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国》 请个假兼说明 这几天,为房费啥的难倒老狼了,心情颇不顺畅,更新少,书评区也没及时管理,很是不好意思。刚才跟俺娘说了两三个小时,现在又跟哥们出去坐坐,欠下一更,连同前几天欠的一章,会在近期一起补上。今晚如果回来的早,也会补上这一章,整理书评区!对于书评,老狼没啥说的,赞美是鼓励,批评是鞭策,都是对咱的关爱,只希望大伙儿别吵架,心平气和地说,老狼再三拜谢! 明天恢复更新 本来想今天晚上就恢复更新的,实在累的不行,趴在电脑前面都打盹,写了两千字,删了。今天是一号,先请假,明天起恢复更新,啥话也不说了,睡了先。 大家进来看看吧 从昨天开始读书,现在还没结束,就因为前天凌晨爬起来码字的时候,回过头看前面的章节,发现在描写手段上的欠缺。原来我一直坚持用动作,无论大的小的动作来表现一个人的内心,但是最近发现,这样单一的描写,很多时候根本不足以描绘出一个人物、一处故事甚至一个环境的精神。我受金庸影响比较深,后来又自觉受着梁羽生先生的风格影响。这两天,回头看萧逸老先生的书,这才发现,金庸先生和梁羽生先生的风格,我是仅得皮毛之一二,他们是大家,字里行间不经意间就融入进去的描写,或者寥寥数语,完全可以把一个人的动作、神态甚至心思都描写进去,我做不来,火候不到。这并不是说因为自己火候不够所以跑去看萧逸老先生的书,他们的作品,或内或外的描写,可谓之以内功和外功,俱都大家之风,用一个明面的线,在你不会刻意注意的地方勾连起另外一个面。故事走向如此,语言描写也是如此。我觉着,我自己毕竟不是科班出身,只能算一个文字发烧友,还不是很够格的那种,现在要从古典名著中剔选继而在此基础上重新写出另外一个故事,且不说控制情节的能力,单就文字表述来说,现在只勉强做到了动作举止间或有偶尔的心思,关于最能表现一个人,一个小故事,一个环境的构成部分的活动描写,几乎没有出现过。今天继续读萧逸先生的文的特点,就算这本文风格的。因此,今晚还在继续读书,这本书昨天今天没有更新,待有所得,会把自己的努力第一时间汇报给这本书的读者。这本书是我自己觉着花费精力最多,投入心思最深,自己最期待的一本书,无论究竟是怎样,我都这样认为。还是那句话,我自己在努力进步,书里的人物也在努力进步,一成不变的人物形象,或者直接说所谓一开始就杀伐决断能知百事的人物,书里会有,也会不少,但绝不是主角。很喜欢一句话,愿在我有生之年,能见你君临天下。引用过来,愿在主角有生之年,我可以让他君临天下。 最后,写书的人知道写书的苦,架空名著的书,我不敢说是最难写的,但绝对是最写不好,最不讨好的,为了尽量能少出现一些错误,每天都得翻阅水浒传,百度两宋的历史,揣摩这个那个人物形象背后隐藏的内心世界,所以,书写的不好,提意见我十分欢迎,但请别谩骂。五千字的章节三分钟就可以看完,但写手需要几十个三分钟去写,几百个三分钟去构思,这就像我把自己的儿女打扮的漂漂亮亮送去参加超女快男,结果评委说“这啥玩意儿嘛,我就看你不顺眼,给爷滚犊子去”,抛开自己投入的感情不说,这点苦劳,您不愿捧着也好,但尽量少点谩骂,这不过分吧? 第一回 清明上河玉香楼 秋雨初晴,天色如酥,只那汴河之上,点帆轻扬,正是午后时分,隐约金明池里颦鼓簌簌,乃是官家会群臣,做那金明池争标之事,分明一处演武之地,生生蒙了许多软软弱弱模样。 此处自不必讲,寻常百姓,哪里肯得见一次。 只说汴京城内,自上善门入外城,有青驴书生,看似外地匆忙而来,满面都是风尘,掩不住矜持热烈,细眼尽看,满目收不得都是景光。 甫入城,便有西来骆驼,长如行龙一般,深目隆鼻之人,熙攘攘渐渐深入内城,市街宽阔,八马平行而不相冲撞,也有北地胡人,弯刀骏马,傲然环顾中,都是贪婪颜色。 市街两厢,门铺如林,最是秋菊绽放时候,满城都是芬芳。菊香里,热闹处有高台,喝彩中,生旦净末铿锵愈发激烈,赚得万众纷纷叫嚷,都道好生角儿。再往内里行来,却是个僻静所在,脂粉飘香,竟是秦楼楚馆,那香肩如酥,媚眼儿勾煞三魂七魄,不知堕落几许英雄好汉。 出长街,又是一处热闹,菊香冲天,盖不住新酒唱和,三五文人,举杯遥请慢饮,间或有雏鹂般女子曼声细吟,却是柳词苏调,远远私塾,有童儿按捺不得,猫儿挠心也似,侧耳不够,眼巴巴听那吟唱不觉尽兴,只待先生散学,便去快活处见这唱词之人。 文人爱风流,风流自也爱风雅之人,新轿帘儿,悄然绽开,内中白苏苏嫩手,轻轻揭开一角缝隙,有那胆大的女儿家,往这茶肆酒馆里,只想见一见才学胜过柳三变,名声可欺苏学士的君郎,倒将轿畔老娘骇地不住口责斥,一面扑火飞蛾般忙忙遮掩那轿帘儿,紧随小小丫鬟,吃吃暗笑不提。 那青驴书生,一路见了,心下惊讶,却也好奇,迎面正走,书童不忘吆喝,道:“借光,借光,休教驴儿撞了贵人,方便借个道儿便是。” 冷不防有人迎面喝道:“呔,兀那措大,须不见前头楼牌子,不知吃饭防噎走路防跌耶?” 书生忙忙仰面来瞧,只见眼前楼坊,分明一处书院儿样子,却不在那专供的市街上,金碧辉煌里,透心一阵芳香,额子上有名目,道是“玉香楼”,天下人尽知,此乃京师里一等一的去处。 见那一双短衣负手的大汉,书童惊了心,虽是鄙夷不堪,口内不敢说个一二来,唯唯往后缩将半步,低眉顺眼好生乖巧。 书生自知如今非是个好时节,官家赵佶宠信一干奸佞,读书人虽不曾跌了身份架子,却也架不住权势钱财,忙忙唱个肥喏,笑颜道:“哥哥莫怪,乡野里人,不知许多规矩,不防冲了宝地,小可这便离去。” 左厢里壮汉,闻言哂笑,与同伴相语,道:“不防撞个秀才,待明年作了相公,须记着你我吃开封府里板子。” 另一个哄笑,斜眼儿瞅定书生,曼声道:“你这厮,倒也整齐,须与你说个分明,咱京师里,不比小县小乡,贵人俯拾皆是,走路须留个神儿,莫待吃罪了,方想起俺提醒的话。” 书生忙忙答谢,弓着身子退了好远,直身吁出口气来,那书童,满口抱打不平,嘀咕道:“好生无礼,不过奴才而已,何必与他多说这许多,恁得辱没身份。” 那书生蓦然喝道:“慎言!” 左右不见引人注目,略略安心,转头来吩咐道:“须记着,京师里权贵横行,古人都道飞来横祸,又说祸从口出,此番讨打话儿,往后切莫出口,人生地不熟,便是担待了罪责,无人帮着遮掩。” 书童满心不以为然,面子上却不敢忤逆,疾声应了,两人便要寻个住所去。 冷不防那两条壮汉陡然高声笑道:“大郎将将才来,又往何处去?待俺两个寻使唤顺手的小厮,一路陪着大郎罢。” 另一个贼兮兮笑道:“你这泼皮,赵大郎满身都是本事,怎好比你我这等腌臜,只怕不寻窑头里姐儿,便是有那相好,若是寻个闹心的,好歹在赵大郎处落了吃罪,娘子那里,仔细你的皮!” 书生讶然,回头去瞧,只见那玉香楼里,昂然步出一条好汉,身量足有八尺,猿背蜂腰重额阔口,约莫二十年纪,装束一身粗布衣裤,巴掌宽一条皮带子,将短而紧身一条貉袖收住,分明马背上厮杀的行当。 这人身量,颇是少见,当不起雄伟,却恍如螳螂,书生不禁暗道:“若此等好汉,端坐北地骏马之上,奋力往敌阵里厮杀,怕不便是一头巨大无朋螳螂,好生厉害!” 那书童也看呆了眼,低声道:“不想我中原,竟有这等汉子!” 那人略略向两个壮汉施了礼,笑道:“何必寻我开心,只是来瞧阿姐,哪里有你两个龌龊心思。” 壮汉笑道:“大郎不来,青鸾娘子两个整日里不住口念叨,今日来了,好歹须待上片刻,若青鸾娘子归来,闻知大郎竟来了又去,小人两个真真要脱一身皮子。” 那人失笑,自腰间褡裢里摸出两锭花银来,丢将过去笑骂道:“你两个泼皮,背后里编排青鸾,仔细果真脱一身的皮!待阿姐归来,你便说赵楚来过,只是约好了青牛几个郊外角力,不可失约,待俺寻了空闲,再来看望阿姐便是!” 壮汉嘿然,也不推脱,接了银子纳入怀中,道:“大郎也是,想大郎一身的本领,又在军中效力数年,只怕汴梁城里寻不出第二个对手,巴巴地,只与些泼皮厮混甚么。” 另一个却不好接了,讪讪道:“大郎恁地客气,三五日便送小人些花销,腆着脸受了,总觉不曾帮了大郎甚么忙,忒地不好生受。” 赵楚哈哈一笑,拍拍褡裢道:“三五日不见,倒与我生分了许多。