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晋闲人》 第一章 一夜鱼龙舞 南晋至道三年,元宵。 汴梁下了一场罕见的雨,冲刷了昨日青石板街上的灰尘,迎来上元佳节的喧嚣。 汴河沿岸灯火通明,此时城内的街道上都是人潮涌动,天色刚过戌时,汴梁的居民从家中走了出来,大街小巷人满为患,以东华门,州桥一带为中心的最为繁华的街道过来,一路上花灯如织,如同浩浩荡荡的不灭的鱼龙流火穿梭逡巡。 小贩的叫卖声,人群拥挤的嘈杂声,舞龙沿街游行的惊叹声,敲锣打鼓的喧嚣声,组成了一副魏晋风韵,唐宋雅骚的盛景。 大多数人赏着花灯、猜字谜,感受着一年一度的热闹氛围。唯独文宣桥南岸,深宅大院与熙攘热闹的人群形成鲜明的对比。除了门口悬挂的血红色灯笼稍稍彰显了佳节味道之外,其他时间都沉浸在肃杀的春寒之中。 古朴紫檀木桌上的青灯火苗伴随着太师椅上的呼吸声忽明忽暗,一只飞蛾萦绕在炽热光明四周,不断试探着灯芯的底线。 青衫打扮的中年男子眼神微阖,眉宇之间的褶皱似乎更深了一层。旁边稍稍显得年轻的男子虽不像对方神情焦虑,但也在来回不安的踱步。 兵部尚书陈安之。 其弟陈义文。 外加府上六十五口人,明天可能脑袋就悬挂在刑场上了。 沉默了半响之后,陈安之终于开口了。 “原本圣上是想借助宰相李当先,尚书左仆射韩文彦,门下侍郎吕公明的势力,谋诛枢密院事一众宦官,结果败露。现在宫廷之上应该是腥风血雨了,我我想借病躲过这一劫,却还是没逃过去啊!” 他嘴角抽搐的呢喃着,蜷缩在宽大袖口里的长袍紧紧地握住了太师椅扶手,这是他第一次重大失算。 “大哥未曾参与此事,况且二哥作为户部左曹侍郎可是踩在宦官那条船上,就算罪责下来,陈家关系众多,左右逢源,最多贬谪,而不是遭受灭顶之灾……” 陈安之苦笑了一声,挥了挥手把飞舞的飞蛾驱散,看着自己的亲弟,说道,“还记得在京房逐房副承旨王长安吗?之前吕公明曾托人找过我密谋,当时我们陈家不愿意趟这趟浑水,采取了保守观察的态度,但跟谋诛宦官的党派们也保持着不明不白的关系。没想到啊,王长安这个混账居然以此要挟我!现在政变事败,王长安应该准备拿着秘密去邀功了。” 原本神情轻松的陈义文也皱起了眉头,“二弟那边打点一下应该……” “这关系到陈家上下一众人的身家性命,我们不能将所有期望都寄托在二弟的打点上,稍稍走错一步棋就是满门抄斩的地步!” 哐当一声,太师椅侧着倒向砖石板地,在静谧的房间内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陈安之猛然起身,站在陈义安面前,握着拳头的手缠绕满了青筋。 陈义文安慰道,“王长安这人贪得无厌,喜欢得陇望蜀。被抓住把柄的不止我们陈家一个,他今晚这一趟皇宫之旅少不了腥风血雨。恐怕想置他于死地的人已经在路上了。” 在青灯的映照之下,陈安之脸色阴沉不定,眼中精芒一闪,沉声说道,“我们不能将事情寄托在他人身上,我现在准备疏通关系想想办法,实在不行的话,你让三叔和仲卿今晚就走,今天上元节不宵禁,皇宫政变还没完全走漏风声,现在能走多远是多远,隐姓埋名也好,千万不要再回来。这是……最坏的打算。三叔伸手了得,对我陈家忠心耿耿,爹死之前曾说三叔是最后一个能信的人。有他在,我放心。” 陈义文没有说话,他的脸色惨白,一想到刑场上刀刃的冰凉,他就缩了缩脖子,感觉一股冷气萦绕在周围。 飞蛾扑向没有灯罩的火苗,转眼之间就被火焰吞噬掉落在沉色的桌面上,最终凝固成红色灯花一样的姿态。 他们没有注意到门外有一双耳朵探听已久,将他们的对话一字不漏的听了进去,最终抽搐了一下嘴角,准备猫着腰蹑手蹑脚从书房外离开。但是脚没踩稳直接摔倒在地上,哐当一声制造出来的动静打断了甚欢的密探。俩人的注意力。 “是谁?” 陈安之脸色一变,政变的阴谋千万不能让人其他人知道,他率先冲出了门,想找到是偷窥者。却看在自己次子陈仲卿一脸痛苦的坐在地上,摸着摔疼的屁股,手里还拿着一串铁树银花,看样子准备出门放烟花。 陈安之和陈义文面面相觑,但是暗中松了一口气。 幸好不是让其他人听见他们的对话。 此时陈安之已经心情烦闷,看到自己儿子不想着读书争取功名,还在这里游戏玩耍,不禁怒火升起,当面痛斥道,“混账,谁叫你在此玩耍的,整天就知道玩,什么时候才能像你哥哥一样独当一面,为陈家光宗耀祖,我陈安之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没用的东西!枉费我取名仲卿,不如叫你废物!” 陈仲卿老老实实低着头,站在一边听着父亲的训斥。 看到这副窝囊的模样,他更气不打一处来。陈安之对这个儿子抱着恨铁不成钢的态度,生性胆小总是唯唯诺诺,不爱读书只喜欢躲在房间里鼓捣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嘴里总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尤其是在前几天发了癔病之后,更是变本加厉,如果不是最近忙于政务,他非得打的他站不起来! 还好长子懂事可以独当一面,所以陈安之也就放任自己儿子不再去管教。 陈义文劝下正要爆发的他,轻声说道,“算了兄长,现在也不是责备仲卿侄儿的时候,办正事要紧。” “滚。” 陈安之怒不可遏,脸色变得酱紫,他大袖一挥,指了一个方向,让他从自己视线里滚出去,眼不见心不烦。陈义文朝他挤了挤眉毛,示意他尽快离开。 随后两人进屋,紧闭上大门,只是再也听不到什么动静了。 被自己老爹怒斥一顿之后,陈仲卿非但没有生气,吐了吐舌头,傻呵呵的笑了笑,抱着烟花从房间门口离开。 十七年来,下人对陈仲卿的软弱早已熟视无睹,除了一个瞎了眼的老仆愿意听他使唤,其他人在老爷不在时都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 陈安之刚才猜错了一件事,自己儿子并不是贪玩而去准备烟花的,而是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之后才去杂物房偷拿的。他甚至没有察觉到自己训斥儿子时对方的嘴角流露出那一抹冷笑。 “哎,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啊,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呢。” 陈仲卿故作老气横秋的叹了一口气,随即扯着嗓子在后院里大喊了两声。 “老贾,老贾?” “哎,少爷,老贾在呢。” 厨房里鬼鬼祟祟的探出一个头发稀疏的大脑袋,正拿着手背使劲的擦着满口流油的嘴。看见陈仲卿之后立刻露出一副笑眯眯的模样,整张脸的皱纹都挤在一起,把原本就不大的眼睛深陷到褶皱里。 “少爷找我有事?” “赶紧过来。” 老仆丢下手里的烧鸡,拿脏兮兮的袖子胡乱擦了擦嘴,连忙屁颠屁颠的跑过来。陈仲卿的唯诺胆小都是表现在他父亲面前,在仆人老贾面前他就完全是另一幅模样。 “又在厨房里偷鸡吃了?” “我发誓,少爷,真没有!” 老仆高举双手表示清白,但他不小心打了一个饱嗝,立马露了馅。陈仲卿无奈的摇摇头,对他下吩咐,“去,帮我到厕所墙壁上刮点东西,就是墙根土砖上那层白白的粉末,快去!” 老贾面露难色,“可是少爷,那是茅坑……” 陈仲卿板着脸问道,“那你去不去?” “你看我这么辛苦……” “甭废话,一坛花雕。” “好咧,少爷,我这就去!” 支走了老贾,他坐在庭院冰凉的板凳上,把一连串的烟花放在石桌上。此时汴京的元宵闹市盛景也达到了鼎盛。 烟花在漆黑的夜空绽放,漫天华彩,美不胜收。沿街游行的舞龙伴随着翻腾的鲤鱼花灯,像一条在黑夜中蔓延的火龙,朝汴梁的繁华都市钻去。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一夜鱼龙舞。 热闹的是他们,深院古宅里除了清冷的风,什么都没有。 他现在一心只想保命。 第二章 风紧,扯呼! 上元佳节的喧嚣热闹并没有渲染到这片冷静的权贵宅落,某些人还在惴惴不安中等待着最后的结果。偶尔深巷里响起的犬吠和脚步声让他们竖起了耳朵,惊恐注视着被黑暗层层包裹的夜色、 枢密使的爪牙还在皇宫里抓捕参与直接政变的人员,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哪里会是宫廷侍卫的对手。貂寺黄世良半眯着眼睛,冷眼打量这座金碧辉煌宫殿里的生杀大戏。被麻绳反捆手背的文官强行跪在紫宸殿前的大理石台阶下,御前侍卫的刀已经架在了他们脖颈上,宦途和人生算是走到了尽头。 主谋韩文彦,李当先,吕公明的脑袋已经悬挂在大庆殿之外,至道改革的南晋三杰最终落得这样的下场,怎么不让当朝千百文官寒心。 最终仇恨和愤怒占据了他们的心,有些人在斗争中被打的头破血流,但是却没有屈服。 横竖都是一死,他们豁了出去。对着站在他们头顶上作威作福,手执神杀大权的枢密使破口大骂。 “阉狗,我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你!” “黄貂寺,你给我记住,国子监张正清,在地府等你下来!” “我辈读书人,不向阉宦低头!” “子青兄,别哭啦,没喝完的酒到地府再喝!我辈读书人最不缺的就是骨气!” 站在宫殿门槛前的高大身影望着汴梁城上空璀璨的烟花,默不做声。他似乎对怒斥和痛骂并不在意。 烟花易冷,转瞬即逝。 过了半响,烟花散去。他半眯着眼睛低垂下头,用阴冷的眼神打量着每一张铁骨铮铮的脸,不屈,愤恨,不甘。 唯独看不到求饶。 貂寺黄世良十一岁入宫,什么阴谋诡计没有见过。最终心里的那一抹伤春悲秋也被冰冷的理智压了下去,他细声细气的嘴里只吐出一个字。 “杀!” 读书人可恨,也该杀。 刀砍落地,人头滚滚。夜晚的冷风凝固了炽热滚烫的血。杀完了参与政变一行人之后,黄世良踩着靴子反身回紫宸殿,他还要给皇帝一个理由,光明正大杀尽文武百官的理由。 走到一半时貂寺黄世良停下脚步,回过头对身后人吩咐道,“记住了,与今晚政变有关联的人,一个也别想脱身事外,哪怕错杀一千,也千万不要放过一个余党。放过了一个,你们提头来见!” 阴冷的声音刚落下,一朵璀璨的烟花在黑暗的空中炸开,黄世良抬起头,恰好看到了这一幕流光溢彩的仙女散花。 此时乌衣深巷某一座宅院里,坐在后花园的陈仲卿也刚好抬起头,看到那一抹的璀璨。 但是他没有那个闲情逸致。 陈仲卿坐在石板凳上,小心翼翼的摆弄着花雕酒坛,在他周围还放置了四五个手巴掌大小的酒坛,还有一堆从铁匠铺里找来的尖锐边角碎料,之前弃置房中角落一直没用,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他聚精会神的盯着坛子,把木炭摆放在最底层,依次往上叠加硫磺和白色的硝粉,用木头压实,然后小心翼翼的混着米浆和鱼胶沾在了酒坛外面,之后转动了一下,确认那些铁碎不会掉下去。 完事用袖子抹了一下额头,全是细密的冷汗汗珠,今晚的夜风和乌衣巷的稀薄人烟一样清冷。 他在为自己发愁,要一个文科生来干技术宅的事,简直就是手残党的噩梦。 如果说穿越到一个完全没有听说过的朝代是不幸的话,那么没享受几天的日子就遭到了宫廷政变的波及,甚至还有刑场砍头的风险,就是灾难。 他只想做一个吃喝玩乐不用费心思的官二代,这副身躯的原本主人就是这样,生活安逸无忧无虑,不思进取,除了被他父亲骂不成器之外,其他时间都活的很清闲自在。既然大家都觉得他成不了大器,也就没必要顺着世俗的路线往上爬。 不过现在发现当官二代还得冒着诛九族的风险。很是惆怅啊。他好日子还能潇洒几天,怎能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 从最近几天听到的只言片语风声和父亲与叔叔之间的关键对话可以猜出,当朝皇帝不堪被枢密院事一众宦官把控,制图借助丞相李当先中书门下政治势力在今晚发动政变,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走漏了风声,以丞相为首的清流文官集团恐怕难逃屠戮的厄运。听起来像有唐文宗甘露之变的味道,看来走到哪里,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王公贵族宅院林立的都城区还没响起马嘶人沸,不知明早起来又有几家坟头添新愁。他来到这里还没过上几天舒适日子,还不想落得引刀成一快的下场。 削尖的一根木棍摆放在身边,他摆弄好了最后一坛花雕酒坛。 瞎了左眼的老仆捧着最后一堆白色的粉末跑到了陈仲卿面前,小心翼翼的摆放在桌上。老贾挠了挠脏的快打结的头发,盯着忙碌的少爷呵呵傻笑。 陈仲卿很无奈的摇摇头,这个头发半秃的老仆是自己身边唯一能用的人。除了邋里邋遢之外,最重要的还是对陈仲卿言听计从。 “把东西放这边就行了。” 陈仲卿低着头没有说话,他小心翼翼的把最后一把硝放入坛内,用木棍压实之后再把口密封,然后将坛罐悉数装入布袋之中,使劲的打了一个结。拎起来上下晃动了一下,确定不会在走动中被磕碰破碎。 硝石,硫磺,木炭,做黑火药的必备材料,他已经做好了输死拼搏的准备 就算没有为了这个家的打算,起码要保住自己的命。 老贾在一旁凑着热闹,他突然嘿嘿笑出声,还没等陈仲卿开口就直接说道,“我就觉得少爷其实很厉害,只是一直在装傻子而已,连老贾都能看透,他们还看不穿,真傻。” 陈仲卿回过头白了他一眼,说道,“老贾,你这马屁拍的跟你满身都是茅厕味一样臭,赶紧滚回去换身衣服。” “好咧,少爷。” 想到等下就能喝上花雕,老贾转身就跑,比谁都快,都看不出这家伙有七老八十的样子。 “等等,老贾。” 老仆停下脚步,回过头,神情木讷的盯着少爷从怀中掏出一些碎银,塞到那**壑纵横里满是污垢的老手中。 “少爷这……太多了……老贾喝一坛花雕,一坛就够了。” 瞎了左眼的老仆笑得更开心了,口头上说着不用,但实际上却拿着银子往兜里揣。 “拿着吧,今晚上元佳节,喝好吃好。” “呵呵,上元佳节,吃好喝好。” 敷衍的应答对方一声,陈仲卿站起身,深吸了一口气,准备离开。 老贾掐了一把鼻涕,使劲的把手在袖子上抹干净。把银子小心的装入怀中,他咧着嘴,露出一排脏兮兮的黄牙,做出一个举杯喝酒的动作,表情憨厚笑着说道,“少爷,等下回来整一壶花雕?” 陈仲卿的脚步停顿了一下,他回过头挤出一个笑容。 “嗯,等我回来,咱整一壶花雕。” 他虽然对于这位侍奉了陈家三代,鞍前马后的跟在他身边的老仆没什么好感,但也不忍心将一个无依无靠的老人卷入这么危险的阴谋之中。何况这是一场危险的刺杀,一旦事情败露陈仲卿做好了亡命天涯的准备。在此之前他不会让那个叫王长安的家伙有好日 领完陈安之的银两之后,老贾转身就走,表情惬意的伸了一个懒腰。今晚的汴梁这么热闹,自己也该去凑一凑了。 支开了老仆之后,陈仲卿一个人悄悄出门。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不知文宣桥这一片乌衣巷过了今晚,会有多少户人挂上凄惨的白灯笼。 抬头望向清冷的月光,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今晚的汴梁都城,恐怕会死很多人吧。 “风紧,扯呼。” 第三章 斧声烛影 漂浮在紫宸殿的血腥味还没有散去,另外一场捕杀又开始了。笼罩在汴京的政治斗争与阴谋今晚将把汴梁河的流水染成了红色。 宦官黄世良下令捕杀参与政变的所有官员,势必要让上元节染上鲜艳的血色。年仅二十岁的皇帝惊恐的看着那些曾经信赖密谋的大臣变成冰冷的尸体,从紫宸殿上拖出一条猩红的血迹,消失在走廊的转角处。剑戟刀士与大内侍卫将整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变成森严的壁垒与监狱,保住了枢密使王世良的命,也困住了脸色苍白惊慌惶恐的皇帝。 一道密旨被下达,注定今晚之后,不少参与到血腥元宵的文官大臣要人头落地。 对于中书门下省官员来讲今晚是一个血腥之夜,但是对于枢密院逐房副承旨王长安来讲,却是求之不得的攀升机会。他收到风声要比兵部尚书陈安之稍晚了两个时辰,他的手中有至陈家死地的罪状,必须连夜进宫将此罪证呈上去,断了对方的后路。 他激动地将一封书信小心谨慎塞入锦囊口袋然后抽紧。确认无误之后才塞进袖口之中。王长安知道陈家已是惊弓之鸟,既然勒索不成就将罪证献上,反正兵部尚书横竖都是一死,或许陈安之死后他还能补充到这个肥缺上。 “天要你陈安之死,你不死都不行。别以为你弟户部左曹侍郎与枢密使大人交好就治不了你们死敌,兵部尚书,我呸,很快老子就是兵部尚书,哈哈哈哈。” 一口痰吐到青石板缝里,将那些肮脏的秘密渗入泥土之中。 想到这里,干瘦猴腮的脸上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带着胜利者的得意和张狂,他推开卧室的木门。清冷的风顿时让他思维清醒了不少,门口站着一队护卫侍从,每个人腰间都挎着一柄雁翎,右手反握刀柄,双目精芒有神,气息沉稳如同洪钟。 这些都是他从皇城司借调出来的护卫,为了保障今晚顺利平安的进宫。名单之上与这场政变暧昧不清的人一共有三十多人,这群官员收到风之后困肯定会做困兽之斗,不顾一切的做出疯狂反扑,他得先保住自己的命,如果对方不顾一切的想拉自己陪葬,肯定是两败俱伤的局面。 “阿贵,一切都安排好了吗?” 为首的侍卫点点头,“放心,大人,今晚你走的路是绝对安全的。皇城司的人不能随意在汴梁城内走动,其他的兄弟都在皇城西门附近等着接应您。” “好,过了今晚本官晋升加爵之后,你们统统跟着荣华富贵,哈哈哈。” 阿贵恭敬的说道,“卑职先谢过大人。” “走。” 只有一对简短的话,伴随着胸腔里吐出的一团温热,消散在清冷的空气之中。 同时消失的还有那几道融入夜色中的身影。 深远的巷子里传来了马蹄铁踢踏踩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在静谧无人的深巷里显得异常刺耳。躲在柴堆后面的两双眼睛紧紧的盯着车上的一举一动。只有一个仆人驱赶着马车前往皇宫的方向,手中还提着一盏照明的灯笼。 一道帘子隔绝了车内与车外的联系,当马车行进到柴堆跟前,原本堆放在角落的干柴突然像天女散花一样的扩散开来,一条在月光下泛着冰冷光泽的匕首刺向赶车的奴仆,对方还没喊出刺客两个字,锋利的刀刃刺入了他的胸膛之中,然后感到五脏六腑都随着凶器的穿刺而翻江倒海。 他抑制不住的吐出一口鲜红,染红了黑暗的颜色。胸膛处那一团红色迅速的扩散,很快血污染红整片胸膛。 就在第一位刺客出手的时候,第二位将短刀直接刺入车帘,无论里面躲藏着谁都没法躲过这致命一击。 但是匕首突然停顿了,一柄更加锋芒毕露的刀从车帘之后伸出,直接刺穿了他的胸腔。对方下手狠辣,一看就是吃杀人这口饭的。刺杀奴仆的刺客脸色骤变,他将奄奄一息的同伴往前一推直接跟着帘幕一同撞入马车内部,他想以放弃同伙为时机,翻身跳下马车逃跑,一柄尖锐的长钩从车帘内伸出,勾住他的腰身,狠狠的将他拽回来。刺客没有保持住平衡,直接摔倒在马车上,他转过身想来个鱼死网破,却没想到另外一柄更加锋利的刀从他脖颈处狠狠斩过。 鲜血喷涌,身首异处,两名刺客当场毙命。 从马车内部走出皇城司的侍卫,踢了踢倒在青石板上的尸体,确定死的不能再死之后才收回了刀,缓缓吐出一口气。自始至终,这场刺杀都没有发出过半点声音。 其中一个带刀侍卫朝着两句尸体补了几刀,还不解气的再踹上几脚。 “妈的,就这水平也想刺杀王大人,真当我们皇城司是吃白饭的吗?” 王长安混迹官场多年,自然有些谋略本事。今夜政变事件一出,他手中拿着这份名单就像吸引火力的标靶,文官集团内部为了保命,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斩草除根,除去任何知晓一些潜在棋子参与政变阴谋的家伙。 富贵险中求,王长安没有将这份名单交上去,一来他拿不准到底要上哪条贼船,二来如果枢密使镇压住了丞相,这块烫手山芋就会变成加官进爵的敲门砖。 想到这里,车上贼眉鼠眼的家伙眯起了眼睛,加上难看的龅牙感觉就真的像一只成精的大老鼠。他自言自语的说道,“我王长安既然在你的仇人名单之上,又怎么会等到你亲手上门结果我?正门的马车不过是声东击西而已,谁又能想到我会从侧门金蝉脱壳?想必现在皇城司的兄弟已经把他们派来的刺客一网打尽,想跟我作对?你们这帮清流还嫩了点。” 王长安的脸色突然阴沉下来,他对帘幕外赶车的皇城司侍卫说道,“阿贵,快点。务必要在今晚到皇宫。” “是的,大人。” 阿贵扬起鞭子,抽打在马身上,速度明显开始加快。 月色静谧,四下无声。 他隐约听到有人在无人的巷子里唱一首歌谣,声音若有似无的传入他的耳朵,只能听见诡异的曲调,却始终无法分辨清楚歌词的内容。伴随着夜风的声音,显得格外凄惨渗人。 “小兔子乖乖,把腿张开。” 驾驭马车的阿贵勒紧了缰绳,奔跑的马车停了下来。他的手摸索到腰间,握紧了雁翎刀,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大拇指摁着刀柄,随时准备出鞘。 不远处站着一个年轻人,口鼻用一块黑布遮蔽了起来,他站在巷子中间,手中高举着火把,轻声哼着不知名的歌谣。 就是这样看似毫无戒备,也看不出有什么路数的家伙,让军伍行卒出身的侍卫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杀过很多的人,也有武艺过人的江洋大盗。但从未看过这种浑身上下散发着令人诡异气息的文弱书生。 那双在火光之中跳动的眸子,盯着他时就像看着死人。 “快点开开,叔叔要进来。” 王长安急了,现在时辰片刻也不能耽搁,他焦急的说道,“还愣着干什么,撞过去啊!撞死他!” “不开不开我不开,套套都不戴,叔叔你真坏。” 稀奇古怪的“童谣”唱完之后,陈仲卿高举着火把,用尽所有的力气,丢向马车旁边的草堆中。 年轻人做出这个动作的时候,阿贵还没明白他想做什么。 他看着火把在半空中划过一道明亮的弧度,直到一股醉人的酒香冲进他鼻孔时,才突然意识到对方的企图。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他看着火把丢到马车旁的草堆之中。 沾湿了酒的火堆迅速燃烧起来,而在草堆之下摆放着几个装满了“黑火药”的瓶瓶罐罐。 黑火药遇明火则炸。 第四章 读书人杀读书人 此时漆黑的夜空中正好升起一朵璀璨的烟花,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声响,黑火药的爆炸声正好被烟花掩盖了过去,阿贵还没抽出那把刀,一股强大的冲击力和灼热感向他整个人袭击而来,还有冰冷的铁片刺入皮肤的疼痛。整辆马车被爆炸掀翻,侍卫直接被火药的爆炸掀翻,撞到了墙上。王长安因为有马车的庇护只是直接翻滚了几下摔在地上,疼得他爬不起身。 爆炸声之后只剩下一地燃烧的干草,一个躺在地上呻-吟的逐房副承旨,一个只剩半口气没有咽下的皇城司。 幸好城区这一带安静无人,不然陈仲卿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早已引得一帮人出来看热闹了。他从背后掏出削尖的木棍,走向还想拿起雁翎刀的侍卫。 皇城司侍卫全身上下插满了尖锐的铁片,不足以让他直接毙命,但却能让人身不如死失去行动能力。 陈仲卿短靴踩在刀鞘上,把他从阿贵面前挪开。然后捂住他的嘴,干脆利落的把木棍最尖锐的一段插入他的脖子里,临死之前的回光返照让面前的男人脸色狰狞,两只手紧紧的抓着对方的靴子。 在这样的静距离下他终于看清了这张脸,稚嫩的不过十七八岁,然而杀人的手段干脆利落和决绝却让他看起来丝毫不像青涩懵懂的少年。 陈仲卿柔声说道,“乖,别动,很快就不疼了。” 然后阿贵已经没法在思考了,重伤和鲜血的流失让他无法再思考其他的事情,意识越来越模糊,他感到很困,双手最终无力的垂下。 解决掉最大的隐患之后,陈仲卿丢掉木棍,拿起青石板上的雁翎,抽刀出鞘,声似龙吟,寒芒闪烁。 他转过头,笑眯眯的望向另外一个还没死的人。 王安之摔断了一条腿,此时还想爬起身扶着墙逃,只是没走几步又重新摔倒在地上。他惊恐的回过头,看见如同噩梦一般的少年向自己靠近,他摘下了掩人耳目的黑布,流露出自己的真面目。 “你!你是!” 王安之突然想起自己一个星期之前拜访陈府,那双站在陈安之背后的阴沉眼神。 当时只是当做一个无知小鬼,但讽刺的是,现在他的命掌握在这人身上。 陈仲卿二话不说冲上前,一刀捅在王长安的小腹上,趁对方没有叫喊出来之前迅速的堵住他的嘴巴。 然后他才慢慢将雁翎刀抽出来,抓着王安之的左手摁在他负伤的小腹上,然后又将另一手也摁上去。 这份恶毒,比泸州大曲来得还要烧嘴疼人。 “嘘,别叫的太大声,王大人,对,就这样,两只手把伤口摁住,不然血流的越快你就死的越快。我现在就只想找你要一样东西,然后问几个问题。喏,你看,今晚为了杀你,我还特地将削尖木棍沾上了粪便,据说这样杀人能确保对方死透,不过我得先确保那那位护卫先死透了。毕竟他的威胁比你还大。哎,我就是不太喜欢你们读书人,连鸡都不敢杀,却整天躲在背后谋划着杀人全家的勾当,真损阴德,你看,报应来了吧?” 他的语气像在阐述意见无关紧要的事情。 从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口中说出如此毒辣的杀人方式,王安之除了恐惧之外,剩下的就只有绝望。 “你家护卫森严,直接杀进去动静太大了,何况我也没这样的本事伸手。不过你那招声东击西设计的真烂,连我这种十七岁的人都能想得出来,你手中有那么多人的秘密,怎么可能没人派来盯梢的,一出门就要置你于死地呢?他们这些人以为是螳螂捕蝉,其实你黄雀在后也没想到还有个拿着弹弓的人对准了黄雀。” “哎,说了这么多进入主题吧。我原本呢,只是想好好的活着,也不招谁惹谁的,做个官二代欺男霸女斗鸡走狗没什么不好,谁知道遇上这么一场狗屁政变。你说政变也就政变吧,别牵扯到我头上就行了,但偏偏你还要致我们家于死地?我爹是上辈子挖了你们祖坟,才要遭到这样的报应吗?” 陈仲卿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在王长安身上上下摸索了一阵子,终于在他袖口里找到那封书信,上面是一连串的名单,估计那些数得上或者数不上好的人都多多少少的参与到这场皇权和军权的斗争之中。 除了自家老爹之外,上面还有三十多个同样倒霉的家伙,看来王安之早就精打细算好了,要用这三十多家人的命换他一世荣华富贵。 陈仲卿啧啧称奇,这混蛋就不怕以后闭眼就冤鬼索命吗?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王长安折在无名小卒手中。 瞥了一眼这份确凿的证据之后,陈仲卿把他塞进衣襟里,然后松开了对方的嘴,问道,“我想知道除了你之外,还有谁知道这份书信的秘密吗?” 王长安迟疑了一下,才缓缓的说道,“你不能杀我,我是朝廷命官,我是枢密使大人的亲信,我如果死了,你全家……”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这些话,陈仲卿目光渐冷,反手拿起雁翎,一刀就朝他大腿上挥了下去,然后再竖向一刀砍在他的锁骨上,骨头与钢铁亲密触碰的声音在安静的夜晚听起来格外的血腥。 幸好陈仲卿紧紧的捂住他的嘴巴,不然这样的凄厉的叫喊势必会引来巡捕房的人。 王长安满脸泪水,他从来没见过下手这么狠毒的书生,简直就是疯子。 “你不开口我很头疼啊,王大人。反正你也要死了,要不我们做一笔交易?我恰好也有一封书信,能让你全家掉脑袋的信。要不你就让刚满一岁的孙子去黄泉路上陪你唠唠嗑?” 陈仲卿语气恳切的看着他,缓缓说道,“你自己选吧,是死你一个人,还是夷你三族。” 渗入青砖缝隙的鲜血已经凝固了。倒下的尸体早已在夜风之中慢慢僵硬冰冷如铁。谁会想到热闹祥和喜庆的元宵佳节背后隐藏着肮脏血腥的秘密。在这片无人的小巷子里,留给王长安的时间不多了,陈仲卿要他说出幕后还有谁参与了此次事件。不然临死前的千刀万剐足以让这位娇贵的王大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之前我曾有幸见过宰相李大人的丹青笔墨,啧啧,大气磅礴,游龙走凤。也就照葫芦画瓢的临摹了一封写给你的书信。信上内容大概是丞相大人希望王大人能够在枢密院里充当暗线的角色,帮助他们了解枢密使的最新动态。反正你死之后百口莫辩,这份信又是从你身上搜出的,再加上我二叔在宦官那边煽风点火,保证你坐实谋诛枢密使的罪名,结果应该是满门抄斩吧?啧啧啧,老小几十口人应该被杀得一个不留吧?” 王长安瞪大了眼睛,他想反抗却被陈仲卿牢牢的摁住。 他在官场纵横捭阖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狠毒的角色。手段老辣,心智沉稳,完全跟他脸上稚气未脱的模样截然相反。真是打鹰一辈子,却被麻雀啄瞎了眼。 “你说出还有谁是同谋,我可以饶你家人一命。如果不说,就别怪我手下不留情。送你全家上路!让你们王家满门良贱人头滚地!” 在他的威逼之下,王长安终于忍不住了。 “我说……我全都说……只求放过我家孙子……” 片刻钟之后,陈仲卿的声影消失在深巷之中。王长安死之前一口咬定这事机密只有自己一人知情,不过捅完最后一刀之后,为了防止后患,。假装成王长安为保住这份密信,他将伪造的书信塞进了对方的口中。 斩草除根,绝不留情。 读书人杀读书人,才是最不留情。 第五章 陈家出了海东青 脚步声。 拔刀声。 惊呼声。 利刃砍断骨头的沉闷声。 声声入耳。 皇城司侍卫喘着粗气,浑身上下都被鲜血浸湿,手臂上传来的刺痛险些让他握不住那炳雁翎。身边还倒下两具冰冷的尸体,片刻钟之前他们还跟他有说有笑,没想到眨眼之间就阴阳两隔。 对手是一个怎么看都不像是高手的家仆老奴!稳稳当当的站在深巷中间。 一夫当关。 罪魁祸首站在他正对面,嘴里咬着一根草,满脸无所谓的表情,对他来讲,刚才激烈的厮杀不过就像随手除去一把杂草一样简单。 最后一位侍卫额头上已经布满了汗珠,握紧了刀柄,腹部的炽辣的刀伤让他倒吸一口冷气,不敢轻举妄动,一个人挑下三位枢密使的侍卫,他绝对不会是普通的刺客! 老贾站在皇城司侍卫对面,双手缩在袖口环抱于胸前。他依旧是那副模样,佝偻着腰身,满脸的沟壑险些把眼睛塞进褶皱里面,一点高手的姿态都没有。 他开口了,声音不再是一副谄媚讨好的语调,显得低沉而沙哑。老贾撇了撇嘴,“你走不了了,今晚人头得留在这里。我家少爷的好事,总不能让你去阻拦了。” 惊恐在他转瞬即逝,侍卫重新恢复了冷淡的神情,他握紧了刀,做出格挡的姿态,尽量的拖延时间。时间拖得越久,对他越有利,现在皇城情况渐渐稳定,清缴余党的枢密院官兵会很快对这个区域戒严。 老贾吐掉了口中的草根,不屑的说道,“打不过还死撑。” 侍卫笑了笑,一副看淡生死的淡然,“我听说江陵八年前出过一位把野狐禅修到了极致高人,跟龙虎山的修道天师,少林寺的不动明王交手过,只赢不输,功夫是实打实的一品高手境界,一路折腾到在北辽瞎了一只眼后才销声匿迹。两袖龙蛇江山冷,风涛动地卷春秋,如果能死在那位贾三爷的两袖龙蛇手下,也是一种荣幸。” 老贾细眯的眼睛终于睁开,一只锋芒毕露,一只黯淡无光。 “你找死,我成全。” 手从袖口里挪了出来,一柄朴实无奇的短剑抽了出来,游龙走凤,大气磅礴,直刺那位带刀侍卫的胸膛。 “呵。” 侍卫做出防御的姿态,拼劲此生绝学,要挡下这蓄力一击。 比起那柄削铁如泥的雁翎,短剑普通的像是某个蹩脚铸剑师的作品,然而在老贾手中却犹如龙蛇,气势惊人。短剑轻而易举的洞穿了那柄坚不可摧的雁翎刀背,惊愕的眼神只在侍卫眼里停留了片刻。 龙蛇出袖,摧枯拉朽。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漫天的杀意在他胸前崩裂炸开,侍卫还没来得及躲避,雁翎早已从他手中飞了出去,侍卫连人带刀,轰然倒下。 老仆看着还是没有半点高人风范的站在原地,缩着手脚,表情木讷。 对面倒下的人已经断了气机,临死之前瞪大了眼睛,好似看到了怪物。 短剑被老贾收进衣袖里,一边扣着鼻子一边往回走,嘴里还嘟哝道,“宫廷高手也就这种水准,真没劲,还不如回去喝花雕。” 瘦小的身影唱着黄梅曲调,消失在了暮色之中,只留下打更人拖长了嗓音,还有敲打的铜锣声。在这片深巷里回传扩散,除了远处的烟花爆炸声之外,清冷的夜色中就只剩下这一片回荡的打更腔调。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此时陈府已经乱做一团,陈安之原本吩咐仆人叫少爷过来,叫他准备一下离开陈家。谁知道找遍了整座陈府都没看见少爷的身影。陈安之意识到事情不对劲,立刻派人出去寻找,叮嘱下人务必在天亮之前将他找到,因为天亮之后官兵城门戒严卡关,就再也逃不出汴梁这座牢笼了。 就在一众人手忙脚乱之际,他却独自一人从大门进来。 陈仲卿进门之后没一个下人敢靠近,他随手抹了一下脸上的血污,表情严肃的走进他父亲的书房。 “爹,仲卿回来了。” “混账,你又出去干了什么!” 陈安之整晚找不到自己儿子差点崩溃,此时看到他优哉游哉的回来,抑制不住的将怒火发泄到他身上。 陈仲卿没有回答父亲的问题,而是把一封书信放在桌面上,才开口说道,“这是王长安准备向枢密使大人告密的名单,我帮你拿回来了。” 咒骂声戛然而止。 陈安之瞪大了眼睛,愣愣看着自己儿子。 “爹?”陈仲卿又叫了一遍。 回过神来的陈安之急忙抓过那份沾染着鲜血的书信,仔细看了一遍上面的名字,确认是否是王安之的亲笔。 直到确定是那份秘密的名单之后,他才如释重负的松了一口气。 刚才火光昏暗没有细看,现在才发现自己儿子浑身是血。陈安之心里涌现出一种不好的预感,两只手抓着儿子肩膀,急问道,“你受伤了?” “没有。” “这些血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弄到这封书信的?” 陈仲卿没有在意自己父亲的惊讶目光,解释了来龙去脉,“还有,王长安已死,对我们家构不成任何威胁。他的那份名单被我掉包成伪造的书信,我想过了明天,王家一家十几口人应该会到地府去聚会了。” 接下来他把自己整个计划一五一十的说出来,从偷听开始,到谋划,最后到杀人。所有细节一字不漏的全部说出来。 听完之后,陈安之的表情已经不能用惊讶来形容,他感觉站在面前的少年变得很陌生,根本不像自己的儿子。 “仲……卿,你先下去吧,我还有一些事情要跟你三叔商量一下。” 陈仲卿冷静的可怕,“当务之急是搞定后续的一系列手尾,陈家和文官集团勾结政变只会成为三个人知晓的秘密,我们都会守口如瓶三缄其口,只要二叔那边打点妥当,这次大风大浪之后陈家依旧能在朝廷上伫立不倒!” 陈安之盯了他好久,最终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说完之后他向父亲作揖告退,转身走出书房。站在院子外深吸了一口气,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接下来的其他事都交给二叔和父亲去上下打点疏通关节了,要做的自己都做完了。 “少爷。” 沙哑的嗓门吸引了陈仲卿的注意,他寻声回头,看见老贾站在走廊上,依旧穿着那一身的破破烂烂的短襟,手里拎着一只用油纸包起来烧鸡。 他像平时一样咧着脏兮兮的嘴,嘿嘿笑了几声,晃着另一只手的酒坛,问道,“要不整一壶花雕?” ……………… “此事当真?” 火光映照着陈义文的脸,显得阴晴不定。他虽不为官,但一直在家中充当着智囊的角色,因此对侄儿的每一步举动和谋划体会也就更加的深刻。 “是的,打更人最先发现死在深巷里的王大人,刺杀朝廷命官此事重大,何况还是枢密使的人。恐怕这场仗要提前打响了。皇城司恐怕今晚就开始戒严了。” 听完陈安之的叙述之后,就连陈义文也呆坐在原地,冷汗淋漓,细细品悟性之后一拍大腿,惊叹这个计谋的绝妙,就算是他也想不出如此狠毒之计,当浮一大白。 “算无遗策,真是算无遗策,是谁教他这么做的?” 陈安之摇了摇头,“尚不清楚,听说死了四个皇城司的人,趁着还未惊动宫中的大人物,我们要跟这件事撇清关系。” 自己朝夕相处的侄子一夜之间变得陌生起来。他现在都不敢相信这种精妙的算计,天衣无缝的计划,是自己这个不争气的陈仲卿亲手策划的。别人听到满门抄斩的消息早已抖如糠筛,惶惶不可终日,没想到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居然能在几个时辰之内就找到方法,扭转劣势。 而且最后还反将一军,把王长安全家都算计了进去。 “哈哈哈哈,王长安死的不冤啊!当朝文武百官有几个敢有这种魄力?” “义文,现在不是庆贺的时候。” 经历了一开始的震惊之后,陈安之也慢慢冷静了下来,他打断了自己弟弟的兴奋,“仲卿此计虽然解了燃眉之急,但是也埋下祸患。汴梁这边我会跟二弟去枢密使府上打点,至于陈仲卿,把他送出汴京,去杭州躲几年。我有一位忘年之交,今晚修书一封,仲卿在他府上躲两三年,等磨平了性子之后再回京。通关文牒方面我会处理,不用担心。” 陈义文把手放在兄长肩膀上,宽慰道,“做事能如此果敢决绝,仲卿必然是大器之才。兄长,我们之前都错怪了他。” 门外的烟火爆竹声慢慢的冷静下来,汴梁在弥漫着血腥和硫磺爆竹味的上元节里,迎接新的一年到来。 陈安之叹了一口气,手里握着紫檀木的念珠,转过一颗又一颗圆润的木珠,试图让自己的心境平复下来,“陈家没出江东虎,倒是出了一只更可怕的北辽海东青。” 第六章 该杀 “可怕……我从未见过如此心狠手辣之人……” 打更人最早发现深巷里的两具尸体,当发现躺在地上的是京房逐房副承旨王长安和皇城司的护卫之后,就从普通的刑事案件上升到了政治阴谋的高度,捕快不敢怠慢,连夜的开始勘察现场缉拿凶手。 现场满目狼藉,靠坐着白墙的王长安临死前瞪大了眼睛,脖子被利刃砍歪了一半,从部飞溅出来的鲜血然后他身后的一片白墙。还有另外一位倒在地上的皇城司护卫胸口几乎被搅碎的血肉模糊,一根尖锐的木棍穿过他的咽喉,气绝身亡。 钟捕头有些不适地深吸了一口气,他蹲下来,注意到木棍的尖端有一些颜色较深的东西,凑近可嗅了嗅鼻子,立马变了脸色,后退几步。 “这……这是粪便……” 他如此说着,望了望尸体血肉模糊的胸膛,又凑上前,拔出其中一枚镶嵌在血肉里的铁片,凑近闻了一下,眉头立即皱了起来。 “不对,这完全不对。死的王大人和皇城司,以及在几条巷子之外倒下的其他几个人,是两个人动的手。” 站在一边的徐副捕头听完自己头说的话,皱起了眉头:“你是说,昨晚在这里死的人,是两拨人杀的?” “很有可能,太有可能了,就连手法都完全不一样,一个出手果断,一个手法生疏……”陈捕头顿了顿,“他在这里埋伏好了,硫磺火药掩盖在草堆之下,等到王大人的马车过来时不知用什么方法引爆了火药,你看,插在皇城司上的尸体就是那些飞溅的铁片造成的。” 钟捕头指了指斜对面因为爆炸而变成黑色灰烬的地面,还有未燃烧干净的枯草随风打卷。 “他为了确保皇城司死透,用沾满了粪便的尖锐木棍扎进了他的咽喉,怕是不保险,在他腰部右侧连捅了三刀。”陈捕头顿了顿,感到没有由来的惊恐,“恐怕杀完了皇城司护卫,他才转过头去杀王长安,而且并不是一刀致命的死法,他先在大腿上捅了一刀,然后又向锁骨砍下去,这种手段更像是……” 徐副捕头撇了撇嘴,说道:“逼供。” “是的。”钟捕头站起身,看着皇城司血肉模糊的尸体,有些可怜他的遭遇,“虽然不知道逼供什么,但是跟昨晚宫中发生的事情有着莫大的关联。除了皇城司死了四个人,还有两个刺客打扮的尸体没有对应上身份,从伤口上来看是死掉的三个皇城司下的手。但我最在意的是杀王大人的人,他比杀死三个皇城司的高手还要可怕。” “难惹的狠角色,下手太狠了……而且不会武功,如果不是陷阱,可能一个皇城司都能轻而易举的了解了他。但是却凭借着缜密的计划截杀了枢密使要员,这是一场政治阴谋,说不定是王大人的仇家,更有可能与宫中事变相关联,下手的人,怕是当朝哪个位高权重的掌权者……我真没见过有几个书生有这种杀人魄力。”钟捕头叹了口气,“老徐,咱们干了这么多年捕快了,栽在我们手上的亡命徒,有几个能做到这种程度的?” “我从未见过。” 陈捕头摇了摇头,“此人虽然不会武功,但狠辣到极点,杀伐果决,这样的人太可怕了……” 蹲在地上检查王长安尸体的捕快发现死尸嘴中似乎有一张纸片,他左手掰开紫色的嘴唇,让后把两根手指塞了进去,捕快回过头朝着自己的头喊道,“头,这尸体嘴里还有东西。” 钟捕头闻讯赶来,卷开那张在匆忙之间塞进口中的纸张,看完上面还沾染凝固鲜血的字之后,嘴角抽搐。 这是一封与宰相谋诛宦官的密谋信,钟捕头印证自己的推断,果然昨晚发生的一切,与那场政变密谋有关。 “那……案情有变,接下来怎么上报?”徐副捕头试探着问道。 “把这封信交上去,剩下的都不管我们事了。老徐,这件事我们千万别陷得太深……会死人的。那些大人的事情最好不管不问,再调查下去我怕也落得这样的下场。” 钟捕头回头看一眼死不瞑目的皇城司,想起汴梁城内还有一个如此心狠手辣的角色,感觉如芒在背。在他脑海之中,幻想的是一个权势滔天的中年人背影,看不清脸部的轮廓,却带着阴冷的笑。 一天之后,经过二弟的楚秋的疏通打点关系,陈安之终于如临大赦,赶紧备好马车将自己儿子送出城门,暂时离开是非之地。 “杭州的李兰亭是你父亲的密友,在杭州也算是一方权贵。此次你父亲专门写信一封托人送去,要让你去李家府上躲两三年,等到朝廷风平浪静之后再回京。到时候他自然会帮你安排好其他的路走。二叔楚秋把你昨天带回来的那份名单稍作修改,除去了我们陈家的名字,然后献给貂寺黄世良。嘿嘿,今日之后我们陈家在庙堂上将会平步青云扶摇直上。” 陈仲卿将视线从马车窗外收了回来,听完了叔父的话,他望着面沉如水的中年男子,笑了笑,三十多家人的命换他陈家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很现实。 昨晚巷道里的脚步声听得陈府众人心惊胆战,斜对面的国子监博士宋府大人参与到了密谋宦官的政变中,结果只有四个字——满门抄斩。 只有陈府的门是紧闭的,因为他们在政变中有功。 偶尔有好奇的管家贴着门缝紧张望向斜对面,手持雁翎的皇城司在外戒备,每个人都面沉如水,似乎拿手无寸铁的仆人妇孺在泄愤。 刀剑砍断骨头的声音,听着头颅像西瓜滚动的声音,有些仆人吓得忍不住颤抖起来。他仿佛看到无数把锋利的雁翎切开那些人的胸膛,看到砍下头颅被人随手丢在一边,死不瞑目。 鲜血从宋府门下淌了出来,鲜红而黏稠,面色苍白的仆人看到这里时,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开始拼命呕吐。 陈仲卿坐在正厅的台阶上,盯着紧闭的门,一言不发。 没有人知道坐在青石台阶上的小少爷在想什么。 他们也永远不会知道,如果不是小少爷昨晚的杀伐果断,陈家上下今晚的结局,和国子监博士宋府一样。 紧接着巷道里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斥喝声。一位枢密使的裨将骑在马上厉声喝道,“都给我杀光,一个都不能少!” 汴梁经过一夜爆竹声响已经渐渐平静下来,又恢复了往日百里市井的喧嚣,八街九陌人群络绎不绝,似乎昨日皇宫里的血腥并没有影响到这座都城的繁华,除了神情紧张地皇城司在来回的巡逻,偶尔还有人将目光投向这辆招摇过市的马车。 三叔陈义文以为侄儿还在担心前天发生的事情败露,宽慰道,“放心,我们手中的通关文牒是枢密院亲自颁发,没有哪个不长眼睛的皇城司都尉敢动手。听说驻扎的禁卫军徐仲凉也入京护驾。说是护驾,更多的恐怕还是为了保住他们阉党的地位吧。出了汴梁改走水道,去到杭州之后一切都得靠你自己了。” 比起陈仲卿外放为官的大哥,陈义文对小侄子更上心。他有这个心和胆,去做别人不敢做的事情。 陈仲卿突然的开口说道,“老贾,绕道。我想去午朝门看看。” 门帘外响起熟悉的沙哑声,“好嘞,少爷。” 三叔皱了皱眉,不满的说道,“杀人有什么好看。” 他将腰间悬挂的玉佩取下,放在手中,表情平静,“见故人最后一面。” 比起之前的清冷,闹市问斩的午朝门变得人潮汹涌。囚车押解着犯人从开封府监牢出来,络绎不绝的赶往法场。 有哭天喊地的妇孺,有喋喋不休老人,还有嘴里骂骂咧咧的当朝官员。 这些都是失败被牵连的可怜虫,貂寺黄世良此时显露出斩草除根的残酷手段,他们无罪,只是这场政变的牺牲品。 陈仲卿看到了好几个记忆里熟悉的面孔,那些是儿时的玩伴,因为父辈们在庙堂上的落子差池,灾厄跟着降临到他们的头上。 轻声叹息。 三叔有些书生意气的感慨,“可惜了,原本诛宦官清君侧,扫清摄政的宦官之首,朝廷就能大力整顿,上下一心伐北辽……” 噗嗤一声,陈仲卿笑了。 “谋诛宦官,清君侧?呵呵,没有黄貂寺,南晋江山拦得住北辽十万铁骑?书生误国,他们以为没了阉党,南晋江山就能千秋万岁,但却不愿睁眼看看,那北辽百万疆土,他们完颜家,一双双贪婪的眼睛正盯着我们南晋的大好河山啊!” 三叔不满侄子这番“离经叛道”的言论,反驳说道,“我辈读书人,终究是要有脊梁骨,宦官专横,奸臣当道,总需要有人站出来,站在原地,一步不退,当仁不让。” 陈仲卿手里捏着佩玉把玩,听到三叔的话他抬起头,嘲讽问道,“春秋无义战,这朝堂之上,可有好人?看不清楚形式,他们死的一点都不冤。我说这些读书人,外患环伺,待机而动时,还想着拿下庙堂上的主心骨,自己却没有半点治国安民的良策,他们不该杀,谁该杀?” 陈义文愣住了。 陈仲卿缓缓的放下卷帘,不去看车窗外血腥一幕。 坐在斜对面的三叔也闭目不语,不再争论。 一道车帘,隔绝了他与午朝门刑场的景象,也隔绝了下跪犯人绝望的眼神。 “时辰已到。” 监斩官的语调没有任何感情,数百条鲜活的命在下一刻人头落地。 “斩。” 屠刀一挥,人头滚滚。 至道三年,丁酉,尚书左仆射韩文彦,门下侍郎吕公明与晋文宗谋诛宦官,事败,与宰相李当先同辈灭族,此事后续牵涉甚广,以文官为首的清流党惨遭血腥,事后一千多人因牵连被诛。 唯有兵部尚书陈安之一家侥幸躲过灭门之灾。 这一天血水染红了汴梁河。 第七章 西湖歌舞几时休 烟花三月,苏杭。 万艘龙舸绿丝间,载到苏扬尽不还。 一条横贯了长江黄河的京杭大运河流经的终点杭州,一艘艘船舸穿梭在忙碌的碧波之上,带来苏杭自古繁华的盛景。 其中一艘船舫里,并不起眼的一老一少坐在角落的桌子边上,望着栏杆外忙碌繁华的闹市盛景。在三月初春季节离开汴京一路南下,来到了被春分时节热闹喧嚣感染的长江以南。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哎,老贾,你别愁眉苦脸的,离开那座阴森森的汴梁来这里,杭州也不差嘛。就当在这里闲居一两年得了,兰亭叔父人挺好的,在杭州不会亏待我们。” 觉得再也喝不上汴梁花雕酒的老贾愁眉苦脸抱着包裹,用一种喝不上汴梁的酒他就要死的表情幽怨的望了少爷一眼,唉声叹气。 陈仲卿一手盘附在木雕栏杆上,在顶层举目眺望能将杭州城繁荣的区域尽收眼底,就像清明上河图里描绘的一样,街道摩肩接踵,叫卖吆喝声屡屡不绝。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京杭钱塘孕育出来的繁盛更多了一份江南人的婉约柔和。 陈仲卿眯起了眼睛,任凭阳春三月的暖意轻抚着脸,柳絮沿着运河飘舞,吹得鼻子有些痒。摸了摸鼻子,说道,“起风了呢。” 说风起时,有风自河上而来,吹的他衣襟呼呼作响,也有春燕之类的飞鸟在水面来回起落,剪刀尾尖轻点过水面留下一道涟漪,杭州上空的云凝聚成一条线,在波光潋滟的河面映照下斑驳的光影,伴随着渔夫的船蒿的滑动,一幕一幕缓缓展开山水画意的景色。 嘈杂的声响吸引了陈仲卿的注意,他回过头,隔壁几个文士青衫打扮模样的读书人正在高谈阔论,声音大的足以吸引二楼绝大多数人的注意力。一开始他并没有在意,胸无点墨的秀才想炫耀才学也无可厚非。 陈仲卿上辈子最铭记的一句话是阻人装逼如杀人父母。 直到他听到了汴梁那场政变,才稍稍引起了注意。 南晋市井风气开明,读书人都将为圣继绝学开万世之太平当己重任,就算黄貂寺大权在握只手遮天,也阻碍不了江南这边的读书人的义愤填膺。 “原本当今圣上与宰相李当先合谋,在紫宸殿内埋伏好了刀斧人,只待一声令下,阉宦黄貂寺就人头落地了,谁知有人告密,透风给了阉党,结果反遭算计,牵连被诛杀者一千余人。最可惜的是宰相李当先一手主持的改革也因此中断。哎,阉党可恨!” 另一位身材稍显臃肿的文士不以为然,他挪动了一下屁股,那张板凳也在他的折磨之下显得摇摇欲坠,他摇头晃脑的说道,“也不能这么说,后来被黄世良提拔上台的范希文之前也赞同李大人的改革方案,或许他会继续将改革推行下去。读书人的种子还是留了下来。” “哼,范希文?不过是阉狗的奴才而已,脊梁都不直,咳咳,怎么改革?” 陈仲卿站起身挪动了步伐,走到他们三人面前,恭敬作揖打招呼,“在下陈仲卿,从汴梁而来,能否与诸位聚一聚?” 一路过来他们也留意过坐在边上的年轻人,只不过对方未曾搭理他们,也就懒得把他拉过来凑热闹了。现在陈仲卿主动放下身段凑上来讨教,礼数还是要做足的。 最先开口怒斥阉人的高大士子摆摆手,笑着说道,“无妨,在下邓翰林,江都人。” 稍显肥胖的士子大手一挥,明显要比其他两人性情豪爽,潇洒的说道,“在下孙集。” 最后剩下骨瘦如柴的病秧子板着一张脸,客套了几句,“在下魏洪山。” 陈仲卿把昏昏欲睡的老贾晾在一边,跟这群人攀谈起来,“听口音,三位都是同乡?” “对,我们都是扬州人。” 陈仲卿流露出恍然大悟的模样,问道,“方才听三位说起宫中之事,不免有些好奇,能否细说一二?” “有些事情也是道听途说,未曾细辩。只是听说黄世良专断,闹得满朝文武心怀不满,上台不就的圣上想要收归权力,才导致了这样激烈血腥的冲突。黄世良也是该死,我辈晋人执政朝廷,怎能让一个宦官握在手中。可惜了圣上和清流党,此次政变之后元气大伤,恐怕很难恢复了。” 邓翰林对于朝中之事批判的最为激烈,在口无遮拦的江南士子面前,朝廷的血腥吹到江南已经了了然无声,那场千里之外的宫廷血腥也不过是市井里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这么多慷慨激昂的读书人也不见得有谁联名上书控诉。 走了李当先,换了范希文,江南人的日子一样这么过。黄世良也是知道这些儒生翻腾不起什么波浪,索性充耳不闻,任他们骂去。 没听到什么高论,都是拾人牙慧的东西,陈仲卿有些意兴阑珊,其他两人也对上元佳节政变也不以为意。他们原本就是杭州城内的读书人,杭州三月花开春暖,想着坐船游历一番,政变是偶尔起个头引出来的话题而已。 邓翰林见其余三人对这个话题没有什么兴趣,就挑起了另外一个。头扭向陈仲卿,“仲卿贤弟,叫你一声贤弟无妨吧?” 陈仲卿低着头在摆弄面前的瓷杯,听到邓翰林开口连忙抬起头,笑着摆摆手,轻描淡写的说道,“邓兄年长于我,自然无妨。” 孙集热切的问道,“贤弟接下来有什么安排?” “去拜访家父的一位朋友,此番前来游历杭州,还需要他老人家的关照一二。” “如果时间不急的话,要不要跟我们去李兰亭大人的府上拜访一下?” “嗯?”陈仲卿微楞了一下,表情古怪。 邓翰林误以为陈仲卿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随即又解释一通,“是这样的,李兰亭大人是杭州甲第门户,声望极高。此人深好舞文弄墨,喜欢以重金收购好词佳句。祥符二年时的状元郎就曾以一首《贺新郎》换取赴京赶考四十两银子。四十两银子嘛,我们不敢想,但想着写几句诗词换几两白银买酒喝,岂不美哉?” 邓翰林说到这里时,孙集笑得有些不自然,拿起酒杯挡住了自己的脸。病怏怏的魏洪山更是一副警惕的神情。看到这里,陈仲卿大体上也明白了什么,“邓兄盛情难却,但小弟才疏学浅,不曾作诗,此去李大人府上,恐怕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诗句。” “无碍无碍。” 孙集听到陈仲卿说才疏学浅,不知他是自谦还是实话实说,立马补上了一句,咧着嘴说道,“何需仲卿老弟出手,我们三人就能手到擒来,你就在一旁看好戏就行。是吧,洪山?” 说完还朝坐在自己对面的魏洪山挤眉弄眼。 “咳咳,是啊,仲卿老弟,我们三人足矣,足矣。不用你,咳咳,出手,哈哈。” 魏洪山苍白的脸笑得有些勉强,他跟孙集两人一唱一和,显得格外配合,先断了陈仲卿接下来开口的念头。 望着邓翰林一脸的真诚,还有其他两位笑里藏刀的邀请,陈仲卿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行嘞,既然三位大哥都这么说,小弟自然要跟着去长一番见识。” “好,哈哈哈哈……陈老弟,我就喜欢你这么爽快的人。” 爽朗的笑声回档在船舫二层,睡梦中的老贾被吵醒,擦了擦嘴角留下来的口水,翻了个身子忘了隔壁桌四人一眼,转身继续睡。 三月春风醉人肠。 第八章 望海潮 (最近签约编辑忙,昨天寄到的合同没改状态,估计今天应该能改了……我感觉我又立了个flag……) 杭州的繁荣不下汴梁,车水马龙的街道,人来人往的拥簇,如烟的柳絮飘散过西冷断桥,层峦叠嶂的山峰与层层叠叠的楼阁遥相呼应,构成了东吴都会的繁华美景。 风流潇洒的文人墨客和驼背猥琐的老奴,构成了闹市街道上一副奇特的画面。陈仲卿跟随着邓翰林三人有说有笑,走过繁华热闹的青石板街道。两边商铺叫卖声络绎不绝。来往杭州之前已经打探过李兰亭叔父的宅邸所在,途中也向其他路人确认了他们所走是通往李府的路途才放心下来。 人心不古,自己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其他三人只是以为陈仲卿没见过世面,又私底下的嘲笑了一番。把陈仲卿汴梁而来那句话当作是吹嘘,实际上也是不知道从哪个小镇里走出的读书人。 陈仲卿也只是背手笑了笑,左顾右盼,不以为然,一副乡下人进城的好奇模样。 李府深宅大院,坐落在远离市井喧嚣的地方,朱红大门紧闭,一副门阀士族的气派模样,不下汴梁官宦人家。 为首的邓翰林深吸一口气,敲响了大门上的铜环。 紧闭的大门被打开,一个管家模样的家伙探出头,不耐烦的瞥了邓翰林等四人身着服饰一眼,最终目光定格在台阶下的老仆身上。大体上也明白了这群人是干什么的,装模作样的问道,“尔等有何事?” “在下邓翰林,写诗一二首,想向兰亭大人讨教。” 说罢,从袖子里掏出三人临幸发挥的诗句,恭恭敬敬的递到对方手中。 管家不耐烦的接过三张宣纸,撇下一句老爷在忙,等着。就关上了门,留下一行人站在门可罗雀的大门外苦等着。 邓翰林回过头,无奈的摇了摇头,“大户人家,上门献诗的人多了,对我们这些名不经传的士子也没什么好感,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陈仲卿撇撇嘴,没有说话,他口袋里那封信比诗句更有效果,只不过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刻拿出手。 唯一看懂陈仲卿心思的老贾对少爷的玩笑不以为意,他还是坐在石阶上,嘴里叼着一根野草,默然的打量着空空无人的街道,对这些文人雅士的风雅,连名字都写的歪歪扭扭的他懒得去弄懂。 “咳~吐~” 浓痰粘在门口石狮子身上。不凑的是管家刚好回来,刚一脚跨出大门,就看见老贾吐痰的动作。 “你!放肆!” 管家看到老贾的举动脸色都变了,其他人也跟随着李府管家的目光投向正在伸懒腰的老仆。 老贾还莫名其妙的指了指自己,“我,我怎么了?” “你,你知道李府这石狮子有多珍贵吗?弄脏了你赔得起吗!” 管家的愤怒看的老贾莫名其妙,立马把肩头上的行囊一甩,板着脸问道,“你家的破石头值几个钱?我就把痰吐上去了,你奈何得了我?” 眼见火药味越来越浓,陈仲卿连忙上前一步拦在两人面前,向管家低声下气的道歉,“家仆疏于管教,似乎我不对,还请管家看在我们几个访客的脸上,多多包涵。” 管家飞扬跋扈的高扬着下巴,抱着双臂靠在门槛边上,“你们算什么东西,李大人今天愿意接见是你们的福气,原谅他?也行,就地给我磕头三下,否则别想走过这道门槛。否则趁早滚蛋。” 李兰亭大人随便翻阅了几眼就把宣纸丢在一边,把老爷心思揣摩透的管家自然明白意思,抖威风也要看场合,要是遇到状元郎那样的经世之才,给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这么做。 陈仲卿拉下脸皮,上前了一步,语调里透露着一股寒冷的气息,“这么做有些过分了,管家大人。” 管家慢斯条理磨着指甲,抬起头冷笑着回答道,“过分?他要不磕头,更过分的事情都有。” 他把目光转向三人,孙集和魏洪山的表现出置身事外的态度,事不关己的把目光移向其他地方。而邓翰林眨了眨眼睛,示意陈仲卿别再刺激管家了。 气氛变得僵硬起来,陈仲卿的手伸入了袖口,准备拿出家父的书信狠狠的教训管家一趟,当他正准备发作时,温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张管家,算了,让他们进去吧。这位老伯也是无心之举。男儿膝下有黄金,再说吐一口痰,总不至于要人下跪吧?” 陈仲卿回过头,一位穿着翠绿色襦裙的女子站在身后,面容姣好,明眸皓齿,她长得很漂亮,手足之间都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婉约气质,身边还跟着一个水灵的丫鬟,配合着小姐的步伐缓缓踏上台阶。 陈仲卿听到身后的孙集在小声的议论,“那就是李兰亭的女儿李如烟,长得真美。” “听说杭州士子为了一睹芳泽,都快把李府的门槛踏破了。” 张管家见到女子之后立马转变了态度,谄媚的笑着说道,“好的,一切按照小姐的吩咐,小姐您慢走。” 进门之后,丫鬟坏笑着跟在李如烟的身边,笑嘻嘻的说道,“小姐小姐,我看刚才那几个书生都死命盯着你呢。可惜了,除了站在最后的那个,其他三人看起来没有半点配得上小姐的气质。” 李如烟伸出十指青葱,拍了一下丫鬟的头,笑着呵斥道,“小倩,不许胡闹。” 丫鬟吐了吐舌头,笑嘻嘻说道,“小姐才舍不得揍我。” 消失在门口的袅娜身影给陈仲卿一个台阶下来,管家让开一条道让陈仲卿四人进去,唯独老贾被留在门外,孤单的守着朱红色的门。 被管家带着穿过曲曲折折的走廊,来到李兰亭大人的书房。那个背对着自己的身影和记忆之中回想起来的已经大不一样了,即便是绫罗绸缎也掩盖不住沧桑和沧桑。 管家站在门外,小声的向老爷说道,“人已经带过来了。” 李兰亭转过身,看了四人一眼,点了点头,指着桌面上那几枚铜板,随口说道,“拿去吧。” 李兰亭的举动比施舍乞丐还要伤人自尊, 在场献诗的三人顿时变了脸色,李大人挥舞着狼毫,在白宣纸上挥舞泼墨,语气不耐烦的说道,“春蚓秋蛇,词不达意,句式不工,什么时候开始连杭州城内阿猫阿狗也安敢称自己是文人了?可笑之极。什么‘十年戎马愁断肠’,什么‘退隐庙堂归深山’,狗屁不通,今天见你们并不是因为你们写得好,而是想劝告在场的诸位几句,如果不想被杭州城的读书人当做笑话的话,下次写完之后直接将狗屁倒灶的诗词丢进废纸篓里。” 李兰亭嗅了嗅鼻子,自语道,“蜉蝣撼树,不自量力。“ 被李兰亭羞辱了一番,邓翰林气的说不出话来,孙集和魏洪山脸色紫青,却又无可奈何。他们面前的李大人不单单喜好诗词,每年上元,中秋,端午的苏杭诗会评选都由他与几位前辈鸿儒一同操办,论江淮地区的影响力,李兰亭的才学独当一斗。被他骂拙略之作,就相当于宣判了死刑。 正当其他人进退两难之际,陈仲卿却趁势上前一步,丝毫不惧说道,“晚辈陈氏,斗胆向大人借笔墨纸砚,赋词一首。如果写得好,还请大人信守千金买诗词的承诺,如果写的不好,晚辈几人便不再烦扰李大人片刻。“ 李兰亭回过头,盯着陈仲卿,年轻的后生眉宇之间带着某种熟悉的模样,似乎让他想起某个故人。最后慷慨的大手一挥,给后面的陈仲卿让出一条道。 “好,年轻人有魄力!虽不知你才学如何,但凭这份魄力,我给你一个机会。” 他指着桌上的笔墨丹青,说道,“要不就为老夫这幅杭州美景,题词一首。写好了重重有赏!写不好糟蹋了,统统给我滚出去!李某性情耿直,说到做到,还请你们不要嫌弃。” 李兰亭发话了,所有人都为陈仲卿捏了一把汗。 之前他们只记得陈仲卿说自己才疏学浅,不会出口成章。邓翰林拉着他的袖子,摇了摇头,示意陈仲卿别自讨苦吃。 他笑了一下,一如当初的平和。 “无妨。” 陈仲卿不卑不亢走上前,接过他手中的狼毫,卷起袖口,笔尖指向角落空白处。 他盯着摆放在书桌上那幅泼墨山水画,神韵俱显,将杭州城的繁荣,大运河的美景,统统囊括在这三尺宣州纸之中,淋漓尽致。 陈仲卿深吸一口气,下笔入木三分,妙笔生花,在雪白的宣纸上写下词牌名。 望海潮。 三个字行云流水。 畅意淋漓的瘦金体跃然于纸上。 第九章 从汴梁而来的金鳞 签约状态改了,开始双更啦,推荐票头砸起来呗各位~~ 第一更 “江南形胜,东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从陈仲卿下笔第一句开始,李兰亭就跟随着他每个方块字的落笔,轻念出声。 上阙一出,大气滂沱,李兰亭眉头一皱,往前偏凑挪动了两步,似乎想迫不及待的看到陈仲卿写下一句。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最后一笔笔走龙蛇,翩若惊鸿。 陈仲卿缓缓呼气,放下了笔。一首《望海潮》配合着那副杭州写意山水画,游走于纸间。 邓翰林三人挤在一边,他们也惊讶于陈仲卿的才学,之前还以为陈仲卿说自己才疏学浅是事实,其实对方明明在自谦! 一句“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就已经赢过其他人太多,这种才惊艳绝的词他们如何落笔也追赶不上。 孙集表情尴尬,之前他还在嘲笑陈仲卿没有水平,现在难堪的事实摆在他们面前,原来自己才是不自量力的那个人! 不过接下来李兰亭说的话却让在场所有人瞠目结舌。 李兰亭的表情有些懊恼,嘴里喃喃自语,“差了,哎,真的差了。” 陈仲卿听到这句话,惊讶的神情在脸上一闪而过,他心里泛起了疑问,低下头重新审视了一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这的确是奉旨填词柳三变的望海潮。 邓翰林也觉得奇怪,鼓起胆子开口问道,“晚辈斗胆问一句,不知道李大人觉得这首词哪里有瑕疵?” 回过神来的李兰亭摇了摇头,纠正刚才自己模棱两可的说法,叹息道,“老夫是说这副信手拈来之作,还配不上这首词。恐怕只有正道兄的笔墨丹青才能配得上这首望海潮。” 李兰亭当着一个后辈的面说自己的画配不上这首诗,这就不是自谦了,而是实实在在的褒扬,更是对陈仲卿才华的肯定。 邓翰林的心咯噔了一下,心里暗想恐怕从今往后,杭州又要出一位才子了。 站在李兰亭身边的陈仲卿听到正道这个字时,楞了一下,总觉得非常熟悉,但是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是谁。 此时李兰亭拿着画作,越回味越发觉这词的大气磅礴与意境的波澜壮阔,从第一句开始,杭州美景糅杂在笔墨之间,扑面而来,随后而来下阕勾勒描绘,配合着这幅画作,只是令人感到气贯长虹,令人身临其境。全诗便已将杭州风貌勾勒无疑,再配合上西湖美景,美不胜收。倘若端午佳节诗会,此词出手,恐怕杭州城内没有几个文人墨客不会感到自惭形秽。 “归去凤池夸……归去凤池夸……” 初看之下李兰亭还以为对方有求官之意,但听他的口音是开封人士时,便觉得这个话并没有太大的深意,或许他仅仅只是欣赏了一番杭州美景而已。 但是越回味越觉得好像哪里有说不透的地方。突然脑海中灵光一闪,李兰亭顿时开窍,他转过身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陈仲卿双手作揖,恭敬的行礼,“晚辈陈仲卿,来自汴梁,家父修书一封,托我带与兰亭叔父。” 李兰亭深吸了一口气,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听到兰亭叔父四个字他大概猜到了什么,迟疑的问道,“你父亲是?” “家父陈安之。” 陈仲卿从袖口里掏出了书信,恭敬地递给了眼前一脸惊讶的中年男子。 恍然大悟的李兰亭没有立刻接过信,他大笑着拍了拍陈仲卿的肩膀,爽朗的笑声令人捉摸不透,“哈哈哈哈哈,有趣。原来是仲卿侄儿,合着你给叔父开了一场扮猪吃老虎的玩笑呢?上次见你还是五年前,没想到转眼之间长这么高了,方才根本就没认出你来,你进门可以直接报名字给管家,为何还要打着献诗的名号混进来呢?” 陈仲卿自谦的说道,“都说叔父是杭州诗评四绝之一,侄儿斗胆想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更吃惊的还是站在一旁的三人,邓翰林瞠目结舌,孙集懊悔的直跺脚,如果知道陈仲卿是李大人的世侄,他一开始怎敢趾高气扬的在他面前夸耀。魏洪山捂着嘴,想要把咳嗽声压下去,只剩下喉咙里含糊不清的震动。 “没想到啊,世侄不单人长俊俏了,还才华横溢,你这首《望海潮》一出,恐怕今后写杭州美景的文人墨客,都不敢轻易的下笔咯……” 如果从普通人口中说出这句话,或许只会觉得在吹嘘。但是声名远扬的李兰亭口中说出,却无疑是天大的褒扬,甚至可能直接奠定陈仲卿在苏杭文人墨客之间的地位。邓翰林感到很羞愧,或许在他眼中,自己之前表现出来的夸耀和狂妄就如同一个跳梁小丑般不堪入目。而在戏台下不卑不亢的仲卿贤弟,才是真正渊渟岳峙的主角,耀眼的日月光辉,他们连作为萤火之光的陪衬资格都没有。 “叔父,世侄还有一个问题未曾请教。”陈仲卿指着书桌上的水墨丹青,笑着说道,“不知道这首《望海潮》值不值得一首《贺新郎》?” 李兰亭想起之前陈仲卿说过的千金买诗词,没想到自己挖了一个坑往里面跳,现在想反悔已经他苦笑着摇摇头,承认道,“旗鼓相当,不分伯仲,当然值得。” “老刘,进来。” “诶,老仆在。”方才颐指气使的刘管家麻溜的走进来,规规矩矩的站在边上,“老爷有何吩咐?” “带他们三人去账房,取四十两银子,一子不少。” “啊……” 李兰亭不知道方才门外的变故,面对刘管家的失态顿时面露不悦,他指了指陈仲卿,说道,“啊什么啊,还愣着干嘛,快去,还有吩咐下人准备几个菜,准备跟我侄儿叙一叙,快去!” 刘管家怯生生的抬起头,看见陈仲卿正在用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打量着自己。他现在悔的肠子都青了,怎么刚才惹到了老爷的贵客。他接过老爷的命令,准备如临大赦的逃出书房时,背后却响起了一个冷漠的声音。 “等等。” 这一声听听得他寒毛耸立。 陈仲卿在背后叫住了他,然后转过身恭敬的对李兰亭说道,“世侄还有一老仆相伴而来杭州,只是被管家拦拒在门外,还请叔父多多包涵,请他进来。” “还有这种事?” 李兰亭瞪了刘管家一眼,突然他好像想到了什么,连忙问道,“世侄,随你而来的老仆可是姓贾?” 这次轮到陈仲卿愣住了,“正是姓贾,陈家老仆贾三。” 听到贾三的名字,李兰亭气的脸色都发紫了,一巴掌扇在管家的脸上。 啪的一声,声音清脆。 这一手打的在场所有人不知所措。 刘管家摸着脸颊,一脸惊讶,他很少见老爷发过这么大的火气。 “刘管家,你好大的胆子,把我恩公贾三叔拦在门外,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赶紧把他请过来,慢一步你明天不用待在李府了!” 邓翰林头脑已经转不过弯,如果说陈仲卿是李兰亭的世侄让他感到惊讶的话,那么邋里邋遢的老仆形象与李大人救命恩人实在联系不到一起。 刘管家急忙忙让仆人把门外的尊客请进来,他则带其他三人去库房取银两。邓翰林三人还是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应该在这里逗留下去,起身与陈仲卿告别。 “仲卿贤弟……叫你一声贤弟无妨吧?” 此时邓翰林早已没有了当初的洒脱,既然是李兰亭的世侄,又是来自汴梁,此时举手投足之间早已没有当初故意装出来的青涩,一股鲜衣怒马的世家子弟气势油然而生。 “无妨,翰林兄,有缘再聚。” 陈仲卿的开明让邓翰林松了一口气,幸好李府门外发生的那一幕为难没有大人不记小人过。 孙集和魏洪山羞赧的低着头,早已不敢直面陈仲卿,汴梁而来的官宦士子,他们普通百姓一个都开罪不起。人家还特地作诗一首为他们赚来四十两银子,已经仁至义尽。 虽然最后他们得到了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多的银两,却一直笑不出来。谁会想到一个低调普通的年轻人,居然会是一条从汴梁而来的金鳞。 陈仲卿……虽然李兰亭没有提到他的背后身家,但恐怕相比起来,只贵不卑。 走出李府时,邓翰林脑海里没有来由的冒出一个念头。 这个年轻人的声望,可能会在杭州城迅速的崛起。 第十章 地位不保 第二更 风水轮流转,趾高气扬的李府管家也有不幸看走眼的一刻。 他低声下气的恭请老贾跨过李府那道门槛。背着行囊的老仆不屑的瞟了他一眼,大摇大摆的穿过那扇朱红大门。 李府出现了滑稽的一幕,一直以来都是威风凛凛的刘管家居然会低声下气的为一个下人弯腰带路,还是往李府饭厅的方向走去。 仆人们都在猜测那个貌不惊人的老仆到底是何方神圣。 李兰亭早在厅堂上等候已久。 老仆贾三一股脑的坐了下来,原本主仆是不能坐在同一张桌,但是老贾身份特殊,又是李兰亭口中的恩人,自然不能平常对待,陈仲卿也不怎么讲究尊卑秩序,老贾喜欢怎么做就怎么做。 三人坐下之后,开始依次上菜。 西湖醋鱼,金华火腿,鳜鱼汤羹,糯米蓬糕。 八仙桌上满目玲琅,芳香四溢。杭州人将菜系的清淡发挥的淋漓尽致,却依旧色味俱佳,让人食欲不减。陈仲卿乘船而来,在水路上度过一段艰苦难熬的岁月。就连不挑剔的他都吃不惯那土腥味十足的河鲜。 老贾一如既往的好胃口,拿起筷子就夹着菜往自己嘴里送。 李兰亭叫丫鬟过来,低声吩咐了几句,丫鬟点点头退了下去。然后他然后才回过头,打开了话匣子。向陈仲卿揭露之前的幼年往事,“当年少年无知时,李家还居住于开封深宅大院,有次我与你爹惊蛰出游踏青,不小心失足落水汴梁河,当时吓坏了安之兄,幸好贾叔深谙水性救了我,否则我这条命就搭在那里了。” 李兰亭讲到儿时往事,感慨万分,随口又轻笑着摇摇头,“此后举家搬迁,前往杭州,这一走就是十几年,期间虽有书信往来,但是儿时汴梁繁华风貌,花灯夜市都渐渐模糊了起来,唯独你父亲情谊和贾叔恩情,叔父没齿难忘。” “这事啊,李大人不说我都忘了。” 老贾笑嘻嘻的裂开嘴,露出满口黄牙。 李兰亭端起酒杯,朝老贾举起了杯子,“这杯是敬三叔当年的救命之恩。” 老贾大大咧咧的举起杯子,挠了挠腮帮子,勉强挤出一句文绉绉的话,“内啥?我干了,您随意。” 陈仲卿瞪了老贾一眼,老贾顿时就像霜打的茄子一眼干瘪了下来,规规矩矩的坐在凳子上吃饭。 陈仲卿放下筷子,把话题往自己想说的方向引导,客气有加的说道,“兰亭叔父不用太过在意,此番前来正是因为家父在汴梁发生了一些变故,否则也不会特地给叔父添麻烦。” 李兰亭摆摆手,并不在意的说道,“诶,哪有麻烦一说,方才书信我已经看了。汴梁的政变阴谋前半个月已经在杭州城内传开,虽然不知道情况如何,但是在朝为官,伴君如虎,你父亲也有心思缜密的考虑。杭州城还没被汴梁的这场政治阴谋后续波澜席卷进去,你在此可以放心安顿下来,等到风声过后,再回去汴梁。” 他是很喜欢陈仲卿这个世侄,才气袭人却又内敛低调,他见过许多的汴梁富家子弟的纨绔与傲气,唯独欣赏这份藏锋。 不过陈仲卿委婉的否决了对方的提议,“我不住在叔父宅中,还想另寻一座宅院,银两价钱都好说,不知道叔父可知哪有合适的宅院出手?” 陈仲卿的回答让李兰亭感到意外,对方刚想开口问询,他又补充了一句,“这场阴谋政变我父亲也是兵行险招,保住了陈家上下一干等人的性命,但是却留下了一些棘手的烂摊子要处理。谁都不敢保证阉党不会不留余力的清缴残党。我住在叔父家中,日后我们家真有三长两短,怕牵涉到叔父身上。” 陈仲卿身上背着两条人命,虽然现场被他精心布置过,但他也不敢确保会不会有高人看破设下的局。他的设想是让王长安坐实叛徒的罪名,但却留下最大的漏洞——行凶者的动机前后矛盾,这也是局里唯一一个破绽,自己已经将所有蛛丝马迹都清扫干净了,汴梁的大人物只要不特地的深究小细节,陈家便能相安无事的度过风险期。 李兰亭沉吟了一下,在考虑陈仲卿提议的风险性,最后他想到一个两全其美之计,说道,“这样吧,吃完饭之后我让刘管家带你去一趟李府的闲置宅院,原本准备作为分宅使用,暂时派不上用场,你们正好可以入住。屋里家具物什一应俱全,稍稍布置一下就可以闲居下来。” 陈仲卿喜上眉梢,这绝对是最好的安排,连忙谢过叔父的好意,“那最好不过了。” 三人正在谈论之间,陈仲卿的身后突然响起熟悉的声音,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绵声细语。 “爹,您找如烟何事?” 陈仲卿回过头,两人正好四目相对。秋波潋滟的眼眸里闪过一丝的惊讶,女子落落大方走上前,向陈仲卿福了一福,表现出大家闺秀的温柔贤淑。 “这是陈仲卿,爹爹忘年故交之子。这是叔父的女儿,如烟。” “如烟见过陈公子。” 陈仲卿作揖致谢,语气不卑不亢,恰到好处,“仲卿方才还得感谢李姑娘一语解围。” 李兰亭挑起了眉头,“哦?你们之前还有一段故事?” 李如烟轻捂着嘴,笑道,“没什么,举手之劳而已,陈公子何需记挂在心上。爹爹,如烟有事,还望能先行告退。” 她对陈仲卿并没有多少感觉,汴梁而来的客人如同过江之鲫,才华满腹的也不少,一个普通士子还入不了法眼。 李兰亭很宠溺自己女儿,也不强留,便说道,“你有事先去吧,今天也是想让你见见父亲的故友之子。” 陈仲卿笑了笑,不以为意。 李如烟匆匆打个照面便退下,李兰亭则坐下与陈仲卿继续商讨接下来的计划。他表示赠与陈仲卿纹银百两,暂时度过这几个月。李兰亭也拿捏不准,陈仲卿有没有哪些富家子弟花天酒地一掷千金的“恶习”,所以才以百两纹银试探。 不过令他感到意外的是,陈仲卿谢过李兰亭的好意,并且表示一间闲宅已经足够了。吃完饭之后便起身告辞李府,这次管家还要责无旁贷的担任指路人的角色,在老贾颐指气使的态度下,把陈仲卿顺利的送到闲置的宅院之中。送走了陈仲卿之后,李兰亭转身前往书房,他准备将那幅杭州美景图细细的装裱起来,过几天好向有人好好炫耀一番。 李如烟站在长案前,低头聚精会神的盯着摆在上面的画作,上面描绘的亭台楼阁,山水人家神韵俱显,尤其是题的那首望海潮词,将画中意境包罗万象,全然囊括进去。 绝世好词。 李如烟拿着秋毫,在另一张宣纸上比划了几下,却发觉怎落笔都不对。 这种割金断玉,锋芒毕露的书法,她从未见过,也无从下手。 李如烟听到背后响起窸窣的动静,她回过头,看见自己的父亲正站在身后,悄然无声的盯着她临摹字体。 “瘦挺爽利,侧锋如兰竹,这一手可是难得的好字。” 李如烟的右手拿着狼毫,指着桌面上的杭州美景图,对身后的父亲说道,“爹爹的诗句作画功力都在与日俱增,这首《望海潮》俨然已有诗词大家的风范,尤其是诗性十足的烟柳画桥,峰峦翠幕,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我眷抄一遍,回头拿去给张逊老师评点一下。想知道杭州诗词第二的师傅,能不能写出同样气势滂沱的词。” 李兰亭笑了笑,他知道李如烟是有意刁难自己好友,笑道,“还是算了吧,你爹我可写不出这种需要天赋异禀的词句,省的到时候张逊兄回头来找我切磋比划。” “这首望海潮的作者,是你刚刚看到的陈公子所写。” 原本在纸上勾勒的笔杆戛然而止,她回过头,表情惊讶万分。脑海里浮现的是那个平淡无奇的表情,虽然身上有种难以掩饰的才气,但怎么看都无法跟才华横溢的八斗之才联系起来。 李如烟轻咬着朱唇,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父亲所说的话,蹙起如黛的眉,半信半疑的问道,“父亲是说,这首望海潮出自那个陈公子的手笔?” 李兰亭走到长案前,将已经风干残墨的杭州美景图细细的卷起来,他小心翼翼的塞进抽屉里,拿一块檀香木小心翼翼的压起来。 “是啊,信手拈来一首词就表现出才惊艳绝的天赋,不知道这孩子精攻文章诗词的话,能走到什么样的境界。当年安之兄曾痛惜次子愚钝不可教,现在看来,陈仲卿哪里是一块朽木,分明是麒麟啊。” 李如烟握紧了手中的松木笔杆,深吸一口气让情绪平复下来。 外表文静,但是性格争强好胜的她曾想过要做杭州才学第一的女子,甚至师从父亲好友,鸿儒张逊。名师指路的她还没出手,就感觉已经输给一个默默无闻的士子,她心里不舒畅。 “可是为何从未听过此人的才气名望?汴梁藏龙卧虎,但这种人总有出人头地的声望,如果是真能写出这番太平气象清醒脱俗的人,应该早就崭露头角,声名毕显了。” 李兰亭没有安慰女儿那一丝的苦恼,而是幸灾乐祸的说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如烟你要学的还多得是。陈仲卿这孩子是块璞玉,要细心的雕琢才能发觉内敛的才华,看吧,接下来杭州城这一个个文人骚客,怕是诗坛地位不保咯。” 第十一章 深巷里的不速之客 青衣巷像一条蛰伏的翡翠长龙,隐藏在杭州的闹市之间,青石板街的幽深静谧与外面世界的喧嚣截然相反,满眼青绿色的爬山虎蔓延在斑驳的砖墙。 清晨的雾还没有散去,庭院里一株红艳的海棠浸润在晶莹的朝露中。 厢房紧闭的木门被打开,青衣巷里迎来了一主一仆的新客人,他们在巷子中央的精致小庭院里落脚,青石板上的青苔有人的足迹踏过,陈仲卿的到来为这座巷子带来了人气,减了一份不食人间烟火的高冷。听刘管家说这条巷子原本是偏僻的民宅,后来被杭州城里有钱人买下作为避暑胜地或者金屋藏娇的去处,才渐渐开始有了繁闹的生气。 此时节气才悄然接近清明,还未到盛夏酷暑,显得清冷无声。 黄鹂停留在枝头最繁茂的那一抹鲜红上面,抖动拍打着翅膀,西厢一侧花影层层叠叠,延伸到庭院水塘正上方。平静陈仲卿披着外衣坐在台阶上,呆望着庭院的一方长满青苔的小池塘。 繁花脱落枝头,正好落在,池中红鲤头上。 禅韵具备。 陈仲卿没空欣赏角落一方美景,他昨晚睡的不太舒服,这里的床硬的他腰疼,即便有蚊帐遮蔽,耳边依旧传来蚊子的嗡鸣声。所以一大早他顶着黑眼圈,深深打了一个呵欠。 木门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在万籁寂静的清晨声音显得格外尖锐。老贾从门外走了进来,手里还提着糕点,厨房的里刚好飘出白粥的香味。 “少爷,吃早饭了。” “嗯。” 主仆之间简短的对话,陈仲卿拖长了语调,在杭州的第一个早晨,就在这样波澜不惊的平淡中开始。 早餐之后推门出走庭院,深巷里的雾已经渐渐散去,踩在露水沾湿的青石板上还会留下明显的鞋印。 陈仲卿准备出门好好的了解一下杭州,西湖长提美景,四月柳絮艳阳天,甚至是十里八巷的布局,他都想看看。 一个抱着避难的念头隐于市井的文人,终于不能像汴梁生活时一样鲜衣怒马风光无限,而且他发现自己除了脑子里除了会背几句诗词歌赋,多了一些不符合这个时代的思想之外,什么都不会。 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百无一用是书生。 巷口有一家茶肆,一大清早人烟稀少,只有店小二坐在一边打盹。 陈仲卿突然的出现惊醒了美梦正酣的店小二,他连忙站起身过来招呼今天的第一个客人。 “切一壶龙井。” “好咧。” 勤快店小二连忙将烧好的茶水递上。 青衣巷子响起马车轱辘转动声,从深巷雾气中慢慢的涌现一个高大的影子,伴随着马夫挥鞭的声音。等走到陈仲卿面前时他才看清楚,这是一辆朱红色的奢华马车,辘辘的马车声如细雨敲打着晶莹的翡翠,地上悠悠掠过一辆线条雅致的马车印痕。 马车四面皆是精美的丝绸所装裹,精雕细琢的窗牖被一帘淡蓝色的绉纱遮挡,车外行人无法一探究竟这般中的乘客,只能暗自猜测里面是哪位朱紫官侯的贵人。 马车在茶肆面前停了下来。马夫小心的掀开帘子,从车上走下一名中年男子,他的打扮并没有陈仲卿想象中衣着奢华,一身朴素青衫,腰间随意系着块佩玉,清俊眉眼间自有一份洒脱之意,若隐若现的笑容似乎将这雾驱散了几分。 他走进茶肆,看见陈仲卿的时候楞了一下,走到他的桌对面恭敬的说道,“这位小友,我能否在此坐下?” 陈仲卿皱了皱眉,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中年男子解释道,“是这样的,这个位置平时是我闲坐的,其他位置我坐不习惯,不知小友是否愿意共坐一桌?” 陈仲卿点点头。 中年男子拉开椅子桌下,同样点了一壶龙井,他客套的问道,“不知小友如何称呼?” “在下姓陈,陈永,字仲卿。” 中年男人神色稍稍缓和,说道,“呵,仲卿小友,我住在青衣巷子,似乎从未见过你,你是刚搬过来的?听你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吧?” 陈仲卿也客客气气的回复他,“在下从汴梁而来,在杭州闲居一两年。” “原来如此,倒是很少看到汴梁而来的后生会在杭州落脚,大多也是来西湖游山玩水,欣赏钱塘大潮一线天的风景。哈哈,良辰美景再好,也赶不上汴梁的功名利禄诱人。” 或许是这深巷里难得一见的大雾勾起了他的兴趣,中年男子感慨着自言自语道,“这大雾浓稠,可惜了没有文人雅士发挥雅兴,题诗词一首。” “是啊。” 陈仲卿仰起头,雾在逐渐散去,但依旧看不清深巷前路,就如同陈家的前途一样变幻莫测,难以揣度。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看来这场浓雾一时半会,是散不干净咯。” 陈仲卿自嘲的念道,用秦观当年失意的处境,来慨叹自己现在的状况,像极了当年被贬官,抑郁不得志的忧郁文人。 一语双关。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处寻?” 中年男子喃喃自语,反复咀嚼着这两句的意味,越想越觉得有意思,随即抬起头对面前的陈仲卿说道,“仲卿小友,恕我直言,我想问一下这两句是妙手偶得的残句,还是酝酿已好的佳句诗篇里的其中一句?看押韵,似乎是五十八字小令的踏莎行词牌名首句?” 陈仲卿端着杯子又重新放下,他流露出惊讶的神情,中年男子的话令他感到震惊,都说古人将诗词已经发挥到了如臻化境的地步,以押韵猜词,果然诚不欺人。 话已出口覆水难收,最后他只能诚实的回答,“的确是已经酝酿好的诗篇。” “可否告知全诗?” 中年男子眉头一挑,就连斟茶的动作都停顿下来,满脸期待的希望陈仲卿继续说下去。他觉得虽然词意悲观,但不失为好句。 杭州文人骚客多,但能脱口成章的却少之又少。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空巷里传来吟诗作词,万籁寂静在此刻被打破,枝头上的黄鹂惊起,枝头的露水被抖落,庭院的小水塘落下一场细碎的雨。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一词毕。 声音戚戚。 陈仲卿一气呵成的念完了秦观的《踏莎行·郴州旅舍》。 清晨笼罩在静谧的氛围,青衣巷子的露水沾湿了一老一小的鞋子。 中年男子似乎沉浸在之前的诗意境界之中,直到陈仲卿念完之后,才恍然回过神,赞叹了一句,“好词,真是好词。” 中年男子拿着筷子,按着节奏敲打碗筷,将整首词在脑海中重塑一遍,自言自语的说道,“此词虚实相间,互为生发。上阕以虚带实,下阕化实为虚,上下两结,妙极妙极。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嗯……有意思有意思,听起来似乎有悲切鸣啼之意,莫非陈公子心中有不平之事?” 陈仲卿笑了笑,没有说话。他虽然吃不准面前的人是何方神圣,但是看起来四五十岁,谈吐高雅家境殷实的陌生人,保不准与汴梁那边有什么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不能在此暴露自己的身份。 他相信古人的脑补能力,远远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厉害。一首踏莎行将他往错误的方向去猜想,也好掩饰自己的真实身份。 陈仲卿默不作声的态度让他误解了某些情况,住在这里的人或多或少都带着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尤其是他还带着汴梁口音。再联想到之前的宫廷政变,中年男子误以为他是在宫廷政变中政治斗争牺牲品的家属。 脑洞开的比陈仲卿想象的还要大。 这样一来,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的失意悲切,也就能解释清楚了。 “呵呵,你不用开口,有些事你我心知肚明即可。” 他原本就是支持文官集团的儒士,对陈仲卿“捏造”的身份也抱着深切的同情,“改日有空,还望公子光临寒舍,与鄙人多多交流。我住青衣巷,门牌拾贰宅院。” 陈仲卿楞了一下,没想到这人居然住在自己隔壁,就在中年男子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陈仲卿在背后叫住了他,“未知先生尊姓大名?” 中年男子拍打了一下脑袋,恍然想起,“瞧我这记性,张逊。” 简短有力的两个字,回荡在浓厚的湿气之中,剩下一片回音,之后重归寂静。 陈仲卿暗暗记住了这个名字,此时他还不知道,张逊口中所说的光临寒舍四个字在杭州城内有多重的分量。 水里的红鲤翻滚了一下尾尖,又重新潜入了池塘里。 第十二章 棋逢对手 (第二更,推荐票砸起来呀各位) 杭州的生活悠闲懒散,不同于汴梁忙碌的繁华热闹,前人余韵恰到好处的留存下一份魏晋风骨。有气宇轩昂的士子走过石桥,也有乌篷船上静坐的渔夫,鸬鹚在他身边懒懒散散的拍打翅膀。 比起春风十里,淮左名都的扬州,还有台城画柳,烟笼十里堤的金陵,杭州则显得平静而安宁,一如西湖秋水的婉约明眸。 陈仲卿的日子过得不算提心吊胆,但总归需要未雨绸缪。短短一天的时间内,就跑遍了青衣巷附近所有街道巷落,详细记录每一条街道的布局和情况,回家之后在桌面上铺开一张宣纸,将自己脑海中的布局一一记录下来。 多少步有个拐弯,哪里有荒废的宅院可以躲人耳目,偏僻的小巷通向哪里。宣纸上都描绘的一清二楚,然后针对不同的情况设计出了好几条逃生的路线。 他时刻记着一件事,自己是东窗尚未事发的逃犯,并不是什么中隐隐于世的高人。汴梁局势现在波诡云谲,阴晴不定。万一陈府背地里的勾当被枢密院副使或者大理寺少卿的人察觉,他虽然逃出了陈府,但杭州城肯定也躲不下去了。 在必要的情况下,难逃才是人生的真正主题。隐姓埋名奔逃他乡,陈仲卿甚至考虑过直接南下往大理国方向走,离开晋朝。 大功告成之后,陈仲卿抹了一下额头上的汗珠,把秋毫摆放在砚台上,缓缓呼出一口气。 另外一张桌子上,还摆放着石灰,硫磺,木炭与硝石。老贾小心翼翼的把石灰装进一个锦绣雕裘的香袋之中,然后抽紧袖口的金丝线,系紧之后拿起来提了提,晃了晃,确认不会漏出来之后再交给自家少爷。 老贾缩着袖子,掐了一把鼻涕,咧着黄牙说道,“喏,少爷,小心点,这石灰要是进了眼睛可前往不能沾水,必须要用油去擦拭。还有少爷,你说这天湿气那么重,硫磺和木炭都会受潮。我觉得您还是把它收起来未妙。” 石灰袋是拿来阴人的玩意,当他打不过武艺过人的捕快或者皇城司时,下三滥手段往往更加奏效。 陈仲卿指着半麻布袋装着的石灰,说道,:“老贾,别废话了,你赶紧把石灰包裹起来,塞进坛子里。放到木柜上,这样就不容易受潮了。” 老贾左右一只手各拿着巴掌大小的酒坛,把少爷的“小发明”小心翼翼的摆到最上层——自从他在庭院里见识过里面玩意爆炸效果之后,就不敢小觑陈仲卿的奇技淫巧了。他还每一个坛罐口都封实,深怕不小心被星火溅到,当场变成筛子。 仅仅是一小把的黑火药,配合上破碎的铁片与陶片之后就能迸发出可怕的力量。爆炸产生的碎片直接镶嵌进庭院的古木树干里,只能用刀子扎进去抠出来。陈仲卿给这种原始版本的“破片地雷”取了一个霸气十足的名字。 天雷霹雳火。 这是用来对付官府衙门捕快的手段,一旦闯进庭院里陈仲卿就点燃角落的引线,他原本的设想是将坛罐悬挂在屋檐下的房梁,捕快一入门就会遭遇惨烈的埋伏,碎片在半空炸开更能发挥破片杀伤的效果。元宵佳节的皇城司是先例,哪怕他武艺过人,也抵挡不住这飞溅的铁片镶筋入骨。 陈仲卿对国子监的灭门惨案耿耿于怀,他总算看到了古代诛九族夷三族的野蛮血腥一面,为了防备将来可能发生的风险,这是手段之一。 这座禅意深远的小院里,躲藏着一个少年的重重杀心。 忙完之后终于能松一口气,陈仲卿望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嘴角勾勒起一抹冷笑,枢密使的爪牙们要是敢来,就敢叫他们有来无回。唯一的遗憾是当时在汴梁,让父亲通过军器监的人搞到一把突火枪,否则这布局将更有杀伤力。 老贾对少爷的精心布置有些不以为然,这些奇技淫巧,哪里拦得住官府的精兵强将。陈仲卿则不同意他的说法。 这年头,不愿动脑子的书生往往死得快,朝廷里笑到最后的那一批重臣,各个都是老奸巨猾,城府极深的老怪物。 书生杀人只需捉笔张嘴,他们比亡命徒更可怕。 ———— 李府门口停着那辆全杭州人家喻户晓的朱红色奢华马车。 今天李兰亭迎来了自己的老朋友。 张逊空闲之余特地前来李府,借故找李兰亭切磋棋艺,其实想向他炫耀自己挖掘的好苗子。两人本是故交,又是每年佳节杭州词会的评委,双方平时在私底下就会互相交流意见,并且切磋词意,在诗词氛围浓厚的晋朝,双方都憋着一口气,想培养出才动南晋的文坛巨擘,陈仲卿给张逊的惊喜太大,以至于忘了他还是来探望自己的门生如烟。 张逊是鸿儒名士,诗词造诣极高,有传苏杭诗词他谦居第二,没人敢自认第一的说法。所以杭扬两地文人墨客都希望能以得到他的点评为荣。不过他眼界孤高,向来只点评入得了眼界的诗词,就连如烟也是李兰亭软磨硬泡他才勉强开口指点一二的。 庭院的小石桌上,棋盘落子声不绝于耳。李兰亭随意扯着些什么有的没的,比如金陵汴梁都在点评南晋三大才女,又传江陵冒出一位经世之才,北辽和南晋近期达成临时的停火协议等等,天南地北,扯东道西。 竹径通幽处,小院敲子声。 庭院安静的只剩下两个人不时的爽朗笑意。 张逊捏着一枚白子,正好落在天元的位置。他轻捻着胡须,像是想起了什么,开口打断李兰亭的滔滔不绝,“兰亭兄,最近我发现了一个不错的后生,出口成章,才气不凡。今年的词会,杭州城里这帮恃才傲物的才子们怕是压不住咯。” “哦?” 张逊的话勾起了李兰亭的兴趣,他一边思考如何落子,一边笑着说道,“这么巧,恰好我也找到一株好苗子,好友的世侄从汴梁过来杭州,他可是学富五车的才子,张兄所说的该不会是他吧?哈哈。” 张逊先是愣一下,但想起踏莎行最后一句,他摇了摇头,得意的说道,“不不,此人是郴州人,并非汴梁。看来兰亭兄的世侄棋逢对手了呀。” 说罢,他便把今早在青衣巷茶肆的趣事详细的跟李兰亭说了一遍,尤其是听到那首《踏莎行》之后,李兰亭顿时眼前一亮。 “不错不错,词工意境皆好,放在几年前这就是杭州诗会的翘楚魁首了,而且细品之下还没有少年赋新词强说愁的味道,张兄找到这样的才子,今年端午的杭州诗会,我看这帮人该吃瘪了。” “哈哈哈哈哈!” 被李兰亭不露神色的夸赞一番,张逊显得非常受用,他也问道,“方才听兰亭兄提起您的世侄,可否也有才惊艳绝的词以供欣赏。” 李兰亭早就等着对方开口说这句话,一听他开口连忙叫下人把那幅杭州美景图呈上来。 精心装裱过的宣纸被细细展开,那幅波澜壮阔的大好河山,良辰美景也一一呈现在张逊面前,一开始他还并不在意,李兰亭的书画造诣他是知根知底的。不过当看到画末的那首《望海潮》出场之后,他的表情就由平淡转变为震惊,最后神情激动万分。 哐当一声,放在圆桌边缘的棋盒散落一地。张逊却像没看见一样,紧紧的盯着那句诗。半响之后似乎才从词句的境界里脱身出来,激动的胸膛起伏不定,最后还是没把持住矜持的形象,一拍大腿。 “极好,真的极好,除去最后一句的功名利禄之心,杭州近十几年也没出过这样的绝妙好辞!” 张逊没说出口的,这是一首干谒词,对方向请求李兰亭为自己举荐。 他心里松了一口气,嘲笑自己的多虑。陈仲卿是从政变牵连中逃出来的,一个野心勃勃准备跳龙门的鲤鱼,一个是失意悲苦的孤人,怎么想都不可能是同一人。 李兰亭和张逊同时会心一笑,都想着一两个月之后的那场诗词点评会,将自己刚挖掘出来的人才推上台。 李兰亭好奇的问道,“对了,张兄,您那位得意门生不知何名?” 陈仲卿的身份敏感,不便透露,他只好故作神秘的笑道,“秘密。” “不知兰亭兄的世侄又是何名?” “也是秘密。” “哈哈哈哈!有趣有趣。” 双方相视一笑,继续下棋。 第十三章 湖心亭的盲女琴师 钱塘风月西湖柳,临堤台榭楼阁春。 三月花前湖边,苏堤已是杨柳晓风吹拂,春燕呢喃。春日里桃红柳绿,游人如织。断桥雪落如白练的冬景早已褪去,迎来的是草长莺飞,繁花茂盛的良辰美景。苏堤春晓,平湖秋月,曲苑荷风,断桥残雪,构成了陈仲卿对这一汪文人墨客咏叹千年的清湖第一印象。 这是一个适合踏青的诗意季节。 王孙公子鲜衣怒马,有说有笑的从他身边经过,三月的西湖吸引了不少的大家闺秀在丫鬟的伴随下踏青出游,西湖上文人才子乘坐画舫游船,吟诗作对,笙歌千里。倘若某个书生小姐一不小心的眉目传情,又是佳话一段。 陈仲卿坐在湖心亭,凭栏攀附,望着那一抹碧绿色的平湖发呆。 有个算命的先生坐在不远处的湖畔,摆着破桌破椅,旁边还竖着一道牌子,鬼谷为师管辂为友。逮着人就是一副神秘兮兮表情对他说这位公子我看你今天印堂发黑……期间算命先生总觉得也想挪步到陈仲卿身边,但是一看到那张要杀人的脸,还是放弃了这个心思。 攘攘熙熙,游人往来。 一个低头拄杖而走的小姐吸引了陈仲卿的目光,她身着浅白色的窄袖襦裙,走得有些轻缓。背后还有淡蓝色的大布囊,或许是所背负之物有些沉重,斜跨胸前的绳带将她所穿着的襦裙拉扯出一道勒痕。 她向湖心亭的方向走来,脚步缓慢,每一步都像是在试探。行至走道一半,陈仲卿终于看清了那张脸,算不得惊艳却是难得一见的清新脱俗,与此同时江南女子的小家碧玉也展露无遗。修长纤细的十指青葱随臂摇摆。 直到她和他四目相对,那双毫无生气的眼眸在自己面前展露无遗时,陈仲卿的脸上才露出惊讶的神情,瞬间明白了怎么回事。 目盲。 通往湖心亭的曲折小道两边设立了围栏,所以她才敢拄杖缓缓向这里走来。 女子听到了陈仲卿的挪动位置时发出的声响,在亭口停顿了脚步,柔声的问道,“请问,我可以在这里坐下吗?” “可以。” 陈仲卿给她让出了一个位置。 “谢过公子。” 性情温婉的女子笑了笑,右手放下了拐杖,弯腰取下棉布行囊,两指捻住了紧系的结扣,轻轻一扯,包裹的棉布顺着滑了下去,露出一把古朴无华的琵琶。 她缓缓的坐下,敛了一下侧裙,摸索出指套戴上。怀里抱着琵琶,两指稍稍拨弄轻弦,发出清脆的声响。弦槽半遮住了那张清秀的脸,若隐若现。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陈仲卿幼时学过乐器,对琵琶乐器有一定的了解。女子出手之后,整个气势就变得尤为不同。按照之前那个什么广陵派传人老师的说法,就是有名士之风。 三月西湖凉亭有不少的卖艺女子,等待着诗文满腹的墨客或者附庸风雅的俗人前来听曲,一首小曲三四文到十几文钱不等,也有一掷千金的王孙公子,听得高兴了愿意一掷千金。不过最赚钱的还是西湖画舫上的艺伎,那里才是鲜衣怒马的富家子弟挥金如土的地方。 可能目盲的女子行动不便,所以才会选择人烟稀少的湖心亭。 “咳咳……”陈仲卿想开口告诉她这里人烟稀少不适合弹琴演奏,但是卖艺的目盲琴师似乎误会了什么,她侧过头问道,“公子可要听曲?” “……” 琴女庆幸温婉,说话也柔声细气,“一曲只需十二文钱。” 陈仲卿摸了一下鼻子,既然误会了,也不好拒绝对方的好意,于是问道,“姑娘芳名?” 女琴师回答的简洁明了,“宋绾绾。” 宋绾绾。 陈仲卿将她的名字反复的念叨了两遍,然后笑着问道,“你会弹什么?” “公子想听什么,《霓裳》?《六幺》?还是《阳春》?《白雪》?” 她报出了几个常见的曲名,都是文人士子喜欢的曲艺高雅琵琶调。 陈仲卿也不为难对方,随意说道,“就一首《霓裳》吧。” “好。” 女琴师也没有多话,尾音还在耳边萦绕,宋绾绾指弦一搏,丝竹声顿时如同金石崩断,铿锵入耳。她低眉信手,指尖在琴弦上不断拨弄续弹,时而轻拢时而慢捻,一抹一挑。开局如同高山流水,音律平缓,丝丝入扣。 四五拍节过后,急转直下,声调变得急切躁动。清明将至,原本晴空万里的西湖不知何时乌云密闭,三月艳阳在翻滚如同浓墨的乌云里被拉扯成一线天。伴随着琴声愈演愈急切,如同千军万马奔腾将至。 陈仲卿愣住了,他只记得前世在中央戏曲院某些如臻化境的琵琶泰斗手中,听过这样惊为天人的拨弦弹法。 此时琵琶曲调激流直下,一泻千里,钱塘巨浪奔雷,女子凝眉专注,嘈嘈切切,铁骑枪鸣,最后四弦一声,锦缎裂帛。 一曲终,大雨倾盆而下。 伴随弦音的戛然而止,西湖笼罩在一片烟雨蒙蒙之中。 宋绾绾轻呼出一口气,把琵琶缓缓放在自己大腿上,神情平淡。 回过神来的陈仲卿感慨说道,“高山仰止,大国手之风,姑娘这琴艺可是千金难买!” 换做以前在汴梁,陈仲卿可能直接大把大把银子往外撒,现在避难在外,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全身摸来摸去也就摸出一些碎银,递到她面前。 宋绾绾轻笑了一下,侧身敛袖施了个万福,再接过碎银,“谢谢公子。” 说话之间,亭外已经烟雨朦胧,整片西湖都像笼罩在雨雾之间,陈仲卿没带伞出门,只能坐在这里等云销雨霁初停,雨点细洒在青石板街,滴滴哒哒作响。 宋绾绾听着风雨声,像是知晓了面前公子的难题,开口轻声说道,“公子急着赶路么?如果不嫌弃的话,我的布包里还有一把油纸伞,你可以先拿去用。” “那你呢?” “我等雨停之后再走。” 陈仲卿抬起头,看了一眼这片烟雨江南,回头瞅了一眼小姑娘纤细的身板,深怕她淋了雨染上风寒,只好摇了摇头,说道,“算了,伞还是你用吧。我等雨停了再走。” 雨下大了,原本在湖畔柳树下躲雨的算命先生也扛着自己的吃饭家伙,急急忙忙跑来湖心亭。进亭子后连忙拍打了下浑身上下都湿透的衣衫,暗暗咒骂这雨下的不是时候。回过头还对陈仲卿笑了笑。 湖心亭成了方圆几里唯一的避雨场所,雨水顺着檐崖飞角落下,形成了一道笼罩亭子的雨帘帷幕。 宋绾绾怀抱着古琴,怔怔出神。 亭口又出现了几个影子,一群出游的士子忘了带伞,向湖心亭的方向奔跑而来,嘴里还在骂骂咧咧,大体上是在说这雨坏了他们出游的雅兴云云。 走进亭子之后就在不停的甩袖挤水,突然其中一名士子看到宋绾绾的身边放了一把油纸伞,又瞧见对方是盲女艺伎,顿时起了歪心思。 他悄悄走过去,想顺走那把油纸伞。以为自己神不知鬼不觉,就算身边的那个算命先生和躲雨的士子看到了,也不敢说什么。 不过他显然猜错了,刚刚握住伞柄,就被陈仲卿一把手抓住手腕,士子吃痛,哎呦了一声,手一滑伞瞬间掉落在地上。 