么,自然就说什么,这一番话出来,让周铨心里猛然震动了下。 此次北上,自己究竟是为了余里衍更多些,还是为了这燕京左近的人口更多些? 自己感觉余里衍渐行渐远,真是因为两人长期不在一起,还是因为……自己的心态发生变化了? “我在船上的时候,母妃问我,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会不会象我父皇一样,我说绝对不会,因为我喜欢上的,是一个盖世英雄,他会喜欢上更年轻更貌美的汉人女子,会嫌弃我脾气不好,会与我争吵甚至打架,但是,只要我需要,他一定会出现在我身前……你说,你是不是这样?” 从余里衍的话语里,周铨听到了一丝颤抖。 这是恐惧,周铨猛然明白问题出在哪儿了。哪怕余里衍再象是“野蛮女友”,她的性子放在这个时代,再是泼辣大胆,但她终究是个女子。 她可以不怕死,但不能不怕失去爱人。 因此周铨站起身,让自己尽可能更靠近余里衍,然后伸出手:“你摸摸看。” 余里衍莫名其妙地伸手摸了摸他。 “在你需要的时候,我来了。”周铨笑着道:“是真人,不是假的!” 余野衍顿时笑了,只不过眼眶还是红红的,她从座位中跳起,如同此前许多次一样,直接扑进了周铨的怀里。 “我不是公主了。”好一会儿,她用浓重的鼻音说道。 “正好,你如果是公主,那彩礼我还付不起。” “我父皇不要我了!” “那就更好,你可以和我私奔,不怕你父皇不准了。” “你……你……你就巴不得我落到这地步?” “如果你要听真话,那确实如此,余里衍,你不到这个地步,我们的事情,还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余里衍,我们大宋这边,皇帝借口我还没有成亲,都想弄个宗室之女许配给我了!” 周铨这话说得,让原本的情意绵绵顿时没有了。 “他敢!”余里衍怒视着周铨:“我要让我父皇发兵……发兵……呜呜!” 周铨很少看到余里衍哭,但这一回余里衍是真在他怀里哭得哀哀欲绝。 她习惯性地想说要让父皇发兵攻打大宋,可话才说出,便意识到,如今与以往不同了。 周铨才意识到自己失言,此时的余里衍,正是最为敏感之时,他好言劝慰了许久,余里衍才不哭了。 刚哭过一场,余里衍有些尴尬,环视四周,看到周铨住的屋子甚为简朴,并不是她的公主府邸,榻上也只是放着两床棉被,卧室与办公的书房连在一处,她眼睛又微微有些红。 她可是知道,周铨其实是个很会享受的人。 “我先离开一会儿。”她向周铨告辞。 周铨看着她出门,听得她在外小声说了几句什么,但又听得不是很清楚,周铨笑了笑,将桌上的文件收好,这上面的东西,最好还是不给余里衍看到。 否则她定然又要胡思乱想。 才收拾好东西,周铨嗅到香风再次盈鼻,一双柔软的手从手边环绕着他的腰。 “不是离开一会儿么?”周铨有些惊讶,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让我的使女先回去了,今晚,我住在你这。”余里衍在他背上用腻腻的声音说道,却不让他转过身,看到她的脸。 周铨身体一颤,一种难以描述的喜悦,漫盈在他的心灵之中! 四零三、昨夜是否安好 叶楚挠着脑袋,有些苦恼地望着门口,不仅是他,足足有十余人都是如此。 按往常的惯例,这个点周铨都应该起身了,但是直到现在,叶楚还没有看到周铨人。 昨日奉上的计划,今天还需要周铨的指示,事情不等人,得到周铨的命令之后,整个东海系统才能运转起来。 他想要进去问一问,但被卫兵们拦住了。 周铨身边的卫兵,向来由武阳负责,如今武阳顶替叶楚坐镇日本,于是李宝就接手了这一切。叶楚与李宝曾经是竞争关系,只不过后来随着二人着重的方向不同,这种竞争关系渐淡,到现在,叶楚已经不太把李宝当回事了。 但李宝同样不把他当回事,因此他几次问那些护卫少年,周铨怎么还没有出来,得到的答复都是“不知道,请问侍从营正”。 这是规矩,叶楚第一次这么痛恨周铨制定的规矩。 和叶楚一起来的还有宋行风与岳飞,岳飞是周铨重点培养,而且他在日本也是屡屡建功,就不必提了。宋行风在日本终究还是找到了机会,展露出自己的才华,因此当韩世忠仍然在充当一个中层军官时,他已经凭借功劳得到叶楚赏识,进入了参军处。他知道李宝与叶楚关系不睦,此时凑到了叶楚身边:“会不会有什么变故,被那位压住?” “胡说八道!”这话让叶楚很生气,他和李宝的争执是另一回事,但对李宝的忠诚,他没有任何怀疑,因此狠狠瞪了宋行风一眼:“滚一边去!” 宋行风嘿的笑了两声,兵痞出身的他,有些没脸没皮,缩到一边去没多久,却又凑了过来,只不过这次来时,他悄然将一根短棍递到了叶楚手中。 “嗯?”叶楚不解。 “椅子上拆下来的,留在手上,以防万一。” “你这厮,满心都是什么玩意儿!” 就在他二人对话之中,白先锋也匆匆赶了过来,在前厅愣了一下:“唔,怎么了?” “君侯还未起来,卫士不准我们靠近呢。”叶楚无奈地摊了摊手:“往日这时候,都早就起床了。” 白先锋也愣住了,周铨虽然算不上勤奋,但绝对是个有规律的人,此时还未起来办公,确实是很少有的事情。 他年纪较长,经历的事情更多,想问题自然比叶楚想得更全。因此眼珠转了转,然后恍然大悟,脸上顿时现出惊喜之色。 “咳咳,既是如此,你们先回去做自己的事情,等君侯召见吧!”白先锋道。 “那怎么行,我还等着君侯的批复,昨日交上的计划,可不能耽搁!”叶楚有些发急。 “蠢,君侯现在有比你那计划更重要事情!”白先锋瞪起眼来。 虽然论及地位,他其实比不得叶楚,但白先锋出自旧文人,大宋文贵武贱的影响在他身上还很深,因此对叶楚等武人说话时,就会很不客气。偏偏周铨的小团队草建不久,上下级之间也没有那么森严的等级,所以众人也都能容忍他的这个毛病。 但别人能忍,宋行风却不能忍。 他不能直接抱住周铨的大腿,抱叶楚的大腿便成了第二选项,听得白先锋喝斥,他顿时站了出来,对白先锋怒目而视。 白先锋则理都不理他,而是向叶楚挤了挤眼睛。 这动作,让叶楚想到了别的事情。 然后他恍然大悟,一拍自己脑袋:“果然,我是蠢,蠢不可及!” 拍完之后,他专门走到李宝面前,李宝仍然是那面无表情的模样,叶楚嘿嘿笑了两声:“好小子,瞒得好紧,以后再和你算账,看好来,莫要放任何人进去啊。” “还要你说?”李宝闷哼了一声。 这其实就是证实白先锋与叶楚的猜测了,叶楚更是欢喜,拉着宋行风与岳飞大笑着离开。 只不过笑了两声,他就自觉地压低了声音,仿佛是怕自己的笑声惊动了什么一样。 他出了门,看到几人过来,特别是为首者,顿时脸色一变,转身又跑回来,拉住白先锋:“白先生,你是最聪明的,外头有个厉害人物,你可得替君侯挡上一挡!” 白先锋探头出去看了一眼,摇了摇头:“听闻你在君侯帐下,最擅用兵,此人只有你挡得住,我一介文人,手无缚鸡之力,挡不住也,挡不住也!” 二人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各寻一个方向,悄然溜走。 挡来人的事情,还是交给李宝这个憨大个儿吧。 此时在院子后进,周铨充当自己卧室与书房的地方,一只雪白如玉的手从帐中伸了出来,然后又缩了回去。 然后周铨伸出头来,看了看外边的座钟,有些吃惊地道:“都上午九时了……” “不许走!” 他正想爬起来,却被那只玉臂又勾了回去,余里衍腻声响起:“吃干抹尽,爬起就想走?” “谁说我吃干抹尽了?”周铨瞪圆眼睛。 “若不是的话,你再来啊?”余里衍挺了挺胸,满眼都是野性,只不过随着这动作,原本遮着胸的被子突然滑落下去,慌得她又伸手去捞起,掩在自己的胸前。 这一动作,却是平添了情致,周铨哼了一声:“昨夜也不知是谁求饶在那,看来又要受教训了!” 一边说,他一边虎扑过去。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自己天天不休,如今么……终究是要休息半日,就给自己放个半天假吧! 他这一扑,余里衍先是娇笑,然后变成喘气,再然后就是妙不可言了。 虽然余里衍性子刚强,不肯认输,但终究是敌不过周铨,没多久她再度求饶,周铨神清气爽地钻出帐子时,她再也无力阻拦。 洗漱已毕,穿好衣裳,周铨出来,问起叶楚等人来了又走,便知道他们猜出发生了什么事情。好在周铨面皮够厚,对此不以为意,只要叶楚等人不认为他是荒淫误事,那就好。 “把他们召回来吧,这份计划,我已经批好了。”周铨吩咐道。 “他们虽走,还有一人求见君侯。”卫士的目光里带着某种奇怪的情绪,他看了周铨一眼:“辽国文妃要见君侯。” 周铨顿时觉得头疼起来。 昨夜可是吃了对方的女儿,而且是不只吃了一回,这下亲娘来抓了! “能说我不在么?”周铨挠着头,有些苦恼地道。 “恐怕不能,文妃已经在外候了颇有一段时间。” “那么……我能说我身体不适么?” “文妃娘娘说了,她刚从蜀国公主那边过来,听说蜀国公主身体不适呢。”卫士又道。 周铨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吧,自己偷吃了人家女儿,理亏是自然的,还是见上一见吧。 文妃心事重重,虽然周铨手下对她甚为有礼,可是这礼貌中透着疏远,特别是她在这里等着周铨,周铨的卫士竟然手握武器,仿佛她是一个刺客,只要她稍有异动,这些卫士必定会毫不犹豫地对她刀剑相向。 终于,她听得后边的脚步声,片刻后,看到周铨走了出来。 文妃往周铨身后瞄了一眼,不动声色,看到周铨过来施礼,她也坦然承受。 不象是昨天初见时,周铨向她行礼,她还还了一礼,再三道谢。 “娘娘在这里可还习惯?”周铨问道。 “有何不习惯的,这边是余里衍的封地,以前我也常来此住,就是去年起不曾来过。”定了定神,文妃挤出一个略有些僵硬的笑:“倒是你,不知昨夜过得是否安好?” 这话里有话啊。 周铨脸皮够厚,因此只是略垂头,装作再施一礼:“多谢娘娘垂问,一切还好。” “余里衍却不太好了,我一早去见她,她的使女却说她身体不适,怕传过给我,缩在房里不出来呢。”文妃道。 周铨干笑了两声,终于不知道怎么应了。 “余里衍是不是在你这儿?”文妃的眉头竖了起来,她直率地道。 周铨终于知道,余里衍的性子是从哪里来的了。这位文妃虽然受的是汉人的教育,甚至还能自己用汉文写诗,但她的性子,却是外向直率的,或许正是因此,耶律延禧才不太喜欢她? 略一琢磨,周铨点了点头:“不错,余里衍是在我这儿!” 此话一出,文妃神情变了变,似乎是想发怒,但又将怒火压了下去。 “你倒不象是别的宋人男子,做了事情,却推推阻阻,不敢承认。余里衍说,她喜欢的是一个盖世英雄……我希望,她莫要象我,看错了人……你要好好待她!” 她是个聪明的女子,事到如今,她如果因为周铨偷吃之事责怪周铨,不但于事无补,反而会给余里衍减分,因此,她只是说了这样一句。 周铨心里倒是生出几分愧疚。 他终究不算是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昨夜余里衍流露留宿之意,他不但没有拒绝,反而顺水推舟,将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 此时余里衍可谓走投无路,到他身边来,就是为了寻找安全感,而他未曾拒绝,虽然是两情相悦,却也有乘人之危的嫌疑。 因此,他想了想,然后举起一只手,仿佛是发誓一般:“我不敢说能让余里衍事事顺意,但我绝不负她,一定会好好待她,不会允许任何人欺负她!” 有他这样的承诺,文妃算是放下心来,这是家事,是她最关注的事情,但接着,还有一件她关注的事情。 “看你来的船队规模,你若不是想在此打一场大仗,就是想要南京道的人口?”她直接问道。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四零四、战前 辽国的南京,也就是燕京,如今一片肃煞。 对于辽国来说,金国是心腹大患,虽然耶律延禧恼羞成怒,而萧奉先急于乘机将晋王的外部支持全部扫尽,可当耶律余睹投靠了金国,金国乘机开始骚扰上京,做出要攻击之势时,耶律延禧与萧奉先不得不将皮室军主力调往上京道,准备应付金人。 但他们也不想就此放过文妃和余里衍,特别不能容忍,武清这样一个在辽是极富庶之地,继续掌握在余里衍的亲信手中。 因此,既然不动用皮室军,那么就动用南京都元帅府下辖的番汉诸军。辽国的军制甚是复杂,既有皮室军这样由契丹人组成的精锐,也有其余各族组成的边疆祥稳司,还包括南边汉族各州县的禁军、节镇兵与乡兵。 此次讨伐武清,一共聚集了南京道番汉各族军士约是十万人,虽然南京道还有余力,可是为了防备宋国乘机北进,这已经是能够抽调兵力的最大了。 耶律和尚奴跟在耶律淳身后,不屑地撇了撇嘴:“这些汉军,就是不行啊。” 耶律淳闷声哼了一句,没有回应。 他是辽国耶律延禧堂叔,上回辽国内乱之时,乱党就暗谋拥立他为帝,其中一个重要成员,就是他的儿子。事后他虽然因为不知情而无罪,也没有削爵,但是辽主渐渐疏远,荣宠不及往昔,让他在国中的地位也变得不好起来。 不过幸运的是,文妃与余里衍“谋反”,要讨伐“叛乱”,辽主又想到他这位坐镇南京多年的皇叔,重新启用他,让他为元帅。 但是耶律淳很清楚,这一仗恐怕不好打。 问题不在于敌人强大,而在于他手中的兵力,十万看起来数量不少,余里衍的亲卫最多不过三千,三十比一怎么都算以多打少。可是他的十万兵力中,算得上精锐的只有两万余人,其余都不过是征发而来的镇守兵、乡兵,摇旗呐喊可以,顺风抢劫也可以,攻坚伐厉却是不行。 更重要的是…… 耶律淳看了身侧一人一眼,嘴角浮起一丝苦笑。 萧嗣先! 这个倒楣的家伙,在日本把事情办砸了之后,凭借其姊其兄之权势,又寻到了一个复起的机会,被派到耶律淳的身边来。 耶律淳对这厮真是腻味透了,但他待罪之身,不好拒绝,只能任这家伙在自己耳边聒躁不休。 偏偏还有一群拿老眼光看大宋的蠢人,比如说耶律和尚奴,竟然觉得萧嗣先说的都是对的! “魏王,兵贵神速,象我们这样磨磨蹭蹭,何时才能抵达武清,几时才能拎住萧瑟瑟那个臭娘儿们,还有余里衍那个吃里扒外的贱货!你若是觉得要稳重为上,我愿意领一军为先锋……” 果然,萧嗣先又开始催促了。 耶律淳勉强笑了一下:“还是谨慎些好,耶律马哥不足为虑,文妃与蜀国公主毕竟女流,但是,武清那边,是有周铨的人在!国舅,有些事情急不得啊……” “正是因为周铨那厮,所以才要快啊,我很清楚,只要将武清港口给破坏了,周铨那厮的水师虽然犀利,还有船上的火炮,可不能登陆,他就奈何不了我们了!” 萧嗣先自信满满,他与周铨交手也不只一回,只觉得自己已经拥有足够的经验。 可惜,他没有想的是,自己拥有的只是足够多的失败经验罢了。 无论萧嗣先如何急着求战,可是耶律淳就是不给他机会,他也无可奈何。不过这个时候,有个消息却帮了他。 “耶律马哥领兵一千,攻入石城?” 这消息完全出乎耶律淳意料,也让他意识到,周铨的援军恐怕到了,否则耶律马哥不敢为此事! “是,他打出文妃与蜀国公主旗号,称陛下为奸臣萧奉先所挟持,已经不能理事,故此以文妃与蜀国公主监国,要清除君侧。据说……文妃也亲临石城,说是、说是……” “直说,不要隐讳!”耶律淳瞄了身边的萧嗣先一眼,因为前来禀报的武官,说话时总是瞄着这厮。 “他们还说,萧家兄弟有意罢黜天子,以秦王为帝,然后大举发兵,与金人交战,说是南京道要征发士卒五十万,另征民夫百万!” “荒唐,胡说,这是污蔑!”萧嗣先跳将起来。 这当然是胡说,但老百姓那里却未必觉得这是胡说! 耶律淳眉头顿时皱起,面色也更为阴沉。 此次他手中的十万人马,已经是七拼八凑而来,整个南京道在籍户口不过三百余万人,想要凑出五十万士卒是绝无可能的事情,就是十万士卒,也已经费力不小。 但是百姓们不知道,他们只知道朝廷征发兵役了,武清方面放出的流言,正好与朝廷征发兵役之事相应证。 接下来肯定是恐慌,只怕整个南京道都要震动起来。 “都去打听一下,南京道是不是有别的流言!”他沉声下令。 不到两天功夫,更多的消息传来,如他所料,南京道到处都是流言。 除去那种征兵数十万的,还有金国与宋国要联合伐辽的,有天子失德国将大乱的……所有这些流言,都有一个共同点,最终都是说,要想避开此难,唯一的办法就是前往武清。 “到武清,图安宁,有饭吃,不烦心!” 当这句童谣也传入耶律淳耳中之后,他再也安坐不住,因为好读汉人书籍,他很清楚,这些童谣在改朝换代之时起到多大的作用。 而萧嗣先更是屡屡催促,甚至问他是不是有意投靠文妃。 大宋宣和二年十一月,耶律淳亲督大军,直逼武清。 大军进发之际,途中不时就遇到逃亡的百姓,这些百姓的目标,也无一例外是武清。 平日里都是农田的野外,如今已经少有人烟,往往整座村落,都没有留下几人,这等情形,让耶律淳更是触目惊心。如今辽国的财赋,一是靠着来自日本的进项,二则是依赖于南京道和宋人的交易,但是粮食主要还是依靠南京道供给。事情闹到这模样,无论此战结果如何,明年南京道的粮食都要出问题,而且大战一起,商路断绝,榷城交易的收入,也必然锐减。 这一发现,让耶律淳更是忧心,也确认了要速战速决! “便是我自家都不知晓,东海商会的势力,竟然在南京道渗透得如此之深!” 周铨骑着马,在一众卫士簇拥下,登在岗上,望着底下的人群,笑着回望了叶楚一眼。 “还是君侯说的对,我们当初的计划,确实太过保守,如此看来,三十万人的目标,确实可以实现。” 周铨笑着点了点头。 耶律马哥只带一千人,就攻下了石城,有出奇不意的效果在里面,也有辽国人心尽失的原因。他在石城收编了原来的守军,然后将石城周边能找到的百姓,无论汉番,全部驱赶南下,赶往武清。根据他禀报来的消息,其人数当在三万左右。 而被东海商会散布的流言所惊扰,又为南京道大举征兵之举所骇住,从固安、永清、安次、孙村等燕京东南各县逃往武清的百姓,这几日便有数千之多! 经过数年经营,通过武清的榷城,东海商会已经渗透进入了燕京周边的各个县乡之中,他们齐齐散布流言,效果出奇的好。而武清这些年作为余里衍的封地,得到周铨的大力支持,因此武清百姓生活水准比起周围高出一截,这也使得人心归附。 “所以,为了能够安稳地接收人口,我们必须要狠打一次,不但要打痛打怕耶律淳,还要将他拼凑出来的十万人给截下大半——这些可都是青壮,都是劳力!” 周铨说到这个时,口水几乎都出来了。 这十万青壮能留下一半就是五万人,比起耶律马哥费了老大力气弄来的三万人可抵用得多。而且都聚在一块,还不需要挨乡挨村去动员、驱赶,既省时又省力! 说到这,周铨看着叶楚:“我就在这里,吸引耶律淳的主力,你有把握么?” “如何没有把握?”叶楚一笑:“君侯只管放心就是!” “那就出发!”周铨下令道。 随着他的命令,叶楚敬了一礼,向李宝挤了挤眼,然后领着宋行风等,带着约是五千人马,迅速向东北而去。 白先锋看了看周围,还剩余三千多人,正在带领民夫修建堡寨。 这些人中,应当有辽国安插来的细作,他们会将虚实,尽快报与耶律淳吧。 果然,叶楚带领五千人离开的消息,仅仅两日,便已经达到了辽营。 虽然耶律淳大军出击,可是他为人谨慎,进军缓慢,一日前进也不过三十里,这让急于立功的萧嗣先心如火燎,他每日都盯着斥侯带来的消息,当得知周铨四处分兵,劫掠百姓,手中只剩余三千多人时,他再也按捺不住,又一次来到耶律淳面前。 “魏王,周铨这汉贼身边只有三千人,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这厮屡战屡胜,已经狂妄到不知死活了!现在我明白了,他此次根本不是为了余里衍而来,只是想要乘着我们大辽内乱劫掠人口,就如他在辽东做的一般!” “他有炮!”耶律淳却还是很冷静,不等萧嗣先说完便一句堵了回来。 “炮那又如何,他只有三千人,又远离城池,只靠着结寨而守,他最厉害的是船上的大炮,这堡寨离海甚远,船上大炮支援不得,魏王,机不可失啊!”萧嗣先几乎都要哭出来了。 四零五、全方位的优势 “三么……也是形势所迫,周铨的目的是南京道人口,他令耶律马哥进军石城,分明就是告诉我,若我不出战,他就一个县一个县地搜刮人口,南京道人口都给他搜尽了,我便是夺回武清,也是罪状……” 说到这,耶律淳话语里带着深深的无奈,不出战,必完蛋,出战了,至少还有点主动权,可以拼命搏上一把。 听得他这样说,身边的诸将与众幕僚都是沉寂不语。耶律淳立刻惊觉,大战未开,自己先说这样的话,实在有伤己方士气。因此他沉声道:“诸位,以前我为南京留后之时,还是此次为帅,自问待诸位都是不薄。今日之战,胜则我可保矣,败则我必死之,诸位可愿为我奋战到底?” 他这人在辽国的声望倒是不低,而且也曾险些当了皇帝,因此,众部下对他甚为信服。闻得此言,耶律和尚奴第一个叫道:“那还用问,我愿为大王死战!” “愿为大王死战!”众人都是大叫。 这就是哀兵,所谓哀兵必胜,有此士气,应当可以同周铨一战吧。 耶律淳想到这,盯着耶律和尚奴:“和尚奴,虽然我要与周铨一决死战,但这厮行事一向诡计多端,他令手下五千人离开之事,不可不妨。那五千人前往的方向是石城,看似去增援耶律马哥,但我料想,他们真正的目的,可能是我军后路!” “我军后路?”有人惊疑地道:“燕京?” “燕京城高,守备森严,我来时又再三有交待,他们若来攻燕京,那就好了……我真正担忧的,是他们截断我军粮道。十万大军,人吃马嚼,只要断粮一日,军心必定不稳,全军不战自溃!” 他这是老成之言,耶律和尚奴顿时明白,自己被派到了最关键的位置之上。 “请大王吩咐!”他恭声说道。 “我与你一万精锐,你回去接应粮道,只要粮道不出事,此事之后,我保你大功!” 他只给了萧奉先五千杂牌,却给了耶律和尚奴一万精锐,耶律和尚奴当即领命。 若辽国此次用的是部族兵,那么随着大军前行的还有牲畜,可以部分解决粮食的问题。 “倒是周铨这厮,不必担忧粮食,他虽远道而来,可那海船巨大,一艘船所载粮食,据说就有万石……” 耶律淳对周铨的粮食补给极是羡慕,羡慕的远不只他本人。 石城中,耶律马哥哈哈大笑:“你说你吃这个都吃厌了?这样的美食,怎么吃得厌?” 叶楚摸了下鼻子,看着耶律马哥大口嚼着陶罐里的罐头肉,脸上露出嫌弃之色:“如果你也是一连一个月,除了这里面的肉外,再没有别的东西吃,自然会吃厌……何只吃厌,我现在是一嗅到它的味道,就什么都吃不下去!” “跟着驸马,你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耶律马哥批了他一句。 耶律马哥年纪较长,而且当初也是与周铨一起浴血奋战过的,加上又是余里衍的亲信,哪怕他是异族,地位也相当超然。他说叶楚两句,叶楚不会生气,只是笑了笑:“马哥老兄,你别吹早了,过一个月后,你还有这样好的胃口,我就服你。” 将最后一块罐头肉吃掉,耶律马哥倒没有象周围那些士兵一般,连里面的汤汁都不放过,非要舔尽来。他扔下陶罐,叹了口气:“你是不知晓,这几年大辽情形不好,达官贵人倒是醉生梦死,南朝来的奢侈品一件又一件,可是这些普通士卒情形就惨了……我攻下石城,一来是早就在这里安了人手,二来么,他们都有好几个月都未见肉了!” 畜牧业发达的辽国,士兵数月不知肉味,其国内状况可想而知。叶楚神情一肃:“果真如此,契丹兵要好些吧?” “契丹兵分属各自部帐,情形倒是要好些,但其余汉蕃各部兵,情形只会更可怜。最可怜的是日本兵……” 耶律大石占据了日本一块地盘,往辽国运得多的除了财富,就是人口。其中不少日本精壮,甚至被编练成兵,但他们只能算是奴兵,连仆从国兵都不算。他们的待遇,也是最低的,就是给口饭吃,有时连饭都吃不起。 耶律马哥说的事情比较有趣,有位日本兵的将官,同样是日本人,克扣军粮,致使日本兵鼓噪喧哗,说是无粮就要饿死了。那日本将官竟然振振有辞:日本人自古以来就是食草的,辽国到处都是牧场森林,食草的日本人怎么会饿着! 后来事情闹大,辽将出面斩了那日本军官,事情才平息下来,但此事便成了笑谈,契丹人看到日本人,往往问他们吃什么草。 听得耶律马哥说的这个笑话,叶楚啧了两声:“情形至此,那大辽国祚恐怕不久了!” 军队是辽国的基石,连军队都受如此待遇,那么辽国还凭借什么来抵抗外敌,镇压内部反抗? 耶律马哥点了点头,对此他不但不介意,反而有些幸灾乐祸:“他们既然如此对待蜀国公主,还不如早些亡国,最好将辽国当成嫁妆!” “辽国当不当嫁妆咱们不好说,但南京道的这些人口,却是蜀国公主的嫁妆,文妃娘娘亲自出面招徕人口,咱们得把事情办妥来!”叶楚说完之后,从地上站了起来,抖了抖身上的棉大衣,举起望远镜,向着远方望去。 片刻之后,他沉声道:“来了!” 在他的望远镜中,耶律和尚奴的一万辽国精锐,已经出现了。 与刚刚饱餐了一顿的武清军不同,耶律和尚奴带的一万精锐,却是有些疲惫。 此时寒风呼啸,已经有零星的雪花飘来,他们驱赶着运粮的民夫,无论是兵卒还是民夫,都饥寒交迫,怨声载道。 然后他便收到了斥侯的急报。 武清军由叶楚领的商会护卫和耶律马哥领的原来辽军共同组成,商会护卫五千,原来辽军则有七千——耶律马哥原本有三千人马,后来在石城又收编、招募了四千。 耶律和尚奴手中有一万辽国精锐,还有两万余民夫,只不过打起仗来,民夫的作用就是修修工事,指望他们出战是不可能的。 因此,耶律和尚奴接到斥侯禀报,有敌军在前方出没,他第一时间下令,民夫将粮车都聚拢过来,围成工事,另将鹿柴、铁蒺篱撒出去,避免敌军冲阵。 他的反应不可谓不迅速,但是武清军的动作,还是比他想象的更为迅速。 确切地说,是五千商会护卫军的行动,比起以骑兵为主的辽军还要快,耶律和尚奴接到消息后才一刻钟,护卫军的军阵,就已经出现在他的视线之中。 没有休息,攻击立刻展开,身着厚棉衣的护卫军,向着衣裳褴褛的辽军主动进攻,开路者,正是火炮! 轻型步兵野战炮,射程虽然不远,威力也不算大,可当双方在野外相遇,辽人的简单工事,根本无法扛住这轻型步兵野战炮的轰击,特别是那些民夫,在炮声响的同时就乱了! ... 四零六、夜扰 “好一座寨堡!” 耶律淳大军抵达无名堡时,看到这座几乎是数夜间建起的寨堡,他吸了口冷气。 原本在他看来,天寒地冻的情形下,要想在几日间建起一座堡寨,只能是胡乱凑合,可是今日他一看,却发现宋人的堡寨竟然当真成了! 堡寨并不象宋人别的城池那样方方正正,而是一个突出来的六芒星状,堡寨的墙面并不高,不到人腰的土基,上面用泥土夹着木板的墙面,初看上去并不怎么难攻,但仔细一想,耶律淳就大感头痛。 无论他选择哪一段墙面作为攻击的突破口,都意味着要受到另外两面的夹击。宋人别的不说,弩箭上的优势是很明显的,哪怕辽人善射,可在攻城之时,也是宋人占据了优势! 更何况对手是东海商会护卫军! 这些年来,辽国上下多方面打探东海商会护卫军的消息,有余里衍的关系在,特别是还有些契丹人归化,改汉姓穿汉服为周铨效力,除了火炮的秘密,周铨实在保护得太紧,至今只知道一个外型,别的秘密,多少探知了一点。 不仅是辽国,其实金国、宋国、高丽,同样如此,济州岛就那么大的地方,加上时不时还要外出执行任务,想要彻底死守秘密,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护卫军除了火炮,另外一个特色就是弩! 齿轮和上好的钢材,庞大的财力和这个时代难以想象的工业力量,使得护卫军普遍装备各种机弩。大型的床弩、八牛弩,因为有火炮所以没必要,但单兵手执的弩几乎列装——实际上,单兵手弩因为制造比较复杂,所以其价格高昂,每一具价格就接近百贯。 钱不是问题,周铨花得起! 花大钱带来的是可怕的中距离杀伤力,弩相对弓,更容易掌握,而且在一定距离内,它的杀伤力甚至强过弓,只不过没有弓那么方便。 可有堡寨为依托,不那么方便这一短处得到了弥补。 耶律淳已然想见,他若强攻,士兵在这样交叉射击之下,伤亡会有多么惨重。 “他们是如何建成的?”耶律淳问道。 “那些宋国人预先制好了铁架、木板,到这之后,如同搭桥一般将之搭起,再填上泥土……我到时,就已经完成了!”萧嗣先答道。 耶律淳望着这堡寨,想象当时宋人建堡寨的场景,心里打了个冷战。 这不就和传说中宋人在徐州、海州等地的工场一样么,所有的部件都已经制好,只要到最后工序组装就行,根本用不着临时来忙。 与这样的力量交战,当真令人头疼。 “哦,国舅可曾试探过?”他又问道。 “我佯攻了一回,损失……损失了两百余人。”在他面前萧嗣先情绪有些低落。 耶律淳没看他,只是瞄了眼他的部下,心中冷笑了两声。 两百余人……看萧嗣先那五千人的模样,至少少了十分之一,也就是说,他损失当在五百人以上! “大帅,给我足够的兵力,定然可以拿下这堡寨,不须太多时间!”萧嗣先又叫了起来。 反正去冲杀去拼命的不是他,他只要在后面咆哮叫嚷就行,死多少人与他何干? 耶律淳没说话,只是问道:“可以绕道,直取武清么?” “若是绕道,倒不无不可,这边多是平地,只是……连这边都如此了,武清情形如何,可想而知。而且武清县城破旧,对方并不在意,对方在意的是海边直沽港,离海太近,舰炮难防。”旁边的幕僚道。 “麻烦!” 耶律淳苦笑起来,周铨有炮舰在,已经立于不败之地,自己能够做的,无非是让他无法搜刮人口。 想到这里,他下令道:“既是如此,就地扎营,我军人多,可为左中右三营,将堡寨西、北、南三面皆困住,只留东面让他撤离。” 萧嗣先急了,这样对峙,怎么能显得出他的本领,而且如此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又怎么能打败周铨,报他心中之仇? 他急着道:“大帅,再给我两万人……不,一万人,我再攻一回试试吧?” “不急,不急,这几日会有攻的机会,周铨想要断我粮道,那我就断他补给,我虽然围三阙一留下东路让他走,但以轻骑骚扰阻断他之补给,看是他撑得久,还是我撑得久!” 这是辽军优势之所在,他们是本土作战,补给线只是燕京,而周铨的补给则远自济州,更何况如今天气转冷,若是渤海冰冻,那么周铨的补给就要中断! 正如当初官渡之战时,曹操兵力虽少,补给却跟不上来,而袁绍兵力虽众,补给却是极为充足,当时急着决战的,不应当是兵力多的袁绍,而是兵少的曹操。 想到这,耶律淳又下令道:“萧达珣,你领兵五千,前去支援耶律和尚奴,务必保证我军粮道,提醒耶律和尚奴,若遇敌军,立刻向我求援,千万不得贪功恋战!” 他之战法,便是稳扎稳打,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萧嗣先听出他的意思,当即大怒,想要再劝,可是耶律淳恰在此时,看了他一眼:“若有贪功冒进不听将令之举,当军法处置!” 萧嗣先将心中的怒火压了下去,默默后退,心里寻思着,立刻要写信回去,要好生告这耶律淳一状。 辽军开始展开,周铨在无名堡之上,用望远镜看到这一幕,忍不住咧嘴笑了笑:“这位魏王,倒是个小心谨慎的,步步为营稳扎稳打……可惜,他不明白,在绝对的优势面前,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 “君侯,就看着他这般扎营?”他旁边一个留着些许胡须的青年问道。 这青年乃是张猛,当初在彭城之乱中,他和他的妹妹被周铨救出。时间过得极快,转眼间当初十一岁的孩童,如今也是一个健壮青年了。 并且成长为一个比较出色的将领,只是心思有些急切,迫不及待想要立功。 “让他扎营吧,反正决战不是此时,不过……晚上的时候,给他一点活动,让他们睡不着。”周铨道。 辽军没有护卫军的装备,因此扎营就显得慢,到夜晚时分,仍然点头火把,闹轰轰地在忙碌。他们的三座大营寨各据一方,距离无名堡都约是五里左右,待到他们营寨里火把渐熄之时,突然间,雷鸣般的炮声响起。 刚刚躺下的耶律淳并未入睡,他心里还是有些担忧,因此吩咐出去,千万做好夜间巡视,同时盯紧了无名堡,勿令堡中敌人出来偷袭。可是传令者才走,这边炮声就响了起来,吓得他几乎是从榻上跳起,飞快穿戴好衣甲,他大步出营,极目眺望,看到约在堡外三里余处,时不时闪出火光,然后就是巨响。 炮火轰击的对象,乃是辽人的北大营。身处西大营的耶律淳面带不安,看着那边方向,原本火把都熄灭了不少,只留有防止敌军偷袭的部分火把,可现在,北大营到处都是火光。 夜间炮射,其实准头未必如何,但对于未曾习惯炮战的辽军来说,带来的恐慌就足以致命。 营啸! 结束了疲惫操劳的辽军,大多数才刚刚入睡,炮声响起,加上惨叫声和不知何处腾起的火焰,瞬间就引发了营啸! “宋人杀来了!” “炮,炮,炮!” 混乱中,到处都是这样的呐喊,火把虽然可以照明,却看不真切,那些从梦中惊醒的士兵,高度紧张之中,将任何接近自己的人都当成了敌人。他们想来,既然宋人开炮,那一定是发动了夜袭,却没有功夫去细想,主将安排了层层预警,宋人不可能轻易接近营寨。 自相残杀、乱成一锅粥,这又加剧了恐慌。这些被征发而来的各镇镇军和乡勇民壮,顿时就炸开了,他们象没头苍蝇一般乱跑,整个营地都是一片混乱,然后他们逃出营地,黑夜之中难以辨明方向,便仅靠着火把的微光,向着西营而去,想要在西营中军那里寻求安全。 但等待他们的是冰冷的喝令和毫不留情的箭雨。 耶律淳哪里敢把他们放入自己的营中,且不说将恐慌传进来吧,要是其中夹杂着宋人派出的间细,他们突然夺营,自己这西大营还要不要? 不仅如此,他还派出信使,通知南营,不许军士睡觉,彻夜警醒自守,勿要轻易放人入内! 此时他心中后悔,知道自己终究是错了。 和他一样,也心带后悔的还有周铨。 在堡寨并不高大的墙上,周铨用望远镜看到了北营的混乱,啧了两下,这本来只是骚扰,但效果实在太好,他当时若是多派点兵力,准备得更充分些,或许可以直接破掉对方的北营。 不过想想算了,自己手中只是三千人,若是抓来几千上万的俘虏,自己当如何处置? 连看守俘虏的人手都不足! “通知他们,见好就收,可以回来了……今晚大伙好生休息,明天继续!”周铨道。 他这边同样是安排警哨,但轮休的人就可以安然入睡。而辽军北营大火烧了半夜,西营与南营则是彻夜无眠,上自耶律淳,下至普通小兵,几乎全都瞪着眼睛熬了一晚上。 到凌晨时分,天色渐亮,辽人开始统计损失,报上来的损失,让耶律淳这样沉稳的性子,都暴跳如雷! ... 四零七、敢言退者,当如此物 “萧嗣先,你自己说说,我该如何处置你!” 倒楣的萧嗣先,就是北营守将,耶律淳还曾经反复交待他要小心,他也确实小心了,但他能防止护卫军入寨劫营,却防不了炮击。护卫军夜间将小型野战炮拉到了距离营地两里许处,数门火炮齐齐轰击,杀伤力倒是有限,至少事后调查,确认死于炮弹的只有十一人,疑似死于炮弹的还有五人。 但整个北大营伤亡人数,却高达一千六百余人,失踪人数,则有三千二百多! 这加起来,近五千的人数,要知道,耶律淳拨给北大营的总兵力是二万,四分之一人没了,其中大半是跑散了!若说被敌人夜扰情有可缘,但收拢不住散兵,则是主将的能力了。 萧嗣先低头默然无语,心中满是怨恨。 他觉得,自己的倒楣,是耶律淳造成的。 “知兵者方可善战,你屡失军机,我都不曾追究,如今之事,已经证明你不适合领兵,萧嗣先……” 这是一个训斥打压萧嗣先的机会,耶律淳忍他很久了,因此再不客气。但他训到这儿,突然听得外边一乱,他闭住嘴,心中恼怒,正待喝问是谁惊扰军营,便听到了“败了”的呼声。 昨夜虽然是小败一场,也没有必要这样大呼大喊吧? 耶律淳心中一凛,顾不得萧嗣先,快步到了营帐前,他担忧是堡寨中的敌军出寨袭营,在昨夜破了北寨之后,又攻破了南寨。 但是出营之后,迎面看到的,却是萧达珣。 连帽子都跑丢了的萧达珣,顾不得军中不可奔马的训斥,奔到耶律淳面前,翻身下拜,带着哭腔:“大帅,败了,败了,耶律和尚奴败了!” 耶律淳只觉得血往上涌,眼前发暗,整个人顿时向后栽过去。 他毕竟是一个老人,千算万算,原本以为最不可能出问题的粮道,结果还是出了问题! 身边的将领将他扶住,他喘着气,厉声问道:“和尚奴呢,他有一万人,再加两万民夫,还有我给你的五千人……他怎么会败,怎么连传递消息都没有,就败了?” “昨日下午,贼人于途中截拦,先以火炮轰击,耶律和尚奴原地布防,准备派人求援,但民夫乍闻炮声,惊恐异常,冲乱我阵……” 如同昨夜北营营啸一样,对于没有见识过火炮的人来说,火炮的威力不在于它能轰死多少人,而是它能造成多大的恐慌。 为了给十万兵马运送粮草,辽国动用了两万民夫,这些人可都是未曾训练的。虽然他们得到了军士的警告,知道敌方可能会动用一种其声如雷的武器,但就连那些军士自己,也被火炮吓得不轻,何况这些百姓。 他们首先乱了起来,冲破了耶律和尚奴的阵型,向外逃窜。他们又将恐慌和混乱传递到了辽军之中,当耶律马哥率领骑兵突击时,耶律和尚奴根本无法组织有效的防御,更别提反击了。 绝望中的耶律和尚奴孤掷一注,带领亲卫逆击耶律马哥,结果被跟随耶律马哥学习骑兵作战的岳飞阵斩! 辽人原本装备就差,战意不强,又失主将,全军大溃。而当萧达珣带的五千援军赶到时,正值辽军崩溃的尾声,萧达珣见事不可为,当机立断,转身便逃,却仍然被耶律马哥、岳飞追上。 好在他的五千援军尚算完整,因此稍作抵抗,只不过当护卫军步卒与炮兵跟上之后,他的部队也迅速崩溃,只是倚仗骑兵逃得快,这才侥幸逃走。 饶是如此,他还是给岳飞射了一箭,将帽子射飞,险些丢了性命。 “怎么会这样……”耶律淳喃喃地道。 不等他说话,方才被训得连话都不敢接的萧嗣先跳了出来:“猪,当真是蠢猪,和尚奴是蠢猪,你萧达珣也是蠢猪,不到一个时辰……你们加起来,再带民夫,那可是三万五千人,就是三万五千头猪,也要捉上半天,你们倒好,这才多久?” 他一边大骂,一边睨视耶律淳,只觉得心中快意了几分。 方才耶律淳不是指现他领兵不力么,耶律和尚奴与萧达珣都是耶律淳看中的爱将,如今这二人更差劲,那么任用二人的耶律淳,岂不是眼光差指挥弱? 萧达珣不能不自辩:“一来敌军数量并不少,宋人虽然只有五千,可是耶律马哥却带着七千人马,而不是此前所说的三千,和尚奴手中战兵只有一万,与他们相比,数量算少的,更何况民夫不习阵战,闻炮则乱……待我赶到之时,局势已经不可收拾……” “方才大帅说了,知兵者方可善战,你们败就败在不知兵上!”萧嗣先又道。 “够了……我是说,够了!”耶律淳厉声喝道,萧嗣先还想再说,却看得他一脸铁青,只能闭嘴。 “达珣,你继续说,逆贼的情形……为何耶律马哥的三千人,会变成七千?”耶律淳又道。 “我们也擒了几个耶律马哥的手下,却是……朝廷有段时间没有关饷,士卒多饥寒,耶律马哥他得了周铨的钱帛,不但有足够的衣食,还能按时关饷……” 若只是部族兵,对外作战,那么靠着劫掠,大伙就心满意足了。 可南京道之边,汉人居多,契丹兵也有些汉化,他们出动,都要关饷和赏钱,偏偏这几年辽国财政不宽裕,时有拖欠,如今天又寒冷,这些士兵在周铨强大的物质攻势下,直接给跪了。 耶律淳想明白这一点,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停了一下,他急切地问道:“和尚奴的败兵,你看到逆贼是斩杀他们还是在收拢他们?” 萧达珣初时不曾注意的,但旋即明白过来,脸色同样惨白:“是……是……是在收拢他们!” “嘶!” 大帐之中,稍有些头脑的人,都是倒吸了口气:这仗没法打了! 本来他们拥有兵力上的优势,只要和对方拼消耗,哪怕两个换一个甚至三个换一个,最终胜利的也是他们。 可现在呢,对方每一战战胜之后,只要大把的钱财撒出去,便可以将俘虏转化过来,变成对方实力的一部分。也就是说,对方可以越打越多,而他们却只能越打越少。 不仅如此,耶律和尚奴的败灭,证明他们这近十万大军的粮道时刻都在敌人的威胁之下,只要这支威胁他们的敌军不被消灭,他们就虽想有顺畅的补给! 原本物资就算不上丰裕,再屡屡被敌断绝,战事拖延下去,那就是等死。 “大帅,此战不能打了!” “正是,逆贼势大,又有火炮之利,不可力敌,当以智取为上,大帅,先回燕京,凭借城池紧守,同时坚壁清野,令百姓全都退至坚城之中吧!” “大帅,若这些兵马有失,整个南京道都危矣!” 方才大伙都不作声,是因为觉得此仗还可以打下去,可是现在么,众人都明白,拖的时间越长,他们就越危险! 前方是那坚固的无名堡寨,不但攻不破,还得担忧对方会不会再度夜扰。 后方则是威胁自己粮道的敌军,一两万人派出去未必能胜敌,而派多了敌人必然避而不战。 “大帅,事不可为,两害相权取其轻,唯有撤军啊!” “你们在胡说八道什么!”就在众人纷纷劝解,耶律淳也大为意动,准备下令撤军时,有一个人突然跳出来大叫道。 又是萧嗣先。 满营帐的人都无语了,这厮就不能不跳出来捣乱么? “国家危亡之时,你们却一个个畏战怯战!不就是小败一场么,如今我军仍占优势,最重要的是,我们这里还有七八万人马,而对面,一座小小的堡寨之中,周铨只有三千人,三千人!莫说是去厮杀,七八万人就是用牙齿用指甲,也足以将这三千人吞得干干净净!” 萧嗣先此时满胆子都是歇斯底里的念头,他越是咆哮,越是怒吼,就越觉得自己说的有理。 “灭了这三千人,有周铨在手,无论是死的还是活的,我大辽局势,便可一新!诸位,大辽国运,就在此一战,此时畏战避战,是自取灭亡,唯有勇猛拼命,才有一条活路!” 众人真想把他那张嘴堵起来,只不过这个时候,谁都不好动手,因为这厮为了表明自己的决心,竟然将腰刀都拔了出来。 握刀在手的萧嗣先,眼睛横了一下耶律淳,心里嘀咕了一番,自己要不要象项羽夺取宋义军权时那样,先将耶律淳砍了。但他色厉而内荏,终究没有这种胆子,因此一刀劈在自己的座位上。 他是国舅,耶律淳优待他,别人都是立着,他却有个小马扎,这一刀下去,马扎变成了两半。 “再有敢言退者,当如此物!”他厉声道:“魏王,你是宗室亲王,他们还可以去周铨身边摇尾乞怜,如同耶律马哥一般,若我大辽不振,你能如何,莫非去阿骨打脚下下跪匍伏么?” 此语一出,耶律淳再无退路。 他闭上眼,长长吸了口气,萧嗣先这厮虽然是在胡说八道,虽然他所说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他自己的私利,但他有句话没错。 若真给周铨从容从南京道搜刮人口,凭借文妃的号召力,数十万人当真会被他带走。 那样的话,辽国,灭亡不远矣! ... 四零八、强撑 周铨比耶律淳更早得到另一边战事胜利的消息,当他将消息传递给将士是,无名堡寨中欢声雷动。 大伙都明白,粮道受到威胁,又无力分兵消除威胁的辽军,这一战坚持不下去了。 很快,辽人营地的异动也传了过来,那些辽人,在收行东西,埋锅造饭,看上去似乎是饱餐一顿后,就会拔营而走。 但一个时辰之后,辽人开始向堡寨靠近时,周铨在墙上讶然。 “竟然没退?”他有些疑惑地道:“我看此前耶律淳行军布阵,都很稳重,现在他是在搞什么鬼,他不是也得到了耶律和尚奴败亡的消息么?” 这自然不可能,斥侯是亲眼见到败军退来。 “这是要拼命?”李宝喃喃说了一声。 他是憨人,看事情没有太多的弯弯绕绕,看到辽军的模样,本能做出这样的判断。 周铨猛然惊觉:“正是,这是要拼命了……没有想到,耶律淳老则老矣,却还有这样的胆气血勇,要与我拼命……呵呵,是了,得到消息,他孤掷一注,胜则不用说,败的话,便将这南京道整个交给我算了!” 说到这,周铨眼中光芒闪动。 对方七八万人,若是真不计伤亡来拼命,他只凭这三千人,未必能撑住。 “派人出去,令叶楚回军,威胁辽军后路!”他下令道。 此时契丹北营被破,因此他派出的信使从堡寨北面离开,契丹人发现之后,竟然未派兵追赶。 见此情形,周铨越发断定,辽国是欲全力攻寨了。 “有意识……让他们来吧。”周铨示意道。 他凭借三千人守无名堡寨,当然也准备了一些特殊的手段,而昨夜的胜利,更是强化了他这手段。 随着他的命令,片刻之后,两百余人出现在堡寨之上。 此时辽人已经进入火炮射程之内,但其阵型较散,派来的先头部队人并不多,分明是看出火炮的劣势,采用有针对性的战术。 只不过这些先头部队还没有开始正式攻堡,就听得堡寨上头有人大叫道:“耶律秃者,是你么,你还在为萧奉先一家卖命?” “张黑儿,你怎么来这里了,快点走啊,不要白白送命!” “金大发,快降吧,降了有肉吃,今早我总算吃了一顿饱饭,吃到了肉!” 这些人,竟然全是辽军! 这其中,有被文妃和余里衍说服早就投靠者,但更多的还是昨夜北大营混乱中失了方向,主动或者盲目逃到堡寨中的人。 而底下攻寨者,许多他们都认识,不是同乡,就是熟人,甚至同一亲族者也有不少。 这一叫嚷起来,那些靠近的辽兵士气顿时大沮。 “快逃来吧,这边有吃有穿,给文妃娘娘当兵,比给萧奉先当兵强!” “还有亮闪闪的银圆,一枚可抵一贯宋钱!” 周铨听得七嘴八舌的叫声,嘴角浮起一丝淡淡的嘲讽。 莫说他拥有火炮这种现在还无解的武器,哪怕单是用金银铜钱来砸,他也可以将眼前这支辽人拼凑出来的杂牌军砸晕。 这些人当中,除了两万左右算是耶律淳本部亲信——哦,这两万人还得减掉一万已经随耶律和尚奴一起被消灭了的,其余军士,无论蕃汉,甚至包括契丹人,都算不得有多少忠心。 甚至可以说,他们一个个都早怀不满之意,这种心理,如同干柴一般,只等火星了。 原本被逼着来打头阵的这些辽军,心中就充满恐惧,只是因为军纪森严,不得不从。但到了堡寨之前,却听得这些呼声,他们的心思顿时活络了。 除了战死或者被执行军法,他们还有一条活路! “我降,我降!” 有一人大叫着便奔向堡寨,周铨看到之后也呆了呆,他只是想扰乱对方军心,却不曾料到,这一招效果竟然如此之好。 “在箭落处呆着!” 定了定神,周铨抢过一具弩,一弩射去,只不过他不甚练习,射得有些歪,并未射中他想象中的目标,而是偏了十余丈。 他周围的人顿时大喊,那辽军军士竟然也依言跑到到那枝弩矢边上。 有这个带头的,接二连三,便有更多的辽军,到后来,被驱使来充当先锋的辽军竟然有一小半都跟着跑了过去,静坐在地上。 少数头脑发热想要立功的,在进入堡寨射击范围之内后,顿时被寨墙上的射击孔中射出的弩矢穿透,死得不能再死。 其余辽军,一哄而散,退了下去。 这场攻击,虎头蛇尾,让耶律淳气急。他瞪着萧嗣先道:“你不是说你要再为先锋,领兵攻寨么,怎么你人还在这里?” 辽军之所以这么容易动摇,一个关键原因就是军中只有兵没有将,身为先锋的萧嗣先,口中倒是慷慨激昂,但真打起来,他却不肯身先士卒,到第一线去督战。 萧嗣先听得责问,面上却丝毫不改色:“萧达珣救援不利,致使和尚奴败亡,当给他一个机会,令其戴罪立功!” “你!” 耶律淳简直被这厮的厚颜无耻气坏了,他暴怒之下,顾不得自身安危,下令道:“好,好,好,你既是不去,那我亲自去……我亲冒矢石,你去是不去!” 这下子,萧嗣先总算感到害怕了:“大帅,何必如此,你我身份贵重,岂是常人可比,遣一二下将去就是了。” 耶律淳这样做也是无奈之举,他知道己方军心涣散、士气不振,若不大将奋勇上前提升士气,只靠着军法队在后头砍脑袋,砍再多人头,也砍不下周铨的堡寨来。 他不理睬萧嗣先,当真是催马上前。 他一上前,中军大旗自然也是上前,整个辽军,开始展开,全线压上,再不是方才的试探攻击。辽军两翼,也开始向着堡寨的北、西两面延展,作出合围的姿态。 可几乎同时,堡寨中的火炮也响了。 耶律淳已经很重视火炮,还做出了针对性的防护,但是面对火炮轰鸣,特别是近二十门火炮齐鸣,那种惊天动地的震憾,还是让他震惊。 “大帅,大帅,不能再靠近了,火炮射程约是两里,你这边,就已经是极致,不能再靠近了!” 耶律淳中军大旗,在离堡寨近三里处停住,他自己倒是想靠得更近些,但部下们纷纷劝阻,其中萧嗣先劝阻最为得力。他只能停住,然后举目凑上望远镜进行观望。 望远镜曾是护卫军的特产,不过随着老花镜的推广,很快有别人发现了其中的秘密,因此现在辽军大将,也装备上了望远镜。只不过相对护卫军的望远镜,他们的数量不仅少,而且质量要差很多。 让耶律淳稍感欣慰的是,经过昨夜的事情后,军中对于大炮的恐惧已经有所下降,士卒们仍然在继续冲杀,虽然从堡寨之中射出的弩矢开始疯狂收割,但在各部将领亲自督战之下,目前还没有出现阵前投敌的奇葩事情。 “这样就好……哪怕拿人来填,也给我将这堡寨给拔了!”微松口气,耶律淳厉声道。 这种冲锋,己方伤亡极大,冲在前方的士卒,连靠近堡寨都难,往往还未接近堡寨十丈,就被劲弩射倒。足足过了数十息,耶律淳才看到有辽军将云梯架上了寨墙,他的心一紧,但很快,那架梯的辽军就被另一个方向射来的弩矢射倒,一名护卫军冒险探出头来,将云梯推倒,但辽军中的射手抓住了这稍纵即逝的机会,一箭将他从墙上射了下来。 这是耶律淳看到的他们唯一的战果,然后,那名弓手所在的地方就激起冲天的尘土,堡寨上的火炮调整了炮口,将那一片地方耕了一遍。 战况一时之间僵持,辽人不计代价地攻击,在堡寨严密可怕的射击下,留下一堆堆的尸体,然后他们被迫退去。辽军军将们令军法队杀几个最先溃逃的人,再次逼迫他们进攻。 “辽人撑不了多久,这种伤亡……” 周铨此时,已不是当初为一两个阵列少年的伤亡就心痛不已了,多年征战,让他心硬如铁,望着这一幕,他冷笑了声。 耶律淳同样也觉得,宋人撑不了多久,地上积的尸体,都快与堡寨腰墙持平,再过片刻,哪怕不用长梯,辽人也可以直驱登上堡寨墙上。 “果然,火炮宜远攻不宜近战,只要冲入其距离之内,火炮威力大减!”耶律淳想。 如耶律淳所料想,在又经过了两轮攻击之后,辽人终于第一次踏上了堡寨墙顶,但当他们登上之后,面色立刻大恐,紧接着,就听到炮声齐鸣,那些墙上的辽军,纷纷逆飞而起,不少人被迎面来的散弹击得成了一块烂肉,然后掉落下来。 紧接着,一门门小炮被推上城头,这些小炮射程近,发射的都是散弹,在二十丈左右距离之内,一炮过去,就会扫荡一大片。 此情此景,让刚刚看到胜利曙光的辽军士气大沮,就连军法队也不能让他们再度上前了,整个辽军,都在向后,若不休整,只怕难以再战。 就在这时,周铨看到了机会。 他望了望身边:“问一问重炮,是否瞄准了。” “准备已经就绪,射击诸数据校正已经完毕!”有人回应道。 “好,那就告诉辽人,大炮的口径就是胜利吧!”周铨笑道。 ... 四零九、大忠大奸 当年尾来临的时候,大宋的京师,正沉浸在一片喜气之中。 艮岳修建之后,赵佶便搬至这里居住,大朝会之余,在这片宫室苑林中游赏,带着近臣们一起玩耍,便是他每日主要的工作。 此时四海宴平、边疆和睦,虽然伐辽之事,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但是对京师影响不大。相反,此刻京师中弥漫着一种畸形的繁荣,纸醉金迷的环境,让许多人都意识不到,就在京外百里,普通百姓与地方上的豪绅望族关系日益紧张。 赵佶这段时间心情都非常好,特别是听说辽国内乱、周铨带着商队护卫北上之后,他心情更好了。 让辽国消耗周铨的实力,他到时可以坐收渔翁之利,这是他打的如意算盘。 此时李邦彦正在卖力地表演,在周铨不在的情形下,他终于官升学士,重新得了赵佶的欢心,因此什么手段都敢用来取悦赵佶,据说,他甚至将赵佶带入了烟街柳巷,去青楼里寻欢作乐。 正当他惟妙惟肖地表演一个嫖客时,突然间,外头帘子掀开,一股冷风里,高俅面色沉重地走了进来。 “北面急报。”进来之后,他沉声说道。 高俅也是靠着陪赵佶玩乐而起家的,他当然知道,赵佶玩乐时,最好不要打扰,但是此次消息甚是急切,他又不得不来禀报。 “何事啊?”赵佶摆了摆手,示意李邦彦等继续,笑着问道:“莫非周铨又惹了什么事端?” “周铨以一万五千人,迎击辽国南院大王、兵马大元帅耶律淳,筑无名堡,断耶律淳粮道,又于堡下炮击耶律淳中军,耶律淳负伤逃遁,全军大溃,周铨兵马先锋,已抵燕京城下!” 赵佶一听,当真是惊怒交加,他立刻跳将起来:“竖子敢尔!” 此前他得到消息,辽人动用了十万兵马、数万民夫,因此赵佶以为,周铨这一次将陷入苦战,双方恐怕得打到明年才能出结果。辽人会将周铨逼至海边,凭借船坚炮利,周铨可以坚守,却无法进取。 结果呢! 战事方起,不足半月,周铨就已经击败了耶律淳,而且进逼燕京! 燕云十六州,那可是列祖列宗作梦都想收回的土地,怎么能被周铨这厮侵占? 更让赵佶恐慌的是,周铨若是得了燕云,也就意味着他在大陆之上有了一块属于他的地盘,到那时,哪怕周铨自己无意,他的部下为了富贵,也要让他黄袍加身,如大宋太祖故事。 所以,他第一反应,就是大骂“竖子敢尔”。 在他身边,王黼的脸色大变,再回想起周铨风仪,心里除了恐惧,还是恐惧! 而李邦彦这个时候也完全哑了,根本没有办法做出反应,脑子里全部都是乱的,只有一个念头在萦绕:那个小子,他竟然这般厉害,竟然这般厉害! 以一万五千破敌十余万,而且对上的是以野战著称的辽人,所凭倚的也不是坚城,只是一座临时修建的堡寨! 同样伴侍的蔡攸紧紧抿嘴,目光有些飘忽,他想到父亲蔡京对周铨的评价,还有此次他搬出太师府自己独居一府时,蔡京最后给他的衷告。 “违忤老父不当紧,莫要在官家面前多言周铨,我恐有朝一日,汝死无葬身之地,且祸及宗族矣!” “陛下,这厮万万不可留了!”好一会儿,王黼叫出声来。 “是不能留了”李邦彦也叫道。 赵佶情不自禁点点头,他沉着脸,看来有必要先与辽国联手,将周铨赶出幽燕之地再说,哪怕为此打破他原本的计划 “召童贯来,往日他都在的,今日偏偏不在,另外,请老太师!” 他沉声下令,要领兵作战,他最信任的是童贯,但要对付周铨,没准需要举国之力,蔡京那边,他需要问计。 蔡京虽然与周铨勾勾搭搭,但是赵佶相信,今日之事他得知之后,应当会转而站在自己这一方来。 不过蔡京还没有到,梁师成先来了。 梁师成满脸都是汗水,跑得匆匆忙忙,进来后,他先是看了王黼一眼,王黼打了个激零,顿时知道不妙。 紧接着,梁师成脸上堆着笑:“恭喜官家,贺喜官家!” 赵佶哼了一声:“有什么事的,都快被气死了!” “周铨大破辽国,自然要恭喜官家” “你也得了消息?那是周铨大破辽国,不是我大宋官兵大破辽国,何喜之有!” 赵佶烦躁地背着手走了两步,他是聪明人,只走了两步,顿时停住:“怎么?” “周铨是大宋东海制置使、东海侯,他破辽国,便是我大宋破辽国他托臣呈上一份奏章,请官家动用河北禁军,为其后阵,接收所破州府!” “啊?” 在场众人,都是大惊,只不过方才是惊骇,现在,似乎有点惊喜? 他们都说周铨留不得了,擅自攻辽,不臣之心很明显,哪知道,周铨要将攻下的地盘拱手相让? 赵佶也呆了好一会儿,脸上神情变化,丰富多彩至极。好一会儿之后,他伸手道:“将奏章给朕!” “据奴婢所知,这是密奏,他的明奏也应当快到了。”梁师成呈上了周铨的密奏。 赵佶打开一看,第一眼看得就生怒气。 周铨第一句就是问,听闻先皇帝有遗诏,复燕云者为王,不知是真是假。 “这厮倒是胆大,竟然问朕皇考遗诏之事,复燕云者为王复燕云者为王,这厮封侯尚不知足么?” 他虽是怒斥,但在场众人都是明白他的,分明从他的怒中,听到了一丝喜意。 周铨不想谋反,不想将燕云据为己有,只是想着以此功绩,换取一王爵之赏。收复燕云,那是大宋历代先帝们的梦想,从太祖太宗,一直到赵佶的父亲神宗皇帝,个个都将之视为自己的努力目标,而今,要在赵佶手中实现了么? 赵佶又往下看去,这封密奏却不是大胜之后写的,而是在大胜之前。周铨除了问王爵之赏外,接着先是告罪,说自己听闻余里衍在辽受到迫害,因此怒而北上,所带者只是商会护卫私兵,还有辽人中愿意依附文妃与余里衍的人马。但他看到辽国甚是虚弱,而且燕云民心浮动,故此愿意乘此机会,尽可能多攻取燕云之地。他自知擅起兵戈实属有罪,若他此行无成,朝廷可以将责任都推到他身上,只说这是他个人的擅自行动。若是此行有功,他愿以攻取之地,献与朝廷。 “冲冠一怒为红颜啊”赵佶忍不住道。 看到这时,他心中的怒意倒是消了大半,反而开始有些“同情”周铨了。 当真是情路多艰,若那余里衍是大宋任何一家的女儿,甚至是宗室的县主、郡主,周铨有此情意,只怕家里都会飞快将女儿洗白来送到他榻上去。 偏偏是北朝蛮子的公主! 王黼等人看到方才赵佶还是怒气冲冲的,但现在却换了情绪,不由得面面相觑。 赵佶袖住那份奏章,沉吟了好一会儿,恰好童贯赶来,他便先将奏章给童贯看:“卿以为如何?” 童贯看完奏章,眼中光芒闪动,既是敬佩,又是嫉妒。 他的梦想,就是凭借边功而封王,可是大宋祖制,非复燕云之功不得封王,因此他虽然将夏人赶入了大漠瀚海,“拓地”千里,到现在还只是一个侯爵。 故此,推动与金国联合共伐辽国最力者,便是他。 现在两国联军的事宜还只是刚谈妥,大宋的准备尚未完成,周铨就已经打下了小半个燕云,眼见着功劳,就要落到周铨手中了。 童贯心中一时有些犹豫,这可是封王之功! 他犹豫之间,赵佶便将奏章又给了其余众人看,方才还大骂周铨的王黼,此时默然无语,倒是李邦彦,他连连摇头道:“必是假的,周铨狂悖,哪里会有这么好的心思,这奏章所言,必是假的!” 是真是假,赵佶还是会分辨的,而且李邦彦与周铨结仇日久,只要周铨回京,他必然要逃出京,故此他的话,肯定是带有私怨。 众人大多不出声,不少人甚至觉得面上火辣辣的疼痛,但他们还是有些奇怪,难道周铨真的没有丝毫反意? 正当众人犹豫之时,蔡京到了。 他年纪大,行动慢,因此虽然早就派人去请,却还是拖了大半个时辰才赶到。 看了那封信,蔡京面色不动,他反而开始细细询问周铨大败耶律淳的经过,等高俅将边关传来的细作探报完全说明白之后,他长长舒了口气。 “官家,周铨便是有反意,也不敢同时面对大辽与大宋的夹击。”蔡京道。 “什么?” “辽人并未动用其最精锐的皮室军,而我大宋,更是有四十万西军,枕戈待旦。若是周铨有反意,定然要同时面对我大宋和辽国两面夹击,他就算是有火炮之利,也无法支撑。故此,他这信中愿献土之语,全是真心,不仅仅是他如今尚未谋逆这意,也是因为大势使然!” “那依太师之见?” “自然是令河北进军速速进军,同时西军亦要动员,随时准备参战!”蔡京目中寒光闪动:“辽国,当亡!”未完待续。 ... 四一零、风雨飘摇 此时已经是寒冬时节,长城以北,万里冰封。 按往年惯例,本来这个时候,耶律延禧应当去混同江,准备接见女真诸部首领。但自完颜乌骨乃叛辽以来,特别是阿骨打继承叛旗之后,女真诸部,大多都已叛辽,所附辽者,不过寥寥,而且边境随时面临着女真人攻击的威胁,故此,耶律延禧将冬捺钵的地点放在了中京。 此时耶律延禧饮酒大醉,正酣睡不起,萧奉先匆匆赶来,见他这模样,不忧反喜:“天子今日能安枕,实在是大幸!” 侍候耶律延禧的正是元妃萧贵哥,她站起身,狠狠地白了自己的兄长一眼:“少在那胡言乱语,若不是你等处事不利,陛下如何会寝食不安……看你模样,又有事情了?” 萧奉先脸上的喜色顿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愁恼之态:“魏王败了!” “耶律淳那个老匹夫,他败了?” 萧贵哥收到过萧嗣先的来信,对于耶律淳,也没有好感,因此骂了一声,然后眉头竖起,声音放尖:“这怎么可能,他十余万兵马,这才多久就败了?那嗣先呢,嗣先……他没事吧?” 萧奉先做了个嘘的手势,指了指耶律延禧,萧贵哥冷哼了声:“陛下一醉,必难醒来,你就直说!” 她却不知,侧卧向内的耶律延禧,双眼此时微微睁开来。 耶律淳败得很惨,他被周铨所迷惑,以为火炮射程就是二里以内,却不曾想,无名堡中有射程更远的重炮。因此当四门重门轰击他中军所在之处,将他帅旗都轰倒,他自己也在乱中受了点伤。 帅旗倒下,使得辽军士气跌至冰点,而耶律淳受伤,便无人可以收拾军心。当时诸将临时决定撤军,可撤退变成了一场崩溃,八万大军,逃回燕京的,只有三万余人,其余大多数都成了俘虏。 “嗣先又被俘了,该死的,耶律淳自己逃得性命,跑回了燕京,闭城自守,却将嗣先陷入周铨之手……我的消息,是嗣先送来的,周铨要用他和咱们换一人。” “换谁?”萧贵哥惊怒交加,她们一家都甚是宠家萧嗣先,哪怕萧嗣先屡屡闯祸,却依然如此。 “晋王。” “敖卢斡?”萧贵哥咝了一声,厉声道:“不行,不能放!” 敖卢斡是余里衍的哥哥,文妃的儿子,被封为晋王——在辽国,皇子封为晋王,实际上是承嗣当初著名的汉奸、辽国承天皇太皇萧焯的姘头、帮助辽订立澶渊之盟的韩德让。原本敖卢斡被封为晋王,成为韩德让的后裔,也就失去了皇帝的继承权,可是近来政局动荡,一些规矩都被破坏,而敖卢斡在文妃教育之下,又远贤于萧贵哥所生之秦王。 故此,要以晋王为太子的呼声,在契丹贵族特别是宗室之中一声很高,而文妃也有耶律余睹这样的强援,若不是萧奉先抓紧机会,给他们栽了个谋逆罪名,未来辽国皇帝之位属谁,还真很难说。 放敖卢斡去,等于是放虎归山! “娘娘,不放敖卢斡,那该如何?” “跟天子说,文妃等谋逆,之所以有人支持,就是要以敖卢斡为太子,只要杀了敖卢斡,那么其众自散!”萧贵哥眼中闪芒毕露,她看重兄弟之情,但更看重的是自己的儿子。 萧奉先却是苦笑:“若真如此,嗣先也活不了……而且周铨还扬言,只要敖卢斡有个三长两短,他就转而支持女真人……” 其实周铨还说,若是能得敖卢斡,那么就给萧奉先十万银圆,算是谢他相助。萧奉先在辽国权倾一朝,搜刮了不少,但人哪里有嫌钱多的,这十万银圆可以派上多大用场! 威逼不成,就利诱,亲情说不动,那就拿银圆砸。这手段算不得高明,可用在这个时代,又用在只知私利不知公义的萧奉先之流身上,却是再合适不过了。 因此萧奉先反复劝说,那边萧贵哥才道:“你说当如何吧!” “我们所虑者,不过是敖卢斡威胁到秦王,若是他归了周铨,周铨便答应,他自此改姓韩,为汉人,再非陛下之子……可请陛下明诏天下,废其为庶人!” 萧贵哥正待答话,突然身体一动,回头看了一眼。 萧奉先也是一惊,望向酣睡中的耶律延禧,却见耶律延禧微微翻了翻身,然后口里还嘟囔了声:“水来!” 萧贵哥起身,亲自端了一杯温水,服侍耶律延禧喝下。喝得水后,耶律延禧倒头又睡,片刻后,便再度鼾声如雷。 不过这一次萧贵哥不敢再在帐中说话,示意萧奉先与她一起出了帐,他们才离开,那边耶律延禧双眼突然睁开,鼾声虽是依旧,但整个人脸上,哪里还有一丝醉意! 只不过,他脸上也没有多少振奋之色,有的,只是悲哀与无奈。 甚至连愤怒都没有多少。 他能怎么办? 他当然可以下令诛杀萧奉先,甚至可以明诏宣布罢黜皇后与萧贵哥,但就算是这样,也不可能让文妃和余里衍回来了。 这样做的结果,反而是让他的愚蠢之名,传遍天下。 现如今,他只能尽可能挽回一点。 想到这,他又闭上眼睛。过了片刻,萧贵哥再度回来,萧奉先倒是不在了。 萧贵哥独坐了片刻,发觉耶律延禧有醒的迹象,便开始低声抽泣,她哭得快,手一揉,眼泪便流出来。 “唔……爱妃,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耶律延禧翻身过来,仿佛乍醒,向她问道。 “我……臣妾我梦到我兄弟萧嗣先了……可怜他命运多舛,虽然贵为国舅,却总是……总遇到不幸之事,陛下,方才得到消息,魏王于南京道大败,嗣先他为魏王殿后,乃至力尽被俘了!” 耶律延禧佯怒:“竟然有此事,为何不唤醒朕?” “奉先方才来了,臣妾百般呼唤,可是陛下就是不醒……” “那该如何是好,嗣先他没有事吧?” “逆贼暂时未伤他,只是折磨,说是都是他害了文妃与晋王……陛下,晋王乃是陛下亲子,又最贤,臣妾恳请陛下立晋王为太子,或许逆贼心意得全,便愿意放嗣先一条性命……呜呜……” 她哭得梨花带雨,话里非常恳切,若不是方才听得她与萧奉先的对话,耶律延禧定然是要相信的。 只不过现在么…… 耶律延禧悲哀地发现,自己也只能选择相信她。若揭破此事,无论对于国事还是家事,都是于是无补。 就这样吧,让他们去败吧,反正……反正自己还有余里衍! 耶律延禧既无法振作,除去身边的奸人宵小,也不愿意陪萧贵哥演戏,因此很是疲倦地道:“废晋王敖卢斡为庶民,夺其耶律姓,使其姓……姓韩,令使者前往南京道,与周铨商议,拿敖卢斡换萧嗣先……” 听得耶律延禧这般说,萧贵哥先是喜,然后惶恐,再然后就瑟瑟发抖起来。 这分明就是方才她与萧奉先商量的结果,几乎分毫不差! 莫非耶律延禧听到了她们方才的对话? 可又不象,以耶律延禧的脾气,若是听了,哪有不发飙的? “如此,周铨那边应当会满意,也就会放回嗣先,这样一来,爱妃,你……满意不满意?” 耶律延禧一眼疲惫,只觉得心力交悴,声音也很是虚弱。萧贵哥浑身发抖,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样朕是很满意的,折腾吧,折腾吧,祖宗留下的江山,就算折腾完了,夏国的国主是朕外甥,宋国的皇帝是朕义帝,东海王又是朕的女婿,朕去哪儿,都少不得富贵……” 耶律延禧说到这,歪头又栽倒在榻上,不一会儿,鼾声再度响起。 萧贵哥跪在旁边,却是半晌都不敢站起来。 大宋宣和二年底,辽帝下诏,废晋王耶律敖卢斡为庶人,不许其姓耶律,改姓为韩,将之驱出大帐。宣和三年初,大宋东海侯、东海制置使周铨,释放辽国国舅萧嗣先于燕京城下。 此时北地风雪正急,哪怕东海商会护卫军装备再精良,这么冷的天气,战事也不可能持续,因此护卫军已经收缩回到了武清。但就在这风雪之中,却有一条条移民的队伍,从辽国无法控制的南京道各县,向武清进发。 待到二月,正当辽国南京道元帅耶律淳养好伤势,意欲出兵阻拦移民队伍之时,却被东海商会护卫在野外再次痛击,好不容易拼凑出来的两万人马又折了一半,这一次耶律淳算是彻底死心,龟缩于燕京之中,不敢再出半步。 耶律淳不能救援,他唯一的办法,就是和周铨抢时间,派出游骑将百姓往长城之北和燕京等坚城驱赶。这种行为,让东海商会当初造的谣言成真,有更多的南京道汉人,抛家弃园,踏上前往武清的道路。 而几乎同时,金国大举攻辽,在得了熟悉辽国虚实的耶律余睹之后,金国渡过辽河,席卷辽东,辽国剩余的半个东京道也易手归于金人。 面对此局,辽帝一方面再召各部组皮室军,另一方面遣使向宋求和,还下令召还在日本的耶律大石,欲起用耶律大石来力挽狂澜。 但是萧奉先对此多有阻挠,而耶律大石自己,也以风大浪急、波涛险阻为由,不肯归国趟浑水。 辽国已经陷入风雨飘摇之中,任谁都可以看出,它支撑不了多久了。 ... 四一一、丰收 “恭喜东海郡公!” 来自京师的礼部侍郎潘兑,面无表情地宣读完圣旨之后,这才向周铨拱手道贺。 此时已经到了大宋宣和三年的五月,离十月周铨起兵、十一月与耶律淳会战,都过去了半年时间。 这半年里周铨的收获,可不只是一个东海郡公。 在消灭了辽于南京道的有生力量之后,借助文妃、余里衍还有敖卢斡的号召力,周铨将半个南京道搜刮了一遍。从固安、永清、安次,到栾州、营州,耶律马哥带领他的部众驱赶了一遍,将所有能找到的百姓都赶到武清,聚拢的人口,远远超过叶楚最初计划的十万,甚至比周铨想要的三十万还多。再加上与辽交战时俘虏的五万余人,这半年内他搜刮到的人口,竟然多达五十二万七千余人! 这个数字让周铨自己都大吃一惊,并且开始发愁起来,这么多人的安置,超过了此前的计划,让他除了将其安置到济州、流求外,还不得不将部分安排去了日本。 而且五十余万人的吃喝拉撒,也让周铨手中原本充足的物资突然显得紧张起来,最紧张的就是粮食,他原本准备从高丽和日本解决粮食问题,偏偏这两地粮食也不宽裕。幸好,泉州一群颇有眼光的商人,自占城等地购得大量粮食,将之送抵流求,这才让他有了充足的粮食。 现在来看这五十余万人是他的沉重负担,但两年以后,他们将会成为周铨巨大的资产,这五十余万人,让周铨手中直接控制的汉蕃诸族人口,一跃突破了百万,百万级别的人口,也足以让他练出五万左右的常备军力! 不至于象现在一样,每次只要有战事,就必须全面动员。 人口可以迁走,土地却无法迁走,所以周铨便将他暂时占不住的地盘,交与了大宋,换得了一个东海郡公的头衔。 宋神宗的遗训中,复燕云者可王之,周铨没有收复整个燕云,但此前他曾经拿辽东换来半个朔州,此次又连攻克州县,将桑干河以南两州八县之地献与朝廷,朝廷虽然得的只是空地,但好歹收复了大量地盘,而童贯和西军、河北禁军诸将,又怕周铨独吞了所有功劳,故此不等整个燕云之地都收复,便给了周铨一个东海郡公的名头。 在这份圣旨中,还明确说了,等到燕云之地全部收复后,作为首畅其功者,周铨可以封为郡王。 大约也是怕周铨将整个燕云人口全抢走,所以才许诺个郡王爵位来安抚一下他,因为在这诏书之中,除了许诺封王之外,更重要的一个内容,是令周铨“固守武清,勿为辽人所乘”。 说白了,就是让周铨退回驻地,由别人来摘桃子抢功。 潘兑也知道自己这个封爵大使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故此面色不是很好看。 倒是周铨自己,笑嘻嘻地接了旨,又谢过潘兑:“潘侍郎又复职了,恭喜恭喜啊。” “这是托郡公的福,若是朱勔那贼子尚在,下官性命都堪忧,哪里还能重新回到庙堂之中。” 潘兑与朱勔是同乡,但素来不与其往来,朱勔父亲死后,朱勔护棺回乡,潘兑不去迎接,朱勔遣人送礼向潘兑表示自己的敬意,潘兑也闭门不纳。正因此,朱勔衔恨在心,入京之后,指使御史抨击潘兑,迫使其罢职。潘兑说起此事,既是表示自己的谢意,也是在某种程度上向周铨示好:我们有共同的敌人,这次不讨好的职差,并非我的本意,你可莫难为我。 他不怕朱勔,因为他知道朱勔这种小人不得长久,但对于周铨,他心中还是甚为忌惮的。 “我这便令人交割各州县图册,不过历经战乱,辽人又不会治政,户籍嘛,错误百出,不少人口统计都是错的。”周铨道。 潘兑干笑了两声,周铨在燕京南边东边大肆劫掳人口,这事情早就闹得沸沸扬扬,有些不怕死的言官已经在抨击他残民害民了,潘兑如何不知,就是赵佶对此也是心知肚明。 但那又怎么样? 果然,周铨笑了笑之后,就开始抱怨了:“此次伐辽,虽是我擅自兴兵,但终究没有用朝廷一兵一卒,未费国库一钱一粮,我多借用辽国义士之力,这些义士,总得犒赏,故此我不能做到秋毫无犯。听闻京师中有人以此攻讦我,说我残害百姓,罪大恶极,不但不该封赏郡公,还应遣一吏二卒来擒我入京,受这等人拷问刑讯……我想起汉时李广,不愿受此等小吏之辱,乃至自尽……侍郎回去之后,替我问问官家,这些人是不是要逼得我也自尽,方肯甘休。” 潘兑苦笑道:“总有苍蝇虫蚁,郡公万金之躯,可不能开这种玩笑。” “我是说真的,那几个人,叫啥名字来着,反正我是记不得,但他们说的话我都记得!”周铨仍然是一本正经。 潘兑明白,周铨这是让他代话了:“以郡公之意,如何处置?” “简单,朝廷不是要北伐燕京,克尽全功么,让这些人随军效力就是,他们不能到前线打仗,当个随军的文吏什么的,总是可以吧?”周铨道。 这一句话,可就将好几位御史、十多名太学生打发到军中去了! 此时周铨功劳巨大,朝廷对他有所亏欠,而且潘兑自己也觉得,那些人闹得有些过了。 因此他毫不犹豫点头:“下官必不负郡公所托!” “另外,我过段时间,会入京一趟。”周铨说到这,眉宇微微掀了掀:“京徐铁路的事情,虽是我父亲在管着,但我父亲太过良善,总有人欺他,这可不成,我这当儿子的,自然要给我父亲撑场面!” 潘兑闻得此言,心中又是一动,干笑了两声:“自然,自然。” 京徐铁路之事,当真是一波三折,那些地方的土豪劣绅名门望族,被农会闹得焦头烂额,双方冲突过好几回,人命都出了几十条。不过,农会背后可是有东海商会在支持,所以声势越闹越大,倒是那些原本控制着地方的豪绅们,发现如今地方上的年轻人,越来越不听他们的,有不少干脆就打了他们的狗腿子,甚至打了他们本人,然后逃到徐州、海州去。 无论他们怎么反对,在宣和二年底,京徐铁路总商会还是在京师成立了,这是个半官方半民间的组织,成立一个月后,便成功发行了高达五百万贯的铁路债券——实际上这笔债券,大多数早就被预订了,真正面对开封商民发行的,只有不过一百五十万贯,在发售后一个小时内,便已认购一空。 有了足够的钱,京徐铁路便可以正式启动,其中京东西路境内,徐州至应天府段已经开工,工钱每日一结,一个壮劳力少则可以拿到一百文,多的可以拿到三百文,于是沿途百姓,纷至沓来,一个个争着要到工地做工。据说每天的工钱支出,就高达两万贯之多! 有些不明白这其中奥妙之人,只觉得发行债券所得的五百万贯,只够二百五十天的工钱,而二百五十天肯定是修不成京徐铁路,因此觉得事情难成。却不曾想,这些在工地上做工的人得了钱之后,立刻将钱去买布置新衣,给孩子买了玩具,给家中添了新的工具……或者就干脆存入东海商会之中。他们的消费,顿时令随着修路大军而前进的关联商家赚得钵盆皆满。 宣和三年三月,当第二批京徐铁路债券认购之时,这些商家千里迢迢跑到京师,将第二批的五百万贯债券,又是一抢而空。 当初周铨做出预算,说是只要用八百六十万贯,便可以撬动京徐铁路的修建,赵佶还有些担忧,两批债券如此顺利被认购走,让他终于放下心来。 其实若不是那些乡绅们闹出的事端来,原本人工价钱不会这么贵,但他们既然闹事,周铨有心将这条铁路的修建,变成宣传队、播种机,以这条铁路为掀播土豪仕绅们对乡野控制的契机,所以才加大投入,每到一地,都以高薪,发动当地百姓参与铁路修建和维护。 目前来看,效果非常出色。 朝廷里残余的保守派官员,还有地方上的一些不肯接受新事物的庸官,此时勾结在了一起,试图通过拖延、推搪等手段来阻挠铁路修建,周铨之父周傥如今在督办铁路,为此没少受这些人的冷眼和憋气,此时周铨这样说,潘兑明白,这是周铨的第二个条件了。 朝廷只凭着一个空头的爵位,就想从周铨手中换取十余个州县,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竟有此事?郡公尊父为国事奔波,听闻他甚至亲至工地,与百姓一起堆石抬轨!用不着郡公亲自回京,待下官回朝之后,定然要弹劾那些敢对功臣不敬者!”潘兑也做出了承诺。 这两个条件,都是无伤大雅的,而且朝廷里外都是一致意见,周铨这厮太会惹事,还是留在外边,别弄到京城里为好。 周铨点头向潘兑道了谢,潘兑见他不再说了,心里有些忐忑:“郡公没有别的要说了?” 周铨确实没有别的条件要提了,他想要的,只要自己去取就是,如今大宋,还能给他的,已经不多了。 ... 四一二、土豪劣绅们的新招数 “这几日奇了,怎么小小砀山来了这么多外地人?” 大宋应天府治下的砀山,也是京徐铁路经过的地方,前些时日,因为修铁路之事,发生过一场争端。 如今铁路修建,乃是分段修,砀山境内不是第一批,而是第二批。本来砀山这边农会护路队的人早就想好了,这边一开建,他们就整体加入进去,大伙也赚赚每日一百到三百文的薪水——这平均下来,都比得上京师力工的收入了,在这比较穷的乡下,有这等收入,每天可以置上半匹棉布,给婆姨换身袄子,给娃娃添件新衣! 男人么,有两膀子力气,不就是用来养家么? “咦,这不老龟么,你这慢吞吞的性子,今日怎么来得这么早?” 人群中有人叫道,被称为“老龟”的郭贵,慢悠悠转过去,憨厚地向说话人一笑。 “老龟,你不是一向说,那铁路是外来的东西,与你无干,你定然是不会来么?”又有人叫道:“当初让你入农会你不入,让你入护路队,你也不入,如今要修铁路,你倒来了?” 这句盾问,让老龟的神情稍稍变了一下,也让众多聚在这里的百姓,看他的目光有些变化。 农会出身的,特别是那护路队里挂了名的,一个个都骄傲地挺起胸来,多少有些不屑。 “呸,要出力有风险时,便是缩头老龟,到得有好处时,你却跑得比谁都快,凭什么你来,走,走,你回你的乌龟洞去!” 喝斥的人与“老龟”郭贵这一次不能再忍了。 “我、我来报名,与你何干,又不是给你家当长工,我是来给铁路总商会当长工的!” 这些百姓,把为京徐铁路工作,视为给铁路总商会当长工,这种比喻,倒是颇为神似。 “这机会是我们争来的,你半点功劳都没有,凭什么要给你?” “就是就是,出钱不出,出力不出,出人不出,有好处就上,老龟啊老龟,你这就是想要占尽天下便宜,可也没有看到你家发达!” 郭贵恼羞成怒,原本他是一个老实巴交的汉子,此时却不能再缩了。 那可是每日一百文到三百文工钱的工作,若按照他往常给财主佃作,有碗青菜豆腐,就已经是主家仁慈,三百文钱,可以买多少青菜豆腐? 因此他一撇嘴:“你们就知道欺负我,我终究是本乡本土之人,你们有本事,就将那些外乡人赶走啊!” 他这边言者无心,不远处,一群青着脸在围观的人,却是听者有意。 “将那个老龟唤来,我有话问他。” 铁青着脸的人里,有一个富态的老者,头上扎着员外巾,不紧不慢地吩咐道。 顿时有人上前,到郭贵耳边嘀咕了两声,郭贵满脸惊疑,侧脸来望了望,看到这边站在一起的,都是那些地方上有名有姓的大户人家,略一犹豫,还是走了过来。 他一穷汉,家里媳妇又老又丑,两个儿子正是半大小子,倒不虞这些富贵的大人物有什么觊觎。 “见过郭老爷,小人郭贵,与老爷原是同族……” 到了这伙人身前,郭贵又是点头又是哈腰,脸上努力堆着笑。 “你也配姓郭?”那边一人怒道。 倒是被他称为郭老爷的那个头系员外巾的老者摆了摆手:“失敬,失敬,既然是本家,那且随我到这边叙话。” 他将郭贵引到了路边一茶棚子里,让棚子的主人送上茶点。郭贵手足无措,勉强入座之后,也只敢坐上半边屁股,至于那茶点,他虽然咽了好几下口水,也不敢伸手去拿。 倒是个老实巴交的家伙。 “你方才说你想到铁路总商会去做长工?”郭老爷和气地问道。 “听闻他们开出一百文到三百文的价钱,这离家里近,又有这么多钱,可以补贴一些家用。”郭贵诉苦道:“老爷有所不知,这几年日子越发难过……” 他抱怨的还是折钱纳税的事情,原本作为佃户,他家自有的土地并不多,但不知道为何,摊到他家的田税却不少。若是以粮纳税,那么他还省力些,偏偏现在朝廷不收粮只收钱,因此他还得将自家的粮换成钱,然后才能纳税。 这中间多了一层盘剥,哪怕朝廷取消了多年的人头税,可他觉得负担并未就此减轻,麻烦反而增加了。他哪里知道,这是胥吏与豪绅勾结起来,将原本该豪绅缴纳的田税,生生摊到他身上来。他只知道,现在钱越来越重要,故此能得现钱的事情,无论如何也得做一做。 “你就不怕误了家中的农活?”郭老爷闻言问道:“去上工的话,家里的田怎么办?” “听闻他们实行的是倒班之制,每做四日,便可回去休息三日,回去休息之时,我便把家里的农活做完就是,若还有什么差池,家里的老娘儿们和小子也都可以顶上。” 郭贵倒是回答得很恭谨,郭老爷听得连连点头,偶尔还替他叹息两声,说是民生不易,好不容易有了一个赚点钱的机会,千万莫要错过。听得郭贵有些迷糊,因为据他所知,这位郭老爷是非常反对修建铁路的,当初在勘测道路之时,铁路需要经过郭老爷家的一些田,这位郭老爷拒绝了购地要求,生生逼得铁路向北偏了数里,据说这一偏,就要多绕道二十里,让铁路支出多出三十万贯钱来。 可现在听郭老爷的口气,他竟然不反对铁路了? “你方才说的,外乡人是怎么回事?”郭老爷又问道。 “哦,有些外县之人,也来我们县……” 每日一百文到三百文的收入,对于苦哈哈的农民来说,这是一笔了不得的财富,因此大伙都趋之若鹜,有些心思活络的,跟着修路队干完了本乡、本县的活,便还想继续赚这钱,于是继续追随工程的进度,到邻乡、邻县去做活。虽然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如此,可这样的人也不少,他们因为已经有过修路经验,熟悉调度服从管理,所以铁路总商会也乐意使用这样的熟练工。 比如此次到砀山来,郭贵就看到了少说几千这样的熟练工从他家门前过。 “那如何行,这是咱们砀山之事,他们外地人,凭什么来!”郭老爷听得大怒:“此事与我倒是没有关系,你们想过没有,他们外地人多赚一文走,就是你们少了一文。总商会多雇一名外地人,也就是说,要少雇一名咱们本乡的乡民!” 郭贵叹道:“可不是么,若是少用些外来人,工期就能长些,我们便可以多赚几日的钱,只不过事情却由不得咱们砀山人作主,那是铁路总商会的人定下的事情,谁又敢多说呢?” 郭老爷嘿然一声:“别人不敢说,农会当敢说才是,农会不是有护路队么,咱们地境里的修路权,自然该归咱们,若农会不去说,那这农会,便不是真心为咱们县的百姓!” 他这番话,说得郭贵连连点头。 郭贵自己没有加入农会,这是因为他性子懦弱胆小怕事,总觉得一群老百姓结社聚会,不是什么好事情。等到他发现加入农会其实不会惹祸时,再想入会,可抹不开脸面,别人也嫌他当初扯后腿,不肯要他了。 郭老爷又挑了两句,见他只是点头,却没有什么应承,郭老爷觉得该加注了,于是坐正身来,凝神问道:“若是农会不为咱们本乡人出力,那么……何不自己再建一个新的农会?” 郭贵听得眼睛一亮:是啊,既然现在的农会不要自己,自己为何不再建一个新农会? 不过旋即他就放弃了,他原本就没有什么胆量,否则也不会得了个老龟的绰号,因此只是摇头。 那边郭老爷也不强求,笑吟吟又说了几句闲话,赏了他几文钱,郭贵千恩万谢,就被打发走了。 “呸,当真是个没眼色的穷鬼,泥腿子就是泥腿子,郭员外,也亏你能和他面对面坐着。” 与郭员外一起的另一位富户不满地哼了一声,郭员外摇了摇头,冷笑着道:“你这就说错了,这厮虽然不识抬举,不过他却是给了我一个主意。” “什么主意?” “正是,那铁路尚未建成,如今乡里的穷鬼们就已经不听我们的了,若有什么好主意,郭员外不要藏着掖着了!” “穷鬼能建农会,咱们为何不能建?”郭老爷阴着声音:“以农会对农会,咱们借口逐走外乡人,保住本地路权,那些泥腿子自然就知道咱们的好,纷纷会加到咱们的农会中来。到时候咱们手中掌握着一乡一县成千上万的泥腿子,又不准外乡人入咱们地界,那个时候,这京徐铁路,咱们要他怎么修,他就得怎么修,便是那位活财神周铨,咱们要他来敬酒赔笑脸,他也得乖乖敬酒赔笑脸!” 他后边的是大话,众人听得只是一笑,但前边一句,却是当真的! 而且他们这些土财主,想到铁路修建可能有几万贯甚至十几万贯的钱从自家门口经过,若控制了农会,或许……这几万贯十几万贯钱里,他们也可以赚个大头? 四一三、国势 “不行,就是不行!” “哪怕是铁路总商会,到得我们砀山地界,也得听我们的,若是此路不从我们砀山过,我们二话不说,但只要从砀山过,那你就得用我们的人!” “对,对,用我们的人,全部要用我们的人!” “另外,你们所需要的一些东西,给工人吃的粮食,还有别的什么,都得在我们这边买,休要给外人赚了我们的钱去!” 一个月前,京徐铁路总商会驻砀山分会门口挤的全是来登记想要到工地上做工的农民,一个月后的今天,门口则挤满了前来提意见的农民。 在这些农民背后,有一个名为砀山会的组织在支持。 郭贵跟在这群人身后,满脸涨红,他虽然无胆当头,可混在人群之中,跟着大声喊叫,倒还是敢做的。 总商会驻砀山分会门前,出来的管事被挤得东倒西歪,整个人都甚是狼狈。 他手里拿着一个白铁皮的喇叭,只不过无论他通过这喇叭喊什么话,都被围着的乡民们嘈杂的声音所盖住。而且还有人故意挤他,让他站都站不稳,到得后来,他想要举起喇叭说话都难做到了。 商会门口,也有自己的伙计,可区区几十个人,面对聚拢来的数以百计的农民,实在有心无力。 对面的茶棚子里,郭老爷与一群乡中豪绅坐着,笑吟吟看着这一切。 最初农会出来的时候,大伙都被弄蒙了,所以拿它无可奈何,可是如今,他们想到了办法,以农会对付农会。 不是要修铁路么,那就修,通过这种方法,将铁路的主导权收到他们这些豪绅手中,这样一来,乡间野外,还是他们这些人说了算! 此前他们当中,不少人觉得铁路会坏风水,如今却不再担心这个,而是更关注铁路所代表的利益。 “郭员外果然是足智多谋,不过闹成这模样,要是总商会翻脸……那该如何?” 有一人低声问道,郭老爷不满地回头望了一眼:“怕啥,知县老爷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心里其实是倾向我们的。至于朝廷里,呵呵,你以为那位活财神得罪的人不多么。便是东海商会里面,也有人与我们一般想法!” 众人面面相觑,他们大多只是乡间的土财主,哪里见过这般指点江山的,这位郭员外,以前和他们差不多,怎么现在却象换了一个人一般? “你们啊,要多看报,报纸,是好东西!”郭老爷见状,又得意地说了句。 然后他便再次津津有味地看着热闹,最近这些时日,颇为无聊,就仗着这个打发无聊时间了。 离得他们不远处,一老一少两人倚着间屋子,远远的往这边望。 哪怕隔着段距离,这老少俩人也感觉到冲面而来的浪潮。 “总是有人不怕死啊。”年少的正是周铨,他很是感慨地说道。 在他身边,他父亲周傥咬牙切齿:“这些鸟人,当真是蠢,愚不可及!” “对百姓嘛,要宽容,毕竟被这些士绅和读书人胡弄了千余年,一时不知好歹是难免的,老爹你还记得考城县小河口的那几位么,他们现在可都是当地农会的骨干了。我只是没有想到,这些乡贤们倒是聪明,才一年功夫,就学会了以毒攻毒,用农会对付农会了。” “如今如何做?”周傥对自己儿子这种仿佛事不关己的态度很是不满:“火烧眉毛了,你说该如何做,休要在那讲些没用的风凉话儿。” “老爹你对这路太过热心了。”周铨撇了撇嘴:“还如何做,有些人,总要给他们一些教训,才知道这个世界,不是想的那么简单的!” 周铨是在宣和三年六月,也就是朝廷封他为郡公之后第二个月,就回到了海州。对他来说,辽国南京道的战事已经告一段落,接下来就是等待台风季过去,北风大起,那时可以大举将人口转移到流求去。 不过京徐铁路的事情,却又有些波折。京徐铁路关系重大,一直是周铨关注的一个重点,因此他亲自来到应天府,看看这发生的新变化。 大宋内部,新旧两派力量,围绕着京徐铁路的角逐,似乎又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由最初的要不要建京徐铁路,变成了谁来主导京徐铁路,这种变化,也让周铨一时间有些迷惑,看不太清楚,谁是可以争取的对象,谁则站到了他的对立面。 “我能不热心么,你不是说,蒸汽机车已经有样了么,若真如此,京徐铁路不早些建成怎么行?” “说是有样,离真正能用还有些时日呢!”周铨笑道。 其实要用,现在的蒸汽机车已经可以用了,象原本的史蒂芬逊一八一四年造出的“皮靴号”蒸汽机车一样,这玩意儿可以拉上八节大车厢、六万斤煤以每小时十三里的速度行驶。虽然噪声大了点,稳定性差了点,消耗的煤也多了点,但是已经可以在运输中派上大用场。 不过周铨对此还是不满意,研究院的匠师们同样不满意,他们狂热地投入到改进中去,负责此事的是于汤臣的一个弟子,名为裴庆云,他非常自信地向周铨保证,在一年之内,他将会彻底改进现在的蒸汽机车,要让它达到载重二十万斤左右,稳定时速则能达到三十里以上! 只不过研究院的这个成果,处于极度保密之中,哪怕现在蒸汽机已经扩散,不少工场采用蒸汽机作为动力来源,已经被周铨改称为“工厂”,但蒸汽机车,仍然是研究院的最高秘密,就连周傥都不清楚。 “老爹,你是不是担心别的事情?”周铨问道。 周傥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当初你伯父去世前,到过咱们狄丘,见过我最后一面,当时他说,他最担心就是你误入歧途,以后会成为国之罪人……我倒不担心你会成为国之罪人,我只是担心,你做得不够好。” 周铨呆了呆:“这从何说起?” “我如今也常看报纸,有些消息,即使你不告诉我,我也很清楚,辽国撑不住多久了?” 辽国那边的事情,周铨并没有全部说与周傥听,他这次来,只是带着余里衍见了父母,也算是完成一道程序。周母最初时对余里衍是不冷不热,不过相处得久了,现在两人关系倒是挺不错,周父却还是不待见余里衍。 当然,最不待见余里衍的,还是已经成长成大姑娘的师师。 只不过师师是个聪明的姑娘,将某些情绪藏得很好,就连周铨,都只能从她偶尔流露出的语气里感觉到。 听得父亲这样问,周铨点了点头:“若是辽国君臣不作死的话,还可以撑个五年,这是我从他们国库的情形来算的。” 打仗就是打钱,虽然国库已经空虚,但辽国好歹曾是大国,幅员辽阔,人口也不算少。哪怕面临宋与金的夹击,周铨判断,它还能撑五年左右。 前提是辽国的君臣不作死,但从耶律延禧、萧奉先等人的行为来看,这是不可能的。 “快的话呢?” “两到三年。”周铨道。 “那几乎就是进军的时间了。”周傥唏嘘的一叹,曾经是大宋噩梦的一个大国,倾颓的速度会这么迅速。然后,他神情肃然:“我见过西军的老上司们,西军这两年,变得太大,恐怕比起京城禁军也好不到哪儿去了,河北禁军也是如此!” “嗯。”周铨也有同样的判断。 自从击败西夏,将夏主李承乾赶到大沙漠以西去和回纥人抢绿州之后,西军就迅速堕落。以前他们军纪败坏,但好歹还是有战斗力的,甚至那点仅存的战斗力,也因为懈怠和诸多不良习气,特别是军官们的集体颓化而完蛋了。 童贯对此“功”不可没。 “辽人打不过金人,却未必打不过河北禁军,童贯这次去辽,你觉得会不会有效果?”周傥又问。 “耶律淳老奸巨猾,不好对付,我是借助了火炮之利和大势使然,这才正面击败他,至于童贯,就算他有炮,恐怕也奈何不了耶律淳。”周铨轻蔑地道。 “正是如此,若童贯不胜,必然会向金人借师,但金人发觉我们大宋连辽都奈何不了时,必生觊觎之心。他或许不敢往京东两路来,可是从朔州与灵丘两地南下,我恐中原之地,前才驱一狼,后又引一虎,百姓受苦……至极啊!” 老爹的这番话,让周铨呆住了。 他对原本的历史细节了解得不多,但是,大致走向还是知道的,原本的历史走向正是如此! 只不过,如今有自己这个变数,按理说,金人忌惮他,不会这样做? “若是如此,我岂会坐视?”周铨道。 “你手中能有多少兵,战力再强,又能撑得几面?而且到时金人攻京师,与徐州隔着七百里,你如何调集大军去救援?”周傥说到这,一指眼前那被围攻的铁路商会会馆:“国家兴亡,百姓生死,乃至我汉人国统,尽在这条路上,有这条路,你来去顺畅,以少数兵力便可以护卫中原,没有这条路,你守得住京东,却防不了东西二京!” 那边被指的百姓们,却并不知道这对父子的讨论,他们仍然在争,仍然在吵,却不知道,自己争吵的,未必是自己的利益。...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 四一四、简单 郭贵跟着这些人,越来越兴奋,原本他是老实巴交的人,可此时血气涌上来了,他情不自禁,挤在人群中,悄悄往那穿着棉布衣裳的管事身上踹了两脚。 那管事未被踹之前还勉强维持,但被踹了之后,脾气也发作了,当即将那白铁皮喇叭给扔了,转身回到会馆之内,紧接着,那些伙计也全都缩回了会馆。 踹了这一脚的郭贵最初还是有些惴惴的,但看到对方白挨了这一脚,却连话都没有说,旁边看到这一幕的人,对他也挑起大拇指,不叫他老龟,改呼他“贵哥”,他心里有些异样的满足感。 “原来也不过如此,哼哼,果然,郭老爷说的没错,咱们砀山的事情,还须咱们砀山人来说了算!” 他这般老实农民,未必是真老实,只不过生性懦弱,又不善争斗,所以才装出一副老实模样,避免被人找上。但当他对上比自己“弱小”的人时,或者站在势力“强大”者一边时,表露出来的凶蛮,往往还胜过那种平日里不讲理的人。 他却不知道,当他伸脚的时候,不远住的周铨皱了一下眉。 “看来我们的规矩,这边还不太清楚,这个人,记住了么?”周铨回头看了一眼纪春。 “已经记住了。”纪春点了点头。 周傥这几年,随着年纪增大,心肠反倒变软了:“铨儿,看这人模样,也是个可怜人……” “可怜不是做恶的理由,若是可怜便能胡作非为,岂不是说,那些最可怜的人就能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当初小河口之事,我便说过了,你来辩论,欢迎,你来讲理,欢迎,你来争吵什么的,只要不碍着正事,我也可以当作没看见。但你若敢动手,就别怪我也动手。” 周铨说完之后,向着纪春点了点头。 这可不是当初詹天佐等人挨打的时候,周铨要过段时间才能报复,如今支持铁路的农会遍地开花,哪怕那些士绅们新组织的农会抢去了部分人,可他们的人数仍然很多。 最重要的是,这些农会,有核心骨干组织,其战斗力,远非乌合之众的士绅农会能比拟。 毕竟在士绅农会中,最多的还是那种流氓地痞、好吃懒作之辈,或者就是如同郭贵一般蠢头蠢脑为人利用的憨货。 随着纪春一挥手,只见另一边,一大队人涌了出来,这伙人头前打着旗号“农会护路队”,手中执着木棒,一个个面色沉郁。 这伙人当中,有人叫道:“诸位兄弟,今日之事,不能再忍了,这些家伙竟然敢破会铁路会所,我已经得到确切消息,铁路会所准备撤出砀山,若真如此,咱们就都别想着上工赚钱……打吧,奶奶的,打出了事情,哥哥我带着你们躲徐州去!” 随着这人一声号令,众人呼的冲了上去。 那边茶棚子里的人看到了,一个个都乐不可吱,他们就巴不得打起来,打得越厉害越好。虽然这士绅农会是他们组织的,可里面的这些基层人员,都是泥腿子,而铁路农会就更别提了。总之,双方都把脑仁子砸出来,他们才最高兴! 但旋即,他们发觉不对。 农会护路队的,竟然不是冲着那边农会去的,而是直接冲向他们所在的茶棚子! 这些豪绅外出,身边当然跟着打手狗腿,只不过这些打手狗腿,如今大多数都挤到了铁路总商会会馆前去增加声势了,他们身边,只不过是区区小猫三两只。 于是顿时鸡飞狗跳,哀嚎一片。 不仅如此,几个带头搅事的豪绅,象那位原本道貌岸然的郭员外,直接被绑了起来,架在一个木架子上。 此时士绅农会的人也反应过来,但他们的主心骨就是这些豪绅,现在豪绅被抓,失了指挥,一时之间,他们茫然失措。 毕竟护路队的人敢打敢拼,实在不行就逃徐州去,周铨会庇护这些人,算是有条后路。 至于官府会不会找上周铨——此时连个乡间的土豪庄主,都敢藏纳亡命,庇护十几个几十个犯了法的罪犯,何况周铨,大不了把人往济州一送,朝廷就是把包拯复活派来,也奈何不了他。 “就是这老狗,出主意让咱们穷人打穷人!” 护路队中有人指着郭员外大叫,众人都听到了,那郭员外想要辩白,却被人一记耳光抽了回去。 好好和你讲道理时你玩阴招,那么就不必讲道理了。 “还有你,的老龟,你这蠢货,正经办农会的时候请你你不来,却宁可当郭老狗的狗腿子!” 又有人向郭贵一指。 郭贵慌了,想要向后缩过去,结果却有几名精壮的护卫队汉子冲了过来,直接将他揪出。纪春在远处比划了一下左腿,正是方才踹人的脚,于是一条汉子毫不留情,抡起棒子给郭贵的腿来了一下。 砰的一声,郭贵在地上抱着腿惨叫起来。 “竟然敢打铁路总商会之人,你自己惹祸,莫要害得我们没了铁路!”那人又叫道。 跟着郭贵一起的士绅农会者,面色发白,却无人敢为郭贵出头,甚至还有人心里暗暗庆幸,当郭贵踹出这一脚时,自己幸好没有跟着踹。 “这些土豪劣绅,干的是什么事情,你们还不知道么,这位郭员外,从来就是难为咱们铁路,因为他不肯,所以铁路多绕了二十余里地,这事情,砀山谁不清楚。你们竟然与这厮搅在一起,还指望着这些想将咱们绑在田里的土豪劣绅主持铁路之事?”又有人大叫起来。 “你们给这些土豪劣绅当长工,作佃农,谁给你们开过每日百文钱的工钱?有一二十文钱加上一碗青菜豆腐,那还是农忙之时的待见!他们若主持铁路,你们觉得,他们会开出多少工钱,能有铁路总商会厚道?” 这一连串的话,问得参加士绅商会的人面色发白,一个个不能作声。 本乡本里,谁不认识谁,这些士绅们,就算是有善人之名的,也不过是那样儿! “可是,可是铁路要用外乡人,不用我们本地人……” 终于有人嘟囔起来,这是士绅们能挑动他们来围商会会馆的关键原因。 士绅农会的主力,大多都是原本没有加入农会的,这些土豪劣绅们散布谣言,说因为他们没有加入农会,所以铁路修建时不要他们,宁可雇请外地人。这一谣言引发的不满,使得他们抱成团来,为士绅们所利用。 在他们看来,闹上一闹,形成声势,铁路总商会想要铁路建成,自然就会让步。而且有了这士绅农会撑腰,带头的士绅们毕竟是本地人,胳膊肘总得往内拐。 “蠢货,苦根藤上生苦瓜,天下穷人是一家,外地的穷人,与咱们本地的穷人,也都是一家子,你不和外地穷人一起,却要和这些有钱的员外老爷们凑一块儿?” “就说那老龟吧,你们放心,打断他的腿,是因为他带头踢铁路的人,方才已经抬去郎中那儿了,我们包打也包治!老龟也姓郭,郭员外也姓郭,论及族谱,他们还是一大家子,可是你们知道郭员外背后怎么说的,‘他老龟也配姓郭’?你们把财主当成自己一家人,人家财主有没有把你当一家人?家里有灾有难了,是财主们伸手帮你,还是左邻右舍的穷兄弟们伸手帮你?” 这说话的几人,都是能言会道,而且他们根本没有对手,郭员外等有心想要辩论,只不过才一开口就要挨巴掌。 所谓士绅农会,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以土豪劣绅为主心骨,地痞无赖为骨干,现在没了主心骨,骨干也被吓住,其余之人,能有何能为? 而且,护路队的人说的都在理,这些人虽然各有小心思,却不得不承认,将希望寄托在这些土豪劣绅所谓乡贤身上,根本就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那……那到时修路时,他们不用我们该、该怎么办?”还是有人怯生生地问道。 “你为何不问问郭财主,他们的田不佃给你租,你该怎么办?你自家与铁路商会为难,他不用你,那是活该!聪明点的人,自然会上去哀求,勤快点儿能吃苦恳做事,人家怎么不会用你?若你们非和这群好吃懒做整日里赌博游手的家伙混在一起,以我说,不要你,活该!” 乡间人虽然见识少,自尊心却不弱,最是要脸面,士绅商会这边众人彼此望了望,猛然发觉,自己当中的一些人,确实都是些平日里名声不好的,自己与这种人混在一块,着实不算回事! 远处周傥看到这一幕,有些不敢置信,让自己头疼的问题,就这样简单粗暴的解决了? 他看向周铨:“你这般手段,有没有后患?” “有啥后患,从今以后,这些士绅一个个得夹起尾巴做人,不知有多少人盯着他们呢,大伙都会认定,他们只想着给铁路捣乱,要断大伙的财路。老爹,这铁路之事,大宋之事,可不只是咱们父子的事情,更是这些百姓的事情,咱们父子,引导一下,适时推波助澜即可,要学会发动老百姓!”周铨嘿嘿笑了笑,眼中奇光闪动。 发动群众,事半功倍,不敢发动,一事无成! ... 四一五、提醒 砀山发生的不是孤例,实际上,在京徐铁路沿线,几乎都发生了类似的事情。 有些地方,甚至更为激烈,出头组织与农会护路队对抗的,往往是京官家人,因此类似的消息,纷纷拥到了京师之中,也就传到了蔡京面前。 “周铨这岂不是自寻没趣,他弄出来的农会,现在别人也用农会对付他!” 蔡行有些无奈地在蔡京面前说道,蔡京却只是瞄了他一眼。 自从蔡攸搬出去居住后,身为蔡攸之子的蔡行,便成了蔡京与蔡攸这对父子沟通的主要纽带。 因此,蔡行的话,蔡京先要想一想,是不是蔡攸教他说的,而蔡攸那边,是不是赵佶的意思。 “祖父大人,你看周铨此举,是不是不智?” 见蔡京不开口,蔡行又问道。他目光有些闪烁,若从他本人意愿来讲,是愿意与周铨站在一起的,但自从他父亲蔡攸与祖父分道扬镳之后,他就陷入了两难之中。 他本人的意愿,抵不过家中的利益。 “有何事?”蔡京没有急着回应,却是看向门口伸头的管家。 “有位东海商会的主事董长青,求见相公。”那管家答道。 蔡京这儿,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求见的,一般四五品的官员,想见他都得在门房那儿排队递好话。 但董长青奉上名敕拜帖,门房却不敢怠慢,原因无它,蔡京早有交待,若是周铨派人来,一定要最快禀报。 “请他来书房叙话。”蔡京眯着眼说道。 管家离开之后,蔡京指了指屏风:“行儿,你不是想知道我对周铨此举的看法么,你且在屏风之后听着。” 蔡行躲到屏风之后,过了会儿,他透过屏风间的缝隙,看到董长青走了进来,向蔡京恭敬行礼。 蔡行与董长青很熟悉,毕竟常在东海商会里打交道,上回董长青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险些崩坏了的朝廷与周铨关系挽回之事,他也很清楚。只不过蔡行觉得,那肯定是周铨的本领,董长青只不过是一个执行者。 但董长青见他祖父时的态度,却让蔡行一愣。 多少三品四品的高官,见到蔡京之时,都是战战兢兢拘谨万分,可是董长青在蔡京面前,虽然执礼甚恭,却也落落大方,丝毫不怯场。 “这厮在我面前,倒是比在祖父面前还要恭敬一些,这是为何?” 原因很简单,董长青明白,蔡行这种人还会在意别人是否在面上表示尊重,而蔡京这种人已经不在乎别人表面的礼仪了。 “如柏,你这次来见老夫,可是东海郡公有什么吩咐?” “郡公请老太师做好准备,此次北伐之举,未必如意。”董长青道。 此话一出,那边蔡行就不安地动了一下,险些发出了声响。 北上伐辽,乃是大宋如今重中之重,先头部队河北禁军十余万,已经接收了周铨让出的诸州县,而来自京师、西军的后续部队三十万,业已经调拨集结,抵达了霸州! 此战拜郓王赵楷为兵马大元帅,以童贯为副元帅,赵楷虽是拜帅,实际上却并没有到达前线,而是准备前往大名府——这乃是赵佶为赵楷铺路之举,哪怕在周铨那里吃了个大亏,赵楷依旧是最得宠的皇子,若是大胜之后,携此功劳,他完全有资本动摇太子之位了。 这一战无论是调动的兵马,征发的民夫,还是拨付的粮饷赏钱,都可以说是规模空前。而且西军诸军精锐,也尽被征调,可以说,大宋只差没有举国动员了。 相反再看辽国,内忧外患,不仅面临着宋国的压力,更面临着金国的压力,如今辽国的整个东京道,完全沦入金人手中,其上京、中京,也是一夕三惊。金人并没有等完全消化掉到嘴的辽东半岛,而是立刻转头,攻锦州等地,不给辽国丝毫之机。 明眼人都知道,辽国完了,就是今年春时,赵佶专门派了个画师去贺春,将辽主耶律延禧的相貌画了下来,然后又找了相师相面,称其“已无人君之貌”! 大宋的准备这么充分,朝里朝外都在叫嚷,要完成列祖列宗遗愿,收复燕云诸州。可是周铨却要董长青来提醒蔡京,做好失利的准备,这是何意,莫非是见不得别人好么,或者是,他周铨狂妄到了以为没有他,大宋就打不了胜仗的地步? 蔡京却从太师椅上坐正了起来,神情无比慎重,点点头道:“老夫知道此事了,以周公推测,辽国能撑多久?” “长则五年,短则两年,我国若不伐辽,或许辽还有回旋余地,但我国一伐辽,无论童贯在前线是胜是负,辽国都将为金所灭!” “为金所灭!”蔡京对此不惊讶,躲在屏风后的蔡行却终于明白过来,为何周铨一方面认为童贯北伐不会有好结果,另一方面却又认为辽国必亡! 原来亡辽国的,根本不是大宋,而是金! 那个蛮子国家,兴起才几年功夫,真有这么厉害? 书房中,蔡京眉头一皱,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开口道:“初时我也是反对联金攻辽的,辽国毕竟养熟了,逼它交出燕云就是……但周公以孤军破辽,朝堂之中都是一片欢呼,官家心意已决,老夫也反对不得啊。” “郡侯正是知道相公也阻拦不了,所以才未提请相公阻拦北伐之事,而是做好善后之准备。若是北伐不成,恐金国小瞧大宋,它挟灭辽之威,再攻我大宋的话……”董长青说到这的时候,其实在他心里,也是有些嘀咕的。 他觉得,应当不至于此,就算大宋伐辽不成,最多也就是个僵局,金国灭辽之后,自己也必受损失,哪有余力来攻宋? 更何况,大宋有周铨在,金人真有胆量来招惹周铨? 蔡京对此,同样也有不同的看法:“于燕云之地争锋,或许我大宋略有不足,但守土之能,却是有余,周郡公他未免过虑了。” “郡公也知相公可能不会相信,因此交待晚生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往好处想往坏处着手,总不会有错。” 蔡京琢磨了一会儿,点了点头:“此事我知晓……让周郡公放心。有一件事情,老夫有点不解,最近京徐铁路沿线,又有些太热闹了,朝中有不少官员,都对此极是抱怨,不知郡公为何此时发动?” 董长青微微笑道:“相公在消遣晚生啊,此事别人看不出,相公如何看不出来!” “你说,你说。” “朝廷全力北伐,少不得郡公在钱粮上支持,而且不欲节外生枝,那些抱怨的官员,就象是挨打叫唤的猪,叫了几声之后,见没人理会,便只能安静下来了。”董长青打了个比方。 蔡行在屏风之后愣了一下,然后微微点头:原来如此。 他再一想最近朝中的纷扰,确实就是这样,看起来群情汹汹,少说有几十上百位朝官,或是在朝会之上,或者是写了奏章,抨击农会恣意妄为,无法无天,但真正的朝中大佬,从蔡京等朝官,到梁师成、童贯等内监,却对此事都是孰视无睹,根本不表态。 也就是他老爹蔡攸、王黼还有李邦彦等,虽然得赵佶宠爱,却还没有爬上权力最高峰的人,才会在朝中上下串联,想要将这些人聚在自己身边,形成声势。 不过他们的目的,倒不是为了直接对付周铨,而是…… 蔡行瞄了一眼自己的祖父,现在他也知道自家父亲的打算,祖父太老了,反应迟钝了些不说,而且太过偏心,父亲已经等不及,要踢开祖父,踏上大宋官场的最高之位。 哪怕为此,要先与将来的对手王黼、李邦彦等联合,都是在所不惜。 “猪……这话定然不是如柏你说的,你是读书人,能做此比喻者,非东海郡公莫属,哈哈哈哈,不过倒也象,那些蠢物,未必强于猪啊。” 蔡京哈哈一笑,然后岔开话题,又问了几句闲话,最后之时,蔡京仿佛是不经意,缓缓说道:“听闻京西时有旱雷声响,隆隆震耳,殊为怪事也,东海郡公见多识广,如柏不妨替我请教一下,那是何兆。” 他说起此事,仿佛无关紧要,董长青脸色却变了! 火炮! 周铨此前连战连捷,一个重要倚仗,就是火炮! 但蔡京方才泄露出来的消息,是大宋也有火炮了。虽然周铨不只一次说过,火炮只要在战场上运用,迟早会被人识破其中的秘密,可当这一天真的来到时,董长青仍然觉得心情沉重。 这消息,他没有探到,不仅是他,就是王启年、纪春留在京师的探子,也对此一无所知,可见大宋朝廷对此事有多保密。 提防着的,恐怕就是周铨吧。 京西之地……对了,皇城司在那边圈了一大块地盘,看来是皇城司弄出的名堂。不,仅凭皇城司,根本不可能研制出火炮来,必然还有其余力量参与其中! 紧接着,董长青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他看了一眼蔡京,老头儿还是那副淡淡的从容,仿佛什么都没有做,但董长青可以肯定,刚才这老家伙一定是在仔细观察他的神情。 董长青心中,不禁有些暗自自责,自己终究还是年轻,在这老奸巨猾的老家伙面前,还是嫩了。 ... 四一六、火炮扩散 火炮第一次上战场,是当初济州岛之战,用来对付高丽人。 但那时周铨谎称是林灵素的五雷之法,生生将火炮的秘密多藏了些时日,直到辽河之战,为了挡住野蛮的女真人,为辽东汉人转移争取时间,周铨再次动用火炮,而且重伤了女真的大太子,使其回途中毙命。这一战之后,火炮之威,开始在战场上显现出来。 从那之后,诸国便千方百计,想要探出火炮的秘密来。周铨虽然制定了很完善的保密措施,可他也知道,这秘密保不了多久。 毕竟在这个时代,辽与宋都已经开始在军事上使用火药,四十余年前去世的前宰相曾公亮在《武经总要》之中,就记载了不少火药武器。因此,当看到大炮的外型,再如兀术一般,嗅到其中的硫磺味儿,推测出火炮的原理,进而仿制火炮,都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 难的却是在火药的精准配方与铸炮工艺上,仿造出来的大炮,虽有其形,威力与周铨督造出的大炮相比,却有比较大的差距。 而且,这些年来,周铨也没有闲着,无论是火药还是火炮本身,都已经进化到了新一代。 待董长青离开之后,蔡行出来,仍然有些魂不守舍。 “祖父大人,火炮的消息,泄露给周铨合适么?”他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问道。 蔡京捋须扬眉,一脸惊讶:“什么火炮?” “就是方才……” “方才老夫可没有提及什么火炮,老夫堂堂宰相,当朝太师,岂有闲功夫去理会一两样小玩艺儿,朝堂之上,才是正道!”蔡京大义凛然地道。 蔡行再蠢,此时也明白祖父的意思了。 火炮之事,恐怕是少数人自个儿弄出来的,至少他蔡行此前就没有得到任何消息,恐怕他父亲蔡攸对此也是一无所知! 赵佶身为天子,应当是知晓此事,奉命督办此事的,应当是他最亲信的人,这人,还应当与周铨关系不好,以防泄秘的可能,那么,会是谁,几乎就可以猜得到了…… 而且,为了尽可能保密,此事要连政事堂一起瞒着,也就是说,蔡京也属于隐瞒的对象。 只不过蔡京在朝中的力量,大得出乎赵佶意料,这么隐秘的事情,也被他所知晓,他或许是为了回报周铨的提醒,也可能是出于对赵佶想要赶走他的不满,有意将此事泄露给董长青,好让周铨知道。 不,不仅是让周铨知道,要自己在屏风后偷听,其实也是让自己告知父亲蔡攸! 这一大圈子绕出来,蔡行只觉得满头大汗,这一切太复杂了,实在不是他这般生长于富贵之中者能想的。 “祖父他们想的都是这么深么,这个宰相,可没有什么好当的,累!” 蔡行心里嘀咕了一声,见蔡京没有别的吩咐,他便告辞离开。 他父亲还等着他的回禀呢。 蔡攸听蔡行说完祖父那边的经过之后,冷哼了一声:“果然老糊涂了!” 蔡行张开嘴,实在不明白,父亲为何如此评价祖父。 “周铨说什么他就信什么,还想着挑拨官家与乃父的关系!”蔡攸提点道。 虽然蔡攸承认,借助朝廷集中精力于北伐之事上,一举将京徐铁路沿线的隐患拔除,为此不惜得罪大批朝官和地方豪绅,周铨这一手时机确实选择得准。但是,周铨对北伐的认识,让蔡攸觉得,这分明就是危言耸听。 “辽国贫弱不堪,如大厦将倾,他周铨能带万余辽国叛军,横扫燕京附近,朝廷几十万大军,又有名帅宿将,岂会不如他!”蔡攸冷笑了两声:“这些年,他太顺了,顺得都有些自大!” “至于火炮之事,我确实是不知道,如此沙场利器,确实需要保密,官家不告诉我,也是应当的事情,谁让你祖父与周铨走得太近!”说到这里,蔡攸又翻了蔡行一眼:“你莫要不服气,郓王那儿,要勤去招呼,你以为你祖父这宰相之位哪儿来的,还不是官今为端王时,你老子我执礼甚恭而来!” 蔡攸心里是十分不平衡的,当初赵佶还只是一位闲散亲王之时,他每次朝会或者相见,都是执礼甚恭,正是因此,给赵佶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后来赵佶侥幸成了皇帝,看在他的面子上,才会对蔡京另有相待。 偏偏蔡京现在一颗心,全偏在老四蔡绦身上,而且恋栈不去,堵住了蔡攸的上升通道! “大人,这火炮……当真这么容易造出?”蔡行还是有些担心。 “他周铨能造出,别人自然也能。”蔡攸其实对此并不知情,他想当然地说道:“莫说我们,便是辽国,哪里少了能工巧匠,还有金国,能将辽国逼得这个地步,他们难道就造不出炮来?” 蔡攸这番话,虽是气话,却一语成谶。 辽国上京外的一片旷野之中,满脸喜气的萧奉先,领着耶律延禧,快步走向一座沙丘。 “果真成了,那就是天佑我大辽!”耶律延禧神情异常振奋:“国舅立下大功了!” “非是臣的功劳,是臣弟萧嗣先的功劳,他忍辱负重,终于发觉了宋人火炮之密呢!” 萧奉先一边说话,一边引着耶律延禧上了沙丘。在沙丘之上,两门火炮正放着,在火炮周围,则聚了数十名军士。 “陛下来了!”萧嗣先小跑着迎上来道。 “听闻爱卿研制火炮有成,特来赏玩……放炮,放炮啊。”耶律延禧手舞足蹈地道。 在风雨飘摇中的大辽,这是一个难得的好消息。耶律延禧虽然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可若能让大辽撑下去,那自然更好。 旁边几个官员相对看了看,都露出苦涩的笑来。 制造火炮,是他们这些汉官们的事情,从辽河之战后,他们就在着手此事,萧嗣先与此根本没有多少关系。只不过得知火炮研制有成,萧奉先将他安插进来,摘桃子抢功劳罢了。 虽说辽国以南北两院分管汉和契丹事务,汉人也有在辽国身居高位的,但是真正地位,还是受到压制。这些汉官虽然心中不服,却不敢开口,只能听着萧嗣先吹嘘,他如何从周铨那里偷窥得火炮的机密,如何指导辽国的官吏匠人获得突破,如今终于造出了火炮。 “这些等会儿听你细说,开炮,开炮试试!”耶律延禧对功劳归谁根本不感兴趣,他只想看看这火炮是否真有足够的威力。 听得他的催促,萧嗣先先请他避得远些,然后又请他捂住耳朵,在萧嗣先命令之下,那些士兵们开始手忙脚乱,清理炮膛装填火药,一系列准备下来,却见旗号摇动,最后轰的两声响,硝烟直冒,刺鼻的味道,让隔着老远的耶律延禧都打了几个喷嚏。 “响了,响了!”耶律延禧大笑道。 响是响了,可炮弹打到哪儿去就不知晓,而且这火炮的射程也远比不上东海商会的,炮兵的训练,同样比不上。只不过这些扫兴的话,没有谁会说,耶律延禧也不清楚火炮在真正的战场上是什么样,只是听得这惊天动地的声响,便觉得威力应该不差。 “赏,重重有赏!”他叫了起来。 这一下,算是皆大欢喜,萧嗣先更是激动得眼泪都要出来了:他倒楣了这么久,终于要出头了! “陛下,再看看我们火炮的威力!”他殷勤地向耶律延禧道。 耶律延禧看了一轮射击,已经是大为满意,此时一听,哈哈一笑:“好,好!” 有人奉上了望远镜,耶律延禧端立等候,那边萧嗣先冲到了火炮阵地,吩咐道:“多塞药粉,多塞一些,定然要打远,不要小家子气,若是今日得到陛下欢喜,咱们都少不了荣华富贵!” 那些炮兵只不过是普通皮室军,临时训练了一番,听得萧嗣先这样命令,当即真的多往炮管中加药。旁边的官吏忍不住道:“够了,够了。” 可是萧嗣先与那些炮兵却还在加,旁边的官吏面色苍白,一个个躲远来,萧嗣先见加得差不多,便又小跑着回到耶律延禧身边。 旗号展动,又是一声轰响,只不过这一次轰响分外大,而且还平杂着无数碎片飞上半空! 哪怕隔得老远,耶律延禧都被这一响震得头昏眼花,整个人险些趴在地上,耳膜里一直是嗡嗡的声音。当他终于能听得见外边的声响时,却听到了一片哭喊嚎叫。 他抬头向方才作为火炮阵地的沙丘望去,却见那沙丘上少了一块,原本的火炮阵地,只余一个大坑,还有就是满地狼籍。 那些点炮的士兵,一个都不见了,那两门用来试验的火炮,也已经变成了碎片,包括堆积在旁的火药,都彻底炸得光光。 就连怕出事躲得远些的官吏们,此时也是死伤惨重,沙丘周围,军士官员,足有百十人在血泊中挣扎哀嚎。 耶律延禧的面色铁青。 此次爆炸的威力如此惊人,将他都骇倒了,让他比惊骇更难受的是,这分明是一次失事! “火炮威力……朕见识过了。”他冷冷地瞧了萧嗣先一眼。 而萧嗣先脸上的笑完全没有了,有的只是惶恐与不解。 自己怎么就这样倒楣啊! ... 四一七、牵一发而动全身 身为兵马大元帅的赵楷一身戎装,倒显得极为英武。 在他身边,是一群轮流在拍他马屁的文武官员。这些人都是中低层,平时接触不到太高的环境,故此对赵楷是敬畏有加。 但赵楷虽然在满面微笑地应付他们,心里却有些焦躁,根本不想理睬众人。 此地乃是河北大名府,也是此次伐辽的大本营,诸多军资和各路大军,尽皆会聚于此。 虽然辽国派来的使臣仍然在努力,可是只要他们不肯交出燕云之地,同时修改两国条约,以宋皇为兄,那么这一战就必然要打。 “来了!” 就在赵楷耐心欲尽之时,看到一人匆匆过来,他精神情不自禁一振。 见此人到来,周围的文官武将,也纷纷散开,此人来到赵楷面前,神情却是有些阴郁:“臣王黼见过殿下。” “嗯,那边的事情怎么了?” 王黼摇了摇头:“海贼势大,事不可为了!” “朱家呢?” “朱家意犹不平……” 听到这,赵楷抚掌,拍了拍王黼的肩膀:“既是如此,那就由朱家去办吧!” 他口中的朱家,乃是他自己的王妃朱氏父家。这朱家盛产美女,不仅赵楷自己娶了朱家之女,就是如今的太子赵桓,所娶也是朱家之女。 此时赵楷占据了优势上风,他唯一所虑者,就是赵桓会与周铨携手,为此,王黼便给他献上一计,利用朱家挑动京徐铁路豪绅,争取插手京徐铁路之事。 此事固然是将赵楷与周铨的关系更加恶劣,但对他来说,反正两人已经撕破过脸了,无所谓。更重要的是杜绝了赵桓与周铨联手的余地,这样一来,身为兵马大元帅的赵楷,只要能够收复燕云,声望之隆无人能及,彼时便可由王黼等出面,寻个借口改易太子。 这是阳谋,哪怕周铨与赵桓都看出来了,也无法改变。 “还是卿家足智多谋啊。”拍了拍王黼的肩膀,赵楷感慨地说道。他眼中寒光闪动,等自己成了太子,那在朝中的资本就远胜过如今,或许就真正有将周铨掀下来的力量了。 “也是大王洪福齐天,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王黼笑道:“臣这次来,便是给大王送这东风的。” “哦……你是说,那件东西?”赵楷又惊又喜。 “正是,朝廷组建神雷军,押送十二门大炮,正在押往大名府,臣只是先行一步,此事关系重大,为防走漏消息,此前未发文书给大王,还请大王见谅!” 赵楷哪里会介意这个! 对他来说,这是大喜事,原本伐辽,他就有八成把握,现在这把握,更是到了十成十! “卿与童公当真是立功了,若非你们,哪里有火炮,哪里有神雷!” 暗中为朝廷研制火炮的,正是童贯与王黼。 赵楷人在大名府,童贯却领着大军到了雄州。在他的军帐之中,他的孙子童渐,一脸错愕,完全不敢相信的模样。 “祖父大人,为何……为何如此?”呆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问道。 “什么事情为何如此?”童贯和颜悦色,他子孙众多,但大多都没有什么出息,不过是倚仗他的势力当米虫罢了。在他看来,未来能够继承并壮大家业的,唯有童渐。 “你……你瞒着周铨……铸成火炮,还组建了神雷军,这事情,这事情透露出去,周铨岂有不和我家翻脸之理?” “那又怎样?”童贯噗的一笑:“渐儿,你还不明白么,我们童家的富贵,从来就是在皇家身上,而不是在他周家身上!” 童渐还是十分不解,此前童贯对他与周铨交往,是十分鼓励的,并且在好几回周铨遇到麻烦时,童贯都明里暗里出力相助,可现在,眼见周铨已因功封公,无论是权是财,都已极盛,童贯却做出暗中背弃的事情来! 在听到神雷军时,童渐第一个念头就是要坏,得赶紧通知周铨,待再听得这神雷军乃是自己祖父暗中操练而成,他更是骇呆了。 “祖父大人……这样做,这样做真好么?”哪怕童贯向他解释过了原因,他还是怯怯地问道。 童贯哼了一声:“有什么不好,我童贯是大宋的副帅,不是周家的副帅……你退下去,随军参赞军机即可,万勿做其余事情!” 赶走童渐,童贯搓了搓自己的眉心,颔下的胡须,也随着这一动作而颤抖起来。 他是个太监,却是个能长胡子的太监,相貌颇奇,这是他能受到赵佶重用的一个重要原因。 太监是寄生在皇权之上的,因此在周铨和赵家之间,他毫不犹豫选择赵家。如今大宋政局,也到了变革之时,敏感的人都知道,赵佶换太子的意思已经很坚定了,这其中,也少不得童贯推波助澜。 如今的太子赵桓,是个迂腐刚直的,这种人上位,童贯等都别想有好日子过,倒是郓王赵楷,象极了赵佶的性子,若能将他推上去,不但有定策之功,而且日后的日子也会更好过。 而且论起渊源,他与周铨的伯父、父亲都有旧怨,当初他初入西军时,颇为周侗、周傥所轻慢,只不过对方是小人物,童贯将他们逼得离开军中就作罢,没有赶尽杀绝罢了。 再以功业来说,收复燕云者王,以大宋赵官家的性子,不会大肆封王,那么童贯与周铨,就成了直接的竞争者。 周铨那厮,以为收复了燕京南部十个州县就足以封王么,他还是太天真了! 想到这里,童贯嘴角浮起一丝嘲弄的笑意。一个东海商会,虽然将朝中诸多势力纠合在一起,可到了现在,东海商会,也到了散伙的时候了。 当然,若是周铨能够收心,将手中的地盘军队全都交出来,只是专心替众人赚钱,那么众人还是能容他,东海商会也能维持下去,只不过以这厮的性子,他肯定不会这样做的。 京徐铁路修通之时,便是西军大军东进之际……彼时河北禁军与西军、京城禁军联手,周铨便是从济州调来他的军队,又能何为? 这厮向来精明,此际却在中原与农会的泥腿子搅在一块儿,当真不智! “传令下去,明日卯时,击鼓集将,誓师伐辽!”童贯收敛住自己的心思,只要自己北伐获胜,回去之后,一切都会有的! 此时他们这些知道内情的大佬,多数都以为,周铨在纠结于京徐铁路之事,实属不智。但也有人在顿足,对着当今天子赵桓叹气:“殿下,此时纠缠于农会之事,实属不智啊!” 说话的是李邦彦。 原本李邦彦和王黼一样,选择支持赵楷,但是因为他被周铨吓破了胆子,只要周铨一回京,他就立刻告假离京,让赵楷颇为看不上。再加上,他与王黼年纪相近,俩人互相竞争,而赵楷在二者间,选择了王黼。 这让他心生嫉恨,加之觉得,赵楷与周铨这样彻底翻脸,能不能顺利继位实在是问题,因此他又来烧太子赵桓的冷灶。 赵桓身边,除了保守派大臣之外,就是耿南仲这样的小猫三两只,得到受父皇宠信的李邦彦支持,哪里会有拒绝之意,哪怕李邦彦身上一些习气,他与耿南仲也是看不惯,可现在只能忍了。 听得李邦彦埋怨,赵桓不以为然:“此非孤之过,实在是周铨太过跋扈,连孤之王妃娘家,都受那群贱民欺凌,是可忍,孰不可忍?” 赵桓与赵楷的王妃,同是出自朱家,此前因为赵桓为太子,朱家自然是更倾向于他,因此,赵桓不只一次借助朱家,为他敛财。 虽然赵桓自己不爱财货玩物,曾经亲手砸了蔡京送他的玻璃器皿,但皇位之争如此重要,口袋里没有足够的钱参与,哪里能有胜算! 甚至在徐州,他通过朱家,与一位姓龚的商人暗通声气,让此人成为他的代理人,搭上周铨的顺风车,赚了不少钱。 也正是因此,在京徐铁路沿钱,朱家颇有一些产业,不少豪绅和官员家人,都唯朱家马首是瞻,不将农会当回事,试图谋夺铁路与乡间的主导权。他们在这一次的风潮中,成了农会的重点打击对象,为此送了十余条人命,偏偏打死人的农会成员,一个个亡命到了徐州,被周铨直接送到了济州或流求。 其中甚至有两位,乃是朱家的远亲,他们的家人哭哭啼啼找到朱家,朱家除了寻赵佶告状,当然也少不得来赵桓这儿哀求。赵桓听得这消息大怒,因此连连上奏,请求赵佶惩治周铨。 李邦彦所说的不智之举,正是此事。 他听得赵桓这般说,当即苦笑道:“臣所受周铨之辱,殿下所熟知,若臣不能忍,则已与朱勔为伴去矣!臣连这种羞辱都可忍得,殿下为大事而忍小气,有何不可?况且如今,殿下要紧之事,不在周铨,而在,而在墙内!如今周铨与那一位势不两立,殿下正应曲意结好,以为外援,奈何做此不智之事!南仲等虽是正人,但行事迂阔方正,殿下不可尽用其言也!” 赵桓抿了抿嘴,他身边的耿南仲等人,只知劝他谨慎自守,一提到周铨都是义愤填膺,象李邦彦这样为他出谋划策者,还真不多见。 难道说,他真要象李邦彦所言,曲意结好周铨,先度过了如今的储位危机再说? ... 四一八、变脸 帝位是第一位的,与之相比,所谓的正道,算不了什么。 看到赵桓还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李邦彦有些急了。 他来烧赵桓这冷灶,其实是秘密行动,此时二人会面的地点,便在一家不起眼的茶楼,而赵桓与李邦彦,也都是普通人打扮。 这样见一面,并不容易,若是不能说服赵桓,李邦彦觉得,自己或许又要换个人试试了。 比如说康王赵构,自从提出京徐铁路以来,赵构在皇子中的地位直线上升,如今已经仅次于太子与赵楷。他与周铨关系不错,或许会得到周铨的支持? 想到这,李邦彦突然明白,为何赵桓与赵楷会要在京徐铁路上做文章了。 他二人都感觉到赵构的威胁,赵楷特别如此,因此策划了此事,赵桓则是顺水推舟,至少是没有从中阻挠。 李邦彦大急,此时还弄不清楚谁是最大的敌人,这位太子生长于深宫中,见识不足倒还罢了,他身边的耿南仲之流,当真是废物蠢货! “殿下,切莫坐失时机,只需要稍稍向那一位示好,想来……” “不必着急,待此次伐辽之后再说。”赵桓突然开口。 李邦彦呆住了,伐辽之后,胜负已分,等到那个时候向周铨示好,就是穷途没路之举,不但自己没有多少筹码与周铨谈判,而且……到那个时候,周铨凭什么要同意? 他还待再劝说,却看到赵桓起身:“时间不早了,我要回宫中去。” 此时赵桓心中非常羡慕赵楷,他出宫就宅之后,行动方便了许多,倒是身为太子的赵桓,一举一动,都得当心。 李邦彦急了:“殿下,你可知,此次北伐,那一位势在必得,甚至……朝廷还出动了新组建的神雷军携带了十二门大炮!” 赵桓原本都站直了的,听得这句话,才悚然一惊:“大炮?” “周铨压服诸国,让辽、金、高丽、日本都望而生畏,所倚仗者便是大炮。官家暗中令童贯与王黼仿铸大炮,年初得成后便组织神雷军,此事原本做得极为隐秘,便是臣,也是日前才偶然得知!” 赵桓木然了好一会儿,他虽然心中极是不喜周铨,但对周铨的一些主要事迹,如何会不关注,特别是去年年底到今年上半年,周铨只凭借万余孤军,打得辽国燕京道顾此失彼狼狈不堪,这种事情,他当然会听说。 只不过,直到现在,无论是西军还是京中禁军将领,对于周铨指挥作战的能力仍然是不置可否,倒是盛赞火炮的威力,认为此物乃是攻击密集阵型同时又擅于射箭的敌人良物。 所以,赵桓听闻赵佶将绝对保密的火炮都暗中交给了赵楷,他也明白,自己父皇决心已下了。 此时他再看自己周围,却凄凉地发觉,自己为太子多年,却根本没有强有力的支持者。 原本蔡京这位宰相,可以充当他在朝中的支持者的,却因为耿南仲等的灌输,他不喜其奸佞之性,而将之得罪了。 再就是周铨,大宋的火炮是仿制周铨的火炮,若能有周铨在,别说火炮,以周铨的财力,就足以替他买下半个朝廷。 此刻赵桓心中满是恐慌,同时也第一次生出这个念头:耿南仲等人教他的,是不是正确的? “殿下,周铨是唯一机会!”李邦彦几乎要喊出来。 “可是,孤闻周铨与老九关系甚好,老九两次去徐州,得了他不少许诺。”犹豫了一下,赵桓将耿南仲等打听到的消息说了出来。 李邦彦一顿足:“九大王能给周铨的是什么,不过就是替他摇旗呐喊筹备京徐铁路罢了,此事九大王能做,殿下你不能做么?九大王能给他的,你可以给他更多,周铨,商贾也,唯利是图,殿下这利大,他便支持殿下,九大王何能为也?” 别的话赵桓听不进去,但称周铨是商贾的这段话,他却听进去了。 一切都是交易……既是如此,孤就和周铨交易一回,他若是识趣,当孤身登大宝之后,只抄其家,不灭其门就是! “只是因为朱氏之事,孤与周铨,多有龉龊,恐不为其所纳,反遭其所笑。”赵桓想明白这点后道。 李邦彦见他态度转变,心中大喜:“殿下何愁此事,殿下又不是九大王,凡事需要亲历亲为,自有臣等为殿下奔走!” “你?” “正是臣!” 李邦彦一直在等一个机会,能够让他和周铨缓和关系的机会,只不过此前他拿不出足够的筹码,所以不敢去见周铨,现在不同,若是为赵桓奔走,想必周铨对他的到来,也会十分欢喜吧。 “要孤如何去做?”赵桓想了想问道。 “不用太多,殿下只要写一封信,说殿下支持京徐铁路,此事利国利民,宜急不宜缓,另外朱家之事,殿下已知,并且训斥了朱家之人。点到为止,那周铨必知晓殿下善意!” 李邦彦以为,就这点事情,赵桓应当立刻应承下来才对,可是偏偏这位又犹豫起来。 “朱妃贤淑,孤晓以利害,倒是不难,可是耿庶子那边,他们未必会同意孤如此施为。” 李邦彦连连摇头:“殿下事事都依南仲等人,结果到了如今这地步!耿南仲等虽以忠节自诩,但未历实务,只是坐而空谈之辈,殿下方是人主,岂可受此辈挟持?” 这句“殿下方是人主”,终于让赵桓下定决心。 两人又秘议了会儿,敲定了一些细节,赵桓亲自执笔,便写了一封书信,交到了李邦彦手中。 李邦彦虽得了书信,此事关系重大,他不敢委托别人,因此决定亲自将信交到周铨手中。只不过他想出京,也要等待时机,因此又过了好几天,他才寻了个借口,出京而去。 原本他是说要去河东的,可出京百里之后,便乔装改扮,突然向应天府而去。 此时朝中的风向,也突然一变,原本支持太子、与朱家关系紧密的诸多官员,突然从激烈抨击农会,转而称赞农会。皇亲朱家,也收拢爪牙,告诫那些投靠来的豪绅,勿要再与农会为难。 这番变化,来得太过突兀,周铨接到京中密报时,也不禁有些错愕。 董长青的密报中,认为这背后必有阴谋,这一结论,也与周铨的猜测相同。因此,当纪春面色诡异地跑来告诉他,有人自称李邦彦,秘密前来求见,周铨当时之惊讶,几乎溢于颜表。 要知道,李邦彦这几年都躲着他,只要他回京,此人要么称病,要么干脆离京,根本不会在他面前出现,此时却跑到应天府来主动求见,可以说要多诡异就有多诡异! “真是李邦彦?”周铨问了一句。 “小人见过他的画像,确认是其本人。”纪春道。 周铨现在名声大,得罪的人也多,仅是今年,就已经抓到过两批试图刺杀他的刺客。因此,他的戒备也很森严,一般人想要接近他,其实相当困难。 “这厮前些时日出京,说是请假回河东老家,此时突然出现在应天府……看来京中有什么变化?但是如柏的密报里,京中一切如常,所有事情,都是围绕着北伐之事啊。” “小人问过他,他坚决不肯透露口风,只是说要见郡公。” “那就见他一见吧。”周铨想了想道。 不一会儿,李邦彦就出现在周铨面前。 俩人相当熟悉,见过的次数很多,因此周铨一眼就确认,来的是李邦彦本人。他仰天一笑:“哈哈哈哈,我在京师寻你多次,都被你躲开了,没有想到今日你却送上门来,来人,拖出去杀了,沉尸河中,让京师去河东找他吧。” 他这一声令下,立刻有卫士进来,要将李邦彦拖出去。李邦彦骇得面色青白双腿战战,但口中却仍然强硬:“周郡公,你……你若真要杀我,就不会见我……何况我今日是来向你负荆请罪,同时还有朝中机密大事要向你禀报!” 周铨见没有吓住他,便不再作戏,摆了摆手,示意众人放开他,然后看了看座钟:“给你五分钟时间,有什么话要说就尽快说。” “朝廷组建神雷军,仿制出火炮之事,以周郡公之能,应当知晓了吧?”李邦彦知道,刚才说要杀他是吓唬人,但五分钟时间却不是吓唬人,因此飞快地道:“只是周郡公可知,朝廷拟在广州造炮船之事?” 李邦彦认定,周铨的生命线在海上,朝廷的神雷军,周铨不会放在心中,但朝廷造炮船,周铨肯定会警惕。 果然,这话一出,周铨面上明显浮出讶然之色。 只不过李邦彦不知道的是,周铨更惊讶的是,对方会将此事说出来。 炮船岂是那么好造的,而且如今周铨控制的造船技术,特别是炮舰技术远胜过朝廷,就算朝廷组织了一只舰队,与周铨的东海舰队遇上,也是送上门的靶子。 “除此之外呢?” 周铨的回应,让李邦彦看到了希望,他吸了口气,又继续道:“我此次来,是替太子释放善意而来,朝廷造炮船的消息,只是善意之一,我这有一封信,还请郡公亲览!” 他说完之后,解开自己的头发,将遮头的头布拿下来,展开之后,竟然就是一封秘信。 纪春在旁边看了,恼怒地瞪了他一眼,这玩意儿竟然未被搜出,实在是他们的失职! ... 四一九、虚伪 如同李邦彦谋划的那样,这封以小楷写在头巾中的信,言语中甚是谦逊,不但大肆恭维了一番周铨,赞扬了京徐铁路的意义,表示愿为此事出一份力,特别还提到了训斥朱家之事。 信中并没有向周铨求助的意思,但表露出来的善意,却跃然纸上。 周铨看完之后,若有所思,过了好一会儿,才抬眼看着略显得紧张的李邦彦:“太子惧乎?” “惧矣,自古争龙失利,已为太子而得善终者,未闻有之!” 李邦彦说的是大实话,若是赵桓在这次龙争中获胜,赵楷尚可以为一闲散亲王,即使一世抑郁,只要不犯糊涂,基本没有性命之忧。 可是赵桓不同,他已经被立为太子过,若是失利,便只有一个死字。 “太子之意,我已明白,只不过……于我有何益?”周铨道。 听到这一句话,李邦彦就松了口气,周铨肯讨价还价,那就好。 因此他拱手道:“请赐座。” 这厮胆子倒大,也能言善辩,周铨听了一笑:“好好,为李承旨上座。” 李邦彦落座之后,先是伸出一个指头:“以郡公之智,当知朝廷许诺的郡王之位,其实是敷衍之辞,伐辽功臣之后,童贯可为郡王,至于郡公这首功之人,反倒无有封赏。” 周铨点了点头,李邦彦心中更是笃定,便说出了赵桓的第一个条件:“太子许郡公以真正的郡王之位,传诸子孙,如大理段氏,自成基业,朝贡与否,须由自专!即使朝贡,位在诸国之前,亦无须行跪拜之礼……” 李邦彦一边说,一边仔细看着周铨,发觉周铨依然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他心里知道,太子的第一项许诺,若是放在别的小国,肯定欢欣鼓舞,但在周铨这里,根本不会当一回事。 “殿下以为,东海商会乃国富之要,故此有意为东海商会减税,整个东海商会的税率,自如今的十税一转为三十税一!另外,对商会彻底放开业禁,无论何地矿山、林场,皆可供商会使用,地方官员不许刁难。” 这是一个大饼,非常大的大饼。将东海商会的税收一下子从十分之一降至三十分之一,朝廷可以出不少血。 不过这个大饼却让周铨哑然一笑,神情中有些不屑。 如今的大宋,或者说整个华夏圈,正是怎么样都能赚钱的黄金时代,十税一的税率,对于一家经营得法的商会来说,根本不是什么重负。赵桓做出这种许诺,与其说是扶植东海商会发展,倒不如说是亏空国库,损公肥私。 仅凭这一点,周铨可以断定,这一位真上台之后,必然不是什么好皇帝。 不过不屑归不屑,周铨也没有说什么,仍然是点了点头。 “太子还愿赐封蜀国公主,为郡公主婚。”李邦彦又道。 周铨听得这个条件,哑然失笑,终于开口,颇带傲气地道:“余里衍那边,就不劳太子费心,他还是管好自己的事情比较实在……五分钟快到了,李承旨,你没有什么别的要说,那就滚吧。” “辽东之地,太子还许辽东之地给郡公!” “我若欲取之,无用他赵桓相许,李邦彦,你是聪明人,为何偏偏尽说些蠢话。” 周铨十分不耐,赵桓的这些条件,根本就是浪费他的时间,一条条都蠢得可笑。赵桓明显还没有认清楚形势,最重要的是,周铨不认为,与赵桓为盟友,能够给自己带来什么真正的利益。 要知道,和蠢人站在一起久了,自己也会传染上愚蠢的。 李邦彦干笑了两声:“以上是耿南仲之流所言,非是太子殿下本意,太子殿下送下官出来时,执手握袖,甚是殷殷,他说如今他做任何许诺,皆为虚妄,唯有一事,他可以使力。” “哦?” “京徐铁路之外,东海郡公难道不想修一条新的铁路,通往江南之地?”李邦彦沉声道:“太子有意提出,自徐州至江宁,修一条铁路,只要东海郡公愿意!” 周铨好悬笑出声来,这是什么条件! 修铁路又不要赵桓掏钱,他只是出面呼吁两声…… 原本周铨要拒绝这个提议的,不过旋即,他凝眉细思。 在江南布局之事,很早他就做了,比如对摩尼教的打压,或者是东海商会对江南的渗透。 “李邦彦,你再吞吞吐吐的,不说实话,那么,我真赶你走了,你知道,我说得到做得到。”沉吟了会儿,周铨沉声道。 “这条铁路出费钱财,尽由国库所出,铁路沿线四十里内,东海郡公有勘矿、办厂之权,另外,太子以将来的盐税为抵押,向东海郡公借款一百万贯……” 李邦彦一条条,将赵桓的条件说了出来,最初时周铨是皱着眉,一脸不屑,但渐渐的,周铨面色松驰下来。 紧接着,李邦彦又低声道:“大事得成之日,太子愿以边境军务,尽付郡公,太子唯居京师,垂拱而治矣!” 最后是一句废话,甚至连前面的筑路、借款等,都是废话,不过从这废话当中,周铨却听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殿下说,他诚意是否为真,可请郡公一试,另外,他在宫中,不知郡公所需为何,只要郡公说的,他又能做到的,无有不应!” 这是走投无路了啊。 周铨呵呵笑了两声,然后道:“既然太子都这样说了……我也不好不从,这样吧,我要……” 他正待说出自己的需要之时,却听到外边有些尖锐的声音响起:“我要见周郡公,我要见周铨!” 虽然声音很远,证明是在门卫之外就被挡住了,可是传到周铨这里来,还是让周铨眉头皱了一下。 李邦彦听出那是一个女子的声音,然后看到周铨不动声色地摆了一下手,门外似乎有人影晃了晃。他心中微动,早就听闻周铨此人,风流好色,拈花惹草,而且据说此次他在辽国,很干脆地将辽的蜀国公主拐了来。 莫非外头叫嚷的,就是蜀国公主? “我所要者,一个是海州知州之职,以太子之能,现在可以解决此事吧。”周铨继续开口道。 太子不能直接干涉人事任免,但是施加影响,将海州知州换一个人,却也不是什么难事。只不过李邦彦知道,现任的海州知州何栗,一年前苏迈死后继任,乃是赵佶与蔡京共同推出的人物,当初为了是否任用他,周铨与朝廷还有过一番交锋,只不过那次以周铨的退让告终。 看来何栗让周铨很不满意,故此过了一年功夫,周铨仍然念念不忘,要将这家伙换掉。 “此事我可以替太子应诺,还有呢?” “我要的第二项是……”周铨正要说第二项,听得外边又嚷了起来,仍然是方才那女声,他不禁叹了口气。 有些伤脑筋啊。 “郡公有事,不妨暂时去办,我在这里等着。”李邦彦道。 周铨点了点头,然后迈步出门,李邦彦暗自偷笑,以为周铨是后院起火。 却不知,周铨出来见的,是李清照。 从周氏父子来到狄丘起,他们与赵氏家族关系就比较紧密,周铨甚至资助赵明诚、李清照夫妇,花费数年时间,编出了“字典”。 只不过在熟悉之后,周铨发觉,李清照可不象他想象的那么好相处。 “周郡公,如今要见你之面,可真不是太容易。”见周铨出来,李清照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周铨有些无奈,这李清照好奇心甚重,只不过周铨却没有太多时间陪她谈天说地,更对她擅长的诗词金玩没有兴趣,因此在最初招揽到人才的兴奋劲过后,不免有些敬而远之。 偏偏这种敬而远之,让李清照觉得轻慢。 好在李清照此次来,倒不是真来找麻烦的:“我此来是向你告辞的,外子来信,说是他已得一职,令我随他前去就职。” 这是好事,周铨心里嘀咕了一声,然后笑道:“如此当恭贺赵兄与嫂夫人了……不知他所得何职?” “保州知州,这也是托你之福。”李清照抿嘴笑了笑,眉宇间有一丝兴奋。 保州原本接近宋辽边境,此次北伐,这也是关键地方,只要赵明诚能做得好,那么接下来升职晋爵,绝非难事。不过,李清照对此倒没有太多想法,她只是觉得,自己丈夫抑郁沉沦多年,如今终于有施展才华的机会,心中十分欢喜。 但她平日里交往虽多,真心朋友却并没多少,特别是此次来应天府,只有周铨才能与她分享快乐。 周铨听得是保州,心中一凛:“此职司可不好做!” 李清照有些不以为然:“郡公莫非以为,天下就你能做事,别人就不是英雄么?” 她眉宇一挑,虽然如今已是三十余岁,却还是流露出一种不服输的英气。周铨苦笑道:“保州虽是建功立业之地,但是……唉,别的就不多说,若是贤伉俪信得过我,还是先辞此职,留待日后吧。” 李清照撇了一下嘴,摇头道:“不是信不过你,而是机会难得!” 任周铨如何劝,也不能让她改变主意,周铨只能放弃,最后提醒一句:“贤伉俪要做好准备,以妨万一,我不瞒你,对此次北伐之事,我不是很看好!” ... 四二零、齐人之福不好享 送走李清照,再与李邦彦又密谋了一番之后,周铨提出的条件,李邦彦只是为其中最难办的两条挣扎了一番,其余的竟然全盘应下。 俩人其实都明白,这些讨价还价,是否真会落实,还未必可知,真正能落实的,就只有寥寥数条,那些才是赵桓获取周铨“支持”的真正代价。 “恭喜恭喜,有此定策之功,郡公的郡王之爵是毫无疑问的了。” 议定之后,李邦彦喜笑颜开,向周铨道贺,周铨噗的一笑,笑声多少有些轻蔑:“李承旨,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勿要拐弯抹角。” “太子如今岌岌可危,还请周公出手相助!” “放心,此事我记住了,多则年余,少则半年,事情必有变化。”周铨一脸神秘地道。 李邦彦心里极是好奇,但此时他与周铨的关系,只能算是刚刚缓和,对周铨会采用什么方法帮助赵桓,他也不好细问。 他带着满腹欣喜与疑惑离开,身后周铨却是冷冷笑了一下。 为赵桓出声? 他才没有那么贱! 若说以前,为了大宋的人力、资源和市场,他不得不与大宋权贵虚以委蛇,那么现在,他已经有绝对的实力,却拿取自己想要的东西了。 所以他的选择,就是什么都不做。反正周铨的判断之中,此次童贯北伐,必将失败,他失败之后,赵楷因功取代赵桓的打算,也只能推后,大宋的储君之争,还要僵持下去。 赵桓赵楷二人争来抢去,到最后,不过是一场空。 他正神游物外,思考着将来大局走势,却听得外边卫士来禀:“小娘子与公主来了。” 师师和余里衍在一起? 周铨顿时大感头痛,这二位表面上和和睦睦,可是明争暗斗不断,周铨从海州跑到应天府来,一是坐镇于此加快京徐铁路的修建速度,二也是为了躲开这俩位的争风吃醋。 可现在,这二位却追到应天府来了! 他正待出去相迎,身后却是门帘一掀,一个俏丽佳人走了出来:“听闻小娘子和公主来了呢,妾身是不是要先避一避?” 却正是梁红玉。 梁红玉为父兄复仇,寻到他头上之后,一直被周铨安排在应天府。最初时是有些信不过,不敢将她放在狄丘或者济州,怕她知道太多的秘密。到后来,却是发觉此女不但有胆气,而且颇有智慧,能识人断事,所以周铨让她参赞一些事务,在某种程度上充当了他的秘书幕僚。 这过程中,少不得耳鬓厮磨,只不过周铨还是个尊重人的,并没有做出太过份之举,而在他处死朱勔、安顿好梁庭玉之后,梁红玉谢他为父报仇,隐隐也有以身相许之意。 关系颇有几分复杂,偏偏周铨有些心虚,只让她与师师见过两面,却还从未让她见过余里衍。 此时三女撞在一处,周铨大感头痛,不过想到事情总不能一直拖下去,当下咬了咬牙:“哈哈,为何要避?” “妾身倒是无妨,师师小娘子是个宽厚的,与妾身关系不错,就是不知道公主殿下好不好相处,妾身有些害怕。”梁红玉似笑非笑,眼波流转:“要不,妾身还是避上一避?” 末了,她还添补丁一般加了一句:“免得公主殿下象见到师师小娘子时那般,数日都不理郡公。” 周铨大感狼狈。 余里衍南下之前就知道师师的存在,只不过那时,她都当师师是周铨之妹,直到此次两人关系确定,虽无明媒正娶,却已得到周父周母认可,私下里也摆了酒宴拜了高堂,她才得知,师师竟然是周家打小养的童养媳,特别是周母,看在周铨的份上,勉强接纳了她这个契丹公主,却少不得敲打,要她在师师面前服小,这让余里衍哪里受得了! 须知这世上最难处的关系,就是婆媳关系,再混杂着妻妾关系,余里衍没有当时暴走发怒,就已经是给周铨留余地了。 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余里衍都不给周铨好脸色看,与师师之间更是明争暗斗。此事让周铨一肚子憋闷,他也是个寂寞少友的人,曾经忍不住向梁红玉吐槽过,没有想到这小妮子竟然记住了。 “放心放心,余里衍不会在意的……” “但是我觉得我很在意!” 周铨话声未落,就听到余里衍的声音响起,紧接着,余里衍与师师,一个板着脸,一个笑盈盈,同时出现在门前。 换了别人,卫士定然会拦住不令其进来,可是余里衍与师师二人联袂出马,卫士们挡了一挡,向周铨通报已经是极致。 “哈哈,你们来了,我正要出去相迎呢。”周铨打了个哈哈,起身要去拉二人。 师师稍稍偏身,躲过了他的手掌,余里衍更是一巴掌将他伸来的手打开,然后戟指红玉:“她是谁,为何她在这里,你从海州躲到这里来,莫非就是为了她?” “呃,我来介绍一下,这是红玉,师师认得的,如今正在给我充当幕僚书记,为我处理一些公务。” 余里衍狐疑的目光在红玉身上打着转儿,上上下下仿佛要将红玉看个透,满脸写着两个大字:不信。 倒是红玉,落落大方向二人行礼:“红玉见过二位姐姐。” 以年纪而论,她们三人实际上都相差不多,不过梁红玉很聪明,她一呼姐姐,便将自己放在弱势的位置之上,从而能博取周铨的同情了。 毕竟师师与余里衍,都有着她不具备的优势。师师打小养在周家,有着周父周母的支持,余里衍与周铨共过患难,而且为了周铨曾抛家弃国,如今又有家难回。她觉得自己最有可能获得的优势,就是周铨的同情。 “我才不敢当你的姐姐,分明你显得比我老!”那边余里衍快人快语,一句话冲了过来。 师师则是挑了挑眉,笑盈盈看着余里衍在前方冲杀,自己在后边时不时帮她添点油加点醋。 周铨只觉得自己身边,杀气腾腾让人心悸,他寻了个借口想要先溜,结果却被三人全部锁定目标了。 “这应天府乃是我大宋名城,当有不少景致可以游玩,哥哥,你须带我去玩玩!”师师第一个发难。 “行,我师师妹子这样说,自然没有问题!” “周郎,我到大宋来,颇思故乡,想要出去游玩解闷,你带我出去逛逛!”这是余里衍,觉着师师也来撒娇。 “当然,当然!” “郡侯,我觉得……”红玉也不慌不忙开口。 周铨头大如斗,不过这几人不真正打起来,就让他很满意了,齐人之福,可不是那么好享的!听得梁红玉也开口,他苦笑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一直在这忙着替我处理公务,也需要出去缓一缓,散散心,对不对?” 红玉抿嘴一笑:“非也,我是说,我觉得你可以抽出一日时间,陪师师小娘子和蜀国公主一起去游玩,这边的事情,妾身会替你安排妥当,必不至于误事。” 她这番话一说,那边师师就急了。 余里衍闹着出去玩,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她是一个蛮族女子,不明理不通情实属正常。可师师不同啊,她打小就跟在周铨身边长大的,岂能被这中途来到周铨身边的梁红玉比下去! “哥哥,师师此来,也是为替哥哥分忧,哥哥身边的许多事情,师师也可以做!”她很是响亮地说道。 “啊?”周铨没有想到风格会转变得如此之快。 旁边的余里衍急了,她通汉语识汉字不假,但要来处理公务,显然是不够的,她眉头一转,扬声道:“我可以去替你领军杀敌!” 一瞬间,三女都转为贤惠模式,听得耳畔群雌粥粥,周铨反而更是头大,他苦笑道:“行了行了,今日有些晚了,明日我抽一天时间出来,陪你们逛逛应天府,看看当地的名胜,最重要的是,一起去逛逛店铺,看有什么好买的,如何?” 这个提议,自然是得到一片响应。 幸好不管哪个时代,女人们对于上街购物的兴趣,总是能压制过其余的事情,而且为了让这三人更专注于明天上街之事,不再在那里明争暗斗,于是周铨还补充了一句:“你们都想好了明天穿什么衣裳去逛街么,若是没有想好,可以彼此商量商量。” 于是三女都跑去各自的衣柜中挑衣服去了,梁红玉驻在应天府,她在府里自然是有衣柜的,师师与余里衍从海州来此,也都带了行囊,少不了塞得满满当当的衣裳。 师师与余里衍的行囊被送到了梁红玉的屋子里,看到她单独一间,而且离周铨的屋子相当远,另外也有专门的使女服侍红玉,师师与余里衍都是暗自松了口气。 方才还是明枪暗箭的三人,此时相互品评衣裳,特别是余里衍,将自己带来的充满契丹风情的衣裳均与师师、红玉穿,换好衣裳后,又少不得到大穿衣镜前走一遭。一时之间,红玉的屋子里,倒是莺声燕语,甚是旖旎。 周铨也跟了过来,原以为可以饱饱眼福,哪知才在门前露个声,顿时就被一顿粉拳玉臂赶了出来。 待回到自己的书房,他猛然意识到,虽然余里衍到了这边,但今晚,他只怕还是要独守空房了。 ... 四二一、应天书院 应天府乃是宋太祖起家之地,不过这边最著名的名胜,乃是应天书院。 这座书院是彼时天下四大书院之首,在庆历年间,甚至升格成了国子监,王安石变法之后,在这里也行三舍法,学子数量,虽然比不得京师,却也颇多。 这书院中出现过不少阁臣、名臣,象范仲淹,曾在丧母守制之时,应当时应天知府晏殊之请,主持此书院,学生之中,也有张方平、富弼、石介等重臣名儒,就连远在辽国的余里衍,也听说过此书院之名,故此到这书院游玩,便成了次日一行的主要目的地。 只不过身为女子,余里衍她们三人想要进入应天书院,可不件容易的事情。 周铨又不愿意弄得满城皆知,故此一行人轻车简从,他扮成一位来此求学的富家公子,而余里衍等人准备好的衣裳自然是穿不得了,只能穿着使女丫环的服饰,跟在他的身后。 李宝当然是带着十余个卫士,化妆成仆役,也跟着周铨一起进入了应天书院。 虽然这儿很有名,不过周铨一直忙着实务,对于这种地方敬而远之,因此前未来过。此次前来,也没有惊动书院中的官员,他们一行走走停停指指点点,倒也是悠哉游哉,周铨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了。 因为在外,而且身边跟着卫士,三位女郎的明争暗斗都很收敛,周铨算是不必为此烦恼,只用放松下来享受这游玩之趣就行。 但他不欲惹事,却并不意味着事不欲惹他。 这书院之中,是学子读书之所,他带着一群人招摇,偏偏身边还跟着三个巧笑倩兮的使女,岂有不令那些年轻的学子嫉妒得发狂的! 一般人见他这等行迹,不会多嘴,可是总有那么几个自我感觉良好的,会要跳出来。 故此,当他们到得一块据说是当初范仲淹手书的碑文前时,梁红玉向余里衍介绍范仲淹的功绩,师师则以手抚碑,正在临摹前人的墨宝,却听得有人冷哼了一声:“此乃斯文之地,文脉所在,岂容汝等如此不恭,还不速速退出去!” 周铨有些吃惊,回头望了望,却看到三个青裳学子,背手而立,见他们望过来,特别是余里衍、红玉和师师望过来,他们三人一个个都挺着腰,眼睛闪闪发光,只怕不得将周铨赶到一边去,自己取而代之。 见此情形,余里衍抿嘴一笑,当真能令百花失色,也让那三名学子更是魂不守舍。 “就你好惹事。”周铨瞪了一下余里衍。 余里衍咯咯娇笑,轻轻推了一下他的胳膊,两人亲昵的模样,更是招来了泼天的醋意,那三学子中的一个正声喝道:“说的就是你,汝等何人,竟然在此招摇过市,有辱斯文!” “这个,此地可是应天书院?”此时周铨身份地位,已经远非过去,居其体养其气,对付几个书生,他当然用不着自己出马,甚至不需要他示意,便有一人走了过去,迎向那三个书生道。 见迎上来的不是正主,那三个书生多少觉得没趣。 在他们想象之中,可是要凭借自己满腹学问和三寸不烂之舌,好生驳斥眼前这纨绔子弟一番,让他身边的三位美人,得识自己大才。没准还能象现在市井里流行的传奇评话一般,让美人为自己的才学所动,来一场大宋版的红拂夜奔。 嗯,三个美人如春花秋月,各有所长,不知哪一位会来夜奔——她们既已为人使女,出身差了点,不能为正妻,只能为妾。 书生自古以来就会自作多情,而且想象力丰富,以为真有什么才子佳人的佳话,他们在那里想入非非,应付上来的这位,就有些不太专注,左边一人开口道:“正是应天书院,你这仆役之流,连自己到的是什么地方都不知么?” 他一边说,还一边向周铨这里瞄来,毕竟骂一介仆役能有什么威风,骂他主人,那才能显得自己的本领! 周铨如今识人心的功夫已经到家,一看他这模样就明白他的心思,嘻一声轻笑,低声对余里衍道:“你想看热闹,马上就有热闹了,去的是扈宁,他在这一批亲卫中,是最能说的。” 如同别的亲卫一般,扈宁的求学经历也经过几个阶段,最初是在龙川别院,在这里的学堂受了三年初等教育,经过考核之后,因为成绩优异,便进入了济州讲武堂,先在讲武堂学了一年,然后又入伏波堂学了一年,再又回到龙川别院,进入别院中等学堂接受了三年中等教育。 这样前后下来,上了八年学,才被挑到周铨身边。 周铨办的新式学堂,可不比老派的书院,学堂里有非常丰富的学生活动,演讲、辩论、球赛、相扑,周铨想方设法消耗学生们因为充足的营养带来的过多精力与体力。经过这样培养出来的人,再到各个岗位上去实习一段时间,基本就可以派上用场了。 而扈宁能够被挑到周铨身边来充任亲卫,更是数十人中挑出一位来,为着以后独当一面而培养的。他所学肯定没有应天书院的学子这位精,但在广博方面,则远非应天书院学子所能比拟。 “我还以为走错了呢,果然是范文正公所在的应天书院啊,不过据范文正公所言,此书院中的学子,居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诸位看起来不象是此地学子吧?”扈宁笑嘻嘻地道。 “胡说八道!”左边那书生听他此语,心中更怒,应天书院的学生,个个都以自己的学校为荣,这一个纨绔的仆役,却敢说自己不象是应天书院的。 “江兄,与他一个仆役争什么。”中间的书生却惊觉起来,开口能引用范仲淹岳阳楼记中名句的,可未必是普通仆役。 那位江兄惊觉,哼了一声,就要不再理会扈宁。但就如当初他们找到周铨一般,如今是他不找事,事来找他,扈宁噗的一笑:“我哪里胡说八道了,如今朝廷正在北伐,收复燕云完成列祖列宗遗愿便在此一举,你们若是应天书院的书生,即使体弱不能军前效力,也当在此为北伐出谋划策,怎么有闲功夫管我家主人在此游玩?文正公所言,居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看来你们根本没有学到啊。” 此语说出来之后,那江兄瞠目结舌,只觉得这话里不对劲,可一时间,却找不出毛病来。 扈宁这番话的言下之意,是国家都和辽人打起来了,你们不去关心这样的大事,却来关心我家主人与姑娘们谈人生谈理想,实在不象是应天书院的学生。余里衍听不明白他话里的弯弯绕绕,周铨凑在她耳畔小声解说,她明白之后,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儿:“你们当真是会说话,我这样的人,和你们说话有输无赢……啊唷,红玉和师师说话,也是这样的!” 她想起昨天梁红玉与师师说一些话儿,她们俩人都明白,会会心一笑,而且自己却傻乎乎的听不懂,那们说的那些话儿,很多可都是在说自己啊! 她瞪着师师与红玉,这二女对视而笑,三女间的关系顿时又硝烟弥漫。周铨拉了她一把:“看戏看戏,继续看戏!” 他们这边低声谈笑,让那三位读书人更是觉得羞辱,中间那人冷笑:“那么说来,你家主人在此时携女游玩,又算是为国效了什么力气?” “家主人不是读书人,他所纳之税,足以给大宋添置更多的盔甲弩箭粮草,这便是在江湖之远亦为君上效力了。”扈宁道:“莫非你们也要学家主人,给朝廷多纳税款?” “原来是区区商贾,读书人的事情,你们这些逐臭之夫也敢评论!”右边的书声厉声喝道。 “家主人拟过一副对联来评读书人的事情,上联是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下联是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扈宁又是一笑:“莫非你们觉得,家主人评论得不对?” 这对联如何能说不对! 扈宁说出来之后,这三个读书人都呆住了。他们咬牙切齿,吱吱唔唔,虽然想要辩驳,可面对这副对联,却觉得自己无论引何经典,据何文章,都会变成赞同这对联所做的评判。 “生得好利一张口,以仆观主,可知你主人如何了!如此奸商,必是为富不仁之辈,还不速速滚出书院,莫非要等我唤人来么?” “家主人说,一般这种情形,就是四个字,恼羞成怒。”扈宁笑眯眯地火上浇油道。 那三位书生是真恼羞成怒了,他们正待呼人来,却听得身后一声厉喝:“还嫌丢人不够么?” 他们回头一望,却看到一个半百老人,相貌堂堂,神情肃然。三位书生愣了愣后,敛容行礼:“见过博士。” “范文正公主持应天书院之时,重时务,重实际,以求经济之才。汝等思不及此,以商贾而轻贱之,实是有失书院宗旨,这终究是学问不足所致,还不速速退下!”那老人又是一喝。 三个书生灰溜溜地走了,热闹没有继续下去,周铨等便觉得有些无聊,他正待离开,那老人却上前两步,拱手沉声道:“太学博士、判监南京国子监事宗泽,拜见东海郡公!” 宗泽? 周铨只觉得心微微一跳,不禁凝神看着此人。 ... 四二二、鱼水之欢 周铨凝神看着宗泽,宗泽同样凝神看着周铨。 对周铨,宗泽是闻名久矣,他此前任职于登州时,还曾经与周铨的手下打过交道。只不过那个时候,他离周铨比较远,根本够不着此人。 他能调任应天书院,与周铨还有些关系,赵佶有意绕开周铨,与金人联手攻辽,因此将他从登州任上调开,换上赵佶、童贯等人更信得过的人物。原本只是想将他随意打发了事,偏偏得知他曾与周铨下属配合,还以为他也投靠了周铨,便将他弄到应天书院来,免得激怒周铨。 “宗博士认得我?”对望了一会儿之后,周铨笑吟吟问道。 “虽未见过,但听得方才那副对联,便知是郡公当前了。”宗泽诚挚地道:“某自登州离职,来应天赴任,中间有些假日,便曾去济州、狄丘等一行,见识过郡公所办学校。” 他说得还很婉转,实际上,他从登州出发,抵达济州,然后再回到海州,经过徐海铁路来到徐州和狄丘,然后再入京城述职,最后才往应天赴任。这一路花费了他四个多月的时间,仅仅是路费,便将他多年宦囊积蓄光掉近半。 这次旅行考查,给他带来的冲击前所未有。 最初时他还是带着防备之心前去的,如同此时大多士大夫一样,他将周铨也看成大宋社稷的隐忧和威胁,但自己转过一圈,看到完全在周铨治下的济州,看到周铨巨大影响下的海州与徐州,这个观念变了。 周铨不出,如苍生何! 宗泽胸中是积了不少郁愤的,他三十余岁中进士,当时因为在试卷之中大胆议事,险些遭到罢黜,此后辗转各地,所任都是一些低品官职,可谓沉沦下僚久矣。眼见李邦彦、白黼等不学无术之辈幸进而居高位,蔡京、郑居中等年迈德衰之人盘踞政事堂,他却始终没有施展才华的机会,他怎么能不胸怀憋闷,只觉得这大宋政坛需要一股清流? 最初时他找不到那股清流,可这次旅行考查,让他确认,周铨就是大宋政坛的那股清流! 待到了应天府,在当初范仲淹等先贤们呆过的地方,看到那些暮气沉沉、对功名远比实事要热衷得多的学子们,他心中这种感觉就更为强烈。 与应天书院相比,无论是龙川别院,还是济州学堂,那里的学生们更为活泼,所关注的事情也更是贴近天下之事。从国家的大政方略,到农田里的粮食收成,可以说,没有那边学生不讨论、不专研、不关心的! 因此,他也见过在济州学堂上挂的“事事关心”的对联。 此时亲眼见周铨,宗泽半百年纪,却有些象是年轻人,觉得自己有一肚子话要向自己敬佩的人说。 从何说起呢。 “此次北伐,恐有不测之忧,郡公位高权重,为何不阻止?”想了一会儿,宗泽还是从目前最重大的事情着手。 这话令周铨暗暗赞了一声。 从赵佶到下面的书生,大宋上下,几乎都看好这次北伐,觉得必胜,宗泽还是第一个在他面前流露出不看好此次行动的人。 “宗博士何出此言?”他问道。 宗泽知道,这是周铨在考校自己。 论年纪,他当周铨老子都有余了,不过想到周铨的战绩,宗泽并没有羞辱感。 “天时、地利、人和,我大宋占有天时,而辽占有地利,但是人和之上,我大宋恐怕未占优势。郓王且不说,童贯为实际上的主帅,但此人不恤军士,不谙兵法,恣意跋扈不容异己,又无自知之明,实非良帅。河北禁军,多年疲弱,才不堪战,京师禁军,多为贱役,已无战心,西军虽勇,但自征夏之后,其将骄奢逸,其兵目无军纪,稍有大事,顿时哗变,亦不足倚仗!再观辽国,胜则可苟延残喘,败则必死无疑,故此其上下皆同欲,必背水一战。” 宗泽将他对北方战局发展的猜测一一说来,周铨初时只是专心,后来情不自禁点起头。 虽然是文官出身,可宗泽对军事并不陌生,最重要的是,他有足够的战略眼光支撑! “朝中内外,看到郡公连破辽人,逼得耶律淳龟缩不出,便以为辽军易战,上下皆生骄奢之心,是无自知之明矣。辽国国运在此,拼死一战,必出奇兵,朝廷不为此备,反而为战后之功你争我夺,是不知敌矣。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那反过来,既不知己,又不知彼,岂有不败乎?” 宗泽说到这里,眼中含着忧虑,直直盯住周铨:“若征辽一败,我恐反令金人获渔翁之利,金人之残暴,更胜辽人,知我虚实之后,岂无觊觎之心?郡公,使金人南下,我恐大河以北,又将为兵火所焚!此朝廷之过,百姓何辜,受此厄难,郡公一向爱民,还请解民之危,防患于未然!” “啧!” 周铨忍不住啧了一声,伸手过去,抓住宗泽胳膊,然后才想到,自己这一动作,多少有些失礼。 他松开手,长叹了一声,向宗泽施礼:“听宗博士一番话,方知当今之世,犹有英杰!” “下官些许浅薄之见,郡公岂能不知?”宗泽谦逊道。 “宗博士所言,与我所见确实相类,我也曾上书官家,私信蔡相,都是毫无回应。”周铨苦笑:“我身份尴尬,若是说多了,反倒被认为是不愿见童贯立功、诸将受赏,所以我只能做些其余的事情,略为弥补。” 听得此语,宗泽也是黯然,他如何不知道,眼前这位,正受朝廷猜忌,实在有心无力,只不过为了百姓,他总想着尽点力气罢了。 两人虽然是沉默以对,但此时却有知音之感。 “若非处处掣肘,我也不需要去海外另起炉灶了,宗博士既去过济州,当能比较济州、海州与徐州,可知我言下之意。”此时周铨心中,生出十分强烈的感觉,要招揽眼前这位。 宗泽又是默然,济州到周铨手中的时间比较短,条件算是诸地中最差的,但如今,济州五国城更胜过徐州和海州,一项重要原因,就是在这儿没有谁可以束缚周铨。宗泽了解过济州的一些制度,在佩服其周密和对民生的带动同时,也不得不承认,想要将之推广到大宋,反对之力太多。 就象铁路,亲身体验过铁路的宗泽,可以肯定这是利国利民之事,放在济州,根本没有人反对,到了中原来,却还得和各方势力勾心斗角,甚至连乡下的土财主们,也敢在这问题上与周铨耍花招。 俩人接下来开始谈铁路,然后又谈起工业和商业,再谈到如何推动技术进步——虽然在许多问题上,俩人的看法是相左的,但更多的问题上则取得了共鸣。待这一圈话谈完,俩人已经成了忘年之交,周铨对宗泽的称呼,从宗博士变成了更亲近的汝霖公。 直到太阳正午,腹中饥饿,周铨才与宗泽依依惜别。 此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只顾着和宗泽讨论,结果忘了余里衍等三女。回头来望时,三女无聊,早已以一棵树下遮荫,还摆出了点心茶水。 他走过来时,余里衍嘲笑道:“为何不继续和那老头说话了,最好今夜你再和那老头睡去!” 她性子比起师师和红玉可要直得多,这一话说出,师师与红玉闹了大红脸,而旁边的卫士们都是歪过头去掩嘴偷笑。 周铨很是尴尬,然后说道:“我给你说个故事……三国时刘备三顾茅庐之后,整日与诸葛亮在一起……” 余里衍肃然起敬:“诸葛亮我知道,在辽国,动不动也有人引用他的话。” “是,刘备与诸葛亮在一起,结果原本他的部下关羽张飞都很不满,觉得他太看重诸葛亮,刘备答说,他得孔明,如鱼得水……我今日与汝霖公交谈,亦是如鱼得水。” 周铨可不是说假话! 虽然他麾下已经有韩世忠、岳飞,但这二人都没有完全成长起来,特别是在战略分析上,他们看问题尚不算完善,与此时的宗泽相比,还有差距。 若说此时有没有别人比宗泽强,那自然是有的,周铨接触过的人里面,蔡京的眼光肯定要强于宗泽,可此人私心和权欲太重,周铨与他讨论问题,都得揣着几分防备,哪里敢倾心交谈! 唯有宗泽,淳淳乎乾乾乎,其人格魅力甚强,无怪乎能够号令中原,甚至让王彦、岳飞这样的人物都倾心听令。 “鱼水?”余里衍听得他这样比较,又是一撇嘴:“那你去和他做鱼水之欢吧,莫来找我们了!” 这下子师师和红玉大窘,就是脸皮厚如周铨,也不禁干咳:“不会用成语,就别乱用成语!” 余里衍眼波流转,她初时不明白,但此时也知道,鱼水之欢可是别有所指。她自家面上火烧一般,虽然还想嘴硬,却不敢再纠缠这事情,只能好奇地问道:“你与这位老孔明先生说些什么,说得你这般高兴?” “一些国家之事,说了你们也没有兴趣,你们休息够了么,休息够了,咱们便再去别处游玩!” 他这样说,梁红玉却是抿嘴一笑,暗暗记下了宗泽的名字,余里衍和师师对国家大事不感兴趣,她却是很感兴趣。 ... 四二三、不可改变 “应天书院博士宗泽,已经为北伐之事,上了六道奏章,只不过其伐辽必失利之论,与周铨如出一辙,为世人所笑矣。” “朝廷大军,已过桑干河,逼至燕京城下。此时尚执此言,扫诸公之兴,实在是不智至极。” “京城之内,凡不为周铨所控制之报,如今都在大肆讥之,以其为狭私之人,不愿见他人立此不世之功。” 童渐面无表情地念着京师来信里的内容。 对于与周铨分道扬镳之事,他并不赞同,可是童贯拿定了主意,哪怕他在童家诸子孙中,最得童贯看重,也改变不了这一事实。 领兵在外作战,童贯也从来没有放松过对京师中各项情报的掌握。听得童渐念完之后,他咧开嘴,无声无息地冷笑了两声。 “现在你该识得周铨的真实面目了吧,他与你交往,不过是在利用你,否则他又为何百般使力,要断绝老夫郡王封赏?” 童渐无言以对。 站起身来,自有随从为童贯披上甲,童贯沉声吩咐道:“你去大名府,呆在郓王身边,小心奉承好来,此战过后,你爷爷我封郡王,而郓王亦是要更晋一步!” “大帅,有人自称是东海郡公周铨的使者扈宁,正在帐外求见大帅!” 童渐还没有应下吩咐,就听得外头军士禀报道。 童贯眉头一拧:“不见……且慢,让他随军而行,待我有空,再见一见他!” 扈宁身为周铨亲卫,等闲是不会离开周铨身边,这一次北上,是周铨为宗泽所感动,想要减少北方损失的一次努力。 只不过,他没有想到童贯对他的敌意是如何此深,哪怕扈宁持他的亲笔信前来,都没有及时见到童贯。 扈宁跟着童贯亲军,远远地倒是望见在一群将领的簇拥下,颐气指使作威作福。若是旁人见了,可能会觉得童贯甚为威风,扈宁却只是一撇嘴,然后开始关注起各军军容来。 诸军之中,以京中禁军队列最为整齐,单以阵列而言,绝不逊于周铨的阵列少年。但他们身上,总缺了点沙场的凌厉之气,花架子很强,实战能力堪忧。 河北禁军则连花架子都没有,一个个暮气沉沉,从他们的精气神来看,对于此事,并不是十分热衷。 在某种程度上说,河北禁军长期与辽人对峙,已经是被辽人打断了骨头的,而且近些年朝廷重视西面,与辽人之间和平已久,这支禁军,几乎只会囤田,哪里还有拼命的血勇! 至于西军……勇则勇矣,可是挟胜夏人之余威,他们从兵到将,都是骄横无比,看得出他们根本瞧不上河北和京师禁军,在战场之上,恐怕休想他们会与友军进行良好的配合。 其实莫说与友军配合,就是西军自己内部,各将之间的关系也很复杂,明争暗斗多如牛毛,彼此不扯后腿就算是配合了。 “无怪郡公说此次北伐必败,只不过他一片好心,却被人当了驴肝肺!” 随军而行,周围还有十余名童贯派来的军士,名义上是护卫相伴,实际上是监视他。这些人偶尔谈话,对周铨多有贬损,若非身上肩负责任,好几次扈宁都忍不住要与他们打架了。 自桑干河到燕京城下,若是商会护卫行军,半日可至,但是童贯这数十万大军,却是花费了足足两日时间。他为了壮声威,将大军云集于一处,然后才分路而出,前锋都望见燕京城了,后队却还没有出大营。 宣和三年十月二十九日,大宋三十万大军云集于燕京城下。 当夜,大军便扎营于城外,准备次日开始进攻,拔除辽人在城外的几处据点。 直到这时,扈宁也没有等到童贯召见的消息,他明白,童贯带自己来,并不是真要见他,而是要让他亲眼看见宋军是如何击败辽人的。 虽然怠慢,但该有的招待童贯倒没有亏欠,夜里,扈宁所居营帐倒是挺暖和的,只不过他未曾解衣,披甲而眠,看他这模样,一个相陪的童贯亲卫笑道:“莫非你还怕辽人打出来?” “若无意外,辽人今夜当会出来骚乱。”扈宁说道:“我劝你们也要做好准备。” “呵呵,当真是好军略,就看辽军有没有你这般聪明了,我听闻周郡公去年打得辽人耶律淳破了胆子,耶律淳几乎是龟缩于城中不敢出门,周郡公凭借万余人能做到的事情,莫非我们几十万大军还做不到?” 扈宁冷冷瞥了他一眼:“做不到。” 众人都是讪笑,没料想他竟然直接说了出来。 童贯倒不是完全不知兵,他夜里还是安排了层层防备,也令两营官军轮值,随时准备应付敌人夜袭。当听得有人说起周铨派来的人提醒要防备夜袭时,他嘴上不置口否,实际上却将轮流值夜的人数增加到了四营。 上半夜尚好,并无任何异样,下半夜更鼓敲过,燕京城中,一人看了看座钟,大步出走了屋子。 在院子里,十余名契丹将领,全副披挂,已经在等着他了。 借着火把的光芒,可以看清此人的面容,竟然不是耶律淳,而是耶律大石! 哪怕是周铨,此时接到的消息,也是耶律大石呆在日本当他的总督,拒绝听从耶律延禧的命令回国,却不知道,此人竟然悄然回到了大辽,并且就在燕京城中! 耶律淳佝偻着身子,走过来拍了拍耶律大石的肩膀:“成败在此一举,大石林牙,一切……拜托了!” “大王放心,这一战,乃是大辽上下同心协力之一战!”耶律大石简单地说了一声,然后向着院中的诸将一招手:“时间到了,诸位,随我杀敌!” 院中诸将哄然应诺,耶律大石当先走了出来,当他骑上马,望向南方时,心中不知是该遗憾还是该庆幸。 “可惜,对面主将非是周铨,若是周铨,胜他一回,能擒住他的话……或许便能逆转了。” 旋即他又一笑,若对面是周铨,该担心夜袭的,恐怕是他们,而不是宋人。 到得丑时正,燕京城外一座山岗之上,突然间响起巨声! 正梦到自己爵封郡王的童贯,被这雷鸣般的声响震醒,他霍然而起,惊呼道:“神雷军怎么了?” 此时不可能打雷,这样的巨响,应当是神雷军的火药发生爆炸,他原本想天亮后夺下燕京城外的高地,将神雷军调上去,若神雷军真有失,他接下来强攻之举便会有所不顺。 彻底清醒过来之后,童贯猛然意识到,炮声是自北面而来,神雷军如今是大宋的宝贝疙瘩,被放在南面,临此地还有近十里,这声音,不是神雷军发出。 他还没有想明白,就听得山呼海啸般的喊杀声! “大帅,糟了,糟了,是火炮,辽人有火炮!” 一名卫士骇得脸色发白,直冲进营,向童贯禀报,一脚将帐中的灯都踢倒,余火直接点燃了营帐,别的卫士七手八脚,才将火扑灭。 童贯已经披好甲,看着那个闯了祸的卫士,此人原是他的一个远亲,本来带来是为了给他积累些功劳的,但方才他的举动,实在是太过危险。 “斩了。”童贯毫不犹豫地道。 他虽是宦官,是奸臣,却也知道,现在这时候需要做什么。 “啊?”那卫士没有想到,自己闯的祸竟然会被砍脑袋,还要大叫之时,却被人捂住嘴拖了出去,片刻之后,脑袋就送到了童贯面前。 童贯一摆手,人走出了营帐,自有人牵来战马,他骑上马,向着北面望去。 大宋三十万军士,不可能挤在一起,因此连营十余里,占据了燕京的南面和西面。童贯的大营,距离前线还有十里,虽然夜间听得到声响,却看不到前方发生了什么。 这一刻,他的面色非常难看。 因为前方一片呼声,听声音,情况并不是太好。 “辽人怎么会有火炮,莫非……” 一个可怕的念头浮在童贯的心中,周铨为了阻止他封王,将火炮交给了辽国! 若真是如此,辽国手中拥有的火炮数量不会少,而且,很有可能就是周铨派来的人在放炮…… 糟! 童贯心中又想到一件事情,此次神雷军北上,为了不让辽人发觉,他做得很隐秘,甚至从来没有让神雷军与诸军合演过! 未曾与诸军合演,那些部队就不知道火炮是怎么回事,乍闻炮响,若再有敌人夜袭…… 一阵心惊肉跳,让童贯再也坐不住,他回头喝令:“约束各军,勿要惊慌,各守营寨,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得乱,谁乱,砍谁脑袋!” 他的命令很快传到了大营各处,但也只能传到大营之内,原本有些骚动的大营中宋军又稳定下,可是其余各营,就未必能如此了。 充作先头部队的是河北禁军,而辽人夜袭的对象,也正是他们! 在大宋诸军中,他们恐怕最弱,连京师禁军的花架子都没有。更重要的是,河北禁军中不少人都逃亡到了辽国,因此辽国那边,也有一支由前河北禁军士卒组成的汉军。 这支汉军中有些人,被充作细作,早就混进了河北禁军之中。他们听得外头炮响,立刻跳了起来大叫:“辽人动用火炮了,完了,辽人动用火炮,前头败了!” ... 四二四、失控 河北禁军待遇不好,边境上又多年未曾大战,无论是军纪还是警惕性,都差劲至极。 他们也是从未闻过火炮之声,只是听说过火炮的威力,此时人说话,多有夸大之语,在谈及火炮时,甚至有人说其“声如雷鸣,一发出而糜烂数里”,因此河北禁军对此甚为恐惧。 再加上军中混入的奸细一边放火一边大叫,他们顿时就乱了,整个营地沸反盈天,很快就蔓延到河北禁军的其余营地之中。 然后就是耶律大石亲领的夜袭队冲了过来! 这支部队,是契丹在南京道的最后精华,数量不多,仅是三千余人,但其骨干是耶律大石从日本带来的亲卫,可以说,随他出生入死多次,最是忠心,也极有战斗力。 有他们的带领,原本战斗力减退得厉害的契丹人,这一刻仿佛恢复了他们祖先的辉煌。他们冲入宋军营中,如同摧枯拉朽一般,所到之处,血流飘杵火焰冲天! 童贯不是没有安排警戒,可是他的所有防备,在这一刻都没有任何用处! 若是此时,西军立刻上来接应,或许还能挽回局面,但是西军诸将,这一刻不约而同,都选择了观望! 他们害怕血战,河北不比河湟,在河湟与夏人作战,那是保卫家园,他们能激发出无比的斗志,可到了河北这边,又在立过大功之后,他们已经失去了血性。 直到童贯见势不妙,令他们接应的军令下来,他们才磨磨蹭蹭,向河北禁军这边靠拢,但是才开营门,溃散的河北禁军,已经被辽人驱赶着冲向他们! 而在后方尚处于安全地带的京师禁军,这一刻竟然有十余位指挥率军弃营逃走! 他们可都是勋贵子弟,被塞入军中是随童贯来立功受赏的,不是来拼命的,看到前方乱成一团,又被隆隆的炮声吓破胆子,当先逃跑。 这一带头,立刻整个京师禁军也迅速瓦解,童贯积威,也只能约束自己的大本营。 后方的混乱,自然也影响到了前方,到处都是呼喊救命之声,令原本就无战意的西军毫不犹豫,弃友军不顾,移营西去! “三十万”宋军竟然就被三千辽军所破! 虽然这个三十万要打个折扣,真正与辽人接战的宋军数量,应当不足十万,但是这一战的败状,也着实令童贯羞愤不堪。 童贯本阵军营之中,全身披戴的扈宁大步向外走去,童贯派来的人想要阻拦他,却被扈宁瞪眼一喝:“此时大军已败,你们还不去保护童贯,在这里拦我,是何居心?” 这些卫士一想也是,他们拦住扈宁又没有什么用处,这个时候,保护童贯撤退才是大功! 因此他们弃了扈宁,来寻童贯,才到童贯的大帐处,就听得童贯尖声厉喝:“周铨派来的人呢,把他杀了,把他杀了!” 平日里童贯为了掩盖自己是个太监之事,说话都会用低沉的声音,此时他羞怒交加,顾不得遮掩,因此声音尖锐得有如女人。 那几个卫士面面相觑,情知不对,哪里敢再来见童贯邀功,反正此时一片混乱,他们也混入乱军之中,自顾自保命去了。 童贯是真要杀扈宁。 一是羞怒,周铨再三告诫他此次北伐会败,果然他就迎来一场惨败!而且这一败,让他明白,燕京这颗果子虽然熟透,可也不是他这等人能够轻易摘取的。 二则是灭口,此战失利的前后,都为扈宁看在眼中,他回到周铨身边,必然会多嘴多舌。童贯自己的部下,他能确保这些人不敢乱说,可周铨有这种攻讦他的机会,又怎么会放过? 只不过他派出去杀扈宁的人,没一会儿就跑了回来:“大帅,那厮跑了!” “跑了?废物,全是废物!” 童贯怒喝,他还待派人去搜寻,可身边的亲卫却不能再由他了:“大帅,须得离开了,不如退至桑干河边,收拢散军,准备再战!” 此时童贯也醒悟过来,乱军之中,可没有人管他是不是大帅,他若不能及早退到安全之地收拢败兵,连扳回局面的机会都没有! 童贯也出奔之后,宋军仅剩的抵抗也没有了。 天色微明时,耶律大石勒住马,看着自己身上沾染的血迹,看着四处可见的尸体,还有扔在地上的军资,他仰天大笑起来。 “宋人,不过如此!” “宋人不过如此!” “大石林牙万岁!” 周围一片欢呼,他带来的骨干们,甚至呼出了万岁的口号。 辽国这些年太过憋屈,除了在日本占了点便宜,在别的地方,几乎处处受制。此次大败宋军,对辽人来说,是一支强心针,让他们十分振奋。 自然就会有人想到,若大石林牙执掌国政大权,大辽还会落到如今这种地步么? “大石林牙,带我们继续追击吧,莫让童贯跑了!”有人呼道。 “莫让童贯跑了!” 周围又响起呼声,耶律大石见军心可用,笑着道:“放心,童贯他跑不了,咱们先吃一吃宋人的粮食,听闻他们的后勤补给,不少都是周铨提供的,如今周铨也要为我们奉上他们的罐头了!” 众人都是大笑,自去年周铨北上以来,和火炮一样在辽军当中流传的,就是罐头这种军粮了。 如同耶律大石所料,宋军的军资,很多都是在东海商会采购,其中就包括罐头。 宋军溃败得太彻底,许多东西都没有带走,堆积如山的军粮,足够让十万大军吃上半个月,耶律大石进入宋人后军清点时,满心都是欢喜。如今辽国风雨飘摇,辽军补给时常短缺,有这么一大笔入账,这一仗获胜的把握就更大了。 但更大的惊喜还在后头。 “大石林牙,你看,你来看!”有人向他惊呼,耶律大石循声望去,便看到用油布盖着的一堆金属。 火炮! 足足二十四门火炮,这是大宋神雷军的全部火炮,但它们上了战场,却一炮未鸣,便都落到了耶律大石手中。 耶律大石当真是惊喜交加,昨夜辽国动用了火炮,但那只是辽人仿制出来的物品,夜里吓人的效果不错,实际杀伤力却有限得很,耶律大石甚至听得抱怨说,它炸膛的可能性,与它击中敌人的可能性同样大! 昨晚用之,也是学习旧年周铨攻辽时的战法,火炮最大的效果不是杀伤敌人,而是令未曾闻过炮声的敌人恐慌、混乱。 只不过,宋人的崩溃来得太快,让耶律大石都有些不敢相信。 特别是看到这二十四门火炮的时候,耶律大石背后都生出一层冷汗。 火炮最大的效果,不是野战杀伤敌人,而是攻城时对城防的破坏,幸好他们缴获了这些火炮,也幸好童贯为了保密,没有很好地利用这些火炮,更幸运的是,他们在童贯立足未稳时强行夜袭,一举缴获了这些利器! “有此物,宋人不足为虑矣,将它们搬回去,架上燕京城头,宋人来多少,便是死多少!”耶律大石喜道。 他们正清点缴获之时,身后突然传来密集的蹄声,耶律大石倒不担心,他的探子控制了周围,若来者是敌,早就有人来禀报了。 不一会儿,他看到一将领着近两千骑出来,见到他之后大喜:“大石林牙,恭喜你!” 显然,对方也知道耶律大石大破童贯的消息了。 耶律大石见来人同样满心欢喜:“休沙,你如何来了?” “奉北府宰相军令,前来支援大石林牙,北府宰相亦已督帅援军出城矣!” 北府宰相乃是萧干,在辽国素有威望,而这位耶律休沙,乃是萧干帐下猛将。他们来援,出乎耶律大石意料,这也让燕京城中的辽军数量更多。耶律大石扫了一眼,他带来的骑兵有近两千人,耶律大石心中便有了一个计较。 童贯连火炮都扔了,那么其军惶恐可见一斑,此时正是最好机会,当乘胜再破之! 只要能再破童贯一阵,势必将之赶回桑干河南,甚至可以反攻入宋境,那时主动权就在辽国这边! “耶律休沙,如今童贯已经破胆,我这一军昨夜苦战半宿,无力再追,你可敢前去追击?” “如何不敢!”耶律休沙双眸一翻,厉声道:“大石林牙若要将这个立功的机会让与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不敢!” “那你便去吧,路上到处都是吓破胆了的宋人,不知道童贯在哪儿,你就抓了宋人问!我这边休息半日,然后去接应你!” 耶律大石将令已下,那耶律休沙当即出发,果然如耶律大石所言,沿途看到宋人都是破了胆的,如同兔子一般稍惊即走,他们凭借马快,擒了几个步卒,虽然没有问出童贯的具体位置,却也知道了宋军退却的方向。 童贯带着亲兵退走,直退到了桑干河畔,这才伐木扎营,收拢散卒。到得日中时分,他聚拢来的士兵,也不过两三万人,而且大多都失魂落魄,完全没有战意。这些多是京中禁军,河北禁军完全溃散,连招都招不拢,至于西军,则在种师道带领之下,已移军西向,据说倒是还保留着比较完整的编制。 闻得这个消息,童贯心中稍安,派人去招西军过来护卫,他心中琢磨,若有西军来此,总得还能招揽十余万人,就算退回桑干河以南,尚可与辽人对峙,以待时机。 ... 四二五、败讯 “郡公似乎一点都不担忧?” 桑干河畔决战展开的同时,在应天府另一场决战也在展开。 聚集了近二十万乡民修筑铁路的大会战,那规模便是周铨看了都觉得头皮有些发麻。 跟在他身边相询的是宗泽,自从两人在应天书院结识之后,这段时间,他们互相拜访的次数很多。 宗泽的目光极是敏锐,多年底层官员的经历,让他对大宋的积弊认识很深刻。他对党争不感兴趣,在他看来,无论是新党旧党,能解决实际问题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周铨许多想法,在此时别的官员那里得不到共鸣,在宗泽这边,却往往能获得支持。而且因为宗泽的基层经历,让他往往能够拾遗补缺,将周铨考虑不到的细节问题也思虑周铨。 最初两人讨论的是燕京战局,后来讨论到大宋军制,再然后延伸到朝廷的吏治,然后是冗官冗兵问题,再接着便是解决财政,再到促进民生一圈下来,大事小事事事关心了个遍,俩人也有许多次争论,甚至有争得面红耳赤之时,不过下回再见时,却又会很亲近地继续讨论,然后继续争执。 所谓良师益友,便是如此。 到得后来,宗泽干脆不管自己的职司了,而是跟着周铨来修建铁路。对这个不请自来的帮手,周铨也是欢迎得紧,最初时宗泽确实还不熟悉,不过他曾经有组织河工工程的经验,很快就寻到了门路,还能给周铨拾遗补缺。 到得今日,俩人的话题终于又回到了燕京那边的战事上来了。 “有何好担忧的?”周铨惊讶地道:“若说该担忧的,应当是官家和朝中诸公吧。” “若童贯得胜,这封王之赏就被他得去了,而且郡公你可就要为天下所笑。”宗泽笑眯眯地道。 “说得你好象不会被人嘲笑一般,这些时日,你上的奏章难道少了?”周铨道。 “我人微言轻,便是说错了,也没有谁会嘲笑,郡公不同,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全天下可都盯着呢。”宗泽说到这,向着前面的人群抬了一下下巴:“那里面,便有盯着郡公的人。” “早就习惯了,汝霖公,我实话和你说,哪天起来若外边的卫士告诉我,皇城司还有别的乱七八糟的人没有跟着,我都会吓得睡不着” 周铨开了一个玩笑,但旋即,他神情肃然:“我宁可自己为天下所笑,也希望百姓少受些苦!” 这番话他说出来,别人肯定不信,但宗泽信了。 他从周铨说出的种种方略,都可以感觉到,周铨所作所为,确实是为民生谋福祗。甚至于可以感觉到,周铨考虑的不是三年五载内百姓的生活,而是十几年、几十年甚至百年的大计。 “算时间,这个时候也应该有消息了。”宗泽喃喃地道。 周铨一笑,然后指着东面:“你瞧,消息不就来了么?” 在他们之东,有人快马而来,不一会儿,便到了二人面前。宗泽也顾不得失礼,抢在周铨之前问道:“如何,情形如何?” “燕京城下,耶律大石领辽人夜袭,童贯吃了大败仗,损失惨重,然后他退至桑干河畔,又为萧干突袭,几乎是只身逃过河,大宋三十万大军三十万大军惨败而还,损失过半!” 信使对这个消息也有些不敢相信,因此禀报时都有些结巴。 “可知扈宁的情形?”周铨沉声道。 三十万大军的结果,在他意料之中,这个坏消息传来,最后一丝侥幸也没有了,但他派扈宁前去提醒童贯,原本是为了挽救数十万汉人性命而做的最后努力,既然努力未能成功,就只能指望扈宁能够顺利脱身。 “扈宁已经回到武清,消息便是他传来的!” 这让周铨稍安,望向失魂落魄的宗泽,他勉强抽动了一下脸皮:“汝霖公,这不是我们早有预料的结果么?” “虽是如此,虽是如此”宗泽嘴唇都哆嗦了起来,他并不怕被别人笑话,若是他被人笑话能够挽回这一局,他宁可被人当作杞人忧天的典范写入史书之中嘲笑千年,也不愿意看到大宋三十万官兵的溃败。 损失过半,也就是说,至少有十五万官兵失陷,以童贯那厮的一向风格,只会往少报不会往多报! 但就算他瞒报,大败的事实,总是瞒不住的,河北禁军、京中禁军还有西军,那些矛盾重重的将军们在这个时候为了自保,必然都要在朝中寻找援手,他们会将消息传回去。 应天府离战场稍近些,可是朝廷的八百里加急快奏,只怕也已经抵近京师了吧。 “奸贼误国!”激愤之中,宗泽咬牙切齿,吐出这四字来。 但旋即,他想起,自己与周铨的讨论中,周铨从来不赞同奸贼误国的说法,他认为,误国者,绝非哪一个人。 甚至就是昏君,也无法误掉一个国家。 大宋京师,仍是一片歌舞升平,勾栏瓦肆里的小曲咿咿哑哑,汴河上的船帆依旧如雨,大街上的商旅行人依旧穿梭。只不过这一切,在一骑快马冲入城中,飞驰过御道之后,轰的一下炸开了、碎灭了,所有的宁静都没有了,人人都在说一件事情:燕京败了! 最初时,人们虽然传此消息,却都不相信。 “三十万大军败了?当真是一派胡言!” “听闻损失不是很严重,只是小挫,童帅已经重鼓旗鼓,准备来日再战,或许明天就能收到前线大胜的消息呢。” “我就不信,我大宋举国之力,又有西军那样的精锐,怎么会败,绝无可能!” 哪怕是酒楼的雅间里,这样的议论声也不绝于耳,就算是将门窗紧紧关上,也于事无补。 蔡攸脸色铁青,望着眼前之人。 李纲李伯纪神情略略变化,既有沉重、有担忧,还有一丝敬服。 “如此说来,外边的传闻是真,童贯真的败了,一切都被周郡公料中了?也是,若说朝中谁对辽人最熟悉,一定是他了,可惜,可惜,朝廷并未重视他的话!”他口中喃喃自语。 “住口,休要再说了!”蔡攸怒喝了一声。 李纲与对面的另一官员对望了一眼,俩人神情都有些不快。 他们都曾经是蔡家的门客幕僚,哪怕此后各有际遇,但与蔡攸的关系向来不错,但此次蔡攸的喝斥,分明还是视他们如同门客。 不,连门客都不如,对门客还要客气,这根本就是当成下属来喝斥了。 “抱歉,我心忧国事。”蔡攸也察觉到不对,他勉强回转了一下,其实他心里也是极沉重的。 “童贯之败,既已确定,朝廷现在最好的方法,便是另选大将,率领援军前往河北。即使不能收复燕京,至少桑干河以南之地无虑”与李纲一起来的是时任给事中的吴敏,他转过脸,与李纲说道。 “若能保有桑干河一线,局面当可稳住。”李纲也点头。 他二人不管蔡攸,自顾自讨论,蔡攸面皮动了动,终究一声叹:“你们二位,咱们今日要担忧的不是河北的战事,而是在京城之内!” “京城之内?” “你们看到那边没有!”蔡攸掀开窗,指了指远方。 那边是东海商会的大楼,不过如今的京师中,已经不只这一幢大楼。与之相对的另一幢楼,同样规模不那幢楼乃是天水商会所建稍有些门路的人都知道,所谓天水商会其实是宗室们弄出的把戏,而且背后还有当今官家的身影。 “怎么了?” “战争债券!”蔡攸一字一句地说道。 李纲与吴敏顿时变色。 此次北伐,朝廷虽然国库充盈,却仍然不舍得出钱,便想到了战争债券这一形式募集军资款项。当时发行了超过两百万贯的战争债券,准备战后以燕云之地的良田山林和矿场作为回报。 而且这些人还玩出新的花样来,战争债券亦可流通买卖,因此不少人高价买到战争债券,其目的就是抬高债券价格后倒卖给别人,获取更高的利润。 他们这等行为,当然得到了发行债券者的暗中支持,前方的一次小胜,比如说北伐部队夺出了一座堡寨、前进了十余里,传回京师之后,都会惹得战争债券价格上涨一回。 这样一来,原本发行出来两百万贯的战争债券,短短半年的时间,变得价值七百万贯,不知城中多少百姓,都倾家购此,为的只是在以后的燕云之地能分得一杯羹。 可现在童贯既败,战争债券不可能兑现了! 李纲与吴敏二人以文学之士自诩,对于追逐利益不是很热衷,因此他们自己并没有卷入到战争债券的事情中去,也就没有第一时间意识到,这件新生事物,会给大宋朝廷带来怎么样的震动。 此刻蔡攸点破,他们脸色变了:“莫非这战争债券之事闹得很凶?” “京中少说有十万户人家与战争债券有关,你们说,凶还是不凶?”蔡攸森然道:“请你二位来,便是知道你们多智,想替人问一问,有没有办法?” 能让蔡攸来求计者,不问可知,定然是深居于艮岳中的那一位官家了。若换了别的事情,李纲与吴敏定然要绞尽脑汁,可今日这事情 “与钱财有关之事,唯有一人可解此困境!”二人异口同声。未完待续。 ... ... 四二六、京师隐患 赵佶在艮岳之上,登高俯视,眺望着眼前的开封城。 他神情平静,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平静下面是一团怒火。 “老太师呢?”他问道。 “老太师自前些日子起便说身体不适,在卧床静养。”近侍低声说道。 “哈,他病得倒是时候,身体不适,身体不适……” 赵佶从齿缝里吐出这几个字,眼中寒光闪动。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但此时他却只能按捺住怒意,深深吸了口气,然后望了一眼身边的高俅:“你是殿帅,京中……还能凑出多少兵马来?” 大宋京师,原本是有四十万禁军的,但这些年河西战事不绝,已经从京师抽调过几回兵力,虽然有所补充,却不足额。再到了高俅任殿帅,他很会做样子,训练阵列等倒是有模有样,可实际上禁军却都被他支使到各个工场作坊,为他榨油、织布、磨面、烧砖,干这些营生勾当,或者给他卖了人情,到京中权贵府上去做长随帮工,真正能出战的,不过十余万人。 这十余万人,除了少数留在京中充当皇帝仪仗之外,其余都被童贯带走,如今既是兵败,这十余万人中相当一部分无法回来,想来到时京中必定是一片哀声吧。 高俅神情恍惚了一下,然后勉强道:“若是只凑人数,还可凑出十万来,不过如童贯带去的精锐……最多就只有两万人。” “精锐……呵呵,被人打得如此狼狈,也敢称精锐?”赵佶尖声说了一句,高俅深深地低下头,大气都不敢喘。 赵佶呆了一会儿,然后略带疲倦地闭了一下眼:“折彦质尚在京中吧,召他来陛见。” 自有宫使出去召折彦质,高俅默然不语,北伐失败,西军也参与其中,但现在京中禁军不堪用的情形下,恐怕又要从西军抽调人马,所以赵佶才会召熟悉西军的折彦质来问对。 只不过赵佶不知道,他却很清楚,在童贯的严令之下,西军刘海督帅十万人马进入大沙漠中追击夏主李承乾,结果失利,全军覆灭,这一战令西军元气大伤。此次北伐,已经从西军那儿抽调了十万人,再抽调人马……恐怕太原一带边防人手都不足了。 赵佶此时还没有想到那么多,直到外头传来急切的脚步声,紧接着,燕王赵俣出现在他面前,他才挤出点笑:“十二郎怎么来了?” “官家,官家,燕京失利之事,是真是假?”赵俣喘着气,稍稍平顺之后便问道。 赵佶眉头皱了一下,然后恍然,自己这位兄弟当闲散王爷当久了,消息恐怕有些不灵通。 他不动声色地道:“稍受小挫……怎么,十二郎莫非听得什么消息?” “糟糕!”赵俣一顿足:“我的债券……乘着此时消息还没有确认,我得将债券全都脱手!” 赵佶先是一愣,然后明白过来,心中又惊又怒。 他想起来,京师之中,还有这样一个火药桶! 这些战争债券,关系到近十万户人家那就是数十万人口,若是加上那些京中禁军的家属,恐怕京师中五分之一到四分之一的家庭,都会卷入此事。 若说京师禁军,还有生还的可能性,可北伐失利后战争债券必然大贬,而且只要失利的消息一确认,这债券就会狂跌! 赵佶悚然。 李纲与吴敏猜错了,赵佶没有委托蔡攸询问解决战争债券问题的方法,那纯粹是蔡攸扯着虎皮当大旗。赵佶性子轻浮,暂时还没有想到战争债券的问题上去,他现在最先考虑的甚至不是兵败了当如何应付,而是如何挽回自己的颜面。 对外当然要一场胜仗来挽回颜面,所以他才问高俅还能不能抽调兵力、才会召折彦质来问策。但对内呢,周铨的先见之明,让赵佶心中既是羞惭又是嫉妒,他还是第一次如此嫉妒一位臣子。 可当赵俣将此事说出来之后,赵佶才意识到,这才是燃眉之急! 关系到京中几十万人口的家当,甚至有不少人倾家荡产就是为了赌债券升值,可现在却变成了一堆废纸! “此事你们弄出来的,难道你们就不能抹平?”赵佶瞪着赵俣道。 赵俣顿足叫苦,当初这北伐战争债券原本是要交给东海商会发行的,可是一来周铨不赞同,二来宗室也想借着战争债券发一笔财——在市场上将其价格往上炒的,主力之一便是宗室所办的天水商会,因此别人可以抽身不管,天水商会却不能抽身! “官家,皇兄,此事你可不能不管!”赵俣叹着气,没有分辩,就是向赵佶哀求。 他知道皇兄的家当丰厚,这几年周铨可没少给皇兄揽钱,别的不说,抄朱勔家抄出了两三百万贯的现钱,全都被当成了京徐铁路的股份。 “朕一时间,去哪里寻那么多钱来替你们扫尾,你去看看朕的内库,空得都可以跑老鼠了!”赵佶吼了一声。 他确实有钱,但花钱也多,内库之中虽然还有些钱,但他不敢动,国库里的钱他更不敢动。 若是北方不稳的话,他还要指望着这笔钱来招募勇士,应对意外之变。 “那如何是好?” “别问朕,这几年,你们借着天水商会,也赚了不少,如今该贴的贴吧!”赵佶看到自己兄弟可怜巴巴的模样,叹了口气又道:“若是不足,朕再贴上个二三十万贯……” “可债券如今价值是七百万贯……” 赵佶险些气乐来了,这个时候,自己这位贤弟还指望着按炒高的价格来补上空缺! 他心中顿时明白,只怕不少债券都捂在了宗室手中,他们其实不是为了百姓,而是为了自己! 他们不想受到损失,便惦记着国库与内库,希望从这边获得弥补,甚至还指望着从中渔利。 “十二弟,你们……先退下吧,朕这边还有要事!” “那战争债券之事怎么办?”赵俣委曲地问道。 “还能怎么办?谁闯出来的祸,谁自己收拾,朕最多就拿出三十万贯钱来,而且朕的钱要用来补百姓,不是补你们!回去以后,告诉他们,大宋的江山,不仅仅是朕的,也是他们的,若他们不舍得这钱,就别怪朕!” 赵佶将赵俣吼走之后,终于无力地坐了下来。 眼前繁华的京师,原本如画一般的江山,如今却激不起他赏玩的兴趣,就连艮岳,也让他觉得有些碍眼了。 “李邦彦,你想说什么就直说!”眼角余光瞄过,赵佶忽然看到李邦彦在那儿欲言又止,当下沉声道。 “臣担忧郓王安危。”李邦彦忧心忡忡地道。 此语一出,周围众人都露出了异样神情。 若前方大胜,李邦彦提郓王,那就是为郓王请功。但前方大败,他此时提郓王,言下之意,可是失利也与郓王相关! 从来不曾听闻郓王得罪过李邦彦啊,他这时捅一刀子…… 但是赵佶脸色大变:“你是说……” “据臣所知,周铨曾言,此次北伐,若胜则罢,若有失利,我大宋虚实,则尽为辽、金所知矣。而且河北之地,地势平阔,易于敌骑去来,童贯先后两败,皆败于敌骑突袭,若是敌有一支偏师,越境而入,直袭大名府,则郓王处境堪忧。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况皇子乎?” 听李邦彦说到此,众人都咽了口口水,心中暗赞此人会说话。 这样的话,绝对能打动赵佶! 赵佶也不由自主点头,他听出了李邦彦的言外之意,辽人不可能动用偏师越境深入,但是童贯已经连败两场,若是再败一场,桑干河都不可守,他只能退回原本的宋国境内,甚至还要继续南退,不仅周铨夺来的各州县尽数回到辽国手中,连宋国境内也要成为辽人纵横劫掠的战场。 那样的话,大名府危矣。大名府既危,以兵马大元帅身份留于此处的赵楷,就会身处险境。 但这看似关心赵楷安危的建议,实际上却暗藏陷阱。赵楷是指望着北伐之功来取代赵桓为太子的,但如今回京,相当于临阵脱逃,至少在短时间内,他和他的同党,都没有脸面提换太子的事情了。 “令人立刻传旨,召郓王回军,去其兵马大元帅之职,由副帅……童贯继任,拔种师道为副元帅……” 赵佶口述旨意,自然有人在飞快地记录,可他话音还未落,就见有宫使匆匆赶来:“八百里金牌急递!” “怎么了,前方胜了?”赵佶迫不及待地问道。 “童贯令种师道移兵涿州,在胡梁河遇辽军,双方野战,种师道大败……重伤不治!童贯已退至易水,他向朝廷,请求援军!” 赵佶刚想以种师道为副帅,却不曾想,第三场败仗的消息就又来了! 不但来了,而且这一仗比前两仗输得还惨,不是骑兵突袭,而是在正面交战时,为辽军所败,甚至令原本保持比较完整编制的西军,也近乎覆灭! 这一下,征燕的北伐大军,真的可以说是全军尽墨,而大宋的河北门户,也因此洞开! 赵佶只觉得耳中嗡嗡鸣响,他身体摇摇晃晃,听得有人惊呼,有人奔来,然后他就向后栽倒下去。 四二七、归罪 此前从前方传来的战报里,童贯避重就轻,虽然承认失利退却,但对自己的损失一直没有详细的汇报,只是推说诸军纷乱,还陆续有人归营,不可统计。 他每次都会重点强调,西军编制尚在,军力受损不多一是证明自己还有能力挽回局面,二则是给西军诸将上眼药,暗讽他们当初不肯出力死战,而是先行退却,导致河北禁军与京师禁军受挫失利。 所以,无论是赵佶,还是高俅,或者是推说身体不适在家里躲着的蔡京,都以为北伐之事尚有挽回的余地,最不济,也不过是放弃周铨献出的那些州县,退回原来的边境,再多赔点钱,反正周铨不是取消了岁币嘛,重新拾回来就是。 可是童贯的第三败,却让这最不济都变得不可能了。 在两败之后,其实赵佶就知道,童贯不是合适的主帅,表面上他控制西军多年,结果西军诸将却仍然不听他的,他在京中势力盘根错节,但当败仗来临时京中禁军同样毫不犹豫地抛弃了他。 至于河北禁军,原本众人就没对这支部队寄予太大希望。 那时赵佶就想着以宿将种师道取代童贯,特别是在李邦彦提醒,郓王赵楷身居险境之后,他就想着,用童贯为兵马大元帅,坐镇大名府,以种师道为副帅,统领前线部队,如此既照顾了童贯的面子,又将他从他所不擅长的一线指挥上解脱出来。 可现在晚了。 “童贯……种师道……误国!” 在彻底昏迷之前,赵构咬牙切齿地说道,全然不顾童贯是逃跑,而种师道是阵亡。 他这一昏倒,艮丘最高峰上,跟着他一起的诸人顿时手忙脚乱起来,大伙都慌了,呼太医的呼太医,喊陛下的喊陛下,还有吓得瑟瑟发抖想要找地方躲起来的。 好一会儿,才听得一声怒喝:“你们这是乱什么!” 众人望去,却看到蔡京拄着拐杖,不怒自威,不知何时出现在此! 最近杨戬重病,所以一直伴随在赵佶身边的是李彦,他名字与李邦彦只差一个字,俩人却没有什么关系。这个太监,此前的名声都被梁师成、童贯、杨戬等所遮掩,但若细说起来,其余太监所做的每一种坏事,他也都没少做。 虽然每一种他都不是做得最多的那一个,却什么好处都没少过。 李彦在喊太医,见蔡京到了,顿时一惊,这老头儿在家装病,此时怎么出来了。 不仅是他,在场的高俅等人,也同是如此。 然后听得又有一声轻咳:“宫内不能乱。” 他们再回头,却看到梁师成站在树荫之中,面色平静,而赵佶不知什么时候,被他扶到了树荫下,正有小太监奉上蒲团,让赵佶坐下。 这位最近也是称身体不适,因为他与周铨关系比较近的缘故,颇受到赵佶的冷落,宫中都有传闻,说他圣眷已失。 可这时,他也出现了! 大伙不由东张西望,想看到另一位病了杨戬会不会出现,不过这次倒没有看到,这让众人松了口气:看来不是所有人都装病啊。 “封锁宫禁,许进不许出,高太尉,你速速出宫,与横班诸军在一处,莫在让人随意传递消息。”蔡京吩咐道。 “李彦,你盯好这里的内监宫女,若有人敢不奉令出艮岳一步,立刻打死!”梁师成同样吩咐道。 这二位只是俩句话,顿时让众人的魂又回了过来,不知不觉中,众人的慌乱都没有了。 蔡京与梁师成交换了一个眼色。 虽然二人有合作也有争斗,但他们都很明白一点,现在是他们出来收拾残局的时候了。 此前因为他们二人与周铨走得太近,所以受到赵佶的怀疑,赵佶冷落梁师成,而且还通过蔡攸来逼迫蔡京放弃权力。他二人面对这种情形,不得不暂时退让,但现在,收复失地的时候到了。 “你们这些废物,平时一个个满嘴都能摘星拿月,关键之时地,却都无半点用处!”梁师成骂了一声,然后指着一个宫使:“魏宏,你去传御医,不要说废话,只讲……嗯,官家多饮了几杯酒,有些头疼。” 那宫使是他的亲信,闻言会意,一溜烟就跑掉。 “宫中有梁公,老夫先去政事堂。”蔡京道。 梁师成点了点头,至少这一刻,他与蔡京是盟友。 蔡京出去的时候,看到有个武官打扮的人,一脸惶恐地呆在宫门前。他虽是老眼昏花,但记忆力还不错,看到此人正是折彦质。蔡京咧开嘴,无声地笑了一下,还向折彦质点了点头。 被传唤而来却又被拦在宫前的折彦质,见到蔡京向自己点头致意,顿时大礼拜下,心中更是惶恐。 一开始宫使来召他入宫奏对,分明很急切,怎么转眼间,又不让他进宫了,甚至连那个宫使,也被拦在宫门外。但在这同时,又不放人出去唯一一个出宫的人,就是蔡京。 对了,最近蔡太师不是说身体不适不能外出么,他怎么会出现在宫中? 他满心不解,不过片刻之后,宫内有人匆匆出来,对着宫使嘀咕了两声,那宫使神情微变,对折彦质道:“今日官家倦了,来日有空,再召汝问对,现在还请折朝请先回吧。” 折彦质如今以朝请郎身份在直秘阁参军事,原本被召,他知道是为河北之事,准备了扬扬洒洒一大堆内容,现在却被打发回转,失了一个在天子面前表现自己的机会。他心中有些惋惜,再加上感觉到宫中的异样,因此回去的途中,便有些失神。 直到有人拉住他的衣袖,他才回过神来:“赵公,你怎么在这里?” 拉住折彦质衣裳的人名为赵鼎,他与折彦质都是崇宁年间的进士,俩人向来认识,也颇有交情。只不过赵鼎如今为洛阳令,按理说应当呆在洛阳,却不知为何,此时来到了京师之中。 象他这般的守土官,等闲可是离不开职守。 “我落职了,回京待选。”赵鼎苦笑道。 “这怎么可能,你当洛阳令当得很好!” “你知道西京中的那群老人们,只要他们看不顺眼,自然就要挑来挑去,所以我落职了。”赵鼎对自己的遭遇倒没有什么抱怨,不过旋即他又道:“你方才失魂落魄,所为何事?” 折彦质正在苦恼,他知道赵鼎足智多谋,当下将自己今日的经历说了一遍,特别还提到蔡京之事。赵鼎初时也是啧啧称奇,但听得最后蔡京向折彦质点头致意时,他神色变了。 以蔡京的身份,折彦质算什么东西,哪怕背着个进士名头,可终究是武臣出身,蔡京能看他一眼就算是抬举,点头致意…… “不好,河北又有变故了!”赵鼎悚然道:“前方败绩的消息……恐怕比京中的传闻还要严重!” 国难思良将,国家如果没有面临危局,折家这样的将门世家,只会受排挤猜忌,哪里能轻易得到皇帝的赐见、宰相的致意? “而且,宫中恐有变故!”折彦质也不傻,若是前方真的大败,传入宫中,以当今官家那性子,宫里怎么不会发生点什么事情? 正是因为宫里有变故,所以原本很迫切地向他咨询的事情也取消了,也正是因为宫中有变故,所以长时间都未曾出面的蔡京,竟然会突然出现在宫中! “事关重大,我们也得做些准备才是。”赵鼎眼中闪动着奇光。 “我们能做些什么准备?”折彦质不以为然,他们二人一个位卑职低,另一个干脆落职,能有何为? “我们不能做,但有人可以……比如说,太子!” 赵鼎低声说道,折彦质心中一凛,看着赵鼎的神情,就有些不对。 赵家的皇帝,已经有好几位都是岁数不高就驾崩了,若是当今天子真有什么意外,太子和在外执掌兵权的郓王,谁先得到消息,谁就拥有优势! “如何才能接近太子?”折彦质旋即摇头:“我们见不到……” “我们见不到,但有人能见到,耿南仲,他是太子右庶子!” 折彦质怦然心动,通过耿南仲,联络上太子,若此事得成,他们就是大功臣,折家的富贵,他个人的前途,就又有数十年的保障。但旋即他又想到,若是不成呢? 赵鼎去职之后,眼前这事情,就成了他的一个机会,他会全力去抓住,可是自己要不要如此? 不等他做出决断,突然间,听得前方轰的一声响,紧接着,不知多少人,向着一个方向跑去。 看到这一幕,赵鼎顿足:“晚了!” 不过旋即他又是一愣:“那边是何处?” “却是东海商会的地方,那边总有热闹……不对,拦个人问一下!”折彦质反应慢些。 旋即他们就知道为什么了。 大宋连输三阵,前线惨败,三十万北伐大军,已经灰飞烟灭,连西军宿将种师道,都已经死在火炮之下! 对,死在火炮之下! 京中还在想着守住前线大败的秘密,想着挽回一点,可是有人已经急着推卸责任,要将前线失利归罪于火炮,然后…… 归罪于将火炮“送”给辽人的周铨!未完待续。 ... 四二八、奉承 童贯现在与辽国皇帝耶律延禧有了一个共同点,就是夜晚睡不着觉。 自从第二次失利之后,他就一直在琢磨一个重大问题:如何推卸责任。 原本西军是最好的推卸责任对象,西军诸将跋扈不敬不听指挥,其中种师道自恃宿将,更是遇敌先退,正合背这个黑锅,童贯还可以乘机将西军中对他阳奉阴违的将门世家都拔除干净,这也是赵佶暗中的意思——夏贼既然已经被赶跑,朝廷就不需要一支由将门控制的西军了。 虽然赵佶没有明说,可是童贯惯会揣摩,一个皇帝的合格奴婢,必须学会揣摩上意,如果做不到这一点,他就离被淘汰不远了,就象朱勔那样。 但种师道死了,一个死人,可以承担责任,却承担不了所有责任。 那么……就只有另一个活人可以帮着分担一点了,虽然童贯其实极不愿意,他甚至愿意对上西军将门这样的庞然大物,也不愿意对上那个才二十余岁的年轻人。 “但怎么办呢,现在我只有这一个方法,才可以拖延一些时间,不能争取到足够的时间,我就没有足够的功劳脱罪。那一位那里……他最看重的是利益,反而不在乎虚名,到时我拿出足够的利益给他就是!” 一边在心里暗暗嘀咕,另一边,童贯轻轻拍了拍某人的肩膀,和声和气地道:“事关重大,不仅是我的身家性命,你这么多年来的志向抱负,也尽在其上,你……” “元帅放心,我定然会联络上金人,金人就在锦州外,离这里不远,我熟悉各种小道,快则三五日,慢则十日,便能将消息送到。到了之后,我必然会说服他们!”在他面前的人,高大健壮,一脸坚毅,正是周铨曾经见过的马植。 “对,对,就是这样,有你这样的忠臣,何愁功业不成呢!”童贯大喜,但随即犹豫了一下:“不过……嗯,金人那边,金银布帛上,你口可以松一些,二百万贯以下,你可以随意作主!但是疆土,一定要要来,争取……能以长城为界!” 马植听懂了他的暗示,所谓争取以长城为界,也就是说若不成,长城都可以放弃,可是放弃了长城,收复燕云又有什么意义,无非是将一个“人质”塞在了敌人的兵锋之下罢了。他欲言又止,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他已经搭上童贯的线,回不得头了。 望着马植毅然远去,童结松了口气,脸上浮起满意的笑容,这恐怕是近来他的第一次笑了。 此时京师之中,自己派回去的人已经开始传递败阵消息了吧。 嗯,接下来还有一件事情,也不知自己的孙儿童渐,是否能够按照自己书信上的安排去做。 童渐被他打发到了大名府,在郓王赵楷的身边效力。 这段时间里,赵楷可谓风光无比,在他身边,围绕着不知多少勋贵、达官家的子弟。这都是送到他身边来镀金的,伐辽复燕这是多大的功劳,大伙只要能够蹭上一星半点,接下来这一辈子便都有光彩了。 原本这些勋贵达官是最会投机,在储君之争中,他们骑墙观望,对赵桓或者赵楷都是一视同仁,两不得罪。但伐辽的大幕展开之后,事情就有变化了,这种变化在赵楷被任命为兵马大元帅时达到第一个顶峰,在他抵达大名府后成了第二个顶峰。 这种被众星环伺的感觉,让赵楷非常高兴,也让他越发对储位渴望起来。 仅仅是兵马大元帅,都已经如此风光,若是到了九五至尊之位,那会是何等风景? “王黼,前方有没有消息传来,童贯不是十多天前就开始进逼燕京么?” 不过这时,还有一个小小的遗憾,就是连续十余天,赵楷都没有收到前方的任何消息。 王黼嘿嘿干笑了两声:“军情机密,若非有决定性的胜利,想来童贯也不会向这边传递消息。” 这几天,他都是用如此方法来搪塞。赵楷虽然聪明,可生长于深宫之中,对实务并不了解,因此也能胡弄过去。但王黼却知道,前面肯定是出了什么问题,否则情况不会这样。 说来可笑,身为天下兵马大元帅、伐辽总管的赵楷,离前线并不算太远,却在十余天后,连童贯第一次败阵的消息都没有收到。 这当然是童贯有意对后方封锁消息的结果,败敌或许童贯不拿手,可是瞒骗“自己人”,他一向很拿手。 但是到今日,赵楷也意识到不对,不仅童贯不派人来禀报前线战况,就是他派出去“慰问”前线将士的使者,也一个都没有回来。 “王黼,你实话实说,前方是不是出现了什么意外?”他沉声问道。 “前方……或许会有点意外吧,不过我大宋三十万大军,辽国虚弱至极,哪怕有点意外,也改不了辽国败亡的命运,大王只管放心。”王黼也顾不得掩饰,有些焦躁地望了北方一眼,他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到现在也没有回来。 他停了一下,看了看围在赵楷身边正接过话茬满口谀辞的人们,然后微微怔了一下:“大王,若想知道前方的消息,可唤童渐来,童渐……或许与童贯有联系!” 童渐不在! 赵楷驻在大名府,头几天还是做出了与军士同甘共苦的模样,宿在军营之中,但几天之后,他就受不得这苦了,军营的榻太硬,营帐不够挡风,军中规矩太多,还有不能携美人在军中酒宴……故此现在赵楷是住在大名府中一户人家宅邸中。这些日子,童渐每天老早就会来此,与别的前来镀金者一起奉承赵楷,可是今天,童渐却是不在! 也是奉承的人太多,少一个没有谁会注意。想到这里,王黼有些懊恼,若是蔡京,只怕第一时间就会注意到这个细节了。 赵楷听得王黼的话,也转着脖子看了看自己周围。 他比王黼想象得还聪明,但同时,他比王黼想象的还要缺乏城府。发觉童渐不在,赵楷跳将起来,又惊又怒:“前方有变,前方有变!” 然后,他立刻下令,派人去童渐住处。 住处没人。 此时的童渐已经出了大名府,正在纵马狂奔,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到应天府,然后再更短的时间内问出周铨的所在。 身为童贯之孙,哪怕未必真有童家血脉,但童渐还是养尊处优惯了,这种纵马狂奔的情形,实在不适合他。 但他不得不如此,祖父童贯的信中非常严厉,要他再最短时间内找到周铨,然后…… “跪于其门,负荆请罪,不得宽宥,勿回见我!” 童贯很清楚,自己派人回京,将前线失利的原因归罪于周铨的大炮,这也就意味着狠狠得罪了周铨。不过他不怕,他觉得按周铨此前的行为习惯,只要付出足够的利益,应当还可以让周铨同意此事。 无非就是损失些名声罢了,周铨只要再将之推给下面的人,承认一个不痛不痒的失察之过,事情就完美解决,至于前线数十万将士惨败死亡的真正原因,不会有人真心关注的,就连他们的亲人,可能也在得到抚恤之后,很快就将此事淡忘。 童渐就是他派来和周铨谈判的,同时也是向周铨表示他的诚意。 童贯深信,周铨是个聪明人,知道他的意思。 大名府中,赵楷已经得到了童渐离开的消息,底下人办事很妥当,不但知道童渐离开,还知道童渐是接到了一封密信之后,神情大变,于两个时辰之前突然出城,带的随从不多,但带了不少匹马,分明是准备一路轮骑,要赶往某个地方。 赵楷此时完全无心去欣赏底下人的细致,他的心里满是惊恐。 那封密信,肯定是童贯派人送来的,是什么样的消息能让童渐吓得来不及向他禀报就离开大名府? 前线出问题了,而且是大问题,很有可能就是一场惨败,甚至……辽军反攻入了大宋境内,离大名府不远,所以童渐吓得逃跑了! 擅于绘画的人,联想能力总是比较丰富的,赵楷不但猜出了真相,而且猜得比真相还要多出那么一些。就是这多出了的这些,让赵楷怕了。 不仅是让他怕了,赶来奉承他的那些投机者们,同样不傻,于是第一时间,冲往京师和北方的信使、探子,都将大名府的城门都堵住。 而且无需要吩咐,众人就开始各自准备行囊,以备万一。 赵楷还在焦急地等,毕竟他是大元帅,离开军营住在城里没有关系,可离开驻地,就需要理由。 半个时辰之后,他身边的奉承者少了四分之一。 一个时辰之后,少了一半。 两个时辰之后,赵楷身边,就只剩余一个魂不守舍的王黼。 “究竟……出什么事了?”赵楷喃喃自语,就在一日前,他还自信满满地勾勒当他成为太子之后要怎么做,成为皇帝后又要怎么做,可现在,他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急促的马蹄声将他从呆愣中惊醒,然后,他们看到了狂奔而来的探子,不只一个,是几十个。 随着这些探子回来的,还有前方惨败,童贯三十万大军灰飞烟灭的消息。 “回军营,回军营!”得知此消息之后,赵楷声嘶力竭地大喊,但整个人,却软绵绵地瘫在地上,半点气力都没有了。 四二九、祸国殃民 “现在孤那位王弟的心情,一定很好吧。” 若说大败的消息传来,有谁在第一时间感到的是高兴而不是惊讶,那定然是太子赵桓。 身为太子,想要出宫很不容易,甚至得到宫外的消息都要经过筛选,因此,他是在赵佶昏迷、宫中混乱时,才得到消息的。 太子所在的东宫,虽然属于皇宫,不过因为赵佶更喜欢呆在艮岳,所以他反而距离赵佶比较远。赵佶对他说不上心生厌恶,至少也谈不上喜欢,父子情谊,只存于表面。 赵桓一直嫉妒自己的弟弟赵楷,嫉妒他多才多艺,嫉妒他长得更象父亲,嫉妒他更得父亲欢喜。当赵楷威胁到他的太子之位时,这种嫉妒就变成了憎恨,而赵楷身为兵马大元帅前往大名府坐镇时,憎恨甚至变成了恐慌,让他顾不得此前一直厌恶周铨,派出李邦彦向周铨求援。 “李卿,你怎么不说话?”赵桓向李邦彦问道。 在所有人都看着赵佶和赵楷的时候,李邦彦却出现在东宫之中。 外边的消息,就是他带来的,此时他满脸也是喜色:“臣是在想,周铨说让殿下放心,莫非他早就料到会这样?” “此前他不是说北伐必难成功么?”赵桓也有些惊讶。 “当时他确实这样说,还指使应天书院的博士宗泽连上六七道奏章,但朝中公议,觉得他只是不愤别人抢去平辽复燕的功劳,故意在危言耸听,谁都想不到,周铨凭着一万多人就可以横行燕云,杀得耶律淳十余万大军龟缩不出,童贯带着三十万大军,却会吃这样一场惨败,莫非童贯领兵真的这么差,那他在西军时,又是如何成功的……” 李邦彦说得都有些乱,不过赵桓明白他的意思,就是惊骇周铨料事如神。 赵桓细细一想,顿时也哆嗦起来:“这岂不意味着,周铨……只要给他两万精兵,他就天下无敌?该死,朝廷如何养出这样的,这样的食人猛虎!” 周铨带兵厉害,朝廷感到的不是欢喜,而是恐惧。 大宋一朝,从头到尾对武人就充满歧视和猜忌,当这种歧视和猜忌成为习惯之后,就连武人自己也瞧不起自己,一些将门子弟,如折彦质,想方设法也要弄个进士出身,为的就是摆脱武人出身。 这种态度,根深蒂固,此时全都集中在周铨身上了。 李邦彦很想说一声,周铨并不算纯粹的武人,但一想到周铨的出身,再想到不是纯粹武人的周铨比纯粹武人更可怕,于是很明智地闭上了嘴。 要当皇帝的宠信之臣,无论面对的是现在的皇帝,还是面对未来的皇帝,都要学会及时闭嘴。 “不过……不过现在他还有用,若是局势真不可收拾,还需要他出来……若是局势稳定下来……”赵桓把自己代入到了皇帝的角色之中,喃喃自语,但旋即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他看了李邦彦一眼,李邦彦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 要当宠臣,除了要学会闭嘴,还要学会当聋子。 “你暗中派人去拜谢周郡公,替我送上一份厚礼。”赵桓道。 “是……” 李邦彦才应了一声,突然听得外头脚步声匆匆,紧接着,耿南仲带着两个人出现。 那俩人看到李邦彦,脚下都是一停,李邦彦也是眉头微张。 “你怎么在此,非是东宫属官,速速出去!”耿南仲冲着李邦彦喝斥,神色间非常不高兴。 他早就知道李邦彦暗中投靠了赵桓,他心中对此甚是不满,只不过此前都隐忍住,今日却突然发作起来。 李邦彦看了赵桓一眼,赵桓向他使了个眼色,李邦彦拱手而出,听得身后耿南仲还是提醒赵桓,莫要理睬他这样的幸进小人。 李邦彦冷冷一笑,同时暗自得意,自己还是有先见之明。赵楷往死里得罪了周铨,身边又有王黼这样强劲的竞争对手,太子身边,却只有耿南仲这种纸上谈兵之辈,现在不急,以后略施小计,就可以将之从太子身边赶走。 直到跟随耿南仲来的两人咳了好几声,耿南仲才回过神,意识到自己没有分清轻重缓急。 不过对耿南仲来说,确保太子对他本人的信任才是最重要的事情,这样将来太子登基,他才有可能坐上今日蔡京的位置,至于正儿八经的国家大事……与他何干? “殿下,宫中有变!”他压低声音道:“这二位,一个是前洛阳令……” “前洛阳令赵鼎,还有直秘阁参军事折彦质。”赵桓微笑起来:“二卿我都曾经见过。” 赵鼎与折彦质没有想到赵桓竟然能叫得出他们的名字和说出他们的官职来,两人都感动得下拜,那边耿南仲神情却是微微一动。 “宫中怎么有变?”赵桓又问道。 当下折彦质将自己奉命奏对结果又被晾了的事情说了一遍,赵鼎又说了京中传闻北伐大军尽毁于火炮之下的事情,这一次,赵桓也无法淡定了:“这……这岂不是说,周铨与辽贼,周铨与辽贼勾搭在一起了!” “臣早就说过,周贼绝非好人,祸国殃民,此人之谓也,难怪此前他一直都在叫嚷,说朝廷北伐必败,此人……” “朝廷北伐不败,孤就不是太子了。”赵桓心中暗暗说了一声,但面上却是连连点头,似乎对耿南仲的话深有同感。 “殿下,如今就是机会,官家肯定是被此消息气得身体不适,殿下可以立刻上书,请求诛周铨以谢天下,只要殿下登高一呼,天下官民,必然……” “童贯之败,与周铨无关!”实在听不下去了,折彦质开口道:“此时若去深究此事,恐怕逼反周铨!” 耿南仲没有想到,他带到赵桓面前的折彦质竟然会反对他的意见,当时就有些愣。 旁边赵鼎微微摇头,不过他开口道:“朝廷危难之际,当是先过眼前之困为好。” “童贯败于火炮,怎么说与周铨无关,辽人的火炮,就是周铨提供,此贼私娶辽女,暗供火炮,逆悖之心……” “朝廷也有火炮,就在童贯军中,童贯初战失利是夜战,仓促退军之时,很有可能将火炮遗失给了辽人。另外,朝廷既然能仿制火炮,辽虽不如大宋,但也是当世大国,岂会仿制不出火炮?周铨与辽相萧奉先难以两立,怎么会太阿倒执,将火炮这样的利器送到对方手中!耿庶子虽是博学之士,但不知军务,不可向殿下乱献计策!” 折彦质终究是出自将门,听得耿南仲在那胡说八道,实在受不了,当下将心里堆着的话全部说了出来。赵鼎听得只能苦笑,这番话,肯定是将耿南仲得罪狠了。 耿南仲瞠目结舌,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道:“可外头都是如此传说……” “百姓传闻,不过是别有用心人推波助澜罢了,右庶子可知战争债券之事,原本值二百万贯的战争债券,此前被暴抬到七百万贯,这是许多人的身家性命,如今北伐失败,这几百万贯钱血本无归,总得想法子捞回来些。若是能归罪于周铨,那么东海商会就要承担部分责任,或许可以担下这几百万贯来。反正对周铨来说,几百万贯,算不得什么!”赵鼎道。 耿南仲根本没有想到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听得此语,顿时又愣了。 赵桓暗叹了一声,右庶子学问是很大的,为人也很方正,但是心机之上,就有些不足。不过他旋即精神一振,此时赵鼎、折彦质二人通过耿南仲来寻他,分明就是来助他的。 有此二人,再加上李邦彦,就有足够智慧的人给自己出谋划策了。 “二位有何教我!”他沉声问道。 “殿下此时要务,不在外而在内,当去求见官家,若官家无事,殿下可请官家出内库之钱,补战争债券之缺,同时安抚周铨,将京中传闻直说与他,告诉他朝廷不信这等传言,令其勿要挂怀。”赵鼎说道。 “最好请周铨去武清,只要他在武清,辽人必不敢大举南犯,如此不需调动太多军士,亦不必惹得北境汹汹……甚至只须放出风声,朝廷有意以周铨取代童贯,率援军北上伐辽,便足以令辽人止步求和了!”折彦质补充道。 赵桓大失所望,不过他还是稍稍提示了一句:“若是官家……官家体有不适呢?” 赵鼎与折彦质对望了一眼,觉得太子的这个问题莫名其妙。 若是赵佶身体真有不适,太子理当监国,这还要问什么? 他们却不知,此时赵桓心中,希望有人说出,无论赵佶身体适还是不适,在此大败之际,都当退位,让他这个太子提前登基,至少要追究郓王赵楷的责任,不说废赵楷为庶人,也要将之圈禁起来! 赵桓真有发动宫廷政变的念头,只是他也自知,自己实力不足,他也不敢孤注一掷,因此希望有别人提出,别人执行,然后他负责登基当皇帝就行。 等了好一会儿,赵鼎与折彦质都没有继续说什么,赵桓有些失落,他还待进一步提示,却听得外边有急匆匆的脚步声来,紧接着,又有人道:“官家召太子入艮岳觐见!” 赵桓猛然一哆嗦! 四三零、第一把火 在艮岳大门前等着赵桓的是梁师成。 一见到赵桓进来,梁师成弯了弯腰,拱手行礼:“奴婢见过殿下,殿下且随奴婢来。” 赵桓板着脸,默不作声跟着他,俩人经过重重门禁,越是往里,戒备越是森严,看得赵桓心中突突直跳,但此时此刻,他只能强自镇定。 待走到通往艮岳峰顶的曲折道路上时,梁师成突然停住脚步,回头低声对赵桓道:“殿下安心,官家身体无恙,只是有些急怒。” “嗯。” “方才官家召折彦质奏对,不过因为急怒之事,让折彦质先回去了,听闻折彦质去寻了殿下?” 冷汗从赵桓的背上冒了出来,他含糊地说了句话,但连他自己,都不知自己在说什么。 他不明白梁师成的意思,却知道,在天子有恙的情形下,太子私结外臣,这绝对是一个罪名。 “此事官家还不知晓。”梁师成却给了他一个善意的笑:“奴婢怕他太过操心,一些小事就不敢拿来打扰。” “梁公做得对,作得对……”赵桓松了口气,喃喃地说道。 然后他猛然精神一振,满眼都是兴奋。 梁师成在向他表态! 他的弟弟赵楷身边聚集了太多人,童贯、王黼、李彦、蔡攸、高俅……这些赵佶的亲信,揣摩上意,几乎全部公开支持赵楷,在他们的努力下,朝中大臣们也颇多向赵楷靠拢,而他身边只有耿南仲等东宫属官,再加上一个偷偷投靠过来的李邦彦。 现在梁师成在向他表示善意,这也意味着父皇身边重要人物中,终于又有一位看好他了。 他向着梁师成点头微笑了一下,然后凝神,恢复了平时的严肃与不苟言笑。 “周铨……” 赵桓同样不傻,他知道此前梁师成中立的原因:赵楷势大。同样他也知道现在对方投靠过来的原因,别人还在为伐辽惨败之事寻找原因的时候,梁师成已经看到,因此一役,赵楷想要取代他太子位置的可能性大大降低了。 而这一切,周铨在数月之前就已经料到了。 不管辽人的火炮是不是周铨提供,他能算出宋军必败,要么就是当世名将,要么就是……和那些据说能预测未来的道人一样。 艮岳峰下有一座暖阁,赵佶现在就躺在暖阁之中,壁炉里的炉火,将屋内烘得暖洋洋的,又不虞闭气,他半倚在枕榻之上,只觉得身心俱疲。 当太子出现在面前时,赵佶几乎本能地转过身去,留了个背影给儿子。 问安,答话,一丝不苟,但赵佶就是不喜欢这种一丝不苟。 原本赵桓是想要把赵鼎、折彦质的建议说出来的,可是梁师成的表态,让他又改变了主意。 不可授周铨以更多了,无论是权力还是声望。而且耿南仲等东宫属官,不是反复教导过他,只要以孝事父,事情便有转机么。 “皇儿就和朕一起宿在暖阁之中吧……”见他没有说别的事情,赵佶吩咐道。 赵桓最初是欢喜,然后才意识到,自己被软禁在父皇的面前了。 打发赵桓下去之后,赵佶转过身来,看着屋子里只剩余梁师成一人,他沉重地叹了口气:“梁师成,现今该如何收场?” 梁师成不明白他的意思,愣了一下。 “朕准备多年的北伐,竟然成了一场闹剧,原本国中诸多隐患,朕皆欲借北伐之机,一举消除,但此战失利,大宋虚实,尽为人知矣!”赵佶很是苦恼。 他最受不得的还是面子上的损失。 “官家放心,不过是小挫罢了,童贯收拢败军,总得还有十余万人,我大宋地大物博,国力丰阜,再募勇壮就是……” “你不明白,朕所倚仗者,不过西军,如今西军亦不堪战,朕还能指望什么,莫非是高俅练出来的那些花架子?或者是江南那些弱兵?” 说到这,赵佶又是一声长叹,梁师成嘴角微微一动。 其实还是有一支强军的,周铨的部队,但那是周铨的私兵,并非朝廷兵马。 “大宋就象是个貌似健壮的男子,只要一处生病,那么到处都会有病,梁师成,你看着吧,接下来……接下来的日子难熬了!” 梁师成不敢说什么。 “你也下去吧,外头有什么事情,及时禀报予我!”赵佶道。 梁师成依言而退,但没有多久,他匆匆赶来,神情大变:“官家,官家,京中……出事了!” 赵佶刚刚有了点睡意,闻言一惊,他翻身而起:“出什么事情,快说,快说!” “百姓,百姓砸了东海商会!” 赵佶心里的隐忧终于完全爆发出来,他再度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倒了下去。 砸东海商会不算什么,惹怒了周铨,对于现在的大宋来说,才是真正的麻烦! 事情其实并不复杂,在得知伐燕失利之后,整个京城中的百姓都陷入恐慌之中,他们此时怕的倒不是辽人打过来——燕云之地远在两千里之外,大宋又国力强盛,他们根本不担心这个。 大伙担心的都是战争债券的事情。 那些花高价从别人手中买战争债券者,那些囤积了巨量战争债券想要更高利益者,这个时候都要哭了。前几天还值几百万贯的战争债券,现在可能再无价值,如何能不让众人担心。 于是他们就赶往天水商会大楼。 天水商会大楼就在东海商会第一百货的对面,建成的时间并不长,不过比东海商会还要高。越来越多的人聚拢在这里,等着天水商会的管事们出来,结果大门始终紧锁,让这些手握战争债券的东京市民,更加焦躁不安。 人一多,口便杂。 在天水商会对面,东海商会的人虽有戒备,却也只是在看热闹,毕竟此事与东海商会无关,承发战争债券的是天水商会。 东海商会甚至还有点幸灾乐祸,这几年两家商会的竞争开始大于合作,天水商会倚仗皇族身份,吃相有些难看,就是赵有章,现在不但压制不住自己那些贪婪的宗亲们,他自己也有点自我膨胀。 然后种师道被火炮击杀、西军覆灭的消息传了过来,此时谁都知道,最后一丝希望也没有了,几百万贯的战争债券彻底变成了废纸。 “火炮,是周铨,是周铨干的,此事当由东海公负责!” 杂在人群之中,有天水商会的人,原本是来观望的,但他们得到了上头的指令,顿时开始嚷嚷起来。 从赵佶那儿碰了个钉子的赵俣,终究还是不舍得几百万贯的损失,所以当他发现机会的时候,就想到了祸水东移的主意。 反正最后收尾的是赵佶与周铨,闹成什么事情,他都不怕。 最初一两个人嚷嚷时,百姓还没有什么,可夹在百姓当中的无赖地痞却想到了东海商会第一百货的那些货物。 “去寻东海商会,要他们给个说法!” “对,对,要他们给个说法!”不愿意受到损失的百姓,便将东海商会的说法当成了最后的稻草。 东海商会就在跟对面,相距并不远,他们拥向东海商会。 对东海商会的人来说,此事根本与他们无关,当初上头就传来命令,要求他们不得介入战争债券,甚至禁止他们购买,因此百姓转来时,他们当然理直气壮地予以拒绝。 双方发生争执,争执很快升级,总有些无赖喜欢混乱,唯有混乱,他们才能浑水摸鱼。在他们的挑唆带动下,愤怒的百姓开始冲击商会,见情形不对,商会已经启动预案,所有人员开始撤离,失去约束之后,这些百姓变得更加狂乱,他们干脆开始打砸抢,甚至还放了一把火,将东海商会的大楼都烧了起来。 政事堂里,蔡京听到这个消息时,把自己的胡须都揪下了一把,他原本昏花的老眼里,现在却闪动着慑人的寒光:“是谁带的头?” “这个……许多人一起,寻不着带头的……”开封府尹聂昌战战兢兢地道。 “那你就是带头的,用你全家,不,全族去平息周铨之怒吧!”蔡京毫不犹豫地道。 聂昌哆嗦了一下,险些哭出来。 “下官,下官这就去彻查,一定要彻查……” “你只有三天时间,三天之后,朝廷的宣慰使,就要出发赶往应天府……但愿周铨到时还在那儿,否则宣慰使就得去海州,哪怕赶到济州岛去,也一定要见到周铨!”蔡京冷冰冰地道。 聂昌抹着汗,快步从政事堂跑开。 回到自己的衙门中,他把当班不当班的属吏、差役都召了来:“事关重大,东海商会被砸被焚之事,定然会激怒东海公,若是不能拿住为首者,我就拿你们去平息东海公之怒!” 底下的属吏与差役们面面相觑,不待他们出声,聂昌拿着砚台往桌案上狠狠一砸:“你们只有两天时间,两天之后,朝廷宣慰使出发,要么带着那些教唆挑头者的脑袋,要么带着你们的脑袋,快去办事!” 于是这些差役属吏们又作鸟兽散。 聂昌抹了抹额头的汗水,都已经冬天了,却依然这么热……这个开封府的位置,果然难坐。他心中暗暗发誓,此次事了之后,哪怕告老致仕,也不再坐在这个位置上了。 四三一、第二把火 “小人因利而结党,利存则聚,利尽则散,朝中群小,便是明证。昔时王安石与吕惠卿,以利合而因利散,今时六贼,亦是如此。童贯与周铨,当初使辽之时,情好如蜜,童贯之孙,乃是东海商会所谓十三柱之一,如今因利尽而分道扬镳……” 文维申滔滔不绝,在他面前几个少年背后坐正,他目光扫过,看到大多数少年都是迷迷糊糊,不由叹了口气,目光落在了一角布帘之后。 那布帘之后是蔡瀛,蔡洁生之女,这年许来,小姑娘成长得很快,为了男女之别,她虽然也在听文维申讲课,却独坐一间。 文维申一直觉得,与新党——他固执地认为,周铨也是新党的一员——最重要的战斗,并不是眼前,而是未来。特别是在听说周铨于龙川别院设学堂,在济州同样也设学堂之后,他更是坚持如此。他与被送到日本去“教化”日本人的二程弟子们时常有联系,这些人经过济州,因此对济州的学堂相当佩服,唯一让他们遗憾的是,二程学说在这学堂中却没有发挥的余地。 甚至连将二程之说添作课余教材都做不到,两学堂的图书馆里,都没有这类文章存在的余地。 可惜的是,哪怕他选择了许多家世清白天资不凡的孩童,教了几年也没有教出什么人物来。他只能以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来安慰自己,同时恐惧于有朝一日,自己也没有精力做这事情时,这一事业就此荒废。 唯一有希望的,反倒是坐在布帘后的那个女子…… 文维申正在想着,突然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有人闯进来,喜形于:“老爷,老爷,京中最新消息,朝廷在燕京大败,西军种师道阵殁,这一场惨败,得有人负责!” 如今朝廷新党当道,负责的人,当然得是新党之人,这也意味着,蛰伏已久的旧党之人,有了一个机会! 文维申捋须咧嘴,正要大笑,突然又见一人冲了进来:“据说燕京之败,乃是周铨里通外国,京中百姓,已经砸了他的东海商会!” 东海商会并不是周铨的,成立之时,有十三家股东,被称为十三柱石,周铨只是其中之一。不过在民间,提到东海商会,大伙想起的就是周铨,而非别人。 这个消息更好! “京师义民,终究有血未冷者!如我所言,小人以利合,如今利尽,这些小人群丑,必然会自相攻讦,等着看,他们覆灭之际,已在眼前了……” 他说到这里,神情又是一动,向着仆人下令道:“来人,替我备好行囊,我要上京!” “上京?”正在听他“讲课”的童子们都发出欢呼一般的声音。 他要是上京,岂不就是意味着大伙都可以放假了? “都去,都去,老夫要带你们去看看,这一幕大戏如何开场又如何收场!”文维申有些得意:“当然,也免得耽误了你们的学业。” “哦……”于是众童子们又失望地叹了口气。 京城已经是风雨聚集之地,有人傻乎乎要往京城里赶,也有迫不及待地要从京城这是非之地里离开。 蔡行伸出头来,四处望了望,没有看到人,他回头招了招手:“快,快!” 十一二个小厮,每个都拎着箱子,弯着身小跑着从蔡行身后的侧门里出来,在侧门外,早停着几辆马车,小厮们将箱子全都放在了马车上。 蔡行骂了一声,还踢了一个动作迟缓的小厮一脚,然后舒了口气。 他不舍得离开京师,但是,对于蔡攸府却是片刻都不想呆了。 当初在祖父与父亲之间,他选择了父亲,好在他还留了个心眼,派人给周铨送了封私信,说了自己的无奈,没有直讲蔡攸逼他与周铨分道扬镳,但也有所暗示。 在前方惨败之后,百姓们想的是如何挽回一点损失,蔡攸想的却是自己投注失败,会不会面临一场清洗。这让蔡攸心情非常不好,不仅仅是因为大宋的失利,更是因为赵楷再难取代太子。 他很清楚,投机失败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更让他难以释怀的是,他做出这种投机,当初可是逆父命而弃子谏做出的决定,他的父亲,甚至他那个整日花天酒地不知稼穑的儿子蔡行,都不看好他的选择。 这让蔡攸这几日心情非常不好,在家中常拿蔡行出气,蔡行可谓动则得咎。这等情形之下,又听到东海商会被焚的消息,蔡行闻说之后,再也忍不住了。 他要跑! 终于把自己最爱的东西都带上了车,蔡行松了口气,有点遗憾的是,他的娇妻美妾还只能先留在府中。他自己正要上车,突然间听得身后咳了一声,他转头一望,便看到蔡攸阴沉着脸。 “爹……爹爹!” 蔡行吓得大跳,骇然行礼,同时暗暗咒骂,肯定是自己的小厮中有人向父亲告密,否则父亲怎么会发觉? “你这是要去哪儿?”蔡攸沉声问道。 “去……去徐州,去海州,或者去济州,总之,周铨在哪儿,儿子就去哪儿!”蔡行这次是铁了心,哪怕被父亲批评忤逆,也一定要离开。 出乎他意料,蔡攸却没有立刻责怪他,只是又沉闷地哼了一声,然后道:“你不去你祖父那里,为何去周铨那儿?” “祖父和爹爹都不了解周铨,我们都明白,所谓火炮送给辽国之事,是童贯搞出来的,然后宗室那群蠢货想要赖掉战争债券,顺水准舟便……不,是推波助澜,让百姓……不,无知暴民烧了东海商会,你们可能觉得此事可大可小,不过我却知道,这事情小不了,你们等着,周铨的报复,周铨的报复……” 蔡行说着说着,目光就发直,指着蔡攸,神情有些异样。 蔡攸回头一望,只见自己身后,京城的某个位置,滚滚浓烟冲天而起,似乎又起火了。 “我为什么要说……又字?”蔡攸心里突的一跳,再仔细分辨位置。 “童贯家……那是童贯家,周铨将童贯家给烧了!”蔡行大叫道。 童贯的孙子童渐也是他们这伙纨绔成员,东海商会十三柱石之一,对那里,蔡行不陌生,就是蔡攸,也受过童贯邀请,去参观过他那美伦美焕的豪宅。 但此刻,豪宅四处都是火。 原本以童宅中的人口,再加上京城中的巡铺,火势应该很好控制才是,可是童家的人哭喊着往外跑,军巡铺子的士兵虽然人到了,却没有一个人敢救火。 因为在童家大门前,一面旗帜在那里,上面有个“周”字。 这是东海郡公周铨的旗帜,当初周铨烧了朱勔的宅院,还没有打出这面旗帜,可现在,他敢在京师里打着这面旗烧人宅,却不虞军巡铺子来救火了。 火光之中,那周字大旗迎风摇摆,这是示威! 看到这面旗帜、明白这其中含义的人,都不由瑟瑟发抖。 在场擎着这面旗帜的是东海商会的十余人,他们就这样擎旗,看着童贯的这座府邸被烧,在火势不可控制之后,他们擎着旗,乘车离开。 大摇大摆毫不遮掩。 越是如此,人们就越能感应到,这背后的愤怒。 他们一行的第二个目标,直接到了东海商会的大楼——现在只剩余烧抢之后的残遗了,就当人们以为此地是他们的终点时,他们却又是一拐。 目标是天水商会大楼! 二十余人,擎旗立起,然后从车上取出各种引火之物,开始逼向天水商会大楼。 天水商会自然也有人在,还有不少护卫,见此情形,一个个迎上来,想要将他们挡住。 “今日我们只来纵火,不想杀人。”