我这日子,便是一人吃饱全家无忧,许多钱财,平日都送了江湖上许多朋友,你我相熟,又有家小,受了便是受了,客气甚么,倒教赵楚小瞧!” 书生看地稀奇,又听地分明,心道:“此人竟做散财的勾当?看他模样,不似作伪,莫非世间竟果真有这等汉子?虽说钱财乃身外之物,然则此等阿堵物,一旦入手,要撒将出去便难,他倒好/性子!” 这厢赵楚只要告辞,那两条大汉只是不让,笑嘻嘻扯着他说些荤话,那书生失笑摇头,倒是那书童吃不消,面红耳赤偷眼将玉香楼里恍惚而过许多倩影瞄个不停。 冷不防,书童此番偷窥惹恼两条壮汉,喝道:“兀那厮,偷眼瞧将甚么来?” 书童吃了一惊,忙忙低头,书生往赵楚拱手笑道:“哥哥见笑,乡野小子,不知世间荣华,因而多瞧了两眼。” 赵楚见他不亢不卑颇知进退,讶然步下台阶来,拱手笑道:“贤兄少礼,想某初来,倒与这童儿一般,好悬教人扔将出来。”回头又指指两条壮汉,道,“贤兄不知,这两位哥哥,最是恪尽职守,言语里冲撞,也莫见怪才是。” 书生忙道:“不敢,尽忠尽事,小可心里是十分佩服的。” 那两条壮汉闻言,也不再疾言厉色,但见赵楚寻了由头要走,愁眉苦脸只看长街尽头。 赵楚好奇问道:“贤兄不似汴梁人,风尘仆仆而来,可是要赶考么?秋闱已是过了,很是可惜。” 书生摇手道:“非是赶考,小可父辈有一故人,经年不曾见到,近日听闻曾在京师,因此携了童子前来投靠。” 两人正说,那书生唤作许良,略略多说几句正待告辞,壮汉大呼道:“大郎稍待,却非娘子们归来么?” 许良放眼去看,只见远远行来一顶软轿,行色匆匆近似飞奔,轿畔两个秀丽女子,作丫鬟打扮,一个青衣似鸾,一个火红如凤,脚步轻盈粉颊带喜,竟有一身本领。 轿子尚远,帘儿掀开,探出一张百媚千娇的面儿,一时间行人失色,那娇艳秋卉也落了七分美媚,那女子娇声唤道:“大郎数日不来,怎地来了,又匆匆要走,可是阿姐落了你不好担待的么?” 许良狠狠咬破舌尖,灵台里方有三分清明,扭头去瞧赵楚,见他无奈叹息,问道:“她……她竟是谁?” 赵楚长叹口气,微微摇头道:“便是我阿姐,唤作李师师。” 注释:秀才,在民间并非考取功名的读书人专称,一般有才能的人,也称之为秀才。 第二回 粉腔肯唱周美成 那软轿落落而下,轿畔两个女子,青衣者拿一双风流眼目来瞧赵楚,艾声笑道:“郎君几日不来,好悬来了,偏生巴巴地要往郊外与那青牛泼皮厮混,怎地便不能等上一等,好教娘子急促,便是美成教授的曲儿,也顾不得细细记了?!” 倒是那红衣小婢,虽也有千言万语,一个字儿也不能出口,哀怨只是睇将一眼过来,伸手去牵那李师师,微微侧身引将出来。 赵楚叹道:“阿姐这般着紧,倒是赵楚不是了。本是与青牛兄弟说好角力玩耍,不可失信于人,便是你青鸾伶牙俐齿,红萼好一副性子,你倒不曾学来几分。” 红衣小婢,名唤红萼,闻言微笑,左颊淡淡一抹梨涡,更添三分颜色。那青鸾哪里肯吃了不是,修眉轻扬,右颊却有一抹梨涡,与红萼交相辉映,将那大小汉子俱都看呆了眼。 青鸾嗔道:“都是你有理,左右娘子也分辨不过,奴奴便是有再多委屈,也只得自个儿委屈吞了。” 那李师师,本是王姓人家女儿,早早丧母,父以豆浆充作奶/水胡乱养了,渐渐长大,携去佛寺里拜谒,啼哭不止,有老僧一人以手相触,啼哭竟止,时人诧异,乃以“师师”唤之,师者,侍佛者也。而后,王父丧,因无所归,隶籍娼户者李姥收养之,乃入勾栏娼籍。 至时下,李姥早丧多年,李师师名响京师,正是政和年间,与本门里名妓崔念奴,牡丹秋菊似名著一时,艳动天下。 见青鸾含气,李师师拂她一把,嗔目责怪,转头牵了赵楚手臂,软声道:“大郎忒地无情耶,本当年前方自军中归来,年岁渐长方与奴奴不便往昔亲近,三番五次相邀团聚,总是许多借口,怎地今儿来了,急急地又要走,可是不屑与奴奴这娼门里的往来么?!” 言至于此,她竟怔怔落下泪来,恰似个桃林里落了晨雨,娇滴滴自有使人断肠落魄的心悸,那许良担待不住,皱眉瞥一眼低头不语的赵楚,暗道:“看他是个好男儿,与别人家的不同,竟狠心至此,教个这般美人儿哭哭啼啼。” 赵楚左右无策,只得慌忙来劝了李师师,好言语说将许多,道:“阿姐哪里话来,崇宁年间,某呱呱落世,朝夕与猛虎为伴,眼见竟成野人。待母虎辞世,赵楚身无分文,雪地里若非阿姐善心,只怕早早冻死街头,此番恩德,永世难忘,怎会有那番心思。” 一面转头来与两个壮汉拱手,道:“某素来重人承诺,既与青牛兄弟越好角力,不可失信,然则多日来确是冷了阿姐好心,不可不作些解释,烦请两位往上善门外告知青牛兄弟,待此间事了,定寻他吃酒赔罪。” 青鸾毕竟不舍苛责,闻言眉开眼笑,连口道:“正是,正是,快去,快去。” 而后,赵楚回头,与许良拱手告别,道:“贤兄见笑,若得便,请来寒舍一聚,便在南门内,寻人只管问赵楚所在,大都知晓。” 许良逊口告别不提。 那李师师,见赵楚不再坚持要走,笑逐颜开催动玉香楼里上下,走马灯也似布置酒席不提,自引了赵楚,转过门堂径往内而来,满庭都是花簇,郁郁葱葱强似早春时节,她将那莲步不肯多迈,碎碎走来,微微粉色葱白底子的对襟交领窄袖、瘦长至膝长衣,腰间裹了腰上黄,不沾尘埃似罗袜绣鞋,只看人动,香便扑鼻。 缓步上了绣楼,红萼挑起珠帘,进了月门,便是静谧内间,往左手而来,又卷一道珠帘,乃是李师师闺房,有琴棋笔墨,淡淡芬香。 “且先坐了,待我更衣便来,休要再逃。”眼见赵楚坐了,李师师取了帕子抹了珠泪,笑吟吟取过酒壶来斟上三两杯,自吃了一盅,吩咐满目都是警惕的青鸾按剑把住门口,回头又叮咛一句,兀自不放心拐了内室去也。 赵楚本便无心再走,青鸾警惕,也不放在心上,取了酒盅自顾吃三两杯,暗忖道:“自崇宁年间到这大宋时代,至今也有十七八年了,过去种种,都已成空,在这时代里安身,倒也算是做成。然则如今的大宋,糜烂不堪,北方游牧民族虎视眈眈,完颜阿骨打已建立大金,靖康之难迫在眉睫,兵荒马乱时代即将到来,而在这时代,想我一不会做文章,二不会蹴鞠,一生到头,指不过斗升小民一个,难道就这样等待乱世的到来?” 崇宁元年,雷如汴京,其西北荒山里,赵楚化作二三岁婴孩降临,有猛虎一头,养之以为子,渐渐竟成孩童。又数年,母虎老死,赵楚下山,正是隆冬季节,孤入汴梁,身无分文,若非随了李姥学那教坊里手段的李师师,早已化作一堆骸骨。不知怎的,穿越而来的赵楚,竟觉一身惊天力气,遂整日里舞刀弄枪,学那战阵里厮杀的手段,李师师甚为亲爱,至十六七岁,名动汴梁时候,手头颇有积蓄,便请了枪棒师傅教授,三五日,教头先后离去,道是教无可教。 至此,赵楚方十二三岁年纪,最是好事时候,平日里找些泼皮纠葛,街头巷尾闯下不小名头。又两年,汴梁城里大小拳馆尽为他所折,又去军中挑战好手,名声愈发响亮,终于惹下不大祸端,多亏李师师使钱方得逃脱,死罪免了,活罪却不可不生受,自去西北军里,与西夏大战数年,去岁方赶回汴梁,自在南门外买了房舍,快活过了不提。 正作念想,那青鸾小意踆将过来,软语低声道:“大郎可是果真不愿来玉香楼里么?娘子在金钱巷里购置一处房舍,时常去来,也是无妨的。” 赵楚霍然而惊,探手捏她粉颊,笑道:“甚么话,我若要来,管别人怎么瞧。玉香楼也好,金钱巷也罢,终归都是阿姐所在,莫非你们,我何必来此?!” 青鸾嗫嚅道:“那,那怎不见大郎常来,还当军中数年,你也改了性子,虽不至瞧不上我们娼门里的,来往却要渐渐断去。” 赵楚叹道:“非是不愿,这天下,只怕安宁不得许久,若不能早早寻个安稳所在,倘若虎狼杀来,要携你们往何处安身?!” 青鸾听了,又是欢喜,一面不解,眨眼道:“大郎总爱说笑,好端端的天下,怎会不得安宁,这些话儿,出门去千万莫要讲了,龌龊之徒听见,仔细又吃衙门里计较。” 赵楚摇摇头,另寻些好话儿与她说,青鸾再不言语,扯了绣墩来,一面把着门口提防,一面笑吟吟听了,更不多口一句,生怕漏了个把字。 当年赵楚方来,青鸾红萼尚未见人影,渐渐三五年过去,玉香楼里许多泼皮,都在他千钧拳头下服服帖帖,莫不正眼该瞧李师师的。至此,李姥下世,李师师方买了青鸾红萼,她两个与赵楚一般年纪,模样又甚周正,方来时,暗暗为泼皮龟公合着使了不少冷绊,往后若非赵楚拳头,只怕落脚也甚困难。 只是彼时赵楚,一身神力不知收发,一拳下去,便是几粒门牙,凶神恶煞好教玉香楼里心惊胆颤,便是那无良老鸨,也不敢轻易吃罪这楼里四人,青鸾红萼,自与他分外亲近。 