动静吸引了所有人,就连盲目的女琴师也听到了声音,稍稍侧过秀气的侧脸。 顺手牵羊的士子抬起头,看到的是一张眼神冷峻的脸,陈仲卿开口说道,“干这么缺德的事情,就不怕被老天爷看到,天打五雷轰么?” 第十四章 十面埋伏 (补上昨天的第二更,下周裸奔,字数不够,顺带求个推荐票呗各位) 苏子詹等一行人的心情糟糕透了。 原本想着清明时节难得的天晴无云,准备来西湖赏花观鱼,却没想到半路突然倾盆骤雨将至,瞬间将在场所有没带伞的人淋成了落汤鸡。如果不是这附近有湖心亭,恐怕回家之后各个都风寒染身,卧床不起。 不过更意外的是他们之中居然有人想顺手牵羊带走别人的油纸伞。 被陈仲卿当场抓住的那个士子叫秦韶游,家里是杭州有名的纺织丝绸商家,原本是不学无术之才,借着父辈的交情和过硬的银两,硬是附庸风雅的混入了这群文人士子的中间,不过品行和修养不是靠黄金白银砸出来的,想偷伞的事情被陈仲卿揭穿之后,他就立刻露了馅,展现出令人惊讶的粗鄙一面。 “滚滚滚,什么叫缺德事。我就是想借用一下这位姑娘的伞,又不是偷跟抢,凭什么说的这么难听?” 衣着华贵的秦韶游不但没有理亏,反而气势汹汹的上前一步,指着陈仲卿骂道,“再说了,老子秦韶游有的是钱,这破伞我掏钱买了!” 说罢他从怀里的暗袋里掏出一把碎银,丢在宋绾绾的身上,其中几颗碎银不偏不倚砸到她的额头和琵琶琴弦,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 碎银洒落了一地,秦韶游高昂着头,不屑的啐了一口痰,“真他娘的晦气。” 争吵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就连一旁擦头发的算命先生也站在一旁看热闹,嘿嘿一笑,权当是这场雨结束之前的消遣。 一直表情无波澜的宋绾绾开口了,她的声音不大,却刚好盖过了珠落玉盘的下雨敲打声,“伞我不买,钱你捡回去。” 性子安宁,不代表她没有烟火气。 宋绾绾的反唇相讥激起了秦韶游的脾气,于是争锋相对的对象从陈仲卿转移到女琴师的身上,“你个瞎子耍什么脾气,就你这瞎眼的娘们,卖到青楼去都没人肯收!肯施舍你银两是看得起你,别给脸不要脸。” 宋绾绾就那么坐着,咬紧了嘴唇,泛红了眼眶。 贱骂娼-妓对一个姑娘来讲,是奇耻大辱。 她没有动手,杭州城内没几个人不认识财大气粗的秦家,自己一个姑娘人家,不敢得罪有钱的富家公子。 气氛变得凝固起来,双方都在僵持着。 这时一名长相还算清秀的士子站了出来打算解围,他替秦韶游开口解释,“在下苏子詹,这位姑娘,我这朋友说话不周,我特地向他赔礼道歉,还请多多包涵。这样,伞我们不拿还你,你看如何?” 谈吐还算知书达礼,对方轻描淡写想打掩护的态度却让陈仲卿不悦,之前在一旁一直观察着四个人的举动,秦韶游一个大男人欺负小姑娘时居然没人站出来,他对这帮士子做派的虚伪嘴脸深恶痛绝。 “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此时陈仲卿站出来,不卑不亢的站在这群衣着光鲜的杭州士子面前,只可惜他避难在外,少了一份贵公子的鲜衣怒马,怎么看都像是寻常人家。人靠衣装马靠鞍,果然玉树临风这种东西一半还是要拿钱砸出来的。 宋绾绾感觉有人站在他面前,正想开口,却听到陈仲卿低声对她说道,“别慌,有我在,他们不敢怎样。” 一句别慌,她仰起头,“望向”前面护住自己的盖世英雄,虽然不知道什么模样,但是这一瞬间,宋绾绾不安的心平静了下来。 陈仲卿作揖笑道,“在下陈仲卿,方才这位秦公子的所作所为大家也看到了,不问自取是为偷,读书人不耻,好,就算依照这位公子所言,可以不计较,但是骂人娼-妓这件事,他不道歉,这事没完。” 说完陈仲卿一甩袖子,做出一副不依不饶的姿态。 苏子詹愣住了,他没想到陈仲卿的反应比当事人还要咄咄逼人,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圆场。秦韶游则表现出趾高气扬的姿态,要他道歉,门都没有。 靠着亭柱的青年皱了皱眉,对半路杀出的陈仲卿有些反感厌恶。见苏子詹也搞不定对方,他也走上前一步,将额前沾染的青丝捋到后面,加入这场唇枪舌战,开口语气尖酸刻薄,“小肚鸡肠,婆婆妈妈,不就一把破伞么?君子动口不动手,我见这姑娘也是琵琶卖艺,恰好在下曹配弦家中对声乐颇有研究,想跟姑娘切磋一下,若我赢了,伞归我们,你也给我乖乖闭嘴!” 只有站在最边上那人用阴冷的眼神打量着亭内的形势,紧闭双唇,一言不发。 曹配弦火上浇油的一句话,瞬间让亭内的气氛变得拔剑张弓。就连看热闹的算命先生也笑不出来了。 雨势渐密。 陈仲卿半眯起了眼睛,隐约想起什么,说道,“你说你叫曹配弦?广陵派琵琶翘首的曹正辛的人呢?” 还不知自己惹祸的曹配弦笑得很得意,他点头说道,“正是,正是家父。” 陈仲卿想起的是一年前那个上门想跟二叔春秋攀附关系却直接吃闭门羹的男人,恰好就是杭州曹家的家主,他心里在冷笑。就连你爹也不敢在户部左曹侍郎面前放肆,你曹配弦算哪一根葱? 陈仲卿从宋绾绾的手中接过了琵琶,他回过头反问道,“要是你输了呢?” 曹配弦像是听到一个好笑的笑话,他已经是杭州国手无出其右的境界,除了家中几位登峰造极的前辈,怎么可能输给一个无名的盲女。 “我不会输。” 陈仲卿摇摇头,他不想这样善罢甘休,“你输了,就不是一句抱歉这么简单,你得在她面前磕完头道歉后再走。” 曹配弦眯起了眼眸,把嘴角那一抹的愠怒忍了回去,他接过了琵琶,顺势坐下。开始拨弦捻挑。 丝竹声盖过了雨帘,带着江南乐调的婉约。 他想用一首《六幺》,力压群芳。 与霓裳带来的惊喜一样,六幺开始有歌有舞,慢板节奏。曹配弦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的扎实功底带来的是出人意料的惊艳,作为曲派世家他从小受到的耳濡目染就比其他人要多得多,以至于在他这个年纪已经无出其右了。家中前辈一手仙人指路再加上功底扎实,虽然此时还稍欠火候,但再过多几年也能跻身高手的行列,。 站在一旁的苏子詹颇为欣赏的听着曹配弦弹奏《六幺》,原本他还对秦韶游的仗势欺人有些过意不去,但是面前士子不依不饶的做派也让他十分不悦,想通过曹配弦之手好好教训对方一番。 他的嘴角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赢了。 曲终之后,就连坐在一旁的算命先生也是听得怔怔出神的模样,嘴角流露出莫名其妙的笑容。作为亭内唯一一个局外人,他冷眼打量着发生的一切。 曹配弦将琵琶归还给宋绾绾,顺带尖酸刻薄的讽刺了一番,“这琵琶音色钝挫落了下风,果然非上乘乐器只能在街边野亭里卖唱乞讨了。” 陈仲卿皱起了眉头,宋绾绾的心境有了起伏,怕是不能完好如期的发挥之前的水准。 于是自己上前一步,接过了宋绾绾的琵琶,眼神平静的盯着曹配弦,说道,“宋姑娘现在不便与你切磋,就由我来代劳。” 曹配弦眉头一挑,嘲讽道,“她怕了吗?居然要找人代劳?” “不是,你这种水准还不需要她出手,我就够了。如果输了,我给你磕三十个头!” 陈仲卿盯着他,字字铿锵。 “好,有本事,我就等着看你磕三十个头!” 宋绾绾想开口,却被陈仲卿悄悄地制止了。她低眉垂目,想了一下,便知道陈仲卿心里的想法,她苦笑着说道,“公子这又是何苦,奴家只是一介艺伎,不值当。” “别怕,有我在。” 陈仲卿神闲气定的坐在原位,不管亭外烟雨朦胧,乌篷横江湖。深呼一口气,渐入佳境。手指拨弦,琵琶声如同春日惊雷,层层叠叠炸起,马嘶人沸。 一瞬间,方寸之内的小亭之外,如同被千军万马层层叠叠的包裹,气势逼人。就连一向平淡如水的宋绾绾,也表情惊讶。 外行凑热闹,内行看门道,陈仲卿一出手,曹配弦瞬间变了脸色。 “曹公子,这是你自找的。“ “此曲名为《淮阴平楚》。” 陈仲卿顿了顿,一字一句的说道,“又名,《十面埋伏》。” 第十五章 奇耻大辱 从音律平和潺潺涓流的《高山流水》,到万里江潮一线天的《广陵散》,亦或者是杀机四伏楚歌悲凉的《十面埋伏》,十大古曲陈仲卿都有所涉猎,前世他没少在那个喜欢唱霸王别姬的老头子手中打过手板心,十年一日的苦练再加上天赋卓绝,他在曹配弦这个年纪已经站在了高处不胜寒的位置。 所以面对曹配弦的寻衅,他丝毫不惧,勾住丝弦,一弹一捻,左右开弓大阖大摆,气势浑然天成。十面埋伏的起承转合在他手中表现的淋漓尽致。 金石铿锵崩裂的丝弦声瞬间盖过了风雨声。 千军万马的厮杀声不绝于耳。 从列营的全曲序引,曲调由散渐快,承接着点将主题呈式,长轮指手法和“扣、抹、弹、抹”组合指***番上阵,络绎不绝,遮分和遮划手法用在了布阵一节,刀戈枪鸣,千军万马在耳边汹涌而至。 仿佛帘外的雨也在渐快的琵琶声中炸开。 苏子詹渐渐笑不出来了,在场的都是文人雅士,阳春白雪的乐舞虽不敢说造诣极高,但也有所涉猎。他从未向现在一样,紧张的手心出汗。仿佛一张声势浩大的战争在自己面前打响,刀戟剑士,纷纷将至。 站在角落阴影处,一言不发的黄寅坚,深沉如潭的眼眸也闪过惊讶,他也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看走眼。 青衫白衣,却掩盖不了他身上的气势。 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一段尖锐好似金石崩裂的急弦像是战鼓轰鸣,拉开一场看不见的硝烟。 短兵相接,刀枪相击,气息急促。就连江南烟雨也笼罩在一片肃杀的氛围,失了西湖一汪平静,翻江倒海,鱼龙现世。 曹配弦后退了几步,他的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整个人都在颤抖,他曾听父亲说过最上乘的琵琶乐调,气魄一叠附加一叠,万里江山如画卷。 而这一首名与调一致的琵琶曲,杀意凛然。 在经过短暂的起承转合之后,终于进入了曲调的高潮。 楚汉相争进入了尾声,琴声炸裂。先是划,排,弹,交替弹法,紧接着拼双弦、推拉技法,将九里山两军激战的生死搏杀场面用音乐描绘的畅意淋漓。 穿越数百年之后,马蹄声、刀戈相击声、呐喊声依旧交织起伏,震撼人心。宋绾绾抓紧了衣袖,虽然目盲,然而百万大军冲锋陷阵的场景已经在她脑海之中回传流转。 即便是不通音律的秦韶游,也感受到这扣人心弦的感觉,天地一线雨声减小,取而代之的是琵琶声铿锵有力。 金声、鼓声、剑弩声、人马相拥声,楚歌悲凉声。 千军万马汹涌而至大气魄,出自寥寥几根丝弦。 节奏零落的同音反复和节奏紧密的马蹄声交替,落荒而走的西楚霸王和紧追不舍的汉军。旋律悲壮,项羽别虞姬,自刎乌江。 四弦一划后急伏,琵琶声嘎然而止。一曲终,人尽散。 余音绕梁,不绝如缕。 湖心亭里的算命先生率先起身鼓掌,他一边扶须,一边赞叹道,“霸王的悲歌慷慨之声、虞姬之话别,陷大泽的追骑声,至乌江有项王自刎声,余骑蹂践争项王声。折转突兀,令人措手不及,好似钱塘一线大潮,孤舟转瞬倾覆。没想到在这座西湖小亭里能看到琵琶十八叠弦的高手,凿出百万雄师一线之系的气魄,星垂平野阔江入大荒流的境界。加上这场突如其来的清明雨,与天地人相合,此曲实数天籁之音。” 十面埋伏琴声落下,雨势也渐渐变得缓和起来,嘈嘈切切的暴雨变成了烟雨迷蒙的清明时分。 算命先生说的头头是道,在场所有人都听出来谁赢谁输了,原本想来个仗势欺人,却没想到在阴沟里翻船。 曹配弦恼羞成怒,心高气傲的他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输在这里。正想转身走人,却被陈仲卿一手拦下,他盯着曹配弦,一字一句的说道,“给宋姑娘道歉,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可以不用跪,但是你要为你说过的话付出代价。” 身为书香门第的文人士子哪里受过这样的屈辱,他握紧了拳头,当时就想着往陈仲卿的脸上一拳招呼下去。他瞥了几眼其他人,都在暗中摇头,示意他不要将事情闹大。 苏子詹走上前和稀泥,“这位士子,你既然已经赢了,又何必苦苦相逼呢?我看大家都后退一步,这件事就算了。” 陈仲卿表现的很固执,他已经很掌握分寸了,换做以前,不下跪就别想走。 “我就不喜欢你们假惺惺的做派,要么给姑娘道歉,要么在这里跪下。” 黄寅坚没有忍住,他小声的“劝告”了陈仲卿一句,“这位士子,在场都是杭州有头有脸的世家子弟,一个与汴梁有千丝万缕关系的皇商,两个是江南书香门第世家,还有一个是地方要员,你确定要为了素昧平生的歌姬出头,误了自己的前程?” 语气里的要挟意味非常明显,陈仲卿瞥向他,轻声问道,“你是……?” “在下黄寅坚,不才,家父为扬州知府。” 说到自己世家时,黄寅坚显得很得意。民不与官斗,再跳梁的世家,也得跟知府通判搞好关系,别说你一个寻常人家。他一句话的事,能让面前的人这辈子求官无望。 一个是杭州皇商,一个是扬州知府,再加上两个书香世家名门望族,说得上分量的大人物之子全站在陈仲卿面前。 盲女宋绾绾也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他不想素不相识的士子被牵连,拉扯了一下他的袖子,说道,“陈公子,算了,你没有必要跟他们过意不去。各位公子,方才是我不好,恳请你们网开一面,不要为难陈公子。” “宋姑娘。” 陈仲卿笑着说道,“路见不平总有拔刀郎,我今天只是想告诉他们,这南晋,是讲道理讲法制的地方,不是某些富家公子仗势欺人的杭州。” “首先是你。” 陈仲卿一手指向秦韶游,“虽然不知道江南秦家是什么货色,但作为皇商,你们背后的靠山应该跟户部郎中徐常峰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不过很不凑巧,前几个月的宫廷政变户部郎中徐常峰被牵连,全家已经人头落地了,估计你父亲现在也急急忙忙的在找其他靠山,不然皇商的生意就得黄了,对吗?” “你……” 秦韶游顿时变了脸色,陈仲卿口中所说的猜测已经八九不离十,这本该是秦家密不外宣的东西,但是为什么一个普通的读书人会知晓这层内幕。 “然后是你,黄寅坚黄公子,扬州知府今年也将临考核,准备升迁还是平调呢?两浙经略安抚司陈仲虚陈大人今年十有八九是要升迁,调到工部担任本部郎中,这传闻估计你爹也收到风了。对了,据说湖州通判和苏州知府也在虎视眈眈的盯着这一块肥缺呢。难道你就不怕你们家仕途无望么?” 黄寅坚嘴角上的微笑已经褪去,他不得不重新审视站在自己面前的读书人。如果说之前在音律上的造诣是无关大局的小失误,现在这个可就不是一般的失误了。 “至于你,曹公子,淳化五年,你父亲曹正辛想跟户部左曹侍郎陈春秋搭上关系,结果吃了闭门羹。这是你家绝口不提的奇耻大辱,对么?” “够了。” 曹配弦修为不够,被陈仲卿一激,立刻炸开,“你给我闭嘴。” “你给我下跪。” 陈仲卿当仁不让。 黄寅坚上前一步,摁住曹配弦的头,抵住他的膝盖顺势往前一倾,曹配弦整个人跪下去,陪他下跪的,还有黄寅坚。 “抱歉,宋姑娘,这件事是我们态度不好,我替他们向你道歉。”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在场所有人一愣。 宋绾绾没有开口,但她却能感觉到有人俯首跪在自己面前。 黄寅坚揪着脸色酱紫的曹配弦站起身,再看了一眼周围其他人,厉声说道,“有什么事情出去再说。” 说完这句,他转身就走。苏子詹摇头叹了一口气,跟上了他的步伐。湖心亭时没法再待下去了,四个人愤愤不平的离开了亭子。临走之前,黄寅坚用阴冷如蛇的眼神打量了他一番,没有说话离开了。 西湖又重新恢复了平静,仿佛一切未曾发生一样。 第十六章 一蓑烟雨任平生 (求推荐票,砸起来吧各位~~~) “黄寅坚,你这算是几个意思?存心让我在他们面前出糗是吗?” 曹配弦左手撵着衣袖,高举过头之后拉开。宽大的衣袖就像一小方的躲雨布,在他头顶上扯开。清明时节阴冷的雨将他那份火气浇灭了两三分,只留下一个被击败之后自尊受挫的孤苦背影,淋着雾蒙细雨往前走。 他从小就在赞誉和褒扬里长大,自然受不了对方尖酸刻薄的嘲讽。但更妒恨的是陈仲卿炉火纯青到近妖的琵琶十八叠弦。他虽然没有听过那首什么淮阴平楚十面埋伏,但是那琴音一叠覆一叠,大雪拥边塞胡马不度前,如同春雷惊蛰的玄指手法,已经不是仙人指路的大成境界,而是入了孤高不胜寒的陆地神仙。 一弦如天象。 想到那张不起波澜的脸,他就感到骨寒毛竖。 黄寅坚冷笑了一声,似乎在嘲讽曹配弦还看不清现在的局势,他回过头望向身后落败愤怒的“大国手”,面无表情的问道,“配弦兄,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对方是什么人吗?你会觉得一个普通的读书人,知道户部郎中与皇商曹家之间的勾当?一个普通的读书人会知道两浙经略安抚司准备升迁的秘闻?知道你家跟户部左曹侍郎之间那点破事?没有底蕴的读书人能弹出这种大国手的震撼?你是瞎了眼才没看出对方到底什么身份吗?” 黄庭坚的每一个问题,都深深烙印在所有人的心中。 曹配弦一脚才在水潭里,泥泞沾满了靴子,脚步停顿了下来,他看着黄寅坚嘲讽的嘴脸,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噎了回去。 把他的话与之间发生的一切串联起来,冷静下来的曹配弦感到如芒在背的寒意,清明时节的雨水湿了衣服,也冷了他的心。 黄寅坚继续解释,目光掠过了在场每一个人,雨水沾湿了头发,青丝铺叠在额头前也毫不在意,“他知晓在场每个人的内幕,还是以居高临下的身份点穿所有人的秘密。他对我们了如指掌,我们却对他一无所知,在你不知道对手是什么人之前,永远不要轻举妄动。最可怕的对手是你根本看不穿对方的底蕴。” 扬杭两州从未惧怕过任何一人的黄寅坚,史无前例的忧心忡忡。 他害怕这是汴梁而来某个京都大官的公子,虽然没有鲜衣怒马的光鲜外表,但是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比任何庸俗的一掷千金手段来的更加震慑人心。 “我们应该怎么办?难道回去低声下气的讨好对方?” 秦韶游抹了一下脸上的雨水,他也为自己飞扬跋扈的做派害怕了。如果真的因为这件事得罪了京都大官,别说他们家皇商继续做下去,可能直接家破人亡。 只有苏子詹站在一边,没有说话。他对官场人心,世俗做派半点兴趣都没有,君子修德以养性,某些勾心斗角的话题向来不愿意掺和进去。 “我会派人去打探清楚,那个家伙到底是什么身份。在此之前,你们要报复也好,怎样也罢,都别轻举妄动。到时候出了三长两短,大家都跟着倒霉。而且他会在这里,指不定跟朝廷那场政变有关,他应该不想多惹事端,我们暂时也不用太在意。” 气氛沉默了下来。 黄寅坚还有一句没说出口,湖心亭摆摊算命的老人他曾在家府中见过一面,当时就连作为扬州知府的父亲也要低声下气的恭请。大人物的事情自己暂时还没有资格过问,虽然不知道什么身份,但是黄寅坚却一直留了个心眼。 一袭破道袍之下,是举止如渊渟岳峙,高山仰止的大儒形象。 一辆马车正在向他们几个人赶来,飞溅的水花将泥泞的小路带出一道黄褐色的水帘。秦韶游之前安排的马车现在终于派上了用场。 即便是从不在意局势发展的苏子詹,也渐渐的感受到杭州城内似乎有某些暗流在涌动。他回头望去,只看见一片迷蒙,却再也见不到湖心亭那个孤高的身影。 “子瞻兄,别看了,我们走吧。” 曹配弦叹了一口气,他半只靴子踩上了马车,回过头喊了走在最后的苏子詹一句。 苏子詹回答道,“好。” 湖心亭的声势也渐渐散去,只留下陈仲卿,宋绾绾,和那个赖着死不肯走的算命先生。 算命先生盯着他们的背影,嘿嘿一笑,“后生,没事,我经常在这里摆摊,他们不敢做什么。杭州城不是几个富家子弟说的算的地方,李家,苏家,张家,黄家,没有几个是省油的灯。” 看着算命先生若有若无的笑容,他总会想起老仆贾三,时不时会流露出与他身份截然不同的高深笑容。 把老贾是高人这种莫名荒诞的想法抛诸脑后,陈仲卿朝着算命先生深深作揖,“方才听老先生说出琵琶十八叠弦那番话,想必也不是寻常的算命先生。” 这句话是试探,也会发自肺腑的尊敬。龙潜于渊,仅是一鳞片爪浮现出来,也足以让人惊叹。 算命先生生性豁达,面对陈仲卿的试探一笑了之。 “哈哈哈哈哈,老身一把朽骨,能有什么大造化,到了我这把年轻即便有五十年的宏图霸业,也不过是山雨夜说鬼听。不过嘛,你这马屁倒是拍的羚羊挂角不落窠臼。一个后生晚辈,年纪轻轻倒是表现不俗。厚德者流光,薄德者流卑。方才那杭州诗词排名前五的苏子詹,我还以为是温润如玉的君子,现在看来也该自愧弗如了。” 算命先生将手心伸出亭外,捧了一把九天而下的无根之水,笑道,“呦,雨小了。老夫也该走了。年轻人,后会有期。” 一向沉默的宋绾绾也开了口,“老先生这风大雨大,怕淋了雨染上风寒,不如雨停之后再走?” 算命先生表现的旷达超逸,他笑着说道,“雨再大不过一云一瓢水,湿了又如何?嘿,就算人不染风尘,风尘自染人。” 陈仲卿挽留的动作停顿一下,他已经飘然而去。 未曾留下姓名的算命先生离开的背影显得格外的仙风道骨,像是不在意这江南的清明时节的蒙蒙烟雨。 心如明镜,何畏染尘? 一个有故事的人。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陈仲卿站在湖心亭里,下意识的脱口而出这首《定风坡》。 算命先生远行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举起手朝陈仲卿挥了挥,头也不回的继续往前走。那一面写着鬼谷为师管辂为友的旗子在风雨之中飘摇晃动,仿佛拉开了一面天地江湖。 陈仲卿看不见,算命先生走之前嘴角挂着的那一抹微笑。 湖心亭只剩下两人。 一把油纸伞在陈仲卿的面前撑开,宋绾绾已将琵琶收入棉布包裹,斜斜的跨在自己的肩膀上,左手拿伞,右手拄杖。 如同一个婉约的邻家小娘子。 “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下了,如若公子不嫌弃奴家这伞小人轻的话。” 陈仲卿从她手中接过了伞,笑道,“宋姑娘请。” 宋绾绾也柔声说道,“公子,请。” 神情一如既往的平和。 一高一矮,共撑一伞,卷入江南烟雨中。 第十七章 小楼一夜听春雨 (写在前头说个事,之前写做黑火药那一段,作者把小时候自己做鞭炮玩的经验代入进去了,误以为炸药也是同样的做法,经过求证之后发现自己错了,感谢书友AKIYA的指正。) 难倒英雄好汉的不仅仅是一文钱,还有可能是风寒。 经历了湖心亭那一幕的英雄救美,并且将宋绾绾送回她那座芭蕉叶层叠的院落之后,陈仲卿终于在第二天光荣的病倒,侧卧在床榻唉声叹气,老贾连夜身披蓑衣出门,三更半夜的敲打声弄醒了睡梦中的大夫,抓了两包治伤寒的药。迷迷糊糊的睡梦中,他看见风雨夜归人的蓑衣,浑身湿透的老贾紧紧的护住胸口抓回来的药,包药的纸没沾上一点湿润的痕迹。 迷迷糊糊之中,陈仲卿仿佛看到老贾来来回回的身影,抓着草药去厨房里架上锅,慢慢熬药。偶尔看见他拿着蒲扇走过厢房,眉头紧锁,一个晚上几个时辰来来回回折腾。 这个驼背猥琐的老家伙关键时刻还是能靠住的。 陈仲卿以为自己过了伤春悲秋的年纪,到头来还是有那么一丝的少年愁滋味。 他想起很多事情,百年一出的大国手师傅,军武勋章能挂满家里一面白墙的爷爷,还有跟陈安之一样,前世在宦海沉浮了几十年的父亲。他累了,累的想不起很多事情,往事如烟,一切已经过去,现在只想安安静静睡在舒适柔软的床榻里,一夜无梦。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一股药香味飘荡在空气之中。 雨下了整夜。 一个晚上他只听到雨打海棠花的滴答声,干柴破裂时的噼啪声响,天地万物在一片雨声之中沉寂,陈仲卿只感觉到额头滚烫,浑身抖如糠筛,他已经很难去思考什么,只觉得在睡梦之中恍然的想起很多事情。都说要出人头地一世富贵,陈仲卿两世为人都在官宦世家,个中心酸滋味也就只有自己才清楚。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昏睡过去之前,陈仲卿唯一惦挂的就是院子里那株花繁叶稀的满树海棠,能否撑过今夜风雨交加? 第二天醒来之后,映入眼帘的是趴在床边和衣而睡的老贾,脸被薰黑了一片,桌上还放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汤,他已经记不起昨天醒来有没有喝下这碗看起来苦的发涩的玩意。 云销雨霁,天色渐明。 陈仲卿从床上爬起身,也惊醒了趴在床头的老仆,他揉了揉布满血色的眼睛,打了一个呵欠,“少爷,你醒了。大夫说这是淋了冻雨寒气侵体,昨晚喝下姜汤和苦药之后,烧退了,已经缓和过来了。” “老贾,谢谢。” 陈仲卿披着外衣,从被窝里慢慢的爬出来。贾三原本想搀扶着他,却被一把拒绝。他朝着老仆挤出个笑容,神情疲倦,“我自己走吧。” 踏出了满是药味的厢房,陈仲卿站在庭院里。一夜风雨声让小池潭里覆盖满落下的艳红海棠花,红鲤在满池塘的鲜红花瓣缝隙间若隐若现,他靠在门槛上,神情虚弱。 陈仲卿没有来由的问一句,“老贾,你进我们家多少年了?” 屋内收拾碗筷和药渣的老仆停下动作,不再是之前老不正经的态度,他表情严肃的想了一会儿,说道,“回少爷,从进陈家服侍老爷到现在,快三十多年了。” “哦~”陈仲卿拖长了音调,随口说道,“三十多年前,也就是烈武帝的白马义从踏遍晋朝江湖的时候?” 老贾的动作停顿了一下,陈仲卿背对着他,并没有注意到这个细微的动作。 陈仲卿也是在别人的只言片语中听过这段血腥的江湖往事。当年烈武帝统一的前朝江山之后,颁布了两道特殊的密令。儒以文乱法,禁之。侠以武犯禁,诛之。 不过就算是烈武帝权倾朝野,大权在握,也不敢去做焚书坑儒的事。 反儒,相当于反对晋家的统治根基,庙堂之上群情激愤,来势汹汹,他无可奈何,最终只是搞出枢密院与三省六部军权,政权平分,才算是勉强的压住了那帮清流。 但是在朝廷无权无势的江湖人士结局就显得有些悲凉。当时兵权在握一袭红袍的大貂寺秦蛇直接点将,带领先帝手中最精锐的白马义从,一万大军踏平江湖所有门派,不愿做晋家门下走狗的统统人头落地。只有龙虎,武当,天师道,金刚寺等少数德高望重的门派幸免于难。自此之后,奠定宦官掌权晋朝兵将的根基。 他们是阉党,只记当朝晋家一句祖训,当一条狗,守住江山国门。 从战略眼光上来看,烈武帝考虑非常深远,不然也不会做出连诛六位上书反对设立枢密院的国柱的狠辣手段。 “噔噔噔~” 敲门声将陈仲卿从沉思之中缓过神来,也不知道是谁一大清早造访,正准备起身开门,老贾却先走一步,打开了门。 眉清目秀的女子站在门口,身后背着鼓鼓的包囊,一脸平静。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正“盯着”老贾。 宋绾绾左手拄着拐杖,轻声问道,“请问陈仲卿陈公子住在这里么?” 老贾刚想开口,坐在庭院里的陈仲卿霍然起身,快步穿过院子,走到大门前。看到宋绾绾的时候,他的语气有些惊讶,“宋姑娘?为何你知我所住何处?” 老贾转过身,表情古怪的望向陈仲卿,还带着一种“少爷终于长大了”的坏笑。 陈仲卿白了他一眼,懒得理他。 目盲的宋绾绾也没有察觉到庭院里的异样,反过来笑问道,“公子西湖畔提过,难道你忘了?方才我也不知从巷口到你家门口那几步算准没有,现在看来是算准了。” 老贾饶有兴趣的打量了一下这姑娘,能靠那几步推算出方位,这目盲的姑娘恐怕比正常人还要厉害。 “宋姑娘,别在门口傻站着,进来坐呗。” 老贾连忙领着宋绾绾往庭院的方向走,拄杖声敲打在青石板上,声声入耳。 路过海棠花树时,宋绾绾鼻子耸动了一下,像是闻到了花香,柔声闻道,“昨夜风疏雨骤,不知这庭院里海棠是否依旧?” 陈仲卿望了一眼光秃秃的海棠枝丫,再望一眼满堂的落红,连忙说道,“依旧,依旧。” 温婉一笑,宋绾绾踏过了门槛。 陈仲卿将那天借的油纸伞拿出来,递到宋绾绾面前。她接过伞捧在怀中,却不肯走,语气委婉的问道,“我今天来拿伞,还有个不情之请,想再听一听陈公子弹一首十面埋伏。” “嗯?”陈仲卿对她有些奇怪。 宋绾绾神情认真,“奴家自幼盲目,父母双亡,如果不是杭州城内一位姓柳的琴师收留了我,并且教我音律诗词,恐怕奴家也活不到今天。那天公子的一首十面埋伏带来的震撼,不亚于当年师傅弹奏的高山流水。奴家回去之后,发现怎么勾弦都不对,今天在此,奴家无以为报,但祈求陈公子能再为奴家谈一首八面埋伏!” 宋绾绾声音不大,语气却非常的坚决,“还望公子不吝赐教!” 目盲女琴师对音律的执着几乎超出了陈仲卿的想象,然而前日弹出的十面埋伏也是借着天时地利人和,如果要他再拿起琵琶,未必能弹出那股铿锵如金石断裂的畅意淋漓。 “宋姑娘……” 陈仲卿想了很久,才开口说道,“我可以为你再弹一首……” “但不是那首十面埋伏……” 宋绾绾楞了一下,不知如何回复。但还是取下背囊,解开结扣,露出古朴的琵琶。她小心翼翼的,把琵琶递到陈仲卿面前,娟秀的婉约女子,脸上带着一抹红晕。 陈仲卿找了椅子坐下,手指摆放在琴弦上,慢慢闭上眼睛,想了很久,才拨弹第一根弦。 这一次不同于十面埋伏的铿锵激昂,而是带着江南女子潺潺细流的婉约,像乌篷船划开了一片荷塘。 音律轻柔的像那一抹月光。 这一首没向宋绾绾说出名字的词调,名为《李清照》。 第十八章 易安词 小庭春院,睡起花阴转。 精致典雅的别院隔开了世俗烟火的喧嚣,青砖墙堆砌而成的一方天井洒满清晨的柔光,摇晃的藤椅和热气腾腾的清茶,幽深而炊烟弥漫的走廊,杨柳堆烟。眼神微阖的中年人感受着青衣巷这一方的幽静。 突如其来的丝竹声如同涓涓细流,流入他的耳朵,打断了他的闭目养神。张逊睁开眼睛,目光瞥向一墙之隔的陈仲卿府苑。 诗韵,琴音,茶香,一应俱全。 “烟锁着秦楼,细雨把酒黄昏后,海棠花是否依旧,应是那绿肥红瘦。” “相思惹闲愁,日上帘钩懒梳头,不是悲秋新来瘦,花自漂游水自流。” 开口两句刚出口,一向文辞出而不变色的张逊却突如其来的站起身,他快步的走向角落,一堵青砖墙阻拦不住他的好奇,一个人站在那里,竖起耳朵静静地听。一弹谢牡丹,一勾画春恨。琴弦丝竹声源远流长。春深与闺怨,黄梅悄悄爬上了枝头。 张逊脸色聚变,音律诗歌也算是广为涉猎,偏门奇巧的演奏弹唱层出不穷。他本非腐儒,离经叛道的琴弹虽然上不了台面,但也抱着欣赏的宽容。这首曲调音律显得新锐且激进,配上难得一见的佳句好词,不拘于词牌名苛责的格式,也不失为大成之作。 离经叛道,却又值得欣赏。 一首绝妙好辞没有出现在艺馆清楼,却在一座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庭院里流传而出,怎么看都有一种暴殄天物的可惜。 “独自泛轻舟,雨疏风骤添新愁,浓睡不消残酒,有多少事欲说还休。” “锦书已经不在归雁却仍依旧,我饮尽杯中昨夜的温柔。” “妙哉,妙哉,此词甚好。”张逊的嘴角勾勒出一抹玩味的微笑,他轻抚着胡须,突然笑着说道,“我居然从未听过如此别致的唱法,活了半辈子也算大开眼界。不知隔壁所住之人是谁?这杭州城却是越来越藏龙卧虎了。先前在茶肆遇到的小友许久不见,也不知道他最近如何?” 张逊想起陈仲卿还是觉得许些遗憾,原本以为他住青衣巷,隔三差五都应该能在巷口遇见,结果三四天过去,他却再也没有在茶肆里遇到过他。原本准备邀他参加接下来的杭州诗会的愿望也落了空。 才惊艳绝的后辈本不应该如此默默无声。他是有心当伯乐想提拔,可惜千里马却遇不见。 日色已爬上树梢头,下人轻走缓步的向张逊走来,正准备开口让老爷用餐,被他挥手打断。 张逊双目微闭,感受着音律的柔和,一首闺怨词却被男腔唱出别样的味道。 他轻声说道,“别吵,退出去,我在听。“ 下人无奈,只能踮起脚尖退出庭院。老爷脾气古怪,对诗词音律几乎到了痴迷的地步,此时谁都不敢打扰他的雅兴。 “这才下眉头,却又上心头,谁念我终日凝眸。帘卷着西风,惊醒旧梦,谁比黄花瘦。” “风吹梦醒后,不见红酥手,桌边谁的玉簪头。寻寻觅觅中,似梦非梦,你在哪等候。” 琴弦声闭,日影斑驳,清风拂面。 张逊睁开眼睛,丝毫不在意庭院里的雨露沾湿自己的长靴。他急促的向门外走去,表情还带着一丝的憧憬与激动。 词工,意境,不落俗套。一段长句随便拆开其中几句,都算是不可多得的好句。虽然词锋似是女子所做,然而在他眼中,才华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他想要知道住在隔壁藏龙卧虎的家伙,到底是谁? 陈仲卿弹完了这首易安词,深深呼出一口气,让自己从营造的意境范围中回过神来。幸好这个时代没有柳永,没有李清照,也没有一群才华力压群芳的大才人时刻关注自己的诗词有没有被剽窃盗用。否则要是让他们知道自己做文抄公这么爽,估计诗人的棺材板都压不住。 “陈公子……” 宋绾绾迟疑了一下,开口问道,“这词曲的唱腔……我从未听过。这首词的音律会不会有些剑走偏锋了?” 如果说十面埋伏带给她浩气凛然的惊艳,这首不知名的曲调就带着奇才的巧夺天工,不与世俗同流合污,自成一家。 陈仲卿表现的非常大度,他说道,“这词也是闲暇偶得,如果宋姑娘觉得词工曲调甚好,可以稍作修改,拿去弹唱。反正放在我手中,也是会让明珠蔽尘,无用武之地。” 这词是革命性的尝试,狭戏之作的音律不登大雅之堂,但是胜在词工却句句绝妙。 正当宋绾绾不知如何开口时,门口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看到怀抱琵琶的陈仲卿时,却是脸上一喜,也顾不得什么杭州评词人的身份,快步上前,踏入庭院。 幸亏老贾回来时忘了锁门,陈仲卿和张逊才能在这样意外的场合相见。 “仲卿小友原来你就住在我隔壁,哈哈哈哈,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要不是你这一手琵琶弹奏的惊艳,吸引了老夫,我恐怕都一直蒙在鼓里。” 陈仲卿循着爽朗的笑声抬起了头,看见那日在茶肆匆匆见过一面的中年人。进过这几日的打探,知道他叫张逊,据说诗词达到了高山仰止,后人无法望其项背的地步。 他把琵琶还给了宋绾绾,起身向张逊打招呼,双手拱袖恭敬的说道,“张大人,我也没想到今日能在这里见到你。” 张逊笑着说道,“是缘分,缘分。” 清冷的庭院多了一份欢声笑语,宋绾绾很识相的退到一边,安静的站在原地不开口。她这样的艺伎是无法和那些达官贵人平起平坐的说话,只能卑微的退到一边,恭敬的倾听。 她已经不敢再奢求什么,陈仲卿随手就将这样一首绝妙好词赠与自己,都说士子惜名如惜金,但是杭州城有几个像他一样,把才华拿来挥金如土的? 就算是杭州胭脂榜上的佳人才女,也没有这样的待遇。 张逊环望了一下陈仲卿的家徒四壁,觉得在此说话不合适,于是诚意的邀请对方前往他的宅院,“如果不嫌弃的话,可否移步到寒舍一坐?” 宋绾绾听出自己不适合在这里继续待下去,连忙像陈仲卿和那位“张大人”施了一个万福,起身告辞。 “陈公子,告辞了,他日有空,奴家再来向你讨教。” 陈仲卿也没有挽留,但是亲自将宋绾绾送出了门。张逊跟着陈仲卿一起走出来,两人一同来到隔壁庭院,此时他已经在院子石桌上沏好了一壶清茶。 斟茶,举杯。在客套完之后,张逊就迫不及待的问道,“仲卿小友,方才所唱之词,可是妙手佳句?” “闲暇时分妙手偶得。”陈仲卿平淡的笑了笑,解释说道,“倒是张大人的名字,在杭州城如雷贯耳,没几个士子不知词评旦魁首的张逊大人。先前如果晚辈哪里举止不周,还请张大人多多包涵。” 张逊深吸了一口气,如果这算是闲暇时分妙手偶得,那么杭州城大半读书人都得羞愧的找个洞钻进去。 不过陈仲卿不声不响的马屁对张逊很是受用,他呵呵一笑,面露得意,“哪里哪里,不过是恰好写过一两首词而已,” 想起之前的正事,张逊连忙说道,“对了,下个月杭州城将举办一场词评。不知仲卿小友是否愿意参加呢?想必以你的文采,今年杭州的诗词会,将万分精彩。” 陈仲卿听到这句话,举杯的动作停顿下来,他似乎在思考这份邀请能给他带来怎样的声望? 还有一个没说出口的秘密,是他想借助陈仲卿的文采,压一下李兰亭的风头。这几年从他手中走出来的后辈总是包揽了探花和榜眼,是时候也该出一个文才压人一筹的士子,抢走对方的风头。 陈仲卿并不知情这些秘密,他想了一下,拿起了瓷杯,点头答应了张逊的邀请。 “好,到时候还请张大人多多关照。” “这是自然,千里马驹就应该驰骋沙场,哪有在马厩里生老病死。” 张逊甚至能想象到那些人到时候在评比会上的窘态,他拍了一下大腿,全然不在意自己的失态,表现出一副求贤若渴的神情,“既然这样,仲卿小友到时候诗词会,我们不见不散。” 陈仲卿端着茶杯,点了点头,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接下一场杭州城士子指尖的较量,只是笑着说道,“好,不见不散。” (文中李清照的诗词摘自歌曲《李清照》歌词,曲调一般,作词还算原汁原味,符合时代背景,作者稍作修改加入了文中) 第十九章 养士,养国,养鬼 (第二更了,推荐票砸过来呀各位) 一座杭州城有分三六九等,如果说青衣巷子是富贵不显赫的上流,那么鱼头坊则是这片苏杭繁华十里中最藏污纳秽的一处。落魄无门的文人士子,底层的小商贩,还有短襟打扮的帮派人员,背景复杂,乱七八糟,下九流的闲杂人等多而不绝。他们全部挤在这条脏乱而复杂的街区,同时这里也隐藏着杭州城内某些富贵人家背后难以启齿的秘密。 鱼头坊是某些做散货的绑匪杀人聚集的地方,昏黄的油灯背后是一双双阴沉的眼神,他们都会选择在脏乱的巷子里作为自己的落脚点。富贵人家不便出手做某些事情,他们就是花了钱当马前卒的狗。 在这里,衣着华贵的富家子弟总会成为众矢之的,尤其是某些不入流的惯偷总是瞎了眼,瞄准了一些看起来气度不凡有恃无恐的年轻书生。 人穷志短眼界窄,也不想想什么样的贵人,才敢飞扬跋扈的走在这大街上。 咔嚓一声,骨头断裂之后的惨叫在街道上回响。却只吸引了部分人的目光,其他人早就对这种事情熟视无睹。穷苦下贱人家,某些经验教训可能是用血,甚至是用命来换。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想着顺走秦韶游系挂在腰间的钱袋子,却被身后站着的中年人一把抓住了肩膀,五指如钩,稍稍用力就让整条肩膀瞬间脱臼。 倒在地上撕心裂肺叫喊的青年还不忘了咒骂贵公子,反正秦韶游对于下贱人的死活也毫不关心。他点点头,身后的中年人一脚狠狠的踹在他肚子上,瞬间停止了骂喊声,一动不动躺在地上。 “宁叔叔,他不会死吧?” 秦韶游看他倒地不出声,也不禁有些担心。如果死在自己身边,恐怕也脱不了关系。 “不会,少爷,我下手掌握了分寸,晕过去死不了。不过他这条手可能就没那么好运了,下手重了点,可能打碎了骨头,要是得不到及时的医治,只能废掉。” 秦韶游点点头,毫不在意的往前走,向大街尽头的那家酒肆走去。 聚福楼的招牌在阳光照射不到的阴影里,若隐若现。 在这里等待的往往都是某些暗地里上不了台面的人物,杀人越货,脏活私活,只要给得起钱,掉脑袋的事情也敢去做。据说这座酒楼的老板原本就是专门运营黑市起家的大人物,跟两浙府里大多数大人物都有过硬交情。能在这种地方扎根发芽的,绝非等闲之辈。 踏入聚福楼,连秦韶游这样的大富大贵人家也得按照规矩来办事,不准赊账,不准动刀,不准杀人。谁犯了这三条,都吃不了兜着走。富贵人家花钱花银两消灾,没钱做脏活的流痞拿命来还。 一进聚福楼,秦韶游富贵人家的身份就吸引了绝大多数人的目光,身边的宁叔右手摸着腰间的刀,拇指扣在刀鞘上,推出一寸,又缩回入鞘。一直摩挲着“警告”其他人别打自家少爷主意。 稍稍有点眼力能观风望气的家伙看了一眼就把头缩进去,他们知道此人实力不俗,起码也到了二品高手的境界。 没有人敢违背忤逆聚福楼幕后老板的规矩。 油灯印照着这座昏暗的大厅,虽然气氛出现了丝弦绷紧的紧迫感,但秦韶游依旧有恃无恐的跟身边带刀中年人有一句每一句的闲聊。 秦韶游望着这一屋子拿命换钱的家伙,讽刺道,“乾德养士,淳化养国,到了这至道年号,反倒是养起了鬼。” 听到少爷的话,曾在崆峒大岗待过的宁叔抬起了头,目光有些悲凉。 他又何尝不是一只飘荡无门的鬼。 养士,养国,养鬼。这是在那些士子口耳相传的一句话,乾德年前朝廷庙堂良才辈出,坐在宰相位置的基本都是经世之才,没有庸俗之辈,是以乾德养士。等到淳化年号昭烈帝侠以武犯禁,马踏江湖屠遍南晋绿林门派之后,那些武艺出众的人士要么从军投靠朝廷,要么进了富贵人家当了一条狗,南晋江山四海升平,国力渐强,是以淳化养国。至道,也就是这些大族富贵人最舒适的时代。享受着挥金如土的生活,背地里的肮脏也有暗中豢养的武林人士去解决,是以至道养鬼。 按照当朝律法,带刀可以,想要占山为王跟朝廷过意不去,找死。除了一下上不了台面的小鱼小虾之外,已经没有谁敢站出来,说自己是什么帮什么派了。 养鬼,即以命换钱的死士与幕僚背后的客卿。 秦韶游的手指在茶杯上摩擦了几下,终于抬起了头。 他要等的人到了。 一高一矮,一壮一瘦,人高马壮的那个满脸络腮胡子,目露凶光。短襟打扮如同附近码头干活的短工。而瘦弱的穿衣都散垮的家伙却是一副尖嘴猴腮,贼眉鼠眼的模样,眼珠子不停的转动着,有意无意的打量坐在面前的富家子弟。 面相凶狠的高个子开口了,声音如同洪钟,一瞬间气势就盖过了所有人,“他娘的,就是你这小毛头找我们做事?老子宋昭,这是我兄弟杨平,除了杀人放火的事咱不干,其他的加钱都好商量。要是没钱,乘早滚蛋。” 秦韶游表情平淡,没有说话,他身边的宁叔先前一步,开口说道,“文桥巷口有座小院,里面住着一个瞎了眼睛的艺伎,名为宋绾绾。虽然不知道这贱婢有没有破过瓜,但我们少爷花钱让你们再破一次。” “就这样?” “就这样。” 矮个子的杨平眼珠子转溜了几下,嘿嘿笑道,“这位公子哥,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情动起手来可不简单,要是走了风声,惊动官府的人,我俩兄弟都吃不了兜着走,不是么?” “五十两。” 秦韶游目露凶光,想起那天所受的耻辱,他就感到心里不快。什么君子忠孝仁义礼智信乱七八糟的东西他都不在乎,多年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练就了他睚眦必报的性格,既然黄寅坚说陈仲卿此人暂时不可动,那么他就动当时在场的那个姑娘。 一个艺伎,死了就死了。 秦韶游开口,声音阴沉,“首付三十两银,事成之后,尾款二十两一并付清。我要你们事后用蒙汗药把她弄晕,光着身子直接丢到大马路上。至于官府那边秦家会去打点,你们不会有牢狱之灾,照样逍遥法外。如果你们出了事,我们秦家也会尾大不掉。” 杨平半眯起了眼睛,这等手段狠辣的公子哥似乎很对他的胃口,笑着说道,“行,就按照公子说的去办,不知道要我们几时动手?” “下个月中旬,杭州城会召开一场端午节的诗会,你们就在那个晚上动手。” 秦韶游很得意自己的恶作剧,就算陈仲卿知晓了这些事,他也无可奈何。毕竟不是秦家亲自动手,而且一个无关紧要的艺伎,死了就死了。 他回想起三年前在杭州烟花楼,两浙路一个裨将强行把十三岁的艺伎破了瓜,在场没有一个人敢上前阻拦,事后烟花楼还赔了几百两银子息事宁人。自从那件事之后秦韶游明白了一件事,三教九流,这些艺伎的命还当不过风月场上一壶酒。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不用我明说了吧?这件事只能在场几位知道,如果谁多嘴说出去的话。” 他的眼睛盯着狡诈的杨平,身后的宁叔腰悬长刀出鞘一寸,在油灯下寒芒闪烁。 干脏活的两人也慢慢收敛了笑意。宁叔开口说道,“在下倥侗大岗宁长戟,还望两位不吝赐教。” 宋昭皱了皱眉,拳头上的青筋暴起,想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却被杨平拦住,他赔着笑脸,说道,“那是,那是,公子放心,没有人会多言一句。” 直到秦韶游出了门。他脸上的笑意才慢慢收敛,换做一副阴冷如蛇的表情。 “方才为什么不让我动手?” “你想让我俩死在这里么?”杨平鄙夷的望了一眼身边身强力壮却头脑简单的大个子,叹一口气,“那宁长戟,在二十多年前可是两浙两广数得上名号的人屠,甚至有传闻说他已经是接近一品武夫的高手。如果不是当初昭烈帝挥军踏平了江湖,指不定他现在还在哪里杀人正欢。就凭我俩的身手,能拿下他?” 明悟过来的宋昭拍着脑袋,瓮声瓮气的说道,“看来秦家养的这鬼,不简单呐。” 与此同时,出了聚福楼的秦韶游小声对身后的宁长戟说道,“宁叔叔。” 宁长戟睁开眼,露出阴历的神色,“少爷,有何吩咐?” “事成之后你把那两个人杀了,做得干净点。别让我爹知道这件事。” 秦韶游轻描淡写的说道,他虽然飞扬跋扈,但是关键时刻还是看得清厉害关系。知道秦家太多秘密的人,应该死。 “少爷放心,我知道怎么做。” 走之前他回望这座聚福楼牌匾一眼,脑袋里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 聚福? 以祸为福? 第二十章 佛不渡人要之何用? 第一更,尽量在十二点之前完成第二更。 眨眼之间,陈仲卿已经在杭州城内隐姓埋名待了一个多月,期间从未收到过从汴梁而来的书信,古代交通落后,通讯匮乏。就算事有变动,他收到风声时也已经是一个多月之后的事情。虽然他想过去投靠两浙路经略安抚司陈仲虚,那个放任地方为官却已经几年素未谋面的哥哥。不过他依旧记着三叔的忠告。 事情尚未尘埃落定之前,前往不要轻举妄动,暴露身份。 所以现在他就是杭州城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士子,老老实实经营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可能他是唯一一个在宽大的衣袍里携带石灰包,火折子,自制的麻雷子鞭炮,还有短刀的文人士子。随时准备好鱼死网破的准备。 杭州城的悠闲生活没有消磨陈仲卿的警惕,四月份下旬,他收到李兰亭大人递送过来的一份邀请函,上面说他们将会在下月初五举行一场游园诗会,诚意邀请陈仲卿前来参加。他想起之前住在隔壁的张逊也曾说过这样的话,于是告诉刘管家会出席参加。 杭州城生活闲散,每天除了找隔壁的张大人下棋喝茶,偶尔讨论音律诗词之外,就是外出闲逛。杭州城也是风月场的好去处,艺伎与读书人之前总有一段风流韵事。不过囊中羞涩的陈仲卿现在没有这份闲情雅致,只能偶然间游山玩水,或者闲逛闹市。 阿房舞殿翻罗袖,金谷名园起玉楼,隋堤古柳缆龙舟。 杭州城贩夫走卒皆有江南一方的烟水灵气。 端午时节,每家每户都有包粽子挂艾草的风俗,就连老贾也有模有样的在门后悬挂上一把艾叶。今晚将举办游园诗会,白天陈仲卿特地去了一趟灵隐寺,心求一个安稳。 灵隐寺的香火也渐渐的昌盛起来,黑瓦黄墙,大阁深殿,此处原本就非深山古寺,与这市井人烟仅有百来台阶之隔。陈仲卿在朱红色木漆的大雄宝殿面前停顿了一下,跨出一只脚,踏入了古殿。 金刚怒目,菩萨垂眉,殿阁庄严肃穆的氛围让陈仲卿心神一凛。 鎏金铜瓦,檐枋彩画雕刻出神态万千的佛像。香炉里青烟袅袅,佛经的吟诵声不绝如缕。举头三尺有神明,青石砖上的每一步都显得谨慎而小心翼翼。善男信女皆带着一心虔诚,祈求保佑。经过六朝崇佛的余韵之后,终于在南晋达到了鼎盛。 安忍不动犹如大地,静虑深密犹如地藏。 盘膝端坐的佛,双手合十。 陈仲卿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 “信女宋绾绾,祈求佛祖菩萨保佑……” 他回过头,看见跪拜在蒲团上的盲目女琴师,神情虔诚。大雄宝殿人烟香火客繁多,他没有听清楚后半句。 陈仲卿也没有想到自己在灵隐寺宋绾绾,总觉得这个婉约到身上不带烟火气的女子更像出世的仙子,一颦一笑都带着仙气。一缕青丝悬挂在额前,伸手捋向耳后,每个动作都带着小桥流水人家才特有的韵味。 他想上前一步打招呼,但是很快停在了冒险的脚步。左眼余光瞥见左边第三根殿柱,不怀好意的眼神正在打量着跪地拜佛的盲女琴师。陈仲卿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迅速后退了一步,走到地藏王菩萨面前,假装双手合十,半眯着眼打量那只隐藏在暗处的“老鼠”。 陈仲卿在脑海里迅速的过滤了一遍见过的面孔,确认自己没有遇见过这人,十有八九是冲着宋绾绾去的。此时他不敢打草惊蛇,如果是惯偷小贼还好办,顶多破财消灾。如果是心生歹念的恶人,一个目盲的弱女子也是最好的下手对象。 大雄宝殿人多眼杂,他不会在这里动手,可能会跟着宋绾绾离开。陈仲卿迅速的环顾了一下四周围,看是否还有同僚余党,而当眼睛瞥向殿外的时候,一尊面相不比殿里青面獠牙的金刚仁慈多少的壮汉站在白汉玉的台阶下,身强力壮的如同一座巨塔,短襟打扮加上满脸的络腮胡子,与帷帐之后尖耳猴腮的瘦小形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实在是太过显眼,显眼到从他身边经过的香火客都对他敬而远之。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黄雀身后还有弹弓。 幸好这两人还没有察觉到陈仲卿的存在,他不动声色的等待宋绾绾起身,脑海里在迅速的思考着情势会往什么样的方向发展。如果此时闹出动静太大可能会打草惊蛇,这两个歹徒会选择销声匿迹,以后想要将他们揪出来可就难了。 打定主意之后,陈仲卿默不作声,等待事态进一步发展。 心坚如磐石,风卷佛幡,吹而不动。在拥挤的香客面前,陈仲卿就像孤舟,一动不动。 就连慈眉善目的佛寺禅师注意到了陈仲卿,暂停了诵经。形形色色的香火客见过太多,但是身上带着书生气和杀意的后生,却是头一次见。 秉着天下苍生慈悲为怀的心念,他挪动着步伐走到陈仲卿身边。身披佛袍的主持双手合十,轻声说道,“这位施主,贫僧观你眉间有黑气,可曾心有不平之事?” 陈仲卿转过头,看见面前眉目庄严的禅师,恭敬的回复道,“小生未曾有过心结,不过这位大师此话怎讲?” 见他不肯明说,主持也不曾勉强,只是劝勉了几句,“上天有好生之德,还望施主认清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说完笑了笑,禅意蚕桑,一如那面刻满了颜真卿真迹的《金刚经》石碑。 虽然词句晦涩,但是陈仲卿大体上也明白对方想说什么。一个神情一个动作就能猜到自己心想何事,这个禅师也算是有些水平。但是陈仲卿早就在上元佳节展现过狠辣的手段,回首是岸这种鬼话,也就骗骗三岁小孩。 此时正好宋绾绾起身要走,跟随她的瘦小猥琐男子也转身出殿,临走前还向殿外的那尊铁塔使了一个眼神。 陈仲卿也准备跟随上去,起身向佛寺禅师告别,他轻声说道,“禅师所言极是,不过小生倒是想起另一件事。扶桑有枭雄,曾火烧本愿佛寺。僧人皆畏惧,皆称其为第六天魔王。然而却征战四方无往不利,那么佛,到底在保佑着谁?是任人鱼肉的善男信女,还是杀人百万的枭雄?” 他愣住了。此时刚好风卷入大雄宝殿,吹得千百烛光摇摇欲坠。 陈仲卿说完转身,只给对方留下一个难以言喻的背影。 禅师望向未曾告知姓名的后生背影,心里有种突如其来的寒意,百味杂成。 梵云魔罗,此云扰乱障碍破坏;扰乱身心,障碍善法,破坏胜事。 佛以仁慈不度众生,要佛何用? 陈仲卿的手蜷缩在宽大的绣袍中,紧紧握住了手中出鞘的短刀,情况不对,随时动手。 自从经历了政变一夜之后,陈仲卿明白了一个道理,杀人不是解决问题最好的手段,但绝对是最直接有效的手段。 他自称第六天魔王。 第二十一章 血手书生 第二更完毕 宋昭和杨平两人打死都不会想到有人居然在他们身后偷偷摸摸的跟随着,而且还是一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士子。他们太关注眼前的“肉票”宋绾绾,放松了戒备。经过这么多天的观察,杨平已经很清楚她的生活起居,选在端午晚上这个时间段动手,无依无靠的瞎眼娘们根本不会有人来救她。 想起宋绾绾婀娜段妙的身姿,杨平就涌起一股邪火,舔了舔自己干涸的嘴唇,心想等下总算可以在娘们的肚皮上松肩搭骨,不禁流露出邪恶的笑容。 临近黄昏,文桥巷安静的人烟稀薄,今日端午杭州闹市游园会,空巷子显得冷清稀薄,除了拄杖磕叩声在砖石苔痕上来来回回的响动之外,几乎听不到任何一人的声音。宋昭和杨平两人放缓了步伐,尽量小心翼翼的跟随在距离她身后五十步左右的地方。而陈仲卿则跟在百步之后,注视着面前两个不怀好意的匪徒。 四个人就这样相安无事的走了一段路,直到宋绾绾回到小庭院之后,跟随在身后的宋昭和杨平两人连忙加快了速度,趁着暮色的掩护钻进她旁边的小巷围墙边上。 不过陈仲卿的速度更快,他踮着脚尖跑,尽量的减少声音,跑到小院后墙边,双手攀附在矮墙头,稍稍用力整个人就翻了过去,如果不是长袖翩翩的青衫有些碍事的话,可能陈仲卿的动作会更加的利索一点。 在宋绾绾进门之前,他从窗户翻了蹑手蹑脚的钻进闺房,一进房间,一股特别的幽香扑鼻而来,陈仲卿整个人躲在门后,屏住了呼吸。 咿呀一声,厢房的木门被打开,陈仲卿几乎能感觉到木门碰到了自己的鼻子。宋绾绾摸索着走进闺房,整个厢房笼罩在黑暗之中,目盲的女琴师原本就不需要灯烛。 昏暗的光线之下,他看见一个矮瘦的身影钻了进来,显然一前一后进门的两人都没有注意到潜藏在黑暗中的陈仲卿。他就像潜伏在黑暗中的野狼,眼神阴森的盯着那只该死的老鼠。对方的动作非常轻,就连听力极佳的宋绾绾也没有注意到黑暗中还潜伏着另一个人,他从口袋里掏出手帕,快步上前捂住宋绾绾的嘴巴。 惊慌之下的宋绾绾拼命反抗,脚甚至把椅子踢倒,但是杨平却没有给她反抗的机会,手帕上洒满了秘制的迷药,很快宋绾绾便晕了过去。杨平夹着身材瘦弱的姑娘丢到床上,顺便将自己身上携带的“家伙”都丢到一边,一边宽衣解带一边自言自语的说道,“嘿嘿,姑娘对不住了,老子跟你无冤无仇,秦公子让我们花钱办事,遭不住了。啧啧,这娘们闻着可真香。” 杨平摸索了一下四周围,发现连油灯蜡烛都没有,这才想起这婆娘是个瞎子,不禁骂了一声。 陈仲卿一直在隐忍,等到他把怀里的刀放下之后,立刻从门里闪了出来,之前他一直闭着眼已经习惯了黑暗的氛围,对准了那个瘦小猥琐的背影,迅速冲到他的身后,手中的生石灰一把抹到毫无防备的杨平脸上。 双眼突如其来的疼痛让他立刻双手捂住眼睛,而陈仲卿的动作更快,迅速捂住他的嘴巴,将刀子朝着他的腹部扎了下去,剧痛让他想叫喊,嘴巴却被一双沾满石灰的手紧紧的捂住。 杨平实在没有想到房间里居然还躲藏着另外一个人,方才放下了戒备,刀也被丢在一边,加上腹部火辣的疼痛让他额头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陈仲卿冷静的可怕,即便是对人痛下杀手,眼都没眨过一下。下手之后一直按照他的计划在进行,他小声的说道,“嘘,别出声,安静点,没事,刚刚那一刀扎进你的腹部,一时半会还死不了。我现在就想问一个问题,你只要点头或者摇头就行了。刚刚你口中所说的秦公子,是不是那个什么杭州丝绸织布的皇商秦家公子秦韶游?” 轻描淡写的一句没事,却让杨平瞪着眼睛,一时半会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的话,但是想到刀子半截还留在肚子里,不知道对方会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只好拼命的点头,试图拖着他下手。只要守在外面的宋昭进来,对方一个人完全奈何不了身壮如牛的他。 陈仲卿沉思了一下,很快的梳清来龙去脉,大概也清楚了是怎么一回事。于是多问了一遍,“他是不是花钱叫你动这个姑娘,然后还能破点财让你们逍遥法外?” 被逼到了这个份上,无论陈仲卿问什么问题,他都只能点头,因为短刀已经扎破他的皮肤,下一秒可能就划破他的咽喉。 外面的人似乎听到屋里传来什么动静,凑上前问道,“杨平,你他娘的怎么回事?软下来了吗?” 陈仲卿紧紧捂住他的嘴巴,一边假装喘着粗气,一边压低了声音,尽量的模样对方的语气,“没事,你他娘的老子还在办事,好了再叫你。” 外面那尊压迫感十足的壮汉因为太过紧张,没有听出音调的不同,还笑骂一句,“你小子快点,干完之后我还得上。” “嗯,知道了。” 说完这句话,陈仲卿两刀扎在了杨平的左腹,对准了肾脏的位置,连续扎了三刀。捅完之后便松开了手,陈仲卿手勒住他的脖颈,小声说道,“算了,你说不说都没关系了。不过很可惜,你跟外面那人今天都得死。” 心思缜密冷静,下手狠毒,杨平已经恐惧到极点,到底是怎样心狠手辣的家伙,才能做出这样的局。 他的嘴里被塞了太多生石灰进去,舌头和双眼都在被炽热的疼痛反复折磨,当陈仲卿放开手之后,杨平便踉踉跄跄站起身,趁着眼睛还能看到最后一丝模糊的景象之前摇摇晃晃的走厢房。 腹部和左侧传来火辣的疼痛,杨平甚至能感受血不停的在指缝中流逝,就连意识也逐渐模糊起来。杨平满嘴是血,已经开不了口,除了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声响之外,生石灰沾上口水之后几乎灼伤了的嘴和咽喉。 狠毒,原本以为就是一个普通艺伎,没想到身后居然藏着一个这么可怕的加厚。 不过他显然是没有机会见到陈仲卿在他背后做的那一幕,不慌不忙的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和麻雷子,然后将引线点燃,抓在手中掐算好时间再动手。 当满脸是血的杨平从闺房里走出来的时候,宋昭怎么也不敢相信居然会弄成一个样子,他急忙迎上去想要托住摇摇欲坠的对方,却看见黑暗之中有什么冒着火光朝自己飞溅过来。 宋昭以为是暗器,下意识的伸出手接住了它。等到握在手上的时候才看清楚,这是一根被改造过的鞭炮,大的有些夸张。 宋昭还没有把鞭炮丢出去,引线已经燃烧到了尽头。 “啪。” 尖锐刺耳的巨响在小庭院里爆炸,连树木都被震的摇晃起来,被陈仲卿特别改装之后的麻雷子发挥了最大的杀伤效果,几根断掉的手指在半空中划了一个半弧度,掉在了草丛上。 他被炸掉了半个手巴掌,脸和胸口都是血肉模糊的一片。像一座小山一样的杨平失去了知觉,轰然倒地。 手持短刀陈仲卿从厢房里走了出来,面色狰狞。 一个毛头小鬼? 看到从黑暗中走出来一个弱不禁风的书生,就连身强力壮的宋昭瞪大了眼睛,刚才鞭炮的爆炸弄瞎了一只眼,血从额头上流下的血全部糊在他的半张脸上。只能勉强的看见陈仲卿擦了擦脸上的血,朝自己走过来。 青衫打扮的文人雅士脸上却带着与稚嫩不相符合的阴鸷,打量着倒在地上的两个将死之人,终于亮出了刀。 “你……到底是谁?” 宋昭见过太多下手狠辣的亡命之徒,但是却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拿刀杀人,那股狠辣与自己见过的亡命徒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已经没有能站起来的力气了,眼睁睁看着陈仲卿用刀割破杨平的喉咙,亲眼看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 临死前的恐惧让他,“别杀……我,我什么都说……是秦韶游花五十两银子指使我们做的……他才是幕后黑手……” 陈仲卿一刀扎在他的后背上,轻声说道,“这些我都知道,趁你死之前我再告诉你一个消息,我之前跟姓秦的有过节,所以他不敢动我,转而向这位姑娘下手,呵呵,杭州这大户人家都是什么狗屁玩意,飞扬跋扈惯了,还真以为自己是天王老子?” 陈仲卿膝盖抵住他的脊梁,举起了另一把刀,对准宋昭的脖子,冷笑着说道,“我最后再告诉你另一件事,等到汴梁的风头一过,我家便会平步青云,扶摇直上。他这笔账我先欠着。” 高举过头的刀砍了下去。 “到时候姓秦的也一样得倒霉!” 第二十二章 真他娘的高人风范 第一更,求推荐票啦~ 流萤飞舞,夏虫嘁嘁。 端午的夜有了初夏的气氛。 文桥巷的安静和游园会的喧闹形成鲜明的对比,小庭院的爆炸并没有惊动十户九空的巷陌,小户人家早已拖儿带女,三三两两结伴而行,去参加西湖的游园集会。梨园的戏台班子,舞乐坊的张灯结彩,街道拥挤,端午佳节沉浸在嬉闹的气氛之中。 月光悄悄的爬上柳梢头,喜悦,祥和笼罩着整座杭州城,与文桥巷的血腥肃杀形成鲜明的对比。在流光溢彩的大红灯笼照不到的地方,铺展开一场血腥的你死我活较量。 宋昭遇过各种心狠手辣的匪徒,其实不乏比陈仲卿更歹毒残忍的家伙。他却从来没有遇到过像他这样冷静理智到近乎冷血的怪物。弱不禁风的读书人,只要稍稍用力就能扭断他的脖子,但是对方却能充分利用形势,打一场措手不及的埋伏,这份胆气和魄力,恐怕也只有聚福楼的幕后老板才配得上。身形魁梧如同金刚罗刹的宋昭怎么也想不明白,到底是怎样的书生,才会随身携带着短刀和石灰等阴人的东西? 他咳嗽了一声,嘴角边的空气染上一小片的猩红,宋昭努力的撑起眼皮,用仅剩的一只眼紧紧盯着陈仲卿。想努力的看清这个面慈如佛心肠毒过蛇蝎的家伙到底想干什么。 月荧如流水,轻柔的笼罩在短刀上,闪烁着锋利的寒芒。 “莫道书生无胆气,一卷经书撼昆仑。” “君子有诸己,而后求诸人。”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 陈仲卿一边小声的念叨脑海里走马观灯的诗词名句,一边拖动着杨平的尸体挪到角落,现在他最头疼的是如何处理这两个半死不活的人。他们已经看过自己的长相,绝对不能让这两个歹徒继续活下去,既然是秦韶游找上了他们,那么幕后主使一个也逃不掉。 他本是卷入了汴梁阴谋政变的人,又怎么会再多生事端?斩草除根不留痕迹才是恪守的信条。 沾满血的手在杨平半死不活的尸体上摸索了半天,终于在他怀中摸出一小片的铜牌,上面单刻着一个平字,还沾染上半面的血渍。陈仲卿将铜牌收进了怀里,揪着对方的后脑勺,狠狠的往墙角一块大青石撞上去。 一边砸一边骂道,“做这种勾当还带着身份牌,能不能有点职业素质。” 一下,两下,三下……月光下只有血肉骨头撞碎在石头上的声音,如同屠夫手里牲畜的悲鸣,倒在正对面的宋昭眼睁睁看着自己结拜兄弟临死之前遗留在脸上最后一抹的不甘和怨恨,直到被陈仲卿将整张脸砸的分辨不出人形。 “喝……” 他在拼命的挣扎。 注意到宋昭这边的动静,陈仲卿回过头,看着双目睁圆的壮汉,笑着对他说道,“不好意思,我需要毁尸灭迹。要是官府辨认出你们的身份,会对屋里那位姑娘不利。既然下手了,我就权当送佛送到西,来年清明,给你们多烧点纸。” 宋昭握紧了拳头,临死之前的回光返照让他试图挣扎着爬起身,如同一尊鲜血淋漓的铜骨巨钟站了起来,怒目睁圆盯紧了站在角落一脸无辜的书生。 他哪怕是死,也要将陈仲卿碎尸万段。 这种手段毒辣的书生,不能留,死也要拉他陪葬。 宋昭一步一步向陈仲卿走来,他将插在身上的短刀拔了出来,刀刃对准了陈仲卿。不过对方却一脸淡然笑意的望着他,在距离五步时,他的视线突然望向自己的身后,惊讶的说道,“咦,老贾,你来了。” 宋昭一惊,以为身后有埋伏,猛然回头。却发现空无一物。 陈仲卿在他回头这一刻突然出手,手中的尖刀晃过一个半弧度,朝着他的肾脏扎进去,然后握紧了刀柄,横向旋转九十度,双手同时用力,从左腹向右,一直拉扯出一道宽大的血口。 鲜血飞溅,腹部出血如同泉涌。 完成这道刺杀之后陈仲卿立刻往后退了好几步,走到宽阔的地带,避免被宋昭逼到退无可退的死角,他眼神阴戾的盯着八尺壮汉,冷声说道,“我一向不喜欢你么你这些习武的,总是强悍的出乎意料。他娘的,今晚原本答应了兰亭大人参加游园诗会,却被你们这两个混蛋给耽搁了。” 宋昭跪了下去,这一次他再也没有站起身。 像一座巨山,轰然坍塌。 夜晚又重归平静,陈仲卿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飞扬跋扈的富家子弟花钱办事他前世也不是没见过,但第一次落在头上时,心里还是有一丝的紧张和战栗。 等了半响,直到确认对方不可能在站起身之后,他才松一口气。 不过庭院里突然响起的声响却吓得他差点握不稳刀。 “少爷,刚才你叫我?” 面色苍白的陈仲卿抬起头,看见老贾正稳稳当当坐在矮墙上,左手领着一坛女儿红,一条腿悬在矮墙上摇晃,另一条腿弯曲着,一只手搭在上面,他笑着问道,“怎么了?少爷,你今晚不是要参加游园诗会吗?” 如果不是那张满是皱褶的脸,陈仲卿还真以为是某个出世的高手。 老贾完全不在意陈仲卿在这里了结两个人,把喝到一半的女儿红放到一边,说道,“去吧,这里交给老贾就行了。老贾入住陈家为仆多年,料理善后本来就是分内事。我是太老爷养的死士。” 听到老贾说这些,陈仲卿楞了一下。南晋官宦富贵人家以养死士为风,他没想到自家老爹暗中养的鬼,居然是貌不惊人的老贾。 既然此刻表明了身份,他没必要继续在这里纠缠下去。打了一个招呼把凌乱不堪的烂摊子交给贾三。床上的宋绾绾睡得很平稳,根本不知道庭院里发生过腥风血雨。 陈仲卿也不想让她知道。 “老贾,今晚你守在这里,保护好宋姑娘,我担心秦韶游还留了一手。对了,你能挑几个二品的高手?两个?三个?” 老贾摇了摇头。 陈仲卿听得有些绝望,“不会一个都打不过吧?” “呸。” 老贾鄙夷的望了少爷一眼,不屑的说道,“老贾在杭州城内无对手。” 陈仲卿当然不相信他说的话,“可拉倒吧你,老贾我跟你说,要是真有人来,你能拖就拖,拖不动带着宋姑娘撒腿丫子跑,我留在这里只会碍你的事。反正仲虚兄长是两浙路经略使,要是被他知道自己弟弟在杭州城内遭人下毒手追杀,就算是天王老子要保他秦家也罩不住。就算我们家可能失势,也要拉着他们秦家垫背。” 老贾努努嘴,一副嫌弃的神情。 如果不是避难在外不便透露身份,陈仲卿还真想丢出身世来个精彩的装逼打脸剧情。但现在汴梁还没传来音讯,他暂且只能忍耐。 等到金鳞遇风云化龙,杭州风雪满城,他一骑绝尘,一鸣惊人。 最后向老贾交代了几句,转身出门。掐算了一下时间,游园诗会才刚刚开始不久,陈仲卿还有机会赶过去。 短靴脚踏在青石板上蹬蹬作响,如同密集的鼓点,陈仲卿憋着一口气跑出了文桥巷,快到巷口的时候,他回头望了一眼,正好看到老贾盘坐在墙头上的背影,在柳梢头的月光笼罩之下,背景像极了某些出世高人或者陆地神仙。 如果不去想那副扣鼻屎的猥琐模样,陈仲卿还是会羡慕骂一句。 “真他娘的高人风范。” 第二十三章 游园诗会 第二更,推荐票砸起来呀 临近京杭运河的这一片街道成为了端午时节最璀璨的夜明珠,一片张灯结彩,流光溢彩的璀璨光带沿着河道弯弯转转的蔓延,柳树上挂满了精美的花灯,柳枝随着夜风在摇摆飞舞,蜿蜒的像一条舞动的长龙。 临运河而立的青楼飞红翠舞,笙歌鼎沸,丝竹声的美妙动听与女子莺啼燕啭的欢声笑语交汇在一起,还有文人雅士之间的觥筹交错,把酒言欢。杭州端午诗会将会在这里召开,这场真正的才子佳人的高雅游戏。不单是单纯的评诗,论诗,还有投壶,猜谜等一系列的余兴节目。从三楼临窗而往可以看到整座杭州淹没在一片人头攒动熙来攘往的氛围之中。运河上的画舫,歌舞艺伎长袖飘舞,向往张望,重重叠叠的画舫就像是漂浮在河面上的流光。 李兰亭和张逊这两位德高望重的文儒是杭州城历年来的词评会的权威,这场由文人雅士发起,并且城内喜好风雅的富商赞助的诗会历来是文人才子争端魁首桂冠的重点,谁不想做杭州江南文辞第一的诗魁词首。功名利禄之心人皆有之,再清高的文士也抵不住名扬天下的诱惑。 不过端午诗词会的可不是随便是谁都能踏进门,首相要得到李兰亭或者张逊两位坐阵权威的认可,词写得能拿出手才有资格踏入这座楼。否则也不会每天这么多绞尽脑汁想要名扬天下的才子踏破两人府上的门槛。 李兰亭坐在上宾位置,扶须看着面前壮志满怀的文人,这次的端午诗词会比以往都要热闹,不单有上元佳节夺得桂冠的谢玄真微闭双目沉思,中秋魁首的洪青倌双手摆膝,盘腿而坐,不苟言笑。连文辞无双的苏子詹也在举杯畅饮,扬州知府大公子黄寅坚方才就向自己请教过诗词,就连一向不怎么踏入青楼的“杭州国手第三”曹配弦也在,天南地北,文人墨客几乎都汇聚在这座热闹的楼阁,想要一争高下。 文人们被点燃的野心在暗流汹涌。 李兰亭注意到坐在身边的张逊看起来愁眉苦脸,于是侧过身子小声取笑对方,“张兄,是不是你那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今晚来不了了?哈哈,看来这次的端午诗会恐怕他是无缘于魁首咯!” 张逊抬起头瞪了一眼李兰亭,反嘲讽道,“兰亭兄口中的那位文辞大才呢?我举目四望似乎也没有见到他,莫非他听到整个杭州的文辞大家都聚在这里,害怕了吗?” “哎呀!” 被张逊这么一说,李兰亭才注意到陈仲卿到现在还没有过来,词评会会快就要开始了,再晚一点他就的错过这场一年一度的盛宴了。 “放心。”虽然李兰亭心里没底,但还是故作镇定的说道,“世侄很快会就回到,到时候张兄还是尽早做好认输的准备吧,你看中的那些人没有一个会是我这位的对手。还记得那幅《望海潮》吗?杭州知府要花三百多两银子买下来。” “啧啧啧,他一个杭州知府,出手真是阔绰。” 张逊也没有理会李兰亭的夸耀,像苏杭扬湖四州,商贸繁荣,太平安康,在这里一个知府每年的敛财收入就足以让人瞠目结舌。不过张逊和李兰亭都不是迂腐之人,只要知府不要做得太难看,保证了世家大族和门阀勋贵的利益,对于某些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三百两买一副信手涂鸦之作,恐怕背后还有更深的讨好意味。 今晚的词评会每个人都各怀心事,秦韶游不通文墨,但他们秦家恰好是这次的词评会的举办方,于是秦韶游作为代表出席这次的词评会,在座的都是杭州有头有脸的大人物,秦家也是想让自己的下一辈和这些官宦大族的子弟交好,好打通商路上的买卖。 秦韶游举起酒杯,心不在焉的盯着词评会。他心里有个执念,一直觉得湖心亭遇到的那个士子今天会站在这里,或许是一首十面埋伏的才惊艳绝,受尽万千艳羡的目光。不过那个小娘子会有怎样的结局他就不能保证了。 既然动不了他本人,就拿他在乎的东西下手,这可比直接的伤害来得更加狠毒。 “今晚的大概会非常有趣吧,有人欢喜有人愁,呵呵。” 黄寅坚坐在秦韶游的斜对面,看着对方阴晴不定的脸就知道怎么回事。之前他就向秦韶游传达过如果想报复动不了本人就拿身边人下手的暗示。实际上也是拿这位飞扬跋扈的富家少爷当马前卒使唤,来试探陈仲卿背后到底几斤几两。如果势力庞大,黄寅坚也会恰如其份的停手。 苏子詹倒是频繁的与谢玄真碰酒,这次的词评会他是来走个过场,就算要比,在自己面前还有一个元宵词评会第一的谢玄真,一个去年中秋一首秦楼月力压群芳的洪青倌,他们两人坐阵之后,状元和榜眼应该从他们手中胜出,其他人要争,也只能挣个探花。 三鼎甲中三分之二已经定夺,就连苏子詹也有些郁闷。 谢玄真倒是显得踌躇满志,自信满满,毕竟他跟身边的洪青倌才是这场精彩戏码的主角,端起酒杯敲了一下苏子詹,“来,子詹兄,别一个人喝闷酒。这一片杭州花月夜的,等下词评会结束之后,一起去快活一下?这场词评结束之后,胭脂榜紧接着也会放榜,不知道又有哪位女子,相中了子瞻兄的笔墨?” 谢玄真嘿嘿坏笑了几声,虽然他们在词评榜上,但是苏子詹在艺伎倌人之间的风流韵事可是只多不减,据说胭脂榜上前十名超过半数的女子,都请求苏子詹为他们作词一首。 “玄真兄就别揶揄我了,你和洪青倌在这此坐阵,谁敢造次?我也就是锦上添花一下,事实上何德何能坐在这个位置上?” “哈哈,有趣有趣。” 平心而论他更希望交好的谢玄真能压过总是板着一张脸的洪青倌一成,跟这个不喜欢开口出声的家伙在一起,总是让感觉他兴意阑珊。 “词评开始。” 主持词评的评委一声吆喊之后,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端午佳节的词评会大体离不开这个节日,借物咏怀,借古讽今,也得围绕着这个主题。 此时李兰亭和张逊还不知道,他们各自都看好的陈仲卿正在被人拦在青楼之外干瞪眼着急。之前跑回青衣巷换了一身衣服再来,却没想到把最重要的邀请函丢在了路上,再回去找已经来不及了,陈仲卿只能在门口好说歹说,让青楼下人放自己进去。 “这位士子,行行好,你也甭为难我了。这李大人已经规定没有邀请函就不能进来,你这样为难我,等下大人怪罪下来,小的也担当不起呀。” 下人比陈仲卿还要无奈,劝他死了这条心,“要不您拿出邀请函,要不就等到词评结束之后再去向两位大人解释,如何?” 陈仲卿无可奈何,只能转身离开。他在附近找了笔墨纸烟,往地上铺开,然后开始在白素的宣纸上写字,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街完全没有影响到他的发挥,事成之后慢慢等墨风干,然后卷起来,重新跑到青楼门口,将宣纸递给下人。 “这是……?” 下人有些不解的看着陈仲卿。 “还请小哥将这份笔墨转交给李兰亭大人,他看过之后自然明白。要是问起我的名字,就说陈仲卿事后会回来青楼找他。” 说完,陈仲卿还从怀中摸出十两银子,递给对方。 跑一趟腿就能赚到十两银子,这样的好事谁都不会拒绝,下人连忙答应道,“好说好说,我会把你的话原封不动的转告给李大人。” “有劳小哥了。” 陈仲卿说完之后再度转身离开,钻进热闹的游园会中,销声匿迹,不见踪影。 而下人小心的把银子塞进衣兜里,心情愉快的轻哼着小曲,转身入门。 此时楼上还在为第一文魁的称号展开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 第二十四章 六幺令 驴打滚,糖泥人,酱香饼,冰糖葫芦,游园会里层出不穷的小吃琳琅满目,看的游人眼花缭乱。走马花灯,苏绣木雕,泥塑瓯刻,各类小贩使出了浑身解数,想要吆喝声,叫卖声,络绎不绝。形成了杭州游园会的盛大光景。风韵全然不下六朝古都的金陵。 张灯结彩的沿岸杨柳随风摆舞,将此时的杭州渲染成一座不眠之城。 手里拿着糖葫芦的小孩子从陈仲卿的身边跑过,跑去看哪吒闹海的皮影戏,游园会的喧闹不比青楼里白纸黑墨争汉楚差,如果诗词歌赋是阳春白雪的文人高雅,那么游园会的吆喝则更贴近杭州平民百姓的生活起居。 诗会一时半会还不会结束,只要那首词交给了李兰亭,接下来只需要静心等待,自然会有人找上门。陈仲卿左手拿着一串糖葫芦,沿着河岸杨柳慢慢散步,欣赏风景,反正游园诗会才刚刚开始,等到那群士子们角逐的差不多时,再去看好戏。 陈仲卿一边欣赏着画舫上抚琴的艺伎,身轻如燕,跳着霓裳的歌女,一边咬着糖葫芦往走着。因为注意力全然放在那些身姿妙曼的女子身上,全然没有意识到前面步履匆匆的年轻人,结果一个不小心撞了一个满怀。 “哎呦~” 红色的糖葫芦从手中掉落,在地上滚了几圈,沾上了灰尘。陈仲卿倒没有什么事,但是与他撞个满怀的士子却一把摔在地上,怀中的东西也掉了出来。 “抱歉,这位公子,我刚才不是有意的。” 陈仲卿连忙把对方扶起来,神情焦虑的士子似乎急着赶路,甚至并没有跟陈仲卿计较。准备匆匆往前走,但却被他叫住。 陈仲卿捡起地上的邀请函,抓在手中扬了扬,说道,“公子,你的东西掉了。” 着急赶路的年轻人回过头,看见陈仲卿手中正拿着自己的游园诗会邀请函,连忙走过来,接过陈仲卿递过来的邀请函。双说作揖,向陈仲卿道谢,“多谢多谢,幸亏公子捡到了,不然我就麻烦大了,哦对了,在下秦丹青,不知公子何名,改日有空必当登门拜访道谢。” “在下陈仲卿,秦公子这是准备参加游园诗会?”陈仲卿好奇的问道,“现在游园诗会已经开始了,秦公子得抓紧了,否则魁首的头衔会被人夺走的呢。” 陈仲卿的话把面前的士子逗乐了,连忙谦虚的说道,“咳咳,就我这种半点墨水的斤两,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今晚的魁首状元也不过是从谢玄真和洪青倌两位上届的魁首一争高下,我等附庸风雅的文人只不过是去粘粘文曲星的才气而已,哎呀,时间不多了,陈兄,改日再谈,改日再谈。” 秦丹青走的非常着急,几乎是一溜烟的小跑,冲着整个杭州城最璀璨的夜明珠跑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 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陈仲卿抬起头,恰好能看到那座明亮如同白昼的青楼,飞檐斗拱,琉璃砖瓦,每一个角,都挂着喜庆的大红灯笼,犹如一颗璀璨夺目的夜明珠照亮杭州城的黑夜,难怪这座流光溢彩的青楼,会取名“明珠十斛”。 想到时间也差不多了,陈仲卿想起诗词递上去已经过了一段时间了,他也往青楼的方向走,一边算计着等下会发生什么样的有趣故事。 明珠十斛的词评会已经进入了白热化,不断有写好诗词的缟素宣纸被艺伎们青葱十指捻起,细细照抄一份,贴到楼下的公告榜单,以供其他没能一堵诗词会方泽的文人欣赏。 就在艺伎忙碌着进进出出时,被买通的下人钻了进来,站在一旁察言阅色找准时机,趁着李兰亭和张逊两人在闲聊之际,悄声快步上前,将白纸放在他面前。卑恭着腰,小声说道,“李大人,方才有位公子在门外托小的将这首词递给您,供您阅目。还说您看完之后一定会再去找他的。到时他就在门口候着,等您前来。” “恩恩,我知道了,放这里,等下我会看的。” 李兰亭不耐烦的让下人挥手出去,他继续跟张逊攀谈,顺手将那张纸放在了一边。钻营取巧的读书人他见过太多了,这些无非是想从他口中得到一句夸耀,好沾着大雅鸿儒的光沽名钓誉,对于这种才学和品行都不端的人,他向来理都不理。 一张清秀的脸穿梭在众多咬笔沉思的士子周围,此时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词评会的身上,没有注意到这位俊俏的“公子哥”,如果他们仔细辨认一下,就会发现这人是女扮男装混进珍珠十斛的李兰亭千金李如烟。 李兰亭架不住她的软磨硬泡,还是带着李如烟来了这次的诗词会,不过和她约法三章,只能乔庄打扮进来,否则一个大家闺秀在一群男人面前抛头露脸,成何体统。 李如烟还是很开心,因为她终于见到了心仪的大才子苏子詹,以往只在市井传闻中见过这位一词千金的歌舞坊大红人,为了争夺杭州词评的胭脂榜,有位青楼当家花旦甚至愿意散尽千金,只为求词一首。 “苏公子……” 李如烟终于鼓起勇气,上前一步,试图与他攀谈,哪怕就一小会儿也好。突然卷帘轻舞,从杭州河上而来的风吹拂过来,恰好将摆在李兰亭案几上的宣纸吹到她的脚边。 李如烟伸出手捡起地上的宣纸,看了一眼之后再也无法移开视线。她静静的读完整首词,短短双调九十四字,读完之后却让人欲罢不能。不是待笙歌散了,月在庭花旧栏角的婉约和伤春悲秋,而是透露出一股难以言喻的豪情万丈。 在婉约咏叹词派当道的江南,这一首词却如同塞北的羌笛,苍凉而悠扬。 李如烟看到最后的署名之后,心中一凛。连忙拿起那张宣纸,快步走向自己父亲,他甚至有一种预感,今晚的词牌翘首不是才华惊人的谢玄真,也不是诗词无双的洪青倌,而是那日她在李府上见过的不卑不亢的背影。 “爹……” 李兰亭抬起头,看见女儿神色古怪的站在他面前,还以为被别人欺负了,连忙问道,“如烟,怎么了?” 李如烟把手中的宣纸递到李兰亭面前,低声说道,“爹,你应该看看这个。这首词……如烟不知道该怎么说……” 李兰亭想起摆放在桌上的宣纸不小心吹到地下,他才想起这件事。连忙展开了白纸,畅意淋漓的《六幺令·天中节》浮现在眼前。 落笔超逸绝尘,从写的第一个字开始,写词人的才华横溢便扑面而来。 从头到尾,李兰亭抓着宣纸连读了好几遍,一个字都不放过。 直到最后看到署名,李兰亭一拍桌子,有感而慨的抬起头,大声赞叹道,“好词!羚羊挂角不落窠臼,哈哈,真是好词。” 李兰亭一句好词,顿时整个视词评会都安静下来,有些士子莫名其妙的看着李兰亭,不知道向来性格稳重的李大人为什么会突然做出失态的举动。 “张兄。” 李兰亭毫不在意其他人的目光,笑着拍拍张逊的肩膀,说道,“不好意思,你的那位小友应该来不了了,但是我的世侄,他却已经到了。恐怕现在在明珠十斛门口等我出去。” 声音不响不亮,每个字都恰到好处的落在张逊的耳朵里,让他惊讶万分。 “这场词评,我想高下已出!” 第二十五章 怎落笔都不对 第二更,求推荐票~ 宴会又重新恢复了人声鼎沸。 方才李兰亭失态引起的小波澜已经平复,反倒是他那句话勾起在场所有人的好奇心。虽然苏子詹早早的写下天涯倚楼新恨,杨柳几丝碧等诸如让人眼前一亮的词文,反倒是讲究才气灵光乍现的洪青倌和谢玄真一直没有下笔。 一位双手垂膝,观赏歌舞。一位斟酒自饮,敞怀抒意,或许两人早已心有佳句,只是等待作为最后的压轴出场,艳压群芳。 不过今天却出现了意外。李兰亭手指弹动着纸张,口中念念有词,回味无穷,直到从这首词的意境里脱身之后,才正襟危坐,准备开始向众人念出这首词。 “我说兰亭兄,有什么好诗词,还是快点念出来,吊人胃口可不好。”张逊打趣说道,“还是说方才你只是随口一说,现在却发觉诗词没初看时惊为天人了?你现在收回刚才的话还来得及,要是等下念出来被大家一阵抱怨,小心一世英名晚节不保。” 听到张逊的打趣,众人想笑又不敢笑,底下一群人憋得模样神情古怪,最后还是有人没忍住笑意,引来了一堂的欢声笑语。 方才严肃的氛围被一冲而散。 “我是怕张兄经不住失败的结果,到时候别找我麻烦。” 李兰亭也是脾气好,瞥了他一眼,对张逊的揶揄毫不在意。然后顿了一下,终于开口,将诗文念了出来。 “虎符缠臂,佳节又端午。门前艾蒲青翠,天淡纸鸢舞。粽叶香飘十里,对酒携樽俎。龙舟争渡,助威呐喊,凭吊祭江诵君赋。” 李兰亭轻声念完上阕,坐在旁边的张逊就有些坐不住了,这次的杭州词会虽然佳句颇多,但在他眼中,却受于婉约风格的限制,极少能写出危楼一语惊天人的大气魄力,唯一几首能写出万鲤朝龙门,龙舸千帆竞江游的好词,却辞赋押韵不工,显得有些不修边幅。 而这首,是他目前为止看到的,最气魄十足的一首词。 李兰亭继续念下去,“感叹怀王昏聩,悲戚秦吞楚。异客垂涕淫淫,鬓白知几许朝夕新亭对泣,泪竭陵阳处。汨罗江渚,湘累已逝,惟有万千断肠句。” 喧闹的宴会安静的落针可闻,只听到远处画舫上丝竹声的悠扬,一曲《后庭花》的繁华末路悲凉,将在座的众人带入了千百年前屈原投江的愤恨之中。在座的诸位都是文辞功底深厚之人,听完这首《六幺令》,已感觉心里某种感情呼之欲出,全诗沉浸在一种老去白发凭谁说的哀凉之中,没有知天命的苦难阅历煎熬,根本写不出这样望尽天涯路的坎坷。 张逊的酒杯举了半响,听李兰亭念完词之后也没有将酒送入口中,而是慢慢的把酒樽放在桌上,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此词词中有景,景色如画,而且似乎话里有话。兰亭兄,且看上片,一幅幅生动的民俗风景画,扑面而来,门之艾草、菖蒲之剑、风筝漫舞、对酒当歌、龙舟竞发,直至诵君之赋,哪个不是美轮美奂,身临其境?再看下片,怀王之昏、秦之吞楚、异客垂涕、新亭对泣、汨罗江渚,哪一个不是再现历史的沧桑,悲从中来不可断绝?这些词中之境,如诗如画,一唱三叹,神来之笔呐。” “岂止如此。” 李兰亭也颇有感悟的说道,“前呼后应的词句对工也是极其巧妙,前有“辟邪”的“虎符缠臂”、“艾蒲青翠”,后有“怀王昏聩”、“新亭对泣”;似乎旧恶未去,新恶难除。前有“香飘十里”,后有“湘累已逝”;前有“诵君赋”,后应“断肠句”。连环相扣,字字玑珠。张逊兄,这词……该是绝妙好词才对啊。看来今晚三鼎甲之一已经出炉了,接下来不过是在从中抽其二……” 李兰亭看着张逊,欲言又止,还有一些话两人都明白,但又同时憋在心里。 此话一出口,满座哗然。 张逊默然半响,问道,“此词何人所作?” “等等,届时张兄自然知晓。” 李兰亭想起之前下人所说的话,连忙起身往大厅的方向走去,陈仲卿现在还在门口等着他出来。张逊一看就知道他要干什么,连忙跟在后面走出去。 一向不喜好争强好斗的苏子詹听完两人的点评,也起了要强之心。重新拿过宣纸,抓起狼毫,准备一抒满腔情绪。 他的手停顿了,一个字都写不下去。 苏子詹恍然发现自己已经被带入了一个误区,思维被刚才的那首《六幺令》所限制,就像婉约派词人们明明已经把词韵发挥到了极致,突然出现剑走偏锋的豪放派之后,在那种畅意淋漓却又对工极整的诗词面前显得有些无所适从,思维也会有意无意间被代入进去。 心烦意乱的苏子詹放下狼毫,抬起了头,想要理清思绪,却看见身边的谢玄真和斜对面的洪青倌也是同样的神情,蹙着眉头,举手狼毫起起落落,却未曾写下一字。之前早已构思好的诗文被揉成了一团,丢在地上。 谢玄真和洪青倌都不约而同的放下自己擅长的婉约风格,打算在豪放词派方面跟那首词一争高下。 然而到现在他们都还不知道,写下这首词的人到底是谁。 陈仲卿非常意外的在门口遇到了秦丹青,明明跑的比他还快,也不过此时才刚刚走到明珠十斛门口。他恰好也遇到了陈仲卿,高兴地挥手说道,“仲卿兄,没想到在这里居然能遇到你。” 陈仲卿也笑着说道,“是啊,真巧,你打算参加这场词评会吗?” 秦丹青点点头,“真没想到仲卿兄也来参加这场聚会,对了,你知道杭州词评会的评委是谁么?李兰亭李大人和张逊张大人,两位都是杭州难得一见的大鸿儒,如果能得到他们的指点一二,这次的杭州诗词聚会都算收获巨大了。” 李兰亭和张逊是杭州读书人眼中两座高山仰止的大人物,普通的读书人只觉得能跟他们说上一两句话,提一点建议就已经是莫大的荣幸。更别提像词评会的魁首那样能得到对方的赏识提拔,那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 “仲卿兄弟,我跟你讲。”秦丹青一本正经的教育他,“等下见到那两位泰斗之后姿态尽量放低一点,在他们眼里表现得像个谦虚有礼的文人,这样或许他们能看上一两眼,抽空指点一二。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别错过了。” “仲卿谨记丹青兄的教诲。” 看着秦丹青一本正经的教育自己,陈仲卿就有些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出声。 “对了,仲卿兄弟,你有邀请函吗?” 秦丹青见他一直站在门口徘徊没进去,不禁好奇问出问题。 “没有,在下的邀请函不慎丢在路上了。”陈仲卿有些不好意思的摇摇头,“但我有认识的人,他们应该愿意引荐我进去。” 秦丹青有些羡慕的说道,“哦,能推荐仲卿兄入宴会,想必在李大人和张大人面前也颇受赏识吧?” 陈仲卿蹲在台阶上,手在青石板上划来划去,听到秦丹青说的话,笑了笑,“还行。” 时辰刚过亥,词评会迎来了白热化。 秦丹青还想说什么,他背后同时响起了一个声音。 “仲卿贤侄,你来啦。” “仲卿小友,你怎么现在才来。” 秦丹青转过头,看见他顶礼膜拜的李兰亭和张逊站在门口,四目相遇,哑然无声。 “他就是你说的侄儿?” 李兰亭瞪了张逊一眼,用一种你想干嘛的表情看着他。 “你上次说的后辈就他?我跟你讲,你别想着抢人。” “你能奈我何?” 张逊也没给自己故友好脸色,一副高高在上的表情。 秦丹青面色铁青的回过头,打死都不敢相信,陈仲卿说的两位熟人,是杭州城内的儒学泰斗。 他看见身后的陈仲卿站起,拍了拍衣袖,恭敬的弯腰作揖,轻声说道,“兰亭叔父,张大人,仲卿路上有事耽搁了,还请两位多多担待。” 第二十六章 诗赋惊人 陈仲卿花了好久的时间才让面前的两人搞清楚之间有什么误会,对于两位提携的伯乐,陈仲卿的表现都是毕恭毕敬,虽然两人的争执显得有些钻牛角尖,但是终究还是抱着爱才的心态,达成一致的共识。 秦丹青在一旁看着两个年过半百的老人为了一个年轻后生气势汹汹的掐架,连忙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再回过头看一眼身后一脸无所谓的陈仲卿,心里感叹这小子还真是身怀珠壁而不知,整个杭州城有多少人挤破了头想要当李兰亭和张逊两人的学生,他倒好,完全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仲卿侄儿,别光顾着站在门口,现在这场游园诗会恐怕要被你的那首《六幺令》打破脑袋了哦。” 李兰亭笑得有些幸灾乐祸,“就连上两届第一的洪青倌和谢玄真,都因为你的一首词而无从下笔,你这一首才惊绝艳,怕是惊起鱼龙一片咯。” 秦丹青站在一旁,听到李兰亭手的话,差点脚没站稳软下去,洪青倌和谢玄真,两个都是翘首词魁,居然会因为身边这个名不彰显的年轻人而无从下笔? “有劳李叔父担待了。” 陈仲卿弯腰给身前两位大鸿儒作揖,并且捻起了青衫宽袖,手掌平放,做出一个请的姿势,“还请叔父和张大人先请。” 三人有说有笑的同行,踏入了明珠十斛的大门,秦丹青紧跟在身后,也混了进去。 歌女艺伎在飘飘起舞,衣裳翩翩若惊鸿,一颦一笑的眉黛之间,都带着百媚环生的姿态,看得让人春心漾然,在这个狎妓为高尚情操的时代,文人士子与歌舞艺伎之间往往会有一段精彩的风流韵事。 不过在座的诸位的确没有兴趣抬头去欣赏《霓裳》,他们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陈仲卿随手写下的《六幺令·天中节》这首诗上。诗的惊艳不在词句之前,而是在整体的氛围,婉约派的词人中突然冒出一个豪放风格,这就像吃惯了山珍海味的人突然去品尝一下别有风味的塞外美食,惊讶之感就油然而来。 他们并不是在诗词歌赋上比不过陈仲卿,而是对方恰好取了巧,找了一个少人动笔的题材。 杭州士子擅婉约清秀,到成为此时作词的阻碍。 苏子詹搔首踟蹰,他依旧不知道如何下笔,后面写出的词一首比一首不满意,作废的素稿已经丢满了脚。如果在座的诸位写不出一首气魄同样十足的词,恐怕这首《六幺令》将会成为今天的魁首。 对于这种取巧行为,苏子詹当然不愿意接受。他甚至想找到作词人当面较量一场。 不过当他看到跟随在李兰亭和张逊两位身边的那人时,不禁瞪大了眼睛。青筋暴起,紧紧的抓住手中的狼毫。他从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见到这个人。 一个月前湖心亭的耻辱,历历在目。他还记得那个以大国手琴艺压过曹配弦的身影,而且将他们所有人都羞辱的找不着北。 当时曹配弦回到家直接摔碎了自己的琵琶。 苏子詹将目光望向了曹配弦和黄寅坚,三人六目眼神交汇了一下,他们的眼神里都带着复杂的情绪,尤其是看到陈仲卿跟随着李兰亭走进来时,大体上也了解清楚怎么回事。 方才李兰亭念出声的《六幺令》,很有可能就是他写出来。 惊讶的不单单有苏子詹,还有一直躲藏在暗处的秦韶游,他更多的是表现出惊喜。如果陈仲卿在这里,今晚的安排就会变得非常顺利,恐怕明天一大早,这件事会传的整个杭州城人尽皆知。 黄寅坚假装和身边的谢玄真搭话,目光有意无意的瞥向陈仲卿,按照今晚的情势,打抱不平的苏子詹可能会当第一个出头鸟。 毕竟周围众人,也就数他诗赋惊人。 还有一个看到陈仲卿身影倍感惊讶的是李如烟,她没想到当初在李府的不卑不亢的身影又在这里重新遇到,还是父亲李兰亭和师傅张逊同时带路。 或许是旁观者清的缘故,他更觉得这场游园词会是父亲和叔父别有用心的安排,在万众瞩目之中登场的年轻人,才是这场诗会的主角。 “诸位,静静,且听我说。” 张逊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所有人都停顿下来,他指向身边的年轻人,说道,“这位便是《六幺令》的作者,今天也向在座的各位介绍一下……” “在下姓陈,你们可以叫我仲卿。” 陈仲卿看到几张熟悉的面孔之后,语气有些挑衅的说道,“当初在湖心亭的时候,我也与在座各位见过一面,没想到今天的游园诗会还能再见到,还望诸位不吝赐教。” 张逊有些不解的看了陈仲卿一眼,恰好对方也投来同样的目光,小声说道,“张大人,你这是往我把火坑里推啊。” 枪打出头鸟,他现在无异于是树立起来的靶子。都说文人相轻,谁知道这帮背后阴人惯了的家伙会使出什么下三滥的手段。 张逊看了他一眼,嘿嘿笑道,“今晚的游园诗会尽管来,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出了事情有我和你兰亭叔父担待着,怕什么。” 陈仲卿无奈的说道,“那我还真是谢过兰亭叔父和张大人的好意了。” 张逊话音刚落,第一个挑战者走了出来。 他的身材并不高大,但是却给人玉树临风的轩昂,如果说杭州城文人雅士中有谁才貌双全的话,恐怕就只有站在陈仲卿面前的苏子詹了。 “在下苏子詹,想请仲卿公子讨教一下。”苏子詹表现的很谦卑,然而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充满了挑衅的味道,很少人能见到性情平和的苏才子说出这样的话。 “在下观仲卿兄所写之词,恐怕是找人代笔的吧?” 此话一出口,满座哗然,就连一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洪青倌也抬起头,饶有兴趣的看着面前的陌生年轻人。 诗词被人指责捉刀代笔,可是一件名誉扫地的事情。 苏子詹不依不饶的拿着诗词,继续说道,“此词乃借古咏今,可以看出诗人处境潦倒,生活所迫。而且年岁已高,才能写出这样的厚重感。仲卿兄年纪轻轻,又是富贵人家,恐怕这词,你还写不出来吧?” 李如烟心里咯噔一下,两手抓紧了衣袖,她有些紧张。紧张苏子詹的咄咄逼人,同时也担忧陈仲卿虚才假学是事实。 陈仲卿好不容易在她心里构建出来的傲骨文锋的形象。 李兰亭也瞥了一眼站在身边的陈仲卿,却发现对方并没有畏惧对他的指责,反而上前一步,饶有趣味的反驳道,“既然子詹兄这么说,我也不好意思拒绝,否则就坐定了文人剽窃诗歌的罪名。要不这样,子瞻兄,今日观乎明珠十斛一片歌舞升平,苏杭河上画舫如云。这一番国泰安平的景象,自然免不了要夸赞一番。” 苏子詹皱起了眉头,他没想到陈仲卿这么快就接下自己的挑战,完全像是有备而来一样。 “琴棋书画请子瞻兄随便选,我就献丑,给大家做赋一首。” 做赋? 在杭州游园词会做赋,这种事情可是闻所未闻,大家都凑上前去,想知道陈仲卿这次是谦虚的献丑,还是真正的出丑。 开篇提笔点睛,让围观在周围的人眼前一亮。 并不是歌颂杭州的良辰美景,西湖烟花三月天。 而是远在千里的黄州,《赤壁赋》缥缈绝尘,脱笔而出。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仲卿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春风徐来,水波不惊……” (今天急性肠胃炎加发烧,在除夕前一天光荣病倒了,现在高烧三十九度,孤苦一人飘零在外,晚上才回到出租屋。更完这张之后作者去睡觉了,祝大家除夕快乐,鸡年大吉吧。) 第二十七章 笔墨伺候 第一更 (壬戌与本文的年份丁酉隔了24年,用丁酉不符合逻辑,所以修改成丁丑,前文已经修改) 丝竹声悠然,琴弦的拨弄与宴会的静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偶尔有好奇的艺伎探出头,望向大厅,看见那些士子纷纷起身移步,凑到一位稚嫩还未全然褪去的少年面前。虽然衣着不比周围锦帽貂裘,腰玉环与香囊的富家公子华贵,但身上却有一种难以掩饰的才华和气质。 “丁丑之秋,七月既望……还以为有什么惊人论调开头,没想到也只是平庸之词,呵呵,如此一来,如此看来,《六幺令》的作词也不过是代笔之作而已。” 虽然苏子詹的声音不大,但是周围的人却都听得清楚,也不禁把目光瞥向了埋头挥舞狼毫的陈仲卿,心里冒起了嘀咕,面前这位身份神秘的士子,到底是名不副实,还是璞玉初现? 对于苏子詹的恶意中伤,陈仲卿并不理睬,只是照旧在宣纸上挥洒浓墨,势必要写下那一首词出惊人的大家之作。 宴会大厅已是落针可闻,毫无声响。 洪青倌和谢玄真两人倒是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好奇的凑上来,他们只是紧紧的盯着那首词,被陈仲卿抢走耀眼的风头不是重点,重点的是这次的诗词会的翘首,关系到两浙五州的另外一场才子佳人的竞争。 习武之人想做那武评的天下第一,文人士子也不例外,做那词评会的状元郎,是每一位诗人前仆后继的理想。南晋虽不比前唐波澜壮阔的文人胸襟,但读书人总有那么一股奋发向上,不屈不挠的骨气。 谢玄真嘴角笑了一下,他和苏子詹的看法是一样的,赋首相当于点睛,无法以才惊艳绝开头,接下来便会受到结构框架限制,意境往往达不到天人合一的境界。 不过从接下来这几句开始,他便笑不出来了。 “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 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谢玄真嘴角上的笑容凝固了,他抓紧了衣衫,抬起头的那一刻,与苏子詹四目相对。这位辞赋大家的老朋友,也已经笑不出来了。 在场的士子爆发出一阵窃窃私语,相比起上一端的平庸开头,这里便转入了空灵缥缈的境界,围观的人皱起眉头,已经感觉到这首词的境界磅礴。有些人上前挤了几步,迫不及待的想看到接下来还有什么惊人之句。 张灯结彩的杭州城,今晚月光如水,照耀着檐崖砖瓦,显得格外温柔。 “……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尊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当此话一出,洪青倌和谢玄真面面相觑,没有长篇累牍的描景叙述,仅仅是一两句之间的点睛,就已经将那大气空灵的境界勾勒出来。 洪青倌端起酒杯,望向窗外,刚好看到月如娥眉,弯弯的悬挂在天幕。 明珠十斛酒宴欢声笑语,窗外月冷如钩。那一份高处不胜寒的清冷,化在酒樽这一轮的明月里,一饮而下。 苏子詹看的脸色苍白,已经没有了之前恃才傲物的狂气,看到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时,终于蛰伏溃败。他与面前不声不响的陈仲卿面前,大概隔了一道十万八千里的鸿沟。 仲卿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写到这里时,洪青倌默默的放下了手中的笔,将桌上的诗词收好,放在脚边,静听他们念词赋。洪青倌已经退出了这场游园词会的争夺,自己无论在怎么绞尽脑汁,也不可能是陈仲卿的对手。 收词,输词。 李兰亭听完了围观文士的念叨之后,不禁摇头苦笑,拍了拍身边老朋友的肩膀,小声说道,“张兄,看来我们都被仲卿反过来摆了一道。之前已经写出《望海潮》,写出《浣溪沙》已经是才气过人,现在看来恐怕仲卿已经有所保留……这篇《赤壁赋》……呵呵,怕是子詹被他故意算计了……” 张逊也点点头,感慨说道,“李太白曾诗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今观此赋,不比太白诗词逊色,才气浩然,甚至汉唐诸公皆不可及。此赋大手笔……恐怕今日,胜负已分。” 最后一笔落下之后,陈仲卿深吸了一口气,将狼毫缓缓放在一边。除了楼下琵琶琴瑟的拨弦声之外,宴席上只剩下众人的呼吸声。 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 李如烟咬着下唇,以前她从不相信人的才学可以到这样得高度,但是今天在这场游园词会,她总算见识到,什么叫做才华如草芥般的不值钱。 他更像是天之骄子,拥有令人艳羡的文辞,却毫不在意的挥霍。 