这二十余人中,为首的杜狗儿走了出来,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所有人听到:“但如果放不了火,那说不得就要杀几个人了,杀不了你们,就杀我们自己!” 此话一出,那些护卫顿时退缩。 没有人怀疑杜狗儿他们能否做到这一点,虽然这里只有二十余人,在他们背后,却是周铨,以一万五千之众,大败辽人十余万大军的周铨。 而被周铨大破的辽人,转眼又大破了大宋三十万大军。 若无对比,京城中的人,无论是王公大臣还是平民百姓,还不知周铨的厉害,到得此时,哪个还不知晓! “你……你们敢,你们敢烧,这里是天水商会,宗室产业,你们敢动一下试试!” 护卫们连连后退,缩在他们之后的管事不得不出来了,有人喝斥道。 “为何来烧天水商会,你们心知肚明,东海商会能被烧,天水商会就也能被烧,今日若有人来阻挠……比如说,开封府要来阻挠,那么连开封府衙都一起烧掉!”杜狗儿得意洋洋,不过却不是对着那管事,而是对匆匆赶来的大批差役。 那些差役苦着脸,若非职责所在,哪个愿意来此,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何必如此!”在差役后方,一顶官轿之前,聂昌看着眼前的董长青,苦笑着说道。 “定然要如此,若非这样,周郡公背国罪名,如何能洗脱?”董长青神淡然:“你我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一次,周郡公,他是真怒了!” “真怒……真怒了?”聂昌颤声道。 “对,就象你想的那样,这一次,朝廷不给周郡公一个说法,他就自己来讨说法了,你可以把我这话,原样禀报给官家。”董长青道。...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四三二、第三把火 “这火,这火烧不得啊!” 聂昌也没有拦住纵火的队伍,他宁可不要头顶的乌纱帽,也不愿意背负“逼反”周铨的罪名。 前者不过是退职回家啃山芋罢了,后者则是抄家灭门掉脑袋,孰轻孰重,轻易可分。 现在拦在杜狗儿前的,已经没有了差役,却是赵有章。 大约是这几天借酒销愁的缘故,赵有章跑来时,衣冠不整,身上还带有酒气。 他也是东海商会十三柱石之一,因此对杜狗儿等人不陌生,此时拦在众人面前,还是有点底气的。 “这倒奇了,为何烧不得呢,赵小侯爷,周郡公也有一句话要小人带给你呢。” “什、什么话?” “他说呀,有人可以决定第一把火何时放,却决定不了最后一把火何时放……”杜狗儿仍然是那副满不在乎地模样。 赵有章嘴巴动了动,想要辩解,却又不敢。 杜狗儿斜睨了他一眼,一位宗室子弟,在自己面前战战兢兢,让他甚是兴奋。他伸手将赵有章扒拉开来,阴阳怪气地说道:“泥人还有三分土脾气,小侯爷,你们欺人太甚了,什么屎盆子都敢往我家郡公头上扣,莫非以为我家郡公只杀得辽国金国的大将,就杀不得大宋的贪官奸臣么?” 杜狗儿此话出来,周围听到的都是汗珠直冒。若是承平之时,这样的话,足够当作图谋不轨的证据了。 但所有人,包括那些参与了火烧东海商会的百姓,这一刻都意识到,此时情形不对! 大宋刚刚在伐辽之战中失利,辽国正虎视眈眈,若是此时再逼反了周铨,他自济州起兵,夺取海州徐州,大宋拿什么阻挡? 自然,周铨最大的问题是兵力不足,可是他若得了海州徐州,在百姓中强行征兵,再配以火炮…… “故此,此事只能由他闹了?” 艮岳中,赵佶象是吃了个苍蝇一般腻味,他望着眼前的蔡京,沉声喝问道。 或许是爱踢球常运动的缘故,赵佶身体底子不错,在短暂地休养两日之后,便又恢复过来。 “此事原本就是童贯与燕王理亏。”蔡京苦笑道:“陛下,周铨是何等性子,可谓众所周知,此二人却将自家的事端,推到周铨身上来,若是一般之事倒还好,和气生财,周铨可以让让,但北伐失利之祸首、里通外国之罪名,周铨未必敢背啊!” 这个罪名,谁都不敢背,就是蔡京自己,也暗自庆幸,若不是得了周铨提醒,他始终对北伐持消极态度,恐怕这个大黑锅,就得自己来背了。 赵佶怒不可遏:“他也不能在京师里当街纵火,还威胁杀人!” “陛下,这不是他第一次,童贯、燕王敢做此等事情,便应当对此有心理准备,岂能他们闯的祸,由官家来承受这损失!”蔡京说到这,又咳了声:“况且,朝廷如今……经不起大波澜!” 朝廷确实经不起大波澜。 前线败阵的确切消息已经传来了,童贯带去的三十万大军,如今收拢到手的只有区区六万,剩余二十四万,不是阵亡就是逃走。童贯几乎每天都派信使,送来告急文书,每天都有自己寡不敌众,只能后撤一城的消息。周铨在燕地打出来的州县,尽为辽国所复,童贯本人退到了保州,而辽国也跟随而入,已经进入了此前宋国的本土。 更让人担心的是,辽国内部集结大军南下,他们竟然弃上京道不顾,而是全力经营南面,似乎是准备北面的损失南面补。 童贯也说了他的应对计划,就是“借师伐辽”,他已经派人联络金国,不日就有回信,到那时战局或者会有改观。 但是,金国真的会动手么,童贯能撑到那个时候么,若是辽人不管不顾,全力南下,此时河北之地,已经没有多少兵力可以调动,用什么来防备辽人突破黄河,抵达东京? “那依卿之言,当如何是好?”赵佶沉重地呼吸了几下,然后问道。 “请以宗室为使,晓谕宣慰;将带头冲击东海商会者,明刑正典;户部出资修复商会大楼;明旨处罚童贯与燕王,使其出资偿还战争债券……” 听得蔡京说的一连串条件,赵佶眉头直皱:“这岂不是示弱于周铨,朕恐如此,周铨更为猖獗!” “陛下还要调走何栗,另择人选知海州,将宗泽调入京中,使其入兵部任职。这些做好之后,陛下下诏责之目无王法,罚俸罚金,这罚没财物,可转入府库之中,罚得不防重一些,百万贯左右……再就是令其献大炮八门。” 赵佶原本是不耐烦的,甚至可以说是愤怒,但听着听着,他听出了蔡京言下之意了。 “太师之意,是试探他?” “对,若周铨真有反意,必不肯受罚,到那种地步,官家唯一之计,便是选将调兵,与辽人和谈,准备将周铨逐出大宋。若他愿意受罚,官家在宫中便可高枕,责令有司练出精兵即可——无论如何,兵权不可给周铨!” 赵佶微微点了一下头,蔡京观察到这一点,知道他心动了,又接着说道:“令其献纳火炮,更是试探,若其献出,可用于京师防御,陛下何吝王爵之赏,若其不献,陛下此后当须留意了。” 蔡京确实与周铨有秘密联系,俩人在某种程度上形成了利益共同体,但他毕竟是大宋的宰相,在大宋已经位极人臣,升无可升,自然也就没有改头换面的想法。 他唯一追求的,就是死死抓住手中的权力,巩固自己生前身后地位。 赵佶在御座上闭上了眼,思忖了好一会儿。 然后他起身道:“既是如此,当教天下臣民皆知,朕以赤诚待臣……令康王为宣慰使,东渡济州……安德、茂德两位帝姬,心慕仙道,欲往东海祭仙,为朕祈福,孝心可嘉,一并准行!” 蔡京愣了一下,然后躬身行礼:“官家……圣明!” “卿私下与他说一声……”赵佶站起后又呆了会儿,缓缓说道。 他二人都明白,派康王赵构去济州,既是宣慰,也是人质。至于两位帝姬,更是别有用心。 但为了这江山社稷,舍弃个把子女,算得了什么?大宋虽然没有和亲的传统,可如今江山动荡,百姓不安,周铨又不算是敌国人,能以一位帝姬公主换得他老实安分,恐怕全天下人都会觉得合算。 至于帝姬本人是否愿意…… 赵佶想了想,回忆起周铨音容本领,若单纯以一个父亲的角度来看,招婿如此,应当十分满意吧。 当然,公主出京是特例,不好大肆宣扬,但赵构再度成为宣慰使之事,却是可以大肆宣扬的。 但又不能让人觉得,朝廷是怕了周铨。 于是这个宣慰使名号就有些古怪:勾当京徐铁路宣慰大使。 最近铁路不是出了不少事情嘛,赵构是出去宣慰铁路沿线百姓的。 这不过是掩耳盗铃,此时他出京为何,谁都清楚。 赵构出京之日,恰好是文维申入京之时,京中虽然近日连连出事,但是挤在城门口等着进城的人还是很多。 文维申的马车也在等,他在马车上得意洋洋,指着高大的城门对蔡瀛道:“你看到没有,这便是京师,大宋之都,如今群小内斗……” 他正要对蔡瀛讲解,突然耳边听得有人道:“此次康王为宣慰使,想来东海郡公那儿应当不会有什么问题了吧?” “自然不会有问题,前些时日,都是辽国奸细在散播谣言,简单的离间之计罢了,偏偏有些人看不明白,东海郡公那是国之柱石,大宋天下,就靠他老人家了……” “你们没看到最新一期东海商报么,朝廷有意升东海郡公为国公呢,连封号都有了,我听大相国寺的僧人说了,是济国公,以后称活财神,就要称济公了……” “以我之见,周公早就该封国公了……” “正是,我还看一家报上说了,朝廷升周公为国公只是第一步,第二步,就是要调集八十万大军,以周公为大元帅,一举灭辽……当初他只凭万人就可以横扫燕云,如今八十万大军,肯定是要将辽国所有的公主都抢回来。你们说,若是国公他擒住了辽帝,会不会说一声‘岳丈老人辛苦’?” 周围顿时一片暴笑,连接几日的紧张也似乎没了。 百姓总是容易受舆论所左右,事情过去了些时日,该发泄的发泄了,在朝廷明旨说明,燕京之败与周铨无关之后,周铨又恢复了他的活财神的称号,百姓们又开始念着他的好来。特别是前方战败与周铨屡胜,更让他要封国公督师北伐的消息甚嚣尘上。 文维申听到这个,怒不可遏,他喝令了两声,也顾不得排队进京,他的车队转过头来,又往西京回去。 他与赵构,一向西一向东,原本都应该是各自离开的,但车行未远,突然间,仿佛是某种心灵感应,俩人都回头望向京师,然后脸色大变。 京师之中,偏东北的方位,浓烟滚滚,却是又发生了大火。 这是京师近日来的第三把火! 四三三、谁为周铨辩护 一大早的时候,李延就穿上衣裳,和左邻右舍告别,然后笑吟吟向着京城东北方向而去。 身为从西域来的“胡商”,李延长得可没有半点西域人模样,不过,朝廷对于胡商颇有优待,他又虔信胡教,每日要拜五次,因此周围的人,都认定他是胡商。 但他自己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 在大宋大兴工商之后,各国向大宋安插细作就变得容易了些,不怕保甲,只要有商人身份,便可以在大宋大多数地方自由来见。李延被李造福派到大宋,便是以胡商身份为掩护,这两年来,他打探到了不少消息。 随着他行走,越来越多的人与他会合,不一会儿,他身边竟然有近二十人了。 这些都是夏国留在大宋京师的细作,可以说,所有人都在这里。他们与大宋西军,不是有杀父之仇,就有灭门之恨,这世上没有谁比他们更恨大宋,更希望大宋完蛋了。 今天,他要带着他们做一件大事。 和他一样,要做大事的还有麻鸠儿。 带着十余个伴当,他们面色阴沉,穿过大宋京师的大街小巷,这几日街上混乱,开封府不大敢管事情,他们穿着东海商会的服饰,便是有巡丁看到,此时也是无人敢上来过问。 “快到了。”麻鸠儿终于开口了。 “很好,老麻,做完这事情,你就可以回去了,大辽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在他身后,原先不起眼的一人抬起头来,笑着说道。 “我倒宁可大辽想不起我来,也不需要我这样的无用之人。”麻鸠儿闷闷地道。 他可一点都不想回去,虽然他身为辽人,可潜入大宋时间已经很久了,他都习惯了大宋的繁华,若非迫不得已,才不愿意返回。 “休要以老眼光看大辽,如今在燕京,可是大石林牙说了算,他做事与此前不同。” “是,不同,换了以往,大辽绝对不会使这种手段,管宋国什么人当道,只需要打就是,打胜了自然就有岁币。”麻鸠噗的一声:“有时甚至不需要打,只要抓几个宋人的边民,或者派人误入宋国境内打点草谷,宋人就会眼巴巴地派出使臣来给咱们大辽天子消消气!” “那是老皇历了,不说不说,反正你回到燕京就知道,若说谁还能救咱们大辽,唯有大石林牙,魏王很信任他,朝廷么,现在也很信任他!” 他们一边说,一边就来到了目的地。 艮岳。 艮岳占地面积极大,原本戒备森严,但是带戒备森严也会有漏洞,若放了过去,这些漏洞无人能抓住,可今日却有所不同。 战争债券的事情,卷进去的可不只是普通百姓,京城中的禁军,甚至皇宫中好不容易积累下来的一点家当的小内监或者宫女,还有诸班直……卷进去的多呢,知道真相的也多。 赵佶不愿意用内库的钱来赎回战争债券,蔡京不愿意用国库的钱,而天水商会的那群宗室,正为天水商会大楼被焚哭哭啼啼,赵俣在家中装病,更不愿意出这笔钱。 那些借债来投机的、用自己养老钱来投资的,在某种程度上说,他们被逼到了绝境,既然走投无路,胆子自然就大了。 正如周铨所说,点第一把火容易,但只要开了这个头,何时点最后一把火,那就不好说了。 半个时辰之后,艮岳之中,至少有六处火点起来。 紧接着变成十余处火点。 此时正是冬日,天干物燥,风势又大,虽然艮岳之中备有各种防火措施,奈何当初从全国各地引来无数奇树异木,种满了艮岳园中。如今枝叶干枯,火势一起,便成燎原之势! 偏偏今日赵佶不在艮岳,若大的宫苑之中,留下的人手不多,大多都是没有什么力气的宫女。禁军又不能随意进入艮岳,故此,失去了最初的有利时机,等救火真正大规模展开时,能做的也只有砍倒树木、钩倒楼宇,然后任火场中大火燃烧,等它们自己烧尽为止了。 赵佶立于延福宫中,与艮岳相隔并不远,他望见这边火起时,手足冰冷,整个人气得全身发颤。 “来人,来人,给朕传旨下去,周铨大逆不道,周铨是反贼,朕要杀他全家,朕要诛他九族!” 与所有人一样,赵佶看到火起时,第一个念头,便是周铨指使人放的火。 他的命令一下,身后梁师成咚的一声拜倒,叩头声不绝。 “官家,官家,此令下不得也,康王才刚刚出城啊!”梁师成不以别的理由为周铨辩护,却提到了康王赵构。 赵佶愣了愣:“召他回京,召他回京!” 派来召赵构回京的使者,很快就追上了车驾。 此时赵构已经知道京中第三次起火的消息,等从使者口中得知,纵火烧的是艮岳时,他嘴巴张得老大,半晌合不拢嘴。 他也以为,这把火是周铨所放。 但是,生性谨慎,还是让他问了一句:“可擒到了纵火之人?” “没有擒到,如今闭城大索,不得圣旨不能出城,想来那纵火之人是跑不掉的!”来使低声道。 “朝廷以为是周铨所为,已经遣兵马前去捉拿周铨部属,并且查抄东海商会?”赵构又问道。 “是。” 赵构神情甚是复杂,万般心绪,最终化成一声长叹。 这番变化,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他无可奈何之际,也只能按照圣旨所召,先回京师再说。 回到皇宫之中,太子赵桓、郓王赵楷等都随侍在赵佶身边,赵构上前行礼,俩位帝姬则是花容失色,见着赵佶甚至抽涕哭了起来。 赵佶此时怒火未歇,沉声道:“告诉蔡京,令他在家闭门待罪,不要来见朕,着令兵部,自各地调集兵马,户部筹措粮草,朕,朕不诛周铨,此恨难消!” “父皇说的是,周铨此贼,若不诛之,只怕明日就要炮轰京师了!”眼圈红红的赵楷附声应和。 他昨日从大名府逃了回来,原因是听说辽兵游骑已经绕过坚城,深入到宋国境内数百里,距离大名府不足百里。虽然还只是听说的谣言,却足以吓得他心惊胆战,好在此时赵佶令他回京述职的命令传到,他立刻飞也似地回到京中。 却不曾想,才入京中,便遇到这等事情,皇帝所爱的艮岳,都为人纵火,虽然救火及时,可是艮岳也被烧掉了近五分之一,修葺起来,恐怕要数百万贯钱的支出! 更重要的是,艮岳着火,特别是在这个时间段着火,对于原本就声望大减的大宋皇室来说,更是一次冲击,特别是赵佶,他又是个爱面子之人,这等情形之下,怒得举当失措,甚至将蔡京都赶回家中待罪了。 赵构听得这里,心中一凉,他斜睨视了自己的兄长赵楷一眼,原本此时,赵楷应当是最能够劝说赵佶之人,可赵楷的怒意,分明比赵佶还大。 显然,他是深恨周铨,以为若没有周铨,此次北伐必定能成功在,则他就能成为新的皇储。 赵构又看了一眼太子赵桓,身为获利之人,此时他应当出面,为周铨缓上一缓。不需要他为周铨辩护,只要缓上一缓,拖延点时间。 可是赵桓却一如既往,只是沉默。 赵桓自有打算,在北伐失利之后,换储的危机暂时解除,他便开始反悔,不愿意再与周铨有联系,更不愿意履行对周铨的承诺。 而且在他心底深处,也如同赵佶、赵楷一般,认为周铨是大宋的威胁。 哪怕此前有李邦彦为他出谋划策,他都觉得,自己已经不需要周铨了。他本性便是如此凉薄,因此在这个时候,更不会出现为周铨说话。 赵构犹豫了一下,太子、郓王都不开口,自己开口为周铨说话,而且是当着这许多人,合适么? 他与周铨有暗中联络,可今日艮岳之事…… “爹爹,艮岳之事,必非周铨所为也!”赵构还在犹豫,却听到有人开口说话了。 他讶然望去,不仅是他,在场几乎所有人,都是讶然望去。 开口的竟然是随赵构回来的茂福帝姬赵福金! 若是别人开口,众人在佩服其勇气时,却不会觉得意外,毕竟宫中总有人与外臣结交。可开口的是赵福金,却让人都呆住,就是赵佶自己,第一反应也不是发怒,而是奇怪。 “茂德何出此言?”他问道。 “艮岳是爹爹与周铨一齐建的,是爹爹的心血,也是周铨的心血,他便是要纵火,可以烧皇城,烧延福宫,不会烧艮岳,他舍不得!” 还在哭泣,眼中挂着泪,赵福金仍把自己心里想的理由说了出来。 这个理由让众人哑然,但足以让赵佶清醒。 周铨为什么要烧艮岳,是要向他示威么,可是完全没有这个必要! 烧童贯家,烧天水商会,已经足够示威了,完全没有必要再烧艮岳。而且,正如茂德帝姬所言,艮岳的设计、建造,周铨也花费了不少心血,这里面的不少陈设,都是他想方设法弄来的,比如说,在此次火灾中损失比较重的“镜园”与“时园”两座院子,里面各式镜子和座钟,都是周铨所献,周铨甚至还曾经建议,开放镜园与时园,如大宋其余皇家园林一般,供游客们参观游览,使天子之物,不再只奉一人所喜,而是天下同乐。 “传……李纲来见朕!”赵佶沉吟了会儿开口道。 四三四、茂德帝姬与李纲 赵佶虽然荒唐,却很清楚,这个时候谁可以用,谁不可以用。 李纲因为查抄朱勔家之事,得入赵佶之眼,在那之后升为大理少卿,这是正四品的官员,而且他在这个位置上因为刚正守中,颇受好评。 赵佶下令召他,就是想借助他的能力,好生侦察艮岳着火之事。 让赵佶怒成这模样,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竟然没有抓到一名纵火者。 这令他感到十分恐惧,这些人能够轻易进入艮岳放火,岂不意味着他们也能混入其中刺杀? 召李纲的命令传下之后,赵佶再细思考今日之事,越来越多的疑问浮了出来。 他看了诸子女一眼,几个年长的儿子在眼前那是正常的,茂德帝姬等原本在这种时候不应在身边,可方才,却唯有她一人为周铨说话。 赵佶可是知道,自己这个女儿小时曾经见过周铨,但随着年纪渐长,周铨少说有四五年未曾见到过她吧。 虽然赵佶有心用一个女儿——反正他女儿多——换取周铨的忠诚,至少要在这危机之时能够安抚住周铨,但若是女儿与周铨有私情,他心里又不快活了。因此,他故意问道:“茂德如何看周铨此人?” 茂德低头眉眼:“女儿不知。” “那你方才为何……为何觉得纵火者不是周铨呢?” “女儿觉得,他有些象爹爹,既然象爹爹,便做不出这等焚琴煮鹤之事。” 赵佶听得说周铨象他,当即愣了,他想不明白,周铨哪儿象自己了。他开口再问,茂德的理由却是很简单,周铨如同赵佶一般,都喜欢精致和享受,故此才有冰棍、自行车、玻璃镜、座钟等。 这理由让赵佶哑然失笑:“那你就说错了,他可是个……鲁莽妄为之辈,他前些时日,还将童贯的宅子与天水商会烧了。” “那必然是童贯与天水商会有对不住他的地方,爹爹又不曾对不住他,他不会来为难爹爹。” 此话说得单纯,赵佶先是笑,然后有些茫然。 单纯的东西,往往藏着真理。童贯与天水商会若不来惹周铨,周铨怎么会派人纵火,周铨此人,最重实利,没有好处的事情,他轻易不得做,烧了童贯之宅和天水商会,原本京城中甚嚣尘上的周铨卖国之说,为此嘎然而止,皇城司传回的消息,那些本来嚷嚷着要抑制东海商会货物的人,如今也不吭声了。 烧艮岳对周铨有什么实利? 半点皆无! 不过,若说对不起周铨…… 这一点上,赵佶多少有些愧疚,不过他很快就将这愧疚抛开了:身为天子,就是这样,就该是这样的。 “父皇,此时宜当接见大臣。”见茂德帝姬已经让父皇回心转意,赵构适时开口。 这话说得正是时候,也不算冒失,那边的赵桓与赵楷也齐齐劝说,于是,原本被阻在延福宫之外的重臣们,也纷纷得入宫中了。 大臣入宫,除去太子与郓王之外,其余年少的皇子,还有公主们就退回后宫中去,刚刚让赵佶冷静下来的茂德也不例外。她带着随侍的两个使女,正从侧门出去,走了没多远,听得有人呼她:“茂德,茂德!” 茂德帝姬停下脚步,她的神情微微变了一下,不过回转头时,她的表情就已经相当平静,正如她往常一般,美丽而纯净,仿佛对世上的肮脏一无所知。 追出来叫住他的是赵楷,原本怒气冲冲的赵楷,看到茂德这模样,微微愣了一下,到嘴的斥责话语,不觉柔和了一些:“你为何要替周铨说话?” 茂德一脸惊容:“王兄何出此言,小妹哪里替周铨说话了?” “就在方才,父皇原本要发落周铨的,若你不多一句嘴,此人必死无疑了!”赵楷咬牙切齿地道。 茂德露出困惑之色:“周铨不是东海郡公,父皇的肱股之臣么,而且,小妹没有说错啊……王兄为何希望周铨死?” 赵楷再度呆住,然后才想清楚,他要周铨死,这是泄个人私愤,岂可当众说出来! 这也是这段时间他又气又急又恐惧,压力太大,以至于失态失言。 他原本就不是意志坚定之人,否则的话,也不会沦落至此。 “你真不是有意替他辩护?”想了一想,赵楷沉声道。 茂德微微垂下眼睑,一脸都是柔和之色:“小妹乃是女子,不知国家大事,小妹觉得,若周铨有罪,辩护亦无用处,若是周铨无罪,为其辩护,应是太子、王兄和诸位大臣的事情,哪里轮得小妹来?” 这话语里柔中带刚,让赵楷无言以对。 不仅他无言以对,跟在他身后出来的赵构,也同样有些讪然。 若周铨有罪,查明之后明刑正典就是,若周铨无罪,那以他这些年来对大宋、对赵氏的功绩,他们这些受用了的皇子,还有满朝大臣,确实应该帮助周铨辩护。 甚至于赵佶自己,第一时间不应当怀疑周铨,而是应该给予足够的信任。 赵构能这样想,赵楷却不能,他心念一转,茂德此语提醒了他。 如今只是消解了赵佶的怒火,却还没有说,周铨就此无罪! 他回过身去,不理睬茂德,赵构则在后边给茂德行了一礼,然后也匆匆转了回去。 蔡京被从家中召回,不过当他赶到时,就看到大理少卿李纲匆匆从宫中出来。蔡京停住脚步,拉住李纲的手:“伯纪,朝廷安危,全系于你一身了。” 李纲愣了一愣:“太师何出此言?” 蔡京却没有明说,只是摇了摇他的手:“以伯纪为人,老夫是信得过的。” 说完之后,他就进入了延福宫中,扔下李纲一人在宫外发呆。 李纲也不能呆得太久,他毕竟是奉了帝命,要去彻查艮岳纵火之事。他寻思着,要彻查此事,两个地方须得着手,一个是开封府,因此先是来寻开封府尹聂昌。 聂昌已经向朝廷递交了辞呈,只不过他没有想到,批复还没有来,艮岳先被烧了。 除了哀叹倒楣之外,他没有什么好说的,今日原本跪在宫前待罪,被朝廷打发来配合李纲查案。 “其实还有什么查的呢,毫无疑问,是有内鬼,若无人帮助,那么多刺客,怎么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艮岳?如今闭门大索,不过是我尽自己本份罢了,开封城中如今有近两百万人,一二十个刺客混在其中,肯定还是潜伏已久的,想要找出来,根本不可能!” “两百万,这么多?”李纲吃了一惊。 此前都说开封城中一百七十余万人口,那还是包括城外近效数厢的人口,但现在城门已闭,城内到哪里来两百万人口? “我最初看到这人口数量时,也是吓得一大跳,后来还专门查过,没错,一共是五十四万一千一百七十二户,一百九十八万五千五百余人!”聂昌很肯定地回答:“这几年间,许多外地之人入京,他们在京中寻着了事情……” 开封城这几年特别繁荣,大量的工程也带来了大量的劳动力,然后是为这些工程服务的各种行当,再就是为这些劳动力服务的衣食住行……不知不觉中多出数十万人口,让人吃惊之余,也不禁要问,这些人口从何而来了。 这些外来人口,可是没有明确户籍的,李纲开始明白为何聂昌会叫苦了,要从几十万没有明确户籍的外来人口中,寻到可疑之人,根本不是短时间能完成的任务。 好在他另有打算:“有劳府尹,府尹可以命人去找与辽贼有关联的商人,我料想此事,与辽贼有关。” 聂昌露出惊讶之色,此时朝廷内外,几乎都以为艮岳纵火是周铨所为,李纲还是第一个公开推测,纵火与辽人有关的。 他看李纲的目光甚至有些象看傻子。 “府尹觉得不妥?”李纲问道。 聂昌咽了口口水,他此时其实唤作聂山,尚未因为上书朝廷乞诛蔡京王黼而被改名聂昌。他与李纲此前打交道的次数不少,两人又都与蔡攸关系不错,想了想,他低声道:“关键不在于我觉得是否不妥,而是朝廷……少卿,关键是官家是不是以为此案与辽贼有关!” 这一刻,李纲突然明白蔡京在延福宫前拍他胳膊的意思了。 朝廷中总有些人,想要将纵火的罪名扣到周铨头上去,哪怕为此逼反周铨,他们都觉得无所谓! 比如说,他与聂山的共同举主蔡攸! 还有蔡攸背后的郓王赵楷,伐辽失败,让原本占尽优势的赵楷梦想碎灭,他对周铨的嫉恨可谓达到极致。 另外就是童贯,若周铨未报复烧掉童贯的住宅,那么两者间还可以缓和,可周铨的报复来得如此迅速狠辣,这不仅是报复,更是向童贯宣告,此后二人誓不两立! 宗室那些宗亲们同样如此,天水商会不仅被焚,更重要的是几百万贯的战争债券,如今朝廷拿不出钱来,天水商会也赔不起这笔债券,他们当然希望周铨栽倒,这样他们就能冲上去狠撕一大块肥肉下来。 还有……还有…… 李纲一时间头大如斗,苦笑起来:皇帝还真给他出了一个大难题。 他可以想得到,自己接下来会面临着什么压力,沉吟了一会儿,李纲的面色转为坚毅。 他是李伯纪,他有他的志向,有他的立场! 四三五、宗室又有新招数 童渐跪在地上,大冬天里,身上什么也没有穿,背后还背着几根荆条,负荆请罪的姿态做得十足。 他跪的地方出人意料,竟然是应天府。 闹出这么大的事情,周铨并没有离开应天府,他仍然在忙着铁路修建之事,仿佛京中的种种事端,都和他无关一般。 而童渐每日都来这里跪着,已经连跪了好几天。当然,他膝盖下垫了垫子,身边放了好几盘火——他的伴当们可不敢让他真累冻而死。 只是周铨始终没有出线。 童渐心中焦燥,连嘴角都起了泡,眼见又是一日要过去了,他叹了口气,犹豫着是否还要坚持下去。 可就在这时,一个伴当慌慌张张跑了过来,凑到童渐耳畔说了句话。 “什么,他烧了……烧了京师中我们的宅子?”童渐跳了起来。 这个消息实在在过惊骇了。 他到应天府来,只带着几个伴当,故此消息不灵通,这消息,还是先传回保州,然后再传到他这里。 若周铨真烧掉他京中宅子,那就好了,那证明周铨报复完毕,他就可以去同周铨谈下一步赔偿问题。 但那伴当哭丧着脸:“公子,京中的东海商会第一百货也被烧了,是第一百货先被烧!” 童渐闻得此语,魂飞魄散,好一会儿之后,才跳脚大骂:“是谁干的,谁胆子这么大,他害死我们了,害死我们了!” 他在商会中呆的时间长,知道周铨有底线,他祖父童贯用含糊的谣言,试图将败阵的责任推一部分给周铨,这已经逾越了底线,而火烧东海商会之举,则更是意味着,将周铨与他们这些权贵之家联系在一起的共同利益,也已经破裂了。 反目没有关系,只要有共同利益,还有复合的一天,可是共同利益被破坏,要想重建那就难了。 他这一蹦,身上背着的荆条就掉落下来,伴当小声提醒他,他将背上的荆条全都扯下,往地上一扔:“此时还说什么,爷爷我要回京城去,要去睡最好的女人,吃最好的东西,乘着现在还有,好生享受,哪怕明日之后,洪水滔天!” 说完之后,他也顾不得在这下跪,抢来袍子,跳上马,拍马就走。 开玩笑,负荆请罪不成,那么再不跑快点,让自己成为周铨的泄愤对象吗? 他这边跑了的消息,很快传到周铨耳中,周铨一笑置之。 这一次童贯已经越线,但比起童贯,让他更失望的是赵宋宗室。 天水商会成立之初,周铨对其其实寄予厚望,他还希望宗室能够起到一个带头作用,带动大宋工商业发展。虽然此后天水商会更注意来快钱,对倒买倒卖、炒房炒地比做实业更有兴趣,可是周铨总觉得随着产业的发展,它们还是会将注意力集中到工业上来。 到后来,周铨甚至放低了期望,觉得它能够成为一个榜样,证明除了周铨自己主导之外,也能成立一家赚钱的商会,从而带动更多的商会诞生——其中总会有一些商会将精力用在发展工业上。 但现在,周铨觉得,天水商会已经成为障碍,虽然它起过一些积极作用。 “不仅是天水商会,便是东海商会,也必须进行一次分割,将部分与我们不同心的势力排除出去,现在到了要他们站队的时候了,是支持我,还是其它!” 所谓其它,众人都明白是什么。 在他对面,白先锋却是摇了摇头:“郡公,还不到时候。” “哦,为何如此说?” “此时官家虽然愧为天子,但失德不显,对各家商会并未有太多干涉,若此时要众人站队,他们定然是站在官家那边。” 唯有白先锋,才敢在周铨面前直接说出这话来,别的部下,大多对周铨有种盲从,未必敢反对周铨的决定。 周铨闭上眼睛,思忖了好一会儿,然后缓缓点头:“你所言甚是,此时,还没有到时候!” “郡公不妨再等等,此次战争债券只是第一把火,朝廷乃至官家,既然尝到了债券的好处,绝不会因为这一次的受挫而放弃,相反,依我所见,朝廷为了补上战争债券之亏空,十有六七,会发行新的债券,甚至于变本加厉,等到骗局维持不下时,朝廷唯一的办法,便是向商会借款!” 说到这,白先锋冷笑了一下:“朝廷借款,当然是有借无还,他甚至会省了这一关,干脆增税,到这时,那些商会才会站在我们这一边来!” 周铨笑了:“必然是增税,借钱……朝廷抹不开那面子。” 私下借钱无所谓,让朝廷公开向商会借钱,岂不是意味着朝廷经营不得法,还比不上那些商会? 几乎在此同时,京城之中,也正在进行一场对话。 “增税,如今商会大兴,那些奸商一个个赚得盆满钵满,朝廷用度却总是不足,此本末倒置也,官家,增税吧,反正不涉农夫,不动根本,只是向那些奸商征税……” 愁眉不展的赵俣,终于得到了见赵佶的机会。 身为赵有章的父亲,他在天水商会中占据了最大的好处,这次战争债券之事,他投入最大,最为积极,因此受到的压力也最大。前回他来求赵佶,结果被赵佶赶走,回去之后,便昏了脑袋,挑唆那些买了伐辽债券者去围攻东海商会。 他原本只是想着转移一下注意力,哪知道百姓被挑起来了却不那么容易消下去,混夹于百姓中的地痞无赖,甚至干脆放火将东海商会烧了,然后引发京师几次大火。 现在好了,他不但要背负战争债券的损失,还要背负天水商会被焚而导致的损失,赵有章已经被他逼得连家门都不敢出,他数次求见赵佶,却都被赵佶拒绝。 这一次,还是跟着宗族长辈,濮王赵仲理一起来,才得到了赵佶的接见。 除了赵仲理、赵俣之外,象赵偲、赵有恭、赵有奕,等等神宗皇帝这一脉的王公和公主,几乎全部来了。 听得皇叔赵仲理侃侃而谈,赵佶皱着眉,就是不表态。 赵俣见此情形,忍不住插了嘴:“官家,皇兄,我去艮岳看了……” 一提到艮岳,赵佶的面色顿时就十分阴沉:“你还有脸提艮岳!” 若不是赵俣胡来,怎么会点燃京师中的第一把火,没有这第一把火,想来也不会有谁敢去烧艮岳——李纲还是很厉害的,他从开封府入手,很短时间内便查出,艮岳被焚的当日,有穿东海商会服饰者出没于艮岳周围,时间地点都可以对应得上。 “艮岳给烧得可真惨,那些奇花异石,宫殿苑囿……官家,如今艮岳缺了五分之一,当重修才是!”赵俣缩着脖子又道。 这还用说,赵佶阴着脸,他倒是想将艮岳修起来,可钱呢,钱从何而来? 保守地估计,修复整个艮岳,需要两年时间,外加五百万贯以上的钱——赵佶的内库中,让他拿出两百万贯还是挤得出来的,可五百万贯的话,恐怕内库就空了。 “臣弟想到一策,可以为皇兄分忧——再发债券!”赵俣说道。 这其实不是他想到的,而是他的儿子赵有章想出的主意。 赵佶噗的一声冷笑:“老十二,你糊涂了,战争债券已经弄成这模样,如何还能再发?户部的大小官吏们,都在向朕上书,要朕削减开支,以备不时之需呢!” “皇兄,户部那些人只是不愿意承担责任罢了,战争债券之事,也不是无解。皇兄可以先向户部暂借几百万贯,再加上我们凑出的这几百万贯,将北伐债券全都买下来!” 赵佶险些气乐了。 赵俣说来说去,还就是想要朝廷、内库帮他分担这次的损失。 他正要反对,却看到在场的皇亲们一个个都是眼睛发亮,特别是赵仲理,一副有话说的样子,心中不由一动。 应当说,赵姓宗室平时还算是比较谨慎的,此次凑到一块儿来求见他,肯定不是因为赵俣的这个馊主意。 定了定神,赵佶道:“接下来呢?” “自然是再发北伐债卷,这一次,发行一千五百万贯!”赵俣兴奋地道:“同样以燕云之地为抵押,一贯钱到时可以在燕云得到三五亩地……” “百姓不会相信的,上过你们一次当,怎么还会上第二次?”赵佶冷冷地道。 “会的,官家,此次不同,官家可以做两手准备,一是令周铨北上接应,二是征募大军,有足够的钱财赏赐,再募三五十万大军绝无问题,至于三……朝廷可与金人联手!” “什么?”赵佶的手抖了一下。 在他袖子里,正有童贯的一份密奏,他已经与金人联系上了,金人对合击辽国的兴趣非常之大,愿意借兵给大宋收复燕云。 大宋所要付出的,无非是将当初给辽国的岁币,转交给金人,一年才几十万贯罢了,而且可以从榷场贸易的税收中,将这笔钱收来。 也正是这封密奏,让赵佶的心情稳定下来,他才有闲心来接见自己这伙皇亲。 出乎他意料的是,向来不知政务的赵俣,竟然与童贯所见相同,都有意借金人之力,来实现收复燕云的目的。 “如此三策齐出,收复燕云绝非难事,皇兄,这样一来,一千五百万贯的新债券,我们只需稍使手段,便可推至三五千万贯,到那时,不仅此次的亏空都能补上,就是皇兄重修艮岳的钱,那也是有了!”赵俣加重了天平上的砝码。 四三六、赵家人 若是周铨听到赵俣的“妙计”,少不得要夸一句,皇帝的这位弟弟深谙“金融创新”之妙。 这种手段,即使放在千余载之后,也能骗得不少人。 至少赵佶给唬住了。 他听得赵俣一句接着一句,说起如何将战争债券捂在手中,在市场上造成有价无市的假象,然后暗中一点点将债券放出,每放一批,都要做出抢购如潮、供不应求的姿态,再然后借助周铨之名,只说朝廷不日拜周铨为帅,总领全军北伐……诸多手段,轮番使出,一环接着一环,这赵俣越说越兴奋,渐渐再没有方才的拘谨与小心。 他的情绪也感染了在场的皇室宗族们。 许久之后,他才说完自己的计划,殷切地看着赵佶:“皇兄,你说我这般安排,可不可以?” 赵佶此时有些发呆。 他对自家这位兄弟,当真是刮目相看,难怪宗室下一代中最会搞钱的就是他儿子赵有章,原来还是家学渊源。 整个计划,一环套着一环,只要能够实施,除非再次遇到北伐惨败这样的事情,否则必然成功。 仅此一个计划,可以从民间聚拢数千万贯的财富,扣除成本损耗,皇族宗室能从其中得到的数额,恐怕不下三千万贯。若按照赵俣估计的最理想情况,将新债券炒得价格翻上十倍,那么……一亿贯也有可能! “官家可得其半,这样一来,修艮岳的钱不就有了么,既不需朝廷国库开支,又不动用官家私库,百姓也得了燕云之地,皆大欢喜,于国于民都有益而无害。” 最后这一番话,让赵佶微弱的反对意念没有了。 他不是没有看到这其中的风险——所有一切,都是建筑在收复燕云的基础之上的,但是他这一次对收复燕云极有信心,就算有什么意外,他还可以……任命周铨为将,先将难关度过去么! “可是,可是……官家,此事有些不妥,赚钱的事情,以奴婢所见,官家当问一人……” 在赵佶身后的梁师成有些慌了。 本来以他的性子,凡事都是顺着赵佶心意,这才符合他的最大利益,但若是涉及的金额有可能关系到上亿贯的财富,他也不得不说一句逆耳忠言了。 “我们赵家人做事,有什么做不成的,这天下都是我们赵家的,至于别人,他也配姓赵?”顿时有位宗室不干了,他在旁鼓噪道。 这可是赵俣想出来的让大伙发财的好招数! 这些年来商会大兴,农民固然因此失去土地离开家园,但市民阶层则不断壮大并富裕起来。赵家人眼睁睁看着别人发财,虽然他们也凭借天水商会或者向别的商会插手,获取了巨大的利益,可是犹觉不足。 他们只恨不得,将整个国家的财富,全部瓜分一遍,他们得大头,那些精于计算的商人、辛勤作工的工匠、奔走往来的脚夫、劈波斩浪的海员,都只能分享他们指缝间漏下的一星半点。 就算是这一星半点,他们也希望通过税收的方式,再将之搜刮走! 梁师成被这一喝,加上看到赵佶面色有些不豫,当下顺水推舟,笑着道:“奴婢只是随口一说,没准那人能够给十二大王拾遗补缺,让大伙儿发的财更大些呢。” 众人顿时眼前一亮。 没有人嫌钱多,大伙儿也都知道梁师成所指的“那人”是谁,如果能拉他进来,他肯定有办法将这个骗局……呃,这个“金融创新”弄得更漂亮。 但赵俣不同意。 “他若是来了,谁主谁从就很难说,莫非官家还只能分零头,而让这厮赚大头不成?” 这话说得有理,虽然若真的把周铨拉进来,周铨不可能只给赵佶零头,可他们这些宗室所分的部分,肯定就只有零头了。 众人商议已定,赵佶虽然没有明确同意,却也没有反对。皇帝不反对,不就是同意么,正所谓法无禁即可也。故此宗室告退时,个个都是兴高采烈,仿佛马上他们就能分得几十上百万贯一般,就连天水商会总部被烧的事情,也被他们忘掉了。 为了弥补自己方才多嘴多舌的错误,梁师成送这些宗室出来,他一路恭维,赵俣听得眉开眼笑,待到了宫门前时,赵俣回过头来,拍了拍梁师成的胳膊:“你不一样,你虽不姓赵,但也是我们赵家人!” 梁师成笑着连连拱手,心里却不以为然。 打发走这些宗亲之后,梁师成正待回到赵佶身边去侍候,却看到有人匆匆而来。 来人最近这些时日没少在皇宫转悠,梁师成认得,知道他算是近来皇帝着力提拔的人之一,当即上前道:“李少卿,可是要见陛下?” “麻烦梁公,下官案子已经查得差不多了。”李纲淡淡地道。 虽然话语里客气,但在梁师成这权倾天下的权宦面前,李纲还是维持住了一个读书人的体面。 梁师成知道此人最近颇得皇帝青睐,而且艮岳纵火一案,也关系重大,他不敢拖延,便直接引领李纲到了宫门之前,自己入内通禀,不一会儿,李纲就被带到赵佶面前。 赵佶的神情有些欢快,是近日来难得的好心情,一见李纲,就夸赞道:“朕就知道,卿家能不负朕所托,果然,这才几日时间,卿家便已查出眉目了……终究是谁所为?” “行此悖逆之事者有三伙人,臣通过开封府与侍卫司调查,终于查明真相,如今相当人犯,业已抓捕归案,只余少数在逃。”李纲道。 “哪三伙人?” 赵佶神情微沉,竟然有三伙人纵火,难怪当日火起之时,数个火点同时发作,若不是他不在艮岳,只怕连他个人的生命都有危险。 “第一伙乃是辽国派来的细作,他们的目的是嫁祸于东海郡公,故此派来的人都穿有东海商会服饰,还故意打出商会旗号,一如童贯宅和天水商会被焚之时。只不过他们做得有些遮掩,故此臣最初就知不是真正东海商会之人,通过开封府,臣已经擒住这伙人中的七个。他们招供,担忧朝廷以周铨为将北上伐辽,故以此手段,令我大宋君臣失和。” 李纲说到这里时,抬头望了赵佶身边某人一眼,那人垂下眼睛,不敢与他对视,但李纲却是个刚硬的脾气,他可以为了施展抱负而与蔡攸虚以委蛇,却忍受不住此人。 不过他还是暂时忍了忍,然后又道:“第二伙乃是夏国余孽,他们家人多为西军所屠,憎怨大宋,又受西域胡教所惑,以焚烧艮岳为报复,这些人亦已为开封府所缉拿。” 赵佶听得这两伙人身份,微微松了口气,不过还有第三伙人,他凝神等着李纲的回答。 其实赵佶极聪明,此刻他基本上已经猜到这第三伙人的身份了。 “第三伙人,乃是引领前二伙入艮岳宫者,皆是侍卫司侍卫。”李纲面无表情:“他们因为战争债券之事受损失,故此对朝廷心怀不满,又恐朝廷抽调兵马北上继续伐辽,便乘官家不在,引贼人入艮岳。他们不敢暗害官家,却想要惊……” “还说不敢暗害,这还不是暗害?”赵佶怒斥道,不过看到李纲停下不说话的模样,他喘了两口气,摆手道:“朕是在说那些忘恩负义之辈,与卿无关,卿继续说就是。” “是,他们以此伎俩,惊扰官家,一是泄愤,二则是官家遇此事后,必然加强防备,不会抽调他们北上。” 童贯的惨败,让京中禁军破胆了,那些侥幸留在京中没有北上的禁军,都不愿意再去受罪,再加上战争债券之事,让许多人几乎破产,于是生出了邪念。而夏人、辽人高价收买,也是推动他们行此事的一个重要原因。 事情并不周密,所以李纲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彻查出来,此前无人能揭露真相,其背后另有原因。 赵佶满脸厌恶:“着有司将这些奸贼尽数抄家,该杀的杀了,莫要留在京中!” 李纲点了点头,再次瞄了赵佶身边之人一眼,然后沉声道:“此事原本并不难查,朝中大臣,官家身边心腹,皆能看出其事当与东海郡公无关,但是,臣在查案之时,却发现一件事情,不能不禀报给陛下。” 赵佶听得此语,神情转为肃然,他隐约感觉到李纲的指责之意,再回头想想,当时自己认为是周铨所为时,确实,身边竟然无一人来劝,若不是茂德帝姬开了口,只怕怒火攻心的自己,当真要下旨宣布周铨为叛逆。 那样的话,朝廷与周铨的关系,就真正破裂,正合了辽贼、夏贼的心意。 “既知罪人是谁,如今当抓紧时间惩处,不可令罪人长期逍遥法外!”不等李纲继续说,赵佶身边,他方才屡屡注视之人开口说道。 李纲直视其人:“臣有不解,为何臣办案之时,郓王殿下要遣人送礼给臣,令臣将案情往周铨身上引!” 此语一出,赵楷面色灰败,眼中恨意滔天! 四三七、身居高位,恐不免责 李纲说出此话之后,还从袖中抽出一张帛布,将之呈了上去,梁师成望了望左右,然后亲自来此,接过帛布。 上面是长长的礼单,不仅标注了礼物名称,还有送礼者是谁,何时相送,送礼者目的如何。 别的各有不同,唯独送礼者的目的,却都出奇的一致。 “火烧艮岳之事,大逆不道,非周铨不可为也。” “周铨此人,跋扈狂妄,火烧艮岳,非此谁何!” “王莽礼贤下士日,孟德握发迎客时,李少卿勿要为周铨假相所惑,使其脱罪” 赵佶端着帛的手轻轻颤抖起来。 “臣从未发觉,东海郡公竟然是如此罪恶之人。”李纲板着脸,一字一句地道:“依臣之意,这帛上诸公既然如此确定,东海郡公便是纵火之事幕后真凶,当彻查之此,先自与东海郡公往来密切、联手开办东海商会者起!” 这上面的名字及其所属势力,倒有一半,都与东海商会有关,若是彻查东海商会,也就是要查这些人了。 “哈哈哈!” 赵佶此时当真是惊怒交加,他颤抖着手,看到最下边:“以少卿之才,穷治周铨之罪,令其伏法,则政事堂中,必有少卿位置也郓王赵楷之使,郓王,你有何话可说?” 赵楷瑟瑟发抖。 此事他当然知道,他深恨周铨,总觉得此次北伐失利,乃是周铨捣乱的结果,这破坏了他成为皇储的计划,故此想要报复。 而且他也希望将众人的注意焦点,从北伐失利转到周铨身上来,若是真能归罪于周铨,那么身为兵马大元帅,他身上背负的北伐失利责任就会小许多。 因奸贼作祟致使北伐失利和因为指挥失当致使北伐失利,两者意义完全不同。为此,赵楷派出自己的亲信,前去游说李纲,并暗示将来会让李纲进政事堂,成为宰执中的一员。 但赵楷根本不清楚自己的亲信在外是一副什么嘴脸。 为了能够“说服”李纲,他派出的亲信,可是威逼利诱,几乎将所有手段都施展出来,迫使李纲“收下”他的礼物。 甚至那亲信还直接说了,要将李纲送入政事堂,将原本的暗示直说,背后的区别非常大。赵楷现在还不是皇帝,甚至连太子都不是,他有什么资格将一个大臣提拔到宰执之位? “郓王,你可有解释?”赵佶缓缓转过脸,看着赵楷道。 赵楷跪了下去:“儿臣儿臣并未如此说啊,定然是儿臣派出之人,擅作主张,儿臣也是想要替父皇分忧,希望早些找出真相,这才为奸邪所利用” 他哭哭啼啼为自己辩解,赵佶看了之后,颇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你先回郓王府吧,将你那手下送到送给梁师成。梁师成,好生审问,看一看背后究竟是谁在指使他胆大妄为!” 梁师成应了一声,人却没有动。 他很会揣摩赵佶的心意,赵佶这样说,其实只是给赵楷一个台阶下,想来赵楷回去不久,那个使者就会被自杀了。如此,皆大欢喜,赵佶的内心深处,终究是偏向赵楷的。 只不过赵楷今后的死敌,又多了一个李纲。 有人害怕,就有人高兴,最高兴的,莫过于太子赵桓。此时他是真心觉得,自己按兵不动既不为周铨辩护也不落井下石是明智之举了。 他看着李纲的眼神满是激赏,心中甚至难得诗兴大发,想要为李纲写一首诗。但李纲并没有回看他,只是盯着赵佶,等待皇帝下一步裁决。 瑟瑟发抖的可不只是赵楷一人。 李彦便是瑟瑟发抖者之一,他的名字与李邦彦只有一字之差,但他是宫内的太内宦之一,地位虽然比不上梁师成与童贯,离杨戬却也只有一点点儿。 李纲的名单上,同样有他的名字。他望了赵楷一眼,眼中满是幽怨,之所以参与此事,还不是因为他暗中支持赵楷! 正当他恐惧之时,赵佶叹了口气,缓缓踱到屋子的一边,这里挂着一盏玻璃马灯,赵佶将灯罩掀起,把李纲献上的名单塞到了火上,片刻之后,化成一片余烬。 他苦笑道:“朕都不知道,周铨得罪的人有这么多这么说来,他倒是孤忠之臣了。” 当他烧掉布帛时,李纲的眉头就轻轻一挑,不过未曾多言,待听得他这样说,李纲开口道:“臣亦未曾想到过,官家会轻轻放过此事。” “卿是实在人。”赵佶感慨地道:“行了,此事到此为止吧,朕实在是不想多生波折。” “如官家所愿。”李纲道。 “都是为了国事,周铨那边,也不必多说什么了。” “臣晓得。” 原本在瑟瑟发抖的李彦不抖了,他长舒了一口气,跪在地上的赵楷也终于敢爬起来,这宫室之中原本紧张的气氛消失了。 唯有李纲,轻轻叹了口气。 “臣请告退”他轻声说道。 “李少卿辛苦,朕都记得了,梁师成,替朕送一送李少卿。”赵佶道。 梁师成又应了一声,这一次却行动得很迅速,陪着李纲走出了宫室。当他们来到延福宫长长的御道上时,梁师成叹气道:“李少卿,家家仍本难念的经,此事李少卿当明白?” “下官知道官家之意,不劳梁公多费唇舌,下官一定会守口如瓶。” “好,好,李少卿虽是梗直,却也不是不知变通嘛” 二人仿佛是打哑谜一般,别人不懂他们的对话,他们自己却是心知肚明。 向李纲施加压力最多的人,都是赵楷一党,他们共同的目标,就是将赵楷抬上储君之位。 然后第二多的,就是宗亲,这些人虽然只是些没有实权的闲散王公,却有很大的影响力,特别是对赵佶本人,颇具影响。他们一是报复周铨烧了天水商会,二则还是想着东海商会若大的家当。 不能打倒周铨,他们就无法瓜分东海商会。 第三派则是一些想拍赵佶马屁的蠢货,这些人往往只是游说,不会带礼物来,若是扳倒周铨投了赵佶之意,他们自然会跳出来争这“首倡”之功,若是不合赵佶之意,他们就会将责任全推到李纲身上来。 总而言之,这些人对于真正的纵火者都不关心,关心的只是能不能借这次实现自己的私利。 李纲叹气摇头的便是这个,泱泱大宋,朱紫权贵尽皆如此这大宋朝廷,确实需要重新振作一番。 而要振作大宋朝廷,就必须换相! 身为宰相的蔡京,垂垂老朽,在完成了摊丁入亩、以钱纳税的改革之后,便开始安于现状,不思进取。正是因为他如此,朝廷百官才会蝇蝇苟苟,朝中正人缺声! 要是要让蔡京离开中枢 离开延福宫后,李纲心中转着念头,却见前方一人向自己招手。他皱着眉,却不得不跟着此人,上得路旁的一座茶楼。 招呼他的是蔡攸的一个伴当。 事实上,暗示他要将放火罪名扣在周铨头上的人里,并没有蔡攸,这让李纲觉得有些奇怪,据他所知,蔡攸如今全力支持赵楷,按理说,也该和周铨势成水火才对。 如同上回一样,除了蔡攸之外,吴敏早就在茶楼之上,见李纲进来,笑着起身行礼:“恭喜伯纪兄。” “何喜之有?”李纲摇了摇头。 蔡攸招呼他落座,面带微笑,倒不见什么紧张:“纵火之人查出来,伯纪就是为我皇宋立了一大功听闻是侍卫中有人勾结辽贼和夏贼做的?” 李纲刚刚才向赵佶禀报,这边就得到了消息,哪怕他们的消息是从开封府得来的,也太过灵通了些。这也证明,大宋高层就是筛子,什么秘密都保不住。 “证据确凿,就是他们干的。” “当真是大胆伯纪,你觉得官家会如何处置此事?”蔡攸说到这,看到李纲不愿意回答的模样,身体前倾,诚恳地道:“主要是,官家会如何对周铨!” “还不是照旧。”李纲道。 蔡攸轻轻用拳头拍了一下巴掌:“一直这样,可是不行,要么就让周铨去海外,封为藩王,不许归国,要么就得限制,不可如此下去了,便是周铨本人无反心,他手下伙却想要富贵啊!” 对此,李纲深以为然。 他望着蔡攸,正色说道:“天下局势至此,公父子身居高位,恐不免责也。” 蔡攸愣住了,这还是李纲第一次如此教训他! “太师年迈,公正当壮年,又受天子信用,乃为宣和殿大学士,理当振作精神,一扫旧弊,匡扶朝政,有所作为才是,再如此苟且下去,恐便是周铨不反,国家亦有板荡之难!” 这么大胆的话,传到言官耳中,肯定是罪名。蔡攸先是怒,然后凝神,再接着他肃然起身:“还请伯纪教我!” “朝廷当中人才稀缺,公何不进言圣上,拔掖贤才若朝廷有贤才可主持中枢,可牧守四方,何虞周铨一人?” 蔡攸苦笑:“家父与某为此颇多争执” 蔡攸确实更忠于赵佶一些,他也想着向赵佶举荐人才,但是蔡京却害怕有人会威胁到他的相位,对于那些有才有望的人,总是想方设法贬斥打击。 听得蔡攸以此为借口,李纲目光炯炯:“既是如此,何不请老太师荣养?” 此语一出,刚才还笑嘻嘻的吴敏脸色顿时大变,就是蔡攸,也神情异样!未完待续。 ... 四三八、孽子 蔡京复相至今,已经过去许多年,期间也有不少人挑战他的相位,可是都被他一一化解。 就是赵佶,也有些厌倦他了,想要请他退休致仕,可是蔡京却仍然屹立不倒。他的手段奸猾,等闲人物,根本不敢提出此事,就连赵佶,也寻不着借口。 蔡攸哪怕已经与蔡京分道扬镳,可毕竟二人关系是儿子与老子,李纲直接在蔡攸面前说请蔡京退休荣养,其冲击之大,可见一斑。 蔡攸脸色变来变去,好一会儿才道:“恋栈不去,如之奈何?” “此次北伐失利,便是一个契机。”李纲说道。 这次北伐,若论责任,身为宣抚使、副元帅的童贯明显责任最大,其次便是副宣抚使王黼与兵马大元帅的赵楷。至于蔡京本人,在开战前就屡次提出,时机并未成熟,开战之后干脆就装病不出,直到战败消息传来,才进宫收拾残局,若说这是一个契机,蔡攸实在有些不理解。 “官家需要有人背负北伐之责,童贯与王黼尚不足以塞天下之口,若不推到周铨身上,那么朝廷之内,就必须有人出来担责。太师虽然在此事上无过,但身为宰相,无功便是有过了!” 蔡攸坐正身躯,长长吸了口气,又缓缓吐了出来。 “官家只需要一个理由,而蔡公你则需要给官家这个理由!”李纲又道。 蔡攸缓缓点头,他算是彻底明白李纲之意了。 蔡京本人有没有责任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需要他有责任,朝廷需要他有责任,而蔡攸自己也需要他有责任。 此前人们陷入北伐本身,却忘了一件事情,身为执政的宰相,莫说北伐惨败,就连水旱灾害,都可以说是宰相的责任! 一念及此,蔡攸站起身,但又坐了下去。 “此时真是时机么,若是……若是家父致仕,却换了尚不如家父者,如郑居中辈?” “此正是时机,郑居中老迈,以其上位,则不过是又一位蔡太师罢了。我观陛下心意,若是换相,必用年壮者,能与学士相抗者,不过是王黼、李邦彦等寥寥数人罢了。王黼此次败阵,其罪非小,官家不会深究童贯,不会追逼郓王,那王黼则须担待罪名。李邦彦此前为周铨吓破胆子,数度出京,耽搁了资历……” 李纲举起手指,将有可能与蔡攸竞争相位的人一一例举出来。 蔡攸微微点头,这么说来,此次北伐失败,对他来说还是好事! 当初北伐之时,他也曾试图争取副宣抚一职,只是被蔡京强烈反对,这才便宜了王黼,如今一看,还算是因祸得福了。 “学士如今要弄清楚的,就是官家是否厌了老太师,老太师虽是无过,可北伐之时,他身为宰相,称病不出,这就是过!”这一次开口的不是李纲了,而是吴敏,他兴奋至极,握紧拳头道:“老太师为国辛劳太久,以致身体不适,正合荣养!” 这一次,蔡攸再无犹豫。 他站起身,匆匆向李纲和吴敏拱了拱手,然后向着皇宫方向前去。 茶楼之上,李纲看着他的背影,向吴敏苦笑道:“离人父子,非君子所为也,你我二人,如此行事,也不知是对是错。” “若不如此,岂不坐视朝廷就此沦落?”吴敏叹了口气:“只恐事情不顺,为了大义,便是做些离人父子的事情,又算得了什么。” “会顺的,人心思变啊!”李纲道。 蔡攸匆匆跑到了宫中,得知他求见,赵佶郁闷的心情稍稍缓解。与这段时间憋闷的事情关系不那么大的近臣,恐怕也就是蔡攸一位了。 他当然不知道,在周铨被攻讦得最厉害之时,蔡攸其实也是跃跃欲试,但只因其子蔡行弃父去投周铨,这件事情让蔡攸大受震动,行事缓了几分,故此才避过了这场风潮。 “卿此时前来,必有所言,不知是何事啊?”此时赵佶左右,太子赵桓、郓王赵楷等,都已经离开,唯留宫女与内宦在边服侍,还叫了一群优伶,什么侏儒啊小丑啊等等,在此唱百戏取乐。 虽然很热闹,可赵佶的心情始终不愉。 “臣是来向官家认罪的。”蔡攸道。 “卿家何罪之有?”赵佶一惊。 “父之过,子当受之。臣父为相,年迈体弱,精力不济,致使国家颇多艰难,令君上忧心,此臣父之过,即为臣之罪也!” 蔡攸心思太热切了,他甚至都不怎么掩饰,但他所说话语,正合了赵佶之意! 赵佶早就对蔡京不满,身为皇帝,谁都不希望遇到一个强势的宰相,而蔡京如今为相日久,门生故吏遍于天下,加之他连番改革都获推行,声望亦高,让赵佶十分忌惮。 因此,他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道:“虽是如此,可是朝廷如今,却是离不得蔡相公。” 也就是说,只要朝廷能离得蔡京,便可以将之免职了! 这是蔡攸第一次从赵佶口中得到确认,他希望蔡京去职。 蔡攸定了定神,按捺住内心的激动,沉声说道:“朝廷自有法度,不因一人而存,亦不因一人而废。如今圣明在上,群贤再下,再选拔干才,则天下大治自然可期!” 见赵佶还在犹豫,蔡攸又语气沉重地道:“况且北伐失利,固然是前线将士之责,然而后方岂无过乎?宰相总理阴阳,调和上下,若是精力不济,必然误事……” 这就是将北伐失利的责任,分了很大一部分给蔡京了! 别人这样说,或许蔡京可以自辩,可现在说这话的是他儿子,就算蔡京在场,此时也唯有瞠目结舌不可应辩的结果。 赵佶对此却是极为满意,甚至可以说,这让他眼前一亮! 此前北伐失利的责任,都在童贯、王黼、赵楷等身上,可是赵佶明白,仅凭这些人,无法堵住天下悠攸之口。 原本蔡京对北伐执不赞同态度,甚至为此称病不出,责任归不到他头上,但现在不同,如蔡攸所言,总理阴阳的宰相,因身体原因不能履行职责,那就是不称职,就是有责任! 另外,就是战争债券的事情,上午时宗室们前来,说动了赵佶,可是他也明白,只要蔡京在相位上,想要真的放开手脚来做此事,几乎就不可能。 蔡京极善理财,说白了,就是善于搞钱供赵佶花。无论是宫中的奢侈生活,还是筹钱修艮岳,蔡京都出了不少力。但对于债券之事,特别是战争债券,蔡京一直不太赞同,觉得风险太大。 想到这里,赵佶关切地问道:“如今蔡相身体如何,接下来善后之事,更要花费精力,也不知他能不能撑得住。” 蔡攸闻弦歌而知雅意,他向赵佶拜了拜:“多谢官家过问,臣无它事,请告退。” “你去吧。”赵佶挥了挥手。 蔡攸匆匆离开延福宫,上了一直等在宫前的马车,向车夫下令道:“回府……不是学士府,是太师府!” 如今他与蔡京分府别居,若不说清楚来,马车就带他回自己家了。 坐在马车上,他心情甚是激动,明白自己此行,若不成功,恐怕就会面临父亲凶猛的报复。权力之争,从无父子,到时候他若失利,别说官职,还能留在京师当个安乐翁就已经不错了。 再回忆了一遍,他深吸了口气:如今就是最好机会。 此前官家不动他父亲,因为他父亲还有大用,一方面可以稳定朝纲,另一方面可以震慑周铨。 在某种程度上,周铨就是他父亲放纵出来的结果,而他父亲又利用周铨对朝廷的威胁,稳固自己的位置。 这一次不同了,朝廷与周铨的关系将进行新的调整,事实证明他父亲对周铨的威慑作用并没有那么大。 没过太久,蔡攸回到了太师府。 他有近半年时间,都没有回到府中,虽然父子已成政敌,但好歹他是这里的主人,因此仆役之流,都不敢阻拦。 “老大人在何处?”见有管家上前迎接,蔡攸开口问道。 “太师正在书房会客,大爷可需要小人通禀?” “我去拜见一番,不需通禀。”蔡攸说完,匆匆便赶向蔡京的书房。 此时蔡京书房之中,他正笑着与客人闲聊,所聊话题,也是如今京中最热的战争债券问题。听得外边脚步声,蔡京正待相问,就见蔡攸已经到了门前。 蔡京眉头微皱,请客人稍待,向蔡攸问话道:“你今日如何得空来此?” 蔡攸却是快步入内,一把抓住了蔡京的手腕。蔡京年迈,蔡攸壮年,蔡京挣了挣,却没有挣脱。 扣住蔡京之脉,蔡攸仿佛是在诊脉一般,过了会儿问道:“大人脉势舒缓,莫非身体有不适之处?” 蔡京冷冷看了他一眼:“并无不适。” 在他目光逼视之下,蔡攸松开了手,讪讪地道:“宫中尚有事情,儿子先告退了。” 才走到门口,蔡攸忽然想到自己儿子蔡行,他翻过身,向蔡京跪下,磕了几个头,这才起身离开。 他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让客人摸不着头脑,不禁问道:“太师令郎这是……” 原本心情尚好的蔡京沉默了一会儿,才叹息道:“我做差了……你肯定是想不到的,此孽子希望老夫身体有恙而罢去相位!” 他口中如此说,心里亦是沉到了底。 四三九、避而不见 虽然春节已经过去了,可是应天府还是张灯结彩,上任不久的应天知府恭恭敬敬站在城门前,等着从西面来此的车驾。 “回禀老爷,仪仗离城只有十二里了。” 一骑快马回来,向他禀报了康王车驾目前到的位置,这位知府微松了口气:这样就好。 近来大宋颇不太平,特别是在伐辽失利之后,各地骚动,盗贼再度兴起。从京城到应天府这段,倒还算好,因为有农会的缘故,盗贼不敢接近计划中的铁路沿线,否则必然被农会群起而攻之。 “只不过这农会,究竟不是出自祖宗之法,若我当政,还是要将之罢去。”这位知府心中暗想。 如今的应天知府名为孙傅,他与周铨其实是熟人,当初作为使者,与周铨交涉接替苏迈的海州知州的便是他。 也正是凭借这交涉的“功劳”,他颇受一些人的赏识,特别是西京中那些门生帮吏盘根错节的老人的赏识,成功成为应天知府。 他成功地掩盖了自己的倾向,没有表露出自己对周铨推出的新事务的厌恶,所以朝廷认为,他能够在铁路问题上与周铨良好合作,早些将此事办妥来。 “东海郡公呢,他怎么还不来?”问完赵构等人的行踪之后,他又问起周铨现在在哪儿。 这一下大伙都面面相觑,没有人能够回答他的问题。 孙傅瞪着一个文吏:“我命你去拜请东海郡公的,为何你人还在这里?” “卑职去了……郡公那边只是说‘知道’,然后将卑职打发回来。”那文吏委曲地说道。 “快去催请,只有十二里了,如今路修得好,车驾最多一个小时便能赶到,到时郡公不在,谁来接圣旨?” 那文吏被喷了满头的口水,撒腿就跑。孙傅喃喃嘀咕了一声:“无怪乎今日翻看皇历,说是不宜接风……” 他知道此事肯定不会是一帆风顺,毕竟京中的传言早就传到了应天府,他也知道,最初时有人将北伐失利的原因推到了周铨身上,甚至还有暴民去烧了东海商会。 这是公开的消息,他通过秘密渠道还知道了一些未公开的消息,象是东海商会的十三柱石已经分裂,周铨与童贯反目成仇,与宗室那边亦是剑拔弩张——东海商会如今已全面停止与天水商会的一切合作,不再向天水商会提供任何货物,拒绝运输天水商会的任何人员、物资。而天水商会则拼命挖人,试图借助其宗室背景,从东海商会中挖走那些精干的经理、主管和管事。双方在一些地方,甚至还暴发了肢体冲突。 孙傅虽然不甚聪明,却也知道,遇到这些事情,周铨的心情肯定不太好。 朝廷此时派遣康王赵构来,目的就是安抚周铨,有些事情,需要给周铨一个解释。 那文吏去了好一会儿,等康王车驾的旗帜都可以望见的时候,他才匆匆赶了回来。 回来时他完全是哭丧着脸:“老爷,东海郡公出了府邸,但他没有来迎车驾,而是离开应天,去往徐州了!” 听得这个,孙傅先是一顿足,忍不住骂了一声“无君无父跋扈至极”,旋即意识到,自己说这话,很有可能会传到周铨耳中去,于是又闭紧了嘴。 周铨这可是摆脸色给康王看,实际上就是以此告诉朝廷和官家,他很生气了,后果很严重! “唉……” 叹了口气,孙傅别无它法,只能将那文吏喝退,想着回去之后,要想什么办法转转运气,莫总是遇这种事情。 不一会儿,赵构的车驾就到了面前,一番见礼之后,听到问起周铨在何处,孙傅只能讪讪地道:“东海郡公爵位职务皆在微臣之上,他意欲离开,微臣也无法阻止。” 让他意外的是,年轻的康王不但不怒,反而是一笑:“当是如此,郡公这般也是自然,换了我,火气比他还大……可知郡公去了何处?” “去了徐州。” “既是如此,车驾就不入城,绕过应天,直去徐州。”赵构说道。 孙傅一愣:“殿下,一路奔波辛苦,微臣略备酒水,还请殿下入城休息……” “多谢孙知府,不过事关重大,我越是辛苦,或许东海郡公就越解气呢,我这一次来,原本就是给郡公出气的,谁让朝廷里有些人胡作非为呢!”赵构朗声说道。 他知道,自己说的这番话,肯定会通过不同渠道传到自己父皇与周铨耳中,在父皇那边,自己会有一个忍辱负重、顾全大局的印象,而在周铨那里,自己也是一个通情达礼、礼贤敬士的印象。 他却不知,周铨对他的印象,其实早已定下了。 赵构决意不进应天府城,回到车驾队伍之中后,他想了想,专门来到后边的一辆马车旁,低声说道:“两位皇妹!” 不一会儿,内里传出一个低低的声音:“兄长可是有何吩咐?” “东海郡公不在应天,而是在徐州,我们还要前行一段,不知二位皇妹是否能撑得住?” “无妨,我们并不觉得劳顿。”里面的声音响起,微微一停,然后又轻轻地道:“这外边,倒是有些新鲜的风景,比起宫里更自在些呢。” 赵构闻得此言,哈哈一笑,心里却是不以为然。 外头的风景确实新鲜,可哪里比得皇宫之中权倾天下众所瞩目来得好? “论及新鲜,还是徐州那边更新鲜,等到了徐州,我一定要引二位皇妹去狄丘城见识一番,这可是东海郡公一手建起的城池,也是座无墙之城,但其热闹繁华,几乎不逊于京师!” 车中的二位帝姬小声嘀咕了几声,传来了轻笑,然后一位道:“哥哥说的可有些过了,京师繁华甲于天下,怎么还有不逊于京师的地方,小妹也曾经打听过,那狄丘不过是利国监所在,原本只是个小城,东海郡公去那里也只有十年时间,能够有多大变化?” “皇妹这是小瞧了东海郡公的本领!” 赵构怕两位妹妹旅途无聊,当即打起精神,绘声绘色地讲起自己前往狄丘的经历来。 他两度进入狄丘,颇为仔细参观过,特别提到狄丘的龙川学校中,甚至设有专门的女校,招收七至十四岁的女子入学,不仅学习读书写字算数,还学得一些机械手工,凡这女校出来的女子,在内可以管家,在外则能自立,这让马车中的俩位帝姬听得呼声连连。 虽然生在帝王之家的她们,不可能羡慕这种平民女儿,但对于这些少女的自立,心生向往却是难免。 此时是初春时节,冰雪尚未彻底融化,他们一路行来,颇多艰难,又花了六日时间,这才抵达徐州,到得徐州一问,果然,周铨并没有留在这里,而是去了狄丘。 “殿下欲见东海郡公,恐怕还得赶一赶,郡公明日可能就要去海州,然后会扬帆东海,前往济州……”满脸谀色的苗仲先向着赵构行礼说道。 他这个徐州知州的位置坐得甚是稳当,朝廷几次都想将他调回京中升职,但他却百般活动,拼了命也要留在徐州。白花花的银圆撒了出去,他的目的也达到了,果然留任徐州,到现在,都快第三任了。 这些年在徐州,也让他捞得盆满钵满,不用贪污受贿,只是指使着家人,跟在周铨身后做生意,便让他积下了十辈子也花不尽的财富。他原本是个庸碌之人,可现在倒也有几分商人的精明,因此,见到赵构之后,便做出了他认为最合适的暗示。 周铨是在避着赵构,但避让之心并不明显,所以,苗仲先才敢泄露周铨的行踪来讨好一下这位年轻的殿下。 “哦,那当如何?” “殿下来得可真巧,正好龙川别院用蒸汽机车带了列车在铁路上试验,若是殿下有意,便可乘此列车前往狄丘,所花费的时间,不过是区区一个小时!” 赵构坐过铁路上的列车,那时是十二匹挽马拉的大车,让他能在一个时辰之内从徐州赶到狄丘,他也见过蒸汽机,他在徐州、狄丘参观之时,多次在矿山中见到这玩意儿将矿底的积水抽出来,或者是从深达十余丈、三十丈的矿坑之中将煤、铁等矿石拖上来,他甚至在海州的一些棉纺织工厂中,看到了由蒸汽机带动的机械运转。 “蒸汽机车……定然又是东海郡公的主意,这车子好使么?”赵构惊讶地问道。 “殿下放心,东海郡公在这东西上投入的钱,那可是哗哗如流水,据下官所知,就不下百万贯!啧啧,也就是郡公有这大手笔,现在我算是明白了,郡公他早就看到蒸汽机的用处!” 苗仲先狠狠把周铨夸赞了一番,声音正好可以让赵构之外那辆豪华马车中的两位帝姬听见。 苗仲先背后,其实也是有朝中大佬的,虽然那位大佬如今处境不是很好,可是消息却是很灵通。赵构此次前来宣慰,为何要带这两位帝姬,其真实用意,苗仲先早就打听到了。 对此,他是举双手赞成,而且早有决心,一定要全力促成此事。唯有如此,他可以既将自己与周铨的利益绑得更紧,也不虞得罪了朝廷。 果然,在他大力劝说之下,赵构果然意动,然后来到那辆豪华马车边,小声与马车中的两位帝姬商议起来。 四四零、赵构三进狄丘 “妹妹,这样……不太好吧?” 当苗仲先带着徐州的一伙官员开始忙碌时,安德帝姬有些犹豫地对茂德道。 “有什么不好的,艮岳未被焚毁之前,铁路列车车道上,咱们姐妹不是常乘车游玩么,这不过是稍快些的列车罢了,倒是让人奇怪的是,不用马匹来拉……姐姐,须知在京中,却是见不着这样的车的!” 茂德口中如此劝说,心里却想着别的事情。 此次东行的真实用意,安德与她都是心知肚明。她们肩负着羁糜周铨的重任,不知不觉中,当初教她们跳棋的那个少年,已经成长到了大宋皇室不得不用公主来安抚了。 不过二人心中都不抵触此事。 大宋的公主,地位并不算太高,多数都是下嫁与朝中重臣子弟,政治意味原本就浓。那些驸马们都没有什么本领,只是靠着父祖之荫立足,活得甚是窝囊。 周铨不同。 论功绩,大宋开国以来,少有人能够与他比拟;论财富,富可敌国是专门为他而设的形容词语;论长相,英俊得能拐走任何一位怀春少女的心;论性子,就凭他时不时送入宫中的那些小玩意儿,就知道他是个体贴人的性格。 可以说,这是一个非常完美的联姻对象,若说还有什么缺憾,那就是他已经拐来了一位辽国的公主了。 这是周铨广为诟病的一件事情,但正是这件事情,才让俩位大宋帝姬稍松了口气:若连这点缺陷都没有,她们也要怀疑,周铨是不是神仙中人,非人间女子之偶了。 她们没有等多久,赵构便来与她们说,到地方了。 自有仪仗张开布幔,将二人隔开,她们出了马车,活动活动手脚,便注意到眼前这座特殊的建筑。 上方有“徐州列车站”五个大字,那笔划纵横淋漓,但字写得实在不算好。安德帝姬抿嘴笑了笑,小声对茂德道:“这便是列车站啊,听闻京师也要建呢,不过京师列车站的站名,定然是父皇手笔。” “这五个字是东海郡公所题。”茂德心细,看到了大字后的“周铨题”三字,低声提醒了一句。 安德乃是郑皇后之女,宫中地位崇高,望见之后,又是抿嘴一笑,心里却道:“这位东海郡公别的都好,唯独不好读书,学问不够,故此字也写得……只能说是一般般了。” 茂德却不这样以为,她手指轻动,暗暗摹了几遍周铨的字,心中便明白,这位东海郡公可是个不喜拘束、随兴而为的人。 她们进了车站,此时徐州与狄丘间的列车开通已久,每日都有数千人乘车往来于两城之间。只不过今日赵构来乘车,闲杂人等都已经被隔开,他们一行极是顺畅进入了侯车厅之中。 自有人替他们办好了登车程序,两位帝姬穿过楼道,来到列车前时,都是吃了一惊。 她们在艮岳中坐过那里的列车,马拉的六节车厢,不过是供皇家娱乐之用。但在她们面前的列车,却是一个巨大的蒸汽机车车头,拉着十八节车厢,每一节车厢比起她们在艮岳所乘都大。 “这么长!” “这么大!”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说出来,然后相视一望,都觉得有些失态。 一个圆脸微胖的少女,从旁边行了过来,向二人施礼:“奴拜见二位帝姬,二位金安。” 这个少女穿着很奇怪的制服,头上还戴着一顶大檐帽,虽然向二人行礼,可是态度却是不卑不亢,似乎面对的并不是大宋的公主,而只是普通富贵人家的女郎。 “你是……”安德很喜欢她的这身制服,上下打量着问道。 那少女指了指胸前的一块木牌,笑着道:“奴名为温芸,编号九五二七,乃是这趟列车乘务,专为两位效力,请二位随奴来。” 她做了个欠身邀请的手势,然后在前领路,安德与茂德对望一眼,都是颇觉新奇。 不仅她们,就是曾经乘过一次列车从徐州到狄丘的赵构,也觉得十分新奇。 此时男女大妨尚在,因此列车上男女同车却不同厢,两位公主被领到了靠前的一节女贵宾厢中,看着连车窗都是用的玻璃,而厢中摆设也是舒适华美,甚至还有长长的卧榻供人休憩所用,两位一路奔波辛苦的公主几乎同时发出:“若是从京师到徐州,也有这样的车那就好了!” “京徐铁路若能建成,便有这样的车了,到时从京师至徐州,五个时辰可至,二位殿下若是夜间动身,在卧榻上睡一晚,次日早晨就可以赶到。”那温芸笑吟吟地道。 然后她将贵宾厢中的各种陈设一一说与二位听,事实上就算是贵宾厢,其空间也不算大,只能放上八张长榻,外加十六个锦凳,也还是略显拥挤。但是比起马车里,已经好得太多,两位帝姬忍不住这摸摸那坐坐,后来都挤在了列车一边窗旁,向着外头望去。 此时赵构仪仗都已上车,他们本人自然是乘了贵宾厢,但绝大多数还是挤进了后面的普通厢中。有两节车厢被专门用来招待他们,紧接着,原本封禁的车站便开放,于是人群涌了过来,二位公主看到足足有好几百人急匆匆地赶上车。 “这些人都同我们一车,拉得动么?”两人不禁有些担心,这一趟车可就拉了近五百人。 “殿下放心,这蒸汽机车改进过二回,力量十足,我们曾经试过,便是拉上五百人,外加几十万斤货物,它也能走得动。”温芸笑道。 这种被周铨命名为“天行健”号的蒸汽机车,已经不逊于原本历史上的旅行者号,因此温芸才敢说出这样的话来。 听得她这般说,安德与茂德又是对望一眼,心中将信将疑。 好在很快她们就能亲眼见到是真是假了。 随着一声汽笛鸣声,车站中的铁钟被敲得当当作响,然后她们觉得身体狠狠震了一下,紧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玻璃窗外的景致,也开始缓慢后退。 “动了,动了,真的动了!” 俩人年纪其实都不小,但此刻还是惊呼出来。 对她们来说,蒸汽机带动的列车,实在是一种崭新的体验,看着路两边风景迅速向后移去,她们发呆了许久,这才回过神来。 当然,这一路上伴随她们的除了温芸的讲解、路旁的风景,还有轻微的晕车不适。好在温芸早有准备,为她们提供了药丸,缓解晕车的症状。 她们也在闲聊之中,知道这温芸就是龙川学堂中女学出来的,又问了一些女学中所设课程,两位公主都是极好奇,同时也将龙川学堂女学,当成此次狄丘之行必去的地方之一了。 如温芸所说,当车厢里的座钟时针移动了一格多之后,他们便抵达了狄丘。 因为是临时决定乘列车前来,所以在车站并没有迎接他们的人,倒是当仪仗整理好,赵构与二位公主也从火车的震动中平复心情后,如今的利国监知监赵不试才匆匆赶到。 一来先是请罪,未曾迎接,然后就是责怪徐州知州苗仲先,不该让皇子与公主体验列车这等新玩意儿,再然后则是数落周铨,认为周铨不呆在徐州见皇子,而是跑回狄丘,实在是不应该。赵构上回来狄丘时,曾经见过这位出身宗室的知监,知道此人年纪虽然不算大,却只是个守成之辈,今日再见,觉得果然如此。 但旋即,赵不试说的话让他吃惊了:“不过,殿下亲自体验火车之后也好,回到京中,可向朝廷力荐此物,此物利于军国大事,不可不推广之!” “啊?”赵构愣了一下,他刚才还不是反对自己乘火车么! 再与赵不试细谈,赵构的目光越来越古怪了。 与当初相见,这赵不试变化可真大! 当初他只是个守成者,能够不正面与周铨冲突但又限制周铨在狄丘的影响,这就是朝廷对他的期望,但这短短的数年时间里,赵不试呆在狄丘,耳中所闻,目中所见,都是新鲜的玩意儿,而且这些东西,对于提高国家的税收,壮大国家的兵力,都有极大帮助,这如何能不令其深思? 人,总是会变的。 当初身负重任来此的赵不试,在完成自己的任务同时,也受周围环境所染,开始考虑,若能将狄丘的种种技艺推广到全大宋,能给大宋带来多少财富与力量了。 “当真是了不得,哪怕他嘴里埋怨周铨行事不周,但实际上,他已经极钦佩周铨了……这可是最忠于大宋的宗室子弟,他都如此,至于别人,可想而知!” 赵构心中生出这个念头,心中暗生警惕,但又无可奈何。 莫说赵不试,就是他自己,在对比了京师与狄丘之后,也不禁觉得,还是狄丘更好些。 京师看似繁华,实则死水一潭,每日里争来斗去,都不过是将粪便吃进去又拉出来然后再吃进去,哪里比得狄丘,哪怕周铨本人已经不常呆在狄丘,可长期以来形成的制度,自然就有一种惯性,带动狄丘前进发展,甚至将那些从外地而来进入狄丘者,也不由自主地被卷入其中。 就在赵构百感交集之时,赵不试陪同着他一行,终于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 龙川! 四四一、冷脸 龙川别院现在不再是“别院”了,它已经被纳入狄丘城中,而且是狄丘许多人心目中的圣地。 其实周铨从应天一直避到狄丘,并不只是简单地要摆谱给大宋皇室脸色看——他还没有浅薄至此。 他主要还是回来表彰蒸汽机车团队的,同时,要将这个团队一分为二,抽设一部分人去研究蒸汽轮船。 对周铨来说,推动技术进步始终是最优先的选项,技术进步上多花些时间人力财力,总比每日吃吃喝喝或者与高层勾心斗角花费的要好。 “康王已经到了门前了,不好将他拦在门外啊。”他在研究着名单,琢磨哪些人调到蒸汽轮船研究队伍中去,哪些人留下来继续改进蒸汽机车并且使其能够工业化生产,听得梁红玉在耳畔嘀咕,随口应了一声,然后起身站直,伸了一个懒腰。 梁红玉有些怔怔地看着他这个动作。 这个男子面对代表皇帝而来的皇子,却依然如此随意,仿佛大宋皇帝的旨意,还比不得他面前那张纸上的一串名单重要。 跟在这男子身边当他的幕僚已经有两三年时间了,越是了解,就越觉看不透他,红玉甚至觉得,这人身上笼罩着某种有如传说的神秘迷雾,就如同民间传说,赵宋太祖皇帝出生时香气弥屋红日照地,故此有香孩儿称呼一样。 但宋太祖那个,以梁红玉的聪明,自然知道是牵强附会出来的,可是周铨身上种种神秘之处,却是她亲眼所见。 想着想着,梁红玉的脸微微红了起来。 “红玉,红玉,你怎么了,这副模样?”她正想着心事,却听得周铨呼她。 原来是想得有些投入,竟然忘了正事…… 梁红玉的面上更红,她嗔怪地看了周铨一眼:“我哪有什么模样,倒是你,何必做出这副姿态,人家皇帝老官,可是巴巴地给你送了俩位公主来的!” 皇帝的这个打算,着实让周铨有些头疼。 他清点自己身边,自己喜欢的或者对自己有意的女郎,似乎已经有三位了。 而且,他希望自己身边的女子,是自己喜欢的,而不是什么政治筹码。 “你冷落了康王没有关系,可别冷落了那两位公主,那可是金枝玉叶。”见周铨一脸遇到麻烦的神情,梁红玉又推了他一把。 无论如何,赵构既然跟到了狄丘,总是要见上一见的。 这一次见赵构,周铨没有再玩什么礼仪,将赵构请入客厅之后,他毫不客气地道:“康王何必再来?” 赵构略一沉默,然后压抑住心中的怒意,缓缓开口道:“奉父皇之命,不得不来,莫非东海郡公觉得孤不应该来?” 这厮难得硬气了些,周铨有些诧异地望了他一眼,然后从他微微闪烁的目光中看出,他只是在硬撑。 于是周铨笑了笑:“若只是来说些废话,有什么用处?大宋到了如今这地步,能用些废话把燕云之地要回来么?” “不说废话,东海郡公就直接纵火?”赵构反唇相讥。 “谁先纵火,朝廷和我一样都明白,我等了三日,可是三日时间里,朝廷都没有给我一个交待。行,你们不给我交待,我就给你们一个交待。”周铨说到这,神情冷肃:“这么多年来,我对大宋,不敢说全无私心,但至少是做了许多事情,莫非这就是你们准备给我的回报?” “朝廷这些年来,也未曾薄待了郡公,以不到三十之龄,居爵郡公,封王可期……” “拿去。” 赵构正要说话,却见周铨随手将一个布袋子递了过来,他一愣,却不敢接,直到周铨塞入他手中,他才握住那布袋,然后脸色大变。 “这是东海郡公的印绶,我还给你,你们现在将这些年从我这拿去的还我,咱们俩不相欠,我也懒得管大宋和你们皇族,自去济州逍遥自在去,你们也省得看我不顺眼,整日防这防那。” “这,这……” 赵构只是想着肩负使命,身边又有父皇派来的人盯着,所以不能在周铨面前表现得太过软弱,却不曾想,两人才说几句,周铨就甩了印绶。 这次周铨的反应,实在让赵构琢磨不透。 他心中甚至怀疑,是不是周铨已经做好了造反的准备,这就是要寻个借口,彻底翻脸? 话说到这一步,赵构不想退也得退了。 他苦笑着将印绶又塞到周铨手中,却被周铨随手一拍,这代表着大宋高爵显位的玩意儿,就落在地上滚了几滚。 “郡公,莫要与小子我斗气,我见识短浅,不会说话,又奉有父皇之命,责任重大,还请郡公看在当初与我的交情上,高台贵手,稍稍放过……” 赵构的本性,就是极能隐忍之人。对于他掌握之中的事情,他可以毫不留情,可当实力高过他能够威胁他时,他也会舍下面子摇尾乞怜。 上一回,他就是用这种手段,从周铨这里获得了支持,推动京徐铁路,结果回京之后地位大增,从一位可有可无的皇子,一跃而成太子、郓王之下,诸皇子中声望最高者之一。 但这一次,他这一套不好使了。 “康王以为我是出尔反尔之辈么?这东海郡公之印绶我缴还朝廷,从此以后,我便不欠朝廷什么,也希望朝廷莫要来招惹我。”周铨冰冷地道:“我安心当我的商人……说到这,东海商会也须要分割,康王你回去之后,和赵有章、童渐他们说清楚来,三月十五日在海州聚会,让他们遣人来参加。” 这是要清算了。 周铨创办东海商会的最初目的有二,一是借助一批权贵的力量,帮助东海商会迅速发展;二是利用东海商会,分化旧权贵,形成一批愿意用新方法经营的新贵族。等到他需要与旧势力决战之时,这些新贵族就是他的天然盟友。 而事情到现在,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东海商会已经壮大到无需朝中权贵扶助也能将商路铺至天下的地步,同时朝中权贵里,也有一批人确实开始倾向于用新方式经营产业,对于大宋目前的种种束缚深恶痛绝,甚至不惜与其割裂反目。 典型的就是蔡行,这厮会离开京城来投奔自己,完全出乎周铨意料。 赵构听得周铨这样说,终于意识到,周铨并不是在玩虚的,他是真心要和大宋朝廷彻底割裂! 他咽了口口水,心中感到无比的恐慌。 若没有这次北伐失利,他们都不知道周铨手中掌握的武力有多强大,还沉迷于靠着西军便可以控制周铨的迷梦之中。 现在朝廷不会再对此视而不见了,而且在亲身体验到火车的速度与运载量之后,赵构甚至开始后悔,不该答应修建京徐铁路——此路修成,岂不意味着周铨自济州调来的兵力,只要在海州登陆,两天之内,就可以运至汴京城下! 他一来对周铨表示出强硬,原因便是为此! 只不过周铨比他更强硬! “郡公,郡公……” “若是没有别的事情,康王殿下可以请回了。”周铨淡淡地道。 事情陷入僵局,赵构一筹莫展,他还想留下来哀求,可看到周铨那冷冰冰的目光,却只能先缩回去。 望了望身边的幕僚,其中便有父皇派来的人,他心里苦笑,若就这样回去,少不得要被父皇视为无能了。 出了龙川别院的大门,赵构举目茫然,不知如何是好,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一个熟人藏在棵树后,向他悄悄招了招手。 蔡行! 赵构心中大喜,忙走了过去:“见过小蔡学士!” “殿下,事情是否顺利?”蔡行顾不得礼仪,拉着赵构问道。 “极不顺,郡公发怒,还将印绶交与我,要我还给朝廷。”赵构苦着脸道。 “唉,此次朝廷真做差了,殿下,你知道郡公真正着恼的是什么吗,童贯也好,宗室也好,都是得了他大好处的,结果却在有事之时推他落井,这是郡公伤心之一也;太子也好,还有康王殿下你也好,当艮岳被烧之时,明知不可能是郡公所为,却都不为郡公说一句话,这是郡公伤心之二也。” 蔡行一边说一边连连叹气,叹得赵构的心都乱了,而且多少也有些羞愧。 赵楷不为周铨说话甚至陷害周铨,那是正常的,双方原本就是政敌。可是太子与赵构,都是得到了周铨支持的,二人却不为周铨说话,这是一种背叛! “将心比心,若是康王殿下遇着这样的接连背叛,会是何种心思,东海郡公虽然藏着几分私心,可天下人哪个没有私心,就是官家自己,也有几分私心,否则郓王那等人物为何能受宠信?” 赵构连连点头,见蔡行还想唠叨下去,他却不想听了:“事已至此,小蔡学士,如之奈何?我观小蔡学士在此颇有些时日,与周铨甚是亲密,不如……请小蔡学士美言几句?” “你们都不为东海郡公说话,东海郡公自然不理睬你们,可当时还是有人替东海郡公说话了,殿下不去求此人,反倒求到我身上……我如今可也不受待见,殿下千万别说是我给你出的主意!”蔡行说到这,神情有些惶然。 但这话却让赵构觉得眼前一亮! 四四二、公主对公主对公主 论及恩义,周铨绝对不欠赵佶赵构等人什么,他将郡公印绶相还,便是了结因果之意。 但蔡行的提醒,让赵构猛然想到,当初茂德帝姬可是为周铨说了话的! 周铨行事,一向恩怨分明,自己等人在他被构陷中伤时不为他说话,也就意味着此前结成的盟约全废,因此在他面前说不上话来,但是茂德不一样。 况且,父皇令安德与茂德一起来此,自有其目的,正好将两件事情一起办了。 想到这,赵构匆匆赶回赵不试为他们准备的宿处。 安德与茂德各有房间,茂德喜欢将所有东西都自己收纳,安德则将事情都交给了使女,因此,俩人都在茂德屋内,使女把东西搬进来,然后茂德自己一一放好。 茂德很享受这种过程,这让她心里觉得充实。 赵构到得门前时,里面便是这样的情形,虽是兄妹,终究男女有别,所以赵构在门口停下脚步,唤了一声:“茂德妹妹可在?” 茂德帝姬听见是他的声音,放下手中的东西:“九哥,奴在呢,可有何事?” “事情有些麻烦,东海郡公极是愤怒,已经郡公印绶尽皆交还与我……”赵构将事情经过简单地说了一遍,忽略了自己在周铨面前强硬的一面,然后苦笑道:“父皇令你来此用意如何,你也是知道的,如今事情不顺,唯有你当初在宫中曾为周铨说过一句话,令父皇怒火平息。我听小蔡学士之意,周铨极承你之情……” 他在外边说,里边的茂德却是又羞又恼。 若安德不在这里倒还好些,可是安德也在里面,听得这样的话,岂会不心生异想? 果然,茂德偷瞄了一眼安德,就看到原本笑吟吟的安德神情有些羞恼,同时目光有些不善。 她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这一路上行来,她们姐妹虽然未曾直接提及自己此行的目的,可是偶尔还是拐弯抹角地交流过。茂德很委婉地表示过,自己对于嫁与周铨并无兴趣,只是借着这机会出宫透气散心。而安德则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对嫁与周铨似乎很热情,甚至可以说,甚是期待此事的发生。 “九哥说笑了,奴不懂国家大事,只是随口一句闲话,哪里敢让大臣承情,此事九哥不必求奴!”茂德说道:“况且父皇虽有心意,奴却无此心意,这等事情,九哥休要再提了。” 赵构呆了。 他原本以为,父皇让安德、茂德随他来,这两位公主帝姬没有拒绝,那就是有心嫁与周铨,却不曾想到,如今到了目的地,结果被他认为希望最大的茂德却打起了退堂鼓。 要知道,茂德不仅为周铨说过话,而且早年周铨被召进宫时,也曾与茂德相见,此后礼物不断,另外,在诸帝姬之中茂德姿容最佳,若不是赵佶早有打算,蔡京都想为自己的爱子求娶! 犹豫了一会儿,赵构在门外连连作揖:“好妹妹,事关重大,不仅仅是父皇旨意,更是天下百姓与大宋社稷的安危,我知道妹妹心善,周铨又是当世英杰,妹妹若能下嫁,也不算……” “九哥你越说越没样子了,此事回京之后,我必当禀报父皇,现在你且先离去吧!”听他干脆挑明,茂德更是羞恼,当即让一个使女出来,驱走赵构。 赵构还不知道原因是为什么,他这等宫中生长的年少亲王,哪里知道女孩子家的心事,莫说未必同意,就算茂德心中千肯万肯,也终须要扭捏羞涩一番。 将赵构赶走之后,茂德也没有了收拾东西的心情。 她与安德并坐于榻上,目光望着窗外,幽幽叹了口气:“三姐,我当真不想嫁与周铨。” “哦,这是为何,方才九哥有句说的不错,周铨可是当世英杰,然后我细想起来,这些年间,他可没少往宫中给你送礼物,打小,象什么玻璃镜啊,座钟啊,只要父皇有的,必然也有你一份,那时我们这些姐妹,就羡慕你羡慕得紧呢。”安德按住心中的不快,挤出笑来说道。 只不过她虽然笑,可是话语中的酸味,却是隔着老远也能嗅到。 茂德心知因为赵构那番话,姐妹之间,隔阂已生,她一时间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苦笑。 毕竟当初周铨给她送东西的事情,在宫中不说人尽皆知,却也不是什么秘密,她想否认也否认不了。 “妹妹第一次见到东海郡公时才六岁还是七岁吧?”安德又问道。 “朝中大臣,往宫中送礼物也不是什么少见之事,他便是送礼与我,也就是想要我在关键之时能够为他说上一句两句话儿。”茂德道,心里却想到第一次见周铨时的情形。 过去十余年,对此事她却记忆犹新,那时她们一群姐妹正在宫中游玩,她看到在一个大树下,一个长得俊俏的少年在玩跳棋。 阳光透过树叶缝隙照在那少年身上,他抬起脸来,对着自己笑了笑,笑容甚是干净明亮,完全不象是宫中的宫女内监们的笑,猥琐卑微,也不象偶尔得见的大臣们的笑,虚伪深沉。当时,茂德就觉得这个人肯定不一样,对他生出了兴趣。 因此她会去向周铨学习下跳棋。 此后周铨就没少往宫中送过礼物,只要送给她父皇的,也必然会送给太子和她。太子哥哥性子迂直,将周铨送来的玩物砸了,周铨得知之后,便再没有往太子这送礼物,但给她的从来没断过。 当时她心里就很替周铨委曲,好端端的送礼过来,不但落不了人情,反而被太子砸了,实在是太不知礼。 她在微微发呆,那边安德心中的酸味越来越浓,忍不住瞄着她道:“还说无心呢,我看啊,没准当初你见第一面时,就动心了,那时你才多大!” 这话有些损,可也是难免,安德是郑皇后的女儿,在宫中的地位比起茂德可要高。向来有好东西都是紧她先挑,然后才能轮到茂德,可是唯独周铨送来的礼物,却是她挑不到的——每次周铨都是直接送到赵佶那儿,然后委托赵佶转给茂德,这既示公开并无私情,也让宫中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内监宫女们无法上下其手。 所以哪怕安德母亲是郑皇后,她只能干看着心生羡慕罢了。 她这边正醋味冲天,正想再说几句话儿出气,却听得外边乱轰轰的声响,她与茂德忍不住起身透着窗子往外看去,然后惊讶地看到,十余匹马冲开了护卫的阻拦,直接到了她们门前。 她们所宿之屋,乃是狄丘最好的客栈,自然也是按照新式方法建起的砖混结构住宅。她们住在二楼,窗子有玻璃,因此掀了帘子透过玻璃,就可以清楚看到院中的情形。 这队人马为首的,却是一个女子。 这女子的服饰有些怪,和在列车上的那个温芸的服饰很有些象,梳着两条大辫,左右分垂在耳侧。她的长相倒是非常美丽,即使比不得茂德,也在安德之上。最让二人留意的,是在她的腰间,竟然悬着一柄弯刀,虽然藏在刀鞘之中,却还是让人觉得不可思异。 然后就见这女子一抬腿,轻轻松松就从马上跳了下来,动作灵敏得就连禁军中的那些老手也未必赶得上。 她下马之后,抬头望了一眼,似乎与二位公主的目光隔着玻璃对了一下,然后她笑吟吟地将马缰绳甩给上前来阻拦的一个男子,二位以主依稀记得赵不试介绍过这男子,是这里的主事。 “听说大宋皇帝将他的公主派来了,我倒要看看,大宋皇帝派来的公主是什么模样,竟然敢来和我争抢!” 这女郎笑吟吟地说道,而周围的卫士们被她带来的人隔开,赵构闻声匆匆赶来,却还没有靠近,这女郎就已经大迈步子,走进了楼梯间。 安德与茂德没有听清她说的是什么,可俩人却同时对望了一眼,如临大敌一般。 “那个辽国的公主?”茂德喃喃道。 “不过是个被辽主废黜奔的女子罢了!”安德不满地道。 她们在这嘀咕,不过却都不约而同往摆在卧室中的镜子里望了望自己的样子。 嗯,不是为了争夺东海郡公,而是身为大宋公主,无论如何也不能输给了辽国的公主! 然后茂德起身:“到前厅迎客吧,不可让她坏了我卧室中的东西!” 俩人走到外间的客厅,不一会儿,便听得门砰砰响了起来,还有一个清亮的女声:“开门开门,我知道你们在这里,我打听过了,俩位宋国的公主都在,这也好了,省得我一一去收拾!” 安德与茂德对望了一眼,茂德向一个使女示意,使女去将门大开。 余里衍大步走进屋,手里还摆弄着马鞭,进来之后,她呆愣了一下。 原本她以为,宋国的公主看到自己气势汹汹而来,肯定被吓坏了——听说宋国公主在大宋皇宫中生长,一辈子可能都没有离开过皇宫一步,乃是娇弱的花朵。 但是,当她亲眼一见时,却发觉,这俩位坐在客厅主座方的女郎,却丝毫不畏,而且凭借女性的本能,她能感觉到,这俩位女郎的眼中,都燃烧着雄雄的战意。 好吧,战就战,契丹人的公主,什么时候怕过! 余里衍在心里给自己鼓了鼓劲,然后笑颊如花:“我就是余里衍,大辽蜀国公主,你们谁是安德,谁是茂德?” 四四三、周铨有妖法 梁红玉轻手轻脚地将一份文件放在了周铨身边的桌面上:“这是流求淡水城交来的报表与计划……” “唉!”周铨愁眉苦脸地将文件接来,在他面前,已经堆起了一大堆,足足数十份。 若真要把这些文件批阅完毕,至少也得需要大半天的时间。 他本性其实有些跳脱,并不是十分喜欢这些繁冗的公文处理,但是现在控制的地盘够大,治下之民够多,许多事情,他不管也得管。 “往常都没有这么多的,这是怎么回事?”他喃喃道。 “积了几天的事情都要今日处置,所以如此。”梁红玉面无表情地回应。 然后周铨就埋头于那些文件之中,梁红玉替他打开一扇窗子,又倒了杯水,放在他身边,这才退出书房,随手还将门给他关上。 关上之后,梁红玉突然伸了伸舌头,做了个鬼脸。 但转身时,她却吓了一大跳:“唉呀……你这是做什么,象……象那个一样,吓死人了!” 在她身后,师师面无表情,静静地看着她,听她这样说,师师撇了撇嘴:“不是我象鬼,是你心中有鬼!” 梁红玉怕鬼,这可只有亲近之人才知晓。听得师师这样说,梁红玉脸色有些涨红:“我心里怎么会有那个,我明人不做暗事……” “休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得知康王来此之后,就去寻余里衍说了一大堆话,然后今天又故意将一大堆积下的文件给哥哥,无非就是支使余里衍去做恶人,用琐事缠住哥哥,不让他去解围!” 师师毫不留情,将梁红玉的打算彻底揭穿,梁红玉脸上有些发烧。 不过她眼珠一转:“你早就晓得我的打算了,对不对?” 于是师师脸也有些红了。 “你没有阻止我,也不曾提醒郡公,因为你……也希望这样对不对?”梁红玉又问。 师师的脸更红了。 “现在你还来说我,我可把你想做的坏事全都替你做了!” “我可没有求你!” 两人小声嘀咕着,虽然相互争执,却都压低了声音,分明是害怕书房之中周铨听到。 “你真的要在这里和我争吵,不去看热闹?”梁红玉眼珠又是转了转,小声问道。 师师大为心动,她也很好奇,性子泼辣的余里衍,如果真被梁红玉挑唆得去找宋国俩位公主的麻烦,事情会发展成什么样子。 于是二人又手牵着手,十分亲热地一起出了龙川别院,赶往半里外的旅店。 这旅店其实也是周铨的产业,各种设备都是极为齐全,她们赶到时,正看见旅店里乱哄哄的,伸头一看,却见跟着余里衍的那群契丹女郎,正在院中与人嘻笑。 周铨怕余里衍远离家乡寂寞,在她身边安排了十余名契丹女郎当随从,这些人平时也和余里衍一样要上学,闲时则相伴游玩。她们性子活泼,还保留了些契丹女郎的大胆,因此倒是颇受欢迎。 此刻她们却挡着门口,将赵构等人拦住,不许他们上楼。她们都穿着学堂的制服,一见就知道不是普通人,而且说话时有时还会夹着几句契丹话,让赵构等人只能干着急。 赵构唯一的办法,就是命旅店主事赶走这群“疯婆娘”,可旅店主人哪里会听他的,说不好听些,余里衍乃是主母,而赵构在周铨的地盘上算老几? 只不过,那店主也怕出事,毕竟赵构还带了一堆护卫,若是这群护卫冲上去动了粗,莫说伤着了余里衍,就算是伤着了余里衍的随从,他也要吃持落。 因此,店主召来了巡捕,正在尽力将赵构的护卫和余里衍的随从隔开。 见师师与梁红玉过来,那些苦着脸的巡捕、护卫,总算是如释重负,有人叫道:“梁娘子,王娘子,你们来得正好,快进去看看吧!” 二女佯作不知,还问了几句,然后才小快步跑上楼梯。赵构远远地望见她们,见余里衍的护卫和巡捕都不拦她们,不由奇道:“这二位是何人?” “梁家小娘子是东海郡公的幕僚,许多公事都是她处置的,王小娘子是郡公家养的小媳妇儿。”他旁边有人幽幽地答道。 赵构一看,蔡行这厮不知什么时候神出鬼没地出现了。 “原来这位王小娘子就是闺名师师的那位……那梁家小娘子,应当就是惹怒周铨弄死朱勔的那一位了?”赵构问道。 有关周铨的一些小道消息,他可也听说了不少。 蔡行点了点头,又指了指里面:“看来先进去的,应当是大辽蜀国公主了,唉,殿下,这里头还不知会打成什么模样,咱们大宋的公主,未必是骑惯了马舞刀弄枪的辽国公主对手啊,好在是二对一……不过这二位进去了,不知会帮谁。” 赵构鼻子都气歪了,这个时候,蔡行心里想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不过……他也想知道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嗯,他想知道,是出于对自己妹妹们的关心,关心,这是亲情,与蔡行这厮不一样,这厮最近跟周铨跟得太近,连父亲都不要了,显然是得了失心疯! 师师与梁红玉走到了目的地,没到门前,她们就有意放轻了脚步,结果却没有听到争吵声,更没有听到打斗之声。 俩人对望了一眼,不免有些疑惑。 待到了门前时,却看到余里衍一手拉着一个,正眉飞色舞地和俩位宫装女郎说着什么。 那俩女果然姿色秀丽,其中一人,更是让人惊艳,便是同为女子的梁红玉与师师,都不由心生怜惜之意。 因为是背对着门口,余里衍并没有看到身后的来人,只是从安德与茂德的神情里,感觉到异样,转过身来看见红玉与师师二人,她笑吟吟地道:“你们可来晚了!” “晚……晚了?”红玉愕然。 “对,我已经约好二位帝姬,接下来几日,我要陪她们逛街,将狄丘所有的衣服店全都逛上一遍,还有各种小吃店,那些卖小玩艺儿的小铺子也不能错过!” 余里衍说着自己的计划,然后向梁红玉挤了挤眼,梁红玉莫名其妙,只能勉强微笑。 她们是来看热闹的,可不是看这边其乐融融的! “依我看,改日不如今日,你们现在累不累,不累的话我带你们去家店,那家店的羊肉汤当真是正宗,咱们先去喝一碗羊肉汤解解馋,然后再去逛街买衣服!” 她是如此热情,拉着二位帝姬就走,根本不给她们拒绝的余地。 二位公主半推半就,走到门口时又有些担忧:“就这样去……抛头露面,行么?” “宋人有句话,叫入乡随俗,到了狄丘,就随狄丘之俗吧,这里的女子,抛头露面的可多了,我们去逛的那些个店铺,特别是成衣店,几乎都是女子主持。”余里衍一边说一边又向梁红玉挤了挤眼。 梁红玉咽了口口水,余里衍说的那家羊肉汤店她也去过,那儿的羊肉汤确实鲜美,就连她这般不常吃羊肉的江南美女都非常喜欢……不过等一下,自己该想的似乎不是这个,而是琢磨余里衍向她挤眼是什么意思,现在情形与她预想的不对啊! “你今日有空,要不要一起来?”余里衍见她呆呆的模样,笑着问道。 梁红玉想了想,点头道:“那好……师师呢?” “自然是一起。”师师当然不甘示弱。 她要好好盯着这群女子,这些都是要与她争夺哥哥的那啥! 于是五位女郎各自挽手下了楼,余里衍的随从伴当们也跟了上来,队伍一下子扩大,呼啦啦变成了二十多名女郎。 安德与茂德还是有些局促,特别是经过赵构身边时。赵构有些结巴地问道:“二位……帝姬这是去哪儿?” “我们女儿家的事情,用得着你这厮管么?莫非你想着来陪我们拿东西,或者是替我们付账?”余里衍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撇了撇嘴:“虽然长得还算清秀,可比周郎差远了,一边呆去,不带你玩!” “这……这……”望着这群女郎扬长而去,旅店的主人见怪不怪,巡捕们干脆就跟上去随护,赵构整个人都觉得不对劲了。 这是哪一出戏,他知道周铨很有感染力,所以连宗室出身的赵不试在狄丘当几年官都当得变了样,但自己俩妹妹才刚刚到,怎么就成这模样了? “方才那女子,就是辽国公主?”他向蔡行问道:“为何我觉得她有些……不对劲?” “胡女便是如此,再加上周铨宠纵,她带着一群女郎逛街是常有的事情,而且……狄丘这地方,女郎抛头露面不算稀奇,据说在济州,这等情形更多。” “便是胡女,也不该如此啊,周铨当真该好生管一管!” “我倒觉得……殿下,你看,她们竟然没有打起来,而是手挽手一起去逛街,周铨的本领,当真是让人敬服!” “确实……”赵构深有同感地点头,然后一拍自己的脑袋,自己怎么也变得有些怪了,莫非狄丘这地方,当真有改变人心的妖术? 俩公主妹妹才到,就被人拐去逛街,消息传到京师去,父皇还不知会如何发落自己! 不过……父皇也喜欢悄悄出去逛街,白龙鱼服之事,可没有少做,或许他面上怪,心里却也想着如此吧。 “打住,打住,我这是在胡思乱想什么,这狄丘果然有古怪,周铨果然有妖法,将人迷糊成这模样,连我都如此!”发了会呆之后,赵构再次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四四四、只见公主,不见皇子 无论赵构脑子里想的是什么,接下来的几天里,他的俩位妹妹完全成了脱缰的野马,甚至连夜间,都被余里衍带出去。 用赵构私下里对仆从说的话来讲,这是狄丘地界有问题,惹得原本在宫中非常恬淑的俩位公主都有些失心疯了。 俩位公主自然是没有疯的,可是梁红玉却有些疯了。 她想要看公主对公主对公主的大戏,结果看的却是姐姐妹妹的亲热戏,这与她这个编剧设定的内容不一致啊。 而且这几天逛街,无论是小吃美食还是华服丽衣,都是她掏钱! 原因很简单,余里衍说她有钱。身为周铨幕僚,她是有自己的薪水收入,倒是余里衍与师师,俩人没有正式职务,因此没有收入,完全是靠着周父周母或者周铨给钱。对余里衍来说,周铨是她男人,花周铨的钱天经地义,对师师来说,则是用父母兄长之钱,亦是没有什么好羞涩的。 当然,这二位暗中都有周铨送给的产业,师师自不必说,就是余里衍,在济州岛也有属于她的牧场,这些都被余里衍赖掉了。总之要梁红玉掏钱,当着安德与茂德的面,梁红玉又不能显得小气,于是乎,一大群人逛街,她一个掏钱,哪怕她私囊甚丰,可也被刺激得不小。 一大早,她将今天的文件整理好,放在周铨书桌上,神情有点恍惚,琢磨着今日是否还要继续,周铨看了她一眼,忽然开口道:“没用的。” “啊……什么?” “我是说,你若是想看余里衍与俩位公主的热闹,那是没有用的。” 梁红玉顿时双颊流丹,这可怎么办,被发现了,被看出来了,当真是羞死人了! 除了羞之外,还有些害怕。 毕竟她设计挑唆余里衍去对付俩位大宋公主,这等事情,往小了说是好玩儿,往大了说,则是让周铨后园不靖。 以她此时略有些尴尬的身份,挑起这等事情,很容易激怒周铨。 不过此时周铨脸上却是浮着温和的笑。 “为什么……为什么没用?”见周铨没有生气的模样,梁红玉大着胆子问道。 “你小瞧了余里衍,莫忘了,余里衍可是从皇宫中出来的,她母亲在宫中可是有死敌的。红玉,别看余里衍平时很粗枝大叶的模样,实际上,她心里都明白呢。”周铨缓缓道。 梁红玉低下头,仔细想想,确实如此。 “所以啊,你这几天没少掏钱吧?”周铨又笑道。 “原来是这样,看来最笨的是我!”梁红玉道。 她想到这几天自己花的钱,不由得大感心痛:“不行,我得去寻她们要钱去,这可是我的私房钱,我要存了当嫁妆的!” 在周铨面前说出“嫁妆”二字,她面上又红了起来,周铨笑着放下了手中的东西:“嫁给我还需要什么嫁妆?” 于是梁红玉大窘,撒腿奔出去,动作比平日里快了两倍。 望着梁红玉的背影,周铨又是一笑,然后眉头微微挑起,晾了赵构好几天,似乎到了收获果实的时候了。 如同他与白先锋等暗中谋划时所说,现在还不是彻底脱离大宋的时机。赵佶虽然荒唐,不过算不上倒行逆施,因此人望只是稍减,而赵姓宗室在民间仍得人心。真要与大宋反目,阻力会非常大,更让周铨有些不愿意的,是会造成很大的人力损失。 每个华夏之民的性命都是宝贵的,即使必须牺牲,最好也是牺牲在向外拓展的征途之中,而不是在并非十分迫切的内斗之上。 赵构此时则难过得要命。 连接几都求见周铨,结果却被挡在门外,以他堂堂皇子之尊,又带了圣旨,哪里受过这种冷遇。但当周铨将东海郡公的绶印交还之后,他才意识到,唯有周铨承认,他才是赵宋的臣民,若周铨不承认的话,赵家根本拿他无可奈何。 偏偏此时大宋内忧外患,承担不起与周铨翻脸的危险,别的不说,若东海商会真的彻底完蛋,大宋国库每年要少近千万贯的收入,而皇室收入也要少两百万贯,对于这几年过惯了大手大脚日子的大宋来说,这是难以接受的。 再加上与日本、高丽的贸易线路因此中断,可以说,大宋八分之一的财政收入不复存在,而为了防备周铨可能从海上的骚扰,东南沿海一带必须加紧防备,这又是一笔巨大开支,收入减少,开支增加,仅此一项,就足以将大宋拖垮。 周铨也会有损失,但他控制了日本的金山银山、高丽的粮食产地,再加上海贸可以绕过大宋本土,他完全可以撑下去,而大宋不能。 无计可施,又没有好的幕僚大臣,赵构只能又将蔡行请来问计。 “康王何必担忧,我看如今形势倒是大好,康王此行,必不辱使命!”蔡行却是眉飞色舞:“殿下只须去求二位帝姬就是,她们再寻大辽蜀国公主等说事,须知这世上还有比枕边风最易说动一个男人的事情么?” “可是如今二妹整日在外,连面都难见上……” “何须多虑,狄丘虽然不小,可也不大,她们逛上几日,不就逛厌了?” 这一点蔡行却说错了。 安德与茂德逛了几天,不但没有逛厌,反而越逛越有兴趣。最初时只是逛街,后来陪着余里衍去读书——周铨专门安排了人教余里衍数学和自然等方面的知识,主讲老师便是师师。安德与茂德最初很是不解,余里衍如此得周铨宠爱,为什么还要每天花上几个时辰去学习,待得知这是周铨的意思,周铨以为每个女子亦有同男子一般的受教育之权,这样女子就能在许多岗位上顶替男子,将男子解放出来去从事女子不能从事的工作,她们在惊讶之余,也不禁大感振作。 茂德甚至说出“女子以色娱人之事,自东海郡公而止矣”这样的评价来。 安德也是深有同感,在狄丘的每一天,她们姐妹俩都觉得自己身上多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东西,渐渐她们明白了,那东西就是“自由”。 越是如此,她们就越想留在这里,待听得余里衍说济州岛五国城比起狄丘还要好玩有趣,她们甚至还想飘洋过海,到济州去。 这日随着余里衍上了一堂课,她们回到了旅店,却看到兄长赵构眼巴巴地站在楼梯口前等着她们。 “二位皇妹,事情可办妥了么?”赵构问道。 “余里衍说了,明日周郡公会见我等。”安德抢着说道。 茂德却是一笑,没有与姐姐争这个功劳。 “那就好,那就好……” 赵构松了口气,旋即又皱紧了眉,这次见面虽然是一个机会,可是若他无法在见面期间说服周铨,接下来又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其人了。 然后等到次日,赵构准备好一肚子的说辞,正要去见周铨时,却傻了眼。 周铨的说的见面,是见俩位公主,根本不把他包括在内! 安德与茂德也没有想到是这个结果,俩人都有些犹豫,却是余里衍抓着她们的手,非常亲热地道:“只是略设家宴,你们远道而来,我还未尽地主之谊,咱们女眷相聚,与他们男人无关,周郎也只是和你们见个礼,放心,有我在,他不敢乱来!” 这一点二位公主倒是相信,她们可是亲眼见到余里衍射猎的本领,但或许她们心中还有些失望,毕竟在喜欢上狄丘的自在之后,她们对让狄丘有此巨变的周铨产生了更浓厚的兴趣,在某种程度上说,她们倒希望周铨能够“乱来”,这样她们就可以一直留在此地,不必再回到处处拘束的大宋皇宫了。 她们二人也就第一次进入了龙川别院周铨的府邸。 整个建筑面积并不大,比起皇宫差得多了,更别提艮岳。也没有太多的园林花木,就算种着的一些,都是很常见的。好在这时正值春日,百花齐放,倒让人看得不显枯燥。 余里衍先是将她们带到自己的院子里,将自己收藏的许多小玩意儿展示给她们看,大约到了中午时分,有卫士在门前禀报,说是午饭已经准备好,于是便将她们带到了饭厅之中。 大家分宾主入座,这时周铨才出来露面,茂德暗暗观察着他,发觉他话语虽是不多,却每一句都让人如沐春风,而且在他面前,并没有在父皇或者皇兄面前那种压抑感。 周铨不讲究什么食不言,问过二位公主是否过得习惯,还表示了歉意,说余里衍这几天肯定没少烦扰她们,然后余里衍就反驳,周铨和余里衍斗了几句嘴,看起来象是争吵,可是稍有心的人便知道,他们的争执之中,暗藏浓情蜜意。 在宫中不是这样的,赵佶的嫔妃们,哪怕是皇后,都小心翼翼地奉承着赵佶,希望得到赵佶的宠爱,但这种因奉承而来的恩宠,也会因为色衰而消退,她们看得多了。 在吃完完之后,周铨清了清嗓子,正色说道:“今日还有一事,当初艮岳被烧,京城内外皆以为是我所为,官家亦是震怒,若非茂德帝姬为我说了一句公道话,如今局势会变成如何,让我不愿想象……不知帝姬可有何事需要我效劳的,若有,只须说一句话就是。” 此语一出,众人神情都是肃然,就是大气惯了的余里衍,也开始屏息凝神。 四四五、开诚布公 余里衍并不知道茂德帝姬为周铨说公道话之事,因此,她目光有些惊讶。 这几日相处,她发觉茂德帝姬比起安德性子要柔婉,安德因为是皇后嫡女的缘故,多少还有些傲气。 却不曾想,柔婉的茂德帝姬,却还为周铨做过此事。 而安德看着茂德,心中却半是羡慕半是嫉妒。 跟着余里衍到处去“疯”的这今天,恐怕是安德出生以来最快乐的一段时间,这些时日里,她也从梁红玉身上,见识到什么是女子的自信。 甚至她穿行于大街小巷之中,与那些普通人家的女郎交谈,也有特别大的收获。原本以为平民之女,生活应该是相当紧凑的,却不曾想,原来平民之女也有这么多乐趣。特别是在没有诸多规矩的限制之后,她感觉连呼吸都要顺畅许多。 因此,她原本对下嫁之事就不反感,现在更是有些向往。 可如今周铨表露出对茂德另眼相看的意思,让她心中忧忡:很明显,让周铨挑选的话,肯定会挑茂德而不是她。 或许自己该再做些努力——自己生母乃郑皇后,她的影响力对周铨会有更大的帮助,或许周铨这样的英杰人物,考虑联姻的话,更重视的应当是这个? 在众人瞩目之下,茂德白皙的脸渐渐变红了。 她的眼中,最初是茫然困惑,她不曾想周铨会在这个场合说起此事,这是什么意思,因此她一反往常总是躲着周铨的目光,而是向周铨望了一眼,然后与周铨目光相对,她的茫然就就变成羞涩和束手无策了。 好在是出身于皇宫,在羞窘之后,她反应过来,起身向周铨敛衽一礼。 若以旧的礼仪而言,帝姬身份高贵,只应当是周铨向她行礼,而不该是她向周铨行礼。可她起身行礼非常自然,就是心中嫉妒的安德,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莫说是她们,便是太子殿下在这种情形下,似乎也应该向周铨行礼。 “奴所说的,不过是一句公道话罢了,当不得郡公如此……如此郑重道谢。”茂德说道。 “帝姬太过谦了,虽然是一句公道话,可那个时候敢说公道话,便已经是冒着风险。不管别人如何,我周铨是知恩图报的,帝姬一言之德,周某不能不报。” 周铨这话里可就带着讽刺之意,只不过他讽刺的不是茂德,而是大宋朝廷里的君臣上下。 论及恩义,周铨对大宋朝堂的恩义岂少了,可是当出卖周铨有利可图时,无论是童贯还是宗室,都毫不犹豫地嫁祸于他,而赵佶更是每年从周铨这儿弄到手近两百万贯钱,却依然怀疑他。 茂德沉默了会儿,也不知她是否听得懂周铨的讽刺。 “奴没有什么想要的……若是郡公真有心,那……只请郡公再给九哥一个机会,让九哥能见见郡公。”好一会儿之后,茂德轻声说道。 周铨哑然一笑。 旁边的安德神情有些黯然,而梁红玉眼睛忽闪了两下,看着茂德时有些惊讶。 “你既然这么说,那好吧,我下午便抽时间见一见康王,不过,茂德帝姬,有一句话我要说在前头。” 茂德点了点头,示意洗耳恭听。 “十余年前,我初见帝姬之时,还只是一市井少年,只想着投官家所好,让自家不至于受权贵所迫害,为此我献与官家水泥制法,此后因缘际会,作为使臣,出至辽国,得遇余里衍。彼时我所作所为,皆是为国,甚至身犯矢石,亲临杀戮,最危险之际,女真恶贼,离我与余里衍的距离,还比不得现在你离我的距离。” “我为大宋说服辽国,得有榷城之盟,但回宋之后,朝中权贵瓜分好处,我与家父却被迫离京,来到狄丘。我亦毫无怨言,家父更是任劳任怨,乃有如今之狄丘城。” “此后我办东海商会,开拓海外,收济州而平日本,战辽阳而取河套……于财,我令大宋国库年增收入不下两三千贯,官家内库不下二百万贯;于地,因我之功,大宋乃逐夏于大漠,自辽人手中得取河套丰腴之地,又自我手中得半个燕云……我不用大宋一兵一卒一钱一粮,而为大宋拓土万里,使高丽宾服,日本顿首……” 周铨一件件说自己做过的事情,安德与茂德听得面泛红晕,而师师、余里衍与梁红玉,则是目光迷离。 这些功绩,任何一件做成,都足以夸耀百年,周铨却只是用了十余年时间将之完成了! “我说这些,并不是要在二位帝姬面前显示我多有才能,这些功绩,虽是我所立下,却也有机缘巧合在内,特别是数场大战,为我而死者血流成河,每每思之,我都甚为惶恐,不得不努力做事,为的是让这些为我而死者不白死,他们的家人亲友可以得到荫庇。我欠他们的,但是,我不欠朝廷的,也不欠官家的!” 此话一出,众皆凛然。 安德与茂德,无言以对,同时心中,也隐隐觉得,自己父皇如此对待周铨,确实是亏待功臣。 “直到如今,我对华夏仍是忠心耿耿,对官家亦无不敬之意,不过,什么都是有限的,任何事情,若只是单方面的付出,或者一方付出远远大于收获,那必然不能长久。我知道二位帝姬恐怕不太明白我所说,但这无妨,你们将我之言源源本本说与康王听,他会明白的。” 说完这番话之后,周铨起身,向二女行礼,然后告退。 他这一离席,接下来气氛就有些冷场,这个时候,师师却自然而然地接过了主导权,只用了片刻功夫,众女又是欢声笑语不绝于耳了。 宴罢散去,借着送两位帝姬之机,梁红玉拉住师师,有些懊恼地道:“我是不是有些傻?” 师师一笑:“何出此言,你若真傻,哥哥如何会将你留在身边?” “你和余里衍,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但其实都是厉害之人,我耍的那些小手段在你们面前,肯定是惹笑话了……莫说你们,就是这二位帝姬公主,看上去娇弱,实际上都是胸藏丘壑,倒是我,自诩聪明,却是比不过你们……” “你这可说差了,余里衍和那俩位帝姬是什么身份,她们可是皇帝的公主,眼里见惯了这种事情,自然都极厉害。论及聪明,我们都不及你,因为你可以帮得上哥哥呢。”师师微微一笑。 “你若愿意做,这些事情,你能做得更好……”梁红玉有些纠结。 “我么,打小就是哥哥教的,十余年下来,总得有所长进……要不岂不显得哥哥没有用?”师师挤了挤眼。 一晃十余年过去,当初的童稚,她只在周铨面前还保留几分罢了,如今她年纪已长,换作别的人家,早就可以嫁人了,岂会没有自己的想法。 但她是一个特殊的人。 不知不觉之中,她也用周铨的形象来要求自己,比如说,若周铨在外拼搏,她就要会他安排好家中大小事务,不令这些琐碎的事情,扯住周铨的后腿。 周铨给余里衍请的老师,最主要的一件就是她。 “你觉得周铨身边这几位女子都怎么样?” 在梁红玉与师师暗中讨论的同时,安备与茂德俩位帝姬同样也在讨论着她们。 问话的是安德,在安德说出自己的要求之后,安德觉得自己的希望大增——明显周铨不会留下一位偏向父兄的公主,而她的母亲郑皇后则可以在许多方面帮助周铨。 所以,自己这位妹妹,她已经不再把当成自己的对手。 “蜀国公主豪迈爽朗,梁红玉精明聪慧,但若说最出众者,却是王师师。” 安德想了想,不禁点头:“确实如此,将此女放在百人之中,哪怕不出声,也是最惹人注意者。” 说到这,她心中有些感慨,若自己真的得偿所愿,留在了狄丘,面临的竞争也不会轻松。 一直在等着妹妹们回来的赵构,终于得到了好消息,待听说这个再见周铨的机会是如何来的之后,他也颇为感慨。 但又听得安德与茂德转述的周铨话语,他面色沉重起来。 换别人这样说,甚至换了个时机周铨这样说,这番话都是大逆不道。 偏偏此时,大宋内忧外患,周铨有底气说出这番话。现在大宋必须哄着他,为此连两位公主都送出来任他挑选,别的事情,有什么忍不住的? 赵构又想到第二次出京时父皇拉着他说的一番话,那番话,只有他父子二人知晓,就是太子与郓王,都对此一无所知。 “好吧……我明白了。”他沉吟许久,才记起向自己的妹妹道谢。 他将二位公主转述的周铨所言,说与蔡行听,蔡行听罢,连连啧了两声:“这不好办啊,周铨可是积怨已久……他这么说,显然是做好了最坏打算!” 赵构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二人商议了好一会儿,最终只有一个结论。 “欲打动周铨,唯有开诚布公!” 到得下午未时左右,周铨派来人来请赵构,二人这次相见的地方,仍然是上回的客厅,才分宾主落座,赵构便向周铨拱手道:“父皇有意令蔡太师退休致仕,另外京徐铁路之事,父皇亦有意拖延……” 此语一出,周铨也是一愣! 四四六、走着瞧就是 蔡京在相位上已有多年,赵佶此时要他致仕,分明是要以其为此次北伐失利承担责任,若是如此,主要责任在蔡京之身,童贯与赵楷等自然就责任轻了些。 蔡京与周铨关系谈不上好,但俩人间却有一种默契,蔡京为周铨发展工商大开方便之门,而周铨则明面上对他甚是恭敬,必要之时可以替他清除有可能威胁到他地位之人。 京徐铁路拖延,是因为赵佶对周铨的恐惧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原本赵佶还指望着京徐铁路修成之后,可以凭借西军压制周铨,但现在莫说西军折损过半,就算保存完好,赵佶也不指望面对数万辽军会惨败的它们,能够压制住仅凭万余人就打得十余迈辽军落花流水的周铨。 以前他只想着京徐铁路可以帮他运兵,现在却要担心京徐铁路会帮周铨运兵了。 去蔡京,缓铁路,是赵佶防备周铨、重振朝纲的两手。 若放在两年前,这是好招数,但放在现在…… 周铨眼中寒光闪动,却是一发则收。 “蔡太师年迈,身体不好,北伐期间便一直抱病不出,这段时间又是有恙在身,父皇以为朝廷如今正是多事之秋,需要年富力强的宰相,故此令其致仕,以其子蔡学士替之。”赵构又补充说道。 因为蔡行与周铨关系相当不错的缘故,所以赵佶认为,以蔡行之父蔡攸为相,应当可以部分消弥周铨对换相的疑虑。这是他弄不清楚周铨与蔡京的实际关系,所以才会做出如此判断。 “换相之事乃朝廷大政,我一介平民管不着,铁路若欲不建也可,由朝廷将两期募集的铁路债券赎回就是,这是朝廷出尔反尔,总不能让我私人垫钱。”周铨想了想,淡淡地说道。 赵构苦笑,周铨以“平民”自居,分明是不准备收回东海郡公的印绶了。 “郡公,郡公,父皇有意封郡公为济国公……” “不必,替我谢过官家的好意,我对当什么济公没有任何兴趣。”周铨不等赵构说完,便一口回绝:“你们赵家的官儿和爵位,我是半点都不想要了。两位公主应当把我的话带给你了,我不欠你们赵家的,从今以后,在商言商,要我做什么事情,付出相应的价钱吧。” 国公的称呼,听起来很风光,在大宋也几乎是位极人臣的标志,可对周铨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郡王与县侯,在他看来没有什么区别。这让赵构实在很头痛,皇家收揽天下英雄的手段,无非是名爵财禄,财禄之上周铨富可敌国,甚至比皇室还要有钱,现在对名爵也没有了兴趣,那当真就是油盐不进了。 “父皇欲许婚予郡公,二位皇妹随我而来,真实意思,想来郡公也知道……” “这就更荒唐了,这不过是官家一厢情愿,此非才智之士所献之策,官家身边,定然有奸佞之人。”周铨噗的一笑:“况且你来此也见着了,我已有师师、余里衍和梁家娘子在侧,无意更多美色。” 也不行,赵构嘴里苦得紧,他此刻深深意识到,原来大宋对上周铨,真正可用的筹码并不多。 “那郡公所欲者何,还请直说,无论能不能做到,至少我可以充当信使,将郡公真实之意转给父皇,免得小人作祟,离间父皇与郡公的君臣情谊。”他一咬牙,叹着气说道。 “京张铁路不可拖延,除此之外,我别无所求。”周铨双眸闪动,嘴角浮着冷笑:“我知道官家所忌者何事,无非是惧我谋逆,领一军沿铁路至京师,而京师禁军不堪战——我倒想问问,若我真有此意,我如今率击败辽人的那支军队占据京东两路,朝廷能奈我何?” 赵构张着嘴,没有想到周铨将此事明明白白揭露出来! “我不太读书,只爱读史,你回去之后,请官家读一读唐史吧,大唐如何待郭子仪的……我不是狄武襄,任人欺凌却不会反抗!” 这就是赵宋皇帝所担心的啊! 赵构用可称之为幽怨的目光看着周铨,心说你要是狄武襄公那就好了,朝廷如何还会忌惮你!当初狄青立下若大的功劳,却还是给一众文官揉圆搓扁,最后抑郁而死。 要知道当时朝廷之中,对狄青可谓人人喊打,令他惶恐无比,这若没有得到赵宋皇帝的示意,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此事我会转述与官家……” “康王,我说句有些狂妄的话,将京徐铁路修好来,是朝廷解破如今危局的一个机会。朝廷便是再忌惮我,也只是远忧,朝廷如今的近患有三,其一是辽人会不会乘势南下,其二是金人会不会背盟,其三,则是中原百姓困弱不堪,人心骚然。如今京徐铁路两则,所雇佣青壮人数高达二十余万,牵连的户数超过十五万,而间接为此效力、从中获取衣食的百姓则多至百余万。托京中商会大兴、各权贵纷纷圈地种棉的福,这些百姓都没了田地,若不能给他们生计,他们恐怕就要斩木揭竿去京师向官家讨要生计!” 赵构听到这里,悚然动容。 确实,这百余万百姓,才是燃眉之急,若铁路真的拖延或者停建,这些由农会组织起来的百姓,不可能不找朝廷讨要说法,底下的小吏多嚣张不法,他们在弹压之时,很有可能就激起民变。 民变一起的话,这可是在大宋腹心之地! “中原若乱,南面的摩尼教徒,肯定也会起事,那个时候,中原、江南两乱并起,河北辽人大兵压境,不需要我做什么,朝廷就摇摇欲坠朝不保夕……我若真有反意,其实让你们中止京徐铁路之事,才是真正最合我利益。待朝廷与乱民打得焦头烂额之际,我出兵收拾局面,上应天心下顺民意……算了,越说我越心动,不如你回去同官家说清楚来,这京徐铁路,我不建了!” “不不不不……” 赵构一连串说出十余个不字来,这下他可是真慌了。 周铨描述的情形,确实有极大可能发生! 此前朝廷将周铨的威胁放在了头等位置,考虑问题都是从解决此威胁出发,但经周铨提醒,赵构意识到,真正的大威胁,倒不是周铨本人,而是京徐铁路沿线被农会组织起来的百姓们! 周铨说数量百万可能略有些夸张,但数十万是有的,他们若得知朝廷拖延铁路进度,令其没了收入,当真会起来造反! 一想到那等情形,赵构不寒而栗,他忍不住看着周铨:“郡公当初倡导要建铁路,莫非早有预料?” 周铨冷笑:“我还预料到童贯会将北伐败仗的责任推到我头上来、宗室会教唆着京中暴民去烧东海商会呢!” 这是反话,赵构听了默然不语。 “我力主修建京徐铁路,主要有二,一是通财,你们知道,我对一切能赚钱的事情都很有兴趣;二则是……” 周铨说到这,微微一停,赵构心中却是一动,觉得自己似乎要听到一个关键了。他拱手行礼:“郡公勿要吝于赐教!” “第二个目的,是为救你们,我早料到西军离开本地战意不足,京中禁军只剩花架子,而河北禁军则黯弱不堪,可是朝廷北伐收复燕云又是人心所向,因此北伐之败不要避免,唯一可疑者,是败于辽人之后还是金人之手。若是败于辽人倒还无大碍,可是若引入金人,金知大宋虚实,岂有不南下之理。此时大军新败,自燕云至京师,再无可用之兵,敌骑南来,京师空虚,何以阻挡?少不得要召天下之兵勤王,彼时我自京东起兵,凭借铁路,数日之间可至,得解京师之围。” 这确实是周铨当初的想法。 不过,他不是为了救赵姓皇族,他从来就不欠赵姓皇族什么,他只是不忍心京师百万百姓,遭此荼炭之灾。 而且此事若真的发生,失去了河北屏障之地,整个中原就完全曝露在异族铁蹄之下,汉人危矣,华夏危矣,那可不只是京师百万百姓的问题了,而是关系到亿兆黎民、百年气运的事情。 见赵构默然不语,周铨一笑:“我知道你不相信,当初我说童贯必败,你们不是也不相信么……反正在你们心中,宁可信童贯、信金人,也信不过我。那也无妨,咱们走着瞧就是。” “不敢,不敢……除了京徐铁路之外,郡公还有何求?” 赵构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勉强开口说道,现在他明白,在京徐铁路的问题上,周铨不会有任何退让。这事情他做不了主,只能将周铨的话全转给父皇。 “别无所求……若一定说有,就是其余照旧,东海商会接下来会有一番动作,童渐与赵有章将会被逐出商会,另外,东海商会与天水商会之争,朝廷勿要介入。”周铨缓缓道:“我可以保证,东海商会所用手段,都符合朝廷法度,除非天水商会又如同上回一般,先行采用不合法手段,而朝廷对此又无所反应。” 赵构微微一窘,但旋即,他开口了:“还请郡公受济国公之爵,另外,何栗将被从海州知州职务上调走,以张叔夜为海州知州!” 四四七、张叔夜 张叔夜望着眼前的延福宫,深深吸了口气。 “张公,官家正等着呢。”梁师成催促了一句。 张叔夜点了点头,大步向前,迈入宫中。 等着见他的只有赵佶,此时赵佶双眉紧锁,显然不是很开心,见到他来,也只是勉强一笑:“张卿请坐。” 近来朝廷里氛围有所改变,比如说官家对官员甚是敬重,凡有所见者,皆会赐座。张叔夜拱手谢恩,然后坐下半边屁股,上身坐正,目不斜视,对于围着赵佶转的那些宫女们瞧都不瞧一眼。 赵佶暗暗点头:颇有大臣之体。 “朕听闻卿颇知兵事,又曾任海州知州,想要请教卿,海州是否为用兵之地?” 张叔夜心里登的一跳,面上也不禁浮起惊容。 “海州多河泽,又在海边,臣在之时,城墙低矮,易攻难守,非用兵之地也。”他思忖了一下道:“不过十余年过去,臣未再去海州,如今情形如何却不知晓。” “苏迈治海州时,倒是曾扩建城池,但也只是将港口纳入城中,以备防海贼骚扰……” 赵佶将案几上的一叠文书向前推了推,有宫女将之呈到张叔夜面前。赵佶心中对已经去世了的苏迈当真是心情复杂,一方面此人与周铨合作颇深,几乎令海州都姓了周,这是他很恼怒的事情;另一方面,再检视此人知海州时所有文书奏章,赵佶发现,其实苏迈已经默默加固城防、控制海港,强化了海疆防御,在某种程度上说,他其实为防备周铨可能的背叛做了不少准备。 让赵佶有些好笑的是,这些防备措施,不少都有周铨的署名,由此而见,至少在当时,周铨确实并无谋逆之心的。 在赵佶发呆之际,张叔夜看完了全部资料,他将之收好,然后正色道:“若来敌自海上来,海州城可守,但能否守住,须看双方兵力对比与……火炮对比!” “火炮对比!”赵佶在一瞬间坐正来,仿佛一个见到教师的学生。 他如今对“火炮”这二字当真是极为敏感。 “正是,臣这二年来花了不少时间专研火炮战例,臣以为,到如今为止,火炮真正的威力尚未发挥出来……火炮最犀利之处,在于它能用于攻城,若有百十门火炮,天下再无坚城矣!” 张叔夜开始讲解火炮在攻城时的应用,特别提到,那沉重的炮弹轮流轰击之下,不但城头无人敢于坚守,而且城墙本身也会在这反复轰击中崩塌。 “天下再无坚城……张卿是第一个对朕说到此事者啊,此前都说火炮用于野战威力巨大……” 赵佶有些喃喃,然后失魂落魄。 他很清楚,大宋比起辽人、金人,野战之上最多就是持平,但大宋擅建城、守城,这让周边的游牧民族奈何不了大宋的坚城,可是火炮将会彻底改变这种情形。 “倒不是没有办法对付。”张叔夜徐徐说道。 “什么办法?” “以火炮制火炮!敌方攻城,所用火炮要便于移动,其炮必不重大,射程就有限,相反,我在城上或者城中,投高处险要之地,可以安置射程更远、炮丸更重的重炮,彼时我可轰敌,而敌不能轰我,则优势在我,敌方亦无法在我城前从容集结。若在城外,择战略要地,另设炮台,精兵守之,与城中火炮成犄角之势,则敌军便十倍于我,亦难攻克!” 赵佶闻道此言,精神一振:“若来敌乘船,炮在船上呢?” “海州城不必担忧,我可以在连岛和南面山上修建炮台,船上的火炮,同样不可能有炮台重炮射程远,只需少量的水师,配合炮台,则来敌无法登岸。” 赵佶松了口气,也就是说,哪怕周铨真的动用了济州岛的海军,海州城也可以支撑一段时间。 不过赵佶心里又有些犹豫,张叔夜表现得太好了,所以他还想留张叔夜在京中,负责京城的炮台选址与防备工程。 见赵佶不说话,张叔夜再度坐正,亦是沉默不语。 好一会儿之后,赵佶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派出赵构前,虽然暗中告知,要拖延京徐铁路建设,可是此事未必能得周铨同意,因此必须做两手打算。京师防备还不是很急切,反而是海州,必须即刻做起来。 “我欲请张卿再次出知海州,以备海寇……张卿以为如何?” 张叔夜早就猜到了,但当亲耳听得这话,还是心神一凛。 他正待回应之时,突然间听得外头咳了一声响,赵佶示意他暂时不开口,沉声向外道:“朕不是说过了,在张卿奏对之时,若无大事,不得打扰!” “官家,大喜,大喜啊,辽人惨败,其国上京临潢府、中京大定府皆为金人所克,辽主遁逃至燕京,辽国……要灭了!”外头传来李彦兴奋的声音。 赵佶闻得此言也是大喜,几乎跳了起来:“果真如此?” 辽国要完蛋的话,他就不必担忧耶律大石乘胜攻入大宋了。 “正是,童贯遣使送来捷报,他借师复燕之策,已初见成效,如今他正督师北进,辽人军中诸多汉将,纷纷与他暗通款曲!” 听得这里,赵佶再无犹豫,看着张叔夜道:“请张卿以礼部侍郎、微猷阁待制知海州,如何?” “朝廷意欲如何对待东海郡公?”张叔夜很明白自己这个任命的真实用意是什么,开口问道。 “使东海郡公为大宋忠臣。”赵佶略一犹豫,然后缓缓开口。 “臣明白,臣必不负圣恩!” 张叔夜是真明白了,他在政治之上,与旧党走得比较近,其从弟张克公曾猛烈抨击蔡京,因此他甚招蔡京猜忌排挤,最落魄时,甚至被赶到西安去看草场。此时朝廷提拔他起来,特别是去接手刚在海州没多长时间的何栗,目的可不是一般。 让周铨为忠臣,若是不忠呢? 赵佶没有说,是要张叔夜自己把握,不过,若是张叔夜把周铨逼得不忠,想来到时赵佶也不会吝啬砍张叔夜的脑袋来安抚周铨。 总之这是一个非常难的事情,就象赵佶对周铨的态度一样,大爱其才,大忌其力。 赵佶还有点不放心,叮嘱道:“周铨性子外谦而内傲,服理不服人,行事之时,多有逾矩之处,只消不是谋逆不忠之事,你能忍则忍,能听则听——别的事情不敢说,但民事之上,周铨乃当朝第一,你不妨多向他请教。” 张叔夜心里暗暗生出一丝羡意,能让皇帝如此看重,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当真是举世罕有了。更何况这个年轻人,几乎是白手起家,完全凭借自己的见识与才能,才开创出这样的一份基业。 因此他点了点头:“臣虽然以为周铨跋扈,但从不否认其人之才,臣知道轻重。” 君臣应对已毕,赵佶亲自将张叔夜送至书房门口,张叔夜感激涕零,临走之时,更是长揖及地:“臣必不辱使命,官家只管放心就是!” 他走了之后,赵佶却是叹了口气。 李彦禀报了所谓的好消息之后,还在书房之外,此时凑上来笑道:“官家以张叔夜制周铨,当可安枕矣!” 赵佶却是瞥了他一眼,没有回应。 他心里还是惴惴,张叔夜去海州,或许可以牵制一下周铨,可是真正要想让周铨俯首帖耳甘心从命,还需要别的一些事情。 比如说,要训练一支能够打仗的军队。 沉吟了会儿,他说道:“折可求、姚平仲来京了么?” 李彦张开嘴,好一会儿不知该说什么,他的一点心思,全在奉承赵佶上,这样的人事调动,他根本一无所知。 赵佶有些厌恶地翻了他一眼:“把梁师中唤来,朕有事要召他!” 梁师中在奉承之余,还能帮着做点事情,这段时间赵佶对他冷落,只是因为他与周铨走得太近罢了,不过现在既然连康王都已经派去,又准备以张叔夜调换何栗,也该到了重新起用梁师中的时候了。 李彦低着头,眼中嫉妒之光闪了闪,却不敢有任何意见。 没有多久,梁师中匆匆来到赵佶面前,神情有些激动:“奴婢见过官家,奴婢近日身体不适,未能在官家身边侍候,还请官家恕罪。” 分明是赵佶疏离他,但梁师中却说是自己之责,这让赵佶大为满意,他将梁师中扶起,温言相慰,看得旁边的李彦更是嫉妒无比。 “姚平仲与折可求自西北边疆来此,应当就是这两天可以到。”不等赵佶问,梁师成就知道他的意思,恭声回禀:“奴婢是以当初童贯自西北返京的时间来算的,他们不知朝廷有何旨意,一路不急不徐,早就是今日,迟则是后日便能抵京。” “朕欲编练新军,你觉得他二人是否堪用?” 梁师成苦笑道:“奴婢乃是宫内宦者,不懂军事,不敢胡乱评价军中大将。” “你且说,听不听在朕。” “北伐之战,仲师道虽败,却是阵殁,据闻亦给辽人重创,故此可见,西军还是有些战力的。但如今军中大将,与朝中大臣一般,多属老迈,锐气已失,官家选拔新锐,当能为新军带来新气象。”梁师成道。 这番话,正合赵佶心意,他罢去蔡京,为的就是任用新人,重振朝纲。 “只是要练新军,须得钱财,这财上……实在不乘手啊。”赵佶自言自语。 梁师成背上汗冒了出来,他一躬身:“奴婢这些年搭上周铨的钱,倒是小赚了些钱……官家若是不弃,奴婢愿将这些钱献与官家!” 四四八、不顾一切 且不提赵佶在敲榨自己的亲信内侍,筹钱准备编练新军,远在数千里之外,童贯此时正皱着眉,看着眼前的几个奇装异服的家伙。 这几人的服饰倒有些象是契丹人,但又有些差别,童贯并不陌生,典型的女真人。 站在童贯面前,这几个女真人傲不为礼,他们放肆地打量着童贯,看到童贯身后的使女时,一个个脸露贪婪之色,同时又有些不耻,其中有人,还用女真话小声议论着什么。 童贯虽然不懂女真话,不过从通译那又惊又怕的神情不难判断出,这几个女真人说的绝对不会是什么好话。 他面色顿时就阴沉下来。 “李善庆,莫非金使来此之前,未曾习过礼仪?”他扬声问道。 被称为李善庆的,乃是这群女真使者中混杂的唯一一个汉人。 他既是使团成员之一,也是通译,听得童贯的话,神情不免有些尴尬,然后女真人又问他童贯说了什么,他敢不理睬童贯,却不敢在女真人面前隐瞒。 当听说童贯是在质问金人为何不懂礼貌,那几人更是放肆地大笑起来。 “他们说什么?” 童贯不懂李善庆翻译这些女真人的话,直接问了担当通译的赵良嗣。 赵良嗣就是马植,当初童贯、周铨使辽时,从燕京附近带回大宋的那人。在入宋之后,他呈上联女真攻辽的对策,甚得赵佶赞同,自身也被任命为秘书丞,此前赵佶暗中遣使联金,便都是委派他主持。 这次伐辽,童贯也将他调来,军中听用。 赵良嗣此时的心情当真是异常复杂,听得童贯问,又不好不答,当下委婉地道:“他们是说,金人建国不久,尚不知大宋礼仪……” “他们是说,金人礼仪与大宋不同,只敬强者,不礼弱者。”金人的通译李善庆却说的直接。 童贯额头青筋跳了跳,几乎想要立刻下令,让周围的士兵将这几个胆大包天的金人使者尽数屠尽。 但是他不能。 如今还能挽救他的唯一希望,就是金人,他还指望着金人替他收复燕云之地呢。 于是他只能装作未听清李善庆的话,将几个使女先是屏退,然后道:“金使来此,不为正事,徒逞口舌之利有何用?” 不待赵良嗣回应,那李善庆又抢着翻译金使的话:“曷鲁勃堇说了,他此次来原本是应大宋之邀之而,又不是他自己要来,大宋尚未向他呈上礼物,表示欢迎之意,哪里能说正事呢?” “中国之事,就是这些狗汉奸作祟坏之!”童贯心中暗骂了一声,却不得不拍了拍手掌。 顿时有士卒奉上绵缎、金银,看得金使眉开眼笑,但金使中一人却又说了声,那李善庆顿时拍掌,明显是叫好之意。 赵良嗣却是又惊又怒,手几乎握在了刀柄之上。 这些金使是随他来的,一路上原本都很安份,可是进入宋营之后,见到童贯,他们却突然一变,变得甚为嚣张,毫无礼仪可言。 这是故意的! 金人这是在漫天要价,所以赵良嗣希望童贯能够表现得硬气一些,据他所知,金人在攻下辽国上京、中京之后,也面临着困境,牲畜多有瘟疫,师老兵疲,真正要帮助大宋动兵,也必须过一段时间。 这些他都和童贯说了,可是童贯的表现,却让赵良嗣极度失望。 “这位贵人说了,除了金银之外,方才那几位使女,勉强也可以入女真贵人的眼,所以请童枢密赐下吧。”李善庆说道。 童贯先是怒极,然后哑然而笑。 几个使女罢了,虽然他带在身边伺候,算得上是他宠爱之人,但比起权势名爵来说,这算得了什么? “告诉他们,盟约得成之后,少不得谢礼。”童贯道。 女真人听到翻译之后,对望了几眼,然后都笑了起来。 从最初的无礼,到后来的勒索,再到要女人,这些女真人真正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试探童贯的底线! 现在他们明白童贯急于达成盟约的心情了。 童贯将他们当成真正没有脑子的蛮子,当真是蠢得如同猪一般。 “我们大金愿意助宋攻辽,但是,宋国必须给予报酬!”那个曷鲁勃堇说道。 “请讲!”童贯松了口气。 双方开始讨论代价,金人当真是狮子开大口,仅请他们动兵,便要求宋人付出五百万贯钱帛,童贯费了半天唇舌,将这价钱压到了三百万贯,便再也压不下去了。 紧接着还有赎燕费,金人助宋攻击辽国的南京道,到时再将长城以南的土地交给宋国,但这些土地都需要宋人出钱来赎。不仅如此,宋国还需要给金岁币,岁币的金额是一百万贯。 对这些要求,童贯都满口子答应下来。 此时他已经成了输红眼的赌徒,要将自己全部能押注的东西全押上去,无论那东西是不是真属于自己。 赵良嗣听着童贯在与金人讨价还价,一点点地退让,将大量的利益都让给了金人,他心中越来越憋闷,也越来越悲愤。 他在辽国曾经任过郎、卿一类的官职,只因为看到辽国将灭亡,所以想着乘这机会投宋,既为自己和家族寻个前途,也算是了结一个汉人藏在心底的家国情怀。可眼前这大宋,真是他想为之效力的大宋么? 当听得金人得寸进尺,甚至提出要燕云之地的人口时,他再也忍不住,要知道,他的亲友族人不少就留在燕云:“此事不妥,万万不可答应!” 童贯猛然抬头,用血红的眼睛瞪着他:“出去!” “大帅,真不能答应,若应下这些条款,我们便是得了燕云,也不过是无人空地……” “让你出去!”童贯厉声喝道。 有卫士上前来,将赵良嗣叉出了屋子,赵良嗣立于屋外,呆呆地看着大门,愣了许久,只能一声长叹。 泪水自他面颊间滚滚而落。 “你方才做差了,如今大帅可是比谁都希望达成盟约,若达不成盟约,大帅回京之后,恐怕连性命都难保了,周铨可盯着他呢。”在他身边,有人小声嘀咕道。 “他将燕云人口让与女真人,周铨更不会放过他!”见说话的也是与自己一般投靠童贯的辽人,赵良嗣冷声道。 “你还不明白,朝廷里没钱再打第二仗,故此,朝廷准备发第二次战争债券,这一次可非同一般……若不将燕云当地之民驱走,哪有那么多土地来支撑战争债券?大帅此事,可不是他一个人的主意,恐怕是京中无数人的共同意愿!” 赵良嗣听得这里,悚然动容。 他想来想去,这世上还能阻止如此愚蠢而疯狂之事者,唯有一人! 想到这里,他抽身想要离开,但还没几步,立刻就被人拦住。 却是童贯派来的亲卫:“大帅令你速速回去!” 赵良嗣心中一凛,再想到自己与周铨向来不熟,倒是一直在童贯手下效力,对方不可能信任自己,也心中再是一叹,只能垂着头,跟在那亲卫之后,又回到了童贯的屋子之内。 迎面正好看得金使一人拉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女子出来,赵良嗣认得这些女子,原本都是童贯宠爱的使女。这死宦官,分明不能人道,却在出兵之时,仍然带着美女,而军中上下,竟然也无人敢言此事…… 大宋与辽国一般,都有亡国之状啊。 “方才本帅有些心急,秘书丞还请见谅。”大约是达成协议之后,童贯心情好转,面上也有了笑意,还向赵良嗣道歉。 赵良嗣唯唯喏喏,不敢再说什么。 “我知道秘书丞之意,不过是怜惜北地百姓,若真要照顾好北地百姓,唯一之策,便是我们能抢在金人之前收复燕云。我听闻辽主已经遁至燕云,此人荒悖,当此绝境,必然会倒行逆施,对辽军中汉人更加猜忌,秘书丞若能联络其中心怀忠义之辈,使其临阵倒戈,我们便可抢先收复疆土。金人再猖狂,终不敢到我们大宋疆界之上劫掠百姓!” 对童贯最后一句话,赵良嗣是持怀疑态度的,因此他开口道:“大帅,金人果真会止步长城,不敢南下?” 童贯抬头看着他,好一会儿,徐徐说道:“首倡联金者,可不就是你么,朝中文武,对金人最熟悉者,亦是你……你说金人会不会南下?” 赵良嗣脸色顿时变得极难看起来。 “能收复燕京,金人就是背盟南下,亦无可忧,长城天险,无可逾越。所以,一切就看你了,辽人不是有支怨军么,其将主名为郭药师,与秘书丞有旧,秘书丞,加紧时间,说服他举义,朝廷必不吝封侯之赏!”童贯又道。 赵良嗣领命出营,心中却是一片茫然。 童贯并不傻,从金国使者的态度里,他也看到了危险,那是对大宋打骨子里的轻蔑,甚至将大宋当成了一块可以任意宰割的肥肉。 但他已经没有退路,只能死抱住与联金伐辽这根稻草。与童贯一般没有退路的,还有赵良嗣自己,身为首倡联金伐辽者,他的个人富贵甚至身家性命,全在此事能不能成上。 正如童贯所言,他们若是能早些夺下燕京,事情犹可为之……唯一让赵良嗣还感到困惑的是,女真人为何敢如此蔑视大宋。 他们不是曾在辽河之战中被周铨击毙了一位太子,又在日本给周铨压制得死死的,他们哪来的胆子,敢如此轻视大宋,除非……他们知道周铨如今被大宋猜忌? 一念及此,赵良嗣背上尽是冷汗。 四四九、怨军 此时是大宋宣和四年的三月,暮春时节,莺长,繁花似锦。 若换了以往,辽主耶律延禧的心情会很好,他喜好射猎游玩,这样的天气里,纵马于大草原之上,马头琴的伴奏之下,唱起快乐的情歌…… 只是今年,他已经完全没有了这兴趣,也没有这余暇。 辽军中一片愁云惨淡,随着耶律延禧一起逃来的辽人都是垂头丧气,平日里说话粗声粗气的契丹贵人,此时也都低声细语。 谁都没有想到,在冰天雪地的十二月,金人会猝然发动进攻,辽人虽然组织了几场抵抗,却还是未能撑过三月。 军无战意的根源,还是辽国财政上破产了。 各个部族经过连番大战,已经没有多余的牲畜,而唯一有余的是南京道——缴获了宋人大量物资,让耶律淳与耶律大石手中有足够的粮食军械。因此,当辽队因为饥寒而崩溃后,耶律延禧否决了向西逃窜的提议,而是来到了燕京。 用他的话来说,燕京有长城之固,便是尽弃塞外之地,也可以从宋国身上夺回来。 而他的大臣和各部族之所以未曾彻底抛弃他,原因也在此,耶律大石大败童贯之战,成了辽国的强心针和救命药,所有的辽国权贵,都将宋国当成希望。他们甚至盘算着,要将整个河北、河东之地都夺到手,这样一来,北可以凭借长城之险阻塞金国,南可以凭借黄河隔绝宋人,辽国在河北、河东之地可以苟延残喘。 不过萧奉先对此极是反对,因为他清楚,到了燕京,耶律淳与耶律大石手握兵权,不可能还让他象以往一般控制朝政,他想要劝说耶律延禧西去,却被耶律延禧责备:“朕信任君兄弟,以为国家柱石,但君兄弟至今,于事无成,反令国事败坏若此,君有何面目再于朕前献策。未斩君兄弟首绩,乃是看在皇后与元妃面上耳,君可自去,勿复言也。” 此语令萧奉先大恐,他与其弟萧嗣先率领亲族,反向去投金国,又被辽国残兵所获,残兵直接将其兄弟诛绝。 “皇叔辛苦了,大石林牙,你也辛苦了。” 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群山,耶律延禧心神稍定,再看着前面迎来的耶律淳、萧干与耶律大石,他甚是感慨,快步上前,将要行礼的三人扶起。 耶律淳与萧干老泪纵横,耶律大石则是目光闪动,隐而不发。 “朕误信奸佞,令国家如此,有愧于列祖列宗,传朕之旨,以皇叔为皇太叔,若朕有不测,太叔当登大宝。”耶律延禧道。 听得这话,周围群臣愕然,而耶律淳更是惊骇,忙又下拜行礼,却被耶律延禧再度扶住:“皇叔不必如此,朕言出赤诚,如今国家动荡,正需皇叔这般人物来作中流砥柱。” 他又转向萧干:“卿已是北府宰相,朕如今无物可赏,唯有爵位,以卿为北枢密使加政事令,军政之事,卿皆可参决。” 说完之后,不等萧干谢恩,他又看向耶律大石,长叹了一声:“若大石林牙早生十年,我大辽哪会有今日之败……以耶律大石为南枢密院使兼兵马大元帅,总督南京道事宜。” 耶律大石没有想到,自己的官职会升得如此之快! 在大辽,南枢密院使虽然不如北院,但也是皇帝之下众人之上的位置,如今辽尽失上京与中京,南京道就是其半壁江山,兵马大元帅乃是学习宋人所设的临时武职,耶律延禧这个命令,就是将整个大辽的文武大权,全都交给了他! 饶是他对耶律延禧昏聩误国不满,此时也不禁热血上涌:“臣必不辱使命!” 此时的耶律大石,在辽国贵族之中,确实是异军突起的青壮,在耶律延禧身边,众高官权贵,虽然或嫉或羡,却无不服者。 毕竟这几年中,耶律大石的功绩,可以说是支撑大辽拖至如今的唯一闪光点,而且他在日本和南京道的战绩,也确实让人服气。 更何况,谁都知道,此时的大辽只剩余一个空架子,这个时候接手全部军政大权,并不是什么好差使。 三言两语之间,耶律延禧将耶律淳、萧干与耶律大石三人都安抚下来,等众人联袂走入燕京城门时,其余权贵才霍然惊觉,方才大辽天子的表现,可不象往常那么昏聩! 随耶律延禧来到南京道中的,还有万人马,他们大多拥入燕京城内,一进之后,便大呼小叫,在经过一场长途逃命之后,每个人都需要各自的发泄手段,来排遣心底的恐惧。 这样一来,新到者与旧住者发生了不少冲突。 耶律延禧对此毫不关注,他入城之后,便仿佛消失了一般,将所有权力都交给了耶律淳和耶律大石,仿佛对他们真的是绝对信任。 耶律大石这几天便忙着安抚“新人”与“旧人”之间的矛盾,这些事情让他焦头烂额,嘴唇上都起了泡。 他却不知,有人正在冷眼看着他的行动。 郭药师! 当初女真人横扫辽东,极为残暴,那些未随周铨离开的汉人流离失所,逃入锦州,辽主耶律延禧令耶律淳募其为兵,组成了一支以汉人为主部队,称之为“怨军”。取这个荒唐的名字,是以“起亘古之怨”,要寻女真人报仇之意。此时怨军人数并不多,不过是二万八千余人。 后来周铨纵横南京道,许多汉人纷纷投靠,但也有些人世代为辽之奴氓,对周铨心怀疑虑,他们逃往北面,背井离乡,被耶律淳整编其青壮。再到耶律大石大败童贯之后,原来大宋河北禁军中颇有些人都投降辽国,也被编入怨军,因此到现在,怨军数量急剧膨胀,已达近八万人,成为辽国最重要的军力之一。辽人将之分为八营,为了便于管辖和笼络人心,怨军各营的主将渠帅,名义上还是用的汉人,象郭药师,但在其下,以契丹人为监军,实际上掌握着军权。 郭药师与马植并不相识,但在怨军组建之初,马植就派人渗入其中,与郭药师开始有勾联。 在最初的混乱之后,燕京城中算是安静下来,郭药师一直沉默,却有人请他饮酒相见。 请他饮酒的是他的同僚们。 怨军八营,郭药师只是渠帅之一,和他一般的渠帅如张令徽、赵鹤寿、刘舜仁、甄五臣等,大伙出身相类,处境相同,虽然以往免不了相争,如今却只能聚在一起发牢骚。 酒过三巡,众人免不了要讨论这些自上京中京逃来之人,责怪他们跋扈没有规矩,或者有自己的外室被他们所抢的,或者有自己的子侄为其所殴的,不一而足。 郭药师却只是喝酒吃菜,不发一言。 原本众人讨论得热烈,一个个都在口出怨言,他不说话,便有人觉得好奇了。 “药师,你为何不说话?”张令徽第一个问道。 郭药师摇头,那刘舜仁冷笑了一声:“怎么,莫非药师你怕了?” 众人纷纷开口相激,郭药师无奈地长叹了一声:“诸位可知,这酒宴,咱们是吃一顿少一顿了。” “哦,何为此言?”众人都是大惊。 “天子南狩,所带兵马几何,你们有没有算过?” “算过,他们南来不过是七八万人,抛开那些凑数的,最多只有五万兵马。”甄五臣道。 “对,加上原本燕京这里的契丹人,总数不过八万,而我们几人手中的怨军数量,便有八万,再加上民团乡勇,十余万汉军总是有的。八万契丹军,十余万汉军……你们觉得,我们会不会受到猜忌?” 此语一出,众人都安静下来,过了会儿,那赵鹤寿犹豫着道:“此时用人之际,当不会如此吧?” “正是因为此是用人之际,所以我们才能在此宴饮,你们有所不知,有人向北枢密使建言,说我等怨军,原是为备女真人而设,但是却未与女真人战,而是屡屡怨叛于大辽,建议要将我等一举拿下,乘我解甲,掩杀净尽,以绝后患呢。” 郭药师并非危言耸听,而是确定有人提出这个建议,只不过此建议被萧干和耶律大石否决,提建议之人甚至受到了责骂。但这一点,郭药师却不会提。 众将闻言,都是又惊又怒。 怨军自辽东逃入锦州,在那里因为补给待遇和受歧视等原因,兵变过好几回,但退至燕京之后,再无叛过。可众将毕竟有这种黑历史,当然怕翻老账! “而且,我听闻,朝廷为了抵御女真人,准备将怨军改为常胜军,抽调精锐,补充给契丹将领,再将之调往长城以北。待我们手中兵力被调尽之时,便是我等授首之日,所以我劝诸位,不要多说,还是多吃,过些时日,就吃不到了。” 郭药师这看似悲凉,实则挑唆的话语,让众人更是恼怒。诸将咬牙切齿,然后那甄五臣一拍案几:“娘的,反了吧……南面不就是大宋么,咱们手下,不就是有原来的大宋河北禁军么,咱们反了去投大宋,只要有兵在手,还怕不能继续吃香喝辣?” “反了,反了!”众人纷纷叫了起来,但一双双眼睛,却是左移右动,相互监视。 四五零、猝起发难 他们都是背叛惯了的,哪里那么容易相信郭药师! 更何况,就算是信了郭药师的话,他们还得防着同伴,没准这里会有一人两人,想着将今日宴饮众人所言记下来,明日里便可以去契丹贵人那儿邀功请赏。 见此情形,郭药师暗暗一叹。 就连他们这些人都相互猜忌,谁会相信,契丹贵人就不猜忌他们? 这让他的心意彻底定下,因此道:“我引荐一人给诸位兄弟。” 说完之后,他拍了拍掌,外头他的一个卫士走了进来,将头盔一掀,露出赵良嗣的面容来。 “大宋秘书丞赵良嗣,见过诸位将军。”他缓缓说道。 此语一出,在场众人顿时大惊,有人甚至跳了起来,还有人干脆怒视着郭药师。 他们众人聚宴,然后宴会之中出现了宋国派来的人,这种事情,若让契丹贵人得知,他们不死也得脱成皮! “各位休惊,这位赵兄本名各位应当听过,马植是也,曾在大辽当过光禄卿。”郭药师缓缓道:“他在大辽的官比咱们兄弟大,得契丹贵人信任也胜过咱们兄弟,却比咱们更早投到大宋去,这是为何,咱们兄弟可以听他说说。” 赵良嗣深深吸了口气,环视众人,然后缓缓开口:“我初时是因为身为汉人,在大辽再难升官,眼看着一个个比不过我的契丹贵人,官位都比我高,对着我颐气指使,欺压我的族亲,我才动了南投的心思。” 众人听得此语,立刻就有了同感。 虽然辽国汉化得程度很高,但是契丹与汉人之别还在,特别是在升官上,他们这些怨军,对此深有体会。 “后来童枢密与周郡公一起出使大辽,就是周郡公初次见到蜀国公主的那一次,我为二公所折服,便混在使团之中,悄然南下。原本我心中惴惴不安,不知大宋待我这等失落于辽国多年的汉人,会不会受到怠慢,结果我远来之人,尚无寸功,便被任命为秘书丞,且为大宋官家赐姓为赵。” 赵良嗣语气很慢,说到这时,他却突然加快:“不仅如此,我看到了大宋京师开封,那当真是绝无仅有之城!” 他将京师的繁华狠狠地夸了一遍,特别是提到京师罗聚各种奇珍异宝、各地的美女佳丽,他自己是如何走马章台的,如何遍尝美食,如何周游于富豪之门。他若说什么汉胡之分、民族大义,这些在北地多年的汉民恐怕不会放在心上,但他说到南方的富贵生活,却让这些人垂涎不止。 “大丈夫不在这富贵乡里锦绣城中走上一遭,这一生一世就白过了。诸位,我无寸功尚且得大宋如此优厚之遇,若换了诸位,手绾兵权,可做大事,投得大宋之后,封侯拜将,在汴京中赐宅赐地,金银满箱佳丽如云,岂不胜过如今,在契丹人手下当走狗鹰犬,时不时还要受猜忌责罚?” 怨军诸将相互交换着眼神,过了会儿,还是甄五臣,他撇了一下嘴:“可是大宋守得住这富贵么,那位童枢密指挥打仗可不咋的,宋国禁军,包括所谓精锐之师的西军,也不过尔尔,我们投了过去,没准就得替他来与辽人拼命……总觉得输多胜少的模样!” 这是一个硬伤! 赵良嗣心中暗暗叹了口气,若是此前数次大战,宋国能胜上一场也好。 可是偏偏,童贯将能输的不能输的都输了,甚至连他本人都逃到保州,如今若不是辽国被金人打得落花流水,只怕他们都要考虑南征了。 不过赵良嗣既敢来此,他对这个就有所准备。 “西军算得什么精锐,大宋最精锐之部,你们都知道,如今还没有派出来呢。”赵良嗣道。 怨军诸将顿时哂笑起来,刘舜仁道:“赵秘丞,你也别诳我们了,西军替大宋击破夏国,乃是宋人精锐中的精锐,大宋能拿得出手的,唯有此军……” “东海军尚未来。”赵良嗣等他说到末尾,突然插嘴。 “东海军?大宋何时有了一支东海军,怎么从来没听说……没……你是说,东海郡公周铨治下的东海商会护卫?”刘舜仁突然神情一变问道。 怨军诸将,多是出身辽东,他们可是知道当初辽河大战,东海商会护卫先后两阵,大破金人,将金国大太子毙于炮下之事。他们更是亲身经历了周铨凭借万余人马,纵横南京道,打得耶律淳不敢出城之时。 但那不是东海商会护卫么,何时成了东海军? “东海郡公乃大宋郡公,深得大宋官家看重,当初为避人耳目,便成立东海商会,一来是少受文官掣肘,二来也可以避免与大辽提前反目。你们应当知晓,大宋官家、宗室,包括童枢密,其实都是东海商会幕后柱石!” 赵良嗣说的半真半假,但他可以肯定,怨军的这些将领,对于东海商会的事情,根本就是一知半晓,所以他的谎言不会揭穿! 这些人更不会知道,周铨已经与童贯反目,而且赵佶也根本调动不了周铨的商队护卫军。 以这些人想来,周铨是大宋的东海郡公,他手下的部队,当然要算是大宋的部队! 一念至此,众人再度交换起眼色来。 “如今大宋朝廷之内,已经有许多人在呼吁,令东海郡公北上伐辽了,此事完全是被童枢密一手压住,童枢密新败之后,正急需功劳,若你们肯投靠立功,有他为你们美言,高官显爵金银女子,都不会少。相反,若是周郡公来此,摧枯拉朽一般将辽人击败,你们便是投了过去,也不过是中途降将,不治罪就已经不错,哪有半点功劳?” 这就是赵良嗣的计划! 哪怕童贯与周铨反目、大宋调不动商会护卫,他也要借助周铨打下来的赫赫威名,镇住怨军的这些狂妄之辈! 果然,原本还自顾自饮酒、不将他放在眼中的诸将,此时都停下酒杯,一个个神情紧张。 “当真要派蜀国公主驸马来?” “此言不虚?” 众将纷纷开口相问,赵良嗣心中大定,神情更是自若:“诸位且想一想,若是换了你是赵官家,当如今之情形,会不会动用周铨?” 这些将领,大多出身草莽,只是机缘巧合,才成为一军之将,闻道此言,连连点头。 换了他们是赵佶,根本从最开始就会动用周铨,手底下有这般人才,不往死里用那得多蠢? “诸位可以回去细想,我只恐契丹人未必给诸位这么多时间,我听说前些日子辽帝来燕京时,以萧干、耶律大石为北南枢密,此二人皆是精明强干者,待安稳局面之后,必然要发落诸位,诸位安身立命之根基乃是手中的兵权,兵权一失,诸位就算是想要南投,恐怕也会身不由己了。” 赵良嗣说完这番话后,不再言语,向后退了退,仿佛是腾出空间让众人琢磨一般。 一时之间,这宴饮的营帐之内,只剩粗重的呼吸之声。 好一会儿之后,郭药师一拍桌子:“还想什么,咱们如今不做决定,明日没准就失了兵权,后日就没了脑袋!各位,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们再象个娘儿们一般犹犹豫豫,就休……” 他话声未落,外头便传来喝斥之声,紧接着脚步声响起,众人脸色大变,因为一个契丹将军带着随从大步走了进来。 “嗬,在这些聚会宴饮,商议什么重要事情,竟然不叫我,还让卫士将我拦在外边……莫非你们这些汉狗想要谋逆不成?” 那契丹将领进来之后便沉声喝问,诸将都是变了颜色。 倒是郭药师,挤出一脸笑容,寻了个酒杯,斟满之后走了几步,看似要将酒敬给那契丹人:“萧监军,来得正好,我们这些人正在商议一件事情,确实需得监军恩准。” 来的人正是怨军监军萧余庆。 他脸上略带骄矜之色,因为他新近被任命为涿州刺史,此时辽国地盘日小,官职僧多粥少,他能成为涿州刺史,很大程度就是因为他掌控着怨军。 只不过他也知道,自己成为涿州刺史后,怨军拆分是必然,因此闻听怨军诸将宴饮,他立刻跑了来,怕的就是诸将生起异心。 此时见郭药师还是一脸恭敬,他不疑有他,伸手去接酒杯,正待说话时,突然间眼前一花,郭药师的手抖了抖,酒杯里的酒水飞了起来,浇得他一头一脸。他伸手去挡,哪里来得及,当回过神来时,耳畔铁器铮鸣声传来,冰冷的刀刃,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众人全都呆住了,没有想到,郭药师说翻脸就翻脸! “还不动手,更待何时?”郭药师厉声一喝。 众人这才明白过来,此时身在贼船,就是想下也下不得,哪怕此前他们无心叛辽,有郭药师这一举动,也洗刷不了嫌疑了。 因此他们再不犹豫,纷纷拔刃,守在门外的各家侍卫,也纷拥而来,径直将萧余庆的亲卫制住。 “你们……你们真当要造反不成?”萧余庆此时惊骇欲绝,颤声问道。 郭药师喝令将他缚住,又堵住了嘴,他环视众人:“各位,事已至此,咱们不做也得做了……既然做,就要立个大功,乘着如今契丹人还不知晓,咱们去皇宫,将大辽皇帝带到大宋去,这样一来,何愁无富贵?” 众人皆是怦然心动! 四五一、燕京乱 辽主耶律延禧进入燕京之后,便呆在行宫之中,每日里不管政事,只是指挥着少量亲信忙忙碌碌,偶尔会从行宫中搬些东西出去,也有时会从外边搬些东西回来。 最初时他这般模样,让耶律淳与耶律大石等颇为担忧,但后来发觉他真是甩开手来,对政事军务不闻不问,全部交给了众人,他们总算松了口气。 辽国弄成这模样,他们实在是对耶律延禧的治政本领不放心,现在耶律延禧肯全部放手,他们更心安些,所以哪怕宫中有些古怪的要求命令传出来,他们也全力配合,没有什么阻拦。 好在耶律延禧也就是让耶律大石派人给他说说日本风情,海外情景,以此解闷。 谁人都不知道,在这彻底放权的外表之下,耶律延禧正在策划着一个异想天开的计划。 “都准备好了么?”他望着身边的亲卫,低声说道。 “陛下放心,都准备好了!” “那就好,东西呢,有没有运到?”他又问道。 身前的亲卫连连点头:“昨日的消息,已经送到了。” 耶律延禧嘿嘿笑了两声,其实这样的问题,他都不厌其烦地问过四五遍,只不过每问一次,他就都会更加心安一些,因此才反复问个不停。 望了望天色,此时已经是傍晚了,耶律延禧心中一动:“若我今日就开始……你们觉得如何?” 那几名亲信面面相觑,眼中露出惊讶之色。 “对,就是今日开始……反正他们不需要朕了,而且女真人随时可能过来,早一些准备,早一些平安……朕信不过他们!”耶律延禧喃喃自语。 话虽是如此说,可他真要行动起来,牵涉极广,因此,他最终还是回到了宫中。 不过这念头既然生出,就如绳索一般,将他整个都缠绕住。这让他迟迟无法入睡,就连酒都不能起到往常的催眠作用。 耶律延禧在榻上辗转反侧之时,燕京城的南门处,一队人影缓缓行了过来。守护南门的契丹人大声喝问,对方将口令对得无误,等近了些,便看到这是怨军。 “这么晚,你们来此做什么?”守门的契丹军士警惕地问道。 “你以为我们愿意来么,还不是上头有令,让我们来接替你们,好叫你们休息?”带领这两百余人怨军而来的,正是郭药师,他呸了一声说道。 契丹军士闻得此言顿时一喜:“原来如此,好,好,你们快些来,我们正好去眯一会儿!” 这个时候还守着城门的都是低下级军官,哪里会虞有他,因此就任这队怨军接近城门,他们也真收拾自己的东西,准备去休息。哪知怨军一来之后,暴起发难,转瞬之间,便将还醒着的这些契丹人杀了。 睡着的契丹人,也很快被无声无息地杀死,转眼间,怨军便控制了整个南门。 见这里得手,郭药师松了口气,唤来一人道:“速去行宫那边,告诉他们,我已经控制了南门,让他们快快动手!” 那人前脚刚走,郭药师不放心,再唤来一位亲信:“你也去,若他们不动,你就说那我就领本部人马先行出城了!” 他们今夜要做的可是天大的事情,若是出了意外,大伙都得掉脑袋,所以郭药师才如此紧张。 他本部人马留在城中的并不多,在他控制南门之后,开始向这边聚拢,没多久便有了千余。郭药师稍稍安心,有这么多兵力,便是事不成他也可以逃走了。 赵良嗣一直跟在他身边,此时同样眼中闪着奇光,今日之事若成,童贯便能一洗此前三败之耻,而整个大宋也会为之震动,他赵良嗣个人,功劳更不待言。 恰好此时,萧余庆被押了过来。这位契丹监军给五花大绑,嘴也被堵得严严实实,见到二人,发出唔唔的声音,满面都是怒意。 “你有话要对我说?”郭药师见他这模样,开口问道。 萧余庆连连点头,表示自己确实有话说。郭药师伸手抓着堵着他嘴的布团,作势要将布团扯出来,但旋即一笑:“若是扯出来,你只要一嗓子,我便是砍了你又有什么用?” 萧余庆大怒,可是他纵有满腔怒意,也无法表达出来,只能不停挣扎。 戏耍了这厮之后,郭药师向手下挥了挥手,令人将他带出城。 他站在城楼之上,极目北望,等待的时间总是过得慢,在他看来已经过去了许久,忍不住骂了两句。 此时却瞄到赵良嗣就着灯光在看自己手里的一个东西,郭药师有些好奇:“赵秘丞,你这是在看什么?” “怀表,东海商会推出的新计时器,每日上一回发条,便可以旋转一天。”赵良嗣递给他看:“快要到丑时了,我们在这等了两刻钟。” “才两刻钟……这玩意儿好!”郭药师看着那怀表,满眼都是欣羡之色。 座钟他见过,甚至在自家宅中也有一个,但这怀表却还从未见过。 “一个这玩意儿,价值五百贯,据说便是东海商会,一年也只能造千余个,我这个,是童枢密赏赐。” 与别的东西不同,怀表需要巧匠,故此其产量并不是很高,因此周铨刚脆在上面使用金银玉石为饰物,将其作为奢侈品推向市场。 见郭药师一脸羡慕之色,赵良嗣一笑:“大宋这样的新奇物什多着呢,只要郭将军归宋,到时还怕没有?五百贯算得了什么,大宋天子一次赐你五万贯也不算什么!” 郭药师连连点头,但心中明白,这一切的前提,是他们能将怨军带到大宋去! “也不知道童枢密派来的援军到了哪儿,无论城里能不能得手,我们都要在天明前离开,到那时兼程南下,数日间便能到保州,不过契丹人多马,若援军来得慢了,待他们弄明白……” 郭药师的话才说到这,突然闭嘴,抬眼向着城中望去,只见城东北方向腾起了点火光。 “发动了!”他叫道。 紧接着,燕京城四处,都是火光冲天,到处有人叫喊,有人惨号,有大呼女真蛮子来了的,也有高叫宋人打过来了的,整个城中,都乱成了一团。 这就是他们临时想出的计划,派出亲信,四处放火,制造混乱。在这种混乱的情形之下,若是辽国主官下达的命令稍有些不对,反而会令局面更乱。 而唯一正确的做法,就是下令各军闭门自守,待天明之后再出来查看。若这样做,又给了他们从容退走的时机。 城中的怨军数量不多,也就是三四千人,主力部队都在城外。他们撤走时可以带走部分主力,能携两三万人南下,那便是奇功了。 深深吸了口气,郭药师到这时反而不再紧张,他下令众人做好准备,自己下了城楼。 拎了一柄朴刀,他迈步上前,等待着城中的回应。 四处火起,果然第一时间就惊动了耶律淳与萧干、耶律大石,三人如今身当国政,为了便于治事,宅邸就在邻近之所,很快他们聚拢在一处。 “外头四处火起,都说是金人和宋人攻了来……二位以为是真是假?”耶律淳咳嗽着问道。 耶律大石有些担忧地望了他一眼,耶律淳的身体自年初起就不是很好,这段时间操劳国事,更是迅速衰弱。 “定然是假的,宋人还避在保州,而且刚经大败,根本无力北上,至于金人,他们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翻过长城来到燕京!”萧干老于军务,哼了一声道:“若不是他们派出的间细作祟,那就是城中的怨军在制造混乱,乘机劫掠!” “怨军作乱的可能性极大。”耶律大石也道。 “早就该听二位之言,将这怨军解决掉!”耶律淳恨恨地道。 怨军是耶律淳一手拉扯出来的,他能够力压萧干与耶律大石,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手中掌握了这支武力。其实萧干和耶律大石不只一次劝说,怨军并没有表现出就有的战斗力,反而是闹过几次叛乱,不如将其军将擒下杀了,士卒用于补充其余部队,可是耶律淳出于私心,都未赞同,此时却是后悔莫及。 “明日也不晚,郭药师辈向来不是安分守己者,明日可召其等问事,令萧余庆接管军权,然后诛之。”萧干说道。 耶律大石却是锁着眉头:“待到明日……我怕怨军与金人或者辽人勾结!” 他这话一出,耶律淳与萧干都是大惊,仔细一想,却是极有可能。 怨军对大辽原本忠心就不多,如今辽国处境不妙,他们投降宋、金以求富贵,这种事情,绝对做得出来。 “不行,不能任他们如此,须得派人出去!”萧干道。 耶律淳也是同样的心意,他们下令派人出去整兵,结果人派出不久,便又慌慌张张回报,却是辽军各部见到火势大起,又四处流言,不是营啸,便也乘乱来劫掠燕京住户! 这其中,又以跟随耶律延禧自北逃来的那些逃兵最甚。 这也在所难免,这些逃兵抛妻弃子来到燕京,无论是将还是兵,肚子里都闷着一肚子气,如今乘乱发泄,即使有人执耶律延禧之令去也阻止不了。 整个燕京城,便因此乱成一锅粥,这种情形之下,他们也顾不得镇压怨军,只能下令各军归营,至于城中的混乱,只能暂时由它。 三人都将希望寄托在天明之后。 四五二、不愿为帝,愿为富家翁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燕京乱这成模样,三人都没有想到去向耶律淳禀报,甚至没有多派卫士去保护耶律淳。 此时暮春,天色亮得较早,当东方出现鱼肚白时,城中的混乱终于停止了。 再派人出去清点损失,发觉城中的怨军果然都已经离开。不过,昨夜的混乱,与怨军关系倒是不大,更多的还是离营的契丹人所为。 小半个燕京城损失惨重,不少醉熏熏的契丹军士,都是在燕京中的奚、契丹和汉人家中找到的,伴随而来的,还有无数哭诉、哀求和告状。仅这些事情,就足以让负责民政的耶律大石焦头烂额。 而萧干则需要将军士赶回军营,同时想法子弄明白怨军去向,还有要乘此机会调整防备,特别是强化北面长城一带的防线。 他们都忙得不可开交,耶律淳虽然闲些,却也面临着头疼的问题,他身体不适,昨夜又受到惊吓,因此在得知情形尚可后,便补了一觉。 这一觉,就睡到了下午,当下午耶律淳醒来时,却见萧干与耶律大石都是匆匆赶到,面色古怪地坐在他的榻前。 “怎么了,怎么了,莫非是金人打来了?”耶律淳一惊。 二人齐齐摇头,目光复杂。 “那么……可是陛下那里出了什么事情?”犹豫了一下,耶律淳问道。 这是他们三人都有意回避的问题,在某种程度上他们达成了默契,耶律延禧存在还不如不存在,若是昨夜怨军将耶律延禧除掉,那是再符合他们心意不过的事情了。 “昨夜怨军确实突袭行宫,但是,陛下不在。” “哦……”耶律淳有些失望,但旋即瞪大了眼睛:“陛下不在,这是什么意思?” “陛下行宫中,空无一人,陛下将他的亲信全都带走……他跑了!” 耶律大石说到这,简直有些哭笑不得。 有谁会想到,耶律延禧这几天啥事不管,其实就是在策划一场金蝉脱壳的好戏呢! 他们有意懈怠了对耶律延禧的保护,而且耶律延禧还带有忠于他的皮室亲军,却不曾想,这支部队与耶律延禧一起,就在昨夜的大乱中消失了! 偏偏他们故意不去行宫中,因此无人发觉此事,那些闯入行宫的怨军士兵,大约也是在发觉扑空后大惊,所以只顾逃走,甚至连在行宫纵火之事都没有做。 “有……有何发现?” 耶律淳觉得头昏眼花,刚才休息缓过的劲儿,似乎又不够用了,他有些吃力,示意使女端水来,喝了一口后问道。 “没有,陛下既未留下一字一纸,便消失了,不过……倒是听说,他们是昨夜乱起时自东门离开的。”耶律大石说到这,苦笑了一下:“他去武清了。” “武清?”耶律淳听到这个地名就头疼,坐正了说道:“如今武清还有什么,他去那里做什么?” “码头,海船,陛下是要逃走,要逃到济州去!”耶律大石道。 “什么!”耶律淳当时就呆了。 虽然大辽已至穷途,可是堂堂一国之君,就这样不声不响地将一副烂摊子扔下跑了,这是何道理? 不,倒不是完全没有声响,难怪他那日立自己为皇太叔,又以萧干、耶律大石为北南枢密使,原来那个时候,他就做好了准备! 可是耶律延禧再不争气,也是大辽的天子,国家的象征,随他自上京、中京一路逃来的皮室军还有万余,再加上各部兵卒、百姓,足有八万,另外这几天,也不时有小部族带兵马前来“勤王”,所以,耶律延禧是大辽的旗帜,他若是被怨军所害,还可以造成悲愤的哀兵之态,可他没见到敌人就跑了……这岂不是让大辽军士崩散不战自溃? “快去追啊,他昨夜走的,当未走远……宫里的东西呢,我记得他入燕京时,带了不少东西,他若携带些,行动更是不快!”耶律淳道。 “这些天里,他暗中遣人将宫里的东西都送走了,宫中空空如也,除了一些搬不动的摆设,什么也没有。咱们的陛下,若是治国理政有他此次行动的十分之一高明,国祚何至于此!” 耶律大石的话,让耶律淳与萧干都是深有同感。 他们三人对耶律延禧颇为轻视,故此才会有此疏忽,但现在看来,这位陛下并不是真蠢,只不过是没有将心思放在这方面罢了。 “他走了也好,反正他不是以我家大王为皇太叔么,正好,我家大王登基!”此时耶律淳身边有人道。 说话的是耶律淳的妃子萧普贤女。 耶律淳扫了她一眼,见她双眼放光,心中不由一叹。 这女人就是不知轻重,这个时候登基称帝,会是什么好事么? “无论如何……都得派人把他追来。”他没有理睬萧普贤女的建议,而是沉声对萧干和耶律大石道:“他就算是真不愿意再当大辽皇帝,也得真真正正退位之后再说!” 至于真真正正退位之后,耶律延禧能否再离开燕京城,耶律淳没提,萧干与耶律大石也没问。 派谁去追回耶律延禧是个问题,三人商议了几句,决定以北枢密副使萧僧孝奴、南院宰相张琳二人前去追回耶律延禧。 昨夜乱起之时,本来就没有睡着的耶律延禧立刻跳起,他怀疑是耶律淳等欲动手杀他,只是假借于怨军罢了,因此立刻下令离开燕京。此前他早就做了准备,包括东门守将,都是他安排好的人物,因此离京非常顺利。奔波了大半夜,直到天明,虽然他自己很兴奋,不打瞌睡,可跟随他的那些卫士们却一个个呵欠连连。 耶律延禧明白,不可再驱使这些卫士,只能觅地扎营。好在此时暮春初夏,又值晴好,倒不寒冷。 正在休整之时,听得身后有马蹄声,片刻后,斥侯来报,却是萧僧孝奴与张琳赶来。 “令此二人来追朕,耶律淳等倒是煞费苦心了。”耶律延禧哈哈一笑道。 “陛下,见不见他们?”手下人问。 “见,自然要见,请他们来吧。” 萧僧孝奴乃平庸之辈,张琳却是读书人出身,而且深受耶律延禧信任,怨军最初就是由他执掌。只不过他是文人,控制不住骄兵悍将,乃至怨军数度叛乱,他本人也因此颇受契丹贵族诟骂,又是耶律延禧,力排众议,没有究治其罪。 一见到坐在马扎之上的耶律延禧,二人下马跪倒,痛哭流涕。张琳更是直接问道:“陛下欲弃宗庙社稷么?” “宗庙之地,早就被女真贼给占了,江山社稷,如今也不属于我啦。”耶律延禧笑嘻嘻地道。 神情竟然没有多少悲哀,只是深深的无奈。 “陛下何出此言,虽然东京、上京和中京为贼所占,但陛下还有西京、南京二道,治下百姓,尚有数百万,控弦披甲之士,仍有二十万!再有诸部番兵,陛下仍然有机会中兴大辽!”张琳叫道。 “朕自中京退时,伪作逃往西京,女真人便向西京穷追,若不是其牲畜瘟疫,恐怕西京道早就落入其手了。至于南京道,魏王与萧干、耶律大石做得很好,朕在这里,徒惹人厌罢了。” 萧僧孝奴闻道此语大惊:“陛下何出此言,皇太叔等深感陛下恩重,都是忠心耿耿……” “朕连着近十日,也不曾见到皇叔了,昨夜城内怨兵作乱,朕困守行宫,也不见有兵来救援,朕无办法,只能自己走。”耶律延禧摆了摆手:“忠心耿耿……呵呵,你们不必再劝了。” 听耶律延禧将这两个理由说了出来,萧僧孝奴与对望了一下,知道他心意已决,劝不回来了。 他们也极是无奈。 张琳还想做最后的努力,因此道:“陛下离开燕京,能去何处?” “自然是去我女婿那儿。”耶律延禧一笑:“我自有儿女可以依靠,何必去求旁人?” 张琳愕然,耶律大石等派他们来的时候,可没有说耶律延禧可能会去济州,因此,张琳第一个反应是问:“陛下……哪一位驸马?” “大宋的东海郡公啊。”耶律延禧用马鞭指了指东南面:“他据有济州,虽然只是一个岛,但听当初余里衍对我说,那边草长马肥,也有上好的牧场,我在那边想射猎游玩,亦不愁没有去处。另外,我听闻他还寻着一个名为流求的大岛,地域广阔,不亚于南京道,离济州只需乘船三五日便可至。我去济州,觉得闷得无聊了,也可以去流求……” 耶律延禧说到这里,竟然悠然神往。 他早就烦透了征战! “可……可蜀国公主那边,那边愿意接纳陛下么?”张琳这才反应过来,吞吞吐吐地道。 当初耶律延禧可是险些将蜀国公主生母给杀了! “再怎么说,我是她父亲,况且,当初我将晋王送往那边,不就是留着后路么?”耶律延禧自鸣得意,深深为自己当初的“高瞻远瞩”而高兴。 这一下子,萧僧孝奴与张琳都无话可说了,他们只能跪下叩首,大哭而回。 他们却不知道,耶律延禧在他们离开之后,面色转沉。 是啊,蜀国公主余里衍,是否还愿意接纳他呢? 想了一想,他用鞭子指了指东南面武清方向:“无妨,无妨,我还有那许多宝贝,不当皇帝,亦可为富家翁……” 四五三、无用功 余里衍不太喜欢应天府。 她不喜欢这里的原因,第一是这儿比较压抑,远不及狄丘与海州,更比不上济州那么自由自在,第二个原因,则是宗泽。 周铨在应天府之际,宗泽必定前来拜访,两人虽然年纪相差不小,在政略方面也有许多分歧,但相互又是惺惺相惜。 总有这个老头子在打扰,周铨陪同余里衍的时间自然就少了许多。 更何况,这段时间,余里衍也得到了辽国惨败于金人之手的消息,知道她父皇已失上京、中京,只带着一些残兵败将跑到了燕京。 虽然耶律延禧曾经想要杀文妃,但对余里衍这个女儿,他还是相当纵容。而且事后,他还将晋王送到了济州,算是未曾完全断绝父女之情。因此,余里衍很为耶律延禧的安危担忧。 “你既然担忧你父亲,为何不说与哥哥听呢?”她是藏不太住心事的,将自己的担忧说与师师听后,师师讶然问道。 “说与周郎听又有何用,他若是大宋天子,我早就说与他听了,可是如今,他自己也面临一堆麻烦……唉,真不懂那些当皇帝的人想的是什么,若我是皇帝,有周郎这样的人才,将所有的事情交给他就是,自己在皇宫之中,和众多嫔妃游玩,或者带着随从四处射猎——那多美!” 余里衍这番话出自肺腑,却听得师师呆住了。 师师心里其实是有些瞧不上余里衍的,虽然她汉化得很深,能够流利地说着大宋的官话,还偶尔能够引经据典。可毕竟是生长于塞北的胡人女子,性子不含蓄,说话行事往往泼辣得过份。 她没有想到,余里衍这般外在之内,却还藏有如此心思。 害怕给周铨带去烦恼,所以宁可自己藏着担忧,或者找一个未必是很喜欢的人倾诉,也不愿意告诉周铨。 “要不我们去附近射猎?”想来想去,没有别的办法可以安慰余里衍,师师这样问道。 余里衍看着她,忽然一笑:“得了吧,你一点都不喜欢射猎,我还不知道你嘛,兔子野鸡之类的若是伤着了,没准你要心疼半日。你莫非把我当成受伤的兔子野鸡了?告诉你,我可不是那种不曾经历过风雪的花朵儿,我们大漠上的花儿,就是最寒冷的冬天也能扛过去,就是最干旱的沙漠也能生长……” 她话虽然如此说,可是声音里还是有些轻颤。 师师没有嘲笑她,只是点头,表示同意。就在这时,梁红玉拎着裙角小跑着走了进来,看到她们在,松了口气般:“出事了,余里衍,你父皇……你要做什么!” 莫看刚才余里衍说得豪迈,可这时却还是脸色发白,她霍然起身,盯着梁红玉,把梁红玉吓了一跳。 “红玉,你快说啊!”还是师师明白情况,提醒梁红玉道。 “哦,你父皇跑到济州去了!” 梁红玉这一句,让余里衍愣住,然后不敢相信地道:“你没说错,真的是……到济州去了?” “就是济州,实际上,十二天前我们就得到消息,辽国怨军被童贯收买作乱,全军南下归宋,那时燕京乱了一夜,只因为当时未曾得到确切消息,故此没有告诉你。现在得到确切消息,你父皇当夜乘乱赶往武清,从武清乘船到了济州。” “武清乘船……大辽水师吗?”余里衍喃喃地道。 东海海面上只有一只舰队,就是现在更名为东海舰队的原商队护卫水师,辽国的水师只是这两年随着征日之战发展起来,但实际上只是些运输船罢了。这支舰队在童贯惨败之后,就移到了武清——周铨把南京道诸州府移交给大宋时,也包括武清,此时自然被辽人收复,因为这里港口设施齐备,还有一定的海防工事,所以才成了辽国水师的大本营。 耶律延禧毕竟还是大辽天子,他到武清之后,立刻控制了水师,几乎没有停留,带着水师跑到了济州岛。 水师官兵对他的这个命令不但不反对,反而极为欢迎,毕竟现在大辽的情况众所皆知,他们也不愿意留在这等死,更不愿意去投靠金人,而富庶、稳定的济州,就成了他们最好的去处。 “这……这是真的?”余里衍惊喜之余,还怕自己听差了,再向梁红玉问道。 “这等事情,我怎么会骗你,周郎怕你担忧你父皇,让我来和你说的,他现在正在下达命令,准备回济州一趟,见见你父皇!” 若耶律延禧不是余里衍的父亲,周铨不会这么急着去见,现在不同,反正被他恐吓之后,大宋不敢拖延铁路修建,他现在有些空余时间。 除了见这位不靠谱的老丈人,周铨还有一个用意,就是从耶律延禧那里获得金人的虚实。 耶律延禧本人是草包不假,他手下总有明白人,此时辽国灭亡几成定局,周铨也不得不考虑,要不要亲自动手,从金人手中夺取一两个据点。 只不过他这边才安排好前往济州的行程,连动身都没有动身呢,却又有人来打扰了。 “国公,我这次来给国公带来了好消息!” 风尘卜卜赶来的赵构,现在都有些后悔了,他这短短的时间里,从京师跑来跑了两趟! “什么好消息?”周铨也有些惊讶,因为赵构与他分别才不过七八日的时间,这是到了京师之后,马不停蹄,立刻就赶回来了。 他忽略了赵构对他的称呼,缴还东海郡公的印绶之后,他现在不算是大宋的勋爵。 “济国公的印绶衣冠,我都为国公带来了……”无论周铨是否拒绝,大宋都得将他安抚住,因此赵构带来的第一个“好消息”就是这个。 周铨哑然一笑:“这算什么好消息……” “不只这个,朝廷以宗泽知应天府,督促京徐铁路修建事宜。”赵构又道。 这倒是一个好消息,宗泽恰好就在周铨身边,他与周铨不同,听得这个任命,立刻跪拜谢恩。赵构也没有想到,周铨身边这其貌不扬的老人,就是近来在朝堂上屡屡被提起的宗泽,当下好言宽慰了一番。 对此,周铨只是冷眼旁观。 “真正的好消息是这个,父皇与蔡相都同意国公建议,委托东海银庄发行大宋通宝!” 周铨这下子当真是呆住了。 由东海商会下属的东海银庄发行大宋通宝,就是将大宋的铸币权交给了周铨,这是两年多前周铨向赵佶、蔡京提出的建议,但赵佶将之推给蔡京,而蔡京却不置可否,此事一直搁置下来。 如今大宋商业极为发达,因为旧的币制混乱,有些地方甚至还有铁钱流通,这给市场带来了许多麻烦,也不利于国家用货币方式收取税赋。周铨本以为随着他与朝廷关系的紧张,铸币权的事情再也难提,因此早放下此事。 却不曾想,如今蔡京下台了,换了蔡攸为相,这件事情反而通过了。 他心念一转,立刻明白缘故。 与理财大师、懂得些金融知识的蔡京不同,蔡攸是个草包,他显然没有意识到铸币权的重要意义。或者说,他知道铸币权重要,如今却有问题让他不得不让出铸币权。 能够逼得朝廷放弃铸币权的事情…… “朝廷究竟是什么打算?”周铨心念一动,开口问道。 “第二期燕云债券,由东海商会为之背书。”赵构道。 这是交换条件,以铸币权换取东海商会为即将发行的第二期燕云债券担责。周铨几乎毫不犹豫地摆手:“不行!” 赵构闻言极是不解:“如今辽国连上京和中京都丢了,怨军数万人南归,朝廷派遣的援军业已抵达……莫非国公以为,这种情形下,我们还收复不了燕云?” 周铨沉吟了会儿:“若能速战速决,或许可以收复燕云,但恐怕朝廷守不住!” “守不住,这怎么可能,辽国失了燕云,就只剩余其西京道,就算还有些兵力,怎么……” “不是辽,是金人。”宗泽在旁缓缓道。 赵构本来想反驳的,但想到此人和周铨一般,曾经预见到童贯的失败,不由得又闭住了嘴。 他毕竟还只是一个年轻的皇子,军国大事上,他只能为父皇传话,还没有自己的经验。 “童贯再度北进,进展恐怕也不会太顺利,辽人对他们有心理优势,至于他所倚仗的怨军,都是首鼠两端之辈,他们未必可靠。这么一来,童贯想要收复燕云,唯一之策,就是与金人勾结。金人突破长城一带……最有可能是居庸关,若是破了居庸关,辽人首尾难顾,童贯才有可能得到半个燕云。但若这样,长城天险,不为我有,金人贪心一起,挥师南下,童贯更是挡不住!”宗泽又道,然后,他向赵构长揖:“九大王,还请将微臣之言,转述与官家,要童贯提防金人!” “宗知府不妨上书父皇……想来如今宗知府的上书,不会再有人敢轻视了。”赵构却不想担这个责任。 他这模样,让宗泽心里猛然揪起,宗泽求助地往周铨那边看去,却见周铨脸色难看,嘴唇动了两下。 “济国公!”宗泽向周铨长揖。 “我与宗老先生的看法一致,朝廷若是不想引来大难,还是不要与金人联手,宁可逼辽人投降!”在宗泽的注视之下,周铨只能开口。 可惜的是,周铨很清楚,他说的话,也不会有用! 四五四、有女怀春 海州城中,安德帝姬脚步匆匆,奔向自己妹妹的房间。 到了门口,她看到妹妹拿着卷书册,正坐在玻璃窗前专心看书,她一跺脚:“你怎么还坐得住?” “为何坐不住?”茂德温柔地笑了笑,反问道。 “那个人回海州了,带着蜀国公主一起来的,他们要去济州!” 安德帝姬口中的“那个人”自然就是周铨。 上回她们姊妹随赵构出京,但是赵构回京时为了追求速度,将她们留在了狄丘。她们不好在狄丘与周铨呆在一起,便令车驾赶到海州——却不曾想,她们前脚离开,后脚周铨便也去了应天府。 安德虽然心有不甘,却也明白,这是周铨有意避开她们。 而且见过周铨身边的余里衍等三人后,她们也知道,自己并没有什么优势。不说余里衍与她们一样都是公主,师师沉稳端庄,大气有城府,梁红玉聪慧多智,能替周铨处理公务。无论是容貌还是内涵,三女都不逊于她们姐妹,甚至在某些方面,三女更占优势。 她们能倚仗的,就是希望周铨能够考虑一场政治联姻。 但周铨既无此意,她们俩就只能被冷落。好在海州的繁华不逊色于狄丘,而且海边城市,风景更是别致,她们在这里才呆了几天,就喜欢上这座城市。 正是喜欢上这座城市,她们对另一座城“五国城”更感兴趣了。 在海州城中,济州五国城是众赞的地方,据说那里和狄丘一般,是周铨亲自设计建成的城市。但与空气中弥漫着煤与铁气味的狄丘不同,五国城四季繁华如锦,气温冷热宜人,空气中的味道也要好嗅得多。 她二人出京的目的,是与周铨联姻,周铨既无此意,她们可能很快就要回京了。 一想到回京城,回到那看似华丽实则憋闷的皇宫中去,以后嫁给一个有可能要比自己大十几岁甚至二十岁的陌生人,安德帝姬就心有不甘。她嫉妒余里衍等人,不是因为周铨,而是因为她们能够自由地选择。 “他们去他们的,我们……快要回京了吧?”茂德帝姬眼睛透过窗子,略带留恋地望着窗外的景致。 她内心深处与安德一般无二,所不同的在于她看得更透彻一些罢了。 生在帝王之家,无论是皇子还是皇女,都是身不由己。 “你……甘心?”茂德的态度让安德怒了:“我倒还罢了,你既有姿容,又曾替他说话,就甘心回到宫中去,从此再过这深宫闭锁不得出门的日子,有朝一日父皇想起来,指着某个大臣的纨绔子弟许婚?” 她们二人算是赵佶比较喜欢的女儿,但一个月里,能见到父亲的面也不过三两回罢了,故此皇宫中的亲情,并不能让她们多少留恋。 “不甘心又能如何呢,姐姐,我们身在帝王之家,能有这样的一番经历,已经让我觉得非常好了。若回到宫中之后,我想,我每日都会回忆这一段自由自在的日子,还有……” 茂德在心底深处,暗暗吐出了一个“他”字。 哪个少女不怀春,周铨原本只是想着结好宫中的送礼举动,其实很早就让茂德产生不一样的感觉了。 赵佶的皇子公主很多,可是能得到周铨长期送礼的,却唯有茂德一人。在周铨来说,这只是他向宫中“贿赂”时顺手为之,当初向他学习跳棋的小女孩儿,其实根本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印象,可对茂德而言,这却是时不时来的意外之喜。 因此她就默默关注着周铨。 周铨立功了,周铨又立功了,周铨做大事了,周铨又做大事了,周铨惹官家不高兴了,周铨将官家逗乐了…… 一位深居宫中的公主,能够得到的外界消息不多,而周铨始终是其核心。还在情窦初开的年纪里,茂德开始默默勾勒那个传闻中的少年郎,知道他是个极有本领的人。当周铨与余里衍的传闻传到宫中时,她竟然感觉到了心中酸涩,甚至数次夜梦之中,梦见自己在大草原之上,与周铨并骑而行的不是什么辽国公主,而是自己,大宋的公主。 只是梦中,无论她如何努力,却总是看不清周铨的面容。 梦想之后,倍觉凄凉。 因此,当父皇有意以她下嫁周铨,完成一次她此前非常厌恶的政治联姻时,茂德心底是欢欣鹊跃的,而时隔多年之后,她亲眼见到真正的周铨时,她心里更是被一种幸福充盈了。 就连千里奔波的疲惫,都因之一扫而空。 但是,周铨对她们的到来,却算不上热情。 这令茂德心中酸楚,可她也很明白,周铨待她们,能这样就不错了。毕竟他本人虽然算不得热情,可余里衍却非常热情。 若说这背后没有周铨的意思,同样身为女子的茂德,半点都不相信。 可是有缘无份。 既然如此,就让这丝淡淡的情缘,成为妆点自己今后记忆的饰品,不再去强求更多吧…… 茂德是想通了,安德却是想不通,她希望妹妹争起来——唯有争起来,她才有机会。 看到妹妹这模样,安德顿足,伸手要去拉扯茂德,就在这时,听得外头一声呼唤:“安德,茂德!” 声音很熟,是余里衍! 安德伸出的手顿时缩了回来,不管背后她们姐妹俩怎么争,可是面对强势的余里衍,她们都得站在一起! “在呢,余里衍,你怎么来了?”安德道。 余里衍从门外伸入一个头,看到俩人在这里,二话不说:“快收拾衣裳,跟我们去济州,上回我说过,要带你们去济州五国城逛的!” 说完之后,不等俩人回应,她就收回了脑袋,安德与茂德就听到一连串的脚步声远去了。 安德脸上喜形于色,而茂德的呼吸也不禁停顿了一下! 这个邀请,也就意味着她们暂时不须回宫了。不过茂德还要考虑更多,她快步追出去,正要唤住余里衍,却发现她人影都不见了。 “太好了!”安德忍不住喜道。 茂德却收敛住喜容,眉头轻皱:“这般随她去……似有不妥。” 当然不妥,身为公主,跟着一个年轻的大臣到处跑,那算什么事儿。茂德就算不为自己的名节来考虑,也得考虑这种行为,会不会给周铨带来不良的影响,会不会令周铨的名声变坏。 “有什么不妥的,是余里衍相邀!”安德却不管那么多。 茂德却摇了摇头,并没有收拾行囊,又端坐回原位看书。她这模样,气得安德直跳脚,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咬牙切齿地道:“在宫中原本不知,你竟然如此固执!” “择善固执,有何不好?”茂德一笑。 安德气冲冲甩袖离开,不过片刻之后,她又笑吟吟回来,同来的还有赵构。 “九哥也要去,我们和九河一起去!”安德的声音里几乎有点欢呼腔在里面了。 赵构满脸都是苦涩,自己这妹子出来一趟,心完全变野了。 但安德与茂德随行去济州岛,对他肩负的任务也好。赵构此次遣他来时,专门提到了这一点,要他有机会去济州岛看看。 “窥其虚实……以外人前往,所言多有不实者,你亲自前去,当知周铨如今究竟有多少实力,朝廷需要如何防备……另外,除了你,朕还遣翰林张择端同行,他擅画城,朕令他画济州五国城。” 赵佶对周铨的防范之心,始终没有消除,这也是一个皇帝的基本要求。 想到这里,赵构挤出笑脸来:“茂德妹妹,你快收拾东西,随我一起去济州,唉,除了济州,若有机会,流求我也要去上一看。” 茂德抬起眼,目光盯着赵构:“九哥去济州,可是奉父皇之命?” “父皇封周铨为济国公,他还没接受呢,另外,有许多事情,我都要与他分说,这些事情他要做出决定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赵构说到这,看了一眼门外,压低声音道:“你们有机会也帮说一声,朝廷有意从他这里买火炮。” 安德有些愕然:“火炮,那是什么?” 茂德倒是知道那是什么,周铨的数次战绩,都与火炮有关。她眉头微皱:“父皇的意思?” “正是,朝廷自己亦能造炮,但是速度太慢,故此要向济国公购买。” 从周铨这儿获得一批大炮,这是朝廷的底线,事实上,赵构已经想好了理由,周铨与宗泽都反复说要强化防备,如今宗泽要升官,已经返回京中去见赵佶了,购买大炮,正是为了强化防备所用。 茂德低头垂眉,思忖了一下,终于轻声问道:“朝廷对东海郡公……济国公,究竟是什么意思,父皇还受奸佞所惑,要对付济国公么?” 赵构讶然望着自己的妹妹,他没有想到,自己这位内敛温顺的妹妹,竟然会问出这问题。 她问话里,分明认定,朝廷要对付周铨,就是奸佞所惑,也就是说,她的心,完全是偏向周铨这边的。 赵构心中百思不得其解,也没见周铨与自己这妹妹说过话,为何自己这妹妹就是向着他呢?当初在京师艮岳被烧时,她是如此,现在同样如此。 “朝廷说不上对付济国公,但是不得不防备一二,济国公自己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很多事情,他都有意避嫌。”想了好一会儿,赵构才解释道:“购来的大炮,只是用于防御,不可移动,自然就不会用来对付济国公了。” 四五五、吉士诱之 听得赵构这样说,茂德沉默了好一会儿。 其实她什么都知道。 朝廷与周铨的关系,说白了就是那个词:功高震主。 这样发展下去,迟早一天,朝廷与周铨会图穷匕现,她若真嫁与周铨,到那时必然身处两难之境。 但是…… 便是马上要坠入深渊,可只要眼前尚有蜜糖,以人之本性,都会忍不住去舔上一舔。 便是茂德,也无法勘破这一关碍。她缓缓点头:“我便随兄长前去吧……” 赵构心中大喜,现在联姻的心思虽然熄了许多,但赵构是个目光敏锐之人,他感觉到,周铨对茂德还是有些好感的,只要茂德在,周铨就会给他留三分颜面,因此对他来说,此行任务是否完成,茂德至关重要。 茂德收拾好自己的行囊,没多久,便有余里衍的女伴来通知她们动身。 此时安德与茂德都习惯了掀开窗帘看马车外边——若是宫中的女官在身旁,肯定是不准她们这样做的,可有一回余里衍遇着了,几乎用鞭子抽了那女官一顿,于是女官老实了。 到得码头时,茂德的眼前突然一亮。 因为她看到了周铨。 周铨正在和一个老人说话,茂德不认识,不过看到他们二人说得眉飞色舞甚是投机的模样,看来这老人应当很得周铨尊敬。 仿佛是感应到她在看着,周铨歪过头来,与茂德目光相对,脸上浮起了一个温暖的笑。这是周铨在最短时间里做出的反应,故此茂德可以肯定,这个笑容,非常真实,证明周铨看到她时心中是非常喜悦的。 这种感觉,让茂德心里忍不住一阵甜蜜。 然后让她更吃惊的事情来了。 周铨竟然大步向她们这边走来,那个与他相谈甚欢的老人跟着也过来,但是茂德根本没有注意他,而是盯着越来越近的周铨,她甚至紧张得手心都渗出了汗水。 “是来和我们说话的吗,是来和我们说话的吗?” 心里这样疑问,茂德发觉,自己竟然听到了这声音。她以为是自己不小心说出了心里的话,但回过头,却看到姐姐安德一脸痴痴模样,口中喃喃自语。 “姐姐!”她忍不住轻轻拍了一下安德,若给周铨发觉她们如此失态,那可就坏了。 安德也回过神来,姐妹脸对望了一眼,都是霞晕飞腾,羞涩难当。 周铨果然大步走到了她们面前,向二人各施一礼之后,他只是对安德略略点头,然后对茂德道:“这些时日里一直忙着庶务,忘了问候二位殿下,二位在海州可过得惯?” “郡公……济国公所治之处,都很舒适,我们过得很好。”安德抢着回答道。 周铨一笑:“习惯就好,有什么不适之处,竟然遣人与我说,无论我与朝廷关系如何,二位都是余里衍请来的贵客。” “我们很期待济州之行,早就听蜀国公主说了,那五国城又称为繁花之城,我们都迫不及待想去看呢!”安德说道。 他们说话间,跟着周铨的老者也过来,向二人行礼后立于一旁,周铨笑道:“这位长者便是宗泽,二位不知可曾听说过他?” “自然听说过,童贯之败,满朝上下唯有济国公与宗公能有预见之明!”安德讶然地看着这老人。 她旁边,茂德已经默默向宗泽行礼了。宗泽吓得一闪,不敢受她这一礼,但茂德很固执地再施礼:“宗公明察秋毫,忠于国事,朝廷大员若能如宗公一般,则国家幸甚,百姓幸甚!” 宗泽有些惊讶地看了茂德一眼:“这必是为国公进正言的茂德帝姬,臣宗泽有礼了。” 他这一礼为的是天下忠正才能之士而施。 天下忠正才能之士,最惧的不是敌人多强、困难多大,而是背后有人捅刀子,当满朝都向周铨捅刀子的时候,茂德帝姬敢说一句执平之论,已经足以让人心暖。 难怪周铨对这位态度有所不同。 宗泽心中微微一动,他与周铨关系越是亲近,他就越对一事略感遗憾,那就是周铨与余里衍的事情。 虽然这是私情,可是到了周铨这等身份、影响,哪里有私情可言。 若是周铨能娶大宋公主,官家封赐周铨一郡王甚至亲王身份,双方达成默契,那样就好了,既可以尽用周铨之才,又不必担心他对大宋社稷产生威胁。 这位茂德帝姬,倒是一个十分合适的人选。 宗泽是来给周铨送行的,只不过他送着送着,就一直送到了海州,送完之后,他将回京师去。 安德和茂德对宗泽这样的一个老人当然没有多少兴趣,但站在周铨身边,她们就觉得开心。安德胆大,还问了周铨一些海上的事情,听得海上的大鲸鱼能象一座小山那么大,安德还惊得直拍自己高耸的,就是茂德,也觉得心神向往,巴不得立刻就能看到周铨所说的情形。 “二位,你们和我一起上船吧,我第一次登海船的时候,可是闹了笑话,险些掉进海里啦……” 余里衍这时已经过来,她笑吟吟地说道,一手拉起了一位帝姬。虽然二女心里有些不情愿,但还只有向周铨颔首示意,跟着她向大船行去。 此次去济州岛,不是很赶时间,而且带有不少人,因此他们所乘的不再是战舰,而是一艘被周铨称为“邮轮”的大船。 这艘船规模之大,甚至超过了出使高丽的神舟,甲板之上有三层船楼,虽然因此速度不是太快,可是胜在舒适。 对于初次出海的人来说,海上的生活是有趣的,余里衍又是一个好玩的兴子,在船上没法子四处乱跑,她就带着安德和茂德去船尾钓鱼,上甲板吹风,或者干脆就在甲板最上晒太阳。 很快茂德就喜欢上在甲板上吹风的感觉,那个时候,她更觉得自己得到了极大的自由。 每日夕阳西落之时,她就会登上顶层甲板,望着雪白的浪花、纷飞的海鸟,还有在海水中时隐时没的鱼儿。 初夏海上的太阳有些毒,哪怕到了夕阳时分仍然晒得人有些难受,可是她贪恋这种自由的感觉,留恋不愿意离去。 “给你戴上。”这日傍晚,她正在船上看着金波闪动的海岸时,却听得有一个声音在耳畔响起,吓得她一跳。 是周铨。 周铨手中拿着一顶宽檐圆帽,有着淡淡的纱巾可以遮面。见她一脸惊愕象是受惊的小鹿一般,周铨忍不住一笑,指了指头上的太阳:“可以防晒——你这么白,若是晒黑了那就可惜了。” 这原本是一句普通的话语,可是茂德的脸上,却浮起一团红晕,就连夕阳的金光,都遮不住她脸上的羞意。 周铨在惊叹她的美丽之余,也有些着恼,自己把她当成余里衍、师师或梁红玉一般了,这才在她面前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帽子原本是让余里衍送给茂德的,偏偏余里衍活泼好动,此时不知跑到船上哪儿去了,故此周铨自己给茂德送来。 茂德接过帽子,戴在头顶之上,让面纱垂下来,遮住自己发烧的面。透着面纱,她看着周铨能看得清楚,但周铨看她时,却仿佛被淡淡的雾遮住了,有几分不真切。 这位大宋帝姬,还真是宛若神仙中人,单论美丽,举世罕有。 “谢谢……”茂德朱唇轻动,说出这样两个字来。 周铨一笑,想了想道:“殿下喜欢大海?” “是,以前未曾见过,到得海州后,才第一次见海,不过陆上观海,与船上观海又有所不同……海天空阔,让人觉得天地之间,再无拘束。”茂德轻声道。 “你在皇宫之中很有拘束?”周铨讶然问道。 茂德沉默了会儿,大约是在考虑如何措辞,然后才说道:“父皇虽然是疼爱我们,但宫中自有规矩,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尽是规矩。” 她声音里有些寂寥,不等周铨回应,她透过面纱,直直地盯着周铨:“父皇令我们姐妹前来之意,我们也知晓,这种情形之下,我们却不回宫,并非我姐妹寡廉少耻,而是我们都不想回到那处处拘束的所在……无论国公你是否相信,这一句话,我都是要说与你听的。” 周铨听得心神一凛。 以前茂德不是没有这种直抒胸臆的机会,但她一直都不说,大约是害羞的缘故。今日她藏在面纱之后,才鼓足勇气,将自己心里所思说了出来,也算是为自己姐妹二人分辩,免得周铨瞧不起她们。 “我明白,我知道你们的想法……在济州你们爱呆多久就呆多久,若是没有了费用,只管与我……与师师说就是,放心,不会白花我的钱的,我全部会记好账来,向官家讨要。” 周铨说了个冷笑话,茂德却只是盯着他,哪怕隔着面纱,周铨都能感觉到她那执著的目光。 她其实不只想听这个,她更想知道,周铨对婚事的看法。 “看,鱼,大鲸鱼!”周铨无法在这个问题上给她回应,恰恰此时,海中远处,一道水柱冲天而起,在阳光下幻出七彩虹霓,周铨指着叫道。 茂德的注意力终于被吸引过去,这让周铨压力稍轻,可这同时,他心里却不由自主,生出一丝歉疚之意。 也不知这丝歉疚是对眼前的茂德,还是对余里衍她们。 四五六、不靠谱的丈人 邮船的船速稍慢,因此花了四天功夫,他们才抵达济州,再用了小半日,他们绕到了五国城。 茂德在远处看到这座城市时,就不可遏制地喜欢上了它。 五国城的港口有座帆状建筑,现在成了它的象征,白灰抹过之后,隔着数里之外,就可以看到它。在所见尽皆方方正正或者中心对称的建筑情形下,见到这种形状的建筑,让茂德当时就眼前一亮。 “好象一片帆!”她忍不住欢呼。 “那是周郎想的,你们看,在这个位置,港口部分象不象一艘帆船?”余里衍很喜欢当地主的感觉,拉着安德茂德,指着那边叫道。 “确实,象帆船!” “周郎说,这就是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的意思,正好和济州的名字相合。”余里衍欢快地笑道。 她笑起来时,两眼就弯成月芽儿,说不出的可爱。茂德望着她,心中更是羡慕:显然,周铨曾经在这个位置向她解释过这建筑的含意。 近得之后,她们看到那幢帆状建筑,实际是一幢六层的高楼,除了外头漆了白漆之外,还大量使用了玻璃窗,而且它的玻璃窗颜色有些怪异,并不是全透明的。 安德与茂德还在盯着那幢建筑呢,那边余里衍突然大叫起来。 余里衍看到了码头处的一面旗帜,那是她父皇的御旗。 她的父亲,就在码头上! 这还真巧了。 周铨此时也不紧不慢地上了甲板,看着那面旗帜,微微摇了一下头。 自己这位老丈人,果然就是不靠谱。 到了济州自己的地盘上,还不知道低调些,仍然将排场仪仗做得这么足,莫非就不怕自己心生忌惮,进而给他一点苦头吃么? 忌惮还真有,周铨有些怕耶律延禧倚仗身份胡乱插手,莫说此人本来就是个糊涂辈,就算他是汉高唐太这样的明君圣主,周铨也绝对不会让他干涉到济州的运行。 因此给他一点苦头吃是难免的,只是到时要花些时间哄一哄余里衍了。 引水员将船引到了码头靠岸,舷板搭好之后,各层乘员从八个通道纷纷上岸,人数足有好几百人。 在船上时茂德没有想到船中有这么多人,现在看到了不由大为惊讶:“济州与海州之间,怎么有这么多人往来,啊,还有那些胡人?” “是啊,还不包括船员,加上水夫、船员,咱们一艘船上,怕不是有近千人!”安德也大感惊讶。 只不过这时余里衍没有时间和她们解释了,余里衍拎着裙角小跑着冲下了船。 周铨在后头有些无奈地摇头:果然,哪怕耶律延禧曾经做过令余里衍非常伤心的事情,但父女天性,却是无法彻底抹去的。 然后他想到一件事情。 余里衍的母亲文妃,在和余里衍一起逃出之后,就一直留在济州,因为济州有广阔的草场,气候宜人,非常适合她在此休养。 那么耶律延禧来到济州之后,两人应当见过面吧,会不会……打起来? 周铨心里带着一点小小的恶趣味,招呼了赵构一声,然后也开始登陆。 然后他看到了耶律延禧。 这老丈人的形象不是很好,鼻青脸肿,象是被谁胖揍了一顿,正一脸委屈地对余里衍说着什么。余里衍一边强忍着笑,一边似乎在劝慰他。 周铨登岸之后,并没有急着上前相见,他对耶律延禧到来还是有几分忌惮,因此要掌握两人见面的主导权。 应当是耶律延禧来就他,而不是他去就耶律延禧,这是大前提,否则就可能发生主客易位之事。 余里衍眼角余光望着周铨上岸,便拉了父亲一把:“父皇,周郎来了!” 耶律延禧却是没有反应过来,不知道女儿这一拉是何用意,他注意力转到了周铨身上,然后上前道:“驸马,驸马!” 他倒是来就周铨了,只不过呼声让周铨一皱眉,余里衍轻轻扯了耶律延禧一把:“父皇,他可没有当你的驸马,他娶的是你的叛逆女儿!” 当初余里衍带着文妃跑时,辽国朝廷里可是斥责她是叛逆来着。 这下子耶律延禧有些尴尬了。 毕竟是当过皇帝的,他很快明白如今的情形,因此上前两步,先是以契丹礼向周铨一鞠:“亡国之君,特来求东海郡公庇护!” 赵构正跟在周铨身边,上下打量着耶律延禧,这个大宋曾经最大的敌人,他脸上也有些惊讶。 耶律延禧年纪其实和赵佶相差不多,若只看外表,没人相信他是契丹人的皇帝,倒象是一个沉迷于酒色而致脸都浮肿变形的醉鬼。 “如今周公可不是东海郡公了,他是大宋的济国公。”赵构在旁边说道。 这突然插话的人,让耶律延禧愣了一下,余里衍在旁道:“这是大宋康王赵构,那位二位女郎,乃是大宋安德帝姬、茂德帝姬!” 耶律延禧顿时脸色一变,他心中想到一个不好的念头。 大宋封周铨为济国公,还把公主送到济州来是什么意思,要和他抢女婿? 哪怕他现在是失国之君,也不能容忍这个! 他回头向着身后自己的随从望了一眼,然后笑道:“我那大宋天子弟弟倒还真小气,济国公……那是什么爵位,我如今虽然去国,但大辽天子印玺还在,我的好女婿,你就是大辽的亲王……你想要什么王号,齐王如何?” 赵构在旁边几乎气得要吐血。 这是什么意思啊,一听宋国封了济国公,他辽国就要封齐王? 而且耶律延禧的随从们还真跟着他胡闹,立刻拿来空白的圣旨,盖上大辽天子印玺,然后交给周铨,只等周铨自己去填上一个名号。 “待我大宋收复燕云之后,周公自然封王。”赵构咬牙切齿地道。 “小气,就是小气,把玉玺给我女婿,他既然娶了余里衍,我的辽国便有他一半,等余里衍生了儿子,便是我大辽天子!” 耶律延禧从随从手中接过装着玉玺的盒子,直接送到了周铨手中。周铨当真是哭笑不得:“行了行了,你就自己收好这大辽国宝吧……” 听得耶律延禧举国相让,赵构鼻子都气歪了,但是他却没办法。 耶律延禧现在当然可以做举国相让的事情,他本人都逃到了济州来了,反正让出的东西已经不属于他,他根本不需要心疼。 他还要再说什么,那边耶律延禧目光在安德、茂德身上一扫,又盯了他一眼:“以大辽和大宋的盟约,大辽为兄,大宋为弟,我是你大伯,乖侄儿,快呼一声皇伯让朕听听!” 这哪里是个皇帝,分明就是无赖,难怪宋国使臣不只一次说辽主无人君相! 赵构此时开始有些后悔,自己干嘛要惹这个家伙。 他闭嘴不语,耶律延禧却不放过他:“你回大宋京师之后,莫忘了和我皇弟说一说,他家女儿叫什么帝姬,不好听不好听,让人听得就象是‘帝饥’,皇帝饿了,这可是亡国之兆!” “就你也敢说亡国之兆?”赵构这下忍不住了:“我大宋正蒸蒸日上,你大辽却已经快要亡了!” “故此我对亡国很有经验,一眼就可以看得出你大宋要亡国了。”耶律延禧却不以为意,嘿嘿笑起来:“我看你们大宋,背盟弃约,以仇为亲,迟早也是要亡了……哦,对了,还有牝鸡司辰,竟然让童贯那内侍为帅,结果被我大辽大败,若说大辽要亡国,你们连要亡国的大辽都打不过,如何是那女真人的虎狼之师的对手?” 赵构再次确认,自己与这位荒唐的辽国天子说话,实在是一个巨大的错误! 他满心恼怒,只能别过头去,不再理睬。 周铨却深深望了耶律延禧一眼。 赵构此时终究年轻了些,没能看出耶律延禧装疯卖傻、胡言乱语的真意。 耶律延禧来投济州,怎么会没有担忧? 他这鼻青脸肿的模样出现在码头,应当就是为了让余里衍第一时间看到,激起余里衍的同情之心。 他胡言乱语装疯卖傻,一是令周铨安心,知道他已无大志,二则是破坏宋国与周铨的关系,至少要阻止宋皇意欲嫁女与余里衍相争的计划。 耶律延禧是昏君不假,可不是蠢蛋! “周铨见过丈人,丈人在济州可安好?”周铨以私礼对耶律延禧一拜,这是看在余里衍面子上的一拜。 “好,好,济州气候很好,没有那么热,若说有什么不好的,就是余里衍的母亲不肯谅解,我去见她几次,都被她打将出来,你瞧,这里,还有这儿,都是她打的!” 耶律延禧指着自己面上的伤痕,一脸无奈地说道,然后带着希翼:“文妃最宠余里衍,也最听你的,好女婿,你能不能替我美言几句?” 好吧,现在周铨也体会到赵构的感觉了,自家这位不靠谱的老丈人,当真是不能和他说话! 旁边的余里衍见此情形,忙拉住耶律延禧:“父皇,家事容后再说,今日有客来访,且让周郎安置好客人,再与父皇说话。” 耶律延禧闻得此言,以手抚额:“是我之过,是我之过……乖女儿,我来济州有些时日,都一直呆在这码头附近,你且带我四处去看看,待我女婿安置好客人,我再来寻他!” 他还真不见外! ... 四五七、丈人对丈母 安顿好赵构与两位帝姬其实不需要花费太多时间。 周铨对赵构没有什么敬意,只是面子上的客气罢了,事实上在艮岳纵火事件之后,他与赵构暗中达成的脆弱联盟就崩散了。 但两位帝姬不同,她们身在深宫之中,外边的事情,与她们无关,特别是茂德帝姬,毫无疑问,周铨是对她有好感的。 不仅因为她的绝世姿容,更是因为她在艮岳火灾之后的那句话。 别人只以为茂德是在为他寻了个借口开托,却不知道,茂德那句话是说到他心里了。 艮岳有他的心血,他如何舍得纵火烧了。 汴京有他的心血,他如何舍得被胡虏贼寇毁了? 这个天下有他的心血,他如何舍得被一些奸佞愚顽之辈给糟蹋了! 余里衍只顾着与自己父亲说话,还有去见母亲,因此安顿二位公主的事情也就落在了周铨身上。 五国城如今是东海中最重要的港城,往来于大宋本土、流求、日本、高丽还有辽、金的商船,多数会在这里停舶休整,或者进行维护补给,因此,这里的住宿业极是发达。因为不少女子来此的缘故,所以各大客栈旅店里,也往往有专门供女子所用的女舍。 安德与茂德被安排在最好的女舍之中:占据独院,这让她们二人的使女也可以跟着,也不虞有人窥视。 周铨将她们送到了女舍院门前,就没有进去,他向二人告辞,都已经转身过去了。突然间听得身后茂德呼他:“国公,济国公!” “帝姬还有何吩咐?”周铨回身问道。 茂德一双妙目看着他,然后敛衽行礼:“因为我姊妹任性贪玩,恐怕要给国公添些麻烦了……” “哪儿的话,这若算是麻烦,全天下人都巴不得有这麻烦。”周铨一笑。 俩人对话虽是平常,却将各自心意都表露无疑。望着周铨离去,茂德回过脸来,却看到安德那狐疑的面庞。 “你们……为何我觉得有些不对,莫非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情?” 少女的感觉总是敏锐的,安德一开口,就接近真相。 茂德面色绯红,嗔怪地白了她一眼:“到了别人之地,向主人道谢,这是最基本的礼仪吧,姐姐你胡思乱想些什么!” “不,不,绝对不会如此简单……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快说快说快说!” 任安德如何“逼迫”,茂德都是什么也不说,安德最终也没有办法。 离开这旅店之后,周铨琢磨着要派一队专门的护卫在此,勿让闲杂人等打扰了——他很清楚,此时五国城中,诸国奸细云集,这是商业发达之后难免之事。有些人甚至在身份曝露之后没有被捕,这是他有意留在此地,好便于他在必要时传出一些错误的消息。这些奸细之中,辽国的就不必说了,可是日本、高丽特别是金国,没准就会拿大宋的皇子公主做点文章。 而赵构自己带来的护卫,未必能做好这种事情。 不过派谁来倒是个问题,琢磨了一会儿,他心中突然有了个合适的人选。 安顿好这边之后,他又召来身为总督的黎清,问起耶律延禧来这里的事情。 虽然接到了详细的报告,不过由黎清亲口说一遍更好。 耶律延禧带领辽国水师,是四月十六抵达济州的,当时来了二十四艘大小船只,近四千人马。这支船队出现之时,商会护卫舰队立刻出动,岸边的炮台还进行了警告射击。 辽国水师是知道东海舰队的厉害的,因此倒还老实,当前来交涉的小船带回是耶律延禧到来的消息后,黎清整个人都感觉不好了。 他已经在这当了十年的总督,按照周铨的计划,这将是他最后一年任期,接下来他会被调往流求,成为流求总督——十年来他的能力和忠诚,已经得到周铨的认可,他也明白,济州终受面积限制,发展能力有限,真正有前途的还是在流求。 可偏偏在最后这一年任期里,竟然出现这种事情,辽国皇帝跑到济州来! 若耶律延禧只是辽国皇帝,黎清根本不用理他,在东海这地界上,辽国皇帝和宋国皇帝都算不得大人物。 偏偏耶律延禧还是周铨的老丈人! “当时属下当真是头昏脑涨,不知如何处理,后来请教了白先生,他说就以国公丈人礼仪相待他本人,但随他来的护卫,则需要严管,以防意外。辽主对此倒没有什么意见,不过他一来就把我赶走,非要住进总督府,说总督既是这边最大的官,总督府一定是最好的地方,他到了他女婿的地盘上,当然要住最好的地方……” 周铨有些无语,不过以耶律延禧的行事风格,这种事情,他绝对做得出来。 “然后就是要各种珍玩,要这要那,属下无奈,又去问计于白先生,白先生说,可以以岳母制岳丈,令属下去求老夫人!” “噗!”周铨没忍住,笑了起来。 所谓的老夫人,如果周母在济州岛上,那就是周母,周母不在的话,则是余里衍的母亲文妃。白先锋出了一个狠主意,要知道当初耶律延禧可是要杀文妃的,如今两人相见,冤家聚首,结果可想而知。 除了少数护卫,耶律延禧身边没什么人,而文妃身边则有周铨安排的护卫、余里衍在武清的亲军……总之比人多,那当然是文妃稳胜过耶律延禧。 比起人心向背,那就更不用说了。双方打了几回,每次总督派出去的巡捕将人隔开的时候,都故意挡着耶律延禧的部下,让文妃的人揍人。 所以耶律延禧就那逼鼻青脸肿的模样了。 听到这,周铨又没有忍住,他干脆不忍,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 见他这模样,黎清算是放下心,这毕竟是周铨老丈人,所以黎清此前还是有些不安的。 “所以这段时间,辽主整日去港口,一来是等着主公与夫人回来,另一方面也是躲老夫人,老夫人还是要给主公留颜面,不会到码头那人多口杂之处去厮闹。”黎清没忘记赞了文妃一声。 周铨点了点头,心中有数了。 他还要问一下近日岛上情形,突然间有人慌慌张张跑了来:“打起来了打起来了,又打起来了……呃,主公!” 却是余阳。 “什么打起来了?”黎清问道。 “辽主与文妃,又打起来了,夫人都拦不住!” 周铨猛然站起来,想了想又问:“谁占上风?” “自然是夫人……” “哦,那我们不急,再过会儿过去。”周铨又坐了下来。 黎清与余阳对望了一眼,神情有些古怪,不过又觉得理所当然。 沉吟了一会儿,余阳笑道:“主公,如今咱们局面大好,属下说句真心话,以前投靠主公,只是想借主公之力,能到大宋朝廷里混个一官半职,但现在,咱们这些人,可是真心愿意,世世代代奉主公之命行事……咱们这局面,可不容别人乱插手。” 这话从余阳口里说出来,让周铨非常吃惊。这厮这几年都默默无闻,随着周铨手底下的人才越来越多、年轻人快速成长,他几乎都失去了上升的空间。 他言下之意,就是请周铨当心辽主,莫令其插手济州乃至东海商会的事情。 周铨会意地点了一下头:“你放心,辽主那里,好吃好喝好玩给他就是,一切支出,我私人承负,除些之外,无论他要什么,都不必理会。” 说到这,他又正色道:“若有违背律法之事,该抓就抓,该杀就杀,特别是他的手下,管得严些无妨,不必担心夫人那里,她心中有数。” 得到周铨这指示,黎清与余阳都是松了口气。 见时候差不多了,周铨再次起身,前去“拜谒”辽主耶律延禧。 耶律延禧被安顿在总督府中,因为他固执地认为,身为济州最大官住宅的总督府,一定是此地最好的房子,至少是之一。却不曾想,总督府在数年前确实是最好之一,可随着这几年五国城的发展,越来越多富裕的商人在此定居,这里有了更多更好的新房子。 此时这总督府里,就乱成了一团,不少摆设都砸了一地,而耶律延禧气鼓鼓被拉到一边,文妃则对着余里衍在抹泪。 耶律延禧与余里衍尚有父女情谊,可是与文妃当真是恩断义绝,若不是他最终同意放了文妃之子晋王,只怕文妃见了他就要和他拼命。 见到周铨来,耶律延禧算是找到了倾诉的对象,他一把拉住周铨:“好驸马,你来评评理,当初你说要敖卢斡,我是不是二话不说就把他放了,我若是没有夫妻之情、父子之情,怎么会如此?” “咳咳……”周铨咳了两声,却不接口,而是向余里衍暗示了一下,余里衍当下将文妃劝走。 “当初之事,丈人负丈母甚多,娘娘她生气也是难免,不过娘娘来吵闹,总胜过不理不睬,所谓爱之深,责之切也。”周铨满嘴胡诌道。 耶律延禧却是信以为真地点头:“说的也是,比如萧奉先,我恨之入骨,便懒得理他,根本不想再见到他!这么说来,文妃总来找我争吵,倒是好事……下回我就让她多打两下消消气。” 周铨又咳了一声,然后正色道:“陛下到了这里,如同到了自己家中一般,想要什么,只管和余里衍、和我说,钱财不凑手,也只管和我们提。” 耶律延禧听得这个,却是眉开眼笑:“这个贤婿你只管放心,我带来了四十口大箱子,十五口里是金银,二十五口里是珠玉宝玩,还有古籍书画……我虽然落魄,却还没有到要女儿养的地步!” ... 四五八、为金国效力的汉人 耶律延禧说起自己的家当时得意洋洋沾沾自喜,显然认为自己能够在这等局势下带来这么多财富,是了不起的举动。 周铨再次见识到这位丈人的不靠谱。 不过他有自己的财产就好,倒是可以给周铨省些钱来。 “不过坐山吃空也不是办法,贤婿,我知道你是个会赚钱的,我拿五口箱子金银给你,你帮我赚钱……唔,再拿五口珠玉宝玩箱子给你,充作余里衍的嫁妆吧,唉,我若说有什么惭愧的,就是对不起余里衍!” 这家伙对余里衍倒还真有几分真心,这些金银珠玉,是若大的大辽帝国皇帝仅存的东西,他也愿意拿出八分之一来充作余里衍的嫁妆,本来带着应付他心思的周铨,听到这里稍稍有些感动。 不过这家伙说的也是,他虽然带来的财富不少,可是坐山吃空,在五国城这新鲜玩意儿不断、商品经济极度发达之处,只靠着吃老本是不行的。 “丈人这五口箱子金银,我替丈人寻个产业投进去,每年总有些收益。”想了会儿,周铨说道。 “如此甚好,甚好,你随我来。” 大约是怕了文妃,所以耶律延禧以此为借口,拉着周铨向总督府后边库房行去。 然后周铨就看到了他的五口箱子。 原本周铨以为他来带的箱子,途中不便,不过是小箱子罢了,最多也就是两人抬的那种木箱,可见到之后,周铨有些无语。 箱子太大! 一口箱子估计得有轿子那么大,箱子中装着的全是金银,价值不下于十万贯,也就是十万银圆。 那么折算出来,自己这位便宜丈人带来的仅金银,就有百五十万贯之众,再加上他带的那些珠玉珍玩……这位便宜丈人只怕是将辽国残余的国库都掏出来了吧。 这几年耶律大石在日本苦撑,赚下的钱,似乎都被他带来了。 五十万贯可以投资的产业就多了,其中最有前途的莫过于蒸汽机制造——数十年内,这个行业都会有巨额利润。 让耶律延禧当一个只靠分红过日子的股东,倒是一个好的安置方法,省得他到处去折腾。 “丈人除了这些金银,还有一事须得处置。”周铨想到这,目光炯炯地望着耶律延禧:“丈人的那些属下。” “我的护卫?”耶律延禧有些莫名其妙:“那还用说么,除了给我留下仪仗之外,其余的都归你了,他们才是余里衍的真正嫁妆,我们大辽公主出嫁,怎么能没有些牧民护卫当陪嫁?” 这老丈人虽然颠三倒四,但还算聪明。 耶律延禧带来的几千人,在济州岛上算是一支不小的力量,这些天里,为了监视住他们,黎清、白先锋等人可是花费了不少气力。 平时倒没有什么,可若是要对外作战,需要从济州抽调人手,而这几千人就会成为隐患。 “我准备询问他们自己,愿意继续从军者,我会选拔择优,让他们加入我的骑兵部队,不愿意从军或者选拔淘汰者,可以进入北海岛牧场。”周铨略一沉吟,指了指北面道。 济州本地的牧场,显然是容不下这么多人,但北海岛不同。作为后来的北海道,此时被周铨称为北海岛的大岛上面都是广阔的草场,只有少数虾夷人在岛上居住,而日本也不认为这座荒凉、寒冷的岛屿是他们的领土,而是称之为虾夷地。 所以当周铨经略日本时,顺手就在这里建立了一个据点,并以据点为中心,向着周围扩建牧场、农庄。他从辽东、燕云迁来的百姓,分了五千户到这边,其中汉、契丹、奚的比例大约是五比三比二。 保持汉族在任何一地区的多数性,是周铨的严令,他才不会蠢到在自己拓展来的地盘上,建立以异族名号命名的所谓自治区,从而将名份拱手让出。 至于当地的虾夷,周铨对他们的态度倒还算好,这些身材矮小、连女人都生胡须的未开化民族,在文化上处于绝对劣势,生产效率也不高,只要有个两三代人,他们就会被彻底同化掉。 “我没有意见,把他们安顿好就行。”耶律延禧对这此完全没有兴趣,此时文妃不在身边,他又兴致勃勃起来:“听闻济州也有很好的猎场,贤婿若是有空,我们一起出去射猎如何?” 此人不亡国,当真是天理难容。 周铨顺着他的话题往下:“济州没有什么好猎场,倒是流求,到那儿猎鹿倒是不错,每年从流求运来的鹿皮,就有不下十万件。” 耶律延禧闻言大喜:“那我要去流求,你安排我去流求!” “此时气候炎热,恐丈人不适其地气候,待入秋之后,再送丈人去,那时北风初起,自济州前往流求,也就三五日航程。” 耶律延禧连连点头,对未来去流求射猎的日子非常憧憬。 周铨见他始终不提正事,只能打断他的胡思乱想:“金国那边情形如何,还请丈人说与我听听。” 耶律延禧眼一瞪:“我打不过他们,你听我说的,岂不是问道于盲?” 他倒还有几分自知之明,周铨忍着笑,还是继续问。耶律延禧见他是真心相问,便把自己所知道的金国最近情形一一说与他听。 自从耶律余睹投靠金人之后,辽国虚实,尽为金人所知。因此金人迅速在辽河一带截住辽国救援之路,然后集中力量征服辽东。失去支援的辽东半岛,仅仅在两个多月间,就被金人占去,金人不仅获得了大量的人口、粮食和牲畜,更在辽东获得了铁矿与大量工匠。 而失去辽东之后,辽国的命运就已经定下了。 此后金人休养了两年,在冬日里猝起发难。辽国君臣完全没有想到金人会选择如此寒冷的时候发动攻击,各部族也都在觅地过冬,因此征发不到足够的兵力进行抵抗,加上耶律延禧、萧奉先等也实在不是打硬仗的人,故此先后四战,四战皆北,耶律延禧被迫从上京逃至中京,又从中京逃到了燕京。 耶律延禧对自己的失败倒是没有什么忌讳,他对金国内部虚实所知不多,都是些周铨已经掌握了的,但说到末了,他却补充了一句:“听闻金人内有汉人相助,而且他们也能造炮!” 见周铨不以为然,耶律延禧又道:“不是原本辽地的汉人,说是从大宋来的汉人……也不是你们大宋官家派来的,而是江南一带来的。” 这让周铨眉头皱了一下,耶律延禧所说的来自江南的汉人,究竟是真是假? 此时他还不以为意,觉得如今东海商贸往来频繁,总有南方的汉人前往金国贸易,贪图金国的赏赐而为之效力。只是能够造炮,让他有些吃惊,须知十年前金国起兵之时,连冶炼钢铁都极为勉强,现在就拥有铸炮技艺,不能不让他重视。 不过也无妨,诸国造炮技艺,与东海商会相比,至少有两代的代差,比射程、比威力比灵巧,东海商会所铸之炮都有压倒性的优势。 周铨在与耶律延禧讨论金人虚实之际,却不知在他安置赵构、安德与茂德的旅店之外,三个商贾模样的人正聚在一起。 看起来象是在讨论生意,实际上这些人却是在瞄着那旅舍。 “宋国的皇子公主就宿在这儿?防备并不严密,若是能突进去,将之杀了,想必宋国与周铨就会彻底反目!”一个高大的商贾目露凶光地说道。 “我的大老爷,你别干傻事,这可是济州岛五国城,你做了这等事情,立刻就要封港,不准船舶进出,那时你怎么脱身?”另一个商贾慌忙扯住他,仿佛是怕他真去做此事。 “而且周铨的性子,岂有不彻查之理,他若查出来是咱们大金所为,少不得就要报复!别忘了,咱们是要让周铨作壁上观,而不是将他也拉扯进来!” 三人说到这儿,那高大的商贾神情收住,然后冷笑了两声:“大宋的皇帝是蠢材,周铨也是蠢材。” 对这一点,三人倒是意见一致。 “只要得了大宋之地,还要怕什么周铨……周铨这个人,眼睛钻进钱眼里,有了钱什么都好办……” 他们窃窃私语,暗中攻击周铨,但话没说几句,就看得一队军士列着整齐的队伍走了过来,径直到了旅店门口,然后开始警戒。三人虽是面不改色,可心里却都是一跳。 “我说呢,周铨行事怎么会如此不谨慎,还给我们可乘之机?”一商贾低声道。 那高大的商贾点了点头,面上露出忌惮之色。 刚才他们看到的是赵构自带的护卫,那些护卫莫看有数十人,但一个个松懈怠慢,高大商贾觉得,只要给自己二十人,就足以将他们杀得片甲不留。 但是换作了商会护卫,他就不敢如此想了。 他们在岛上充当细作的时间不短,因此看过商队护卫的训练。即使不说商会护卫拥有火炮之优,就是单纯训练中表露出来的肉搏实力,恐怕金国最精锐的铁浮屠,也要逊色一筹。 “不过,咱们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咱们不动手,那些个亡命之徒,却可以动手。”高大商贾终究是不死心:“那些日本海贼,只要给钱,他们什么都敢做,而这些护卫,也不可能时时盯着他们!” 四五九、赵构与岳飞 赵构推开门,就看到那个挺拔的身躯屹立在旅舍门前。 他对这个雄壮的年轻人颇为好感,从前日负责起旅舍防务以来,每日只要他推开门,就看到他守卫此处。 前几天因为是初临济州,所以赵构不好多说什么,但今日,他有意从这个雄壮年轻人这里,得到些济州的情报。 “咳咳。”他轻轻咳嗽了两声。 那雄壮年轻人回过头望着他,剑眉轻撩:“九大王可是有事吩咐?” “啊,这几天都看到你在这里,多谢你护卫我们兄妹周全。” “此为我等职份所在,不敢当九大王之谢。” 年轻人谈吐很符合礼仪,赵构微笑道:“你虽只是在尽职份,却是在护卫我们……还未请教你尊姓大名?” 到了济州,哪怕面对的是这样一个年轻的军士,赵构都保持着谦逊亲切的神态。 那年轻人面上却是冷竣:“不敢当,某姓岳,名飞。” 这是赵构与岳飞的第一次对话。 赵构见他挺拔如松、锋锐如剑的气质,心中甚是喜爱,上前比划了一下道:“你今年多大,看起来与我年纪差不多,怎么长得如此之高,比我都要高出一个头!” “某生于崇宁二年,如今已是二十岁。” “比我大四岁!”赵构愉快地笑着(这里纠一个错误,安德与茂德比赵构大一岁,应该是其姐而不是妹妹),拍了拍岳飞的肩膀:“到我二十岁时,若是能长得你这么高这么壮就好了。” 他原本以为,以自己亲王之尊,这样亲近一个年轻人,此人当会感激涕零才对,却不曾想,岳飞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恐怕长不到我这般个头。” “何出此言?” “我每日饱食牛羊肉,还要一直打熬身体,这才长得如此,其中辛苦,殿下金枝玉叶,恐怕禁受不住。” 赵构想要说自己受得住,但转念一想,自己又不要成为一名军士,何必与此人争这口闲气,当即一笑:“这倒是,我每日里读书写字花的时间太多,不能和你们一般打熬身体——你可曾识字?” 以赵构的认知,武人识字者不多,眼前这年轻军人应当不认识字才对。他提及此事,隐隐还是想找到自己强过岳飞的地方。 却不曾想岳飞只是淡淡一瞥:“东海护卫,人人识字。” “人人识字……这怎么可能?”赵构吃了一惊。 岳飞望了望前方自己的部下,随意唤了一人来:“曾阿牛,过来!” 只见一个黑黝黝的护卫跑了过来,干净利落地行礼:“连正,何事!” 岳飞看着赵构,示意他可以尽管考,赵构笑着用脚在地上写了一个字:“你可认得此字?” 看到那字,岳飞眉头轻轻挑了一下。 那曾阿牛瞄了一眼:“念忠!” “那此字呢?”赵构又写了一字。 “君!” “这个?” “报!” “最后这个字呢?” “国!” 回答让赵构很满意:“正是忠君报国四字,不错,不错,果然商队护卫个个都识字啊。” 那曾阿牛一看就是个极老实的,听到他夸,咧嘴一笑:“俺们训练场边上,整天挂着这四个字里的三个哩,俺如何不认识!” “哦,哪三个?”赵构大感兴趣。 “忠、报、国三字,俺们那挂的是尽忠报国、奋战为民八字,没有君。不过这君字俺也认得,哈哈……” 赵构面上抽动了一下,突然之间觉得很沮丧。 本来就是,周铨一手练出来的精锐,怎么会心中有“君”? 这些精悍利落、比起京中禁军最好的架子都要强的勇士,心中怎么会有“君”。 但旋即赵构就振作起来,他看向岳飞,岳飞挑了一下眉,这个动作赵构发现,和周铨非常相似。 这是问他还有别的事情没有的意思。 “没疑问了……” “曾阿牛,归队!” 曾阿牛乐呵呵地应了一声是,然后敬礼,小跑着回到队伍之中,他就象是一滴水,从河流中出来,又融回河流之中,看上去极不起眼,却蕴藏着让人敬畏的力量。 “识字就好,识字的话,就可以多读书,比如说《春秋》,仲尼著春秋而乱臣贼子惧,看这类书,对你们有很多好处……你看过《春秋》么?” 赵构的话,让岳飞又撇了一下嘴。 “看过。” “啊……那么《史记》?” “看过!” “这个,这个,你还看过什么书,除了兵法之外的。”赵构没有想到,眼前这比自己才大几岁的军人,竟然读过这么多书,便又开口问道。 “《资治通鉴》也看了。” “原来竟是文武双全的儒将!想来你家中,应是读书世家吧,怎么会……怎么会成为商会护卫?” “家里是种田的,书是周公命我读之。”岳飞淡淡地回答。 他是周铨的义弟,但在他正式加入军中之后,便有意隐瞒两人间的关系,称呼周铨,要么是君侯,要么是郡公,或者直呼周公——这也是东海商会对周铨普遍称呼。 以前他们呼之周郎,现在尊之周公。 “连资治通鉴都看了……看来济国公对你很重视啊。”赵构此时明白过来,随口说了一句:“这么多史书,你看出了什么?”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岳飞的回应只有简单的八个字。 确实,纵览史书,即使是所谓的治世、盛世,也不过是百姓能在各种苦难中略微喘口气罢了。 大多数时候,百姓都被架在身上的各种负担所逼迫,生活在痛苦之中。 赵构点了点头,心中没有什么再交谈的兴趣了。 眼前此人,虽然是个人才,可惜,已经为周铨所用了,而且很明显,忠君的那一套,在此人面前,恐怕没有太多的作用。 不过周铨也是蠢了,教他那么多,却不是教他对自己忠诚。 他将百姓放在第一位。 兴致缺缺的赵构准备回去的,但才一转身,心中猛然生出一个念头。 周铨怎么会这么蠢? 他手下之人,肯定是忠于他的,但眼前这人才却是将百姓放在第一位,岂不意味着,只要跟着周铨,就能为生民请命? 这一个发现,让赵构凝神苦思。 此前周铨给他,给赵佶,甚至给整个大宋朝廷的最大印象,就是会赚钱,而且是拼命赚钱。 仿佛他的一切作为,都是为了获得更多的利润,虽然周铨所赚的钱,哪怕只是拿出一成来,也足以让人过上十辈子超级富豪的生活。 因此朝廷里有人暗地里称周铨是貔貅,那种只吃不出的怪兽。 但现在想来,周铨这些看起来“贪财好钱”、“与民争利”的行为,让多少百姓在离开土地之后仍然能够吃饱穿暖,又让多少民夫辛苦收获可以流通化成财富? 赵构去过徐州、狄丘还有海州,他年纪虽然不大,可生长在帝王之家,从小接受的教育,让他思考问题比起普通人家的少年思考得更多一些。 周铨的那些贪婪行径,难道说,并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百姓? 这是赵构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为什么周铨从百姓身上刮走了那么多钱,还驱使百姓整天劳作不休,可是百姓们不但没有变得更贫穷更恨他,却是更富裕更爱戴他? 或许,自己在济州可以找到答案。狄丘那边也好,海州也好,都离不开大宋官僚机构的帮助与推动,唯有济州,完全是周铨一手建立起来的制度,这里的百姓,也是来自天南地北,大多来的时候都一穷二白,唯有在这里,才可以看清楚,周铨真正的用意,是不是为了百姓。 因此赵构又转回来,向着岳飞施礼道:“岳……连正,请教一下,我若是想要上街走走,是否有什么不方便?” “倒没有什么不方便,只是需要提前说声,方便我安排人手护卫罢了。”岳飞道。 赵构有意问:“济州在济国公治下已有十载,五国城更是总督府所在之地,难道说还有什么歹人不成?” “一般人自然不必担忧,但当此特殊之时,殿下身份特殊,需得谨慎。” 岳飞有些不满,他早听出赵构话语里的试探之意,耐心已经渐失。 要知道岳飞也是甚为自矜之人,他的任务虽然是保护好赵构的安危,却不包括应付这个年纪虽小心眼却多的皇子的各种问题。 “那我今日午后去见识一番五国城,不知是否可以?” “自然可以,午后……那就是下午二时,如何?” 赵构自无不可,他回到旅舍之中,却听得安德派人来呼他。他横竖无事,便来到女舍前,看到安德与茂德都呆在小院中,正在窃窃私语。 “九哥,你方才和那军汉说什么?”安德问道。 赵构道:“问他我可不可以上街去玩耍。” “他如何答的?” “他说可以,下午二时便带我出去……怎么,你们也要出去?”赵构看到安德与茂德的神情,便知道他们想要什么。 “是,这两日余里衍没有过来,都无人陪我们,如今休息够了,也该出去走走,我还想去看看那象帆一般的大楼,在那上边望海,定然别有味道!”安德欢快地道。 赵构觉得并无不可,他却不知道,他们兄妹对话之时,离着旅舍稍远的一处楼房之中,窗帘被掀起一角,有人正拿着望远镜,向着他这边窥视! 四六零、好大的世界 下午二时很快就到了。 让赵构有些意外的是,周铨竟然来了。 “国公不是正忙么,怎么有暇来?”他笑着问道。 周铨也笑了一下:“总得尽些地主之谊……九大王来这边,要买什么东西只管说。” 他口中这样说,目光却是瞄了一眼茂德,茂备一双妙目,也盈盈望来,两人视线一触,又各自分开,哪怕是一直盯着周铨的安德,也没有发现。 这仿佛是他们二人的小秘密,让茂德的心怦怦直跳。 有周铨陪同,赵构更加高兴,他指着在旁侍卫的岳飞道:“周公,这位壮士,有名将之资,周公莫要漏看了他,只将他视为亲卫。” 周铨看了他一眼,笑了笑:“能得九大王青睐,那肯定是人才了。” 他不仅仅是面上想笑,心底下更想笑。 岳飞之才,还用得着赵构来说? 更莫提,赵构不是私下和他谈,而是当着岳飞的面提起,想要捞取岳飞好感的动机表露无疑。 只不过他这点伎俩,真的不够看! 这些年岳飞在周铨提示下多读书,可不是白读的。特别是思考一些表象之下更深的问题,已经足以让他摆脱忠君的小忠,而将自己的忠放在民族命运等更高层次之上。 一家一姓的天下,无论兴亡,终究是百姓受苦,如何制定一个新的能让百姓享受更多公平的机制,岳飞自己没有头绪,但他相信,跟在周铨身边,肯定会有结果。 事实上,如今济州的机制,已经让他看到了一些雏形。 济州实行义务教育之制,汉人凡受过义务教育并合格者,包括在夜校中受教育合格者,皆有相应权力,比如说,出任公职、享受福利、参与评议等等诸多利益。而非汉人则先须归化,然后才能享有这些权利。 这些制度对大宋来说并不算太陌生,比如出任公职,就象是科举出身便能作官一样,只不过现在在济州,官、吏不分,将所有官吏都放在同样标准下,在某种程度上其实是科举的扩大与深入。关键的区别,不过是考试的内容里,儒家圣人之言占据的比重较少,而更多的是周铨所称的“屠龙术”:来自道家和气学张载的辩证法、被视为工家、墨家根基的格物学、作为公文写作与交流基础的应用写作,还有让无数人都头疼的新九章算数。 再如享受福利,大宋其实便有许多福利政策,为此朝廷还背负了不小的负担,但在济州这,福利是养病不养懒、济急不济贫。而参与评议,周铨曾说,这不过是朝堂公议的扩大化,以前朝堂公议仅局限于一定品秩之上的官员,所谓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而在济州则将之扩大到所有受过义务教育的平民,成为士与民共治天下。 岳飞觉得这种共治比起大宋的共治要好得多,至少在大宋的共治之下,象他这样的武人,对待政事休想有什么发言权,一不小心就会僭越,甚至惹来朝廷猜忌。 也正是因此,哪怕赵构百般称赞,想法设法要引起他的注意,岳飞却仍然一副高冷,爱理不理的模样,让赵构十分丧气。 五国城的规划简洁明了,能直不曲,能阔不窄,因此街道笔直宽广,两边种起的树虽然还不算大,却足以连荫接叶,遮挡住夏日的阳光。 今日是工作日,街上往来的都是商旅,工人们很少,因此人倒不多。 饶是如此,两边林立的店铺招牌、各种琳琅满目的商品摆设,还是让人目不遐接。 这让安德与茂德十分兴奋欣喜,几乎每家店铺都要进去转一圈儿。特别是那些成衣、装饰品店铺,还有各种胭脂水粉铺子,让她们流连忘返。 赵构对购物的兴趣不大,他更多的兴趣是缠着周铨与岳飞问这问那,当看到街上一队行人时,他有些惊讶地道:“大食人也来这里了?” 周铨往那边望了一眼,不由得乐了。 这群大食人首领他认识,正是蒲麻勿。 “济州如今是东海中最重要的岛屿,五国城莫说大食人,就是鬼奴都不少,正是这伙大食人送来的……嗯,看来是有事情。” 周铨向那边蒲麻勿招了招手,略有些焦急地看着他的蒲麻勿撒欢一般跑了过来,才到面前,就拜倒在他的脚下,态度要多恭敬就有多恭敬。 “大海之王、天下万国的主宰者、财富的创造者……伟大的东海郡公殿下,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他用汉语说出一连串谀辞,听得赵构直皱眉,这里有些头衔明显是犯忌讳的。他瞄了周铨一眼,看到周铨也是皱着眉:“这又是你们的教旨吗,有求于人时,不惜恭维异教徒,服从他,听从他的命令以等待时机?” 蒲麻勿咧开嘴笑了笑:“老爷,我已经改宗了,我现在是太上老君的信徒,因为他们都说,老爷你的那么多发明,都是炼丹时生出的奇想,我敢肯定,这是太上老君给你的启示,那么象我这么虔诚地改宗道教,想来太上老君也会给我启示……” 这些大食人唯一信的就是金钱罢了,他们信仰那位神祗的目的,也不过是想以神之名捞钱,他们创教之始就如此。 有人以为他们是虔信者,事实上,他们才是这个世上最无信仰之人。 周铨有些厌恶地将蒲麻勿伸来的手踢开:“起来说话,你这厮方才挤眉弄眼,是有什么事情么?” 蒲麻勿连连点头:“有事情,出大事情了……老爷,我刚刚从大食回来,在那里听到一个消息,说是来自桃花石的一位王者,娶了塞尔柱的公主,改宗信教,帮助塞尔柱统一了河中,阻绝了大食通往大宋的陆上商路……” 所谓桃花石就是是华夏,如今的大宋。 蒲麻勿带来的消息与周铨此前得到的一些风闻相吻和,因此,他猜得出这其中发生的是什么事情。 所谓来自桃花石的王者是指夏国主李乾顺,在大宋与辽的合攻之下,李乾顺弃国西逃,以沙州和瓜州为据点,经略西州,短短数年间将西州回鹘征服大半,然后进军黑汗,在此与突厥人的塞尔柱帝国势力相遇。 双方于数百年前大唐与大食曾发生过激战的怛罗斯交手,李乾顺遣将督各部大军四万余人,与塞尔柱、西黑汗、花剌子模等诸国、部联军十万于此会战,战争的结果出人意料,双方对峙一个多月、零星发生了些战事之后,竟然达成了和议。 李乾顺改宗大食教,迎娶塞尔柱公主为皇后,塞尔柱以李乾顺为东方国主,统治包括华夏在内的诸多地方——这群无耻的闪族一神教传承就是如此,在原主人还在的情形下,就敢将本属别人的土地据为己有,堂而皇之地行僭越之事。 得到李乾顺投靠,塞尔柱帝国苏丹桑贾尔以此为契机,试图恢复其父马利沙克时的疆域,便隔绝东西方商道。 周铨知道的是李乾顺投靠了西域的某个势力,却不曾想他投靠的竟然是塞尔柱,更未想到,这厮竟然改宗大食教,意图将这教派引入华夏。是可忍孰不可忍,周铨眉头当时就拧了起来。 蒲麻勿幸灾乐祸地看着他露出这种神情,他此次来禀报消息,可没安什么好心。在塞尔柱帝国复兴的威胁之下,大食法蒂玛王朝(绿衣大食)倍感压力,虽然同信大食教,可是一方是什叶派一方是逊尼派,双方碰到一起先要把对方的狗脑子都打出来,因此法蒂玛王朝之主哈里发阿米尔?