两人正说些闲话,楼下有人叫道:“大晟府提举美成先生周教授携客到访!” 赵楚皱眉,面有不悦,青鸾掩唇而笑,低声道:“原道是大郎好没良心,这一皱眉,只怕娘子欢喜不迭——大浪且安心,娘子虽在娼门,不比别个家女儿,切莫小瞧了她。” 赵楚失笑,青鸾又道:“只是这个周教授,我也讨厌地紧,然则比起那浪子宰相来,倒有许多可爱之处,娘子最喜他的唱词哩。” 楼梯上脚步声起,渐渐露出一张苍老面来,来人只怕早有花甲之年,一身装束甚为周正,乃是规矩读书人打扮,腰间却挂了银鱼袋,身份尊贵。 只在此人身后,又是一张千娇百媚的面儿,大约与李师师同岁,却喜浓艳装扮,并不惹人生厌,眼波流转,恍似秋水寒潭。 两人之后,跟了玉香楼老鸨,丧了脸子翻眼往屋里来瞧,见了赵楚,心内叫苦连天,只得将气都洒在这女子身上,道:“崔小姐,怎地今儿得了空闲来访女儿?玉香楼与颦翠楼,似乎平日并无过往。” 那女子俏声笑道:“美成先生相邀,正巧适才间师师急匆匆不告而别,倒有心瞧瞧,终究要会个甚么干系的人物不成?!” 那老鸨颇为尴尬,又觉得意,市坊里都知,如今的官家,最是钟情玉香楼里李师师,只是李师师今儿急匆匆归来,却非为赵佶。 周邦彦拂袖而入,放眼去看不见李师师,曼声道:“道是谁来,青鸾,师师哪里去了?” 青鸾好生为难,虽不待见这周美成,却也不敢违逆,正没奈何间,楼下又一声长笑,一人大声道:“不必通报,李邦彦非是生人,只管忙你的便是。” 而后,又笑道:“元奴随我上去,京师里她三个最是有风采,今日聚了,少不得明日又一桩佳话,岂不美哉?!” 青鸾束手无措,只得拿眼睛来瞧赵楚,赵楚闭目,深纳一口气,站起身微微缩了身子,道:“美成先生来了,且请宽坐,家姐片刻便来。” 回头道:“青鸾,取了绣墩来,崔大家赵大家俱至,也是一桩幸事美谈,休要少了礼节。” 楼梯口人影方清晰,李师师自内室更衣而出,旋了一眼屋内,见赵楚退避一边弓了腰身,心内蓦然一酸,先请那周美成两个坐了,走来伸手握他手掌,低声道:“大郎莫再为难,心里想了,便只管去做,再也不迫你为他人吞了气去。” 青鸾扭头,眼眶里淡淡猩红,她怎能不知,赵楚平素,便是谁也不能教他弯腰塌背相待,若非李师师总要替他引见些草包文人,怎会为一浪荡周美成作下人模样。 周美成愈发气恼,李师师更衣,赵楚竟能安坐绣房之内,这厮不过粗汉一条,值甚么?李师师那素手,只怕天下尚未有一人轻握过,都教这厮落了好处去! 这厢里闷沉沉如欲雨之夏,门外老鸨连连弯腰,引了一人又来,便是位高权重号称浪子宰相的中书舍人李邦彦,随后那女子,冷漠如冻水,素衣逶迤,却是青雀观里第一个,善工笔墨的赵元奴。 第三回 走马出章台 京师艳妓,最以三人著名,而尤为者,李崔,赵元奴容貌出挑,只不善歌舞,纵有不输名家之书画绝技,比不得李崔。即便如此,她三个,隐隐便是行首,无人能及。 李师师最为出名,寻常难得一见。崔念奴性情乖遽,手段了得,若非自恃甚高者,不愿招惹,而赵元奴更是生人勿近,遑论她三个乃三处销魂所的招牌,平日不曾见有走动,聚于一处,更是难得。 那李邦彦上得楼来,年岁正是风流时候,模样颇是出众,自有文人风骨,笑吟吟与李师师拱手见了,大喇喇便寻上座,方似刚见内里更有一人,笑道:“此谁人也?唔,倒是一副昂扬气概。” 周美成哂道:“诚然昂扬,可为军中大将。” 此大将,非为领军将领,品阶也入不得老卒耳。 李邦彦与周美成似有瓜葛,斜眼道:“教授如何这般武断?前时拗相公,也有如牛姿态,倒是一手锦绣文章,后生小子颇觉了不起。” 周美成毕竟上了年纪,肝火消沉许多,避开这浪子相公讥诮,问赵楚道:“可能作诗?” 赵楚束手侍立一边,摇头道:“不曾识文断句,勉强认得姓名。” 周美成又问:“可工文?” 李邦彦大笑,道:“教授忒得糊涂,莫不是胜饮也多了——他只勉强认得姓名,忘悖父母行禽兽之事只是冤枉,论起载道本事,只怕教他难堪。” 周美成皱眉,不悦道:“舍人慎言,浪荡莫过如此。”顿一顿,又瞥一眼赵楚,道,“此等粗汉耳,安可道文明之事。” 这两人只顾说话,一旁气煞青鸾,便是脾性最好红萼,暗暗也怕赵楚暴起发难。 赵楚手段,她两个不甚明了,却也猜测八分,原本一条哨棒打遍京师拳馆,拳师闻名色变,又与军中好手以命相抵,不知哪里学来许多古怪手段,一双铁拳,镇将八十万禁军。后又往西军里,与西贼厮杀经年,若他起了杀心,这两人天涯海角也躲不开一命呜呼。纵然她两个也恨不能将这两个一把掐死,只若果真死了,只怕赵楚自此天下再无容身之处。 李师师满眼都是惊怒,本当这两个,一个号称苏学士而后天下第一人,一个更是社稷重臣,便是性情修养,也该与寻常瞧不上武夫的有些差别,谁知竟有过之。 转头去瞧赵楚,竟见他微微勾起唇角,目光只在二人脖颈扫一圈便低头,分毫瞧不出喜怒。然李师师与他十数年,知他性子激烈胸有火海,不动声色,心里早将两人视为尸体。 李邦彦取一盅酒,好整以暇细细饮了,挥手呼喝,道:“今日难得京师里你三个最有名的聚了,周美成名动天下,也算某有三分本领,正该慢饮浅唱,何必教无干人等扰了兴致。且教两个婢子快取笔墨,抵不住周美成一肚子词调。” 蓦然间,赵楚突地一声笑,微微摇头,似好生遗憾,道:“本当周邦彦与众不同,原来还是一丘之貉。与文人治天下么,嘿嘿,嘿嘿!” 李师师心内又惊又恐,赵楚志不在朝廷,十数年来也不与人漏上半分,便是自己,不知他究竟要作甚么打算,本他成年,自己便寻人走些门路,只盼能落个仕子归途,他倒是十分推辞,如今看来,学得一身千军万马里十荡十决的本领,又与泼皮厮混十分相得,原来早早便知此路无门。 然则他这一番话,李师师也听不出愤懑之意,倒是……似有讥诮,可谓“再看将来”,乃枭雄之心! 一念至此,李师师手心冰冷,非是有他,只是惧怕。 不待周邦彦回击,赵楚反手轻触李师师手背,低声道:“阿姐不必在意,我本非圣人走狗,何必与他等不肖之徒生龌龊之情。待有暇,再来寻阿姐说话。” 李师师更为惊心,别人不知,她怎听不出赵楚竟有离心,他要往何处去? 登时略有悔意,心道:“他性子慷慨激烈,也非朝堂工心算计之人,纵然逆着心思顺了我安排,不开心时候只怕十居八九,生生拽他与些文人来往应酬,生受这许多屈辱,真真何苦来哉?!” 赵楚心内知晓,大宋富庶,据说远超汉唐,然譬如后世之条约,便自宋代始,不过十年之后,金人铁骑南下,一片繁华,俱都作了一帘幽梦,这等文人,可谓祸根。后人所谓词宗周邦彦,不过如此。浪子宰相周邦彦,百死不足赎罪。 一念至此,心下便道:“管他作甚,只等数年之后,趁乱取个安稳所在,自此逍遥一生,有这一身本领,不愁寻不到安身之所,别人死活,干我甚事?!” 非是不愿做那一呼百诺的英雄,那等人物太过沉重,自己掂量不来! 唇角于是轻翘,陡然伸缩椎骨,只觉一身都是力气,呵呵笑道:“这等酸儒浪子,抵不过俺与泼皮斗狠角逐,你视我如尘土,我看你如泥沙,如此而已。” 一言至此,再不逗留,挺身下得楼来,方出门,却觉胸口一股恶怒滔天而生,拱手别了看门两个,往小厮处取了马匹,昂然往喧闹长街而来。 只他不知,两个门子,吐舌不止,都知赵楚一身好本领,堪称打遍京师无敌手,却不见他平日使来,如今懑怒之下,一步落下,门前青石猎猎作响,只怕那双足之上,早有百石力气,倘若三拳两脚,猛虎也须吃不消。 不提两个门子咬牙切齿,赵楚策马往热闹处来,胯下马匹,本是友朋所赠,他于西军里拼杀数年,倒也有些积蓄,往衙门里使些钱财,倒也不虞被收缴了去。 玉香楼门前,本便是繁华所在,然则此处达官贵人颇众,民众裹足,赵楚不御缰绳,泼刺刺糊涂奔出数里,满心怒火旺盛愈发不能收拾,抬头方知早出了内城,沿街又见士人如鱼,穿梭眼前,不禁越发恼恨,陡喝一声,催马又奔,待再驻马,已到酸枣门外,鼻端香火缭绕,士民肃穆执礼,竟到岳庙之前。 此岳庙,非后世岳庙,赵楚却是知晓。此处岳庙,本唤作个五岳庙,庙内祀奉尊神乃五岳大帝。自周秦以降,五岳便为国家祀典,以三公之位,天子亲临血祭。至唐武后、玄宗年间,加中岳为中天王,西岳为金天王,东岳为齐天王,南岳为司天王,北岳为安天王。宋真宗大中祥符年间,又加中岳中天崇圣帝,东岳天齐仁圣帝,南岳司天昭圣帝,西岳金天顺圣帝,北岳安天元圣帝,一时无两。