诗词歌赋,皆有灵性。 写完了《赤壁赋》,陈仲卿抬起头,对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苏子詹,语气表现的很谦恭,似乎对之前的冒犯毫不在意,他伸出手做出一个请的姿势,笑道,“请子瞻兄指教。” 苏子詹无话可说。 就在所有人都认为陈仲卿是游园诗会实至名归的翘首时,一旁冷眼看好戏的黄寅坚却在此时站出来,冷声说道,“仲卿兄,好大的胆子,你真以为抄袭他人的诗赋,我看不出来吗?” 黄寅坚一句话,让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陈仲卿。 然而他还是一副笑容和蔼的样子,不恼不急的反问道,“哦?何出此言?” 黄寅坚就等着对方说这句话,于是他开口,将陈仲卿写下的《赤壁赋》一字不漏的全部背了一遍。他自幼背诗便有过目不忘的能力,对于陈仲卿这篇诗赋更是小菜一碟,当周围的士子念完一遍之后,他在脑海里迅速的记忆了一遍。 场面变得异常尴尬,其他人都在等着陈仲卿做出反驳和解释。一个抄袭的污点,可能就是一辈子的身败名裂。 背完《赤壁赋》之后,他紧紧的盯着陈仲卿,虽然辞赋不及大才子,但是心机手段他确信自己还是稳胜一筹。 “仲卿兄,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吗?” 气氛变得有些尴尬,张逊凑近了李兰亭,以手掩口小声问道,“兰亭兄,这可如何是好?” 李兰亭瞪了他一眼,反问道,“我又何知?倘若真的抄袭,无话可说。如果是这群士子的故意刁难,就看仲卿如何反驳了。放心,兰亭兄,以仲卿的才学,这帮士子想难倒他,还有点压力。” 其他人都抱着隔岸观火的态度,绝大多数人是偏向黄寅坚这边,如果被一个素不相识的外人夺去了杭州诗词第一的称号,他们终归不服。 才绝众人妒,就算不是抄袭,他们也要异口同声的讨伐。党同伐异,文人相轻,将原本氛围轻松的游园诗会抹上一层崩紧弦的紧张气氛。 “对啊,寅坚兄这么一说,我才想起之前好似看过这首词。” “飘飘乎如遗世独立,这么说起来,这首词好似真见过。” “我当时就想说,这么飘逸出尘的文风,怎么可能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写出的……” 质疑声在四周围彼此起伏,将矛头对准了陈仲卿,似乎要将他席卷而去。 与他一同前来,坐在角落里的秦丹青,也不禁神情紧张。他想站出来抗议,却奈何面对形势汹汹的一群人,人轻言微。 只有站在风口浪尖的陈仲卿不为所动,他只是平淡的反问对方,“哦?是吗?既然在座的诸位这么肯定在下是抄袭的,那么你们肯定知道这首赤壁赋结尾,还有一首词赋?既然如此,把这首词写出来,你们尽管想,写出来了算我输。” 黄寅坚愣了一下,不知道如何开口。 周围的人都跟他一样愣住了。 没人能背得出,那首词叫什么。在场的气氛变得有些尴尬,刚才声讨他的人一个个都鸦雀无声,包括黄寅坚。 “各位别急着妄下定论,还有一首《念奴娇·赤壁怀古》没写上去。” 大手一挥,青衫衣袖如风翩跹,陈仲卿沉声说道,“笔墨伺候。” 第二十八章 古今绝唱 这一声笔墨伺候带着李太白的才气十足,甚至逼得将他面前的苏子詹后退了一步半,脸色不悦,方才本以为黄寅坚刚刚的揭短让陈仲卿原形毕露,没想到对方却借着这个机会反扑一道,再度一展才华。 《念奴娇·赤壁怀古》,即便是词牌名也带着雄浑苍凉,大气磅礴的境界之感,相比起江南人家的小桥流水,芭蕉牡丹,少了一份婉转的风流韵味,多了一份壮阔雄浑的气势磅礴。 气贯长虹,一骑绝尘。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上阕一出,波澜壮阔的三国画卷便在众人面前徐徐展开,伴随着琴弦的捻指轻弹,拉开了一场壮阔的赤壁之战。杜牧写过折戟成沙铁未销,李白写过烈火张天照云海,杜甫写过浩浩略苍梧。但是却从未有前人写过这样的浩瀚历史长卷。 漫漫历史,皆是文章。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古今绝唱。 前尘如烟,一切不过是古今多少事,皆付笑谈中的感慨。在场众人像是中了魔咒呆立原地,念奴娇在词意的造势,完全不逊色于之前那篇《赤壁赋》。 李兰亭站起身,侧转过头瞥了一眼身边的张逊,“张兄,怕是我们都被仲卿算计了,之前他一直借口推托,并不是隐忍不发,怕是这小子……” “是啊,之前我以为是他早已准备好的诗词,现在看来,这小子根本就不屑于跟与这群人玩,他们的境界简直就是,云泥之别。”张逊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后悔自己做了一个草率的决定,懊恼的说道,“原本只是想给杭州城这群恃才傲物的读书人一个教训,让他们知晓什么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现在看来我们是干了引狼入室的勾当啊,怕是端午之后,只要陈仲卿在杭州城,再也没有人敢争这个杭州第一咯……” 李兰亭揶揄道,“不是还有杭州词赋第二的张兄么?” 张逊摇了摇头,叹气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陈仲卿放下笔墨之后,环顾着四周围鸦雀无声的文人士子,站起身注视着在座的每一个人,平摊着手指向墨迹未干的宣纸,声音不大,但却字字如惊雷,“在座的诸位不是怀疑在下所做诗词抄袭么?那么这首《念奴娇·赤壁怀古》到底有没有在这片文中?如果还是怀疑在下抄袭的话,我还可以再多写一首,两首,三首,甚至是十首,只要能证明你们曾在哪里见过这些文章,你们尽管背,背出来了算我输。” 陈仲卿嚣张的资本是他写下的三首词赋,没有人敢再质疑他的水准。 洪青倌第一个站起身,他拱手对诗词的两位评判大儒说道,“青倌退出这场游园词评会,还请两位老师见谅。” 虽然心有不甘,但洪青倌自知自己与陈仲卿之间的差距,萤火不敢与日夜争辉。 谢玄真紧接着站起身,托词与他的老对手一样,两人都是人情世故圆滑的老狐狸,如果主动退出不与陈仲卿竞争,顶多是让对方占了一个不战而胜的名号,省去了自己惨淡收场的败绩,何乐而不为。 再争下去,可能场面就变得难堪了。黄寅坚之前信誓旦旦的抄袭现在看来坐实了污蔑的罪名,神情尴尬的站在原地,进退两难。 陈仲卿没有为难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围,已经没有人敢上前一步,提出质问。原本气势汹汹的苏子詹此时拉耸了脸色,表情愤恨。却又无可奈何。 “子瞻兄,抱歉了,恐怕今晚榜眼的名号,我也要拿去了。” 陈仲卿故意无奈的摊开双手,然而这个动作在苏子詹面前却显得有些挑衅味道十足。对方一甩衣袖,愤怒的离去。黄寅坚自知理亏,虽然在场不少人内心都偏袒着他,但明面上却不能说出来。 黄寅坚跺了跺脚,也没有在意周围人同情或者嘲讽的目光,追着苏子詹跑了出去。 状元,探花,榜眼,接二连三的退出游园词评会,后来居上的陈仲卿反而成为了词会最大的黑马,鱼跃龙门。 不过现在最大的难题却又摆在了张逊和李兰亭面前,陈仲卿在一个晚上作出词两首,赋一篇,到底要选那篇作为榜上状元第一名。 李兰亭认为《六幺令》最切合今晚的主题,将他摆在第一位在适合不过,但是张逊却截然相反,他认为《念奴娇·赤壁怀古》才是诗赋最绝,《六幺令》在意境上显然不如《念奴娇》来得惊人。 一首《六幺令》,一篇《赤壁赋》再来一篇《念奴娇》,已经没有人敢鼓起勇气挑战陈仲卿的才学了。 李兰亭和张逊还在为词赋的高低争执不决,陈仲卿悄悄走到一旁看戏的秦韶游面前,盯着这位故作镇定的富家子弟,从怀中掏出一块铜牌,递到他面前。 烛光飘动之下,陈仲卿脸上的表情从毫不关心的平淡,慢慢的转变为杀意盎然的决然。 秦韶游盯着这一面刻着一个平字,不解的问道,“陈公子这是?” “秦公子下人掉的东西,你认不出来了吗?” 陈仲卿一本正经的反问对方,“还是说秦公子贵人多忘事,记不起家中有个叫杨平的下人了呢?” 秦韶游终于抬起了头,面露恐惧。 他从来没有在一个读书人的脸上,看过这种阴戾狠毒的神情。记忆之中唯一一次是在家父动用见不得光的江湖手段铲除竞争对手,屠尽满门人家时,他在祠堂里见过那张面无血色的脸。 幼时恐惧的记忆,涌上了心头。 面前的书生依旧恭恭敬敬,却进一步的逼问他。 “还是说,秦公子对于这位下人,有什么不得不说的秘密?” 第二十九章 状元,探花,榜眼 第一更,正在赶着第二更,客官稍安勿躁 喜庆的宴会之下隐藏着另外一重杀机,言笑晏晏的众人欢声背影,与角落烛火照耀不到的阴影处两人相比,形成了截然不同的情景。 那种感觉,犹如慵懒的云翳之中暗藏着凶意盎然的惊雷,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层层叠叠的炸起,一雷惊四座。 秦韶游故作镇定的回答,“陈公子,你认错人了,我不知道你所说的这铜牌是谁的,或许在下可以帮忙留意一下,看看能不能帮陈公子找到铜牌的主人。” 他咬紧牙关,拒不承认。自己与宋昭杨平之间的交易只有口头上的纠纷,并没有实际上的书面凭据。就算陈仲卿想要做文章,也找不到下手的余地。他可以有恃无恐的站在陈仲卿面前,高昂着头,像一个小人得志的胜利者。 他有恃无恐。 陈仲卿站在秦韶游面前,一步不退,自顾自的继续说道,“是啊,的确没有实际的证据。包括他们口中的四十多两银子,还有什么秦家出钱出面在官府层面上打点,官商勾结嘛,手段也就那些,反正一个无权无势的弱女子,被两个歹人凌辱了便凌辱了,哪怕她投湖自尽也不会有人理会。韶游兄精打细算,仲卿佩服。但千算万算,韶游兄怕是没算到他俩会落网吧?更不会想到这两人会交代出幕后主使?现在你们秦家要怎么办呢?” 秦韶游嘴角抽搐了一下,表情扭曲。烛火在面前飘忽不定,就跟他脸上阴晴不定的脸色,让人捉摸不透。 “你到底想做什么?” 秦韶游已经动了杀心,宋昭和杨平两人不可留,如果落在陈仲卿的手中,再把事情往大了闹收不住脚,遭殃的可是秦家。何况之前黄寅坚就说过这人的背景深不可测,从张逊和李兰亭的态度来看,黄寅坚的看法是对的。 “铜牌还给你,秦公子。以后自己的路,好自为之。” 陈仲卿没有要挟对方做什么,只是说完这段意味不明的话,便将铜牌强硬的塞到他湿润的手心里,等到对方转身离开之后,他才看清楚,那面铜牌上还沾染了未擦拭干净的血渍,在烛光下显得非常碍眼。 转身走到一半的陈仲卿回过头,对身后脸色发白的秦韶游多说了一句,“对了,恐怕明天醒来,还有更加惊人的消息在等着秦公子,你一定会很期待的。” 说完,留下秦韶游一个人在原地。 哐当一声,铜牌落地,声音清响。他抬起头,却看见对方已经谈笑自若的走到文人士子中间,有说有笑的聊起其他话题。 手段狠辣,进退有度。看着那张稚气还未褪尽的脸,秦韶游握紧了拳头,他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士子,就像一条阴冷的竹叶青,咬人狠毒。 陈仲卿。 竹叶青。 恐惧像一条蛇,紧紧的勒住他的脖子。 陈仲卿的确还不想动手,一来碍于身份的限制,二来秦家作为皇商,在杭州城家大业大,真要动手可能牵涉甚广,最终结局可能也是两败俱伤。 不如暂时给他一个敲打,让心高气傲的富家子弟知道,什么叫做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等到汴梁稳定之后,再来动手也不迟。 与此同时,游园诗会也进入了最终的点评环节,在洪青倌,谢玄真和苏子詹三位相继放弃争夺魁首的机会之后,陈仲卿一人以三篇文赋,占据了状元,探花和榜眼的位置。 李兰亭说出这个结果时,台下瞬间爆发出喋喋碎碎的议论声,对于这个实至名归的结局,没有人敢站出来质疑两位鸿儒评判的结局。《赤壁赋》和《念奴娇》的笔力功底摆在那里,就算他们想要挑战,也得攀过三座高耸入云端的奇峰,才有机会站在才气近仙人的他面前。 “如烟,你看着,接下来杭州城这一个个文人骚客,怕是诗坛地位不保咯。” 李如烟突然想起之前父亲所说的话,下意识的把手放在心头,她今天总算见识到父亲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了。逼的两位上届词魁未曾下笔就认输,逼得将杭州烟花词无出其右的苏子詹愤而离场,这份恃才傲物的本事,恐怕也就面前这位低调内敛形成鲜明对比的陈公子才能做到这点。 相比苏子詹妒忌和愤怒,陈仲卿反而显得更急的内敛,无锋的重剑,往往比锋芒毕露更加让人欣赏。或许之前她有那么一点对陈仲卿不以为然,现在看来怕是杭州的大才子们加起来,都不是他一个人的对手。 陈仲卿转过头,刚好看到了李如烟望了他一眼,眼神躲闪的瞥向另外一边。 他笑了一下,不以为意。 《六幺令》,《赤壁赋》和《念奴娇》三首都被张贴到明珠十斛青楼门口的榜单上,原本在大厅外等候已久的士子们蜂拥而上,想看看到底是那三首词夺得了今晚的桂冠。一开始所有人都有说有笑的,围观上了榜单,当看到那三首词之后,原本谈笑风生的众人都安静了下来,像是某种气场被压制住了,直到半响之后,才有人开口,传出了诗文的朗诵声。 “浩浩乎如凭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这可是难得的绝妙好词啊!”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这技术活,当赏!” “陈仲卿?这是何人?为何之前都没在诗会上听过此人的名字?” “恐怕是后起之秀?等等,这状元,探花,榜眼是同一人?” “啊,真的,居然是同一人?” 有人注意到三张宣纸左下方所书的落款,皆是同一人名字时,人群终于爆发出一阵惊叹。一人拿下状元,探花,榜眼三个位置,这在游园诗会可是绝无仅有的事情。有人抬起头,目光好奇的望向明珠十斛的楼阁,好奇的想要目睹那杭州第一的大词人,是怎样玉树凌风的身影。 陈仲卿,陈仲卿。这个名字在众多的才子诗人口中互相流传,就像蔓延的藤蔓一样,过了今晚,这个名字会充斥在文人茶余饭后的闲谈和歌舞坊和青楼艺伎的崇敬之间。 不过原本应该是成为众人瞩目焦点的陈仲卿,再道贺几声之后,却非常意外的躲在阁楼屋檐,远去了虚假的客套和寒暄,凭栏远眺杭州城层层叠叠的烟火气,和温柔的月色。 李如烟不小心回过头,望向栏杆,或许谁都没有注意到窗外此情此景,看到的那一幕却让人心神一凛。 月光如水,倾泻在一袭青衫之上。 她想起《赤壁赋》里那一句,遗世而独立,羽化而登仙。 此人此景,如同谪仙。 第三十章 胭脂榜 第二更 端午的喧嚣在欢声笑语中渐渐散去,灯火渐次阑珊,文人墨客乘兴而归。喧闹一直持续到后半夜,画舫上的璀璨灯火渐次的熄灭下来,艺伎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襦裙上的褶皱,抱着琵琶缓缓下楼。 杭州城重新陷入短暂的清冷气氛,围观在明珠十斛门口的文人雅士已经散去,在榜上三鼎甲出来之后,游园诗会便转入了尾声。状元,探花和榜眼同一人带给他们的震撼,远胜过任何一次的词评会。 这次的诗会太过出人意料,以至于士子结伴而行时,口中总是提到那个人的名字。 陈仲卿,像一句碎碎念的魔咒,在鲜衣怒马的王孙贵子口中,在歌舞坊明眸皓齿的艺伎青倌心头上,扎根蔓延发芽,很快成为席卷整个杭州城的浪潮。就算有人看不惯他非杭州出身的士子身份,也无可奈何。因为三篇诗赋写的太精彩绝伦,除了一拍大腿赞叹一句好之外,居然找不出任何其他词来形容其中精髓。 似一声惊雷,在胸口炸起。 文坛震惊。 返回青衣巷时已是下半夜,陈仲卿蹑手蹑脚的推门进去,老贾不在家中,只有夏虫的窸窣声,在小庭院里回荡不绝。庭院的露水沾湿了衣袖,曲径通往幽深的厢房,咿呀一声,惊起枝头上栖息的乌雀,在月光下拍打着翅膀,绕着海棠树环绕而飞。 然后又重归于平静。 第二天的清晨,青衣巷口的茶馆里,传来棋子落盘的清脆声响,一老一少的身影在熹微的晨光中显得格外清晰,皱着眉头落子不定的张逊,盯着棋盘上被围追堵截的摇摇欲坠的大龙。陈仲卿则不急不慢的往棋盘上落子,棋逢对手的拼杀将白子咬的无路可退。 对方似乎看穿了自己的路数,无论如何布局,想翻身咬紧对方的后路,都未能成功。张逊年近半百阅棋无数,陈仲卿的心沉气稳信手拈来,却是头一次的看到。 每走一步,他的眉头就更皱一寸。 直到最后走无可走。 不知不觉已经步入了收官。 最后,张逊将白棋放回檀木盒子,端起左手边温润如玉的白瓷茶杯,咂了一口西湖龙井,摇着头说道,“棋风老成,虚实相合,奇正相生,并没有像其他年轻后生,一来便是急于求成的杀机凛然,恨不得吞下每一枚棋子。反而却能顺势而动,布下大局,观棋数十年,像仲卿这样的后生,可是少之又少。” 陈仲卿一边往棋盘上回执黑子,一边承让说道,“张夫子怕是过誉了。如果下棋路数观人心性,你觉得准么?” 村正妖刀和大小雪崩式的手段,只不过恰好闲来无事拿来欺负一下古人,棋艺,古琴和书法,都是他密不外宣的小爱好。 张逊抬起头,看了一眼陈仲卿,想起那机锋百出,深谋远虑的大局路数下法,和面前才气冲牛斗却又低调平和的书生相比,拿开棋盘上最后一枚棋子,摇头笑道,“怕是不怎么准。” 张逊收摆棋子时像是想起了什么,随意开口问道,“对了,仲卿小友,接下来的胭脂榜,你相中哪位佳人了吗?” “嗯?” 陈仲卿撇着头,问道,“胭脂榜?” “哈哈。”张逊朝着他挤眉弄眼,坏笑着说道,“看你这样,怕是仲卿小友还不知情吧?游园诗会之后便是一年一度胭脂榜的精彩点评,青楼艺伎也分三六九等,能登上胭脂榜的女子,不单单长相出众,才艺歌舞也是样样精通,词评会的状元郎,探花和榜眼,都希望能为她们作词一首,以求提高身价,待价而沽。倘若谁能连续三年稳坐胭脂榜的桂冠,那可是一笑千金了。” 桌面上的棋都被收的差不多了,店小二将之前已经冷掉的茶壶撤下,换上一壶新的热茶,热气腾腾的冒着烟气。 陈仲卿若有所悟的点点头,随即说道,“怕是不怎么知道,幸好我才名不张,否则怕是这青衣巷,恐怕被女子踏破门槛咯。” “仲卿小友也别太过在意,我听闻杭州国手第三的曹配弦公子一个月前输给了无名的女琴师,居然赌气一年不再碰琴。这次的胭脂榜,势必会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激烈。一个是咽中**得上味相的小燕后,另一个是梨花带雨的李唐八昭的陈如渔,接下来都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琴棋书画皆通习之,秦家,李家,杭州数得上名号的家族,都会卷入到这一场胭脂榜争夺之中。” 陈仲卿身影停顿了一下,哑然笑道,“感情游园诗会并不是杭州最热闹的评比啊。” 张逊摇摇头,解释道,“游园诗会不过是词人之前的才艺较量考核,而胭脂榜的背后却关系到一系列错综复杂的家世角力。胭脂榜上各个媚态骄人的女子,哪个不是用真金白银砸出来的?这也算是达官贵人们约定俗成的茶余饭后消遣吧。不过胭脂榜并非富人的专属,倘若真有才惊绝艳的女子能爬上前十名的榜单,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陈仲卿若有所悟,站起身,说道,“张老,在下还有事,今天这信手局就点到即止吧。” 他得去找宋绾绾一趟,清早老贾的身影才出现在厢房前,他收拾好昨晚的手尾,抹掉了一切蛛丝马迹,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但是有一句话,陈仲卿记得很清楚。 匹夫无罪,怀璧有罪。 张逊摆摆手,说道,“哈哈,无妨,无妨,你先去吧。” 陈仲卿的身影消失在青石板街道的晨光之中,早上的清冷还未散去,只留下人走之后,杯中茶凉。茶馆外又响起了脚步声,有人掀开了门帘,走了进来。 一切如常。 一个身影拦在他的面前,恰好挡住了窗棂投射进来的一抹光。 “我可以坐在这里么?” 熟悉的声音从左耳传来,张逊抬起头,却看见那张永远不会忘记的脸。算命先生打扮的故友站在他面前,他拍了拍道袍上的灰尘,嘴角挂着微笑。如果陈仲卿在场,一定会惊讶那个在西湖岸边给人算命的老先生,居然会认识张逊。 张逊语调惊讶,下意识站起身,动作起伏太过激烈,结果棋盒里的几枚白子掉落地上。 “是你。” 他蹲下身子捡起散落在木板上的棋子,重新放入棋盘之中,然后将一枚白子放在桌上棋盘天元的位置。 温润如玉的棋,檀木的棋盘,落子声清脆。 然后回过头,拱了拱手,神情平静说道,“是啊,张兄,别来无恙?听闻最近你挖到了一株好苗子,还在昨晚的游园诗会一鸣惊人?” 第三十一章 为天下读书人开路 过年了,大家还愿意砸推荐票么 三省门下设六部制以昭烈帝为基始,为了制衡相权与军权之间的斗争,并最终集权于晋家天子,经过几十年来演变改革,逐渐形成了文官清流集团与勋贵武将之间的庙堂政治较量。也是在近八年被另外一个新崛起的势力打破——阉党。从当年晋辽第二次议和之后,大貂寺黄世良牢牢把控住掌管军权的枢密院,并且摇身一变坐上国之重臣和三军总督的位置,他的眼线不单单军队之中,甚至遍布朝廷庙堂之上,监视百官。暗中设立的谍报机构枢机司,不单单用来侦测南晋和北辽之间的情报活动,在变脸还是他专门用来对付异己的手段。 黄貂寺是南晋最成功的太监阉党,他是实际上的红蟒九千岁,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甚至连当朝宰相都不放眼中。所以刚上任的晋文宗第一件事就想着从黄世良身上收归军权,重新执掌军部大权。事败走漏了风声,最终导致李当先全族牵连被诛。 黄貂寺得势之前的枢密院事叶黄巢因燕云十六州战事不力遭先帝罢官免职,此后一直躲在杭州隐姓埋名,待时而动。此后,寒暑更迭,一过便是八年。 他在这座山水灵气和胭脂水粉味恰到好处并在一起的杭州城,中隐隐于市的过了八年。 茶馆渐渐有了烟火气,来往的士子在茶馆面前停驻歇息,唯独两个过了知天命年纪的中年人,坐在角落,神情默然。 “过了八年了啊,白驹过隙,黄巢兄,人有几个八年?” 张逊瞥了一眼窗棂外的贩夫走卒,时已过辰,杭州街道又恢复了往日人潮拥挤的热闹。往事涌上心头,举起杯中的茶,停顿了一下,缓缓说道,“当年你我科举状元和探花,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如今却是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的下场。你罢了官,隐居在杭州,我当了个受气的驸马爷之父,闲居在这杭州城,当年壮志凌云,如今都成了一场空。” 叶黄巢摸了摸斑白的双鬓,将手中的酒放下,他在这座杭州城隐姓埋名,只有少数几人才知道真实身份,一来为了躲避枢机司的眼线,当年黄貂寺刚坐上枢密使的位置,叶黄巢已经隐约感觉到对方可能向他出手,趁着黄世良还未权倾朝野时退出了汴梁朝廷的政治漩涡。 八年前他隐居杭州,躲过了失势之后的阴谋暗算。八年之后他的门生故吏却没能躲过丁酉年的政变。 “在杭州待了八年,历练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也算是看透悟透一些事,少了当年与先帝冒死进谏,怒斥群臣的锋芒毕露。” 张逊手中的温茶已经变凉了。 “黄世良没有杀尽读书人,他留下了种子。怕是当年谁都不会想到,昔日你最不看好的学生范希文,今日居然会坐在丞相兼尚书仆射的位置上,还成为黄世良身边的大红人。” 叶黄巢摇了摇头,他拍了拍长袍上的灰尘,小声说道,“守成有余进取不足,希文推不翻黄世良,也难以把握朝中的改革大局,以他为文官之首也不过是为了权衡相权,军权之间的利益。黄世良虽然跋扈,但他还是记得,自己是天子脚下一条狗。” 停顿了一下,叶黄巢神情黯然说道,“只有我们,才是天子手中的臣,南晋江山的脊梁。” 张逊是聪明人,他听出叶黄巢的弦外之音,顿时脸色变了,张嘴说道,“叶兄,莫非你今日找我,已经有了打算?” “是的,朝中秘信已经来了。” 叶黄巢直言不讳,向昔日故友摊牌,“当今圣上想再借一把老朽旧朝国柱的余晖,扫开朝廷上遮天蔽日的污秽,重整天子国威。我想,我在这里等了将近八年,是时候最后一把献出老朽骨,收拾旧山河了。天子让我重新入朝为官,就是想在清流中竖起一道大旗,主心骨不倒,文官集团就不会倒下,他黄世良,永远不可能在庙堂之上呼风唤雨,只手遮天。” 张逊面容悲切,他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和分量。李当先的死激起了天子更深层次的忧虑和反抗之心。当年八位国柱有六位以死直谏撞死在大殿梁柱上,剩下硕果仅存的离阳王在去年已经驾鹤西游,唯独叶黄巢一人,撑着前朝老臣最后一缕的夕阳余晖。 倒是坐在对面当事人,笑容平淡,一如西湖龙井的咽津回甘。 “之前我也曾迷茫,当天子要老臣鞠尽最后一躬,死而后已。是不是真的已经准备好了。直到我一个月前在湖心亭,遇到一位年轻的读书人,他向我说了一句妙语残句。” 张逊竖起耳朵,想听听是怎样的高谈阔论。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张逊无言,昔年他与叶黄巢是江南词赋双绝。张逊自诩词赋第二,是因为叶黄巢压了他一筹,在他心中,第一的永远都是对方。 一句一蓑烟雨任平生,一个年轻的后生,高出自己境界不止一筹。 叶黄巢有感而慨的拍了拍张逊的肩膀,苦笑着说道,“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我俩都是年过半百看透世事的人,没想到悟性还不如一个初生牛犊,他日张兄要是能遇见此后生,不忘多多提携。哦,他似乎经常与一名目盲的女琴师在一起,一个月前琵琶逼得国手第三曹配弦不敢动弦的,就是这个年轻书生。” 张逊愕然,连忙往前挪动了一下身子,问道,“你是说,曹家没输给盲目的女琴师,而是输给读书人?” “当时我在场,千真万确。如果张兄能够找到此士子,提拔入朝为官,也算是了却了我最后一桩心事。莫让田野埋麒麟,朱玉蒙尘灰。” “张兄,这是我们的最后一面了,当年我们曾慷慨原为天下苍生而死。” “黄巢先走一步。” 叶黄巢拿过了竹杖,双手合十,那个即便昭烈先帝下诏阴阳两隔永不相见都未曾流过一滴泪的中年男人,此时早已老泪纵横,字字如金石,铿锵有力,声音如大雪崩惊天人。 一字一句,在胸口炸起。 常言诗书经文有万钧之力,书生傲骨,可攀天上人。 一卷诗书的力量,比百万大军更沉。 窗外起了风,吹卷着叶黄巢的青衫长袍,猎猎飞舞。 “叶黄巢不畏身败名裂,不惧株连九族,不怕天怒人怨。” “只为继往圣之绝学,开万世之太平。” “为这天底下的读书人,谋一条庄康大道。” “万劫不复,死而无怨。” 第三十二章 一条竹叶青 第一更,大家推荐票砸起来吧。 鱼头坊还未开市就人声鼎沸了起来,衣着寒酸的士子,双目发光的穷苦人家,还有带刀的亡命徒,全都聚在巷角,围成一个半圆,对面前发生的一切指指点点。 行色匆匆的捕快向街头巷角奔去,五指摁住刀柄,眉头紧锁。速度却不敢放慢,平时他们很少涉足这一带,治安上的问题由聚福楼交代,只有上报的命案,才归他们管。 不过即便是帮派复杂的鱼头坊,大体上都是内部“消化”,也少出现上报的命案。 此时鱼头坊的现场已经围满了人,捕快推开了围观的人群后,却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后退几步。短靴踩在污水泥坑中,脏了一身官服。 小巷里倒下两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死状凄惨。苍蝇围绕着尸体打转,现场周围都是触目惊心的,一大片凝固的猩红。 “官府办案,闲杂人等散开。” 捕快一手举着令牌,然后挥手驱散人群,开始勘察现场。鱼头坊居民天生与衙门捕快不对付,原本围坐一团的穷苦人家看到手持长刀的衙门捕快之后,立马作鸟兽散。谁都没有注意到带着斗笠的身影压了压边缘,隐入了议论纷纷的贫苦人家身影之中。 往杭州繁荣闹市街道往东北方向走,坐落着一片深宅大院,与鱼头坊的污泥脏水的街道相比,此处家家户户门庭气派恢弘,朱门红漆,雕花刻凤的大门并不比汴梁一片官宦世家豪门朱庭来得逊色。庭闱深院里总有行色匆匆的人群,低头忙碌的穿过花影重重的走廊,浮雕绘彩的朱阁,钻进某一扇暗不见光的侧门。 脸色阴沉的红顶商人,继大族豪强之外,最低调有钱的人群。虽然他们腰缠万贯,但依然像无根之萍飘忽不定,要么与宫廷纠结一起,成为势力背景靠山深厚的一小簇红顶皇商,要么与知府知州通判站到一起,垄断掉南北而来的商贸交易,平分一线秋色。 秦家属于前者,他们是为南晋王朝贵族供应丝绸锦缎的大商人,甚至连杭州丝绸贡品,都出自他家机杼,而注定会成为接班人的秦韶游则被家主给予了极大地厚望。 虽然年少时玩世不恭,但却一步一步向众人期望的方向走。 望子成龙。 清早丫鬟匆匆而过的脚步声把秦韶游从雕龙绘凤的沉木床上惊醒,满头都是细密的冷汗,先映入眼帘的是白色的蚊帐,空气里还弥漫着香料的幽香。念头仅是在脑海一转,太阳穴就传来隐隐的疼痛。昨夜游园诗会结束之后,在明珠十斛的花天酒地喝的稍稍有些过火,今天还没能从昨夜的伎女胸脯与女儿红中缓过神来。 充满了唐时古雅的深红色案几上面摆放着青铜的熏香炉,缕缕香烟从炉顶雕刻的麒麟上升起,弥漫在整间卧室之中。 掀开帷帐,他爬起身走到铜镜面前,映照在自己面前的脸苍白无血色,暗淡无光的萎靡看起来就像是多年沉溺酒色掏空了身体。他努力的扶着桌子,脑袋里却是不断的回忆昨天的噩梦,那双如同毒蛇一般阴冷的眼神,悄无声息的钻入骨髓之中。 所有人看到的都是他才华横溢的表象,却只有秦韶游一个人见识到了那张平淡笑脸背后隐藏的阴鸷和狠毒。 隐忍且手段毒辣,进退有度。再加上昨日的三鼎甲之首,陈仲卿这个名字真不知道会在怎样高山仰止的位置上看到他。 短暂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秦韶游整理了一下衣服,说了一声请进。 门被打开一条缝隙,带刀的宁叔钻了进门,表情肃穆,皱起的眉头将脸上的刀疤扭曲的格外狰狞,他的右手习惯摸着刀柄摩挲,眼神闪烁的看着站在面前的秦韶游。 “宁叔,我拜托你查的事情怎样了?”秦韶游语气有些迫切,他想知道那晚陈仲卿在游园诗会迟到之前,到底做了什么。 “死了,今早官府在鱼头坊巷口里发现两具尸体,正是那天打招呼的宋昭和杨平。” 秦韶游深吸了一口冷气,故作镇定的听他继续说下去。 宁叔叹了一口气,“少爷,收手吧,那个士子……真的不是你能招惹的角色。发现两人尸体的现场已经不能惨来形容了,杨平的脸已经被石头砸成碎片,宋昭的胸口被火药炸穿,肚子上还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几乎把他的肠肚都剖了出来。看伤口的程度,恐怕当时再用力一些,就直接将宋昭拦腰切断了。” 秦韶游突然捂住嘴,跑到痰盂面前,然后吐了出来。 他脸色苍白,难以想象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居然将那座铁塔般魁梧雄壮的大汉杀死。就算宁叔正面动手杀人,他们都还能在双刀下勉强撑过几回合。 他的脑海里,全是杀人之后的血腥场景。他见过死人,但从未见过如此残忍的死法。 “最可怕的不是这里……” 宁叔突然停顿了一下,他把刀放在桌上,转过身看了秦韶游一眼,有些于心不忍的反问道,“少爷,你还想继续听下去吗?” 秦韶游坐在圆凳上,盯着檀香炉口的麒麟,咬牙小声说道,“宁叔,把你看到的都说出来,我想知道全部。” 宁叔面容肃敛,他深吸一口气,继续说下去,“鱼头坊的巷道,不是第一案发现场。” “什么?” 秦韶游瞳孔皱紧,猛然起身,衣袖一扫,不小心将案几上摆放的扫到青石砖地板上,猩红斑点的未燃干净的檀香和灰白色的香灰铺洒在一地。 门外的丫鬟听到屋内的动静,走了进来想看看发生什么,却被秦韶游凌厉的眼神制止住脚步,三寸金莲始终不敢跨过那道门槛。 他厉声说道,“滚出去,这里没你事。” 秦韶游一声呵斥,被吓坏的丫鬟唯唯诺诺的退出了房间。 “当时衙门的捕快和我都在场,听他们的论断,这是宋昭和杨平两人分赃不均,结果起了争执,杨平用火药炸伤了宋昭的胸口,并且出其不意的划开他的肚子。就在杨平以为胜券在握时却被宋昭反杀一刀,捡起大石头狠狠的把脸砸碎,最终也因为失血过多体力不支,倒在巷道里……” 听完这个可笑的分析论断之后,秦韶游摇着头说道,“不对,这不是事实……他……” 秦韶游浑身都在颤抖,最后一句话涌到咽喉,却始终说不出去。 “他伪造了现场,那里并不是杀宋昭和杨平的地方,姓陈的在其他地方杀了这两人,再搬移到鱼头坊,精心布置了现场,做出了两人分赃不均起争执,结果两败俱伤而亡的场景。” 秦韶游抽搐了一下嘴角,谁都不知道这只时表面上的假象,只有罪魁祸首一人才知晓全部事实。自己明白过来,为什么宴会的最后,他会一脸平淡的对他说以后的路,好自为之。 杀人就跟他的诗词歌赋一样,都是信手拈来的天赋。陈仲卿不屑于杭州士子比拼诗赋,是因为他们连给他提鞋磨墨的资格都没有。他不屑于自己,是因为那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在他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秦韶游站起身,光着脚踩在地板上,他跨过门槛,走出阴气沉沉的卧室。清晨的阳光顺着屋檐的弧度倾斜而下,停留在那张苍白无力的脸上,他下意识的伸出手拦在浮肿的双眼面前,眯起了眼睛。 在他面前的是一座苏州风格的园林,庭院鳞次栉比,幽深走廊千回百转,怪石突兀嶙峋,荷塘玲珑诗意,一切布置的精巧雅典,匠心独运。是不可多得的大手笔。 半响,站在身后的宁叔终于等到自己少爷的开口,“黄寅坚曾说过姓陈的可能是汴梁那个达官贵人之子,也就是说我们秦家在朝中的势力和他相比,根本不值一提。李兰亭和张逊在游园诗会上为他造势,更佐证了这一说法。他的家族,在朝中的势力不小。” 苍白的嘴唇甚至有些哆嗦,初夏清晨的阳光洒在身上,也止不住胸口涌上来的,寒意入髓。这满园春色风光,不能因为自己无意招惹的祸患而收场。 “之前我小觑了他,宁叔,现在已经不是两个小孩子之间的打架了,他回汴梁之后,势必会影响到秦家在皇商上的生意,秦家的颜面事小,但是我们家的生意命脉却不能因为此人而受损失。” 一个大胆的想法涌上心头,他转过身,对身后同样神情严肃的宁叔说道,“既然他在杭州只有一个人,无根无据的,派人把他除去,麻烦手脚做的干净一些,别让汴梁那边看出了倪端。” “看着吧,如果没死,他日在汴梁,此人将会成为最耀眼的后起之秀。” 第三十三章 十里桃花 第二更,推荐票砸起来吧 一只纤细的青葱玉手从帷帐中伸出,宋绾绾一手扶着额头,太阳穴里传来隐隐的刺痛,昨日发生的一切太过真实,捂住鼻息的酥麻感觉以及之后陷入沉睡的眩晕,她穿好衣服,随意的梳了头发,懒散的挽着一个簪子,摸索着拿起床边的拄杖,慢慢的往外摸索。昨日被踢翻的凳子正稳稳妥妥摆放在原地,让她错以为一切只是一场惊梦而已。 盲目的女琴师摸索到门边,靠着门槛,暖风吹拂着她的脸,像杨柳轻抚着脸颊,庭院角落那株石榴已经开花,纯白色的蝴蝶停留在花瓣上。 木履压着台阶上的青苔,庭院静谧。 有风卷过蔓草,轻摇屋檐下的铜铃。 安静的环境被敲门声打破,宋绾绾摸索着站起身,向大门的方向走去,如果她能看清的话,草丛里暗藏着一滩凝固的血渍,庭院里的青葱还没来得及掩盖爆炸的痕迹。 “宋姑娘,在下是仲卿。” 宋绾绾挪开了大门的横栓,双手吃力的打开了大门,她偏侧着头,手抓着裙角的褶皱,柔笑着说道,“仲卿公子,别来无恙?奴家今早起得晚,这副模样怕是让公子见笑了吧?” 陈仲卿吸了一下鼻子,面前和衣而立的宋绾绾脸颊绯红,头发懒散的别着玉簪子,挽着一个松垮的鬟。像一个买菜归来的婉约小娘子。 陈仲卿往庭院里瞥了几眼,昨日的痕迹早已打扫干净,虽然某些血渍还是隐约可见,但幸好宋绾绾是盲人,看不见这一副残花败柳的光景,老贾收拾手尾的功夫还算不错,没有留下太大的破绽。 他收回了视线,说道,“哦,宋姑娘,我今早恰好路过宅院,冒昧登门拜访一下,还望宋姑娘不要在意。” 他当然不会明说自己是特地过来查看宋绾绾的安危,只好随意找了一个借口。 “宋姑娘愿意让我进去么?” “哦,当然,我都差点忘了。” 宋绾绾扶着门,给陈仲卿让开一条道。她一边摸索一边小声的说道,“家徒四壁,让仲卿公子见笑了。” 陈仲卿摇摇头,随即意识到宋绾绾是盲人,又补充了一句,“没有,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噗嗤一声,宋绾绾笑出了声,她温婉的说道,“斯是陋室惟吾德馨,陈公子你这一手夸赞可是显山不露水,跟梦得诗豪作比较,奴家真是受宠若惊。你现在可是名扬天下的大诗人了,要是一个不小心被掉书袋子的老夫子知道,又该是痛心疾首的批判一番不尊圣贤了。” 陈仲卿惊讶道,“宋姑娘也知道了游园诗会的事情了?” 宋绾绾回眸一笑,“我猜的。” “仲卿公子那天说要参加游园诗会,我就知道你会旗开得胜。虽然小女子未曾习过诗词,但是风月场上耳濡目染,总能辨出哪些是好词,哪些是佳句。对了,仲卿公子是状元郎,还是探花呢,还是榜眼?” “你猜?” “我猜终归是探花吧?” 陈仲卿摇摇头,笑道,“不对。” “榜眼?” “也不对。” 她惊讶说道,“难道是状元郎?” “也不对,昨晚作诗三首,状元,探花,榜眼,都是我。” 宋绾绾小声的惊叹了一下,表情惊讶,难以置信的说道,“仲卿公子的才华,还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对了,今天过来,在下是有个不情之请。” 陈仲卿想起自己今天要做的事情,鼓起了勇气,对面前女子说道,“我希望绾绾姑娘能够参加接下来的胭脂榜,我会为你作词,争前十名。只要入了前十,你在杭州便无人敢欺负你了。” 柔弱的盲女脚步停顿一下,转过身,裙摆随着动作翩跹飘舞,依旧是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眸,一脸淡然和平静,“仲卿公子,你的好意奴家心领了,但奴家拒绝参加。” 陈仲卿呆愣在原地,他没想到宋绾绾会拒绝这个诱人的要求。 宋绾绾回绝的干脆利落,朱唇轻启,“承蒙公子关照,但是奴家实在不想卷入杭州富家贵族的角逐之中,再说胭脂榜上女子哪个不是风华绝代,成鱼落雁。奴家天生目盲,自幼父母双亡,是一位琴师把我养大,没钱,没势,没姿色,卷入错综复杂的胭脂榜,只会凶多吉少。” “只要你登上了胭脂榜,便没有人敢为难你了。”陈仲卿摸了摸鼻子,说道,“那天在湖心亭为难你的秦韶游,我已经敲打过他了。如果不出意外,他会在这几天登门向宋姑娘道歉。” “要是出了意外呢?” 宋绾绾虽然双目失明,但是却心如明镜,对杭州城的人情世故了解透彻,“我听闻秦家秦公子是做事说一不二的人,他要认准的死理谁都拗不过来,仲卿公子你真确定,你的敲打不会让他不按常理出牌?即便你拿出了汴梁家世压人,也不见得他心里就会服输。反而激起斗狠的争强好胜之心。之前秦家的死对头,就因为这件事吃过大亏,最终的结局是满门上下十几口人,死于非命。官府始终调查不出是谁下的手,只好作罢。奴家弱女子,死了也不会有人疼惜,来年清明有人愿意在坟头摆上一束桃花便心满意足,但仲卿公子强硬要为人出头,把自己的命搭上,值么?” 陈仲卿愣住了,他没想过秦韶游居然是如此脑洞清奇的奇葩。他更像是一个疯子赌徒,做事下手不留退路。 而宋绾绾也误以为,陈仲卿的身家背景,未必能斗得过秦家。 “我知道仲卿公子是好意,但秦韶游不是一个愿意善罢甘休的人,他下手做事狠毒,绝不会轻而易举的放过得罪他的人。” 陈仲卿没想过他是这种睚眦必报的狠角色,多问了一句,“哪怕天王老子?” “天王老子不至于,但是庐州通判之子前年莫名其妙溺死在杭州河里,听说就是因为得罪了这位秦公子。此案也是找不到证据,悬而不解两年,当时知府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把这事压下去。奴家也是好心一句劝,如果仲卿公子觉得聒噪,败了心情,就当做耳边风吧。” 声音不大,但却字字诛心。 陈仲卿皱起了眉头。 “算了,不说这些扰人心情的话了,奴家打小不讨人喜,茕茕独立形影相吊。师傅死后这么多年,仲卿公子是第一个愿意听奴家叨叨的人,奴家……只是觉得能有人听我说说话,也很开心。” 宋绾绾意识到自己有些话多,手指指向庭院角落里那株亭亭茂盛的桃树,轻声说道,“这株桃树在恩师死之年手植,那时还小,不足十岁,当时听师傅说西蜀入峨眉,有十里桃花不谢。奴家真想看一看,那一片延绵不绝的粉红,是怎样一片江山如画。” 陈仲卿望向庭院角落的桃树,枝繁叶茂。 今已亭亭如盖矣。 第三十四章 秘密 游园诗会一战成名的陈仲卿没像其他人一样,被盛情宴请参加文人雅士的吟花赏月,饮酒奏乐的闲暇生活。继而连三的托病谢绝了邀约之后,青衣巷便慢慢的平静了下来,杭州城的士子们只知道有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士子,拿下了一个人史无前例的游园诗会的三鼎甲,却从未见过他的具体长什么样。 像之前的传闻一样,开场时惊天动地,收尾时风轻云淡,过了几个月之后便悄然无声了。只是提及杭州第一才子时,都会不约而同的想起陈仲卿的名字,还有一张凭栏而望,记忆模糊的脸。 乐意偷得浮生半日闲的陈仲卿趁着夏季刚至,往庭院里移植了两株白色牡丹和一株木槿。挽着袖子将庭院改造成一方花团锦簇的园林。小荷塘里纯白色的莲花已经悉数绽放,正上方一树繁茂的海棠枝头上停留着一两只黄莺,莺啼恰恰。 一茎孤引绿,双影共分红。 姹紫嫣红的胭脂色,嫣然一笑竹篱间。 就连串门拜访的张老夫子也觉得陈仲卿这一方天地四角,有魏晋文人的遗风。 不过随着名声大噪,这一方魏晋遗留的清净风韵终究被络绎不绝登门拜访的士子打破。 一辆马车踏过青石板街,转入了那条深巷。 陈仲卿看到那辆转入青衣深巷的马车时,刚好从对面的石桥走来。清早刚刚下过一场雨,石板街上的潮湿还夹杂着闷热,他一只胳膊夹着油纸伞,伸出手挡住面前稍稍有些刺眼的光,春风吹起卷帘,坐在里面的身影若隐若现,似曾相识。 前段时间登门拜访的文人士子差不多踏破了门槛,一旦看到有人三五成群的出现在青衣巷口,或者有奢华的马车驶入,他的下意识反应就是某个慕名而来的文士。 天色初晴,他加快了脚步,短靴踩过水洼,捡起一片水花。 马车停在门口,从车上下来了鲜衣怒马的士子,绸缎披身,雍容华贵。 陈仲卿走到离门口二十步时,停下了脚步,表情稍显惊愕。 今天登门拜访的人却让陈仲卿感到意外,当时游园诗会有过一面之缘的秦丹青从马车上下来,正站在门口,他转过头,刚好看见走过来的陈仲卿,连忙拱手作揖,“仲卿兄,还记得在下么?” 陈仲卿楞了一下,随即望一眼身后丝绸锦缎装饰的华贵马车,高大的枣红色骏马不停的踢踏着马蹄。他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来意,连忙拱手笑道,“怎么可能会不记得呢,丹青兄此番前来,有何指教?” 秦丹青一听口风,自知有戏,连忙问道,“不知是否有幸跟仲卿兄吃个饭?不比诗词,也不请教切磋,也没有其他的人过来,就是纯粹的吃饭。” “既然是丹青兄,自然要赏这个脸。”陈仲卿踏出了门,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问道,“不知道去哪里?” “跟我走便是了。” 陈仲卿跟着秦丹青上了装饰华贵的马车,一路上秦丹青都告诉他最近杭州文坛的地震,自从陈仲卿在杭州城声名鹊起之后,已经有不少人向他打听过这位名扬杭州的大才子,但终究没有得到确切的答复,之前那些试图请陈仲卿吃饭的士子也碰了一鼻子灰回来。他也是抱着之前与陈仲卿一面之缘的运气前来试探一下虚实。没想到陈仲卿答应的这么爽快。 陈仲卿故意找了一个借口,说道,“仲卿兄没有为难小弟,只是应酬方面的事情,实在不是强项。” 秦丹青表示同情的点点头,自从知道对面的大才子是李兰亭和张逊的得意门生之后,他再也不敢表现出好为人师的一面。此时刚好马车停止了前进,马夫掀起了门帘,探入半个头,对车内的人说道,“少爷,到了。” 陈仲卿掀起了窗帘,正好看到牌匾上遒劲有力的颜筋柳骨。 秋水一色。 秦丹青微笑着说道,“就是这里了。” 大厅人声鼎沸,店小二端举着菜盘来回穿梭,陈仲卿跟着秦丹青闪避过迎面而来的端菜下人,一边向二楼的雅阁走去。 “秋水一色,这是整个杭州城的文人雅士最喜欢聚集的酒楼,从这里凭栏而望,能看到半个杭州城的良辰美景,夏季荷塘一景,冬日的银蛇蜡象,据说此楼老板也喜欢附庸风雅,在最顶层特地安排了一面白墙,可供人写诗题字。” 陈仲卿正聚精会神的听着对方讲说,没注意到迎面而来的一群人,不小心与其中一人撞了一下。 “哎呦。” 三五成伴的文士停下脚步,被撞的那人踉跄的后退了两步,皱起了眉头,拍了拍衣袖,愠怒的说道,“没长眼睛么?” 走在前面的秦丹青看到这一幕,想过来说几句,他却看到陈仲卿拱着手,说道,“不好意思,在下不是故意的。” 等到对方走远之后,他才走过来,小声说道,“仲卿兄,没必要对他低声下气,以你现在的身份,杭州的文人士子没有一个敢不尊重你。” 陈仲卿摆摆手,淡然说道,“算了,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况也是我有错在先,这个小插曲就算了,不说了。” 两人找了一张临窗的桌子坐下,叫了一壶杏花村和几碟小菜,从窗外张望,恰好能看到船舫穿梭的京杭大运河蜿蜒如同长龙,流向地平线尽头的云端。大半个杭州的繁华在一丈方寸之中,白云万仞天色一线,尽收眼底。 “难怪丹青兄会选在此酒楼,虽然杭州一马平川,没有像东岳泰山般高耸入云,也没有西蜀巴陵峨眉的重峦叠嶂,但这一片黄河远上白云间,包括万象的气魄在这一层高楼可是净收眼底啊。” 陈仲卿感慨着说道,明白了为什么要在最顶层留一面白墙供人题诗写字,换做是谁看到这一方恢宏壮阔的美景,也会诗兴大发。 “哈哈,其实在下也是想看看仲卿兄是否还有语出惊人的诗词,仅有一两首,未免有些吝啬了。杭州那些词赋诗人,哪个不是一年十几二十多首,” 陈仲卿撇撇嘴,说道,“你以为吟诗作对和吃饭喝水一样,信手拈来么?” 不过一轮雅兴没有维持多久,就被一扇精雕细琢屏风背后聒噪的嘈杂声所打破。 “什么杭州诗赋第一的大才子,还不是李兰亭和张逊两人为了捧出一个标杆而故意推出来的?怕是此人是哪个高官大爵的公子,来杭州城镀金的吧?” “要是让我卫贤谣遇到,必然让他一首词都写不出来!哼,《赤壁赋》《浪淘沙》,分明是托人早已写好的,说不定是张逊托大,故意帮他写好三首词。” 随后是一片附和声迭起,纷纷抱怨这次的游园诗会必定有黑幕,苏子詹,洪青倌和谢玄真等诗词大家退赛,分明就是为了给此人造势。这一届的游园诗会简直黑幕重重。 秦丹青瞥了一眼,正是之前撞到陈仲卿的那人,眉宇之间满是讽刺和不屑的意味。他愤怒的站起身,想去找对方麻烦,坐在对面的陈仲卿却摇了摇头,示意他先坐下别动。 “小二。” 陈仲卿招了招手。 “来咧,客官。” 店小二贴着笑脸迎上来,在座的都是衣食父母,他一个人都不敢得罪。 陈仲卿拿来一张纸,往上写下几句话,然后递交给店小二,顺便塞给他碎银,权当打赏。面色和善的说道,“去,把这张纸递给隔壁桌喊得最欢乐的公子哥,之后就没你什么事了。” “好咧。” 店小二擦了擦手,连忙把碎银往怀里收好,恭敬的拿起宣纸,跑向隔壁。 秦丹青好奇的问道,“你到底在纸上了什么?” 陈仲卿举起酒杯,微笑着说道,“秘密。” 第三十五章 我有一壶酒 第二更,推荐票砸过来吧。 满腹怨气滔天的卫贤谣高举着酒杯,慷慨激昂,他与陈仲卿无冤无仇,说话恶毒的诅咒无非是一人拿下三鼎甲,眼红妒忌而已。他挑起了话题,再加上其他文人士子的添油加醋,自然愈演愈烈,变成了一场陈仲卿并无真材实料的批判大会。 文人相轻,自古而然。 不凑巧的是,他们相亲的对象正好坐在另一边,而且准备好戏弄他们一番。 店小二恭敬的把陈仲卿题写的几句话放在卫贤谣面前,他两指捻起白纸,看了一眼,喜上眉梢,没想到在此居然能遇上知音。寥寥几句便把陈仲卿贬得一无是处,如同一个剽词窃句的龌龊之辈,简直拍腿脚好。 他撇下周围的诗人游伴,走到陈仲卿一桌面前,拱手作揖,表情高兴的说道,“在下卫贤谣,方才阁下一番言论如同醍醐灌顶,发人深省。公子说陈仲卿那三首,分明是代笔之作,他一个年纪未过而立之年的毛头小伙,怎么可能写得出这种的大气滂沱的感觉。贤谣深以为然,看来大家的眼睛都是明亮的,所谓的三鼎甲,根本就是彻头彻尾的骗局。” 陈仲卿笑而不语,对面的秦丹青之前听完了杭州第一才子的恶搞之后,强忍着笑意看这出好戏。这位卫公子不知道,自己已经落入了圈套之中。 卫贤谣反问道,“对了,未知阁下姓名?” 陈仲卿谦虚的说道,“我姓曹,单名一个字泥,出淤泥而不染的泥。” “曹兄,这么叫你不过分吧?” “无妨,无妨。” 卫贤谣做出一个请的手势,指向屏风后那桌人,“不知能否移步到我们那一桌,继续畅谈下去呢?我觉得我跟你有缘分,定是性情中人。” 秦丹青已经是一副我忍不住的表情把头扭向另一边,如果不是自己知晓底细,他都要怀疑面前人就是那个要口诛笔伐的陈仲卿的文士了。 “好好。”陈仲卿端起杏花村,回过头冲秦丹青露出神秘的微笑,说道,“秦公子,你先在此等候片刻,我先去与卫公子那一桌把酒吟诗。” 秦丹青也非常配合的说道,“去吧,曹公子,祝你马到成功。” 卫贤谣将陈仲卿介绍给他的朋友,并且点明了一下这就是质疑陈仲卿的那位士子。 见有新人加入,在场所有人并没有表现出敌意,反而兴致高昂的与曹公子身份的陈仲卿讨论起诗文典赋。从李太白的清风明月,一直谈论到陈仲卿写下的《赤壁赋》江山明月清风的差距,以居高临下的姿态指点江山。 见所有人都是一副自命不凡的模样,陈仲卿感到有些好笑,这些蜗居在象牙塔里的读书人的确没见过世面,以为一方天井就是全部,也难怪卫贤谣会说出杭州之外无词人这种大言不惭的话。 他不动神色的给在场各位提建议,说道,“蒲州有楼,名曰黄鹤楼。一开始李君虞提笔写下了‘汉家箫鼓空流水,魏国山河半夕阳‘的名句,后来居上的畅当写下了‘势围平野,河流入断山’的淋漓尽致。再后来便是流传千古的名篇,王季凌‘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的大气浩然。在下私以为诗如攀峰,永无止境。前人留下了无数名篇,如同丰碑。它们都才华熠熠,诗境如云,似一道铜墙铁壁,封住了后来人的出路。” 所有人都在静静的听着陈仲卿继续说下去,不知道他要表达什么。卫贤谣则是饶有兴致的托着下巴。 “今日大家有缘相聚于此,为何不更上一层楼,打破桎梏。在秋水一色的顶层趁兴替词,写下诗篇,兴许千百年之后,我们的尸骨成灰,但是后人却凭着诗文,永远记住我们的名字。名垂千古,不负一生。” “好。” 卫贤谣最先鼓掌,他对陈仲卿的提议非常感兴趣,“曹公子说得对,既然陈兴而来,为何我们不登楼写诗,一抒胸怀?” 还没等到其他人附和,卫贤谣又喊了一句,“小二,来,笔墨伺候。” 店小二接过对方抛来的银两,一溜烟往回跑。文人才子的雅兴他是最了解的,上了雅阁喝酒,大抵都是要趁着酒劲直抒胸臆。至于能写出多少流传甚广的名篇,起码在秋水一色的那堵墙上,还未曾出现过。这酒楼老板也郁闷,本想来几篇千古名句,让此楼身价大涨,却没想到写下的全是庸词俗句。 秦丹青也站起身跟了过去,他想看看陈仲卿到底能整出怎样惊世骇俗的诗文。 卫贤谣左手拎着袖子,右手握着狼毫,神态微醺,几杯酒下肚之后有些摇摇晃晃,好不容易才在一块角落里还未被那些庸脂俗粉糟蹋过的洁白无瑕,笔尖刚触碰在墙壁,写下一横,却发现自己脑海之中空空如也。 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卫贤谣感觉有些尴尬,毕竟是他最先附和要上这最顶层写出一首千古豪迈词,现在却怎落地都不对,背后众人的眼神紧紧盯着他,如芒在背。 “卫公子,怎么不动手了?刚才不是说要让陈仲卿瞧瞧什么叫做杭州词人,什么叫做江南一绝么?现在可是最好的机会,一首词,流芳百世。” 陈仲卿在身后起哄,其他人也跟着符合。然而越是催促,卫贤谣就发现自己越写不出,原本开头脑海里还有只言片语,被他们起哄之后就只剩下一片空白的脑袋。 卫贤谣有些气急败坏,他回过头瞪了陈仲卿一眼,把手中的狼毫塞到他手掌心,恼怒的说道,“既然曹公子这么想跃跃欲试,那就你先来写吧。” 说完一个人走到边上,神情阴沉。其他人都面面相觑,看一眼陈仲卿,又望一眼卫贤谣。场面陷入尴尬的僵局。 秦丹青躲在一旁偷笑,结局果然按照着陈仲卿的剧本来走。 “没事,我来就我来吧。” 陈仲卿微笑着上前一步,深吸了一口气。 风从窗外席卷进来,吹起了他的青丝,衣袍宽袖,折皱起舞。腰间悬系的双环玉佩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狼毫挥舞,写下十个苍劲有力的字,如同黄鹤绕虬松,仙风道骨。 “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 在场眼尖的人已经看出来,这句是从韦苏州的《简卢陟》最后两句“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借鉴转化而来。虽说之前也有借鉴转化青出于蓝胜于蓝的案例,但从这位曹士子的改动看来,并未超越前者太多。 他们并不在意,毕竟在座的诸位对曹公子也没抱着多大的期望,诗文的境界更多考验的是天赋高低,加入本身才能平庸,在怎么努力写出来的诗,也欠缺境界。 然而接下来落笔的这两句却让在场所有人心神一凛。 万里钱塘一线天的叹为观止。 聚于峰峦的云海四散而开,霞光漫天。 眼界胸襟豁然开朗。 第三十六章 无题诗词 第一更 秋水一色的老东家余忠山听闻有文人士子在顶楼吟诗作对,也抑制不住好奇的离开账房,向顶楼的方向走去,一看究竟。走到二楼时,看见原本坐在雅阁上的文人士子都纷纷移步,往上更进一层去题诗白墙。他感到有些奇怪,伸手拦下一人,和气的问道,“这位公子,为何大家都往楼上走?难不成有什么杭州大才子在上面作诗吗?” 被拦下去路的士子见是秋水一色的掌柜,也不恼怒,而是耐着性子向他解释,“咳,我方才听说有人在楼上提了一首诗,大气飘逸,文采斐然,这不,大家都想上去观摩一下,到底是怎样的精彩绝伦。哎,不说了,不然等下就抢不到好位置了。” 说完,士子两手提着衣衫,踏着小碎步上楼。 听完对方的讲述,余忠山更加好奇到底是怎样高深莫测的诗人光临本店,为何也没有人向他通报一声。抱着期待的心态,他跟着其他人一起走上了秋水一色的最顶层,果然一群士子已经在那堵白墙前围成了一个圈,手指对着墙上的一片方寸,指指点点。 慕名而来看热闹的人太多,他挤不进去,只能看到一片黑压压的后脑勺,听到前面的人小声念诗。 “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 上两句不说平淡无奇,到没有太过惊艳的地步。如同年过不惑的中年男子,看尽世间百态和人情炎凉之后,发出的豁达感慨,厚重的底蕴感从笔尖流淌而出,毫无为作新词强说愁的韵味。可惜前唐诗人韦苏州已经将这一句简练到如臻化境的地步,陈仲卿下笔,不过是站在前朝诗赋巨人的肩膀上,写下的诗,并无太过精彩的突破。 余忠山皱起了眉,这两句中规中矩,没有多大的起色。 接下来的这两句诗词却是急转直下。 “倾尽江海里,赠饮天下人。” 下两句一出,惊为天人。 一览众山小的胸襟与气魄,比起上两句开头的平庸,如同神来之笔,似万马奔腾的雷霆万钧,砸在每个人的胸口。一瞬间原本朴实无华的诗句在这两句出笔之后拉开了大乘境界,十里八方的云海,倒卷入层峦叠嶂的山峰,黄鹤鸣啼。 无一字下笔描景,却让人油然而生仙人御风,踏云而行的天象境界。 惊然回首,离天三尺三。 大气魄。 “好诗,好诗。” 余忠山大喜过望,他幼时也学习过诗句,境界有份三六九等,最上乘的黄河远上白云间或者星垂平野阔江入大荒流的豁达境界,如手可摘星,与天上人坐谈。 孤高不胜寒。 此墙设立多年来,也是第一次等到这样精彩绝伦的两句。 “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倾尽江海里,赠饮天下人。大气魄啊,当浮一大白。是哪位士子下笔如有神,一代盛唐诗人的广阔胸襟和气象,都在这短短两句诗中,写出了神。谁说前唐之后无诗词,我看未必!” 有人率先爆发出由衷的赞叹,随即而来的便是惊叹声和赞美之词,围绕着站在诗词面前的年轻人,字迹都还没有完全的干涸,但它注定会成为之前的三鼎甲一样,迅速在杭州城士子口碑中扩散。 陈仲卿站起身,转过头望向卫贤谣,把狼毫递给了他。恭敬的说道,“小弟不才,小小献丑了一把。现在该轮到贤谣兄下笔了。” 卫贤谣此时还有什么下笔的心情,陈仲卿这一首词早已断了他的后路,哪怕让他坐在此处,想一千句,一万句,都写不出这样的胸襟与气魄。最终只能乖乖的放下笔,欲言又止。 陈仲卿眼神炽热的盯着他,一字一句的说道,“贤谣兄长,怎么不动笔了呢?方才不是说好要题诗一首,让那游园诗会第一的陈仲卿不敢下笔题字。曹老弟我是献丑了,就等着卫兄锦上添花,堵得人无话可说。” 陈仲卿声音不大,但在场每一个人都听得真切。越是把他往上捧,卫贤谣就越下不台。后面十几对眼睛都在盯着他下笔。 余忠山踮起脚尖,想看清站在墙壁前玉树临风的背景到底是谁。他总觉得有些熟悉,似乎在游园诗会那一晚见到过,只是一时之间想不起是谁。 “曹兄,你这是存心让在下出糗难堪啊。”卫贤谣小声的说道,“你这首诗已经珠玉在前,我一个木椟在后,又怎么敢跟你的日月争辉。” 他拉下了脸,扯了下陈仲卿的衣袖,小声的说道,“要不就这么算了,你的这首词都已经赢得满堂红的喝彩,我再献丑也不过是给你锦上添花,何必要咄咄逼人呢?” 陈仲卿悻悻的笑道,也不为难对方,因为输赢搞下已经立判,“好吧,既然卫兄不愿意赐教,我也就不勉为其难了。” 挥了挥手对围观的士子说道,“对不起,让一让,没啥好看的,不过是一首词而已。” 就一首词而已。 秦丹青憋笑憋的快内伤,不知道当年王之涣写下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之后,是不是也是这样表情淡然的说一句不过如此。 其他士子的表情古怪,看着陈仲卿从一旁离开。只有秋水一色的老板眼尖,第一眼就看出他就是那晚拿下三鼎甲的陈仲卿。 他并有大声的张扬,将店小二叫了过来,吩咐了几句,告诉他陈仲卿那一桌免单。 秦丹青看着陈仲卿甩下一群自惭形秽的士子,向自己走来,立刻坏笑着说道,“看来你是将那群人的嘴全部堵住了。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仲卿兄显山不露水,怕是从今往后都没人敢在大街上非议你了,谁知道迎面而来哪个贩夫走卒,就突如其来的吟出几句惊世之作。” 陈仲卿没有答复他,而是莫名其妙的问一句,“结账了吗?” “呃?方才店小二说我们这桌免单了。”秦丹青坏笑着说道,“看来以后跟着大才子,我都能省下一笔饭菜钱。” “走吧。” 陈仲卿直接了当的说道,“方才动静太大,怕是有人认出身份来了。丹青兄,等下围上来求赐教再走,可就来不及咯。” 他最怕听到的几个字就是求赐教,这群文人士子,大多数都写一些自命不凡或者无病呻吟的诗词,真的没什么好赐教的。 两人趁着其他人还没回过神之前悄悄溜了出去,原本余忠山想拦下对方寒暄几句,但是见对方形色匆忙,也不好意思阻拦,只能任由他们离去。 等到围观的士子回过神来,才发现这首诗还没提名字,等到转身去找陈仲卿背影的时候,早已逃之夭夭。 只留下一个高人风范的背景,还有那一首气魄十足的五言诗词。 怕是从此往后,没有谁敢在此楼肆意提笔下墨了。 围观的人渐渐散去,余忠山也意识到没戏看了,准备回柜台,此时刚好经过卫贤谣身边,听着他在喃喃自语说道,“曹兄真是才学过人,如果游园诗会陈仲卿遇上他,怕是连三鼎甲都拿不下来吧。” “曹兄?” 余忠山停下脚步,对身边的人说道,“这位小哥,难道你不知道刚刚作诗的那位,就是游园诗会拦下三鼎甲的陈仲卿么?” 第三十七章 养一片山河锦绣 突如其来的风从雕栏与窗棂涌入亭台楼阁,吹得人心旷神怡。 但卫贤谣此时却没有闲情雅致,他的表情从来没有这么难看过,尤其是当秋水一色的老板说出陈仲卿三个字时,顿时脸色酱紫,他张了张嘴,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你说方才作词的曹公子,是陈仲卿?这怎么可能,他之前还说自己姓曹……” 余忠山停下脚步,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面前天真的读书人,然后毫不客气的打断卫贤谣的话,反问道,“游园诗会的时候,你在现场吗?” 卫贤谣被余忠山的反问搞得猝不及防,呆立在原地,随即摇了摇头。 余忠山随即明白了什么,树大招风。出名之后总会有那么些自命清高不凡的家伙认为一个籍籍无名的士子,配不上三鼎甲的位置。 他嘲讽着说道,“游园诗会我在现场,亲眼看见陈仲卿写下了三篇歌词诗赋,是你的耳听为虚,还是我的眼见为实?” 卫贤谣被反驳的哑口无言,呆立在原地。他怎么都不会想到,那个笑容和煦态度随和的士子,居然就是游园诗会三鼎甲的陈仲卿。原来从一开始就是骗局,陈仲卿早就设好了局等他跳下去, 原本陈仲卿就不喜好走动,再加上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所以才导致只给人留下一个万千灯火烛光和月华如水洗涤之下的谪仙人背景。 至于那张卷袖提笔的坚毅表情,早已被人抛诸脑后了。 在场其他人现在才醒悟过来,原来自己之前见到的人就是陈仲卿,在回过头看了一眼那首无题诗词,越发觉得才气非凡,原本普通的黄瓦白墙也因为这一首诗而变得气练长虹,熠熠生辉。 此诗一出,其他俗物皆黯然失色。 包括之前那群高谈阔论,想要给陈仲卿一个教训的读书人,显得一个个脸色尴尬,幸好对方没有当场让他们比试,留存下一分颜面。要是当时在秋水一色压了他们一筹,怕是从今往后都没有人敢再随意动笔了。 其他人都在暗自庆幸,只有余忠山一人变了表情。他回过头看了一眼神态各异的文人雅士们,再联想到陈仲卿之前的举动,一股不寒而栗的想法从内心深处涌起。或许现在有说有笑的人中也意识到了这件事,你看我,我看你,表情神态各异。 自始至终陈仲卿都没有强调过自己的身份,反而是借助一个曹公子来掩饰自己。等到他离开之后,在场某些眼尖的人却指认出了他。仔细一想,他原本就是算到了自己可能会被认出来,而且还是算到在他离开之后认出来。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在马车上,秦丹青笑得弯不起腰,一想到那群士子被堵得无话可说的表情,他就觉得好笑。 “哎呀,仲卿兄,你是没看到那群人面面相觑的神情,被霜打过的茄子一样,整个人在你背后拉耸着脸。等到写完了五言诗之后,竟然无一人敢下笔。你一首词堵死了全部人的下笔之路,恐怕接下来几年,那面墙终于可以清净一下,不再被凡夫俗子打扰咯!” 陈仲卿笑了一下,预料之中的结果。他把每一步都刚刚算计好了,先走一步还给他们留下一寸的颜面,想必现在秋水一色已经安静的鸦雀无声。这下子估摸着所有人也是没了脾气,以后再在背后非议他人,也得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了。 马车沿着河岸的杨柳继续往前走,最终停在了青衣巷口,陈仲卿准备下车,像是临时想到了什么,随口问道,“对了,丹青兄,你可知杭州的那个皇商秦家?” 秦丹青楞了一下,不太明白为何陈仲卿会问这些问题,随即点点头,说道,“当然知道,杭州有二秦,一直在争夺丝绸锦缎的皇商生意,他们秦家与我们,是死对头。虽然江南丝绸布匹生意上占据的份额不如我们秦家,但是秦韶游一家却牢牢的把控着皇商这一脉。这些年,还想着利用朝中的人脉,在江南扩大布匹丝绸的市场。” 陈仲卿点点头,“能跟我说说么?譬如秦家为何会成为现在的皇商。” 秦丹青沉思了一下,缓缓说道,“五年前,原本是王家与秦家之间争夺皇商的,原本王家步步紧逼,甚至设下一个局,已经把秦家逼到了绝境的位置。谁曾料想到,大家都以为是最终赢家的王家却在一夜之间,除了王家的大管家失踪之外,其余上下几十口人死于暴毙。官府没能找到证据,甚至连王家的大管家也没找到,最终只能草草结案。此后秦家坐稳了江南皇商的位置,仲卿兄,这便是秦家在江南呼风唤雨的缘故。” 陈仲卿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看来秦家还是有些手段的。” 秦丹青摸着袖子,缓缓点头,“虽说两家姓秦,但家父向来不与他们来往,不视为竞争对手,也不视为合作伙伴。总是维持在一条线之外,怕是也落得之前王家的……下场。” 马车内一片静谧,秦丹青和陈仲卿都陷入了沉思,双方考虑的问题不一而已,直到马车突然停下,车夫探进头,小声的说道,“少爷,公子,到了。” 陈仲卿拍了拍他的肩膀,对情绪低落的秦丹青笑着说道,“放心吧,秦公子,假如以后你们有机会成为江南皇商,记得抓住机会。” 没给对方反应过来的时机,陈仲卿直接走下马车,嘴角还带着微笑。 这杭州城里的暗流汹涌,总算是窥伺到一鳞片爪了。接下来就让秦丹青慢慢的去回味那一番话中有话了,他也要从长计议,从中布局。 刚推开门,老贾正好坐在庭院里,嘴里嚼着一根野草,盯着水塘里穿梭逡巡的红鲤发呆。见少爷回来了,转过头裂开大黄牙,笑着打招呼,“少爷,你回来了。” 陈仲卿踹了他一脚,白一眼说道,“老贾,你别整死了人家的鲤鱼,到时候李大人回头找我算账,我俩现在可赔不起。你算算,我俩从汴梁到这里半年,都快半年了,银子花的差不多,再继续熬下去恐怕得上街乞讨了,到时候表演胸口碎大石,是你想做大石,还是你想做胸口。” 一文钱难倒英雄好汉。 陈仲卿也不例外。 老贾背对着他,倒是学着陈仲卿掉书袋的模样,摇头晃脑的说道,“怕啥,少爷不是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得了得了。” 陈仲卿望了他一眼,撇着嘴说道,“就你那损样还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真要是一等一的高手来了,指不定你还跑得比西方内啥还快呢。” “嘿嘿。” 老贾轻笑了一声,随手摸起池塘边一块鹅卵石,上面长满了一层青翠的苔痕,他摩挲着鹅卵石,小声的说道,“这一方的水潭的气象,可比当年万千红鲤过大江海的大气魄小家碧玉多了,少爷,等你出了这坐井观天,见到红鲤跃龙门的场景之后,便不会对微不足道的两浙路,一汪小池般的杭州城感兴趣了。你的视线应该往外开,看看南晋沐浴烟雨中的四百八十四州,看看北辽的一望无际,孤城万仞山。看看中原的辽阔疆土,胸中养一片山河锦绣。” “老贾为报当年太爷救命之恩,愿以一己之力开天门。” 说罢,两指捻起石头,丢入池塘之中,双目合闭。 接下来的场景,让陈仲卿瞪大了眼睛。 平静的一汪池塘顿生异象,波澜汹涌,如同滚水沸腾繁荣,随后炸开,一道水帘涌现。 水帘似惊雷,叠叠炸起,水花四溅,晶莹剔透。 池内十几尾鲤鱼一跃而起,鳞泛波光,直冲一支海棠独秀。 一方庭院,异象环生。 红鲤口衔海棠,纷纷落下,水静满红花。 原本的猥琐佝偻背影,此时却生出浩然的仙人气象。 “助少爷一臂之力,鱼跃龙门。” 第三十八章 一树梨花压海棠 求推荐票啦~ 无论是养一胸襟的山河锦绣,还是亲眼目睹大漠塞北的长河落日圆,都不是陈仲卿现在思考的问题。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读书人为万世开太平的前提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困潦倒时他只能在杭州城内独善其身,隐忍以待时机。 老贾那一番鱼跃龙门的敦敦教导暂时只能成为精彩的变戏法,他有多高,陈仲卿不知道,但人情世故,官场风云,不是一把刀,一个高手就能解决的问题。就算是摩达祖师一苇渡江的本事,放在南晋,也不过是叹为观止的壮举。当年江湖门派再飞扬跋扈,也抵不住先帝白马义从的蹂躏踩踏,拧下几百颗不屈的高贵头颅之后,江湖和绿林也没了睥睨南晋的脾气。 杭州就像一座井池,汴梁的政变为他堆砌一道四方天井,不敢雷池半步。 烟雨南朝四代崇佛,佛阁菩萨亭台林立,自几百年前积攒下来的香火烟气至南晋时非但不绝如缕,反而繁荣昌盛,信徒众多。两浙路杭州境内,清凉峰上藏着一座洪楼大阁,大雄宝殿供奉一百零八尊佛陀,气象巍峨。 农历初一,李兰亭邀约陈仲卿登清凉山避暑,顺便去云霞霓裳漫天的大雄宝殿向地藏王菩萨烧香请愿。山路九曲十八弯,李兰亭一把岁数自然不比年轻后生。身着绿袖襦裙的李如烟搀扶着他,一步一步踩上台阶。 “当年我妻子信佛,每年的五六七月的初一都要往这座山雾萦绕的高峰上跑,上香祈福平安。那时我没少数落她,儒生儒生,年少轻狂时总有那么点臭脾气,觉得就该尊圣人之道,外王而内圣,救天下苍生为己任。到头来,连自己的妻子都留不住。夫人病逝之后,心想着她之前的心愿,便爱来此看梨花白雪,清凉山顶风光不遵四时节景,哪怕是五六月份依旧能看到满山梨花怒盛。今天恰逢初一,边想着带仲卿也来看看,这绝美的光景。” 搀扶自己父亲的李如烟,脚步停顿了一下,抬起头望向中年男子的侧脸轮廓,眼神复杂。 没带浩浩汤汤的随从奴仆,李兰亭攀爬清凉山时,显得格外固执。只有年纪大推荐不便时,才需要女儿的搀扶。 一条天道,为一个人走一辈子。 李兰亭小声的说道,“她走之后,我也就没再娶过。” 陈仲卿回过头,笑了笑,从李如烟的手中搀扶过李兰亭,抬头望向云烟迷绕的山峰,说道,“兰亭叔父,再走几步,差不多就到了。” 李如烟放下了手,看了一眼青衫白袍卷入云深不知处的浓雾身影,想起之前在明珠十斛里看到的谪仙人背影,神采奕奕。 清凉山等峰过半,有一座半山凉亭,时隔清早善男信女较少,唯独两个女子坐在半山亭,看打扮模样似一主一仆,山峰云烟雾气浓厚,主仆两人皆带着头巾,手中挎着竹篮。看样子也像是上山拜佛许愿的人,李兰亭向她俩客气的点了点头,对方左腿后弓,双手叠放于腰,福了一福。 三人挑了一个靠近边缘的位置坐下,陈仲卿注意到女子背上着一个包袱,兴许是太过沉重的缘故,系在胸口的布条将衣衫勒出一道痕迹,虽然头巾包括着半张脸,如同出门买菜的婉约女子,但依旧掩盖不了那张脸的美艳动人。 珠帘曼玉之后的惊鸿一瞥。 从半山亭往外眺望是一片云海萦绕,如同蓬莱仙境,偶尔能见到黄鹤翱翔于层峦叠嶂之间,仙人天境,气象万千。 李兰亭盯着烟波浩渺的云海,缓缓说道,“听闻清凉山有仙人指路,十二指峰在大机缘之人登山时能看见佛光霓虹漫天,百年难得一见。上一次是先帝昭烈游经此处而兴起登山,上上次是南晋第一鸿儒赵泽平登山,在佛家菩萨面前发下宏愿,愿天下儒生皆可证道入圣。但凡有大贤大德或者机缘巧合之人登山证道,便能看到那一抹漫天佛光。” 身边的女子听到李兰亭所说的话,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脱口说道,“证天下大道,不知何为是道?先帝与第一鸿儒,就真的能够如愿他们所愿了吗?那些孜孜不倦的后来人,当真见过圣人佛光?” 李兰亭,陈仲卿和李如烟三人都回过头,望向坐在半山亭的女子。 她自顾自的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往,奴家倒是希望,这寒山远寺,能少一份人烟红尘气。这份佛光,也怕是刻意宣扬出来的说法,鬼神之言,不可尽信。” 李兰亭也不生气,而是心境平和的说道,“姑娘所言极是,方才在下随口一说,还请姑娘别见怪。” 丫鬟轻轻咳嗽了一声,谈话的女子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低下了头,小声的说了一句失礼,起身走向台阶。 李如烟瞥了一片雪白的背影一眼,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此人。 陈仲卿倒没有对她那番质疑的言论有什么感慨万千,待到休息片刻之后,又继续望上走,那两女子先走了一步,中途已经不见人踪。 行百步九十为半,当佛阁出现在视线中时,三人早已累的气喘吁吁,体力不支的李兰亭几乎是咬着牙爬到了山顶。 突然一行黄鹤冲天而起。 只听闻云深不知归处,响起晨钟响彻惊天,宝殿楼阁内一座六方形的佛塔,观音莲花八瓣座,内刻一百零八尊低眉慈佛,神态法相庄严,莲花座下有石雕刻不动明王举托塔身,怒目狰狞。 山风方停,朝霞中云海飘散,层岩叠嶂如同海外蓬莱仙山,山风复起时,四面八方倒卷而来,崇山峻岭皆隐匿于云海波涛中,巍峨万千。 最令人惊叹的不是佛塔的高耸入云,而是沿路一片雪白梨花,铺满台上石阶。 有风而来,卷起千堆白雪,裹尽衣裳。 陈仲卿准备踏入佛寺,却听见有琴声似天籁,高山流水,如鸣佩环,悠然而至。 他和李如烟同时转过头,却看见之前登山的女子此时坐在顶峰山亭,女仆一侧而立,背上的布囊已经褪去,她的面前摆放着一把焦尾琴。 女子一袭白襦裙似雪,双手抚琴,有黄鹤翩跹围绕山亭,悄然而至。 “我想起来了。” 一直沉默不言的李如烟突然开口,她看着面前身姿妙曼的女子,惊讶道,“难怪之前感觉如此熟悉,这人就是胭脂榜上梨花带雨的李唐八昭,陈如渔。” 即便李如烟再嫉妒,她也不得不承认,陈如渔的确是胭脂榜上,当之无愧的上代花魁。 被唤作陈如渔的女子恰好抬起头,望向他们,笑颜如黛,风华绝代。 山风刮起,白梨花纷纷陨落,大雪如影乱人眼。 一树梨花白影,压尽艳红海棠。 陈仲卿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似九天玄女,天上仙人。 第三十九章 一首广陵散 大雄宝殿香火萦绕,昼夜不息的长明灯燃着灯芯如豆的火苗,大殿柱子两侧的帷帐在长年累月的烟熏之下早已发黑,有僧侣手持佛珠,走过一尘不染的青砖,看见李兰亭时双手合十行礼。 李兰亭将陈仲卿和李如烟两人留在了黑瓦白墙之外,独自一人走进大雄宝殿。站在结跏趺坐的释迦牟尼佛面前,双手合十,那位子不语怪力乱神和信奉君子自强以不息的鸿儒,罕见的向着满殿神佛,低下了头。 或许他不相信诸佛龙象,但这清凉山的大雄宝殿却是与过去的那份一往情深最后的一丝联系,人有三千烦恼丝,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 那时候李家已经家道中落,他只不过是个寒窗苦读十年书,依然穷困潦倒,前途未卜的青年,他经常坐在杭州灵隐寺旁的凉亭里读书,斜挂着竹篮,进庙门烧香拜佛的她总会给他带一点瓜果贡品。 李兰亭记住了这斗米恩,还有她向后捋青丝的模样。 他说以后一定会一鸣惊人,一定会衣锦还乡,一定会名扬天下。还有一定会娶她。 他千里迢迢来到了南晋都城汴梁,在千军万马挤过独木桥的科举中成功跳过了龙门。当了三鼎甲,做了状元郎,最终风光回杭州,娶她过门。 而这一段甜蜜终究没过多久,李兰亭因直言不讳冲撞圣上被罢免官职,贬谪巴蜀。等三年期满之后心灰意冷的他回到杭州时,没有迎来笑靥如花,却等来结发之妻病逝的消息,还有一个年满五岁的女儿。 他甚至没见上最后一面,哪怕临死之前她也只是让人压下这件事,五指如钩的颤抖写下两个字。 “勿扰。” 李兰亭在李如烟五岁时,一夜白了头。并且立誓不再入朝为官,不续不娶。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漫山遍野的梨花依旧雪白如潮,只是当初赏花背影成双,如今茕茕独立,形影相吊。 最苦不过相思,最远不过阴阳。 李兰亭睁开眼睛,恰逢看到莲花座上菩萨低眉,神情慈悲。他叹了一口气,声音在佛殿内回传,然后转身出门,回首当年杭州渡口边,他笑送她诗词四句,如今早已不见踪影。将过去的悲喜都留在了这里,不再想念。 “勿念。” 繁花熙影,雪卷漫天。 清凉山顶,四时风光无限。 李如烟的表情有些如临大敌,她满眼敌意的望了陈如渔一眼,然后又小心不安的瞥向陈仲卿,似乎在意杭州第一的大才子看到陈如渔之后的感觉。不过当她看见陈仲卿表情只是不咸不淡的平静时,随即又松了一口气。 陈如渔的心情的确不似指尖下的弦音一般平缓,前些日子擅长花柳婉约词的苏子詹在游园诗会上被一名籍籍无名的读书人逼得弃笔而去,生平最钦佩苏公子的陈如渔自然不愿接受陈仲卿一人拿下三鼎甲的事实。她曾放言,胭脂榜上其他女子怎样不管,但她陈如渔绝对不会祈求陈仲卿落笔为她写一个字,死都不会。 琴声渐急,陈如渔蹙眉,像是抑制不住心中的焦虑,任由着琴音成滂沱的宣泄之势。 指间一滑,勾弦时音韵崩断。 刺耳的杂音断了曲调,惊起原本绕凉亭而飞的仙鹤,扑腾着翅膀萦绕凉亭而飞。陈如渔懊恼的放下了古琴,神色戚戚,原本她想在今年的胭脂榜争夺中再度惊为天人,只可惜现在乱了心境,别说再弹出湖春谣的惊艳,哪怕是流利顺畅的弹奏完,也成了一桩未了的心事。 陈仲卿自顾自的说道,“这琴,弹得有些糟。按道理来讲能弹出这种大家风范味道的人,不应该会犯下这样的错误。” 李如烟皱起眉头,小声说道,“仲卿公子,怕是人家不喜欢我们在她背后评头论足吧?” 陈仲卿一愣,他显然是误解了李如烟的想法,笑着说道,“也对,背后非议非君子,应该直言不讳的跟她提出指正才对。” 李如烟懊恼的拍了拍头,后悔自己说错了话。 陈如渔此时正叹了一口气,抬起头,却看见方才半山凉亭里有过一面之缘的读书人向自己走来,丫鬟小玲上前一步,护在陈如渔面前。她的眼神不怀好意盯着陈仲卿,问道,“这位公子,我家小姐不随便与人搭话。” 陈仲卿恭敬的作揖,轻声说道,“方才见小姐弹奏一曲湖春谣,在下窃以为小姐功力深厚,炉火纯青,只是稍稍欠缺火候,斗胆问一句,不知道是否心有不平事?” 陈如渔因为苏子詹的事情而情绪低落,此时听面前的士子这样挑明,未免感到有些不悦,一向擅长察言观色的小玲看见小姐脸上的波澜,自然要帮着她说话,“诶,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啰嗦,都说了,你这种水平的读书人没资格来批判我家小姐的琴艺高低,听到没有?” 陈仲卿笑着摆摆手,也没恼怒,拱手作揖准备离开。 陈如渔盯着他背影,不知为何突然鬼使神差的在背后叫住陈仲卿。 “这位公子……” 陈仲卿回过头,“嗯?何事?” “你会弹琴?” “嗯……略懂略懂。” 陈如渔的语气里满是不相信的质疑,蹙眉问道,“既然公子识琴音,为何不坐下弹一曲,让奴家一饱耳福?” 站在一旁的李如烟暗示了陈仲卿好几个眼神,示意他不要接下这个烫手山芋,谁知道陈仲卿想都没想,就一口答应下来。 “好啊,反正我也很久没摸过琴了,不知还能否弹出韵味。” 陈如渔缓缓起身,为陈仲卿让开一个位置,他双手捻起衣襟,盘腿而坐,双手抚琴不动。 “湖春谣音律轻柔平缓,似春雨润物细无声。我怕我谈不好这首曲调,还请姑娘不要见怪。” 小玲白了陈仲卿一眼,撇了撇嘴,不屑的说道,“你明明就是弹不出调,还在这里充高人,等下要是乱弹棉花,小心我揍你,这焦尾琴可是很贵的,弄坏了一根弦你都赔不起。” 陈仲卿假装没听到。 陈如渔笑了笑,实际上她也没指望陈仲卿能够令人惊艳的曲调,只是此时心烦意乱,想找点事情平复一下心情。 但是接下来陈仲卿说的话,却让她笑不出来了。 此时李兰亭恰好踏出大雄宝殿的门槛,看见陈仲卿盘膝而坐在凉亭,身后黄鹤翩跹,绕古松而翱翔。晨钟暮鼓,如仙人踏云御风而行,从万里云海缓缓走过。 陈仲卿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我就献丑,弹一首《广陵散》吧。” 第四十章 大国手之风 广陵止息。 即便是琴艺高雅如陈如渔,也不敢随便下手弹奏广陵散,她时刻铭记师傅的训导,广陵散不历经世态炎凉,难以勾弦有如神韵,能弹出广陵散真正韵味的人,大多已经过了四十不惑的年龄。所以当面如冠玉的年轻男子说出要弹奏广陵散时,陈如渔的表情迟疑了一下。 但她随即收敛了神情,静候陈仲卿的表演。陈如渔的爷爷曾是旧朝老臣乐府令,等到传承到她父亲时已经家道中落,再加上双亲早亡,陈如渔被迫不得已卖身到青楼,凭借祖辈传承的琴艺和一副姣好的皮囊,获得了胭脂榜点评中,李唐八昭风韵遗存。 人不染风尘,风尘自染人。 一个幼年时则颠沛流离,卖笑青楼的艺伎,尚不敢班门弄斧的卖弄琴艺,一个衣食无忧的富家子弟,又何来的勇气要弹一首广陵散? 陈如渔好心多说了一句,“这位公子,广陵散难,难如上青天。奴家也不强人所难,你能弹几分神韵,就弹几分神韵。别太意气用事。” 陈仲卿表现的非常平静,他微微颔首,说道,“姑娘的好意心领了,都说广陵散的大成境界,是一弦惊天上仙人。在下今天,就想请姑娘赐教一下。” 一曲惊天人。 好大的口气。 陈如渔摇摇头,她觉得面前人夸下海口实在是太高了,或许眼前鲜衣怒马的富家公子能弹好一首广陵散,但绝对不可能弹出大国手的味道,她曾听过自己父亲在月光竹林下弹奏的广陵散,那是她一辈子都忘怀不了的杀意凛然。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或许胸中有些墨水,但绝对担当不了一胸襟山川锦绣的腹有诗书气自华。就如同游园诗会力压群芳的陈仲卿,即便能赢了三鼎甲又如何? 她不承认,除非哪天陈仲卿的琴艺也能压过自己,她才会正眼的看待那个男人。 丫鬟小玲在一旁嘟囔道,“也就装装样子谁不会,等下你弹不出来了,我看你怎么装下去。” 李如烟到是着急,她想阻拦陈仲卿,但对方心意已决,也自知多说无益。突然一张宽厚温暖的手拍在他的肩膀上,李如烟回过头,看见自己老爹正站在身后,望着陈仲卿。 “如烟。怎么了?” 经历了望海潮的一文和游园诗会之后,李如烟对陈仲卿的态度已经发生了很大的转变,她忧声的说道,“爹爹,你想想办法吧,那女子是李唐八昭的陈如渔,仲卿公子不可能弹出广陵散的韵味。” 李兰亭眉头一挑,饶有趣味的说道,“哦?仲卿要跟人比琴艺?还是胭脂榜的陈如渔?这倒是罕见的很。” 李如烟望了他一眼,随即叹了一口气,“陈如渔的琴艺可是胭脂榜上公认的第一,仲卿公子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是她的对手。” 李兰亭倒没表现出什么慌乱的神情,对于他而言,陈仲卿就是一个复杂的谜团。当时以为望海潮是他的底蕴,但随即而来的三篇诗赋三鼎甲推翻了他的认知,现在盘坐凉亭的抚琴男子,又能给他带来怎样的惊喜? “你爹相信世侄。” 李兰亭看着朝霞漫天的峰峦叠嶂,微笑着说道,“如烟,你看着吧。这个从汴梁而来的年轻男子,注定会让所有人大开眼界。” 山风骤起,云烟似雾,往山亭吹来,陈仲卿包裹在浓雾之中,腾云驾雾,如同仙人。 勾弦,起伏,气势骤变,弦音叠起。 悬崖虬松上栖息的黄鹤突然拍打着翅膀,翩跹起舞,绕凉亭而飞。 广陵散的慷慨激昂,能摄人心魄。它是一首杀伐果断的古琴曲,纷披灿烂,万钧雷霆,矛戈纵横,忧愤慷慨。闭上眼睛那一刻,陈仲卿想起前世大国手证道长生的师傅,养了十几年的六朝王气,压了十几年的飞扬跋扈,最终换来的不过是身败名裂的可笑结局。 他恨吗? 陈仲卿已经不再去想,勾心斗角也好,运筹掌握也罢,那些算计人心的日子早已远去,他唯一能记起的是幼时雪鸿泥爪,一手抓着糖葫芦,白发苍苍的师傅牵着另一只小手,走过京城的大街小巷。 尽管记忆早已氤氲模糊。 “师傅,仲卿这首广陵散,敬你。” 左手一口气抹过七根弦,叠琴的气势一层叠一层,右手抬起指尖,轻轻屈指续续弹,琴音渐起。 一股悲愤不屈的浩然之气从指尖油然而生,直冲云霄。 一时之间,绕凉亭黄鹤被琴声里的悲情感染,悲鸣哀啼,声音凄然。 似有仙乐,从天外而来。 陈如渔脸色骤变,甚至被那突如其来的激昂琴音逼的后退了两步,精通琴律的她从第一个音符开始,便感受到自己和对方的差距。 判若云泥。 她不敢相信,面前的年轻人居然弹出了大国手才有的神韵,如同万丈惊雷,轰然落地。 他的背后到底有怎样的秘密,才能弹出这样一首词的浩然和悲凉。 陈如渔看着他,此时的眉间神色,动作和表情,都全然让她想起自己的父亲。 李兰亭也面露惊讶,原本他以为陈仲卿的琴艺最多也抵得上一个高手的赞誉,现在看来这已经不是高手的水平,而是入了大乘之家。 琴声传入佛阁,原本闭目诵经的住持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踏出了门槛,远远而立,望向凉亭弹琴的男子,双目微阖,自言自语的说道,“千年之后重听此曲,如同聂政重现,嵇康再生。倒是让人想起一桩往事。十年前也曾有过一位陈姓的男子在此凉亭弹过广陵散,引来檐崖峭壁上攀息的黄鹤绕庭而飞,难得难得,怕是今日这后生,是唯一一个能弹出当时神韵的人了。” 他闭上眼睛,如同老僧坐禅入定不动,缓缓说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有几回闻。” 音似大惊雷,一叠覆一叠,动人心弦,烟波浩渺的云海倒卷,似乎要将这积压的云层凿出一道万丈青云一线天的辽阔。 陈如渔瞪大了眼睛,从远山悬崖上攀附的黄鹤拍打着翅膀,飘然而至,飞舞萦绕在凉亭四周围,随着琴声的起伏而翩跹起舞。 黄鹤,梨花,古琴,都说广陵散的大境界是一弦惊天上仙人,而此情此景,弹琴之人更是似天上谪仙。 大国士之风,浩瀚无垠。 第四十一章 造势 指法探微浅奥,积古人之未尽。 陈如渔时刻铭记着父亲幼时的教导,琴艺不似棋艺,没有“二十不成大国手,则终生无望”一说。讲究的甘甜醇厚,源远流长,随着阅历的增长,反而循序渐进。 伴随着最后一根弦音的落下,陈仲卿缓缓抬起了头。此时萦绕翱翔在山顶凉亭的黄鹤已经散去,除了烟波浩渺的云海之外,只有凉亭之中的抚琴之人站起身,表情平淡。向身边的陈如渔深深作揖,小声说道,“姑娘,献丑了。” 陈如渔的丫鬟瞪了陈仲卿半天,最终还是折服的叹了一口气,不再开口继续损他。 呆愣的半年天,陈如渔回过神,努力的平复胸口的起伏,让自己镇定下来,开口问道,“这位公子,你自幼可曾在某位名家手中学过古琴?” 陈仲卿摇了摇头,说道,“并未学过。” “那公子的手艺?” “幼年时好琴艺,请过几个琴师,如此而已。不过相比起广陵派的淳古淡泊,在下更中情蜀山派的气势宏伟。” 轻描淡写的一句如此而已,但陈如渔自然知道这背后的分量,哪怕他愿意在某一座青楼或者酒楼当众人面弹一曲广陵散,都会成为轰动苏杭的大国手。 然而将脑海中所有能记住的长相过滤一遍,陈如渔都没有找到与之相符合的士子模样。 陈如渔忍下胸中的波澜壮阔,继续低声说道,“能弹出这样惊为天人的气势,说实话,公子的琴艺离大家风范已经不远了。先前如渔小觑了公子,还请公子不要见怪。” 先前心中那点嫌弃此时早已烟消云散,之前她对陈仲卿的确有那么一些的不屑一顾,毕竟她在杭州城内见过太多腹有诗书气自华的读书人,眼前的公子算是最另类的角色。 不过陈仲卿也没想着跟她深入的交流宫商角徽羽,弹完这首广陵散之后,他便站起身告辞。陈如渔本想追问一下他叫什么名字,但是想了想,放弃这个打算。 一面之缘的人本来就像是浮萍,何况将来自己也是杭州某个大户人家圈养的金丝雀,又何必在多生一段事端? 陈仲卿在走之前,稍稍停顿了一下脚步,望着浩瀚无垠的云海,还有一轮初升的红日,说道,“之前姑娘说清凉山上佛光不过是山野寺庙僧人为了增添香火而刻意编造的谎言。在下窃以为此番言论不敢苟同。大机缘也好,运势也罢,都是冥冥之中注定的造化,再说才惊绝艳之人,不也被世人称之为谪仙么?” 陈如渔反问,“读书人远鬼神,莫非陈公子也相信这番佛道之论?” 陈仲卿笑着摇摇头,“信则有,不信则无。不过人总要有一些盼头,才能好好的活下去,不是么?” 她呆愣了一下,此时山风刮起了一阵花雨,纷纷扬扬。 陈仲卿走到李兰亭身边,笑着说道,“方才让叔父见笑了。” 李兰亭喃喃自语,“仲卿啊,方才你这一曲,可是不可多得的大手笔,你到底还有多少事情瞒着叔父,没让我知道?” 陈仲卿很无奈的摊开手,“没了,琴棋书画,李叔父还想知道什么?” “哈哈,仲卿世侄实在是有趣的很,如烟,走吧,仆人还在山下等着我们。今日的清凉山” 李兰亭也不戳穿,笑着转身离开,看了一眼梨花如雪,便不再回头往山下走去。 李如烟站在陈仲卿身后,停顿了一下脚步,迟疑的出声问道,“仲卿公子是故意的?” 陈仲卿站在原地不动,李如烟看着在面前高深莫测的背影,开口说道,“虽然不知道仲卿公子心里在想什么,但是在陈如渔面前弹广陵散,你是故意的。你知她琴艺不如你,但这有什么意义么?还是仲卿公子纯粹的想告诉她技不如人?” 李如烟知道陈仲卿每一步都不简单,她想知道背后更深层的原因。 “造势。” 陈仲卿有些惊讶于李如烟的眼力,但某些秘密现在还不能表现出太过明显的倪端。 只是说出两个意味不明的字,随后又补充了一句,“仲卿只是为接下来的胭脂榜造势而已。” 方才弹琴之人的背影已经远去,凉亭只剩下一个披着貂裘的女子,望着烟波浩渺的云海发呆,身边的丫鬟小心翼翼的将古琴用布包包裹起来,不满的嘟着嘴说道,“小姐,你看他那小人得志的模样,怕是接下来还不乱说,他的琴艺赢了李唐八昭的陈如渔不成?” 重新背起古琴,主仆二人已经踏出了山崖上的凉亭,听到丫鬟这么一说,陈如渔伸出手敲了一下丫鬟的头,柔声说道,“不许乱说。能弹出那种手笔的人,自然不会寻常富家公子,品行方面,我相信他,若是有缘,今后便能再见。无缘的话,也就算了。今日虽然输了琴艺,但是能听到如此天籁之音,也算不枉此行。” 见陈如渔有心偏袒那书生,小丫鬟撇撇嘴,又找了一个话题,继续不屑的嘲讽说道,“那公子不是说凡有大贤德之人登山,就有佛光霓虹漫天么?他这么厉害,怎么就不见佛光漫天呢?我看这人啊,就跟小姐口中那什么陈仲卿是一路的货色。” 陈如渔摇摇头,对小丫头的顽皮心性无可奈何。 “怎么能将这位公子和陈仲卿相比,虽然未见过那词评会的三鼎甲,但是品行如琴,他绝不是那状元郎所能比的。” 陈如渔对陈仲卿心里那股无端的怨气,很大程度是因为他逼得 她背着古琴,继续往前走,路过佛阁时停顿了一下身影,看着大雄宝殿内的释迦牟尼佛,双手合十,深深鞠躬行礼,心中却在想着方才那位读书人说过的话。 信则有,不信则无,鬼神的敬畏之心罢了。 虽然说话有些古怪,但也不失为正人君子。 百无聊赖的丫鬟一手抓着一枝梨花,晃得起劲,此时恰好回过头,望向刚才的凉亭。看见一番不可思议的景象。 丫鬟瞪大了眼睛,手中一枝梨花掉落地上。 “呀,小姐,你看,是佛光。” 丫鬟脸色激动,一手抓着陈如渔的衣袖,另一只手指向远方的群山。陈如渔的视线顺着她的指向,望了过去。接下来见到的场景却让她神色惊愕凝噎。 每年初一十五她都要往山上凉亭走一趟,这么多年来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绝美的场景。 一道长虹贯日,西起云海边际,垂向凉亭。 霞光万丈。 霓虹漫天。 美轮美奂。 第四十二章 有惊无险 马车从清凉山回到李府时已经是中午了,李兰亭掀起了车帘,从马车上下来。伸了一个懒腰,随后扭头走向大门。此时他心里在想着另一件事,杭州知府韦南庐下午将登门拜访,他现在需要整顿休息一下,晚上应该还在府上摆酒设宴,款待对方。出门之前,他已经通知了刘管家负责办好这事。 进门之后,李兰亭一边脱下外套,一边对身边的仆人说道,“等下吩咐下去,就说今晚杭州知府大人来访,所有人都表现的规矩一点,别丢了李府的脸。” 仆人唯唯诺诺的应答下来。 时候尚早,李兰亭正准备走向卧室,却看见刘管家神色匆匆的走来,手中拿着一份书信,规规矩矩的递到他面前,“老爷,这里有一份来自汴梁的书信要给您过目。” 汴梁。 李兰亭的脚步停顿了一下,他第一个想到的是故友陈安之,接过管家手中的书信,封面上还写着李兰亭亲启的字样,封口的火漆还没被去掉,抬起头表情阴沉的对身边战战兢兢的刘管家说道,“除了你之外,还有谁见过这封书信的?” 刘管家心神一凛,立马领悟到老爷的意思,恭敬的说道,“回禀老爷,除了我之外,谁都没见过。” 李兰亭原本皱褶的眉头神情一松,汴梁政坛上的党争秘密本来就是密不外宣的事情,他不希望有第三个人知道这件事,毕竟关系到陈仲卿和他们一家之间的安危。伴君如伴虎,何况皇帝身边还有一个比老虎更可怕的九千岁,刚刚用一双手轻描淡写血洗了汴梁城。 李兰亭语气严厉的叮嘱老管家,“刘管家,这封书信的事情你千万不要透露出去,记住,不能与任何人说起这件事,哪怕是如烟问起也不行,懂了吗?如果被我知道这些消息透露出去的话,你知道是什么结局。” 刘管家将头埋得很低,他也是第一次见到老爷用如此严厉的语气质问自己,他预感到这背后可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而这些秘密,自己作为一个下人连窥伺的资格都没有。 想到这里,刘管家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 “老奴明白。” 李兰亭拿着书信进了房间,关上了门,用小刀挂开了火漆,在桌上平摊开了书信。随着目光向下移动,原本紧皱的眉头渐渐的松缓了下来,随即坐在紫檀木的桌椅上,松了一口气。 “安之兄好魄力,看来世侄终于不用在这杭州城躲躲闪闪了。” 这是三个月来,他第一次从汴梁收到的好消息。 上元节政变一党的所有人马已经落网,该满门抄斩的满门抄斩,流放的流放。权势滔天的九千岁做事干脆利落,用血腥的手段斩杀了政变的政治对手之后,终于牢牢的把控朝政局势,而陈安之因为奉上了那份政变名单,摇身一变从担惊受怕的密谋者,变成了范希文身边的红人,平步青云接替了尚书左仆射韩文彦的位置,成为熠熠升起的政坛新星。 这一切完全出乎李兰亭的意料之外,从兵部尚书到尚书左仆射,一步登天的差距足以让旁人艳羡。 书信的最后,陈安之叮嘱李兰亭,等到他在朝中上下打点安排完毕之后,过了丁酉的冬末,来年初春便让陈仲卿回汴梁了。 回汴梁之后怎样,陈安之留下一段空白,但李兰亭稍稍一下就知道,他们陈家将会成为朝中最炽手可热的家族,当年陈仲虚被推举为官,短短四年的时间就从一个七品县令做到了两浙路经略使地方大员的位置,两三年之后又从地方大员掉入朝中为官,其中陈安之一家背后的运作功不可没。而才华惊艳的陈仲卿将来只会后来居上,权势有增无减。 一骑绝尘,一鸣惊人。 这一方杭州城终究是为难了他,只有到了南晋最繁荣富贵的都城,才是他真正施展拳脚抱负的地方。 马夫缓缓放下绣着洛阳牡丹图案的车帘,风吹起韦南庐的左袖,露出一串檀木的佛珠。他微闭着眼睛,心里像是放心不下什么,又重新将身边准备的礼品确认了一遍。 “这幅字画是求临邑贤大家画的,玉雕的印章是苏家送过来的小玩意,也算是风雅味道十足的精贵礼物了,还有兰亭先生爱吃凤尾斋的米糕,嗯,礼数都周全了。确定没有遗漏。” 韦南庐勾起了嘴角,他与一心往上爬的扬州黄知府不一样,经营好自己一亩三分地的同时也跟当地的豪强贵族打好了关系,虽说李兰亭只是早年在汴梁为官,之后仕途坎坷,贬谪巴蜀到最后挂印而去,但这并不代表他在杭州的影响力不如他人。能在短短十年时间内成为杭州鸿儒大家的人,除了品行良德之外,更重要的是影响力。 而且他的身后还有张逊,那可是前门下侍郎,汴梁的皇亲国戚,知晓他身份的人不多,就连韦南庐也是在不经意的情况下知晓的内幕。虽然张逊与李兰亭走得很近,但却有意无意的与两浙路的官员们保持着距离。他似乎非常刻意的,躲避着官府方面的人。或许是因为南晋王室皇亲国戚不准干涉国政的祖训,让张逊提防着被人抓到把柄。 这些不算稀贵的礼物起不了雪中送炭的作用,但还是勉强能起到锦上添花的功劳。 韦南庐深吸一口气,最近朝中不太平,两浙路也未必平静到哪里去。原本的经略使陈仲虚准备调离此处到朝廷任官。据说此人在朝中背景极深,他爹是六部之一的兵部尚书,叔叔是户部左曹侍郎,就这身份背景放任在地方镀金两三年,回到朝中之后必将是新一代的朝廷栋梁之才。眼下许多人都在盯着经略使的位置,扬州知府黄良春绞尽脑汁的往朝中上下打点,想要拿下这个位置,众多知府中算是最努力,也是最胜券在握的一位。 他倒是有这个心思,却没有这个人脉去打点。毕竟两浙路经略使对他而言,还是可遇不可求的位置,但如果能与那位陈仲虚大人攀上关系,韦南庐以后的仕途之路或许会稍稍的轻松一些。 至于现在,倒不如踏踏实实的做出一些业绩,等到机会适合时,自然水涨船高。 想到这里,韦南庐掀起窗帘,望着行人和走卒摩肩接踵的繁华街道,嘴角不经意的勾了起一道弧度,毕竟这可是最繁荣富饶的杭州城呢。 韦南庐倒是想起了什么,喃喃自语的说道,“听说杭州词评会出了一个文采不错的后生,听说还是兰亭大人和张逊大人看中的后生,有机会倒是想看看见识一番。这年头才惊绝艳的后辈也不多了,机会适合的话也可以推举一下,算是卖兰亭大人一个人情。” 想到这里,韦南庐嘿嘿一笑,撑开手中的桃花扇,自鸣得意的说道,“想必这份礼物,那位后生是不会拒绝的。” 第四十三章 定风波(上) 李府的宅院在韦南庐眼中并不算奢华,与其他的江南大族或者地方豪强相比,这座深宅大院显得有些小家子气,之前他也曾暗示过李兰亭,愿意为他换一座更好的宅院,却被对方委婉的拒绝了,之后也就没有在提起过这件事。 韦南庐向下人递送上了名帖,不一会儿便被管家恭敬的邀请到进去,走到客厅时才发现,已经有了另外一名客人,虽然脸上还有一副稚气未脱的青嫩,但是李兰亭跟他说话时却没有任何长辈之间的严厉,反而是一副和风细雨的模样,不禁让他多留意了几眼,后生也微笑着向他点头致意,一副不咸不淡的模样。 算起来韦南庐在李兰亭眼中只能算是稍稍看得上眼的后辈,比起其他几位一上任就吃相难看的杭州官员,韦南庐还算能表现出两袖清风的清廉正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李兰亭大体上猜测到对方手中所持的精美盒子是为何物,也就没有太过在意。拉起身边方才还在交谈的陈仲卿,对韦南庐介绍说道,“来来来,南庐,向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世侄,陈仲卿。这位是杭州的知府大人。” 陈仲卿拱手说道,“见过韦知府。” 韦南庐恭敬的向他打了一声招呼,拱手客气的说道,“在下韦南庐,杭州知府,算起来也是兰亭老师的半个门生了。” 即便是面对不认识的后生,他也表现出应有的客气态度。 李兰亭很满意韦南庐的表现,审时度势和处事圆滑,都能在他身上恰如其分的表现出来,唯一欠缺的还是火候的磨炼,可惜他早已远离庙堂,否则也该发挥一下余热,向朝中硕果仅存的同僚们推荐一下这位优秀后生。 突然想起自己当年在朝中一同科举进退的同辈书生几乎都死在几个月前的宫廷政变,不禁有些黯然伤神,但随即意识到现在的场合不是悲伤之时,连忙打起精神,笑着引出一个话题,“仲卿呐,韦知府年轻时也曾是诗词歌赋的行家,当初他第一次登门拜访时就说过我庭院里那株虬松最有诗情画意,廊前观花影,枕石听松风。” 李兰亭提起这事让韦南庐感到有些意外,当初也是随口说下一两句,没想到对方到现在还记得说过的话。 “说来惭愧,那不过是当年一时兴起随口咏出的两句残句,难得兰亭大人还记得,南庐深感欣慰。不过我听说今年的杭州游园诗会倒是出了一名才惊绝艳的后辈,包揽了三鼎甲,甚至逼得其他才子不敢下笔写词?” 