阿赫卡米拉便想要寻找帮手。 放眼世界,在他西面、北面,欧洲那群野蛮的封建主正在玩啥子十字军东征,南面的黑人连正经王国都没有,能够帮助他们的,似乎只有传说中的华夏了。 而蒲麻勿在去非洲搜寻鬼奴时,少不得与当地商人打交道,吹嘘自己在东方受到了何种礼遇。这等情形下,法蒂玛王朝便委托他将一封书信送与东方之主。 蒲麻勿也有自己的主意,他在大宋呆过不短的时间,当然知道,大宋皇帝对那么遥远的事情未必有兴趣,真正对那儿感兴趣的是东海之主周铨。从一个商人的角度思考问题,还有什么比隔绝了商路更让商人厌恶的事情呢,所以蒲麻勿重点提起塞尔柱人隔绝东西方贸易之事,然后义愤填膺地道:“老爷,原本我们大宋的货物,送到西方去广受欢迎,可这些突厥野蛮人隔绝商道,会给我们带来多大的损失!” 他们说话之时,已经有人呈上了地图,赵构看着那花花绿绿的地图,第一次发现,原来他认为极大极辽阔的大宋,在地图上竟然只有这么一点儿。 他此前看过不少自然丛书,对地理很感兴趣,但那时只是对大宋内部的地理感兴趣,如今看到地图上标明的一个个国家,一个个地名,只觉得眼前有些恍惚。 周铨想的……竟然是这么广阔的世界? 倒是岳飞,双眸炯炯,在地图上逡巡,他已经被周铨影响,认定华夏百姓要想更好的生活,就必须有更广阔的疆域,这地图之上的地方,落在那些只知拜神的蠢物手中纯是浪费,唯有在勤奋自强的华夏百姓手中,才能够物尽其用。 “好大的世界!”赵构感慨道。 “好大的世界!”岳飞同样感慨。 话相同,意却不相同。 四六一、刺客信条 蒲麻勿对着那地图说话时,心里却有些惊骇。 这地图是他见过最32精致的一张,不仅有大宋这边东亚诸国,还包括了大食地区、东北部非洲,虽然精确度有差,但大致海岸边界都画了出来。 这也可以看出周铨对这些地方的关注。 他们正在看着地图时,远处,一群人缓缓走了过来。 这是一群日本人,他们为首者盯着赵构等,眼中隐隐闪动着凶芒。 如今的日本乱成一锅粥,除了几个租界在火炮保护之下还算太平,其余地方都是打成一团。 平家和源家打,地方的土豪与平、源二家打,僧人与土豪打,不同宗派的僧人之间相互打,而农民举事弄的一揆,与这所有人都打……数年残酷的战争,让日本出现许多流浪的人们,他们为盗匪、当苦工,有机会也会充当杀手刺客。 这队日本人便是如此,他们原本不是一起的,跟着人当仆佣、苦力或者水手,这样才混到了济州,呆在码头上充作苦工,偶尔也接一些走私、盗窃之类的私活儿。 “君,就是那个家伙,他就是我们的目标。”一个头发发卷的日本人低声道。 “我知道,山口君,你看旁边,周铨在那里!” “我也看到了,那个来自地狱的恶鬼之王!” 周铨在日本有很多绰号,不过对于旧体制中的日本人来说,最常用的就是来自地狱的恶鬼之王。 在日本人看来,日本如今的混乱,全是周铨一力所为,而诸国的入侵,也是周铨所致。 凡事一体两面,日本变成这模样,在大失其国元气的同时,也令其国内的民族主义思潮开始泛滥,仇外、排外之事屡有发生。若是叶楚此时再入日本,还想象上回一般,睡遍日本各地名姬那是不可能了。 “你觉得……这是不一个机会?”这些日本人停了下来,看起来是在与路边一家店的店主交涉,但其中一人却低声开口道。 “什么机会?” “天诛魔王的机会!” 众人悚然动容。 虽然对周铨恨之入骨,但这同时,他们对周铨也畏之若虎。因此他们虽然不法,却在周铨面前天然胆怯,直到有人说了这一句,他们才猛然想到,周铨也是人,也能被刺杀! 现在……似乎就是一个机会? “我们有二十多个人,大伙都知道是来找机会杀那个宋国皇子的,只要歪一歪手,就可以将魔王一起除掉,那样的话,我们日本的苦难就会结束了,在出现新的大魔王之前,他们先要内斗,国内的义士们就可以振作起来,将他们全部赶走。我们甚至可以学到魔王的手段,反攻入济州和大宋……” 出主意的那人声音有些发颤,目光闪动,也是极为激动。 “这样一来,我们必死无疑啊。”有一人道。 “诸位,你们怕死么,我可不怕,原本我家是服侍公卿的武士,如今却沦落至此,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了。若是咱们能仿效宋国的专诸、聂政,一击得手,哪怕死了,也能名垂青史,诸位,三途川或者黄泉比良坂上再见!” 他说完之后,竟然起步要行,就要向周铨那边靠过去! 立刻被同伴七手八脚拉住:“蠢货,要动手也要谋划周全,争取能够一举得中,否则惊动了他,我们还怎么能得手?” “那怎么办,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 “我们人手还是不够,看他们模样,是要陪着宋国的皇子到处去玩的,有一个地方他们必去,到那边动手更好办些!”一个日本人道。 “你说的是……哪里?”其余日本人问。 “你没见着么,宋国的两位公主也来了,女人总要买东西的,还有比那里更吸引女人么,一条街都是女人服饰,咱们多准备一些人手,只说有人……就是周铨要杀大宋皇子,将注意力吸引过去,然后……” 此人一边说,眼睛里一边还闪动着阴险的光芒,那些日本人闻得此语,都是连连点头,个个叫好。 他们一群人聚在这里,早就落入岳飞眼中,岳飞眉头皱了皱,心中有些不喜。 在岳飞的房间里,可是有周铨手书的“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十四字,他是个大中华主义者,对于一切胡虏夷狄,都心怀不喜。 除非对方能够接受汉化,愿意归化为华人。 而且这二十多人虽是身材矮小,可毕竟都是青壮,时不时还往这边瞥过来,自然让岳飞更是警惕。 好在他们与那路边的商家争执了几声,似乎是为了脚钱的事情,然后一个个转身离开。 岳飞一直盯着他们,直到这些人出了视线,才收回警惕的目光,若有所思。 此时周铨还在应付蒲麻勿:“也就是说,你是受了那个什么哈里发之命,来寻求帮助的?” “正是,正是。” “唔……”周铨犹豫了一下,想来那位哈里发也是病急乱投医,这样弄一下,并不是真指望能从大宋这得到实质性的帮助,只要能够让大宋牵制住夏国,他们就心满意足了吧。 周铨也腾不出手来收拾那边。 在周铨看来,中东一带丰富的石油是肯定要插手的现在没有用处,可是百年之后呢? 所以,那块地方,必须要控制在自己的手中。只不过,十年,甚至二十年之内,他的主要精力都会是在东亚这边,那里还伸不出手去。 既是如此,就让那边打得更热闹些吧。 “我可以以低价向他们提供一批武器,刀剑甲胄都行,你是见过我们的刀剑甲胄吧?” “见过,见过!”蒲麻勿乐得合不拢嘴来。 大食人不是没有好钢铁,他们从印度那边买来钢料,铸成大马士革剑,在这个时代,这几乎是世界上最强大的武器。但是,印度生产的钢料毕竟有限,而且大马士革剑需要专门的匠人精心打造,与如今大宋批量生产的钢制武器相比,质量虽然更好,可抵不住宋人的数量多。 更何况宋人还可以批量生产甲胄! 武器生意向来是最赚钱的,蒲麻勿很清楚这一点,因此才会如此欢喜。他心中已经在想象,今后自己的船队携带着丝绸、瓷器、工业品、武器,抵达绿衣大食一带,然后再换成象牙、黄金、宝石、等等,将之运到大宋来。 这一路来去,虽然耗时可能要一年,可所赚起的利润,至少是三倍! 如今整个南海周边的贸易几乎都被中国商人掌握了,来自流求的东海商会护卫舰,时不时还出现在南海商道上保护中国的商船,这一条通往绿衣大食的贸易线路,对大食商人来说将是弥足珍贵。 不过蒲麻勿也明白,按中国商人这般贸易法,迟早一天,包括印度各国在内的贸易,也都会归中国人控制,只希望在那天来临之前,他就赚足了几代人的钱财,然后在大宋寻个好的地方定居,从此成为一个地道的华夏之民。 “这个,济国公,兵甲乃国之重器,不宜……不宜售与他国。”赵构听得头大,吞吞吐吐地道。 若是这大食商人根本不去大食,转手将这些兵甲卖给周边的蛮夷,或者直接卖给大宋的匪类,这可就成了大问题! 周铨却是一笑:“百姓手中便是有刀有剑,只要没有弓弩,三五个弓手便可以将之击杀,何必担忧这个。若是连这些东西都担忧,那菜刀亦可以伤人,莫非家家户户买个菜刀都须去朝廷报备?” 赵构脸露尴尬之色:“我听到了这事,总得说一口……至于国公如何想,那就非我这等庸人能够影响的了。” 这厮倒是狡猾。 周铨懒得理他,又问了蒲麻勿一些塞尔柱帝国的事情,蒲麻勿倒是知无不言,只不过他的话里有几成可靠,就只有天知道了。 “你帮我多打听那边的消息,我以后会在那边寻找同盟,哪些势力能对我有帮助,我会派文吏与你联络。”问了几句,看到两位公主已经买好了东西出来,他便将蒲麻勿打发走了。 接下来就是陪女孩儿逛街,反正两位公主是到一个地方都要去逛,赵构往往则是拉着周铨问东问西,有时候也会拦住店铺里面的伙计、街上的行人问一些话。 诸如这些百姓收入如何,每月支出几何,还有家中几口人,儿子是否入学……他问的倒是挺详细,周铨也没有阻拦,只是岳飞安排了两个护卫,对他寸步不离身。可是这两护卫也没有干涉他问问题,更不曾影响被问者。 所以赵构听到的一些回答,明显来自这些普通人的真心。 越问赵构就是越是惊心。 这些普通人到济州来时,都是两手空空,最初挤着拥挤的集体宿舍,到后来搬进可供一家老小凑全的公租房,再到部分有了自己的“公寓”,他们的衣食住行,都是从无到有,渐渐丰足。 但他们也有烦恼,不少人就抱怨,自己赚的钱总觉得不够用,可是再不够用,也无非是不能多出去下几顿馆子、不能多去剧场看几出戏剧,或者不能出海与家人一起去日本、高丽游玩,而不是抱怨吃不饱穿不暖。 更可怕的是,所有的抱怨之后,便是憧憬:明年我工作更努力些便能升职,薪资增加了,这些想要的就都有了! 这是一块生机勃勃充满希望的土地,而与之相比,大宋官员治下的百姓,对于自己的未来,则没有那么强烈的信心。未完待续。 四六二、声东击西、调虎离山 这种感觉让赵构非常不快,但又无可奈何。 渐渐的,他心中大沮12,甚至不免会想,或者将大宋交给周铨来经营,会经营得更好一些。 因此他忍不住问道:“济公,若是你在济州的这一些方略,我学了去用在大宋本土全境,又会如何?” “会被歪嘴和尚唱坏了经书。”周铨毫不客气地道。 赵构大愣:“这是……什么意思?” “国朝这五十年来的政争,便是明白无误地说清楚了,若是硬要将我这套推行全国,最大的可能就是弄成一团糟。好一点的,不过是阳奉阴违,嘴巴上应和实际上行老一套。狠一些的,干脆假借新法为名,行扰民残民害民之实,这样他既发了财,又将罪名推到我这方略上。此前王荆公新法,便是典型!” 赵构默然好一会儿,然后迟疑着问道:“莫非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周铨呵呵一笑,却是不应。赵构只觉得心痒难熬,连问了两遍,周铨都不回答,他目光掠过岳飞的面上,看到岳飞神情微带不屑,心中一动。 莫非这个武人也知道有什么办法可能解决? 他当下问道:“岳连正,你随在济公身边,又读了这许多书,当是文武双全的,你说与我听听,要解决此难,当如何行事?” 岳飞见周铨不拦,于是冷冷吐出两个字:“换了。” “换了?换了什么?” 赵构再问,岳飞却惜字如金,再不肯多说。 换了什么,当然是从里到外给大宋朝廷大换血。只要那些旧文人旧官僚还在,就休想他们愿意认真地执行新政。 唯一的办法,是换了不愿意与民众分享权力的皇帝、官僚和士大夫,换上一批来自民众中的新人,然后还要让这批新人有时间限制,在他们完成固化之前,再换上一批新人。如此循环下去,生生不息,方能保证两至三代人之后,来自周铨的新政方略,在华夏形成习惯。 只不过这一切,和赵构说没有半点用处。莫说是他,就是赵佶这位当天子,若是流露出这等意思来,明日就会有大臣跳将出来行周公伊尹之事,将之罢黜流放! 赵构愁眉苦脸,心里却还是有些不服气,他暗暗记下济州的各种方略,准备回去之后就整理出来,交与父皇与朝中的大臣们。大宋朝堂之上,有那么多聪明人,他就不相信无法理出一个头绪。 “前方那里有一座飞廊,你们看到没有?” 五国城虽然已经是一座拥有十万人口规模的城市,不过适合众人逛的地方并不是太多,逛了近两个小时,已经到了下午四时,周铨指着前方向赵构等人道。 “看到了,那飞廊自路上架过,这却是为何?”安德抢着问道。 “因为那边是十字路口,往来行人车辆都是极多,发生过好些次冲撞,故此济州总督想出一法,建起这座天桥飞廊,行人尽走飞廊之上,而车辆在其下经过,须得听从巡捕指挥。”周铨道。 这种交通管制真与他没有关系,他在五国城呆的时间不算长,只管大的规划,而小的细节,都是黎清带着一群人渐渐填起来的。比如说如同后世红绿灯一般的交通管制制度,便是这里连接发生十余次事故之后,总督府张榜问计,然后一位负责调度船只的引水员揭榜建议,只要在十字路口中间设一岗亭,便将冲撞之事基本杜绝。 “那边为何会有如此多人?”听得周铨解释了一番之后,赵构等人顿时生出好奇之心。 “因为那边又被称为女郎街……勿误会,是指凡到五国城的女郎们,几乎都会去那儿,余里衍她们来五国城,每次必去,那边可有最新最漂亮的衣裳鞋帽,还有最好的胭脂水粉,珠宝饰物也在那边。”周铨笑着道:“此前你们所逛的那些衣店,和那边比就差多了。” 安德忍不住欢呼了一声,这让周铨向她多望了一眼,她则嫣然一笑,并无多少羞意。 她这段时间算是想明白了,真要吸引周铨注意,她靠着过去淑女的一面,没有多少用处! 比如说周铨身边的女郎们,余里衍也好、师师也好,还是梁红玉,若想淑女时,自然是极为淑女,可是她们能吸引周铨,却全不是因为淑女,而是因为别的东西。 果然,她不顾形象的欢呼,就让周铨多看了几眼。 旁边的茂德则是抿嘴轻笑,只不过眼中亮晶晶的闪光,还是展示出她的喜悦。 “你们在那边买东西,可要学会讨价还价,那里一件衣裳标价百贯都有可能,因为全部都是独一无二手工制成,而不象方才的店铺,多是成批制成……唉,别急别急,鹏举,安排几人负责给她们拿东西吧。”周铨看着安德与茂德的脚都已迈得飞快,只能无奈地道。 岳飞点头:“有两人跟着。” “两人不够,你可是小瞧了女子买东西的劲儿。”周铨无奈地摇了摇头。 岳飞心有不信,不过周铨的安排,他也不会打折扣,便又令了两人跟了上去。 赵构也兴致勃勃地跟了进去,不过发觉周铨没有动,他便又退了回来:“济公为何不来?” “别唤我济公,我又不是和尚。”周铨终于忍受不住这称呼了。 赵构弄不明白,济公与和尚有什么关系,但周铨既然不喜这个称呼,他就只能改口为“国公”。 “你去逛就是,我在这里歇歇。”周铨说道。 赵构便也过去购物了,他购物是假,去打探情报才是真。这条街算是五国城中的奢侈品集中地,倒是琳琅满目,但他意不在此,只是随意看着,然后同样拉着人问问题。 这条街上,果然如同周铨所说,女郎特别多。哪怕是现在,仍然可以看到许多女郎呼朋引伴,在各家店铺间穿来行去。 女郎多自然就会引来一些年轻人,只不过在别处,是男子大胆女郎羞怯,可在这条街上,女郎倚仗人数之众,有时会调侃几句,将那些偷偷张望的男子说红脸来。 周铨很喜欢看到这样的情形。 他却不知,此时就在廊桥之上,那些日本人挑着担子正停下来,看起来向是驻足休息。 “果然和我们想的一样,宋国的公主跑去买衣裳了,而男的在外边,没有哪个男人,能够忍受得了女人购物时的磨蹭!”一个日本人笑道。 “别说话,好生休息。”另一个日本人喝斥道。 “看看那群混蛋了,他们收了钱,若是办不好事的话……定然饶不了他们!” “放心,他们也是亡命之徒,不会碍事,倒是高丽人那边,靠谱不靠谱?” “都别说了,应当开始了!” 他们在这里用日语窃窃说话,目光始终不离周铨。 在底下街边,岳飞心中生出隐隐的不安感觉,他举目四望,十字街头车水马龙,而两边人行道上人来人往,看不出什么异状来。他抬起头,便望见了飞廊天桥上的行人,但这里行人很多,而且象那群日本人一般停步休息的也有不少,因此看不出什么异状。 目光逡巡一圈,岳飞想想不对,再回到那些日本人身上,然后心中一动。 他一把抓住周铨的胳膊:“情形有些不对,天桥上那伙人,方才就曾见到过!” 那伙日本人的服饰都是短打扮,与五国城其余街上的力夫没有什么区别,也就是岳飞,在看过一回之后,便记得其中数人相貌,换了周铨自己,根本分辨不出来。 “唔。”听得此语,周铨没有任何怀疑,立刻相信了岳飞。 他起身就走,看都不看天桥上的刺客一眼,同时,岳飞护着他缓慢后退。 就在这时,突然听得街巷中有人大火:“走水了,走水了!” 一辆三轮车,后背车厢中升起腾腾火光,然后直接撞向巷中的店铺,惊得逛街的女郎们尖叫不止。 紧接着,原本停在跑边的另一辆车中,突然跳出七八条汉子,手执利刃,向着正在路边的赵构、安德和茂德冲了过去,口中还大叫道:“奉周公之命,诛杀宋国皇子!” 那边赵构抱着几件刚挑到的东西,正兴致冲冲呢,便看到这一幕,顿时骇然。 他倒不相信这些人口头所喊,周铨要他性命,哪里用得着这么麻烦。他惊骇的是,若自己真在此遇刺身亡,大宋与周铨的关系,必然彻底破裂,哪怕他父皇表示不计较此事,周铨心中也会不自安,恐怕扯起反旗是他唯一的出路! 然后他才感觉到恐惧,于是尖声大叫:“救我!” 在他边上,安德也大叫起来,倒是茂德,她没有大叫,而是向周铨这边望了过来。 他们已经逛了十余家店铺,因此离周铨已经有近二十丈远。 这一望,茂德脸色大变,叫道:“保护好周公!” 她身边原本有两个护卫的,此时手中都拎满了东西,正将这些东西砸向刺客,闻得她的呼叫,两个护卫也是齐齐变色。 他们一边抽出兵刃,一边用眼角余光向周铨那瞄去,只见周铨正在迅速退走,而在他的上方,那天桥之上,十余人飞跃下来,手中也是各执利刃! 声东击西,调虎离山! 四六三、无双 这群刺客从天桥上直接跃下,身手倒是十分敏捷。 在他们面前,不过是岳飞与另外八名护卫罢了。 原本在退的周铨,此时反倒不退了,他转过身来,面带冷笑,随手从腰间拔出短剑。 两名护卫将他一把夹住,带着他就往后走,岳飞则一手拎剑,一手从路边揭起一个木桶这原是放在路旁的垃圾桶,如今被岳飞当成盾牌,向着刺客迎了上去。 “杀!” 一个刺客举刀向他劈了过来,声音嘶哑如同裂帛。 岳飞嘴角噙起一丝冷笑,上身不动,只是脚步稍稍加快,正好贴身闪过那刀,同时岳飞的剑直接刺入那刺客心脏,那刺客萎然倒地,在他意识消失之前,还看到自己的一个同伴脑袋,在岳飞剑下飞起! 好大的气力! 这是那刺客最后的想法。 能用剑劈飞人的脑袋,那手上的力气得有多大! 但这并不是岳飞表演的终结,他手中的垃圾桶在那颗丑陋的脑袋飞起同时,轰然扣在了一个挺刀向他突刺的刺客脑袋上,在对方头上下了一场由瓜籽壳和脏纸屑组成的垃圾雨,不等对方挣脱,剑刃在其脖子上一划,气泡与鲜血一起从创口中涌出。 一转眼间,在他面前就倒下了三人,然后下一个转眼,这人数增加到五人! 他身边的部队,紧随着他而来,可是却赶不上他杀敌的速度,那些自以为悍不畏死的刺客,面对他也感到了恐惧!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只是稍一顿换气,岳飞便再次扑了出去,然后,又是三具尸体倒下。岳飞的部下已经急得有些发疯了,不能这样下去,再这样下去,连正就要将所有刺客都杀光了! 但岳飞已经不得不停手了。 刺客跳下天桥,可以说是让周围的行人猝不及防,但到了现在,行人们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有刺客要刺杀周铨! “保护周公!”不知是谁第一个叫了起来。 然后,这条十字路口处,数十数百人全部叫了起来。 人们从店铺中、从三轮车里、从天桥上,从一切他们可以冲出来的地方冲出,他们挥舞着各种武器,扫帚拖把或者菜刀擀面杖,甚至就是装着新买衣裳的布袋、散发着油墨香味的新书,向着这些刺客蜂拥冲了出去。 刺客们或许悍不畏死,可这些大喊着来保护周铨的人们根本不知道死亡是什么! 他们可能只是一个厨师,是一个学生,或者是一位流连于美丽衣裳前的少女,但这一刻,他们都化身成了战士! 赵构是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的,这一幕甚至比起方才刺客冲他而来还要让他惊骇。 这些人当中,大多数都是女子,看上去娇怯怯没有什么力气,可是当数百人一窝蜂般冲过之后,那些刺客,侥幸未死,也几乎浑身断骨,只能趴在地上喘气了。 几个没有挤进去的人,此时也冲了过来,脱了鞋子拿鞋底往刺客脸上直抽抽:“让你想要祸害周公,让你想要干这等丧尽天良的坏事!” 就是岳飞,在赵构眼中一向高冷的年轻军人,此时也有些发呆。 他杀得快,但百姓杀得比他还快。那些围殴刺客的百姓中,也有人受了伤,或皮开肉绽或鼻青脸肿,也不知是刺客干的还是被人不小心误伤的。但没有人喊苦喊痛,每个人脸上都是兴奋之色,他们都看向周铨,似乎是军士在等着自己主将发布命令。 周铨手里拿着的短剑早已收入鞘中,他脸上带着阳光一般的笑容,抱拳向众人作了个团揖。 “谢的话我就不说了,这可是救命之恩……” 他这一语,顿时引发了大伙的哄笑,大伙哪个不明白,有岳飞和诸护卫在,就凭二十来个刺客也想近周铨身? 根本不可能! “我看着有几位姐妹和兄弟受了点伤,还请挪步去那边,我记得街头便有医馆,莫为了这几只害虫,害得诸位有什么不适。”周铨又道:“医药费自然是这些害虫出,大伙知道我是最小气的,我可以先垫,但必然要从这些害虫身上刮回来的。”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赵构脸上却是不敢相信的神色。 在他看来,为人主者,一定要保持高高在上的神秘感,象他父亲那样跑到百姓当中去,也只能微服私访。身为人主,怎么能直接和百姓说话呢,而且还开这样的玩笑! 孔老夫子不是说了,唯女子与小人难养,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这里的,不是女子,就是被称为小人的平民百姓,周铨却和他们嘻嘻哈哈,偏偏他们在周铨有危险之时,一个个奋不顾身,冲上来维护,哪怕是女子都如此! “接下来少不得要搜索一番这些包藏祸心之辈,可能会打扰大伙儿,到时还请大伙见谅,配合巡捕们做事,都是为了咱们济州更好更太平,大伙说是不是?” 周铨这句话引来一片应是之声,然后他又抱拳做了个团揖:“今日之事,就到此为止了,各位该逛街逛街,该做生意做生意吧!” 众人又应了一声,然后散去,自有巡捕上来向周铨问候,或者拦住一两个行人,记录他们所见所闻。 安德与茂德开始都是吓得花容失色,但转眼间,这里的紧张氛围便被周铨三言两语打消了,虽然街面上还有些乱,人们还有些兴奋,可是恐惧感却是丝毫都不存在了。 这里的人不但维护周铨,也很信任周铨,仿佛觉得周铨肯定能够处理好此事。 这种信任,是大宋皇族赵氏都没有的。 方才刺客冲向赵构他们时,周围的百姓,可是个个躲开,没有一个愿意挺身而出! 莫说是这里,就是在京师汴梁,赵构都不敢想,若是有刺客冲向出行的御驾,那些街头看热闹的百姓会不会做出这样的反应。 他们只怕会第一时间哄散,生怕惹来麻烦,最多有两三个忠义之士,或许会出来帮助官兵。 哪里会象这边的人,几乎毫无例外,全部拥了过来! “济……济国公,你没事吧?”安德回过神来,小跑着向周铨过去,紧张地问道。 “有劳帝姬相问,我没有什么事情,歹人离我离得还远呢……” 周铨甚是客气地说道,安德上下打量了他一下,然后拍了拍自己的:“我担心死了……我们回去吧,不买东西了。” “不必惊慌,想来不会有那么多刺客,便是有,如今也不敢出来了,这满街上的人们,可都是我的护卫。”周铨一笑。 安德连连点头,甚是钦佩地道:“这里连女子也敢与歹人相斗……实在是了不起。” 周铨目光在她面上一扫,看着仍留在远处默默往这边望着的茂德,他也是微微点头。 不必安德说,这五国城原本就是座英雄之城! 这里的百姓虽然来自天南地北,可是几乎都经历过散乱战事,对于流血死人的事情他们不陌生,而对眼前的安乐幸福极为珍惜。在日常的教化之中,他们都很清楚,如今的生计来之不易,若是没有了周铨,他们拥有的一切,很有可能会化为泡影。 方才,他们看似在保卫周铨,实际上却是保卫自己来之不易的一切。 这边安德还要和周铨多说几句,可是岳飞已经快步来到周铨身边,略有些警惕地望着安德。 一见岳飞,安德就花容失色。 她方才可是亲眼见到岳飞大发神威,那些穷凶极恶的刺客,在岳飞面前连一个回和都挡不住,转眼之间给他杀掉了三分之一! 关键是,杀了这许多贼人,岳飞身上竟然滴血未沾,仍然是那套笔挺的制服,甚至连衣领处的扣子都没有歪一分! 这等手段,让人望而生畏,安德乃深宫中的女郎,哪里见识过这种沙场上的英雄,被岳飞眼睛一瞪,顿时双足发软,战战巍巍,口里话也说不出来了。 还是周铨将岳飞拉了一把,拉到一边去,她才定住神,却不敢再往周铨身边靠,而是跑回到茂德身边。 “哎呀母后啊……妹妹,方才我被那军汉一眼瞪得,几乎心都跳将出来,往常看他,倒还是白白净净的,只是长得雄壮一些罢了,今日才知晓,原来这就是一人形虎豹!” 她小心翼翼在茂德耳边吐槽,一双眼睛还向岳飞溜了溜,仿佛是怕岳飞听到一般。 茂德却幽幽叹了口气。 周铨身边一个当连正的护卫,都是这等的英雄好汉! “唉,这等好汉,若是投入军中,定然是斩将夺旗的先锋大将!”赵构与她同样感慨。 “只怕这样的好汉到了军中,如同西军一般……”难得的茂德多说了一句话。 这句话让赵构面色阴沉下来。 西军中岂无这般百人敌甚至千人敌的英雄好汉,但被契丹人一顿乱揍,好汉也变成赖汉,正所谓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 岳飞对于赵家三人的心思没有半点兴趣,他在向周铨汇报结果。 一共是三十七名刺客,分为两批,刺杀周铨的是群日本人,都在码头充当苦力,有二十二名,另外十五人就是去刺杀赵构、安德与茂德的,他们是高丽人,但对刺杀周铨之事毫不知情,是被日本人收买的。 至于日本人背后,似乎还有别人在挑唆!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阅读。 四六四、女真人要动手了 “五月初三日,与济国公、二位公主一起游五国城,途中遇刺,有倭、?12??共三十七人,丽人刺我,倭人刺济国公。事旋起,即为五国城百姓所擒灭。” 在印得极漂亮的信纸之上,赵构留下同样漂亮的字迹。 不过摸着这纸之初,他忍不住就叹气:这纸,也是东海商会的制品。 东海商会有专门的贷款项目,任何人都可以申请其拨付资金,或是开办工场作坊,或者进行研究。虽然要经过审批,可是仍然有不少人拿到了这资金,兴办起许多小型作坊企业。其中不少搭上东海商会的顺风船,迅速发展做大,比如说,生产这纸的金山纸业,原本就是三五个人的小作坊,如今却成了一家拥有数百名工匠的大厂了。 其所造之纸种类甚多,质量又好,偏偏价格还便宜,顿时让市场上白纸价格跌去了三分之二,有人开玩笑说,若是怀素僧生于大宋,就用不着用芭蕉来练书法了,若是欧阳修此时启蒙,则其太夫人用不着在沙盘上教他识字了。 仅此一项,天下读书人就都得承周铨的情,不过周铨对此似乎不怎么在意。 想了一下纸的事情,赵构的思绪又拉了回来,然后继续写下去:“故人云,一叶落而知秋,举其一而返三。此事可见济州虚实矣……” 那日当街刺杀的事情,到现在还旋绕在赵构的脑海之中,特别是那些百姓兴高采烈地为周铨去拼命、周铨如同拉家常一般当众和他们说话,这让赵构受到的冲击,足以颠覆此前他所受到的诸多教育。 他写下从此事可见的有二,第一就是周铨甚得民心,上下同欲,故此百姓才视其如亲,当他有急难之时,百姓都愿效死力。从这便可以推测出,莫看周铨手中的人口很少,最多不过百万,但只要需要,周铨完全可以动员出一支十万人以上的军队。 第二就是周铨还是有弱点,这弱点又分为两层,低一层的是他手下人员繁杂,而且济州五国城又是商业港城,往来之人太多,即使再严格的检查,也难免会有包藏祸心者混入其中;高一层的也是最致命的,是周铨没有继承人。 写到“济公无嗣,若有意外,恐麾下群雄并起,英杰争锋,此间一切,尽成镜花水月矣”时,赵构眼中闪动着奇特的光芒。 若真能如此,则大宋的一个远处危机即可解之。 但同时也有些遗憾,这几天在五国城逛,赵构也喜欢上这里的一切,气候适宜、风景秀丽,百姓安居生活富足,若是周铨没有了,这一切恐怕也就没有了。 不过他又定了定神,那日街上所见,也让他意识到,想要刺杀周铨根本不容易。 在五国城,周铨可以只带着十余个护卫上街,因为街上的行人全部是他的护卫,但在大宋,赵构就没见到周铨身边的护卫少于五十个过! 按照那日岳飞展露出来的战斗力来看,这五十个护卫,足以和一支两百人的禁军正面对冲,败的很有可能是禁军。 朝廷当然可以调集千军万马来围攻这些护卫和周铨,可是以大宋禁军的军纪,只怕人马一动,就有人将消息卖给周铨,那时周铨的报复将是空前激烈的,朝廷根本承受不了。 所以…… 赵构又写了下去:“故此,以济公为驸马之事,刻不容缓,须尽早而为!” 既然周铨目前无嗣,没有继承人,那么就给他生一个出来吧。 哪怕周铨再狂妄,总不好以大宋公主为妾,所以只要将公主嫁给他,然后生出儿子来,那儿子就是嫡子,自然就有周铨的最大继承权。 此事不能再缓,再缓下去,周铨身边的余里衍等人生出儿子,有了长子,周铨未必对大宋公主还有兴趣。 就算周铨故剑情深,不分正妻与小妾,大辽与大宋的公主同为平妻,有整个大宋支持,还怕大宋皇帝的外甥,争不过失国的大辽国皇的外孙? 赵构并没有想到,自己写下这些时,其实已经在承认,凭他们这一代人,不可能解决掉周铨的威胁,只能寄希望于下一代人了。 “一路行来,以儿臣之见,欲与联姻,恐非茂德不可。”他又继续写道。 写下这话时他心里其实有些虚,因为安德喜欢周铨的意思几乎完全流露出来,而且她是郑皇后的生女,在宫中的地位其实高过茂德。 可是周铨对安德虽然客气,却一直保持距离,倒是茂德,虽然未象安德那般往周铨身边凑去,周铨对她却一直礼敬有加。 而且从性格上来说,茂德不争,反而让她有优势。唯不争,故莫能与争,她这样的性子,更容易引人垂怜,从而在周铨身边后来先至。 赵构想到这里,又停下笔,一声长叹。 大宋怎么就到了这地步呢,就是前几年,还不是大胜夏国,开疆拓土么,怎么要将举国安危,都寄托在一介女子身上? 他这边犹豫之时,周铨那里,也得到了有关刺杀的最新情报。 “日本人招供说,他们是被人雇来的,原本刺杀的目标是康王与两位帝姬,但看到周公身边护卫不多,他们临时改变计划,骗来那结高丽人,代替他们去刺杀康王帝姬,引好护卫之后,来刺杀周公。” 余阳略有些紧张地禀报这结果,他心里很是恼怒,此前周铨透出的口风,在将黎清调走之后,他就可以接任济州总督,算是这么多年辛苦总算熬出头来,可偏偏这时出现这种事情! 这些日本倭子,该死! 所以这几日审问之时,刺客们可没有少吃苦头,余阳原本就是山贼的军师出身,十年前折腾人的手段,现在重拾起来,倒是让他过了一把瘾。 哪怕这伙日本人招供了,什么都没有隐瞒,却仍然被他炮制了一番。 若不是怕周铨要亲自提审,这些在余阳看来根本就是渣滓的家伙早就全完蛋了。 “幕后指使呢?”周铨又问。 “幕后指使做得很隐密,他们是通过两重中间人与日本人联系,其中一重中间人已经被灭口。不过,我们还是找到了点蛛丝蚂迹,判断应当是金人做的。” 周铨扬了扬眉,这并不让他意外。 他虽然树敌不少,可是如此迫切想要刺杀大宋皇子、离间他与大宋关系的,莫过于金人。 “公告此事,断绝金人与日本的联络,将在日本的金人全发卖到北海岛去充作牧奴。”周铨毫不犹豫地下令。 同时他不无恶意地一笑,兀术那厮现在不知是否还在日本当他的总督,若他也在的话,去北海岛放羊,为华夏的肉制品贡献他的一份力量吧。 “那岛上的金国商人呢?”余阳问道。 “那些人加强监视就是,他们愿意来这里做生意,把钱送给我们,我们为何要拒绝?”周铨哈哈一笑,余阳还是没有领会他的意思。 收拾日本的女真人,真正目的不是为了泄愤,而是有利可图。完颜兀术经营九州岛,弄得很不错,不少良田、牧场都归属了女真人,而当地的日本人被杀得杀卖得卖。 换言之,女真人把坏事做尽、吸引了不少仇恨,而他们种下的果树上果实累累眼看成熟了,这个时候,以刺杀事件为借口,周铨要去摘果子了。 至于女真人会不会同意、是否老实,周铨半点都不在意。 “把李宝调回来,以岳飞为营正,负责扫荡九州岛上的女真人。”周铨又下令道。 此时济州的护卫军已经扩充到了近三万人,在流求轮战了近六年,将流求食人生番几乎都杀剿灭尽,只余下温顺归化的部族。他们也该换一个对手,而岳飞也可以放出去展示一下他的军事才华。 至于周铨本人的安危,有李宝在,也不必担心。 跟在他身边的岳飞听得这个命令,冷竣的面上浮起一丝笑容:“是!” 待余阳走后,岳飞也出去,一直沉默不语的白先锋忽然起身:“周公,女真要南下了。” 周铨点了点头:“是!” 此时大宋与女真还是盟友,双方共同对付辽国,可是女真人却意欲离间大宋与周铨的关系,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女真人要南下了。 再联系到耶律延禧那儿得到的消息,周铨可以断定,女真人南下不是今年就是明年。 “女真人若是南下,周公……大宋当如何是好?”白先锋紧紧盯着周铨,希望从他这里得到一个回答。 大宋如何……当然是亡了,周铨在白先锋与董长卿面前,已经不怎么掩饰自己对大宋朝廷的鄙夷,也不隐瞒自己想要取而代之的野心。 他只是在等待时机罢了,现在他的地盘上能够提供的人力还少,还无法撇开大宋旧有体制,建立完全新的政权。 “大宋且不说,那么,大宋……中原的百姓呢,河北、河东,都会成为战场,汴京会成为废墟,数以百万计的百姓……当如何是好?”白先锋又问道。 周铨皱着眉,脸上的笑容没有了。 他想到自己当初初到这个时代时,在繁华的汴京街道上暗中立下的志向。 若让女真人摧毁大宋,他再在大宋的废墟上重建起一个新的中华,那么事情会好办得多。 绝对不会让赵构再跑到江南去建个丧失华夏尊严的南宋。 可是真这样的话,中原的百姓怎么办? 四六五、倾向 无论安德与茂德如何不舍,她们终究还是要和赵构一起返回汴京去了。 在济州呆了一个多月,余里衍陪同之下,她们环岛游玩,极是尽兴。到了六月时分,乘着台风间隙,他们乘船返回海州,然后一路西行。 越是靠近大宋都城,他们脸上的笑容就越少。 因为越深入中原,百姓就越贫困,若不是京徐铁路不计成本地大修建,为铁路沿线带来了一些生机和繁荣,恐怕情况越更糟糕。 赵构这几天手里一直抓着本书,这是他在五国城商务书馆中买到的一本书,书的作者就是周铨本人。 “朝廷的税收,就象是百姓家的积蓄,留下一部分备荒备变是不错的,但更多的部分要投入到新的生产之中,唯有如此,方可使财富流通,让更多人受益于此。财富唯有流通起来,运转起来,才会有意义,不流通不运转的财富,连泥土都不如。” 这本名为《富论》的书分为三大部分,第一部分是国富,第二部分是民富,但到了第三部分,却将国富与民富结合起来,说是要让国富惠及于民,要让民富有益于国。 文章尽用口语白话所写,周铨在序中就说了,这书的目的就是让那些只认得千八百字的人也能看懂,明白财富的源流与去向,这才知道如何去创造更多的财富。 赵构对其中几段文字印象极深,比如说:“若是一国百姓行走的道路尽是泥泞,那么朝廷收去几亿几万亿的赋税就是浪费;若是一国百姓用一年的积储才能在城中买得半个茅坑大小的房屋,而朝廷各个衙门则是高楼林立,那朝廷与百姓将会越行越远,最终抛弃了百姓的朝廷必将为百姓所抛弃。” 话有些大逆不道,百姓怎么能抛弃朝廷呢,但道理却是很明显的,赵构每每想到,就觉得不寒而栗。 同样,看到周铨投入大量财富用于修建京徐铁路,然后使得沿线百姓受惠于这工程,再和这本《富论》中的内容相应证,赵构觉得,自己更加了解周铨了。 越是了解,就越觉得可怕。 这一套理念,是很完整的治国理念,其来源绝非圣人之言,或许从儒家经典、历代诸贤的事迹之中,都可以找到其一星半点的影子,但到这本书里,可谓集其大成,开宗立派! “怠乎……天授?” 这个念头浮起来后,赵构就怎么也没办法将之抹去。得到百姓倾心,能力仿佛天生,这样的一个竞争对手实在让他不能不感到灰心与绝望。 他这一路都保持沉默,最初时安德与茂德都沉浸在离开梦想之地的别情之中,但过了应天府后,她们便也发觉到了。 安德无心过问,茂德却关切地问道:“九哥这模样,莫非是有什么心事?” 安德与茂德不提,赵构也会寻机会和她们说的。 “茂德姐姐,你觉得……济国公此人如何?”赵构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开口问道。 “这……” “并无外人,出君之口,入我之耳。” “当世英雄……我生长于深宫之中,见识短少,但便是遍阅史籍,能与之相提并论者,也不过是寥寥数人。”茂德缓缓道。 “哦,姐姐以为何人可与之并论?” “兴周八百年之姜子牙,扶汉三百载之张良……管仲、陶朱,亦有不如。” 管仲陶朱,不过扶持一时之霸罢了,周铨却可以奠定数百年的富强基业! 听得姐姐对周铨如此高的评价,赵构缓缓点头:“我与姐姐一般想,但我还有些担忧,济国公究竟是佐世良臣,还是……操莽之类纂权之祖?” 茂德屏住呼吸,半晌无语。 大宋宗室子弟说这话时多少有些心虚,他们赵家的江山,倒有大半是靠着纂位夺权而来,陈桥兵变、黄袍加身的旧事,也只不过过去一百五十年罢了。 “父皇之意,姐姐当知,若是父皇令姐姐下嫁,可否保得济国公……不至行操莽之事?”赵构又问道。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此事非我能言。”茂德又是半晌无语,最后吐出了非常简单的一句话。 赵构极为失望,他指望茂德能够全力维护赵家的地位。 他又寻了一个机会,将同样的问题问到了安德这里,安德的回应就让他满意多了。 “必以恩示之,爱结之,子女羁绊之,不使其起异心也。” 原本赵构是倾向于茂德的,可是面对不同的答案,他的倾向发生了改变。 再仔细想来,周铨虽然对茂德似乎比安德要好,可是仍然是保持着冷静的礼遇,并无情迷意乱之态,而且从赵构的角度来考虑,茂德虽然是人间绝色,可以周铨的身份地位钱财权势,什么样的人间绝色他不能弄到? 若周铨真要选择赵佶一女儿,原因不会是此女美丽,根本原因还在于她是公主。 何况安德也只是稍逊茂德,与周铨身边的余里衍可以算姿容相当。 他心中拿定主意,原本的低沉抑郁就没有了,卯足了劲,回到国中要说服父皇。 六月下,在离开京师小半年之后,他终于回到了汴京。 此时赵构已经开府,在皇宫之外有他的康王府邸,正与赵楷的郓王府相邻。安德与茂德先回宫中,赵构则是回到自己的康王邸等待父皇传召,可是才一下车,他就看到几个人围了上来。 冲得最前的是赵有章。 “九大王,九大王,快与我说说,那厮做了什么决定?”赵有章不待赵构站稳,就嚷嚷着问道。 若论京中宗室里,谁现在处境最尴尬,郓王赵楷排第一位,那么赵有章就排第二位。 他此前作为宗室的代表,成为东海商会的十三柱石之一,又主持天水商会事务,当真是意气风发大权在握,谈笑之间,都是数万贯财富归属。那时他有个笑话,说是自己在地上掉一个银圆都没有时间去捡,因为有这弯腰捡的功夫,他要赚三个以上银圆。 可随着天水商会与东海商会反目、宗室被周铨毫不客气踢出了东海商会,连一点权力都没有留下,赵有章的苦日子就来了。先时还可以凭借积累和权势,与东海商会争上一争,甚至还挖了些墙脚,但随着时间推移,东海商会拒绝给天水商会供货,让天水商会只能辗转从别人手中进货,在竞争中当然是一败涂地。 若不是宗室这身份在暗中撑着,天水商会早就垮了! 就算是宗室这身份,现在对赵有章来说都是负担拖累而不是帮助,这些宗室除了出一个虚名外,就是胡乱指手划脚,然后每月分钱之时则一个个踊跃积极,哪怕是现在这种情形之下,只要少了他们的钱,他们立刻能找上门来或哭或骂。 所以,赵有章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皇室与周铨的和解上来,若是双方能够和解,特别是能够联姻,想来周铨也会放天水商会一马了。 “啊……”赵构正待与他见礼说话,就见一人飞奔而来。 “九大王,官家有召,请九大王即刻入宫!”那飞奔而来的内侍气喘吁吁地道。 赵构歉然向赵有章一笑:“兄长,官家有召,我得先去,待回来之后,再过府与兄长细说……” 赵有章无奈,只能看着他又上了马车,向着宫中而去。 此时天气炎热,赵佶没有呆在紫禁城中,而是去了延福宫——原本是要在艮岳避暑的,但那把火之后,艮岳至今都未修复,令赵佶只能兴叹。 父子见面,赵构从自己的父皇眉宇间,看到一缕难以掩饰的愁容和焦躁之色。 赵佶没办法不焦躁。 把蔡京赶走,确实是让北伐失利有了足够份量的替罪羊,也解除了赵佶心头的一个大患,但上来的这批人,无论是蔡攸,还是白时中或者唐恪,都比不得蔡京闪转腾挪的功夫,原本还有余的国库收入,现在却变得捉襟见肘。蔡攸是一昧敷衍,白时中只知奏祥瑞,而唐恪则唯晓哭国库空虚。 蔡京还没有离京,赵佶可以想象得到,这老家伙现在心情一定不错。 所以,赵佶将财政好转的希望,完全寄托在第二批伐辽债券上。唯有此事顺利,才可以弥补亏空,编练新军,同时也撑住第二次伐辽之役。 “情形如何,他有没有同意由东海商会发卖债券之事?”不等赵构施礼完毕,赵佶就问道。 赵构苦涩地一笑:“他不同意债券之事,因为他认定,再次北伐,仍旧会失利。” 赵佶倒吸了口气,然后骂道:“令你好生抚慰,定是你未能做好来!” 赵构跪下叩首,无法自辩。 “该死,朕就该将东海商会整个罚没,如此打十次伐燕的钱也有了!”赵佶又叫道。 赵构吓了一大跳:“父皇慎言,父皇慎言,儿臣此前书信,父皇莫非未曾收着?” “都收到了。”赵佶闷哼了一声,却也知道,自己刚才说的只是没有用处的气话,传出去反而坏了自己的名头。 罚没东海商会的事情,早些年可以做,现在,他却不敢做! 全天下大大小小向朝廷缴税的商会,没有两千也有一千八百家,若他真开了这个先例,其余商会必定人人自危,到那时只怕会联起手来,莫说别的,就是大伙关门歇业三天,造成的问题就足够让朝廷焦头烂额! 四六六、两个大坑 好一会儿,赵佶平息了怒火,才又问道:“那朝廷如今用度缺乏,他有什么说的?” 赵构苦笑,自家父皇想得有些理所当然,似乎觉得周铨就该为他出谋划策一般,这也是多年来形成的习惯。 他心中突然生出一个念头:或许父皇去五国城看看,这对他更有好处。 这个念头一生出,便不可遏制。 但他也明白,正常情况下,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皇帝出京之事,自古少有,唯有封禅之时,或许可以短时间离开汴京,但那最多也只是到泰山,顺便拐去徐州看看,要去济州岛,绝无可能。 “怎么,他没有说?” “儿臣也曾向他问计,他只说了八个字,不在其位,不谋其事。” 赵佶气乐了:“他这是向朕要官啊?想当户部尚书还是宰相?” 赵构不好回应,只能在那儿干笑。赵佶心中烦躁,一甩袖子:“罢了罢了,他不干就算了,朕就不相信,若大的大宋,离了他就办不成事……让有章来见朕,这事情,终究还须得由天水商会来办,还是自家人做事让朕安心!” 若是蔡京尚在为相,绝对不会让赵佶如此,但如今蔡京在家中闭门养老,蔡攸等人别无本领,故此赵佶此令发出,并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你还有什么话说,两次去见他,都是空手而回?” “并非如此,他受了朝廷的济国公爵位,另外,还答应出售火炮给朝廷!”赵构说道。 赵佶顿时欢喜起来。 他心里其实也是有点嘀咕的,毕竟周铨此前预言童贯会败,结果童贯果然败了。周铨又预言女真人会南下,而如今朝廷兵力不足,若这事情真发生了,只有借助火炮这等利器,才有可能挡住他们的步伐。 “出售,不是献给朝廷么……好吧,朕就知道,他是一个奸商!”心中欢喜,赵佶口中道。 “是,是,他说了,可以向朝廷出售十八门大炮,都是个头巨大、射程极远、杀伤极强的,正合朝廷用于拱卫京师之用。他还说,这十八门炮,便是他那里也少有,都是放在五国城炮台上当炮台主炮用的。” “这么说来……他果真拿了最好的大炮?”赵佶有些不相信。 “儿臣当时也有些不信,故此提出亲眼见一见此炮之威,他便给儿臣安排了一场试射,果然如其所言,此炮重达七千余斤,炮丸击发,可射出四至五里,炮击所中之处,石碎山摧,无不崩坏!”赵构眼中还闪着余悸,当时他可是真被这火炮的威力吓住了。 “射程四至五里,石碎山摧无不崩坏……周铨莫非是大忠臣,王黼他们整日说的是错的?”赵佶大吃一惊,喃喃说道。 大宋也可以造炮,但是赵佶很清楚,大宋自己造的铜炮射程只有两里不到,这还是最远射程,要冒着炸膛危险拼命塞药才行。 这四至五里的射程,可以说是一个时代的差距! 赵佶兴奋地都有些哆嗦,而且周铨还很贴心,这十余门炮是用在汴京城的防御上的,只要架上城头炮台,哪怕敌人拿同样的大炮来轰,他们都会有优势。 这岂不是意味着,他可以高枕无忧了。 “大忠臣,济国公真是大忠臣,王黼那蠢货,他辅佐郓王北征不利,便挑唆朕与济国公的关系,想着要以此来脱罪!” 大喜之下的赵佶,瞬间觉得周铨形象又光辉起来,至于周铨不肯出钱为朝廷解决财政危机之事,当然也很可气,但那与大炮比起来,又是枝节了。 “此炮价钱如何?”定了神之后,赵佶又问道。 朝廷没钱,若是此炮价格昂贵,那周铨的忠心就要打折扣了。 “造炮耗费时日与材料极贵,人工要求也高,因此炮价昂贵,每炮两万八千银圆……十八门炮,共值五十万又四千银圆,抹去四千零头,共五十万圆。” 赵佶眉头顿时皱起:“国库里倒是拿得出这五十万圆,只是若用此钱来编练新军……” “儿臣也向周铨说了,国中如今无钱,要他便宜一些,周铨不肯便宜,却许朝廷分期付账。” “分期付账?” “朝廷一次付十万圆首款,待明年三月之前再付十万,如此五年,与其结清。”说到这,赵构又道:“每门炮他还配送二十斤重铁弹各十枚,发射火药各十包。” 赵佶对发射火药与铁弹没有什么兴趣,他却不知道,这才是周铨真正想向他推销的东西。 他此刻被周铨开出的便利条件所感动,越发认为,周铨真是个大忠臣了。 当然,这个大忠臣有自己的小心思,可是只要他不谋反不自立,别的就都可以不在乎。 他当然更不会知晓,卖这火炮给他,看似表明周铨无反意,实际上,周铨若真是谋反,岂是区区十八门大炮能阻止的? 周铨本来就不想将汴京变成战场,强攻开封从来不在他的计划之内,这十八门大炮,射程虽远威力虽大,可是因为只能座于炮台之上,不能用作野战,所以只要不强攻开封,它们就是可有可无的摆设。 便是发生什么意外,周铨需要强攻之时,仅凭送去的十发弹药,能够发射几炮?待这些火药用完之后,只能用朝廷自己配制的火药,那火药威力不足,大炮的射程必然会下降,未必能比得上周铨现在装备给护卫的野战重炮。 十万圆,从国库里拿出来,想必现在为户部尚书的唐恪不会罗嗦了。 “唉,可惜他不愿意代为发售战争债券……”赵佶又叹口气。 然后他看到赵构欲言又止的模样,有些不满地道:“你为何这副模样,有话就说,难道你有计策?” “儿臣虽无策,但济国公确实有策。”赵构略一犹豫。 “你不是说他不肯献计么?” “他虽是不肯献计,但儿臣在他的一本书中看到了计策,父皇请看。”想来想去,虽然觉得不稳妥,可是为了换取父皇的青睐,赵构还是将那本《富论》呈了上去。 与济州其余书籍一般,为了方便书写数字符号,所以这本《富论》也是横排的。赵佶接过来,先是鄙视了一番上面充满匠气的书法。 “父皇请番至第三十三页,儿臣以朱笔划下了一段内容。” 赵佶依言翻到那边,然后看到上面几排小字,大致意思是,如果政府出现无钱推动基础建设的事宜,可以考虑以国家信用为抵押,向民间募集国债。充当具体抵押物者,可以是一段时间的国家税收,可以是某些国家产业的收益,甚至可以干脆以土地为质。 这些倒不是什么新奇的,此前朝廷发放战争债券,采用的就是这路数。 “父皇再看下一页。”赵构提醒道。 在下一页里,举了一个例子,以大宋为例,可以充当抵押的国家信用有许多种,比如每年的盐课,就是一大笔收入,完全可以以盐课为抵押,以一定的利息,从民间募集债券。 除此之外,发行债券还有另一种方法,就是从国库支出中想办法。比如以大宋为例,每年要花费七成以上的财政收入,用于官员俸禄、军士兵饷,但实际上官员俸禄与军士兵饷中相当部分都非是生活必须,朝廷可以将之折为债券,许以高息,连年计息还本,则可以募集大量资金。 赵佶一看到这里,顿时精神大振。 说的没错,如今朝廷一年用于官员俸禄、军士兵饷上的支出,是朝廷支出的重头,但实际上大宋的官员们都很优裕富庶,将其中部分暂留下来,对他们的生活并无影响。而且既然天子与士大夫们共治天下,如今宫中天子尚且“节俭”,他们也理当为此做些事情。 想到这里,赵佶一拍膝盖:“果然,若能从官员俸禄中抽出十分之一,一年也是千万贯之巨资,以十年为期,还本付息……妙计,妙计!” 在赵佶看来,这是绝对的妙计。 将那书抓在手中,赵佶轻轻拍了一下赵构的肩膀:“吾儿坐得不错,当勉之!” 赵构心中大喜。 此时他在赵构心中的地位,只怕直线上升,已经要接近郓王,可能超过太子一筹了! 原本他还想说,周铨在后面章节中特别提出,这种发行国债的方法,切忌失信,若是失信于人,则官怨民憎,会损伤朝廷根基。 可见父皇正在兴头之上,他想了想,决定不去做扫兴的事情。 “父皇,儿臣以为,赠婚之事,须得速行,儿臣这有一份奏章,请父皇批阅。”他将自己密藏在身的那份奏章拿了出来。 此事重大,为了防止送信者泄露了机密,因此赵构没有在信件中送来。 赵佶拿来一看,当看到周铨“无嗣”一句时,又是一拍大腿:“对极,对极,若是朕的外孙,但是封其为藩国亲王又有何不可?” 越想越是兴奋,他起身转了两圈,不仅如此,公主下嫁,周铨总得有点表示,而且他这个皇帝舍下脸面,要求赐婚,周铨不可能不给这面子拒绝。 “诏蔡太师入宫,此事,确实宜快不宜慢!”赵佶终于下定了决心,下令说道。 四六七、蔡京给周铨挖的坑 要嫁女,也要有三媒六证才行。 而以赵佶的身份,要想将女儿嫁与周铨,这媒人的身份还不能低。最合适的人选,莫过去刚刚罢去相位的蔡京了。 听得蔡京入了宫,没有多久又出来,慌了神的人是蔡攸。 蔡攸别的本领没有,揣摩上意的本领却是十足,他很清楚,朝廷目前面临严重的财政困难,而天子还想重修艮岳。但他却无计可施,没有办法给朝廷筹措足够的资金。 这等情形之下,没准赵佶又会生出换相之心,被他逼得退休致仕的老子蔡京,很有可能再度启用。 这对他来说,可绝对不是好消息。 权利场中无父子。 他又不敢直接去寻赵佶问,而他在宫中的消息渠道,也只打听到赵佶同康王赵构密议许久之后,便召见蔡京。这让蔡攸更为恐慌,赵构是从周铨那儿来的,而周铨与蔡京配合默契,更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想来想去,他一咬牙,时隔半年之后,终于又移步太师府,回到蔡京的宅中。 换作以往,他来自然是不须要通禀的,可以直入书房,见到蔡京。但自从上回将蔡京逼退休之后,蔡京便吩咐家人,即使是他来,也得通禀后才得登堂入室。 故此,蔡攸足足在门外等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入内,在书房里见到了父亲。 蔡京面有忧色。 蔡攸看到父亲这面色,心里一跳,行大礼后问道:“老大人面带忧色,可是身体不适?” “你来给老夫把脉。”蔡京没好气地一伸手。 蔡攸脸微红,上回他就是借口给蔡京把脉,判断他身体不好,才以此为借口逼得蔡京去职。 但这一次,他仍然没有拒绝,上前将蔡京的脉门把住,好一会儿后道:“老大人乃是悬脉之象,多忧多思,心火较盛,倒无大碍,只需静养……” “若是你这等辈能够把事情办好来,也就不需要老夫多忧多思,你老子我才可以静隐田园,静心休养,也好多活几年,免得被你这不孝子气死!” 蔡攸被骂得呐呐无语。 借着这一机会,好生将蔡攸教训了一顿之后,蔡京甚为满意,然后徐徐说道:“你今日来此,只是为了看你老子我何时死么?” 冷汗在蔡攸头上直冒,他讪讪道:“不敢,不敢,听闻老大人入宫,特来向老大人贺,官家依然记挂老大人,只须老大人身体稍安,便可再度起复了。” “哼,你的那点鬼心思,老夫还不知道?你这孽子,只管放心,如今还不是老夫出山的时候,不待你们将事情搞得一塌糊涂,老夫怎么有机会出来收拾残局?” 哪怕蔡京仍然是在斥骂,可是蔡攸心里却觉得非常欢喜,他忍住笑容,拱手道:“那今日官家召老大人……” “官家要我作媒。”蔡京捋须,昏花的老眼里闪着莫名的光芒:“这倒是有些奇了,老夫一辈子什么事情都做过,替人作媒,倒还是头一回。” “作媒……莫非是周铨同意了,哪位殿下将下嫁于他?” 蔡京哼的一声冷笑:“周铨哪里那么容易同意,恰恰是因为周铨尚未有此意,才需要老夫出面说服……这可不是个好差使,老夫又年迈体弱,不宜远行,周铨如今是绝对不会回京,事情才有些烦人!” 蔡攸听到这里,也觉得事情不靠谱。 虽然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可是也要看是嫁与谁人、嫁给何家,他们蔡家,自然是巴不得能尚公主,反正蔡家子弟众多,尚主不失是一条加深和皇家关系的好选择。 可对周铨来说,他哪里稀罕什么公主,辽国的公主,不就被他拐了一个回来了么? “此事确实极难……”蔡攸自问是没有办法,而且,有件难事麻烦他老子,免得蔡京算计起复之事,正合他的心意,他当然不会为父亲献策。 只是闲聊了几句,蔡攸就寻了个借口告辞离开,待他走后,蔡京冷笑了两声。 原本这事情他是不想接的,但是就在赵佶见他时,他从赵佶口风里发觉了不妙的事情。 朝廷财政困难,逼得赵佶只有大肆发行国债,若真如此,接下来京师中有一段时间是多事之秋,他留在京中,日后少不得也要沾上些责任,倒不如借口出京作媒,先远离这是非之地。 至于事成与不成……别人或许没有办法,他蔡京如何会没有办法? 只是天气酷热难当,蔡京出京之行,一直到了七月中才动身。 他的目的地却不是济州,他毕竟年迈,虽然身体还算结实,可飘洋出海这种事情,还是有些害怕的。 出京初时一段路甚是难走,但到接近应天府时,他们改乘上了列车——经过一年多的加紧建设,这一段铁路已经可以通行了。 此时的铁路可与后世铁路不同,没有那么多顾及,故此从勘测到建设都比较简单,须知原本英国的第一条铁路,仅凭商人之力,从筹建到建成也只花了四年时间罢了。而现在京徐铁路从筹建到现在也已经有四年之久,所动员的人力更是高达百万,花费的钱财可谓挥金如土,这等情形之下,修成一部分易修的地段,并将之投入试运营,倒也不足为奇。 虽然这段铁路还不能走蒸汽机车,可已经让蔡京惊叹连连,待他只花了一日功夫,就行过百里,抵达应天府,更是连连夸赞。 身为当今太师,虽然已经没有宰相的实职,可是蔡京抵达,还是受到了应天府文武官员的迎接。 当先者自然是宗泽。 听得宗泽自报姓名之后,蔡京满脸堆笑,伸手把住他的胳膊:“宗汝霖乃国之柱石,老夫早闻大名,只恨无缘得识。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难怪能与济国公一起,预估到伐燕失利……唉,惭愧惭愧,还是济国公有识人之明,屡次向朝廷举荐宗太守,老夫彼时对此不以为然,待得想要正视此事时,却又因病致仕,否则依汝霖之才,当位列执政才是!” 这话听听就算了,也就是蔡京如今退休,所以没有负担,敢这样说。若他仍在相位之上,绝对不会说此话,毕竟以宗泽之才,完全有可能威胁到他的相位。 宗泽在官场浮沉多年,当然不会被他这区区几句话哄住。 双方寒喧了几句,心中便都明白,彼此并非一路人。 再见其余官员,则是由宗泽将众人介绍给蔡京了。不过不等宗泽介绍,蔡京就行向其中一人,一把揽住此人胳膊,甚是亲近地道:“周公,多时不见,老夫甚是想念!” 被他唤为周公的,正是周傥。 这几年周铨光芒万丈,很多人都忽视了默默在工地上主持京徐铁路事宜的周傥。此时周傥也只是四十余岁,尚不到半百,正值年富力强之时。蔡京如此亲热,而且谈笑之间,又没有象对宗泽那样以前辈自居,让周围众人都是极为吃惊。 就是周傥自己,当久了官,见识多了,此时也不禁有些受宠若惊。 “都说济国公与蔡太师关系非同一般,如今看来,传闻非虚,只看蔡太师对周侍郎的亲近,两家只怕还是通家之好!” 周围官员见此情形,心情各不相同。 周傥已经当了好几年的这个工部侍郎了,单论品秩爵位,他是这里诸官中最高的,只是因为宗泽乃应天府主官,故此他排在第二位与蔡京见过礼。 宗泽设宴款待蔡京,虽然两人不是一路,可这种官面上的场面还是要维护的。一时宾主尽欢,但诸官散去之时,蔡京却拉住周傥,徐徐说道:“我与济国公,乃是忘年之交,故此与君乃通家之好,人老少岁,还请周侍郎留步,我欲与侍郎秉烛夜话。” 众人都知道,这是他二人有秘密的话要说,便各自散去。 蔡京到这里自然是住驿站,因为受徐州影响的缘故,这边的驿站建得相当新式,蔡京倒没有不习惯。将周傥引到客厅,蔡京问了些修铁路的事情,周傥一一回答,心里却有些嘀咕。 但蔡京很会察颜观色,很快话题就转到各自家人身上,蔡京先是表示了一下自己的烦恼,说起自己诸子相争的事情,然后关切地问:“周侍郎如今膝下子女几何?” 周傥有些难堪:“不过就是一子。” 端起茶杯,蔡京沉吟了会儿,然后道:“虽说我诸子不孝,但有句老话,多子多福是不错的,侍郎只有一子,那就得希望能多孙了……只是据我所知,济国公到如今,尚未有子嗣。我与贵家乃是通家之好,故此不嫌冒昧问上一声,可需我介绍一方药?” 周傥怦然心动,这一直是他与周母的一大心事! 他们家无论是富贵还是权势,如今都可以说举世罕有,可是没有一个继承人,却让这一切都显得不稳定。 周铨与余里衍成亲时间不短了,可是仍无子嗣,因此周母一直鼓动着周铨将师师和梁红玉都收纳入房,可是也不见动静。 “莫非蔡太师有妙方?” “倒不是我的妙方,乃是御医所开妙方,今上子嗣甚众,与此便是有关……不过,欲有子嗣,也需房中有合适妻妾才行。我闻济国公尚无正妻,便琢磨着一桩亲事,想要说与济国公。只是这婚姻之事,终须父母作主,故此我先到侍郎这里探探底,若是侍郎觉得可以,我便去寻济国公说,若是侍郎觉得不须我这老朽多管闲事,我自不去拿此事烦恼济国公!”蔡京笑吟吟地说道。 四六八、两亲家 蔡京的话可说中了周傥的心事! 余里衍性子爽直,虽然不惹人厌,可是若说很讨周傥、周母欢心,那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们最倾心的还是师师,毕竟这是自己养大的孩子,知根知底,也知道她聪明沉稳,能够照顾好周铨的生活。 梁红玉也不错,知书达礼,聪明伶俐。 只不过周铨似乎专宠于余里衍,师师与梁红玉虽然在他身边,可还未听到周铨将她们收入房中之事。 因此周傥免不了向蔡京感慨此事,多少有些抱怨之意。 蔡京甚是同情地道:“看来此事关键还是在于大辽蜀国公主,这就难办了……济国公专爱其人,虽非明媒,却视为正妻,这就难办了……” 这也是周傥与周母对余里衍另一个觉得遗憾之处,余里衍嫁时,虽然也操办了婚事,可周傥与周母还是觉得有些怪怪的,总觉得其中少了些什么。 “老太师,我是军汉出身,直性子,老太师有什么好主意,还请直说。”周傥道。 “我倒也没有什么太好的主意,济国公与蜀国公主既是情深隽永,那么唯有先说服蜀国公主才行,此前不好开口,但如今蜀国公主父母皆在济州岛上,侍郎何不请尊夫人前去一晤,这子嗣之事,关系重大,济国公如今也老大不小,又是这么大的一副基业,不能再耽搁了。” 周傥连连点头,眼前确实一亮。 此前想到余里衍被其父所逐,抛家弃国,背井离乡,故此他与周母都不好多说什么,现在余里衍父母皆在济州岛,而且身为亲家,总得前去探望一番。 “方才老太师说,欲为铨儿为媒,不知是谁家女子……” “老夫是这般想的,济国公在大辽娶了一位为妻,那么在我大宋也总得娶一位为妻,而且所娶之人,身份不应低于大辽公主……” 话说到这,就已经很明确了。 周傥心中肯定是狂喜:我儿子要娶皇帝女儿了! 虽然余里衍也是皇帝的女儿,但毕竟是辽国,不是大宋,若真娶了大宋天子之女,那可就光耀门楣,足以开祠堂向列祖列宗宣告。 不过如今的周傥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此事……怕是不成吧,官家如何看得起我那犬子。” “官家若是看不上,那还能看上谁,这话周侍郎你就别说了,讲句真心话,若非吾女年长了些,老夫定然是赖也要与侍郎做亲家的!”蔡京呵呵一笑:“以济国公才貌,官家那边是千肯万肯,最多就是彩礼要收多些,可官家的赔嫁也不少啊……哈哈哈哈!” 他大约是觉得自己说了个有趣的笑话,哈哈笑了起来,可是周傥却笑不出来。 蔡京笑了两声,然后停下,稍低了声音:“娶一帝女,以安帝心,何乐而不为。而且济国公如今至少有四处基业,济州是一处,流求是一处,高丽算一处,日本还算一处……若再加上大宋本土,足足五处基业,将来子孙不足,这些基业,岂非要落入外人之手?” 周傥又是点头。 这一直是他的心病,他们周家不算兴旺,如今周侗去世,三代之内就只剩余他这一支父子二人,若是他们父子再有什么问题,只怕若大的家当,真的要完全便宜外姓了。 而且,他对耶律延禧来到济州很有些警惕,在他看来,当惯了皇帝的耶律延禧,即使自己想当个安乐公,只怕他的手下还会有人借助他的号召力,想要来个偷梁换柱,将周家的基业夺去。 “总之,多子多福,一般女子想要与蜀国公主分宠争先,恐怕少些底气,但若是我大宋帝姬就不同了,大家都是天子之女,辽已近灭,大宋犹自强盛……我料想不须几年,侍郎家中小儿嗷嗷之声,此起彼伏矣!” 周傥一想到那种情形,心里禁不住热切起来。 周傥早就不是当初的小吏了,因此蔡京来此的目的他很清楚。但是蔡京的话却引起了他的共鸣,因此明知这是一个坑,他也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 蔡京玩的是阳谋,便是周铨知道了也无可奈何。 因此蔡京才会如此直接地找上周傥,而周傥也忍不住向他问计。 听了蔡京的计策之后,周傥带着一肚子心思回到家里,周母与他成亲多年,很快就发现他有心思,当即相问,听了前后因果,顿时一拍手道:“人都说蔡老太师是奸人,我倒觉得,他是难得的明白人!” “这是啥和啥,你胡说什么?”周傥听得一怔。 “他想我所想急我所急,自然就是明白人。他不提醒,我倒还忘了要去寻亲家说!”周母理直气壮地道:“明天就动身,此事不能再耽搁了!” “那么急作甚,总得让我请假……” “我呸!是你当这个狗官重要还是我抱孙子重要?周傥,老娘告诉你,明天你不去,老娘一个人去!” 周傥哪里敢让她一人去,他可清楚自己婆娘的脾气,她真去找到耶律延禧与文妃,几句话不合,肯定要吵架,到时还是让儿子儿媳夹在中间难做! 于是次日他只留一封书信,请宗泽替他盯着京徐铁路之事,便与周母一起赶往济州。一路上周傥有些担心受怕,总觉得自家婆娘会坏事,而周母却是自信满满,两人少不得一路吵过去,还没等到济州,他二人倒是互不理睬,一个个气得不行,让闻讯前来迎接的周铨莫名其妙。 “老爹老娘,你们这是怎么了?”他与父母间并无隔阂,故此开口直接问道。 “不要你管!”周母哼了一声。 “都是你惹的祸!”周父瞪了一眼。 这二位的反应倒是一致,周铨见状,心念一动,笑着道:“我晓得了,定然是你们要替我添个兄弟或者是妹妹?” 这下周母受不了了,论年纪,他夫妻倒是还有可能老蚌生珠,可这么多年没有动静,他们早息了此心,况且这话哪里能从周铨这当儿子的嘴里说出来! 结果自然是周母一顿擀面杖将周铨揍了,周傥则在旁呐喊助威,当周铨被打跑之后,这两口子也不斗气了。 “我这孩儿就是孝顺,在外威风八面,可到了我面前却和当年一般!”打跑周铨之后,周母笑吟吟牵着余里衍的手道。 余里衍只是笑,却不接话。 “听说你爹来济州了,我早就想来拜见亲家翁,可你公公整日里只知道那铁路之事,抽不开时间来,拖到如今,还是我与他打了一仗,他才得空。好媳妇儿,带我们去拜见你爹吧!” 周母此话听到余里衍耳中,她心里顿时大为警惕。不过周母既然开了口,她也不好拒绝,当即应下此事,约了次日去见耶律延禧。 她想想事情不对,又不好将自己的怀疑说给周铨,当即来禀告文妃。文妃闻言一顿足:“那个昏君是个糊涂虫,定然会在亲家面前丢脸,不行,明天我也要去,不令那蠢才做出失礼之举!” 她说到做到,次日也不通知,只是当周父周母到了后一会儿,也赶到了耶律延禧的府邸。 此时耶律延禧来到五国城已经有好几个月了,自然不再呆在总督府里,而是在城外要了一处别墅,离文妃住所远远的。文妃到时,仆从不敢阻挡,因此她直接登堂入室,就在客厅外,便听到耶律延禧大声道:“亲家放心,我们大辽可不是蛮子,亦是华夏一部,我家女儿,也是知道妇德的……” 一听这话,文妃就生气了,不过她还是忍着,没有立刻进去,继续在外听。只听得一个女声说了几句,应该是周母开口,然后耶律延禧又大声道:“三妻四妾那算什么,以我女婿如今实力,足以自立为王了,便是佳丽三千,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我呸!” 外面的文妃大怒,顿时快步入内,二话不说,先是将手里把玩的一串珠子扔了过去,叭的一下击中耶律延禧的面上,打得这位辽主嗷呜一声叫,然后缩到了椅子之后。 “我家女儿有你说话的份儿么?你这昏君除了害我们娘儿俩,还对我们做过什么事?” 文妃这半道杀出,让周父周母不禁错愕,再看堂堂辽主被打得这模样,两人更是面面相觑。 他们此前就与文妃打过交道,当时暗中还交口称赞,觉得她既是温婉又是知书达礼,哪里象是异族皇妃,就是大宋的命妇贵女,都未必比得上她。周母甚至暗中嘀咕,觉得余里衍不象是文妃的女儿,完全没有文妃身上的娴淑。 但现在她算是见识到余里衍泼辣的性子究竟从何而来了。 耶律延禧纵骂得抬不起头来,不过见文妃未象往常那样连续动手,心念一转,便知道原因,当下连连拱手:“爱妃,爱妃,亲家翁亲家母在此,须给朕留点体面……” “你连江山社稷都丢了,还要什么体面!今日在二位亲家面前,我也不怕引他们笑话,就是要和你说道清楚来!” 文妃一顿搅和,周母倒还看得津津有味,周父有些尴尬了,他可不愿意周母学得文妃的招数回去对付自己,当下强拉着周母离开。 待周父周母告辞走后,耶律延禧伸手捂住脸:“说好别打脸,其余任你打去!” “你这蠢货,尽在那里胡说八道什么,方才若不是我闹上一番,你早就不知答应了什么事情!”文妃倒没有打,她厉声道:“周家是想给咱们姑爷纳妾了!” 四六九、一时羞恼 文妃一句“周家是想给咱们姑爷纳妾了”让耶律延禧先是一愣,然后跳将起来:“他敢!” 不过他的表现太过夸张,让文妃一眼看出,他心里其实有些不以为然。 毕竟这个时代,男子三妻四妾纯属正常,不置姬妾者反而少见。 耶律延禧很清楚这一点,文妃也清楚这一点,因此她很快更正了自己的话:“不对,不对,不是纳妾,咱们姑爷身边已经有两位妾室候选了,这事情,他们根本不会和我们说……他们是嫌弃余里衍至今未有所出,是想要了!” 必须承认,女人的直觉非常可怕,文妃这个猜测,已经接近事情的真相。 “他敢!” 耶律延禧又跳将起来怒道,只不过与上回不同,这次是真怒了。 周铨三妻四妾他没有意见,但若是要岂不就是要抛弃余里衍,这是他不可容忍的。 “定是如此,他们不好和我说,便来哄你这老糊涂,而你这老糊涂,不愧是能杀妻灭子的混蛋,被人卖了女儿还不知晓,只知道一昧应和……你这蠢货,为何不和大辽一起去死,而要逃到济州来祸害我女儿?” “好了好了好了,现在不是说这事的时候,你骂我若是能让他们家回心转意,再骂我几年都可以!”耶律延禧背着手,用契丹话嘀咕道。 文妃愣了。 在文妃心中,耶律延禧仍然是老样子——不,他到了济州之后,因为失去了权柄,比起以往还要差了。但这一刻,耶律延禧之话,却一语中的,让她不由刮目相看。 “此事我那姑爷必然是不知晓的,否则以他的性子,根本不会烦劳父母……他与余里衍情好似蜜,我在这里看得清清楚楚,哪怕一时半会没有子嗣,他也不会因为这等事情而停妻再娶……上回宋国的皇子与公主跑到这边来,好啊,定是赵佶那昏君急昏了头,想要与朕抢这个好女婿!” 耶律延禧还有脸说赵佶是昏君,换作往常,文妃非得狠狠讽刺他一番,但此时事关余里衍,文妃与他同仇敌忾起来:“要破解他们此策……只有去寻女婿说明!” “不好,不好,若真如此,就成了离间人家父子,会让余里衍夹在中间难做人……唉,说来说去,都是因为余里衍尚未有子嗣的缘故!”耶律延禧连连摇头。 他们一时间找不到办法,原本以为事情不会太急,却不成想,第二日周父周母就下来请帖,说是具备薄酒,请他们宴饮。 二人收到帖子之后,先是派人去问对方是否收得帖子,在确定双方都拿到了请帖,不由得心头打鼓。所谓宴无好宴,周父周母这般急切,明显是要在宴会之上摊牌,到时他们该如何应对? 周铨并不知道发生在自己父母与岳父母之间的明争暗斗,他手下的情报机构虽然也监视着耶律延禧,可是也监视不到周父周母与耶律延禧的对话上去。 他现在的事情挺多,岳飞正在横扫九州岛,每日的战报就有不少需要细看,再加上各地的政务,还有对吕宋的先期开拓、战时动员体制的完善、民间军事训练的推广……日理万机可能夸张了些,但毫不讳言,现在周铨已经开始为可能来的大战做准备了。 这次可能来的大战之后,他将获得他想要的许多东西。 故此,直到五日之后,余里衍眼泪汪汪地来找他,他才意识到不对劲儿:“怎么了?” 虽然有些磕绊,但在往周铨房中塞人的事情上,周父周母与耶律延禧、文妃还是达成了一致。耶律延禧与文妃明白,周铨终究还是要子嗣的,只要不舍弃余里衍、不降低余里衍的地位,别的事情,还是需要做出一些妥协。 与其等到迫不得已时被动接受,倒不如在事情犹可为前先主动出击。 因此周父周母不好找余里衍说,他们俩倒是主动揽下了这件事情,余里衍最初时对此是很不满,可是被父母勾勒出的未来可怕情形吓住,最终还是同意了。 她要来做周铨的工作。 但还没有做起,想到自己所受的委屈,她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倒将周铨吓了一大跳。 “我……我……” 余里衍扑入他怀中,嚅嗫了好一会儿,却没有说出什么缘由出来。 “究竟怎么了?”周铨心念一转,然后脸色发愁:“我爹我娘说你了?” 余里衍点点头,又摇了摇头:“他们没当我面说我,但心里说我,我知道!” “唉,你别瞎猜了。”周铨大感头疼,女人就爱胡思乱想,连余里衍也不例外,只不过她们每一胡思乱想,男人就得花上几倍的时间和精力却劝解,这实在是让人望而生畏。 “我爹我娘都帮他们说了,说我怎么还未有子嗣……” 周铨身体顿时僵了一下,这瞬间,他全明白了。 原本以为父母来济州岛,真的只是来看一看耶律延禧这位大辽皇帝,现在看来,他们还有向余里衍父母施加压力之意。 想到这里,周铨正容道:“余里衍,师师与红玉的事情,你早就知道……未得你许可,我不曾纳她们入室……” 余里衍莫名其妙地抬起脸:“得我许可……为什么要得我许可?” 周铨呃了一声,他想说这是对余里衍的尊重,但要三妻四妾,再说这话怎么着也觉得有些虚伪矫情,于是他哈哈一笑:“主要是怕你生气,然后拿鞭子抽我!” 这是二人的共同经历,当初初识时,余里衍可没少拿鞭子抽过周铨,余里衍破泣为笑,但旋即摇头:“不是师师与红玉,虽然我们三人也勾心斗角,但早就习惯了,我听说……是要你弃了我,再去另娶宋国的公主,就是上回来的那两位,枉我把她们当好友招待,可她们却要抢走我的丈夫,下回现见到她们,我定然是要用刀砍她们的!” 周铨心念再转,结合此前得到的情报,顿时明白,这是蔡京那老家伙的鬼主意! 可是他还不好怪到蔡京头上去,事实上,子嗣问题,也是周铨自己担忧的一个问题。 他的部下当中,已经不只一人或直接或隐晦地向他提出,要献佳丽于他。当时他有些不解,还曾向武阳发牢骚,说连武叔这样的都向他献美女了,他难道是如此好色之徒么。 当时武阳一句话点醒了他,众人不是向他献美女,而是关注着他的继承人问题。 包括岳飞,有一次都向他问道,何时能有侄儿——此时岳飞长子岳云已经问世,名字还是周铨给取的,长得虎头虎脑甚是可爱。当时岳飞曾言,今后岳云要为何人效力,而周铨当时心里便是一揪。 当时岳飞就直言不讳地说道:“兄长虽然在做再造华夏的伟业,可是若无合适继承人,恐怕兄长百年之后,这一切终归镜花水月。兄长宜广纳姬妾,多生子嗣,至于去战场浴血,有我辈即可。” 这话说得周铨心里甚是不爽。 从那之后,周铨开始关注别人家的小孩儿,眼见李宝等人都已有子嗣,甚至连叶楚那厮,虽然尚未有娶正妻,可家中已经养着三四个不知从何处带回来的私生子女,周铨心里当真是百味杂陈。 他当然清楚,没有子嗣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未必就是余里衍的原因,但只要有别的希望,他还是想要争取一下。 定了定神,周铨发觉余里衍又趴在自己怀里哭了,他咳了一声:“余里衍,此事我正要和你说……” “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若你是说要休了我,我绝对不听!”余里衍一连串的话说了出来,但旋即想到,若真被休弃,象自己母亲一般,与父亲反目成仇,这种日子怎么过得下去。因此,她又泪眼汪汪:“要不……你愿意娶多少就娶多少,象我父皇那样,在宫中养着成百上千女人,我都不反对,但你别舍了我,好不好?” 余里衍露出柔弱的一面,让周铨好笑又生怜。他揽紧了余里衍的娇躯,哼了一声道:“你胡说什么,这世上无论什么原因,都不能将余里衍与我分开!” 闻得此语,余里衍大喜。 她心念再转:“要不,你就将那俩个宋国公主娶来吧,等她们生了孩子,再将她们赶走,孩子留下来我养,我一定会好好待那孩子的!” 这话说得周铨无语了。 “有你、师师和红玉,我就足够了。”再度定了定神,周铨说道。 这安抚的话,却没有把余里衍哄住:“你们男人,母妃说了,就不懂足够这个词是怎么写的!我们三个……只是你嘴中说说罢了,在你心底,肯定还有那俩位宋国公主,至少有那个……” 余里衍一边说,一边仔细打量着周铨的眼神,看出他眼神中一瞬间的动摇,余里衍感到既是心酸,又是快意。 “茂德。”余里衍缓缓说道:“我不是真的傻子,我有眼睛,我都看到了,我都猜到了!” “这个……从何说起?”周铨挠着头。 他不想在今天揭破此事,而是想着慢慢和余里衍解释。 “你把原本准备给我的帽子,在船上送给了茂德,那天我就在另一边甲板上,看得一清二楚!”余里衍一句话,将他所有的掩饰都揭破了。 周铨一时之间,几乎有些羞恼。 四七零、老贼真奸 蔡京笑吟吟望着眼前的眼轻人,满眼都是掩饰不住的激赏:“济国公,别来许久,你是风采依然,我呢,黄土都埋到了胸口啦。” 周铨哼了一声,在这老头面前没有掩饰自己的不满:“那坑原本是埋你的,你为何要将我推进去?” 蔡京哈哈大笑了几声,不以为意,只是待周铨走近之后,才拍了拍他的肩膀,略带伤感地道:“坑太大,我反正要死了,死后坑再大与我何干,但这个天下总得有人收拾,少不得劳烦老弟你了。” 这一幕,让海州知州张叔夜目瞪口呆。 在政治倾向上,张叔夜接近于旧党,故此他与蔡京是没有什么话好说的,这些时日他都借口新上任需要熟悉情况,满海州乱跑,尽可能不与蔡京照面。蔡京也不来烦他,但是今日周铨回到海州,张叔夜于情于理都得出面迎接,便看到了这让他吃惊的一幕。 蔡京称周铨“老弟”,这可不是简单的一个称呼。 “还是那句话,这坑是埋你们的坑,与我无干,便是你将我推了进来,我也可以随时抽身。” “是,是,你若是觉得合适,随时可以抽身。”蔡京口不对心地道。 这让周铨很是憋闷。 他们所说的坑,就是大宋。 如今大宋的局面就是一个大坑,这其中主要是赵佶君臣作死所为,但也有周铨和蔡京的一份功劳。 京徐铁路、工业革命、战争债券……这些全是周铨给大宋挖出来的,而当今朝廷中缺乏才能之士、天子耽于享乐,则是蔡京给大宋挖出来的。 原本周铨可以坐视大宋在坑中挣扎,可蔡京说动周父周母,要与赵宋官家联姻,这就让周铨被绑得更紧密,他想要抽身在外作壁上观,显然是不成了。 当然蔡京并不知道,周铨从未想过对大宋的事情不伸手,相反,只要时机成熟,周铨很乐意接手整个大宋。 两人寒喧完毕之后,张叔夜上前来与周铨见礼,他得了赵佶面授机宜,哪怕对周铨很有意见,可是面上功夫还是做到位了。周铨对这个人印象不是很深,只是觉得此人有些迂阔固执,但是知道一点兵法,赵佶令他来海州取代被周铨反对的何栗,一是缓和与周铨的关系,二则是整顿海州的海防。 至于防的是谁,不问可知。 见蔡京与周铨似有密谈,张叔夜寻了个借口告辞而去,他走了之后,蔡京叹了口气:“官家始终是要玩制衡之策的。” 这是赵宋皇帝们的一惯伎俩,在朝廷中定然是要弄出两派人来相互制衡,蔡京只提了一句,周铨则是回都不回,两人便没有再提此事。 “朝廷一意推行第二期伐燕债券,已经拿今后十五年的盐税作保,同时每年给付一分的利息。”蔡京又叹气说道:“老夫被打发出京,可不只是来作媒这么简单,分明是朝廷怕老夫从中作梗,故此将我赶出来。” 周铨哼了一声:“老太师只怕巴不得吧,伐燕债券这个大坑,总有一天要将老太师的政敌尽数坑进去。到时老太师清清白白,正好出来收拾残局。只不过真有那一日,必是女真人兵临城下之际,那时老太师如何力挽狂澜?” “老夫最多就是维持中枢不乱,至于力挽狂澜之举,自然是由济国公来担当。”蔡京眯着眼睛笑道:“京东东路,如何?” “什么?”周铨一愣。 “若是有那一日,老夫便以京东东路为租界,向济国公借款借兵,济国公觉得如何?” 这话全天下,恐怕也只有蔡京敢说! 周铨不可思议地看着蔡京,却见这老头儿,白发苍苍,形容枯槁,虽然还算强健,但毕竟是风烛残年了。 这倒是很合乎他的一惯风格,只要在世之时能手握权柄,哪怕死后洪水滔天,也与他没有关系。 “老太师说这话,官家能同意么?”周铨笑道。 “到得那时,官家同不同意重要么,天下局面总得有人来收拾,若能以区区京东东路之地,为他赵家延继数十载江山社稷,老夫上对得起赵家的列祖列宗,下对得起天下黎庶百姓!”蔡京这句话倒是说得钪锵有力。 当然,更对得起他自己的权力欲与私心杂念。 周铨没有给蔡京具体回应,而蔡京也不曾追问,方才那番对话,仿佛就从来没有过一般。 但实际上,双方明白,这就是一场预备交易:如果金国真的大举南下,大宋岌岌可危,那么周铨支持蔡京出来收拾残局,蔡京则支持周铨在京东东路,也就是山东半岛部分地区获取特殊利益。 这才是蔡京的真正目的。 不谋百年者不足以谋眼前,蔡京比起京城中的赵佶蔡攸等看得都远,所以才人和周铨达成这样一份协议。至于女真人能不能兵临汴京城下,对蔡京来说都无所谓,这只是他留下的后手中的一步,甚至不是他第一优选的那步。 而对周铨来说,这个交易也只是备不时之需罢了。 反正对他又没有损失的事情,何乐而不为。 说完将来的交易,紧接着就是眼前的交易了。 “官家赐婚之事,济国公可否给个准话?”蔡京笑道。 “你都将我父母搬了出来,我还有拒绝的余地么?”提起这事情,周铨不免有些尴尬,他没好气地道:“蔡太师当真是老奸巨猾!” 蔡京哈哈大笑,甚是得意。 时人只见周铨,却没有看到周父周母,这也难怪,周铨身上的光芒太甚,这让他身边之人就有些不显眼。而且明显周父周母是管不了周铨的,所以没有多少人想通过周父周母来对周铨施加影响。 但蔡京却看到这一点。 不仅看到这一点,还明白若是周父周母直接找上周铨,恐怕也说服不了其人,那么真正的关键人物,就转到了余里衍身上。而要做余里衍的工作,则必须说动辽主耶律延禧与文妃。 这个弯子拐得挺大,换旁人哪里会想那么多。 “蔡太师勿高兴太早了,此事还有问题。余里衍与我情投意合,起于患难之时,此际她失国离乡,我如何忍心弃之?故此离弃余里衍之事,想也别想,官家女儿来此,只能为妾!” 这世上也只有周铨敢说出让公主当妾的话语,如此狂妄,便是蔡京都皱着眉头:“济国公便是怨我,也莫迁怒其余啊。” 周铨一撇嘴:“我既然让了步,那么接下来该是官家让步了,至于如何说服官家,那是太师你老的事情,就不是我的事情了。” 蔡京敢挖坑给他跳,他如何会不报复? 周铨可从来没有以心胸宽广闻名,相反,只要有机会,他的报复一向来得非常迅速非常猛烈。你蔡京不是能说会道擅长说服人嘛,那就去说服赵佶,让他把女儿嫁给我当小妾吧。 如果他不同意,拒绝联姻的就不是周铨,责任也不由周铨承担了。 只不过,周铨还是小看蔡京了。 “此事倒用不得回去说服官家,来之前,老夫与官家早有提及,余里衍乃是大辽公主,咱们这边是大宋公主,彼也帝女此也帝女,不好偏颇,不如并妻,如何?” “这……这也行?”这一下把周铨吓到了。 此时可没有什么平妻之说,大宋刑统户婚律里甚至说,“有妻更娶者徒一年”,可见此时是有重婚罪的。周铨来时曾经琢磨过,觉得这是个难题,故此拿来对付蔡京。 只是他太小看这些旧文人了。 蔡京毫不犹豫将大宋刑统视而不见,直接就引经据典,从春秋时齐侯的“三妻”之说,到唐时的“并嫡”论,总之,他能找出一千一万个理由,支持周铨并娶二妻。 至于国法……呵呵呵,那是为小人平民而设,岂可上国公? 蔡京甚至提出,若是周铨愿意,师师、红玉,亦可并嫡,名份上不用担心,朝廷可以给她们封君赐号,让她们身份也显尊贵,足以同余里衍、大宋帝姬并列。 这一下周铨彻底怕了。 若是消息传到余里衍和师师她们那儿去,只怕周铨的后院要大乱一番。 可想而知,余里衍会是什么心情,而师师与梁红玉又会有什么想法,原本还算和谐的后院,恐怕少不了一番激斗,足以让周铨焦头烂额。 他只能先将此事含糊应下,然后借口旅途疲乏要去休息,将蔡京赶走。待这老奸笑着离开好半天,周铨才悚然而惊。 这老奸不安好心! 提出并嫡,看似为他解决最大难题,实际上是在为今后挖坑,而且是周铨诸子争立的乱斗挖坑! 若并立嫡妻,也就意味着诸妻之子都有优先继承权,到那个时候,诸子相争,周铨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将自己的地盘兵力人手分封给诸子,原本团结的力量就会分散,带给大宋的压力就会大减,大宋甚至可能利用他诸子间的矛盾,分化击破! 不是可能,是必然,毕竟有大宋公主之子在其中,大宋借口支持其外甥,正好有介入的理由。 这老贼,当真奸! 四七一、兀术的毒计 打发走蔡京之后,京中的各项事宜如赵佶所愿,变得非常顺利。 因为大多数官员都不知道蔡京是为何离开,只道是因为反对赵佶的政策而被赵佶赶走,所以无人敢于反对。 扣除官吏俸禄以作战争债券的事情,很快就落实下去,虽然官吏们怨声一片,不过如同赵佶料想的那样,只削减他们十分之一的俸禄,对他们的生活水平影响不大,更何况还有抵押有利息,官员们也只是口头上喊两声苦也,根本不曾真正反对。 故此,等到了十一月,蔡京回到京中时,便得知自己的俸禄从下一月起要少拿十分之一了。 不仅如此,赵佶令唐恪很好地学习了一下富论中的各种手段,还提出了一种叫作忠君爱国券的小玩意儿,这玩意是另一种债券,但只以自愿形式买卖,按年提供利息。 还别说,这债券也有人问津,一些不明就里的商会,多少买了点去,也给国库弄来了几十万贯的收入。 这让赵佶精神大振,心情也愉快了许多,故此得知蔡京回来之后,当即召蔡京入见。 两人所谈为何,当时无人在场,连记载起居注的起居郎都未曾知晓。但等蔡京出去之后,很快消息便传出来:济国公求娶公主为妻 果然,这位济国公,当真就是一位公主爱好者。 这件事情,引起一片哂笑,这一次周铨算是实至名归了。 消息同样传入宫中,安德听到这消息时满怀憧憬,因为赵构已经向她透过口风,向父皇推荐下嫁的是她。而茂德只是呆了半个下午,然后又继续自己的生活。 关于哪一位公主下嫁的问题,在汴京市井中有人开盘下注,也不知是谁泄露出来的消息,安德帝姬排位第一,茂德排位第二。 而且这件事情,竟然还带动了大宋的市场繁荣和一批婚嫁,到处都在打听,周铨会何时迎娶帝姬,不少人都想着在同一天里成亲,好沾沾活财神的喜气。 让赵佶大感振奋的是,此事也带动了他的债券与忠君爱国券的销售,消息传出一个月后,他便惊喜地发现,债券与忠君爱国券销量暴涨。 仅这暴涨的销量,就给他的内库增加了一百余万贯的收入,也让天水商会暂时度过难关,似乎又可以维持下去了。 那唐恪受此启改,隔三岔五,便安排人手放出一些有关婚事的消息,让他惊喜的是,每次消息,都会在市场上造出一波好光景。他喜不自胜,将这消息禀报给赵佶,赵佶当时就呆住,好一会儿才半是欢喜半是苦涩地道:如此说来,朕可是沾了周铨的光啊。 官家沾他的光,是他的荣幸,而且婚事能成,济国公便是官家女婿,大宋驸马,一家人不二话,说不得谁沾光。唐恪嘴巴上倒很会说,虽然心中不以为然,可还是将赵佶哄得相当高兴。 有人高兴,就有人发愁。 金国如今控制的中京大定府中,金主完颜阿骨打面色严厉,看着面前的一圈汉官。 你们买通商人,从大宋打探来的消息,就是这些他用女真话斥骂,然后有通译将之译成契丹语,这些汉官都是出身辽国,精通契丹语,闻言一个个战栗不安。 我对赵家皇帝女儿嫁给什么人,没有半点兴趣,我想知道的是赵家的虚实,我要我要为我儿报仇 本来阿骨打对于自己的成就已经相当满足,起兵十余载,辽国近乎全灭,若不是遇到瘟疫,恐怕今年就已经夺取了辽国全境。因此,他没将大宋当成自己的目标但周铨在辽河之战中重伤他长子斡本,致其死亡,这件事情,让阿骨打怀恨在心,哪怕事隔多年,也难以忘怀。 甚至因为诸子成长起来,彼此相争,让他在焦头烂额之余,更是有一种念头:若是当初斡本不死,以他的能力功业,足以压制诸子。 可是四太子说了,凡是与周铨有关的消息,都是第一优先,定然要禀报给陛下。好一会儿之后,有个汉官终于开口辩解道。 负责对付周铨的,就是四太子兀术。 岳飞横扫北九州,将女真人几乎一网打尽,但是兀术还是得以逃脱,他回到了金国。虽然失去了大多部属与地盘,可这几年中他积累下的财富不少,也暗中向陆上转移了部分力量,因此他在阿骨打诸子之中,仍然是佼佼者。 听得是兀术的意思,阿骨打怒意稍歇,沉吟了会儿,他将汉官全部赶了出去,留下的都是女真完颜部的头头脑脑们。 哪怕这些汉官再呕心沥血地为异族效力,可是异族仍然不会真正将他们视为自己人。 宋朝的皇帝,是不是与那个周铨又和好了他开口问道。 周铨之名,在女真人当中,同样拥有极高的威慑力,众人沉闷了好一会儿,许久也没有人说话。 你们怎么不开口,莫非你们也象那些小儿辈一般,被这个宋人吓住了阿骨打站起身来,暴躁不安地道:有何可怕,不就是火炮吗,现在我们也有火炮,我们能攻下辽国的大城,火炮功不可没既然都有火炮,宋士怯懦,连辽人都打不过,我们为何还要怕他们 这段时间里,阿骨打脾气暴躁,底下众人动辄得咎,大伙都不敢轻易开口。此时为他所迫,他的四弟吴乞买与五弟斜也交换了一个眼神,吴乞买开口道:不是我们畏他,而是不知兄长为何记挂着这个汉人。而且我金人当中,最了解此人者乃是兀术,兄长唤兀术来问就是 阿骨打以为有理,便唤兀术过来,听得来自南方的消息之后,兀术笑道:父亲放心,宋国的皇帝与周铨还是在互相猜忌,否则的话,为何婚期迟迟不能确定 嗯,这有什么关系 婚期确定,周铨就要进入宋国的都城迎接,他害怕宋国皇帝乘机动手,因此故意在拖延婚期呢。 兀术说到这,眼中寒光一闪:而且,如今宋国内忧外患,就算他们两家好成一家,我们也有绝对机会 你是说你招徕的那些宋国人,那些家伙,都是狡猾之辈,但胆小如鼠,至今藏头露尾,他们能做出什么事情 他们很有实力,至少在钱财上,他们实力很大,而且如果不是他们,我也很难从日本退回来。兀术又是一笑:我从来不指望他们能够做成什么事情,只要他们能够给宋国捣乱那就行了。父亲,我们女真人少,他们汉人多,如果不能让汉人内斗,我们女真人如何能争得过他们 在场的女真酋长们神情或多或少有些不以为然,如今在他们手下效力的汉人也有不少,但无论是勇武还是智慧,都让这些酋长们颇为轻视。 或许只有最了解汉人的兀术,才明白这些看似怯懦愚蠢的汉人中,暗藏着什么力量。因此他继续说道:汉人有一万万人,我们诸部加起来,连一百万人都没有,就算是加上那些投靠来的各部加起来,三百万人有么 加上辽人就不只三百万了。吴乞买有些不满兀术的傲气,冷冷地说道。 好吧,就算再加上辽人,甚至把漠北那些零散部族都加上来,凑到四百万吧,但是汉人有一万万,二十五个打我们一个,而且他们占据了最广阔最富庶的土地,他们拥有的财富,足以堆满白山黑水一场战斗,他们不是我们的对手,甚至不是辽人的对手,可是你总也打不倒他 兀术说了一大堆,见众人越发不耐,他知道自己可能说得有些过了。 但他必须这样做,若不能引起自己的这些长辈们的重视,或许在周铨手中,他们就要吃一个大亏。如他所说的那样,汉人怎么打也打不倒,可他们女真人,只要受一次重创,那就会彻底倒下。 我说这些,不是怕汉人,而是要学会用智慧对付他们。分化他们,离间他们,让他们内斗只要让汉人成为一盘散沙,让他们因为想法不同而分崩离析,因为喜好不同而相互争吵,因为各种不满而无法合作。这样,我们就可以用更小的代价去操纵他们,奴役他们,最终杀光他们 兀术说到这里时,再也不掩饰自己的恨意,而这滔天的杀意,便是吴乞买斜也都觉得不对劲儿。 阿骨打深深看了兀术一眼,这个儿子自从亲眼看到庶兄斡本的尸体后,似乎就有些不对劲了。 他胆大妄为,心狠手辣,即使是几位叔父也压制不住他。 不过他说的倒是有理,仅凭借几十万女真人,想要统治一万万的汉人,不用一些手段,明显是不可能的。 那么阿骨打正要再问。 父亲,父亲,叔父,好消息,好消息 阿骨打的话语被外头大呼小叫声所惊破,只见他的二子斡离不推门而入,几名侍卫想拦又不敢拦。 什么事情阿骨打眉头一皱。 辽国的耶律淳死了,萧干与耶律大石为立谁监国之事相争,辽人居庸关守将惶恐不安,已经向我们投降,长城天险,今为我有,灭辽之机,更待何时斡离不瞄了惊怒地望着自己的兀术一眼,咧嘴笑了笑。未完待续。 四七二、无面人 耶律淳的身体能拖到年底,还要多亏了周铨这十余年大力发展医术,宋、辽两国的医生们做了许多交流,从而让耶律淳多活了几个月。 因为知道耶律延禧逃到济州去的缘故,耶律淳未称帝,只是以皇太叔身份监国,在他死后,如何安排后事的问题,引发了耶律大石与萧干这两位“当权派”的争执。 争执未决之下,影响到了底下人的心,故此便有人动了心思,反正辽国灭亡已成定局,不如投靠金人,还可以混个功劳。 动此心者,乃是李处温。 此人被耶律淳任命为宰相,只是身为汉人,又值怨军新叛之后,倍受猜疑,手中并无多少实权。在耶律淳死后,更是被调出中枢,令他去居庸关监军,其实就是不让他介入耶律淳死后的权力分配。 这令李处温父子大恐,他们也确实不是什么好鸟,此前暗中通宋联金,试图两边下注。到得居庸关之后,李处温便想法子与金人联络,正好联系上斡离不的人手,才给斡离不带来了这样的好消息。 “既是如此,先将宋人放一放,把南京道夺来再说,有了南京道,再不济宋人也要送岁币给咱们!”阿骨打当机立断。 兀术欲言又止,哼了一声,转身离开了大帐。 他知道自己适得其反了。 原本兀术有一个非常大胆的计划,绕过辽国,以伐辽为幌子,假道于宋,进入宋境内之后,直逼守备空虚的宋京汴梁。 而投靠他的宋人,也会乘机作乱,到那个时候,宋国内部到处烽火,哪怕周铨再有本领,也须得先扫荡群雄之后,才能来和金国争一短长。 那个时候,金国已经整合好了足够的力量,又与周铨一般拥有大炮…… “这群蠢货,最宝贵的是什么都不知道,最宝贵的是宋国汴京中的那些工匠!那些铁匠、水泥匠,还有炮匠!如果突袭宋都,逼他们交出这些工匠,再不惜代价铸炮,我们的火炮只会比周铨更多……” 阿骨打转着这个念头离开,但是却无法阻止金国大军南下。 十二月初六,吴乞买、斡离不带领五万金军南下,进军居庸关。 十二月十日,大军抵达居庸关前。 但等待他们的,却是李处温父子的脑袋和一场伏击! 所谓的萧干与耶律大石之间的矛盾,根本就是一个局,知道金人不会放过伐丧的机会,所以耶律大石布置了这一计策。李处温父子早在他的监视之中,他们被完全利用起来,将金人引入陷阱之中。 中计的金人虽然浴血苦战,可是不利的地形,让他们吃尽苦头。 这一战五万金军大溃,伤亡近两万,若不是最后关头兀术赶到,以火炮无差别猛轰,在伏军中轰出一条退路,只怕五万金军主力会全灭于此。 此战之后,吴乞买、斡离不在金人中的地位下降,兀术地位大幅度上升,他所提出的绕过燕云,自辽的西京大同府战略,也开始占据上风。 诸部酋长头人,渐渐爱聚于兀术的营帐之中,听他说起南朝的繁华,说到那些能工巧匠如果归金之后,能给他们打造多少武器,创造多少财富,再拿去征服多少土地和人口,这些酋长头人,一个个都口水横流。 于是伐宋的说法甚嚣尘上。 唯一的阻碍是阿骨打。 宣和四年入冬之后,阿骨打的脾气就变得暴躁许多,原本他还是愿意倾听兀术关于宋国的战略的,可是在居庸关失败之后,他反而更固执了。 兀术百思不得其解,待得春日来临,诸部来朝的大宴会上,阿骨打明确宣布,要诸部聚集兵马,新年里一定要灭掉辽国,这种疑惑达到了顶点。他甚至忍不住顶撞了阿骨打,结果被阿骨打赶出了大帐。 大宴会的喧嚣热闹结束之后,阿骨打喝了不少酒,他睡不着,走出帐外,望着高而冷澈的星空,良久之后,踱到了一个帐蓬前。 兀术被关在这帐篷里,见到父亲来此,歪过脸哼了一声,并不理会。 “兀术,诸子之中,你是最聪明也最有勇气的,最象我……”阿骨打对儿子的堵气不以为意,微微一笑说道。 “那又怎么样,你还是把我当成可有可无的小孩子看待,你只记挂着死去的人,而不在意活着的!” “兀术,你不懂……” “我如果不懂,那你就说给我听让我懂!”兀术暴戾地吼了一声。 帐篷外的侍卫探头来望,阿骨打把他们赶走,然后盘膝在毡毯上坐下:“我老了,活不了两年了。” 他这话一出,将兀术瞪圆眼睛。 “特别是去年入冬之后,我很明显地感觉到,身体越来越不成了……兀术,如果我死了,你们怎么办?” 阿骨打的话,让兀术吓了一大跳。 长时间里,兀术都将周铨当成自己的死敌,进而他对汉人有了深入骨髓的痛恨。 这一点他和周铨倒是有些想象,周铨宣扬异族若不接受汉化,那就必须受到压制。兀术也认为,汉人必须为女真之奴,否则就要消灭。 因此,兀术的目光长时间在外,而忽视了女真内部的问题。 如今阿骨打极为强势,足以压制住女真内部所有反对意见,可是阿骨打要是去世了,按照女真兄终弟及的规矩,成为大金国皇帝的,不会是斡离不或者兀术这样的阿骨打之子,而会是他的弟弟! 按年纪来算,当是吴乞买继承位置,换了旧时这是女真部族的规矩,而且当时就是部落酋长也没有什么特殊权力,故此争执不多,可现在,女真已经改称大金国了,继承的不是一个几千人的小部族,而是一个地阔万里、隶民千万的大国! 兀术的眼珠子瞬间就红了。 这个时候,他觉得汉人父死子承的方法才是真好,却不曾想,阿骨打的位置,同样是从兄长乌雅束那里继承来的。 “父亲,你的意思……” “在我死之前,必须灭掉辽国,唯有如此,我的声望才能达到最高,甚至可以改动祖制。最不济,我也可以分封你们为王,各督一军,征讨宋国。如此即使不为皇帝,你们手中有兵权有部族,也不愁今后富贵权位。兀术,诸子之中,你最为聪明,你的兄弟们,恐怕还需要你来照顾!” 阿骨打说到这里,轻轻咳了两声,眉宇之间,当真流露出难得一见的疲态。 他不敢在吴乞买等人面前露出这种疲态,唯有此时,近乎向兀术交待后事,才会流露此色。 兀术沉默好一会儿,却是无计可施。 他救不了他父亲的命,也无法直接撼动女真人传承多年的传统。突然间,他心中生出一个念头,若是周铨生在女真,或许以此人才智气魄,能有办法吧…… 但立刻,兀术推翻了这个念头,他从来不觉得自己不如周铨。 “我会让你去大同府,今年五月伐辽,你在大同府相机行事,如果有机会……我又死了,你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吧。”阿骨打见他不开口,缓缓说道。 兀术心中当真是惊喜交加,他跪倒在地:“父亲,你放心,你灭了辽国,我一定会灭了宋国。大金的权力和天下,终究会掌握在你儿子的手中!” “但愿……如此!”阿骨打站起身,拍了拍兀术的肩膀:“那个宋国人周铨,确实是我们的最大敌人,但不是现在最迫切的敌人,我们现在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打倒他,我有一种感觉,他会是我们获得天下最大的障碍!” 这对父子的交流到这里就结束了。 阿骨打离开了帐篷,兀术却在帐篷里呆了好一会儿,然后才离开。回到自己大帐之后,阿骨打道:“去把无脸人给我叫来!” 没有多久,一个用纱布包着整张脸、只露出眼睛和嘴巴的人出现在他面前。 “四太子唤我,是有什么吩咐?”这个被称为“无脸人”的家伙一开口,却是带着南腔的汉话。 “我会到大同去,独领一军。”兀术死死盯住他:“你是跟我去大同,还是回大宋?” 无脸人毫不犹豫:“时机还没有成熟,我,肯定是和你去大同。” “你能确保,当时机成熟之时,大宋真的会发生内乱?” “当然确保,殿下只管放心,这么多年,我的本领,殿下难道还不相信?”无脸人呵呵笑了两声。 “你虽然有几分本领,可比我原先想的要小得多啊……原本我以为,有了你相助,我就可以与周铨对抗,结果在日本,甚至不需要周铨动手,他只派了一个唤为岳飞的,就将我打得落花流水。”对自己的失败,兀术并不讳言。 “可是比起四太子去日本之前,大金的国力是更强盛还是更衰败了,四太子自己手中的力量,是强大还是更小了?” 对方的反问,让兀术哑然,然后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去。 待他走后,兀术召来一个亲信:“带人看着无面人的营帐,小心盯紧来,汉人都不可靠!” 亲信面无表情地点头,对这个命令丝毫不觉得奇怪。 哪怕这位无面人出现在兀术身边已经有好些年,偶尔也会失踪一段时间,但兀术对他,从来没有真正信任。 四七三、詹天佐的春天 辽国监国耶律淳病死的消息,在大宋京中又掀起一波债券,但此后传来的金国失利消息,则就债券的市场交易价格应声而挫。好在此时朝廷从财政困难中缓过气来,而被绑上债券战车的各家大小商会,也不会容忍上一次债券变废纸的旧事重演,暗中托底,将价格又稳住了。 因此,在短暂动荡之后,债券又开始回升,不过此事让大宋朝廷开始重视报纸:有关辽、金的事情,都是报纸里泄露出来。 朝廷的注意力转到报纸上的时候,京徐铁路则进入了最后的铺轨阶段。 动员了近二百万人力,前后消耗了一千八百余万贯的投入,这条总长近八百里的铁路,花了五年时间,终于到了最后阶段。平均下来,每长一里的工地上,有用了两千五百人数年的劳力,而每一里花费的钱,则高达两万两千五百贯! 以工程目前进度来看,全部铺轨完成,还需要一年左右的时间。在这个时代,可以说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全世界也唯有大宋,能够组织起这种规模的工程。 就是大宋,能够组织起这样的人口规模并不意外,但能够如此高效,靠的却不是大宋的官吏,而是铁路总商会派来的一群年轻人。 这些年轻人或是出自龙川学堂,或者是来自济州学堂,也有海州学舍的,总数达到了一万之众,年纪最大的不过二十四五岁,年纪最小的只有十四岁——但他们一个个精通算数,懂得统筹,配合默契无间,都受过四年以上的专门教育。他们最初时还有些生涩,可不到一个月功夫,就能将自己手头中的事情做得妥妥帖帖,即使是朝廷委派来的能员干吏,对他们也得挑出一个大拇指说一声服字。 他们在这次工程中也得到了巨大的锻炼。 在一群这样的少年人簇拥下,詹天佐很满意地望着望着面前这一段路基,枕木已经放好固定,接下来就是固定铁轨了。不过等正式铺轨时,他恐怕已经不在京徐铁路的工地上,而是转道向南,为从徐州通往镇江的新一条铁路做准备。 这条新路因为要跨越众多河流湖泽,所以难度更大,哪怕如今的桥梁施工技术也有了突破,但在一些特殊地方,为了给船只留下航道,都会采取蒸汽吊桥的方法。这一切,还需要进一步摸索,也就需要詹天佐这样的专家前去。 “诸位,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了,或许十年之后,在江南我们修桥修路时,还能够相互配合。”詹天佐对围着自己的年轻人们拱手:“好生做事,莫要辜负了周公的一片期待!” 众人都是向他还礼,但当他们直起腰时,却发现詹天佐面露古怪之色,望着一个方向。 却是一位女郎,不安地抓着自己的发辫,咬着唇,正躲在一边望向他。 这女郎秀丽可亲,一双眼睛透着倔强,众人看了之后,都会意地微笑起来,然后散去,让那女郎可以走过来。 “你要离开了?”女郎小急步上前,轻声问道。 “秀姐儿,你……”詹天佐有些苦恼,这问题,可比如何在百丈宽的大河上修建铁桥要麻烦得多啊。 这女郎与他结识的时间并不长,也就半年左右,可是仿佛是认定了他一般,只要有闲,就来寻他,外头风言风语甚至她父母的咒骂殴打,都改不了她的主意,往往是上午挨了一顿打,下午她还是一拐一拐地跑来詹天佐身边。 “先生是不是要离开了?”女郎又问道。 “是。”詹天佐点头。 “先生是有大学问的,奴不敢留先生在这里,但奴有一样东西,还请先生收下,就象是奴……能陪先生走遍天下。” 那女郎说着说着,从袖子里拿出一柄剪刀,不等詹天佐反应过来,喀的一声,就将自己的大辫子剪下一截,然后用根红绳扎住。 她的手又快又巧,虽然有些粗糙,却用最短时间将那断发扎好,还打了个漂亮的结,然后将之递了过来。 詹天佐有些犹豫。 女郎径直将发辫塞入他的掌中,两人手掌轻触,女郎的眼中盈盈鼓满了泪珠,却强忍着不令其流下,然后向詹天佐又是行礼。 “先生是做大事的……若是先生觉得我送的东西又贱又麻烦,随意扔在哪儿就是。” “不,不,这是、这是我收到的最宝贵的礼物……”詹天佐非是铁石心肠,只是念着自己这一世恐怕都要在荒郊野外奔波,永远不可能在一个地方久呆,这才会如此。此时他心中激荡,想了想,从脚边的行囊里翻出了一个锦盒,将锦盒打开,把那串发辫放进去,而将原本在锦盒中的东西拿了出来。 这是一枚徽章,乃是铜、锡合金所铸,闪动着青色的金属光泽,上面有一串字:铁路功勋章。 “这是周公……就是济国公亲手赐予我的,我没有什么可以送你,把它留给你作个纪念,若今后你有了孩子,想要学铁路,便拿着它去寻铁路总商会!” 紧紧攥着勋章,那女郎的泪珠叭哒叭哒往下落。 “依我之见,詹大匠,你自个儿的孩儿,就该自个儿管!” 那女郎正无声流泪之际,突然听得有人说话,她忙擦去眼泪,却看到自己心中宛若天人一般的詹天佐,正向人下拜行礼,那态度之恭敬,简直从未有过! 她回头望去,却不知何时,自己身后站了一行人,为首者年纪甚轻,长得也极是俊美,笑吟吟地向她抱拳:“见过嫂夫人!” 女郎顿时闹了个大红脸。 “你,你……我不是……” “你只说愿意不愿意就行了,只要你愿意,那么这嫂夫人我就叫定了。” 女郎心中怦然一动,却又不服气:“你以为你是济国公啊,这么大的本领?” 她在詹天佐面前倒是羞涩得紧,可对着这年轻人,却是泼辣大胆,叉着腰说话时,当真是刚健婀娜,一看便知是个辣妹子。 “济国公算什么,他能做的,我都能做!”那年轻人撇嘴道。 女郎可是不信! 如今这京徐铁路两边,济国公周铨的名头可谓深入人心,在民间传闻中,这位乃是天巧星转世、财神爷下凡,随手一点,便可就山中现金,张口一呼,就可令天雨落钱。而且女郎跟在詹天佐身边半年,最是清楚,詹天佐常说他的本领,就是从济国公那儿觉得了一点皮毛。 眼前这年轻人,连胡须都没留,看上去俊秀得过了份,怎么可能有济国公的本领? 她还待再说,却见詹天佐苦笑道:“秀姐儿,休要胡言,这位就是济国公……还不速速见礼!” 那女郎秀姐儿吓得一大跳:“怎么……怎么这秀年轻?” 然后闹了个大红脸,慌忙下拜,然后躲到了詹天佐的身后。 詹天佐望着周铨,心里有些不解,这个时候,周铨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詹大匠要南下,我总得来送一送,另外,提前将一样东西送你。”周铨向旁边一招手,立刻有个少年卫士上前,捧上一个红色锦盒,周铨打开锦盒,从里面拿出一枚勋章,与方才那柄外型相似,但却银光闪闪,是纯银所铸。 “铁路功勋一级银质勋章,原本是要等铁路正式通车后再发的,但你此次南去,恐怕要错过到时的庆功会,我便提前发给你——就是仪式简陋了一些,还请你勿要怨怪!” 詹天佐哪里会怨怪! 他可是知道,银质勋章要拿到有多么困难,那些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战士,在海上风来浪去的水员,都没有几人能够拿到银质勋章! 他郑重地将银章接了过来,很小心地别在自己胸前,然后又向周铨行了礼。 周铨将手举到自己眉间,詹天佐明白,这是东海护卫军的新式军礼。 “去了南方小心一些,那边的摩尼教闹得有些凶,我安排了护卫,在安全问题上,你要配合他们,你们这些大匠,一个个都是至宝,休要出意外。至于嫂夫人,她家人那里自有我去说,她就充当你的生活勤务,随你一起去南方,条件虽然艰苦些,但我想,嫂夫人应当不会有怨言吧?”周铨又看向那位名为秀姐儿的女郎。 她如今脸红得厉害,却坚定地点了点头。 于是詹天佐的行程计划就发生了改变,从一个人离开,变成了两个人同行。他原本显得简单的行囊,也被加入了许多东西,直到他们启程,才有一对中年夫妇跌跌撞撞跑了来,哭哭啼啼的,可秀姐儿拉着詹天佐跪下向他们磕了几个头后,他们也只能无奈地被带到周铨面前。 不过来时哭哭啼啼,回去就笑逐颜开了。 成就一对有情人,这种感觉让周铨非常欢喜,再望着这工程紧密的工地,他心中的成就感就越深了。 直到岳飞出现在他面前,他才稍敛面上的笑意:“有关那个无面人之事,你在报告中说是有些线索了,莫非查到了他的身份?” 无面人的秘密,兀术一直保存得很好,直到岳飞横扫北九州,拎获不少兀术的亲信,才得知兀术身边有这样一个人物。 兀术在日本乃至女真的许多手段,都是此人出谋划策,虽然周铨对此人的所谓谋划不以为然,但对此人的身份,却是很感兴趣。 这人对周铨相当了解,做过很细致的研究,其策略也学到了周铨的一些皮毛,这不是单枪匹马或者临时起意能够做到的。 他究竟是谁?他想做什么? 四七四、童贯再败 “此人是政和六年出现在兀术身边,当时就已经用布蒙面,金人中有一个说法,说他是从济州岛来的。” 岳飞回禀的话语,让周铨眉头皱了起来。 政和六年,济州岛的五国城已经被他经营得初具雏形,但那时人员繁杂,户口登记制度尚未完善,因此,只凭这线索,很难判断出此人是谁。 “从兀术的一些手段来看,确实象是在济州岛学了些皮毛的,鹏举,这事情不必牵你太多精力了,从日本回来吧,将那里交给别人,接下来你把精力主要集中在练兵上,我料想……大概和平不了多久了。” 岳飞顿时大喜:“打谁?” “谁不乖,就打谁。”周铨笑了笑。 得到命令的不只是岳飞,叶楚、韩世忠、宋行风,尽皆得到了这个命令。 这是很少见的事情,护卫军的所有高级将领几乎都被动员起来,只有极少数人,因为要负责吕宋那边的清剿工作,或者日本、高丽的威慑工作,才没有安排任务。 大宋也在备战,五月灭辽的呼声高涨,童贯那边,通过海路金人的使者往来频繁。 到得四月初时,大宋朝廷拼凑集结的二十余万大军,再度云集保州,这些兵士的军纪可谈不上好,给身为保州知州的赵明诚带来了不少麻烦。 四月十日,童贯誓师北进,而辽人没有正面阻挡,只是令少量游骑骚扰监视,主动将防线收缩。 此次童贯吸取教训,大军进发速度极慢,每日前行不过二十里,对于补给粮道,他以精骑护卫,不给辽人可乘之机。严格来说,童贯还是知兵的,故此辽人虽然试探性地偷袭了两次,在得不偿失之下,只能收兵回退。 童贯也不追击,仍然是按照每天二十里的固定速度前进,倒是派往京师的使者很勤,隔三岔王就回去吹嘘,今日收复失地若干,明日击杀辽虏若干,若将他军报中所说的战果总和起来,收复的失地足有三个燕云那么大,击杀的辽人比起辽国鼎盛之时的全部兵力还要多。 他是在等,等待金人的行动。 四月中旬,金人在锦州集结完毕,开始向着渝关进发。 到得五月初二,金人与辽在渝关对峙,金人试探性地攻击,辽坚守不出,令金人无功而返。 但到了五月初五,金人的炮队抵达前线。 金人缴获过辽国的大炮,从高丽、辽还有日本那里搜刮了不少能工巧匠,几乎在辽国仿制出大炮的同时,兀术的人也仿制出了大炮,而且因为金国野蛮的制度,完全不必担心成本,所以铸炮的数量极快。 渝关城头,经过大半年改造,同样有炮,前几天击败金人攻击,这些炮台功不可没。但当金人的炮队上来后,形势就发生了逆转,哪怕辽有地利的优势,可是面对金人数量更多的火炮,仍然被压制住了。 若是周铨在,肯定会嘲笑辽、金炮兵的水平,不但射程近、射速慢,火炮也不牢靠,时不时就会发生炸膛。但无论是金还是辽,都不把人命当回事,昼夜连番攻击下,才一日,辽在渝关的炮阵就被轰平,再无可用之炮,而金人的火炮也因为炸膛等各种原因,损失了四分之一——竟然没有一门是因为被敌炮轰中而毁的。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 剩余的火炮狂轰之下,哪怕金人不懂弹道、不知测量与计算,也足以在第三天,将渝关轰开。 当金人的步甲冲上已经成了断壁残垣的关头时,这座后世有天下第一关名头的关城之内,已经不见辽人的踪影,面对这种情形,辽人实在无法坚守。 阿骨打轻轻咳嗽着,骑马穿过这片断壁残垣。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当他的座马经过一群官吏时,其中有人突然下拜叫道,阿骨打侧脸望去,说话的是一个汉官。 与兀术一般,阿骨打对于投靠过来的汉奸们一向是极为优容的。因此他停住马,笑着问道:“何喜之有?” “陛下得火炮利器,则南国尽为陛下所有矣!”那汉官满脸堆笑道:“此前中原能拒北国者,无非就是北军善骑射野战不擅攻城,而今有火炮利器,城垣之险,有如粪土,南国所倚仗者再无存遗,我大金席卷海内统合寰宇,正其时乎?” 他是用辽语说的,阿骨打听得很清楚,只觉得此人说话甚是有理。 阿骨打很是研究过一番宋人的历史,宋人在与辽的大战中,屡屡失利,最多就是在边境小规模的冲突里零星占据点优势。可是辽一直没有办法灭宋,哪怕曾经饮马黄河之畔,最后也不得不回军,关键原因就是汉人喜欢修城墙。 高大的城墙对于游牧民族来说,当真是令他们望而生畏的防守利器。可是如今有了火炮,城墙再不需要用人命去填,中原农耕民族最大的优势已经没有了。 “汝何人也,颇有见识,不防随侍在朕身边,以备顾问。”阿骨打马鞭一举。 “臣左监门卫大将军李师夔是也!”那汉官大喜,拜伏在地,连连叩首,几乎要来舔阿骨打的马蹄,阿骨打哈哈笑了笑,觉得神清气爽,原本隐隐有些不适的身体,此时都好了几分。 李师夔得了阿骨打允许,便跟在阿骨打身边,只是他此前奴颜婢膝的模样,让金人都觉得有些无耻,因此无人理睬他。他却怡然不知,犹自顾盼自雄,特别是看到和他一般投靠金人的汉、辽官吏,更是挺直了胸膛,大约是觉得自己与他们相比要高人一等。 只不过很快就出现状况了,金人骑马,他此前虽有马,但迎接阿骨打时却是步行,因此阿骨打带着护卫侍从骑马前奔,他却只有撩着官袍小跑跟着,短距离倒还无妨,只是阿骨打可是要进军燕京的,他难道还能一路跑到燕京去? 渝关失守的消息,令燕京城内乱作一团,辽国终于走到了最后关头,谁都知道,他们已经绝望了。主战派、投降派争成一团,投降派中投金派与投宋派又吵成一堆,见此情形,萧干与耶律大石表面上的亲密合作也无法维持了,他一声不吭,带部西走。而耶律大石在得知消息之后,也毫不犹豫,抛弃了耶律淳的遗孀萧普贤女,只带着自己的亲信东去武清。 萧干逃入群山之中,准备继续往西,赶往河西之地,而耶律大石则是在武清乘船渡海,前往高丽——在那里再辗转赶往日本,毕竟辽国于彼处还有一块势力范围,乃是耶律大石亲自经营,只要到那里,耶律大石相信,自己还是能有所作为的。 萧普贤女无奈之下,只能带着少数残留的主战派南下,正好与童贯大军碰上。萧普贤女本意是想投宋,毕竟比起野蛮的金人来说,宋人要好打交道得多。但是此时童贯却不许降,逼急了的辽人只得与童贯再战一场,然后…… 童贯又败了! “童贯又败了?” 消息传到周铨这里时,周铨都有些不敢相信,这种情形下都能败,童贯得无能到什么地步? “童贯倒没有什么指挥上的错误,只是官兵实在不堪战。”负责北面军情事宜的,如今是武阳,他年纪也有些了,周铨为了方便他成家立业,便不再给他安排需要到处跑的事情,他如今领导护卫军参谋部,挂团正之职,主要工作,就是分析各处军情,与参谋部的一些参谋们讨论各种方案,总结经验教训。 他是积年军旅出身,对官兵与护卫军都是极熟悉,因此说到此事时连连摇头。 虽然官军与他从军时相比战力下降得很快,可快到这个地步,还是出乎他意料。若说此前童贯之败,还有骄兵自负的缘故在里面,这一次童贯吸取教训,没有再冒进,步步稳扎稳打,可是面对才两万余辽人,在动用了大炮的情形下,仍然是一场惨败。 “整个官兵之中,只有出身怨军的常胜军还算正常,做了些抵抗,使得辽人未全胜,童贯再度退回保州,但这一战失利,也让童贯想抢在金人之前夺取燕京的想法彻底破灭。” 武阳的分析,仍然集中在宋军上,至于获得一场战术上胜利的辽人,他根本提都不提。 战术上的一两场胜利根本改变不了战略上的绝望,甚至可以说,正是因为辽军的这场胜利,他们会灭亡得更快。原本投宋还是他们的一个选择,现在这条路彻底断绝,绝望中的辽军,很快就会分崩离析了。 “金人会交往燕京么?”琢磨了一下,周铨问道。 “会,据闻金人皇帝阿骨打身体似有不适,他进入燕京之后,下令搜刮各地人口、财帛,要将之尽数迁往长城之北。我料想,金人会将一个空空如也的燕云交给大宋,但渝关、居庸关等要地,他们不会交出来,而是会牢牢控制在手中。这样他们想要再来,随时可以卷土重来,倒是大宋,得到的全是空城,要想守住这些空城,必须派驻大军,附近没有人口,不能就近就食,只能从后方长途运来,这对大宋而言,将是沉重的负担。另外,童贯不可能白从金人手中获得燕云,这赎燕的费用,必定也会是一笔巨大的开销。” 周铨冷笑了两声,朝廷以为捡了一个便宜,最后,却是捡来了一个沉重的负担! 但那些背井离乡的燕云百姓,就有些可怜了,金人可不是周铨,周铨迁人时面面俱到,沿途都做了充足的准备。金人强迫他们迁移下,恐怕有三分之一到一半,会倒在半路之上! 四七五、夏贼回来了! “卖报卖报,大新闻,辽国已灭!” “最新消息,最新消息,燕云已复,那可是十六州的肥沃之地,而且多有煤铁!” “王师大胜,破辽军十万……” 如今京师报业极是发达,大大小小的报纸足以六十余家,其中二十余家背后都有大商会的支持,甚至有数家背后,直接就是大宋朝廷。 这也令汴京城中的卖报者数量激增,穿梭于大街小巷之中,总能听到他们呦喝叫卖之声,为的不过是每天多卖几份报纸,赚上几十文零花钱。 王黼殷勤地将赵佶引入座位中,又转身将窗子关上,笑嘻嘻地道:“捷报传来,满城皆喜,这是官家有识人之明,若因一时小挫而临阵易将,哪里能有这般大胜?” 赵佶忍不住笑了起来。 要当皇帝,就必须能装糊涂,哪怕明知道前线传过来的捷报是怎么回事,赵佶还是得装出高兴的模样。 梁师成在身边冷冷瞥了王黼一眼,嘴角微微抽动,只有象他这样赵佶的贴身近臣,才知道赵佶并不是真正快乐。 “官家且稍坐,待臣去安排一番,这家酒楼中的杂剧非常出色,算得上是这一年来京中最好的……” 王黼还在赵佶面前絮絮叨叨,他今日把赵佶从宫中请出来,微服私访,说是要体察民情,实际上就是给赵佶来介绍这边的杂剧戏班子。 这几年赵佶开始喜欢微服私访,其实就是满京师逛青楼啦,而且特喜欢嫖各大戏班子那些名角儿。事实上,这些戏班子原本就是半卖半唱,只有一般的戏迷才将她们当成人物,权贵富豪却是将她们视为高级点的青楼班子。 不一会儿,底下的戏台上就咿咿吖吖开唱了。 赵佶目光一直在瞄那个名角儿,王黼则在旁不停奉承,梁师成默不作声,李邦彦偶尔应和两句,气氛倒还算妥当。看情形,赵佶也对那位眼睛大得出奇的名角儿生出几分兴趣,今夜没准就要宿在外头了。 就在这时,却听得外头微乱,紧接着,高俅沉着脸大步行了进来。 高俅身为殿帅,执掌京中禁军,如今还有了个枢密副使的职位,当真是位高权重。他又是天子近臣,时常也会随赵佶四处游玩,不过今日他有公务,因此在最初时没有跟来。 见他进来,赵佶心里一惊,霍然站起:“燕云那边出了什么事情么?” “不是燕云,是河套。”高俅沉声说道。 “河套,那里能有什么事情,夏贼破胆了,前些时日听说,夏主李乾顺还投靠了西面的大食教,要靠着大食教赐食才有饭吃,哈哈哈哈……”王黼在旁笑道。 托报纸的福,他这般不学无术的人,如今也知道天下大事了。 高俅虽然也是奸贼,但他至少表面功夫做得不错,每次操典时,京中禁军的阵列整齐倒还可以一看。因此他瞪了王黼一眼,又转身赵佶:“种师中急报,夏贼绕道漠北,引来西面、北面诸部胡虏,兵力至少数万,已经逼近灵州!” 赵佶呆了呆,脸色变得极度难看! 自从将夏国赶走,河套这块富庶之地,就被大宋纳入疆域之中,大宋在此设立州县,迁移户口,大面积种植棉花,天水商会在其中分得了最大的一块蛋糕。可以说,天水商会在东海商会的强势压迫之下能够苦苦支撑,来自河套的棉花帮了大忙。 其次就是西军上下,朝廷为了酬功,将河套的不少土地分给了将士,而其在接收这些新的国土时,也免不了跑马圈地。朝廷能连续调集西军,而西军无大怨,一个很重要原因就是在河套这里的好处让西军上下都很满意。 大宋宣和五年五月,在贺兰山下一大块牧场,种浤骂骂咧咧地将手中的酒瓶子扔远来。 自从种师道阵殁之后,种家在西军中就有些抬不起头来,哪怕他的父亲种师中还在,却被赶到了灵州闲置——说是在这里防备夏人,但谁都知道,夏人被赶到了大漠对面,只等大宋熟悉了大漠地理之后,就要将他们斩尽杀绝,哪里需要防备了? 更何况,西军在连续抽调两次之后,如今还留在灵州到贺兰山一带的,只剩余不过万余人,并且分囤于各地,哪里需要种师中这样的大将在此镇守! 种师道之孙种彦崇跟在叔父的后面,也是一脸的郁闷之色。 种师道诸子皆亡,孙辈也唯余种彦崇一人,故此西军有意照顾他,将他从军中调出,说是回灵州为种师道守孝。但是身为武人子孙,哪里有什么守孝不守孝的说法,种彦崇觉得,自己上阵杀敌,才能更体现对祖父的孝思。 “叔父,要不,咱们去寻沙陀人麻烦去?”想到这里,种彦崇从草地上坐起身子,向种浤建议道。 前些年,因为夏被灭国,北面阴山迁来了数部,他们自称是沙陀人,乃当初李克用后裔,与汉家是远亲。他们一来,在贺兰山下放牧,与在黄河两岸耕种的汉人倒没有什么大矛盾,只不过小冲突还是偶尔会发生。 种浤歪了他一眼:“你想被老大人打军棍,只管去就是!” 种彦崇挠了一下脑袋,露出哂笑之色:“若有叔父一起,打军棍就打军棍吧……咦!” 他突然呼了一声,因为在对面,从贺兰山的山坡那边,一队人马疾驰而来。 种浤望了一眼,脸色微变,然后迅速跳上匹马,从马脖子上摘下望远镜,向着那个方向望去。 “应当是沙陀人吧,他们今日来找我们麻烦了?好,好,正……”种彦崇正在那里唠叨,却见种浤摘下腰间的牛角号,猛然吹了起来。 紧接着,种浤目光炯炯地望着种彦崇:“你回灵州,向老大人示警……我觉得情形不对!” “不过是十余骑沙陀人,有何不对,叔父,我随你一起去……” “快给老子滚,这是军令!”种浤一鞭子抽在他脸上:“我伯父只有你这根苗,你这个蠢货!” 这个时候,种彦崇也感觉到不对了。 那队沙陀人并不象是来找麻烦,而是仓皇逃命! 他眯着眼,也举起了自己的望远镜,便看到在沙陀人身后,一道长长的黑线。 那至少是两三百骑,正追着这些沙陀人! “阻卜人来了,鞑靼人来了!”沙陀人远远地大叫。 其实他们也被辽国称为白鞑靼,但是这个时候,却顾不得上去和那些阻卜人拉关系——草原之上,弱肉强食,野蛮腥膻,象他们这样的小部族上前去拉关系,最大的可能是男子被杀尽或者沦为牧奴,女子则成为别人的妻妾婢隶。 “叔父你呢!” “蠢货,我把他们引开,你快回去示警!” 种浤又骂了一句,那些沙陀人干的好事,显然,他们不愿意这些阻卜人去祸害他们部族,便将之引到了汉人这边来! 种彦崇年轻不曾细思,种浤却比他大几岁,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就在小河对岸,是天水商会和西军数个大农庄,几百户汉人在此耕作,如今几无防备,便是据庄而守,如果没有援军,也免不了被屠灭的命运! 所以,唯一的希望,就是如今任灵州知州、贺兰山防御使的种师中,他手中急切间可以调来两三千人,若有充足的时间,则可有万人,再征集民壮,凑个两三万兵力。 或许还可以凭此解围…… 种浤内心深处其实知道,这是痴心妄想。 阻卜人怎么会南下! 而且他们南下的话,又怎么会只有几百骑! 更重要的是,种浤还是有种直觉,这些阻卜人,可能和夏贼有关。 这一次种彦崇没有再耽搁时间,他叫了一声“叔父保重”,也上马就走。 种浤则再度吹响牛角,然后,他看到远处农庄上空,腾起了狼烟。他心中稍安,西军于此囤田,也不是全无准备,狼烟一起,附近几个庄子的百姓都会各执兵刃,齐聚于小河畔的一座堡寨,准备防守。 此时那伙沙陀人离得更近了,种浤冷笑了两声,摘下弓,回身嗖嗖嗖连接着三箭,射中了跑得最快的三匹沙陀人的马。 那马受伤立起,将身上的沙陀人摔下,其余沙陀人纷纷叫骂,也有人弯弓欲射,但是种浤已经驱马奔起来了。 沙陀人的骑术倒好,那样摔下都没有丢命,只是在地上打了十余个滚,但当他们爬起来时,却一脸绝望。 种浤的意图很明显,失去马之后,他们就无法再逃,而那些阻卜人在杀他们的时候,多少要耽误点时间。 至于这样做对这几个沙陀人是不是太残忍,就象沙陀人毫不犹豫将阻卜人引到汉人这边来一样,种浤也是毫不犹豫。仁义之心,此时若有,那就是自取灭亡! 种浤料想的不错,那三个沙陀人多耽搁了追兵一点点时间,而借着这点点时间,种浤已经淌过了小河。 在他身后,十余骑沙陀人跟着过了河,他们的目标一样,就是宋人立于河边的堡寨。 但就在种浤的马上岸的那一刻,他听到声后滚雷一般的号角声。 他骇然回头,就看到身后那些阻卜人中,树起了一面绿色的大旗,旗上绣着轮弯月,而在这面旗侧,则是另一面绣了“夏”字的旗字。 果然,在被驱走数年之后,夏贼,又回来了! 四七六、老臣愚笨,倒有一策 “京中禁军不能再动,若是再动,出了什么意外,如之奈何?” “或许可以令童贯西移……” “蠢货,辽贼余孽尚未平定,童贯西移的话,死灰复燃如之奈何?另外,金人占据的地方还未还我,若无童贯大军威慑,金人背盟又当如何?” 赵佶耳边全是朝堂上更位大佬们的争吵之声,吵得他额头青筋直跳。 这已经是接到消息的两日之后了,这两日朝会,尽是争吵,争吵之中,许多原本被遮掩的事情,也为人有意无意地掀了出来。 大宋的兵力,如今捉襟见肘。 原本京中有四十万禁军,西军有二十万,河北禁军十余万,但前些年经营西夏,先后从京中抽走禁军,数量足有二十万,此后就一直没有补足过。然后京中剩余的二十万禁军,又多成了贩夫走卒力夫仆役,战斗力非常堪忧。 即使是这样,童贯征西夏之时,令刘海入大漠,折损了十万禁军,伐辽之战先后数败,又折损了二十万兵力——虽然死者肯定没有这么多,可是逃亡的、伤残的再加上阵殁的、病疫的,损失的数量就是有这么多! 这两场大折损一算下来,大宋能够动用的八十万兵力,已经损失了三十万! 偏偏这时,还必须在燕云之地维持至少二十万规模的兵力,唯有如此,才能镇住女真人。这一点上赵佶认识很清楚,若没有足够兵力威慑金国,这些女真蛮子别说归还燕云,恐怕还要在河北咬上一口肥肉走。 然后,赵佶还必须在徐州到海州一带,保持一定数量的兵力。虽然朝廷一直没声张,可是这几年,借着调兵北伐之机,赵佶还是往这一带安排了近十万兵力,其防备的对象,正是周铨。 这恐怕也是现在唯有可以调动的兵力了。 只是若真抽调了这些兵力,周铨心怀不轨,那当如何是好? “不如以济国公为西面招讨使,前往灵州……” 出这个主意的人立刻就被赶了出去,这个时候让周铨为招讨使,带着朝廷为数不多的机动兵力前往灵州支援,岂不是怕周铨反得不快? 商议来商议去,仍然没有办法。 此刻赵佶心里,满满的都是失望。 他根本想不明白,为何情形会如此。他只不过是将蔡京罢相,将周铨隔在外边,结果朝廷的财政危机才稍缓解,这边夏贼又来了。 他看着蔡攸,往常大事小事都侃侃而谈的蔡攸,此时神情惨淡,看上去在躲避他的目光。他再看向高俅,身为枢密副使、殿帅,可以说是武臣中的第一人物,但是高俅也只是皱眉低头。 再看李邦彦、王黼等平时陪他游玩嬉戏之人,尽皆目光惶惶。 太子赵桓双眉紧皱,狠狠地瞪着停在大殿一根柱子上的苍蝇,仿佛想用目光将之杀死。郓王赵楷魂不守舍,目光呆滞地望着大殿的顶上,看着上面的雕花彩绘,仿佛是在研究其艺术手法。 这些都是平时他所重视的人。 “夏贼兵多,灵州等地,又是新近归附,民心未必稳妥,因此事不宜迟,官家还请速发援军,哪怕兵力不足,也先派些人去稳定一下军民之心。”就在众人都在争执之时,有人忽然道:“以臣之见,可从朔州、胜州、代州以及火山、保德、岢岚、宁化四军调动兵马前往。” 还是托周铨的福,当初用辽阳从辽国手中交换到了部分朔州和整个胜州,原本在这一块防备辽人的河东禁军,也因此北进朔、胜。这里与辽国的西京道相接,故此伐辽之时,这一带的兵力抽调得不多,还有些兵马可用。 出这个主意的,正是兵部侍郎何栗。 他原本是任海州知州的,因为周铨的反对,他在海州任职期间可谓寸步难行,后来朝廷又要和周铨缓和关系,就将他调回京中任兵部侍郎,换张叔夜前往知海州。 “从这边调兵,那北面如何?”有人问道。 “如今辽国西京道已尽入金国手中,金国与我有盟约,又有童贯大军在燕云,必不敢南犯。”何栗倒是很有信心地道。 金人的主力还在燕京一带,他们在大同的也只是偏师,故此何栗敢为此言。 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何栗提出的建议,似乎成了唯一的办法。赵佶见别人提不出更好的主意,便是有建议,也都是诸如编练新军之类远水不及近渴的,他只能接受了何栗的建议,不过接受建议之后,他心里就又有些慌了。 金国人真会那么老实么? 朝会散去之后,带着满心不安,赵佶下令:“请蔡太师入见……不,不,摆驾,朕要去蔡太师府!” 他一声令下,底下人立刻行动起来,前去通知蔡京的、向各权贵透露口风的、准备仪仗的,足足忙了半个小时,他起启程。当到了蔡京府时,已经是午时,蔡京在门口拜迎,赵佶下了辇,亲手将他扶起:“太师不必如此多礼,朕不过是来看看太师……这一向,太师的身体可好?” “托官家之福,老臣除了老眼昏花,并无大碍,就是老眼昏花,老臣也有老花镜可用……” 蔡京絮絮叨叨地说着,然后将赵佶引入宅中,得知赵佶并未进膳,他请求献食,赵佶也允了。 只不过再精美的食物,赵佶也没有太多胃口,匆匆扒了几口之后,赵佶放下碗筷,叹息说道:“以往太师在朝,万事无忧,朕却不自觉,不想太师身体稍不适,在家退养,才这一年时间,朝廷便百弊丛生,边患迭起……今日来见太师,是向太师问计,夏贼卷土重来,当如何应之!” 蔡京却迟迟不答。 赵佶忍不住了:“朕现在极是后悔,当初该听太师与济国公之言,暂缓伐辽,待稳固根基之后再作打算……朕心急切,才致有今日之失,还请太师勿以朕为罪,为朕出谋划策!” 他口头上认错,让蔡京心里颇为感慨。 若不是如此窘境,恐怕赵佶只会想着他与周铨威胁皇权之事,而不会出言罪己。 “朝廷并非无兵,朝廷有兵,尽在河北,童贯手中收拢起来,二三十万兵总还是有的。”蔡京消息灵通,对于如今的局面很清楚,因此他缓缓道:“现在唯一问题,就是如何能让童贯手中的兵从河北脱身。老臣愚笨,倒是想到一策。” “何策?” “官家可封诰济国公夫人为燕国公主,以武清为其实封食邑,许其于武清开府。”蔡京道。 封一个女人为公主倒没有什么,赵佶最初时愣了愣,然后神情变化,用拳击掌:“正是如此!” 所谓济国公夫人就是余里衍。 武清原本就是余里衍的封地,只不过她逃离辽国之后,此地为辽收回。后来耶律禧、耶律大石离开大陆,都是从这里出发。 将这块地方给余里衍为实封食邑,既是向周铨示好,又是一种无声的暗示。 想来周铨肯定会收下这个礼物的,甚至不需要他出兵收复,只要消息传出,金国那边就会倍感压力。他们肯定不愿意和周铨打交道,毕竟周铨船坚炮利是出了名的,在海边上和他对上,纯粹是自找没趣。甚至女真人若是胆怯些,会想着尽快将燕云交还宋国,避免离周铨太近,被这厮寻个借口打一顿。 这么一来,童贯手中的兵力,就可以抽调一些前去灵州——甚至可以抽调十万去! “一人之威,可抵十万兵力,朕这算不算是狐假虎威?”在觉得这是妙计的同时,赵佶又有些苦涩,他向蔡京问道。 “童贯是狐,周铨是虎。”蔡京道。 赵佶一笑:“罢了罢了,反正在周铨面前,朕早就没有什么颜面了,于今之计,就是希望他与朕爱女的婚事能够早日定下来……此事恐怕还得劳烦太师修书一封,向周铨说明。我恐他记恨前事,不肯收下武清啊。” 说到这里的时候,赵佶心里更为苦涩了。 大宋的食邑绝大多数都是遥领,不是实封,现在他要实封食邑,却还要担心对方不愿意接受。 “以臣愚见,周铨汉胡之分,还是分得挺清楚的。”蔡京道。 “娶了一位辽国公主,也不能算清楚了。”赵佶酸溜溜地说了一句。 蔡京笑道:“少年人风流成性,在所难免,若非如此,臣也不会献此策了。” “不仅如此,朕很明白,不能只让人办事不给人好处,比起周铨这般公开向朕讨要好处的,那些背地里往自家扒拉东西的才真正可恶。”赵佶说到这,目光突然变得深沉起来:“告诉周铨,只要能保得大宋度过这一难关,今后东海商会的税收,朕再减他一成,他在海外需要人口,朕许他于江浙、淮南就近招募!” 蔡京悚然动容! 此前周铨需要人口,都是从辽国抢、从宋国骗,可谓偷偷摸摸。赵佶现在开口许他在江浙淮南就近招募人手,这对周铨来说,可是莫大的好处! 与此相比,减税一成,倒是算不了什么了。 只是人口一向是国家根本,私自招募一些偷偷送往海外没有什么,可公开招募大群送走,少不得会被群起而攻之! “如此……恐怕群臣会有谏言啊。”就是蔡京都不敢应下这条件。 “不如此,这一关难过。”赵佶此时倒是极为果断。 见他态度坚决,蔡京心中凛然,点了点头:“臣这就给他写信!” 四七六、复仇者 信使带着蔡京的秘信,只用了一天时间便赶到应天府,但是周铨却不在此地,而是回了济州五国城。信使无奈,只能再赶往海州。 到得海州时,又没有赶上每七天一班的邮船,只能到码头来寻,看看有没有商船前往。 他在这边人生地不熟,好在在码头上望着一熟悉身影,让他心中一喜,赶紧上前见礼:“小学士,小学士!” 信使所见到的正是蔡行。 这厮与其父蔡攸翻脸,之后便呆在京师之外,非是年节绝不回家,倒也逍遥自在。这年余时间中,他不仅赚得了大钱,而且见闻更广博,与信使见了礼,听了他的来意后一拍手:“你来得正好,这位胡先生就要去五国城拜见济国公,我今儿原本是送他的,胡先生,替我带这位严先生一起去五国城,有劳有劳!” 信使讶然,蔡行在京中时可是极狂妄的,便是宗室公侯、博学名士,往往都不放在心上,怎么对这姓胡的如此客气? 他偷眼打量了姓胡的一眼,不过是一黑瘦汉子,特别显老气,实在是其貌不扬。 当下他便向蔡行暗问此人身份,蔡行背着那胡先生暗道:“你休要怠慢此人,周铨甚是看重他,点了他的名字,在济州咨议局有名字……好吧,你是不懂什么是咨议局的,就是我,也只是在咨议局里有个名字罢了,也就是说,在周铨心里此人与我身份相当!” 信使听了就叫屈:“此人有什么资历,能与小学士相当!” “少乱拍马屁,总之莫要得罪他了,我还指望交好他!”蔡行懒得解释,只是吩咐道。 所谓咨议局是周铨在进入宣和五年后新成立的机构,用他自己说的,就是现在东海商会涉及的利益面太广,行事难免主次不分,故此成立这一机构,每年大会一次,决定来年商会的重点方向。 旁人或许不明白,但蔡行却很清楚,这是周铨在与人分享权力! 此时以东海商会为核心,形成了一个松散的利益联盟,咨议局则进一步巩固了这个联盟。甚至可以说,若再发现去年天水商会背叛的事情,整个利益联盟必然群起而攻之,不会再中立看热闹。 目前咨议局的议员是由周铨指定的,蔡行能入内,是因为他掌握着附属于东海商会的“金陵堂”,这其实就是蔡家的钱袋子。而这位胡静水能入内,则是因为这厮发现了一块新的大陆。 “胡洲。” 这是周铨给这块大陆取的名字,它位于吕宋之南,穿过大群岛屿与一片海洋,才能够抵达。胡静水从广州出发,用了半年时间才到其地,然后又花了半年时间,才勉强绕其陆一周。回来倒是很顺利,只用了两个多月,但随胡静水一块去的五艘船,只有两艘返航,四百六十名水员,也只回来一半。 他所带回来的,只有一些动植物的标本,一些说不清成份的矿石,还有土人们的一些破烂玩意。可以说,这一趟航行是蚀本的,但周铨却仍然极高兴,不 仅用胡静水的姓给此陆命名,还一次奖励了胡静水二十万银圆,让他此行不但不亏,反而还略有赚。 另外,周铨也重申了此前与胡静水的约定,东海商会若往胡洲开拓商路,利润中的若干部份将归属胡静水。 故此,胡静水这几个月便在四处游说,想要组织一支千人左右的探险队,更深入胡洲,寻找可能存在的利益。有金银等贵金属是最好的,若无金银,别的物产也行。 信使在船上很容易就打听得这些消息,他心中顿时也热了起来,寻着胡静水恳求,要在这探险队中也插上一股,今后好分享利益。 此时大宋在周铨鼓起之下,已经形成了大兴工商和探险寻宝的风气。流求和吕宋先后发现大金矿的消息,更是将此风推至极盛,这位信使虽是蔡京亲信,不缺钱用,但也不嫌钱多,而胡静水对此,自然是举手欢迎。两人一拍即合,原本还是陌生人的,到了五国城便开始称兄道弟了。 信使在五国城才一登陆,便感觉到气氛不对。 外松内紧,五国城里似乎要发生什么事情。 而且街头除了商旅行人,还多了一些穿着制服却没有戴公帽的人,胸前往往都挂有牌徽,属于济州各个工厂的民兵队。 信使此前乘邮船来过五国城来次,都是为蔡京送信,那个时候见到的五国城,可没有现在的紧张气氛,让人感觉,似乎是在准备一场大战。 因为有胡静水的帮助,信使很快就见着了周铨,周铨看完那封信之后,沉吟了会儿,然后笑道:“想来先生也看到,如今五国城中情形有些不对了。” “是。” “因为日本发生了些事情,故此我必须向日本出兵。”周铨神情深沉。 “什么……这个时候……济国公,日本之事,真的很急吗?”信使可是知道蔡京的打算的,闻得此语,不由大惊失色。 几乎在这同时,五国城港区的一间棚屋里,对面跪坐的两个人在窃窃私语,也提到了这件事情。 “打听清楚了么,最近这些异动,甚至动员起来,要求各个工厂民兵都开始训练,是不是要出兵的迹象?”其中一人沉声问道。 与他相对的是一个高丽人,连连哈腰:“打听清楚,没有错,是日本那边出问题了,据说,日本几个豪族打出了‘尊王攘夷’的旗号,要将所有非日本人,包括东海商会,尽数驱逐出去。他们扶立了一位新的主君,发动了所有百姓,足足有上百万人……” 听得上百万人,高丽人对面的那条大汉倒吸了口冷气:“上百万人,这是吹牛吧?” “不仅如此,日本人也会铸炮了……说来也怪,这么短时间里,各国可都会造炮!”高丽人说到这,心里有些嘀咕,不知道高丽是不是也能造炮了。 那条大汉沉默不语。 他是知情人,晓得造炮其实并不困难,只要晓得外形,多摸索两遍,以诸国之力,都能造出大炮来。 甚至可以说,铸一门青铜炮,未必比寺庙里铸一口大钟困难。 而如今诸国纷争,仿佛古时战国之际,各国都会在战争器械上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举一国之力,研究一种武器,只要这种武器并没有先进到这个时代人们完全无法理解的地步,终究是会研究出来的。 而且,在火炮扩散的问题上,大汉自己便是推波助澜者之一。 他很清楚地记得,自己从当初被俘虏的高丽人口中,得到了火炮的外观,然后悄悄送出济州的事情。 “若下回再来一次这样的,问题就大了。”大个子缓缓道。 “这回可就麻烦了,咱们的生意,不好做啦。”高丽人哀声叹气地道。 他们干的行当很古老,走私。 济州的商税虽然不算高,可是对于某些商人来说,能偷一分是一分,因此还是有走私商人暗中滋生。哪怕此地的法度纪律十分严格,也难以避免阴暗处藏着老鼠蟑螂。 总督府大多数时候都严厉打击走私商人,但有些时候,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不过,大个子以走私商人的非法身份,掩饰了自己真实的职业:细作。 “我觉得不对……能不能安排我去日本看一看,我想瞧瞧,那边是不是有赚钱的机会。”大个子犹豫许久,然后说道。 “你疯了,日本便是有什么赚钱的机会,也不是我们能插手的!”高丽人警惕地道。 “我没疯,总是这般零打碎敲的,几时才能发家,我还想着发家后自己买艘船,改头换面也当正经生意人呢。崔兄,咱们合作多年,我知道你门路广,肯定是有办法送我去日本吧?”那大个子道。 崔姓高丽人劝了两句,见他不听,便只能应下此事。 没有几日,这崔姓高丽人便又来找大个子:“王兄,王兄,快些来,马上就要走了,胡静水的船正好要去日本,要运一批补给前去,我在船上为你谋了一个水手的职位!” 被呼为王兄的大个子闻言大喜:“果然不会是八面玲珑崔景会,就是有本事,多谢,多谢!” 那崔姓高丽人笑吟吟道:“不算什么,只是正好遇上,胡静水的船队在去胡洲时折损人手太多,如今正招募水员呢。不过王兄,丑话说在前头,让你进去我可是花了不少力气,但到了船上,你只能当最底层的水手,别的,我可没有本领照顾了。” 大个子点了点头,心中噙起一丝冷笑。 当初令日本人刺杀赵构与安德、茂德后,他可是费了好大气力,才将自己藏好来,与他一起的俩个同伴先后都就擒被杀,也不知是否将他供了出来。 只可惜,那一次因为日本人的擅动未能成功,不过从那件事情也可以看出,日本人对周铨确实是痛恨。这么说来,这次日本百万人暴动的消息,倒有可能是真的。 无论怎么样,自己都得亲眼去看一看,能够确认的话,对于自己主上的大计……会有极大帮助! 更重要的是,可以凭借此事,完成自己对周铨的复仇! 周铨根本不会知道,有这么一群人,就在暗中盯着他,要向他复仇! 四七八、好,好 自诩为复仇者的那个王姓大个子,同样也不知道,就在他登上了胡静水的船后,送他离开的崔景会转过头来,便遇到了一张笑吟吟的脸。 “辛苦辛苦,多谢多谢。” 说话的人是王启年。 周铨虽然将他从情报系统调走,跑到京徐铁路上去干了几年,但在某种程度上说,也是为他找个掩护,当众人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新的情报头子纪春身上时,王启年却在刺杀事件之后悄然回到了济州。 他很客气地和崔景会说话,可是崔景会却在瑟瑟发抖。 “我……我已经按你说的去做了,你答应过饶我性命的……” “没错,我答应过饶你性命,但是却没有答应不制裁你,走私商人罪又不大,无非就是流刑,你去吕宋干几年活,回来时又可以当这地老鼠了。” 崔景会心有不甘,可与王启年目光一对,他便忍了下来。 王启年身后数人上来将他夹住,看起来是勾肩搭背甚是亲热,实际上将他紧紧控制住,让他不得脱身。 在将崔景会带走之后,王启年并没有直接离开,他微微眯着眼睛,站在码头上,似乎是在想着什么心事。 没有多久,一个穿着护卫军军官制服的人出现在他身边。 宋行风。 一直在与韩世忠、岳飞较劲的宋行风,借助在日本的战功,如今也是一个营正了。他很得意地将自己的制服收拾得鲜亮,特别是双肩之上代表营正军衔的一柄剑,更是擦得闪闪发光。 “王兄弟,你邀我来这里是做什么?”他大大咧咧地对王启年道,只是在眼神深处,才闪动着一丝忌惮。 “你们在日本做的那些事情,我可以不管不顾,只当没有看到,但你们小心些,莫要玩过头了。”王启年回过脸,向着他一笑:“想要往上爬是好事,但若是心太大,容易闪着腰。” 宋行风脸上的笑容僵住,好一会儿,才定了定神:“王启年,你这话我不太明白,你莫非是对我有什么误会?” 王启年摆了摆手:“不是误会,而是警告,大郎的大业,谁也不能破坏,就这么简单!” 宋行风哼了一声,转过头去,大步离开,再也不理睬王启年。 他走到一艘船前,径直登上船,身边立刻有人过来:“那个阴阳怪气的家伙呼哥哥去,究竟是为了什么?” “那厮不晓得是听了什么风声,警告我们在日本莫要妄动。”宋行风冷哼了道:“还要我莫野心太大——我知道他的意思,怕我立功,官职超过他们这些学堂里出来的秀才兵呗!” “哥哥你也是在讲武堂和伏波堂进修过的,也算是秀才兵了。”那迎上来的人笑道。 “但在他们眼中不是,他们眼里,唯有龙川学堂或者济州学堂出身的,才是正统,咱们这些半途投靠的,不能超过他们……呸,什么东西!”宋行风斥骂了一声。 他心情极是不爽。 在护卫军中立住脚之后,宋行风就开始有意招募旧日同僚来此,不过护卫军军制与朝廷不同,哪怕他已经身为营正,也无权随意调动人员到自己手下。故此来投他的旧友足有数十人,可真正被他想办法调到身边来的,也只有寥寥两三人。 有他照顾,这几人过得倒是不差,只不过护卫军中升职同样自有规矩,所以他们的官衔却依然不高,这让这些人心中火热一般,不免在宋行风面前会说些怪话。 这些怪话也影响到了宋行风。 靠在船舷上,宋行风用手抹着自己的短须,微眯着眼睛。 虽然他嘴中不屑,但实际上,他对王启年还是非常忌惮的,而且他很清楚,王启年的警告,并不是无由而来。 此次他们去日本,准备做一点动作。 不过被王启年警告之后,接下来就要小心了,这些动作别没讨好周铨,反倒让自己栽了进去。 宋行风会独走,王启年不会。 因此在警告完宋行风之后,王启年又回到了周铨身边。 此时周铨刚刚结束与蔡京信使的第二次谈话,同时将一封书信交给了信使,那信使离开之后,王启年将自己的警告禀报给了周铨。 不过他只是禀报了过程,至于当如何处置,他没有说一句话。 周铨手指头在书桌上轻轻敲了两下,然后笑道:“行,点到为止,他如果明白事理的话,就不会乱动了,若是不明白,那么……以后就在日本哪个疙瘩呆着吧。” 宋行风还是相当有才能的,否则周铨不会重用他。至于他的行为,周铨也不想过于深究,毕竟人都有野心,搏了命往上爬,有的时候未必是坏事。 “大郎,大宋那边,未必能撑得住。”王启年不再纠缠此事,而是提到了大宋。 周铨摇了摇头:“夏贼出现,倒是出乎人的意料,不过无所谓,夏贼便是勾结了那个什么塞尔柱国,也是万里来征,最多在边境劫掠一番罢了。真正烦人的,还是金人,这一次,金人的问题即使不能彻底解决,我也要让他们再无南下之力!” 说到这,他双眸中光芒炯炯。 此前他对于今后如何做还有些犹豫,既不愿意给大宋朝廷当看守门户的走狗,也不忍坐视中原百姓遭难,因此已经有了决断。 信使回程倒是赶上了邮船,他用了不过八日时间,便又赶回到京师。 蔡京收到信,看了里面的内容之后,眉头禁不住也皱了起来。 “你在五国城,看到情形当真如此么,准备去日本开战?”他向信使问道。 “回禀太师,当地确实极为紧张,以晚生前几回去所见皆有不同。”信使低声道:“而且晚生上下船时,都看到码头上囤有大量粮食、军械,确实是准备海运至前线的模样。” 蔡京沉吟了好一会儿,然后失声笑了起来。 “这厮看来做的好大打算……罢了罢了,既然他已经答应封余里衍为燕国公主之事,也接下了武清为余里衍封地,那么老夫的任务便完成了。” 无论周铨做什么打算,蔡京都觉得无所谓。 反正蔡京自己身在京师,哪怕他看到了大宋如此摇摇欲坠,也不相信汴京会有什么危险——去年周铨卖给朝廷的大炮,他可是亲眼见着,如何用了近千人之力,才一路调上城头炮楼,对着东南西北各个方向虎视眈眈。 有这等利器,就算周铨自己要来攻打汴京,恐怕也要头疼不已吧。 他带着消息去见赵佶,赵佶抚额赞叹:“好,好,既是如此,那么朕无忧矣,立刻下旨给童贯,令他拨调十万人马西行前去支援种师中,种师道已经捐躯为国,可不能让种师中也出什么意外了!” 蔡京却有些不安:“官家,要不……再等等,童贯那边,一时半会不宜抽调如许兵力。” 赵构摇头苦笑:“老太师在家中有所不知,就是信使来回的这段时间里,夏贼对灵州围而不攻,却将朕自周边抽调的三支援军都击败了。便是河东诸部,也被其一举打残,如今灵州士气低糜,囤粮亦有所不足,故此救援之事,刻不容缓啊。” 蔡京默然无语,他心里还是有些反对,毕竟在蔡京看来,灵州那边,大不了放弃就是,大宋既然此前能将之打回来,等缓过眼前的劲后,就能再次将之收复。 可是赵佶考虑的却和他不一样。 朝廷在灵州一带,可是有很大的经济利益,特别是宗室和西军,如果放弃了这一块地方,也就意味着他们利益会受到极大损失。哪怕此后打回来,损失也无法弥补。 故此,灵州不可失守! “那么朝廷便要明旨,要让周铨接收武清的消息,同童贯调派西军的消息同时传到金国去,唯有如此,才可以震慑金国,不令其有妄动之举。”蔡京又进言道。 说到这事时,他眉头又皱了起来,女真人不比辽人,辽人汉化程度极高,很多事情都可以判断出他们的行事规律,而宋人与女真人打交道得比较少,蔡京实在无法保证,这个刚刚建立国家不过十年的民族,会不会干出些让人吃惊的事情。 事实上,女真人确实在准备干一点让人吃惊的事情。 完颜阿骨打深恨周铨,将周铨视为大金政权的头号敌人,但他也知道,周铨不好惹,如果时机不成熟,不可以轻举妄动。 可这只是他个人的想法。 余里衍被封为燕国公主、以武清为封地的消息,果然很快就传到了女真人耳中。 斡离不身为阿骨打次子,闻得这个消息顿时大怒。 “宋人欺我乎,此时武清在我手中,他竟然就将之封赏给辽主的女儿,他们难道不知,辽主是我仇敌,周铨与我共有杀兄之仇么?” 他的驻地正是武清,此地被周铨与余里衍经营得相当不错,哪怕余里衍离开之后,仍然是辽国南京道少数富庶之地,他在这里抢得逍遥快活,哪里肯放弃! 更重要的是,此时他手中,还有一封兀术给他的秘信。 “周铨忙着对付日本之乱,他根本无暇西顾,这是我们……吞灭大宋的最好机会!” 斡离不看着这封信,眉宇中阴晴不定,就在这时,外头有人行了过来。 “斡离不,皇帝有令,让你带本部人马回燕京,宋人很快就要来接收武清了。”来者是他父亲的使者,此时金国建制不久,因此还没有过多的冗礼,来人直接呼斡离不的名字。 斡离不抬起头,咬牙切齿地道:“好,好!” 四七九、宋欲步辽后尘乎? 王安中远远望着童贯的仪仗,脸上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苦笑。 此时童贯为众人簇拥,顾盼自雄,看到王安中似有话说,便扬声道:“王履道,你今日可有事?” 在上回北伐失利之后,大宋稍稍调整了童贯的属官,王安中以王黼所举,得以入燕,成为所谓燕山府路宣抚使,准备在战事结束后负责整个燕京地区的军政事宜。但如今大半燕京尚在金人手中,又有童贯在侧,他根本无事可做。 今日有所不同。 “童枢密,我这有封信。”王安中又犹豫了会,终于还是将袖子里被捂热了的一封信交了过去。 童贯初时不以为然,以为不过是后方哪位权贵来为子侄求功邀赏,但一看内容,他神色大变:“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我心中犹豫,不知是否当受之。” “那还有什么犹豫的,自然受之,他手中有兵甲五万,若能来投,何虞抽兵西援后燕京空虚?” 童贯噗的一声冷笑,这些文官就是如此,前怕狼后怕虎,明明心里想的不行,口里却还要喊着不要不要。 “那依枢密之意,我就回信与他?” “郭药师,郭药师!”童贯先未答复,而是开口喊道。 郭药师立刻出现在他面前:“大帅可是有吩咐?” “张觉你认得么?”童贯问道。 郭药师当然认识张觉,同样身为前辽国的汉将,他投了宋,而张觉却投了金,如今正在斡离不帐下效力,手中拥汉辽兵五万。 再一联想方才童贯所言,郭药师心怦怦直跳:莫非张觉有意降宋? 果然,就听得童贯道:“此人有意投我大宋,你与王宣抚一起接应!” 郭药师正要应下,却听得有人惊呼不可。 他望了过去,说话之人乃是赵良嗣。 当初郭药师等降宋,赵良嗣功不可没,因此他一开口,便是童贯也凝神问:“有何不可?” “此事必会激怒金人,若金人以此为借口,发兵攻我,如之奈何?” 众人都是哂笑,童贯也不禁嘴角上弯:“当初说动药师等,汝可无此顾虑啊!” “药师等弃辽奔宋,与金无干,可张觉既是已投金,我们再纳之,便是招亡纳叛,岂可一概而论!”赵良嗣真急了,他上前两步:“诸位,昔者女真叛辽伐之,借口就是辽主收容其叛,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不可不查啊!” “放心,辽是辽,大宋是大宋,他们敢攻辽,却不敢攻宋。我意已决,你不必多言!”童贯不悦地道。 赵良嗣还要再说,却被郭药师揽住推远了。他抬眼看着郭药师:“方才你为何不劝枢密?” “哎,赵兄一向聪明,为何在此事上犯糊涂!童枢密眼看就要调兵西去,能得张觉的五万人马,他如何会放过?” 童贯和王安中都需要这份功劳,至于这功劳背后的风险,则不被他们放在心上。赵良嗣大急:“这岂不是拿国家大事当儿戏?” “你还不明白,众人只是在童枢密面前不好说出口,他们觉得,周铨要来武清,金人畏之如虎,必不敢攻宋。至于边境上些许事端,就是无张觉奔宋之事,难道说就会少了么?” “他们就将全部希望都放在周铨身上?”赵良嗣觉得不可思议。 “你在大宋多年,还不知周铨的本事?”郭药师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管他娘的,就是出了事,也不要我等操心,今朝有酒今朝醉吧!” 赵良嗣怅然若失,好一会儿,他猛然反应过来:便是郭药师,也巴不得如此,宋金关系不知,他们才有富贵,若是宋金非常好,没准他们还要被调到大漠中去,与夏贼厮杀。 虽然在此也有可能与金人开战,可毕竟是本乡本土,哪怕打输了,也有机会往山林里一钻,躲上十天半月再出来。可到灵州那边,完全是人生地不熟,谁愿意到那儿去埋骨异乡! 想明白这一点,赵良嗣心里突然生出一种悲愤。 在他还是马植的时候,就意识到辽国的灭亡不可避免,因为辽国上下,无论是契丹人还是汉人,都只想着自己。 如今他又不得不做出预言:“大宋也要步辽国的后尘了吗,无论文武,与皇帝关系远近,都不在乎大局,只在乎自己的富贵安逸!” “哈哈哈……”郭药师听得这话,笑了起来。 他奉命随王师中一起去接应张觉,没有时间听赵良嗣再发牢骚。怨军如今被改名为常胜军,不过他们能带到大宋的数量并不多,只有三万余人罢了。王师中得他这助,心中大定,觉得就是有什么意外,常胜军三万加上张觉的五万部下,八万大军足以安然退回。 既是接应,少不得从保州出发,挥师东进,向着武清方向前进。对外,他们只宣传说是去接收武清,好为燕国公主来做准备。 宣和五年七月中,“接收”武清的宋军经过白沟驿,这也是过去的榷城所在之地。因为宋辽交战的缘故,榷城已经荒废,若大的城中,只有三两名老吏,懒洋洋地打量着这支部队。郭药师与王师中商议,当夜大军就宿在榷城之内。 与此同时,一支部队自东向西,从武清向着这边过来。 很快,这支部队派出的斥侯与郭药师派出的斥侯相遇,双方险些动手,待弄明白对方身份之后,郭药师派出的斥侯将其带回榷城。 “因为惧怕事情泄露,故此张将军已经提前行动,距离榷城不足二十里!”这是张觉部下斥侯带来的消息。 郭药师细问了几遍,确认无误之后大喜过望,原本以为还有可能和金人交手,现在在半道就接应到张觉,当真是事半功倍。 不过他还是带有点警惕之心,让自己的部下严守榷城,随时准备应变。 二十里地,对于全速行进的张觉部来说算不得什么,仅仅是一个多时辰之后,郭药师便在城头看到了其先头部队。对方未急着来城下,而是在距离城约里许处开始整军,随着越来越多人赶到,张觉部也渐渐散开,逐渐接近榷城。 因为榷城北面就是河沟,只有三座吊桥可以通行,如今吊桥都挂起,唯有中间一桥放下,因此郭药师并不担心来人有诈。 又过片刻,终于看到了一面张字大旗赶到,王师中不通军务,站在城头拿望远镜装模作样看了会儿,然后向郭药师问道:“郭将军觉得如何?” “宣抚请看,那大旗中间树立,各营纷纷向他靠拢,必是张觉中军到了,想来用不了多久,他就会遣人来交涉。是真降还是假降,到时就可见分晓了。” 王师中点了点头道:“最好是真降……” “听闻王宣抚早年曾随东坡先生读书?”郭药师见他一副紧张的模样,怕伤了士气,便岔开话题。 王师中略有些得意,点了点头:“确实有之。” 他随苏轼读书不假,而且也能写得好文章诗词,为官以来,虽然阿附梁师成、蔡攸和王黼等,但面对蔡京,倒是颇有骨气,屡屡上书弹劾蔡京,因此官声还算不错。 两人聊了一会儿苏轼之事,足足过了半刻钟,终于见到张字大旗下,有十余骑纵马过来。 “城上可是王宣抚和郭节度?”十余骑接近城边后,有人高声问道。 郭药师抚墙下望,只觉得来人隐约眼熟,却不认识。 他虽然认得张觉,但双方并没有太深的交情,甚至见过的面也不多,只能确认,此人应当是张觉的随从,却不知他的姓名。 因此郭药师扬声答道:“王宣抚和郭某在此,你是何人?” “某乃张留后麾下副将葛云禄,不知郭节度是否还记得……” 那人自报姓名,郭药师依稀记得,向王师中点了点头:“张觉帐下,确实有此人。” “那就无误了,开城让他们进来吧。”王师中松了口气。 郭药师心里大为鄙夷,此公自称跟在苏轼身边读书,但对军务当真是一窍不通,只这个样子,还不足以说明来人的真实身份,他还需要进一步确认才行。 “张将军何在,请他前来答话。”郭药师道。 那葛云禄却是一笑:“将军要亲领大军,不方便前来,不过,将军有几件礼物,先献与王宣抚与郭节度。” 他说完之后,一挥手,身边两骑各自上前。这两骑过了吊桥,交出四个木盒,自有常胜军军士将木盒捧上城头。 “打开看看。”郭药师道。 盒子一打开,郭药师眉头顿时皱起,而旁边的王师中则骇然变色,连连后退:“这……这……这是何人?” 四个盒子里,每个装着一颗人头! “左企弓、虞仲文、曹勇义、康公弼……” 郭药师将四颗人头的名字一一说了出来,王师中听得耳熟,然后一惊:这四人不就是辽国最后的大臣吗? 金人夺取燕说时,这四人开城献降,颇有功劳,得金人重赏,命其随行在斡离不军中,以充顾问。只不过现在这四人,却已经身首异处,全都死去! 王师中眉头微皱,忍着恐惧与厌恶道:“此为何意?” “此四人开门揖盗,将金人放入燕京,为祸不少,恰好他们随军,在我家将主军中,此次南归,此四人意图阻挠,我家将主诛之以献,表明赤诚之意!”底下的葛云禄仿佛知道王师中的疑问,遥遥呼道。 王师中与郭药师对望一眼,对方做得如此决然,看来降宋必无可疑之处了! 四八零、梦碎保州 三座吊桥都被放了下来,三座城门大开,张觉部开始进城。 王师中还呆在城头,郭药师看了他一眼,然后下去准备迎接张觉。 可就在他下到城梯口处时,却听到了一声惨叫! 随着这一声惨叫,紧接着是更多的惨叫! 郭药师虽然也没有多少军略才能,可毕竟久在行伍,知道情形不妙,立刻又退上城头。王师中则慌慌张张跑来,而在他们身后,已经有无数飞矢飞了上来! “有诈,有诈,快闭城门!”王师中此时才大叫。 可是晚了。 靠北的三座吊桥被占据,三座城门也同样被敌军夺下,紧接着,厮杀呼喝之声,已经从城门处向城内延伸,分明是敌人开始攻入城内了! “郭将军,郭将军,将他们赶出去!”王师中又叫道。 大开城门的命令是他下的,如果不能将敌人赶出去,那么他就要肩负起失去榷城国土的责任。 他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郭药师和他的常胜军身上了。 郭药师脸色寡白,他刚才在城上望得分明,“张觉”部确实是有五万左右,而他的手下,只有三万余人,若有榷城在手,还可与之一战,现在城门既开,这仗根本没法打。 而且他更清楚的是,他没有援军! 即使将来敌赶出了榷城,他也不会有后援部队,敌人,则可能有整个金国的支持。 不,不是可能,而是必然。郭药师想到了赵良嗣的警告,收纳张觉,意味着与金国反目成仇,无论事成与不成,金国都必然会以此为借口,对大宋发动攻势。 周铨的威名,并没有震住金人! 郭药师想不到的是,周铨的威名,其实是震住了阿骨打,但阿骨打也无法控制住自己次子斡离不和整个女真贵族中少壮派的暴走。 灭辽,对于阿骨打来说,已经是功业之极致,他有足够的资本去见父兄于地下了。但对于女真贵族中的少壮派来说,特别是他几个儿子来说,想要在父亲之后继续拥有极大权势,就必须立下更大的功业。 察觉张觉投宋之意,对斡离不来说只是一个借口罢了,他明知张觉要投宋,还将左企弓等人派到张觉军中,便是借张觉之手,杀了此四人——此等辽国投来的汉官,阿骨打对其礼敬有加,可在斡离不眼中,不过是豚犬一般的货色。 他们如果能用他们的脑袋,为女真人南下创造一个借口,那就是他们最大的荣幸。 郭药师还在发怔,王师中见他没有回应过来,不由大怒,劈手推了他一掌:“你这竖子,此时还发什么呆,莫非要我禀明朝廷,告你个延误战机么?” 郭药师脸色再次变了变,他冷厉的目光,紧紧盯着王师中,然后一挥手:“抓住王宣抚,下令全军……我们不欲去灵州与夏人交战,不如降了吧!” 他此令一下,周围竟然没有一人反对! 不但无人反对,甚至有人欢呼,显然是认为他这一选择,乃是如今的最佳选择。 王师中呆住了,没有想到自己一句话,竟然就将郭药师弄得倒戈了。 他回过神来,揪着郭药师胸襟大叫道:“你不惧朝廷么,你不惧朝廷么,官家召你入京受赏,你就忘了么?” 去岁郭药师降宋之后,赵佶特意召他入汴京,在那里重重赏赐。 郭药师咧嘴冷笑:“官家之恩,以后必有所报,但你等这些废物,整日算计着要将我常胜军打散除掉,此事以为我不知么?至于朝廷,有何可惧,一群酒囊饭袋,亦居高位……赵良嗣说的没错,大宋要步大辽后尘了,我此时不脱身,还要等到何时?” 他轻蔑地推了王师中一把,王师中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眼泪都涌了出来。 “济国公会来收拾你们的……你且等着,济国公会来收拾你们的!”堂堂宣抚使,眼泪汪汪地说道,仿佛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孩童一般。 郭药师看到自己的命令已经传达出去,四处皆是扯起了白旗,他冷眼看了王师中一下:“你还诳谁,童贯那边,我早得到消息,周铨忙着收拾日本,哪里有功夫来此。你以为金人南下,岂会没有把握,而且……我才不相信,被你们这群废物掣肘,周铨就不怨不怒!对了,实在不济,我投周铨就是!” 他说完此语,不现理会王师中,而是急着去见自己的新主子了。 保州,童贯大叫一声,从榻上翻身而起,发觉自己浑身上下,冷汗涔涔。 方才他做了个梦,梦的前半段都是极好的,在接收了燕云之地后,他返回京师,官家派宰相出城相迎,他凯旋而归,因功封为郡王,甚至连胯下那活儿都重新长了出来。 只不过梦的结局,却是非常不好,正当他最得意时,却有人骑着匹紫红色的骏马,从天而降,将他撞翻踏倒,还将他塞进了一门火炮之中,一声号令,便将他炸得粉身碎骨。 梦中那人的面容,他却记不得。 依稀只是觉得那匹马似曾相识,起身之后,童贯深思许久,才恍然大悟:那不就是当初他送与周铨的紫骝马么! 他心中一凛,莫非梦中坏了他好事的,就是周铨? 还没有等他彻底想明白,突然间,外头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自从被辽人夜袭后,童贯对于夜战就非常戒备,听得脚步声,他立刻抓过剑与甲。 “枢密,枢密!” 外头的声音很急切,乃是他的亲卫,童贯应了一声道:“何事?” “霸州来的急报,金人来了,郭药师投敌,王师中落入金人手中,张觉投靠之事,纯是陷阱!” 童贯猛地站起,面色大变,浑身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然后叫道:“王师中……误国,误国!” 但现在他面临的可不仅仅是王师中误国之事! 此前他已经下令部分西军为先导,前往灵州支援种师中去了,而保州城内的部队,又还有相当部分是郭药师的常胜军同党…… 一想到这个,童贯顿时知道不妙,他厉声道:“快命常胜军诸将连夜来见……传令下去,埋伏好刀斧手!” 童贯终究是童贯,曾经为了立功,敢于隐瞒圣旨的人,他这一刻面色狠厉,第一时间准备消除隐患。 想了想,他又道:“请保州知州来!” 保州知州就是赵明诚。 他是文人,对军务并不在行,昨晚又饮了点酒,故此睡得极深,外头呼声响起,他犹自未醒,倒是李清照睡眠浅,被惊醒后不满地道:“做这劳什子的官,睡觉都不得清静!” 赵明诚被她打醒,听到是童贯召他,当即起床去见。这深夜召见,显然是有紧急军情,赵明诚已有心理准备,可当他到了军营,仍然被那紧张的气氛吓得不轻。 在童贯帐中,他看到几具尸体和一群脸色阴阳不定的武将。 “赵明诚,金人背盟南下,你为太守,守土有责,立刻调动城中百姓,征发民壮,准备守城!” 这消息象个晴天霹雳般,将赵明诚惊呆了。 “枢密莫非说笑……金人怎么、怎么会……” “时间紧急,老夫无暇听你胡扯,立刻马上去,天明之时,老夫要见到城头有足够多的民壮!” 以往童贯对赵明诚还算客气,今日却是一声吼,就将他赶了出去。 赵明诚狼狈而出,在营帐外发呆之时,隐隐听到里面诸将中有人说话:“若是金人带着火炮,城必不可守……” 这话象是魔咒一般缠绕着赵明诚,他心中惶恐,一会儿觉得,城中还有十万官兵,也有数十门大炮,应当能守,一会儿又觉得,连军将都说难守,恐怕是真守不住了。 无论守得住守不住,都得做好准备! 想到这,赵明诚回到知州衙门后,没有先去衙前办公,而是来到衙后,先把李清照又唤醒来。 李清照本来还有些迷糊,待听得前因后果之后,半晌无语。 她想到周铨曾经的警告,在知道赵明诚来保州时,周铨曾劝他们放弃,说保州绝非善地,童贯也绝对不值得信赖。 当时他夫妇对此不以为然,却不想周铨一语成谶。 “我夫妇二人不打紧,可那些东西……那些宝贝,不可毁于兵火,那些可是历代贤达的杰作,不少都是孤品!夫人,你带人将之收拾好来……以备不测!” 李清照点了点头:“郎君此言甚是,妾身如今心中己乱,失了主意……郎君请放心,妾必不令郎君蒙羞!” 想了想,李清照又呼住赵明诚:“妾有郎君可依,无虑衣食,家中积财何用?郎君守城,可以此招募壮勇!” 赵明诚与她原本宦囊羞涩,得了周铨资助又任职保州后情形好转,但大多钱财还是用在收购各种金石书画作品上,余财并不多。 赵明诚闻言点头:“正是此理!” 他往前衙去后,此后连着两日几乎马不停蹄,李清照也在衙中担心受怕了两天,待得第三日夜,李清照正半梦半醒之时,却被赵明诚推醒。 “走,咱们现在就走!” 李清照还在迷糊,就被赵明诚抓着上了车,出了门她才回过神:“为何走?” “童贯那狗贼带兵跑了,这保州守不得了!” target=_blank四八零、梦碎保州 三座吊桥都被放了下来,三座城门大开,张觉部开始进城。 王师中还呆在城头,郭药师看了他一眼,然后下去准备迎接张觉。 可就在他下到城梯口处时,却听到了一声惨叫! 随着这一声惨叫,紧接着是更多的惨叫! 郭药师虽然也没有多少军略才能,可毕竟久在行伍,知道情形不妙,立刻又退上城头。王师中则慌慌张张跑来,而在他们身后,已经有无数飞矢飞了上来! “有诈,有诈,快闭城门!”王师中此时才大叫。 可是晚了。 靠北的三座吊桥被占据,三座城门也同样被敌军夺下,紧接着,厮杀呼喝之声,已经从城门处向城内延伸,分明是敌人开始攻入城内了! “郭将军,郭将军,将他们赶出去!”王师中又叫道。 大开城门的命令是他下的,如果不能将敌人赶出去,那么他就要肩负起失去榷城国土的责任。 他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郭药师和他的常胜军身上了。 郭药师脸色寡白,他刚才在城上望得分明,“张觉”部确实是有五万左右,而他的手下,只有三万余人,若有榷城在手,还可与之一战,现在城门既开,这仗根本没法打。 而且他更清楚的是,他没有援军! 即使将来敌赶出了榷城,他也不会有后援部队,敌人,则可能有整个金国的支持。 不,不是可能,而是必然。郭药师想到了赵良嗣的警告,收纳张觉,意味着与金国反目成仇,无论事成与不成,金国都必然会以此为借口,对大宋发动攻势。 周铨的威名,并没有震住金人! 郭药师想不到的是,周铨的威名,其实是震住了阿骨打,但阿骨打也无法控制住自己次子斡离不和整个女真贵族中少壮派的暴走。 灭辽,对于阿骨打来说,已经是功业之极致,他有足够的资本去见父兄于地下了。但对于女真贵族中的少壮派来说,特别是他几个儿子来说,想要在父亲之后继续拥有极大权势,就必须立下更大的功业。 察觉张觉投宋之意,对斡离不来说只是一个借口罢了,他明知张觉要投宋,还将左企弓等人派到张觉军中,便是借张觉之手,杀了此四人——此等辽国投来的汉官,阿骨打对其礼敬有加,可在斡离不眼中,不过是豚犬一般的货色。 他们如果能用他们的脑袋,为女真人南下创造一个借口,那就是他们最大的荣幸。 郭药师还在发怔,王师中见他没有回应过来,不由大怒,劈手推了他一掌:“你这竖子,此时还发什么呆,莫非要我禀明朝廷,告你个延误战机么?” 郭药师脸色再次变了变,他冷厉的目光,紧紧盯着王师中,然后一挥手:“抓住王宣抚,下令全军……我们不欲去灵州与夏人交战,不如降了吧!” 他此令一下,周围竟然没有一人反对! 不但无人反对,甚至有人欢呼,显然是认为他这一选择,乃是如今的最佳选择。 王师中呆住了,没有想到自己一句话,竟然就将郭药师弄得倒戈了。 他回过神来,揪着郭药师胸襟大叫道:“你不惧朝廷么,你不惧朝廷么,官家召你入京受赏,你就忘了么?” 去岁郭药师降宋之后,赵佶特意召他入汴京,在那里重重赏赐。 郭药师咧嘴冷笑:“官家之恩,以后必有所报,但你等这些废物,整日算计着要将我常胜军打散除掉,此事以为我不知么?至于朝廷,有何可惧,一群酒囊饭袋,亦居高位……赵良嗣说的没错,大宋要步大辽后尘了,我此时不脱身,还要等到何时?” 他轻蔑地推了王师中一把,王师中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眼泪都涌了出来。 “济国公会来收拾你们的……你且等着,济国公会来收拾你们的!”堂堂宣抚使,眼泪汪汪地说道,仿佛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孩童一般。 郭药师看到自己的命令已经传达出去,四处皆是扯起了白旗,他冷眼看了王师中一下:“你还诳谁,童贯那边,我早得到消息,周铨忙着收拾日本,哪里有功夫来此。你以为金人南下,岂会没有把握,而且……我才不相信,被你们这群废物掣肘,周铨就不怨不怒!对了,实在不济,我投周铨就是!” 他说完此语,不现理会王师中,而是急着去见自己的新主子了。 保州,童贯大叫一声,从榻上翻身而起,发觉自己浑身上下,冷汗涔涔。 方才他做了个梦,梦的前半段都是极好的,在接收了燕云之地后,他返回京师,官家派宰相出城相迎,他凯旋而归,因功封为郡王,甚至连胯下那活儿都重新长了出来。 只不过梦的结局,却是非常不好,正当他最得意时,却有人骑着匹紫红色的骏马,从天而降,将他撞翻踏倒,还将他塞进了一门火炮之中,一声号令,便将他炸得粉身碎骨。 梦中那人的面容,他却记不得。 依稀只是觉得那匹马似曾相识,起身之后,童贯深思许久,才恍然大悟:那不就是当初他送与周铨的紫骝马么! 他心中一凛,莫非梦中坏了他好事的,就是周铨? 还没有等他彻底想明白,突然间,外头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自从被辽人夜袭后,童贯对于夜战就非常戒备,听得脚步声,他立刻抓过剑与甲。 “枢密,枢密!” 外头的声音很急切,乃是他的亲卫,童贯应了一声道:“何事?” “霸州来的急报,金人来了,郭药师投敌,王师中落入金人手中,张觉投靠之事,纯是陷阱!” 童贯猛地站起,面色大变,浑身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然后叫道:“王师中……误国,误国!” 但现在他面临的可不仅仅是王师中误国之事! 此前他已经下令部分西军为先导,前往灵州支援种师中去了,而保州城内的部队,又还有相当部分是郭药师的常胜军同党…… 一想到这个,童贯顿时知道不妙,他厉声道:“快命常胜军诸将连夜来见……传令下去,埋伏好刀斧手!” 童贯终究是童贯,曾经为了立功,敢于隐瞒圣旨的人,他这一刻面色狠厉,第一时间准备消除隐患。 想了想,他又道:“请保州知州来!” 保州知州就是赵明诚。 他是文人,对军务并不在行,昨晚又饮了点酒,故此睡得极深,外头呼声响起,他犹自未醒,倒是李清照睡眠浅,被惊醒后不满地道:“做这劳什子的官,睡觉都不得清静!” 赵明诚被她打醒,听到是童贯召他,当即起床去见。这深夜召见,显然是有紧急军情,赵明诚已有心理准备,可当他到了军营,仍然被那紧张的气氛吓得不轻。 在童贯帐中,他看到几具尸体和一群脸色阴阳不定的武将。 “赵明诚,金人背盟南下,你为太守,守土有责,立刻调动城中百姓,征发民壮,准备守城!” 这消息象个晴天霹雳般,将赵明诚惊呆了。 “枢密莫非说笑……金人怎么、怎么会……” “时间紧急,老夫无暇听你胡扯,立刻马上去,天明之时,老夫要见到城头有足够多的民壮!” 以往童贯对赵明诚还算客气,今日却是一声吼,就将他赶了出去。 赵明诚狼狈而出,在营帐外发呆之时,隐隐听到里面诸将中有人说话:“若是金人带着火炮,城必不可守……” 这话象是魔咒一般缠绕着赵明诚,他心中惶恐,一会儿觉得,城中还有十万官兵,也有数十门大炮,应当能守,一会儿又觉得,连军将都说难守,恐怕是真守不住了。 无论守得住守不住,都得做好准备! 想到这,赵明诚回到知州衙门后,没有先去衙前办公,而是来到衙后,先把李清照又唤醒来。 李清照本来还有些迷糊,待听得前因后果之后,半晌无语。 她想到周铨曾经的警告,在知道赵明诚来保州时,周铨曾劝他们放弃,说保州绝非善地,童贯也绝对不值得信赖。 当时他夫妇对此不以为然,却不想周铨一语成谶。 “我夫妇二人不打紧,可那些东西……那些宝贝,不可毁于兵火,那些可是历代贤达的杰作,不少都是孤品!夫人,你带人将之收拾好来……以备不测!” 李清照点了点头:“郎君此言甚是,妾身如今心中己乱,失了主意……郎君请放心,妾必不令郎君蒙羞!” 想了想,李清照又呼住赵明诚:“妾有郎君可依,无虑衣食,家中积财何用?郎君守城,可以此招募壮勇!” 赵明诚与她原本宦囊羞涩,得了周铨资助又任职保州后情形好转,但大多钱财还是用在收购各种金石书画作品上,余财并不多。 赵明诚闻言点头:“正是此理!” 他往前衙去后,此后连着两日几乎马不停蹄,李清照也在衙中担心受怕了两天,待得第三日夜,李清照正半梦半醒之时,却被赵明诚推醒。 “走,咱们现在就走!” 李清照还在迷糊,就被赵明诚抓着上了车,出了门她才回过神:“为何走?” “童贯那狗贼带兵跑了,这保州守不得了!” 四八一、抄谁的家 童贯之逃,并非无因。 好歹在边关经历过战事的,他很清楚,困守孤城,对于大宋来说是坐以待毙,因此,在得知消息之后,他做了两件事情。 一是派信使召回前往灵州的部队,这支援军足有十万,而且算是诸军中比较能战的,足抵他大半战力。 另一则是派出悍将迎击。 即使兵力少,只要扼守险要之地,迫使金人绕道,也能够为他争取到不少时间。 但是很快有更多的消息传来。 金人背盟,原本不是金主阿骨打的主意,而是斡离不的私自主张,可是当郭药师降金之后,阿骨打大约也是看到了机会,奋然起兵,不顾自己身体生病,仍然是令吴乞买为帅,督领大军南下。 这一次,金人倾国而来,其理由便是张觉叛金降宋之事。 金人大军号称七十万,实际上肯定没有这么多,但是三十万以上是有的,分为两路,向着保州夹击而来,吴乞买部一日一夜疾行百余里,攻取定州,连克唐县、曲阳两城,威胁安喜,直接切断了前往灵州的部队退路。 这种情形之下,童贯派出的部队能否阻止斡离不已经不重要了,吴乞买随时都会破安喜,围住保州,令童贯无法退走。 这等情形之下,童贯“果断”抛下常胜军等杂牌,只带着自己的嫡系部队撤走,而赵明诚也被留了下来。 若童贯在此,赵明诚被逼无奈只能一战,但得知童贯跑了之后,赵明诚再无勇气坚守,乘着知道此事的人还不多,他直接带着三十余家人亲信,将保州城抛在身后。 当他们一行过了濡水时,李清照想到,濡水便是易水,当初太子丹遣荆轲所流之河。此时初秋之晨,河水粼粼带来寒意,河上风声怒吼,有如枭鸟号呼,正是“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情形。 但李清照心中,没有悲壮,只有悲凉。 “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渡河之后,她怅然北望易水,忍不住吟出这一首诗来。 然后她又怔然。 这正是周铨与她正式结识时曾问过她的诗,那时她就极喜此诗,现在想来,仿佛是预言一般…… 悲从心来,李清照掩面大哭,却未发觉,赵明诚在她身边,满脸都是羞愧之色。 当赵李夫妇拼命南逃之时,远在汴京中的赵佶,也接到了消息。 金人背盟,大举南下! 整个京师,瞬间沸腾起来,却不仅仅是因为金人的行为,更大的原因,还是债券。 上一回债券之事,已经将京中百姓折腾得不轻,这一次,他们更是纷纷围堵,不仅围了天水商会,甚至连户部、开封府,也被他们围住。 这一次卷入其中的钱财数量更大,人数更多,原本此时当是朝廷上下齐心调配支援的,却被这些百姓搅得一团糟。 延福宫中,赵佶面色惨白,望着跪伏在自己面前的唐恪,沉声说道:“当真……当真没有办法么?” “确实没有办法了,官家,臣无能,请治臣之罪,臣愿辞去户部尚书之职,以方便官家选拔贤能!” 赵佶几乎气坏了。 唐恪这话,与其说是请罪,倒不如说是撂挑子! 事情已经到了极为窘迫之境,他也不怕挑明,故此赵佶咬牙切齿,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来。 “若是如此,我就令班直去查挑唐尚书的家,多少总能让国库丰盈一点!” 唐恪骇然。 不等他回应,一叠纸就砸在了他的脸上,以赵佶温文的品性,做出这等举动,当真是前所未有。 紧接着,赵佶喝道:“滚,滚出去,给你三日时间,我不管你用何种手段,先将京中百姓给我安抚下来!” “臣唯一之策,就是去查抄东海商会银庄。”唐恪也豁出去了。 这个时候,还有大量现钱可以发放的,唯有东海商会的银庄。 以前富贵人家,喜欢将金银熔成球,藏在自家地窖里。但这十年来,京中风气大变,大伙都喜欢将不用的闲钱,存入东海银庄——凡存入其中者,不仅可以凭借票据在大宋多达十余处城市支取,而且每年还给计息,存百贯一年便能得有三至五贯的结息,这让存钱者多了一点收益,特别是升斗之家,每年多个三五贯利息收益,也能在过年时多称几斤肉、打几坛酒。 赵佶怦然心动。 “若……若去问东海商会借,银庄里能够借出多少钱来?”他缓缓问道。 “臣曾经估算过,东海银庄京师号是其总号,仅是百姓存款,就有不下五百万贯,若加上各大商会存款,总算当有千二百万贯左右。”唐恪道。 赵佶靠着御座之上,沉重地呼吸了好几口。 抄了东海商会钱庄,至少可以解决眼前之困,但若真如此,激怒了周铨,周铨不管日本,掉头来攻打朝廷,他当如何是好? 以周铨的脾气,绝对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此事……休要再提!”好一会儿,在心中激斗了半晌后,赵佶喘着气道:“唐恪,你记住,若你筹不出钱来,那就用你家产来充抵!” 唐恪神情灰败出了大殿,在大殿之外,回望了一眼阴影中的赵佶,他心中既是恼怒,又是畏惧。 这种局面,非他所愿,但身为户部尚书,主理国家财政,他不得不背起这口大锅。 才出得宫,门口一群大小官员齐围了上来。 “唐尚书,官家怎么说?” “朝廷应当拿得出些钱来吧,还有,官家内库每年进项多达千万贯,拿点出来先将咱们的忠君爱国券兑了吧!” “就是就是,如今人心惶惶,我底下的差役都支使不动了,一个个对我哭穷,说是他们的薪俸全拿去买忠君爱国券了……” 唐恪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这忠君爱国券便是他一手弄出来的名堂。 看了周铨的《富论》之后,他如获至宝,想以卯吃寅粮的方式,来弥补如今朝廷的亏空,其中重要一项,就是在战争债券之外还发行忠君爱国券,充抵官员和胥吏、军士们十分之一的薪俸。 实话实说,这些钱赵佶没有伸手,确实都入了朝廷府库,可是朝廷要用钱的地方太多,花起来如流水一般,又不曾想到,事情变化会如此之快。前段时间才解出一部分往河西,支应那边的战事,而新的税收还未入库,故此户部才觉得捉襟见肘。 难啊,堂堂大宋的户部尚书,手中能用的钱,还没有东海商会下属银庄的总理多,每每想起这个,唐恪就只能摇头苦笑。 此刻他同样是摇头苦笑。 “那怎么行,官家不出内库的钱,朝廷就要瘫了,唐尚书,难道你没有和他说清楚事情的严重性?” 唐恪用沙哑的嗓子道:“说了,但没用,官家说要抄我的家来补贴国库……呵呵,你们哪位有妙计,不妨去官家面前献策。” 众人面面相觑,但是有几人心里却嘀咕起来。 抄家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当然,抄东海商会,这个主意也就唐恪这急于甩锅的人敢说,别的人都不敢出。 可京中有钱的,便不只是一个东海商会啊。 “杨戬。”有人嘀咕道。 “对,不错!”唐恪眼前一亮。 当初抄一个朱勔,抄出了浮财就有两百余万贯。朱勔才得宠多长时间? 京中曾经得宠现在却无声无息的不是没有人,比如说杨戬! 去年时,杨戬就已经病死,但他家小还在京中,仍然过着富胜王侯的生活,直接间接影响着几家商会呢。 一想到那几家商会,唐恪心中又有了一个主意。 他调过头:“各位先等等,我再去见一趟陛下!” 这一次,他去了不久,便又回来,神情终于有些振奋了。 “第一,杨戬在官家身边多年,不思忠君,一昧贪污,官家已许抄没其家,念在其人乃是官家旧人面上,罪不及家人,发放部分家产以供其生计即可。” 周围顿时欢呼起来。 杨戬弄了个西城所,前几年在京畿、京东和河南等地大肆搜刮,从他家中能抄没的数量,绝对不在朱勔家之下,若是能抄出个三五百万贯,大伙也一点也不吃惊。 “其二,官家许我召集京中大小商会,要求各商会以其资产,各自购买部分特殊国债,朝廷许在今后税收中充抵!”唐恪得意洋洋地说了第二条。 这次欢呼声却停了。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问道:“东海商会呢,若是召集京中大小商会,那东海商会召不召?” “自然召集,又不是白拿他的,大伙放心,济国公是讲道理的。”唐恪笑吟吟地道。 他已经在琢磨,要将董长青请到自己的府中详谈了,东海商会身为诸多商会之首,只要到时做个样子——不需要真正出多少钱,只要口头上同意买上个百万贯的特殊国债,那么,京师里凑出千万贯国债,绝对没有问题。 再加上杨戬家抄出来的,有个千五百万贯钱,先把朝廷稳定下来,再将京中百姓安抚下去,如此一来,还能剩个三五百万贯,准备一场对金人的反击…… 此时唐恪还想着反击金人,却不知道,北面的局面,已经一发不可收拾了。 四八二、在其位谋其政 七月二十五日,京中大小商会聚集于户部衙门之外。 以往商会主事有时也会来户部,不过大多是申诉、陈情或者请愿,户部衙门里根本不给什么好脸色看。 但这一次不同,远远的,户部就有吏员前来迎接,迎入衙门前院后,还有桌椅茶水,为了防止他们被太阳晒着,甚至还搭了棚子围了布幔。 只不过这礼遇,却没有换来好脸色。 商会主事自然不是他们背后的权贵,包括东海商会,甚至连现在在京师大名鼎鼎的狗爷杜狗儿都没有出来,只是来了个副管事。而且众人一来便问,朝廷欠的钱,什么时候归还。 东海商会的那个副管事虽然没有开口,却是老神哉哉,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模样。 人到齐没多久,唐恪这位户部尚书就出来了。 事实上,这是商会管事第二次齐聚了,两天前聚会时,唐恪自恃身份,未曾出场,只派了户部的一位郎官出面,要求这些商会在国家危难之际献出一份力量。结果各家主事无一例外,都拿出一大笔各种债券,全是朝廷发放的,甚至还包括当初第一批北伐债券,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儿找来的。 这些主事很爽快地答应,要将这些如今在市场上废纸一般的债券一半捐给朝廷,不过前提是朝廷兑现另一半。这个要求让那郎官大怒,发起官威训斥众管事,结果东海商会派来的管事起身就走,无论是吏员还是衙役都无人敢拦,在他之后,各商会管事尽皆散去,当天就传出各商会都觉得那郎官“不懂事”的说法,于是那郎官已经去职。 这一次唐恪再将众人召集来,不敢派个小官出来应付,只能亲自出场。 他唠唠叨叨一大堆,无非就是国家艰难,临时危境,需要上下同心,一起帮助朝廷度过难关,要众人踊跃出钱。然后众商会主事开始叫苦,说是辽国榷城罢去后生意难做,又说如今四方邻国都是不靖,日本也反了,根本没有收入,还有人干脆就说,这两年朝廷和各级官吏上下其手,催征的商税都已经缴到了五年之后,商会眼见要关门大吉,哪里还有余钱。 总之,唐恪叫苦,主事们同样叫苦,他们丝毫不将唐恪这位尚书放在眼中,就是不给面子,唐恪还拿他们无可奈何,毕竟有东海商会这个大头顶在那里。 就算没有东海商会,唐恪恐怕也没有什么办法。 这些商会里,只要稍具规模的,背后都站着某些权贵。 眼见日上三竿,却仍然没有结果,有几位商会主事,甚至将此处当作生意会所,开始谈起彼此间的交易。唐恪越等越是心急,他向赵佶提出“妙计”之后,才多获了几日宽宥,但事情紧急,若不能短时间内把问题解决掉,终还是会出事。 因此他道:“本官今日在此有一言,诸位如何才肯出钱,实话实说吧!” 这几乎就是在和众管事讨价还价了,当真是斯文扫地,朝廷的体面扫地。唐恪心中悲哀,却不得不承认,自从商会大行之后,商人的地位就不断提高,以此来看,所谓士农工商的排行,很快就要变化了。 “尚书老爷早这样说不就得了!我们也不为难老爷,杨戬抄家抄出来的那些不值钱的破烂玩意儿,象是什么下等的烂田庄啊,老旧的破屋子啊,几座随时可能被水冲到的水碓啊……这些东西,我们勉为其难将之收下,折抵些现钱,诸位觉得如何?”有一人笑着道。 “对对,大好,大好,如此朝廷将那些没有用的东西变现,咱们也不算是全无所得。” 众商会主事七嘴八舌,说得好有道理的模样,唐恪却气得七窍冒烟。 抄杨戬的家,浮财没有抄到多少,甚至连百万贯都没有,因为杨戬这厮把大多数钱财,都变成了田庄、宅院和工坊。这厮倒是好眼力,足足有大小田庄五十余处,遍布于三十余座州县,都是些盛产棉花、粮食的好庄子。 但在商会主事口中,却是下等的烂庄子。 这些家伙,分明是想发国难财! 好在如今七嘴八舌开口的人里,并没有东海商会的那位副管事,那人一直闭着眼,笑眯眯的仿佛在做梦。 唐恪按捺住怒火,知道在这个问题上,自己恐怕得让步了。 不过就在他要开口时,却见外头有吏员晃了晃,向他呶了一下嘴。 唐恪咳了一声,也不说什么,自顾先离席出去。他前脚一走,后边东海商会副管事的眼睛便睁开,然后,就听得杂乱的脚步声响了起来。 各商会的管事都有些惊讶:“出何事了?” 他们有人向着布幔外行去,但才到门口,就骇得连滚带爬跑了回来:“不好了,不好了,官兵,官兵来了!” “有何可怕,官兵是自家人,难道还会为难我们?”另有人笑道。 紧接着,便见一禁军将领走了过来,倒是相貌堂堂,若是周铨在此,当是认得,正是曾经与周父一起争过周母的那位谢谦。 十余年过去,周父都是侍郎,周铨更是国公,但当初升为供奉的谢谦,却还只是一位横行官。 但他是高俅亲信,进来之后,先是一扫众人,然后点名道:“东海商会的先出来。” 东海商会的那位副管事倒是不惧,自从艮岳被焚事件之后,谁也不敢对东海商会乱下黑手,因此他上前几步,平静地道:“我是。” “你先出去,然后是汴水商会、金陵商会……” 谢谦连点了数家商会的名字,都是背后靠着大权贵者,这些商会的管事被带到单独所在去后,只见高俅脸色腊黄呆在那里。 “诸位,废话不多说,从东海商会起,每家先出二十万贯。”高俅凛然说道。 这汴水商会的靠山,其实就是他,那管事听得了有些急,当初高俅面授机宜时可不是这样说的啊。 “可是出什么事了?”别人面面相觑时,东海商会的副管事却开口问道:“莫非金人已经破了大名府?” 高俅深深望了他一眼:“东海商会的消息,果然灵通。” 那位副管事吸了口气:“我今晨得到的消息,才是到了磁州,这……这……那童贯呢?” “童枢密半个时辰前返京。”高俅道:“所以诸位,莫要再推托,一家拿出二十万贯来……我要去京徐铁路招募壮勇了!” 说到这的时候高俅的声音发颤,也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恼怒。 因为修京徐铁路的缘故,在汴京东面,一直到应天府,数百里距离中聚拢了百万丁壮,只要有足够的钱,去招募数万兵员轻而易举。 但这些刚刚招募来的军士,上得战场,能有几分战力? 这一点高俅不敢细想,他唯一想的,就是凑足足够人手,巩固京城城防,争取撑到援军到来。 “东海商会出五十万贯。”东海商会的副主事很干脆地道:“今日来前,我已得授权,五十万贯银圆已经备好,随时可以提取。” 这个回应,让在场众人都是一愣。 但紧接着,那位副主事又道:“只是朝廷如何保证,此等事情,下不为例?” “什么意思?”高俅道。 “今日金国背盟,朝廷无奈,令我等商会认捐。明日夏贼入寇,朝廷无奈,又令我等商会认捐,后日大后日再外后日……开此先例之后,朝廷有个头疼脑热,便就想着要我等认捐,商会还有活路么?”那位副管事凛然道:“我等岂不知担当国事,但总不能国事就是要我们出钱吧!” “正是此理!”其余主事都嚷了起来,就连高俅暗中控制的汴水商会那位主事,都忍不住小声应和。 “依你们之意,当如何是好?”唐恪忍着心中的恼怒,沉声问道。 “我又不是户部尚书,我怎么能替朝廷去出主意,在其位,谋其政,不在其位胡乱说话有什么用处?”那位副主事啧了一声。 唐恪脸又红了。 “总而言之,唐尚书也不必召我了,只要朝廷能想法子让我们安心,随时可以去东海商会提钱。如今大名府既失,商会中事情必多,我也要先回去处置,还请尚书见谅。”那商会副主事拱了拱手,当真起身就走,毫不停留。 高俅面上寒意闪动,看了唐恪一眼,唐恪却是满脸无奈。 这位副主事年纪很轻,才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但唯是如此,才让唐恪更为忌惮。 稍有眼色的人都知道,这种年轻居高位者,必然是周铨的嫡系,如果他一狠心真地拿此人杀鸡骇猴,只怕周铨就要杀他全家骇鸡了。 朱勔的下场可殷鉴不远。 东海商会的那位副主事走到大门前,突然回过头来,一指唐恪和高俅:“若依我之意,东海商会从未对不住朝廷诸公,只有朝廷诸公对不住东海商会的,朝廷死活,诸公战降,与我东海商会毫无干系,若不是周公之命,一文钱也不会与你们,谁知道这钱到得你们手中,有几文用在招募壮勇上,又有多少落入你们私囊!” “大胆!”高俅厉喝。 但那东海商会的副主事却看都不看,转身就走,高俅除了喝那一声之外,也没有二话能说。 谢谦看到这一幕,满眼都是复杂之色。 才短短十余年时间,当初那少年的一个手下,也能让高俅这般位高权重之人无可奈何了。 四八三、复仇机会 这位副主事名为韩柏,因为和韩世忠同姓的缘故,所以在济州时两人熟识。 就象宋行风有所打算一般,王启年、韩柏等周铨的最嫡系,同样也有所打算。在他们看来,这个朝廷无能,赵佶这个官家当得不称职至极,而朝中衮衮诸公,非愚即贪,完全不似能带领华夏振兴的模样。 周铨在各个学堂中给众人灌输的理念之中,非常重要的一条就是要带领华夏走振兴之路,不再令蛮戎异族可以随意窥边。这种事情,便是汉唐都未曾做到,遑论大宋! 见高俅与唐恪都不拦自己,韩柏呵的又一声轻笑,然后迈步离开,扬长而去。 他给高俅与唐恪出了个难题,他二人如何能保证,朝廷以后不会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又向商会伸手。两人商议了一会儿,唐恪又跑去见赵佶,好半晌之后,才阴沉着脸回来。 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一式圣旨。 这份圣旨首先褒扬了爱国商会,然后罪己,说自己犯过,故致天罚,于是令金、夏肆虐边境,乃至国家不靖,百姓遭难。再后来则是当此危机之际,朝廷向商会筹款,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这圣旨虽是一式,却共有八份。 八份将分别放在八个出款最多的商会之中,名义上是褒奖商会,实际上却是一处证明,表明赵佶和朝廷以后不会再寻借口要商会出钱。 看到这八份圣旨,高俅眼泪顿时落了下来,这样的圣旨都请出来了,简直是让朝廷颜面丧尽,让皇帝无脸见人。 以高俅对赵佶的认知,赵佶性子其实极刚愎,若非万不得已,绝对不会有这样一式圣旨。 “莫非……敌情有变?” “夏贼增兵了,来了一群西域的异族,河东诸军州的援军已败,另外,童贯自保州调出的那十万兵马,为吴乞买所败,已退往河东,损失不详……河北之地,再无力量可以牵制金人,金人大举而下,不可避免!”唐恪一叹道。 “祸不单行,该死的……”高俅瞳孔猛然一收。 原本高俅还觉得,灵州守不守无所谓,大不了退回原来的边境就是,但现在这种情形下,灵州不得不守了。因为灵州一但失守,也就意味着朝廷西门洞开,夏贼可以纵横陕地,甚至进入关中,劫掠长西、洛阳。 若真如此,夏贼与金人在汴京城下会师都未必可知。 这个可怕的念头被高俅甩开,他望着里面的那些商会主事,叹了口气:“汴水商会这边,会带头应下……其余商会大约也会应下吧,唯有东海商会……” “我亲自给他们送一份圣旨去,五十万贯,分文不少的我会取回国库!”唐恪沉声道。 这些大权贵们支持的商会能摆平,接下来那些中小商会就好解决了。高俅面上露出狰狞之色,他向谢谦吩咐了几句,谢谦便带着人冲入户部。 片刻之后,里面一片哭喊求饶之声。 大宋这边拼命筹钱,金国那边也没有闲着。 攻入大名府,这一战果让金国自己都没有想到,原本他们以为只能在河北、河东之地劫掠一番,结果却直接攻破了大宋的“北京”。 负责此战的斡离不,并没有在大名府呆太长时间,便快马返回燕京。 一路之上,他面带忧色,并没有太多的欢喜。 到了燕京,原本辽国皇帝的行宫,如今金国皇帝阿骨打行在之地,他身为阿骨打现存诸子中的长子,自然可以直接入内拜见。 原本宽大的院子里搭起了帐幕,阿骨打睡不惯房屋,还是宁可睡在帐幕之中。虽然此时只是秋时,可阿骨打已经穿上了厚厚的冬衣。 他也瘦得厉害。 “父亲!”斡离不拜倒在地。 “很好,比你叔父回来的要早些。”阿骨打缓缓说道。 斡离不知道他所说的叔父,是指吴乞买。若是阿骨打有什么意外,吴乞买将继位为皇,而斡离不也将从所谓的皇子,变成皇侄。 “父亲身体可好?”斡离不问候道。 “目前还能撑得住,还好没有被你气死。”阿骨打目光冷肃:“我召你回军,你去擅自袭宋……你眼里还有我么,你真的在意我的身体么?” “是宋人先欲诱张觉谋叛……” “这话就不必说了,拿去和宋人打嘴皮仗去。”阿骨打冷笑着道。 虽然他在事后也派出吴乞买,算是支持斡离不的擅自行动,可是斡离不的这种行为,还是让他心里极度不快。 所谓张觉叛乱之事,根本就一直在他们监视之下,如果斡离不不是有意给张觉机会,此人哪里能杀得死左企弓等人。说白了,斡离不就是需要一个借口,没有张觉,他就制造出李觉、赵觉。 自古以来,侵略者要寻找借口,哪次顾及过吃相? 斡离不也是个倔脾气:“那好,就不用这种对付宋人的理由来搪塞父亲,我只是效仿父亲罢了!” “效仿我?” “当初乌雅束伯父在世之时,本无反辽之意,不是父亲等一意与辽国叛臣勾结,发动叛乱,我大金只怕如今还是辽国的顺臣!” 斡离不这话说得阿骨打呆住了。 许许多多的陈年旧事,在他心中一一浮过,他坐在自己的座椅之中,好半天,才失声一笑。 “你说的没错,当年,我确实就是这样干的……果然是我的儿子啊……好吧,好吧,那就这样吧……你说说看,你想要做到哪一步?” “正是,斡离不,你想要做到哪一步?”另一个声音响起,紧接着,吴乞买大步走了进来。 此时吴乞买毫不掩饰自己的顾盼自雄之色,即使看自己的兄长阿骨打,他的眼神里,也没有太多的畏惧了。 因为阿骨打身体状况之糟糕,已经无法掩饰,吴乞买很清楚,用不了多久,自己就将成为大金国的主人。 “乌雅束伯父的子孙,父亲的子孙,还有我别的兄弟们……我们家族的男人越来越多,必须有足够的人口给我们充当奴隶,也必须有足够的地盘给我们放牧和射猎!”斡离不却不畏惧吴乞买,大金以实力说话,他手中如今控制的兵力地盘,虽然不足与吴乞买相提并论,却也绝对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说具体的。”阿骨打不满地道。 他还没有死呢,弟弟与儿子,就已经不将他放在眼里了。 “辽国的全部,还有黄河以北的宋国土地,这将是我们的牧场猎园。郭药师投靠我之后,特意给我说过,到宋国都城汴京的道路,几乎没有什么阻拦守备,因此,汴京城中的财富、工匠,都将属于我们!”斡离不看着吴乞买:“叔父,这样一来,你也可以安心了!” 与乌雅束诸子势弱不同,阿骨打当权之际,女真实力壮大很快,他的几个儿子都手握重权,虽然迫于女真人兄终弟及的传统,不得不看着吴乞买继位,但他们对吴乞买的权威,将会是很大的威胁。 斡离不的意思很明显,辽国的南京道、宋国的河北、河东两路,可以用来安置斡离不等人,这样他们就不会回到金国大本营去与吴乞买争权。 吴乞买微微点头,觉得斡离不所言确实有理。 “那好,我也会挥军南下,与你在汴京城外会合——如果斡离不你能够攻下汴京,我今后就封你为宋王!” 吴乞买俨然已经以金国皇帝自居,而阿骨打却只是冷眼旁观。 “父亲,你也去吧,宋国的京城繁华无比,而且还有名医!”斡离不热切地道。 “我?我没有精力去做这些了,我能做的,就是替你们守好退路。如果……如果宋人反击,你们又挡不住的话,我能够让你们回到辽东故地……”阿骨打有些艰难地道。 “宋人,不可能!”吴乞买与斡离不异口同声。 若说此前,他们对于南方的这个大国还有些敬畏之心,但经过数场战事之后,最后的敬畏也没有了。 这是个空有财富而没有力量的国家,象是一头肥得走不动的牛,虽然牛角看上去吓人,实际上却已经没有杀伤力了。 “周铨。”阿骨打说了这一个名字。 吴乞买与斡离不对望了一眼,面上都露出不服之色。 “父亲,你太小心了,周铨确实很厉害,可是他只是一个人,我们是一个国家!”斡离不道。 “斡离不说的没错,而且周铨未必愿意为大宋死战,他虽然被封为国公,还被许嫁宋国的公主,可到现在,公主也没有睡上,哈哈哈哈……”吴乞买怪笑了两声。 “休要小看你们的敌人。”阿骨打冷冷扫了他们一眼。 虎死威在,何况阿骨打还没有死,吴乞买被他这一眼扫得,突然间觉得背后有些发凉。 “好吧,就算是周铨有几分本领,但他如今被日本缠住,根本无力管这儿的事情。他派个三五千人来,难道说还是我大金的对手?这不比当初,只有他有火炮,我大金如今也拥有百门火炮,只要他来,便是为我兄长复仇之时!”斡离不却口出狂言。 这一句话,阿骨打倒是不反对。 他也在等这个复仇的机会! 四八四、风云应天 童贯跪在宫门之前,身体僵直,骨头疼痛无比,却不敢有丝毫乱动。 来来去去的内侍、宫女很多,换了往常,这些人都会小跑着来到他面前,点头哈腰听侯他的使唤,能够在他面前递上一句奉承话儿,回去后就可以很有面子地对同伴吹嘘,某日我与童枢密说话了,童枢密待我如友。 但今天,这些人看都不多看他一眼。 童贯知道,这代表了天子赵佶的怒意尚未消褪,他能做的,却唯有忍和等。 忍住这前所未有的羞辱,等待赵佶回心转意。 但足足过去了两个时辰,也没有赵佶传召的消息传来。 若是能面见陛下,他有信心,凭借多年以来自己对赵佶的了解和双方的情谊,赵佶应当会被他说服。 他这一路逃来,已经想到了说服赵佶的好些个借口,只求有见赵佶的机会。 直到傍晚时分,终于有个敢和他说话的人出来了。 李彦。 接替了杨戬负责西城所搜刮之事的李彦,这几天的心情同样不好,因为杨戬被抄家的事情,对他震动极大,他感觉似乎过些时日,自己也要面临这种相类似的处境。 因此,看到跪在宫门前的童贯,李彦不免生出兔死狐悲的感慨。 “童枢密,你跪在这里没有用处,官家已经出宫了。”他轻声对童贯道。 童贯愣了愣:“官家去哪了?” “蔡府。” “哪个蔡府?” “此际还会有哪个蔡府,当然是太师府。”李彦说到这咧开嘴苦笑了一下:“莫看你发急,还有和你一样发急的人呢。” 这和童贯一样发急的人,自然就是蔡攸。 局势发展到如今,已经充分证明他不堪为相,可以说去相罢职,指日可待了。 而赵佶越是倚仗蔡京的经验和智慧,对蔡攸来说,就越是一种羞辱。可偏偏当听说赵佶亲自到了蔡京的太师宅时,他还要眼巴巴赶来,想要打听一下赵佶心里的最新主意。 蔡京倒没有为难他,而是任他在旁。赵佶也不理会他,只是对着蔡京落泪哭泣:“朕做错了什么,为何会有如此人间惨剧,夏贼复来,金人罢盟,朝廷用度不足,臣僚怠政,百姓围攻……朕听闻陈朝老之流又在鼓动京中士子百姓,敲登闻鼓欲逼朕出宫面见百姓……此真亘古未有之事也!朕有何过,竟致于此,早知这般,朕不如传位太子,悠游泉林,书画自娱,也省得整日操劳,却为臣僚百姓所怨!” 蔡京听得这里,也只能苦笑。 这位赵官家,到现在还以为自己是一位明君呢。 但旁边的蔡攸却是心中一动,他偷偷看了赵佶一眼,觉得赵佶方才的话是出自真心的。 论才能他或许比不上他的父亲,但论对赵佶的了解,他却绝不逊色于蔡京。 赵佶从来不是意志坚定的人。 若是当个太平天子,他会争权夺势,但当国家面临危机时,他则想着推托责任了。 蔡攸眼睛转了转。 “官家不必太过担忧,黄河天险尚在,金人等闲过不得河。京师这两年颇建城防,特别是有神威将军炮在,京师无虞也!”蔡京劝说道。 “我也知此,但我唯恐朝廷之患,不在于外,而在京师之内!” 赵佶最怕的,还是京中百姓造反。 说来也是他自作孽,此前两次债券之事,已经将京师民心大失,而前日从各大商会手中弄了三百万贯钱的消息,不知如何传了出去,于是那些买了各种债券的百姓纷纷赶来要求还钱,但这笔钱第一个用度是发给京中官吏禁军,第二则用于高俅出京招募壮勇,钱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之间,就已经花得一干二净,朝廷手中又没有钱了,可百姓却以为朝廷有钱。 如此一来,赵佶可以说真的弹尽粮绝。内库原本是有些钱,但赵佶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动用时,却发现里面所余也仅有不足两百万贯。 面对如今的局面,可谓杯水车薪。 这让赵佶彻底绝望,对于目前的危局,失去了应付的信心,想要扔挑子。 蔡京又劝了几句,可是一时间,他也找不到好的方法,只能劝赵佶给周铨加封,令其领兵勤王。 赵佶对此不抱太大的希望,同时也担忧,正式授予周铨兵权,即使能解眼前之事,恐怕会留下更可怕的后患。 正商议间,突然高俅赶了来,带来一个不知是好还是坏的消息。 斡离不领的金兵渡过黄河,攻破澶州,前锋进逼应天府! “应天府……若是应天府失守,那即使官家回心转意,消息也传不到周铨那儿了!” 此前还算镇定的蔡京,此时惶然而起! 澶州在大宋军政之上,绝对有特殊地位。 当初辽国攻宋,寇准半劝半逼,带着宋真宗到了澶州,与辽国萧太后、辽帝圣宗耶律隆绪对阵前线,此战虽然大宋已经获得战略上的优势,可是因为真宗本人优柔懦弱,最后以澶渊之盟结束。此盟约后,宋辽约为兄弟之国,而宋每年给辽岁币三十万两白银。虽然对大宋来说,可谓丧权辱国,但好歹保证了宋辽间近百年的和平。 此时澶州失守,也就意味着黄河天险,不再为大宋所有! 金国兵马继续南下,过兴仁府,便是京畿与南京应天府。此时金人未直接攻汴京,而是以前锋进逼应天府,分明是要截断大宋京师与东南江山的联系。 只能说,金人这一击,打在了节骨眼上,让蔡京都惶然不安。 他如此失态,让赵佶也吓住,此际他才明白,蔡京此前的底气,就是来自周铨。 “澶州本是坚城,又有黄河天险,为何金人一战便下?”蔡京又问道。 “这个……金人用了火炮。”高俅脸色绿得厉害,他正准备出京去招募壮勇呢,现在倒好,金人就在京城边上了。 “火炮……”赵佶无语。 周铨“发明”的这种开器,让大宋有了与辽国对决的底气,可也正是这种武器,又让大宋的城池之险极大削减。 “应天并无多少兵卒,金贼又有大炮,如何能守得住!于今之策,唯有一条,官家,请巡幸蜀地!”旁边一直只听不说的蔡攸道。 赵佶神色一动,若事不可为,这倒是一个办法。 “官家不必着急,应天府未必就一定守不住,如今知应天府者,乃是宗泽,官家还记得此人么?” 蔡京在大惊之后,却又缓了过来,他对宗泽印象深刻,因此宽慰道。 可赵佶却不认为,区区宗泽能够守得住应天府。 应天府内,浑身甲胄的宗泽大步行于街头,他虽是年过半百,须发皆白,但行走之际,龙行虎步威风凛凛。 “太守出巡了!” “瞧,那便是宗太守,当真是英雄了得!” “若非宗太守早有准备,城里哪能收容这许多百姓,不知有多少人会死在金贼狼牙棒下!” 因为准备得当,在金人逼近之时,宗泽大开城门,足有数十万百姓为躲避战火逃入应天府城。这些百姓都被组织起来,加固城防排查奸细,哪怕在城内并无亲友可以投靠,也不必担心冻饿。 此事让宗泽在城内声望极高,看到他巡视,百姓们仿佛有了主心骨,小声议论,也多是褒扬之语。 宗泽听到这些话,却没有什么欢喜。 这些百姓哪里知道,他这许多应对之策里,背后是周铨多少努力。 就是城中的组织调配,也少不了从京徐铁路工地调来的“周铨弟子”出力。 因此,宗泽还有些羞愧,觉得自己欺世盗名,有些对不住周铨。 正想着周铨,宗泽讶异地看到,就在街边,周铨咧着嘴,对他露出笑容。 “济国公,周公!”宗泽当真是惊喜交加,若说他自己让应天府城中的百姓有了主心骨,那么周铨此时出现,则让他原本还有些不定的心定了下来。他突然对守城有了绝对把握。 两人见礼已毕,宗泽笑道:“济国公这个时候,不是在日本么,怎么有空来此?” “我的兵力调不过来,但我本人却可以过来,而且主力虽然来不了,可非主力则来得了。”周铨笑吟吟道:“我只是先导,今后会有三千护卫军赶来……宗公,这是我能抽调的全部兵力了。” 宗泽却是半点不信,他狐疑地望着周铨:“日本的事情,是真是假?” 周铨微微一笑,却不正面回答:“我人都到了这时,只带了三千人,你说那边之事,是真是假?” 宗泽心知这里面应当还有某种玄机,他原本猜测,周铨是想坐视金灭大宋,然后他以救世之形象,跃然而出,获取民心,从而建立不世之基业——对此,宗泽虽然不满,却不得不承认,这是对周铨最好的选择。 可偏偏周铨出现在这里,出现在可能最为激烈血腥的战场之上! “济国公是何时来的?”宗泽想了想又问道。 “两日前安排好所有事情赶回来,原本是想赶到澶州的,却没料到澶州失守的那么快……咦?” 周铨正在向宗泽解释,可眼角余法看到了路边人群中的一人,不由停下脚步,咦了一声。 那人立刻以袖遮面,转过身去,似乎是要躲他。 四八五、金人会疯吧 躲着周铨的不是别人,正是李清照。 她神情凄惶,没有想到自己上街寻个医生,也能遇上周铨。 赵明诚与她一路南奔,先是到了大名府,可是金军接踵而来,他们逃过黄河时,多所搜集的古玩金石丢了一半,到澶州,剩余一半也没有来得及运走,澶州就落入金人手中,他们夫妇只是带着一点随身细软侥幸逃脱。 终于赶到了应天府,因为此前曾在这里住过不短时间,所以他夫妇暂时安顿下来。可是沿途奔波,赵明诚感染风寒,又因为心中记挂被遗弃的古玩金石,病情变重,而家人仆从于乱中失散,李清照只能亲自出来,为赵明诚寻医问药。 偏偏被周铨看到了! 若赵明诚不曾知保州,李清照能够坦然面对周铨,偏偏当初赵明诚知保州时,李清照还很正式地向周铨辞行,拒绝了周铨的建议。如今凄惶而归,更重要的是,赵明诚身为太守,守土有责,原本应当如宗泽一般坚守城池,结果却弃城逃走——放在任何人身上,这都是洗刷不掉的污点。 周铨注意到李清照,没有说什么,只是唤来一个侍卫,吩咐了几句。 他与宗泽继续前行,将城头各处都巡视了一遍,当城中百姓知道跟在宗太守身边的这位英俊年轻人就是济国公周铨时,顿时到处都响起了雷鸣般的欢呼。 “几如真宗皇帝当初临澶州北城矣。”有位学子酸溜溜地道。 “你胡说什么,如今的天子只知道骗钱,周济公却是知道让百姓赚钱,他到这里,可比天子有用得多了!” “正是,其实何止是百姓,就是官吏,哪个愿意将自己的薪俸拿出十分之一来,买那个根本不可能兑现的债券!听闻京城中的官吏,前两日已经给他们兑现了一些,也不知啥时能给我们这边兑现……” 士人官吏的议论,很快就跑了题,转到了债券之上。两次债券之事,让赵宋皇室在官民之间威信扫地,所以众人谈时,免不了讥讽。 对这些声音,周铨完全不理会,巡视完毕之后,他没有就城防之事多说什么——宗泽的军事能力不须他去质疑,因此,他回到了自己家中。 周父便在这里。 周铨没有劝周傥离城,他知道此时周傥是绝对不会离开的,周傥也没有劝他离开,只是有些担忧地问起师师的身体状况。 师师怀孕了。 此事尚未外传,只有周家自己人知道,这让周父周母极为欢喜,也让余里衍心情复杂。 听得师师身体很好,周傥才委婉地道:“此时你当陪着师师才对,怎么来这里让她担心受怕?” “有母亲陪她,加上时间还早,并无大碍。”周铨道。 父子相对,话并不多,周铨告辞出来之后,他那卫士已经回来,说了李清照如今的窘境。 周铨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令卫士拿了五百银圆过去,有这笔钱,李清照为赵明诚延医问药足够了。 到得半夜,周铨被唤醒,他披衣而起,发现自己的父亲已经浑身贯甲,手执大枪,站在了门前。 “金人已至,就在离城不足五里处。”周傥沉声道。 “意料之中的……” 周铨话声还没有落,就听得一声轰响,如同雷鸣般,发生在城北。 金人开炮了! 周傥面上露出苦笑:“被人用炮轰,你感觉如何?” “这等胡乱放的火炮,没有任何意义,就是起个威吓作用。”周铨估量了一下距离,不屑地说道:“而且金人的火药配方不行,火炮射程有限,哪怕是重炮,能轰击两里便是极限,象这等野战炮,射程可能只有里许。” “就这般炮鸣,足以让城中人心惶惶了。” “无妨,宗泽此前虽然未曾领兵,但饱读兵书,又曾与我商量过战守之策,他会有办法的。” 周铨说完之后,还打了个哈欠:“金人此举,无非是想要杀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待发觉应天戒备森严,就会知难而退了……我回去补个觉,金人若是攻上城,再来唤我。” 如同他料想的一般,金人的攻击只是试探性的,此前在大名府和澶州,几乎都是炮声一响,城内自溃,所以到了应天府,他们故伎重施,也以为有便宜可捡。 这支大军的主帅,正是斡离不。 在他身边,郭药师举着望远镜望着黑黝黝的城头,然后笑着对斡离不道:“二太子,这应天府的城守,名为宗泽,当初曾激烈反对宋国联金伐辽,不过其人乃一书生,不甚知兵。” “我对这个不感兴趣,我只想知道,这应天府是否真如你所说,聚集了无数粮食、钢铁和军械?”斡离不冷哼了一声道。 他弃汴京不攻,是因为听闻汴京城上,布置有射程高、炮径大的神威大将军炮,他知道自己所携的野战炮肯定不如这种重炮射程远,所以将目标选在了京师东面的应天府。 郭药师曾经来汴京受过赵佶的封赏,对于大宋虚实所知颇为详细,听得斡离不相问,他耐心地重复已经回答过数遍的答案:“赵佶猜忌周铨,故此这应天府就是他对付周铨的一处关键所在,而且为了支持辽伐的大本营大名府,也需要一处为军资中转之所。应天府有运河、铁路之便利,来自徐州的铁器、军械,来自江南苏湖的粮食,来自海外的财富,尽皆聚于此地,然后或转运京城,或发往大名府。故此此地所积军资,更是数倍于大名府,这一点我们问过俘虏,绝对不会有问题!” 斡离不又露出了笑脸来:“如此就甚好……” 在大名府,他尽得宋军军资,粮草堆积如山,甲兵也是足够武装起十余万人,当时就让斡离不乐得合不拢嘴,除了留下部分之外,他命人将绝大多数都运往燕京,一来向他父亲阿骨打表功,二来则是让那些对攻宋还持怀疑态度的女真贵族们坚定决心。 这一战,即使不灭宋国,也要逼迫宋国交出足够多的工匠,因为工匠代表着国力! 此话不是斡离不说的,而是兀术说的,但是兀术自己被打发到了西京大同,没有机会来践行这一策略。 “如果顺利,或许来日……”斡离不颇为憧憬地想着,或许明天自己就可以进入应天府了。 然而就在这时,应城府城那边,突然响起了惊天动地的巨响! 那是数十门大炮同时轰鸣的响声! 巨响让斡离不身体抖了抖,情不自禁后退了一步,并非胆怯,而是人的本能。不过只退了一步,他就挺直了腰:“果然不愧是应天府,连火炮都有,看来数量还不少!” 此前在大名府、澶州,都没有缴获到大炮,这让斡离不很有些遗憾——其实此前他在击溃童贯时,就几乎将宋人的野战火炮一网打尽了,加上辽国的、金人自己造的,现在他的火炮数量达到了惊人的近百门。 但受限于技术、保养,这些火炮有一半都无法使用了。 此时听得城里响声轰鸣,仿佛有四五十门炮在响,斡离不不惧反喜,在他看来,这些都将是他的战利品。 “明日看我军势,宋军必溃,火炮这种武器,用于攻城比杀敌要强得多了!”他心中如此想。 经过这么多次战场运用,火炮最大的问题已经曝露出来,对于密集阵型,它的杀伤力确实很大,但对于广阔的战场和分布稀疏的敌人,它最大的作用就只是威慑了。 相反,它用于攻城,才是物尽其用,再如何坚固的城墙,被数十门火炮轮流轰击,迟早也要崩溃。 应天府城头的火炮之声,压制住了城外的火炮声。原本因为敌人到来而感觉恐慌的城中军民,顿时心安起来。 大多数百姓可不知道火炮在战场上的局限性,只是比谁的炮声响——应天府城头自己这边的炮声,明显响过城外金人的炮声,在他们看来,这表明大宋的大炮比金人的大炮要强。 “百姓们在街上观望了会儿,如今已经被劝回去睡觉了。” “有几个小贼想要乘机为非作歹,已被巡丁拿获。” “逃入城中避难的百姓那边,发生了一些骚动,不过如今已经弹压下去,有八个人受伤。” 消息一条条传到了坐在城头上的宗泽这里,灯光照耀下,宗泽面带微笑,丝毫都不紧张。 待金人的炮声落下之后,他徐徐一指面前的空阔场地:“若是金人知晓,这城中的火炮之声,不过是些炮仗炸响所成,不知他们是何想法。” 周围的将士都哄然笑了起来。 他们看着宗泽的目光更是敬服:宗泽在金人炮声一响,就判断对方虚张声势,不是真想攻城,因此根本没有全部动员,而是下令以炮仗应对。 逢年过节时所放的炮仗,据说可以驱邪祛鬼,如今倒是真派上用场了,将金人的虚张声势打破。 宗泽目光又是一凝:“王彦,你过来!” 一个高大沉着的大汉走了过来:“见过太守!” “想办法放几个奸细出去,把我用炮仗应付他们的消息传给金人,让金人知道,我在城上,其实没有火炮。另外……告诉金人,周济公带了三千人来援应天府,如今就在应天府中!” 王彦神情凝然,过了两个呼吸的时间,他才恍然大悟,然后应了一声。 “金人会疯的吧……我等着他们发疯。”宗泽缓缓道。 四八六、隐忍 如同宗泽料想的那样,在从混入应天府的奸细那里得知昨夜所谓的火炮还击,其实只是宋人用于庆祝节日的炮仗,而且周铨就在应天府中,身边的兵力只有区区三千后,斡离不大怒。 羞怒交加之下,斡离不“疯”了。 他将两门火炮推至城外,就在城上举目可及之处,开炮轰击。 城头没有回应。 斡离不又添两门火炮,如此一直添到十门,直轰得城上飞石碎溅,城门也被打得粉碎,若不是宗泽早就在城门后用厚土将门洞堵死,只怕已经城门洞开了。 这样轰击了一上午,城中并无反击。斡离不基本可以确定,宋人在应天府城中布置有一个阴谋。 他才不会蠢到以为宋人真没有火炮,毕竟周铨入内,怎么会不携带火炮,整个天下,还有比周铨更精于使用这种陆战之王者么? 不过对方既然想要以陷阱诱己,自己可以抓住这机会,将诱饵一口吞掉! 斡离不以十门火炮轰击城中,终于等到了城头的反应,城上开始用火炮回应。斡离不不但不惊,反而咧开嘴笑了笑。 要用这等伎俩,证明守城方的心虚。 双方互相炮击了好一会儿,实际上准头都差得可以。 “城上已经有几处出现裂缝了。”一个将领匆匆来找宗泽:“太守,这般耗下去,不是办法,不如让没将出去冲杀一番,好歹毁了金人的火炮!” 那将领敢于请战,宗泽甚是欣慰,因此抚慰道:“勿急勿急,终有你出力之时,此刻耗就耗吧,金人炮有限,在轰开城墙之前,他们的炮会先用尽!”宗泽道:“倒是城中百姓,伤亡如何?” 虽然金人只敢在最远射程轰击,可终有零星炮弹落入城内,给城内造成损失。好在目前只有几幢民宅被打破了屋顶,吓着了一个娃娃。 这让宗泽甚是欣慰。 到得中午时风,斡离不见炮击占不得太多便宜,心中开始有些焦躁了。 其实不能说没有效果,对方城头,许多垛口都被击塌,城墙上出现的裂缝,也已经很明显,只要继续轰下去,轰个三天五天,足以将城墙彻底轰塌。 但是金人的火炮可没有那么耐用。 仅仅是一个上午,十门火炮有五门哑了,匠人检查后确认其中三门已不堪用。 这让斡离不万分心疼,他还指望着靠这些火炮去轰开汴京的大门呢。 因此他不免有所犹豫。 当金人的火炮停止之后,城头上宋人欢呼起来,虽然目前为止,城头开炮反击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战果,可逼得金人火炮不敢靠近,这本身就是一种战果。 紧接着,宋人的欢呼声越来越响,还有人在叫“济国公、济国公”。 斡离不虽然不象兀术那样痴迷于向汉人学习,可听得这个喊声,他还是知道是什么意思的。 他脸上变色,然后举起望远镜,向着城头望去。 如今望远镜已经成了军中标配,哪怕周铨有所控制,却也无法避免流失到敌方。斡离不望见城头之上,一面“周”字旗帜之下,有个长得甚为英挺的汉人,在另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将陪同之下,正在察看城头裂隙。 周铨! 不必任何人提醒,斡离不就认出了那人! 他的眉头顿时皱紧,死死盯着这个女真人的大敌。他想从周铨面上看到一点紧张不安,或者是愤怒。 但什么都没有,周铨很平静,与宗泽谈笑宴宴,偶尔指向金人营寨之时,神情也带着轻蔑,时不时回头和周围的士卒、百姓说话,只要一开口,城中守卒就会欢声雷动。 于是斡离不气得浑身发抖。 是真气得浑身发抖,周铨这种不将女真大军放在心上的态度,让他感觉到了一种被轻视的羞辱。 “火炮……全部给我上前,不必顾忌,轰击就是!” 长时间双方对轰的结果,让斡离不对城内的火炮有了轻视之心,觉得无论是射程还是准头,城内城外相差无几,而若只是比数量,城外金人的火炮数量还多一些。 在被周铨如此淡然的态度激怒之后,斡离不做出了这个决定。 不仅如此,他还下令中军上前,将自己的主阵,逼近到离城只有不足三里处。 一些零星炮弹,已经有可能落在这附近了,不过金中军主营的列阵相当分散,因此就算偶尔有一两发炮弹落来,也造不成太大损失。 如今各国兵士,已经有些熟悉大炮,不再会发生一两门炮可以吓跑数万人的事情了。 金人的调动,全看在城头宗泽的眼中。他此时向周铨一拱手:“有劳济国公了,以济国公为饵,实是宗某之过,战后向济国公请罪。” 宗泽逼疯金人的计划中,有一条就是要用周铨牢牢吸引住金人。 唯有将金人这一支钉在应天城,京师才会安全。 而对千里赶来参与此战的周铨来说,这未免有些不公平,等于是宗泽将他置于险地,来换取赵佶的安全。 哪怕宗泽很清楚,论及对华夏的重要性,周铨远胜过赵佶,论及与他宗泽的关系,周铨同样远胜过赵佶,但他还是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他相信,周铨既然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就不会将此放在心上。 果然,周铨一笑:“宗公何必客气。” “宗某如今还有一问,周公是想将这支金人钉在此地,还是想将他们赶回塞北?”宗泽又问道。 这个问题,让周铨稍稍犹豫了会儿。 “周公不必回答,我已经知道了,我会尽己所能,将金人留在应天府!”宗泽又道。 周铨微微点头,然后撤下城头。 就在他撤下城头不到三分钟之后,城外再次响起了火炮的怒吼。 金人将所有还能用的火炮,足有五十门,一齐推到了城外,然后全力开炮,一时之间,城头到处都是碎石飞溅,尘渣扬起。虽然宗泽对此已经有所准备,还是在城头造成了百余人的伤亡。 又是半天的轰击,金人的火炮从五十门减少到了四十门,又减少到三十余门,中间还发生过两次炸膛,不过应天府的城墙也终于支撑不住,出现一小段的崩塌。 宋人的火炮,也好不到哪儿去,初时还能够密集反击,可现在,都已哑了。 此时宗泽自己,还挺立于城墙之上,将士数次催促他下去寻掩体躲避,他仍然坚持。 原本因为火炮损耗而心疼不已的斡离不,看到城墙出现崩塌,终于露出笑脸。 到得下午太阳即将落山,城头崩塌的地方越来越多,斡离不觉得时机已经成熟,他一把召来郭药师。 “郭药师,你说你忠于大金,绝无二心,现在,表现你忠诚的时机到了,让你的部下进攻吧,破城之后,我许你们劫掠三日,除了军资、工匠得归我,其余你们抢到什么,都归自己!” 原本听得斡离不命令,郭药师心里是突的一跳,以为对方是要借刀杀人,让自己的部下去当这炮灰,可听得许他们劫掠三日,郭药师顿时眼珠子红了。 自古以来,二鬼子汉奸比起真鬼子就更为凶狠! 他回去召集部下诸将,如今斡离不手下的汉军可不少,不但有跟随他叛宋的常胜军,还有一路南来变节投降的原大宋军卒,还有张觉投宋失败后被改编的汉军,数量足有近十万,可以说构成了这支南侵金军的主力。 当然,这些人并不都归属于郭药师,哪怕郭药师表现得忠心耿耿,可是身为主人的女真贵族,仍然对他保持着一定程度的猜忌。他手中的兵力有四万,约是所有汉军的一半。 底下诸将初听要他们先攻城,都是垂头丧气,可听到许他们劫掠三日,顿时嗷嗷直叫,一个个精神抖擞起来。 身为宋人,他们最清楚宋军的战斗力,如今城墙之险已无,那么…… 正在他们商议间,突然间觉得地震山摇,仿佛地龙翻身一般。他们一个个惊得趴在地面,等这一阵暴风骤雨般的炮击结果之后,才爬起来。 “怎么回事?”人们纷纷问道。 郭药师急匆匆奔出营帐,放眼望去,却看到离得不远的中军大帐处,一片狼籍。 那可是斡离不的中军所在! 他骇然奔去,到得那边,还没有接近,就被喝止。金人可不管他被封为什么爵位什么高官,只知道他是汉人,这一特殊之时,汉人不许接近! 好一会儿之后,郭药师才被允许靠近,过去一看,只见到处都是扬土。伏倒的旗帜、破碎的肢体,再加上倾倒的战马尸骸,看上去极为凄惨。 还不等他定神,斡离不从一堆护卫中走了出来,伸手抓住了他的肩膀:“你到这里做什么,来看我死没死么?” 郭药师骇然摇头:“属下只是关心二太子……” “攻下应天府,就是对我的最大关心,去做,现在就去!” 额头还在渗血的斡离不,此时当真要疯了。 他没有想到宋人隐忍不发,但当他的中军稍稍靠前,准备就近观察攻城情形时,宋人早已准备好的火炮突然一个齐发。 从声音来判断,火炮数量并不多,恐怕还不到十门,但这一次宋人运气好,正中他的位置,他也运气好,被飞溅的石子擦破了点皮,但他身边的女真诸将,还有他的亲卫,却是死伤惨重! 宋人能够拼着城墙被破,也要隐忍至此,这是对他的挑衅,也让斡离不觉得羞怒交加。 在赶走郭药师之后,他再看向左右。 至少有十余名将领、亲卫,或死或伤,不能再战了。 “竖我帅旗,连夜攻城!”他厉声吼道。 四八七、耐心 “金贼一路南下,势如破竹,此时正是他们士气高涨之际,若不能迎头痛击,则应天城难守。” “而应天军民,未经战事,若不能让他们明白自己身处绝境,恐怕不能坚守。” “故此,与金贼战,首战便是决战,首战必须给敌迎头痛击。” 宗泽仍然挺立在城头,无数火把照耀之下,他的身形傲然,虽然身体上沾了不少血迹污渍,可是他的腰板却仍然挺直,双眼中仍然满是战意。 金人不再炮击,而是发动攻城已经有半夜了。 这段时间里,金人发起过五次冲锋,但除了第一次冲上城头,险些冲入城内之外,接下来的四次,都止步于城墙之下。 哪怕有一段城墙崩塌,成为金兵攻击的重点,可宗泽亲自守在这段城墙之上,甚至以老将之躯,亲手斩杀了两名敌人。 “金贼又退了。”望着那些退下的敌人,城头军民欢呼起来。 第一次金人冲上城时,城上军民几乎动摇,全仗着宗泽身先士卒,这才撑住。在连续经过数次敌人攻城之后,如今城上的军民已经习惯,因为有周铨弟子在,他们总能在最短时间内组织好人手,抢修城墙,补足器械,运治伤员,故此虽慌却不乱。 随着敌人退下,在欢呼声中,周铨走上了城头。 “济国公如何来了?”宗泽见他来此,忙劝他下城。 周铨却向他一笑,火光中露出一口亮闪闪的白牙:“宗公,你辛苦了,料想经这半夜苦战,金贼已经力竭,他们要收回去歇息了,此时该轮到我表现一番。” “你想夜袭?”宗泽面色微变。 此前无论如何激战,周铨除了最初时露了一面之外,就一直没有上城。连他带来的那三千护卫军,同样在城内休息,没有上来帮助守城。宗泽原本以为,周铨是要在城防到最危机之时,才将这支部队投入战斗,却不曾想,他们一直在养精蓄锐,为的就是在敌军退去之时夜袭。 “此事不妥,须知金人都是打老了仗的,他们不会上这个当,肯定会留有伏兵!”宗泽立刻表示反对。 若是周铨出击获胜,也不过是重挫金人的锐气罢了,对守城来说,并没有决定性的意义,相反,若是周铨失利甚至自己都出现危险,对于城中军民士气,将会是致命的打击。 周铨却是一笑:“我欲将更多的金人吸引过来,免得他们去骚扰其余地方,祸害别处百姓,就必须冒点险。要打痛斡离不,唯有如此,他才会真正发疯……宗公,请你放心,我没有把握不会乱动,你准备接应我就是。” 宗泽听得要将金人吸引过来避免他们骚扰百姓,面色阴晴变化了好一会儿,终于默然。 他心中同时升出淡淡的哀伤。 当京中的官家和满朝大臣缩头不出时,还将百姓安危放在心中的,唯有周铨罢了。 如此周铨,怎能不得民心,不得将士拥护? 缓缓点头之后,宗泽下令城头做好准备。 应天府诸门之中,绝大多数都被泥袋塞住,避免门被轰破后金人乘机入城。现在周铨要出去,须得先安排人手,将这些泥袋暂时搬开。 将泥袋全部搬开之后,周铨还没有动身,却听得有马蹄声从后边传来。 却是周傥闻讯赶来。 白日守城时,周傥在城头数次参战,直到力竭才撤下休息,此时他又赶来,全身披戴,显然是准备与周铨一起出战。 只不过不等他开口,周铨便问道:“父亲若与我一起出去,诸将士是听我还是听你,若你我父子都遇危险,诸将士是护你还是护我?” 周傥顿时哑然。 “我不是随意冒险,老爹,我在城外有所准备。”周铨又道。 这一次,周傥只能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单忧地看着周铨带领部下,走出了城门。 此时城头都是熄了火把,周铨等人一出瓮城,就进入了一片黑暗中,不虞城外金人注意到。他们到了城外后,并没有急着动身,而是在那里稍等。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便见极远处,轰的一声响,一朵巨大的焰火冲天而起! “怎么回事?”如同宗泽所料,斡离不留有后军,一是戒备,二是伏击可能出城袭击的宋军。但这突然冲天而起的焰火,让斡离不愣住了。 这焰火并不是来自于应天城头,而是在金军背后! 金军共有十余万各族,分营囤扎,绵延一二十里,焰火冲天之地,离中军甚远,故此斡离不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了确切消息:宋人精锐部队,突入金军营中,乘金军连续攻城疲劳之际,大肆烧杀,如今已经向着东面退去。 斡离不大怒,他原本以为宋人会从城内出来夜袭,却不曾想他们早就将部队留在了城外。 好在从得知的消息来看,这队宋军数量不多,只有两千人不到,他们非常擅长夜战与奔走,在袭营之后,便已经往着东面而去。 他一边下令继续戒备,另一边下令各营稳住,只是派出一队精锐,追着这支夜袭的宋人。斡离不觉得,这支宋人的夜袭,可能会被城中守军知晓,守军没准就会派人出来接应。 再度出乎他意料,城中的宋军,并没有乘机杀出来,应天府城头,仍然是一片沉寂,斡离不又等了许久,见已经是后半夜,将疲兵累,只能下令各营戒备休息。 他却不知,就在他下达命令之后不久,一束火把,在常胜军的哨楼之上闪了闪,晃动了几下。 而此时已经摸到了常胜军附近的两人,见此信号,立刻在地面爬行,足足爬了半里,远离了火把灯光可以照到的范围之后,他们迅速向着应天府城的方向奔去。奔得里许,他们以身遮掩,让身后之金人营地看不到,而应天府城方向却可以看得到一盏灯光闪动。 周铨最初没注意到这盏灯光,但有人提醒,他确认无误之后,下令道:“上马,出击!” 他这三千骑,可都是骑兵! 济州岛的环境气候,都很适合养以,经过他近十年的经营开发,如今岛上养了九万余匹可用之马,这也让周铨终于可以组建属于自己的骑兵部队。 三千骑缓缓前行,马嚼子和包脚,让它们行动时发出的声音很轻微。金人的大营在六里之外,在相距三里时,有兵下马,将带来的野战炮摆好,开始调整炮口角度。 而其余将士,则是继续前行。 距离一里时,已经可以看到金人的哨岗,众人再度止马,休息了片刻,便听得身后炮响。 隆隆的火炮声,瞬间打破了金营的平静。 在炮响的同时,周铨一挥手,近三千骑同时冲了出去! 刚刚躺下的斡离不,在听得炮声响起时顿时跳起,金人将士迷迷糊糊爬起,好在没有发生营啸。 斡离不的反应很快,立刻明白,这才是宋人的夜袭。 但是周铨拿捏的时机相当巧妙,这一刻正是金人刚刚放松下来,人困马乏,便是知道遇到夜袭,身体与大脑的反应也没有那么快。而周铨带来的更是挑选出来的精锐,其中不少人,就是耶律延禧带给周铨的辽国精骑,这些人身怀国仇家恨,对杀金人最为上心,只是瞬间,他们就突破了外围的栅栏,闯入了营帐之中。 火,火,火! 在这之前,周铨上有布置,专门放火的纵火兵,将身上的皮囊、瓶子一个个砸出去,其中装着的油脂,泼洒得到处都是——这种带着臭味的油脂,来自于陕地,沈括在《梦溪笔谈》中曾说它可以用来造墨,但周铨觉得,它还是用来纵火更合适些。 还有人专门负责杀敌,凡是从营帐中出来抵抗者,瞬间就被砍翻,他们用弯刀、长斧,劈倒所有的支柱,砍下任何直立的旗杆,而这些,都将是极好的燃料,火油的帮助之下,将整座营帐都变成火海,里面没有来得及逃出来的金兵,自然也会变成一团团行动的火球,然后将火焰又传到其余地方去。 炮声一响时,应天城头之上,宗泽就举起望远镜,再也没有放下过。 足足有近一个时辰,他终于听到了马蹄之声传来。 “举火!”他下令道。 城头火把高高举起,宗泽紧张地望向来处,只见一队人马疾驰而来,片刻之后,便于城下集结。 紧接着,周铨催马上前,出现在宗泽的视线之中,他仰首一笑:“安然回来,幸不辱使命!” 城头顿时欢声如雷! 宗泽悬着的心也放了下去,他感慨地抬眼,终于有闲情去望一望金人远处的营地了。 原本金人的营地是有一大片火把的光芒,现在更是变成了连绵不绝的火堆。看上去金人已经放弃救火,他们开始在向后撤,将营地移向更远、更不容易被宋人袭击的所在。 这次夜袭,周铨以三千人出击,伤亡逾二百人,但近战斩杀金兵逾千,连带着被火烧死的,数量超过三千。逼使金人不得不撤退五里,将营地放到了更远之处,也令其第二天偃旗息鼓,不敢继续攻城。 应天城中的百姓不知道细节,他们只是从传闻中得知,昨夜济国公夜袭敌营,金人败退。登上城墙一望,果然昨天还密密麻麻的金人营寨,如今只剩下一些余烬,在他们视力所及处,已经看不到金兵。 他们顿时欢呼,宴饮,为周铨、宗泽祝贺。 宗泽心里却还有一个疑惑,周铨安排在外先夜袭转移金人注意力的那支部队会是谁? 四八八、外围 “金人气疯了。” 在应天府城西北数十里外,一队人马正围着火塘吃食,马口铁的罐头被架在火上烤,里面的鱼肉散发出浓郁的香味,在这队人中,一个满面猬须的大汉咧嘴笑了起来,然后狠狠嚼着罐头里的肉。 他约莫三十岁左右的年纪,看上去极是精悍。 “真是痛快,这几日才叫替天行道,以前咱们做的都是什么事儿!”另一人笑着道。 “幸好当初未曾听石秀那个蠢货的,解家哥哥,还是你说的对。”又有一人道。 那精悍的三十岁汉子,正是梁山解宝。 当初周铨把梁山一伙人收编之后,便不停向其中渗透,宋江、吴家亮等头领,大多被他打发到流求去当新开拓的寨子寨主去了,而解宝等却被留下来。改编、受训、整编、再受训,几轮下来,不知不觉中,官府口中的“梁山贼”成了周铨暗伏在梁山的一支棋子。 他们最擅长的事情,就是翻山越岭、剪径打劫,周铨对这支部队的培训,也专往这方向发展。故此在金人南下之后,这支原本呆在山寨中的部队,终于接到了周铨的命令,抽调精锐千人,夜袭金人,然后一直骚扰金人的粮道。 宗泽可没有客气,在金人来之前,就行坚壁清野之策,应天府外,几乎没有什么粮食,故此金人需要从大名府、澶州运送粮草来,才能供给近十万人人吃马嚼。金人原本试图用船运,结果到得水上,他们就更不是对手,于是只能通过陆路,而解宝带着梁山寨这支在金人意料之外的部队,倚仗对地形的熟悉和百姓的支持,几乎是昼夜不息地骚扰,令金人大感头疼,斡离不不得不从北面抽调更多的部队,前来保护这条粮道。 “这些时日,金人不能全力攻城,咱们功不可没,不过朝廷反应也太慢了,到现在,还没有组织起象样的援军来!”解宝在讲武堂受过两期培训,说起这等事情来,也极有条理,众人听得连连点头。 “朝廷就别指望了,昨日咱们救的那百姓不是说了么,这一带,百姓都不指望朝廷,指望着周公来救他们呢!”另一人笑道。 大伙都觉得极为荣幸,因为他们就是百姓所指望的“周公”麾下部队。 朝廷要花钱征兵,要重赏才有人愿意出战,可如今他们所到之处,百姓都追着问如何能够加入他们,而军中上下,也都以战为乐,哪怕开战至今,牺牲了百余战友,却还未见到一贯钱的赏钱,众人心里也仍然很踏实,仍然勇于求战。 解宝知道这是为什么,这支部队中几乎所有基层军官,都曾在讲武堂受过训,他们构成了部队的骨干,将每一名士卒都牢牢团结在自己身边。 “朝廷的反应与我们无关,我们只为周公效力,大伙吃好没有,吃好了准备动身,看看哪里金人守备薄弱,咱们再撕他一口肉下来……” 解宝的声音未落,突然听得了一声呼哨,不待他吩咐,众军士就纷纷行动起来。 那些基层军官第一时间组织了自己的部下,火塘被熄灭,东西收拾好来,战马也被牵了过来。 “西面,有人,看旗号,应该是官军!”负责侦察的斥侯驱马赶来,喘着粗气道。 “你先歇歇,其余人做好战斗准备。”解宝没有因为来的可能是官兵而放松警惕。 没过多久,便见一大队人马列队而来,解宝看得他们的这行军方式,不禁微微摇头。 如此散漫的行军队列,若是遇到敌袭,恐怕半晌都无法列阵迎击。 只是这些兵马面上,却都是骄悍之,见到解宝等人,特别是个个有马,人人精壮,他们当中有人面上就露出垂涎之。 他们将解宝等当作大宋的败兵了,此时兵慌马乱,特别是诸路战败,象这样的败兵,四处皆是。 “这等壮士,正合国家所用。”被人围在当中的一人挥手道:“张俊,你去招他们来为国效力。” “何须张伯英出马,我去就是。”张俊正待动身,旁边另一人跃跃欲试。 当中那人见张俊未与之争,便笑道:“那好,苗傅,你乃将门世家,你去将他们招来,国家危亡之时,正当用人之际……” 苗傅应了一声,纵马出来,只带了五骑,向这边奔到。 “你们头领是谁,快快上来见礼。”苗傅扬声高叫道。 解宝哼了一声,在马上挺直身躯:“有何见教?” “你可知爷爷我是谁么?”苗傅哈哈一笑。 “哪来的狗子!” “什么玩意儿!” 一听得这人如此狂妄,解宝没有出声,旁边伴当却纷纷叫骂起来。 “管你是什么人,没事就滚,休要在这里招惹爷爷我。”解宝可也不是什么善茬,他在投周铨之前,无法无天的事情可没有少做,双眼一翻,自有杀气。 “好贼儿,爷爷今日来送一场造化,你却不知好歹,爷爷苗傅以五百人,在金人中杀来杀去,令金贼破胆,便是官家亦闻爷爷之名,亲赐御酒以慰劳,如今在信德太守梁公帐下效力。