是故,有宋一代,五岳庙遍布各地,民众趋之若鹜,香火旺盛。 此岳庙,有蔡河徐徐而过,河上十一桥,出岳庙后门,便是观桥,之北,则有宣泰桥,又有云骑桥等,岳庙南,便是太平桥。岳庙左近,一厢便有肃穆处,一则乃禁军营房所在曹门,一则,便是太平桥畔高殿前宅。 高殿前者,殿前都指挥使高俅也,此宅又可称高殿帅府。 思及高俅,赵楚不禁好笑,此人只怕后世不知者无几,可谓头顶流脓脚心生疮的,其人可谓如是。高俅发迹,与书中并无差异,本为学士苏轼小童,苏转赠曾布,布赠都太尉王珗,后为端王赵佶所召,并如潜宅。至端王继位承了大统,高俅便成从龙之臣,因其泼皮出身,文臣里断然不能上位,便以高俅付边将刘仲武,刘工心计,以功劳赠高俅,乃累积至殿帅。 “不知此僚有无螟蛉衙内,若是有个,便有热闹可瞧了!”赵楚止不住便笑,说来也怪,他数年前于禁军里挑战好手,倒也认得几个有名姓的,打探人物,总不能得到,只当书中杜撰,如今心情不爽,骤然又念及高俅,便是作怪心思,只是一笑罢了。 只是心内又是郁结,高俅这等人物,竟也能累功至殿前都指挥使,可怜自己一身本领,西军里征战数年,腰悬西贼首级怕不下三五百,至今竟求个大将而不得。 西军,有种家军号称,人称朝廷第一等的战力,本想以自己一身本领,总不济也能取些功劳,数年征战,拼命总在最前,功劳一个也无,非种家亲近之人,寸步不得高升。若非年前以不得不付的些许军功换取个自由身,只怕早未人算计,落入尘埃里枯骨一堆。 糜烂至此,如之奈何?! 将马落了栓,赵楚左右踱步,不知该当如何,忽想起穿越一时,实不知果真有鬼神,便去瞧那岳庙匾额,暗道:“管他有无,且去拜上一拜,只好落个心理安慰罢了!” 当下摸了褡裢,暗忖香火钱总是足够的,拔步便往内里要走,方来石阶,迎面碎步而下两人,当头乃是个秀丽少妇,当不得大家出身,却如秀水碧荷,自有动人之处。其人身畔,紧随十六七少女,丫鬟打扮,满面虔诚,只是毕竟年岁不长,最是玩闹性重时候,咕哝道:“娘子何必着急,官人性子,只怕又见了甚么好汉,一路子吃酒去也,些些待他片刻,瞧他可能想起娘子来?!” 赵楚哑然失笑,这少女,倒也不失可爱。 那少妇嗔道:“就你心眼儿不少,官人性情如此,没由来的,莫教他多时不见急忙忙赶来。” 丫鬟撇嘴道:“试他一试便怎了?恁地惯着官人,几个野男子,抵不得娘子要紧么!” 少妇白她一眼,微愠道:“锦儿!” 丫鬟俏然吐舌,白一眼笑吟吟瞧她的赵楚,快步随了少妇便走,不再执拗。 赵楚一皱眉,锦儿,好生耳熟! 骤然不能想起,正要进了庙门去,确却听士民噤声四散快走,正不解,便听身后一人,轻浮拊掌而笑,道:“娘子何处去?前次见了,念念不忘总是想,不意今日正巧撞到,倒是该寻个快活处,齐齐吃一盅最好。” 便听那少妇切声到:“衙内自重,岳庙庄重之地,休坏了太尉名声。” 赵楚回头,见那少妇两个,左近都是几条泼皮人物,笑嘻嘻负手困着,众星捧月般拖出一个青年,模样倒颇周正,鬓角簪花绸缎蔽体,没头没脑只在少妇身遭转悠。 那人闻言,甚不在意笑道:“无妨,无妨,林教头事忙,娘子代他吃杯酒也是好的!” 赵楚呼吸一滞,难怪这般熟悉,竟是书中所有,此大宋,竟不同于所知大宋? 不及想这许多,眼下怎地是好? 第四回、官贼 若以常人见来,高衙内有父权势滔天,便是个好汉子,明打明不能吃了暗亏,好歹绕远了去,休教他沾惹上便是。只大宋一朝,汉人血勇未销,自有一拍脖颈,要将一腔热血都卖了识货的。 赵楚却在其间徘徊,他知不过十年,狼烟烽火遍地,只盼能寻个僻静去处,有三五亩闲田,以一身本领消散许多波折,便在这世间浑浑噩噩过将下去。然则自身也有一腔汹涌烈火,每望能快活一回,这欺男霸女勾当,后世自是有心无力,三五个闲汉便能困他生死不得。自抵大宋,每时不忘砥砺本领,便是西军里好汉如林,知晓他赵大郎名声的,莫不赞一声好汉子,平日青皮闲汉作乱,总也管上一管,不防今日竟撞见林张氏,若无意外,定是水浒世界,又该如何? 不决间,那高衙内只是纠缠,锦儿早寻个由头往见林教头,林张氏左右闪避,众闲汉只是瞧个热闹,嘻嘻哈哈好不聒噪,那高衙内也不怕路人,竟越发放肆。 赵楚犹豫不决,心内又暗忖,一这一身拳脚,乱世里足够自保,眼见太平大厦将倾,若能寻个妥善法子,一面结交了动心不已几条好汉,一面不使高俅算计己身,可谓两全其美。 不防那高衙内洋洋环顾左近,大声叫道:“娘子休再推辞,风景正好,不如作就了美事,便是林教头有甚么能耐,父亲但凡说两句好话,保他个锦绣前程,岂不最好?你且看这路人里,求着俺瞧上眼的怕不有千万,心内情愿了,何必面子上拉不开?” 林娘子又羞又怒,毕竟也是武夫出身,平日来往的,见过不少好汉,瞥一眼低眉垂眼不敢正目来望众人,愤然道:“可惜中原,竟无男儿。” 高衙内嬉笑道:“正是,正是,林教头堂堂一表,论起这嬉戏手段,确是称不得男儿。” 一言未毕,庙前霹雳般陡然一声大喝,斜刺里飞扑出一人,饿虎一般将高衙内卷住往侧厢一让,众闲汉一声喊,死了爷娘般叫苦不迭,行人也有三五百,惊叫往两厢闪去。 那高衙内又惊又怕,他不知甚么干系,厉声叫道:“陆虞侯,看回了殿帅府,不教父亲扒你的皮!” 话音未落,庙前一声冷笑,有人道:“在西军里,把那强似你的英雄好汉,俺手上也不知杀过几千几百,倒要看高俅那厮手段,休走,纳命来!” 呜咽似幽幽作响,扑住高衙内的,正是林冲同乡,唤作陆谦的便是,在殿帅府里充作个虞侯,也有一副好拳脚。闻声,陆谦仰面去看,登时三魂七魄丧了一半,你道是怎的? 陆谦眼内,只见庙前阶上,山岳般立住一条大汉,并不洁白面容,午后日头一般燃燃灼烧,颌下无须,不过二十岁年纪,一只手,竟将庙前炉鼎把住,恍如三五斤石子一般,奋力直往此处丢来。 那炉鼎,本是一双,方才掷来一只,如今便有他手里那个。 此炉鼎,开国年间铸就,一只便有八百余斤,便是滚动,也有千钧力量,那人戏耍一般举重若轻,又狠狠砸来,便是铜浇铁铸的大佛,定然也要粉身碎骨才是。 骇然之下,陆谦不敢大意,掐住喋喋不休高衙内,用尽三十年来积攒力气,懒驴似连连滚动,只听可震三百里巨象,那青石板庙前大地,四碎纷纷扬扬化作一场细雨,碎石如雨,击在陆谦后背,血淋淋骨肉模糊。 不顾疼痛,陆谦忙忙一把掐了高衙内后颈教他安分,扬手呼道:“好汉可通性命,但饶衙内一命,责教之功,太尉定有厚报!” 那人本要拔步追来,闻言立定,扬声笑道:“便是天下第一等忘恩负义的陆谦罢?抑或便是吃了皇粮作走狗的富安?正好,索性杀个痛快,既是太尉要报,俺便教你几个黄泉路上打个前站才好!” 陆谦忙教众闲汉聚来,两股战战将高衙内挡在中央,挤些笑脸,赔笑道:“好汉哪里话,只管请教好汉性命,待将衙内送回,陆谦亲来赔罪。” 闲汉里有认得的,低声道:“虞侯不知,他……这厮在东京城里好大名声,几年前一对铁拳一条哨棒,号称打遍东京无敌手,又往西军与西贼厮杀几年,只看这一身力气,只怕比当年有过无不及!” 陆谦倒吸一口冷气,心惊道:“原来是他!”登时叫苦不迭。 那人呵呵笑道:“俺便是赵楚,管教高太尉差人来拿,走脱的不是好汉!”又怒目扫那闲汉等,戟指喝道,“西贼悍勇,三五千人俺也杀个七零八落,万军里取贼酋如探囊取物,你几个腌臜,若再教俺看着,一刀一个都躲了掐个馒头!” 赵楚自西军归来,有好事者见他一身横七竖八都是伤痕,传言曾生啖人肉,凶神恶煞一般,闻言哪里敢再耽搁,一声喊,俱都作鸟兽散,眨眼间不见一人,独将陆谦两个,并三五殿帅府里小厮供将出来。 路人里知晓当年的,悄然与后人道:“果然是他,江湖里友朋无算,一声喊,便有无数亡命徒与他亲厚,高衙内这厮,只怕动他不得!” 有人便道:“高衙内飞扬跋扈,无非有个高太尉撑腰,赵大郎纵有泼天本事,只怕也要吃些干系!” 那人横目哼道:“你知甚么,赵大郎不唯有三山五岳过命交情的好汉帮手,他自幼无父无母,都说山里猛虎抚养成人,世上便有玉香楼里那一个待他万千的好,有那一个,便能通天,高太尉年老体迈,那蹴鞠之能,想也丢下不少,官家面前,可比得上娇滴滴的美娘子说的来么?” 