话题一转,挑起了游园诗会的兴头,陈仲卿稍稍提起了一些好奇心,想听听这位知府大人到底知道什么。原本李兰亭特地将他叫来,是为了给他那封汴梁而来的书信,此时正好有客人拜访便被挽留了下来,多坐一会。 此时李兰亭的目光也瞥向陈仲卿,他笑而不语,看样子并不想戳破这层纸。 “啊,是呢,我当时跟这位陈公子都在场,话说南庐知府不知道何人所做诗赋么?” 南庐摇摇头,“还没来得及细问,不过我听说这位士子也是手段了得,当场气走了苏子詹和扬州知府之子黄寅坚,哎,虽然才气十足,然而到底是年轻气盛,锋芒太露。苏子詹在杭州文人中一向人脉极广,得罪他莫过于等同得罪了整个杭州的文人雅士,至于黄寅坚就更不得了了,他是扬州知府之子,最近两浙路经略使准备往汴梁调动,扬州知府王良春是最有可能上位担任经略使的人,哎,得罪了这两位,哪怕再怎么才气傲人,怕也在此待不下去了。” 面对韦南庐的杞人忧天,陈仲卿强忍笑意的问道,“既然如此,那么这么才惊绝艳的大才子应该如何才能安然无恙的待下去呢?” 韦南庐瞥了一眼李兰亭,毕竟此事关系到他的门生弟子,方才那番话不过是为接下来的主题做铺垫而已。李兰亭则豪爽的摆摆手,说道,“无妨,无妨,你尽管说,老夫也洗耳恭听一番。” “那在下就直言不讳了。” 韦南庐轻声说道,“在下窃以为他应该牢牢的抓住兰亭大人这位靠山,并且多与官府之间走动交流一下,这样一来,即便有人想暗箭伤人,他们也无可奈何。” 韦南庐的意思是自己会举荐对方一番,用这种方式堵住其他人的嘴。在李兰亭面前故意说出口,也算是有一种讨好他的意味在里面。 此时汴梁而来的书信还在自己怀中,陈仲卿实在想不到应该用怎样的表情去回应韦南庐,他无奈的看向李兰亭,而对方大有一种当甩手掌柜的感觉。 “仲卿小友,叫你一声小友无妨吧?” 陈仲卿自然而然的摆摆手,“无妨,无妨。” 韦南庐看似有感而慨的说道,“做人啊,哎,算了,年少时稍稍内敛,也不算什么丢人事。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忍一时风平浪静,就算让他三尺又何妨?人在一世,该低头时的确也没没办法的事情。” 面对对方侃侃而谈的心灵鸡汤和人生哲理,陈仲卿笑着回应道,“韦大人所言极是,不过在下也想起另一件事,哪怕宵小之辈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即便是经历了人生低谷,困难挫折,人也不应该失去斗志。一蓑烟雨任平生。” 话音刚落,全场寂静。 韦南庐脸上得意的表情有些凝固,他望向了李兰亭,而对方此时也瞪着眼望向陈仲卿,刚刚脱口而出的那句诗词就像一句咒语,将两人的动作瞬间停顿。 李兰亭的袖口被茶水沾湿也不知,神情呆立。 韦南庐则是喃喃自语,将方才陈仲卿所念叨的诗句重复了几遍,反复咀嚼其中滋味。 结合上下语句,不失为一首好诗词。 而李兰亭此时所想的,却是另一件事,一件他急需证实的事。 “仲卿……世侄。方才那句是残句……还是一句完整的诗句?” “嗯?” 两人的表情有些怪异,陈仲卿有些不明所以,只好如实招待,“是一首完整的词。” 李兰亭站起身,语气有些焦虑的说道,“可以将完整的一首词念出来吗?” 第四十四章 定风波(下) 李兰亭的惊讶来自之前张逊跟他说的那番话,他曾说过叶黄巢在湖心亭遇过一名才惊绝艳的读书人,念过一句令他都不禁拍手称快的“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还说将来遇到他务必要将他提拔上来,愿意入朝为官便为他铺一条路,这汴梁南晋,大好河山,已经少了骨气十足的年轻人,庙堂之上多了一群脊梁不直的谄媚之徒。 他要站出来,为晋家天子,整顿朝廷,即便结局如同前五位国柱在大殿触柱而死。 他也要做那第六位直谏而死的大国柱。 临走之前托张逊转告他的几句话,字字玑珠。 “为天下读书人开路,愿人人都能经世济国,愿人人都能立庙堂而无愧于先贤往圣,愿读书人的脊梁,能正直不弯,叶黄巢虽死而无怨。” 叶黄巢于李兰亭如同恩公,当年如果不是作为枢密使的他在先帝面前据理力争,恐怕李兰亭早就人头落地,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了。因此当他听到陈仲卿口中念出这几句时,神情骇然。 莫非叶黄巢那日嘴中念叨不忘的年轻后生,便是眼前的陈仲卿? 李兰亭有些慨叹,站在面前的世侄,到底还要让多少的秘密,不为人知? 身边的韦南庐只是觉得这一句精彩绝伦,却没想到对李兰亭而言,还有更深层次的意味。那是叶黄巢最后的叮嘱,也是要为这庙堂上的年轻后生,树一面旗。 那是读书人的脊梁,寒门后生的浩然正气。 李兰亭拿来了笔墨纸砚,想让他在白宣纸上写下这几句诗词。陈仲卿也没有客气,接过了狼毫,便开始在宣纸上一字一句的勾勒刻画。 韦南庐站在身边,跟着陈仲卿的落笔,小声的念出了来。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上阕一出,一股阔达豪迈的感慨,从白色宣纸油然而生,就像一副风寒雨归人的画面也就浮现在眼前。 烟雨任平生。 韦南庐想起十多年寒窗苦读,如今爬到了杭州知府的位置,这些年的苦寒,如同一蓑烟雨,任尔东西南北风。 韦南庐迫不及待的盯着笔锋往下看。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下阕一出,气魄浩然。即便自认为文采斐然的韦南庐在这一句也无风雨也无晴面前,也只能承让一声大家手笔,锐不可当。 他抬起头,望向这年岁方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到底经历过怎样的人生,才能写出这种阔达的意境。 诗词歌赋初成,李兰亭迫不及待的拿起了宣纸,默念一遍,最终回过头,叹息说道,“世侄可曾在湖心亭遇过一个算命先生?” 陈仲卿一愣,不知道李兰亭为什么会知道此事,只好点点头,说道,“的确有遇到过这样一位老先生,当时也没怎么留意,怎么了?兰亭叔父?” 李兰亭语重心长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些事情在外人面前不能明说,何况官场人心复杂,即便韦南庐是自己的门生,即便心明如镜的李兰亭也看不穿人心的险恶,最终只能给陈仲卿一个眼神示意。 他点点头,很快明白了李兰亭的意思,知道叔父有些话不想当着外人的面说出来。随即也意识到自己不太适合待在这里,起身向李兰亭和韦南庐两人告别。 韦南庐也起身客套了几句,对李兰亭这位世侄多看了几眼。年轻有才的后生不多见,正好杭州知府也缺文辞昭彰的后生坐阵,为何不顺水推舟做个人情,双方都是皆大欢喜的局面。 等到陈仲卿离开之后,韦南庐才将方才没有说出来的话说出口。 “李兰亭大人,你这位世侄……文采可是非同凡响呐,但是这一首随性而来的《定风波》,传出去怕是杭州满城的文人雅士都该不淡然了,先来了一个不知名的三鼎甲,现在再来一个陈仲卿,这是要压得他们抬不起头啊。” 盯着陈仲卿远去的背影,韦南庐不禁起了爱才之心,不再是嘴头上的客气,而是真真切切的想要了这名读书人,转过头对身后的李兰亭请愿说道,“倘若不介意的话,世侄可以到杭州府内任职,府中恰好有个幕僚的位置,我绝不会亏待了他。” 李兰亭回过头,又摇了摇头。 韦南庐当然不愿死心,他咬咬牙,加大了筹码,继续说道,“举荐也行,可以在府中挂个职位,我可以上下运作打点一下。” 幕僚,挂职? 李兰亭神情漠然,像是在看一个笑话一般,施舍这些微不足道的小恩小惠,你也配?也不想想他们陈家会看得上么?倘若按照现在好友陈安之在朝中平步青云的态势,一个是尚书左仆射,再加上户部左曹侍郎,除了宰相范希文和权势滔天的黄貂寺能压下,其他人根本不放在眼中。 默不作声的收起摆在桌上的那张《定风波》,心中所想的却是其他事情,把韦南庐尴尬的晾在了一遍。知府大人感觉自己受到了轻视,不禁轻轻咳嗽一声,提醒李兰亭自己还在这里。 “兰亭大人,幕僚和挂职对于一个普通读书人来讲,已经是不可多得的机会了。如若他不愿意参加科举考试,这也不失为步入仕途的机会。” 脚步停顿了一下,李兰亭有些不耐烦了,他最后才慢慢开口说道,“南庐大人,在你胯下海口之前,可知道在下世侄是谁么?” 韦南庐楞了一下,才发现到现在为止都是一厢情愿,完全没想过对方的身份。随即迟疑的问道,“他不是您的世侄么?” 随即韦南庐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拍大腿,惊讶的说道,“之前有人就有人说过词评会的第一人是……难道兰亭大人的世侄陈仲卿就是那个一揽三鼎甲的大才子?” 李兰亭感到有些可笑,词评会也不过是杭州文人雅士的余兴节目,真正的经世致用之才根本不需要刻意通过这种方式来扬名立万。 如同在词评会上逼得其他人不敢下笔一样,杭州的读书人,难以望其项背他的才学。 君子器藏于身,待时而动。 “说来你们可能不相信,词评会的三鼎甲,不过是锦上添花的点缀,仲卿世侄信手涂鸦而已,根本不屑于认认真真跟满杭州城的文人雅士比较。他将来可是经世济国的栋梁之才。因为你不知道,背后有哪位朝中重臣看中了他的才华……” 李兰亭眯起了眼睛,凑到了韦南庐面前,小声的说道,“你这点小恩小惠,放在某些人,和他背后的家族眼中,不过是沧海一粟而已……” 第四十五章 深不可测 还有一更 韦南庐忘了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走出李兰亭的府邸,李老爷在耳边低语的那番话甚至让他有些走不稳路,踉踉跄跄。眼尖的马夫上前一步,扶住了稍显失魂落魄的老爷,轻声问道,“韦大人,您没事吧?发生什么事了?” 整理了一下衣冠,浑身酒气的韦南庐收敛的心神,摆了摆手,轻声说道,“没事,备马车回府。” 韦南庐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镇定自若,掀起帘子坐在马车里时,他的手还在不停的颤抖,李兰亭有意无意中透露出来的一鳞片爪让他感到恐惧,现在满脑子都是关于那个人的消息。韦南庐咬着手指,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好歹也是在官场跌打滚爬的人,不至于朝中一个大人物之子乱了方寸。 “姓陈的……朝中大臣,到底是谁?我倒是记得从三品左曹侍郎姓陈,不对不对,左曹侍郎的年纪应该不太符合,不过六部尚书的兵部尚书似乎也姓陈?” 韦南庐自言自语的坐在马车里分析陈仲卿的背景身份,对比一下年龄,两人也刚好符合。他疑虑了一下,莫非这个陈仲卿就是兵部尚书之子? 深吸了一口气,韦南庐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六部尚书都是正二品官员,倘若陈仲卿真是兵部尚书陈安之之子,那么他刚刚在李府就完全的打了眼,还闹在李兰亭面前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但随之而来的结论又将自己这个念头推翻,他一边敲打着手中的纸扇,一边自言自语,“不对不对,陈安之之子不是现在两浙路经略使陈仲虚么?即便陈仲卿与陈仲虚之间一字之隔,李兰亭也不应该搞错才对。” 陈仲虚在两浙路的名气的确如日中天,而之前不思上进的次子陈仲卿就如同在耀阳光环笼罩之下的阴影,完全抬不起头。再加上陈家也有意无意的忽略次子存在,导致陈仲卿的名气远远不如他的哥哥,加上信息封闭,也不会有人特地去在意一个兵部尚书之子,所以韦南庐不知情也很正常。 韦南庐自我安慰着说道,“或许李兰亭所说的可能根本不是兵部尚书之子,而是朝中哪位恰好陈姓大臣的子嗣。倘若真是兵部尚书之子,又怎么可能会出现在杭州城,想必是我多虑了。” 回过神来的韦南庐才发现自己居然在大夏天惊出了冷汗。 将这些自以为是的不切实际念头抛出脑后,韦南庐收敛了心神,打算托人打探一下,那位名为陈仲卿的后生,到底是哪位朝中官员之子,也好攀附结交一番。 “算了,这件事暂时就这样吧,接下来陈仲虚大人也会来杭州城观摩胭脂榜的评点,看来是想借这场东风,来敲定两浙路最后的后续安排。” 韦南庐捏着衣角,轻声说道,“该来的,始终躲不掉。” 当韦南庐离开之后,李府的下人也在收拾桌上的杯盘狼藉,方才那番宴会给李兰亭透露了不少的趣事,比如有人在湖心亭得罪了黄知府之子,还有接下来的胭脂榜的竞争,听闻两浙路经略使的陈仲虚大人和扬州知府也会到场,这背后的关键信息就显得有些不言而喻了。 今年的胭脂榜只是点缀,实际上却是两浙路手握重权的权官之间的一场聚会。 更有可能是决定两浙路地方利益重新洗牌的开始。 李兰亭坐在庭院虬松前的石凳上,手摸着轻松的枝叶,慢慢说道,“今年的胭脂榜,怕是一个多事之秋啊。” 恰好途径走廊的李如烟刚好听见他父亲在庭院里一人斟酌,稍稍停顿了一下脚步,身影躲在圆柱的背后,暗自偷听讲话。 “老爷,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了。” 另外一个熟悉声音的响起让李如烟好奇的探出头,只见刘管家站在父亲身边,语调沉稳,“只有老奴有些不明白,老爷为何不向韦知府挑明身份?这样一来杭州城谁敢小觑这位读书人?他可是当朝……” 刘管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闭上了嘴巴。 李兰亭微闭着眼,对刘管家的泄密显得并不在意,随口的说道,“算了,他一个韦南庐知道了又如何?免得仲卿世侄天天被一群庸人俗物打扰,点到即止便可,等到他韦知府查出仲卿世侄背后的势力之后,世侄早就已经离开了杭州城。再说眼下正是两浙路经略使陈仲虚,也就是陈仲卿的哥哥准备调到汴梁,将来这一两年的两浙路利益局面会被打破,在这个关键的节骨眼,陈仲虚的家人更应该置身事外,免得被朝中之人抓住了把柄。” 李如烟的心咯噔了一下,放在胸口的手握紧成拳头。她做梦都想不到,陈仲卿居然是两浙路经略使大人的亲生弟弟。 想起之前张逊跟自己说起的湖心亭一事,还有今天韦南庐提起的黄寅坚,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将拐杖狠狠的戳在地上,厉声说道,“哼,扬州知府的儿子也是跟他爹一个德行,也不看看当初在湖心亭里到底得罪了谁。倘若不是今天韦南庐说起此事我还被蒙在鼓里,琴艺不如人,诗赋不如人,居然学着别人在背后使手段,以权压人,还真以为他爹一个知府就为所欲为了?也不睁眼看看,一个知府角色,在汴梁重臣面前算什么东西!” 李如烟微微张嘴,表情震撼。杭州城藏不住秘密,尤其是在达官贵人之间,湖心亭一事早就在小圈子里传开了。传闻第三琵琶大国手曹配弦在湖心亭被一个无名的盲女琴师所败,心高气傲的曹配弦被气的不再弹琴,但没想到败了大国手那人,居然就是陈仲卿。 实在是太出人意料,而且她隐约感觉,这次的胭脂榜,绝对没想象中那么简单。 她秉着呼吸,继续停父亲说下去。 “刘管家。” 刘管家听得心惊胆战,幸好陈仲卿当时大人有大量原谅了他,不然连自己怎么死都不知道。此时老爷一叫他的名字,连忙应和道,“诶,老奴在。” 李兰亭指着他,说道,“今日之事我喝醉了,你就当做老爷在胡言乱语,把他忘了。切记,不准跟第三个人提起,懂吗?” “老奴自然晓得。” 刘管家拼命的点头,这种富贵人家的秘密,借他仨胆子也不敢往外乱说。 李兰亭是有些微醺了,站起身时晃晃悠悠,刘管家上前一步,扶住了他的肩膀。 “我李兰亭也算是年过半百的人了,一人阅人无数。唯独仲卿这孩子,一直捉摸不透。每次精彩绝伦之时,他总会更让人大开眼界……看着吧……说不定这次的胭脂榜,会比之前更加精彩呢……黄巢兄也该差不多进宫了……倘若能做到首辅太宰的位置……仲卿世侄,前途无量啊……” 醉熏的李兰亭还在叨叨絮絮,走廊上的偷听的身影却早已经荡然无存。 第四十六章 进城的大官人 更新完毕,睡觉,顺带求推荐票 杭州下了一场雨,洗涮了这几天积攒的灰尘气息。 河边低垂无力的杨柳重新焕发了生机,低垂着杭州运河平静的河面随风飘舞,偶尔乌篷船划过,泛起涟漪,然后又重新归入一片平静之中。岸边的芦苇被风压低了头,蔓草随着夏季的风摇摆轻晃,卷入了夏季的温热之中。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出现在官道上,就如同进进出出杭州城的其他马车一样,看起来甚至稍显寒酸,朴实无华的造型,没有锦缎绵帛的吊饰,挤在其他华贵富商之间,显得平凡不起眼,比起其他衣着鲜光的马夫,歪着头的老仆显得有些没精打采。 杭州城的北门甚至了关卡,几个衙门捕快站在城门口,警惕的盯着来往的路人。前几天杭州城鱼头坊闹出了事,死了几个人,现在正处于拔剑张弓的紧张时期,上头那边也施加了压力,接二连三的死人,势必会影响到整个杭州城的安定,免得人心惶惶,动乱不安。 衙门捕快还算识相,其他装饰豪华的马车也不敢动手拦截,万一是当地的豪强贵族,自己也开罪不起,反倒是这辆不起眼的马车,以为有油水可捞,其中一个尖嘴猴腮的捕快向周围其他人示意了一个眼神,其他人也非常心领神会的站起身,拦下了那辆马车。 车上打盹的车夫这时才稍稍抬起头,望了一眼周围的捕快,连忙陪笑着说道,“不知这几位官爷有何事?我家大人急着进城,还望各位多多海涵。” 捕快拿刀柄推了一下帽子,盯着面前的老仆人,努了努嘴,“近期杭州城内发生了多起命案,上头大人要求我们要严查进城的可疑人物。车内的人呢?叫他下来,我们要搜查马车。” 说完他还指了指榜单上白纸黑字的通告,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车帘被掀开了一个角,捕快从这个角度望过去,勉强能看到里面的人物半张侧脸,他缓缓说道,“这位官爷,这杭州城太平安定,亡命之徒也不可能光天化日之下乘坐马车进城,不是么?还请各位多多通融一下,放我们进着杭州城吧?” 捕快眼神一变,提高了声调,对于这种不明事理的家伙,他就应该教训一顿,“我说你怎么这么多废话,叫你下来就下来,莫非你的马车里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马车夫看不下了,怒斥道,“你怎么跟我家大人说话的?” 捕快毫不畏惧的瞪了他一眼,说道,“你又是什么态度跟本大爷说话?信不信我让你今天都进不了这扇门?” 手指在刀柄上摸索,捕快怒目睁圆瞪了马车夫一眼。 “宫叔,休得无礼。” 马车夫立刻闭嘴不说话。 中年男子没有行动,他从怀中摸出一本小文牒,让马车夫帮忙递到捕快面前,声音依旧平淡如水,并没有因为方才捕快的傲慢而生气,显示出了极高的涵养。 “这是我的文牒,或许这位官爷看完之后,会有稍稍改变一下想法,放我们进城。” “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没用……” 捕快一只手接过文牒,看了一眼上面的文字,差点腿一软直接倒在地上,他抽搐着嘴角抬起头,原本凶神恶煞的模样已经褪去,连忙指挥身后的捕快让出一条道,此时他已经将那份文牒双手呈上,毕恭毕敬,哪里还有之前飞扬跋扈的模样。 “方才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是经略……” 经略两个字刚出口,半眯起的可怕眼神在捕快的身上游走,硬生生将他后半句话憋了回去,喉头滚动了几下,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这位官爷,记住了,你从来没有见过我,也没见过什么经略使,如果被我知道有什么闲言碎语传了出去,好自为之。” 大人物处理他们,就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捕快眼角瞥了一眼,才发现这位马车夫的腰间绑着一把短刀。 也是狠角色。 他不敢去管这些事,只能哭丧着脸唯唯诺诺的退下,目送那辆朴实无华的马车进城,或许在其他人的眼中,这辆马车微不足道,但却让一个捕快,惊出了一身的冷汗。仿佛在鬼门关转了一圈,捡了一条命回来。 “我说赵兄,刚才那人什么来头,都把你吓出一身汗来了。” 另外一名捕快走过来,扫了他几眼,一手还啃着刚开的西瓜。 被称为赵兄的捕快腿到现在还发软,他极力的稳住心神, 试图忘记身份文牒上的那个名字,还有接下来的短短一行字。 陈仲虚。 两浙路经略使。 “公子,方才为什么不狠狠教训一下那些人?” 马车夫说话粗声粗气,显然对刚刚的结果有些不太满意,朝着路上啐一口痰,“我呸,这些人就晓得狐假虎威,反正你迟早也会在胭脂榜亮相,还不如此时出头狠狠收拾他们一顿。” 隔着一道帘子的声音平淡如水,“算了,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况在胭脂榜开始之前,我也不想太过早的把自己泄露出去。到时候一波接着一波的应酬交际都足以应接不暇了。更别说这大半个杭州城的豪强贵族,都挣破了脑袋想要跟经略使攀上关系。到时候怕是胭脂榜还没开始,我就急急忙忙的逃离杭州城了。” 陈仲虚轻笑了几声,说道,“今天来此,也是想在走马上任之前,拜访一下老师张逊,这一走,以后怕是没多少机会再见到他了。从仁怀堂特地花重金买下的百年人参,还有何首乌,” “二公子呢?” 宫叔迟疑的补充了一句,“老爷不是叮嘱大少爷你去探望他一番么?” 陈仲虚微微皱起眉头,似乎对宫叔的话有些不满,对方也不敢随便接话,两人就这样默不作声的走了好长一段路。 “他?我知道他还没死就行了,有什么值得我去登门拜访的?” 对于陈仲卿这个弟弟,陈仲虚显得冷血多了。 陈仲虚冷声说道,“从小到大除了给陈家添乱之外,还有什么建树?元宵那场政变爆发时,他能帮到什么忙?简直笑话,我去见他还不如拜见一下近日杭州城一个人拿下三鼎甲的那位大才子,至少人家的才华是真材实料。” 宫叔服侍了陈仲虚多年,有些话直言不讳的说道,“但毕竟手心手背都是肉,何况老爷最近对二公子上心了许多,我想你应该去见见他。” “再说吧,等到拜访了老师陈仲卿和兰亭叔父之后,我可能会考虑一下。” 陈仲虚轻描淡写的说道,随即闭目养神,不再说话。 第四十七章 恰巧遇见 陈仲卿先走了一步,没有看到那辆朴实无华的马车转入青衣巷口,徐徐前进的身影瞬间消失在了巷口。他手中拎着几块包好的米糕,去了一趟文桥巷。之前来过此处几次,一草一木都有深刻的印象,院子不大,然而却精致别雅,那晚发生在此的痕迹经过几场雨水的充沛洗刷之后已经当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茂盛的青草,还有一片姹紫嫣红的野花。 宋绾绾的听力极佳,光是听脚步声就知道来人是谁,她偏着头,小声的说道,“是仲卿公子么?” “是啊,绾绾姑娘,我能进屋么?” 宋绾绾轻言细语的说道,“进来吧。” 这几天宋绾绾也在考虑一个之前陈仲卿所说的问题,之前一口拒绝要求她感到有些唐突,实际上如果只是去观望一下也没有什么,毕竟她只是一个瞎子,什么都看不到。 进了屋,陈仲卿将米糕放下,对身后的盲女琴师宋绾绾说道,“今早去了一趟酒楼,特地带来了一些你喜欢吃的糕点。” 宋绾绾应答了一声,随即说道,“仲卿公子,我有事想跟你说。” 陈仲卿轻笑了一声,说道,“这么巧?我也刚好有事想跟宋姑娘说一声。” 宋绾绾迟疑了一下,开口说道,“那个,关于胭脂榜的事,我想我可以陪同你一起去,不过……我不会登台争榜单前十,您知道我的性情,对这些事,没什么兴致。平平淡淡即可。” 陈仲卿点点头,随即意识到宋绾绾是目盲,又补充了一句,“我知道,只要你愿意去就行了。我也不会要求你登台助兴。你不喜欢,谁也不能强迫你。” 陈仲卿走到边上,只是有些可惜了一手琵琶的琴音曼妙,不过只要她去了,也就够了,余下的便是顺其自然,他会安排。 因为时隔了片刻的关系,陈仲卿与陈仲虚两人刚好擦肩而过。此时马车已经停在了青衣巷口,陈仲虚敲响了老师的大门,向张逊的下人家仆递上了自己的名帖。 “我是张逊大人的门生故吏。” 不一会儿院子里响起了爽朗的笑声,张逊步伐稳健的向门口走来,在大堂门口见到站在院子里的单薄身影,上前一步笑着说道,“仲虚,你怎么来了?” 上下打量了这位门生几眼,的确比之前清瘦了不少,不再是当初跟在自己后面神情随和的学生,也没有初入官场时的手足无措,而今举手抬足之间都有着上位者浑然天成的气质。 两浙路经略使,不知道这位被同僚一致看好的后生能爬到怎样的高度。 陈仲虚恭敬的向张逊作揖,笑着说道,“老师,好久不见了。当年在汴梁老师走的匆忙,没来得及送别,今日就算是给老师上门谢罪好了。” 张逊扶须眯眼笑道,“怕你小子是冲着杭州胭脂榜而来的吧?先贤圣人的教诲你都记不住了么?” 陈仲虚知道师尊不是迂腐之人,所以也没客气,开了一句玩笑,“嘿嘿,知我者老师也。”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院子不算奢华,却在小巧玲珑中透露出精致和典雅,布置的与汴梁旧时府宅一模一样。跟随着张逊的步伐,陈仲虚在身后小声的说道,“老师一直不肯回汴梁,还在因为当年晋辽一战那事过意不去吗?当今圣上也盼望着先朝老臣能祝他一臂之力,还是说老师已经彻彻底底的断了复出之心?” 晋辽边境围绕燕云十六州战事不断,当时张逊是朝中主战派,却也因为一场战事的大败遭到了罪责,再加上自身也是皇亲国戚的敏感身份,深知在朝中可能因为此事而四面招敌,于是挂印而去,离开了汴梁,躲到了这片杭州城。 张逊停顿了脚步,没有回过头,陈仲虚则是低下头,不敢多言。 “仲虚啊,很多东西都是事在人为。” 他拍了拍手,神情和悦的指着花花草草说道,“我不似叶黄巢,一辈子为了晋朝江山殚精竭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当年在庙堂上我们一众主战派承担下了战事不力的后果,不就是为了现在的格局造势?枢密院有主战的黄貂寺,文武百官乃至上帝上下都决心坚定一致抗辽,这就是我想看到的局面了,至于今后是命由天定,事在人为,我前半辈子能做的事情都已经做完了,还有什么未了解的心愿?难道非得爬到丞相太师太傅的极人臣之位才算是了而无憾?仲虚啊,你有可曾知道高处不胜寒,站在那些位置上的人,有多少能够全身而退?死于政变的,死于先帝之手的,还有党争失势的,数不胜数。最后能名垂青史却又全身而退的,晋自开朝到现在,一个也没有。” 陈仲虚刚踏出去的脚步又收了回来,静静的听着自己老师的念叨。 “为师希望你能明白,该进的时候进,该退的时候也别贪恋荣华富贵,汴梁不似两浙路,步步惊心,如履薄冰。这八个字你记住。” 陈仲虚低下头,深深作了一个揖,“弟子谨遵师傅教诲。” 张逊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深知在这个场合不该讲这些扫兴的话,他笑着说道,“嗯,接下来去了汴梁,还有一个人会让你惊讶,你现在得多跟他走动走动。” “嗯?” 陈仲虚有些不明就里,“不知师傅所说是谁?” 张逊有些神秘的说道,“我在这里提前跟你透个底,叶黄巢即将出任太傅一职,至于原因想必你也应该知道了。” “叶国柱?” 陈仲虚惊讶的说道,随即又低头说了一句,“弟子知晓。” 他没想到此番杭州之行收获居然这么大,还提前知晓了叶黄巢出任太傅一职的消息,这可比接下来跟诸位知府在酒桌上觥筹交错和勾心斗角有趣多了。起码现在多在这位朝廷红人身边走动走动,对自己以后的官路宦途有极大地帮助。 “对了,你此番前来,不去探望一下你弟弟么?” 一说到陈仲卿,陈仲虚的脸色就变得阴晴不定,他不想,甚至不愿意承认自己有这个弟弟。 张逊也不知道他们兄弟之间还有一层隔阂,继续自顾自的说道,“哎,仲卿这个孩子了不得,将来这个朝廷,怕是要出两个陈姓的顶梁柱。” 顶梁柱? 陈仲虚瞪大了眼睛,他有些不确定老师所说的话,老师从不轻易的夸人,一旦说出了口,就代表他对那个人的才华表示充分的肯定。 他重复了一遍,“老师说的可是我家那个不成气候的弟弟陈仲卿?” “不成气候?此话何解?” 张逊以为陈仲虚在向他谦虚客套,忙着解释,“难道仲虚不知道,仲卿刚获得了杭州游园诗会的三鼎甲?” 陈仲虚瞪大了眼睛,语气有些难以置信,“老师是说,我的弟弟陈仲卿,就是那个拿下了杭州词评会三鼎甲的人?” 张逊点点头,说道,“确实如此,而且……” 中年男人伸出手指,指向探出墙的一枝红艳海棠,指着隔壁说道,“他现在就住在隔壁。” 陈仲虚倒吸了一口冷气。 此时陈仲卿刚刚走进入了青衣巷,他说服了宋绾绾来参观胭脂榜,接下来只要随机应变即可。他远远地就看到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停在张逊门口,以为是哪位拜访的达官贵人,也没有在意什么。 刚走到马车旁,紧闭的大门突然打开,陈仲虚和张逊两人正有说有笑的走了出来,恰好碰见了陈仲卿,双方都愣了一下。 看到从张府走出来的年轻人,陈仲卿也呆立在原地,他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在这个地方遇见他。 此时陈仲虚心里也是同样的感受,只有张逊微笑的看着两人面面相觑的惊讶场景。 陈仲卿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兄长,你怎么来了?” 第四十八章 狼子野心 青砖墙头的一枝红海棠开的如火如荼。 陈仲虚站在自己弟弟面前,一瞬间甚至感觉他有些陌生,好像之前从来没有真正的认识过他一样。脑海里浮现的疑问,是这个人真的是自己认识的弟弟? 这位神色平淡的年轻人,是杭州游园词评会的三鼎甲,换做是从前他绝对不会相信平庸无能的弟弟居然能写出如此才惊艳绝的三首辞赋,就连他看完之后都感觉到从纸张扑面而来都才华,令人艳羡。 难以将印象中连半部论语都记不下来的弟弟,和大才子三个字联系起来。 不过陈仲卿没想着跟自己的哥哥在此客套,而是直接了断的摆出一个请的姿势,在门前让出一条道,说道,“兄长能否借此一叙?” 陈仲虚神情复杂的看了自己弟弟一眼,举手投足之间都没了之前幼稚青涩,反而是越发大气的沉稳,一时之间居然没法拒绝他的要求,点点头跟随着他一同踏入海棠盛开的那扇门。 “仲卿,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站在庭院里,陈仲虚瞥了几眼角落里的开的盛艳的荼蘼和一树艳红海棠,缓缓说道,“你特地支开了张逊,不会是叫我到这院子里赏花观鱼的吧?这一方庭院被你布置的还不错,小桥流水,深院锁清秋。也不知道你是否准备躲在这里当缩头乌龟了。“ 陈仲虚的话语之中带着不屑,即便是三鼎甲的大才子,他对自己弟弟的刻板形象依旧没有多大的改观,“汴梁的局势你应该还不知道吧,父亲已经是尚书左仆射,我也即将到朝廷走马上任,接下来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了,不求你光宗耀祖,只求你别拖陈家后腿。” 说完陈仲虚还特地看了弟弟一眼,对方依旧是神闲气定坐看云起云落的模样,似乎对自己哥哥所说的话不以为然。 陈仲卿小声说道,“你说的我都知道,但是想必这个尚书左仆射的位置,花了不少钱吧?“ “你说什么?”陈仲虚愣了一下,他没想到对方能直接点出这样隐晦的问题。 “一方面要打通宰相范希文那一关,另一方面还要打点黄貂寺,没有万贯家财的支撑,想拿下尚书左仆射的位置,我觉得父亲有些头疼?” 陈仲虚转过头,显然弟弟说的话已经点到了他的痛点。他只是有些惊讶,这是密不外宣的东西,为什么他能说得头头是道。 陈仲卿故意试探的问道,“至于兄长也马上要往汴梁走马上任了,他们可不是几百两银子就能填满的胃口,刚在尚书左仆射上坐稳的父亲自然不可能短时间为你拿出几万两来上下打点,兄长为官三年,想必也已经积攒了不少的银两了?” 陈仲虚楞了一下,眯起了眼睛,站在原地没有说话。 看着这幅神情,他总算猜对了什么,笑着摇了摇头,“看来兄长还真是两袖清风,光是指望父亲的银子去上下打点么?不过算了,看在兄弟一场的份上,我愿意给兄长指明一条路。就是不知道兄长愿不愿意这么做?” 好大的口气。 陈仲虚倒吸一口冷气,看着陈仲卿的眼睛,缓缓说道,“你想干什么?” “为你准备足够的银两,顺便在江南地区培养一个足够支撑你在朝廷开销的盟友,如何?既然兄长自诩清流,看不起钻营取巧和长袖善舞,但是你却不能否认,这满朝上下都是一丘之貉,你清正不阿,能走多远?” 陈仲卿叹了一口气,他又何曾不知道兄长的脾气,想着踏踏实实为一方百姓做事,凭着本事说话,功绩固然重要,但是没有敲门砖,陈仲虚也做不到左右逢源。 南晋满朝上下都是沆瀣一气,就算他刚正不阿,又能如何。 一朵海棠刚好落下,掉在了陈仲虚脚边,他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 海棠红艳如火,灼灼刺眼。 蹲在池塘前观摩红鲤的身影继续说道,“江南富商不在少数,他们都盼望着跟朝廷攀上关系。恰好我手中便有一个,他们急于摆脱现有的局面,试图统一两浙路的丝绸布匹生意。” 陈仲虚皱了皱眉,他不知道自己弟弟到底在背后盘算写什么,一个江南富商能给他多少好处,即便是父亲背后的利益集团,也是盘根复杂的交织一起,这一次他出任尚书左仆射,说句难听的话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和背后的那些利益派系脱不开关系。 那双能看透人心的眼眸即便是没有回头,也能猜想到他心里在打算什么。 “兄长放心,这个富商能提供你所需要的一切。” 这时陈仲虚意识到自己的弟弟在干什么,将杭州富商与他拉上关系,出资为他打通朝廷下上的关系,甚至组建一个新的利益集团。但这是一项危险且浩大的工程,他不想拿自己的乌纱帽去以身犯险。 想到这里,他的语气严厉起来,“你在想什么?这不是你一个人该玩的。想拿着我头顶上这顶两浙路经略使的帽子在杭州招摇撞骗?” 陈仲卿站起身,拍了拍长衫沾上的草叶,转过身望向兄长。 “杭州,如果真的要招摇撞骗,我根本不需要拉上你,这是一笔生意。你的身后多了豪强的支持,而我们家族也借助这批人的财力打通满朝文武百官,虽然只是锦上添花的作用,但总比什么都不干要强得多,不是么?” 陈仲虚冷哼一声,不以为然,“满身铜臭。”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心里也在打量陈仲卿所说的这一番话。 “这杭州就像富可流油的聚宝盆,就看你愿不愿意下手了,即便你从两浙路的位置上移开,依旧有后人会借助富商之势扶摇而上。” “……” “这不是偏门捷径,父亲让你出任两浙路的经略使,自然有他的苦心。” 陈仲卿指了指门外,“那些富商,就是陈家的用心良苦。” 陈仲卿循循善诱,想要让自己兄长明白,权和钱之间是密不可分的手段,仅靠胸中那一方山河锦绣,他爬不到人上人的位置。起码汴梁政变打破了陈仲卿想安安静静做纨绔的念头,想要高枕无忧,就必须往上爬。 陈家,要往权臣的位置上走。 五指如钩抓着衣袖,显得有些焦虑,同时他也在考虑,考虑后果和收益,陈仲卿也不说话,他在等自己兄长最后的答复。 半杯茶的时间,漫长的如同过了两个时辰。 最终陈仲虚睁开眼,颔首说道,“好,你安排一下,改日我会见见他。” 见木头疙瘩终于开窍了,陈仲卿总算暗松了一口气。这个局最关键的一步已经打好了,接下来就等着猎物往陷阱里爬,他要让秦家看不了今年八月十五的月亮。 陈仲虚迟疑的问道,“但是数十万两纹银,他能在一个月后准备好?” 陈仲卿嘴角不由自主的勾勒一下,这个下意识的表情被陈仲虚尽收眼底,他只在当朝那些年过半百的高官贵人脸上见到过类似的阴沉的笑容。 如果眼前的人不是自己弟弟,他肯定不会与这种人同谋策划。 转念一想,一股深层的恐惧慢慢爬上他的脑海,自己之前一直看不起弟弟,更不如说是之前自己完完全全低估了他。 能提出以商养官这种想法的人,可不是那些只晓得逛青楼喝花酒的纨绔。 随手扯下的草杆被折断,陈仲卿微笑着说道,“兄长放心,这些钱来路干净,就算追查起来也不会有任何的问题。杭州城这皇商闹得太过分,是时候应该好好整治一下了。” 陈仲虚看着自己弟弟,有些不知所措,却不知自己已经陷入了一场阴谋之中。 第四十九章 第二步棋 第二更了,求推荐票 “扬州那边的事你记得跟周掌柜谈妥,在下个月初五之前给他们提供布匹,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剩下的你们安排一下,争取再将价格提高一成。” 六月的暴雨席卷而来,雨滴入同帘幕般顺着瓦檐的方向往下落,一盏油灯如豆,照亮了秦家不大的会客间,秦正希坐在桌子旁,身边零零散散摆着基本账本,他在跟秦丹青谈一笔生意,毕竟他是家中独子,将来丝绸锦缎的布匹生意,还要全权交付到他的手中。 “孩儿明白。” “嗯,下半个月通往湖州的货量会有所增加,你记得跟漕运那边打声招呼,别耽误了时间,我们等不起,没什么事的话你就先去忙吧。” 秦丹青没有退出房间,他低着头,疑虑了一下,还是小声说道,“我们现在在扬州的生意份额正在秦家逐步蚕食,难道父亲对于此事就没有任何的想要发表的意见?秦韶游他们一家是要仗着皇商的身份,把我们一家全部排挤出去啊。” 秦正希没有回答儿子的问题,老对手的试压从去年七月初他就已经感觉明显了许多,不单单在价格方面试压,甚至试图用布匹来冲击他们原本的生意,秦家作为皇商,日渐势大,已经不再是两虎并存的局面,而是要驱良驻劣,彻彻底底的侵占江南水道一片的布匹生意。成为继皇商之后另一大商人。 秦家的野心随着实力日渐上涨,而秦正希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祖辈打拼下来的家业一点一点的被人蚕食瓜分殆尽。 “你有好的办法吗?” 秦正希心烦意乱,开口斥责说道,“我问你,你现在有打破僵局的办法么?现在秦韶游一家风光无限,压死了我们,即便能从他们身上咬下一块肉也会很快遭到报复。权势和财力,就是他们秦家与我们之间的差别,只要秦家还有皇商身份这层皮,即便他们在这一块赚不到多少钱,也足以打着名号招摇过市了。记住了,我们只能忍,在没有反咬一口的机会之前,任何举动都会给我们秦家带来灭顶之灾。你还小,不明白什么叫如履薄冰。” 他感觉自己的儿子依旧没有达到接班人的水准,虽然秦丹青这些年收敛了不少,但依旧缺乏沉稳大气,沉不住气的人往往会最先悲剧,这是秦丹青在生意场上这么多年铭记的教训,多少人最终为他人做了嫁衣,没能笑到最后。 “倘若,有人能够能做到呢?” 秦丹青苦笑着问道,“倘若有人能够做到我们秦家压过他们呢?” “嗯?” 秦正希抬起头,望了一眼自己儿子,随即摇了摇头,唉声叹气,“说来简单,杭州城内谁有实力压过他们秦家?路是自己走出来的,汴梁的关系只能算是锦上添花,财力才是决定胜负的关键。你还得多跟在掌柜身后学学看看,免得被人笑话,哼。” 秦丹青回过头,望向窗外雨帘,一切都笼罩在烟雨迷蒙之中。 “不,父亲,那个人今天会登门拜访。” 秦正希听到儿子的话,心里涌现出不祥的预感,“谁要登门拜访?你约了谁过来?” 尽量让自己保持着平静,他还不知道自己儿子到底在背后做了什么。 秦丹青喃喃自语的说道,“能帮我们秦家度过困局的人,现在正在往这里过来了,我想父亲应该愿意和他见一面。” 六月暴雨,倾盆而下。 一辆马车踏破了雨帘,向秦府的方向走去,稍稍掀起帘子,一股渗人的凉意就扑面而来,六月的暴雨将所有一切都裹在一线水帘之中,天地万物,包罗万象。 积水坪在马蹄的践踏之下层层叠叠的炸开,披着蓑衣的身影在雨帘之中压了压头顶的斗笠,对着车内的大人物抱怨道,“我说少爷,这雨下这么大,非得现在跑出来找罪受干嘛,就不能等雨停了再去吗?” 陈仲卿正翻阅着一本《春秋》,听到老贾的回应,把书放在膝盖上,扭过头骂了一句。 “闭嘴,老贾,驾好你的马车。” 车帘外的人似乎没听到陈仲卿的骂骂咧咧,继续自顾自的说道,“少爷要不我们等下回来的时候去一趟酒楼可好,我可馋那里的女儿红了。这玩意不比花雕差,味道甘醇浓厚,啧啧,想想就流口水。” 隔着一道帘子,陈仲卿都能感觉到老贾被勾起的馋虫,只好无奈的放下手中的《春秋》,说道,“行,等拜访完了秦老爷之后,我会给你带一坛回来的。” 老贾被湿冷雨气冻得直哆嗦,听到陈仲卿这句话立马来了精神,挥舞着鞭子说道,“好嘞,少爷,您等会,马上就到秦府了。” 陈仲卿无奈的摇了摇头,又重新拿起身边的《春秋》,谁知没过多久,又听见帘外叨叨絮絮起来,他只好被迫打断了阅读的念头,听老贾继续说话。 “我说少爷,你咋就对这秦家这么上心,全杭州城又不是只有他一个富商,再说了,那秦韶游家不更家大业大么?你登门拜访,亮明身份,他秦家也不敢不屈服呀,谁敢得罪汴梁的大佛,除非他们秦家不想做生意了。所以我也好奇为什么非得找个被压人一等的布匹商人么?” “不想,这理由够了么?” 陈仲卿眼神里带不起任何波澜,他平静的说道,“说服一个秦家的确不是什么难事,正如你所说的,他们家大业大,的确更适合作为利益盟友,不过……仅仅是一个秦家,无法让其他的叔侄辈另眼相看,在他们眼中,我就是一块不折不扣的朽木吧……” 老贾的心里咯噔了一下,的确从小到大,掌声和褒扬永远都在陈仲虚的身上,对于陈仲卿,更多的是恨铁不成钢的失望,一个胆小唯喏的男人,可能这辈子都在他父亲的阴影之下,苟延残喘一生。 “如果说那晚的壮举还不足以令他们动摇的话,杭州城这份大礼,陈家应该会笑纳了。毕竟这笔财富,足以供给大哥,二叔和父亲三人的升迁之路了。阎王好见,小鬼难搪,兄长此番入了庙堂,免不了要跟那群老狐狸打交道,即便你再才华横溢又如何?到头来不待见就是不待见,到时候形影相吊,你便是朝中被鼓里的一小簇人,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老贾没有说话,一听到陈仲卿说起庙堂之言,他就头疼。这个连自己名字都写的歪歪扭扭的老仆,最讨厌听读书人的长篇大论。 陈仲卿手肘靠着窗棂,靠着窗外雨天一线的街道,青石板上积满了雨水,连尽在咫尺的杭州运河也卷入烟雨朦胧之中。 “公子,你跟那些读书人不一样。” 老贾眯着眼,不让雨水滑进眼中,他说道,“虽然听不懂你说什么,但是你比那些整天圣人之言王道教化的人要……怎么说呢……” “务实。” 陈仲卿补充了一句,两指捏着衣角,指甲在手上留下清晰明显的凹痕,“我向来讨厌读书人,他们除了一张能说会道的嘴,什么实事也干不来。满口忠义良善,却在背地里干着肮脏龌龊的勾当,到了国破家亡的时候,膝盖最先软下去的,也是这群谄媚之徒。南晋满朝,都快被宵小鼠辈占据了半壁江山。” 雨势渐大,天地之间仅有一辆马车,缓缓驶过青石板街。 老贾沉默了,不再说话。 只有陈仲卿说的最后一句,还回荡在他耳边。 “都该杀。” 第五十章 书生刀笔可杀人 第一更 滂沱大雨笼罩天地的声音几乎把敲门声掩盖了过去,老贾抓着门环敲打了好一阵子,秦府才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还有下人应答声,像是隔绝了重重的雨势,在水天一线的氤氲中显得悠扬而深远。 “来嘞。” 老贾满腹牢骚的后退了一步,给身后的少爷让出一条道,陈仲卿拿着油纸伞安静的站在门槛前,等着对方开门。顺着油纸伞滑落的雨滴在大门前的青石板台阶上汇成一道小溪流,卷入昏天暗地的雨帘之中。 天昏地暗的夏日骤雨夹杂着惊雷,层层叠叠的炸亮阴暗的密云。 山崩地裂,雨势汹涌。 吱呀一声,紧闭的大门被打开一道缝,探出一颗脑袋,脸上的表情显得警惕而阴沉,他望了望面前的一老一少,语气不耐烦问道,“两位来李府有什么事?” 陈仲卿将怀中的名帖双手递上,面对秦府的下人,依旧客气的说道,“在下陈仲卿,是秦丹青公子的朋友,今日特地登门拜访,还请阁下多多包涵。” 眼尖的下人瞥了一眼陈仲卿脚边精致盒子装着的“礼物”,再多看了几眼陈仲卿几眼,虽然对方没有锦衣金玉,但是身上眉宇之间的气质却让人不得不另眼相看,下人意识到这人可能是少爷的贵客,随即换上了一副笑脸,笑着说道,“好咧,客人您等一下,我这就去通知少爷。” 秦府的门重新闭上,陈仲卿站在门口等待了片刻,随即又响起了脚步声,由远到近。他意识到这次出现的可能是秦府的老爷,立马收敛了神色,准备进门。 大门被打开,迎面而来的是秦家公子秦丹青,他笑着跨过门槛,对陈仲卿说道,“仲卿兄弟,没想到你居然冒着这么大的雨过来了,快进来,赵三,赶紧把客人的东西都拎进来。” 吩咐完身后的下人,秦丹青与陈仲卿勾肩搭背走在最前面,他低声的说道,“仲卿兄弟,你之前说的方法到底行不行?还有,你真能说服我那墨守成规的古板老爹么?之前我探了探风,他老人家对你所说的似乎完全不想掺和。” 陈仲卿白了他一眼,说道,“你是不是嬉皮笑脸的跟你爹讨论?” 稍稍走在前头的秦丹青回过头别扭的看了陈仲卿一眼。 陈仲卿无奈的说道,“走吧,我会帮你说服令尊的。一旦这事成了,你们秦家会取代他们,成为杭州,乃至江南最大的富商。” 从走廊穿过的冷风吹湿了秦丹青的半边衣袖,突如其来的寒意让他下意识的缩了一下脖子。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冰冷。就像小时候被人拿着雪球从脖子里塞进去,冷意顺着脊椎直下,瑟瑟发抖。 陈仲卿被带到了大厅西侧厢房,一扇紧闭的木门被打开,里面只有一盏昏暗的油灯,残灯如豆照亮了昏黄的空间。秦正希两手拄着拐杖,坐在圆凳上,脸色随着火光跳动,阴晴不定。 看见自己而来的少年显得太过青涩,他的眼里流露出失望的神色,野心勃勃的优秀后生他见过不少,但终归没有上了年纪的老狐狸所拥有的宝贵经验和耐心,就像千军万马挤独木舟,没有几个人能站着笑到最后。 从见到这个年轻后生的第一眼开始,他就已经没有继续谈下去的耐心。除非他身后代表的势力足够强大,强大到捏死一个皇商,如同捏死蝼蚁。 陈仲卿站在秦正希面前,弯腰恭敬的作揖,恭敬的说道,“秦老爷,在下陈仲卿,丹青公子的朋友。在下素来慕名秦老爷……” “够了,够了。” 秦正希摆了摆手,扶着拐杖站起身,他盯着陈仲卿,语气平缓的说道,“秦某向来不喜欢听客套话,公子有什么事还是直接说出来吧,秦某洗耳恭听。哎,人老了耳朵不中用了,还希望陈公子海涵。虽说快到了耳顺之年,但有些话可能还是听不进去。” 看着面前假装一脸茫然的秦正希,陈仲卿暗骂了一声老狐狸。一开始就是暗示自己可能没有兴趣卷入到他的计划里,变相的告诉自己最后十有是要吃闭门羹。 陈仲卿也不想太快的暴露自己手中的底牌。不过他并不在意,继续神情平静的说道,“我知道,秦老爷行事谨慎,这些都理解,不过对于你们来讲,更在意的应该是压在你们头上的另一个秦家吧?” “秦家,你是说杭州城外另一个秦家?我们跟他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何苦要挖空私心算计人家?” “是啊,如果他们蚕食你们的生意不算仇的话,如果他们想把你们从杭州城排挤出去不算恨的话,如果对方要置人于死地依旧能够乐呵呵接受的话,我不知道秦老爷还能有什么深仇大恨?” 秦正希笑眯眯的看着陈仲卿,期待着他继续说下去。 “他们是皇商,朝廷背景远远比你们这些无根的浮萍要深厚,换句话来讲,即便是他们实力不如你,却可以通过朝廷的关系来一步一步蚕食秦老爷的生意。想必近几年你应该也感觉到了,你们家正在江河日下,明面上是增加了赋税,但实际上是背后支持你们的汴梁高官倒了台,没法一如既往的支持你们了。我想想,他叫什么名字,好像是户部尚书陆凌奉?之前我还叫过他陆伯伯,可惜没几年光景就遭到了贬谪,抱歉,有点扯远了,而另一个曹家就不一样了,仗着皇商的身份可以让他们在汴梁上下走动,买通官员打压你们不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么?” 说到这里时,秦正希原本微笑的神情冷淡了下来,他抿着嘴,听着陈仲卿继续说下去。 陈仲卿继续说道,“他们现在是铁了心要吃掉你们,成为杭州城内最大的布商,到时候秦家的生意将会一落千丈,而他们虽然皇商方面赚的不如你,但是却能靠着那层关系把你们原来的生意份额全部瓜分干净,到时候秦老爷你再求我,我恐怕就帮不了你了。或许还有可能帮着他们秦家落井下石。” “混账!” 秦正希愤然抬头,咬牙切齿的盯着面前的年轻人。一把年纪还被人狠狠的讽刺一番,修养再好的人也架不住这样尖酸刻薄的话。 老态龙钟的手背青筋凸起,他愤怒的说道,“你以为你是谁?敢对我们家指手画脚?给我滚出去!现在!” 秦正希的手指向门口,怒目睁圆的望着陈仲卿,脸色气的酱紫。 陈仲卿站在原地,没有移动步伐。 秦正希眯起了眼睛,冷声说道,“你是想自己走,还是想被赶出去?” 他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原本就没对这桩生意抱着任何希望。 一个惊雷落下,炸亮了原本昏暗的房间。 电光火石之间,雷电火蛇映照出站在面前的年轻人那张阴沉险峻的脸。他从未在任何年轻人身上看见过这种老谋深算的神情,像极了汴梁那群城府极深的朱紫公侯。 书生刀笔可杀人。 比亡命徒更狠。 接下来年轻人张了张嘴,只说了几句话,却让秦正希呆立在原地,冷汗直流。 “我踏出这道坎,你就永远没机会了。” “我敢站在这里跟你谈条件,因为我爹是尚书右仆射。” “我哥哥是两浙路经略使。” 第二道电光火蛇划破阴暗的天际,将陷入黑暗的房间重新照亮。 借着这道火光,秦正希看的一清二楚。 面前的少年,眉梢之下。 目光如炬。 第五十一章 杭州城内无对手 第二更完毕,顺便求推荐票 风雨交加,电闪雷鸣。 秦丹青一直站在外面偷听里面两人的对话,当他听见里面起了争执声时就已经按耐不住,直接推门而进。刚好看见陈仲卿和自己老爹正对峙着,双目紧紧的盯着对方。他犹豫了一下,想走上前劝解几句,却听到老爹的厉声责备。 “丹青,你别进来,出去!” 从未听过自己老爹这样大动肝火,秦丹青犹豫了一下,没有迈出那一步。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事态会发展到这一步,情况都偏离了之前预定的计划。 秦正希急了,拐杖狠狠的插在地上,他又怒斥了一句,“我说了,滚出去。” 从没见过父亲冲自己发过这么大的火,秦丹青叹了一口气,只好应答了一声退了出去,离开时顺手关上了门。在走廊上静静的等待着两人谈判的结局。 雨势不减,似乎要将天地万物全部包裹进去,秦丹青靠着廊柱,愣愣的看着这场不减的骤雨,眉头拧紧了。 “放心吧,虽然我家少爷是读书人,但是做起买卖来毫不含糊。” 老贾背靠着一根柱子,静静的盯着雨帘,随手捡起一个石子丢向庭院,随即被暴雨吞没,即便这动作在秦丹青眼中显得有些不太礼貌,但出于对陈仲卿的尊重,有些话还是忍了下去。 见对方没什么反应,老贾嘿嘿一笑,继续说道,“你这小娃子倒是有趣的很。我在这也不碍你事,只是老爷之前叮嘱过,无论什么时候都得跟着少爷,盯着他别出事了。不过你也不用担心,这场见面不会不欢而散的。” 秦丹青回过头,撇了撇嘴,一脸不屑的模样。 此时的老贾却显得有些神神秘秘,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等下结果就出来了,没有人会拒绝掉我们少爷提出的条件。如果你爹拒绝,只能说你家没有红顶商人的命。” 房间里的气氛有些凝重,桌上的火苗在飘忽不定,与秦正希的心情一样左右摇摆,他对陈仲卿话抱着三份疑虑,哪怕对方真的是尚书右仆射的儿子,他也看不穿到底有什么样的阴谋。 “尚书右仆射?你真当我这几年在汴梁没什么朋友么?是与不是,只要一查便能查出来。” 秦正希表现出极度的不屑,经过刚才一瞬间的慌乱之后,现在已经慢慢安定下来,他认为陈仲卿的虚张声势,如果他真的是尚书右仆射之子,为什么整个杭州城都没有收到风声。 陈仲卿争锋相对的回答,“你可以选择不相信我,但是你总得为全家上下一众人负责。” 这句话说出来就有了威胁的味道,秦正希皱紧了眉头,问道,“你到底想要我干什么?杀人放火的事情我是绝对不会做的。” 站得有些累了,秦丹青搬过一张圆凳,自顾自的坐下,转动了一下脚踝,他抬起头对身前的秦正希说道,“没有杀人放火的事,我不会强迫你做什么,实际上你也根本不用做什么,如果你答应了合作,我会告诉你第一个好消息。” 经验和感觉告诉自己,他离陈仲卿这个人越远越好,但是他却抑制不住内心的贪欲。对方摆出的条件极其诱人,诱人到甚至愿意忽略了陷阱本身。 “只要不是杀人放火,我可以答应你。” 秦正希就当在朝中多结交一个朋友,毕竟在朝中多认识一个人等于多一条路。再说他吃不准面前的少年是否就是当朝权臣之子,抱着有备无患的心态,接下对方的要求。 “所以你要我们做什么?” 陈仲卿手指敲打着桌面,轻描淡写的说道,“什么都不用做。” “嗯?” 秦正希有些疑惑,难道特地赶着大雨天来秦府千方百计说服自己,就是为了告诉他什么都不用做? “你现在什么都不用做,接下来杭州城会发生一件大事,你的竞争对手秦家在一个月内会倒台,之后我会安排你跟两浙路经略使之间的会面,到时候再提出我们的要求,在此之前你们家一切照旧,该干嘛还是干嘛。而且秦家倒台之前,你可以随时反悔。但是在一切发生之后,你就不能反悔了。” 对手倒台? 秦正希心里一阵慌乱,他甚至有些怀疑陈仲卿只是随便夸下海口,对手秦家作为皇商在朝廷根基深厚,江南地区的利益盘根错节,想倒台不是这么容易的事。 “至于秦家在朝廷的根基你就不用担忧了。”陈仲卿看穿了他心里的想法,撇过头平静的说道,“经过汴梁政变之后,能为他们提供保护的人都已经不在了,或者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关键时刻甚至会将他们当做交易的筹码丢出去。秦家之所以现在反而大张旗鼓的想要蚕食掉你的生意,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等到你们反应过来之后他们已经啃下了一大片的份额,不知道秦老爷到时候会不会后悔万分?” 这个消息如同霹雳惊雷,落在秦正希的心头上,猝不及防。 “该说的我都已经说完了,接下来就由秦老爷自己去定夺,既然已经达成了协议,也还请秦老爷能将刚才所说的话成为你我之间的秘密。” 陈仲卿站起身,负手而立,也不等身后的中年男人反应过来,离开房间。 “等等。” 陈仲卿被人从别后叫住,秦正希拄着拐杖追了上来,语气急切的问道,“你真的是尚书右仆射之子?” 秦正希至此心里已经打定盘算,了解清楚陈仲卿下一步怎么走之后再下决定,反正现在他不需要轻举妄动,从而避免了秦家被人抓到把柄,落入被动的局面。 陈仲卿转过头,笑着反问道,“不像吗?” 秦正希笑得有些颓然,也没有阻止对方推开了门。 此时门外雨势渐小,在昏暗房间里的明争暗斗结束之后,陈仲卿站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他喜欢和聪明人讲话,但是却不喜欢跟聪明人谈判,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稍有一步差池,就满盘皆输。 幸好刚才连哄带骗,已经把秦正希稳住了,接下来就可以腾出手专心致志的对付秦韶游一家了。按照之前的推算,还有撒下去的网,对方现在也差不多沉不住气了。 站在一旁的秦丹青见陈仲卿出来了,立刻走了上来,问道,“结束了吗?” 陈仲卿点了点头,笑着说道,“嗯,结束了,我们家跟你父亲已经达成了一致共识。” 至于共识是什么,他不想跟秦丹青明说,从现在起,秦家和陈仲卿之间多了一层盟友的利益关系。 “丹青兄,雨势不大了,在下就不打扰,先告辞了。” 陈仲卿向秦丹青拱手告辞,带着老贾一同离开秦府。 秦丹青将他们送到大门口,亲眼看着马车的身影渐渐远去,才松了一口气。随即眉头又锁紧,他还不知道对方跟自己父亲到底背后讨论了什么,之前几次试探都被顾左言他的糊弄过去,在他身上找不到缺口,秦丹青只能向父亲求助了。 此时身后响起了脚步身,秦丹青回过头,看见自己父亲正站在身后,神情闪烁,最终叹了一口气,开口问道,“在我没查明他的背景之前,你尽量少跟这个人接触,懂了吗?” 秦丹青试图嬉皮笑脸的讨好他爹,但是看到那张冷如寒霜的脸,他还是打消了这个愚蠢的念头,“爹,仲卿兄弟不是坏人。” “是啊,他不是坏人。” 秦正希气的发笑,双手拄着拐杖,恨恨说道,“行事果断,老谋深算,心狠手辣,放在乱世这可是一方枭雄的胸襟手段,杭州城多少年没出过这种剑走偏锋的奇才了?而且现在还年轻,他日此人入汴梁为官,前途难以估量。” 秦丹青听了这番半褒半贬的话,有些不满的说道,“杭州城也有青年才俊,未必会比他差?” 秦正希冷笑了一声,不屑的说道,“看着吧,怕是杭州城年轻一辈,没人能当他的对手。” 第五十二章 江陵有剑魁 云销雨霁。 夏季的暴雨来去匆匆,原本密云如泼墨的天空撕开了一道裂口,浓郁的积雨云发过了酵,尖利的暴风收住了劲,暴雨之后湍急的溪流汇成了湖。 池塘水漫出边沿,白色的荷花上满是晶莹剔透的水珠,在阳光映照下熠熠生辉。红色蜻蜓煽动着翅膀,停留在荷花花瓣上,马车的轱辘轮声压过河岸的青石板街,惊起了探头呼吸的鲤鱼,转身潜入河底,只留下一层层扩散的涟漪。 陈仲卿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虽然秦家已经答应了合作,然而他还是不够放心,毕竟口说无凭,不过就算他们要反悔,自己也做好了后续的准备。因为对于朝廷而言,谁做皇商都是一个道理,只要供给汴梁的锦缎丝绸不断,商人之间的勾心斗角他们都不作理会,而秦韶游和秦丹青因为两家皆姓秦,更给了陈仲卿有机可乘的机会。 第二步棋已经落下,开始包围对方的大龙,接下来便进入了最关键的一步。他睁开眼睛,对车帘外的贾三说道,“老贾,拜托你一件事。” “嗯?” 陈仲卿眯起眼睛,压低了声音,对车帘之外的人说道,“想办法把我要找秦韶游算账的谣言扩散出去,而且务必要让他们秦家少爷听到这件事。” 老贾一听是这种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立马愁眉苦脸,一手扬起长鞭,商量着说道,“少爷,你这是强人所难嘛,老贾就一个老仆,难道见人就说你要找他们家算账吗?人家还不当我疯癫了不成?” 陈仲卿把手里重新拿起那本《春秋》,翻开第一页,又把手中的书合上,心中烦躁,不管不顾他的抱怨,一口咬定,“甭废话,两坛上等花雕酒。” “……” 陈仲卿平静的说道,“三坛上等花雕酒。” 车外立刻传来谄媚的应答,“……好好,没问题,保证给你办得妥妥帖帖。” 陈仲卿又重新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 回到青衣巷之后,陈仲卿打了一声招呼去找隔壁的张逊下棋,接下来已经没有他什么事,要做的事情都已经做完。就看对方怎么走下一步了。 老贾脱下了斗笠蓑衣,换上一身轻便的短襟打扮,看起来像落魄人家的仆人,他跟陈仲卿打了一声招呼就转身出门,走在路上谁都不会在意这个身形佝偻的老仆,他低着头,脸上的褶皱几乎要将原本不大的眼睛都包裹进去,破旧的草鞋踩踏着积水,一直往鱼头坊的方向走,走过污水遍地的大街,偷抢惯盗歹人眼神不怀好意的盯着他看,目光在老贾身上游走了一遍,确认了这是榨不出一分钱的穷鬼之后,才心有不甘瞪了他一眼,嘴里骂骂咧咧。 老贾就像是一个受尽了欺负的奴仆,唯唯诺诺的躲过那些游手好闲的帮派人士。最终脚步在聚福楼门口停了下来,他看着牌匾,原本细眯的眼睛突然睁开了,嘴角扯了一下,迈开步伐走了进去。 聚福楼里人多眼杂,穷酸落魄的士子躲在角落里闷声不响的吃饭,两耳不闻窗外事亡命徒叼着一根牙签,一只脚搭在板凳上,眼神阴鸷的打量着过往的行人,随时准备着接黑活。还有衣着华贵的富贵人家,眼睛挑剔的选着合适的人选,然后甩下一袋银子,口中报出对方的名字。 各种心怀鬼胎的人带着不同的秘密聚集在这里,老贾的闯入如同狼群里闯入了一只羊,原本嘈杂的大厅平静下来,各种复杂的眼神聚焦在他的身上,店小二皱了一下眉头,走上前,拿了几枚铜板想把他打发走。 “我来找人。” “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赶紧滚。” 对方的回答干脆利落,老贾瞥了他一眼,无动于衷。 店小二摇摇头,也不跟他多讲废话,朝周围的人给出一个眼神示意,其中一名全身黝黑的壮汉立马站起身,朝老贾走过来。对碍事的闲杂人等,他们绝不会留情。 店小二转身离开,只抛下一句话,“废了他,然后丢出去,别砸坏了桌椅。” 壮汉狞笑了一声,刀疤随着满脸横肉在抖动,左手向前一伸准备抓住老贾的脖子,貌不惊人的老头子却先发制人,左手抓住他粗壮的手臂,右手以看不清的速度出刀,一柄短刀从他的手背贯穿,直接钉在桌面上。 动作一气呵成。 下手太快,谁都没看清刚才发生了什么,只看见方才动手的凶徒已经跪在他面前,一柄沾满鲜血的长刀贯穿了手掌心,鲜血顺着刀尖不停的流淌下滴。所有人都被眼前这一幕惊住了,包括刚才神情心高气傲的店小二。 周围的人刷的一声全部站起了来,意识到大事不妙,进屋谈判的富贵人家慌不择路的往外逃,很快大厅里只剩下一群凶徒将暴起拔刀伤人的老仆层层围住。 大厅里寒光闪烁,刀剑相向。 “我说了,叫你们掌柜出来。” 老贾的声音不大,只说了两句话,却让在场说有人心神一凛,不由自主的握紧了刀。 店小二脸色苍白,对周围做买卖的凶徒说道,“还愣住干什么,废了他。” 老贾右手从衣袖里掏出一把短刀,扫了眼四周围的人,一字一句的问道,“是我杀光这群人再上二楼,还是他齐老鬼自己下楼。” 说完左手握紧了插在桌子上的匕首,顺时针方向旋转了九十度,倒在桌上那人的叫喊声撕心裂肺,听的人毛骨悚然。 众人正打算动手,二楼传来一个淳厚沉稳的声音。 “住手。” 所有人都将目光望向楼上,只见一袭青衫的男子站在二楼,凭栏而望,眉头轻蹙的看着楼下所有人,一瞬间竟然无人敢挪动脚步。 只有老贾神闲气定的看着楼上神情平静的男子,刚才闹出的动静总算引出这尊藏在背后的大菩萨。 “你们几个带阿福下去疗伤,闲杂人等都出去,小二,今天聚福楼提前打烊关门了。” 店小二心领神会的点点头,立刻跑去关门。此时其他人收起了刀剑,将受伤的家仆送去疗伤,很快整座大厅空无一人,只剩下两手缩在袖子里的老贾半蹲在凳子上,看着面前的齐老鬼,语带不屑的说道,“当年给齐老道牵毛驴的小鬼头现在长出息了,做起了杀人买卖的勾当,要是被你已经登天门飞升的师傅知道了,绝对会气的再活过来。” 还很年轻的齐老鬼摸了摸头,对贾三的嘲讽不以为然,嘿嘿笑道,“当年齐黄庭师傅坐化时就曾说过,我这人不适合走与世无争探索长生的修仙路,红尘人世才是我的归宿,现在看来,此言非虚。也感谢老师傅当年教的三脚猫功夫,不然我也不敢揽杀人买卖的瓷器活。” 老贾神情颓然的叹了一口气,“可惜再也见不到齐仙人一剑斩钱塘的大气魄了。” 齐老鬼反唇相讥,“贾爷如今也不一样,甘愿进陈家为仆,当年的江陵剑魁如今也垂垂老矣,恕我直言,如今啊这世道已经不是当年的江湖了,一个人再能打,能打得过朝廷千军万马的踩踏?别老惦记着江湖,他们早就老了。还有贾爷您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找在下何事?” 贾三爷平静的说道,“有人在你这里买凶杀我家少爷的朋友,差点连我家少爷的命也搭进去。” 随手端起茶杯,齐老鬼慢慢的品着桌面的香茗,听到这句话差点把含在嘴里的茶水全部吐出去。他连忙撇清关系,“你说什么?谁敢这么大胆向尚书右仆射的儿子下手?疯了吗?贾爷,我对天发誓,这事我可是真的不知情。要是知道的话,打死这单生意也不敢接。” “消息挺灵通的,连担任尚书右仆射这事都知道了,你放心,这笔账我会以后慢慢算,现在我拜托你另一件事,做好了,尚书右仆射大人既往不咎,做不好,等秦韶游一家满门抄斩之后下一个就轮到你们。” 对方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连声应答道,“行,你要我做什么都行。” “你托人告诉秦韶游,就说这事陈仲卿绝对不会放过他,天王老子拦着都没用。不论你用什么办法,我要这几天就让他听到这事。” 齐老鬼心思活络,眼珠子打转几圈就大体上明白了什么。但是这种朝廷高官子弟要做什么,他也不能拒绝。 老贾摆了摆手,问道,“我找你就为了转告这一句话,还要收我钱吗?” 齐老鬼听他说完这句话,苦笑着摇摇头,“不收不收,谁当然不收,敢不长眼找您老人家要钱?” 第五十三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求推荐呀求推荐 贾三走了,杯里的茶还没凉。 坐在原地的齐老鬼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瞥了一眼桌上被洞穿的洞,苦笑着摇摇头,他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遇上当年的江陵剑魁,老一辈都走的差不多了,也没见到有那些才惊绝艳的后辈崛起,绝大多数习武之人也不再闯荡江湖,而是进了富贵人家的院子,当了一条狗。 一座江湖,暮气沉沉,垂垂老矣。 店小二小心的走过来,低声问道,“掌柜的,刚刚那老头是什么来头?” 齐老鬼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语气不耐烦的说道,“刚才差点我就把这些年攒下的基业全搭进去了,你个蠢货,招谁惹谁不好,把那江陵剑魁给惹了,幸亏人家没较真,别说这满堂废物,就算是御前带刀侍卫也拦不住他的脚步。” 店小二听到江陵剑魁四个字,面色惊变,他怎么都无法将猥琐佝偻的老仆和脑海中的剑魁缥缈形象联系在一起。心有余悸的抹掉额头上的冷汗,庆幸自己的脑袋还在脖子上。 齐掌柜像是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端着茶杯继续自顾自的说道,“当年江陵剑魁问鼎龙虎山天师道人和一禅寺金刚不败,就这两场对决奠定了他在江湖的地位,可惜最后在北辽折戟,败给了那尊拓跋大菩萨,还弄瞎了一只眼。真是造化弄人,从此之后江湖也失去了他的音讯……再后来就是昭烈帝马踏江湖,从此各大门派一蹶不振……” 不知不觉,杯中茶水已经凉了。 店小二听到这里,背后早已是冷汗涔涔,湿了衣衫,龙虎山天师道人和一禅寺金刚不败可是半仙半佛的出世高人,就刚才貌不惊人的老头子怎么看都像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仆人。不过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迟疑问道,“等等,既然是江陵剑魁,为什么他一直在用刀?” 齐掌柜看了他一眼,哑然笑道,“你有机会去问他吧。” 噔噔噔。 聚福楼响起了敲门声,紧张的气氛被打断,店小二不满的站起身往门外走去,一边走还一边抱怨着说道,“谁啊,没看到聚福楼打烊了吗?” 外面传来了低沉的声音,“在下宁长戟,想找掌柜。” 店小二回过头,望向身后的掌柜,齐掌柜也感到意外,但只是点了点头,平静的说道,“让他进来吧。” 门被打开,秦韶游跟着宁长戟进了门,齐老鬼看到秦家少爷的脸色不太对劲,心想自己还没开口难道对方已经知道了? 宁长戟抱拳对着齐老鬼,小声说道,“在下宁长戟,见过聚福楼掌柜。” 秦韶游站在宁长戟身后,只是向齐掌柜点了点头,神情恍惚。陈仲卿就像眼中钉和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搞得他整天心神不宁。 齐掌柜多瞥了秦韶游几眼,暗自盘算忖度等下如何开口。 宁长戟没有注意到他片刻的失神,直接在齐掌柜面前坐下,拿出一袋金子放在桌上,沉声说道,“上次贵店的凶徒刺杀失败了,还供出了背后主使,这件事我想知道齐掌柜怎么解决?” “已经解决了。” 齐掌柜笑眯眯的说道,“我把他们全家老小都丢到芦苇荡里喂鱼去了,顺便杀鸡儆猴,警告一下其他人,让这帮人知道背叛主顾是什么样的下场。放心,我挑选的亡命徒都是有把柄在手中的,他们不敢对雇主乱来。” “这次我们加价。” 秦韶游迫不及待的上前一步,盯着齐掌柜冷声说道,“加价雇人,这次是买一个叫陈仲卿读书人的命。” 齐掌柜饶有兴趣的看着眼前的后生,不紧不慢的伸出手搭在满桌子的黄金上,往宁长戟的方面挪了一下,同样笑着说道,“我拒绝。” 秦韶游感到意外。 而宁长戟拧紧了眉头,左脸颊的刀疤几乎都挤在了一起,把不满的情绪全部写在脸上,他对齐掌柜说道,“是不是这价格不够,我们可以再加,直到你们满意为止。” 聚福楼很少会出现不按规矩办事的情况,齐掌柜之所以敢在这里光明正大的做杀人买卖,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在朝廷中人脉极广,手段通天,他在朝中的“朋友”几乎能为他处理任何的麻烦。这也是为什么宁长戟会在任务失败之后继续选择相信他的缘故。 “宁长戟,秦公子。” 齐掌柜站起身,语带歉意的说道,“不是我不想帮助你们,而是在下实在是不敢以身犯险。就在你们来之前,陈仲卿已经来府上说过了,叫我给你转达一句话。” 秦韶游大吃一惊,他完全没有想到陈仲卿居然会先他一步来到聚福楼,宁长戟也握紧了拳头,低声说道,“什么话?” 齐掌柜指向面前的秦韶游,无所谓的说道,“陈仲卿说他不会放过秦公子,并且让秦公子早点为自己订好寿衣买好棺材,他要你死无葬生之地。还说修书回汴梁后,要你全家好看。” 秦韶游脸色惊骇,他旁边的宁长戟也瞬间变了脸色,惊声说道,“此话当真?” 齐掌柜心里暗自发笑,表面上却一本正经的说道,“当然,不然为什么不敢收你这真金白银?我这店小本生意,经不起大菩萨的折腾。” 齐掌柜甩手表示不掺和进他们两家之间的龃龉,但又火上浇油的补充了一句,“如果我是秦公子,绝对会选择先下手为强,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动手,杀对方一个片甲不留。无毒不丈夫,秦公子好自为之。” 逐客令已经下了,秦韶游也没有理由继续待在这里,只好站起身甩手走人,留下齐掌柜在身后一脸阴笑的盯着他。 适当的敲打加上威吓,现在伏笔已经埋下了。秦韶游除了背水一战,根本没有退路。按照齐掌柜的预料,他这么做反而落入陈仲卿设计的局中。 他将已经放凉的茶直接倒掉,勾着嘴角笑道,“接下来的杭州大概会很热闹吧。” 秦韶游走在路上,神情凝重,齐掌柜说的话他听得一清二楚,同时也坚定了他下黑手的决心。绝对不会让陈仲卿活着离开杭州城。 “宁叔。” 宁长戟回过头问道,“少爷怎么了?” 秦韶游打定了主意,厉声说道,“聚福楼这边指望不上了,你去找几个伸手好点的家伙,那些人跟秦家有没有关系都无所谓,明天胭脂榜开幕,我要让姓陈的有去无回。” 宁长戟皱了一下眉头,很少见到少爷有像今天这样心浮气躁的情况。 秦韶游表情阴鸷,做出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这已经不是两人私底下的恩怨了,而且牵涉到我们秦家的前途,陈仲卿必须死在这里,就在明天!我要让他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第五十四章 绑架 胭脂榜的揭榜在即,几乎整个杭州城的文人雅士和富商官人都会聚集在明珠十斛见证这一次的点评。不同的是前者欣赏花魁的妙曼身段,翩跹舞姿,后者则是借助这次的胭脂榜点评,结交达官贵人。消息灵通的富商已经打探到两浙路经略使也会出席这次的盛典,投其所好的准备好了献给各路官员的文玩字画。 甚至连胭脂榜上点评出来的风华绝代佳人,都可以作为他们交易的筹码抛出去。这是所有富贵人家中密不外宣的不成文规定。 胭脂水粉的尤物与升官发财相比,绝大多数的人都会选择后者。 “都准备妥当了吗?” “准备妥当了。” 陈仲卿穿好衣衫,绕着铜镜转摆了一下身子,对这一身裁剪适合的绸缎还算满意,从汴梁出来的时候走的匆忙,几乎只是匆匆的准备了几身衣物就往外逃走,刺杀王长安时他已经做好了事败逃离南晋前往大理国的准备,但却没想到在杭州一待就是四五个月,然后再听到陈家平步青云的消息时,他意识到陈家的前程已经柳暗花明豁然开朗,荣华富贵招手在即。 对陈仲卿而言,这一片杭州城是他的敲门砖,想要立足于汴梁那种官宦世家大族林立的地方,仅仅靠聪明才智和下手果断是不够的,他还需要在朝中运作的资本,一个可靠的利益盟友。 他选择秦丹青并不是因为心血来潮,懂得感恩的狗比喂不熟的白眼狼更能让人放心,后者指不定在什么时候回过头,反咬你一口。已经两世为人,陈仲卿在某些事情上看的远比其他年轻人要通透。 老贾站在陈仲卿身后,语气有些迟疑的问道,“虽然都安排好了,但是少爷,你这样做确定不会……” “会引火烧身?” 陈仲卿转过头,打断他的话,笑着说道,“现在引火烧身的可不是我,而是他秦韶游,真要动了手,这罪名就算不能将秦家满门抄斩,秦老爷也保不住自己的独苗了。刺杀的人是尚书右仆射之子,两浙路经略使的弟弟,他就算散尽家财,朝中也没有敢替他说话。” “但是……” 老贾还想说什么,陈仲卿拿出一袋银子丢到他怀里,堵住他的嘴,说道,“再过几个月估计我们就能回汴梁了,之前一个个铜板的精打细算,今天咱就阔绰一回吧,钱拿去喝点好酒,今晚的胭脂榜会很热闹,你就不用跟过来,我现在得去接绾绾姑娘了,不出意外的话,今晚的胭脂榜争夺会非常的精彩。” 说罢,陈仲卿向老贾眨了眨眼,眼神意味深长。 老贾呆愣了半响才回过神。 吱呀一声门被打开,然后砰的关上,庭院又重新恢复了静谧,只有老贾一个人还在客厅中,他的目光转向桌面,上面还放着墨迹未干的宣纸,少爷原本在桌上练字,因为走得仓促,所以只在白宣纸上写下了笔锋苍遒有力的三个字。 贺新郎。 ………… 陈仲卿向宋绾绾的家走去,他就像游手好闲的纨绔,在将近半年的时间内把这座城市摸索的不能再熟悉,一砖一瓦,一树一院如同平面图般印刻在他脑海之中,对他而言牢记住位置在关键时刻能保命,只可惜他高估了汴梁枢机司那帮人的能力,当然也有可能自己低估了二叔和老爹神通广大的保命手段。 虽然也艳羡杭州城身份尊贵的富家子弟,出门在外鲜衣怒马,然而自己却一直恪守着低调慎言的宗旨,即便在湖心亭与词评会高调亮相,也是为他将来回汴梁造势。 有鸟止南方之阜,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杭州城内风景万千,西湖的十里荷塘风光,雷峰塔的残阳铺红,清凉山佛阁云海波澜长虹贯日的辽阔,还有乌篷船上皓腕白莲的婉约。唯独这一片深巷方有小桥流水的江南韵味。比起汴梁冰冷的朱门青砖,深宅大院,这里的热闹多了一份人情味。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宋绾绾的门口,他的手握住铜环准备敲响大门,此时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迎面驶来,马车夫戴着斗笠,压低了帽檐,嘴里还叼着一根草,陈仲卿站在台阶上,也没有在意,当马车行驶到他身后时,车夫抬起头,眼神阴戾的望向这名读书人,手拉紧了缰绳。 轱辘的转动声戛然而止。 马夫压着声音跟他打招呼,“喂,陈仲卿。” 陈仲卿没有回头,下意识的应答了一句,“嗯?” “就是这个人。” 一阵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话音刚落,遮蔽严实的车帘被掀开,马车上跳下来两个蒙面人,其中一个从背后用手帕捂住了陈仲卿的鼻口,一股幽香扑鼻而来,他意识到不对劲,想屏住呼吸时已经来不及了。只感觉浑身酥软瘫痪,视线越来越模糊,双手无力的低垂,整个人天昏地暗的晕了过去。 从开始到结束,只是在几息时间内。 马夫阴沉的眼神不停向四周围张望,确定没有人见到他们的举动之后才催促道,“赶紧把肉票运走,要是天黑了出城就不好办了。” 蒙面人踢了踢倒在地上的读书人,发现已经瘫软如烂泥,朝身后的马车夫和另一个人眼神示意了一下,七手八脚的将他搬入马车,挥鞭扬长而去。 文桥巷发生的这一切,仅在片刻钟之后又重新恢复了平静,他们以为自己所做的一切神不知鬼不觉,却不知道一双眼睛躲在拐角处,将一切都尽收眼底。 李如烟屏住呼吸,靠着砖墙,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她路过巷子时无意之间却看见了陈仲卿的身影,一时好奇跟了上去,想看看他准备干什么,但是却没想到刚好目睹了绑架的那一幕。 年轻的女子咬着嘴唇,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一个大家闺秀哪里遇见过这种绑架勒索的可怕事情,没当场晕过去已经不错了。李如烟虽然一介女流,但论起胆识和心境,绝对不会比那些读书人差。 她脑海之中第一个想法就是报官,但随即意识到报官可能来不及了,这群人手段专业,目标明确,经过周密的策划和布局,绝对不是偶然兴起。想到这里,她背后泛起了凉意,陈仲卿到底招惹到什么样的仇家,才会招惹到如此心狠手辣之徒。 李如烟闭上眼睛,把手放在胸口努力让自己平复下来,然后做出了一个最大胆的决定,跟上那辆马车,然后再报官抓人。 跟上去。 这是她心中唯一的想法,跟着那辆马车,就能知道陈仲卿被锁在哪里,到时候再报官,便能一举抓获所有人。 想到这里,这位从未见过刀尖舔血的富家小姐果敢的迈开了步子,悄悄的跟随在那辆马车的身后。他们不选人烟热闹繁华的大道,而是专门走偏僻小巷,马车夫还时不时警惕的回头张望,看附近有没有官府衙门的人。 他不敢走的太快,故意放慢的速度,怕引起巡逻捕快的注意。 不过车上的人怎么都想不到,身后会有一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女流之辈在跟着他。 车上的蒙面人摘下口罩,露出一张狰狞的脸,他们拿出绳子,将面前的书生五花大绑的捆了起来,然后系上死结,确定不会挣脱之后才松了一口气。他抓起陈仲卿的头发,仔细看了看,冷笑着说道,“哼,一个弱不禁风的家伙,也要我们出动全部人?宁长戟那老不死的还真有钱。” 另一个人握住了他的手,瞥了那人一眼,轻描淡写的说道,“放手,少东家嘱咐过,在他没来之前谁都不许动这个人。” 马车内又重新恢复了悄无声息的平静,只有马车夫压着帽檐,匆忙赶路。 第五十五章 我放你妈 求推荐! 自词评会之后明珠十斛再一次迎来了胭脂榜的点评,这次的盛会不单单是杭州年轻一代富商巨贾家族继承人之间的觥筹交错,还有达官贵人之间的把酒言欢。杭州知府韦南庐,扬州知府黄良春,苏州知府卫京山,湖州知府韩纯霄,两浙路能说的上名号的官员几乎都聚在了二楼雅阁,谈笑风生。 经略使大人调任汴梁在即,彼此之间都心照不宣,等着最后谜题的揭晓。 过了今晚,大体上就能确定下一位两浙路经略使到底是何人。 大厅内熙熙攘攘挤满了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舞台上,能走过明珠十斛的文人雅士在杭州城内或多或少都有些名气,更别提那些砸钱捧场的商贾巨富,胭脂榜六分靠姿色,四分靠财力,没有富人在背后撑腰,即便女子姿色再好,琴艺天籁,也上不了榜。 韦南庐举着酒杯,意兴阑珊,酒桌上有两人很明显的成为在场所有人的焦点,竞争最激烈的是湖州知府韩纯霄和扬州知府黄良春,几乎所有人一致认定今年的两浙路经略使会从他们两人之中角逐而出。 他对两人仕途升迁之间的勾心斗角不太感兴趣,他还年轻,在不到三十这个岁数坐上杭州知府的位置,很大程度是拜西湖那位算命先生所赐,别人从县令到知府不知熬过多少年头的资历,送了多少银子,唯独他一人几乎是平步青云的得到所有顶头上司的赏识。 除了二十七出任两浙路经略使的陈仲虚,他几乎就是两浙州知府中最年轻的一位。 原本吵吵嚷嚷互相道贺的雅阁突然安静了下来,韦南庐正感到奇怪,却看见一位气宇轩昂的年轻人踩着楼梯,一步一步朝他们的方向走来,手负于背,神情肃然。 身后背景是一个官宦世家,所以陈仲虚比所有人都要年轻,但这并不代表他能力不如人,从小就在汴梁官场耳濡目染的官宦世家子弟,比他们这些千军万马挤独木舟考科举的人手段更高明,刚上任之初就撤换掉三位州府,威震两浙官场。 别人上台只是做做样子,他一来却是直接动真格,从此没有人敢小觑这个年轻人。 直到陈仲虚踏上最后一个台阶,雅阁里依旧没有人敢开口说话。 “真是可怕的年轻人……” 酒杯已经送到嘴边,他一饮而下。 陈仲虚走进雅阁之前,回望了身后热闹的大厅一眼,扫了几下却没有发现自己弟弟的影子,他未免有些失望的摇摇头,之前就并不怎么相信他提出的建议,现在看来自己也是太愚蠢了一些,怎么可能因为一番长篇大论就相信了他的话? 陈仲虚看着楼下一脸谄媚的富商巨贾,心里却对这群趋炎附势的老狐狸万分厌恶,表面上客客气气,背地里却非常不屑的说道,“哼,你要扳倒一个江南富商,谈何容易?” 除了一方官员之外,聚集在此的还有德高望重的鸿儒贤士,出于对读书人的敬重,明珠十斛的老板特地开了一间雅阁供他们聚会。透过窗户往下张望能看到舞台,到时歌舞坊的头牌魁首都会一一在台上亮相。 胭脂榜前十的女子能在一夜之间身价暴涨,成为达官贵人金屋藏娇的金丝雀。 与明珠十斛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杭州郊外一户偏僻的人家,入夜之后冷风呜咽,吹拂过低矮的蒿草,只能见到星星点点的烛光从窗户的缝隙之中透露出来。 迷迷糊糊从昏迷之中苏醒过来,意识还没有完全的恢复,两只手腕传来了被勒疼的痛感,他努力的睁开眼皮,抬起头朝上望了一眼,一条三指粗壮的麻绳捆住了他的双手,整个人都被悬吊了起来,勒出一道清晰明显的血痕。 未凝固的血腥味冲进鼻孔,他强忍着恶心,眼角余光瞥向四周围,看到的一切却令他皱起了眉头。 一个残破的木头里装满了黏稠的暗红色鲜血,无数苍蝇围绕着鲜血嗡嗡飞舞,墙上全是喷射状的血渍,不知过了多少年,都已经凝结成了暗红色的污块。 借助昏暗的烛光,他看清了桌面上寒光闪烁的东西。 沾满鲜血的剔骨刀,锯子,斩骨刀,剪刀,还有苍蝇停留在刀锋上,欢快的舔舐着血的鲜甜。 隔壁隐隐约约传来了谈话声,陈仲卿竖起了耳朵,隐约听见了对话中的只言片语。 “这人是死是活都等秦少爷过来再说……” “差不多了,少爷要当着他的面把这人大卸八块……” “别喝了,等下还得把碎尸丢到河里喂鱼去……去看人绑结识了没有?” “看个屁,连你这种五大三粗的都不能挣脱,就他一个文弱书生,难道还能上天?” 他深吸了一口气,目前的处境很糟糕,秦韶游不顾一切的撕破脸皮之后,终于露出了狰狞的面孔。不出所料这些都是做杀人越货买卖的亡命徒,看拷问室的环境就知道已经有好些人在此受到生不如死的折磨。 自己随身携带的短刀放在不远处,但是首先要摆脱束缚住自己的绳子,除了贴身携带的短刀之外,他还在短靴里藏了一把小刀,以备不时之需。 陈仲卿咬紧牙关,两只手用力的抓住麻绳,然后双腿一登,直接一个翻身,双腿弯弓夹住了绳子,整个人倒悬在空中。 塞在靴筒里的小刀滑了出来,正好被他两只手抓住,忙不迭的开始用刀切割绳子,一边眼神警惕的看着门外,确认没有人会闯进来之后加快了速度。 咔擦一声,绳子被割断,陈仲卿整个人瘫倒在地上,长时间的悬吊让他双腿发软,倒在地上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他将小刀重新塞进短靴里,匍匐着爬到桌椅前,把自己的短刀拿起来塞进,又挑选了一把剔骨刀作为趁手的武器。 此时隔壁刚好传来了谈话声。 “我去看看那书生醒了没?顺手把他脚筋给挑了,这样想逃都逃不了。” 陈仲卿暗骂了一句,将桌上的蜡烛挪到了门前,然后自己手握尖刀躲到了门后,闭上眼睛,屏气凝神。 他在等待机会。 脚步声由远而近,他反手握刀,准备随时动手。此时他只能用耳朵来分辨对方的远近,钥匙插入门孔的声音,大门被打开的声音,人踏入房间时的脚步声,他用力一吹,将放在面前的蜡烛直接吹灭。 拷问室陷入了黑暗之中,闯入来的人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就立刻眼前一暗,他刚意识到不对劲,一只手臂勒住了他的脖子,同时还有肩膀上传来的刺痛。 不过陈仲卿估算错了一件事,他身后还跟着另外一个人。 “不好,出事了!” 绑匪意识到不对劲,他连忙将走廊上的火把拿在手中,同时抽出腰间的长刀,冲进了屋里。刚一进门,耀眼的火光照亮了黑暗的拷问室,只见陈仲卿拿着一把剔骨刀,刀尖对准了他同伙的咽喉。 “都他妈别发呆了,肉票伤人了!” 拷问室的动静惊动了其他人,陆陆续续有人持刀跑了进门,他们眼神冰冷的盯着被逼到角落的文弱书生,还有肩膀浑身是血的绑匪。 四五个人堵住了拷问室的门,陈仲卿插翅难逃,何况除了这道门走廊上肯定还有不少人在等着他,站在最面前的亡命徒睚眦欲裂,凶神恶煞的叫喊道,“放开他,不然直接剁了你!” 陈仲卿表现的很冷静,并不像他们群情激愤,大喊大叫。剔骨刀挪开了抵住的咽喉,突然旋转九十度,往直前肩膀上鲜血直流的伤口上扎了下去。 一下,两下,三下。 惨叫声不绝如缕,在拷问室里回荡不停。气的面前的劫匪浑身颤抖,他从未见过如此心狠手辣的读书人,之前看对方弱不禁风的模样,也就将宁长戟的叮嘱抛诸脑后,没想到却被人反将了一军。 这哪是普通的书生,他干这行这么多年,都没见过如此心狠手辣的读书人。 陈仲卿环顾了一下其他人,语调平静的回答道。 “我放你妈!” 第五十六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求推荐啦各位 月光悄然无声的升起,映照着杭州郊外的芦苇荡,在月华如水的洗练之下,显得安静而祥和,夜风吹拂过这一片芦苇丛,芦花随着涟漪如水的月光摇摆,泛起的涟漪打破了倒影的那一轮明月。 一叶竹排划过水面的平静,划开了层层涟漪,顺流而下,向江边的星火斑点的庄院划了过去,站在竹排舟上的人腰间横跨着一个檀木匣子,手不停的摩挲着木匣,双目微阖,衣袍顺着江面夜风猎猎飞舞,整个人却坚如磐石,岿然不动。 清风明月千里,一叶孤舟随风。 飘飘乎如遗世。 老贾站立在竹排之上,他在等,等着最终的信号,之前少爷提出这个危险的计划时他曾反对过,但是陈仲卿却要一意孤行,只有他亲自为饵钩,秦韶游才会上当。一旦姓秦的出现,作为最后一张王牌的老贾就会动手。届时人赃俱获,再加上汴梁施压,就算他秦家手段通天,也躲不了杀生之祸。 被人叫贾三太久,以至于他都忘了自己真名叫贾三甲,从北辽折戟之后,这个名字就埋在了漫天黄沙无垠的荒漠之中,还有一杆折断的长枪,一斛珠。一把落入北辽藩王手中的剑,谢池春。 老贾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他对着檀木匣子里涌动不安的凶兵利刃喃喃自语,“这么多年过来了,老伙计,今晚也该你出马一趟了。这秦家也舍得下血本,一个快一品的武夫,加上庭院里十几条二三流的杂鱼,嗯……动手的时候希望这帮人能撑过一炷香的时间,别让我失望了。” 月华洗练,木匣也阻拦不住利刃的青芒闪烁。 江南四月烟笼雨。 一双梅子青。 江陵有刀,名唤青梅。 秦韶游坐在马车里,有些头疼的看着面前的姑娘,无奈叹了一口气,“唉,没想到千算万算,最终还是节外生枝了。李姑娘,这本来就是我跟陈仲卿之间的事情,你又何苦要插手呢?” 李如烟也没有想到秦韶游居然就是幕后主使,当她匆忙往杭州城赶路的时候遇到时,还以为自己得救了,没想到居然自投罗网,撞到了幕后主使。现在回想起来自己也是太过天真,现在正是胭脂榜揭榜的时刻,他秦韶游本应该出现在明珠十斛,而不是往荒郊野岭跑。况且从遇见他的那一刻,对方就在不停的套自己的话,现在回想起来,果真大有问题。 不过李如烟已经深陷囵圄,再怎么后悔也晚了,她瞪了眼前人面兽心的畜生一眼,一口痰吐到他的衣袖上,不屑的说道,“真没想到秦公子居然是这样的畜生,你以为绑了我,做过的那些龌龊勾当就没有人知道了吗?我告诉你,等事情结束之后我就会将一切都告诉官府衙门,你就等着吧。” “等着?” 秦韶游有些哭笑不得,他拿出手帕小心翼翼的擦干净站在衣袖上的口水,嘲笑对方,“难道你真的以为,我会给你开口的机会吗?” 听出对方话里有话,李如烟睁大了眼睛,她失声说道,“你敢动我?我爹可是杭州鸿儒,你动我就等同于跟我爹作对,秦韶游,你只是一条全身铜臭味的狗,有什么资格跟李家作对?” “当然有资格了。” 秦韶游像是听到了最好听的笑话,笑出了声,反唇相讥,“就凭我这一身铜臭啊,你家说好听点是鸿儒,是名望,但是这又有什么用?你爹在朝廷的那点关系早就随着元宵的政变消失殆尽,但秦家却不同,只要有钱,还有皇商的身份,我们要搭上另一条船,一样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姓陈的要逼死我们秦家,迫不得已只能出此下策了。” 秦韶游继续自顾自的说道,“而且遇见你的时候,我就想到了另一个计划。我都帮你想好了,李家千金不堪被人玷污,投江自杀。而背后始作俑者就是杭州第一才子陈仲卿,随后顺路而过的秦家少爷见义勇为,诛杀贼,你看这个故事如何?简直就是一场精心设计的英雄救美。李姑娘,真不好意思,要怪就怪你命不好,为我们秦家的荣华富贵铺路吧,哈哈哈哈。” 李如烟脸色惨白,她悄悄地挪动身子,往车帘的方向靠,秦韶游注意到了对方的小动作,腰间的短刀出鞘,横亘在她雪白的脖颈上。 “我说了,李姑娘,我的耐心有限,你最好不要光明正大的挑战我的耐性,不然到时候我也保不准自己会做出什么傻事。就快到了,你再忍一会儿。” 秦韶游目光阴沉,盯着那张花容失色的苍白脸,舔了一下嘴唇,冷笑着说道,“放心,我还是有底线的人,不会碰你。但是那一屋子饥不择食的豺狼野兽就不晓得了。” 李如烟终于惊吓过度,晕了过去。 秦韶游站起身凑到李如烟的身边,拍了拍她的脸,确定不会醒过来之后才重新坐下,冷哼一声,“没用的东西。” 荒郊野岭的官道上,只有一辆马车徐徐前进,沿着河岸看风景。 轱辘转动停止,马车停在一座庄院前,宁长戟掀起了车帘,对坐在里面的秦韶游说道,“少爷,我们到了。” 秦韶游没有来由的问了一句,“宁叔,毒蝎子帮这群人做事会不会留下什么手尾?” “嗯?” 宁长戟一愣,没听明白少爷想说什么,以为他在担忧会事败泄露,宽慰道,“少爷放心,这群人是专门做杀人越货买卖的,不是一般的江湖蟊贼,不会给你留下任何把柄。” 秦韶游低声说道,“但他们不就是把柄么?” 宁长戟看见少爷从袖口里掏出一个小布袋,在他面前晃了晃,不禁变了脸色,惊声说道,“少爷难道你想……?” “杀人灭口。毒蝎子帮人数众多,就算宁叔叔亲自动手,也可能会有逃走的漏网之鱼,但是骗他们喝下毒酒就不一样了。就是埋人比较棘手了点,十几个死人,只能塞进麻布袋里沉入江中喂鱼了。” 宁长戟沉默了半响,点点头,“一切依照少爷的吩咐。” 等到了宁长戟的保证之后,秦韶游脸色才阴转晴,笑着说道,“麻烦宁叔叔了。” 毒蝎子帮在门口接应的成员快步走上前,对马车内的秦韶游说道,“大事不妙,秦少东家,肉票挣脱了绳子逃出来了。” 秦韶游脸色惊变,他掀起车帘探出头,问道,“现在人在哪里?” “他挟持了我们一个同伙,不过少爷放心,我们把他堵在拷问室里,这人插翅难飞。” 秦韶游愤怒的骂道,“那你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动手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还能将你们全杀了吗?”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就算死一个人,也要把他拿下。” 秦韶游的冷漠和绝情根本不给他们任何机会,他直接从车上跳下来,拍了拍衣袖,对身后的宁长戟沉声说道,“宁叔叔,带上车里那丫头,我们去会一会陈仲卿。” “好的,少爷。” 立于竹排孤舟上的老贾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终于等到了那辆马车,同时也是动手的信号。 原本江心静止的竹筏开始逆流而上,向着江岸的庄院激流勇进,匣子里的双刀已经握紧在手,在汹涌肆虐的月光洗涤之下,泛着寒光。 一叶孤舟飘然渡江,两柄长刀划破水面,声似龙吟,带出两道飞溅而起的水流,远远观望,似大仙人出世,水中两条蛟龙相随,在月光之下浩然御风而行。 临江仙。 第五十七章 反将一军 求推荐票 陈如渔抱着古琴,环顾了一下喧嚣的四周围,却并没有看见那日清凉山上见到的弹琴公子,她感到有些遗憾,也正是那一日在凉亭弹奏的广陵散,让她的琴艺突破了瓶颈,更上一层楼。原本还以为会在胭脂榜评选上碰巧遇见,然后好好感谢那位公子一番,却不曾想到从此之后,音讯全无。 同样没有看到那位三鼎甲的大才子到场,陈如渔的心情稍稍舒缓了一些,最起码她不必看到一张令人生厌的脸,虽然自己从未见过此人。 不过令她感觉失望的是连苏子詹都只是跟其他人有说有笑,并没有向自己多看一眼。 或许是有些懊恼自己的分心,她自言自语的说道,“陈如渔啊陈如渔,今晚你还要拿下花魁的桂冠呢。” 想到这里,她打起了精神,摆出风华绝代的笑容,准备登台演奏古琴,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今晚她的才艺和背后的秦家的鼎力支持,定能拿下胭脂榜点评的花魁位置。 与她抱着同样想法的还有咽中津ye得上味相的小燕后南宫花,原本她指望陈仲卿为自己作词一首,增加在胭脂榜的上胜算,见人群之中没有找到陈仲卿的身影,未免有些失望。 其他上前献媚的文人雅士多如牛毛,而她一概视而不见。一心只想陈仲卿。 只有杭州词评会三鼎甲的陈公子,才配得上为自己作诗写词。 她瞥了一眼放在桌上堆积如山的诗词,不屑的说道,“就这些陈词滥调,也配得上给奴家弹唱?真是笑死人了。小昭,都给我拿去烧了,免得脏了眼睛。” 南宫花手指卷着头发,想起那晚在明珠十斛上惊鸿一瞥的气宇轩昂身影,还有玉树临风的姿态,这才配得上他心目中才子的形象。 南宫花叹一口气,唯一的遗憾是陈公子看起来的确有些弱不禁风。 一个未到场的人,同时牵动了两个沉鱼落雁的女人心情。 不过不单只有她们两人,就连坐在雅阁临窗而望的陈仲虚,也在同样心想着陈仲卿到底去了哪里。就连举起酒杯应酬时都显得心不在焉。 黄寅坚同样在搜寻着宴会上的身影,令他感到意外的是除了陈仲卿没来之外,就连秦韶游也不见踪影,此次出面斡旋的居然是秦家一家之主秦德正,从看似毫不相关的一点,他意识到事情不对劲,但是却并未声张。 十有秦韶游背后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想到这里,黄寅坚合上了纸扇,嘴角流露出意味不明的微笑。 看来秦韶游给人准备了一个惊喜,今晚还有比胭脂榜更加热闹的地方。 庄院的确比胭脂榜还要热闹,飘忽不定的烛光映照着昏暗的拷问室,被陈仲卿架着脖颈的亡命徒只剩下了半口气还没有咽下去,鲜血染红了他的短襟,整个人快无力的瘫倒在地上。 “放开他!” 站在最前面的大汉挥舞着长刀怒嚎着,他想动手却怕伤了自己的同伙。站在他面前的读书人冷静的可怕,普通人被亡命徒团团包围早就吓得浑身抖如筛糠,他居然连手都没有抖动一下。 威胁和怒骂无济于事,对方的回复平静而沉稳,像是根本不把这一群人放在眼中,刀尖划破了人质的皮肤,一道血痕顺着脖颈留了下来。 “我放你妈啊放,有本事你来啊,我杀一个回本,杀两个稳赚。” “你逃不了的,我一定会杀了你。” “那你倒是来啊,我看谁先弄死谁。” 陈仲卿大概觉得对方并不相信自己敢直接动手,一挥剔骨刀,直接穿透了人质脸颊,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对方的脸划开。 “不!你他妈放开我弟弟!” “我放你祖宗,你再往前一步我让他生不如死!” 他就像是变着戏法的折磨人质,挑战这帮人的耐性。陈仲卿避开了人质的要害,即便看起来伤势很重,但一时半会还咽不了气。 “死心吧,你绝对走不出这门。” 熟悉却又阴沉的声音在走廊里响起,陈仲卿嘴角勾勒起来,意识到幕后主使总算出场了。他探出头,果然看见秦韶游闲庭信步的迈着步伐,身后还跟随着带刀的中年男子,走廊上所有人都为他让开了一条道。 两人走进拷问室,原本不大的房间在人挤人的拥挤下显得更加窄小。宁长戟将肩上扛着的少女丢在地上,抽出长刀指向她的脸。 陈仲卿眼神里闪过一丝的惊讶,随即很快镇定下来。 秦韶游装模作样的向陈仲卿弯腰作揖说道,“仲卿兄,好久不见。” 陈仲卿冷笑着说道,“秦韶游,我在这里等你好久了。” 烛光闪动了一下,气氛慢慢的凝固,歇斯底里的叫喊慢慢的平复下来,只剩下亡命徒喘着粗气的声音在不断地扩散。 手中的人质差不多瘫倒在地上,失血过多仅留下一口气没有咽下。秦韶游抱拳站在原地,张开双手说道,“是吗?那又怎样?你也不看看现在你能逃到哪里去,这座庄院内外都是我的人,你一个读书人能打得过十几个刀尖舔血的亡命徒吗?怕是还没逃出去就被人乱刀剁死在这里了。” 拔刀相向的毒蝎子帮大汉怒目睁圆,似乎要将眼前的书生生吞活剥。 秦韶游指向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李如烟,慢斯条理的要挟对方,“再说李姑娘现在在我手中,难道你就不怕我们对她下手?” 秦韶游看见陈仲卿脸上并没有害怕的神情,反而神情自若的笑出了声。笑声回荡在拷问室,显得格外渗人。仿佛在嘲笑面前的秦韶游才是瓮中之鳖。 “为什么秦公子就不怕自己死无葬生之地?绑架谋害尚书右仆射之子和杭州鸿儒李兰亭之女,这事传出去可能你全家都得掉脑袋呢。” 陈仲卿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狞笑着说道,“难道你以为我一直站在这里,是因为逃不出去吗?” “虚张声势,难道不是?” 秦韶游知晓了他的真实身份,虽然有些惊讶,但是却已经不重要了,今晚他会以贼的罪名死在这里。 “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就算拿下了我们其中一个又如何?李如烟在我手中,陈仲卿啊陈仲卿,你现在是山穷水尽了。” 秦韶游高傲的仰着头,用一种居高临下的鄙夷眼神看着他,“根本就没有胜算。” 火光摇曳了一下,似乎在洋洋得意的宣告秦韶游的胜利。 陈仲卿摇了摇头,不急不躁的回复道,“反派死于话多,你在跟我废话的时候就应该派人出去看看,指不定外面已经是一片血雨腥风了。” 秦韶游皱了皱眉,刚想脱口而出说不会相信他的把戏,身后却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其中一名彪形大汉闯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秦少爷不好了,有人杀进来了!” 秦韶游并没有表现出慌乱的神情,沉声问道,“慌什么,对方多少人?” 彪形大汉的脸上全是细密的汗珠,太过紧张连说话都结结巴巴,“就……就一个,但……他已经废了我们……七个兄弟了。” 秦韶游瞥了一眼神情自若的陈仲卿,厉声说道,“宁叔。” 