梁公见你们都是好汉子,欲招你们从军报国,好男儿志在富贵,这等造化,你们如何能错失了?”苗傅不怒反笑,连声说道。 这些人有血气,见了他这官兵不惧,正是能上阵厮杀的好汉子。他之所以抢了张俊之先,要来招人,便是希望将这些人编入自己的帐下。 “信德太守梁公?没听过。”解宝撇了撇嘴:“在金人中杀来杀去,这等事情,我们常做。” 苗傅只道他是吹牛,哈哈一笑:“行了,随我来,这是爷爷给你们的造化,以后记得,要跟着……” 他话未说完,却见一骑飞驰而来,凑到解宝面前说了两句,解宝神情一变,一声唿哨,这百余骑尽数拨转马头,显然是准备离开了。 “喂,你难道想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苗傅神情一凛。 “回去告诉那位梁公,金人约有三千骑,往这个方向来了。”解宝歪过头,冷冷地扫了苗傅一眼:“想要爷爷我为你效力?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配也不配!” 说完之后,解宝带着这百余骑便扬长而去。 苗傅大怒,想要上前追,但又念及自己只带了五人,只能退了回去。来到那梁公面前时,面就很难看:“梁公,这等人物,不识好歹,必是有了投敌之心,下回见得,直接剿灭就是!” 梁公名祖扬,原是信德太守,童贯部被金军击溃之后,颇有人马流落信德,为他所招,竟然也聚拢了万余兵卒。此后金人南下,破大名府、澶州,他都不敢起兵去救。待京中勤王诏书到,他便弃了信德,赶往京中,因此得赵佶之命,督领诸部共三万人,前来援应天府。 他虽是守臣,可是文人出身,对兵事并不太在行,所倚仗者,就是童贯溃兵中的四将:张俊、苗傅、杨沂中、田师中。听得苗傅之语,他好言慰抚,而苗傅只道金人忙着攻应天府,此地距离还有数十里远,应当不会来此,因此未将解宝的警告当回事。 他却不知,金人被解宝等屡断粮道、劫杀游骑,于是派出三支各数千骑的部队,正在疯狂扫荡四周,希望捉住解宝部的行踪。 解宝带领部下远去之后,回头一望,看到这队三万人的官兵,仍然是那种马马虎虎的状态,不由得摇了摇头。 金人很快就要赶到,这些家伙的模样,分明是送死。 他心中忽然有了一个主意。 出身梁山贼,又投靠了周铨,他对大宋可没有什么忠诚可言。因此他下令过去,身边瞬间七八骑奔出,奔向各个地方。 他们倚仗熟悉地理,又有一套暗中联络的方式,故此千余骑化整为零,避开金人的搜索,此时解宝觉得有了战机,便派人去将散开的部队召回。 官兵行军速度甚是拖拉,半个时辰之后,才行了不到五里,然后诸军就开始叫嚷,要求停下来立营休息。 梁祖扬问了四将意思,四将也赞同休整一番,他们正准备立营,却有斥侯来报,外围似乎有人窥视。 “莫非就是开始那伙溃兵?”杨沂中问道。 苗傅却想到了解宝的警告:“方才那伙溃兵曾有人言,说金人就在附近……莫非是真的?” 杨沂中一听顿时急了:“你如何不早说!” “溃兵之语,岂可当真?”旁边的张俊打了个圆场:“派斥侯去将之逐退就是,距离应天府还有三四十里,此前也侦察过,并无金人踪迹,想来是一场虚惊……” 他话声未落,就听到外头呼喊声:“金兵,金兵!” 众人骇然冲出营帐,纷纷上马,便看到东面旗帜招展,一队金人,虽然数量不多,可是阵容齐整,而且对数量十倍于己的宋人毫不畏惧,竟然就这般直接杀来! 这也是连战连胜,给了金人勇气,同时这支宋军散漫的行列与队伍,也让金人窥出他们的虚实。金将是打老了仗的,一眼就判断出,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只要一个冲锋,就足以彻底击溃这支宋军!...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四八九、草鸡与猛虎 梁祖扬被金人的突然袭击打蒙了。 他有那么一刹那,脑子里就全是空白,而他所倚仗的麾下四将,在那一刻同样发呆。 “金人,真是金人!”苗傅失声大叫起来。 “该死!”杨沂中也是大叫,他一把推了梁祖扬一下:“梁公,快下令!” “下、下什么令?” “迎击,迎击啊!” 这等情形之下跑就是自乱阵脚,杨沂中看得清楚,金人数量不多,若是能够扛住对方第一波攻势,此仗还有得打。 但若第一波没有扛住,那么唯一的选择就是乘乱逃走了。 “对,列阵,迎击,迎击!” 诸将勉强前去整顿本部,只是他们的反应太迟了。还没有完全整好队,金人就已经冲了过来,紧接着,便是一场屠杀! 金人仅以极微小的代价,便将宋军杀了个对穿,然后又折了回来,再次突破宋军残破的军阵。被连续洞穿,给宋军极大的打击,不仅是伤亡数量上的,更是士气斗志上的。整个宋军,已经动摇,金人则再次整队,准备第三次突阵。 “防不住了,梁公,我们走吧。”见此情形,张俊面色惨然,他抓着梁祖扬的胳膊道。 一边说,一边拖着梁祖扬就欲走。 若是他们当先逃走,可以说是弃军不顾,事后追究,少不得责任,但若是梁祖扬先走,他们的责任就少得多。 梁祖扬心中惶恐,不知道张俊心里的打算,还以为其人甚是忠诚,他半推半就,跟着张俊就要扬鞭而去,却在这时,听得东面传来呜呜的号角之声! 在这号角声里,东面出现了一支部队! 论人数,不过千人左右,其中骑兵,也只是三四百人,但当他们出现时,却仿佛拥有上万人马! “为了周公!”解宝在马上举着长刀厉喝。 “为了周公!”他的周围,弯刀如林。 然后,他们奔腾而来,如同惊涛卷浪,汹涌澎湃! 那些步卒,平端长矛,紧跟在他们之后,小跑上前,当解宝带领骑兵将金人脆弱的侧后防线撕开后,他们迅速跟进! 象利刃一般,这支新出现的部队,狠狠冲进了金兵的后侧方。金兵整好队列,正要第三次突击大宋官兵,结果前面在和宋军作战,后面却被这支部队捅了屁股,顿时也乱了起来。 金人遇袭的反应,比起宋军要迅速得多。他们将后队变成前队,迅速转向,试图结阵自保。 可这支部队的勇气与战力,都出乎金人意料,甚至可以说,他们是金人此次南下以来遇到的最为凶悍的部队。金人刚刚结起阵,就立刻被冲破、撕碎,他们不得不放弃反击的打算,散开阵型,以避锋芒。 若大宋官兵此时能够组织起来反击,绝对可以将这支金兵尽数消灭! 但可惜的是,除了少数忠勇之士奋然反击之外,其余大宋官兵,只想着借这机会脱战逃走,这给了金兵机会。 金兵此时经过激战,其实也已经力疲,寻着机会之后,他们不是反击,而是远远退走。 这一战,三千金兵几乎击溃了三万宋军,但又被后来赶到的一千梁山寨部队击退,宋军损失最大,伤亡超过三千。而金兵其次,损失也过八百,其中大多数都是被梁山寨部队所杀。 剩余的金兵不敢恋战,他们扬鞭远遁,迅速脱离了战场。 一时间,战场之上,只有失去主人的战马哀鸣,还有受伤的士卒的悲呼。 张俊等人此时都已经呆住了。 “这……这是大宋之军?”杨沂中喃喃说道。 苗傅眼珠子却转了转:“功劳,那地上可都是功劳!” 他们以三万之众,被敌三千所败,险些溃逃,但如果能够将死伤的金人首绩砍下来送往京师,他们不但无过,反而有功,而且是大功! 这可是八、九百金贼的首绩,自金人背盟、两国开战以来,一役之中,得获如此之多金人首绩者,还绝无仅有。 八百绩啊……足以让众人都升上一两次官了。 苗傅眼里火热,纵马上前,喝令部下前去抢夺首绩。他的部下果然蜂拥而出,比起方才与金人交战时倒是积极得多。 但迎接他们的是一排弩箭。 “该死,该死,你们想杀官造反不成!”苗傅大怒,他对上金人自然是转进如风,可是对上这些宋人,就胆子极大,特别是见对方射出一排弩箭,却有意只射地面,而不是射人,更觉得有了几分底气。 解宝斜睨了他一眼,向身边打了个手势。 顿时有人骑马冲出,直向宋军阵前冲来,骇得宋军纷纷后退。 只是一人一骑,却让宋军神色大变,以为这人被苗傅激怒,要杀上前来。 这可是能以一千之数击败三千金人的精锐,而且没有倚仗火炮等利器——不过他们的甲兵机弩,包括战马,倒都是上等货色。 那冲上前的一骑将手中的长矛往地上一刺,长矛直立起来,然后他伸手从背后一抓,一面卷着的旗帜便出现在他手中。他利落地将旗帜套在长矛柄端上。 风一扬,旗帜烈烈,乃是“东海周”三个大字。 东海,周! 这三字合在一起,旗帜代表的主人身份,不言而喻,哪怕是宋军中消息最为闭塞者,也明白其中的意思。 “是……是济国公的兵马!”梁祖扬呆呆地望着这面旗帜,喃喃说道。 “周济公,东海王啊!”这是田师中一脸羡慕。 张俊脸色阴晴不定,他方才也跟在苗傅之后,准备去夺功劳,但现在东海周三个大字,象是三记沉重的耳光,狠狠敲打在他的脸上。 “周公部下作战,闲杂人等让开。”那名旗手将旗帜扬开之后,冷冷吐出这十二字,然后便回军过去。 于是两万多宋军就眼睁睁地看着,这队周铨部下打扫战场。 他们不要首绩,而是搜索敌军身上的财物,但让人意外的是,他们找到之后,既不哄抢,也不私藏,每人只取一样留在自己身上,其余部分,则全部交给军官。 军官也同样只取一样,再将别的都归总,登记好了收入囊中,由军士放在马背。整个过程都干净利落,行云流水一般,仿佛是经常做这等事情。 给人的感觉,就象是一些好的商会工厂里的工人,分工配合得极是精细,每个环节都非常流畅,绝不停滞淤塞。 敌人中若没死者,他们会先审问,然后一刀刺死,自己人中伤者,则立刻得到救治。 也有宋军的伤者被发现,简单地包扎之后,那旗官过来喊道:“来些人,带着担架,把你们的伤员接过去!” 梁祖扬此时已经不再恐惧,他当即安排人手前去接伤员,他本人原本也想上前,与这支周铨部队的首领说几句话,探探对方的口风,只是他才往前,便立刻被拦住。 对方知道了他的身份,虽然很客气,却仍然婉拒了他要求见面的要求。 “看,看,那些……那些是什么人?” 让宋军觉得有些意外的是,还有五六个身着白衣之人,以布蒙面,拿着锋利的短刃,开始在尸体上比比划划。 这场面,让战场上的厮杀汉都觉得有些恶心可怕,可这几人却是做得极为熟练,仿佛是常干这种事情。 “这……” 当战场打扫完毕之后,这几人也完工,他们来到解宝面前:“行了,今日就做到这儿了。” 解宝都有些畏惧他们,这些人平时是郎中,大伙有个跌打损伤头疼脑热什么的都会找他们,可到了战场之上,他们最常干的事情就是解剖尸体。当然,自己一方牺牲者的遗体会得到体面的待遇,但敌人的遗体对他们来说,仿佛就是屠夫面前的死猪死狗一般。 若不是周铨吩咐过,这些人如今在敌尸上研究的东西,今后有可能给大伙救命,解宝才不愿意把他们带到战场上来。 他们这边结束整队,那旗将又过来,收了“东海周”的旗帜,拔出长矛,便列队唱歌,扬长而去。从开始打扫战场到离开,前后不过是一个半时辰时间,而梁祖扬部下则在边上看了一个半时辰。 对方走出老远,突然间,梁祖杨帐下诸军呐喊了声,纷纷向战场冲了过去。 他们可是看得清楚,虽然周铨问下将浮财全都刮走,但一颗首绩都没有带! 诸将纷纷上前,杨沂中还犹豫了一下,可是张俊推了他一把:“有便宜不沾,那是蠢货!” “就是,这一战,我们原本就有功劳,若不是我们吸引了金军注意,他们哪里能胜得这般轻松!”苗傅也道。 唯一未动的是梁祖扬。 他的身份,自然不需要去砍脑袋争功了,因此,他可以带着亲卫,远远地看着诸将相争。有些兵卒,甚至为了争夺一颗首绩而相互厮打,若不是军官喝斥,甚至会拔刀相向。 而喝斥完毕之后,那军官便将首绩笑纳,令两个原本相争的士卒敢怒不敢言。 与方才周铨军打扫战场时的整洁流畅相比,简直是两重天! 梁祖扬不禁一声喟叹:“无怪乎辽金皆畏周公如虎,却视大宋官兵如草鸡……只看这军士,便能看出来啊!” 只可惜,他的感叹,谁都不曾在意。 然后,他自己也正了正颜色:“济国公不在乎这点功劳,我在乎,来人,笔墨侍候,我要上书朝廷表功!” 四九零、与诸君痛饮耳 京中终于等来了好消息。 当梁祖扬的战报送达到赵佶手中时,赵佶喜不自胜。 “斩首八百绩,大胜,大胜!”他贪婪地看着战报,一遍又一遍,口里还哆嗦着说道。 “是大胜,金人全族有多少人口?不过数十万到顶,控弦之士从十四岁到六十岁算起,能有十五万就了不起。一次斩首八百绩,多来几次,金人的脑袋就全砍了!”旁边的梁师成凑趣道。 赵佶哈哈一笑:“若真是这么容易砍,童贯也不会败得如此之惨了,你看梁祖扬也不讳言,他自己同样损失惨重,更胜过金人——不过你说的也没错,我大宋人口众多,一换一不成,那就十换一、二十换一,终能将这些背盟的金贼杀绝来!” 赵佶对金人的痛恨,已经深入骨中了。 他很清楚,自己只是苦中作乐,梁祖扬上报的捷报,就算没有水份在里面,对目前的局面也没有什么帮助。 毕竟如今最让他头疼的,还不是金人——金人被牵制在了应天府后,汴京暂时安全。 最让他头疼的,还是京中的百姓。 如今他就是在延福宫中,都偶尔能听得外头百姓在呼号,要求他“还钱”。 他好几次都想要下定决心,调兵弹压这些百姓,可偏偏那些禁军中,相当多的军俸也变成了所谓的债券,只怕他前面刚下圣旨,后面禁军就要哗变。 梁祖扬的捷报最后,自然就是为将士讨要封赏。官爵好说,现在朝廷的官爵不值钱了,但是真金白银,赵佶却是拿不出来。 特别是应天府被围之后,来自东南的粮与税都被阻断,京中米价一日贵胜一日,他更不敢轻易开府库。 他的高兴也只持续了片刻,因为紧接着一个噩耗传来,另一路金兵,在吴乞买带领下,攻破相州,兵锋距离京师,只隔着一个卫州。 卫州兵微将寡,虽有黄河之险,可能撑得住多久,实在是一个问题。 在等情形之下,赵佶终于决定离开汴京。 只不过就这样逃离汴京,似乎有些不妥。因此,赵佶下令,以太子赵桓为开封牧,留守监国,自己则准备巡幸蜀境。 就在赵佶想着逃走之时,北面,武清港外,金国可怜的几艘小船发了疯一般向港中航去。 可当他们抵达港口时,身后十余艘巨舰已经追至,船上炮火隆隆,直接将它们全部轰碎。 不仅如此,这些巨舰就在港外一字排开,开始凭借舰炮,轰击岸上。岸上所有的防御设施,包括金人还特意加固了的炮台,尽数笼罩在硝烟之中。 炮轰武清之后不过两个时辰,长城之外的来州,同样也遇到了炮击。 伴随着炮击的,还有大规模登陆! 在港口的防御被扫平之后,二十余艘运输船开始靠港。因为金人破坏了港口设施,故意在港外沉了许多木桩、旧船,使得大船无法靠近,于是这些运输船上就放下众多的舢板,然后一舢板一舢板地往岸上运人。 同时,也有专门的船只、水员,开始清除港外的障碍物。 张顺咧着嘴,看着手下忙忙碌碌,好一会儿之后,终于有人来向他禀报:“这狗娘养的金贼,将好端端的港里到处扎了刺,要想清理完毕,至少需要五日时间!” “我只给你们两日时间。”张顺嘿的一笑:“人手不足,老子亲自上,总之,两日之后,大船要能靠港,火炮和粮草要能送上去!” “老大你这是为难我们!”那人一听便急了,嚷嚷着道。 “对,老子就是为难你们,成了,向周公请功,给你们要银质勋章,不成,一个个都滚去日本奶娃娃吧!”张顺呸了一声。 那人不再说话,直接跳回了自己的小船上,然后唿哨了两声,十余艘小船便向着港内过去。 韩世忠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他嘿嘿笑着,捅了一下身边的岳飞:“瞧见没有,这便是水师风格。” “海军风格。”岳飞给他纠正道。 韩世忠撇了一下嘴,然后抓着缆绳绳梯,敏捷地向下爬去,快要到时松开手,直接跳入一艘舢板。 那舢板猛烈摇晃起来,上面的水员不满地骂了韩世忠一句,韩世忠将袖子一卷:“怎么着,不服气,莫看是在水里,爷爷我照样可以揍你十个!” “口出狂言,侮辱袍泽,军棍十记。”跟在他后面下来的岳飞面无表情地道。 韩世忠缩了一下脖子,上前将那个水员揽住,亲热地道:“没事,没事,我只是在玩笑,算不得侮辱袍泽,老友,你说是不是?” 他力气极大,可那水师也是个凶悍的性子:“友你老母,老子这也是玩笑!” 韩世忠翻圆了眼睛,他被称为泼韩五可不是没有原因的,虽然因为娶了周铨义妹,行事稍有收敛,那也是在周铨眼皮底下才有的事情,在外头时,可是一如既往。 不过岳飞镇得住他。 比力气,韩世忠可开两石的弓,而岳飞却能开三石弓——据韩世忠所知,岳飞尚未及冠时,就可开两石弓了,如今打熬多年,力气只有更大。 比起用兵,韩世忠之坚忍,岳飞亦不逊之,而岳飞之猛锐,则非韩世忠能及。 所以虽然年纪要小许多,可是岳飞真板着脸,韩世忠不敢乱来。 他们上了岸之后,各自整队。虽然官职上两人都只是在战前被提成团正,但手中的兵力却早就超过了一团之数。 “我会在雄霸二州拦住金人,绝不令其北援,鹏举,青史留名,便在今日,你我共勉之!”韩世忠难得的没有嬉皮笑脸,他肃然对岳飞说道。 岳飞凝神看他,点了点头,简洁明了地吐出两个字:“放心!” 说完之后,他伸手绰枪,翻身上马,头也不回便向着西北方向而去。 他的任务,在燕京。 擒杀金主完颜阿骨打,是周铨给岳飞的任务。 周铨借着日本内乱之机,摆出这么大的阵仗,动用细作间谍,传递出真真假假一堆信息,目的就是一战彻底解除女真人的威胁。 要彻底解除女真人的威胁,完颜部的首领、金国国王完颜阿骨打便是关键。擒杀阿骨打,控制住燕京,深入到河北境内的金人就失去了归路,哪怕他们再凶残,最终也是被尽数剿灭的命运。 而失去了进入河北的这些精壮,所谓的金国,就只剩一个空壳,周铨只要用万人就足以将之消灭。 当然,金人不傻,只要得知周铨部在武清登陆的消息,吴乞买与斡离不肯定会全力回援,特别是斡离不,他的回援速度会非常快。 所以周铨的安排中,善于攻坚的岳飞,便去攻燕京城,善于坚守的韩世忠,则去拦住斡离不。 除了他们二人,还有叶楚,行踪飘忽不按常理出牌的他,则是北上来州,截断阿骨打退往关外辽东的退路。 东海护卫军的总数,在经过动员之后,能够调动出来的也只是三万余人,其中还有大量的海军人员,故此,这一战略的最关键之处,就在于岳飞能不能在最短时间内拿下燕京。 韩世忠看着岳飞的身影越来越远,伸手捋了一下自己的胡须,军中不准留长须,他的胡须也剪短了,摸上去有些扎手。他从自己腰下拔出一柄短剑,将颌下的短须刮了:“都给我听着了,这一次若有差池,我从今以后就不再留须——不只是我,你们也全部不留须,从此我们就被称内侍军吧!” 众人哄然大笑,纷纷拔出利刃,刮了自己的胡须。 “行,刮了胡须去砍金人脑袋去!”他大叫道。 然后一马当先,也不管队伍行列,直接向着西南方向而去。 他的任务,是顺着黄河而去,夺取河边所有的渡口浮桥,控制住所有的渡船。 岳飞督军向着西北而去,这一条路他不陌生,很早的时候,他就跟随周铨,从武清一直打到了燕京城下,只不过那个时候,这一带还由辽国控制。 那时路上虽然比不得大宋富庶,却也颇有人烟。可是此次,大军行了二十余里,岳飞也没有看到人烟。途经的几个村子,都没有任何活人的迹象。 这些人并非亡于兵火,而是被金人强掳了去,充当奴隶。 再就是累累坟丘,有的地方,甚至到处白骨相撑。金人击败辽国之后,以获胜者自居,对于当地百姓,稍有反抗,便会屠村,整村人的尸体堆积在村口,不准收敛,时间稍长,便成了这模样。 岳飞原本就沉毅少语,见此情形,禁不住双眼泛红。 他的部下当中,许多都是当年逃离燕云的汉人子弟,少年时家乡的记忆尚在,看到这一幕,想到自家若不是被周铨带走,只怕也是这般命运,不由得生出敌忾之意。 急行三十里,到了预定中扎营之所,这里原本是一个镇子,不少前往武清贸易的商旅,都会在这儿歇脚。可他们到此时,整个镇子空无一人,只有野狗唁吠,狐鼠穿行。 营地扎在镇外,岳飞召集部下中下层军官,每人面前,都放着一杯水。 “今日一路上的情形,诸位都见到了。”岳飞一指面前的杯子:“余话不说,以水代酒,直捣燕京,与诸君痛饮耳!” 四九一、相向而行 夜幕中的燕京城,就象是潜伏着的怪兽。 原本辽国统治时期,燕京虽然不象大宋的大城那样繁华,可也相热闹,即使到了夜晚,仍然能闻笙歌胡笛,勾栏瓦肆里欢声笑语彻夜天明。 但金人来后,一切都变了。 凡是他们看中的,尽数被抢走,无论是财富还是人口,尽皆如此。 完颜阿骨打很不喜欢这座城市,虽然住在耶律延禧的行宫之中,但他却将行宫院子里的假山树木全清了,搭上帐篷,不肯住进屋子。 “兄长为何不住进屋子,我发觉辽人的屋子不错,他们还从宋人那里学会了火炕,只要点着了,哪怕再冷的冬天,也不必担心冷了。” 完颜斡鲁在他边,为他披上一件皮裘,然后劝说道。 自从折了斡本,完颜斡鲁在阿骨打这里就失去了独当一面的机会,此次南征,吴乞买与斡离不各领一军,斡鲁这样的宿将,却被留在了阿骨打身边。 “我帮意不去屋子里,汉人太会享受了……因为太会享受,所以吃不得苦,他们在战场上被契丹人压制,长达两百年都翻不了身。而契丹人,你看看这,到处金碧辉煌,他们跟着汉人学会了享受,于是就不会打仗了。”阿骨打缓缓说道。 斡鲁对此不以为然,不过阿骨打既然这样说了,他也不敢反驳。 “汉人有些东西是好的,大炮就是好的,他们的船也是好的,可是有些东西都不好……斡鲁,我一直都很担心,你知道我为什么并不是很想攻打宋国么?” 斡鲁知道阿骨打对伐宋并不热心,他更看中的是能够与周铨一较高下,好为他的长子复仇。但却没有细想过,为何阿骨打不愿意攻打宋国。 “宋国太大,人口太多,我们打下他的地盘,如果占住,很快我们就会和契丹人一样,只会享受,不会作战,到那个时候,来自北方的其余部族,就会消灭我们,或许是室韦人,或许是鞑靼人……” “那就把他们全部杀尽!”斡鲁道。 “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汉人能够做出那么多好东西,谁舍得杀尽他们,你做不到,吴乞买、斡离不他们也做不到。你们都只想着把汉人变成奴隶,让他们为你们创造财富。” 说到这里,原本坐着的阿骨打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他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在流逝,原本他以为自己还可以多撑一年,但从现在的身体状况来看,能撑到年底就不错了。 “所以我一直在想,要怎么和汉人相处,怎么样让我们既可以得到他们的财富,又不会被他们腐化……斡鲁,你是聪明的人,你想得到么?” “我很愚钝,屡屡犯错,想不到如何……不过,陛下是诸兄弟中最为聪明,目光也最长远,一定能解决这个问题!” “是,是,我有办法,让汉人去统治汉人,我们要在汉人中扶持一些,让这些人被其余汉人痛恨,然后他们就只有依靠我们,才能统治其余汉人。我们可以从他们手中,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财富、工匠……但是,我们又绝不能……” 斡鲁在他身后撇了一下嘴。 斡鲁的年纪也不小了,但他还是觉得,自己这位兄长真的到了暮年,说起话来也变得糊里糊涂,若不是大事上他还清楚,斡鲁真要以为,他是不是疯了。 阿骨打沉浸在自己的构想之中,正在自说自话,可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了动静。他没有注意到,斡鲁却注意到了,斡鲁歪过头去一看,便见到一个披头散发气喘吁吁的女真贵族闯了进来。 “不好了,不好了,汉人打过来了!” 那人大叫大嚷,进来时被火盆绊倒,直接摔在地上,他也不爬起,趴着说道。 “胡说八道,汉人从哪里打过来,难道是他们造反了么?”斡鲁怒道。 “不是,是武清,是周铨打来了。” 说话的不是地上的那女真贵族,而是阿骨打。 斡鲁讶然望去,只见方才还似乎胡言乱语、暮气沉沉的阿骨打,这一刻却是红光满面,整个人都容光焕发起来。 不仅如此,他的眼神变得极是坚毅清明,有一种洞彻人心的力量。 “陛下说的是,就是武清,就是周铨,好多炮船,我们根本无法守住港口,我父亲令我回来报信,他……他肯定阵亡了。”那女真贵人嚎啕大哭起来。 阿骨打呵的笑了一声:“果然,我就提醒过兀术和斡离不,告诉他们不要小看了那个汉人……他果然早有准备,他的目标,是我啊!” “兄长,我带兵马过去,把他赶下海!”斡鲁叫道。 “不急,不急,恐怕他的兵已经冲着燕京来了……你先出去,让人往来州、锦州示警,要他们当心,如果我是周铨,要断我归路,必然要在这两地之一登陆!”阿骨打道。 斡鲁此时对阿骨打的判断绝无怀疑,因此大步而出。 当他回来时,诸将都已经齐聚于阿骨打的大帐之中,一股紧张的气氛弥漫在帐内。 这一次,他们的对手将和此前任何对手都不同。 虽然已经有数年未在陆上同周铨直接交手,可是周铨的部队致使斡本败亡的旧事,给女真贵族们留下太深的印象了。 “我原本一直很担心,我们南下,灭了辽,攻了宋,最后却便宜了周铨,现在看来,这个担心没有必要。日本果然就是一个陷阱,他想要让我将全部兵力都派出去……但他不知道,我在燕京之中,还有五万人马,而且是我最精锐最信得过人马!” 阿骨打高坐于中间,周围群将环绕,或坐或站,这还是女真原始部落制留下的传统。他环视众人,看到大伙连连点头,便又继续说道:“而且,我可以从长城之外,再征发各族大军赶来支援,那些恶狼听说要瓜分大宋,一定会将最后一匹马驹、最后一个男人派来的。我的儿子斡离不,他只需要五天,就可以赶回来救援。我的兄弟吴乞买,他可能来得更快——我能够在这里聚集四十万大军,与周铨打一场前所未有的会战,这一战要将他多年积累的力量尽数消灭,至少保住我大金二十年再无强敌!” 众人哄然应是。 他们虽然对周铨心怀忌惮,却不象辽人那样畏惧周铨,对于与周铨一战,洗刷此前和海上的耻辱,都怀有极强烈的信心。 整个燕京,仿佛因为这个消息而躁动起来,在阿骨打的命令之下,即使是在夜里,也有一队队的人马疾驰而出。 第二日大早,他们就得到消息,一支部队,从武清出发,正在逼近燕京。 来州那里同样有消息传来,周铨派出的另一支部队,已经在来州登陆,兵力直指榆关,显然是准备切断阿骨打退往关外的道路,同时截断他向长城以北诸游牧部族求援。 紧接着,第三支部队顺着黄河而上,沿途破坏了所有渡口、夺走所有渡船的消息也传到。 周铨的部队完全不掩饰自己的目的,这是公开向阿骨打下太了战书:燕京城下,就是双方的决战之地。 第二日下午,阿骨打披甲而出,他没有通知诸将,只是带着自己的亲卫向着城外而行。 他的亲卫士卒,不过五千罢了。 他出宫不过片刻,斡鲁赶到了:“兄长,你要做什么?” “亲征,这是我的最后一战,无论胜负,我都要死在战场之上,而不是死在床榻之间、妇人的悲哭之中。”阿骨打豪笑道。 斡鲁身体微微一颤,不知为何己方兵力占优,阿骨打却还作如此不吉之声。 阿骨打自有打算。 他很清楚,武清那边接到过他的命令,将港口破坏得很厉害,因此现在汉人登陆之后,无法运送重炮。 所以汉人最大的优势并不在手。 既然如此,他当然要在汉人清理完港口之前,将其步卒消灭掉。 他虽然将此战视为自己的最后一战,却绝不想战败,而是想着尽可能发挥自己的优势,尽可能削弱对手的优势! 另外,想必汉人也不会想到,他堂堂一国之君,竟然会亲自带兵,不做充足的准备就出来迎战。 这支汉军的将领,或许还以为,自己会在燕京城外与他们交战。 终究要让汉人知道,自己与他们的皇帝是不同的,自己是马上皇帝! 斡鲁不敢阻拦阿骨打,只能带着部下跟在阿骨打身边。 他们到得城门口时,已经有大半女真将领跟了来。而当他们的部队出了城门,在外列阵之际,燕京城中,除了少数兵马,已经是倾巢而出。 阿骨打回头望了一眼高大的城墙,火炮发明之后,城墙的作用就不大了,至少这种城墙,根本无法为城内的人带来安全。 然后他将马鞭向着东南方向一指。 “敌在那个方向,儿郎们,象往常一样,随我,找到他们,打败他们,然后杀死他们!” 在他身后,多达近五万的金人,发出连绵不绝的怒吼,然后象漫天的飞蝗,往着东南方向扑去。 若能够从高空中俯视,必然会看到,在东南方向与他们相距不过四十里处,同样有一支部队,正在与他们相向而行!...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四九二、夜战之初 夜幕来临时阿骨打与岳飞,都通过斥侯的侦察知道了对方的存在。 只不过阿骨打不知道来的并非周铨本人,而岳飞也没有想到,率领大军出来迎击的竟然会是金国皇帝阿骨打自己。 双方都没有扎营过夜的打算,因为营养能够跟上,两支部队几乎都没有夜盲症患者,夜战对他们来说,并无不利。 但当两支部队距离十里时,双方终于发生了变化。 “汉军未立寨,要与我等野外浪战?” 传来的消息,让斡鲁觉得不妥,他想要劝阿骨打,但此刻阿骨打却听不进任何意见。 “他们要战,那就给他们战,难道我们还怕了他们么,区区万人,有何可惧?” 阿骨打下令分兵,他亲领铁浮屠开始放慢脚步,准备正面迎击,令嫡长子完颜绳果领骑兵绕道,向着汉军侧后方包抄。 “将士饥渴疲惫,还是先休息一会儿再战吧?”斡鲁又劝道。 “我们不曾进食,莫非汉人就曾进食?斡鲁,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么,我们能胜过契丹人,能胜过汉人,靠的就是我们能比他们更能吃苦!”阿骨打横了他一眼。 他却不知,比起吃苦,汉人不会逊色于这世上任何一个族群! 而岳飞所领的这支部队,更是最能吃苦最为顽强者。 与未曾就食出来作战的金人不同,这支部队,身上带着炒面、净水,他们在前进过程中,一边行军一边进食,虽然吃的只是没有多少味道的干粮和他们体温温热的水,但与金人相比,他们毕竟是饱的。 两军在相距三里处,不约而同放慢了脚步列阵。 此时夜已深沉,四周一片寂静,只有双方高擎的火把,如同星光一般,点缀着黑暗。 大战,一触即发! 岳飞抿紧了嘴,他知道,自己一声令下,就将决定此战的走向,这让他稍稍有些紧张,但更多的,是天生名将降临战场时的那种兴奋。 “夜战!”他在马上将长矛一举。 “夜战!夜战!夜战!”周围诸军,齐声欢呼,然后向着金军阵营主动进军。 阿骨打还是第一次看到迎着自己的部队主动上前的汉人。 此前辽中的汉人,或者是宋国所谓的精锐,在他眼中,几乎都不值一提。 但这一支部队,他们昂扬的斗志,哪怕是在黑暗,也如同火焰一般,光芒四溢! 阿骨打看不清任何一张汉人的脸,可他却仿佛看到了每一个汉人的面容。 那种生机勃勃,是他这垂垂老朽的身体所没有的,甚至是他那些个粗鲁野蛮的子侄们也没有的。这让阿骨打心中嫉妒,他要摧毁这生机勃勃的军队,摧毁在古老的国度里诞生出崭新生机的汉人! “休要输给了汉人,只要击败他们,整个汉地,都将是我们的奴隶!”他扬声高叫,马鞭同样指向对方。 然后他听到了炮声。 此时双方相距三里许,金人的重炮,也无法射击到这个距离。 可是汉军的不同,哪怕是野战所用的轻便炮,经过改良火药配方和先进的铸造材料,令其射程可以达到三里外甚至四里。 不过阿骨打对此完全不在意。 汉人只能靠着武器之利来作战了,但金兵已经熟悉了大炮,所有的金兵都受过相应的训练,再不会因为这可怕的声音而自乱阵脚。 阿骨打相信,只要金军不自乱,那么决定胜利的仍然是短兵相接,而金人勇悍,在这个问题上,绝对不会输给任何人。 “稍喝,你领本部前去迎战!”阿骨打向身边一将下令道。 稍喝本部有四千人,原是阿骨打幼弟吾都补的随卫,只是吾都补年幼骄纵,被阿骨打削减护卫,将稍喝调到了自己身边。他听到阿骨打的命令,知道这是给自己戴罪立功的机会,嗷的叫了一声,然后飞骑而去。 片刻之后,他所带的金人向着对面汉军之阵开始进发。 因为是夜战,故此阿骨打看不真切,只是发觉对面敌人,似乎也有一部不过两千左右,向前推进,竟然是以稍喝部针锋相对而来。 阿骨打眉头皱了皱:这些汉人,倒还真的自大! “父亲,战场平阔,我们何不全军压上?”有人在他身后建议道。 却是他的第九子阿鲁补,因为年少,所以军略方面还有所欠缺,这才提出如此问题。 此时天黑,若真是开始混战,金军人多,必然更乱,只怕会有许多互相残杀之举,反倒给汉人可乘之机。故此阿骨打宁可一点点添兵,也不愿意进行一场完全混乱的大战。 他虽然狂妄,但作战之时其实非常谨慎,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将战事拖到天明。天明之后,绳果所领骑兵,会出现在汉人的后方,那时再全军压上,则此战必胜! 只不过他还是低估了宋军的战斗力。 稍喝的部队才逾众而出,他们所点的火把就成了靶子,使得他们受到汉军火炮的集中轰击。 以汉军编制,每千人必有六门轻便的野战炮、炮兵一百二十人,岳飞部共万人,六十门野战炮集中开火,虽然稍喝部有意散开,却仍然受到极大打击。直到双方接阵,他们都无法布成密集的冲锋阵型。 而金人也有炮,但不但数量少,更是笨重不堪,射程也近,故此对汉军几乎毫无影响。 双方接近至百步之后,为了防止误伤,汉人的炮火开始向后延伸。到六十步时,稍喝原本以为可以喘上口气,他的兵力损失并不太大,仍然远胜过对方。可是不等他这口气喘出来,就听得对面阵营之中可怕的嗡嗡声响。 那是弩! 原本大宋就以弩见长,各种机弩让辽人闻风丧胆。到得如今,周铨手下工业化生产出来的制式弩,不仅威力增强,而且数量增多,所有士兵,几乎人手一把。而且这种弩的射程,虽然不能和岳飞这种能够开三石弓的强横之人相提并论,却也比一般的一石弓要远。 至少六十步这个距离之中,大多数金人的弓箭只能勉强抵达,而宋人的制式弩则是件件都有杀伤力! 稍喝在一瞬间便看到,自己的队伍象是被咬掉一口的饼,中部出现了一个向内陷进去的缺口。他越是向前,这个缺口就越大,当他冲到面前时,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的人数,已经与对方相差无几了。 倒不是真有这么多人被射中,而是火把熄灭,人群混乱,让稍喝做出了误判。 这就是夜战的坏处,能够保持阵型的一方对上不能保持阵型的一方有着绝对优势。 “锋!”稍喝听到对面的汉人大喝。 “锋!”所有的汉人都喝了起来,然后他们放下弩,抬起长枪,如山如林,向前移动。 轰的一下,虽然无声,可是在稍喝心中却生出巨响,他残余的部队,就在对方一轮冲击中粉碎了。 他自己,都是失魂落魄,不知道怎么才从这样的境地中走脱,只是在他的意识回复之后,才发觉自己已经跪在了阿骨打的马前。 阿骨打挥了挥手,立刻有人将稍喝的脑袋直接砍下。 “废物!”阿骨打冷哼了一声,他扬眉看向对方阵列,那边火把并未减少,看起来他方才的冲锋,完全没有给对方造成什么伤害。 “当真是废物!”他又说了一声,然后下令:“准备,让他们攻来!” 既然主动出击无法撼动对方阵营,那就等对方攻击,在对方攻击中寻找破绽,然后再一击致命! 反正拖时间也没有关系,时间拖得越久,对金军越有利! 他虽然是如此想,但在他心底也明白,对手是一支训练有素极其顽强的部队,哪怕他真的占据了上风,恐怕也不能短时间打垮他们。 斥侯带来的消息,这样的部队有近两万……周铨这些年间,可没有歇着。 阿骨打心里已经将自己对此战的期待降低了,他想要的,不再是凭自己的力量将对方消灭,而是缠住对方,让其进退不得。 或许只有等斡离不与吴乞买来,数军会合,以十倍以上的力量,才能够真正击败这支部队吧。 这个时间,斡离不应当已经得到消息……他在大宋的应天府那边,能不能及时抽身? 对吴乞买,阿骨打很放心,自己这个弟弟狡猾多智,有如狐狸。但对斡离不,他则有些担忧。 应天府前,斡离不抓着手中的印符在微微发抖。 女真的文字才刚刚创立,故此阿骨打给他下令,靠的是口述,而证明口述真实性的,就是使者带来的印符。 还是上当了! 周铨的主力根本没有去日本,而是在等待机会。 更让他气愤的是,周铨的主力没有来这里与他会战,而是在武清登陆,直接去打他老子去了,这分明就是看不起他! 但他心底又不得不承认,哪怕就是这样,自己……也奈何不了周铨。 只带了三千人入城,加上城中军民相助,自己十余万人围攻却没有占得半点便宜,反而是粮道屡屡被袭扰,全军疲惫,已无战意。 此时他面临着抉择,他不可能不回军救援他父亲,否则他父亲真有什么意外,他这里也会撑不住。 但回去……周铨会轻易让他脱身吗? 四九三、伏击与反伏击 因为金人隔绝了道路的缘故,周铨暂时还没有接到北面的情况,他只能从事先的安排推断,岳飞、韩世忠和叶楚已经开始行动了。 连接十余日,金人即使不攻城,夜间也少不得骚扰鼓噪,吵得城里人无法安心睡眠,昨夜也不例外。倒是周铨,除了第一夜夜袭之外,此后都休息得很好。 “宗公请我?”他大早起来,在院子里活动了一下筋骨,便听得有小吏来通禀道:“有何事?” 宗泽这些时日,不是有军情,一般不会打扰他,故此周铨会有此问。 “不知道。”那小吏对此一无所知。 周铨匆匆赶到城头,却看到宗泽满眼血丝,瞪圆了眼睛,望着远处。 与周铨不同,这些时日,宗泽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便是打盹,也是在城头和衣而睡。 见周铨赶到,宗泽放下望远镜,沉声道:“济国公请看,金人是不是退走了?” 周铨也举起望远镜,向着远处的敌营望去。 为了避免再被城中袭击,金人的营帐向后撤了五里,距离应天城有十余里,不借助望远镜,只凭肉眼很难看清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情。 即使是用望远镜,也只能看个大概。周铨端详了好一会儿,向宗泽问道:“宗公可曾派人前去打探过?” “我募得勇士缒绳下墙,前往近前窥其虚实,但不等抵达,都被敌骑所驱回——情形很不对,昨夜时敌军人马喧嚣了一夜,我原本以为是骚扰,或者可能乘我军疲惫夜间攻城,但结果并无动静。早上来看,虽然敌营中旌旗依旧,但活动的人影却少了许多,而且往常此时,金贼必然要来试探一番,今日却到现在都未曾出营。” 周铨眯着眼点了点头:“与我所见相同,宗公猜的应当不错,金人退军了。” 宗泽召他来可不是为了看这些疑点的,而是请他来确认,金军主力是不是已经撤走。 听得周铨这样说,宗泽脸上泛起微微的红色:“若真如此,那就太好了……” “是真是假,一试便知……我这些日子不与宗公同上城头,等的就是这机会,宗公,请下令开东门,让我出去试探一番,若金人真走了,我就吊尾衔击,若是金人故弄玄虚,还请宗公注意接应我,实在不成,我就顺铁路东去。” 宗泽正是此意。 当周铨带领三千军士出东门时,那边金营突然乱了起来。 不等他的部队逼近,整个军营,不知多少人冲了出来。 周铨督军而前,正待与这些人交战,却看到他们纷纷跪倒,一个个弃刃举手。 “逃了,全部逃了!” “昨夜金人逃了,我们都不知道!” “我们要降,我们原是汉人,我们要降啊!” 周铨心里没有多少欢喜,反而烦躁起来。 金人退去,是在他意料之中,但退得这么干净利落,却非他所能预料。原本他是想着,凭借自己,将金人吸引在应天城下,让对方的主将心生犹豫,给北面的岳飞、韩世忠争取更多的时间。 结果对方抛下部分汉奸军为疑阵,自己却跑了。 听这些伪军的口气,金人已经退了大半夜,此时去追,应当能够追上。只是以对方如此果决的态度,周铨怀疑,对方会舍掉一切辎重,迅速远离。就算自己追上,只怕对方也会断尾求存。 不管怎么说,总得追上去试一试。 因此他一挥手:“休要理睬他们,我们循迹追击!” 将这些自称投降的汉奸部队扔给宗泽来收拾,他带着部队向北追去。金人连夜撤退,留下了大量的痕迹,如同周铨所料,他们一边走,一边抛弃携带的辎重,最先扔下的是那些布帛细软,而且金人有意将之翻倒在路旁,若换了别人,想要去拾捡这些细软,但周铨却瞄都不瞄一眼。 “有不少是咱们东海商会出产的啊。”有人小声嘀咕,然后步子更加紧了。 在布帛细软之后,便是金银铜钱,甚至有一箱箱的银圆,倾倒在地上,混杂在泥土之中。不少还洒落在溪水里,要想将它们捞起来,恐怕会花不少时间。 斡离不做倾倒这些时心情,一定有些不舍。 但周铨只是冷笑:“黔驴技穷了吧,竟然试图以此来乱我军心,继续追击,不要停留!” 诸军继续前行,再看到的就是军械,甚至连火炮都横七竖八扔在路上。 对此周铨更是噗之以鼻,金人的这些铜炮,少数自造,多数缴自辽国与大宋,在周铨看来这些都是废物,打得响些的炮仗,在战场上的实际作用有限。 因此他仍然是置之不理。 再往后,金人连粮草都扔下了,可以想见,他们惶急到了什么地步。 见此情形,周铨更无疑惑,再次催促道:“金人逃不了多远,追!” 他却不知,就在距离他们前不过十余里处,一个河汊口外树林中,近万金兵正埋伏于其中。 完颜挞懒瞪着南面,眼睛都不眨一下。 “宋人真会追来?”旁边有人小声嘀咕了一句。 “换作别人,或许不敢追,但应天府里的宗泽和周铨,却定然是要派兵来追的。他们害怕我们杀个回马枪,兵力不多,肯定是周铨的那三千人马……哼哼,这一路追来,我们跑得快,他们也追得急,所以肯定不会携炮。到时候,若能击败他们,我们北行无忧矣!” 完颜挞懒是阿骨打的堂弟,亦是军中宿将,当斡离不决意北归驰援阿骨打时,他便自告奋勇要求断后。但是断后归断后,他并不想被动挨打等人追上来,相反,他更希望设伏,将胆敢追击的汉人击败。为此,他甚至说动了斡离不,将北归不易携带的辎重沿途扔下,既可以迟滞宋人行动,又可以骄怠对手。 迟滞没有做到,但骄怠这一点,周铨确实是稍稍有些大意了。 但完颜挞懒如蟑螂捕蝉般等待周铨上钩之时,却不曾想到,在他的侧后方,一座缓坡上,缓缓升起了一个汽球。 “如何,看到什么了吗?” “没有……不对,不对,那边林子上空,有鸟在盘旋,可是却不肯落下,看来林子里果然有人!” 听得热汽球上斥侯的话,解宝撇了一下嘴:“莫非是等我们的?” “定然不是,我们看到了,方才金人的主力都向北而去,这些人肯定是埋伏起来准备对付追兵……” 斥侯的提醒让解宝神情从满不在乎变得肃然起来:“不对,若是从应天追来……那肯定是周公,不好,周公有可能落入金贼埋伏!” 想到这里,他跳了起来,看了看自己身边,挑了两个骑术最好也最机灵的,令他们加速绕道前去提醒,同时又将其余信使派出去,把分散的诸部再度召集起来。 不等他的人召集齐整,汽球上的斥侯便看到了周铨部带起的烟尘。 也不知道自己派出的信使是否及时赶上通知周铨,解宝喃喃骂了两声,他如今无法判断出埋伏的金人有多少,但可以肯定一点,一定是比应天府里追出来的人要多。 “看清楚旗帜了么,追来者何人?” “是周公,是周公的旗帜!”热汽球上的斥侯叫道,声音里也透着紧张。 “不管了,准备攻击!”解宝又骂了一声后道。 金人的打算他已经看明白了,当周铨部趟水过小河时,他们半途截击。在弄不明白周铨是否接到消息的情况下,解宝唯一的选择,是在周铨趟河之前抢先攻击,让周铨知道这边有埋伏。 这样一来,必然会令解宝部陷入困境之中,对方既然敢埋伏身为甲种部队的周铨部,对付他这不过数百人的乙种部队,更没有问题。 可到此关头,解宝只能如此。他甚至敢肯定,若是他决意坐视周铨落入陷阱,只怕下一刻就会被自己的部下擒住,夺走指挥权。 包括他在内,这支部队对周铨本人的忠诚是毫无疑问的。 但就在这时,他却听到上头汽球上斥侯叫了起来:“等一等,我看到了一面旗帜……一面……火字旗!” “火”字旗表示火攻的意思,行军之中,不可能打出来,而现在周铨部不仅打出了火字旗,那旗帜还很大,明显是临时加工过,为的就是他们在远处也能够看得见。 解宝与几名部下一商议,大致猜出了周铨的想法。 “此时正值北风,去上风头纵火,将金人熏出来……到时候半渡截击的就是我们,不是金贼了!”解宝道。 这正是周铨之意。 在接到警告之后,周铨问明地形,便做出这个决定。或许无法追上斡离不的本部,但他留下断后的这支部队,一定要彻底消灭! 眼看就要到河汊处,周铨瞄了一眼河对面的树林,这片密林据说属于杨戬,正是畏于杨戬威,所以百姓不敢入内樵采,让它长成这模样。 “止步,列阵!”到了河畔,他下令道。 这边没有立刻渡河,立刻引起了完颜挞懒的警惕,只不过他的警惕此时已经晚了。 “火,火!”在他身后,突然有人喊了起来。 完颜挞懒霍然回头,却见身后,浓烟滚滚,火蛇翻腾,在北风的催促之下,一道高达数丈的火墙,正向着他们迅速逼来! 这至少是上百个火点同时着火,然后才能有如此声势! 望着这火,挞懒眼中满是绝望,他决然回头,又望着河汊对面的周铨部,他很明白,自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与此同时,周铨在河对岸下达了冷酷无情的命令:“张弩!” 四九四、山与火 “张弩!” 在周铨还没有起床的时候,燕京之东南,岳飞冷静得没有任何情感变化的声音响了起来,然后,周围一片机括声。 所有人都沉默,没有热血的呐喊,没有愤怒的吼叫,但这种冰冷的机括声,却让逼近的女真人心惊胆战。 紧接着,他们面临着的就是一阵弩箭的暴风骤雨。 对周铨来说,人是最宝贵的,为了加大自己这支部队的杀伤力,也为了提高他们的生存能力,因此无论是甲胄,还是武器,特别是远程武器的机弩,周铨都可谓不遗余力地投入。 这种投入放在此时任何一支别的军队身上,都是奢侈,他武装一人所花费的钱,即使是放在最花钱的金人铁浮屠上,也足以武装五个人,甚至是八个人。 但所有投入都很值得,反应在战场上,就是惊人的杀伤比。 从昨天半夜起,杀到现在东方鱼肚泛白,已经有数个时辰,这数个时辰里,汉军阵列向前推进了足足五里,而金军则是后退了五里。 五里中,至少有五千金军的尸体铺垫于这片土地之上,汉军的损失却是微乎其微。 至少阿骨打那昏花的老眼里,就根本没有看到多少汉军的损失。 他实在没有见过这种军队,如果他的儿子兀术在,或许会告诉他,这种军队,就象是宋人开在济州、徐州或者海州的工厂,每一个人,都只是工厂的机器中微不足道的一个零件,可每个零件运转起来,却能够发出足以碾压一切的力量。 “咳咳咳!” 或许是寒意袭体,阿骨打剧烈地咳嗽起来,他伸手捂住嘴,然后感觉到自己掌中湿湿热热的。 他没有看那是什么,更不敢让别人知晓。 “汉军又往前推进了!”就在这时,他听得身边的斡鲁叫道。 伴随着这叫声的,还是斡鲁类似于病兽呼噜的喘气声。 不仅是斡鲁,周围女真诸贵,尽数如此,觉得胸口似乎被大石头压住了,让他们喘不过气来。 从昨夜接战开始,宋军就维持这个节奏,如果女真来攻,他们就立阵严守,若是女真不攻,他们就前进百步,然后立阵,倚仗弩箭的射程优势,逼迫金兵后退。 如此循环,就象一座移动的山,逼得金兵不得不出来冲击他们的坚阵。最初时阿骨打还忌惮发生自相残杀,所以只令诸部一部部出战,到后来是数部齐上,却仍然如此。 阿骨打目光从斡鲁脸上移到了周围年轻点的女真贵族身上,他们是伐宋背盟最积极的支持者,但现在,他们的脸上几乎是恐惧。 显然,所有人都拿这支缓慢推进的汉军没有办法。在某种程度上,这支汉军以钢铁般的意志、机器般的配合,给女真人带来了足以窒息的绝望。 “无妨,无妨,绳果部已经到了……这一仗,最后胜的只是我们,只有我们!”阿骨打沉默了会儿,将嗓子里的甜腥压了下去,然后催马上前,纵声大喝。 此时的他,仍然声若洪钟,完全看不出半点病态,他甚至还可以将悬在马身上的狼牙棒拎起,舞了一圈。 看到年迈的皇帝如此英武,女真人呆滞的眼神恢复过来。 是的,没有关系,他们分出的骑兵主力已经绕到了敌军侧后,接下来,只要骑兵破坏敌军的阵势,他们再乘机围攻上去。 而且此时天色已亮,再不必担心混战中自相残杀,所以,他们这一次,会全军压上。汉军的机弩虽然可怕,但是机弩毕竟要上弦,对于铁盾、铁甲,它们的穿透能力也有限。 “铁浮屠!” 仿佛是应证他们所想,阿骨打又吼了一声。 “铁浮屠!”数千人齐声狂呼,然后轰然上前。 这是阿骨打留在燕京中的金人主力,清一色女真人组成,一共五千。 事实上,若不是兀术跑到日本去搜刮一番,带回来不少工匠、钱财,金人根本凑不齐这么多铁浮屠。 全身都是重甲,包括胯下战马都被铁甲,便是身体强健的青壮,也无法长时间支撑这种装备。因此,只有在阿骨打点了他们,他们才挺身上前,然后在旁人的帮助下,开始将重甲往自己身上套。 “万骑铁浮屠,我留了五千骑在燕京,等的就是这一刻……我从来没有小看周铨,我知道,他将是我们大金、我们女真人的死敌,所以,我要在这里,用铁浮屠碾碎他的心血,跨过他手下的尸体,去夺取他的一切!”阿骨打的声音带着一种钪锵声,仿佛是从钢铁缝隙中迸出来,他目光在身边一扫,然后盯住了斡鲁:“斡鲁,你穿着我的甲,替我出战!” “是!” 斡鲁呼噗呼噗地吼了一声,满脸都是红光,在辽河之战中,他败在了周铨手下,甚至令阿骨打长子斡本丧命。但这一刻,阿骨打将复仇的机会交到了他的手中。 他对此万分欢喜。 “汉军动了。”就在这时,有斥侯提醒道。 斡鲁仍然在着甲,不管汉军怎么动,他都要代替阿骨打去冲杀征战。而阿骨打则拿起了望远镜,看着汉军当中,分出了一部,向着侧后方迎去。 这一部分明是来阻拦侧后方的绳果带领的骑兵的,他们手中拿着的长矛便可证明,全都是长达两丈左右的超长长矛,而且他们所列的阵型也有些古怪。 最古怪的是,在这些汉军当中,有些身着红衣者,他们明显与别人不同,所执武器也不是那种超长长矛,而是短矛。 这些汉军排成六排,前三排是执长矛者,后三排是执短矛者,面对绳果部,执长矛者蹲下,将长矛斜斜向上插起,矛柄处拄入地面;执短矛者静静挺立,仿佛是在等着绳果部冲锋,然后就近厮杀。 阿骨打嘴角微弯了一下:只凭这么薄的阵列,不可能挡住绳果带领的轻骑突击。 到那时,侧后是轻骑,正面是铁浮屠重骑,两翼再以步甲夹击——这支汉军确实顽强善战,但面对这种围攻,他们,必败! 想到这,阿骨打的面上浮起了兴奋的潮红,他可真想自己亲自披甲上阵,与这样强悍的对手激战,然后摧毁他们的勇气,击垮他们的信心,追逐他们,俘虏他们,奴隶他们! “准备好了没有?”他望向斡鲁。 斡鲁将头盔上的面罩推了下来,这也是跟着济州学的,如此可以将军士的脸部也保护住。 他向阿骨打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准备。 “攻击!”阿骨打又晃动了一下狼牙棒。 只不过这时一阵虚弱突然袭来,让他无法将狼牙棒举得更高。 更无所谓了,铁浮屠已经发出山崩海啸般的呼声,开始向着汉军进发。 铁浮屠既是重甲,它们冲锋的速度不算快,但列在一起,以密集阵型向前推进,那种压迫感,确实震人心弦。 只是震不动面前的那些宋人。 三十门火炮被推上前,炮口放低,近乎平射,全部对着逼近的铁浮屠。 不过它们不是最先咆哮的,最先咆哮的是那群穿着红色军衣的汉军。 他们手中的短矛,喷出火光与硝烟,然后在他们面前,轻骑被一排一排收割! 火枪,而且是后膛燧发枪! 这支部队早在韩世忠等加入商会护卫军时,就已经开始组建,只不过那时还只有前装火绳枪,周铨对其威力与射速、射程都不满意,只造了极少数,便开始进一步改进。 直到去年,他才弄出了合适的底火,但要造出合适的枪却不容易,哪怕花费了一年时间,产量也只有不过区区两千支。 这两千支枪,全部被派给了岳飞。 长矛手很好地保护了这些只着胸甲手执火枪的红衣汉军,阿骨打看到这一幕,睚眦俱裂:汉人又有了新武器,难道说,汉人只能靠着这些新武器来胜过他们么? 这算什么英雄好汉! 若是周铨在此,肯定会冷哼一声回应:汉人不以己之长,击敌之短,难道他们女真人打猎时,也是用指甲牙齿去与狗熊猛虎搏斗么。 只可惜时间不足,否则周铨肯定要全部用火枪替换弩箭,虽然现在的火枪射程,并不比弩箭强到哪儿去,但毕竟便宜,而且容易训练。 前有长矛阻挡,远有火枪攒射,绳果部仿佛遇到了一头披着刺甲的猛虎,还没有靠近,就面临着死亡的洗礼,侥幸未死冲到阵前,零星的战马面对长矛组成的矛阵,形成的冲击也极有限。 他们不但没有办法穿透这支汉军阵列,反而在扔下一大堆人马尸体之后,开始崩溃了。 即使是最精锐的部队,在冷兵器时代,一成五的损失,也足以让他们胆寒动摇,乃至崩溃! 阿骨打牙齿将下唇咬得发白,他移回目光,再看向自己寄予厚望的铁浮屠。 对方不用那种新武器对付铁浮屠,或许是因为,那种武器无法穿透铁浮屠的重甲…… 但不等阿骨打心中的侥幸存在更长时间,那种短炮也开始怒吼了。 射出的不再是实心铁球,而是一大片钢珠! 射程极近,准头极差,可是面对速度没有轻骑快、又布成密集阵型的铁浮屠,钢珠散弹却是最合适不过。哪怕有铁甲保护,但是面对这钢珠组成的死亡之雨,阿骨打最引以为傲的精锐,比起那些轻骑也没有什么区别! 四九五、撼山易,撼汉军难 “陛下,陛下!” 阿骨打骑在马上摇摇欲坠,这一幕看到周围的将领眼中,他们惊呼起来,把阿骨打死死抓住。 “退吧,退吧!”有人在阿骨打耳边呼叫。 呼叫的人眼里已经有泪涌出来,因为眼前这场战事,实在让他们难以忍受,哪怕是女真崛起之初的那些艰难战役,也不会象现在一样,几乎是单方面的屠杀! 直到现在,无论是绳果的轻骑,还是斡鲁带领的铁浮屠,都不能成规模地逼近汉军十步之内。即使有零星运气与武勇兼备者冲到了敌阵之中,可一二人面对着如林如山的枪、矛、锤、盾、甲,还有毫不犹豫张发的机弩,仍然无法对汉军造成有效杀伤,更莫提动摇敌阵了。 女真崛起至今,一直避免这种损耗巨大的战争,因为他们很清楚,女真诸部加起来,人口也不过几十万,加上号称女真的那些附属杂种,也不会超过百万。 这点人口,能选出十万精锐战士,就已经很了不起。所以,每个女真战士,都极为宝贵,不该死在这种无意义的冲锋途中。 “蠢货……如果不能在这里,在今天消灭掉这支部队,消灭掉周铨,你知道以后他会武装出多少这样的部队吗?”阿骨打清醒过来,一把抓住那个贵族的衣襟,厉声喝道。 比这可怕的是这一战不战自溃之后,女真人是否还有勇气再面对这支汉军。 阿骨打知道,逃跑会成为一种习惯的,当初契丹人猖獗不可一世,但一但开始逃跑之后,他们就会习惯逃跑。 而且,他不认为来自冰天雪地的女真人,性格中的坚毅会输给这些汉人。这一战,哪怕用人命去堆,他也要堆出胜利,唯有如此,才可以打断汉人刚刚长出来的脊梁! “吹号,命令他们全力冲杀,不仅是他们,所有部队,全部压上!” 此时的阿骨打,已经有些乱命了。 至少在众将心中,他这些命令就是乱命,可迫于阿骨打积威,谁都不敢公开反对,众人只能象征性地散开,似乎是去组织各部准备冲锋,但实际上,唯有被号角声催促的绳果与斡鲁仍在冲锋罢了。 在号角的催促下,这一次也将是决死冲锋。 斡鲁排开护卫,自己冲到了第一层:“如果不能冲破敌阵,那么还不如死了吧,我没有面目回头去见皇帝!” 护卫们拦不得他,只能团团将他裹住,用自己的身体来保护他。 然后他们逼近到汉军阵前……随后在一阵钢铁风暴中,斡鲁茫然四顾,护住他的护卫们全部倒下了。 但他和他的马还站着! 这让斡鲁悲怆,也让他振奋,除了他之外,似乎还有不少女真人仍然直立,他们可以继续冲锋,再一眨眼,就可以深入到汉军的军阵之中,而汉军中的火炮要装填,却不是一眨眼可以准备好再次发射的! 胜利,似乎在望! 斡鲁发出狂怒的吼声,将手中的狼牙棒高高举起,向着一门火炮冲去。 只要给他三息时间,他就可以冲入这群穿着布衣的汉人当中,对他们进行一场屠杀,为他的护卫们复仇! 弩机的机括声中,斡鲁用一只胳膊挡住了自己的面部。 汉人的弩箭用了非常好的钢材,因此在近距离内甚至可以破甲,至少斡鲁的面甲是挡不住的。果然,叮叮当当的声响中,他身上至少挂了十几枝弩箭,不过厚重的铠甲让这些弩箭无法太过深入,对他也只造成了皮肉伤。 这点皮肉伤,根本阻止不了他,他的马已经距离那些炮兵不过一跃了! 阿骨打终于笑出声来。 他看到了胜利的曙光了,这次是真的胜利曙光,在这个距离之内,火器的优势已经荡然无存,不只是斡鲁一个人,而是有数百铁浮屠都已经冲到这个距离,在他们身后,是更多的铁浮屠在跟进。 这么多铁浮屠一起冲击,便是群山,也要退避! 接下来将是纯冷兵器的对决,阿骨打深信,这支铁浮屠一定能将面前的汉军摧毁,让汉人从此不再有希望,不再敢反抗! “汉人就要完了!”他在心中欢呼。 长矛从火炮之后伸了出来,斡鲁的战马将这长矛撞得弹飞起,可那战马冲锋的势头也因此一滞,然后,斡鲁就愤怒地看到,那些炮兵弃炮后退,在他们身后,一个个同样穿着厚厚铠甲的汉军重步兵出现了。 钢铁与钢铁撞在了一起,绽放出灿烂的火光,斡鲁不敢相信地连连后退,对方的力气,比他还大! 虽然他已经年纪大了,早不是青年时,但他一顿饭仍然能吃掉两大碗肉,女真人年轻一代中,力气比他大的仍然不多,可现在,他面对一个汉军士兵,力气竟然没有对方大? 他却忘了,女真人昨日下午出来迎战,原本以为可以速战速决,因此包括他在内,大多都没有进食。 他更不知道,汉军这边,不仅在行军中吃了能够供应充足热量的行军干粮,就是这从深夜到天明的激战中,岳飞还凭借巧妙的指挥与统筹之术,让几乎所有的军士都喝过一回水、补充过一餐食物。 又饿又渴的人,平时十分力气能够发挥出六分就不错了,特别是在半夜的激战之后,每个人都既困且乏。铁浮屠们完全是靠着一股锐气,才能支撑住身上三十余斤的重甲。 不仅仅是斡鲁一人,所有的铁浮屠,现在都已经陷入力竭状态,哪怕他们好不容易突破了霰弹的封锁,来到了汉军阵中,面对的却是体力尽乎全盛的汉军重甲,这种钢铁的碰撞,汉军仍然占据优势。 而且是绝对的优势! 看在阿骨打等人眼中,就是汉军不使用火炮,派出了两千左右的重甲,面对同样数量的铁浮屠,不,甚至可以说数量更多的铁浮屠,可是结果仍然是汉军摧枯拉朽一般,将铁浮屠锤杀! 面对重甲,即使是破甲锥之类的武器都不好用,最好用的还是锤、锏、棒、斧等重兵器,而这一支汉军的武器,正是这类虽然不长却极沉重的重兵器。他们闷声前进,宛若移动的山岩,将毁灭与死亡带给铁浮屠。 铁浮屠靠近之后气势汹汹的冲击,只让战线维持了一瞬,然后,汉军反击,铁浮屠崩溃,哪怕在数量上,他们其实还占据优势,可是仍然被这支汉军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斡鲁不甘心,他觉得,自己还能够逆转战局,只要斩杀两三个汉军…… 他声嘶力竭地怒吼:“斡鲁在此,谁敢与我一战!” 可惜,汉军没有人懂女真语,就算有人懂,也不会去与他单独一战。 这与是否勇敢无关,女真人若不被逼到这种境地,怎么会与汉军单挑,为何一开始时,他们不说要与汉军单挑,而是试图凭借兵力上的优势夹击汉军? 斡鲁没有等到回应,便猛扑向眼前,他看出,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就有一名汉军的军官。 他目光非常敏锐,所扑之人,正是岳飞。 然后一杆枪就从胸甲贯穿过去,将他连人带甲都挑起。 岳飞眼睛都没有再多看斡鲁一眼,虽然对方看起来应当是一个女真贵人,但是在岳飞眼中,战场上的女真贵人与女真平民没有什么区别。 都是该死之辈。 然后,他将枪倒栽入地,斡鲁还没有死彻,他被枪撑着,茫然地望着地面,对于自己的这个结局,完全不敢相信。 “啊!” 斡鲁的死,让铁浮屠的承受达到了极限。开战至今,五千铁浮屠,伤亡已经超过两千,能够撑到现在才崩溃,已经可称之为精锐之军了。 铁浮屠的崩溃,也就意味着女真的全线崩溃。 不仅是铁浮屠,那些回去整理各自部众的女真贵族们,已经意识到不对了,他们当中,阿骨打的幼弟吾都补不擅治军,他的部下最先逃走,紧接着,带动了周围女真人逃跑。 吾都补自己也胆怯而逃,阿骨打回望之时,恰好看到他的背影,不由叹道:“父兄是何等的英雄,可到了你,为何就怯懦如此……你们逃,我不逃,我要战死在战场之上!” 说完之后,阿骨打强撑起精神,纵马想要前去支援铁浮屠,但他的马才一跃纵,他就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没了气力,连想要在马上坐稳都难。 然后他就一头从马上栽了下来,失去了意识。 他身边的亲卫见此,立刻上来迎救,把他扶起之后,固定在一人马后,转身便向着燕京方向逃去。 原本金人就已经溃逃了,再见到连皇帝的旌旗都开始后撤,他们当中残存的那点勇气也如冰消雪融一般不见了。 几乎在这同时,岳飞也发现了金军的大溃,他下达了全军推进的命令。 完颜绳果的轻骑兵倒是容易脱身,但是那些金人步卒和铁浮屠行动迟缓,被汉军穷追不舍,几乎歼灭怠尽。 追击持续到了中午时分,追出足有十五里远,汉军也近力竭,他们接到了收兵的号令,这才兴高采烈地集结,然后是打扫战场。 此时战果尚未统计出来,因此汉军还不知道,他们获得了多么辉煌的一场胜利!(未完待续。) :访问网站 四九六、各自“将军” 阿骨打一直都陷入昏迷之中,他不能理事,军中大小权力,便掌握着以他的五弟斜也为的各位勃极烈手中。8┡ 1中网 这些勃极烈们经过一番并不激烈的争吵,决定全军撤回燕京,固守待援。 此时叶楚已经攻克来州,切断了从榆关回辽东之路,同时他还试探着攻打原辽国中京,严重威胁女真人的退路。而燕京东南的这场败仗,如同阿骨打的“疯言乱语”一般,已经让女真贵人们胆寒,他们完全没有了战胜汉军的信心。 这也难怪,阿骨打以五万人迎击汉军一万五千,结果只有不到三万人逃回了燕京城,其中最精锐最能战的铁浮屠全军尽墨,折损的猛安以上将领,多达二十余人! 剩余的这点兵力,莫说野战,就是守住燕京城都让众人感到不易。 他们把希望,寄托于吴乞买、斡离不身上。既然五万人不是对手,待吴乞买、斡离不回来,就有二十余万人,单纯拿人命去填,总也可以填掉那支可怕的汉军! 只不过斡离不也遇到了麻烦。 斡离不是在澶州渡过的黄河,当他断尾求生,摆脱周铨的追击,赶回澶州时,却现此地如今不在他手上了。 韩世忠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最短时间内,将澶州于黄河之北的部分尽数夺取,但并不过河,只是将渡口处的船只全都掠到了北岸。至于浮桥,更是被彻底拆毁,非短时间内能够修复。 斡离不心知不妙,他顺着黄河向上游寻找渡处,终于在上游二十余里处找到了渡口,他们沿途搜刮,也只凑到了二十余艘渔船,就凭借这渔船,来回往复,将三千余人渡过黄河。 然后这三千余人就完了。 吃饱喝足的韩世忠在河对岸哈哈大笑,声若洪钟,甚至连黄河南岸的斡离不都隐隐可以听到。 斡离不很清楚对方为什么笑,这么明显的陷阱,斡离不还是一头扎了进去,结果损失了三千精锐。 他恼怒之下,却不得不冷静下来。 从应天北返之时,他几乎抛掉了所有的物资,如今只靠着沿途搜刮的一些粮食和少数干粮,根本支撑不了多久。 而且他可以肯定,周铨在吃干抹净了他留下的殿后部队之后,紧接着便是继续追击,到时他既无退路,又无粮草,对方不需要进攻,只要拖住他,也能将他拖得全军崩溃。 看起来,他似乎走投无路了。 但斥候带来了一个新的消息,让他大喜。 一直囤兵于考城东的大宋援应天部队,大约是觉得有便宜可占,移师向北,前来追击他了! 这支援军正是梁祖扬所带的部队,数量不少,前前后后加起来,足有六万人马了。他在往应天府进途中遇袭,若不是解宝救援及时,只怕要全军崩溃,事后他们捡了八百绩,当作自己的功劳报到朝廷中去,全军上下,都受了嘉奖。 只不过那一仗让诸将破胆,他们虽然号称前去援助应天,实际上却是退回考城,拥兵观望。 可在斡离不北退之后,应天围解,他们就不得不考虑一个新的问题:冒功之事若被现了该怎么办。 然后他们又听说,周铨三千追兵,于河汊口几乎全歼金军殿后部队,这等情形下,彭扬祖麾下诸将一致认定,金军已经破胆,象是被砸破了壳的果子,只等着他们去吃了。 在诸将鼓动之下,鼓扬祖也打起精神,全军北进,前来追击斡离不。 得知追来的不是周铨,而是一支宋国援军,斡离不几乎要大笑三声了。 在这之前,宗泽派往汴京的使者,也飞奔入汴京城中。 露布飞捷! 随着他所乘的马飞掠过御街,应天围解,金人败退的消息,也传遍了京城。 只是京城的百姓却没有多少兴奋,大伙最关注的,还是赵佶什么时候还钱。 “此前说朝廷要用兵,故此一时间筹不出钱来兑付债券,如今金人北退,朝廷总该有钱了?” “就是,这等情形之下,朝廷还说没有钱,未免太过不去,别的不说,你们看到天水商会新建的楼了么,那里面当真是金碧辉煌,据说连墙都贴了金箔,朝廷没有钱,他们赵家可不缺钱!” “宗室那群蛀虫,倚仗身份,欺行霸市,就知道占国家的便宜,如今国家既无钱,让他们拿点钱出来,却比割他们肉还难!” “凭什么我们省吃俭用节约下钱来供他们赵家打仗,而他们赵家人却是花天酒地山珍海味?我昨日听说,赵有章在欢歌楼里宴客,一顿饭就值一千八百贯……爷爷家一年花销也没有八百贯!” 百姓冷淡,赵佶倒是高兴。 “好,好,宗泽果然知兵,太师当初给我此人为应天府知府,果然不错……哈哈哈哈,如今应天围解,来自东南的财赋与粮食很快就可以入京,京城之内,终于不再象是坐在火堆之上了!” 赵佶得到消息后没有接受百官朝贺,而是把蔡京再度召入宫中。 他想要以这种方式,向外界出明确信号,蔡京即将复相。 事到如今,以蔡攸、王黼、李邦彦等为代表的幸进派才不堪用,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了,故此,蔡京需要能够稳定朝局的老臣出来,先将这一副烂摊子收拾干净。 蔡京很明白皇帝的意思,因此反而非常谦逊:“上赖官家英明,下赖宗泽才华,老臣唯独进了一句话罢了。” “此战之后,有关济国公婚事之事,还请太师多多花些心思。”赵佶又说道。 此时他已经认清了形势,至少在短时间内,是大宋需要周铨更胜过周铨需要大宋。他这话一出,蔡京立刻明白其中含义,点了点头:“官家放心,此间事了,老臣必定会出京一趟,周铨不是正在应天府么,老臣再去见他,将事情敲定,如今倒是可以提前恭贺官家,得此佳婿,实是让人羡煞。” 赵佶面上泛起苦笑,若是普通人家,得到周铨这样的佳婿,确实是要叫人羡煞的,偏偏他是皇帝,是大宋官家。 外戚太厉害,当皇帝的总会睡不着觉的。 好在先把眼前这一关过了再说,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讲。 只是赵佶还没有高兴多久,高俅又来了。 高俅很不愿意来,他最近总要扮演一个让人不高兴的乌鸦角色,可他又不能不来,因为事情紧急,而且此事确实是他公务之内。 灵州失守! 在苦撑许久却仍然没有援军到来的情况下,种师中终于无法支撑下去了,他不得不放弃灵州,退回延州。 这个消息如同当头一棒,让刚刚还高兴的赵佶立刻心情灰暗起来。 种师中退回延州,可是在撤退过程之中,少不得损兵折将,只凭着一群残兵败将,他能守得住延州么? 他匆匆回宫,召开朝会,百官们都说要支援种师中,可是却没有谁能说得清钱从何而来,粮从何而来。 若说灵州失守的消息还算在赵佶可以承受范围之内,紧接着第二个消息传来,梁扬祖兵败黄河南麓,从应天府退走的金兵在大溃梁扬祖部,夺取其粮草辎重之后,挥师西向,直逼东京,声称要从东京渡河北上。 如此,东京东北门户洞开,金人游骑,甚至已经出现在武丘,离东京不过一日之遥。 紧接着,吴乞买部破白马津,渡黄河攻入滑州,与斡离不会师于白马,再破胙城! 原本急于回援父亲的斡离不,此时倒不急了。此时他们还没有得到阿骨打战败的消息,因此吴乞买说服了斡离不,他们认定,周铨就算全力出击,一时半会也奈何不了燕京。既然周铨愿意为赵宋出战,那么攻击东京,可以逼迫赵宋皇帝向周铨求援。 如此一来,周铨只能将北面的部队调动南下救援,或许他们可以在途中击破这一支部队。 几乎在此同时,兀术的信使也找到了斡离不,带来了一个让他们信心更为坚定的消息:夏人又打了回来,宋国西北边境将有大敌,同时兀术安排好的宋国内乱,就将在最近这段时间生。 可以说,金人与周铨如同下棋一般,同时完成了布局,现在就要看,谁能先完成“将军”了。 此时东京城中,群情汹汹,百姓们不明白前因后果,只知道外头济国公周铨打了胜仗,结果京城这边却被金军包围起来。汴京城的百姓在恐惧之余,也开始要问,是什么原因导致此事的生。 一时之间,皇帝身边奸臣环绕,致使周铨这般忠臣良将无权可用,无法入京效力的呼声甚嚣尘上,哪怕赵佶派了几百人守护登闻鼓,可现在登闻鼓那边也是一天被敲响三两回。 赵佶再度亲临蔡京府,希望在这一时刻得到蔡京的指点,如今应对急转而下的局面。 然后让他更震惊的事情生了。 在他驾幸蔡京府之前两个时辰,明明收到了他要到来的消息,蔡京却出京了。 借口是现成的,去寻找周铨探讨公主婚事,可实际上为什么,赵佶一清二楚。 蔡京觉得情形不对,扔下他逃了!(未完待续。) ; 四九七、兀术拱卒,赵佶失据 洛阳城的文维申拄杖出门,他如今也是垂垂老朽,一直当任一个不受重视的微末小官,连办公的衙署都没有,不过是挂个名领份俸禄罢了。近来天下不太平,故此他每日早早会来到洛阳城东门,在这边寻个茶肆坐着,希望能够更快得到东边的消息。 应天府解围的消息他已经知道了,又是周铨的功劳,让他极为不爽,比起金人,他更厌恶周铨,觉得天下如此,尽是周铨之流败坏的。 在茶肆里,象他这样的老人很多,三两盏香茶往面前一放,再添上两碟豆子、干果,一盘点心,大伙便可以坐上半日,谈天说地,话题最多的还是当年的旧事,特别是当初司马光、文彦博等人在西京之中,嬉笑怒骂,指正斥邪,更是为人所津津乐道。 文维申当然知道,这些内容大多都是假的。司马光躲在地下室里不见天日,哪里能指正斥邪,王安石就算有雅量容他,王安石身边的那些新党小人,如何会许他发声? 在绕了一个弯子之后,众人的话题又回到了如今的战事上来。 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真假难辨,但有一点众人都明白,那就是朝廷面临着一场巨大的危机。 西北是夏贼卷土重来,北面、东北是金人悍然背盟,内部则是官僚内争,百姓要债……大宋这局面,当真算不上好。 “现在当真是四面楚歌,也就江南和蜀地稍好些了,但愿那边别出什么问题。”有一人说道。 文维申噗的一声笑:“盛鼎,你莫说话,你一说无事,那定然是有事了。” 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这位盛鼎也是茶肆常客,他们在一起讨论时,发现此人就是一张乌鸦嘴,说起话来好的不灵坏的灵。 不过此时谁都没有将他的话当真。 便是盛鼎自己,也只是讪然一笑,不等他们继续打趣,就见一人匆匆走了进来,面上带了古怪的神色:“官家出巡了!” “什么?” “刚刚衙门里传出来的消息,官家自东京巡幸西京,准备前往蜀地!” “此话当真?” “西京留守府已经开始准备了,怎么会有假!官家未与群臣商议,直接出了京,正往此而来呢!” 文维申听到这个,愤怒地一拍桌子:“此明皇故事……官家怎么能这样做!” 他虽然对新法不满,对赵佶的轻佻亦是不喜,更将周铨视为政治死敌,但是,他毕竟是宋臣,不希望大宋真的完蛋。 可赵佶在现在的情形下,要出巡四川,跑到蜀地去还能干什么,不过就是逃避战火罢了。 “去蜀乃不智之举,蜀地贫苦,近些年来天下兴盛,唯蜀不堪,蜀地哪里能承担得了朝廷的开支!”有人轻声说道。 “说的有理,去蜀,不如去江南!”又有人道。 文维申愣在那里,满腔的怒火已经平熄了。 他如今只是一个微末小官,就是反对皇帝出巡,又能如何? 对了,有一个办法! 皇帝经过西京时,他或许有机会去拜见,那时他可以向皇帝请求召对,他要和赵佶提议拨乱反正,把大宋纠正回正确的道路上去。 只不过不等文维申想明白,到时如何想法子请见赵佶,又有一人神情慌张地跑了进来:“不好了,不好了,蜀地……民变!” “什……什么?” 众人目光都看向那盛鼎,方才这厮才说的,但愿蜀地别出什么事情好,结果现在蜀地就乱了? 那盛鼎忙摇手:“和我无关,和我无关,非我所为!” “自然不是你所为,你哪里有这等本事,听急报说,是一个叫钟相的人所为……也不知此人是何许人也!” “这是要天下大乱了,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大治蜀未治……”有人嘀咕道。 文维申呆在那里,好一会儿,面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情,原本他对赵佶弃都而逃的行为很瞧不上眼,现在好了,赵佶不可能跑到四川去了。 这消息应当正在急送汴京,肯定会与赵佶在半路上会合,也不知官家接到这个消息时会是什么样的神情。 赵佶接到这个消息时,神情自然是震惊、震怒和恐惧。 他得到的报告,比起文维申等人道听途说的要详细。四川的乱子,也与京城如今面临的窘境有一定关系。 因为金军大举南下,朝廷无力抵抗,又筹不到足够钱粮招募壮勇,所以向天下发出勤王诏令。四川虽是蜀地,却也积极响应,当地军士集结准备入京勤王。但勤王总需要钱粮,否则千里迢迢地怎么走,钱粮从何而来,自然是搜刮百姓。于是百姓苦不堪言,一些原本聚集起来也准备“勤王”的人,甚至直接变成了流寇。 此时有寓居于四川的鼎州人钟相,自六年起便在蜀地办乡社传圣教,乘机利用百姓的不满而举事。他们打出的旗号,也是要入京勤王,但却不向北行,而是调头南下,围成都府。那些被官兵骚扰又早就积聚不满的百姓,群起响应,声势瞬间扩大,聚众已有十余万! 一些官兵,闻道伐辽、战金,禁军屡屡失利,生者十中无一,也不愿意北上与穷凶极恶的金人作战人,也们乘机投靠钟相,壮大了钟相的实力,也为钟相提供了一大批的军械。 如今成都府往北的府县几乎尽数被钟相所攻克,就连这告急的消息,也是绵州代传。 这样一来就尴尬了,继续西行已不可能,赵佶只能回驾京城。 他出京时弄了群臣措手不及,再回到京中,想要出京就难了。而且回到京中时,哪怕坐在御车之内,赵佶也可以听到外头百姓的叫骂声京中百姓,对于这位花天酒地欠了无数债、面临危机时抛下满城百姓不顾的官家,实在是伤透了心。 回到皇宫之中后,便是一个又一个重臣请见,赵佶一概不见,但当他收到吴敏与李纲的请见折子时,却动了一番心事。 朝中重臣会说什么,他基本能猜到,可是吴敏乃给事中,李纲为大理寺少卿,官职上都只能算是中阶,还不能说是高官。与李邦彦、王黼等不同,这二人都任过实务,做的还很不错,特别是李纲,更曾经侦破艮岳纵火案,给赵佶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希望这二人能够说点有用的东西。 赵佶并不知道,在他回京之前,蔡攸就已见过这二人。 当吴敏和李纲被召来时,两人并不是一起见赵佶,而是分别奏对。 “陛下欲弃京师奔蜀,而今蜀亦乱矣,金人聚兵于北,朝夕可至,陛下欲何以对?”吴敏第一句话便是质问。 赵佶皱着眉道:“奈何?” “陛下实在欲走,且听臣一言,上回陛下出京,大理少卿李纲曾与臣言,陛下欲效天宝旧事,奈何不用唐肃宗,臣请陛下召李纲问对!” 吴敏是在借李纲之语,表达自己的意思,赵佶你要逃可以,但是逃之前,先给大臣、百姓们留下一位皇帝,由这位皇帝带领众臣文武抵抗金人,平定蜀乱,应付危局。 赵佶默然无语了好一会儿,然后勉强道:“朕知了……卿且去。” 打发走吴敏之后,赵佶懒得再见李纲,命其退下后,独自召来李邦彦,满脸都是郁闷地道:“朕欲离京,可吴纲建议朕传位于太子……李卿以为如何?” 李邦彦的心狂跳起来。 这对他来说是机会! 因为被郓王冷落,所以他又转投太子,只是此事隐秘,别人不知,否则的话,赵佶也不会来问他这意见。 他很清楚,赵佶现在想要重新起用蔡京,若真如此,他什么时候才能在相位上去坐上一坐? 相反,若是太子赵桓继位的话,赵桓身边只有小猫三两只,他李邦彦就算重量级人物了,宰相之位,哪怕不能象蔡京一样一人独大,也可以混个门下侍郎或中书侍郎干干!在神宗改制之前,这可就是参知政事,相当于副宰相。 这一点,李邦彦与蔡攸有共同点,哪怕让赵佶退位,也不能再让蔡京复相。 不过李邦彦明白,赵佶虽然已有传位之心,可意愿并不坚决。 他沉吟了一会儿,然后道:“臣不知吴敏所为者何也,是为国为君耶,亦或是图求定策之功以为个人富贵?” “此话何解?” “若是为国为君,陛下传位太子,仍不失上皇之尊,自可悠游嬉戏,而无政务冗烦。陛下既为天子之父,所欲所求,天子以孝治天下,安敢不从之?若是为个人富贵,则陛下恐怕就要追究,其是个人私心,还是幕后有人指使了。” 赵佶听了之后,连连点头。 他虽然不喜欢政事的麻烦,可也不愿意放弃权力。这对他来说,绝对不是什么容易做出的选择,可是如今面临的局面,却又让他不得不选择。 想到回京时听得沿途百姓的言语,他实在不愿意在京中多呆了。 沉吟了会儿,他令李邦彦退去,然后再度召吴敏来,不等吴敏施礼,他就说道:“方才卿所言,朕深思之后,觉得甚为有理,朕欲以卿为门下侍郎,以佐太子,卿当勉之!”(未完待续。) 四九八、新君赵桓 赵佶的问话,让吴敏愕然,过了一会儿,他下拜道:“臣既然建言传位太子,那么自当随陛下出巡,如何能为门下,效力于新君?” 听到他作此语,赵佶再无疑心,当即命人传召太子及诸重臣。自有耳目将此消息告诉郓王赵楷,他大惊欲入宫,却为人所阻,只能望宫垂泪,黯然而矣。 太子赵桓得此消息,则是欣喜若狂,不过在赵佶面前,少不得一番惺惺作态。赵佶急于离京,心意己决,一切从简,次日便传位,典仪一结束,他便带着一批亲近之人出京。 这一次的目标是江南。 欲去江南,先得到应天府,原本赵佶以为这是一个艰难的过程,殊不料离京半日,便上得铁路,仅仅又过一日时间,便抵达应天府。 宗泽正在修补城墙,闻得他到来大惊,须知传位太子之事也才刚传来,突然间退位的上皇出现在应天府,不能不让人产生遐想。 赵佶没有说什么废话,勉励了宗泽几句便问道:“济国公如今在何处?” “半日前臣遣使者去京中禀告,济国公麾下岳飞部于燕京大破金主完颜阿骨打,韩世忠部复澶州,很快就能犁庭荡穴,断绝金贼归路,只请朝廷稍稍忍耐,北方边患便可永平!” 这消息让赵佶呆住了。 好一会儿之后,他苦涩地道:“原来如此……竟然如此……” 早知如此,他退什么位啊! 若不是群臣相逼,他根本不要退位,只要坚持到周铨获胜就可! “群臣误我!” 他恼怒地一顿足,长叹了一口气,又暗自松了口气。 周铨不在应天府也好,省得二人见面尴尬,也省得周铨看到他,生出挟上皇以令天下之念。 “陛下可在应天暂停一些时日,待战局明朗之后归京。”宗泽建议道。 “再说吧……朕难得出京,久闻江南风景与中原有所不同,自是当去游玩一番。” 宗泽还待要再劝,却被赵佶以道行疲惫为由打发出来,宗泽离开之后,便有不舍京中繁华的亲信道:“早知如此,何必出京?” 赵佶不以为意,叹息一声:“我欲出京,非是畏金人,而是畏百姓,京中群情汹汹,皇帝不好当啊!” “召济国公入京弹压就是。” 如今赵佶身边的近侍也当周铨无所不能了。 赵佶横了他一眼。 近侍只是不愿意离开京师繁华之地罢了,事实上,让周铨来打金人有可能,让他来镇压百姓,那是绝无可能的事情。 “也不知我那皇儿会如何应付百姓……只望他莫要向金人屈服就好。” 如同赵佶所料,赵桓果然在为应付百姓头疼。皇帝虽然换了,可朝廷欠的债却换不了。赵桓有意向商会再度借钱,结果被赵佶上回的圣旨堵了回去。 “如之奈何?”他有了难题,自然要向新为参政的耿南仲问计。 “陛下只须斥奸邪修仁德,则百姓自安。”耿南仲的能力可惜没有随着官职一起提高,所说的仍然是那一套大道理。 赵桓还不能说他讲得不对,夸奖了耿南仲一番才打发他走。想来想去,他想到了此次内禅中的另一个功臣李纲。 李纲倒是有一个主意。 “当初上皇抄没朱勔家,得钱二百余万贯,又抄杨戬家,得钱三百万贯,彼辈俸禄几何,安得富裕如此,不过是吞没国库搜刮百姓罢了……” 赵桓大悟:“说的是,我……朕这就令人去抄没东海商会!” 这下李纲呆了,他没想到,赵桓对周铨竟然恨到这种程度! 回过神来,他急道:“陛下,万万不能啊,臣所说者,非是周铨,而是童贯、王黼等!” 赵桓猛然拍手,兴奋地道:“也对,先抄此二贼,周铨留待今后!” 他还是放不过周铨,李纲真不知道,这是哪儿来的深仇大恨。 不等李纲劝解,赵桓又担忧地道:“只是此二人皆是上皇旧臣,动之会不会被说不孝?” 他并不想放过这二人,只是害怕有损自己的名声。 李纲道:“陛下何必担心这个,此二人在上皇面前便以获罪,上皇仁厚不忍诛之,命其待罪,可他们却怙恶不悛,私结皇子,动摇国本,理当诛之。陛下为此,正是大孝,必得天下人心!” 赵桓大喜,再不犹豫,当即又召耿南仲来,耿南仲也连道好计,童贯与王黼当初支持赵楷,可把他逼得够呛,这正是报复之机! 但当得知此计为李纲所献,他心中暗暗不喜,因为在赵桓继位之后,李纲与他的关系,由盟友变成了竞争对手,李纲越是出彩,也就越会威胁他的地位,这么一想,他便笑道:“此策虽妙,但恐除未尽,还有两人,理当与童贯王黼同罪!” 现在赵桓喜欢上抄家了,闻言喜道:“还有谁?” “二蔡!” 二蔡就是蔡京蔡攸父子,蔡家之富,更在王黼之上,而且蔡京擅自出京,蔡攸误国无能,确实当治罪。 这个时候,赵桓完全忘了蔡攸在他继位上的功劳了。他立刻同意,蔡京不在京中,只抄了家,而蔡攸还做着有策立之功的美梦,却不想等到的非是封赏,而是抄家。 耿南仲将二蔡也扯进来的目的,就是通过他们,牵连到曾为蔡攸门客的李纲。李纲想明白之后,也不敢太为蔡攸说话,不想就在此时,来自应天府的消息到了。 周铨大军攻燕京大胜阿骨打,断绝金人归路的消息,加上新皇抄了童、王、二蔡家,有了充足的钱可以还债,京中百姓顿时欢欣鼓舞,一时之间,京城北面不足百里的金人,都没有那么可怕了。 百姓们赞的最多的,还是周铨。 但他们并不知道,被认为去了燕京的周铨,其实就在离京不远处。 “上皇已过徐州,他原本只是经过,但到了徐州之后,却多留了几天,颇有些乐不思蜀。”在周铨身边,白先锋笑着说道。 周铨哈了一声,却没有多少喜色。 虽然在战场上连连获胜,可是事态发展还是偏离了他们原来的预计。 一是斡离不竟然没有不顾一切北返,或者说,他们高估了女真人的父子亲情。原本的计划中,斡离不会不顾一切北上回援燕京,韩世忠会拦住他,将他挡在黄河边,等岳飞消灭阿骨打之后,三军会合,一举灭之。 但是斡离不却被吴乞买所说服了,这一下周铨没有什么,可大宋京城就麻烦了。 第二个意外则是钟相跑到四川去了,四川是周铨渗透最弱的地方,他在那边的情报系统能传来的也只有些基本信息,此前甚至没有关注到钟相此人。在这个时候钟相举事,让周铨起了不好的预感:或许钟相与金人有关! 从其人行事风格来看,周铨还闻到了摩尼教的气息。若此猜测为真,那么四川之乱还不是大宋问题的极限,江南摩尼教只怕也会闹腾了。 这些都是癣疥之患,根本不算什么,但苍蝇叮不死人却可以烦死人。周铨微叹了口气:“我不怕金人,但我怕赵家人。” 白先锋莫名其妙:“赵家人有何可怕?” “上皇倒还罢了,虽无人君之相,却总算当了一二十年的皇帝,行事还有点经验。可赵桓只靠着忍耐而登上帝位,恐怕会装忍耐当成解决一切问题的最后方法,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会去搞什么韬光养晦,对上金人也会如此。他身边亲近之臣又都出自东宫旧人,空谈仁义而无实策,不坏事就不错了,根本无补于世!” 周铨的话不幸言中了。 在解除了眼前危机后,赵桓便开始琢磨金人的问题。 在他看来,与金人有矛盾的是上皇、童贯等人,他新皇既立,自可与金人言和,故此他派出使者向金人请平。 金人同意言和,前提条件是汉军退出燕京。 赵桓闻此大喜,觉得和谈可成,他也不经朝会,径直派出使臣,快马加鞭,飞奔往燕京。 李纲闻知此讯,大惊失色。忙入宫求见:“陛下,是谁为陛下出此下策!” “这如何是下策?” “在燕之军,乃是周铨私兵,陛下如何支使得动?草率如此,我恐不但不被重视,失了朝廷体面,更恐恶了周铨,令君臣失和,反为金人所乘!” “李伯纪之言,我不敢苟同,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十室之内,必有忠信。周铨私兵,亦是大宋之臣子,岂会对朝廷谕旨置若罔闻?” 耿南仲一听到李纲之语,便极不高兴,只因出此主意者,正是他本人。 不等李纲再说,赵桓笑道:“姑且一试,成故可喜,败亦无憾。” 李纲默然退下,心中对赵桓也渐失望了。 赵家的这些龙子龙孙,尽昏不靠谱! 他却不知,在他走后,耿南仲向赵桓举荐道:“李纲之忧,也不是不无道理,臣以为,要令周铨部众臣服,只派一路使者恐怕不足,须连发金牌,派遣善辩之忠直之士前往,则事更易成。” 赵桓又觉得有理,便问道:“卿可有合适人选?” “臣确实有一人选,御史秦桧,一向忠于君王,可为钦使!”(未完待续。) 四九九、第十二道金牌金桧 此时燕京外围,已经是空无一人,金人的所有防线都已经拔除,他们唯一可以倚靠的,唯有燕京城墙了。 岳飞望着这道墙,微微摇头。 换作过往,这墙可谓天下监城,但火炮彻底改变了攻城战法,这种城墙已经落伍了。 倒是东海护卫军,在探索面对炮火时的防守策略,现在已经提出棱堡战术。 周铨对新战术与新武器一样重视,在这方面的投入一直很大。岳飞更是这方面的专家,有时候他也会觉得遗憾,自己跟着周侗所学,现在已大半没了用处。 弓三石,可射程比不得火枪,枪八尺,现在只能偶尔捡个漏,根本没有多少发挥的余地了。 “那边为何吵嚷?” 他正在观察燕京城,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叫嚷,他不满地回头问道。 他和泼韩五不同,对于军纪还是很重视的,此时全军肃然,唯有彼处,有人在叫嚷。 “还不是朝廷派来的那些家伙,也就你要留着他们,依我之意,便是不砍了他们,也应该装之赶走,免得他们在这边乱叫乱嚷!” 岳飞身边,一个营正不以为然地说道。这话引发一片共鸣,众人纷纷点头,望着岳飞的眼神,多少有点不解。 “又来了一个!”有人叫道。 却是又一骑金牌急铺飞速赶来。 “这是多少个啦?” “第十二位,朝廷当直看得起我们,竟然派出了这么多人!” 十二道金牌传召,这可不是什么常见事情。至少在大宋的历史上,并没有多少次。 岳飞冷冷的看着这已经飞奔而来的人,他目力好,看到这是一个中年的文士模样的人。虽然外表是个文人,看起来干枯黑瘦,但在马上却能够骑得飞快,倒不完全是个书生。 “这是谁?” “看起来和之前的十一道金牌,都不太一样!” “不管来的是谁,都是朝廷派来的走狗!” 众人窃窃私语,最后由郑源一锤定音。 郑源是辽东汉人,对任何韩廷,无论是辽的还是宋的都没有好感。 象他这样的,在商会护卫中占了一大半。在他们看来,所谓朝廷,收税之时在,有事的时候就不存在,比起讲道义的江湖强盗尚且不如。 “谁是岳飞?”与此前十一道金牌果然不同,这个男人一下马就直接点了岳飞之名。 大宋毕竟是大宋,当一个大国真正发动起来,全力调查之下,最短的时间内,就可以查到他们想知道的一切。 他不点岳飞之名,那多半就是送去同此前的那些使者“团聚”了。但既是提到了岳飞,自然有人向岳飞禀报,岳飞也有些好奇,不知道此人是何等人物,因此便招来人相见。 来人正是秦桧。 随着周铨带来的变化,许多人的命运轨迹都发生了变化,比如说秦桧。他兄长是梁师成的亲信,与周铨合作得相当不错,秦桧本人也借助梁师成的力量,比原先要早出仕。只不过他是个很“聪明”的人,一出仕之后,立刻翻脸,弹劾梁师成,与之划清界限。 在他看来,梁师成等人虽然一时权盛,可终究不会是长久之事。 他一见岳飞,相貌堂堂,便在心底暗赞了一声:难怪打得金贼闻风丧胆,这等人物,果然不凡! 同时他心底对于曾经不只一次见过的周铨,生出更多的心思来。 他早就知道周铨杰出,只不过周铨对他始终有若有若无的敌意,秦桧初时未曾发觉,可是时间久了,哪里会感觉不到?因此,他虽然也想搭上周铨的线,借周铨之力升官,结果却只能羡慕地看着李纲、宗泽等人,直接或者间接因为周铨而升职,自己却是空识其人,却无其路。 他这种人,当然不会是什么心胸宽广之辈,心底之中,颇得怨愤,只是周铨势大,他不但不敢表达出来,反而在每次见面时,都毕恭毕敬,生怕一不小心,就触怒了周铨。 只不过这一次他奉命而来,无论如何都要得罪周铨。 “眼前少帅,便是打得金人闻风丧胆的岳将军?”秦桧上前向岳飞施礼,寒喧说道。 “说。”这是岳飞的回应。 原本岳飞就是信奉敏于行而讷于言的,不喜废话,对这个明显是朝廷派来的人更不会有什么心间去套近乎。 骨子里,岳飞其实是一个非常骄傲的人,不喜欢交结逢迎。在周铨这里,他身为周铨义弟,只有别人敬他的,而无需刻意去与人结交,反而让他的人缘关系非常不错。但对外人,不客气,等闲休想见到他的笑脸。 秦桧竟然对他这种性格略有了解。 周铨绝对不知道,在发觉周铨的敌意之后,不知是为了能够对付周铨,还是能够想法子投靠周铨,秦桧对他身边的人狠下了一番功夫。 象岳飞、韩世忠,在此战之前,默默无闻,知道他们的人并不多,可是秦桧不但知道,对他们的身份背景等都做过细致的调查。 “废话不说,朝廷与金人议和,请阁下暂时驻军,勿坏友盟大计。”秦桧道。 岳飞没出声,而边上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秦桧有些莫名其妙,要知道,本朝自开朝半部论语治天下的宰相赵普以来,历代执政,对于友盟之事都非常重视,甚至连王安石这样的拗相公,为了所谓的友盟,不惜将边军将士浴血压来的城堡边地送还给西夏。这是典型的外交无小事,可谓遗毒千载,在大宋甚有市场。 但是,在护卫军这边,却是毫无市场可言。 护卫军这边,无论是讲武堂还是伏波堂,两所军校里都有有关外交的内容,爱毒舌的郑源对此做过非常精妙的曲解:大炮的口径决定正义的距离。 如果武力得不到尊重,那么靠着韬光养晦、出气外交或者夫妻论,同样也得不到尊重,至于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更是等而下之的背国言论。 郑源见岳飞懒得理解这个使者,于是朗声说道:“友盟大计,谁和谁的友盟大计?” “自然是大宋与金国。” “屁。”郑源道。 秦桧毕竟是读书人,在他面前一个“屁”字,直崩得他额头青筋一跳,不过他沉住气,只看着岳飞。 杀手锏还没有使出来,此人是周铨的义弟,如果能在他与周铨间打进一枚楔子,那才是无量之功! 岳飞伸手散了散鼻子,然后后退了一步,一句话都没有说,但谁都知道他的意思了。 眼前这厮,就是一个“屁”。 众人又是哈哈大笑,秦桧眉头青筋再次一跳:“岳将军乃是人杰,自然知道,战事一起,百姓遭殃,所谓友盟,不过是应付眼前,待我大宋整顿了内部,清除了童贯、王黼之流幸进,自然可以聚力于北,将金人一举荡平之!” “第二个屁!”郑源又道。 秦桧本不准备理睬他,就在这时却听得有一个护卫军将领道:“阿源,你这厮胡说啥,为什么我觉得这家伙说的好有道理?” “比人口,大宋与金孰多孰寡,比钢铁,大宋与金差距几何,比火炮,大宋与金谁强谁弱,便是比兵力,大宋与金又是如何?这么大的优势,仍然打不过别人,指望着来日?一头猪,瘦的时候打不过野狼,长胖了还是打不过野狼!大宋在辽面前吃过的教训,都证明他们这些家伙,其实就是内残外忍,宁为异族之奴!” 此一番话,掷地有声,护卫军的另一个将领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连连点头:“你说的是,你说的是,他就是第二个屁!” 秦桧面上红了红,但又转为黑。 这两人一唱一和,其实就是要拐弯抹角骂大宋,骂他,他如何会不知觉。 但人家骂的确实又狠又准,令秦桧不能不再反嘴了。很明显,这些人都是怕岳飞被他说服,他现在只有辩倒这些人,才能扫清通往岳飞的障碍。 因此秦桧回过头来,一振衣袖,厉声喝道:“无知蠢汉,莫非济国公在教你们的时候,就未曾教过你们礼仪么?” 此语一出,周围一片沉寂,紧接着,秦桧觉得背上的有些发凉。 如果说此前众人看他,最多只是戏谑嘲弄,有如对待一个小丑,那么现在众人就似乎准备要揍他一顿,甚至可能要取他性命了。 秦桧不想死,于是又开口道:“某姓秦,名桧,字会之,与济国公乃是多年旧识,当初济国公尚在汴京,并未出仕,某便和他认识,知道他一向谦逊有礼,以理服人,你们想必不是出自龙川学堂,就是出自济州学堂,算得济国公门生,为何却如此无礼?“”哈,哈,哈!“眼见众人皆默,似乎都被他震慑,哪怕明知道这是因为他自称的”济国公多年旧识“身份而来,秦桧却依然有种飘飘然的感觉。 他仰天大笑三声,正要借此机会,继续下去,突然听得那个郑源又幽幽地开口:”周公教我们的礼,有一句我记得很清楚,朋友若来有美酒,豺狼若来有猎弓多年旧识,想来是多年旧敌吧?“ 此话一出,秦桧张开嘴巴欲笑的,结果被自己的口水呛了回去,连接咳嗽,眼泪鼻涕都咳了出来。 (未完待续。) 五零零、看对与看错 秦桧搬出所谓多年旧识这个身份,其实就是让护卫军众人对他有几分忌惮,从而不必担忧自己的安危。 可是旧识既有可能是旧交故友,也有可能是旧日仇敌。若是被座实了这个旧仇的身份,以这些护卫军对周铨的狂热崇拜,秦桧毫不怀疑他们会干出些让人不忍言的举动。 好在这时他吓得失仪之事,让众人哄堂大笑,方才的剑拔弩张之态,也因此有所缓和。 “第三个屁。”郑源阴阳怪气地又说了一句。 秦桧发现此人虽然是其貌不扬,可是每一句都直指自己言辞中最薄弱之处,让他无法应付,不得不开始正视这人。 “阁下目光不凡,思维敏捷,为何开口不离浊气,偏偏不能好生说话?”秦桧沉声向郑源问道。 “怎么,你们读书人就不拉屎放屁了?”郑源再次噗笑:“不过也是,你们只长一张嘴,吃喝拉撒全靠那一张嘴了,当然会如此!” 秦桧须发皆张,身体气得发抖,他用手一指郑源:“咄,你这厮才只有张嘴,满口阴毒血口喷人……” 他被激得失态,要与郑源对骂,可是正当此际,心底生出的警兆,让他神情一动,再看向岳飞,只见岳飞扭过头去,似乎对他已经完全失去了谈话的兴趣。 秦桧明白,自己不拿出原本作为杀手锏的问题来,是不行的了。 他沉声道:“我有一件事情要对岳将军说,此事不能为外人所知,还请岳将军屏退左右。” 众人都很好奇,不知道这厮会说出什么来,岳飞却听都不想听,一摆手,便有士兵上前,要将秦桧驱走。 “此事与令堂有关!”秦桧又叫道。 岳飞目光顿时变得森冷起来。 他家在河南汤阴,后来随周侗四处游历,周侗去世之后,便跟着周铨。这期间除了父丧和大婚时回过家乡,就只有每年年假期间回去。他原本也想将母亲接至济州,但是岳母以欲终老乡梓为他父亲守墓为由,怎么也不肯离开。他生性至孝,这种情形下,只能令妻儿亦留在汤阴老家,替他侍奉老人,以全孝道。 周铨每年都会抽专门时间去探望他母亲,或是拜年,或是祝寿,每次都会带他一起,故此岳母对周铨也相当好,视如自己第三个儿子一般。岳飞的弟弟岳翻,想要随岳飞一起闯荡天下,是周铨将他劝住,留在乡中,同时为他延访名师,习文练武,还专门派了传授济州实学。 济州等周铨所创学堂教授的学问,如今被有些人称为“实学”,其根源来自于周铨的一句话:不唯圣贤,不唯经义,不唯道德,唯于实。 回忆起周铨所做的一切,岳飞的目光更冷。 他自问自己并无什么特别之处,无非是因为周侗慧眼识才,赞赏他的习武天赋,故此将他收为弟子,甚至充作义子,如此与周铨有了亲近的关系,然后正式结义。 结义之时,周铨不说名满天下,也是已经干过不少大事的大人物了,他呢,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少年,力气大点罢了。 所以周铨对他并无所图。 人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 “你们先退下。”岳飞摆了摆手,周围一群人顿时退开了。 “直说。”在众人退开后,岳飞吐出两个字。 “听闻岳将军之母,颇有孟母之风,曾以岳将军背上刺下‘精忠报国’四字,不知是否为真?”秦桧又道。 在恩师周侗、父亲岳和先后去世之后,岳母担心这个儿子脾气暴烈,无人可制,误入歧途,便在他背上刺下这四个字,为的是令其时时警醒,不要为小怨而与人争执冲突,勿以武犯人。 更为的是勉励他,将此一身,做些于国于民有益之事。 只不过这事情知道的人不多,秦桧是怎么晓得的? 岳飞轻轻撩了一下眉,仅仅是这一瞬间展露的目光,便足以让秦桧全身冰冷,如坠寒窖。 可秦桧还是强自镇定,不敢露出丝毫惧怕之色,脸上甚至浮着一丝自信的笑来:“令堂当真是天下典范,以忠义教子,朝廷已下令旌表,想来朝廷的旨意,很快就会传遍天下……“ 岳飞的瞳孔终于剧烈收缩了一下。 秦桧之意,可不仅仅是代表朝廷向岳飞示好,更是代表朝廷向岳飞示威。 汤阴县属相州,而相州如今正在吴乞买的铁蹄之下! 若是给金人得知,统帅大军围困燕京、逼得金主完颜阿骨打走投无路的岳飞家人,就在他们如今控制的地方一座小小乡村之内,金人会怎么做? 秦桧紧接着又是一笑:”听闻岳将军家中贤妻,替夫尽孝,礼敬姑婆,友悌幼弟,亦是妇德典范,朝廷有意一并旌表。说到这里,还要恭喜一下岳将军,秦某北上之时,虽然无法经过相州,却也听到一个消息,岳将军贤妻于五日之前,又为将军生出一女……如今将军儿女双全,当真令秦某羡煞。“ 岳飞深深吸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秦桧拿出来威胁他的,并不是岳妻,而是岳飞之子女。 秦桧没有催逼岳飞,以他对岳飞的关注了解,还有冥冥中的恶感,让他知道岳飞这种人是什么脾气。 过了好一会儿,岳飞睁开眼,静静地盯着秦桧:”朝廷要我做什么?“”朝廷召将军回京,解东京之围。将军便是想要与金人一决胜负,在东京城外,亦有机会,何必拘泥于燕京?“秦桧心中狂喜,他定了定神,然后又道:”自古忠孝难以两全,但岳将军此次回军解东京之围,正合令堂精忠报国之意,而且将军南下,可过相州,取相州之后,令堂及家人亦能保全,这岂不是忠孝两全的美事?“ 岳飞目光冰冷,是的,这一计策,看上去让他忠孝两全了,但实际上呢,却让他抛却了义字。 抛却了与周铨的兄弟之义。 秦桧知道这个决定极为难下,因此仍然没有催逼。好一会儿之后,却见岳飞缓缓摇头:”金人尾袭,我回不了汴京,战败事小,对不起我兄长。“ 他不按周铨的战略去做,放弃围杀阿骨打、断绝金人归路,这已经是很对不住周铨了,在某种程度上说,他只有以死谢罪。 可若在撤围回军时,被金人前截后追,丧失战术主动,致使护卫军遭遇惨重损失,那就连死都无法弥补过错。 秦桧心中冷笑:此人死意已决。 他对岳飞有种莫名的恶感,或许是因为当初周铨对他的敌意,也或许是他本能地看岳飞这种人不快。 但此时他没有将自己的心情表露出来,而是连连点头:”你说的有理,我愿意为将军效力,作为使者,进入燕京,说服金人,达成盟约,使其在我军退走之时,并不进攻。“ 岳飞不屑地道:”你凭什么能说服金人?又凭什么保证金人能遵守盟约,他们已经背过一次盟,自然不会在意再背第二次盟。“ 这还是岳飞第一次对秦桧说这么多话。”我能说服你,自然能说服阿骨打,至于金人是否守约,并不在于我,而在于将军能让他们多畏惧!“秦桧道。 若是金人足够惧怕岳飞,自然会守约,以汉军此前展露出来的战斗力和如今燕京城中的金人态度来看,这惧怕还是相当足够的。”你去。“岳飞道。 秦桧大喜,他紧紧握住了拳头:成了! 他很早就在琢磨着对付周铨之事,特别是在考上进士成为前宰相王圭的孙女婿之后,更是如此。而这位王氏,倒不愧是李清照的表妹,狡黠多智,得知他的心事之后,便在家中东窗之下,与他共同敲定此策。 原本只是闲极无聊时琢磨的事情,没料想还真给了秦桧这个机会! 他自信地离开岳飞,径直回到自己的马上,然后向着燕京城而去。 马脖子下有两个木盒,正是他来之前向赵桓要来的童贯与王黼的首绩。 秦桧笑吟吟向一个盒子行礼,那里面封着的,正是童贯的脑袋。 “有劳世伯来此,为我带来富贵,此去燕京,还须多劳!”他口中嘀咕道。 论起关系,秦桧与童贯还有某种联系,其妻王氏乃是童贯义女。不过这等关系,丝毫不会影响到秦桧接下来的计划。 这两颗首绩当然不能让阿骨打同意盟约,却足够作为敲门砖,打开和谈的大门,证明大宋新皇帝的诚意。 至于真正的和谈条件…… 秦桧脸上浮起一丝冷笑。 他不知道,在他离开之后,岳飞被一群护卫军将领围住。 这些人不是来置问岳飞的,相反,大半护卫军中层以上将领来此,乃是受岳飞所召。 “机会成熟了,不久之后,我下达撤退命令之时,总攻即将开始,各部都做好准备!”他沉声道。 说此话时,他的双手捏得紧紧的,骨头里都发出叭叭的声音。 秦桧没看错他,但也看错他了! 他心中确实已有死志,却不是如秦桧之意,而是欲以身殉母!(未完待续。) 五零一、勾结 燕京城内,此时是一片愁云。 在野外迎战以多打少尚且惨败之后,金人就全线收缩,将防线退到了燕郊,又退到了城墙,周围的战略之地,眼见被汉军一个个拔除,数量分明更少的汉军,却将人数更多的金人打得抬不起头来,几个还有残余勇气的女真贵人,勉强组织起来对游曳的小股汉军进行袭击,结果让金人更是丧胆:只要数量相差无几,哪怕对方不动用那可怕的部队和大炮,也足以压制住金人。 说到底,护卫军的骨干是工业时代的职业军人,每个人都经历过少则三年多则五年甚至七年的专业培训,而金兵如同这个时候大多数蛮族军队一样,都是牧民或者猎人充当骨干,或者是抓募来的农夫、匠人。 总之,他们其实是非职业的军队,与工业时代的职业军人相比,他们单兵战斗力不占优势,集体作战更是劣势,而且人越多,这劣势就越大! 因此燕京城中以斜也等人,无时不刻都在焦急地期盼吴乞买、斡离不的到来。 但二人迟迟未至,初时还能得到信使带来的消息,斡离不受阻于澶州,吴乞买则表示不日将北上救援,甚至连远在西京的兀术,都派来使者,说是要燕京坚守,不日必有变化。 可变化要等到“不日”才来,而岳飞带领的汉军却不会等到那天才发动进攻。 偏偏能拿主意做决断、催促斡离不与吴乞买,或者调兀术东亚的阿骨打,此时还在昏迷之中,每日靠着几个战战兢兢的汉人医生开出的人参炖鸡汤吊命。 故此,当听说城外有一人,举着白旗而来,说是代表大宋前来议和,哪怕此人既无随从又无仪仗,城中的金人权贵位还是郑重地将此当成了一回事。 特别是几个宋国投靠来的汉奸被带上,看到了来人呈上的木盒,都认出木盒中所函之首绩,确实属于童贯与王黼之后,金人精神一振。 如今情形之下,宋国完全没有必要杀自己两个大臣来糊弄金国,那么必定是兀术所说的“有变”到了。 这个“有变”来得可真及时! “请那个宋国使者来!”斜也此时身份最高,故此开口作主。 不一会儿,秦桧便被带入进来。 周围是怒目相视的金人,还有半出鞘的兵刃,可是秦桧目不斜视,大步走入,才到门口,却被一金人跃出拦住:“站住,你是什么东西,竟然敢走入我中军之中,跪下,膝行前进!” 秦桧撩眉瞥了他一眼,然后转身便要离开。 那金人呆了,而旁边的金人在愣过之后,纷纷扬起兵刃,或是呼喝或是怒骂,一时之间,声浪几乎掀破了屋顶。 秦桧缓缓转身,面带冷笑。 “休要以为我是来摇尾乞降的,诸位莫忘了,我大宋精锐就在燕京城下,此次来此,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你们金国寻条生路!”秦桧说的话语,铮铮有力,当然,前提是没有人注意到他长袍底下双膝战战。 面上镇定,是因为野心驱使,内里恐惧,是因为胆气不足。 但是野心和权欲足够弥补胆气。 “君既入仕途,当知此路须有一往无前之意,凡阻君者,皆得诛之,无论敌我。若无此等觉悟,你还是回老家去当你的猢狲王去!” 他的妻子王氏之语,此时又回响于心中,秦桧吸了口气,想到自己在乡间带着几十个蒙童的悲惨生活,心中顿时坚定起来。 大殿之中,斜也等人相互对望,阿骨打嫡长子完颜绳果心中愤急,猛然跳了起来:”叔父!“ 斜也缓缓点头,在面上堆起了笑,然后道:”请宋国使者入内,不得无礼。“ 声音传出来,虽然秦桧听不懂女真话,却也知道,必是其中的女真贵人发话让他进去了。 他是昂着头进入其中的,在外边的女真人中,听得懂汉语的,可以听到他在其间引经据典侃侃而谈,时而威胁时而妥协,而听不懂汉语的,则只听得他滔滔不绝,无论殿内女真人说什么,他都能驳回去。 很快,为女真贵人充当翻译的汉人不出声了,那些女真贵人开始窃窃私语,似乎是在商议,什么样的条件,能够换取岳飞撤军。 别的不说,归还燕云这一点恐怕是岳飞必须坚持的,不如此,岳飞根本无法向部下交待,但是,女真人想要只归还部分虽然六七月的燕京酷热难耐,让女真人们很不适应,可是只要控制这边部分地方,他们对上大宋,就处在进可攻退可守的有利位置。 就在吴乞买等人接见秦桧之时,在后院中,一座大帐里,阿骨打缓缓睁开了眼睛。 身边时不时传来的低泣,让他非常厌烦,因为这根本就是在提醒他,他的身体已经到了油尽灯枯之境了。 这是自野战惨败以来,阿骨打第一次醒转,随侍的妃子见此情形,大喜连呼,阿骨打却喝了两声,将她安抚下去,然后目光一转。 不仅斜也等兄弟不在,就连儿子绳果都不在此,这让阿骨打很是奇怪。”斜也和绳果呢?“喝了杯妃子端来的汤汁,他稍有了些气力,沉声问道。”来了一位宋国的使臣,他们都去见那位宋国使臣了。“”宋国使臣……我昏迷多久,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情?“阿骨打有些急迫地问。 这妃子倒是个伶牙俐齿的,三言两语将事情交待清楚。阿骨打沉默了会儿,然后挺身扬眉:”扶我起来,帮我穿上盔甲……衣服。“ 原本是想要穿上盔甲的,但是他的身体实在太过虚弱,能够坚持到现在,就已经是一个奇迹。妃子大惊,周围护卫也劝他静养,只是阿骨打坚持命令,所以他们不得不听从。 不一会儿,阿骨打又是一身整齐,在两名护卫的掺扶之下,他出了大帐,缓缓向帐前的大殿行去。 最初时,他身体的重量,几乎全在两名护卫身上,但当他到了大殿前时,两名护卫被他推开,他大步上前竟然如同健康人一般! 里面正是斜也等人讨论而秦桧静候之时,阿骨打从侧门进入,众人都未曾注意,当他来到居中位置旁时,斜也才发现他,几乎是惊跳而起。”让开。“阿骨打下令。 斜也飞快地从居中正位让开,阿骨打坐了上去,目光森冷地看着秦桧。 秦桧这时有些不安,刚开始他认为斜也就是阿骨打,这里最尊贵的女真人,现在看来,眼前来的这个虎视鹰顾的老人,才是真正的阿骨打?”我要岳飞死。“阿骨打说道。 通译将话译给秦桧听,秦桧吓了一跳:”什、什么?“”我本来是想要周铨死的,不过以你们的本领,恐怕弄不死他,这个家伙,只能由我们大金来对付。那么,对面宋军的主将岳飞,我要他死!“ 阿骨打这个要求,完全出乎秦桧意料。 秦桧没有想到,阿骨打如此处境之下,竟然还会提出这种明显不合理的要求。”我不明白陛下的意思……“”你想要什么?“阿骨打目光炯炯,仿佛能看透人心,仍然是他们女真人惯用的野蛮粗暴的说话方式:”让我想想,你是宋国的文官,很好,我很喜欢你们这些文官,你想要的无非就是富贵、权势,对不对?“ 秦桧脸色微沉,刚想说自己是儒家弟子,圣人门徒,不将个人富贵权势放在心上,可是遇到阿骨打的目光,这些话说不出来了。 与方才那些虚张声势的女真贵人们不同,眼前这家伙,只要自己的回答,让他觉得不满意,他接下来就会杀人! 而且,秦桧也意识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可能就在自己面前。”你要富贵,我给你富贵,不是大金的,而是大宋的……只要你与我们合作,大宋的宰相之位,用不了多久就是你的了……当然,你也可以拒绝,但是,你知道拒绝的后果吗?你这次出使,不但一事无成,而且,我会让你身败名裂地活着回到宋国……“ 阿骨打的威胁,看起来也只是空话,可秦桧却从这个老女真人的眼中,看到了他的决心。”宋国有了新皇帝,他不怕老皇帝重登大宝将他废黜了吗,即使他不怕,那么如果我向周铨投降,女真勇士都为周铨效力,那么大宋的江山还属于他们赵家吗,还有,在周铨的手下,你这样的文官,会有自己的位置吗,你自己本人,能够活命吗?“ 阿骨打又问了一连串问题。 与斜也等人急于达成盟约,换取岳飞撤军不同,阿骨打他现在是孤注一掷。既然正面无法击败周铨,无法让岳飞撤军,那么就让宋国人自己来对付他们好了。 若说此前的话语,只是让秦桧恐惧,那么他这一连串问题,则是让秦桧怦然心动了。 耿南仲他来此,既是他的自荐,也是双方反复商议后的结果。耿南仲早就将周铨当成了大宋最大的威胁,还在辽、金之上,而秦桧本人如今也将周铨视为自己登上权力顶峰的障碍。 就是新君赵桓,若不是猜忌周铨,早就该向周铨下旨,召他入京勤王,而不是越过周铨,想要控制岳飞。”我什么都不怕,我们只是辽东的部族,侥幸击败辽国,成就了如今基业,我当了十几年皇帝,杀灭了无数人,就算输给周铨又有什么,无非是一死罢了,我死之后,女真人退回辽东,照样逍遥。但你们呢,比起我,你们更害怕周铨,所以,我们联手,是大金在帮你们,而不是你们在救大金!“阿骨打最后说道:”斜也,继续和这个汉人谈判,我要岁币,要燕云,还要汉人的工匠和岳飞的脑袋,至于周铨……以后你们去要吧。“(未完待续。) ; 五零二、秘约 谈判形式急转而下。 原本是金人急需要和谈,因此不惜让出燕云之地,可现在,阿骨打表示出极强硬的态度,宁可被岳飞围死,也要逼迫大宋新朝廷让步。 这已经触及到新朝廷的一些底线。 秦桧最初时还试图据理力争,可是当他意识到他争不出更好的结果时,便只能接受事实。 在他来燕京之前,赵桓曾经给过他一个底线,至少金人的条件并没有触及这底线。而他甚至还努力从金人手中拿到部分燕云之地虽然这些地方在金人背盟之前,原本就已经降宋,可毕竟是再次收复了嘛。 至于被金人掳去的百姓,秦桧根本是提都没提。 朝廷怕异族,异族怕汉人,汉人怕朝廷,这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在朝廷眼中,汉人百姓如同草芥,反正数量多得是,少就少些。至于是否救回他们,或者为他们报仇雪恨,这种事情,且待日后再说时间久了,记忆自然淡忘,此恨再无人提起,朝廷便只须吹嘘所谓的盟好便可。 在秦桧心底,对阿骨打还有种难言的恐惧。 此前连周铨都不是他最怕的人,因为周铨虽强,可秦桧仍然敢暗中针对他。但阿骨打展现出来的洞察力,让秦桧意识到,自己面前之人,能够成为大金开国雄主,绝非运气,实在是他拥有一代枭雄气质。 幸哉,此枭雄似乎已经走到了暮年,哪怕他竭力支撑,秦桧也从他的神情里看出了一点异样。 双方最终达成了秘约。 秘约规定,金与宋为叔侄之邦,金为叔,宋为侄。宋每年要向金献岁币折合银圆五十万圆、生铁一百万斤、钢料三十万斤、棉布六十万匹,其余特产若干。 双方在边境确定之后,择交通便捷之处,开设榷城,互通有无。 金国撤回吴乞买、斡离不两军,宋国也撤回岳飞部,双方各自在撤退之时,对方都不得追袭。 在这秘约之外,还有秦桧签名画押的另一份附约。 金帮助宋国对付周铨,当大宋有意对周铨动手时,金国必须予以但又不只限于军事和物资援助;宋国择机诛杀岳飞等在战场上大败女真人的护卫军将领,以此为金国帮助对付周铨的前提。 有了这份附约,便又有金主阿骨打对秦桧私人的一份承诺。 金人尽一切所能,帮助秦桧成为宋国的宰相,而秦桧为宋相之后,必须致力于金宋“友盟”,压制宋国内部反对金国之声。 可以说,金国人在战场上没有获得的东西,因为秦桧的到来,他们在谈判桌上全部得到了。 若说有什么让金人还不满意的,就是这两约一诺中,宋人没有承诺一定要对付周铨。 秦桧在这两约一诺中也赚得盆满钵满,金人所谓的尽一切所能,不仅会在双方正式签约划界时,送秦桧一些边境土地之功,同时,在财力物力上,甚至在人力上,都会给秦桧大力支持。 赵桓本人也得到了好处,金人承诺维护他大宋皇帝的位置,无论威胁到他帝位的是他父亲赵佶,还是周铨,金人都会反对。 受损的是华夏,是汉民。 “你瞧,这不挺好的么?” 在秘约达成之后,阿骨打再次出现在秦桧面前,仍然是那副枭雄模样,只不过面上多了些笑意。 秦桧面无表情,心里已经在酝酿着下一次背叛了。 他很清楚,达成的这些协议中,他的利益其实完全建立在金人守信的基础之上,而金人会有多大程度上守信,实在值得怀疑。 金人甚至不需要亲自动手,只要将这秘约透露出去,大宋有的是等着上位的言官,他们的攻讦会让秦桧他妈都认不出他来。 而当这些攻击来临之时,指使秦桧出使并且默认了谈判底线的赵桓,是绝对不会替他承担这个责任的。赵桓绝对会将他抛出,以他的前途甚至性命,来维护自己的形象。 “狼主若是没有别的吩咐,外臣就告退了。”面对阿骨打,秦桧心里有些打鼓,因此迫不及待想要离开。 “莫急,莫急,只有这些还不够的……签下这个吧。” 随着阿骨打的话,旁边一位金人武士上前,将一张纸拍在了秦桧面前的案几之上。 此时秦桧颇受“礼遇”,不但有座位,还有案几。他将纸拿起一看,脸色顿时煞白,怒道:“狼主,这是何意?” “口中说的,哪里有实在的白纸黑字更牢靠?”阿骨打笑眯眯地道:“秦桧,莫要在我面前装腔作势,我与你们宋国的皇帝不同,我一怒就要杀人……现在我就很想发怒!” 这张纸上所写的,根本就是一份自白状,说的是自己为求富贵,勾结金人,暗害岳飞,算计周铨,出卖大宋利益,甚至还有让秦桧心惊胆战的“事君不忠”之语。 这玩意儿真的写出来的话,秦桧就无法狡辩了。哪怕他回国之后声称,这些都是金人胁迫所为,可是当人们将他的行为与这上面的内容一一对应,便会发现,上面所说,全是真的。 那么等待他的,就是身败名裂,哪怕赵桓愿意保护他都没有用,千夫所指,无疾自终! “狼主容禀……”秦桧还想做一番挣扎。 可是他弄错了,阿骨打是枭雄不假,更是野蛮人的枭雄,解决问题的手段,并没有那么多文明人的弯弯绕绕。阿骨打只是一抬下巴,顿时有两个金人武士上前,一左一右将秦桧按住。 “你们要做什么,我是使臣,我是大宋使节……你们不能这样,不能……” 秦桧凄厉地叫了起来,仿佛是被色鬼夜袭的女子,此前的种种镇定泰然,此时已经是荡然无存。也不怪他,那夹着他的金人武士中,有一个已经拔出了腰间短匕,含在嘴中,然后将他用力一扯。 “我答应了,我答应了!”秦桧叫道。 来之前他还有几分勇气,可是与金人达成秘约之后,他的荣华富贵指日可期,怎么能死在这种情形下! 可是他说答应也迟了,那金人武士直接划开他的手,血汩汩而出,滴在那张纸上,金人武士用他的手指一沾血迹,在纸上署名之处按了一个指印。 “这可是从周铨那里学到的手段,据说,每个人指印都不相同,故此济州那边有些商会协议,为慎重起见便用指印为证……很好,放心,不杀你,你可以走了。” 阿骨打戏谑的声音,让秦桧无地自容,早知对方只是这样,他原本该半推半就的,哪里要闹成这模样! 当真是颜面尽失! 他以袖掩脸,狼狈出去,不过到了外边却是一怔。 只见三匹上好良马,每匹马上都驼着大口袋,几个汉人打扮的仆从,神情惶恐地候在那里。 “这些,马、财富还有奴仆,都是我们陛下所赐,你去好生做事,休要浪费了我家陛下的恩义。”将秦桧押出来的一个金人贵族,用略带生硬的汉话对他说道。 秦桧苦笑:“马与金银我收了,这奴仆还是算了?” “你说呢?” 显然是不能算了的,这奴仆当中,没准就有金人安排来的监视者。 于是秦桧进燕京时只有一个人,出燕京时却是带着五六个仆从,三匹好马,外加六大口袋的金银。 出城不久,他就遇到了汉军侦骑。 他在来之前,亲眼所见,汉军营中正在做准备,随时可以攻城,在说服岳飞之后,他原本以为岳飞已经在做退军准备,可是现在一看,汉军仍然在紧锣密鼓准备攻城。 秦桧心里一惊,若是岳飞变卦,那诸事皆休,他被金人收服的事情,只怕也瞒不住了。事后便是他想法子将岳飞家人都送给了金国,那也于事无补。 因此他沉声向侦骑道:“带我去见岳将军!” 岳飞很快再见秦桧,不等岳飞开口,那**又叫道:“这生意做得,去时只是一人,回来时有马有奴还有大口袋!” “金人极为敬佩岳将军,有撼山易、撼岳家军难之说,闻得此次两国可结盟好,便托我转送三匹良马给岳将军。”秦桧瞄了他一眼:“六口袋金银细软,乃是请岳将军颁发全军,算是金人求和恳请拔营之费。” 岳飞仍然一脸冷肃:“和议已成?” “正是,和议已成,岳将军不必太过担忧,今日和盟,只是权宜之计,等燕京围解,金人北返,将军是中途截杀还是衔尾追击都可!”秦桧此时一脸诚恳:“天下之重,莫过京师,京师之重,莫过天子,将军,大局为重啊。” 在他心中,却已经琢磨着如何杀死岳飞,以满足金人的要求,同时将岳飞手中的部队收编过来,成为朝廷的军队了。 “和议内容?”岳飞又问。 “双方各自撤军为第一步,然后金人先归还大宋故地,待双方议定榷城、岁币之后,再归还燕云。此次将军勤王保驾、收复疆土,朝廷少不得召将军夸功,郡王之封,指日可期,秦某在此先为将军贺了。” 岳飞凝视盯着他,秦桧面带微笑,毫不动摇地迎着他的目光,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岳飞面无表情地下令道:“全军拔营,准备……撤军!” 秦桧大喜:“我遣一仆回去,将此好消息通报金人,将军辛苦,将军辛苦!”(未完待续。) 五零三、反被算计 在支撑着应付完秦桧之后,阿骨打的身体再度陷入虚弱之中。 不过这一次,他没有立刻昏迷,还有时间交待几句。 第一件事,就是警告斜也与绳果等勃极烈,千万别轻信秦桧。 “汉人奸诈,虽然我们手中已经有了把柄,但只凭着这些东西,想要令其完全听命,绝无可能,所以你们要当心有诈!” 第二件事情,则是有关岳飞。 “周铨用兵打仗之能,也就那样,而且他现在很难再亲赴前线与大金争锋,岳飞、韩世忠辈将为其爪牙,欲除猛虎,先除爪牙,岳飞等不除,周铨便可以抽身于后,专心经营,汉人就会越发强大……让人绝望的强大。” 阿骨打的话引起了同感,事实上这次燕京之战,才打了不到一个月,已经让金人感觉到绝望的强大了。 第三件事情,是有关金国自己的。 “拿一根麻线来。”阿骨打吩咐道。 他身边随侍的妃子拿来一根麻线,阿骨打目光瞄了一眼大帐中的诸人,示意将这根麻线交给绳果。 “绳果,你一向自恃勇力,将这根麻线扯断吧。” 绳果轻而易举地将这根麻线扯断,心里嘀咕,自己的父亲刚才还是枭雄本色,现在却在做这种无聊的事情,是不是病情已经到了极限,整个人都糊涂了。 “给根给斜也……在场的每位勃极烈,一人一根。”阿骨打又吩咐道。 于是每人手中都有了一根麻线。 “扯断。”阿骨打又道。 麻线很快都被扯断了,阿骨打吩咐妃子再次拿出麻线,数量和刚才分发给众人的相同,只不过这一次,他没有再分给众人,而是将之拧成一束。 “从斜也开始,你们每人都试一试,看能不能将这一束麻线扯断。”阿骨打道。 当然扯不断,虽然女真人中不乏力可举鼎的大力士,在场诸人中便有不少力量远胜过常人,可是要他们不借助工具,直接扯断一整束麻线拧成的麻绳,那也太难为他们了。 “宋国国土远胜于我们,人口远胜于我们,兵力远胜于我们……但他们不齐心,就象是分散的麻线,我们可以一根根将之扯断。我们完颜部能够从一个小部族,发展到如今大金国,灭辽压宋,靠的就是我们拧在一起……你们记住,我死之后,要应对周铨这个前所未有的大敌,完颜部,整个女真,都必须拧成一束绳子!” 说完这句之后,阿骨打闭上眼,今天他消耗了太多的精力,昏迷几天缓过的劲,现在又消耗得差不多了,下一次醒来,也不知会是什么时候。 斜也与绳果对望了一眼,绳果叫了两声“父皇”,却没有得到回应。 “陛下已经安歇,我们先出去。”斜也道。 众人回到前面的大殿中,斜也又是一屁股坐在正中的位置上,眼中泛着寒光:“陛下最后的意思,你们都明白吧?” 女真贵人们连连点头,他们当然都明白。 “既是如此,那就要把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那么接下来就不要再争什么了。”斜也又道。 众人默然,包括绳果,面上都有不服之色。 斜也分明是想曲解阿骨打的话,让众人都听从他,唯有如此,才算是拧成一束绳。 一场争执,在所难免。 还没有等这些女真贵人争出个子丑寅卯来,秦桧派回来的仆人到了,带来汉军撤退的消息。 “不要轻易相信汉人,他们最为狡猾,多派斥侯,先看清楚他们是否真的撤了!” 斜也撇开刚才的争执,开始发号施令,众人也知道,汉军撤军是真是假,关系到他们的生死存亡,因此毫不犹豫地各自派出斥候。 没过多久,确切的消息传来:汉军确实撤退了。 不仅撤退,大约因为撤得比较急,汉军营垒并没有彻底破坏,还留下了不少物资,斥候们就带回了不少汉军的玻璃罐头,用狗做了试验后发现无毒,便将之献给了金国各方贵人。 燕京城内,顿时欢呼一片。 宋国新皇帝当真蠢到极点,现在竟然真将岳飞召回,这也就意味着,几乎面临灭顶之灾的金国核心权贵们,终于不胜而胜,而汉人则是不败而败! 紧接着,他们就想到了城外的那些汉军物资,特别是撤退中的汉军如果有机会,这些恢复了点勇气的女真人,会毫不犹豫扑向汉军,从他们身上再啃下一块血肉来。 原本紧闭的城门,顿时大开,而紧张的情绪,也因此放松,女真人都开始讨论,这次背盟南侵,自己侥幸活下来,能够带着多少财富回到辽东,又能够分得多少汉人奴隶。 扫荡汉军营地的举动也很顺利,仅仅是运回来的部分物资,就让金人笑得合不拢嘴。 然而就在他们欢天喜地之际,突然间,自北面有数骑疯狂地奔了过来。 从服饰上不难认出,这些都是女真人,应当是派出的巡骑。 在这数骑之后,是数十骑在狂追,然后是百骑、千骑! 女真人并不是没有警惕性,可是在长期紧张之后,徒然放松,然后再想要紧张起来,却不容易。此时城头并没有多少卫兵,大伙关注的焦点,始终是南面,谁会想到北出事。当城头卫后意识到不对时,发出警告已经晚了,那数骑被追上,瞬间淹没在一片弩矢之中,紧接着追来的千骑直接冲到了燕京北门下。 虽然城上的士兵警告下,北门已经紧闭,而且城头的绞盘咯吱咯吱声响起,吊桥也将被绞起。但来者中一个身如铁塔的壮汉大吼了一声,举起半边门那么大的斧头,轰的一下劈在吊桥的铁索上,铁索轰的一声断开。 紧接着,另一边铁索也被劈断。城头零星射下的弓箭,被来袭者用盾挡开,他们直接冲到了城门之下,然后将一包包东西扔在城门洞中。 这数十骑扔下东西,掉转马头就又上了吊桥离开,足足退出百步。此时北门城头上聚集的金兵也越来越多,大伙都在指指点点,不知这些人究竟是何用意,然后他们只觉得脚下先是震动,紧接着是炸破耳膜的巨响。 不等他们回应过来,不少人就随着断壁残垣一起塌陷下去! 天地仿佛都在塌陷,烟尘遮天蔽日,城头一片鬼哭狼嚎,刚刚聚起准备防守的女真人损伤大半。而在城外,那赶来的千余骑,却发出了连片欢呼,他们不等烟尘散尽,就向着被炸出的城门缺口冲了过来。 金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原本金人的防备重点就是南面,城北方向主要是留了些机动部队,在得知汉军撤退之后,哪怕金人权贵仍然保持警惕,可是那些普通士兵,警惕性已经失去了大半。 因此,城北门落入汉军之手时,金人整个中枢,尚未得到汉军复袭的消息,他们还在为汉军撤军而兴奋呢。 燕京城南二十余里,岳飞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然后下令道:“全军集合。” 原本在路旁休息的护卫军,在军号声响起不过数分钟内,就完成了整队集合。看到他们这虽忙不乱、井然有序的集结,一直跟着岳飞的秦桧心中暗暗骂了一声。 有这样的军队,不为朝廷效力,却是效命于周铨个人,当真是大逆不道! “全体都有,向后转,目标燕京城,出发!” 秦桧正在那里暗暗嘀咕,突然听到岳飞身边的**传出这样的命令。 他骇然跳起,张开双臂拦着岳飞:“岳将军,你这是何意?” “我们团正几时答应过你真正撤兵了,无非是避免太大伤亡,借你这蠢货糊弄一下女真人罢了,你这蠢货还当了真?”**伸出四根手指:“屁一样的人,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秦桧直愣愣地盯着岳飞,岳飞却根本不睬他,走过他身边时绕了一下,仿佛他是一棵挡着道路的树。 “不,不,你不能这样!”秦桧回过神,大叫道。 他心中明白,自己被耍了! 这看似直率的岳飞,将他满腹毒汁的秦桧耍了,借他之力,迷惑了女真人,金国此时肯定以为岳飞真的撤军,他们的防备会松驰,会给护卫军可乘之机! “以我的性子,原本是不必这么麻烦,直接上前,用炮轰就是,反正重炮不过几天就能到,可团正却想要尽可能减少伤亡和损失拿下城池,这才陪你这蠢货演了一出戏对了,最近济州岛里说三国,有一段叫蒋干中计,你这厮,不就是一个蒋干么?”**还不放过秦桧,继续打击他道。 秦桧想哭。 他可是阴险狡诈卑鄙无耻之人,他这样的人,天生就该算计岳飞这等人,可今日,他怎么反被岳飞算计了? 这不真实,完全不真实,莫非是在作梦? 然后秦桧想到了周铨。 以他对岳飞性格的认知,此人本性之中,并无这等“奸诈”,只有一个可能,他为周铨义弟,与周铨呆在一起久了,被这厮感染了。 他还想做最后的努力,因此声嘶力竭地大叫:“岳将军,想想你老母妻儿!” 岳飞脚步此时才一停,回头望着他一眼。 只是一眼,岳飞便又前行,可秦桧却象是被电殛一般,因为他从这一眼中,读到了更可怕的威胁:“若因为我的缘故,致使老母受累,我唯有一死罢了。不过在我一死之前……会先诛你九族,你秦桧满门老少男女,鸡犬不留!”(未完待续。) 五零四、城乱 ,。 秦桧此时心中满是绝望。↑△小↓△ . .m】 他没有想到会有这个结果,自己想要离间、利用岳飞,结果反被岳飞利用,岳飞借他与金国秘密谈判,而玩了一个漂亮的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真是阴险狡诈卑鄙无耻! 他满心悲愤,那些实诚人不就是该被他这种人玩弄欺凌么,怎么现在事情反过来了,他反而被人玩弄欺凌了? 且不管满脸幽怨之色的秦桧,单言燕京城中的情形。 北门失守的消息传到行宫中时,行宫里正在进行一场争论,虽然阿骨打很努力要维持女真完颜部的团结,但当外在的威胁暂时“消失”后,还是少不得一番争吵。 诸位勃极烈并非不知团结的重要,但若不争吵一番,怎么讨价还价,为自已争更多的利益? 此为人性使然,绝不是阿骨打一个故事能够解决的。 可消息一传来,顿时所有争吵都安静了下来。 “我就知道,汉人狡猾,绝不可信!” “杀尽汉狗!” “方才就不该令其走脱,如今他尽窥我等虚实!” “皇帝陛下他根本就糊涂了!” 一片吵闹声,众人的矛头甚至阿骨打本人,绳果听得大怒,跳了起来便要与之争吵,但就在这时,一声清脆的响声响起。 却是斜也将一个杯子掷在了众人面前,精致的瓷杯摔在地上,碎成无数碎片,那刺耳的声音,也让众人终于安静下来。 “此时陛下未醒,诸兄弟中我最长,因此都听我的。”斜也缓缓道:“这是规矩,也最符合兄长之意。” 众人默然,他说的不错,女真人的规矩是兄终弟及,斜也确实有这个资格说这话。 “我……”绳果有些不服。 结果话还没有说出来,斜也就老大的耳光抽去,将他抽得在地上转了一圈半,连牙齿都险些掉了出来。↑△小↓△ . .m】 “你出生的时间还太短了,所以对咱们完颜部的规矩不是那么熟悉,现在我教你一点完颜部的规矩。如果你的几个兄长在这里,绝对不会蠢到这个地步!”斜也冷哼了一声。 此时他的身形,竟然有几分象是阿骨打! 绳果用力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叔父的身形,竟然与父亲的身影有几分重合。 他只能默默退了两步,用手揉着被打肿了的脸。 “北门要夺回来,不能让汉人入内……他们瞒过我们的耳目,人数肯定不多携带的补给也不会多,驱使城中百姓进攻吧。”斜也凛然道。 燕京城中,居住着近五万户百姓,虽然历经数次兵乱,又被金人劫掠过一回,但仍然还有近十万各族人口。 除了这些人之外,还有从燕京道各处搜刮驱赶来的百姓、工匠,这些都被金人视为战利品,准备带回辽东去。只不过因为大战尚在进行之中,他们被留在燕京内,用来充当苦力,为前线支援。 故此,燕京城内的百姓数量,有超过三十万。 此前金人不信任这些人,不敢借用其力,可是现在,他们顾不得了。 以这些百姓去消耗汉军的精力,为金人真正的反击创造机会。 只不过斜也的如意算盘打得响,却未必能行。 还没有等女真人组织起百姓,那支突入的汉军,已经杀散北门的金人,紧接着,他们将更多的火药堆上了城墙,随着一声轰响,小半截北门城墙都被炸塌。 他们根本没有打算死守城墙等待接应,摧毁城墙后,他们又直接闯入了城中,目标正是位于城内东北方向的奴营。 金人掳掠各族百姓为奴,准备将他们带回辽东,仅东北角的奴营里,就聚集着数万人。这里只有少量金兵看守,被汉军一顿冲杀,顿时作鸟兽散。奴营被破之后,汉军将那些百姓放了出来,让他们从被炸塌的北门处先撤离。 但这些百姓却不愿走。 “各位可是王师?”有一个为首的百姓叫道。 “不是,我们是东海护卫军,乃是东海周公之部曲。”汉军中人自然答道。 大伙在这里来,可不是为了给赵宋皇室赚名声的。那为首的百姓听了之后略一愣,然后更是欣喜若狂:“原来是周公的部队,我就说了,除了周公,谁还会把我们这些百姓放在心中……各位军爷好汉,我们被金人掳来,个个都是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如今愿意和金贼拼了!” “正是,正是,我们也要和金人拼了!” 护卫军虽然竭力拒绝,想要说服这些百姓不必如此,可是群情激愤之下,百姓们根本听不进去! 他们中大多数都不是燕京城内本地人,而是金人从他们攻掠过的辽、宋州府中抓来的,这一路上饱受苦难,正如他们所言,家破人亡一无所有。这种情形下,只要给他们一丝胆气,他们就敢把天撞出个窟窿来。护卫军人数少,又不能对这些百姓下狠手,到后来还是有人灵机一动:“如同你们一般被金人抓来的百姓还有不少,大伙去帮帮他们,让他们也能脱身,等聚拢的人多了,再一起向金贼报复!” 百姓们信以为真,跟在护卫军之后,便向另外几处奴营杀去。 “营正,这样不行,我们进来的任务,是彻底扰乱城中的防御,尽可能将金贼的力量吸引过来。如今带了这许多百姓,我们失去机动性,金贼反应过来之后,我们很难脱身,将会面临苦战!” 见此情形,有一人小跑着来到张猛面前。 当初在彭城之乱中救下的遗孤张猛,如今已经是一个高大雄壮的青年,在加入护卫军后,屡立战功,如今也成为一名营正,并且甚得周铨、岳飞看中,认为他有勇有谋,兼顾大局,所以才会领下这个任务。 岳飞从来就没有打算和金人妥协,为了减少己军伤亡,他借着秦桧前来议和之机,悄悄派出张猛,带领两千骑绕道数十里,避开金人的耳目,来到了燕京城北。张猛也不负所望,成功地完成了这一任务的第一步。 此时听得众人建议,他神情平稳,却是不急不躁。 “这些百姓,大宋弃之,我自取之,此周公之令。便是在城中与金贼浪战,我们难道就怕了?”张猛不觉得这些百姓是负累,他沉声说道:“我只考虑两件事情,第一,保护百姓,是否符合周公建护卫军的宗旨;第二,保护百姓,是否能够完成周公交给我们的任务!” 此话一出,众人的争论顿时消弥。 周铨早就说过,护卫军所护卫者,非是他个人,亦不是东海商会,而是整个华夏。百姓则是华夏之根基,未曾闻有轻贱百姓却愿意振兴中华者。 他们此行的任务,是要在燕京城中混乱,尽可能吸引住金人的注意力,为后续部队进入创造条件。 解救城中被俘的百姓,正合乎周铨之意! 众人再无异议,当下先是派出数十人,引导这些百姓前进,赶往其余几处奴营,又抢占途中有利位置,布置好巷战事宜。 这边还未安排好,金人的反扑来临了。 金人大多数部队都出城监视护卫军撤离,同时抢夺护卫军所弃的物资,留在城中的部队不多,大多为各个勃极烈等贵人的亲卫,总共加起来,也只有五千余人。但他们相当精锐,也知道事情紧急,因此一阵狂攻,倒也展露出金人勇猛的一面。 只是面对金人的疯狂反扑,护卫军更为凶悍,更让人吃惊的是,那些百姓踊跃参战,他们展示出来的大无畏,竟然令金人精锐也为之动摇。 一个个被俘的百姓,用自己的身体去纠缠金人,为护卫军争取到杀敌的时机,用自己的手指、牙齿为武器,疯狂攻击金人,撕其肉,饮其血! 斜也亲自到了城北,他骑着高头大马,于远处眺望,看到此情此景,不由大惊:“我见汉人,向来如同鸡犬一般,只知俯首听命,便是刀砍刺,也不知反抗,可今日却是为何,竟然英勇如此!” 若只是这些百姓,再英勇,也是被金人杀戮的命,可是如今他们在护卫军的掩护之下,这些百姓却不是轻易可杀的,不少女真人贪功滥杀,结果反而倒在护卫军的手中,甚至有些女真人,干脆就被释放的百姓用砖头、木棒砸死,他们的衣甲兵刃,也就用来武装这些百姓了。 武装起来的百姓,不待护卫军引导,就开始借助人数上的优势,向着四处分散而去。他们或许不是金人精锐的对手,可是在对方力所不及之处捣乱,却是轻而易举。这在城中了大量混乱,也为护卫军前进争取到了时机。 很快,护卫军就连破两座奴营,越来越多的百姓加入之后,金人根本阻挡不住。甚至连原本居住在燕京中的百姓,此时也乘机暴动,汉军还没有打到,他们就主动袭击金人,攻占库房粮仓,纵火焚烧金人的军械。 金人原本还有数万兵马,只是大多数都已经出城抢夺护卫军留下的物资,城内只有少部分。城中内乱,再派信使出去召回他们,一时半会他们也无法入城。故此城内的金人捉襟见肘,四面火起之下,只能节节败退,最后退至城西。 此时外头的金兵终于撤了回来,但他们并不是接到城内的消息后退来的,而是被护卫军赶来的! 岳飞率军赶回来了!(未完待续。)。 五零五、推炮来 “城中四处都在起火,张猛他们干的不错!不过,这一切都归功于团正的指挥,我瞅着,团正的本领,比起周公也只差那么一丝丝了,唉呀,一举破敌,擒其酋,这个功劳,比起霍青、卫去病可要强多了!” **小跑着来到岳飞面前,一副马屁精模样,丝毫都没有面对秦桧时的毒舌模样。?? 他可不是真马屁精,这样做是迫不得已,谁让他得罪了岳飞呢。 岳飞答应秦桧准备撤军之时,他可是没少牢骚,只是出于纪律,才严格执行了岳飞的命令。在知道岳飞真实用意之后,他便不停地向岳飞道歉,只是岳飞的性子,根本懒得理睬这点小事。 “霍青、卫去病是谁?”岳飞淡淡看了他一眼。 “啊,错了,是卫青、霍去病……团正,你看我就是这样没学问的人,连这都记错了,所以我说错话做错事什么的,也是正常的事情……你不和我一般见识,如何?” “卫青、霍去病虽是名将,我们却不可止步于前人。”岳飞道。 别人没有资格这样评价卫霍二人,岳飞却是有资格的。 他受周铨之命,细读史书,注意到这二位为大汉立下卓著功勋之人的事迹,最初时也是敬仰崇拜,但再仔细钻研之后,却渐渐困惑起来。 卫、霍如果真是名将,为何他们打完匈奴之后,大汉也面临崩溃? 卫、霍出征,虽然杀敌甚众,可为何自己的兵力损失也巨大? 霍去病得举国之力支援,为何一方面扔掉皇帝所赐的几十车食物,另一方面却有部下士卒饿得连手都举不起来? 以汉对匈奴在国力上的优势,特别是武器装备上的优势,岳飞觉得,他们完全可以让自己的消耗更少,让士兵们损伤更小。 他宁可被部下误会,不选择强攻,便是为了减少损失。他做过预测,如果强攻燕京,自然能够攻下,可是护卫军一万五千人中,恐怕要有数千人因此伤亡。而使用重炮攻城时,附带的城内百姓伤亡则会更大。 爱兵、爱民,在他看来,这两种品格的重要性比起军事指挥才能也毫不逊色。 “那是,团正今后的功业,必然是要远胜卫、霍的。”**笑嘻嘻地道。 “做好自己的事情。”岳飞对他的马屁丝毫没有兴趣。 “这个,这个,团正,以前每有战事,我们营可都是前锋,最硬最难的仗,都是我们营打的,如今这个营传到我手中,又是这么关键一仗……让我正面攻吧!”**终于将自己的真实目的表现出来了。 “按既定之策,不再临时变动,休要担心没有大仗要打……少说废话了,快去做事!” **垂头丧气地跑了,不远处另外一个营正见他这模样,噗的一笑道:“小郑,你还是老老实实给我打下手吧,帮我助攻就是!” “娘的,我就不信,辅攻就不能变成主攻,你小子要是进展还没有我快,到时看你如何见人!”**暴了一句粗口。 他们各自归营,片刻之后,便听得号声响起。 全军进攻! 岳飞不用**营攻坚是有原因的,之前他们在城外自己放弃的旧营处,已经与金人战过一场,**营便是先锋。他们回军得太快,那些忙着搬营中物资的金人,只来得及组织一下抵抗,就被**营打得屁滚尿流,别的几个营还没有捞着什么油水,赶到战场时就只见一片伏尸和放风逃窜的金人背影。 此时燕京城乱作一团,逃回城中的金兵数量,还不到出城数量的一半,只有万余人罢了,绝大多数金兵,不是被杀被俘,就是见机不妙逃往别处。故此,斜也等人得到消息,便知道情形不妙了。 “都怪那个该死的汉人,若不是被他蒙骗,我们如何会自乱阵脚,坏了城防布置?”斜也气急败坏,将一口气全撒在了秦桧身上:“若他再入我手,一定要将之千刀万刮!” 他在这里急的跳脚,其余女真贵人却已经等不得了。 事实上,在知道城北被汉军攻破之后,他们就意识到,燕京无法可守了,只是怀着侥幸之心,还想要再尝试一回。此时既然彻底无望,众人自然要各自打算。 绳果正亲领亲卫猛攻张猛部,但被击退之后,他回过头来,想要找斜也请求支援,他方才看到机会了,只要再有个千余兵马,不,五百人马,绕到张猛部的侧翼,他就能够将这支突入城内的汉军击退。 可是回到原本临时的中军处时,绳果惊讶地现,包括斜也在内,已经空无一人。 他心念一转,顿知不妙,也不管那么多,带着百余亲卫就向着行宫处奔去。 他这一走,前方激战的金兵就没有了指挥,知道他是回去请求更多援军的,结果没有等来援军,等来的却是他遁逃的消息,顿时金人被驱赶出来的勇气完全散去了,如同受惊的鸟兽一般,金人彻底崩溃。 在金人对面,张猛指挥百姓和少数汉军,正在加固街垒,准备下一场血战,却现金人闹轰轰一番,然后全都散去,而且散逃的方向杂乱无章,张猛心中一怔,然后大喜。 岳飞与他约定了时间,自从他动开始,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金人这模样,分明是岳飞的主力赶到了! “方才那厮不是一直在叫嚣,他是阿骨打的嫡长子么,追上去,别让他跑了,这家伙可是一条大鱼!”张猛兴奋起来。 岳飞主力既然回来,他的任务就完成了,现在手中有这么多的百姓愿意听他之命,不乘机扩大战果,获取更多的功勋,还要等什么? 绳果原本还有百余名护卫,但被张猛一追,这百余名护卫能有何为,转瞬间就七零八落,待他逃回到行宫处时,就只余十余人。 而张猛仍然在穷追不舍。 不仅是张猛,城里暴乱的百姓,也知道这行宫住着女真大人物,在女真人溃逃出城之时,纷纷向这边杀来。他们一来是想要抓住女真大人物请赏,二来也是想着行宫这边肯定有大量财物。 绳果逃入行宫之中,下令封闭大门,快便向大殿行来。接近大殿,却现这里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没有,甚至那些负责打扫大殿的仆从,也不见踪影。 他心中惶急,三步并作两步冲入其中。 原本他以为,斜也等人此时应当聚于行宫大殿中商议对策,所以才逃到这里,可进来一看,大殿中什么都没有。 阳光从窗纸处透入殿中,使得大殿里半边明半边暗,一座精美的御座就在正中,高高在上,原本绳果对这御座极感兴趣,几次想要上去坐上一坐,可是他父亲清醒时他不敢,阿骨打昏迷时斜也肯定会占据这御座,所以他一直都没有这机会。 此时御座就在眼前,不知为何,他呆了一下。 然后,他转过身,面上尽是凄厉之色。 斜也等人应当是逃了不,他们肯定是逃了,而且他们抛弃了行宫,抛弃了阿骨打与绳果父子,或许在他们心目中,阿骨打与绳果是份量极重的诱饵,抛下这两个诱饵,或许能够给他们争取到逃跑的时间。 事实上,原本燕京城里是准备好了非常充份的城防,哪怕挡不住护卫军,也能够给金人争取到主力逃走的时机。结果秦桧来这一趟,让这些城防派不上用场,更让金人倚为退路的城北被截断。 “胆小鬼,懦夫,不配当完颜家族的人……你们全都跑吧,跑吧,我会奋战到底,我是阿骨打的嫡长子!我才是大金的皇帝!” 绳果口中喃喃自语,来到了大门前。此时大门被撞得砰砰作响,好在这行宫原属耶律延禧,辽人将之建得相当牢固,外边虽然用上了撞木,却仍然无法将之撞开。 门内不过数十名金人在守护,见到绳果一人出来,个个都露出绝望之色。 “不必担心,我是大金的皇帝,很快会有人来救援的。”绳果镇定自若:“你们都是大金的勇士,为完颜部奋战,你们的功勋我都会记得,只要再撑一撑,就会有援军来!” 他是如此镇定,连他自己都要相信自己说的话了,但可惜的是,这些女真人却是半点都不信。 若真有援军,早就该赶到了,这个时候还没有来,哪里象是有援军的样子? 不过让人吃惊的是,外头攻击的势头突然停了下来。 不再有人扛着撞木来撞大门了,甚至外头的人声也少了下去,直至安静。 绳果并不知道,这是因为张猛赶到,将原本胡乱攻打行宫的百姓们劝离,同时将行宫包围起来,避免里面的人逃走。他不想有太多的伤亡,而且据说已经将金国皇帝的嫡长子围在行宫中,功劳已经足够,所以并未强行进攻,而是将消息禀报出去,等待岳飞的命令。 岳飞此时也已进城,闻得此消息,迅向行宫这边赶来,半途中又听说几位女真勃极烈打开西门逃窜,便未急着来行宫,而是派出人去追击这伙西逃的女真人。安排妥当之后,他才来到行宫之前,问明里面至少围住了阿骨打的嫡长子绳果,岳飞心中大喜,面上却仍然冷静。 看着厚实高大的宫门,他眉头一挑:“推炮来!”(未完待续。)8 五零六、活捉阿骨打 辽主耶律延禧也是一个多疑之人,他的行宫虽然不常住,可是门却非常坚实,甚至可以说,达到了冷兵器时代木门的顶锋。 包着铜皮的门,想要靠撞木将之撞开极为困难,一般是用冲车对付它的。 但现在不一样了。 **满脸狞笑,望着包铜大门,指挥炮兵瞄准。 “呸,时代变了!”他吐了口口水,表示自己的不屑,然后一挥手。 隔着门,绳果一手握着刀,一手握着狼牙棒,就站在大门之后。 他听到外边又有了动静,神情却依旧坦然。 “我在诸兄弟中,虽然不是最勇武者,但是,要想取我性命,汉人至少要拿十条来填!你们都是女真勇士,不要害怕……” 他还想着鼓舞那些绝望的女真人,但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得一声轰响,然后厚重的宫门被炸开,门板的木头碎片,在爆炸的冲击力上飞溅而出,其中有几片从绳果甲胄缝隙穿入。 冲击波也让绳果倒飞出去,摔出了足足十余步。 他昏昏沉沉地抬起头,满头满脸的血迹,让他的视线变得相当模糊。 然后,他看到一个穿着胸甲的汉人,手中拎着朴刀,大步走了进来。 一刀将一个在地上挣扎的金人砍翻之后,**心中的一口恶气出了不少。 没有抢着首攻前锋之功,就是辅攻也什么都没有捞着,被岳飞派来给张猛打下手,这如何让他不心生恼怒。他可是号称锋一营的营正,这个营哪次大战不是战功赫赫,偏偏这次,却没有赶上好肉吃。 然后**就看到了挣扎爬起的绳果。 绳果身上的服饰明显与普通女真人不同,一看就是贵胄,**咧嘴笑了笑:“好贼,你的脑袋归我了!” 他一边说,一边大步向前,绳果原本以为自己能够挺身邀战,与之激斗,即使阵亡,也要拖对方一起走的。但听得**的步子声,他的胆气迅速消退,到后来,他甚至仓惶大叫,扔了兵刃转身就逃。 若不是几名忠心耿耿的卫兵替他挡了一下**,**一刀就要从背后将他劈倒。 绳果忍着身上伤口的疼痛,快步跑着,想要寻条逃生之路。但正门被破,行宫之中,到处都是护卫军的喊杀之声,他能往哪里跑?他唯一的选择就是往行宫里面跑。 当跑过两重院子,到得行宫正殿时,他脚步一缓。 理智告诉他,如今他不可能脱身了,他年纪虽然不大,但访享受的都享受过了,唯有一件事情,萦绕于他心中,让他在这时又回忆起来。 大殿中的御座。 那是大辽天子的御座,现在属于大金皇帝,他很想上去坐上一坐。 他踉踉跄跄走向正殿,在门口时愣了一下。 刚才他进来时,这里一个人都没有,可是现在,却在这边看到了人。 只不过已经是死人了,他认得是服侍他父亲阿骨打的奴仆,一共六人,都被杀死在大殿门前,一个个脸上还有不敢相信之色。 绳果没有细想,他要赶在自己生命结束之前,在那御座上坐一坐。 他迈步跨过门槛,一进门之后,再次愣了一下。 门内,东倒西歪,同样躺着十余具尸体,看服饰是他父亲阿骨打的亲卫。这些人都对阿骨打忠心耿耿,在任何情况之下,愿意为阿骨打去死。 现在他们果然死了。 再往里,则是几个女人,有一个女人在血泊中还在轻轻抽动,似乎尚未断气。这些都是阿骨打的侍妾,以前阿骨打出征从来不带女人的,但这次征辽大胜之后,他大约是觉得志得意满,便带上了自己喜欢的几个年轻妃子。 绳果对其中两人很有些意思,还想着在父亲死后,可以接收呢。 现在这两人也倒在地上,已经变得冰冷。绳果拖着步子,一步步跨过尸体,走向黑暗中的御座。 他看到御座之上有个身影,也知道这个身影属谁。 “绳果……” 御座之上,阿骨打抬起头,双眼里冒着绿幽幽的光芒,象是匹恶狼。 积威之下,绳果还是停住了脚步,面上惨笑:“你……你怎么没有走?” “我这身体,能走到哪儿去?很早我就说过,我宁可战死,也不愿意死在逃亡的路上。”阿骨打无声地笑了一下:“只不过,看起来我连战死的力气都没有了……绳果,你想要这个位置,对不对?” “是,我想要……我是你的嫡长子,若是按照汉人的规矩,这个御座,根本轮不到叔父们,根本就应该是我的!”绳果剧烈地喘着气,然后再次惨笑:“不过,现在说这个……没有什么意义了。” “有意义,来吧,我的儿子,杀了我,然后……这御座归你了。” 绳果呆了一呆,然后明白了阿骨打的意思。 阿骨打是想要与汉人死战直至阵亡的,但是,他已无力战斗,这种情形下,他宁可被自己儿子杀死,也胜过落入汉人手中受辱。 “父亲,我护着你杀出去,我们杀出去!”绳果心情激荡地道。 阿骨打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嫡长子,缓缓摇头。 他是被厮杀声惊醒的,醒来之后,只听得周围姬妾妃子们的哭声,召来卫士问明情况,在得知城北已破汉军冲入了城内后,他就知道,燕京城要完了。 他轻信了秦桧,轻信了自己对汉人的判断,所以使得燕京城被一击拿下。 但他并不认为自己判断错了,非是自己愚蠢,实是秦桧太过无能,而他最大的敌人周铨太过狡猾。 到了这般境地,阿骨打想了许多,最终明白,自己是无法脱身的。 若他身体强健,或许还可以一试,可现在他病体沉重,根本没有精力去逃跑,甚至有可能在逃跑途中就直接死去。 与其在逃亡中死去,还不如同这御座一起死去! “杀了我,然后放把火,把这一切都烧掉……我宁可化为灰烬,也不愿意落到周铨手中,沦为别人点评的……” 阿骨打吃力地说着,头已经无力再抬起,渐渐垂了下去。 绳果眼中含着泪,却知道这不是再拖延的时候了。 他弃了长刀与狼牙棒,但腰间还有短刀这还是兀术送给他的礼物,是从日本带来的,据说是那边名匠所造,价值不匪。 绳果举着短刀一步步走向御座,阿骨打勉强睁着眼睛,看他一步步迈上台阶,脸上露出满足的笑意。 可就在绳果挥刀要刺向他时,在后边,嗡嗡的弩机声响。 阿骨打只觉得精神一振,有湿湿热热的东西洒在了他的脸上,让他神志恢复了一些。他吃力地抬着头,就看到嫡长子绳果神情木然,迎着他仆倒在地。 绳果背后,是短短的弩矢箭尾。 阿骨打瞄了一眼那弩矢箭尾,面上微微露出惨淡之色:他认识这种武器,这是护卫军的制式装备。 在绳果背后,至少插入了四枝弩矢,射得很准,距离也近,绳果的护甲根本没有起到保护的作用。 有这样的武器,已经是压倒性的优势了,可是周铨还不遗余力,去开发火炮、火枪,他究竟想要做什么,难道要杀尽天下非汉民吗? 哪怕明知道自己最心爱的嫡长子,就死在面前,可是阿骨打心里,却仍然想着周铨的问题。 他自命枭雄,看人甚准,当初看出耶律延禧外强中干,这才竭力鼓动女真人谋叛,最终建立起了自己的江山基业。可是周铨,哪怕他到了现在,已经可以超越生死利害去思考问题,也无法看透他。 皮靴声咯吱咯吱地响起,阿骨打叹了口气,自己终究不免落入汉人的手中,成为他们的俘虏! **带着数名军士大步走了进来,他一脚踏在绳果的身上,对着尸体吐了口口水:“呸,金狗,你也有今日!” 已经死去的绳果,绝对不会记得**的,但是出身辽东的**,却是记得,自己的家庭是如何破灭,当时尚年轻的绳果,是如何在他面前耀武扬威的。 吐了这厮一口口水之后,**再看着御座上的阿骨打,兴奋地直搓手:“原本以为只是捡漏,没有想到抓着大鱼了,哈哈,不让我们锋一营啃硬骨头,照样有大肥肉吃!” “营正,这是谁啊?” “还会是谁,坐在这位置上的,自然就是堂堂大金国皇帝,完颜阿骨打陛下了……啊哟,瞧瞧咱们多失礼,在他面前杀了他儿子,还忘了向他行礼。喏喏,汉人**,拜见大金国完颜阿骨打陛下。” **一边说,一边走上前去,左右开弓,连煽阿骨打的耳光。 此时阿骨打没有丝毫反抗之力,被他这几记耳光抽得几乎要从御座上倒下去。 **也发觉他的不对劲了,不由大感无趣,若眼前的阿骨打身体强健,他会毫不犹豫地先痛殴对方一顿再说,哪怕为此背上处分都不后悔,可如今不过是一病体憔夫,实在不值得动手。 他收住手,啧了一声,回笑道:“张猛这厮要后悔死了,他想偷点懒,便将这泼天大功送到了我手上……小贾,你赶紧去见岳团正,告诉他抓住了阿骨打,活的,不过他来晚了的话,阿骨打是死是活就不知道了!”(未完待续。) 五零七、由死气活 岳飞并没有直接进入行宫,他对这里没有太大的兴趣,与别的护卫军将领一样,这时他做出了错误判断,以为行宫中只有阿骨打的儿子绳果在,而阿骨打本人已经随女真主力出城逃走,因此他把主要注意力放在了追击这些逃走的女真人身上。 秦桧仍然跟在他身边。 这是岳飞有意所为。 秦桧这个时候,完全是处于魂不守舍的状态。 “这就完了……这就完了?”望着眼前渐渐安静下来的燕京城,看到一队队百姓在护卫军的组织下开始去救火、清除尸体,或者于街头巡逻维持秩序,秦桧用手抓着自己的头发,连冠巾都被他揪了下来。 他知道金人这边处境不大妙,不过在他看来,最多就是和大宋京师一样,处于威胁之中,可真正要想攻破燕京,恐怕还需要一些时日。 结果…… 从岳飞回军到现在,才过去多久,四个时辰还是五个时辰? 这么点时间里,他就已经踏入了燕京城,而金人非死即俘,部分逃散,根本就没有象样的抵抗! 好歹也有几万人啊,就算是几万头猪,要想抓住也不容易,可是金国燕京防线的崩溃,就是这么快。 “还要多亏了你,我们看了一下城内外的防御工事,金人虽然野蛮,学习能力却是挺强的,他们的工事竟然已经略具棱堡雏形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学来的,若我们要强攻,虽然必胜,可损失还会挺大的。” 在秦桧身边,张猛嘿嘿地说着,使劲儿夸秦桧。 只不过这些夸耀的话,是夸还是讽,大伙心中都有数。 对他的话,秦桧充耳不闻。 张猛还待嘲讽几句,却见行宫之中,有人匆匆跑了出来,口中大叫道:“擒着阿骨打了,活的!” “什么?”张猛眼睛顿时瞪圆,也顾不上嘲笑秦桧,一把将人给拉住:“你是说,阿骨打还留在这行宫里面?” 出来的正是**派来的使者,他得意洋洋:“正是,我们一营捡了一条大鱼……啊哟,还要多谢张营正,将这条鱼留给我们!” 话还没说完,张猛就对他擂了一拳,打得这厮退了几步,一边痛得呲牙咧嘴,还边还哈哈大笑。 “该死,**这厮占我便宜,我当时怎么就鬼迷了心窍,将这到手的大功让给他!”张猛气急顿足:“不能这样,我们在城中浴血奋战,没理由这头号功劳如此轻易就给了他!” 他们在这争执,那边秦桧的眼睛都直了。 阿骨打被生擒了? “这不可能,阿骨打没准已经脱身,被捉的只是一个替身!”他失口叫道。 岳飞听得此话,嘴角向下一抿,他相信,**不会在这个问题上被人愚弄。若不能确认是阿骨打,**不会派人来通知他。 “阿骨打身体似乎有病,郑营正说了,看情形随时会咽气。”使者又道。 岳飞眉头一皱,死的阿骨打与活的阿骨打,价值可不一样。他当先向前,走向行宫之内,张猛等人跟了上去,秦桧留在原地发了会呆,确认自己不是在作梦之后,他也跟了上去。 对这行宫,秦桧不陌生,并不久,他才离开这里。但当时这里面灯火辉煌,无数女真贵胄和武士穿梭其中,虽然透着紧张气息,可是充满活力。 但现在,他看到的只有尸体。 有些尸体他还似曾相识,只不过小人物们他记不得名字,直到他到了大殿前,看到有护卫军拖着绳果的尸体出来,他才惊呼了一声。 “认识?”岳飞看着他。 秦桧的脸色惨白,说不出话来,倒是张猛在旁边答道:“这厮就是完颜绳果,阿骨打的嫡长子!” 岳飞目光在绳果的尸体上扫了一眼,然后就没了兴趣,摆了摆手,尸体就被拖走了。 他们进了大殿,此时大殿中已经升起了火把,不再象射了进来时那样黑暗。地上的血汩让众人走路时有些蹑手蹑脚,然后,便听得**在那得意地道:“瞅,这就是阿骨打,金国的皇帝,他脸上的掌印,是我方才留下的!” 张猛一捋袖子:“我也要留两个!” “不成,不成!”**忙拦住他。 “哼,这功劳原本该是我的,被你捡了便宜倒还罢了,现在我只是想去抽两记耳光你也不准,**,你是想与我别苗头?”憋着一肚子不爽的张猛厉声道。 “闭嘴。”岳飞的声音响起。 暴跳如雷的张猛顿时安静下来,只不过,他的眼睛还是瞪得滚圆,几乎突出眼眶,死死瞅着**。 “这厮看上去就要死了,我摸了他的头,烫得紧。”**道。 秦桧抢先上前,望着阿骨打的脸,看着看着,他神情更为抑郁:没错,确实就是他看到了阿骨打本人,原本他以三寸不烂之舌,将斜也等人都说得昏头转向,可这位枭雄出现之后,一切主动权就转到了他的手中。 可现在,这位枭雄,就要死了。 岳飞看着一脸不正常红色的阿骨打的脸,他向后一招手:“给他看看。” 在岳飞身后,一个白大褂走了过来,先是翻开阿骨打的眼皮看了看,然后又捏开他的嘴,观察了一下舌头,再又摸了摸阿骨打的后脖,好一会儿之后,那白大褂道:“油尽灯枯,活不了多久了。” “好叫你们失望了,我终不能成为你们的囚徒。”白大褂的话声才落,看上去奄奄一息的阿骨头突然又抬起头来,向着岳飞一笑:“不曾想到,与岳将军的会面,竟然是如此情形之下。” 岳飞盯着他:“你有什么想说的?” “没有什么想说的,人终有一死,我当了皇帝,这已经是当年的我无法想到的事情……” 阿骨打一边说,一边眼珠子往旁边溜了一圈,当看到秦桧时,他的瞳孔猛然收缩了一下。 秦桧满脸惨然。 阿骨打虽然就要死了,但还能说话,只要他将秘约的事情稍作泄露,秦桧可以肯定,自己休想活着回到京师了。 但阿骨打没有说。 不但没有说,他的嘴角还呤起了一丝神秘的笑:“原来如此。” “你想说什么?”**见不得这厮死到临头,还在这里装模作样,沉声说道。 “没什么,什么都不用说了。”阿骨打闭上眼睛。 他没有说秦桧的事情,他觉得这个人留着有用。秦桧留下的证据,或许在未来还可以派上用场,某些时候,甚至能有奇效。 要对付周铨与岳飞,终究还是要借助此人的力量。 秦桧在那里暗松了口气,岳飞却开口了:“我有三件事情要问你。” 阿骨打一笑,他到了这地步,根本没有活下去的可能性,怎么会回答岳飞的问题。 “第一件事情,与你们勾结的那个所谓无面人,他究竟是谁?” 岳飞能接触的东西不少,故此,他知道女真高层当中,偶尔会有人提到这个无面人。 此人从来就是用纱布裹脸,从未在女真人面前露出过真实面貌,他与兀术最为友善,也不知道是兀术在哪儿将他请出来的。若只是一个智囊,岳飞根本不会在意,但此人对周铨相当熟悉,对济州岛的军政制度也有所了解,故此,岳飞想知道此人的真实身份。 “第二件事情,你们是通过何人与钟相相勾结,使其祸乱川蜀。”不等阿骨打说话,岳飞又问起第二件事情。 钟相乱蜀的消息也已经传到了岳飞这边,同周铨一样,对这个消息,岳飞也觉得出乎意料。金人能有多大能为,怎么就把触手伸到了蜀地,要知道,连周铨在蜀地都没有多少介入。 阿骨打依然没有回应。 那边秦桧听得这两个问题,心里突突直跳,面色更为难看。 金人这边,竟然还有这么多秘密,他却完全不知道! “你以为……我会回答么,我到这个地步,你能拿什么来让我开口?”阿骨打吃力地抬起头,看着身材高大的岳飞道。 “第三个问是,你们与夏贼有无勾联!”岳飞牢牢盯着他的眼睛,再出惊人之语! 在夏贼卷土重来之后,周铨就意识到,这绝对不是孤立之事。 大宋原本局面非常好,可是一瞬间变成了四面楚歌,其中当然有赵佶父子自我作死的原因在里面,但在此之外,周铨隐隐感觉到,似乎是有人在织一张大网,要将大宋整个罩住。 赵家皇朝的兴衰与周铨没有多大关系,但是他经营了这么多年,怎么能容忍半途杀出个程咬金,窥视他的胜利果实? 阿骨打此时神情微微僵硬了一下,然后紧紧抿住嘴,一句话也不说了。 岳飞虽然提出三个问题,却不真正要阿骨打回答。事实上阿骨打的神情已经证明了周铨的猜测,钟相、夏贼,都与金人有关,而那位无面者,很有可能就是织起这张大网的人! “带他下去,好生救治,让他能够活得更久些。”岳飞向跟来的军医说道。 军医脸色有些苦:“这可有些难了……” “城中肯定不乏名医,许你招募来一起出力就是,我要他活着回济州岛,想来耶律延禧看到他,会非常高兴。”岳飞道。 原本抿嘴不言的阿骨打瞬间睁开了眼睛,满眼都是怒意:“你这是何意?” “让你与耶律延禧见面,就是话里的意思。”岳飞面无表情。 阿骨打自命英雄,耶律延禧是他的手下败将,让他活着去受耶律延禧之辱,如何不让他由死气活?(未完待续。) 五零八、被架上火 “生擒阿骨打……阿骨打的身体有些问题,恐怕撑不过这个冬天,目前正请医生为其治疗,只是其人不甚配合。” “生擒斜也,击杀绳果以下女真完颜部贵人十一位,击杀女真士兵两万一千七百人,生俘一万四千四百人……” “解救被女真所掳汉、契丹等各族百姓二十二万人,缴获金银等贵重物价值八百万银圆,缴获战马和大型牲畜十四万又三千三百九十七头,缴获粮食四十五万石,缴获布帛……” 此时已经是战后第二天,经过的加班,战况统计出来,阿骨打、斜也、绳果等或就擒或被杀,逃走的女真人不足四分之一,护卫军可谓获得了全胜。 统计战报时,秦桧同样在场。 听得这样的战果,秦桧唯有木然。 反正这一天里,他所看到的与所听到的,都将他的一切思维颠覆了。 可以肯定的是,护卫军的战力与对周铨的忠诚,超出此前他的想象,不,是超过所有人的想象! 这样一支军队,消灭三倍于己的金人如此轻松,那如果用来对付大宋呢? 秦桧想到了京徐铁路,朝廷指望着张叔夜在海州能够挡住周铨,可从护卫军展示出来的战斗力来判断,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朝廷就算把所谓的西军精锐全调来,放在海州,也未必能挡住护卫军登陆。 一但护卫军登陆,凭借徐海铁路,旦夕之间,万余部队就可抵达徐州,再经京徐铁路至应天府、东京,恐怕朝廷才接到登陆的消息,护卫军就已经抵达京郊。待朝廷上下商议出个结果来,护卫军都已经打到艮岳了。 秦桧此时心中满是懊恼凄凉。 他知道周铨有本领,也知道护卫军能打,但没有想到竟然达到这种境界。原本他认为这能打是建立在火炮的基础上的,在如今火炮扩散普及的情形下,护卫军并不比别的军队强大太多。 结果证明他想错了。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虽然周铨对他一直不算友善,可总也没有翻脸,凭借他兄长与梁师成的关系,他原本也可以同周铨结好,就算抱不上大腿,可搭搭顺风船总行。 一日,他都没有休息,也没怎么进食,这让他整个人都显得非常憔悴,不过他的耳朵还管事,周围人说的每一句话,都传入他的耳中。 “消息已经传出,很快周公就能得到消息,想来此战的主动,已经完全掌握在我们手中了。” “不仅是传给周公,那十一名金牌使臣,也都放回去,只有这位,金人口供中说他与金国权贵有一份秘约,故此他的去留,需得等周公命令来决断!” 听得这里,秦桧心头跳了下。 消息很快会传回京师,而金人也会得到情报,那时在京师外围的吴乞买与斡离不二人,会如何决断?当然,更重要的是,周铨会如何处置他? 至于京师中,那位新皇帝赵桓,正满怀希望地等待他带回去好消息,当知道阿骨打就擒之事后,不知是该庆贺,还是该发怒呢! 赵桓确实不知道是该庆贺还是该发怒。 八月三十日,燕京被攻破,阿骨打束手就擒,同时金牌使臣被放还。这些金牌使臣知道事情关系重大,根本不敢耽搁,星夜兼程,到了九月一日,赵桓就接到了消息。 当时他正在大朝会与怠倦于政事的父亲赵佶不同,赵桓对大朝会非常热衷,有事没事,就要开会。每当大朝会上,看到满朝武都对他施礼,赵桓心里才会踏实一些。 终究是当上了皇帝,而不是那个朝不何夕岌岌可危的太子了。 今日朝会的内容,如同此前一样,都是与金的战和。 金人两支大军会合,就在汴京城北,距汴京不过数十里之遥。这对大宋朝廷是一个极大的威胁,此前便争吵了十余日,有主张坚决抵抗的,也有主张全面和谈的,还有人干脆折中,要求一面派人与金谈判,一面号召天下勤王。 主战派以李纲、吴敏等为中坚,和谈派则是以耿南仲、白时中等为首。双方争执不休,赵桓心底是倾向于耿南仲这边的,在他看来,最大的威胁还是在国内,至于金人,无非就是要些金银布帛,再就是些人口女子,反正都是从百姓中搜刮,赵桓根本不在乎。 当得知自己派出的金牌使臣赶回时,他没有多想就召之上殿,结果十一人一起上来,禀报的消息是岳飞无视了他的召唤,而是继续攻打燕京,并且在一日间就攻破燕京城,擒获大金皇帝完颜阿骨打。 那一刻,赵桓的心情,可谓复杂之至。 按道理来说,他应当高兴,毕竟岳飞是周铨的部属,而周铨在名义上是大宋的济国公,是他的臣僚。这一次大胜,不仅报了金人背盟之仇,更是将金主生擒,自大宋建国以来,少有这等功业。 但是赵桓却又觉得高兴不起来,整个事情,他没有半点功劳,甚至还派出十二路金牌使臣前去扯后腿哪怕赵桓能给自己找上一千个理由,也不得不承认,战争关键之时,自己派出的使臣只能是去扯后腿的。 最关键的是,这件事情表明了岳飞的态度。 无论他做出什么样的许诺,花费多大的力气,岳飞依然是站在周铨那边,而不会折转向他。 这样一员悍将帅才,这样一支钢铁精锐,为何偏偏要跟着周铨,而不是自己? 赵桓心中对周铨既是恐惧又是嫉恨,完全没有半点好感,也将当初李邦彦替他争取周铨支持的事情彻底忘了。 “陛下,大喜,大喜!” 他在御座上发呆,底下群臣却是欢欣鼓舞。除了耿南仲等少数知道内情的,绝大多数臣僚们,都手舞足蹈。 阿骨打落入岳飞手中,可不仅仅是有了和吴乞买、斡离不谈判的本钱,更重要的是,这也标志着燕京道完全落入护卫军手中,吴乞买与斡离不所带领的女真主力将难以北返了。 女真主力就是三支,吴乞买、斡离不、兀术各领一支,如今一举控制了其中两支,兀术所余力量,不过是其全盛时的三分之一,连要镇压各族反抗都困难,更别提再度南下了。 群臣纷纷向赵桓道贺,赵桓却听得象是在嘲讽他,在连啦着七八个人称喜道贺后,赵桓忍不住了:“诸位若是想要道贺,现在向周铨道贺还能赶上新鲜的,与朕说有何用!” 众臣尽是愕然。 李纲与吴敏心徒然一沉:赵桓此时展示出来的器量与风度,实在不足以称之为明君。 但紧接着赵桓又道:“朕意已决,要与金贼决战!” 他突然转**度,要与金人决战,让众人更是错愕。 不过想想也是,吴乞买与斡离不此时应当也接到了消息,他们肯定归心似箭,此时与之决战,正好捡个大便宜。 “诸位爱卿,谁愿意督师出战,为朕扫平小丑?”赵桓咬牙切齿地道。 众人面面相觑,虽然大伙都觉得有便宜可捡,但谁都不愿意冒这个风险。 毕竟金人的主力还在,他们的反扑,以宋军的战力,还真未必能挡得住。见众人都不语,赵桓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来。 群臣只知道他要乘机攻打吴乞买与斡离不,却不知道他改变求和主意还有另外一个重要原因。 周铨在燕京的获胜刺激了他,他也只有获取一场胜利,才能证明自己比周铨更出色。 别人揣测不出他的意思,有人却可以猜出来。 耿南仲与赵桓相处的时间足够长,知道这位的小心思,他心念一转,在燕京大胜之后,主战派肯定会得势,他再想阻止,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既然这样,不如顺水推舟。 因此他上前道:“臣保举一人,必可破敌。” 赵桓一喜,不愧是东宫旧人,在自己尴尬的时候,终于挺身而出来解围了。 “耿卿所说是何人?”他神情缓和下来问道。 “臣举荐李纲李伯纪。”耿南仲说到这,向李纲瞄了一眼。 李纲一脸惊讶之色,弄不明白,为何这厮会出此言。 耿南仲与李纲和睦的关系,已经随着赵桓登基而破裂,两人更是成了竞争对手,耿南仲觉得李纲威胁到了自己的位置,再加上双方政见不同,因此千防万防,同进还指使人攻讦李纲。 就在刚才,双方还在为主战主和的事情,吵得不可开交,但转眼间,耿南仲竟然举荐他出战? 心念一转,李纲便明白其意,当即上前辞谢:“臣乃人,不通军事,不敢担此大任!” “李公方才说要主战时慷慨激昂,为何陛下战心已决后,反而瞻前顾后起来!”耿南仲嘿的一声:“至于不通军事,那有何防,朝中不缺深熟军事的名将宿将,缺的只是一个敢于任事的臣。最主战者,乃李公你也,那么主持出战者,亦当是李公你。” 这一下,李纲被架上火烤,而且翻不下来 他尴尬地站在那里,想要继续坚辞,可是这时耿南仲一伙纷纷上前挤兑,主战派们大约也是觉得,李纲主战的立场让人对他更为放心,便也是纷纷劝解,李纲被逼得无奈,只能长叹一声应道:“陛下若坚持,那么臣愿督师与金人决战!”(未完待续。) ; 五零九、相州,相州! 此时大宋东部交通甚为便捷,莫说徐州至京师,就是徐州至江南,交通亦是极为迅捷,燕京大胜、俘敌酋皇的消息,在到达徐州之后,次日便传到了镇江。 “你们可不知道,我昨日在徐州,到处都是在燃放鞭炮,声音连绵,彻夜不息!徐州城的百姓,可是老高兴了,他们当中甚至有人向总商会请愿,要求将那鞑子皇帝押至徐州,收费展示,他们愿意花上几十文钱,只为看那鞑子皇帝一眼,若是还能向鞑子皇帝砸一颗臭鸡蛋,他们愿意加钱!” “噗,还有人说,若能睡上鞑子皇帝的女人,他们肯出一百银圆呢!” 镇江虽非金陵,却也是交道要冲,南来北往的商旅多,青楼酒肆自然也就发达。一艘靠着岸的画舫之内,传来众人的哄堂大笑与议论声,而这声音,又穿过布帘,传到了相邻的另一艘画舫中。 赵佶便在这画舫里,在他身侧,一边是梁师成,一边是名妓潘小小,他原本脸带悠然之色,举着酒杯慢饮,而潘小小则在拨弄管弦。 可听得那议论之声,赵佶一摆手,潘小小善解人意,立刻停了下来。 “梁公可知道这消息?”赵佶抬眼望向梁师成。 此时的梁师成,显得有些憔悴。 在太子赵桓继位的问题上,他也是出过力的,原本以为,凭借这个功劳,他在新君面前会恩宠不衰,至少能保证一定的权势。 哪知道赵桓继位之后,直接派人告诉他:“上皇心腹之人,不可相离,请随侍上皇,驾幸镇江。” 简而言之,就是打发他和赵佶一起滚出京师。 这让梁师成意识到,自己似乎出现了选择错误,平时看起来老实稳重的赵桓,实际上是一个薄情寡义之辈。只不过此时木已成舟,他就是想改换门庭也晚了,唯一的选择,只有如同赵桓所言,追上出京的赵佶,随他一起去江南了。 好在赵佶念旧情,对他倒是没有什么抱怨,相反还很是欢喜。 他们先是到了徐州,在那里颇呆了好几天,然后起驾赶到镇江。按计划原本是要去金陵,然后苏州、杭州转上一圈。可是到了镇江后,赵佶不知为何又改变主意,留在这里不愿意渡江了。 于是金陵名妓潘小小便被从金陵带来,送到了赵佶面前。赵佶心野,对这野花自然是不采白不采,几日下来,蜜里调油,但是,潘小小还不知道赵佶的真实身份,只晓得自己这位出手豪阔的恩公,是来自京师的富商。 但玩归玩,赵佶还是没有多欢喜。 哪怕是知道了燕京大胜的消息,他也没有多高兴。 听得赵佶问,梁师成苦笑道:“我这边也只是刚刚得到消息,还来不及向大官人说呢。” “哪里来的消息?”赵佶问道。 “东海商会,我在商会里还挂着一个名,商会内的快报,总有我一份。” 赵佶听得哑然,好一会儿道:“当真是人走茶凉啊,你还好,周……济国公还惦着你,给你一份消息,我呢,连我儿子都不将我放在心上,什么消息都不传递给我了。” 这是赵佶苦闷的根源。 哪怕不是一位勤政负责的皇帝,可在大权在握二十年后,突然间两手空空如同白身,赵佶心里难免有些疙瘩。偏偏赵桓的疑忌之心比他还要强,甚至连朝廷的邸报都不派人送给他,故此赵佶现在有目如盲,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上。 再和梁师成一比较,他心里就更是郁郁。 梁师成对周铨来说,已经没有作用了,但是周铨不但仍然让他在东海商会中挂着名头,商会内部高层的快报,也没少他一份送来。在赵佶看来,周铨比他儿子赵桓要有恩有义得多! “这个……大郎如今甚忙,可能忘了此事吧。” “忙?我就怕他是瞎忙,将如今的大好书面忙坏了!”赵佶摇了摇头:“世人都道我是因为楷儿象我而偏爱楷儿,却不知……大郎他的性子,可为一学究,难以掌大权啊。” 梁师成默然无语,心里不以为然。 “他太信耿南仲一伙不识时务的竖儒,迟早必受其累,我要往京中送一封信,争取尽快给他,要他镇之以静,勿轻举妄动,特别是勿从京师出兵,以免为金人所乘。如今他什么都不做,自有济国公替他将所有事情做好,怕就怕,他还想与济国公比一比……” 赵佶说以这里,摇头苦笑。 他也是在脱离了那个位置之后,才能把事情想得更加透彻的。 自己这封信,莫说未必能及时送到赵桓手中,就算送到,以赵桓心性,怎么会听他的,只怕反而会更为忌惮他,生怕他恋权不放,想要复位。 梁师成听得他话语里已经泄露了自己身份,虽然潘小小被打发到了画舫别间,可地方毕竟近,难免会听到,因此轻咳了一声。 “无妨,无妨,我只是随便说说罢了……” 他只是随便说说,可是就在这时,突然听得外边一乱,紧接着,警锣声响起。 赵佶愣了愣:“出什么事情了?” “莫非是消息传来,此地百姓敲锣庆贺大胜之事?”梁师成道。 “此处又不是徐州,徐州人心向着周铨,这边人心却没有,想来是出了什么事情,你派人去打听一下……” 梁师成还没有动,就听得隔壁潘小小尖叫声,紧接着,潘小小跑了过来。 赵佶自然有侍卫,但侍卫得了示意,没有拦这女子。 “陛下,陛下,上皇!”潘小小喘着气,直接跪倒在赵佶面前,她亦是个精明女子,早就猜出了这位赵大官人的身份,此时事态紧急,再也不掩饰了:“还请上皇速速离开镇江……摩尼教在江南反了,已下苏州,正在围攻杭州!” 赵佶蹭地站起,顾不得追究自己身份泄露之事:“摩尼教,反了?” 他想起很早以前,周铨便对他警告过,摩尼教在江南渗透得非常厉害,要他小心。甚至朱勔之死,也与此事有关,朱勔所害杀的那个小小武官,便曾多次上书,说及摩尼教之事,故此违忤了朱勔。 “别急,你说清楚来。”梁师成道。 “摩尼教教主方腊,自称圣公,于江南举事,各地教徒闻风响应,蔓延极快,叛贼已近金陵,方才奴得到消息,立刻来禀,金陵武备不齐,必难守卫,那时乱贼北渡长江,镇江危矣!” 潘小小花容失色,她想赵佶赶紧带她一起逃走,最好逃回京师去。 赵佶捏着拳头,好一会儿重重捶在案几之上:“群臣误我,群臣误国!” 周铨早就警告了的事情,甚至地方上的武官也上书揭露过的事情,可是却偏偏没有引起重视! 梁师成却面带喜色:“上皇不必动怒,贼人必是听闻京师被围、四川钟相谋反后之举,他举事时,肯定不知道燕京城金贼大败的消息。济国公既克燕京,转身便要在汴京城下围歼金人另两支主力,到那时无论是济国公的虎贲,还是朝廷精锐,便可以抽手南下,剿灭钟、方二逆!” 赵佶捏紧的拳头,在他这话里缓缓松了下去,然后重重点头:“你说的不错,济国公在,还有济国公在……朕若还在位上,此时就该封济国公为济南郡王,唉,蔡京这老奸跑得快,否则公主与济国公联姻,朕之江山无忧矣。” 他心里对蔡京当真是恨得牙痒,最初时得到消息,蔡京跑到了应天府,但他经过应天府时,又得知蔡京去了海州,赵佶在徐州停留时专门派人去海州召蔡京,结果蔡京以年老体病为由拒不来见。 潘小小听得他们的对话,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那位济国公身上,一双妙目不觉轻闪。 她当然听说过周铨的名字,此时对这个传奇人物,更生出向往之心。 象她这般,对周铨满是敬佩者,现在是越来越多了。但周铨自己,此刻却心急如焚。 “你确信这个消息没错,吴乞买回军相州,要至汤阴俘获岳飞家人?” 他瞪圆眼,看着眼前的王启年,王启年点了点头:“此消息我经过证实,确实无误,吴乞买亲领两万精兵,回师相州,目的就是岳飞家人!” “该死,是谁泄露了岳飞家人的消息?”周铨口中骂了一声,然后扑到地图前。 他对岳飞很是熟悉,若是家人真为吴乞买所俘,特别是岳飞之母落入吴乞买手中,岳飞必受此事之累。 岳飞当然不会背叛,可是此事之后,岳飞心中必然有很深的负担,他甚至会做出以死谢母的事情来。 想到这,周铨心中更是烦躁,自己当初就是该更加坚持一点,将岳飞母亲家人留在济州岛。 “传令韩世忠,令他立刻分兵前往相州,堵住吴乞买,另外……我们全军拔营,准备赶往汤阴!” 在地图上研究了一会儿,周铨做出决定。 这个决定,让他只能放弃在汴京外围监视金人,而是北渡黄河,与韩世忠部会合。 “相州!” 就在周铨下达命令的同时,吴乞买举首北顾,望着一片苍云,嘴角咧了一下。 在阿骨打之后,他就该继承大金皇位,阿骨打被岳飞所擒,那么他就用岳飞之母,来证明自己比阿骨打更厉害!(未完待续。) !1-1-2-110-12497-2610515-1481470926——> :访问网站 五一零、泼韩五 汤阴县前。 吴乞买凝神望着前方,他知道,只要跨过界碑就是汤阴县,他此行的目的地。 自嘲地笑了一笑,原本他的目的地应该是大宋京师汴京的,可是只因为周铨出其不意的一击,让他们此行最大的战果都化为泡影,还赔掉了底裤,连大金国皇帝完颜阿骨打都成了俘虏。 于是相州就成了他的目的。 一念及此,吴乞买心中就极是懊恼。 他劝住斡离不与他一起围攻汴京,打的是围魏救赵的主意,在他看来燕京就算不可守,阿骨打的安危不成问题,若能逼得岳飞退军,他们可以半途借用优势兵力围击,三倍不行五倍,五倍不行十倍,用人数堆也要将岳飞的这支部队堆掉。 一是为了消灭汉人的脊梁,二则是为了火枪。 吴乞买与阿骨打一样,得知火枪后,就意识到这种武器的可怕。火炮虽然威力大,但笨重难运,而且限制太多,火枪不同,会成为单兵武器,那也意味着人类战争将告别冷兵器,进入热武器时代。 “只是……没想到啊!” 没有想到,岳飞在按部就班地剥除了燕京外围防御后,却突出奇策,“骗”开了燕京城的防御,一日一夜间就瓦解了整个燕京的防御体系,阿骨打与斜也两人都被捕。对立国不久的金来说,这可是一个足以让他们毁灭的打击! 阿骨打是皇帝,斜也是吴乞买之后的第二继承人,他二位成为俘虏,让整个女真都陷入慌乱之中。若不是勃极烈制度和猛安谋克制度,使得金国的骨干尚存,毫无疑问,现在金国就已经崩溃了。 “岳飞固然乃善战名将,可是在背后支撑这一切的周铨,那才是我们女真人的生死大敌。我们有办法对付岳飞,却根本没有办法对付周铨……兀术他倒是很有自信,因为有一伙汉人在帮他,只不过,他真能成功么?” “谙班,谙班,前方有汉军!”吴乞买的思绪,被斥侯打断了。 斥侯禀报说,在距离汤阴县城五十里左右的地方,发现了一支汉军。吴乞买心中暗自计算了一下距离,他离汤阴县城更近些,而且他带来的这两万女真人,尽皆为骑兵。 “传令全军不再休整,夺取汤阴县城再说!”心念一转,吴乞买下令道。 他知道岳飞母亲在汤阴县,可具体在汤县哪个村子,却还需要进一步确认。汉军来得迅速,也出乎他意料,因此他决意与汉军比一回速度。 而此时,就在岳飞的家中,却发生了一场小小的争执。 虽然岳飞跟在周铨那边,年资绝不短少,周铨更是视岳母为义母,年节重礼不说,平时也派人送来钱财,以供奉养,但岳母生性节俭,并没有搬到更为繁华的城中去,而是留在原本的小村子里。 小村中的百姓只知道岳家大郎在外头结交了一位义兄,却不知道,这位义兄就是名闻天下的济国公周铨。因此平日里与岳母的往来也如同往常一样,这让岳母过得非常轻松惬意。 只是今日,这种轻松却被接二连三的来人所打破。 “老安人,这边真不能呆了,金人离此地不足四十里,现在正在四处搜索老安人消息,我们的人虽然放出风声拖延,可是拖延不了许久……” 单膝跪在岳母面前的年轻人脸色有些发急,岳飞在护卫军中,如今也是一位传奇人物,已经超过老一代的护卫军将领,成为他们这样年轻人的偶像。故此,他对岳飞母亲也有一份特殊的敬重。 “金人怎么会来抓我这样一个老婆子,我知道你们担心我的安危,但是无妨,此前金人过相州时,不也只是穿府过县,没有来我们这乡下么。”因为老年人的固执,岳母对这个劝说不以为然。 “此时与彼时不同,彼时金人尚不知老安人身份,此时却不同,有人将老安人身份和居所消息泄露给了金人,金人欲以老安人换其皇帝,再令岳团正让出道路,使其得以安然返回。” 岳母虽然固执,却不愚蠢,更是深明大义,听得这里,神情肃然:“你既然认得鹏举,便替我传话过去,让他切不可因为我一人而坏了国家大事……我随你们离开,但不知要去何处,家中这里,又如何安排?” 听得岳母同意离开,众人都是大喜。 只不过岳母虽然愿意离开,可还没有出村子,她又想起一事:“我若就此离开,金人会不会迁怒于此地乡亲?” 前来护卫她的是原本安插在附近的人,听得此言,那年轻人急道:“此时哪管得了那么多……” “那我不走!”岳母斩钉截铁地道:“好孩儿,你们的心意我明白,你们带着孩儿们先去,我一介老妇人,金人便是擒了也不会为难我,你们快些带援军来救我。” 她心中却是打定主意,若是金人真的攻来,她就投缳自尽,绝对不会落入金人手中,成为他们的人质,也不会因为自己,牵连到百姓和护卫军。 可她这样想,护卫军不能这么想。 “我们会派人组织转移,还请老夫人莫要让我们为难……老夫人,我给您跪下了!” 来劝的年轻人话里都带上了哭腔,岳母见他果然指派人去动员村民暂时逃走,这才放下心来。 但她还是担忧,便去问了几户邻居,结果这几户人却都不肯走。谁都不相信,金人会冲着他们这个小村子来,就算相信了,也说自家屋里的东西还在,得留人看着而不肯离开。 相州毕竟比较偏,故此没有京徐铁路沿线那么浓的商品气息,连带着百姓民风虽是淳朴,却也顽固乡愿。这一次岳母亲自出来劝解都没有用,那些村民可以笑嘻嘻地恭贺岳母,夸他有个好儿子,却就是不肯暂时转移。 他们不肯走,岳母便不肯走。 这边急得跳脚,甚至出了馊主意,要纵火焚村,在无计可施的情形之下,他们真的做好了点火的准备。 幸好此时,又一位信使赶到,带来了最新的消息:韩世忠已经赶到! 韩世忠部是急行军百里才及时赶是他的大本营,原本是作为机动兵力的大本营,总数约五千人,当他们赶到汤阴县城时,吴乞买部已经进入县城。双方几乎同时发现对方,又同时行动起来,但护卫军的速度还是超出女真人的想象,吴乞买原本占了优势,可是两百名护卫军精锐一次冲击,便将一千名女真前锋击退,为韩世忠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 双方对峙于汤阴县城之中,护卫军只战据了东门及附近街区,而吴乞买部则占据了另三座城门。护卫军控制了城中不到七分之一的地方,金人则控制了其余地盘。 “吴乞买本人到了吗?” 韩世忠从马上跳了下来,将缰绳扔给了一名卫兵,然后大步走到了街垒之前,不顾手下的劝阻,大跳跳出街垒,举起望远镜开始观察女真人。 阿骨打、斜也被擒之后,吴乞买成了金国皇帝的继承人,理所当然是最大的一条鱼。韩世忠很羡慕岳飞在燕京城得手的事情,因此也希望自己能够有所收获。 “俘虏口供,吴乞买本部尚距汤阴约有十里,但他的前锋主力数千,已经占据了城中有利位置。”部下向他解释道。 韩世忠嘿的一笑,眼睛眨了眨。 他可不只是想要将吴乞买挡在这里,因此就要动一动脑筋了。 “团正,攻击吧,只要你一声令下,保证半日内,整个汤阴县城都是我控制!”部下一位营正向他请战道。 韩世忠用手摸着下巴,开始盘算双方的实力对比。 因为这是临时变故,所以韩世忠只带了本部机动兵力五千人,斥候说吴乞买有两万余人。五千对两万,差距虽然悬殊了一些,不过韩世忠知道,周铨亲自带着三千人,正尾随吴乞买而来,若他能够将吴乞买堵住,周铨再赶到,用不了多久,岳飞部也会抽调人手过来,那时他们合围吴乞买,必然将重创金人。 吴乞买再落入汉军之手的话,阿骨打诸兄弟几乎就被扫空了,接下来女真只怕要不战自溃,陷入内乱之中。 关键在于,要咬住吴乞买,否则他此时抽身,再回去与自己留在汴京外的主力会合,又与斡离不成犄角之势,以护卫军的兵力,想要再全歼金人就会非常吃力。 甚至会给自己带来重大伤亡。 所以,汤阴县城就是一个不错的战场,必须示敌以弱,让吴乞买生出错觉,觉得自己可以拿下汤阴,擒获岳母,打开北返的通道。 想到这里,韩世忠笑道:“不急,不但不要反击,而且还要让出一些地方,我们只需要控制住东门不失即可,另外……那个谁谁谁,去替我送一份信给周公!” 泼韩五果然是个大胆的家伙,他生出一个想法之后,便寻思着要指挥权,连周铨带来的三千人,他也想要过来。当然,周铨他是不敢指挥的,所以在他给周铨的密信中,是请周铨回到澶州或者应天去。 :访问网站 五一一、两个战场 “让我将近卫一团和梁山特别营暂时归他指挥,我自己嘛……回应天府坐镇?” 为了保密起见,韩世忠的信是用密码所写,到了周铨这里,先得由密码员译成明文,他才能看懂。看完其中内容之后,他不由得一笑。 旁边的董长青面色沉了下来。 “此事似有僭越。”董长青毫不客气地道。 追随周铨的时间不短了,董长青知道周铨喜欢有话直说,而不希望手下人拐弯抹角地浪费时间。 “兵权乃是重器,他这般提出要求,哪怕周公信任他,但此后别的将领亦提此要求,周公是给或不给?” 这倒是一个问题。 周铨沉吟了会儿:“依你之见,驳回韩世忠所请?” “自然要驳回,不仅如此,还当公开训斥才是,只不过此时用人之际,不宜如此,且记下来,待战后训斥。”董长青斩钉截铁地道。 以周铨为领袖的这个团体,如今已经形成了自己团体的一些习惯,比如说规矩就是规矩,无论是谁,都不可破坏规矩。董长青对此深表赞同,同时也是这种习惯的坚定维护者,韩世忠的建言,完全不符合规矩,甚至有可能开一个坏头,所以董长青才会反对,不仅反对,还要将今后可能出现的武人擅自主张的势头给按下去。 周铨赞同董长青这种执善固守的态度,可是具体到今日之事上,他却有不同的想法。 “战场临机应变,有时不免有逾矩之时……我有一个想法,同意韩世忠所请,但是在此之前要先申明,此战获胜,他也未有功赏,相反,若是失利或者未达成会战目标,他将会承担双倍责任,此为后例,你觉得如何?”周铨向董长青问道。 董长青愣了一下:“那他如何会同意?” 胜则无利,败则重罚,这种事情,哪个会愿意去做?如今韩世忠手中兵力有限,就算加上周铨的三千人,也不过只有八千人,又不象岳飞配有火枪队,面对吴乞买两万多的哀兵,胜倒不难,可要达到会战目标,即大量杀伤金兵、擒杀吴乞买本人,则未必能达到了。 武人出生入死,为的不就是博个功勋么,要他们去啃硬骨头,结果却不给赏赐,甚至有可能加倍处罚,谁会同意这等待遇! “换别人或许不同意,但是鹏举与泼韩五,却绝对不会二话。”周铨笑道。 董长青默然无语,话说到这份上,他也没有什么好进言的了。 只不过他不以为,韩世忠会认同周铨的申明,或许使者带消息去之后,紧接着韩世忠就会改变主意吧。 韩世忠当然不会改变主意。 当收到周铨回令之后,他笑着将之向手下展示:“诸位且看!” 与宋行风一样,他的部下当中,也有两位是在西军中的故旧,见此内容,面上不由有怒色,其中一位道:“这必是周公身边有小人进谗言了,肯定是董长青,他们这些文人,一向提防我们武人!这等吃亏的事情,团正,我们不能做!” “正是,我们出生入死,却没有功劳,这有什么意思?团正是济国公妹婿,董长青不过是一个科举不如意的书生,算得了什么东西,疏不间亲都不知道么?” 哪怕是在周铨部下,文武之间,也是有些矛盾的,就连同是龙川学堂出身的,进入护卫军的与进入各个公署的之间,也总有些隔离。 听得身边人抱怨,韩世忠却哈哈一笑:“你们都这样说,我却以为这是周公对我的最大信任。” “哦?”部下都是不信。 “换了别人,周公只会直接拒绝,毕竟我所提要求,违背了咱们一向以来的规矩,甚至可以说是僭越。但因为是我,所以周公才如此回复,那胜亦无功之事,并不是针对我,而是针对今后可能效仿我者!”韩世忠说到这,眼中凶芒闪动:“都不废话了,人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周公如此信任我,那么吴乞买和他这两万多狗杂碎,我吃定了!” 说完之后,他立刻开始下达命令。 一个男人疯起来是非常可怕的事情,特别是当平日里有些吊儿郎当的男人认真起来,再配以原本就高度训练的部队,转眼之间,一道道命令发出,一支支部队开始行动起来。 已经亲临汤阴县城的吴乞买,立刻感受到了变化。 他同样调兵遣将以应对此前双方为争夺汤阴县城陷入拉锯战中,他每次都觉得,只要再出一把力气,就可以将韩世忠赶出汤阴,但每次又总是被韩世忠撑过去。这种让他看到希望触手可及却怎么也抓不住的感觉,诱使他在汤阴城中与韩世忠纠缠了两日两夜。 此时他已经意识到不对,可是再看战场形态时,他除非冒着被追击的危险退出汤阴撤回,否则休想要轻易摆脱对面的护卫军。 摆脱不了,就只能追求全胜。吴乞买也是干脆之人,感觉到韩世忠兵力运转上似乎有所变化,猜出韩世忠可能会有大动作,因此抢先发难,全军尽数压上,不再有任何保留。 可他还是低估了韩世忠与护卫军的韧性。 又是三日激战,吴乞买进又进不得,退又不敢退,唯一的办法,就是向后方催促,令自己的部下迅速北上,赶在岳飞来援之前要打败韩世忠,帮助他撤回。 如此一来,京师之围自解。 而李纲也就在这种情形下,带着姚平仲等将出京师,要与金人“决战”。 李纲很清楚,自己并不擅长用兵,因此出京之后,前进缓慢,十里一营,不给金人任何可乘之机。但是他手下姚平仲等诸将,则是觉得这种战法太过保守,而新近被赵桓任命为兵部尚书的孙傅,也就是曾经作为使者去过海州拜见周铨的那位,则开始钻研古人的预言诗。 他从丘浚的《感事诗》中得到“郭京杨适刘无忌”之语,如获至宝,在开封市民中找到了一个叫刘无忌的,又在龙卫兵中得到一名叫郭京的,自觉合乎古人预言,京城自此无忧,便向赵桓举荐了这二位。 赵桓也对此深信不疑他一直坚信,自己的帝位来自于天命,来自于上苍的注定,所以他有气运在身,故此能得刘无忌、郭京这等人。而有好事者,也为郭京鼓吹,说此人擅用六甲道法,可以大败金人。想着建立远胜周铨功勋的赵桓,便以郭京为贵官,赐以数万银圆,许其在京中招募兵勇。 李纲不知道汴京中发生的事情,知道他也无能为力。而在汤阴这边,韩世忠终于找到了机会,他果断下令放弃澶州,将所有自己的兵力都聚拢过来,使自己的人手增加到一万二千人。他以周铨给他的三千人截断了吴乞买的援军和粮道,再于百姓中招募人手以壮声势,短短几天之内,汤阴县外处处旌旗招展,而吴乞买此时试图南下与援军会合,却被韩世忠痛击,不得不收缩回城中。 但哪怕是小小的汤阴城,吴乞买狂攻了十余日,也未能将东门彻底夺到手。因此他缩入汤阴,却根本无法据守汤阴。 战况至此,已经明朗,吴乞买败局已定,若得不到有力支援,甚至可能全军覆没,不仅他原先带来的两万多人马,还有后来召来的一万余援军,总共近四万人,都将被韩世忠一口吃掉! 除非斡离不不顾一切来援他! 求援的信件被斡离不扔在了地上,面色阴沉得可怕的斡离不,根本没有将这信中内容看进去。 他心里更恐惧的是自己的命运。 这一次背盟南侵,对女真来说是一个冒险,虽然宋国确实千疮百孔不堪一击,可是周铨适时加入战局,就象是顶住了金人的腰眼。 “勃极烈,你不能不去救啊!”被吴乞买派来的使者见此情形,有些绝望地叫道。 “我会去救的,但我的人手不足。”斡离不哼了一声:“谙班留在这的兵马,全部交给我,我立刻就去救援,反正救出了谙班之后,兵马再还他就是你回去和叔父留下的人说说,这个时候,若不能与我齐心协力,那么大伙就都要完蛋了!” 那使者是吴乞买亲信,对斡离不的话信以为真,当即真去说服了吴乞买留下的诸军。两军彻底会合在一处,斡离不手中的兵力大增,又有十余万人。 他下令连夜拔营,只不过,目标却不是返回相州,而是汴京! 金国两支部队合营的消息,传到李纲这里之后,李纲立刻下令宋军不得继续前行,而是就地扎营。只是姚平仲等将领却是大感不满,他们都觉得女真人连皇帝都被俘,如今进退失据,只要稍稍给予压力,就会彻底崩溃。他们在暗中商议之后,绕过李纲,直接上书皇帝赵桓,请求夜袭金营。 此时李纲出兵尚不过二十余里,京中命令,片刻可至。接到赵桓命令姚平仲等夜袭的旨意之后,李纲慨然长叹,只能应许。 结果,自然不言而喻。姚平仲等与准备充分了的斡离不迎头碰上,虽然姚平仲本人甚是勇猛,奈何无论是兵力还是战力上都比不得斡离不,甚至连战斗意志上,宋军也远不是急于打通回家之路的金人对手!(未完待续。) 五一二、报道员见闻录 此时是夜晚,李纲坐在中军大帐上,难得的,在他的桌边摆了一壶酒。这不是那种高度酒,而是很传统的老酒,需要温热之后吃,才有滋味。 酒壶边上还有个小瓷瓶,里面装的是剧毒鹤顶红。 李纲神情多少有些愤闷,此次出战,非其本意,而出来之后,朝廷又处处掣肘,赵桓甚至越过他,直接指挥姚平仲等发动夜袭。李纲虽然不知兵事,却也明白,这是兵家大忌。为帅者无决断之权,为将者却有贪功冒进之心,这样的结果,除了败,没有别的选择。 对此,他无能为力。 他不想出战,不得不出战,不想夜袭,不得不夜袭,到现在不想死,却不得不死。 如果夜袭失败,朝廷自赵桓继位以来积攒的一点家当,将会尽数葬送。京城中再无多少可用之兵,连要防守都会相当困难。 这种局面出现的话,他李伯纪除了一死,再无别法可以谢罪了。 并没有让他等多久,很快,就有一将匆匆闯入他的大帐。 “右丞,右丞,不好了,我军战败,姚平仲等破围西遁,金人马上就要杀过来了!” 李纲端坐不动,看了这将一眼,神情淡然:“那又如何?” “右丞,此时非右丞不能收拾危局……” 李纲知道此将的意思,就是要他来擦这个屎屁股。 此将也是积极要求出战夜袭者之一,此时出了问题,便想着由李纲来承担责任了。 微微喟叹了一声,李纲想到了周铨。 两人直接间接所打的交道,让李纲对周铨非常熟悉,周铨部下的那种勇于任事的气氛,也让他非常赞赏。现在想来,如果将大宋比作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那么周铨和他的东海体系,就是一个生机勃勃的少年。 “我已经准备好了鸩酒,事到如今,唯死而已,你们也去死战,无论如何,给京师争取一点时间。”李纲徐徐说道。 那将领看了案几上的毒酒一眼,神情大变:“右丞,何致于此!” “朝廷以我为尚书右丞领亲征行营使,为的不就是此时么?我若死于此,尚不失名节,若是逃回京中,只怕转眼就要入狱,受小人之辱,非我李纲所能承受。”李纲一笑:“我如此身份,尚有必死之心,汝等何人,莫非还思逃回么?” 那将领面上顿时有如猪肝,他慨然下拜:“既是如此,总教某死于右丞之前罢了!” 说完之后,他转身回头,出营而去。李纲在他走后,才起身召来一人:“你速速回京,将姚平仲等夜袭失利、全军大溃的消息传回去,只说我在此一死报国,争取能为朝廷争取更多的时间……若朝中重臣问我有何对策,唯有一策,请天子巡幸徐州,以济国公周铨为天下兵马副元帅……呵呵!” 说到这,李纲自嘲地呵了两声,此前,他担心周铨会走上谋逆造反之路,是竭力反对授予周铨兵权的,但现在,他已经明白,靠着大宋自己的这群文臣武将,特别是靠着比赵佶还不靠谱的新君赵桓,大宋撑不住了。 哪怕周铨就是眼前这鸩酒,大宋也得先喝下去再说,因为不喝下去,立刻就要渴死。 亲信泣不成声,下跪再拜,被他又催促了几句,这才离开。 将亲信赶走之后,李纲又恢复了平静。 他在等待金兵的到来。 可是从深夜等到黎明,又从黎明等到正午,他腹中已经饥肠漉漉,面前的酒唤侍从热了十几遍,却仍然没有等来金兵。 这让李纲心里生出一丝希翼:莫非金兵并没有攻打汴京? 若真如此,大宋或许还有一丝希望? 当真是皇天护佑大宋? 各种古怪的想法一齐浮了上来,他想要派人去打听打听,可是此时中军之中除了他几个随侍外,竟然不剩一人,也不知是逃了还是前去抵抗了。 李纲还在犹豫间,却见一人小跑过来,当看到此人面貌时,李纲微微一愣:“邹护之,你怎么在这里?” “学生是东海商报的报道员,此间大战,学生自然要在这里。”来人看到李纲也是一愣:“右丞怎么还在这?” “怎么了?”李纲想到这位邹护之的另外一个身份,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你们商报消息灵通,是否知道金人到了哪儿?” 那邹护之叹了口气:“金人已至汴京城外矣……右丞竟然丝毫不知?” 李纲确实什么都不知道,他唯一知道的就是,金人在击败姚平仲等宋将之后,竟然不管李纲所在的宋军中军,而是直接绕过这支部队,也不怕李纲半途截击,直接去威逼大宋的汴京了。 李纲听得这个,不由魂飞魄散,他想一死来为汴京争取点时间,结果金人连正眼都不瞧他一瞧! 他伸手将案几上的酒拿了起来,又要将毒汁倒入酒中,却被邹护之伸手拦住:“中丞这是做什么!” “我身负国恩,却未能挡住金人,致使国家陷于危亡之中,除了一死谢罪,再无别路可走!” “中丞糊涂!”邹护之一顿足:“如今朝廷危急,可是东京之中尚有百万军民,又有炮阵高墙,等闲间岂是金人可破。中丞身负重责,正合东去,招募壮勇勤王!只要有徐州财赋、两淮粮草,何愁无兵,实在不行,中丞也当去请济国公啊!” 这个邹护之出身也是太学,只不过等他有心思投靠周铨时,周铨身边已经没有他的位置。而且他兴趣也不在此,故此反而去东海商报应聘,成了一位战地报道员,也就是记者。他的眼光见识都不错,这一句话,让李纲猛然醒悟过来。 此时一死,于事无补! 即使要死,也要等解了汴京之危后。 “而且汴京虽危,可是相州那边,东海护卫军已将吴乞买三万金兵围住,眼见又是一场大胜,只要吴乞买再被击败,金人必然再无战心,自此国朝疆土,可至辽东,便是汉唐之时,也不过如此了!”邹护之又道。 对此,李纲可是不怎么报希望,但他对相州战况很感兴趣:“果真如此?相州那边战况如何?” 说来也是他的悲哀,堂堂大宋尚书右丞,虽然这是朝廷为让他领兵征讨金人而临时安排的职务,可是毕竟是宰相,但对整个战局消息的把握,还比不得东海商报的一位记者。 邹护之笑道:“我还骗你不成,我们商报另一位报道员鲁琛便在那里,我刚好才看到过他的文章!” 邹护之所说的报道员鲁琛,此际正大步走在汤阴县的街道上。 不过很快,他就被旁边的一位护卫军一把按了下来。 “小心,这片街区虽然已经攻下,但还是有零星的女真人,这些家伙倒也狡猾,很快就适应了巷战,到处对我们放冷箭。” 那护卫军咧开嘴笑着说道,脸上还略带稚气,年纪分明不过十八九岁。鲁琛拍了拍他的胳膊,示意他放开自己,然后笑道:“多谢……兄弟你贵姓大名啊?” “我叫叶平……怎么,我的名字也可以上东海商报么?”那年轻的护卫军军士问道。 “自然可以,我会记下方才的事情的……周公当真是了不起,能得到你们的帮助效力!” 鲁琛很是感慨地将话题从叶平身上引到了周铨身上,这一路行来,他看到了许多东西,既有让他震撼的战场痕迹,也有让他感动的人物故事,每一个人身上,几乎都有一条线索,最终牵连到周铨。他虽然是东海商报的报道员,间接算是东海体系的人,但与护卫军这边关系并不是很紧,所以,这一路上的见闻,让他涌出一种新的认知。 他为自己是东海体系的一员、是周铨治下的一员而感到骄傲。 两人正说间,他突然听到有个人在大叫:“直娘贼的,老子说了要破了这个街垒,那便是要破,你说等大炮来,大炮推开时机已失又有何用!” 这开口就脏话的人,让鲁琛皱了皱眉。 “是韩团正,正恼火呢。”叶平咧嘴笑道。 韩世忠指着面前一将破口大骂,他是真上火。吴乞买如今龟缩于半个汤阴城中,这厮倒是有样学样,学着护卫军造街垒,又凭借女真人擅射猎的本事,与护卫军打起了巷战。韩世忠好不容易找到了他这乌龟壳的一处薄弱环节,令部将攻克面前的街垒,好撕开吴乞买的防御,可是部将第一次攻击却失败了。 那部将被他骂得不敢吭声,却有些不服气。韩世忠见着火起,劈手就是一掌过去,不过碍于军规,他不敢抽脸,只是推了对方胸膛一把。将人推开之后,他一手执盾,另一只手抓起柄腰刀,大叫道:“让爷爷我来教你如何攻敌……亲卫伙,随我上!” 他说完之后,竟然真的亲自执盾,向着对方的街垒冲出。 才一离开掩体,顿时有三枝箭向他射来,他灵活地举盾缩身,三枝箭都插在盾牌之上。韩世忠脚下却丝毫没有停留,大步冲锋,他身边亲卫伙数十人,也跟着冲了上去。虽然不时有人中箭倒下,可是冒着对方的箭雨,韩世忠还是在不到一分钟之后便冲到了对方街垒之前,然后强行逾越街垒,在对方的阵列中掀起一阵血雨腥风。 十分钟之后,鲁琛再看到韩世忠时,一个卫生兵正在为他包扎伤口,他还指着方才的那名部将:“见到没有,攻坚便是这样攻的,奶奶的,你这样的熊货,该送到岳鹏举那里去,好生和他学学攻坚的本领!” 鲁琛心中猛然一喜,觉得一篇好的报道已经有了。(未完待续。) 五一四、送你与阿骨打团聚 韩世忠教训完了部下,喘了口气,随手将身边卫生兵端的壶抓来,猛地灌了一口。? 那卫生兵露出一脸为难之色,而韩世忠用力咽下壶里的液体后,一本正经地瞪着他:“唉呀,军中不能饮酒,你这厮怎么拿壶装了一壶酒!” “那是包扎伤口消毒用的,不是酒……” “那好,我再来一口,既然不是酒,就不算我在军中饮酒了!” 韩世忠真的又灌了一口,然后长长打了个嗝。周围众人不是摇头就是苦笑,谁都拿这泼韩五没有办法。 定了定神,韩世忠再度开始号施令,周围诸将被他指挥出去,或攻或备,要乘着撕开金人防线之机,迅扩大战果。鲁琛见他虽然满嘴脏话,可是指挥起来,手下诸将都是各得其分,转眼间便都领令而去,心里对韩世忠更好奇了。 “这位韩团正,一直如此?”他向叶平问道。 “今日还算好的,他跑卫生兵那里偷酒喝,为此可没少受罚。”叶平嘿嘿笑着,压低声音道:“不过他打仗确实猛,莫看方才他攻坚时如此凌厉,实际上他最擅长的还是防守。” 鲁琛可是不明白,为什么身为将领,攻坚与防守还有区别。 “我要过去和他说几句。”他向叶平道。 “别别,你在这里看看可以,偷听几句都无妨,但凑到他面前去……除非你能将那壶酒精全喝了,否则必然吃他挂落。”叶平连忙阻止道。 鲁琛却是不信。 他知道,在东海体系之中,对于报纸相当重视,就是周铨自己,也对他们这些报道员甚是客气。周铨曾说,报纸是纸上乌台,报道员是无职御史。因此,不等叶平再说什么,鲁琛大步走了过去:“韩团正,韩团正,我是东海商报报道员……” 他的呼声让韩世忠愣了一下,往这边望过来,然后皱着眉对亲卫道:“这是个什么玩意?” 虽然韩世忠的声音不算大,可是鲁琛还是听到了。 不等鲁琛反应过来,韩世忠满脸堆笑:“原来是位报道员,你来得正好,我这里没有什么可以招待的,请喝这个……” 他走过来一把抓住鲁琛,鲁琛注意到,韩世忠的左手竟然缺了两根手指,那是在激战中为敌人所切断的。韩世忠力气极大,鲁琛本想挣扎一下,可是仍然被韩世忠将手中的壶塞了过来,直接塞入口中,然后几大口酒精就被灌了下去。 酒精不是酒,那力道,可不是普通人能够忍受的。鲁琛先是剧烈咳嗽,然后整个人迷迷糊糊倒下去,韩世忠看了他一眼,摆了摆手:“带下去,这等人物,最是麻烦,叶平,你小子不要躲,老子看到你了,把这样的麻烦玩意带到我这里来,你胆子倒是不小!” 叶平嘿嘿干笑,向韩世忠施礼:“我自请为冲锋队员,愿以将功赎过!” “有多远给我滚多远,老子自己想要当冲锋队员都没有机会在这……少废话,让后边准备好酒肉,再有一天,老子要让吴乞买跳舞给老子侍酒!” 被韩世忠看中的吴乞买,面色狰狞,双眼几乎要喷血。 “斡离不人呢,为什么斡离不还没有来,他不是说了,要带我的部队一起来救我么?” 他咆哮的声音,让底下女真诸将一个个面色白。在他面前,倒着一具尸体,正是传递消息的那位亲信。 众人都清楚,斡离不肯定是借着这机会,夺走了吴乞买的军权。 金国因为立国不久,所以保留了大量女真部落的传统,比如说兄终弟及之事。阿骨打之后,理当由吴乞买来继位,可是阿骨打的几个年长儿子,从斡离不、兀术到绳果,对此心中都有所不服,觉得既然已经建国,就应当按照汉人的传统,父死子承。 但吴乞买是阿骨打诸子难以逾越的一道障碍。 现在吴乞买自己出现失误,兵权落入到斡离不手中,斡离不肯定不会放过这机会的。 “他难道就不知道,如今我们大金已经到了生死存亡之时,就不知道若我败亡,他也难逃一死吗?”吴乞买又吼道。 吼声未止,他耳畔就听得隆一声巨响。 这是一声炮响,紧接着,喊杀声响起,迅向他所在的县衙外土地庙过来。吴乞买身体一颤:“怎么回事?” “完颜术真败了,被汉军杀死,他那边的防线彻底垮了!”有人向他禀报。 完颜术真是他手下的一员悍将,奉他之命守着一道街垒,吴乞买心中飞快地转了一圈,顿时明白,这意味着他的防线已经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漏洞! 以这些日子同韩世忠交锋的感觉来看,汉军必然会顺着这个漏洞向里突,一直插入他的要害为止。 “该死,都随我来,最后的时刻……到了!” 方才咆哮与报怨没有了,吴乞买只骂了一声,便披甲而起,手则狼牙棒,大步向着土地庙外而去。 这几日的激战,汤阴县中的百姓大多都已逃走,完好的建筑也已经没有多少,许多地方都有纵火的痕迹。这原本就是一座小县城,放眼过去,几乎立刻就可以看到边际城墙,吴乞买向着东边望了望,看到树在东门城楼上的红色旗帜,瞳孔就习惯地收缩了一下。 那是护卫军的旗帜,他是多想将这些旗帜拔下,将护卫军全都赶出汤阴。 土地庙里的诸将跟着他出来,一个个神情肃然,大伙和他一样明白,这是决战之时了。 大约有五百名女真人聚集在一起,他们身着重甲,虽然比不得铁浮屠,却也一个个如同铁偶一般。 这是吴乞买拼凑出来的最后精锐,若不是决战,也不会拿出来。 吴乞买咳了一声,想说一番振奋军心的话语,可是怎么也说不出来,到最后,只是一句“大金生死,在此一战”。 然后他听到远处传来欢呼声,他向那边望去,只看到在南门处,原本悬着的大金旗帜飘然落下,取而代之的是护卫军的红旗。 他心一沉,果然如他所料,护卫军全线进攻了。 “随我来,诛杀敌将,我军必胜。”他又说了一声,然后向着完颜术真原本镇守的防区赶去。 以他对韩世忠的了解,韩世忠此时肯定将他的全部有生力量都投入到这里,韩世忠将此当成彻底击垮吴乞买的机会,但吴乞买同样觉得这是自己的机会。只要能在这里正面挡住韩世忠,将之击败或者击杀,则此战还有转机! “韩世忠……不曾想,汉人中有个岳飞,还有个韩世忠!” 他心里喃喃说了一声,然后就将这念头抛开。 五百名铁甲兵密布于街上,当他们穿过街巷向前推进时,当真让人觉得有种密不透风的感觉,给人很大的压力。 在推进了不到百丈,吴乞买就与汉军相遇了。 一支突得最前的汉军,被女真人缠住不得脱身,眼见这大队人马赶到,他们似乎是知道难以幸免,不等上级传来的命令,便主动开始收缩,一直缩到一条死巷之中。 他们仅有百人不足,被吴乞买的五百铁甲堵于死巷内,可是面对这种情形,对方不但没有崩溃,反而一板一眼地开始就地制造街垒防御。看到这一幕,让吴乞买头都有些疼了。 这是他对护卫军最大的印象,这支部队拥有非常顽强的基层军官团,在任何情况下,这支基层军官团总能成为部队的主心骨,哪怕失去了高级将领的指挥,他们也能够做出比较正确的反应。 他们女真人打了这么多年,才搞出猛安谋克之制,与此就有几分相类。只不过女真的猛安谋克还只能普及到高级将官,却不能普及到底层军官。 吴乞买不知道周铨是从哪里找来这么多合适的基层军官的,听兀术说,周铨有自己的军校,莫非这就是那名为讲武堂、伏波堂培养出来的? 吴乞买猜对了。 这支突进的冲锋队,正是搜寻女真主力所在的部队,而叶平就在其间。 韩世忠终究还是让他加入到冲锋队中,他们一路扫荡开道,战到这里,见着那五百重甲,便知道遇到了金人最后的主力。 他们只有百余人,而金人仅重甲就有五百,加上其余步骑,数量足有两千,算得上是吴乞买最后的力量了。 面对这种情形,军衔在众人中最高的叶平毫不犹豫接管了指挥权,将冲锋队员聚拢,凭借着一个死巷,再推倒了几座墙,形成街垒死守。 吴乞买只有消灭他们才能离开,可是要消灭他们谈何容易! 足足一刻钟之后,这些护卫军冲锋队已经倒下了一半,叶平自己也重伤昏迷,但是女真人倒下的更多,而且最重要的是,哪怕进行了三轮攻击,女真人仍然没有达到他们的目的。 既不能消灭这支护卫军,也不能将之驱走。 就在狂怒中的吴乞买再度下令进攻时,在他的侧翼,却传来凄厉的号角声。 这种号角,吴乞买也不陌生,这些天里,他听过许多遍,每次传来,都意味着护卫军会起殊死冲锋。 他猛然回头,却现自己的侧翼不知何时出现了汉军的身影,就在他被冲锋队吸引时,韩世忠同样率领亲卫,完成了一次迂回,在最恰当的时候,出现在最恰当的地点! 一道道激流,从数条街巷中冲了出来,狠狠撞在金人的队伍之上,瞬间就将吴乞买的最后力量冲得千疮百孔。 “死!”吴乞买只看了一眼,便知道大势已去,他悲愤地吼了一声,向着迎面而来的汉军冲去。 “韩五在此,吴乞买何在,乖乖投降,送你与阿骨打团聚!”然后,他听得对方军中,不知多少人用女真话在大叫道。(未完待续。)8 五一四、耶律延禧与阿骨打 “咣当!” 沉重的声响,让鲁琛惊醒过来,他口里发出没有意义的呢喃,慢慢睁开眼睛。 头痛如裂,周围摇摇晃晃一片阴暗,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我这是在哪儿……对了,我是去报道相州之战的,结果见到了韩世忠后,他强行灌了我半壶酒精,将我灌倒……我是醉了?” 清醒之后,他爬起来,发现自己是躺在一片稻草中,在不远处,传来粗重的呼吸声,似乎还有人躺在那里。借助缝隙透过的光,鲁琛向那望去,然后吓一大跳。 却是一个浑身是血的家伙,同时被绑得紧紧的,甚至连嘴里都塞了东西,正怒视着他。 再仔细打量,发觉此人身上的衣裳虽然被剥得差不多了,可是分明就是女真人的模样,而且他身上各处创口都得到了包扎,看起来,捕获他的人并不希望他就此死去。 “别看了,这是吴乞买,活捉他可不容易。”鲁琛正要上前,突然听到有人幽幽地道。 鲁琛吓了一大跳,回过头来,却看到叶平缩在一角,因为被稻草遮住,所以此前他没有注意到。 “这是怎么回事?”鲁琛问道:“我……怎么和这厮在一起,等一下,他是吴乞买?” 身为东海商报的报道员,鲁琛当然知道吴乞买是谁。 他几乎惊跳起来,身为相州会战女真人的统帅,同时也是女真的谙班勃极烈,阿骨打后的金国皇帝第一继承人。这样的大人物,如今和死狗一样被扔在这里,这可是一个大新闻! 自己错过了一个大新闻? “对,就是你想的那个吴乞买,活捉他可不容易,奶奶的,若不是韩团正,我几乎要被他砸碎了……不过好在还是落到了我的手中,哈哈哈哈哈,我叶平也有这一天!”叶平哈哈大笑了下,大约是扯着伤口,又嘶嘶地呼着气。 “战斗结束了?” “结束了,吴乞买以下,女真完颜部诸猛安谋克,被擒杀者共有十一人,三万余女真精锐,尽数屠灭!” 叶平用了屠灭这个词。 是的,韩世忠在获胜之后,毫不犹豫就下令杀俘,所有被擒获的女真人,无论是伤还是完好,尽数被杀,首绩被腌渍起来,韩世忠准备将之送到汴京去给斡离不看。 这是严重违背周铨制定的军法的但是韩世忠还是做了这个决定。绝非他嗜杀,而是女真人激怒了他。 不仅是他,所有护卫军几乎都被激怒了。 在女真人控制的大半个汤阴县城中,百姓被祸害得十不存一,蛮族的残暴展露无疑,据俘虏说,这是在接近绝望的情形下,女真人对汉人的报复。韩世忠闻得此言,立即下令屠灭俘虏。被俘的一万六千余女真人,就被尽数屠灭,河水为之尽赤。 “我要让所有的蛮族即使是在绝望之中,也不敢对汉人举起屠刀,我要让他们宁可自杀,也不敢欺凌汉人!”韩世忠如此宣扬,并且公开说,他要向周铨争取辽东行军总管之职。 这个职务别人不知道,但护卫军中却是很明白,此次对金作战的计划,参谋部已筹划很久,除了前期的在河北、河东消灭金人主力之外,还有后续的接收辽东、攻击金国大本营黄龙府等任务,而负责接收辽东、剿灭女真的主官,就是辽东行军总管。 韩世忠之意很明显,他要去东北屠灭女真全部。 鲁琛可不知道这些细节,他只是惋惜,自己错过了大新闻,没有亲眼目睹擒获吴乞买的场景。 “为何把我们和他关在一起,我们这是去哪?” “济州岛,送他去与阿骨打团聚去!”叶平笑道:“这个新闻,你想不想报道?” 当然想! 这还用问么,阿骨打、吴乞买再加斜也,女真人老一辈的几兄弟,几乎被护卫军捉齐了,这是多大的新闻,鲁琛如果能够记录下来,肯定会因此名垂青史! “按时间来算,阿骨打此时应当到了济州吧,也不知道,他身体能不有撑住,嘿嘿……”叶平又笑道。 阿骨打撑住了。 虽然他已经病重,但是护卫军找来的名医还是有几把刷子的,判明他病体沉重的原因是水土不服后,便开始慢慢调理。那名医也直言,阿骨打好是休想完全好了,这种调理,也只是让他多活过半年一载罢了,但足以让他支撑到济州岛。 而且阿骨打心里也很好奇。 他想再见周铨一面,想去看看自己儿子兀术曾多次提到过的济州岛,想知道自己分明已经有了席卷天下之势、可是为何却转瞬间就沦为阶下囚。故此,对于护卫军安排的调理治疗,他也没有抗拒。 当他被担架抬下船时,他终于可以看一看著名的五国城了。 对于“五国城”这个地名,他很有些亲切,再看到这座规模不算太大却极为繁华、特殊的城市。 震撼是不须多说的,阿骨打那浅薄的见识里,从未见过这样的城市。比城市本身更让他震撼的是这里的人,他们一个个抬着头走路,唯有在相互施礼之时才会弯腰垂眉,他们行动轻捷迅速,仿佛有无形的声音在不停地催促“快点、快点、再快一点”。 到了这里,阿骨打才意识到,自己对上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力量。 码头处的小火车会将他一行送到济州岛的监牢这座监狱如今被充当战俘营,关押着从燕京抓来的女真权贵。 在监牢门口,阿骨打遇到了前来“欢迎”他的耶律延禧。 “咦,这不是阿骨打么,你怎么来了这里,我还以为你如今仍然在燕京城我的御座之上呢。” 耶律延禧心情非常之好。 他红光满面,身体结实,仍然是辽国皇帝打扮虽然仪仗侍从少了些,但也前呼后拥有几十号人。 他逃到济州来可是早有准备,带了十几口大箱子的金银财物,到济州后又通过余里衍投资了几项产业,让他的财富不缩反增,支撑着他花天酒地的生活。不过他想纵情声色是不可能了,文妃时不时还会打上门来,让他不敢一直呆在济州岛。 此次是听闻周铨玩了出声东击西,名义上对日本开战,实际上却是将矛头指向女真,于是他从流求跑回了济州,用他自己的话说,是要到这里来等待一些“老友”,好尽地主之谊。 阿骨打瞅了耶律延禧一眼,白眼一翻,不想理会。 耶律延禧却不会就此放过他,笑着道:“我说阿骨打啊,当初春捺钵之时,我就知道你必然会反,后来你果然反了。当初我对萧奉先说欲平女真,先要诛你,萧奉先……” 他唠唠叨叨,象是对着一个老友一般说话,阿骨打实在受不住了,在担架上一抬脖子:“聒噪!” 这还是他被俘以来第一次开口说话。 耶律延禧哈哈大笑:“那又如何,如今我是座上客,你是阶下囚,便是嫌我聒噪,你能奈我何?” 如果不是动不了身的话,阿骨打肯定要跃起将他狠揍一顿。 “亡国之君,也有脸来笑我?”阿骨打道。 “我是亡国之君不假,可你呢,也不是亡国之君么?” “我自败给的是周铨,与你何干?” “那是我女婿,我大辽驸马,怎么没有干系,嘿嘿嘿嘿!别的我不如你,但挑女婿的本领,你和宋国的皇帝加在一块儿,也抵不上我一半!” 耶律延禧说到这又是大笑,这笑声当真畅快。 笑了会儿,看到护卫军要将阿骨打送入监中,他又追上去喊了声:“阿骨打,好生活着,且看我女婿能做到何种地步吧,也许没多久,就会有不少人来与你作伴了!” 护卫军都知道这位辽国末帝是有些不靠谱的,只是看在余里衍面上,大伙当面不笑他罢了。听得他这样喊,护卫军的人掩着嘴,倒是耶律延禧的随侍之中,有人实在看不过去了,拉住他道:“陛下,休要乱叫,给公主留些体面吧!” “哼哼,你们懂啥,我女婿这般本领,宋国的皇帝岂能容他?赵佶那厮当了太上皇倒还罢了,他那个儿子,什么玩意嘛,还不如赵佶这亡国昏君……我敢说,这五国城中,迟早有他们父子的位置,只不过是象我一样为座上客,还是象阿骨打一般成阶下囚,就看他们究竟能蠢到什么地步了。” 耶律延禧在那里大肆评论别人是亡国昏君,可终究还是被随侍们拉走了。被他认定为亡国昏君的赵佶,此时却是心惊胆战,时不时向南而望。 他回到了徐州。 在镇江得知江南摩尼教反的消息之后,他二话不说,立刻宣布回京。带着亲信数千人,乘大小船只几十艘,他们顺运河北上,沿途听到的都是坏消息,这边失守,那边被围,甚至有一支摩尼教叛军,据说专门袭击了镇江,为的就是要俘获赵佶。 才到徐州,赵佶就听到相州大捷的消息,不过好消息相伴而来的,却是另一个坏消息。 李纲兵败,斡离不兵进汴京,兵部侍郎孙傅以骗徒郭京都守京师,结果惨败而回,将京中的最后护卫力量都葬送掉。这种情形之下,赵桓不顾京中呼请周铨之声,已经遣使求和! :访问网站 五一五、犯了中二病的皇帝赵桓 赵桓的心态很奇怪。 李纲的失利,郭京的蠢行,这些都是他的责任,但他自己却不这样认为。他认为这一切都怪周铨,没有周铨,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 其实就是心理扭曲。 所以当所有人对他召来周铨时,他偏偏不。 不但不召来周铨,他宁可与女真人谈判! 正好,耿南仲等也是一力主和,为此耿南仲甚至在暗中劝他说“宁与外贼,不与武夫,与外贼尚有夺回之时日,与武夫则天家易姓矣!” 赵桓觉得此话说得好有道理,自己无言以对。 于是他先是遣一位侍郎入斡离不营中,结果被赶了回来,斡离不自称自己乃大金王子,宋欲与之和谈,至少要派出一位亲王。 这其实就是向赵桓索要人质。 赵桓一听此言顿时高兴,毫不犹豫派出郓王赵楷。 此时李纲已出,唯吴敏在朝,闻得此语大惊,当下前来见赵桓:“若是金人再度背盟,拥立郓王,陛下以为郓王会如何行事?” 那还用问么? 赵楷对于帝位的觊觎,从来没有终止过,虽然赵桓继位之后,他韬光养晦,以酒色自娱,可是赵桓相信,若是给他机会,他还是会出来争位。 一想到这,他大惊失色,当即遣人前去追回赵楷。 只不过此前他唯恐赵楷不同意冒险入金营,故此送赵楷去时催促甚急,赵楷一路大哭,等追来的人赶上时,已经出了京城,离金兵营盘只有里许,而且周围已经有金人游骑在“护送”。 当赵楷闻得召他回京,立刻要求调头,可是原本只在外边监视的金人游骑见此情形,顿时围了上来,二话不说,将赵楷的护卫驱散大半,然后将赵楷与副使李棁擒住,包括赵桓派来追回赵楷之人,一起带到了金营之中。 半日之后,李棁被放归,带回斡离不的条件:归还阿骨打、吴乞买等人,赔偿金国黄金五百万两,银圆五千万圆,牛马各万匹,绢帛百万匹……总之一大堆的条件。 这个条件,让赵桓甚喜。 “阿骨打等人还他就是,另外,先送金十万两去让金国消消气,两国原为友盟,如同夫妻,何必至此……朕这就下旨给济国公,责令其放还阿骨打,若他不听从,朕就……抄没东海商会!”赵桓杀气腾腾地道。 他赵家人向来内残外忍,到赵桓身上,可谓集大成者。对上金人就摇尾乞怜,对上周铨却不知他是哪来的自信,竟然说出这样的话。 而且是在朝堂之上! 这朝廷里早就千疮百孔,朝会上的消息第一时间都会传到周铨那里,赵桓敢在这儿说此话,不就是怕周铨不反么? 那可是凭借数万人就打得金国连折了皇帝与皇储的人,赵桓竟然敢惹他? 他们却不知赵桓的想法。 赵桓觉得,以周铨的实力,若是想要造反,早就该造反了。可是直到现在,周铨仍然挂着大宋济国公的名头,在缴税、人员上,依然奉公守法。所以赵桓很自然地认为,周铨一定是出于什么原因而不能反。 他身边的耿南仲之流帮他总结出周铨不能反不敢反的原因:周铨需要大宋这个广阔的市场。 周铨手中控制的实业,生产出来的产品,终归是要出售的。如今辽国已来,日本、高丽市场皆是有限,周铨唯一的大市场就是大宋。所以,大宋可以凭借自己广阔的市场影响周铨,甚至对东海商会施加压力,逼迫他在某些问题上做出让步。 也只有耿南仲这类不通实务的蠢书生,才会得出如此结果,同样只有赵桓这满是幼稚病的蠢皇帝,才会将这种结果当真。 “为何都不说话了?”见自己一语出来,群臣都闭口不语,赵桓讶然问道。 “正是,事关重大,为何你们都不言不语?”耿南仲厉声道。 连续失利并没有让耿南仲失宠,他如今已是宰相之位,不过还有白时中、李邦彦等人分制其权,特别是李邦彦,因为在赵桓登基之事上有策立之功,故此又站到了大宋权力的核心。见众人仍然沉默,李邦彦咳了一声,站出来道:“东海商会非济国公一人之产业,陛下切莫再作此言语。” 李邦彦与周铨是对头,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而今他却出面为东海商会说话,又让大殿中的诸人吃惊不小。 而且他用的语气,几近训斥! 若是李纲或者吴敏作此语,众人不意外,他们是所谓直臣么,甚至耿南仲作此语,众人也觉得应当,毕竟曾是皇帝老师,可是作此语者却是李邦彦! 就是赵桓自己,也愣住了。 然后他看到李邦彦对他施的眼色。 赵桓先是一愣,然后大怒。虽然明知道李邦彦这眼色之中,还有别的含义,可是他还是忍不住。 堂堂大宋天子,一国之君,在自己的朝堂之上说话,还需要遮遮掩掩? “李邦彦,有事你便直说,挤眉弄眼,群前失仪,成何体统?” 这一次李邦彦震惊了。 好吧,他知道这位新君不怎么靠谱,却没有想到,他能够不靠谱到这个地步。 一种无力感浮现出来,李邦彦只能闭嘴,他还想缩一缩,却听得耿南仲挺身而出:“李邦彦君前失仪,对圣上大不敬,而且此人阿附小人,上皇之时便有六贼之名,不宜留之庙堂,臣请陛下,逐之出京!” 那些积年官员此时都有些麻木了,李邦彦所为固然是出乎意料,而这位耿南仲,当真是为了争夺权势不顾一切啊。 此前朝堂政争,哪怕是新旧两党恨不得把对方狗脑子都打出来时,也没有宰相当先锋直接上的事情,一般都是借那些御史、言官或者小官员之类的冲锋陷阵制造声势,等到关键时候,才由中高级别官员出来作为主力输出,至于宰执之辈出面时,都是大局已定的情形。 可耿南仲就这样没有酝酿没有先兆,就直接对李邦彦开喷了! 终究是沉不住气,哪里有宰相器量! 群臣都在暗暗摇头,耿南仲却觉得自己抓住了一个难得的机会。 耿南仲如今在朝中几大政敌,李纲被派出京与金人交战,失利后不知所终,即使知道到了哪儿,也不可能再在朝中为相,十有八九是贬到南方哪个偏远州当知州。 李邦彦是幸进之人,先天不足,当初在太上皇那边的经历,是他难以洗刷的污点。耿南仲原本不把他放在心中,但没有想到的是,李邦彦拍马讨好的功夫却出类拔萃,加之又是赵桓最困顿之时投靠来的,所以也讨得了赵桓欢心,短短时间内就升至宰执,位置仅次于耿南仲,因而在李纲被逐出之后,他与吴敏就成了耿南仲的心腹大敌。 吴敏出于避讳,如今还跟着赵佶在外,李邦彦却在内,在耿南仲看来,这次李邦彦为周铨张目说话,就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李邦彦好一会儿之后,回过神来,勃然大怒,他倒是熟悉朝廷大佬们政争的规则,当即向着班列后端使了个眼色,顿时有人出来奏禀:“臣劾耿南仲咆哮大殿,无人臣体……” “臣劾耿南仲畏敌怯战,惑乱朝纲……” “臣劾耿南仲贪恋权势,迫害忠良,致使正人被逐……” “臣冒死上奏,朝廷如今被迫与金人订城下之盟,耿南仲身为宰执,罪不可恕。且金人能逼近京师,耿南仲迫李纲出战,乃其端也。李纲败绩,朝廷夺其职司,为何却放过耿南仲这祸首罪魁?” “正是,不诛耿南仲,不足以安天下民心,以臣所见,耿南仲有十罪,罪罪当诛!” 李邦彦的这一个眼色,就象是在粪坑里扔了一个石头,顿时惊起无数苍蝇,嗡嗡声一大片。不过这嗡嗡声却出奇地一致,所有人都认定,大宋如今的局面,耿南仲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故此,耿南仲不可留于朝堂,要么令其为使臣,出使金人,要么就将他远放至四川、江南,或者两广、雷州也行。 群情沸沸,仿佛一记记耳光,抽打在耿南仲与赵桓的脸上。 他们两人都懵了,完全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两人的目光都在李邦彦身上打转,心道这厮怎么不知不觉中在朝廷里有了如此大的声势。 他们却不知道,李邦彦自己也是懵的。 这些出来的人里,属于李邦彦的不过就只有开头的两三只小猫罢了,后面一个比一个份量重的,都与他无关。 但是李邦彦比赵桓、耿南仲反应得快。 他很快想明白为什么。 赵桓发疯了要威胁周铨,那是他蠢,满朝文武可不象他一样蠢,确切地说,是不象他一样充满着迷之自信与叛逆之情。 真让赵桓这样发疯,周铨一怒,大宋朝廷顿时要化为齑粉,朝堂上的聪明人,谁看不到这一点? 就算周铨不怒,东海商会牵涉的利益方也要怒,足以让朝廷里三分之一以上的官员坐立不安了。 所以必须阻止赵桓,要阻止赵桓最好的方法,就是剪除这位皇帝的爪牙,让他老老实实在后~宫之中玩他的女人,垂拱而治,安心当一个播种器就行。 而李邦彦对耿南仲的反击,让众人不约而同集中火力,以他为突破口。 想明白这一点,李邦彦不寒而栗,莫看周铨不在此处,此处却有他的传奇,他甚至不需要说话,只要他的名字出现,对此地就有莫大的影响力。 甚至胜过了就坐在眼前御座上的大宋皇帝!(未完待续。) 五一六、墙上芦苇知风劲 信件如雪片一般送到了梁红玉处,望着眼前快要装满的匣子,梁红玉怔怔地想了一会儿,然后面上浮起了红晕。 同时还有些小骄傲。 门外传来轻轻的敲击声,她都没有觉,直到周铨迈步进来,她才回过神,回头望去,看到进来者是周铨,顿时惊喜浮上了脸。 将手中的军队交给韩世忠后,周铨从善如流,真的离开了前线,而是赶回应天府。这里在某种程度上,成了周铨的前敌指挥所,许多消息,都是先传到这里,才又辗转找到他。 故此,梁红玉在这里替他处理公文。 自从周铨参战以来,也有很长时间没有返回这里,梁红玉对他自然是朝思暮想,此时见他突然回来,当真是无限欢喜。其中情浓意蜜,自是不用多说,良久之后,梁红玉才想起正事来:“周郎,你回来得正好,这些文案,原本是要送到你那里去的,如今你可以亲自处理。” 她指的就是面前装满了一匣子的信件。 周铨有些奇怪,自己的公文里,什么时候夹杂着这么多私信了。 他拿出第一份,抬眼看到落款,不由得一怔。 落款是愚弟李邦彦敬上。 李邦彦年纪可比他大多了,但在他面前不敢自称兄,以愚弟自居,既是表示亲近,也有摇尾乞怜之意。 信里的内容,就是上次大朝会上赵桓试图对东海商会下手的事情,只不过对赵桓一笔带过,只说是耿南仲等进谗所致。然后是大量篇幅,说自己如何同与耿南仲为的反周铨集团进行英勇的斗争,最后,在自己的努力之下,耿南仲为的反周铨集团被赶出朝堂,从此之后,大宋朝廷之上,再无反对周铨者云云。 总之这是一份厚颜无耻的邀功信。 周铨将信扔到一边,接下来看下一封。 这一封是位枢密副使送来的,以往与周铨也没有什么交情,信中又是竭力声讨以耿南仲为的反周铨集团,说他们对军事上的胡乱指挥导致大宋局势恶化,在朝堂上自己大义凛然与之争斗,终于将其赶走,但接下来朝堂该如何行事,还请周铨予以指点。 在这位枢密副使之后,又是一位朝中高官之信,周铨翻了翻便没有仔细看,而是又看向下一封。 匣子里数十封信,尽数是朝堂上的官员们来。这些官员中,有的与周铨曾经打过交道,但谈不上多少交情,有的干脆就完全没有和周铨交集过。但他们的信里,无一例外,都痛斥了耿南仲为逆贼叛党之,也无一例外,将自己与耿南仲一伙的争斗大肆宣扬一番。 梁红玉将这些信按官职高低排放,周铨看到后来,根本不看内容,只看署名,算了算数量,足有四十七份之多。 “怎么样,周郎,是不是很有成就感,这便是人心所向了。”梁红玉笑道。 “红玉说笑了,这算什么人心所向,这些……”周铨轻蔑地抖了一下厚厚的信,然后接着道:“这些只能算是墙头草……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山中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 如此犀利的评价,若被这些人听到,一定会令他们伤心欲绝吧。 梁红玉心里这样想,却摇了摇头:“周郎可错了,这些人,原本是最反对周郎的人,但他们如今也向着周郎递信示好,原因很简单,他们看到了天下大势……此次金人入侵之战,大宋朝廷,已经令天下失望了,河北、中原之地,民怨沸腾,四川、江南,更是叛民如蚁。周郎,他们是见到了大宋倾颓,而东海则蒸蒸日上,故此才会示好!” 是的,这些人虽然真才实能没有多少,但是见风使舵的本领却是绝对不差,他们已经嗅到大宋将要倾颓的气味,迫不及待想要换艘船,就象是海上浸水的船中,老鼠总会比人反应得更快一样! 换作一般的改朝换代,对于这些人肯定是要大加欢迎的,但是周铨这里,对他们却是没有任何兴趣。 “不必理会他们……不,好言抚慰他们,此事红玉你替我代劳吧,以后再有类似人物,都如此处置,让他们看到希望,却不给他们实质上的许诺。” 梁红玉会意,点了点头,然后又说道:“耿南仲如何处置?” 耿南仲倚仗帝师身份,屡次三番在朝堂上为难周铨,这次不等周铨出手,就被朝堂诸官群起而攻。虽然赵桓还是很信任他,可是面对大半个朝廷的压力,从来没有遇到这种事情的赵桓还是慌了手脚,不得不忍着心塞,将耿南仲逐出京师。只不过他还留有余地,没有将耿南仲派去充当使臣,也没有将之赶到天涯海角去,而是将之外放为…… 应天知府。 同时召应天知府宗泽入京,以为兵部尚书! “周公,宗太守来访。” 周铨还没有说如何处置耿南仲的事情,就听得外头有人呼道。 他与梁红玉小别胜新婚,故此护卫什么的都不敢近前打扰,一个个呆得远远的,即使通知他消息,也是在外头喊。周铨听了之后,眉头皱了皱:“来得好快,宗汝霖是个实干派,我才一回应天,他就知道消息了吧。” 宗泽确实是在周铨一回来就接到了消息,他对周铨的行踪也是非常关注的。此时,他同样锁着眉,呆在周铨的客厅之中,等着周铨前来见他。 他面临着一个两难的选择。 赵桓召他入京的用意,只怕不只是象旨意中所说,要借助他在应天府击退金人的威望与能力,巩固京师的城防,其更重要的目的,是借他的力量,来应付周铨。 宗泽对此心知肚明。 在看过周铨两千护卫军的军威之后,在得知护卫军于河北的战果之后,宗泽实在没有信心,自己能够挡得住周铨。而且宗泽也不觉得,自己有必要与周铨对抗。 他虽然忠于宋室,却还没有到愚忠的地步,更何况,周铨至少在宗泽看来并无反意。朝廷最好的办法,应当是怀柔优遇,就如李唐优待郭子仪一般,而不是算计猜忌。 当周铨走进来时,宗泽还在想着自己的心事,直到周铨呼他,他才回过神来,起身施礼道:“宗泽拜见济国公!” “宗公何必多礼,你我又不是陌生人。”周铨哈哈笑了两声,看到他脸上愁容未解,便半开玩笑道:“说起来,我还要恭禧宗公了,马上入京,就职兵部,实在是可喜可贺啊。” “有何喜贺,不过是去接手一堆烂摊子,没准还要说些违心之论、做些背义之事!”宗泽快人快语。 说到这,他忍不住抱怨道:“孙傅其人,我也曾与其交道过,却不曾想竟是这等……这等人物!” 孙傅是前任兵部尚书,就是从古人的预言诗里寻找抗击金兵方法的那位。他一向是以清流自诩,当初蔡攸用事时就曾经谏言蔡攸当有所作为,后来赵桓继位,召他问对,他很干脆地说蔡京执政期间种种法度都是祸国殃民唯惠奸贼之举,他的本意是说蔡京之法只惠蔡氏,可听到赵桓心中,却是蔡京之法惠了周铨这个大奸贼,赵桓顿时生出知己之感,而且朝堂之上难得有人敢当面斥责周铨是大奸贼,所以立刻重用他,让这位并无军事才能和经历的文官为兵部尚书。 结果就是李纲先败,然后郭京误国。 如今京中的防备,完全给孙傅弄烂了,宗泽远在应天,也知道那里不好收拾。既没有钱,又没有军械,还没有人手,他去了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因此他才会来找周铨。 完牢骚之后,周铨与宗泽都沉默起来。好一会儿之后,宗泽才再度向周铨施礼:“周公,有些事对不住你。” “无妨,只要是为了公事,对不住我就对不住我,并不伤害宗公与我交情。”周铨道。 这态度,让宗泽更是心中不安。 于是又沉默了会儿,宗泽才下定决心,抬头看着周铨道:“朝廷欲以我为兵部尚书,以替孙傅。我并无多少才华,便是应天之胜,也是仰仗周公虎威与将士用命,与我个人无干……周公若是觉得我不适合为兵部尚书,只需一句话,我便上表朝廷,以辞此事。” 周铨用手摸着自己的下巴,因为军旅匆忙的缘故,他没有收拾自己的胡须,那里已经挂上了不少短须。他没有沉吟太久:“宗公欲效忠于国家,此心我深知之,既是如此,为何不去上任?以宗公之能,若是早就任职于朝廷,李纲即使兵败,也不致于全军尽没,郭京此辈骗徒,更是绝无出头之时,也不至于使得金人兵临城下,朝廷必须签下城下之盟了。” “多谢周公体谅,我此去之后,所任职司,以金人退出国境为止。”宗泽斩钉截铁地道,证明了他的决心。 他愿意为国效力,却不愿意为了赵宋皇室去对付周铨,因此他许下了这个诺言。只要金人退出大宋,他便会辞去兵部尚书之职,这其实就是说,他绝对不会替朝廷来为难周铨。 然后,他又起身,向周铨大礼参拜:“请周公念在京中百万民众、京畿数百万生灵的份上赐予钱粮!” 对,这是他此行的另一个目的,向周铨借钱借粮!(未完待续。)8 五一七、室中硕鼠识厦倾 “周公这是在市恩啊!” “不,这是在市义,如今除了那一位,谁不说周公公忠体国,忠心耿耿?原来还说是有耿南仲这样的奸贼蒙蔽了那一位,所以才会误会周公,可现在,耿南仲已逐,那位还是一般模样……周公既然没有问题,那位就肯定有问题了!” 说话的人不在应天,而是在汴京。 周铨同意了宗泽的请求,他个人而不是东海商会出面,拨调粮食十万石、银圆二十万枚入京,以为宗泽招募壮勇巩固汴京城防所用。 只不过,周铨同意的消息和他答应的内容,在宗泽还未从应天府启程回京之时,就已经传到了京师。 报纸是传递消息的主力。 在赵桓与金人达成“和议”之后,金人囤于京城北十五里外,京城东西南三个方向交通并未隔绝,故此与外界的交流还很顺利。 当报纸将宗泽接任兵部尚书并且从周铨那里借来大量钱粮的消息传回京师后,整个京师仿佛都松了口气。 连就在城外的金人,仿佛都没有那么可怕了。 京城内外,大街小巷,都传颂着周铨的名字,不仅如此,随着报纸将此事的宣扬,京畿各地,乃至整个天下都会知晓此事。 哪怕明知道这是周铨在市恩市义,可是天下百姓觉得,这样市恩市义的领导者,总比满京城搜刮金银用与充当议和费用的当今皇帝赵桓要好。 “天子竟然答应了金人的议和条件,已经送出了十万两黄金!” “还不是耿南仲等奸贼惹的祸端,若不是他们阻止,早些召济国公入京,哪里会被人兵临城下,连天子都险些被逼出城为质。” “耿南仲这狗贼当诛之!” 耿南仲坐在长亭之中,听得外边这样小声议论,面色一阵红一阵白。他用力捶了一下石案,但是石案没被拍碎,他的手倒是疼痛难当。 在他面前,前来相送的人不多,而且都是些芝麻绿豆大的小官,张邦昌算是其中比较出众的一位了。耿南仲在成为宰相之后,便想要援引帮手,此人原本与童贯关系密切,在童贯倒台后失了朝堂上的靠山,于是投到耿南仲这边来。 只不过张邦昌也没有想到,自己的新靠山倒得比童贯还要快。 “恩相不必理会这等无知小人之语。”张邦昌见他如此,出言安慰道:“天子圣眷尚在,此次不过小挫,恩相出知应天,便可明天子心意。” 应天府是一个关键节点,耿南仲出知应天,就是要在这里挡住周铨的势力影响。耿南仲当然明白这一点,他被贬之后,赵桓专门将他留在宫中,和他密谈了足有一个半时辰,其中诸多交待,让他深感责任重大。 “我知道,此去之后,京中有什么消息,及时与我通气。”收拾好心情,耿南仲向张邦昌吩咐道。 在离开前与赵桓的密谈中,他向赵桓推荐了张邦昌,虽然赵桓给张邦昌的只是起居郎这样的小官,但这职务却能够随时伴在赵桓身边,甚为重要。 若非如此,张邦昌这等人物,怎么肯甘心为已经失势的耿南仲所用! “恩相放心,朝廷之中,内有天子,外有下官,都会盯着那些乱臣贼子,必不使他们祸乱了大宋江山!”张邦昌信誓旦旦。 耿南仲对此可不怎么放心。 如今耿南仲对赵桓也有了清醒地认知,这位少年天子,如果放在太平时节,或许还勉强可以当一个守成之君,磨砺个十几二十年,勉强成为一位中庸水准的帝皇。 但是现在,他只是一个犯浑的蠢货罢了。 耿南仲正要再说,突然目光一瞄,瞅着了一个身影,他霍然站起,顾不得张邦昌,而是一指外头:“将这厮给我带进来!” 他自有伴当随从,伴当随从过去,将他所指之人一把揪住。 那人蓬头垢面,看上去有如乞丐,张邦昌心里有些奇怪,不知他是谁,但当那人被扯入亭中后,张邦昌也认出来了:“秦桧!” 正是奉赵桓之命给岳飞送去第十二枚金牌的秦桧! 他毕竟身负圣旨,岳飞虽然深恨他,却没有将他当场诛杀,在擒获阿骨打之后,便将他放了他昼夜兼程,赶回京中,半途又听说了吴乞买为韩世忠所擒的消息。 一见到耿南仲,秦桧嚎淘大哭,拜倒在地:“恩相,下官无能,有负恩相所托啊!” 