路人便吃吃地笑,陆谦听了,越发难安,心道只怕果真要掉了门牙吞进肚子里去,正要再说几句压场子的话,叵料赵楚闻听路人龌龊,怒发冲冠飞身而下,将那一双炉鼎,一手一个宛同捉铁锤一般,猛然碰击,瓮声直冲云霄,厉声喝道:“休忙走,看俺杀个血流成河方诚心如愿!” 他本便獬豸之身,岳庙之外,恰似个力士再世,金刚下凡,活脱脱杀神一般,路人哪敢再留着瞧热闹,一哄而散。 赵楚回头,将那炉鼎直直丢在陆谦脚前,冷眼睥睨,喝道:“管教高太尉知晓,今日忤逆者,赵楚。说得好,便好,说不好,定教你陆谦虞侯不得,阴司里先吃一碗馄饨面!” 陆谦精鬼,暗觉赵楚并无赶尽杀绝之心,虽心内叫苦不迭,也不敢再起心思,休道传言里那一遭,此人江湖里门路颇广,平素接济好汉无算,竟闯下仰视不得名头,若那万千亡命徒寻他不是,左右躲不过去,忙忙不敢吭声,命人抬了高衙内,丧家犬般脱身而去。 赵楚闷闷不乐,总觉怒火不能撒出,回头来于那林娘子略略一拱手,飞身上马飞奔而去,片刻不见踪影。 至此时,庙内几个道童,蹑手蹑脚方来查看,待见那炉鼎竟为他掷投出十数丈远,咬牙切齿不敢追究。 不多时,锦儿引了两人飞奔而来,当先一个,但见他:一顶头上青纱抓角耳头巾微乱,两个脑后白玉权连珠鬓环已斜,单绿罗团花战袍撩襟,双搭尾龟背银带扭缠,足下磕爪头朝样皂靴,密麻麻飞起一溜儿腿影,豹头虎须见了汗渍,正是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威猛如张飞,人称豹子头的便是。 林教头赶来,只见遍地狼藉,并无一人环伺,一对青铜炉鼎,三足已少了一半,歪斜斜扑在路边,青石板碎裂,如千斤铁锤捣过,自家娘子虽有惊慌之色,却无凌乱之虞,忙搭手慰问,道:“竟是谁来?” 林娘子吐一口气,缓缓定了心神,道:“官人定是知晓的,正是城内好大名声的小香孩儿,若非仗义,妾不得见人。” 林教头愕然,继而点头,道:“尝闻赵大郎一身本领,不意竟有如此力气,端得好汉一条,待过些时日,定备些薄礼,多多谢他才是。” 与他同来的,一条胖大和尚,胡乱搭了衲衣,手持一条水磨禅杖,直有六七十斤分量,这和尚,面圆耳大,鼻端口方,腮边络须如林,身有八尺,腰过十围,正是三圈打了郑关西,醉酒大闹五台山的鲁智深,毋庸赘言。 智深细细看了那炉鼎,心内佩服,却道:“那厮也是个不利落的,那等腌臜泼才,只管三拳两脚打死,怎地没个担待!” 林教头叹道:“毕竟高太尉手下当差,小弟面上也须不好看。” 鲁智深怒道:“忒没担待,只管自受了委屈,待俺见那厮们,好歹一拳结果了性命,管教阿哥出气!” 林教头知是赵楚出手,心知高太尉三五天也不能奈何,只那高衙内,怎的也须禁足几日,于是宽下心来,请了软轿奉了娘子回家,迎面撞了丈人张教师引几个小厮,原是听闻女儿受气,也来作个帮手。 两厢汇合,闻知竟是高衙内作祟,张教师也是无奈,只盼从此绝了那厮们龌龊才好。 且说赵楚,林娘子一言激怒,本便按捺不住拳脚,至此也不觉后悔,心道:“高俅那厮,以蹴鞠上位,明打明手段俺却不怕,阿姐那里,想他也无胆冒犯,只那陆谦富安之徒,下作手段必不可少,须寻个周全!” 他拳脚精通,长短兵器都能使来,然则京师里,也只朴刀可用,本待买个防身,转念一想,高俅那厮掌管禁军,开封府与他龌龊不小,倘若胡乱以兵刃入罪,倒也麻烦。 散心心思没了,催马往铁铺里,寻上等匠人,重金买一柄解腕尖刀,想想又取了寻常牛耳刀子,暗暗在衣内藏了,胡乱又包些酒菜,闷闷不乐自寻热闹处去了。 第五回、抬举 且说陆谦命人抬了高衙内,一路只盼娘老子有阴德,快快将见了殿帅府,心下先松口气,取门子来问,道:“太尉可散朝么?” 陆谦行事干净,颇为高俅厚待,门子不敢得罪,只见高衙内人事不省,慌忙多问一声,转头来道:“虞侯休慌,太尉将将回来,正在后堂里吃茶,模样似甚喜。” 陆谦取了碎银塞将过去,勉强谢了,令人将高衙内取往后院来,左右一圈女眷,忙忙地不住递茶送水,将那上等补药流水似送来,正忙忙间,有高太尉亲随来传唤,寻了陆谦,道:“虞侯休要迟延,太尉唤你,正在大堂里等着。” 陆谦口内发苦,暗道这衙内,便是高太尉心尖上滴溜溜一块肉,今日竟在自己手里受气这般,只怕责骂小事,若将他一身富贵剥了,便是往后不再抬举,哪里寻人?! 心头细细思量,一边与那亲随说些体己话儿,竟有了主意,道是一双腿子走岔路,他两个莽货,只管使些手段,定教高太尉父子心生欢喜才是。 转了廊,越几处拱院,自后院里来,又走片刻方到前堂里,侧门处小心进了,只见大堂之上,样貌出奇一人,年岁虽高,不掩当年雄壮,换了软脚幞头,却未脱绯袍玉带,正是殿前都指挥使,人前皆呼高太尉的便是。 陆谦走去,叉手唱喏,道:“小人行事不周,致使衙内受累,太尉责罚,小人一干儿担待了,不免有个将功折罪,太尉宽手!” 说罢,捣头如蒜,一面小心来看高太尉脸色。 高俅心内,本不将此事作周全计较,今日朝堂里,与那清流之辈又是一番纠缠,蔡太师言辞含糊,童枢密虽有交好,抵不过文人一张嘴子,官家面前,分明落了不肯担待,闷悠悠归来,又闻螟蛉招惹事端竟为人所伤,只觉也是好事一桩,见这平日颇是利落陆谦说话,便和色令他细细道来。 陆谦暗暗欢喜,忙将事端道来,高俅陡然大怒。 他膝下本是无子,这衙内,原是他远亲里叔伯亲生,也算与他同辈,前日里那叔伯使人送了来,只说能承欢膝下也是好的,他面子上不能抹开,本待不受,耐不住亲邻劝说,方生生受了,怎料竟是个一无是处之辈,便是他博取官家欢心的蹴鞠之术,竟也学不来半分,倒是欺男霸女手段,十分了得。 又听今日竟恶了禁军里有十分手段的林教头,高俅先生起不快,正要寻个由头,好生取了这等手段了得之人的心,这般闹腾,只怕再也无能。 再闻竟是江湖里有名的亡命徒插足,高俅便疑心陆谦等辈平日里只管教唆衙内不是,登时凶恶起来。 陆谦见状,心叫不好,眼珠一转笑道:“说来也是衙内,太尉掌管八十万禁军,难免有良莠不齐的,何不趁机将那与清流等齐心的除了,纵然如今天子处,怕不如昔日一般?!” 高俅沉吟不决,陆谦心知机会难得,又撺掇道:“太尉何不效太师手段?” 高俅闻言,将这小虞侯又高看两眼,站起身来上下踱步,难以决断。 太师蔡京,乃是个了得的人,治国自是高俅学不来,然则此人出身清流,又与清流颇多不和,纵然清流势大,一时不能待他三分颜色,只看其势,不过结党二字。 毕竟是个官场里打滚数十年的,左右计较之下,高俅便有决断,道:“那一处,自有计较,教人往那赵楚处,便说朝廷恩荫,枢密-处抬举,贴他个殿前司行走的身子,即日定来点卯,错了时辰……唔,只教定来点卯便是!” 陆谦大喜,自知那等人物,血水里打了半世的滚,只怕性情桀骜抬举不得,若是不来,也有手段,若是来了,更有计较,只管教衙内称心才是。 高俅瞥一眼陆谦,缓缓道:“陆虞候也是有手段的,自家正要抬举,待过些时日,便去殿前诸班值里应卯,休与那业障厮混,往后报效朝廷,自有你出力一份!” 陆谦大喜,忙忙拜道:“太尉恩重,教小人如何报答?只知太尉抬举在线,而报效理应在先,不提那许多。” 高俅笑道:“休作小儿姿态,只管报效朝廷,自家们,何须这许多龌龊!” 陆谦再三只说太尉的好,面子上十分推却不得,高俅见状无奈,只得允了,两厢各自欢喜,那陆谦出门去,寻个质库【注1】,行当了许多物事,将紧凑钱财,置办了些许细软,又寻个空闲来正当拜了高太尉,自此定了名分,说是殿帅府里出来的,两厢俱个欢喜,不提。 赵楚自那日事发,心内烦闷,正日只管包了酒菜寻个快活处吃酒,渐渐过了三五日,心想林教头处只怕要行那白虎节堂一事,有心寻他说个分辨,却知以林教头为人,面子上有计较,心内将自家做了龌龊之徒,分明按捺不住,寻闲汉厮儿问明去处,及到门口,又却步而回,如是再三。 这一日,正午时寻几个闲汉正吃酒,门外有人叫道:“赵楚哥哥可在?” 有闲汉便笑,道:“大郎了得,争来许多家财,都当水漂儿送了人,年来京师里往来好汉,落个没闲钱使唤,便寻人问大郎家舍,恁地大方!” 赵楚丢开酒盅笑道:“哪里话,江湖里度日,谁不差个马长镫短,予人方便,往后也自方便,何必说些怪话?!待往后你几个出行有了不便,莫不要学当马抵锏的秦叔宝?” 闲汉们便笑,都道:“俺泼皮身子一条,哪里能学那好汉,只是大郎却不比二贤庄里单某,家财只怕三五年散尽!” 