宁长戟表情一变,转身出门,跨过门槛之前都屋里的人叮嘱道,“在我没回来之前保护好少爷,他要是少了一根毛发你们就得跟着陪葬。” 话音刚落,握刀的手止不住的颤抖了起来。 他已经很久没有像今晚一样热血沸腾了。 陈仲卿示意了秦韶游一眼,不屑的说道,“无论你去多少人,结局都一样。你也不想想他为什么敢单枪匹马的过来。” 刀尖对准了秦韶游,一字一句的说道,“恭喜你,秦韶游,当你以为绑架我在计划之中时,其实已经成功的走进了设好的陷阱中。” 心烦意乱的秦韶游被激怒了,怒吼道,“你放屁!” “你有空吗?” 原本人畜无害的书生,流露出比亡命之徒更阴狠的神情。陈仲卿没有理会他的怒斥,而是平静的说道,“临死之前就不想知道自己输在哪里了吗?” 第五十八章 连环计 求推荐! 金石碰撞的铿锵声音短暂的落幕。 人声鼎沸之后只剩下一片死寂。 月光冰凉如水,映照着半苦不死的黄杨树,庭院里被砸碎的瓷缸上躺着冰凉的尸体,一柄长刀将人钉死在树干上,直接穿透了粗如水缸的黄杨。横七竖八倒地不起的壮汉在片刻钟之前还是骂骂咧咧的活人。对方出手跟他们不再同一个层级,挥刀杀人信手拈来,如同端起酒樽,拌着月光一饮而下。 有夜风拂过,吹摆着衣角,唯独站在他们面前的人,巍峨不动如山。 风卷不起衣衫,发须皆白的老人就像一尊不动明王,双刀在手,左右开弓。短短几息时间,庭院里已经没几个人还能站着没倒下去。他进一步,其余的人便后退一步,毒蝎子帮的人你看我,我看你,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一步。 “都愣着干什么,给我杀!” 话音刚落,身后的大门黑暗之中有一柄长刀悍然抛出,夹杂着夜风的呼啸向贾三甲飞去,他下意识的将两柄青梅挡在了胸口,刀身似乎被某种力量牵引,当刀尖定向两柄青梅的刀身时,那股力量骤然自刀尖一点炸开,啪的一声直接将平直的刀身弯成了一道弓型! 一声如撞钟鼎般的沉闷巨响扩散而开。 贾三甲大拇指从刀身上挪开,摁住了刀身,稍稍用力,原本气势如猛虎下山的长刀瞬间被弹开,在半空中划过几道圆弧,最终插在了庭院里。 马蹄声碎,寒鸦声咽。 贾三甲始终未曾后退一步。 宁长戟挥舞着刀,从黑暗之中现身,他看了一眼两柄碧绿如翡翠的寒芒,修长的食指在刀柄上不停的摩挲,压不住血液沸腾的膨胀感。当看到一双青梅之后,他就猜出了来者是谁。 “怪不得宋昭杨平两人会失手,怪不得屋里那小子被人重重包围也丝毫不惧,原来是有贾三甲,三爷这种高人坐阵杭州,难怪他有恃无恐。” 听到贾三甲三个字,粗壮如山的大汉居然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 宁长戟听过江陵剑魁的传说,所以看到那双如同碧波的双刀之后就猜出了来人的身份。往前走了几步,长靴踩在阶梯上,有意无意的在拖延时间。看见对方的确没有带剑而来时,他暗中松了一口气,只要长剑在手,没有人是这位江陵剑神的对手,有人传闻他是南晋为数不多的老一辈陆地神仙,剑术差不多到了登峰造极开天门的地步。 刀与剑,一字之隔,千差万别。宁长戟八岁开始拿刀,不说是陆地神仙的地步,但起码是一等一的两浙高手。 他试探性的说道,“但是我听说贾三爷您是江陵剑魁,今日弃剑用刀,怕是选择不怎么明智吧?” 贾三甲冷声说道,“宁长戟,你也算是活了半个甲子的人了,到现在还不知道我为什么叫贾三甲么?” “不知,还望赐教。” 手势一变,双刀掩于袖口,无锋藏拙。 “江陵刀甲第一,枪甲第一,剑甲第一,是为三甲。” 宁长戟原本平淡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他知道贾三甲从来不开玩笑。 “你又知道我为什么叫江陵剑魁么?” 宁长戟这一次连脖子都僵硬了。 “因为我最不擅长用剑,惯用双刀。” 两袖一开,气势如虹,一对青梅出手。 牢房里的对峙已经到了拔剑张弓的地步,陈仲卿却还能神闲气定丝毫不惧,就连秦韶游也怕了他的这份定力。 难道他真的留了后手? 陈仲卿看见对方还在犹豫不决,自顾自的笑着说道,“我知道你爹最近跟户部尚书和工部尚书眉来眼去,勾搭的如火如荼。不过这对于我来讲并不算什么。想必你也应该收到了风声,说我回信汴梁之后绝对不会放过你,但你就没想过,为什么会光明正大的这么说吗?如果我真的要动手,根本就不需要背后搞小动作,往工部那边打个招呼,你就没戏了,所以好好想想,我为什么这么做?” “因为你在拖延时间。” 原本脸色苍白的秦韶游慢慢镇定下来,他看清楚了陈仲卿的把戏,安慰自己对方只是在延缓时间。 “好,就算我真的拖延时间,你也不在乎这三两句话的时间,不是吗?” 陈仲卿自顾自的说道,“如果直接打招呼的话,最多就是你们家失去了皇商的身份,不过秦家家大业大,少了这层皮对你们来讲并不至于遭到灭顶之灾。原本我对你们秦家根本没什么兴趣,只不过湖心亭那次事件之后,我便开始留意你了,秦韶游。” “一个阴险毒辣,敢兵行险招的少爷,这就是你们家最致命的弱点。我知你有杀人心,于是用尽一切方法引诱你朝我出手,为了打消你的谨慎多疑,我甚至不惜亲自做鱼饵,钓你上钩。因为我知道不这么做,你是不会出面的。” 陈仲卿指向了对方,平静说道,“你在这里,人赃俱获,商贾人家策划谋害朝廷命官之子,死一百次都不足惜。” 秦韶游气的浑身颤抖,他现在才明白过来,为什么一切都进行的那么顺利,甚至是按照他的预想往下发展,原来对方布下了一盘更大的局,而自己一直在被当棋子使用。 算无遗策。 秦韶游失去了冷静,上前一步愤怒的说道,“你千方百计的要将我们秦家逼到绝境,到底是为什么?这对你们有什么好处?” 一双锐利如同鹰隼的眼眸盯着秦韶游,陈仲卿语气平稳的说道,“当然有好处了,再说这不怪我,是你目中无人酿成现在的悲剧。秦家那么丰厚的家产,如果不找一个破财还有可能消不了灾的方法,又怎么能让秦老爷出手呢?” 秦韶游气的浑身颤抖,他厉声说道,“难道你千方百计的,就是想要我的家产?但是别忘了,就算我坐实了谋害尚书右仆射之子的罪名,你也吞不下我们秦家所有的家产!” “是啊,毕竟不可能因为谋害高官之子,你们家就会被逼的家破人亡,发配边疆。何况我父亲刚刚坐上尚书右仆射的位置,也不可能明着扩大打击面,把你家吞下去,毕竟吃相太难看了。但是如果以你为诱饵,引诱你爹出手的话,结局就不一样了。有什么比能亲眼看着自己儿子被杀掉更怒火中烧的悲剧呢。” “到时候头脑一热做出什么事来,足以让你满门抄斩!” 秦韶游终于知晓了他的全盘计划。 环环相扣,连环计! 尽管人多势众,但是秦韶游居然被吓得后退了两步,他没有想到陈仲卿一开始谋划的就不是自己,而是他身后的整个秦家! 外面传来短兵相接的打斗声,秦韶游整个人感觉如芒在背,被压迫的喘不过气来。 “要是我爹忍下来不出手的话……” “你爹一定会出手,因为我也像逼你一样的逼他出手。” 看着这位跋扈的富商之子脸色苍白,陈仲卿心满意足的补上最后一刀。 “我的要求很简单,你要动手杀我,我就让你秦家满门上下几百条人命,为我陈家的朝中仕途开路!” 第五十九章 男儿到死心如铁 除了宁长戟一人还没咽下最后一口气,其他人已经流干了最后一滴血。他的胸口炸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痕,半死不活的看着贾三甲往里面走,他现在连爬都爬不动了,只能靠在门边,眼睁睁的看着他往里面走。 所有人都死了,原本以为有自己坐阵,秦少爷便安然无忧,现在看来他还是低估了对手的实力,自从小凤雏赵黄陵入朝为官之后,江湖上就没怎么出现过宗师级别的人物,今天看来,这座垂垂老矣的江湖,还是有显山不露水的高人坐镇。 江湖小不去,乱不了。 宁长戟以为贾三甲剑术无双,直到他拿起双刀那一刻,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 人之将死,他总会不断的回忆起之前所做的一切,年少成名并没有带给他应有的快乐,在昭烈帝马踏江湖之后为了躲避官府的追杀,入了秦家当仆,这些年做过不少杀人放火的勾当,有的还是灭门惨案,连七八岁的孩子都没放过。 他作孽,犹可受。 自作孽,不可活。 路都是自己选的,他也怪不了谁,他早就知晓自己的结局,只不过到最后还抱着一丝的侥幸。望着贾三甲往屋内而去的背影,宁长戟没有由来的说了一句,“喂,三爷。” 贾三甲停顿了一下脚步,没有回头,双刀上的血还没有干涸。 “我死了……你能帮我起一座坟么?就在这江边……算是……不情之请……” 他点了点头。 宁长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不过喉头却止不住的滚动,腥甜的气息扑鼻而来,宁长戟感到有些冷,他知道自己已经不行了。眼皮越来越沉重,听着夜风的呼啸声,疲倦的闭上了眼睛。 这次是真的累了。 这一睡,便再也没醒来过。 厮杀声由远而近,秦韶游竖起耳朵都能听到刀剑金石碰撞的铿锵声,他努了努嘴,示意屋里的人全部出去阻拦对方前进,留下他和其他两名彪形大汉围困陈仲卿。 “别白费力气了,杀过来的那个人是一个小宗师级别的人物,估计这些杂鱼加上你身边那个高手,也不会是他的对手。” 陈仲卿表现的非常平淡,前今天自己父亲从汴梁寄过来的信向陈仲卿提起了老贾的真实身份,这也让他吃了一颗定心丸,决定以自己为饵,把幕后主使勾引出来。 秦韶游表情狰狞,不想在听陈仲卿废话了,“我死之前,会拉上你一起垫背,就算你赢了又如何?” 招了招手,陈仲卿心平气和的说道,“你试试?” “给我杀!” 秦韶游终于一声令下,等待已久的两名彪形大汉扑了上去,高举着长刀向他扑砍而下,陈仲卿已经被逼到了角落,无论如何都躲不过这劈砍而下的两刀。秦韶游甚至可以想象到对方的脑袋被人砍下来的场景。 然而下一刻,形势逆转。 拷问室的左侧的砖墙被一股强大的蛮力撞破,尘烟弥漫之中一个身影了扑了进来,将原本挥刀欲砍的两人直接撞到了墙上,动弹不动。 等到尘埃落定之后,两个彪形大汉直接被两把刀从腹部穿入,牢牢的钉死在了墙壁上。血顺着刀柄往手上流,贾三甲握刀的手慢慢松开,甩了甩一手的猩红,转过身望向秦韶游。 老贾侧过头,依旧是那副裂开嘴褶皱挤在一起的傻笑,语气里却透露出不寒而栗的恐惧。 “少爷,按照您的吩咐,人都死了,没有活口。” 陈仲卿放开了人质,从老贾身后走了出来,望了一眼墙上的打洞,刚好看到室外走廊上的杯盘狼藉,满地尸体。 他一步一步逼近秦韶游,语气一如既往的平淡。 “我说过了,你会死,现在相信了吗?” 秦韶游终于吓得脸色苍白,跌到在地上,慢慢的往后爬,门外的走廊上传来了扑鼻的血腥味,已经没有了声响,他知道所有人都完蛋了。 这么多人,最后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一向飞扬跋扈的秦韶游今天终于遇到了比他更狠的角色。一个无论何时都是面不改色的年轻人。 如果说词评会的诗赋惊人令人艳羡,那么他的算计和杀人的手段则令人不寒而栗, 秦韶游丢下手中的刀,爬到陈仲卿面前,低声下气的说道,“陈公子,你大人有大量,就原谅我吧,这都是我的错,你要多少钱,我都可以给你,只要你不杀我!我们秦家能给你做一辈子的狗,真的!” 人到濒临绝境的时候愿意放下尊严来保住他的命,秦韶游也不例外。 “做狗?” 陈仲卿冷笑着说道,“想当陈家鹰犬的人数不胜数,你算什么东西。” 秦韶游脸色死灰,知道自己命不久矣。 陈仲卿蹲下来,小声的说道,“秦韶游,你唯一做错的一件事,就是不该对我抱着痛下杀手的想法,你们这些富家子弟都飞扬跋扈惯了,糟蹋一个大家闺秀,随便绑一个看不顺眼的书生丢进河里喂鱼,除了靠父辈的显赫财力支撑着你们胡作非为,除了背后阴人的卑劣手段,你们这群满肚草包的富家子弟还有什么本事?” “你那给我去死!” 秦韶游眼中厉芒一闪,从背后抽出一把短剑刺向了陈仲卿,求生无望之下打算同归于尽,他的手还没有抬起来,就被眼疾手快的老贾一脚踩住手腕,短剑被丢到了一边。 “事到临头,你以为我还会给你机会吗?” 陈仲卿看了一眼行凶的短剑,在看看秦韶游,眼神里流露出难以掩饰的失望。他从短袖掏出了一把刀,抵住他的腹部,一点一点,朝着左腹的慢慢扎了下去。 秦韶游不停的挣扎,却动弹不得,只能眼神绝望的盯着他。 陈仲卿的声音不大,没有去看秦韶游临死前复杂的眼神,他盯着面前的跳动的火光,开口说话。声音很轻,细碎的如同蚊子的嗡鸣。 “男儿到死心如铁,别怕,很快就不疼了。” “到时候我会让你全家跟你去黄泉路作伴。” 第六十章 一颗头颅 求推荐票 马车离开了郊外的庄院,向杭州城的方向驶去。陈仲卿将晕厥过去的李如烟搬到了马车里,用手拍了拍她的脸。 在马车的颠簸下,昏迷的李如烟慢慢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被绑架的陈公子,她刚想张嘴叮嘱对方小心,却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了马车里。陈仲卿一脸平静的看着她,身边还放着一个方形的木匣子。 “仲卿公子?你……不对,我们已经逃出来了吗?” 李如烟看了一下自己的裙摆,确认没有被人动手动脚之后,才松了一口气。 “如烟姑娘,你太冒失了。” 看见她已经醒过来了,陈仲卿松了一口气,缓缓说道,“那些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匪徒,你一个姑娘人家独自行动,太危险了。幸好现在没事,倘若有什么三长两短,你让李兰亭叔父如何是好!” 李如烟没想到在这样情况紧急的时刻,陈仲卿还能想着自己,她不禁有些感动。但随即想起昏迷之前的谈话时,立刻变了脸色,他对身边的陈仲卿说道,“对了,秦韶游,他就是策划绑架你的幕后黑手,我们赶紧去衙门报官!” 此时马车加快了速度,正冲着杭州城城门疾驰而去,夜幕之下的官道除了在月光之下波光潋滟的长河,只剩下马车疾驰的身影,孤零零的奔向万家灯火通明的杭州城。 老贾一手握着缰绳,另一只手摸索着腰间的刀柄,屏气凝神。他不确保对对方还会不会留着另外一步棋,在某一处等着自己。 陈仲卿坐在马车车厢内,左手抓着木匣子,向自己身边靠拢,他对李如烟说道,“嗯,我已经知道是他一手策划的了。” 见陈仲卿处之泰然,不禁感到有些奇怪。李如烟以为对方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又重复了一遍,“他想陷害你!让你身败名裂,死的不明不白,姓秦的就是卑劣无耻的小人。难道这还不够吗?” 陈仲卿笑着安慰了几句,示意如烟不要慌。 李如烟以为陈仲卿已经被吓傻了,不知所措,的确经历这样凶险的遭遇还能九死一生逃回来,已经是大难不死了。她奇怪的问道,“陈公子为何这么淡然?” 说道这里时,陈仲卿终于叹一口气,说道,“如烟姑娘,有些事情不是报官就能解决的问题。秦家家大业大,对付寻常人家如同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真要下手跟他们斗个你死我活,只能剑走偏锋,先斩后奏。不然你根本伤不到他们的根基。” 李如烟的心咯噔了一下,她觉得陈仲卿有什么在瞒着自己。整件事并不像她想象中那么简单。 “老贾。” “少爷我在。” 老贾从车外探出了头,咧着嘴对陈仲卿说道,“少爷有何吩咐?” 陈仲卿的话言简意赅,根本不给人回绝的余地,“进了杭州城,直接去明珠十斛,不要停。” “好的,少爷。” 老贾一如既往的按照陈仲卿的吩咐做事。 李如烟却一头雾水,看不穿他到底想干什么。抿着嘴唇,双手抓紧了襦裙裙摆,蹙眉不安。 陈仲卿回过头,察觉到了她的紧张,微笑柔声说道,“别怕,不会有事的,过了今晚,一切都好起来了。” 马车停在了明珠十斛门口,陈仲卿走下了马车,手中依旧拎着木匣,他拍了拍衣衫,抖落袖口染上的尘埃,不过溅到的血渍一时半会是无法清洗干净了。但不影响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明珠十斛灯入昼。 整座青楼就是镶嵌在杭州城内的一颗夜明珠,千灯万火,永不熄灭。 自从词评会的三鼎甲之后,名声大噪的陈仲卿就是一张通关文牒,明珠十斛的下人再看到他时哪里还敢像上次一样阻拦,忙不迭的陪着笑让他往里边请。 此时陈如渔正在台上演奏古琴,剑走偏锋的选了之前陈仲卿弹过的《广陵散》,此时整个大厅都沉浸在了琴声的激昂之中,陈如渔勾弦拉纤,一气呵成,慷慨激昂如同金石崩裂,慷慨激昂。 然后是一声突兀刺耳的杂音,行云流水的丝竹声戛然而止。陈如渔瞪大了眼睛,望向门口,那日在清凉山顶峰见到的读书人有些狼狈的站在大门口,他的右手还拎着一个木匣,身后跟着一位面容姣好的姑娘。 坐在最后排的人注意到了陈仲卿的身影,但是他却对众人的目光熟视无睹,而是直接向二楼的雅阁走去。 原本与官员应酬的陈仲虚无意间回过头,看见自己的弟弟正在往对面的雅阁走去,神情严肃。他皱着眉头,不知道陈仲卿要做什么,与此同时,他也注意到了陈仲卿手上的木匣,联想到之前说过的话,脸色骤变。 当他踏上最后一层阶梯时,雅阁的喧闹声戛然而止。宴客举着酒杯,欢声笑语凝固在沉默的氛围之中。陈仲卿就像一个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所有人都未曾想到,他会以这种姿态出现在文人雅士面前。 黄寅坚看着略显狼狈的陈仲卿,心中已经明白了七八成,准是秦韶游用了什么阴招让杭州大才子吃了亏,现在急匆匆的来明珠十斛找他算账,不过很可惜,今晚他扑了空,秦韶游并没有在这里。 但是他错了。 接下来陈仲卿的举动让人捉摸不透,他径直的走向了秦德正,站在秦家家主两边的仆人上前一步,拦在了陈仲卿面前。 秦德正皱了皱眉,不知道面前的年轻书生想干什么,他正要开口,对方却抢先一步说道,“秦家家主,你还能在这里赏评胭脂榜,就不在意令郎今晚做了什么事么?” 声音不大,秦德正和周围的人却听得一清二楚。 “我儿子一没杀人,二没放火,他做什么我这当爹的也要过问么?” 陈仲卿笑着摇摇头,果然是一个模子出来的两父子,就连举止神态也透露出富贵人家的高傲和跋扈。 尽管打心里的厌恶这种人,陈仲卿还是语气平和的反问道,“谋杀尚书右仆射之子未遂,绑架杭州鸿儒李兰亭千金,算不算杀人放火?算不算死有余辜?” “混账!” 秦德正猛然起身,眼神愠怒的盯着陈仲卿,“哪里来的鼠辈,安敢在此造谣生事?来人,给我把他拿下,扭送官府。” 怒吼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就连隔岸观火的陈仲虚也透过雅阁的窗户,看着另一边的一举一动。 “我看谁敢!” 砰的一声,木匣砸在地上,原本想动手的家仆在这一声怒斥之下,竟吓得不敢上前。 木匣摆放在秦德正面前,陈仲卿一字一句的说道,“不用造谣,你的儿子,就在这里。” 陈仲卿当着秦德正的面,在众目睽睽之下,开了木匣。 映入所有人眼中的,是秦韶游临死之前狰狞的表情。 一颗头颅。 睁圆怒目。 第六十一章 一语道破,如刀出鞘 求推荐票! 人头落地滚滚,雅阁落针可闻。 方才有说有笑的众人闭上了嘴。 一瞬之间,情势突变。 陈仲卿神情自若的捡起头颅。 在场所有人看着陈仲卿抓在手上的人头,瞪大了眼睛。站在面前的秦德盛怒之下脸色发白,死不瞑目的头颅用一双绝望的眼神盯着他,带着不甘与怨恨。 赏月吟诗的文人雅士哪里见过这般血腥场景,一向自诩见过血腥和阴谋的黄寅坚看见这一幕之后,也忍不住胃部翻江倒海的捂住嘴巴。 这读书人的心,到底是有多狠毒。 黄寅坚有些暗自庆幸,自己只是想着借刀杀人,没有掺和到秦韶游的小手段中。 最先反应过来的那人发出了一声尖叫,随后惊呼声起,乱做一团。骚乱如同瘟疫,很快就蔓延开来,楼下的人听到楼上在喊杀人,也不明所以的往楼上一拥而上。 陈仲虚意识到不对劲,连忙起身往对面的雅阁走去,寸步不离的宫叔摁住了刀柄,上前一步,为大少爷开路。 坐在台上的陈如渔还没意识到发生什么,只听见周围的人在窃窃私语的讨论,她偶尔听到几句只言片语。 “杭州第一才子陈仲卿杀人了。” “是杀了秦德正家的少主,而且还把头颅给割了下来。” “杭州有哪几个读书人下手敢这么狠?” 听到这里,陈如渔脸色惊变,想起坐在清凉山亭里玉树临风的谪仙人背影,还有那一道从云海而来的长虹,很难跟记忆中令人厌恶的陈仲卿三个字联系起来。 此时人已经围了上来,这是他们见过的最诡异场景,青衫白袍的文弱书生右手拎着一颗头颅,面不改色站在杭州皇商的秦家家主面前,嘴角还带着嘲讽的微笑。 站在对立面的秦德正第一次见识到,读书人的心狠手辣。 如芒在背的狠辣。 陈仲虚挪步,那些跟着想升官发财的知府自然也要凑凑热闹。两浙路经略使很低调的站在人群中,紧紧盯着面前的弟弟。突然想起先前在青衣巷里说过的话。 为你准备足够打点朝廷的银两,还有财力雄厚的盟友。 他以为只是见面喝酒,水到渠成,现在看来,自己弟弟的计划远没有想当然的那么简单。 他又想起最后一句话。 “数十万两纹银,一个月能准备好?” 贯穿一切的点睛之笔,面对此情此景,再回想起当时的笑容,不禁毛骨悚然。不论陈仲卿做过什么,都与数十万两纹银息息相关,敢拿着人头理直气壮的站在此处,必然做好的完全的准备。 突如其来的怒吼打断了他的走神,秦德正咬牙切齿,额头青筋暴起,秦韶游原本家中独苗,更是 “混账!你敢谋害我儿子,来人,给我把他拿下……” 原本秦德正想当场拿陈仲卿开刀,但是一想到身后还有朝廷地方官员,这种事只能交给官府去办理。真要灭门泄愤,也得过了今晚。 秦德正原本就是睚眦必报之人,见自己儿子死的不明不白,更激起了他的愤怒。两名仆人得到应允,一拥而上,准备拿下陈仲卿。 躲在一旁看好戏的陈仲虚向身边的宫叔示意一个眼神,对方右手握住刀柄,一个健步上前,拦在两名仆人面前,眼神似刀,紧盯着对方一举一动。 宫叔声音沙哑,但一字一句震慑人心,他平静的说道,“杭州是理的地方,两位这么做,不符合规矩吧?” “你算什么东西。” 秦德正想上前踹他一脚,看他随时可能抽出腰间上的刀,一时之间打消了这个想法。随即恶人先告状把自己摆在受害人的位置。 “诸位,此人造谣生事,拎着吾儿的头说谋杀他人,凭良心说话,谁会相信你一番胡言乱语?我看你就是杀人凶手,想贼喊捉贼倒打一耙,望各位大人明鉴!” 痛失爱子,即便心肠如铁的秦德正也不禁泪流满面,他咬着牙压下内心的盛怒,等胭脂榜结束之后,他要眼前这读书人全家的命! 陈仲卿早就预料到他有胡搅蛮缠的后手,指着楼下说道,“李兰亭千金现在就在楼下,可敢与她对峙?杭州郊外庄院还躺着十几句尸体,各位大人是否应该派人明察?” 长袖一挥,秦德正反驳说道,“住口,这必定是你们这帮狗男女沆瀣一气,害死我儿子,现在还想嫁祸出去,不将你千刀万剐,难平秦某心中这股恶气!” 陈仲卿处于不利的位置,在场几位知府或多或少都与秦德正有着利益上的往来关系,到现在这地步,即便秦家是真眼说瞎话,他们也要先掂量一下自己的位置。官商勾结,不认识陈仲卿的知府自然要帮秦家说话。 只有新官上任的韦南庐感觉此事蹊跷,秦家少爷的飞扬跋扈他早有耳闻,而陈仲卿这个后生一向留给他不错的印象,如果真按照杭州大才子的说法,这件事十有是秦韶游自作孽不可活这种说法比较靠谱。 他刚想开口反驳,身边的韩纯霄却率先开口,指责陈仲卿,“荒谬,秦家公子怎么可能做出这种荒唐事,必定是你和他人串通一气,谋害了秦家公子,你骗得了别人,但骗不了在场所有人的眼睛!南庐贤弟,你的杭州城发生了这种事,难道不应该你这个知府亲自出马吗?” 原本不想菜如这趟浑水,但韩纯霄这人却逼着韦南庐自己先表态,他只好模棱两可说道,“先将一干人带到衙门进行审讯,之后自然真相水落石出。” 不过其他人却不想就此了事,黄良春也插了一脚,断掉了韦南庐的后路,“南庐兄,你这话就不对了,众目睽睽之下杀人,杭州多久没出过这种影响恶劣的命案了?如果你现在还在犹豫的话,恐怕会失了杭州富家大族们的心。” 他向韦南庐点明,即便案情有变,此时此刻也应该先顾忌皇商秦德正的情绪。 韦南庐默不作声,没有开口。 陈仲卿听完这群人颠倒是非黑白的辩解,冷笑着说道,“我还以为诸位大人都是明镜高悬,为名做主的清官,现在看来,是想打算蛇鼠一窝,以权压人?这位是湖州知府韩大人吧,秦家塞给你多少钱,要这样心甘情愿的做门下狗?” “你!” 韩纯霄被踢到了痛点,正想怒斥他一番,而此时陈仲虚却突然开口,作为一直没有什么存在感的两浙路经略使,他拱着手,声音不大,在场每个人却都听得一清二楚。 “诸位大人,我认为韦知府所言极是,先调查清楚这件事,即便是两人串通作假,言之凿凿,但是现在派人去杭州城郊外庄院一探究竟,不就知道事情如何了?正要是秦家少爷绑架了李家千金,那么证据在此,怎么赖也是赖不掉的。” “这……” 韩纯霄和黄良春都一时语塞,不明白为什么经略使大人会突然偏向面前的读书人。 秦德正脸色骤变,他知道自己的儿子为人如何,面前的读书人所说的话十有是对的,但是为了保住秦家的颜面,还有杀子之仇,此时无论如何都要反咬一口,倒打一耙。 经略使大人开口,一切都变了。 秦德正指向了陈仲卿,咬牙切齿的说道,“还请经略使大人明察秋毫,秦某唯独一子,如今死的不明不白,此人不诛,罪无可赦!” 如果不是经略使在场,他当场手起刀落,绝不含糊。 陈仲虚平静的望了他一眼,带着上位者的阴沉。黄良春倒吸了一口冷气,握紧了拳头,上一次见到这种眼神,是他轻描淡写的杀掉两浙路几位知府的时候。 经略使大人要动真格了。 接下来说的那一句话,却让秦德正心冷如灰。 也让在场所有人神色一凛,脸色苍白。韩纯霄甚至表情懊悔的偷偷扇了自己一巴掌,后悔自己不该说出那番话。黄良春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打死都想不到,面前的读书人与他是这番关系。 “他是我弟弟,秦东家,这个理由足够了吗?” 第六十二章 两项罪名,噤若寒蝉 求推荐票! 明珠十斛灯火依旧,陈仲卿的出现像突如其来的变故,中断了胭脂榜的点评。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提着头颅的年轻人身上,此时他站的位置,比台上的花魁还要耀眼瞩目。 经略使大人随口一提,堵的众人无话可说。 黄寅坚脸色惊变,此时这位杭州城大才子的真实身份才露出水面,两浙路经略使的弟弟,尚书右仆射之子,都说官大一级压死人,在场杭州知府与陈仲卿背后的家族势力相比,天壤之别的差距显现出来。 之前还在纠结陈仲卿身份的韦南庐脸色悚然,他方才想起之前在李府中的夸夸而谈,不禁感到懊悔,同时也想起李兰亭对他所说的那番意味深长的话。 “词评会的三鼎甲,不过是锦上添花的点缀。他将来可是经世济国的栋梁之才。因为你不知道,背后有哪位朝中重臣看中了他的才华……你这点小恩小惠,放在某些人,和他背后的家族眼中,不过是沧海一粟而已……” 此人本是一跃天门化金鳞的龙鲤,一路上朝中贵人相助无数,根本轮不到他来锦上添花。 一时之间,雅阁里噤若寒蝉。 知府也是汴梁朝廷的一条狗,光是陈仲卿身上显赫的家世就足以让他们忌惮万分,黄良春和韩纯霄有些后悔之前先开口为秦家造势,反而像韦南庐模棱两可的回复反而取得了陈仲虚的肯定。两浙路官场人心难测,陈仲虚入汴梁,至少从三品为底线,开始往上怕,到时候一句话能决定谁明天在两浙能春风得意,谁年再无起色,即便秦家能往朝廷塞再多的银子,也没有人敢接下烫手山芋。 此时此景,谁敢说拿下尚书右仆射之子? 不是他们不爱财,相比起财,头上的乌纱帽更重要。 韦南庐见势愈发拔剑张弓,便开始出面化解矛盾,顺水推舟卖个人情给两浙路经略使,“既然双方各执一词,为何不请关键证人如烟姑娘上来,这样一来谁是谁非便真相大白,何苦在此各执一词,喋喋不休?” 韦南庐开了这个口,其他人也不敢护着秦德正,纷纷表示符合,从陈仲卿开口之后,一时之间局面就往陈仲卿的方向偏转,几位知府都是久经官场的老狐狸,见风使舵的本事总能让人啧啧称奇。 “既然韦大人开了这个口,那好,我今天就让你心服口服!” 陈仲卿早就等着韦南庐开口说出这句话,他丢下头颅,让开一条路,身后不知何时站着一女子。 李家千金李如烟。 怨念的眼神紧紧盯着秦德正,她上前一步,不惧不畏,当着众人的面前将秦韶游临死前那番原话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雅阁无人开口说话,都在安静的听她讲下去。 怎么亲眼目睹策划绑架到他栽赃陷害的全盘计划,听得其他人直皱眉头,就连坐在一旁的黄寅坚惊讶万分,他只想到对方可能逼得陈仲卿身败名裂,却没想到自己这位狐朋狗友的心思居然更加狠毒,一上来就是想逼死陈仲卿。 但是所有人都失了算,谁都没想到名不见经传的读书人背后居然站着一个汴梁官宦世家。黄寅坚也暗自庆幸自己没有卷入这场阴谋中,否则倒在那里的,恐怕就多了一具尸体。 心领神会的韦南庐朝着随从一个眼神示意,立刻吩咐下去,通知杭州衙门的捕快前往事发当地了解情况。 听完李如烟所述,众人都对陈仲卿的胆识气魄啧啧称奇,面对一众凶残的亡命徒,不但临危不惧,还能反咬一口撑到救兵前来,光凭这一点,杭州一帮只会赏花弄月的文人雅士就只能望其项背。 最意外的还是陈仲虚,结合先前自己弟弟在青衣巷里说过的话,还有他今晚的一举一动,大体上猜出陈仲卿的计划。不知道他用什么手段逼得秦家公子痛下杀手,然后将计就计的设好一个局等他跳进来,谋害朝廷官员之子,绑架望族李兰亭千金,两项罪名既得罪了汴梁高官,又得罪杭州名望大族,因为秦韶游的铤而走险,直接把秦家逼到了进退两难的局面。 最令人拍手叫绝的是,陈仲卿几乎算好了每一步,把秦韶游的跋扈,纨绔和自傲全部都算计进去,却没想到自以为瞒天过海的计划只是别人手中一步棋而已。 这哪是父亲口中不可雕琢的朽木,分明就是一条游龙走凤的金鳞。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陈仲卿气定神闲的站在原地,秦德正却有些坐立不安,以至于端茶时双手都在轻微的颤抖。 胭脂榜的点评暂时中断,小燕后南宫花悄悄的走到雅阁,踮起脚尖往里张望,向通过层层叠叠的人头,瞥到站在中央的玉树临风才子模样。 关于杭州大才子的传闻已经在明珠十斛传开,版本各异,而南宫花听到最多的就是陈仲卿如何一人一刀,护着被劫持的李家千金,从剑戟林立的虎中把人救出,还反杀了幕后主谋,颠覆了她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读书人的认知。 才惊艳绝的大才子,果断勇猛的侠客,明明是对立的两种人,却在他身上得到完美的体现。只配给歌舞坊艺伎写鸳鸯蝴蝶儿女情长的苏子詹,就少了运筹帷幄的霸气。 三炷香时间之后,街道上响起由远而近的急促马蹄声,下人跨过门槛探出头,看见杭州官府捕快骑马飞奔而来,到了门口立刻翻身下马,不敢耽搁片刻。神色匆匆的捕快不顾满头大汗,立刻往雅阁的楼梯口走,所有人都自主让开一条道, 他跌跌撞撞跑上楼,站在众人面前,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庄院……庄院死人了,死了十五个,全是毒蝎子帮的人!” 在场几乎听过传闻的人都知道秦家与毒蝎子帮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专门帮秦家处理见不得光的事物,也正因如此,这些年来秦家生意日益做大,却没有人敢发一句牢骚,试图虎口夺食的人,都死了。 这样一来陈仲卿的说法便立住了脚跟,即便没有点明,某些富商脸上已经流露出毫不掩饰的鄙夷,秦韶游的儿子做出如此丧尽天良的事,就算千刀万剐,他们也不足为奇。 更多的人是朝陈仲卿投来惊讶的目光,面前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身手到底多厉害,居然一个人毫发无伤杀掉几十个亡命之徒? 秦德正嘴角抽搐,压着内心的愤怒,周围人鄙夷的目光让他有种如芒在背,忍下了梗咽在喉头的悲愤之后,他选择暂时的容忍。 “秦大人,现在你还有什么好狡辩的吗?” 陈仲卿盯着他,从神情上判断,秦德正已经上钩了。他失去了自己儿子,即便死后还要遭人指点,人在盛怒之下往往做出错误的判断。 “这种丧尽天良的歹徒,死有余辜!” 手拿着木匣,轻轻一挥,整个人头摔在地上,滚动了几下停在秦德正脚边。 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已经放下,秦德正用理智压下的愤怒终于在这刻一败涂地。他猛然起身,一拳狠狠的砸在桌子上,接下来说的每一个字,都咬牙切齿,恨不得将陈仲卿大卸八块。 “姓陈的,你给我等着,我绝对饶不了你!我秦德正做鬼都不放过你!” 陈仲卿伸出手指指向他,语气平静地挑衅道,“好啊,你可以试试,我等着。” 第六十三章 一声炸雷重千钧 今日为随便什么名字啊风加更! 对胭脂点评榜众人早已意兴阑珊,突如其来的搅局让今晚兴致高昂的宴会变成了一道掺杂鲜血的阴谋。以至于日后众人回想起那晚的烛火摇曳时,记住了不是台上李唐八昭陈如渔的信手拈弹,而是一个读书人拎着头颅,站在雅阁之上的果断狠绝。 黄寅坚跟着父亲下楼时,他还紧紧咬着嘴唇,不让自己流露出半点的惧色,他不敢撇过头望向地上的头颅,还有跪在地板上失声痛哭的中年男人。心有余悸的回想着倘若那日自己掺和进这趟浑水里,摆在台面上的会不会是两颗死不瞑目的头颅。 黄良春一直没有说话,他也只敢望着自己父亲沉默的背影,无所适从。今日他和韩纯霄在陈仲虚面前丢尽了脸。原本经略使大人就反感汴梁官场与富商之间互相勾结,现在他们还在雅阁表现的明目张胆,不知会给陈仲虚留下什么印象。 陈仲虚不像其他人,他一句话,能决定接下来两浙官场的走向。 直到走出了明珠十斛,走到造型朴实却精雕细琢的马车面前,黄良春才停下脚步,对身后的儿子没有来由的说了一句,“上车,有话跟你说。” 黄寅坚心中一沉,显然父亲好像知道了什么。 掀起青帘踏上马车,黄寅坚还没有坐稳,啪的一声清响,一个巴掌狠狠扇在左脸颊上。他有些呆愣,捂着被扇的红肿的侧脸,不知所措的看着自己父亲。 黄良春咬牙切齿的说道,“混蛋!你是想害为父丢掉乌纱帽?还是想看到黄家满门抄斩?” 黄寅坚讷讷的说道,“爹……” 黄良春一个眼神望了过来,眼神冰冷,这是他第一次看见父亲的冰冷神情,夹杂着阴鸷狠戾的神色。 知子莫如父,黄良春一眼就看穿自己儿子在背后鼓捣什么。气的浑身发抖的黄良春一字一句,揭露了他的小伎俩。 “我如履薄冰几十年,积攒下来的资历差点被你这蠢材竖子毁于一旦!别以为我不说话,就不知道那天湖心亭发生了什么,你的那群狐朋狗友也真够胆大包天,不但千方百计刁难这位杭州大才子,还想着痛下杀手,也不想想为什么李兰亭和张逊两人敢力保陈仲卿,甚至不惜捧上诗坛文魁的位置?当你看到那颗头颅的复杂眼神时,我就猜到背后肯定不会那么简单,哼,没错的话,是你怂恿了秦韶游向陈仲卿下杀手,对么?” 心里的算盘被揭穿,黄寅坚握紧了拳头,不敢说话。 “现在我可以告诉你,这些汴梁来的高官之子你一个都惹不起!你以为懂一些背后阴人的小伎俩,就是运筹掌握,智比孔明?人家布下的局比你们更狠!他可不是什么流落平阳的病虎,而是要跃天门化龙的金鳞!” 黄寅坚脸色苍白,他从未听过父亲如此极端的言论点评过一个后生。 “还算你聪明,没有卷入到这个烂摊子里,如果你参与其中,即便为父手段通天,也救不了你!” 短暂的沉默后,扬州知府心里的怨气慢慢平复下来。 “我的蠢儿子啊!”黄良春叹了一口气,望向窗外灯火通明的明珠十斛,皎月的月光正泼洒在这条长街上,“你以为今晚明珠十斛的血腥就是终结?这才是这场局拉开的序幕,你就冷眼旁观,秦家的这座高耸入云的朱楼,如何一夜坍塌吧。” 他隐约猜到了陈仲卿想做什么,即便是受过秦家恩惠的人,唯一能做的也只是袖手旁观。 不落井下石,已经对得住他们秦家了。 “这年轻人,不简单啊!” 说完,黄良春缓缓放下窗牖的淡蓝色绉纱。 长街月光如旧。 笼罩杭州城的阴谋,还在继续发酵。 一辆马车在柔和的月光下慢慢驶过寂静无人的街巷,马蹄铁急踏在青石板街,发出铿锵的鸣响。马首喷出一口白气,发出凄烈的嘶鸣,城中街道早已没了人,唯有马车驶过车轮辘辘的声音。碾碎了街道的寂静,向青衣巷飞速驶去。 陈仲虚闭目养神,匆匆忙忙离开了明珠十斛是因为陈仲卿在他耳边低声说过的一句话,青衣巷今晚会很热闹,他不希望自己哥哥错过了这场盛宴。 与韦南庐私底下交代了几句之后,陈仲虚就离开了明珠十斛,其他官员意识到已经没有好戏了,也纷纷找借口散去,原本热闹的宴庆以这样虎头蛇尾的方式完结,最终花落谁家也不得而知。 但陈仲虚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思考这些事情,他在想今晚的青衣巷,到底会发生怎样精彩的变故。 “少爷。” 一帘之隔的宫叔挥舞着一节短鞭,犹豫着开口,“今晚真的要以身犯险么?” “那你怎么看这件事,宫叔?” 陈仲虚反问一句,“以旁观者的身份,你会怎么看待此事?” 虽然宫叔的身份是一介马夫,但某些事情看得比其他人要更深。他沉吟思考了一下,缕清来源去脉之后才开口说出自己的答案,“虽然在外人看来,是秦家跋扈的公子想着逼死李家姑娘,并且嫁祸到二少爷身上,但是这一切都是二少爷的精心安排,如果秦韶游没有起杀心,这一幕惨剧就不会发生,是二少爷设下的局,把秦家逼上绝路。加上秦家少主原本在杭州名声就不太好,所以顺理成章的也就成为这次名声狼藉的幕后主谋。” 马蹄铁声踏碎了鸦雀的悲鸣,栖息在枝丫上的寒鸦拍翅而起,绕着月光飞行,叫声凄凉,透露出一股不祥的氛围。 “跟随在他身边的是江陵剑魁贾三甲,他可以选择退让一步不动手,秦家赔偿银两登门谢罪,这是最好的结局,但是为什么仲卿少爷选择最极端的手段,割下秦韶游的头,还在众目睽睽之下拿起头颅当众羞辱秦家老爷?” 陈仲虚缓缓睁开眼睛,当宫叔说到这里时,所以的蛛丝马迹都已经拼接了起来,他终于知道自己弟弟在想些什么。 一声炸雷重若千钧,砸在胸口。 他开口,只是简单了当的说了三个字。 “绝户计。” “是绝户计,二少爷已经将人逼上绝路,秦德正已经忍不下这口气,今晚便会派人来杀二少爷。” 随口谈话间,宫叔已经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他的左手平放在刀柄上,接过了大少爷的话,沉声开口,“我也不清楚二少爷为什么要对秦家赶尽杀绝,但这是他的事,老奴也不好开口阻拦,今晚要怎么做,大少爷你下决定。” 马车转过一个街角,进入了青衣巷。 今晚此巷如鬼门关,杀机重重。 “不用,我想仲卿已经安排好了,他既然算到了这一步,难道还算不出秦德正动手?” 陈仲虚哑然失笑,他终究小觑了这个弟弟,想起之前三叔修书一封,让他在两浙路看住陈仲卿,现在想起,恐怕对方早已察觉到自己这个侄子,不是省油的灯。自己居然还天真的以为别让朝廷官员因为陈仲卿,抓住自己家的把柄。 回想起从自己弟弟踏入杭州到现在,就已经开始下手布局。 陈仲虚失神的说道,“我们陈家,到底是出了一只怎样可怕的怪物啊……” 话音刚落,一声马嘶鸣沸,前进的马车戛然而止,最终停在了小巷人家门口。 车内的经略使大人掀开帘子,映入眼帘的是猩红血色的烛光,他正好看见自己弟弟站在门口,手里领着红艳的灯笼。 和衣依门的陈仲卿轻声笑道,“兄长,你来了。” 第六十四章 起高楼,宴宾客,楼塌了 第二更,还有一更,顺带求推荐票 夜风凄厉呜鸣。 乌云浓墨,遮住了月光。 就连聒噪的夏虫也停止了鸣叫,默不作声。 原本是喜庆祥和的秦家转瞬之间挂上了惨白的白色灯笼。秦家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笼罩着整个深宅大院,谁都未曾想过,原本平淡如常的一天,居然会遭到这种惨痛的不幸。 灯笼在大门前摇曳,在幽静的深巷里添抹上一层诡异的色调。 安静的氛围被打破,秦府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在寂静的无声的夜里听起来格外的刺耳。管家提着灯笼步履匆匆的走向大门,解开门栓上的拉开了一道缝隙。站在门外的魁梧巨影把他吓得后退了两步,以为是打家劫舍的亡命之徒,想关上门却被对方粗大的手掌一把推在门上,动弹不得。 山岳般的身影开口,在夜晚的黑暗之中听起来格外渗人,如同洪钟巨鼓,震得人耳鸣发疼。即便是压低了声音,也能感觉到那股泰山压低的窒息感。 “我是李洪,秦韶游的义父,赶紧给我开门。” 管家不敢耽搁,连忙打开门,提起灯笼一照,一张凶神恶煞的脸呈现在他面前,吓得管家差点没握住手中的灯笼。他走进门,一把推开拦在面前的管家,恶声恶气的说道,“你家家主在哪里,赶快带我去见他。” “家主现在在大厅,我这就带李爷过去。” 管家不敢怠慢,面前的李洪在杭州城是出了名的手段狠毒,背地里养了一群干黑活的亡命徒,与毒蝎子帮还有着不明不白的关系,据说是藏在幕后的主脑。这些年李洪与秦家拉上了关系,成为秦德正铲除异己的帮手,近几年两浙路陆陆续续出现的商贾失踪或者灭门惨案,十有出自李洪之手。再加上此人手段通天,长袖善舞,相当一部分的县令成为他的庇护伞,即便是两浙路的官员想惩恶除奸,也得掂量一下自己的脑袋,和全家的命。 亡命徒把脑袋拴在刀口上混饭吃,逼急了他敢灭你满门再逃之夭夭。 李洪快步走到大厅,却发现早已布置成了灵堂的模样,正中间的草席上躺着一具尸体,已经用白布盖上。秦德正跪在草席面前,一言不发。 李洪站在面前,低声开口问道,“贤弟……如此紧急修书过来,到底何事?还有我义子呢?” 秦德正抬起头,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几岁,他喃喃自语的说道,“李兄,秦儿死了……” “什么?” 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沉重的砸在李洪的胸口,他不敢相信今天白天还在自己面前活蹦乱跳的义子秦韶游,眨眼间阴阳两隔。 他握紧了拳头,青筋凸起,咬牙切齿的问道,“怎么死的?” 秦德正神情悲切,他掀开了白布,身首异处的尸体呈现在李洪面前。秦韶游双目睁圆,死不瞑目。 见到这一幕,魁梧的男人再也忍不下心中的怒火,握紧了拳头,关节发出咔咔的声响。 “是谁干的!” 这一声怒吼震天动地,李府在梦中沉睡的下人都被吓醒。管家站在一旁,战战兢兢。不敢说话,生怕不小心惹恼了李大魔头,小命不保。 “凶手住在青衣巷,是两浙路经略使的弟弟,尚书右仆射之子。” 秦德正用手背擦了擦浮肿的双眼,已经流不出泪水了,他在明珠十斛就已经下定决心,要陈仲卿给自己儿子陪葬。就在今晚,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今晚叫李兄过来,就是为了这件事。杀了姓陈的,为我儿报仇。” 秦德正站起身时踉踉跄跄,险些摔倒,李洪一把将秦德正扶住,他才站稳脚跟。昭烈帝马踏江湖之后,许多绿林人士便与官商勾结起来,前者为他们处理对手,后者则为这些人提供庇护,以一种寄生的形式,成为他们压迫平民百姓,打击对手的手段。 李洪明白,如果没有秦德正在他背后撑腰,自己也只是落得亡命天涯的下场。树倒猢狲散,秦德正不在了,他也独木难撑。无论如何,今晚他都要去赶这趟火海。 绿林人士义字当先,倘若不帮秦韶游,传出去都会被人笑话。 此时秦家家主杀意已决,当陈仲卿割下自己儿子的头颅,拿到明珠十斛当场羞辱自己时,就没有回头路可走,既然秦家已经与陈仲卿结下了死仇,他也不怕再加一条谋诛朝廷重臣之子的罪名。 秦德正重新强调了一遍,“我特地提出他的身份,就是为了让李兄明白,今晚的刺杀凶险万分,今后的报复会更加惨烈。如果你不想做,我也不勉强,秦某虽是一介商贾,但胆识和气魄还是有的。我会一个人动手,杀了陈仲卿,为秦儿偿命。” 李洪拍了拍他的肩膀,绿林义字当先,这些年受惯了秦家的雨泽恩惠,此时秦德正提出这种要求,他怎么可能拒绝。何况秦韶游还是自己义子,自己作为义父,责无旁贷。 “贤弟放心,我绝对不会让姓秦的活过今晚,虽说动手仓促,但城内还是有一些兄弟朋友,召集起来,杀他个满门良贱,到时候贤弟也别要这份家业了,卷了铺盖跟我上山,做个杀狗官的好汉,岂不美哉?” 李洪很明白,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旦这么做了,就是跟朝廷最有权势的大官为敌。既然横竖都是死,何不干脆反了,做个打家劫舍的山贼,也不用像这样活的战战兢兢。 秦德正一心想要杀陈仲卿,没空去考虑身后事。即便是要他粉身碎骨,也要陈仲卿死无葬生之地。 咬了咬牙,秦德正冷声说道,“今晚动手的兄弟我绝不亏待,每人两根金条,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给诸位好汉多加两条,他们的家人我都会安顿好,之后的事另做打算,李兄,我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就算不要了这秦家,我也不会让姓陈的活着离开杭州城!” 之后还咬牙切齿加了一句,“绝不!” 第六十五章 青衣巷外杀机重重 加更完毕 暴雨如注,烛火摇曳。 突如其来的雨夜让青衣巷陷入了静谧清冷的氛围之中,雨落砖瓦上清脆的声响在耳边回荡,显得格外清晰,凉风刮过破旧的木门,传来突兀的声响,肃杀冷意笼罩着整条深巷,水漫过了青石板街,汇聚成一片水洼。 青草池塘处处蛙。 贾三甲撑着一把油纸伞,站在院子里,腰部依旧带着造型古朴的木匣。雨势渐大,衣角已经沾湿一片,左袖轻甩便溅起一片水花。夜深人静,家家门户紧闭,唯独陈仲卿一家夜不闭户,大门敞开。 姓宫的马车夫站在门口,抬头望着从屋檐顺流而下的雨势,默不作声。庭院两人非常默契的在等待着事情开端。宫叔叼着一个草杆,右手挠了挠头,觉得这雨夜安静的有些无趣,回过头对身后的老贾喊道,“贾三甲,当年都说你在北辽以一敌百,要不是最后拓跋菩萨把你拖死,估计现在你应该拿下藩王的头了?真不知道今晚可能会来的人上辈子倒了什么霉,要遇上你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贾三甲没有说话,只是握紧了手中的油纸伞,稍稍向前倾斜,在他眼前形成一道雨帘。或许是宫叔的话让他的心起了波澜,表情平静的回复道,“姓宫的,你怎么不说等下你能拿下多少?不过十几个人,轮不到您老人家大动干戈,一刀一人,青衣巷无人敢进。只求你等下动手,别再一旁添乱。” 宫叔努努嘴,不屑的说道,“吹牛。” 海棠花谢,只剩下光秃的枝丫,横亘在池塘上方,鲤鱼早已消失了踪影,躲在水底悄无声息。宫叔丢掉了草杆,眼神瞥向深巷,静寂无声,骤雨满街。 却杀机重重。 一盏残灯如豆。 陈仲卿给兄长沏好一壶茶,剪掉红烛灯花后将一小撮燃烧的火苗挪到桌边,一只手拿着棋盘,另一只手抱着棋盒走到陈仲虚面前,放在桌面上,拿起一颗白子问道,“等人是很枯燥的一件事,要不来一盘信手?” 陈仲虚没有说话,拿过黑子,一子下在方格纵横的棋盘上。 紧接着陈仲卿下第二步棋,紧追不舍。 片刻钟之后,棋盘上已经落下数十枚棋子,一条大龙渐成。 “为什么要使出这么阴毒的绝户计?”陈仲虚盯着星罗密布的黑子白子,终于开口说道,“都说得饶人处且饶人,姓秦的是要动手整你不假,但是你将他逼上绝路,现在又将整个秦家闭上绝路,何苦呢?原本退一步就能止干戈为玉帛,现在倒好,变成了不死不休的局面。” 陈仲卿继续将白子压在棋盘上,小声说道,“送你一份礼物。” “嗯?” 陈仲虚盯着自己弟弟,有些不明所以的反问,“什么礼物?” “两浙路富商与绿林帮派勾结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他们把持着这里,利益盘根错节,即便是汴梁想插手进来,也无从下手,不是吗?” 陈仲虚愣住了,汴梁插手两浙路是朝廷密不外宣的动作,当初陈安之花费关系上下打点,为陈仲虚求来两浙路经略使的位子,就是想借朝廷之势,为宦途开路。倘若能够解决汴梁的心病,他们陈家将能开出一片天辽地阔。 陈仲卿继续盯着棋盘,之前博闻强识的棋谱终于在此刻能运用上来,定势和拆招向来是他最擅长的一部分,继续说下去,“两浙路有归德郎将淮津南的广陵水师,四千武卒营坐镇,倘若是普通的两浙路会配上这样的排场?苏湖熟,天下足,当今圣上不傻,两浙路是军队北伐的咽喉,粮草辎重皆出于此,如果后方不安定,影响到的不只是一个江南的安稳,更有可能波及到朝廷的稳定,尤其是在南晋和北辽对峙的时候。淮津南是开封派人士,想必他应该就是朝廷部署在两浙路最大的一张王牌了。” 陈仲虚变了脸,如果说陈仲卿要秦家财富只是一个眼界狭隘的做法,接下来这一番话便彻底的改变他的念想。 这哪是一名有野心的士子,分明就是纵横捭阖的春秋谋士! 陈仲虚在经略使的位置上碌碌无为多年,调任汴梁看似风光无限,实际朝廷已经失去了耐心准备换人,要想惩治帮派绿林,就得将背后的豪强氏族连根拔起,以儆效尤。 “这些话也就我跟你之间私底下说一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也是到了这群乡绅豪杰气数该尽的时候,欺压民众多年,他们的报应也该到了。” 陈仲卿拿着白子,始终没有落下,兄长不开口,他自顾自的说下去,“现在你知道为什么我会让你冒着风险,来做一枚引蛇出头的棋子了?” 握在手心里的黑子已经被汗水沾湿,陈仲虚现在失去了下棋的耐心,之前对亲生弟弟的看法完全被颠覆,从一开始,陈仲卿的想法就不是一个秦家这么简单。 “认真想想,豪强绅士勾结帮派绿林,试图刺杀即将赴汴梁上任的朝廷命官这该是多耸人听闻的消息?这个借口足够了?汴梁已经忌惮两浙利益集团已久,届时等同于上尚方宝剑赐予了你——三千武卒营加上一支水师,你还怕一群乌合之众能成什么气候,从秦家开始,能牵连出一连串的利益集团,你说谁要死,他难道还敢上书汴梁喊冤?” 一字一句如炸雷,压得陈仲虚喘不过气,他既害怕又兴奋,两只手都在颤抖,这份礼物太大,大的让他不敢伸手去接下。 “这本是环环相扣的连环计,看兄长想走到哪一步?如果只是侵吞秦家家产,那么你便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死一个秦家就此打住。如果你想将事情闹大,便上书朝廷,朝廷正愁没有机会惩治这里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毕竟九千岁最讨厌的,就是别人挟以自重。” “开弓没有回头箭,留给兄长的时间不多了。都说富贵险中求,就看兄长愿不愿意冒这个险。” 陈仲卿目光望向门外,清谈细语之间,仿佛诉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但足以让两浙路无数人家破人亡,满门抄斩。 沉默的身影最后之说了五个字。 “他们快来了。” 青衣巷只剩下了雨声。 等候了许久,躲藏在小巷里的蒙面黑衣人朝身后密密麻麻的人头做出一个手势。 已经确认没有埋伏。 隐藏在夜风雨中的刀斧手终于不再隐藏自己的行踪,连续不断的脚步踩水声,沉重的声,长刀缓缓抽出刀鞘的磨擦声,一百多名黑布遮蔽了口鼻的亡命之徒从深巷暗处走了出来,向那盏显眼的红灯笼走去。 盘坐的宫叔站起身,先前一步出了门,紧随其后的贾三甲一手撑伞,一手握刀,站在雨幕里,静静看着四面八方涌出来的黑压压人群。 神如常。 宫叔满腹牢骚的说道,“贾老头,不是说就几十个人么?这人数跟说好的不一样啊。” 贾三甲没理会他,神如常的开口说道,“承蒙各位看得起我家少爷,深夜特地来赶场。不过我家少爷说了。” 顿了顿,又继续补充了一句,“今天各位站着来,必须躺着抬回去,否则就是我贾三甲待客不周!” 话语声平静的贾三甲右手一晃,杀意凛然,滑落刀背的雨滴仿佛被这一动作惊吓,水珠掸落,在刀尖周围形成一道雾雨,再没有一滴敢留在寒芒上。...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第六十六章 子落天元一座城 求推荐票 看着平日里貌不惊人的弟弟在他面前说出一番高谈阔论,年轻的经略使官员也不禁叹了一口气,挥动了一下青衫宽大的衣袖,桌上的烛火随之摇晃了一遍,来风雨夜来袭的黑暗之中摇摇欲坠。 算是意料之外的惊喜。 门外金铁撞击的铿锵声不绝如缕,雨夜深巷里,接二连三的倒下了手持长刀的黑衣人,顺着刀刃留下的雨水浸染鲜红的颜。宫叔一脚泥水踩在尸体的胸口上,缓缓抽刀而出,场面令人胆寒。老贾依旧一刀一伞立于雨中,神情肃穆。 一刀一人,以杀代劳。 即便是刀口舔血的亡命徒,也没见过这样干脆利落的杀人方式。在试探性的进攻的十个人全军覆没之后,身形高大的首领终于失去了耐心,他一挥手,声音在雨夜中听起来格外沙哑,如同风穿过朽坏窗牖的咿呀声。 “全部人一起上,干掉他们两个!” 外面杀声惊天动地,屋内依旧安静如初。 左手托着下巴,陈仲卿斜靠在棋盘面前,漫不经心的说道,“老贾和宫叔在站在门口,他们进不了这道门。但是我可不敢担保会有其他漏网之鱼从别的地方进来,兄长今日风雨夜敢坐在这里,想必也已经安排好了其他打算,不是么?” 放下手中的白子,腾出右手拎起白瓷茶壶,往兄长的杯中添满一杯龙井,抬起头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陈仲虚,眼神只是盯着棋盘上温润如玉的黑白两子。 “没想到你能将朝廷的心思猜对一半,我的弟弟你真不简单,当初我们应该劝告父亲将你下放为官,而不是留在汴梁当一个斗鸡走狗的纨绔。” 陈仲卿的手抖了一下,差点将茶水溢出杯面,惊讶的反问道,“一半?难道说我没全部猜对?” 陈仲虚盯着棋盘,一子落在天元位置,小声说道,“汴梁的确看不惯江南富商豪强勾结的局面,但是对于他们的做法却有所不同。当今圣上主张抄家灭门,一了百了,杀到这帮人在朝廷中成不了气候。但是九千岁黄貂寺却另有主张,他与汴梁富贵人家勾结,并且约法三章,只要朝廷不下手,他们愿意每年掏出一大笔钱,来支持燕云十六州边境的战事。但是对于晋辽大战,却是杯水车薪。” 陈仲卿微微一愣,没想到背后还有这样的故事,仔细思考一下,沉声说道,“听起来一个像是细水长流的吸血,一个像是竭泽而渔的剥削?” 无心解答他的反问,陈仲虚继续说道,“南晋现在上下一心,要北伐求战,打的北辽不敢在南下挑衅,所以他当然急切的希望能拿下两浙路这个富饶之地,要知道这些富商豪强家产万千,足以支撑三年内的战事军饷开支。只是九千岁认为时机未成熟,需要等。我作为朝廷钦点的官员,自然是站在皇帝这边。但是黄貂寺军权在握,江南水师统领归德郎将淮津南是九千岁的人,他坐阵两浙路,就算我动手,也要顾及到另一派的势力。” 虽然心有不甘,但也让陈仲卿对汴梁官场有了更深一层的印象,他轻声问道,“今晚秦家死不了了?” 落子声铿锵。 陈仲卿离开棋盘,翻箱倒柜,抽出一把短刀丢给陈仲虚。 “嗯?” 看着兄长接过短刀,又厌恶的放下,蹲在柜子前的少年有些不明所以。 陈仲虚解释道,“读书人杀人不用刀,用笔。” “我看你的人一时半会没这么快来了,再说秦家要是不死被保下,我这些天的苦心孤诣就付诸东流了。” 陈仲虚侧过脸,依稀看到嘴角勾勒起弧度,他解释道,“秦家会死,胆敢刺杀两浙路经略使,就算是淮津南也不敢保下他。无非就是当做杀鸡儆猴的弃子,我没带人过来,只是通知了一下韦南庐和淮津南,如果没猜错的话,今夜还有两拨人马会来。这杭州就像棋盘的天元位,远远没你想象中那么简单。” 话音刚落,一声巨大的爆炸直接将陈仲虚身后的窗户震开,风韵夹杂着硝烟和血腥味从雨夜里席卷进来。 陈仲虚抽刀出鞘,盯着后院,眼神闪过一丝惊慌,突如其来的爆炸打乱了他的心境。 “这是怎么回事?” 火苗扇动了几下,险些熄灭。 陈仲卿站在他身后,轻描淡写的说道,“没什么,只是有人刚好踩到了我的机关绊线,不过兄长,你的人再不动手,等下就得自己拿刀杀人了。” 百米开外,黄雀盯紧了试图撼树的螳螂。 与帮派凶徒几乎同等数量的晋军精锐披着斗笠和蓑衣,静静站在百米开外的阴暗角落,一半人手中拿着弩箭,另一半人已将长刀握紧在手,雨密如丝弦,滴刀身而不留痕。青衣巷此刻披上一层血腥,杀声震天,却没有任何人注意到潜伏在此的武卒营一百来人。默不作声的士兵如同与黑夜融为一体,风云飘摇和血腥厮杀都没能让这群人有所动容。 深巷响起轻微的踩踏水洼声,探路的精锐士卒垫着脚尖,靠着砖墙缓步退回队列,用手式向同僚比划了一下外面战斗的情况,为首的队长点了点头,同时用手势命令身后的机弩营士兵扫一眼手中的弩箭,确认雨水没有让机簧出问题。 在百来精锐士卒的后方,层层雨帘锁住的小巷深处,站着两位与肃杀氛围格格不入的撑伞读书人,一个是身穿白袍青衫的年轻人,正是陈仲虚吩咐交代的杭州知府韦南庐,他撑着油纸伞,毕恭毕敬的站在面前眉清目秀的中年男人身后,神情谦卑,即便是被雨淋湿半边袖,他也将伞往自己身边多靠一步。 一袭朱红官袍的中年人微微蹙眉,腰间的银鱼袋随着雨夜冷风摇摆,看着眼前如丝如缕的雨帘,轻声说道:“居然让秦家不顾一切撕破脸皮,这位公子有些手段呐。也难怪淮将军会让我亲自出面,经略使大人在此,江南水师不出人,终究有些说不过去。” 韦南庐站在身后撑伞,不敢接话。 “南庐,你坐的很好,虽然叶黄巢动用朝中关系提拔了你,不过还算醒目,知道谁才是应该效忠的主子,这些年让你在官场当内应也算是为难了你,今晚之后我会在淮将军身边美言几句,韩纯霄和黄良春两人除了些内斗手段之外,并无大才,贤能者才应该位居上位,只是你资历尚缺火候,还需要再等几年。” 撑伞的人神情激动的点点头,拼命压下心里的激动,“谢谢裴先生提拔。” 被称为裴先生的文士低着头没有说话,他听着墙外传来的隐约金石刀剑碰撞的清脆声音,漠然看着从伞边缘汇聚的雨帘,无根之水被喧闹扰的惊动不安,心渐渐得从古井不波变得涟漪渐起,手指缓慢的拔弄着腕间的银鱼袋,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为首军官缓步走来,毕恭毕敬的对面前中年人抱拳说道,“裴先生,探子回报打斗声方向传来爆炸声,您的意思是?” “动手。” 裴先生简单明了的回复道,“别让看戏的贵客等的太久。我一介书生人轻言微,开罪不起青衣巷另一边的大菩萨。”...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第六十七章 读书人谋天下 数十支铁箭如雨,伴随着雨滴如同暴雨倾泻而下。 站在最后的黑衣人如同镰刀带过的麦芒,齐刷刷的倒下一片。一轮齐射之后,南晋军精锐尽出,手持雁翎挥向亡命徒。原本只是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老贾和宫叔身上的黑衣人怎么都不会想到背后居然还藏着一支南晋武卒,一时之间乱了分寸。 南晋军精锐士兵却没给他们任何机会,在其他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之前,雁翎朝着脖颈砍去,正规军的路数与落草为寇的亡命徒有着本质区别,前者只讲究如何在最短的时间一招毙命,绝不拖泥带水。 雨水浸湿了老贾的衣服,他拉着杀红眼的宫叔退到门口,一夫当关,身影堵住整扇门,宫叔还想上去拼命,他一把拉住衣领,往后一扯,沉声说道,“回房保护两位好少爷,少一根头发我跟你拼命。” 宫叔立刻转身进门,丢下一句用不着你废话。 老贾右手合上伞,往门边一放,缓缓从藏在腰间的刀鞘,抽出第二把刀。 一对青梅在手,寒光闪烁。 不过此时黑衣人已经无暇兼顾,南晋军攻势愈演愈烈,憋着一口气交手的黑衣人在与两位高手对决中已经,此时抹平了锐气的匪帮哪里还是南晋军精锐部队的对手,一个回合的交手便被杀的直往后退,湿透的短靴踩在水洼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武卒营并未乘胜追击,而是暂停整顿,黑衣人以为有了可趁之机,立刻向后逃离,然而躲藏在暗处的机弩营士兵此时举起了弓弩,对准朝自己跑来的黑衣人,扣动扳机。 暴雨梨花,细密如雨幕。 南晋军展现出高效的杀人方式,转瞬之间,巷口仅剩下几人,不知所措的望着蜂拥而上的士兵。 此时房间内已经一片狼藉,黑子白棋如同天女散花洒落一地,陈仲虚有些脸色苍白,手起刀落时的锋面泛着寒光,在双目面前摇晃。 他亲眼看着自己弟弟,拿着短刀扎进黑衣人的咽喉中,深深契入脖颈处三分之一的距离,刀锋破开的伤口鲜血直流,划破的颈动脉如同泉水喷涌。 陈仲卿左手托着下巴,左膝压下对方关节,右手反握刀柄前段,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会到而出,鲜血飞溅,在白墙上带出一道鲜艳的血痕。左腿一踹,死不瞑目的刺客瞪大了眼睛倒下了下去。 染血的刀锋在衣袖上擦拭了几遍,他抬起头对望向吓得有些不知所措的兄长,歪着头问道,“怎么了?兄长,怕了吗?如果你的人能早点出现,我也用不着这么狼狈。” 宫叔前脚刚进门,便看见陈仲卿拔刀杀人干脆利落的动作,楞了一下。仿佛记忆中胆小怕事的二公子,再也无法跟面前拔刀杀人不皱眉的年轻人联系在一起。 陈仲虚失声问道,“你杀人手法为什么这里流畅?” “熟能生巧。” 陈仲卿抬起头,看见站在门口的宫叔,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宫叔进来了,看来是武卒营来人了?” 宫叔点点头,“黑衣人已经被晋军精锐包围,他们正在围剿这群人。” 陈仲虚两手撑着桌子,险些无力倒下。今日的布局出现了一丝意外,原本早应该过来收网的韦南庐此时不见踪影,捕快没到,来的只有南晋武卒营,还是在千钧一发之际赶到,如果再慢一分片刻,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仕途终止在此。 神色颓然的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滴冷汗顺着脸颊流下。 脑海中闪过几个词,不寒而栗。 武卒营,南晋精锐,淮津南,警告。 他握紧了拳头,紧紧抿着苍白的嘴唇,沉声说道,“姓裴的!居然在这个时候给我玩阴的!” 离青衣巷十丈距离,在另一面的砖墙外风雨飘摇的茶馆门前,停着一辆马车,车前的骏马有些不耐的踢踏着砖石,时不时甩了一个湿漉漉的鬃毛,低声嘶鸣着,鼻孔之间喷出的白气很快消失在深夜的黑暗之中。 磅礴而下的暴露落在那辆马车上,带着斗笠的剑客背对背呈圆弧包围了这辆马车,警惕着四周围的漆黑深巷。右手闲散随意搭着刀柄,却能随时拔刀而出。即便被冰凉雨水浇灌全身,也不敢随便挪动步伐,挺直了腰板,态度谦卑的站在雨幕之中。 车帘偶尔被夜风掀起,只能看见黑暗中的一鳞片爪,却看不清楚里面两人的面孔——发须花白的老人穿着一袭普普通通的白袍,看不出任何的富贵人家做派,举手抬足之前却有渊渟岳峙的稳重。坐在他对面的中年男子却是丝绸锦缎,不用刻意宣扬也能感受到权势富贵的骄傲。 “一个汴梁这么大,还容不下你一个小凤雏宋清昭宋官子,怎么?被黄貂寺逼得无路可走,赶来杭州与我做伴了?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久留。怕你在这杭州呆久了,失了勇往直前的锐气。” 被笑称小凤雏的宋清昭勾勒了一下嘴角,靠着车厢说道,“在下不过一介棋待诏,又不似孤注一掷的宰相李当先,红蟒九千岁才懒得朝我这种小人物下手,正好圣上心烦意乱,我一个前朝遗老孤臣下江南散心,他索性眼不见为净。倒是叶老你三更半夜拉宋某过来,就是为了看这一出深巷杀人的好戏?” 叶黄巢摇了摇头,望着帘外雨帘缓缓说道,“也就张逊那只老狐狸早早收到了风,如果不是他开口,我还真不知道杭州城里还有这么精彩的变故。陈仲卿这孩子不简单啊,一个人几乎挑起了两浙路各方势力的注意,甚至连汴梁都投来了目光……怕是黄世良与陛下之间的明争暗斗,会摆上台面。毕竟现在黄貂寺还是武官统领,加上北伐将近,不能动……” “打住!” 宋清昭收敛了神色,慢斯条理的说道,“我与先帝约法三章过,只为南晋朝廷伐北辽,谋天下,剩下的一概不闻不问,我也是看在叶老那几坛上好醇酿才来赶这趟浑水,如果叶老要强加于身,在下只好挥手告辞。” “叶某只有一个不情之请。” 叶黄巢抬起头,望向这位曾帮先帝三计降三国的大谋士,“希望将来陈家那后生入汴梁,宋官子能多多担待。” 宋官子楞了一下,摇头苦笑道,“宋某一不是权贵重臣,二不是皇亲国戚,叶老言重了。何况将来叶老也即将入朝……” 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宋清昭停顿了一下,不再说话。 叶黄巢叹一口气,“你看出来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我这次入朝是有去无回。即便如此,我还是要入朝,为天下读书人开一条路。” 沉默半响,宋清昭正襟危坐,小声问道,“我只是好奇,为什么叶老会如此在意这个后生?汴梁才惊绝艳的后辈不在少数,不缺这么一个半个……” “这个不一样。” 叶黄巢摇摇头,打断他的话,年岁已过花甲古稀,他见过无数的后辈,却从未见过陈仲卿这种每次都能让人拍手叫绝的后生。 “接下来我说的话,不过是老夫一家之言。若是官子不喜,就当耳边风过去了。” 宋清昭做出一个请的手势,示意叶黄巢继续说下去。 “叶某识人一辈子未曾走眼过,唯独这个后生我一直捉摸不透。宋官子,很可能会继你之后,成为南晋第二位谋天下的读书人。” 第六十八章 深夜雨巷有未眠人 还有一更,求推荐票 青衣巷夜色深沉,海棠枝头挂着晶莹剔透的水珠,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街积攒着水洼,如同涓涓细流流向排水沟渠的细流是一片触目惊心的暗红色。仿佛杭州城下了一夜血雨。 板车的轱辘停靠在小桥流水的典雅别院门口,毛驴不耐烦的踢踏着地面,溅起一小片猩红的水洼,武卒营的士兵两人一组,七手八脚抬起黑衣人的双脚和肩膀,往板车上丢,上面盖满了一堆的尸体,冰凉僵硬的手无力的垂下,掺杂了血的水滴不停的滴落青石板缝隙之中。 裴先生掩着鼻子望了一眼堆满的尸体,不禁皱起了眉头,随即一脚跨过台阶面前的水沟,向庭院里的正厅走去,身后跟随一队披甲士卒。 陈仲卿一手撑着剑,眼神不怀好意的望向入门而来的读书人,不过裴先生并未理会这年轻的后生,而是径直的走向坐在大厅正中央的陈仲虚,他瞥了一眼倒在角落里的尸体,啧啧称奇,心想这位经略使大人下手可不比南晋军精锐要心慈手软。 虽然裴先生与陈仲虚各侍一主,不过在撕破脸皮之前某些礼数还是要做足的。裴先生谦逊有礼的拱手说道,“卑职救驾来迟,还望经略使大人能多多包涵。” 神态动作谦卑,然而语气里却没有半点的致歉之意。 陈仲虚干笑了一声,神情平和,看着眼前一副小人得志做派的广陵裴军师,他什么也没有说,扬起手就朝着他的脸颊一巴掌扇过去。 啪。 一声清脆的巴掌响声回荡在安静的大厅里,原本在屋内戒备的武卒营士兵见状,立马抽刀一寸,短靴往前踏出半步,警惕的盯着陈仲虚,深怕经略使大人会做出过激的举动。屋内的气氛变得拔剑张弓,就连靠在墙上的陈仲卿也偷偷将手伸向腰部。 左脸颊红肿的中年男人并未生气,而是眼睛细眯,眉梢之间勾勒起一道上玄月。 双手环抱的少年有些不安,他不知道兄长在想什么,显然此时与面前姓裴的中年男子撕破脸皮并不是一件正确的事。 对方背后可是整编制的江南水师。 “裴朝阳,你赢了。” 陈仲虚唇齿之间只挤出六个字,“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杭州城的捕快今晚都去了秦家,是不是?秦德正满门上下十几口人一死百了,再推到亡命徒那边,就算汴梁要顺蔓摸瓜的查,线索也断了。裴先生这一步棋,高啊,实在是太高了,高的陈某只能甘拜下风!” 最后一句,陈仲虚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说出来。 原本以为一切都在掌控之中,谁知道站在背后人早就做好手揽鸟雀的准备。 一巴掌的报复与逼得对方全盘皆输的喜悦相比,显得无足轻重。裴朝阳表情得意的说道,“在下不知经略使大人所谓的输赢是什么意思,不过一切都如大人猜测的那样,当我们的捕快感到秦家时,秦家满门上下所有人都被斩杀殆尽,这帮贼人也是下手狠毒,连十几岁的丫鬟奴仆都没有放过。陈大人放心,我们已经将通告发布下去了,相信不出几天,便会将他们捉拿归案。” 韦南庐作为淮津南安插在两浙路官场的探子身份也逐渐被揭露出来,今晚的行动陈仲虚只对两人下达过命令,显然自己的部下没有按照之前的吩咐去做,而是与面前老狐狸沆瀣一气。这张牌在两浙路隐忍了多年,最后却在自己即将走马上任的时候反戈一击。 “对了,秦家搜查出来的银两,都会充公广陵水师的军饷,这一点陈大人没有什么问题吧?” 裴朝阳也不介意最后算计陈仲虚一次,反正对方即将奔赴汴梁,他要较真也无可奈何。之前淮津南与陈仲虚之间就已经龃龉不断,现在也不在乎把一些话摆到明面上来。 “吃相这么难看,怕是有些过分了吧?裴先生?” 陈仲虚慢慢平静了下来,指着裴朝阳说道,“秦德正好歹也是皇商,裴先生一句话不说就直接满门抄斩,汴梁那边也不好解释吧?” “秦家死了就死了,本来就是力不可及的事情,我也不想再去计较,但你吞下秦家家产,别以为我不知道背后什么意思。人死了我不计较,但是今天这钱,你必须给我留下!” 两浙路为官多年,裴朝阳是第一次看到这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经略使大人脸色通红,这笔钱原本就应该是他们陈家作为活动的资金,现在姓裴的却跳出来横插一脚,还想着吞下原本属于他的东西,换做是谁都无法忍下这口气。 裴朝阳上前一步,站到陈仲虚面前,扯了一下嘴角,流露出一个阴冷的表情,“陈大人,麻烦你说这话之前,睁大眼睛好好看一下现在的局面。屋内外都是武卒营的弟兄,你现在说这话,会不会显得有些不适合?” 出刀声犹如龙吟,出鞘一寸的雁翎闪烁着寒光,士兵的目光盯着陈仲虚,他们是淮将军养的狗,在两浙路咬人从来不需要看其他人的脸色。 门外的老贾和宫叔同时起身,右手握住了刀柄,上前了一步,准备随时抽刀。 裴朝阳话中的要挟和恫吓的意思非常明显,陈仲卿想上前劝告一下自己哥哥,忍一时风平浪静,现在算这笔账,对他们不利。却被身前的士卒横插一脚拦下。 但是陈仲虚却并没有善罢甘休的意思。 “诛杀朝廷命官?姓裴的你试试?” “就算借你三个胆子,你也不敢动手。别忘了,有人还在青衣巷盯着你的一举一动呢!” 陈仲虚声色俱厉,一点也不担心裴朝阳敢在此动手,用挑衅的眼神有恃无恐盯着对方。 他话音刚落,门外戒严的士兵一路小跑穿过庭院,跑进正厅,神情复杂的附耳到裴朝阳身边,小声的说了几句。 裴朝阳狐疑的问道,“你说的是真的?他真这么说?” 武卒营的士兵点了点头,似乎有些拿不定注意。同样眼神闪烁的还有裴朝阳,他看了一眼陈仲虚,又看了几眼门外漆黑的夜色,最终只是恨恨的说道,“好啊!陈大人,没想到你背后居然还请来了这尊大佛,姓陈的,这次算我输了,钱我不要了。不过你别高兴太早,下次要是栽在我手中,我要你好看!” 说完衣袖一甩,表情狼狈的离开庭院,其他戒严的士卒也步履整齐的跟着他一起离开。 陈仲虚站在身后,神闲气定的说了一句,“裴朝阳,你慢走,陈某不送!” 对方停顿了一下脚步,最后还是没有回头的离开。 第六十九章 国士无双 南晋闲人书友群479272731 马蹄的踢踏声走过青石板街,在寂静无人的长街上听起来格外的清楚。精彩的好戏已经落下帷幕,背影孤单的老人拄着拐杖,站在原地,神情平淡的望着不断涌入青衣巷的士卒,寒光闪烁之下,锋芒毕露。 一夜厮杀,雨满弓刀。 他们只是静静的站在老人家面前,不敢上前一步。 “叶国柱请留步。” 身后响起急促的声响,裴朝阳急促的朝自己走过来,气喘吁吁的站在叶黄巢面前,来不及整理衣冠,拱手恭敬作揖,“晚辈裴朝阳见过叶国柱。” 叶国柱。 一句国柱如天降炸雷,落在士卒的心头,就连站在身后为裴朝阳撑伞的韦南庐,看到面前的老人也瞬间变了脸色,不由自主往裴朝阳身后靠了靠。 裴朝阳挥了挥手,所有武卒营的士兵都下意识的靠边上站,挪开一条道给这位权势滔天的老人家。 叶黄巢拿起拐杖指了指身后的陈家,笑着说道,“呵呵,裴先生这顶高帽,叶某可是受之不起呀。今晚恰巧路过青衣巷,看到武卒营的士卒鱼贯而入,索性就靠上来凑个热闹而已。若是觉得叶某在此打扰了各位大人的雅兴,我这就告辞了。” 刚想转身要走,身后的裴朝阳犹豫了一下,开口说道,“叶国柱请留步。方才你叫士卒传达的那句话,是几个意思?这是两浙路淮将军的私事,虽然你贵为国柱,但是贸然要为陈家出头,你这做法不太妥当吧?难道你是要和九千岁撕破脸皮相见?” 对于叶黄巢的搅局,他本身就憋着一口怨气,如同弹奏一半的古琴被悄然终止,刺耳的拉弦声不绝如缕。 枝头水滴落入积水潭的声音,格外清醒。叶黄巢抬起头,眯着眼睛问道,“哦?听裴先生这么说,意思就是叶某不该多管闲事?” 看到站在裴朝阳身后的撑伞后生,他叹了一口气,“韦南庐,我对你很失望。原本以为你是聪明人,但没想到……” 撑伞的年轻人面有愧色的往后退一步,不敢抬起头面对自己的恩师。 裴朝阳恭敬的弯腰,话语之间却是争锋相对的味道,“不,我只是觉得叶国柱即将走马上任,不应该在此多生事端。” 这一次,叶黄巢没有说话,当年他也是先帝面前的谋臣,能坐在国柱的位置上,靠得可不像门阀世家走钻营取巧的门道。 昔日为南晋谋天下,今日为读书人谋出路。 叶黄巢挪过步伐,气势滂沱,就连一向面不改色的裴朝阳也霎时之间变了脸色。不过一心想到这里是两浙路,江南水师的地盘,他又强打起精神,不甘示弱的望向对方。 只是心中未免一阵慌乱。 “裴先生素称两浙路第一谋士,在下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国柱请讲?” “裴先生作为淮津南将军的谋士,挪开那一面狐假虎威的淮字大王旗之后,你还剩下什么?满腹牢骚的穷酸书生?” 叶黄巢的反击尖酸刻薄,老谋臣的一字一句,声色俱厉的反驳,“还是说裴先生到现在还没有搞清楚局面?我敢有恃无恐的站在这里,不是看你的脸色,也不是看淮津南的脸色,你们两个在两浙路为虎作伥久了,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了?” 一顿劈头盖脸的痛骂,裴朝阳瞬间变了脸色,他想上前一步,一直恭敬站在身后的头戴斗笠的人站了过来,他没有说话,纯黄色的腰牌在夜色中晃动着,格外眨眼。 上面只有简短三个字,枢机司。 裴朝阳抬起头,望向身材高大的神秘刀客,单膝居然不由自主的跪了下去,这个动作让在场所有人神色惊变,一时之间不知所措。 他敢正面嘲讽一个十几年未曾在庙堂待过的叶国柱,却不敢对权势滔天的枢机司有半点不敬。见枢机司密使如见九千岁,即便是淮津南见到枢机司密使,也不敢造次。 枢机司站在叶黄巢身后,仅仅一个动作,就向他传递了非常复杂的信息。叶黄巢作为两朝元老,资历摆在那里,根本不需要九千岁锦上添花。唯一有可能的是双方之间暂时因为某些事情达成了一致共识。 想到这里,裴朝阳汗如雨下。淮将军最大的靠山是黄貂寺,要是得罪了当朝红蟒九千岁,他有十个脑袋也不够往午朝门断头台上凑。 “现在我要保下陈家,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叶黄巢最后甩下最一句话转身就走,站在身后的枢机司一直未曾开口说话,但给人的压迫感始终如影随形,就连整个南晋最权势滔天的谍报机构枢机司密使,也只是恭敬的跟随在叶国柱身后,始终不敢僭越一步。 马车自青衣巷街角而来,最终停在了叶黄巢面前,车帘被掀起一个角,面色平和的男子探出头,望了一眼满街深巷的刀甲,皱了一下眉,随即恢复脸色如常,对叶黄巢说道,“叶老,该走了。” 看见那张面如冠玉的脸,裴朝阳如芒在背,汗水湿了朱紫官袍。他自称两浙路权谋韬略无双,但在这人面前,所有计谋只是班门弄斧而已。 脑袋嗡的一下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 棋待诏,宋官子,国士无双。 而更让他感到困惑的是今晚这场捕杀,引来的却是汴梁位高权重的大人物。 叶国柱,宋官子,再加上一个枢机司,九千岁已经默不作声的将那张捕蝶蛛网铺设到两浙路这边,多方势力已经开始在此角逐较量…… 这一片平静江南风景下,看不见的暗流正在肆意翻涌。 想到这里,裴朝阳喉结滚动了一下,到底这两浙路藏着什么样的秘密,居然引得汴梁各方势力纷纷出动。 …… 宋官子坐在马车里,看了叶黄巢一眼,最终摇了摇头,像是想到什么好事,嘴角流露出微笑,“没想到贪恋叶老两坛醇酿,最终还是被算计了一次。从一开始你就想着让那位广陵水师大人看到我是吧?车外的枢机司密使大人是叶老的第一张牌,但是我才是最终揭晓的王牌。即便广陵水师想做什么不利于叶老的事,看到在下坐阵在此,也就不敢放肆了。” 叶黄巢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宋官子也懒得继续说下去戳破那层纸,只是漫不经心的说道,“叶老安心赴京辅佐皇上,两浙路这一片我会接手,汴梁那边也可以安心,江南不会乱,也乱不了。” 沉默半响之后,叶黄巢悄声问道,“能砸出一片天辽地阔的局势么?” 宋官子像是早知道对方会如此发问,伸出了三个手指,神秘的说道,“如果叶老能在朝堂配合的话,计不过三,南晋北伐再无后顾之忧。” 叶黄巢愣了一下,也没追问,只是扶须笑了。 计不过三。 大国手又要开一盘新局了。 第七十章 新人,故人 求推荐票 南晋至道三年,六月初十,杭州城发生了一件轰动全城的惨案。 江南富商秦德正谋诛两浙路经略使大人陈仲虚,事败,反遭凶徒灭门,秦家上下七十口人无一幸免。事后杭州衙门发布通缉令,不惜一切代价抓捕幕后黑手归案。通缉榜上一夜之间贴满了画像,杭州十几年来都未曾出现过这种性质恶劣的灭门惨案,首恶李洪逃走,现如今下落不明,官府方面加强的追捕,甚至连城门也增添人手戒严。一时之间杭州城内人心惶惶,杭州知府韦南庐还要顶着上头的压力,责令在限期之内将凶徒抓捕归案。 此事让一众商贾震惊,杭州还从未发生过如此血腥的案件。 陈仲卿拎着一盒糕点,从通缉榜面前经过,看了一眼画像男子凶神恶煞的脸,慢慢眯起了眼睛,仿佛要将画像上的脸印刻在脑海之中。老贾抱着一堆书站在身后,抬起头看了一眼面前的少爷欲言又止的样子,最终他也只是小声说一句走吧。 沿岸垂柳飘扬,随着六月的风摇摆不息,跨过青砖古桥,转向青衣深巷处。 两人沉默无声的回到了大门前,一名仆人在门口清扫落叶,自从昨晚青衣巷发生了血腥事件之后,李兰亭立刻帮陈仲卿换了一间宅院,并且派驻了一些奴仆驻守,防止再次发生不幸。 到了大厅,陈仲卿将糕点放在桌上,望了一眼空荡荡的庭院,心里未免有些失落。但他更在意的是那张榜单,现在是深深的感受到来自江南官场老狐狸撕破脸皮之后的恶意。 他心明如镜,灭门的是武卒营的刀甲士卒,名为李洪的匪首恐怕也是裴朝阳故意放走的。现在通缉榜将秦家灭门惨案起因都推到陈仲卿两兄弟身上,从而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即便对手要回来报仇,也是找经略使大人和自己,而不是去武卒营送死。而且杭州衙门逼得越紧,李洪狗急跳墙的几率就越高,到时候陈仲卿越有可能遭遇不幸。 毕竟出门在外都有人保护的两浙路经略使,和手无寸铁的书生,是谁都会选择后者。 这一手借刀杀人精彩漂亮,如果没回来算是陈仲卿运气好,如果回来寻仇,也是各安天命,死了还铲除了淮津南大人的一块心病,无论结局如何,都是他裴朝阳稳赚不赔。 这种背后被人盯着的感觉,一点也不好受。陈仲虚已经走了,准备打点一下回汴梁走马上任,杭州富商一事便全权交给自己弟弟负责,原本他想带着陈仲卿一走了之,离开是非之地,却被他拒绝。 “为什么不走?” “匪首还没死,他死了,我才安心。” 背后被人盯着的感觉一点也不好受,陈仲卿想找出那条躲在草丛里打量人的蛇。之后毫不留情,斩草除根。 裴朝阳这笔账他先记下了,以后有机会再慢慢算。 “广陵水师的谋士,还真是算无遗策,连这种情况下都还想着咬人一口。属蛇的么?” 陈仲卿嘴里咬着一块糕点,盯着面前的棋盘,慢慢陷入了沉思。 马蹄声踢踏。 朴实无华的灰色马车正往青衣巷赶去,张逊盯着坐在对面一言不发的李兰亭,挠了挠头,有些头疼的说道,“兰亭兄,你从昨晚到现在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就不能换一张表情么?” “不能。” 一向心平气和的李兰亭第一次流露出愤怒的神色,他没想到秦家居然胆敢绑架自己女儿,如果不是有惊无险的结局,最后他一定要让秦家满门血债血偿。 张逊掀起帘子,侧过头往外张望了一眼,小声说道,“秦家已经死了,衙门回报说是亡命凶徒干的,十有是武卒营那帮人嫁祸了出去。毕竟一个秦家失手,背后还有可能牵连出一系列见不得光的秘密。所幸一了百了,将他们全部铲除。” 张逊握紧了拳头,因为太过用力的缘故,手背上青筋暴涨,沉声说道,“仲卿这孩子真不简单呐,一个人就打乱了两浙路各方势力部署了这么多年的博弈局,守势的汴梁朝廷正愁没有希望突破黄貂寺设下的铜墙铁壁,没想到机会就好了。这样一来,淮津南弃车保帅,丢了秦家之后便处于守势,可惜陈仲虚即将调离换人,也不知新上来的能不能把握好机会。” 李兰亭叹一口气,小声说道,“仲卿到底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敢拎着人家儿子的脑袋当面质问对方,就这一份胆魄,杭州城里也没有读书人能赶得上,更何况他早就设好局要算计秦家,这次暗流汹涌,怕是陈家才是最终的赢家了吧。第一面时以为只是普普通通一个人,然后觉得这孩子有些文采功底,直到后来杭州词评会才意识到文采冠绝无双。到最后轻描淡写的拎着人头上路,逼的秦家满门抄斩,光凭这份胆魄和心计,他已经赢过了杭州城所有的俊杰后辈,也总算明白叶国柱为何对他如此上心。这孩子不简单,杭州只是一方井池,捆不住跃天门的龙鲤。” 说完,神情漠然。 张逊点点头,赞同李兰亭的说法,补了一句,“不出几年,国士将出。不过走了这么多年,九千岁这棋看来终于走不下去了?” 张逊幸灾乐祸的说道,“到头来江南豪强贵族,还是走不出兔尽走狗煮的命运。” 没有理会张逊的冷嘲热讽,李兰亭只是非常平淡的说了几句话,却让张逊停止了冷嘲热讽。 “宋官子入了杭州城。” 张逊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想了想又谈了一口气,背靠着车厢,小声说道,“大国手入局,来者不善啊,这次杭州豪强,怕是真的要兔尽走狗煮了。” 马车停顿了下来,张逊探出头,发觉自己已经到了庭院面前,站在台阶上,刚好看见陈仲卿坐在庭院石凳前,盯着棋盘发呆。 门口的咳嗽声打断了他的思考,沉思中的陈仲卿抬起头,看见几日不见的张大人站在门口,双手负背的望着他。 身边还跟着李兰亭。 有风吹拂,卷起发梢。 陈仲卿左手两指夹着黑子,平静的望着他,没有说话。 张逊简洁明了的说道,“现在跟我走,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见谁?” “故人。” 第七十一章 投名状 求推荐票! 今日的杭州商贾非常热闹,一夜之间,杭州丝绸布匹生意平衡了多年的利益格局转瞬之间被打破,压迫在秦家胸口的巨石被挪开,同时整个两浙路的丝绸生意份额都出现了一片真空,接下来所有人都会紧紧盯着这一块,吞下秦家的份额,就等同于一步登天,成为杭州第一的丝绸布商。 秦丹青明白这份情报的分量,第一时间赶往书房,向父亲秦正希汇报这则消息,心里有着隐约不安的期待感。 这么多年忍气吞声,终于熬出了头。 阴暗的书房门被打开,明亮刺眼的光线突然涌入,从屋檐上倾斜而下,照亮了地面一片青砖,书房的角落依旧沉浸在黑暗之中,依稀可辨坐在正中央闭目养神的人影轮廓。 秦丹青举着手中的书信,抢在自己父亲还没说话之前开口,“秦德正一家死了,七十几口人无一幸免,他的儿子秦韶游试图绑架陈仲卿被杀,而他全家当晚也因为分赃不均,惨遭亡命徒屠戮。” “爹,我们的机会来了。” 秦正希猛然开眼,握着拐杖的双手都在颤抖,他依稀想起之前少年在房间里对他说过的那番话,心中泛起寒意。 陈家按照约定做事,甚至连十天都没有,秦德正一家就满门惨遭屠戮,无人幸免。他终于明白过来,那天口中所说的秦家倒台是什么意思。他几乎用一种最干脆利落的方式,推倒一个大家族,打破杭州城多年的商贾利益格局。这一切在他做起来,如同吃饭喝水,稀疏平常。而那少年恐怕还不满二十五岁。他的手段和气魄,却已经远远胜过绝大多数同龄人。 是有人站在背后教他怎么做么? 这样精妙和炉火纯青的设局,怎么看都不像一个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能布置出来。 秦正希猛然咳嗽了几声,他捂住嘴,伸手拒绝了上前帮忙的儿子,转而用一种非常急促的语气反问,“这消息肯定所有人都收到了,其他几大家族的动向呢?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这帮人应该都去鹤鸣楼了吧?死了一个竞争对手,相当于为他们空出了一片的生意份额,这群老狐狸还不伺机而动?” 秦丹青点点头,肯定的说道,“是的,何家发来了请柬,要我们去鹤鸣楼一叙,其他几个布匹生意家族也请了。现在我们秦家是杭州最大的丝绸布匹商家,秦德正留下最大的市场份额,自然由我们秦家吞下。” 躲藏在黑暗之中的人抬起头,看了一眼面前的儿子。摇摇头表现出失望的情绪,他缓缓说道,“丹青,这场聚会没你想象中那么简单,你真以为其他几大家族愿意放下这一大块肥肉?对于我们家而言,这场聚会就是一场鸿门宴,那几只快活了一个甲子的老狐狸绝对不会如此简单拱手相让。” 秦丹青愣了一下。 秦正希摆摆手,拄着拐杖站起身,从黑暗中之中慢慢浮现出轮廓。发须快灰白的中年人握着一沓账本,递到自己儿子面前。 “爹,这是?” 秦丹青接过账本,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着自己父亲。秦家的账本一向密不外宣,里面记录的是他们家最详细的账目收入,这些年秦家商业运营的核心秘密都记录于此。 “算了,你先去找一趟陈仲卿,这是我们家的投名状。” “但这是我们家……” “听我说完。” 秦正希突兀的打断儿子的话,盯着秦丹青,沉声说道,“既然尚书右仆射的儿子主动跟我们合作,秦家也该拿出一点诚意出来,当然秦家也不是蠢货,这本只有二分之一的账目,关键的那一部分我已经抹掉了。想必有这份账目,他们陈家也该安心了。” 拍了拍秦丹青的肩膀,说道,“跟这个陈公子打好关系,托他们秦家的福,如果不出意料的话,秦家未来将会平步青云,一马当先!”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牧笛声悠扬,夕阳余晖洒满水边芦苇,雪白的芦花染成一片金黄色,晚风吹拂而过芦苇荡,压弯了一层叠一层的青杆,碧绿色的涟漪朝着芦苇荡的深处扩散而开。骑着水牛的牧童从长亭面前面前嬉闹而过。 枢机司的人站在亭外,腰间配着一柄秀春衣,情况一旦不对,随时准备长刀出鞘。 亭里只坐着两人,叶黄巢与宋官子,四目相对,氛围有些沉默。最后还是宋官子先开口,打开了话匣子。 “经此一别,以后怕是很难再见到叶老了。” 宋清昭拿着酒杯,与叶黄巢面前的那杯酒轻轻一碰,清澈的酒水摇晃了一下,随即平静如初。 酒杯里有风萧萧易水寒的味道。 “老家伙,一定要活着回来啊,你要走了,就没人跟我喝酒。” 听到宋官子这番目无尊长的话,叶黄巢非但没有愠怒,反而爽朗笑出了声,“怎么?就连布局第一甲的宋官子,也会多愁善感起来了?” 宋清昭摇摇头,衣袖一斗露出修长的十指,指向绚烂壮阔的晚霞,眼中却带着古井不波,“黄貂寺愿意派枢机司的人过来一路护送随从,也是钦佩叶国柱愿为天下人而牺牲的慷慨,九千岁虽然力压文官一脉,被人骂阉党专政,但心中所执念的还是南晋江山千秋万代,宋某这杯酒,替天下人敬叶老。” 说罢,一饮而下。 叶黄巢端着酒杯,笑着指向不远处权势滔天的枢机司密使,说道,“宋官子,你这么说就不怕枢机司的人找你麻烦么?” “九千岁是聪明人,他不是那帮只晓得内耗,却不懂书生误国的文官。” 宋清昭举杯对残阳,碎碎念叨,“初入杭州城时曾在酒楼听文人雅士念过一首诗,前两句出自韦应物的《简卢陟》,只是最后两句却让人心神一凛,倾尽江海里,赠饮天下人。虽然格律参差,但能写下这种波澜壮阔意境的人,胸襟已经有一番山河锦绣,势不可挡。倘若庙堂之上皆为此等人,宋某虽死也无憾了。” 宋清昭回过头,叶黄巢却没有望着自己,而是眺望着管道远道而来的马车,迎着夕阳奔踏而来。 “宋官子。” 叶黄巢伸出褶皱苍老的手,指向了马车,平静的说道,“写出那番大气浩然诗意的读书人,现在就在那辆马车里。” “哦?” 宋清昭神情惊讶。 荒野成片的青翠蔓草在晚风里压弯了腰,波浪一般朝着远方滚滚向前。将叶黄巢最后一句话,传往整片荒野。 “老夫今天想带他见你一面。” 第七十二章 上一品天人之相 夕阳残暮,夜色将至。 晚风吹卷着宋官子的青丝,眼神里还停留着方才陈仲卿下车时的一抹惊讶神色。两手轻轻一抖,青衫随之飘扬飞舞。他实在没想到写下那首望尽天涯路气魄的人,居然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年轻。只是那张明眸皓齿,面如冠玉的脸,却让他心中隐约有某种不安的暗流在汹涌。 陈仲卿见到叶黄巢时,脚步只是稍微停顿了一下,随后又神情自若的往前走,他第一眼认出了是那天在湖心亭里见过的算命先生,却没想到不起眼的老人是李兰亭和张逊的故友。之后目光警惕的望向站在亭外的带刀侍卫,即便是隔着一道斗笠,也能感受到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杀意凌然。不过最让他在意的是腰间悬挂的牌子,尽管相隔五步,但上面印刻三个字还是能看的一清二楚。 枢机司。 这一次陈仲卿是真正的停下了脚步,元宵那晚的刺杀让他一直提防着枢机司的密探,却没想到在这长亭遇到了最不想见到的人。 他打量起长亭内慈祥的老人,还有他身边未曾见过的年轻后生。确认不是一场鸿门宴之后,才往前走。陈仲卿站在老人面前,有些不知所措的望着两人。 气氛有些沉默,张逊抢先一步,向陈仲卿介绍面前的老者,“仲卿小友,这位是叶黄巢,叶国柱。你之前在湖心亭应该见过他一面。” 既然身边的长辈已经开口了,陈仲卿自然也要做足礼数,他恭敬的说道,“晚辈见过叶国柱。” “这位是棋待诏宋清昭,宋官子。” 这一次陈仲卿的动作有些僵硬,第一时间他以为自己听错了。谨慎的抬起头,盯着面前神情平淡的问道,“恕在下直言,面前的可是南晋第一甲的谋士?” 宋官子和叶黄巢相视一眼,笑着说道,“南晋第一甲不敢说,只是为当今圣上献过几条计策而已。叶国柱准备到汴梁走马上任,临走之前想在这长亭一叙,还不知仲卿小友赏不赏脸?” 陈仲卿背后冷汗涔涔,一个是南晋大国柱,即便汴梁隐居多年,在当朝老臣面前也有极高的威信,他这次出山背后可能得到了是最权势滔天的大人物支持。范希文领导的文官集团势力一上台就被飞扬跋扈的九千岁压着,也不敢在黄貂寺眼皮底搞小动作,下最有可能的应该就是……当今圣上。 陈仲卿都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如果叶国柱此时出山是刻意安排,意味着上元佳节的政变,已经引得各方势力开始蠢蠢欲动了。再加上北辽与南晋之间的冲突加剧,现在的汴梁是内忧外患的局面。 终止了脑海里不断的涌现想法,陈仲卿知道现在这些问题都不是他应该关心的,庙堂倾塌有前仆后继的朝廷忠臣去弥补,轮不到他一个小人物杞人忧天。 陈仲卿深吸一口气,抛出心中的疑虑,伸手指了指自己,小声问道,“可是叶国柱贵为一国栋梁,为什么选择见我?在下只不过是一介书生,光是凭着诗词琴艺,即便在杭州城也仅能算一个大才子,还不足以让当朝大人刮目相看吧?” 眼眸如桃花的宋官子笑而不语,有些欣赏陈仲卿的坦诚,同时也抛出了他心底的疑虑。为什么要一心想着扶持这位名不见经传的读书人?的确有诗词文赋的功底火候,至于汴梁雨夜借刀杀人的布局谋划在他眼中只能算眼前一亮,并不惊艳。 难道仅仅是因为他是尚书右仆射之子?陈仲虚远比面前的年轻后生更值得扶持。 叶黄巢从来不会做多余的事情,唯一的可能就是这年轻后生背后,还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令人遗憾的是,叶黄巢没有正面的回答陈仲卿的问题,而是拄着拐杖站起身,眯着眼睛望向最后缓缓落下西山的一抹残阳,悄声说道,“老夫算如今也是三朝元老,即便当初挂印而走,心中依旧所想的是汴梁,是南晋的大好河山,还有北辽胡马的嘶鸣。我老了,将来天下终究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汴梁的江山将来也交给你们读书人打理,老朽乞骸,斗胆向着天下借气运,为你们读书人开路,虽死而无憾。” “今日一别,怕是日后难以再见。仲卿小友文采飞扬,今日在此,老夫也斗胆向仲卿小友讨一首词。” 老人的语气悲凉,向天下讨一份气运,心胸何其壮阔。 站在身后的张逊与李兰亭相视一眼,莫非叶黄巢最后见陈仲卿一面,就只是为了向他讨一首词? 风吹凉亭,一抹斜阳染红了一片原野,陈仲卿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道,“倒是我想起之前有位云游的道人路过我家门口,念了一首词。此情此景,适合赠与叶老。” 宋官子有些无言,云游道人念词?这算是什么借口?怕是写的不好,故意托他人之口么? 叶黄巢也没戳穿他的小心思,只是安静下来,静静的听他念出这首词。黄昏将近,咀嚼着多汁的茎叶的白马,不耐烦的踢踏着马蹄,催促远游之人上路。 “老大那堪说。“ 开篇上来便是老气横秋。 宋官子不以为意,境界与之前的赠饮天下人相比,从他口中念出来,有些强说愁的韵味。 “似而今、元龙臭味,孟公瓜葛。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笑富贵千钧如发。硬语盘空谁来听?记当时、只有西窗月。重进酒,换鸣瑟。” 陈仲卿停顿了一下,悄声说道,“这是上阕。” 叶黄巢慢慢眯起了眼睛,一句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正好点出了他之前病困杭州,报国无门的处境么?唯独此词,说出了他心中的感同身受。 宋清昭神色不悦,此词词境太悲,不适合送给即将走马上任的叶国柱。他看向叶黄巢,对方却并不在意,反倒是微微颔首。 “事无两样人心别。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正目断关河路绝。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 突然大风起,日暮斜阳滚滚落下。 最后五十三字如同五十三道重锤,重重砸在宋官子的胸口,倘若上阕是失意后的潦倒,下阕则是忧国忧民的苍凉。 上阕下阕,相辅相成。 五十三字,字字玑珠,丝毫不逊于那一句赠饮天下人。 方才结论下的太早,他终究还是小觑了眼前年轻人的才华。 唯独最后一句,铁骨铿锵,浑然天成。 “看试手,补天裂。” 贺新凉。 即便宋清昭才高八斗,听完这首词,也只是神情默然叹一口气,轻声说道,“好一首贺新凉。” 他曾说天下一石才华南晋独占八斗,杭州人杰地灵,八斗之中占尽两斗,不过现在看来眼前的陈仲卿一人便占了苏杭一斗。即便是宋清昭这样的词赋大家,细细评味之下,依旧有余音绕梁,意犹未尽之意。 看试手,补天裂。 结尾短短六个字,铿锵如金石。连他也忍不住拍手叫绝,开始重新审视面前的年轻人,方才的微醺的醉意已经在凉风之中散去,听完他念出的那首贺新凉之后,感觉这人远比自己想象中要有趣。不过是栋梁之才还是名不符实,以后在庙堂朝野之上,便高下立判。他放在酒杯,倒尽了六月的繁茂蒿草之中,越发感觉杭州城比自己想象之中更有意思。 “这首贺新凉,与叶国柱共勉。” 陈仲卿拱手弯腰,谦卑的说道,“望叶国柱前程锦绣,鹏翔万里。” 叶黄巢反复咀嚼着最后几句话,如同苦蕨菜在嘴里发酵,压抑着内心的情绪,将胸口的最后一抹伤春悲秋就着甘醇下咽,心意已决的大国柱最终说出口的,也只是喃喃自语的重复了最后一遍。 “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好一首贺新凉。” 暮色四合,大河上乌篷船摇曳,渔光星星点点,枢机司密使见天色已晚,提醒叶黄巢该上路,不然船舫不等人。 最后恋恋不舍回过头,望向这一片良辰美景的杭州,之后便不再回头,留下一个悲凉的背影,走向夜幕。伸出手向身后两人招了招手,语气平静的不带任何的感情。 “老夫走了,宋官子保重。” 宋清昭沉默良久,无意之中望向身边的陈仲卿,对方依旧是看不出波澜的平静,面对是重权在握的三朝老臣,或者是寻常的凡夫俗子,都是一视同仁的表情。 最后一缕夕阳即将散尽,宋清昭看着那张侧脸突然想起了什么,一种熟悉却又陌生的感觉油然而生。他左手负于背后,迅速的掐算了一边卦象。 额头顿时冷汗冒出,在望向陈仲卿时,处泰然而不惊的棋待诏变了脸色,如同一张白宣纸,比洁白无瑕的白圭还要淡素一分。 宋清昭咬紧了牙关,波澜不惊的大国手第一次心中流露出慌乱和迟疑的神色,背后的手掐算几遍都只有一个让他难以接受的事实。最后宋清昭望向郊野时,叶黄巢的马车已经逐渐远去,自己渐渐明白过来,为什么叶老要千方百计,甚至不惜设局得罪淮津南,将这位年轻后生介绍给自己认识。 就连天师魁首口中赞叹过自己的谪仙桃花从一品相,也不及对方惊为天人。 宋清昭笑了笑,喃喃自语的说道,“老家伙倒是好,做了个甩手掌柜,倒是将这么一个有趣的家伙留在了杭州城。莫非是想让他做下一个道破天下事一策定乾坤的宰相杜庭徽么?命中有数的事谁也改不了头,你叶黄巢要改天下大势,我也为读书人欠你一个人情,他能走多远,就看自己的本事了。” 当年曾在社稷学宫跟随道门正统的天师魁首学过阳爻阴卦,方见陈仲卿踏入凉亭之时便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他,直到自己无意之中算上一卦。 有紫气东来,落牛女星宿之分。 鹤鸣九嗥,声闻于野。 上一品天人之相,十年后国士无双。 第七十三章 明争暗斗 (原本的七十三章和七十二章内容合并了,大家可以回去看七十二章) 马车的帘子被晚风卷起,流露出叶国柱半张阴沉的脸。左手两指缓缓摩挲的温润的木珠,即便是权势如国柱有些事情也不能开口乱说。他猜想宋清昭谋略过人,恐怕在凉亭,已经猜出自己没直接说出口的下半句。 上一品天人之相,十年后国士无双。 他唯一的希望宋官子能私底下点拨这位后生,将来庙堂之上需要才惊绝艳的年轻人来撑住大局。这些年来叶黄巢没少扶持优秀的后辈上路,包括每年词评会的词魁甲第,只要有适合的都会推荐地方官府入职,从底层往上爬。虽然是随手走下的一步闲棋,但谁也不能担保十年八年之后,他们不会步入汴梁,成为一国栋梁之才。 为天下寒门出头,为所有读书人开路。 早在十年前,他就开始这么做了。 马车停在了渡口,准备搭乘船舫,北上水路入汴梁。 