耿南仲也是怒火翻滚,当初秦桧可是拍着胸脯打包票,说是能够说动岳飞的,结果却反而成了岳飞攻取燕京的助力,消息传到京中后,有人干脆嘲笑秦桧,说是朝廷应当给他升官授爵,只为他在攻取燕京上所出的力气。 恨不得一脚将这厮踢翻,耿南仲花费老大气力,才压制住心中的怒意:“说,燕京那边究竟是怎么回事!” 岳飞能够在一日一夜间攻下燕京,以不足两万兵力大破金人五万,这消息实在太过震骇,其中细节,朝堂之上还没有具体的报告来,故此耿南仲会有此问。 秦桧结结巴巴将他在护卫军中的经历说了一遍,对自己上当之事自然轻描淡写,对周铨和岳飞的奸猾则是拼命说,到得末了,他带着哭腔道:“恩相,非是下官不努力,实是岳飞太狡猾啊。下官一直以为他是直人,可以欺之以方,不曾想他竟然外忠内奸……” “住嘴!”耿南仲骂了一声,这种哭诉有什么用处? 现在他不是宰执了,秦桧这厮也派不上什么用场,还是打发掉他算了吧。 耿南仲如此想,不过他正待开口,却发觉秦桧的神情有些异样,当下问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恩相,周铨、岳飞,将是大宋之死敌,若不能除去,我恐朝廷社稷不存,而且我们这般读书人,再也没有出头之日了!”秦桧道。 说这话时,他眼中还有些恐惧。 他是个极聪明的人,在岳飞军中时,没有少花时间去观察这支部队,还想方设法与军中士兵、军官聊天,从他们口中旁敲侧击,虽然没有拿到什么机密,却足以让秦桧认知,这是一支什么样的军队。 每个普通士兵都识字,能算数,放在大宋,都可以充当官吏。他们所学的东西里,除了军事技能,也确实包括如何处理日常政务周铨根本不是将他们当战场上的消耗品来培养,而是当国家的基层官吏来教育。 再细想想,东海商会遍布大半个大宋乃至海外的商业渠道中,也有数量高达上万的这样的人作为骨干,还有京徐铁路的工地之上,又有数万这样的人……这么算起来,周铨手中象这样可以为基层官吏者的数量,恐怕有近十万! 这意味着什么? 秦桧深思之后,终于意识到,周铨布置的可不只是窃国为君这么简单。 事实上,若周铨只是学宋太祖赵匡胤,取赵家天下而代之,秦桧绝对不会这么恐惧,反正他对赵家的忠诚也就那样。 可现在他意识到,周铨要刨的不仅仅是赵家的根基,更是自李唐以来,甚至是自汉朝以来形成的文官制度根基,要将儒生天然就要当官、胥吏近乎世袭的这种制度给彻底颠覆! 比起取代一家一姓之天下,周铨的野心可要大得多! 想明白这一点后,秦桧怎么能不恐惧? 说不好听些,赵家不当皇帝,换别人当皇帝,儒生仍然可以当官,即使他们自己要扮演忠臣的角色不肯出仕,他们的子孙、学生,也还会出来参加新朝的科举,然后成为新朝的统治阶层,甚至有可能架空皇帝,成为事实上的统治者。 但周铨踢开了儒家体系,摆脱了胥吏束缚,通过义务教育、成人教育来培养自己的人才,这不仅让秦桧这一代人绝望,更让他们的徒子徒孙和后代,再无通过儒学来登上公卿之位的可能。 王安石变法时,为了培养官员,倡导新学,终究还是属于儒学的一支,周铨若成,则自汉之后儒家独尊之势将彻底终结。 结束的不是一个两百年的王朝,而是一个长达千年的时代! 秦桧将自己所看、所想,一一说与耿南仲、张邦昌听,此二人听得都是毛骨悚然。 “此乃儒门之公敌也,天下儒生,当群起而攻之!”张邦昌忍不住叫道。 耿南仲更是握拳咬牙:“非是会之你,几为此贼所蒙蔽,是了,是了,我说我为何总是觉得此贼不妥,原来是这个原因……我们当将此事暗中宣扬,令天下儒生人尽皆知,这样是非人心,就会倾向我们了!” 见耿南仲与张邦昌都是如此激愤之色,秦桧暗中松了口气。 他说的话里有真有假,真的是他对周铨的新认知,假的则是他回到汴京的经过。 在回来之前,他被金人俘虏了。 斡离不可是吸取了十足的教训,侦骑四处,生怕岳飞部队飞驰来解京师之围,秦桧在返京途中,为斡离不的侦骑所擒,然后在斡离不那儿,他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自燕京城中逃出的一名猛安,阿骨打早有预料,将当初秦桧与女真勾结的种种证据,尽数交给此人,在护卫军攻击之前就遣此人出城南下,来到了斡离不营中。 正是这些证据在,让秦桧不得不俯首,答应返回汴京后充当金人的反间,他所接的第一个任务,就是不惜一切代价,破坏宋室与周铨的关系!(未完待续。) 五一八、无面深仇 在一番密谋之后,秦桧拿了一封耿南仲写给赵桓的密信离开了。 耿南仲也终于踏上了东去应天府的旅途。 有耿南仲作保,秦桧仅用了两天便官复原职,仍然当他的殿中侍御史,不仅如此,赵桓还专门召他奏对,名义上是让他说金人虚实,实际上却是问他护卫军状况。两人密议许久,秦桧出来时满脸肃然,但时不时闪烁的目光,却显示出他的真实心情。 直到他被人唤住。 “兄长!”看到自己的哥哥秦梓,秦桧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但依旧上前施礼。 秦梓看他的目光有些复杂。 好一会儿之后,他把秦桧拉到路旁的一个小巷子里,低声说道:“贤弟,现在收手还来得及,我拼了不要在东海商会中的份额,总能令贤弟平安……” 秦桧呵呵干笑了两声。 他心里也有几分感动,秦梓借着梁师成之威与周铨结交,虽然不列入东海商会十三柱石之中,但他也拥有一点东海商会股份,每年仅这点股份带来的收益,大约有十万银圆左右。 将这个股份献出,换取秦桧的平安,这代价不可谓不沉重。 只不过秦桧自家人知道自家事,走到这个地步,他回头不得了。 不仅回不了头,唯有将周铨弄倒、弄死,他才能生存,才有富贵权势。 所以他敷衍着道:“兄长说的是哪里的话,小弟我奉命行事罢了,想来周公大人大量,不会与我计较。前些时日,小弟被周公治下护卫军暂留,他不是也将放回来了么?” 放回他却不是周铨的意思,若是周铨知道他带了第十二枚金牌去找岳飞,他就休想活着离开。放回他是岳飞自己的意思,而岳飞此时有些轻视秦桧,觉得此人无足轻重,在得知相州会战开始后,不怕此人以家人威胁,因此将他放走。 这点小事,岳飞是有自主权的,但若是给周铨知道了,肯定是要砍秦桧脑袋的。 听得秦桧如此说,秦梓摇了摇头:“二郎,你休要哄我了,今日陛下见你,显然是准备用你来对付周公……他不是你能惹得起的,若不想着咱们秦家灭族,你还是收手吧!” 秦桧此时才肃容正色:“兄长放心,我绝不会为私人恩怨得罪济国公,他位高权重,我哪里敢得罪他?” 秦梓知道自己这个兄弟言不由衷,可是大家都是成年人,各自成家,哪里能管得住?劝也劝了,秦桧仍然不听的情形下,秦梓也只能忧心忡忡地与秦桧揖别。 独自在街上走了好一会儿,秦梓抬头望见了东海商会的大楼。 第一百货曾经被一把火烧掉,后来虽然修复,可是终究回不到原来的情形。东海商会的主事们干脆将这座大楼全部漆成白色,以遮掩烟熏火燎后的痕迹,于是京中百姓口中,这座大楼有了新的名字:白宫。 民间建筑以宫称之,原本是僭越之举,但是传闻赵佶在这里面也有一间别室,所以白宫之说就传了出去。 秦梓望着这座高楼,过了好一会儿,他喃喃地道:“不能这样……” 既然劝不回秦桧,他可不能和自己这兄弟一起送死。 想到这,他再不犹豫,走向了白宫。 秦桧与兄长分手后,直接回到了自己家中,他如今官职卑小,但居所却很宽敞,毕竟是娶了位宰相的女儿,妻子家里陪嫁的宅院不小。才到家门前,却见自家门房呶了呶嘴:“老爷,有位先生求见……” “不见!”秦桧哼了一声。 “秦老爷这声不见倒是响亮,但恐怕说得早了些啊。”门房还没有回应,门房身后钻出一个人来,笑嘻嘻的神情,让秦桧望而生厌。 确认了一下,自己不认识此人,秦桧冷声道:“阁下何人,为何要见我,我公务繁冗,若无要事,还请自便。” “我是金二公子介绍来的。”那人说道。 秦桧身体猛然抖了一下,面上带了惊恐之色,一闪而过之后,他青着脸道:“既是有熟人介绍,请随我入内说话!” 金二公子,乃是斡离不给他约好的秘语,所指就是斡离不! 秦桧才从金营中回到汴京没几天功夫,斡离不就派人来了,让他甚是不安,这其中必有缘故。 再看这人,京师官话说得甚溜,眉宇间也不似小地方出来的,看来应当是汉人。斡离不身边虽然也有些汉人投靠,可秦桧在那儿时,却未曾见到过此人。 “秦老爷,我是金四公子的人,实话与你说了吧,金四公子已破太原。”进了书房,屏退左右之后,来人缓缓说道。 秦桧身体猛的一抖:“兀术?” 金二是斡离不,金四就是兀术,他一直屯兵于大同府,没有什么动作,却不曾想,此时猝然南下,一举攻破太原,兵锋直指西京洛阳! 其实兀术发动的时间与摩尼教举事的时间相近,前后不过是相隔两三天功夫罢了,原本兀术以为燕京之战他父亲阿骨打能撑到他起兵之时,结果岳飞只用了一日一夜就将阿骨打擒获,这个战况发展大出兀术所料。因此兀术犹豫了几天时间,待相州之战爆发后,兀术知道再也不能等,于是一举攻破边塞,甚至同样只用了一日一夜功夫,攻下了重镇太原。 这一来是太原府周围边军都前去支援仲师中,二来也是兀术所领金兵,精锐更胜过金人其余部队,武器装备同样是如此。他南下的目的,原本是接应相州的吴乞买,在吴乞买兵败之后,他立刻改变了自己的战略目标,兵锋直逼大宋西京洛阳,明面上欲攻洛阳,实际上却暗派偏师,进攻修武,准备绕过太行山脉,接应斡离不北返。 此次宋金之战,大宋固然是昏招迭出,可是因为周铨的介入,金国同样损失惨重。 包括兀术,他与无面人最初的目标是肢解大宋:金人负责牵制消灭大宋的主力,而钟相割据四川,方腊夺取江南。只要在最短时间内完成他们的目标,大伙再抱起团来,以所控制地方的市场作为条件,同周铨谈判,甚至可以许诺将山东、淮北之地给周铨,以换取周铨对此事的置身事外。 但他们的发动时机,原本就是周铨设计好的,因此在他们控制住足够的筹码与周铨谈判之前,周铨就已经介入战事,不仅如此,岳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破燕京擒获阿骨打,让金国已经是受到重挫,韩世忠在汤阴又诱来吴乞买决战,再破三万金兵,更让金国元气大伤。 所以兀术现在不指望能够实现自己最初的目标了,他现在最迫切的目标,是接应斡离不,将斡离不手中的十余万金兵带回长城以北。 当然,这是为了避开周铨,而不是怕了大宋。兀术的主意,是绕过周铨的势力范围,先接应回斡离不,同时从大宋身上狠挖一口肥肉,以弥补金国的损失。并且他还有后手,准备用来对付周铨。 “所以,你的任务就是汴京的炮台。”来人看着秦桧,慢条斯理地说道。 秦桧又抖了一下,近乎绝望地道:“那不可能……你知道,那绝对不可能!” 斡离不都兵临汴京城下了,还将大骗子郭京等人杀得精光,却没有攻击汴京城,并不是因为他善心大发,而是因为他知道,汴京拥有很完善的炮台防备。他可以攻破汴京,但在攻城之后损失定然也不会小。 同样兀术也很忌惮这据说是周铨亲自帮助大宋建立起的炮台防御体系,这等情形之下,他们想到了秦桧。指望秦桧对付周铨,那是长期的事情,现在最迫切的任务还是攻破汴京,无论是劫掠一番,还是以汴京城中百万人口为质同周铨谈条件,金人都将重新掌握主动权! 可是炮台是京城百万军民的命根子,如今看守严紧,哪怕赵桓那么厌恶周铨的人,对这炮台都当成自己的眼珠子,每日早晚各要派人前去检查一番,秦桧一个小小的殿中侍御史,而且还是待罪之身,哪里能够得着? “那是你的问题,四太子遣我来,就是要你将不可能的事情变成可能,否则的话,后果你很清楚。”来人一边说,一边解开了自己的一只袖子,露出包扎了的胳膊。他将包扎的纱布取下,然后咬牙将伤口扯开,从其中拿出一枚还带着血的腊丸出来,将之交给秦桧。 秦桧看得心惊肉跳,这人做出这种事情,竟然能够面不改色,实在让他心中发寒。 捏碎腊丸之后,里面果然是一张薄绢,上头写的是斡离不给他的命令:协助此人,不惜一切代价,破坏汴京炮台。 “等一下,是协助你?”看完之后,秦桧稍松了口气,不要他自己去动手,那么就好办得多了。 “只靠着你这般的书生,能成什么气候?要想对付周铨,还须得学习周铨的手段。”来人咧嘴笑了笑,因为胳膊上的疼痛,他笑容有些抽搐:“秦老爷,我手中有百余人,还带了些破坏炮台的东西……你只要想法子让我们混进炮台,其余的事情,就不劳你插手了!” 这等狠辣,特别是提起周铨时那咬牙切齿的神情,让秦桧心中又是一凛,他忍不住开口问道:“阁下是谁,不知如何称呼?” 那人一笑,好一会儿,回应他道:“我们……都放弃了自己的姓名,你可以呼我无面人,或者叫我深仇亦可!”(未完待续。) 五一九、巡炮使臣 梁红玉蹑手蹑脚走进书房,看到周铨仰躺在摇椅之上,发出轻微的鼾声,神情微微一动。 周铨太累了。 哪怕他年轻力壮,又一直有锻炼,也架不住这一个多月来的辛苦,现在可以说是他这段时间里少数放松的时间。 如果可能,梁红玉希望他能够多休息会儿,可现在接着的消息实在太重要,梁红玉又不得不吵醒他,否则少不得要受他埋怨。 梁红玉轻轻叹了口气,有所得必有所失,或许周铨走上了这条路后就得付出这样的代价。 “何事?”周铨睡得很浅,她一叹气,立刻被惊醒,沉声说道。 “哦,兀术攻破太原,扬言欲攻西京。” 周铨双眼一睁,他从来没有放松过对兀术的监控,因此只是一瞬,便噗笑道:“骗人,他要来接应斡离不!” 若是半个月前得到这消息,他会非常担忧,可现在,阿骨打与吴乞买都已败擒,大局已定,兀术已失去了最好时机了。 可以说,周铨出人意料的介入此战,让金人苦心精营而创造出来的机会化为泡影,相反,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境界。 事实上,周铨的消息还要更灵通一些,叶楚从榆关外传来的消息,因为主力长期南下,特别是阿骨打在燕京失利被擒的缘故,金国已经陷入动荡之中,前辽遗民、渤海人、高丽人和奚人,还有残留下来的汉民,纷纷举事,金国可谓遍地烽烟。 此时还能支撑得住,无非是对吴乞买还有点忌惮。等吴乞买也兵败的消息传到,整个金国,只怕立刻要土崩瓦解。 “我准备去京城一趟。”周铨缓缓道。 梁红玉一愣,然后神情有些复杂地道:“可是要召岳飞南下?” 梁红玉误会了周铨进京的目的,她以为周铨是要进京推翻宋室。 周铨摇了摇头:“不必,我这次进京……只是给赵桓一点警告,同时取得我该取得的东西。” 彻底消灭宋室,目前还不是时候,有许多烂摊子,还要赵桓去将之折腾,等赵桓将人心折腾完了,那才是周铨伸手摘果子的时候。 “说起赵桓,还有一件事情,须得周郎知晓,赵佶,也就是太上皇,如今又跑回徐州了,而且他呆在徐州,似乎不太愿意回京……另外,他下令淮南赋税,尽留于徐州,以供敷用。” 这消息让周铨愣住了。 如今大宋四川有钟相,江南有方腊,河北、河东、陕西都打得乱七八糟,国家赋税,大半靠着京东,粮食则靠着两湖、江西和淮南。特别是淮南的粮食,可以说只要一日停运,京师粮价就要涨上一成。 这个时候,赵佶不顾儿子在京中盼望淮粮,却中途横插出来,要截留淮南粮食他终究还是舍不得权力! 想到这,周铨苦笑起来:“这赵桓已经是够蠢的了,不过也好,蠢人自有蠢人磨,他老子折腾他,想来他会头疼吧!” 赵桓确实头疼。 宗泽已经入京了,带来的还有周铨支持的粮钱。只不过赵桓还没有松口气,就得知淮南运往京师的粮食到了徐州就被扣下,却是太上皇赵佶之命所为。 “太上皇这是何意?”他森森地向群臣问道。 大殿之中,群臣都噤声不语。 牵涉到天子家事,特别是两代皇帝权力之争,没有谁敢轻易发言。 赵桓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停在站在面前的吴敏身上。他神情稍缓,徐徐道:“吴卿替上皇传此意于朕,可知上皇究竟是何意?” 吴敏神情有些尴尬,沉吟了会儿道:“此事臣亦曾于上皇面前谏争,只是未被纳用!” 他是反对赵佶插手东南政务的留淮南粮食,只是赵佶插手东南政务的第一步,他知道赵佶下面准备在京东、淮南招募勇壮,另训新军,借助周铨的财力与人力,做收复江南的准备。可是赵佶只不过是退休的上皇,行此事情,让继位的赵桓如何自处? 只是他的劝告,赵佶不听,反而叹息道:“当初用卿之言,传位于今上,如今看来,今上懦弱,实非明主之资,老夫虽退位避居,却不可不为其拾遗补缺,尽一份心力。” 言下之意,就是对赵桓不满,想要拿回权力了。 这件事情让吴敏大为恐慌,赵氏父子内争,对于赵宋皇室来说,那可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而且只要争斗的苗头一出,接下来只怕很难平息了。 “上皇在外,风雨飘摇,朕实心忧,朕欲以聂山为奉迎使,将上皇迎回京师,诸卿以为如何?”听了吴敏的话,赵桓心思稍定,他又道。 聂山此前为开封府尹,在赵桓登基继位之后,他毫不犹豫抛弃了旧举主,转投耿南仲,因此甚得赵桓信任。 吴敏还没有说话,赵桓又道:“蔡攸跟在上皇身边,不思劝慰上皇,一昧尽谗,离间人君父子。蔡京身负皇恩,国难之时弃京不顾,避居徐州此父子二人,皆是国贼,朕欲以聂山擒此二人,查抄其家,以充国用,诸卿以为如何?” 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赵桓分明是认定,让赵佶又生出夺权之意者,就是蔡家父子。谁让蔡家父子此时,恰好也都躲在徐州呢! 蔡京是号称要替公主与周铨作媒,在金人南下之前就跑往徐州了。蔡攸则是赵佶退位之后,和吴敏等一起跟随赵佶离京。他父子原本就曾反目,而且在赵桓登基之事上,蔡攸很是出了不少力气。可是此时赵桓要清算他父子,根本不念此前的功劳。 众人都明白赵桓的用意,他是抄家抄上瘾了。 此前抄了杨戬,然后又抄了童贯、王黼,这样的大抄家,让赵桓原本空落落的口袋很是鼓了几天,当然很快又空了下去。如今赵佶欲断淮南粮食,那么赵桓情急之下,便要抄赵佶宠臣的家。 “另外,上皇既已退位,冗杂政务,就不要再去烦扰他老人家,一切均由朕作主,除天下教门之事,上皇皆不须过问。”赵桓又说道。 他到这时,已经不太掩饰自己对赵佶的猜忌! 身为新任兵部尚书的宗泽听到这儿,再也忍不住了。 他大步出列:“陛下,臣以为上皇之事,乃皇家家事,并非当务之急。当务之急者,乃是兀术破太原,太原既破,兀术已经打开了金人北退之途,臣恐斡离不此时会有所动作……” 此前斡离不兵临城下,却只是逼赵桓签城下之盟,双方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在宗泽看来,这并不是因为金人真想和平,只是因为他们知道,即使他们攻破汴京,劫掠无数,也无法顺利带回去,因为韩世忠堵住了黄河,岳飞堵住了燕京,两道防线,金人不能原路返回。 但现在不同了,有兀术接应,金人有了一条相对安全可以北返的通道,他们是否还会继续谈判,就成了疑问。 说到这,他诚恳地道:“陛下,如今当务之急,在于巩固城防。臣入京虽只有一日,却也知道,京师城防,如今仰赖者一是炮台二是民壮,臣请陛下授权拨款,巩固炮台,招募民壮!” “唔……”赵桓蠢是蠢,但好话歹话还是分得清楚的,而且赵佶那边,也确实不是朝夕可以解决的事情,他略一沉吟,正待回应,却见臣班后列,一人站了出来。 “臣附议宗泽所言,臣请陛下设立巡炮使,以朝臣担任,每日轮值,巡视炮台,以免为敌所乘!” 出来说话的,却是秦桧! 赵桓对宗泽还是有些不放心的,因为此人倾向于周铨,但对秦桧,他相当放心。 毕竟秦桧可是持耿南仲密信的,耿南仲提出,要对付周铨,就非用秦桧不可。 “宗卿、秦卿所言极是,朕发卖内库,拨银圆一万,布两万,以供炮台所用。至于招募壮勇,请户部拨付相应款项……户部还有没有钱?” 户部尚书自然是要出来哭穷的,同时群臣心里暗暗鄙视,周铨捐赠给朝廷的数目,都远超过赵桓此次拨出来的款项,他还摆出一副大出血的架式,仿佛这炮台民壮守护的不是他的江山一般。 被宗泽打了会儿茬,等巩固城防之议定下之后,赵桓便又想到他的父亲来。 他执意要派聂山为奉迎使,群臣此时反应过来,特别是吴敏,苦苦劝谏,甚至隐讳地提出,若真按照赵桓所说来行事,上皇必然伤心。上皇一伤心,身边小人若再进几免谗言,没准就会做出什么糊涂事情来。即使上皇本人无意,他身边宵小若是裹挟上皇,再与周铨暗通,恐怕对皇帝更为不利。 这样之下,赵桓才算有些害怕,他琢磨了会儿,在奉迎使人选上做了让步,没有派出有酷吏之称的聂山,以吴敏为奉迎使,蔡攸的妻弟宋焕为奉迎副使。 此二人皆是陪赵佶出逃者,甚得赵佶信任,宋焕又是蔡攸亲戚,以他们为使,想来能够安抚住赵佶和他身边之人,使之不至生变。 就在旨意频下之时,刚才进言的秦桧双眼微眯,闪动着危险的光芒。身为献策者,同时又受赵桓信任,他成了巡炮使臣之一! 赵桓根本没有想到,会生变的并不是赵佶,而就在京城之内!(未完待续。) 五二零、血雨腥风前夕 秦桧心中,当真是欣喜若狂。 宗泽的提议,原本是强化炮台的防备,可是却给了秦桧机会。原本他一个殿中御史,微末大的官职,根本不可能接近炮台,但有了这临时设立的巡炮使职司,则是不然。 他强忍着心中的激动,回到了自己的家中。 别人看不出他情绪的波动,他的妻子王氏却能看出来。 这位王氏严格来说,是李清照的姨娘,心思极是细密,而且非常阴狠。出生出高门世家的她,对于各种宅斗技能极为熟悉,因此见秦桧这模样,第一时间便想到了一件事情。 “好啊,你这厮前几日都是愁眉苦脸,今日却一副春风得意模样,定然是在外头没做好事!” 屏退左右之后,就在两人居住的东厢,王氏一伸手,就拧住了秦桧的耳朵。 秦桧顿时站得笔直:“夫人,夫人住手,疼疼疼……” “老实给老娘交待,究竟干了什么昧良心的事情,让你这厮得意成如此模样!”王氏厉声道。 秦桧根本不敢挣扎。 最初时他对家中这位悍妇的礼敬,是因为她家族背景。哪怕王圭死去这么多年,又一直被蔡京等打压,可是当初他的门生故吏,毕竟还有处于高位者,王家的女儿在外,终究还是有不少情面可以说说。 但后来他夫纲不振,则完全是因为闺房之事中,他难振男子雄风了。 此事有些难以启齿,可是秦王联姻多年,却没有子嗣,秦桧原本想要将自己兄长或者弟弟的儿子立作嗣子,但是王氏坚决不干。她属意她在娘家的侄儿,而秦桧对此则是无可奈何。 好在两人如今还年轻,此事尚不着急。 “实在是没有做什么事情,不过是正常朝会罢了……” “休要哄老娘,往常朝会你比今日提前一个时辰回来,今日却是晚了一个时辰,莫非是在外头养了小的?”王氏喝道。 秦桧无法,只能将事情说了出来:“为夫我如今又有了一个巡炮使的勾当,方才是去了炮台,非是你想的那般!” “巡炮使?这是什么玩意儿……你莫要作死,女真人就是逼催得紧,也不要自己送上去!”王氏听到这官名,心中一凛,立刻知道这和炮台有关,因此压低了声音。 秦桧在暗中为女真人效力之事,他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王氏这个女主人。事实上,那位自称无面者的家伙,如今就在秦府中高卧,每日优哉游哉的,对别人可以说是秦桧的远房亲戚,可是对王氏,秦桧只能将前因后果都解释清楚。 “非是我作死,是宗泽将这职司送上门了。”秦桧小声将事情前因后果说了一遍,然后笑道:“故此,在下朝之后,我便去行了一回巡炮使职责。” “情形如何?”王氏问道。 “比想象的要简单,原本以为炮台这等重地,应当是戒备森严,现在看来,外严而内松,那些军士有些懈怠,只是在官长到来时才作作样子,另外,还有闲杂人等能够在旁边混迹。”秦桧低声道:“我只要带着他们,穿过外围,便……” 砰! 秦桧话还没有说完,就被王氏当头敲了一个爆粟。 “蠢货,你若如此,莫非是真想着跟金人北上,去那苦寒之地抱着猪一起过冬?”王氏骂道。 “如之奈何?” 秦桧当然不想,但炮台若破,他自己必然曝露,到时不跟着金人走,只怕死无葬身之地。 “且听老娘对你说,宗汝霖不是提出了这巡炮使的事情么,他又主持汴京城防,有什么事情,自然是他当着,你何不如此这般……” 王氏凑上来,小声对秦桧咬着耳朵,秦桧原本就是奸人本质,王氏的计策算不得多好,可是却点透了秦桧眼前的迷障,让他顿时生出十余个歹毒念头来。 宗泽知兵善战是不错,但他有一个致命的弱点,与周铨走得太近。 他既然与周铨关系好,就肯定会受到赵桓的猜忌,只需要稍稍放出点谣言,赵桓肯定会对他起怀疑之心。而疑心一起,宗泽手中的工作就不好做,这时秦桧再利用自己巡炮使的身份,寻找炮台防守的漏洞…… 最后责任,肯定是由宗泽来扛的,秦桧他会清白得如同婴儿赤子一般。等金人攻入京师,大肆劫掠后,秦桧可以跟着金人一起先北上,在途中再请金人将他放走,只说是他想办法逃了出来就是。 秦桧也认识到,只要周铨在,金人根本不可能灭亡大宋入主中原,最大的可能还就是捞一票就走。到那时周铨可能会重建宋室,而秦桧逃归,可谓壮举,没准还可以在新的朝廷里有个位置。 只要周铨会威胁到赵家的江山,新皇帝就会猜忌,秦桧之流就有爬上去的希望。当然,前提是他没有被周铨干掉。 想到这,秦桧嘿嘿笑了几声,而王氏听得他的主意之后,也是尖声笑了几下,然后有些阴冷地道:“周铨此辈,不礼敬贤达尊崇圣教,如何能让他久掌大权,我父若是尚在,定然是要取他性命的,哪里会象蔡京辈一般,令其坐大!” 他二人计议已定,秦桧立刻行动起来。其实他只是煽风点火罢了,因为宗泽乍得高位的缘故,朝中看他不上眼的人也有,自然就有人顺水推舟,仅仅两日功夫,原本赵桓是时刻要召宗泽问策的,结果就变成了赵桓接到宗泽请求单独奏对的申请也不肯见他。 而且赵桓身上还有赵家皇帝一贯的一个特点:喜欢越权指挥。 李纲兵败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赵桓越过李纲直接去指挥姚平仲等人。现在他并没有吸取教训,而是故态复萌,在觉得宗泽与周铨关系太过紧密不值得信任之后,便又越过宗泽,直接指挥起各位巡炮使,甚至直接指挥炮台的将官。 原本宗泽设巡炮使,是为了强化炮台防备的,结果给赵桓这样一来,炮台将官自恃能直接与天子联系,又有有心人暗中鼓动,他们便不将宗泽的命令放在心上,那些巡炮使来,也只是走个过场罢了。 秦桧每日都会去炮台巡视值守,见此情形,便知道时机成熟了。他回到府中,召来那个无面者道:“这些时日,尊客过得如何?” “还行吧,只可惜你这没有合适的娘儿们。”那无面者笑道。 秦桧心里生出厌恶之情,只是面上不改色:“尊客所请之事,已经有些眉目了,我将事情说与尊客听听。” 他二人密议时,王氏就守在外边,免得有家奴仆从不小心听了去。足足密议了半个时辰,两人才出来,出来之时,无面者脸色神采飞扬,而秦桧则多少有些吃惊之色。 “怎么了?”见无面者告辞而去,王氏向秦桧问道。 “这厮在城中人手……远比我们想到的要多,啧啧,没有想到,京师可是首善之地,却成了这样的筛子,各路牛鬼蛇神都在这里筑巢建窝了。这也多亏了周铨,他首倡商会之事,如今天下大大小小商会成千,不少商会都在京师设有会所,朝廷对人员流动也不似以往那般盯紧。”秦桧说到这里冷笑了两声:“周铨若知道他自家养出了一伙仇敌,也不知会是个什么神情……” 很快秦桧就不想猜周铨是个什么神情了。 他也有自己的渠道,因此得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周铨即将进京! 此时汴京尚在金人威胁之下,虽然双方议和,可是金人兵锋随时能够攻到京城墙边。周铨不呆在相对安全的应天府,却跑到汴京来,这个消息秦桧一听到,第一个想法,就是自己的事情被知道了,周铨是来寻自己算账的。 但旋即他明白,这绝对不可能。 此时的秦桧,还只是一个小角色罢了,哪怕他曾经算计过岳飞,可是仍然难以入周铨之眼。 周铨完全没有理由为了他,而置身于京城这个险地。 最大的可能…… 秦桧脸色大变,最大的可能,就是周铨意识到兀术南下的真实用意,想要来京城,凭借他个人如今的威望,接手汴京的防备。 说得不好听一些,周铨只要登高一呼,立刻可以在京中拉起十万人的青壮来,若是加上京畿的,几十万人马轻轻松松。有了这些人马,哪怕都未经训练,也足以威胁到金人,特别是困住斡离不的十万人马,令兀术无功而返。 另外,周铨既然入京,岳飞、韩世忠又怎么会不南下? 一念至此,秦桧立刻要将那无面者唤来,催促他要么加快进度,在周铨入京之前就发动,要么就中止计划,立刻通知斡离不离开。 只不过到这个时候,原本住在他家中的无面者却消失了! 门房根本没有看到此人离开,他住处的衣被摆设尚在,但人却是无影无踪,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 听得这个消息,秦桧亲自来查看了无面者借住之所,看到这一幕之后,他呆了好一会儿,然后面色铁青。 显然,无面者开始行动了,只不过对方行动是按照他们原先的计划来做,还是擅自行事,就非秦桧所知。 更让秦桧担心的是,若无面者是知道周铨进京的消息,转移了目标,不再是对着炮台,而是针对周铨的话…… 无论是不是,京城,即将有一场血雨腥风!(未完待续。) 五二一、真恨 “京城城防,首重于炮台,只要炮台在我手中,不出意外,金虏就不敢蚁附攻城。金人如今占据优势,明知城中守军不足万人,而且多为老弱病残,其余都以百姓充任,却不敢攻城,唯是逼迫朝廷与之议和……” 面对周铨,宗泽小声说着自己的想法,只是短短时间不见,他就象是老了十岁一般,不但白发苍苍,而且有些蓬头垢面,嘴角边上还起了泡。 就算是应天之战最危机之时,宗泽也不曾如此过。 周铨见他模样,不由苦笑:“依周某所见,如今城防最要紧的事情,是宗公能够好好休息。” 宗泽一愣,然后也是苦笑:“哪敢休息,不入京城,不知京城水深啊……” 他的话语里有着极深的无奈。 本以为来到京师可以一展身手,他不为功名不为富贵,所为者不过是怜惜京中百万生民和中原无数百姓。 但入京之后,他面临的局面,却不是他想象的那样,只缺钱缺粮对他来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反而是最容易解决的问题。 各方的牵制甚至扯后腿,下面官吏的阳奉阴违,甚至皇帝赵桓本人就是他巩固城防的最大障碍。他不得不花费大量的精力与官员们扯皮,与军吏们训斥,与赵桓敷衍。 “真正用于城防的精力,不足十一……不过济国公既然返京,那就好办了,我可以高枕无忧了。” 听得宗泽这长舒一口气的说法,周铨哈哈笑道:“怕是不成,这可不是应天府,应天府里,你将兵马交与我,你放心。在这里,你将兵马交与我,赵桓会放心?” 周铨直呼赵桓之名,宗泽面色微变。 他目光闪动了一下,然后想到赵桓对周铨的百般猜忌,不由得有些默然。 周铨可以说是赵佶之臣,却不是赵桓之臣! “我此次入京,只为一个目的,来取我应得的。至于城防什么的,绝非我的事情。”周铨缓缓道。 “应得的?”宗泽一惊。 “放心,宗公只管放心,我虽然对赵桓甚为不耻,却不至于现在就从他手中夺取帝位。我要京师中的工匠。” 周铨打主意的,正是汴京城中数量高达数万的熟练工匠! 这些水泥场、钢铁场、船场或者车坊的工匠,原本就是周铨父子当初训练出来的,那个时候只有几千,不过到了如今,数量已经达到了三万以上。这些熟练的工匠,对周铨来说也是一笔宝贵的财富,他准备将之全部带走。 至于这些工匠愿不愿意想来经过这么多事情,京城中的工匠对汴京都不会有多少留恋之意了。 当然这只是周铨此行的目的之一,他还有别的目的,只不过不适合对宗泽说。 宗泽听得他要带走工匠们,因为知道周铨对工业的重视,因此深信不疑,叹息了两声道:“周公若是如此,恐怕今后京中工业再无生气了。” “汴京为都已久,我以为此地可为文化之都、艺术之都,却不宜为工业之都。若我执政,必行迁都之事,将都城迁至海畔,以求海运之利。”周铨笑道。 宗泽心中不由得一惊,他盯了周铨许久,周铨却是一脸泰然,宗泽好一会儿道:“海边易攻难守,以海州为例,若有敌袭,恐无险可据……” “宗公,时代不同了,战争也不同了。”周铨意味深长地说道。 此时火枪在燕京战场上的作用虽然已为人所知,宗泽也晓得护卫军中又出现了一种新武器,但是,他还没有意识到,火炮与火枪将彻底取代冷兵器,旧时代的夜幕正在揭去,而新时代的曙光已经到来。 宗泽对他的话有些不解,正待再问之时,突然间,他听得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宗泽霍然跳起,三步两步跨出门,步履敏捷得不象是一个老人。 但他出门之后,所见的是京城中某一种火光冲天,浓烟滚滚,整个夜空,都被这火焰染成通红! 宗泽吸了口气,只觉得嗓中发甜,一股腥味从内腑涌上,险些化成鲜血喷出。 炮台! 汴京城中一共有四处炮台,如今发生爆炸的地方,正是针对背面也是集中了最多大炮的艮后炮台,这座炮台设立在艮岳北面,依托艮岳,居高临下,因为金人聚于城北,所以周铨献给朝廷的那些巨型重炮,几乎都集中在这里。 再加上朝廷自己所铸铜炮,不夸张地说,这座炮台,集中了汴京城中一半以上的火炮。此地出了问题,金人面前的汴京,几乎没有了防备! “艮后炮台?”周铨也走了出来,凝重地问道。 “是,我设巡炮使,原本就是料到,金人会派奸细来破坏炮台,可是陛下却越过我,直接干涉炮台防备……” 宗泽这样的人物,原本是不屑于推卸责任的,可今日之事,让他也出离愤怒了。 如果完全按照他的安排来做,炮台怎么可能出问题? “做出这么大的声势,不是一两个奸细能做到的,北门恐怕会有问题,现在不要去管炮台,去北门。”周铨说道。 宗泽也明白这一点,炮台发生这种规模的爆炸,损失肯定惨重,他就算赶过去,也是于事无补,相反,倒是北门,金人离北门不到十里,他们安排了这场爆炸,岂会没有准备,或许此时金人大军,已经兵临城下了。 他立刻出门,欲赶往北门,可偏偏他没有马! 原本京城之中大型牲畜数量不少,仅马就有一万余匹,可是赵桓为了与金人达成和约,将城中大型牲畜包括马在内,一共七万余头都当作先期赔款给了金人。此时城中缺马,宗泽在京中又没有什么基业,故此只能以一头驴充当座驾。此时事急,一头驴能派上何用? 好在周铨有马。 周铨当然不是孤身入京,他带着两百人的亲卫进入京师,人人都有马。因此宗泽向周铨拱手道:“周公,乞借马一用。” 周铨挥了挥手,自然有亲卫将马让给宗泽。宗泽上马疾驰而去,周铨望着他的背影迅速消失在黑暗之中,又回头看了看这座简陋的宗府,微微摇了摇头。 宗泽入京后拒绝了赵桓所赐美宅,而是住在这座简陋的官府出租宅第里,将赵桓所赐的绢帛都换成钱粮,用于补贴军士可是他一个人这样做有什么用,整个大宋朝廷,绝对不是一两个忠正清廉的官员能够挽救的了。 所以,周铨对宗泽此去的结果,并不看好。 但金人若是认为这样就可以夺取汴京,那他们想得可就太简单了,也太视周铨如无物…… 周铨嘴角浮起一丝嘲弄的笑,然后回头道:“通知杜叔,可以召集人手了!” “是!” 有一人立刻飞奔而出,他要去通知杜狗儿。 “我们去商会会馆,半个时辰之内,所有人都会到齐!”周铨又说道。 众人上马而行,向着东海商会的大楼而来。当他们到得大楼前,周铨眼尖,借着灯光,看到有人正在那边徘徊,仔细一望,却是秦梓。 秦梓望见周铨一行归来,脸上大喜,他飞奔过来,却被护卫挡住。见周铨似乎没有理睬自己的意思,秦梓扑嗵一声直接跪下:“周公,周公,我有急事通禀……我知道金人的奸细是谁!” 周铨眉头一皱,当初秦梓与他还算合作愉快,只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现在就算是梁师成本人在他面前,都难以平起平座了,何况此人只不过是投靠梁师成的幕客。 但他突然出现,而且扬言知道谁是金人的奸细,这就有必要问上一问了。 示意将秦梓放到面前来,周铨和声道:“我这边甚忙,秦兄,长话短说,我只能给你一份钟时间。” “家门不幸,我弟会之投靠了金人,金国的细作是住在他宅中的,艮后炮台之事,与这细作必然有关,另外,他们可能将周公也当作袭击目标,周公,万万要小心警惕!”秦梓也顾不得是在外边,直接将自己想说的话一股脑儿抛了出来。 周铨心中顿时跳了起来。 秦桧此时还只是一个小人物,周铨虽然讨厌他,却没有将之放在心上,却不曾想,这厮不声不响投靠了金人,而且还做出如此大事! “消息确实?”他问了一句。 “千真万确,我劝过他,他不听,我怕他做出什么不好收场的事情来,便令他家人多盯一盯,结果今日得到消息……” 秦梓对于自己现在的生活非常满意,虽然算不得有权有势,但凭借在东海商会中的股份,他一年轻轻松松获利十万贯,而且这是可以传诸子孙的事业,不逊于田产。 因此,他非常害怕被秦桧所连累,上回劝说秦桧,发觉自己兄弟只是敷衍之后,他便想了一个法子,买通秦桧府中的下人。 他是秦桧亲兄,又有的是钱,买通几个下人仆役轻而易举。今日下午得到确切消息,便赶来找周铨,只是周铨一入京城便去见宗泽,故此等到现在才见到周铨。 “若此事为真,汝弟我必诛之!”周铨说道。 此时秦梓气急败坏,他也知道艮后炮台被毁意味着什么,因此咬牙切齿地道:“只恨不能手刃之!” 他是真恨秦桧!(未完待续。) :访问网站 五二二、跪 秦桧也听到了艮后炮台的爆炸声。 在最初的震撼之后,紧接着,他心中就是百味杂陈。 那位无面还是将炮台作为了第一优先攻击的目标,但若是秦桧能够主持此事,他会毫不犹豫地将周铨当成第一目标。 炮台是死的,总有机会消灭掉,周铨却是活的,此次入京,是难得的机会,若能将之处死,他手下岳飞韩世忠还有此前的那批将领,总得先争斗一番,他的基业肯定会分崩离析。 但那无面虽然自称与周铨有血海深仇,实际上却还是将炮台当成了首要目标…… 秦桧正这样想的时候,突然间,听得有人道:“秦先生,此时你似乎不该在这里。” 他心中一惊,定睛望去,看到的正是无面! “你怎么在这里?”秦桧失声惊问道。 “自然是来提醒你该做什么了,这个时候,你应当入宫,去面见陛下,痛陈宗泽失职,致使炮台被毁,其人已经不适合主持京城防务,理当换上旁人……前尚书孙傅虽然待罪在家,但并无大过,正合出来主持京城防务事宜。另外,周铨一入京,炮台就爆炸,宗泽身后,恐怕还有谁在指使,当将之下狱问询,若是冤枉,再厚加抚慰……” 秦桧听得险些叫出声来:“周铨?” “对,周铨既然来了,他才是我们的第一目标,炮台只是附带罢了。” 秦桧倒吸了一口寒气,看着这人,然后心中突然狂喜。 没错,这厮想出的法子,恐怕是唯一一个能够同时对付周铨和炮台的法子! 他不敢耽搁,立刻前去求见赵桓。 此时赵桓对朝中大臣都怀有疑忌之心,因为这些重臣多是赵佶当初所选拔而来的,反倒是秦桧这样,当初官职不高者,甚得赵桓信任。赵桓也知道艮后炮台之事,急得象是热锅上的蚂蚁,正不知如何处置,听得秦桧来求见,便直接召了进去。 片刻之后,一骑使者带着数十名禁军,如狼似虎地冲向了北门。 而此时,周铨刚刚结束与秦梓的谈话,他当即下令,让人前去秦桧府邸,要将秦桧本人捉来。 结果等来的却不是秦桧被捕来的消息,而是宗泽在北门正在主持防务之时,官中使臣将来,将其缚拿带走,已经押往皇宫。 周铨闻此讯大惊,原本有宗泽主持京中防务,哪怕兵少将微,至少也可以挡住金人几天,可现在宗泽被缚,赵桓根本就是自毁长城! 哪怕不是从汴京的安危来考虑,只是为了周铨与宗泽的交情,他也不能坐视此事发生,因此惊怒之下,他当即下令前去拦截。 他在京中行事,如今可谓横行无忌,无论是禁军还是开封府的差役,都是装作没有看到。 只不过当他赶到北门时,所见空空,宗泽已被带走了。 “如今孙尚书起复,宗尚书论罪,济国公,京师安危,只在你一人身上了!”周铨正待离开,那北门守将却是扑嗵一声跪在他面前,声泪俱下地说道。 这一跪,是谁都没有意料到的。 无论是周铨还是秦桧,或者是正布下了一个杀局等着周铨的无面,都没有想到,这位籍籍无名的守将,原本是天子亲信之人的,却在这个关键时候,做出了一个关键选择。 他一跪倒,在他身后,守着北门的千余官兵,竟然无一例外,跪伏下来,声音悲切:“还请济国公主持防务!” 此时虽是夜晚,可是城中已乱,原本的宵禁也没有人遵守,不少百姓被征来协助城防,见此情形,特别是得知周铨身份,这些百姓也都跪了下来:“请济国公主持公道,为宗尚书申冤,为汴京城中百万百姓请命!” 周铨呆了好一会儿,慌忙将那名将领扶起。 他心中感慨,身为皇帝的赵桓或许昏聩,朝中的群臣或许渎职,但是军士百姓们却在心中有一杆秤! 宗泽这些时日的努力,皇帝可以无视,群臣可以嫉妒,百姓却看在眼中记在心里。原本京中军民百姓,对于赵家皇帝就已经很是失望恼火,赵佶退位只是稍稍抑制了一下这种怒意,赵桓的倒行逆施,又将之全部激发出来。 “宗尚书是皇帝下令罢职缉拿,既是天子旨意,我家国公处境,汝等又不是不知,我们能做什么?” 周铨在那边扶人,在他身边,董长青突然扬声叫道。 周铨心中一凛,回头望去,却看到董长青满脸激愤,可是眼中却有一闪而过的激动! 不仅是他,周铨身边几乎所有人,都是如此,面上有激动之色。 机会! 他们知道,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甚至比起宋太祖陈桥兵变都好的机会。 整个京城之中,百姓的怒火已经酝酿很久,只要稍稍煽动,他们就会爆发出来,而这股力量,足以让京中发生一场翻天覆地的变故! 此前周铨总是以时机未成熟,婉拒董长青等的劝进,这一次不同,董长青他们决定要学赵匡义与赵普,先将黄袍加身之事做出来再说! “我们这就同济国公一起去见皇上,要他放了宗尚书,由宗尚书来主持防务……不,由济国公主持防务,宗尚书从旁辅佐。那位只会纸上谈兵的孙尚书,还是去翻他的预言诗吧!” “是极,是极,皇上身边尽是无能之辈,济国公、宗尚书这样有才有德之人却受到排挤,如今事情干系到我们的身家性命,再让他们胡闹下去,我们全部要成为金贼棒下之鬼了!” “京城之大,已经容不下一个正人……这等情形,必须改变,我们一起去见皇上!” “同去,同去!” 赵桓登基时间不长,可是错误频出,特别是先后几次败给金人,可以说个人威望扫地。而东海商报等报纸却将周铨麾下战绩大肆宣扬,因此京中百姓,人人都对周铨抱有期待。 原本只是几百人在呼,很快就变成千人,甚至数千人同时欢呼,要与周铨一起去面见皇帝。 这么多人呼起来,声势极大,越来越多的人被惊动,越来越多的军士、百姓都走出住处,问明白事情之后,他们也加入到这高呼的队伍之中。而且这些百姓见周铨不肯,一个个拜倒跪下,若说最初之人还有投机之嫌,可到后来,他们就都是诚心诚意。 周铨一时无语。 这种情形,也出乎他的意料,因此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然后他身后,董长青退了两步,翻身拜下:“主公,以京城百姓身家性命为念,以华夏社稷为念,以天下苍生为念!” 他声音极大,声嘶力竭地喊了出来,紧接着,周铨别的随从护卫,也纷纷拜倒。只不过那些文人都是跪拜,而亲卫武士则是单膝跪下。 “以京城百姓身家性命为念!以华夏社稷为念!以天下苍生为念!” 两百余人一齐开口,其声势也非同小可。 周铨独自站在那里,身边周围,尽是跪伏者。他略有些茫然,又有些飘然,但更多的还是惴然。 这真是自己想要的么? 是,他想要至高无上的权力,他要改变这个国家的命运,他要带领这个民族,抓住这难得的机会,成为这颗小小蓝星的主人。他要让自己的民族后裔,不需要因为生存空间不足而去削减自己的后代,不需要因为自己的领土而受小国讹诈,不需要在自己的近海看到别国军舰耀武扬威…… 但象现在这样,他一人站立,所有人跪伏,真的是他所要的么? 周铨不敢肯定这一点,此时他还怀有清醒,他知道自己并不是真比此时人聪明太多,自己只不过是占据了目光长远的先机。 如果,自己就象这样,接受所有人的跪拜,会不会在飘飘然中被这个时代所同化,失去自己长远的目光? 迟迟没有听到周铨的回应,董长青急了。 赵普一直是他的偶像,那位号称半部论语治天下,只是因为抓住了两次机会,所以才成为大宋有史以来最成功的文臣。现在,董长青也遇到了和那位一样的机会,他不能让这机会从自己手指缝溜走! 他心中暗恨,自己没有准备一块黄布,否则就该套在周铨身上,让他也来一次黄袍加身。 就在董长青心中焦躁不安之际,他听到周铨微微叹了口气。 有些无奈,又有些释然。 “宗尚书无过被贬,此事确实不公,我既在京中,不能不管,既然诸位有此心意,那么,可愿听从我之命令?”周铨缓缓道。 “愿意,愿听!”众人都是大叫。 “丑话说在前头,此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若是听我命令,我会以军法相约束,轻则军棍,重则悬首,你们也愿意?” “与其被金人所杀,还不如受周公之棍,我等皆是愿意!” 周铨深深吸了口气,他回过头,看到单膝跪着的人中,武阳赫然在列。 “京中发生如此之事,金人奸细必然会给金人报信,所以我们要去寻皇上讨个说法,却也不能弃北门不顾武阳,北门防务,我就交给你了,这位将军,你随我去见皇上,但你之部下,却得留在此处,听从武阳指挥,你可愿意?” 北门那守将才站起身来,听到周铨之话,他毫不犹豫又跪下:“愿意!”(未完待续。) 五二三、破门 “果真如此?” 面对着秦桧,赵桓仍然有些犹豫不决。 在场的除了秦桧,还有张邦昌。秦桧看了张邦昌一眼,其人会意,上前道:“确凿无疑,陛下,宗泽若不是与周铨勾结,如何会在周铨来临之日,便引发炮台之事,陛下不防派人去查,周铨此时在城中必有异动……” 这一点其实不用调查,周铨也肯定是有异动的。 周铨来京城,肯定是有所谋划,否则怎么会这个时候来?秦桧和张邦昌可以肯定,他在京城要搅风搅雨,所以一查就一个准,只要说动赵桓去查就是。 不过赵桓仍然下不了决心。 赵桓这个人,可以用曹操对袁绍的评价来评价:色厉而胆薄,好谋而无断,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 他对周铨的不满,既有耿南仲等人灌输的结果,更大程度上,还是年龄相近者的嫉恨。周铨越出色,他就显得越平庸,他无法让自己变得更杰出,唯有想法子让出色的周铨消失了。 可是当真正机会到他面前时,他却难以决断:这一步迈出,再无回头之路。 真激怒了周铨,又没有按秦桧与张邦昌所说,将周铨抓住,那么周铨一怒之下,大宋的江山社稷还能保住么? 赵佶时有信心,一是没有看到周铨的护卫军战力,二是那时西军主力尚在,禁军数量甚众。而此时赵桓手中依靠的,只剩余京中原本充作依仗的不足两万兵力,再加上临时招募的一些民壮,总共加起来还不知道有没有五万人。 见赵桓还在犹豫不决,秦桧知道不能等了。 “陛下,这是千载难逢的良久啊,周铨不在他盘踞已久的地方,而是来到京师,只带了两百人,陛下手中却有五万忠于陛下的军民……” “擒了周铨,外头的金人如何?”赵桓打断了秦桧的话。 原来他犹豫并不是因为不愿意抓捕周铨,而是还担心外边的金国,若是和议不成,他还需要周铨出来收拾局面! 秦桧心念电转,立刻明白他言下之意,当即一笑:“陛下,金人之君阿骨打被周铨所掳,若陛下以周铨赐金人,金人自会解围,甚至连朝廷的岁币年贡都可以省了!我料想金人,定然会同意这一条件!” “正是,金人得了周铨,可以拿他威胁,逼迫周铨部下放回金主,也可以拿他性命,从其部下手中索要钱粮。而周铨部下忠于他者,必然会不顾一切来救援,金人要面对周铨部下,哪里还有余力来攻汴京?”张邦昌在旁搭话,眼中也是兴奋之色。 他是被秦桧说动,知道周铨当政,他们这些旧书生将再无用武之地,这才如此卖力。在他看来,周铨对他们的威胁,要远胜过金人,毕竟金人要统治中原,还需要借助他们这些旧书生之力,而周铨是要完全甩开他们独自行事。 听得这里,赵桓终于下定决心了,他贪小利而忘命,此前抓捕周铨的种种危险,都被如今将周铨送给金人的好处所遮掩,让他胆子大了起来:“既是如此,那还等什么……张邦昌,朕命你为使臣,授你宫禁卫士两千,去将周铨擒下!” 张邦昌瞠目结舌,好一会儿后结巴地说道:“陛下,臣是文人,不通兵法……” “只是去捕人,要通什么兵法?” “可是周铨身边有二百护卫,个个都是沙场老卒,极是悍勇,欲擒周铨,靠着这两千宫中禁卫,怕是拿不下啊。”张邦昌叫苦道:“臣是文臣,倒不惧死,但是若没有擒住其人,反倒打草惊蛇,误了陛下大事,恐为不美!” 这话有道理。 想到周铨走脱可能的后果,赵桓顿时又胆怯了,方才鼓起的勇气荡然无存。他喃喃地道:“要不……暂时罢了,等待日后?” “陛下,不能啊,日后周铨身边就不是两百人,而是两万人了,想想岳飞与韩世忠部!”秦桧叫道:“陛下何惧周铨现在身边的两百人,张侍郎文官不可与之斗,听闻工部尚书梁祖扬,深谙军事,素来忠义,曾有应天府之大胜胜绩,可遣之为帅,令其督帅万人,前去捉拿周铨!” 这位梁祖扬,就是在应天府外捡了护卫军的便宜的那一位。他在援应天之战中逡巡不前,实际上并无寸功,但回到京师后却是自吹自擂,被赵桓拔为工部尚书。原本孙傅垮台之后,他是最有可能接任兵部尚书一职的,只不过他自家知道自家事,竭力推辞,而是举荐了宗泽。 此时赵桓听到他,略略有些心动。 “对,梁祖扬麾下有数员悍将,皆为百人敌,正合去擒周铨!”张邦昌也推荐道。 所谓梁祖扬麾下的数员悍将,其实在梁祖扬返回京师后,就拔入宫中禁卫,也就是张俊、苗傅等人。 “还有一人,也可用之,京城四壁都巡检使范琼,出身行伍,素来忠义,勇猛过人,亦可用之。”张邦昌想了一想后又举荐一人道。 赵桓闻言再不怀疑:“那好,朕这就手书密旨,你们……张卿,你去寻范琼,秦卿,你去传梁祖扬!” 张邦昌与秦桧对望了一眼,目光之中,皆有喜色。 他二人领旨而去,赵桓独自在书房之中,背后转了好几圈,然后喃喃问身边的太监:“你们说,此事能否妥当?” “官家圣明,所信重者皆是文学之士,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自然是……” 那太监搜肠刮肚,想要拍马屁,可是说到这时,却听得外头传来有如波涛一般的声响。 太监张大嘴巴,虽然赵桓为了显示自己与骄奢的上皇赵佶不同,不肯住进艮岳,但是这皇宫规模也是很大的,怎么会有这么吵闹的声音? “怎么回事,金人打来了?”赵桓喃喃道。 这不可能,金人打来的话,他早就有消息,那么一定是宫外出了什么变故。 想到这,他下令道:“派人去看看,为何宫外如此喧哗,甚至惊扰圣驾!” 不必派人出去了。 此时虽然是夜晚,可是皇宫南门之外却是灯火通明,足足上万百姓,高举着玻璃马灯或者是火把,聚拢在一起,而且这人数不是极限,越来越多的人闻讯赶来。 不仅是普通百姓,京中的铺兵、差役,这些原本该向上头告变的基层维稳力量,此刻也都加入了百姓当中。 这也是赵桓最近搜刮狠了的缘故,他为了凑齐给金人的金银布帛和马匹,当真是在京是刮地三尺,就连寺庙里的佛像,都要刮一层金箔下来。 周铨便在这人群之中。 事情到这个地步,他带的区区二百人,根本无法控制住局面了。 他只能顺势而为,这场汹涌的浪潮既然掀起,就不是任何个人可以阻拦的,他唯有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让这场浪潮尽可能起到好的结果,而不是差的。 “我们要见皇上!” “请陛下出见!” “放了宗尚书!” “请济国公执政,主持京师防务!” 众人七嘴八舌群情激愤,宗泽被捕的事情是导火索,他们气势汹汹,而皇宫外的禁军则面色如土哪怕皇宫至今还保留数千人的卫队,可是面对这么多百姓,他们一来不敢下手,二来也知道,一动手必是火上浇油。 正好此时,奉命去传召梁祖扬、范琼的秦桧、张邦昌二人出了宫门。 他们出来时,围着的百姓还以为是皇帝派人来与他们接洽,顿时围上去,张邦昌与秦桧见此情形,转身想要躲回皇宫中,可是他们峨冠博带,哪里有一身短小精悍的百姓动作快,立刻被拉住。 而宫门前的禁军,也巴不得有人转移注意力,对他们的救援不力,所以看着二人就落到了百姓手中。 最初时百姓还是很客气,只不过这成千上万的人再客气,对秦、张二位来说也是极大的压力,特别是秦桧,他做贼心虚,极度恐慌中不免想要挣开逃走。百姓被他推搡了几下,顿时怒火中烧,众人伸手,七手八脚将他的一身官袍扒了下来。 与官袍一起被扒下的,还有赵桓所传的旨意。 既然要动兵,特别是要对周铨动兵,只靠着秦桧与张邦昌两人的嘴巴是说不动梁祖扬、范琼的,他们还必须要拿出证明,这最好的证明,当然是皇帝的圣旨。 那圣旨到了百姓手中,自然有识字者凑上去看,只见上面最初还很正经,但到了中间,却写道:“察知济国公周铨,不思皇恩,有背忠义,跋扈不法,胡作非为,内怀不臣之心,与宗泽结党,外有擅权之事,坏盟国之好。念及其人立有微功,朝廷一直不忍诛之。此次入京,怀有异志,着工部尚书梁祖扬督师缉拿,彻查此事。” 那识字之人看着看着,惊怒交加,大声念了出来。原本吵吵嚷嚷的百姓都安静下来,听得他这样念完,大伙都是暴跳如雷。 “才擒宗尚书,又拿周国公,虎狼尚在外,安藏我良弓?”有人哭嚎着道。 “还有一人,那厮身上是什么,看看,一定也有圣旨!”更多的人叫道。 于是张邦昌也挨了一顿打,然后被扒下了衣裳和圣旨。 “着四壁都巡检使范琼,擒拿周铨同党,如有反抗,可斩于当场……”看到这份圣旨上的内容,众人更怒了。 “破门!”董长青盯着皇宫,振臂一呼。 “破门!”成千上万的百姓齐声高呼!(未完待续。) 五二四、诛一独夫纣矣 两份圣旨很快传到了周铨手中。 周铨看着这两份圣旨的内容,哑然一笑。 赵桓还真是蠢到了一定境界了,不愧是荒唐天子赵佶所生、无知儒生耿南仲等所教,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 否则也不会蠢到这种地步。 董长青高呼破门,百姓们同样应和,周铨却觉得,破门还实在太便宜了赵桓。 他理当有个更为深刻的教训才是。 “敲登闻鼓。”周铨平静地命令道:“看住门口,许进不许出。” 门口有几百禁军,他们也是闻声聚来的,此时听得周铨的话,这些原本该守卫皇宫的禁军毫不犹豫听从了周铨的命令,其将主出列道:“周公放心,我们连老鼠都不会放出一只来……我们这些兄弟,早就不想窝囊下去,想要追随周公,做出一番伟业来!” 谁都知道,跟着周铨,会有危险,但更有可能的是功勋与利益。 而且,东海商报等报纸上所说的岳飞、韩世忠的功绩,让这些同为军人的禁军将士,生出向往之意,他们觉得,只要跟着周铨,他们也能够立下岳飞、韩世忠这般的功劳,哪怕比不得他二人,稍逊一筹也无妨。 嗵嗵! 登闻鼓声如雷鸣一般,震撼着汴京的夜空。 原本汴京百姓就在惶恐中,听得这鼓响,纷纷出门询问。很快,大半个汴京就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兵部尚书宗泽因为艮后炮台爆炸而入狱收监,济国公周铨带领京中军民敲登闻鼓以诉其冤! 百姓们虽然有蠢的时候,可也有明白关键之时。特别是在赵桓胡乱折腾了这么久之后。 因此越来越多的百姓加入到皇宫前的队伍,若不是周铨在,只怕早就开始冲击皇宫了。 对此,周铨既未劝说,也没阻止。他只是在皇宫前静静等着,足足等了一个小时,他见赵桓仍然没有出来,而京城之内,包括赵桓寄予厚望的梁祖扬与范琼二人,都没有来“勤王护驾”,他知道,京中人心已经尽弃赵桓了。 “敲景阳钟,聚臣。”周铨说道。 景阳钟声片刻之后响起,原本死寂的百官府邸顿时乱了。 景阳钟原本是朝会前的召集令,但若有急事,此钟响起,群臣也要在规定时间内赶到。 京城里闹成这模样,朝中重臣如何不知晓! 只不过群臣对赵桓也甚是失望,就算不失望的少数几位,当得知是周铨带着京中军民闹事,他们也决定执观望态度。故此,方才登闻鼓响时,群臣都装聋作哑,但现在景阳钟响,他们就再也装不得了。 钟鼓之声,也已经传到了宫内。 赵桓从出外探听的太监那里,已经得到了一些消息,知道周铨带领着无数百姓,正在扣门让他出来。他如何敢去见周铨!他还把希望寄托在秦桧与张邦昌那里,他觉得自己先将那二位派出去,然后周铨才出现,周铨并不知道密旨之事,否则早就该破门打进来了。 故此,他缩在皇宫中瑟瑟发抖,却决不肯出去见一见愤怒的京中军民。 等到景阳钟响,他大恐:“这……景阳钟怎么响了,若是开朝会,朕不去,谁坐在朕的御座之上?” 这御座可是来之不易,他隐忍多年,扛过了多少明枪暗箭,才好不容易坐上去,屁股还没有坐热! 于是赵桓贪小利而忘命的老毛病又犯了。 “朕的御座,除了朕之外,谁都没有资格坐!也好,也好,就让朕去看看,周铨这厮什么嘴脸!” 他喃喃自语,然后向太监下令:“给朕换衣!” 换的自然是参加朝会时的衣裳,虽然太监宫女们纷纷跪倒,可是这个时候,赵桓心意已决,在他的逼迫之下,只能给他换上一身朝服。 对着大穿衣镜看了看自己的形象,虽然赵家人的形象都不错,赵桓自己也算得上是一位翩翩少年,可是一想到周铨的模样,赵桓仿佛看到镜子里周铨穿着朝服的身影,再想到这大穿衣镜就是周铨送入宫中的,他便大怒,从一个太监手中夺过一柄玉如意,狠狠砸在大穿衣镜上。 顿时玻璃渣飞溅一地。 然后赵桓大步出宫,乘上肩舆,前去大殿。 当他到时,朝会大殿前已经挤满了大臣们。 这些大臣神情都惶惶不安,他们赶来时,亲眼看到聚拢在皇宫门前的那些百姓,也看到了周铨。 他们不知道周铨是什么用意,那些暗中私信与周铨联络者,也不敢上前相问,只能按部就班地进了皇宫,等待着朝会召开。 赵桓到来之后,门口的大汉将军用力抽动响鞭,示意群臣安静入列。 一切和普通朝会没有什么区别,但一切又安静得过份,上自宰执,下至一位小小的郎中,众人都是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谁都不东张西望。 赵桓坐上了他的宝座,没有人和他抢,让他心中稍安。他目光在群臣中扫过,没有看到张邦昌与秦桧,也没有看到梁祖扬与范琼,他心中更是大定。 一定是秦桧与张邦昌顺利送出了消息,这两位忠臣正在召集人手,很快,就可以看到周铨被擒了。他以为靠着一帮草民百姓,就可以在京城里掀起风浪……若不是要将他送给金人,真想将他留下好生折辱,让他知道天家姓赵不姓周,他周铨含赵值太低,根本不配当天子! 赵桓坐在御座上胡思乱想,底下群臣站在自己班位上胡思乱想,都在胡思乱想之下,却忘了最正经的事情。 为什么要朝会? 大臣们当然是被钟声召来,皇帝也是被钟声惊动,可是谁敲响了钟? 然后,大臣们就听得登登的脚步声。 不是一人,而是数十上百人! 护卫正殿的武士在缓缓后退,直接退到了殿内,在他们面前,周铨一脸平静大步走了进来。周铨左右,两人的脸色比哭还难看,有认识的便认出,这二位,一个是梁祖扬,另一个是范琼。 他二人手中,还各自抱着一个布口袋。 周铨大步上殿,那些侍卫武士干脆左右散开,让周铨还有随周铨进来的董长青等都进了来。 “周铨,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想造反么?”赵桓在御座上呆住了,他发现群臣无一人说话,而卫士位纷纷退避,忍不住高声尖叫道。 周铨直接走到了御座之下,抬着头望着赵桓,周铨微微一笑,伸出手来,将原本藏在袖子里的东西呈现给赵桓看。 那两份由秦桧、张邦昌带去的圣旨。 “赵桓,你发出秘旨,欲将我擒拿送给金人……皇帝陛下,莫非你欲反耶?”周铨说道。 皇帝要造反! 群臣中有修养差的,忍不住就想笑了,还好控制住自己的声音,却不敢抬头,只能低上去绷紧脸,免得脸上的笑容被人看见。 “你……你……你……”赵桓并不懂周铨的意思,瞠目结舌:“无耻,无耻!” “你只当江山社稷是你一个人的江山社稷,却不知我以为这江山社稷,是我们全体汉人的江山社稷!你欲擒我,出卖国家利益,这难道不是要谋反么?”周铨道:“你有何话要说?” “朕是皇帝,你们反对朕,你才要谋反!” “闻诛一独夫纣矣,未闻弑君也……孟子之语,赵桓,不知耿南仲之流是否给你讲过?”周铨道。 听得这话,赵桓脸色顿时寡白,勇气荡然无存了。 这已经是毫不掩饰杀意了! “我亦略读儒家之书,孟子此语,我私下有所揣摩。”周铨不等他回应,半转过身,对着在场的群臣道:“我听闻有贤者曾说,整个社稷,其实就是一张契约。朝廷与百姓,都受这无形契约所约束,朝廷向百姓征税,便得保护百姓之利。契约为双方之事,只要其中一方破坏契约,便失其分所。故此百姓若有作奸犯科这破坏契约之举,朝廷便可以国法治之……那么朝廷呢,代表朝廷的皇帝君主若有破坏契约之举,出卖百姓国家之利,或者耗举国之膏腴以肥其一人之私欲,那么百姓能怎么样?” 他声音洪亮,却没有一人回答。周铨也不需要他们回答,他再转回身,望着赵桓:“同样,君王朝廷若是破坏契约,百姓就有权推翻他,乃至诛灭他!故此,周代商,孟子称之为诛一独夫纣矣,而不称之为弑。赵桓,你内残外忍,对内搜刮百姓残害忠良,对外却献媚乞怜,对汉人有如寇仇,对金人却奉如上宾……赵桓,是你先破坏了这契约的!” 周铨的声音很稳,但却如一连串的狂雷,轰击在在场所有人心头,特别是赵桓心头。 周铨自孟子的这段话演绎出来的一套理论,令在场的饱学大儒都无言以对,除非他们要否定孟子! 若给他们充足时间,这些人肯定能找到充足的理由来绕弯子,可现在,他们哪有这种时间? 赵桓张开嘴巴,想要为自己辩护,还想要反驳周铨,召忠勇之士来护卫自己,勤王保驾。 但周铨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而是向后边的范琼、梁祖扬一招手:“将你们为陛下准备的礼物献上来吧。” 范、梁二人面色比哭还要难看,他们磨磨蹭蹭走上前,将手中的包裹递了过去。 没有人接。 周铨示意他们打开包裹。 二人对望了一眼,既是无奈,又是害怕,却不得不打开了包裹。 两颗人头从包裹中滚了出来。 张邦昌,秦桧!(未完待续。) 五二五、奸臣之死 就在半个时辰之前,皇宫门口,周铨将张邦昌与秦桧带到了一处偏僻点的地方。 张邦昌与秦桧在人群中瑟瑟发抖,一是冷,二是惧。 方才他们被扒下衣服时,可没少挨拳脚,后来发觉他们所携圣旨竟然是要害周铨,更是有人动手欲殴打他们。 还是周铨的护卫把他们拖了出来,他们才侥幸脱身。 跪在周铨面前的秦桧与张邦昌,再无半点为天下儒生出头的勇气。他们都是远距离勇者,离得危险远远的时候,慷慨激昂的话再多也能说,真正到了危险面前他们却没有直面危险的勇气。 张邦昌周铨认识,不过周铨知道他原是童贯提拔上来的,后来童贯死了,他便投靠了耿南仲,跟得很紧,但是耿南仲自己就是草包一个,所以对张邦昌,周铨并不觉得值得重视。 但秦桧不同。 从第一次见面时起,周铨就厌恶他,虽然那是成见,可随着时间推移,此人为了荣华富贵,什么都可以出卖,甚至不惜与金人勾结,出卖华夏的利益,已经有取死之道了。 落在岳飞手上时,岳飞因为不重视他而放走了他,现在落到了周铨手中,周铨却不会再放走他。 只不过……在处理他之前,还须从他这里得到一些口供。 周铨一直盯着秦桧,旁边的张邦昌却怕得双膝酸软,跪都跪不住了。 他也是个“聪明人”,周铨分明更重视秦桧一点,也就是说,对周铨而言秦桧更有价值,那么秦桧如果应对得当,没准还有生还的希望。 可他呢,对周铨毫无价值? 没有价值的东西会是什么结果? 心念电转,张邦昌不等周铨开口,就大叫着道:“周公,周公英明神武,乃天降英主,我愿上书,请赵氏退位,禅让于周公。此事上应天命,下顺人心,还请周公勿辞!” 除了卖身投靠,张邦昌实在想不到自己还有什么价值了,为了活命,哪怕他明知道周铨此后会打压儒生,让他们这些书生再难凭着圣人的一两句微言获取富贵,他也要搏上一搏。 毕竟命是自己的! 这大呼让周铨向他望了过来,张邦昌心中稍稍欢喜,满脸渴望地望着周铨。 周铨却是摇了摇头:“我欲取之,无须禅让。” 张邦昌心顿时落了下去。 “将这厮拖到一边去,我有几句话,要问一问秦桧。”周铨道。 护卫上前来拖张邦昌,张邦昌竭力挣扎,所谓急中生智,他大叫道:“我知道秦桧与耿南仲密谋,欲勾联天下儒生,反对周公,我愿检举此事!” 这倒是个周铨不知道的消息,他饶有兴趣地望了张邦昌一眼:“竟有此事?” “确有此事,我愿将事情缘本说与周公听,只请周公饶我一条性命。我无意与周公为敌,实是为耿南仲权势所迫,又给秦桧阴谋所逼!” 秦桧听得大气,张邦昌这厮出谋划策时分明比他还要积极,此时却要将全部责任都推给他和耿南仲! 生气之余,秦桧也有些幸灾乐祸:张邦昌终究是不够了解周铨,以为周铨会为这些区区小事所打动。 周铨从来不怕有人与他为敌,甚至已经习惯了有人和他为敌,在某种程度上,他对于有“道理”的对手,反而会有几分尊重。倒是那些试图当墙头草的人,周铨绝对不会信任。 “你的命么……”周铨微微一笑:“我可以保证,我和我的护卫,不会取你性命。” 张邦昌闻言松了口气,虽然他没有秦桧那么了解周铨,却也知道,周铨说话算数。 周铨既然说了他和他的部下不取他性命,那就一定不取。 当下他滔滔不绝,将秦桧与耿南仲的密谋都说了出来,包括这背后,也有洛阳那些失意老家伙们暗中使力,比如说文维申之流。 他将众人卖得干干净净,甚至有些是他与耿南仲二人的秘密,连秦桧都一无所知,只不过在这里,全部被他栽到了耿南仲与秦桧二人身上。 秦桧越听越是恼怒,同时周铨的态度,也让秦桧有些惊疑不定,难道说这一次周铨真会放过张邦昌? 虽然张邦昌希望自己能够多说些,可是他们这些书生的密谋能有什么,无非就是破坏周铨的名声,鼓动中下层官吏为难东海商会,收买忠勇之士刺杀周铨,煽动周铨的部下反叛。这些都没有什么价值,但张邦昌的一句话,让周铨注意到了:“耿南仲向我透露,说是文维申在密信之中曾说,他有把握说服周公麾下一位重要将领,此人心怀忠义,早对周公有所不满,只要时机成熟,他必会对周公反戈一击!” “此人是谁?”周铨眯着眼问道。 “此事文维申连耿南仲都未告知,故此我……小人也就不知……若是周公想知道,小人愿替周公去审问文维申!” 见张邦昌说不出此人姓名,周铨心中琢磨了一回,觉得自己的部下重要将领中,并没有什么可疑人物,每个的忠诚都有保证,当下摇了摇头,微笑道:“文维申惯会大话,口气很大本领却无……不过是为你们壮胆罢了,若他真有这等人物,哪里会泄露出来,特别是泄露给耿南仲这等无能之辈?” 他嘴中不把这当回事,心里却决定,回去之后,还是要好生调查一番。 张邦昌还待再说,却看周铨一挥手,自有护卫上前将他的嘴堵住,然后拖到了一边。 周铨这时可以清静地面对秦桧了。 “周公饶命,周公饶命!” 秦桧此时也跪了下来,毫不犹豫向周铨求饶。 周铨瞳孔微微缩了一下:“秦桧,你屡次三番与我为敌,说要我饶你……我为什么要饶你?” “金国的奸细,那个无面,曾经住在我府邸之中,艮后炮台之事,就是他所为,他在京城中有一二百人的手下,虽然神出鬼没,但据我所知,他们除了算计炮台,还想要刺杀周公!”秦桧知道的东西,可不比张邦昌少。 只不过这些东西,对现在的周铨来说,已经没有了意义。 “我虽然不知他的真实姓名,但从他口气中还是听出,所谓无面、复仇者,并非一人,乃是很长时间来周公所结仇家合谋……我猜出此人与摩尼教必有瓜葛,我见得他身上有摩尼教的信物!”秦桧又道。 这个消息,前半段让周铨有些意外,后半段则是在他意料之中。 自从知道兀术身边的“无面”谋划了钟相之乱、方腊起兵后,周铨就判断出,这所谓的无面,应当是摩尼教中的某位重要人物,甚至有可能就是方腊本人! 方腊与他,自然是有深仇的,虽然方腊曾经向他屈服,看上去老实了好几年,甚至还将儿子送到济州岛充当人质。但当周铨开始怀疑方腊之时,却发现一直在济州岛上游手好闲的方腊之子方毫,竟然消失不见了。 如今济州岛上正在严查,方毫是何时消失不见的毕竟这么多年,总有疏忽的时候。 在说完此事之后,秦桧搜肠刮肚,却想不到什么可以打动周铨的东西了。他想到张邦昌方才之举,当即也大叫道:“如今赵氏昏聩,合当灭国,周公英睿,大德布于天下,理当身登大宝!桧不才,愿意上书,为周公前驱,扫除伪帝!” 他比张邦昌更进一步,直斥赵桓是伪帝来。 周铨呵呵笑了两声,仍然不答。 他要当皇帝,自己去取就是,哪里用得着张邦昌与秦桧这样的人物。他又不怕史书里胡说八道只要他真正改造了华夏的官僚体制与文人圈子,哪个不长眼的会在史书里说他纂位?只怕所有的史家,都会盛赞:自古以来,得国之正者,未如本朝! 见秦桧口中得不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了,周铨向身边杜狗儿吩咐了一声:“杜叔,带人去抄了秦桧的家,还有他那位王氏夫人,想来是会知道点什么的。” 秦桧脸色顿时变得惨白。 他方才的供述,可以说是避重就轻,根本没有提自己是金人奸细之事,也没有提金人送来蜡丸要他谋害周铨之事。他怀有侥幸之心,因此不敢招供这些事情,可这些事情,他夫人王氏却全知道! “周公,周公!”秦桧叫道:“我兄长曾经助过周公一臂之力,还请周公念在我兄长的面子上,饶我性命!” “哦,告诉我金人奸细在你府中的,就是你兄长。”周铨淡淡地道。 秦桧呆了一呆,这种被出卖的感觉,让他浑身颤抖。 但紧接着,让他屎尿俱下的事情发生了。 梁祖扬与范琼二人,也来到了皇宫门前,因为得了周铨吩咐,这二人被拦住,直接带到了周铨面前。 周铨将两份秘旨交给他们,然后指了指秦桧与张邦昌:“这二位就是传旨的天使,你们是否准备接旨?” 梁祖扬与范琼都是面如土色,此时京城之中,还有谁看不清楚局面! 周铨所带入京的人虽然不多,可是架不住赵桓倒行逆施,将京中的军心民心,全推到了周铨身上,他们就算是怀着一腔忠义跳出来,也不过是螳臂挡车罢了。 范琼行伍出身,最是心狠手辣,他一咬牙,不等周铨下令,直接拔出腰刀,一刀就臂在了张邦昌脖子上。 众人的目光便停在梁祖扬身上了。 梁祖扬面色阴晴不定,苦笑了两声,从范琼手中接过腰刀,一步步走向秦桧。 秦桧发出杀猪一般的惨叫,拼命要向后缩,只不过他被护卫牢牢摁住,怎么也挣不脱。 “秦桧,这是……你自寻死路!”来到秦桧面前,梁祖扬举起刀,喃喃地说了一声。 刀光闪过,人头落地!(未完待续。) 五二六、周铨所欲 “事情便是如此,秦桧与张邦昌,乃是梁、范二位亲手所斩杀。”周铨平静地望着赵桓道。 他神情里既没有尊重,也没有不屑,但是朝中群臣的眼神里,却不免有些微妙的变化。 因为赵桓在发抖。 若说刚才赵桓还能在周铨面前在群臣面前保持一位天子的尊严,可现在,他就已经尊严扫地了。 不但身体在发抖,牙齿都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 他目光呆滞地望着地上的两颗人头,看着他们扭曲变形了的脸庞,这两人他是如此熟悉,数个时辰之前,他还与此二人在一起密谋。 转眼间,就成了两颗首绩了。 一股尿臊味从他身体里传了出来,他失禁了。 站得近些的宰执大臣愕然,堂堂皇帝,被吓尿了,这种事情……史书上会怎么记载? 周铨也嗅到他身上传来的臊味,厌恶地向后退了退,不过,这还没有结束,他转过脸,看了看大殿之外。 然后杜狗儿带着数人走了过来。 他一边走上来,一边还东张西望,口中啧啧有声:“都说皇帝的大殿里连地砖都是金的,我看也不过如此,还比不得水泥地面……啊哟,你这位大官我认识,我们曾经打过照面呀,这不就是京兆老爷么,失礼失礼!” 他笑嘻嘻地一路唱喏作揖过来,当年京城地痞无赖的习气又展现出来。 到了周铨面前,他掏出一张绢帛:“果然找到了,秦桧这厮交给了他的婆娘,原本是让他婆娘销毁的,结果那娘儿们留了个心眼。” 那是斡离不给秦桧的密令。 周铨将之展开,然后交给了李邦彦,李邦彦扫了两眼,将之交给白时中,白时中又传给其余参政、枢密使,很快,朝中重臣都看了一遍。 这玩意儿不会是假造的,因为没有必要,也因为人证物证俱在。 “与你密谋的秦桧,是金人派来的奸细,艮后炮台爆炸案,是他勾结金人细作所为,你却怪罪到宗泽身上,反而对恶人先告状的秦桧百般信任,甚至与他一起密谋,欲将我生擒下来,送与金人,换取金人退兵……诸位,莫要吃惊,这确实就是赵桓与他最信任的二位大臣张邦昌、秦桧商议出来的解决目前危机的方法。” 周铨说到这,还笑了一笑,满朝大臣当中,也有几人嘴角抽了抽。 不过这些大臣们不是真笑,而是苦笑。 稍有点头脑的人都会知道,与金人和谈,纯粹是与虎谋皮。若是为了拖延时间,等待勤王的军士到来,那还情有可原,可是……和谈还没有成,先要拿周铨交与金人,赵桓要蠢到什么地步,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所有人对赵桓都极度失望了。 “朕……朕是皇帝,是天子……朕……朕……你究竟想把我怎么样?” 羞怒交加,让赵桓总算有了点气力,他颤声向周铨道。 周铨噗的一声笑:“你放心,你干过不少蠢事,但有一件事情倒是做得……给你自己留了后路。” 赵桓不明所以。 “赵楷如今可是在金人营中,金人有意扶植他为傀儡皇帝,所以啊,你这皇帝宝座还可以继续坐下去。”周铨道。 赵桓眉头一挑:“他……他……” 他没有想到,自己要害死自己兄弟赵楷的借刀杀人之策,反倒成了保护自己的臂助。 若是周铨除掉赵桓,金人扶植赵楷,总有些心念赵室的人会投靠过去,对周铨来说,这是一个麻烦。 他不喜欢没有准备就去面对这种麻烦。 另外,赵佶还在徐州,若真除了赵桓,这位肯定会宣称复辟,他同样也是一个麻烦。 “那……那你要怎么样!”发现自己性命无忧,赵桓算是有了几分胆气了。 “还记得我说过的契约之论么,你坏契约在前,那么我们就有权推翻你。”周铨见他如此愚蠢,摇了摇头:“莫非你以为,你还能拥有权力不成?” 说到这,他转过身,望着群臣:“赵桓倒行逆施,只是为了不便宜金人,所以暂时不罢黜他,从今日起,赵桓暂且退于宫中,不得出内宫一步,以……赵构为摄政王,代行天子职司,诸位觉得如何?” 这是要软禁赵桓,很明显,只等金人败后,便是赵桓退位之时! 群臣噤若寒蝉,无一人敢出声。 “你……你想造反!你要谋朝纂位!群臣不会干的,天下人不会干的!” 赵桓愤怒地大叫起来,周铨只是不理,目光在众人面上一转,然后看到了一脸愤愤的孙傅。 “莫非孙尚书有什么不同意见?”周铨缓缓问道。 他正想着杀鸡骇猴呢,这个孙傅,并无真才实学,只会卖直邀名,在周铨眼中,完全没有价值。 孙傅听到他点自己的名,浑身不由自主抖了一下,目光在地上溜了溜,看着那两颗脑袋。 然后,他垂头丧气地道:“我无能,才不堪用,乞周公许我辞官……” “你原本就不该出现在这里,任用郭京这等骗子,致使万余军民死伤,京师防备一空,你便是不辞,我也要罢去你的官职!另外,还须彻查你此前任用郭京之事……” “我并未收授财物!”孙傅猛然抬头叫道:“我一片公心……” “我原本也不是说要查你是否受贿,而是要查你是否渎职!京城吃紧,你还有闲心去翻古诗,在古人的诗中寻找解围之法……笑话!”周铨声音不大,却把孙傅的辩解完全压了下去。 听得他这样说,孙傅再无法辩解了。 “宰相处理国务,一切照常,宗泽恢复兵部尚书之职并主持汴京防务,开封府与禁军搜寻城中金人细作和摩尼教奸细,康王赵构摄政……这些事情,你们都没有意见吧?”见孙傅老实了,周铨又问道。 群臣面面相觑,大伙都觉得有些怪异。 周铨的这一系列安排,不可谓不周道,但是唯独漏了一点,他自己。 如果周铨说他要当宰相,要晋郡王,甚至要当皇帝,群臣都不会意外,甚至有不少大臣心中,还有些暗喜。 但周铨却没有说他要什么! 他越是什么都不要,群臣心中就越是惴惴不安,因为这意味着他想要的会更多、更大! 也有人觉得这是机会,周铨只是不好意思自己说出自己的想法罢了,若是能在此时投机,或许自己富贵可期。 群臣中一人走了出来,乃是新任的开封知府王时雍。 他直接拜倒:“周公上应天命,下顺民心,理当代赵自立,为社稷之主。臣开封府尹王时雍不才,愿为天下生民,书推戴状请命于周公!” 他第一个站出来,要请周铨为帝,紧接着,周铨不远处,范琼也振臂道:“某武夫也,唯服周公一人,某与京中巡捕、伙兵,皆愿推戴周公为帝!” 甚至还有一个太监,跌跌撞撞从后边跑了过来,将一件黄袍欲献与周铨,若不是被周铨的护卫拦住,他巴不得亲手给周铨披上。 虽然大多数臣僚还是在那里冷眼旁观,但加入推戴队伍的人越来越多,足足占到了殿中群臣数量的五分之一。 周铨看到这一幕,摇了摇头。 才五分之一,证明赵桓虽然已失群臣之心,可是赵氏并没有让他们彻底死心,他们当中许多人,还是习惯于有个姓赵的当皇帝。 周铨想要帝国最高的权力,但是目前来看,还不是时候。 他凝神道:“这个皇帝,现在我是不会坐的欠了百姓一屁股债,你们想我来当皇帝,无非就是想要我替你们还这债,你们觉得我会上这当?” 那些推戴他的群臣顿时愕然。 赵宋皇室确实是欠了百姓一屁股债,此前的战争债券等就不说了,赵桓上台之后,百般搜刮,从京中民间搜刮走了不少钱财。百姓对此怨声载道,谁接手赵桓的烂摊子,谁就得还这几笔债。据周铨所知,这几笔债务加起来,也有千万贯之巨,他虽然豪富,却也不是能随便拿出千万贯替人还债。 当然这只是他的借口,他对自己的认识很清楚,现在一口吞下大宋,只会造成消化不良,他在现在要做的,只是从大宋撕下他能吃下并化为营养的部分。 “我为济王,京东东路、淮南东路两路部分,更名为山东、淮北二省,为济王食邑。”周铨又道。 这个要求,让群臣松了口气,也让有些人吸了口气。 山东、淮北,正是周铨势力范围之内,受他的影响最大,他割取这二地,民间反对之声最低。而且这二地经过他十余年经营,工业极是发达,两地钢铁、棉纺、粮食,不仅可以自给自足,还有余量外销。 特别是钢铁与棉纺,几乎占据了大宋整个产量的十分之七八! 大宋失此二地,看似并没有失去多少领地,实际上,却是丧失了近半财赋,特别是在钟相、方腊造反的情形下,更是雪上加霜。 李邦彦面色苦涩,很想张嘴劝一劝,可是终究不敢开口。 白时中更是不敢作声,他与耿南仲关系不错,哪里敢说什么? “上皇我会请去济州岛,各位安心辅佐摄政王,江南的方腊,我会平之,你们只需抵御夏贼与平定钟相。”周铨又说道。 这就是将江南也划入他的势力范围了,再加上已经落入他手中的河北之地,周铨控制了大宋大半沿海之地! “我不同意,我反对!”在群臣默然中,有人高叫起来。(未完待续。) 五二七、孤忠之臣 如今汴京城中的形势很明显,军民对于赵桓都极度失望,而群臣也渐离心离德。因此,周铨甚至不用登高一呼,只要有人起个头,城中军民自然而然就会追随他。 就是周铨自己,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造成如此声势,因此今日之变,周铨也完全没有准备。 好在他心中对于未来早有规划,原本是想在灭金之后再晋为济王,将山东、淮北与河北连成一片,成为他的直辖领地,如今把这个计划提前就是。 这一大片地盘,治下人口足有千万,要想统治好,也不容易。周铨虽然为此早就做了充分的准备,可是心中仍然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只不过在宋室小朝廷上,他还是表现得极有自信。 这种情形之下,还有人敢说他反对,让周铨有些意外。 原本以为李纲被赶、宗泽被拘,朝廷里所乘下的,尽皆是贪生怕死之辈,却不曾想,竟然还有人敢于反对。 周铨眉头一凝,向着那人望去。 不仅是他,整个大殿之中,所有人都向那人望去。 却是太学博士李若水! 他满脸悲愤,双拳紧握,双目炯炯,盯着周铨。 “李公有不同看法?”周铨缓缓道。 “天子虽有不对,却未失德,你幽禁天子,僭取名号,分疆裂土,不臣之意,如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周铨!你原本可以成为伊尹、周公一般的人物,再不济也可以为本朝富弼一般,但你却如此倒行逆施!” 李若水说到这里,声嘶力竭,他用手一指周铨:“国贼是也,人人得而诛之!” 他一连串的咒骂出来,所有人都是心惊胆战。 秦桧与张邦昌的脑袋还在大殿之上呢,这个时候出来反对甚至指责周铨,就不怕和他们一起作伴吗。 周铨眉头微皱,看着这个李若水,还真没有什么办法。 此人官声甚好,而且与张邦昌、秦桧这两个主和派不同,他是一个主战派,曾经坚定地支持李纳,后来又大力支持宗泽,甚至发动太学三舍的学子上城头,为城防出力。 换言之,这等人物,真象杀秦桧与张邦昌一样一刀砍了,痛快是痛快,可是正成全其名,反让自己沾上不能容人的骂名。 周铨也有办法。 “李公似乎忘了我方才所言,是赵桓先坏了契约的罢了,我知道你这种人,既是认定自己正确,就绝对听不进任何不同意见。李公想要如何?”周铨在皱过眉头之后反问道。 李若水顿时呆了。 他想象中,周铨应当会大发雷霆,甚至会将他杀了以威慑满朝文武,结果周铨却问他想要如何。 好一会儿,李若水反应过来:“若是周公能够改弦更张,尽心辅佐天子,宰执之位……” “李公,还要我说多少遍,赵桓已经撕毁了他与群臣百姓的契约,你或许还认他是天子,我却只当他是一独夫民贼。罢了,罢了,我也懒得说服你,把李公推出皇宫,让他去见见外边京中的军民吧。” 随着周铨的命令,李若水被推出大殿,他一路上骂声不绝,周铨却只是不理。 群臣觉得,周铨将他推出去,肯定是要取他性命。就是李若水自己,也是如此想的。但当他被推到了皇城之外,护卫除了在他臀部狠狠踹了一脚,却没有难为他,他茫然地回头望了一眼,然后精神一振。 周铨竟然真不杀他,还给了他安全,他正好要乘此机会,号召京中军民勤王! 想到这,他转过身,面对着仍然围堵在皇城门口的百姓大声疾呼:“周铨欲幽禁天子,自立为王,可有忠义之士,愿与我一起讨之?” 然后他发现,所有人看他的目光都是绿油油的。 象是恶狼看到羊羔。 “他在说什么?”有人问道。 “他说周公要幽禁那个昏君,自立为王了!” “他从皇宫中出来,所说应当是真的!” “周公要自立为王……不,不是自立为王,是我们推戴周公为天子,他比起赵佶赵桓这欠钱赖账的两父子有资格当皇帝!” “万岁!万岁!万岁!” 不知是何人起头,有人欢呼万岁,然后越来越多的人都欢呼万岁。 原本群情汹汹的京城军民,这一刻都欢呼起来,他们根本不在意李若水所说的周铨谋逆之举,相反,他们乐观其成。 李若水呆住了。 这怎么可能,这可是京师之中,天子脚下,首善之地,对于赵氏最为忠心的地方才对。 他原本以为百姓军民只是被周铨蛊惑,只要他登高一呼,定然是会幡然省悟,随他一起驱逐周铨,再造宋室。结果这些百姓,对于周铨“谋朝纂位”竟然如此欢迎! “这都是些愚氓,不通事理,自然不会……对了,我去国子监,我去太学,那里的学生们素来都读圣贤之书,知道忠义大道,他们再激励百姓,亦可威慑周铨,令其不敢倒行逆施!” 想到这,李若水推开人群,小跑着向太学而去。 如他料想,此时京中鼎沸,太学里的学生们也都聚拢在一处。只不过他这个太学博士上朝之前,先三令五申,要学生们留在学舍之中,并叮嘱差役看牢,所以这些人才没有上街凑热闹。 见他回来,相熟的学生纷纷上前见礼。 李若水站上一处石阶,将皇宫中之事说了一遍,然后心情沉重地道:“京城之大,已容不得我等静心读收了,诸君皆是读书种子,国之栋梁,朝廷养士百年,报国只在今日……” “李博士还是算了吧,我才没有兴趣去与周公为难。” “正是,宗尚书被捕,博士不让我们去为他申冤,如今难得周公坐不住了,要为宗尚书申冤,李博士奈何与之为敌?” “周公那句说得不错,诛一独夫纣矣……” “那不是周公说的,是孟子说的!” 太学生们相互议论,虽然也有支持李若水的,可是与他想象中众人纷纷响应的场景完全不同,支持他的只有寥寥数人罢了。 若换了秦桧、张邦昌在此,肯定会以周铨得势之后要断绝科举之途来蛊惑众学生,那样的话,倒真能说动他们。偏偏李若水对周铨的计划可没有秦桧这么了解,他翻来覆去,只能以忠义相激,但是经过这么多事情,太学生们也都看透了,只有几个头脑简单的才会被他激起,其余人,个个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这其中一个关键因素,却是李若水没有深思的:朝廷要废三舍法,直接侵害到这些太学生的利益了。 原本在宣和三年,赵佶就有意废三舍法,以此表明自己和新党一派分离的态度,但当时有周铨支持的蔡京甚为强势,赵佶此想未能实行。赵桓上台之后,对于新法深恶痛绝,也同样将三舍法当成了突破口。他不顾内忧外患的事实,执意要先废三舍法,这件事情,早就闹得太学生们人心惶惶。 李若水声嘶力竭,拼命鼓动,可是太学生们大多不理睬,就是几个支持他的,在发觉众人态度不对之后,也悄悄溜到了大队人中,唯有两三只小猫阿狗,还紧紧跟在李若水身边。 看着这两三只小猫阿狗,李若水心中一片苍凉。 未曾想到,赵宋皇室失民心竟然到了这个地步! 凭着这几人,在京师中肯定掀不起风浪,说不好听点,就是几个火铺的铺兵,便足以将他们平定下来。 难怪周铨敢放他离开,想来周铨是看到了这一点。 李若水无计可施,时间却在他的焦躁悲愤中迅速过去,一道道朝廷的决议传了出来,一份份文告贴上了大街小巷,一队队原本看守宫室的禁军开上了城墙,一个个青壮纷纷加入护卫汴京的队伍无论李若水愿不愿意承认,在幽禁了赵桓之后,京师面貌焕然一新! “一连九道决议,道道都正视听、合人心!” “朝廷就该由明君贤臣来主持,若无明君,就交由贤臣,象今上这种既庸碌又不自知者,退居大内才是正理!” “罢黜孙傅,重用宗泽,仅这一条,京中百姓就知道汴京能守住!” “何须说此,对此前朝廷从百姓家中抄没的财物行登记,日后双倍补偿,此策若不是周公提出,谁会提出,谁会在意百姓的死活?” “还有这一条,以皇室产业如天水商会、艮岳等收归公有,户部设法运营,以每年之利分时交还所欠百姓战争债券,虽然没有彻底解决欠债之事,却也让百姓看到了希望!” 哪怕是在太学之中,李若水还是听到了朝廷中传来的决议,因为太学生们都在纷纷讨论这些决议。是决议而不是旨意,因为这些内容都是由大臣提议,然后满朝四品以上官员公议,再由摄政王赵构签发,故称之为决议,与皇帝的旨意相区别。 若换了别的时候,李若水也会夸这些决议妥当合理,可此时越听,他心中就越是悲愤。 所谓礼乐征伐自天子出,这些善政,理当由天子明旨颁发才行,怎么能成为周铨公器私用为自己邀买人心的手段! 李若水越想越是不甘,越想越是愤怒,可就在时,又一个惊人的消息传来。 金人兵临汴京城下,正在大举攻城!(未完待续。) 五二八、不食“周”粟 “金人真的来了?”李若水跳起来。 他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担忧,他巴不得周铨遇到些问题,可又不希望金人入侵伤害到汴京城。 “千真万确,学生方才看到街头已经戒严,大队大队的人开往北城那边。”喘着气的太学生道:“学生差点被当成奸细抓起来,好在离得国子监近,他们将学生带到这里问了几句才放过。” 这也是朝堂上九道决议之一,因为有金人奸细混入城中,所以实行戒严,非有路引者不得行于正街之上。 这一招还真管用,抓到了几十名城狐社鼠,原本是想乘着乱捞点外快的,另外还抓到了十余名反应迟钝的摩尼教徒,从这些教徒口中得到的口供,足以证明,金人与摩尼教是勾结在一块了。 李若水在国子监里呆了好一会儿,终究是不安心,他便领着太学生,说是要上城头为城防出力,申请到了路引,然后赶到北城城头。 他赶到时,北城城门前刚刚经过一场激战,金人退了下去,而城头军民,则是有条不紊地加固城防、撤回伤员、搬走遗体。从血迹与死伤来看,方才的战事绝对不轻松,但出乎李若水意料的是,城中军民面上没有面临强敌的紧张,有的却只是兴奋与喜悦。 “这是……怎么回事?”李若水讶然,他拦住一个百姓相问。 百姓见他官袍,还是有几分敬意,行了礼后道:“老爷有所不知,方才金贼攻城,却为城垣所阻,他还欲以火炮轰击,结果反被城头火炮反击,金人还不死心,却被周公亲带人马冲杀,不仅赶下城头,甚至还追败兵两里,杀得金人丧胆!” 那百姓口中说的,只是很简单的经过,但是李若水却能从中听出惊心动魄感来! 这才多长时间,不过是黎明到……正午,才三个时辰左右的时间,就已经一场大战发生,而且金人还被彻底击溃了! 李若水又问了一些细节,那被拦住的百姓当时就在城头,于是绘声绘色说起,周铨如何带着二百亲卫,以锐不可当之势,将爬上城头的金人尽数屠灭,然后又亲领精锐,出城追击。说来说去,除了在城头屠灭金人时用了一种被称为“火枪”的武器之外,所用的火炮,都是汴京城中现成的。 李若水不相信只凭着二百杆火枪,就可以破金人十余万大军,所以,周铨获胜,靠的还是京城中的人力,而不是新式武器。 想到这人力在赵桓手中就是连败,可到了周铨手中还不过几个时辰便完全不同,李若水不由得垂头丧气。 同时他心中也暗暗怀疑,有这么鲜明的对比,京城中的百姓还会支持赵家么? 李若水正伤神此事之时,突然听到城墙之上传来惊天动地的欢呼,他以为是金人又打了回来,慌忙扒着城垛向外望去,却看到一队宋军,数量约有两千余人,个个骑着马,有的人还牵着几匹马,唱着宋军的凯歌,向着京城而来。 在这队宋军中,最引人注目的,是近两百名身着布衣制服与胸甲者,他们背上背着短矛一般的武器,一个个神采飞扬,看上去就是精锐无比。 在这两百人当中,周铨又是最突出的那一个,他骑着一匹白马,同样着胸甲,面上带笑,正与身边的几个部下谈笑,仿佛刚才不是去进行了一场追击,而是一次郊游。 周铨确实很轻松。 斡离不这一次攻城,虽然是倾力来攻,但实际上金人的战意已经不坚决了。毕竟先有燕京之失,又有相州之败,连阿骨打与吴乞买都成了俘虏,前无胜算,后无退路,这种情形下,金人能够扛到现在,已经是奇迹。 这一次攻击,是斡离不与兀术的最后试探,在发觉守城方的意志非常坚定,而且应对极为得法后,斡离不毫不犹豫,舍弃了被他充当炮灰的先头部队,带着主力转移,去与兀术会合。 若太原不失,周铨有把握将斡离不也留在中原,送他去与他父叔团聚,可是兀术南下打通了斡离不的退路,而周铨能调动的兵力有限,岳飞与韩世忠都不可动,唯一能动的就是在榆关之外的叶楚部。 只不过叶楚部正在扫荡辽东,远水解不了近渴,因此周铨也只有看着斡离不离开了。 其实从整场战争的结果来看,这已经对周铨极为有利:大宋被削弱,皇权彻底式微,民心离散;东海系则获取大量领土与人口,自身实力并没有受到太大损伤,声望大增而且甚得人心;金人元气大伤,就算兀术与斡离不逃出中原,也回不到辽东故地,短时间内,他们先得给自己找一块安生立命的地盘。 但也有在周铨意料之外的事情,比如说钟相、方腊与金人的勾结,比如说西贼的卷土重来,不过这些意外改变不了大势,当周铨将东部沿海一带都收入囊中之后,接下来的事情,就只是时间问题了。 周铨也听到了城上的欢呼之声,他抬眼往城头望了望,李若水盯着他,他却根本不会注意到城头成千上万人当中的这一位。 然后他做了件让李若水非常吃惊的事情。 他从马上跳了下来,将自己的头盔摘下,向着城头微微一鞠,仿佛是向众人施礼。 自古以来,只有百姓向强权施礼的,如今这位掌握了天下最强大力量者,却向城头的百姓军民施礼! 而且是在他获取一场大胜之后! “不骄不矜,当真明主也!” 这话声响起之后,李若水悚然,因为说出这话的并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他都如此,何况是城头那些本来就敬佩周铨有加的百姓军民,一时之间,“万岁”呼声,响彻云霄,将这些日子困扰京师的雾霾都震散! 周铨没有戴上帽子,而是牵着马步行,走入了京城北门。他身边的护卫们,同样下马,与他一般,牵马步行穿过门洞,反倒是随周铨出战的禁军中,颇有些人不明事理,得意洋洋在马上顾盼自雄。 李若水看到这情形,心中更是灰败。 他回过身,想要召呼那些太学生们一起离开,结果发现,身边的太学生们被城头的气氛所感染,同样在欢呼万岁,甚至几位昨夜和他一起斥责周铨为奸贼的,此时也加入了其中! 李若水过去要拉住他们,结果没走几步就停住,因为他看到周铨也上了城头。 周铨不仅上了城头,他还直接攀上了一处城垛,不顾危险,向着四周做手势,示意众人安静下来。 周围“万岁”的呼声停下来了,所有人屏息凝神,等着周铨说话。 “今日追击,因为金贼众多,所以不敢追得太远,只追出十里,斩获金人一万零四百九十一,因着金贼祸害京畿百姓的缘故,我下令未留俘虏。”周铨报出了一个让众人吃惊的数字。 加上城头被击杀的金人,这一次斡离不损失近两万人,可谓伤筋动骨。让李若水更为惊讶的是,周铨说未留俘虏时如此自然,他难道不知道杀俘不祥么? “缴获战马四千一百六十六匹,此次都被带回,另有大型牲畜若干,金银辎重价值约有三十余万银圆,外加朝廷赵桓献与金人的金六万两,银十七万两,绢帛二十万匹。换言之,赵桓献与金人的我都夺了回来!” 城中军民顿时屏住了呼吸。 周铨微笑道:“这些财物,我都会将之送至开封府库,由开封府查明原主人是谁,尽数发还!” “万岁,万岁,万岁!”城头百姓顿时再度欢呼,这一次就是周铨都按不住他们了。 李若水则是面色如土。 对比太鲜明了,一位是搜刮百姓以资敌,一位是抢来敌资以还百姓! “另外,京畿百姓受苦甚重,故此所缴获之财物,除了发还京城百姓,其余尽数用于京畿两县遭遇兵火的百姓赈济!”等百姓们的呼声稍停之后,周铨又是一声宣告。 “此仁德之政也!当初汉高祖入咸阳,与关中父老约法三章也不过如此!”听到这里,李若水心中暗自点评,然后又是骇然,自己怎么拿周铨比汉高祖,这岂不是说,在自己内心深处,其实是将赵桓当作秦二世胡亥一般的昏君? 而且周铨何德何能,怎么能与汉高祖相提并论? “今日作战,城中军民,人人奋勇,特别是随我追敌之壮士,更是奋不顾身,不可不褒赏东海商会将为此战中参战而阵殁者,无论是军是民之家属,安置一人职司,另外给予其十八岁以下子女、六十岁以上父祖抚恤;伤残者,皆有伤残补助,逐月发放,另外择其所能,安置职司;此战立功者,东海商会赠予汴京英勇勋章,再依功劳,发放奖励;凡参战者,皆发放汴京卫士勋章,亦有所奖励!” 具体的奖励数额,周铨没有说,但他不用说,他的名字就是招牌,东海商会就是信誉,因此,他凡说一声,周围就响起一声万岁,当听到所有参战之人,无论是否有功劳,都有一枚汴京卫士勋章,周围的万岁声更是如同山呼海啸一般! 整个汴京都沉浸在大胜之后的喜悦之中,唯有李若水等少数人,却是失魂落魄。李若水还想将那些太学生召回国子监,但是再望过去时,太学生们已经与百姓浑在一起欢呼,再无一人随在他身侧了。 当夜,在汴京百姓们难得的一次安心睡眠中,李若水悬梁自尽,只留下四个字:不食周粟。(未完待续。) 五二九、我愿为周公做此事 “不食周粟四字用得好,李博士虽是以死明志,却也传递了这样一个消息:周必代商。” 在东海商报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有李若水自尽的消息,与这消息并列的,是署名邹护之的一篇评论。 如今东海商报,已经毫不掩饰地发表一些辛辣评论了,大宋皇室,包括赵佶、赵桓、赵楷还有其余宗室在内,都是他们集火批评的对象。虽然对于周铨代宋自立的事情,还有些遮掩,可是这一个“周必代商”却已经把他们的立场说得明明白白了。 “当真是胆大包天,如今周还未代商呢,就敢如此说话!” 在徐州茶馆中,有人看着这份最新一期的东海商报,啧啧连声。 “你懂什么,这是借古讽今,宋乃商之后裔,武王伐纣,以周代商,这正是周氏当兴、宋室当衰之喻!”另一人道。 “笑话,你以为就你懂,我就不懂?”前一人噗之以鼻。 赵明诚默默地将茶杯放下,嘴角泛起了一丝苦笑。 什么时候,改朝换代的事情,都能够当众讨论了? 但是他也很清楚,为什么在徐州这种事情可以当众讨论。 包括徐州在内,京东两路再加上淮北的部分地方,将划归周铨所有,事实上,周铨派来的人已经进驻彭城之中的太守府,封印仓库、清理监牢、颁布法令,一切事情做得井井有条。 这和徐州的基础好也有关系,对于徐州百姓而言,周铨直接治理这里,比起朝廷派来的莫名其妙的人物要好得多,就连在徐州当了多年太守的那位苗仲先,也很快乐地迎接前来接替他的人员。 “当真是年轻有为,当初办徐海铁路时,便看到简公时,便觉得简公不凡,没有想到这才多久……简公就已经到这般地步,以后周公建制,简公贵不可言啊!” 赵明诚正想着的时候,就听到这样的谀词传入耳,他愣了一下,回头望去,只见茶肆雅座的帘子被掀起,几个人走了出来。 满嘴谀辞的,正是刚才他想起的苗仲先,这位在徐州任上干了十余年,时间之长,绝无仅有。早先时曾与周铨有过一些摩擦,但后来他见机得快,双方关系迅速转暖,他也乘机搭上了周铨的顺风船,赚得盆满钵满。 赵明诚听人说,这位前徐州太守的资产,超过五百万银圆,甚至有说法,说他有千万银圆以上的资产。问题是他的“官声”还不错,除了最初上任时弄苏轼碑那次吃相难看外,此后在徐州还有“清廉”的美名。 赵明诚当然知道为何会清廉,既然搭上了周铨的顺风船,哪里还在意在官位上贪污受贿的那一点点。 而被苗仲先敬称为简公的人,实际上年纪比苗仲先要小很多,足足小二三十岁! 这只是个二十二三岁的年轻人,虽然留了胡须,却还可以看出,他年纪并不大。可他的神情却极是沉稳,既没有因为苗仲先的奉承而傲慢,也没有因为不适应这种吹捧而露出嫌弃之色。 赵明诚同样也认得这位“简公”,简仲明,当初曾经作为使者,前往赵家为周铨送信,他是周铨一手培养出来的年轻人之一。还不到二十岁,就主持徐州到海州的铁路修建,后来消失过一段时间,从前几日公布出来的履历来看,他消失的这几年是到了流求,于流求任主管民政的副总督。 此时周铨接手山东、淮北,他就回到徐州,就任淮北行省总督之职。 淮北行省总督府设在徐州,海州则设为特别市,独立于山东、淮北二行省之外,另由指定之人为知事。除了这两个行省,从金国夺来的河北之地,亦设河北行省,加上榆关之外的辽宁行省,周铨手中控制的地盘,一下子多了四个行省一个特别市。 为与之相适应,周铨正在改组自己所控制的其余地盘,济州也改为济州特别市,流求成为流求行省,五行省两特别市就是名正言顺属于他的地盘。除此之外,他在高丽还有四处租界,在日本、吕宋各有两处总督辖区,在占城有一处租界全部算起来,他控制的陆地面积也早过了百万平方里。 别的地方早有一套行政体制,唯有新多的这四个行省和一个特别市,一切都要重新建立。 “简少兄,不曾想在这里见到你!”看到简仲明,赵明诚脸上微微一紫,但还是站了起身,抱拳向他行礼。 简仲明看了赵明诚一眼,认出他来,便回了一礼,笑着道:“竟然在这里看到赵先生,李先生是否好?” 李先生就是李清照,因为编字典的缘故,周铨对李清照甚为敬重,连带着他身边成长起来的少年们也很敬重其人。这让赵明诚更是尴尬,毕竟在某种程度上,周铨对他的礼遇是他妻子赚来的。 有关其妻与周铨的风言风语,他也不是没有耳闻,只不过他自家人知自家事,知道这是子虚乌有的事情。 可今日不同,他来这里并不是偶遇,而是打听到苗仲先在此请简仲明喝茶,他才有意候在此处。 因此他忍着心中的羞愧,强颜欢笑:“我正想着去拜访简少兄,没有想到却在这里遇上,不知简少兄是否有空,我请少兄一杯茶。” 简仲明抿了一下嘴,赵明诚的态度比起当初他去赵家时可要恭敬太多了。 不过简仲明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周铨如今的身份,与当初又不相同。 谁都看出来,周铨这边的前途不可限量,赵明诚在大宋名声已毁,无望仕途,现在应当是想转到周铨这边来,看看新的势力兴起,百废待兴,急需人才,是不是能混到一官半职。 苗仲先也明白赵明诚的意思,但苗仲先只是笑了笑。 他心中多少有些优越感,当初赵明诚与周铨的关系,可是远胜过他的。只不过他脑筋转得快,而赵明诚却要抱着大宋这艘将沉之船,结果现在,双方形势反转。 虽然他在新的势力之中也没有官职,可是苗仲先却知道,自己的地位与自己的财富将会让自己在新势力中拥有足够的话语权,只要他自己不作死,那么他家族数代富贵,就极为安稳。 “赵先生有约,仲明不可不从,只是如今诸事刚刚起手,都是极为繁忙,时间不能太长,还请赵先生见谅。”简仲明说道。 这是给李清照面子。 赵明诚当然清楚,他不好意思去求周铨,毕竟当初周铨可是劝过他莫去保州的,却被他噗之以鼻。定了定神,他笑道:“如今我闲居在徐州,无所事事,知道周公这边百废待兴,我虽然不才,也愿意为周公出一份力气。只是周公如今还在汴京,一时见不得他,便来拜见简少兄了。” 简仲明一笑,从两天前他抵达徐州开始,这样上门求官自荐的人就有许多。 只不过这些人似乎都看不明白,周铨的新势力里,根本没有他们的位置。 赵明诚或许能猜到一点,但他大约觉得自己与周铨毕竟是有故旧的,周铨总得给几分颜面。 可惜,此人在保州弃城而逃的事情,早就传遍天下,包括周铨的部下,对其人都是有几分不屑的。 这种人,新势力当然不会重用,但简仲明手中恰好有一个职位,正好比较适合他。 “赵先生有心了,说起来,有件事情正需要赵先生……大宋上皇将要移驾济州,需要有人全程相陪,赵先生若是觉得合适,不知可否陪大宋上皇一起?” “噗!” 旁边的苗仲先没忍住,笑了一声,但旋即又抿住嘴。 赵明诚脸色有如猪肝,想要拒绝,却又明白,这恐怕是他唯一的机会。 他此前从保州逃归,于应天病重,若不是周铨伸出援手,只怕要病死。如今病好,来到徐州,可是家财尽弃,回老家也要受白眼,这才想要出来寻一条出路。 想了一想,赵明诚咬牙道:“行,我愿为周公……做此事!” “既是如此,赵先生明日可来行省衙署,到时我陪先生一起去拜见这位太上皇。”简仲明笑道。 “喏!”赵明诚应道。 次日一大早,他就来到行省衙署前求见简仲明,简仲明倒没有怠慢他,请他到自己的公廨中相坐,赵明诚看到简仲明忙忙碌碌,短短一个小时便见了十余位官员,而且这些官员个个都是二十出头,但要么要去出任一县知县,要么就要当某司司事,赵明诚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他知道这些年轻人是哪来的,都是周铨花了十余年时间培养出来。 他们至少都读了六年以上的书,只学国、算学与实学三科,然后还经过三到六年的实习,特别是在徐海铁路、京徐铁路或者流求有过职务,在这些地方表现不错,才有今日职司。 有了这些人,难怪周铨不需要他这般旧的儒生了。 正当赵明诚灰心之际,简仲明起身道:“有劳赵先生久等,时间差不多了,赵先生随我去见太上皇,他最近心情有些不快,赵先生……多开解开解啊。” 赵明诚点了点头,他心里也有些期待,不知上皇赵佶,现在是个什么模样。(未完待续。) ; 五三零、四不如 “今日就要动身了吗?” 赵佶把手中的棋子扔下,抬起头来,缓缓向简仲明问道。≠ “正是,上皇在徐州的时间也不短了,该看的都看了,该说的也都说了,如今吉时已至,上皇早些赴济州,在那边既可以早日见见辽主耶律延禧,也可以看看将上皇逼到南巡的金主阿骨打。”简仲明笑道。 “你们周公倒是喜欢收集皇帝,不是说他只喜欢收集公主的么?”赵佶微微动了一下眉毛,说了一个冷笑话。 这句话中,还是透出了他心中的怨气。 不由得赵佶不怨,他带着人马从镇江逃回徐州,以避摩尼教之锋芒,结果到徐州不久,便被苗仲先骗出来,交给了周铨的部属。 最初时赵佶也闹过,想要重获自由,可是当身边的亲信一个个消失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完了。 只恨未能早日识破周铨的狼子野心! “上皇对周公还是有些误会,周公对收集公主其实没有什么兴趣,对此上皇当是极为清楚。此次东巡,绝无为难上皇之意,只是请上皇看看,完全由周公治理的地方会有什么不同。” 简仲明态度很是客气,可是话语里软中带硬,特别是还拿收集公主之事,反击了赵佶一下。 赵佶面色青红交替,他当然明白,他用蔡京之策,欲以公主来结周铨之心,结果事情迁延,其中固然有他自己心意不决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周铨对他派出的两位公主并没有太多在意。 换言之,周铨并没有收集公主的嗜好。 “另外,我们还安排了一些人陪陛下一起去济州,免得陛下旅途寂寞。”简仲明见好就收,又笑吟吟地道。 很快,赵明诚就出现在赵佶面前。 赵佶这个人虽然当皇帝实在不称职,不过记忆力倒是惊人,一眼就认出了赵明诚:“你这不是赵明诚么,你曾任……对了,任保州知州,我想起来了,你弃职潜逃,原来是投靠了周铨!” 赵明诚面带愧色,不过他勉强自辩道:“臣并不是弃职潜逃,童贯十万大军尚且守不住保州,臣只是一介文人,力不能缚鸡,智不足以止敌,唯有保全有用之身。臣也未曾投靠周……济王,臣是到了徐州之后,听闻陛下将要东巡,特来请求陪伴。” 这话赵佶不可能相信。 但是他也明白,身边有这样一个人,总比没有的好。 两人相对了一会儿,简仲明会意:“上皇的行囊早已收拾好了,今日正午,午饭之后便要动身,赵先生,上皇这里便交给你了。” 赵明诚还礼表示明白,等简仲明离开后,赵明诚下拜,给赵佶重新见礼:“罪臣赵明诚,拜见上皇,上皇万寿!” 赵佶本来是想叫他平身的,但一想,干脆亲自走过来,将他扶起:“卿请免礼,朕……我被软禁于此,已经多日未见外人了,卿且告诉我,如今天下局势如何,是不是有大军勤王,周铨迫于勤王兵锋,不得不迁我至海外?” 他想的倒美! 赵明诚知道简仲明安排他与赵佶私下相见,某种意义上便是让他将如今的局面告诉给赵佶。他想了想,然后苦笑道:“臣带了一些东海商报,只是不在身上,而是在行囊之中,等上船之后,奉与陛下看,陛下就知天下局势了。” “你说给我听,我等不及!” “唔……金人在京外受挫,转攻西京,周济王召韩世忠追击,虽未全功,却也在西京之外,击杀金人万余,迫使金人北返……” 赵明诚所不知道的是,这万余“金人”,其实都是投靠女真的各族各部,不少就是汉军,包括郭药师在内,这些人被女真人舍弃,作为殿后部队吸引韩世忠的追兵。 所以韩世忠虽然获胜,但仍未全功,残余的金人还是从太原逃回长城以北。 只不过这次南侵,金人损失惨重,不但折了阿骨打与吴乞买这两位最高领导人,还损失了近八万的女真将士要知道整个金国的真正女真将士加起来也就是十五万多。另外,附属于女真的诸部损失更在十二万左右。 最让金人头疼的,还有他们归路断绝,叶楚不等周铨的命令,已经主动出击,开始扫荡辽东之地,金人即使花费半年时间从大漠逃回东北,浑同江以南也已经没有他们立足之地,他们只能逃回起家的那些荒野去,而且还要面对汉军的进一步清剿。 可以说,金人消灭辽国、扫荡河北、河东,除了太原那边兀术的收获之外,别的全部给周铨截了下来,胜利的果实被周铨夺去了。 赵明诚不知道这其中周铨获得了多少,但是简仲明却从内部报告中了解了一个大概,仅是金银,这一战周铨缴获就值两千两百万银圆之众,若是加上牲畜、布帛,这一战给周铨带来的收益,可能高达五千万银圆! 当真是炮声一响,黄金万两。 当然,最大的收益还是人口、地盘和人心。 周铨没有直接取代大宋,而是弄出了赵构摄政监国、群臣公议决事的新把戏,这看起来让有些人失望,实际上这个赵构政权完全是傀儡政权,它既要承担百姓们的不满,替此前赵佶、赵桓擦屁股,又要仰周铨之鼻息。在双方订下的秘约之中,东海商会在大宋疆域内所拥有的特权,便是周铨自己都有些惭愧。 所有人都明白,周铨没有彻底取代大宋,只是因为准备得还不是十足,少则三五年,多则六到十年,大宋这个词将会进入历史。 赵佶有些木然地听着周铨的战绩,等赵明诚说完之后,他又问道:“那朕的那位好儿子呢,若非他执意不听老父之言,何致于此!” “陛下如今在深宫之中,等闲不得外出,由康王监国摄政,群臣公议决事。”赵明诚道。 “康王……这倒奇了,周铨对老九倒是另有相看。”赵佶喃喃说道。 周铨当然对赵构另眼相看了,赵构这个人的个性,会是一个很好的代理人。或许赵构内心深处不想当傀儡,但他的本性决定了,他更怕的是连傀儡都当不成。所以,用他来摄政,想来赵桓在深宫中的处境不会很好,另外那些大宋的“孤忠”之臣们的希望会变成绝望。 “康王聪睿,器量宏大,故此得济王臂助。”赵明诚无话找话。 “怕是早就勾结上了,鼓动朕修京徐铁路的,就是康王啊。”赵佶道。 赵明诚这下子连无话找话都没了。 两人又默然了一会儿,然后赵佶问起钟相、方腊的情形:“蜀地呢,还有摩尼教,周铨就放任他们乱来,要知道,商道不畅,最受损的,还是他啊!” “蜀地是朝廷自己处置,至于江南,济王从京徐铁路筑路工人中招募新军三万,已经顺运河南下,要取扬州,将摩尼教赶回江南。” “新兵?有何用处?”赵佶哼了一声道:“摩尼教蓄谋已久,靠些新兵,我怕周铨要遭遇败!” “虽是新兵,所用却是悍将,济王以韩世忠为辽东行军总管,以叶楚为河北行军总管,令岳飞为江南行军总管,即日就将南下,接手江南事务。” 到了现在,就连赵佶都久闻岳飞之名,知道这是周铨左膀右臂级别的将领,更是一位年少有为的军事天才。他方才还对周铨用三万新兵对抗摩尼教有些不满,但现在却连连点头:“连阿骨打都在岳飞手中束手就擒,他既南下,想来方腊被擒之日也不会太久……可惜,这等人才,怎么都为周铨所用,朕想要用兵,却没有一名可用之将。” 赵明诚这个时候忍不住了,他可是被童贯坑苦了,几乎身败名裂,因此他道:“上皇以童贯为帅,可用之将便是在大宋军中,也无用武之地!” “你……” “济王所用韩世忠,原本就是西军出身,可在西军之中,他只是一老卒罢了。”赵明诚道。 赵佶哑然无语,韩世忠的名字,他同样听到了,在战场上僭越拿走周铨的兵权,最后指挥了一场漂亮的歼灭战,将吴乞买的精锐尽数歼灭,其战果之大,仅次于岳飞。当然,他杀俘之事,也同样名传天下,只不过天下汉人,除了少数愚夫蠢祸还在叽歪两声,大多数都是一挑拇指,要赞一声杀得好的。 只不过这等人才,在西军之中分明已崭露头角,却未得重用! “朕……我用人确实不及周铨,呵呵,赚钱不如周铨,治政不如周铨,军略不如周铨,用人也不如周铨,我看来今后要换个称号,就叫四不如吧。” 赵佶苦中作乐,给自己取了一个绰号,赵明诚心里却暗暗说了一声,何只是四不如,不如的地方还多着呢! 但赵明诚也没有弄明白一件事情,岳飞南下之事,被东海商报大张旗鼓地宣扬出来,远在杭州的方腊,也在最短的时间内得到了消息。 “此天赐良机啊!”将手中的报纸放下,方腊长舒了一口气。 “圣公,这是岳飞啊,就连阿骨打都不是对手,我们……当真要与之正面相争?”他身旁被任命为丞相的方肥面带忧色问道。 “若是岳飞带他本部南下,我自不敢与之争锋,只有令前军退回江南,借长江天险与之抗衡,可是周铨兵力不足,所用者唯有新募的三万人马,这就是我的机会,若能击败岳飞,宋室必不安份,而我圣教声望,将节节登高,虽然不能彻底除去周铨这后患,却足以逼迫他坐下来与我们谈判了,毕竟周铨如今,还有数处强敌要面对呢!” 说到这,方腊站起身来,目光炯炯:“传令,让裘道人、霍成富、郑魔王、吕师囊诸部尽皆渡江,令石生在扬州固守,勿让敌军南下,我们在扬州决战!”8 五三一、方腊的大手笔 扬州城并不是险城,因为大宋承平日久,扬州富庶,城防却有些失修,当初摩尼教起事,追击赵佶,苏州摩尼教香主石生为先锋,抢先夺取了扬州城,因此也就成了方腊所任命的扬州太守、两淮制置使。 身为苏州人,石生更愿意回到家乡去耀武扬威,不过扬州亦是富庶,特别是两淮的盐商云集于此,南北商道交会在斯,哪怕仅仅是当了两个月的扬州太守,石生搜刮到的财富,已经比他此前最美的梦里梦到的财富还要多了。 正是搜刮财富! 虽然摩尼教举事之时,号召贫民的口号,就是反对大宋在江南的搜刮,特别是已经死了好几年的朱勔又被拿出来说事,还有朱勔之后接任应奉局者,再加上蔡京父子在金陵、杭州的盘剥,都成了方腊起义的理由。可是就象许多贫民暴动一般,若是没有一支高度觉悟、真正自律甚至近乎圣徒的队伍为骨干,那么很快就堕落成为比他们所憎恨者更为邪恶的存在。摩尼教也是如此,短短的两个月里,他们就完成了堕落的过程。 方腊本人睡金榻用玉碗,这且不说,就是他手下的各处香主,也就是被他任命出去的各方太守,哪一个如今不囊中万贯奢侈淫逸! 接到方腊的命令之后,原本对自己的使命没有多少把握的石生心定了下来。 方腊在摩尼教中的号召力无与伦比,特别是他先隐忍再作,让摩尼教举事前就做了充足的准备,因此,石生虽然畏惧周铨,可毕竟双方还没有正式交手,这种畏惧没有变成恐惧,也没能让他闻风丧胆。 所以,他还是有一战的决心和信心的。 站在城头,看了看四周,石生满意地点了点头。半个扬州城的人,如今都被他驱赶来加固城防,城头上防守物资堆积如山,甚至还有六门火炮这种铜炮也是摩尼教花费了老大气力弄出来的,其中投到兀术身边的无面者起了关键作用。 “周铨能够凭借火炮守住汴京,我就能凭借火炮守住扬州,反正我也不须守得太久,只要将岳飞的三万新军牵制在扬州城下,给圣教友军以围住其的机会……最多就是三五天功夫吧。” 石生心中正琢磨着,然后就看到扬州城外,有一骑沿着运河狂奔而来。 随他一起来的,还有远处滚滚的浓烟。 石生虽然不是军旅出身,可是与官兵打了数仗,特别是手下不少就是从宋军厢军中的投靠来的,最起码的军事安排还是很清楚的。他知道岳飞部南下,必然是顺运河而来,因此在运河两岸都布有警哨,只要稍有异动,那么警哨就会燃起马粪,夜里则是火堆,同时派出快马向扬州示警。 “咝这么近!” 只不过虽然有所准备,石生还是倒吸了口冷气。 他的警哨可是布出了四十余里,但是,现在燃起黑烟的地方,距离扬州城不足十里,这证明东海军来得极是迅! “不妙,制置使,不是说来的只是新招募的民壮么,怎么会这么快,莫非其中有什么问题?”石生旁边,一人扶着城垛,脸色也变了。 这位是石生的谋主,原本就是扬州人士,姓林名鹤,因为与官府有仇怨,在摩尼教举事之后来投石生。他更不擅军事,因此见状心里便有些打鼓。 “兵不厌诈,周铨在报纸上放出的风声,怎么能尽信,而且就算是三万民壮,安知岳飞不会带上三五百精锐亲兵?”石生强自镇定:“不必担心,如今城上防备已齐全,等探明消息,我立刻派人求援……我们的援军,就在身后,只要三五天功夫,他们就会截断运河,将岳飞包围于扬州城下!” 石生对此是真有信心,毕竟摩尼教此时声势浩大,托赵佶、赵桓父子的福,来投靠他们的人特别多,仅石生手中的兵力,就多达十万。而被方腊点名前来支援他的诸将,兵力多的有近二十万,少的也有七八万,加起来足足是六十万大军! 当然,这其中也有周铨的“功劳”,自从周铨动工业革命之后,原先的手工作坊许多都破产关门,大量的城市平民沦落至无业的地步,又不愿意离开自己生长的城市,他们同样也成了摩尼教的支持者。 虽然石生明白,这所谓的六十万大军,大多都是刚扔了锄头的农夫、失了织机的织工,方腊也对他们进行了一些训练,可是没有合格的基层士官团,这种训练只会成为走过场。但是,毕竟是六十万人,六十万对三万,哪怕是六十万棵树,站在那里让对方砍,对方也得砍得精疲力竭。 很快那骑飞奔而来的骑士,就来到了扬州城下,此时扬州城早已各门紧锁,就是水门,都已落关,那骑到了吊桥前,城上确认身后没有追兵,这才将他接了过来,再用绳索将之悬上城。 “岳飞大军三万,已经在离城二十里处下营,其精锐游骑,四散巡狩,将我们的大多数警哨都拔除!” 听得这位冒死前来报信的摩尼教死忠的话,石生心中一沉,勉励了对方几句,然后立刻派出使者,向已经移兵镇江的方腊告急。 “敌军新至,立营不稳,要不先攻上一攻,挫一挫对方锐气?”定下神的林鹤建议道。 石生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我此战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要能守住扬州,那便是奇功一件,至于别的事情……还是以求稳为好。” 他这边没有出兵邀战,倒是让岳飞很有些不适应。 此时已经是大宋宣和五年,也就是靖康元年的十二月了,自从七月宋金冲突爆,到如今正好半年,半年间风云变幻,岳飞也由北战到南。 他对自己这次的任务其实不是很满意,在岳飞看来,摩尼教的大多数人都是被哄骗的百姓,杀戮这些人不能给自己带来更多的功勋,因此应该以招抚为上。但对于摩尼教的上层,他则是深恶痛绝,在他看来,原本淳朴的百姓,就是被这些骗子与野心家们哄成了暴徒,若说百姓其情可悯,那么这些人就是其罪难恕了。 岳飞更希望自己能够被派去开疆拓土,与外族而不是本族百姓交战。 “将文告贴到附近,让百姓知道,我们是济王派来的队伍,是来护民的。”在确认石生没有动攻击的迹象之后,岳飞下令道。 淮南、江南文风极盛,因此他不怕这些文告百姓不认识,岳飞相信,这文告里的内容,很快就会传到摩尼教的“圣军”中去,虽然最初时未必有什么作用,可是等到战局差不多定下时,其作用就会显现出来了。 周铨曾不只一次对他说过,一次好的宣告,可以抵得过一场战役的胜利。 次日,岳飞督师前进到扬州城下。 经过加固后的扬州城,在南方算得上是一座雄城,若没有火炮,想要破城就必须付出很重的代价。当岳飞到得城下时,城头立刻响起了炮声,仿佛是在提醒他,摩尼教手中也有这种战场上威力最大的勇气。 一枚炮丸甚至落到了岳飞身侧,溅起的尘土几乎都扑到了他的身上,但他眼皮都没有抬,只是举着望远镜看着城头的防备。 “一群乌合之众,便是兄长……济王没有别的安排,我也可以在三日内破城。”看了一会儿之后,岳飞心中道。 然后他看到城头升起了一面大旗。 这面大旗是林鹤的杰作,见东海军不来攻城,只是在外头窥探虚实,他便让人将这面大旗升起。 旗上绣着一行大字,隔得里许,也能看得清楚。 “周铨死于扬州城下!” 石生也看着这面旗,然后笑道:“也不知对面会不会上当,岳飞是周铨义弟,年轻气盛,而且刚刚在燕京赚得若大名声,或许能中你这激将法。” 林鹤自己却没有这么高的自信,他苦笑道:“这点伎俩,恐怕瞒不过岳飞,不过他能看穿更好,制置使,咱们能拖延一日,就是一日。” “正是,若是他看不破,咱们就借着扬州城防之利,挫一挫他的锐气,若是他能够看破,咱们也可以多拖一天……想来圣公的命令,已经传到那些家伙那儿了吧。马上就要过年,若是他们赶得快,或许能边过年边与周铨谈判!” “若一切能顺利……那就好了!”林鹤喃喃道。 进展不能说不顺利,此时大宋中枢虽然已经建立起了新的秩序,划归周铨的地界也已经人心思安,可是扬州左近,却是极度不稳。一来是担忧摩尼教,二来则是不知自己未来会如何,因此,当得知摩尼教悍将裘道人、霍成富、郑魔王、吕师囊四人分别攻打高邮军、滁州和盱眙,当地地方官纷纷弃城而走,短短五日之间,岳飞部就陷入重围之中,区区三万余人马,正面是扬州的坚城,四周则是三十万的摩尼教大军。 而在此时,聚兵于镇江的方腊,终于亲自过江,领兵二十万,与石生会合,准备完成最后一步。 方腊此时深信,自己终于胜了周铨一次,可以逼迫周铨坐下来谈判了。(未完待续。)8 五三二、莫非有变 “摩尼教的使者?” 应天府,周铨放下手中的公文,有些惊讶地抬起头来。 “是,摩尼教使者求见。”李宝瓮声瓮气地回道。 在经过数个职务的轮转之后,李宝最终还是被调回了周铨身边,他也已经是有妻有儿的人了,但仍然和当初在汴京中一样,凡事不太愿意动脑,做事情比较暴躁冲动,故此虽然勇猛无彼,除了岳飞、韩世忠等悍将没有几个能够正面和他抗衡,但官却总是当不好。 “让他走吧,不见。” “是!”李宝没有问为什么,直接转身回去。 他更喜欢在周铨身边效力,这样他就可不用动脑筋,反正周铨会将所有问题都处理得妥当,也不需要他动什么脑筋。 他走了之后,周铨摇了摇头,摩尼教会派使者来,也不意外。 看来方腊虽然野心还在,却没有那么大,只是想着和自己划江而治,最多是划淮而治。 若从战略局面来看,方腊确实占据了优势,六十万左右大军,切断了岳飞三万孤军的退路,而且还从四面八方包围了岳飞部。若不是携带的粮草军资充份,岳飞部这个时候都要崩溃了。 但是,方腊还是小看了周铨,也小看了岳飞。 骄狂的金人都说撼山易、撼护卫军难,这个难,可不仅仅是因为护卫军训练有素,更是因为身为军胆的岳飞,拥有特殊的感染力。 岳飞的三万人确实是新募的筑路工人,否则瞒不过摩尼教遍布天下的细作,但是,方腊没有意识到,产业工人与乡间农民的区别。乡间农夫,不经过长期训练,根本没有纪律可言,而产业工人则不然,他们的工作过程中,纪律便已经深深烙在了他们的心中。 或许岳飞这三万人攻实不足,可是短时间内稳守营寨,却是绰绰有余。 至于时间多短…… 周铨举眼望向东南,悠悠地道:“时机成熟,他们也该动了吧!” 东南,隔着海峡,在金山港中,六艘巨大的运输帆船贴着码头一字排开。 贺途抱着胳膊,站在青龙号的船首,望着正在登船的军士们,嘴角向上弯了一弯。 与当初相比,贺途面上多了几分剽悍,一道长长的伤疤,从他的左眉一直延伸到了鼻翼,险些将他的一只眼睛都划开。 而在他身边,陆海懒洋洋地望了李二宝一眼。 这位名字也叫李宝只是因为与周铨身边的李宝区分改成二宝的,如今已经成了护卫军海军的重要将领,此次大行动,便是他负责。 “我说了,半日时间,三万人可以尽数登船,你们看,这是最后一批了,我没说错吧?”李二宝年纪比起陆海贺途要大上十余岁,不过对这二位,他可不敢怠慢。 这二位与半路投靠的他不同,乃是周铨最亲近的阵列少年出身,原籍都是汴京,后来随周铨去了狄丘,再后来历次作战,几乎都有参与。或许因为天资缘故,他们不象岳飞、韩世忠那样功勋卓著,也不如叶楚那般早就可以独当一面,但是这么多年历练下来,他们也已经成熟可靠了。 特别是这两年来,他二人主持对吕宋的军略,在热带丛林之中与那些食人生蕃、大食奸商争斗,虽然有胜有败,却是胜多败少。这也让他二人手中沾染了不少血腥,二人屠灭的吕宋土著,加起来数量都已经超过十万了。 也有人就此向周铨提出异议,觉得这样做太过残忍,周铨问明是这些土著见财起意,先对移民于此的汉人下手,不但没有追究他们滥杀之过,反而公开给予他们许可状:凡有于此侵扰汉人拓殖者皆可便宜处置,无须经过周铨批准。 “你们二位回江南,也不知道吕宋那边情形会如何。”李二宝想到他们的杀名,嘿了一声问道。 “放心,调了五千日本奴兵去,这些奴兵不但吃苦耐劳,而且心狠手辣,我估计,若是放开来让这些日本人做,恐怕用不了多久,吕宋那边就没有什么土人了。”陆海笑道。 “听闻周公允许日本人移民吕宋?”李二宝顺势问道:“日本人如此凶悍,他老人家不怕养虎贻患?” “你能想到的,大郎还会想不到?所谓的允许日本人移民吕宋,不过是令这五千奴兵效死力的报酬罢了。大郎许这五千奴兵每人移家人三个来吕宋,总数也不过是二万,而且会将他们打散来安置,另外,全部要换成汉姓汉名,后代也需要接受汉化教育,只需十年,他们就都记不得自己祖先是日本人了。”陆海噗的一笑:“咱们人数不够,要占据的地方却有很多,必要时就只能这样了不仅如此,你可知道,就连吕宋的土人,只要他们性情温顺的,大郎也有所安置。” “一群未开化的蛮子,也就周公恁的心慈手软,换作我们,早屠光算了。”李二宝道。 哪怕在伏波堂学了几年,这厮终究是改不了当初的习气,说来说去,他就是对海军不能在吕宋大展身手而不满。 “休扯这些,人都上船了,准备动身吧对了,听闻你们南海舰队这一次比东海舰队占先,弄到了最新的蒸汽战舰,何时借我们玩玩吧?”贺途有伤疤的脸上抽动了一下,他是在笑,可是比别人发怒还要难看些。 “这事情我可不能作主,你去寻周公说去。”李二宝顿时警惕地道。 “小气!”贺途撇了撇嘴,这点事情,他哪里敢去找周铨。 蒸汽火车弄出来之后,就是在研究蒸汽船,一理通百理通,对于人数多达两千余人的东海研究院来说,这算不上什么太大工程。因此,贺途得到消息,第一艘蒸汽船已经造成,原本在所有新式装备中都占据优势的东海舰队,这一次却没有争过南海舰队。 这让东海舰队都督张顺大发雷霆,也让南海舰队都督李二宝笑得合不拢嘴。 “哪是我小气,那艘船连我也等闲动不得,周公说了,等我们凑到一定数量,就要过马援海峡,却西洋转转。”李二宝眼中发着光道。 马援海峡,就是连接南洋与西洋的水道,陆海与贺途也曾去那里过,李二宝的南海舰队,更是常年在那儿巡视。随着海图的扩展,周铨专门设了一个海国图志会,为新发现的地方或者以前发现却没有命名的地方命名,马援海峡便是这样得来。 陆海与贺途闻得此言,却是交换了一下眼神。 他们知道的不比李二宝少,此时大食那边,塞尔柱帝国得到李乾顺的投靠之后迅速崛起,已经形成了一股庞大的势力,西夏在这一次乘宋金交战时卷土重来,便有塞尔柱帝国支持的缘故。 看来周公对这个塞尔柱帝国很是不满,已经开始为将来下手大食做准备了。 他们在吕宋与大食人交过手,知道大食人不比吕宋土人,他们也有自己的国家,冶炼技艺不差,军事实力也相当强,更让人头疼的是,这些家伙有不少都是疯子,要么疯于钱,要么疯于神。 “我们赶得上赶不上?”陆海小声道。 “给点事情给年轻人做吧,我们么,扫定江南就好了。”贺途却笑道。 就在方腊做着围住岳飞部、逼周铨谈判迷梦之时,却不知道,与他起家之地仅隔数百里处,海峡的另一面,足足有大小船只百余艘万帆齐张,开始向着杭州方向行去。 贺途为主将,陆海为副将,这支从吕宋、流求抽调而来的部队,前锋二万人,在四日之后,于钱塘登陆,轻而易举便击溃了方腊留在杭州的守备。紧接着,兵分两路,一队顺运河,另一路则绕至长江口,水陆并进,直击镇江! 瓜洲古渡口,方腊扶着一名大汉的肩膀,稳稳地踏上了岸。 他虽然早就下令渡江作战,可是近二十万人渡江,岂是一件易事,特别是他自己,如今生活奢侈享受,扬州这边没有做好充足的准备,也不敢迎他过来。 故此,直到现在,他的大军才完全渡过长江,他自己也随着后军最后一批部队来到了江北。 这一批是摩尼教的真正精锐,这些年,为了瞒过周铨派出的眼线,这些人一直是藏在浙西南、闽西北的群山之中,那里交通闭塞,商业也不发达,东海商会的触角,还伸不进其中。 望着面前阵列齐整的军马,他志得意满地笑了一笑:“不错,不错,五年生聚,五年整训,如今也算是小有成就。周铨若见我这支部队,想来也会明白,划江而治,乃是他最大的……” 他话没说完,却看到站在岸边的一人,顿时眉头微皱。 岸边站的,正是他派去应天府与周铨交涉的使者,按道理说,他应该留在应天府与周铨讨价还价才对,怎么会来到这里? “朱言,你怎么会在这里?”他沉声问道。 “启禀圣公,臣无能,未能见到周铨,臣以为其中必有缘由,故此兼程赶来禀报圣公!”那朱言行大礼后道。 方腊眉头一凝,周铨拒绝他提出的条件,这是他意料中的事情,但是,很干脆地拒绝和他谈判,这就出乎他意料了。 在他看来,周铨身上有许多商人气息,而商人是不会拒绝讨价还价的。 “莫非……真的有变?”(未完待续。) 五三三、试战 在方腊身边,前来迎接的石生喃喃说了一句“莫非真的有变”,方腊眉头再一皱,转眼望着他,沉声说道:“怎么回事?” 石生回过神来,强自镇定:“前些时日,底下人发现,岳飞部在附近张贴告示,要底下人等待变故,投靠官府……” “我们便是官府,石制置使,你要明白,如今我们才是真正的官府!”方腊不满地道。 “是,是……圣上,是臣失误。前些时日,底下人发现岳飞张贴告示,说是我军不出五日必生变故,到时若不想随臣一起覆灭者,可以弃械投降,只要无甚大罪,不是……不是……” 不是摩尼教中上层头目,便可放归故里,既往不咎。即使是在此前有过罪状,只需主动投诚,检举贼首,亦可减罪。 除去死罪之外,一般犯罪摩尼教众,所判刑罚为流逐海外,将在海外择岛供其居住,提供一定的土地、粮食和生产物资,在劳作三年之后,允许其亲属探望,劳作五年之后,许其回乡探亲,劳作十年之后,所耕作土地归其所有。 石生对这上面的内容是将信将疑的,加之畏惧此时方腊刚愎,故此没有将所有内容都说出。 说是将信,是因为他知道,这些年来,周铨对于殖民海外的渴望,他甚至可以说是将三分之一的精力都用在了这上面。石生对此有些不解,在他看来,若是周铨将这精力用在对内上,他早就可以谋朝纂位了。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说是将疑,则是因为石生认定,如此局面之下,周铨除非能再变出几万精锐来,而且要在最短时间将他们送到岳飞部这里来,否则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变故发生。 所以他认为岳飞是在虚张声势。 可是岳飞能虚张声势,周铨却不能不顾忌岳飞与三万新兵的情形,若失了这些兵力,摩尼教六十万众可以大举北上,先克楚州,再破海州,然后围取徐州,这样一来,摩尼教甚至可以问鼎整个天下! 方腊听完石生的话,哂然一笑:“老夫……朕原本还怀着善念,想着明尊慈悲济世之旨,因此要与周铨划江而治,保全这三万将士,不过他既然不知好歹,那就消灭了这三万人,再去海州,正好圣朝新立,也要拓殖海外,需要海州的船舶!” 此语一出,石生没有出声,但在方腊身后,却是欢呼一片,还有十几个年轻人齐声呼道:“圣教圣皇,日月同光,圣教圣公,天命所钟!” 石生看了这些人一眼,据闻这些人是前段时间有人向方腊建言而设,说非如此不足以显示方腊的功绩与威严,方腊也没有拒绝,于是在他身后就多出这十几个大嗓门来。 方腊说完之后便下令,全军进发,不等择日,只要抵达战场,便向岳飞发动进攻! 命令虽是如此下的,可是他的大军真正抵达战场,却又过了两日,毕竟扬州城离长江还有一段距离。 大战在十二月二十五日开始,方腊之意,是打完这一仗,在扬州过个年,然后提军北上,攻取海州。 但出乎他的意料,当他全军进逼,布阵于岳飞营前时,岳飞并没有死守于营中,而是打开了营门。 岳飞手中只有三万多点的人手,其中三万人是新招募的,原本只是铁路的筑路工人。这些人放下工具拿起武器才不到三个月,可是他们摆出的军阵,却让方腊心中一凛。 这哪里象只训练了不足三个月的部队,分明象是一支练了多年的老兵阵列! 在双方都有火炮而且都已经熟悉火炮的情形下,兵阵对决,仍然将是战斗的关键。 方腊眯着眼,嘴角向下撇着,露出很深的法令纹。他放下望远镜,略微有些犹豫。 岳飞囤营之地,虽然无险可守,但也无法借势进攻,因此,他只要凭借营垒,完全可以对摩尼教军造成大量杀伤,可他却出来迎战,不但迎战,而且还列阵布局。 方腊想起了一个传闻:岳飞能够在燕京获胜,因为他手中拥有一支新式军队,这支军队装备了可以手执的火炮,据说射程虽然不及火炮,却也足以在百步内击穿皮甲、五十步内贯穿铁甲。 而且它的发射极为便捷,比起弓箭瞄准都要容易。 他的犹豫让部下们有些不解,过了好一会儿,四周的寂静才惊醒了方腊,他看了看周围,无数摩尼教的旗帜在招展,天空中的鸟儿被这么庞大的军阵所惊扰,盘旋于上方,不敢落下来。 不管岳飞的倚仗是什么,总是要打打再看。 “令石生部第十将先行攻击,试一试……这岳飞究竟有多厉害。”方腊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必胜的信念此时竟然有些动摇,原本准备一开战就全军压上的,结果却变成派出三千人试探攻击。 石生部的第十将,是石生手中最凶残也最能打的部下,攻下扬州时,他们就击溃了聚于扬州的两千禁军和六千厢军,战斗力在整个摩尼教中,都算得不俗。 这支部队上前,岳飞的面色没有任何变化。 当他在战场上时,感觉自己仿佛成了一位傀儡师,从他的指尖伸出无数根线,牵动着一支支部队,有敌人的,也有自己的,然后这些部队按照他的意愿运转。 他总能在战场上发现敌我双方最细微的变化,找到最适合的机会。周铨称这种能力为天赋,甚至还说过非常羡慕他拥有这种能力。 所以随着他的一声令下,护卫军左翼的一支部队上前。 不过是两千人,反逼向石生部第十将部。 只不过第十将部他是正面迎向岳飞的中军,而护卫军左翼这支部队在出阵之后,迅速展开调整,以斜切的方式,攻向第十将部的侧面。 第十将部不得不也调整方向,但就在他们转向时,护卫军左翼加速了,在对方调整过来之前,两军就接战于一处。 人少的一方,主动发起白刃,双方的僵持,只持续了片刻,可能还不足五分钟,然后就因为一百五十骑的突击而结束。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双方接战所吸引的时候,几乎无人察觉,岳飞发出一声令,他身边的传令官举旗轻摇,然后有一百五十骑离开了大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加入到战局中。 他们直接穿透了第十将部,第十将本人也被阵斩,这令第十将部失去了军胆,哪怕身后仍然有数十万的友军,他们还是无法控制地崩溃了。 严厉的纪律和优良的装备,让护卫军这边伤亡的数量,恐怕不超过三十人,那一百五十人的突骑,更是全军而还,而石生部第十将则伤亡过五百,其余之人,也都丧胆而逃,甚至冲散了摩尼教的大阵阵脚。 岳飞没有乘机攻击,他知道自己的三万人即使一时获胜,也不可能解决掉这里的数十万摩尼教徒,决定这一战胜负的,并不在他这里。 因此他没有露出任何骄意,只是适时下令,正在追袭的左翼开始收拢整队,小心翼翼地后退,一切都按照最严格的操典来行事。 虽然没有扩大战果,却也让他们没有遭到太多的损失。 这些刚才还紧张得流汗的年轻战士,此时脸上已经露出轻松之意,岳飞满意地点头,只要再有两三轮这样的战斗,那他手下这些人,就不能算是新兵,可以称之为老兵了。 再看向仍然在整顿队伍的摩尼教军阵,岳飞嘴角终于向下弯了弯,露出一丝轻蔑。 不要以为靠细作间谍就可以偷来护卫军的训练机密,也不要以为新招募来的筑路工人就没有战斗力,三百士官,就足以让三万新兵在三个月内熟练地掌握战场上的基本技能,并且保证在不太强大的敌人面前不被恐惧打倒。 与岳飞的轻松相反,方腊心里却是极为沉重。 三千对二千,对方虽然出动了一百五十兵骑兵,可这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这一数字对比,但他寄予厚望的部队,却只撑了不足十分钟,别说试探出敌方神秘的火枪部队,就连对方的新兵步卒,似乎都没有花去太大的力气。 此地平阔,有利于大部队的展开,因此,方腊再度下令:“石生部第五将、第七将、第九将,他们不逊于第三将,三军齐出!” 这一次,三将共九千人,总该可以逼迫岳飞拿出火枪部队吧。 想了想,方腊还有些不放心,又道:“若是敌军骑兵突击,令郑魔王的飞羽骑迎击!” 摩尼教中最擅骑战的就是郑魔王,他有一支纯骑兵组成的部队,数量足有五千人,他称之为飞羽骑。在战马稀少的南方,能够凑齐这样一支部队,郑魔王可是花费了不少气力,甚至为了夺马,他与同属摩尼教的友军发生过不少摩擦。 护卫军这次出来迎战的,仍然只有一翼,这次是右翼,或许比此前的左翼人数多了些,但数量也不超过五千。 同样是侧击,同样是骑兵穿透,当郑魔王的飞羽骑出来时,那一百五十骑已经接近战场,但他们微调马头,象是鱼饵,引着两千飞羽骑离开了战场。 在没有骑兵帮助的情况下,护卫军右翼,仍然轰入了摩尼教军中,象是一个铁锤,打在了一团烂泥之上。 看起来烂泥包裹住了铁锤,但实际上铁锤仍然是铁锤,而烂泥的阵型队列则全部没有了,完全失去了自己的位置。将不知兵在何方,兵不明将令何出。 于是方腊看到的仍然是一场一面倒的击溃战,只不过花费的时间,比上一回合要稍长些罢了。 而且还有更让他吃惊的事情发生了。(未完待续。) 五三四、比北风更冷 被一百五十骑带走的飞羽骑,对对方穷追不舍,在战场外围兜了一个圈子。当圈子兜尽,他们被带回来时,却惊愕地发现,自己面临的不再是那一百五十骑,而是如山如林的军阵。 他们竟然被带偏离了方向,重回战场之后,被带到了护卫军的军阵之前。 然后…… 就没有然后了。 哪怕他们是摩尼教中的“精锐”骑兵,哪怕他们也确实能够比较熟练地掌握骑术,但是当他们面对的是密不透风的战阵,他们的下场就只有一个。 如果他们是真正的精锐,就象岳飞派出的那一百五十骑一样,或许他们临死前的反扑还可以给护卫军造成沉重的伤害,可惜不是。 并不是会骑马就是精锐骑兵的,也不是拉来一匹马就是战马,郑魔王的飞羽骑哄哄外行还行,但在岳飞这样的人眼中,外强中干的虚弱本质一眼就看穿了。所以,在飞羽骑行动一开始,岳飞就拿定主意,要将这支徒有其表的部队吃掉。 他想这样,于是就有了这样的结果。 看着自己的战果,岳飞却没有任何骄傲,他的目光投向了自己的中军。 随他从燕京而来的兵力不多,那一百五十骑是,另外,就是这两千名火枪手。 这也是方腊到现在不肯全军出击想要看到的力量,既然如此,就让他看看这力量吧。 让他知道,时代……变了。 哪怕方腊派人秘密学习济州,但他能学到的,永远只是皮毛,他自己的思维,还有他行事的风格方式,仍然烙有根深蒂固的旧时代烙印。 如果给他更长时间,更多的机会,或许他能从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中蜕变,可是周铨不会给他那么多机会了。 与岳飞胸有成竹不同,方腊那边,却是气急败坏。 这可不是方才第十将部,这是一万一千人,其中还有两千是摩尼教最缺的骑兵! 双方的实力差距,真的这么大么? 这一场的结果,象是一个沉重的耳光,重重抽在了方腊的脸上,方腊觉得面上火辣辣的疼痛。 他忍不住举起手,要不管不顾,将全部兵力都压上去。 他的六十万大军当然不可能齐聚在这里,哪怕这边地势平阔,也无法容下六十万人。 因此他真正投入到这一战的兵力,也就只是二十余万,其余兵力,要么切断岳飞部的粮道,要么防备周铨派来新的增援部队。就连方腊自己带过江的二十万人,也留了十万在扬州城南,他要防备的,可不只有岳飞部,有的时候,他连自己的问下都要防备。 但二十余万,足够了,哪怕损失了万余人马,也足够将岳飞部碾为齑粉! 方腊举起了手,却没有立刻挥下去,因为他感觉到有些不对。 在他周围,那些原本对此战极有信心的部将们,现在似乎有些不安了,离得更远一些,那些充当士兵的摩尼教徒,都在小声议论什么,而再远处,旗帜在摇晃,尘土在扬起,起起来,仿佛随时都会溃散。 方腊定了定神,他明白这是为什么,眼睁睁见对方没有出动全力,就轻易击败圣教军的两次攻击,自己这边军心已经动摇了。 这个时候,逼迫诸军前进,恐怕会犹豫不决,反给对方可乘之机。 对方最可怕的火枪队还没有动用呢。 想明白这一点,方腊决定暂时退军,一个晚上的休整,好酒好肉,再加上封官重赏的许诺,相信能够将诸军的士气重振起来。 “退军,回营,明日,再战!” 他两字一句,下达了命令。 然后他听到,周围一片舒了口气的声音。 摩尼教退军,岳飞也没有追击,他始终明白,决定这一场战争胜负的并不在他这里,因此他完全没有必要为了更多的功勋增加自己的伤亡。 他同样收兵,但就在回到营垒前,他回头一望,却看到摩尼教中军大旗不知为何剧烈晃动起来。 仿佛有种无形的恐惧,瞬间袭击了摩尼教中军。 岳飞皱了一下眉,并没有改变自己的主意,下令诸军回营,饱食,休息,待战。 同样是两字一句,可是护卫军这边却是士气高涨。 面对二十余万敌军的重重包围,他们不但出营野战,而且在野战中大获全胜,自己的损失微乎其微,众人当然都非常高兴。 摩尼教中军确实发生了一点变故。 方腊下令回军,他的旗将不知为何心中发急,竟然让中军大旗都倒了下来,几乎令方腊全军军心完全崩溃。 原本二十万人命令传递就不易,中军大旗是诸部关注的焦点,这一幕也让方腊大惊,总觉得不是什么好兆头。 那旗将是他的一位堂侄,因为勇力向来得他宠爱,此时也顾不得那么多,披头盖脑一顿训斥。等到回营之后,他将这位堂侄召到面前,沉声问道:“方才人多,故此我没有细问,你向来谨慎,为何会出这等错误?” 旗将讷讷了一会儿,这才说明原因:“圣公陛下,侄儿想念家里了……” “家里,什么家里……” 方腊本能地问了一句,这个侄子根本没有成家,原本家中长辈已经不在,哪里有什么家里? 但旋即他明白了,脸色微微变白:“你在杭州养了家小?” 那旗将露出羞愧之色,却不敢隐瞒,他随方腊起兵,又是方腊亲近之人,自然会有人赶上来拍马屁,所以他不但养了家小,而且不只一个,足足三房妻妾,就在杭州。 其中一房已怀有身孕,方才他就是思念家小,急着回来。 象他这样的决不在少数,摩尼教中高层原本贫困,如今乍得高位,哪有不养娇妻美妾的。而且一向吃惯了苦,此时抢了财富,自然要享享福。 方腊面色一沉,喝斥了那旗将几句,可是心里的阴影却如同乌云一般,怎么也无法散去。 不仅是自己这位堂侄,他全军主力的家人都在长江以南,此时年关岁末,这些人大多数都不是职业军人,对于家乡的思念是不可避免的。 打发走那旗将后,方腊召集诸部首领,商议接下来的对策。聚将鼓响了不久,诸部首领都赶了来,但是还没有等方腊开口说话,外头传来了奇怪的声音。 象是骚动,又象是营啸。 方腊心中的警兆更甚,他们今日虽受挫,却因为收兵及时,军心并没有完全丧失,应当不会发生这种情形。他披起裘衣,正待起身,刚刚被他赶出去的堂侄却又跑了回来,脸色苍白难看。 “圣公,伯父,皇帝陛下……周铨夺了杭州!” 这个消息一出,方腊呆在那里,整个人仿佛变成了木头。 他猛然意识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 明知道周铨拥有最强大也最庞大的海军,明知道周铨习惯了登陆作战,明知道周铨擅于大战略,自己还是犯了错误,将主力集中于江北准备北伐,却令后方空虚,给敌予可乘之机! “不,不对,不对,我在杭州尚有近十万兵力,周铨能抽调多少兵力,他的兵力有限,这一定是谣言,对了,是岳飞放出的谣言,呵呵,现在这种情形下,想要用谣言诈我,不愧是擒了阿骨打的名将,只不过,这点区区的手段……区区的手段怎么能奈何我?” 好一会儿之后,方腊喃喃自语,神情恢复镇定。 可他那位旗将急了。 “伯父,报信的人已经到了,是从镇江来的,他说,周铨的舰队已经进入长江,眼见就要封锁江面,若是被他们拦江截断,我们可就,我们可就……” 说到这,这旗将声音里都带着哭腔了。 摩尼教六十万众,泰半都是江南之人,若是被周铨的海军截断长江航道,他们无法渡江返回江南,这消息传出去,用不着打,军心就自溃了。 “这不可能的,来人,将报信者杀了,他肯定是官兵派来的,不,是周铨派来乱我军心的,杀了,杀了,通通杀了!” 方腊声音极大,甚至都有些声嘶力竭。 旗将却愕然相望,然后苦劝道:“伯父,当不会假……” 营中除了他们伯侄二人,还有别的将领,此时一个个神情各异,方腊不用看,只用眼角余光,就感应到气氛不对。 铮! 腰刀出鞘,他毫不犹豫挥了出去,将这个爱若亲子的侄儿首绩砍了下来。 “朕说了,坏我军心者皆斩不赦!”方腊拎着带血的刀,环视帐中,营帐里诸部首领纷纷垂下眼,一时之间,满帐俱寂。 “传令下去,整军,全军出战,速战速决,灭了岳飞,然后北上海州!”方腊厉声又道。 “圣公!” “陛下!” 这一次,营中诸将里终于有人开口,但与方腊那还带着杀意的目光一对,众人到嘴的话就又咽了回去。 “你们派亲兵去传信即可,至于诸位,与朕在一起,且看朕如何……获胜吧!”方腊缓缓道。 随着他这话语,不安和骚动在大帐中滚动起来,不过在方腊带血的刀光下,这种不安和骚动很快平息了。 然后,刚刚才回营的摩尼教诸部,又接到了出击的命令。方腊带着各部首领,再度骑马出了营地,面对着肃肃的北风,他神情比这刀割般的寒风还冷。 因为他知道,他败了。(未完待续。) 五三五、消息传开 方腊很清楚,自己战略上的失误,让他有败无胜。 哪怕吃掉岳飞这三万人马又能怎么样,失去江南,他这六十万人马就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甚至连吃饭问题都难以解决。 更何况比粮食消耗得更快的,是军心士气。他可以杀掉自己的旗将,却不能将六十万想要回到家乡与亲人团聚的部下全部杀掉。 此时方腊心中满是悔意,原本他只是想当个富家翁的,但摩尼教积累了巨额财富之后,他的权力野心又生起,想当一个江南王,在他看来,周铨的崛起就是他的机会,最不济,他也可以学习钱家投靠赵氏,弄个王爵做做。 当然,最理想的状态,还是与金人一南一北,击败周铨,将之赶出大陆方腊可不敢奢望能够消灭周铨,只想着将之赶出大陆,然后借助大陆庞大的市场,逼迫周铨和谈。 可现在,一切都将成泡影。 失去了江南,就会失去根基,失去了根基,这六十万人马立刻就会溃散,甚至不用周铨动手,他们就会主动将方腊绑着,送给周铨,只求一条回乡的道路。 然后,方腊想到了石生禀报的事情,那份文告。 放在此前,文告只是故弄玄虚,可在现在,那文告则是催命符。 “但愿消息还没有走漏……”方腊心中暗想,他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够迅速击败眼前的岳飞,然后夺取海州,只要占据了海州,他就可以为自己赢得喘息之机,裹挟那里的民众,壮大自己的队伍,同时也凭借海州聚集的财富,来坚定队伍人心。 方腊到现在还怀有侥幸之心。 但是,很快他就发现不对了。 原本该与他一起出营列阵的摩尼教徒,出来的还只有一半,这一半都是他所带来的,至于石生、郑魔王等,虽然他们本人就在方腊身边,他们的部下却并没有出来! “怎么回事?”方腊肃然看着这些部下。 部下们面色都是惶惶,石生咬了咬牙,他身为扬州守将,此时只能开口,否则,方腊只怕要拿他开刀! “圣皇,各部都与江南有消息相通,只怕……只怕江南之变,各部都已知矣,反而是圣皇本部,因为消息未传出,所以,所以……” 方腊愣了一下,心中顿时大悟。 前方诸将,都是出身江南,怎么会没有自己的消息渠道? 而周铨既然夺了杭州,又要封锁长江,当然会大张旗鼓地宣扬! 他扣住诸将,虽然是怕诸将自己领军逃走,却也造成了一个后果,他对部队的控制力变弱了。 除了他自己的嫡系部队,其余军队都是各地教众组成,因为各地摩尼教头目认他这个教主圣公,所以这些教众才听从他的命令,但若是头目不在,这些教众是否还会听他的? “去催促他们,告诉他们此战过后,扬州城内,许他们劫掠三日。”方腊残忍地说道。 扬州城已经是他治下的城市,石生乃是扬州太守,扬州的百姓乃是他的子民,但他如今,却允许问下劫掠扬州。 这是孤注一掷,也是疯狂之举。 只不过这个命令传出去之后,接下来一幕让方腊失望了。 三千骑直接从营中冲出,每一骑上除了驼着人,还驼着大包裹。 郑魔王的飞羽骑,此前的失利已经让他们丧胆,而现在得到大江被隔的消息,他们更是惶恐,郑魔王本人未回,方腊传来的命令,让他们意识到,大江被隔、杭州失守的消息是真的。 既然如此,他们还呆着做什么? 方腊等人将家人带到了杭州这样的大城,这些普通士卒的家人却还在自己的乡梓,只要带着这大半年劫掠来的财富,回去做一个富家翁就是,岂不远胜过在这里等死? 而且他们是骑兵,他们向来骄横,他们倍受嫉妒……总之一切都是他们抢先离开的理由。 飞羽骑向西奔去,他们知道周铨的船队是从长江口而来,或许西面,他们还可以找到渡口,奔回江南。 这只是一个开始。 没有谁愿意被人认为是傻子,特别是当这种傻子还可能丢掉性命的情形之下。有人带头,那么第二支、第三支、第四支也出现了,到后来,根本就分不清是第几支,所有人都乱轰轰挤成一团,为了夺取向西逃路的道路,甚至相互踩踏,然后拔刀相向。 或许有人还想阻止这一切发生,可是面对十万人的崩溃,个别人的阻止,就象是历史车轮前的小蛆虫,只能被碾成一团烂酱。 这个时候,方腊明白,他必须做出决定。 他阻止不了崩溃,那么就只有加入崩溃,甚至要期望自己能够比别人逃得更快。 特别是耳畔传来炮声,更让他不再犹豫。 他的部队的炮声,可没有这么急,而且他没有下令,谁敢放炮,这炮声只可能是岳飞部的。 岳飞已经发现了他部队的问题,想来开始出营攻击了吧。 “走!”方腊下令道。 他没有通知全军,只是带着自己身边的护卫,向着东面而去。 既不是往西寻找可能的渡口,也不是往南回扬州固守,而是向东。这一刻,方腊还保持着一定程度的清醒,他相信,如果自己还能有生路,那么生路就一定是在东方。 在他逃之前,他所带领的所谓精锐,也开始动摇了。当混乱中的摩尼教死忠,一片惊慌中寻找能够稳定军心的帅旗时,他们突然发觉,方腊的明尊旗已经不见了。 “逃,逃,逃!” 所有人都在喊,虽然他们还没有看到敌人,所有人都知道江南失败的消息,坏消息传播的速度,总是比想象的更快。 可是往哪儿逃呢? 四周确实是平旷的野外,平原河泽纵横,看起来到处都是路,但对于从江南来的摩尼教军队来说,这里是异乡,这么多路里,没有一条是能把他们安全带回家乡的。 于是他们想到了岳飞当初派人四处贴着的告示。 这对他们来说,也是一条活路,至少可以让他们不必为了活路拼死一战。 当岳飞带着护卫军出营时,看到的已经是野地里四处跪着的人。 几个时辰前,这些人还列阵于前,要与他们拼个你死我活,但现在,这些人全部跪在泥尘之中,扔了兵器,解了盔甲,连头都不敢抬。 护卫军,那些才放下手中工具不过几个月的年轻人们,心中涌起无与伦比的自豪感。 他们胜了。 打了一场小仗,取得一场大胜。 他们回过头,望着自己的主帅,望着主帅上方的旗帜。 他们很清楚,这些荣誉,就是那年轻的主帅和他上方那面旗帜带来的。 “不必究追,收拢俘虏就好。通知后方,让徐州和海州派人来接收俘虏,几十万人,正好修徐扬铁路。”岳飞平静地说道。 虽然溃败的只是今日参占的二十万摩尼教徒,在他部队的周围,还有四十万摩尼教,可是岳飞很清楚,这一战的胜负已经确定,接下来就是一个农夫,也能用根绳子绑一串俘虏了。 如同他料想的一样,护卫军截断长江、攻取杭州的消息,很快传开了。 在江南,那些原本在摩尼教的攻势下苦苦支撑的地方突然有了生机,而被摩尼教控制的地盘则风云突变。方腊任命的知县、太守,纷纷挂冠而去,那些家里供奉着明尊圣像的,纷纷将之藏起,或者将之劈了当柴。被摩尼教查封的东海商会各地分会,一夜之间又重新开张,不仅收回了自己的财产,甚至还组织人手,将那些逃跑的摩尼教高层捕获。 在淮北,原本因为摩尼教大兵压境而人心惶惶的,一夜之间就安宁下来。人们不再谈论摩尼教,而是讨论即将到来的淮北行省设置按照大宋朝廷的承诺,他们将作为周铨的领民,生活在这个新建立的淮北省。 “我就说过,年前这场风波会平息!” 应天府,李纲一脸平静地看着眼前的人,目光里已经没有了第一次在这里见到他时的愤怒。 姚平仲,当初强烈要求夜袭金军,致使宋军大败,汴京城再无可用之兵者,如今又坐在他的面前。 姚平仲的神情还有些不服气。 “不过是周公布局精妙罢了,换了我,我也可以做到……岳飞他是投得明主,我就可惜没有明主!” 李纲摇了摇头,在朝廷与周铨达成协议之后,此前他对姚平仲的憎恨就没有意义了。 “我明日动身,你还准备留在这里,想要投靠新主吗?”李纲问道。 “什么,你要去哪儿?”姚平仲吃惊地跳了起来。 “我要去济州,我要去见上皇,我……终究是大宋的臣子。”李纲说完此语,起身而行,再也不向后看一眼。 “你胡说什么,李伯纪,上皇如今已是阶下之囚,你去那里……能有什么用?” 李纲没有理会姚平仲的问话,他们原本就不是一路人,此次在应天府能够相见而不争吵,只是因为时局变化太快罢了。 他并不知道,自己去济州后,会掀起什么样的风浪。但他心中总是觉得,自己无法侍奉一位新主,不能象姚平仲一般,跟随着周铨的脚步,每日去递拜书,只求拥有一个机会。 他是赵佶任用的,虽然误了国事,但终究还要回到赵佶身边。(未完待续。) 五三六、身价五万银圆 “李纲离开了应天府。” “姚平仲还留在应天,如同往常一样,每天往济王驻住递送拜帖,希望得到殿下的接见。” 这两则消息传到纪春面前,很快就被归类归到了丙类之中。 丙类意味着不太重要,乙类意味着一般重要,甲类意味着非常重要。因此,纪春目光停留最多的还是甲类。 他马上就要去见周铨了,这份资料必须多看几眼,里面的事情要记牢来,才能够回应周铨的问话。 想到这里时,纪春有些惶恐,他自己也不知道,当初徐州城中年轻热血的小捕快,如今怎么成了这等身份,半个天下的消息,源源不断地送到了他的面前,他的一个决定,一个想法,都可能决定数百上千人的生死。 越是这样想,他就越兢业,生怕自己在哪里犯了错误。 准备好这一切后,他动身出了门,走向周铨的房间。 两间公廨相距不远,纪春很快就到了门前,稍停了会儿,有人为他通报,他才见到周铨。 周铨旁边,梁红玉抱着一大堆卷宗,正面色不善地看着周铨,而周铨则是满脸苦笑,连连摇头。 只是匆匆一瞥,看到这情形,纪春立刻就当自己瞎了。 他面无表情地走过来,向周铨行礼,却作没有看到梁红玉:“殿下,有关追捕方腊之事,我要向你汇报。” “还没有找到这厮么,他倒是会躲。”周铨坐正身体,用手指头轻轻敲打了两下桌面:“他逃过江了?” “不曾,目前所有线索证明,他还在江北,最大的可能,是在泰州。” 纪春将自己方才记下的情报说与周铨听,然后还做出自己的分析,最后却沉默,等着周铨的决断。 方腊在战场上败绩之后,并没有随大部队一起西去,而是逆向向东。但哪怕他身边都是亲信精锐,面对这种书面也很快就失去了信心,彻底崩溃了。当岳飞在收容俘虏之余腾出手来抓他时,虽然将他最后的部队也击溃,但擒获的却不是方腊本人,而是他的心腹爱将方七佛。 此人对方腊甚是忠诚,以自尽保住了方腊的行踪秘密。不过可以判断出,方腊已经脱离了大队的摩尼教徒,应该是化妆改名,潜伏在泰州附近。 这些年江北淮南的工商业在淮北的带动下,也迅速发展起来,工商业发展的必然结果之一,就是流动人口增多,原先的户籍管理跟不上去,因此,短时间内,找不到方腊这人。而且岳飞的部队并不适合来寻人,于是追捕方腊的工作,就转移到了纪春手中。 “那就去擒住他,这一次不会再放过他了。”周铨说道。 声音里带着少有的后悔之意,当初他还是看错了方腊,原以为此人将儿子都送到济州当人质,应当会老老实实,没有想到,他最终还是野心膨胀,干出勾结金人祸害江南的勾当来。 虽然这是方腊自己的选择,不过周铨还是认为,当初自己或许该更绝一些好。 只不过那个时候他的力量有限,手伸不到江南去,等他手能伸到江南时,却又没有什么好的时机。 这种事情,一次就够了。 “如你所愿!”纪春应了一声,眼中闪动着锋利的光芒。 方腊此时已经不在泰州。 他传教多年,很长时间内都被官府缉拿,因此养成了极为敏锐的性子,哪怕这些年养尊处优,可是当危险来临的时候,仍然会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前几日他还躲在泰州,但今日,他就已经来到了通州,就在通州利丰监,袖着手,象是一位普通的盐商一般。 利丰监在其盛时,年产盐四十八万九千石,但是自从海州盐崛起之后,利丰盐就开始没落,到如今年产量不过区区十万石。 只要有盐,就有利益,摩尼教很早就向这里伸了手,所以方腊在这儿也有一个身份,这个身份如此隐秘,就连方七佛、方肥这样的亲信也不知道。 “这不是黄先生么,大半年未见,去哪儿发财了?”他正在街头闲逛,却听得身后有人招呼道。 他在这里的化名,就是黄善,盐商黄善,当然,也有人背后称他为滑不溜手的黄鳝。每年他以这个形象来此地一两次,因此在这儿既有认识的人,但又没有熟识的人。 方腊相信,就算是周铨,也无法追查到这里。 他准备在这儿呆上一段时间,等到风声渐息后,再潜回杭州不仅仅因为他大多数财富隐藏在杭州,也因为在那儿,他又有另一个身份。 一个可以帮助他出海远离这块大陆的身份。 方腊很清楚,随着他的失败,这片大陆上再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挡周铨了,甚至他现在去投靠汴京城里的小朝廷,再加上金国的余孽、四川的钟相,还有那得到了不知什么狗屁名字国家支持的西夏,所有的势力绑在一起都没有用。 周铨有他自己的计划和步骤,很快,他就会统合好已经控制住的地盘,然后休养生息,三年,或者五年,当他培养出来的新一批人手可以担当大任时,他就会再从大宋身上撕下一块肉来,比如说…… 江南。 到那个时候,他在大陆上不但不再有机会,而且还会有生命危险,以他对周铨的了解,周铨绝对不会再给他一次机会了。 “哈哈哈,原来是你,贾员外,你怎么在这里?”回过头来看到这个熟人的面孔,方腊笑了起来,神情亲热。 “还为什么,不就是为了盐么,到这儿来的,十个有九个是为了盐,唉,谁让我们挤不进海州,弄不得海州盐,只能弄利丰盐了,黄先生,咱们有快一年没有见面了吧,前些时日,魔教之乱时,你的生意有没有受到影响?” “还好还好,我呆的都是乡下小地方,魔教之乱乱不到我头上来。”方腊面不改色地跟着对方一起,将摩尼教称为魔教。 “我可就惨了,折了两条船的本钱,好不容易积下来的家当,毁掉了十之七八,这些天杀的贼种,小娘养的东西,那个方腊,更是个魔头,放出这一群豺狼来……”这位贾员外咒骂了一番,方腊面色微沉,目中有寒芒闪动,但却还是忍了下去。 贾员外越骂越起劲,好一会儿之后,才低声道:“听说朝廷悬赏五万圆买方腊的下落,啧啧,若是我知道他的下落,这被魔教折腾掉的家当不就回来了么?” “那是,那也得你知道他的下落才成。”方腊应付了一句。 然后他看到贾员外的神情有些不对劲了。 “怎么了?”方腊问道。 “我瞅着……你就有几分象那位方……方……方腊?”贾员外道。 方腊心神一凛:“开什么玩笑,我怎么象是方腊,我若是他,每年还会来这里贩盐?” 贾员外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笑道:“自然是玩笑了,你若是方腊,我就是……我就是赵楷了,那个被金人立为皇帝带走的赵楷!” 赵楷被赵桓当作人质送到金营,后来斡离不败退,他也被金人带走,到了太原之后,还被拥立为“大宋皇帝”,甚至下“诏书”给天下,号召天下人都来讨伐国贼周铨。 只不过赵家两代人,这些年实在是将天下百姓折腾得够狠了,所以他的诏书理所当然没有得到什么回应,只有两三只小猫小狗,抱着投机的心理加入他的麾下,然后就和他一起,被金人带到了塞北。 两人都是干笑了几声,然后,贾员外就离开了。 贾员外才转身,方腊的脸色就变了,他毫不犹豫,向着自己的家走去。 他心中后悔,今日实在不该出来的,没有想到,在这个小地方,也险些会被人认出来。 想必是他的画影图形已经传遍大江南北了,他虽然改了妆扮,还特意在额头贴了张膏药,可是有些明眼人,仍然能看出几分来。 不用多,只要几分象,就足够让这些明眼人前去检举他了,毕竟,他的脑袋可是值五万银圆! 方腊决定回到住处后,立刻收拾行囊,离开利丰监,这一次,他要北上,前往楚州。在那里,他要想办法弄一个合法的身份,然后从海州出海想来周铨想不到,他会从最危险的地方离开吧。 只不过,他才收拾好东西,就听得外头有急促的脚步之声。 方腊不敢从前门,直接走了后门,翻墙而出。只不过因为当了小半年的圣公皇帝,他体型发胖了不少,更重要的是,他带的金银细软太多了,沉掂掂的银圆让他行动迟缓,所以他在落地时声音大了些。 然后他就看到了一张惊讶的面孔。 那是一个往盐监里送柴的樵夫,看上去甚为苍老,方腊不只一次瞧见过他,知道他在这里干了二十余年。 “我抓住了!”不等方腊说话,老樵夫手中挑柴的铁冲就伸了过来,直指他的喉咙,然后是兴奋的呼声:“我抓住方腊了!” “我不是……” “不是你为什么要跑?”老樵夫得意地道:“我抓到了,五万银圆!” “我身上有银圆,你快放了我……” 方腊这个时候已经顾不得狡辩,一边说,一边在怀里掏。 然后,乘着老樵夫被他的话吸引,他猛然扑上去,匕首刺入老樵夫的胸脯。 没有确认老樵夫死活,方腊撒腿就跑,离这里不过五十丈的地方,是他的另一处狡窟,那里养着一匹好马。 可是才跑了十余步,他脚一软。 因为他看到,在他前面,四五个盐丁迎了上来。他只能折向,向着东面跑去,可同样是十余步,他又被拦住。 四面八方都是来抓他的人,方腊绝望地坐了下来:“五万银圆,就是这么重要么?”(未完待续。) 五三七、窃国与偷鸡 方腊终于赶到了海州,只不过,并不是象他设想的那样,自己逃到海州,而是被囚车押到这里来的。 囚笼被送到海州的路上,至少发生了四次摩尼教徒欲劫囚车的事情,结果当然失败了,护卫军从不掩饰押运的行程,甚至利用这行程,有意将一些潜伏的摩尼教徒引诱出来加以铲除。 所以这段路程很慢,足足过了一个月,他才到了海州。 此时已经是所谓的靖康二年三月,想到这个时间,方腊脸上就有嘲意,也不知道靖康这个年号还能打多久。 大约当大宋灭亡的时候,这个年号也会终结吧。 他来过海州城,在摩尼教与周铨关系尚可的时候,他秘密潜来此处,为的是近距离观察一下周铨的行事风格。 只不过就如此前他多次观察的那样,当他自以为看透了周铨时,总会有意外的事情发生。 比如说这一战。 方腊琢磨了很久,然后肯定,自己是上当了。 海州与此前他来的情形有些不一样,更加繁华了。据说因为此地被周铨定为特别市,不纳入山东、淮北二省,所以有传闻,若是周铨定鼎新朝,这里将会成为新朝的首都。 虽然有那守旧的书生认为绝无可能,海州并无为都的底蕴,也有识风水的人嘀咕,此地不宜为都,还有通晓兵法的人认为,海州无险可守,国都不该于此,可是海州将为都城的传闻还是传出去了。 传出去的结果,就是天下富商,特别是各大商会,纷纷在海州附近置田购地大兴土木。 所以方腊看到的是这样一个非常繁忙的海州。 他的囚车经过街道时,也有人在围观,原本方腊以为,自己所到之处,一定是万人围观,哪知道看的人三三两两,就算是知道了他的身份,也没有几人说什么。 这让他很惊讶,忍不住问了押送的军士,押送的军士咧开嘴笑了起来:“你是什么东西,这边连太上皇都见过,还在乎一个你?” 这句话对方腊的打击特别大,他一直认为自己是这个国家里的重要人物,可是那位护卫军军士的一句话,让他意识到,自己在大多数人心中终究还只是一个小人物。 哪怕他的脑袋值五万银圆,哪怕他曾在江南掀起滔天巨浪,可是被擒获之后,也就是一个普通的盗首。 不,不会这样的,他是堂堂圣教圣公,永乐皇帝,怎么能只是一个小盗首? 方腊此时已无幸免之心,故此开始考虑身后之名了。 被押入一幢守备森严的楼中,有人送来食物,虽然简单,但是热的。方腊默不作声吃完之后,便看到一个人出现在门前。 纪春瞅着他,微微笑了起来:“方圣公,当真是久仰了。” “你是谁?”方腊觉得这张脸有些陌生,便开口问道。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请方圣公回答我几个问题。” 纪春第一个问题就是有关无面的,无面究竟是谁,还有复仇又是谁,这一直困扰着周铨的情报系统。 最初时纪春推测无面就应当是从济州岛逃走的方毫,方腊的次子。可是后来派往金国打探消息的,还有从吴乞买那边得到的口供,都指出那位无面很早就出现在兀术身边了,而那个时候,方毫还在济州游手好闲。 但除了方毫,还有谁会这么熟悉济州的事情? 无面的身份,就连吴乞买都不知道,阿骨打或许知道,只不过这厮一直不开口,他身体又不行,不能象对吴乞买一样用刑,所以一直没有口供。 现在方腊已经就擒,纪春觉得,方腊应该知道无面还有复仇究竟是谁。 听得纪春的询问,方腊面上露出一丝笑来:“你们永远也查不到他是谁的……无面,复仇,你们都查不出来的!” 纪春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他没有理会,然后问出第二个问题:“钟相入川之事,是不是受你指派?” 钟相也是摩尼教首领,只不过他一向是在湖南湖北一带活动,直到数年之前,突然离开了家乡,进入四川,迅速扩大他的影响力,其人初期入川时的财力来源,一直都是个谜。 这个问题,方腊倒没有隐瞒:“当初陈十四死后,我便开始影响钟相,让他入川,他做得非常好。” “确实非常好,两年前还是三年前,他将你派到他身边的人驱走,自己控制了川内魔教,成为川境之内魔教事实上的教主,也许正是因此,你才会不隐瞒和他有关的消息吧?”纪春一笑。 方腊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点头:“你说的没错,既然我都已经兵败了,他又曾经背叛过我,我为何要让他好过?” 纪春点了点头,然后问起第三个问题:“你们何时与金人勾结直来,勾结的渠道是什么,这个问题你也可以不答,不过我事先提醒你一下,我们从金人那里已经拿到了口供,从你的心腹手下那里也得到了不少消息,找你问,也只是确认一下罢了。” 方腊却又开始沉默了。 这一次他没有回答,纪春啧了两声,不准备再问下去了。 这厮明显死硬,而且自知难以幸免,故此才会如此。 但就在他起身欲外出时,面上却是一愣,因为在他面前周铨出现了。 周铨自去年金人背盟、伐燕之役爆发以来,一直没有返回过济州,这一次因为一些善后事宜,正准备去济州一趟,故此才会出现在这里。 他和纪春点了点头,走进来之后,轻轻抿着嘴,看着方腊。 方腊同样也看着他。 原本方腊以为自己再见到周铨时,肯定是满腔愤怒仇恨,而周铨看到自己时,同样应该是恨意滔天,但是,当他真正看到周铨时,却发觉自己没有多少怒意。 周铨更没有什么怒意,一脸平静,还向他点了点头:“闻名已久,这还是第一次见到方教主,在这里住得还适应么,有什么需要只管说,想看什么书,或者想吃什么,都可以提。” 方腊愣了一下,然后大着胆子道:“我想看东海商报。” 东海商报上有许多最新的消息,方腊都习惯了通过东海商报来搜集有关周铨和护卫军的信息。 “每天给他送一份东海商报吧。”周铨向纪春吩咐道。 纪春应了一声,然后周铨又转向方腊:“有一件事情,还请你合作一下,此次魔教之乱,毕竟是件大事,你回忆一下起事的经过,我会遣人来将之记下,你放心,全部按你所说记载,不更改一字,留存后世,以为史鉴。” “你……你不怕我骂你?”方腊讶然。 “想骂我的人多着呢,多你一个又何妨?”周铨噗的一笑。 笑声很平静,可是方腊却恼了。他从周铨的笑声里听到了不屑与轻视,这让他非常愤慨,难道说自己奋斗了五十年,所努力的一切,连被周铨批评一声的资格都没有吗? “你知道有许多人骂你就好,你不过与我一样,都是窃国之贼罢了!” 纪春眉头抖了抖,阴冷的气息传了出来,在那一瞬间,他就想到了几十种刑罚,每一种都能让方腊后悔自己出生到这个世界上。 周铨却是泰然自若,只是等方腊骂得稍停,他问道:“被一伙樵夫、盐贩、渔民擒住,你有什么感觉?” “呃?” “你以为民请命的名义起事,最后却被这样一群人抓住送给了我,就象是一个偷鸡贼被抓住一般。你认为自己是窃国大盗?抱歉,百姓可不这样认为,他们还是当你是一个偷鸡贼,最多是比只值五贯钱的偷鸡贼更值钱些罢了。” 周铨说这番话时仍然很平静,说完之后,也不管方腊回应什么,只是向他点了点头,转身便又离开。 周铨没有任何失礼之处,除了那番话有些尖刻之外。 方腊却失魂落魄,感觉自己这一世,仿佛都没有了意义。 他很清楚周铨为什么强调他是偷鸡贼,因为他在发迹之前,曾经给同乡同姓者帮佣,因为偷其鸡而受其辱。此后他愤而投靠摩尼教,历时数十载,才有此前的声势。 可是这数十载……也不过是让自己的身价高了些罢了,偷鸡贼,仍然是偷鸡贼! “等一等,周铨,你不想知道我做了什么吗,你不想明白我是如何与金人勾结的么,你不想知道……” 回过神来,方腊在周铨身后大叫,可是周铨理都不理,仍然是只管离开。 甚至他脚步都没有停下,仿佛在他心目中,方腊说的那些,都只是偷鸡贼做的准备,微不足道。 方腊叫得声嘶力竭,却仍然没有唤住周铨。他只能茫然地看着周铨身影消失的地方,嘴里嘟囔着谁也听不清的话语。 纪春眉毛耷了一下,咂了咂嘴,然后转身也要离开,可他的脚步有意慢了些,果然,才走了几步,方腊叫住他:“喂……你站住,你方才不是问了我三个问题么,我全都回答你,我全部说……我只有一个要求,我说的一切,你要一字不改,源源本本呈给周公看!” 纪春歪着脑袋,看了他好一会儿:“有这个必要?” “看完之后,我不相信,他还认为我是偷鸡贼!”方腊瞪着眼睛,目中充血,气喘如牛。 豹死留皮,人死留名,他该做的做过了,该享受的享受过了,因此他更不希望,作为一个无关紧要的偷鸡贼被载入史中。(未完待续。) 五三八、凑齐四个君王打牌 厚厚的卷宗放在周铨面前,这么短时间内能够整理出这么一大部,当真让周铨有些头疼。 他可没有太多时间看这些东西。 “青龙号”是他的座舰,只不过十年前造的这艘船,如今在东海舰队中都有些落后了,换座舰的事情早就提上了议事日程,只不过周铨希望新的座舰是纯蒸汽船,故此迟迟未决,这一次他去济州,所乘者仍然是青龙号。 “有关无面的真相,方腊口中所供者就是这些,只不过他还有言不尽实之处。” “那是难免。”周铨道。 他打开卷宗,看始看起其中的内容。 纪春恭敬地行了一下礼,悄然退出了周铨的座舱,然后离开了青龙号。 当青龙号扬帆起航之时,纪春已经在码头上了,他眉头这时才轻轻皱了一下,不知道自己年轻的主公看完有关“无面”和“复仇”的资料之后,会有什么感想。 此时周铨已经看完了卷宗的前半部分,也就是“无面”、“复仇”的来历。 他站起身,来到船窗前,望着正在远去的岸边,微微有些出神。 方腊招供说,所谓无面与复仇,确实是他弄出来的把戏。但他自称是得神授天书,说周铨乃是天魔临世,故此以一卷《大光明经》授之。 他又将这卷《大光明经》传授给了自己的儿子方毫,方毫再择人传授,这些人便都是“无面”与“复仇”。 换言之,所谓无面、复仇并不是一人,而是许许多多人。 “便是我失利,我子失利,终有大光明经传世,终有人会起来造反举事,因为周铨这一套,害人不浅,他越是行诸于天下,那么就会有越多人为其所害,这些人,都将是大光明经传人,都将会成为摩尼教的信徒!” 这段话,是方腊对此的总结。 纪春认为此是方腊的虚言恫吓,甚至可能就是为了活命而编出的故事,不过当方腊进一步解释时,纪春也有些吃惊。 正是因此,纪春才担忧周铨会不会为此而心志动摇。 “我曾查过,自棉布大行于世之后,苏杭一带桑农、织工,数量锐减,人数已减至旧时一半左右,而且还在继续缩减。大量百姓失其本业,不得不流落于街头,然后被坊东、场主圈去,以皮鞭棍棒相逼迫,于机器之前昼夜不得将息,其寿岁,往往不过三十六七而绝。” “此皆周铨之孽,必报诸其身!” 周铨已经反复看过这几页的内容,其上文字,他有些都能背出来了。 方腊倒也有几分枭雄之资,他看出了如今大宋……不,整个华夏的问题。 随着工业化的扩张,如今许多地方都在运用机器,江南甚至开始用蒸汽机了。工业的发展,必然令原先的工场、作坊大量倒闭关门,城镇中的平民阶层,迎来了一次大分化大扫荡。许多人都会在这样的大潮中失去家业,甚至失去家园,那个时候,他们怎么能不恨机器,不恨制造和引导这次产业革命的周铨? 所谓的大光明经,便是视周铨为洪水猛兽,号召人们起来反抗,包括如何组织、如何训练、如何作战,如何向周铨学习,进而壮大自己的力量来打败周铨。 “此魔千古未有,此际又为末法之时,故此欲败此魔,须以其力制之。败此魔后,分其家财,则天下无寒者矣,分其土地,则世间无饥者矣。彼之时也,大光明降世,是故有大光明经,是故有大光明国……” 这一段文字,乃是方腊所记忆的《大光明经》中文字,其中将周铨称为千古未有的魔头,周铨也将之复记了一遍,然后笑了起来。 他当然不相信有什么神人,也不相信《大光明经》,很显然,这是方腊搞出来的名堂。 所以纪春担心他因为看到有关《大光明经》的记载而愤怒,那是搞错了。他之所以深思,是在考虑如何减轻工业革命冲击带来的伤害。 凡事有利有弊,哪怕工业革命亦是如此。方腊所见的,正是冲击带来的伤害,除此之外,还有很多,方腊并没有注意到。 比如说,污染一事。 随着蒸汽机的推广,煤将成为最重要的工业原料,那时无论是交通还是工业生产,都要大量使用蒸汽机,众多锅炉排放出来的黑烟,都是未经过任何处理就进入了空气之中。 此时或许还不显,可再过十年,那就“壮观”了。 比起污染更严重的,还是对旧产业冲击之后造成的失业问题,那些失业的百姓,若能进入东海商会的产业倒还罢了,可是东海商会再强大,也不可能将力量伸到每个角落,因此,还是有大量的人,生计无着,命运悲惨。 “该有劝业局。”周铨心中想。 设一劝业局,引导这些人就业,而不是将他们推入大潮后不管不顾虽然周铨完全可以不管不顾。 想到这,他吩咐道:“红玉,记下来,劝业局,每县至少有设一处劝业局,以其县人口数量设定编制,劝业局主司劝业,可以与商会……正规商会合作,将失业百姓送至需要之处就业。” 梁红玉听完之后,却没有急着记,而是向周铨施了一礼:“郎君果然是妾身期望中的郎君!” “呵呵,你弄得这么正式做什么?” “郎君一片仁心,妾身当然也该为郎君贺。”梁红玉眼睛转了转,然后似笑非笑地道:“只不过,郎君没有将方腊送到济州去,倒让妾身有些奇怪。” “有什么奇怪的?” “郎君不是要凑齐四个皇帝打牌么?”梁红玉道。 这句话说得周铨哈哈大笑起来。 如今在济州,已经放了辽皇耶律延禧、金主完颜阿骨打、大宋太上皇赵佶,三个皇帝凑在一起,正好是三缺一,方腊自称圣公、永乐皇帝,勉强也可以说是一位帝王,送到那儿,可以凑足四个。 只不过在周铨眼中,他的份量还差了些。 若论军政两项才华能力,方腊虽然逊色于阿骨打,却也可以与耶律延禧、赵佶并论了,但是,在周铨看来,他还不足以称皇帝,毕竟只是一个草台班子,没有根基。 “你说的倒是没错,我确实是想凑足四个国君,让他们一起打牌。”周铨笑道。 “哦那第四位是谁?”梁红玉愣了一下。 “你且猜猜!” 梁红玉低头略一沉思,这人肯定不是如今的宋国皇帝赵桓,这人如今被禁在冷宫之中,由他的弟弟赵构看守,梁红玉听周铨说过,赵构此人莫看年少,但是冷酷无情,深得他们赵家真传,由他对付赵桓,正是人尽其用。 赵桓估计活不了多少年,周铨对这位刚愎乱来的大宋皇帝完全没有好感,所以肯定不会将他弄到济州去的。 不是赵桓,那么会是谁呢? “李乾顺?”梁红玉又问道。 “不是,李乾顺么,迟早是要擒来的,不过现在还隔得远了些。”说到这,周铨忍不住点评道:“金贼残暴,阿骨打本人倒还算是清明,他对汉人还可。李乾顺不同,他不仅残暴,竟然去投靠异族邪徒,试图将那大食教引入中土,此教教旨所鼓宣者,若不清除,必为后世之患!” 对于李乾顺勾结塞尔柱帝国之事,周铨是很看不上的,因此对其人的评价也就低了几分。 既然不是李乾顺,那还会是谁? 梁红玉想了一圈,然后拍手道:“我知道是谁了,是王楷!” 周铨笑着点头:“正是他!” 高丽前一位国君王俣终究还是没有将周铨变成他的驸马。 面对着内忧外患,这位才能平平的高丽国主于年前去世,继位者乃是其子王楷。 此时王楷年纪尚轻,才十五岁,内有权臣外有强敌,根本控制不住高丽的权柄。 但高丽的重臣们也面临着一个大问题。 阿骨打去年兵败被擒之事,高丽人已经知晓,他们明白,在东北亚一带,东海系再无强敌。再加上这些年东海商会对高丽的渗透、控制,使得高丽国重臣都误会一点,认为周铨很快就会对主少国疑的高丽下手。 这种情况下,高丽重臣们经过商议,想出了一个“绝妙”的法子。 送王楷去济州,美名其曰是向济王学习治国之道,要拜周铨为师,实际上是以他为人质。 至于国内之事,则交由八位重臣组成的内阁来处置。 几乎就在周铨离开海州的同时,王楷也来到了江华岛,这里是东海商会在高丽的租界之一,经过数年发展,已经非常繁华。 他望了望身边的诸臣,特别是看了一眼自己护卫中最为年轻的那个,然后点了点头。 “殿下,此去之后,一定要听从济王教诲,切勿骄矜,济王殿下的本事,你能学得一二回来,便是我高丽千古明君了。”李资谦此时起复,身为国舅,他板着脸教训着王楷,话语里没有多少恭敬。 “正是,殿下,多学多听少说少做,切记切记!”另一位重臣道。 王楷抿着嘴,脸色有些发白,又情不自禁看了自己的那位护卫一眼,然后才点头道:“孤明白……你们放心!” 只有他才知道,那位随他一起前往济州的护卫,肩负着什么使命。 高丽命运,就在十步之内!(未完待续。) 五三九、两院三台十二部 济州岛五国城,并没有因为这场持续一年、卷入了东北亚诸国的大战而衰败,相反,战争带来了繁荣。 十年来积累下来的多余产能,在这场大战中尽情释放,然后变成了如今的繁华。不过,东海商会真正管事的高层都知道,这恐怕是济州岛最好的时间了,随着周铨控制四行省,发展的重心肯定要向陆上倾斜,那个时候,济州岛就会回到过去,只作为一个枢纽港口存在。 因为正值三月,济州岛一年一度的春季学典进行,所以到处都听得到少年们的笑声与欢叫声。 学典会持续五日时间,这五天里,少年们可以尽情展示自己才华,正如春花之灿烂。也有人向周铨进言,说这样放纵,有失商会花大力气扶植办学之本意,周铨却以四个字反驳回去:张驰有道。 所以,王楷到达五国城时,看到的就是这些少年们。 王楷今年才十五岁,与这些少年们年纪相当,虽然是一国之君,可少年天性,也免不了向那边张望。只不过他张望了几眼,视线就被一个人挡住,看到此人,他的面色顿时阴郁起来。 “真的非要这样么?”他轻声问道。 “君上何出此言,来此学习,正是君上本意。”那名挡住他视线的侍卫道。 王楷默然无语,知道是他谨慎,哪怕周围并没有一个闲杂人等,也不肯与他讨论此行的真正目的。 刺周! 终究是少年心性,容易受人蛊惑,所以王楷此行的最大目的,与权臣李资谦等希望他做的背道而驰。李资谦等送他来,其实是让他当人质,高丽国内的事情,由大臣议政而决,就象是如今大宋一样。可是王楷却被别人说动,决意要刺杀周铨。 当然,刺杀者不会是他,而是这个护卫。 只不过到时他真能凭借口舌,将刺杀之罪从自己身上洗掉吗? 换了个年纪稍大的,肯定不会如此幼稚,可是王楷毕竟年少,好怒,易冲动。 “君上,来迎接的人到了。” 正当他还要继续看时,却听得那护卫开口,他怔了一下,然后看到迎面有一人走了过来。 一看到此人,王楷眼前亮了:“孙总督!” 来人正是孙诚,当初周铨的左膀右臂,曾经在高丽当过一段时间的租界总督,后来被周铨调至流求,任流求总督。 在高丽租界总督任上,孙诚没少与王俣、王楷父子打交道,那时王楷还小,孙诚挺喜欢他的,送过他不少好礼物。 此时他奉命来迎接王楷,想来他的流求总督之职将要去掉,会换一个新的职务了。 “许久不见,大王长高了不少啊。”孙诚目光在王楷面上停了一下,打完招呼之后,又看了看王楷周围。 随王楷来的有十余名护卫,都相当年轻,看上去甚是精悍。孙诚心中有数,此时王楷来向他行礼,他顺手将之扶起:“不必多礼了,我与你父相交多年,自然要来迎接。” 这是以长辈自居,王楷身边的护卫有面露怒色者,王楷自己倒不觉得什么。 论年纪,孙诚比王楷要大十余岁,也可以称得上长辈;论权势,孙诚在高丽当总督时,几乎是高丽的太上皇,其国内政外交,都可以过问;论身份,孙诚此前是流求总督,据闻很有可能在新朝任宰相,身份更是非凡。 “我几时可以见到济王殿下,多年不见,我很想念他老人家,迫不及待要得到他老人家的教诲!”王楷装出雀跃的神情道。 周铨当初在江华岛与王俣相见时,王楷也跟在身边,故有此语。孙诚呵呵笑了两声:“今日便可以见到,正好,你在这儿还可以见到两位你父亲生前想见的人。” “何人?”王楷好奇地问。 “见到就知了。”孙诚卖了个关子,引着王楷登上一辆马车。 水泥路上马车行驶得非常平稳,王楷略有些好奇地东张西望,道路两边的树木开着鲜花,路上的行人见到这辆车子,有不少脱帽鞠躬或者抱拳行礼的。这些人当中,除了与王楷一样的黄种人,还有大胡子的白种人、浑身黝黑的黑种人。 他们的服饰也各不相同,唯一相同的是,每个人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在看到这辆马车时笑容特别亲切谦卑。 “这辆车是华夏内阁座车,车用黑牌,牌号是甲零零零五,故此他们都如此谦恭。”孙诚解释道。 王楷昂起头,心里暗道,终有一日,我也要让高丽的车也令四夷宾服、远人来投。 不过很快他意识到一个问题:“华夏内阁?” “正是,济王以为,如今天下,无论是宋、辽旧土,还是流求、济州新地,皆属华夏,故此在宋、辽之上,乃华夏大国,故置华夏尚书省,管理诸邦事宜。尚书省之首为内阁总理诸事官,以华盖殿大学士充任,亦称为总理……” 周铨这次回济州,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改组原来的东海商会,将之转成一个政府。 孙诚解说的,就是周铨这个政府机构设置。 中央设尚书、中书、门下三省,其中尚书省总领国家军政庶务,中书省负责立法议政,门下省负责监察司法。这样一来,行政权、立法权、司法权相对分开,互不统属,既避免了权臣权力过大,又能够明确权力分工。 尚书省下设有十二部,分掌工业、农业、教育、卫生、科技、财籍、交通、水利、铁路、军务、文娱、外务,这十二部首领可称尚书。中书省设中书院、枢密院两院,每院人员若干,一应法律条令,须得经此两院决议之后才可制定生效。门下省又设三台,分别是御史台、谏议台、三法台,谏议台监督官员职司,三法台掌管司法,御史台复核三法台的案件处理。 王楷听得头昏脑涨,忍不住说道:“周公既是建制,为何不用原先的三省六部之制,而是要弄这个两院三台十二部制?” 他随口说出的两院三台十二部制,后来倒成了这种制度的正式名称,哪怕此后十二部数量有增有减,最多时多达二十七部,但两院三台十二部制的名字却是传了下来。 “时代不一样了,老东西若不改改,就无法适应新的时代,周公说了,莫看现在这两院三台十二部可用,若干年之后,恐怕也需要改才行。决定改与不改的,不是上位者的好恶,而应该是国家的生产能力!” “国家的生产能力?”王楷有些不解。 孙诚不打算给他讲得那么详细,虽然孙诚本人对这个王楷还是挺喜欢的,可是这些有关制度设置的东西,却仍然不方便透露。 周铨是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这一观点的支持者,他给孙诚等人同样也灌输了这个观点,他特别拿铁路为例,既然如今生产能力已经到了出现铁路火车的地步,那么就要根据铁路火车的影响力,设立管理其运行发展的衙署。因为铁路今后将大行于世,前景极为广阔,故此单独设立铁路部,可等有朝一日,铁路的重要性不那么重要了,那么就可以将之并入交通部中去。 没有得到孙诚的详细解释,王楷没有问,但在他身傍侍立的护卫却忍不住了。 “周……周公所创立的,不是万世一体的制度?” 侍卫问话,虽然有些失礼,却让孙诚笑了起来:“不,不,周公对我们这些亲近之人说过,从来没有万世不变的制度,夏行夏礼,商行商礼,周行周礼,各不相同。如今乃大兴之世,万业繁盛,十步之内芳草迭出,故此,他设中书院,以百姓中德行智者为中书院院士,又设枢密院,以各行各业中出类拔萃者为枢密院院士。这还只是第一步,若干年后,民智已开,这些院士将不由他挑选,而由百姓公推选举,甚至连他所制定之策略,也须由此两院审议批准方可实行……” “这怎么可能!” “是啊,这怎么可能?” 那护卫与王楷都叫出声来,他们两瞪圆眼睛,从来只听说过要权揽权的,没有听说过把自己的权力交给别人的! “你们看眼前,护了十年前,你们觉得眼前这一切可能么?”孙诚指了指面前的城市问道。 两人默不作声,不等他们回答,孙诚便又自己说道:“周公带着我们,一切皆有可能!” 王楷歪着头,看了一眼那个护卫,那护卫则是紧紧皱着眉头,仍然不相信孙诚所说的话。 只不过他的目光有些闪烁。 就在这时,马车停了下来,他们二人向外望去,原来在他们思忖之时,马车已经到了五国城的一隅,这是一座稍有些偏僻的院子,看上去甚是安静。 “下车吧,行李可以搬进去,以后你们就住在这儿了。”孙诚吩咐道。 自有人上前来引他们搬运行李,王楷则跟随孙诚,步行走过一条石子路,来到了一座小楼前。 小楼前的院子里,阳光灿烂,和煦的春风拂面,几个人正坐在那儿,在他们的对面,则是周铨。 王楷的心怦怦跳了起来,他没有想到,才到济州,就遇到了周铨,而且,周铨离他那么近! 他又看了自己的护卫一眼,护卫的神情倒还镇定,可是眼中闪动着的光芒,却让他显得有些激动。 现在就动手么?(未完待续。) 五四零、地图开疆 安重焕没有急着动手。 他是地地道道的高丽人,不过,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 复仇。 方腊的供词中有一点没有糊弄周铨,无面也好,复仇也好,都不是一个人,而是由许多人组成的。这些人除了有宋人,还有辽人、高丽人! 安重焕就是复仇成员之一。 周铨难以刺杀,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故此在布置刺客上,无面、复仇组织多方准备,包括选择高丽人充当刺客。但是高丽人想要接触到周铨很困难,于是他们辗转搭上了王楷这条线。 这位少年国君还不象他的父亲那样暮气沉沉,希望能够振作自己的国家,于是答应配合。 安重焕加入的原因,与东海商会对高丽的经济入侵有关,不久安重焕的父亲阵亡于当初的济州之战,他的母家与家族,也因为东海商会的经济入侵而灭绝,全家上下,就只剩余他一人。 故此,他对东海商会是极恨的,对东海商会的缔造者周铨更是恨之入骨。 此时他距离周铨还有二十余步,长期的训练,让他能够不露声色,跟着王楷缓缓接近。 可当他接近到十八步时,被人拦住了。 拦住他们的,正是李宝。 就是引路而来的孙诚,也被李宝拦住,两人低声谈了两句,孙诚回过头,笑着道:“大王,你过来吧。” 虽然口中呼王楷大王,神情却说不上尊重,更象是长辈对晚辈。王楷向前过去,安重焕也要前进,却被李宝拿眼一瞪:“闲杂人等,原地勿地,否则杀之不赦!” 安重焕眼中光芒闪了闪,然后垂下头,不敢有什么动作。 王楷有些紧张,脸上露出惊慌之色,但看在别人眼中,只是他见到周铨后的惶恐。 然后他被孙诚引到了众人身后。 他再仔细看坐在此地的那三个人,这三位都是四五十岁的年纪,有一个在这样的春天里,仍然穿着皮裘,看上去身体不是很好。 “那面白长须的,乃大宋上皇,带毡帽的是大辽国君,穿皮裘的乃是金国国主,你的位置在这儿。” 孙诚低声说着,指了指这三位后边的位置。 王楷心里登的一跳,这三位随便哪一位,都不是他能够比拟的,大宋是天朝上国,辽国长时间是高丽的宗主国,就是金都将高丽打得喘不过气来。 孙诚的话声也惊动了这三位,他们回过头来望了王楷一眼,表情各异。 赵佶是一脸疑惑,耶律延禧是满面鄙夷,而阿骨打则是冷漠无情。 “此何人也?”赵佶问道。 他们三个早就相互熟悉了,赵佶来到五国城也有好几个月时间,早就从最初的不适,到现在的安逸,在周铨面前,他也没有想象中的愤怒,因此还有闲心相问。 “这是高丽国主王楷,原本是要请他父亲来的,惜哉其寿不永,去年仙去,由他即位。”孙诚答道。 赵佶又望着孙诚,然后再向周铨道:“此又何人也?” 孙诚长得不错,而且久居上位,颇具大臣仪范,所以赵佶很是好奇,不知道周铨身边怎么出现了这样的人物。 在他看来,就是自己喜欢的李邦彦、王黼等人的形象,也比孙诚差上一截。 “这位姓孙,名诚,字明实,乃是我之臂膀,拟以华盖殿大学士之衔任内阁总理,兼任外务尚书。”周铨笑着道。 孙诚拱手为礼,赵佶听得周铨的介绍,面露惊讶之色,然后起身还礼,耶律延禧早就认识孙诚,只是点了点头,至于阿骨打,好吧,这位女真野蛮人,谁都没指望他会回礼。 “朕听你说过两院三台十二部制,这位孙先生就是你的宰相吧?”赵佶问道。 他声音里终究是有些异样的,毕竟面对的可是周铨,要篡夺他们赵家江山的人物。 “放在旧时,就是宰相。”周铨并不否认。 赵佶上下又看了孙诚两眼,过了会儿道:“年轻,太年轻。” 确实年轻,孙诚的年纪,也就比周铨大上一岁罢了,这么年轻的大国宰相,在大宋历史上还没有出现过,在整个华夏历史中,都是极少的。 周铨道:“就是我方才说的,非常之时,非常之政,如今还只是筹备之中的华夏帝国,到真正建立制度之后,肯定要有所规定,比如说,内阁总理,必须年纪在四十以上者方可任之,四十而不惑,行事就会比年轻人更为稳重。此时正值锐意进取之际,我们需要年轻人的冲劲!” 赵佶没有再说话,只是露出一副“你高兴就好”的神情。 倒是耶律延禧一拍巴掌:“依我说了,你就该将宋国给灭了,反正辽土是我送你的嫁妆,你这华夏帝国建成,我不当辽国皇帝,给你当个国丈,只要你以余里衍为皇后,天下辽人,自然会听你的!谁若是不服气,我们契丹勇士为你扫平!” 旁边的阿骨打原本不准备说话的,此时幽幽地添了句:“被我打得落花流水的契丹勇士?” 耶律延禧顿时大怒:“那你不是被我女婿打得落花流水,连自己都当了俘虏?我打仗不如你,但我挑女婿的水平……我不是说你一个,在座的几位,全都是垃圾,根本没法和我比!” 阿骨打不得不承认,比不要脸和耍无赖,他同样也比不过耶律延禧。 还是周铨摆手道:“既名华夏,终须收复华夏故土之后,才可称名正言顺。” “那你心目中华夏故土,包括哪些地方?”赵佶略一犹豫问道。 “北至北海……”周铨说道,一边说,还一边在摆在众人面前的地图上一指。 安重焕望了一眼,这指的地方非常靠上,他看不太懂这地图,不知道这究竟是哪儿。 但阿骨打却知道,他研究这地图已经有段时间了:“此地何曾入过汉家管辖,如何就是你华夏故土了?” 周铨一笑:“苏武牧羊之所,匈奴驰马之地。匈奴人既被汉家驱走,其中一部并入汉人,这块地方,自然我华夏有份!” 阿骨打虽然不喜欢周铨,却颇为礼敬汉人学者,倒是知道这个典故。而且旁边的耶律延禧又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此地乃我大辽属地,我当成女儿嫁妆送给女婿了,有何不可?” 然后周铨手指一划,指向东面,毫不犹豫地越过高丽,直指日本:“日本诸岛,原本蛮荒,自秦以后,汉人渡海,薪火相传,方始开化。故此,此为华夏故土,名正言顺,无可辩驳!” “这么说来,岂不是你们汉人经过之处,便是华夏故土了?”阿骨打又驳道。 周铨再笑:“史书明载,汉时日本曾有使来朝,得汉赐倭奴国印,此亦可以证明,其地为华夏藩属!” 这一次阿骨打默然无语了,他虽然不知这个典故,但他明白周铨不会在这个问题上欺他。 “往南,交趾为汉之故郡,岂可久偏于外?”周铨向南一划:“南海诸岛,多年以来一直纳供称臣,真腊使者,还曾朝见上皇,吕宋土著,更是献土纳降于我足下,故此这一块,皆是华夏故土!” 这一次阿骨打没说话了,赵佶苦笑道:“不曾想我这亡国之君,也为华夏故土做了些事情。” 周铨再一指西方:“怛逻斯之战,我实恨高仙芝丧师,河西之地,原为大唐都护府所治,土蕃诸国,皆向中土称臣请封,这一片,自然也是华夏故地!” 他手中的这副地图,乃是此时最为精准的世界地图了,赵佶望了好一会儿,不由问道:“那大宋国土……在这华夏故地中,约有几何?” “一半左右。”周铨指了指西南方向:“大理国,亦是华夏故土,故此从此向西,一直到南西洋,皆是华夏故土!” 这就是地图开疆了,实际上周铨所画的范围,将缅甸、孟加拉都包括进去,只不过后人地图开疆,徒惹人笑,而此时周铨所画之地,他说是华夏故土,那就一定是华夏故土! 至少眼前几位都是反驳不了他的。 “你说这么多,究竟是何意?”阿骨打对着地图观察了好一会儿,沉声又问道。 “这是你们问起,我才这样说,实际上我请你们几位在一起,是想询问你们对两院三台十二部制的看法。”周铨看了看耶律延禧,见自己这位便宜丈人一脸糊涂的模样,决定不给他们留面子:“坦率地说,诸位治国理政,少有可取之处,但毕竟执掌权柄多年,久居帝王之位,颇有些帝王心术,可供后世执政者所借鉴。” 赵佶想要反驳,可想到自己从徐州到海州再到济州,一路所见,这反驳的话就说不出嘴了。 阿骨打则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耶律延禧脸上露出羞恼之色,好一会儿才嘟囔道:“我虽不如你,但我……我找了个好女婿!” 安重焕站得远些,可周铨与这几位的对话,他还是听得清清楚楚,此时觉得,周铨是不是疯了,或者是傻了,这几位论及治国理政帝王心术,哪里比得上周铨自己,为何还要他们咨询看法建议? 他正琢磨着周铨在弄什么把戏的时候,心神突然一凝,因为周铨此时,竟然离开了身后的地图,看模样,就是向着他这个方向行来! “这厮……要来做什么?”(未完待续。) 五四一、白脸红脸 周铨向着安重焕走去,安重焕虽然早有准备,可这一刻,他也手足僵直,而王楷更是吓得浑身冒汗,这一刻他非常后悔,自己为何要来参与刺杀周铨。 他瞪圆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周铨接近到安重焕身边十步。 他记得当初那人说服他时的话:十步之内,周铨亦是一个普通人,只需要一下,便足以让他毙命。 若真如此,则天下大势,将会有巨大的变化,高丽或许可以乘机收回济州,得到济州的工业、技术还有财富,一跃而成天下强国。 此时王楷才真正细想:事情能够这么顺利么。 周铨走到离安重焕六步处停了下来,他盯着安重焕,然后笑了笑:“你在紧张什么?” 安重焕本来全身肌肉都绷得紧紧的,不过六步,只要扑上去,转瞬就可以将周铨扑倒,但周铨这话,让他浑身发冷。 他精通汉话,故此周铨的话语,对他来说,没有理解障碍。 难道说……周铨早就意识到他的问题? 若真如此,他这样扑出去,岂不是自寻死路? 心念电转,安重焕抬头道:“我……我只是好奇,难道我们高丽,也算是华夏故地?” “自然要算。”周铨毫不犹豫地道。 “那高丽人也算是华夏子民?” “等华夏帝国真正建立之后,便没有什么高丽人了,要么就是成为汉人,要么……”周铨说到这又是一笑:“不会有什么契丹、高丽、女真各族了。” 他真建立帝国,必然是要推行同化政策,非汉族可以保留一些民俗、传统,但改汉名用汉字说汉话,这是必然! 要么同化,要么就远离华夏疆土,卧榻之畔,岂容他人鼾睡! “既是如此,你为何对高丽人何其苛刻?”安重焕问道:“这十载来,因为你……多少高丽人家破人亡!” 想到自己在这十年间所见所闻,安重焕的眼中闪动着怒火。 东海商会对高丽的渗透,从原先的两个租界开始,后来扩大到四个租界,最初只是沿海的港口,到现在已经深入到高丽内部的州府。 廉价的工业品,如洪水般横扫高丽的市场,将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击碎,不知多少人因此失去产业生计,至于卖儿卖女妻离子散。 各式各样的新奇货物,充斥于高丽的市场之上,将高丽为数不多的金、银和铜,尽皆换了出去。到现在,高丽市场上流通的货币,已经完全是东海商会铸造的银圆与铜圆,高丽有识之士都知道,自己的财富正在迅速外流。 甚至高丽人口也成了货物,流求、吕宋的矿山、农场,都需要大量廉价而听话的劳动力,日本人与高丽人,便成了最好的选择。 他的质问,让王楷吓得更是手足冰冷。这个时候,要么就快动手,要么就装老实,怎么能用这种口气去质问周铨! 此时的周铨,可不是一般人物,诸国帝王的权势都比不过他,甚至可以说,只要他一怒,那么东海尽赤,伏尸盈野! 周铨倒没有动怒,他只是稍稍平静了一下,然后说道:“现在高丽还未归入华夏,若归入华夏,自然能有所改观。你要清楚一件事情,高丽人家破人亡,并非我之意愿,大半倒要归功于高丽君臣。” 安重焕一愣:“此话怎讲?” “东海商会在高丽之经营,哪一样不是你情我愿,有什么是强买强卖?害得高丽人家破人亡的,先是苛捐杂税,再是水旱饥馑,天灾且不去说,人祸岂不是你高丽君臣自个儿的事情,与我有什么关系?”周铨如此说道。 他这就纯粹是欺负人,对方不知道什么是工业品与原材料的剪刀差,不知道什么是经济殖民,更不知道什么是剥削与剩余价值,虽然明知道他话语里有问题,可是想了半天,也说不出问题在哪里。 “你这般做……就不怕,不畏天乎?”良久之后,安重焕只能这样说道。 周铨面色如常:“正是因为畏天,故此才要这样做,天予不取,必受其咎。你还有什么问题么?” 安重焕摇了摇头,表示没有什么问题,但就在那一刹那,他身体猛扑上去,手中一根短短的铁针,自指缝间伸了出来。 那铁针上,可是沾着剧毒! 只不过他才一动作,身则就有一只脚飞踹而来,将他踢飞出去,足足有四五步,这才跌落在地。 这一脚,他身上的骨头至少断了三根,不等他爬起,刀剑出鞘声已经传来,几柄利刃,将他压住,按在了地面上。 周铨看了看他:“当真有趣,我就不知道,你哪来的自信,觉得可以刺杀我……莫非你们真以为,你们的勾当我会一无所知?” 随着周铨的这句话,王楷双脚发软,再也坐不住身体,软绵绵地从椅子上瘫到了地面。 周铨没有看他,倒是孙诚,一脸惋惜地望着他。 赵佶与耶律延禧对望了一眼,不知道周铨为何会在他们面前玩出这一遭。却见周铨又道:“除了我的情报部门察知这次刺杀之外,就是高丽的大臣们,至少有三位暗中向我传递消息,说王楷身边藏有刺客。此事便可看出,人心所向为何。” 安重焕被压跪在地上,他勉力抬起头,脖子被利刃划破,流出了鲜血:“是谁,是谁为此国贼之事!” “此次刺杀,我会保留处罚高丽的权力。”周铨冷冰冰地道:“王楷,你是想继续当你的高丽国主,还是要为国殉葬?” 王楷躺在地上,还没有反应过来,只是失魂落魄,孙诚走过去,将他扶起,和言悦色地道:“周公知道你年幼,只是被人蛊惑,所以才做出错事,这是给你机会,你难道真想年纪轻轻就死了?你瞧这边,大宋的上国,辽国的陛下,还有女真的大酋,都活得好好的,你为何就要想不开?” 这话总算让王楷回过神来,他并不知道,周铨与孙诚一个唱白一个唱红,只是觉得自己在绝望中孙诚指了一条明路,顿时跪下,拜倒在周铨足下:“周公,周公,不是我的本意,都是他们骗我,说是我可以置身事外,只要将人带到济州就行,我真……我真……” “具体事宜,由孙学士与你去谈吧。”周铨淡淡地道。 这次刺杀的消息,他确实早就知道了,之所以还要弄这一出,是希望借此将利益最大化。 王楷只是少年国主,哪里比得上李资谦等老谋深算,他与“复仇”勾结的事情,早就被李资谦等看在眼中。只不过李资谦等也有自己的如意算盘,他们将此事暗中透露给周铨,无非是想借周铨之手,将年纪渐长快要亲政的王楷除掉。 周铨自然知道他们的用意,如何会让他们的如意算盘打响,对周铨来说,保留王楷,比除掉王楷更有利,这个年轻的国主,只要稍一吓唬,再一诱导,他会比李资谦等更积极地出卖高丽。 比如说,在周铨与孙诚早拟好的双方密约之中,王楷以高丽国主的名义,承认高丽乃是华夏藩属,华夏的律法,在高丽拥有同样的效力,高丽朝廷将进行改革,由华夏派出的顾问进行指导。 同时,高丽将裁汰军队,由华夏派员训练新式军队与巡捕。 高丽的财政也由华夏所“指导”,其境内所有的矿山河泽道路,全对华夏商会开放。 高丽全范围内推广汉话,通行汉字。 在某种意义上说,这份秘约,除了让高丽还保留一个国号、让高丽王室获得一定优待之外,整个高丽,就已经被并下了。 孙诚把王楷带出去,周铨相信他有的是办法,让王楷感激涕零地签下这份密约。 接下来,他要说服的是赵佶。 赵佶虽然是个昏君,却不是个蠢人,在短暂的迷茫之后,立刻意识到,方才这一出戏,其实是演给他看的。 他抿着嘴,冷冷地看着周铨又踱回来。 “周铨,你这一出戏,唱的究竟是什么?”两人目光对视了一会儿,还是赵佶忍不住,抢先开口道。 “自然是要上皇心服口服。”周铨微笑道。 赵佶眼一闭,轻哼了一声,心说不论你说什么,我都不应。但好一会儿,却发现周铨又没有理他,而是再次踱到了安重焕身前。 方才王楷和他其余的护卫被带走,可是这个安重焕却仍然留在此处,周铨走到他面前,他仍然不服气,抬着头试图瞪着周铨。 “我知道你是复仇一员,也知道你下定决心,哪怕一死也决不泄露半点口风。”周铨缓缓说道:“但你是否知道,你若行刺成功,会发生什么事情?” “什么事情?”安重焕问道。 “你们打的如意算盘,就是我死之后,部下争权,相互厮杀,你们可坐收渔翁之利。但是,你们却没有想到,我若被刺,无论我的部下中谁想坐上我的位置,都必须先替我复仇。我有大华夏之谋,故此视高丽为华夏一员,我部下却未必同我一般想法,他们兵发高丽,所到之处,若不斩尽杀绝,怎么算是为我复仇?” 安重焕打了个冷战,面对钢刀利刃,他没有害怕,可面对周铨设想的情景,他却觉得非常害怕! 他知道,周铨所言不虚,如果周铨真的遇刺,出现这种结果的可能性极大。那真如此,他原本是想解救高丽的义举,反而就成了祸害高丽的愚行!(未完待续。) 五四二、屈服 “再来看看,若是你们能够承认高丽为华夏所属,又会是什么样子……安重焕,你说我害得高丽人家破人亡,但你想过没有,又有多少高丽人因为我,家里有了余财,能够娶上媳妇,能让儿子读上书,可以为女儿多添几件嫁衣……” “因为我,高丽人也可以穿得起棉布,冬天里有了棉袄;因为我,高丽人有了新的农具,可以开垦更多的荒地;因为我,高丽人种的粮食有了新的销路,不虞丰收之后谷贱伤农……” “东海商会这十年,在高丽修了七十一座桥梁,三百余里道路,发给高丽人的工钱,多达千万圆以上,不知多少人因此有了生计,也不知多少人因而致富!” “在济州学堂的医学馆中,一共有四十七名来自高丽的留学生,他们在此学习医术,所有费用全免,学成之后,将返回高丽救死扶伤!” 周铨一一说来,每说一样,安重焕脸色就白上一分。因为安重焕知道,周铨所说的,每一件都是真的。 赵佶同样是脸色发白,周铨在高丽做的事情,在大宋也做,而且做得更多,甚至可以说是数十倍、百倍于高丽! “你再设想,如此十载之后,二十载之后,乃至三五十载之后,高丽会是何等情形!以此时济州为例,凡适龄孩童,七岁至十二岁,便可入学,无需交纳一文学费,每日在学堂之中尚鸡蛋、果疏为辅食。凡十五岁之人,便可入工,择其所长,使为学徒,可得一技之长。凡二十之人,由官媒劝婚,成亲之时尚有公假与喜钱。凡幼儿新育,则有抚养之资,且其父母,有法定之假……” 周铨将自己今后会在大华夏实行的一些具体福利政策一一说了出来,当然,这样规模的福利,足以让他原本良好的财政崩溃,因此不可能立刻全部施行,只会先在他治下汉人中实行。 但他也没有说谎,二十载之后,或者三五十载之后,高丽彻底汉化,再没有高丽人时,想来华夏国力也可以支撑在更大范围内实际这套福利制度。 这套福利的核心是鼓励人口增长,提高人口素质,此时的地球,还有的是空白地带,比如说那个以胡静水姓氏命名的胡洲,虽然胡静水百般努力,现在移民过去的人口数量也不过是两万余人,其中还有一半左右乃是日本、高丽和吕宋一带的土著。 可是对于在场众人来说,这一切哪怕是画饼,也远超过他们想象了。 赵佶当了这么多年的皇帝,当然也想为尧为舜,听得周铨所言,好一会儿之后,他喃喃道:“这不可能实现,否则……否则尧舜亦有所不及也。” “今须强于古,后必胜于今,若不想着超越尧舜,愧为人君。”周铨耳尖,听到了他的自语。 赵佶只觉得心中憋闷,他心高气傲,哪怕被周铨软禁强迫带到济州来,其实一路上也没有吃到什么苦头,因此还有几分胆气:“只是话说好说,事却难做,朕也曾想着天下大同,结果却是……” “上皇大谬,上皇仅延福宫、艮岳两项,耗费亿万,只为一人之欢,哪里还有资格说天下大同?”周铨毫不客气地打断他。 赵佶眼前金星乱冒,忍不住叫道:“修艮岳之时,你也颇出计策,如今却说这样的话来!” “因为彼时我多出一贯,百姓就可以少出一贯,加上朱勔、杨戬之类从中盘剥,百姓少出的可能还不只一贯钱。而且我对艮岳早有心思,汴京人口丰阜,士庶富裕,喜欢游冶,艮岳正可作为一景,供百姓赏玩,其中部分地方,可开设店铺……” 周铨将他对艮岳的安排细细说来,倒是不厌其烦,他就是要将艮岳变成一个大型的旅游景点,虽然不收门票,但可以通过景点内部的商业、服务业和旅游项目开发,获取一定的收益,用于维持艮岳,在这之外,还有结余。 “这些结余,我手下人估算过,二十年内,足以替上皇还清国债欠款,此后便可以用于补益国库,虽然不算太多,但仅此一项,汴京今后的路桥修建维护之费,应当够了。”周铨说完之后被充道。 这是给赵佶的沉重一击,他的面色立刻变成了猪肝。 他们父子俩不听人劝,刚愎自用,滥发国债,结果欠了百姓一屁股的钱,此事还没有了结,周铨将之翻了出来,当真是狠狠打脸。 “若不是有我,上皇与赵桓所欠之债,还不知能否还清。而还不清这债,上皇以为,朝臣与百姓,会放过上皇与赵桓?”周铨又问了一句。 赵佶想到周铨威逼幽禁赵桓之事,不由得叹了口气。原本以赵宋多年厚遇士大夫之举,总有几个忠臣出来为大宋殉节,结果包括李若水在内,也就是寥寥数人罢了。 就算是李若水,留下不食周粟的遗言,却也只是自己死守忠节,而没有半点为赵家皇室鸣不平之意。 想到这,赵佶又念起这国债的事情,当初可是李邦彦从周铨那儿求到的国债之策,周铨还将之写在文章之中,他心中一动:“是你算计我,国债之策,出自于你!” “国债之策,出自于我,但我所说募集国债,应当是用于国计民生,修桥建路,大兴水利,这些可惠及百姓之处,而不是用于修艮岳,更不是用于天水商会皇室宗亲的奢侈淫逸!我在济州、徐州、海州,也曾举债券,你看百姓可曾有半句怨言?” 徐州到海州的铁路,相当一部分资金就来自于周铨发行的债券,他兴办的许多能赚钱的项目,同样也向民间举债,若非如此,只靠着他一人之力,哪里带得动这么多事情。 “我举债还有一个好处,凡买了债券者,便可凭借凭证,监督工程进展,查问财务收支,使原本一人之事,成为众人之事。这些,都在我当初那本书中写了,只不过上皇你没有注意罢了。” 赵佶确实没有注意,那本书他只是泛泛翻过,对其中如何从百姓那里弄钱他很感兴趣,可对于别的,就觉得枯躁无味,面目可憎了。 “我举债皆是为公,你举债大半为私,这就是我们俩不同之处。”见赵佶不说话,周铨却不想就此放过,最后补了一句道。 然后,他再看向安重焕:“你考虑得如何了,须知我既然知道你是刺客,那么你身后之人便不难找出来,你直接供述,不过是为我节约一点时间罢了。他要刺杀我,实际上是要害了高丽,你……” “不、不必说了,我……我愿意招!” 跪在地上的安重焕深伏下去,以额触地。 方才周铨和赵佶的辩论,还有周铨的自述,让他意识到,刺杀没有成功,才是真正的幸运。 他自诩是为国为民而行博浪易水之事,早就怀有必死之心,此时才知道,自己险些祸害了国民,更是差点将本国国民唯一的出路断送,心中惊恐懊恼,更胜过方才被擒之时。 听得他这样说,周铨微微一笑,今日这一出戏的最低目的算是达成了。 有此人的供述,“复仇”这个组织,应当能够挖出来。现在周铨知道了,这“无面”与“复仇”实际上是一体两面,无面得授所谓的《大光明经》,专门扶植势力与他作对,为此不惜和金人勾结,而“复仇”则是负责刺杀他本人,想法设法要取他性命。 他目光再移,看向一直沉默着的阿骨打。 阿骨打此人意志坚定,但身体甚为虚弱,因此无法用严刑进行讯问,而且此人留着,周铨还有些用途。 “阿骨打,我知道你也通晓汉话,现在,你还不愿意说有关无面的事情么?”周铨缓缓地道。 这是今天的第二个目的,让阿骨打开口。 “我为什么要说,你怎么知道我晓得这个无面?”阿骨打用生涩的汉话道。 “方才我的话,可不只是说给上皇与刺客听的,也是说给你听的。你看到了,辽东之地,包括白山黑水,亦为华夏之地,那么生活在此之人,皆为华夏之民。若你能合作一些,你之女真,或许可列位其中,否则的话……” 周铨是在睁眼说白话! 虽然不是所有女真部族都会被消灭,但是完颜部,肯定是不会存在了。此次金国南下,祸害河北河东之地,百姓遭殃,其罪魁祸首的完颜部,怎么还能留存! 但周铨也不是完全说白话,完颜部虽亡,却不是所有女真人都会被杀灭。不少矿山、农场都需要劳力,特别是一些比较危险的矿场,更是需要这些女真人去效命。 完颜阿骨打沉默了许久,他当然知道周铨话中不尽之意,也明白,周铨不可能就此放过完颜部。 他原本想说,反正他命已不久,哪里管得了死后洪水滔天,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他想到自己为何会起兵,想到自己治下的女真各部族,想到许许多多东西。 好一会儿之后,他轻轻笑了起来。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无论他现在做的能不能改变完颜部的命运,终究还是要去努力一下。 “无面是在这济州岛上,被吾儿兀术寻去的,他具体是谁,兀术也没有告诉我,但是所谓复仇,确实与他有关,这倒是不假。”阿骨打终于开口了。(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阅读。) 五四三、西征 种彦崇死死盯着北面,眼中闪动着悲愤与怒火。 在他身边,苍老许多的种师中面色同样阴沉。 他们北面,就是延州。 经过长时间的苦战,种家还是没有能够守住延州,虽然金人被周铨赶出了长城之后,朝廷已经尽力给予种家支持,但是,面对着越来越多汹涌而来的异族,这支大宋西军最后的精锐,已经快流尽鲜血了。 此时的延州,狼烟滚滚,那是异族们在肆意狂欢。 虽然城中的百姓大多已经撤离,却总有一些心怀侥幸的,留在这里成为砧板上的鱼肉。种师中想到他们的下场,老眼中不禁泪光浮动。 这些异族同信大食教,他们的教旨之中,有明确的内容,鼓励杀戮抢掠非同教者。原本他们还成不了什么气候,可是夏贼李乾顺投靠过去之后,将许多中土这边的东西都传了过去,比如说火炮。 延州失守,与对方火炮便有密切关系。 “四年了……我们守了延州四年多,也算对得住赵家和中原百姓了。”种师中最后看了一眼延州,喃喃说了一声,然后回头:“彦崇,走吧。” 种彦崇侥幸未死于灵州,但此时他更希望自己如同叔父一般,在灵州战死,若能如此,就不必看现在这悲惨的情形了。 此时已经是靖康四年,大宋的天子仍然是赵桓,虽然听说他如今因为沉迷于女色而虚弱不堪,但毕竟没有换天子。赵构仍然以摄政王名义监国,只不过他这个摄政王的权力也有限,朝中真正的大权,掌握在各位宰执手中。 但即使是身为首辅的李邦彦,也没有单独决定国家大事的权力,所有大些的事情,都须经过宰执会议进行议决,然后提请赵构用玺。但具体执行时能不能照办,还要看位于海州的济王意思,济王若说反对,那么发回重议修改,便是这政策的唯一结果。 虽然朝廷也多次表示要尽力支援延州,可是朝廷力量有限,实在插不上什么手。如今大宋朝廷还控制的地方,不过就是中原和荆楚、广南,四川那边钟相堵住了蜀道在那自立为王,江南则拼了命要往周铨手边凑,只差没哭爹喊娘求周铨将之化为行省了。 说来奇怪的是,这种情形下,朝廷的财政收入虽然降了,却不象想象中降得那么厉害,因为办厂开矿的禁令全部废除,也因为京徐铁路终于贯通,朝廷的财政状况还相当不错。 只是这种不错,却没有反应在军力上。 年年朝廷会向延州派遣援军,但这些援军的战斗力,实在让人堪忧,也就是守城能用用,出外野战,基本就是白送。朝廷似乎对这种状况很满意,没有进取之心,只想着将战场稳定下来,虽然编练新军的口号喊得震天响,却始终只听雷声不见雨点。 种师中很清楚为何如此,朝廷编练新军说说可以,真做起来,那些朝中大佬,岂不畏惧周铨猜忌? “济王为何还不派兵来,朝廷指望不上,难道说,济王也要舍弃西北不管了么?”种彦崇恨恨地说道。 他年纪轻,看到大宋振作无望,便将希望寄托在周铨身上。 “西北既无矿藏,又少良田,百姓贫困,他要了何用?要了的话,每年还要多出许多负担来!”种师中却凄楚一笑。 就连中原之地,周铨都没有立刻收取,而是让宋室继续维持,何况这贫脊的西北!在种师中看来,周铨第一优先取的是人口众多的中原,然后是可开垦成良田的荆楚,再然后是有优良港口的广南,接着是天府之国的四川,至于西北……只要还能撑住,周铨根本不可能来干这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周公不是这样的人!”种彦崇却说道。 “哼,你如何知道他不是这样的人!” “这几年报纸上的事情,叔祖你也见过了。”种彦崇大着胆子道:“周公做的事情,都是利国利民,为此他付出多少!” 东海商报在长安也有一个印刷点,每周样报一出,立刻快马送来,用的是大宋的急递,也就是送十二块金牌给岳飞的那种方式。因此,虽然东海商报是在徐州出的,实际长安在两日后便可以买到,再传到延州,则要晚上三五天功夫。如今东海商报上的内容非常丰富,种家祖孙,也是一期不拉全部看下,有时会为报上的内容发生争执。 听得种彦崇说起报纸上对周铨的吹嘘,种师中不屑地吐了口唾沫:“尽是吹嘘之辞,周铨一世枭雄,比起操莽有过之而无不及,你以为那报上所说,就尽是真实?便算是真的,也不过是为其个人野心,彦崇,你还太年轻、太简单!” 种彦崇听得心中憋闷,却不敢再与叔祖顶嘴。 他们种家世代将门,可是经过连番大战,直系血脉,只剩余他们祖孙二人了。 想到这里,种彦崇更不忍心去刺激已经白发苍苍的叔祖。 他们下了山坡,在山下,从延州撤出的军队都肃然而立,无论是百战余生的老兵,还是这四年才来的大宋禁军,虽然个个疲惫,却无人有丝毫异动。 论及治军,种师中有自信,绝对不逊于此时的任何一位名将。 “走吧,我们……会回来的!”种师中道。 诸军跟着他沿官道向南,种师中虽然说了一句会回来的,但心中却明白,以他的年纪,以大宋如今的局面,只怕他有生之年,都难以回到这里了。 可就在这时,前方烟尘腾起,几骑快马不要命地奔了过来! 种师中心中一凛,这些是他派出的斥侯,他最怕的就是西贼抄山道截断他的退路,故此早早派出斥侯。 “备战!”不等他下令,种彦崇就叫道,诸军开始行动,抢占道侧的高地,砍伐两边树木,准备防御工事。 不一会儿,这几骑到了种家祖孙面前,看到他们身上并没有血迹,种师中心中稍安:“出何事了?” “援军,援军……咳咳……济王的援军来了,来者是岳飞!” “什么?”种师中失声惊呼。 “岳飞!”种彦崇一跃而起,大声叫道。 而原本纪律严明忙着布置防御工事的种家军,这一刻也停了下来,每个人都是震惊,然后狂喜。 “济王遣岳飞为西北招讨使、行军总管、西域大都护,以华夏军第四军来援,相公,我们……我们终于有援军了!”那斥侯咳了两声,这才将话说清楚来。 “我就说过,济王不会弃我们不顾,我就说过,他会派人来!”种彦崇喜道。 种师中还没有回过神来,那位枭雄,那位无利不起早的周公,竟然真会派援军来,而且一派就是名动天下擒了阿骨打的岳飞? 他虽在西北,却一直没有忘记打听中原和东海的情报,因此知道,这四年间,周铨并没有象别人想的那样大肆扩军。相反,第一年时,他甚至还裁军,将大量的原本护卫军军士转入民政,派驻到辽东、河北、山东、淮北四省,充当基层官吏。 这些人从军中而来,带来了许多护卫军中的作风,将原本浑浊不堪的基层官风吏习一扫而光,也让许多准备看周铨笑话的人惊掉了下巴。 他们原本以为周铨手下没有足够的人手来维持统治,却不曾想,周铨直接将手中的百胜强军派了出来,其中杀气腾腾,不言而喻。再加上修建京徐铁路时东海商会派出的学堂学生,也纷纷转为官吏,然后对旧有官吏的考核、删选、培训,不过三年功夫,周铨治下四省不仅稳固下来,而且还可以源源不断地培养出新的人才。 这是一种滚雪球式的发展,以这个速度来看,有心人基本可以算出周铨吞并整个大宋的时间,最多还需要三年。 直到去年,周铨才再度扩军,将原先的护卫军改称华夏军,陆军共设六军,数量约是十五万人,海军则是东海、南海两大舰队,约是三万人。 以周铨治下千余万人的人口总数,还有他如今拥有的财力物力,十八万人的军队,实在算不上穷兵黩武。 也正是因此,种师中才怀疑周铨根本无意西北,可此时听得岳飞带来了第四军,这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保持警戒……我们在这里看看,擒获阿骨打的岳飞,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击败金人铁浮屠的华夏军,又是什么样的部队!”微微缓了一下,种师中下令道。 他们并没有等太久,便看到远处有一道灰褐色的长龙行了过来。 没有想象中的盔明甲亮,甚至没有刀山枪林,种师中看到的是一支非常奇怪的军队。 他们手中拿着的武器,种师中闻名已久,也曾不只一次听起,可看起来就是根烧火棍。 但这支没有穿戴盔甲没有刀山枪林的部队,远远走来时,却带着一种肃杀的气质,仿佛是群山在移动,又象是血海在翻腾。 种师中是内行,一眼就可以判断出,这是不是一支能战的队伍。有这些士兵,只要给他们着甲,发给他们兵刃,他们必然是一等一的强军! 这真是周铨新近扩军的部队么,扩军没有降低他们的战斗力? 种师中看得出神,直到这支部队中大约有百余人在他派出的斥侯带领下,向着他这里过来,他才回过神来,上前几步迎去。 老将的矜持,让他没有远迎,可当他看到其中一人时,他愣了愣,然后翻身从马上下来,大步上前:“济王殿下,你……怎么来了!” 来人不是岳飞,而是他曾经见过的周铨,据说有一个名为“复仇”的组织,这些年拼了命要刺杀周铨,种师中可不敢保证自己军中没有其中成员,而且与西贼正在激战,周铨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未完待续。) 五四四、来自塞尔柱的威胁 四年过去了,周铨此时也已过而立之年。他稍稍留了点胡须,不过并不多,这让他看上去看是成熟稳重。 周围的西军士兵中,有喜极而泣者,而迎面来的种师中这位老将,更是满脸不敢相信之色。 对此周铨也心中感动。 虽然对于西军的军纪,他是有所不满的,可是不得不承认,就是眼前这支衣着破烂、瘦骨嶙峋的部队,在延州挡住了西面异族大军,为他争取了宝贵的四年时间。 见种师中上前,他也下了马,不等老将军行礼,就一把将他扶住。 “老相公,见你身子康健,我心甚慰!” 只是很简单的一句安慰,但种师中却觉得心中一暖。 此时论及权势身份,周铨虽无帝皇之名,却有帝皇之实,可谓是天下最为尊贵之人。但对着他,不仅亲近,而且还执着晚辈之礼。 想到自己入京陛见时,当时还是皇帝的赵佶的态度,当真是鲜明对比。 “济王殿下,你如何来了此处,此非善地,殿下一身系万民之望,岂可轻身置险?”种师中道。 “这里算是什么险地,老相公在的地方,我如何会遇险?”周铨哈哈一笑,转过脸又看了一眼种师中的部队,然后诚恳地道:“得到老相公传出的消息,我整军而来,需要一些时间,故此来得有些迟了,还请老相公见谅。” 种师中愕然,他向宋廷传递了消息,却没有向周铨传。不过想到如今宋廷完全是眼前人的傀儡代理人,他心中也明白过来。 “老将军判断,西贼要大举进攻?”周铨又问道。 “正是,若非如此,延州也不至于失守。”种师中肃然道。 这几年,西贼也没有闲着,他们夺取灵州之后,以灵州为聚点,广囤粮草,多积军械,为的就是一场前所未有的远征。 种师中到现在还很奇怪,为何西贼要做这一番远征。 要知道,这可不是几百几千人的劫掠,而是几十万大军,翻过瀚海,越过戈壁,远征而来! 周铨却清楚这是为什么。 兀术与斡离不离开中原之后,他们裹挟赵楷,向西而去,与原本的西夏李乾顺合流。兀术不愧是一代枭雄,他甚至娶了塞尔柱的一位公主,又将他的一位姐妹嫁与了塞尔柱的皇帝,然后也皈信了大食教虽然女真人与猪一直有密切的关系,可是兀术既然要对付周铨这一大敌,什么都不顾了,哪里还会在意这个。 在兀术加入之前,因为李乾顺的投靠,塞尔柱实力大增,此国原本控制商道,财力就很是雄厚,加上四处征伐劫掠,凭借李乾顺献上的火炮,他们在西面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击败了十字军建立的耶露撒冷王国,击杀其国王博杜安二世,将十字军赶到了拜占廷,然后又扫荡大食、波斯诸国,迫使其等纳贡称臣,特别是逼和了曾刺杀塞尔柱贤相尼扎姆穆勒克的阿萨辛派,令山中老人哈桑萨巴赫不得不改弦更张,与塞尔柱人合作。 而兀术加入之后,塞尔柱更是得到了原来辽、金的大量工匠与军事科技,再征调大马士革等地匠人入西域,于哈密等地铸炮造兵。李乾顺与兀术等拼命夸大所谓“东方的威胁”,然后又夸耀大宋的富庶,令这伙以劫掠为信仰、屠戮为本业的强盗们极为兴奋,塞尔柱大苏丹桑贾尔下令各塞尔柱小王朝和河中、西域各仆从国各出兵马粮草,开始了这一次远征。 兀术等能说服桑贾尔远征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大食商人带回的消息中证实,华夏这边还处于分裂状态,名义上的统治者大宋衰弱,权臣周铨控制了部分领土,必须在其完全统一华夏前动手,否则就会轮到大宋攻击塞尔柱了。 侵略者总是用自己的逻辑去判断别人的。 大食商人将华夏这边的消息卖给塞尔柱的同时,也将塞尔柱的消息卖给了周铨。在大食商人夸大其辞的说法中,塞尔柱动员了三百万军队,这场远征将是一场规模空前的大战。但周铨对此根本不信,漫长的征途,长长的补给线,不要说三百万人,就算是三十万人,塞尔柱也凑不出来。 周铨判断,塞尔柱很有可能就是凑个十万左右人马,然后命令河中、西域的仆从国们各自再出些人马,其主力还应当是李乾顺的西夏、兀术的各族浑合部队。 加起来总数,应当不超过五十万人,再多于这个数字,敌方的补给就不可能撑住。 “殿下人在万里之外,却对这边的事情了若指掌!”种师中听得周铨又问几句后惊道:“正如殿下所言,敌军之中,颇多不通汉话只会说些鬼语的西域番民,甚至还有更远方来者殿下之意,这是李乾顺背后的那个塞尔柱国倾力而来了?” “倾力而来还算不上,不过这一战,应当是纠集了河中、西域诸国之力,再加上西夏、女真的残余兵力。此战若胜,西面在十年之内再无大敌,至于十年之后,我就要考虑光复西域,重设西域大都护了。”周铨道。 种师中听得眼前一亮。 身为西军宿将,他怎么不想打出去,一直打到西域,在班超、李靖曾经战斗过的地方撒撒野! 只是他年纪大了,十年之后,他已无力骑兵。 而且周铨自有部下,手中有岳飞、韩世忠、叶楚、宋行风等威慑诸国的悍将,根本用不着他这样的老朽,他本人看了华夏军之后,心中也明白,只怕自己这一套,不适合眼前这支部队。 “西军这些年劳苦功高,对于他们,我有一个想法。”种师中正在那儿黯然神伤,却听到周铨又开口了:“绝大多数西军将士,都可以退役,所受待遇,一如华夏军退役者。有意继续从军,可编入华夏军,先入讲武堂学习。如今华夏军陆军共有六个军,将来扩编第七个军时,便以西军入讲武堂学习者为骨干!” 种师中顿时精神一振,他回头将自己唯一剩下的侄孙种彦崇招来:“种家世代为国卫边,如今仅余此子,若殿下不嫌他愚钝,可令其于军前效力!” 种师中这话让周铨也呆了呆,然后苦笑起来:“老相公,令孙我还有别的用途……种家世代卫边,与敌作战,许多战例,都在老相公记忆之中,故此我想请令孙为老相公整理战例,研究得失,以备后来者察鉴!” 周铨愿意改编西军为第七军,这一来是替这支曾经为国流过无数血的部队找个传承,二来是了却他伯父和父亲的一个心愿。但是,象种家这样在旧西军中盘根错节的将门子弟,他不可能再将其留在新西军中,否则的话,一些旧西军的不良积习,肯定也会传下来。 换言之,他要的是旧西军忠勇之名,而不需要旧西军的人。 种师中倒没有往这里想,他对周铨给种彦崇安排的事情生了兴趣:“我种家的这些战例……还有用处?” “自然有用处,而且是大有用处,以后讲武堂中教授战法,没准就要用到种家战例,甚至有机会的话,讲武堂也会讲老相公前去讲课。不仅是种家,折家、姚家、高家……凡是在边疆为华夏奋战者,无论是在大宋之时,还是在后世,都不会白白流血!” 说到这里,周铨以手指北:“收复灵州之后,我会在灵州建英灵堂,专供西军英魂毅魄尚飨!” 种师中听得他这言语,虽然已是老迈,却还忍不住觉得热血沸腾。 再看周铨时,他不但没有之前的不顺眼,反倒全是欣赏与满意:不愧其伯其父都曾到军中效力过,不愧与西军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不愧是西军自家的子弟! 有种师中的支持,这支最后的西军转编事宜,自然就不在话下,周铨心中稍定,他也是希望这些曾为国家民族流血牺牲的部队,能够有个好的结局。 此时的周铨,再也不是初来时的赤诚,这么多年经历的事情,足以让他成长为一个合格的枭雄。 而他身上的商人本质,更是让他比起一般的枭雄,更精于计算得失。 只不过他没有小商人的斤斤计较,比起豪商有更长远的战略目光。 “延州是我反攻西贼的重要据点,不可久入敌手,老相公,可愿与我一起,光复延州?”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种师中精神一振道。 此时延州城中,一片狼籍,李乾顺虽是得意,可是身边的诸番却很是不满。 “你们都说中土富庶,可我看来,也不过如此罢了!”一个虬须环眼的番王叫道。 “正是,丝绸在哪里,茶叶在哪里,铁器在哪里,还有那些精美的物什,通通在哪里?”另一高鼻隆眉的番王道。 李乾顺眉头一皱,这些人号称番王,其实不过是黑汗那边的小部族首领,手中有个千许兵马便敢称王,不过他没有作声,而是看向身边另一人。 此人眼窝深陷,白布包头,留有浓密的胡须,一只鹰钩鼻子特别引人注意。他斜睨着李乾顺,面色也有些不善:“桃花石国王,他们问的没错,我也很奇怪,你说的财富,都在哪里呢?” “太傅,我们只打开了财富的大门,真正的财富,距离这里还有一千里,到了那儿,你可以看到,城市的树木都用锦缎和棉绸装饰,宫殿的地面和墙壁都贴有黄金,整块的大玻璃镜子充当窗户……”李乾顺说道。 被称为“太傅”的鹰钩鼻子眼中现出贪婪之色,他望着东南方向,仿佛李乾顺说的一切就在面前。(未完待续。) 五四五、威名之下 种彦崇抿着嘴,眼巴巴地望着眼前的这件武器。 华夏军第四军的军士,对自己的武器视若珍宝,怎么也不肯给他摸,所以他只能凑近来看,却不能伸手。 步兵用火枪。 这个面带稚气的第四军战士则瞪圆了眼睛,警惕地望着种彦崇。 “喏喏,我有这个,你看,这是我从随西贼来的大食番鬼身上弄来的,他说又是在极西从泰西人那儿弄来的,送给你,你把步兵用火枪给我摸摸如何?” 想来想去,种彦崇决定使用贿赂。 他摸出了一个金灿灿的玩意儿,这是细锁链上系着一个十字架,原本是塞尔柱人从东侵的十字军那儿弄来的,辗转落到了种彦崇手中,因为其异国风韵,种彦崇一直视若珍宝。现在他拿出来,只为换得摸一摸步兵用火枪一下。 当然被拒绝了。 “休要引我犯错,你若真想知道这武器的用法,试试它的威力,直接去寻我们上司就是,莫来害我。”那战士瞪圆眼睛,瞄也不瞄十字架。 种彦崇非常无奈,同时暗自钦佩,这不是他找的第一位第四军战士了,但无论他找的是谁,回应都是同样的:不经上级允许,不可能将武器交到他手中。 种彦崇惋惜地叹了口气,再看了看其余第四军将士。 只有周铨身边的这支部队,完全装备火枪,第四军中还有大量的士兵仍然穿着铠甲。种彦崇估计了一下,装备火枪的比例,约是四分之一,第四军共有两万五千人,那么就是六千人左右装备了火枪。 听闻这火枪制造不易,也就是周铨才能使之规模化生产,饶是如此,一年制造出来的良品数量也不多,所以装备的数量才有限。第四军已经是火枪装备比例最高的,别的几个军,最多只有六分之一战士配有火枪。 “你叫什么名字,这总能告诉我吧?”东张西望了一番之后,种彦崇说道。 “袁福。”那战士道。 他只有十八九岁的年纪,虽然有警惕性,可也对世界充满好奇之心。种彦崇又套近乎道:“你是哪里人?” “袁福,洪州人,除了他之外,还有我,也是来自江南西路。”就在这时,种彦崇听得身侧又有一人出声。 种彦崇回头望去,不禁一怔:好一个英挺少年! 插话的是另一位第四军军士,从肩章来看,是一个伙长,按华夏军的军制,他应当就是所谓的士官。此人一对剑眉,双眸如电,目光炯炯,身后除了背着一杆步兵用火枪之外,还有一根短矛,看上去与别的华夏军军士有些不同。 “你是……”种彦崇不禁问道。 “杨再兴,吉州人。”那少年昂然答道。 种彦崇看着他背着的短矛,正琢磨着要不要问,那边袁福道:“我们伙长是全军比武第一,就是武将军与李将军,对他也赞不绝口,说自己年轻时没有他厉害!” 种彦崇愣了愣:“全军比武第一?” 哪怕只是华夏军第四军,也有两万余人,在两万余人中比武第一,可想而知必然是一位悍将。这年轻人看上去极是英挺,眉宇不凡,但种彦崇还是没有想到,他竟然能够力压一军! 过了会儿,种彦崇又问:“不是贵军都用火枪么,怎么还搞全军比武?” “火枪有火枪的短处,长矛有长矛的长处。”杨再兴看着种彦崇,眼里有战意在跳动:“听闻种公子武艺高强,曾一阵斩杀十余名西贼悍将,全身而还……有空时我们搭把手?” 原来种彦崇盯着火枪,却不曾想自己也被人盯着。种彦崇还没有回应,就听得喇叭声响起,杨再兴咂了咂嘴,露出惋惜之色:“可惜了,今天看来不成,袁福,随我一起集合!” 原本散开来的第四军将士们,在喇叭声中纷纷集合,短短几分钟时间里,便列好了队。西军号称精锐,可这么多军士,想要集合列队,也得花上近半个小时。种彦崇看到这一幕,脸上不禁有些发烧。 回到叔祖面前,看到种师中面色有些发青,他不禁问道:“老大人,怎么了,莫非与济王谈得不投机?” “不是,济王要收复延州,却不肯用我们的人。”种师中道。 听说周铨要夺回延州,种师中当即请令,要以本部为前锋,周铨却婉拒了。他说西军疲惫不堪,而且这一战不是什么大战,根本用不着对方。 这让种师中心中有些羞恼。 “不用我们的人……那他怎么攻城,虽然火枪犀利……用炮?”种彦崇倒是想到这一点。 延州失守与西贼携带大量火炮来便有关系,原本以延州为中心的堡寨,足以组成一个巨大的防御体系,可是面对火炮,那些堡寨就极为脆弱,哪里挡得住火炮,因此被西贼象剥壳一般剥了。 种师中点了点头:“应当是炮,这天下论用炮,没有胜过济王的,但炮的作用终究有限,要想夺城,还需肉搏。” 火炮出现在战场上已经有十余年时间了,各方都总结出了一些对付火炮的方法。在攻城时,火炮最大的作用,并不是杀伤敌人,而是破坏城防,因此,真要收复延州,最终还是需要靠正面冲杀。 “济王是知兵的,岳将军更是有数的名将,他们应当知道如何对敌。”种彦崇倒是对第四军有着强烈的信心。 种师中看了他一眼,心里哼了一声,他更希望第四军吃一点苦头,然后他的西军派上用场。若能如此,西军在周铨心目中的地位会不相同,以后的处境也会更好一些。 此时延州城内,李乾顺口中的太傅,塞尔柱帝国的阿塔贝格,那个鹰鼻浓须者也接到了斥侯的报告:“退出延州的宋国军队又回来了,随他们来的还有宋国的援军!” 这位太傅名为奥玛尔,不等名义上的最高统帅李乾顺发话,他就一扬眉:“来得正好,真神在上,我要将这些该死的异端统统杀死!” 李乾顺默不作声,目光闪烁了一下,奥玛尔却发觉他神情的变化,沉声道:“怎么,桃花石王,你有什么不同的看法吗?” “对面的主帅叫种师中,这几年来,太傅也知道,他是个难缠的对手。原本他放弃了延州,此时却又打回来,必然有强力援军赶到。我怀疑……援军是那位大海之王。” 大食商人口中的周铨,并不是济王,而是大海之王,传到塞尔柱去之后,塞尔柱人也称之为大海之王了。李乾顺如今皈依了大食神教,西夏又成了塞尔柱诸多属国之一,自然也要奉塞尔柱为正朔,称周铨为大海之王了。 “这不可能,没有任何消息!”奥玛尔道。 李乾顺没有辩驳。 他知道奥玛尔为何敢这么自信,兀术身边的那位“无面”,在大宋有一个情报网,如今兀术投靠了塞尔柱,与他一般都是塞尔柱帝国下的属国,情报自然要与奥玛尔共享。 不过奥玛尔口中如此说,心里却有些嘀咕。那位大海之王,被苏丹称为魔鬼之主,认为是真神荣光最大的敌人。而且对方的战绩也确实惊人,兀术、斡离不,还有身边的李乾顺,都真接间接败在那人手中。 “让斥侯再去查看一下,究竟是什么人的部队。”奥玛尔命令道。 不等新斥侯派出去,很快,就又有人禀报:“来的是济王的华夏军,是济王来了!” 充当斥侯的,自然都是边塞附近的人,既有党项人,也有投靠的汉人。但无论是谁,谈到“济王来了”时,都是面如土色,一个个战战兢兢。这模样看得奥玛尔心中生厌,可是紧接着得到的消息,让他火都发不起来。 “炮队,许多许多大炮!” 华夏军在延州外围开始抢占高地,为他们带来的大炮设置炮兵阵地! 死了好几十名斥侯,才得到确切的消息,华夏军带来的火炮数量非常可怕,足足有百门之多。这个数量,让奥玛尔也感到了恐慌,毕竟华夏军是这个时代玩火炮的祖宗! “不能在这里坐等,大海王的军队虽然炮多,但兵力并不多,他们只有几万人,我们要在他设置好炮阵之前,逼他决战!” 奥玛尔打的算盘倒是如意,只不过李乾顺这个时候终于开口了。 其它的事情让奥玛尔乱来没有关系,可真打起来,死的主要还是李乾顺的人,毕竟塞尔柱的大军,如今也没有到延州,还在灵州那边阅军呢。 “不可,不可,周铨诡计多端,若是草率出战,恐怕会中他的计策!” “那你说怎么办吧,就在这里等着他用火炮来轰吗,延州连我们的四十门火炮都当不住,哪里当得住他的百门火炮?”奥玛尔不满地道:“桃花石王,你可是苏丹钦命的东方之主,如果没有胆量,怎么配当东方的主人?” 李乾顺听得面色一沉,这个奥玛尔,仗着自己监军身份,什么事情都要指手划脚,说话也极不客气,李乾顺已经忍他很久了。 心念一转,李乾顺堆起笑容:“太傅说的也是,不如这样,请太傅出战,试探一下大海王的实力。想来有真神护佑,这些异端一定会落荒而逃的!” 奥玛尔鹰眼顿时往上一翻:“既然你说不宜草率出战,那就不出战吧,你们说,该怎么办?” “回军,烧掉延州城,我们回灵州去,等苏丹大军到了,再与他们决战!”李乾顺道。 他是真怕了周铨,宁可回去被苏丹训斥,也不愿意与周铨开战。 五四六、大食教的传统 “真他娘没劲!” 种彦崇将手中扯着的草茎一扔,喃喃说了一声。 “确实……还没开仗就胜了,让人觉得没劲。”杨再兴惋惜地咂了两下嘴,然后看了种彦崇一眼:“将军不准我与你打,我原本想要和你比比杀敌的,谁杀西贼多谁获胜,结果可好,西贼一听得我们来了,竟然烧了延州逃了!” “又不是被你吓走的,吓走他们的是济王,我可是听得俘虏说了,西贼伪王李干顺,一听是济王来了,吓得立刻要撤军。虽然塞尔柱番人派来的监军嚷嚷着要与华夏军决战,最后还不是屁滚尿流?” 两人都大笑起来,对番人不禁有几分轻视。 “倒未必是怕了我,他怕的是这地方不利于他们发挥兵力优势。”正笑间,却听得身后周铨的声音传来。 周铨喜欢和年轻的军官们呆在一起,一是感染些他们身上的青春活力,二则是能拉近彼此间的关系,帮助他发现人才。 杨再兴投入他的军中,其实是个偶然。杨再兴之父在政和五年考中进士,后来任职于南方,摩尼教之乱时,其父不幸遇难,还只是一个少年的杨再兴决心为父报仇,潜入杭州想要刺杀方腊,正好护卫军收复杭州,他一激动下便投了护卫军。 在护卫军中当兵,立了些功劳,也闯了不少祸,前年入了讲武堂,如今派出来,虽然还只是一个区区的伙长,但很快就要提拔了。 周铨也知道这位勇冠三军的年轻人,非常喜爱他,对他另眼相看。 向周铨行了一礼后,杨再兴道:“就是给殿下吓跑的,咱们华夏军,是殿下一手创建,他怕华夏军,就是怕殿下!” “怕的不是我,是你们,我一个人能杀多少敌,而且现在这情形,你们觉得我还有机会上阵杀敌么?” 周铨向身边歪了歪嘴,种彦崇忍不住笑了起来。周铨身边永远跟着二十余名卫士,只会多不会少,可以说是寸步不离,这等情形之下,他根本不可能有机会亲临战阵了。 这也难免,这几年间,“复仇”从来没有停止过对周铨的刺杀,各种各样的刺客层出不穷,每年都有好几次,虽然绝大多数都还没有接近周铨百步之内便被解决了,可这也让负责周铨安全的诸人非常紧张,给他安排的保护措施极为严密。 “他们这样是对的,若是殿下还需要亲冒矢石,那要我们这些人何用?”杨再兴认真地说道。 周铨只能一笑。 他们正在说话,岳飞大步行来,向周铨施礼:“殿下,塞尔柱人派来了使者!” “哦?” 周铨有些惊讶,塞尔柱人竟然会派来使臣? 此时离他们收复延州已经过去了五天,第四军不费吹灰之力就收复这座城池,这几天都忙着清理城中废墟接下来的大战,延州将是后勤物资的集散地,需要有足够的库房来储存粮食和军资。但是,由西军和华夏军联合组成的斥侯队伍一直在周围扫荡,双方的斥侯战一直没有停。这个时候,对方派来使臣,也不知是何用意。 “让他来见我。”周铨沉吟了会儿说道。 来的不是一个使节,而是一支使节队伍。 为首的使臣也是个大胡子,只不过看上去白须白发,在一身黑袍中倒是显得几分飘逸。乍一看这家伙年纪很大,但若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皮肤紧绷而有光泽,眼睛也清澈明亮,其实是年富力强。 使者等闲近不了周铨的身,在靠近周铨之前,先被搜了身,甚至还解开了外袍,确认宽大的罩袍之下,并没有暗藏武器。 他向周铨行了礼,然后道:“我们伟大的苏丹,让我给大海之王带来了礼物,还请允许我呈上来。” 所谓的礼物,是两头骆驼,在骆驼之上,则是两位轻纱蒙面的女子。她们浑身裹得严严实实,因此不被允许带到周铨面前,周铨远远看了她们一眼,大约是得到了使者的暗示,两位女子悄然掀起面纱一角,露出两张美艳绝伦的面容。 她们向周铨施礼,周铨目光却毫无所动。 除了两个美艳女郎之外,还有玉盘托着的宝石、镶着宝石的金匕首、象牙雕成的饰物……诸如此类。 特别是那些宝石,用玉盆托着,蓝的红的绿的,闪闪发光足有半盆。 “请借火把一用。”那塞尔柱使者道。 有人点起火把,在火把的照耀之下,宝石更是闪耀着摄人心魄的光芒。 若是别人看到了,一定是目眩神迷,可是看在周铨面前,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 小孩拳头大的宝石又有什么用,足金的匕首难道能用来杀敌么? 因此,周铨只瞄了一眼,便摇了摇头:“只是送礼?” 那使者面上露出敬佩之色:“不愧是大海之王,我们苏丹说了,如果阁下看到这些礼物,表露出欢喜之色,那么接下来就是向阁下宣告,十天后在横山之北决战。但如果阁下对这些美人宝石没有兴趣,那么,苏丹有一封信请阁下过目。” 周铨撇了一下嘴,那使者拿出信,自有人接过检查了一番,才交到了周铨手中。 信是用两种文字所写,一种扭来弯去,看上去象是畸形的豆芽菜,周铨当然是看不懂的。另一种则是汉字,应当是李干顺派人所译。 其中内容最初时相当客气,还流露出赞赏之意,所说的正是方才使者之言,周铨能够不被宝物所诱惑,证明是个胸怀大志的英雄人物。 但接下来的内容,周铨看一句,就冷笑一声。 要他皈依大食神教,要他献出火炮和最新的火药配方,要他与李干顺、兀术等人“和睦共处”,要他以长子为人质,送到塞尔柱苏丹身边为近侍,要他每年向塞尔柱交纳黄金五万两、银五十万两、丝绸三十万匹…… 交这么多,苏丹将赐予他统治辖地的权力。 如果拒绝的话,塞尔柱帝国的铁骑将踏破所有的城防,勇士的利箭可以射断反抗者的头发,弯刀能够砍下所有不信大食神者的头颅。 “哈。”看完之后,周铨将信交到身边的岳飞手中。 岳飞看了之后,睚眦俱裂! “久闻这些番人不敬奉祖先,无仁义道德,不知教化,唯识蒙骗欺诈,如今看来,果然不假,他们的苏丹,莫非是拜那个神拜昏了头,竟然敢对殿下出此大言?” 岳飞看完只是愤怒,却不言语,对他来说,一步行动,胜过百句言辞。可接下来看信的是白先锋,这位可不是嘴巴饶人的,看了之后噗的一笑道。 使者不懂汉语,身边跟着的通译却懂,听得这话后,那通译面色如土,使者逼问了几句,那通译才吞吞吐吐地将白先锋的话译了回去。 塞尔柱使者撇着嘴:“我们苏丹,乃是先知后裔钦命的诸国之主,拥有大地上的一切权力,你这个异端,敢对我们苏丹不敬,必然要送入火狱……” 他指着白先锋大骂,一步步逼近过来,白先锋夷然不惧,旁边的卫士也上前拦他。但就在要拦到他时,这个塞尔柱使者突然将手中的火把一垂,将自己的外袍点着! 这个变故,让众人都是一愣,而这时那个使者不顾身上的火,转向一扑,并不是扑向白先锋,而是冲向周铨! 周铨身前都是护卫,这一扑,根本不可能近得周铨身边。因此周铨眉毛都没有动一下,但是旋即他意识到不对:这塞尔柱使者不蠢,怎么会这么自信? “有诈!” “保护殿下!” “咚!” 连接的声音响起,有唿声,但最后是一脚踹在身体上的咚声。 踹出这一脚的是杨再兴。 他的力气奇大,便是李宝盛时也甘拜下风,而且他反应敏捷,这一脚将塞尔柱使者直接踢飞出去,足足飞了**步远,然后就听到“砰”的一声响,塞尔柱使者还没有落在地上,便已经炸成了数块! 火药! 这厮竟然将火药藏在了身上,方才搜身之时,虽然仔细摸过,可是主要查的是匕首短刃之类的硬物,却没有想到会用火药! 杨再兴旁边的种彦崇也觉察到不对,可是当他想去为周铨挡住刺客之时,杨再兴已经将人踹飞,再看到那刺客炸成的火球,种彦崇面色甚是难看。 一个大活人能踹飞这么远,至少在力气上,他比杨再兴差得太远。另外,在反应上,他也有很大差距。 倒是杨再兴自己,面不改色,仿佛只是做了件寻常之事一般。 众人纷纷望向周铨,将士们也向这边过来,周铨排开挡着他的卫士,见他无恙,周围人松了口气,甚至有人欢唿出声。 周铨望着不远处的一片狼籍,咂了咂嘴。 对方用的火药威力并不算大,除非真正近身到他身边三步之内,否则对他不会有什么伤害。让周铨咂舌的是,这信大食教的,果然是有搞自杀爆炸的传统。 只不过,策划出这一手的塞尔柱苏丹,这格局不免太小了些吧,而且……从周围华夏军将士的反应来看,塞尔柱人,只怕是在给自己刨坑。 “告诉将士,不留俘虏,防止这种意外。”周铨决定,要给这个坑填点土,因此轻描淡写地道。(未完待续……) 五四七、必定有诈 周铨是真看不上塞尔柱苏丹玩的这种小把戏。 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前提是使者不是来干些下贱勾当的。塞尔柱苏丹派来的使者竟然行刺杀之事,这样的人如何能成为天下霸主。 李乾顺也不觉得这种手段能够起什么作用,可是他在塞尔柱帝国的身份尴尬,也不好说什么。 倒是兀术,私底下拉着他道:“这叫玩的是什么事儿,我当初听得他们唆使,弄了个‘复仇’,使劲儿刺杀周铨,结果让我完颜部连渣都没剩,这些塞尔柱人,还来这一套,纯粹就是找死!” 李乾顺有点同情地望着兀术,缓缓点头。 此时的兀术,已经没有当初的意气风发和自信满满了。 他与塞尔柱搭上关系,其实也有很长的时间,在西夏投靠塞尔柱后,他便与那边勾搭上了,就是所谓的“复仇”组织,也是派往塞尔柱的人回来,说起那边有一个阿萨辛派,也就是所谓山中老人,专门搞刺杀行动,这给了“无面”启发,于是有了“复仇”。 只不过在阿骨打供出复仇与无面的关系之后,复仇给他带来的就只有无尽的挫折,不但没有能奈何周铨,反而让完颜部留在辽东的族人遭了难。 族灭! 想到这个结果,兀术牙根就发痒,这也是后来他明知道复仇没有什么用处,也不放弃这种手段的原因。 周铨一直认为,对于恶行,只有加倍报复,甚至十倍报复,才能止恶。白莲花圣母婊他是坚决不做的,在摩尼教身上吃过一次苦头,惹出“无面”这怪物来,已经让他后悔不只一次了。 故此,在辽东行军总管一职上,他让有意于此的几人各写了一篇策论,最后选中了韩世忠,原因无它,就是韩世忠的策论中对于如分化瓦解女真、屠灭完颜等罪大恶极诸部,安排得极合周铨心意。 说到底,现在的周铨,其实是一个军工联合体的代言人,严格来说正是万恶的资本之化身,他能够做到这个地步,已经是极为自制了,资本原本就是流淌着无数鲜血,不忍心让自己的同胞流血,那就只有令敌人流血。 听得兀术的牢骚,李乾顺还是只有苦笑。 两人不约而同都叹了口气。 这口气才叹出,就听得那边有人用突厥语说了声什么。 兀术皱着眉,李乾顺倒是已经学会了突厥语,当即转过头去:“太傅呼唤我们做什么?” 说话的正是那位监军奥玛尔。 他又嘟囔了两声,却是塞尔柱苏丹召李乾顺与兀术相见。他二人原本就是躲在苏丹大帐之外偷个清闲,听得这样说,只能不情不愿地进入了大帐之中。 这位塞尔柱帝国的苏丹,名字极长,李乾顺记不太清楚,暗中只是呼他为赛贾尔苏丹。他年纪其实也不算大,正值壮年,见到李乾顺后,笑着举了举手。 李乾顺与兀术不得不下拜行礼。 在大帐之中,除了苏丹本人,还有数十人,要么是属国国主,要么就是塞尔柱的将军。这些人看李乾顺与兀术的眼神,大多都算不上友好,有的是冷漠,有的是轻蔑,还有一些,就直接是毫不掩饰的贪婪了。 毕竟兀术与李乾顺都是半途投靠者,这些人自觉给苏丹当狗的时间比对方久,所以可以有某种优越感。 “你们两位也得到消息了吧,我派的使者已经去了延州城,这个时候,应当已经见过那位大海之王,成功与否的消息也该传来了。”苏丹缓缓说道。 这位苏丹虽然有些小家子气,不过对李乾顺与兀术还是相当重视。这也难怪,若非李乾顺与兀术的投靠,他也没有能力重振塞尔柱帝国的雄风,不仅将已经背离的诸国都收归帐下,甚至还将触手伸到了华夏来,要如同突厥祖先们曾经做到过的那样,威胁到中原的中央帝国。 这样的成就,足以让赛贾尔苏丹自负了。 “是,我们听说了。”李乾顺躬身说道。 “你们非常熟悉那位大海之王,你们觉得,我的使者能不能成功?” 赛贾尔的话让李乾顺有些作难,他看了兀术一眼,然后道:“我与周铨直接打交道的次数并不多,因此,我无法判断……” 兀术在心里暗骂了一声,李乾顺这厮就是不照顾他。 他抬起头,看了赛贾尔一眼,心里微微叹了口气。 在兀术看来,这位赛贾尔的军政韬略皆不如己,只不过仗着周边没有强敌,又有李乾顺这厮的接应投靠,才成就了事业。如今自己走投无路孤立无援,也只有投靠他。 便如果有机会的话…… 压住自己心里的念头,兀术沉声说道:“我曾经令‘复仇’刺杀过周铨十七次,没有一次能够近身,甚至连他身边的重要人物都很难得手。周铨身边的保护极为严密,我以为苏丹派出的使者,未必能成功。” 兀术的突厥话说得不怎么样,因此需要通译,听完通译话语后,赛贾尔略微有些失望。 但就在这时,原本在赛贾尔身边,一个黑袍罩身的老人抬起头,冷冰冰的眼光扫了兀术一眼。 “你的那个‘复仇’,只是小孩子的玩具,怎么能和我的人相比?”黑袍老人阴沉沉地说道。 这黑袍老人一抬头的时候,兀术就觉得心底有些发冷。 等听完他的话语,兀术便确定了他的身份:阿萨辛派的领袖,山中老人哈桑萨巴赫! 因为是模仿阿萨辛派建立起刺客组织“复仇”的缘故,兀术对此人早有耳闻,特别是这一教派原本与塞尔柱为死敌,甚至还刺杀了塞尔柱著名贤相尼札姆穆勒克,只是迫于大炮之威,后来才与塞尔柱和解,双方开始合作。 “哪怕那个异端防备再森严,我的人也会将他刺杀,用他的血,作为自己升入天堂的祭品。”这位凶名远播的山中老人又冷冷地说道。 “没有那么容易……”兀术见不得他这种神情,忍不住说了一句。 山中老人却又闭上眼睛,不再理睬兀术,兀术只能冷笑。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了声音,却是兀术与李乾顺的手下同时赶来,但被苏丹的护卫挡在了大帐之外。 苏丹放他们二人出去处理事情,李乾顺那边在说什么,兀术不知道,可是他这边,来人面上洋溢着喜色,压低了声音,在兀术耳畔低声说了一句话。 “什么,这不可能!” 兀术眼珠子瞬间瞪圆,满脸都是不敢置信之色。 那人用力地点了点头:“千真万确,汉人真的乱成一团了,所有的旗帜,都换成了黑白二色,周铨……真的被刺杀了!” 兀术半点都不相信! 他派出去刺杀周铨的“复仇”,刺杀手段或许并不算高明,但是也都怀有必死之心,他们都没有做到的事情,阿萨辛派的刺客真能做到? 他抬眼向李乾顺那边望去,他相信,李乾顺在南边肯定也有眼线,方才李乾顺接到的消息,肯定和他一样,都是周铨遇刺身亡的消息。 果然,李乾顺也同样向他望了过来。 两人目光一对,微微点头,兀术走了过去,低声道:“你觉得这消息……” “必定有诈!”李乾顺毫不犹豫地道。 兀术也觉得如此,周铨那么好杀,他们还需要投靠塞尔柱?早就自己派人,将周铨杀了! “苏丹那边,要不要禀报?”兀术又问道。 李乾顺觉得嘴里有些干涩:“不禀报行么?” “苏丹自己可能还不会上当,但他身边这些人……被大宋的财富迷昏头了。”兀术道。 “若非如此,他们也不会万里迢迢来帮我们打这一仗。”李乾顺回应。 两人这一商议,便知道事情不禀报是不行的。他们的身份尴尬,在苏丹帐下处于半独立状态,当然也就会受到猜忌。虽然他们二人都并不是很畏惧那位苏丹,可是如今站在别的屋檐之下,却是不能不低头。 塞尔柱的探子也不会少,别的不说,河中、西域那些信了大食神教的部族,有不少就将塞尔柱苏丹当亲爹亲妈供奉,全然不顾自己的祖先,原本与塞尔柱突厥人是死仇,若不是汉人击败了突厥,他们还是突厥人的奴隶。 他们往来于中原和西域之间,竭尽全力要帮塞尔柱人,却不知汉人当家他们还可以是半个主人,而突厥人来了,他们就只能是奴隶,甚至是奴隶的奴隶! 果然,他们才商议了几句,奥玛尔又跑了出来,神情里是掩饰不住的兴奋:“苏丹又召你们进去,该死的,你们得到消息,竟然不向苏丹禀报!” 李乾顺与兀术二人跟在奥玛尔身后,再度进入了苏丹的大帐。 这短短的数十步中,兀术心里想了许多事情。 以他对塞尔柱人的了解,这些骄狂的塞尔柱人,只畏惧周铨一人的名气。在得知周铨遇刺身亡之后,他们肯定是要与汉人打上一仗的。 开战便是决战,但是这决战的前景……至少兀术看不到有获胜的希望。 他是迫不得已才与这些人合作,皈依大食神教也只是作个样子,因此,对塞尔柱谈不上忠诚。 甚至在这时,他微低的面上,双眼中闪动着一种贪婪的火焰。 塞尔柱若是在这里吃了一场大败仗……那么河西之地,就无主了。他兀术失去了日本,失去了辽东,正缺一块肥沃的土地,离周铨能远一些,然后休养生息,等待机会! 五四八、各怀鬼胎 塞尔柱帝国历史上曾经辉煌过,就在三四十年前,他们的势力几乎伸展到整个西亚与中亚。但是大食神教和游牧民族结合后的弊端,注定了任何一个大食教帝国都难以长久。 赛贾尔见识过父辈们创造塞尔柱帝国辉煌之时,但也经历过动荡,若不是李乾顺被宋人打得西遁,将火炮带到了塞尔柱帝国,只怕他就要成为帝国的末代苏丹了。 可是赛贾尔还是感到忧虑。 他知道自己的能力比不上父祖,也知道自己身边的大臣没有能比得上被刺杀的贤相穆勒克者,所以,如何能让帝国长久下去,成了他殚精竭虑的问题。第一必须要有强敌在外,唯有如此,才能让帝国团结,第二则必须有强大的武力,唯有如此才能镇压国内的反对声音,第三必须要有无尽的财富,才能维持帝国的构架。 要解决这三个问题,关键都在东方。 东方的人力,东方的武器,东方的财富,这一切,都是赛贾尔所需要的。 不过兀术与李乾顺猜错了一件事情,赛贾尔此次东征,并不仅仅是被他们吹嘘的东方所吸引,他的真正目的,还是威慑李乾顺与兀术。 西夏与金虽然投靠了塞尔柱,算是塞尔柱苏丹治下的属国,但是仍然保持着极大的独立性。借助塞尔柱帝国的影响,他们这几年实力恢复、壮大了不少,赛贾尔担忧枝强干弱,这两个属国反而会威胁到自己的地位,所以才会组织这次远征。 要知道,这次远征消耗的粮食、物资,绝大多数都将由这两国承担。原本赛贾尔以为,不需要打仗,自己只要搞一次武装巡视,消耗掉这两国过多的财富,削弱他们的力量,便可以返回,结果却不曾想,周铨没有完成统合华夏的事情,就悍然派出援军,而且连周铨本人都来到了前线。 这让赛贾尔反而不能轻易撤军,否则不仅士气受挫,这些年连番胜利积累起来的声望也会动摇,河西、河中的那些属国们,肯定会因此而心生异志。 所以要打,还必须打一场胜仗。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赛贾尔接受了山中老人的建议,派一位非常出色的刺客为使者,前往刺杀周铨。 刺客预先将爆炸物藏在了直肠之中,然后在衣裳里细细密密缝了许多爆炸物。这是阿萨辛派的独门绝招,否则也不能刺杀掉那么多大人物。为了让爆炸不可避免,外袍还暗衬了容易引着火的东西,再洒上香露,掩盖住它们的气味。 原本赛贾尔对刺杀成功的信心也不是很大,可听到山中老人所说的种种安排之后,他渐渐多了几分信心。 此时细作来报,说是华夏军全军缟素,他大喜过望,只不过心中还有几分怀疑,便召兀术与李乾顺相问。 这二人在大宋内部派出的细作更多,他们应当有更加准确的消息。 听得赛贾尔苏丹的问话,兀术与李乾顺又对望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目光中看到了一丝犹豫。 兀术很想将赛贾尔取而代之,河中之地富饶,而且占据东西方商道要冲,又与中原远隔大漠雪山和戈壁,只有在那里,他才有安静发展的余地。可是他也明白,虽然这位赛贾尔算不上雄主,却也不是笨蛋,真想要哄他,可没有那么容易。 心念一转,兀术决定,自己不出声,让李乾顺开口。 李乾顺被逼得无奈,只能道:“我也听到了这个消息,只不过周铨一向诡计多端,消息是真是假,还难以确定。苏丹陛下,兀术与周铨打过的交道更多,他或许能够给您更有价值的判断。” 兀术冷冷瞄了李乾顺一眼,可是李乾顺装作没看到,而且赛贾尔苏丹也确实转而问起他来。兀术道:“我与李国主接到的消息一般,以我来看,此事恐怕有诈,阿萨辛刺客虽然举世皆知,可在周铨面前,只怕难以得手。” 这还是老话,他一边说,一边还瞄着那位山中老人。果然,他话才说完,山中老人就开口了,声音又急又快,却是大食语。好在赛贾尔既通突厥语,也懂大食语,听得他是在破口大骂,而且信誓旦旦地说,刺客必然能得手。 兀术心里冷笑,他就知道这老东西会反驳的。 不过就在这时,他从山中老人眼中,隐隐看到了一丝诡异的光芒。 兀术心中一凛,他是巴不得赛贾尔去打这一仗的,无论胜负,他都有好处可占,那么这位山中老人呢? 虽然山中老人与塞尔柱帝国都是信奉大食神教,可是分属不同派别,双方之间的矛盾丝毫不逊于敌人,而且前任山中老人还曾派人刺杀过许多塞尔柱帝国的重臣名将,此时迫于帝国之威选择臣伏,安知其心中不想摆脱塞尔柱帝国的控制? 若是塞尔柱帝国在东方吃一场大败仗,对山中老人和他所属的派别,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 兀术心念电转,口头上与山中老人对辩了几句,只不过他的辩驳越来越弱,最后沉默不语,看起来是被山中老人说服了。 只不过赛贾尔看起来仍然很有些犹豫。 “不如这样,让金国和桃花石国两位国王前去试探一下,如果大海之王真的死了,汉人必败,那时我们再大军齐上,如果这件事情真有诈,那么我们也可以接应两位国王回来。”就在这时,有人出了个让兀术与李乾顺都在心里骂娘的主意。 正是那位奥玛尔。 他是塞尔柱帝国分封出来的总督,按照帝国的传统,今后的王子,有可能派到他这里跟他学习军政事务,他算得上王子的老师,因此李乾顺按照华夏这边的规矩称他为“太傅”。 李乾顺自觉没有得罪过他,可他却总是出这种恶毒的主意,让李乾顺极为不快。那边兀术同样如此,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杀意。 可奥玛尔建议之后,立刻得到了一致同意,就连山中老人也没有反对。 众人都看着他们二人,他们二人再交换了眼神,然后点头道:“既然苏丹做此决定,我们便去试探一番!” 他们再度出了苏丹大帐,两人并肩而行,都是欲言又止。 “寄人篱下。”良久,兀术喃喃说出四个字,用的是汉话。 “迫不得已。”李乾顺回应道。 他们二人还想继续说话,却听得身后有人呼了一声,紧接着,看到那位山中老人跟了出来。 虽然年纪不小,可这老头儿的身手却很矫健,三步两步跟上来后叽哩咕噜说了几句大食话,李乾顺与兀术不懂,好在李乾顺身边有通大食话的,便充当通译。原来这位山中老人主动向苏丹请缨,要与他们一起去试探。 若是周铨死了,那自然什么事情都没有,若是周铨没死,那么他就安排刺客,再去行刺,总之直到周铨被刺死为止。 “我们各自领兵,本部皆不在此,你要跟随?”李乾顺没好气地道。 “跟我吧,我对阿萨辛派的秘术也极有兴趣,正好向老先生请教一番。”兀术笑眯眯地道。 李乾顺隐隐觉得不对劲,方才在苏丹大帐中,这二人还是针尖麦芒,现在兀术怎么会主动邀请山中老人去他军中? 不过不等他想清楚,山中老人就跟着兀术离开了。 数十万大军云集,自然不可能呆在一起,兀术回到自己军中,他此次来虽然不是尽驱人马,却也带了八万人这是金国最后一点战力,因此他已经下定决心,不能够将这些力量葬送了。 将山中老人和他的百余名党徒都安置好后,兀术沉吟了好一会儿,然后对亲卫道:“将军师请来。” 他的军师,正是“无面”。 只不过此时的“无面”,已经不需要用布缠脸,保持神秘了。事实上,在阿骨打、方腊先后兵败就擒后,“无面”的真实身份便已呼之欲出。 方腊次子方毫! 曾经被周铨忽视的这个年轻人,在济州游手好闲了好些年,后来终于随船去了日本,在日本与兀术重逢,双方一拍即合,于是有了“无面”,也有了靖康元年时让整个大宋都乱成一锅粥的事情。 将事情与方毫详细说了一遍,兀术道:“我猜想周铨是诈死,只不过他为何会做出这样的手段来,这可瞒不过我与李乾顺!” 方毫也很是惊讶,犹豫了会儿,他抬眼望着兀术:“陛下你的意思呢?” 斡离不与兀术争权,自然没有争过,因此兀术此时已经是大金皇帝,虽然治下人口不多,地盘也都是些荒凉贫困之所,可是方毫还是尊称他为陛下。 “咱们底子不厚,再输一场,就只能去济州岛当俘虏了。”兀术道。 “那么……”方毫抬头:“陛下可派一人为秘使,去见周铨!” 兀术并没有向他说明自己的打算,可方毫所献之策,与他的打算别无二致! 只不过,两人秘议使者派谁,见到周铨后该说什么,还没有得出结果,却听得有人来禀:“从南面来了两个人,自称是军师故旧,来求见军师!” 方毫一问二人姓名,面上露出讶然之色:“确实原来是圣教中人,只不过他们已经投靠周铨了……我明白了!” 他与兀术再次对望时,眼中尽是骇然。 五四九、战始 赛贾尔并不是只让兀术与李乾顺上前,自己留在后头观望。 ≠在得知兀术与李乾顺兵分两入,再度入塞之后,他亲督诸军,也是向前,直到横山。 而兀术与李乾顺部一北一东,两路夹击,再度兵临延州。 在这段时间里,延州的华夏军没有出战阻击,甚至连斥侯都少了许多,有迹象表明,华夏军虽然内部未起纷争,但他们与西军之间却起了裂痕。 种师中强烈要求为周铨复仇,而岳飞却以要为周铨治丧为名回军,双方争吵了几回,都是不欢而散。 而延州附近的白布黑布,已经被华夏军收买一空,香烛纸钱什么的,更是荡然无存,百姓们自地赶来,到灵堂前拜祭。 岳飞在未与种师中商议下,直接撤军,包括粮食在内的军资已经先运离延州,种师中闻得消息前来阻拦,却被岳飞强硬地挡了回去,两边几乎兵戎相见,还是周铨的智囊白先锋赶来劝阻,这才愤然离开。 种种迹象表明,周铨是真死了! 连串的消息,或经过李乾顺、兀术,或经过塞尔柱自己派出的细作,传回到了赛贾尔耳中。 至此,赛贾尔的疑虑已经失去大半,他觉得,周铨就算要作戏,也不会做到这个地步。 紧接着,兀术那边传来消息,岳飞的第二批军资已经从延州城出,这一批的军资,乃是火炮! 一共一百二十门火炮,在赛贾尔眼中,这是一笔巨大得不可思议的才富,他早就听说周铨最擅于用炮,拥有的火炮也最多,可是真正听到这个数字时,他还是震惊了。 仅仅是两万余人,就携带一百二十门火炮,那么周铨究竟拥有多少火炮,进一步想,他拥有多少财富? 若这些都归自己,自己完全可以凭借它们,夺取拜占廷,甚至打到十字军的老巢去,重建哈里帝国时代的辉煌。 大宋靖康五年九月十六日,赛贾尔终于按捺不住,下令全军进。 战场在横山南麓,塞尔柱诸国联军,一共三十余万,分六波次、三个方向投入战斗。兀术主动请缨,要做最困难的事情,也就是绕过延州,截住华夏军的退路。李乾顺则接到命令,令他作为主力,从正面攻击延州。 李乾顺很老实地接受了这个命令,同时也很努力地从正面攻打,从派去监军的奥玛尔那里,赛贾尔得到情报,李乾顺真是倾巢而出,全力攻打宋人新建的两个堡寨,唯有攻下这两个堡寨,才能打开延州的大门。但是宋人也倾尽全力守护这两个堡寨,因此每天炮声隆隆,杀声震天,西夏兵卒损失惨重,可是战果始终不显。 对此赛贾尔很不满意,又很满意。不满意自然是因为李乾顺未能达到他想要的战果,满意是这种消耗可以削弱李乾顺的实力。要知道,他此次东征名义上是为了对付周铨的威胁,实际上却是为了削弱兀术与李乾顺,避免枝强干弱。 “苏丹陛下,时机成熟了!” “再不动手,那么汉人突围之后,我们还能捞到多少便宜,被兀术和李乾顺得去的东西,哪里还会有我们的份?” “就是,就是,硬骨头他们已经啃了,吃肉……总得我们上吧?” 赛贾尔的大帐之中,全是这样的嚷嚷声。赛贾尔被吵得头有些疼,他很清楚为什么这些人会争吵,毕竟大家万里迢迢赶来,都是为了传说中华夏的富庶,而不是呆在横山以北啃西北风。 而且此时天气转冷,若再在这里迁延下去,这一仗就打不成了。 赛贾尔把目光转向身边一个彪形大汉,如同其余大食神教教徒一般,此人也留着浓密的大胡,目光坚定,看到赛贾尔望向自己,他沉稳地点头:“我们西吉斯坦,必然不让苏丹失望!” “我们西喇啦汗国,愿意为苏丹死战!”另一人大叫。 这是赛贾尔的左膀右臂,特别是西吉斯坦国王,他征战多年,有丰富的战斗经验,他的部下更是精锐中的精锐,勇武非凡,赛贾尔非常信任和重用他。 哪怕这二人所带的军队,并不是赛贾尔部下兵力最多,但赛贾尔还是做出了决定。 “西吉斯坦王为左翼统帅,西喇啦汗为右翼统帅,我们……全军进!” 随着赛贾尔的命令,联军营中顿时都是欢呼之声。 各支部队纷纷离开营地,集结在一起,虽然没有了兀术也李乾顺的部队,可是总数仍然有十余万人。他们浩浩荡荡,自西边一条道路向延州进。 赛贾尔还保留有理智,虽然全军出击,却还是派出了许多斥侯,不仅侦察汉人的反应,同时也监视李乾顺、兀术部队的行动。大军开拔越过横山,即将进入一处无名峡谷时,他得到了斥侯的消息,汉人约有六千人,从延州城中出来迎战,两军相距只有不到二十里。 “六千人来迎战我十万人?也不知道该称赞对方勇气可嘉,还是该评论他们愚蠢!”将消息传给部下后,赛贾尔笑道。 “苏丹陛下,李乾顺给汉人的压力太大,他们剩余的兵力,都调到李乾顺那边了,能够抽出六千人,已经让人意外。”一位属国国王道。 “这恐怕是这些异教徒最后的兵力了,只要打败他们,富庶的中原就向我们敞开了大门,陛下,前方的峡谷地势不利,我们必须要赶在他们之前,穿过峡谷,在平地里和他们决战!”他手下一位将军建议。 赛贾尔心意已动,正要下令,却听到有人道:“陛下,还是请谨慎一些!” 说话的是他的重臣埃米尔库马吉,他向来是赛贾尔亲信,如果不是左右翼都需要最英勇擅战的将军,他肯定也能成为一翼统帅。别人的建议,赛贾尔可能忽略,可此人向来以多智著名,他的建议,赛贾尔就不能不慎重了。 “如何慎重?”见赛贾尔又露出犹豫之色,有人质问道。 “侦察一下峡谷吧,万一汉人在峡谷藏有伏兵呢?” 这个建议让人无话可说,于是大量侦骑派出,没多久,峡谷两端山上,一面面旗帜树起,那是表示平安的信号。 确认峡谷没有埋伏,赛贾尔哈哈大笑:“都说周铨足智多谋,看来他真的死了,如果没有死,他怎么会放弃这么好的伏击地点?如果我是他的话,我肯定要在峡谷另一端摆出诱饵,逼我不得不迅前进,同时在峡谷两侧埋下伏兵,到时中途一截,我尾难顾,只能败退!” “也就是李乾顺和兀术被吓破胆子了,我们有真神保佑,怎么会怕几个异端!先训里说过,这些不信真神者,他们的财产可以随意劫掠,他们的性命可以随意杀戮,苏丹陛下,不要再耽误时间了!”有人叫嚷道。 就是赛贾尔本人,也无法制止部下们对华夏财富的贪欲,所以他和这些人一起,被贪欲所裹挟。在确认峡谷没有伏兵后,他对周铨已死的最后一丝疑虑也打消了,而贪欲则催促着他下令,全军迅穿过峡谷。 十余万人过峡谷可不是简单的事情,当他们的长队穿过十余里长的峡谷之后,面前是一片空阔之地,而汉人的军队,已经在空阔地的另一端出现了。 “他们晚来了一步,如果早来,还可以堵住峡谷口,让我们兵力优势挥不出,现在嘛……下令过去,左右两翼展开!”赛贾尔观察了一番汉军军势之后,下令说道。 几乎同时,在对面,岳飞也简洁地下令:“展开,准备接战!” 双方列阵之时,赛贾尔稍稍吃惊,因为华夏军的队型很古怪,完全是线列排开,而不是此时常用的方阵或圆阵。这种线列排开,使得战线延长到了数里,可是因为人数有限,华夏军的厚实程度不足,赛贾尔可以肯定,只要一个冲锋,就足以穿透华夏军军阵。 这个现,让赛贾尔又恢复了几分理智。 他不会把自己胜利的希望寄托于敌人的愚蠢之上,因此他并没有毫无保留地派出军队,而是将最精锐的老兵留在后阵,令左右两翼先动攻击。 在他的计划中,只要左右两翼中任何一翼取得优势,那么他的中军和后阵的精锐老兵就要一拥而上,将优势扩大为胜势。 两军列阵之后,赛贾尔现,他还没有下令攻击,华夏军就已经响起了密集的鼓点。 最初这鼓点只是密集,但后来,就有了节奏感,随着一声鼓点响过,华夏军中出惊天动地的呼响,然后全军踩着鼓点开始上前。 两边的火炮都开始轰鸣,这是赛贾尔第一次见识到华夏军火炮的威力。至少有三十门火炮不停地将炮弹射到联军阵列中,这让联军的阵列不得不稍稍放松一些。 与之相比,联军的火炮威力和射程,实在是不敢恭维。而且在短暂的轰击之后,华夏军炮兵立刻转移了目标,这些能够计算道弹的技术兵员,算出了联军炮兵阵地所在,华夏军炮兵将全部火力都用于压制对方的火炮。一时之间,双方的步兵反而没有受到炮击了。 岳飞在后军轻轻叹了口气:敌人太弱。 哪怕面前的敌人十余倍于他,但是他明白,这场战争,必然将是一场一面倒的屠杀。 而且他选择了一个非常合适屠杀的战场。8 五五零、值得庆幸的惨烈 位于联军左翼的西吉斯坦王有一双鹰一般的眼睛。 虽然在塞尔柱诸属国中,西吉斯坦无论人口还是面积都不算出众,国力也不算强大,但是他能够得到赛贾尔的青睐,却非无因。 从西吉斯坦国王,到他的封臣贵族,这个国家的人极为英勇善战,有着不俗的战力。 西吉斯坦王通过自己的双眼,看到了华夏军的“弱点”。 在他看来,这种弱点是不可原谅的,而看到了这种弱点不去抓住,那就更不可原谅。 “全军准备突击。”他断然下令。 他指挥的是联军的左翼,属于西吉斯坦国的将士,听到他的命令立刻开始做突击准备。但还有非西吉斯坦国但配属于他的军士,对他的命令有所疑虑。一位塞尔柱贵族便上前来询问他为何发出这命令:“还没有得到苏丹的命令,你为何就擅作主张?” “我们这里距离苏丹本阵足有好几里远,等传递命令的信使赶到,那么战机就失去了。我既然被任命为左翼总帅,那么我就有权根据战场变化决定应对策略!”西吉斯坦王鹰目狠狠瞪了回去:“你对我的命令觉得不对,事后可以去向苏丹陛下告状,但现在,请你回到自己的军阵中去,按照我的命令做好突击的准备!” 他在塞尔柱联军中颇有威望,那人被他逼回之后,便再无一人敢出来置疑他的决定了。 只是比西吉斯坦稍慢,赛贾尔苏丹在确认了华夏军真的只有六千人后,便不再犹豫。 无论周铨是死是活,华夏军有什么诡计,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都没有任何意义。这么薄薄的军阵,只要他的部下全力进攻,一次冲击就足以将之穿透,让华夏军所有其余布置都成为笑话! 倒是他的右翼军,那位西喇拉汗觉得华夏军应当没有这么虚弱,因此还持慎重态度,直到中军与左翼都开始前进突击,他才下令跟进。 此时华夏军也已经将阵列推进到距离敌军不过百余步处。 鼓点声突然变大,然后猛的一停,紧接着,换上了新的节奏响。华夏军前排士兵们面无表情,一个个举起了手中的火枪,端平,瞄准,就象他们在平时训练中曾经千百次做的那样。 种师中从第四军装备的火枪比例上来推测,周铨的火枪生产力非常有限。但事实上他猜对了结果,却没有猜对原因,导致不能人手一枝火枪的原因,并不是生产出来的火枪数量不足,而是日常训练中损耗太大,生产力扩大规模跟不上。 这些火枪兵每个人在他们的训练过程中,至少打坏了三根枪管! 所以每一名火枪兵都是精锐,每一名火枪兵都经过了严格而密集的训练。 最前排一千名火枪兵,已经各自寻找到自己的目标,火枪枪管上方的望山里,敌人的影象是他们脑子里此时唯一想的东西。 然后鼓点声又是一变。 在华夏军对面,突击而来的左翼、中间两路联军,他们先看到了升起的淡淡白烟,紧接着听到了连绵的脆响,再然后,他们看到的就是自己身边左路的同袍一个个痛呼惨叫,更有甚者是一声不吭直接倒地。 “进攻,进攻,弓箭手准备!” 中路军在火枪排射之下,攻势稍缓,可是西吉斯坦王统帅的左翼却没有。西喜斯坦也为敌军武器的杀伤力而惊讶,但他将这惊讶压住,换之以在他看来最正确的命令。 对方的武器,应当是小型化了的火炮,既然对方使用的是远程,那么己方远程就同样要派上用场。他们手中的远程兵种就是弓箭手,这也是塞尔柱人极为自傲的兵种,与至于在给周铨的通牒中,他们还不忘记吹嘘自己的弓手如何厉害,甚至可以一箭射断周铨的须发。 只不过西吉斯坦王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弓箭手派不上用场了。 随着鼓点声,第二轮射击开始了。同样是先看到白烟上扬,然后听到连绵如爆竹的声响,再然后,那些穿着皮甲试图出阵射击的弓箭手,成片成片地倒了下去。 对方的射程,要比一般弓箭的射程远出三分之一甚至一半! 即使是手执最强弓,在这种距离里也无法有效杀伤华夏军将士! “铁甲出击掩护弓箭手!”西吉斯坦王再度下令。 因为财力有限,所以西吉斯坦没有多少重甲军士,塞尔柱帝国的大多属国情况还比不上西吉斯坦,因此他们派出的铁甲军士数量也就只有千余人。这些人手中执盾,行动速度缓慢,但是拥有可怕的攻防能力。原本西吉斯坦王是准备在两军正式接战时才动用他们,将他们当成决定胜负的一支有生力量,但此时眼见对方火枪的射程之后,他不得不将这支本来可以用来决定胜负的部队,用来充当盾牌消耗品。 这也是他久经战阵,才两轮就发现了火枪的一个问题,只能直射,不能抛射! 只要火枪射击出来的弹丸不能穿透重甲,那么重甲步兵就会一直上前,而跟在其后的弓手不虞被火枪射击,进入射程之后,可以通过抛射来反击华夏军。 愿望很美感,现实很惨淡。 火枪的弹丸确实不容易穿透重甲,但它的冲击力足以让重甲发生变形,从而震伤里面的士兵。 那些重甲士兵或者骨断,或者内脏被震伤,一个个嚎叫着倒地。原本装着这一身数十斤的甲衣便是件很吃力的事情,如今受了伤,还有几人能够撑住? 所以华夏军又是两轮排射,还挡在弓箭手前的铁甲步兵寥寥无几,发现失去了掩护的弓箭手们纷纷逃回,可是在他们身后,华夏军又一轮射跟上,于是再次收割了两三百条性命。 开战才不到五分钟的时间里,塞尔柱联军的左中两军已经伤亡超过两千! 在两军之间,一道死伤的联军将士组成的死亡线,横亘在平阔的黄土地上。死亡线一边,是已经开始有些混乱的塞尔柱联军,另一端,则是到现在还无一人伤亡的华夏军! 杨再兴便在华夏军中,不过他没有站在排头,他与自己的部下顺在后阵。在他身边种彦崇半蹲着身子,一脸惊愕。 种彦崇本来就对周铨极是佩服,如今这佩服已经到了崇拜的地步。他也是通晓军略的,看到了火枪的战果之后,便知道人类的战争自此以后将发生本质的变化,就算是火枪,给战争带来的变化都比不上火枪! 而且这种武器,让杀戮变得更为轻松简单,也就意味着此后战争中的死伤将会更为惨烈! 好在这种惨烈,更多的将是华夏的敌人。 一想到这里,种彦崇就感到庆幸,大笑了三声,然后又大哭了三声。 “有病啊你!”杨再兴横了他一眼。 对带这个家伙来“观摩”作战,杨再兴极度不满,这让他的小队失去了一开始就进入战场一线的机会。 “我高兴,是因为我看到的,我哭,是因为我想到了我的祖父、我的叔伯兄弟们!”种彦崇声音哽咽。 若早有这样的武器,或许他们种家就不会近乎死绝了。 听得他这样说,杨再兴也不好挖苦他,他将目光回到了战场上,紧紧盯着联军的左翼。 他有种预感,联军左翼会有所变化。 “骑兵突击,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联军左翼处,西吉斯坦王举起了自己的弯刀,高昂着头怒吼起来。 在他身边,百余名西吉斯坦的贵族同样举起弯刀,向天怒吼。 西吉斯坦做出这决定,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又看到了火枪的一个弱点,就是装填发射所消耗的时间,远远大于弓箭上弦射击的时间。 华夏军每两轮射击之间,足足有半分钟左右的间隙,这就是他的机会,步兵半分钟几无法穿过两军阵前的死亡地带,可是对骑兵来说,这点距离,不需要半分钟! 这样的话,他们最多只需要冒着一轮射击,就可以冲入华夏军中,用他们手中的弯刀,收割那些缺乏重甲的华夏军士兵性命,最重要的是冲乱他们的阵型,让他们无法再摆出这种死亡的线列,从而为后续部队争取到宝贵的时间。 西吉斯坦贵族骑手是西吉斯坦王手中最重要的王牌,多年的战争中,只要他动用这张牌,还没有失利的。 只是西吉斯坦王并不知道,他这边旗帜一动,在对面,鼓声也立刻一变。 岳飞看到方才的交战中,联军左翼攻得最凶,所以死伤最惨重,也注意到其右翼最初行动迟缓,在发觉火枪的威力之后,这种迟缓甚至变成了逡巡不前。 他同样下定了决心,命令留在后方的所有后备兵力,全部向着自己的右翼也就是联军左翼转移。 联军左翼虽然勇猛,但只要再击破他们的一轮进攻,这一翼肯定要撤回休整,那时就是华夏军反击之时。其中军实力雄厚,虽然略微显得有些迟滞,却也不是等闲可以冲破。至于右翼,主将明显胆气不足,而且岳飞判定对方不会为了援救友军将自己陷于险地。 所以这一战才开战,就已经到了决定胜负之时,只要击溃塞尔柱联军的左翼,接下来要做的,就只是打扫战场了! 五五一、血肉之峡 当一队骑着骏马的西吉斯坦贵族,数量足有数百人,穿过自己的军阵,出现在由尸与血组成的战场上时,岳飞眉头都没有动一下。 杨再兴还年轻,他脸上露出了一丝意外。此时,他乘着岳飞下令重心向右翼倾斜的机会,也已经来到了右翼,因此能够清楚地看到西吉斯坦贵族们的进攻。 而跟着他混过来的种彦崇咂了几下嘴,目光里也多了几丝凝重。 对方不畏死的冲击,能不能接近第四军? 他心里默算了一下,觉得以第四军战士们的射击速度来看,这些骑士很有可能在付出三分之伤亡之后,冲入第四军的军阵之中。 为了避免火炮造成大量伤害,第四军将士的线列阵布得不是很密集,因此对方只要冲入,就可以大肆砍杀,扰乱破坏阵型,那时对方的主力部队再蜂拥而上,乘机接近,甚至只要接近到弓箭射程之内,那么战局就会发生变化了。 种彦崇忍不住抓住自己的长矛,若是敌人真的冲了过来,他也要出把力气。 鼓点声又有了变化。 西吉斯坦骑士才一进入射程,第一排的华夏军就已经开火。射击之后,他们完全不管自己的战果,而是抽身后撤,一直退到第六排之后,这才开始装填弹药。 鼓点声变得更急,华夏军战士们的动作也加速了,他们装填弹药所花费的时间,比起此前要缩短了不少。 第二排华夏军战士在第一排之后三秒内进行第二轮射击,第三排、第四排同样依次射击。 经过这四排射击,已经有一半西吉斯坦骑士落马,大多数都是身中数弹,难以救治。若换了一支部队,面对这种损失,恐怕立刻要崩溃,即使不愚蠢地调转马头逃马,也会换作斜线绕过战线。可是这支西吉斯坦的贵族组成的骑兵部队却极是悍勇,这种程度的伤亡不但没有让他们胆怯逃跑,反而激起了他们更大的血性。 他们仍然在冲锋,而此时距离华夏军线型阵的距离,只有不到三十步了! 砰! 四排分排射击之后,第五、六排华夏军战士突然齐射,整个战场上,都是密集的弹丸。如此密集的弹丸下,西吉斯坦骑士损失惨重,还能骑马前冲的,已经只有百骑左右,但他们也接近到离华夏军线型阵十余步的距离。 西吉斯坦王本人没有在冲锋者中,他觉得自己嫡系的决死冲锋马上就要取得他想要的战果了,因此当机立断,他再次下令:“全军突击!” 他身为左翼统帅,既然下达了命令,整个左翼就一齐上压,只不过紧接着,上压之势就突然一滞。 因为华夏军那边又响起了枪声! 这一次开枪的来自于华夏军中军,也就是岳飞下令前往右翼增援的部队,对于快要接近战线的西吉斯坦骑兵来说,这是致命一击。 但不是绝望一击,因为这一轮之后,还有数十名伤痕累累的西吉斯坦骑兵冲到了军阵之前! 可这个时候,第一排华夏军战士已经完成了重新装填,于是等待他们的,又是一轮射击。在这一轮射击之后,再没有任何一名西吉斯坦骑兵能够站立起来。 他们完了。 战场上陷入短暂的宁静,塞尔柱联军的左翼,除了西吉斯坦王带领着他残余的数十名骑士还在继续前冲,大部分人都已经放慢了脚步,还有些人干脆就转身后退,选择了逃跑。 西吉斯坦王心中满是怒火与悲愤。 这不是一场公平的战争,他败了,但是他的自尊与信念,让他选择了继续冲锋,哪怕明知道自己的同僚们选择了观望与逃跑。 不仅仅是在左翼,中军的赛贾尔苏丹此时心中亦是惨淡一片:败了! 在左翼突击的同时,他也没有闲着,指挥部队同样向着华夏军中军进攻,只不过没有左翼那么拼,可也留上了几百具尸体伤员。 现在左翼已经丧胆崩溃,右翼又畏敌不前,他这中军,也很难继续支撑。 若不是刚出峡谷,他原本可以派遣骑兵绕道华夏军侧翼和后方进行夹击的,可是现在再后悔已经没有用了。 显然,这里是华夏军精心挑选的战场! 而周铨必然是没有死的,他只是假死,传出消息的目的,正是吸引自己离开灵州,来到横山,在这山区周围不适合骑兵迂回的地形里与他决战。 这一刻,苏丹赛贾尔已经想明白结果,可是于事无补。 他只能看着西吉斯坦王和他最后的骑兵,向着已经重行列好战线的华夏军冲锋,然后在排枪中倒下。 所有人和马都倒下了,好一会儿,一个身影从地上爬了起来,是西吉斯坦王。 他摘下号角,用力吹响,这是冲锋进攻的信号,原本他只要吹响这个信号,西吉斯坦贵族就会追随着他,向着他马首所示方向突击。 可现在…… 周围只有重伤者的呻吟,没有一人爬起。 他也不知是幸运,还是华夏军判断出他是首领,所以只是马被击毙,人却是无恙。 “呜!” 号角声又响了起来,西吉斯坦王这一次吹的是向敌人发出挑战的声调。 杨再兴舔了一下嘴唇,看了看中军那边,确认岳飞看不到自己,他勐然跳了起来,将自己的枪交到了同伴手中,然后单手提矛,小快步穿过军阵,直接来到了西吉斯坦王面前。 中军那里,岳飞此时发觉他的异动,眉头微皱,目有冷色。 杨再兴向西吉斯坦王做了个手势:“你是个勇士,我给你属于勇士的荣耀,败在我的手下!” 虽然不知道杨再兴说的是什么,西吉斯坦王却明白他的意思。 他将号角放下,扔掉了身上多余的甲胄,双手各执一柄弯刀,左右展开,象是鹰隼的双翼,猫着腰,绕着杨再兴缓缓转了半圈,然后厉喝一声,向杨再兴扑了过去。 他觉得自己速度够快了,但是他被击退的速度,比他前进的速度还快! 双刀中的一柄已经飞上天空,杨再兴一个箭步上前,侧转长矛,矛杆重重抽打在还没有站稳的西吉斯坦王的背部。 西吉斯坦王踉跄着仆倒,还想挣起来,却被只脚踏在了胳膊上,他骇然回头,看到杨再兴兴奋的面容。 “本来以为是个勇士,原来也只有一个空架子,行了,你现在是我的俘虏了。” 西吉斯坦国王高昂的头无力地垂了下去,只余喘息。 他当然不只是一个空架子,但是和杨再兴这种万人敌相比,他实在是弱不禁风,就象塞尔柱联军,横行于西亚中亚,甚至打得东征的十字军狼狈不堪,可在华夏军面前,就只是土鸡瓦狗一样。 西吉斯坦王被生擒缚走,这让他们悲壮的冲锋有了一个不太悲壮的结局,也让塞尔柱联军再也没有了斗志。根本不需要命令,失去了统帅的左翼已经在后逃,而还没有正式接战的右翼也同样回退。这让赛贾尔苏丹的中军突在前面。 虽然哪怕只是中军,赛贾尔的兵力也要远胜过对面的华夏军,可是此时苏丹本人也失去了取胜的信念了。 他默然调转马头,用自己的行动下达了撤退的命令。 不过他才转过马头,就听到华夏军那边,十余只喇叭吹响了凄厉的号声,紧接着,方才暂停的鼓声又响起。伴随着鼓声的节奏,华夏军全军开始向前逼进。 速度不算太快,人数也不算太多,阵型更不算厚实,但看在塞尔柱联军眼中,却象是一道移道的巨潮,一切阻拦,在其面前都会成为螳壁当车。 所以塞尔柱联军加快了撤退的步伐。 但是问题来了,他们是从一道峡谷出来的,出谷时井然有序,因此极为顺利,可是逃回时大伙都想要先走,十余万人挤向一道才几百步宽的峡谷,那情形会是什么模样? 反正有些象如今京徐铁路之上的乘客,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这样的结果,就是谁都无法快速逃走,而且大量人员密集于狭长的峡谷之中,正是华夏军炮兵的最好目标! 而那些因为拥堵而被阻住逃跑之路的塞尔柱联军士兵,这些不远万里打着神的旗号跑来抢劫的盗匪们,等着他们的,则是不紧不慢赶上来的华夏军火枪兵的射击。 周铨早就说过,不要俘虏。 哪怕这十余万人绝大多数都是青壮,都是南洋那些岛屿和辽东那些矿山中急需的壮劳力,周铨也下达了这个命令。 这不仅仅为了报复塞尔柱人的刺杀行径,更是为了彻底削弱塞尔柱,为以后经营中亚、西亚时扫清一个对手。 这条峡谷,于是就变成了血肉之峡。原本两边都是贫嵴的薄土,可是经此一役之后,峡谷的土壤被血浇灌得空前肥沃,来年春时,竟然长出了连片的草甸,甚至还有些树木,也在此生根发芽! 杨再兴觉得这种屠杀没有什么味道,可是种彦崇却是兴奋至极,他手舞足蹈,只恨自己手中没有火枪,不能够也开上几枪,多杀伤敌人。 他却不知,每发射一枚枪弹,都要花掉周铨三百铜圆,三枚枪弹就是一枚银圆,这一仗仅仅是火枪弹药上,周铨就花掉了近三十万银圆。如今天下,也就只有周铨,拥有这样的财力,去打这样一场烧钱的战争!(未完待续……) 五五二、背叛 大战之后的无名峡谷,充斥着血腥气味,杨再兴拎着长矛,皮靴从血泊中踏过,时不时的往地上的敌人身上刺上一刺,试试对方是否装死。 周铨的命令是不留俘虏,所以哪怕有数量众多的塞尔柱联军跪地投降,等待他们的也将是被杀死的命运。这虽然凶残,可是对付这种打着宗教之名抢劫杀戮的家伙,唯有比他们更凶残才行唯有如此,他们对正义的敬畏,才会惊破他们自欺欺人的迷梦,才能拯救更多无辜者,也才能完成对这些家伙的救赎。 种彦崇跟在他的身后,同样在做补刀的事情。在得知这一仗才半个小时左右,就打掉了几十万银圆后,他对于补刀之事非常赞同。 不过他们的行动没有持续多久,便有一军官虎着脸跑了过来:“杨再兴,你这小狼崽子!” 却是杨再兴的顶头上司。 杨再兴笑嘻嘻立正行礼,面上没有半点不好意思:“队正!” “叭!” 杨再兴那上司绕了半圈,飞起一脚踹在他的屁股上,咬牙切齿地骂道:“你这小狼崽子,又给我惹祸,今日老子拼着违反军令,也要揍你一顿!” 种彦崇听得心一紧,他与杨再兴打了不少交道,知道此人性如烈火,上司这般骂他,而且还要揍他,他岂有不反抗之理! 反抗上司,在任何军队中都是大罪,甚至可能杀头,想来在华夏军中也不例外! 但杨再兴却没有反抗,又被那队正踹了一脚之后,他唉哟唉哟的呼痛,仿佛真的被踹痛了。 种彦崇有些惊讶,这可是和他印象中的杨再兴不一样啊。 然后就听到旁边另一位队正阴阳怪气地道:“别作样子了,作样子也去殿下面前做,莫在我们面前,谁不知道你凌宗远可是爱煞了杨再兴,我拿三个人和你换,你都不干!” “废话,你那三个人加起来,也抵不上老子一个杨再兴!”凌宗远被揭破了,也不作样子了,先回了同伴一句,然后推了杨再兴一把:“小狼崽子,走,去见岳帅去,你啊,这次可是闹大了!” 说完之后,他又压低声音,嘿嘿一笑:“不过干得漂亮,我喜欢!” 种彦崇有些无语,这便是华夏军中的上下级关系么? 杨再兴被带到岳飞面前时,岳飞没有理睬他,而是向一名信使吩咐:“回去之后,禀报殿下,不要夸大,也不要强调我们的战果,只说获胜即可!” “岳帅,为何不夸一夸我们的战果?”有人不解地问道。 “这有什么夸的,敌人如同土鸡瓦狗一群,我们还有百余人的伤亡,不值一提……而且,这一仗虽然战略上是大胜,可往小的说却是赔钱的买卖。” 岳飞没有说话,他旁边的副将笑着开口,这二人也是配合多年,晓得岳飞不喜欢废话,因此接过口去。 “怎么赔钱了?”又有人问道。 “瞧瞧我们缴获的都是些什么玩意,运回去回炉都嫌重的兵器盔甲……一群瘦巴巴的畜牲,一堆破烂毛皮,呼,这一仗打掉我们两百万银圆以上的军费,赚回来的还不到零头!” “可惜不能将这些俘虏送去服苦役,否则还可以凑个收支平衡出来。”又有人道。 “无妨无妨,战略上大赚就行,这一仗过后,西域就在我们手中了,而且甘陕银灵之地,再无边患,这里可有不少好地方!” 种彦崇再度无语,他知道,西京那边有些人,一直暗中在说周铨是商人而非仁主,现在看来,至少周铨的部队风格上,确实有些计较利害得失了。 这是他不理解的地方,却又是周铨比起别的枭雄豪杰要理智的地方。哪怕现在富庶胜于天下,强大自古未有,周铨也不会轻易动用武力。如果非要动用武力,那么一定是因为动用之后带来的利益远远大于支出。 周铨很清楚,穷兵黩武好战必亡。 将信使打发走之后,岳飞才转过脸,看着杨再兴。 哪怕杨再兴再强悍,种彦崇发现他现在也有些战战兢兢了,而他身边的队正凌宗远上前行礼,赔着笑脸道:“这厮擅自出击,职下已经教训过了,职下还打了他一顿,让他多长记性……这违背了我军军纪,还请岳帅责罚!” 岳飞嘴角极隐蔽地弯了一下,不过转瞬即逝。 “凌宗远,你所犯之错,自有你的直属上司处罚。但杨再兴于两军阵前,擅自行动,干犯的是全军军纪,理当重罚!”岳飞没有开口,他旁边那副手又抢着说道。 其实仍然是棒子高高举起轻轻敲下,只不过这一次,岳飞却没有同意:“军纪大事,非同等闲,黑屋禁闭七日。” “唉!”杨再兴顿时垂头丧气。 “咳,不过阵擒敌军重将,也算是奇功一件,该给点奖励吧?”那副手又道。 “循韩世忠旧例,战场中擅自行动,即使立功,亦无奖励。”岳飞道。 杨再兴心念一转:“岳帅,能不能待追击之后再禁闭,我愿禁闭十四天……” “别想。”岳飞吐出了两个字。 这一次杨再兴是真的垂头了,这也就意味着,在接下来的追击中,他将失去用武之地。 “我怎么就没有抓住那个赛假耳的苏丹!”他有些懊恼地道。 “苏丹,苏丹,这边!” 在距离血肉峡谷百余里外,赛贾尔猛地跳起来,睁开眼睛向四处望,然后剧烈地喘着气。他耳畔还回绕着忠心耿耿的臣下救他时的呼声,但放眼过去,却是漆黑的一片。 寂静的夜里,唯一打破沉寂的,除了风吹火堆的烈烈声,就是偶尔响起的伤兵呻吟之声。 呻吟呼痛的声音不多,因为这一仗根本没有留下多少伤兵。 赛贾尔喘了几口粗气,松开扶着腰刀的手,在地上撑了一下,慢慢站了起来。 输得太惨了,几乎所有东西都丢了,连他这位堂堂苏丹,也和普通士兵一样,一日间遁逃六十余里,到了夜晚只能裹着披风躺在地上睡觉。幸好这是华夏的西北,雨少,所以地面干燥。但赛贾尔知道,再有半个月左右,可能就要开始下雪。 原本是想在雪之前返回西域的,在那儿过冬后再回到塞尔柱去,但现在看来,这个计划得有所变化了。 赛贾尔很清楚,这场惨败的消息传回塞尔柱后会发生什么事情。 所谓的塞尔柱帝国,其实从来不是一个真正的帝国,苏丹只是拥有名义上的权力,而且这名义还是哈里发所赐予。维持帝国的只是塞尔柱突厥人的武力,但现在,这武力已经崩溃,赛贾尔还控制在手的兵力,不知道有没有一万! “那么就只能借助东方的力量了,我的两位女婿,都必须带领他们的部分军队跟我回去!”赛贾尔心里想:“即使他们本人不去,我也要从他们那儿带走部分军队!” 但兀术与李乾顺这两位便宜女婿可都不是什么好对付的人物,要让他们俯首听命,恐怕还需要一番努力。 赛贾尔琢磨了好一会儿,觉得自己想到了办法。 “派使者去兀术那里,将山中老人传来。”赛贾尔决定从兀术开始,他的双眼中闪动着阴冷的光芒。 使者迅速离开,也不知是急于完成苏丹交给他的任务,还是急于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他狂奔了两天,几次险些迷路,好在遇到一些溃散的联军,才知道兀术的位置。兀术并没有在原先所说的地方,他和他的军队,已经返回了灵州! 使者只能再折回灵州,当他终于被带到兀术面前时,整个人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苏丹有令,召哈桑萨巴赫回去!”一边喘着气,使者一边道。 兀术与山中老人对望了一眼,兀术满脸堆笑:“我听闻苏丹有些不利,不敢孤军上前,因此撤回灵州,请问苏丹如今情形如何,我军损失是否严重,苏丹是否需要我派遣援军?” 那使者是赛贾尔心腹,知道赛贾尔此时虚弱之情形,不能让兀术和李乾顺看到,因此面无表情地道:“前方只是小挫,苏丹下令回到灵州,准备再战,不需要你派遣援军。” “请使者休息休息,喝一口水,我很快就准备好。”山中老人道。 使者对兀术是满面不客气,对山中老人却不敢,毕竟在他的故乡,山中老人的威名极盛,哪怕在受到重挫之后的今日,也少有人敢对他不敬。 因此,听得山中老人这话后,他恭敬地一弯腰,依言退下了。 “看来我所料是真了。”兀术咧开嘴一笑:“老先生,现在该你选择了。” 在他身边,恢复了本来面目的方毫目光闪动了两下,隐蔽地做了个手势,然后便有武士掀帐而入。 山中老人盯着兀术,好一会儿缓缓道:“你真愿意改宗我所在的派别?” “我和你一样,都根本不信那位真神,我们都只是想借他的力量一用。”兀术撇了撇嘴:“只要能够帮助我实现我的目的,我管这力量是来自真神还是恶鬼,是玉皇还是佛陀?” “既然你这样说……那么,就如你意吧,我会为你引路,也会配合你攻略波斯之地!”山中老人说到这里,话锋一转:“但这一切,有一个前提!” “我知道,伟大的贾赛尔苏丹,他不会活着回到波斯去!”兀术道。 五五三、望风而逃 前来传令的使者在帐外喝水,一边喝,一边打量着周围。 这里原本是苏丹的大帐,兀术来后,毫不犹豫占据了原本苏丹的位置。仅这一点,就可以说是僭越,兀术的野心,昭然若揭。 使者想明白这一点,心中一凛,不过面上他还是不动声色。 身为赛贾尔苏丹的亲信,他必须为苏丹的利益考虑,很明显,兀术已经不可靠了,苏丹的先见之明是对的,必须除掉这个野心勃勃的家伙。 另外,山中老人恐怕也有些不稳了。 否则山中老人不会帮助兀术打发自己,而是立刻出发才是。 也对,经过这一场大败,塞尔柱帝国复兴的势头受到重挫,在如此季节中,苏丹能否回到伊斯法罕都成问题。 若使者本人不是赛贾尔的亲族,恐怕也会另做打算了。 他正琢磨着如何脱身,突然间身体一僵。 两个黑袍人突然出现在他身边,两柄利刃同时刺入他的肋下。 这两个刺客出现得非常突兀,使者此前根本没有发现他们。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知道,山中老人果然背叛了苏丹! 山中老人派来的刺客结果掉使者后,直接砍下了对方的脑袋,然后悄然无声地离开了营帐。 片刻之后,使者的脑袋就出现在兀术与山中老人面前。 “这是我的诚意。”山中老人面无表情地对兀术道。 “很好,你看,这是我的诚意。”兀术挥了挥手。 然后就有人走进来,一共三个人,每个人手中都托着一个木盘,盘子里则是满当当的金砖。 每块金砖上方,还烙有“华夏总行”和“足赤一斤”字样, 一共是九十块金砖,这玩意儿原本是周铨弄出的华夏总金行的储备贵金属,只有少量在市场上流通,兀术通过某些手段弄了过来。 山中老人眼中闪过一丝贪婪:有了这些黄金,他就可以训练更多的刺客,甚至还可以想办法购买火炮,也拥有这种战争利器,强化他在波斯一带的据点堡垒,不再那么容易被人攻破。 而且这只是开始。 山中老人向兀术行礼:“我的忠诚属于阁下了。” “马上就出发,我们必须在大雪来临之前,占据西域,在那里筹集足够的粮食物资,开春后赶往波斯,这里……留给苏丹陛下吧,他至少还是一个很好的诱饵。”兀术道。 随着他的命令,金军全部行动起来。但大军行进,特别不少还拖家带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时间对兀术来说极为宝贵,因此他没有等待全军完成准备,当日就带着自己最精锐的部队还有一大批工匠西行而去。 “现在只有一个疑问了,那一位,真的会允许我们离开吗?”骑在马上,兀术终于露出担忧之色,向着身边的方毫问道。 方毫勉强笑了笑:“应当会吧,至少我们不会是他第一个扫除的目标……那封信,就在陛下手中,陛下对那一位的了解,可不在我之下。” 兀术伸手捏了捏胸膛,那封信,就摆在心口的内衣口袋里。 那一位,就是周铨。 周铨让两名曾经加入过摩尼教但如今已经在为周铨效力者,给方毫送来的信里,很明确地告诉兀术与方毫,他并没有遇刺,只是为了诱使赛贾尔苏丹前来交战才诈死。 而使用这种计策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周铨没有取胜信心,只是想减少一些自己的伤亡损失。 除此之外,韩世忠带领的第二军已经出发,准备攻击兀术的老巢大同。 叶楚带领的第一军则将跟在岳飞之后,很快将赶到延州。 暂摄第七军的宋行风将督师至汉中,准备入川。 抽调南海、东海舰队各一半战舰与运输船,与陆海的第五军将自海上攻略天竺,进取河中。 周铨透露出来的消息,让兀术与方毫慌了。 哪怕明知道,这其中多半是虚张声势,真正能落实的可能只有一半,可是对已经在周铨手中吃过无数苦头的二人来说,其中的威胁,却是实实在在的。 “攻略天竺之事肯定是假的,周铨不是那种求其名弃其实者,现在攻略天竺对他没有任何好处,他最多也就是到那儿去弄两三座港口为租界,为商会开辟商路。所以这就是我们的机会,若能控制波斯,以其地大物博,推行周铨之策,有个十年左右,应当能在他面前有自保之力,那个时候,便可以与之谈判,哪怕向他纳贡称臣,开放商路,终可以为自己争取时间!”兀术想到这里,喃喃自语。 方毫点了点头:“经略波斯之策,我已为陛下拟好,依我所见,波斯地处东西交通要冲,我们前去之后,便是客军,要治其地,先变其民才可。听闻天竺人口众多,却无一统一国主,其国百姓,生计困苦,正合为我所用!” “何不直接经略天竺?”他二人对话,兀术身边的斡离不插口道:“我愿意去经略天竺!” “有关波斯、天竺消息,都是从周铨所办《山海地理志》中所知晓,而最近年余的《东海商报》之中,颇有鼓吹要在天竺开辟租界打通商道者。以我对周铨之理解,他欲行某事,必先于东海商报之上鼓吹,以制造舆论。这天竺租界之事,很有可能便是他的意愿。去经略天竺,就要冒与周铨再度争锋的危险三五年之内,我们没有任何胜算,倒不如取其人弃其地,如此对周铨也有利,他自不会与我们为难。”方毫向斡离不解释道。 斡离不撇了撇嘴,方毫说的虽然有理,可是还有一个原因,斡离不心知肚明。方毫对他还是有些不放心,担心放他去天竺,他会脱离兀术自立,毕竟论及当初权势实力,斡离不比起兀术更强。 “那厮当真是吃定我们了。”兀术叹了口气又道。 周铨给他们寄这封信,信中明确要求兀术配合他的行动,丝毫不怕兀术将他假死之事告诉塞尔柱苏丹,这让兀术既是羞怒,又是无奈。 他将消息透露给塞尔柱苏丹,结果不过是赛贾尔退兵,而他与李乾顺肯定要留下来殿后,直面周铨那可怕的大军。而隐瞒这个消息,甚至配合周铨欺诳赛贾尔,他才能够甩脱塞尔柱的钳制,获得一个反客为主鸠占鹊巢的机会。 “善战者不仅可以调动自己人,也可以调动敌人,当初在讲武堂的教材中有这一段文字,我总觉得这是周铨胡说,现在看来,他确实是有这种本领!”方毫亦是深有同感。 他在济州岛呆了许多年,哪怕周铨制定的制度再完善,终究还是给他窥视到一些秘密,比如说讲武堂用于培训军官的教材。 兀术又叹了口气:“这厮……我们真能对付得了他么?” “他若自己不犯错,内部不出问题,我们确实对付不了,但是,人哪有不犯错的,特别是大宋,我知之甚深,他再有天大的本领,大宋那边几个问题不解决,迟早还是会拖累他!”方毫倒是信心满满:“而且,大宋内部,还有反对他的人呢!” “他此时大势已成,经过此役胜利之后,声望之高,超越古今,还有谁能反对他?”斡离不叹着道。 “自然有的,大宋内部,确实是有反对周铨的人,而且不只一个。第一个反对他的,就是大宋的儒生!” 这几年里,周铨推行的种种政策,特别是在他统治的四行省中实行“公廨选举”制度,让原本大宋内部一些想要支持他以换取富贵的人改变了主意。 “公廨”指的是衙署,“选举”则是只选拔任用各级吏员。周铨明确规定,不经吏员,不可为官,这就堵住了读书人通过科举一步登天获得高官美职的出路。然后这公廨选举也要进行考试,但考的内容却与儒家经典关系不是很大,与诗词歌赋更是没有关系。 儒家经典的部分内容会出现在考试范围之内,但所占分数比重,恐怕还不到十分之一,更多的考的是实学与名学,也就是自然科学与逻辑学,这二者占分的比重高达五成,剩余的则是基础数学、历史、经济等内容。 那些读了半辈子书只想当官的儒生们,发觉自己所学的东西突然变得不那么重要,当然气疯了。周铨只统治四行省倒还好,可若他吞并了大宋,以整个大宋读书人之多,少不得会有些人铤而走险。 “第二批反对周铨之人,便是那些在他治下的农夫,富者连阡接陌,贫者无立锥之地,随着有钱人越发有钱,这种事情更为彻底,终有一日,贫者一无所有,只能起来造反。今日夸赞周铨者,到那时便是要推翻他之人!” 在方毫看来,这种矛盾是无解的,周铨发展工商,造就了一大批富人,这些富人要将钱财变成实际财富,自然要买田置地,要同贫者争夺土地资源。贫者哪里争得过这些人,到得矛盾激化之时,贫者唯有拿起武器来反抗,才是唯一的生路。 “其三么……周铨自己的部下里,恐怕也未必人人对他满意,只是有些人,隐藏得比较深罢了。”方毫说到这里,还笑了笑。 这笑容让斡离不非常不舒服,这厮总是如此,他在大宋与周铨治下都有暗线,一定知道些什么,却不肯说出来! 五五四、内教化而外王霸 周铨端起一碗粥,慢条斯理地将之食尽。 他如今也是近乎中年,因此开始讲究养生,食不言寝不语,暖粥养胃热水烫脚……不过当居于济州五国城的赵佶得知周铨用这些方法“养生”之后,很是嘲笑了他一番,说这便是乡下的土财主也懂的东西,哪里值得他当回事。倒是他这位道君皇帝,精研道家养生之术,所以子嗣众多,精力旺盛。 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赵佶还亲自写了一部名为“道君养生主”的小册子,托人送给周铨,其中很大的篇幅都是房中秘术、阴阳同修,看得周铨直撇嘴,然后就命人收起。但不知为何,这《道君养生主》小册子却泄露出去,印得全天下都是,这结果让周铨有些哭笑不得,却也让赵佶大赚了一笔“润笔”。 “不能让他这样胡闹下去了,殿下!” 周铨吃完粥后,白先锋在他面前板着脸道。 “你的意思?” “他为君之时,就荒唐无行,如今这个地步,还做这等事情,实在是有失体面。更重要的是,他写的东西,无益于世道人心,理当禁绝,岂容其行于世间!” 白先锋千里迢迢从洛阳赶到延州前线来,为的是一件在他看来很重要的事情:赵佶又写了一本书。 据说《道君养生主》大卖之事,给了赵佶极大启发,终于找到了余生的乐趣。他在济州岛倒是衣食无忧,可是比起早有准备带了大量财富来的耶律延禧,他的囊中就略显羞涩了。大家都是没了江山的皇帝,少不得凑在一起热闹,这是赵佶被耶律延禧屡屡嘲笑的地方,发觉自己写的小册子能赚润笔之后,赵佶决定大写特写,如今便以“兰陵笑笑生”为化名,在写一部名为《大宋风华》的书,尽是些朝廷秘辛、显贵私史,主攻大宋以来高官显贵的闺闱秘事,用后世的话说,就是小那个黄那个文。不过赵佶写得精妙,因此极受欢迎,润笔之资,倒是不匪,让另一个写同名书的羡煞。 在白先锋等看来,赵佶这厮理当老老实实退出历史舞台,周铨好吃好喝每月还有零用钱将他养在五国城中,他就该感恩涕零,若是知趣,沉迷于女色早点将自己折腾死才对得起周铨的厚恩,可这厮不但越老越精神,还不甘寂寞写起了这种文章。 后世史书中怎么说?周铨虐待前朝上皇,逼得他只能写精品文来谋生? 另外,白先锋也不希望赵佶太过出风头,赵家的人,最好都默默无闻,等待时间将他们淡忘。 只是此话有伤周铨宽厚之名,故此他只能心里想,却不能说出来。 周铨当然明白他言中未尽之意,却是一笑:“就这么点事情,也需要你千里迢迢跑来……写就让他写呗,我也挺喜欢看的,不过是些风流韵事,哪里谈得上不益世道人心。况且那些人能做得出来,莫非就不准别人给他写下来么?” “殿下,这……这不好啊,真不好,会让人胡思乱想!” “这么说吧,青楼妓坊,你去过没有?”周铨觉得好笑:“只准你去,不准人写,这岂不是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这位大宋知州田登之事,此时已经在天下广为传播,这正是身为教育部尚书的白先锋所为教育部除了推广实学普及三年义务教育之外,另一个重要任务就是管理各家报刊书籍出版,白先锋专门组织了一些“写手”,将有宋以来官僚们的诸多丑态编成书册,不遗余力打击这些官僚们的形象,田登这么经典的例子,他如何会放过! 白先锋露出一丝尴尬之色。 “放心吧,我心中有数,无关紧要的事情,不值得你我花费过多精力,倒是三年义务教育之事,你还得多多督促。如今是财力不足,等财力足了,三年要变成五年甚至六年……这是前所未有之举,能成此事,功绩不亚于孔子兴办私学广收门徒,白兄,这等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事情,唯有你去办,我才放心!” 周铨这话既是鼓励白先锋,也是一种敲打。 白先锋与董长青二人,对于华盖殿大学士、内阁总理这个职务,都是虎视眈眈,毕竟这个职务,放在大宋就是宰相,而且是大权独揽的宰相! 按照周铨拟定的规则,所有官职都有任期,象内阁总理之职,他的任期是五年。四年前孙诚成为内阁总理,明年就是第五年,虽然有消息说周铨对他很满意,有意让他再任一届,可是白先锋与董长青都觉得,自己的能力功绩声望等等,也够资格担任一任总理,或许在周铨面前多多表现,能让自己取代孙诚呢。 这也是白先锋大老远跑到延州来的另一重用意,不经常在周铨面前出现,周铨考虑总理人选时,肯定会将他忽视。 但周铨表露的意思很明确,不会考虑他接任总理之职,这让他很是失望。可是能以孔子功绩相提并论,这样的虚名对白先锋来说,又有极大的诱惑力。 因此他就带着这喜忧参半的情绪离开了周铨的行营,才出门,便看到岳飞板着脸走了过来。 两人文武互不相属,但白先锋追随周铨的时间不短,与岳飞也有过交往,对其人甚是敬重,因此先向岳飞行礼:“见过岳帅。” 担任一军军帅之职,已经可以被称为元帅了。岳飞性子清高,只是回了一礼,也不与白先锋寒喧,径直去见周铨。 “岳鹏举的兴致似乎不是很高,莫非前方战事有什么变化?”白先锋心中暗想。 不过军务如今已经不是他能过问的了,周铨建立的新体制分工极是明确,除非有所兼职,否则文臣是不宜过问军务的,同样,军官们也不能干涉行政事务。白先锋只能带着疑问,又匆匆离开。 岳飞给周铨带来的消息,确实不是很好:李乾顺溜了。 李乾顺将大食教引入中原,在周铨看来,其罪甚至比起与他争夺天下的兀术还要大。因此,他暗中透露消息给兀术,却未将消息泄露给李乾顺。原本是想消灭了赛贾尔之后,顺便将李乾顺也彻底收拾掉,结果岳飞在击败塞尔柱联军后立刻转战李乾顺,可是李乾顺却仿佛预先得到了消息一般,果断断尾,只留下万余人虚张声势,实际上主力却已经撤退,早一步逃离战场。 “这厮溜得倒快,不过鹏举也不必太过挂心,他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周铨安慰道。 岳飞却觉得,自己应当可以做得更好,因此向周铨进言道:“我愿领军,直追穷漠,将他擒来!” “补给如何解决?”周铨知道岳飞的性格,他说此话,肯定是有所准备。 岳飞果然就提交了一份计划,特别是有关在大漠中如何建立补给线之事,更是极为详尽。虽然这其中还是有很大的风险,不过周铨竟然有意于西域,这种风险就是必须冒的。 “以你这份计划为底,将之充实一下,许你遣一个师入西域,不需要面面俱到,暂时只要能威慑西域诸部,令他们承认是属地即可,属地,不是属国!”周铨强调了一句:“汉家之威,自李唐之后,已有三百年未回西域,你们去,不要手软,当令那些朝秦暮楚之辈知道,他们如今居住的土地,只是我们汉人暂时借他居住,休要以为他们才是这块土地的主人!” 周铨话语里有着杀气,岳飞望向他身后,在周铨身后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字,上书“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十四字。 白先锋与岳飞先后寻找周铨,他们二人并不知晓其中含义,但是,就是在与二人的对话之中,周铨决定了今后十年内他的新政权的主要任务。 对内就是推广义务教育,将此作为第一民生来做。周铨做过调查,此时莫说偏僻乡村,就是城中有些百姓家的小孩,当被问起“你是哪国人”之时,回应极为茫然,既不是答华夏,也不是答大宋,而是根本没有民族与国家意识。义务教育不仅能将进一步工业化所需要的知识传给这些孩童,更能将民族与国家意识传给他们,让他们为华夏之过去而自豪,也愿意为华夏之未来而奋斗。 对外则是以少数精兵扬威,但决不轻易大举动用国力,主要借助华夏之威和国家实力来吸引周围小邦和诸部依附,同时借助这些依附者的力量征诫敢于敌视和反抗者。对非汉族的诸族,采取半开放的态度,允许他们融入汉族之中,但一定是汉化而非相反。 这对内对外两项战略的决定,也就意味着周铨在长远利益与短期利益之间,选择了长远利益。他没有被已经取得的成功所迷惑,也没有被部下们急于建功立业的念头所裹挟,即使是在一场决定国运的大胜之后,他依然保持冷静。 “下雪了,下雪了!” 就在周铨与岳飞商议向灵州进军进而经略西域之事时,突然外边传来了呼声,周铨愣了愣,大步走出了门,却发现原本的晴空不知何时阴云密布,北风呼啸而来,带着大量的雪粒劈头落下。 今年的雪,比往年要早来半个月…… 他叹了口气,回望岳飞:“咱们的计划,只能在明年春上再施行了!” 五五五、逃无可逃 比往年早半个月的雪,将赛贾尔苏丹堵在了半路上。 此时他身边只剩余区区两千余骑,不过战马倒有五千多匹,各种物资丢失得差不多了,只靠着烧干粪点火取暖,杀死瘦弱的战马充饥。 除此之外,就是白天时从附近的两个小部族那里抢来的牲畜。 周围一片怨声载道,没有人再说今日之祸源自于他们的贪婪,都在咒骂背叛了的兀术、无能的李乾顺,偶尔还有人抱怨赛贾尔,不应该将他们带到东方来,以至于有此惨败。 赛贾尔喘了几口气,眼中一片死寂。 他受了点伤,不过伤势远没有到致命的地步,让他如此意气消沉的原因,还是兀术与山中老人的背叛。 兀术占据灵州大营之后,可没有准备给他留下什么,山中老人更是不会容许他回去。若不是赛贾尔有所警惕,他面对兀术留下兵马的偷袭和阿萨辛派的刺杀时,就不会只是受一点伤了。 好在华夏军的医疗手段,有不少也传了出来,因此用浓酒精消毒的事情,塞尔柱联军中也有,所以赛贾尔不必担心伤口感染。 赛贾尔很清楚,兀术的背叛意味着什么。 他回国之途,已经断绝! “陛下,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如果再这样下去,我们的人都要跑光了!” 他最信任的艾米尔库马吉单膝跪在他的身前,抓住他的左手,急切地摇晃着,这让赛贾尔眼中恢复了一定的神光,他勉强坐正身体:“你有什么好的主意?” “现在我们有两条路,一条是向李乾顺称臣,他肯定也想西迁来避开那个可怕的恶魔,那就需要帝国的力量给他帮助!” 让赛贾尔向李乾顺称臣?十几天前,李乾顺还跪在他的脚下亲吻他的靴尖,现在调过头来? 不过库马吉提出这个建议丝毫没有心理负担,他知道赛贾尔不会因为一点点自尊心和脸面,而拒绝这种提议。毕竟他们所信奉的教旨之中,欺骗是受到他们的神明所保护的。 “这是不得已的方法,如果真向他俯首称臣,他……不会轻易放我们离开的。”赛贾尔眼珠子稍稍动了一下,没有多少神彩,证明这个想法,他也早就有了。 “第二条路,是向周铨称臣!”库马吉道。 赛贾尔立刻坐正身体,眼里寒光闪动:“要我向帝国最大的敌人,那个恶魔俯首称臣,真神在上,他会降下神火,狠狠惩罚我们!” “真神如果要惩罚我们,在我们架空哈里发时就应该降下怒火了。”库马吉压低声音:“陛下,别忘了,活着才有未来,李乾顺是弱者,周铨是强者,与其给弱者当臣子,不如给强者作奴隶!” 周铨这个名字,在赛贾尔面前是禁忌,但此时库马吉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如果有机会,他都想学兀术一般! 他这番话说动了赛贾尔,赛贾尔沉吟了一会儿:“周铨会接受吗?” “为什么不接受,中国的皇帝,一个个都喜欢外国人来称臣纳贡,每年都有不知多少商人冒充大食的王子、波斯的贵族,个个都能得到他们的礼遇与优待。哪怕周铨有些不同,可是只要他对我们的土地怀有野心,他对自己的声望还嫌不足,那么他就一定会接受。最多不过是有一场羞辱我们的投降仪式,但这……比起苏丹陛下的性命也算得了什么?” “可是……” “只有最忍耐的骆驼,才能走出沙漠。苏丹,难道你真想去亲吻李乾顺的靴子吗,而且你看看周围,这些人,他们敢骂兀术那个叛徒,敢骂李乾顺这个无能之辈,没有人敢骂周铨!你觉得一个敌人,能让他们比对真神还要敬畏,还指望他们能够做什么呢?” 赛贾尔站起身来,看着周围,那些部下们围着干粪堆,在臭哄哄中小声议论,时明时灭的火光中,他们的面色都非常诡异。 “只怕有不少人都想着,要将我抓住,然后献给周铨,换取他们的荣华富贵?”赛贾尔心中暗想。 然后他就发现,一柄已经指在了他的脖子上。 执着者,就是深受他信任,并且刚刚还给他出了两条主意的库马吉。 “动手!”库马吉厉声喝道。 随着他的喝声,周围一片砍杀、呼号、哭泣、惨叫。很短的时间内,大多数赛贾尔的亲信,都被砍翻在地,少数没有事的,也都被下去兵刃,赶到了一起。 “你们……这是做什么?”赛贾尔又惊又怒。 “苏丹,既然你迟迟不能拿定主意,那么就由我来替你做决定。为了我们大家,你就牺牲一下。”库马吉大声道。 “正是,苏丹,战又战不得,退又退不得,只有降这一条路了!” “与其去李乾顺那里受气,还不如直接投靠周铨!” 听到周围这一片嚷嚷声,赛贾尔终于明白为什么了。 这些塞尔柱贵族们当初没少羞辱李乾顺和兀术,李乾顺忍了下来,不但赔笑脸,还要献厚礼,可越是这样,就越受到他们轻视。如今塞尔柱帝国已经面临绝境,若真去投靠李乾顺,赛贾尔因为还有点利用价值,或许能活下来,可这些曾经羞辱过李乾顺的,谁能够活下来? 所以库马吉看似提出了两条路,实际上就只给了他一条路走,而且,库马吉更有自己的打算。这位艾米尔,如果将他献给周铨,没准还会受到周铨重用! “好,好,那就依你们的意思去做。”赛贾尔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嗡嗡的声音响了起来,紧接着,外围一片呼声,有人偷袭! 此时已是夜晚,偷袭者乘着塞尔柱营地内讧之机接近,竟然未被人发觉,他们暴起发难,刚刚经过一番内乱的塞尔柱营地内,各方都没有统一首领,顿时各自为战乱作一团。 库马吉愕然向外边望去,听得外边的声音之后,大惊失色:“是党项人,是西夏叛贼,该死的李乾顺来了!” 李乾顺来了,赛贾尔可能活下去,他库马吉是必死无疑! 他这一惊,给了赛贾尔机会。赛贾尔猛然一推,将他撞倒,然后大步飞奔,跑回了自己的矮帐。 因为大多数物资丢弃的缘故,赛贾尔所住的,也只是一顶过去普通士兵所用的矮帐,他钻进去之后,回过神的库马吉厉声大喝,叛乱者们都拥入追击。 但是大伙挤进帐中后,却发现帐内空空,只是在后边有一道被利刃划破的口子,赛贾尔又从这道口子钻出去了。 众人跟着狂追出去,库马吉原本跑在前头,但渐渐落后,等落到最后一位,这位艾米尔一转身,招呼自己的亲信手下走了。 开玩笑,李乾顺都打过来了,这个时候不各自逃命去,还在这里内讧,莫非真要等死? 当然,有人在这里替他吸引西夏兵的注意,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聪明人不只他一个。 很快整个塞尔柱联军营地里的人都逃散了,到这个时候,他们才发觉,袭击他们的并不是西夏的主力,而只是附近的游牧部落。他们白天时从人家那儿抢来牲畜,夜里就被别人袭击,倒也怨不得谁。 赛贾尔乘乱夺了两匹马逃了出来,待到天明时,零零散散,倒给他聚拢了七八个人。这七八个人没有一个是原先的贵族,都是些被大食神教蒙昏了脑子的浊物,对他倒还算是恭敬,这让他稍稍安心。 向西是走不了的,既然如此,那就向东。但赛贾尔也不准备去投降周铨,他另有主意:库马吉说的不错,有的是大食波斯的商人冒充贵族,来到华夏,向着中原的皇帝称臣纳贡,以换取赏赐或者贸易的特权。既然商人可以冒充贵族,那么贵族也可以冒充商人。 他身上的宝石、金银、饰物,都可以换成钱,有这些钱,他或许能够潜入华夏,华夏内部找到一条生路,甚至可能想办法上大食商人,乘海船自海路返回。 虽然回去之后,他面临的肯定会是一片混乱,但总比给人当俘虏要好。 他打定这个主意,冒着风雪,向着东南方向行去。 渴了就饮雪水,饿了就去捕猎,或者向路过的游牧者乞讨,还别说,真给他赶在更大的风雪来临之前,翻过了横山,再度来到了延州。 只不过这一路因为迷路、躲避等等,花费了他们足足有十余日的时间。 延州城在望,但只有先经过一座新建起来的无名堡寨,他们才能够抵达延州城。 几乎就在他们看到这座堡寨的同量,杨再兴垂头丧气地跟在种彦崇的身后,来到了这座堡寨。 “恭喜恭喜,从今日起,就要唤你为知寨了。”种彦崇笑着对杨再兴道。 关了七天小黑屋的杨再兴出来后,又闯了点祸,因此被岳飞赶到了这里当知寨,一来是磨磨他的性子脾气,二来练练他的综合能力。只不过杨再兴更愿意去战场最危险处厮杀,根本不喜欢这种“安逸”的生活。 听得种彦崇带着嘲意的祝贺,杨再兴发了狠:“当知寨又有什么不好,我就不信,在这里当知寨就不能立功,没准我在这儿就抓着什么机会获得功劳,比如说,逮着塞尔柱人的苏丹,据说他走脱了?” 杨再兴说这话时,塞尔柱苏丹赛贾尔,与他相距不过两里。 五五六、肉罐头 赛贾尔来到这座无名堡寨前,触目所及,还是战争的痕迹。 李乾顺带领的西夏军,在大战时攻打受挫的两座堡寨,这就是其中之一。 虽然李乾顺也有意保存实力,但在堡寨前的两仗是实打实的。雪掩盖了部分痕迹,但在雪堆之中,总有一些残旗断刃露出来,让人意识到这里发生过什么。 赛贾尔目光偶尔在这些痕迹上瞄一瞄,然后再看看排着的队伍。 刚刚结束一场大战,还有些敌人在乱窜,因此堡寨的守备很严格,所有进出人士,都需要经过盘查。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在这么寒冷的天气里,又这么危险,仍然有这么多人要通过堡寨进入延州。 这些人中有一半左右都是汉人打扮,还有一半,则各族皆有,赛贾尔就见到了波斯人模样的家伙,牵着驼马,一边走还一边谈笑。 波斯人就在赛贾尔之前,几名士兵将他们拦住盘问,随士兵一起的,还有两个通译,赛贾尔跟在后边听,发觉对方第一个问题就是你们从何而来,第二个问题是为何而来,第三个问题是可曾见到可疑之人,第四个问题则开始询问姓名,还有一名小吏在旁边拿笔进行登记。 赛贾尔非常惊奇的是,波斯商人拿出钱物想要贿赂这几名士兵时,却遭到了拒绝。 以赛贾尔的认知,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士兵会拒绝送上门来的贿赂,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这种事情。 波斯人之后,便是赛贾尔了。 “你们从何而来?”通译问明白他们通晓波斯语之后便问道。 赛贾尔对波斯甚是熟悉,因此编造了一座城市,离前一批波斯人所来的城市比较远,但也是一个重要的商业节点。 “你们为何而来?” “听说华夏这边有了新的物产,百姓极为富庶,我们冒险前来,就是为了进行贸易。”赛贾尔一边说,一边拿出了一个小包:“这是我们带来的货物。” 波斯、大食商人自陆路来到中原,都多带驼马,同时身上暗藏贵重的宝石、玉石等华夏人喜欢的奢侈品,这些东西既方便携带,又价值不菲。在赛贾尔拿出的小包中,有着一把宝石,几件金银饰品,都是他从自己身上拽下来的。 身为塞尔柱苏丹,他身上的东西当然都是好货,宝石的个头极大,光泽也非常透亮,而金银饰物也都极为精美,一看就是名匠所造的精品。 他原本是做好了被这些士兵搜刮走部分的心理准备,可是士兵们虽然很好奇,那通译更是眼光发直,却没有一人动了手。 “就这点东西?”通译望了士兵们一眼,这一次没有等士兵开口,他自己提问了。 “货物在于好坏而不在于数量。”赛贾尔道。 “别的商队前来,至少也有几十匹驼马,二三十号人,你们这才七个人,十一匹马。”通译目光突然变得极为敏锐了。 华夏军中当然没有现成的波斯语或大食语通译,这两名通译,都是种师中向岳飞提供的。 他们可不太适应华夏军“不妄取一物”的军纪,这些天眼睁睁看着人路过堡寨哨卡,却没有伸手的机会,早就让他们垂涎了。 好在华夏军不吝奖赏,只要他们能够帮助找到可疑之人,特别是各方势力派来的奸细,那么奸细所携带财物的一半,将成为发现者的奖励。 这位通译,就看中了赛贾尔的宝石金银,想方设法也要找出不利于赛贾尔的罪状来。 赛贾尔并不知道,因为一个小人物的贪婪,他身处险境。 但他对这个问题也有所准备,因此苦笑道:“我们来的时候,倒是有二十多个人,还有四十多匹驼马,但是,不是打仗么,遇到了塞尔柱人的乱兵,我们好不容易逃出来,但就只剩这些了。” “从塞尔柱人那里逃出来的?”通译目光更敏锐,此时那些士兵也起了疑心,各执兵刃而来,在远方,更是有士兵用赛贾尔不陌生的火枪往这边指。 “是,是从那些该死的塞尔柱人手中逃脱的。”赛贾尔面不改色地道。 “你撒谎!”通译兴奋地一指:“你的这些马,全是塞尔柱人的军马,我认识马臀上的烙印,你是在撒谎!” 赛贾尔面色顿时变了。 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赛贾尔远远算不上智者,他做了许多准备,唯独这一件事,原本是日常见惯的,他却忽视了。 他的马,都是军马,而军马都是有烙印的! 好在赛贾尔终究是经历过不少事情,在神情一变之后,就哭丧着脸:“连这一点都被看出来了,这位老爷,这些马确实是塞尔柱人的军马,我们逃出来的时候,乘着混乱,夺了他们的军马……当时西夏贼人正在偷袭塞尔柱残军,我们才有了这样的机会。” 通译却不接受他的解释,别的商队也带有大量财富,可是象赛贾尔这样看上去就好欺负的不多,因此通译就抓着不放。 赛贾尔竭力辩解,而那通译却想要给他栽上罪名,双方争执之中,通关的速度就慢了下来,哨卡处显得有些混乱。杨再兴刚刚巡视完堡寨,听得这边一片乱声,便与种彦崇踱了过来。 赛贾尔看到杨再兴时脸色微变。 那日战场之中,他位于高处,凭借望远镜,看到一个汉人出来,一击就击倒了在塞尔柱联军中有悍将之名的西吉斯坦王。他这人别的长处没有多少,可是认人奇准,因此当时就对杨再兴留有印象。 现在再看到杨再兴,如何不让他心中生畏。 不过他很快调整了自己心情,争吵到现在,他算是摸索出一些情况了,这些华夏军虽然严厉,但对于前来经商的商人并不残暴。 杨再兴性子有些鲁莽,他并没有看出赛贾尔的伪装,但本能的让他觉得,眼前这个自称是波斯商人的家伙,有点问题。 只不过才七个人十一匹马,就算是奸细,又能做成什么事? 所以杨再兴不准备纠缠下去,了解情况之后,他直接问道:“你们说是去中原经商,可是塞尔柱人早在大半年前就准备此次战争,你们自波斯来,如何会不知晓,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来经商?” 赛贾尔行了一个礼,然后回头指了指周围:“老爷请看,象我们这样,在这个时间里赶来经商的可不只我们一家。这些年来,华夏物产之品,传遍天下。济王治政有方,所以才会如此,我们虽然是远人外夷,也心慕华夏,这才眼巴巴赶来,哪里顾得了是不是要发生战争?而且老爷,只有战争之时,商路断绝,我们的货物,才倍显价值!” 他这一番话滔滔不绝地说出来,杨再兴听得头昏脑胀,完全没有兴趣。性子鲁莽的人,自然有自己解决问题的办法。因此杨再兴一扬眉:“也就是说,你为了追逐利益,甚至不惜性命、不顾一切?” 赛贾尔用力点了点头。 “那好,来人,给他一盒肉罐头!” 顿时有人拿来一盒肉罐头来,看在赛贾尔眼中,是一个圆圆的铁盒儿。如今东海商会在四行省中的发展完全没有束缚,因此钢铁产量大增,一些特殊用途的铁也发展起来。特别是往东南亚一带的商船,带回来的商品之中,有大量的锡矿,于是镀锡铁也就被用于军用食品保存上来。原先笨重的陶罐,被这种“锡铁罐”所取代,用来装军用罐头。 “吃吧。”杨再兴挥了挥手,对赛贾尔道:“每人一块。” 赛贾尔莫名其妙,他相信,这种铁皮壳里包着的,应当不是毒物,打开后还有一股肉香味。这位汉人悍将,分明在怀疑他们的身份,可是为何不抓住他们,却还要给肉给他们吃? “猪肉,若是你们吃猪肉,我就相信你们会为了赚钱不顾一切。”杨再兴面无表情地道。 赛贾尔是听不懂杨再兴的话的,不过,通译当时面色非常精彩,与至于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憋着笑将杨再兴的话翻译了一遍。 这下赛贾尔的神情也很精彩了。 他自己倒还是忍了下去,当真去捞出一块午餐肉来,干巴巴地嚼了下去,然后还向杨再兴露出一个讨好的笑。 但他身后,却有人忍不住,破口大骂。 不必通译翻译,杨再兴也知道,那厮骂的绝对不是什么好话,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赛贾尔:“很显然,你们并不是为了赚钱可以不顾一切的人。” “你……” 到了这个地步,赛贾尔还想要辩解,可通译却跳了起来,面上露出狂喜之色。 那个破口大骂的士兵,可是位大食神教的狂信者,他只是遵循教旨,这才听从赛贾尔,现在赛贾尔违背教旨,他大骂的不只是杨再兴,也有骂赛贾尔,甚至将赛贾尔的身份也泄露出来。 这种狂信者,他们的愚蠢固执,往往突破人类的底限! “是苏丹,他是塞尔柱的苏丹,他的手下招供了,我立大功了!”那通译大笑着叫道。 赛贾尔转身想走,可看到杨再兴那锐利如电的目光,想到他在战场上的英姿,忍不住一叹。 “我是塞尔柱苏丹赛贾尔,我愿意向华夏之主、大海之王周铨殿下称臣纳降,还请给予我合乎我身份的礼遇……”他极不情愿地垂下头,向着杨再兴施礼。 五五七、时不我待 “于是这厮就因为一个猪肉罐头曝露了身份?” 岳飞一向是不多言多语的,可是当杨再兴兴冲冲将赛贾尔押到他面前,禀报了逮住这厮的经过后,他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杨再兴是个话唠,特别在岳飞面前的时候。 “哈哈哈哈,我就觉得他不对劲,我想啊,真是商人,吃点猪肉算啥,我听闻他们在过沙漠时连骆驼尿都喝!于是便给他一个罐头,这家伙倒是厚脸皮,真吃了,真吃了!但他身边的人受不住,把他给骂了出来,哈哈,当真是废物一堆!” 营中略微骚动了一下,然后传来大伙的笑声。 “嗯,听闻殿下有意对信大食教者征收特种税,每人每年须上缴生猪一口……” “若是这样,这些家伙还不气得要将自己变成猪饲料?” “少说这些没影的事情,咱们殿下一向宽厚仁和,对天下万民一视同仁,哪里会这样做……他最多是要将大食教寺庙改成猪圈,令那些大食和尚养猪……” 周围一片笑闹之声,说来也怪,岳飞本人少言寡语,可他的部下,却活泼好动,象杨再兴这样的,绝对不是个例。 当然这些人说的是玩笑话,可是有人却把这事当了真,杨再兴琢磨着这是好主意。后来杨再兴为第四军军帅,大军横扫波斯,与李二宝会师于波斯湾,在他控制的地方,便采用了这种政策。 此是后话,暂且不提。杨再兴擒获赛贾尔,让岳飞头有些疼,原本将杨再兴发配到那无名堡寨去,是为了磨砺他,可现在他却立下了这般功劳,倒是不好再放在那堡寨了。 “岳帅,我擒得塞尔柱伪王,是不是可以,嘿嘿,回到军中了?”果然,杨再兴小声向岳飞请求。 “擒获赛贾尔,确实是奇功一件……这种事情,不可不禀报,你就押着赛贾尔去见殿下吧。”岳飞毕竟足智多谋,一句话,让杨再兴傻眼了。 周铨已经于大胜之后,动身返回应天府,统筹下一步事宜。让杨再兴押送赛贾尔去见周铨,也就是将他从前线赶回去,若是运气好,只是路上花费一两个月时间罢了,可若是运气不好,杨再兴就未必能赶上接下来的大战了。 此时来春准备攻取灵州的事情,还是一个秘密,只有岳飞和少数高级军官知道,杨再兴是不知道的。杨再兴一直以为,华夏军准备乘着大胜之威北进呢。 “岳帅,换个人,我宁愿没立这功劳,求你换个人吧!”杨再兴急着向岳飞求情。 当然没有作用。 磨砺杨再兴的脾气,让他拥有更大的成长空间,是岳飞心里早就定下的安排。哪怕杨再兴再不情愿,过了三天之后,他还是乖乖带着三十余名兵士,加上赛贾尔这七名俘虏,还有种彦崇这个闲杂人等,一起向着应天府出发。 对赛贾尔来说,这是一场艰难之旅,亦是一场新奇之旅。 从延州赶往应天府,首先要到的是西京洛阳。 这里是大宋保守势力的大本营,哪怕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几个遗老遗少也没有放弃鼓吹,而且他们对洛阳的地方官员影响很大,所以洛阳这几年都没有发生什么大的变化。 赛贾尔身为塞尔柱苏丹,去过西亚、中亚的不少名城,那些巨大的商业、文化或宗教都市,对他来说并不陌生。洛阳城的规模虽然大,可是赛贾尔觉得,也就是更有些“异国风情”,算不得什么特殊。 因为大雪来临的缘故,他们在洛阳城中的驿馆停住脚,也不知道是怎么弄的,消息传了出去,于是洛阳城百姓官民,纷纷前来围观,要来看看这个将李乾顺和兀术都收归帐下的异国国君,究竟是何等人物。 特别是兀术,四年多以前,兀术破太原后兵锋直指西京,弄得洛阳城中一夕数惊,他纵兵骚扰周围,不少洛阳人在外的田宅亲朋故旧,都曾遭受其祸害,因此直到今天,洛阳人都恨之入骨。此时听说连兀术都拜伏的一个大国国君成了俘虏,哪有不来看新奇热闹的! 若是以周铨治下之地,这些人就算想要看新奇热闹也难,可这里是洛阳,仍然归属大宋朝廷管辖,洛阳城中的这些人,总有办法混进去。 于是赛贾尔就成了展览品,他自己倒是泰然自若,可是杨再兴却被弄得烦不胜烦。 他都准备要冒雪离开洛阳了,却发现前来围观的人突然不见了。 “这倒奇了,怎么今日没有什么人来了?”他召来驿丞问道。 “好教将爷得知,是听闻要修铁路了,都跑去看热闹。”驿丞陪着笑道:“西京这里比不得京师,更比不得应天、徐州,这边人对铁路还不是很熟悉,加上……呃,有些老先生们反对,故此工地上有些热闹。” “蠢货,若是早修成铁路,我哪里需要在这里耽搁,去汴京也就是一两天的功夫!换了蒸汽火车,我上午上车,下午便可以到了!”杨再兴对此也是很不满。 他正吐槽之时,却看到一个颤颤巍巍的老人,在一个明眸善睐的少女扶持下缓缓走了进来。 驿丞看到这老人,神情微变,暗暗叫苦。 来的老人正是文维申,洛阳城遗老中重要人物,而扶着他的少女,则是他的义女蔡瀛。 “听闻一位骁将擒获敌酋,老夫特意来看看,倒不是为了看敌酋,而是想见见我大宋的少年英雄。”文维申来到杨再兴面前,缓声说道:“你便是杨再兴?” 杨再兴愣了一下,这老头儿有点倚老卖老,不过看在对方年纪一大把的份上,杨再兴也不好与之计较。他抱拳微微施礼:“我就是杨再兴,老先生,我不是大宋的少年英雄,我是华夏军的士卒。” “都一样,都一样。”文维申捋须,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来:“大宋与华夏,原本就是一体,济王殿下,毕竟是大宋的济王殿下……这话不去说了,杨再兴,我与你父有旧!” 杨再兴之父杨邦乂,在京师为上舍生时,游学于两京之间,曾来拜访过文维申,故此文维申称他与杨再兴之父有旧。他说起当初与杨父交游之事,颇有唏嘘感慨之念,末了道:“方腊之乱时,汝父为国捐躯,忠义之行,彰显于天下,朝廷也为之动容,旌表不绝。如今你能够在御外虏时立下此大功,实在是光宗耀祖,你父泉下有知,必然欣慰!” 有人说好话自然是高兴的,特别是确认文维申与杨邦乂确实有交情之后,杨再兴不能再怠慢,只得再向文维申行了父执礼。文维申倒没有露出别的意思,只是以一个长辈的身份,谆谆善诱,劝杨再兴要怀有忠义之心,不要失了其父遗风,勉励他多为国家做些事情。 只是到得末了,他看似随意地提了一句:“汝今年亦是十八岁了吧,不知可曾婚配?” 杨再兴脸微微一红,摇头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哈哈,话虽如此,汝父只有你这一子,不可不早日成家,开枝散叶。”文维申又问了一下杨再兴的生辰八字,捋须道:“老夫既与汝有通家之好,不可不为汝着想……唔,很好,很好。” 他留下“很好”一词之后,便笑着离开了。 杨再兴将他送出驿馆,回过头来就抹了把汗:“应付这位老先生,比打一场仗还要难……不过扶着他的那位姑娘,倒是生得不错!” 他虽然性子莽了些,却绝对不蠢,如何看不出文维申最后问他生辰八字的用意?从年纪来说,他十八岁,也确实到了成家的年纪,因此对此并不反感。 他却不知,文维申与蔡瀛出了驿馆,上了自家的马车,文维申便微微叹了口气。 “义父为何叹气?”蔡瀛双眸一闪问道。 “瀛儿,你是在明知故问。这杨再兴是个好人选,但他身上却有两个不足之处,一是年纪轻轻,受周贼影响太深,想要说动他,可不容易;二么则是官职卑小,虽然立下不少功劳,但在周贼军中,连个团正都不是……” 说到这里,文维申有些黯然地摇了摇头。 他始终没有放弃对付周铨的努力,而且他已经明白,要想正面对付周铨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如今能打败周铨的,只有周铨的部下了。 若有周铨的亲信部下,发动兵变,擒杀周铨,必然会得到忠于大宋的天下义民全力支持,还有全天下读书人的倾力扶植,哪怕由此人代替大宋,也无非是换个家族当皇帝罢了,天下文人还是有出路。可是周铨在位,天下文人,就休想复兴了。 “女儿觉得,还有第三点,此人不适合。”蔡瀛听完文维申的话后,缓缓说道:“他没有野心。” 文维申精神一振,确实,从方才与杨再兴的谈话中可以看出,此人很是率性,却没有王霸天下的野心。没有野心的人,怎么可能铤而走险,向周铨下手? “所以,女儿觉得,最合适的人,还是那一位……那一位如今身当重任,用不了多久就要经过西京,父亲,时不我待啊。”蔡瀛又道。 “是,时不我待啊!”文维申重重点了点头。 他同样明白女儿的意思,文维申老了,象他这样的人,许多都老了,他们没有多少时间了。 五五八、暗合 宋行风呸的吐了口口水,回头望了望****的道路,张嘴骂道:“这群子狗官,只知道贪污,却不知道将路修好些,终有一日,殿下将这边也纳入治下,让这群子狗官一个个掉脑袋!” 他说这话的时候,可是当着前来迎接的洛阳大小官吏面,众人个个都是面红耳赤。 一个小官有些不愤:“这道路年年修整,只因积雪才如此,宋帅说得有些过了!” “你是什么东西,老子我说话,还轮得你插嘴?拖下去,掌嘴!”宋行风厉声道。 顿时有他身边的亲卫上来,将那小官真拖了出去,开始抽他耳光,连接抽了六记耳光,虽然抽得不重,可那小官被打得面红耳赤,哪里还有脸面继续呆着,当即以袖遮脸,转身就走。 宋行风目光凛然,环视周围:“我知道你们不服气,可是不服气有个屁用,铁路之益,自汴京往东,谁人不知,为何到了你们这边,就怎么也弄不成?我军西向,无论是岳帅第四军,还是我的第七军,物资补给,到得洛阳便卡住,还不就是因为铁路未成?你们这群酒囊饭袋,若真有心推行一事,岂能不成,不过就是一贪二懒三畏责罢了。我老宋是粗人,今日丑话说在这里,若是因为路的缘故,坏了我的补给,拼着被殿下军法惩诫,老子也要砍光你们的脑袋现在都可以给老子滚了,望之生厌!” 他骂得痛快淋漓,周围的洛阳官员却是敢怒不敢言。 被骂了,还要陪上笑脸:“城中已经为宋帅备下行辕,还请宋帅下榻……” “没那么多讲究,住驿馆。”宋行风一摆手,根本不给对方拍马屁的机会:“废话不要说了,派个人带我去驿馆就行!” 他既然要住驿馆,驿馆自然要清理一番,一般的过往官员都被赶出去,唯独面对杨再兴,驿丞有些犯难。要知道宋行风是华夏军的,杨再兴同样是华夏军的,惹恼了杨再兴,驿丞同样吃不了兜着走。 想到杨再兴等居住的院落是独院,而且很快就要离开,驿丞大着胆子,便没有清场。偏偏宋行风身边的人却不放心他的安危,四处转转,发现杨再兴一行人后,便告诉了宋行风。 “擒了塞尔柱苏丹的杨再兴?这小子是一员悍将,可是在岳飞那厮手中荒废了,到现在还只是微末大的小官,若在老子麾下,少说是一个团正了。”宋行风心中一动:“这等人物,不可不见,你把他唤来!” 杨再兴虽然高傲,可是华夏军的军纪还是要遵守的,宋行风不是他的直属上级,可是在军衔上远远高于他,特别是前几年,宋行风在日本打出了赫赫威名,杀得日本血流成河,偏偏日本人最吃这一套,如今华夏军在日本当真是太上皇一般的存在,每年日本为周铨提供的税赋数量,相当于他的财政总收入的六分之一,而且日本人宁可自己吃糠咽草,也要将稻米、面粉节约出来,作为贡品进奉给华夏军。 有时候周铨自己都觉得不太合适,拒绝日本人的某些进贡建议,每遇如此,日本人便会惶恐不安,甚至使者自尽都有。 正是因为他功绩卓着,所以才数度被提拔,晋升速度不亚于岳飞、韩世忠,到得如今,更是成了华夏军一军军帅,被周铨委以重任,前往四川消灭钟相。 因此,杨再兴老老实实来见宋行风。 宋行风上下看了他一会儿,开口便道:“你愿不愿意到我军中来,若是愿意,我去找岳鹏举要你!” 宋行风在同僚中人缘不是很好,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喜欢挖人。只要是人才,一定会想办法去挖,而且挖人之时脸皮极厚,什么诺言都肯许下,挖人之后六亲不认,什么咒誓一概抛弃。唯一一个和他关系比较好的是韩世忠,至于岳飞,因为是周铨义弟的关系,宋行风与他只是保持着表面的尊重。 “多谢宋帅厚爱,我在第四军过得很好。”杨再兴心里别扭,口中却如此说道,只不过他话语里应付敷衍的口吻,便是傻子都能听得出来。 宋行风哈哈大笑:“扯蛋,岳鹏举这人的脾气,与你必定不合,你在他手下能发挥八成本领,到泼韩五那里就可以发挥十成,到了我这,可以发挥十二成……我也不说废话,以后若觉得我说的有道理,只管来寻我,我去找济王殿下要你!” 说完这番话之后,宋行风开始打听延州之战的情形,虽然他手中有详细战报,但是一些战场上的细节,还是杨再兴这样亲身经过此战的人能够说得清楚。 两人谈了好半晌的话,宋行风还在杨再兴的带领之下去见了见赛贾尔,问了一些有关塞尔柱的情形。赛贾尔得知眼前之人乃是华夏军的高级将领,和击败他的岳飞同级,倒是相当尊重,这让宋行风更是欢喜。 当杨再兴陪他出来时,却看到有个人跪在宋行风的院子之前。 跪着的人,正是被宋行风下令打了耳光的那个小官,此时垂头丧气,满脸都是沮丧之色。 宋行风瞄了一眼,理都不理,与杨再兴告别后,大步从此人面前走过去。 杨再兴有些好奇,寻了驿丞打听,知道前因后果,不由得嘿的一笑:“当真是自讨没趣,不过他跪在这算是对的,宋帅好面子,只要让宋帅觉得有了面子,最终还是会原谅他。” 如同杨再兴所言,那小官跪了足足一个小时,宋行风才派人召他相见。 只不过这次相见,却没有外人在场,只有宋行风和那小官二人。 “韩公,方才得罪了。”宋行风起身抱拳,向着这小官行礼道。 “这算得了什么,我韩氏世受国恩,为了社稷,受此小辱,理所应当。”那小官泰然道:“倒是让宋公冒奇险与我相见,实在是迫不得已。” “哪里的话,哪里的话……” 紧接着这位韩姓小官给了宋行风一连串的高帽,宋行风被捧得心花怒放。 若是别人吹捧,宋行风还不会如此不堪,但此人不同,此人名为韩膺胄,他的曾祖父韩琦,祖父韩忠彦,都曾经是大宋的宰相。可以说,名门世家,不外如是。 韩膺胄见宋行风咧嘴大笑,心中微微有些不齿,不过面上却没有表露出来。 “韩公此次要亲自见我,不知有何吩咐?”宋行风道。 “时机已经成熟,宋公此去四川,正是良机,宋公不可错失!”韩膺胄低声道:“若错失此机,天下定鼎,忠义之士,尽皆沉沦,奸贼就要得手了!” “唔……” “宋公,周铨奸贼看似重要宋公,可是据我所知,华夏军诸军军帅皆为正职,唯有宋公,有一个‘代’字,猜忌之意,不须我多言。宋公此去四川,若是能举其事,再不济,也可以截断蜀道,闭境自守。到时皇族西幸,宋公执政,世代富贵,岂不胜于受人猜忌?周贼乃是无伦小人,跟着他,能有什么前途?” 韩膺胄其实不是一个合格的说客,但是,宋行风早就与这些心怀赵宋皇室的人勾联上,在某种程度上说,他已经没法回头了。 他们搭上线虽早,可真正成事,还是当初李纲东去济州,在济州与宋行风密会过,那一次让宋行风心中生出了别样的心意。 在周铨手下,宋行风确实得到了不少机会,可是人心不足,莫说叶楚这样追随周铨已久的老人,他眼睁睁看到韩世忠与岳飞提拔得极快,而他却总是慢上半拍,心里如何平衡? 再加上他身边喜欢任用西军故旧,哪怕不合乎华夏军体制,他花自己的钱也要养着数十号人。这些人个个也都希望借他之势飞煌腾达,可是却因为无法遵守华夏军的制度而没有机会,都是心怀怨气,总在他面前嘀咕抱怨,这更让宋行风觉得自己怀才不遇,不受信任与重用。 而今日来与他联系的韩膺胄,对周铨的痛恨也是有原因的。其兄长韩肖胄,在相州战役爆发时正是相州知州,那一仗里韩世忠无视其安危,使之几乎亡于金人之手,战后又直接掌控相州,将这个被赵宋皇族许诺归韩家世代管辖的祖籍之地弄得“礼乐尽失”、“纲纪败坏”。 当然,韩膺胄所认为的礼乐纲纪,是指韩家在相州占据大量土地的事情岳飞之父岳和,就曾经佃种韩家之地,就是岳飞自己,若不是跟了周铨,少不得也要给韩家当佃户。 “我去四川,是要打硬仗的,恐怕没那么容易行事,而且,我如今军中,绝大多数人还是忠于济王,我便是举事,他们也未必会听。人手不足,时机不好,只以一军之力,与诸军相抗,我实在没有把握!”沉吟了一会儿,宋行风缓缓说道。 “相州不必担忧,我们会说服钟相,大军到后,只要打个两三场胜仗,他就会投降了,到时宋公要人有人,要地有地!经此大胜,依周铨的规矩,必然亲临川境,安抚人心,那时只要宋公将之扣住,何愁大事不成?中兴大宋,再造河山。功臣第一,非宋公莫属!”韩膺胄自信满满地道。 宋行风眼中闪动着一丝异芒。 若真能得手,他想的可不是中兴大宋,这华夏天子,兵强马壮为之,到时候……他宋行风为何就不能当一回太祖皇帝?(未完待续……) 五五九、调查 从延州到西京洛阳,花费了大半个月的时间,从洛阳到汴京,不算因为大雪耽搁的行程,又花费了三天时间。但从汴京到应天府,只花了半日时间,这让赛贾尔觉得不可思议。 虽然汴京城的繁华也让他震惊,但铁路的便捷更让他惊骇。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明白,自己面对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面对的是什么样的敌人。 若说此前他还有些不服气,当知道这一切都是周铨一人所带来的改变后,整个人就老实了。 按照周铨与朝廷达成的协议,应天府归属周铨管辖,隶属于山东行省。这个地方交通便捷,将会是南北东西的要冲,依托于沿海四行省,既可以窥视汴京、西京,又能够沟通河北、江南。为了今后发展所需,周铨撇开旧城,在其城垣外新建了一座新城,此时规模虽然还不算大,却也拥入了八万余人口,加上原先老城之中的近十万人,应天府如今有近二十万人。 迅速增长的人口,必然带来商业的繁荣,而便利的交通,让这种繁荣向四周扩散。 “如何,觉得这里怎么样?”杨再兴一路上和赛贾尔混熟了,在将他送到目的地之后,开口向他问道。 这一路行来,杨再兴没有为难他,甚至没有用囚笼将他锁住,而是让他东张西望。赛贾尔也承这份情,他学着华夏的礼仪,向杨再兴拱了拱手:“建此城者,志向很大!” 当然志向很大,因为主持应天新城规划者,就是周铨本人。 周铨将应天新城当作自己今后的都城来安排的,这里距离徐州、海州这两个工业中心很近,距离汴京这个文化中心也很近。在周铨的规划中,应天将来会有五十万左右的人口,主要都是与政府相关的行政人员及相关服务人员。 从短时间内来看,这样规模的都城足够了,周铨以为,将来帝都的功能,就是行政,不是商业中心不是工业中心甚至不是文化中心,最多还加上个旅游城市功能。至于别的职能,完全可以由周边城市取代。 比如说工业中心自然是徐州,文化中心自然是汴京,甚至可以围绕应天府,另建数座卫星城市,以其为教育中心周铨对教育的重视是无庸置疑的,他准备建至少八所大学,两所研究所,这些机构将安排在应天府周边三十里之外、一百里之内,确保有专门的铁路连通。 “唯一让我不解的是,这座新城,为何不筑城墙?”赛贾尔夸赞了一番应天新城留给自己的印象之后又问道。 “我家君上觉得,城池之险不及人心,因此不筑城墙。”杨再兴口中答道。 在他心里却是噗的一声笑,这个塞尔柱苏丹吃了一场大败,却还没有意识到,今后的战争方式发生了根本变化。 应天新城虽然没有城墙,可是在它周围却有八座棱堡,以拱卫应天新城的安全,只不过棱堡的规模不大,也比较隐秘,所以没有被赛贾尔看到。 这是两人最后的对话,将赛贾尔送到目的地之后,杨再兴便赶到军务部,他此次来可不只是为了送赛贾尔,岳飞还让他到军务部催促一下物资补给。 毕竟开春之后,将要派兵西去,物资补给一定要囤聚足来。 只不过他才完成岳飞交给的公务,正准备离开应天府时,却又被军务部的人叫了过来。 “有件事情需要你协助调查。” 当杨再兴来到军务部的一间小公廨中时,两个面无表情的家伙坐在那里,他们身上虽然也穿着军装,可是却透着一股异样的味道,让杨再兴望而生厌。 他心中顿时警惕起来。 这是华夏军中被称为“狂犬”的一个组织,正式名称是军情九所,其头目就是杜狗儿。 此时的杜狗儿,早已有家有业,也不必要在汴京呆着了。他虽然也有不少成长,但能力终究有限,已经比不得周铨身边涌现出来的那些年轻人。但他对周家父子忠心耿耿,这是经过无数次同生共死考验的,因此,周铨将他安置在军情九所,当一个看上去不起眼的职司。 但军情九所是对内的,实际上帮助周铨排除军中隐患,调查内部种种不法事宜。 杨再兴发现是军情九所的人约见自己,心里顿时不爽,他这等喜欢在战阵上击败强敌者,最讨厌的就是这种调查自己人的组织。 “我们有些问题问你,放心,例行公事罢了,毕竟你一路与塞尔柱苏丹一起,有些问题总要说清楚来。”对杨再兴表示出来的厌恶,这二人早有心理准备,一人缓缓说道。 杨再兴点头表示理解。 对方问得很详细,从杨再兴自己家的出身开始问起,问到他何时从军,在军中的经历。然后才是他带着赛贾尔一路行来的过程,当杨再兴说到洛阳之行时,他发觉对方注意力更集中了些。 可见此前的问话只是例行公事,倒是洛阳的经历,才是对方关注的重点。 “你如何看文维申这个人?”杨再兴将自己在洛阳的经历简单说过一遍后,对方突然问道。 文维申之事,因为与军务无关,而且也不算什么大事,所以杨再兴并没有提及,此时听到对方一问,心中猛然一跳,他意识到有不对之处了。 文维申来见他虽然不是秘密行事,知道的人却也不多,他前脚才到应天府,后脚军情九所便来问此事,这其中含义,耐人寻味。 “是位长者,只有一面之缘,因此我不好说其人。”杨再兴想了想道。 那二人对望了一眼,显然,杨再兴对文维申还是有些好感的。 “你与文维申在驿馆中见面,为何不将此事说与我们听?”其中一人又问道。 “我以为这是私事,并不涉及公务,所以不曾说起。”杨再兴有些不耐烦:“我总不能将每天喝了几回水吃的什么菜都向二位禀报!” “唔,这倒是有道理,不过……我们现在想知道你与文维申见面和谈话的全部内容。”军情九所的人倒没有深究,应了一句后继续问道。 杨再兴只得将他与文维申见面时经过又说了一遍,末了之时,他有些不满地道:“我说了这些都是我个人私事……” “文维申这老头儿不简单。”军情九所的人淡淡地道:“他一直在我们监视之下,我们怀疑他与‘无面’有关系。” 杨再兴顿时哑住了。 “本来这事情是不该告诉你的,不过有位大人物亲自过问,特意让我们将此事告诉你,文维申身边的那女郎,就是有可能他想许配给你的那个义女,有个父亲叫蔡洁生,当年以考县不忿生的化名,在报纸上反对修铁路,还挑唆百姓殴打探路大匠。” “蔡洁生后来为农会处死,但在他死之前,他的家人就已经离开考县,不知去向,直到前年,有人在西京发现蔡洁生的长子,再顺藤摸瓜,发现他的子女早就被送到了西京,拜在文维申膝下。” 这件事情已经过去十余年了,杨再兴当然不知道。但听到蔡洁生死于农会,而其子女却去投靠了向来没有交情的文维申,杨再兴只觉得自己毫毛猛然竖了起来。 “他是想做什么?”他心里突突直跳。 “所以你明白,我们为何要找你吧……对了,此后你还见到了宋军帅?”军情九所的人又继续问道。 杨再兴还在因为文维申的动机而迷糊,便将自己与宋行风见面之事又说了一遍,然后是他从洛阳到应天府的行程,对方问的不少,这次问话就持续了半日功夫,眼见天光将午,杨再兴腹中已经饥饿,这二人终于停下了问题。 “我们只是例行公事,但有得罪,还请见谅。”其中一人难得地露出丝笑容:“中午饭有人请你吃,我们就不请你吃了,啧啧,真是羡慕你。” 那人最后一句话有些没头没脑,杨再兴听得糊里糊涂,心里暗骂了一声,这些疯狗就是如此,总爱干这种勾当! 他二人将杨再兴引出了军务部的大楼,但是没有从正门,而是从一个不起眼的侧门出来。出门之后,便乘上了一辆遮掩得严严实实的马车,杨再兴坐上去之后,才想要掀开车帘,却被他们止住。 就这样一无所知的情形下,杨再兴被带到了一座别院,当他出来时,发现原本跟在车边上的那两个军情九所的人已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几个便装的壮汉。 每一个壮汉都极是警惕,看着杨再兴的目光都带着审视,有一个直接问道:“身上可有武器,有的话自己拿出来,过会要搜身,若搜出什么那就没脸面了。” 此时杨再兴大约猜到自己到了哪里,忙将身上的短剑匕首取了出来,交给了对方。 他被引到别院之中,穿过两重院门,便听到有小孩儿欢快的叫声,紧接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撞了过来,扑在他的腿上,以他的腿为遮掩,躲避身后追来之人。 这小身影是个四五岁的孩童,跑起来还有些跌撞,杨再兴扶住他之后,再看向追着孩童的人,脸上顿时露出激动之色。 他猜的半点没错,召他来相见的,正是周铨! 五六零、杨再兴的新任务 “宇儿,这就是鹏举叔叔常说的英雄哥哥杨再兴!” 周铨见到杨再兴来,一把将躲在杨再兴身后的孩童抓了出来,那孩童兴奋地大叫,全然不顾周铨在介绍人。 周铨的长子周宇,今年五岁,但向来少出现在人们面前。这并不是因为他不受宠,相反,在他一出生的时候,周铨就确认,他与师师的这个儿子,将会以长子身份,获得他地位的第一优先继承权。 他与余里衍的次子周寰拥有第二继承权,然后是与梁红玉的第三子周宙…… “拜见君上,拜见小殿下。”杨再兴有些激动,向周铨行礼,又向周宇行礼。 这一次周宇被周铨按住了小脑袋,总算反应过来了,忙向杨再兴回礼。他回的是少年见年长者的礼节,让杨再兴心里又有些小感动。 “听说杨家兄长有万夫莫敌之勇,不知能不能教我?”周宇昂起头来,兴致勃勃地问道。 “呃,我就是力气大些罢了。”杨再兴可不敢接这个活儿。 “父亲说杨家兄长本事大着呢,可不只是力气大,叔父也说,军中他最欢喜的就是杨家兄长!”周宇终究是个小孩子,又岔到了别的事情上去:“有空杨家叔叔带我出去玩儿吧,去打猎!” “有空我带你去!”周铨笑着道,将周宇拉开来。 他将儿子交给随侍之后,上下打量了杨再兴几眼:“我才离开延州几天功夫,你就又给鹏举出了个难题啊。” “不是有意,不是有意。”杨再兴嘿嘿地道。 “你是福将,现在虽然职位还低,但等到这小家伙服兵役之时,可能就要在你手下当兵了。”周铨指了指被带走的周宇道。 杨再兴吃了一惊:“小殿下……服什么兵役?” “自然要服,前些时日中书院与枢密院分别通过了两部法律,你可能没有注意吧?” “呃……每年都有许多法律,我哪里记得那么多!”杨再兴大大咧咧地道。 “你啊,就是不好学,这两部法律,若是别人看了,定然会知道,这将是我华夏今后稳定之柱石!” 周铨责怪了一句,杨再兴在军中比武屡获佳绩,所以无论是周铨还是岳飞,都对他寄予厚望,只是这厮却有些莽,还欠些磨练。 他所说的两部法律,是指《宗族继承法》与《义务兵役法》两部。 第一部法律,是周铨对这个时代的妥协,也是他对这个时代的改造。他从新确定了继承原则,而且明文规定,这种原则不仅限于治下臣民,也包括周铨自己的子孙后代。 在此法中,确认了年纪为最优先原则,其次为学业——他的子女,都将化名去义务制学校上学,与普通学生一样接受升学教育。在年纪相当的情形下,学历最高的儿子,拥有更优先的继承权。 第三原则是是否服兵役,服了兵役者比未服兵役者拥有更优先的原则。这一条又与第二部法律《义务兵役法》有关,凡华夏男子,在年满十八岁后,都有服兵役的义务。一般来说,是在本州接受半年军事训练,经过这半年之后,其优者转入警备军,充当华夏军的预备役,而未入选者返乡就近加入联防队,不定期进行训练,辅助维持地方治安。这义务兵役法让华夏拥有非常庞大的后备兵力储备,若是国家到了需要的时候,可以在短时间内组成上百万人并且接受过一定训练的军队出来。 周铨自己的子孙,将来也同样需要服兵役。此法拟立出来时,在中书院与枢密院都引发了激烈的争议,争议的焦点就是周铨的子孙是否也需要服兵役上,最后是周铨多方面努力,这才使其通过,为此他还与师师、红玉等大吵了一架,倒是余里衍,对这一条文非常支持。 杨再兴听周铨亲自为自己解释清楚了这两部法律,他虽然对政务不感兴趣,可也能从中听出周铨对自己的信任和重视。 这让杨再兴很是奇怪。 他虽然屡立战功,可是也闯祸不断,因此军衔军职都不高,又不是学堂嫡系,周铨如此亲近他,其中必有什么缘故。 “君上,我是个粗人,你有什么吩咐,只管说就是,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等到周铨真的招待他吃午饭了,杨再兴终于按捺不住,挺直身子对周铨道。 “先吃饭,吃完再说。”周铨一笑。 周铨的伙食自然是精心准备的,他不是奢侈的人,却也不会苛待自己。放在他与杨再兴面前的食物一样,都有一杯葡萄酒,外加两荦两素四色菜肴和一份热汤。杨再兴注意到周铨只吃了一碗饭,菜和汤倒是吃得干净,他的饭量大,这一点份量无论如何是填不饱肚子的,但不等他说,周铨便又吩咐人给他加饭添菜。 关怀之细微,到了这个地步,更让杨再兴心里惶恐。 终于酒尽饭饱,周铨才肃容道:“兀术与方毫二人,若是分开,都不足为虑,可他二人联手之后,这几年给我添了不少麻烦。在与他们明争暗斗中,我得到一个消息,文维申等私下串联,勾通我军中高级将领,准备擒杀我。” 此话一出,杨再兴激零一下,方才喝下的汤全部变成了冷汗。 周铨当然用不着糊弄他,可是文维申才在洛阳与他见面,甚至以他的长辈自居,还有意给他寻一房妻子! 哪怕杨再兴再是粗莽,也知道这事情关系重大,自己很有可能卷入了一场可怕的风暴之中! 华夏军的高级将领…… 至少级别要旅帅以上,才能算是高级将领,这样的人,在华夏军中数量不超过一百五十位。绝大多数都是龙川别院学堂出身,约有四分之一是西军出身,其余则是各方来投的人物。 这些人手中都拥有一定的兵权,而且这么多年来,肯定形成了上下级、亲朋故旧战友袍泽之类的关系,如果真有许多人卷入其中,对周铨来说,确实防不胜防。 “我知道文维申在其中是一个关键人物,他们打过许多个报告,要将文维申擒来,都被我否决了。因为此人已经老迈,并不畏死,若是抓了他,结果没有得到我们需要的消息,却打草惊蛇,那可不好。”周铨缓缓说道:“所以我们一直都是加强对他的监视,只不过这老先生倒是警觉,并未发现什么异常。我对此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直到他去见你,有参谋便向我建议,由你去接近他,争取从他那里得到,究竟是我军之中什么人物与他勾联……我觉得这个主意不错,所以召你来问问你的意见。” 杨再兴只觉得自己嘴中发苦。 同时,他也隐隐有些恨意:文维申去见他,分明是故意的,当时他只觉得这老头儿虽然保守了些,可还算是个慈详长者,现在才晓得,那只是他拉近两者关系的第一步,对方真正目的,恐怕还是想将他也拉过去! “君上……我这人莽直,藏不住话,也藏不住喜怒……我怕误了君上之事啊。”杨再兴喃喃地道。 “正是因为你有这样的性子,所以才派你去,这样不会引起怀疑,你要知道,我们面对的可不是外部敌人,而是我们内部的蛀虫……”周铨说到这里,语气中略微有些沉重。 他是真的沉重,每一个高级将领,无论是陆军还是海军,都是他难得的人才,在将来对外扩张中都能发挥出重要作用。他们都是经过层层选拔才提拔起来的,按理说,忠诚不应有问题,可是,那人却选择了背叛! “我……我该怎么做?”杨再兴知道自己怕是拒绝不了这个要求了。 而且他心里,也是非常痛恨背叛者。 “你有没有瞧不太顺眼的人,去打他一顿,然后军务部会给你处罚。说起来你这小子此前犯过不少错,若不是鹏举为你求情,早就被赶出军中了,这一次正好,你会被夺去军职……” 周铨将计划说给杨再兴听,杨再兴连连点头,这个计划里,他什么都不用做,就是闯个祸,被解除第四军中的军职,然后前往洛阳,只说是准备入川,看看能不能在宋行风帐下寻到重新立功的机会,顺道拜访文维申。 此后就顺其自然,除非确认了背叛者的身份,否则都不要主动与军情九所联系。 “若是一直查不出来呢?”杨再兴听到这有些急。 “两年时间,他们若是要发动,肯定就在这两年之内,因为后年我华夏将合并宋室。”周铨道:“到那时无论查出查不出,你都可以回到军中,少不得给你升职——别笑,升职的原因是那时,我们可能要在西域再打一场大仗了!” 这就是说,只要杨再兴去查两年叛徒是谁,然后就可以大用,跨过低级军官最讨厌的门槛,晋升为华夏军的中级军官了。 杨再兴咧着嘴,想笑又不敢笑,只要能重新回到军队之中,回到战场之上,他就心满意足了。 见他同意接下这个任务,周铨又安排人将他秘密送出去。在杨再兴离开之后,他才有些苦恼地摇了摇头。 这还没有当皇帝呢,便已经有人想叛变了…… 周铨敢肯定,想叛乱者并不是真正忠于宋室,说到底还是为了个人野心。 人心是最难测的东西,很难经得起考验。 五六一、西京阴谋 春天很快来临了。 西京洛阳城刚刚经过了一个喧闹的春节,为了是否修建铁路的问题,保守派负隅顽抗,而激进派则全力进攻,双方唇枪舌箭,甚至为此还打了好几次架,给西京百姓平添了几分过年的乐趣。 文维申自然是保守派的代表人物,但以他在保守派中的地位,不可能亲自参与到打架中去,但是主持反对事务却是当仁不让,因此他整个过年期间都很忙碌。 直到今日,接到洛阳令的消息,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济王巡幸西京,要宿老相陪,点了我的名字?”愣了好一会儿,文维申问道。 “正是,正是,恭喜文公,济王只点了三个人的名字,其中便有文公,想来今后文公之名,便在殿下心中,若有那一日,也确实需要文公这样老成持重的前辈来坐镇。”洛阳令笑嘻嘻地道。 他心里却是在吐槽,文维申给周铨捣乱并不是什么秘密,从创办《西京纪闻报》开始,他就是保守派最重要的支持者,即使不是旗手,也是旗手背后的最大助力之一。 文维申问了其余被点名的人物,都和他一般,是保守派的重要头目,也是反对铁路修到西京的主干力量。文维申心里暗暗嘀咕,然后又问道:“济王日理万机,怎么有空来西京?” “自然是为了铁路进西京的事情了,要知道,今年开始京徐铁路便要改造,要换成能跑蒸汽机车的,若到时还修不到西京来,呵呵……”洛阳令笑了两声:“反正我这洛阳令是休想再当了。” 绝对不可能,修铁路是大事,但对现在的周铨来说,并没有大到让他在几个月内跑两次西京的地步,一定是有其余原因! 好在周铨并不是立刻就到西京的,定下的行程,是五日之后抵达,文维申还来得及打听他来的真实用意。 他的消息网很快将周铨的真实用意传了过来:因为同时要打两场战争的缘故,特别是要大举征西域,所以周铨准备亲自坐镇洛阳,将这里作为行在之地,时间至少是两年。 “两年……与宋行风那边得到的消息相应证,看来是不假了。” 当天夜里,在文维申府相邻的一处院子里,五个人聚集于一起,除了文维申之外,还有那位韩膺胄,另外三人,也同样是大宋故老旧臣之后,在政治立场上都是属于保守派。 平时他们都不显山不露水,却没有多少人知道,这几人手中掌握着大宋最后的反抗势力。 “事情便是这样,诸君,老夫虽然受诸位所托,主持此事,但事关重大,由不得老夫一人独断,这一次可能是最后机会,若是能成,大宋中兴可期,我等亦可重现祖辈之勋绩,若是不成,我们死无葬身之地矣!”文维申将自己掌握的消息说了出来,然后闭上眼,仿佛在养神一般。 富弼之孙富直柔在众人中年纪最轻,他握紧拳头:“此非私怨,乃是国仇,何必再犹豫?当断即断,不可坐失时机!” 吕公著之孙吕好问却摇了摇头:“虽是如此,不可不谨慎,诸位,我们可能是大宋最后的希望了,若是因为我们行动不慎,致使宋祚断绝,我们有何面目见先人于泉下?” 富直柔闻言怒道:“若是再坐视下去,等天下大势已定,周贼以小恩小惠收取民心,大宋难道就不亡了么?我们就有面目见先人么?” 吕好问没有与他争执,而是看向在座者中唯一没有发言的另一人。 这人却不是重臣之后,但他的来历也不小,姓杨,名时,乃是二程的得意门生,也就是程门立雪的那一位。 他如今已是年近八旬,事实上,若不是因为不忍宋祚断绝,同时也不喜周铨轻慢儒生的种种举措,他根本不会参与到这件事情上来。因为他是此时少数硕果仅存的学问大家之一,所以他以讲学为名,游走于京师、西京等地,许多计谋,都是他所策划,众多人物,也是靠他联络。 “咳……前段时间,我见着一个人。”杨时慢慢抬起有些昏花的老眼,老年人话多罗嗦的毛病,他同样有:“这人你们都应该知道,李纲李伯纪……” “李伯纪!” 众人看向文维申,他们与宋行风联系上,便与李纲有密切关系。李纲远渡济州五国城,在那里陪伴赵佶,虽然谨言慎行,可实际上却在观察周铨手下的情形。他敏锐地发觉,宋行风的志趣与周铨未必一致,暗中将此通知了文维申,这才让保守派将注意力转到宋行风身上来。 而在这过程中,杨时也起了关键作用。当初周铨将部份二程弟子,礼送至日本,名义上是教化日本人,实际上就是变相流放他们。因为他们终究是汉人,所以宋行风横扫日本时,也借助了他们的力量。这些人与杨时有密切联系,再通过杨时转联系上文维申。 “他不在五国城陪着上皇,怎么回来了?”有人问道。 杨时慢悠悠地道:“上皇遣他为使,赐了一些海外奇物给今上还有康王,他得以入宫见到今上一面。” 提到赵佶,众人都有些尴尬,毕竟这可是一位写小~黄~文的太上皇,自古以来的昏君,恐怕都没有他这么过份的。虽然众人理解他为了降低周铨猜忌而自污之举,可这样做,还是让身为臣子的他们难堪。 “今上虽被拘于禁苑,但是身边还是有几个可信之人的,其中有人带了样东西给李伯纪,李伯纪又将之送给了我。”杨时又说道。 一边说,他一边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手帕来。 乍一看,手帕并没有什么异样。杨时将扎边的线拆开,众人发现,那边角处用蝇头小字,写两句话。 “能中兴宋室者王之,朕愿禅位于康王……” 众人一一传阅之后,神情个个肃然。 这字迹应当是赵桓亲笔,他写在手帕边处,再由皇后亲手边扎好,也不知藏在身上有多久了,终于有个机会,将手帕送给了李纲。李纲发现了其中的秘密,可是他却不能擅动,便又将之交给了杨时。 “陛下之意,你们明白了么,当初陛下初即位时,心有些急,乃至有靖康之祸,经历了这几年,他也沉稳多了,甚至能有这般意思!” 众人眼中都闪闪发光,不停地点头。 这两行字乍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异样,就算给人抄了去,也不至于凭借这两行字来找赵桓的麻烦。中兴宋室者王之,可以说是周铨,他“中兴”了大宋,故此得有济王之封;禅位于康王,也就是如今的摄政王赵构,也可以看作是赵桓对自己的处境有了清醒的认识,愿意向周铨屈服。 但实际上呢? 看在这些保守派的老头儿们眼中,这两句就是赵桓对未来的许诺。 能消灭周铨中兴宋室者,将不吝封王之赏;为了尽可能团结更多的力量,赵桓个人愿意将帝位让给赵构,让这个目前掌握了宋室大政的摄政王也站到周铨的对立面来! 特别是禅让的许诺,这其中表现出来的魄力与坚忍,让文维申等老泪纵横。 “臣等无能,致使君上遭此灾难!”吕好问哭道。 文直柔握着拳头站起身来:“终究是要周贼知道,天下忠臣义士,并未死绝!文公,你还等什么,我们如今都同意举事了!” “杨公,富公……吕世兄?” 见众人都点头表示认可,文维申也握住了拳:“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虽然决定举事,可是事情也不能仓促。钟相那边,应当可以动一下了!” 没有人知道,身为摩尼教教徒、造大宋反的钟相,与身为大宋忠臣的文维申,暗中竟然有联系,不但有联系,文维申对他的影响还非常大,甚至可以出言,让他“动一下”! “文公之意?”杨时皱着眉道。 “钟相会与宋行风交战,败上两阵,然后向宋行风投降。以周贼一惯风格,宋行风获此大胜,周贼为安抚百姓收买人心,必定是会亲临川境的。等他入川之后,宋行风就会发动,将之诛除,同时发兵攻取汉中,夺占西京、汴京,进而控制徐州……” 文维申并不通军务,他随口说来,虽然是头头是道,可是杨时与吕好问还是皱起了眉,而另一边韩膺胄更是摇头:“文公,此事有些不妥之处,诛除周铨的把握是有,可是宋行风部在川境,他根本没有足够的时间夺取汴京,更不用说徐州了。周贼麾下,可不只宋行风的第七军……” 周铨有意将西军余部改编加入第七军,因此任用宋行风这个西军老人为第七军的代军帅,但是他目前真正的精锐,一是叶楚的第一军,二是岳飞的第四军,这二部中随便一部,就可以击败第七军。 到那时周铨部下的报复将会非常惨烈! “所以到时一定要严防走漏消息,不给他们反应的时间。另外,我们挑选的时机将会控制好,岳飞部主力西去之后,宋行风才会发动!”文维申自觉在指点江山,天下大势,尽在己手,他意气风发,话语里也不再有征询建议之意! 五六二、邓艾故道 钟相为乱四川也有好几年了,因为不擅于治政,所以原本的天府之国,被他祸害得不轻。当方腊兵败时,他也惶恐过一段时间,后来发觉周铨并没有把手伸到川境来,他又得意了,甚至还自称皇帝,主动派使者去勾联四方,无论是西夏大理还是回鹘或者脱思麻部吐蕃,只要他觉得有可能帮助自己的,都伸出了手。 但宋行风部入川,让他觉得紧张起来。 因为蜀道艰难,所以宋行风部推进得不是很快,双方交手了两仗,钟相部都只是小败。若不是华夏军的炮火实在强大,钟相甚至可以凭借地利,守住阵地,不至于后挫。 他手下诸将中,杨太年纪最小,故称之为杨幺,他也甚得钟相信任,一些机密之事,钟相往往都交托与他。 故此,当杨太前来求见时,钟相没有拒绝,而是笑道:“杨太来此,必有说辞,你们先退下,免得他看到了要劝谏。” 被钟相驱退的是一队美人,钟相起兵之时以“等贵贱均贫富”为号,可实际上,他起兵之后第四十天便建立了“大蜀”政权,自立为帝,以妻尹氏为皇后,封长子钟昂为太子,所以等贵贱就成了一句空话;然后他出入必金车玉榻,广征美人充入后宫,收罗珍玩以实私库,均贫富之句亦成了虚言。 杨太也和他一般,但杨太还有所收敛,以为在外有强敌的情形下,不宜耽于美色,故此常劝谏钟相。 不一会儿,杨太便到了钟相面前,他面色沉郁,行完礼后道:“听闻孔彦舟又向陛下献上美人了?” 钟相哈哈一笑:“这等事情你也知道……贤弟,你可真闲啊。” 他话语中有些不快,孔彦舟原是宋将,钟相起事之后,他奉令督军前来镇压,反而为钟相所败,不得不投靠了钟相。其人人品极差,据闻连自己女儿都要染指,一昧地溜须拍马,向来不被杨太所喜。 “孔彦舟其人不可信!”杨太道:“陛下对他还是多几分提防之心为好。” “入法皆为兄弟,彦舟已经投入我圣教,便是我等兄弟,老幺,你也别太苛待他,如今毕竟是用人之际呢。”钟相拍了拍杨太的肩膀,叹了口气:“外有强敌,咱们内部一定要团结!” “可是……” 杨太还想再劝,钟相又摆了摆手,肃然道:“此事不必再说了,老幺,你来得正好,我有一事,要委托与你。” “请陛下吩咐。” “我们缩在蜀地,一昧防守,迟早还是要为周铨所败,故此我有一个想法,要去夺取荆南与广南……” 这是孔彦舟所献计策,攻略荆南,可以威胁江南,令周铨不得不分兵他顾,不能够集中力量来取蜀地。而且若是能打下广南,那么“大蜀”就也有了出海口,或许这个时候,他就可同周铨谈谈条件。 哪怕是要投降,总也要抬高自身的价码才行。 这个策略倒与杨太自己想的不谋而合,因此他痛快接下此事,答应领本部人马沿长江东下,前去攻略荆南。 得知杨太部已经离开了成都,原本在茂州的孔彦舟松了口气。 他在得到消息的当天,便星夜赶回成都,直接求见钟相。 “有紧急军情,要向陛下禀报,还请陛下拨冗相见。” 这个理由,让在后宫中极乐的钟相也不得不出来,没有等钟相询问,孔彦舟便沉声道:“臣在大宋内还有些关系,得到一个消息,说是陛下左右,有亲信被周铨所收买!” 钟相大吃一惊:“这怎么可能,我左右全是追随我多年的老兄弟,个个皆入得法门,是我教信众,怎么可能会被周铨所收买?” “唉,周贼有钱,惯于收买,否则方教主怎能败得那般迅速?” 孔彦舟满脸都是悲愤之色,钟相信以为真,略一沉吟:“此人是谁?” “臣不敢说。” “有何不敢说,你就是说错了,自有朕担待住!” 孔彦舟看了看左右,却还是不肯说。钟相知道他是怕左右泄露出去,当下将自己的护卫遣得远些,然后凑近道:“你只管说……啊!” 他才一凑近过来,孔彦舟突然扑上前,一把将他揽住! 孔彦舟原本就是杀人巨盗出身,而且他岳飞一样,都是武风极盛的相州人,暴起发难之下,以有心算无心,钟相根本没有来得及躲开。等钟相反应过来时,比起力气,他又远比不得正是壮年的孔彦舟,双方只是一个拉扯,孔彦舟就将他摁倒在地上! 孔彦舟手中,多出了一匕只有巴掌长的匕首,顶住了钟相的咽喉。那些护卫反应过来,想要上前来救,可看到匕首,不得不止步。 “被收买之人,就是爷爷我了,爷爷我好端端的官不做,来陪你做贼!”孔彦舟喘着气,面孔有些扭曲,眼中闪动着兴奋的光芒。 得手的太顺利了,顺利得让他都有些意外。 不过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为了避开搜查,他身上暗藏的这件兵刃,只有巴掌长,除了近身之外,根本威胁不到任何人。 若是有熟悉阿萨辛派的人在此,定然能认出来,这种短匕,正是阿萨辛派刺客喜欢用的致命武器之一。 “孔彦舟,我待你不薄……你既然入法,便是我教中兄弟,怎么能做这种事情?” 钟相还有些不相信,孔彦舟一记耳光抽了过去:“你不是也这样对方腊么,当初方腊遣你入蜀,原是呼应他举事的,结果呢,你自家自立为帝,何时将教中圣公方腊放在心中?” 没有再与钟相废话,孔彦舟向着外头吹了声唿哨。 外头顿时有人掏出腰间的牛角,吹响了沉闷的牛角声。 成都府当中,钟相所谓的“皇宫”周围,突然间出来了各式衣冠的人,大伙都是手执兵刃,发了一声喊,开始攻打皇宫。 而与此同时,各处兵营中,许多兵将也开始拔刃相向,呐喊声厮杀声不绝于耳。 因为实力最强的杨幺离开了成都,其余诸将,或者也同孔彦舟一样怀有二心,或者不明就里武装中立,只有少数人起来反抗,却被孔彦舟及其同伙一举扫除,这场混乱,只是持续了一天半,然后成都又恢复了表面的平静。 “孔彦舟,你究竟想做什么?” 这个时候,那些中立的诸将相互联络,终于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反将孔彦舟一伙包围起来,毕竟他们的人数才占据了多数。 听得这些人在外叫骂,让孔彦舟交出钟相,孔彦舟狞笑道:“告诉他们,让他们派人出城去看看!” 那些“大蜀”将领们不明其意,也有心思灵敏的,当真派人出城,结果才到城门口,就看到有人狂奔而来。 “德阳失守了,华夏军越过马阁山,连克数城,德阳不战而降!” 虽然大蜀的将领多是出身草莽,不读兵书,可也有少数知道典故的,不由勃然变色:“邓艾灭蜀故道?” 正是邓艾灭蜀故道! 宋行风一手拄着杆枪,喘着粗气笑道:“当初邓艾灭蜀,走的就是这条道,老子不信,他邓艾走得,老子宋行风就走不得,如今德阳已入我手,再往南去,除去雒县还有些贼军,谁还能挡我?” 在他身边,无论是副将还是其余将官,都是露出惊佩之色。 这一战虽然走的是邓艾故道,可那毕竟是近千年前的事情了,那条故道早就与三国群雄一起,淹没在历史的余尘之中。 但宋行风生生就是在这历史的积埃里将之翻了出来,重写了一次邓艾灭蜀的辉煌! 这也与宋行风本人就是蜀人有关,这条故道,虽然马匹不得行,可是人却可以爬过去。 大军正面攻取剑阁,以吸引钟相主力的注意,献计取荆南,调走钟相保护自己的最重要的力量,与此同时,暗过马阁山,在孔彦舟派来的细作帮助下,诈开沿途防守,奔袭德阳城,打开通往成都的门户。 可以说,攻击德阳,成都就成了宋行风的囊中之物了。 想到这一战如此顺利,少不得周铨要亲来成都,那个时候是他真正大展鸿途的机会,宋行风就觉得意气风发,他得意洋洋地环视周围:“都说岳鹏举与泼韩五善战,现在你们觉得,我比他二人如何?” 众人此时也都极是敬佩,当下交口称赞:“无论是功勋战绩,还是军略兵法,军帅绝不逊色于他二人!” “我与济王相比呢?”宋行风又道。 这是他得意忘形,因此说了这么句,在他身边,杨再兴目光微微闪动了一下,却没有别的反应。 杨再兴被“开除军籍”之后,依周铨的安排来到西京,结果文维申对他反而冷淡下来,倒是宋行风得知此事,专门让人将他召入自己身边,还向周铨求情,这才让他以幕僚的身份进入第七军。此次奔袭德阳之战,宋行风爱他悍勇,便以他为锋锐,果然立下了头功。 宋行风这个问题让周围人窘了一下,然后他的副手笑着转移话题:“若是君上得知军帅如此奇计,在为军帅庆功之余,少不得也要批评军帅不该用此险招。” “君上雄才大略,什么都好,就是这一点不好,太谨慎了。咱们早就有席卷天下的实力,为何还要徐徐图之?富贵须得乘早,莫非等咱们都老了,日不动娘儿们了,君上才给咱们封赐王爵?”宋行风噗的一笑:“此次成功之后,君上必亲临成都,那时我要劝进,你们须得助我!” 五六三、生父之仇,养父之恨 洛阳令府中今日有一场欢宴,这场宴会原本早就该开始了,但是因为军务突然忙了起来,所以才推迟到今日。 文维申早就到了,他默不作声,听着周围的窃窃私语。 眼看开席的时间将至,可是这场宴会的主宾周铨却还没有到。 “当真是架子大啊,这么多人,哪个不是他的前辈,哪个不比他年长,却让大伙都在这等!” “只是让大伙等倒还罢了,没有让我们吃西北风就算好了,你们少说几句,若真得罪了他,被弄到大牢里也就是转眼的事情。”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在这样的宴会上,和文维申凑在一起的,当然是保守派,从他们口里,想听到周铨一两句好话是很困难的。 其实周铨虽然来得晚些,却也不曾超过时间,在预定时间前五分钟,他便来到了宴会现场。 一时之间,起立者甚众,唯独文维申这边众人,都端坐不动。 周铨向起立者拱手行礼,经过文维申这一桌时,却是视而不见。文维申身边一人忍不住道:“济王欲取天下,当先取人心,为何不知尊老敬贤?” 周铨止步侧脸,看着他道:“老则有之,贤则未必。老者未必即贤,亦有老而不死为贼者,不要误会,我不是说你,而是说你们全桌,你们这一桌,全是些老贼。” 此语一出,原本热热闹闹宴席之上,顿时静了下来。 这宴会还没有开始,就剑拔弩张至此! 文维申也愕然抬头,虽然他清楚宴无好宴,却不曾想,宴未开始,冲突就暴发了。 “很奇怪是不是,你们大约觉得,以我此时的身份地位,少不得要扮一下礼贤下士,即使你们冒犯我一些,也不会有什么损失,相反,还可以给自己赚些名声?”周铨目光冷冷一扫:“换作以往,你们这样想倒是无差,但今日不同,我心情不好。” 众人顿时无语。 谁知道你今天心情不好,而且,就算是心情不好,以你枭雄本质,也该按捺住,继续展现虚怀若谷的风范吧? “你……你为何口出恶言?”这种情形之下,文维申身边又一人道。 反正都是破了脸,那就辩个明白! “我哪里说错了么,你们这几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文章文章不成,学问学问不够,当官尸位素餐……你们除了活得长一些外,就是浪费粮食。明明利国利民之举,只要不是你们一党提出的,你们就要反对。难道说你们不知道铁路是好的么,难道说你们不知道大宋已经到了非变不可的时候么?你们都知道,但你们从不就事论事,只会党同伐异。你们口口声声读了圣贤书,却不通圣贤真意,只知咬文嚼字生搬硬套……” 周铨一番话如滚雷般,将文维申等批得体无完肤面无人色。虽然有人觉得周铨这样做确实失了些体面,可也有人心底暗暗称快,特别是那些对文维申等以清流自诩却不办实事的,更是脸露笑容。 周铨这番骂,让文维申也坐不住了。 “今日之宴,原本非我等所愿,是你所请,我们不得不来……难道说你请我们来,就是为了口出恶言么?”文维申站直沉声道。 “没错,我召你们来,就是想要在大庭广众之下骂你们一顿,出出我心中之气。”周铨痛快地说道。 这近乎孩子气的话语,实在不象是周铨应该说出来的,但偏偏就是这样的话语,让这些老无赖们无言与对。 “哼!”除了哼一声离开之外,文维申没有别的选择了。 望着他的背影,周铨目光微微闪动,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 这是一次打草惊蛇,虽然周铨早就想要痛骂这群老贼一顿了,可是今日他发作,而且是自己亲自出手,为的就是惊动文维申。 想来文维申应该知道,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他会加紧他们的计划,到那时,他的同党就会曝露得更多了。 文维申出了洛阳令府门,一路上看他们的目光都是戏谑,也偶有同情,但是没有一人出声相劝,更没有谁跟着他们这一桌人离开。 人心向背,竟然至此。 文维申心中悲凉,虽然这有周铨威势所逼的原因在里面,可是,同样也是人心向背。 他们这些大宋的孤臣孽子……已经是少数派了。 “呸,都是些不忠不义没有良心的东西!”在他身边,方才出言激怒周铨的那位愤愤地道:“大宋养士百五十年,可是他们就这样,大宋还没有亡呢,就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去奉迎新主子了!” “也不想想,新主子要他们么?人家有自己的公廨选举法,不读他的那些所谓实学,根本不可能考中,就算考中,也得从刀笔小吏做起这算什么,莫非连堂堂三榜,也要去衙门里当个任人使唤的小吏?” 其实这二老也明白,洛阳的官员文人去奉迎周铨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周铨虽然绝了科举仕途,但在这同时,他的制度之下,又行的是高薪养廉之策。他任用的官员数量,只相当于大宋官员数量的三分之一左右,可每个官员的收入,比起大宋同级别的官员收入,要高出三至十倍! 要知道,大宋本来已经算是对官员们够厚遇了,否则也不会因为冗官冗员给大宋财政带来沉重压力,逼得王安石不得不变法。 只是明白归明白,他们心里还是不愤,因此骂个不停,不敢直接骂周铨,就骂那些逢迎周铨的人。 两个人不停地咒着,文维申心中极是烦躁,忍不住喝道:“住口!” 见他发怒,这些人才闭上了嘴。 “就到这里,大伙散了吧。”文维申见已经到了大门前,他回过头来,目光冰冷:“都忍着点,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别惹事,静以待变!” 众人面面相觑,然后苦笑,天下都这种情形了,还能变什么变? 打发走这些人,文维申回到宅中,片刻之后,他家门前摆出了几盆花。 这边花一摆出来,文府对面茶楼、杂铺里,便有闲人离开。 等到夜里,文维申从地下暗道中来到了隔壁,韩膺胄等人也已经到了,唯有杨时人未赶来。 杨时去了京城,若是这边发动,京城那里也需要有一个足以镇场的人物。 “今日之事,诸位想来都有所耳闻了。”文维申等众人坐定之后,冷声说道:“这是警告,周铨就要对我们下手了!” 众人纷纷点头,皆是认可文维申之言。 “不过也好,蜀地那边,准备得也差不多了,想来就在这几天,会有好消息传来!”文维申说到这,看向韩膺胄:“韩世兄,你有没有那边的消息?” 韩膺胄有些犹豫,过了会儿才道:“宋行风为人谨慎,始终没有给我准信。” “不能等他给了,连夜派人给他送信……就说若他不发动,那么我们为求自保,就只能出首了。”文维申恶狠狠地道。 宋行风与他们勾结之事,做得极为隐秘,就连周铨的情报系统都被瞒住了。但是,宋行风有背叛之心,可真要做到那一步,还是有些犹豫的。 周铨积威太久,让他有些畏首畏尾。 这种情形下,文维申只能拼着鱼死网破,拿出首来威胁他。 韩膺胄听得此语,身体微微抖了抖,然后才道:“这样……真合适么?” “有什么不合适的!”文维申断然道,他站起身,面色涨得通红:“宋行风与周铨不过是一丘之貉,你们还真将他当成大宋忠臣么?只不过彼辈手段不如周铨,我们借他这柄刀杀了周铨,接下来,自然就是要对付他!” 在他们看来,这些武人都是潜在的纂位者,理所应当被压制,哪怕宋行风是他们的盟友,也不能例外。 韩膺胄还在犹豫,文维申已经不能忍了:“将手帕诏送去,宋行风得此诏之后,必然会举事!” 其余二人也都同意了文维申的判断,他们都有些等不及了。 韩膺胄不得不同意此事,于是一封信和手帕诏都准备好了,但是接下来问题来了。 “谁送去,此物事关重大,交给任何旁人,只要其人生出好奇之心,一窥其中内容,少不得要去举报……我们几人又都不能离开,派谁去合适?” “我自有人选,现在需要的只是韩公你的印记,能够取信于宋行风便可!”文维申道。 众人议定散去,文维申拿了手帕诏与印记、书信,回到了自己的屋中,他沉吟了会儿,令人将蔡瀛唤来。 此时已是夜晚,蔡瀛都已经入睡,被文维申派来的人唤醒,匆匆来到他的书房,只见灯光下的文维申,脸上有大片的阴影,面貌也不复往日慈详。 “义父唤女儿来,不知是有何事?”蔡瀛问道。 “女儿,受为父一拜!”文维申站起身,向她深深一拜。 蔡瀛愣了愣,慌忙避开:“义父,这是为何?” “周贼恐怕已经有所察觉,所以举事之事,刻不容缓,但是我们寄予厚望的宋行风却犹豫不决。如今需要有一人,将这些送给他,助他下定决心……我们几个老人怕是无力去了,想来想去,唯有女儿你!” 蔡瀛浑身一颤,默然无语。 好一会儿之后,她凝神道:“我生父之仇,养父之恨,不能不报,我又如何能惜此残躯?义父,要奴做什么,你只管吩咐就是!” 五六四、劝进 “宋军帅原本早就要向君上报喜,但是杨幺带领贼人残部,尚未被剿灭,蜀地各处,也有零星乱贼作祟,所以稍稍延后了一些。” 宋行风的副手名为卫振,他陪伴在周铨身边,与周铨一起走向前方的军营。 “宋行风自己人在哪儿?”周铨不动声色地问道。 他在接到宋行风攻取成都的消息之后,只在洛阳稍待,便开始行程,赶往成都。 这是他的习惯了,每控制一块新的地盘,总要亲自前去,一来越过各级官员直接了解当地的情况,二来也是让新纳入统治之地的百姓知道,谁才是真正的领袖。 不过蜀道甚难,他一路又行得不快,故此足足花了二十天,这才赶到成都。 出来迎接他的不是宋行风本人,而是宋行风的副手卫振。 周铨很清楚卫振的履历:龙川别院学堂毕业,参与过辽阳之战、第一次河北战役、流求剿匪战,后来去了日本,原本是宋行风的上司,但是宋行风在日本表现出色,于是他反而成了宋行风副手。 这人其实也是一个人才,可惜了。 周铨心里暗叹了一口气。 卫振并不知道周铨所想,他老实回答周铨方才的问题:“宋军帅得知杨太的行踪,亲领精锐去擒了,想来很快就会回到成都。” 周铨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第七军的军营倒还保留了一贯的风格,周铨四处巡视一番后,觉得很满意。卫振见他原本有些绷的脸渐渐缓了下来,心里莫名的紧张也没有了,开始向他汇报起在这边的一些工作。 钟相在蜀的这些时间里大肆搜刮,因为宋行风奇兵突至,他还来不及将物资转移,就被第七军缴获,虽然此前已经报过大略给周铨,可那时毕竟还没有统计清楚。 现在卫振报出来的数字,让周铨都大吃一惊:“这么多?” 旋即他叹气道:“蜀地百姓受罪了,这些都是民脂民膏,钟相辈口口声声说是要等贵贱均贫富,实际上不过是为个人私欲,朝中的正人君子,和乡间的造反蟊贼,本质都是一样的啊。” 这话别有所指,中不过卫振没有听出来。 当夜周铨便宿在军营之中,只不过到了傍晚时分,他听得外头有声响,紧接着,侍卫前来禀报:“宋军帅回来了,他特来求见君上!” 宋行风出去清剿杨太残余,只不过这一次不是很顺利,杨太等人躲入了深山老林之中,他虽然数次咬住对方的尾巴,可最后还是让杨太逃脱了。 好在经此次清剿,杨太只剩余百余人,已经没有能力兴风作浪,接下来的事情,交给乡丁民壮便可解决。 他听说周铨来了成都,不等全功便往回赶,因此此时才到。 他知道周铨的习惯,只要是出外作战归来回报,哪怕是深更半夜,周铨也会起来接见,因此相当笃定地等在门外。 不一会儿,便看到周铨出来。 两人自上次见面分开,也有小半年时间了,周铨显得略有些憔悴,也不知道是旅途疲劳,还是日理万机造成的。 宋行风行过礼,向周铨禀报自己清剿杨太之事,都是他在说,周铨只是听,待他说完之后,周铨淡淡地道:“如今杨太已经是一小撮草寇,不值得我派大将去清剿,行风,你要做好准备,下一个目标是大理。” 宋行风一愣,然后道:“君上要伐大理?” 大理段氏与周铨的关系不错,当今的大理王段和誉,许久以前就与周铨结识,此后双方往来不断,那位发现胡洲的胡静水,便是段和誉推荐给周铨的。 但现在,周铨却在毫无征兆的情形下要对大理下手! “未必会伐,我会派使者去大理,令段和誉去应天府见我。若是他识进退,那么自然不须动刀兵。可是若他不识好歹,不知道天下大势,那么……我也只能翻脸无情了。” 周铨说到这,慢慢踱了两步,又对宋行风道:“行风,天下大势,浩浩荡荡,逆之者亡,顺之者昌。我华夏到了这一步,已经不是一个人能够阻挡其进程的,便是我也不能。我如今还能起的作用,就是尽可能引导这大势,让它在前进之时为华夏多留几分元气,少损一些力量,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宋行风只觉得这话语之中,似乎别有含义,但仔细琢磨,又象只是平常的告诫。 此时已经容不得他细想了。 他又开始向周铨禀报取蜀的经过,特别提到了孔彦舟:“彦舟在此战中,实在是立了首功,若不是他遣人相助,我也不能进军得如此迅速,更不能生擒钟相。听闻君上此次来成都,还未见过此人,依我愚见,君上若是有空,还是见一见他,以安抚降者之心。” 周铨眼中略有些失望。 只不过他将这失望掩饰得很好,完全没有被宋行风看到。 “你说的有道理……如今天色尚早,你去将此人召来。”周铨缓缓说道。 宋行风面上抽动了一下,行动稍稍有些迟疑。不过,想到自己私宅里那个千娇百媚的女子,还有她带来的手帕诏与书信,宋行风将最后一丝犹豫都抛开了。 所有的准备都已经做好,他现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转身出去不久,他又回来,这一次和他一起的,还有孔彦舟。 孔彦舟的面上,有着一丝激动之色,看上去是因为要见周铨而如此兴奋。但他们才到周铨营前,就被拦住,然后是搜身。 二人身上都没有带任何违禁之物,因此片刻后,他们就出现在周铨面前。 “孔将军是何时决意为我军效力的?”寒喧一番之后,周铨笑道:“此事保密做得好,连我都不知道。” 孔彦舟看了宋行风一眼,见宋行风笑着点头,他行礼道:“小人早就心慕君上,以前为大宋之官,不幸兵败,受辱于贼手,小人那时就知道,天下需要有一明主,才可以驱残除秽,而这明主,非君上莫属……” 此人一开口,便是谀词,这都是他在大宋官场上用惯了的。他一边说,一边盯着周铨的面容,却发现周铨原本是微笑的,可随着他的马屁,这微笑反而变淡了。 想到宋行风说过,周铨喜欢实在的,而不喜欢吹捧,他心中一动,立刻又换了副面容:“小人在贼中日久,不免沾染了些贼人的恶习,若有什么不妥当之处,还请君上见谅。小人有一事,原本藏在心中,是自己想要占这大便宜的,今日一见君上,为君上风仪所倾,便忍不住了,要说出来供君上参详。据小人所知,钟相在蜀地搜刮,所得甚众,他自知不能成事,所以留有后路,将其中大量金银,铸成圆球,藏于某处。他自家是死活不肯说的,因此如今知晓此事的,唯有小人!” 周铨目光眯了一下,如同孔彦舟所盼望的那样,露出好奇之色。 “有多少金银?”周铨问道。 “都说你爱民如子,实际上还不和老子一样,只喜欢黄白之物!”听得周铨此语,孔彦舟心放下一半,他心中暗暗嘲笑了一句。 周钱爱钱的事情,举世皆知,不过孔彦舟也只敢在腹内吐槽,面上却笑得更为恭敬:“据闻金银加起来,足有五千万贯之多,其中关键,是他不惜代价,寻着了一座金山!” “金山!”周铨目光又亮了几分。 他爱金山之名,也是天下俱闻,日本的金山,流求的金山,吕宋的金山,这些金山产出的黄金,如今支撑着华夏的货币体系,但对于日益频繁的商业贸易来说,它们的数量还远远不够。据说周铨已经广募海员,令他们去海外再寻金山,若他得知,就在自己新近控制的蜀地境内也有大金山,想来会极感兴趣! “正是金山,小人暗中得了一张图,此图就在外头,画着金山与钟相藏宝处位置,若是君上有兴趣,小人就让人将图拿来!” 周铨盯着他片刻,盯得孔彦舟心里突突直跳,然后哈哈大笑道:“正好,正好,我如今正缺金银贵重金属,若是合并大宋,华夏治下就不只是四省,而是有十三余省,没有足够的金银,怎能将华夏钱币行于天下?孔彦舟,你献蜀有功,献图亦有功,两功并举,到时少不得你的好处!” 孔彦舟得了他的首肯,当下向外召呼了一声,和他来的人中,有一人上前,将一个木盘呈上,交给了门前的侍卫。侍卫略一检查,木盘上只有一张图,是绘在兽皮之上的并没有别的异样,那侍卫便又将木盘呈给周铨。 周铨看着兽皮上的图,看了一会儿道:“这图是什么意思?” “君上请看……” 孔彦舟上前两步,伸出手指,作势要为周铨解释。但却被宋行风赶来,一把按住,然后宋行风沉声道:“君上,这图过会儿再看不迟,另有一事,我要向君上请愿!” 被他拦住之后,孔彦舟诧异地望着他,却见宋行风面色有些发白。 周铨目光从图上移了过来,看着宋行风,又露出一个笑:“何事?” “如今天下大势,已经明了,君上乃天命所钟,又是人心所向,宋室尽失天眷,不足以为帝,故此,我请君上登基称帝,以安天下人心!” 在场的不只是他,还有卫振等人,此前宋行风便向他们说过,周铨来了要劝进,听得宋行风这么急切地将此话说出来,他们虽然心里觉得有些不对,但还是跟上来道:“请君上登基称帝,以安天下人心!” 五六五、都会反你 “请君上登基称帝,以安天下人心!” 周铨居住的营帐之中,全是这声音,营帐之外,在听得帐内之声后,亦有人高呼起来。 周铨脸色微变,一丝怒意闪过。 他盯着宋行风:“这是你的本意?” 宋行风躲开他的目光,脸上讪讪地笑道:“名不正言不顺……君上若不称帝,如何号令天下?” 别人不知道他这话里有什么意思,可是周铨却明白。 宋行风这次“劝进”,实际上在某种程度上是将了周铨一军,逼得周铨打破自己的计划。 在周铨的计划中,宋行风这样在立国之初有功者,自然少不得富贵,但是富贵不会超过三代。他不容许出现新的世家大族把持权力,不容许这些立下功勋的人将自己今后超人一等视为理所当然,因此,他会称帝,所用的制度却不会是原先的那一套。 宋行风这样的高级将领是知道他的计划的,至少可以从他如今推行的种种政策中看出,等到大业定后,他们这些武人要么闲置,要么就得想办法适应新的制度。 至于公侯万代富贵传承,那是想都别想。 所以宋行风要改变周铨的节奏,使用类似于陈桥兵变、黄袍加身的手段,逼迫周铨走上和赵匡胤一样的老路。 这只是他的第一步,然后,自然是象此前历朝历代一样,再进入一场循环。 周铨想的却是打破这种循环。 想到这,周铨微微叹了口气:“你们就算是劝进,也要等更好的时机啊……现在是劝进的好时机么?” “此时天下已定,万民归心,正是好时机,君上称帝,便可名正言顺,接收弱宋。”宋行风道。 周铨坐回自己的座位之中。 “不必再说了,登基称帝自然是会有的,但不是此刻。”他环视周围:“大伙放心,只要能跟上我的脚步,那么绝不会让你们白忙一场,但若跟不上我的脚步……只能你们来适应我,不能让我来适应你们。行了,今日之事,到此为止!” 他积威已久,虽然各级将领们还有些不甘,却不得不服从命令。 眼见众人都露出退意,宋行风咬了咬牙,向孔彦舟使了个眼色。 孔彦舟陪着笑,上前一步,托起那地图木盘:“君上,这图……” 周铨摆了摆手,闹出这一番来,他对地图也没有什么兴趣了。 可就在这时,孔彦舟手听中的木盘往膝上一撞,喀的一声裂开,一柄短剑出现,孔彦舟同时猱身而上,向着周铨就扑去! 他此前猫腰弯膝,看上去是毕恭毕敬,其实却是在蓄力! 原本大帐就不是太大,孔彦舟距离周铨的距离不过七步,虽然周铨身边还有两个卫兵,但孔彦舟毫不畏惧,他对自己的身手很有把握,觉得自己一定能够得手。 就象那一日他制住钟相一样! 他的脸上甚至都浮起了得意的笑,目光里带着几分嘲闹,希望看到周铨露出惊愕慌张的表情,这种表情,能让他心里得到极大满足。 只不过这时,他看到周铨脸上没有惊讶,有的只是淡淡的嘲讽。 仿佛他的所有举动,都在周铨的意料之中一般! 而在他身后,宋行风大叫一声,向着孔彦舟扑去,同时口里大喊:“小心!” 宋行风的动作慢了半拍,因此他扑上来时,孔彦舟已经接近到周铨三步之内,他的短刃也眼看就要触及周铨。 但这时周铨抬起了手。 “砰!” 周铨的身体微微一抖,孔彦舟却是惨叫了一声,身体一软便仆倒在周铨的面前。 他只是受伤,还没有死,因此还在地上挣扎,但是周铨身边的两个侍卫已经上前迈步,将他踏住。 周铨收住手中的短枪,目光一转,似笑非笑地看着宋行风。 而宋行风脸色惨白,紧紧盯着周铨,神情极是恍惚。 燧发枪既成,周铨怎么会不将短枪研制出来,只不过短枪的射程不足,不适合战场使用,所以暂时只是造了少数,周铨自己收藏了两件,充当防身利器。 他敢放孔彦舟近身,就是因为手中拥有这样的利器! “行风……你做得好啊。”周铨慢慢道。 宋行风见此情形,目光一转,口中大叫出来:“有刺客,保护君上!” 随着宋行风这句话,外头突然冲上来几十名华夏军军士,一个个将原本守在门外的侍卫都被兵刃指住。 紧接着,杨再兴带着数人掀开大帐之帘,走进了大帐之内。 这数人手中所执,都是火枪,他们紧紧跟着杨再兴,面色紧张。 见进来的是杨再兴,宋行风微松了口气,然后笑道:“是我保护不周,令君上受惊了,君上,这儿不宜久留,还请移驾至我营中,我们要搜寻一番,看看孔彦舟是否还有同党!” 他一边说,一边摆手,示意杨再兴将周铨带走。 但是周铨在那里叹了口气:“行风,你与韩五在西军中都不得志,在京城救过我家师师,这才投入我麾下……” “君上何必多说,此时不是叙旧的时候,还请君上跟我离开这里!”宋行风打断了周铨的话,神情终于有些不自然了。 “呵呵,行风,你当我真蠢么?”周铨又叹了口气:“我只是很奇怪,你为何会这样做,这是我一直不理解的事情……” 周铨说出这话,宋行风脸色变了。 他面上原本挤出来的笑容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残忍和些许挣扎:“周公,你当然不蠢,你智深如海,无论是蒸汽机,还是火枪,都是奇思妙想,令人敬服说实话,你的军略,我觉得不过如此,但你的智略,却让我敬服!” “那你为何还会选择这一步,孔彦舟这厮,若非你指使,他哪里能够近我身?”周铨看了一下还在地上的孔彦舟,这厮倒也硬气,被短枪击伤,还在流血,又被踏住,却是一声不吭,因此周铨又抬头对宋行风道:“事到如今,你不能象这厮一样硬气点,还要弯弯绕绕做什么?” 宋行风脸色再是一变。 他心中生也不好的预感,周铨太镇定了,而且周铨话里话外透出的内容,证明他对此次事变并不意外! 以宋行风对周铨的了解,若他不觉得意外,那么就肯定做好了应对的准备! 想到这里,宋行风决定不再耽搁:“周公说的是哪儿的话,现在情况紧急,耽误不得,还不知道有多少贼人图谋行刺,请周公到我营中去……再兴,扶着周公!” 他歪头看向杨再兴,却见杨再兴嘴角微微上弯,然后大步走向周铨。 杨再兴身后的那几个军士,手中也执着火枪,因此,宋行风心中稍安。哪怕周铨手里有那种新式的短枪,可毕竟只有一杆,杨再兴带进来的却有六人,想来在这种情形下,周铨也不会冒然行事。 杨再兴走到周铨面前,然后敬礼立正:“军情九所杨再兴,向君上报道,请君上指令!” 敬礼立正都不让宋行风意外,可这一句话,却让宋行风如坠冰窖! 军情九所! 他当然知道这个机构,这是军务部设立的专门对内监视的情报机构,负责人是有疯狗之称的杜狗儿,这厮对周家最是忠心不过。 杨再兴竟然加入了军情九所,那岂不意味着,这个被他视为悍将和心腹的人,竟然是周铨派到他身边监视他的? 宋行风想要拉杨再兴到自己部队之中是许久的事情,但他会信任杨再兴,关键因素有二。 一是他知道杨再兴惹祸被开除军籍之事,虽然周铨是依军法行事,可是在宋行风看来这就是不近人情,杨再兴必然会心生忿怨。 二则是因为文维申的介绍,杨再兴到他身边来,可是得了文维申的推荐的。文维申与他暗中勾结之事,做得非常隐密,就算推荐杨再兴,也是几经辗转,所以他不认为杨再兴是专门派来针对他的。 但是现在这个结果,让他意识到,自己上当了。 “杨再兴,你这个叛贼!”宋行风忍不住破口厉声。 杨再兴睬都不睬他,宋行风再看左右,杨再兴带进来的人,枪口都指着他,让他不由得一声长叹。 同样一声长叹的还有周铨。 望着宋行风,周铨摇了摇头:“你们这场闹剧,也该结束了,行风,你让我很失望,很心痛……” “是你让我们失望心痛!我们追随你,为的不就是博一个公侯万代封妻荫子么,为的不就是子子孙孙能享受荣华么?我们流血拼命打下的江山,凭什么要交给那些蠢得没有边的百姓去管?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么,你的两院三台十二部中,哪里有我们这些功臣的位置,反倒是那些啥事都没做的商人,那些什么都不懂的百姓,你要让他们选举两院!”宋行风叫道。 周铨一直静静地等他说,待他叫完一段之后,周铨问道:“只有这些,没有别的?” 宋行风瞪大眼睛:“这些还不够么,断人富贵,如杀人父母,你把我们理所应得的都断了,你还指望着我们继续为你卖命?周公,我只是第一个,在我之后,会有更多的人反你,甚至你自己教出来的这些人,都会反你!” 五六六、供述 宋行风的话还在周铨耳边回响。 周铨微闭着眼睛,大帐之中,除了轻微的呼吸声外,没有别的声响。 卫振脸上全是汗水,站得笔直,根本不敢有丝毫动作。 如果可能的话,他都想跪在周铨面前,但他还记得周铨在龙川别院学堂时跟他们说过的话,一个军人,如果随便就跪在地上,那么就很难挺起胸膛去冲锋了。 宋行风已经被绑住,虽然仍然昂着头,一副不屈之色,可是他双眼中的闪烁,证明他的心虚。 无论是谁,发现自己做的一切皆在别人意料之中时,只怕都会露出这种心虚之色。 “宋行风,你说这么多,无非是想为自己的背叛辩解罢了,你知道为何我看重鹏举,看重韩五,却不看重你么?” “因为他们是你的亲戚,岳飞小儿是你的义弟,韩五是你义妹夫!” “大错特错,是因为他二人都是敢作敢当的人物!”周铨噗的一笑,睁开眼睛,歪着看了宋行风一眼:“今日之事,若是他们做出的,他们必然不会说怪我,而是会敢作敢当,直接告诉我,他们看上了我身下的这个位置!” 他拍了拍自己的座椅,而宋行风目光在那座椅上停了一下,没有说话。 “五年前,军情九所就告诉我,‘无面’与‘复仇’在宋廷之内还有合作者。当时我就知道,其合作者十有八九就是那群满口忠义仁孝的货色。张邦昌与秦桧虽死,可是他们与这些人合作线索,还是被我翻了出来,那时我就注意到文维申。” 周铨说到这,看了宋行风一眼,宋行风眼中满是悔意。 “只不过文维申做得很是仔细,我遣人盯了他许久,也没有发现什么异样。若他只是背地里骂我几声,在报纸上发表几篇讥讽我的文章,我还真只能容下他。不过幸好这个时候,又有线索,表明文维申曾经与金人有联络,当初兀术破太原,便有这位文公的功劳……” 当初周铨也没有证据,那时他就想动文维申了,偏偏此际,方腊与阿骨打先后开口,供出一件事情,就是周铨手下将领中可能有人与文维申有联系! “这件事情,让我想着放长线钓大鱼,或许是因为我太多疑,也不知道那时你是否真的与文维申勾结上了……你且说说,你是何时与文维申一伙勾结上的?” 宋行风默然不语。 周铨知道,他是关键人物,如果没有宋行风的口供,可以抓文维申,却抓不到别的人。 而且他还想知道,宋行风在军中是不是发展了同党。 “行风,你做出这样的事情,知道自己的下场么?”周铨又道。 宋行风抬起头:“唯死而矣。” “对,你肯定是死了,但死有两种,一种是将你的罪行召告全军,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一个叛徒,身败名裂;还有一种,则是我被这个孔彦舟刺杀,你舍身救我,壮烈殉身……前者我不必多说,若是后者,你不仅声名可得维护,你妻儿老小,亦可得到相应抚恤,你是知道我们华夏军的抚恤制度的。”周铨说到这又是一笑:“其实我只是想少些麻烦罢了,否则离了你,难道我就揪不出那些图谋不轨者么?” 宋行风低头良久,周铨也不催促,只是慢慢地敲着手指。 “我说,我说,我是韩膺胄介绍来的,宋行风亦与韩膺胄暗中有联系!” 原本躺在地上很是硬气的孔彦舟突然大叫起来,宋行风愕然看着他,此人方才还显得很是硬气,怎么转眼间就变了? 孔彦舟喘着气,惨然笑道:“周公,我身陷贼手,不得不从,但我是被他们逼迫的,还请周公饶我一条狗命,我愿为周公指证韩家兄弟!” 他是相州人,韩家控制相州时间极久,他能够以大盗之身从军,还屡屡升迁,同韩家的支持有密切关系。所以他直接指证了韩膺胄,此人也是一个关键人物,只要抓到他,就可以牵连到别人。 “住口!”宋行风怒喝。 孔彦舟回头望了他一眼:“宋行风,你行事不密,自己倚为心腹之人,却是济王殿下派来的,你何必还负隅顽抗,莫非你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说你的么?” 宋行风脸色铁青:“住口!” “你且说说,他们是如何说宋行风的?”周铨却笑了起来。 “韩公……韩膺胄对我说了,宋行风成事之后,便要想办法再解决掉他。韩膺胄转述了文维申对宋行风的评价,‘无行小人,狂悖武夫,此人不除,必是安禄山史思明之流’!” 周铨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个评价倒是很准确,文维申别的不怎么样,但看宋行风还是看得挺准的。 “不可能……这不可能,文公将他义女都许与我了……他怎么可能这样看我?”宋行风愕然道。 “连取代你的人,文维申都想好了,文维申不是将义女蔡瀛送到你这里来了么,到时蔡瀛便会去寻杨再兴哭泣,只道是前来送信,却被你见色起意,杨再兴是忠勇之辈,必然暴怒,我再向他示意,他定然会与我合作……呵呵,只不过没有想到的是,杨再兴竟然是济王安排的人,文维申那个蠢货!” 周铨听得这圈圈绕绕的,笑容收了一些,这文维申还将自己当成了王允,将那蔡瀛看作貂婵了。 孔彦舟痛痛快快将自己所知说了出来,宋行风如遭雷殛,整个人都呆住了。 他自然是野心勃勃,对于文维申等,也是想着利用他们实现自己的野心。但他没有想到的是,他只是想着继续利用文维申等,文维申他们已经做好了除掉他的准备了。 而且除掉他的关键,竟然就是前些日子来到他这里的蔡瀛! 一想到这女郎装模作样激起他的性子,然后又在他大力摧残之下如柔柳扶风般,宋行风心中就发冷。 原来她的一切都是装出来的! “我……我……”他口中喃喃自语,半晌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周铨又叹了口气:“所以你如今应该知道,我为何不待见文维申之流了……好了,天色不早了,我还要去休息,宋行风,你有……嗯,一个时辰时间。来人,给他纸和笔,还有一柄短刃,等他写好了之后交给他。” 宋行风抬眼看了周铨一下,面色惨然:“多谢殿下……真希望还能呼你一声君上……” 周铨摆了摆手,转身从后边出了大帐。 很快,大帐之中,就只剩余宋行风一人,他的束缚被解开了,整个人跌坐在地上,好一会儿,抬头向门口的杨再兴道:“再兴,能给我点酒么?” 杨再兴嘴角向下弯了一下:“军中无酒,你是知道的。” 宋行风点了点头:“是,是……不过在我帐中,我私藏了几瓶酒,你遣人去给我拿来……多谢。” 杨再兴向身边一士兵使了使眼色,那士兵离开,不过没有去拿酒,而是赶到周铨身边来禀报此事。 “给他。”周铨道。 那士兵才快步跑开,周铨目光移到了跟在他身边的卫振身上:“你有什么要向我解释的?” 卫振面色惨白:“职下并无可以辩解的,职下跟在宋行风身边,未能发觉他的逆行,实在是失职……有罪,甘愿受罚!” 周铨点了点头,他这个态度,还让周铨满意。 卫振本人或许不是宋行风的同党,但他跟宋行风这么久,竟然没有发现任何迹象,特别还在无意中成了宋行风的帮手,很显然,他不再适合领军了。 “明日收拢好部队,第七军所有将官都要进行轮训,你也一样。轮训结束,你解去军职,以军帅身份退伍吧。”周铨缓缓道:“至于此后,总会有一个安排。” 卫振额头青筋跳了跳,他真不愿意离开军中,但他也明白,自己犯的错误太大,身上还有宋行风一党的嫌疑,周铨如此安排,已经是念了旧情。 若不念旧情,就该直接将他拘捕,查问他是否与宋行风勾结,特别是方才劝进之事,让周铨极是为难。 虽然得了周铨的命令,但卫振不敢离开,他站在周铨休息的营帐之外,仿佛是一个卫兵一般。到了一个时辰之后,杨再兴拎着柄短剑和一卷纸匆匆而来,目光在他面上扫了一下,也没有招呼,直接进了周铨的营帐。 卫振额头的汗又冒了出来。 那短剑上还沾有血迹,宋行风大概就是用此剑结束了自己的性命。不过卫振担心的不是剑,而是那卷纸。 虽然看得不是很真切,他还是看到纸上写了不少字迹。宋行风写了近一个时辰,也不知道他交待出多少人来。 若是宋行风这人临死疯狂,拼命攀咬,将许多无辜之人也咬出来,那将会是一场惊天大狱! 特别是他自己,现在就是待罪之身,宋行风再咬一口,说他也知道叛逆之事,那他如何收场? 卫振站在帐前患得患失,汗涔涔而下,夜风一吹,冷得他瑟瑟发抖。 但他仍然不敢片刻离开,又不敢入内去进言。良久之后,杨再兴出来,他才向杨再兴陪着笑:“再兴,君上怎么说?” 杨再兴对他撇了撇嘴,心中也有些看不上,这卫振也太缺乏主见了,所以才会被宋行风所利用,此前他屡立战功,当真是因人成事。 “君上没说什么,只是看了一眼宋行风的供述,然后将之烧了。”杨再兴道。 卫振浑身又是一抖,悬着的心,放下了大半。 五六七、森然发冷 卫振心放下了,那是因为周铨对宋行风招供出来的人“网开一面”。 但正如周铨想的那样,他这个人,因人成事,根本不知道这“网开一面”背后的残酷。 第二日,第七军就迎来了一次大调整。 而宋行风死亡的消息也传了出去。 在周铨发出的公告中,宋行风是死于刺杀,但当时在场的人不少,很多人都知道,宋行风卷入了一场针对周铨的叛乱。故此第七军虽然人心惶惶,却没有人觉得周铨此举有何不妥。 不等此次冲击波发酵,另一个消息让军心又安定下来:论功行赏。 周铨表彰第七军的有功将士,毕竟袭取蜀地之功是要认的。 这对于有些不安的第七军来说,是一剂对症之药。 整个表彰大会足足开了大半天,许多有功的将士都获得了勋章与奖励。在表彰大会结束之后,周铨离开了第七军军营,来到了成都城中的一座偏僻的宅院。 这座宅院周围,有华夏军军士保护,若不是周铨亲自来,别人都很难进入。 周铨带着杨再兴大步来到宅院东侧的书房,门是虚掩的,推开之后,蔡瀛苍白无血色的面庞出现了。 和蔡瀛在一起的还有两名女兵,她们这几日寸步不离蔡瀛,见周铨进来,她们行礼退了出去。 蔡瀛第一次正面看着周铨。 此前她也见过周铨两回,但都是和文维申一起,站得远远的,隔着人群看,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两人同处一室中,相距不过数步。 周铨并没有长得她想象中的一副奸邪面容,相反,留了些胡须的周铨不怒自威,正气凛然,让人怦然心动。蔡瀛看到他这模样,不禁心快速跳了两下,哪怕眼前之人是仇敌,她也不得不承认,其风华之佳,绝伦大宋。 “你就是蔡瀛?”周铨坐下之后,抬眼望了蔡瀛一下。 蔡瀛默然不语。 自从周铨来到成都后,她就意识到事情发生了变化,先是宋行风留下保护她的人全部被调走,然后来了几名女兵,轮番“陪护”,实际上就是监视她。她的住所也被完全包围,无论是她本人,还是她的仆从,都不被允许外出。 这让她有目如盲,完全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事情。 “宋行风已经自尽了。”周铨目光突然变得极为敏锐:“他留下了一些供状,其中说你是一个关键人物,所以我才来看看,你一介女子,怎么成了关键人物。” 蔡瀛先是心一跳,然后眼眶微微一红。 宋行风霸占了她的身体,但她千里迢迢赶来替文维申传递消息,原本就做好了以身饲虎的准备,因此并没有多少恨意。 相反,宋行风在霸占她后,沉迷于她的美色才情,曾经做过许多许诺,说过无数甜言蜜语,而且此人毕竟也是一个杰出之人,所以蔡瀛也有些小小的感动。 此时听闻宋行风已经自尽,那点感动就变成了泪水。 “你是宋行风的姘头,又是文维申义女,应当知道你们所作所为的后果,敢行此悖逆之事,就要承担其责任。”周铨又道:“我不想威胁你,所以请你也痛快些。” “我父亲何罪,为何你要杀他?”蔡瀛忽然道。 “你父亲是谁?”周铨扬了扬眉。 “考县不忿生蔡洁生,他不过是反对修建铁路,却被你派出爪牙杀死……”蔡瀛心里顿时大怒,她不相信,周铨知道她是文维申的义女,却不知道她是蔡洁生的生女。 周铨点了点头:“我想起来了,确实是有这么一个人,不过……我没有下令杀死他。” “你说谎!”蔡瀛怒道。 周铨一笑:“你知道,对我来说,那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家伙,甚至连让我特别记住的资格都没有,我若真正令杀他,那么一定会承认。但事实上,我没有下令杀他把东西给她看吧。” 随着周铨的话,杨再兴掏出一张纸,放在了蔡瀛面前。 蔡瀛看了看这张纸,脸色顿时变得煞白:“这不可能……” “这就是事实,你生父蔡洁生,受文维申指使,隐姓埋名,抛家弃子,去了金国,成了‘无面’之一,五年前兀术破太原,百姓伤亡惨重,损失极大,这其中,颇有你父蔡洁生的‘功劳’。” 周铨用手指头敲了敲桌子,目光变得凌厉起来,在他如剑一般的目光下,蔡瀛失魂落魄,只觉得,支撑自己的东西,似乎瞬间崩塌了。 “方腊利用摩尼教,四处搜索与我有仇之人,你父亲蔡洁生,徐州向家的余孽……这些人无力报复我,被方腊说动,便与方腊的次子方毫,共同组成了所谓的‘无面’。他们勾结金贼,祸国殃民,可谓罪恶滔天。蔡瀛,你以为你在为父报仇么,其实你,你父亲,都被文维申、方腊等利用了。”面对蔡瀛的崩溃,周铨丝毫都不怜悯。 “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你撒谎,你骗人的,方腊在你手中,什么样的口供,你拿不到?” “方腊死了几年了,他倒是硬气,到死交待的东西都是半真半假,你手中的口供,是他长子方书所供。这位小圣公倒是会躲,直到三个月前,我的人才将他缉捕归案。”周铨扬了扬下巴道。 “不可能,我父亲……我父亲分明是被你害死了……父亲,父亲啊!” 蔡瀛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 她口里虽然还说“不可能”,但她心里却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 她的父亲,就是一个抛家弃子去勾结金贼的汉奸! 她的义父,就是一个利用她年幼无知的老奸! 而她自己,则是一个被抛弃被利用的蠢货! 她跪在地上哀哀痛哭,周铨与杨再兴却在闭目养神,蔡瀛哭着哭着,心中的怒意翻腾起来。 凭什么她要被抛弃被利用? 哭声嘎然而止,蔡瀛抬起眼:“你想知道什么,济王殿下,你想要我说什么!” “你知道的全部,事实上,宋行风、孔彦舟已经供出来了许多,但是我希望能够确认一下。”周铨缓缓道。 蔡瀛的开口,让所有的证据链都完整了。 就在蔡瀛开口的当天傍晚,十余骑信使从成都出发,昼夜兼程,赶往西京。 他们抵达西京不久,驻守洛阳的一个团华夏军便开动起来,两千余名华夏军军士一齐出动,转眼间,便扫荡了半个洛阳城。 文维申的府邸里,听得仆人慌慌张张赶来禀报,文维申倒是不动声色。 他敢算计周铨,早就意识到自己可能会有这一日,但他认为,自己做得很隐蔽,周铨即使抓了他,也休想从他口中得到什么口供。 当一队华夏军出现在他面前时,他一点都不惊慌,还沉声喝斥道:“此是乃是文潞公旧邸,汝等何人,胆敢擅闯!让周铨来见我,让他来给我解释一下,他……” “砰!” 一记耳光过去,文维申脸肿嘴肿,老牙都掉了两颗。 抽了他一记耳光的华夏军士兵面无表情举起了手中的一份公文:“奉华夏军君上周公之令,缉捕叛国汉奸文维申,你有什么意见,审判之时可向法官讲述,至于现在,还是闭着你的臭嘴,好生配合,免得吃皮肉之苦!” 文维申冷笑:“周贼欲反矣!” “叭!” 第二记耳光再抽了过来,将老头儿打得转了半圈。那名华夏军士卒丝毫没有尊老之意,事实上,在得知文维申私通金贼、策划对周铨的暗杀后,这些华夏军士卒就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巴不得这老家伙多闹点,好让他多吃些苦头。 文维申这一次算是吸取了教训,只是冷哼,没有再说什么。 他是铁了心的,哪怕自己被捕,也绝不招供,只要不牵连到别人,那么终究会有人继续对付周铨。 “也不知宋行风那边如何了,看情形,莫非是宋行风没有得手?亦或者是周铨发现了什么?无论如何,只要我不招出宋行风来……咦!” 被关上一辆车中,文维申正在胡思乱想,突然看到车门被掀开,紧接着,另两个五花大绑的人被推了进来。 一看这两人,文维申心中顿时发冷。 是韩肖胄与韩膺胄兄弟! 这二人是直接联系宋行风的,他们如今被拿,证明宋行风也会有危险! 文维申心中一急,向着二人使了个眼色,然后昂然道:“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 马车中还有看守,故此他只能如此提醒韩家兄弟。韩家兄弟听得他这话,只能默不作声。文维申心思稍安,只要韩家兄弟也守口如瓶,再多坚持几日,或许宋行风便举事成功,他们可以乘机脱离樊笼。 可就在这时,车门被打开,又一人给推了进来。 却是富直柔。 与他们不同,富直柔被打得鼻青脸肿,牙也缺了两枚,看上去就受了不少罪。被关上来后,犹自骂骂咧咧,直到吕好问也被押上来,他们才安静下来。 紧接着,一个人又上了车,笑吟吟地向他们招呼:“都到齐了……我今日算了一卦,知道有好事来,却不曾想,是摊上了这么一件公事。请教一下,哪位是文潞公后人,又有哪位是韩仪公后人?” 文维申与韩家兄弟心中都是不安,怒视着此人。此人心中明白,作了个揖:“晚辈与二公后人是世家,晚辈狄偁,先祖父乃是狄武襄公讳青。” 他说完之后,露出一口白牙,让文维申与韩家兄弟,都觉森然发冷。 五六八、清算开始 狄青与文彦博、韩琦的关系可算不上好。 狄青早逝,只怕与这二位的逼迫也有些关系,即使不说这个,当初狄青被这二位欺凌之事,特别是韩琦当众羞辱狄青,以小错杀他手下悍将焦用,还令一歌妓以“斑儿”称呼狄青,这些都是韩琦理亏。 狄青死后,狄家便家道中落,狄青五子,也只是班直之类的小官,到了狄青孙子狄偁这一代,更是连象样的官职都没有,后来周铨觉得狄青有功于国,才将之寻来,在他手下充任一小吏。 不过这一次要对付文维申等,周铨事先就将狄偁调至洛阳,此时他一露面,自报身份,文维申与韩家兄弟就知道不妙了。 “狄武襄忠义一世,你竟然投靠了周贼?”韩膺胄怒道。 “多谢多谢,韩琦的后人赞我祖父忠义一世,当真让我受宠若惊,不过我祖既然忠义一世,那么害得他老人年抑郁而终的,岂不就是奸邪?”狄偁望着这几人,哈哈一笑,只觉得说不出的畅快。 家族三代积怨,到了今日,终于可以一平了。 周铨将他从汴京市井中找出来后,专门往法官这方向培养,当时就告诉他,终有一日,要为狄青洗冤。他家道中落后在京师倍受人歧视,甚至沦落到要卖卜算命为生,因此也甚为争气,将这当成自己重振家业的唯一机会,牢牢地抓住了。 他感到畅快,文维申与韩氏兄弟则甚为难堪。 文维申略一沉吟,叹着气道:“狄世兄,你可知道周贼用你之意?他若是派遣亲信对付我等,那就是残害忠良,少不得要在青史留个骂名,可是让你来,则是报私怨,这青史骂名就被武襄公和你背了……” “前朝之史,后朝修之,君上已经给我看了他对宋史的编修计划,其中特别有韩琦杀焦用和辱我祖之事,君上说韩琦乃奸邪小人,倚势欺凌国家功臣,故此大宋边患连绵,虽是始于太宗之派,但到韩琦之时,才致无可收拾。所以,青史之上,韩琦小人奸邪之名是少不掉了!” “胡说,胡说,这如何能堵得住悠悠众口……”韩家兄弟顿时跳将起来。 “若韩公是小人,那岂不是说范文正公也是小人一党?”便是富柔直这个时候也忍不住了。 “庆历党人,诸公皆被贬斥,唯独韩琦,转日便又入中枢,与群丑同列,安敢与范文正公相提并论?”狄偁不敢对范仲淹不敬,因此巧言辩道。 他这是强辩,实际上当初韩琦也在地方上辗转十载,这才重回中枢。但重回之后,便为相十载,成为三朝“贤相”,而其余如范仲淹等,则不能如他一般,成为政坛不倒翁。 所以韩琦虽然未必是真的小人奸贼,但说他是正人君子,恐怕也有些不适合。 狄偁抓住这一点做文章,文维申心中一动,便知道所谓周铨要编宋史之事,恐怕也是狄偁自己扯来鸡毛当令箭,未必是实。不过狄偁被安排在这个位置上,负责审理他们,也可以看得出,周铨对韩琦、富弼、文彦博等都没有多少好感。 文维申这倒是错怪周铨了,因为西军出身的身份,周铨对韩琦确实没有好感,但对富弼与文彦博倒没有那么多的意见之所以有意见,还是文维申等为先人惹来的祸端。 文维申等最大的倚仗,不过是先人留下的名气罢了,既然如此,就坏了他们最大的倚仗! “你们这样倒行逆施,终会有有识之士站出来,与你们斗争,让你们遭遇失败!”富直柔叫道。 “有识之士?我们就是有时之士!”狄偁冷笑了一声:“我看你印堂发黑,最近必走霉运,还是少说些废话,老老实实招供为好。” “招供?”文维申目光一凝:“招供什么?” “勾结乱逆,欲害殿下,谋反作乱……看来你们还没有得到消息,那么我就给你们说清楚来吧,文维申,你的宝贝义女已经将你们全都卖了!”狄偁咧嘴笑道。 此语一出,原本还对未来抱有一线希望的文维申顿时软瘫下去了。 “这……这……” “蔡瀛,孔彦舟……”狄偁说了一串名字,一边说一边在注意观察众人的神情,说了六七个后,他停了下来:“还需要我继续说下去么?莫怪我不提醒你们,坦白可以从宽,顽抗则必死,甚至祸连家人!” 文维申抿着嘴,脸上已经再无半点血色。 “朝廷……朝廷不会放过你们的!”吕好问颤声道。 文维申心中暗叫了一声糟,果然,狄偁咧开嘴笑了一下:“朝廷……哦,对了,那手帕诏也已经找到了,你们所说的朝廷,很快就会不存在了。啧啧,君上原本还想让大宋有一个比较体面的结束,你们这些蠢物,却连这最后的体面也不给大宋留!” “朝廷那边会怎么样?”文维申挣扎着问道。 “大概和我们这边同时开始抓人了吧……”狄偁漫不经心地道。 朝廷所在的汴京,那边的事情不归他管,他只要做好洛阳这边的事情就可。 汴京之中,摄政王赵构如同往常一般,乘着轿子准备升殿。 原本大宋的朝会是有一整套规矩的,可是赵家两代皇帝欠了巨额的欠款,许多仪仗、仪式就被取消,以节约皇室用度,所以现在的升殿,再没有那么多复杂的讲究。 赵构身为摄政王,自然是比较晚到的,他抵达大殿时,殿前院子里,已经站了不少文武官员。大伙三五个聚在一处,小声地议论着事情,换作以往,这种行为必然是要受到御史弹劾的,但现在御史台中只剩余小猫三两只,他们也不关注这点事情。 赵构面色微微一沉,但旋即将心中的不满收起。 他正待从侧门转到后殿,就在这时,却听得有人呼道:“殿下,康王殿下,请往这边来。” 赵构循声望去,见到的却是李邦彦。 这位浪子曾经狠狠得罪过周铨,但后来又投靠周铨,现在更是“大宋”的宰相,与其余几位一起,组成了政事堂,主管朝廷内外大事当然,背地里有人说他们就是负责拍周铨马屁,唯周铨之命是从。 赵构与他关系还不错,至少这几年,双方配合得挺默契的。李邦彦对他给予足够的尊重,而他也很好地扮演了一个泥雕木塑的傀儡角色。 “李公是有何吩咐么?”赵构笑吟吟地向李邦彦施礼。 李邦彦回了一礼,面上带着几分忧色:“出了点事情,要与殿下事先商议,请殿下随臣来枢密厅。” 所谓枢密厅,也是周铨改组大宋朝廷后的产物,政事堂的参政们暗中议事之所。赵构有些惊讶,这地方此前他很少去,想到西京传来的消息,赵构心中一动,某种喜悦与期待浮了上来。 他与李邦彦一起行向枢密厅,李邦彦恭敬地落后他半步,这让赵构的心怦怦直跳,觉得自己猜测的可能没有错。 因为在枢密厅中所议的都是军国大事,故此闲杂人等是不能接近的,哪怕是赵构的亲卫,也同样被拦在了构密厅所在的小院外。赵构看到李邦彦身边的护卫同样也被拦住,便不再疑心,迈步走了进去。 枢密厅中,几位政事堂的相公面色铁青,都聚在那里。 赵构目光在众人面上打了个圈儿,然后听得李邦彦在后边道:“殿下,有一件紧急军情,一刻钟前才接到,外边还没有人知晓。在成都,华夏军第七军军帅宋行风等发动兵变,将济王扣住,有传闻说,济王已经不幸遇难了。” 赵构身体猛然一抖,几乎要忍不住仰天大笑起来。 哪怕他再服从周铨的意愿,但在内心深处,他如何不想摆脱这个在背后操控自己的人? 仿佛压在头顶的大山被掀翻,赵构长长吸了几口气,然后他意识到不对,忙换出一脸戚容:“济王乃国家干臣,若他真有意外,国家当如何是好?这消息当真么?” “是,刚刚得到消息,京郊的华夏军军营已经戒严,另外,从京城去徐州的所有列车都已停运。”李邦彦又道:“殿下,若是济王真遇不幸,朝廷当如何是好,还须殿下决断!” 他这么恭敬,让赵构更是放心了。 “朝廷做的第一件事情是给济王上尊号,然后以其长子周宇承济王之位,以华夏军各部军帅为列候,令岳飞回军,讨伐宋行风。”赵构心念电转:“另外,令各地新军都向京城集结,以备急需!” “官家那里?”李邦彦目光一闪,又问道。 “皇兄身体不适,外头的这些事情,暂时不惊动他嗯,为了防备有人浑水摸鱼,还是加派守卫,护卫皇兄安全!”赵构说道。 紧接着,他滔滔不绝开始发号施令,又封官许愿,又是恩威并施,其核心就是一句话,要接收周铨的“遗产”,把华夏军各级将官笼络在自己的手下。为此,他决意提拔一批人,象大贤杨时、忠臣李纲、陈朝老和陈东,等等诸多人物,他都要召入宫中。 听他说了足足有一刻钟,李邦彦再无半点怀疑,长叹了一声:“殿下……宋行风之事,看来果真与殿下有关?” 赵构本来一头热情的,听得这句话,象是凉水冲头,整个人激灵了一下,热情也冷了下来。 五六九、莫须有 “李相公,你此话……是什么意思?”赵构提高了点声音,向李邦彦问道。 他不仅是表达自己的不满,也是让位于外边的亲卫们听到自己的声音。 他却不知道,在外边,几名华夏军军士大踏步走了过来,虽然数量比赵构的护卫要少,可是赵构的护卫在他们面前,却是声都不敢吭一下。 “我们是康王殿下的护卫……”为首的班直懦懦地说道。 “知道你们是赵构的护卫,现在赵构已经卷入大案之中,你们是准备为他战死,还是放下武器协助调查?”华夏军军士中一人道。 “我们……放下武器!”班直们相互对望了一眼,脸色有些难看,但还是硬着头皮道。 赵构这些年倒是收拢了一批心腹,只不过面对华夏军,而且赵构本人又不在,他们根本没有战斗的意愿。 若是赵构本人在此,以恩义相激,或许还有几人会带着大伙冲杀。 “多谢诸位配合,既是如此,请随我来,请相信君上,各位的身家性命不会有什么问题。” 华夏军将这此人带到一旁的屋子里,整个过程,都没有发生任何冲突,因此,枢密厅中的赵构也就一无所知。 他还在等李邦彦的回答。 李邦彦叹了口气:“殿下不过是一个闲散亲王,若无周公,岂能有今日之权势?你怎么还要造反,与贼人勾结,试图暗害周公?” “我,造反?” 赵构顿时无语了,他见过无耻的,但是无耻到李邦彦这个地步的,当真是少见! 他可是大宋的摄政王,宗室皇亲,他造什么反? 李邦彦却说得理所当然! “事到如今,殿下你还想要狡辩么?好吧,我就实话告诉你,宋行风已败,文维申等已将殿下你招供出来了。” “这不可能……我是说,我并未卷入此事之中,我,我……文维申一定是血口喷人!”赵构急道。 “文维申不喷别人,为何喷你?” “他自然要胡乱攀咬,他没有任何证据,对,他没有任何证据!”赵构有些歇斯底理。 李邦彦微微一笑:“莫须有。” “莫须有?”赵构愣住了。 然后与李邦彦的目光一对,赵构便明白,自己的辩解根本没有用处。 而且仔细一想,莫说自己暗中与杨时等勾结,就算没有此事,这对周铨来说也是一个机会! 将赵宋皇族仅存的一点人情威望都葬送的机会! 所以他赵构清白不清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乃是赵宋皇族宗室的代表! “我……我要见周公,我要见济王殿下,我为他立过功,我为他流过血!”想明白这一点,赵构急道。 “周公如今还在蜀中,不日将回汴京,那可是我华夏举国同庆的大喜事。”李邦彦啧了两声道。 “放过我,你们没有证据,如何能服天下?”赵构又道。 “康王殿下,我不是说过么,莫须有。” 李邦彦说完这个之后,摆了摆手,从两侧厢房里,有军士出来,将赵构左右夹住带走。赵构大声叫了两句,听得外边没有任何反应,只能闭紧嘴。 他的脸色越发苍白了。 “真不知那一位,为何非要我在康王面前说出莫须有三个字来。”李邦彦心里嘀咕了一声,目送赵构被带走。 不过他也只敢在心里嘀咕,现在他的身家性命,都掌握在那一位手中不只是他,整个大宋的前途命运,都掌握在那一位手里,或许几十年后他老了,才敢在自己的私人记忆里提上一句此事,但现在,他只能将之闷在心中。 “九大王这边还好办,还有一位,更不好办啊。”枢密厅中有一人嘀咕了声。 李邦彦噗的一声笑:“那一位更好办了。” “还要烦劳李相公。” 李邦彦回望了一眼政事堂的诸位,这几人和他年纪差不多,都是四十左右,个个面色都不好看。这也正常,毕竟他们将是大宋最后的一批宰相参政级人物,而且他们要做的事情,是亲手葬送大宋。 但李邦彦还是有些看不起他们。 李邦彦很清楚,他们能够安安稳稳在参政的位置上坐了好几年,这几年里捞到的实惠比别人当十几年宰相都多,靠的就是周铨的支持。食人之禄,忠人之事,既然拿了周铨给的好处,就须为周铨扫平一些障碍。 唯有如此,在即将建立起的新朝之中,有一个适合自己的位置。 李邦彦对于在新朝中当宰相是不抱希望了,他看中的是另一个位置,按他所想,新朝之中肯定是要安排一些旧宋官员,以此来安抚人心,而他身为旧宋宰执,又为新朝立下了汉马功劳,正是完抚人心的最佳人选。 在新朝,内阁总理他是不要想了,可是两院三台十二部,总有适合他的位置。 想到这里,他心中火热,昂然道:“诸君皆是因人成事者,且在此等我的好消息!” 他挺胸出了枢密厅,很快便到了皇宫内。为了避讳,这边他有很长时间没有进来了,因此道路只是依稀记得。带着十余名亲卫,他大步上前,皇宫里的班直见到了,也没有谁上前盘问。 这些班直最重要的任务不是保护赵桓,而是防止赵桓联络内外。在被软禁的这些年中,能够顺利进出皇宫的人不多,其中最常来的,只有赵构。 他倒是每隔三五天就要进来问候一声赵桓,只不过李邦彦得到的消息,这种问候最初时得到的是赵桓大发雷霆,后来赵桓大概也厌了,于是变成了冷漠以对,可是赵构仍然坚持来问候。 李邦彦原本认为,这与其说是问候,还不如说是定期来监视,同时看看能不能将赵桓气死。但现在看来,他想的似乎简单了些,赵构与赵桓实际上避开了监视,暗中达成了某种默契。 按周铨的意思,赵桓软禁在宫中就行,可是李邦彦等觉得不妥,因此将软禁的范围又缩小了许多,只限于四座院落。 不过无论是饮食还是女色方面,都没有为难赵桓,这几年间,赵桓又添了好几个子女。 “陛下,李相公来了。” 此时正值炎夏,穿着小衣的赵桓躺在凉榻之上小睡,旁边的内侍见到李邦彦却不敢怠慢,将赵桓摇醒说道。 赵桓“哼”了一声:“朕只有一位李相公,名为李纲,只不过现在已经不在朝中了,朕不知道还有哪位李相公!” 他说话的声音不小,李邦彦听得清楚,眉头一挑,心中生怒。赵桓当权之时就是个糊涂虫,如今关了几年,糊涂劲儿还没有消减! “臣李邦彦见过陛下。”虽然心中不满,不过李邦彦还是给赵桓行了一礼,只不过这礼也就是草草一揖。 “哟,这不是李邦彦李浪子么,你不去应天府给周贼溜须拍马,怎么跑到我这儿来了,你可是大红人,哪得这样的闲功夫?”赵桓转过脸,阴阳怪气地道。 “好教陛下知晓,臣这里有一杯仙酒,请陛下饮下。”李邦彦说完后身体一侧,他身后一名护卫将一个小瓶子端了上前。 此话一出,赵桓的那些内侍与宫女们先是一呆,然后个个面色惊怖,有人甚至失声惊呼。 赵桓也变了脸色,他坐直身体:“周铨呢,让周铨来见朕,朕要问问,他的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竟然要鸩杀朕!” 所谓仙酒,肯定是毒酒! 赵桓虽然口中如此叫嚷,实际上,他已经站了起来,双脚战战,几乎就要转身逃走了。 李邦彦摇了摇头,面无表情地道:“文维申等勾结周公麾下大将宋行风刺杀周公,周公来不了,臣是奉摄政王之令来见陛下的。” 赵桓“啊”了一声,脸上先是一喜,然后恍然大悟,又变成了惊色:“老九……老九他如此心急?朕说了,只要能除了周铨,朕就将这帝位禅让给他,他何必这么急?” “陛下应当想得明白。” 赵桓心中冰冷:若是周铨真死了,华夏军内乱,那么得利最大的,自然是赵宋皇室。也正是因此赵构怕他不履行承诺,恋栈不去,干脆要毒死他! 他也确实不是真心禅让,也有重掌大权之后要处死赵构的打算,但赵构心比他狠,手比他黑,竟然抢了这个先! 李邦彦忽然叹了口气:“臣身受上皇与陛下两朝重恩,今日却不得不为此举……” 他这一口气叹得,让赵桓幡然醒悟,自己还有一线希望! “李相公,李相公,朕才是皇帝,若朕能重见天日,能够再掌大权,愿以李相公为亚父,与李相公共治天下!”赵桓急切地道:“相公,朕……朕愿立誓为证!” 李邦彦沉默了几息,仿佛是心动了,然后他道:“陛下果有此心……还请下诏,囚禁康王。实不相瞒,朝臣之中,心向陛下者不少……若得知陛下施计除去周铨,又囚了康王,他们必定愿意拥戴陛下,我大宋中兴有望!” “除去周铨之事,原本就是朕与李纲、杨时等共谋!”赵桓大叫起来。 李邦彦顿时双眉一凝,凛然望去:“这可不得乱说……” “朕有必要乱说么,李纲说动老九,随杨时一起入宫,说是给朕讲学,实际上我们沾水在桌上笔谈,朕还传出手帕诏一份……此事便是朕的意思!” 五七零、皇上要谋逆 满朝文武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虽然自靖康之变后,大宋的朝会就变得不是那么重要了,可是再怎么不重要,也是一个程序,例行公事将之完成,是从赵构到大臣们定期的任务。 但现在已经过去一个小时了,还是没有开朝会。 赵构早就到了,只不过被宰相李邦彦邀去了枢密厅,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原本百官还议论纷纷的,可是时间久了,他们都意识到极度不对,因此连议论都不议论了,只是一个个面色铁青,等着结果出现。 这些年来大宋小朝廷不停缩减编制,但是朝廷的财政收入却没有减少,周铨控制的地盘虽然不向朝廷纳税,可是因为商业繁荣、工业兴旺,所以小朝廷的财政收入反而一倍于靖康之前。 故此文武诸官的待遇是随风上涨,就算还比不得周铨那边同样等级的官员,也远胜以往。大伙当然希望这官能够长久当下去,可是若朝廷中有什么变化,他们的如意算盘可就拨不响了。 “政事堂的几位,如今都不在啊。”良久之后,不知是谁悠悠叹了口气。 众人早就发现了,他们在这里枯坐苦等,政事堂的那六位却是一个都没看到。 有几人已经在盘算着,若是真出了什么问题,他们是不是该挺身而出,或许一次冒险,就能让他们也跻身政事堂中。 就在百官的耐心即将消耗光时,终于听到了一声磬响。 百官纷纷站到自己的位置上,跟随着引导的班直武官进入大殿。 大殿内自然是阴沉沉的,刚从光明走入黑暗之中,众人视线都有些模糊,但当他们定了定神之后,队伍就有些乱了。 御座之旁,没有人! 御座上没有人是正常的,朝廷以赵桓多病为借口,已经剥夺了他参与朝会的权力。但是在御座之侧,有一张小些的椅子,是摄政王赵构的位置。 可现在赵构没有出现在他的位置上! 那肯定是出事了,是什么事情,会不会过一下子,赵桓从偏门走进来,再度坐上御座? 众人目光再度集中在最前列,那原是政事堂六位宰执与参政的位置,可是现在仍然空空荡荡的。 片刻之后,终于看到李邦彦领着五人走出来,五人的神色虽然有些异样,却让人看不出喜怒。 他们就位之后,李邦彦带头,向着御座方向一揖:“请摄政王!” 几位参政同声道:“请摄政王!” 然后诸官亦是行礼,齐声道:“请摄政王!” 也有些官员惊疑不定,没有加入这个行列的。他们都盯着方才李邦彦等出来的侧门,个个面色凝重。 然后就看到一人身着亲王之袍服,一步一顾地走了出来,再迈步登上台阶,来到摄政王位前,先也是向御座一揖,然后才坐下。 “这……这……” “怎么是他?” 那些盯着的官员们都愣住了。 因为走出来的人,并不是赵构,更不是赵桓,而是赵佶的第五子肃王赵枢。 这位肃王博闻强记,是个学者型的人物,但是为人懦弱不争,在赵佶诸子之中,并不太显眼。而且他的年纪比较大,仅小赵桓两岁,比赵构则要大五岁。 他若是摄政,那赵构呢? “康王何在,康王人呢?”朝中有人叫道。 赵构摄政这么多年,虽然实权不多,但也足以让他在朝中培养出一批心腹来了。这些人见赵构不在,顿时发作起来,纷纷喝问,不少人甚至开始向着大殿大门外张望。 “都肃静!”李邦彦厉声一喝。 殿中的武士用力顿起手中的武器,咚咚的声音,让众人都闭住了嘴。 “有一件事情宣告……请摄政王宣旨。”李邦彦道。 赵枢一脸便秘模样,从摄政王座上站起,李邦彦上前两步,将一道旨意递给他。 如果可能的话,赵枢真不愿意站在这里。他以文学之士自居,一向敏于行而讷于言,加之母亲在后宫中地位卑微,所以赵佶选皇储时从来没有考虑过他,他自己对此也没有什么想法。 可没有想到的是,到后来这事情却落到了自己头上! “孤从五国城来,带来父皇旨意。”虽然不愿意,赵枢还是开口道。 然后下面群臣中有些人才反应过来,这位肃王和景王赵杞二人,已经很长时间未在京中出现了。似乎是说太上皇赵佶有些想念儿孙们,所以摄政王赵构送他们去五国城服侍太上皇了。 可现在,赵枢却悄然回到了京中,而且还不声不响站在了摄政王的位置前! “因皇兄与九大王卷入谋逆之事,故此上皇有旨意,废黜赵桓,罢去赵构摄政王之位。上皇复辟,小王我暂代摄政之职。”赵枢也不管那么多,闭眼开口念叨了一遍,然后殿开手中的圣旨,骈四骊六开始念了起来。 旨意大致就是说,他赵佶老人家不幸,生子不肖,逼父退位得为皇帝,此后却是昏悖无道,引来外侮,还残害忠良,迫害有功之臣,致使民怨沸腾,天意不再在赵氏。为此赵佶不得不以老朽退养之身,再度出来,拨乱反正…… 这上皇旨意不能算是圣旨,但是群臣们顾不得这么多了,这个时候,大伙神情没有一个能安稳,已经有修养欠缺的开始小声议论起来。 皇帝谋逆?当真是天下奇谈! 哪怕朝臣中大多数明白这背后的意味,大宋立国这么久,总还会有些人愿意为赵家开口的。 这边旨意刚刚念完,立刻有人跳出来道:“自古以来,有权臣谋逆者,有军阀谋逆者,皇帝谋逆,闻所未闻!不知天子谋的是何家的逆,也不知是摄政王又如何与天子一起谋逆,今日不给我们一个交待,不如将我们全杀了,看看能否堵住天下悠悠众口!” 李邦彦大怒,瞪向那人,那人只是一个小官,却夷然不惧,与李邦彦对视过来。 “赵桓谋反,有其自述为证!”见对方这神情,李邦彦冷笑了一声,然后又从袖子里掏出一卷纸来:“请诸位看看!” 众大臣哪里还顾得上朝堂礼仪,纷纷拥来,想看李邦彦拿出来的究竟是什么。 李邦彦干脆让人拿来木牌,将那纸钉在木牌之上,高高举起,让围作一团的众人都可以看到。 那是赵桓亲笔所书,在场大臣中倒有三分之一都认识。 纸上所写,是赵桓的自述,说他如何以禅位给赵构为饵,诱使赵构同意将李纲带入宫中,他又是如何传出手帕诏,令李纲将之送给忠义之士。李纲将手帕诏带给了杨时,杨时又将手帕诏交给文维申等,然后韩膺胄以手帕诏说动宋行风,试图扣押害死周铨。 赵桓当时可是将此当作自己的得意之作来写的,故此对自己的“聪明才智”颇多渲染,甚至将一些原本不是他的“功劳”,也生生戴在自己头上。比如说策划这件事情的其实是李纲,李纲先说服了赵构,然后赵构才与赵桓联络,可在赵桓笔下,却成了他主动发起此事。 若他真成事了,这是他英明神武,但若未成事,则是让他的罪名更加几分。 众朝臣看到这,一个个都呆住。 “陛下是君,周铨是臣,君要治臣之罪,有何不可?”方才那小官还要强辩。 “赵桓无寸功于国于民,反而有大罪,丧师辱国、残民害民,这等昏君,若遇周公、伊尹,理当废之!济王宽厚,仍以他为君,以赵构为摄政,原是济王善待赵氏。可此二人,不思济王之仁,反倒要害济王,这就是倒行逆施,欲与天意民心相悖,这不是谋逆,什么是谋逆?”李邦彦急着表现,说起话来毫不客气,一连串的批驳,让那小官哑口无言。 若说赵氏还有民心天意,谁都不相信,因此说赵桓赵构是图谋逆天悖民,这个“谋逆”的罪名,他们还真推不掉! “可是天子究竟是天子……” “上皇还是天子之父呢!”李邦彦哼了一声:“上皇苦心,莫非你这愚顽之辈还不能体会?” 赵枢在高高的御位前看着底下闹哄哄如同菜市场的朝堂,摇了摇头,悄悄叹了口气。 这伙人,在这争什么呢! 如果说此前他还没有看明白天下大势,但自从去了五国城,跟在自己父亲赵佶身边将济州转了一遍,又在周铨的安排下去了流求,加上海州、徐州的见闻,此时赵枢的眼界,要开阔许多。 他也更清楚,周铨拥有什么样的力量。 这种力量面前,一切试图阻拦周铨的行动都是徒劳。唯有顺势而为,才可能在周铨掀起的这一场巨大的风暴中保全自己。 他父亲去写香色秘闻,在某种程度上就是韬光养晦。 可是赵桓赵构却不明白,不,赵桓是真不明白,赵构是被权力迷昏了头,试图螳臂当车,结果当然要被车轮碾碎。 想到这里,赵枢清了清嗓子,突然喊了一声:“就这样吧!” 他突然一嗓子,让闹市一般的朝堂安静下来,众人都转向他,就连李邦彦都盯着他,神情有些异样。 “大哥与老九参与谋逆,我们不好处置,将他们送到父皇那边去,由父皇亲自处置。”赵枢缓缓道:“朝堂之上,政务繁多,休要为我赵氏家事,浪费更多时间。诸公皆是国家柱石,非我赵氏私臣,一应举措,当以对国家最有利来做。” 这话语之中,透出来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赵氏与国家,不是一回事! :访问网站 五七一、人王与人主 “洛阳有些不一样了。” 周铨放下马车车厢的帘子,笑着对同车的人说道。 和他同车的是宗泽。 脸色有些肃然的宗泽盯着周铨,想要看出他是不是真意,见周铨确实只是说洛阳城,宗泽目光稍稍和缓:“那是自然的。” 狄偁做得非常好,凭借韩家兄弟和吕好问的口供,顺藤摸瓜,将洛阳城中的保守势力清扫大半。剩余的小猫小狗三两只,哪怕没有被抓起来,要么就是躲到乡下去避风头,要么也闭门不出,再也不敢去反对铁路、工厂、蒸汽机等新生事务了。 只要没有这些人的阻挠,百姓们接受新生事物的速度,比起周铨想象的还快。仔细推敲,任何人都有改善自己生活的愿望,只不过这种愿望往往被保守顽固的陈辞滥调所约束,发挥不出它的力量。 现在挣破了这约束,它当然要给古老的洛阳城带来日新月异的变化。 “殿下要抓多少人?”宗泽忽然开口了。 “哪儿的话,无罪之人,抓之何益,有罪之人,纵之何益?”周铨微微一笑道。 但实际上他的心里,却没有表情这么轻松。 宋行风没有完全交待,不过从他的口供和蔡瀛的供述里,还是牵连出第七军的许多人。再从这些人身上,可以连接到整个华夏军近十分之一的人。 虽然这些人大多数只是被宋行风要“劝进”的表象所欺瞒,如同卫振那样,以为宋行风只是急于将周铨推到皇帝的宝座上去,但其中还是有些真正参与到了宋行风的阴谋之中。 随着宋行风自尽,华夏军中自尽、逃亡的将领人数不少,有一些颇立过战功,甚至是周铨心目中华夏军扩军后高级将领的后备人选。 这让周铨相当难过。 他们可都是周铨精心设计的教育体系中培养出来的,即使不从军,放在别的地方,也是出色的管理人才。 “既然如此,我明白了,殿下仁心,不兴大狱,宗泽替西京的百姓谢过了。”宗泽在马车里起身,微微抱拳。 周铨没有受他这一礼:“西京百姓,亦是华夏之民,不须宗公谢我。” 宗泽怔了怔,苦笑起来。 是啊,西京百姓哪需要他来向周铨道谢,那些百姓,原本就是周铨之民,哪怕现在还不是,过个几年,不也就是了? 一念及此,宗泽又想起最近在报纸上看到的消息,他也忍不住好奇心:“殿下何时登基?” 听得此问,周铨愣了愣神,然后笑道:“怎么,我不急,宗公都急了?” “名不正则言不顺,与其让那些小人为了投机而乱来,倒不如殿下将事情办成了,这样天下也少些风波折腾,百姓少担心受怕。” 宗泽是发自内心这样说的,他对大宋有感情,可是看到周铨善待赵佶,而赵桓赵构又太过不器,所以他将这份感情转移到了周铨身上。他忠于是毕竟是汉家社稷、华夏传承,而不是一家一姓。 在他看来,只要周铨登基,并掉现在的残宋,那么许多问题就不再是问题。 “说到此事,我也有些苦恼。”周铨皱着眉道。 “哦,周公不妨说说。” “我原本是想,在剿灭金国、西夏之后,声威盖世,登基称帝则是顺天应民。如今金国已灭,只有兀术、斡离不逃窜,夏贼覆灭也在旦夕之间,但我又觉得,仅凭此功,不足以称帝……” 宗泽瞪圆了眼睛,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周铨。 他完全没有想到,周铨要称帝,竟然还需要“功勋”。赵匡胤称帝时,几曾有什么功勋,不过是部将们为了富贵将黄袍披到了他身上,他就半推半就了。李渊称帝时,又有什么功勋,不过是占据关中之后见天下大乱后使然……以此上溯,历朝历代开国之君,有几个有功的? 故此,五代之时安重荣敢说“天子宁有种耶,兵强马壮为之耳”! “你这是……”宗泽不知该如何评价周铨的想法。 是说他矫情,还是笑他幼稚? 但仔细一想,周铨这样说也有道理,被儒家引为楷模的上古圣君们,有哪一位是出身就为人王的?绝大多数,都是有大功于天下,然后为天下奉为人君。 “宗公莫非不以为然?”周铨问道。 宗泽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叹了口气:“依宗某之见,殿下文治武功,二者中任何一样,都已经足够为人主了。” “是人君,或者说人王,而不是人主。”周铨听得宗泽也认可他的功绩,心中不禁欢喜,哈哈一笑道:“这有根本的不同!” “有何不同?” “人王人君如其字,最上是一平横,而人主则是平横之上高出一点。也即是说,人王或人君,只是权力职司,根本上与百姓还是平等,但人主则不然,高高在上,孤家寡人,凌驾一切……我欲为人君而不欲为人主!” 宗泽听得恍然大悟,再仔细思量,只觉得周铨这话,意味深长,足以振聋发聩! 为人君,为人王,而不为人主! 为君为王,可与人平,为人主者,孤家寡人,凌驾一切! 他起身再向周铨一礼:“殿下此言,当真是……当真是……发先贤所未有,追诸圣而越之!” “却还不够,我能治世几何?我如今也是而立,便是能活到古稀,治世也就是四十载。在我之后呢,我之后当政者,是想为人君还是想为人主?”周铨心中苦恼的事情,终于忍不住一吐为快:“若为人主,今日我罢黜赵氏,来日便有他人罢黜周氏……” 按旧的制度来,最多不过三百年,就要来一次王朝更替。周铨一直对此耿耿于怀,华夏内部的每次王朝更替都意味着生产力的极大破坏,也让华夏的对外扩张和工业化屡遭重挫。 哪怕他现在强行推动了华夏的工业化,但若还是按旧王朝的那一套来,如今华夏的强盛,也必毁于王朝更替的内乱,而那时工业化的成果已经扩散出去。那些受到工业化影响的周边诸族,只怕会乘机发难,给华夏造成更大的伤害。 他的这种忧患意识,让宗泽更是惊讶。 “越是如此,越需要殿下早日即位,主宰天下!”沉吟了会儿,宗泽想到一策,他灵机一动,笑着道:“殿下若是觉得如今文治武功尚不足以称帝,我倒还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周铨身体微微前倾,目不转睛地盯着宗泽,希望能从宗泽这里得到惊喜。 “天意!”宗泽道。 周铨哑然失笑:“宗公取笑我了,我虽然不才,却也用不着学陈胜吴广,去破庙里装狐狸叫,或者往鱼肚子里藏帛书……” “殿下错矣,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天意自我民意……我观殿下的两院之制,颇有心得,殿下何不如同两院选举一般,令天下万民公选君王……上古圣王,并非子孙传袭,而是公选,直至夏启,方始家天下!” 宗泽说到这里,越来越兴奋,干脆握拳而起:“殿下之后,谁人继位,亦由公选,如此一来,当选为君者,必是德才声望俱著之人,不虞昏君上位,则华夏天下可传诸久矣!” 周铨目瞪口呆,呆若木鸡,瞠目结舌! 然后他恨不得打自己的脸一巴掌:让你矫情! 宗泽确实给了他一个“惊喜”,而且是特大的“惊喜”。周铨的本意,是在自己这一切仍然坚持君主独揽大政,到下一代再搞成君主立宪,可是宗泽以为他真的大公无私,于是直接提出他之后的君王皆由选举而出,这岂不意味着君主制变成共和制? 这一刻,周铨开始体会到宋行风为啥会被文维申、韩膺胄等说动了。 “老子辛苦打下的江山,老子子孙不来坐,竟然将之交给没有半点贡献之辈,让他们来摘老子的胜利果实!是可忍,孰不可忍?” 只不过周铨比宋行风等终究还是见识要广些,虽然想到这样的结果便觉难受,但他不得不承认,这是未来的趋势。 哪怕君主立宪,也会逐渐变成君虚而相实,君王成为名义上的元首,实际权力会转移到由选举出来的任期一定的政府中来。 “殿下这一片公心,当真远超古时圣贤……由家天下再至公天下,啧啧,文维申等若知殿下这些报复苦心,定会羞愧而死!”宗泽仍然在那里赞不绝口。 周铨脸色发黑,正要解释一下,突然间,他所乘的马车猛然停住,四匹拉车的骏马,也打着咱鼻,发出不安的嘶鸣! 宗泽原本站起来的,因为马车突然停住,惯性之下踉跄了几步,好在他虽然年纪大,但身体还健壮,很快维持住平衡。 周铨一只手已经搭在了腰间,另一只手则按住了车窗,没有掀帘,直接开口问道:“怎么了?” “有人拦车喊冤!”车外的护卫沉着脸说道。 周铨愣了一下,他此行没有大作声张,当然不可能出现清街净道的情形,他个人也不主张这样扰民。但是,跟在他身边的护卫不少,明里暗里足足有近百人,这等情形下敢闯到他的车前拦车,倒需要几分勇气。 他心里也有些好奇,这种拦路喊冤的戏码终于给他遇上了,因此他掀开帘子:“去问一下,怎么回事,再来禀我。” 五七二、被告周铨 万宝玉跪在地上,将手高高举起,手中一份诉状。 .更新最快 他的心在怦怦直跳,口中剧烈喘着气,虽然跪着,却抬起头东张西望,看着眼前这些人。 他虽然拦住了周铨的马车,但实际上他人离马车还离得远,有足足二十余步。因为是从路旁突然冲出来的,所以他跪在了周铨队伍的中间,在他的前后,周铨带着的护卫们杀气腾腾,只等一声令下,就要将他当成刺客处置。 这让万宝玉小小的心灵感到震撼。 “冤枉,老爷,小人冤枉!” 他口中高叫,虽然害怕,却仍然坚持跪在路中间,没有向旁边闪去。甚至他一双眼睛,还有余暇,四处滴熘熘乱转。 在洛阳城市井中混了这么多年,早就让他有了胆色去应付任何局面。 “你有何冤屈?”过了一会儿,只见那辆外边漆成黑色的马车边,走过来一名军官,他居高临下,向万宝玉问道。 万宝玉今年十三岁,那军官大约就是十**岁的模样,年纪相差其实并不太大,但万宝玉衣裳褴褛猥琐不堪,那军官却是英姿勃勃,万宝玉不免有形秽之叹。 “小人万宝玉,因为有奇冤,故此冒昧拦车……” 这少年油嘴滑舌,带着很浓的市井味儿,让年轻的华夏军军官很是不喜。但接到了周铨的命令,他也只能注意倾听,但听着听着,他神情严肃起来。 万宝玉来喊冤的事情,却与铁路有关。 在将洛阳城中的保守势力一扫而空后,无论是地方官员,还是各大商贾,都将修建汴京至洛阳的汴洛铁路当成头等大事来抓。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如今大宋朝廷是不行了,就连皇帝赵桓与摄政王赵构,都被当成囚徒押送五国城,复辟的上皇赵佶本人,也在五国城,只由肃王赵枢于京中摄政,说明了就是维持局面,只等周铨来登基称帝接收一切。 因此,原本停滞不前的汴洛铁路在最短的时间启动,甚至铁路总商会还没有开始,地方上就已经征地拆迁,将沿路的民宅、田地都征发起来。 万宝玉是孤儿,洛阳居养院将他养到十岁,此后便混迹于市井之中。那居养院正在此次征地范围之内,而地方官员为了赶时赶进度将地征好,也不管居养院中尚有两百余鳏寡孤残,直接将人赶了出来,居养院中的人与之据理力争,结果反被殴打。 此事在拥有二十余万人口的洛阳城内,根本不算什么大事,那些被赶出来的鳏寡孤残,又是这世上最为弱小者,虽然有人同情他们,但只要想到铁路是为了奉迎周铨而建,便没有人敢为他们出头。 在将他们赶出居养院之后,原本答应将他们换个地方安置的,却又迟迟未能兑现,这些可怜人,就只有暂宿于寺庙道观之中,靠着乞讨施舍维持不死。 倒是这个万宝玉,混迹于市井之间,却还没有忘掉居养院的养育之恩,见此惨状,央人写了状纸,想要告状。 只不过他跑到洛阳衙门去告状,结果是被打了一顿棍子赶了出来,他想着要进京城去告御状,可是一没路费二不知方向,正一筹莫展之时,看到了周铨的队伍。 他虽然年少,却有着市井百姓的狡猾,觉得这等声势出行者,肯定是大人物。洛阳府不敢接的案子,这位大人物应当敢接,就算不敢接,也会指点一条路,因此便冲进了周铨的仪仗之中。 只不过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些威风凛凛的仪仗可不只是摆样子,真能杀人,若他不只是一个少年,又一来就跪在路中,只怕已经被华夏军军士弄死许多回了。 “你要告的是谁?”那华夏军军官问明这些情况之后,神情略缓,这厮虽然有些油滑,但还怀有一份恩义之心,就这一点,比许多衣冠楚楚之辈强了。 “我要告济王周铨!”万宝玉朗声说道。 他说完之后,原本以为对方或是接受或者训斥,结果却发觉周围一片寂静,那些原本杀气腾腾的军士们,眼睛都瞪得熘圆,而刚才还很和气问着自己问题的军官,此时嘴角往下弯得几乎要到下巴边缘。 他的话让华夏军将士们好悬气乐了。 跑到华夏军当中来状告周铨,这小子究竟是聪明还是愚蠢? 周铨的亲卫军官本来想给万宝玉一脚的,想到周铨的交待,他哼了一声,忍着踢去的冲动:“济王殿下哪里惹着你了,你好端端的要告他!” “若不是他,西京就不要修铁路,不修铁路,自然就不用着拆居养院,居养院不拆,那两百多鳏寡孤残就不会流离失所,也不会衣食无着!我们问了,那些拆屋扒房的,都说是为济王周铨效力,我寻思着冤有头债有主,要告自然就告这大的!” 众华夏军军士都要被他气乐来了。 那亲卫军官好歹还记着周铨的吩咐,而且这种事情,周铨听了只会笑,因此他令万宝玉先等着,自己小跑着回到了周铨的车前。 听得他说的事情始末之后,周铨果然是哑然一笑。 他看着宗泽,徐徐说道:“宗公,可愿与我一起,来问问这件案子?” “哈哈,固所愿也。” 万宝玉跪在原地,心里还在琢磨着,自己今日撞见的是哪个大官,不知他能不能管着周铨,即使他不能管着,也应该能告诉自己,如何去找可以管此事的衙门,然后,便看到那位英气勃勃的军官走了回来。 “小子,跟我来吧,算你走了运!” 周铨欲“审案”,当然不能就在车厢内审,因此寻了路边一个茶铺。那茶铺只是间小小的门面,铺里五六个饮茶的,也都不是什么大富人家,得了钱之后,便将座位让出,至于茶铺掌柜,更是被两枚白花花的银圆炫晕了头,只要不拆他的铺子,在里面做什么他都不吱声。 万宝玉被带到了铺子里,看到两个人坐着,在他们身边,则是那些服饰古怪的军人在护卫。他偷眼打量了一番,这两人中,年长的那位长须飘飘,威仪非凡,一看就是个当大官的,而年轻的那位,虽然也留了些胡须,可是很短,而且眼中带着笑意,看起来很是和善。 年轻的应当是年长的晚辈子侄之类…… 想到这,万宝玉立刻拜倒在宗泽面前:“草民见过大老爷。” 宗泽一愣,正待说自己不是对方要找的主角,然后就看到这小家伙又给周铨叩了一个头:“拜见少老爷。” 周铨忍不住一笑起来,这家伙,可是将自己当成了宗泽的子侄啊。 年纪上倒是挺象的,但衣服上,自己与华夏军是一样,而宗泽则是长袍大褂,根本不一样吧。 他向宗泽使了个眼色,又呶了呶嘴,宗泽哑然一笑,咳了一声道:“起来吧,听说你要状告济王周铨?” “正是!”万宝玉闻道此言顺势站起,心里暗暗庆幸,这位老爷虽然威风凛凛,可是说话却甚是和气,甚至还带着笑意,他开门见山,直接问事,想来不是怕周铨的。 天可怜见,象他这样的市井之民,只知道天最大,地老二,皇帝老三,哪怕周铨这些年声名赫赫,可在他想来,总还是大宋的济王,是皇帝的臣子。哪怕最近闹得沸沸扬扬,上皇复辟、天子退位,对万宝玉这等人来说,那也是远在天边的事情。 正所谓坚决拥护皇上,谁当皇上拥护谁! 所以,万宝玉并不知道,自己要告的济王周铨,根本不是任何一个大官能管的,就连大宋的皇帝,也得在他面前老老实实。 “你见过济王周铨么?”宗泽又问道。 “没见过,但听人说,说他三头六臂……这肯定是假的,但据闻济王是财神转世,小人见过画中的财神,想来应当长得差不多吧……” 这厮还是个话唠! 宗泽又咳了两声,打断了这家伙胡扯,开始正经问起案子来。 方才万宝玉已经说过一遍,再说一遍还是那样,宗泽接过状纸,上面写的内容也没有什么变化。 这其实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宗泽略一犹豫,下令将相应人等带来。华夏军得了周铨示意,当下迅速行动起来,不一会儿,便将相应人等都寻了齐。 不过周铨本人此时却避到了柜台后边,让主人家拿了个破屏风将他挡住。 “养居院如今是谁家产业?”宗泽沉声问道。 一个胖子战战兢兢站了出来:“回禀老爷,养居院是小人的产业……小人花了价钱,从朝廷那边买来的,有契书簿册为证!” “你叫什么名字?”宗泽见他痴肥模样,又问道。 “小人姓付,贱名友闻,洛阳人士,一直在汴京经商。”这付胖子小心翼翼回道,目光在宗泽身上转了转:“老爷可是宗公?” 宗泽一愣:“你认得我?” “小人在京中时,曾见过宗公,当初宗公主持京师防务,小人也出钱出力了!”那付友闻挤着笑脸道。 “哦?那你到这边来,强拆了居养院,又是为何?” 付友闻知道宗泽与周铨关系非浅,当初周铨逼宫赵桓,理由之一就是为宗泽申冤。他松了口气,抹了把汗水笑道:“实不相瞒,小人如今是为东海商会效力,此次强拆居养院,是奉济王之命行事!” 屏风后面,周铨的脸色顿时绿了。(未完待续……) 五七三、跪与不跪 东海商会在某种程度上已经不是一个单纯的商会,而是一个兵工产业联合体。 在华夏军成立后的这五年里,东海商会的扩张更为迅速,四行省中丰沛的资源、广阔的市场,再加上海外贸易拓殖的利润,让东海商会积累了庞大的资本。 哪怕养了华夏军,搞了三年义务教育,到处修桥修路,都没有消耗掉这么庞大的资本。于是资本扩张就成了自然而然的选择,不仅仅是在周铨直辖的地区,就是还归大宋管的地方,东海商会资本的触角也伸了过来。 付友闻便是搭上了东海商会的关系,获得一笔投资,然后在得知汴洛铁路要修的消息后,他扯着东海商会的大旗走通了门路,成为拆迁包商。 “拆迁包商?这其中也有……好处?”宗泽问明白这个后奇道。 付友闻略显得意地道:“这是济王殿下的指点,济王殿下说,列车一响,黄金万两,只要建成铁路,其车站周边,必成繁华之所,商旅往来、客货运送,皆要经此。只是铁路总商会只管修铁路,一些琐碎小事,难以顾及,我等便出人出力,为其分忧……” 他说得好听,实际上就是看准了修路的机会,凭借自己打通的关系,抢先囤地,或者将之加价转售给别人,或者干脆自己修商铺店面出售出租。这一进一出之间,他几乎就是空手套白狼,能赚得大量利润。 但这些利润当然不会完全归于他个人,上下打点的花销,再加上各方面的付出,都需要他出。 听得他得意洋洋地说自己能赚多少钱,又要在哪些地方花钱打点,宗泽面上带着笑,心里却极是不以为然。 这是他对周铨意见最大的地方,周铨倡导工商,却使得物欲横流,象这个付友闻一般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者,几乎成了风尚。 付友闻想着和宗泽拉近关系,一边说一边手舞足蹈,另一旁的万宝玉蹲在地上,听他说得眉飞色舞,一颗心沉了下去。 他嘴巴呶了起来,突然叫道:“老爷,老爷,我不告了!” 付友闻本来说得兴起的,被他这一叫,弄得卡在那儿,面色尴尬,回头望着他,当着宗泽的面,又不好发作,只能在心里暗暗记着,回去之后,定然要给这个不知死活的小子一个深刻的教训。 宗泽沉声道:“你确信不告了?” “不告了不告了。”万宝玉嘟囔着道:“你们都认得,那还有啥子告的……老爷,能不能将我的状纸还给我?” 宗泽觉得既好气又好笑:“你这小厮,既然不告了,为何还要状纸?” “老爷你这里不告了,别人那边还是要告的!”万宝玉道。 须知大宋之时,风气如此,百姓当街呵骂宰相,甚至与参政争道之事都有发生,万宝玉在西京呆着,也算是见过一点市面,故此改作此言。宗泽听他这样说,扫了那付友闻一眼,这胖子倒是眉开眼笑,一副等着看万宝玉倒楣的神情。 “既然告到老夫这里,撤不撤状可就由不得你!”宗泽喝斥了一声,然后回头向着屏风后道:“殿下瞧了这么久的热闹,难道还要继续瞧下去?那样的话,老夫可就要越俎代庖了!” 周铨脸上挂着苦笑,从屏风后转了出来,万宝玉还一脸迷糊,不知道宗泽为何如此说,那付友闻则是面色大变,立刻拜倒:“小……小人见过济王殿下,殿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当不得你这一声万岁,让你一人呼我万岁,还不知道有几百几千人咒我,巴不得我马上就死呢。”周铨没好气地道。 这一句话,就吓得付友闻冷汗淋淋。 他对外吹嘘,说自己是奉周铨之命行事,包括在宗泽面前,口口声声都提到周铨,仿佛他与周铨有多亲近一般,实际上他只是搭上了东海商会一位中层管事的线,得了对方给的方便,在此之前,连在周铨面前露个脸的资格都没有,更别提说上话、聆听教诲了。 “扯着一根鸡毛当令箭,你倒是会做事!”周铨又说了一句。 付友闻这一次直接趴在了地上,抖得和筛糠一般,内外两层衣裳都湿透了。 “你状告我的案子,我本人理当回避,故此方才交给宗公询问。”周铨又转向万宝玉,怕把这小子吓着,他神情和缓地道:“不是有意捉弄你,还请你明白。” 方宝玉在那迷糊呢,听他一句话,顿时明白过来,吓得几乎转身要逃。 自己状告周铨,却告到了他本人面前! 不过周铨的态度,又让他生出几分希望来,他原本是蹲着的,此时也跪下来:“济王老爷……济王小老爷……呃……” 周铨的年纪已经过了三十,但外表上看,却不过二十许,哪怕留了胡须,仍然显得甚为年轻,所以一时间,方宝玉有些弄不清楚,自己该称呼他大老爷呢,还是少爷。 周铨一笑摆手:“起来吧,起来吧,你又未犯错,下什么跪!” “见到老爷,如何能不下跪?”方宝玉问道。 “那是以前,从今往后,天下百姓,只要不曾触犯律法,见着官长,长揖行礼即可,不用下跪。所跪者天地君亲师,官长何人也,如何能跪之?” 周铨一语之下,便定了规矩,犯法之人见着官长要下跪,这是一种惩戒,而普通百姓,见了官长虽然也有尊卑之礼,却不需要下跪了。 方宝玉将信将疑地站了起来,再次抬眼看周铨,目光里还带着怀疑:“果真不要我跪?” “不要,我说不要,那就不要!” “那我们的居养院,是不是可以不搬了?”方宝玉眉眼一弯,带着希翼。 跪伏在地的付友闻心中顿时急了,他为了将居养院拆掉,可是花了不少气力,投入的钱也不少于一千银圆,若再加上里面赔进去的人情关系,三五千银圆都有可能。而且,他的计划中,那居养院一片乃是不可替代的核心! 因此哪怕吓得汗流浃背,他跪在地上仍然抬头道:“殿下,万万不可,那边若不拆,铁路要绕上一大圈子,少说也得增加十万贯的成本!” 宗泽听得眉头又是一皱。 周铨也厌烦了,他看都没看付友闻,正色对万宝玉道:“居养院是要拆的,但是我记得铁路总商会有规定,凡是被拆之处,当有相应补偿……” “居养院乃是官府之资,小人已经补偿给了官府,小人补偿了三百银圆,实际上那居养院的地价房价,才不过两百银圆!”付友闻又叫道。 周铨仍然不理会他,接着对万宝玉说道:“如居养院这等原本属于官方场所,只补偿官府而不补偿居住其中的百姓,是我与东海商会、铁路总商会都考虑不周所致,此事我之过也。我先解决你们之事,由我私人出资,为居养院迁出的鳏寡孤残百姓寻找暂时食宿之所,期限就为一年,然后我会责令洛阳府,易地重建居养院,一年之内须得完成此事,再然后我会与相关商会一起完善规章,不许同类之事再发生,你看如何?” 他郑重地对万宝玉说此话,而且言辞浅显,如同话家常一般。万宝玉本来身上还带着几分市井无赖的痞气的,听着听着,他一揖下去,然后大声道:“小人也有错,此事原非殿下所为,小人却状告殿下,小人请殿下责罚!” 这厮时而糊涂时而精明,这一句话说出来,却是福至心灵。周围的华夏军军士面色有些缓和,周铨也笑了起来:“你不怕我是糊弄你,说话不算数么?” “小人没见过多少大官,但见过不少小官,那些小官们对小人说话,可没有一个象殿下这模样,他们官没有鼻屎大,官威却大如天!”万宝玉道:“象殿下这样对小人这么卑贱之人说话的,肯定不是糊弄!” 若说此前周铨对他的解释,还有些做给宗泽看的意思在里面,现在听了这孤儿少年的话,周铨就有些动容了。 百姓们当然有百姓们的狡猾,但同时他们心底也有自己的淳朴,只要给他们足够的尊重,他们就愿意信任你。若不是真的尊重他们,任你讲得天花乱坠,前景许诺得花团锦簇,百姓们仍然会怀疑你! 想明白这一点,周铨这段时间心底的隐约念头,开始清晰起来。 他上前两步,拍了拍万宝玉的肩:“你既然如此信任我,那我就不能不做得更象样些……你知道那些被赶出来的百姓如今身在何处么,还有,这居养院原本的院长为人如何?” “院长是好人,若不是他,我早就饿死了。”万宝玉道:“我晓得大多数人的下落!” “你去请他们来,就到……白马寺吧!”周铨想了想道:“白马寺你知道么?请他们到白马寺,院长也请来!” 他到过几次洛阳,知道宋太宗时曾经重修过白马寺,虽然已过去一百多年,但此寺规模不小,应当有可以容纳那些鳏寡孤残者的地方。 至于白马寺的僧众们愿不愿意,周铨相信,白花花的银圆会让他们愿意的。 “是!”万宝玉立刻跳了起来,小跑着向外行去。 这小子人虽瘦,动作却不慢,转眼就跑了个没影。宗泽向伏在地上的付友闻一点:“这厮如何处置?” 付友闻顿时又筛起糠来。 五七四、欲与天下读书人为敌 周铨并没有直接处罚付友闻。 如同汉宣帝时宰相丙吉问牛喘而不问斗殴一样,周铨并不想直接审问、判决,这种事情,自然有专门负责法律的司法部门来处理,他若是直接介入,不仅越权,而且还会起一个不好的榜样。 他可以直接介入这个案件,那么以后的地方主政官员、军方一镇将领,是不是也可以直接介入一些案件? 这种人治之事,虽然无法杜绝,但周铨还是希望从自己开始,能够尽可能避免。 白马寺的和尚,在得知周铨来后,准备摆出极大的仪式欢迎周铨。 此寺乃是华夏释教祖寺,赵佶曾追封其祖,此时亦是相当兴盛,要不然,周铨也不会将它作为那些可怜人的临时居所。 白马寺中,有一人也听到消息,他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来见白马寺住持。 “还请大师行个方便,让我可以见周铨一面。”他向住持拱手道。 住持脸色变得非常难看:“陈公,此事万万不可,你藏在贫僧这里,贫僧已经担上了不得的风险,还带你去见济王……你死是小,连累僧团,坏了这千古名寺、我教祖庭,那我还有何面目却见佛祖菩萨?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住持高义,只管放心,你只要和周铨提一句,说我在寺中,他必然会见我,不会怪罪到庙里!”那人道。 住持只是摇头,那人急了,这可能是他唯一的机会,不能不抓住,他叫道:“住持大师,我心意已决,若是大师不同意,我自己也人去见周铨,只不过那时未必能见到周铨本人……若真如此,酷刑之下,没准我就会胡说八道,将白马寺的诸位大师招出来了!” 住持目瞪口呆,看着他好一会儿,这才恨恨地道:“贫僧好意救你,你却要这般恩将仇报?” “迫不得已,大师,这是我最后的机会!” 住持被他弄得没有办法,只能勉强应下此事。 没多久,便听得说周铨快要到了,住持带着众僧出来迎接,那人也在其列,只不过他早已剃发缁衣,一副出家人打扮,跟在住持身边,倒没有什么人认出。 周铨与宗泽联袂踏入寺中,住持大师当然是上前接待,其余僧众,却被隔开。周铨与住持谈了几句,只是他本人对释家之说没有什么兴趣,而这位住持也不是什么风趣大德,因此两人说得并不投机。周铨也懒得与他多废话,便令人捧出银圆来:“这里有五百块银圆随喜,周某有一件事情,要烦劳大和尚。” 住持早就知道前因后果,因此合什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便是殿下没有吩咐,贫僧也要揽下此事。殿下放心,只要僧团有一口斋饭,便少不得这些可怜人的。” 和尚这样表态,让周铨很是满意,但他做人一向是人敬一尺我还一丈,因此笑道:“贵寺原本就靠施主布施供养,又加上这几百口人,还有些需要抚养照顾,我会令人逐月送来钱钞米粮,请大和尚多多费心。” 住持心中一喜,既然应下这事情,过会儿他提出那人的事,周铨也不会太过责难白马寺了。他引着周铨在白马寺中四处转了转,周铨虽然不是信众,但也不至于失礼,更让住持心中欢喜:都说这位殿下亲近道家,如今看来,他对释家亦是以礼相待! 他却不知,周铨在这里转来转去,心中却打起了一个主意。 中亚那一块,原本是释教故地,当初三藏法师入天竺,沿途所经,个个都笃信释教,可如今有许多都成了大食教的地盘。周铨虽然也不信释教,可比起大食教来,经过华夏改造过的释教,毕竟地文明得多。既然中亚、西亚那一代人,没有神明就过不成日子,非得要信神不可,何不扶持释教,与其相争,令当地之人不能够同心同信? 拿定这个主意,周铨笑着向住持道:“大师,唐时三藏法师西行,乃有大唐西域记,不知近代以来,是否有高僧西行求法?” 住持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合什道:“贫僧不曾闻得。” “我听说原本西域诸国,尽是佛国,如今却为外道所占,我有意扶植名僧大德,前去重兴佛法,大师可替我传信各位高僧,有意者可来见我。” 那住持听得这里,心中一动:“殿下欲以华夏军弘法?” 周铨笑眯眯地道:“正是!” 住持也不傻,知道周铨这是在利用,不过能被利用,总比没有任何利用价值要好。因此他向周铨合什行礼,赞道:“殿下此举,必德被后人,恩泽绵绵!” 将白马寺转了一圈,也没有什么好看的,此时人也被万宝玉找齐活了,周铨便一一慰勉了一番,然后又唤来住持,准备再交待几句便离开,偏偏这时,住持不停地向周铨歪着嘴。 周铨知道他有话要说,便笑着道:“大师莫非修的是闭口禅,有什么话不直讲,却在那里挤眉弄眼的?” 住持苦笑道:“贫僧有罪,要请殿下宽恕呢。” “哦?”周铨笑容微全敛。 “贫僧这里收容了一个游方僧人,听闻殿下来了,他非要吵嚷着见殿下,贫僧却不掉情面,所以多一句嘴……此人说他俗家姓陈,名朝老。” 周铨愣了一下,竟然是这厮! 他很清楚,这厮也卷入了赵桓、赵构、文维申等的案子之中,也算是文维申等的谋主,而且在杨时入京之后人,他奔走于杨时门下,虽然不是算计他的主谋,却绝对是从犯之一。 只不过京城搜捕之时,他却走脱了,他家乡官员说没有见着他返乡,因为不是什么重要人物,所以周铨也没有深究,没想到这厮却剃度出家,躲到风声最响的洛阳来。 