此时,隋唐英雄传说纷纭,唐末段成式,官至太常少卿,所著笔记小说《酉阳杂俎》,便有许多好汉,至宋,闲汉们不喜老孟,只爱此等闲谈,由是单雄信为他等所知,却非赵楚功劳。 说些闲话,不过眨眼之间,赵楚迎出门来,果然门外两条汉子,一个容貌平生仅见,金须赤发,隆鼻碧眼,乱糟糟披一条围项,颈长腿高,形如奔马。 在他边上,又有一个,约莫三十许年纪,颌下生了清须,面庞如玉,体型雄伟,行走自有风仪,便是一袭青衣,也有甲丝罩过痕迹,踢一双狮子头统靴,手掌里把住一条长枪,银霜森寒,更有两个大小错落双耳,十分难见。 那金须赤发者,穿着不甚周全,似与中原人略略不同,见了赵楚,把手唱喏,满面欢喜,道:“颇是无奈,来寻哥哥接济,十分进门不得。” 赵楚笑道:“哪里话来,俺虽比不得陶朱,正办了酒菜,与几个好汉闲聊,休说这许多,快快吃了热酒,好散了十分疲乏。” 赵楚所居,不过民巷里寻常屋舍,进出三间,虽颇宽广,不如别家精细,进了院落,三五步便到正堂大门,那人也不细看,笑嘻嘻道:“若非哥哥,小人实不知何处寻个帮衬。” 赵楚只是推辞,见与他同来那个矜持,乃道:“此谁人来?” 那汉笑道:“自家也是不知,好巧正正赶上同来。” 三人入了门去,三五个闲汉与他两个私见,方坐了,问及姓名,赤发者道:“小人祖籍涿州,平生也无三分本领,等闲三五个闲汉,一起聚了,往内外贩运些马匹粗布,前些日里自西夏寻得几匹好马,西军里好生豪强,只说俺外通西贼,好歹分说,方匀出三五个,又在京师里被那禁军中几个无赖抢了,说是殿帅府中也有人手,小人不敢抵挡,拿些钱财脱了身去,将将身无分文,都说哥哥接济,只管来寻了。” 赵楚笑道:“合该如此,些许钱财,少了便是少,周全才好!” 那人胡乱吃几盅热酒,叉手道:“小人段景住,江湖里有个诨名,唤作金毛犬,有辱哥哥尊听。” 赵楚心道果然是他,心内欢喜,把手道:“兄弟在我处,只管好生将养着,待过些日子,俺寻人问个明白,若是果真那厮们势大,左右来去不得,好歹些资费,却是有的。” 段景住本是心有忐忑,他出身甚不如意,做的也是那卑贱勾当,若非着实没了奈何,也不愿落别人下眼。自衙门里出来,饥肠辘辘没了奈何,暗想京师里有名的赵大郎十分接济江湖上友朋,腆了面目寻来,只盼能得几个盘缠,不料不见他下眼瞧来,心内安稳。 众人转眼去瞧另一个,那人坐姿端正,自有凛威,似有所求,吞吐不肯明言,只拱手道:“身是徐宁,惯使一柄祖传钩镰枪,因此唤作个金枪将,本是河东军里当差,前日君恩浩荡,降了个禁军里金枪班教头,昨日方来。” 赵楚吃惊不小,心道:“林教头一事,本是正史里也有分说的,只这段景住,只怕也是江湖中有个,分明这徐宁又来,莫非果真有梁山泊里好汉一事?” 只他瞧来,段景住与这徐宁,也是江湖里一般儿好汉,更不分外亲近,隐隐竟有不耐,此人矜持,尚不如段景住爽快! 众人又吃几盅热酒,自有相熟的闲汉,往偏舍里取了混酒,将炭火勾了筛起,一边说些江湖里私话,不觉竟金乌坠地,已是黄昏时分。 期间,那徐宁吞吐不定,左右不肯道了来意,只说都是江湖里走动的,早闻京师有个好汉,忙忙先来私见,赵楚也不点破,自有他分说时候。 正此时,几个闲汉待要告辞,门外又有叫道:“可是赵大郎府上?太尉府差小人来,有个衙门里勾当,擢赵大郎殿帅府里点卯!” 众人吃了一惊,他前日里岳庙外将那高衙内好生作践,京师这几日纷纷传遍,那高俅,此番定是作甚么报复的勾当。 几个闲汉便劝:“大郎休要入了毂,自在不好,巴巴地作甚么点卯去?好不自在!” 段景住忙道:“只怕小人做的不好,连累哥哥,待小人说个分明,莫教哥哥害那高太尉一顿算计!” 赵楚按住段景住,扬眉道:“休慌,俺自在当俺闲汉,于他高太尉甚么瓜葛,只管安坐吃酒,待俺去打发那厮们!” 那人又叫:“应与不应,都道个明白,小人们好去应差!” 赵楚立定门外,笑道:“把你几个长行,俺正与几个弟兄吃酒说话,恁地聒噪,快去与他说了,便道俺泼皮身子,最不爱规矩方圆,有好计较,予你家陆虞候罢!” 那人只是不肯,赔笑道:“大郎哪里话,太尉有抬举,那便是谁也偏斜不得。大郎且休先推拒,殿前司里钧容直,提举大郎作个某院虞侯,实打实的架子,好歹不比西军里三五年拼命强?” 那徐宁闻言,先自吃了一惊,他本便是河东军里官儿,方抬举做了殿前司金枪班的教头,也是个值不得甚么的闲差,竟生生抬举赵楚先做个钧容直里院虞侯,虽不比己身尊崇,却是个着实的有架子的分量。 赵楚冷笑道:“俺自在厮杀,生死也不在心上,纵然始终老卒,心甘情愿。这钧容直么,天子面前吹乐奏腔的勾当,等闲干系不来,快快去回复了,莫教俺火起,说不好,打个榜样给你看!” 一言未毕,自院墙角里取一把齐眉棍子,一声喊丢出手来,正落在那三五个长行脚下,那几个吃不住忙忙逃窜而去。 赵楚呵呵大笑,心内却甚不安,回头又与几个片刻吃酒,渐渐那徐宁也放开手脚,待要道明来意,忽有小厮,持李师师明剌来,撞见不肯吃酒,道:“娘子自在金钱巷里等候,大郎快快见她,有分说!” 注:质库,即当铺。 第六回、阑珊 那徐宁,毕竟是个不爽利的,终不肯道明来意,见几个闲汉告辞,便持了枪,矜持而去。赵楚不免揣测,此人既此时方来京师,看他满面倦色,自是未曾歇息多时,只怕方过了审官,这般急忙忙的来访,只是吃些薄酒,定然不能。 段景住立于赵楚身后,眼望醉醺醺几个闲汉一路匆匆去了,目视徐宁去向闷声道:“此人好不爽利,本见他一身的本领,当是个人物,讷者一样!” 赵楚笑道:“不必提他,兄弟且在我处住下,待过了时日,俺寻人往衙门里问个明白,若能拿回马匹,不枉兄弟辛苦许多时候。” 段景住细细计较,半晌道:“哥哥恩重,只是这马匹,折了便是折了,都说天下衙门一般儿黑,区区些许财务,若教哥哥再吃些不妥,俺怎见江湖里弟兄?说个不嫌羞的,哥哥资俺些钱财,待去了北地,只管取贼人马匹,往来数月便可赚回,不值当见那小人嘴脸!” 赵楚只是笑,不与他分说,段景住心内感激,自往偏堂里歇了,半晌只听门扉响动,咿呀声中,有人掩门而去。 此时大宋,繁华之地并不行宵禁之令,有诗云:梁园歌舞足风流,美酒如刀解断愁,忆得少年多乐事,夜深灯火上樊楼。所谓樊楼,乃是销魂之所,譬如玉香楼。 太宗年间,有陈象舆,胡旦,董俨,赵昌四人,每灯上时,不敢往樊楼,便寻茶馆酒肆,畅谈至天明,有人记之,道是“日夕会昌言之第,京师为之语曰‘陈三更,董半夜’”,方有“三更半夜”一词。 如今夜幕方落,灯火阑珊里,有美人如织,行人如梭,往来人家,都是闲情的,携女来去逶迤,恰似后世里夜市,只那口腹之美,不曾有太多,辉煌虽不比彼时,然则热闹,远远有过而无不及。 赵楚出得门来,自知李师师唤他往金钱巷里,定然有甚么了不得讯息,不敢怠慢,骑了老马避人而来,渐渐拐过水桥,钻入群群之中,忽有女声俏然唤道:“莫非赵大郎么?” 赵楚本不当有人唤他,又走两三步,竟有个清秀小厮,分明女子装扮,笑靥如花扯住马头,自顾埋怨道:“赵大郎好不威风,娘子忙忙唤你三无声,不见回头看一眼,可是美人有约不成?” 赵楚哑然失笑,低头看这女子,十四五年纪,胡乱罩了一身粗布衣裤,歪歪顶个小帽,粉颊上擦些不知甚么物事,若不细看,也瞧不出他竟是个木兰。 这女子,似不怕赵楚看出她女儿身,鼓起唇儿瞪住眼眸,双手攀住马头不肯让步,做出兴师问罪模样来。 “大郎何处去?”自后赶来软轿,内里探出欺雪压霜素手,明媚宛如灯火里玉藕,却是颦翠楼的崔念奴,见面笑问道。 赵楚自见李师师,寻常美色不知见了多少,禁不住却有经验之觉,这崔念奴,只看颜色自是比不得李师师,那一段风流,她也学不来。却她这灯火里巧笑嫣然,分明是个后世里方见的姣美女子,夜市中坦然自若寻人说话儿。 便先下马,攥了笼头笑道:“阿姐唤我,想是有分说,正要去见——崔大家莫非也瞧这夜市风流么?只怕雪拥蓝关不成,京师里的好男子,闻讯都来接了轿夫功劳!” 崔念奴掩唇而笑,招手道:“倒是不急,金钱巷里,只怕贵客尚未走开,你若去了,少不得教你那心肝儿阿姐吃许多怪罪!” 赵楚心头一动,寻常人物,便是三省相公,不见得能怪罪李师师,这崔念奴心府颇深,她一口子贵人,非赵佶那厮,还有谁来? 转念一想,也知去不得,李师师自入门玉香楼,便以似无所不能雅技名彻京都,赵佶号称风流雅人,心有所求,面子上也做作不得。