碧波荡漾,船桨声划开了水面的平静,叶黄巢抬起头,看见两层的船舫徐徐而至,船身黄漆鲜艳,船柱雕梁画凤,凭栏而立之人全是一身走兽朱袍,面容严肃的枢密院护卫,挎刀戒备着水路周围的动向。 叶黄巢转过头,对身边沉默不言枢机司密使说道,“真想不到黄貂寺为了照顾我这腿脚不便的老朽,居然准备了这么大的阵势。怕是我死在这里,没人给他在庙堂上撑腰?” 水波潋滟,叶黄巢立于渡口,感慨万千。 身边的枢机司密使简短回复两个字,“九千岁说了,为了报十三年前知遇之恩。” 桨声在平静的夜晚听起来,显得格外突兀。 短暂的沉默之后,枢机司密使又开口,这次说出口的消息,却让叶黄巢感到震惊。 “还有枢机司得到密令,有一波北辽过来的死士往杭州而来,行动隐蔽,就连枢机司的探子也没能打探到性总路线,怕是收到叶国柱要重出庙堂的消息,不过这次看来这群人要扑了个空。叶大人先走一步的是正确的,后面的事交给宋官子,他会帮你办妥。北辽屡次挑衅,这次朝廷要给出一个强有力的回击。” 想起之前宋清昭见他时似笑非笑的表情,叶黄巢微微一愣,像是想起什么,不再说话。 强有力的回击,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南晋朝廷早已上下一心,做好了挑起战争的准备。 陈仲卿回到青衣巷,看见一辆马车立于门口,嘴角随之勾勒起来,他知道是谁来了。踏过门槛,便看见秦丹青在正厅等待着自己到来。这一次对方的眉宇之间没有了之前那份忧郁,反而显得容光焕发,秦德正一死,压在他们头上的巨石也被挪开,秦家终于迎来了飞黄腾达的机会。 换上一副笑容,陈仲卿笑意盈盈走了上去,拱手说道,“丹青兄,好久不见了。” “仲卿兄。” 秦丹青惊讶的回过头,微笑着说道,“没想到一切正如仲卿兄所言,秦德正一家垮台,现在杭州商贾迎来了新的局面。很快我们家便是杭州第一的丝绸布匹富商,到时候还望仲卿兄多多指教。” 秦丹青比飞扬跋扈的秦德正相比的确多了一份商贾人家的圆滑,这一点让陈仲卿非常满意。 “经过昨晚胭脂榜一事之后,现在谁还敢怀疑仲卿兄的身份,就连经略使大人都站出来为你撑腰,仲卿兄前途无量啊。” 一边不露痕迹的献上自己的马屁,另一边手伸入怀中,掏出秦家那份账簿,恭敬的递到陈仲卿面前,低头说道,“仲卿兄,这是我们秦家密不外传的账簿,记录这么多年来的商业机密。既然秦家要合作结盟,自然要拿出一点诚意,还望陈家能够笑纳。” 这一份账簿的分量,远比献上几十万两白银更有杀伤力。陈仲卿盯着眼前年岁相差无几的少年,双手环抱于胸口,问道,“比起账簿,我更关心的是杭州这么多家丝绸商铺,你们打算怎么瓜分原本秦家的那一份家产?” 秦丹青刚想开口,陈仲卿就插嘴说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秦家想吞下最大的那一份家产,一口气成为杭州最大的富商?” 秦丹青楞了一下,随即点点头,“是的,我们秦家家大业大,无论如何,最大的一份份额,都应该由我们来继承,难道不是么?” 陈仲卿摇摇头,直截了当的说道,“你想当然了,丹青兄。” “嗯?” 这一次唤作秦丹青哑口无言,没想到陈仲卿居然会给出跟他父亲一模一样的回答,他上前一步,疑惑的问道,“仲卿兄,此话何解?” 陈仲卿找了一个位置坐下,对方摆出一副求贤若渴的表情,他也没有理由狠心拒绝。于是向他解释说道,“谁不想盯着秦家最大的那一份份额,但他们凭什么要给你秦家光明正大的拿去,商人重利,他们都想吞下最大的份额,甚至是不惜一切代价联合起来对付你们。秦家倒台了,首当其冲的不是别人,就是你们家!相信谁都不想让你们得到最大的市场。 “当然你们可以跟其他商贾世家来一场你死我活的价格战,但这样一来即便你们能啃下市场份额又如何?整个杭州丝绸商家都已经元气大伤,即便是秦家势如破竹,之后也只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局面。丹青兄,我这么说你明白么?” 炎热的六月,居然让秦丹青惊出一身冷汗,他握紧了拳头,没有说话。 之前以为凭借秦家的力量能一口气的吃下最大的份额,然后再打其他人措手不及,却没想到背后还有更深一层的明争暗斗。 “两浙路的丝绸贸易是油水最足的一块,不单单商家之间,就连汴梁几方势力也在盯着这一块,你以为他们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泥菩萨么?一旦处理不好,很有可能变成官场势力介入这盘棋,你们秦家没有我们的庇护,走不出一手好棋。” 陈仲卿说道这里,已经让秦丹青面有愧色,没想到自己身为商贾世家,居然还不及一个官宦子弟说的头头是道,杭州丝绸商贸水深,深不见底。 陈仲卿托着下巴,他心中已经有了其他的盘算,“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们应该会坐在一起商讨如何瓜分掉秦家的市场份额,不是么?” 秦丹青意识到陈仲卿在问什么,连忙回答道,“今晚在鹤鸣楼,家父与其他商贾世家展开了谈判!” 陈仲卿脸色骤变,失声说道,“这么快?你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带我去鹤鸣楼!” 秦丹青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着陈仲卿起身出门,往门外走去,脚步急促,迟疑的问道,“仲卿兄,这么干什么?” 陈仲卿回过头,急促着说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走啊!” “令尊没有我的帮助,他赢不了这帮老狐狸。” 第七十四章 拿下你们绰绰有余 求推荐票! 鹤鸣楼并非一座立于杭州河畔的孤楼,而是由几座亭台楼阁连绵相接,飞檐画角,雕檐映日,张灯结彩悬挂着百来盏红灯笼,入夜之后金碧辉煌,宛如火树银花,俯瞰着波澜不惊的杭州运河,白日景色极佳,一向是杭州城中文人士子登高饮酒的所在。夜晚则是商贾官员结交喝酒之地,一昼一夜,截然不同。 今夜鹤鸣楼比以往更加热闹,楼底下停着丝绸锦缎装饰的马车,陆陆续续有衣着奢华的商贾人家走下车,踏进鹤鸣楼的门。楼上雅阁全部被人包下,想上三楼的客人都被掌柜婉拒, 全杭州城的丝绸布匹商户都坐在雅阁,商讨如何瓜分秦家的生意。 秦家突如其来的满门抄斩让其他商贾人家看到了机会,这是发展壮大自己生意的绝佳机会,所有人都盯着临安街的一整条商铺,这是秦家在杭州城内最大的份额,光是一年的收入就足以当得过其他五大家族的一半利润。 此等收益不得不让人眼红,只是秦德正死了,他们还有另一个对手,秦正希。活过了一个甲子还能矗立不倒的基本上是一群老奸巨猾的狐狸,知道单打独斗比不过秦家,于是联合起来向秦正希施压,今夜的鹤鸣楼设宴就是他们第一次的试探。 如果秦家表现软弱退缩,那么他们就直接瓜分掉一条临安街,不给对方任何机会。如果秦家硬是要啃下这一份额,也不怕来一场商贸战。五大家族联合起来,实力已经稳稳的压过了他们。雅阁每一个人言笑晏晏的眼神之中,都掺杂着不怀好意的目光,谁都不希望看到秦家做大,同样也不希望身边有人乘机坐收渔翁之利。 觥筹交错之间,酒杯里暗藏着深沉的心机。他们都在期待接下来秦正希的到来,五大家族已经设好了局,等着对方往里面跳。 他们串通一气,打算将临安街商铺不停往上抬价,直到秦家忍痛收手。之后他们又以不断压低价格,将商铺和库存一并买下。逼得秦家无可奈何。 一手策划了这场精彩好戏的赵家掌柜端起酒杯,向身后其他几大家族的掌柜代表说道,“各位,今天在这里,我们只有一个目的,不能让秦家拿下临安街一条商铺的生意,否则他将一家独大,甚至能吞下我们的生意。只是赵家人轻言微,没法与秦家单打独斗,所以希望大家能够在此合纵连横,共同对付秦家。” 在场其他人表面上纷纷附和,心里却同样打着小算盘。临安街这样庞大的生意谁都想着盘下来,既然他们没法独食,索性排挤秦家,然后五大家族私底下再瓜分掉。 吃相虽然难看,但总比被秦德正压着翻不了身要强。 祸福相依,秦德正死了,其他人也开始蠢蠢欲动,想争杭州第一丝绸商贾的位置。秦正希肩膀上的担子不比之前轻松。拄着拐杖缓慢楼上走,走的有些吃力,拐杖叩在木板上,发出沉重的声响。 跟随而来的福掌柜想掺和东家一把,但秦正希挥了挥手,拒绝自家掌柜搀扶,一步一步走进雅阁。脚刚进门,便注意到迎面而来的,全是竞争对手不怀好意的目光。 赵家,钱家,朱家,吕家,徐家。 基本上杭州城说得上话商贾一家之主都集中于此,今晚将决定接下来杭州几年,甚至十几年的格局动向,谁都不敢半点马虎。 秦正希走到空位上,拉过一张椅子,缓缓坐下。双手撑着拐杖,环顾着周围一群豺狼虎豹,缓缓说道,“还不开始么?” 一身华贵绸缎的赵东家赵黄阳先站出来,左手摆弄着大拇指上的翠玉扳指,福态的身形几乎要将秦正希的视线全部挡住,他开口说话,脸上的横肉也跟随着一抖一抖,他沉声说道,“此次我们聚集于此,是为了收购秦家生意的事,大家也看到了,秦家在杭州,甚至整个两浙路都有着庞大的份额,今晚在此也是为了商讨如何分配这些生意。” 秦正希眯起了眼睛,这群老狐狸终于开始露出一副贪婪的嘴脸,分配份额不就是为了瓜分生意么,杭州知府扣押了秦德正的家产,所以他们的目光集中在商铺和绸缎的库存上,上百万两的白银得不到,那就朝商铺下手。 “不管情况如何,秦家……是要定了临安街的商铺,还有杭州跟扬州之间的布庄生意,我们都要了,我们只要这些,剩下的随你们分配。我都不在乎,就这一点小要求,还请在座各位能高抬贵手,别把事情逼到太难堪的局面。” 烛光摇曳,三楼雅阁安静的落针可闻,只听到楼下传来的商女急促的拨弦丝竹声,重重压在每个人胸口。 其他四位东家有些惊讶的看着秦正希,不知道为什么秦家居然当场撕破了脸皮。 秦正希一脸平淡的望向赵黄阳,而对方则是一脸笑里藏刀的盯着他,手下意识的摩挲着扳指,缓缓说道,“恐怕秦东家这个要求,我们很难答应。” “为什么?” 秦正希早已料到这样的局面,但还是假装不在意的说道,“难道秦家的要求很高么?” 赵黄阳看着身后四人,无一例外的神色阴沉,对秦德正得寸进尺的态度非常不满意,他转过头低声说道,“秦东家的要求不是很高,而是让我们难以接受,大家都盯着临安街的商铺,恐怕你们秦家没有机会了,钱家,朱家,吕家,徐家都准备掺和一脚,大家各不相让,你秦家要独食谁都不会答应,而且我们五家同一了口径,对你们来讲,或许是一个坏消息。” 说完,他还向后看了几眼,其他人都是一副默默颔首的微妙表情,是时候准备在鹤鸣楼直接摊牌了。 “什么口径?” 秦正希眉头轻蹙,想不到这群人为了拿下临安街,不惜在此撕破脸皮。 赵黄阳趾高气昂的挑衅说道,“秦家没有竞争临安街的资格,难道亲东家准备跟整个杭州城的丝绸布匹商贾作对?” 秦正希盯着他,没有说话,最后露出一个淡然的微笑,声音沙哑,却坚定的回复道,“那你试试?秦家虽然被挤压掉不少生意,但拿下你们五家,还是绰绰有余。” 第七十五章 承让,承让 老书终于完结了,安安心心写新书 马蹄声细碎,穿过杭州城街道热闹的夜市,朝着鹤鸣楼的方向冲去。行人纷纷停下脚步,侧目观望这辆造型华丽的马车,还有车帘被风掀起时,窥伺到的车内身影一角。剑眉星目的少年眯着明如秋水的眼眸,眉头紧锁。 而坐在他对面一袭长衫的青年却显得气定神闲,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眼神平复的像波澜不惊的古井。很少能在二十出头的人身上,看到这种岁月冲刷之后,渊渟岳峙的沉淀。 陈仲卿回过头,甩了一下衣衫,抬起头平静的问道,“宴会已经开始多久了?” 对面所坐之人有些不明所以,眼神转动了几圈,思考了一下,然后认真的回答道,“大概已经开始半个时辰了。其他五大家族可能早就暗中通过气,打算合起来一起对付我们家。这次家父一人赴会,我怕斗不过对面五只老狐狸。” 从秦丹青记事以来,杭州布匹商人之间明争暗斗就如潜伏在水底的礁石与暗流,汹涌不断。 陈仲卿拨弄着腰间的佩玉,温润的触感浸透着潮湿的手心。声音低沉的说道,“才半个时辰还不算太晚,鹤鸣楼阵势这么大,估计他们还要再吵一个半个时辰,现在赶过去还不算晚。你父亲应该已经算好了这一步棋。否则也不会单枪匹马赴这场鸿门宴。” “为什么你一出面,他们就会妥协?难道你手中有杭州城几大家族不可不说的秘密?” “我就是你们家背后最大的筹码,没有人会拒绝陈家的金字招牌。” 陈仲卿轻轻呼出一口气,胸有成竹的掀起帘子,鹤鸣楼层层叠叠的大红灯楼映入眼帘,喜庆耀眼。他转过头,对身后的秦丹青说道,“丹青兄,希望你们秦家已经做好了准备。” “准备?” 秦丹青不明所以。 面如冠玉的青年回过头,嘴角勾勒出一个弧度,“成为杭州第一富商的准备。” 秦丹青还不明白对方这句话的分量,下了马车之后,两人向鹤鸣楼三楼快步走去,他们还不知道现在整个宴会,正在进入最后的白热化阶段。 走到楼梯口时,秦丹青和陈仲卿两人被掌柜拦下,对方摆出一副为难的姿态,低声说道,“这两位公子,今天雅阁满人了,恕本店不能对其他客人开放。” 陈仲卿率先开口,弯腰恭敬的说道,“还请麻烦掌柜的通知一声,就说秦家少爷带人求见。” 掌柜无可奈何,只得起身上楼,还没走几步就听到头上栏杆传来声音,“不用了,我会去通知老爷一声。” 福掌柜在三楼看了陈仲卿和秦丹青一眼,神情复杂的转身进门。 此时雅阁一片热闹。 秦家的威胁惹恼了在场其他几大家族的大东家,最先发难的也是好言相劝的赵黄阳,见到秦正希一副敬酒不吃吃罚酒的姿态,立刻阴沉下那张横肉纵横的老脸,语气里透露出不耐烦的情绪,“秦东家,你可想明白了,现在是五位杭州家族长老好言相劝,如果你硬要摆出一副这样的姿态,那没办法了,我们也只好奉陪到底。秦家虽然实力雄厚,但是我们五家跟你相比,胜算还是高那么一筹。” 双手摩擦着拄杖,秦正希微微闭目,他并不害怕其他五家联合起来对付自己,一张还没揭露的底牌攒握在手中,所以才敢有恃无恐。 他在等人来。 赵黄阳以为对方已经怕了,一鼓作气的说道,“这些年几大丝绸布匹商人虽然彼此之间明争暗斗,尔虞我诈。但还没到撕破脸皮的程度。如果秦东家此时要打破局面的话,我们也乐意奉陪到底。赵家,还不至于到怕了秦家的地步。临安一条街的商铺,我们要定了!” 赵黄阳是最贪婪,与其余五家相比也是吃相最难看的一个,为了秦德正一死空出的那一片生意,他可以完全不顾的撕破脸皮。其余四家想让赵家当出头鸟打头阵,为的就是坐收渔翁之利。 在场的老狐狸一个比一个会算计。秦正希一眼看穿了他们的嘴脸,却始终保持默不作声的态度,鹤鸣楼这场风波是彻头彻尾的闹剧,为了秦家空出的生意,所有人都不惜撕破脸皮,兵戎相见。 你方唱罢我登场,看戏的人冷眼打量着鹤鸣楼这一出精彩闹剧。 僵局还在对峙,跟随秦老爷而来的福掌柜拎着长衫,急步走进雅阁,向在场几位说了一句打扰,然后快步走到秦老爷身边,低声说道,“秦公子在楼下说要见你一面,老爷您看?” 秦老爷侧着头,低声问道,“一个人?” “不,还有一个素不相识的年轻人。” 秦正希神情一松,知道最后的手段终于登场了,于是说道,“赶紧让他上来。” 赵黄阳嘲讽道,“怎么了?让秦公子上来,就能改变现在的局面么?” 秦正希没有在意对方的嘲讽,回过头对身后的赵黄阳拱手说道,“那倒没有,赵兄,只是我觉得这次你们想吃独食,怕是有些困难了。” “哦?” 赵黄阳眉毛一挑,不屑的说道,“我倒想知道,秦家背后有那尊大佛撑着,居然敢底气十足的这样说话?” “秦家背后有个陈家撑腰,够资本了吗?还是说在座各位有谁不服气的可以站出来,我不介意以一敌五,说实话就凭五家的底蕴,根本不是一个秦家的对手。” 爽朗的声音从雅阁门口传来,赵黄阳的视线越过秦正希,望向他身后。 眉清目秀的少年正面对着他,神态自若的走了过来,没有丝毫畏惧,像是习惯了大场面的官宦世家子弟,一步一步,稳如泰山。 赵黄阳看着年岁与自己儿子无异的后生,顿时拿出长辈的架势,指着他笑道,“你以为你是谁?莫非你要替秦家出头?” 陈仲卿负手而立,上前一步越过旁边的秦正希,站在赵黄阳面前,与其余四家谈判。 “我是谁不重要,你只需要记住一个名字,我叫陈仲卿,来自汴梁。” 陈仲卿? 赵黄阳皱起眉头,感觉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只是一时之间想不起来。坐在他背后的徐东家徐嘉寅却第一个脸色骤变,手中的杯子失手掉在地上,四分五裂,酒水撒了满地,闹出的动静太大,以至于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他。 徐嘉寅失声说道,“陈仲卿?莫非就是那个逼得秦家家破人亡的杭州才子?” 陈仲卿对这番语带贬义的言论只是轻轻一笑,拱手谦虚说道,“承让,承让。” 第七十六章 再减一家 求推荐票 雅阁一众人噤若寒蝉,这个陌生名字带来的恐惧如同瘟疫般在商人之间迅速的传播。很多人都相信私底下的谣传——秦家满门并非死于亡命之徒的刀口,而是陈姓的汴梁官员借刀杀人之计。明珠十斛的胭脂榜风波早就在杭州城内传开,以讹传讹的情况下,甚至有人将陈仲卿比作前唐诗剑谪仙的李太白。 即便谣言再怎么夸张,其中有一点是不会变的。秦家的死跟面前的少年有着莫大的关系,据说昨晚连武卒营的精锐都惊动了,青衣巷那场血腥厮杀他们无从知晓内幕,但能将面前线索拼凑起来的是陈仲卿杀了秦家独苗,为复仇秦德正不禁暗通亡命匪徒试图灭杀陈家。却没想到对方甚至有权利调动广陵水师的人,非但没能为儿子报仇,还赔上了全家的命,得不偿失。 虽然在座其他人神态各异,心里想的东西却不谋而合,他们是见风使舵的老狐狸,哪怕一个商人再腰缠万贵,富可敌国,都比不过汴梁达官贵人一句话。 一句话便可让千万家财,毕生心血,付诸东流。 目光扫过在场其余五家人,老奸巨猾的脸上闪过一抹的迟疑犹豫,他们开始害怕了。他们是商人,虽然敢下赌注,但绝对不敢赌命。而对面站着的庄家,可是一言不合就敢将让他们把命赌上的狠人,少年的脸色平淡,但论起城府和心机,不比在座任何一个人要简单。 甚至更狠。 谁敢灭人全家,还敢得理不饶人? 陈仲卿能在这种事下站稳脚跟,不仅仅靠得是身后目空一切的世家,更是自己的头脑。 赵黄阳被逼的后退了几步,转过头望向身后其余几人,都是一副面色不甘的表情。老狐狸眯着眼睛转动了几下,退让几步说道,“既然陈公子开口了,那么秦家……可以加入到临安街商铺的竞争之中……” 陈仲卿挥手打断了赵黄阳的妥协,不耐烦的说道,“赵东家,你是没听清楚我说的话的吗?” “嗯?” 赵黄阳停顿了一下,表情讪讪。 “我是说,临安街所有商铺,都归秦家。至于其他的份额,你们想去争,我绝对不拦着,但这一块你们想要染指的话,可以试试。” 陈仲卿一手指向了身后其余默不作声的四人,老奸巨猾的狐狸一个比一个像缩头乌龟,一看风头不对了,全部躲在背后不肯出面。不过这并不妨碍陈仲卿唱独角戏,既然丑角想来争青衣角色,也得看看自己有没有这个底蕴。 “我知道在座的各位背后多多少少都有汴梁的背景,说实话我也不太在意,毕竟这年头谁的身后没站着一两个根基身深厚的官宦家族。不过我在这里,只有一个小问题。希望在座的各位考虑清楚之后再说话。” 徐嘉寅皱起了眉头,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总觉得接下来这一招,接不好,也不好接。之前还以为秦正希是狗急跳墙,现在看来他们才是一直被人耍的团团装的小丑。 “户部左曹侍郎陈春秋,尚书右仆射陈安之,在座各位身后的势力,有他们两位根基雄厚么?如果有,秦家的临安街不要了,你们随意分配。” 接下来陈仲卿神色一变,声色俱厉,“如果没有,还请各位掂量一下,之前秦家是怎么死的!” 话音刚落,楼下丝竹管弦声如同金石迸裂,弦声急促,从刚开始的霓裳变成了一曲霸王别姬。 如同雅阁里的气氛拔剑张弓,绷紧了一条细弦,愈演愈烈。 每个人额头上都冒出了汗珠,此刻秦家终于亮出桌面上最大的底牌。 其余五家已经没有之前势在必得的势头,不敢在抬头面对陈仲卿,他们已经感觉到了默不作言的秦正希从一开始就掌握着主动权。 他就是要用三份恫吓七分诚恳的话来逼出他们身后所有的底牌,虽然秦正希早就摸清了这帮人的套路,但还是小心翼翼的布局,引出了他们身后的秘密。直到最后的结果一如他猜想一样,才放弃了最后的试探。 秦家稳赢,对方根本没有翻盘的机会。 徐家和吕家家主起身,摇了摇头,走向门外,这个动作表示他们已经放弃了挣扎。临安街谁要争就谁去争吧,反正他们现在是啃不下了。 陈仲卿伸出三个手指头,沉声说道,“现在是三比一了。” 赵黄阳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五家联合的阵势被一个后生三言两语的瓦解,他之前实在是太掉以轻心,也没有查明秦家背后的势力到底是谁,甚至连秦家怎么攀上这尊大佛,他都不清不楚。 钱家和朱家见此阵势,知道没有强求的必要了,于此得罪一个汴梁官家,不如顺水推舟做个人情,把临安街送出去,也算是跟秦家投桃报李。钱东家给了对方一个眼神示意,小声说道,“没什么戏可以看了,朱兄,我们走吧。” 陈仲卿竖着一根食指,勾起嘴角笑着说道,“现在是一比一了,你还要坚持吗?” “赵东家。” 沉默不言的秦正希终于开口说话了,“我不打算向任何人出手,也请赵东家别欺人太甚,秦家虽然被压了多年,但是底蕴还在,真要斗个你死我活,怕是让外人见了笑话,不是么?” 秦正希这一手太极化清风逼得赵黄阳无话可说,道义和实力都站在秦家这边,最后赵黄阳只是恨恨的看了他一眼,嘴里低声说道,“秦东家,今日赵某愿赌服输!临安街是你的了。” 他正要跟着其他四人离开,却被陈仲卿在身后一把叫住。 所有人停下脚步,有些后怕的回过头。 “承蒙各位东家今日在此能看得起我,还望今后大家能多多合作。杭州以前是秦家独大,今后也一样是秦家独大。谁要是觉得自己有实力的话,可以试一试。” 陈仲卿双手作揖,语气恭敬的说道,“或许汴梁还会再少一家布商。” 一字一句,听得众人毛骨悚然。 第七十七章 读书人,生意人 求推荐票,求推荐票!本书预计下个月中旬,十七号左右上架!到时候请大家多多支持! 聚集在鹤鸣楼下的马车陆陆续续的散去,每一位踏出门的丝绸布匹商家掌柜脸上尽是黯淡无光和阴霾,谁都不曾想过一群年岁半百的老狐狸居然会被一个后生算计,第一次输的抬不起头。赵黄阳踏出门槛之前,瞪了鹤鸣楼一眼,最终还是大手一挥,无可奈何的嘱咐马车夫离开。 汴梁大官人他得罪不起,但是这笔账记下来了。赵黄阳不会蠢到当面跟秦家作对,但是背地里使绊子,还是有些手段。想到这里,他冷哼了一声,语气不耐烦的对车帘外的马车夫说道,“走吧。” “等等,黄阳兄。” 徐嘉寅迈着碎步急促的追上来,赵黄阳吩咐马车夫暂时停下,掀起了窗牖,探出肥硕的脑袋,挤着脖子说道,“嘉寅兄,有何指教?” 徐嘉寅气喘吁吁的站在他面前,抬起头环顾了四周,确认附近只有夜色中随风摇摆的杨柳和他们两个人之外,才小声的说道,“望黄阳兄能以大局为重,避开秦家的锋芒。” 这番话听得赵黄阳皱起眉头,原本就咽不下这口气,此时徐家还要自己克制,他当然忍不住的反驳道,“嘉寅兄,如果我们再不出手的话,秦家就要压的我们抬不起头了!没看到他搬出了哪张牌么?如果继续下去,怕是其余五家永无出头之日了。” “难道你以为他陈仲卿就只满足于让秦家稳当做大?” 徐嘉寅压低了声音,深怕被人听到接下来这番话。 “一个汴梁高官,凭什么就只看中一个秦家?丝绸布匹生意利润丰厚,钵满盆溢的确不假,但对方是尚书右仆射,想巴结的人多了去了,实力更雄厚的商家也更多,凭什么只帮他一个秦家出头?” 赵黄阳的思路一时之间还转不过来,“你的意思是?在下不懂,还望嘉寅兄赐教!” “他想让秦家一家独大。” 徐嘉寅脸色苍白,说出自己的推断,“既然秦家值得扶持,为什么不将他变成杭州唯一的丝绸布商?让他们一家独大垄断掉所有生意?黄阳兄,有些事不能光看表面,如果我们五家不联合,只会被一个一个的击破!” 赵黄阳神色不悦,他认为徐嘉寅的话完全就是危言耸听,倘若秦家真的这么有本事,还会在这里心平气和的跟他谈判? 虽然心中不屑一顾,但表面功夫还是要做足,赵黄阳拱着手,客气的说道,“谢嘉寅兄赐教,在下还有事,就不跟嘉寅兄多聊了。” 看着大街上绝尘而去的马车,徐嘉寅表情失落,他知道五家不可能在阻拦起家势不可挡的崛起了。 三楼雅阁早已人去楼空,除了丝竹延绵的余音还在回荡之外,就只剩下心平气和坐在原位品尝毛尖的陈仲卿,看着空无一人的雅阁,独自赏着窗外一轮婵娟,月色如涓涓细流,将雅阁窗牖点缀着亮影斑驳。 秦正希坐在另外一边,他挥了挥手,示意秦丹青也坐下。望着面前和颜悦色的年轻后生,拱手客气的说道,“感谢陈公子鼎力相助,若非有陈公子,这次的宴会恐怕……” 陈仲卿笑着挥手打断了秦东家的发言,把玩着手中的景德镇瓷杯,笑着说道,“此等小事以后再提,今天前来在下是有两件事想告诉秦家。” “哦?” 秦正希表示洗耳恭听,问道,“不知陈公子有什么好消息?” 秦丹青也望向面前的同龄人,话语之间有着不紧不缓的从容和镇定,如同在宦海沉浮多年的老狐狸,一字一句都透露出算计的味道。 这种人是理想的合作伙伴,但是一旦成为竞争对手,秦家的下场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第一个是好消息,我的兄长回汴梁入官,临走之前托我给秦家稍一句话。负责水利商漕的江南路安抚司一职因贪赃枉法被拿下,一同拿下的还有江南路一众丝绸商家,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秦正希眼神一亮,这简直就是大好的机会,江南路丝绸商家元气大伤,意味着接下来几个月他们家两浙路丝绸生意将扶摇直上,而现在正好是扩大库存,囤积居奇的绝佳时机。 “这样一来,秦家在杭州的生意将会……” “秦东家,难道你的眼中就只有一个杭州,就只有两浙路?你的生意已经遍布两浙,还要继续坐井观天,不想跳出去看看?” 陈仲卿盯着这位喜欢步步为营,稳扎稳打的老家伙,反问道,“难道你就不想把手伸出两浙路,一直到伸到江南路去?” 秦正希死死的盯着面前语出惊人的少年,深吸了一口气,“陈公子在说笑?” “我从来不喜欢开玩笑。” 陈仲卿摇摇头,说道,“有我们陈家在背后撑腰,你还担心办不到?秦家的生意在这杭州城就是小打小闹,我可是准备要让你大鱼吃小鱼的垄断所有丝绸布匹生意!” 狼子野心! 秦正希身躯一震,终于意识到自己面前的是怎样的年轻人。过于常人的手段,能力和眼界,已经让他与其他寻常人呈现出云泥之别。 “第二个,就是陈家会将之前收缴的秦德正家产的十五分之一,大概是五万两白银入伙秦家两成的生意。” 拐杖被秦正希紧紧的抓着,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试图让自己平复下来。当他以为自己足够重视面前少年时,却没想到自己还是小觑了他。 秦丹青有些不解的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陈家要与我们合伙做生意,他们出十万两的本钱,分红两成的利润。” 现在没有退路了。 秦正希得罪了其余五家,最后只能站在陈仲卿这边,对方不动神色的设了一个死局,让自己没有退路,只能死心塌地的跟着。眼前年轻人剑走偏锋的路数,连自己一个小心谨慎半辈子的人都没有看透。 对面估算着秦正希也想到了这点,意味含糊的回复他,“你知道的,汴梁当官的最忌讳自己的利益盟友朝秦暮楚,秦家应该已经决定好要怎么做了。” 这是后世收取贿赂的隐晦手段,不过汴梁当朝官员不屑于这些花花肠子,他们开口要价,那些商人也不敢不给。但陈仲卿更看重互惠互利的关系,以秦家的生意份额,即便是两成的红利,一年下来也有四十多万两纹银了,而且将来秦家生意做大,这两成也会水涨船高,这笔买卖非常划算。 秦正希拍着手掌,微笑着说道,“陈家愿意提供的庇护,可不止这两成的份额啊,秦家愿意出三成!不知陈公子愿不愿意笑纳?” 陈仲卿左手抬着下巴,偏着头认真想了一下,笑着说道,“秦东家是个爽快人。” “哈哈哈哈,陈公子,你比读书人更像生意人!” “哪里哪里。” 第七十八章 字画与突火枪 鹤鸣楼的谈判过去四五日,杭州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这座波澜不惊的城市背后隐藏的是汹涌不止的暗流,两浙路和江南路之间盘根错节的复杂势力,再加上汴梁朝廷不同势力向这里的渗透,已经成为了利益集团明争暗斗的场面。 陈仲卿不过是一条游离在其中的鱼。 巧妙避开了旋涡的危险,并且咬下一块饵来。 杭州城的生活依旧平静如初,之后他特地去了一趟宋绾绾家中登门拜访,就之前胭脂榜的事想向她道歉一声,只不过恰好对方不在,只能心有不甘的空手而归。不过拿下秦家之后陈仲卿的手头也宽裕了起来,不过绝大多数时间还是找张逊或者李兰亭两人下棋聊天,从这些人的口风中一点一点套出杭州现在的复杂局面。 以淮津南为首的广陵派一直为两浙路门阀贵族提供着庇护人的角色,而野心勃勃想要刀割麦芒的晋文帝则想方设法的从这里打开一道缺口。林文殊太尉则是两浙路派系在朝廷的代表,总体来讲手握兵权的广陵派和太尉形成了不成文规定的联盟,以抗衡来自当朝皇帝的压力。 一边下棋,陈仲卿一边默默将杭州城内各种错综复杂的势力记在脑海之中。下棋消磨掉一个半刻的时辰之后,见日头偏中午,便告辞离开。李兰亭也没有挽留,客套几句之后送陈仲卿出门。 直到踏出了李府的大门,陈仲卿直接朝文砚一条街走去,趁这几天闲来无事,想挑几张上好的晋州宣纸来磨炼一下笔力。下棋与练字,构成了杭州生活的常态。 刚没走几步,便在前面看到一个熟悉的瘦小身影。陈仲卿加快了几步赶上去,走到女子面前,轻声说道,“绾绾姑娘,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拄着拐杖往前走的盲女停下脚步,侧过头停顿了一下,随即嘴角勾勒起微笑,笑颜如花,“陈公子?你没事就好了。” 陈仲卿笑着说道,“我能有什么事?” “那晚胭脂榜的事我都听说了,有劳仲卿公子那几天的照顾,绾绾不过一介艺伎,深怕误了仲卿公子在汴梁的远大前程。” 远大前程也是在暗示陈仲卿,她对自己的身份已经有所耳闻。 一身素色襦裙的宋绾绾更像小家碧玉的女子,头发用一支松木簪子绾了起来,举手投足之间都带着细水长流的婉约烟水气。 一见佳人误终生。 陈仲卿一愣,没想到宋绾绾早就心明如镜,只好假装叹一口气说道,“绾绾姑娘要是这样说,在下反而更羞愧,一个才不出众的读书人,哪怕回了汴梁也是不堪大任,反倒不如杭州城逍遥自在。” 宋绾绾歪着头,难得有些调皮的轻笑问道,“此话当真?” “哈哈,绾绾姑娘都开口了,自然当真。” “仲卿公子接下来要去哪?” “买些宣纸。” “巧了我也准备买些笔墨。” 再往前走便入了文砚一条街,店铺到处都是笔墨纸砚,字画印章等文人雅兴的玩意,繁杂多样,足以让人在里面待半个时辰挑的眼花缭乱。 正有说有笑的走在路上,陈仲卿没有注意到迎头而来的人,不小心撞了一下,一股奇怪的膻味扑鼻而来。他抬起头,看见几个身材高大的胡商站在自己面前,被撞那人肩膀上还背着一捆的皮货。 陈仲卿被他凶神恶煞的瞪了一眼,在不修边幅的络腮胡子映衬下显得如同修罗夜叉。一种油然而来的寒意从心底涌起,就像面对那种毒蝎子帮的亡命徒一样,他下意识的将手蜷缩在袖中,握紧了刀柄。同时温文有礼的说了句抱歉。 对方也没有说什么,他们几个人像是准备急忙赶路一样,急匆匆的一闪而过,消失在街角的转角处。 见此情景,陈仲卿皱起了眉头,喃喃自语的说了一句奇怪,但一想到事不关己,也没没有继续往下追究。 南晋和北辽之间的通商贸易关隘还没有完全关闭,胡人南下做生意也是常有的事情,一般用他们那边出产的走兽皮毛换南晋的香料丝绸等物品,不过一般都是在秋冬季节,此时一帮胡商南下,让陈仲卿感觉蹊跷。 而且现在也刚好是两国之间最敏感的时机,北辽的探子擅长扮成普通的胡商南下刺探军情。但是想到枢机司那张密密麻麻如同蛛网般的情报网,陈仲卿也稍稍安定了一下,即便是北辽谍子,反正南晋有枢机司的人,轮不到自己瞎操心。 “仲卿公子?” 见陈仲卿不出声,宋绾绾轻声喊了一遍他的名字。 “嗯?” 陈仲卿回过神来,解释了一句,“没事,刚才在想别的事情。” “仲卿公子买字画?” “嗯……想买点宣纸,回去练练字……” 漫无目的的闲逛最适合消磨时间,走到一半时,他停下了脚步目光望向其中一家名为笔斋的字画店铺,一袭长衫站在门口倒茶叶的店主,正是那晚在凉亭见到的国手宋官子。 陈仲卿表情错愕。 对方也注意到陈仲卿的身影,随即抬起右手,向他招了招手,表示打招呼。 陈仲卿有些纳闷这位宋官子在汴梁有官不当,跑到杭州城开字画店,也好奇的带着宋绾绾,进里面进去逛逛。宋绾绾如同一个小娘子,寸步不离的跟随在陈仲卿的身后。 一进门一股笔墨的气息便扑鼻而来,混合着还未燃尽的松香的味道,将整座字画店铺沉浸在浩瀚无垠的字画山水韵味之中,经久不息。 “见过宋……掌柜。” 陈仲卿也不知道宋官子在这里开字画的目的,只好暂时以掌柜称呼。 宋清昭好奇的问道,“仲卿小友,这位是?” 宋绾绾落落大方的回答道,“奴家宋绾绾,是仲卿公子的朋友。” “哦~” 宋清昭做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随即朝着陈仲卿意味深长的点点头,然后笑着说道,“两位随便逛逛,我这里山水字画,一应俱全,价格童叟无欺。” 素白色的墙壁上悬挂着苍遒有力的字体,将颜筋柳骨的真谛刻画的入木三分。这种字画就算放在汴梁,也是一等一的上乘佳作,虽然不知道是否出自面前古怪的宋官子之手,但怕是八九不离十了。 环顾了一下四周,陈仲卿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对身边的宋官子说道,“宋掌柜,在下一向知你神通广大,今日有个不情之请。” 宋清昭做出一个请讲的手势,爽朗开口,“能帮上忙的,我会尽力而为。” 陈仲卿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我想弄两把突火枪。” 第七十九章 苟 还有一章 宋官子也感到奇怪,为什么陈仲卿会向自己提出一个这么奇怪的要求。一般来讲读书人很少会对这种“奇技淫巧”感兴趣,他也是在稷下学宫与钦天监待的那段时间,才偶然对这种火器有过一定的了解。 突火枪这是十几年前南晋北伐时发明的一众管状火器。以巨竹筒为枪身,内部装填火药与子窠,点燃引线后火药喷发,将“子窠”射出,射程勉强在一百多步左右。然而填装时间过长,再加上威力甚小,超过八十步便无法击穿护甲,而八十步的距离已经改变不了什么,足以让北辽骑兵一个冲锋冲上前收割人头。 宋清昭靠着木柜,微微眯起桃花眼眸,似乎在考虑陈仲卿突如其来的性质背后,到底有怎样的秘密。手摩挲着白宣纸,试图找到一个合理的可能性。 他沉声说道,“宋某对突火枪也是略有耳闻,不过此等火器限制极大,不但但要随身携带火种,而且一旦遇上阴雨潮湿天气,火器便无法再使用,除了辅之奇袭之外,限制繁多,不知仲卿要此等火器作甚?” “爱好而已,钻研一番,想了解其中的奥妙。如果宋掌柜不愿意的话,在下也不强求。” 陈仲卿只是笑了笑,手挑着桌面上的字画,表情随意。字画铺生意清淡,他们的对话只有在场三人知晓外。宋绾绾神情自若的摸索着走向门口,有些不该她听到的话,自己不会多心去打听。 习惯了人前人后的谋划布局,宋清昭实在看不透眼前的年轻人背后在想什么。最后也想到对方未必会妨碍到自己,于是开口说道,“我跟广陵水师淮将军稍稍有点交情,可以跟你要两支过来,只是陈公子得用某些东西来换。” “什么东西?” “我是做买卖的掌柜,不如留下一份墨宝,如何?” 陈仲卿想了想,简洁明了的应答道,“好。” 宋清昭取来墨块与笔砚放在长案上,然后在长案摊开纸张,一副干净的白宣纸展现在他面前,熟练的接过文房四宝,陈仲卿卷袖提腕悬指,在墨砚上研磨出一方浓郁的深黑。 墨块化开之后有芳香扑鼻,陈仲卿接过狼毫入砚缓缓一拖,干涸的狼毫吸足墨汁之后精神饱满,脚步沉稳入古松,以狼毫为刀笔,手腕抖动,在白宣纸上画出了勾勒出一条横。 如盘古开天辟地的一刀,展开了那一道混沌,白宣纸上出现让人眼神一亮的瘦金体。笔走如龙蛇,翩跹如同惊鸿,力透宣纸的入木三分,仿佛要将十四个字跃然于纸上,一字一句,如刀刻金石。出于颜筋柳骨却又不拘泥于魏晋风范,反而有一种自成一家的气魄,就连宋清昭在一旁,也只是默默颔首。 天地无极之间,仿佛只剩下写字的人,和赏字的人。 十四个字,金钩铁划,行云流水。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放笔,收官。 陈仲卿对这短短十四个字非常满意,前世喜欢勾勒书法,甚至周围没有笔墨时都会拿着枯枝在泥泞与青石板上写写画画,而着十四个字不长不短,以前每次都是在第五十九秒时完成最后一笔。 宋官子盯了一阵子,拍了拍手,原本想出一道题考考眼前的人,谁想到答案却比自己预料的还要出彩。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说的是叶国柱么? 宋官子心悦诚服的轻声说道,“字是好字,比起翰林院那帮眼高手低的书呆子,境界不止高出了一大截。” 陈仲卿捻起宣纸的一角,轻微的吹拂一下,让宣纸上的墨迹早点干涸。 听到宋官子的话,他回过头笑着说道,“承蒙赞誉。” 面前的年轻后生是知晓分寸的聪明人,不过宋官子还是小声的提点了一下对方,“突火枪我会在后天送给你,但愿你别拿这些东西去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陈仲卿表情无辜的说道,“你看我的样子像是杀人放火的亡命徒么?” 联想到之前陈仲卿在杭州所做的事,宋官子无奈的说道,“你可比亡命徒狠多了,我还没见过这样的读书人。” 像是根本不在意对方的冷嘲热讽,放下纸笔之后,陈仲卿走到字画面前,一手摸着手边的宣纸字画,有意无意的说道,“杭州城这两天,好像出现了几批胡商?这个季节来胡商,还真是奇怪。” “嗯?” 宋清昭竖起耳朵,眼神微变,警惕的目光望向卷袖低头挑选宣纸的年轻人,对方的手在白宣纸上有意无意的勾勒,宋官子眼光机敏,一下子就看出陈仲卿用手在纸上比划什么。 “秋冬未到,胡商南下杭州。” 写完一句,陈仲卿若无其事的将白宣纸放在一边,食指继续在纸上比划。 “一批可视为偶然,然一天内人数四批,皆五大三粗不似商人,有猫腻。” 到第二句时,宋清昭的表情已经恢复平静如初,陈仲卿猜想的事,正是他准备要执行的计划。 “官子不走,怕是在杭州布什么局?” 当挪开第三张宣纸时,靠着梁柱的宋清昭突然开口说道,“陈公子如何知道背后有猫腻?” 陈仲卿抱起一沓宣纸,转过头对身后宋掌柜说道,“我猜的。” “你会保守秘密么?” 陈仲卿简洁明了的甩下一句话,“不关我事。” 说完转身出门,抱着一沓宣纸付钱之后离开了店铺。留下宋清昭一人站在空荡的商铺面前,生意清淡的门可罗雀。 他低头无奈笑了一声,“这年轻人,真有趣。” 陈仲卿前脚出门刚走,后脚便进来神情严肃的中年男子,一副貌不起眼的短襟打扮,只是眉宇之间流露的英气和杀气出卖了他的身份,无论打扮什么样子,都无法掩饰他身上的上位者气势。 中年男子扯着嗓子说道,“请问宋掌柜在这里么?” 在一旁打着算盘的宋官子抬起头看他一眼,扯了一下嘴角,淡然的说道,“姓淮的,你来了。” 第八十章 一字三十两 求推荐票! “借一步说话?” “好。” 字画铺安静的只有风翻卷宣纸的声音。 宋清昭做出一个请的手势,指向旁边阴暗的隔间,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阴谋和秘密在悄无声息的蔓延着。此时正好生意清淡,字画铺子门可罗雀,适合两人秘密的商议见不得人的阴谋。 隔间空无一物,宋清昭手中还拿着准备去洗的狼毫,墨汁顺着笔尖滴落在青石板,渗入缝隙之中。淮津南双手抱拳,靠在门口偏过头,语气还有一些愤怒。 那晚青衣巷发生的事他早已明了情况,只是在此多嘴一句,“既然宋先生开口,陈家之前那档子事我可以不计较了,不过千万别让我在杭州城遇到陈家的二公子,否则我绝对饶不了这个书生。” 宋清昭不屑的望了他一眼,没想到淮津南居然还为之前那档子事耿耿于怀,难道武卒营就没嫁祸给陈家,暗中使绊子? 宋清昭不耐烦听他唠叨,只简短的说了一句话。 “说重点,我要的情报。” 淮津南收敛的脸色,低声说道,“入城的死士一共五批,其中有一批化作南晋人的死士已经在杭州城落脚了,剩下四批也是在这几天陆陆续续的进城。他们分局在杭州城的院落里,他们这帮人的行踪非常谨慎,探子几次打探下落都跟丢了,目前为止他们仅仅只是靠口头传话来联系。而且根据探子的回复,从外形体格上来看,应该是北辽铁骑的人,甚至有可能是藩王亲自派来的刺客死士,之前叶国柱走的消息做的密不透风,他们现在还蒙在鼓里。” “没有打草惊蛇吧?” “没有。” 淮津南虽然是广陵水师总督的大将,他还是分得清场合什么时候由自己掌控大局,什么时候只适合做一个跑腿的下属。谁都不想招惹机关算尽的宋官子,何况他的背后还有枢机司的密令金牌。 见此牌如见九千岁。 淮津南知道这次的行动背后由九千岁的支持,但是他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算计天下的谋士会特地跑来江南处理这种琐碎繁事,交给枢机司的蛛网,不是更好么? 除非…… 淮津南想到这里,已经不敢继续思考下去了。他总觉得宋清昭出现在杭州没有那么简单,甚至还有一个更大的阴谋。 脚边的青砖已经形成一块斑驳的墨迹,宋清昭左手托着下巴,陷入了沉思。作为前朝仅存的谋臣,叶国柱的出山的确给北辽辽阳府极大的震撼,当年南下的北辽铁骑在此人手中遭受过重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如今听到叶国柱再度出山,北方的朝廷怕是有不小的震撼。 脚尖踩着青石板砖,宋清昭的手指轻轻敲打阴冷的砖墙,试图想出一个上上策。 “之前我们就将叶国柱的隐居地点做的密不透风,他们一时半会还难以找出踪迹,不过这件事不能拖得太久,越久的话反而会露出马脚,引人怀疑。我们需要做一个局,引蛇出洞。而且这帮人能深入到杭州城还没有被人察觉,里面应该有一位军师人物坐阵。” 棋逢对手的喜悦让宋清昭的杭州生活稍稍增添了一点乐趣,顺手替朝廷除去一枚钉子,还能抓住北辽的口实,这种事何乐而不为? 宋清昭思考了一下,凑到淮津南的耳边,悄声说道,“我们可以就此部下这样的局……” 片刻钟后,淮津南皱着眉头,悄声说道,“这事能行?” 宋清昭叹一口气,他知道所有人都想着万全之策,但没有什么计策是没有纰漏的,向淮津南解释说道,“没什么是万全之策,淮总督。如你所见这帮人比泥鳅还要狡猾,稍有不慎的话便会全盘皆输,这计策只是将他们一网打尽,如果不幸打草惊蛇也会走了一两条漏网之鱼。枢机司的‘捕蝉人’负责善后,一旦我们的计策失败,这群杭州城内的胡商绝大多数逃不出去。” 淮津南沉默不言,谁都不想留下一两枚随时可能要挟到南晋的棋子,不过按照宋清昭的想法,这些人十有八九走不出去。 “撒饵的人?” 淮津南小声问道,“你打算选谁?这群死士的警惕性很高,怕是要让他们察觉这不是一个诱饵,比登天还难。” “我已经选好了人,你按照计划往下走就是了。” 宋清昭深吸一口气,脑海中渐渐浮现出那个看不透的读书人形象,心思缜密,手段狠绝,绝对会是撒饵的不二人选。 “哦,那个人可靠么?” 淮津南也被吊起了好奇心,左手一边勾着络腮胡子,一边问道,“我希望他不会拖了我们后腿。” “他不会拖我们的后腿,或许还会带给我们不一样的惊喜。先说到这里吧,有什么事保持联络。” 宋清昭转身出门,黑暗阴影之中的轮廓慢慢浮现,有客人进了字画书斋,扮演起掌柜角色的宋官子自然要出去接待客人。 一身雍容华贵绸缎的富贵人家,带着几个家丁在文砚一条街闲逛,想买些字画回去附庸风雅,左挑右选摆出一副嫌弃的表情,一会儿嫌这副笔锋太重,一会儿嫌这副着墨太轻,挑剔的选了几张,最后目光定格在那副刚刚写完的十四个字上面。 他恰好相中了那幅笔墨,转过身腆着肚子,趾高气扬的问道,“我说店家,这幅书法二两银子卖不卖?” “不卖。” 宋官子干脆利落的回答,“二两银子你连一个字都买不了。” 富人显然被宋清昭的态度激怒了,指着他的鼻子骂道,“诶,我说你这个人怎么说话的,我买你的书法是看得起你,就你这点破字,拿回去擦屁股我都嫌硬。二两银子,爱买不买。” 粗鄙与高傲的气派一展无遗,富人算准了穷酸秀才不会与钱过意不去,何况二两银子一幅字画已经不是小数目了。 很可惜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什么穷酸秀才。 就连太师太傅都曾说过,宋官子一字当值千金。 从侧房里走出来的淮津南恰好看到放在桌上的字画,喜欢书法的的他顿时眼前一亮,笔力苍遒有力,大气磅礴,这是不可多得的书法墨宝,而且十四个字的蕴意源远流长,令人回味无穷。 他看上的东西,别人没有资格抢走,淮津南见眼前的富人还在喋喋不休,不禁上前一步,掏出一张银票啪的一声摁在桌子上。 广陵总督孔武有力的手砸在桌子上,整张桌子都在轻微的摇晃。 富人停止了聒噪,他被淮津南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了。 淮津南不耐烦的说道,“一个字三十两,十四个字在下愿出四百二十两银子买下。” “你!” “我怎么了?老子有钱,有本事你也砸下四百两银子?买不起就别在这里装阔绰!” 富人顿时变了脸色,淮津南的动作让他明显下不了台。谁敢想象面前一副短襟打扮的男人居然出得起四百多两银子的价格,最终富人执拗不过,只好一脸不甘的离去,临走之前还瞪了淮津南一眼。 “四百多两一幅书法,淮总督真是好雅兴。” 等到富人出门离开之后,宋清昭微笑着收下了桌上的银两,塞入袖中。他突然想起了这幅书法的主人,慢斯条理问道,“难道淮总督就不想知道这幅书法是谁所作?” 淮津南被宋清昭的反问搞得莫名其妙,惊讶的问道,“难道不是宋官子?我还以为在下花四百两银子买下宋官子一字千金,是赚到了。” 他一直以为也就只有十八绝学精通的宋清昭,能写下这种游龙走凤的架势。而且蕴意和水准,也让挂在墙上的书法沦为了俗物。现在宋清昭居然说这幅笔力不下大家的书法,居然不是他的笔墨字迹? 宋清昭摇了摇头,指着开头第一个苟字,缓缓说道,“这幅书法的主人,姓陈。” 第八十一章 陷人于不义 “此人多大了?” “不到二十出头。” “是书香世家?” “不是,只能算一个上进的后生。” 两人一问一答,淮津南也对这副书画背后的人有了大体上的认知,淮津南能坐稳江南总督的位置,靠得就是背后一帮幕僚集团的出谋划策。而且他更明白,寒士永远比门阀贵族更容易拉拢控制,这几年在两浙路扎根发展,虽然表面上维持的是门阀世家的利益,但是站在淮津南背后的,却是一个寒门集团。 他给了这些才能显赫却又报国无门的读书人一个机会,他们除了站在自己身后别无他选。 广陵水师虽然有裴朝阳这种谋略过人的幕僚坐阵,但是少了一位书法字迹漂亮的幕僚给汴梁朝廷写奏章。淮津南看到这幅字画之后便起了爱才之心。听到宋官子说此人为陈姓之后,有些遗憾的说道,“下次宋官子要是再遇上这个人,麻烦帮我给他打一声招呼,就说如果他有意的话,广陵水师给他留了一个幕僚的位置。” 宋官子见对方没听明白自己在说什么,也就不点破这层窗户纸,既然淮津南不知道这副字画是陈仲卿所做,就随他去吧,反正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小误会而已。 一副寻常人家打扮的淮津南踏出了散发纸张墨香的字画店铺,手中拿着刚买下的字画向杭州临时落脚的宅邸走去,突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左脚跨出的那一步停顿了下来。 “姓陈的?” 淮津南重复了一边刚才宋官子说的话,脑海中浮现的第一张脸,是两浙路经略使平静如初的表情,还有这混蛋在两浙路这么多年,处处争锋相对的手段。想起不愉快的经历,淮津南不屑的啐了一口,摇摇头示意自己想多了。 汴梁那帮家伙忙着宦海沉浮捞取功名,哪能写出没十年八年潜心磨炼才能磨炼出火候的书法字体。见字如见人,倘若对方 淮津南向落脚的宅院走去,特地从广陵跑到杭州也是枢机司捎带的一句话,九千岁特地从朝廷支开了宋官子,派他前来杭州城围剿一批从辽国而来的死士。 表面上看起来是宋官子逃脱了汴梁政变带来的波及和牵连,实际上是黄貂寺调虎离山之计,只要宋官子没有在汴梁,便对他产生不了实质性的威胁,至于皇帝让叶国柱回归,只要不影响北伐大计,不动摇黄貂寺在朝廷的话语权,一切都好说。 “这群老狐狸,一个个都是人精啊。” 淮津南叹了一口气,原本他只想握紧手中的广陵水师和武卒营,在两浙路当一个作威作福的土皇帝,谁知汴梁的神仙打架也逐渐波及到了自己这尊小庙小佛,淮津南有预感,两浙路作为朝廷几大势力博弈的前沿阵地,局势恐怕会越来越乱。 七日之后,杭州城开始流言四起。传言三朝元老,南晋六国柱之一的叶黄巢现居杭州城,并且准备筹划重出朝廷,策划北伐大计。最先传出口的是杭州知府韦南庐,官府人士口中的发言总比乡野小道消息更有说服力,一时之间酒楼茶肆,凡是有关心天下事文人士子聚集的地方,都能听到关于叶国柱的讨论。 陈仲卿坐在酒楼里,点了几分糕点,要了一壶毛尖。坐在临窗的位置欣赏杭州城的风景,关于叶国柱在杭州城的消息一夜之间不胫而走,这位朝廷谋臣,官至一品太师的老人可是整个南晋读书人的榜样与骄傲。 虽然他无法将长亭那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和面前读书人口中的朝廷重臣联想到一块,但经过这几天的耳濡目染,陈仲卿才意识到叶黄巢三个字的分量有多沉重。 端起茶杯品了一口香茗,陈仲卿就突然听到隔壁一桌人在说话时带上了自己,不禁停下动作屏气凝神,想听清楚他在说些什么。 “听说杭州城有个年轻人让叶国柱非常上心,已经视为得意门生了。甚至准备复出汴梁之后,将亲手带他入朝廷,为这个年轻后生造势铺路!” 另外一人的语气显得有些怀疑,他随口说道,“这么厉害?到底是哪个后生能得到叶国柱手把手的真传?难道我们杭州城还藏着这样一尊大人物?还是以讹传讹的谣言?现在国柱复出的消息抄的沸沸扬扬,已经勾起了整座杭州城好奇心。” 第三个人鄙夷的望了他一眼,说道,“哎,还有谁,就是那个杭州词评会的三鼎甲,杀了秦家少爷的陈仲卿啊!” 原先怀疑的人也瞬间变了脸色,低声说道,“啊?杭州大才子?就是两浙路经略使大人的弟弟?怎么叶国柱看上这人了?” “嘘,小声点,没准那姓陈的就在这酒楼里。人家的家世,才学和手段都摆在那里,你说不提拔他提拔谁?” 陈仲卿听到这句话,手没拿稳一抖,险些把滚烫的茶水洒在手中。 动静闹得有些大,隔壁桌的人还特地往这边忘了几眼,见只是衣着普通的士子,便没有自己关注。 幸好他在杭州一向低调行事,也未曾结合党朋,所以才没认出自己,陈仲卿连忙放下手中的茶杯,尽量先让自己冷静,试图将脑海里仅有的线索串联起来。 宋官子的布局,叶黄巢的留言,再加上神秘的胡商,他还没想明白这几人之间有什么样的阴谋,看来等下有必要找一趟宋清昭问个究竟。 原本他就没想着掺和到这些人的破事中,现在看来他想置身事外,都是痴人说梦了。 “小二,结账。” 扔下几串铜钱,陈仲卿抱起放在脚边的两根用黑色棉布包好的管状物,出了酒楼往青衣巷的方向走去,他越发的感觉那几拨人背后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而且最近几天这些人明显的销声匿迹,不见了踪影。 当他走过石桥一半时,望了一眼从桥底穿梭而过的乌篷船,黝黑健硕的渔夫光着膀子,撑起长蒿从桥洞而过。 灵光一闪。 “我想到了。” 陈仲卿失声说道。 一开始他还没想明白胡商南下深入江南到底为何,但是这几天叶国柱付出的消息越炒越烈,怕是已经引起了那帮胡商的注意。最有可能的结果就是这帮人都是乔装打扮的北辽刺客,目的就是为了阻拦叶黄巢的复出! 这样一来所有的线索都理顺了,为什么叶国柱前脚刚走,后脚就来一个谋士宋清昭闲的无聊在杭州开店铺,怕是对方正在结一张蜘蛛网,等着这帮北辽的刺客斥候自投罗网。 想到这里,陈仲卿加快了脚步,往青衣巷的方向走去,提起自己肯定是故意的,宋清昭悄然无声拉自己入局,背后恐怕还有更深一层的阴谋。 陷人于不义,却又无法脱身,这就是宋官子布局的精妙之处么? 六月的炽热连蝉鸣都偃旗息鼓,柳条无力的垂卷在河边,行人挥汗如雨。 然而陈仲卿此时却额头冒出了细密的冷汗,浸湿的手心下意识握紧了蓝色的棉布条,当他快走到巷道门口时,路边的茶肆靠近栏杆的一桌,正好看见一抹熟悉的白衣长袍。 宋清昭目光望向了这里,如临大敌的恐慌从心中涌起。 微微一笑的宋官子向他招了招手,示意坐下来喝一杯。 “奸计得逞的微笑么?” 陈仲卿深吸一口气,向他走了过去。 第八十二章 怀璧有罪 青衣巷口便是繁华的街道,这间开在巷口的茶肆不到中午已经人满为患,挑了个位子坐在边缘的宋清昭看着面前面带不悦的年轻人走进茶肆,右手还拎着两根棉布包好的长条。茶肆外的白色山茶树盛开,如火如荼。 是过来兴师问罪的么? 宋清昭眯起了眼睛,纸扇一开,在胸前轻轻的扇动凉风,赶走盛夏难熬的酷热,拿出手帕递给陈仲卿,示意他先擦一下额头上的冷汗。然后转过头对身边的店小二说道,“麻烦再上一个茶杯。” 看着连手心都出汗的年轻人,宋清昭笑着说道,“我给你的那两把突火枪还不错吧?” 那天一口答应了陈仲卿的要求之后,并没有直接向淮津南索要,而是通过杭州知府韦南庐搞到了火器,然后再托人送给陈仲卿,整件事宋官子都巧妙的避开了广陵水师,将自己置身事外,免得被裴朝阳嗅到什么踪迹。虽然知道了也不会如何,但是宋清昭一生行事谨慎,绝不会被人抓住任何把柄。 陈仲卿面无表情的回答道,“还行,我拿回去研究了一下。” 说完故意拍了拍身边的蓝色布条。 没有兴趣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下去,宋官子拎起白色茶壶,往对方的茶杯里倒水,慢斯条理的说道,“方才去了陈公子家里,老仆却告知你出去了,于是我就在这茶肆等你回来。刚坐下没多久,没想到仲卿你便回来了。此番前来找你,也是为了跟你说一件事。” “巧了,我也有一件事要跟你说。” 深吸一口气,压下胸口的怒火,陈仲卿盯着眼前神态自若的男子,一字一句的问道,“之前我一直不明白,为何宋官子会和那批胡人几乎在同一时刻出现在杭州城境内,这未免也太巧合了,即便是从北辽而来的探子也应该在燕云十六州之间活动频繁了,深入到敌人大后方,难道他们已经自负到铁蹄可以踏破山河屏障?” 宋清昭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微笑着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 陈仲卿缓解一下情绪,继续说道,“接下来就是叶国柱复出的消息在杭州城被不断的流传扩散,几乎整座城都知道了我是叶黄巢得意门生这种事,这是宋官子给我的一个入局信号吧?真是谢谢你,把人算计的毫无还手之力。” 此时的陈仲卿满脸愠怒,他以为解决掉秦家后自己在杭州城的生活会稍稍安定一些,谁知现在又被拉入了其他的阴谋布局,原本想在杭州城养花观鸟散心的生活彻底被打乱。 “接下来要怎么做?以我为诱饵把那帮死士全部引出来?即便我死了也没人会对你说什么,毕竟叶国柱表达过想要培养我的想法。啧啧,我以为一个裴朝阳已经机关算计,没想到宋官子拉入下水的手段都这样不落窠臼,在下佩服,佩服!” 最后佩服两字,几乎是咬牙切齿。 宋清昭伸出手跨过栏杆,捏住其中一朵白色山茶的茎秆,两指如钳一拈,一朵花带枝芽便出现在他手中,宋清昭拿过旁边一个瓷瓶,将山茶的杂叶去除之后,放了进去。 陈仲卿忍着怒火看完了对方插花的随性动作。 一边欣赏着自己手中的杰作,宋清昭说道,“就算拉你入局,你可以选择逃,逃出杭州城往汴梁走,不就没事了么?” 陈仲卿冷笑着,难道这想法他没有想过么? “逃?怕是我早就是被人盯上了吧?前脚刚走,这群人后脚便追上来了,到时候我已经逃不出他们的魔爪。” 宋清昭嘴角勾勒了一个弧度,放下了瓷瓶转过头,认真地说道,“你的身边不是有个一品高手,怕什么?” “能南下深入到此的死士,真以为没有半点能耐?还是我把他们都当成了废物?” 陈仲卿还没蠢到这个地步,就连枢机司都不敢随意打草惊蛇的人,难道他一个江陵剑魁就有胜算?当年昭烈帝白马义从扫荡江湖,就有不少的顶尖高手入了枢机司,成为杀人工具。指不定北辽那边的谍子也是同样的路数。 “看来你已经意识到处境危险了,很好,那么你现在要入局了么?”宋清昭随意的说道,“我可以将布局告诉你,并且让你知道在这场捕鼠游戏中,你处于怎样的位置。” 陈仲卿苦笑着说道,“难道我还有其他的办法脱身?” 接下来宋清昭便将他的计划一五一十的告诉了陈仲卿,只是隐瞒了一些核心的关键。毕竟他的局远远比其他人所想象的还要更大,杭州城是一枚落在天元的棋子而已。 听完叙述之后,陈仲卿叹一口气,心想果不其然是关键的诱饵角色。 陈仲卿无奈的摇摇头,问道,“宋官子人手够么?” 面对陈仲卿的质疑,宋清昭冷笑着说道,“别小看了杭州城,杭州的枢机司一个月前就收到了风,说是有一批北辽死士要南下刺杀叶国柱,把江南北路那边刚刚做完一票大买卖的枢机司侍卫调了一部分过来,我不怎么想把广陵水师和武卒营的人牵扯到核心机密中,那些秘密不是他们应该知道的。” 宋官子抬起头,看了一眼陈仲卿,说道,“当然,也包括你,陈公子。” 当宋官子谈起江南北路大买卖时,陈仲卿突然回想起之前说过的安抚司落马一事。不过两者之间是否有关联,都不是他现在要思考的主要问题了。 桌面上的谈话慢慢的渗入到了关键的核心之中。 “不如现在就有不少于五位枢机司的侍卫在此盯梢,你真以为我光明正大出现在此,而没有携带任何的护卫?” 宋清昭宽慰他,“当然包括你,我也安排了几个人盯梢,放心,你不会少一根汗毛,当然这群人也逃不了。” 陈仲卿瞪了他一眼,问道,“这就是你的提携方式么?” “怎么不算?我已经见识过你布局和谋划的手段了,只是不知道奇策如何,从诗词歌赋一鸣惊人,到谈笑风生挪掉一个杭州秦家,我想看看你最终还有怎样让人惊讶的壮举。” 陈仲卿抱怨说道,“真是怀璧有罪。” 面前的茶已经凉了,他一口没喝。桌上的蓝白色的棉布条被拿起,转身就走,话以说完,没必要继续死乞白赖的留下来。 “仲卿公子。” 宋清昭在背后叫住他,微笑着说道,“而且事成之后,我可以帮你除去那晚逃走的秦家亡命徒,解决掉陈家的后顾之忧,这个条件如何?” 看着栏杆外摇晃的白色茶花,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陈仲卿没有回头只是小声的说道,“成交,我入局。” 第八十三章 改良火器 黑色的短靴踏过铺满灰尘的青石板巷,已经连续半个月没有下过一场雨,整个杭州城都沉浸在干涸枯燥的氛围,爬满半面墙的青藤此时无力的低垂向地面,之前满树红艳海棠的花影也只剩下寥寥无几的残红,支撑着最后一抹鲜艳。 夏蝉躲在青绿的伞盖之中不停鸣叫,为夏日平添了一丝灼热的烦躁。青衣巷里不知几时开始出现了卖瓜的小贩,懒散躺在长凳上,拉耸着眼皮打盹,苍蝇被甜味吸引,在他周围来来回回的飞舞不断。 路过的陈仲卿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急匆匆的走进宅院。刚踏过门槛便看见老黄坐在台阶上,神情戒备的盯着四周围。 见陈仲卿平安无事归来,他拍拍衣服站起身,走向自家少爷,一边笑嘻嘻的替他拿过棉布条包裹的东西,一边凑上前低声说道,“有人在监视我们,一个巷口卖西瓜的明哨,应该还有几个暗哨,我没查出来。今天有个姓宋的来拜访你之后这些人就出现了。” 陈仲卿淡然的拍了拍老贾的肩膀,示意他放松,把棉布提过去时附在耳边小声说道,“别乱来,这些都是枢机司派过来保护我的人,应该有几个跟你一样是以前的江湖武夫,他们不会伤人的。” 说完示意老贾拿着东西,先跟自己进厢房。 淡然的走进房间,陈仲卿让老家将两根棉布条放在桌上,然后两指捻住活绳扣,轻轻一拉,一条两尺长度的铁造长管出现在他面前,之前托宋官子送过来的突火枪已经被拆的只剩下一堆破铜烂铁,然而这种武器大体上的威力却已经有所了解。 南晋的突火枪不像宋朝历史上只能当做二踢脚拿来吓人的玩意,而是差不多做到了钉射枪的水准,黑火药提纯技术的发展为火器带来长足的进步,随之提高的便是炸膛的可能性,广陵水师没有专门的突火枪队伍原因也是如此,虽然杀伤性和威力不足以在一百步以内击穿护甲,但发射时巨大的声响能吓退进攻敌军的战马。 陈仲卿稍稍改进了一下,用一个能固定火折子,并且可以转动机关连接着扳机,扣动扳机之时火折子便能触及到引线,随之引燃黑火药。 让铁匠铺特地量身打造的铁管还让他们经过简易的淬火加工,虽然这个时代淬火工艺还没有出现,凭借着记忆里的简单想法,慢慢的把铁制火器摸索了出来。 接下来要做的,是试枪。 他还不想成为炸膛的第一位牺牲者。 火药量比突火枪还要少四分之一,放上了少量的铁碎,虽然远距离杀伤性不够,但对于陈仲卿这种准备近距离置人于死地的来讲,已经足够了。拿起铁管跑出房门,在庭院里捡来几块趁手的砖头,将铁管固定起来,然后用细声系着扳机,拉出三丈远的距离。 老贾坐在旁边晒太阳,看戏法一样的盯着陈仲卿鼓捣折腾这管子。 “少爷,您这玩意还不如人家一刀来得快,你说这玩意。” 老贾乐呵呵的取笑道,原本他就对陈仲卿钻研一些旁门左道的东西不以为然,读书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热衷于此道反而是落了下成。 “嘘,安静。” 陈仲卿瞪了他一眼,老贾乖乖的闭上了嘴巴。 庭院里的一切都被潜伏在暗处的眼睛尽收眼底。 枢机司的人除了保护之外,更多的是监视陈仲卿的一举一动,避免对方做出任何可能破坏计划的举动。监视是一件苦差事,不单单要紧盯目标人物不离开视线,甚至要对其他的突发情况作出最迅速的判断,虽然在枢机司内已经摸爬滚打数年,但他依旧小心翼翼的,不敢对那少年身边的老仆人放松警惕,宋官子曾说过那是一等一的江湖武夫,即便是枢机司的他,胜算也只有五五开。 不过当他看见陈仲卿在院子里鼓捣着类似突火枪的铁管时,流露出跟老贾一样的不屑表情。 这玩意有什么用? 拿一块黑布蒙住脸的男人也是从战场上退下了的斥候,机缘巧合之下进了枢机司,在江南路安抚使的那档事做完之后又快马加鞭赶到杭州城,配合汴梁大人物处理深入两浙路的刺客死士。 战场杀敌讲究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火器不但笨重缓慢,而且威力甚小,超过了八十步之后便无法击穿进攻骑兵轻甲,超过三十步便不能伤到步兵的盔甲。而且突火枪的最大败笔在于填装缓慢,几乎是一次性使用的武器,除了拿来吓唬战马之外,捡起一个石头砸过去,都比突火枪更有效。 而且他还亲眼见过因为行为不慎导致的爆炸,破碎的竹片直接将一名士卒插成了刺猬。 火折子撞到引火绳,开始迅速燃烧起来,火星四溅。 啪! 一声巨响,震得人耳膜生疼,被惊吓的夏蝉立刻偃旗息鼓,停止了蝉鸣。枝丫上停留的黄雀被惊起,拍打着翅膀飞向了远处。衣袖带风的挥散弥漫在枪管面前的硝烟之后,连坐在一旁的老贾也瞪大了眼睛。 庭院的砖墙被击碎剥落一片,十步距离内,飞溅的铁碎镶嵌入砖石之中。倘若这一发如果直接命中人的胸口,恐怕性命堪忧。 即便是身手敏捷的老贾,眨眼之间都没有看清铁碎到底如何喷射而出。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根本拦不住这火器的致命一击。 陈仲卿捡起有些发烫的铁管,意识到短时间内不能再用第二次了,不过这已经是良好的开端,他转过身,微笑着对旁边的老贾说道,“老贾,是你刀快,还是火器快?” 就连出刀第一的老头也只能苦笑着说道,“这玩意更快。” 躲在树上的枢机司侍卫目瞪口呆,年轻人手中改良过的突火枪,甚至比弩箭还要可怕,如臻化境的武夫可以二十步内看清并且躲过朝自己飞来的箭矢,然而他却根本看不清刚刚喷射出去,天女散花般的碎铁。 蒙面人的手摸着下巴,轻笑着说道,“有趣,这个年轻人比我想象中还要有趣。” 第八十四章 局中局,计中计 文砚一条街。 新开张的字画铺生意清淡,然而店掌柜却似乎并未对惨淡生意愁眉苦脸,反而闲来无事的搬过一张凳子,坐在门口平静的看书,偶尔有客人过来时起身进门招呼,也不像其他店铺商家一进门就夸夸其谈的宣扬,不咸不淡的介绍书法字画,怀素的狂草,颜真卿的楷书,柳公权的碑文,随意散漫,就像闲谈扯着家常。 看书法的人进进出出,买的人却极少,绝大多数都是前脚进去刚没走两步,后脚便退了出来,时间久了,附近的店家也注意到只有一个魁梧壮汉常常出入字画铺,而且神情机警,只是每次进门都会买下一两副字画带走。 宋官子坐在门前看书,抬起头时恰好看见淮津南往这边走,于是放下手中的书本,若无其事站起身,往店铺里走去。 对方的脸上是从未出现过的神情凝重。 淮津南站在一副仿写的怀素狂草面前,小声的说道,“为何还不动手?这帮胡人怕是已经怀疑起叶国柱是否还在杭州城内了,而且夜长梦多,一旦让他们逃走,我们之后就很难再抓住这帮人了。” 宋清昭表现的神闲气定,手指指向《草书自叙帖》,手指在游龙走凤畅意淋漓的字画上肆意飞舞,似乎在看不见的空气里描述着一勾一撇。 旁边的文人未曾转过头,目光盯着墙,平平淡淡的说道,“局已经布下了,两天之后我们会在鹤鸣楼设宴,替叶国柱摆饯行酒,届时杭州城内的文人士子,名门望族都会悉数到场,死士也会随之而来。” 淮津南犹豫了一下,如果宴请杭州城的名门望族,势必也会将杭州城这些复杂的势力牵扯进来,到时候对方真在宴会上动手,刀剑无眼可能也会伤到贵人宾客。 难道…… 一个不安的念头闪过脑海,联想到宋官子与当今圣上之间的关系,怕是想一箭双雕,顺便借刀杀人拿下满座的宾客,为皇帝削减两浙路根深蒂固的复杂利益关系? 想到这里,淮津南低声问道,“这么明显的布局,他们会看不出来么?能到这里的死士,肯定不会是普通的人。” 宋清昭语气平静,收官布局,即便是千百条命,在他手中也仅仅是一枚棋子。 “他们当然能看得出来,这帮人甚至可能已经知道我们在背后放长线钓大鱼,如果不让对方猜出我的下一步,这群人便不会上钩。” 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淮津南偏过头,望向微笑自然的布局人。 “莫非摆饯行酒只是第一个局?宋官子还留了后手?” “是的,饯行酒只是第一个局,第二个局是让杭州第一才子陈仲卿作为诱饵,也就只有他才够分量,引这帮死士入局。我们还要做到滴水不漏,当他们把全部筹码压在这个少年身上时,我们就可以来个瓮中捉鳖,收官杀人。” 联想到宋清昭的大国手之势,淮津南只感觉到后背发凉,多嘴问道,“广陵水师什么时候能动手?” 宋官子的态度默然,语气冷淡的说道,“需要用到的时候我自然会说。” 很明显他不愿意把广陵水师带入这场局。 其他人看中,这两人似乎是热心的店主和淡漠的客人,却不知道他们口中每一句话,都能决定一个杭州城的局势走向。 淮津南如临大赦,意识到自己担忧广陵水师也被算计是多余的,态度漠然的宋官子与他明显不是一路的人,定下心后,他随手取下墙壁上的《草书自叙帖》,拿给宋官子让掌柜细细的将这副字画装裱好,他表现出要买下字帖的模样。 宋官子走到柜台面前,将书法字帖装入木盒里,淡然的微微一笑,将木盒递给淮津南。对方假装趾高气扬的望了他一眼,转身出店门。 第二步棋已经布下了。 对门的店主是个卖毛笔狼毫年轻的小伙子,见客人抱着字画从宋清昭的书法店里出来,笑着打招呼客套,“宋店家,今天的生意不错吧?” 宋清昭微笑点头致意,“还行,陈掌柜呢?” 被人称呼掌柜的,小伙子不好意思的摸摸头,说道,“一般般吧。” 宋清昭说完转身还没进门,打扮文雅的富家公子就踏进了书法店铺门槛,望了一眼宋官子,低声说道,“宋掌柜的,胡人谍子的马车这几天加快了运作,已经有三辆出了杭州城,不过一切都按照您的吩咐,我们一直监视着他们的举动,没有轻举妄动。这两天马车出动的数量已经减少,不知道他们是否已经把‘东西’全部挪走了。” “不会的,潜藏最深的那条泥鳅还没出来,这些东西很可能只是障眼法,继续监视。还有这件事只有枢机司和我才知晓,千万别给我透露出去坏了计划。甚至包括广陵水师的总督,他们只知道刺杀叶国柱的事,更深的内情全然不知,如果被我知道了谁敢多嘴,你们晓得下场的,一个月前江南北路因为多嘴而送命的谍子,你们是知道的。” 如果此时对面的陈掌柜看到宋清昭的表情,一定会吓得慌神。一张阴鸷狠毒的脸,嘴角还带着一丝的冷笑,上位者的权势把看淡生死的枢机司谍子吓得手一抖,差点把纸扇摔在地上。 假扮成富家公子的谍子好不容易稳住了心神,小声回答,“属下知道。” “还有,下次记得换一身衣服,一点都不像见过世面的富家子弟,倒像是杀过人的亡命徒。” 脸上的阴沉已经褪去,宋官子又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把墙上一幅临摹褚遂良的《孟法师碑》摘下来,细细的裱好,然后在递给面前的谍子。 书法上写着宋官子的下一步指示。富家子弟接过木盒,转身道别出门,行色匆匆的消失在繁忙的大街上。 宋官子站在门口,望着车水马龙的热闹街景,伸了一个懒腰,又重新在屋檐下拿起他未看完的书。刚翻下一页,又有客人进店挑选字画,无奈之下只好这一个角,等忙完回来继续看下去。 翻开的书只能放在凳子上,被吹拂而过的风随便翻阅。光顺着屋檐照射而下,将翻开的另一半书停留在阴影之中。 门正对面的陈掌柜手中摆弄着挂在笔架上的狼毫,偶尔抬起头望一眼来回忙碌的宋官子,心想今天书法店铺的生意真不错。 第八十五章 做我的狗 汴梁皇宫在一夜的雨露京浸润之后,迎来了新的朝霞。都殿顶满铺黄琉璃瓦,镶绿剪边,紫柱金梁,.在璀璨的彩霞映照之下,那金黄色的琉璃瓦重檐殿顶,显得格外辉煌。 白汉玉铺造的地面闪耀着温润的光芒,远方似有袅袅雾气笼罩着不真切的宫殿,檀香木雕刻而成的飞檐上凤凰展翅欲飞,青瓦雕刻而成的浮窗,玉石堆砌的墙板,在清晨灰蒙蒙的清早中,宫女拎着灯笼从清冷巍峨的宫殿面前走过。 “退朝。” 晋文帝的一声令下消散在空气之中,拜俯在冰凉地板面前的百官群臣抬起头。刚刚上任尚书右仆射的陈安之抬起头,只看见金碧辉煌的龙椅上,年轻尚幼的徐家天子拉耸着脑袋,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而站在殿侧的九千岁黄世良却显得神态倨傲,目中无人。 想法从脑海之中一闪而过,陈安之诚惶诚恐的低下了头,将大逆不敬的想法从脑海中剔除,九千岁一朝元老,设计除去了托孤臣之后便更加肆无忌惮的把持朝政,一人之上力压群官。 幸好陈家在政变中有功,才免去了被牵连的危险。 陈安之退出宫殿时显得心不在焉,险些撞上了殿柱,他抬起头只看见两柱间用一条雕刻的整龙连接,龙头探出檐外,龙尾直入殿中,实用与装饰完美地结合为一体,增加了殿宇的帝王气魄。 也增添了内心的一份阴影。 “兄长。” 清晨的雨露稍显微凉,背后一声叫喊让他下意识打了一个寒颤,脑海中闪过九千岁那张脸不寒而栗的刻板和严肃。 陈春秋从背后快步追了上来,与自己兄长并肩而行。自从陈安之晋升尚书右仆射之后,他也顺理成章的坐上户部尚书位置,接替之前因为政变牵连而倒霉的家伙。陈家在朝堂现在四平八稳,一个是当朝丞相的红人,另外一个是黄貂寺的心腹,根本不用像其他人一样提心吊胆,如履薄冰。 “仲虚今日到汴梁,我已经安排人去码头渡口接他了。兄长不必担忧,虽然暂时安排了户部的补缺,但是运作顺畅的话很快就能爬到左曹侍郎的位置。” “春秋啊,兄长在意的并不是仲虚,而是接下来的汴梁官场局势,你也应该知晓朝廷中传出的流言蜚语了吧?” 陈春秋停下了脚步,望向身边的陈安之。浓郁的忧愁在他脸上凝结,挥之不去。在有说有笑往皇门而去的朱紫官袍之中,一簇横亘溪流之中的水草。 飘摇不动。 陈春秋试探性的问道,“叶国柱入朝一事?” “是啊。” 陈安之叹息一声,双手负背慢慢走出了宫门,临走之前回望一眼汴梁皇都,这座巍峨的宫城就像一道庞大的枷锁,锁住他陈家的命运。即便是偶尔路过熟悉的面孔,也是心不在焉的点点头,打了一声招呼。 “叶国柱入朝,当今圣上已经无法再容忍九千岁的跋扈了,死了李当先那帮托孤臣,九千岁一人做大,他自然要借势借力,叶国柱是先朝硕果仅存的孤臣,天下读书人的榜样。搬出他来压住九千岁……驱虎逐狼……” 陈春秋的心咯噔一下,现在陈家攀附着九千岁的权势扶摇直上,一旦输了的话,便将全部身家赔了进去。 “九千岁位高权重,即便叶黄巢要扳倒他也还需要时间,不过陈家最好未雨绸缪,否则怕是没有几年光景了。最近算无遗策的宋官子也出了汴梁去杭州,是时候也该把仲卿叫回来了。江南北路安抚司落网之后宋官子就去了两浙路,当今圣上要反击了,杭州这趟水比我想象中还要更加深,仲卿继续待在那里,我怕会有意外。” 陈安之叹一口气,此时他还不知道汴梁城发生的一切,走到马车面前,对跟随在身后的陈春秋说道,“春秋,今晚来一趟我家,替仲虚接风洗尘吧。” “好。” 含糊不清的氤氲,消散在清晨的朝霞之中。 紫宸殿的人烟喧闹已经散去,然而范希文却没有退下,都说伴君如伴虎,坐在他身边的老虎却不只有一条,无论做什么,都是步步惊心动魄。 只手遮天的九千岁,心有不甘的当今圣上。 夹在中间的范希文选错了一步,便会满门抄斩。 徐渊坐在御书房,随意的翻着桌上的圣人之言,当看到《吕氏春秋》中“早朝晏罢,以告制兵者”时,叹了一口气。 勤民听政,昃食宵衣又如何?徐渊何不想像他的父亲一样,创造一个国泰民安的永徽之春奇迹,托孤臣,九千岁,一茬又一茬的人阻拦在他面前,动弹不动。 他没有回头,只是开口说话,就能让身后的范希文战战兢兢。 “借枢机司的手拿下江南北路安抚司,朕吃了九千岁一子。派宋官子去两浙路,为了断掉黄貂寺在两浙路的棋子,这盘棋不但要吃它第二子,还要将他的军。范宰相,你对这场局有什么看法?” 范希文低着头,不敢随意开口。 他没有主政朝廷的魄力,最多做一个辅佐之臣。黄貂寺看中了他的软弱,才拿出手当一个操控的傀儡。 徐渊叹了一口气,上元佳节的政变仿佛让面前的少年一夜之间蜕变成了眼神阴沉的上位者,死过很多人之后他才意识到,想要不被任人鱼肉,他一个徐家天子,要做的事还有很多。那日信手自己询问棋待诏有何良策时,宋清昭也只是小声的说了十个字。 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徐渊继续自顾自说道,“宋官子是在拿整个两浙路各方势力当棋盘下棋,广陵水师,豪强贵族都是他的棋子,有时候朕觉得满朝文武百官,甚至还没有一个旧国亡臣的棋待诏来的趁手。九千岁以为打发了朝中的眼中钉,却没想过这个眼中钉要去屠他一条大龙。” 范希文忍不住问道,“陛下,难道两浙路要比接下来随时可能发生的晋辽战争还要重要?” 徐渊盯着春秋左传第一篇的《郑伯克段于鄢》,眼神集中在多行不义必自毙那句,悄悄握紧了拳头。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了另外一个。 “范宰相,朕现在是两手下棋,你知道北辽的局和江南的局有什么不同么?” 范希文张了张口,小声说道,“微臣不知。” “燕云十六州是不变的局,要我们拿人命去填。两浙路的局是瞬息万变的局,宋官子下好了,需要那帮人拿命来换。今日在书房为何唯独召见你,可知晓?” “方才那一番说出去注定会引起风波的密谋,朕告诉你,你又可知晓缘由?” 范希文冷汗涔涔,这种问题错一个字,就是脑袋搬家的结局。他虽然生性软弱,不代表脑不好使,这些话说完之后,他要么死,要么跟着当今圣上。 徐渊语气冷淡,洞若观火的眼睛仿佛看透了所有一切。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叶黄巢随手布下的闲棋,谁都没想到最后是你爬到了宰相的位置。范宰相,你出身清流,却被阉党提拔,最终给你一个机会的不是别人,是朕。” 扑通一声,满朝瞻仰的大宰相跪在皇帝面前,一语不言,磕头捣蒜。 宋官子走了,他还需要一条能自己掌控的鹰犬,而范希文是最合适的人选,更多的是这人身上潜藏的秘密。徐渊慢斯条理的拿起了围棋黑子,转过头面对对身后匍匐在地,战战兢兢的大宰相。 嘴角终于流露出满意的微笑,听惯了太子太师叨念的圣人贤明教诲之后,终于从宋官子的口中听到了别有一番滋味的帝王术。 “做我的狗,我能让你荣华富贵,权势滔天。” “比肩九千岁。” 第八十六章 大才与庸才 求推荐票! 汴梁的局势云谲波诡,却没有影响到杭州城的生活平静,关于叶国柱的流言蜚语似乎没有息止的意思,反而如同滚雪球一般愈演愈烈,最终如同疾风骤雨席卷而过杭州城。官方没有站出来澄清,有些人甚至开始质疑是否叶国柱待在杭州城内,直到要在杭州城举办践行宴会,并且确认得到叶国柱出面的消息传开时,杭州的读书人才确信这是真的,谣言也随之平息。 这几天踏破了陈仲卿庭院门槛的人数不胜数,其中一部分是奔着求证而来,确认叶黄巢是否在杭州境内,另外一大部分则是希望通过这位杭州大才子的身份,来向叶国柱引荐一下自己。 一时之间,杭州大才子的名号已经被叶国柱学生所取代,这让陈仲卿有些懊恼,比如今早谢玄真和苏子詹一改往日词评会的刁难和争锋相对,反而毕恭毕敬的递上了叶国诸宴会的邀请函。 见识过陈仲卿手拎人头叫板的狠绝之后,没有人再敢小觑这位读书人。背后是汴梁官宦世家,再加上文辞诗赋过人,即便是相轻的文人也被磨得没有了脾气,只能叹息一声时运不济命途多舛。 名帖是白色的,上面的笔迹看着熟悉,仔细一看却像是宋官子的笔墨。 陈仲卿停顿了片刻,随即像是想到什么的笑了笑,说实话从一开始他还没想过为什么宋官子要给自己安排这样的举动。不过收到请帖那一刻算是领悟了他心中的小算盘和心思,没想到他会为自己准备这样的开场仪式。 “仲卿兄会赏脸么?” 苏子詹担心陈仲卿还挂记之前的过节,说话时也显得小心翼翼。谢玄真反而没什么条条框框,甚至别有空闲的仰头观望着庭院里盛开的白色繁花。 陈仲卿说话拿捏非常有分量,左右观望了青衣巷,确认没有人在跟踪之后才轻笑着回复道,“当然,既然子瞻兄不计前嫌,在下当然得赏脸去一趟。” 苏子詹表情如释重负,也不在继续逗留,向陈仲卿拱手告辞。 “那我们就先告辞了,明晚再见。“ ”子瞻兄,玄真兄,到时候见。” 陈仲卿送客出门之后,拿着名帖反复看了几眼,随即走进了厢房,桌上摆着铁管突火枪,他在座位上坐下,开始往里面填装火药,默默准备接下来的动向。 虽然这场宴会只是一个诱饵,不过依照宋官子的布局,恐怕宴会也只是其中一个环节,应该还有更多的一环在紧密的扣着相连。 不过他依旧按照计划行事,只是增添了老贾一道保险,刀剑无眼,他也无法确定这帮南下的死士会做到哪种程度。 “少爷你为什么要入这场局?” 老贾依靠在门口,看着陈仲卿忙碌准备着接下来的一系列动作,有些心酸。别人的官宦世家子弟凭着父辈的萌荫和官场左右逢源往上爬,哪有像他一样在两浙路整天勾心斗角,殚精竭虑,为陈家在前程。 “能在这场局里稳住脚跟,也就等同于为陈家在皇帝身上增添了一份保险。父亲和兄长会明白我的苦心孤诣,别看陈家现在好像风光无限。黄貂寺或许没有几年光景了,只是他们还没看清这点。我在叶国柱那里,在宋官子这边攒点香火情,将来也好作为交换的筹码。” 老贾愣了一下,随即自嘲的笑了笑。 以前他选择二公子,是觉得这孩子心机简单,宦海官场险恶,希望他能远离一切,做一个普通人。 但现在看来,他想错了。这孩子比任何人都要聪颖,与生俱来的天赋和大局观让他在杭州城各种错综复杂的势力之中游刃有余。 陈仲虚只是依照父辈铺设好的路线一步一步往上爬的人,他缺少从逆境与险恶之中拼搏出来的急智与大局观。 “少爷此番,能十拿九稳么?” 陈仲卿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想起了宋官子平静如初的神情,平淡的说道,“老贾,你弃文从武做个江湖武夫是对的,这庙堂杀人只需三言两语,比刀剑更狠毒。” 谢玄真与苏子詹离开了陈仲卿的府邸之后,去了一趟秋水一色,文人雅客向来喜欢聚集于此,他们也免不了俗。 今天酒楼里有几座的“客人”有些奇怪,虽然穿着打扮着南晋文人的服侍,看上去却没有任何读书人儒雅气势,反而有一种边境从戎士卒的杀意凛然,就连店小二递茶水时,也多看了他们几眼。 虽然点了几碟小菜却没有动笔,杯中的茶水凉了也没喝上一口。 谢玄真将杯子倒满了茶水,挪到苏子詹面前,望了一眼远处的屋檐砖瓦,目光又收回到对方面前,挑开了话匣子。 “我没想到这次给他递邀请函居然答应的这么爽快,之前邀请参加诗会仲卿都是再三推脱,也很少见这人与杭州城内哪些文人墨客走动,怎么就突然之间攀上了叶国柱了呢?” 两指端起茶杯,递到嘴唇面前轻轻吹拂了一下茶水,不太烫嘴之后才慢慢啧了一口。 苏子詹笑着说道,“怕是叶老已经安排好他在宴会上一鸣惊人了吧?毕竟他是杭州大才子,又是汴梁的官宦世家,再加上叶国柱这一层关系,将来踏入官场必定是栋梁之才,我们这等小鱼小虾没有必要得罪这尊大佛。” 谢玄真放下茶杯,盯着面前的苏子詹,一本正经说道,“我还以为子瞻兄视功名利禄为粪土呢。” 对于谢玄真的揶揄,苏子詹倒是没有太过在意,只是慨叹几声,转过头对身边的好友说道,“敢一手拿刀一手拎人头的读书人能有几个?” 谢玄真笑了笑,没有接话。 “玄真兄啊,不瞒你说。” 苏子詹双手撑着桌面,认真的对他说道,“能杀伐果决的读书人你见过多少个?别说你我,就连杭州城内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郎。圣贤书读得再多又如何?除了写一写伤春悲秋的词赋,他们还能做什么?拿诗文卖钱换一斤酒?” 这一次换谢玄真呆愣了,他没想到苏子詹会生出这样的感慨。 苏子詹神情沉默,以前看不起动刀动枪的粗俗武夫,那个拎头颅的背影,在满堂震惊中刻下最深刻的印象。 “我们只是伤春悲秋的读书人,偶尔无病呻吟一两句,他那种才配得上经世之才。” 当两人闲谈之时,谁都没有注意到隔壁桌的人不知何时起身离开此地,方桌上的几碟小菜没动过一次筷子。 茶水依旧满满一杯。 人走茶凉。 第八十七章 一笔杀人的买卖 做买卖的最怕触了霉头,即便是做杀人买卖的聚福楼一样,这几天齐掌柜的生意算是门可罗雀了,要是被人知道他们这里出了一桩针对尚书右仆射次子的买卖,恐怕没过几天就得人头落地。齐掌柜只是借着官场的人脉混口饭吃,谁会想到最终变成这个结果。 幸好当初贾三甲念在昔日的情分上没有说出来,才保住这条命。齐掌柜手中揣着几块金锭放入紫檀木的盒子里,用棉布包好之后小心的塞到床底下,这是逃生用的家当,万一哪天东窗事发,也好卷起铺盖,一把火烧了聚福楼走人。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把齐掌柜吓一跳。他赶忙爬起身拍了拍膝盖,说道,“谁?” 房门外的店小二的语气谦恭的说道,“齐掌柜,有人找你。” 齐掌柜皱了一下眉头,警惕的回了一句,“是谁找我?” “他说他姓贾,身边还跟着一个年轻人,不知道名字。” 姓贾,年轻人? 心中一沉,齐掌柜知道该来的终究躲不掉,于是深吸一口气,甚至做好赴死的慷慨准备,他从没指望能从贾三甲的手中逃出去。甚至往楼下走时脚都在颤抖不停。大厅正中央,原本秦韶游做过的凳子现在换了主人,陈仲卿一脸微笑的看着他,神情默然。 店小二看出了掌柜的不安,轻声问道,“掌柜的,这人是谁?” 齐掌柜不耐烦的瞥了他一眼,也没有压低嗓音,恰好让所有人都听见他说出口的那句话。 “胭脂榜当晚,明珠十斛的雅阁,拎头上楼的那个年轻人,就是他。” 在场所有人倒吸了一口气冷气,绿林江湖拿刀杀人舔血是常有的事,即便是达官贵人最多指使他人卖命,逼到绝境时下跪求饶的不在少数,但是能面对一群刀尖舔血的亡命徒还成功反杀的,估计也就这一个。 这样狠毒的文人,自己也是第一次见。 “齐掌柜,在下陈仲卿。” 陈仲卿双手平放在桌面上,表情稳重的看着对方,平静说道,“我今天来这里,只是想跟齐掌柜谈一个生意,生意谈好了,之前的事情既往不咎,没谈好的话就对不住了,两浙路想巴结的官员不在少数,一把火烧烧光了这里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语气就像在菜市场讨价还价,根本没把他这个杭州专门做杀人勾当的老板放在眼中。周围有人想拔刀动手,也被他一把拦下。 齐掌柜嘴角抽搐了一下,说话底气十足的人往往有恃无恐,他只好做一个请的手势。 “说吧。” “最近有一批胡人入了杭州城,你应该知道的。” 陈仲卿直截了当的说道,“整个杭州城就属聚福楼消息灵通,我想知道他们在这里做些什么?还有别跟我谈布匹皮毛的生意。” 齐掌柜皱了一下眉头,说道,“怎么你也问起这个问题了?” 陈仲卿眼神一变,压低了嗓子问道,“还有谁打探过这件事?” 齐掌柜见有机可乘,想拿这事作为筹码与陈仲卿交换,于是说道,“这是我们客人的私密,在下无权……” 不过他抬起头,看到的却是一张冷漠的脸,嘴角带着嘲讽和不屑。 “老贾。” “遵命。” 话音刚落,挎刀的老仆猛然出手,左手持刀,另一只手拎着他的衣袖,把整个人的头摁在桌面上,然后一刀劈下。 锋芒停留在他眼前半寸的地方,吓得齐掌柜深吸了一口冷气,盯着面前的陈仲卿,鼻尖开始冒出冷汗,连忙示意对方先别动手,什么都愿意交代。 “我说,我都说。” 谁知接下来这个名字却让他感到意外,不是意料之中的宋官子,而是另外一位熟悉的老朋友。 “是广陵水师的军中幕僚主簿,裴朝阳。” 青梅刀往前挪了一点,刀锋差不多毕竟他的鼻尖,陈仲卿又问了一遍,“你没骗我?” “现在就算借我一百个胆子也不敢骗你,我在杭州城的眼线回报说经常能看到一辆白色马车深夜进出杭州城,从五天前开始,他们进出城门的频率更加频繁,只是守城门的捕快仔细的检查过了,也没什么,就没当一回事。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那马车经常会从沿河岸的街道往北门树林道走。” 陈仲卿点点头,示意老贾放了对方。 齐掌柜站起身,眼神惧怕的看了对方一眼,挥了挥手示意周围的人都退下,他已经不敢在心里打歪主意,对方可是一只手就能碾死聚福楼蝼蚁的大角色,自己在对方眼中,不过是一枚随性发挥的棋子而已。 陈仲卿站起身,鞠躬拱手,完全没有刚才的杀意凛然,温和的对齐掌柜说道,“你就当我没来过别跟任何人说起。哦对了,裴朝阳是幕僚主簿,或许动不了你,但我不一样。要是你拦着路不走,别怪我不客气。这笔杀人买卖的开头还算不错,别让我失望了。” 齐掌柜站起来时,已经没有了方才的镇定自若。鼻尖险些被刀锋划过一道血痕。他镇定自若的看着对方走出了门,摸了一下鼻子,手指上沾满了鲜血。 齐掌柜接过店小二递过来的纸,捂住鼻梁,低声暗骂了一句。 “妈的,这哪是读书人,比土匪还狠!” 出了聚福楼的门,陈仲卿视野一时之间开阔了不少,自己大体上已经摸索到了宋官子的局,层层相扣,环环相接额,远比想象中复杂,不过既然摸索到了关键,就不会心甘情愿的成为别人一枚棋子。 他要掌握主动权。 想到这里,陈仲卿转过身对身后老仆说道,“老贾,今晚你不用跟在我身边了。你在沿河街道那边守着,看有没有同样从那座宅院里出来的马车,跟上去就行了。记住,千万别跟那辆白色的,跟着另一辆。” “为什么少爷这么确定会有另一辆?” 陈仲卿嗤笑着说道,“除非北辽安插的死士蠢到把枢机司的捕蝉网当做摆设,否则根本不可能出现这种漏洞。” 听完陈仲卿的话,老贾知道他又要单干,有些犹豫了一下,说道,“可是少爷……” “听我说完、” 陈仲卿打断对方的话,接了下去,“鹤鸣楼的设宴只是为了引人上钩的局,宴会开始之前我会先去一座宅院,会一会那位假冒的叶国柱。放心,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不会有事的,以身犯险的蠢事我也不会做,你跟过来反而可能坏了事。这帮北辽死士比下水道里的老鼠还要机警。” 老贾被他的一方堵得无话可说。 陈仲卿一直往前走,没有回头。一脚踩过肮脏的污水,张望着鱼头坊的破败场景,面前的少年沉着而冷静,丝毫没有卷入危机之后的慌张。 他冷声说道,“他们想拦下我也得看看自己有没有本事,我陈仲卿一生行事,又怎会败在几个庸才手里?” 第八十八章 刀光剑影 宋官子在布局,裴朝阳也同样没有落下。 从青衣巷雨夜杀人时看到马车里的青衫大国手时,他就已经意识到事情不对。从淮津南口中得知宋官子在杭州城坐阵,打算铲除掉那批深入而来的死士时,更加证实心中的疑点。杀一批死士这种事根本用不着麻烦向来以国祚大局开盘的大国手,完全可以交给枢机司的捕蝉网处理,即便漏了一两条泥鳅,对于北辽和南晋之间的局势也形成不了多大改变。 但是为什么宋官子偏偏选在这个时候来两浙路,而且还是在汴梁政局敏感的时期。事情越想越不对劲,等到从聚福楼那边买到消息之后,裴朝阳才意识到宋官子的目标可能根本不在几个南下的死士身上,而是其他的打算,或许出入杭州城的马车才是最终的目标。 他换好一身常服,将广陵水师必备的机弩拉紧了弓弦。此时南下的胡人已经是瓮中捉鳖,只要在杭州城外的林**设伏拦下那辆半夜出没的白色马车,所有的真相都会水落石出。 整理好衣服之后转身出门,他神情凝重的望向院子里黑压压的人头。 无一例外的神情肃穆,双目精芒有神,腰上挎着锋利的雁翎刀,一看就知道是军队中出来的精锐士卒。 裴朝阳是背着淮津南动手,钦点了五十多名武卒营的精锐,已经在庭院里整装待发。 副官走上前,把调令牌递给他。裴朝阳接过副官手中的调令金牌,沉声问道,“都准备好了吗?” 年纪不大的副官点点头,凑到他面前低声说道,“都已经准备好了,一切都依照大人所言摆布,第一批二十人在林**埋伏好了,等马车一出现立刻动手。第二批在五百步之外的小山丘上待命,作为增援。就算十几个胡人身手再好,也拦不住武卒营专破辽人的长枪和连弩。” “好。” 城府深沉的裴朝阳已经盘算好一切,宋官子的目标应该是马车里的秘密。这次行动是先斩后奏,如果自己能提前一步拿下马车,淮津南反而能掌握主动权,让姓宋的失了先机,之后无论他想再动什么心思,也没机会了。 裴朝阳没向淮津南直接汇报此事,也是怕走漏风声。 “行动。” 铁靴的脚步声窸窣,钢铁和坚硬的青石板接触,发出了铿锵的金属声响,整齐有序。士卒的右手摁住刀柄,准备好随时出鞘。 月光悄悄爬上柳梢头,惨淡如同披挂在枝丫间的银钩,披甲的士卒融入了黑暗的夜色,向杭州城外的林**奔袭而去。 铁衣凉如水,月色满弓刀。 青衣巷里人烟罕迹,只有一匹马不耐烦的踢踏着青石板砖,马蹄铁与地面碰触,发出铿锵的声响。 夜风混合着战马的嘶鸣,卷入原本无声的夜幕之中。 府邸门前停着一辆没有任何装饰的马车,懒散的马车夫斜坐着,左脚膝盖弯曲放在马车上,撑着下巴,另一只脚与地面悬空,摇摇晃晃,嘴里还不停骂骂咧咧,门内之人等的让他有些不耐烦。 “赶紧走啦,一个大男人磨磨蹭蹭的。” 马车夫见他还在庭院里磨蹭,不禁板着脸多说了几句。 陈仲卿手中挎着一个包裹走出来,也没多说什么,只是略微的说了几句失礼。马车夫不想多费口舌,只是催促他尽快上车,嘴里念叨着客人已经等得很不耐烦了。 宴会开始之前陈仲卿得去见一下那位传说中的叶国柱,不过这一切都是宋官子安排的障眼法。 态度倨傲马车夫是花钱请来的,如果不是看在一两银子的份上,他懒得接下这种活。 陈仲卿掀开帘子坐进去不算宽敞的车厢,然后小声的说道,“走吧。” 老贾站在门边看着马车远去,心中叹息了一声,随即重重的好门,背上木匣子转身离开。 车厢内有些颠簸,陈仲卿坐在里面手却没有半点空闲,他解开了包裹,看着里面的东西会心一笑,然后开始忙碌了起来。 马车夫只听到一层之隔的车帘内传来声响,却又不好回头询问对方在干什么,只好沉默无声,挥鞭让马跑的更快,早点领到赏钱。 刚转过巷角,往宅院走去,还没走完一段路,便听到车帘内的人开口说话。 “停车,先等下。” 前进的车轮声突然中断,片刻钟之后才重新恢复。 深巷之中,四五柄锋利的弯刀等待着马车身影的出现,街道的转角处,排成一列的死士握紧了手中的弯刀,听着马蹄声由远而近,屏气凝神。 陈仲卿是他们刺杀叶黄巢的关键。这批胡人死士能南下深入到南晋的腹地,背后肯定有一位军师坐阵充当主心骨的角色。杭州的宴会设局太明显,并没有引起他们的兴趣,反而对马车里的年轻人虎视眈眈。摆酒是鸿门宴,马车里的年轻人才是寻找叶黄巢下落的关键。 只要抓住他,顺蔓摸瓜就能找出叶黄巢的下落,再加上对方只有一人,此时便是下手的最好机会。 马蹄声越来越近,左耳几乎能听到马在奔跑时的嘶鸣声。 马车夫吹着口哨,心里还惦记着等下就能领到的那份赏钱,不禁加快了速度。早点跑完这一趟,领了钱好回去再喝一壶酒。当马车快要走出漫长的深巷时,突然从角落窜出鬼魅般的黑影,一轮闪烁寒光的弯月在手中挥舞,马车夫还没喊出一声,锋利的刀刃如同镶嵌入皮肤的鹰爪,刺穿他的胸膛,手掌一抖,将温热的鲜血从伤口内喷洒而出。 他吐了一口血,染红了寂静的黑夜,胸膛不断的流淌鲜血,从胸口到腹腔,扯出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猩红从这道伤口里喷涌而出,收不住劲。 马车夫表情痛苦捂着胸口,摇摇欲坠的从马车上倒了下去,刺杀的死士伸出手托住他的身体,然后缓缓的放在地面,没有发出半点声响。随即回过头,对身后几人点点头。 其他人握紧了刀,准备随时出手。 深巷里一片寂静。 车厢内的人似乎浑然不知自己已经被人包围,身处险境。 最先踩上去的死士缓缓的掀起车帘,手中握紧弯刀准备随时出手,不过当他完全掀起的那一刻,突然瞪大了眼睛。 里面空无一人。 仅有一把固定好的弩箭,对准了他的脸。 树上的寒鸦拍翅而起,飞往远处。 原本系在车帘一角的细绳就被绷紧,在他的手撩起车帘之后,机弩的扳机立刻被扣下,绷紧的弦猛然一松,固定的弩箭瞬间射出。 弩箭在不足三尺距离内,朝着死士射了过去,根本来不及抽刀回防。 当着所有人的面,弩箭正中眉心,死士人仰马翻,整个人往后倒直接摔在地上,气绝身亡。临死之前瞪大了眼睛,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见到这一幕,其余的人面面相觑。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人失声喊道,“糟了,我们被算计了!” 第八十九章 刑讯逼供 陈仲卿靠着转角处的墙壁,谨慎的伸出头,看了一眼被重重包围起来的北辽死士,眼神平静。半路跳车不是偶然之举,而是深思熟虑之后的谋划。如果当时自己还在车上,或许已经和倒在地上的马车夫一个下场。 捕蝉网的动作再快,也不及死士一刀劈下更快。 枢机司的捕蝉网二十多名斥候围着这背靠背成一圈的死士。机弩和雁翎刀互相配合,对准备了这群北辽死士,刀弩围成的圆圈滴水不漏。捕蝉网与北辽谍子交手多年,知道怎么活捉这群狡猾的狐狸,并且从死士嘴中掏出情报。 负责抓捕的枢机司侍卫长蒙着脸,一步一步走了过来。先前他对靠墙而立读书人没多少重视,见到枢机司两腿发软的官员多了去了,除了能在官场上勾心斗角内耗之外,丢到其他地方便一无是处。朝廷贵人眼中还不如一个捕蝉网死士来的好使。 即便心中不屑,面对宋官子的贵客,侍卫长站在陈仲卿面前还是卖足面子,抱拳谦卑的说道,“让陈公子受惊了。” “留活口么?” “嗯?” 陈仲卿根本不在意他的安抚,而是转过头冷静问道,“我问你留活口么?现在要从四个人嘴里掏出情报么?” 负责保护和监察的侍卫长一愣,随即点点头,他认为这种事涉及到军情机密,不应该由一个官宦子弟过问,于是打个太极想糊弄过去,“这些事会交给我们枢机司处理,请陈公子……” 啪。 一个耳光狠狠的扇在侍卫长的脸上,左脸颊有些生疼,对方眼神中短暂停留着惊讶神情。他望向陈仲卿时,看到的却是一副无所谓的表情。 “把我至于危险的境地,也是你的安排? “大局为重。” “那你应该知道我是什么人,我家在朝廷的分量,还有在宋官子心中的分量,对吧?” “但是……” “如果让人听到枢机司让尚书右仆射次子去做诱饵,险些成为刀下亡魂,作为九千岁身边红人的陈家,会怎么做?” 侍卫长冷汗涔涔,之前宋官子只说是一个好友,却没说过他背后是汴梁陈家。否则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让对方以身犯险。 喉结滚了几下,侍卫长双手颤抖,低下头不敢出声。 “算了,无知者无罪。” 陈仲卿故意叹一口气说道,“我可以跟你做一个交易,我去审问七个人,从他们口中套出的情报你一字不漏的汇报给宋官子,然后你设局的事三缄其口,一笔勾销,如何?” 侍卫长的眼神转动一下,脑海里迅速的考虑利弊得失。 对方提出的要求有些过分,枢机司的审讯不需要经手外人,但是此时捕蝉网已经拿下北辽的谍子,对方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出不了多大的差错,想到这里他点头答应了陈仲卿的要求。 一个读书人,做得再过火也不会到哪里去。 侍卫长在心里自我安慰道。 “我还需要一把刀。” 在侍卫长还没反应过来时,陈仲卿抽出腰带上斜跨的短刀,从角落里走了出来,步伐沉稳走向死士。 捕蝉网的动作拿捏的恰到精准,弩箭和刀伤都不是致命伤口,雁翎架在他们脖子上,尽管腿上有伤口被强迫的跪下去,但是依旧高傲的仰着头,死死盯着向他们走来的陈仲卿,还有身后戒备死士反抗的侍卫长。 陈仲卿面对着枢机司捕蝉网的几个人,微笑点点头,如同一个儒雅的文士在向他们请教问题,“你们谁懂北辽的语言?” 几个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身材比较瘦小的人举起了手,小声说道,“我懂。” “很好,现在我要审讯这四人,你来帮我翻译一下。” 斥候脸色为难,枢机司的审讯不应该由外人来过问。 其中一个拿着机弩的捕蝉网刀客当场质疑,他看不惯眼前书生气浓厚的少年站在他头上指手画脚,这帮都是处理惯了杀人放火的谍子,除了直接负责的上头之外,其他人发话可以一概不听。 “这是我们枢机司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外人来多嘴。这没你的事了,赶紧走。” 刀客不耐烦的挥了挥手,让陈仲卿早点滚蛋。眼下将这帮人送到两浙路枢机司刑讯处进行审讯才是最重要的事。他敢底气十足,是因为整个南晋都知道他们枢机司背后是权势滔天的九千岁,没有不开眼的蠢货敢跟这帮人光明正大的叫板。 “哦?是吗?” 陈仲卿眉毛一挑,一把拿过侍卫长手中的机弩,朝着出言不逊的刀客小腿扣动扳机。 “啊!” 正中小腿。 一声撕心裂肺的痛苦哀嚎撕破小巷的平静,周围的人都目瞪口呆的盯着射出弩箭的陈仲卿,他却面不改色,甚至非常利索的装上第二根弩箭。 “我弄死你!” 第一枚弩箭准确无误的射中了他另一条腿,刀客倒在地上痛苦的翻滚,小腿已经被鲜血染红,流淌在地上的血在月光下看起来格外的刺眼。 其他人一时之间还没反应过来,自己人就倒下一个,而且还是被看似弱不禁风的书生拿下。方才他们还在低声嘲笑,转眼之间文弱书生就表现出果敢的杀伐手段。 “够了。” 侍卫长抓住陈仲卿的手,眯起了狭长的眼睑,他的另外一只手摁在刀柄上,轻拔出一寸刀锋,却被面前的读书人一手摁住,然后压了回去。 