这厮见到他,不但不躲起来,还变着法子想要见他? “倒是故人,让他来见我吧。”周铨说道。 不一会儿,陈朝老来到他面前,此时陈朝老已经不复京中太学生的意气风发,形容枯槁憔悴,见到周铨,却傲不为礼。 “周公,我虽心向宋室,却未曾害你,你信也不信?”他扬声向周铨道。 周铨点了点头:“你陈廷臣的话,周某自然相信。” 听得此言,陈朝老眼眶一红,声音有些哽噎:“周公真明主也,但我等已经臣于宋室,不可二主,不能为周公之臣,还请周公见谅!” 周铨一笑,陈朝老之辈,虽然慷慨激昂,敢为天下争,但周铨手中不缺少这样的人,他更需要的是解决实务的人才,因此也没有什么遗憾的。 “我等虽不能为周公之臣,可天下儒士书生,圣贤门徒,愿为周公效力者不知凡几,周公奈何要绝他们仕途?”陈朝老言辞恳切:“我今日冒死来见,不是为个人富贵,也不是为我脱罪,而是为天下读书人求一条出路!” 周铨没有想到陈朝老出现在他面前,为的竟然是这样一件事情! 他还是低估了此时读书人,象陈朝老、陈东等,以气节自诩,当真是什么事情都敢说,哪怕为此丢了性命,他们也甘之若饴。 略一想,周铨徐徐道:“我怎么没有为天下读书人留出路?只要他们转奉实学,以他们的基础,很快便能掌握其中内容,再参与选拔,在吏员位置上做上几年,有了办实务的经验,便可以转迁官职这条路,不比数十万人争两三百个进士名额要宽敞么?” 陈朝老神情肃然:“读书人学的是圣贤之说,周公的实学,有吏员习之即可,但是中枢内外的官职,还是用读了圣贤之说的文章道德之士为好!” 周铨笑了。 这些读书人,把当官看成自己天然应得的福利待遇,却不愿意沉下去做具体实务,实在是有些眼高手低。 他摆了摆手:“陈兄,你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但是文章道德之士,没有将大宋治好,而实学却让我华夏兴盛起来,如何取舍,不须再言了。” 陈朝老急了,他叫道:“周公如此,便是将天下数百万读书人都推到敌方,此非智者所取!周公之实学,虽有补于一时,却终究不是万世之基,唯有圣贤文章……” 周铨不耐烦了,他又摆手道:“不须多言,陈兄既然出家,何必多管世俗之事?” 陈朝老被他打断,深深吸了口气:“周公莫非这点容人雅量都没有?” “我若无此雅量,陈兄如何会出现在我面前?”周铨反问。 陈朝老点了点头,突然扬眉大声道:“既是如此,请周公雅量再宽宏一些,召集天下文章道德卓著之士,许他们发言辩论。我陈朝老才疏学浅,说服不了周公,他们总有办法说动周公,只求周公给他们一个机会!” 周铨没有开口,另外一边,一直在默默倾听的宗泽此时移了两步,来到他面前,深深一揖:“陈朝老所言即是,我记得周公曾说,真理越辩越明,请周公许他此事,如此天下人皆知周公器量矣!” 宗泽终究也是读书人,在这个时候,不能不为读书人说话! 周铨目光则是微微一凝,开始权衡起利害得失来。 五七五、华夏帝国第一次御前圆桌会议 “情形就是如此!” 将自己与陈朝老的对话说了一遍,周铨并没有添加任何自己的观点,他环视周围,徐徐说道:“各位觉得如何,究竟要不要召开此次学辩?” 此地已经不是西京洛阳,而是应天府了。 离他与陈朝老在白马寺的会面已过去五天,他用了三天功夫赶到汴京,可是让人意外的是,他只是在车站与如今的摄政王赵枢、宰相李邦彦会面,呆了一天便又赶到了应天府。 因为未来朝廷的大楼还在建造之中,所以他只是在临时的行宫里处理政务,这间会议厅略显狭小,毕竟挤近了二三十号人在此。 周铨的两院三台十二部首脑,再加上军方的部分首脑,齐聚于此。 此前还没有召开过如此这样规模的会议,一般都是相关部门首脑聚在一起,象这样的,绝无仅有。 因此,这也被称为华夏帝国第一次御前圆桌会议。 参会的众人,也都有些兴奋,刚进入会场时,都不敢相互招呼,仿佛将此看成了如同大宋的朝会一般。还是周铨本人,一一招呼众人,与他们寒喧闲聊,直到座钟声响,正式会议时间到,这才停下来。 环型的会议桌,除了周铨坐在上首外,其余人就只能以靠近周铨的远近来区分各自的职务高低了。在周铨左手便是孙诚,右手则是董长青,然后武阳、白先锋、王启年等依次排开。 与当年不同,现在周铨身边可谓人才济济,既有孙诚这样他一手培养起来的,也有董长青这样投靠加入的。只不过在场诸人中,大多数都是行政方面的人员,只有武阳和叶楚两个代表着军方。 “有什么召开的,若有不服,直接沙场上见就是。”叶楚昂然道:“这些家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什么事情都要指点一番,仿佛离了他们天下就不转了,就该让他们被淘汰!” 虽然军方人数不多,可是份量很重,毕竟自从护卫军建军以来,就在战场上屡战屡胜,可以说周铨如今的基业,完全是军方打出来的。 但这并不意味着军方的声音就是唯一的声音了,董长青没有开口,坐得稍下首些的白先锋开口道:“话不能这么说,虽然有一部分旧书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可并不是所有旧书生都如此,否则我与董公也不会坐在这里。另外,圣贤之书,自然有其道理,不能因为几个斯文败类,便否定圣贤理论,要不然君上在学堂定教材时,为何也要收纳一些圣贤文章?” 白先锋是教育部尚书,他从自己这边的角度开口,是他的本份。 但叶楚噗的笑了一声,没有再开口,而是往稍远处看了一眼。 果然,稍远处一人站了起来,沉声道:“君上,白尚书之言,我不赞同,我以为,应当缩小所谓圣贤文章在课程中的份量,增加算学与实用技能培训的份量,唯有如此,君上的二十年铁路规划,方可实现!” 说话的是铁路部尚书詹天佐,他早就是大匠师了,此时徐州通往扬州的徐扬铁路已经修成,他也因为京徐、徐扬两条铁路的功绩,被周铨任命为铁路部尚书。 就在今春,周铨提出了一个雄心勃勃的《二十年铁路规划》,希望在二十年中,在整个大华夏初步建成铁路网,总里程能够达到四万里。限制这项计划的最重要因素,并不是资金,而是人力没有足够的铁路工程师,也没有足够的桥梁工程师,甚至没有足够的筑路技术工人和造车工人。 因此,詹天佐对于义务教育阶段的学堂里教授所谓圣贤之说早就不满了,他觉得与其把时间花费在这些空泛的大道理上,倒不如多花点时间用来教授算学与实用技能。 与他有同样观点的,还有工业部尚书段铜,六年前,段铜辞去军职,转至文职,在工业部组建后,他被任命为工业部尚书。即使是从本部门利益出发,他们都不希望学堂中有过多的圣贤文章,更不愿意那些只是背了几篇文章通过科举考试的人,跑到自己的部门之中当官,外行领导内行。 但也有支持白先锋的,身为外务部尚书的王启年。 “我倒觉得,圣贤之书还是要的,至少读了圣贤之书,周边的这些臣属藩国都会更顺从一些。日本就是一例,咱们派出去的人,有时候不如君上派到那儿的那些书生好使呢。”王启年细声细气地道:“另外,据我所知,读了圣贤的道德文章的人,也好治理一些。” 王启年一开口,会议厅里陷入短暂的沉默。 众人都知道,周铨最信任的人里面,肯定有王启年一个。 莫看他现在主持的外务部似乎是可有可无,但实际上他的权力大得惊人,象高丽、日本这样的藩属国,还有吕宋这样的殖民地,军政事物,无论大小,他都可以过问,特别是对外贸易、航海探险,这些投资巨大同样利润巨大的事业,也都属于他工作范围之内。 更重要的是,王启年长期在情报系统中工作,军情九司也好,还是三法台也好,到处都是他的部下故旧,在座各位,没准就有小辫子抓在他手中,只不过他引而不发罢了。 唯一能够压制他的,就是孙诚。 看似不显山不露水的孙诚,是周铨最倚重的助手,虽然比起在座的各位,他年纪也大不了多少,可是沉稳周全,几乎事事都合周铨心意。 在这个问题上,孙诚也有自己的看法:“君上常说,我等所为,乃是千余年以来未曾有的大事,那么如何能让我等所为深入人心,如何能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是在做前所未有的大事?” 众人顿时都聚精会神起来,就是周铨,也情不自禁将下巴抬起。 这话说到他心里了。 “君上要我们多读史,自董仲舒提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道德文章便是晋身之阶。便是魏晋之时士族当权,若是不能读圣贤文章,亦是难得美官显爵,而至李唐科举之后,更是如此。哪怕藩镇五代武人当政,冯道之辈,亦可历仕四朝十帝。”孙诚说起冯道此人,底下众人中,便有轻声笑声。 “若君主主持此次辩论,令实学与儒学来一次全面交锋,只要我方能够获胜,便可取而代之,成为天下独尊之学……” “其实我们已经胜了啊。”詹天佐听到这,嘀咕了一声道。 在他们看来,华夏取代大宋,就是实学胜过儒学。 “对,我们知道我们胜了,可是很多人不知道,甚至可以说,绝大多数人不知道。若不能在正面给其痛击,那些文章道德之士,只怕还会做着清秋大梦,如那杨时一般,想方设法要扯我们后腿。与其让他们藏在暗处蝇蝇苟苟,倒不如把他们逼出来进行决战,而且是全天下人都知道的决战!”孙诚道。 “舍己之长,用己之短,非智者所为。我们用兵之时,都会尽量避免这等事情。” 这一次反对孙诚的是武阳。 他资格老威望高,特别是曾数次救过周铨性命,哪怕是孙诚,面对他也得礼让几分。 众人一番辩论,虽然算不上激烈,但也已经将他们的态度都表达出来,因此半个小时之后,他们就都看向周铨,等待周铨做出最终决定。 周铨皱着眉,方才的争论,坚定了他此前的想法。 通过这一场辩论,让实学和遵奉实学的新政权影响更大,而不至于象此前的那样,就连西京之中,还有万宝玉这样的人以为他周铨仍然是大宋分封出去的亲王,他得听从大宋皇帝的命令。 换言之,这是争取人心最快的方法。 “以我所见,此次论战不但要开,而且要大开。不开有一利而百害,利在省了眼前麻烦,害则是以后后患无穷,争论会绵延不绝。大开则有一害而百利,害在看似我们对他们进行了让步,让已经失败了的他们又出来挑战,而且还是在他们最擅长的领域进行挑战,但只要我们能胜,旧儒学就必然一蹶不振,实学可以取而代之,实学之名,自此可以深入人心,便于我们接收大宋各处……”周铨将他想到的利与弊都摆了出来,最后总结道:“故此,我以为还是要开这一次论战之会!” 他既然做出决定,那么这次论战之会就必然要开了。 接下来众人要考虑的,是如何在这场论战之会中获胜。武阳微微皱起了眉,这是他比较担心的事情。 毕竟辩论正是那些自诩文章道德之士们所擅长的。这一战,无论是热武器还是蒸汽机都派不上用场,以己之短,攻敌之长,真能胜么? 周铨却不觉得。 若是以旧文人来裁判,那自然会是文章道德之士们获胜,但是这一次大论战,评判者绝对不是他们。 “此次论战,如同战场上作战一样,我们要全力以赴。”周铨连接下达命令,最后总结道:“用工业时代的论战方式,去碾压对方小农时代的论战方式!” 他就是要让那些自以为辩才无碍的旧文人明白,时代不同了,哪怕是在旧文人最擅长的领域,他也能让对方彻底惨败满地找牙! 五七六、君子不器 “为确定国是,故此召天下饱学之士,群聚于应天,论战于辩楼。 .更新最快” 此时报纸业异常发达,这些年间,因为内外大事不断,凡能识字者,都迫切地想通过报纸了解天下发生了什么事情,便是市井乡野之民,也爱听那些读书人读报。 故此,当天下几乎所有报纸,都以头版头条的方式,发表了所谓周铨以“华夏预备政府”之名发布的号召后,整个国家都震动起来。 晓得时事变化的,关注的是有关“国是”,当初王安石变法,便是从确定“国是”开始,他们当中有人感叹,新朝还未建立,党争的端倪已现了。 而不晓得外界变化的,则好奇的问,这华夏预备政府又是怎么回事。当得知如今大宋朝已经穷途末路,即将被这个名为“华夏”的新政权所取代,他们大感惊讶的同时,也隐隐对这个新政权有所期待。 正如周铨所想的,这场大论战,还没有正式开始,就已经让即将建立的新政权影响力迅速扩散开来,同时,也让更多的人对于“实学”感兴趣。 毕竟要参与这次论战,首先就得对实学有所了解,若连“实学”是什么都不知道,就仗着看过几本破烂线装书参与,只能贻笑大方。 洛阳,狄拱了拱手:“你可以走了,事情弄清楚,你确实未曾卷入谋害殿下之事。” 陈朝老长吁了一口气,原本准备拱手的,但想到自己还光着个脑袋,穿着缁衣,当下合什:“狄公,还请手下留情。” “若象你这样未曾卷入其中的,不用我手下留情,若象文维申、韩膺胄之流,我也不敢手下留情。”狄撇了一撇嘴:“快走快走,你还有得忙呢!” “我有何忙?”陈朝老愣了一下。 他这段时间都被以“协助调查”为名,由狄拘着,因此对外界发生的事情并不是很清楚。 狄没有和他多说,只是摆手:“你出去就知道了。” 不等陈朝老再说什么,他直接将这厮推出,然后砰的一声,将门关了起来。 陈朝老莫名其妙,可一出门,便见有人对他拱手道:“可是名满天下的欢喜居士?” 陈朝老自号欢喜居士,听得对方赞自己名满天下,他心中微喜,不过旋即一怔:“阁下是谁?” “晚生尹均,家父和靖处士,欲请居士相见。” 陈朝老心中一动:“是尹彦明先生令郎在面前?先生无事?” 和靖处士尹彦明即尹,他是二程门下高徒,同样也是洛阳城中保守派的代表人物,往常抨击周铨甚力者中便有他一个。而杨时来洛阳,也是以见他的名义潜来。故此,当狄兴大案,将文维申等一网打尽的时候,这位老先生同样也被抓了起来。 只是听尹均的口气,尹比起陈朝老,还要早些被放回去。 果然,尹均抚额道:“老大人虽然不喜济王之政,不过却未卷入通敌之事,文维申老朽昏聩,竟然勾结金人,实在是罪大恶极!” 他这话里也有技巧,反应出的是尹的态度:谋算周铨不算罪大恶极,这毕竟是内部争斗,但与外敌勾通,挟敌以自重,那就是罪大恶极了。 陈朝老心里有些奇怪,这位尹老先生名声极大,但与他没有什么交情,好端端地邀他前去相见,不知作何道理。 他本来是要以刚刚出狱一身晦气拒绝的,可是尹均却苦笑道:“陈公在监中有所不知,外头已经沸反盈天,老大人邀陈公去,是要借助陈公之力,谋划一件大事,时不我待,哪里管得上什么晦气!” 一听是大事,陈朝老脸色微变,莫非文维申等人谋害周铨事泄之后,这位尹老大人要“前赴后续”? 带着各种猜想,他随之来到了尹府。 尹第一时间见他,陪伴在侧的,唯有幼子尹均。 “济王欲定国是,布告天下,令天下学者齐聚应天府之事,此为陈公为天下读书人立一功也!”尹一开口,就让陈朝老惊呆了。 好一会儿,陈朝老才道:“他竟然真同意了?” 尹点了点头:“数十家报纸昨日同时发文,天下震动……陈公有心了。” 陈朝老大喜过望:“既是如此,那么我等道德文章之士,还有机会!比刀剑枪炮,我们不如他,但比起文章言辞,他不如我们!” 尹却半点不见乐观之色,而是神情凝重:“陈公,你高兴得太早了。” “啊?” “陈公可曾习过济王的‘实学’?” 听得这样问,陈朝老面色微微一僵:“略有涉猎,不过是些外道之说,用以攻玉尚可,却不足为万世之法。” “陈公所言差矣,‘实学’包容万象,颇有独到之处,这几年我都在苦思其学,深以为济王一句,尽得‘实学’之妙。算学乃实学之母,道学乃实学之父!” 周铨的原话是“数学乃实学之母,哲学乃实学之父”,尹将数学换为算学,将哲学换为道学,自有其含义,只不过陈朝老的学问有限,听不出这其中的微妙来。 陈朝老只是被尹的态度所惊住:“莫非……和靖先生以为我们会输?” 尹沉重地点了点头:“至少不会胜得如陈公想象的那么轻松!” 陈朝老大惊失色,他拼着可能丢掉性命,向周铨争取到这次论战的机会,原本是以为必胜,可若真输了,那他就不是天下读书人的功臣,而是祸首! 对于极看重声名的他来说,这是比死还难受的事情。 “还请和靖先生出山,给我名教一条出路!”陈朝老道。 尹叹了口气:“我原本只想着安度残年,但因此事,不得不出来……但我参悟‘实学’有些时日了,越发觉得其中奥妙,变化无穷,且又贴近百姓生计,比起我名教说理,实在更得百姓欢喜。学得道德文章,若不能做官,连生计都没有,哪里比得上学好实学,还能得一门手艺?” 他年纪有些大,因此便唠叨了点,说到这,才收回话题:“仅我一人,不足与实学抗衡,还需广邀名家……我薄有资产,陈公,你须得奔走天下,在最短时间内,说动那些隐世不出的大儒,让他们一起,我愿资之以盘缠,等来年初春,共聚于应天,以商国是!” 尹说他涉猎实学,倒不是自吹之语,在不出仕的这些年中,他颇赚了不少钱,靠的就是实学。 他这一开口,陈朝老精神一振:“当如是,当如是,我亦愿破家弃财以为此事!” “既是如此,前陈公先入蜀,在涪陵往寻谯公。”尹道。 陈朝老一愣:“涪陵……哪位谯公?” “还有哪位,自然就是焦夫子了。”尹道。 “他……他还在世?”陈朝老大吃一惊,几乎要站起来。 “前番兵乱身亡乃是误传,他如今隐于涪陵。”尹颇为羡慕地说道。 这位焦夫子,乃是谯定,是程颐的门人,亦是此时的学问大家。陈朝老站起身:“事不宜迟,蜀道艰难,我今日就动身,还请尹公为我备下盘缠!” 尹笑道:“何必如此之急,先请回家安顿妻小?” “不可不急!”陈朝老大笑:“此等盛会,我已经急不可耐,如何能等得!” 他这边入蜀,在湖北荆门,一半百老者则来到了座渡口,他回首望了望,看到送他来的亲友眼巴巴看着他,笑着摆手道:“何必如此,诸位请回吧。” “朱公,你既辞官不作,又何必去淌这个浑水,非要恶了济王殿下?”一人叹气劝道:“你要知道,济王登基已成定局,这天下都是人家的,何必管他用何种学术治天下?” “天下是他的,世道却不是他的,既读春秋,岂可不正心诚意?”这位朱公慨然道:“我朱震受学于二程,不能以刀枪杀贼,却可以凭着胸中《春秋》与《易》,为师门争此道统!” 送他来的人大多都是泪眼朦胧,仿佛他这一去就要死了。他自己也是慷慨激昂,怀着必死之心离开,就在他们依依话别之时,突然一声长笛响起,然后一艘巨大的木船开始靠岸。 “船来了,你们都回去吧!”朱震收拾起情怀,向着码头行去。 这木船虽然是木制,却用了蒸汽轮桨,因此无论逆流顺流,皆可以长江之中自如航行。自从平定方腊之乱后,周铨在长江上成立了“轮船招商局”,先后投入了十二艘蒸汽船,既充当客船,也运送货物,使得长江之上的商旅往来更为便利。 朱震上船之后,心里也隐约有些不自在,他要去做的,是与实学论战,可他所乘的交通工具,却是实学的产物。 “君子不器,便是乘此船,亦无不可。我须得早些到应天,到那里再揣摩实学之短,窥机攻之!”他心中自勉道。 这轮船顺流而下,不过两日功夫,便到了金陵,朱震在船上呆久了,乘其靠岸之时,上岸熘达了几步,却见着一熟人,他神色一正,上前见礼道:“不意在此得见陆公!” 那人怀中抱着一幼儿,幼儿才三四岁的模样,乌熘熘的眼睛好奇地望着他,也不怕生。他见到朱震也是一愣,放下幼儿,然后笑道:“朱公必是去应天的吧?” “陆公明鉴,莫非陆公也是去参与国是论战?”朱震讶然问道。 “我陆宰才疏学浅,只是去看热闹,看一看是否有值得收藏的藏书。”那陆公忙摆手。 “这孩童天资聪慧,望之不凡,莫非是陆公子嗣?”朱震见那幼儿模样甚是可爱,又问了一句。 “小儿陆游,带他去见见世面。”陆宰微笑道:“这毕竟是千载难逢的事情!”(未完待续……) 五七七、大日耀天 陆宰虽然口中说自己才疏学浅,但是朱震却不敢如此视他。 原因有两个,一个陆宰之父陆佃,乃是王安石门下得意传人,尽得王荆公之经义;其二则是陆宰家中藏书丰富,不敢说甲于天下,也是天下少有。 朱震很清楚,他是作为程颐门下来参与这次国是论战,那么陆宰家学渊源,只怕也会代表王安石的新学来争取地位。毕竟王安石的新学长期以来都是“官学”,科举考试考的内容,主要就是对新学的掌握。可是到如今,王门凋零,大多数儒生只是将其新学当成科举的敲门砖,真正承其衣钵者却极少,甚至连蔡京这样的新党巨宿,门生子嗣中都没有几个真正传承了新学学术的。 陆宰之父陆佃,恐怕是唯一个得了王安石学术衣钵却又在政治上和他相异的人,故此也名列元佑党人之中。但是,当此风云际会之时,陆宰只怕也有意为父亲所尊崇的学术争一条出路。 但是还带着小孩儿…… 朱震面上对陆宰客气,可由于双方学术立场不同,心中其实是有些不屑的。他眼睛瞄了一下陆游,全然不理解,为何陆宰要将这么点儿大的小孩子也带在身边。 陆游则躲在父亲腿后,好奇地看着这个老头儿。 他是真的来见识世界的,陆宰甚是宠爱这个儿子,而且受实学影响,陆宰也倾向于“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的观点,再加上这次国是论战,乃是千年未有之大事,他当然要将儿子带来,好受一受熏陶。 陆宰与朱震同船,此前相识,少不得一路辩难。等船到了扬州,原本还相互客气的俩人直接就互不理睬起来原因无它,程门弟子对上荆公新学,没有把对方脑子打出来,就已经是双方修养好了。 在扬州,二人转乘列车,若不是在一些过河渡口处要停留,他们甚至可以直接乘车抵达应天! 饶是如此,原本需要花费数日乃至十日的行程,仅仅是两天多的功夫,便结束了。 才到应天府,陆宰与朱震就不约而同惊呼了一声。 “人这么多?” 陆游抬着头,看了看四周,幼小的心里,更是难以掩饰的惊奇。 好大的地方,好多的人! 车站门前广场有的是揽客的车子,一个力夫听得他们惊呼,笑着道:“二位先生不知道么,咱们应天,可将是新朝都城,首善之地,当然人多!” “还有,如今不是要定国是么,这几天赶来的人越发多了,而且都和二位先生一般,全是饱学之士!”另一个力夫也上前道。 “对对,饱学之士,二位定然能在这次科考上金榜题名,名动天下!”先前的那位力夫道:“不瞒二位,我今日来做生意时,有位老道人说,今日文曲星要乘我的车,想来就应在二位身上了……” “我还梦见我载了位相公呢!”那另一个力夫哼了一声道。 他二人变着样子说好话,为的就是揽客,陆宰与朱震听得有趣,知道这市井之人,对这次论战一知半解,将之当成了新朝的第一次科举。不过他们都来自外地,自然也需要这熟悉本地情形的人带路。因此,陆宰一笑道:“我们俩不是一路的,正好一边一个,你们也不要争了!” 他一边说一边牵着陆游向第一个力夫那过去,他心中却在暗想,自己这一世便是如此了,若这力夫所说真的,相命的先生真说他能拉一位文曲星君,希望能应在自己儿子陆游身上。 他们当先走,朱震自然就乘了第二个力夫的车子。 还没等朱震开口,那力夫就拖着他小跑起来,朱震有些惊讶:“你知道我要去哪?” “先生们自然是要去先生们聚集的地方,啧啧,这几日怕不有几百先生都到了,放心,我送了好几位去,不会有错,应天书院对不对!” 正是应天书院。 朱震与陆宰都是一样的想法,周铨宣布的论战,要从明年三月开始,此时还有大半年的时间,他们提前来,为的是在此做充足的准备,同时交结同道,砥砺学问,为即将到来的大战做好准备。 而应天府中,应天书院的学生最多。 他二人都是来过应天书院的,但是如今应天府变化极大,他们有些弄不清楚道路,所以直到人力车出了城门,他们才讶然道:“书院不是在城中么,你怎么往城外跑?” “先生有所不知,城内的是老书院,如今已经被改为博物馆了,专门收容金石碑文书画之类,真正的书院,已经迁到城外。”力夫笑道:“不迁也不行,老书院才能容多少人,如今城外的新书院,啧啧,简直和一个县城一般大!” “这又是济王的新玩意儿?”朱震有些不屑地道。 而陆宰却对老应天学院改成的博物馆甚感兴趣,待得知那同时还是一座大图书馆,而且对全体百姓开放只要能识字者,便可以免费在其中借阅,陆宰更是赞不绝口。 他自己是个大藏书家,自然知道藏书、借书的辛苦。在他看来,周铨仅做此一件事情,就已经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了。 “爹爹,不是说济王不喜欢古书么,他为何还要收藏古书?”陆游扬头问道。 这个问题,让陆宰也呆住了。 自古当政者,凡不喜一人,恨不得毁掉此人存在的任何痕迹,无论是文字还是碑石,能灭者尽灭。可是周铨,分明在倡导实学,不喜欢此前儒家各派的学说,可为何还要建个大图书馆,收藏众多儒生的文字? 要知道其中只怕有不少都与他的新学相冲突相矛盾! “这个问题,小人我倒可以为公子解惑。”那拉车的听得哈哈一笑道。 “哦,还请指教。”陆宰道。 “大日耀天,岂惧地上的影子。”那力夫道。 此语让陆宰心中一动,越是细思,越觉其中有道理,但这样富有道理的话,岂是一力夫能说出来的! 太阳照耀天空,怎么会害怕地面上些许阴影? “不意阁下竟然是一贤者隐士,能为此言!”陆宰说道。 那力夫却是大笑:“此非我所言,这一句话,便悬在大图书馆门前石碑之上,乃济王殿下之语!” 闻得此言,陆宰默默无语,在他们身后,另一辆车上,朱震同样听得此语,却是哼了一声:“好大的口气,自比于大日,当真是……” “听客官的口气,似乎觉得济王殿下比不得大日?”他话还没有说完,车却停了下来,那力夫回过头去,瞪圆了眼睛看着朱震。 朱震知道这里是周铨的地盘,但依他所想,周铨再泽被众人,也不可能恩及这拉车的力夫。因此他不以为意:“他何德何能,敢比大日?” “如何比不得,天下仰赖殿下才有生计的百姓何只千万!便是你们这些措大书生,若非有殿下,早就到异族人面前摇尾乞怜去了行了,你老先生给俺下来吧,俺不拉你了!” 那力夫直接将朱震赶下车,朱震随身还带着行囊,也被扔了下来,然后力夫指着他道:“俺也不收你钱,只是好叫你知晓些事理!” 说完之后,力夫怕耽搁自己赚钱,赶紧又走了。朱震留在原地,莫名其妙,好一会儿,才喃喃骂了一声:“贩夫走卒之辈,不可理喻!” 他骂得心里稍舒畅了些,再看前面陆宰的车子,早就跑得远了,他就是想落下颜面搭个便也不成。他一肚子气,便在路旁等着,恰好又有一个力夫踩着车子过来,他招手唤停,那力夫笑嘻嘻地停下道:“客人这是去哪儿?” 听得他去应天书院,力夫爽快地招呼了他一声,极是热情。朱震憋着气,与力夫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将自己方才的遭遇说了出来,哪知道一听到这事,那力夫又停了下来:“咦,原来是俺瞎了眼,拉得一个不知好歹的书蛀虫,晦气晦气,还不快给我滚下去,莫要在这里浪费俺的时间!” 于是朱震被第二个力夫赶下了车。 这一次朱震算是明白过来了,原来这应天府中,连路边蹬车为生的力夫,都觉得周铨是好的。 朱震黯然神伤,可是心中却更发了狠,一定要在此次论战中为自己所学扬名。他也不再想着搭车,自己背着行李,沿路问询,足足走了三个小时,只走得脚都发肿,终于来到了自己的目的地。 新建的应天书院规模果然大,虽然有围墙,可是各个方向都开有门。朱震到得门房处一问,得知他是来参与论战的学者,倒是专门有人招呼:“先生请去那边,那边的学生宿舍区,专门辟了两幢楼,供来的学者暂宿,借宿费用极低!” 朱震依着指点前去,正与陆宰相遇。陆宰牵着陆游准备乘天色尚明出去转转,见他来了惊道:“朱兄为何迟也?” 朱震忍不住又牢骚了一顿,陆宰听完哈哈一笑:“这可就是朱兄你的不是了,我问过那些力夫,他们大多都是金人南侵时失去家园的百姓,流离失守,靠着济王支持,这才有份生计,你当面小视他们的恩人,只是将你扔在路边,已经算是客气了!” 陆宰父亲陆佃所属的新学,与朱震所属的洛学,原本就是不对劲,路上俩人辩难又争过几回,因此陆宰也就没有给朱震留颜面。朱震听得他的话,默然无语。 五七八、大学之城 周铨挺喜欢回应天的。 这是他自己选定的都城,虽然他知道,应天受环境限制,不太适合成为一座超级城市,可是他还是将都城暂时定在此处。 周边几座卫星城市建起,以徐州、海州的工业,应天周围的人力,两淮的粮食,只要不出现太过愚蠢的错误,倒不虞以后出现本末倒置的现象。 “君上,狄偁过来了。”在他身后,警卫低声说道。 “让他过来吧。”周铨点了点头。 所谓狄偁过来了,实际上狄偁人还在几百米外。他抬着头,望着眼前这座高台,心里既是惊叹,又是感慨。 这是未来的应天大学城,整个应天府中最高的建筑就在这里,据说此地将建一座天文台,专门研究天上星空轨迹变化。此时天文台尚未建成,不过总体结构已成型,周铨现在的位置,便是其上。 这座观星台的规模着实不小,周铨不营建宫室,不奢侈浮华,可在这些上面的投入却是毫不吝啬。据狄偁所知,自从在治地推广义务教育以来,周铨考核各地方官员政绩的标准之一,便是营建多少新的学校校舍,招收多少学生,入学率在适龄孩童的比重……诸如此类,让人惊叹。 等走到观星台最上,看到背手而立观望风景的周铨,狄偁慌忙行礼。 “你过来了,一路辛苦!”周铨随和地与他打了个招呼,然后指着面前正铺开的工地笑道:“且看看这里,觉得如何?” “赵佶穷举国之力建艮岳以奉一人之用,君上所耗之资更胜于他而民不疲惫,所建之园更广于他而非君上独擅,此千秋功业,非狄某能评之!” 狄偁曾混迹于市井,靠着给人相面卖卦维持生计,自然是个会说话的。他话语中既有夸赞周铨功绩,又隐隐有批评他大兴土木不够节俭之意。他知道周铨性子豁达,能容下批评,因此才敢如此说话。 周铨果然笑了:“狄公可是在讽谏我……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我建这大学之城,经营的可是华夏百年千年后的基业,我若能给后世留下些什么,这座大学之城,必居其一!” 这确实是他平生杰作,这座规划中的大学之城,作为应天的卫星城,足以容下三十万人口,就是如今,也可以让两万人在此安居乐业! 它的营建速度,甚至比起应天新城的速度还要快,有人在私底下玩笑说,新朝廷的驻地还没建好,这边老师学生的学习生活场所倒是先建成了。 “再有三个月,通往应天新城的铁路建成,到时便有了专门的‘城铁’了,从应天新城,到大学城的时间将大大缩短,此地也就真正可以投入使用。”周铨笑道。 到那时,也就是周铨所拟的论战开始之时。 狄偁对于论战什么的完全没有兴趣,他所管的事情,也与论战无关。陪着周铨望了一下规划中的大学城后,周铨终于提到了正事:“你手中的案子,办得如何了?” 狄偁手中的案子,就是文维申等谋逆案。 “各方面都已经办妥了,人证物证都在,定是铁案。”狄偁轻声道。 周铨点了点头,目光突然一凝:“那好,我信得过你,你将相应人犯全都提到应天来,到时候与论战同时开始审判,公开审判!” 狄偁愣了愣,他知道公开审判是怎么回事,在一个*庭之上审理案件,控辩双方或选择代理之人,或者亲自上阵,进行论辩,再由三法台派出的法官根据情形来判断是否有罪,当何刑罚。这种公开审判,在济州、流求包括现在周铨治下的四行省都不只一次推行过,但是那都是些普通案件。 文维申等的案件,可是关系到行刺周铨,关系到周铨代宋自立,这样的案件,适合公开审判么? “君上,是否不适合,刑律中有载,干系到国家机密之事,可以不公开审判。”他心中有疑问,便直接向周铨提了出来。 “无妨,不过就是华夏军中少数人卷入其中么,再有就是涉及到我华夏取代宋室的事情,这都没有什么不可对人言的。乘着天下学者群聚于此,也让这些井底之蛙见识一下,法官审案应该是什么模样!”周铨道。 狄偁明白过来,顿时肃然起见:“大日耀天,岂惧阴影,君上以一身当天下之谤,却要将华夏新的刑审之制推行天下!” 他心中这样想,却没有说出来,周铨不需要他拍这马屁,更需要的是他做的实事。 应下周铨的命令之后,他略一沉吟,又开口道:“君上,杨时那里……他有些事情,属下不知该不该应承。” 狄偁总揽文维申等谋逆案,杨时年老体衰,在汴京城中被捕后,一直是软禁着,等狄偁将文维申等一并拘捕后,齐押解到汴京中进行审讯。这个过程,已经持续了许久,而杨时最初还闹过绝食,再后来不知为何,不但不绝食了,反而开始锻炼身体,说是要亲眼见到周贼下场。 “他又玩什么花样?”周铨眉头一拧,对这位老夫子,可没有什么好感。 哪怕程门立雪是后来好学尊师的典范,可是站在自己的对立面,那就是敌人! “他要借书看。”狄偁道。 “此前是写书,现在又要借书?”周铨哼了一声。 杨时在经过短暂的绝食之后,不知为何又想开了,锻炼身体,还向狄偁提出要求,要笔墨纸砚。狄偁经过周铨的同意,给予了他这些方便,同时密切关注他在做什么。结果这位老先生用笔墨纸砚写了两本书出来,都是狄偁看得似懂非懂的,据说是老先生总结的二程学术,写好之后,他将之交与狄偁,让他带给周铨,同时又提出要求,要借实学的书籍。 “这老先生也想要参加国是论战?”听到详细内容之后,周铨愣住了。 杨时确实是想参加国是论战。 考虑到他的年纪,还有他在学术之上的实力与地位,周铨对他还算优容,关押之地只能说是软禁,比起文维申、韩膺胄等要好得多,甚至还有报纸可看。正是看到了报纸上有关国是论战的宣传,杨时才改变了绝食的主意。 在他看来,第一选择当然是忠于宋室,可若忠不了宋室,那么尽可能影响新朝,将二程之学捧上新朝的统治学说位置,那也是不错的。 周铨对他献上的二程学说没有任何兴趣。 并不是说二程学说没有价值,只不过在周铨看来,现在没有什么用处,甚至会起到反作用。 “他要借实学之书可以,我倒也希望,他们这些老夫子能够真正研究研究实学,能读四书五经读出来的,也都是聪明人,若用在实学上,想来也会推动实学大进步!至于他献的书,还给他,告诉他交给他家人收藏吧。”周铨冷淡地拒绝了杨时献书表露出来的意思。 狄偁应了一声,见没有别的事情,正准备告辞,周铨却留他道:“你别急着走,还有些时间,中午陪我吃饭。” 周铨留饭,那可是极看重的意思,狄偁心中狂喜,知道是自己办事办得妥当,得到周铨认可。他对自己的前途也有些挂记,毕竟这专案处置完毕之后,他会放在什么位置上,还有待周铨决定。 然后他就看到,接二连三的人来找周铨。 此时周铨治下之地,除了四行省一市之外,江南之地方官员,也多向周铨报备,事务繁忙,当真可以说是日理万机。周铨只偷得片刻之闲,便陷入文书之海中,不得不去处理那些事务了。好在他身边的幕僚团队非常得力,大多数情况下,周铨只需要在已经拟出的几条处理方案中选择一项签上名字即可。 直到正午十二时分,周铨的午餐才开始,很简单的四菜一汤,倒是狄偁反而比周铨还多了一份面食。狄偁心中甚是感慨,他知道这绝非周铨在他面前作伪,完全没有那个必要。 舍得花大钱去建一座大学之城,却不舍得多吃几个菜,若是大宋的皇帝也能如此,大宋何至于到如今这个地步? 吃完饭之后,他再次告辞,周铨没有留他,让一名秘书将他送出。 两人正行礼话别,却听得外头一片嘈杂之声,狄偁眉头一皱,周铨在这里,怎么会有这样的喧哗? 见那秘书不以为意,他也没有多说,只是道别后,往喧哗处过去,却看到几名巡捕将聚集的人群驱散,在他们面前,七八个男子蹲在地上,有数人鼻青脸肿,还有衣裳被撕扯破的。 “这是怎么回事?”狄偁讶然,周铨所在之地,怎么会有这样的打架斗殴现象,而周铨的秘书却关注都不关注? “哦,是蜀学的和洛学的在辩论,然后新学的将二者都讽刺了一顿,于是蜀学、洛学一起打新学……你瞧,那被打得最凶的,便是新学的。”看热闹的一人幸灾乐祸地一指。 狄偁再度呆了呆,然后心里忍不住笑了起来。 原来……国是辩论还没有开始,实学还没有上场,这边儒家各派自己就为了争正统地位先是舌战然后拳脚相加! “今日你们人多,算我王琳认了,你们等着,明日大槐树下再见!”那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年轻人叫道。 狄偁听得这个名字,顿时眉头一凝。 五七九、陆游与周宇 狄偁猜的没错,这个自称王琳的,正是王安石的嗣重孙。 其父王棣,本是王安礼之孙,过继到王雱名下,曾在大宋任显谟阁侍制,在赵构监国后不仕退隐,已经无意于仕途。但是王琳不同,他还年轻,对自己的未来还有所期许,因此得闻论战之事,他便从南方赶来。 身为王安石嗣重孙,新学与旧学之冲突中,特别是在与二程之学的冲突中,他当然难免卷入,象方才,他听得蜀学与洛学辩难之时,都在竭力贬低新学,忍不住出言反驳,然后就被双方同打了一顿。 不过双方打了他之后,又纠缠起来,彼此也起了冲突。 若不是巡捕赶来的快,恐怕这一架会打得更大。 王琳约了明日在大槐树下再见,狄偁听出了其中意味,那巡捕也只是笑笑,然后喝令这些书生收敛,便将他们放走了。 狄偁赶了几步,追上王琳,与他见礼,互说了身份,王琳惊道:“竟然是狄公在前,实在失礼了!” 狄偁奉命审理文维申等谋逆案,对王琳来说不是什么秘密,甚至在士林之中,有人以此为美谈:当初文彦博、韩琦等为难狄青,致使狄青抑郁而终,如今狄偁侦讯文维申谋逆,正合《春秋》所言,九世犹可以复仇。 而文彦博等人也是王安石的政敌,故此王琳见到狄偁,颇有同仇敌忾之感。 “贤兄方才说明日要再与对方相约,不知是何意思?”见礼已毕之后,狄偁又问道。 “今日他们人多,明日再打过就是。”王琳一脸不服气的样子:“我们新学在这边也有不少人,他们想仗着人多欺负我,没门!” 狄偁心中一动:“巡捕不拿人么?” “象这样打架,巡捕不拿人,每天少说要打三五起!”王琳道。 狄偁突然有些明白周铨的意思了。 大宋一朝,皇帝都喜欢玩异论相搅,把不同政治观点、学术派别的人同放在朝堂中,让他们斗得昏天黑地,皇帝居中裁决,把持大权。周铨将这种异论相搅更进一步发展,直接将这些人聚在一处,让他们以辩论开关,以争吵为高峰,以斗殴结束。 他们打得越凶,就越合周铨的心意。 若是能打出几个书虫的狗脑子,那就更好了…… 狄偁心中如是想,王琳觉得自己与他是同仇敌忾,却忘了当初是整个文人集团都看不上甚至迫害狄青,所以狄偁对所有的旧文人,无论学的是旧学还是新学,都没有什么好感。 若是王琳知道狄偁在想什么,绝对不敢与此人结交了。 狄偁正琢磨着自己要不要暗中下手,乘哪次群架的机会,弄倒一两个书虫,激发各学派间的矛盾。不过当他看到路边时不时经过的巡捕时,还是改变了自己的念头。 “君上治下,眼见我有大好前途,为了私心,去做这等事情,实在不值!” 狄偁心中既然没有别的想法,自然就与王琳告辞离去。王琳气鼓鼓回到住处,象他这样年轻的学子,根据不同兴趣爱好,多是聚于一处,因此这鼻青脸肿回去,顿时就有人相问,听他说起经过来,一个个义愤填膺,当下都叫嚷着,明日要在大槐树下找回场子。 他们这边叫嚷,却将小陆游吓着了。 陆游很喜欢大学城这边的氛围,每天都有许多学问渊博的人在这里,每天都可以看到新奇的东西,另外,他还找到了自己的小伙伴们。 他唯独不喜欢的,就是这里老出现打架之事。 仰起头看了看站在自己身边的小伙伴,陆游道:“李宇哥哥,我们去玩吧,我给好吃的点心给你。” 陆游的小伙伴,正是周宇。 他比陆游的年纪大些,周铨喜欢回应天府,特别喜欢呆在大学新城这边,因此他自然也跟了过来。 不象别的富贵人家,要将自己的嫡子藏起来养,周铨一向是鼓励周宇多往外跑多见识一下的。为此他还和师师争过几回,甚至直接说到不希望自己的继承人是赵佶这样的昏君,这才说服了师师。 当然,周宇出来肯定是带着护卫的,为了避免惊动别人,他还化名李宇,只说是一位富商家的子弟,父亲与东海商会关系密切,又被周铨提荐成了中枢院参政,因此别人也不疑它。 听得陆游这样说,周宇摇了摇头,津津有意地道:“我喜欢看他们打架,我们明日也去大槐树下看他们打架吧!” “打架有什么好看的?”小陆游不以为然。 “我有个兄长,打架可厉害了,我看看他们当中有没有能和我兄长相比的。”周宇笑道。 他说的兄长,是杨再兴。杨再兴在宋行风被擒之后,便返回到岳飞部下,如今正随岳飞一起西征,如今已经打到甘州那边,快将西夏的残余势力完全赶到西域去了。 小陆游对打架是没有兴趣,但周宇既然这样说了,他便与周宇约定,次日一起去大槐树下看热闹。 不过他家教甚好,而且出来时身边跟着家仆,回去和父亲禀报此事,陆宰闻言摇头道:“那种纷乱场所,去之何益,你莫去了!” “可是孩儿与李宇哥哥已经约好,人而无信,不知其可。”陆游张口说道。 陆宰听得此语大喜,要知道此时陆游才四岁,有不少娃娃,这个年纪连说话都不利索,他却已经能够引用圣人之言了。不过旋即陆宰又是一声叹息:“吾儿聪明,若是放在早些年,必是桂榜上的人物,可惜,可惜,济王殿下不爱儒学,吾儿便是真文曲星照,于仕途之上也无所补益。” 话虽如此,他对与陆游相约的周宇更感兴趣了:“这个李宇,你说他知道许多?” “是,爹爹,他就在这边上学呢!”陆游一指远处。 小陆游的心中充满渴望,因为他曾经去过周宇化名上学的学堂,这是一所完全新建的学校,正是周铨大力推广义务教育的成果之一。目前学校里足足有八百余名学生,一应文体教学设施俱全。小陆游到学堂时,只能站在铁栏杆之外,看着里面的学生们学习玩耍,却无法进入其中,因此,他对能进入校园之内,象稍大些的孩童们一般充满渴望。 陆宰低头看着自己儿子满是期待的面容:“他懂些什么?” “他会算数,能算到……算到几万!” 陆游心中,万就是一个大的单位了,事实上,身为周铨儿子的周宇,虽然刚刚才入学,实际上却已经能够做加减乘除四则运算了。 “不愧是商家之子,先教算学啊。”陆宰哈哈一笑。 “他还知道大地为球,月上有山,月绕地行,地绕日转……四季更替,便是离日远近不同而成。”陆游又道。 这些问题,他都不懂,只不过周宇在他面前炫耀时,他觉得甚是玄奇,仗着自己记忆力好,都将之记了下来,如今又复述给陆宰听。 陆宰神情就有些异样了:“月上怎么有山……” “他说他用望远镜看了,月上确实有山,还是环型之状!”陆游为自己的小伙伴争辩。 陆宰愣了愣,好一会儿没有吱声。 “爹爹,爹爹!”小陆游抓住父衣的衣裳摇晃,他还等着父亲同意呢。 陆宰心里颇为复杂,他知道自己这个儿子天份极高,甚是聪慧,若是能够好好培养,将来必定能为陆家扬名。但往哪个方向培养,却是陆宰要伤脑筋的问题,从家学渊源来说,似乎王安石的经学该传给陆游,但陆宰很清楚,王安石的经学在新朝不会有地位,新朝就算是要采用儒家为正统,名声已经随着蔡京一起毁掉了的新学,也很难争过二程的洛学。 幸好程门高弟杨时卷进了谋刺周铨的案子之中,否则的话,新学甚至连战都不用战,直接可以举手投降了。 特别是到了应天之后,陆宰对新学前途就越发地悲观,看看新学撑场面的都是些什么人吧,都是如王琳一般,书还没有读透者,他们当中还有相当一部分,只是不希望自己努力学习了十几年的东西突然在科举考试中用不上,这才站在新学这边,而不是真正信奉新学。 “那位李小公子家住何处,你知不知道?”陆宰问向仆人。 陆游才四岁,在外边跑自然有大人跟随,陆宰选用的是家中的一位老仆,做事很是沉稳。老仆听得询问,点了点头道:“我打听过,那孩子的父亲名为李信,乃是汴京人士,早年从济王一起至徐州,因此发家,甚得济王信任,如今乃是一百零八名枢密院参政之一。” 大宋的参政乃参知政事,副宰相级别的人物,而华夏的两院中参政则数量极多。其中枢密院一百零八位参知政事,有来自军队的,也有来自工商界的,陆宰对此略有耳闻,因此也不怀疑:“备一份名敕,我要去拜访这位李参政……唔,等明天再说吧,明天大槐树下的事情,总得有个了断!” 哪怕再不看好新学,可是身为如今新学少数几个上得了台面的人物,明天大槐树下的约战,陆宰也是要露面的。当然,他自己不会去打架,而是在年轻一代打完架后出面调停。 但陆宰并不知道,在离他并不远处,大学之城的一隅,有几个人握拳捏手,面目狰狞:“明日大槐树之下,一定要闹出些事情来,最好要死人……不是如今学堂的小娃娃们放学么,哪怕弄坏几个小娃娃都行,要把事情闹得越大越好,定不能让周贼得逞!” 五八零、弩刺 在规划大学之城时,对一些大树,周铨有意识地进行了避开。 这大槐树便是其中之一,因为个头实在太大,四人合抱都抱不过来,在大学之城还没有完全建成的情况下,这就成了一处地标。很多人相约,就会约在这个地方。 特别是每天都有来自各方的学子,在这里指点江山激昂文字,仿佛他们已经是天下宰执,于是就少不得来争吵的,来卖瓜子点心和租小板凳的,还有如王琳等一样,明面上是相约辩论,实际上是来打架的。 事情发生得多了,巡捕们也不以为意,所以当次日有数十书生开始聚集时,他们也只是加派人手,并没有将双方驱散。 这些巡捕与狄偁是同样的想法,与其让这些书生们把精力用在批评周铨和实学上,不如让他们内讧,最后先把彼此的狗脑子打出来,这样天下就会少几只嗡嗡叫的苍蝇。 但也有人来看热闹。 应天府这些年经济上升的很快,很是多了一批市民阶层,有了点钱又有了点闲,自然喜欢凑热闹。 这边有不要钱的热闹,他们少不得聚过来,这让就巡捕有些伤脑筋了。到现在,他们干脆圈出了一块地方,专供这些争吵打架者使用。 周宇是第一次来看这种热闹,因此津津有味,带他来看热闹的不是别人,正是周铨自己。 只不过周铨稍稍做了些装饰,除非很熟悉他的人,否则认不出来。 他是听得周宇回去说结识了一个叫陆游的小伙伴,又通过情报系统得知,约战的双方有王安石的重孙,因此生出兴趣,想要来看一看会发生什么事情。 至于打架会不会变成流血事件,周铨倒是不担心——他自己曾经是学生,学生为女生为座位为插队甚至只为看不顺眼打架的事情,他见得多了,最多不过鼻青脸肿,极限就是断两根骨头,能出什么大事? 再说不是还有巡捕在边上嘛! “哪位是王琳?”当一群年轻学子走到大槐树下时,他还好奇地问了一句。 “那个头不高走路稍有些外八者便是。”陆宰在他旁边道。 周铨不放心周宇,跟来看打架,他同样不放心自己才四岁的儿子,也跟了过来看打架。俩小朋友的家长算是第一次认识了,虽然陆宰也曾任高官,可是周铨在京城内外活跃的时候他就外放,因此并不认识周铨。 虽是如此,对这位新朝枢密院“参政”,陆宰相当客气,特别两人谈话后,陆宰发现这位虽然不甚读圣贤文章,对他话里的一些典故似懂非懂,可是在实学方面水平极高,更让陆宰生出了结交之心。 若是双方能成通家之好,他就算是要让小陆游学习实学,也不愁没有门路和人脉了。 陆宰相信,无论是旧学新学还是实学,在有一个方面都是一样的,学问虽然重要,求学过程中结下的人脉更是重要。这位“李参政”既然能够成为参政,肯定在新朝廷的上层里有自己人脉,若能结下交情,以后陆游便可以借助这人脉了。 “可惜,荆公一世雄杰,后代却有些不成器。”看到王琳那模样,周铨叹了口气。 他对王安石,是有些佩服的,在这个时代,敢喊出“祖宗不足法、天变不足畏、人言不足恤”者,当真是要有些大无畏精神。 “新学凋零,始于鱼龙混杂。”陆宰也叹了口气,委婉地说道。 在他看来,新学后继无人的关键,就是混入新学门下的败类太多。当败类数量太多了,那真正的贤士就会远离。 “或许吧。”周铨没有争论这个话题。 王琳到后不久,对方的人也到了。双方争辩了几句,旁边看热闹的人已经等不及了,有人大叫道:“打啊,打啊,还等什么?” 这些来看热闹的人可不是来听他们讨论什么道德文章的,当然要看到打架,最好还能见点血,这样回去之后便有了谈资。一次激烈的打架,甚至可以让他们讨论上小半年时间,乐此不疲。 王琳此时已经不象昨日那么冲动了。 听得那些闲人叫嚷,他更是没有打架的兴致了,真若如此,和小丑优伶有什么区别? 他在犹豫,可被他对面的洛学门徒看出来,却是气馁。对方言语之间,甚至辱及王安石本人,让王琳无法退后了。 眼见学术争端变成了人身攻击,然后又向着街头斗殴发展,周铨很是满意,陆宰却是不停地摇头:“斯文扫地,斯文扫地,若是给济王见了,只怕也要学唐太宗,说天下英雄尽入彀中了!” 周宇听得他说起自己父亲,抬眼向父亲望了望,却见周铨神色自若。 虽然周宇年纪小,可生在周铨这样的家中,如何会不早熟,他心里暗暗学了一手,原来父亲竟然能做到这个地步。 别人当面说他,他竟然能面不改色! “陆先生何出此言?”周铨笑着问道。 陆宰微一抬下巴,示意那些正扭在一团的书生:“如今应天府各处,都是各家报纸的记者,他们岂会放过这样的场面?想来用不着多久,天下人都知道书生们的丑态,到那时,还有几多百姓会信这些礼义之谈?” 周铨哈哈一笑,心里暗暗为陆宰点了一个赞。 这确实是他用心之一,读书人在普通人眼中地位高大,很重要一个原因就是他们的学问被神秘化了,让普通劳动者望之生畏。但当那些普通劳动者发觉,读书人也不过如此时,儒生们再想恢复原先的影响力,那就困难了。 他们这边看热闹,那边的争端已经渐于白热化,最初还只是推搡,这个时候已经抡起了拳头。只不过诸人都是书生,自然是书生打扮,一个个长袖宽衣,抡起拳头不是很方便,于是抡了几下后,就变成你揪我头发我扯你的衣裳。 陆宰看得直摇头,觉得这样子,会教坏小孩,因此拉着陆游转过身,不想让他看。 然后他就看到人群中隐约指着小陆游的一样东西。 无论是谁,看到有样东西指着自己儿子,第一反应,定然是保护自己的儿子! 陆宰抱着陆游,直接用身体去隔断指向自己儿子的东西,然后听得铮一声响! 一支手弩箭矢射了出来,直接贯入陆宰的大腿,他痛呼了一声,而与此同时,另一支弩矢也射出,这一支则是钉进了王琳的后心! 正与人扭打在一处的王琳,身体一颤,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便完全失去了意识。 “杀人了!” “杀人啦,不得了,杀人啦!” 人群之中,顿时有人高叫,那些围观看热闹的人,足足有好几百号,瞬间四散,而刺客也夹杂在人群中,想要乘机逃脱。 陆游吓得哇哇大哭起来,陆宰捂着自己的腿倒下,而周宇脸色苍白,抬头望着父亲。 周铨嘴唇抿住,将周宇抱住,目光一刹那间变得冰冷。 有刺客! 他没有想到在这种情形下,特别是在应天府大学之城,竟然还有刺客! 而且刺客不只一人,周铨身经百战,方才的事情,他比别人更明白,有两人执手弩进行刺杀,另外还有同党,叫嚷喧哗以乱局面,好让刺客乘乱脱身! 只不过手段还是太业余了些。 周铨带着周宇来,虽然是微服私访,没有什么排场,却并不意味着身边没有带护卫。 不紧不慢跟着他象是四个家仆一般的,是贴身卫士,而离他们约是七八步外,隐隐将别人排开的,还有八名卫士。 更远处,更是有二十余名卫士在外围,事实上,刺客们拿出手弩的时候,这些卫士中就有人发现,他们直接冲向了刺客! 而刺客们最初的目标,其实不是小陆游,是周宇,但是周铨身边的护卫有意无意将周铨和周宇隔在身后,他们始终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所以刺客以为只要弄乱人群,让巡捕们无法及时反应就可以脱身,那实在是太天真了。 他们的手段,在这些专业护卫面前,根本不够看,因此片刻之后,护卫们揪着六人,把他们按倒在地。 周铨身边的护卫看了看周铨,周铨做了个手势,于是他们也同样发出信号。 此时巡捕已经一脸戒备地看着护卫们,有巡捕甚至开始狂吹哨子,附近的巡捕纷纷上前支援。一名护卫上前,将自己的证件给对方看了,那些巡捕才松了口气。 见局势得到控制,周铨走向方才还扭打一团的地方,那里,王琳伏倒在地上,刚才和他打在一起的一名洛学书生,面色惨白,满手是血坐在尘埃之中。 周铨上前弯腰,探了探王琳的鼻息,王琳已经断气了。 他回过头来,又来到陆宰身边,看到陆游还在哭,便向他道:“别怕,别怕,你爹爹不会有事……宇儿,安慰一下你的朋友。” 周宇自己小脸还是煞白,但他比陆游大些,见识也多点,因此上前拉住陆游。周铨蹲在陆宰身旁,再看了看他的伤势:“你感觉如何?” 陆宰本人也是书生出身,哪里经过这种事情,痛得脸色难看,听得周铨问,他强忍着疼痛,着道:“痛……痛……不过应当无大碍,那王琳如何了?” “已经死了。”周铨说道,他的目光变得更冷了。 五八一、破绽百出的行刺计划 “军情九所的调查报告全在这里?” 几乎在周铨回到住处的同时,一叠有关刺客背景和刺杀过程的报告就已经送到了他的案头。 周铨瞄了一眼,眉头微微一皱:太少了。 抓到的六个家伙,按道理不应该只有这么点口供。 “这就是全部。”杜狗儿很肯定地对周铨道:“这六人的来历都很清楚,若非如此,他们也不可能进入大学城中。” 在外人看来,新应天的大学之城是一个不设防之地,什么人都可以自由进来,但实际上,军情九所和巡捕所的探子们,早将这些人的根底都查过一遍,若有危险嫌疑的,少不得要被带走,很多人甚至就此失踪。 而这六名书生,一个个身家都很简单:苦读多年,在大宋为太学生,因为如今大宋小朝廷向华夏改制,已经废了太学和国子监,故此来到应天,参与即将在此召开的论战,试图重新确立科举制度。 他们祖籍何地、父辈何业、与什么人有往来……所有这些,都干干净净,就是平时他们的倾向,也不倾向于旧学。 可是他们偏偏干出了这次刺杀! “什么时候能拿到他们的口供?”周铨看完他们的资料之后道。 杜狗儿很肯定地答:“三天之内,他们会什么都招出来。我觉得有些棘手的,是他们行刺时所使用的弩,乃是济州所产,当初曾在护卫军中装备!” 他说到这里,神情有些忧憧。 身份不同,眼界不同,杜狗儿如今已不再是跟着周傥厮混的无赖,而是军情九所的负责人,甚得周铨看重。他办事很牢靠,并不倚仗自己与周家两代的交情而有出格之举,对威胁到周铨的敌人却又疯狂凶狠,因此有人暗中称他是周铨身边的疯狗。 他的意思,周铨明白。 “你是怕还有军中之人与此事联系?”周铨问道。 “是。” 因为宋行风的事情,周铨在华夏军中进行了一次“清洗”,至少有三十余名各级将领上了军事法庭,其中大半被判有罪。在这种案件中,有罪唯一的结果就是死。 即使无罪,也会因为履历上的污点而淡出华夏军中,能够到地方上去担任一个闲职就算不错了,最大的可能,就是从此退役,默默无闻。 虽然对整个华夏军来说,这并不伤筋动骨,可是若仔细揣摩,就会发现这些人都是华夏军一些高级将领的“私人”。 周铨并非不信任岳飞、韩世忠等将领,相反,他对岳、韩等人都是绝对信任,可是随着底下人员的增多,并不是所有将领都是他亲自培训出来的,隔了一层甚至两层、三层之后,这些将领对他的敬意也因此减退,难免会做出为了自己的富贵,而想要把黄袍系在某位主官身上。 如此规模的清洗,在华夏军中自然会造成震动,不过凭借周铨的威望,这种震动还在可控之内,不会影响到华夏军的战斗力。可若是此次行刺事件深入调查下去,发现又与华夏军相关,那么新一次清洗不可避免,连续两轮清洗之下,哪怕周铨威望再高,只怕也会惹得人心惶惶了。 周铨摸着自己的下巴,想了一想:“当时的情形来看,他们想刺杀的倒不是我……先审问一番,有了口供,再决定下一步吧。” 他希望此事不会与华夏军扯上关系。 杜狗儿应了一声,明白了周铨的意思,匆匆离开。 才出了住处,他的住手上前来,将大披风给他穿上,他却伸手挡开,自嘲地道:“不必,不必,我每次见到君上,都会浑身发热。” 这是真话,对杜狗儿这样亲近的人来说,周铨身上的神秘色彩没有变淡,反而更浓了。与之相应的,是周铨带给周围人的压力,说“不怒自威”都有些轻了,杜狗儿总感觉自己过去的这位世侄,现在的君上,身上有一着压倒性的力量,让人在内心深处感到敬畏。 敬畏就会带来紧张。 贺敬之如今就很紧张。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是军情九所?” 被关在黑漆漆的地牢之中,他口中喃喃地说道。 地牢的空间很小,只有他一个人,同伴们都不知道到哪儿去了。黑暗中,他只听得到自己呼吸的声音,偶尔还能听到自己心跳。 他就是此次行刺的太学生之一,在汴京之中呆得久了,从一些交往的达官贵人耳中,知道“军情九所”这个机构,特别是听得有关这机构的一些传闻,让他毛骨悚然。 在他看来,他们这次行刺最大的危险就是巡捕,他们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不仅扰乱了当时的情形,而且还在巡捕之中买通了人手。 但结果,把他们抓起来的却不是巡捕,那些穿着百姓衣裳的人,动作粗暴却利落,让他们准备的所有花招都成了儿戏。明面上,他们被“见义勇为”者擒获后交给了巡捕,实际上才到衙门,就立刻有军情九处的人把他们要走! 为什么是军情九处? 贺敬之百思不得其解,他当然不知道,他们刺杀的时候,周铨竟然在场,他们的刺杀行动,也被认为是针对周铨所为。 “无论如何,我都得撑住……至少要撑住几轮刑讯,若是一开口就招供,实在太过丢脸了。”这个念头浮上了贺敬之的心中,但旋即将他压制住,无论如何,他都不能招供,哪怕面对的是军情九所,只要他们不招供,这次刺杀就只会限于小范围之内,若是招供的话…… 就在这时,外头终于传来了声响,将贺敬之的沉思打破,紧接着,在上方出现了一道光,那是通往地下的门被打开。 贺敬之看到一个壮硕的老人走了下来,看起来象是个屠夫。 “冤枉,老爷,我冤枉!”虽然不知道此人是谁,可是贺敬之还是大叫起冤枉来。 杜狗儿来到他面前,不紧不慢,笑了笑:“我叫杜狗儿,你应当听说过我的名字。” 此言一出,贺敬之脸上已经是一片骇然。 就象杜狗儿敬畏周铨一样,贺敬之对于军情九所和其有“疯狗”绰号的头目杜狗儿,也是极为敬畏。 故此,当杜狗儿出现在他面前,并且告诉他自己身份时,贺敬之双股战战,全然没有了此前的勇气。 他原本还以为自己能够撑过几轮刑讯,表现出不屈的气概之后,才会被迫屈服呢。 可是杜狗儿目光在他身上一转,他就双足发软,再一开口询问,他就已经瘫跪下去了。 “我招,我招,我什么都说,莫杀我,莫杀我!” 贺敬之的哭诉让杜狗儿瞪圆了眼睛,这厮敢做出刺杀周铨之事,怎么这么没有骨气? 旋即他心念一转:看来这些家伙,当真不是以周铨为目的前去行刺的。 那倒是奇了,使用军中退下来的机弩,射杀王琳这样的书生和陆游这样的孩童,有什么意义? “你们一共六个人。”没有让对方直接招供,杜狗儿先伸出右手的大拇指与小指,慢吞吞地道:“只有三个人因为立功而活下来,其余三人,都必须死。” 贺敬之激灵了一下,若六个人全部死,他心里还平衡一些,可是有三个能活着,那就不一样了。 不恨寡而恨不均,凭什么别人可以活,自己却要死去? “你是我审讯的第三个人。”杜狗儿又说道。 这个压力来得恰到好处,贺敬之不知道自己前面两个人是不是已经招了,他已经收起了任何侥幸心思,决定不惜一切,也要抓住这个机会。 活下去的机会。 杜狗儿听得这厮的供述,神色不变,可是心里却开始嘀咕了。 一群对废除科举制度不满的太学生,自以为看出“国是论战”背后的阴谋,故此激于义愤,决意刺杀参与此事的学者,嫁祸到周铨身上,以达到破坏论战的目的…… 杜狗儿信这个才有鬼! 但从贺敬之的表现来看,这厮又没有说谎。 这背后,定然有文章! “是谁人出的主意,要射小孩儿?”待贺敬之稍停,杜狗儿问道。 “啊……我想想,似乎是卢扬……对,就是他,是他说周围若有孩童,最好射杀一名孩童,这样一来,必能震惊天下!” 周铨纵容刺客刺杀饱学儒生,刺客动手时滥杀无辜,导致一位孩童不幸这个栽赃,倒是这些读书人以往一贯的手法。杜狗儿冷笑了一声,心里却又提高了警惕。 他从对方招供的这句话中,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手弩从何而来?”他问道。 “卢扬,是卢扬拿来的,我们也问过他,他说这是他在家乡那边收到的……他是相州人。”贺敬之道。 相州? 贺敬之才不相信,那个叫卢扬的能够从相州得到这种源自华夏军前身护卫军的手弩。事实上,哪怕现在华夏军已经采用火枪,却也仍然装备有不少手弩。 不过相州这地方,倒是有些意思,这里是岳飞的家乡,同时也是韩家的大本营,狄偁正在查办的文维申案,韩家有两位大人物都卷入其中了。 而且,还有一处让杜狗儿觉得不对劲的地方仅凭一次刺杀,就可以破坏周铨的国是论战计划么? 破绽百出! 五八二、我也可以做 带着疑惑,杜狗儿开始审讯别的书生。 更新最快 他没有直接去找那个卢扬,而是将另外几名书生一一讯问过。这四人当中,有三个和贺敬之一般,没费多少力气,就乖乖吐露出了自己所知的一切。唯有一人沉默不语,甚至上了刑,也只是痛昏过去,而没有开口。 这个名为简仲愚的闽地书生,倒让杜狗儿有些刮目相看。他也没有过多难为对方,在其人昏过去后,便让狱卒好生盯着,自己去询问最后一人,也就是四个招供者都指认的,提供手弩和策划事件的卢扬。 但当狱卒将卢扬的地牢门打开后,杜狗儿就意识到不对。 “怎么回事……快唤医生来!”嗅到血腥味杜狗儿叫道。 灯掌了起来,那个卢扬倒在血汩之中。 杜狗儿是专家,看出他是自尽,至于自尽的工具,竟然是一根磨尖了的竹筷子。 用这玩意自尽,痛苦可想而知,这个卢扬竟然有这种决心,让杜狗儿更是高看一眼。 “给我查,查这个卢扬与什么人经常往来,派人去相州,查一查他家里的情形!” 医生过来确认卢扬已死之后,杜狗儿面无表情地道。 但他心里却有些担忧,人在军情九所的地牢中也能自尽,这事情给周铨知道了,他还不知如何交待。 “白痴,废物,混蛋,蠢货!” 杜狗儿发愁之时,就在应天府,申胖子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在骂骂咧咧,骂累了,他就端起面前的瓷杯子喝口茶水,歇口气接着骂。 现在玻璃的价值已经降了下来,反而是那些上好的瓷器,价格依旧坚挺。那些在工业化的过程中赚得盆满钵满的暴发户们,开始花高价来妆点自己,这些瓷器,还有金石古玩,就成了他们抢手的东西。 申胖子手中端的瓷器,就是其中之一,他是不知道这瓷杯子有什么奥妙,只知道这玩意儿,足足花掉了他六千块银圆。 对一般人来说,这是一个天价,可能辛苦十年也赚不到这么多钱,对申胖子来说,这算不了什么,他每一个时辰,都能赚这么多钱。 从周铨初到狄丘开始,申胖子申和泰就凭借敏锐的嗅觉和天大的胆子,投靠了周家父子。从那以后,他的生意就扶摇直上,他虽然没有加入东海商会,成为所谓的十三柱石之一,但他自己手中控制的铁制品、水泥等行业,都让他赚了不少钱。 当周铨殖民日本、高丽之时,他更是跟风发财,将生意也做到了这两个国家,然后他进一步发现了一个好的产业,便是将日本女人贩卖出来给人为妾为婢。日本穷困,那些养都养不活的女人有条活路,自是心甘情愿,而她们的家人也得到了实惠,对申胖子更是奉若善人。 从这之后,申胖子便一发不可收拾,到了现在,他更是将日本女人卖到了占城、吕宋,甚至胡洲凡是有华夏移民之所,都有他贩卖的日本女人。 但这只是他庞大产业的一部分罢了。 如今跪在他面前的,是他的儿子申世谊,他玩了不少娘儿们,可是生下来带把儿的就眼前这一个。这小子也颇争气,十年前开始出来帮他做事,五年前问他要了一笔款子自个儿做生意,如今也赚下了不小的家当,手头百八十万银圆的产业总是有的。 所以申胖子很疼爱这个儿子。 可这一次,申世谊闯大祸了! 跪在地上的申世谊也是个小胖子,此时趴着瑟瑟发抖,口中嘟囔着道:“爹侈,我也没有想到,他们就有那么白痴,竟然挑了周铨在的时候干这等事!” “唤济王,唤殿下,唤君上!” 申胖子听得他提起周铨的名字,气得跳起来,抬脚便踢了他两脚。 “是,济王君上殿下!”申世谊口中如此应付,面上的表情却有些不以为然。 与别人不同,申世谊对周铨并没有太多的敬佩。申胖子曾和他说过当初周铨是如何耍花招控制住狄丘冶坑的事情,在申世谊看来,周铨的本事也不过就是这样。 会赚钱是吧,可是他申世谊也会赚钱,而且不是他自夸,他觉得自己比周铨还会赚钱!周铨只会开源,却不会节流,所以他赚的多,花的也多,有许多开支,在申世谊看来,根本就是没有必要的,若是节约下来,完全可以干更大的事情。 若周铨只是自己这样“浪费”倒还罢了,可是他偏偏要别的商会、工厂,也都如此浪费! 这是申世谊最不满的地方,他觉得自己凭本事赚钱,为何还要交那么重的税,还要管那些苦工们生老病死? “爹爹,我这也是为了咱们家的生意,和我一般想法的可不只一个,若是任周铨这样弄下去,大伙的生意就都做不大了!” “不只一个?除了你这蠢货还有别人?” 申胖子更气了,申世谊自己玩些小花招倒还罢了,毕竟在周铨眼里,那是不足一提的小事。可是若与别人卷在一起,那意义就不同了! 怒火翻滚之下,他勐然站了起来,可这一个动作,让他头突然发昏,他指着申世谊正要再骂,可话到嘴边,却无力吐出什么。 然后他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申世谊跪在地上,心里惴惴不安,虽然他嘴硬,可是也知道,当今天下,已经没有谁可以正面抗衡周铨,在得知那几个蠢书生落入军情九所之后,他第一个念头也是恐惧,然后想到自己父亲,便来找父亲求助。 他只是说他对周铨的政策颇为不满,所以指使了几个书生破坏这次论战,却不曾想只是这样一件“小事”,便把他父亲气得不行。他听得唿一声响,然后抬起头,却看到自己父亲象堆肉山一样仰天倒下。 申胖子年纪不小,这十余年来酒色过度,所以身体并不是很好,他倒下后,后脑勺砸在了那个茶杯之上,然后双脚直蹬。申世谊看到这一幕,慌忙跃起,想来要帮父亲,倒此时申胖子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申世谊摸着父亲渐冷的身体,额头冷汗直冒,好一会儿,也没有出声。 因为在谈论极为重要的事情,所以整个屋子里,甚至整个小院之中,就只有他们父子二人。申世谊在发呆,自然没有别人来帮助,过了好一会儿,申世谊才嗷叫一声,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他没有往别处去,而是跑到了自己的小院子里。 申胖子跟周铨跟得极紧,哪怕他对周铨的政策也不是很认同,可是对周铨赚钱的本领却是拜服,因此当得知周铨要定都应天后,二话不说就在应天大兴土木,为自己建起了别墅。申世谊跑回自己院子,直接来到客房中,喘着气叫道:“糟了,糟了,吴先生,糟了!” 坐在他屋子中的一人转过脸来,神情淡漠:“有何糟的?” 若是周铨在此,对此人绝对不会陌生,正是吴加亮,曾经的梁山军师! 宋江等人被周铨威胁,只能投靠周铨,只不过除了解宝之外,都不得重用,甚至被拆散打发到吕宋去对付当地土着。宋江本人对此倒是没有意见,他如今在吕宋当了个大庄园主,拥有不少土地奴隶。正是在购买日本女奴的时候,他与申胖子有了联系,进而吴加亮也与申胖子暗通款曲。 申胖子本人忌惮周铨,因此虽然与宋、吴有联络,却只是为了赚他们的钱。但是他儿子申世谊,却暗中与吴加亮关系甚是密切,因为申世谊所做的事业,离不开吴加亮的支持。 “我爹,我爹……他死了!”申世谊惊惶失措地道。 吴加亮此时也是四十余岁的人了,闻言腾地站起,眼睛瞪圆,露出急色,然后问起申胖子死的细节。 待得知他是被申世谊气死之后,吴加亮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苦笑着喃喃道:“当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他目光一扫急得团团转的申世谊,眼珠转了转:“你慌什么,虽然你爹是被你气死的,但只要你不说,谁人能知道?你赶紧回去,赶在仆人发现之前回去,然后大叫,只说你父亲是中风而死!” 吴加亮略通医理,觉得申胖子死因极大可能是被气得中风,因此给申世谊出了这个主意。申世谊被他点醒,突然大悟:申胖子可就只有他这一个儿子,如今申胖子既死,他便是申家的主人,是每年数百万圆甚至上千万圆收入的主人! 在全天下的富豪中,他即使排不进前十,也能够排进前二十了! 一想到这,丧父之痛顿时变淡了,不仅变淡了,申世谊甚至觉得,他父亲死得或者正好! “哪怕那件事情,牵连到了我身上,或许……看在我爹的份上,周铨不会责怪我?” 想到这,他也忘了吴加亮还在面前,匆匆便走,片刻之后,申家别墅之中,传来了哀嚎之声。 吴加亮却是收拾好了自己的行囊。 他原本是想借助申世谊来挟迫申胖子,如今申胖子已死,他的计划就没用了。想到此前的投入可能就此罢休,吴加亮眉头便皱得紧紧的。 “吴先生,你去哪儿?”他才走到门前,却被从后边跑来的申世谊一把抓住。 申世谊眼睛晶亮,不等他说话,便压低声音又道:“如今政和铁厂在我手中,你想要我父亲做的事情……我也可以做!”(未完待续……) 五八三、周铨的大忌讳 政和铁厂就是申胖子最重要的产业之一,如今仅这一个铁厂,年冶铁炼钢产量,就足与同政和初年的大宋全国产量相当。 更重要的是,政和铁厂下属有几个小工厂,从事着蒸汽车、列车零件等等的制造。虽然规模不是很大,但已经拥有一定的技术能力。 申世谊拿出政和铁厂说事,就是因为他猜到了吴加亮的用意。 火枪! 政和铁厂的技术能力,足以制造火枪和火炮,只不过周铨限制一般工厂参与热武器制造,唯有东海商会下属的铁器制造厂,才拥有热武器制造的许可。 听得申世谊的话,吴用的脚步停了下来,回头望着他,目光闪动:“你想说什么?” “从我爹那里,你得不到的,可以从我这得到,我唯一的条件就是,你们帮我,你,还有你们一伙梁山贼!”申世谊眼中闪烁着勃勃的野心:“只要你们愿意帮我……” “帮你挑战周铨?”吴加亮哑然失笑。 他们可是周铨的手下败将,能够在周铨手中活下命来,靠的就是宋江和他的死皮赖脸和忍气吞声。他可以给申世谊出点主意,给周铨找点小麻烦,但是挑战周铨……这种蠢事,他们做过一次,那就够了。 周铨绝对不会给他第二次机会的。 “为何不能,你如今也渐入这个圈子,理当知道,这个圈子中的人有多厌恶周铨!”申世谊道。 他口中的圈子,是那些富二代们。 周铨推动工业化二十年,他自己当然赚得一个庞大的国家,同时也带动了许多人发家致富,象申胖子、孟广、苗仲先等等,都是直接借助于他的指点而成为大富豪,还有一些自己办商会,也在周铨治下,成为富可敌国的巨富。 近二十年时间过去,这些富豪家的二代们已经成长起来,开始掌握着巨大的财富。 他们对周铨并没有父辈那样敬畏,巨大的财富也给了他们巨大的野心,同时他们对更多的财富充满渴望。他们也想要去新开辟的殖民地里掠夺金矿银矿,想要在华夏占据更大的市场份额,想要用更低的成本赚取更高的利润…… 但是他们却受到了周铨的强力压制! 特别是他们想要用延长劳动时间、增加劳动强度、降低工人收入的方法来压低成本,更是被周铨明令禁止。不只一家在这个问题上冒险,结果遭到周铨的严厉处罚。 创业的富首代们畏于周铨的能力,对此只能装作愉快地接受,可如同申世谊这样的富二代们,却觉得这是周铨的手段,防止他们壮大后威胁到周铨的地位。 故此,他们丝毫不感激周铨带动的工业化和重商主义让他们发家致富的事情,反而觉得周铨挡住了他们的财路。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你想想看,这可不是我一家,我所知道的就有十余家,个个家当都不逊色于我家。其余人等,虽然不出声,但也只是敢怒不敢言。他们现在还只是在观望,只要周铨稍稍出现一点动摇,或者一次失败,那么……他们就会一起向周铨施加压力!” 吴加亮听着申世谊的话,好一会儿之后,他嘴角微微往下一弯:“会死人的。” 申世谊愕然:“什么?” “你想的是最好的情形,但你们想过没有,向周公施压……施压的结果,是会死人的。周公何时屈从于压力过,而且,他手中有华夏军,他会用华夏军把任何敢于反抗他的人都碾碎!” “哈哈哈哈……” 听得吴加亮这样说,申世谊反而笑了。 “吴先生,你离周铨太远了,所以你不知道他的计划,在周铨的计划之中,他要控制的地方……你随我来!” 将吴加亮带回书房,申世谊指了指一个地球仪给吴加亮看:“最新的地球仪,如今每半年左右,就会换一个!” 如今华夏的航海技术极是发达,在内河航运上都用上了蒸汽船,但是远扬探险上,则还以帆船为主,毕竟帆船不需要补给燃料。因为周铨重金悬赏的缘故,海图画得越来越细致,越来越多的岛屿、陆地被发现,因此,地球仪也就相应出现了。 吴家亮自己也有,因此对申世谊带着炫耀的口气不以为然。 “周铨只想着将这一圈纳入治下,别的地方他不管,我父亲曾经听他亲口说过,他说这一圈之外,要交给子孙去经营。” 申世谊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头在图上画了一圈,大致就是日本、吕宋、三佛齐、占城、真腊和南海半岛,也就是另一世的东南亚一带。吴加亮看得眼中光芒闪动,有些不敢置信。 从周铨大力鼓励远洋探险来看,他还以为周铨对于土地的渴望是无极限的呢,现在看来,他的野心也不大。 至少这一圈之外的一些岛屿,面积不小,可是周铨没有兴趣,特别是还有胡洲,据说面积不逊于大宋,周铨也不想将之纳入治下。 “所以我们是有退路的,我们可以如同周铨经略济州一般,先在这哪儿占下一座岛屿,广招流民,迁人拓垦。当初周铨经营济州时,手下才几个人、多少钱,如今我们哪家不胜过他当时?”申世谊一边说,一边手舞足蹈:“成功的话,我们又不与周铨争夺帝位,只不过让他将该我们的权利给我们,不成功的话,我们也可以到海外去,到他瞧不上的地方自立为主!” 吴加亮目光在地球仪上转了好几圈,他看到了吕宋,自己的大种植园便在这儿,与宋江的相邻,他抿了抿嘴:“若你真想成此事……你有途径与周公联系么?” 申世谊顿时愣了。 他的途径,就是他老爹申胖子,如今申胖子已死,他哪里还有别的途径? 不过心念一转,他想到了孟广。 与申胖子一样,都是从狄丘时起就跟随周铨推动工业化的老人,而且他的眼光比申胖子更好,资产甚至数倍于申胖子,另外,因为能跟紧周铨的缘故,孟广还是枢密院参政之一。 但孟广同样对周铨提高工人待遇的举措不满,曾不只一次和申胖子发牢骚,说规定工人最低薪资和最长劳动时间之事,纯粹是给他们这些厂主戴上镣铐,令他们不得畅意行事。 不过和申世谊等富二代只能在背后说不同,孟广曾当面向周铨提起此事,周铨也曾和他解释过,在那之后,申胖子问起此事时,孟广叹息道:“周公所虑,非是眼前,而是百年,若不依周公之言行事,不要百年,只要二三十载,便有奇祸。申胖子你休要多问,说了你也不懂,知道按周公所说去做就不会错就行了!” 申世谊当时在场,不过与父亲接受了孟广的建议不同,他认为这是孟广在故弄玄虚。 “我可以通过孟叔父联系到周铨。”申世谊道。 “那就立刻请那个孟叔父向周铨告哀,若是周铨派人来致哀,那么你还可以留在应天,若是没有理会,你也不要多想其余,直接跑海外吧。”吴加亮道。 申世谊知道他足智多谋,否则也不会成为梁山谋主,闻言点头:“然后呢?” “渡过这一关才有然后,过不了这一关,就没有什么然后了。” 申世谊还是有些小聪明的,顿时明白,吴加亮是要观望一番,才做决定是否加入他们。 他心里冷笑了声,吴加亮此时还想要与他撇开关系,若他不出事倒还罢了,出了事情……就说是这些梁山贼蛊惑他的,想来周铨念在他父亲的旧谊上,不会太过严惩,倒是这些梁山贼,原本就犯忌讳,到时必然要倒大楣。 想明白后,申世谊面色顿时变了。 “吴先生,你莫非以为,若是我出了事情,还会守口如瓶,不将先生说出来?” 吴加亮下巴微微抖了抖:“这与我有何关系?” “破坏国是论战,以坏周铨声望,这个计策,难道不是吴先生为我谋划的?” 吴加亮紧紧盯着申世谊,看着这张变得得意的脸,他眼神微微眯了一下:“莫非申世兄要将这个罪名栽到我身上?” “当初我向吴先生问计,吴先生不吝赐教,如今却惜话如金,申某不得不如此。”申世谊冷笑道:“想来吴先生也是有自己打算的,否则为何瞧上了我家造蒸汽机的本事,还有火枪?” 他二人大眼瞪小眼,勾心斗角,正这时,却听得外头轰的一声响,却是有人在放炮仗。 申世谊这才想到,申胖子刚死,他作为孝子,还需要去外接待客人。还有申胖子的尸体,也需要处理一下,免得被人看出什么来。 当下他又看了吴加亮一眼,用威胁的口吻说道:“吴先生,我们是绑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你若还是藏着话不说……后悔的不只是我,也不知道济王殿下是更信任我一些,还是更信任你们一些,你们,可是梁山贼!” 吴加亮的脸色终于变了一下。 他们不但是梁山贼,因为解宝的缘故,华夏军中还有一部与他们有些联系。以吴加亮的智慧,自然知道,这是周铨的大忌讳! 正如这小子所言,周铨念旧,看在申胖子的份上,或许会给这小子留条活路,而吴加亮和宋江等,犯了周铨的大忌讳,会是个什么结果? 五八四、自己争来的权力才属于自己 正如兀术离开中原时所想的那样,周铨的华夏体制看似完美,但一定会出问题的,因为人总是有野心的生物。 宋行风的背叛、文维申的谋逆,虽然受到了严处,颇震慑了一批保守份子,但在这同时,也让有些人看到,强大的华夏军并不是铁板一块。 如果不能从外部打败他,那就从内部腐蚀他,或者干脆复制他。 吴加亮敢于再度出山为人出谋划策,申世谊敢于破坏国是论战,都是因为看到了这一点。 也不知吴加亮又给申世谊出了什么主意,总之,申世谊遣了心腹去求孟广。 孟广也在应天,听说申胖子死了,其子申世谊求他去周铨面前告哀,心中微微一凛:“申和泰不过比我年长七八岁罢了,竟然这就走了……他的丧事,确实要大办一番,君上那里,也需要禀报一声……若是君上能够派人吊唁,申胖子倒也算是死得光荣了。” 跪在他面前告哀的是申家的一位堂侄,孟广令他起来,详细问了问死因,那堂侄自然就是转述申世谊所言:申胖子发怒昏倒,摔在瓷杯之上,致使横死。申世谊这一点倒是聪明,他没有撒谎,却隐瞒了部分真相。 孟广闻得申胖子是这个死因,心中更为同情,当下说道:“此事我可以向殿下提一提,但是殿下如今日理万机,他能不能有时间过问,我可不保证。” 申胖子的这个堂侄是个机灵人,又跪在地上叩头道:“伯父在世时,人人都知道他老人家与孟叔、济王有交情,都给他些面子,如今他老人家没了,不怕别的,只怕有小人落井下石。” 孟广猛然一惊,顿时明白了申世谊的意思。 申胖子如今的家当,放大宋时,能说是富可敌国。这么大的家当,怎么会没有人瞧上? 哪怕新的华夏政权有种种律法,可哪怕是在律法之内,也有的是手段谋走申胖子的财产。便是周铨体制内那些官吏权贵们畏于监督,不敢亲自动手,他们也可以通过辗转的手段,让白手套们下手。甚至可能有些富豪,见着这块肥肉,也不顾颜面冲上去想啃一口。 别人不说,那位苗仲先老先生,知道这个机会,是绝对不会放过的。 但若周铨对申胖子的后事表示关注,那情况就不一样了,各方面人等,都会忌惮,谁知道申胖子的财产,会不会引起周铨的关注,若擅自下手,惹恼了周铨,谁能当得起? 孟广想明白这一点,不免有些兔死狐悲,同时暗暗庆幸。 他若没有一个枢密院参政的头衔,只怕也和申胖子没有区别。看到申家的担忧,他决定,自己也该为子孙铺铺路了。 “此事我应下了,我这就去见殿下,你先回去等我的消息。”孟广道。 他既是枢密院参政,又是周铨旧友,自然有办法去见周铨。虽然周铨政务繁忙,得知他求见后,还是抽出了点时间见他。 “君上,有关国是论战之事,我有些浅见。”孟广一开始并没有提及申胖子,而是谈起周铨如今最关注的事情。 周铨点点头道:“你只管说。” “既是国是论战,不能只许那些书生开口,我们这些……实业家,也当可以参与!”孟广道。 实业家是周铨给他们的定意,实学、实业家都有一个实字,倒是一脉相承。孟广一开这个口,周铨便是眼前一亮:“这是你一个人的想法,还是许多人的念头?” “不瞒君上,我与蔡行、傅钟、王靖一起商议了下,觉得国是论战之事,我们这些实业家,比起那些书生更有资格参与。”孟广最初说时还是有些犹豫的,毕竟“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说法,已经流传了有些年岁,天子与士大夫治天下的道理,更是说得明明白白,他们这些实业家,放在大宋之时,无非就是些商人,哪怕够得着“国是”? “为何如此说呢?”周铨又问道。 “我名下大小一共二十七个工厂、工坊,十九处庄园,八个矿坑、冶场,为我效力的工人数量有七万一千六百人,每年我自个儿直接给官府上缴的税额足有三百四十四万银圆!”孟广说起这一串的数字,面上带着傲然之色:“那些书生,平日里之乎者也子曰诗云,为官府交了几文铜圆的税?为几个人谋了生计?凭什么他们百无用处却可以对国是指手划脚,我们这些为国家为社稷做了实事的人,却只能等着他们处置?” 孟广这番话说得周铨的击掌。 “吾道不孤矣,理当如此!”他对孟广笑道,心情分外愉悦。 他的反应把孟广吓了一跳,然后孟广才明白过来:“君上一直在等着我们?” “对,我一直在等着你们,我为你们争取权力,我在之时存在,我亡之后就未必存在,唯有自己争取来的权力,才属于自己!”周铨道。 他一直担心一件事情,就是自己可能意外死亡。虽然他已经在大宋掀起了工业革命,可是这只是技术上的变革,而不是更深层次的变革。他逝去之后,没有了他的威望和眼光,历史的惯性,很有可能让华夏重走老路,那些科技又沦为末流,反倒是圣贤文章再度成为评价英雄的唯一标准。 现在孟广敢和他谈起此事,就证明这一批实业家们开始觉悟,开始主动地争取自己的政治权力和话语权了。 以他们的头脑加上经济实力,他们真开始主动争取权力,周铨不相信,旧书生们还能够挡得住他们。 若是周铨知道,不仅仅孟广等想要争取权力,申世谊等富二代想的更多,那他未必会这么高兴了。 “当初你与我一起,在狄丘从水泥、玻璃起家,可曾想过今日?”喜形于色之下,周铨笑着向孟广问道。 这正好是个机会,孟广也笑道:“作梦也不敢想有今日,当初我还诈过申胖子……说起申胖子,君上可知,他昨日过世了。” 周铨一愣:“我记得他今年也不过是五十岁吧,怎么就没了?” “意外死的。”孟广当下将申胖子的死因说了一遍,还将申世谊的意思向周铨略略提及。 得知申胖子死的消息,周铨也有些伤感,申胖子算得上是他的老朋友,沉吟片刻之后,他便对孟广道:“明日下午我有空,你悄悄和申家人说一声,明日下午三时,我会亲自前去吊唁,不过他别把消息传出去。” “太好了,还是君上念旧,有君上出面,申世谊这小子应当可以安心了。”孟广一喜:“唉,申胖子的这儿子虽然不省心,但好歹有几分本领,我家那几个小子,才是真正可恼,我让他们在吕宋管几个农庄,结果都管出麻烦来……” “你家老三不错啊。”周铨回忆了一下道。 孟广对他可谓亦步亦趋,他去济州,孟广就在济州办了个牧场,去日本,孟广就在日本弄了个商栈,去流求、吕宋,孟广就把船场开到了流求、农庄和糖厂放到了吕宋。当然,孟广最主要的产业,还是棉布和服装,华夏军的制服,就是在孟广的厂子里订制的,东海商会在将棉纺之类的轻工业剥离出去后,有三分之一的市场份额被孟广的产业拿住。 另外就是制糖,孟广在吕宋办的糖厂,将糖和糖制品卖遍东南洋一带,近乎垄断了那边的市场,弄得梁师成怨声载道,两人明争暗斗,没有了大宋朝廷支持的梁师成还吃了不小的亏。 孟广的三儿子孟绅,就在吕宋管理大片的甘蔗园,周铨夸他办得不错,是指他为了清剿附近的土著,甚至悬赏剥其头皮之事。 吕宋大多土著都算温顺,但也有少量土著舛傲不驯,对这些人,移民也不会客气。特别是自日本来的那些劳力,不少人闲时就想着捕杀他们以获功勋。 孟广听周铨赞自己的三子,起身谢过之后笑道:“老三虽然有些胆气,但还年轻了些,我有一事,正要为他求君上。” 周铨知道他这人谨慎,所求的应当不是什么过份之事,当下痛快地道:“你说。” “我想送他入军中,就在海军之中。”孟广道。 周铨愣了愣:“军中辛苦,还有性命危险,我便是想要照顾,也不好太过你真想送他入军?” 孟广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那个儿子胆大妄为,而且心狠手辣,剥土人头皮为靴之事,他都做得出来,若不塞入军中教训几年,恐怕会做出更无法无天的事情来。 而且孟广很清楚,周铨的新政权中,以后会有两个大的集团,一是学堂系,在新式学堂中教出来的学生,二是华夏军系,曾经在华夏军中服过役。这两集团又彼此交织,若能在其中结交下人脉,哪怕以后自己老了没了,也不必担忧子孙后代的安稳。 周铨应诺此事,孟广再没有别的事情,便告退请辞,回去将周铨要来吊唁的消息悄悄传给申世谊。本来跪在家门口扮孝子的申世谊顿时跳了起来,也顾不得来的宾客,直接去寻吴加亮。 将孟广的回应说了一遍后,申世谊眼中闪动着野心与杀气:“我当如何是好?” 五八五、没有想到 时值岁末,天气渐寒,吴加亮回头望了一眼申府,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他身边的伴当伸了个懒腰:“先生,为何走得这么急?” 此时才是凌晨四时许,天色还一片漆黑,申家在办丧事,因此门前还有灯光。吴加亮噗的一声笑:“是非之地,岂能久留,现在就希望我料想的……不会太错。” “先生这话说的,不是先生给他出了主意吗?”那伴当似笑非笑地道。 吴加亮嘴角微微一弯,神情有些怅然:“我给他出的主意,只求能瞒过周铨,可是说实在的,我心中……把握并不大。” “先生一向自诩足智多谋,莫非还怕了周贼?”那伴当言辞有些犀利了,话语之中,敬意殊少,证明他并不是吴加亮真正的伴当。 “我若不怕周公,如何会有你们‘无面’诞生?”吴加亮微微一笑,心里暗道,口中却没有说。 怕周铨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天下英雄,几人不怕周铨的?就算是“无面”一伙,他们都与周铨有血海深仇,对周铨恨之入骨,可还不一个个怕周铨怕得要命! 即使到今天,还没有人知道,他吴加亮在“无面”中的作用,当初方毫若不是遇上他,向他求策,哪里会有“无面”的出现! “先生这么怕,怎么能成事?”那伴当又道。 吴加亮脚下没停,口中终于开口:“若不是你奉了方毫之命来寻我,我原本在吕宋当我的土财主,好端端的享福不干,来成什么事情?我给你说,你们想要弄到火枪的造法,想要弄到蒸汽机的造法,就少在这里乱出主意!” 被吴加亮一训斥,那伴当终于闭住了嘴。 伴当是奉方毫之命来的,他深知蒸汽机与火枪这两件事情的重要性,连塞尔柱的数十万大军,都在火枪之下土崩瓦解,而蒸汽机亦是令兀术垂涎三尺他比别人更清楚这东西将会带来什么样的变革! 但是在被周铨拔除了绝大多数“无面”与“复仇”的爪牙之后,甚至连暗中与他们勾结的文维申都已经被捕后,兀术没有别的渠道可以尽快弄到这两样科技,方毫无计可施之下,只能动用吴加亮这枚隐藏得极深的棋子。 吴加亮同样不安份,或者说,在吕宋呆了十年后,他已经厌倦了农场主的身份,又起了别的心思,自然一拍即合。 “没有想到申胖子竟然死了,申世谊这厮的野心又如此之大!”吴加亮心中暗暗叹了口气:“若非如此,怎么会横生枝节……不过这样也好,这样一来,申家若不出问题,申世谊必须仰仗于我,只能交出火枪与蒸汽机的秘密;若是申家出了问题,我乘乱从中带走些工匠,也能够完成此事!” 打定主意,吴加亮加快了脚步,他还要赶最早一班列车,早些跑到海州去。 申世谊知道吴加亮已经离开,吴加亮离开的理由与周铨要来有关。周铨到申家吊唁,肯定事先要派人来清场,至少要将申家有什么人弄清楚来。若是给周铨知道吴加亮在此,肯定是要生出怀疑之心的,因此吴加亮先走一步。 而且丧事烦扰,申世谊也没有功夫去细想。等到中午时分,孟广也赶到了申府,巾唁之后,他拉着申世谊道:“君上要来,你这边吊唁的人照常吊唁,但你要机灵一些,莫让闲杂人等扰了君上,家里有什么不妥当的人,也早早打发离开!” 申世谊谢过他的指点,请他到后边歇息。不过孟广来了好一会儿,周铨也没有到,这让申世谊心里有些不安了。 他瞅了个空,到后边寻着孟广:“世叔,殿下他可曾说几时来?” “下午三时,我不是告诉过你么?如今时间还没到,你不必那么急。” “殿下要来,肯定先要派人到我这里来看看吧?如今都一时了,还没有人来看……我担心会不会有什么变化?” 申世谊一边说一边观察孟广的神情,孟广愣了愣,微微点头:“世谊,你长进了,这事情我都没有想到,你早能这么长进,你爹也能九泉下瞑目。” 申世谊干嚎了两声,算是表达自己对申胖子的孝思。 孟广琢磨了会儿,又说道:“不要急,殿下答应的事情,除非真有什么大事,否则他不会改变的。” 申世谊心里暗说了声“但愿如此”,他不好长时间离开灵堂,当下又回到前面去了。 孟广说得没错,如果不是有什么事情,周铨不会轻易改变行程。就在申世谊回到灵堂中不久,便有几个人前来吊唁,默默向申世谊出示了自己的名牌,却是军情九所之人。 申世谊大喜,当即令人领着这几人四处行走,把申府转了个遍,申府有多少人口,什么身份,也一一禀报给他们。 就在军情九所的人检查申府的同时,杜狗儿缓步踱向地牢。 周铨外出的安全,虽然也属于军情九所,但杜狗儿不会插手,他主要负责还是侦察所有心怀叵测者。 “卢扬竟然用这么惨烈的方式死去,他以为这样一来,就没有口供,却不知道,这种死法,本身就是一个口供连死都不怕,那他怕什么,肯定是怕他身后的人被牵连出来。”一边走,杜狗儿心中一边想,当他来到一间地牢门前时,停住脚步:“唯一一个没有开口的,就是这里面的福建子……蜀人与闽人,腹中有虫,满肚坏水,他不开口,难道说是知道什么?” 这间牢中的简仲愚躺在一堆干草之中,静静数着自己的心跳。 当牢门打开,杜狗儿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微微露出一丝痛苦的神情。 这几天杜狗儿只要来,便会刑讯他,周铨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没有阻止刑讯之事,因此简仲愚颇吃了些苦头。 杜狗儿看到了简仲愚一闪而过的那丝痛苦神情,他抿着嘴,露出一个笑:“简仲愚,今日我又来寻你说话了。” “有什么招数,只管使在我身上就是。”简仲愚道。 杜狗儿呵呵笑了笑:“不,不,今日不刑讯你,只是和你聊几件事情。” 不刑讯的说法,让简仲愚愣了一下。 杜狗儿道:“我蒙老君上和君上两代信任,很长时间里,我都在汴京中,游走于豪门高第之间,与大宋的内相梁师成相识。你知道的,梁师成原本也是一个书生,后来才入宫当了内侍。他如今虽然已经不是内相了,却一直与我交好,我前几日被你逼急了,所以派人去找他,让他为我寻个宫中的刀客来,就是专门割男人那玩意的,别用那种眼光看我,那刀客当然不是为我准备的,而是为你准备的,你不是骨头硬、很有种么,我倒要看看,被割了那活儿,你是不是还骨头硬、很有种!” 拿别的威胁,简仲愚可以面不改色,但听得杜狗儿说这个,他当即大怒,心中悲愤交加:“济王不得士人拥戴,就是因为身边都是你这般阴损伤天德之辈!” “多骂几句吧,我是无所谓的。”杜狗儿噗笑道:“真想不明白,你为何死不开口。” “人终有一死,或轻如鸿毛,或重于泰山!” “说的是,你以为你一死就能瞒住什么?”杜狗儿眼前一亮,知道自己猜想的没错,这个简仲愚,肯定还知道什么! 简仲愚哼了一声,没有接话,抿着嘴,不肯再发一言。杜狗儿心念电嘴,口里慢悠悠地道:“卢扬是相州人,相州距离应天府不远,故此我派出去的人,此时可能已经到了他家。能让他宁死不说的,无非就是父母家人,只须一问他父母家人下落,便知道他背后的指使是谁。此事其实非常简单,无非就是多花几日时间罢了,简书生,你莫非以为我们真查不出来?” 简仲愚抬头看着杜狗儿,仍然是冷笑,显然,他不怕这个。 “就算他家人下落现在无人可知,但是还有别的线索可查,比如说,为何你简仲愚知道卢扬的秘密,这其中必有缘故,或许到闽地去查你家人,可以得到某些消息呢。” 这又是拿简仲愚家人恫吓他,简仲愚眉头一挑:“周铨不会许你们这样做的。” “是啊,君上一直宽厚,讲究罪不及家人,可是你们这些猪狗不如的东西,却将他的宽容当成纵容,屡次三番做这没有良心的勾当。你们不是有句话,叫作君子可欺之以方?不过抱歉,事情是我做的,我下的命令,根本未禀报给君上,我是阴毒小人,可不管那么多。”杜狗儿洋洋得意地道。 简仲愚猛然从草堆中跳起,向着杜狗儿就扑去,却被身上的枷锁制着,踉跄一下倒在了杜狗儿的脚下,杜狗儿一脚踏住他的头,呵呵笑道:“击着要害了吧,你们也就欺负君上仁德,还以为现在是前朝,你们这些读书人闹事能不治罪?嗯,那是什么,让我看看……” 简仲愚扑出来的时候,带动了身下的干草,露出下面的地面,杜狗儿看到地面密密麻麻,竟然写了许多字。 那一刹那,杜狗儿突然想到一件事情,他只是瞄了一眼,那是简仲愚书愤的文字,无非就是攻击周铨罢了,杜狗儿自己却快步出了地牢,走向距离不是太远的另一处地牢。 片刻之后,他带着奇异的笑,又来到简仲愚面前。 “没有想到,没有想到,卢扬虽然宁可自尽也不开口,但他和你一样,有读书人的臭脾气,故此竟然留了点文字下来,偏偏是这文字,将他背后的人曝露了!”杜狗儿嘿嘿笑着。 他的笑容,让简仲愚既是痛恨,又是惶恐。他在书愤之中,没有泄露卢扬的秘密,可是卢扬自己呢? 五八六、灵堂之变 眼看就要到下午三时了,申世谊心中焦急,他嘴角边上血泡都起来了,看在来吊唁的客人眼中,只道他生性纯孝。 加上申世谊一向以富二代中“有才有能”著称,倒没有谁想到,申胖子之死,一半是被这个儿子气的。 孟广此时也不在后院呆着,而是来到了灵堂前,等着周铨到来。 军情九所的那几人,已将申家的宅院搜检了一遍,如今则站在各个要冲地方,警惕地看着往来的宾客和奔走的仆人。 “叔父?”申世谊终究还是心焦,他向孟广问道。 孟广摇了摇头,沉声说道:“耐心等。” 他话声刚落,突然间外头微微一乱,紧接着司仪喊道:“通州商会会长苗公来祭!” 申世谊听到这个名字,身体一颤,脸色变了。 苗仲先与申胖子的关系不睦,双方在产业上有一定的竞争关系,申胖子在世之时,苗仲先对他礼让三分,可是现在,申胖子已死! 申胖子的宝泰商会,如今已经失去了支撑的顶梁柱,若是苗仲先对其下手,凭着申世谊,未必守得住。 商场如战场,申世谊这些年来,也没少在商业竞争之中施展手段,因此他更怕苗仲先这个皮厚心黑的旧日徐州太守。 “孟叔父?”他再度看向孟广。 孟广面上却微露喜色:“这是好事,苗黑心想要对付你家,今天他就不会出现,至少不是这个时候出现,他会等吊唁结束,确信没有什么强力之人来助你家才出现。现在就出现,证明他得到了消息,那位马上就要来了!” 苗仲先早年初任徐州太守时,先是对周铨倨傲,可是在受过教训之后,立刻就卑躬屈膝,这见风使舵的本领,就是孟广也佩服得五体投地。而且此后,他在徐州太守职位上,对周铨的任何安排都全力配合。比如说,在别人还置疑铁路之时,他抢先投资,在徐海铁路上占了一份子。 这眼光与面皮,也让苗仲先成了巨富,虽然后来不再当官儿,可积攒下来的家当,就是蔡京都闻之生羡。此后他与孟广一样,紧跟着周铨的步伐,生意自然越做越大。但是他与周铨的关系,却是不咸不淡,尽管他拼了命逢迎自荐,当周铨要拟定一百零八名枢密院参政时,却仍然没有他的名字。 这让苗仲先非常不安,也让他更为迫切地要拍周铨马屁,凡是周铨出场的公共场合,他只要能打听到消息,定然也会赶到,为的只是在周铨面前混个脸熟。 此时他赶到了,证明周铨快要到了。 听得孟广这样分析,申世谊心头稍安,面上哀色都少了几分。几位吊唁者来与他说话时,他腰杆不觉也挺直了些。 然后就看到苗仲先一摇一摆地走了进来。 若从外表来看,苗仲先生得一副好相貌,气质脱俗,说是大宋的宰执大臣,也有人相信。他一见孟广,未语先笑,然后再来到申世谊面前,连连叹气:“唉,令尊英年早逝,实在让人叹惋,世侄还要节哀顺便,莫使令尊泉下难安。” 这话带着点味儿,不过申世谊也顾不得那么多,当下孝子磕头,苗仲先于灵前施礼,将这过场走遍后,苗仲先动作敏捷,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孟广身边:“孟参政,今日那位会来?” “若那位不会来,你这时会来?”孟广不怕他,话语里也带着讽刺之意。 苗仲先哈哈一笑,全然不顾是在申胖子的灵前:“这话说得,你且看吧,过会儿象老夫一般来的,还有不少!” 如同苗仲先所说,他的到来,仿佛是一个信号,在他之后,接二连三又有许多人来吊唁。此前来吊唁的,要么是申家的亲朋故旧,要么是些想要在申家宝泰商会中讨吃食的小商会,但现在来的,都是些商场上鼎鼎大名的人物! 就是申世谊自个儿,都有些愣了,原本他以为,这些人遣个子侄来吊唁就已经给足了面子,没有想到他们会亲自来。 但他心里很清楚,这些人看的并不是他的面子,甚至不是被他气死的申胖子的面子,而是听到了风声,知道周铨要来,这才一个接着一个出现在他面前。 想明白这点,申世谊既是嫉恨,又是不满。 “当真是群狗眼看人低的家伙,我的本领难道就比周铨小了么,他不过是欺世盗名罢了,他的那些所谓实学,其实都是研究院里弄出来的,我们家在政和铁厂里,也有研究院,搞出来的东西,也未必比他差了!” 他心中这样嘀咕,但实际上也明白,宝泰商会的政和铁厂研究院,实际上最大的工作,就是在破解龙川研究院的部分成果罢了。 比如说蒸汽机,比如说火枪,其实都是在仿制,至于自己研究新的,他们还没有这个本领,也没有周铨这么值得投资。 象这样的研究院,如今已经有许多,几乎各大商会都会根据自己经营的方向,设置一个研究院。因为大伙都从周铨那儿学到了,知道研究院平时看上去没有什么,但百种研究里只要有一种突破有实用性,就意味着滚滚财源。 这么多人到了,一起在这等,申世谊的心算是定了下来,周铨来的事情,应当不会有什么改变了。 可是左等右等,三时到了,三时半到了,四时到了,四时半都到了,周铨人却还没有来! 本来三时到了没来,申世谊可以理解,周铨如今可谓日理万机,总有一些事情会耽搁他的行程。可三时半没来时,他就在猜,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等到四时半,周铨仍然没有来,申世谊嘴边的血泡又多了好几个。 心急如焚。 他已经不知多少次向孟广询问,孟广此时脸上也有汗水,只能强自镇定。等到快五时,天色都暗了下来,终于外头司仪喊道:“济王殿下……” 听到这四个字,申世谊觉得身上的万斤重担终于卸了下来,他忍不住就要长出口气,但那司仪却接着道:“……派遣杜公……杜公讳狗儿吊唁……” 一开始司仪还念得很正常,可是当看到名敕上的“杜狗儿”三字,声音开始颤抖起来。 这位可是军情九所的当家人,虽然少有人看到过他,但他的大名,在上层当中却有不少人知道。那司仪便知道,这位出现的地方,准没有什么好事! 不仅是司仪,里面的苗仲先等人,听到来的不是周铨,反而是杜狗儿,一个个脸色都变了。 只不过众人此时虽然神情变化,却没有人敢提前离开的。 而申世谊更是觉得腰腿都没有了力气,整个人都趴在了地上。 他突然间后悔起来。 只不过他还带着一丝希望,虽然杜狗儿所执掌的部门很可怕,但同时他也是周铨最亲信的人。或许周铨身边一时派不出别的人手,所以才将他派来了,若真是如此,他能乘机与杜狗儿结交,也算是件好事。 在他身边的孟广神色也凝重起来,这一次再遇到申世谊求助的目光,他再无半点反应。 若他猜的是真,那么……他和申胖子的交情,就止于申胖子死的那时了。 杜狗儿终于出现在灵堂前,他目光转了转,见到一群似曾相识的人,不由笑了起来:“还挺热闹的……各位若是没有什么事情,就请先回吧。” 那些商场上的大人物顿时如释重负,不少人抹了抹额头的汗,也顾不得和申世谊道别,直接就走了。 孟广也毫不犹豫地离开了申世谊的身边,在经过杜狗儿时,他还作了个揖,面带苦笑地道:“看来我是来错了。” 杜狗儿向他还礼:“参政说的是哪儿的话,大丈夫难免妻不贤子不肖,申胖子虽然有眼光,但他儿子似乎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你身为长辈,被晚辈蒙蔽也是常有的事情。” 这是给孟广定了性,孟广松了口气,再也不看申世谊。申世谊却知道,这是自己救命的护身符,在后边连声呼喊,可是孟广却跑得比什么都快。 开玩笑,帮助申世谊邀请周铨来吊唁,这已经是洗不清的嫌疑了,此时情况已明,再呆在这里,只怕自己不死也得脱层皮! 杜狗儿来到申胖子的灵牌前,捻了三根香,点燃后做了三个揖,然后抽入香盆之中。这才转过脸来,看着几乎趴在地上,顾不得回礼的申世谊。 申世谊此时眼泪鼻涕都流在了一起,还沾上了地上的尘土,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再无半点富二代的气质了。 杜狗儿长长叹了一声:“我与你爹也算是有几分交情,奈何你会糊涂,做出这样的事来……你啊你!” 他口气和缓,申世谊听得他与死鬼老爹还有交情,心里顿时又生出一丝希望,嚎叫着道:“世伯,世伯,是侄儿的错,侄儿犯了浑,被小人蒙蔽,侄儿愿意将功赎过……” 申世谊原本以为自己可以有吞食天下的气概,但只是面对一个杜狗儿,他便已经承受不了,恨不得将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倒出来,好给自己换一条生路。 只不过,能不能换到生路,却由不得他了。 五八七、真巧与不幸 申世谊的喊声才结束,突然灵堂门前,又传来了脚步之声。 孟广抹着汗,一脸无奈的神情又走了回来。 除了他之外,方才离开的吊唁客人,也都神情各异地退了回来。 申世谊自然也看到这一幕,他心里突的一跳,莫非又有什么变化,只是不知,这变化是好,还是坏? 他偷瞄了杜狗儿一眼,杜狗儿却还是笑吟吟地。 然后,外边司仪颤抖的声音再度响起:“济……济王殿下亲临吊唁,孝子行礼……” 一队华夏军军士左右分开走了进来,在他们中间,周铨大步流星,走了过来。 他和别的吊唁客人一般,在申胖子的灵前捻了三根香,然后拜了三拜,将香放入香炉之中。 按礼仪,身为孝子的申世谊应当跪谢,可是申世仪此时完全忘了这回事。 他拜在地上,瑟瑟发抖,因为周铨进来之后,根本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周铨目光在众人面前扫了扫,然后对孟广笑道:“孟兄,让你看笑话了。” 孟广苦笑道:“是我惹来的,罪过,罪过……” “与你无干,孟兄为人,我是信得过的。”周铨说完,再看了看苗仲先。 苗仲先这老头儿倒是笑嘻嘻地,他向周铨拱手道:“殿下,殿下,老朽有些消息,正要向殿下禀报。” “哦?”周铨扬了扬眉。 “殿下宅心仁厚,要我们善待工人,可是总有些利欲熏心之辈,完全没有仁爱之念,只为了赚取更多的利润,要将所雇工人往死路里逼。这伙人碍于殿下律法,明里不敢如此,便私下串联,还欲将厂子迁到殿下治外之地去,一来可以避税,二来可以盘剥工人!”苗仲先大义凛然地说道。 趴在地上的申世谊眼珠都红了,这是他们的安排不错,可是苗仲先这个贪婪无耻之徒,竟然也敢说起这个! 偷税逃税的事情,在周铨治下,苗仲先是不敢做,但把厂子迁往周铨治外以避税,这种事情,苗仲先即使不是第一个做的也是前十个做的之一。至于对工人心狠手辣,苗仲先也是出了名的,他钻了律法的空子,让工人“自愿”加班,然后又以三十五岁以上的工人没有了上进心为借口,将那些早年为他效力、如今薪资涨到一定程度的工人尽数赶走,取而代之的是些年轻薪少的工人。 这厮还有脸说别人! “别人倒还罢了,只是耍些小花招罢了,殿下明察秋毫,只是不与其计较,可是这个申世谊,他不只耍小花招,还纠集了一群与他一般的二世祖们,暗中不知在做什么背法的勾当,他老子倒是个人物,却在知道他们的勾当后被这小子杀了。” 苗仲先最后一句话,让整个灵堂都骚动起来。 以子弑父,这种指责,可是大罪!哪怕明知道周铨来者不善,申世谊肯定是有什么违法之事,但弑父这罪名,还是太过了。 周铨瞥了苗仲先一眼,目光里有些厌恶。 苗仲先的想法,周铨很清楚,无非是看中了宝泰商会,想要将之攥在手中罢了。 “殿下不信?我有人证!”苗仲先嘿嘿一笑,然后拍了拍巴掌:“出来吧,济王殿下在这里,将你看到的事情全说出来。” 披麻带孝的申家家仆中,有一人颤颤巍巍走了出来:“小人申阳,见过济王殿下。” 这是申家的一个管事,周铨没开口,杜狗儿问了,他便将自己的身份还有所见都说出来。 原来那天申世谊在气死申胖子之后,急切间跑去寻吴加亮问计,却不知申阳偷偷进了他们父子谈话的书房。申阳早就被苗仲先买通,原本是去偷听他们父子谈什么秘密的,结果听到了整个过程。在他走后,还专门跑进了房内,看了一眼申胖子的死状,确定他是因为气昏头摔死,便将消息悄悄给了苗仲先。 “所以说,我说他弑父,并无不妥,申胖子就是被他气死的。”申阳说完之后,苗仲先冷哼了一声道:“无父者必无君,无君者必不忠,不忠者必与外贼相勾联,殿下,此竖子罪莫大焉,老朽甚至怀疑,他与‘无面’贼子也有所勾结!” 这个帽子一扣下去,连周铨都吃了一惊,看着苗仲先“一脸正气”的面容,他哑然失笑:“苗老先生,你好大的胃口!” 若真和无面有关系,那罪名比起弑父又大了不知多少,而且卷入此事的,不只是申世谊一人,许多富家,都会卷入其中!而这些富家的产业,到时肯定要有贱卖,那时正是苗仲先这样手中拥有大量现金的大鳄们狼吞虎咽的良机。 周围来吊唁者,家中子弟凡与申世谊有往来的,一个个面如土色。这些富二代们的小把戏,其实哪家家主不知道,只不过他们一直觉得周铨对实业相当宽容,对他们也是极尽笼络,所以并不是太过在意罢了。 可是现在,他们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味。 苗仲先不掩饰自己的想法:“老朽自与殿下结识起,就对殿下忠心不二,若能有助于殿下,什么事情老朽都愿意去做!” 周铨摆了摆手,没有多说什么,然后转身离开了。 他一离开,那些吊唁的客人们如释重负,也第二次离开,这次可不会再回来了。 “君上说呢,他既然说出要来吊唁的话,就不好食言,所以我劝君上晚半小时出发,让我来打头阵。”杜狗儿笑嘻嘻对申世谊道:“你现在可以把你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了。” “你诈我!”申世谊哪里还不明白,他双眼几乎突了出来。 杜狗儿可能查到了点什么,牵连到他的身上,但是并不是很重要的线索,也不知道其中细节,他方才只是装作什么都知道的样子,逼得申世谊自己露出了马脚! “对,我刚才是诈你,但现在不是了。”杜狗儿声音转冷。 对这些鬼鬼祟祟的家伙,他已经有些厌倦了。 申胖子灵堂前发生的事情,让孟广心中始终有些不安,回到家中呆了两天,他都是闭门不出,也不见外客,到了第三天,他怀着不安的心情,再次去求见周铨。 如同上一次一样,周铨在傍晚时分抽出时间来见他。 “君上,申家的事情,是我鲁莽,我有错,愿意认罚!”一见到周铨,他就忙不迭地认错求罚。 申世谊包藏祸心,他却劝周铨去吊唁申胖子,若当时遇上了刺杀事件,那他就百死莫赎其罪了。 周铨摆了摆手:“若无此事,杜世叔也不会怀疑到申家身上去,他此前得到的线索,只有一个‘申’字,后来知道我当日行程,才怀疑申胖子之死与此有关,没有想到还真猜中了……” 孟广也是咋舌不已,没有想到这么巧。 然后周铨从书桌上寻出一份文件,交给孟广看。 那份文件,是申世谊的口供。 申世谊当然要撇清自己,即使有些罪名推不掉,他也要想方设法将之减轻。在他的口供里,他完全是被狐朋狗党们带坏的,再加上吴加亮的挑唆,才使得他想要阻挠国是论战,进而破坏周铨的声望,以达到逼迫周铨在权力分割上让步的目的。 孟广有些看不懂,他知道周铨的脾气,便发问道:“什么权力分割?” “就是你们这些参政,还有中书院的议政们的权力说简单一些吧,文维申等对我不满,并不是因为我觊觎宋室江山,而是因为我不肯与他们这些士大夫共治天下;而申世谊对我不满,也有此类似,他们觉得,我该与他们一起共治天下,他们想要士大夫的位置,而让我只当一个垂拱而治的摆设。” 孟广听到大怒:“此为大逆不道,这些小子,竟然敢如此大胆!” “为何不呢,他们都觉得自己的本领不小了。”周铨呵的笑了一声:“在他们的计划当中,若是不能逼迫我直接让步,那就间接逼我让步,先破坏我的声望,再将产业转移至我治外之地,凭借在我治外之地税收、工人薪资上的优势,与我展开正面竞争,直到打垮如今东海商会的各大厂坊……当然,这是文的手段,还有武的手段,学我一般,在海外练兵,等到东海商会衰败了,我若还是不肯让步,他们就凭借军力逼我让步。” 说到这的时候,周铨都有些激赏了。 谁都知道周铨手中的华夏军是他最强大的力量,却往往有人忽视,其实东海商会提供的庞大物力与技术支持,才是周铨真正的力量。这些富二代们倒是看到了这个,因此才会有这计划。 这个计划并不是出自吴加亮,而是这些“富二代”们自己背后牢骚与咒骂中推导出来的,若真让他们一步步实施下来,还真有点成功的希望。 孟广觉得冷汗直冒。 他已经看到了申世谊供出来的名单,这名单上的名字大多很熟悉,其中有不少,还时常去他家作客,与他的儿子们算是好友。因此,孟广非常担忧,怕看到自己的儿子也名列其中。 很不幸,在倒数第二个,孟广看到了他的三子,曾被周铨称赞的孟绅。(未完待续……) 五八八、断尾避嫌 孟绅背着弩,跨着皮靴,将一个土著踏在脚下。 吕宋诸岛上的土著中,这种肤黑个矮、面目丑陋者最为可恶,他们隐藏于丛林之中,时不时出来祸害农场,甚至还杀害农场的农奴与管事。 这种行为,当然是不可饶恕的,他们祸害的每一片甘蔗,都会榨成白糖,出售到大宋、日本、占城……等等诸多地方去,他们破坏的每一粒稻米,都会运上船送往华夏,以支撑华夏治下四行省日益膨胀的人口从周铨割取四行省到现在,才是短短六年多时间,四行省统计出来的新生人口数量,足足比往年增加了一倍有余,再加上外地迁来的人口,周铨治下已经有两千万人,这么多人要吃饭,只靠着淮南的粮田明显不够,就是加上江南的粮食,也显得紧张。 所以农场主们对这种土著从最初的驱逐到后来的剿杀,中间也试过想将他们驯服为农奴,可是这些又懒又馋只想着劫掠的土著,完全没有劳作的习性。到现在,大部的土著已经被剿杀光了,只有些小部还散居在丛林中,四处乱窜。 孟绅直接将那还在嚎叫的土著脑袋砍了下来,不屑地哼了一声:“也就是济王殿下仁厚,说这些小乌鬼也是人,要我们尽量教化,我呸,以我所见,他们最好的归宿,就是被剥下头皮做皮靴子!” 周铨大多数命令都得到了很好地遵守,唯独这一条,却几乎被各大农场主反对。周铨也没有办法,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总不能为了一些食人生蕃,让华夏百姓去冒生命危险。 因此,他虽然屡次说要善待和教化土著,实际上却对这种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是有人瞧不过去告到他这里,他也只是罚点钱了事如今在吕宋开大农场的,谁在乎这点钱? “绅哥真的好准头,一击必杀!”在孟绅身边,几个和他一样的农场主子弟挑起拇指来。 “那是自然的,可惜没有火枪,若能有火枪,那就更好了。”孟绅咂了一下嘴。 他们手中的弩箭,正是以前护卫军的制式装备,在被火枪渐渐淘汰之后,周铨又使之发挥剩余价值,卖给了这些农场主们,农场主可以凭借它们来射杀威胁农场的东西,无论是野兽还是土著。 孟绅更想玩火枪,身为孟广的儿子,他对火枪可不是太陌生,甚至还有机会摸到枪并试射过两发子弹。 “也就绅哥你能接触得到火枪,我们啊,可没有一位参政老爹。”旁边的同伴既羡且妒地道。 孟绅哈哈一笑,也颇为自得。他正要再说话,却见一个家中管事从远处飞奔而来。 “三郎君,三郎君,老爷来了,正让你去见他!” 孟绅愣了一下:“我爹,这时节,他不留在应天拍济王的马屁,跑这儿来做什么,难道说……” 想到自己瞒着孟广做的那些事情,孟绅心微微一沉。 他父亲既召,不敢耽搁,便与众伴当告辞,随着管事往自家农场去。他们围猎土著,足足离家有数十里远,吕宋诸岛交通又不是很便利,因此过了一天,他才赶到自家庄子。 孟广的脸色阴沉得可以滴下水来,一看到他,厉声喝道:“逆子,跪下!” 孟绅双肩一耷:“爹爹这是为何发怒?” 孟广肺都气炸了,见他似乎不肯跪,伸手就去抄旁边的木棍。好汉不吃眼前亏,孟绅顿时趴在了地上,不过做好随时逃跑的准备:“爹,我跪了,我跪了!” “你与申世谊,怎么勾搭在一起的,为何要反济王?” 孟绅一脸愕然:“这话从何说起?” “你个蠢货还想瞒,可知道申世谊已被军情九所拿住,他招供时说你是主犯,是你给他出的主意,是你整日介在他面前嘀咕,反对济王治国之策……你个蠢货,若不是济王念在与我的旧情,今日来的不是你老子,而是军情九所了!” 听到军情九所,孟绅终于慌了,再看自己父亲,很明显是万里奔波而来,一副累得气喘吁吁的模样。 他虽然也有些叛逆,却不象申世谊那样纯粹是自作聪明的逆子。 他缩着头道:“我如何敢反济王殿下,爹爹你不只一次说过,若无济王,就没有我们孟家的富贵,我便是再没有良心,也不会反他我抱怨他待工人太好是有,但那也与爹爹一样,就是底下抱怨两句,偶尔饭局中会提一提,根本不曾有反意啊,申世谊那蠢货血口喷人,他的话也能信?” 孟广如今倒是知道,申世谊这小子说的话里,十句有八句是不真的,还有两句真不真也要看是对谁。 事实上,若不是军情九所查出孟绅没有深入卷入此事当中,孟广也没有这么容易脱身。 他将孟绅打了一顿,然后细细问起此事来。 周铨给他面子,没有深究孟绅,可是军情九所调查的结果,当然不会给他看,因此孟广到现在,还是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申世谊等人怎么就卷入这样的案子里。 在听孟绅说过之后,他结果已知的消息相应证,才弄明白了因果。 归根到底,还是这些富二代们想要追逐更大的利益,而追逐利益就要不择手段,与周铨对他们善待工人的要求相逆,他们心怀不满,才会有此组织。孟绅也有所不满,只不过他的想法是到周铨管不着的地方去,而不是造周铨的反。 “蠢货,就算你将工厂开到了殿下暂时管不着的地方,比如说胡洲,你准备把工厂生产的东西卖给谁?”孟广跌足骂道。 “自然是卖回华夏……” “你当海关是死的么,到那时,华夏会许你们的货进入?来一船扣一船甚至沉一船!” “啊?”孟绅倒没有细想这个,因为到目前为止,周铨治下都是实行的自由贸易原则,只要到海关纳税,便允许商品自由流通买卖,甚至还专门打击那种设卡拦截的做法。 “没了华夏市场,你能卖给谁,莫非你还去天竺与华夏货竞争?且不说你是不是能竞争得过,就算竞争得过,那又能有多大的市场?我告诉你,你老子这几年跑了不少地方,算是看明白了,这天下花得起钱买得起咱们东西的,唯有华夏,就是大宋,百姓都是苦哈哈的,能有几文钱,唯有咱们华夏,工人有不少的薪资,他们买得起咱们的货物……” 孟广见儿子哑口无言,当下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其实孟绅他们怎么会不明白这点,他们只是被周铨一向以来优待工商的善政所惯坏了,以为这些政策是理所当然的罢了。如今被点醒之后,他不免有些垂头丧气:“我们想错了……” 他们何只想错了,他们根本就是给了周铨一个最好的借口! 孟广叹了口气,想到自己来时在报纸上看到的消息,不由又摇了摇头。过了会儿,他缓缓道:“咱们家里,有些产业,当清出去的清出去,专心做两样,一样是粮食,济王要奖励人口生育,可以想见,一二十年后,华夏人口只怕要加上两到三成,四五十年后甚至可能翻倍,到那时,吃饭就是大问题,离不开粮食,这是咱家的长久之计!” “这能赚什么。”孟绅嘟囔道:“我们都晓得,粮食赚不到几个钱。” “蠢货,单卖粮食自然没有几个钱,可粮食加工呢,各种糕点、干粮、罐头,那些都赚钱!”孟广哼了一声道。 他的第二个行业,仍然是棉纺,这是如今孟家的根基,凭借与周铨的良好关系,他甚至取代了东海商会,获得了向华夏军供应军服、棉被的权力。这一点孟绅没有意见,人口增长也会带来更多的服装需要,虽然棉布价格一直在跌,如今甚至与麻布相当,但量大起来,其中利润,仍然极为可观。 “家中与钢铁、造船等有关的,全部卖掉。”孟广又道。 这一下孟绅急了,这两大行业,他们家也都有涉足,特别是造船业,他们是好不容易发展起来,在吕宋一带已经有了自己的名声,甚至有些泉州、广州的海商,都到他们这来订船。 他才要反对,孟广瞪圆眼睛:“若不是你卷入这事情,我怎么会放弃!蠢货,你可知道,这是咱们家断尾避嫌,免得成为殿下的眼中钉!” “这怎么可能?”孟绅惊道。 孟广叹气道:“君上以其财力,拓殖海外,乃有天下。若是我们这些豪商也如此,那君上作何感想?” 孟绅默不作声,这正是他们年轻的这一代人共同的想法,总觉得周铨的成功可以复制。 “而且原本君上答应我,送你入海军,如今出了这事,我若不表忠心,你们兄弟哪里还有前途?咱们只有钱不行,还得有权,君上的两院参政之制,已经给了我们一条路,你俩兄长都不行,唯有你,或许来年可以接替我,成为参政之一……” “那不是济王弄出来的儿戏么?”孟绅很不理解。 “你错了,济王从不儿戏,你们想要权力,文维申也想要权力,宋行风还是想要权力,但你们都错了,真正的权力,要在这里去取,在君上订下的规矩中去得!”孟广深有感触地想,然后他神色一变:“君上若同意,你就立刻去海军,根据我的消息,君上要组织一次……燃烧的远征!” 五八九、燃烧的远征 赵佶已经是年过半百的老人,但单从外表来看,他与四十岁左右的人没有区别,他身边的儿子赵桓,倒显得比他更为苍老。 这是他们父子多年来第一次见面。 虽然在文维申之变后,赵桓与赵构就被送往济州,但那段时间里,赵佶却主动去了流求,回到五国城后,他也不肯见赵桓、赵构,直到今天,他才让自己的这位前太子来见他。 “父皇……” 赵桓满腹怨气,看着自己的父亲,这对皇帝父子见面之时,并没有多少情谊,有的只是相互间的怒意。 “你多次说要见我,见我有何事?”赵佶冷淡地问道。 “父皇今日是否后悔?” 赵佶知道赵桓所指为何,周铨能够有今天,离不开赵佶当初的放纵,若这小子在汴京才刚刚卖冰棍时就将他灭掉,哪里还有这么多事情? “曾经后悔过,但金人南下、你逼使李纲冒然出击失败之后,为父我就不后悔了,不但不后悔,而且暗自庆幸。”赵佶回答道。 赵桓愕然:“父皇……你这是何意?” “我们父子都是聪明人,但并不是所有聪明人都适合当皇帝,当初章说我轻佻,不足以承大统,事实证明,他说的是对的。若我还是天子,没有周铨,我会纵容朱、童贯等辈,少不得一样会有河北之败。要么是金人,要么是辽人,仍然要大举南下,那时我唯一之策,还一样是禅位给你,而你的性子,表面隐忍,实际刚愎,也一样会断送掉李纲这样的忠臣,你会将为父我当成最大的对手,却对南侵的异族掉以轻心,少不得我们父子,都要当阶下之囚。既然都是当阶下之囚,给周铨当,比给异族当要好得多了,至少周铨能容我活命,甚至还许我一定程度的自由,比如说我可以写书,我可以去流求游玩……” 赵佶如今是真看开了。 济州、流求,两地转了转,再回想起自己治下的汴京,他很清楚,自己与周铨的差距之大,甚至是他拍马都赶不上。以周铨的手段,大宋的地盘到了他手中,想来用不了多久也会如此,人心所向,赵佶也就死了心。 真正死了心,再仔细去推敲,赵佶心中又有些感慨。 他被软禁在五国城,但除了大宋本土,别的地方只要他想去,向周铨提出申请,周铨批准之后,便会安排他去。去的途中所有花费开销,周铨都会补助,甚至还有意让他接触到底层百姓,了解天下的真实情形。 这等胸襟,这等气度,这等器量……赵佶有些不孝地想,他的列祖列宗之中,宋太宗是远远比不上的,宋太祖想要比上也很勉强。 “你就被周贼这么一点小恩小惠便收买了?父皇,你果然是昏君,列祖列宗的江山,怎么会传到你手中!” 寥寥几句,他们父子就吵翻了,赵桓哪里听得进别人夸周铨好,更何况,夸周铨者还是他父皇! “行了,列祖列宗的江山,至少没有亡在我手中,大宋最后一个皇帝是你,不是我,将来若还有人编史,我最多是昏君,却不是亡国之君!”赵佶不满地哼了一声。 自己生的都是什么样的儿子,为何就不能生出象周铨这样的? “你……你将来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我现在想的是,如今有何面目去见周铨,因为你和九哥儿的愚蠢,我这老父还得想办法为你们买命!”赵佶呸了一声道。 赵桓呆了呆:“他……他想杀我?” 在赵桓看来,周铨没有杀赵佶,没有杀耶律延禧,甚至没有杀完颜阿骨打这厮是自己病死的,所以将他弄到济州来,应该是软禁起来,如同赵佶一样。 “我又没有想杀周铨,他当然不想杀我,而且我是过气的太上皇,说话没有人听,你不同,你软禁在宫中还能有忠臣为你效力卖命。”赵佶话语里带着讥讽之意:“最蠢的自然是九哥儿,他也最贪,若他不是想着要你那帝位,老老实实当个摄政王,就算我大宋亡了,还少得了他的富贵?” “周铨要杀我,周铨要杀我?”赵桓对赵构的生死事情根本不关注,想的只是这件事情。 他甚至还想到了南唐后主李煜。 宋太祖时对李煜还算客气,但到宋太宗时,李煜日子就难过了,甚至有传闻说,其妻小周后也为宋太宗所辱。 赵桓想到这里,就怒发冲冠,他的皇后,可也是被送到了济州来,周铨好色又是出了名的! 他心里想着卑鄙之事,那边赵佶却不知道,又哼了一声,赵佶道:“为了救你们性命,为父只能将自己的润笔拿出来了,哼,又要过些时间的紧日子了……” 这时赵桓才听明白过来:“什么?” “你莫非不看报纸?我就不信,周铨会不让你看报纸!”赵佶不满地道:“又不是老九,老九将你软禁于深宫之中,倒是真有可能不给你外边的消息,周铨不是这种人!” “报纸上有什么消息?”赵桓厌恶周铨弄出的一切新鲜事物,所以报纸他还真没有关注过。 “周铨要搞一次‘燃烧的远征’,我为了救你们,将我这几年积下的润笔钱,全捐给这次远征了!” “烧烧的远征,那是什么破玩意儿,莫非周铨这厮又要穷兵黩武了?”赵桓惊唿道。 “燃烧的远征?” 惊讶的不只是赵桓,远在西京,宗泽看到这五个字时,神情微肃。 如今宗泽已经被大宋的摄政王赵枢任命为西京留守,专门负责安定洛阳人心,同时配合岳飞扫荡西夏残余势力。宗、岳二人虽然年纪相差很大,但因为都和周铨关系亲密,故此配合得极好,岳飞扫荡大漠之举,也因此更加顺利。 此时岳飞正在西京,准备回应天府,当面向周铨请教接下来的战略,因此他坐在宗泽的面前。 宗泽抬起头,看着岳飞,面上浮起欣赏的笑容:“鹏举与周公在一起时间久,可知道周公这燃烧远征是何意思?” 岳飞神情冷肃,点了点头:“事实上,在接到宋行风案的案情通报之时,兄长就在给我的信中约略谈了些有关燃烧远征之事……” 想到周铨当时的话语,岳飞眉头稍稍扬了一下,然后继续道:“因此,我有些理解兄长的思路。” “哦?” 在岳飞看来,周铨的思路就是国内矛盾国外转移。 文维申等人的阴谋,算是国内守旧势力的反扑,解决这个矛盾,周铨采用的是国是论战,这一招果然灵,不仅将所有旧书生的注意力都集中过来,而且还让他们自觉不自觉地去研究实学。以实学的浩大深奥,这些人很快就会沉迷于其中不能自拔。至于那些对实学不感兴趣非要抱残守缺的,他们现在也没有功夫去阻挠周铨代宋自立的大计,他们正忙着在应天大学之城里吵架,自个儿内部不同派别间争得都打了起来。 宋行风的谋叛,乃是华夏军内部的军头势力有所抬头的结果。再完美的制度,都有空隙可钻,所以华夏军中还是形成了军头势力,只不过象宋行风这样极端的绝无仅有。但除了岳飞之外,几乎所有的军头都希望打仗、立功、受赏,如果不能对外开仗,那么就要琢磨着对内有什么办法立功受赏了。“燃烧的远征”,就是转移他们的注意力,将他们的目光投向对外扩张上来。 而申世谊等富二代的小伎俩,则是华夏体制内部的垄断资本寻求政治权力的一次尝试。表面上看,只是申世谊等年轻一代的胡闹,可是申胖子真对申世谊的言行毫不知情?孟广真的对自己儿子孟绅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他们不满足于周铨在枢密院和中书院给他们的参政位置,他们还需要更多的权力,以保证他们拥有更大的财富,并且这财富还要能世世代代永续下去。“燃烧的远征”同样是为他们准备的,将他们过多的资金、人力和精力,投入到对外的殖民中去。 “这……这……济王真是这么想的?”宗泽听了岳飞的猜想后,第一个念头就是荒唐。 “从他给我的信里来看,确实是这么想的。”岳飞脸色也有些发苦。 “荒唐,荒唐……他的理由是什么,按理说,他不该做此穷兵黩武之事!” “并不穷兵黩武,他说这一笔不但不亏,可能还要大赚……” 周铨的理由是,此前华夏改朝换代,都是内部矛盾激化的结果。当朝廷的一切手段,都无法解决内部矛盾时,就会爆发内战,用大量人口的死亡、旧政权的灭亡或者奄奄一息,这种残酷的方式来消除矛盾。 现在同样如此,按照旧规律,周铨应该用一场战争,摧毁阻拦他的一切,消灭所有的敌人。 但所杀者,终究是华夏之人。 包括文维申、宋行风、申世谊,他们论罪当死,但是周铨还是觉得有些遗憾,他们原本可以死在为华夏开疆拓土、为子孙获取生存空间之上,而不是死于内斗之中。 “故此,兄长要发动这场远征,就象是烧荒一般,这些人的野心雄雄燃烧,所经过的土地,将是后世华夏亿兆黎民可以耕作的沃土!”岳飞说到这里,抬起头来看着宗泽:“他还对我说,如今举世之间,我华夏独大,故此是千载难逢的良机,若是因为妇人之仁而不去做,后世子孙必然要千悔、万悔,甚至要付出无数鲜血为代价!” “至于他自己的仁厚名声,与这些人的野心一般燃烧殆尽,他也在所不惜!”(未完待续……) 五九零、儒学为体、实学为用 在靖康七年初春,整个华夏都被两件事情搅得风起云涌,一个是国是论战,一个是燃烧远征。 前者是饱学之士或者自认为饱学之士的事情,普通百姓和一般读书人都插不进去,但后者不同,这燃烧的远征,被旧儒生骂作穷兵黩武,可对于一些野心勃勃之辈,则完全不一样。 “凡在域外,能立功者,分封田地,许为藩属,推恩三世!” 这是什么意思,所有人都明白,只要是在周铨划出的华夏故土范围之外,能够立下功勋,便可以得到周铨的正式册封,成为一方诸侯! 这可不是现在大宋封的那些有名无实的爵位,而是有封地的爵位! 当然,周铨对于这种册封也是有所限制的,在周铨看来,大一统是最适合华夏的制度,如今为了转移国内新兴的豪商、军头们过剩的野心和力量,暂时采用册封之制,可并不意味着他要重拾分封制。 分封制必然会成为内战之源,所以周铨决定,这些册封出去的领地,规模必须受到限制,以防止其力量过大,反而威胁到中央。另外,这些田地虽然允许传诸子孙,但是三世之内,必须推恩,也就是由诸子孙平分,进一步削弱其力量。 他这是阳谋,稍有点头脑的人都知道他的意思,可是一想到能有大片肥沃良田、矿山河湖可以让自己称君为主,谁还会管三代之后的事情? 其实周铨还有别的一些限制封地的方法,比如说,封地之中仍然要执行华夏法律,封地要推广华夏教育,要向中央缴纳税……这套方法如今还没有完善,但已经有一个十余人的小团体在专心琢磨了。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 朱震踏上酒楼的木板楼梯时,耳畔传来这样的声音,他哼了声,向那些吟诗的书生望去,都是些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书生,想来也是从汴京国子监赶来的太子生。 这群年轻人,真是太简单太幼稚了,周铨扔出个肉骨头,他们就把此次来应天应当关注的重点忘了! 他甩了一下衣袖,正了正头上的冠帽,来到一间包厢前,与立在其外的尹均先见了礼。 尹均悄然为他开门,里面已经坐满了人,朱震入内后,少不得众人都起身行礼。 在座者,皆是二程门下徒子徒孙,彼此即使不曾见过面,也神交颇久。居中一位空着,谁都知道,那是留给杨时的,但是因为杨时还在狱中,所以并未前来。 朱震先是向在那居中之座左右两边的二位行礼,这二位一个是尹焞,一个是谯定,都是程门之下的儒学大家,虽然名声比不得杨时或者朱震的恩师谢良佐,却也是如今的宗师级别人物了。 然后他又向坐于尹焞身边另一人行礼:“不意侯先生归来了。” 这位乃是侯仲良,年纪更长,他坐在这个位置上,其实是有些屈就了。此人乃是二程表弟,幼时从两位表兄求学,在杨时入狱的情形下,他可以说是当世程门弟子中学问最高之人。只不过这些年他一直在日本,朱震不曾想,因为国是论战之事,竟然将这位老先生也从日本搬了来。 侯仲良点了点头,回了一礼。朱震又向他身边的另一人见礼:“青山先生也到了,杨先生情形如何?” 这位青山先生是杨时的弟子,姓胡,名安国。他形容有些憔悴,苦笑着道:“原本是要在狱中服侍先生,不过先生将我赶了来,说此等大事,他自个儿没法参与,就令我代他参与我将犬子胡宏留于狱中服侍了,先生年迈,精力有些不济,不过身体尚好,周铨每日都遣医生照料。” 虽然胡安国口中直呼周铨之名,但却没有多少恨意,众人听出来了,却不觉得他这样有什么不对。 侯仲良年迈德高,甚至还微微点头:“济王虽无大仁,却有小仁,龟山先生在狱中不会吃苦,你们且放心。” 无大仁,是指周铨不信奉儒家的那一套,有小仁,却是指周铨对待杨时等人的态度。以杨时卷入文维申案之深,判处死刑都算是轻的了,很有可能要牵连到他的学生门徒,可是周铨念在此人毕竟是大学者的份上,只是将其拘禁,弟子之中没有主动卷入此案者,并不受牵连,甚至对他个人的待遇还相当好,不仅许弟子家人在旁服侍,更是专门派了医生,每日为杨时检查身体。 “说起来,周铨为何会如此,他不敬二位先生,也不喜龟山先生,却又网开一面……”朱震心中有些不解,便开口问道。 “不过是收揽人心罢了。”有个年轻气盛的小声嘀咕了一句。 众人都看向侯仲良,知道这个问题是专门问他的。 程门弟子中,与周铨最熟悉的就是这位侯仲良了。当初周铨初定日本,为了便于统治,延请二程门下弟子前往日本,号称是要传播儒学,实际上是借助二程的那一套麻痹日本各阶层,让他们少些反抗。程门弟子多不应募,唯有侯仲良等数人,因为家境贫寒,又痛切大宋振兴无望,为周铨所鼓动,到了日本。 这些年,他们在日本倒是做了些事情,对于稳定华夏在日本的统治,立下不少功劳,故此侯仲良才有与周铨直接通信的资格。 侯仲良微微撩了一下白眉:“此事济王曾与我书信,说程门立雪一事,足以为千秋好学者垂范。虽然实学与二程先生之学不同,但求学之心相同。” 杨时卷入死罪之案,侯仲良身为同门,当然要尽力去救。他写信给周铨,言辞哀切,周铨回信却很简单,之所以不究杨时死罪,一是罪罚应相当,杨时虽是主犯之一,可其罪过,远不及文维申,甚至还比不上韩膺胄;二则是杨时年迈,已经是年近八十,时日无多,杀之无益;三则是杨时好学之心,足为后世垂范;四则是二程之学,虽然周铨不以为然,却并不认为就完全没有了价值,哪怕是作为一个反面靶子存在都好,象杨时这样的程门大学者,正好用来充当靶心。 但侯仲良不好说别的,只能含糊地将事情推到了周铨敬仰杨时好学尊师之心上来。 “明日国是论战便要正式开始,诸公今日相聚,可是为明日做准备?”落座之后,不等酒席上来,朱震沉声问道。 众人的目光却再度投向侯仲良。 侯仲良沉吟了好一会儿,再次扬了扬白眉。在去日本之前,他穷困潦倒,衣食无着,但到了日本之后,因为满腹经纶,所以甚得日本上层尊重,又因为背后有东海商会和护卫军这大靠山,他的生活相当滋润。因此,他与当年初去时相比,不但没有因年老而变瘦,反而稍胖了些,颇有些鹤发童颜、仙风道骨。 “今日之会,是我邀请位而来,不仅仅是为明日的国是论战,更是为了今后之事。”侯仲良缓缓说道。 朱震心中一动,侯仲良能与周铨通信,莫非他从周铨那里,得到了什么内幕消息?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国是论战,不外乎两个结果,一是我们胜,二是我们败。”侯仲良又说道。 “我们不会败,新学那群墙头草,如今已经不成气候了,至于实学,这些时日,我们也专研过,不过如此,实学有一个最大的破绽!”一个年轻点的书生叫道。 侯仲良闭嘴不语,等那年轻书生的师长呵斥了那小子两句,侯仲良才缓缓道:“胜又如何,败又如何,你们可曾想过?济王重实惠,我们胜了,汝等可曾有一套完整的礼法制度,可供济王治国所用?若是败了,我等名声扫地事小,二程先生的学说就此沉沦才是事大!” “这个……” 这是儒家的通病,总以为只要读了圣贤书,学了圣贤之说,那么天下自然大治,万民皆尧舜了。在场的这些理学徒子徒孙们同样如此,在他们看来,赢得国是论战的胜利就是一切,至于胜利之后怎么治国垂拱而治就是。 “我虽是大前日才到的,但这几天已经知道不少你们的看法了,你们方才所言,实学的最大破绽,无非就是只重术而不治心,无益于道德人心,故此你们想出了个法子,要儒学为体,实学为用……但是,你们错了,若真是将希望寄于这一说法上,我恐此次论战,我等之学,将会万劫不复!”侯仲良又道。 “侯先生……此语有些过了吧?” 别人不好开口,但是朱震却不得不开口,因为“儒学为体、实学为用”这一说法,就是他提出来的。 儒家在思想上其实是相当开放,无论是道家还是释家或者其余诸子百家的说法,只要他觉得有理,与其根本没有冲突,便会兼收并蓄,只不过其中主次之分要分清楚。朱震提出“儒学为体、实学为用”,在他看来,便是完美解决如今儒家面临困境的最佳方法,而且也是最有可能被周铨接受的提议。 毕竟要周铨完全放弃实学带来的利益,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就是朱震自己,也觉得这种想法极为荒唐。 “朱贤弟,非是老朽所言过了,而是事实如此,你们终究还是不熟悉济王,不知道他的志向器量。”侯仲良白眉再度扬起,原本昏沉的目光,仿佛因此亮了起来:“若真想要我等学说得以传承,须得记得圣人之语!” “何语?”朱震沉声道。 “道不行,吾将浮槎于海外……故此,我等须得提出方略,令儒家亦能参与燃烧远征!”。 a 五九一、新百家争鸣 大宋靖康七年春二月初二,龙抬头。 应天新城外的大学之城,一大早起,就已经人头攒动,数以千计的各式人等,散于各个角落之中,十个八个成群,三人五人一伙,一个个神情肃穆,仿佛是当初还开科举时赶考的仕子。 他们都行向大学之城最中心处,那里有一座高大的建筑,其设计参照了大宋大庆殿的回音系统,规模也不亚于大庆殿,可以容纳万人入内,而且在中殿扬声说话,只要万人不嘈杂,那么众人皆可听清。 这座被称为求是宫的大殿,按照周铨的说法,将成为以后大学之城的公共场所,每年大学之城各校开学时,师生们可以在此会聚一堂,共话未来。 也只有周铨手中的人力物力财力,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建起这样规模的一座大殿。甚至有曾在大宋中枢任职的官员,看了此地之后,都觉得有些浪费,这样广大宏伟的建筑,竟然不是充当朝廷的正殿,而是被用于学校,特别是这学校中,可能不讲儒家经典,只讲实学! 此时大殿之外,已经聚齐了数千人,不过绝大多数都是没有资格进入求是宫的,因此只能停在求是宫外,看着通往正门的大道。 有巡捕在维持秩序,将人隔在大道之外。这些人一个个踮起脚,想要看人来了没有。 “看,新学的人来了,瞧见没有,他们不少人头戴白巾,那是为悼念王琳!” “哪个王琳?” “拗相公的曾孙,原本也是来参与论战的,结果被歹人刺杀了,据说歹人来自京师,是洛学一派的人物……” “我还听说,这位王琳小相公辩才无碍,家学渊源,乃是新学扛鼎之人,歹人之所以刺杀他,便是怕他拿出老相公的本领来,横扫天下,让洛学再次回到西京当缩头乌龟!” “笑话,就是新学不敌洛学,洛学又能怎么样,还有实学呢,济王殿下亲自创立,岂是这些歪门邪道可比?” “实学说别人是歪门邪道,笑话,笑话,哪位圣人传下了实学?” “你敢批实学,莫非不把济王殿下放在眼里,论及功勋德行,济王殿下比起哪位圣人差了?” “是啊,济王殿下不差,公主收集者啊……啊哟!” “揍这厮,敢在这里对殿下出言不逊!” “啊哟,啊哟!” 这些看热闹的人群里,时不时就出现这样的事情,然后巡捕一拥而上,将打起来的人抓住,一起带离现场,若还有不从者,则会浇上一盆冷水,让他们清醒清醒。 新学之人神情肃然,他们顾不得周围的喧闹,有几人面上,甚至都带着悲壮之色。 陆宰抿着嘴,目光冷肃地扫过人群,自从上次遇刺之后,他就对这种人多的场所心有余悸,故此今次前来,他没有带陆游,而是将陆游托付给了那位好心的李参政。 原本他自知才疏学浅,只是想着来看热闹,争取为新学拾遗补阙。但是,刺杀之事激起了他的怒火,让他意识到,这一场国是论战,他也无法置身事外。因此在这几月时间里,他利用自己父亲陆佃声名远扬的优势,也利用自己在藏书界的声望,统合新学诸子,倒也发现了不少后起之秀。 让他遗憾的是,这些后起之秀出现得晚了,他们此前面临着二程诸弟的打压、引诱,如今又要面对实学这样可怕的敌人。 虽然陆宰明知此次国是论战,新学可能要一败涂地,但战而败亡,终究胜过不战而亡。新学诸子,也正是带着这样的心情,以哀兵之态,走进了求是宫。 在他们后面不久,便是洛学的代表,二程门徒们。 “当真是乱作一团,济王只重实而不重德,方才如此。”胡安国左望右望,看到周围的乱局,长叹了一声道。 “你们错了。”侯仲良缓缓道。 胡安国有些不服气,只是一看到侯仲良那苍苍白发,便将到嘴的话咽了回去。 程门诸弟子彼此之间,也不是铁桶一块,但是,侯仲良为了道统传承,不顾自己一把年纪,奔波于大海之中,甚至提出了解决如今困境之法,无论是人品还是学术,都让胡安国不得不钦佩敬服。 他心中甚至隐约觉得,侯仲良比起如今还在狱中的杨时,看事情更准确些,或许这是如侯仲良自己所言的那样,一是因为他到的地方多,亲眼看到过周铨治下五国城、流求和日本诸多城乡;二则是因为他对实学更为了解,甚至试图从《易》和《春秋》两经的角度去解释实学。 他们出现在通往正门的大路上时,周围的嘈杂声渐渐静了下来。 “怎么这么多老人,你看新学那边,尽是年轻人,这边怎么全是老人?”有人小声嘀咕。 “年纪越大,读书越多,学问越深……你们看,那个须发皆白的,看上去都已经七八十岁的老人,便是侯仲良,他可是两位程先生的表弟,得了二程耳提面命,当世有数的学问大师!” “与他说话的那位,我也认得,乃是胡安国胡先生,他是杨时先生的弟子,杨时先生如今在狱中不能来,他就代替杨先生前来了!” “不愧是二程弟子,一个个看上去,都是博学长者啊,啧啧,新学的那些年轻人,恐怕不是他们对手。” “也未必,若是辩着辩着,打将起来了,这些老人家,可是打不过年轻力壮的后生。” 听得自己诸人也成了众闲人谈论的话题,胡安国、朱震等就心生厌恶,但是侯仲良却是面不改色。 侯仲良见识比那几位更广些,他很清楚,周铨利用百姓舆论的效果。无论是京徐铁路,还是在日本的殖民政策,周铨都充分利用了百姓们爱传流言好作评论的特点。 谁知道外围那些议论的人里,有多少是周铨派来带节奏的呢。 他们一行年长,走路就慢了些,还没有进求是宫的大门,就听到后边突然一阵喧哗。侯仲良反应慢,没有来得及回头,胡安国则回望去,却发现在自己身后,竟然来了……一支娘子军! 确实是一支娘子军,人数不多,只有十余人罢了,但为首之人,胡安国依稀认识,正是李清照! 此时李清照业已徐娘半老,在她身边,群莺绉绉,虽是羞涩,却还是坚定地跟着她一起前行。 胡安国见此情形,不禁愕然:“这是什么意思?” “是啊,这是何意,莫非这次国是论战,竟然还准女子参与?” “娘儿们来掺合什么,老老实实回家奶娃去吧!” 周围围观的书生们,不论新学、洛学,此时都有了共同的敌人,纷纷叫嚷起来。 李清照柳眉一竖,眼中寒芒闪动,少女时代的英气,仿佛又回到了她的身上:“君上倡议国是论战,可曾说过不准女子参与?” 这倒没有,周铨的国是论战令里很明确说了,只要能成一家之言,经过审核之后,便可以进入求是宫中参与国是论战。哪怕没通过审核,亦可以借助求是宫外长达两里许的公示栏,贴上自己的文章观点,供众人议论。 “既然君上不禁,国法不限,为何我们就不能参与,国是国是,天下之民,男女各半,我们至少可以替天下半数人代言!” 此语一出,周围哄笑声、叫骂声连片,但是却没有谁能反驳她的理由的。 李清照如今,哪里还怕这些人的嘲笑? 赵明诚弃守保州之事,已经让他们夫妇蒙羞,逃回应天之后,多亏了周铨接济,赵明诚才没有病死街头。此后李清照便开始有心物色天资高的女子,特别是那些虽然名气不大却谈了不少书颇有才学的女子,将她们组织起来,成立了一个“姐妹社”,不为别的,只为女子争取一些权利。 其实华夏虽是重男轻女,可女子地位比起那些女子完全无权的文明要强得多,比那将女子的地位与牲畜等同甚至不如牲畜的大食神教文明,更是强得不知多少倍。而且李清照还敏锐地发觉,随着机器生产的推广,大量女子也进入工厂、作坊之中,获取不亚于男子的收入报酬,实现了经济自立,她们在家中的地位正在提高,这让李清照觉得,在周铨治下,女子或许能够得到比旧时代更多的东西:受教育权、同工同酬权,甚至出仕之权! 见自己身边的诸姐妹,被人嘲笑得有些窘迫,甚至有脆弱些的已是盈盈含泪,李清照大怒,再度扬声:“谁人不是妇人女子生出来的,我们这些姐妹,不惜抛头露面,替你母亲、祖母说几句话,你们都不许?” 这话出来就是大杀器了,那些嘲笑之句,便有些说不出来了。 “胡闹!”侯仲良这时回望了一眼,扔下这个评论,便与洛学诸人一起进入了求是宫。 李清照等人随后也进去了,在她们之后,又有好几批人入内,甚至连道士、僧人,都各自组了队伍来参与。 在求是宫顶层,周铨看到这些道士、和尚时,心里忍不住吐槽了一句,或者这不该叫国是论战,而是该叫政协会议吧。 然后他眼前一亮,因为等了这么久,他终于看到了穿着统一制服、个个朝气蓬勃的实学学者们。 为首之人,乃是于汤臣。 五九二、论战 实学的队伍也是相当年轻,只有于汤臣外加另外三名中年人,其余都非常年轻,而且让人吃惊的是,实学队伍之中,竟然也有两位女子。 见此情形,原本喋喋不休的围观者,不禁沉默了。 现在他们有些明白,为何李清照敢组织一支女子队伍入场,想来她通过某些渠道,已经知道实学这边带了女子的消息。 或许她抢先组了支娘子军参与,也就是为了替实学分担一些讥谤。 实学的队伍是最后一批进入求是宫者,在他们进入之后,求是宫的大门闭上了。 “若是殿下在里面埋伏起五百刀斧手,只要一声令下,天下胡说八道的人就少了一大半。”有人轻声说道。 “何只,我看要少九成,这伙胡说八道的家伙,自己胡说八道不讲,还带得别人胡说八道!” 围观的闲人们意犹未尽,开始讨论求是宫中会发生什么事情。 很快他们就知道了。 不时会有人从求是宫中跑出来,将一张张纸交给站在外边的大嗓门,那大嗓门拿着一个铁皮喇叭,高声将纸张中的东西念出来。 求是宫中,哪一家学者说了什么,在外边看热闹的人都能听得明明白白,甚至那些文绉绉的文言,也专门有人将之改成普通百姓都能听明白的白话。 “新学这个叫杨伦的,说得很有道理啊……” “不,不,我还是觉得洛学这样的胡先生说的更对!” “那位胡先生,我看是人如其姓,一本正经说胡话,都是些大道理,却屁都不解决!” “你懂什么,这全是对圣人之言的阐发,真正有学问的人,就该如此!” 在场的闲人,一个个都发表自己的见解,最初的交锋,是新学和洛学等儒家诸派之间,他们为了争夺正统地位,彼此攻讦不止,而当道、释诸家偶尔发言之时,必然又遭到他们的联合驳斥。 这场论战,不是一天两天可以结束的。 每日里求是宫中都争吵得昏天黑地,不过按照周铨定下的规矩,发表自己的意见可以,拿“君子”、“小人”这一套玩人身攻击不行,因此各方还保持着相对克制。 当然,每日辩论回去之后,是不是在背后大骂对手的祖宗八代,那就是谁都说不清的事情了。 不仅是大学之城的闲人在关注论战,天下读书人,无论信奉的是哪家学派,只要能识得几百个字、懂得些道理,都在关注这场论战。 这么漫长的论战,周铨当然没有时间全程跟着,他只是在第一天亲临现场,但次日之后,每天只是看看简报罢了。若他对哪个人的学说感了兴趣,底下自然有人会将此人的全部观点都整理好,经过其人自己认可签名之后,再送到周铨面前来。 虽然周铨对于儒家的经义不以为然,但是看了这些人的观点之后,他不得不承认,儒家学说能够统治华夏思想界近两千年,确实有其独到之处。 不仅如此,这些精研儒学的学者们,也确实拥有非同一般的智慧,此前没有人触动他们,所以他们只能在儒家的旧经典中固步自封,可现在被周铨以无与伦比的伟力将他们的旧框架砸碎之后,他们竟然闪烁出不少真知灼见的火花来。 这让周铨刮目相看。 但是,儒家学说自有其根本弱点,重伦礼而轻制度,安现状而少突破,号称“经世致用”却将之与劳动、生产相割裂……这些弊端,不遇到实学,自然会被其长处掩盖起来,对于以农业生产为基础、寻求稳定的社会足以适,可当面对大变革大动荡时,它的弱点就显露无疑。 放在这次论战之中,儒家诸派几乎横扫其余学说,到后来释、道两家就只是象征性地出席,便是李清照带领的娘子军,也只能在儒家的范围之内,在部分枝节上与其纠缠。 唯一能让儒家诸派忌惮的,就是实学。 可是连接着五天,百家争辩之时,实学却只是默默旁听,数十人的阵营,却是一言不发。 “为什么实学不开口?” 应天府城中,一座院子之内,杨时放下老花眼镜,有些吃力地抬起头,望着胡宏。 才过而立之年的胡宏,乃是胡安国之子,胡安国身为杨时弟子,代替他去参与论战,胡宏便替父于软禁之所照顾杨时。 听得老头相问,胡宏有些不自信地道:“或许是因为他们不擅长论辩吧……先生知道,实学他们会算会写,可不曾听说他们会辩。” “不对,不对。”杨时连连摇头,闭着眼睛沉思起来。 周铨不会做蠢事。 输在周铨手中之后,自己也成为阶下囚,这让杨时对周铨有了更新的认知,而周铨留下他的性命,甚至可以说善待他,让他对周铨的器量有了更新的认识。 好一会儿之后,他睁开眼,看着胡宏:“我这老头子,在这里一时半会又不会死,你不如也去求是宫……求是宫……求是……我明白了!” 杨时自言自语,眼睛瞪得老大,就想站起来,但他才一起身,便又坐了下去。 老人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他真想如同年轻时求学一样,哪怕是冰天雪地里,也愿意静静等候,只为了寻求至理! “求……是……”杨时喃喃自语了一声,然后头缓缓歪向一边。 胡宏见此情形大惊,连忙呼唤,就在隔壁的医生迅速跑了过来,可是测了测杨时的脉搏,医生摇了摇头:“杨先生仙去了。” 胡宏茫然失措,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杨时已经死了。 老先生方才肯定有所得,所以才会那么激动,但他究竟想到了什么? 若能知道老先生最后想到什么,再转告给正在求是宫中进行论战的程门诸子,或许能够有大助? 想到这里,胡宏只能草草随杨家家人料理后事,然后借口通知程门诸子,乘上列车赶往大学新城。 从应天府到大学新城,有一趟专门的列车,三十余里的路程,去一次只需要一个小时,价格也不算贵,只是班次略少,因此显得极为拥挤。坐在车上,胡宏心里仍然满是疑惑,他将杨时临终前的种种言行再度回忆了一遍,却还是没有想明白,杨时究竟发现了什么。 他赶到时,天色已经是傍晚,今日的论战结束,才出车站,正遇上看完论战而来的人,一个个都极是兴奋。 “三年不鸣,一鸣惊人,我还道是古人的夸张,现在看来,果有其事!” “是啊,是啊,你们看,实学诸子一直不开口,但是今天他们一开口,便将新学驳得落花流水,洛学诸子也都给他们说得瞠目结舌,无法回答他们的问题!” “实学诸子中的那两位姑娘,言辞犀利,我本以为她们来参与只是好看,却不曾想,这二位姑娘竟然是实学先锋……” 听得这样的议论,胡宏心突的一跳,看情形,今日的辩论里,实学终于开口了。 而且他们一开口,就以横扫千军之势,将儒家各派打得落花流水。 正如此前儒家对其余百家一样。 带着疑问,胡宏到了洛学诸子宿处,此时天色都晚了,但这里灯火通明,时不时就有人高声谈论,胡宏的到来,让那些人都愣了一下,因为胡宏身上穿着孝衣。 胡宏也愣了,他认出来,站在这里的,绝对不只是洛学门人。 他甚至看到了陆宰,这位新学扛鼎之人,也出现在这儿,看起来是刚刚发生了争执,他脸色有些不悦。 “这是小胡先生……你这模样,莫非杨先生?”有人认出胡宏,惊呼说道。 胡宏眼中微红,点了点头,然后与陆宰匆匆见礼,走向面前的大厅。 大厅之内,众人已经听到了外边的动静,再见他模样,胡安国大恸出声,其余诸子也是面带戚容。 “休哭,休哭!” 就在众人哀哀哭泣之时,侯仲良厉声将众人安抚住。 他年纪最长,也已见惯生死,因此还能冷静。他看着胡宏:“前几日我们曾去探望过龟山先生,彼时他身体尚好,怎么今日突然这般了?” 胡宏将杨时去世的经过说了一遍,众人听到他说的情形之后,戚容不减,面面相觑。 竟然因为一时激动而死了? 特别是在这个时候,在儒家诸派被实学一连串问题弄得头昏眼花哑口无言之际? “杨公何须如此,明日再辩时,我们拿出儒学为体、实学为用之说,必可扳回一局!”良久之后,朱震轻叹了一声道。 儒学为体、实学为用,乃是他们为决胜做的准备,若能够令儒学获取独尊地位,他们就用不着拿出来。可是现在,实学一方派出两个女子,用“圣人之言能否令水稻增产”、“道德文章可否使海宴河清”、“儒家治世千载为何摆脱不了治乱更替”这一类似是而非的问题将他们弄得狼狈不堪。 实学不立论,只驳论,不建设,只破坏,这虽是狡辩手段,可是突然拿出来后,确实让儒家措手不及。 他们可以谈仁义、谈心性、谈易理,但在具体实务上就有些欠缺了。 所以,他们只能拿出儒学为体、实学为用的说法,将解决这些具体事务的事情,都反推给实学。 原本侯仲良对这一观点是极赞赏的,可是此时,他心中却隐隐生出不安来。 这一论点,真能压制住实学么? 五九三、呕心沥血 胡安国父子回应天为杨时去办丧事,但是这边的论战却还在继续。 在无法抹去实学对社会进步作用的情形下,朱震只能抛出儒学为体、实学为用的说法。 在他看来,抛出这种观点,已经是儒家对实学的重大让步,若能更进一步,将实学也纳入儒家体系,那就更完美了。 只不过,他们还是习惯性思维了。 在他们看来神圣至尊的儒家,在实学看来,却不过如此。当他们提出儒学为体、实学为用后,对方立刻反击,既然实学可以解决的问题,儒学解决不了,而儒学能够解决的问题,实学也可以解决,那凭什么人家还把学术的正统位置让出来? 换言之,实学完全可以不带儒学玩,就算要玩,也应当是实学为体、儒学为用,将儒学只限制在伦理道德领域,连政治领域都不允许儒学掌控。 对朱震来说,这是致命一击。 甚至对整个儒学诸派来说,这都是致命一击:对方完全可以撇开儒学单干! 当夜儒家诸派又凑在了一起,开始商讨对策。 提出儒学为体、实学为用的朱震,此时已经失魂落魄,整个人的精气神仿佛都被抽空。 不仅是他,儒学其余诸子也是如此。 外边年轻人们争论得热闹,这里边却是一片死寂。 见此情形,侯仲良长叹了一声:“事到如今,只有启用备用计划了。” 提到备用计划,众人神情都是惨淡,所谓备用计划,不过儒家传诸海外,避免华夏本土的过度压制罢了。但是入华夏则华夏,入夷狄则夷狄,他们到海外去后,如何适应当地情形,也需要众儒生一代又一代的摸索。 哪里比得上在华夏科举制度之下,只要肯读书,就有官做有地位来得好! 见众人如此情形,谯定皱眉道:“听胡宏所言,杨公临终之前,似乎想到了什么,只恨杨公未来得及说出来,若能知道杨公临终前所想,或许我斯文一脉还有生机。” 他随口一语,侯仲良听者有心,原本催促众人商议备用计划的,此时眼前却闪了闪。 若说在座诸人中,谁最了解杨时,恐怕就是他了。 此后洛学诸子各自提出建议,有死守善道退隐田园的,有远赴海外东渡日本的,也有赞同侯仲良的建议,参与到周铨准备的“燃烧远征”者,倒是侯仲良自己,一直冥思苦想,未曾说什么。 众人商议之中,渐渐有了些眉目,此时座钟上的时间已经到了晚上十二时,众人当中许多都年长体衰精力不济,因此纷纷散去睡觉。 谯定也要离开,却发觉侯仲良端坐冥思,迟迟未有反应。他还以为老人家倦极睡着,上前轻轻呼了声,侯仲良睁开眼,向他摆了摆手,请他自己先去休息。 谯定见他神情肃然,应该是有大事,也不敢打搅,当下先回房去睡了。侯仲良自有门人子弟服侍,也用不着他太过担忧。 但当数个小时之后,他起夜尿时,发觉众人议事的大客厅仍然亮着灯光,他披衣而来,就见侯仲良仍然在此,不过已经趴在案几之上奋笔疾书。 谯定心中好奇,缓步进来道:“侯兄,莫非你一夜不曾入睡?” 侯仲良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答话,又奋笔疾书起来。谯定凑上前去看了看,他年纪也不小,但视力还很好,外表看上去和三十余岁没有什么区别。这一看,才看了数十个字,他的心就突的跳了跳:“这……这……” “咳咳咳……”他才要继续问去,却听到侯仲良开始咳嗽,随着这咳嗽,一滴殷红的血迹,出现在白纸之上。 谯定心中大急:“侯兄,侯兄!” 他的呼声惊动了侯仲良的弟子晚辈们,原本在旁侍立不敢打搅的,也纷纷凑上来,可是侯仲良摆了摆手,将众人赶开,继续开始写了起来。 每写数十字,他都要咳嗽几声,那纸上便会沾染血迹。 最初时谯定还要在旁劝说,侯仲良好不容易停笔,抬头含糊地说了句:“个人事小,道统事大,杨公遗恨,侯某补之。” 谯定浑身一颤:“你想明白了?” 侯仲良不答,又提笔书写,仿佛是害怕多浪费一秒时间。他越写越快,最初时还是行楷,可写到后来,变成了狂草,谯定跟在身后识辨,也只能结合前后句,认出其中十之六七。 看到侯仲良这模样,他的弟子晚辈一个个热泪盈眶,谯定也是肃然起敬。整个屋子里,除了呼吸之声,就是侯仲良时不时的咳嗽声,或者是换纸时的刷刷声。 但一声座钟的报时鸣声,打破了大厅中的寂静,这钟声一响,侯仲良手中的笔叭的一下落在了纸上,他呆呆看着自己写的东西,然后一口鲜血又吐了出来。 “侯兄,侯兄!”谯定慌忙扶住他,侯仲良摇了摇头,呵的笑了一声。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原来济王想做的是这个,好大的野心,好大的抱负!”侯仲良慨然一叹,然后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震惊的举动。 他打开马灯的玻璃罩,将自己呕心沥血写出来的东西塞了进去! 火苗瞬间升了上来,将数张纸都吞没了,谯定慌忙来抢,却只抢到了几张半残的纸。 桌上剩余纸稿,侯仲良也是将之揉成一团,扔进了砚池之中,任那墨汁将之浸染。 “侯兄,你这是做什么?”谯定叫道。 “我在做无用功……济王做这国是论战……以儒学注实学,以实学注儒学,儒实何有彼此?” 他这莫名其妙的话,听得谯定耳中,却如黄钟大吕一般,让谯定整个人呆了。 “不,不,他气魄还大,以百家注实学,以实学注百家……我们不过是在他掌中作舞罢了!”侯仲良说到这里,将身体一挺:“还是去海外……” 说到这,他又剧烈咳嗽起来,而且与方才不同,他咳得不停,越来越多的血从口中涌出,周围众人七手八脚将他扶平放下,还要再问时,却发现他也已经死了。 谯定手里紧紧抓着三张烧了一半的残纸,那上面还有侯仲良的血迹与文字。 短短数日之间,儒学两位大家殒命! 虽然这与杨时、侯仲良都已年迈有关,但是,这也是他们为了此次论战殚精竭虑透支过度的结果。 “侯仲良也死了?” 早晨与周宇一起喝粥的时候,周铨得到了这个消息,他对侯仲良这老头儿还是有些好感的,他与他的徒子徒孙在稳固日本方面,出了不少力气。 “是,据说彻夜未眠,在写什么文章,然后到凌晨之时,又自己将稿子毁了,只有少部分还留下来,都是如何将实学与儒学合而为一的观点。” “将儒学与实学合而为一?”周铨扬了扬眉:“看来他们总算明白我的意思了。” 以实学,吞并儒学,这才是周铨的真正目的! 华夏文化,此时高于世间任何异种文明,儒学虽然有这样那样的弊端,但毫无疑问,它是构成华夏文化的一个重要部分,甚至可以说,经过两千年儒家学者们的钻研推广,它已经深入到华夏百姓的日常生活点点滴滴之中了。 想要将之彻底根除,既没有这个必要,也没有这个可能。完全屏弃了儒家的华夏文化,就未必还是华夏文化了。 故此论战的目的,从来不是消灭儒家,而是要将那些所谓的儒学大师们从固步自封中打醒,让他们意识到,时代不同了,不要指望着靠圣人之言就能治理天下。 华夏学者,从来不缺乏聪明人,只要点醒他们,他们自然就会去学习去钻研去探索,用不了太长时间,就会形成一套即使离开了周铨的先知先觉,仍然能够运转顺畅的体系。 当然,周铨觉得,只是如今这种程度的敲打尚且不够。 他放下手中的汤勺,略一沉吟,对眼前的白先锋道:“你替我去一趟表示吊唁,另外,和于老先生说,可以把那东西拿出来了。” 白先锋笑了笑:“若真拿出来,这论战可就结束了!” “到这个时候,也该结束,胜负已分,何必要将那些老头儿全部逼死?”周铨笑道。 如果国是论战继续下去,儒学各派的老头儿们真有可能全部累死,毕竟实学可以提出来的问题太多,而儒学在千余载的应用中,也曝露出了太多的破绽。 因为侯仲良的去世,这一日的论战推迟了一个小时,等到诸家尽皆到场之后,以往向来后发制人的实学这边,于汤臣站了起来。 “今日有一奇物,请诸位观看。”老先生年纪同样不小,不过比起儒家那边要老人家亲自上阵,他这几天轻松得紧,大多数时间都在打瞌觉。如今他站起当先说话,让原本怀着哀兵之心的洛学和兔死狐悲心态的儒家其余派别都是心中凛然。 在侯仲良去世、胡安国离开、朱震颓然之后,谯定成了洛学这边的定海神针,他原本精研易理,对于祸福看得很淡,可现在却也忍不住紧张起来,盯着眼前的于汤臣,想要弄明白他的葫芦里卖什么药。 “诸位若能解释得通此物,那么我们实学甘拜下风,若是解释不通,那么还请诸位从此奉实学为正统。”于汤臣两句话就图穷匕现,表明这将是此次论战的最终决战! 五九四、从狂妄到众望所归 狂妄! 谯定心中暗想,实学这口气太大了,他们所求者,竟然是正统之位。 什么是正统,岂不是说儒家各派,甚至道、释、法、墨,诸子百家,都只是实学的支流? 这是不可能的事情,谯定绝对不允许儒学成为别人的附庸,虽然这些年来,儒学利用其正统地位,一直在不断地将道家、法家的精髓也收纳进来。 且看这些实学诸人究竟在做什么! 然后他看到实学那边,一样样东西被摆了出来,放在了众人面前的台桌之上。 每放上一样,于汤臣就会介绍:“此为铜丝,此为皮带,此为摇柄,此为磁铁……” 他一边说,一边就有实学青年将这些东西组装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这玩意终于装好了,于汤臣向一个年轻力壮的实学青年点了点头。 这青年笑了一下:“诸位可别吓着啊。” 他一边说,一边来到组装好的装置边,然后抓住摇柄,开始地转动起来。 随着他的转动,这装置发出难听的声音,不过还算牢固,不会散架。 然后,众人面前惊骇的一幕发生了。 在桌台面上放着的被称为“灯珠”的玻璃球,开始闪动着暗色的光,随着那青年摇得越来越用力,这光也越来越强! “这……这……” 在场众人,除了实学这边似乎习以为常外,别人都是惊得目瞪口呆。 这种奇妙的变化,实在让他们视如神术,谯定甚至已经在那里喃喃“怪力乱神”。 “这并非怪力乱神,只不过是实学研究中发现的一件有趣之事罢了。”于汤臣傲然道:“诸位当中,谁能给个明白解释,让老夫心服口服,老夫便去说服济王,奉之为国师,以其所学为国教!” 虽然此前很多人不知道这个老头儿是谁,但是经过数日辩论,大伙对他的身份已经不再陌生。他是周铨最看重的人物之一,为支持他研究,周铨花费的钱可以说成百万! 有周铨提出的电磁理论,再加上充足的资金和人力支持,周铨时不时亲临指点,对电磁的研究,虽然还没有什么大的突破,但一个手摇式发电装置还没有问题。 至于那珠灯灯芯,以现在的技术,当然还不能用钨,可是周铨是知道爱迪生的发明故事的,他直接用了碳化之后的毛竹丝,真正困难之处,还是抽尽玻璃珠中的空气。 “此奇技淫巧是也,除了惑乱人心,别无用处,圣人不耻之事!”眼见一片寂静,洛学这边,有人起身勉强应道。 “笑话,你知道你们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就是把自己不理解的、不明白的、暂时看不到用途的东西,都贬得一无是处!”那实学的青年闻言冷笑了一声:“除了惑乱人心别无用处?你这个蠢货,若是这盏灯能够更亮一些,到夜里诸位看书写字,何惧伤眼?” “工厂夜间可以继续开工!” “道路有照明,人们夜里行路不愁了!” 实学这边,一个接着一个,将电可能的用途说了出来。而儒家诸派,则面色忽红忽白,良久才有一人道:“便是如此,莫非为每一盏灯都派一人前去摇么?” 见他们关注的还是为这项技艺挑岔子,而不是电灯的原理本身,于汤臣叹了口气,然后坐了下去。 于汤臣身后,又一人站了起来,他是跟随于汤臣而来的少数中年人之一。 “在下倪朴,曾听得一句话,说‘凡眼前无非是物,物皆有理,如火之所以热,水之所以寒,至于君臣父子间,皆是理’。眼前此事,亦含道理,诸君子不究其理,已失格物致知之心矣!” 此人一开口,洛学诸子就面色发窘,一个个羞愧难当。 因为他所引用的那句话,正是二程中程颐所言! 而格物致知之说,更是出自《大学》,二程对《大学》甚为推崇,认为这是孔氏之遗书、初学人德之门。 那倪朴敢为此语,谯定已经非常清楚周铨的野心了,他果然不只是想要立新说,而是要将包括儒家在内的诸多学说尽皆兼并,使之进入实学之中。 倪朴接着又道:“我又曾闻,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八目,诸君尚不能格物,亦无法致知,何来诚意正心,谈甚修身齐家,遑论治国平天下?” 虽然倪朴说的有些文绉绉的,听到普通人耳中觉得他似乎很委婉,可是听到儒家各派耳中,那就是赤祼祼地打脸了。 儒家个人价值的最高目标就是平天下,倪朴这句话,其实便是讽刺他们,连起步阶段的格物致知都做不到,却在那里奢谈治国平天下。 他们还不能说这些风马牛不相及,因为这所谓的八目,可以说是整个儒家思想的骨架,失去了它,儒家就失去了支撑体系,变得肢离破碎。 只不过此前的儒家学者,出于从政当官的目的,更注重修身、齐家以后的内容,现在倪朴将格物致知这两大基础拿出来强调,让他们欲辩无言。 若给这些儒家学者们充足的时间,他们或许还能洋洋洒洒写出一大堆文章来辩驳,可是先有手摇式发电装置在前,又有倪朴这精于儒学之人在后,这一套组合拳,将他们弄得头昏眼花,支撑不住了。 “看来,这次国是论战,到此可以结束了。” 见各家迟迟无言,正在现场的白先锋叹了口气。旧文人出身,让他其实对儒家很有好感,也希望能够在未来的学术界里,为儒家多保留一点地位。 可现在看来,这是不可能的事情,除非儒家能够解释手摇式发电装置为何可以让珠灯发光。 “君上这个提议,真是神奇,而且听闻于老先生正在研究如何令此物真正实用……”白先锋心中暗想。 与原本历史上第一次、第二次科技革命主要靠个人的天才闪烁、单打独斗有很大区别,周铨明白科技的发展趋势,因此他在推动华夏科技革命上,可以组织最多最渊博的学者与最强大的物力财力进行攻关。发明家们根本不需要考虑人力和钱的问题,只要有了一个新点子,立刻就可以投入试验,这在很大程度上推进了新技术、新发明的出现速度。 而这种不同现在已经开花,在不久之后还会结果。 “那又如何,那也不能证明实学就比圣教高明,除非你们实学能解释这……这奇物!”新学中一个学者叫道。 “实学自然能解。”倪朴道:“此光即天上雷电之光。” “这不可能!” “雷霆之威,怎么会只有这一点?” 一片喧哗声里,白先锋嘴角微微撇了下来。 “阴阳交感,乃生雷电。”倪朴道:“磁亦有阴阳……” 他滔滔不绝,以阴阳之说来解释正电负电现象,这些学者们倒也听得明白,特别是用丝绸磨擦过的玻璃棒吸起纸屑之例为证,各派学者更是哑口无言,无法再度置疑。 足足有一个多小时,都是实学诸子在说,这场论战,几乎变成了实学的研究成果发布会。而且只要提出一个理论,必然有实验验证,再将之与“格物致知”结合起来,让众人不得不服。 “诸位若是没有别的问题,那么我们先告退了,恕句直言,若不是君上要求,我们原本不会浪费这么多时间与诸位进行口舌之争。”良久之后,见无人再提问,实学这边,又有一人起身说道。 话语里有些不耐烦,还有些狂妄,可是没有人敢说,实学没有这个资格。 “且等一等!” 就在这时,谯定起身了,他沉吸了口气,想到侯仲良的遗言,苍老的脸上皱纹轻轻颤抖起来。 “还有何事?” “此次国是论战,我们输了……这并非圣人之言、道德文章输了,只是我们这些人才疏学浅罢了。”他缓缓说道,在他身后,有儒学的年轻学子失声哭了出来。 见他还嘴硬,白先锋都有些不耐了。 “不过,输就是输了,我等坐守书斋,不知天下之变,物理之穷,乃有此败……从此以后,我等不能再固守书斋,也当行万里路,睁眼看天下。故此,老朽与诸位圣贤门徒,有一请求,请济王许我等……随军远征,在军前效力,证明我等并非闭馆空谈之辈!” 说完之后,谯定双手抱拢,向白先锋一揖及地:“还请白尚书转告……陛下!” 此前他们也与白先锋见礼,可是只呼之白先生,称周铨也是济王殿下,此时不但大礼相参,称白先锋也是官职尚书,而对周铨,更是直接以“陛下”相称,其中含义,不言自明! “我等也愿为陛下远征效力!” 其余儒学诸派,还有那些僧人道士,此时也纷纷行礼,扬声高呼。 他们很清楚,这就是表态的时候了,即使不能象洛学那样主动去军前参与燃烧远征,也一定要表明支持周铨登基称帝的态度。 “还请周公登基为帝!”又有人叫道。 “请周公登基为帝!” 呼声连片响起,最初是新学那边有人喊,然后洛学这边,还有那些僧道们,几乎所有人都这样喊了起来。喊声从求是宫之内,传到了建筑之外,围在求是宫前广场上看热闹的人们,虽然不明所以,但也都兴高采烈地呼了起来。 众望所归! 五九五、童言无忌 “好大的船啊!” 胡宏望着眼前的巨舰,吸了口冷气,喃喃地说道。 “快走快走,赶紧上船!”在他身后,有人催促着。 在背后人推搡下,胡宏迫不得已,只能随着队伍上前,踏上甲板后,背后的催促才少了,他回过头来,再看海州这座城市,心中百感交集。 国是论战过去已经半年了,这场论战以实学的大获全胜而告终,随着报纸将消息传遍天下,“实学”在最短时间内取代了旧儒学各派,成为显学。那些旧儒生们,根据报纸上给的设计图纸,或独自承担,或合资一起,将这个试验重复了无数遍。 大多数人当然失败了,可是越来越多的人成功了,这让更多的人加入争论和实验,同时也令那些读书人开始反思,自己读了一辈子的圣贤书,是不是真读懂了。 胡安国、胡宏父子同样如此。 国是论战的失败,让他们意识到,想要站在实学的对立面战胜实学非常困难,他们唯一的希望,是杨时与侯仲良呕心沥血想到的办法:以儒家注实学。 要以儒家注实学,就必须熟悉实学,胡宏此次乘船出海的目的,就是去五国城,据说彼处实学最盛,他要到那里去寻访名师求学。 因为囊中不丰,所以他乘的不是头等舱,但也不是最下层阴冷潮湿的末等舱。放好行李,他回到甲板之上,看到还有末等舱的人被船员指引上来,不由得叹了口气。 父母在不远游,可是如今却不是这样子,不知多少人远离乡梓,既不是为求学也不是为当官,只是为了寻家工厂做工。他们在旅途上就在奔波好几天的时间,所以直到过年时节,华夏朝廷规定带薪放假的那十日里,他们才能想法子挤上火车、轮船,回家与亲人团聚。 “商人重利轻离别!”他想起白居易的这句诗,心里浮起淡淡的嘲意。 就在这时,他身边有人道:“这不是胡世兄么?” 胡宏歪过头去,看到和自己打招呼的人,神情微肃,拱手行礼:“原来是陆先生。” 和他招呼的是陆宰,陆宰身边,小陆游也象模象样地对胡宏行了一礼。 “胡世兄要去五国城有何贵干?”陆宰好奇地问道。 这艘名为“济州号”的客船,往来于海州和五国城之间,每十日一个往返,因此不必问,陆宰也能猜到胡宏的目的地。 胡宏点了点头:“正是,要去五国城寻访名师,希望能够在那里学有所成。陆先生此去,却是为何?” 陆宰指了指小陆游,有些无奈地道:“犬子结识了新朋友,邀他去五国城玩玩,同时他年纪也到入学之时,我去看看,那边是否有合适的学堂。” 胡宏这才注意小陆游,还有和陆游手牵着手的另一个孩童。那孩童也就七岁左右的年纪,目光闪动,透着股机灵劲儿。 正是周宇。 哪怕曾经遇险,周铨对周宇仍然不是紧锁家中,周铨看来,无论周宇以后是不是继承他的位置,都需要多走走、多看看,了解真正的百姓生活。 他半蹲下身,扶了扶陆游的肩膀,又摸了摸周宇的头,周宇身边暗藏的护卫目光早就盯着他,只要他稍有异动,便会猛扑过来。 “你们都是要去上学……可知道为什么要上学么?”胡宏笑着问道。 陆游抢着答道:“自然知道,阿爹说过许多回,是要为往圣续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是横渠先生的名言,陆宰信奉的是新学,与张横渠的关学其实有矛盾,不过这并不影响陆宰用张载的名句来教育儿子。 胡宏赞诩地点了点头,又看向周宇:“这位小郎君呢,你是不是也要去入学了,你为何求学?” “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周宇扬起下巴回答。 胡宏愣住了,他原本以为周宇会学着陆游回答,或者按这个年纪小孩儿烂漫的性子胡乱回答,却不曾想,对方却会这般回答。 看起来与陆游所答很相似,但又有所不同。 陆游所答,虽是大气,却让人感觉有些过了,这小孩所答,似乎更实际一些也更谦逊。 “此话怎解?”胡宏好奇地问道。 “家父常说,中华之事,乃全中华人之事,非一人可为之,我好生读书,只要努力了,以后就能学得本领。本领大,便为中华之崛起做大贡献,本领小,便为中华之崛起做小贡献。无论本领大小,皆能有所贡献。”周宇笑嘻嘻地回答。 他只是复述周铨给他灌输的想法罢了,才这点年纪,能够将这句话复述清楚,已经是相当聪明。胡宏闻得此语,肃然起敬:“令尊乃大贤也,不知令尊乃是何人?” “家父不许我说。”周宇答道。 胡宏哑然失笑,看向陆宰。陆宰也是苦笑了一下,最初时,他并不知道周宇是周铨之子,可现在经过国是论战,他哪里还会不认得周铨。 只是周宇身份特殊,无论如何都不能泄露。 因此他只能违心地说谎:“其父确实是当世大贤,姓李,在枢密院任参政,从事实业。” 胡宏心情顿时有些复杂。 所谓从事实业,是这几年兴起的说法,特别是在国是论战中实学大胜之后,这个说法更盛了,说白了,无非就是开矿山、办工厂、建铁路、买海船。换作以往,这都是商贾贱业,可现在,从事贱业者却堂而皇之到枢密院任参政,他这样读圣贤书的却只能远走海外寻求新知。 “前些时日看报,陛下颁布第一份召令《明定国是诏》,说要大力扶植实业,所谓实业,就是矿山、工厂、铁路、船运四大项,我就有些奇了,莫非商栈、钱铺、勾栏、瓦子,就不算是实业了么?”胡宏没有了再问周宇的兴趣,他站起身来,笑着向陆宰道。 言语之中,仍然在挑周铨诏令的毛病。只不过陆宰可是知道周宇身份的,他更知道在周宇身后,还有着好几名护卫,因此他苦笑着想要岔开话题:“不说此事,胡世兄出过海没有?” “未曾,不过神往久矣,只是到海州后,港口所望,海面也只是如同湖面相当,隐隐有些失望,觉得不过如此。但愿到了济州五国城,我不会有同样的失望。陛下也是的,既然已定大位,就该将五国城那边的富户学堂,都迁回中原,僻居海外,是何道理!” 他还是书生的那套习惯,遇事爱批评,特别喜欢居高临下指点江山,仿佛自己所言,便是真理。 “你不会失望的。”周宇终究是小孩,听出他话语里的怪味后,仰头说道。 “呵呵,你小孩子家懂什么?”胡宏有些不快。 “我虽然是小孩子,但我乘船出过海,我去过五国城。你只看到了大海的一角,就在那里说海面如同湖面相当,你不了解五国城,却对那边的情形指手划脚。我爹爹曾经给我说过坐井观天的故事,你就是坐井观天的那只青蛙吧。你这样的人,不值得结交,陆游,我们离他远点儿!” 周宇才不过七八岁的年纪,这一顿话,却说得胡宏面上生燥,也说得陆宰双眼异彩连连! 胡宏是被小孩抢白却无理辩解,故此窘迫不堪,而陆宰则是发现,周铨的这个儿子甚是聪明,虽然还有点小顽皮,可是其早慧之资,已显露无疑。 见胡宏有些抹不开面子,陆宰怕他恼羞成怒,生出什么事端来,因此上前两步,隔开了胡宏的目光,笑着道:“世说新语里记载陈元芳之事,今日我算是见到了。” 虽然话中还是有调侃胡宏之意,胡宏终究是学问大家之子,自己修养也颇具,深吸口气,然后苦笑道:“不意是儿聪慧若此,日后必非凡物,令郎交得此友,今后亦为佳话。” 陆宰哈哈一笑,正要答话,突然间看到有队巡捕五花大绑绑着两个人出来,他一愣:“这是怎么回事?” 这些人要下船,周宇、陆游要避开胡宏,正好挡着他们的道路。周宇拉着陆游让开,他身边的几个护卫已经上前将他们护住,但是周宇还是从大人身后伸出头来,好奇地望着那几个被抓的人。 “冤枉,我们冤枉,我们并未勾结贼人,我们是被冤枉的!” 那几人还在大喊大叫,巡捕怒了,用布将他们的嘴堵上连推带搡,将他们赶下了船。 “这是做什么,翻叔叔,你去问一问行么?”周宇好奇地问道。 他所说的翻叔叔,正是他的护卫之一,也是岳飞之弟岳翻。原本岳翻是在相州老家侍候老母,相州战役之后进入华夏军中,周铨因为他忠厚细致,便将周宇的安全交给了他。 听得周宇发问,岳翻摇了摇头,笑着道:“小郎君,令尊可是吩咐过我们,不叫你多管闲事。” 周宇嘿嘿笑了起来:“我不管闲事,我只是问问缘故!” 岳翻听得有理,便打发人去问,不过他知道轻重,没有去拦巡捕,而是寻来海员。 不一会儿,去问的人回来了:“这些人原是申家的工匠,被人引诱,勾结贼人,欲投靠外国!” 周宇似懂非懂,他虽是早慧,毕竟不是真正的成年人,不知道大人世界里那么多利害关系。他心中不免有了疑惑:这些人为什么会勾结贼人欲投外国? 五九六、各谋百年 济州号靠上五国城不久,胡宏又见到了陆宰。 陆宰牵着两个孩童,站在码头上,有几位华夏军军士模样的人,正拦着他说话。胡宏有几分古道热肠,怕是陆宰遇到麻烦了,便上前去问。 见他靠近,那几位华夏军军士立刻露出警惕之色,陆宰回头望了一眼,笑着道:“不碍事,是熟人。” “陆兄这是……”胡宏正要开口,突然见到码头那边一扇门被推开,一队华夏军军士小跑出来,在人潮中隔出一条通道。 他一边寒喧,一边向那瞄去,然后就看到周铨大步走了出来。 周铨在半个月前就回到了五国城。 如果不出意外,以后再象这样长时间呆在五国城的时机会少许多了。 他出现之后,周宇眼前一亮,欢呼了一声,拉着陆游就跑了过去:“爹爹来接我们了,还有云哥哥!” 周铨身边还牵着一个少年,却是岳飞之长子岳云。 “宇弟,你可回来了!”岳云挣开周铨的手,上前过去,将周宇一把抱起。 岳云已经十二岁,小小年纪长得人高马大,而且力气极大,有乃父之风,是个熊孩子王,总带着周宇等人惹事生非。岳飞揍过他不只一回,但周铨却比较喜欢他,他与周宇的关系也非常好。 胡宏张大嘴,啊啊了两声,岳翻一直盯着他,看他这模样,叹了口气,上前到他耳边道:“休要胡言乱语,你既认得,就要知道守口如瓶!” 这警口来得极是及时,胡宏咽了口口水,看着周铨上前与陆宰见礼,两人把臂言欢,仿佛通家之好。 他的面色有些怪异,无怪乎陆宰说那孩童的父亲是当世大贤也无怪乎那孩童能说出非同凡响的话来。 同时胡宏心中又有些沮丧,陆宰与周铨有这样的交情,岂不是意味着王安石新学一脉,已经接近了周铨?新学的政治地位,是不是会有转机? 紧接着,他心中一凛:若真如此,陆游这小子与周铨之子结交,莫非还意味着,新学一脉将希望寄托在未来的皇帝、当今的太子身上? 国是论战那一役,实学不仅在学术上取得了正统地位,也为周铨争取到了儒生的折服,现场一片请周铨登基即位的呼请,再无半个读书人出来喧闹阻拦,便是明证。 当然,有些人心中还是不服气的,比如说胡安国、胡宏父子,比如说事后返回家乡隐居的朱震,但就是他们,也知道大势不可违。 经过报纸宣传之后,此事深入人心,民间百姓,也都在期待着周铨登基称帝。 在这种情形下,周铨才同意登基,只不过登基的时间却定在了来年的元月一日。哪怕他现在没有称帝,可是民间已经在用“陛下”、“圣上”或者“官家”称呼他,那么他的长子周宇,就很有可能被立为太子。 虽然周铨自己也不过三十许,在位的时间会很长,周宇等待即位的时间会很长,但那又怎么样,新学等得起。 想到这,胡宏目光闪动起来,这或许是他们的另一个机会,无法战胜周铨的话,就去战胜他的继承人,他未来的继承人总不会如同周铨一般,是如此强人。 周铨没有理睬胡宏,虽然陆宰给他提了一句,可周铨和陆宰结识,是因为两人儿子结交,哪里会去管别人。 更何况,周宇见到他之后,立刻就将自己的疑问问了出来。 “爹爹,为何那些人要勾结贼人投靠外国?” 听周宇说了在船上所见后提出的问题,周铨哑然一笑,再看旁边的小陆游,也是一副好奇的模样,而陆游之父陆宰,更是屏息凝神,似乎要从他这里得到什么了不起的大道理,他不由沉吟起来。 旁边的岳云哼了一声:“那还要问,他们都是坏人!” 周铨闻言又是一笑,牵着周宇与陆游,他缓声道:“倒并不是因为他们是坏人……我这么说吧,你们都爱吃糖对不?” “对!” “你们的糖是怎么来的?” “长辈们给的,自己用零花钱买的!” “是,长辈们是靠着自己的劳作去赚钱给你们买糖,可这世上总有些人贪心重,嫌靠作赚来的钱既少又慢,他们宁可去偷糖,或者去偷别人的糖。”周铨笑道。 “坏人!” “揍他!” 孩子们稚嫩的评价,引来大人发笑,周铨却若有所思。 申世谊案已经查得水落石出了,这其中还牵连到了原梁山泊的军师吴加亮,确实让周铨很是吃惊。 这家伙当初答应归隐田园,周铨也没有亏待他,将他与宋江等送往吕宋,给了他们一定的帮助,让他们得以立足,并且个个成为大庄园主。 可是这厮还是想要弄点事情出来,终究是野心勃勃之辈。 他让人去缉拿吴加亮,只是这厮甚是狡猾,早就逃了,不仅他逃了,就连宋江,本来与此事无关的,也嗅觉敏锐地逃走了,周铨原本要抓他来问情形的,结果只捕得一些并不知道实情的小人物。 就在周铨惦记着吴加亮时,吴加亮咬了一口面饼,长长吁了口气。 他现在所在的地方,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名字,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已经到了天竺。 “大皇帝的兵马就在这里,我这就带你去。” 看到他吃饼的模样,一个大食商人嘿嘿笑着说道。 吴加亮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毕竟现在吴加亮的模样可不怎么样,无论是谁,经过长达两个多月的航行之后,都会和他差不多。刚踏上陆地时,他甚至头昏眼花,站都站不稳。 不过这没有什么,只要见到他想见的人,这一切都应该会有回报。 回头望了望跟随自己身后的人,吴加亮微露笑意。 那大食商人见吴加亮这副神情,微微撇了一下嘴,但他深知此人可怕,不敢真正得罪他。 “看,那边有人来了!”他指了指前方,又对吴加亮道。 吴加亮点了点头:“我看到了。” 大食商人看清楚来人后,咧开嘴笑道:“就是大皇帝的兵马!” 他认识汉字,因此看得到来的那队士兵打的旗号是“金”,正是完颜兀术的部队! 在延州之战后,兀术撇开塞尔柱苏丹西遁,他的决心下得早,一路将塞尔柱人召来的后续部队全部劫收,很快就占据了西域,待开春之后,翻过葱岭,抵达河中地区。因为这一带的兵力都被塞尔柱人带去东征,所以守备空虚,兀术横扫河中,甚至远征波斯、天竺,极短的时间内,便打下了很大的地盘。 出于对周铨的畏惧,他想离周铨越远越好,在攻击波斯、天竺部分地方后,兀术干脆将西域放弃,几条交通要道能破坏的就破坏,然后在天竺、波斯、河中一带,开始自己的统治。 他此时要人有人,要兵有兵,于是自称大金国皇帝,又借大食教各派之间的内讧,自称大苏丹,令斡离不经营西亚,自己攻略天竺西边诸土邦,一时之间,声望复振起来。 “只可惜,这边毕竟不是汉土,当地人愚昧无知。”吴加亮捻了一把地上的土,心中暗道。 那大食商人催促他去迎接来的金兵,但吴加亮就是不理。等那队数百人到了他面前时,他还坐在一块石头上,手中仍然捻着一把泥土。 “吴先生,好久不见啊!”金兵中有一人笑着招呼道。 听到这声音,吴加亮浮起苦笑:“方贤弟,你可将我害苦了!” 来迎接他的,正是方腊之子方毫。 听得吴加亮这样说,方毫面上没有任何愧疚之色,他扬了扬下巴:“当初这‘无面’之策,便是先生所献,若先生没有野心,方某何能何德,可以将先生逼来?” 方毫也已经是三十岁的中年人了,这些年的风霜,让他整个人都显得粗豪凌厉,看着吴加亮仍在装模作样,他暗笑了一声,然后肃然道:“陛下遣我先行一步来迎先生,他自己便在后边二十里处!” 听得这句话,吴加亮面容终于一动,起身揖了一揖:“吴某惭愧……” “先生不必谦逊,陛下说了,他手下参政之位,迟早是先生的!”方毫笑道。 一边说话,他的眼睛一边往吴用身后瞄。 吴用也不再装了,他伸手一指自己身后那百余人:“方贤弟,请看,这些人中,除了我的心腹,其余便都是我收揽来的工匠!” “一共多少人?”方毫急切地问道。 “工匠一共是四十六名,大多都是从申家的工厂里找来的,申家出了事故,他们暂时无所依靠,被我……” 吴加亮正说间,那工匠群里突然有几人跪了下来,嚎淘大哭,一边哭着,一边向方毫叩头:“老爷,老爷,我们是被骗来的,我们要回去,我们要回中原!” 方毫看了吴加亮一眼,吴加亮却是泰然自若:“要将他们请到这数万里外来,总得用些手段……这些人有铁厂的,有船场的,你莫看跪在那儿哭着的叫得响,他能打造火枪!” 方毫双眉顿时一扬,也顾不得吴加亮,快步来到那跪着的人面前,一把将他扶了起来:“你,能打造火枪?” “小人……小人能造,只求老爷放小人回去……” “只要你将打造火枪的手艺传给我这边的匠人,我不但送你回去,还送你一桩泼天的大富贵!”方毫高声叫道,然后看着其余匠人:“你们也都一样!” 五九七、大理的命运 段和誉站在自己的位置上,虽然脸上张作欢颜,但内心深处,却是忧心忡忡。 他是受邀来观礼的,和他一样受邀而来的,还有好些个国主,比如说,在他身前一些,就有大宋的皇帝赵佶、大辽的皇帝耶律延禧、高丽国主、日本国主等等前君王们。 这些都是被周铨一手扫平的国家,虽然日本、高丽还没有直接并入华夏,但是可以想见,就象大理一样,周铨是不会放弃到嘴肥肉的。 想到这里,段和誉就忧心忡忡。 此次来参加周铨的登基大典,他其实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哪怕以前他和周铨有交情,可到了两国关系之上,这点交情又能算什么? 段和誉和先同周铨曾经说过的话:国与国之间,只有在不谈利益的情况下,才能谈交情。 他目光向着自己另一边望去,看到面色难看的占城、真腊两国国主,这二位同他一般,也对自己的处境非常担忧。再往另一边,则是暹罗的使臣,那使臣的面色,同样难看。 段和誉知道为什么,周铨发动燃烧远征,这几个国家首当其冲。离两广最近的交趾李朝已经被灭国,其首都升龙府更名为伏波城,李朝的末代皇代,年纪还不到十八岁的李阳焕被押送应天,或许用不了多久,段和誉就可以见到他了。 半年时间,灭亡交趾李朝! 这放在过去是难以想象的事情,可是火炮加上火枪,让战争变成了一边倒,而铺天盖地的船只,又给了华夏军队源源不断的补给,交趾人的反抗,就象是婴儿的挣扎,根本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只是让自己多受了点苦。 段和誉很关心华夏的报纸,这些消息,就是他从报纸上看来的。更让他感到心惊的是,华夏在交趾实行的是有异于过往的策略,他们修建堡垒、炮台,以此扼守要害据点,凡被炮堡炮台圈入其中的地方,华夏人便移民囤垦。至于其余地方,华夏会宣告主权,却不急着派人去攻占,而是任由那些心怀野心的土著各族相互攻杀,如果他们不互相攻杀,那么华夏就用廉价的工业品挑动他们攻杀。 战争带来大量的人口减员,不仅如此,华夏还鼓励各部各族之间掳掠人口,无论是哪边,只要俘虏来的青壮,华夏都会将之买走,装上船,运往吕宋、苏禄甚至更远的胡洲。 段和誉就亲眼看到,《东海商报》上得意洋洋地宣称,仅在过去的一年,从交趾运走就高达六万之众,这可都是青壮年! 这些人到了吕宋、苏禄和胡洲,会成为当地的农场农奴,或者矿场矿奴。而有数量不少于五万的高丽人、日本人,则被运到了交趾,填补他们离开后劳动力的缺口。 这些被运来的高丽人、日本人,在异国他乡,唯有依附于华夏人才能立足! 同样,被迁到异地的交趾人,也唯有依附于华夏,才能在陌生环境中生存,毕竟和他们竞争的,还有大食商人运来的鬼奴。 这手段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就是要将交趾的后患彻底解决,甚至是将吕宋、苏禄的后患也彻底解决:这些不得不依附于华夏的各族,在经过几代人之后,将会失去原本自己民族的文化,而被深深烙上华夏的烙印。到那时,他们记不得自己曾经的祖国,只知道自己是华夏交趾行省、吕宋行省人了。 更何况,周铨还推行了许多政策,加快这一进程,比如说,能说汉话者,经过考核,可以废去奴籍,申请所谓的“归化籍”,执有那张绿色“归化籍”卡片者,便可以获得相对自由的身份,在归化籍所在行省自由行动,甚至可以拥有自己的产业。 “段王爷,段王爷!” 段和誉正在为周铨这斩草除根的手段而沉思时,身后传来轻轻的呼声。 段和誉一惊,然后注意到,所有人都在拍掌,唯有他却还在那里发呆。他心中一凛,再看过去,只见长长的道路另一端,一身华服的周铨,正大步过来。 周铨本人更喜欢穿制服,干脆利落,但今天不同,今天是他登基大典,他必须穿上传统的皇帝龙袍。 在新定的礼制之中,重大典礼之时,尽量在外穿上汉族传统服饰,以彰显“有服饰之美”的“华”字本义。 年轻! 望着大步走过来周铨,段和誉一边如旁人一样上前一步鼓掌,一边在心中暗暗赞叹。 自古开国之君,未有如周铨这般年轻者。 礼仪简洁肃穆,周铨先祭天,再祭地,后祭人文之祖,祭毕之后,他便升阶登台,站上这片广场的最高处。 与过去皇帝的登基大典相比,这简直简单得象是草台班子,但是段和誉却不敢在心中有丝毫不敬之意。 猛虎即使伏着,也自带威仪,蝼蚁即使再张牙舞爪,也不会有人畏惧。 升阶登台之时,段和誉等就在台阶前,周铨经过他们时,目不斜视,而他们却无一例外,都感觉到让他们望而生畏的气势。 特别是段和誉,甚至觉得如芒在背,怎么着也不舒服。 他的心思,又转到大理国的命运上来。 虽然段氏在大理已经大权旁落,可好歹还是一国之君,若周铨真的要吞并大理,他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呢? 不同意的话,大理能不能扛得住周铨的怒火,自己下次再来应天时,会不会是阶下囚,甚至只有首绩? “献俘!” 他正琢磨着的时候,突然听到一声高呼,段和誉心有所思,顿时吓得浑身一颤。 然后,他看到一队队华夏军士走了过来,在他们中间,则是排列整齐的俘虏。 为首的,乃是西夏李乾顺! 在经历了三年的激战之后,岳飞带领的第四军,千里奔袭,攻克高昌,西域诸部畏于第四军军威,发动叛乱,擒获李乾顺来献,所以,俘虏第一阵,便是李乾顺与西夏士卒。 李乾顺双手象征性地缚上草绳,在经过观礼台时,他抬头望了上面一眼,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周铨端坐其上的身影。 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自己本来有机会的,只不过兀术反应更快,让兀术抢了先机夺取河中,否则,自己一定要逃到极西去,离得周铨越远越好。 李乾顺之后第二阵,便是交趾国王李阳焕。 这厮年纪不大,十八岁都不到,虽然没有哭哭啼啼,却也胆战心惊。周铨遣使者令他献土入贡,却被他手下重臣断然拒绝,可当华夏军大军赶到时,那些重臣们见战事不利,又毫不犹豫地将他献了出来。 无论是西夏还是交趾,都是大宋世仇,双方征战时间甚久,因此当他们的俘虏经过时,广场之上观礼的百姓一片叫骂之声。 在他们之后,便是一大堆叫不出名字的小国、小部,这些人周铨也懒得分辨,直接让他们各穿服饰,组成一队,从广场前经过,然后停到广场一隅。 在他们之后,是华夏军各军的代表。 看到这支部队,段和誉就觉得牙疼,在他们过去之后,段和誉忍不住侧过头去,小声与占城国主道:“贵国作如何打算?” 占城国主咽了口口水,也用汉话道:“还能作如何打算,我们能有选择么?” 他又看了段和誉一眼,低声又道:“我们靠海,和贵国不一样!” 段和誉点了点头,这一点他还有些优势,因为大山的缘故,华夏军要进入大理不是很容易。 可这点地理的优势,根本不足以弥补国力上巨大的差距! 在他的纠结之中,登基大典的观礼仪式结束了,按照行程,紧接着,他们还要去新建成的“众议宫”。 周铨今日要在此发布他登基后第一份诏令。 因为委任了一百零八位枢密院参政,同时还按各自行省选荐了三百六十名中书院议政,再加上满朝的文武百官,这么多人要开大朝会,在原先大宋模式的旧宫殿中显然无法举行,故此便有了这众议宫。周铨的座位高居于正北,是一个由九级台阶组成的御座,而在他的左手是文官,右手是武臣,正面所对,则是参政与议政们。 与大宋不同的是,在场诸人,尽皆有座! 段和誉与诸国国君,既不是文武官员,也不是参政议政,他们是坐在最后方的观礼席上,望着众议宫这大会场,都觉得很是新鲜。 “不如我的大殿好。”赵佶嘀咕的声音,段和誉都听到了,他看了赵佶一眼,心中暗暗佩服。 既佩服赵佶胆大,这种情况下还敢乱开口,也佩服周铨量大,这等情形下让赵佶还活着。 周铨再度出现时,众人纷纷起立,段和誉同样如此。他向周铨望去,周铨并没有穿金黄色的龙袍,而是换上了他喜欢的军服。他的御座之前,有张半圆型的桌台,他坐于桌台之后,居高临下,看着满堂众人,心中生出一股豪情。 他知道,从今天起,这个国家,真正属于他了。 “诸君请入座。”周铨最初时还有些不适应,但很快他就进入了状态:“今日在此,宣布人事任免及各事项如下……” 内政外交,政略军略,段和誉很快就听到了他关心的事情。 大理、占城尽皆废国,各置行省若干,大理国主、占城国主以郡王衔留于应天,每年拨给嫡脉银十五万圆,许其宗族子弟自主寻业。 这个结果,既不是太好,也不算太糟。当周铨宣布出来后,段和誉整个人都瘫在座位上,但口中却长长出了一口气。 “就这样吧……只能这样了。”他小声嘟囔道。 五九八、意外卷入 “就这样吧,只能这样了!” 段和誉小声嘟囔着,这十年来,他都不知道这样说过多少回了。 时值华夏“元宪”十年,距离周铨登基已经过去了十年之久,段和誉也在应天府呆了十年。 最初的五年里,他的自由是受到一定限制的,不过这五年来,随着大理行省安定下来,高家的叛乱被华夏军平定,他获得了相当的自由。比如说此刻,他就可以来到海州。 不来不行。 他的三子段易兴,今天要随华夏军海军出征,他是来送一送儿子的。 虽然华夏朝廷给了他郡王的爵位,但在在华夏朝,爵位只是荣誉称号,每年的爵位金少得可怜,堂堂郡王的爵位金还比不上一个小县的县令年薪,他主要依靠每年十八万圆的年金十年时间从十五万涨到十八万了,可是比起物价的涨幅,要支撑起一个大家族明显不成。 所以他只能经商,不仅是他,几乎所有获得封爵的家族,都会经商,唯有如此,才可以让自己的家族不会太过寒酸。 但是经商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凭借和大理行省的关系,段家可以从大理行省弄些茶叶什么的土特产出来,每年能赚个两三万银圆,想要让家业更好些,就必须开拓新的赚钱门路。段家多少有些忌讳,不敢涉足钢铁、航运之类的实业,于是开拓新的商路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特别是段和誉的第三子段易兴,随他一起来应天时才九岁,后来一直在应天接受教育,十年来被教成了一个华夏狂热份子,一心一意要参加华夏军,为后代子孙去开疆拓土,全然不顾自己曾经是大理王子的事情。 不过因为身体的缘故,他在服了一年预备役之后便只能离开军旅,他不死心,便缠着段和誉,要求去东非贩卖象牙其实就是参加已经持续了十一年的燃烧远征,这一次段和誉没有拦住,只能忧心忡忡地来送他。 望着儿子一副兴奋莫名的神情,段和誉嘟囔了几句,将自己挂在脖子上许多年的一串念珠摘了下来,挂在这个儿子的脖子上。 段易兴有些不耐烦,却也合什向父亲道谢。 他们段氏信奉释教,如今段和誉更已经茹素吃斋,当了个在家的居士。这些年随着经济的繁荣,释、道二教也大兴起来,不过据说,其根本原因,还是因为二教在燃烧远征之中表现极为出色。 有些地方的土著,对于华夏人带来的枪炮一无所知,畏之有如神明,然后释道二教乘势而入,特别是道教,直接宣称火药乃是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点化唐人张仲景而得,因此这枪炮尽皆是道家神器,道士们又多会些幻术,将土著们糊弄得不要不要的,因此道家极为昌盛。 而释教比道教能说,加天从交趾到暹罗,原本就有释教基础,因此他们也成功地杀回祖庭天竺。 “我向那烂陀寺捐献的钱,你千万记住了,一定要送到寺中去,那是我和你母亲为你祈福所用,事关重大,别耽误了!”千言万语,最后化成了这一句话。 天竺那烂陀寺如今已经衰败,四年前,燃烧远征的部队与大金部队在这附近进行了一场决定性的战役,金国也使用了火枪,只不过他们的前装火绳枪面对燧发后膛枪就是一场悲剧,而更悲剧的是金国火枪的炸膛比例实在太高,一场战役下来,他们的火枪手倒有五分之一是被自己的火枪炸膛所伤。 这一战后,华夏军将金国的势力从天竺东北部彻底驱走,也将大食神教的影响从这一片区域赶了出去。因为大食教徒曾经严重破坏那烂陀寺,寺中残余僧侣便随燃烧远征的部队一起来华夏,乞求周铨重建该寺,却被周铨断然拒绝。 “汉家自有信仰,神佛不食人间烟火,要钱何用?有钱还是多建学校、医院,方不违神佛教诲。” 这是周铨的原话,不过他同时也开了一道方便之门,允许释教信徒自己捐款,朝廷可以代收,不征其税。这样一来,释教信众纷纷捐钱,段和誉笃信,当然也捐了不少,这次干脆让儿子带些过去。 此时段易兴还不理解父亲的爱子之心,只是应付着点了点头,然后又看了看身后。 那边是一群十余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人,都在那里笑着等他。 段和誉有些无奈,这些年轻人当中,很多他都认识,不少都是华夏朝廷“重视”对象的儿子,比如说原来占城国主之子周国忠,原来的日本国源氏之子原义朝这两国如今都被纳入华夏治下,占城国变成了占城行省,日本国则成了扶桑东、扶桑西、筑紫、伊予四行省,其原先的统治者们,纷纷改换汉姓,象占城国主,因为献国之功,被赐姓周。 这些人身份有些忌讳,可是年轻一代都被教成了大华夏主义者,一门心思就是为大华夏之兴而奋斗,也为个人的功名而努力。他们倚仗着家里多少有些余钱,投入到一波又一波的燃烧远征中去,想要借助华夏的强势扩张发财。 “阿爹,阿娘,你们若没有别的吩咐,我可就动身了。”看到伙伴们隐隐都有嘲笑自己的意思,段易兴有些羞窘,向着父母亲催促道。 “就这样吧,只能这样了……”段和誉习惯性地说了一句,挥手示意他离开,同时揽住泪眼婆娑的妻子。 段易兴早就等不及了,草草行了一礼,便与自己的伙伴们会合在一处。 段和誉望着他的背影,微微一声叹息。 华夏帝国建立的十年,天下大变,时代完全不同了。 这十年间,不知多少各族儿女,便象段易兴一般,满怀着野心和忡憧,搭上海船,在海上飘几十天甚至几个月,为的就是寻找出人头地的机会。 据段和誉所知,其中五分之一,都死在了冒险的路上,五分之二落魄而归,能够衣锦还乡的,也只有五分之二。 但报纸上不会说那死了的、落魄了的人,只会说那些衣锦还乡的人,而那些背后推动燃烧远征的力量,更不会提及不利于燃烧远征的任何事情。 但愿他儿子,也会是那五分之二衣锦还乡者之一,但愿。 半年之后,西天竺,当地人称为撒尔塞岛、华夏人命名为玄奘港的地方往北一百五十余里。 脸上有一道深深伤疤的孟绅吼了一声:“段和尚,死了没有?” 参加燃烧远征十一年,孟绅从最初不情不愿,到后来已经习惯了战斗,甚至在退役之后自己组织了护卫队,他已经成长了许多。十一年的战事,除了给他的脸上添了一道长长的伤疤,还为他带来了八枚勋章、面积达五百余里的封地、伯爵爵位称号、不同种族一共九名妾室、价值六百万银圆以上的家产和传遍天下的名声。 被他称为段和尚的段易兴从西天竺的一条土沟里爬起来,呸呸地吐掉嘴里的泥土。 此时他脸上已经没有了书生的白皙,有的是日晒雨淋后的粗糙。他抬眼向对面望去,那边已经安静下来。 在他身边的土沟里,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人,有活的,也有死的。换了两三个月前,看到这模样段易兴能吓出尿来,可现在,他只是随意瞥了一眼,然后大声道:“没有异常,准备前进!” 他原本是去东非,华夏的一支探险队在那里发现了庞大的大象种群,虽然周铨本人对奢侈品没有兴趣,可是华夏一亿五千万人中,至少有一千万都是追逐奢侈品的富人,他们对象牙和象牙制品的渴望,使得东非的象牙也也很高的利润。 只不过他没有想到的是,才到玄奘港,他们就面临着一场危机。 被华夏军驱离了沿海的金国,竟然发动了一次意料之外的反击,他们反击的目标,就是玄奘港,这座华夏远征军在天竺最重要的港口。 显然,金国打听到了消息,华夏军正在准备一场巨大的攻势,准备将金国的力量彻底从天竺拔除,使得金国失去天竺的人力、棉花和矿产品,他们以近十万的兵力提前发动进攻,攻击目标就是堆满了战备物资的玄奘港。 华夏军在玄奘港的防备力量,只有新编第十四军一万二千余人,面对的对手是近十万金*队和二十万以上被裹挟的天竺土著,而金*队虽然装备落后,可也拥有五万支火绳枪、六百门以上火炮和难以计数的骑兵。华夏军的大规模援军最快也要三个月后抵达,因此,天竺都护府大都护发动战时征召令,凡在此时经过玄奘港的华夏力量,都在征召港围之内。 于是带着自己的护卫队充当佣兵的孟绅、与同伴们准备赶往东非的段易兴,还有许许多多华夏人,都被临时征召,参与这场大战。 好在所有适龄华夏人都要服兵役,进行半年到一年时间不等的军事训练,因此众人不能算对军事一无所知。 段和誉喊完之后,端起火枪,猫着腰开始向前冲锋,但他动作快,他身边几人跑得更快,眨眼间就冲上了冲方。 段和誉瞄了一眼那二人,心中想起这两个刚加入他小队人的名字,一个叫陆游,另一个叫李宇。 据说是两位利用假期游历的学生,没想到卷入这场意外的战事了。 五九九、华夏帝国皇长子 李宇自然就是周宇,周铨的长子。 周铨登基之后,要求他立储的呼声就不绝于耳,但是周铨却一直没有动静。而且新朝与前宋和此前任何一个皇朝都不同,在皇子的培养上更有很大的区别,周宇从小就被留在五国城,在那里和普通孩子一样接受了三年义务教育,然后转学到龙川学堂,在那里又接受了一年高等小学教育,此后在应天府上了三年中等学校,一年军校预科,最后进入位于应天大学城的华夏理工大学学习如今最热门的电学,这一路上,陆游都与他同学,两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如果说良好的家庭条件使周宇成了学霸,让周铨不得不承认世界上有天才存在的是,比周宇小一岁的陆游,是学霸中的学霸。陆游比周宇晚两年入学,可是连连跳级,短短八年时间就追平了周宇,到了大学之后,陆游更是只用了两年时间,就完成了原本四年的学业。 但周宇的头脑比陆游活络得多,倚仗着所学,没少跑外边接私活,然后找学霸陆游帮忙,少的时候可以赚个十几二十银圆,最多的一次两人接了个大活,揽下一个小工程,赚了足足六百银圆。 存钱的目的,就是为了在假期能有一次旅游周宇多次向父亲请求进行一次长途旅行,可是周铨虽然同意,师师却不肯,最后达成协议,他只要攒够了私房钱就可以,所以拖到如今。 可是没有想到,两人来到天竺,先在东天竺的玄策港登陆去游玩了一趟那烂陀寺,然后横穿天竺来到西天竺的玄奘港搭船准备再去东非的杜环港时,碰到了这场大战。 周宇化名李宇,不愿意透露自己的身份,自然也被征召入队,因为他射击水平极高,于是就成了一位神射手,而陆游也因为和他的关系,成了他的护卫兵。 “进攻,进攻!” 孟绅其实见过周宇,只不过那是周宇很小时的事情了,两个已有十余年未曾见过,他也没有想到,自己部下的这个李宇,竟然就是华夏帝国的皇长子。在敌方的炮击结束之后,他利用两次炮击前的短暂间隙,准备发动一次小规模的突袭,争取夺取眼前的高地,为后续部队开辟一条安全的通道。 段易兴看到和自己同队的周宇、陆游跑得飞快,心里不免有些不服气,都是年轻人,谁愿意输给谁!当下也加快脚步,不一会儿,冲得与周宇、陆游并排。 跑了只不过二十秒左右,孟绅的声音在身后传来:“寻找掩护,卧倒!” 众人纷纷又寻找掩体趴下,然后听到对面炮击声再度响起。 只不过这一次,他们后方的炮声也响了起来,在一连串爆炸之后,对方的炮击明显弱了。 十年时间,并没有让兀术缩短和华夏的火炮差距,虽然兀术手下的工匠们也弄出了开花弹,可是无论是杀伤力还是射程,都与华夏军火炮相差甚远。他们的优势在于防守,可以提前做好工事,拥有居高临下的地利。华夏军的火炮可以压制他们,却不能彻底消灭他们。 随着孟绅的命令,周宇终于来到了自己的战斗点,借助一棵树为掩护,他开始瞄准山头,寻找自己的目标。 砰的一声枪响后,他的目标有个明显的后仰动作,然后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了。 第一仗时,自己亲手杀了人的事情,让周宇有些不适应,可现在已经好多了。他立刻将手中射空了的枪放下,接过陆游递来的已经上好膛的第二枝枪,又开始瞄准。 在这个距离内,周宇的枪法非常准,与别人受条件限制无法多练习不同,周宇从十二岁开始就接触火枪,别人每天练十发子弹,他最多一天打掉了一百二十发子弹不过那之后他的肩膀被后座力弄得肿了大半个月,长时间和大消耗的训练,他虽然还比不上华夏军正式部队中的神枪手,但在这支临时征召的民兵部队中,却足称一流。 他停下来射击,其余的华夏军却还在冲锋,周宇看到一个身材矮小却非常灵活的家伙迈着两条略带罗圈的腿飞奔上前,别人要猫腰防止流弹,他却挺直身体毫无畏惧。在冲出三十余步后,一颗对面射来的弹丸击中了他,他身体一顿,然后倒了下去。 周宇知道这家伙为何会如此,这厮是个日本裔,虽然日本已经并入华夏,成为了华夏的行省,可是原来的日本裔却没有完整的华夏人权利,唯有立下战功,或者在某些方面为华夏做出杰出贡献,他们才有希望转籍为华夏籍。每年都有成千上万的日本裔为此参加各种远征,然后在战场上英勇地死去,用他们的性命,为华夏开疆拓土。 华夏的报纸里说他们死得其所,周宇却听自己的父亲作评论时加了四个字:生得卑微,死得其所。 他也听说过一种说法,据说是华夏军第一军首任军帅叶楚所言:哪怕死掉最后一个日本人,也要把燃烧远征进行到底。 周宇所在的部队之中,就不只一个日本裔。除了他们,还有投靠华夏的高丽裔、天竺裔,只不过比起日本裔,高丽裔要奸猾一些,天竺裔嘛……还是免谈了吧。 没有多想,周宇又开了第二枪,然后第三枪。三枪过后,在孟绅的命令下,他也开始冲锋起来。 对方使用的还是火绳枪,与燧发枪相比,对方的装填时间较长,周宇他们利用对方射击的间隙,很快接阵了敌方阵地。 换作以往,接下来就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但金国的军队不同,他们的战斗意志甚高,大食神教给了他们胆气和支撑,随军的神教僧侣们狂呼声中,不只一个金兵冲了上来,他们身上绑着药包,用火种点燃之后,砰砰一个接着一个炸开,又给华夏军造成了一定的伤亡。 周宇脸色变得惨白,脚也有些哆嗦。 对方这样的自杀式袭击,是他此前从未经历过的,他眼睁睁看到原先的阵地只剩一片碎肉残尸,他的三人小组因为冲锋得慢了点,所以只是受了些刮伤,可在他们之前冲入敌阵的军士,死伤惨重。 虽然这些冲锋在前的大多都是新附族,但毕竟是他们的战友。 周宇还未完全成熟的心灵里,感到恐惧、悲怆还有愤怒。 以前他不太明白,为何杨家大哥杨再兴任西域大都护时,会下令将车轮高以上的大食教徒尽数杀灭,总觉得这有失胡宏先生所说的“仁恕”,现在,他突然有些理解了。 软弱的人被刺激打败,坚毅之人因为刺激而更强大。周铨在培养周宇时,从小就注意培养他的坚强,无论周宇长大后是不是继位为华夏帝国的第二任皇帝,至少他要当一个在自己的领域里不轻易言败的人。因此,在短暂的失神之后,周宇一把将陆游推倒,又踢了双足发软瘫在地上的段易兴一脚。 “振作,起来,振作,起来!”他也不知道这时该如何鼓舞军心士气,只能狂叫道。 “若是父亲在这里……定然有办法,我听武爷爷说过,父亲十六岁时就与金人交战了,那个时候,金人被围困住他与余里衍妈妈!” 周宇心中想起自己的父亲,这恐怕是支撑他在混乱中的维持镇定的支柱了。 大食教徒的自爆袭击,让孟绅也被杀了个措手不及。 以往与金国交战,也会有这种情形,但一般都是那些黑袍刺客们所为,而且多数是用在关键之时,象这样两军才一接触,而且只是在争夺一座山头,便开始自爆袭击,绝无仅有! 不过他毕竟是打了十年仗的老行伍,很快回过神来,看到周宇在那里将地上软瘫着的军士踢起来,他微微点头,别人姑且不说,这个叫“李宇”的小子,倒是个好的基层军官料子。 而且还是一个神射手,当真是难得。 微微定神之后,他将慌乱中的本军重整,再度向山头发动冲锋。这一次极为顺利,山头上敌军的阵地都已经空了,只剩下一些垃圾和尸体。孟绅微微松口气,他们夺取这个山头,应该会被撤下去休整一番了。 可就在这时,他心中浮起强烈的不安。 这是战场上呆久了对危险的本能反应,他还在奇怪这危险感来自何方时,便听到有人在大叫。 段易兴指着远处,面色如土,叫声极为惨烈。 还是周宇给了他一记耳光,他才冷静下来,但此时所有人都看到,远处一团团浓烟升起。 到处都是爆炸,而且爆炸的规模还都不小,那边就是他们这支部队的侧翼,从他们这个位置可以居高临下地看到,原本防守侧翼的部队已经在这种自爆袭击下摇摇欲坠。 而在段易兴所指的更远处,黑压压的更多的金兵出现了。 “该死……怎么会这样……金人的主力,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孟绅大惊失色。 金人的主力出现在这里,如果他们不能守住刚刚夺取的阵地,也就意味着,金人在华夏军的防线撕出了一道裂口,随时都会威胁到玄奘港,威胁到那里的两万多华夏人妇孺和堆积如山的战争物资! 六零零、求情 岳翻阴沉着脸,站在玄奘港军营前,他已经等了许久,可是警卫仍然没有放他入内。 他理解警卫们的忠于职守,毕竟这里靠近金国前线,而这些年里,金国鼓动大食神教教徒,以天堂中七十二个少女为诱惑,发动过无数次对华夏军高层的刺杀。只不过理解归理解,他还是有些等不及了。 身为皇家警卫司的勾当司事,他专门负责皇长子周宇的安全保卫工作,只不过这次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让他猝不及防。 原本不打算惊动地方守备力量的他,也不得不第一时间来见第十四军的军帅卫敏。 但他又不能对着普通士兵曝露自己的身份,他知道,这里的天竺人完全不可靠,其中布满了金国的探子,而吴加亮执掌的“无面”组织,又很擅长从蛛丝蚂迹中寻找到真相,若给他们知道自己出现在玄奘港,他们立刻就会猜到,周宇人也出现在这附近。 那样的话,他们一定会不顾一切,也要抓住周宇,无论死活,都将是对华夏的一大损失。 因此,他用了化名和伪造的身份来见卫敏,可是这伪造的身份不高,在军情紧张的情况下,想要见到卫敏并不容易。 足足等了五个小时了,从大早等到了午饭时间,仍然没有等到预约好的接见。 此时第十四军军帅卫敏同样阴沉着脸,背着手在那儿打转。 如今的金国,真正的女真人并不多,但是实力却比那个旧的由女真人组成的金国要强上十倍不止。 完颜兀术抛开了女真旧习熟的制约,凭借强大的武力,在治下推动工业化,虽然成果远比不上华夏,但也非同小可,至少他治下的钢铁、煤炭产量,足以支撑他养一支人数高达五十万的大军,其中有十余万人,还用火绳枪、火炮武装起来。 只不过这样的军队在华夏军面前仍然不够看,数量相当的情况下只能被吊打,甚至三五倍的情形下,华夏军都有巨大的优势。 可是此次不同,金国找到了一个极好的机会,又选择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目标,更重要的是,金国集中了正规部队和仆从兵力足足有数十万之众。 他们直接在战场上采用自杀袭击的方式,撕破了华夏军的防线,已经严重威胁到玄奘港的安全。 “不是正规部队,临时征召的军队虽然受过一定的军事训练,可是到了真正的战场上,面对敌人的变化时,实在是无法及时应变。前方失利的根本原因就在这里,军帅,再给我两千人,哪怕只要一千五百人,我便可以将缺口堵住,保护好玄奘港!” 沙盘地图前,一位脸上还带着硝烟的华夏军中级军官满头是汗地说道,他的眼中尽是憋屈,如果手中有足够的正规兵力,哪里会吃这样一个败仗! “一千五百人?五百人我都不能给你,我从哪儿给你变出这么多人来,你要明白,这是一场大会战,不只有你那一点地方!现在这个山头还在我们手中吗?”卫敏指着地图上的一处问道。 “是,那个皮靴孟绅倒是个人物,敌军突破的时候,他见势不可当,便收拢败兵逆向袭击,将这个山头占住了。最初时他还派人找了我,我给他运了一批物资去,后来……后来他们被包围了,补给运不上去,只不过这人有点本事,手下又有一批打惯仗的护卫军,我估计,守个五到七天没有问题。” “你这蠢货,最后要靠一群护卫军来阻滞敌人……如果这个山头再丢了,敌军主力大举南下,玄奘港就曝露在对方眼皮底下了!”卫敏说到这里,气就不打一处来,抬腿就踢了对方一下:“我们十四军的名声,给你毁了,竟然要靠一群临时征召的杂牌来挡住敌人……” “卑职没有想到,不过是侧翼的侧应,结果却碰到了敌人的主力……”那军官嘟囔道。 卫敏瞪了他一眼,心里却明白,这不是对方没有想到,而是他自己的责任。 在得知敌人大举来攻后,他派出对方带着杂牌军出去抢占附近的战略地点,结果第一误判了金国的战略安排,第二误判了敌军的推进速度,这才会有此被动。 幸运的是,还有一支部队挡住了敌人的咽喉要道,虽然不能完全阻挡敌军,却让敌人无法顺利前进。 只是这支部队恐怕很难退下来了。 “那个孟绅绰号皮靴,喜欢剥土著人头皮做靴子的吧,那厮是条汉子,可惜了……” “是有些可惜,他还说他能抢占住先机,是手下一个叫李宇的出了在力气,这个小子只是个学生,来此旅游的……军帅,给我一千人,我拼了性命,也要接应住他们!” “我说过多少遍,我手中的兵力不可能用来干这种事情,我们能做的,就是让他们的牺牲更有价值!”卫敏不满地道。 现在他面临着两难的局面,如果要去救援,他必须以劣势兵力仓促与金国进行决战;若是不去救援,他就只能眼睁睁看着金国扫荡外围,将玄奘城与外界的联系切断,变成一座孤城。 这不是冷兵器时代,敌人不破城墙就无法对城内的人造成太大的伤害,若玄奘城真变成了孤城,除了退守海岛部分,整个陆上部分就只能放弃! 沉吟了好一会儿,卫敏还是拿不定主意,这个时候,他听到了外边传来喧闹声。 他眉头一皱:“怎么回事?” “那位求见的岳校卫在大吵大嚷。” 卫敏这才想起,自己似乎收到报告,一位姓岳的校卫求见。这些时日里,求见他的人不少,因为有些富贵权势家的子弟也落在玄奘港,都指望着他特批避开被征召的命运,最好还能被他安排着乘船远离这是非之地,卫敏猜想这位姓岳的校卫也是其中之一。 “打发他走……不,他有校卫军衔,将他征召入列,打发到战事最激烈之处去。”卫敏冷漠地道。 然后他听到了更大的吵闹声,甚至还听到了砰的一声枪响,这让卫敏更为恼怒,不过他的卫士很快拎着一枝短枪出现在他面前,神色有几分怪异。 “怎么回事?”卫敏厉声道:“他还敢反抗,战时军法,就地毙了!” “不是,他对天放了一枪,然后让我们将枪交给军帅看……” “不看,将人毙了!”卫敏道。 “军帅,还是看看吧。”亲卫很清楚卫敏的性子,苦笑着劝道。 卫敏骂骂咧咧了两,然后接过那枝枪,看到枪的样式,他愣了一下,神情有了变化,再看到枪柄处的铭文,他神情一凛:“他说了什么?” “有紧急军情,要见军帅!” 卫敏沉默了会儿,这枝短枪的样式他认识,并不是那种列装的,而是专门为军情九所等机构制造的,可以说,这枝短枪证明那姓岳的校卫出自军情九所。卫敏对军情九所没有好感,当初他在第七军任职时,险些受到宋行风案牵连,那次的经历让他很不喜欢军情九所的人。 不过他也知道军情九所是周铨的耳目,对方把事情都做到这个地步,再不见的话,他就有责任了。 因此岳翻终于见到了他。 让卫敏将手下的卫士都支出去,这并不容易,但当岳翻将另一块表明身份的铜符交给卫敏后,卫敏神色大变,终于将卫士都赶出了这间营房。 然后他被岳翻劈手就抽了一记耳光。 “你……你好大的胆子!”卫敏又惊又怒。 “你才好大的胆子,我负责皇长子的安危,你却将华夏帝国的皇长子征召入部队,你当真是不想活了!”岳翻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道:“我的兄长是岳飞,我真名叫岳翻,这一记耳光,是为你贻误时机给你的!” 论军衔,岳翻的真实军衔只不这是一个旅帅,比起卫敏的军帅差了两级,但听得岳翻的话后,卫敏却再无气焰。 虽然看到岳翻的身份铜符时,他就有所猜测,可真正听他说到周宇就在玄奘港,卫敏还是觉得呼吸不过来。 周铨在他们心目中,几乎就是传说中的神祗,而周铨的长子周宇,最有可能成为华夏帝国的继承人,是他们效忠的第二对象! “这……这怎么可能?”卫敏喃喃自语,然后立刻意识到,现在不是怀疑的时候,他声音和缓了些:“他被征召不要紧,我令人把他找回来就是,该死的,皇长子到我这里来,你也不预先同我联系!” “废话少说,快把人找出来,然后安排船将他送回马援港!”岳翻不耐烦地道。 “你放心,他用的是什么身份,被安排到了哪支部队?” “他化名李宇,与同伴陆游一起,被你们征召了,据说安排到了第十一旅队!”岳翻说到这里心中就有无限懊恼,可惜当时周宇将他支开,如果他在场,宁可泄露周宇的真实身份,也不会让他被征召。 “什么,李宇……李宇?第十一旅队?”卫敏瞪圆了眼睛,目光里透露出了一丝恐惧。 这个名字,不就是刚才第十一旅队旅帅对自己提起过的么,他们现在,不就是在数万金人的包围之下么? 六零一、从天而降 “要从几万人的包围圈里将皇长子救出来,根本不可能,哪怕我不要玄奘港了,将全部兵力都投入进去,也很难实现这个目的,除非我能长上翅膀!” 在玄奘港兵营中,卫敏喘了几口气,他沉声凝神对岳翻说道。 岳翻可不管他有多少困难,伸手一拍桌子,他厉声道:“那你就长出翅膀来!” “你这是强人所难,我知道皇长子的重要……” “没有那么多废话和你说,如果你做不到,就滚开,让我来,或者让能够做得到的人来!”岳翻杀气腾腾。 他可是真急眼了,为了周宇,什么事情他都敢做,如果不是华夏军军制,他真想毙了卫敏,然后抢夺兵权,不管一切,将周宇救出来。 “你!”卫敏也恼怒万分,但叫了一声后,他突然身体微微一颤,盯着岳翻好一会儿,然后道:“我这里有一人,确实足智多谋,但要向他求策,就必须将皇长子的事情告诉他!” “只一人,告诉他无妨!”岳翻见他这神情,知道他对那人寄予厚望,心里也生出一线希望。 片刻之后,这人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此人也不过是二十多岁三十不到的年纪,身长六尺余,相貌堂堂,听了卫敏的话,他神情一肃:“这就麻烦了……” “若不麻烦,也不敢有劳彬甫兄你了,可惜,我没有生出双翼,否则我就直接飞过去将皇长子……” “等一等,我有策了。”那位彬甫兄猛然挥手,眼前一亮道。 “啊?”岳翻没有想到,对方竟然这么快就有了计策,心里将信将疑。 “军帅记得吗,轮船招商局的那东西!”彬甫兄望着卫敏,笑着说道。 岳翻有些莫名其妙,卫敏却是猛然鼓掌:“我怎么把这个忘了,还是彬甫兄你足智多谋!” 那彬甫兄眼中闪闪发光:“以我之见,那东西可不只是用来救人,若是顺当,还可以用来突击敌酋本阵!” “冒险了些……而且短时间内不可能,短时间内那玩意只能载二十余人。”卫敏说道。 “你们究竟说的是什么?”岳翻听不明白,有些怒了。 卫敏被他喝骂了半天,又吃了他一记耳光,对他自然不满,此时冷笑了一声道:“军事机密,反正你不用管,只等见着皇长子就是!” 一提到军事机密,岳翻不好再问,他冷哼了一声,只能按捺住心中的不安,等待最后的结果。 “宇哥,宇哥,我们该怎么办?” 漫长的夜快要过去了,一晚没有睡的陆游抬头望着周宇,声音多少有些惶急。 他们被包围了足足有十日,最初时他们控制的地方很大,而且还能和后方有所联系,时不时会有几十上百的援军带着干粮、弹药赶来。但很快金兵就切断了他们与外界的联系,并进行了不计损失的猛攻,让外围阵地很快就失去。 在十天激战之后,现在他们的阵地就只剩余最初抢占的两个山头,还有山头中间的这段峡谷要道正是这条要道还在他们手中,让金兵不能全力南下,必须要绕个数十里道路,而且还要翻山越岭。 现在的局面是,两个山头上大约剩余一千六百名华夏军,其中大多数都是征召而来的,正规军兵力不足五百人。他们的武器弹药勉强还够用,甚至还有六门山地炮,粮食稍稍有些紧张,最紧张的是水,只靠着两孔山泉。在他们外边,是数量多达两万的金军,还有数量不详的天竺土著附庸。 陆游提的问题,并没有得到回答。 周宇不知道怎么回答,十日之前,在发现敌人突破了防线后,他们原本是有机会撤退的,但那样的话玄奘港就会门户大开,曝露在金人数十万大军之前。因此周宇主动找到孟绅,以功名激之,劝他固守。孟绅同意了他的判断,他们才死战不退,一直坚持到现在。 只不过看起来,这种坚持实在是愚蠢。 “还能怎么办,奶奶的,要死鸟朝上,不死万万年,为了华夏,和他们拼了呸!”段易兴摸了一下包扎好的后脑勺,厉声说道。 “易兴说的是。”周宇点了点头。 段易兴咧开嘴笑了两声,看着二人:“我家里我是老三,还有好几个兄弟姐妹,所以爹娘养老不必担心,你们呢?” “我……我家里也有兄弟,不怕。”陆游看了周宇一眼。 周宇当然也有兄弟,虽然周铨在登基后拒绝了群臣要他广纳后宫的建议,可是他的妻妾也有数人,因此周宇已经有四个弟弟、两个妹妹。但是陆游心中,周宇是独一无二的,毕竟他才是华夏帝国的皇长子。 “不说这些没用的,就算没有兄弟,帝国也绝对不会让我们的父母无人养老送终!”周宇哼了一声说道:“帝国优抚烈士,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帝国绝对不会出现那种为国捐躯了还要烈士老娘掏墓穴费的事情!” 这是针对五年前发生的一件事情说的,五年之前,一位前宋西军阵亡将士之母,千里迢迢一路步行,花了足足一年时间赶到当初西军与西夏激战后的战场,在那里的一座墓园之中发现了自己儿子的墓碑。老人的悲痛不仅仅再于此,那片墓园归属某位前宋的宗室赵家人,他竟然要这位母亲为她儿子掏钱交纳墓穴费用。此事经报纸批露之后,周铨甚为震怒,直接遣人上门,以查税为名,将那位赵家人弄得欲仙欲死。 他们说话的时候,孟绅就在旁边,此时冷哼了一声:“你们这些小子,就这点困难受不住了?” 众人都看向他,他指着自己脸上的伤疤:“看到没有,我还在军中时,有一回也是这样,被围在山头上,我们只有不到四十个人,敌人却有一千多,我们的弹药都打尽了,又是夜晚,贼子们冲了上来,我们就背靠背,用刺刀与他们血拼……” 众人听得都紧张起来,孟绅说到这还卖了个关子,陆游好奇心重,忍不住问道:“后来呢?” “后来我脸上中了一下,昏过去了,发生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孟绅说到这,哈哈大笑起来。 陆游翻了他一眼:“胡说八道……” “我确实是昏过去了,不过我醒来时,发现四十多个兄弟,一个都没死,虽然都和我一样挂了彩,可是都还活着!因为华夏军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弟兄,贼人们有千余,我们的弟兄们又来了三百,正好从背后给了他们一下。所以,兄弟们,争口气,努力活到咱们的援军来之时吧!”孟绅起身摆手,向周围听他说话的军士们呼了一声。 众人都是精神一振,就是陆游,也觉得他说的有理。 可是孟绅自己知道,都十天了,援军还没有到的情况下,估计很难来了。 更可怕的是,他们的粮食和弹药,经过这么多天的消耗,都已经见底,粮食最多可以再撑两天,弹药则只能再支撑敌人两到三次冲锋。 不过让他们觉得安心的是,他们给敌人造成了大量的伤亡。这十天里,敌人扔下的尸体不下万具,受伤的数量恐怕还要两倍于此。 “援军……援军……” 陆游被孟绅的话所鼓舞,回过头要向周宇说话时,却发觉周宇眼睛发直,喃喃地在念叨着援军。 陆游唤了他两声,才将他唤醒。 周宇虽然不知道玄奘港有多少兵力,但可以肯定,数量不会太多,因此,他其实对援军不抱太大希望。 凭借地利的优势,如果有充足的物资,他们完全可以坚守,逼得金兵无法全力南下,从而牵制住金兵攻击玄奘港的力量。 可是面对金兵的重重包围,援军想要将物资送到他们这里来,恐怕并不容易。 除非从天而降…… 周宇猛然想到一件东西,当初他在报纸上看到那东西的报道时,还专门去问过父亲,父亲周铨说,那东西若能发展到一定水平,确实可以让人从天而降! 而且他知道,那东西如今正在玄奘港,他们初到时还去参观过,知道轮船招商局研制出那东西之后,正在进行测试不仅是在华夏本土测试,更是运到天竺来,准备尝试能不能从天竺飞回华夏本土。 他正想着,便听到了隐隐的声音,最初他还以为是自己的幻听,可很快,周围的人也都面色古怪,向着东南面望去。 那边就是玄奘港的方向,此时天色渐明,众人举目远眺,就觉得空中隐隐约约,象是有一颗星星正在往这边移来。 “那是热汽球?”有人问道。 无论是华夏军还是金兵,如今都很普遍地采用了热汽球,以此充当侦察之用,在有些时候,还用热汽球从半空中投掷炸弹。 “不是,热汽球飞不了那么高……它飞过来了,好大的个,那是什么玩意儿?”又有人道。 陆游跳了起来,又惊又喜地望着空中接近的那东西:“飞艇,是飞艇!” “飞艇是什么玩意儿,大号的热汽球?”段易兴讶然问道。 “不是,是援军,援军!”周宇看着那飞艇飞到了他们所在的山头之上,而且开始吊下锁锚,他面色也有些激动,缓缓说道。 他知道,这座山头将会有源源不断的补给,虽然数量可能有限,可是对于山上的华夏军来说,足够了! 六零二、人才 方毫眯着眼睛,看着自己头顶上的大玩意,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身边,吴加亮同样叹了口气。 “瞧,我就知道会是这样子。”方毫回过脸对吴加亮说道。 吴加亮沉重地点了点头:“确实如此,所以我劝陛下西征……他非要打了这一仗之后西征,唉!” 他们瞧的是飞艇,这几天,飞艇在空中来回不断,将伤者送走,运来补给物资虽然华夏军被包围在两个大山头之上,阵地已经非常小,可是士气反而高涨起来。 都已经十五天了,他们还是没有拿下这两座山头,大军南下的步伐也受到限制,原本准备一举攻取玄奘港,以这里堆积如山的战争物资支撑一场西征,这个计划算是破产了。 他们两人无奈的地方就在于,无论他们在战术上获取什么优势,总会被华夏无与伦比的综合国力所碾碎。象这一次,他们精心布局了足足有两年,声东击西、调虎离山、暗渡陈仓、李代桃僵、金蝉脱壳……孙子兵法和三十六计上的招数几乎被他们发挥得淋漓尽致,离最终胜利也只差两天时间,可是飞艇来了,胜利远去了。 “得撤围了,再打下去,没有半点好处,反而会有大麻烦。”吴加亮说道。 “嗯,我就去劝陛下……唉!” 方毫叹了口气,心中犹有不甘。当初面对周铨本人,他们屡战屡败倒还罢了,如今面对的只是周铨的部下,甚至可以说不是周铨最得力的部下,他们也只是乘着对方猝不及防占了点便宜,等对方反应过来,便不得不灰溜溜离开。 这种感觉,实在是不好受。 方毫、吴加亮的不好受,就是周宇的好受。 他此时当然不在那山头上了虽然他自己还想在山头上坚守,可是岳翻无论如何不让他以身涉险,将他、陆游还有段易兴都从山头阵地带回了玄奘港。 这座以大唐高僧名字命名的港城,如今再无前些日的风雨飘摇,城中的华夏人脸上没有了惊色,个个都能够展颜微笑了。 一身制服的周宇肃然立在港口,旁边的段易兴时不时瞄他两眼。 “怎么了?”陆游问道。 “真和作梦一样……李宇真是周宇,华夏帝国的长皇子殿下?”段易兴道。 “这已经是你今天第八次问这个问题了!”陆游哼了一声道:“还会有假,你自己都看到了!” “帝国皇子,竟然和我一个战壕里作战,一个锅里喝汤,我若是禀报我父亲,他绝对不会相信,只会说我吹牛!”段易兴喃喃地道。 周宇叹了口气:“唉,你这是大惊小怪,以后这种事情多了。” “不可能,也就是殿下你,以后怎么还会遇到这种情形!”段易兴摇头表示不相信。 周宇看了看他:“父皇在推动两院通过一部新法,名字叫《宗室管理法》,若是通过了,此后凡是宗室子弟,不服兵役者不得封爵……我几个弟弟,可都是要服兵役的!” 段易兴愣了愣,周宇在提到几个弟弟时,语气里透着亲热,显然,他和几个弟弟的关系很不错,这一点让段易兴觉得奇怪。 段易兴自己也有许多兄弟,段和誉虽然被废黜了大理国王之位,但毕竟还有郡王爵位和每年十八万银圆的奉养钱,为了争这点东西,段易兴的兄弟们彼此很是勾心斗角。 以此来推断,周铨迟迟未立太子,周宇和他的弟弟们为了争夺这个储君之位,也应该争得不可开交才是。 但此话说出来就有离间天家骨肉的嫌疑,乃是大罪,因此段易兴没有开口。 倒是陆游,与周宇几兄弟都熟,在那边撇了一下嘴:“宙弟、容弟要服兵役我是相信的,实弟我才不相信他会服兵役,以他的性子,有点时间宁可呆在试验室里!” “我如果不是老大,其实我也不愿服兵役,倒不是怕上战场,而是我对朝政没有什么兴趣……”周宇嘟囔了一句,神情有些无奈。 不是熟悉的人恐怕不知道,华夏帝国的皇长子周宇,比起权力来更喜欢游玩、探险。他这次东非之行,原本就是为以后进行更长距离探险作准备。与去各种新鲜的地方目睹奇观相比,朝政对他来说太枯燥无味了。 他并不是十分渴望当皇帝,因为他仔细研究过父亲周铨崛起和获取天下的过程,觉得自己根本做不到父亲这种程度,因此不认为自己能当好一个皇帝。而且看到父亲日理万机的模样,他也觉得太累了。 “若不服兵役,便没有爵位……那岂不是说……”段易兴想了好一会儿,突然生出一个念头,瞪圆了眼睛,小声说道。 “对,就是你想的那样,以后我们兄弟中谁想继位,谁就得服兵役,而且是服满五年兵役。”周宇耸了耸肩膀:“反正我不会服满五年。” “殿下慎言!”段易兴吓得不敢说话,但在他们身后,有一个人肃然道。 周宇回过头去,看到的是一个相貌堂堂的华夏人。 他认识此人,向卫敏建议动用飞艇救援的就是此人,此人姓虞,名允文,字彬甫,原是蜀人,第七军入蜀平定钟相杨泰之乱时,他与卫敏结识。卫敏来到天竺之后,举荐他为西天竺总督府政务司事,他才到了这里。 “不必担心,这话我对父皇说过。”周宇笑了笑:“虞先生没见过我父皇吧,他自己说的话,比我还要离经叛道。” 虞允文眼中亮光闪动了一下,对周铨会说什么很感兴趣。 “无论如何,殿下都要慎言,特别是关系到储位之事,虽然殿下父子之间天伦慈孝,但总有些小人会试图侥幸。”虽然好奇,但虞允文知道轻重,因此劝道。 “父皇说,他最多当皇帝当到六十九岁,六十九岁后便要禅位。”周宇笑了笑,缓缓说道:“而且从他之后,任何一位皇帝,都不得超过六十九岁!” 此事干系重大,从周宇口中吐出来,众人都是大吃一惊。 虞允文更是瞪圆了眼睛,心中暗暗算了一下,周铨今年已是四十三岁,这岂不意味着,他准备再在位二十六年? 若以周宇年纪计算,二十六年后,周宇也只是四十余岁,倒确实是年富力强之际。 “父皇还说了,他若禅位,禅位之前,将立律法,限制皇权,避免后世子孙不肖,庸碌无能却手执权柄总而言之吧,以后这皇帝不好当,是个苦差事,我是没有什么兴趣的!”周宇又说道。 说这话时,他还特别注意了一下自己结识的这些人。 不知道他身份,别人与他结交,那是真心结交,知道身份再与他结交,那恐怕就怀有些不是很纯粹的想法了。周宇如今还没有看透人心的本领,因此他只能以这种方式,来观察站在自己身边的人,他们是不是真正可靠、值得结交。 陆游他是放心的,两人多年的交情,无论他当不当皇帝,都会视他为友、为兄。 段易兴脸上明显露出失望之色,这小子看来功利之心还是比较强,原本想着结识了皇长子,还算得上袍泽战友,有朝一日周宇继位,他少不了荣华富贵。可是周宇明确表示对帝位没有兴趣,这让他觉得有些失望。 那个最得周宇看重的虞允文,却是流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胡宏先生在五国城时曾经说过,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周宇在成长过程中,受这位儒生的一定影响,对他的这句话更是深信不疑,因此无论他是不是真的对皇位没有兴趣,他都很注意发现自己身边的人才。 这个虞允文,就让周宇很是看重。 “虞先生,为何不说话?”周宇见虞允文许久不开口,笑着说道。 “陛下不恋权位,为天下谋万世,虞某满心敬服,故此不敢多言。”虞允文定神说道。 这是恭维客气的话语,实际上虞允文怎么想,谁都不知道。周宇也不指望才一接触,便能让这人吐露心声,若真如此,这个虞允文也就不值得他看重了。 他正要继续这个话题,陆游却轻轻碰了他一下:“来了,来了!” 周宇定了定神,便看到一大队军士从港口那边开了过来,数量成千上万! “金人若是知道第十三军来了,一定连夜远遁吧,打了二十多天,金人已经力尽,正是反攻的好时候!”虞允文也望着这支正在接近的部队,象是不经意地说道。 周宇也听懂了他说这句话的意思,微笑着向虞允文点了点头。 原本镇守于蒲甘武侯港的第十三军乘船赶来,让玄奘港中的华夏军数量增加了一倍不止,他们虽然远来疲惫,但是金人更疲惫,而且他们这时候到达,绝对出乎金人意料,所以虞允文之意,就是不作休整,这些部队立刻开赴战场,与金国展开决战。 以虞允文的抱负才情,当然不愿意在西天竺当一个微末的殖民地官员到老,他希望能够回到华夏本土,能够进入中枢,但不是实学学堂出身的他,想要凭借个人的奋斗进入华夏政权的中枢,非常困难。 可若是得到了皇长子的赏识,那就不同了。 “所以,这一战……我要尽可能向卫敏献策!”虞允文心中暗想。 六零三、反攻 隆隆的炮声如雷霆卷天,从远处一直延伸过来,震得方毫的耳朵都听不清别的声音了。 每当在战场上遇到这种情形,方毫的心里多半是既羡慕又无奈:哪怕隔了万水千山,华夏军在战争中仍然如此奢侈,他们总是要将火炮的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以至于金军中都有个笑话,说离开了火炮,华夏军就不会打仗了。 方毫当然知道这是为什么,华夏一年的钢铁产量,相当于金国的一百余倍,甚至徐州一地的钢产量,就相当于金国的数十倍! “不对劲。” 吴加亮也在默默听着炮声,在两轮轰击的间隙,他突然开口说道。 方毫神情也变了,虽然在民政方面,方毫觉得自己比吴加亮强些,但在战场把握上,吴加亮还是强过他的。 “哪不对劲?” “不知道……我就是觉得不对劲,方贤弟,不能再等了,我们这就去劝陛下,立刻撤军!” 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便一齐起身,赶到身后的一处平房。 金主完颜兀术便在这里。 虽然还穿着一身传统的金人服饰,但是完颜兀术身上保留的女真习俗已经不多了。他跪在一张毯上,正在向西面朝拜,方毫与吴加亮求见,他立刻中止了自己的仪式,将二人召了进来。 “两位丞相有什么急事么?”他问道。 “陛下,情形有些不对,如今我们已经力竭,当断不断,必受其害,到了退兵的时候了。”吴加亮沉声说道。 “那两座山头,真的拿不下来?” 兀术沉默了好一会儿,还是有些不甘心,他徐徐发问,看着吴加亮,希望这位丞相能够给他献出一条好计策。 吴加亮摇头苦笑:“此时最好的办法,就是乘着华夏军援军未至,赶紧离开。” “华夏军离得最近的部队是第十三军,但他们要赶到玄奘港,从整军到抵达,至少要一个月,再加上还需要来自华夏本土的命令……我们应当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吧?” 兀术敢发动这次进攻,这是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在他预想之中,玄奘港将消息传回华夏,最快也要一个月的时间,然后周铨给第十三军下达增援命令,又需要近一个月的时间,第十三军抵达,再需要一个月时间。 