只是他毕竟是个天子,旁人也须顾及几分,若是此时自己去了,迎面撞上此人,他暂且拿捏不得,李师师处,少不了再也周旋不能。 于是扯了笼头,将那小厮装婢女支开,笑道:“崔大家雅兴不减,只是这轿子么,阻挡风光不少,不如乘我这劣马,一路所见倒是不少。” 崔念奴犹豫不决,她名冠京师,这顶软轿,挡住许多觊觎,若是冒失失乘个男子鞍马,为人所见干系不小。 便去卷轿帘,吃吃笑道:“大郎说的,自是好的,只是大郎不怕你那心肝儿阿姐片刻寻你问罪么?以大郎名头,江湖里抬举的怕不三千五百,教他们传说大郎竟为个妇人牵马坠蹬的,名声不好听。” 赵楚漠然道:“俺只管欢喜便是,旁人说甚么,值得劳神?阿姐心有明辨,素来是与崔大家赵大家神交的,管甚么问罪?” 崔念奴一滞,暗恨这厮,心下却甚向往,那小厮婢女也不住怂恿,道:“他也不怕,娘子吃甚么踟蹰?可不知,好玩的海似,再说教他牵马坠蹬,说出去李家娘子面儿上也不好看,有甚么好,恁地压咱们一头?” 崔念奴责道:“教你好生看青鸾红萼的好,总是不听,可见人家有你这般小心么?京师里过活,本便甚难,须知祸从口出,休教人道两家起了龌龊!” 婢女笑嘻嘻应了,又咬耳吃吃笑道:“娘子作甚么犹豫,赵大郎狮虎一般的人儿,都说李家娘子当个心头肉一般儿,不如娘子发些甚么红利儿,一口吞他下去,倒也风流的紧!” 纵是崔念奴,禁不住双颊烫热,酥-酥地似要化了一般,面红耳赤嗔道:“死蹄子,口上也不知积德,教青鸾两个听了,定撕破你的皮!” 小婢女越发得意,嬉笑道:“娘子也非是个嘴快的,怎会教她两个知晓?早早诓了回家去,蒙了被物快快地吃下去,莫非李家娘子眼巴巴教你吐出来不成?都说他赵大郎心比铁坚,竟三个美美的嘴边肉也不去吞,到底有甚么暗疾?娘子舍了这身子,好教她三个免了心底里的计较,便是抬上酒宴来,也不见得咱们稀罕!” 崔念奴眼眸里闪烁黯淡,长叹一声斜了婢女一眼,心道竟连这贴身的使唤丫头,也是这等瞧不上眼的性子,怔怔忽然落下泪来。 婢女骇了一跳,转眼便知错了好话,忙要分辨,不知究竟。 崔念奴轻拂她脸颊,勉强笑道:“总是这样个出身了,也不必在意,罢了,便是坐他马儿,旁人怎生分说,那也由不得人。” 落了软轿,教那轿夫们先自回了,又教婢女往颦翠楼里报知,崔念奴绕马两三圈,陡然吃吃艾艾,不敢再取笑赵楚面不改色送她上马一事,赵楚细细一瞧,禁不住先乐一声。 你道何来? 原来此时妇人,内里着衣不过抹肚一件,如崔念奴者,不比农家妇人,更不比富贵人家女儿有骑射之术,袄裙之下,也有长裤,却是无裆,倘若众目睽睽之下翻身上马,一片娇艳恰似个春光灿烂,自是做不得。 见赵楚嬉笑,崔念奴忿怒不平,跺脚嗔道:“大郎也是个浪荡的,教奴奴吃你嬉笑,明日便去寻李家娘子,不教你吃罪责,也须老实仔细!” 赵楚低头按笑,将手掌伸出,道:“都是你不肯用心,怎地倒是我不是?眼看骑马不成,赏脸教俺带了你,胡乱走动也是好的。” 崔念奴愕然,此时中原,非比元明清那般狭隘,男女相携而行,若非端重所在,也无人说他不是。只是崔念奴出身,与寻常女子不同,便是自诩风流的,譬如那某学士之流,休道携她,落后三五步也不教,只说教养不堪,倘若赵楚果真携她素手,泼皮里不说他,那文人雅士,却更多措辞蜂拥而来。 忙要避开,只觉手背如老树擦过,并无许多感触,心头却起了波澜。 “无事,俺便是个泼皮身,管他旁人说甚么来?!”赵楚一笑,自顾一手引马徐徐而行,缓缓道,“往日也与阿姐出门来,她顾忌颇多,暂且又不好落了赵佶那厮面儿,非是作出个样子,教你高看甚么。” 崔念奴似亦步亦趋,悄然翻他手掌细看,只见宛如千万层丝绸里,蒙了上号清油,便是手背,也如古铜,心下恻然,不觉问道:“大郎出入西贼,想是苦难不少,只看这手掌,若教你那阿姐见了,不肯教你离开半步。” 行人里,有认得崔念奴的,自有那摇扇之客,远远啐将一口,倒是无事的泼皮,咬牙切齿道是赵大郎果然是个与众不同的。 一边缓行,赵楚笑道:“甚么苦难,无非不惧生死而已。” 行将不远,崔念奴不得缓行,常日与那仕子墨客并行,成就落开三五步规矩,如今被他牵扯,半步须臾离不得,心内不知怎生想,面子上却渐渐欢喜起来。 “大郎去时,奴奴尚在阁中不曾见到,如今见了,不觉竟已珠黄时候,不知大郎有心商贾之事么?”崔念奴思忖半晌,蓦然问道。 赵楚情知,如崔念奴者,后生难安,如今尚有些模样,趁机做就些生意往来,便是年老色衰,好歹有个保暖去处。崔念奴此问,也有打探心思,她不知李师师怎生安排,见了自己似是无所事事,便拿个话头,许是果真有心,许也只是计较而已。 赵楚正待分辨,崔念奴又道:“奴奴手头,颇有些积累,大郎与人不同,分赠些过来,都说大郎交结人物甚众,勉强算个后路安排,那也是好的。” 赵楚不悦回头,崔念奴也不惧他目光,昂然对视。 赵楚无奈,摇头探手敛她眼角,清露一般已甚湿润,道:“莫要算计,我非高看你,更非做作博你心意,一般儿可怜人,有甚么值当。” 崔念奴贝齿如丝,本待拂开他手掌,蓦然脱口道:“你怎知,你那好阿姐,心有念想,万千计较有个落处,奴奴形单影只的,不为己身安排,又作甚么打算?” 见她陡然滚泪如决堤,赵楚不知好歹,待要问,崔念奴已自道:“北地胡人,猪狗也似的,寻常妇人见他也觉失了分寸,枢密府里好大的安排,管教奴奴奉了皮肉伺候,三五日便有分说,往后哪里再有些许计较,忙忙的不作些周全,莫非给送了那等腌臜,稳稳作个两脚羊不成?” 赵楚闻听,目眦欲裂,以他推算,中原与完颜部合力计较世仇大辽,只怕便在此时,听闻童贯已自外厢归来,虽不见金人使者,想来也已到京师,那厮们甚么能耐,区区小国,也来讨中原女子奉承?! 那崔念奴,娇怯怯无助,漠然只是垂泪,赵楚好生烦躁,待寻个去处作些计较,不觉已到僻静地里,周遭脚步声起,竟有十数个持刀汉子悄然围来。 第七回、讨教 ps:恢复更新,快三万字了,希望兄弟们有收藏有红票的支持下冲下新书榜,老狼拜谢! 大宋律法里,寻常百姓不得持军械行走,江湖里行脚的汉子,无非朴刀短刃,有爱花俏的,将那棍子上撞了迎风能做声的哨子,号称哨棒。 这十数汉,持刀并非扣住三丫朴刀,也非去了棒杆腰刀,竟是制式的,比之朴刀稍狭,而开了刃,锋利则过之,一眼看来,便知非寻常门道里人。 崔念奴往来的都是青衫骚客,哪里见这等恶汉,面容恐惧扭头来瞧,心忖这人本便豪强,京师里学得三拳两脚的莫不服他,又在西军里刀子头上饮血啖肉,只这巷子狭窄,纵有泼天手段,逃脱不难,制胜只怕不能,心下黯然,低声道:“大郎只去便是,奴奴好歹也有个伺候人的面目,量也无忧。” 赵楚嗤一声笑,道:“可见丢弃妇孺的赵大郎么?” 那汉子里,不见有领头的,而行动如臂使,三五人一围,脚步轻缓,将前后尽都封了,巷里百姓,哪里敢再言语,慌忙内闩了门,凝神侧耳打听。 自恶了高衙内,赵楚便知千万躲不得去,也不取那牛耳尖刀,携了崔念奴手臂,回头往外而行,竟将那大汉等恍若未见。 却他举步,那大汉等便顿足,不敢迎上。 如此,漫步一般,崔念奴紧闭双目,只任他牵着,不觉间已出巷口,蓦然睁睛去瞧,诧异至极,怎不见厮杀? 赵楚笑道:“将这几个腌臜泼才,也敢挡俺去路,快快去告了那高衙内,便说俺身在京师,若有胆子,只管使人来拿,走脱的不是好汉!” 汉子们面面相觑,不知去留,眼睁睁看他两个扬长而去,有一个方恨声道:“这次恁地托大,方才乱刀砍下,只管回去问衙内交了差遣,也不干干净净?!” 同伴嗤笑道:“好胆,你若敢第一个下手,作哥哥的绝不丢了汉子的面目——这厮了得,三五十人盏茶功夫便能杀个干净,更有那亡命的泼皮满京师都认得,一个说不好,俺们丢了命不说,太尉府里怪罪下来,一家老小都杀个利索!” 那厮们吵个不休,你我推诿指责,不片刻自巷子内转出一人,负手喝道:“把你些泼才,老爷们吩咐的,也敢后背上挑刺,那厮悍勇,又颇有些心思,暂且奈何不得,只管互相打了,待俺寻衙内说个好,也不枉你几个出力。” 几汉闻言,又是欢欣,一面不能下手,有个道:“陆虞候,不是小人们不舍得下手,想衙内何等人物,哪里肯来看俺们模样,只管胡乱交付了他,好处来了,大头都是虞侯的。” 那人正是陆谦,闻言冷笑,把手取了朴刀,掉转刀柄劈头盖脸一顿乱打,嘴里骂道:“好教你几个记性,那厮下手力有千钧,你几个安安稳稳回去,明日值更见了太尉,俺却如何分说?