年轻人的表情平静如初,举手投足之间都是一股懒散的调调,他半蹲下望着面前倒地不起的刀客,一字一句说道,“去,去向宋官子汇报,就说我在这里刺杀枢机司的斥候。去向你的直属上级报告,就说一个汴梁的官宦子弟妨碍公务。到时候是你能占理,还是我能占理?” 刀客的眼神越过面前的少年,瞥向他身后的侍卫长,对方只是低下头摇了摇,示意他别把冲突闹大。 刀客恨恨的瞪了陈仲卿一眼,被身边两人拖到一边疗伤。 陈仲卿丢在机弩,示意自己并无恶意。他蹲在不知所措的北辽死士面前,微笑的扫了他们几个人一眼,说道,“我对你们刺杀叶国柱一点兴趣都没有。就一个问题,我想知道马车的秘密,你们肯定知道里面的东西是什么?” 身边的枢机司斥候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一字一句的翻译出来。 跪在他面前北辽死士抬起头,不屑的啐了一口,一字一句的说道,“我们辽国人,恨不得杀光你们这群汉人!很快你们都将死无葬生之地!” “原来你会说南晋官话啊,这就简单多了。” 陈仲卿一脸人畜无害的微笑着,拍了拍他的头,莫名其妙的笑起来,尖锐的笑声在寂静的巷道里听起来格外渗人。 眼神一变,陈仲卿抓着对方的头发,抽出插在腰带上的短刀,对准他的下颚刺进去,然后就猛然拔出,再刺进去,反复几次的血腥的抽插,对方的嘴角 声音与血腥气淡淡的回荡在空气里,从陈仲卿开口,到拔刀杀人,根本没有给在场其他人心理准备,动作流畅的几乎像是吃饭喝水悉数平常。 那一声咒骂成为了他这一辈子发出的最后声响。 揪紧头发的手松开了,一座壮实的肉山轰然坍塌,嘴角还冒着血泡,扩散的瞳孔盯着眼前笑眯眯的少年,摔倒在地,死不瞑目。 月光映照之下,掀起尘土飞扬。 深巷里响起的声音,平稳如同一汪秋水。 “好了,下一个。” 第九十章 谁说书生不能执剑? 回音还在深巷里波折回转,众人没能从倒下去的尸体中回过神,逆光而立的年轻人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我说了,下一个。” 话还没说完,肩上猛然一沉,微微偏过头,身后的侍卫长一手拍过来,宽厚的手掌放在他的肩膀上,那克制漠然的眼神近在咫尺,身后的人压制着内心的冲动,示意陈仲卿暂时收手。 其他人的目光也被侍卫长忽然的动作吸引,稍稍安静,眼神盯着面前平静却疯狂的读书人,文弱的书生杀起人来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狠辣果决的让人想起宫廷杀人不眨眼的跋扈九千岁。 “放手侍卫长。假如因为我搞砸了计划,最多我一人背下所有罪责。但如果你要阻拦我,回去之后你的日子也不好过。我听说枢机司的高层都是喜欢穿小鞋的家伙,不知道你们还能不能活过明天。” 陈仲卿盯着他,话锋和眼神同样尖锐,侍卫长终于反应过来,面前的人比他想象中还要手段通天,心有不甘的放开了手,眼神示意其他枢机司的人,别轻举妄动。 读书人转过身子,目光扫过跪在地上双肩不安抖动的其余三人,继续发话,“为了让你们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就成为了反面教材。顺便说一句,我耐心非常有限,如果不想回答问题,下场会一个比一个糟糕。好了,言归正传,我想知道马车里到底是什么东西,你愿意告诉我吗?” 简单直率的问题,以忠诚和性命来做赌注,一心赴死的北辽死士在看到陈仲卿惨无人道且干脆利落的杀人手法之后,原本坚定地信念慢慢的动摇起来。 “还是不肯说吗?” 他看着眼前体格稍显比侍卫长强壮一点的北辽死士,最终拍了拍肩膀,低声的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开。 绷紧的弦松了下来,所有人都以为陈仲卿放弃审讯时,他在角落里捡起一块趁手的砖头,默不作声绕到对方身后,板砖狠狠的敲了下去。 脑袋上挨了几砖,后脑勺的鲜血迸射出来,身体摇摇晃晃,他想挣扎,两只手却被牢牢的固定住。陈仲卿就那样面无表情的一砖一砖往后脑勺砸,其余两人见到如此残暴的场面已经抖如糠筛,壮硕的北辽死士被砸的只剩下半口气,整个人都瘫软下去。 陈仲卿手中的板砖只剩下一半,他把死士一脚踢倒在地,扔掉手中半截板砖,转身又找来另外一块青砖,借着往脑袋上砸,直到在脸上砸出一个凹陷进去的血窟窿后,才气喘吁吁的丢下沾满鲜血的青砖。朝着他的脸啐一口痰。 “狠人……” 有些枢机司的人别过头,不忍心再看下去。杀人死人见多了,像这样将人暴虐致死的还是第一次见。最重要的,是这种杀人方式给其他两人带来的视觉上的冲击,变成脑海中无法抹去的梦魇。 在看看若无其事的书生,越来越让人感觉是披着人皮的妖怪。 陈仲卿俯下身子,觉得还是不太过瘾,于是重新捡起砖头,朝沾满鲜血的脸继续砸砸下去,声音清脆如同捣药磕蒜一般,听的人毛骨悚然。 最后只剩下一张凹陷进去的血肉模糊尸体,夜风吹干人的冷汗。 陈仲卿将手上沾满的鲜血往尸体的衣服上擦了擦,蓝色的布料留下清晰可见的红手印,他拿起机弩指向第三个人,柔和的说道,“是不是我的态度和长相让你们产生某种误会?都以为我像个写诗的,不是像个杀人的?不过当朝律例哪条点明了读书人不能杀人?” 剩余两个人死死低着头,都不敢抬起来直视他,全然没有刚才视死如归的高傲。 “所以之前的问题我再问一遍,马车里到底是什么东西?同样的问题我算到三。” 第三个人浑身颤抖,却依旧没有开口,似乎在忠诚与活命之间犹豫徘徊。 “一。” 他咬紧牙关,没有开口。 “二。” 侍卫长握紧了刀柄,随时准备阻拦陈仲卿继续疯狂的闹下去,要是人都杀光了,他就问不出有价值的问题了。 “三。” “我说!” 旁边的死士心理防线终于崩溃,哭喊着说道,“别杀我,我说,我什么都说。” 陈仲卿笑眯眯的说道,“这不就了解了么?多简单的一件事啊。” 然后抬起手,弩箭对准面前没开口的那个,一箭穿喉。 对方握着喉咙倒了下去。 直截了当,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马车里是这几年北辽在南晋收集的情报,包括一切有价值的军情秘报,早在十多年前,我们就在南晋建立了一个独立的谍报机构,那辆马车还有近几年关于广陵水师内部与北辽私通的谍子秘密,我就知道这么多,我们只是派来刺杀叶黄巢的。” 陈仲卿蹲下身,冷静的说道,“其实那辆马车才是你们的真正目的,什么从北辽南下刺杀叶国柱不过是掩人耳目的谎言,你们这一批和去鹤鸣楼动手的都抱着侥幸心态而来,能杀叶黄巢最好,杀不了也是声东击西,将那份有价值的名单送出城,怪不得裴朝阳和宋官子都盯着这一块,原来还有这么深的内幕。” “但是你们没有机会了。” 北辽死士此时流露出阴谋得逞的微笑,缓缓说道,“就算现在你知道又如何?马车现在已经出城了,即便是你们现在动手,也不可能再追上了!” 陈仲卿冷笑着说道,“你真以为他们没有算到这一层?北辽的脑袋是不是有点不好使了?” 抛下这句话,陈仲卿转过身把刀和弩箭塞到了侍卫长的手中,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接下来的事交给你们了。” 侍卫长忍不住问道,“那你呢?” 月色如钩,风吹过了深巷,马车上的灯笼在摇晃,冲散了深巷里的血腥味。橙黄色的光芒照亮陈仲卿那张机械、冰冷的脸庞。 “我去一趟鹤鸣楼,刺杀叶国柱本来是为了掩盖北辽谍子的另外一个阴谋,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帮混蛋也同时会在鹤鸣楼动手!” 第九十一章 喧喧嚷嚷鹤鸣楼 该来的,总会来。 鹤鸣楼今晚的风雅点缀在文人和贵人的风雅身上,聚集在此的十有八九都是要一睹叶国柱的神采,甚至还惊动几位苏州大才子,跋山涉水要来杭州城这边见识一番。有头有脸的声望显赫人物都聚集于此,但是唯独少了李兰亭和张逊,两人都不约而同的以身体有恙推辞聚会,发起的是杭州另一位有身份有脸的大儒士。 他们两人都是在杭州城见过叶国柱最后一面的人,知道这次的宴会并非如同现象之中这么简单,直接闭门谢客不来参与。 苏子詹与谢玄真坐在一起,他抬起头张望了几眼,似乎想在宴会的宾客中找到熟悉的身影,可惜的是原本答应了出席宴会的陈仲卿此时并未能如约而至。反倒是苏州那几位一新上门挑事的大才子在宴会中格外瞩目。他们都想在叶国柱面前一杀杭州大才子的威风。 烛火摇曳,人影叠叠。在场其他人各自把酒言欢。 只有几个落寞的身影坐在位置上,注视着宴会来来往往的觥筹交错。 “邢铭阳,丘梓山,赞仙观,苏州那边能拿得出手人几乎都来了,这是要在鹤鸣楼闹事么?” 苏子詹抬起头瞥了一眼把酒言欢的几位大才子,随即又将头低下,对身边的谢玄真说道,“你确定陈仲卿真的会来?” “会的。” 纸扇一挥,谢玄真微笑着说道,“我调查过了,一来叶国柱与陈仲卿之间的确有些关系,这些流言蜚语都不是空穴来风。二来这次词评会可能是叶国柱安排让陈仲卿在全杭州,甚至是两浙路亮相的机会,毕竟坐在这里的不仅仅是我们,还有慕名而来的其他人。” 谢玄真将纸扇指向了其余两桌,顺着扇子的方向,苏子詹发现了其他有趣人物。不单单连湖州的李家豪强,湖州的苏氏望族,大大小小的望族豪强都集中于此,来见叶国柱一面。 “一些来派叶国柱马屁的,一些来当场砸场子想在国柱面前争取表现的,还有一部分人我就看不明白了。” 苏子詹的目光落在角落里不起眼的一桌子身上,他们的身材魁梧的比杭州城文弱书生高出一截,文士的儒雅打扮也无法掩盖他们身上某种边疆武卒磨炼出来的杀意,他只当是负责保护叶国柱的侍卫,也就没多少在意。 赞仙观拎起一壶酒,步履稳健的朝谢玄真走过来,他托词避开了其他试图上前敬酒的人,搬来一张椅子在谢玄真面前坐下,左手拎着的酒壶给面前的前任词评状元添满。他看了一眼旁边的苏子詹,嘴角勾勒起一个得意的弧度,“奇怪了,怎么只有谢公子一人,洪兄呢?难道知晓杭州大才子要赴局,特地托辞不来了?” 谢玄真涵养极佳,丝毫没有在意对方的冷嘲热讽,“洪兄身体抱恙,来不了这场聚会,我在此替他谢过赞公子的关心了。” 赞仙观摆了摆手,微微笑道,“诶,哪里哪里,在下听说谢公子在端午的词评会输给了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叫什么名字?陈仲卿是吧?此番前来在下也不是想跟谢公子讨教,我们几个从杭州过来的,都是想跟这位仲卿公子一较高低。看看是杭州的读书人比较厉害,还是我们苏州的更胜一筹。” “呵呵。” 谢玄真心里不屑,但表面上依旧客气有加。 赞仙观等几人做了十几天的充足准备,拿出自己最为得意的几首词打算在宴会里亮相,他们就是来搞事情,当着所有人的脸赢过叶国柱的关门子弟,在所有人面前威风一次,何乐而不为? 再说这里是两浙路,世家豪族的地盘,一个天高皇帝远的汴梁手也伸不到这里,赞仙观敢有恃无恐的挑衅,也是因为如此。 “我知道谢公子输给了陈仲卿,不过这一次,我们绝对不会输。什么杭州大才子,我看也就是一个欺世盗名的骗子,哈哈哈哈。诺大一个杭州城居然找不出一个撑门面的文人,我们苏州都替你感到丢人。” 赞仙观笑着站起身,朝原来的座位走去,把谢玄真和苏子詹晾在一边,原本想出言教训几句的苏子詹被谢玄真摁了下来,摇了摇头。 之前是杭州城内的士子争锋相对,现在是外人挑事,他们自然齐心的站到一边。 “没有必要。” 谢玄真压下了火气,对苏子詹说道,“等他遇到了仲卿自然会知晓了。” 应邀而来的不单单是杭州城的文人墨客,同样还有一身素雅打扮而来的小燕后南宫花,她通过一些手段鬼使神差的拿到了邀请函,就是为了特地来看陈仲卿一眼。 那天拿刀上楼英雄气概的读书人印象,已经深深映刻在她的脑海之中。小燕后就像一朵招蜂引蝶的花,吸引了在场几位苏州士子的注意,其中邢铭阳走上前,向这位差一步就夺了花魁头衔的女子献媚。 “在下邢铭阳,今日能见到小燕后实属荣幸。” 表面上在恭敬的道贺,眼神却不老实在她身上游走,并且勾起了嘴角,想要跟她攀上关系。 小燕后对这位自告奋勇的年轻人提不起半点兴趣,只是随意的应答几声。 邢铭阳见对方并不反感自己,不禁心中暗喜,于是斗胆继续说下去,“在下能否荣幸的请南宫姑娘到座位上一叙?” 南宫花左顾右盼,试图从人头攒动中找到熟悉的身影,不过并没有看见那位玉树临风的读书人背景。 气氛变得有些尴尬,邢铭阳的笑容还挂在脸上,请的手势还在僵持着,没有缩回来。轻轻的咳嗽一声,这位杭州才子又笑问了一遍。 “南宫姑娘?不知能否请你一叙。” 南宫花将额前的青丝捋到耳后,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容,如同出水芙蓉,仕女图上印刻下来的风华绝代身影。 邢铭阳怦然心动,以为对方也对自己抱有好感,正当准备绞尽心思说下一句时,却听到难以接受的回答。 貌美如花的女子敛裙福了一下,直截了当的回复了一句,“不能,我今天来没有邀约你。” 第九十二章 去死吧。 “今天我过来不是以艺伎的身份,只是来见一位故友,还请这位公子不要拦着我的路。” 邢铭阳的嘴角上的微笑变成了尴尬的神色,如同一个无声的巴掌扇在脸上,所有的献媚在此刻都变成了自作多情,整个人变得手足无措。 他是还不愿意死心,拦在南宫花面前,听到故友时原本的慕恋变成妒火中烧的愠怒,他强压下心里火气,反唇相讥,“是谁?莫非是南宫小姐的如意郎君?我倒是想见识一下对方是才学出众,还是品相惊人?” 如意郎君四个字,他说的咬牙切齿。嬉闹嚷嚷的宴会里藏着一股看不见的暗流涌动。邢铭阳暗自握紧了拳头。 “我还没见到他。” 南宫花笑着说道,“但是他说他会来。” 邢铭阳脸色一变,语带讥讽的说道,“该不会听到宴会上才子众多,不敢来了吧?有些读书人名过于实,在下这番话虽然难听,不过也是良药苦口,忠言逆耳。” “嗯……宴会上才子众人多不多奴家不知道,只不过我要等的故人,应该要比这里在座的各位厉害一点。起码他敢做的事情,很多人都不敢。他能做的事,很多人做不到。” “哦?” 邢铭阳拖着语调,摆出一副赐教的姿态,“我倒想知道是哪位大才子,能力压群芳,赢得美人芳心?” 苏州几位有名的大才子都在宴席上,也不知道谁敢夸下海口要以一敌三。陈仲卿拎头颅上雅阁,设局让秦家满门抄斩的事情只是小范围的流传,还没有到整个杭州城人尽皆知的地步。 南宫花朱唇轻启,小声说道,“杭州词评会的状元郎,陈仲卿。” 邢铭阳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多说什么,想到接下来要给陈仲卿下局,只是微微一笑说道,“南宫姑娘好自为之。” 抛下这句话,邢铭阳转身离开,回到座位上拿起了酒杯,神情闷闷不乐。 南宫花面无表情的转身离开,神情平静。完全没有将这段小插曲摆在心头上,恼羞成怒的文人雅士见过不少,大都都没有什么底蕴和涵养,只是一厢情愿的以为自己才华出众,鹤立鸡群,结果张嘴闭口就本性暴露无遗。 丘梓山拍拍邢铭阳的肩膀,宽慰道,“铭阳兄别急,等下我们有的是让他当众出丑的机会,他到现在还没出现,不就是怕了这满堂的文人墨客,索性找个借口不来了么?我看啊,这读书人花钱买首词的本事倒是不小,只有胸中有无墨水,恐怕就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说完,纸扇一开,表情笑得阴沉而奸邪。 既然要让他在众人面前出糗,丘梓山做好了某些不入流的手段,让他集中不了精力来对付他们几个人,甚至准备一包泻药倒在陈仲卿的酒水里。 反正这次是抱着挑衅的态度过来,没有必要手下留情。 两人正在闲谈之间,邢铭阳的目光望向门口,撇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有些呆愣的望着对方,拍了拍旁边赞仙观,伸出手指了指门口那人。 赞仙观的目光望向门口,随即也停止了说笑,只是眯起眼睛目光好奇的打量着与之前画像上长相无二的读书人。 杭州第一大才子,陈仲卿,终于出现了。 宴会上的喧闹慢慢安静下来,不断有人注意到出现在门口的年轻人,交头附耳的议论声渐渐平息,都在警惕的观望这个年轻人的一举一动,深怕对方再拎着一颗头颅进门。 不过陈仲卿没有说半句话,只是拎着一根长布条进了门,而且直接往雅阁的中间方向走去。叶黄巢也没有出现,刺客还沉住气没有动手。 全场静谧无声,目光都集中在面色阴沉的少年身上,南宫花看见他时也眼前一亮,情不自禁的往前走了几步。 丘梓山向赞仙观眼神示意了一下,对方心领神会的拿起酒杯,晃着另一只手的酒壶向他走去,直接拦在对方的面前,笑嘻嘻的说道,“仲卿公子,在下苏州赞仙观,听闻公子诗词杭州一绝。在下斗胆向仲卿公子讨教一番,不知公子是否赏脸?” 陈仲卿没有望着他,而是望向苏子詹和谢玄真,皱了皱眉头,想过去却被面前不知从哪里出来的人拦住了。 陈仲卿的语调冷若寒冰,他沉声说道,“请你让开,我现在没空。” 听到陈仲卿的推辞,赞仙观反而摆足了神气,他认为对方不敢接下挑战,于是进一步的挑衅道,“奇怪了,仲卿公子这是不敢较量,难道要代表一个杭州城做缩头乌龟么?” 缩头乌龟四个字,听的在场周围的人皱起眉头,猝不及防的向杭州城发出挑战,这位赞才子也真会挑时间。 是打算在叶国柱的宴会上把杭州第一的风头压下去么? 陈仲卿卸下了棉布条,露出了漆黑的铁管,他盯着对方得意洋洋的脸,简短的说了一句,“我说了,滚开。” 然后伸出手,在赞仙观还没反应过来时,直接粗暴把对方推向了一边。赞仙观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整个人失去了重心,原本趾高气昂的大才子直接连人带桌椅,哐当一声摔倒在地,众目睽睽之下,摔得爬不起身。 全场哗然。 南宫花倒是笑得花枝招展,笑看着他出糗的丑态。 “陈仲卿你个混蛋!” 没有理会身后人的咒骂,陈仲卿径直走到宴席的正中间,扯着嗓子高声说道,“诸位还不现身么?打算要做缩头乌龟多久?或许你们还不知道派去截杀的那几个家伙,现在已经死的不能再透气了?” 众人都不明所以的盯着他,只是有几个文士打扮模样的人慢慢的站起了身,双手缩在衣袖中,眼神阴鸷的盯着他。 除了倒在地上的赞仙观还在骂骂咧咧,其余的人都没有说一句话。 “叶国柱到!” 不知是谁喊出这句话,大家的目光从正中心的陈仲卿,瞥向了雅阁的主宾台。从百鸟荟萃的屏风后,走出来一个带着斗篷兜帽的人,面孔遮掩在兜帽的阴影之中,看不清真正的长相。 于此同时,站出来的几个人互相使了一个眼色,一阵锦缎撕扯的声音之后,从衣袖里亮出了明晃晃的刀。像是按照计划在进行,其中一两个直奔陈仲卿,另外的人向斗篷里的叶国柱亮刀杀去。 刺客凶相毕露。 全场见此场景,一片惊慌,纷纷拥挤往雅阁门外逃窜,南宫花却没有动,她甚至想跑过去救被刺客截杀的陈仲卿。 奔向陈仲卿的两个胡人已经准备好一刀劈死面前的读书人,甚至觉得杀他比杀台上的叶国柱还要轻松。 倒在地上的赞仙观面对持刀向他这个方向冲过来的杀手,吓得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双手下意识的拦在自己面前,嘴里大喊着不要杀我! 镇定自若站在原地的陈仲卿举起面前的铁管,对准了面前持刀而来的胡人,扣下扳机。 火绳在燃烧。 二十步。 十五步。 十步。 惊慌失措的人群只看见一个镇定自若的少年面对来袭的刺客,举起一个奇怪的铁管,没有后退半步。 五步。 他甚至感觉到死神在向自己逼近。 “砰!” 一声巨响,刚跑到陈仲卿面前的两个刺客只听得耳膜在一声巨响之后,他面前的铁管突然炸开一团璀璨的星火,然后胸口处撕心裂肺的疼痛,被一股强大的冲击力撞的直接往后翻仰。 倒下去之前,死士看见眼前的少年口唇轻启,平淡的说出三个字。 “去死吧。” 第九十三章 捷足先登 求推荐票啊各位 巨大的爆炸声还在整片夜空中扩散、回荡、久久不息。 南宫花骤然停下脚步,她只看见陈仲卿手上举着的筒状铁管在爆发出一团耀眼的火花之后,火星四溅,管冒硝烟。两名身材壮硕的刺客毫无征兆后仰翻倒,躺在地上,整个胸口已经变成触目惊心的血红,飞溅镶嵌的铁片在火药的爆发之下敲碎他们的胸膛,直接人仰马翻。 如果说之前的举动是震惊的话,此时便是对杭州大才子的刮目相看。 陈仲卿看着泛红的铁管口,摸了摸被后坐力震疼的肩膀,才这么一点火药就感觉完全把持不住了。 “果然还是威力不够么?” 碍于时代的发展限制,就算是他一个穿越者,也只能做到十步内必死这一步了。他在探出头望向倒在地上两人,伤及心脏的那位已经狰狞怒目,断了气息。因为两人一左一右距离极近,再加上近距离散射的缘故,左边的人被击中了胸膛,而右边的则是直接撕裂了肺部。 肺部的空气被迅速的抽空,胡人的死士感到一根绳索勒紧了他的咽喉,压的人完全喘不过气,他紧紧抓着刀,还想站起身,但是疼痛却让整个人慢慢瘫软下来。 赞仙观看着面前的倒在自己面前的死人,吓得鬼哭狼嚎,裤裆里还传来滴答的水声。 陈仲卿丢下手中的铁管突火枪,从腰后掏出弩箭,拉紧了弦,径直走向没有断气的刀客死士。 “就算我死了……其他人也会杀了你……杀光你们所有汉人……哈哈。杀光你们这群劣等的……” 倒在地上的死士还没说完,陈仲卿一箭射穿了他的头颅,弩箭直接钉在木制地板上,刺穿三寸厚的地板。 最终只是神情冷漠的啐了一口,小声说道,“聒噪。” 陈仲卿转身准备对付其他人时,目光恰好瞥见倒在地上惊慌失色的赞仙观,给弓弩重新上箭,拉紧了弦。平淡说道,“现在往门外逃不是最安全的,谁都不知道会不会有其他死士还在埋伏,如果我是你就钻到桌底下装死,相信我大才子,尿裤子和装死不是一个丢人的决定。” 原本还不可一世要给对方好看的赞仙观此时只能听从他的话,倒在地上闭紧眼睛装死。 陈仲卿捡起地上的铁管,将纸包好的火药重新塞进枪管。填装完毕之后,一边警戒着台上的层层包围的死士,一边帮助那些来不及逃的人撤出鹤鸣楼雅阁。 似乎他们的目光只定格在“叶国柱”身上,对其他人根本没有半点兴趣。 南宫花此时还不知道这一切都是设好的局,见周围没有暂时安全之后急急忙忙走向陈仲卿,拉着他的衣袖,急促的说道,“陈公子赶紧跟我走吧,这些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刺客,你能侥幸杀一两个,但是绝对对付不了一群人,还是交给官府去解决好,别逞英雄。” 她拉了拉陈仲卿的衣袖,对方纹丝不动。 南宫花迟疑的喊道,“陈公子?” 陈仲卿转过身,对身后的姑娘笑着说道,“南宫姑娘你赶紧走,我不会有事的。” 南宫花焦虑的说道,“可是……” “没事的。” 陈仲卿的镇定自若安抚着对方的焦虑。南宫花见下定了决心也渐渐冷静下来,撇下对方的袖子,直截了当的说道,“既然公子不走,那我也不走了。” 台上戴着兜帽的“叶国柱”缓缓取下了帽子,容貌在灯光下慢慢浮现出来,不过并不是他们印象中的那位老人,而是另外一位从未见过的男人,正平静的看着包围自己的刺客。 站在台下看着这出精彩大戏的陈仲卿顿时瞪大了眼睛,双手下意识的握紧了突火枪。 算无遗策的宋官子摊开手,神情平复的对死士说道,“在场的诸位很可惜,今晚叶国柱不会出现了,你们白跑了一趟。” 死士握紧了刀柄,不为所动。 然而下一句却让在场的胡人面面相觑。 “甚至你们连马车里的东西,都没有机会运出南晋了。” 宋官子算到了马车的一步,却没有算到有人比他提前了一步。 埋伏在树林间的枢机司谍子匍匐在蚊虫肆虐的草堆里,压着烦躁耐心等待马车的出现。 树林里响起了声音,马车的轱辘转动声由远到近。 在马车的身影出现在陷阱里的那一刻,他们将立刻包围而上。 黑暗之中,一身短襟打扮的马车夫低着头,斜靠着车厢,没有动静。斗笠遮住了他的脸看不清神情,左手还紧紧握着长鞭。 枢机司的刺客拔出腰间的长刀,在月光上寒芒闪烁,干草堆突然散开,化作漫天的草屑在风中飘舞。两道黑影从草堆里蹿起,直接刺向马车夫,动作丝毫没有拖泥带水。 与此同时,十几个人从潜藏的林木中钻了出来,口舌用黑布蒙上,刀锋对准了马车上的人。树林安静的只有风吹过的声音,还有马匹不安的踢踏声,传达着恐慌与畏惧。 马车夫的斗笠滑落,露出一张紫青色的脸,表情狰狞,斜靠的支点终于支撑不住僵硬的身体,顺着车厢的边缘缓缓倒下。 短刀的锋芒停留在胸口一寸的地方,枢机司的谍子停止了刺杀。他小心翼翼的伸出手,伸向对方的鼻孔,却没有探测到任何的气息。 马车上的人尸体僵硬,已经死了一段时间了。 枢机司的谍子顿时察觉情况不妙,他对周围的人低声说道,“不好,有人捷足先登,我们的饵没了,快去汇报宋大人。” 其余几人脸色骤变。 最先冲上马车的枢机司谍子掀开了车帘,里面密密麻麻摆放着近几年北辽从南晋搜集到的情报,而这些堆满的情报并不是枢机司关注的重点,他只想知道里面的那份关于两浙路通敌的名单,这个东西才是重中之重。 在枢机司的谍子掀起车帘那一刻,车厢内精心设计好的引线在掀起帘子那一刻被点燃,黑暗的车厢中,引线被点燃的星火四溅,格外瞩目耀眼,枢机司的谍子瞪大了眼睛,盯着快速移动的星光斑点,等他意识到这是什么东西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层层叠叠的纸张里,居然堆放着炸药! 轰然一声巨响,像是在黑暗之中绽放了一朵璀璨耀眼的火花,整个马车被炸的四分五裂,站在车上的枢机司谍子连同马车夫的尸体,断线的纸鹞一般直接飞了出去,重重摔落在地。 受惊的马匹突然发出一声嘶鸣,失控的拉着燃烧的马车,奔向远方。 只剩下漫天的纸屑,在火光的燃烧照耀之下,如同飞舞的萤火虫漫天飘舞。 第九十四章 惊人之举 人声呼喊,哀嚎声彼此起伏,整座酒楼,一时间喧闹得犹如炸开了锅。吃饭闲聊的人群开始往外奔逃,在胡人亮出屠刀之后,鸟兽作散,很快整座酒楼人去楼空。偶尔有大胆的人朝着里面观望,抬头探脑的想从大门之外看清里面发生了什么。 “武卒营捉拿贼人,闲杂人等一律散开。” 一声怒斥普通炸雷,在人群身后响起。还没来得及逃离的人转过头时,刚好身后占满了身披重甲的士卒,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广陵水师的武卒营也加入这场围歼战,一支军队站在酒楼门口待命。刀锋已经出鞘,人却没有挪动一步。 淮津南在等,听说陈仲卿也在酒楼内,他巴不得这人死在乱刀之中。 “呸!都别愣着,动手了!” 淮津南扛着长刀进了门。 淮津南和裴朝阳都入了局,一个按着宋官子的铺垫一步一步往下走,另一个则是想破了对方潜在的另外一棋局。 雅阁内刀光剑影,杀意凛然。 陈仲卿的左手护住南宫花,将她拦在自己身后,右手的弩箭和左手的突火枪已经准备就绪,只要有人朝这边过来,绝对让他再也站不起身。 南宫花看着眼前玉树临风的背影,突然红了脸颊。 站在胡人面前的文士神情平淡的坐在椅子上,翘起了腿,左手做出请的手势。只是轻描淡写的一个动作,却让胡人逡巡不前,四五个人目光犹豫,僵持的动作一直等到宋官子开口才结束。 “北辽派去住宅截杀的那批,以及来鹤鸣楼刺杀的刺客,都不过是你们背后大人物设下的障眼法,不是吗?从进入南晋开始就大张旗鼓不就是想让我们在杭州放长线钓大鱼,利用你们掩护秘密潜伏在两浙路的谍子撤离?江南路那边挖出一个北辽的谍报机构已经让汴梁的大人物倍感头疼,只是你们高估自己的判断,以为捏造刺杀叶国柱的局就能避开我们的眼睛?枢机司将计就计而已。现在枢机司的人应该已经拿到了那份名单,我们会将潜伏在两浙路的谍子一个一个揪出来。” 听懂了宋官子在说什么的几位死士脸色骤变,一开始他们算好了这是局,却没想到对方早就被人算计了。 陈仲卿盯着台上最瞩目的宋官子,整个局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宋官子左手托着脸颊,摇了摇头,神情有些失落,“还以为你们或许更有趣一些,只可惜还不如台下的年轻人更好玩。” 话音刚落,他将桌上的杯子一扫,哐当一声,白瓷杯摔落地上四分五裂。 宋官子身后的屏风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撞破,十几个枢机司的侍卫冲了出来,此时门外也冲进一群披甲士卒,淮津南肩上扛着一根长枪,若无其事的走进了门。只是简单的瞥了几眼,低沉着嗓音说道,“别放过一个,都给我杀了。” 死士见状立刻后退想逃,却被枢机司的人拦在面前,撒下的网开始收紧,钻进来的鱼一条也逃不出去。 大厅之中枪声回荡,震耳欲聋,其中几名魁梧大汉从人群中厮杀而出,直奔淮津南,准备擒贼先擒王。 淮津南手中的钢刀已经出鞘,欲与对方拼命,他看见站在正中间的读书人死死护住一个女子,没有躲避,焦虑的大喊道,“你他妈是不是想找死啊,赶紧给我滚开。” 随即赶紧吩咐左右士卒往前冲,试图拦在读书人面前,免得被胡人死士伤到。 陈仲卿没有应答,身边带着一个女人原本就跑不快,淮津南还想摆出坐收渔利,所以只能侧过头对身边惊慌的小燕后南宫花说道,“南宫姑娘,你先退几步,我怕伤到了你。” 然后转过头,右手抬起了突火枪。 三个人? 他们的间隔足够宽,突火枪的散射范围不够,能打伤其中一人,但是却伤不了另外两个。 陈仲卿扣下扳机,将突火枪高举过头,声音沉稳,不见丝毫慌乱,他将身后女子推到离自己五步之外的安全距离。 “蠢货,急着找死。” 淮津南和宋官子看到了那位的书生,已经没有文质彬彬的气息,反而像是运筹掌握的大将。大厅混乱,有些没逃出去的人躲在桌椅上,战战兢兢。混杂在金石铿锵里的这一声如同炸雷,落在每一个士卒的心头上。 淮津南没有见到之前突火枪的威力,一刀砍在桌上不屑的骂道,“码的,这人读书读傻了吗?拿一根棍子想弄死三个胡人死士?” 现场一片混乱,面对冲杀过来的死士陈仲卿不为所动,而是心中从七默念到三时, 用力的将手中的丢了出去。 陈仲卿突然的动作,让淮津南瞪大了眼睛,他还想砸死三个人? 还冒着烟的突火枪在空中转过一个漂亮的弧度,然后往下坠落。当陈仲卿在心中默念道一时,突火枪正好落在三人面前。 “炸。” 唇齿之间轻轻吐出一个字,面前的额枪膛承受不了火药在狭窄空间里燃烧时的能量,猛然炸开。飞溅的铁碎片如同天女散花,冲向三人的脸和胸膛,直接炸开一片血肉模糊。 这陡然出现的爆炸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连淮津南都看的不禁拍手叫绝。 然而书生没有后退半步,而是袖口里的机弩猛然出手,书生一边护着身后女子,一边将准星对准了从地上挣扎爬起的死士。 一箭穿喉之后,倒地不起。 陈仲卿终于不再恋战,丢下机弩往门口跑,此时武卒营的甲士已经层层包围了雅阁,台上揪斗的几个人等待他们的命运也只有死亡。趁着另外两人还没站起身,武卒营的士兵连忙冲上去向切菜斩瓜一样把他俩剁成一滩肉泥。 五大三粗的淮津南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道,“好小子,能临危不乱绝地反杀,我好久没看过手段这么了得的读书人了。你叫什么名字?要不要投军?老子的广陵水师都是只知道打打杀杀的粗人,像你这样有头脑又手段了得的家伙简直凤毛麟角。” 陈仲卿检查了一下救下来的小燕后,确认对方平安无事时才回过头打量了几眼这位声音粗犷的军官。 他并不知眼前的督军人物是谁,只是谦虚的拱手说道,“在下陈仲卿。” 淮津南脸色一变,说道,“你就是尚书右仆射之子?” “正是在下。” 第九十五章 血腥的收尾 躲在桌底的赞仙观望着陈仲卿那一下投掷,在对方面前毫无征兆爆开的情景,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整个脑袋都是空白的。他之前想当众羞辱杭州大才子,现在看来自己跟人家根本就是同一个等级的人。 邢铭阳早就撇下南宫花一人逃之夭夭,在一片混乱之中哪里还顾得上英雄救美,慌不择路的推开往外跑的人,率先一人逃出了鹤鸣楼,平时喊着君子之交淡如水,关键时刻还真是各扫门前雪,弃人不顾。 剩下浑身抖如糠筛的赞仙观一人,惊慌失色的看着倒在面前的死人,还有陈仲卿那张冷静的,几乎看不到半点恐慌的脸庞,看着倒下的死人时脸上甚至勾勒出一抹如释重负的胜利微笑。 他一定是遇上了怪物。 举手投足哪有读书人的儒雅,分明是比亡命徒还凶残。 突火枪平时炸膛时的威力大概不会有这一次这么大,并且多数情况下只能伤到最靠近枪管的那一人。但这次的爆炸却不一样,不但火药的量几乎比之前一次发射多了几倍,枪管也被毛巾堵得严严实实的,此时的突火枪俨然成为一枚手雷,利用铁碎造成了最大的杀伤。 淮津南看着面前的年轻后生,对方的脸上几乎没有任何的变化,仿佛杀掉三个凶猛的胡人死士和吃饭喝水一样的稀疏平常。他擦了擦眼睛,根本不敢相信面前杀伐果断的读书人与印象中纨绔的官家子弟联系在一起。 有勇有谋,下手狠绝。原本站在台上应该充当主角的宋官子反倒在陈仲卿凌厉的锋芒中失去光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撩到五个胡人死士,讲出去都想一桩天方夜谭。从三人冲上来那一刻恐怕对方就已经想到这个方法,能在短短一瞬间扭转不利的局面,年轻人急智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 当淮津南知道他是陈仲卿之后,表情显得欲言又止。一方面他对这个年轻人的第一印象实在不错,裴朝阳只是一介书生,虽然能充当幕僚的角色,但却没有陈仲卿的果断与狠绝,但另一方面来讲,如果不是他险些将两浙路的局搅得一塌糊涂,现在自己也没有这么多待收拾的烂摊子。 真是又爱又恨的角色。 “其他人还愣着干嘛,赶紧上,别让贼人伤了宋官子!” 淮津南没有跟他多说话,而是伸手将陈仲卿和南宫花两人推向一边,拿起长刀冲向拼死搏斗的歹徒。其他南晋军精锐也跟了上去,将沿途的桌椅全部掀翻,拔刀冲向死士。 宋官子被枢机司的侍卫紧紧护住,任凭对方如何进攻,也无法突破两人的防御。 刀剑碰撞的铿锵声在雅阁显得格外清脆,胡人惯用弯刀,枢机司侍卫的雁翎逼得对方三步之内无用武之地,再加上寡不敌众,很快胡人趋于劣势。加上之前陈仲卿轻描淡写的干掉了三位胡人死士,只剩下六个人根本无法招架对方步步紧逼。 “杀光你们这群南晋狗!” “杀不了叶国柱,今天多杀一个赚一个。” 胡人还在声嘶力竭的叫嚣,但已经逃脱无望,宋官子设下的天罗地网没能让一个人能活着逃出去。枢机司背后阴沉的眼睛看着他们希望一步一步的破灭,包围圈慢慢的缩小。 一声锦缎撕破的拉扯,又有人倒了下去。台上只剩下了四位苦苦支撑的胡人死士。武卒营的士卒率先一步跑上台,加入了围攻。宋官子站在两位枢机司侍卫的背后,负手而立,显得游刃有余。丝毫不在意面前的刀光剑影。 不屑的撇了撇嘴角,如同一开始的胜券在握,他朝着台下围上来的武卒营士兵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可以下死手了。 片刻钟之后,只剩下浑身是血的胡人强硬的摁在地上,喘着粗气。身边已经没有还能站起来的人,寡不敌众的胡人没有一个能逃出去。 “将他们给我压下去!” 宋官子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对枢机司的人吩咐完毕之后就往陈仲卿的方向走去,他站在镇定自若的少年身边,颇为赞赏的点点头,“叶国柱看人果然不错,有勇有谋。仲卿公子的缜密心思和手段,倒是让在下大开眼界。” 陈仲卿笑而不语,没有接下对方的话,此时他心里还惦挂着另一件事,拱手告辞说道,“在下先走一步,护送南宫姑娘回去。” 等到陈仲卿踏出那道门槛,躲在桌底下的赞仙观才战战兢兢的探出头,眼神里充满了恐惧,看看陈仲卿走了没有。他害怕的不是拿刀杀人的凶徒,而是那位杀了三人还镇定自若有说有笑的大才子, 赞仙观一手扶着桌子,慢慢的往门口爬过去。脚还止不住的颤抖,裤裆里一股掩人鼻口的骚味。 淮津南长刀狠狠砍在桌椅上,直接砍出一道裂痕,整座桌子摇摇晃晃险些散架。走在前面的赞仙观听到背后的动静,差点两脚一软跪了下去。 淮津南不屑的瞥了一眼,冷声说道,“这些读书人,都是没胆的废物。” 然后目光深远的望向门外,看着那位护送姑娘离开的书生背影,又补了一句,“宋官子,他就是那个陈仲卿?” 宋官子回过头,轻声说道,“怎么?跟你想象中不像?” 淮津南小声的回了一句,“是不太像,此人智谋双全,咳咳,是棵好苗子,如果他不是陈家的人,我可能会好好提拔这个后生。” 宋官子的目光瞥了门外,此时已经没有了少年的身影,转过头望向淮津南,方才的冲杀太过猛烈,他的左臂被弯刀划开了一道伤口,正不停的留着血,对方撕扯一块衣角,随便的包扎了一下,就拿着刀站起了身。 宋官子若无其事的说道,“你家里的那副字画也是人家写的,要还回来吗?” 彪形大汉的脸上终于流露出古怪的神情,张了张嘴想开口,但最终没说什么,转而盯向已经被制服的死士,沉声问道,“这些人怎么办?到枢机司严刑拷问?” 虽然枢机司和军部都是黄貂寺一手执掌,但是淮津南也不敢僭越之前定下的规矩。北辽谍子交给枢机司的人负责,他们军部只能等待情报,没有权利过问。 脚步声迭起,不断的有士兵步履匆匆跑上楼,铁甲摩擦的声音,长刀出鞘的金属摩擦声,不断涌入的精锐士卒将整座鹤鸣楼层层包围。 宋官子往门外走,没有回头,只是停顿一下脚步,说道,“他们只不过是声东击西的诱饵,留着已经没用了,杀掉吧。” 一句轻描淡写的杀掉,他根本没有指望能从这些人嘴中掏出什么关键的情报。 见宋官子往鹤鸣楼门外走去,淮津南多说了一句,“那你呢?” 血红的灯笼上减慢了血,将整条走廊照出一片诡异的暗红,看的淮津南心中不安忐忑,心里总有某种不祥的预感。 “我还的去处理另一件事,很重要的事。” 第九十六章 你也有今天 刚走出了鹤鸣楼,原本神情惊慌失色的南宫花突然发出一阵不可抑制的笑声。陈仲卿转过头,有些目光不解的望着身后笑得花枝招展的女人。 此时她的手指紧闭轻贴着双唇,望着仲卿身后,之后又将目光转开,大抵是最身后有什么东西逗乐了她。笑声不断,倒并不显得粗鲁,如银铃轻响。在这昏暗安谧的长街上蔓延开来。 赞仙观捂着湿漉漉的裤裆,在邢铭阳和丘梓山的搀扶之下一步一步的往前走。听见背后熟悉的笑声,赞仙观回过头狠狠瞪一眼,却看见站在南宫花身边的陈仲卿,立刻惊慌失措的低下了头,低声说道,“走走走,赶紧走。” 邢铭阳停下脚步,看不惯身后女人嘲讽的戏谑准备出手教训一番,却被赞仙观紧紧的拦住,不让他往回走。因为邢铭阳和丘梓山跑的最快,根本没有看到陈仲卿之后的表现,有些不解的问道,“仙观兄,为何要出手阻拦?” 想起这些事,赞仙观的脚还止不住的颤抖,阴鸷的眼神加上信手拈来的杀人手法,总让人觉得面前读书人是只披着羊皮的恶狼。 “他一个人杀了三个北辽胡匪!你们还要去找他麻烦?” “你是说真的?” “千真万确,他杀人的时候,还面带微笑!” 此话一出,顿时所有人都不敢说话,原本高傲的神情变得萎靡,只是畏畏缩缩的看了表情平静的读书人一眼,随即低下了头,一股说不出来的寒意萦绕在他们周围。之前还想着拿下三滥手段对付人家,到头来才发现自己在玩飞蛾扑火的危险游戏。 “十步杀一人,真的太狠了……” 当赞仙观再一次回过头时,身后两人早已消失不见了,只剩悬挂屋檐上摇曳的大红灯笼,在这场腥风血雨之夜里晃晃悠悠。安静杭州城像是突然被惊醒,人沸马嘶,重靴和马蹄踏过寂静的长街,神情肃穆。 大街小巷到处都是戒严的巡逻武卒,抓捕刺杀胡人的余孽。陈仲卿护送着南宫花走在街上时,路过的士卒还特地的望了这两人几眼,其中也有识穿身份的人,见到陈仲卿时楞了一下,然后微微颔首,便继续往前走。心中有些疑惑,为什么每次杭州城发生什么重大事件时,都有这个年轻人的影子。 陈仲卿没空理会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一直将南宫花平安无事送到明珠十斛楼下,才转身离开。 盯着陈仲卿的背影,南宫花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息一声,转身进门。 沿着杭州运河往回走,他已经不再担忧出现胡人死士,整座杭州城都已经戒备,巡逻的士卒将整座城戒严的滴水不漏。 脑海里乱七八糟想着其他的事,突然身后响起了熟悉的沙哑声音。 如同河边的凉风划过脸颊,顿时让人清醒过来。 “少爷。” 一声少爷让陈仲卿回过头,看见老贾站在身后,两只手蜷缩在衣袖中,咧着嘴向他笑道,“东西已经拿到了,是一份名单,两浙路有些人被牵涉进去了,包括广陵水师中其中某些人。这份名单放出去,恐怕会让整个两浙路天翻地覆。” 陈仲卿松了一口气,这才是今晚刺杀的重头戏,之前的一切不过时掩人耳目的障眼法。最关键的东西落在自己手中,可以说自己甚至掌握着大局的走向。 小声的问道,“东西在身上么?” 老贾恭恭敬敬的将名单递给陈仲卿,这些年北辽在两浙路的苦心经营,已经营造出一个庞大的脉络网,不但利用通商渗透到后方,甚至隐约形成一定的利益同盟。 怪不得密不透风到连汴梁的势力都无法渗透进来,原来黄貂寺养虎为患之后尾大不掉了,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与他脱不开关系。 接过名单,陈仲卿一边翻开,一边小声说道,“怪不得宋官子急着要来两浙路处理事情,原本背后还有一层这样的关系。北辽那边高人也不少,不然怎么能想出扰乱后方的绝户计,黄貂寺虽然对北辽准备充分,但却没有大局观,最关键的是,北辽密探抓到了没?” 老贾摇了摇头,有些遗憾的说道,“并没有抓到,他们早就逃之夭夭了。” “老贾,假如我是北辽谍子,你觉得会怎么来经营好两浙路这步棋?一个北辽谍报机构,这些年来只为了在两浙路的后方搜集广陵水师的情报,现实么?凭北辽的军力也该意识到,想吞半个南晋都困难,别说一直到大后方的杭州。” “少爷的意思是?” 到现在宋官子布下的局他已经猜出了一半,更深层的东西也随着这份名单,慢慢的水落石出。 拿着那份名单,陈仲卿沉吟着,自言自语的说道,“两浙路和江南路都是南晋与北辽一战的资本,假如没有充足的粮草支配和后方稳定,南晋根本玩不起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先朝那场北伐最后不也是因为粮草供应不足而失败么?如果北辽意识到将来会发生一场战争,除了前线准备之外,他的另一步棋就是,扰乱南晋的后方支援,顾头不顾尾。这不是简单的局,可能已经布置了有十多年了。” 突然意识到陈家已经卷入了旋涡,九千岁和当今圣上徐渊之间的博弈已经进入黑棋白子的屠龙阶段,谁赢了两浙路这条局,接下来朝廷只有一股势力将拧成绳。 九千岁死,或者徐家天子被架空,但结局都是血腥的,血腥程度并不逊于上元佳节的那场政变。 老贾迟疑的问道,“但是光凭一群世家门阀,能撼动得了汴梁?皇帝要杀人,黄貂寺要杀人,他们敢反抗?” 陈仲卿摇了摇头,多方博弈的汴梁背后肯定没有这么简单。 “当然撼动不了,名单上的人不过是一道保险而已,黄貂寺现在投鼠忌器,如果两浙路涉嫌勾结辽人,那是叛国的死罪。他想把这事压下去,就得秘密收拾烂摊子。而当今圣上想要拿下两浙路稳固后方,必然也把九千岁罗列到铲除的对象中。” 大家都在布局,两浙路的情势原本自己想象中更加复杂,而陈家在汴梁中所处的位置最为复杂,看似风光无限,实际上却已经成为博弈的棋子,两浙路的一举一动,都将影响到之后他们家的结局。 如果北辽要往大方向布局,陈仲卿隐约能猜到其中有一个更大的阴谋,宋官子来杭州,就连枢机司也大开便门,黄貂寺和当今圣上都意识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南晋后方岌岌可危。 默不作声翻开谍子,上面标注的第一个名字,让陈仲卿感到意外,没想到风水轮流转,这么快就轮到了这人倒霉。当初此人设局陷害秦家的这笔仇,他到现在还记着帐。 陈仲卿轻笑着说道,“裴朝阳,没想到你也有今天。” 第九十七章 水落石出的阴谋 文砚一条街入夜之后便显得安详宁静,没有白天的嘈杂与喧嚣。除了风穿过悬挂的牌匾,发出酸得掉牙的咿呀声之外,便只有夜枭的呜鸣,在夜风之中听起来格外渗人。今天却仅有一家隐隐约约有烛光摇曳,在一层纸糊的窗户之内,烛光映照着忽明忽暗的房间,坐在正中央的宋官子脸色显得非常阴沉,尤其是在听到枢机司没有得到那份名单之后,手开始不停的摩挲白色的棋子,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你是说有人已经在枢机司之前抢走了那份名单?” 枢机司的人点点头,“而且他还在车厢里设置了机关……” “机关应该是枢机司的人留下的,他们一向行事小心,这些事情也在预料之中,为什么单单拿走那份名单?” 宋官子挥了挥手,让他出去。然后沉默的扶着额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裴朝阳的动作完全在自己预料之内,率领士卒去追了假的马车,但是莫非杭州城内还隐藏着第三方不为人知的势力?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唯一的可能是黄世良那边还派了其他针锋相对的对手来解决两浙路的危机。 这种功败垂成的感觉让他感觉非常不愉快,同时也有感觉遇到了真正的对手,让他在第一局的失利之后开始重新审视整盘棋局。 “还有大国手入局了吗?汴梁现在忙着北伐战事已经自顾不暇,不可能在两浙路多生事端。范希文现在是夹缝里的苍蝇,左右两头都顾不上。谁还想着搅乱这趟浑水……” 整件事对谁有利,谁就是幕后黑手,除了从九千岁这边入手之外,他已经想不出还有谁能有这种本事,从自己眼皮底下偷走名单。 门外响起了有节奏的敲门声,将宋官子从沉思之中回过神来,低声的问道,“是谁?” 隔着一道门,枢机司的侍卫低声说道,“是陈仲卿公子求见。” “让他进来吧。” 宋官子意识到什么,三更半夜绝对不会只是闲聊这么简单,说实话年轻人今晚的表现已经出乎他的预料之外,以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连杀三名死士,胆识还是魄力都已经超过了他所了解的任何一人。 不过让宋官子大开眼界的是在陈仲卿进门之后,他手中拿着的那个本子,分明就是自己运筹掌握的那一本名单。 “名单在这里,我想跟你做一个交易。” 想到这里,宋官子的表情显得哭笑不得,有些无奈的说道,“没想到自己辛苦布局,到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怪不得叶国柱让我扶持你,看来仲卿公子比我想象之中还要手段通天,从一开始你就知道我的这个局?” 陈仲卿摇摇头,“并不是,直到我认为北辽死士根本不可能做出这种大张旗鼓的糊涂事情之后,才感觉事有蹊跷。” “……” “但宋官子应该还不会拿着这本名单大开杀戒,我说的对吗?” 陈仲卿把名单放在桌上,火光烛影之中,沉声说道,“这份名单上很多名字都是北辽谍子刻意添上去的,目的就是为了我们互相猜疑自乱阵脚。即便是按照名单下手,恐怕南晋也会自损八百。宋官子这么聪明应该才想到了他们背后的险恶用心才对?” 宋官子点点头,示意陈仲卿继续说下去。 “这是他们迫不得已的最后手段,北辽谍子在此处精心策划了多年,绝对不仅仅只是暗中互通情报这么简单,为什么直到南晋和北辽准备发生战争时,他们才沉不住气的浮出水面?因为这群北辽谍子想要南晋发生内乱,无暇北伐!” 陈仲卿的一句话如同炸雷,落在宋官子的心头。这是他与徐渊之间密不外传的东西,棋待诏的南下就是为了斩断一切与北辽谍报有关的秘密,连根拔起。 宋官子默默的望着这位年轻人,叹了一口气,“你说的没错,北辽的谍报机构确实想在江南路和两浙路之间密谋行动,具体什么我还不清楚。但是这场密谋会将潜伏在幕后的勾结势力连根拔起,想要捉住浑水里的泥鳅,光靠一份名单还远远不够。” “我们需要老狐狸路出马脚,就要让他们全部参与到这场行动之中。这才是最终的目的。” 宋官子说道,“所以我想知道你准备跟我进行什么交易?” “陈家得到当今圣上的庇护,希望能够将功抵罪。” 陈仲卿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陈家的幕后站着九千岁,九千岁倒台之后陈家必将首当其冲,如果我能够通过此事立功,希望能抵消陈家贬谪,甚至是流放的罪行。” 陈仲卿布局再精明过人,也不可能斗得过文韬武略的宋官子,与其半真不假的撒谎,不如选择坦诚相见。 “杞人忧天啊,你凭什么认为九千岁会倒台?现在满朝文武都对他趋之若鹜,年轻人,你的想法倒是让我感觉新奇呐。” 宋官子倒是对陈仲卿的话有些好奇,虽然自己跟面前年轻人抱着同样的想法,但他想听听对方的见解。 “李当先死了,九千岁还远吗?” 陈仲卿目光如炬,缓缓说道,“与天子争权,多行不义必自毙。” 这句暗示性的点到即止,宋官子听出了弦外之音,看似是宰相与皇帝谋诛宦官事败,实际上是当今圣上借助黄世良的手铲除掉托孤之臣,接下来再利用自己手中的棋子铲除掉跋扈九千岁,牢牢的把持住皇权。 驱虎逐狼,帝王之术,年轻的皇帝运用的比谁都熟练。 沉默了许久,大国手被他的下一句话惊觉。 “宋官子的棋局应该还没有下完吧?” 陈仲卿笑了一下,把名单往他面前挪动了一寸,缓缓说道,“我可不认为用一本名单,就能揪出幕后那群人了,还是说这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宋官子这次算是彻底的接纳了这个年轻人,站起身拱手笑道,“这盘棋局实在有趣,仲卿公子,欢迎入局。” 第九十八章 门下走狗 求推荐票啊各位 一队士卒从城门外往回赶,神情狼狈不堪。裴朝阳骑马走在队伍最前端,眼神阴沉的盯着寂静无人的长街,手握紧了缰绳,青筋骤现。守城门的士卒见淮津南的首席幕僚一副脸色阴沉的模样,也不敢望上前多问,只是挥手招呼楼下的士卒打开城门,让队伍进来。 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每个人身上都沾染了血污和泥泞,像是经过了一番恶斗之后才勉强逃出生天,脸上带着低沉和阴郁的神色,全然没有武卒营所向披靡的神采。连战马也低垂着头,无力的踏在石板缝隙之中。 裴朝阳在城外的伏击遭到了北辽的誓死抵抗,不下于十个军武高手级别的人物在逃生无望的情况下做出困兽之斗,居然让其中两人逃脱了包围圈。而那辆重重保护的马车竟然什么都没有,只是一个引人上钩的陷阱! 在掀开车帘的一瞬间,所有欣喜都变成了冷汗。 裴朝阳坐在马背上,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何马车里空无一物。情报是准确无误的,只是遭到伏击这一出出自意料之外,显然这辆马车是一个局,跟北辽死士的刺杀叶国柱一样精心布置的局,从一开始北辽谍子就打算让人注意到马车大张旗鼓的存在,好转移某些见不得光的秘密。 局中局,连裴朝阳心里越发觉得自己已经被算计了进去,多年前误入歧途,而现在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他与北辽之间的阴暗的交易和秘密,知情者只能永远的闭嘴。 “呸!” 裴朝阳紧闭着眼,思考下一步行动,他必须找到那份名单,如果落入宋官子手中非但仕途不保,就连两浙路的官场也会掀起一阵腥风血雨。想到这里,他的脊椎一阵发凉。只希望对方同样没有看破这个局,名单还在胡人手中,否则的话自己将以叛通敌国的罪名人头落地。 马在不安的低声嘶鸣,裴朝阳扯紧了缰绳,试图让他平复一下。却频繁的见到巡逻的士卒,于是顺手拦下其中几人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其中一名身材魁梧的士卒恭恭敬敬的回复道,“回禀大人,方才鹤鸣楼发生了北辽死士刺杀宋官子的行动,现在局面已经得到控制,淮大人怕有漏网之鱼,于是通知全城戒严,谁都不能走出去一步。” “噢噢,知道了。” 裴朝阳心不在焉的点点头,声东击西的刺杀在他的预料之内,北辽死士的这些动向都在预想之中,而且他能想到,宋官子也肯定一早做好了安全,也没有多往其他方面去想。 一边想着其他的事,不过士卒提到了陈仲卿三个字时他勒住了马,转过身望向身后的有说有笑的士卒,突然开口喊住了对方。 “站住。” 士兵停下脚步,转过头不解的望向裴朝阳,想挠头却被盔甲挡住,直接摘下来抱在怀中,不解的问道,“大人还有何事?” 裴朝阳问道,“你刚才说的陈仲卿是不是就是那个杭州大才子?” “回禀大人,是的。” “跟我讲讲他在鹤鸣楼发生了什么?” 说到这个士兵顿时来了精神,口若悬河的讲起陈仲卿在鹤鸣楼一人挑三的壮举。谁都没想到手无寸铁的书生居然用一根铁制的突火枪,让三个难以制服的北辽死士当场死亡,而且还是当场惨死,令人惊叹不已。 越往下讲,裴朝阳的脸色变得越难看,之前以为这个年轻人最多头脑活络,再加上身边有高人保护,才敢肆意妄为。现在看来自己对他完全就是判断失误,能在紧急情况下下手反杀三个匪徒,这份胆气和魄力,怕是秦家故意放走的劫匪根本无可奈何得了对方。 “啧啧,这哪里是读书人,下起手来比我们武卒营的精锐还狠毒。当时私底下都说淮津南大人起了爱才之心,想把他收入幕僚,但听说这人好像是什么大官的儿子,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身边的人见他口无遮拦,连忙给了一肘子,示意闭嘴。 士兵的话如同一根尖锐的刺,扎进裴朝阳的胸口,让他油然而生一种危机感。 裴朝阳心中有种惴惴不安的感觉,手心甚至已经湿润,他想不通面容和煦的年轻人背后有多少张不为人知的底牌,现在连淮津南也态度变得举棋不定起来…… 打发走了几个士兵之后无精打采的队伍继续往前走,只是走到半路时,一辆马车拦在正中央,左手持刀的枢机司侍卫牵着马,腰间的令牌一如深巷之时瞩目。 裴朝阳做出一个停顿的手势,后面的队伍停止前进,有些目光不善的望向马车车厢。 他翻身下马,双袖摸索到腰后解开扣环,卸下腰间的刀,然后一个人走向马车,望了站在两边的刀客一眼,小声说道,“广陵水师幕僚裴朝阳恭迎宋官子。” 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有些忐忑不安,他不担保事情已经昭然若揭,只能做好最坏的打算。当场杀了宋官子,然后自己逃往大理或者北辽,干掉宋官子绰绰有余,但是下半辈子他都要躲在枢机司暗杀的阴影之中。 里面的人没有说话,风吹过帘幕时,可以看见白色的衣袖飘忽不定。 一只手伸了出来,握住蓝色的幕布,车帘被缓缓地掀开,流露出来的那张脸却让裴朝阳一瞬间想转身回去捡起脚边的刀。 寂静的只有夏虫鸣叫的声音,在无声的长街蔓延开来。 一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假装翻阅着手中的本子,然后再慢慢合上。陈仲卿抬起头笑眯眯的看着裴朝阳,摇了摇手中的物什,笑容和煦,他语气关切的问道,“裴先生是不是在找这个东西?” 那一瞬间,裴朝阳甚至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在雨巷里对他下手,这样一来就不会有多一步的差池。 陈仲卿却没有做出任何举动,而是心平气和的说道,“宋官子想跟你做一笔交易,我也想跟你做一笔交易,不知道裴先生意下如何?” 第九十九章 风尘自染人 裴朝阳握紧了拳头,面部的表情显得扭曲,他看不透对面坐在马车里的陈仲卿想干什么,或者站在他身后的那位谋士准备要做什么。一开始以为只是宋官子在布局,现在想想事情根本没有这么简单,或许这位少年的身后,还潜藏着一个更大的谜团。 “什么意思?” 裴朝阳深吸了一口气,沉默的问道,“难道一份名单还满足不了宋官子么?” 马车上的少年一半轮廓潜藏在黑暗中,被阴影雕琢成冷峻弧度的脸庞勾起了意味不明的笑容,左手的食指在盘坐的膝盖上不停的敲打着,仿佛在思考怎么回答对方的话。 “别误会了,这份名单只是开始而已。裴先生也是才智过人,难道就不晓得对方会在这份名单上做手脚么? 裴朝阳听出了对方的弦外之音,吓得后退了一步,此时才猛然惊觉北辽谍子的阴狠手段,夜风吹过脸颊,风干了脸上的汗水,带来的只有冰凉的寒意。 “不想将功补过么?汴梁的那场政变死了很多人,我希望裴先生能够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机会。现在宋官子想要挖出背后的阴谋和秘密,我希望裴先生能够珍惜。等到你的上级淮津南动手的话,我想杭州城就不是和风细雨,润物无声了。大家都不想看到人头滚滚的场景,所以你准备站在哪边?” 想起枢机司和九千岁的狠辣与果决,站在宋官子这边反而更有可能保住他的这条命。裴朝阳只有站在宋官子这边,才有活下去的机会。 裴朝阳抹干额头上的汗水,流露出凝重的神色,点了点头说道,“好,我答应你。但是你要保我不死……” “死不死得看你的表现,我需要你勾出潜藏在背后的那个主谋,他还没走,两浙路和江南路之间的最后布局还没有完成,我要你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继续与他们保持联络,懂吗?” 陈仲卿将名单丢到他面前,风吹卷起书的纸张,流露出让裴朝阳胸口一紧的东西,他的名字跃然于第一页,如同明晃晃的箭头,直中他的眼睛。 裴朝阳弯下腰,缓缓的捡起本子,塞进怀里,然后朝着陈仲卿深深鞠一躬,压抑着嘴角的抽搐,感激的说道,“谢过陈公子不杀之恩。” 陈仲卿没有流露出半点感情,只是应付式说道,“要谢,你就谢宋官子,是他做出的决定,我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 说完,缓缓地放下了帘幕。 见陈仲卿转身要走,裴朝阳迟疑了一下,拎着长襟往前走了几步,在身后喊道,“陈公子,你方才说的两笔交易是什么?” 车窗被掀开,露出平静无奇的脸庞,轻声说道,“宋官子的交易是让你继续跟北辽的谍子保持联络,并且套出他的背后阴谋。至于我,以后有机会你自然会知道是什么。” 说完,枢机司的刀客和马车,缓缓消散在长街尽头的夜幕之中,只留下裴朝阳一人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直到远离了裴朝阳,转入深巷之后,牵着缰绳的枢机司侍卫才摘下自己的斗笠,撤下蒙面的黑布,流露出一张神采俊俏的脸。由宋官子假装的枢机司侍卫将方才裴朝阳的话一字不落的听了进去。 裴朝阳还不知道,这只是宋官子对他的试探,一旦裴朝阳流露出谋逆的嘴脸,潜伏在暗处的枢机司侍卫将当场射杀,毫不留情。 “你怎么看待裴朝阳说的话?” 宋官子将手中的刀放在一边,悄声询问车里的年轻人。 “起码被人勒住七寸之后,他现在只能乖乖跟我们进行合作,否则无路可走。” 人心隔肚皮,隔着一层布帘的陈仲卿也说不好宋官子到底是什么态度,轻声试探,“宋官子拿裴朝阳做试探,是想引出身后的人将计划顺利进行下去。” “差不多到秋收了啊。” 宋官子冷不丁的多说了一句,“朝廷现在要打仗了,最富饶的江南北路和两浙路肯定会增加赋税,朝廷的这一举措就像导火线,迟早会引燃各方势力的蠢蠢欲动。” “你不阻止?这样一场大火在南晋后方着起,恐怕北辽只会暗自偷笑。” “阻止有用吗?当今身上想挖出背后主谋,九千岁为了军费开支想增加赋税,不再此时剥下江南富商一层皮,更待何时?何况也只有这么做,才能逼得那群家伙露出马脚。秋收之后,两浙路将有可能政局动荡,你确定要继续待在这里。” 陈仲卿沉默了一会儿,小声说道,“我确定,自己答应的事情,怎么也应该做完。我要让庙堂之上的陈家躲过党争之祸,就得完成跟你的这笔交易。” 宋官子笑道,“不怕死?在我看来可没有多少像你一样的读书人,大多数都是一股脑子沉闷在卷帙浩繁中,五体不勤五谷不分,一心只读圣贤书。莫非你也要学叶黄巢,做一个为天下读书人开路的家伙。” “有时候我觉得你的城府和心机都是迫于现实的无奈,其实本性上并不坏。只有在退无可退之时,才会流露出令他们感到害怕的一面。” 陈仲卿摇摇头,倒是第一次有感而慨的说道,“不怕,在下到没有那么多大公无私,开万世太平的精神。只是想着老老实实经营好一亩三分地。上元佳节的政变,我看着斜对门的国子监博士一家满门抄斩,血流成河。亲眼看着皇城司的侍卫领着一颗十岁女童的脑袋,有说有笑的踏出门。倘若我不做点什么,国子监博士的下场就是九千岁倒台之后我们陈家的下场。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不忍心看着我的父亲,我的哥哥也像他们一样。所以我选择了你和叶国柱。” 陈仲卿神情平静的反问,“这个答案,宋官子满意了吗?” 车帘之外的人没有说话,一向喜怒哀乐不形于色棋待诏,也只是轻叹一句,“人不染风尘,风尘自染人。” 月光洒在冰凉的刀鞘上,悲凉如水。 第一百章 燕雀,鸿鹄 求推荐票 叶国柱在鹤鸣楼雅阁举办宴会被刺杀的消息不胫而走,杭州文人士子从一开始的震惊变成了对北辽的愤怒,从零星的声讨瞬间变成了愤怒的抗议和谴责,只需要一个挑拨便点燃了仇恨的种子,开始在江南士子之间生根发芽,肆意蔓延开来。 酒楼,茶肆和大街,几乎都在商议着那晚的刺杀,当然也少不了以一己之力挑翻三位北辽死士的陈仲卿,在经过某些人的渲染之后,口耳相传的越发离奇,甚至连武林高手这种不靠谱的传闻都出现在市井之中,对此陈仲卿只能表情无奈的摇了摇头,瞥了一眼隔壁茶肆滔滔不绝的读书人,把一颗白子落在棋盘上。 坐在正对面的张逊扶着白须,轻声笑道,“没想到仲卿现在可是文武双全的杭州大红人,不但才惊艳绝,还身手了得。在加上叶国柱那边的示好,想必接下来的宦途将平步青云,扶摇直上了。不过着宋官子的布局的确了得,这一局逼得北辽底牌尽出。” 陈仲卿无奈的说道,“张大人这是在为难后生啊,现在指不定有多少眼红的人盯着我,枪打出头鸟,人红是非多,何况这红也不是什么好事,你说是么?” 张逊只是笑而不语的摇摇头,继续下棋,“枪打出头鸟,这句话倒是有意思,又是你小子随口说的?” 陈仲卿只是笑而不语。 “不过木已成舟,仲卿应当借势而起扶摇直上九万里才对,杭州城格局太小,已经不适合你了,汴梁才是你如鱼得水的大好天地。” 陈仲卿听出了张逊的弦外之音,意思是他要多在叶国柱和宋官子之间走动联络,毕竟李兰亭和张逊早已远离庙堂,能力有限。一个是复出的国柱谋臣,一个是皇帝身边权势滔天的棋待诏,怎么样也远比他们两人更有能力提拔自己。 陈仲卿只是不以为然的笑了笑,然后轻轻松松的把话题引向别处。他留在这里,是因为与宋官子之间还有不可明说的约定。 “天要变了,朝廷也要打仗了,刺杀叶国柱这个消息就像预先编排好用来挑起战争的借口,毕竟北辽未侵犯燕云十六州,南晋没有直接动手的理由。刺杀国柱大臣未遂正好成为发动战争的借口。” 张逊喃喃自语的说道,“我只是不太明白,为什么北辽谍子要在这个时候做出不明智的选择。” 更深层的内幕只有陈仲卿和宋官子一人知晓,此时也只能随便的附和几句,“打仗了,有人欢喜有人愁,毕竟这是武将勋贵的唯一机会。或许北辽那边也做好了准备,就差一个引发战争冲突的借口了呢?” 张逊一愣,思索了片刻,小声说道,“也是这个理。” “这场仗都是双方极力撮合的……势在必行,谁也改变不了。南晋准备了将近十年,就是为了这一场旷日持久的仗,当今圣上雄心勃勃,想要把北辽打的几十年内没有还手之力。而北辽也想在这场仗里吞下燕京一带,剑指中原,为吞并南晋做好准备。这场豪赌,赌赢了流芳百世名垂青史,赌输了可能就是亡国灭种……衣冠南渡了。” 最后一句白衣渡江,陈仲卿说的小心翼翼。 随意又小声补充了一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兴亡百姓皆苦。 张逊愣了一下,小声的咀嚼陈仲卿话里有话的谶语,最终也是叹了一口气,“是啊,这两句倒是点破天机,却也没法改变什么。而仲卿口中拿着一国国祚去豪赌的观点,我也不苟同。” “愿闻其详。” “南晋和北辽之间本是世仇,他们想南下中原,烧杀抢掠,每一个汉家儿郎,都不会答应。仲卿啊,男儿应该建功立业,你不该在这里,汴梁才是你最后的归属。你有叶国柱,有宋官子,还有一位尚书右仆射的令严,一条康庄大道已经为你铺好,没有必要在拘泥于此,陪着我们一群老骨头下棋闲聊。” 陈仲卿轻声回答道,“再说吧,张老不好好下棋的话,可是会被屠大龙的,差不多了呢。” 听到对方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做叙述,他也闭口不谈了,专心致志的下棋。 此时隔壁桌的骚动吸引了陈仲卿的目光,满脸愤慨的年轻人站起身,似乎心有不平之意,尖酸刻薄的讽刺道,“什么杭州第一大才子,什么身手了得的侠士,还不是叶国柱为了让他出名而刻意编造的东西,在我看来,这人就是欺世盗名的无耻之徒!” 见有人附和,便洋洋得意了起来,满脸雀斑的读书人正好能借助陈仲卿的欺世盗名,发泄一下怀才不遇的愤慨。 “会一番花拳绣脚的东西还就真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了?简直就是无耻的笑话!沐猴而冠的货色也能比肩李谪仙?不就杀几个辽人而已,我们南晋读书人这么多,一口唾沫都能淹死仨!” 刻意作出的惊人之言赢得周围的人一阵窃窃私语,不过却引不起陈仲卿的注意,他回过头对张逊无可奈何的说道,“你看张老,我就说了人红是非多,你还不信?” 张老被逗乐了,头一次看见指名骂姓还不还手的年轻人,说道,“那你也不出面澄清误会?换做是我年轻时,早就抡起拳头揍他了,先把他打的爬不起来,然后再慢慢跟他讲道理。” “君子动口不动手,张老年轻时也没多君子嘛。” “哈哈哈,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陈仲卿摇摇头,丝毫不在意对方的辱骂,“就当小丑跳梁得了,我们继续下棋。如果讲道理有用的话,还需要法律作甚?” 不过这盘棋显然没有机会安心下完,就在士子辱骂的正尽兴时,角落里响起了一个阴沉的声音,打断了喋喋不休的夸张言论。 “什么时候蓬蒿里的燕雀,也有资格质疑扶摇而上九万里的鲲鹏鸿鹄了?” 两指拈着棋子举在半空中没有落下,陈仲卿侧过头,目光越过读书人望向对面,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第一百零一章 国师与国士 陈仲卿看见对面桌上义愤填膺的读书人,第一个反应是前天晚上鹤鸣楼吓得尿裤子的那人,隐约记得当时他拦在自己面前,罗里吧嗦的说了一大堆话,但自己只记住那一句苏州赞仙观。其他的一概没什么印象,最后印象只有对方躲在角落里吓得直发抖。 并不是所有文人雅士在面对危机的关头都有放手一搏的勇气,吓得躲在桌角也无可厚非,毕竟保命要紧,不过接下来赞仙观说的话却听得让人只想笑。 赞仙观站起身,走到夸夸其谈的士子面前,拱手说道,“在下杭州赞仙观。” 大放厥词的读书人盯着他的脸,想了一下,手中附庸风雅的纸扇突然落地,一手扶着桌子下意识的后退了两步,失声说道,“莫非阁下就是苏州那位六岁成诗的赞才子?” 见有人知晓他的声望,微笑点头说道,“正是在下。” 那人连忙拱手致歉,“在下汪明,倘若方才的话得罪了赞公子,还请公子大人有大量。” “无妨,无妨。” 赞仙观笑着说道,“在下见这位公子的话有失偏颇,故站出来想澄清一二。” 周围的人竖起了耳朵,纷纷凑上前来,赞仙观拍了拍那人的肩膀,示意他先别急着睁圆怒目的,坐下听自己说完。 “前天晚上的鹤鸣楼,在下也在现场,当时不单单只有陈仲卿一人单挑三个匪徒,当时我们杭州几个读书人也有上前帮手,可能接下来有些话你不爱听,那些匪徒的确不是陈仲卿一人单枪匹马制服的,里面也有我们苏州人的一份功劳。或许是宴会的举办人别有一番栽培心思,想要陈仲卿出人头地,又被辽人搅局,所以才散布流言说他一个读书人制服了三个北辽死士,连南晋精锐步卒都不敢说十拿九稳的北辽胡人,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又凭什么能以一己之力胜过那三人?” 赞仙观暗示着叶黄巢为了培养陈仲卿不惜捏造出这等下三滥的谎言,而他三份真话七分假话的论述也把周围的人唬的一愣一愣的。好在之前陈仲卿跟他讲了前夜事情来龙去脉,否则此时指不定张逊也会当做实情听进去。 张逊想站起身制止对方胡说八道,却被陈仲卿摁了下来,摇摇头笑着说道,“先别急,再看看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张逊恼怒的说道,“仲卿对这种毁人清白的事还真是沉得住气,倘若那个汪明是眼红的真小人,这赞仙观就是往自己脸上贴金的假君子。” 陈仲卿摇着头,将棋盘上的白子一个一个的收回,刚刚定势逼得对方无路可退,收官之后败局已定,陈仲卿也没有必要继续紧追不放。下棋练得是品性和布局,虽然在谋略上或许与宋官子相差不二,但在布局方面,陈仲卿远远不是老谋深算的棋待诏对手。 他把话题转向感兴趣的一面。 “张老可与宋官子下过棋?” 面对陈仲卿突如其来的发问,张逊点了点头,“嗯,宋官子大国手无遗,当初老夫与他连摆七局,半个时辰之内片甲不留。他总能在你最意想不到的一刻功败垂CD说宋官子是国手无双,翰林院每一个人敢对他不尊重。其实却忘了此人同样国士无双。” 国士无双…… 陈仲卿默然不语,捏着白子半响才问道,“可否与在下讲讲宋官子的来历?” “仲卿为何突然?” “知己知彼,与这样的大国手合作,自己总得有个大致的了解。” 对于陈仲卿而言,宋官子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他更像是流传在南晋的一个传说,神龙见首不见尾。 张逊拨弄着棋盘,小声说道,“偏居一隅的西齐你知道么?” “在下知道,就是那位因为偏爱琴棋书画而丢江山,过分的相信天险可守,结果在蜀山栈道兵败,最后开城投降,被赐一段白绫上吊的宋玉堂皇帝么?” 闲时书画懒时棋是他的最真实写照,据说这位皇帝在书法和琴艺上的造诣极高,但却无心朝政,凡事交给自己皇叔一人打理,最终才酿成灭国的祸患。 张逊叹一口气,当年随先帝亲征时的一切还历历在目,现在回想起来也只能感叹一句造化弄人,“宋清昭是宋玉堂的弟弟,而宋官子就是向先朝昭烈帝献计灭西齐的人。因为某些原因,他与昭烈帝达成一致的协议。” 陈仲卿苦笑着说道,“想不通背后还有这么一段故事,从此无人知晓西齐宋皇叔,唯独南晋棋待诏宋官子。” 已经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就没有必要深究下去。陈仲卿捡起的白子已经全部收归棋盒,站起身瞥了一眼旁边围观热闹的人群,拱手笑道,“张老,晚辈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不去解释了吗?” 陈仲卿看着围观人群若有所思的神情,苦笑着说道,“怕是越描越黑。” 随即转身出门,只留下一杯没有凉的茶,还在冒着热气。 张逊也站起身,没有走出门,而是向围观的热闹人群走过去,站在赞仙观面前,等到对方表演累了,才插上一句话,“我听闻逍遥游之中有鲲鹏扶摇羊角而上九万里,却有翱翔蓬蒿之间的斥鷃取消对方,今天看来,赞公子比起这位汪公子,更像是无知的燕雀。” 被面前体态威严的长者一番驳斥,赞仙观有些下不来台面。而周围的人看见对方,都明显收敛了之前的嬉皮笑脸。 “莫非赞公子忘记了宴会上尿裤子的事?为什么我听到的说法却是仲卿从北辽死士手中救下你,而赞公子当时却吓得脚软走不动,最终只能爬出雅阁那扇门?” 周围的人发出一阵哄堂大笑,尖锐的让人无地自容,愤怒的赞仙观还没意识到眼前长辈的分量,愤怒的说道,“你满口胡言,你含血喷人,再说了你算什么东西?” 站在他身边的汪明挤眉弄眼,示意他别再说下去了。 张逊摇摇头,说道,“我什么都不算,只是想提醒各位一句,满招损,谦受益。” 其他人纷纷敛容,拱手弯腰致谢,“谢过张老赐教。” 望着周围纷纷低头的人,赞仙观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能让一群读书人低头的杭州城没有几个,他抬起头看着那张平淡的脸,猛然瞪大了眼睛,情不自禁脱口而出。 “江南大儒张逊?” 第一百零二章 温润如君子 “我也不想多说什么,就只有简单几句话想跟在座的说一下。” 张逊的凌厉的眼神扫过在场的读书人,包括往自己脸上贴金的赞仙观,还有大放厥词的汪明。整座茶楼异常静谧,拎着一壶茶水的店小二也停下脚步,把手中的毛巾搭在肩膀,认认真真的听杭州大儒讲话。 张逊咳嗽了几声,语气显得不紧不缓, “没有什么别有用心策划的流言蜚语,也没有什么叶国柱的刻意提拔。整件事就只是北辽死士试图刺杀叶国柱事败,仲卿一己之力刺杀三位死士也是真的,尽管你们不愿意相信,但此事我却以人格担保。他与在座的各位一样,都是不习武艺的读书人,你们做不到的事情也别认为其他人同样做不倒。他能蝉联三鼎甲,一人挑翻三位死士,难道真的只是运气好和碰巧?换成其他人,怕早就吓得迈不开腿了吧?连过人的胆识都没有,燕雀就只是无能的燕雀,从来不思考为何鸿鹄能翱翔九万里,而他们却只能在枝头之间饮露高歌,洋洋自得?” 这句尖锐的反问明显在针对赞仙观,却逼得对方没有了脾气。原本想精心策划一场流言蜚语来扳回一局面子,谁知道却在这里遇上了江南鸿儒,更糟糕的是这长辈还要给那位鲜衣怒马的后辈出头。 张逊的话没有敢不相信,这是一个大儒的魄力。 赞仙观没有想到陈仲卿的背后,居然得到两浙路德高望重儒士的好评如潮。 “但是……我……” “赞公子,我现在已经很克制了,但是请你现在立刻消失,我不想在杭州城见到你。” 张逊潇洒的伸出手指,指向门口。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张逊身上,一向文儒和雅的大儒此时却爆发出非比寻常的气概。 他中气十足的怒吼一声,“滚。” 赞仙观想狡辩什么,但迎接他的只有不信任和警惕的目光,所有人都下意识的后退了几步,给他让出一条道。无可奈何的叹息一声,只能在众目睽睽注视之下,灰溜溜的告辞出门,甚至没来得及拿他放在桌上的纸扇。 汪明也不敢继续留在这里,只好向张逊拱手告辞,紧追着赞仙观的步伐消失的无影无踪。 “一群宵小之辈。” 张逊不屑的说道,然后转身会座位,拿起棋盒与棋盘,结束了一天的信手闲棋。 茶肆的小风波在谈笑声中慢慢的散去,又恢复了之前的平静。 前日的刺杀并没有影响杭州城的繁华,杭州城的宵禁和戒严两天之后便全部撤销,宋官子知晓对方已经离开此地,也没有在继续在此戒严,而是准备着下几步的棋。 这一盘棋还没有下完。 走在街上的陈仲卿没有回头向后望,否则的话他一定会注意到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跟随着他穿过热闹喧嚣的大街,对方的目光在斜对面紧紧盯着他的身影,当看见陈仲卿挪动时,又快步往前方跑了一小段。路上经过的贩夫走卒都有些疑惑地望着她,随意摇摇头,不知道这古灵精怪的丫头片子搞什么鬼。她挺了挺胸脯,伸手拉着一小缕发丝,做出一副端庄的大家闺秀模样往前走,不过脚下迈着小碎步,速度还是很快,两人的距离与越来越近。 不过随后出现的身影却让她停顿了脚步,没敢再上前。 南宫花紧紧抿着嘴唇,手掌贴在朱唇上,尽量让自己不发出声音。 秦丹青站在陈仲卿面前,面色和悦的向他打招呼,两人有说有笑的,仲卿的嘴角甚至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不过陈仲卿也没有想到会在此处巧遇秦丹青,在他印象中性格和善的年轻人除了欠缺一些老谋胜算的火候之外,其他都还有可圈可点之处。接触下来甚至感觉到假以时日,他将成为陈家背后最坚固的利益盟友。 虽然士农工商中商人的地位最低,但却无法否认他们腰缠万贯。暴发富的资本加上官场油条的圆滑,足以让陈家在这条路上走的更远了。 秦丹青邀请陈仲卿今天下午到他们府上一叙,思考了一会儿他欣然答应了对方的请求。想必今天应该是为了江南两浙路的丝绸布匹生意而来,不过也他也正好有事要跟秦正希商议,关于他的另外一道保险。 说到底,能成为盟友不单单是共同的利益,还有共同的要害。对方知晓离开自己将一事无成之后,才会把双方的一切真正的捆绑在一起。 秦丹青有这个意向,陈仲卿也愿意帮他走的更远。一个江南秦家的名声,远比一个杭州秦家的名声更好听一些。 南宫花心灰意冷的往回走,走出十几米远,他再回头看看,与秦丹青道别之后的陈仲卿还站在那儿想事情,他似乎注意到有人在暗中看着自己,猛然抬起头,与猝不及防的南宫花四目相接。 南宫花假装镇定,微笑着福了一个万福,就像他见到其他的文人墨客一样。 陈仲卿也微笑着招了招手。 随后南宫花打算悻悻地走掉,但是背后却响起熟悉的声音。 声音温润如玉,一如既往的像那个在鹤鸣楼里将自己揽入怀中,轻声说别怕的男人。而不是那些出入烟花场所,一掷千金的败家子,或者风流成性的文人墨客。 “南宫姑娘,你还好吗?” 南宫花转过身,尽量不让陈仲卿看见自己眼眶里打转的泪水,而是悄悄用手背揉了揉眼睛,轻声说道,“还好,谢谢仲卿公子关心。” “不,你有心事。” 陈仲卿摇摇头,虽然只跟她有过一面之缘,但在鹤鸣楼最危险的时刻,却是这个人站在自己身边。 这一句话说的她心头直颤,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心神,却又重新不安起来。 “没关系的,有我在。” 她终于回过头。 身后的男人微笑自若的站在她身后,如同她记忆之中青楼下的遮风挡雨的树,为她拦下刀光剑影,世俗眼光。 却依旧风轻云淡,波澜不惊。 第一百零三章 小意外 “仲卿公子是秦丹青的朋友?” “算是……吧。” 陈仲卿眨了眨眼睛,下意识的用手摸了一下鼻尖,在猜想南宫花背后的试探。流落风月场的女子大多有一段凄凉悲苦的身世,他也不会多管闲事的去打探身后的秘密。光是这样站在相对而视也不太好,于是做出一个邀请的手势,轻声说道,“听说徐记的糕点不错,南宫姑娘要去坐一会么?” 南宫花欣然点点头,答应了陈仲卿的要求。两人肩并肩的走着,却彼此沉默没有说话。 中午时分,杭州运河的街道上分外喧嚣,这是位于码头附近的一个街区,商铺林立,船行繁忙。陈仲卿挡在南宫花面前小心翼翼的避开那些肩膀上看着货物的行脚,还有某些不怀好意的目光。 出门时南宫花特地乔装打扮了一番,用花巾将自己的头包裹了起来看,只留下一张白嫩的脸,尽量不让人认出自己是明珠十斛争花魁的小燕后。对此陈仲卿也表示理解,看着他邻家小娘子的装扮,陈仲卿笑着说道,“这么站在一起倒也般配。” 南宫花笑了一下,小声说道,“才子佳人不应该才般配么?仲卿这样的大才子,要配也是配哪种官宦世家的大小姐才对。” 陈仲卿笑了笑,望向南宫花的眼神里还带着无奈的情感。青楼女子,眉梢之间的稚嫩早已褪去,剩下的也只有深谙人情世故的凄凉。他平静的说道,“侯门一入深似海,倘若有来世,我倒宁可做一个普普通通的贩夫走卒。” “难道奴家说错了?” 南宫花的两只手背在身后,踮着脚尖快出轻快的步伐,似乎已经将方才不开心的事全然忘记,她眨着眼睛,向身边俊俏的青年问道,“仲卿公子的言论奴家倒是第一次听见,谁都说读书人追功名利禄,钟鸣鼎食,酒楼角落里落魄的寒酸士子谁不想十年寒窗,然后一朝闻名天下知。晋朝之后,想着隐居终南山的陶渊明都销声匿迹了。” 陈仲卿叹气说道,“你不懂。” 伶牙俐齿的姑娘反问道,“我不懂什么?” 南宫花面向着陈仲卿,背着走在路上。陈仲卿想提醒他小心一点,结果迎面而来一个行脚肩膀上还扛着一大捆的布袋,吃力的向布行走去,而两人的方向正好拦住了脚夫的去向。陈仲卿见势不对,连忙上前一步,抓过南宫花的青葱玉手,将她往后一拉,拉向身后。然而自己却踉跄一步往前扑摔,一不留神的与正面而来的行脚撞个满怀。 谁也没有注意到会有读书人突然撞过来,结果肩上扛着的布匹直接摔在地上,散落一地。 “仲卿你没事吧?” 南宫花连忙伸出手将陈仲卿扶起来,对方也是老实巴交的脚夫,望着气度不凡的读书人连忙唯唯诺诺的道歉。这些文人雅士他们一个都不敢得罪,慌慌张张的把肩膀上用来擦汗渍的毛巾取下来,要帮陈仲卿拍下身上的尘土。 南宫花以为陈仲卿会发达雷霆,结果他只是摆摆手,轻声说道,“无妨,这位大哥你先看看那捆货有没有事?” 店里的掌柜听到外面的动静,连忙踏着碎步走出来,看见掉落满地的布匹,愤怒的说道,“怎么搞的!叫你扛一捆布匹也扛不好?扛不好赶紧给我滚蛋!” 脚夫满脸通红,结结巴巴的想道歉,陈仲卿却率先一步连忙向掌柜解释,“不关这位的事,是我不小心撞到了他。还请掌柜的多多包涵。” “你?” 掌柜瞪了眼前的读书人一眼,转过身趾高气昂的说道,“这位公子,虽然我知你无意。但你知道这一捆布匹多少钱么?还有你,牛三,今天的工钱你也别想要了!” “掌柜的,您通融一下吧。” 牛高马壮的汉子被逼的苦苦哀求,“我老婆孩子还等着我张口吃饭呢,今天的工钱没了,我们全家都要喝西北风了。” 说罢伸出手扯了扯对方的衣袖,语气低声下气说道,“我发誓下次不会了。” 掌柜冷哼一声,冷淡的转过脸,沉声说道,“关我什么事。” 陈仲卿听出了话里行间的意思,他目光望向身后,见是秦家的布行,也没有多说多少什么。 “这样,我赔吧。” 陈仲卿干脆利落的回答道,“这布匹多少钱?我垫了。也请掌柜的别为难这位大哥,都是出来混口饭吃,没有必要把人闭上绝路。” “一共纹银二两。” 布行掌柜见掐油水有望,忙不迭的算计,“误工的费用就不算你了,但是二两银子你一分钱都不能少!” “你这不是欺负人吗?” 南宫花咽不下这口气,脸都气的发红,质问说道,“一捆布要二两银子,真是见钱眼开的奸商。” “怎么,不服气?打烂别人的东西还想堂而皇之的离开,小姑娘谁教你的?” “好了,大家都别吵了。” 陈仲卿干脆利落的拿出钱袋,掏出三两纹银,其中二两拿给掌柜,另外一两银子随手给了脚夫。然后转过头对利欲熏心的掌柜说道,“这二两银子当做是我的赔礼道歉,那一两是赔给脚夫的,现在满意了么?” 见对方掏出一两纹银,朴实的汉子慌忙摆手,不肯接受这笔意外之财,“这位公子,不用……真不用……” “拿着就拿着,废话这么多干嘛,别捏捏扭扭的。” 脚夫被陈仲卿的气势镇住了,只好老实的伸出一副老茧的手,小心翼翼的接过递过来的银两。一两纹银,等同于他一个月的薪俸了。 陈仲卿丢下这一句,拉着南宫花离开,也没有多说什么。 掌柜的接过银两,向脚夫努了努嘴,老实巴交的脚夫忙不迭捡起布匹,重新用布绳捆好之后往店铺里搬。白捡了二两银子,精打细算的布行掌柜自然喜出望外,而且凭着自己阅人无数,那公子哥一看就不是鲜衣怒马的富家子弟,不过随手救甩出三两银子,他有些后悔自己走了眼,为什么不狮子大开口多要一点。 秦丹青正好与人谈完了生意,从布行里送客走出门,见自家掌柜从外面往回走,连忙喊道,“泰掌柜,在外面干甚?” 泰掌柜听到少东家喊自己,跟脚夫叮嘱了几声之后连忙急步走过来,谄笑说道,“方才在外处理一些事,少东家叫我有何吩咐?” “嗯。” 秦丹青缓缓说道,“今天下午会有一位秦家的贵客造访,他是我们在朝廷之中的最大的一张底牌,所以我希望你跟其他几个掌柜能抽空来一趟秦府见见他。以后你们去汴梁也方便走动。” 泰掌柜欣喜若狂,但按压下心中的激动,假装平静的说道,“好的,一定及时过去。” 第一百零四章 七分恶毒,两分善仁,一分佛心 越过布行商铺一条街,不远处便是徐记的糕点铺,紧邻着茶楼和酒肆,构成了杭州城另外一处繁华热闹的街景。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富贵公子闲来无事大多选在这里,与文人雅士常逛的文辞学术浓厚的鹤鸣楼不同,一条街的茶楼酒肆多了一份胭脂水粉的醉意朦胧。 南宫花坐在斜靠着窗台的地方,桌上摆着几碟从徐记糕点铺买来的紫苏膏,雪花酥和狮子重阳糕。陈仲卿很细心,点的都是对方喜欢吃的甜点。 南宫花放下手中的茶杯,看着面前为自己添茶的公子,轻声问道,“仲卿公子,奴家有些不明白,明明报上名号就能解决的事,为何偏偏选择赔礼道歉。假如你说是杭州大才子陈仲卿那掌柜的自然不敢为难你了。” “但是他会为难那个脚夫啊。” 陈仲卿收敛了神色,一本正经的说道,“如果我说是杭州城的大才子,布行掌柜就会把所有得怒火迁就到脚夫身上,而脚夫的结局可能会是领不到薪俸,然后一家老小今天都得饿肚子。一两银子不过是举手之劳,却能救人一命。这笔买卖还是很划算。” 声音平静如杯中温茶,却让南宫花对他的另眼相看。想起那件心事。 “仲卿公子和那些读书人不一样。” 南宫花看着面前的读书人,咬着嘴唇说道,“奴家在杭州这么多年,见过形形色色的读书人,他们无一例外的从不屑于跟贩夫走卒和青楼艺伎有过深交往,人分三六九等,我们不过是一群下九流的人。而仲卿公子却好像,怎么说呢……” “一视同仁。” 陈仲卿接过她的话,“你想这么说,对么?” 南宫花认真地点点头,“对对,就是一视同仁,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寻常人家,仲卿公子总是表现出一副谦逊有礼的模样,甚至对方只是一个脚夫。你跟那些高高在上的读书人,一点都不一样。” 陈仲卿苦笑着摇摇头,在封建礼节和阶级根深蒂固的年代,平等和博爱对于其他人来讲不过是遥不可及的梦而已。 “人呐,总得有两分善仁一份佛心,否则与豺狼虎豹有什么区别?” “奴家家父原是是先朝一位武官,后因牵连党派之争,治罪流放之后家道败落,飘泊异乡,后随养母来到杭州,贱卖入了歌舞坊为妓,后来被达官贵人相中做了那头牌名妓。人在风尘,心酸谁人知?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趁着胭脂榜待价而沽,将自己卖入达官贵人家中做一门偏方妾室,运气好熬到人老珠黄那天还有机会扶正。” 陈仲卿叹息说道,“运气不好恐怕永无出头日了。” “奴家的背后是秦家,秦家打算拿钱砸出一个花魁翘首,然后顺顺当当的娶过门,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那晚公子搅和了胭脂榜之后便一直没有再重新举办。不过也幸好仲卿公子的壮举,才没能让他们如愿以偿。” 陈仲卿好奇的问道,“因为他们现在都在忙着消化空出来的秦家份额,自然无暇顾忌此事。商人重利轻别离,一个妾室在他们眼中自然不如拿下别人家的生意重要,不过从南宫姑娘的语气听起来,似乎对此事非常欣慰?” 桌上的茶水凉了,陈仲卿倒掉凉了茶水,重新为她添满。南宫花盯着袅袅升起的热气,轻声说道,“仲卿公子,如果你要嫁给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子的话,你会开心吗?” 陈仲卿一愣,差点把茶壶给泼洒出去。放下手中的茶壶叹息一声,“原来是这样,秦家国门迎娶的不是秦丹青,而是秦正希?” 南宫花冷笑着说道,“秦丹青作为家中嫡长子,将来必然是与其他家族生意联姻的角色,秦正希秦老为人正直,不会做这种事。我说的是他相差一岁的弟弟,秦祝盛。” 秦祝盛? 陈仲卿想了想,似乎从秦家中并未听过此人名号,看来秦家的这趟水远比想象中要复杂得多。秦正希都是知天命的人了,他相差一岁的弟弟能年幼到哪里去? 斟酌了一下词措和情绪,陈仲卿最终决定顺手帮这个小忙。小声说道,“我可以出面帮你解决秦家这件事。” “仲卿公子,你解决不了。” 南宫花摇摇头,叹一口气,“秦家家大业大的,就连秦丹青也是仲卿的友人,如何解决?” “这个你不用管,我说过能,就一定能。我要做的事,整个杭州城都拦不了。” “秦家家大业大……” “再大,大的过汴梁的尚书右仆射?” 梨花带雨的她抬起头,眼神疑惑的望向陈仲卿,原本她一直认为对方只是汴梁寻常官员,却没想到背后居然是尚书右仆射。 “仲卿公子所说的当真?” 陈仲卿没有回答他,自顾自的继续说下去。 “再大,大的过户部尚书?” “再大,大的过最如日中天的汴梁陈家?” 语气平静,却如同一声炸雷,层层落在面容姣好的艺伎心头,她的眼里闪烁着泪光,对于一个官宦世家来讲可能只是举手之劳,对于南宫花而言却是一份无以回报的恩情,这么多年来青楼过客匆匆,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像陈仲卿一样仁至义尽的帮过自己。 “倘若公子真能帮我,小娘子无以为报……只能……” “嘘。” 陈仲卿将食指贴在嘴唇上,示意对方不必继续说下去,他最不想听到的便是无以为报以身相许,自己所处的位置除了给她一个侧室的身份之外,注定给不了对方什么名分。等到安静下来后才轻声说道,“嗯……只是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倘若南宫姑娘如此见外,在下反而更愧不敢当了。好好珍惜来之不易的自由,在下也不希望你入侯门再做一只笼中的金丝雀,自由,比什么都重要。” 似乎像是想起了什么,陈仲卿笑着把话题引向另一处,“对了,南宫花这个名字应该只是你的艺名而已,对吗?” 南宫花点了点头,笑了出声,沦落风尘之后心情已经好久没有像这样开心过。 接下来说的话,却让陈仲卿微微蹙眉。 她微笑着说道,“嗯,家父姓李,奴家的原名李香君。” 第一百零五章 钱庄 下半夜还有一更,求推荐票 踏入秦府的大门,陈仲卿隐约的闻到一股煎药的味道,药草苦涩和干柴烟熏混在一起,有点呛人。他摸了摸鼻子,确认没有闻错之后才对面前的秦丹青说道,“府上有谁病了没?” 秦丹青走在最前面,听到身后人的提问表情略微不自然,但却掩饰的很好,仅仅只是一闪而过,叹了一口气,望向庭院天井一处的砖瓦。 “家父偶然风寒,头疼难耐。大夫叮嘱煎了几包药,只要按时服用几天之后便能痊愈。” 陈仲卿不可置否的点点头,他能听得出秦丹青的语气不太对,但也没有细细的追究,毕竟这是人家的私事,一个外人也不便干涉。顺着对方的步子在走廊转角拐过一个弯,便来到上次密谋商议的小房间。 秦丹青朝门前的奴婢挥了挥手,对方很自觉地点头退下。他的两指轻轻在门扉上磕了两下,压低了声音,“爹,仲卿来了。” 屋里传来略显沙哑的声音,小声说道,“咳咳,让仲卿公子进来吧。” 紧闭的门被打开,秦正希正坐在案几边上,两手撑着拐杖,眼神疲倦的盯着进来的年轻人。站起身时甚至有些摇摇欲坠,像极了失去根基的枯瘦古松,带着日薄西山的落寞。老人扶着拐杖,一步一步缓慢走到陈仲卿面前,咳嗽了几声,语带疲惫的说道,“有劳仲卿公子大老远的跑过来了。” 从这一刻陈仲卿能感觉到,秦正希并不只是偶然风寒,背后应该还有其他的秘密,只是自己没有察觉到而已。不过秦家的生意井然有序,只要不妨碍他们生意往来的小摩擦,都可以一概无视。 “秦家主今天邀我过来,想必也不是兴致雅然的闲谈,对么?莫非是为了江南北路的生意而来?” “嗯。” 秦正希点点头,语气显得有些凝重,“江南北路旱涝不保,现在已经出现了大量的饥民和流民,似乎已经在朝两浙路这边涌了过来,虽然那边的丝绸生意秦家可以趁火打劫的全盘下来,但是今年之内恐怕也不见得有什么起色了。哎,秦某深知公子好意,但出现这种事也是在所难免……” 虽然讲的隐晦,但秦正希透露出来的中心思想还是能很快领悟过来,秦家的钱已经撒出去,盘下所有的丝绸布匹生意,一时之间无法短时间内回本,最快也得熬过夏秋之后,生意恐怕才会有起色。 陈仲卿点点头,秦家现在摊子太大铺的太开,几乎在一夜之间成为第一大的布商,随之而来的也是资金的捉襟见肘。看着秦家风光无限,实际上却已经没有多少的流动资金了。按照秦家主的说法,也只能在秋冬之时才能收回本钱和利润。此时要他们拿出一笔巨款,只能拆东墙补西墙。 不过江南北路旱涝不保这事他也首次耳闻,在这个节骨眼上发生这种事情,也算是祸不单行,也不知是否会变成一场愈演愈烈的波折。毕竟宋官子坐阵江南,会发生什么情况他都不足为奇了。 流民和饥民,又到了官府该头疼的时候。 不过此时他关注的不是江南北路的情况,而是自己的利益盟友秦家。既然一时之间无法回本,那么陈仲卿索性再指明一条路,缓解秦家目前的压力。 “那秦家主有没有想过去汴梁发展生意?” 陈仲卿没有由来的问一句,语气之间稀疏平常,表情也只是像提起吃饭喝水的小事。不过他开口时却让秦正希听出某种试探的意味。 “仲卿公子的意思是?” 秦正希也试探性的问道,“难道要在行情复杂的汴梁做布匹生意?秦家虽然在两浙路和江南北路扩张,但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往汴梁的方向发展了,何况汴梁这么多年商贸繁华,早已形成了稳定的势力范围,贸然的杀进去,恐怕会让陈家难办吧。” 谨言慎行的秦正希巧妙的暗示对方,秦家现在并不想一步跨的太大,否则容易乐极生悲。他只想稳扎稳打的经营好江南,而不是分摊太大无暇自顾。 陈仲卿却进一步的提点对方,毕竟南晋目前为止还没有人这么做过,一旦成功,秦正希则成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不,是一旦从来没有过的生意,我想这生意带给秦家的利润,绝对不会比你们布匹来的差。秦家的布匹生意一年赚的钱或许还不如这一行来的谋取暴利。秦家主可要考虑好,毕竟机会只有一次,错过就再也没有了。” 在盐铁官制的时代,他还想不到有什么能比这两个更赚钱的行业。 然而接下来陈仲卿说的话,却让秦正希脸色越来越凝重。 陈仲卿镇定自若的说道,“现在汴梁的官府买进制钱,以通交易。我们可以经营钱币的兑换,存储银两和放款,供给签发帖子取款的便利,原来在两地联号汇兑的会票,也成为发行有钞票性质的信用流通工具。更重要的是这些钱财能为你谋取大量资金,来支持你的商铺运作。不过到那时候,一个布行已经无法满足胃口了。” 秦正希直言不讳,“现在秦家没钱。” “难道秦家主害怕以你们的信誉,筹措不到一笔巨额款项么?再加上陈家在汴梁作担保,你还担心秦家没有能力展开这项生意么?秦家只是不敢踏出这一步,一旦踏出,荣华富贵招手在即。” 秦正希隐约意识到陈公子在说什么,就像一缕抓不住的思绪,有些头绪但依旧云里雾里。 “这到底是什么行业?” 秦正希上前走了几步,站在陈仲卿面前,祈求得到那个答案。 面前的年轻人似乎每一次见面,都会带给他不一样的惊喜。经营钱币的兑换,储存银两换取银票作为兑换的凭证。 这些都是闻所未闻的手段。 陈仲卿盯着面前的秦家主,缓缓说道,“是钱庄。” (问一个问题,我的读者有在九元航空工作的么?) 第一百零六章 得罪错了人 钱庄的事也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一来他已经在聚福楼仔仔细细的调查过秦家的底细,在杭州韬光养晦这么多年,实力远远比表象上看起来更加的雄厚。否则也无法在第一时间吞并盘下另一家的所有生意。秦正希只喜欢稳扎稳打的走,虽然生意稳步,但在陈仲卿看来目前秦家还有更进一步的发展。 现在的秦家不过是一条能在江南地区闹腾的小鱼小虾,在汴梁的达官贵人眼中或许什么都不是,但是陈仲卿却在秦家的身上看到了无限的潜力。加上南晋开国多年到目前为止还从未有过钱庄,也萌发了第一个吃螃蟹的念头。 显然以秦正希的聪明立刻猜出了这个计划背后的丰厚利润和紧随起来的风险,只是从来没有人这样进行过一场高风险和高收益并存的生意。钱庄,银两兑换银票需要良好的信誉还有承担各种风险。不过有尚书右仆射在背后支持,风险反而能降到可控的范围之内。 秦正希整理了一下思绪,还是有些犹豫不决,他开口说道,“钱庄这种东西不单单压上秦家的信誉,而且也不是十几万两白银就能搞定的生意,甚至可能会高到秦家无法独自扛担的地步。仲卿公子既然开口了,想必对接下来的风险和损估也有一个大体上的认知?” 拐弯抹角这么久,见秦家依旧不愿意合作,陈仲卿只好祭出最后一道手段。 “如果秦家主担心的话,陈家也会出一分钱来支持这项生意,陈家投了钱进去,我想能打消您的后顾之忧了吗?” 陈仲卿的话已经说的很明白,如果陈家掏了银两就意味着双方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既然他们家已经做到这种地步,秦正希也没有理由再拒绝。 而所谓的秦家掏银两也是先斩后奏,他故意压下了当初查封的秦德正家中的银两,并且让兄长回汴梁时顺带回报杭州城这件事,自己则对此事先斩后凑。钱庄运营起来之后陈家就没有了后顾之忧,他们把握着一个国家朝代的钱币交易,虽然此时货币流通的概念才刚刚开始萌芽,但是陈仲卿为了这一刻准备了很久。 届时即便满朝官员再怎么不屑满身铜臭味的商人,也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 秦家不需要贪污一个铜板,甚至拥有着朝廷的财富流向,这是保证朝廷根基的第一道保险,等到钱庄真正的在汴梁开花结果之后,他还需要得到当今圣上的庇佑,以此保障自己躲过文武满朝百官的明枪暗箭。 毕竟这么大的利润,换做谁都会眼红。 这是一个双赢的局,就看秦家家主有没有胆量这么做。否则光靠陈家的银两流水开支,根本斗不过这些腰缠万贯的商人,他们什么都没有,就只有钱。 “成交。” 秦正希知道前面的少年从来不会做亏本的买卖,所以他愿意做出,而且即便失败了,也不至于伤筋动骨,秦家一年下来的利润完全能够填补住这个窟窿。 他叹一口气,望向门外幽静的走廊,小声说道,:“仲卿公子手段了得,即便是秦某也只能自愧不如。” 如果说之前只是不落窠臼的马屁,现在就是诚心诚意的叹服。 而在门的另一边,几位秦家安插在重要位置的掌柜准备见陈仲卿一眼,他们当中许多人已经听过这位杭州大才子的名学,也见识过他拎头上楼和雅阁杀人的手段,对这位年轻人抱着三分的好奇和七分畏惧,毕竟能把一个杭州城搅得天翻地覆还能处之泰然的,这么多年也就他一个人。 跟随前来的泰掌柜却显得有些心神不宁,他的右眼皮一直在跳,似乎预示着什么糟糕的事情准备发生,与他肩并肩有说有笑的楚掌柜似乎察觉到对方心不在焉,偏过头笑着说道,“怎么回事,泰掌柜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莫非今天从湖州进来的这批货有问题?” 泰掌柜摇摇头,低声说道,“不是因为这件事,而是我总觉得会有什么事发生,也不知道是否在下多想了。” “见一个大才子而已,会有什么事发生?” 楚掌柜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对方放松,“再说了,假如能跟这尊大佛攀上关系,是我们的荣幸,到时候见到这位陈仲卿公子你可得多多表现才行。” 一半揶揄一半认真地话搅和的泰掌柜更没有心思,只是随便应付几声,然后盯着那扇离自己越来越近的房门,他甚至听到里面传来的爽朗笑声,还有秦家主与其他人的交谈声。 只是那声音听起来有些熟悉,不知道在哪里听过。 走到门口时停顿了脚步,管家得先进去与家主和客人通报一声,泰掌柜稍稍探出一点头,目光越过了阻拦的木门,向里面望去。 看到的那一幕却让他目瞪口呆。 之前在商铺门口占便宜的年轻人此时正坐在房间里与秦老爷谈笑风生,举手投足的架势就连家主都要敬畏对方几分。从眉宇之间的气度和长相,他第一时间认出了是之前自己得罪的士子。 “他就是陈仲卿?” 泰掌柜只感觉自己脑海一片空白,两张和善的脸慢慢跌在一起,再三确认之下才意识到面前人就是如假包换的杭州大才子。 他没想到机关算计太聪明,这次却聪明反被聪明误,遭在了自己手中。他不敢装作熟视无睹的进去打招呼,只要陈仲卿开口说一句话,他立马能从掌柜的身份变成一个寻常杂工。 “楚掌柜,你帮我跟少东家打一声招呼,我想起店里还有急事要回去处理,先走一步。” 