前后三个月,战役早就打完了,他可以带着缴获的海量战略物资,返回自己的堡垒之中,利用这些物资发动西征,追逐匈奴和突厥人的足迹,打到泰西之地去,远远避开周铨的锋芒。 吴加亮是知道周铨的战略的,周铨视为华夏本土的部分,只是到蒲甘(缅甸)为止,并不包括天竺,更不会包括极西的泰西,想来到了那里,金国会有一大片空间休养生息,数十年中都不必担忧华夏的追袭。 而不是象现在这样被盯着打,华夏军的燃烧远征,可是将金国坑得不浅,好不容易发展了个港口,华夏军就会来上一轮抢掠,有一次华夏军劫掠之后,兀术甚至向吴加亮抱怨:“自古以来,只听闻我们蛮夷去劫掠汉人的,如今怎么变成了汉人来劫掠我们蛮夷了!” “话虽如此,可我心中总是有些不安……谁知道呢,谁知道周铨又能弄出什么来……” 话声还没有落,外头突然喧哗声响起,片刻后,一名波斯人冲了进来。 这十余年里,兀术的手下,女真人所占的比例已经极低,他治下的文武中,波斯、大食、吐火罗、天竺……各族皆有。这名名为易布辛的波斯人,出身卑微,兀术见他有才能,将他提拔起来,这令其感恩戴德,对兀术也是忠心耿耿。 “陛下,华夏人反击了……他们出现在我们的后方!” 易布辛带来的消息让兀术跳了起来,吴加亮与方毫也是勃然大怒:“这怎么可能,他们的兵力分布我们都很清楚,他们从哪里来的兵力?” 他不奇怪华夏军会出现在己军后方,因为华夏在海运上的优势,让他们总能够选择一处地方登陆,然后包抄后路。他奇怪的是,华夏军哪来的多余兵力,能让易布辛惊恐如此的,必然是一支规模相当大的华夏军正规军,而不是三五百人的小规模部队。 “第十三军,看旗帜是第十三军,如今我们西面已经是华夏人,我们只有往东走!”易布辛叫道。 兀术与吴加亮都呆住了,他们此前还讨论过,华夏军第十三军可能会来援,只不过在他们的计算中,第十三军最快也要一个多月后才能赶到,可现在,他们竟然提前到了! “我的人此前传来消息,说第十三军并未准备来……他们从准备到抵达,肯定只花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方毫负责情报,未能打探到第十三军开拔的消息,这是他的责任,因此不待兀术批评,他就辩解道。 “现在不是追究此事的时候,陛下,如今只能……断尾求生了!”吴加亮在心中飞快地分析了一番形势,向兀术建议道。 第十三、十四两军加起来有三万人左右,再加上征加的兵力、依附于华夏的土著,华夏军可以凑出八万左右的兵力。哪怕此次兀术带了十余万大军南下,仍然占据数量的优势,可是多年以来吃的亏已经让兀术认识到,如果没有五倍以上的兵力优势,就别想和华夏军正面作战。 他没有多想,当即下令,本部东进,准备绕一条远道,远离华夏军可能出现的海岸地带。 只不过他要断尾求生,华夏军却不肯轻易放过他。 正当兀术下达命令的时候,远处的天空之中,巨大的飞艇缓缓移了过来。 周宇便在飞艇之上,他、陆游还有段易兴,此时笑吟吟地在舷窗边向下望。 “真想不到,热气球改一改,还能变成这样的军国利器!”段易兴对飞艇赞不绝口:“轮船招商局……我记得他们一直在长江那边搞江运,怎么弄出了这样一个玩意儿?” “这有什么奇怪的,若是能成,这飞艇能给轮船招商局带来多少好处,别的不说,华夏军的订单,就可以让它们赚得盆满钵满了。”陆游道。 段易兴笑了笑,他惊讶的不是这个,他当然知道,飞艇试验成功后,无论是军事上还是民用上,都会有大量的订单出现,让他吃惊的是,轮船招商局是家为赚钱而办的商会,却肯花上近十年的时间,每年投入大量金钱人力,研制飞艇这玩意儿。 “轮船招商局是皇家产业,皇家所有产业都有研究所,每年用于研究的投入,不得少于当年收入的百分之五。”周宇很清楚这里面的门道,他轻声说道:“而且,父皇还会给他们的研究一定指导。” 听得周铨会亲自指导轮船招商局的研究,段易兴的疑惑就被解开了,全华夏谁不知道,周铨乃是实学的大宗师,甚至可以说是开天辟地的人物! “十年了,自父皇开国至今十年,这十年来投入无数,也到了开花结果的时候了第十三军此次能够迅速赶到,便也是托这个的福呢。”周宇又道。 说起这个,他面色还略带些自豪,段易兴只道他是为周铨自豪,陆游却知道,他是在为自家的三弟周实自豪。 只不过周实现在办的事情,还属于军国机密,段易兴的身份,尚不配知道此事,故此周宇没有直说。 比周宇小二岁、今年才十七岁的周实,打小就喜欢实学,在发明上展露出极高的天赋,师从于于汤臣,在于汤臣去世之后,以十四岁的年纪就成为于汤臣得意弟子倪朴的助手,随同倪朴一起研究电的运用,特别是电在通信领域的应用。 此次十三军能及时接到命令、出发,便与周实的研究有关。 与另外两位弟弟不一样,周实是周宇的同母弟,而且周实醉心于发明,早就宣称不会花时间去服兵役这也就意味着他甚至要放弃身为皇子本应得到的亲王爵位,因此,他对周宇的皇长子地位没有任何威胁,兄弟二人感情很深。 “到了,到了!” 飞艇之上,一个瘦天的天竺人突然用汉话叫道。 他是向导,也是密谍,他知道金国的总指挥部在哪儿,因此奉命与周宇等一起行动。 乘上飞艇之初,这厮很是惊慌了一阵子,险些都尿了,不过现在,他已经适应了空中的环境,指着侧前方一堆平房大叫起来。 “好,准备投弹!”周宇高声叫道。 轰炸金国皇帝之事,原本不需要周宇亲自来,但他执意要来,虞允文也强烈建议卫敏同意,在分析了这背后的利害关系之后,卫敏做出了这个大胆的决定。岳翻虽然一开始反对,可是虞允文一句“若无不世之功,皇长子何以威服天下”说服了他。 无论周宇自己是否真的不想当皇帝,可是象岳翻这样在他身边呆久了的人,都希望继承帝位的人是他。 随着周宇的命令,飞艇底舱一块改造过的底板被抽开,然后一枚枚炸弹被推了过来。 这炸弹其实也只是临时改成,还需要点燃引信后扔下,周宇等人兴高采烈地将重达五百余斤的炸弹全部扔下去后,看到底下已经是一片火海。 他们并不指望这种轰炸真正能造成什么伤亡,这次只是验证飞艇可以在战场上使用罢了。但有心栽花花不放,无意插柳柳成荫,周宇没有想到,这一次验证行动,竟然造成了什么样的结果。 六零四、明君 周实狼吞虎咽般将自己面前的饭菜吃掉,师师跟在后边劝他吃慢些也拦不住,将汤三口两口吞掉后,他一抹嘴:“父皇,母后,我走了!” “等一等。?”周铨还在喝汤,淡淡地说了三个字。 周实顿时老实了,虽然还是心急,却不敢赶着走。 几个弟弟在小声偷笑,周实瞪了他们一圈。 周铨的子女数量不少,四个年纪过十五岁的儿子之外,还有几个年纪偏小的,每日他们进餐时,这些小的便陪着吃,十五岁以上的,唯有周实,得周铨偏爱,才会被抓来一起进餐。 周实其实明白,这是因为他已经表露出无意皇位,才会有此殊遇,若是他也要服兵役、指望继承皇位,那么就会和兄长一样被打回去自己吃饭了。 过了会儿,周铨站起身,向周实招了招手,周实老老实实跟着他来到书房之中,毕恭毕敬地站着。 “你们的项目不错,今年的皇家实学奖,我准备将之授予你们的项目。”周铨问了几句周实的身体状况,特别是有没有坚持锻炼,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笑着说道。 “啊……倪师肯定高兴!”周实听了只是微微有些欢喜。 “怎么,你不惊喜?” “喜是喜,惊倒没有,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有线电报肯定会拿皇家实学奖的。”周实说道。 他所进行的研究,就是有线电报。周铨可是深知这项研究的意义,因此给予了这项研究巨大的人力财力支持,甚至比飞艇的支持力度更大出许多。在初步可行之后,他便投入巨大,建立起从应天到广州到伏波城(河内)再到马援城(马六甲)和武侯城(仰光)的有线电报线路。 天竺战事的消息能够迅传回应天,第十三军能够及时得到指令,原因就在这里。分段设置的有线电报网虽然还很原始,从武侯城将消息传到应天府,足足花费了三天时间,中途必须经过数十次中转,但是,比起靠船只快马传递消息,还是可以算得上飞。 周铨一直认为,决定一个帝国疆域的除了帝国国力之外,另外有两点至关重要:一是帝国中枢的命令能不能在七天之内传达到最偏远的重镇;二是帝**队能不能在三十天内运到事情生的地方。所以凡是能够促进通信与交通的明,总是他优先支持的对象。 可惜的是,他自己对这方面的知识有限,除了指明一个大致方向外,不能象蒸气机、电机那样亲自上阵了。好在几十年来的努力没有白费,于汤臣虽然去世了,但倪朴却青出于蓝胜于蓝,俨然有大师风范。 除了倪朴之外,还有一大批学习实学有成、甚至有所突破的学者出现,这是周铨非常自豪的一件事情。甚至连他的儿子周实,也展露出非同一般的天赋,这更让周铨开心。 “我准备建立皇家宗师院,专门延请实学大师加入,为华夏大宗师,倪先生是第一批受聘者,你和倪先生说一声,到时莫要拒绝,坏了为父颜面。”周铨又说道。 “虚名师兄未必愿意受啊。”周实笑嘻嘻地道。 “哪里只是虚名,有实际待遇的,每名华夏大宗师都有相当于军帅待遇!” 所谓军帅待遇,就是有多达二十人的专属警卫和随从人员。如今华夏展得很快,周铨估计,十余年之内,早期的汽车都有可能出现,到时还要为他们配备专门的汽车和司机。 他一直觉得,连个芝麻大的县令都配有警卫、司机,堂堂国宝级别的科学家却没有警卫、司机,这实在不是真正重视人才的国家应该生的事情。 “真的?”周实听得眼睛一亮。 “我还骗你?你上回不是说过么,倪朴上街时,险些给人骑车撞了,若他身边有警卫,这种事情就可能避免。”周铨笑道:“如今够资格入宗师院的,左右不过二三十人罢了,给他们配齐警卫随侍,也只是千余人,这点人的开支,朝廷怎么会没有,便是十倍于此的开支,对若大的朝廷来说也不算什么。无非是有些人觉得,这些宗师既没有权又没有钱,凭什么和他们一样享受罢了!” 周实听得连连点头,见没有别的吩咐,他跑出了书房,但旋即又转回来,笑着对周铨道:“父亲,父亲!” 周铨抬眼看着他:“怎么,有事?” “不是,我现在明白,为何他们都说你是千古明君了。”周实笑道。 “拍马屁的话你也信?”周铨装作不耐烦地样子,挥了挥手:“快去忙你的吧!” 虽然如此,他心里还是很愉快的。这种马屁,别人说出来当然糊不住他,可是由自己儿子嘴里说出来,还是让他非常受用。 哪个父亲能够不受用儿子崇拜的目光呢。 周实离开得很早,此际还是早晨,周铨看了会报纸,报纸是他了解华夏情形的一个重要途径,特别是那些商报,甚至连其中的广告,他都可以看出许多有意思的东西来。 不过他的阅读很快被打断了。 一个二十三四岁左右的年轻人一脸肃地走到他书房门前,轻轻敲了一下房门。 “怎么了?”周铨抬眼问道。 “叶元帅求见。” 周铨点了点头,不一会儿,叶楚就被带到了他的面前。 叶楚是改组之后的国防部尚书,也就是原来的军务部,他面带喜色,笑着向周铨道:“君上,武侯城传来了天竺军报,大捷啊!” “唔。”周铨盯着他,若只是前线大捷,叶楚不会这个时候来,而应当等他去了办公室之后。 “这是战报。”叶楚将夹着的一张纸交给他。 周铨看了一遍战报,最初时还面色平静,但看到后面,神情不免也有些激动了。 “真的吗,兀术死了?” “卫敏敢如此禀报,总不会是假,君上,这个心腹大患,总算死了!” 战报中说,周宇亲冒奇险,乘飞艇轰炸了兀术的大本营,给金国造成了巨大的损失,而且连金国皇帝兀术,都被炸着,伤重而死。 如同叶楚所言,这是大事,卫敏不敢说谎。周铨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了笑意。 最初时他并没有把兀术放在心上,但这么多年来,兀术造成的麻烦,让周铨意识到这位当初他不怎么看得上眼的人物,其实也是在不断成长之中。到现在,他甚至成长成了一个巨大的问题,让周铨头疼了近十年。 燃烧远征的目标,其实就是骚扰兀术,不让他有足够的时间精力成长。 但对于战报中所说,是周宇亲自投弹炸死兀术,周铨却是将信将疑。他很清楚,人皆有私心,卫敏也不例外,他夸大周宇的功劳,一是讨自己欢心,二则是拍周宇的马屁。 毕竟周宇这个皇长子最有可能继承帝位,至少在群臣眼中看来如此。 “宇皇子炸死兀术之事,千真万确。”看出了周铨的想法,叶楚低声说道。 “那倒……有些可笑了。”周铨忍不住站起身,背后向着西南面望去。 在遥远的西南面,金国都城之内,却是一片愁云惨淡。 方毫与吴加亮两人都是面如土色,跪在兀术的灵柩面前。 飞艇的轰炸中,兀术重伤回来后不久就不治,他们倒只是轻伤,不但没有性命之忧,但所受冲击之大,不比丢了性命小。 “陛下英雄一世,竟然如此死得不明不白……”方毫略带哽咽地说道。 吴加亮也是泪如雨下,此时他心中极度后悔,自己不应该被野心所支配,放弃在吕宋的大庄园,跑来投靠金国。 兀术一世枭雄,可以说是雄才伟略,也有容人之量,所以他能够以一汉人之身,在兀术手下担当丞相,大权在握,无论是军略还是政略,即使不是言听计从,也算是让他有挥所长的机会,正是吴加亮心目中的明主。 而且因为周铨不重用他的缘故,在吴加亮心中,兀术甚至比周铨更算是明君。 但是现在,他却失去了这个明君。 “如今不是哭的时候,陛下虽死,金国却不能灭……方贤弟,你有何打算?” “打算?”听得吴加亮之语,方毫霍然一惊。 他看着吴加亮,吴加亮微微点头,方毫顿时明白,自己猜想的不错。 “太子……” “陛下共有六子,其中大大王最长,我看他可为君。”吴加亮低声说道。 “三大王最贤,我觉得他更合适。”方毫立刻道。 吴加亮以年长为由要扶植兀术的长子,其实只是试探,他和方毫一样,更倾向于兀术的三子。因为三子汉化得最深,对他们也最为支持。 若是三大王即位,他二人的地位能有保障。 “那就三大王吧,他确实是有明君之资,国不可一日无主,事不宜迟,我们……” 吴加亮的话还没有说完,外头突然有个声音响起:“用不着你们操心了,我大金帝国的皇帝,自然由我完颜氏来决定。” 随着这声话语,一个人龙形虎步走了进来,四颗头颅随着他的进来也被扔在了地上,方毫与吴加亮骇然变色,这四颗头颅,正是兀术的四个年长的儿子!8 六零五、求和 “你……你……” 吴加亮与方毫都是骇然变色,望着走进来的人,他们浑身战栗,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 .更新最快 “亮见过二位丞相……皇族之事,我自主之,其余军政,皆付予二位丞相,二位觉得如何?”那人笑着说道。 完颜亮! 经过数次惨败之后,女真完颜部损失惨重,阿骨打本人都成了俘虏,最终死于五国城,何况他的子孙们! 眼前的完颜亮,则是少数跟随完颜兀术来到新金国的人之一。 他是被周铨炮击而死的阿骨打长子斡本的次子,在同代人中年纪较大,也比较有才能,被兀术封为鲁王,算是女真完颜部新生代的新锐。他与吴加亮、方毫的关系也一向不错,此人非常喜欢汉人文化,不但精擅汉话,甚至可以用汉字写诗。 在吴加亮、方毫心中,他一向谦恭有礼,却不曾想,兀术死后首先发难的,竟然是他! “鲁王……你这是何意?”方毫经历过的事情毕竟较多,他定了定神,从兀术的灵前爬了起来,冷声说道。 “就是二位看到的意思,如今大金处于风雨飘摇之际,若继位者是一平庸之辈,则亡国无日矣。唯有我,方是明主,可救大金!” 完颜亮说此话时下巴微扬,说不出的得意自负,而吴加亮、方毫此时才恍然惊觉,完颜亮以前的谦恭,竟然全是装出来的! “你这般……这般做,置先帝于何地?”方毫受兀术重恩,礼遇有加,故此还是愤怒地说道。 “先帝最重要的事业有二,第一是振兴大金,第二是击败周铨雪洗耻辱,做得到这两样,就是对得住叔父,做不到这两样,不如去死。”完颜亮指了指地上的头颅:“凭此等庸碌之辈,能继承叔父的功业么?” 方毫还待再说,却被吴加亮拉了一把。 吴加亮比方毫更能看清楚形势,他二人不是女真人,肯定是得不到手握兵权的女真贵族的支持,所以这大金帝国皇位和他们二人没有关系。 既然如此,识时务者为俊杰,先过了眼前这一关再说。 “臣吴加亮……拜见陛下!”制止了方毫与完颜亮争执之后,吴加亮拜了下去。 方毫迟疑了好一会儿,也拜了下去。 完颜亮见他二人跪拜臣服,哈哈大笑,在兀术的灵堂前笑得肆无忌惮。 他知道,这个帝国,属于他了。 “二位放心,二位公忠体国,这十年里所做的一切,朕都看在眼中,朕绝不会慢待了二位……朕有意封二位为郡王!” 方毫与吴加亮都是金国的丞相,按照惯例,丞相爵位为“国公”,而完颜亮一开口就许诺了郡王之爵,这也是打破惯例的做法。 不过吴加亮与方毫却没有什么高兴的,这种虚爵对他们来说,只是锦上添花,意义不大。 “除此之外,朕还许你二人知兵事。”完颜亮又道。 这一句话,瞬间让方毫与吴加亮再拜下去:“陛下英明,臣等必不敢有负陛下!” 兀术让方毫与吴加亮一直腹诽的一件事情,就是不准许他们独自领军,哪怕是由被征服的土著组成的辅助部队,都必须由女真人来带领,实在没有了女真人才,那宁可用波斯人、吐火罗人、呼罗珊人或者回鹘人,也不用他们。 而此次兀术死后完颜亮暴起发难的事情,也让二人对军权更为渴望若没有军权,他们在大金国中,始终只是配角,是依附于大树上的藤萝。 见这二人真正臣服,完颜亮又是大笑,一颗心算是放了下来。 他这次政变,其实不象他表现的那么轻松,他还要面对许多人的置疑和挑战,但是只要能够收拢好方毫与吴加亮,他就能掌握钢铁和金钱,有钢铁就有武器,有金钱就有人手,他才可以压服别的反对者,巩固自己的权力。为此,哪怕分割出部分军权给二人,也无不可,反正这二人都威胁不到他的大金皇帝之位。 “如今局面艰难,我有一个想法,不知道二位觉得如何。”他又开口说道。 吴加亮与方毫对望了一眼:“陛下只管吩咐。” “我大金与华夏交战多年,如今损兵折将,连先帝都重伤不治,这仗,打不下去了。”完颜亮苦涩地说道。 “先帝也这样认为,故此有意西征,欲避其锋芒。”吴加亮道。 “西征避敌是一法,还有一法……我们能不能与华夏讲和?”完颜亮问道。 “什么?”吴加亮和方毫完全没有想到,完颜亮会出这样一个主意。 且不说别的,完颜亮的父亲斡本便是死于周铨之手,加上阿骨打,杀父囚祖之仇,说放就放了? 但转念一想,二人又是眼前一亮,觉得此策大妙! 周铨很是忌惮兀术,这一点他们早就知道,只要兀术在位,华夏帝国对大金的攻击就不会停止。可现在兀术已死,上台的是个才二十岁小辈,周铨肯定不会象对兀术一样重视他。 哪怕求和不成,能够得到缓兵之机,也是好的。金国经过玄奘港之败,又有完颜亮夺位之斗,正需要一段时间喘息。 “我愿上表,去皇帝帝号,向周铨纳贡称臣,赔偿岁币,在我治下之地,华夏商会,皆可通行……”完颜亮一口气说出了一大堆的条件,然后眼睛闪闪发光:“这么多条件,二位觉得,能不能为我大金争到到两三年的时间?” 这些条件,可谓丧权辱国之至,但是若不拿出足够的代价,如何能打动周铨那颗贪婪之心? 吴加亮与方毫小声嘀咕了两句,觉得很有希望。 “陛下可遣使告哀,华夏以大国自居,必不为难使臣……我二人不行,周铨恨我二人入骨,若我二人为使臣,定是有去无回!” 他们就在兀术灵堂前商议了一番,最后,决定了使臣是谁。 蔡洁生! 当蔡洁生得知自己将为使臣前往华夏,整个人都崩溃了,但是完颜亮以厚禄重赏相诱,而吴加亮更是以三寸不烂之舌相劝,他这人原本就没有什么原则,渐渐给说动,最终真的应命而去。 要返回华夏,走原来的老路,自陆上行走,便是不停不等,也要大半年时间,完颜亮根本没有这么长的时间等候,因此,蔡洁生先往玄奘港(孟买),准备在这里搭乘华夏的蒸汽船,若是顺利的话,两个月左右便能够抵达华夏了。 这是蔡洁生第一次来玄奘港。 还是远远望着这座港口时,蔡洁生心就开始发颤,无他,在异国他乡看惯了异域风情的建筑,突然间看到一大片飞檐斗拱、青砖绿瓦,让蔡洁生生出思乡之念了。 周铨对于推动殖民地华夏化是不遗余力的,这种华夏化,不仅仅是使其经济与华夏一体,更是在文化上强势扫荡本地土著文化,大肆宣扬华夏文化。无论是语言文字还是审美艺术,他都要求如此。因此,象玄奘港这样的殖民城市,所有的建筑物,哪怕是用钢筋水泥建起来的,都要求保有华夏风格。 蔡洁生是被一队华夏军军士带来的,当他走入城门时,神志又是一阵恍惚,扑面而来的街头景致,让他不禁以为,自己回到了东京汴梁,或者是西京洛阳。 不,比起当初他见过的东西二京更要整洁干净,与天竺土著随地大小便致使满街都是粪便不同,这座城市的街道都是干干净净的,良好的排水系统,让它即使是在雨季也不至于变成泽国,而往来其间的人们,穿着汉人服饰、操持着天南地北不同乡音的汉话,更是让蔡洁生觉得亲切无比。 此时他心中突然生出强烈的悔意。 连这远隔万里的一座殖民港城,都这般模样,可想而知,华夏本土如今会是一副什么模样! 若他不是被保守派的那群人忽悠了,没有反对修建铁路,而是老老实实留在考城,他的家产虽不多,总有个温饱,一家人在一起共享天伦,哪里会象现在这模样,独在异乡为异客! 他贪婪地看着街头的景色,甚至士兵的催促都没有发觉。直到被推了一把人,也才回过神来,怅然地问道:“也不知我中原如何了……” 没有待多久,便有人接见了他。蔡洁生看到见他的人时,不由一愣,因为坐在最中间的,并不是一位穿着军帅服的大将,而是一个看上去只有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 如同新立的金国皇帝完颜亮一般年轻! “你就是蔡洁生?”周宇很感兴趣地看着蔡洁生,这个人也算是一个传奇,他假死脱逃,投靠金国,在宋行风叛乱的事情中还发挥了一定作用。 “区区正是蔡洁生,不知……郎君是何人也?”蔡洁生眼睛溜了一下,确认眼前这位不会是华夏军的军帅,因此试探着问道。 周宇身侧侍立的岳翻冷冷地道:“郎君身份尊贵,非汝这汉奸所能知之,你自称金国使臣,只须将金国之意说出来就行了。” 蔡洁生闻得此语,面露为难之色:“事关重大,若是郎君无处置之权,恐怕还要请华夏军第十四军军帅来处置……” 岳翻正要下令将蔡洁生轰出去,侍立于另一侧的虞允文却轻轻摇了一下羽扇:“好教你知晓,我们郎君就是乘飞艇炸死兀术之人,也是当今华夏圣君之嫡长子!” 此语一出,蔡洁生眼睛瞪得溜圆,倒吸了一口寒气! 六零六、亲眼所见 “你这是何意?”岳翻瞪着虞允文,沉声问道。 他一直看这厮不大顺眼,总觉得这厮来到周宇身边是别有用心,特别是周宇乘飞艇去轰炸敌军之事,更是冒险。 “什么何意?”虞允文笑吟吟问道。 “你方才将宇殿下的身份泄露出来,究竟是何意?” “哦……你放心,这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虞允文摇了摇羽扇,他身长玉立,又额冠博带,这动作做得非常潇洒,让人心生亲近。 可他越是如此,岳翻对他就越是警惕。 “如何没有坏处,大食山中老人一派,专好刺杀,若给他们知晓宇殿下在此,宇殿下的安危……” 虞允文此时又是一笑:“唉呀,确实如此,所以宇殿下就不必去杜环港了,还是早日回国,免生意外。” 他这话说得,可是有些漫不经心,岳翻心念一转,顿时明白:“你是故意的?” “宇殿下万金之躯,如今这边多事之秋,他还是早些回中原为好。”虞允文并不否认,点了点头。 他就是故意泄露周宇的身份,这样一来,便可以此为借口,劝周宇返回华夏本土。 虞允文毕竟是传统文人出身,虽然现在的华夏,在国是论战之后已经找不到纯粹的传统文人了哪怕是最保守的儒生,如今也会扯上几句“大地如鸡卵”、“因有引力,苹果落地”、“凡授一力、必受其力”,有些好学好问好思者,甚至已经提出“人虽灵长,起于鳞羽”、“生灵演化、物竞天择”的观点,虞允文也同他们一样,深受实学影响,不仅眼界开阔了许多,知识面也更广。 但虞允文还是不能理解周宇到处跑的行为,身为皇长子,老老实实在京城中呆着,接受良好的教育,然后准备继承皇位,这才是虞允文心目中优秀皇子的形象。 岳翻也希望周宇留在华夏本土,至少不会再被强行征召,置身于险地,因此,算是认可了虞允文的解释。不过,他还是警告了虞允文,让他不能擅作主张。 从玄奘港出发,先是到狮子州法显城(斯里兰卡科伦坡),与在天竺半岛的玄奘港、玄策港一样,法显城都是以华夏古人命名。玄奘港自是纪念曾到过天竺的唐僧,玄策港是纪念唐时王玄策,而法显城则是纪念华夏历史中最早记录狮子州的晋代高僧法显。此地是天竺总督府所在,周铨对其甚是重视,而且在周铨的计划之中,这里将会成为华夏的直辖地。 蔡洁生到此地之后,更是惊讶,这座大岛之上,竟然居住着近二十万华夏诸族,仅法显城中,便有十万左右的华人。 因此,整个法显城,完全就是华夏风格,若不是偶尔有土著穿行于其间,蔡洁生简直要以为,自己回到了华夏,虽然不是他在中原的故乡,也是江南或者闽广某地。 “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殿下恩准。”蔡洁生向身边的周宇说道。 周宇扬了扬眉:“既是不情之请,就不要提了。” 这话让蔡洁生顿时愣住了,他所说的不情之请,原本是客气,他以为周宇身为皇子,理当有容人雅量,应该会同意才对。 哪知道周宇毫不客气,直接拒绝。 “殿下……” “不必多说,蔡洁生,你须知道自己身份,说好听些是求和使臣,说不好听些,就是汉奸国贼。”周宇断然拒绝:“我不将你当作囚徒俘虏,已是因为父皇宽厚仁德,却不是因为你配得上这待遇!” 此前蔡洁生与周宇不只一次交谈,周宇年轻,雅量宽宏,谈吐中不仅精通实学,也博览圣贤之书,因此蔡洁生只当他是谦谦君子。但这一番话,让蔡洁生意识到,这位虽然是谦谦君子,却也不是任他得寸进尺的犬儒。 “我只是想要在这法显城中逛一逛罢了……”蔡洁生喃喃地道。 “不准,我们在此不会呆太久,稍事补给,两日之后便要出发。”周宇冷淡地拒绝。 换作以前,他或许还会对蔡洁生之辈宽容些,可这一次,他亲自上了战场,经历过袍泽战友阵亡伤残之景,对这些引来异族攻击华夏的汉奸,可谓深恶痛绝。 以前他还很奇怪,为何父皇不能容人,将当初投靠女真、西夏的诸多汉族书生,都以“汉奸罪”重惩,现在他开始理解父亲的用意了。 周宇不准蔡洁生上街,他自己倒是在虞允文陪同之下,在法显城四处闲逛。 “殿下觉得这法显城如何?”转了小半圈,虞允文问道。 “与中原一大州府相比也不差了。虞先生对这里很是熟悉,来过这儿很多回么?” “臣是六年前随燃烧远征来天竺半岛的,彼时玄奘港、玄策港尚只是初建,法显城乃是帝国经营天竺的大本营之所在。法显城初期的繁华,完全是仰赖于燃烧远征的大军……” 在十一年前,周铨下令进行燃烧的远征,李二宝带领的南海舰队离开母港马援港,第一站目标是蒲甘,在那里夺取了一座港口,因为当地人自称孟获后裔,有祭祀诸葛亮的风俗,故此命名为武侯港。 第二站就是狮子州,彼时狮子州上僧伽罗人与泰米尔人各自立国,彼此征战不休,华夏大军到后,渔翁得利,同时扫平二国,特别是泰米尔人,被送往三佛齐、吕宋和胡洲充任农奴,而信奉释教的僧伽罗人则改宗汉传释教,得以留于此间,充任华人统治的助手。 虞允文来此之时,僧伽罗人与泰米尔人的争斗已经被平定下来,而法显城则刚刚开始扩建。他身为燃烧远征的小吏,亲眼见证了这场远征给当地带来的变化,最多时候,这里华夏军水陆部队加上各个商会组织的民团和护卫军,数量高达六万人,为这六万人服务的各式匠人、后勤补给、商团等等,又有十万人。 正是这十余万人的吃喝用度,带动了法显城的繁荣,而此后经营天竺,天竺与狮子州的棉花、宝石、人口、香料、木材、矿藏……等等诸多物产,也让法显城的繁荣得以延续。 此后虞允文调到玄奘港,但按照规定,他每年都有一个月的假期,离华夏本土太远,回不了本土,他就将大多数假期时间都花在了法显城。毕竟玄奘港太小,虽然也具有一点华夏风情,可比起法显城来说,差得太远。 在这一点上,虞允文是赞同蔡洁生的看法的:法显城与其说是华夏在海外的一座殖民城市,倒不如说是华夏本土的一座富庶州府。 周宇听虞允文说起这段经历,只觉得津津有味,然后虞允文正要继续说下去,却突然听到有人高声叫骂。 那叫骂声如此大,让周宇忍不住侧头过去,而岳翻则第一时间将他护卫住。 却是路边一家店铺,里面不知闹了什么纠纷。 他们过去一看,只见几个汉子各执棍棒,其中有一人手中还带着刀,架在一人脖子上。那人被迫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眼泪正哗哗而落。 周宇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却见店铺柜台之中,有一人出来劝解道:“王五郎,王五郎,何必如此,些许冲突,何必如此!” 那执刀者斜眼望了望来劝解的人,冷笑了一声道:“钟掌柜的,王某的事情,你休要管,这厮敢冲撞王某,须得受点教训!” 那出来相劝的钟掌柜抱拳连连作揖:“既是冲撞了,自然要受教训,如今打了打了,跪也跪了,王五郎还是给我一个面子,毕竟是小店中的客人……” 叭! 他话没说完,执刀的王五郎挥手就是一巴掌抽了过去,钟掌柜猝不及防,顿时人转了半圈,脸上也出一个大红印来。 “给你面子,你这狗货有什么面子?”那王五郎厉声喝斥道。 “王五郎,我与你爹爹相熟,这位客人,也曾与你爹爹共事……算起来,我们都是你长辈,你便是如此……”那钟掌柜的又惊又怒,抚着脸上的掌印大声喝道。 仍然是不等他话说完,王五郎的几个伴当就上前来,在他背后一脚,将他也踢得跪下。那王五郎拿着刀,一指钟掌柜,狞笑着道:“老货,你还敢在爷爷这里倚老卖老,原本今日就是要他一只耳朵了事的,今天须得要他一只胳膊,你若不叩头陪罪,也要你一只眼睛……” 跪在地上的钟掌柜突然大叫了一声,猛然跳起,那几个伴当未曾防备,被他挣脱了后逃往柜台之后。也们作势追了追,见钟掌柜逃得飞快,当下哈哈大笑起来,只觉得自己等人威风无比。 周宇眉头已经紧紧拧在了一起,他看着虞允文,虞允文却是一笑,低声道:“这可不是臣下安排的好戏,只是凑巧罢了,也好,殿下总须亲眼见见,知道如今的华夏,并非真的毫无问题。” 周宇还没有回应,却听得店铺里又是有脚步声响起,紧接着,方才躲掉的钟掌柜杀气腾腾走了出来,手中举着一张机弩,肋下夹着一柄刀! 他拿着弩一出来,店外看热闹的人顿时惊呼,岳翻也顾不得周宇的反对,与护卫一起,拉着周宇就向路边树后闪去。 “王五郎!”钟掌柜以弩指着王五郎,厉声道:“你欺人太甚,给老子站住!” 那王五郎倒是泼皮光棍,冷笑着道:“你有种射我,冲这里射!” 他一边说,一边上前,伸手拍着自己的胸口! 六零七、虞允文的才能 这一幕看到周宇眼中,他心中更为恼怒。 周铨自己曾经在市井中厮混,知道这些人的破坏力,因此在华夏政权建立之后,对市井管理得相当严格,那种黑恶份子泼皮无赖,少不得要吃巡捕们的棍棒,为此打杀了不少人,却也让市容市风为之一净。 周宇出生之后,虽然也化名成长,见识过市井情形,可终究是在学校周围打转转的多,而学校可是周铨最为重视的地方,莫说校外的泼皮无赖,就是校内学子,若是过于顽劣,也有专门法律治之。 在华夏帝国,可没有什么未成年罪犯保护法之类的劣法,顽劣的学子,轻则被驱离学堂,享受不到每年四套新衣、每日三顿定餐的补助,重则连其父母,都要当街受鞭笞训诫。 因此,周宇很少见到如这王五郎一般的人物。 那钟掌柜的嘴角浮起狞笑:“王五郎,老子十年前就来了法显港,你也不想想,当初敢跟着燃烧远征来的,都是什么样的人物!” 正拍着胸脯毫不畏惧的王五郎,听到这话一怔,然后就听到弩机叭的一声脆响,一枝弩矢射了出来,直接贯入王五郎的心口。 王五郎惨叫了一声,低头看着自己胸前的矢尾,还是一副不敢相信的神情:“我爹……我爹……” “知道你爹是王八蛋,若非如此,怎么会养出你这等猪狗不如的东西!” 那钟掌柜大步上来,将他手中跌落的腰刀夺了去,双眸一转,恶狠狠看着王五郎的几个帮凶。 那几个也只是泼皮,不过倚仗着王五郎父亲之势,在这里为非作歹罢了,此时都是惊慌失措,有人大呼救命,有人痛哭,有人瑟瑟发抖,还有人干脆在那里喊巡捕。 “该死,我们可以在这里,给他当证人。”周宇看了虞允文一眼道。 虞允文却是苦笑:“没有那么简单,你瞧,那钟掌柜开始收拾东西了,但是现在要脱身……” 虞允文话音还未落,就听到尖锐的口哨声响起,紧接着,一队巡捕匆匆而来。 方才王五郎等肆虐的时候,他们不见踪迹,可是现在,他们动作倒是快得紧。 被王五郎扭跪在地上的那人爬起身来,面色苍白,向钟掌柜叫道:“钟家哥哥,你从后门走吧!” “走不脱了,今日无非就是一死,他王八权势再大,也不过是让我死一回。”钟掌柜的苦笑道:“倒是任兄弟你,还是快些离开,杀人的是我,莫将你也折了进去,我家乡那边,老父老母自有兄嫂看顾,你得空帮我看看就是。” 他一边说,一边给机弩上弦,面上浮起狰狞之色:“你走吧。” 那任兄弟跪下向他磕了一个头,当真离开了。就在这时,巡捕已经冲了过来,为首的一人叫道:“钟兰州,你事犯了……” “呸,程兔儿,你这走狗败犬,也敢来拿我?今日老子我话放在这里,谁来拿我,谁就准备陪上一条性命!老子要去寻王八蛋那狗东西为民除害,谁拦我谁就先死!” 钟掌柜手中的机弩转了半圈,那些巡捕凡被他指着的,都纷纷闪避,不过当弩指向周宇这边时,岳翻勃然变色,将周宇挡在身后,身边的护卫们从外衣内将枪掏了出来,指着钟掌柜。 这一幕,让钟掌柜也呆住了。 “华夏军的兄弟,帮我们拿贼,必有重谢!” 那巡捕头目见钟掌柜手中的机弩,原本心中慌慌,但看到岳翻等人手里的枪,顿时高兴起来,大声叫道,自己人却往后缩了缩。 岳翻冷哼了一声,他们可不是给这些巡捕当保姆的。 就在这时,虞允文将手中的折扇轻轻一打,叭的一声打开后,他向周宇笑了笑:“宇殿下觉得当如何处置此事?” 周宇默然,过了一会儿,他说道:“我们不管此事,交由国法处置但是,国法是否得到公正执行,我要过问!” 他的回应,让虞允文讶然。 原本虞允文觉得,周宇年少气盛,又是身份特殊,理当积极介入此事,以博得一个爱民亲民的好名声,却不料周宇竟然会不管此事。 这让他原本准备好的一堆劝说之话没了用武之地。 “宇殿下,这……合适么?”他问道。 “我自知天资不如父皇,因此决断之前,会先想想,若是父皇在这位置上,会如何处置。”周宇道:“若是父皇在此,定然会这样选择。” 虞允文对周铨的认知,只是停留在官方的宣传之上,再就是他自己的私人印象,听得周宇这样说,他心中一动,仿佛看到周铨在这里会如何处置此事一般。 “既是如此,那么且看臣的吧。”在稍稍愣神之后,虞允文又是一笑:“免得再多伤人命。” 他说到这里,将折扇轻轻摇了摇,然后大步走了过去。 原本看得他们这边都带了枪,那钟掌柜万分警惕,毕竟那机弩是十余年前华夏军的装备,早就被淘汰了,而枪才是如今华夏军的正式装备。再看虞允文一副书生打扮,摇着扇子走了出来,钟掌柜更是觉得不对劲,弩便指向了虞允文:“站住,再前进一步,小心性命!” “我与兄台无怨无仇,只不过是一个路人,想来兄台不会难为我。”虞允文却笑吟吟地道:“今日之事,事出有因,我看兄台不是无法无天之辈,射杀这王五郎,也可以说是为民除害,但若伤着我了,却是牵连无辜,想来兄台不会如此吧?” “你不过来,自然不会伤你。”钟掌柜神情一缓。 “那好,我就站在这里,不过,有几句话,还要请兄台听上一听……” 虞允文将折扇收拢,轻轻咳了一声,然后道:“兄台万里迢迢,来到这狮子州,背井离乡抛离老母……难道就不想着衣锦还乡孝敬娘亲么?” 那钟掌柜眉头一扬:“说这废话做什么?” “以华夏刑律,反抗执法者,可视情形予以惩诫,手段从击伤至毙命不等。你以军用机弩反抗执法,对方若真调来弓手甚至军士,那么当场击毙你,亦是等闲之事。你不但身死,不能衣锦还乡,而且还要背上一个抗法骂名,传回乡梓之中,你老母不唯以泪洗面,只怕此后也无面目见人……” 虞允文从钟掌柜老母着手,兜了两圈,劝他放下机弩束手就擒,最初时周宇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没有想到,虞允文一番话说了下来,钟掌柜当真意动,将手中的机弩垂下,不再指向他人了。 “我杀了王五郎,他父亲乃是豪商有钱人,与权贵勾结,自己还是狮子州参政,纵子行凶多年,这位先生虽然舌烂莲花,却也不能救我一命。”虽然垂下机弩,钟掌柜却没有束手就擒,而是叹了口气道。 “帝国自有律法,他再与权贵勾结,你也不是没有机会,据我所知,你所犯不过是误伤人命,按照帝国律法,你可以申请异地三法台审理。” 虞允文接下来将法律条文一条条说与钟掌柜的听,钟掌柜只是市井之民,对法律不熟悉,只觉得王五郎的父亲权势极大,原以为自己定是死路一条,但听到虞允文的指点,才知道,自己不想死的话,至少有三四种方法可以避开王五郎父亲的影响。 他将弩一扔,叹了口气:“多谢这位先生指点,我便试上一试,拼着一条性命,也要搏一搏……” 他话还未说完,几个巡捕已经飞扑上去,将他按倒在地。那位头目程兔儿,更是上去狠狠踹了几脚,然后笑着向这边拱手:“多谢各位将士……” “是谁杀了我儿,是谁杀了我儿!” 他这边正和虞允文等客气,又有人大呼大喊着过来,紧接着,就看到一大队人冲来,人数至少是三十几个。 在他们当中,一个中年人,模样与被射杀的王五郎有几分相似,双眼血红,冲来后直接扑到王五郎尸体上嚎哭几来。 哭了几声之后,他又跳起,瞪着被按倒的钟掌柜,随手就捡了根棍棒,劈头要打过去,却被巡捕们拦住。 “王八爷,钟兰州已经就擒,你可不能再打了。”有人劝道。 “打,怎么不能打,不打死他,难解我心头之恨,难给我儿报仇!”那王八爷却是气焰嚣张:“我是狮子州参政,你们这些狗东西,若是拦了我,我必到总督府去告你们一状,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他呼喝这些巡捕,有如家奴一般,巡捕们虽然不高兴,可却被他吓住了。 眼见他真的抡起棍子要砸死钟兰州,虞允文咳了一声,伸手拦住他道:“此人既有被捕,自有国法处置,若是国法要他杀人偿命,他便……” “你是什么东西,敢来拦我?给我打,打,打死了我负责!”那王八爷一掌就将虞允文推开,向身后招呼下令。 他身后那几十人的伴当,顿时拥了上来,一个个眉目不善! 周宇此时倒是放松下来,向后退了两步,眼中饶有兴趣地看着虞允文,想知道这位足智多谋的人才,会如何解决眼前的危机了。 虞允文神色一凛,伸手入怀! 六零八、志向:总理大臣或实权尚书 当那王八爷回过神来的时候,一柄短刃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周宇看得这一幕,不由再皱眉头,不过他也明白,这些参与燃烧远征的人,性格都极为刚烈剽悍,便是虞允文这样的书生,也同样如此。 此时书生亦有佩剑游学之风,象虞允文这样身处异域,更是随身带有利刃。而且他方才动作极是迅速,让王八爷根本不及反应,短刃就已经抵在他的要害了。 “认得这柄短剑么?”虞允文手下不留情,口里却依然文质彬彬。 “你……你认得我么?”那王八爷也不示弱,大叫道:“我是狮子州参政,便是总督面前,我也有面子说上话!” “看来你是不认得了,这柄剑是八年前狮子州平定土人之乱的纪念剑,一共发出一百二十二柄,都是授予当年立上大功之人,这些人每个手中,少说都有十几条性命。”虞允文自顾自说道:“你儿子逼得钟掌柜杀他,莫非你也要逼得我杀你?我可不是钟掌柜,他不谙华夏刑律,我却将华夏《宪诰》、《刑律》、《民律》、《政律》都背得滚瓜烂熟,就是上了三法台,最多也就是判个三年以我三年,换你一条性命,你觉得如何?” 他神情仍然是云淡风清,可话语里却带有一种力量,让人不得不相信他。 一般的华夏军士兵,王八爷不放在眼中,可是眼前这一位,却让他感觉到莫大的压力,他咽了口口水,心念一转,觉得好汉不吃眼前亏,暂时退一步,到时连这多管闲事的书生一起收拾就是。 因此他定了定神道:“好,好,我记着了,今日看在你的份上,我就先饶过这厮……” 虞允文却没有收剑,他嘴角浮起一丝笑意,环视周围:“让你的伴当先回吧。” 那王八爷既然打定主意好汉不吃眼前亏,又觉得在巡捕面前,虞允文应当不敢做什么事情,便将自己的打手们都喝回去。 “多谢王八爷合作,王八爷可以离开了。”待那些打手们离开之后,虞允文又道。 王八爷愣了愣,然后哈哈大笑:“好,好好好!” 他心中发狠,一定要查出虞允文的真实身份,然后好生整治一番。 他离开之后,虞允文快步来到那巡捕头目面前,拿出了自己的证件铭牌:“我是西天竺总督府政务司事,此案我会关注,若是此人受到非法虐待,或者不明不白死去,我便会来寻你你可明白了?” 那绰号兔儿的巡捕头目缩了缩脖子,脸上几乎露出哭相:“虞司事,那位可是参政,我挡不住啊……” “你管他是不是参政,只要是不合帝国律法的,一律挡住,自有帝国律法为你撑腰莫非你怕他这个参政,就不畏帝国律法么?” 巡捕头目苦着脸道:“司事,我不瞒你说,只要我不触犯,帝国律法还真无奈我何,可那位参政不同,我便是没有触犯他,他不高兴了也能寻我麻烦。你是不晓得,我的前任,便是管了他儿子的闲事,他向巡捕局司局告了状,结果给发配到宝石坑去监督土人挖宝石了……” 原来按照帝国政治体制,除了中央有两院参政之外,在地方上各行省、各总督府,也都设有参政院,而这地方参政,虽然没有直接处理政务的权力,却可以干预地方官员、总督的政绩考评、预算决算,在法律上还有一定的豁免权。 这位王八爷,当初来狮子州时,其实也就是一个破落户儿,可是他运气好,占得的土地上发现了宝石矿,因此巨富,然后又涉足诸多行业,赚下了若大的家当,更在三年前被选为狮子州参政,此后更是骄横无比,除了总督府和驻军之外,几乎没有谁放在他眼中。他儿子王五郎,更是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横行霸道,当地人敢怒而不敢言,就连巡捕,也被他们父子视若家奴,呼来喝去不留颜面。 他们说话的时候,离周宇并不远,所以这些话,周宇都听到了耳中。 周宇毕竟年轻,此时胸中怒火翻涌,几乎就忘了自己刚才说过,不直接干预此事。 这华夏帝国,虽然朝廷宣传说是全体华夏人的帝国,但帝国的皇帝毕竟只有一位,是他的父亲。可是这王八爷,却将他父亲都尊奉的律法视若无物,仿佛他才是帝国皇帝一般,至少,他是民自己当成了狮子州的土皇帝了! “总督也不管么?”他忍不住问道。 那巡捕头目用看傻瓜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却没有作声。 “总督当然会管,但是这位王八爷手中经营着大量产业,每年要交许多税,又是参政,直接关系到总督的政绩考评,故此有些事情,总督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仅狮子州如此,就是西天竺、东天竺,或者三佛齐、蒲甘,哪个地方的总督府,都是如此啊。”虞允文解释道。 周宇吸了口气,将心中的怒火按了下去。 若不是亲身经历,哪怕别人和他提起,周宇也不会相信这一点。 他突然想到,有一回自己在父亲书房之内,看到父亲怒火万丈,最后却不得不按捺下去,还自嘲地说了句“政令不出大明堂”,大明堂是周铨办公之所,看来周铨对地方上的这种事情,并不是一无所知。 那父皇为何不以雷霆手段,扫除地方上的这种污秽? 虞允文见周宇没有就此发怒,暗暗点了点头:这位皇长子,果然不是那种沉不住气的人。 身为天子,雷厉风行未必是好事,毕竟想要迎和奉承的人太多了,往往会将一件好事,变成坏事。 “殿下先请回吧,我还有些事情。”虞允文又向周宇说道。 周宇点了点头,交待他多加小心,便和岳翻一起回到宿处。 到得傍晚,虞允文便也回来了,见周宇一副想问的模样,虞允文笑道:“我请了几位相熟的朋友,让他们弹劾那位王八,只要没了参政的护身符,他的气焰就要掉一半,至于另一半想来失去参政之身份后,自然有人会对付他了。” 周宇愣了愣,就听虞允文说起细节来。 虞允文算计的是人心。 王八爷看那模样就是个不知收敛的,他岂会没有得罪人,虞允文打听了一番,便知道此人得罪的人里,有些虽然身份资产比他差点,可也不是什么好惹的。更重要的是,他的身家就足够打动人心了。 虞允文去拜访了其中三户人家,他有西天竺总督府司事的职务,拿出华夏帝国中枢的一条最新行政命令来,扯着这鸡毛当令箭,说动了他们,他们答应会对王八爷下手。 虞允文用的是阳谋,他所做的一切,都符合帝国律法,完全是按程序办事。这看起来麻烦了些,没有拿周宇身份压人来得简单,但却能上上下下、方方面面都顾及到。说完之后,虞允文盯着周宇,等待周宇的判断。 周宇沉吟了好一会儿,起身向虞允文施了一礼:“谨受教。” “宇殿下这是何意?”虞允文笑吟吟问道。 “父皇未登基前行事,与他登基之后行事,风格完全不同,以往我不太明白,如今从虞先生身上知道了。身居高位者,必须顺势而为,不可随性冲动。今日之事,若我出面,自然轻易得以解决,可是后患却更大……” 以皇长子身份,除去一名州参政,自然是件简单的事情,可是开了这个先河,以后必有效仿者,而且也会让周宇在周铨面前失分。相反,以虞允文的方式,一切都在帝国律法的规则内顺势而为,周铨知道了之后,只会赞赏他已经有了老练纯熟的政治手段。 毕竟有周铨这一个打破常规的开国帝皇就够了,到了第二代第三代帝皇,还是以能够墨守成规者为佳。 “宇殿下果然天资聪慧。”虞允文笑吟吟地说道。 两人对视一眼,周宇叹了口气:“以先生之才,在西天竺总督府任政务司事,实在是大材小用了,我愿意向父皇举荐先生!” 一地总督府,相当于华夏本土的一州知州,而政务司事,听起来官名不错,实际上只相当于旧宋时的司户参军,一个从七品的微末小官罢了。 虞允文却摇了摇头,失声一笑道:“殿下这可就错了,殿下的举荐,或许能让我即刻进入中枢,但是以后的前程,最高也不过是一部次郎罢了。” 说到这里,虞允文神采一扬,自信地道:“在殿下面前,我也隐瞒自己的志向,我兼济实学与儒学,为的是内阁总理大丞之职,再不济也要是实权部门尚书!” 他这话若是早几天对周宇说,周宇只会把他当成一个志大才疏的旧书生,但今日说起后,周宇却不能不肃然。 “既是如此……那我有什么可以帮助虞先生的么?”周宇沉吟了会儿问道。 “倒是有一件事情,若能做成,我便可立下大功,从此简在帝心,或许五十岁之时可以实现自己的尚书目标。”虞允文又是自信地道。 周宇听得也好奇起来,什么样的大功,能够让虞允文在父皇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甚至可能让父皇将不是自己嫡系的虞允文,在不到二十年内便提拔为实权部门的尚书? “此事要落在那位蔡洁生身上。”虞允文笑着道。 六零九、偷听 虽然被限制了行动自由,但大体上,蔡洁生还是受到了一位外交使臣应有的礼遇。 比如说,在宿处他可以自由行动,只不过会有人盯着。 唯一没有人盯着的时候,大约就是他在厕所如厕之时。 按照行程,他们原本是在此休整两天,然后就继续航行,反正蒸汽船不在乎是否顺风。可是不知为何,现在是第三天了,仍然没有动身,相反,周宇还神神密密的,仿佛在做什么事情。 这天傍晚时分,蔡洁生隔着窗帘,看到数个穿着白袍的大食人出现在馆驿,他们迅速被带到了周宇的屋子里。 蔡洁生心中一动,他知道大食人中有不少都和华夏暗通款曲,特别是那些曾经到过大宋的商人,虽然如今他们如今面临华夏商人的强势竞争,可是因为华夏物产的丰饶和航海技术的突飞猛进,他们也从中受益不少。 但现在,大食是金国的大后方,而且他们对金国这个外来统治者并不是很满意,哪怕兀术皈依了大食神教,也没有改变这一点。在他们看来,唯有他们才是大食神灵的真正信徒,至于异族改宗大食神教者,不过是被他们征服的奴隶。可如今,金国在大食势大,他们被迫臣服,心中却是有所不甘。 “看来周宇停下来就是等着见他们,若是一般大食商人,怎么值得华夏帝国的皇长子专门停留接见……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可惜,没有机会,若是有机会去偷听就好了……” 蔡洁生直到此时,一颗心还是忠于金国,他盘算着如何才能窥探得到秘密,盘算来盘算去,终究还是无计可施。 那几个大食人在周宇那儿呆了许久,足足两个多小时,天色都完全暗了下来,蔡洁生才看到他们悄悄出来。随他们一起来的,还有周宇身边跟着的那岳翻,岳翻直接往蔡洁生房子走了过来,蔡洁生心念一转,飞快地脱了衣裳,还将被窝卷起,做出刚刚是睡在床上的假象。 然后,他听到了敲门之声。 蔡洁生一声“谁呀”,声音里还带着浓浓的倦意,仿佛仍在半梦半醒之间一般。 岳翻在外头道:“是我,岳翻,蔡洁生,把门打开!” 蔡洁生起身开了门,岳翻带着两个卫兵走了进来,目光冷冷地在屋子里打了个转儿,看到床榻上睡过的模样,神情才微微一缓。 “岳司事这是有什么事情么?”蔡洁生揉着眼睛打着哈欠问道。 岳翻一声不吭,便又带人出去。蔡洁生微微松了口气,但片刻后,门被再度推开,一名华夏军士兵一声不吭地抱着铺盖进来。 “这是什么意思?”蔡洁生作出一副惊讶的模样。 那华夏军士兵同样不理他,只是自顾自在他房间里打了个地铺。蔡洁生问了几回,也没有得到答案,一怒之下,躺回床上,背对着那名华夏军士兵。 灯灭了,黑暗中,蔡洁生却睁圆了眼睛。 那些大食人,肯定关系重大,所以岳翻才会来看他,甚至还派出一名士兵盯住他! 蔡洁生心里越发好奇,半个晚上都在思考这件事情。 次日早晨,他起床之后,突然心中一动。 他出门到了院内,监视他们华夏军士兵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他揉了揉肚子,仿佛是腹内不适,便进了公厕之中。 他们住的地方条件不错,但对他华夏方面用不着太过照顾,因此他的房间并没有单独的卫生间。 而且这里的公厕,都用木板隔开,故此他蹲在其中,别人都看不见。 然后他就在公厕之中慢慢等着。 人早晨起来清理肠胃,这是大多数人的习惯,蔡洁生相信,那些大食人也不会例外。 足足在蹲坑上等了半小时,几乎要被臭气熏昏过去,蔡洁生终于听到了大食人的声音! 他没有太多的才华,在华夏本土时因为与文维申联系所以得到兀术重视,金国西迁之后,他这唯一的长处也没有了,能够在金国继续立足,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他有点语言天赋。比如说大食话,他不但能听,而且能说能写。 故此,这几个大食人的对话,他听得明明白白! “哈里发说了,如今这些伪信者窃居高位,亵渎了神明,他们都必须死!” “伪信者比起异教徒都可恶!” “所谓的大金苏丹,根本就是狂悖的伪信者组成的垃圾,一定要将他们塞入火狱!” “他们还和那些异端相勾结……” 零零散散的对话,让蔡洁生听明白了缘由,他倒吸了口冷气,只觉得额头汗涔涔的。 大金帝国在玄奘城外之战,不仅失去了雄才伟略的皇帝兀术,也使得它的势力被从天竺驱走。原本支撑大金的三根支柱,分别是河中地区的兵将、北天竺的人口与物资、大食的商路与信仰,现在北天竺这一根已经崩溃,大金摇摇欲坠,而从这几个大食人的对话中,看来大食这根支柱,也要完蛋了! 那样的话,大金恐怕要步塞尔柱帝国的后尘,甚至比起塞尔柱突厥人更惨! 这个消息,必须尽快传回大金! 哪怕如今大金将他作为使臣,很大程度上就是用他来试探周铨,可是蔡洁生还是对这个异族的政权心怀依恋。 关系到大金生死存亡的事情,他不敢怠慢,凝神还想继续听下去,可那几个大食人紧接着就把话题转到了如何控制东西方贸易商路上来。 这也符合蔡洁生对大食哈里发身边的那些人的印象。 据蔡洁生所知,大食人为了控制东西方的商道,可谓无所不用至极。据说当年汉时甘英出使大秦,便是为大食人所骗,中途而返。而大食人骗他的原因,就是害怕汉与欧罗巴洲形成直接联系,他们这群中间商人利益受损。便是大食神教先圣创教之时,也不得不与这些奸商贵族相妥协,将他们居住之地认作圣城。 那几个大食人说了会儿话,蔡洁生听得他们如厕的声音,过了会儿,他们都离开了,蔡洁生仍然没有出来。 足足又呆了十余分钟,蔡洁生才出了公厕,他这么久才回来,那盯着他的华夏军军士狐疑地打量了他一番,却没有说什么。 “准备出发,收拾好你的东西。”卫兵对他说道。 这下子,蔡洁生更能肯定,周宇更改行程,在法显城多呆一天就是为了等那些大食人。这确实值得周宇来等,若这些大食人真的代表了哈里发,并与周铨结成同盟,那么金国的灭亡指日可待了。 蔡洁生心里极是惶急,可是他随后便上了船,在这艘蒸汽大船上,他根本没办法将消息传回金国。 船在海上行了六日,远远看到了陆地,那已经是三佛齐总督府治地了。蔡洁生知道,接下来船会在这里的马援港停下来。 这是他的最后机会! 因此船还没靠港,蔡洁生便开始呕吐,说自己生了重病,需要下船休息。 周宇没有来看望他,但岳翻来看了一次,还带来了船上的医生。那医生随意给蔡洁生诊断了一番,只说是晕船,并无大碍,休息休息便可。 听得这个结果,岳翻有些不高兴了:“我们行程都有所安排,怎么能够为这厮多逗留?” “他现在倒不算太严重,但是若继续航行,会不会出事就不知晓了,我们下一站是到流求的金山港,短则要六七天时间,长的话可是要十天呢。”那医生道。 “我去禀报宇殿下,看看宇殿下怎么说,要不就干脆将他留在马援港,反正马援港回中原的船多,就是商船,每月都有数十艘呢!”岳翻喃喃地道。 蔡洁生心中暗暗一惊,每月数十艘大商船,那么岂不意味着一年有数百艘大船要经停马援港?也不知道这么多商船,都运些什么货物! 岳翻在周宇那里得到了指示,他们可以在马援港多呆上七日。蔡洁生大喜,不过却不敢表现出来,他养了两天,只作气闷,向周宇要求能够外出散心,周宇最初拒绝了,于是蔡洁生的身体不适“加重”,医生再度为他诊疗之后,也说他若能外出散散步,对身体恢复会更好。 这样一来,周宇才同意他在军士的监视下外出。 连着几天,蔡洁生都只是随意乱逛,到了第六日,他来到一家店铺前,看到那店铺招牌上的圆形方孔铜钱花纹,不动声色地走了进去。 这个花纹,便是“无面”的标记。哪怕经过周铨的反复扫荡,方毫与吴加亮还是往华夏内部派了些人手,这些新的“无面”与旧“无面”没有联络,他们只是潜伏起来,并没有从事破坏、刺杀之类的事情,因此得以幸存。 在卫兵伴随之下,蔡洁生只能以暗语同掌柜核对了一下身份,然后笑着问道:“听闻这港中每月都有数十艘船往来于中土,怎么会有这么多货呢?” 那掌柜的略有些紧张,陪着笑道:“客官有所不知,如今我华夏在外,有十余个总督区、百余处殖民聚落,真华夏人就有八十余万,若加上那些自称华夏人的归化裔,足有三百余万,这些人可都是要用咱们华夏的货!” 蔡洁生脸露惊叹之色,用手轻轻一拍柜台:“竟然不知有这么多人在海外……啧啧!” 他这一轻拍之间,用身体挡着,将一个纸团悄悄塞入了柜台后的抽屉之中! 六一零、此事必成 在这间杂货店里买了些东西,蔡洁生返回了住处。他还特意观察了一下,一切正常,若说有不正常的,就是那些大食人。 他注意到大食人是和他同乘一艘船,一起前往华夏。 次日开船,蔡洁生心情轻松了许多。他相信以吴加亮和方毫的手段,大食人的异动,应该可以解决掉。 接下来的航程不是很顺利,因为遇到大风的缘故,船偏离航线,避入了伏波港,在伏波港修了三天船,然后才再度出发,赶到流求金山港。 伏波港和流求金山港,蔡洁生都是第一次来。这两处地方,让他更为感慨,因为这两座城市,都是人口超过二十万的大城,特别是金山港,因为有金矿、煤矿、铁矿,又临着大平原,人口多达三十余万,若不是城中有城内铁路将数个城区连在一起,交通都会极不便利。 过了金山港之后,船又开到了华亭港,这座城市的规模,更让蔡洁生意外,原本华亭并不是大县,可如今它已兼并邻近的昆山县,人口达到了令人震惊的百万,成为华夏在江南的一大重镇。 在华亭换乘江轮,先入长江,再经运河北上,不过两日功夫,便平稳地抵达了华夏帝国的帝都应天府。 因为见过华亭这样的大城,所以再到应天,蔡洁生反而没有什么惊讶。他身为金国使节,自然是要入住驿馆的,驿馆隶属于外务部,规模甚大,占据了一个小区,由多达三十余幢的别墅组成。蔡洁生的随行人员未被允许来华夏,他孤身一人住在一幢别墅之中,心里不免有些孤单。 “贵使在此且等候,外务部会安排时间,请皇帝陛下接受贵使送达的国书。”负责招待他的,早就不是虞允文了,而是外务部的一位小吏。 “有劳有劳,区区有一件事情想打听一下,这片地方,如今住了多少国家的使臣?”蔡洁生见到这一片区域有不少外邦人在活动,便向那小吏问道。 小吏呵呵一笑:“总有二十余国的使臣吧,都是如同贵使一般真正的国使,如今华夏接待国使,可不象是旧宋之时,都要核实身份才会将之送来……哦,你隔壁那边,是吐蕃诸部的使臣,你若想和他们聊聊,我也可以替你们安排。” “吐蕃诸部的使臣?他们来此,不知是为何,莫非是纳贡?”蔡洁生讶然道。 自唐末之后,吐蕃部分崩离析,到现在也没有一个统一的政权。那小吏又是一笑,笑容中有些讽刺之意:“纳贡?如今华夏帝国可不是要他们纳贡了,卧榻之畔,岂容他人鼾睡,自然是来谈在吐蕃设行省事宜。” “在吐蕃设行省……嘶!” 蔡洁生吸了口冷气,同时心中又觉得一喜:他可是知道,吐蕃不好治理,若是华夏将精力放在吐蕃身上,或许金国的压力就会少许多! “域内岂容别封疆,吐蕃及其藩属,尽会化作行省。”那小吏傲然答道,话语里有一种蔡洁生望之生畏的自信。 大宋长期被人打,先是被契丹人打,后是被党项人打,就连南面的交趾人也戏弄挑衅大宋,大宋的百姓对此麻木不仁习以为常。虽然大宋士大夫们心中怀着某种骄傲,可这些骄傲在军事上的失败面前一钱不值,哪里象现在这小吏一般,满是豪情与自负,他说这话,仿佛将吐蕃化为行省,就和挥一挥衣衫那样简单。 “不以吐蕃人为官,治理吐蕃人?”蔡洁生略一犹豫又问道。 他知道华夏的行省与总督区的区别,行省是要直接由中央任命官吏的,而总督区除了中央任命的官吏外,一般还允许地方上的土著贵族们存在。 “自然不如此,若行此策,如何能显示出吐蕃归属中枢?陛下有言,吐蕃人若是有本领,自然也可以同汉人一般,到中枢来任尚书、侍郎,或者在地方任行省尚书,若没本领,休想只凭着他们是吐蕃人就能有什么优待。” 周铨一直以为,便是优先,也应当是身为华夏帝国统治基石的主体民族优先,而不是为了纸面上的公平去优待非主体民族这本身其实是对非主体民族的一种不信任:一是不信任他们对华夏的归属感,以为唯有靠优先收买他们,他们才愿意留在华夏之内;二是不信任他们的能力,以为他们唯有依靠优待,才能和主体民族并存。 听得小吏这样说,蔡洁生心中一动,暗暗将此事记下来,觉得这是金国可以利用之处,或许金国便可以挑动吐蕃人叛乱,牵制住华夏的精力,为金国争取更多的时间。 “贵使若是没有别的事情,我就先告辞了。”小吏见他若有所思,微微一笑道。 蔡洁生点了点头,当下便送走那小吏。 那小吏倒是和气,言语中客气,但实际上,却是将蔡洁生晾在这里。 连接着数日,都没有任何消息,蔡洁生也从最初的担忧,到慢慢适应,再后来,他竟然隐隐有一种想法:日子若能就这样过,那可就好了。 然后他开始来熟悉周围的环境,偶尔他可以在自己别墅周围散散步,与被小吏称为吐蕃诸部使者的人见面。那些人通汉话,多见了几回,便与蔡洁生聊起天来。 在得知蔡洁生是金国使者之后,他们都是大感兴趣。因为吐蕃离北天竺甚近,与金国也接壤。 在与吐蕃诸部使者的聊天中,蔡洁生不经意中得到消息,周铨这段时间都在见一群来自大食的使者,故此没有空余时间安排出来见他们。 这个消息让蔡洁生心中一震,那种悠哉的感觉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紧迫感。 他不知道“无面”的人有没有将他的信传回金国,若是没有,他必须尽快完成自己的使命,然后返回金国,当面向金主完颜亮报警。 只是如何才能见到周铨,完成自己的使命? 蔡洁生开始寻那个陪他的小吏打听情形,可那小吏也只是隔一两天才出现一次,每次听得蔡洁生的问题,都以自己位卑权轻不知道上面的安排为由推搪。蔡洁生被耗得近乎绝望了。 就在这时,那小吏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喜事,喜事,蔡贵使,你的好事来了!” “莫非陛下有空见我了?”蔡洁生跳起来问道。 “不是陛下有空见你,是外务部尚书安排了人手,将令郎找了来,你们父子十余年……不,都有近二十年未见面了吧?”那小吏笑道:“来来,蔡贵使,快随我来!” 蔡洁生跳了起来,整个人都茫然了。 他有一子一女,女儿天资聪明,又颇有姿色,故此为文维申所用,成了诱惑宋行风背叛周铨的重要筹码。儿子则比较愚钝,虽然成了文维申的学生,却因为才能有限,反而没有卷入文维申的阴谋之中,故此得以保全。只不过,蔡洁生并不知道这一点,在他心目中,自己的这一儿一女,必然是都死了的。 茫然失措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颤声问道:“我儿……我儿可好?” “受你连累,好谈不上,不过凭着自己气力吃饭罢了。”小吏道。 蔡洁生跟在他身后,心中百感交集,一时之间,不知见到儿子之后说什么好。 他这边见儿子之时,皇宫大明堂外,虞允文一脸肃然,整了整自己的衣裳,深吸了口气。 虞允文原本以为,自己能做到处变不惊,却没有想到,这次得到周铨的召见,还是让他如此紧张。 “陛下有空了。” 周铨的秘书郎走了出来,向虞允文一笑道。 虞允文点了点头,大步走了进去。 然后,他就看到周铨笑吟吟地站在那边,见他到来,伸手做了个邀请的姿式:“虞公,请来。” 虽然只是简单的招呼,却让虞允文心中微微一松:果然,周铨如同传说的那般礼贤下士! “不敢当陛下如此礼遇!”他三两步上前,弯身长揖下去。 三年之前,周铨彻底废止了跪拜礼,虞允文见到他,也只需要长揖就可。 周铨扶起他,还了他一个拱手礼,然后又笑道:“虞公请随我来此。” 他将虞允文引入大明堂的一面墙前,那面墙上,写着不少字迹,虞允文有些莫名其妙,周铨却指了其中一处道:“虞公请看。” 虞允文看过去,上面写的却是他的名字。 “这是……” “近五年间,虞公的名字,在西天竺总督府给我的奏折中出现了八次,虞公提的巩固西天竺总督府五策,我看了之后,便将虞公的名字写在这里。”周铨笑道:“我事情多,怕忘记了,故此将一些有才能的人名字写在墙上,每有所思之时,便对着墙看,或许便能寻着替我分忧之人。” 这就是所谓“简在帝心”了,虞允文记得自己的那五策是四年之前提出的,也就是说,四年之前,他的名字就被周铨记了下来。 “此次召请虞公,是想问虞公,你给宇儿所定的计策,究竟有多大把握。”周铨见虞允文面露感激之色,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神情肃然地道:“那大食神教,必成后患,你所献之策,当真能借金国之手,将之彻底斩除?” 虞允文毫不犹豫地点头:“若兀术尚在,必然不成。但以臣对金国新主完颜亮此人的了解,在他手中,此事必成!” 六一一、来自东方的十字军? 蔡洁生去华夏,因为有蒸汽船所以速度很快,哪怕有所耽搁,也没有花太多的时间。 但“无面”要从马援港赶回金国,就没有那么简单,他留在那杂货店里的那张纸,足足过了两个月,才辗转到了方毫手中。 信上全是密语,方毫将之转译出来后,大惊失色,慌忙跑去见吴加亮。 吴加亮看到内容之后,神色一变:“这莫非是周铨的计谋,离间之计?” 方毫摇头道:“若是周铨所为,不会给蔡洁生遇上,毕竟蔡洁生前去求和之事,是陛下临时决意……这些大食人,果然就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吴加亮与方毫并没有加入大食神教,吴加亮乃是落第的秀才,信奉天地君亲师,讲究孝道,大食神教不许敬拜祖先,这让吴加亮对其甚是厌恶。 而方毫则是摩尼教出身,与大食神教更是死敌,其创教之人与大食神教的创教人,都自称是神的最后一位使者,其目的不过是为了独霸对神意的解释权。若不是兀术为了利用大食神教的影响力而加入大食神教,方毫带着这千军万马来到大食、波斯地界,早就大杀特杀杀到超神了。 两人如今都已是成熟的政客,自然不会只凭借自己的好恶来做出决断,他们沉吟了好一会儿,然后开始交换意见。 对大金新皇帝完颜亮,他二人还是非常满意的,此人说到做到,委他二人以大权,这段时日里来,他们手中的权柄比起兀术在世之时只多不少,而且此人对于大食神教,甚是不以为然,不只一次说过,周铨不信此教,华夏方得崛起,兀术改宗此教,结果到处流窜。当初改宗此教,实是迫不得已,如今事易时移,理当拨乱反正。 “我们准备西征,据我所知,西面那边乃是景教,他们与大食神教乃是死敌,我们若想在那边立足,信奉大食神教,恐怕不行!” “华夏自万里之外来天竺,仍然能打得我们晕头转向,为什么,不过是因为他们能就地补给罢了,天竺的粮食可以充作军粮,人力可以充作民夫,矿藏宝石可以换成军资……我们去了大秦地界,他们还是会追来,想让他们不追来,唯一的方式,是坚壁清野!”方毫森然道。 两人可都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辈,怎么进行坚壁清野,他们很清楚。 “那么……陛下那里?” “我们一起去说服陛下,陈晓利害,陛下知道如何取舍!”方毫冷笑道:“这是大金唯一的出路!” 完颜亮听得二人的建议,沉吟了好一会儿。 他年轻气盛,原本就有自己的主意,特别是杀了兀术数个儿子纂取帝位,更是希望能够与兀术有所区别,不完全照搬兀术的政策。 只不过此前出于稳定考虑,他没有采用过激的手段,但现在,他觉得,机会来临了。 吴加亮与方毫两人,此前虽无兵权,可是在民政与情报方面,却拥有极大的优势。吴加亮熟悉工业与农业,模仿周铨打造了金国的工业体系,虽然远远比不上华夏,却比起原本的金国强得太多。而方毫则控制着一条情报系统,哪怕华夏与金交战,他也有办法利用这套系统暗中走私,既传递情报,也为金国赚取不少金钱。 要知道,如今整个天下,都在使用华夏的金银铜币,凭借无以伦比的工业力量,华夏铸造的货币,在凡是能买到华夏工业产品的地方,都是硬通货。 有这二人支持,他完全可以一展才干,放手施为! “若真如此,需要好好规划一番……他们人可不少,我们当中,都有不少他们的人!”良久之后,完颜亮轻声说道:“方丞相,此事便请你来负责,不做则矣,要做……就彻底些,你可明白?” 方毫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那边吴加亮却笑着道:“陛下,臣还有一个建议,或者我们可以借助外力。” “借助外力?” “对,陛下当知,在大食之西,有一大国,名为拂菻,其国广大,信奉景教,与大食历朝都有争战,互有胜负……四十年前,其国曾邀来盟军,攻克大食圣城,满城大食教徒尽被屠戮,其中避于一大食寺庙者妇孺万余人,亦为其刨腹剜心……陛下可借其力!” 吴加亮在金国十年可不只是帮金国建立起了军工体系,身为丞相,他对金国周边的局面非常了解,虽然他叙述的事情,因为此时的局限性,并不完全对,可是有关拜占廷帝国、第一次十字军东征之事,却略有所闻。 “借其力……他可是我们西迁必征之国!”完颜亮说道。 “这不更好么?”吴加亮似笑非笑:“先帝西行之前,可是曾向塞尔柱称臣。” 完颜亮霍然惊觉,明白吴加亮的意思了。他背着手,在屋子里转了两圈,然后笑道:“既是如此,戏就做全套……吴丞相,方丞相,替我派出密使,就说……就说我信景教,欲与西面教众一起,共同收复圣地,驱逐邪异!” 他这边做出决定,可是吴加亮与方毫却不能这么简单地去执行。两人又搜集了大量资料,特别是问了一些被大食人俘虏的十字军骑士,总算弄明白了拂菻所信之教,虽然与景教是同源,却并不是同支,两边若遇到一起,恐怕先要将狗脑子打出来。 不过这难不住二人。 三个月之后,拂菻帝国皇帝约翰二世的挚友,大统领阿克苏赫接见了一个奇特的外交使团。 “你们是大金帝国派来的使臣?” 阿克苏赫作为拂菻帝国的大统领,对这个大金帝国颇有耳闻,这个帝国占据了波斯全境、天竺的西北部和大食的东部地区,对居住在这一带的大食人和突厥人构成了非常大的威胁,这些年里拂菻帝国来自东面的压力变小,很大原因就是这个帝国的崛起。 “是,我们是大金帝国皇帝派来的朝圣使团!” 使团的正使相貌堂堂,在他的胸前,还挂着一枚十字架,阿克苏赫见他模样,心中暗生敬意,又开口问道:“贵国朝圣使团,不知是何意思?” “我国皇帝,笃信圣教,闻听有异邪威胁圣地,愤而起兵西征,如今已近圣城矣……” 正使名为邢具瞻,乃是辽西汉人出身,随郭药师一起投靠金国,在后来又随兀术西征。因为是读书人出身,所以博闻强辩,并且能流利地说多国语言。他与阿克苏赫对话,就不用通译,直接以突厥语开口。 在邢具瞻的口中,兀术与完颜亮,成了天神教的笃信信徒,他们控制了一个强大的帝国,想要将天神教的圣城耶露撒冷从异邪的威胁中解救出来,因此向西扩张,所向披麾,如今已经快要达到目标。 但是他们得知异邪曾经给天神教无数伤害和耻辱,极为愤慨,有意彻底解决掉异邪。 “彻底?”阿克苏赫听出了阴森森的味道,忍不住问道。 邢具瞻点了点头:“彻底,从圣城往东,一直到印度,将不会再有任何异邪的寺庙、旗帜和信徒,所有的异邪,都将被送入火狱,接受正神的审判。伟大的皇帝,将是正神的矛、剑和鞭子,消灭所有异邪,纠正这世间的邪恶!” 阿克苏赫咽了口口水,如果对方不是捧着正式的国书,介绍对方而来的人又确实可靠,他几乎要将对方当成疯子了。 要知道,拂菻帝国此时的皇帝约翰二世,虽然有“美男子”、“善人”的绰号,却并不是什么虔诚信徒,为了权力和利益,他甚至敢和突厥人的苏丹结成同盟,愿意向同样信奉正神的邻国动刀剑。 而这位大统领阿克苏赫本人,就是突厥俘虏出身,只不过打小就被赐给了约翰二世,成了他的玩伴和挚友。 所以,他们才不会相信,东方真有一群狂信者,会为了正神而和大食神教杀得人头滚滚。 这背后必然是有利益! 但是阿克苏赫没有慢待邢具瞻,他给了这群使臣足够的礼遇,然后……将使臣送上威尼斯人的船,让他们前往意大利,去见此时刚刚被西西里国王释放回来的教皇英诺森二世。 这位一辈子都在和人争位的教皇,得知消息后大喜! “这真是正神保佑,赐给我的机会,遥远的地方,一个信奉正神的帝国,其两代皇帝都是虔诚的信徒,他甚至派来了使臣来臣服于我,给我带来精美的礼物和数不清的财富我要给他加冕,我要承认他是东方世界的皇帝,正神之矛!” 此时正神教尚未大举入华,亦未从华夏传统之中窃取“上帝”之称呼,英诺林二世其实知道那遥远的东方帝国未必靠谱,但在教会长期分裂、他自己甚至曾经成为西西里国王俘虏的情况下,他急需要一件事情来提振民心士气。 其实便是没有周铨带来的一系列变故,几十年之后,正神教中也会流传,在东方有一个笃信正神教的强大国度普莱斯特约翰王国,完颜亮派来的使臣此时出现,正是投其所好。 故此,邢具瞻等人,很轻松便见到了这位教皇。 六一二、怒 又是一年。 华夏帝国元宪十一年的夏天来临了。 因为暑假的缘故,大学之城的人少了很多,周宇将手叉在裤子口袋里,与陆游边走边说着话。 “你表妹当真不错啊,为何你还要犹豫?”周宇问道。 陆游脸微微有些红:“不是说近亲成亲有些不妥么,所以家母不赞成此事。” “你娘啊,唉!”周宇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陆游也叹了口气。 陆游之父陆宰倒是个好脾气,自从国是论战之后,便与周铨结下了深厚友情,这还带动得很多新学一派的儒生转修了实学。但他母亲性格刚愎,又宠爱陆游,生怕别的女人把儿子抢了一般,因此最初给陆游定下婚事是她娘家的侄女唐婉。可是随着唐婉年纪长大,陆母又对这侄女不满起来:一是与唐婉母亲也就是她娘家嫂子不和,二则是因为唐婉聪慧多才,不仅文采飞扬,而且也颇长于实学,让陆母有些担心,自己儿子压制不住这个侄女。 周宇是见识过陆母的脾气的,最初周宇以李宇的名字去陆家玩时,没少吃过陆母的白眼,陆母仿佛他会将陆游带坏了一般防着他,若不是后来陆宰看不过去透露了周宇的身份,陆母甚至可能会逼周宇滚蛋。 “听闻那边要建女子大学,表妹有可能来读。”陆游又说道。 虽然周铨的命令里,华夏女孩与男孩享有同等受教育权,可是民间重男轻女之风,却不是十年时间能够改变的,除了沿海最早纳入周铨治下的四行省外,别地女孩的入学率并不高,有些地方甚至连一成都不到。而且此时男女分校,因为没有专门的女子大学,很多女子读完中学之后便失学了。 为改变这一情况,周铨特意在应天大学城建了这座女子大学,第一批准备招收三千名女子,国家负担食宿和往返路费,并且还给予一定的补助。她们学成之后可以自由选择,是加入各个实学研究院所,还是担任教师。若是能够自谋职业,周铨也不会反对。 “我要随军一起去西天竺了。”两人并肩走了好一会儿,周宇忽然开口说道。 陆游愣了愣:“不是说好了,我们一起去……等等,你要参军?” “是,我要服兵役了。”周宇缓缓道。 陆游瞪圆了眼睛,看了他好一会儿,喃喃地道:“那也不必去西天竺吧,去年在那里……你还没受够么?” 周宇一笑,没有反驳。 当然受够了,谁愿意跑到万里之外,去战场上冒险,去年他可是亲眼见到不少袍泽战友倒在身边,若不是幸气好,他也会是其中一员。 但是,如父皇所言,若没有去年那样的经历,他又如何能体会得到这个国家先烈们开创基业的艰辛? 不唯是华夏帝国,华夏此前的历朝历代,华夏人能够扫平群蛮、归化诸夷,靠的不是温情脉脉的笼络和花钱岁币去献媚,靠的无非是…… “铁和血而矣。” 周宇觉得自己仿佛又听到了父亲的话声。 “你还是想当皇帝?”陆游沉吟了一会儿问道。 若不是想当皇帝,周宇完全可以避开兵役,留在华夏本土安稳的地方,专心做他的实学研究。以他皇子身份,再加上实学上的知识,哪怕以后不曾封爵,也足以拥有极高的地位。 荣华富贵不缺,却还要去服兵役,唯一的理由,就是周宇想当皇帝。 周宇此时点了点头:“是,我要当皇帝……若去年不曾在西天竺经过那些事,我还略有些犹豫,但经过了那些事情,我再不犹豫了!” 周宇并没有说谎,此前他确实有些犹豫,不知道要不要继位当皇帝在华夏帝国诸皇子中,说这个话题并不犯忌讳,因为周铨明确说了,他到六十九位就要退位。但去年的经历,让周宇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责任感,这个帝国皇帝,他必须去做! “皇帝有什么当得,陛下累成那模样!”陆游嘟囔了一声。 “你只说你帮不帮我就是!” 陆游叹了口气:“我怎么帮你,你知道我做不得官的。” “不用你做政务官,你只要成为如同倪朴那样的大宗师,就可以帮上我大忙了。你一个,实弟一个,两位大宗师支持我,我就有信心和父皇一样,推动国家前进!” 说到这,周宇想起虞允文对他说过的一句话:陛下(周铨)能握有天下,为百代第一明君,只因陛下抓准了一件事情,以实学取实利! 道德自然重要,但只有道德,那是圣人,绝大多数百姓,还需要有实利。而能够给百姓带来实利的,目前来看,唯有实学。 陆游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周宇这一次入役,仍然用的是化名,到了军中,他被任命为一个低级军官,一个管着两百号人的连正。他们先是在广州训练了三个多月,让军士们都习惯了高温的气候,然后才乘船出海,辗转两个月,抵达狮子州法显城。 此时卫敏已经升职,成了天竺行军总管,驻地便设在法显城。周宇到了这里,卫敏不敢将他真的当成低级军官,便把他留在了自己身边,充当亲卫。 为主帅亲卫,平日里训练操演是要做得漂亮的,但不需要到第一线去参战。不过卫敏也不敢让周宇就这样闲置,经常让他跟着自己,或视察部队,或处理军务,倒也过得非常充实。 如此一个月后,眼看就要发起对金国新的攻势,卫敏便放了周宇两天假,让他休息休息。 周宇在法显城也没有什么故旧,想起去年的经历,他便凭借记忆,依稀寻着了那位钟兰州掌柜的店铺。 到得此处时,他微微一愣,因为这店铺已经换了招牌,原先的“钟记杂货”变成了“李记炊饼”。 周宇进去买了两个炊饼,见那掌柜的很是健谈,便笑着问道:“我上回来这边时,这还是杂货铺子,如今却成了炊饼铺子,想来原先的杂货铺掌柜发财回国了?” “什么发财回国,钟掌柜是遭到祸事了,去年他杀了人,送去胡洲服苦役去了,若能得回来,也得是五年……现在来说是四年后的事情了。” 周宇又是一愣,也就是说,那位钟掌柜还是被三法台判了刑,五年流徒不长也不短,只不过流放到胡洲去就让人觉得有些怪异了。 “他被流徒,这房子怎么就被李掌柜你得了?” “他媳妇孩子守不住家业,逼债的天天上门,于是只有……” 那位炊饼铺掌柜说到这,似乎意识到不对,警惕地看着周宇,不肯再说下去了。 周宇拱了拱手:“实不相瞒,我刚才本土来狮子州,与钟掌柜是老乡,他老娘那边托我来给他送封信,送不到他本人手中,总得送到他家人手里不知钟兰州的媳妇孩子如今在哪儿?” 李掌柜犹豫了好一会儿,周宇拿出一枚银圆:“我口风很紧,若有什么事情,绝对不会牵连到李掌柜。” 那李掌柜收了银圆,这才压低声音道:“被关在家中呢,她母子俩就在铁锁巷第四十一号。” 铁锁巷离得不远,周宇反正没事,便当散步来到这边,却看到这个小院院墙上,到处写着“还债”、“钱债肉还”的字样,这些字都是大红漆漆上去的,看上去如同血染一般,让人心惊胆战。 周宇眉头不禁皱了起来。 他知道有这种情形,因为这些年鼓励实业,故此不少人借钱经营,若无法借到正经的钱,驴滚驴利打利的高利贷也有人借。借时容易,还时就难,于是就生出许多催债逼钱的事端来。 身为皇帝的周铨也知道这事情,只不过他管不得那么细。 “咦?” 他正待去敲门,却听得屋子里当当锣声响起,周宇惊咦了一声,这是告急的信号,一般有贼或者走水了,便会敲响铜锣。 只要铜锣一响,那么巡捕就必然要赶到,周宇望了一眼,见不是起火,便没有那么急着闯入。 果然片刻之后,只见几个巡捕骂骂咧咧地匆了过来,他们才到门前,门就被打开,一个胖子行了出来。 周宇再度愣了愣,然后眉头拧得更紧了。 这胖子他认识,正是去年见过的王八爷。 他记得去年虞允文已经设法罢黜了此人的狮子州参政身份,而且还有一些人会对此人的产业下手。可现在周宇看他,仍然是穿金戴银,看上去就算不如去年风光,也不能说过得差了。 “各位兄弟辛苦了,钟家的小杂种不晓事,又把你们呼来了。”王八爷嘿嘿笑着向那些巡捕拱了拱手。 巡捕进去转了一圈,出来后周宇听得一人对那王八道:“老八,你要债就要债,可别让我们为难。” “若不是不想让各位兄弟为难,钟兰州家的贱人和贼种,如今早就扔海里喂鱼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事情,便是去年帮了他们家的那位官人回来,也总不能拦我要债!”王八狞笑着道。 周宇嘴角向下弯了弯,若是陆游在,便知道这是他发怒了。 这王八为非作歹,按道理说,他早就该去吃牢饭了,可如今看来,他虽然失了参政的身份,却仍然逍遥法外,甚至用别的手段在报复钟兰州的家人。 这背后,若说没有什么猫腻,谁会相信? 六一三、朝中有人 此时华夏有线电铺已经全面铺开,特别是海外的殖民地,只要能够用电线连接起来的,毫无例外都是优先连接的对象。周铨对外宣称这是为了便利百姓,但实际上,这最大的作用还是强化对殖民地的监控。 只不过电报费用相当之贵,基本上每一个字就需要花费五铜元,两年前货币改革之后,一百铜元就相当于一银圆,因此二十个字就要花费一银圆的价格,让大伙发电报时都尽可能言简。 对周宇来说,这点钱不算啥,莫说父母给他的零花钱,他自己赚的钱就足以支付电报费用了。 在最后一个字都输完之后,电报局的发报员长长出了口气,伸手抚了一把汗水,小心翼翼地问周宇:“先生,发完了……你还有什么吩咐么?” 那发报员可从来没有发过这么长的电报,全部加起来,都足足要花掉周宇一百个银圆了。哪怕华夏军军士待遇优渥,可是这么多钱,也能让一位连正级别的军官肉痛一阵子。 可眼前这位年轻军官却花起来毫不犹豫。 用金币支付了帐单之后,周宇没有理会发报员惊讶的目光,他到了自己的住处。 刚才他用密语发报,电报其实是发给他父亲的,有关那个王八的事情,他没有擅自行动,而是将之交给了自己父亲。 周宇很有耐心,知道自己现在还在跟着长辈们学习,特别是要跟着父亲学习,他想看看,面对这种情形时,父亲究竟会怎么做。 只不过走出门之后,他神情却是微变,因为在他面前,几个巡捕一字排开,有人还带着狞笑,恶意地看着他。 “这位军官,有件事情,劳烦你跟我们走一趟。”为首的一人道。 周宇眉头拧了拧:“既然知道我是军官,你们还敢这样来找我?” “若你不是军官,就不是这样找你了,别废话了,有人把你告了,你自个儿爽快一些,快跟我们走!” “笑话,你们这些土鸡瓦狗,也想带走我们连正?” 周宇可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份特殊,便是想要一个人上街,卫敏也不会批准,在他身边,最少也有两个士兵,而现在跟着他的有三个。 在华夏,军人的地位相当高,至少不象前宋,被人叫作贼配军。军人若是违反法律,地方上一般也不会轻易派巡捕去抓捕,而是会通知军方,由军方将人捉起,然后上军方法庭审理。 故此,这几个巡捕行事,分明是不合律法。 听得喝问,这些巡捕又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皮笑肉不笑地道:“我们当然不会捉人,不过为了免得麻烦,这位,还是请和我们走一遭吧,不远,就在对面的茶楼即可。” 周宇浑然不惧,示意军士们不要多说什么,但跟着他们去了对面的茶楼。 显然,若他不是展露出如此强硬的姿态,被对方哄住,只怕就不是来对面的茶楼,而是跟去巡捕房了。 茶楼里,一个胖子背手而立,等周宇到了之后,他缓缓转过身来,向周宇一笑。 正是那位王八爷。 周宇眉头又皱了皱,心中明白,肯定是那个李记炊饼铺的掌柜将他卖了。 果然,王八爷缓缓说道:“李麻子告诉我,有一位军官在打听钟家的事情,想来就是这位阁下了,阁下当真是钟家的同乡,来替他家送信的?” 周宇淡淡地道:“与你无关,若你只是来问我这话,不必再谈了。” “兄弟,说话不要这么冲,多个朋友多条路,你们驻在狮子州,在这法显城,我王八爷多少有些面子,若你能给我一个方便,以后你在法显城便有方便。”王八说道。 他一边说,一边挥了挥手,立刻有人上前,将一个布袋子打开,放在了桌上。 布袋子里足足有几十枚银圆。 “这是什么意思?”周宇愕然。 “这是给兄弟们的酒钱,兄弟们出来一趟辛苦了。”王八道。 华夏军将士待遇相当高,象周宇这样连正级别的,一个月月薪可以达到二十枚银圆,再加上更种补助,三至四十枚银圆不成问题。 不过这布袋子里有六十枚左右银圆,相当于一个连正两个月的收入了,王八拿出这么多钱来,不能说没有诚意。 “我不懂你说什么,也不想要你的钱。”周宇道。 “很简单,我只要问你一句,钟家人究竟让你带来了什么信,把信交给我,一切便了结。”王八道:“我这人喜爱结交朋友,你放心,若是与我为友,绝对不会后悔。” “再说一遍,我不懂你说什么,也不想要你的钱。”周宇重复了一遍,然后转身离开。 他没有打招呼就走,那王八追在后边唤了两声,他只是不理,王八冷笑道:“真以为自己披了一身虎皮就是老虎了,行,行,敬酒不吃,你就等着吃罚酒吧!” 王八说了这种狠话,周宇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哪怕身在帝王之家给了周宇深沉的城府,此刻他也怒了。 不过他虽是怒,却还有自制力,因此开口说道:“我姓李,名宇,如今在第十四军任连正,驻在西港大营。” 那王八反而愣了:“什么意思?” 周宇一笑,露出满口洁白的牙来:“就是欢迎来送罚酒的意思,我等你一个月!” 说完之后,他便大步而去,再也不回一下头。 王八气得暴跳如雷,眼中闪动着寒光,只不过给他几个胆子,也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对军官动手,因此只能忍着憋着。 周宇回到西港大营,却没有急着去见卫敏,而是站在靠近海岸的沙滩上,呆呆地望着大海。 “连正,你在想什么,莫非想家了?”旁边的一名华夏军士兵问道。 “哈哈,不是,黄巍,我只是想,咱们兄弟们拼命的天下,怎么会有象今日见到的王八那样的垃圾?”周宇有些无奈地道:“这种人渣,他怎么过得比起一般老实人还好些?” “比起旧宋好多了,若是旧宋时节,这种人渣,就敢骑在咱们头上骂咱们贼配军!”那名为黄巍的军士笑道。 “哦?” “连正,我爹在旧宋时当过兵,至今他面上还有刺字呢,一直未曾用药洗掉。”黄巍道:“托当今天子的福,咱们当兵,总算是有奔头了!” 确实,现在当兵要有奔头的多,他们服役的时间只是四年,薪饷远胜过旧宋之时不说,还能在军队之中学得许多本领。几乎每个从军中退伍的人,都是各家工厂、庄园抢着要的人才,便是华夏帝国的各级官府,也喜欢用这些退伍之人为吏。 “我觉得,当今天子想要的,不只是这一点,若他知道这种人渣在,他会如何处置呢?” 周宇确实是在考虑这个问题。 不过他没有等太久,两天之后,便有从应天府来的电报寄到他这里。 同样是密语所写,周宇译过来后,只有两句话在上面:我知道了,水至清则无鱼。 这是周铨给他的回应,最初时周宇很是失望,看来他无所不能的伟大父皇竟然忽略了这个问题,但旋即他省悟过来:父亲此语,别有深意! “我知道了”是指这件事情,周铨会做处理;“水至清则无鱼”则是告诉他,帝国庞大,难免会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出现问题不可怕,可怕的是不去纠正问题。 想明白这一点,周宇心中稍安。 他等着父亲的解决方案,却不曾想周铨的具体措施未到狮子州,卫敏却先把他找了来,神情颇为怪异地道:“宇殿下,今日随我前去赴宴。” 周宇有些惊讶,卫敏知道他的身份特殊,这种赴宴的事情,一般都不会找他。 而且有他在,卫敏赴宴时,有些礼仪往来也不好拿出嘛。 “是狮子州总督尚俊雄,咱们毕竟是在他地头上,许多事情,都要他关照。他点了你的名,我不好推脱,而且我想,象他这样地方上的实权人物,宇殿下见见也无妨。” “既是如此,我就随总管一起去吧。”周宇心里隐隐有个猜想,便应允了此事。 宴请的地方是总督府,到地之后,周宇发现,所邀请的客人,只有卫敏和他。 尚俊雄还不到四十岁,因为是华夏军出身,所以举手投足之间都有军人风范。周宇知道,这个尚俊雄能当上外州总督,自然在朝中有人,他是内阁总理大臣孙诚的铁杆,孙诚在龙川别院中代课时,曾经教过他,因此在某种程度上,他是孙诚的学生。 对周宇他甚是热情,既显得恭敬,又不至谄媚。不过主要还是在同卫敏谈有关决战的事情,这场大战将在三个战场同时展开,狮子州就是总后方,因此许多事务,诸如民夫、粮食等等,都需要尚俊雄协助。 酒足饭饱之后,尚俊雄象是不经意提起一般,笑着对周宇说道:“我治下不严,至使底下有恶人骚扰殿下,此人我已经将之擒住,还请殿下海涵。” 周宇顿时心中雪亮。 卫敏神情有些尴尬,而尚俊雄盯着周宇,等待他的回答。周宇略一沉吟,笑着道:“我先是军人,再是殿下,凡事但凭上司决断。” 听他说得这么圆滑,尚俊雄笑了,然后拍了拍手掌,顿时有一个少女走了出来。 “殿下还请恕罪,小女听闻殿下来此,非要缠着见见殿下……这便是小女了。”尚俊雄说道。 那少女当真娇媚,哪怕周宇见多识广,却也少见这娇媚入骨的女郎,他神情一动,再看卫敏,卫敏神色似乎有些不豫! 六一四、君臣之间 华夏帝国政权正式建立已经十一年,若以周铨在济州建立起初步的统治结构来算,更是有二十余年了。 .更新最快 二十年时间,足够形成一个既得利益集团,而这个既得利益集团,由于其追逐利益的天性,这个集团敢于打帝国律法的擦边球,在某些边缘地带,甚至敢于凌驾于帝国法律之上。 “唔,狮子州总督府上上下下,与奸商勾结在一起,发放高利贷,而那位王八便是一个关键人物,故此哪怕出了上回的事情,被罢去了参政身份,却依然得到了尚俊雄的庇护,这一次只因招惹到了宇儿,所以被抛了出来,此人已经‘病死’于狱中了。” 将手中的情报放了下去,周宇面上带着哂然之笑。 王八当然不知道自己惹的是皇长子周宇,不过他嗅到了让他不安的气息,故此将事情向上禀报,然后有人发觉化名李宇的人真实身份,顿时慌了,事情惊动了尚俊雄,才会有他邀请卫敏和周宇赴宴之事。 周铨知道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对有些事情,他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但这一次,他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些纵容这些人了。 原本他们借助自己的身份和地位,在异族那里捞些钱物,为自己和家庭谋些利益,周铨觉得并无大碍,可现在,他们竟然将手伸到了本国本族身上,并且还与地痞无赖相勾结。 纵容一个恶人,便是伤害无数善人。 只不过事情并不是一般人想象的那么容易处置,一般人看来,他这个皇帝一言九鼎,只要一句话,罢免了狮子州总督就可以了。可是周铨却知道,这背后没有那么简单,那位总督尚俊雄,在中枢很有些支持,支持者中,甚至有被周铨倚为左膀右臂的孙诚。 孙诚…… 想起此人,周铨苦笑了一下。 按照他的想法,为了避免权臣出现,任何一位内阁总理大臣任期都是六年,不能连任三届,如今是元宪十一年,明年就是孙诚两届任满之时。 周铨希望他能带个好头,到时候离开内阁总理大臣之职,虽然孙诚还是年富力强。周铨在两院给他留了位置,其中中书院院长之职,论级别是与总理大臣一样的。另外在爵位上,周铨也有意优遇,至少也要给个国公的爵位。 只不过孙诚却有自己的想法,他忠于周铨不错,但是才四十余岁,就让他去养老,实在心有不甘。 他知道直接劝说周铨不太可能,那么就只有徐徐图之,哪怕暂时放弃一任,六年后卷土重来都可。 但想要六年后重新担任内阁总理大臣,他需要有大量的地方实力派支持,在这种情形下,他多年积累下来的人脉关系就要起很大作用。 这是周铨所不能容忍的。 想到这里的时候,周铨的眼中已经闪动着寒光。 孙诚确实仍然忠于他,可是已经与他的理念相背,只能将之搬开了。 周宇并不知道,自己遇到的一件区区小事,在父亲那里,却变成了撬动整个朝局的一个支点。 五日之后。 孙诚也不知道,远在万里之外的一个小小的不法商人,会将一场风暴引到他头上来。他完成了今日的工作,乘着马车回到了自己的官邸,儿子孙兴正好出来,被他看到了,劈头就是一顿训斥:“你这游手好闲的东西,也不思量寻件正事,却在这里整日闲逛!” 大丈夫难免妻不贤子不孝,孙诚之子孙兴,虽然天资聪明,可是性子惫怠,加上他出生时,孙诚正长时间在流求等地任职,没有太多精力管他,待他成长之季,孙诚又成了帝国总理大臣,更是忙得脚不沾地,对他的管教就疏忽了许多,因此,他学无所成,靠着孙诚的关系进了大学,也只是混了几年。 出了大学后他不思正事,就和一群身份相类似的新贵子弟,整日惹事生非。他们都是周铨的嫡系子孙,以为父辈功勋卓著,他们理所应当该享受富贵。而孙兴更是其中翘楚,甚至还提出过“丞相之子理应为相、将军之子本当将军”的观点。 原本周铨劝孙诚,将这个儿子打发到哪个最底层的乡镇,好生磨砺几年,可是孙兴才去不久,就受不得苦跑了回来,再也不肯到最底层去,孙诚也只能给他活动了一个闲散职务。 反正孙诚也有足够的钱给他挥霍。 孙兴听得父亲训斥,嘿嘿笑了两声,不以为意:“爹,若我有个正式职司,自然不会一天到晚闲逛了……爹,不是我说你,自己儿子都没有个好官职,就算不是尚书侍郎,总得在哪个部里当个实权的司事,这样在十几年后,便可以也接你的班了!” “哼,你爹我这总理之职,到明年就结束了,你还想当总理?老老实实去服兵役,再回你逃走的那延州去干个六年,我保你二十年后有个侍郎之位!” “爹,你那是送我去受罪!” “皇长子都能去军中服役,你为何不能?” “他那是想当皇帝,二皇子说了,他这大哥,最是口是心非……” “住口,住口!”孙诚神情微变,厉声喝斥道。 二皇子是周宙,原本周铨与余里衍之子周寰才是二皇子,惜哉未能长成,这样一来,周宙这老三变成了老二,而周实则成了老三。周宙是梁红玉之子,梁红玉曾经给周铨担任过很长时间的秘书,在官场上也颇有影响,因此,他身边也聚拢了一批人。 原本孙诚是希望自己儿子孙兴和周宇搭上关系,可惜的是,这两人相互看不上眼,孙兴倒是和周宙交成了朋友。不过孙诚猜得出来,周宙看得上孙兴,只怕根本原因还是因为自己是内阁总理。 “怕什么,我们经常说的,爹爹你是越老越胆小……” 孙诚实在拿这个儿子没有办法,抽了一记耳光将之打走之后,叹了口气回到屋里。 只不过才在屋子里呆了一会儿,便有人使者赶来:“陛下召请总理大臣。” 这种事情并不少见,因此孙诚不以为意,他略一收拾,正要穿正装,却被告知周铨令他穿便服,他心中虽有疑惑,但还是跟着做了。 一辆马车来接他,马车上没有任何标记,只不过驾车者是孙诚的老熟人李宝。 孙诚一入马车,便看着周铨笑着起身相迎:“孙卿,这时节还把你请来,尊夫人不会有意见吧?” 孙诚一笑,口中逊谢,心里却暗暗嘀咕。为了他明年任期到期的事情,他夫人在背后可是发过不少牢骚,另外,当初他与周铨关系亲近,亦师亦友,可现在周铨虽然笑得亲热,他却还是觉得,两人的关系似乎远了一层。 马车在应天府的街巷中穿行,没多久停了下来,却是一家酒楼。他们都穿着便服,走进去时并未引发注意。 孙诚心中此时已经觉得不对了。 他们入座之后,伙计很快上菜,李宝每样都先尝过,周铨才开始动筷。只不过只吃了两三口,周铨就止住不吃,孙诚当然也不会再吃,坐正身子,等待周铨说话。 “这样的日子,咱们很久没有过了吧?”周铨笑道。 孙诚点了点头,诚心诚意地道:“当年在五国城时,我们偶尔还会一起溜出去酒楼饮食,到应天之后,这种事情就再没有过了。” “我们都是出自市井,故此建立基业之初,我们都知道市井小民的苦楚,一项项国策方略,都会照顾他们。如今咱们都身居高位,离市井太远了,我只怕自己会忘了初心本意,故此还偶尔象这般溜出来,看看民生疾苦。” “陛下爱民之心……”孙诚觉得自己背上有些冒汗了。 “这些年来,市井百姓的生计,比起前宋时要好得多,就算是史书上的盛世,也不过如此,这一切,都离不得孙卿的功劳。”周铨没有理会他的吹捧,缓缓说道。 孙诚觉得背上的汗更多了,他坐得更正,沉声道:“所有国策,皆由陛下圣裁,臣只是执行者,当不得陛下之赞……” 他话声未落,却听到隔壁房间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对,我来了,你小子倒是会寻地方,连这样的一座酒楼,你也能找到,你说给我找的乐子呢?” 这声音,正是他独子孙兴的声音。 此时孙诚不仅背上冒汗,额头也开始冒汗了。他正想着起身,周铨却摆了摆手,笑着道:“那边似乎是我那侄儿的声音,你不必惊动他,免得有人知道是我们在这里。” 孙诚只能老老实实坐着,心中暗暗祈祷,希望自己儿子不会说太离谱的事情出来。 周铨口中没有停,开始和他探讨开发南洋的事宜。孙诚一边应和,一边侧耳听着,越听他就越是心惊,因为在隔壁,他儿子正在与某位豪商秘谋,如何利用他这个内阁总理大臣身份,以低价获取朝廷的资产。 他几次想要拍案而起,却又不敢,看着周铨的目光里,从惊恐,慢慢变得有些哀求。 周铨和他讨论南洋的事情,他也免不了答得牛头不对马嘴,见他这般情形,周铨叹了口气:“你也莫太过责备我那侄儿,这些奸商厉害,无孔不入,他一个年轻人,免不了被人利用。” “臣……臣谢过陛下……臣养子不教,有负陛下厚望,臣请辞去总理大臣之职,回家教子!”孙诚全身冒汗地说道。 “不必如此……善始善终吧。”周铨满怀深意地对孙诚说道。 六一五、血腥之变 华夏帝国首任内阁总理大臣孙诚,原本是个精力旺盛、雷厉风行的人,但这段时间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最初时还没有人敢揣测他为何如此,可紧接着,便有小道消息传出,他之所以如此,是因为第二任任期将至,试图连任被周铨所拒而至。 这样的消息传出来,有心人都不免揣摩:陛下周铨提出的任期制竟然是真的,谁会接替孙诚。 此时还没有人想过,周铨与孙诚的关系出现问题,但紧接着,谏议台开始向弹劾一批官员,这批官员共同的特点,就是和孙诚关系亲近,算是孙诚的死党。到这个时候,众人明白,孙诚只怕已经让周铨失望了。 孙诚自己也很是惊骇,特别是当他的学生、同时也是他最看中的接班人之一狮子州总督尚俊雄被谏议台派出的人直接带走,紧接着曝露出一件惊天巨案,尚俊雄与不法豪商一起侵吞华夏资产,仅以不过一万圆的价格,生生弄走原价值超过百万圆的宝石矿,同时大肆发放高利贷,令黑恶势力替其收债逼债……最严重的是倒卖军资,将部分军用物资高价出售给金国等敌对国家。 这案子当中有一条罪名,只有少数人才看到:试图以女色引诱帝国皇长子周宇。至于有没有引诱成功,便是这少数的几人也不知道结果。 此案牵连甚广,军政两方涉案之人多达三百余位,算得上是宋行风谋逆案之后的又一大案,特别是宋行风谋逆之时,周铨还没有称帝,而此次则是周铨为帝之后曝露出来的最重大案件。 孙诚因此引绺辞职,却被周铨拒绝,不仅如此,周铨还提议中书院为孙诚寻找合适的爵号孙诚将成为华夏帝国第一位国公爵位的获得者。 可明白人都知道,孙诚现在,只是维持朝政运转,他想要连任的美梦肯定破灭了。 此事必然引发了朝局的动荡,好在孙诚自己勉力维持,加上周铨威望压慑,特别是尚俊雄案的警示,让那些心中不满者老实了下去。 受到影响的就是与金国的决战,因为狮子州乃决战的大后方,包括尚俊雄在内,一共有两百余名官员甚至军方的官员落案,备战受到了影响,决战也只有向后推迟。 在华夏内部出现这点问题之时,金国内部,也出了问题。 华夏元宪十一年秋八月,金国治下的波斯设拉子城,几个包着头的波斯人聚在一起,哀声叹气。 “你们见到了苏丹吗?”年纪最长的一个鹰鼻老人问道。 “没有,除了那些异族,我们都没有见到苏丹,甚至连大食来的那几位教长,也已经多日没有见到苏丹了。” “我感觉到有点不对劲……上回觉得不对劲,是大苏丹出事的时候。”那鹰鼻老人喃喃地说道。 他口中的大苏丹,是塞尔柱帝国苏丹,而不是现在的金国皇帝虽然兀术与完颜亮都自称大金皇帝,但在这些大食教徒眼中,他们只是僭位苏丹。虽然畏于金兵的强势,他们不得不臣服,可私底下里,却还是三心二意。 “苏丹最近有没有祈祷过?”又一位深目老人问道。 他们连完颜亮的身都近不了,更不可能知道完颜亮的活动了,以往他们在兀术身边还安排了些人手,可是完颜亮上台之后,将兀术身边之人斩尽杀绝,他们安排的人手也没有例外。 “那个僭主,明显已经背弃了神教,真神一定会降罪于他的。”最初的鹰鼻老人喃喃地说道,眼中闪动着危险的光芒。 “阿萨辛派?”深目老人问道。 山中老人的刺客们如今也大不如前,毕竟在火枪与火炮面前,想要靠着匕首短剑进行刺杀,没有那么容易了。 “可以……”鹰鼻老人正要再说下去,外头突然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他们的门被踢开,一大队肤色黝黑的士兵走了进来。 在场的老人都警惕地看着这群士兵,他们既不是大食人,也不是波斯人,而是天竺人。 这些天竺人在天竺属于首陀罗,乃是低贱的种姓,仅高于贱民,即使到了兀术手中,也多是承担一些下贱的活儿。可是完颜亮夺位之后,大量地雇用这些人参军,给予他们相对优厚的待遇。而他们又不信大食神教,此事一直被大食人和波斯人诟病。 “谁是萨迪?”一个天竺人问道。 “我就是,我是帝国宰相……” 砰! 不等这位叫萨迪的鹰鼻老人多说什么,一个拳头就狠狠砸在了他的鼻子上,砸得他眼冒金星鼻血长流。 虽然兀术为了招揽人心,滥封官爵,弄出了十几位宰相,可是萨迪因为他在波斯人中的影响力,所以在这十几位宰相中排名靠前,颇有权力。换作以往,这些区区兵卒,哪敢对他无礼,可现在,却是如此! 他惊怒交加,正要再说什么,那名天竺兵士冷笑道:“都带走,一个不许留下!” 紧接着刀剑就逼上了脖子,萨迪还欲叫号,出门之后,却发现整个街道之上,到处都是兵卒。 这些兵卒有天竺人,有花剌子模人,也有汉人、党项人,甚至还有些波斯人,只不过这些波斯人都是拜火教或者其余宗教的信徒,并非大食神教信徒。 他们布满了街道,这让萨迪意识到极度不妙。 他们挨家挨户敲门破壁,将宅子里的主人赶了出来,汇聚到街道上。 最初时百姓只以为这是在搜索奸细,因为华夏的财力,有不少波斯人、大食人暗中为华夏效力。但很快,他们都被赶出了家门,聚集到附近的大食寺庙之中。 萨迪也被带到了一座寺庙前,此时他完全明白,这将是一场政变,只是还没有想到,这场政变会有多么惨烈。 才到门口,他就嗅到了血腥气味,还有哭喊之声。他停住脚步,返身怒视着驱赶他的士兵:“我要见苏丹,我是帝国宰相,你们不能这样对我!” 那个天竺士兵咧开嘴向他笑了笑:“是,我们知道你是帝国宰相,但给我们下达命令的人是帝国皇帝,这个世界上,没有谁能违背皇帝的意志!” 他的眼中,有着某种狂热,仿佛完颜亮是他所崇拜的神灵。 看到这一幕,萨迪心完全冷了下去。他突然回想起,当初完颜亮能够发动政变,杀了兀术几个年长的儿子,靠的就这是些平常被他们看不起的各异族士兵。 很长时间以来,完颜亮就模仿周铨,开办私学,教育他搜罗来的各族少年。他的俸禄和搜刮来的钱财,几乎全都用在了这件事情上,这让完颜亮也有了一支属于自己的心腹部队。 “苏丹他究竟要做什么,我们都是他的臣民,我们都在为国尽忠……”萨迪喃喃地说道。 那名天竺士兵推了他一把,他踉跄走进了庙里。 然后在他眼前,就全是一片红色。 那是血,寺庙里积着的血,几乎都能没过人的膝盖,大批大批无头的尸体堆在其中。 不等萨迪看清楚,他身后的天竺士兵就举起了刀,将他的脑袋剁了下来,使他的鲜血也汇入这一片血湖之中。 已经与教皇英诺森二世联系上的完颜亮,下令全金国改宗主神教,举起十字旗的同时对大食教举起了屠刀。此刀一举,顿时是人头滚滚,若他还想着在大食、波斯一带维持统治,下手时自然得有点分寸,可是如今他决意西行,生怕大食、波斯如同天竺、蒲甘一般,成为华夏军的大后方,因此禀持的是斩尽杀绝之策:不肯改宗十字主神教者,无论老少,男子尽皆杀灭;被迫改宗者,也必须随军一起西行,不得滞留原地。 这样做将原本人口不少的波斯、大食,杀得人烟稀少,几乎所有的城镇都被屠戮一空,那些游牧的部族,也被整部屠戮,牛羊马匹被抢走。只有躲入大山荒野中的寥寥人员,才幸免于难。即使如此,他们也将面临着寒冷、饥荒等等,不死在荒僻之所,也只能苟延残喘。 仅仅是半年时间,完颜亮治下,就已经没有多少活着的大食神教教徒,他杀得是如此彻底,当周铨得到消息时,也不禁为此人的胆大妄为和肆无忌惮而惊讶。甚至有大食人想方设法来到华夏,跪求华夏伸出救助之手,希望能够得到华夏的庇护。 为此,他们不惜将“哈里发”的尊号也献了出来,只不过他们面对的是周铨,而不是容易被点虚名所打动的好大喜功之辈。 周铨先是满是同情地安慰了他们,然后将他们运往胡洲那里的矿山太缺劳动力了。紧接着,周铨下令,通过走私渠道,向完颜亮提供一批粮食,弥补他因为人口锐减而造成的粮食产量不足。 此事让岳飞与韩世忠大为不解,他二人先后询问周铨为何资敌,周铨却是一笑,倒是叶楚,请他二人饮酒时笑道:“有人将陛下想做而不能做的事情做了,陛下自然要鼓励一下了。” 叶楚是最明白周铨心意的,周铨未将波斯、大食视为华夏本土,但对波斯湾西岸的大片沙漠却是极感兴趣,这些地方,即使不完全占领辟为国土,也要在上面建立华夏的殖民城市,因此,当地土著被消灭得越干净越好。 六一六、华清号 “华清”号铁甲舰是华夏新一代的铁甲舰,放在前宋之时,它的体积就是一个庞然大物了。全舰长达二百五十六尺,宽三十六尺,舰上标准人员二百一十七人,造它花费了银圆七十万圆,维护它每年还需要花费十万圆,也就是华夏国力鼎盛,所以才能够养着这种战船。 事实上两院的参政当中,有人就觉得,这种耗资巨大的铁甲舰完全没有必要,只要蒸汽机加上火炮,华夏的木头战列舰便可以横行于东西南三洋之中,而一艘比“华清”号体积大上一倍的铁肋木质战列舰,可以装上数十门火炮,却只需要花费四十万圆。 但是周铨在六年前力排众议,宣布朝廷斥巨资研制这种战舰。当时他说服两院支持的理由,就是蒸汽机与火炮并没有太大的秘密可言,金人能学得去,其余国家亦能学去,要想在未来的战争之中占据上风,就必须在军备研制之上占据先机。 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六年时间,华清号等一批铁甲巡洋舰终于能够派上用场,此次与金国之战,它们将第一次参与进来。 卫敏将华清号当作自己的座舰,倒是意气风发,站在甲板上笑吟吟地对周宇道:“听闻国中有人发明了留影机,可以将人的身影留下,逼真异常,虽是张择端这般画师亦不能比。可惜我们这里还没有,否则在此留影一张,日后子孙必会禀为珍宝。” 周宇笑着道:“以后有的是机会,总管还怕留影机不传到我们这儿来!” 卫敏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如今华夏交通便捷,陆路上有铁路,水面上有蒸汽船,天空中还有飞艇,发达的商业,让所有能赚钱的发明,都会在很短时间内铺开来。象留影机,如今还只是在汴梁、应天、杭州、徐州、华亭这些大城市的瓦子里有,但很快,它就会扩张到中小城市,再然后就是海外的殖民城市。 有人甚至开玩笑说,应天若是流行伤风,那么只要半年时间,狮子州就必然也要流行伤风。 “完颜亮倒是狠心,竟然将所有地盘都扔了,若不是我们有军舰,还真要给他跑掉。”卫敏将话题扯回了正题。 此时在华清号之后,足足有三十余艘各式船只相随,这些都是蒸汽船,故此能跟上华清号的速度,在更远的地方,还有数十条帆船,亦在紧追慢赶。这些船上,除了华夏海军西海舰队的几千名官兵,另装载了第十一、十三、十四、十七军共两万余人。 他们的目的,就是赶以完颜亮逃跑之前,将他堵住。 完颜亮对大食神教举起屠刀,原本周铨以为他大杀特杀只是为了稳固统治,故此鼓励他去杀,但虞允文向周铨提出一个看法,完颜亮杀戮之后,紧接着将是弃土西逃,逃到泰西的欧罗巴洲去,在华夏力所不能及之处休养生息、重振旗鼓。 对虞允文的这个看法,周铨很是重视,而紧接着金国内部发生的事情,也证明了虞允文猜想的真实性。 完颜亮准备在秋九月发兵西进,用他的话说,是与拜占廷帝国“会合”,实际上他是得了教皇英诺森的许可,他若是攻下拜占廷,那么就许他为东罗马帝国皇帝。 这本是华夏安排在金国内的细作传来的消息,可是到了七月时,完颜亮突然提前下令出发,在某种程度上,他的提前行动,让华夏有些措手不及。 因此,周铨下令,原本准备与金国决战的四个军六万人,改变战斗目标,于元宪十二年夏七月攻取黑衣大食都城八哈塔(巴格达)。 只不过此时华夏军的准备都围绕着九月作战展开,提前了两个月后,无论是运力还是物资都有些吃力,因此卫敏亲自带领从各军抽设出来的一万五千人,以为先头部队,前去攻打八哈塔。 “他是狗急跳墙,大杀戮之后,他的统治不稳,还不如断尾求生。”周宇不屑地道。 卫敏却是摇了摇头,然后很认真地道:“宇殿下,你要当心完颜亮此人,此人枭雄心性,不逊于兀术,而且他比兀术更变通……若此人不除,必成华夏心腹之患!” “也要等他能逃过此劫吧。”周宇道。 卫敏知道他年少气盛,也不再说,笑着道:“打完这一仗,我便有资格回国去了,以后的事情,都要交给年轻人李二宝,你这厮怎么想的,为何还不让位给年轻人?” 华清号是卫敏的座舰,同时也是西海舰队大都督李二宝的旗舰。 一脸横肉看上去就不是好东西的李二宝哼了声,他年纪比起卫敏还大,西海舰队大都督的军职与卫敏的天竺行军总管相当,但是在此次作战的配属之上,他却配属于卫敏,作为卫敏的副手参战。 两人相识久矣,故此相互开开玩笑无所谓。过了会儿,李二宝指着周围,豪气干云地道:“陛下说过,何时我领西海舰队征服泰西,逼迫泰西诸夷开放口岸设置租界,那么我便可以退役了!” 华夏军海军的退役时间,普遍比陆军要晚,因为相对而言,海军是技术兵种,一名合格的海军军官培养出来不容易,陆军军官则相应要简单,更容易找人取代。 “征服泰西啊……听闻那边邦国林立,愚昧无知,没有什么物产,咱们的丝绸香料到那儿,便可充抵金银。那边之人,肮脏不堪,连洗澡都懒得洗,当真是蛮人夷狄。我倒是对东面的程洲感兴趣,听闻程洲土地广阔,人口众多,物产丰饶,特别盛产金银,我退役之后,定要去那边看看。”卫敏向往地道。 所谓程洲,就是周铨所知的美洲,胡静水在发现胡洲之后,一直在努力,想要寻找更新的大洲,可惜多次努力,都是失败。倒是两年之前,徽州人程大昌募集到一批款子,以帆船自日本出发,顺风往东北而去,用时三十七日,抵达新的大洲,按照华夏之制,乃以其姓程为洲命名。 程大昌发现程洲之时,才十七岁! 此事可谓轰动一时,也让胡静水气得暴跳如雷,他若不是将主要精力用于经营胡洲获利之上,这等殊荣,怎么会让给别人! 程大昌在程洲飘摇百余日,到得接近赤道之处,才借得东风洋流返回,直达吕宋诸岛,前前后后,花费了一年时间,与他同行的六十七名水手,同返的只有一半,他自己也瘦骨嶙峋,险些丧命。但一回国内,立刻得到了无上殊荣,周铨给了他帝国探索勋章、十万银圆的赏金,在皇家实学院建立之后,他与胡静水都作为大地理学家得以入内,享受帝国补贴不说,还可以优先获得朝廷财政支持,开展新的探险项目。 程大昌如今正在组织第二次探险队,准备再赴程洲,这一次探险队的规模将非常庞大,甚至会有帝国东海舰队的战舰随同前往。按照周铨的安排,此次要绘制出程洲的海岸地图,如有可能,还要从程洲继续向东,最好能够环绕大地一周,确认大地为圆球这个实学推论。 周宇对程洲也很感兴趣,兴致勃勃地加入了对此洲的讨论之中。他心里有一个打算,如果他未能成功继承帝位,那么到时他就远赴程洲,在那里建立属于自己的国家。 就在他们讨论程洲事宜时,华清号为旗舰的舰队,成功进入了波斯湾之中。 华清号突入波斯湾之内,金国可怜的一点水师根本没有办法阻拦,它们能够做到的,只是凭借岸上炮台的掩护,象征性地抵抗片刻,然后树起白旗投降。 而西海舰队也没有理会它们,这些不是西海舰队的目标,这些小船甚至连华夏商人的武装商船都威胁不了。 西海舰队的目标,是勃萨罗。 这座记入《太平寰宇记》中的城市,此时未象后世一般,由于河流冲积而远离海岸,仍然是沿海重要的港口与要塞,也是华夏战舰深入两河的第一道阻碍。 去年完颜亮发动大屠杀之后,将这座港口屠戮一空,然后驱使改宗的百姓强化港口防御,不仅加固了外墙,而且还修建了许多座炮台。 当华清号出现在港外时,炮台上警钟长鸣,金兵炮手纷纷跑上跑位,开始向着华夏舰队瞄准。 只不过直到现在,金国仍然没有搞到优化后的火药配方,因此他们的火炮射程,在同等药量的情况下,总是低于华夏。莫看炮台重炮口径粗大、炮管长实,但是真正射程,却与华清号等战舰上的主炮差不多。 也不知是谁先开始,双方的火炮开始怒吼起来。 华清号上主炮轰鸣之后,带来的剧烈震动,晃得周宇站都站不稳,他只能将自己绑在船上,再去李二宝等人,却发现这些海军将士一个个下盘稳如松树。而且他们越战越是兴高采烈,李二宝甚至不顾周宇、卫敏也在这艘船上,下令前进,直接进入岸炮射程之内。 这等大胆行为,自然遭到了金军的敌视,一时之间,华清号周围水柱冲天,都是敌军炮丸落水溅起的水花。 在金兵炮台被大舰所吸引的同时,十余艘小艇各载着数十名华夏军军士,开始突破炮台炮火封锁,它们直接冲入河口,顺流而上,绕到了炮台后方。 片刻之后,炮台上方传来激烈的枪鸣声,再然后,就见金国的黑龙旗被降了下来,取而代之的,则是华夏的金龙旗! 六一七、不可仁慈 “勃萨罗城已经落入我们手中了!” 滩头阵地上,有军士跑来向卫敏报告。卫敏点了点头,笑着对周宇道:“摧枯拉朽,不费吹灰之力……国力之差,竟至于此!” 周宇也笑了起来:“我明白大总管之意。” 周铨将周宇派到卫敏帐下,自是因为卫敏也有过人之处。这个卫敏原本是宋行风的手下,在宋行风谋逆案之后却仍然能够升职,一是能力得到认可,二是为人处事甚是老道。 换言之,此人智商情商皆是不凡,周铨希望周宇能向他学习一些,毕竟二代皇帝可没有开国天子那样的威名和强势,到时可能要面对一批老臣勋贵,没有一定的智商情商,可玩不下来。 见前来传信的士兵神情还有些怪异,卫敏问道:“还有何事?” “呃……城里情形有些惨。”那士兵道。 周宇此时还不以为意,但当他真正迈步进入勃萨罗城之后,才明白对方所说的“有些惨”是何意思。 哪里是“有些惨”,简直是惨不忍睹。 勃萨罗是通往八哈塔的门户,原本也是一座富庶的城市,人口众多,但此时整座城中,却有如鬼域! 即使在街上看到人影,也都是骨瘦如材一个个双眼无神有如行尸走肉! 完颜亮准备抛弃领土,因此大肆搜刮,将从屠杀中幸存下来的人也面临着饥饿的威胁。他们失去了一切,只能以椰枣、野草和鱼为食,过着如同野人一般的生活。 他们用麻木的眼神看着经过街道的华夏军战士,既不敢阻拦,也不敢上前乞讨。 周宇从他们当中经过时,目光多少有些怜悯。 “看,这就是……奴隶,他们的神的奴隶。”卫敏低声道。 “是,这就是奴隶。”周宇点了点头。 他们来到了自己的目的地。 “这就是你们发现的地方?” 在城中一座大食寺外,卫敏一脸肃然地问道。 事实上他的神情别人看不到,因为他戴了口罩,但他的眼睛,却让他的神情显露无疑。 原因无它,得到的消息实在太令人震惊了。 “就是这里,总管,里面的情形……你还是不要进去吧。”那士兵同样戴了口罩。 “哼,什么样的情形我没有看过!”卫敏哼了一声,然后大步走进了大食神庙的大门。 只不过才进去两步,他就几乎是跳的跑了出来。 把他赶出来的是一群苍蝇。 还有连口罩都挡不住的尸臭味。 整座大食寺庙里,全部是尸体,这些尸体停放的时间不短了,又在这炎热的环境之中,因此不但散发出臭味,还都腐烂生蛆,更有大群的绿头苍蝇将之当成自己的圣地,盘旋其上,将所有外来者逐出来。 “该死的,完颜亮好大的……胆子!” 想到自己刚才见到的场景,卫敏心有余悸,他拉住了好奇地想要往里张望的周宇,连连挥手,将跟着他出来的几只苍蝇赶走,然后远远避开。 “里面真的有那么多尸体?” “尸山血海,我算是见过死人多的,可是……”卫敏摇了摇头,目光里都带着一丝忌惮。 此前他们也得到消息,完颜亮在进行大屠杀,不仅他自己的治地,就连原本半独立的大食其余邦国、部族,也在他屠刀横扫的范围之内。只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直到这一次亲眼见到了完颜亮大屠杀的结果,他们才意识到,这种屠杀有多可怕。 仅粗略地估计,那寺庙里囤聚的尸体数量,应当不下于万具! 整个勃萨罗才多少人口,竟然就被杀了这么多人! 完颜亮敢行此等事情,便是白起也要甘拜下风。 听得卫敏描述了里面的情形,周宇眉头皱了皱。 卫敏是早期龙川学堂出来的学生,当时他们所学的内容有限,可到了周宇他们,所学的知识可就包容更多也涉足更深。 因此,周宇心中有一种不好的感觉。 片刻之后,他就意识到这种不好的感觉来自何方了:“不好,瘟疫!” 卫敏顿时也反应过来,脸色大变:“正是,瘟疫!” 这么热的天气,这么多的死尸,这样堆放在一处,怎么可能不引发瘟疫? “完颜亮是故意的,他不收容尸体,正是想要让瘟疫传播,该死的,他要留一块不毛之地给我们!”周宇越想越清楚,忍不住骂道。 难怪完颜亮要进行大屠杀,大屠杀一方面是清除异己,将有可能成为华夏补给线的波斯、大食变成不毛之地,另一方面,引发的瘟疫本身,就是最好的防线。哪怕华夏的火炮火枪天下无敌,可是面对的是瘟疫时,也不可能是对手! 这是完颜亮一石数鸟之计,或许他心中还觉得,若是能够借助瘟疫打败华夏的远征军,获得大量华夏武器装备,他西遁之举会更加容易。 “该死,宇殿下,立刻返回船上,清洗消毒,我们……只有先撤了!”卫敏当机立断。 旁边的李二宝有些犹豫:“要先禀报陛下吧?” “不用,虽然有电报,可是电报毕竟没有拉到这里,等消息传来,只怕为时已晚……我们立刻撤军,撤去玄奘港!大食这边是这模样,波斯那边只怕更惨,那么天竺就危险了,必须在那边建立防疫,避免瘟疫扩散!” 卫敏的决断,让李二宝心中有些担忧,这可是擅自改变周铨的计划。 周宇此时开口道:“电报上我也署名吧。” 虽然不等中枢的回应就擅军,但叙述原因的电报还是要有的,周宇在上面署名,在某种程度上是与卫敏一起承担擅自撤军的后果。以他的军职,当然是没有这个资格,但以他帝国皇长子的身份,则有这个资格。 卫敏与李二宝都深深望了他一眼,见他忧心忡忡,并非作假,二人同时点头,李二宝道:“那么我也列名其上……事不宜迟,我这就去安排船只!” 说是说立刻撤军,可是蒸汽铁甲船需要补充燃料,各船还要淡水,因此绝不是朝夕的事情。而且这里的尸体一直堆放着也不是办法,以后华夏还是要来的,卫敏很是头疼这个问题。 周宇听他说了面临的困难,心中一动:“我记得父皇曾说,让我们注意,此地和延州一般,有石油可用,若是能寻着石油,以之引火,将这些尸体烧了,应当可以减轻疫疾!” 石油之词,乃是前宋沈括所言,周铨对此非常重视,在延州、鄜州专门遣人凿井开采,如今华夏电力所不能及之处,皆用石油提炼出的煤油点灯,甚是方便。还有人在研究以石油为蒸汽机之燃料,陆游如今的研究方向,便是如何用石油发电。 此项研究,周铨寄予厚望,以内库之钱给予资助,就是周宇,也将自己的几乎全部积蓄都交给了陆游。 “我没有听说附近有石油,此前我们的探子还在时,也不曾说有石油……倒是说在波斯那边,似乎是有石油。”卫敏对石油也不陌生。 周宇相信父亲的说法,便令人去寻当地人。只不过当地人绝大多数被杀,找来的几人也都饿得站都站不稳,周宇问了几句,见他们那模样,不禁心生怜悯,下令给他们一些军用干粮。 一见有食物,这几个方才还半死不活的大食人顿时眼冒绿光,一个个扑上来狼吞虎咽,若不是及时给他们灌水,恐怕他们要活活噎死。将他们打发走后,周宇只能放弃利用石油的计划,心中也把此事暗记在心,准备以后去问问父亲,这儿究竟是不是真有石油。 他们退回岸边,可是此时华夏军整队,却发觉少了十余个人。 “怎么回事,怎么会少人?”数量不多,但在此地可能爆发瘟疫的情况下,任何风吹草动,都足以让众人紧张起来,卫敏接到报告之后,极是不满地道:“少的是哪些人?” “是第七十九队的十四个人,他们奉命去搜索幸存者。”禀报的人道。 周宇记得,七十九队正是奉他命令将那些被问话的大食人送回去的那个小队。 “立刻去找,把人找回来,然后隔离审查,该死的!”卫敏道。 很快,他们找到了七十九队,但带回卫敏面前的,却只是十四具遗体! 遗体上的伤痕,来自于匕首、砖石,甚至指甲和牙齿,他们的面上都带着震惊,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遭遇。 周宇在卫敏身边,跟着他一一检视这十四具遗体,虽然卫敏没有说话,可是他越是沉默,周宇就越能感觉到他的怒意。 “何人所杀?为何而杀?”卫敏看完最后一人后才站直身体,缓缓吐出八个字。 “大食人……为了抢他们的干粮。”眼中满含泪水的军士道:“他们见大食人可怜,便给了些干粮,可换来的却是……却是这个!” 周宇的眼睛顿时也红了。 给大食人些干粮,是他的命令! 将那些大食人送回去,同样也是他的命令! 这七十九队十四名军士之死,便是因为他的仁慈与善意! 懊恼,憎恨,愤怒,内疚……这些情感交织在一起,让周宇一时之间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是好。 “杀尽他们,然后上船。”卫敏又吐出了八个字,脸上尽是残酷之色。 这一天,周宇又学到了一件事,一个有仁慈之心的上位者未必就是好的,因为他的仁慈,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享受。 至少对于那些狡诈凶残成性的异族,不可仁慈! 六一八、大瘟疫 “陛下,玄奘港急电!” 一般不是重要的事情,不会深更半夜打断周铨的休息,在进入四十岁之后,周铨就非常注重养生之道了。可是今日不同,在看到电报上的特急字样后,秘书室的轮值秘书还是第一时间将周铨唤醒。 周铨眯着眼睛,没有立刻爬起,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之后,他才说道:“念。” “七月十四日我部攻克勃萨罗……” 电报是卫敏、李二宝和周宇联名发来的,当周铨从中听到周宇的名字时,就知道情形不对,一般情况下,周宇绝对不会将自己的名字与卫敏并列。 “瘟疫!” 周铨霍然坐起,瞌睡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很清楚这个时代瘟疫的可怕,虽然华夏在他的努力下,也算是建立起了一套医疗防疫系统,在中枢还专门设了卫生部统管天下医院诊所和卫生防疫、人口增长,但是因为条件所限,如今青霉素还在研制之中,以名医刘完素为首的一个团队,正在研究新的病理学说,如果真的爆发瘟疫,哪怕是远在万里之外的大食,对华夏帝国也是一个严重的威胁。 毕竟这已经不是闭塞的时代,在西洋(印度洋)之上,每天都有大量的人口乘船迁移,他们极有可能将大食的瘟疫带到天竺,然后又从天竺带到吕宋甚至华夏本土。 “回电给卫敏,认可他们撤军之令,命令他们在玄奘港休整检疫,下令东西天竺总督府、狮子州总督府、西域总督府,做好防疫准备,命令中枢储备库,调齐药材和防疫物资,随时备用,命令各大港口,暂停非特许的前往波斯、大食及其以西任何港口的商船……” 周铨一连串的命令发布下去,同时,他心中对长子周宇也是越发的满意了。 显然,长子在成熟之中,虽然不象他一样拥有超过历史的眼光,却也能够分辨清楚什么东西重要、什么东西不那么重要了。 随着周铨下达命令,整个帝国顿时行动起来。 这可不再是前宋那样的政权,这是一个已经完成了工业化并且在开始电汽化的国家,周铨的命令,化成电流,很快传达到了帝国的各个地方。 一个个医生被征召,一队队民壮被调动,一车车物资被聚拢,一船船货物停运…… 半个月之后,确切的消息就传来,如同周宇所猜想的那样,大食、波斯一带,爆发了瘟疫! 完颜亮之所以将原本准备在秋天的行动提前,关键因素也就是瘟疫已经露出了苗头。 这场瘟疫,帮助完颜亮统一了金国人的思想无论是女真还是别的部族,颇多人都不想西迁,可是瘟疫爆发之后,他们想不走也不行。华夏元宪十二年七月开始,金国正式西迁,完颜亮称之为“西行朝圣”,他带着大军赶到了此前的盟友拜占廷国境之旁,拜占廷试图拦截,可是只装备了少量火炮、还停留在冷兵器时间的拜占廷,怎么拦得住金国大军? 就算是比人数兵力,拜占廷也无法同金国相比,只是一次会战,拜占廷国王“美男子”约翰二世就成了俘虏,手下重臣大将,或死或俘,几乎无人幸免。这场会战打开了拜占廷的边境,此后数十万金国大军驱赶着几百万的人口、牲畜,从六处通道进入了拜占廷境内。 他们并没有就此停步,勃萨罗失守的消息,完颜亮也知道了,他意识到,拜占廷虽远,可是仍然在华夏威胁之下,很难获得安静休养的环境。而且这里离大食、波斯仍然很近,同样面临着瘟疫的威胁。 于是他在用重炮轰开拜占廷城之后,并没有停下脚步,仅仅在此休整了三个月,劫掠到足够多的粮食与财富,便再度开始西征。 这一次的目标,是巴尔干半岛、约翰二世妻子的娘家匈牙利王国。巴尔干半岛诸国与匈牙利、拜占廷残余势力的联军四万人,在华夏元宪十三年四月,于科索沃同远征而来的金国军队进行了一场会战。在金国咄咄逼人的攻势之下,他们使用出了刺客这一招数,试图刺杀金主完颜亮。但是因为一个误会,他们误中副车,刺杀了支持完颜亮的斡离不,让完颜阿骨打的幸存的最后一个儿子也就此殒命。 暴怒中的完颜亮再度举起了屠刀。 于是被其俘虏的各国贵族,被屠戮殆尽。杀完之后,完颜亮一不做二不休,用了吴加亮所献计策,宣布解放农奴,分配贵族田地,此举一出,整个欧罗巴尽皆惶恐,完颜亮为自己获得了一个“撒旦”的绰号。 原本支持完颜亮西来的教皇英若森二世,也为他的大胆也震慑,更重要的是,解放农奴、分配土地,对教会也是一大打击,故此英若森二世宣布完颜亮为上帝之敌,号召组建十字军东征,在他的强力周旋之下,德意志的霍亨斯道芬家族与威尔夫家族达成和解,共同以神圣罗马帝国名义宣布加入十字军。 但此时欧洲各国封主林立互不统属,哪怕以教皇的名义纠合成了一支军队,也只能算是乌合之众,面对气势汹汹的金国,这拼凑出来的十余万人几乎一触即溃。 火枪、火炮、气球……当初周铨虐金国的手段,轮到这些欧罗巴人享受了,对于沉迷于教会神权的精神统治之下的欧罗巴人来说,金国带来的战争武器,比起虚无缥缈的神罚更为可怕。 他们也辗转知道,这么可怕的金兵,竟然是被华夏人驱赶而来的,这让他们对遥远的东方更生敬畏,将传说中的华夏军队,称之为“神罚灭世军”。 眼见欧洲各国都要面临金国的统治之时,金国带来的瘟疫与西欧、南欧的鼠疫同时爆发救了他们,大规模的瘟疫,让双方都损失惨重,特别是金国,因为从大食过来,携带的瘟疫让军队几乎崩溃,原本有三十万的大军,只剩余不到六万,另外储备的武器也在连番战争之中损失不少,因为没有稳定的后方,很难得到补充,所以国力受损失大。 这种情形下,完颜亮虽然有心一举吞并整个欧罗巴,却还是不得不停下脚步,开始在东欧、南欧一带休养生息。他将华夏的统治方式也带到了这边:中央集权、郡县制、科举取士……虽然受到瘟疫的困扰,逼得他不得不放弃继续前进,但这一系列先进的制度,让金国面对西欧诸国联这时仍然占据优势。 而在十字军中,一个名为腓烈特的年轻人在战争中出人头地,他率先改变了骑士的作战方式,通过俘虏来的金国工匠,制造出了火炮与火绳枪。他在自己小小的领地里也推行集权,模仿金国发展工业,迅速从德意志诸邦中脱颖而出,进而打败所有对手,成为德意志国王和神圣罗马帝国皇帝。 这场瘟疫在席卷欧洲、夺去了当地三分之二以上人性命的同时,在东方,同样带来了巨大的影响。 此前大食是华夏重要贸易对象,他们通过转手,将大量华夏过剩的工业品销售到拜占廷、欧罗巴去,而现在,为了防止瘟疫传播,往大食的所有贸易都停止,除此之外,新开辟的昆仑洲(非洲)贸易,也受到影响,几乎削减了一半以上。 这直接使得华夏帝国内部爆发了第一次经济危机,各家豪商原本都看好海外市场,为了获得更多利润而拼命扩大生产规模,危机一临,他们不得不断尾,致使大量工人失业。 豪商们都是为了利益敢于践踏一切的,他们不想失去生计的工人将怒火对准自己,于是暗中唆使,工人们的怒火便指向了朝廷。一时之间,原本国泰民安的华夏各地,骚乱不断,特别是那些被淘汰了的旧学说,乘此机会又卷土重来。 经济危机也影响到帝国的财政收入,华夏帝国第一次出现入不敷出的局面。这等情形之下,新上任的内阁总理大臣黎清最初态度保守,但在经过与周铨三次秘议之后,他拿出了一揽子刺激计划,其核心有四:一是鼓励移民,将那些失业的工人移民出去;二是赤字财政,朝廷通过赤字的方式,来增加开支;三是在华夏本土兴办工程,大兴铁路、电报、电站、水利等;四是淘汰关闭旧厂矿,乘此机会由朝廷补贴,推广电力应用。 此四策最初是一片反对,特别是赤字财政,更让黎清保受攻讦。不过当各地的骚乱因此三策平息下来之后,批评的声音少了,两年之后,成果显现,赞扬的声音反而多了起来。 另外,原本准备用来打一场灭国之战的钱,也节省下来,虽然周铨力排众议,没有削减国防技术研究上的开支,但军费确实连续数年不曾增长,这让远征金国的计划暂时冻结。 虽然此次瘟疫加经济危机,让华夏帝国向外扩张的势头为之一滞,但在某种程度上是好事,让周铨可以专注于解决国内之事。 三年之后,瘟疫彻底平息,华夏帝国的财政收入也好转,就在此时,另一个好消息传了过来。 六一九、好消息 元宪十五年年底,眼见新的一年就要到来了,因此海州港张灯结彩,将过年的喜悦传递给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 虽然南面的华亭港已经取代海州,成为华夏每年吞吐量第一大的港口,但是海州的重要依然。 两艘铁甲军舰护卫下,三艘破破烂烂的风帆船缓缓接近码头。这三艘船共同的特点就是破烂,它们的风帆补了又补,船身的漆斑驳脱落,就连船舷上的舷号,也有些看不清楚了。 “猫头鹰”站在其中一艘风帆船的甲板上,敬畏地看着这越来越近的城市。 她是一名程洲土著少女,“猫头鹰”是她的土著名,把她带回华夏的程大昌给她取了个很华夏味的名字:程嘉禾,小字禾娘。跟在程大昌身边两年时间,“程嘉禾”已经能够说比较流利的华夏语了,只不过,她对华夏人造的巨舰、城市还有一切一切,都仍然觉得敬畏。 “老爷,这就是皇帝居住的地方?”程嘉禾终于忍不住问道。 “呵呵,皇帝不住在这里,我们华夏的领地,比起你们的部族可要大太多。”程大昌心怀柔情,轻轻握住她的手掌,驱逐走她心底的不安。 船眼见进港,突然间,港外炮台上轰鸣声响,吓得程嘉禾躲到了程大昌的身后。程大昌也愣住了,他不相信,有什么敌人敢于攻击海州,可若不是敌人来袭,为何会炮响? “礼炮,那是礼炮。”在他身边,穿着黑色制服的白先锋笑着说道。 在新一届内阁之中,白先锋没能当上总理大臣,也未得到新任总理大臣的推荐留任,不过周铨对他早有安排,他如今在中书院任中书侍郎,地位相当于副总理,在中书院也仅在中书令之下。中书院不仅掌管立法,同时也接手部分国家礼仪,比如表彰对华夏有杰出贡献者。 他从济州开始陪同程大昌,便是因为程大昌为华夏做出了极为杰出的贡献。这礼炮声鸣,也是周铨与他议定的礼仪,一共是一十六响。 听得这是专门为他所设的礼仪,程大昌心中激动,长途漂泊带来的疲惫,都为之一轻。 船靠港之后,让程大昌更惊喜的事情在等着他。 周铨亲自赶到海州,来迎接他的归来。 “陛下,这让臣如何敢当?”程大昌也惊讶万分,他终究只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眼见在国内威望远胜唐宗宋祖的皇帝周铨如此厚遇,如何不激动万分! “当得,当得!”周铨哈哈一笑:“若是别人有你这样的功绩,我也会远迎!” 周铨身为皇帝,自然不能象过去那样满华夏乱跑,不过他也没有象此前皇帝那般,居留于京中,难得出一回惊。特别是在有线电报铺开之后,周铨的行动更是自由,每年三百六十五天里,至少有百日都是在全国各地。这种巡视让地方官员战战兢兢,生怕自己治下出了问题被他撞上,在某种程度上,也减少了地方官员欺上瞒下的事情。 不过海州他也有两年时间没有来了,因此与程大昌寒喧之后,他颇为感慨地道:“我两年未来海州,觉得又与以前有所不同,你更是一去四年,想来觉得变化更大吧?” “虽有变化,终究是乡梓之地,故国旧邦!”程大昌道。 见周铨迟迟没有提,程大昌终于忍不住,向身后人下令道:“将献与陛下的礼物呈上来!” 礼物就是金与银。 虽然俗,可当一箱箱金银袒呈于码头之上,看到这一幕的人莫不屏住了呼吸,就是周铨,也算是见惯了金银的,也忍不住呼吸一急。 金银之光,以极为粗暴的方式,征服了人们的眼睛。 不过周铨终究是周铨,到了他这个位置,看待金银,已经不再从其本身价值去考虑了。 上一轮经济危机的一个重要原因,也是贵金属不足造成的,要知道,华夏所铸的金、银、铜币,流通的范围可以说是整个世界,只要有商品交换的地方,铸造精美、份量精准的华夏钱币,都是大家喜欢使用的硬通货。 程大昌在程洲的发现,能够有效地补充华夏的金银。但这并不是他能让周铨前来迎接的理由,周铨真正看重的,还是别的东西。 “玉米、土豆、花生、辣椒、蕃薯……” 当最后的几个箱子里出现这些物产时,周铨的呼吸才是真正停下,然后他仰天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 他笑声连连,让众人莫名其妙,便是程大昌,也不明白为何周铨看到黄金白银时不笑,却在看到了这些“土特产”时笑成这模样。 “黄金白银,固然是宝物,但是这宝物需要有人才能有用,而这些,就是养人之物!”周铨指着那些农作物,再次畅快地大笑起来。 “呃?” 众人都是讶然,华夏自有五谷果蔬,如今又占据了草原牧场,牛羊猪也多了起来,什么时候缺过养人之物了? “皇家农学院的人来了么,大昌,你带了会种植这些的土著来了?将他们送到农学院去,好生招待,每个人享受农学院正式教谕待遇,他们有什么困难,有什么愿望,农学院解决不了,就报告给内阁总理大臣处,还解决不了,直接找我!”周铨又道。 他知道众人还不理解,为什么他会如此重视这些农作物。此时玉米的产量仍然很低,不过比起稻麦总是要稍强一些,而土豆、蕃薯的产量则已经超过稻麦。 明时人口激增,到满清末年甚至有四亿人口,其关键因素,与所谓的康乾盛世没有多少关系,甚至和所谓的“永不加赋”都没有多大关系,这些高产粮食作物传入,才是最关键的东西。 周铨深信,只要推广得当,他可以用三十年时间,让这些农作物遍布华夏,而那个时候,充足的粮食与先进的卫生防疫,足以令华夏人口比起现在翻上一翻去年做的人口统计,如今华夏百姓数量高达一亿五千万,若加上归化臣服自称为华夏人的日本、高丽等诸族,华夏人口数量更是超过两亿。三十年后翻上一翻,那就是四亿人! “此物命名为玉米,此物命名为土豆,也可叫马铃薯,此物命名为花生,这是蕃薯或红薯,这是向日葵……啊,这是南瓜!” 周铨迫不及待地为这些“新作物”命名,他一边说,一边脑子里已经是“爆玉米花儿”、“土豆炖牛肉”、“炒花生”、“烤蕃薯”、“五香葵花籽”、“南瓜饼”了,这些可都是好东西,对于华夏这舌尖上的大吃货帝国来说,给百姓餐桌上增加食物品种,能够极大地提高他们的获得感和幸福感! 还有辣椒! 没有点辣椒当调料,很多菜肴都少了几分味道! 周铨口水已经在哗哗流淌了,哪怕他已经人过中年,哪怕他是帝国皇帝,他都忍不住先剥开两枚花生,尝了尝里面有些干瘪的花生米粒。 “陛下不以金银为宝,而以农物为贵,此天下万民之幸也,便是汉文汉景,也比不得陛下!”那边白先锋抓住了机会。 “理当如此,何足夸赞?”周铨摆了摆手,眼睛放光,他等不及了,他今天就要吃土豆炖牛肉,要吃烤蕃薯! 不过食欲之下,周铨还记得问一声:“张顺呢?” 四年之前,程大昌募集资本,带着一支由十二艘帆船组成的舰队东行,华夏海军大都督张顺辞去本职,以一支舰队提督的名义,带着五艘战舰护航,其中蒸汽战舰有三艘,风帆战舰两艘。 舰上除了海军水手之外,还有陆战队员五百余人,若不是他们,程大昌也不可能征服当地土著,威逼利诱他们开采黄金、白银,缴纳各种物产。 时隔四年,在程洲搜刮了一番的程大昌返回,而张顺却没有回来。 “张提督一年多前便带着三艘战舰、六艘帆船沿海岸线继续南下了,他说要环绕一周,以证明实学中大地是球状之说!” 周铨其实早就从济州来的电报里得到了这个消息,不过从程大昌口中再听一遍后,他还是有些感慨。 也不知道张顺的航行,是否顺利。 周铨并不知道,就在程大昌的三艘船返回海州港的同一日,远在大地另一端,盎格兰王国都城伦敦,在黎明来临之时,迎来了可怕的轰鸣声。 两艘此时盎格兰人无法想象的大船,顺着泰晤士河来到了伦敦城墙外东南方的白塔。它们侧过船身,向着白塔喷射出耀眼的火光,一枚枚实心炮弹被发射出来,狠狠地砸在城堡的塔楼与城墙之上! 张顺便在其中一艘战舰之上,他歪着嘴,口里嚼着在程洲得到的烟草,斜眼看着这座高耸的塔:“看起来很结实,不是很好弄啊……看来要直接用炸的!” 只凭借炮弹,想要彻底破坏这座城堡并不容易,至少凭借他们船上携带的炮弹数量是不可能的。可是如果在城堡下选择合适的地点搞爆破,那就容易得多了。 “提督,要不算了吧……”他身边的副手小声说道。 “蠢,听闻此国盛产煤,我们想要返回国,就必须有充足的煤!”张顺骂了一声:“况且此国位置甚优,我料想,若是陛下知道我们到了这里,少不得要逼其国割让一二处地方为租界,为以后经略欧罗巴做准备!” 说到这里,张顺再次望向伦敦塔,他知道这个国家的统治者视此地为堡垒和避难所,只要打破这里,就能够摧毁此国国君的意志,逼迫他同意割让租界、开放通商! 六二零、一本正经 英王斯蒂芬登上此国王位还不久,在他的舅父前英王亨利一世死后,他仗着跑得快抢先赶到英国,从而抢到了王位,不过,他还面临着一个强劲的竞争对手,亨利一世的女儿玛蒂尔达。? 不过此时的英王实力有限,手下的骑士们各自在自己的领土之中,打仗主要靠雇佣兵,因此自私生子威廉征服盎格兰后,历代英王就不断地强化伦敦塔,为的就是万一有事时,能够躲在堡垒之中,等待佣兵与骑士们赶来。 这座堡垒中,斯蒂芬国王沉默地而对单膝跪在自己面前的侍从。 “那伙自称华夏帝国的海盗还在沿海骚扰吗?” 对这群最近出现在盎格鲁海岸的不之客,斯蒂芬略有所知,三个月前,这伙人第一次出现在盎格兰西海岸,在那里遇到一位子爵的骚扰、逼迫甚至抢劫,这激怒了船队,那个倒楣的子爵和他的骑士、雇佣兵一起,成了炮火下的肉糜。 然后,对方就以此为借口,开始骚扰英国沿海各港,一路行来,直到逼近泰晤士河。 “是……是。” 斯蒂芬低下头,好一会儿之后,他说道:“让那个金国人过来!” 没一会儿,一个穿着古怪服饰的人被带到他面前,那人神色慌张,明显很恐惧。 号称“撒旦”的完颜亮,在熬过大瘟疫之后,再度开始经略周围,不过这一次他面对的对手,也装备有少量的火绳枪和青铜炮了。而且因为瘟疫的缘故,地广人稀,完颜亮根本没有那么多人口去占据土地,所以战争并不激烈。 在不断的战争中,有部分被完颜亮裹挟而来的天竺人、波斯人和中亚一带的民族,从他的统治下逃走,他们被统称为金国人。 斯蒂芬这里便也有一个,这是他花了高价从新近夺取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之位的红胡子腓烈特那里高价买来的,为的就是此人懂得铸造青铜火炮。 而从他的口中,斯蒂芬也听说过遥远的华夏帝国。 “陛下,你忠诚的仆人愿意为你效劳。”那金国人尼赫鲁亲吻了一下斯蒂芬的脚尖。 其实他只是一个天竺人,只不过现在欧罗巴诸国畏金国如虎,所以他在外自称是金国人,以此来抬高身份。 “我给了你数以千计的金币,我要的火炮却还没有看到……你说我应该怎么样对待你?”斯蒂芬问道。 尼赫鲁知道他是在吓唬自己,于是装出畏惧之色:“火炮是天神赐下的武器,凡人想要利用它,需要更多的代价,陛下,请给你的仆人更多的时间和金钱,只有这样,火炮才……” 尼赫鲁话声还没有落,突然间,外头传来了轰鸣之声。 这熟悉的轰鸣声让尼赫鲁立刻又趴在了地上,他的脸完全变了形:“火炮,火炮!” 斯蒂芬也被这可怕的炮声吓得站都站不稳,在连接十余声轰响后,他才算是缓过神来,一把将尼赫鲁揪起:“这就是火炮?这是魔鬼放出的雷声吧!” “这就是火炮的声音,陛下……快去看看怎么回事,是不是有敌人入侵了!”尼赫鲁比他要熟悉火炮的声音,高叫着提醒。 不一会儿,就有人来禀报,两艘船停在泰晤士河中,正对着白塔“施放魔法”。 伤亡的消息、望塔破碎的消息、士兵惊慌逃跑的消息……一连串的消息传来,就是没有一条是好消息。 “他们拿城堡没办法的,这里有天神保佑,他们的邪恶魔法,伤害不到我们……” 轰! 就在教士念叨中,一声巨响传来,这一次响声之大更胜此前,连地面都被震得瑟瑟抖,余声许久不绝! “围墙垮了,围墙垮了!”不等斯蒂芬再派人去问,就听到外边有人惊呼,斯蒂芬惊骇得从窗口向围墙望去,他以为根本不能攻破的城墙,已经出现了一个豁口。 只凭两艘战舰上的舰炮,其实奈何不了这城墙,毕竟舰上携带的炮弹不多。但是张顺欺负英国人没有火器,直接令6战队登6,将一车炸~药送到了墙下。虽然上方的英国弓手不断射击,可是在火枪压制下,再加上车上厚实的钢板保护,他们的射击没有任何战果,只能眼睁睁看着6战队安置好炸~药、点燃引信然后扬长而退。 城墙的豁口,让斯蒂芬失去了最后的侥幸,对方既然能破开城墙,那么就能够将整个城堡都拆掉。 “你,带着我的使者,前去问问这些魔鬼的信徒,他们究竟是什么人,来我这里做什么!”斯蒂芬一指尼赫鲁。 尼赫鲁战战兢兢:“我知道他们是什么人……船上的金色龙旗,证明他们是华夏帝国的人,这是华夏帝国的海军,只有他们才拥有这么大的战舰,才装备这么多的火炮!” “华夏帝国……它真的这么强大?” “我们金国是被它打来的!”尼赫鲁吞吞吐吐地说道。 毕竟只是岛国,斯蒂芬虽是英王,可是消息也不太灵通。他只知道金国崛起,现在才知道,这个横扫欧洲诸国联军的金国,原来只是华夏帝国的手下败将! 在场听到这个消息的人,无不震惊,斯蒂芬以一个国王的身份,立刻想到一点:“那么华夏帝国的皇帝,手下有多少骑士?” 尼赫鲁无法用英国的“骑士”来形容华夏军的战士,他想了想之后才道:“这个国家,有一万万人,常备军力应该有好几十万吧。” 英王斯蒂芬险些尿了。 几十万常备兵,就算让他把英国所有贵族凑在一起,也凑不出这么多的兵力来! 更何况,这些华夏军还是装备了可怕的大炮! 他虽非英主,但反应却很快,否则不会在舅舅死后第一个跑到英国来继承了王位。此时他心念一转,立刻有了新的主意:“你们去见他们,就说……我愿意与华夏帝国结成同盟,共同应对金国!” 尼赫鲁目瞪口呆,想要说话,但看到斯蒂芬的眼神,还是将到嘴的话咽了回去。 打破上位者的美梦是件危险的事情,他还是不要提醒对方,区区金国,连华夏帝国十分之一的国力都扛不住,只是靠着大瘟疫,才从华夏帝国的追击中远遁这一事实了。 不一会儿,一名教士打着十字旗,带着尼赫鲁和斯蒂芬派出的使者,小心翼翼地从城堡里出来。 看到他们,张顺下令停止炮击。 双方的会面,华夏帝国这边相当轻松,英国派来的使者罗伯特则战战兢兢,尼赫鲁倒是胆大,他在天竺时曾经与华夏军打过交道,知道只要没有触犯到逆鳞,这些华夏人都很开朗热情,甚至可以说是好客。 “天竺人?” 在华夏军面前,尼赫鲁不敢自称是金国人了,他一开口便是怪异腔调的华夏语,而听到这种古怪的腔调,张顺立刻猜到了他真正的家乡。 因为天竺人不管说哪种语言,都带着这种古怪的腔调,而且还沾沾自喜,以为自己说的才是最正宗的。 “老爷,你果然不愧是最聪明的华夏人,小人正是天竺人!”尼赫鲁大喜说道。 “天竺人怎么跑到这儿来了……这儿离天竺有多远?”张顺同样大喜。 他立志要当环游全球的第一人,可是从离开华夏到现在,已经过去四年了,就算是他,也已思乡情切,可是回乡之路却还不知道在何处。他又不愿意半途而废,从原路返回,现在见到一个天竺人,让他觉得终于看到返回华夏的希望了。 “这个……还有很远,我是被金国人强行抓来的!” 尼赫鲁撇清自己与金国的关系。 张顺大失所望,懒洋洋地问起话来,得知他们的来意之后,他嘿的一笑:“很好,很好,我受命出征,有节制之权,你回去之后告诉英国国王,我愿意与他达成同盟,但这同盟,是以我华夏为主,他必须受华夏册封,向华夏称臣!” 这一条就是英王绝对无法接受的,不过张顺也不指望对方接受,现在的华夏重实利而轻虚名,他提这个条件的目的,不过是漫天要价就地还钱。 “这不可能,陛下是上神的仆人,只会服从上神!”英使罗伯特高叫起来。 “他说什么?”张顺问尼赫鲁。 “他说他会把这个要求转告给英王,他会努力劝说英王接受的。”尼赫鲁面不改色地胡扯。 这是天竺人的拿手好戏,若没有这种本领,尼赫鲁也不会骗了神罗皇帝红胡子腓特烈之后,又来骗英王斯蒂芬了。 “第二个条件是我们需要大量的煤,他们必须以此作为对侵犯华夏帝国尊严和利益的赔偿!”张顺道。 这点好办,尼赫鲁都不必禀报,自己就答应下来英国本来就有很多的煤炭储量。 第三个条件,才是张顺最终的目的,他伸手过来,一张地图立刻递到了他手边,他指向泰晤士河的东南面,那里有一个标记:“这里割让给华夏帝国!” 来此之前,他早就做了准备,海图画得很精致,甚至比英国人自己此时的地图还要精确。 “什么意思?”使者罗伯特茫然地问尼赫鲁。 “哦,他说华夏帝国的战舰远渡重洋,来这里帮助我国抵抗金国的威胁,需要向我们借一块小小的地方当作驻扎地点,他们甚至愿意为此支付一定的报酬。”尼赫鲁一本正经地说道。8 六二一、大吃货帝国的会师 张顺所指的地方,如今只是有一座小城堡,是诺曼人所建,也就是后世的多佛尔。?此处位于海峡西端,离欧罗巴大6最近,同法兰西的加来相隔仅仅是七十里。张顺看中的正是它的位置,既可以此为据点,经略整个盎格兰,又可以此为跳板,窥探欧罗巴大6。 周铨本人对欧罗巴不感兴趣,可是帝国并不只有他一个意志,张顺他们这支远航舰队,代表的除了周铨对世界的探索精神,还代表了那些商人们对财富的追求,他们需要新的物产,需要新的市场,需要大量更廉价的原材料……这些愿望,就是周铨也无法对抗,只能引导。而张顺要求多佛尔,正是为了这些愿望。 在尼赫鲁的巧舌如簧之下,斯蒂芬最终答应了张顺的后两个条件:为舰队提供足够的煤和粮食,将多佛尔以每年一百枚金圆的价格租给华夏。 斯蒂芬也有自己的算盘,虽然多佛尔位置重要,可是他在法兰西还有竞争对手,华夏人呆在这里,在某种程度上可以替他挡住竞争对手。至少现在,华夏人对盎格兰的王权没有什么兴趣。 双方达成协议后,最高兴的恐怕是尼赫鲁,因为按照约定,他将随罗伯特一起,作为英王的使者,前往华夏。 不过此时英人在航海技术之上还乏善可陈,不过是在欧罗巴附近打打转罢了,因此从他们这里并没有得到如何返回华夏的消息。倒是尼赫鲁,他在大食时曾经听闻,向着昆仑州往南,直到天海尽头,或许会有一条海道可以通往西洋。 这也与周铨的“推测”相同,因此在英国获取大量的补给和“赔偿”之后,休整了一段时间,华夏元宪十六年初张顺带领舰队离开多佛尔按照华夏帝国的惯例,张顺将此港命名为太白港,以纪念李白。 舰队都是改造过的蒸汽风帆两用船,当有煤矿的时候,他们就烧煤,而没有煤矿的情况下,他们就从岸上砍伐树木,靠烧柴为动力,如果遇到顺风,那他们就借助风力。 尽管如此,从一月出,他们也已经在海上飘了半年。 “还是没有好风?” 形容枯槁的张顺喃喃地骂了一声,嘴唇有些破裂,他开口询问,只不过是无话找话罢了。 此时经过五年多的远征,整只舰队都疲惫不堪,无论是海军军士,还是那些随舰的商人,都迫切地想要回到华夏。为此,他们甚至动了一次“兵谏”,试图胁迫张顺改变主意。 张顺却固执依然,让反对者们乘一艘战舰、一艘补给船向西返回程洲之后,他自己带着剩余的部队还有英王的使臣,继续在昆仑洲的海岸线上挣扎,寻找绕过这座大洲的途径看到这里被华夏人称为鬼奴的黑人,张顺已经断定,只要能绕过这座大6,就可以进入华夏命名的西洋(印度洋),而能到这里,就有成熟的航线和熟悉的领航员,帮助他们用最短时间回到华夏。 “没有,狂风巨浪,船都漏了,我们需要寻找一个港口抛锚。”大副有气无力地回应道。 哪怕带着豆芽和各种富含维生素的水果,船员们基本不受败血症的困扰,但这么长时间来,人员折损得还是很厉害,现在他们船上甚至补充了一些异族土著的水员,专门干些杂活,否则人力都不够用。 因此也就谈不上什么士气。 “相信我,绕过这片大6,就是西洋,到了西洋,离华夏还远么!回去之后,陛下一定会给我们人人一枚奖章,还有几辈子都花不完的赏金!”张顺鼓动道。 事实上,他们的船上所装的财富,已经足以让他们富足地过一辈子了。 他的话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因为这个时候,在桅杆之上负责瞭望的水手,猛烈地摇起了铃铛:“船,船!” 他们也曾经在海边遇上土著的船,可那种独木舟只能在海岸边挣扎,根本不算是海船。因此,引起桅杆上水手大叫的,肯定不是这些土著的破烂货。 张顺立刻举起了望远镜。 很短时间之后,他便看到远处空中的白烟,那是蒸汽船的标志! 华夏的船,华夏的船! 哪怕经历过无数风浪,张顺此刻心里也情不自禁地激动起来,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与水手们一样,了疯般呐喊! 那冒着白烟的蒸汽船上,望塔里的瞭望员同样惊呼:“船,是……战舰,这里怎么会有我们华夏海军的战舰?” 这艘名为“远足”号的蒸汽船,隶属于昆仑商会,他的船主,正是段易兴。 所谓燃烧远征,其主体并不是华夏正规军,大大小小的商会和商会雇佣的护卫军,才是它的主体。在昆仑洲,昆仑商会实力最强,段易兴经过那次玄奘港战役之后,在昆仑商会里一帆风顺,很快升职。即使是在大瘟疫时期,他也凭借自己与第十四军的关系,悄悄往来于昆仑洲和狮子州之间。 这让他积累到足够的资本,再加上段和誉的资助,他拥有了这艘“远足”号蒸汽船。 此时的段易兴,已经不再是当初要为华夏布种天下的热血青年,在外经历得多了,他对利益的追求也就有所不同了。故此,在拥有“远足”号之后,他毫不犹豫开始了人生中的第二次豪赌:从昆仑商会中独立出来,开拓新的航路,寻找新的市场。 此时大瘟疫在经过数年的传播之后已经消退从波斯到欧罗巴,几乎一半以上的人死于这场瘟疫,就是天竺,虽然华夏帝国经过一番努力,也只能保证自己的殖民城市没有出现大规模感染,土著城市里仍然损失极大。 所以,段易兴开始顺着昆仑洲东海岸南下,他先是现了大理岛(马达加斯加),然后继续南下,正好在昆仑洲的最南端,与张顺的舰队相遇。 “用旗语问一问,他们是哪支舰队,小心戒备,准备作战!”上得甲板,望了一会儿对面后,段易兴下令道。 风太大,船起伏得厉害,但是双方还是用旗语进行联络,很快,段易兴知道了对方身份。 大吃一惊的段易兴立刻下令,引导对方靠岸登6,双方寻了一处海湾抛锚,然后段易兴乘小舢板到了张顺船上。 他才一上船,就吓了一大跳,因为周围的人全拥了过来,仿佛都饥饿难忍,要把他吃掉一般。 “跟我们说说,华夏如今怎么样了!” “知不知道我家乡的消息!” “你有没有去过泉州?” “不知道你是否认识某人……” 如果从离开华夏之时算起,张顺这支舰队,在外飘泊了六年。六年不知家乡和亲人的消息,他们如何不着急,哪怕张顺大声呦喝,也无法维持住秩序,只能由他们泄一番。 好一会儿,段易兴终于挤到了张顺面前,两人见过礼之后,张顺也忍不住问了一大串问题。周围的水手们总算安静下来,如饥似渴地听着段易兴回答问题:帝国皇帝周铨如今是什么状况,帝国是什么状况,有没有开疆拓土…… 段易兴一边答,一边打量着船上的情形。 船的状况非常不好,到处都是被风浪破坏的痕迹,段易兴很是惊讶,这船竟然还能支撑! 在程洲时张顺他们还建了个基地,有工匠有农夫再加上诱来一大批土人作苦力,可以修补船只,但是离开程洲之后,他们的船就难以寻到合适的匠人修补,靠随船的木匠和水手自己,自然有些不成样子了。 “别的不说了,有米么,给我们每个人来碗米饭,都有几年未曾吃过稻米,实在馋得慌了!” 聊了几句之后,张顺不离大吃货帝国民众之本色,只不过要的却只是米饭。 程洲自然是没有米饭的,到了英国,同样没有米饭,故此张顺等人都有好几年未曾尝到大米的滋味了。 这是小事,段易兴让人回“远足号”取了米来,升火造饭之时,双方议定,派出引水员探测这座小湾,看看能不能建一座临时码头,以供停泊。 两只船队合力起来,造一座临时码头并不花费太多时间,而且登6之后,还有放牧的土人好奇地看着他们,也有土人试探着靠近,段易兴的船上虽然有向导和通译,可是昆仑洲各地的土人语言不一,因此派不上用场。于是双方笔手划脚,最后段易兴用了几匹绸布,换了对方放的五只羊。 没过多久,羊肉汤的香味,就传遍了海边。 “我有一宝物,可为调料,提督要不要尝尝?”段易兴端着肉汤,笑着问道。 张顺自然要尝的,段易兴拿出一个密封得极好的玻璃罐儿,从中勺了一勺酱到张顺的碗中。 “等一下,这……应当是程洲的物产吧?”张顺最初不知道是什么,但只一尝就叫道。 “正是,陛下命名为辣椒,以之作酱,极是入味!”段易兴哈哈笑道:“这调料如今价格昂贵,远胜等重的香料或者雪糖!” 那是自然的,如今辣椒引入的时间还短,只有试验田里的少量出产,段易兴能吃到,还是周宇送他的两人在战场上结下的交情,如今还有人情往来。 张顺嘿嘿一笑,然后挥了挥手,顿时有人拎了一大串干辣椒来:“既是如此,我就送你这些当礼物!” 众人都是哈哈大笑,好一会儿,张顺感慨地道:“难怪陛下要我华夏去探索寰宇,莫要放过任何一个角落谁知道那里,会不会长出好吃的作物来!”8 六二二、帝国抉择 在与张顺会合之后,段易兴就放弃了继续探险的打算,他们会聚一处,修好船之后开始返航。 到了大理岛,他们赶上了顺风,横渡半个西洋,来到狮子州。 因为将狮子州视为经略天竺的重要据点,所以和别的殖民地不一样,狮子州拥有完整的造船工业,张顺船队可以在这里进行大修。 而且此时狮子州法显城,与华夏本土没有什么两样,倒也可以慰籍一下他们的思乡情绪。 而他们完成环球航行的消息,第一时间随着电报传回了华夏本土,在报纸的大肆宣扬之下,张顺和他的船员们,人还没有回国,就已经成了传奇英雄。 华夏元宪十六年十月,张顺与他的舰队回到海州,如同程大昌一样,他也得到了周铨亲迎。 一路风波的英使罗伯特、通译尼赫鲁也在次日正式拜谒周铨。 周铨不争虚礼,所以英使只需要行单膝下跪礼即可,但尼赫鲁还是双彩跪伏在周铨面前。 英使罗伯特没有什么体会,尼赫鲁却是知道,眼前这个还不到五十岁的华夏人,手中掌握着多大的权力。说得深刻一些,大半个世界都跪在眼前之人面前,他一个区区天竺人,而且还不是什么高种姓,能有资格下跪已经是他的荣耀了。 此次会议并非密谈,在场的除了华夏帝国皇帝周铨,还有内阁总理大臣黎清、枢密院院长叶楚、中书院院长孙诚以及四个部的尚书和军方一些将领。这么大的阵仗,让罗伯特很是吓一大跳。 而在知道在场众人身份之后,尼赫鲁就跪个不停了。 这次会谈持续了一整天,大多数时候,都是华夏帝国的高层在询问,英使罗伯特在回答。 夜晚,回到自己宿处的罗伯特用拉丁语记下自己今天的经历。 “我注意到,这个帝国所有贵族都穿着华丽得体的制服,都洗得非常洁净,每个人目光有神,带着求知欲。但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他们的自信我和他们提到金国,这个被欧洲各国称为撒旦之国的强大势力,可他们的反应却是非常平淡,仿佛我说的只是远方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国一般。” “我向他们提出我的疑问,然后他们向我解释,金国原本位于华夏帝国的东北,在伟大的华夏皇帝崛起时,被他赶到了西北,然后又赶到了波斯、大食,直到被赶到欧洲。在这种追赶中,伟大的皇帝先后擒获了金国两任皇帝,甚至伟大皇帝的长子,那位高贵而英勇的皇长,也亲手击杀了金国上一任皇帝就是那位倒霉的皇帝从华夏帝国窃走了雷霆的奥秘,帮助金国造出了火炮与火枪!” “皇帝和他的高贵贵族们问了我许多问题,最初是我们英国的,我们的政治体制,我们的人口,我们的物产,我们的城市、堡垒,我们的河流走向……几乎包容了盎格兰上所有的事情。当然,他们也问候了我们的国王,伟大的华夏帝国皇帝,对我们国王的性格很感兴趣,他反复问我,要用什么样的代价,可以让我们国王同意他提出的条件。” “他要求开放五座港口城市,允许华夏帝国的商人前来经商;他要求割让多佛尔给华夏帝国,以便两国进行友好往来;他要求盎格兰境内统一关税,也就是说,来自华夏的货物只要在靠港时缴纳一次商税,其余任何关卡都不得再征税;他要求华夏国民拥有法权,因为两国法律不同,所以华夏人在盎格兰触犯法律的话,必须移交给在多佛尔华夏人称之为太白城的华夏法官审理;他要求允许华夏的教士们在开放的通商口岸自由传教,允许盎格鲁人改信华夏的宗教上神在上,我当时肯定是被吓住了,所以竟然没有敢挺身而出,维护上神的神威!” “我怎么能不被吓住呢,我一路行来,经过的每一个地方仿佛都是华夏的领土,华夏一座城市里的人口,就胜过整个英国。伟大皇帝和他忠诚的军队,能够用铁和火轻易撕碎任何一位骑士的铠甲,他的战舰能将白堡这样的城堡摧毁!我实在想不到,有什么能阻拦这位伟大皇帝的意愿,事实上,我觉得这位伟大皇帝谦逊得过份,如果我拥有他这样的力量,不,无论是欧罗巴的哪一位君主拥有他这样的力量,恐怕都会迫不及待地称霸整个世界了!” “不过我也同样理解这位伟大的陛下,他拥有一切人间可以拥有的东西了,我一路行来,在华夏看到了传说中天堂都未必有的东西:夜晚发光的灯,在巨大轰鸣声奔跑的铁车,高耸入云的巴别列塔,甚至还有抽水马桶和如厕的纸我简直爱死这东西了,这让我的房间始终没有臭味,这才是文明人应当有的生活方式。拥有这一切的伟大皇帝陛下,怎么可能对英国产生念头呢,就象是一个百万富翁,怎么会看上乞丐的那块黑面包呢!” 写完这一段文字之后,罗伯特放下了笔,无论是纸还是笔,也同样让他觉得方便,只不过比起其它的东西,这两样带来的冲击被掩盖住。 然后他拉了一下线,关了灯,躺在床上美美地睡觉了。 他在睡的时候,大明堂却是灯火通明。 从英国使者那里得到了有关欧罗巴的许多消息,应周铨的命令,诸部在此做出决定,以确定对欧罗巴的政策。 孙诚半闭着眼睛,除了周铨说话时他睁眼正坐之外,别人说话,包括如今的内阁总理大臣黎清说话,他都是这副神游天外的模样。 叶楚则略微抬头,仿佛在看着屋顶的灯发呆。 岳飞危襟正坐,韩世忠则是与旁边的人咬耳朵窃窃私语,不说话的时候就在想着自己的心事,脸上时不时还露出略带痞气的笑。 这一切都收在周铨的眼中,各位高层的反应,正合乎他们此时的处境。 孙诚去了中书院后就一直是这种神情,叶楚去了军职之后似乎有些不适应,而岳飞、韩世忠,正在适应自己的新身份。 等正在争执的人们都安静下来,周铨开口了。 “诸位,我们自燃烧远征以来,已经经历过无数国度部族,你们觉得欧罗巴诸国,与天竺的土邦、昆仑洲的部族或者是胡洲、程洲的土人有什么不同?” 众人有些犹豫,他们还没有想过这种问题。唯有孙诚,抬起眼看着周铨,以他对周铨的了解,知道周铨这样说,肯定是已经做出了决定。 “实话实说,不是我瞧不起那些国度部族,但在我看来,他们就算好战嗜血,本质上仍然是草原上的弱者,是肉食动物的捕猎对象,哪怕长得再肥甚至有角有蹄,也是如此。但欧罗巴诸国,他们已经是比较完整的肉食动物了,只不过还没强大起来……金国到了那边,给了他们强大的机会!” “就连英国这样的岛国,都开始学习铸造火炮了,而那个什么德意志王,甚至在本国推行郡县制、开科举、办矿厂,而我们在天竺,在昆仑洲、胡洲,几曾遇到这样的邦国?” 周铨这几句话一说出,众人顿时都坐得笔挺。 他们听出了周铨的意思:欧罗巴诸国,可能会成为华夏大敌! 当初完颜兀术、耶律大石都“偷师”周铨,耶律大石因为位卑权轻,没有能够改变辽国的命运,可是完颜兀术却带着金国残部,数度死灰复燃,甚至连牛皮癣一般的西夏都被灭了,完颜兀术却还活蹦乱跳,若不是被周宇侥幸炸死,现在他都肯定是活着的。 他和他的金国给华夏造成了多大的麻烦! “而且从地理上来看,欧罗巴诸国离昆仑洲、程洲皆近,只要他们学习了金国的制度、技术,他们便在昆仑洲、程洲比我们更有距离的优势,完全有可能崛起,成为我们的心腹之患。更何况,你们别忘了,金国在这边,金国这位国主完颜亮,雄才伟略不在兀术之下,我们若不取欧罗巴,他必定要取,然后统合欧罗巴之力,与我逐鹿寰宇!” 众人神色都慎重了些,虽然对于望风而逃靠着大瘟疫才苟延残喘的金国,众人都看不上眼,可是周铨说的有理,再看不上眼,也不能给对方这种机会了。 “因此,我们要讨论的不是要不要进军欧罗巴,而是如何进军!”周铨强硬地说道。 他深知这些一神教文明下国度最可怕的地方,他们会高举神明之旗,在人间做尽坏事,然后去庙里向神明祈祷忏悔一番,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带着血迹的战利品了。 现在的问题是,欧罗巴太远,要想去打一两场胜仗很简单,派支舰队带上万余士兵,就可以横扫欧罗巴了,可是要想长期在那里维持存在,却是件极困难的事情,漫入的后勤补给线,足以将华夏原本用来投入教育、研究、福利和基础工程的财物人力耗尽。 “不能让欧罗巴形成统一的国家,甚至规模大一点的统一国家都不能,要分而治之!” “金国必须被削弱,派出小规模部队摧毁金国的工业能力是极有必要的!” “要以战养战,控制住商路,通过贸易赚取财力,再用这财力维持华夏在欧罗巴的存在!” 有了周铨定下的基调,众人开始纷纷献策。 只不过,他们如此想,敌人也没有闲着,在多瑙河畔,完颜亮与一个客人相会一起。 德意志王、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红胡子腓烈特! 六二三、琉森条约 完颜亮与腓烈特对视之时,都在惊讶对方的年轻。 “自从周铨崛起之后,天下英雄倍出,当真是令人惊叹!”完颜亮徐徐说道。 他用的是拉丁语。 他极有语言天赋,来得欧罗巴之后,很快就学会使用拉丁语。腓烈特听了之后,非常感兴趣地说道:“你提到的周铨,可是华夏帝国的皇帝?” “正是他,如果不是他,我们也没有机会在此会面。” “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能够感觉到你对他的恐惧。”腓烈特笑吟吟地道:“能让撒旦感到恐惧,莫非他是上帝本身?” “不,他比上帝还可怕!”完颜亮目光炯炯:“你知道吗,我的叔父,也就是我们大金上一任皇帝,雄才伟略更胜过我,但却被他打得逃遁了几万里,最终还是没有逃掉,被他的儿子残忍地炸死……腓烈特,你没有和他打过交道,不知道他的野心,他的野心不是一个国家、一块大陆,而是整个世界!” “我知道他的野心,因为我的西面,隔海相望的邻国,已经出现了他的踪影,这也是我答应你进行这次会面的原因!”腓烈特说道。 张顺的舰队在英国出现的消息,他已经得到了,特别是连城堡都无法在爆炸中支撑下来的事实,让他意识到巨大的威胁。 “那么我们可以好好谈一谈了……就以这条河为界,我要南边,你得北边,如果华夏帝国前来进攻,我们联手。”完颜亮指着眼前的多瑙河说。 此时欧罗巴的精华部分,尽在地中海沿岸,因此完颜亮毫不客气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腓烈特当然不干。 他盯着完颜亮,一副愤怒的样子:“抱歉,你与华夏帝国是死敌,我却不是,相反,我完全可以和华夏帝国一起对付你,华夏人只是对做生意有兴趣,只要我答应他们的商业条件,整个欧洲就都是我的!” 完颜亮冷笑了一声:“如果你真的这样想,那么你就不会出现在这里,更重要的是……我会在华夏人真正来之前,就把你和你那脆弱的国家一起摧毁!” 完颜亮有这种底气。 大瘟疫对他的冲击很大不假,可是因为受华夏影响很大,所以他控制的金国对待灾难的反应速度和应对措施要远胜过欧罗巴这些国家。这些国家还停留在各家封建领主自顾门户的层面,他却已经能够调动整个帝国的力量进行抗灾、救灾。 在灾后重建上,他更是遥遥领先,欧罗巴这些离开了僧侣、教士,连字都不认识的贵族们,哪里懂得什么民政,可完颜亮却清理河道、挖掘河沟,修建港口、兴办学堂。 他推行的科举制度和兴办工厂矿山、分贵族的田地给农奴,更是让他的统治迅速稳固起来, 所以不要看现在的金国才在欧罗巴立足不久,实际上,他完全可以动员国力,与腓烈特打一场灭国之战。 腓烈特与他相比,唯一的优势,就是容易得到欧罗巴本土贵族的支持,可以将土著贵族纠合在一处形成联军罢了! “那你为什么不这样做?”腓烈特果然问到了这个问题。 “两个原因,第一是我的人手不足,我没有足够的官员去推行我的政策……这是我跟周铨学的,就连他,都是花了近二十年时间培养各级官员,才纂夺皇位自立为帝;第二个原因是我时间不足,我知道要击败你们容易,但要征服你们,恐怕需要花费五到十年的时间……华夏帝国不会给我这么多的时间,他的先头部队既然已经出现在英国,那么长则七年,短则五年,他们的大部队就会赶来!” 从完颜亮的话语里,腓烈特听到了一丝沉重,还有压抑的怒火。无论是哪位王者,被人这样追杀,都会有如此怒火的。 但腓烈特并不同情,身为王者,同情只能对自己的子民,而不能对敌人。 “那么,你能付出什么呢?”腓烈特问道:“身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我对整个地中海拥有理所当然的权力,现在你要分割属于我的土地,你愿意为此付出什么呢?” “我今天是来谈判的,也是来宣告的,我愿意给你我的友谊,但如果你不接受的话,那么就让火炮与火枪来说话吧。” 完颜亮已经厌倦了与腓烈特讨价还价,他最后宣告,然后转身离开。他走的是如此果决,腓烈特都愣了一会儿,这才反应过来,跟在后面叫了两声,结果完颜亮没有回头,只是停下脚步:“我们身为帝王,自己的精力,不应当浪费在这种无关紧张的小事上!” 腓烈特望着他离开,神情有些沉重。 他当然希望与完颜亮达成同盟,哪怕他拼了命学习金国的技术和制度,可是欧罗巴野蛮蒙昧的中世纪特性,哪里能那么容易扫除,因此,他的国力与完颜亮相比,大有不如。 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差距只会越来越大。 但是他还希望能够从完颜亮这里得到更多,特别是军事和工业技术,比如说炼钢技术,还有传说中的蒸汽机。 经过金国二十年的努力,目前金国最出色的匠人,也可以凭借手工敲打出简陋的蒸汽机,大致就相当于华夏第二代蒸汽机的水平,可以用来充当工厂和矿山的机械动力,但还不足以用于制造火车和轮船。 即使如此,腓烈特还是对之垂涎三尺,可是完颜亮非常注意保密,那些匠人被拘在地中海中的某座海岛之上,岛上炮台林立,无论是腓烈特派出的间谍,还是威尼斯商人们无孔不入的探子,都没有办法接近那座岛。 犹豫了一下,腓烈特知道,这样的机会如果不抓住,以后可能就没有了。因此他再次扬声高呼:“既然结成同盟,我愿意帮助说服教皇,让他配合阁下!” 所谓的说服,不过是出卖教皇的利益罢了。换在几年前,这是大逆不道的,可是现在包括教皇在内的欧洲封建主们被完颜亮打得落花流水,教皇本人如果不是逃到法兰西去都要当俘虏,腓烈特对教皇的“敬仰”已经大打折扣了。 “那么具体的条约,还是由大臣们去讨论吧。”完颜亮仍然没有停留的打算。 他相信凭借方毫与吴加亮,在双方大臣们讨价还价的时候,自己能够占尽上风。 完颜亮猜想的没有错,因为金国在国力上的优势,吴加亮和方毫两人在谈判桌上占尽优势,经过半年的讨价还价之后,金国与神圣罗马帝国、法兰西王国、英国等于琉森签订了琉森条约。 此条约几乎将除了伊比利亚半岛外的整个南欧都交给了金国,金国为此付出的代价,无非是名义上承认教皇、教会的地位,允许欧罗巴诸国贵族和教士进入金国的学堂留学,而欧罗巴各国则必须向金国开放市场。 在应对共同的威胁上,诸国答应联手,结成以教皇为名义上的最高领袖、以金国皇帝为最高指挥官、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为副指挥官的三位一体同盟,不过因为英国的强烈反对,所以盟约之中没有直接说明,所谓威胁指的就是华夏帝国。 英国一点都不希望欧洲大陆统合在同一个势力之下,对它来说,欧陆最理想的状态就是诸强相争。若不是见识到华夏军的可怕,他们根本不会同意签订这个盟约。 但在张顺舰队离开之后,迟迟没有得到华夏帝国的消息,英王面对金国与神圣罗马帝国的联手,也只能派出使者参加盟会。 使者辗转回到了英国,听到了这条约的内容,英王心中没来由地感到了恐惧。 “也不知道这是欧罗巴安全的保证,还是我们诸国末日审判的号角……幸运的是,我们还有一线希望,听华夏舰队的人说,他们是从西面过来的,那里还有一大块大陆,甚至比欧罗巴还大我要派出船队,前去征服那块大陆!” 史蒂芬见识过华夏的船坚炮利,加之英国是个岛国,因此他对造船非常感兴趣。完颜亮也知道自己的造船技艺比华夏差,但他现在将主要资源都集中在蒸汽机上,根本没有精力去管造船,因此也有意扩散造船技艺,争取让这些欧罗巴国家在海上给周铨找点麻烦。双方一拍即和,他从金国那里得到了一些船匠虽然金国的造船技术远远比不上华夏,可是象水密舱、指南针等这样的技术他们还是掌握了的,这些技术在此时的欧罗巴,足以称得上是高科技。 这位英王史蒂芬并不是什么雄才大略的圣王,但是跑得快是他的特长,现在只是发挥他的特长。 他要付出的代价,就是在监视华夏海军在大西洋上的行动,必要时给完颜亮、腓烈特提供情报。 周铨并不知道欧洲发生的新变化,在琉森条约签订之时,他与参谋们才拟定好远征欧罗巴的计划,这次远征可能要动员三万左右的军队、百万级别的后勤补给人数,要耗费国库大量的财物,哪怕是他做出这样的决定时,都必须慎之又慎、改之再改。 他还不知道,到时候他这三万左右的军队,要面对的是整个欧洲的联军。 六二四、几只书虫 狮子州法显城,周宇颇为感慨地看着这座熟悉的城市,自己第一次来此,是十年之前,转眼之间,自己也已经年过三十,成了两个孩子的父亲。 四年前,周宇返回国内大婚,他所娶的女子,正是陆游的表妹唐婉。 陆游的母亲不太喜欢这个侄女,可侄女嫁给皇长子却是她一手促成的事情,如今陆家与皇家的关系就更为紧密。 大婚之后,根据新修改的《皇统继承法》,周宇的皇储之位基本上是确定了。按照皇统继承法,包括周铨在内所有的皇帝,都必须在七十五岁之前禅位周铨则再次宣布,自己会在六十九岁禅位。 因此,如果不出意外,此次欧罗巴之行后,周宇将会减少出国次数,而是留在国内,转入政务官员,培养他处理内政的能力。 皇长子亲次出征,远征的主帅是岳飞他原本退役,但此事冒的风险太大,周铨又将他召入军中,重新服役。 副帅则是周宇,经过十余年军旅锻炼,周宇已经磨砺出来,对军略颇为拿手,再加上有岳飞在,周铨可以放心地让他去刷功劳威望。 全军三万六千人,但为这三万六千人的补给,华夏动员了大小一千五百艘船、六十艘战舰、一百二十余万民夫,再加上昆仑洲沿途友好开化部族所动员的人力,足足有二百余万人在为这三万六千人直接服务。 法显城就是一个重要的中转站,离开这里之后,舰队主力将开始长达二十余日的航行,直到大理岛,然后再休整数日,赶往会师湾也就是当初张顺和段易兴相遇的那个港湾,为了纪念那次历史性地相逢,周铨钦命其地为会师湾,并在其地建立了一座名为远望港的殖民城。 这座殖民城其实就是一座补给站,给往来的商船补给煤水和食物,不过让周铨吃惊的是,段易兴的小商会在这座补给站附近,发现了钻石。换作二十年前华夏帝国初立之时,这些晶莹剔透的宝石根本没有什么市场,可是现在,华夏经济高速增长了二十年,百姓口袋里的钱比起当初增加了十倍,对奢侈品的追求也就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 “殿下,殿下,殿下!” 站在船头回忆往事的周宇,突然听到有人大声在呼叫他,他看了过去,码头上欢迎的人群之外,有一个人正在拼命挥手。 此人有些眼熟,周宇想了一会儿记起来了,他就是胡宏,自己在济州岛五国城读书时,他曾经接近过自己,还教过自己不少儒家学说。 那个时候,周宇觉得他博学儒雅,但现在再想起来,不过是腐儒之见罢了。后来他表露出无意太子之位后,胡宏便失望离开,这么多年都未曾见过,此人也老了。 周宇很清楚父亲与这些旧儒生们的关系,小时候是不懂事,故此与之亲近,后来晓得这些人没少骂父皇、扯父皇后腿,甚至和文维申等勾结,试图谋害他的父亲,自然就与之疏远了。 到现在,他更已经有了自己的价值观,因此非常为自己父亲的宽容而骄傲,象这些旧儒生,也就是他父亲,千古一帝,才容得下这些人,换作这些人心目中的所谓圣贤明君,早把他们当成乱臣贼子砍了。 胡宏见周宇向自己望来,顿时大喜,忙拱手道:“殿下可还记得故人否?” 他混杂在看热闹的人群之中,并不是正经来迎接周宇的,周宇想到自己父亲行事风格,微微扬了一下眉,在舰上向胡宏点头。 胡宏连连拱手,然后得意地向身边几人道:“你们看,我说过,殿下自幼便追我读书,最重仁义,他肯定不会忘了我!” 他和身边几人的衣服,放在此时都算朴素的。不是他们不想华服,而是因为他们多是靠着家里几百亩田谋生,在商业极为发达、海外大农场源源不断向国内运来大量粮食的情形下,在佃农们为了更多的收入纷纷离乡去做工的情形下,他们的生活,比起华夏立国前,确实下降了。 这让这些旧文人更加痛恨新朝:官不能当了,生活水平下降了,原来还可以卖弄诗文在青楼里免费嫖宿的,如今也得乖乖交钱了。这新朝就是对他们书生进行了迫害,就是恶政,周铨就是独夫民贼! 至于绝大多数百姓生活水平上升了、人们的寿命更长了、人口翻倍增长了、到处都有铁路轮船公路可通了、四面八方的物产作物能为华夏所用了,这些事情,与士大夫们何干…… 周宇下船之后,胡宏就在人群中挤来挤去,想要挤到周宇面前,不过卫兵将他拦住,他急得大呼:“殿下,殿下!” 周宇看了看他,又对他笑笑,胡宏顿时觉得心中一暖,仿佛美好的前景就在面前了。 要知道,如今周铨已经年过半百,按照他自己的说法,六十九岁便要禅位,也就是说,再过十余年,周宇就将成为这个前所未有的大帝国的皇帝。 他若能够与这位新任皇帝结下深厚的情谊,到时候劝其改弦更张、拨乱反正,将他们这些被冷落被“迫害”的士大夫们再请入朝堂他胡宏在历史上的地位就足以同董仲舒相提并论,为儒家的贡献,甚至超过韩愈、欧阳修! 不过胡宏只飘飘然了一下,就发现周宇并没有再理会他,而是大步走向那些维持秩序的士兵,与他们一一行礼致谢。 胡宏咽了一下口水,这些莽军汉,哪里配得到这种礼遇! 紧接着,周宇又行到围观的人群一侧,与那些经过这里的百姓市民行礼问候。 这些人自然是受宠若惊,他们只是在这里看热闹,却得到帝国皇储的问候,哪怕明知道周宇这只是做出一个亲民的姿态,也足以让他们回去吹嘘一辈子了。 胡宏心中嫉妒,却眼巴巴看着,希望周宇能够到他这边来,可是周宇行了一圈礼,对他这边却只是点头示意,然后便要上车离去! “殿下,殿下,我是胡宏啊,我曾教过你读经!” 胡宏脸涨得通红,大声嘶吼起来,这一喊,周围人对他侧目以视,而卫兵们也拥上来,要把他架到一边去。 周宇却摆了摆手,示意放开他,然后笑吟吟地道:“我认得你,胡先生,今日大军初至,诸事繁冗,我身奉军令,不敢怠慢,所以只能待以后有机会再聆听胡先生教诲。” 他说得客气,但胡宏却知道,今日不能与周宇详谈,以后他哪里还有机会接近周宇! 而且他此来的目的,也不容他拖延! 因此他大叫道:“殿下,不可出兵,不可出兵啊!” 他此次来,就是阻止这一次远征的! 他们知道此次远征,耗费巨大,动用的人力财力无数,在他们看来,这绝粹就是周铨老糊涂了,好大喜功,才有这种不智之举。 报纸上再三强调了此战的意义,一是打垮宿敌金国,使其在数十年甚至上百年中都无法对华夏构成实质威胁,二是开拓商路,为华夏商人打开欧罗巴的市场而努力,三是巩固殖民地,这次远征必然能够带动沿线殖民地发展,强化华夏对这些殖民地的控制,四是教化万邦,让天下蛮夷都心慕华夏。 但在胡宏等人看来,这些都是狡辩,他叫出第一声后,紧接着又大叫道:“穷兵黩武,好战必亡,殿下理当劝谏陛下,而不应该……唔唔……” 他被卫兵堵住了嘴,他身边另一个儒生振臂大呼:“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我华夏疆域够大了,何必……” 这个家伙的嘴也被堵住了。 周宇原本是不准备理睬这些旧儒生的,这帮遗老遗少,在天下大势席卷中都被淘汰了,他们的数量有限,影响也不复当年,根本掀不起什么风浪来。可是对方当众这样叫嚷,对华夏军的士气却是不利,因此周宇停下脚步,然后转向胡宏。 他一步步向胡宏走来,士兵放开手,胡宏眼中再度浮起希望。 “二十余年前,胡先生曾教过我读经,四书五经……彼时我便觉得,胡先生真有学问,不过过了二十余年来看,胡先生不过如此啊。”周宇笑了一下:“不知这二十年,胡先生为国家纳了多少税?” 胡宏眼睛顿时一直,华夏自周铨立国之初,便免除田税与人头税,自废井田开阡陌以来,农夫们第一次不需要交皇粮国税。哪怕是经济危机那几年,国家财政紧张,有人提议重收田税,被周铨断然否决。胡宏只靠着家里几百亩田过活,哪里交过税? “不知胡先生解决了多少人的生计,或者说,除了胡先生自己一家外,还有几人要靠胡先生吃饭?”周宇又问道。 胡宏仍然无言以对,他家里原本还有些佃户,现在全部跑了,哪里还有人靠他吃饭? “不知胡先生有何发明,有益于民生?不知道胡先生是否为华夏造过一块砖、铸过一枚钉、种过一棵树?”周宇又连接着说道:“看来胡先生一直忙着读圣贤书,这些事情,一件都没做了?” “这……这……” “胡先生还是先把这些最基本的事情搞明白来,然后再来指点我、指点我父皇吧。”周宇抛下这最后一句话,然后笑着向卫兵摆手:“放了他们吧,几只书虫罢了。” 六二五、周铨教子 “天下大势,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几只书虫,不自思量,自取其辱,颜面无光!” 周铨得知胡宏等人干的事情后,噗的一笑,当即写下了这样的话语。然后被人有意无意传出去,整个帝国中,剩余的一点点旧文人,因此而彻底销声匿迹了。 开玩笑,千里做官只为财,读书说的好听是为了治国平天下,但现实一点都是为了自己有一个出路。现在不仅如今的皇帝周铨不待见旧书生,接任的皇储周宇同样不喜旧儒生,这是一个非常明显的信号,在可以预见的三四十年中,旧儒生休想有出头之日。 人生能有几个三四十年! “舰队已经到了哪儿?离太白港近了吧?”将胡宏这些旧儒生的事情抛开之后,周铨的注意力回到了这场战争本身上来。 “两个月前抵达会师湾,在此稍事休整,后来就一直航行,此时距离太白港应当不远了。” 所谓太白港,就是多佛尔,这几年华夏商船去过不只一回。英王倒是老实,当真将太白港让给了华夏,这其中既有不与华夏正面对抗考虑,也有方便他们从华夏窃取造船和航海技术的考虑。 这几年英国因此得了不少好处,至少在太白港附近,不少英国土著都因为给华夏商人服务而发财,英王室也因此得了不少好处,至少在造船技术上,英国已经超过了金国,达到了欧罗巴的最高峰。 周铨不怕英国会怎么样,这只是一个岛国,人口稀少,而且此时的英国自身尚且四分五裂,华夏完全有条件对其采用分而置之的策略。 从太白港到会师湾,当初张顺行了半年,而在熟悉了航道、风向和洋流后,如今舰队只需要两个月左右的时间就可以抵达。 “国内情形呢?”周铨又问道。 接替了杜狗儿担任军情九所主官的姜源微笑道:“国内民众对那些腐儒书虫的说法也是不以为然,倒是对宇殿下的回应很是感兴趣,不少人都说陛下后继有人。” “肯定也有反对之声吧,你不必讳言,特别是宙儿那边,他有什么反应?” 姜源背上顿时冷汗冒了出来。 若说周铨有什么遗憾,周宇、周宙兄弟失和,肯定是其中之一。 没有办法,两人都有意皇位,而且都表现得相当出色,难免会如此。 周宇是嫡长子,周宙虽非嫡子,但他母亲长期担任周铨的公务秘书,人脉颇广;周宇参与过数次大战,炸死过兀术,军功卓著,而周宙平定过日本的叛乱、清剿过吕宋的食人蕃,还扫荡了草原,远征望建河,将蒙兀室韦赶到了寒原以北、以西,军功同样不小;在支持者方面,岳飞和现任总理大臣黎清是支持周宇的,而周宙也得到了韩世忠和前任总理大臣孙诚的支持…… 这是周铨目前最头疼的事情,若是处理不好,这个庞大的帝国,恐怕要先迎来一场内乱。 “这个,宙皇子本人没有说什么,但孙兴那边,大放厥辞,说若是宙皇子替代宇皇子为副帅出征,定然马上成功。” “孙兴是个蠢货,这么多年还没有长进,若不是孙诚,呵!”周铨冷笑了一声。 他看了姜源一眼,知道这家伙也不敢尽说实话,因此避重就轻。 周宙肯定是有意见的,他想要争取这次远征机会很久了,这几年间他都一直为此努力。 而且,周铨的消息来源,并不只有军情九所,他甚至知道一些姜源不知道的事情。 “你去把宙儿唤来,我有话要和他说。”见姜源没有再说什么,周铨缓缓开口。 姜源心突的一跳。 传召一位皇子,这事情应当是周铨身边人的工作,怎么也轮不到他来。 到了他们这个位置,一言一行都是极有深意的,周铨派他去传召,肯定有某种意思,要借此表达出来。 只是不知道这意思是表达给他看的,还是给周宙看的。 姜源不敢多想,应了一声后便出了大明堂。 在大明堂门口,他强忍着回头望一眼周铨的想法,脚步加快,小跑着离开。 周宙所在的地方很容易打听到,不到半个小时后,姜源便来到周宙面前。他说明来意之后,正在擦拭枪枝的周宙咧开嘴笑了笑,然后道:“我明白了,这就去,这就去!” 他的笑容有几分难看。 说完之后,周宙将枪放回枪架上,动作虽然很稳定,可是姜源还是感觉到几分沉重。 不过,周宙迈步出门时,步子却越来越轻松了。 十分钟之后,他便来到大明堂,但问起周铨,周铨却没有在这里等他,而是让他去后园。 大明堂后有个院子,周铨到了中年以后,注重养生,便在院子里辟出一个小小的池塘,池塘边还种了亩许菜地他当真是利用闲暇时间亲自种菜和果树,此时园子里葡萄正好,各种果蔬都是欣欣向荣。 周宙从畦间小路走了过去,看到周铨拿着洒水壶正在浇菜。 见他来了,周铨将洒水壶直接塞到他手中:“帮我浇菜!” 周宙微微一愣,然后依言而行。父子两人许久都没有说话,等到菜浇得差不多了,周铨才笑道:“宙儿,若你也有这样一个园子,你会在里面种些什么?” “自然是和父亲一样,种些果蔬了。”周宙没有迟疑就回答道。 他们父子相处时,不必尊称父皇,而是如同普通人家一样相称。 “呵呵,言不由衷,宙儿你肯定全部会种成栗子,你最爱吃栗子!”周铨哈哈一笑道。 周宙也笑了笑,不过不敢接过话头。 “若是你兄长,他最喜欢吃西瓜,所以这里会有一半被他用来种西瓜,但另外一半,他还是会每样种一些,偶尔尝个新鲜。”周铨又说道。 提到周宇,周宙笑容不改,但目光却闪了一下。 “所以,若是你兄长继承皇位,你最多不过是远离中枢,可能会去胡洲或者程洲逍遥自在,隔个两三年还能回来看看我。若是你继承皇位,你兄长、三弟,甚至几个年长些的弟弟,恐怕都活不了啦。”周铨又道。 此语一出,周宙脸色大变,双足发软,虽然他努力想要坚持,可还是跪了下去:“父亲,此话……此话绝不是孩儿之意!” “对,不是你之意,但是你身边人之意啊。”周铨感慨地道:“你瞧,你身边那些人,一个个都等着你继位,然后大权在握,各展平生所长呢……宙儿啊,你无意杀兄屠弟,可他们却想着用你兄长诸弟的性命染红自己的官帽子。” 周宙在那里瑟瑟发抖,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知道自己父亲的性子,此时辩解,完全没有什么意义,反而会让周铨更加愤怒。 “当然,这不是最胆大的,你的那些伙伴们最胆大的,是想着发动兵变,让你学李世民,让我学李渊。”周铨说到这,忍不住笑了起来:“当真是幼稚,也不想想看,这些年我当皇帝,将多少权力推了出去,你们真闹起来,最大的可能无非就是杀了我,然后被那些得了权力的人杀了算是为我报仇!” “孩儿绝无此心,父亲,父亲,孩儿绝不敢……” “你敢不敢是另一回事,但你现在做的,就是这件事情,往军情九所塞人,往应天卫戌警备部塞人,往第二军、第三军塞人……呵呵,宙儿,你做得倒是不错,这些年南征北战,在军队中倒是结下了一批人脉。可是宙儿啊,你就没有想过么,我为何敢让你和你兄长去军中,而不在意你们是不是获得军方支持来对付我?” 说到此处时,周铨的声音仍然很和缓,不带一点怒意。 周宙跪在那里,抖得更厉害了。 这些年他有意争储位,自然要做一些准备,而以他甚得宠爱的皇次子身份,往要害部门暗中塞几个效忠者,根本不是什么大问题。 “我知道你觉得我这父亲不公,为何你兄长就可以安排人手……宙儿,这是你比不上你兄长的另一个地方,他是光明正大地安排,陆游、虞允文、陈康伯、叶义问……你兄长安排的人手,每一个都向我禀报过,为何会举荐他,这人有什么才能,他都能一一说清楚。这些人若是称职,是你兄长有识人之明,若不称职,则证明你兄长交游不慎。可你呢,你安排人手时,可曾向我说过一句?” “你不如你兄长的第三个地方,是你兄长明白我施政之策,明白长远之计,他知道我立诸法并不是一时之需,而是真正想要朝政包括皇位继承都在这法律规定之下进行,而不是靠着侥幸和阴谋……我不只一次对你说过,要争皇位,按规则来,你就是不听!” 周宙抿着嘴,垂着头,他现在才知道,自己在父亲心中,有这么多地方比不上兄长周宇。 “行了行了,明显一时半会儿你不会反省……我做不出杀子之事来,但也不能看你们自相残杀,所以就只有一个选择了。你以身体为由,辞去所有职司,然后先在五国城呆上两年,你母亲会过去陪你,等你身边这些小人散去之后,再出来吧。” 看到周宙的模样,周铨叹了口气。 “父亲既然这样说,那就这样吧。”周宙知道事情无法挽回,他倒硬气了,抬头看了看周铨:“但愿父亲你是对的!” “有一天我会告诉你们几兄弟,为何我总是对的。”周铨沉声道。 此时解决掉次子的阴谋,也是为长子排除后顾之忧,同时是表彰长子一直以来的成就。 想来远在海外的长子,会明白他的意思。 六二六、华夏人民的老朋友 英王史蒂芬神色非常难看。 他受到邀请,前来“视察”新到的华夏军,最初时他对这个邀请很是高兴,终于有机会近距离接近这支号称史上最强大的军队了。 但当他真正在场后,感觉到的就不是高兴,而是恐惧。 先是陆军,此次来到太白港的三万余名华夏陆军并没有全部来接受检阅英王史蒂芬根本不配这个待遇。但就是到场的六千名陆军组成的各种方阵,已经足以让史蒂芬吓得双腿发软。 尼赫鲁告诉过他,只要华夏帝国皇帝愿意,随时可以组织一支百万人规模而且训练有素的大军,史蒂芬对此将信将疑,但现在,他相信了! 如今华夏军士兵都是年轻一代,比起一日两餐的祖辈们,他们的生活可要好得多,周铨让中书院以立法的形式确认了教育经费中,包括一顿免费的营养午餐,这更是极大地改善了少年们的营养状况,也让他们的个头长了起来。 换言之,这参阅的六千名陆军,放在英国每个都可以成为合格的骑士,可以穿戴上几十斤重的铠甲进行战斗! 而英国现在才多少骑士? 虽然英国受瘟疫影响较少,可是也死了不少人,在瘟疫之前,英国人口大约是三百余万,现在则只剩下两百三四十万。这么点人口,能养多少骑士? 周铨敢只派三万六千名陆军来远征,很重要原因便在这里,除了德意志帝国和金国人口稍多些外,整个欧罗巴,象英国这样的在历也只有两三百万人口,何况那些诸侯林立分裂割据的小国! 而且这六千人的检阅部队,还各执武器,无论是他们的重型火炮,还是手中的轻武器,在史蒂芬看来都是“圣器”。 再看了看自己身边几位骑士的装备,史蒂芬更为羞愧了。 当然,最让史蒂芬震憾的,是铁甲巡洋舰。当五艘铁甲巡洋舰一侧三十二门火炮全部打开炮门时,那壮观的景象,令史蒂芬几乎透不过气来。 “上次我国使者递交的请求,不知道英王是否同意?” 他正在那里窒息之时,在他旁边,周宇云淡风轻地问了一句。 周宇比周铨差的地方,就是吃相难看了些。他既然来到英国,那么不狠狠咬一块肥肉下来,就觉得心中不甘。 “呃……啊……” 史蒂芬知道此时此景,对方提出此语,其实就是在用华夏无与伦比的军事力量进行威胁。 可是他却不得不屈服。 “实在是有些难,我毕竟只是一个小国的国王,不能象伟大的华夏皇帝那样让手下的封臣乖乖听话。”史蒂芬苦着脸说道。 “所以我们不是说了嘛,你需要拿出魄力来,从根本上改变英国。”周宇深沉地笑了笑:“身为友好国家,我们很愿意为英国提供帮助。” 史蒂芬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声。 华夏确实带来了“慷慨”的帮助清单:帮助英国开采其丰富的煤、铁矿石,条件是所有矿山机械都需要向华夏订购,所有矿山的股份一半转让给华夏;华夏将帮助英国建立统一的海关关税体制,条件是海关总署署长由华夏人担任,周宇甚至连人手都准备好给英国带来了;华夏将帮助英国建立起义务教育体系,条件是所有学校一律教授汉字汉语,所有教学都将由汉语进行,同时这位皇长子老丈人所属的儒家新学学说,在教学内容中的比重不得低于三分之二;华夏将帮助英国训练新式军队,条件是各级军官必须配备华夏顾问,必要时华夏顾问可以“代行”指挥权……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周宇提出的一共十七条条约,就是要将英国完全殖民地化,无论是内政外交,还是经济民生,都被这十七条涵盖。若是按这十七条坚持个两三代人,恐怕英国人都不会说英语了。 这正合周铨对欧洲的处置办法。 欧洲太远,面积不小,人口不少,最重要的是,它已经形成了自己的一套规则并且相当顽固。想要完全占领它,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不说,还未必能有什么好处。相反,分化它,同化它,最后以文明的优势来消灭它,这样做虽然速度慢些,却才是获利最大的。 至于英国人愿不愿意……落后文明面对强势的先进文明,它的意愿重要吗? “我还需要考虑……” “陛下,这还需要考虑吗?这么优惠的条件,你的国家里任何一位拥有王位继承权的贵族,都会同意下来的。” 所以说周宇吃相有点难看呢,他话说得委婉,实际上是提醒史蒂芬,有的是人排队等着和华夏人合作,如果他不同意下来,那么华夏就要凭借军事力量,替英国人换一个国王了。 史蒂芬国王脸涨成了红紫色,哽噎了两声,然后愤然道:“盎格兰已经是你们嘴中之物了,你为何会这么急切,为什么要逼得我走投无路!” 这话说出来,也就意味着最后的摊牌,因此才开口,他就后悔了。 周宇笑了一笑,目光投向华夏军,过了会儿,他道:“陛下,我有好几个弟弟,他们当中,有些人对皇位怀有野心,我父亲是个仁慈的父亲,他不愿意看到我们兄弟相残,既然是这样,我总得给我的兄弟们一个很好的安置。一个远隔几万里外的国家,一顶合适的王冠,我觉得这就是个不错的安置。陛下头顶的那座王冠,好象挺不错的。” 他一边说,一边真伸手过去,直接将史蒂芬头顶的王冠摘了下来。 史蒂芬和他身边的王后脸上顿时失色。 一个华夏人,来英国担任国王? 虽然放在几百年后,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但放在现在,却未必不可能。毕竟现在的欧罗巴各国的国家观念和民族观念,才随着琉森条约而产生,远没有那么深入人心。各个封建王国在前王绝嗣之后,从外国迎立一位新王,都是常有的事情。 这种进一步的威胁,还有周宇极为无礼的举动,让英王在饱受屈辱的同时,也感到了恐惧。 罗伯特作为使臣,亲眼见到了华夏的强大,他知道这个时候不能与华夏反目,因此走了出来,将史蒂芬按住。 “陛下,答应下来对于你又有什么损失呢,那些贵族原本就完全不考虑你的利益。”在史蒂芬耳畔小声嘀咕道:“相反,答应下来,借助华夏人的力量,你可以消灭贵族们的反对之声,建立一个真正的王国,而不是现在这看起来象个王国的混合体。” 罗伯特先后两次出使华夏,在华夏呆了很长时间,专门研究过华夏与欧罗巴的政治体制,经过深入对比和思考之后,他不得不承认,华夏才是一个真正的国家,而查理玛特改革之后的欧罗巴,绝大多数国家只是妆扮成国家的割据势力,根本不算是一个真正的国家! 越是看到华夏的强大,罗伯特就越是希望英国也能走上同样强大的道路,而华夏提出的条约,在他看来,就是英国同样强大所必须付出的代价。如果英国不主动接受,那么华夏就会凭借强大的军按使其接受! “可是这样一来,我们的权力……” “难道还会比现在更小吗,而且我觉得,我们可以换取华夏对我们的支持,比如说,苏格兰?” 此时苏格兰还是独立的国家,虽然英王对其影响很大,同时对其国土也满怀野心,可是毕竟实力有限,无法真正将之兼并。史蒂芬听到罗伯特这样的提议,眼前顿时一亮,开始琢磨着是不是真有这个可能。 周宇没有给他多想的时间,将英王的王冠在手中把玩了一会儿后,周宇将之交给了尼赫鲁,尼赫鲁顿时接也不是拒也不是,手忙脚乱了好一阵子,这才将王冠拿到手中。 史蒂芬意识到,周宇不是在开玩笑。被他视若珍宝神圣不可侵犯的英王王冠,在周宇眼中,只是一个把玩的东西,甚至有可能随时赏给一个无足轻重的工匠! “关于这件事情,我会派出宫务大臣与贵国进行谈判的。” 史蒂芬凝视着周宇,从牙缝里吐出了话,然后又说道:“现在我累了,请允许我告退。” “哦,在陛下离开之前,还有几件事情我要向陛下通告,第一件事情是五座开放通商口岸已经确定了,第二件事情我的使者从苏格兰回来,那里的苏格兰国王向我提出请求,对苏格兰与英格兰的领土纷争进行仲裁,第三件事情是我派往法兰西的使者提出了有关诺曼地区的领土仲裁……” 周宇漫不经心地将一连串消息放出来,如果说此前史蒂芬还想维持一点君王的体面,这一串的消息则让他认清楚了现实。 “我们会全盘答应殿下的要求的,为了华夏与英国的友谊,我们会全力配合贵国的行动!”史蒂芬脸上的怒气不见了,取而代之地是挤出来的喜悦:“殿下,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很快,很快,陛下这么配合,那就好了,华夏帝国不会亏待华夏人民的老朋友的。”周宇愉快地笑了起来:“既然陛下同意了我的建议,那就请陛下召集忠于你的骑士,准备出征吧。” “什……什么?”史蒂芬愣住了。 “当然是随我们一起出征,难道说陛下就不想用德王腓烈特和金皇完颜亮的血,来巩固两国的友谊?”周宇似笑非笑,话语深处,却是杀意盎然! 六二七、污点 “真是穷乡僻壤,娘的,连吃的都得从国内运!” 岳云呸地吐了口水,骂骂咧咧地说道。如果不认识他,绝对想不到此人就是那位沉静如渊的主帅岳飞之子。 岳飞与韩世忠在周铨的继位者上选择虽是不同,不过两人的关系却是很不错,不仅岳云成长阶段被安排到了韩世忠手下,近两年来揣测上意攻讦韩世忠的话语声不少,岳飞恐怕是高层中唯一敢为韩世忠说话的人。 周铨对韩世忠的安抚也是岳飞带来转告的:“华夏军制,离开了部队韩世忠连一百名士兵都指挥不动,哪里可能会谋反,纯粹就是胡说八道。更何况韩世忠在寒微之时追随,如今富贵尊荣,尽享清福,当皇帝有什么好的,有他现在悠哉么?” 正是因为岳云长期在韩世忠手下,所以他的脾气沾染得象韩世忠,有股泼劲儿。 按理说,他现在也已经是一个团正了,中高层官员,原本不该此时亲至滩头,但他还是乘船过海,来到了名为诺曼底的这片沙滩前。 对面就是法兰西人的阵地,不过守卫阵地的更多是德意志人,岳云瞄了两眼之后,又撇了撇嘴。 这等防线,有何用处? 在华夏的火炮面前,一切都将化为齑粉! 如他所想,当五艘巡洋舰全部怒吼之后,沙滩上敌人的阵地瞬间就被钢铁与烈焰的风暴所吞没! 鲁登道夫缩在壕沟之中,躲避着急如骤雨的炮火,还有被炮火溅起的沙石泥土。 他整个人除了嗷嗷叫之外,根本没有别的反应,但他还算是好的,不说那些已经被倾泻下来的炮火摧毁的士兵们,就算幸免于难的,在这雷霆之威下吓疯的都有不少。 鲁登道夫觉得自己也很快就要疯了。 这几年红胡子腓烈特也在拼命造炮,但是恐怕把他造出的全部火炮加在一起,威力也没有现在华夏人用的大。 哪有这样打仗的! 鲁登道夫心里满是委屈和怨气,他是一名雇用兵,在他记忆之中,打仗就是骑士们你一下我一下,把对方弄下马俘虏后收取赎金,或者是他们这些佣兵彼此放冷箭,顺便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至于那些农夫,他们能做的就是摇旗呐喊,在战争结束后决定是为新主人缴税还是继续侍奉旧主人。哪有象这样,炮弹不要钱的往他们头上砸! 传说中华夏帝国富庶无比,钢铁产量可以抵得上整个欧罗巴的产量再乘以十……难道这荒诞的传闻竟然是真的? 鲁登道夫心里对那个传说中的国度突然充满好奇心。 哪怕教会的神甫们说,那是魔鬼的国度,到处都是充满了硫磺味的黑烟,证明那里离火狱非常近,可鲁登道夫觉得,只要能在战场上拥有现在这种压倒的优势,哪怕住进火狱之中,也没有什么好怕的。 就在他们被炮火压制得无法抬头时,一艘艘小船被放了下来,每艘小船各载有十到二十名华夏军士兵不等,开始向着滩头划去。 岳云跳上了一艘小船,船上的士兵劝他回去:“团正,你身份不同,怎么可以以身涉险?” “我有什么身份不同,我是我老子的儿子,你这贼厮鸟就不是你老子的儿子?大皇子还是皇帝的儿子呢,他在天竺的时候不也亲临一线?”岳云一巴掌拍在对方胳膊上,哈哈大笑:“走,走,快些划,这头功咱们团是要定了!” 他身为团正,而且还是主帅岳飞之子,尚且身先士卒,其余士兵,哪里还会惜命!更何况德意志虽然也装备了一些火枪,可都是些火绳枪,他们的火炮在第一时间就被舰炮压制,因此,华夏军的登陆显得异常顺利,登陆中的伤亡微乎其微。 岳云跳上岸,猫着腰冲入了敌阵之中,这是周铨再三要求的,他们虽然在武器装备上远胜过敌人,但在战术上仍然要谨慎,哪怕因此失去一点战机都没有关系。 “一个华夏士兵的性命,就是拿一百个异邦人来换也不够,所以,你们记着,在任何情况下注意保护自己的性命,除非为了胜利,我不需要你们去牺牲,我会用更多的钢铁、火焰去吞没你们的敌人不必为帝国省钱,帝国有的是钱,帝国唯一付不起的,是你们的死亡抚恤金!” 冲锋的同时,岳云心里却想到出发前周铨在动员会上的演讲,心里有些乐。他打惯了仗,自然没有将眼前的这一面倒的战事放在心中,虽然猫着腰使出了战术躲避动作,但实际上却有如闲庭信步。 就在这时,鲁登道夫看到了他。 趴在战壕里的鲁登道夫发现舰炮开始延伸,爆炸的地方离他离得远了,因此伸出头悄悄向外望。他看到岳云冲锋在前,心里先是一跳,然后伸出了火枪。 岳云并没有注意到侧面伸出的这枝火枪,但是腓烈特仿制的火枪还只是火绳枪,从引着火到开枪,尚有点时间。 所以鲁登道夫一直在移动枪口,瞄准了岳云的身体。 砰! 枪声响了,但是岳云无恙,反而是鲁登道夫惨叫着从战壕里跳了起来。 仿制火枪当然比不上华夏军的制式枪,无论是工艺水准还是材料上,都相差甚远,而在躲避炮火时,更有泥沙混进了枪管,所以鲁登道夫非常悲摧地遇到了炸膛。 但他又非常幸运,炸膛只是毁掉了他两根手指,在脸上划出可怖的血口,却没有造成致命伤害。 他惨叫着从战壕里翻滚出来,岳云发现了他,改变了目标,跑到他身边一脚把他踢开,然后对着他的脑袋举起了枪。 满脸是血的鲁登道夫放弃了抵抗,他用自己的语言说道:“给我个痛快吧,求你了!” “倒还有些胆子啊。”岳云哼了一声,将鲁登道夫的腰刀解了下来,当作自己在此战中的第一件战利品,却没有立刻开枪击杀这名敌军。 此时阵地已经被华夏军完全占领,放眼过去,残余的敌军都举着手跪在地上。岳云反手用枪托不轻不重地砸了鲁登道夫一下,示意他也跪着。 鲁登道夫完全没有反抗的意愿,不仅是他,绝大多数雇用兵出身的德意志军士,都是同样的选择。 原本他们以为,这些被教士宣扬说来自地狱的士兵,一定是凶残无比的,甚至可能生吃人肉活饮人血。但他们放弃抵抗之后,虽然被打被骂,却没有一个被杀的,相反,在战事平静后,还有身穿着类似于教士袍的人过来为他们包扎伤口。 “这是要拿我们换取赎金吗,只不过……我们的皇帝陛下,恐怕不会为了我们这些穷鬼而花一枚铜钱吧!”鲁登道夫心想。 “多少俘虏?”他正在瞎琢磨的时候,岳云在问统计战果的人。 “一共是三百七十二名,都是壮劳力。” 这是他们这个团的俘虏数量,整个登陆战肯定不只俘虏了这么点人,但是他们团先登,所以肯定是收获最大的。 “可惜,大多数都被炸死了。”统计战果的战士又说道。 岳云撇了一下嘴,不过没有说什么。 之所以要统计俘虏数量,是因为所有的俘虏,都将作为农奴被贩卖到昆仑洲或者程洲去。万里迢迢来打这一场仗,总是要有所收获的,可是欧罗巴此时甚为穷困,又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的特产,虽然还有点好的耕地,可是因为离华夏本土太远而失去了价值…… 反而不如程洲,虽然程洲更远,可是自从橡胶的作用被发现之后,追逐利益的商人就开始在程洲开辟橡胶园,经营橡胶园的同时,为了利益最大化,他们又种上了其余的作物,因此急需要大量的壮劳力。 象鲁登道夫这样的壮劳力,哪怕少了两根手指头,商人都愿意拿出二十枚银圆来收购。这么算起来,这一战岳云团可以收获七千多枚银圆。这些钱不放在岳云眼中,可是对于普通士兵来说,却是帝国奖励之外的一注小财,弃之可惜。 鲁登道夫看着俘虏自己的这个华夏军军官,心中惴惴不安,听到他用自己不懂的语言与部下对话,他更是不明就里。 没多久,他就和其余俘虏一起,被赶到了一处,然后,少数士兵留了下来,他们带来的英国人耀武扬威充作翻译,在这些英国人的指挥下,鲁登道夫等人自己修建了一座营地。 这让鲁登道夫稍稍心安:对方如果要处死他们,就绝对不会修建这座营地。 营地才修好,鲁登道夫就又见到了岳云一次,岳云押送一批新的俘虏来俘虏营,顺便返回岳飞身边述职。只不过鲁登道夫认得岳云,岳云却已经将自己的第一个俘虏给忘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战俘营一天天扩大,鲁登道夫曾经跟随一位神甫学了点数学,因此大致能够算出,战俘营的规模已经达到了五六千人,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只靠少数士兵想守住并不容易。 在战俘们试图哗变之前,他们被几百几百地带上了运输船,他们的下一站是太白港,再然后,则是根据购买他们的人所需要,他们将被送到程洲或者昆仑洲。他们当中能够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活到六十岁的只有一半左右,而能够生还欧罗巴的则不足百分之一。 此事被认为是华夏军的污点,在后世曾经被人批判过,就在此时,胡宏等旧文人也大肆批评,以为非仁义之举。周铨根本懒得理会他们的批评,倒是周宇,为此专门发声:“身为华夏帝国的军人,只要对华夏人仁义就行了,能以对异族的不义来为华夏人获得利益,那就是对华夏人的大仁义!” 六二八、战争买卖 从诺曼登陆起,能够阻挡华夏军的,就只有欧罗巴那糟糕透顶的道路系统了。 虽然罗马帝国时代,欧罗巴修了大量的道路,可是经过蛮族入侵,那些道路也随同罗马帝国的辉煌一起衰败下去。 岳云眯着眼睛,看着这狗屎一样的道路,摇了摇头:“还是那句话,这鸟地方,真是一片破烂,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团正这话说得可就不对了,这地方没有别的,至少还有不少人口。啧啧,据说前些年大瘟疫死了近一半人,可还是给我们逮着不少了。”在他傍边,他的副手刘淮知道。 刘淮之父祖辈亦是西军宿将,与岳云一般,都算是华夏军中生代的佼佼者,其父刘锜曾经叹息说,如果刘淮能早十余年出生追随周铨,那么现在都可以当到军帅一级的高官了。毕竟官职有限,在岳飞那一代二十多岁的军帅不少见,可到了岳云这一代,三十岁左右能干到团正已经是升职快的了。 “有些人干脆就是主动来投的……也是,此地贫困,百姓食不裹腹衣不御寒,治事者不知恤民,又有正神教在此横征暴敛,民心思变也是正常。” 他们的战俘营里擒住的战俘有足够的食物,而且有伤、有病还能得到治疗,这样的待遇让不少欧罗巴农奴弃地来投,宁可当俘虏换个地方作农奴,也不愿意继续留在这里,过完全没有希望的生活了。 “来了来了!” 岳云与刘淮正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卫兵突然叫了起来。 片刻之后,就见一个穿着盔甲的骑士,带着十几个侍从跑了过来。 侍从当中有一人岳云和刘淮认识,是英国人,他恭恭敬敬学着华夏人向岳云和刘淮拱手,然后对那穿着盔甲的骑士说了几句话。 那骑士立刻在侍从地掺扶下下了马,然后推起面甲,向岳云行了一个弯腰礼,嘴叽哩咕噜说了一大堆。 英国人是翻译,将他的话译成了华夏语,无非就是一些恭维的话,但是不得不说,蒙昧之中的欧罗巴人,连恭维人都显得水平极低,文辞枯燥,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句话。 “子爵想要得到确认,华夏帝国确实愿意支持他恢复自己的合法财产吗?”那英国人倒是知道华夏军这边的习惯的,废话说完后,立刻进入正题。 “那是当然的,这些都是我们对他支持的证明。”岳云懒得说话,旁边的刘淮笑嘻嘻地指了指身前的油纸包。 油纸包包的全是枪炮,这些是华夏军近来的缴获,这些破铜烂铁对华夏军来说,连回炉炼钢都嫌,更别提用来打仗了。 于是经过岳飞的同意,华夏军开展一项新业务,将这些破铜烂铁给那些失势的贵族,鼓动他们武装起来,反对腓特烈与完颜亮。 “那么我们需要为华夏帝国做些什么?” 那位子爵虽然粗鲁,可是不傻,当然知道没有白吃的午餐。 “第一你必须对腓特烈宣战,第二你可以用俘虏向我们换取更多的枪炮。”刘淮嘿嘿笑了两声。 这声音里可是有些不怀好意。 让欧罗巴人自相残杀,华夏负责为他们提供自相残杀的武器,他们用金银或者人口来换。第一轮自相残杀之后,胜者当然希望拥有更大的优势,而败者则希望扳回劣势,必然都会来讨好华夏,希望华夏再向他们提供更多的武器。 将军火和战争贩卖到这些喜欢到处捣事的国度,周铨没有任何心理负担。他希望通过挑动欧罗巴的战争、掠夺欧罗巴的人口这双管齐下的方式,用个三五十年,将这异族文明彻底打入沉沦之境。 正如在周铨原本所在的那个历史中,欧罗巴人对非洲、美洲的原著民做的一样。 “是,腓特烈与魔鬼联手,原本就是我们的敌人!”那名子爵看到这近百件枪炮,已经兴奋得满脸红光,手舞足蹈地说道。 百件枪炮不多,但足以武装子爵和他的手下了。 看到这位子爵和他的侍从们屁颠屁颠地扛着破铜烂铁离开,岳云和刘淮都露出哂笑之色。 这些人当然是打败不了腓特烈的,但他们足以给腓特烈造成巨大的麻烦,破坏掉腓特烈的战略安排。 德意志国王、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红胡子腓特烈每天都能收到数以十计的坏消息,不过他依然能够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肉是自己这边的,酒是从金国买来的,金国只学到了华夏的一星半点技术,可已经足以向欧罗巴倾销许多奢侈品和嗜好品了。 “陛下,我们必须想想办法!” 奥地利公爵利奥波德完全没有腓特烈这么轻松,在腓特烈模仿金国,强化中央集权,在德意志强行推行郡县制度后,奥地利公爵就只成了一个爵位,却没有了实际封地,所以利奥波德的荣华富贵,完全被绑在德意志也就是神圣罗马帝国身上。他实际上是相当于一位宰相,这个权力虽然不能世袭,可也算是美差了。 至少如果华夏统治了欧罗巴,利奥波德是不要再想有此权力。 “放心,华夏人只来了三万,我们的英国盟友早就说了,他们的人不多,根本不可能统治整个欧罗巴,我们现在需要的,就是让他们控制更多的地方,然后分散他们的兵力,而我们则和我们的盟友一起握紧拳头,给他们沉重一击。” 腓特烈是此时欧罗巴最杰出的军事将领之一,他一边抓着鹰嘴豆吃,一边回应着利奥波德的话。 如果按过去某些人的习惯,他抓了豆子和肉的手沾满了油,还会放在桌下给狗舔干净,然后再去抓别的菜休要以为中世纪之时欧罗巴的国王们能有什么礼仪、文明,此时的欧罗巴几乎就是一片蒙昧,文艺复兴的曙光还得有三百年才会出现。 “陛下,这是那位金国皇帝的建议吗?”利奥波德问道。 “不,这是我看了金国翻译过来的华夏人的军事书籍而想出来的。”腓特烈略有些得意地说道:“要想打败敌人,就必须了解敌人,那里面就有这样的话。” 完颜亮带领金国西征,在某种程度上做了周铨想做而没有做到的事情,他用火绳枪和大炮,把华夏文化带到了欧洲。这其中,既包括孔孟之道,也包括孙子兵法。 “可是陛下,我同样也看了他们的军事书籍,里面有一句推测敌人要从最强大的角度去推测。华夏帝国的皇帝,他能够打败强大的金国,理应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利奥波德的话还没有结束,外头突然砰的一声,当当的铠甲声响起,然后是一名骑士快步走了进来。 “陛下,金国传来的消息……他们的首都君士坦丁堡被华夏人攻下了!” “什么,他们不是说,从大食到君士坦丁已经成了死亡之地吗?” 腓特烈骇然变色,因为这就意味着,金国可能无法为他提供援助! 攻下君士坦丁的是杨再兴。 周铨命令岳飞为总帅进行远征,当然不会不考虑金国,原本周铨只是令杨再兴在东面给金国施加压力,迫使金国不能全力支援西面,结果杨再兴却将辅攻打成了主攻,派出一支纯粹骑兵部队,乘着夏季,花了半年时间绕过里海、黑海,进入金国,而且直取金国的东都君士坦丁,夺取了这一战略咽喉! 这一次远征虽然绕的道路远了些,可是避开了完颜亮西遁时在大食、波斯造成的瘟疫无人区,而且出其不意,因此虽然动员的兵力不多,才三千余人,却仍然达到了杨再兴的目的! 当然,他也面临着金国的疯狂反扑,这三千人要想守住君士坦丁城可不容易。 问清楚这一点后,腓特烈稍稍心安,可是紧接着第二个坏消息传来:直布罗陀、休达被华夏军炮击后占领,华夏军打开了地中海的门户,凭借其海军的优势,整个地中海都将成为华夏军自由往来的海域。 这同样会给金国巨大的压力,金国的中都就放在地中海边上的雅典,其重要的工业中心所在地亚平宁半岛,也在华夏海军的火炮威胁之下。 “直布罗陀不是号称不可破的要塞吗,金国在那里放了五百门火炮,怎么也会失守?”腓特烈难以理解,在他看来,五百门火炮组成的防御阵地,完全是坚不可摧、难以攻破的,但是金国人在那里只守了十二天,就将这关键门户拱手让给了华夏军。 这并不是最后的坏消息,与之相伴的是,金国占领的地方,那些旧贵族纷纷反抗或者宣布中立,连带着德意志内部,那些不服腓特烈的铁腕手段的贵族们,也开始蠢蠢欲动。 腓特烈明白,这是华夏人给了这些家伙信心。 他的诱敌深入、坚壁清野战略完全破产,因为华夏军只在硬仗时才会亲自出征,更多的时候,还是挑动欧罗巴的旧贵族们反抗金国与德意志。 腓特烈也尝试想要扫荡这些反抗贵族,可是派出去的兵力少了,难以达到效果,派出去的兵力多了,往往就会面对华夏军的精锐部队。接二连三下来,他能够直接控制的地盘与人口越来越少,而叛乱的贵族则越来越多。 如果不是这些叛乱贵族也并非铁板一块,相互之间同样斗得头破血流,他的德意志王国恐怕就要被打回原形,重新陷入四分五裂之中。 除了与华夏军进行一场决战,他再无别的选择! 六二九、最后的冲锋 华夏元宪二十一年六月,在属于神圣罗马帝国的欧罗巴低地,一个小镇外,两支部队相隔十余里在无声无息地对峙着。 西面的部队高举金色龙旗,是华夏军和仆从军,包括华夏军二万二千人、英国军队四千人、投靠华夏的欧罗巴诸侯联军一万二千人,总数是三万八千,另外在其后方,有六千华夏军充当预备队。 东面的部队则是欧罗巴两大帝国和各诸侯联军,在十字旗的聚集下,他们的数量显得非常之多。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腓特烈将自己全部力量都集中起来,凑出了七万五千名士兵,完颜亮在面对杨再兴的强势骚扰之下,也派出了五万九千名士兵,再加上诸侯联军四万四千人,总数高达十七万八千人。其中十五万人来到战场,另外两万八千人充当预备队。 能拼凑出这样数量的军队,已经是神圣罗马帝国和金国竭尽所能了,一来是瘟疫方经未久,人口损失很大,二则是因为以欧罗巴此时的工匠技艺,能够造出这么多火枪与大炮已经是极致。 以至于此时有位神甫在其日记中哀叹:为了打败来自华夏的异教徒,我们把教堂里的铜钟都熔了去铸大炮! 从数量上来看的话,华夏军是绝对劣势,但从装备上来看,华夏军则是绝对优势:各种火炮数量之比,是五百门对三百门,火枪上华夏军要领先超过两代,而且华夏军还动用了十六艘飞艇,而欧罗巴联军则只能用热汽球。 若说优势,联军方面除了人数以外,就是骑兵了。联军拥有六万左右的骑兵部队,而华夏军因为远道不易,只能从英国等仆从国征集战马,骑兵部队数量是一万一千人。 双方围绕着那座小镇,进行了激烈的前哨战。当然,这“激烈”是从联军的角度说的,他们为了夺取小镇死伤了六千余人,而华夏军方面在付出百余人伤亡的代价之后,觉得已经达到了目的,便将小镇让了出来。 这是双方能够对峙的一个重要原因,联军依托小镇构建了工事,简易的棱堡虽然还无法完全抵抗火炮的轰击,但已经足以让华夏军暂时却步了。 岳飞通过望远镜仔细观察了棱堡的情况,然后哼了一声:“金人倒是有些长进了。” 周宇点了点头:“被打得远遁数万里,若还是不晓得建棱堡,那金人未免太蠢,也不值得我们远征而来了。” “不过他们错了。”岳飞淡淡地说道。 确实错了,这些年,哪怕是经济危机期间,周铨都没有放弃新式武器的研制,特别是飞艇已经发展到第三代,不仅载重量更大、飞行更安全,而且也配备有专门的空投炸弹。 这种简易棱堡,可以防一般的炮弹,但对从天而降重达百斤甚至更重的空投炸弹,则未必有用了。 华夏立国二十余载,在周铨全力推动之下,已经站在了第二次技术革命之中,而金国才处于第一次工业革命,欧罗巴诸国甚至第一次工业革命也只是刚刚开始。所以哪怕远隔万里,华夏军仍然能够全方位碾压对方。 “敌军骑兵已经开始行动,他们的目标是我们的炮兵阵地。”通讯员传来了前方最新的消息。 岳飞面色依然冷漠,周宇则浮起一丝嘲笑。 这是华夏军第二个优势之所在,因为有线电报的缘故,在长成二十余里的战线上,消息会在极短的时间内传到目的地,而不象敌军,需要派出骑兵传讯,或者用旗语。 “命令十九军十五团、十六团、十七团开始向预定阵地转移,伏击对方骑兵,命令十九团、二十团进攻敌军左翼,德意志人的部队那里要给他们施加足够的压力!”岳飞冷静清楚地下达了命令,立刻有通讯员将之记录下来,然后再以电报发送到各部。 周宇有些不解:“叔父,这是为何?” 他虽然是岳飞副手,但还是以叔父而不是爵位或官位呼岳飞,这其中自有微妙。叔父之称显然比官位更亲近,在帝国继承人的问题上,岳飞与韩世忠两名战功赫赫的将帅的倾向,非常重要。 “相对欧罗巴其余诸侯割据者来说,德意志与金国太过强大,若不能在这一战中彻底摧毁他们的元气,战争只怕还会旷日持久。虽然华夏耗得起,但能够早些结束,就可以将更多的战争开支用于道路水利和教育。”岳飞道。 他说得点到为止,但未言之意,周宇也是听了出来。欧罗巴贵族们敢于反抗德意志与金国的不多,但如果这一战中能够摧毁德、金两国主力,那么他们治下的诸侯反抗的胆量和意愿会大得多。 真能如此,此次远征的最大目的就达到了:周铨并没有想在自己这一代人手中就把欧罗巴占领了,他只是想要给欧罗巴不断放血,让他们的人力和财力都消耗在内斗之中。 这样再过几十年,等到了周宇这一代人主掌华夏,欧罗巴这颗果子才是熟透可摘之时。 而要重创德、金国两国,关键在摧毁对方的骑兵上,华夏军骑兵不多,为防止对方骑兵逃跑,所以炮兵阵地就是一个诱饵,诱使对方投入骑兵主力。 如同岳飞料想的那样,火炮是现在的陆战之王,故此有机会摧毁华夏军火炮,腓特烈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骑兵全部用了上来。 不仅如此,他还派人告知完颜亮他的计划,请完颜亮从另一面夹击华夏军的火炮阵地。哪怕这夹击没有什么伤害,只要能分散华夏军的部分兵力,也能够达到他的目的。 只不过当他的骑兵涌向华夏军的炮兵阵地后,等待他的是清一色的水冷式机枪。 早就实现后装步枪的华夏军,已经装备有水冷式机枪。这种武器对于骑兵来说简直是一场灾难,虽然华夏军装备的数量也不多,只有三十挺,但足够让德意志的骑兵部队化成断肢残体了。 岳云觉得很无聊。 他的第十六团便在敌人骑兵冲锋的正面,可是根本没有一个敌军能够冲到他的面前来。火炮先是轰倒一片,然后机枪扫倒一片,紧接着步枪将残余的敌人一一击杀。 原本两三万骑兵发动的冲锋,看上去声势极为浩大,但在短短的半个小时之后,他们面前,就只有一片血海。 “可惜了,这些可都是壮劳力啊。”刘淮在他旁边,眼珠滴溜溜转了转。 岳云哑然失笑,知道这小子家族也准备在程洲搞个橡胶种植园,正缺资金与劳力呢,他拍了拍刘淮的背:“你啊,我是可惜我们这一代军人,不能象父亲他们那样捞到硬仗打,你却是在担心没有劳力……怎么会没有劳力,咱们这个时代,可是一个大赚特赚的时代,弄不到欧罗巴的劳力,不还有昆仑洲的劳力么!” 他们二人都笑了起来,确实,在经历过一次经济危机之后,华夏又进入了高速发展时期,而环球航路的开辟,大瘟疫的结束,让华夏的商人将商路铺到了世界各处。 只要他们愿意,有的是赚钱的机会。 “等一等,你看那边!”正笑间,刘淮突然拉住了岳云。 岳云凝神望去,只见在战场对面,一支大约六百人左右的敌军骑兵出现了。 这是德意志骑兵的残余力量,利奥波德就是这支部队的统帅。他身上已经受了流弹之伤,血染额头,但他还是高举着德意志之旗,倔强地望着前面。 他身边的六百骑,是他手中最后的部队了。 “为了德意志,为了罗马!”将德意志之旗高高举起,利奥波德向着华夏军阵地一指。 他知道,没有能摧毁华夏军的炮兵阵地,反而让骑兵陷入了伏击包围之中。而骑兵主力的覆灭,意味着这一仗已经没有打的必要了。 让他极为伤心绝望的是,他们甚至未能给华夏军造成什么有效的杀伤。他们也有火炮,也有火枪,可是无论是威力还是射程或者射速,这些关键性能都与华夏军相差甚远。 胜利已成奢望,既是如此,就让自己展现出贵族的勇气与荣耀,和部下们一起,在冲锋中战死吧! “冲!”利奥波德当先催马前冲,带着他最后的骑兵,冲向必死的战场。 很悲壮,但是,没有任何用处。 哪怕刘淮在回忆录中记下了这一幕,并且称赞他们是这场战役中德军为数不多的亮点之一,可是末了,刘淮没有忘记加上这一句:“他们的冲锋和死亡,意味着骑兵的终结,同时也意味着这场战役的终结。他们虽然英勇,但既没有唤醒他们的民族,也没有拯救他们的国家,他们只是在逆历史而动,因此注定要被历史所淘汰!” 在冲锋两分钟后,整个战场之上,再没有一个能够站立起的德意志骑兵,就连利奥波德自己,也仰面朝天,用空洞的目光看着欧罗巴的天空。 在他最后的视线里,几艘飞艇穿过天空,开始向着联军的大本营,那座建有棱堡、名为滑铁卢的小镇飞去。 一切都结束了。 六三零、双雄末路 前线的炮火隆隆声传到了滑铁卢小镇里。 . 完颜亮与腓特烈在此焦急地等待着前线的战报,无论胜负,这个时候前线都应该有战报传来。 但是到现在,离预定的时间都过去一个小时了,他们却还是没有得到任何消息。 有的时候,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但更多的时候,没有消息就意味着比预期最坏的消息还要坏。 腓特烈与华夏军交手得不多,而且多是一些局部冲突,完颜亮却是知道,当华夏以举国之力打一仗时会有多么可怕。 “不能再等了,陛下,我的建议是立刻发动全线进攻,如果你的骑兵获胜,那么我们的进攻正好抓住了机会,可以打出十年和平,如果你的骑兵失利……好吧,那就没有什么如果了,我们就是最后……” 完颜亮话说到这,突然眉头一挑,中止了自己的话语。 而在外头有人高喊起来:“飞艇,飞艇!” 对华夏的飞艇,腓特烈没有尝过厉害,可是完颜亮却是极为忌惮,他叔父完颜兀术,可就是被飞艇炸死的。 因此,在任何时候,他都派有专人监视天空,防止飞艇的突袭。而飞艇飞行速度慢的劣势,也让他的这种预警极为有效。 所以外边一叫飞艇,完颜亮毫不犹豫起身:“这里的地下室在哪儿,立刻去地下室!” 腓特烈见完颜亮这模样,也不敢掉以轻心,好在当初在控制了小镇之后,他们就布置了地下室。 很快,他们的头顶之上,就响了轰鸣。 蒸汽机带动的飞艇,自然也会有相当的噪声,不过这声音很快被爆炸声掩盖,位于地面火枪射程之外,飞艇开始投弹了。 这可不是十斤或十五斤的实心弹,而是百斤甚至两三百斤的巨大炸弹! 以此时欧罗巴的棱堡技术,防野战重炮的炮弹还勉强可以做到,要防这从天而降的大家伙,就实在有些勉强了。 飞艇悬浮在小镇外围棱堡上方,将一枚枚炸弹扔了下来,几乎每一枚就可以摧毁一座工事。与飞艇几乎同时,地面上华夏军的重型火炮也开始怒吼。 这火炮一吼,腓特烈与完颜亮就明白,他们的战术破产了。 “全线……进攻,全线进攻!”腓特烈也是枭雄,知道战术失败,而且很有可能惨败之后,他不但没有气馁,反而激起了赌性。等飞艇撤走之后,他下令道。 “晚了。”完颜亮怒气冲冲,扔下这一句带着自己的部下就离开。 肯定晚了,华夏军的飞艇和炮击,也就意味着华夏军已经做好了进攻的准备,在对方准备充分的情况下,哪怕联军仍然占据着人数上的优势,完颜亮也不认为他们还有获胜的希望。 接下来的战事,如同完颜亮预测的那样,华夏军在将滑铁卢外的堡垒全部摧毁之后,这座小镇连同小镇周围十余万联军,就象是被剥了壳的蚌肉,曝露在华夏军的面前。 压倒性的武器优势、不计成本的弹药,粉碎了一切抵抗,战场上最先崩溃的就是那些被完颜亮和腓特烈带来的贵族诸侯,他们放弃阵地开始逃跑,这让华夏军获得了机会。 原本腓特烈就知道这些诸侯战力有限,因此不敢将他们放在侧翼,而是把他们的部队安排在中间。他们先崩溃,华夏军肆无忌惮地插入联军的中心,以少数兵力将联军分割开来。 完颜亮虽然预见了这个结果,却对此一筹莫展。看到战局向最不利的方向发展,他顾不得与腓特烈达成的协议,首先要撤出战场。 可是他低估了周铨的决心和岳飞的意志:腓特烈的神圣罗马帝国虽然是征服欧洲途中的一块顽石,从辽东流窜到欧罗巴的金国更是华夏的心腹之患。在金国屠尽了大食神教之后,它的史作用就已经结束了,所以,欧罗巴可以有一个面积不大、人口不多的金国,却不能有一个金帝国。 因此,华夏军的预备队直接上了,追着完颜亮打。 腓特烈也没有落到好,虽然华夏军的主力冲着金国去了,可是飞艇、炮兵却跟在了腓特烈后边。这一次既然进行决战,华夏军就不准让腓特烈完整地回去,腓特烈连续三次收拢部队,又连续三次被华夏军追击打垮。 到后来,腓特烈不得不放弃重整旗鼓的想法,轻骑远遁。 这场战役持续的时间并不长,从开始到结束,也只是四天时间,但华夏军以极轻微的伤亡为代价,给联军造成了四分之一伤亡、近半被俘的可怕杀伤。腓特烈本人侥幸逃离战场,但实力大损,他回到自己的城堡没多久,各处贵族纷纷叛乱,他就只能忙着征讨这些叛的贵族。 结果在一次征讨中,他摔入小溪,因为昏迷过去,被水才到马踝的浅水淹死。 完颜亮能够从波斯一直逃到欧罗巴来,自然很有点逃命的本领,被华夏军追击了五天,他仍然逃之夭夭了。 虽然损失惨重,可完颜亮并不是十分担心,此次出战,他所带的多是在欧罗巴这边征服的民族,他真正的嫡系,随他一路远征而来的女真、党项、华夏和河中诸部之人,反倒没有受到太大的损失。 在某种程度上,华夏军帮助他清除了异己。只不过这种清除异己的代价,未免太过沉重了些。 “两位丞相,看来……我们是没有机会了。” 眼见“中都”雅典在望,一路都很沉默的完颜亮长长叹了口气,满脸都是颓意。 吴加亮与方毫对望了一眼,两人同样满心都是苦涩。 “这一仗,十年生聚完了。”完颜亮向着来处望了一眼:“周铨不会给我们新的十年,他的舰队既然已经到了蓝海,那么,我们的四京就全在他的威胁之下……而且他还会收买那些蛮夷!” 吴加亮也唯有叹气:“时也,命也。” 方毫沉吟许久,此前吴加亮建议之下,他们派了蔡洁生为使者前往华夏,向周铨献表称臣,但蔡洁生在送回所谓大食人欲叛的消息后就没了声息,只是零星听说,此人被华夏扣住以汉奸罪判刑。 若不是如此,他真想建议完颜亮,再派人去向周铨求和。 “陛下,既然周铨得了海,我们便只能去内陆,总有周铨到不了的地方。”良久之后,吴加亮又道。 “何处?” “向北,我们北迁,据闻那边终年冰雪,夏季短暂,冬日极寒,华夏逐利,彼地苦寒,无利可图,他们攻我之心定然不是很坚。如今周铨年事已高,诸子渐长,我们只要拖到他死,诸子争位,或许能有机会!”方毫道。 这是吴加亮与他一路上来商议的结果,完颜亮听闻要往北到苦寒之地去,不由得再叹了声。 当初他们完颜部就是在苦寒之地受辽国欺凌,后来打败了辽国,总算有了温暖的地方,但没有快活几年,便被周铨赶走了。 看来女真人的命就是和冰天雪地打交道。 “此事不宜迟,你们明日就出发,回去做好准备。”叹气归叹气,完颜亮也知道,这是他唯一的出路,反正这么多年,他逃也逃惯了,再逃一回就是。 但是他不知道,自己逃过了华夏军的追击,却还有一个坑在等着他。 完颜亮自己的帝位,原本就是军事政变得来的,若他此次出征获胜,或者不是惨败,回去之后他依旧可以压制住他的那些同族们。可现在他败得一蹋煳涂,这些年积累的威望大损,回去之后立刻就面临着同为阿骨打孙辈的族兄弟们的反对。 这些人联合起来,在完颜亮回到中都雅典之时将之刺杀,再把刺杀的罪名推到了吴加亮与方毫身上。 吴加亮与方毫此时手中都握有兵权,投靠金国的华夏人基本都在他们手中,完颜亮一死,他们二人便对金国绝望了,再面对这个罪名,二人毫不犹豫就带兵北遁。 他们想得很明白,只要在离海近的地方,必然还会受到华夏军的追击,所以向北,尽可能逃往欧罗巴腹地,在华夏军无法凭借海军优势抵达的地方去。 两人带着部下一路北遁,经艰辛,倒是给他们找到了一块立足之所。他们攻入基辅罗斯,将这原本四分五裂的国度整合为二,两人自立为主,但为了避免华夏忌讳,他们不敢称帝,只是自称为王。吴加亮所立之国为“大虞”,方毫所立之国为“大明”,他们畏于华夏之威,在自立之后不只一次上表华夏称臣纳贡,无论周铨接受不接受,使者总是不断。 在这二人逃走后,完颜族内部再度内讧分裂,女真人原本就不多,完颜部就更少,再内战之下,很快“金国”分崩离析。部分人北上追随吴加亮与方毫,但更多的却是东去,纷纷跪伏在杨再兴面前摇尾乞怜。 若大的一个金国,转眼间变成了大大小小十余个国家,完颜部却在这场大分裂中彻底消失了。 这十余国加上再次独立的欧洲原贵族,向岳飞、杨再兴表示臣服的国家数量有六十余个之多,其大者人口不过两三百万,小的甚至可能只据有一城之地,便称国主。他们彼此之间,为了争夺土地、水源、矿产、人口,争战不休,整个欧罗巴的局势,可谓混乱不堪。 他们也多次请求华夏干涉,对此,华夏的态度一直是“山高水远,不干涉彼国内务”,既不出面调停,也不为谁仲裁。 但象火绳枪这样的武器,华夏却卖了不少给他们,算是为他们提供的支持。(未完待续……) 六三一、时代的结束与时代的开始 华夏帝国元宪三十九年三月初一。 中、枢两院每年一度的例会,从今日起开始。已经当了三十九年皇帝的周铨,出现在众人面前时,让不少人都愣了一下。 “我知道诸位今日见我会觉得诧异,昨天我还是满头乌发,但今日就已经白发苍苍了。”在主席台上,周铨极是轻松地说了一个笑话,底下顿时响起了轻微的笑声。 “因为今天我没有染发便站在了这里以前帝国不需要一个太过年老的皇帝,但今天以后就不同了,帝国需要一个年纪大的上皇。”周铨又道。 这一次没有人笑了,相反,有些人还热泪盈眶。 虽然早就有传闻,也吹了不只一次风,可周铨真正将自己的去留问题摆在众人面前时,众人还是不舍。 在位三十九年,将近四十年,周铨给华夏带来了太多的变化。 首先是领土,华夏如今共有九十六个行省、十一个总督区、二百四十七个特别市(殖民城市),整个南洋都是华夏的内海,就是四十年前荒凉一片的胡洲,如今也划分出了四个行省加一个总督区。领土面积之广,按照新制来算,高达二千八百万平方公里,凡日照之处,必有华夏之土,这令欧罗巴等洲的小国羡慕不止,背后称华夏为日不落之国。 然后是人口,周铨始终鼓励人口,特别是汉族生育皆有补助,加上舍得医疗卫生方面的投入,特别是搞出了青霉素等利器,故此他在位三十九年,人口接连翻倍,已经达到了五亿六千万,并且仍然在高速增长中。周铨甚至说过,他在人口方面的希望,是想看到自己有生之年,华夏人口超过十亿反正有的是地方,哪怕华夏人口有二十亿,也拥有足够多的生存空间! 仅此二项,便足以让周铨名垂史册,成为千古一帝了。 周铨没有回顾自己的功绩,今天是他谢幕之时,但他不准备让自己成为今日的主角。他的长子周宇,才应当是今日的主角,将要承担起引领华夏今后道路的责任。 周宇在礼仪官的提醒下,来到了周铨身边,周铨将象征着皇帝之位的传世玉玺交给了他,他才一激零,知道自己并不是在作梦,而是父皇真正将帝位禅让出来。 虽然周铨在执政的最后十年,做了不少分割帝权、让权于中、枢两院的事情,可是华夏皇帝仍然是华夏最高元首和执政者,内阁总理大臣的权力还是受限。周宇也知道周铨限制皇权的目的,并不是针对他一人,而是针对后世子孙,防止有赵佶、赵楷那样的人登上帝位。 将玉玺转交给礼仪官之后,百感交集的周宇向周铨深深一拜,然后父子相拥,周围顿时掌声如雷鸣。 “这个担子,今日以后就是你的了,为父我终于可以逍遥自在一些时日,乘着身体尚好,为父要去胡洲、程洲和欧洲、昆仑洲看看。”周铨在周宇耳边小声说道。 周宇吃了一惊,周铨这个环游全球的计划,可是从来都没有和他提起过! “父亲,你身体……” “放心,我的身体还好着呢,若不乘现在,再过几年就未必跑得动了。”周铨悄声笑了笑:“而且,为父不在,也方便你施为。” 周宇明白父亲的意思。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他既然当了皇帝,哪怕周铨留下的臣僚再能干,他也是要换掉的。差别在于,他是一下子全部换,还是按部就班慢慢换。 周铨既然离开国内给他放手换人的机会,那么他也会做得好看一些,不会一下子就将周铨的旧人全换掉。 在中、枢两院议政和参政们的“万岁”呼声中,周铨做了个团揖,然后退了下去。 现在,这个国家、这个时代完全属于周宇这一代人了。 这些年来,周宇也经历过许多事情,在打完滑铁卢之战后,他当过一任驻欧罗巴的总督,然后回国先后在两处行省任行省尚书,再然后返回中枢,任过一部尚书,在枢密院与中书院又先后任职。这些丰富的履历,不但提高了周宇军政两方的能力,也让他熟悉了帝国的运作。 因此,他接过玉玺,虽然有些诚惶诚恐,却还算是心中有数。 “我从我父亲手中接过的,是一个庞大富饶的国度……我们生产的钢铁、水泥、玻璃、粮食都超过我们之外所有国家的总和……” 周宇开始讲话,首先是回顾了周铨的功绩。 周铨此时已经坐在了汽车之中虽然汽车十年前才由陆游等人发明出来,但有十年时间,已经发展得非常成熟,周铨所乘的当然是特制,车上甚至还有车载收音机,而无线电这一块,则是周铨另一个儿子周实的发明。 收音机里传出来的就是周宇的讲话之声,周宇宣布,为了延续周铨的治国理念,他不会改元,因此今年仍然是元宪三十九年,明年是元宪四十年,元宪这个年号,将传诸子孙。 听得这话,周铨微微一笑,这个儿子,打磨这么多年,在政治上果然成熟了。 “陛下……却哪儿?” “我已经不是陛下了,嗯……去大图书馆吧。”周铨缓缓说道,望了一眼身后的宫殿,多少有些不舍。 享受了四十年的最高权力,一朝放弃,确实需要有大毅力。 汽车平稳地开着大路之上,两边绿化带飞快后退,更远的楼宇,也纷纷向后而去。没有花太多时间,车就到了一大片古典风格的建筑群前。 周铨没有下车,隔着车窗望了望这大片建筑。 位于应天大学城中心地带的这座大图书馆,同时也是大博物馆,珍藏着无数书籍,还有来自全世界各地的文物。这是周铨在位的最后十年建成的建筑群,也是整个大学城主体工程的最后一项。 换言之,这座大学城,从周铨登基之前开始修建,直到现在才算彻底完工。 足以容纳二十余万学生在这里求学、研究,在周铨逐渐不再为实学提供指导的情况下,这里决定华夏的未来,决定华夏面对诸夷,是否还有两代以上的技术优势,决定面临危机之时,能不能仅凭技术就实现经济转型。 周铨若有所思地看着大图书馆,许久之后,他轻声道:“走吧,回去……哦,去长乐宫。” 长乐宫将是他养老之所,不过虽然名字很大气,实际上规模不大,也就是百亩左右的一片庄园。他既然退位,那么皇帝所居的大明堂,自然也要让出来。 调整好自己心态,周铨将最后一丝惆怅也抛开,心中带着喜悦和憧憬,开始想象接下来自己的环球旅行来。 在他的车子之后,夜幕降临,但为庆祝新皇登基而放的焰火,却刚刚腾起,将这古老的大地照映得五光十色。 他已经做到了他能做到的一切,他有相当出色的接班人,他将一个富强的国家留给了下一代,至少在对国家对民族方面,他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 他的时代结束了,但华夏的时代却只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