楚掌柜显然不满对方的临阵脱逃,说道,“有什么事不能见完再走吗?都到这里了,你等下让我怎么解释?” “不了,真的是急事,在下告辞了。” 做贼心虚的人往往率先露怯,他现在满脑子想的是从秦府避开他,还没等对方回复就先偷偷摸摸的离开了秦府。 此时谈笑正欢的陈仲卿还没有注意到门外发生的情况,因为他还有一个不情之请,需要跟秦正希交代。 第一百零七章 晓之以情,动之以威 “这位是楚掌柜,负责赵家在苏州那边的丝绸布匹生意,也是布庄的大掌柜,将来或许会调到汴梁去处理刚刚开设的商铺,还请仲卿多多关照。” 岁数比陈仲卿大了不少的楚掌柜拱手向年轻人致意,打量游走的眼神带着精明的神采,他微微一笑,带着商人的精明和八面玲珑说道,“在下久闻大才子盛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以后在汴梁还得请陈家多多关照。” 秦正希话里行间的意思已经非常明显,秦家为了跟陈家拉拢关系,甚至不惜在汴梁开设布庄商铺来扩充自己那张关系网,这样一来就不是逢年过节送礼的从属关系,而是直接上升到陈家的利益合作同盟。 陈仲卿把秦家当做陈家背后的摇钱树,而秦家也将陈家看作背后最有实力的靠山。 陈仲卿也同样笑着说道,“楚掌柜,久仰久仰。” 秦正希似乎意识到少了一人,疑惑的问道,“泰掌柜呢?我不是通知了你们六个人过来吗?怎么少了他一人。” 楚掌柜尴尬的挠了挠鼻子,说道,“泰掌柜说店里还有些事,然后慌慌张张离开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哼。” 秦正希脸色不悦,厉声指责道,“如果不是看在二房的份上,我早就将他赶出去了,什么玩意,整天就不知道好好的干活。这种人能坐在掌柜的位置上,简直就是秦家的耻辱。” 面对秦正希的责骂,楚掌柜也只好低着头,不敢多说一句。不过他也没有继续在这个话题纠缠下去。 接下来的几位掌柜都一一介绍了一遍,他们大体上是秦家的主心骨,担负着布匹商行的重要职位,秦正希将这些人引荐自己目的也是为了以后在汴梁有进一步打算,商人总是打算着利益的最大化,秦正希作为一介布商自然要往人上人的位置爬。 一一介绍完毕之后,陈仲卿终于打算抛出自己此行另一目的,也就是关于秦家纳妾一事。小声说道,“秦家主,在下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尽说无妨。” 嘴上这么说,但秦正希还是挥手让几个掌柜的退下,他们也心领神会找了个借口纷纷告辞退出了门。 此时厅内仅剩一老一少二人,陈仲卿看着他,思考了一下才迟疑的开口,“听闻秦家最近准备纳妾?” 话刚出口,秦正希的脸色瞬间变得尴尬起来,他咳嗽了几声,悄然叹息说道,“看起来外界已经谣传的沸沸扬扬了么?” 陈仲卿点点头。 老夫已经年过半百了,纳妾这种事可做不出来,传出去也怕人笑话。也就秦某那不争气的弟弟色迷心窍,盯上了胭脂榜的小燕后,才起了这荒唐的念头,还说要砸十几万两银子将她捧回家金屋藏娇,哎,秦某虽然一介商人,但还是惜名如金,此事传出去秦家的颜面往哪搁放啊。” 从秦正希的话里行间可以听出来,秦家家主并不同意这等荒唐之事。也让陈仲卿看到了一丝的希望。 “那秦家家主拒绝不就行了?” “唉,仲卿公子,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倘若所有事都能像你说的轻巧,我也用不着头疼了。” 秦正希叹了一口气,神情低落,对自己的弟弟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但却又无可奈何,“秦家家大业大,生意也不尽然掌控在秦某手中,当年家父将生意一分为二,布匹生意二房那边情况也一样,秦家势大,内部也同样利益纠葛复杂,只是没有触及利益纠纷的前提下只能各扫门前雪,这种事我也管不了。不然我会让他这么糟蹋银子?几十万两娶一只金丝雀,还不如拿这钱多开一间布行。” 陈仲卿点点头,表示了解对方的苦衷,不是他不想管,而是根本管不了。秦家生意做大,纠纷自然而来,但即便作为一家之主,某些事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看不见。但是秦正希却对这种事嗤之以鼻,认为有辱斯文。 “假如我能让秦老的舍弟放弃这个念头呢?” 陈仲卿眨了眨眼睛,暗示对方,“但是需要秦老配合在下演一出戏。” 秦正希眼睛一亮,既然陈仲卿愿意帮他解决这个难题,自然慷慨大方的答应,“倘若仲卿公子能帮忙解决这个问题,在下感激不尽。不知道有何方法让他放弃掉纳妾的念头?” 此时陈仲卿终于抛出了自己精心准备好的计划,他对愁眉苦脸的秦正希说道,“秦家应该不会为了一个女人和汴梁的官宦世家作对,不是么?假如在下说赴汴梁上任的两浙路经略使大人相中了小燕后,想纳为自己的金丝雀呢?莫非还敢与陈家作对?” 搬出自己兄长的名号压人,秦家也不敢乱来,何况现在陈仲虚是汴梁官场炙手可热的红人,将来也是权势滔天的权贵,秦祝盛只是一介商人,再怎么乱来也斗不过一个权臣。 秦正希表情慢慢变得凝重起来,这个计划说白是以权压人,为了保住名声他没有多大的意见,不过自己弟弟秦祝盛那边就不一定了,谁都不知道会不会出现意外,假如坚决不妥协,难道还要拿秦家开刀? 陈仲卿循循善诱的说道,“反正秦家主让他与我见一面即可,剩下的我会晓之以情,反正秦家二房不会为了一个艺伎和我们陈家翻脸,不是么?毕竟损失最大的还是他们。倘若他们答应了,做一笔交换就行。” 商人重利,陈仲卿紧紧抓住这点,最终秦正希也只是点点头,呼唤家仆进厅,吩咐他叫自己弟弟秦祝盛过来。 此时秦正希还抱着一丝怀疑,迟疑的问道,“仲卿公子,此计能通?” “当然能通。” 陈仲卿自信的点了点头,却没有告诉秦正希自己还留了另外一手。 晓之以情只是先礼后兵做铺垫。 接下来才是重头戏码。 “不过仲卿公子为何对此事如此上心?” “没什么,受人之托而已。” 第一百零八章 唱白脸的 雅兴被打扰,秦祝盛感到有些恼火。 撇下手中刚收到的古玩字画,起身穿好长衫,往客厅的方向走去,嘴里却一直在骂骂咧咧,抱怨自己兄长搅了自己好事。刚收了一件不错的青瓷,手上还没握上一炷香的时间,便得招去客厅议事。 同样是秦家的顶梁柱,秦祝盛和秦正希之间性格却截然相反,一个稳扎稳打的布局,一个却喜欢赌博冒进。所以对于自家兄长坐上家主的位置,秦祝盛也一直抱着不服气的心态。凭什么这个唯唯诺诺的家伙,能骑在自己脖子上呼风唤雨,而他却支配跟在屁股后面。就连那些趋炎附势的掌柜都是同样的表现。 想到这里,心里便起了无名之火。尤其是三番四次遭到小燕后的拒绝,他便对那晚扰乱胭脂榜点评的读书人心怀怨恨。原本能顺顺当当娶南宫花过门,却因为这件事而让她有了拒绝的借口。再说也不仅仅只是他一人盯着南宫花,还有好几个贼心不死的风月场老手准备暗中下手。 “呸。” 一口痰吐庭院里的娇艳牡丹上。 最可恨的是现在陈家成了秦家的背后靠山,即便他想找人麻烦也不敢随便乱来了。 脑海里一边胡思乱想着有的没的,一边走进了门。却发现除了自家兄长之外,还有另一个年轻后生站在一旁,神情平静地打量自己。 四目相接之时,秦祝盛心里猛然沉了下去,他意识到那不是一个十几二十岁年轻后生应有的眼神,如同年过半百的老狐狸打量自己面前的猎物。原本应该是他像打量猎物一样的盯着对方,结果却截然相反。 上一次能让自己如临大敌的,还是两浙路的经略使和巡抚司两位大人。 抛开这些不切实际的想法,秦祝盛微笑自若的踏进门,看见自己兄长脸色不太和悦,连忙贴着笑脸迎了上去,“兄长找我何事?” 秦正希还没有说话,身边的少年却往前一步,也没等秦家家主发话,就抢先说道,“在下陈仲卿。” 挂在脸上的笑容慢慢僵硬了起来,尤其是听到那三个字之后,直接拉下了脸皮。转过头质问自己兄长,“这是怎么回事?” 陈仲卿解释说道,“不关秦东家的事,在下前来不过是为了一些私事,还望秦掌柜谅解。” 虽然语气诚恳,但称呼的微妙变化代表陈仲卿对两人的态度,见对方称呼自己为秦掌柜,脸上的阴霾也更深了一分。 陈仲卿和声细气的问道,“今天在下特地拜访秦府,是听闻秦家想纳南宫姑娘为妾,想求证一下此事真伪?” “是又怎样?” 秦祝盛的抬起了头,理直气壮的说道,“难道秦家的家事陈公子也要管?” 对方咄咄逼人的态度没有吓退陈仲卿,反而用和声细气的语气,跟他商量起事情,“那倒没有,我只是来跟你说一件事,两浙路经略使大人,对,也就是去汴梁赴任的那位,也是在下的兄长。当日胭脂榜点评他恰好也看上了小燕后,并且准备娶过门当一房小妾,还像我千叮万嘱等到汴梁方面安排好之后便接她走,在下也不想在节骨眼上发生什么意外。秦家应该知道怎么做了吧?” 秦祝盛脸色骤变,他没想到陈家今天来居然来跟自己抢人!言外之意很明显,陈家要人,希望他秦祝盛能别纠缠不休。 “你!” 秦祝盛心中冒起一股火气,他想说什么,但考虑到对方的身份还是忍了下来,他目光转向兄长示意对方能帮自己说说话,但他却自然而然的转向另一边,甚至不想参与到此事之中。 “陈家不会不讲道理,但是在下兄长与小燕后两情相悦,秦家应该不会不懂这个礼数。何况小燕后尚且年幼,与两浙路经略使大人才是郎才女貌的天作之合。” 言外之意是别再想着老牛吃嫩草的剧情,半只脚踏入棺材的老家伙还想着抢人? 秦祝盛哪里受过这样的羞辱,换做是寻常之人早就一顿毒打再赶出去了,但偏偏面前少年背后的势力,让他忌惮和恐惧。 眼神冰冷的盯着陈仲卿,秦祝盛握紧了拳头,沉声说道,“假如秦家不答应呢?而且凭什么要答应你?我秦祝盛看上的女子没人能抢,即便你是汴梁陈家又如何?没我们的秦家背后撑腰,你们还能风光潇洒?” 能把抢人妻女说的如此理直气壮,难怪就连亲生哥哥的秦正希也看不下对方的做法。 陈仲卿笑着摇摇头,对方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他慢慢走上前,步履有些轻缓,却让对方油然生出如临大敌的感觉。 “你搞错一件事,不是没有秦家撑腰我们便不能风光潇洒,陈家即便不需要你们,也同样有其他的富商往上贴,所以别太高估了你的财力和身份。或许你搞错一件事,秦家现在的局面都是我一手创造的,同样我也能收回。” 秦祝盛的脸色慢慢的变得难堪,这句话就像一根锋利的尖刺,直接戳穿灵魂。 “替代的角色对于我们家而言,随手一抓便是。” “但是得罪了陈家,你以为还能过的像以前一样潇洒么?” 这番话让原本不插手的秦正希也瞬间变了脸色,但对方却站在他身后,在背对着秦祝盛的身后,悄悄给他暗示了一个眼神,示意不要开口说话。 “我们跟秦老爷之间的合作依旧生效,但正如我所说的,和陈家达成协议的是秦正希,不是秦祝盛。也就是说你的生意不再我们的协议之内,至于其他人会不会找你麻烦我不知太清楚,不过有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 陈仲卿闲庭信步的在客厅里转了一圈,然后慢慢走到对方身后,冷声说道,“你应该知道一个工部尚书的权力有多大,不巧的是在下叔父便是工部尚书陈春秋,他的一句话能让你的生意再无起色,若果想继续争执下去的话,请好自为之。” 唱白脸的陈仲卿冷声说完最后一句,“今天话撂在这里,考虑好之后给我答复,否则下场好自为之。” 第一百零九章 流民 17号本书上架了,希望大家多多订阅支持 从秦府出来之后,陈仲卿终于松了一口气。秦家愿意合作的态度已经非常的明确,既然他们不会再为难小燕后,他也就没有必要再纠缠到底。只是刚从秦府出来还没走几步,便看见一队武卒营的士卒朝着城门的方向走去,还听见路人在一旁低声的讨论。只是隐约的听见几句“城北流民爆发流血冲突”,“江南北路有人造反”等等论调,也不禁的好奇跟着士卒的脚步走了过去。 这次他能明显感觉到整个杭州城的氛围比之前搜捕胡人死士时还要戒备森严,不仅仅是周围武卒营来回巡逻,更多的是杭州城内居民之间的窃窃私语,小心翼翼的透露出某种不安和焦虑的情绪,正在迅速的蔓延扩散。 流言蜚语如同瘟疫一般的开始蔓延,恐惧渐渐深入人心。 假装若无其事的跟随在武卒营士兵的身后,陈仲卿想打探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走到北门的时候,他才明白所谓的冲突是怎么回事。 满地流血,抱着尸体失声痛哭的难民,还有倒在地上仅剩一口气的伤员,绝大多数都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神情眉宇之间带着失落和沮丧, 看样子都是因为天灾的关系被迫从两浙路一路迁移到杭州城,结果却没想到最后发生了这样的意外。 武卒营的士兵搬着尸体丢上马车,剩下苦苦哀求的难民也没有放进来,而是继续堵在城外。 杭州城北门陆陆续续围着好些凑热闹的民众,道路被挤得水泄不通,马车拦在正中央走不过去,陈仲卿走到一个看热闹的公子哥面前,轻声问道,“这位公子,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看热闹的富家子弟没有因为雅兴被打扰而不满,看了对方一眼,嘻嘻笑着解释,“哦,是这样的,一伙因为天灾从江南北路逃难而来的难民嘛,被武卒营士卒拦在北门官道路口,盘查之后怕引起城内治安骚乱,所以不准放行。但随即难民与武卒营士兵发生了冲突,一怒之下有人拿刀试图冲击北门关卡,结果直接被武卒营士兵斩杀,激起了难民的反抗。混战之中还伤到了掺杂其中的妇女幼童,啧啧啧,看来是老天爷不开眼啊,不让这帮人活下去,不过让他们进来了我们可怎么办?城里现在也没有余粮可以供应他们了,你说是吧?” 陈仲卿皱了一下眉头,这种事不关己的态度让他感到不悦,按道理来讲天灾人祸远不止于需要背井离乡奔逃到两浙路这边,官府也会开仓放粮救济,但这种情况实属反常。 联想到宋官子之前所讲的一切,他慢慢的皱起了眉头,不知道这背后是否与宋官子说的布局有关。 躺在地上几个“乱民”已经被官兵乱刀砍死,尸体往板车上拖拽,在官道上脱出一条触目惊心的血痕,他们即将拉到城外的乱葬岗,裹上席子往里一丢就算处理了。 一阵凄厉的呼救声吸引了陈仲卿的注意,一个母亲抱着十几岁的少年大呼求救,周围的人却只是表现出一副冷漠的态度,没人上前一步施救。 少年的胳膊上被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痕,正在不停的往外渗透鲜血,染红了青石板砖,整张脸已经变得和宣纸一样苍白无血色,一张老泪纵横的脸向冷漠围观的人群苦苦哀求。 “救救我孩子吧!” “谁来救救他!” 无人回应。 “官爷,救救我的孩子吧!” 母亲伸出手,抓住路过官兵的靴子,却被对方一脚踹开,还不耐烦的说了一句滚开。 流民的死活他们才不作理会。 陈仲卿实在看不过去,推开拦在前面的看热闹民众,上前几步走到难民面前,半蹲下身将衣衫的袖口撕了下来,然后在胳膊上绑紧了布条,再拿出另外一块布指示少年的母亲用左手压着右手,紧紧的按压在流血的伤口上。 “对,就这样,把伤口压住,别松手。等大夫过来。” 嗫嚅的妇人情绪稍稍稳定了一些,开口声音颤抖的说道,“谢谢这位公子。” 陈仲卿看着面前饱经沧桑的脸庞,压低了声音问道,“江南北路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为何要千里迢迢的从那边赶往这边?” 而接下来妇人说出的话,却让陈仲卿目瞪口呆。 妇人低垂着眼帘,想起发生的不幸,啜泣的说道,“能吃饱饭谁想走啊,现在江东到处都是吃不饱饭的灾民,地方官府不管,结果官逼民反。他们杀了江东路的官老爷,然后一路往东杀了过来,我们无奈才背井离乡逃往杭州,不然就只能坐着等死了。” 造反? 如果不是今天到达的这批流民,他甚至对江南北路造反一事丝毫不知情,陈仲卿的眉头慢慢变得凝重起来,倘若妇人所说的话是正确的,那么汴梁的确想着极力压下这件事情。 他安慰了妇人几句,转身准备找医馆郎中过来,却被其中一名士卒拦下。 抬起头才发现周围的人都在用一种不怀好意的目光盯着他,仿佛自己并不应该理会这些难民的死活。 “找医馆郎中过来。” 陈仲卿的语气显得毋庸置疑,见对方无动于衷,他又重复了一遍,加重了语气, “我说了找医官郎中过来,没看见人要死了吗!赶紧的。” 士卒面无表情的回答道,“抱歉,这位公子,我们有令在身,不能放任何流民进门。” 周围的人盯着陈仲卿,表情流露出一丝的厌恶。似乎对他帮助这群下贱的流民感到不悦。 看了一眼呼吸微弱的少年,陈仲卿沉声说道,“连请一名郎中过来也不行?” 士卒感觉面前的少年眼神慢慢变得犀利,但他依旧克忠职守的回答,“请郎中也不行。” “谁下的命令?” “韦南庐大人。” 握紧了拳头,陈仲卿正准备发作,他却感觉到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回过头看见宋官子站在自己身后,微笑自若的望向士卒。 第一百一十章 叫他滚过来 四处涌现的流民如同一群啃食而过的蝗虫,慢慢的向苏州,杭州和湖州几块富饶之地聚集,打破了苏杭原本的平静,比起汴梁不痛不痒的政变,这场突如其来的天灾却与每个人息息相关。 流血事件只是一个开端,陈仲卿隐约感觉到背后还有其他的阴谋正在慢慢发酵。 宋官子只是安静的站在杭州城门口,神情平静的看着围观的热闹人群还有来来回回搬用尸体的士兵。仵作验尸之后士卒用两只手托住腋下,另外一人抓起双脚往板车上一扔,陆陆续续的堆满整俩板车,鲜血顺着边缘不停的望青石板上渗透进去。 或许是站在正中间的宋官子突兀的拦住了去路,腰间挎刀的官兵走了过来,瞥了他一眼,说道,“喂,让一下道,别拦着。” 见对方没有动静,又喊了一遍,“发什么呆,说你呢。” 宋官子不作理会,只是安静的望着一口拒绝了请求的士卒,语气不急不缓的说道,“请把韦南庐叫过来,就说宋官子求见。” 跪在地上的妇人神情惊慌的看着面前的中年男子,不知所措。 彪悍雄壮的官兵见面前的读书人气度不凡,再加上举手投足之间都带着渊渟岳峙的稳重,心里有些不安,怕自己说话不妥惹了哪位大官人。而此时韦南庐也在赶来北门的路上,眼珠子转动了几下,随即露出和善的神色,说道,“韦大人正在赶往此地的路上,这位先生要不等等。” 宋官子指着地上只剩半口气没下咽的伤者,语气平静的说道,“我说过了,请郎中,救人要紧。” 这一句话却让官兵的脸色闪过犹豫,他不知道是否照着对方的话去做,试图搪塞对方,“可是韦南庐大人说了不准放任何一个流民进城。” 陈仲卿注意到周围士卒的态度,绝大多数神情闪烁,似乎心有顾虑,有些人的手已经在刀柄上反复的摩挲,这不是对待流民的表现,分明将这群人当做是匪徒。 宋官子态度强硬的重复了一边,“我说了,救人要紧,难道听不清说什么吗?” 最终对方也没有说什么,但也担心自己惹到某尊大佛,只好心不甘情不愿的挥了挥手,叫一个人去不远处的医馆请大夫过来。这时更多的士卒,分成两批往北门的方向赶来,一批驱散看热闹的闲杂人等,另外一批负责北门戒严,将斑驳的砖墙围剿的水泄不通。 陈仲卿小声说道,“来者不善啊。” 宋官子没有说话,只是不可置否的点点头,安静的等到最后,韦南庐才在一众官兵的簇拥之下登场。 原本近期两浙路各地发生的流民冲击事件就让他头疼不已,偏偏此时收到了汴梁发来的密令,禁止两浙路各地接纳任何流民进城。他隐约感觉到背后可能还有其他的秘密,但上层之间的明争暗斗他也掺和不进去,例如裴朝阳和宋官子,鹤鸣楼的刺杀之中包含着两派势力之间无声的较量,只是背后那些会死人的秘密他没有资格知道。 想到这里,韦南庐甩了一下衣袖,表情流露出一抹微笑,抬头望了一片七月阴晴不定的天时,慢慢眯起了眼睛。走到正门前时知府大人的表情却愣住了,他看见蹲在地上满手血污的年轻人,还有站在面前的宋官子,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见韦南庐呆愣的神情,第一个反应就是自己被骗了,于是士卒附上前低声说道,“韦大人,这几个家伙怎么赶都不肯走,还说叫你过来,你看……是否要将他们拿下送到官府治罪?” 韦南庐没有理会对方,而是直接走上前,在众人惊讶的目光***手低声谦逊的说道,“下官韦南庐,拜见宋官子大人,见过仲卿公子。” 方才还想撇清关系的士卒顿时变了脸色,支支吾吾的想解释什么,然而韦南庐根本没有理睬对方,只是轻描淡写的问道,“你们叫郎中了吗?” 士卒有些不明所以,强调了一遍方才韦南庐说过的话,“可大人不是说……” “混账,赶紧去!” 韦南庐深怕对方在大庭广众之下说漏嘴,连忙呵斥着他离开,转过头对宋官子恭敬的说道,“下官不知宋大人前来,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宋官子没有什么表现,而是目光阴沉的盯着板车上的尸体,往前跨过倒地的伤员,走到韦南庐面前,声音低沉,一字一句的说道,“韦大人,借一步说话。” 说完还像陈仲卿撇去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 附近没有冲洗的水,只好拿衣袖抹干了手上的血渍,他站起身跟着对方往相反的方向走,此时士卒驱散了围观的人群,一哄而散之后北门除了忙不迭的声影之外,又只剩下一片死寂。 宋官子站在路边一株柳树下,正对面的韦南庐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而是简单明了的说道,“宋大人有什么指教?下官还得忙着去处理那些尸体,天一热如果不及时,可能会引发瘟疫。” “为什么截人?” 陈仲卿冷声问道,“难道因为他们是流民就没有进城的资格?” 韦南庐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眼神不躲不闪的望向宋官子,他是裴朝阳的人,没有必要看对方的脸色,上层之间的面和心不合,到了下面变成了你死我活的明争暗斗。 而接下来宋官子的话,却让站在一旁的陈仲卿变了脸色。 “韦大人,你难道还没有认清现在的状况?江南北路可不是简单的流民造反,而是有人在背后预谋的煽动造反,你不比我迟接到内情,但为何到现在依旧没有上报?” 韦南庐毫不畏惧的反驳对方,“我身负使命,宋官子也是同样,所以我为什么要向你报告内情?下官是裴大人的手下,不是宋大人的狗。再说捉拿奸细是枢机司的事。在下一介书生人轻言微无权过问,也只能拦截流民于城外,莫非此举不妥?” 从他的话里行间,宋官子表情慢慢变得严肃起来。 “你做不了主,那就给我叫裴朝阳滚过来。” 第一百一十一章 失算的局 书17号上架,上架之后开始四更,希望大家多多支持订阅,先去吃晚饭,下半夜还有一更 气氛变得有些尴尬,丝毫没有能让陈仲卿插嘴的余地。 宋官子的态度逼得韦南庐神色不悦,一位棋待诏在皇宫里仗着当今天子的势力可以权势滔天的指责其他人,但是出了天子城门,还有谁会把他当做一回事?韦南庐靠叶黄巢提拔,攀附上裴朝阳这棵两浙路的常青藤,之前陈仲虚还没走的时候对清流一派还算客气,而经略使的位置空出之后,就没有必要继续 因为现在整个汴梁,只有手握兵权的淮津南拥有掌控全局的话语权。 他刚想开口反驳对方,却听到让韦南庐无话可说的一句。 “你算什么东西?” 宋官子慢慢的合上了手中的纸扇,表情显得阴冷,慢慢说道,“即便是裴朝阳现在也不敢在我面前放肆,韦南庐难道你忘了自己只是他门下一条狗而已?” “你!” “难道裴朝阳没有告诉你现在两浙路到底谁说了算?经略使走了不代表这里就没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宋某今日站在此地,代表的就是汴梁和皇室,韦南庐大人口出狂言,莫非准备跟当今圣上作对?” 搬出当今圣上的名号来压人,即便在两浙路权势滔天如淮津南,也不敢对汴梁有半点放肆。 韦南庐脸色骤变,想发作却忍了下来,他虽然不用看宋官子的脸色,但说到底他是从汴梁而来的大官人,撕破脸皮的话裴朝阳那边也没法交代。 “回去告诉裴朝阳和淮津南,两浙路这事如果不处理好,即便九千岁也保不下你,不信试试?” 面对威吓韦南庐不敢多讲半句,只是表情有些尴尬,也不准备辩解什么,转过身往前走,将宋官子抛在身后,心头压着怒火,却在盘算如何对付宋官子这个小人。 站在一旁看热闹的陈仲卿终于回过神,望着面前运筹掌握的中年人,小声说道,“在下听流民和韦知府的话,说是江南路出事了?” 宋官子回过神,正站在杨柳面前,神情复杂的应答了一声。 “嗯,江南出事了,近两个月来的干旱导致颗粒无收,汴梁因为北伐在即今天非但没有减免税负,反而增添不少。结果当地流民与豪杰勾结诛杀知府,击溃了江南路驻军,发动叛乱。现在整场叛乱正在不断的波及扩大,有将两浙路卷入的风险。今日守城驻军的调动也绝非一时兴起,各路知府已经收到了风声,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这场影响南方稳定的骚乱还会进一步的扩大化。” “调兵镇压不行?”陈仲卿不解的说道,“莫非南晋的精锐还剿灭不了吃不饱饭的流民?” “不是调兵的问题,而是北伐的缘故。” 宋官子表情有些失落,他也是在昨天收到了从汴梁快马加鞭传来的信件,详细的汇报江南路情况,他已经猜出了造反的叛军会借着流民的势愈演愈烈,甚至会将饥荒和天灾作为自己造反的大势,一路席卷蔓延。 “北方精锐悉数往燕云十六州的前线调动,没有多余的精锐兵力来平定叛乱,驻守两浙路除了广陵水师之外,唯一的陆上精锐便是武卒营了,加上其他零零总总,虽然能凑够六七千到一万人,但是两浙路多州多郡,平均算下来也只是一个捉襟见肘的数目而已。” 宋官子的担忧在无兵可守,加上两浙路无崇山峻岭,皆为易攻难守的平原,只要贼人声势浩大,那些没见过血的州郡太守和知府指不定先摇旗投降。他可以保住一个杭州,但孤军难以拦住蜂拥而上的流贼。 这场叛乱必须迅速平定,一旦形成了气候必将影响接下来北伐大计。宋官子坐镇江南,运筹掌握,就是为了解决棘手麻烦。 陈仲卿托着下巴,缓缓说道,“这么说来,出现在杭州城内的流民并非偶然,只是一个开头信号,被叛军从背后推动着扰乱我们的视线,一旦城内流民增多,便消耗了粮草的供应,还埋伏下不安定因素,这些进城的灾民中必定有一部分是叛军准备攻城时里应外合的谍子。韦南庐宁可格杀勿论,也不愿放进一个,也难怪会在北门爆发冲突。” 他蹲下来慢慢的思考着一切,手撩拨着地面的杂草,思绪随着河面上偶尔冒起又消失的水泡浮动,眼前的局面愈发的扑朔迷离。陈仲卿靠着河边的垂柳,风卷起柳枝在他面前晃晃悠悠,如同一道隔绝在他面前的迷雾,山重水复,无迹可寻。 他越来越看不懂到底汴梁背后隐藏着怎样密不可说的阴谋,以及汴梁之后的秘密安排,最终陈仲卿开口说道,“这一切难道也在顺着宋官子的棋局往下走?这场动乱是你安排的一场闹剧?拿一个南晋的安稳去赌,宋官子的筹码未免有些大得惊人,朝廷那边也不会有人赞同这种做法。” “不是。” 一向运筹掌握的棋待诏此时也流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捋着下巴原本没多少根的胡须,一副哭笑不得的模样,表情里还带着一丝的愠怒。在陈仲卿看来,杭州城的事态远比他所了解的更复杂,背后的阴谋诡计层层交叠,暗流涌动。 九千岁的棋子,当今圣上的棋子,利益盘根错杂的南方,还有北辽谍子那双若隐若现的眼眸,都在预示着多方博弈已经悄然无声的展开。 他终究是小觑了这群北寒之地的蛮人,因为太过用力,手中纸扇的扇骨被拧断了两根。宋官子喃喃自语的说道,“这场突如其来的动乱已经完全脱离了我的布局……甚至根本不是朝廷想看到的局面,汴梁当今圣上被耍了,九千岁也同样被耍了,什么刺杀和运送秘密情报,这只是这场动乱的障眼法,现在北辽谍子的布局才真正慢慢浮现出来。南晋和北辽的战争将至,无法从北方短时间内抽调几万军队回南方镇压,而且北伐军空出来的缺位还得从其他派系的驻军中抽调。枢机司该头疼了。” 宋官子叹一口气,“这局失算,我也该头疼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先斩后奏 抱歉昨晚码完字后已经晚上三点半,太困撑不住先去睡了,今天早上起来去面试工作到现在才搞定,回家将存稿发出来。 有些话不便在大庭广众之下开口,陈仲卿特地找了一家偏僻的茶肆,悬挂的破旧牌匾在深巷之中晃晃悠悠,透露出一种静谧,被日光晒得发烫的桌椅上插着一根瘦骨嶙峋的山花,一双手托着热气腾腾的茶壶,为客人添上一杯清茶。 在座除了小二与他俩之外,没有第三个人,懒散打盹的小二眯着眼睛,清淡的生意让他提不起一丝精神,昏昏欲睡。 宋官子坐在陈仲卿的对面,拿起了桌上的茶杯,想了一下又将茶杯放下,迎着对面少年凝重的表情,开口把真相一一说出来。 等到宋官子开口之后,陈仲卿才意识到原来汴梁背后在下一步凶险的棋,为了铲除盘踞在两浙路境内盘根错节的不合作的家族势力,北辽谍子给了朝廷一个谋诛逆贼的借口,而这借口则是当今圣上为了越过九千岁的职权特地设下的局。他们想借助枢机司追捕北辽谍子时引发当地豪强贵族的不满,一旦漏出马脚,晋文帝将以叛逆的罪名株连所有与皇权作对的势力,九千岁根本猝不及防。 徐家天子这一步棋算计的不错,逼的豪强贵族与北辽谍子勾结,然后以谋逆的罪名堵住九千岁的嘴,先斩后奏。还能扩大打击面,将两浙路的各方势力清扫一干二净,财产充公。只是他没有考虑到北辽的动作完全在他全盘计划之上,利用天灾人祸的不满煽动江南北路和两浙路的流民造反,加上精锐北伐,剑指江南,打乱了他的所有部署。 “原本当今圣上是想用有限程度的骚乱结束江南地区与九千岁勾结,自成一小朝廷的局面,现在两浙路的流民造反,声势渐大,比起之前以莫须有罪名诛逆贼的策划,这步棋已经出乎圣上意料之外。北辽的谍子走这一步棋日高人胆大,倘若造反最终成功,南方将有一柄利刃直插入原本的后方本营,还为南晋创造了一个新的敌人,导致南晋两面受敌。如果能在朝廷精锐南下之前解决掉这些人情况才能好转。” 宋官子无奈的说道,“朝廷以为自己胜券在握,却没想到反被人将了一军,造成现在束手无措的局面。九千岁和当今圣上都被北辽耍了。” 陈仲卿却皱着眉头,若有所思,缓缓说道,“如果按照宋官子的说法,这些流民反而成为反贼的趁手武器。驱赶大量的灾民入城,混入细作反而为他们夺城埋下了先机。即便拒之不理,反贼也可以大肆的宣扬官逼民反,反而将最后求助于朝廷的流民逼到反贼的对立面,这一步棋走的的确巧妙,看来北辽的谍子也并非尸位素餐之辈。” 茶水升起的热气模糊了视线,陈仲卿深吸了一口气,开始思考接下来的动向。显然这已经和自己之前的设想截然不同,不过目前的杭州还算稳定,未必能直接攻入这里。 店小二怠倦的趴在桌子上,盯着外面偶尔路过的行人,杭州城的繁华喧闹与城外郊野灾民遍地的样子成截然不同的对比。 宋官子站起身,似乎已经打定了主意,对陈仲卿说道,“我这几天去广陵找淮津南一趟,希望能加强两折路北辽的戒备,否则凭借这点兵力根本阻拦不下他们。南晋军只能守不能攻。一直撑到北方精锐南下之后,如果想回汴梁,你可以现在就走,再迟一段时间怕是走不了了。虽然不至于攻破城池,但杭州城起码还要围困十天半月这也是最乐观的估算。” 原本以为这番话能让陈仲卿知难而退,虽然少年的果决心性让他刮目相看,不过战争的血腥不是阴谋布局,权谋官斗输了背后还有一个陈家收拾烂摊子,战争输一步棋便是人头落地。他双手平放在膝盖上面,盯着年轻人轻声说道,“你决定好了吗?” 陈仲卿显得风轻云淡,仿佛对接下来的形势有了充分的估算,摇了摇头,坚定的说道,“我走了,之前苦心经营的一切就毁了。既然宋官子没走,这盘棋就还没下完。九千岁与文官不和,但关键时刻还是识大体的人,不会在这事上犯糊涂。” 一场流贼作乱还不至于把南晋吓得手足无措,宋官子在此两浙路坐镇,流贼也攻不下杭州城,北辽谍子最好的打算是搅乱汴梁的注意力,而不是拿下整片江南。 宋官子把铜钱放在桌面上,店小二贴着笑脸走上前,将铜钱收入怀中。 陈仲卿没有看着对方,而是目光望着安静的街道,嗅到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危机,此时整个杭州城都还没有意识到危机的迫近。 “我不担心九千岁,我担心的潜伏在暗中的细作。北辽谍子能让我们为了一份半真半假的名单挣个你死我活,肯定还有其他的路数,最关键的人物名字只会在布局人的脑袋里,而不是在一份各路势力虎视眈眈的名单上。” 宋官子的话里透露出弦外之音,即便是裴朝阳都已经被暗中渗透,他不敢保证是否还有其他人已经沦落为北辽的走狗。 宋官子像是想起什么,转过身对身后的年轻书生说道,“我走的这几天,还想请陈公子帮一个忙。” 陈仲卿愣了一下,没想到宋官子居然在此时提出这样的要求。 “但说无妨。” 陈仲卿看着他,心里隐约有种不安的预感。 宋官子将手中的一块令牌摆放在桌面上,他看着对面一脸疑惑的表情,解释说道,“如果杭州有变,我没回来,枢机司见此令牌如见我,你知道我说的意思了。” 陈仲卿默然,只有宋官子不在,躲藏在背后的隐藏人物才会浮出水面,有机会一网打尽,绝不手软。 “关键时刻,你可以先斩后奏。” “现在,你是枢机司在杭州城最后一道防线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炼丹术 关于城门外日渐聚集的问题,在宋官子离开杭州前往广陵之后,没有人再注意过。韦南庐或许是知道了事态的动向,但他也没有多做宣扬,而是暗地里秘密进行着部署。至于李兰亭与张逊,似乎并不在意城外的动向,将这件事的内幕与影响埋在了心底。 至于寻欢饮酒作乐的士子,完全不在意城外流民的死活,杭州河畔的青楼,夜间穿梭的画舫,琵琶与丝竹拨弄的琴声与城外破烂的流民聚集形成鲜明的对比。 宋官子离开之后,陈仲卿按部就班地过着自己简单的日子,每天早上在庭院里摆满了瓶瓶罐罐,或者跟老贾唠嗑聊一些,或也会出门,偶尔去探访宋绾绾或者李香君。 后者感谢过陈仲卿为他所做的一切,秦家后来再也没有派人骚扰过自己,虽然整个杭州城都知道南宫花即将成为陈家的金丝雀,但也总比逼着嫁给一个半只脚快入土的老头子要好得多。 而李香君每次提起这件事对方也只是笑着摆摆手,并没有提出任何要求。 七月的流火中,有关于汴梁城外形形色色的绯闻,都还在按部就班的发酵。从家中出门的时候也会听到邻里右舍之前说起城外的动静,绝大多数传闻只是拾人牙慧,没有触及到真正的内幕核心。虽然看起来一切都在漫不经心的情况下慢慢发展,但实际上,对于陈仲卿,甚至整个来说,这却是潜藏在暗中一个局,所有的事态就在各方势力的推动之下不断向前发展。 南宫花的琴艺仅次于李唐八昭的陈如渔,然而在胭脂榜之后她却罕见意外的闭门谢客不再见人,反而让自己这边生意好了起来,就连老鸨遇见进进出出的才子时,脸上的笑夸张到把眼睛挤在了一起。 偶尔萤虫飞舞的夜晚,南宫花便见到陈仲卿站在沿河岸的地方,给附近的孩童表演戏法,只见他将手往天上一扬,便出现了无数绿色的“鬼火”飘荡在四周围,看得周围的人一愣一愣。就连站在楼上的青楼女子也被这有趣的一幕吸引,纷纷站出来小声议论不按常理出牌的杭州大才子到底在耍什么把戏。 做过鹤鸣楼救叶国柱的壮举,在明珠十斛以一敌百的拿下榜首,而风月场所却是行踪渺然,从不现身,别说一众想拿文章诗词刁难对方的年轻诗人,就连南宫花本人也有些遗憾。 “南宫姐姐,那杭州大才子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怎么每次听客人来的时候都会提起他?” 偶尔有按耐不住好奇的小姑娘红着脸跑来问自己问题,话里行间对杭州大才子充满期待。 “嗯……大概是很厉害的人吧。” 才富五车或者学识渊博拿来比喻都不太恰当,陈仲卿就好像是才华横溢的谪仙,却从不在意自己的学识,散漫自由,无拘无束。 小姑娘坏笑着说道,“南宫姐姐喜欢哦……” “赶紧一边去,小丫头就爱乱嚼舌根。” 挥手赶跑了蹦蹦跳跳的丫头之后,南宫花也会静下心在想,这个年轻人到底在在这烟花遍地的热闹城池里,一直逗留做什么,他完全没有必要窝在这方井池里。凭借身后的背景势力,出任为官或者回汴梁,都比蜗居在一方井池的杭州城里要有未来,说他是中隐隐于市井的孤高雅士,却在诗会强硬的出头,说他拿刀杀人毫不手软,浑身上下却没有凶徒的狠戾。说他笔落惊风雨,却没有恃才傲物的孤高,就连风月场也难以寻觅到他的踪影。 一个奇怪的大才子…… 这是南宫花对陈仲卿的判断,而接下来的举动更加深了她对对方的判断。 有一次南宫花好奇的追问对方到底是什么把戏,陈仲卿也只是拿出一片薄的结晶体,告诉她这种东西叫做磷,通过人的体液、砂子和木炭放在炉中加热时,用水冷却产生的蒸气而得到,至于具体的用途他还没有想好。 “仲卿公子喜好炼丹术?” 南宫花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古代炼丹术士的举动,并且对他涉猎广泛表示惊讶。 斜靠着栏杆,下巴搭在两只手上,陈仲卿望着杭州城远郊的星星点点鬼火,听到南宫花的回答,回过头笑着说道,“炼丹?没什么,只是闲暇之余的爱好而已。” 她记住了这个把鼓捣一些稀奇古怪东西的大才子,喜欢炼丹的业余爱好。 在明珠十斛遇见李兰亭时,他也这样像自己解释过,杭州城的大鸿儒十有八九都是明珠十斛的常客,文人风流不下流,南宫花与他相识也就不足为奇了。 谈论起陈仲卿时李兰亭没有表露出尴尬的情绪,而是像一个娓娓而谈的长辈,讨论起陈仲卿时没有丝毫的偏颇。 “杭州城倒是很少有读书人会像仲卿公子一样涉猎甚广,琴棋书画,甚至偏门的炼丹,大才子们只晓得风月场所寻欢作乐,或者钻营官场,唯独陈仲卿例外。” 南宫花有些意外,原本他以为李兰亭会说对方不务正业,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时代,之陈仲卿的某些作为看起来实在像是不合时宜,但李兰亭却流露出赏识的态度,让他始料未及。 李兰亭一眼看穿了小姑娘的心思,乐呵呵的说道,“他很特别,南宫姑娘可能不信,即便抛开背景身世,他也能够平步青云直上,他这人原本就是才华横溢的鸿鹄,不像那些扶不上墙的烂泥。或许你听过有关于他的传闻,只不过他比传闻之中还要不可思议。” 李兰亭听过许多关于这个年轻人的流言蜚语,其中关于南宫花那条,他跟张逊两人也只是会心一笑,并不点明。风月场上的老手往往长着七窍玲珑心,一眼便能看穿对方的路数。 所以跟南宫花魁讲话时,也不点破一层窗纱纸,“南宫姑娘,仲卿是个不错的才子,而将来也是踏入朝廷位列人臣之位的俊才,不要错过了。” 对方嘴上这样说着,却让南宫花心里有些摇摆不定。 然而接下来杭州城的变动,却让人有些始料不及。 第一百一十四章 退一步是死 七月的杭州城沉浸在一片炽热的火炉之中,早已褪去一树鲜红花蕊的桃树此时茂盛的如同伞盖,而夏蝉慵懒的腔调从亭亭如盖的桃树上传来。青砖堆砌而成的院子里,碧绿的爬山虎爬满了坚固的墙壁。院中茂密生长着紫色牵牛花,开出一片繁花似锦的小世界。黄鹂站在挂满藤蔓的架子上鸣啼,偶然惊起的声响立刻展翅高飞,留下轻晃的藤蔓,还有洒脱一地的细碎光斑。 被杭州城传闻不务正业的陈仲卿坐在院子里摆弄他的瓶瓶罐罐,自打宋官子离开汴梁前往杭州之后,他便有重新消失在众人的事业里,偶然提起的鹤鸣楼一人杀三位死士,也很快的被铺天盖地的流民和灾荒消息所掩盖。 低调的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之中,对于陈仲卿而言是最好的选择,他躲藏在院子里鼓捣着瓶瓶罐罐,偶尔给老贾一张纸,让他按照上面列举的东西去市面上买齐。老贾也只是站在一边好奇的看着自家少爷折腾这些稀奇古怪的石头,偶尔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 “喏,这种石头叫绿矾,” 陈仲卿晃着手头上绿色的晶石,蒸馏釜中还有不少正在高温煅烧的晶石,而另一端,不断有液体渗漏到器皿之中,装满瓷瓶。 重新往里面添满柴火之后,陈仲卿接过老贾抱过来的干柴,高温煅烧是一件熬人的漫长等待,脸已经被柴火熏黑,陈仲卿抹了一下额头上的汗珠,将站在脸颊上的发丝捋到耳后,继续对身后的老贾的说道,“以前的炼丹术士将这种绿矾放在蒸馏釜中煅烧而制得绿矾油,有极强的腐蚀效果。” “有什么用途吗?” 老贾实在不清楚少爷为什么喜欢折腾这些,在他眼中没有半点实用性,捉摸不透少爷的脾气和秉性,只知道在某一些方面,他想要的东西谁都拦不住,而在另一方面,少爷反而表现出儒雅文士的温和和宽容。仿佛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混杂在他身上,有时候还会思绪混乱的想起自己见过的北辽的藩王。 前一刻钟还是待人和善的温和男子,把馒头塞给路边流民小孩,下一刻钟便轻描淡写的,将那些投奔南晋的氏族大户不分男女老幼统统人头落地。 陈仲卿没有多少什么,在这个实用既是真理的年代,炼丹术只是方士拿来哄骗有钱人的东西,无论做什么都不会得到认同,只是笑着将盛满液体的瓷瓶用塞子塞紧了,小心的摆放到桌面上。 “我是为了预防万一,杭州城的安宁早晚会被打破,不是兵荒马乱的乱世流民却越来越多,老贾,以你的心性也该猜出发生什么了吧?” 沉默了一会儿,蹲在地上拨弄野草的老贾点点头,说道,“嗯,我猜到了。流民绝大多数自西路而来,虽然老贾未曾出城,但总归猜到发生什么。仅仅只是天灾人祸远不止于出现大片迁徙的流民,最后可能出现这种情况的是是江南路闹了匪患,再加上杭州城非但没有让流民入城,而是加强了戒备,加上这几天出入的杭州城内的南晋士卒,只能说明一个问题,流贼快要攻过来了。” 陈仲卿点点头,认可了老贾的观点,“连你都猜到了,杭州城内的达官贵人肯定不傻,只是他们认为那些流贼攻不下一座城池,也就没当一回事。反正死的又不是他们,而是城外那一批居无定所的流民。” 这一次老贾很认真的看着陈仲卿,第一次没有意味的附和对方而是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少爷,我们应该收拾包袱回汴梁了,杭州城现在不安全,在这里待下去老贾也怕保不住你。打仗可不是杀人放火小打小闹,一个江湖高手武功再高也拦不住四五十个军卒围攻,杭州沦陷,要是你有三长两短……‘’ “你还没看明白啊老贾。” 陈仲卿突兀打断了他的话,径直走到水缸面前,拿起摆放在旁边的瓢,用边缘轻轻拨开上面盛开的莲花,露出清澈见底的清水,还有一尾来回穿梭的金鱼。直接盛了一大瓢水,走到蒸馏釜面前,浇灭了最后一根燃烧的柴火,只剩下烧成灰白的木炭和灰烬,在滋滋的往外渗冒着青烟,钻进人的鼻咽,有些呛人。 “杭州城的一举一动关系到陈家在汴梁的位置变化,倘若宋官子这一局完美收官,九千岁便逼得只能弃车保帅,当今圣上掌握了主动权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削弱黄世良的势力,拔掉对方的爪牙。除却摇摆不定的傀儡丞相之外,九千岁手中第二张牌便是我们陈家。我在皇上这边攒一份足够的香火情,就是为了预防将来陈家失势,将功赎罪,否则连换船的机会都没有。兄长猜到我的用意,回去应该借力说服父亲暂缓我回汴梁一事。” 老贾觉得一个少年身上背负的担子太沉重,便宽慰道,“老爷那边少爷应该不用担心,毕竟他们都是官场混了大半辈子的人,知道轻重缓急。” 陈仲卿坚定地摇了摇头,否定他的看法。两世为人对权力和欲望的态度,他看的一清二楚。 陈仲卿将没说出口的话对着老贾一股脑的倒了出来,“父亲,二叔,三叔,你真以为他们傻到看不穿局面,只是不想放手而已。尚书右仆射之位,差半步便能坐上极人臣之位的宰相,谁愿意在此刻放手。他们都在自我安慰,安慰厄运不会降临到自己头上,然而事实远比他们想象的还要残酷。皇上要是翻了盘,首当其冲的便是陈家。我为什么要拉上一个秦家,还不是因为将来一旦失势,还能利用对方的财力重新东山再起?” 说完这一段,陈仲卿稍稍恢复了镇定,重新望向门外,下定了决心要下完这盘棋。 “一个焦头烂额的朝廷,一个摇摇欲坠的杭州,谁退一步,就是满盘皆输的死局。” 第一百一十五章 轻肥 明天上架了,求多多订阅支持 杭州城外哀鸿遍野,景色萧条。虽然有知府开仓放救济粮,但终归于事无补,对于流民来讲数量实在惊人,从初期的十几人,到后来的成百上千,光是维持秩序则需要调动起城内所有官兵数量,更让韦南庐感到头疼的是杭州城内的治安开始迅速的恶化,光是靠着堵的手段也无法清剿漏网之鱼。 此时他接到了裴朝阳从广陵发过来的驿站传讯,一向与宋官子不对付的裴朝阳居然命令韦南庐全力配合对方在管教流民方面的行动,甚至让自己听从对方的命令。这让韦南庐大感意外,但是背后的目的却让他有些不寒而栗。 两浙路各地发生流民冲击县城的事件,而且自西向东冲突愈演愈烈,有人谣传流民叛军已经进入了两浙路的地界,声势浩大的很快将会与南晋军接手交锋。 除了广陵水师的武卒营之外,另外的虎豹营和登先营则是两浙路另外两支实力强悍的军队,造反的乱民军除非能攻陷另外两支铁骑和步卒军队,才能将兵锋从江南路一字横切,直至杭州城。 透过枢机司送来的情报和局势图,陈仲卿也大致的分析清楚这场动乱的走向,只是他没想到江南路的驻军会败的一塌糊涂,信州,衢州已经被围失联,而造反军队从南自北而上,下一个目标可能就是杭州。流民越来越多正是印证这个判断,如果杭州城失守,歙州也难逃厄运。 平静的小巷子里隐隐约约透露着杀机,在风雨飘摇大局势之下的某种不安,杭州城的繁华热闹与哀鸿遍野越成正比,也就从骨子里透露出繁华末路的悲凉。 尽量让自己的思绪往忧愁之中拉回来,此时周围都是酒楼谈笑风生的热闹光景,文人墨客依旧像之前的寻欢买醉的日常,在平和的杭州城内平安无事的度过一天又一天。 他们不用理会外面的光景,死人和流民打扰不了平静的生活,即便官兵加强了戒备,也没有人认为以一群衣衫褴褛的饥民组建起来的军队能够打败南晋的精锐,城内的大户豪强不会有半点的损失。 很多人这么想着,包括坐在自己对面的苏子詹,也只是有说有笑的闲聊起城外的光景,偶尔一番言论感慨。 秋水一色聚集着各式各样的读书人,面对城外光景也会做出形形色色的言论。 其中某些书院而来的读书人更是忧国忧民,感慨万千,站了出来。只见他挥斥着纸扇,慷慨激昂的说道,“杭州城外流民遍地,当务之急不是开粮救济,而是找到真正根源。江南东路流贼杀人,朝廷应当速速派兵剿匪,平定叛乱,否则的话必将影响到北伐的军心。” 江南的杭州环境宽松,像这样光明正大议论时事也是习以为常。还不至于要在酒楼贴上莫商国事的布告。 此言一出,便有不少的附和之音,点头认为对方说得对。如果北伐军不首先解决这个危机,将会对接下来的产生一系列的不可预估因素。 陈仲卿坐在靠窗的位置,饶有兴致的看着他们慷慨激昂的辩解,缩在一旁并不说话,只是望着居高临下的望着人来人往的热闹街道,举目眺望,望向更远的杭州城外,炊烟袅袅。 城外的流民筑起了破烂的帐篷,除了城里接济的清粥之外,还不得不啃树皮和挖草根来过活。病死的人被席子卷起,直接抬到乱葬岗里喂了野狗。 城外是荒野和地狱,城内却夜夜笙歌太平。 注意力从窗外回到了酒楼,与他一同前来的苏子詹也站起来,反驳对方的观点。苏子詹虽然一介文人书生,但却对战争有着自己一定的见解。他缓缓说道,“那到不一定,现在已过五谷收割的熟季,北伐军并不缺粮,但流贼缺粮。只要江南东路各州坚壁肃野,不出半月,这些流贼便会溃不成军的退去。只是可怜了城外的流民,如果不继续北迁或者散去,两军交战必将生灵涂炭。” “城外流民管我们何事?” 另外一名读书人语带不屑的说道,指着北门的方向说道,“知府所作所为天经地义,放流贼进来,倘若杭州城失守了,那才将是关系到我们每一个人的血腥屠杀。说句难听的,死道友不死贫道,流民的死活跟我们没有半个铜板的关系。” 苏子詹被反驳的无话可说,他要站在杭州人的角度上想问题,一旦流民趋之若鹜的进了北门,势必会影响到粮食的储备,还有治安稳定。这些流民之中肯定还有不少是反贼里应外合的探子。 角落里戴着斗笠的喝茶人,一声不响的将全部声音都听了进去,只是没有开口说话。 “对了,杭州大才子不是在此么?诸位听听他的意见如何?” 有人看到陈仲卿之后便立马挑开了头,试图把他拉到众人的舆论视线之中,带上了大才子的烙印 苏子詹感觉有人挖了个坑等着陈仲卿跳下去,他非杭州本地人,所以无论说什么都有可能两头不讨好。 所有人都看着他,陈仲卿也知道今日这茶是不能安安静静喝完了,于是站起身,向周围的人谦虚的拱了拱手,陈仲卿示意大家安静一下,吃饭喝酒的读书人停止喧嚣,其他人都转过头平静的望着对方,不知有何高见。带着斗笠的人放下筷子,稍稍抬起头,视线望向年轻人的侧脸,平和优雅,但在骨子里却透露出一股令人恐惧的气息。 戴斗笠的人微微愣神。 平日无声,一鸣惊人,谁也不敢嘲笑说话温和的陈仲卿。当他开口时,所有人却感觉到对方直逼而来的锐气。重剑无锋的直指这些人。 “只是在座诸位有没有想过一件事,即便流民不进城,吃不饱肚子的他们也是由哀求转而怨恨,当流贼给他们一口饭吃时,这些流民便会从手无寸铁的羔羊,变成拔刀相向的恶狼,这个问题你们真的没有考虑过么?还是说你们只是不愿意想它?” “在下才疏学浅,也不敢在诸位面前班门弄斧,只是想开口念两句诗,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或许此番说出有些不合时宜,但是在下却私以为非常应景。这诗不是原作,在场许多人或许也听说过。” “作诗的人,叫白居易。” “那首诗,叫《轻肥》。” 第一百一十六章 温水煮井底蛙 第一更 意气骄满路,鞍马光照尘。 借问何为者,人称是内臣。 朱绂皆大夫,紫绶悉将军。 夸赴军中宴,走马去如云。 樽罍溢九酝,水陆罗八珍。 果擘洞庭橘,脍切天池鳞。 食饱心自若,酒酣气益振。 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 此时无声胜有声,眼前人还未念出一句诗词,面前的各态的众人已经将这诗在心中默念了一遍,尤其是念叨最后一句衢州人食人时,所有人的心脏都不由自主的噗通跳动了一下,默默盯着这首词,久久不言语。 轻肥,乘肥马,轻裘衣,诗面上的意思拿来讽刺那些备受朝廷恩宠的宦官,却在此衍生出了其他的含意。陈仲卿将杭州城内繁华富裕的生活与一墙之隔的流民做对比,是谁都听出了弦外之音。 只不过还有另外一层“寒意”,在场能听出来的,却只有寥寥数人。结合他之前所说的那句“流民便会从手无寸铁的羔羊,变成拔刀相向的恶狼”,至少坐在旁边的苏子詹,带着斗笠的客人听得一清二楚。 倘若流贼毫无章法,仅凭一哄而上的做派,南晋军守住杭州城便等于胜利,但如果对方秩序严明,章法有路,一旦破城之后那些杭州大户人家便成了第一个被屠杀的对象。流民不会记住你是否救过他一命,他们只记得在最悲惨无助之时,杭州城的大户人家也不愿意施舍一个铜板救人。 “在座的各位可以幸灾乐祸,可以冷眼旁观,万一哪天流贼声势浩壮,又在机缘巧合之下破了杭州城,可不要后悔没有听从建议。” 说完,陈仲卿又重新坐下,与苏子詹斟酌对饮,恢复若无其事的模样,说一些诗词文赋的雅兴,不再参与他们的话题。而刚才他的一番论述却给讨论热烈的氛围浇了一盆冷水,也堵住那些聒噪的读书人的嘴巴。 大难临头还能镇定自若,果真是无知者无畏。 现在杭州城的暗局要靠他一个人推动,从枢机司反馈的情报中,宋官子在歙州的局面似乎要比杭州城更加棘手,虽然他还不知道那个含糊其辞的太平五斗道是什么东西,但隐隐约约能猜到背后的令人发指的险恶用心。 宗教手段是笼络底层民众,尤其是盲目愚昧的流民最好的手段,如果背后加上北辽谍子的推波助澜,江南的天灾将有可能不再是小打小闹的危机,而是彻头彻尾的演变成一场动摇根基的大祸乱。 他能意识到这点,宋官子和其他人也一样,所以杭州和歙州不能失守,不然将直接威胁到江宁府和苏州等一片后方重要的战略后勤地区。 “简直就是一派胡言,危言耸听。” 这个言论太过惊世骇俗,自然有人不愿意接受,比如此时站出来的书院派士子,大多数都在临安书院里充任教书学生的角色,一些是秀才举人的身份,还是一些则是普通的读书人,他们是掌握着整个杭州城的舆论动向,在文士之间有着极大的威望。 书院派的文士当然看不惯陈仲卿耸人听闻的言论,对付一群流贼还要扯到屠城灭门的惨剧之中,十有也是故作惊人语来吸引注意。 “在下还以为仲卿公子有什么高见,说来说去也是一些危言耸听的话语,一群流贼而已,官兵出面剿灭便可,还非得扯上灭门等夸夸其词。我看啊,仲卿公子在文采上的造诣大家的确难以望其项背,但是在时事方面,陈公子还是要多学多看,不能听风就是雨。随便把人批判一番。姜还是老的辣,长者说过的话终究还是听一听,毕竟是人生的经验。” 周围有不少人附和点头,认为他们说的才在理,一群饭都吃不饱的流民,还想着跟南晋的精锐军队一挑一的单干? 陈仲卿只是笑了笑,没有反驳对方。他该说的也都说了,好言散尽。信不信就是其他人的事情,屠刀挂在脖子上时犬儒们才会明白,自己的井底之蛙观点多么可笑,温水在慢慢的沸腾,习惯了这个节奏的青蛙再也跳不出这一锅沸腾冒泡的热水。 苏子詹看向陈仲卿的眼神有些窘迫,他感到羞愧,毕竟是自己拉着对方加入了讨论,却没想到被人一番这样羞辱。 学院派的文士得理且饶人,也没有继续在这问题上纠结下去。一向手中无败绩的大才子今日在他们手中折戟,也算是为杭州文人士子涨了志气。 “依我看,不需朝廷动手,过不了几日南晋军反扑,虎豹营和登先营配合武卒营前反攻,流贼便不攻自破,朝廷不会放任这些小打小闹的势力闹大,等到平定了两浙路之后,我们也不用再整天担惊受怕了。” 其余的人纷纷附和高见,只有陈仲卿默默地夹起桌上的菜,往嘴里送。 “仲卿公子……为何你不反驳他们?” 苏子詹欲言又止的低声问道,他总觉得对方有话却只说了一半,剩下一半只有那些猜出了弦外之音的人才想方设法的想要猜出背后的用意。 “他们说的挺对的。” 陈仲卿只是简短的回复了一句,却没想到那边围观的文人雅士话音刚落,戴着斗笠的人却突如其来的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尖锐的笑声伴随着有节奏的敲打声,吸引所有人的目光。只见坐在那边的魁梧男子,站起身,指向夸夸其谈的文人,一边笑着一边扶着桌角,断断续续的说道,“我说你们……哈哈哈……不行了,一帮多吃了几十年饭的人,眼力居然还不如一个年轻后生,我看你们啊,都白活大半辈子了。” 尖锐的嘲讽令在座的书院派人士顿时脸黑了下来,他望着面前的魁梧汉子,嗤笑了一声,“读书人的事,你一个三大五粗的人懂个屁,赶紧吃你的饭去,少打扰我们的雅兴。” “我放你娘的屁。” 魁梧大汉的张口就骂,气的对方脸色都变白,读书人那遇过蛮不讲理的人,气的连话都说不清,“你你你……你有辱斯文!” 魁梧大汉冷笑着说道,“哎我就喜欢有辱斯文,怎么了?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还想打我?” 话里行间的嚣张气焰让陈仲卿抬起头,目光疑惑的望向对方,总觉得这个声影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他的手指向了陈仲卿,开口说道,“那位公子说得对,杭州城外的流民是影响整个局势最不安定的因素,或许你们觉得死一两千人无所谓,但如果这一两千人被流贼利用,杭州城只会面临更大的险境。或许你们还不知情,江南这伙不是普通的流贼,而是一个靠着宗教起事的严密组织。他们能让灾民心甘情愿的为他卖命。现在杭州城外有多少人?一旦变成反贼手中的士卒,能如虎添翼多少人,你们想过这一层么?” 他的话让在座说有人心神一凛,他们不知晓这个情况,如果知晓的话,也就不会做出半个月内剿灭流贼的豪言壮语。 “那为什么他们要驱赶灾民前往杭州城?这不是自相矛盾么?” 刚刚被反驳的文士想找回一些面子,抓住他话里行间的漏洞,步步紧逼,“他们直接收编了就行,为何还要如此大费周章。” “我说你读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一点也不假。” 魁梧的壮汉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刀,砰的一声放在桌面上。众人看着熟悉的雁翎刀鞘,不禁对面前人的身份产生了好奇,在面对众人围观,壮汉若无其事的将手指向陈仲卿。 “方才那个公子都解释的清清楚楚,流贼要破城就得加重杭州城的负担,驱逐难民进城目的是加深杭州守城的负担,而且也好安排一些内应在里面活动,里应外合的攻城。如果我们不放他们进门,攻到此处的流贼也同样会收编了流民,将他们成为前线的第一批替死鬼。这桩买卖他们怎么算,都是稳赚不赔,我这样说你懂意思了吗?” 被反驳的哑口无言的文士点点头,再望向陈仲卿的时候,他的表情变得尴尬起来,好像刚才自己如同一只耍把戏的猴,供人观赏。甚至整张脸都变得苍白。 书院的文士垂头丧气的拱手对壮汉说道,“方才多有得罪,还请壮士不要在意。” 魁梧的壮汉缓缓地摘下斗笠,露出一张严肃的脸庞,久经沙场的人浑身上下有与众不同的气质,强势彪悍,他站在原地,方圆五步以内的人,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大气魄,汹涌而来。 陈仲卿看着那张带着刀疤,稍显凶恶的脸,终于想起鹤鸣楼一夜,站在门口扛着长刀,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有人已经在自己开口之前,喊出了他的名字。 然后秋水一色的雅阁开始沸腾起来,爆发出一阵的窃窃私语。 “广陵水师总督?” “淮……将军?” (推荐好友美女作者二宝的新书《咸鱼翻身的正确姿势》,对方实力与口碑都有双重保证,并且还有一句作者圈子广为流传的经典口号,码字,赚钱,娶二宝!) 第一百一十七章 督战队 第二更 在此遇上淮津南,陈仲卿只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连坐阵广陵的水师督军都已经离开舒适的位置,站在可能即将成为第一线的杭州城,说明事态的确往自己设想的方向恶化。也证明了宋官子走之前跟他说过的那番话。 “倘若十天之后他未回来,淮津南会在杭州城接替自己的位置。虽然两人之间有摩擦,但在大方面的问题上却绝不含糊,他会配合你将背后的谍子拉出水面,然后一网打尽。杭州状况复杂,除了枢机司的人,你最好谁都别轻信。” 其余的士子在知晓对方的身份之后无一例外的面露惊骇之色,连广陵水师的督军都认同陈仲卿所说的话,看来杭州大才子对江南的局势拿捏的比临安书院那群整天叨念国事天下事的家伙更加透彻。 而之前义正言辞的辩驳现在看来,只是在强词夺理的狡辩,经过淮津南柳暗花明的点拨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的观点多么浅薄可笑。 反观陈仲卿居然能在这种情况下做出与两浙路督军完全一致的判断,即便心中再不服气也得承认,虽然平时不多作惊人谈吐,但无论在哪一方面他都远比杭州城里其他人要更加优秀的多。现在有人开始正式之前的观点,叶国柱相中背景深厚的陈仲卿并不是没有道理,起码与其他人口中酸溜溜的言论相比,他更多的是一针见血的点题,鞭辟入里。 苏子詹看着神情平静的年轻人,心中猜想他到底做到怎样的地步才能保持水平如镜波澜不惊的态度,从他的言论举止之中,淮津南的褒奖也没能让脸上的表情泛起一丝波澜。 陈仲卿注意到对方的目光,抬起头问道,“怎么了?我脸上长了一朵花?” 苏子詹摇摇头,将桌面上的白瓷杯往右移动一段距离,迟疑了片刻才开口,“不,我只是对你的言论表示惊讶,居然跟督军的看法一模一样。仲卿你到底还有多少秘密没有说出口。” 陈仲卿擦了擦嘴,放下手帕,却对苏子詹说了一句估计整个杭州城的读书人都想弄死他的话。 “这不过是显而易见的结论,有什么好惊讶的。书院的老古董故步自封,不愿跳出一口深井去看外面的世界,才会得出可笑结论。” 无奈的望了经世之才一眼,苏子詹知晓自己面对上此人是完败的结局。文辞诗赋不如人,纵横帷幄不如人,甚至连看法思考也不如人。 苏子詹输的心服口服,汴梁恐怕已经没有能给他唱对手戏的人了,只有去了应天府,才是真正鱼龙入汪洋,大有作为,连他都感到惋惜,这样的大好人才每日坐在茶楼酒肆里消磨时间。 此时的淮津南也开始意识到这个少年确确实实如宋官子所言那般,技压群芳,所向披靡。抛开秦家那档子事的恩怨,一向以大局为重的淮津南也像之前第一次看到陈仲卿毫不犹豫开枪杀人时的果敢,起了爱才之心。 他走到陈仲卿那张桌子,拉开板凳坐下。斜对面的年轻人微微颔首,向他投来平静的目光。而苏子詹则识趣的起身离开,留给双方对话的空间。 “淮将军出现在杭州城也就意味着武卒营也派人到这里,甚至可能驻扎在不远的城郊。虽然不知道宋官子与你做了什么交易,就连一向坐镇广陵的大将军都出现于此,我想事态应该比想象中更加严重。” “嗯……你说的没错,广陵那边的武卒营除却守城的,其他都已经调动过来。” 淮津南在陈仲卿面前没有什么隐瞒,直截了当的说道,“虎豹营跟登先营在衡州吃了败仗,现在被流贼围困在城中。最糟糕的是城外大批还没来得及收割水稻五谷也落入了流贼手中,也就是说……” 陈仲卿眯起了眼睛,南晋军战败这点他是始料未及。沉默了片刻才说道,“也就是说这帮流贼现在军粮充足,完全不用担心会不会一击就散,而且能打败虎豹营和登先营,起码不是一般的流贼,而是有组织的势力。” “你怎么看?” “依在下所见,当务之急便是解决城外流民的问题。我们可以将妇女老幼收容到城中,然后集中妥善安顿,这样一来便可断绝了流贼的收编,也防止内应与外贼里应外合。流民的家人在我们手中,他们知道投靠敌人会有什么下场。倘若真有,便将投敌的拉到城头,杀一儆百,并且扬言谁敢倒戈相向便在城里处决所有的妇孺老人。这样一来他们即便战死,也不敢在后退半步。” “其次就是青壮年,对其进行简要的训练,组建一支由流民为主的团练,消耗第一批进攻的流贼,守住杭州城外,并且挫伤贼人的锐气。团练中可以安插大量的督军,对团练人员进行守城的宣传,并且强调贼人一旦突破了防线,必定屠尽满城的人,他们的家人也将无法幸免于难。战场上谁敢后退半步,当场处决。” 说到这里时,神情平淡的淮津南终于微微变了脸色,如果说第一条与宋官子所说无误,第二条则让他眼前一亮。流民的士气问题一直在困扰着淮津南,即便能组建团练,也是先上去送死的命,他想发挥最大的作用,而陈仲卿的方法看起来非常有效。 其实陈仲卿不单单要人充当督战队,而是让他们发挥政委的职能,最大的激发流民组建团练的士气,也要让流贼记住,南晋军中最可怕的不是正规军,而是这些团练里的督战队。 “仲卿公子的方法实在令人眼界大开。” 淮津南放下了芥蒂,心悦诚服。一开始他只是将对方当做一个不经世事的年轻人,稍有才华却终归只是初生牛犊。现在看来手段远比他想象中更加的老辣。他轻声问道,“明天我将出城收编流民,仲卿公子是否愿意一同前来?” “在下的荣幸。” 现在淮津南已经将他当做宋官子的副策,也让陈仲卿更深的接触到某些秘密。而对于求之不得的机会,他自然不会放过。 与此同时的秋水一色楼下,转过热闹的青石板街,往偏僻的巷角里走,一帮泼皮站在阴暗的角落里,他们畏惧的看着满脸刀疤的彪形大汉,一时之间不敢接过对方手中的钱袋。 其中一个心思活络的泼皮贴着笑脸,将额头上的膏药都挤成了一片,谄笑说道,“我说洪哥啊,不是小的们不愿帮你办这事,而是这事实在不好办。大家平时也就打个架,砸个店,敲诈一番,这真刀真枪捅人的事,谁也没做过,你说是吧?” 其他人纷纷附和,身子一半潜藏在阴影之中的洪哥背靠着墙,宽大的靴子踩着地面上的青苔,慢斯条理的说道,“少他妈的废话,我就一句话你这事干不干?” “干,当然干,洪哥说的咋敢不听呢?只是这一袋银两太轻了,小的们起码也要……两三袋才够吧?何况事成了之后,哥们几个还得拿些封口费呢。” 大汉皱起了眉头,他没有说话。就在泼皮以为要挟成功时,一只宽大的手掌猛然从阴影之中伸出来,紧紧的勒住他的脖子,要挟的泼皮像单手拎一只鸡一样的被拎了起来,双腿悬浮在半空中乱晃,挣扎不停。 泼皮的脸色从通红转向酱紫,其他人都以为要出人命的时,那双大手将他摔倒墙上,猛烈的撞击直接让身后的墙壁砖瓦脱落。 大汉举起另一只手的拳头,朝着他的脸狠狠砸了下去。 砰的一声巨响,震得人耳膜发疼。 其他吓得捂住眼睛的泼皮小心翼翼地把捂在脸上的手掌分开了两根手指,偷偷往外面望去。之间大汉的一拳砸偏了,并没有直接打到脸上。他将拳头挪开,原本平整的墙壁凹进一个半圆形的坑洞。 他松开了手,泼皮摔倒在地上,不断的咳嗽,方才已经从鬼门关里转了一圈在回来,他再也不敢耍小聪明讨价还价。靠坐着墙壁,劫后余生的大口贪婪喘息着空气。 “我的耐心有限,很多事只说一次,我要你们去拦住他,在他身上开几个洞。现在杭州城兵荒马乱,谁都不会在意死一两个人。而且这事办妥了,以后太平五斗教的人进了城,我非但能够保你们不死,甚至还能升官发财,听懂了吗?” 别说升官发财,他们现在能保住命就算不错了,其他人不敢造次,只能马首是瞻的点头。 “滚,倘若今天我没有见到他的死,你们明天就等着提头来见!” 泼皮搀扶着坐在地上的伙伴,踉踉跄跄的逃走,他们不敢回头再望身后的魔头一眼,深怕他一言不合就暴起杀人。 从阴影里走出来的人盯着对面繁华热闹的秋水一色,眼神里却是一片冰冷。 “姓陈的你给我等着,你害得我奔逃出杭州,这次回来我要你的命!” 第一百一十八章 勒索劫杀 第三更 陈仲卿还没想到背后会有一双阴鸷的眼眸在打量着自己。 与淮津南约定了明天的时间之后便从秋水一色出来,与苏子詹等人告辞,钻入了人来人往的热闹大街,此时杭州城还没有戒严,虽然设立了重重关卡,但是凭借着文牒还是能通关放行。 虽然给各路商贩带来不便,但总比闭门戒严好得多。 北辽枢机司的情报再加上与淮津南的分析,大体上了解到太平五斗道是什么东西,更像是太平道和五斗米道混杂的自创式宗教,反贼头领张玉虚自诩天师道人,粗通符术,天灾打乱时起了自立为王的念头。效仿太平教喊出苍天已死的称号,集结被南晋朝廷打压的绿林豪强,鼓动流民造反。 自古以来利用宗教造反的例子数不胜数,三国时期的太平教,乃至后来的白莲教,太平天国,创立者往往利用宗教来怂恿愚昧无知的民众为教义充当炮灰的角色。不过陈仲卿更相信这次的造反背后还有北辽谍子在出谋划策,甚至坐镇一位军师级别的人物,否则但靠一帮不同兵法只知烧杀抢掠的乌合之众,无法在衡州打败两浙路精锐的虎豹营和登先营。 这次的局面不单只是北辽谍子的出谋划策,还有汴梁势力之间的明争暗斗,各方势力的博弈推手造成现在尾大不掉的局面。如果不将这场席卷两浙路的造反打压下去,不超过三个月汴梁则内忧外患,两面树敌。 杭州的局势正在愈演愈烈,陈仲卿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会不会是宋官子特地借助这场危机,来除掉那些勾结的汴梁势力?造反的势力倘若入了杭州的城门,第一件事就是杀光所有的汴梁豪强大族,倘若不愿全家抄斩便只能跟贼人合作,这样一来就坐实了谋逆的罪名,以后南晋军队反攻,这些大家族没有一个幸免于难。 “莫非是当今天子怕朝廷没有理由的下手败坏了名声,所以特地设下了此局?先由太平五斗道拔除了一部分的豪强贵族,南晋军队杀回来时再以谋逆的罪名铲除掉另外一批,反正家产万贯都会落入汴梁的国库,如果当今圣上打着这个主意,那么遭殃的就是杭州城的豪强大户人家了。” 陈仲卿自言自语的想着事情,转身走入偏僻的巷道,他没有抬头往前张望,却感觉背后有人在跟踪自己,往身后瞥了一眼,却看见两三个人始终与自己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跟踪? 他第一个反应是遇上了不速之客,杭州城这几天鱼龙混杂,流民之中掺杂着部分的内应,一些泼皮也趁着混乱之际企图浑水摸鱼,如果是后者还好,万一是前者他则需要做好准备。 深巷的尽头是死胡同,只有一条往右转的路,拐了个弯走进去,却发现同样有一批人在此处等待自己。算上后面的两三个,一共有六位。 看扮相时杭州城里的游手好闲的泼皮,不晓得为什么会盯上自己,此时见到陈仲卿,夹击的双方眼神交流了一下,点头示意动手。袖口里划出短刀和棍棒,握在手中向陈仲卿逼近。 前狼后虎,路都被堵。陈仲卿只能背靠着墙壁,眼睁睁看着这帮人靠近。他的袖口里只有一把短刀,短暂的判断一下形式之后,硬拼是不可能的,被反杀的几率更大,只能祈祷他们只是想勒索一番钱财之后便离去。 风声从深巷里穿过,呼啸的掠过盘系起来的青丝,风干了脸颊上的冷汗,心跳慢慢缓和了下来,不动声色盯着几人。 从小巷两边从墙内伸出来的红艳海棠和白色槐花摇晃着枝丫,抖落一地的五颜六色。花蕊被一双双厚实的靴子踩过,陷入泥泞之中。 短刀在反射着寒光,惊起了枝丫上停留的青丝雀。 整条小巷变得杀机四伏。 泼皮有些奇怪,之前勒索读书人时看到他们的阵势往往都吓得魂不附体,这是第一个强装镇定的文人士子。反而激起了泼皮们的火气,等下就让他吓得裤裆浸湿。 几个人蜂拥而上,将陈仲卿围成一个圆弧,为首的泼皮走到他面前,上下打量了一番,冷声说道,“你就是什么狗屁才子陈仲卿?” “正是在下。” 陈仲卿从腰间解下钱袋子,双手捧奉递到对方面前,恭敬的说道,“各位壮士都是绿林好汉,劫富济贫,在下知道晓得如何,一点薄礼,还望笑纳。” 连被勒索都还能保持着镇定自若的神情,就连泼皮也稍稍有些意外。 不过陈仲卿的谦虚并没有让他们满意,而是一手打翻了对方的钱袋子,还未系紧的口子里洒落一把的碎银,滚落一地。 居高临下的泼皮盯着他,冷笑说道,“陈公子,对不住了,钱我们收下了。不过今天在下受人之托,要在你身上开几个洞。收了你的钱不办事,我回去不好交代,你说是么?来,就捅几刀而已,一点也不痛。回头哥几个给你烧点纸,黄泉路上走的安心点。” 原本表情平和的陈仲卿脸上的笑意一点一点的褪去,反而变成了一种冷漠的神色,他盯着对方,语气平淡的问道,“哦?既然各位执意动手,在下也没有法子,不过身上还有一件价值连城的宝贝,希望你们拿去,捅刀时能避开要害,饶我一命,这个交易如何?反正你们也不吃亏。” 几个泼皮一愣,从未想过在这样的险恶环境下还能跟他们讨价还价,一时之间面面相觑。 为首的那位嘴角勾勒一下,心想先哄骗着他拿出来,到最后再给他几刀。反正现在兵荒马乱的,死几个人埋了压根没人在意。何况雇主洪哥可是杀人不眨眼的悍匪,倘若没有完成任务,他们会死的很惨。 想到这里,他假意同意说道,“你拿出来吧,我们最多不会动手。” 陈仲卿慢慢的将手伸出口袋之中,掏出一个一个巴掌大小的瓶子,瓶口用塞子封的严实,听摇晃的声音,似乎里面是某种汁液。 他用另一只手小心翼翼的将瓶盖打开,然后伸到对方面前,语气假装惊慌的说道,“你们看,就是这东西。” 几个泼皮把头凑了过来,泼皮无意之中眼往上瞟,却看见面前读书人脸色骤变,从平静温和的神色变得跟洪哥一样的阴鸷神情。他刚想说一句不好有诈。 “找死。” 陈仲卿咬牙切齿的说完这一句,泼皮只见面前拿着瓶子的手狠狠一挥,待过一个弧形,里面的汁液瞬间朝着他们几人的脸上泼了过去。 第一百一十九章 伺机而动的内奸 第四更 原本那瓶绿矾油是带给张逊的礼物,老人家听闻仲卿在弄一些炼丹方术表示感兴趣,问是否能给他带些过来。谁知半路上出现意外,急中生智之下陈仲卿便将这一瓶绿矾油狠狠的泼在他们脸上。 痛苦的叫喊声不绝如缕,虽然绿矾油是没有提纯的硫酸,但腐蚀性依旧可怕。被浇了一脸绿矾油的泼皮捂着脸倒在地上痛苦的翻滚,嘴里嚎嚎大叫,沾染液体的皮肤迅速失去光泽,暗淡脱落,硫酸的腐蚀性和脱水性让他们的整张脸呈现出烧伤的可怕模样。 手中的小瓶子被丢下,陈仲卿从衣袖里抽出了短刀,一脚踹翻了其中一人,鞋跟踩在他的胸口,慢慢看着对方的脸从变成没有一片完整的烧伤脸,褪去了表层皮肤之后留下一张扭曲狰狞的脸。 陈仲卿只怪自己出门让老贾别跟着,却没想到戒备森严的杭州城也不安全,里面居然还隐藏着一个危险人物。 “嘘嘘,别动。” 一只眼被绿矾油沾染,永远的失去了光明,透过另外一只还算完好的眼睛,泼皮只见一个面目狰狞的读书人踩在自己身上,神情阴鸷的望着自己。他只在那些刀尖舔血的悍匪脸上,见过这种表情。 陈仲卿将手中的短刀刀尖朝下,猝不及防的插向他的左手小臂,小臂突然爆发的疼痛迅速的传遍全身,加上整张脸都是痛苦的灼烧感,泼皮几乎疼的昏死过去。这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分明是杀人不眨眼的悍匪。 从怀中掏出一块破布堵住他的嘴巴,陈仲卿轻声说道,“嘘,别说话,我就问你几个问题,待会官兵来了难办了。你看现在都成这副鬼样子了,还不如一刀给个痛快。如果我是你就不会用手去擦脸,因为等下你的手跟你的脸没有多少区别了。” 泼皮被吓得拼命摇头,原本就是仗着人多势众作威作福,却没想到当场被一个读书人反杀,这人背后到底有多少见不得人的手段。 一股骚味从身后传来,陈仲卿回过头看见对方吓得裤裆浸湿,不由自主的摇摇头,“没胆识的家伙,一群乌合之众还想学人杀人灭口。说吧,我跟你们几个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到底是谁派你来杀我的?” 陈仲卿捂紧的手松开了破布,只见被硫酸灼烧的闭合不稳的嘴上下起合,缓缓说出两个字,“洪……洪哥……叫我们来办你,还说……还说要是不干就让我们死。” “洪哥。” 陈仲卿重复了一遍,似乎自己印象中并没有得罪过此人,不由自主的皱起眉头,把刀抵住他的下巴,“哪个洪哥,为何我从来没有听过他的名字?” 倒在地上的人断断续续的说道,“就是张贴榜……那晚秦家灭门逃掉的……杀人犯……他要杀……你。” 陈仲卿面无表情的说道,“哦,是李洪啊,他终于忍不住回来杀人了吗?” “是是是,陈公子大人有大量,放过我们吧。” 不理会其他人的哀嚎,一时之间陷入了沉思,之前裴朝阳设的局果然将对方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不过在这个时候跳出来不怕暴露身份,怂恿一群无经验的泼皮刺杀自己,背后似乎有更深一层含义。 真要刺杀自己,李洪会选一个绝佳的机会动手,身为悍匪绝不会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怂恿一批没有杀人经验的泼皮只是为了告诉自己,杭州城内暗中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他甚至不怕陈仲卿展开调查,有恃无恐的给他施加心理压力。 “是有人在给他提供庇护,所以才敢如此肆无忌惮的挑衅?” 陈仲卿想起了什么,他松开对方的嘴,丢到手中的破布,预感潜伏在背后的势力终于开露出狰狞的嘴脸,或许杭州城的内应不在流民之中,甚至不在那份名单上,而是躲藏在深不可测的深渊阴影中,打量他们的一举一动。 “你还知道什么?如果不知道我就动手了,反正你们抢劫杀人再先,即便官府追究下来我也是无罪处理。” 假装语气随意的说话,字里行间却透露出与那人同样的狠辣恶毒。 “等等,别杀我。我只知道他说什么这是第一次,还说以后太平五斗教的人进了城,我非但能够保你们不死,甚至还能升官发财。我就只知道这些了。” “太平五斗教?” “对,太平五斗道,就是那什么从江南东路过来的,我真的只知道这些,别杀我!” 从泼皮嘴里听到太平五斗道时,陈仲卿微微一愣,随即嘴角露出一抹诡异的微笑。 看来这一切都与自己猜想的一模一样,杭州城内的确有人暗中通敌,充当内应角色。北辽谍子将谋逆做到这一步朝廷还丝毫没有察觉,只能说他们当中已经不是简单的搜集情报,而是要在背后狠狠的捅南晋一刀,直挫北伐的锐气。 搞不好接下来会出现一个国中国,太平五斗道,绿林,愚昧无知的流民,加上背后出谋划策的北辽谍子,这盘棋要是赢了,拔出来的不单单只盘根错杂的两浙路豪强大户人家,甚至还有一些不可明说的秘密,而这些秘密这是当今圣上手中最大的一张牌,不但能压死了九千岁,甚至还能摧垮这年以来声势做大的豪强贵族。 陈仲卿和宋官子,都在这盘局里充当着棋手的角色。 “你们不会死,留你一条命等着回去告诉姓李的一句话。” 陈仲卿附在耳边,轻声说道,“告诉李洪,我等着,他什么时候露面,我就什么时候一刀杀了他。” 巷道里冷清的除了花开花落之外,只有一个读书人玉树临风的背影,还有满地恸哭哀嚎的泼皮。他们只剩下一张残缺不全的狰狞面孔,彻底没救了。 陈仲卿话音刚落,身后响起了严厉的呵斥,蹲在地上的陈仲卿抬起头,恰好看见巡逻的士卒往这边赶过来,望着倒地不起的几个人,手摁在刀柄上,准备随时出鞘。 “这是怎么回事!” 陈仲卿放下手中的刀,举起双手慢慢站起,转过身示意自己没有威胁,并且大声喊道,“我是杭州士子陈仲卿,这里有几个歹人想谋财害命。” 第一百二十章 一个不留 “啧啧,这人的命算是保住了,不过这脸已经没救了。你看,这是沾染上绿矾油的下场,脸部已经被全然腐蚀,左眼已经失明,不过旁边几个家伙就没这么幸运,能不能熬过今晚都难说。听天由命吧,哎,这是多狠心的人,才会往脸上浇灌绿矾油。只要沾染上一星半点,整张脸就彻底的没用了。” 被绿矾油浇灌满脸的泼皮被缠上了纱布,监牢里只剩下痛苦的哀嚎声,在空荡的不断回传,医馆郎中面前的人伸出手比划了几下,想开口却只听到喉头里传来“咕咕”的声响,便再也没有下半句话,他的舌头只剩下半截的焦黑,再也没法开口说话了。 站在郎中身后的韦知府看的触目惊心,不禁暗中握紧拳头,把脸转了过去,不想在看见这番地狱般的景象。他不知道对方到底是什么人,才会随身携带如此危险的东西。 医馆郎中往他们的脸上抹上了药膏,希望能够缓和对方的痛楚,等到伤口缠满了纱布之后才站起身,缓缓松了一口气。 “他们还能活下来吗?” 韦南庐轻声问道,“这种严重的伤势,在下担心” “韦大人。” 郎中无可奈何的叹了一口气,向身后的韦南庐拱手告辞,“在下已经尽力了,这几人能否熬过今晚,就看他们的造化了。即便是华佗扁鹊在世,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他们伤得太重,也没得到及时的医治,在耽搁片刻怕是” “先谢过李郎中了。” 韦南庐点点头,吩咐医馆郎中先出去忙活。郎中也起身告辞,向门外走去。 整个收监房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一动不动的站着,打量那几个只剩下半条命的家伙。韦南庐已经调查过了他们的背景,都是无依无靠的泼皮,现在正值杭州城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之际,谁都不会知道其他掺杂的阴谋。 “自作孽不可活,连对方的路数都没有打探清楚就随便招惹,被折磨成这样也是活该,就不知道那人动了动手指头,能让杭州最跋扈的豪强贵族销声匿迹,你以为自己能斗得过他一个人?” 韦南庐像是在自顾自的说话,又好像对着某个不知的阴影在攀谈。他对躺在监牢里的泼皮不感兴趣,更不用说在意这些人的死活。 “我托人打探了关系,汴梁的陈家的确不是省油的灯。能在汴梁摇摇欲坠的政变局势之中摇身一变成为九千岁身边的红人,躲过被清算的危险,这样八面玲珑的家族出来的后生,大抵都不算差。陈仲虚在两浙路担任经略使的位置这么多年,有几个人能把他扳倒?想扳倒他的人现在都死的差不多了。所以你为何要选择在这个时候贸然出手?在等一段时间,萧大人和玉虚大人拿下了两浙路的南部,挥师北上,破了这座城池,你想怎么弄死他,就怎么弄死他。今天弄死他事要是被其他人知道了,坏了接下来的攻城,你能担当得起罪责?还算你识相,只是叫了几个无家可归游手好闲的泼皮而已,把这里收拾干净之后,就当这件事从没发生过。” 韦南庐的话音刚落,角落里传来的阴沉的冷哼。 “我就只想让姓陈的死在手中,他设局弄死了我一帮兄弟,现在我要让他血债血偿!这些人只是信号,我要让他活在担惊受怕的阴影里,一辈子别想走出去。” 李洪从阴影之中现身,轮廓慢慢的浮现在知府的面前。 站在韦南庐面前的人,经过了生不如死的折磨之后,已经跃跃欲试的想要将对方碎尸万段。 事败之后李洪慌不择路往江南东路逃亡,半路上遇到了流贼张玉虚的部队,处于某些大局的考虑,随军的萧姓北辽男子让他重新潜回杭州城,配合着他们布置在杭州境内的棋子进行潜伏布局,为接下来的夺城做最后的打算。 “你也不能坏了萧大人的好事。” 韦南庐沉声说道,“别忘了杭州城里是谁在庇护着你。” “姓韦的你敢在我面前嚣张试试?老子当年杀过人比你吃过的饭还多。” 李洪刚说完,韦南庐一个凌厉的眼神,就吓得对方后退一步,如临大敌的盯着面前的人。 “你敢杀我,试试?我保证你活着走不出知府的门,别忘了现在你的老婆孩子还在我手中,识相的话就给我安分守己一点,要是败了萧大人的局,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到时候就不是杀一个人的问题,而是找你全家陪葬!” 韦南庐缓缓呼出一口气,他是部署在这里最后一张牌。北辽的野心比想象之中大了不少,怂恿江南流民在天灾之时造反,在南晋北伐之际从背后狠狠的捅上一刀。鲜血淋漓的一刀。 这项浩大的工程是在多方的配合之下完成,韦南庐也只是负责在杭州城内里应外合的一个棋子,城里肯定还有他不知道的人,正在策划更多的阴谋。 李洪皱起了眉头,他对韦南庐的推脱感到不满,却也无可奈何。这些天能轻而易举的躲过追杀存活至今,靠的就是对方在杭州城内的势力庇护。换一句话说,这里的情势复杂,远远不是一把刀就能解决的问题。 “怎么样?还想要继续行动吗?” 他瞥了一眼对方,难以驯服的猛兽此时锐气尽失,已经没有当初那副高傲的神色,头转向一边,不再望向面前的男人。 韦南庐见李洪没有说话,就转身往回走。走到门口时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过身提醒对方,“外面已经没人了,自己弄出来的烂摊子自己搞定,不用我多说了吧。” 话音刚落,他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刀,丢在李洪的脚边,刀刃落地的声响回荡在幽静的监牢之中,寒光在眼睛面前晃动,阴冷无声。 “仵作那边我已经打过招呼了,尸体今晚就会送到义庄去。” 韦南庐语气平静的说道,“全部杀掉,一个别留。” 第一百二十一章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为这两天的断更感到抱歉,因为整理了一下剧情,决定不再按照粗劣装逼打脸的套路去走,转向自己擅长的权谋斗争) 不再去理会监牢里传来的尖锐叫喊的,一步跨过收监房,往知府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有熟人点头示意,韦南庐也只是微微颔,不以为然,凭借他现在的身份和地位,与杭州城的富商豪强搞好关系非常有必要,而现在则表现出一副完全与其无关的态度,令人感到捉摸不透。 他的确不用再维持一份浅薄的香火情,从经卷青灯的寒门里走出来的人,往往带着七分的薄凉,刀笔吏的手段也更加毒辣。 在汴梁没有可靠的关系,一直被淮津南的人颐指气使的像狗一样指使,哪怕他花了二十年的时间爬到经略使的位置,也仅仅点到即止。或许曾经想过投身军旅,然而一介文弱书生,连刀都拿不起,更别提投笔从戎斩杀俘虏,他也只能金戈铁马如梦,回顾自己可悲可叹的前三十年。 浑浑噩噩,碌碌无为。 一直是芸芸众生牛马,哪来的诸佛龙象? 直到他遇见了那位姓萧的北辽谍子,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碌碌无为之中,在觥筹交错的应酬之中,蹉跎岁月。 那双几乎摄人心魄的眼眸,似乎为他指引一条别开生面的道路,同样也让怀才不遇的他衍生出恶毒的想法。 天生万物本无不同。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谋逆。 之前饱读圣贤书的他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却从一个人嘴里轻描淡写的说出来,仿佛只是为了好玩的戏耍。 “三纲五常不过是高高在上的人为了巩固他的统治,而刻意编造的谎言。当你现朝廷奸臣当道,清流永无出头之日时,是愤世嫉俗的归隐深山,还是不顾一切的头破血流,来个鱼死网破?” “成王败寇,世间原本就没有对,也没有绝对的错,我在江南,不是为了南下伐晋,而是为了给你们送一顶王白的帽子。既然汴梁不把寒门士子当人,搞一套门阀大族的做派,你们何不另立朝廷?” 王白为皇。 最初听到这番祸国殃民的言论时韦南庐怒不可遏,原本想要将其就地正法,然而对方接下来的话却让知府没有开口叫人,同时也改变了人生,走上一条不归路。 “知府大人已经意识到了,在汴梁的官场永远没有出头之日,你一来没有背景,二来不动钻营取巧,空有一腔抱负。然而你的理想和抱负都将付诸流水,化为空谈。还是说一个杭州城已经满足了知府大人的一切,不想更上一层楼了?宁愿做凤尾也不愿头的话,韦知府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韦大人,在下最后只有一句话,你赢了便是一本万利,开国功臣。你输了,也不过死你一人而已,你已经无父无母无妻儿,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最终韦南庐没有让枢机司的人掺和进来,而是跟随着那位姓萧的北辽谍子,卷入谋逆的叛乱之中。突然想起广陵知府提起汴梁元宵政变时的惊叹,便不由自主的笑着摇头,他们哪里知道自己现在卷入了比宫廷政变还要可怕的阴谋之中。 韦南庐自嘲的叹息了一声,驱散脑海之中不切实际的幻想,路是自己选的,如今他也只能一条路走到黑。太平五斗道在江南东路声势越大,动了自立为王的心思,将来倘若形成南北割据,他也是南朝的开国重臣之一。 想到这里,韦南庐意识到自己与野心之徒已经毫无区别。 像他一样窝藏祸水的野心之辈,不在少数。这些年来,姓萧的北辽谍子阴谋阳谋算尽,两浙路里的野心家都被拉拢到一起,以人力抗逆潮势,妄图再立新王。 韦南庐跨过了步子朝着庭院的方向走去,一路上娇艳的红梅与紫竹已经无法勾起他的兴趣,文人雅士的吟花赏月仅限于茶余饭后的闲暇,现在他却片刻也闲不下来。转过一段幽深的曲径,两边长满了海棠,低下头绕过摇摇晃晃的枝丫,向不为人知的深处走去。 最后一间上了铜锁的小别院面前,韦南庐停下了脚步。 到了。 喉结滚了一下,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敲了敲门,三长两短,约定俗成的暗号。 尖锐刺耳的吱呀一声,腐朽的木门出难听的声响,淮津南不由自主的皱起眉头,大门打开了缝隙,袒露出一颗脑袋,环顾了四周围,确定无人之后拉开一道稍大的缝隙,示意韦南庐赶紧进去。 “一路可有人跟随?” “没有。” “枢机司的人?” “衙门注意他们的动向,不会怀疑到这里。再说谁能想到你们躲藏在知府的府上。” 简短的问答完毕之后,开门人指了指西南方向的书房,然后将手中的长刀收入刀鞘之中,对他说道,“他已经等你很久了,韦知府。” 韦南庐拍了拍衣袖上的灰尘,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静镇定,踏步向前走去。幽深的走廊早已废弃不用,长靴踩在青砖上留下清晰可见的印痕。一路上的结丝蛛网密密麻麻,他挥动袖子甩开蛛丝,脸上有些狼狈的走到房门面前。 深吸了一口气,韦南庐敲响了门扉。 闭合的门打开了一道黑暗的缝隙,看不出里面的光景。只听到一声低沉的请进,韦南庐踏入了房间。 黑暗之中隐约有个轮廓,他看不清对方的神情,只是恭敬的站在门口,不敢说话。 然后突然出现了一点亮光,像是一盏青灯被点燃,正在驱散四周围的黑暗,留下明亮的光景,摇摆不定,飘忽如风,随着火苗的左右摇摆,短暂的亮光也开始变得忽明忽暗。 而那张脸的轮廓,慢慢从黑暗之中现形,褪去原本的神秘,留下一张波澜不禁的脸,四十几岁的人,身材明显要比江南人高出一截。 他没有任何的举动,仿佛带着与生俱来的压迫感,脑海一片空白的韦南庐不由自主的膝盖一软,跪了下去,嘴角抽动了几下,口中只说出五个字。 “拜见萧大人。” 第一百二十二章 半佛半魔 “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草,佛门普度不度自绝之人。南晋国祚将近一个甲子,想必也应该气数将尽,自绝之人高举庙堂之上,蝉饮露而自鸣得意,却不知大厦将倾,最终也只不过是临死之前的曲终人散而已。北伐?满朝不过是想着升官财的家伙,哪里有空去理会家国天下事,即便是谋臣叶黄巢,也知道天命不可违,想做最后一搏,即便明知徐渊只是借他手除掉九千岁而已,也要回庙堂尽最后一份力。” 萧先生看着面前的韦南庐,神情漠然,他的左手端着一盏青灯,手腕上挂着一串佛珠,十四子念珠环绕枯瘦的手腕,北辽崇佛,十四颗念珠相穿表示观音菩萨与十方、三世、六道等一切众生同一悲仰,令诸众生获得十四种无畏的功德,十四无畏。 然而他口中说出的话,却没有半点慈悲为怀的感触。 “两浙路的南部州即将破城,届时太平五斗道的教徒将会屠尽城内豪强贵族一家老小,开仓放粮救济百姓,腰缠万贯还是黄金万两都统统充公,既然他们吝啬的不愿意交出钱财身外物,我们就拿刀挂在脖子上逼他们出手就行了。反正屠尽豪强氏族之后,接下来的流民贫苦人家都会跟我们走,因为除了这一条路别无可走。南晋军的坚壁肃野策略直接影响了他们的生存,也是我精心策划之下想看的结果。官兵越是防流民如同防贼,便越将人心往太平五斗道这边靠拢,接下来只要收编南晋军的残部,再进行训练,太平五斗道便会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凭借着浩大的声势,加上北伐在即,除非将前线的龙象铁骑南调,否则一时半会根本压不住江南的祸乱。” 韦南庐跪在地上,不敢说话,却感到某种刀挂脖颈上的阴寒。脑海之中浮现过人头滚滚落地的场景,觅食的鸦群围绕着尸体和鲜血在欢呼庆祝,出嘶哑激烈的叫喊声。 萧先生的话,无非是旁敲侧击的告诉韦南庐,不好好合作会有什么下场。一字一句的用平淡的口吻叙述,就像揭开了白瓷的杯盖,吹拂着微微滚烫的茶水,慢慢咂了一口茶。 “自古以来造反的套路反反复复无非几种,韦知府,一切都按照计划在进行着,对吧?” 韦南庐低着头,不敢抬头张望。 “是的,大人安排的内应已经入城,在下安排了好几处废弃的宅院藏人。枢机司的人活动日益密切,但他们绝对不会想到这背后……有我的参与。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萧大人在此下脚,完全不必担忧。” 萧先生摇了摇头,模样如同修野狐禅的苦行僧,脸上不带半点神色,入定的老僧一般,看透喜怒哀乐。 “我不会久留,说完这番话之后便会出城。你可算是我压在杭州最大的一张牌了,不过为了保你,甚至不得不卖掉了裴朝阳。广陵是一块硬骨头,一时半会也啃不下来。倘若杭州一破,宋官子便会怀疑到内部有鬼,到时候裴朝阳的身份一定败露,甚至还可能被他反设局将一军。还不如提前当做弃子抛出去,混淆视听。让宋官子将注意力转移到淮津南的身上。” “记住了,现在裴朝阳没有落网,十有已经跟枢机司达成了协议,想要引蛇出洞,切记不可与其贸然联系。” “属下明白。” 韦南庐没有想到背后还有一层更深的关系,他们如同一枚被人推动前行的棋子,而萧先生才是背后真正的布局大国手。 “还有,韦知府,好好管住你手中的棋子,千万别在此时出了什么差错,当初是你让我收留他,作为接下来杭州内乱的一枚棋子。别到时候你为了这枚棋子把自己搭了进去。我们就差最后一步了,现行的教徒已经乔装打扮而来,军队也很快到了。” 韦南庐已经嘴角哆嗦,他见识过萧先生的杀人手段,手起刀落干脆利落,任何触犯到他的谋逆计划的人,都会毫不犹豫的屠杀殆尽。 仁慈的佛,杀人的魔,善恶不过一纸之隔。 “属下已经对他进行管教并且严加约束,绝对不会再犯这种错误。” 韦南庐试图表现出对方最满意的态度,望着中年男人烛光下抬手定龙纹的模样,他就显得异常的心虚。一个男人能够悄无声息的掌控局面,必定有着一张永不摆到台面的底牌,还有运筹掌握的底蕴。 就在韦南庐站起身,准备退出门外时,阴暗之中传来的一句迟疑的询问。 “你知道陈仲卿吗?” 一只脚已经跨过了门槛,听到萧先生的话又缩了回来。 “杭州大才子,陈仲卿,属下与他有过几面之缘。” “能在鹤鸣楼的鸿门宴里反杀三位北辽死士,这后生有些手段,听说还是叶黄巢的得意门生,与宋官子之间关系密切,那个叫李洪的也是因为跟他结下了仇才会掏出杭州城,看来想致他死地的仇家不在少数。” 指甲划过光滑的念珠,一颗接着一颗不停的转动,对方似乎在细细的思考即将上演的戏码,最终停顿了下来。 “这后生的确有趣,倘若破城之后抓住了别让他走,我想亲自会一会这位有趣的年轻人。可惜今日有事,我看只能等到改日再谈了。” 萧先生戴上了斗笠,吹灭了烛火。从黑暗的厅室里走了出来,外面四方天井阳光正好,洒在他的斗笠之上,透过细碎的缝隙洒满了全身。 “韦知府,在我没有另行通知之前,一切按照原定的计划行事。如果不出所料的话,下次你见到我时,这杭州城便不再会是南晋的杭州城了。” 韦南庐低下头,望向他左手上握住了念珠,无意之中想到一句佛偈。 十四无畏,使一切昏钝无善心之人远离痴闇;使众生持观音名号者,所得福德与恒河沙数无异。 然而在他眼中,却有另外一番的寒意。 所杀之人与恒河沙数无异。 第一百二十三章 流民 杭州城外的风波愈演愈烈,已经影响到江南一带的安危。陈仲卿偶尔也在茶肆里与张逊不紧不慢的下棋,但从周围士子口中的谈吐,隐约察觉到了危机正在进一步的升级。张逊将手中的白子摆在天元的位置,又抬起头张望了一下河边的扶风细柳,依旧轻慢舒展,不以为然。 涌上心头的千愁百绪最终只是化作叹息一声,两指摩挲着手中的棋子叹了一口气,都差不多年过百半的人,隐居了杭州城大半辈子,却没想到最终遇上了这等祸事,从庙堂上退下是明哲保身,但这流民造反却是天灾的结局。 “哎,这两浙路怕是要变天了。城内每隔几天便流言四起,说是流贼进城要屠尽满门老小,仲卿啊,听老夫一句劝。现在还能走趁早回汴梁。完了就来不及了。老头子是年纪大了腿脚不利索,不然早就收拾细软跑路了,那还轮得到你在这里陪我下棋。” 说完他有瞥了一眼摇摆的河边垂柳,几个文人雅士有说有笑的从岸边过去,似乎讨论着今晚要去哪一家的烟花巷子里寻欢作乐。 “隔江犹唱。” 张逊不满意的撇了撇嘴,在陈仲卿眼中看来,站在汨罗江边就是忧国忧民的屈原大诗人了。 陈仲卿咂了一口茶,抬起头故作疑惑的问道,“莫非张老以为流贼能破城?” “流贼能否破城张某不知晓,但这帮废物能否守住杭州还是一个大问题,汴梁那边也在盯着这里的一举一动。否则枢机司的活动也不会日益的频繁,只是……两浙路南部连吃败仗的消息已经传到杭州城,可惜也是南北分化管辖,淮津南空有广陵水师只在一边冷眼旁观,等到差不多时再收编旧部。” “派系之争。” 陈仲卿敛容说道,这些千百年以来的斗争一直络绎不绝,朝廷无派千奇百怪,只怪淮津南打错了如意算盘,以为南派的家底拼光了自己就能全盘的接受,只可惜流贼比他更胜一筹,援军还未到时便破了城池,坑杀降军。 “现在淮津南也看出门道了,否则不会火急火燎的跑到杭州城备战,只怕再输下去他就真的只能以死报国。” 两人闲聊之间,一对手持雁翎的士卒突然冲进了茶肆,眼神的阴沉的掠过在场所有人。原本嘈杂的喧嚣茶肆讨论被终止,其他人都惴惴不安的看着狼闯羊群的官爷。 “这几位官爷,小的这边……” 为首的士卒一个凌厉的眼神,瞪得面前的老板不敢说话。 “滚开,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当目光瞥向角落时终于注意到坐在角落里的年轻背影,赶忙上前几步走到对方面前,抱拳低声说道,“仲卿公子,淮将军北门有请。” 听到淮津南的名号,原本沉默不言的张逊也抬起了头,对着面前的官爷上下打量了一番。随即笑着对陈仲卿说道,“人怕出名猪怕壮,仲卿啊,看来现在你是脱不了身了。” 北门? 听到对方的回答,陈仲卿第一个想到的便是从流民组建团练的事情,才过了一天时间,淮津南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发展壮大自己的力量,来抵御愈演愈烈的造反和动乱。最终陈仲卿将手中的棋子悉数丢进了棋盒里,最后只是轻叹了一口气,缓缓的盖上。 杭州城内繁华如旧,夜夜笙歌,似乎对城外之外的哀鸿遍野置若罔闻。 站起身往外走,喧嚣的街道,车水马龙的集市,似乎看不出任何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影子,风光依旧四时好。 背后却响起了长辈的叮嘱教导声。 “仲卿,能早走则早走,完了我怕你来不及了。” 陈仲卿踏出酒馆之前,回过头微笑着对身后的张老说道,“晚辈谨记教诲。” 声音平淡,不畏不惧。 一向以小友相称的张逊听到晚辈两字,不禁愣了一下神,随后苦笑着摇摇头,暗自伤神的收拾着棋盘上七零八落的白子,明明差不多好屠尽对方的大龙,却没想到突然遇到这么一幢破事。 张逊挠了挠头,有些懊恼的说道,“晚辈,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啊……上两个临走前这么跟我打招呼的学生,后来都死在沙场了……” 士卒的急行军很快,每跨出一步,挂在腰间的长刀都会抖动摩擦,发出金属的声响。陈仲卿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然而这点慢跑的速度还是能赶上,望着越来越近的北门,他突然想起什么,小声的打探说道,“现在杭州城外情况如何?” 为首的士卒是个高大健壮的汉子,听到陈仲卿的发言也不管不问,他试探的问题已经涉及到武卒营的军情,自己也没有义务告诉对方。 再说武卒营的人天生对读书人带着反感的心态,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居然要南晋军派出精锐的小分队去接人,说出去都嫌丢人。 见对方不回答,自己也没有再提问什么,看来有些情况只能自己亲自向淮津南讨教了。 越往北门的方向跑,越察觉到附近的步卒戒备森严,原本的闹市都直接强制性的迁移,只剩下一条宽敞的官道,稀稀疏疏的几个行人往城内快步赶,其中好些人的脸上还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陈仲卿也慢慢的皱起了眉头,显然这里城外发生的一切,已经超过了淮津南的预演。不得不用戒严的手段来控制人口的进出,防止流民大规模的涌入杭州城。 “到了。” 士卒放缓脚步,当他回过头时,看见陈仲卿只离自己三步之遥的身后站立着,没有急喘粗气,他对面前读书人的耐性稍稍刮目相看。 一个有意思的家伙。 “将军正在门外等你,我们会护送你出去。” 护送? 陈仲卿对他的话感到不解,难道杭州现在的情势已经夸张到这种地步了?然后他抬起头,望向城门外,一瞬间看到的场景却让人顿时瞪大了眼睛。 人头攒动或者摩肩接踵,都不足以形成面前黑压压的一大片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