再不动手,便教你几个果真寻那厮晦气,惹那厮发起性来,一股脑杀了干净利索,衙内处俺也好有个交代!” 那汉们吃他痛殴,哪敢再讨个人情,胡乱揪了周遭几个,将刀鞘乱糟糟打将过去,当真乱纷纷一片,不过片刻,一地都是狼藉,有下手狠的,同伴臂膀大腿都折了。 陆谦放略略满足,喝一声停,又换了脸色,自身后随从处取了十来个银镙子,丢在手里道:“俺也不亏你几个钱,衙内赏的,都在这里,互相分了,须得守口如瓶,俺教你几个分说的话儿,倘若差错半句,打死丢乱坟岗里去!” 他未发迹之前,便是这汉子们一伙,如今便是个大,一声吩咐,如何敢有人不从,有机灵的连声保证,有说他许多好,方各自慢慢散了。 陆谦又等半晌,问了随从时辰,振了衣衫方回太尉府去,转过前院自偏门里进去,便是高衙内院子,那高衙内,灰头土脸模样也换了,头顶簪一支显眼粉花,眼巴巴只等陆谦复命。 见陆谦回来,便急切切喝问,陆谦拜在地上,迭声只求饶命,道:“衙内也见那厮,西贼万千人里也杀个七进八出,不啻关张在世武悼复生,小人几个虽也有许多手段,奈何他不得,这等手段,只怕奈他不得。” 高衙内自见了林娘子,魂魄也似没了,满心思都是那人的好,兜头却为赵楚败坏,登时发作起来,倒也有半分痴呆模样,转念又问:“林教头那厢……” 陆谦忙道:“衙内安心,管教那厮走脱,好歹了结衙内心思。” 高衙内拍手喜笑,道:“陆虞候手段,自是不错的,林娘子千娇百媚,自家日夜只是想,早一日遂了自家心愿,父亲面前,保举你个锦绣前程。” 陆谦心下自然知晓,这高衙内在高俅处,正经说话只怕高太尉听也不听,他将这呆傻发作起来,高球也奈何不得,又只这一个螟蛉,所求自会允了。 陆谦又寻思,暗道:“这厮虽能保举,林教头那里不难解脱,只这赵楚,若太尉不发作,恐难拿捏,俺一身本领,本是要求个富贵,如何能整日伺候衙内这厮,回头倒要往太尉处讨个主见才是。” 嘴上却是欢喜,一面谢了高衙内,不再打扰他与几个侍女调笑,出门拐来前院,问值守的虞侯问了高俅,那虞侯笑道:“陆虞候只去便是,太尉正有些交代,本是教俺寻你来见,又说衙内那里有吩咐,俺知你定是要来,便在此处侯着。” 陆谦与这虞侯不同,他是殿前司出身,与殿前都点检、殿前都指挥使之下的都虞候不同,按品不过,论级不及,小小院虞侯一个,无领军权力,走狗一般,然总是有官身的。 伺候高俅那虞侯,却非官身之人,一面太尉府里看家护院得高俅亲近,旁人因此抬举,便赠以虞侯称呼,与陆谦不同。 只他与高俅整日侍奉,亲近比陆谦过而无不及,陆谦也得罪不得。 将随身贴带的小把玩递去,陆谦笑道:“太尉御下甚严,金银小人也奉送不起,些许玩物,只图个时鲜。” 那把玩的,莫不精奇稀罕,非是钱物能买来,陆谦为人精明,又自街头里来,寻这等物事也颇费力,那人见了,满心欢喜,推辞不过只得收了,一面引他走,低声道:“陆虞候做事,太尉是赞赏的,抬举只在眼下,然衙内与林教头一场龌龊,太尉好生烦闷,陆虞候若能办妥,大功一件,升个都虞候指日可待!” 陆谦心里欢喜,却也发愁,自知此事含糊不得,转念想起方才所见崔念奴,心生一计,细细计较一番,更有一个连环的恶毒,满面笑容,进了门便拜在地上。 高俅教他起了,支开下人往庭院里走动,曼声道:“陆虞候,下官那孽障,倒教你好生为难,好生看住了,待事了,有个好抬举。” 陆谦忙道:“衙内何等人物,小人伺候着也是福分,只是那厮们吃罪衙内,小人纵有些手段,奈何使不得,衙内不喜,太尉也忧,小人当真是好生自责,哪里敢奢望太尉抬举?” 高俅一顿:“言下之意,竟有个主意?” 陆谦满满道:“只看太尉心思,那厮两个,都有十分手段对付。” 高俅便问计,道:“这林教头,人才了得,下官也是不忍罪他,此人与禁军里,人望颇高,如之奈何?” 陆谦道:“听闻太尉有宝刀一口,平日珍玩十分难得。” 将一番毒计满满说了,高俅十分欢心,陡然道:“陆虞候是有手段的,这番布置,正合下官心思,然则禁军里闹开,如何是好?” 陆谦笑道:“太尉何必担忧,常言道人走茶凉,太尉军中耄宿,许几个人的好,再压几个人的不好,翻覆之间,大事可成。” 高俅知他所谓大事,捻须而笑,又问:“赵楚那厮,悍勇又与万千泼皮交好,兼之心性狡诈,只怕依此再施,一则他非军中下官所辖,二则不愿入我白虎节堂,杀之不得。” 陆谦了然高俅心思,便依着所图说道:“太尉手里,好汉何止万千,当此金国蛮子趾高气昂而来,何不推他一推,做好了京师里好汉头一条,不怕不合小人安排,舍却几条性命,一来解了衙内心头所恨,二来去了天子心腹大患,太尉一举两得。” 高俅大喜,问:“计将安出?” 陆谦低声如此这般一番分说,高俅精神大振,拊掌道:“谁道枢密府里无人,陆虞候计较最好,只看这几日,先引林教头入毂,一面先安排那厮,管教你做个都虞候,自自在在地抬举一场富贵!” 陆谦三拜口称恩相,高俅连夜唤了许多人手,第二日又往宫里寻赵佶讨了许多人手,那赵佶自然喜悦不止,再三叮嘱:“休在京师里下手,某处豪强万千,将这厮打发了去,教人好生看着,一日结果了,一日再来回复。” 高俅连口应诺,喜气洋洋出门而来,迎面撞上老眼昏花满身紫气老翁,却是如今赋闲太师蔡京,远远拱拱手,蔡京不喜此人位高而无术,装个视而不见,竟往宫里去了。 高俅面上无光,心里又吃一通火,回家来教高衙内在面前好生一通责骂,忽闻太监杨戬来访,拂袖而去。 高衙内痴痴呆呆的,高俅责骂,他只当过耳风,并无半分不自在,待他走了,又寻几个面目姣好的女子,往后院簪花弄影去了。 却说赵楚,心头存了警惕,将崔念奴送返,临别见她泪眼婆娑着实可怜得紧,虽知此人油滑,却也不得不起怜悯之心,教她安心只等这两三日功夫,待回头,悄然潜入崔念奴住处,果然见她与贴身的女子吩咐收拾细软一面哭哭啼啼恼恨无情子,方将陆谦使她来诈的心思去了。 回家来,段景住高卧入眠,自关了门大睡一夜,次日早起,一通拳脚棍棒打来,浑身舒坦,叫了段景住胡乱用些吃食,任凭段景住往门外去了,自在家里防备高俅算计,至日当正午,门外叫嚷一片,有人喝道:“俺与西贼辽人厮杀十数年,一身都是本领,不敢号称京师第一,赵大郎好生欺人,快来吃俺一通拳脚,不好消一口恶气!” 赵楚出门去,便见许多闲汉,牵连街坊怕不有三五十人,纠缠着站在院墙外瞧热闹,门口却有三五个好汉,手里执着明晃晃刀枪棍棒,叫嚣不停。 出门去拱拱手,尚未说话,又一个道:“今日本是休沐,咱们闲不住的身子,军中走了一遭,到处纷传有个赵大郎好生了得,都是学些拳脚的,几个弟兄心内好生佩服,径来讨教,赵大郎莫要推辞。” 赵楚隐觉此事乃高俅手段,只不知他怎生安排,看这几个汉子纠缠不去,门外闲汉一起乱嚷,都说不分个胜负不能服众,当真骑虎难下。 于是取一把朴刀,道:“以武会友,也是幸事,只那京师第一的名头,俺从不曾自夸,禁军里枪棒林教头,相国寺中鲁智深师兄,一身本领俺十分佩服,不知谁人与俺过意不去,却也管不得许多,几位既要厮杀,尽数都来便是!” 那几人怒同满面,当中一个鲁莽的,一声大喝拔步杀来,竟是搏命架子。 闲汉们又要挟许多路人来瞧热闹,将个小小院落围住,叫嚷不停。 第八回 双雄会 那闲汉们,大都无事生非之类,整日走街串巷只想捞些没本钱的买卖,太尉府自有人手撺掇,使他等邀了乡邻,又正是无事季节,赶来瞧热闹,更有闲钱花,谁个不乐意?! 一声喊,都是喝彩,就见那禁军里性子急躁的,撩衣拔步,奋勇一拳直奔赵楚而去,有识得厉害的,叫道:“好汉子,好长拳!” 赵楚沉步如坐马鞍,让开那汉拳头,脚下使个绊子,那汉随行来的叫道:“兄弟须提防,不可急躁冒功!” 那汉面上只是冷笑,螳螂一般,轻巧一跃让开,不防赵楚拳快,疾步赶上,一掌正拍在肩头,刀割一般剧痛,忍耐不住摇身晃倒地上。 众人见他一合便败,倒彩如雷,那闲汉们便叫:“好没趣,是好汉的,再来打过!” 赵楚既探分明,便不迟延,喝道:“俺本泼皮之身,平日不与军中好汉结怨,奈何你几个咄咄逼人,情面须留不得,刀枪棍棒,拳脚鞍马,只管尽数来杀!” 那几个军汉,面子上看不过去,托地跳入战圈,奋勇打来。 赵楚叫一声好,昂然不避,仗着身高臂长,猿猴般钻入人群,脚下如震霹雳稳稳拿住,扯过一汉手臂,将个半身轻轻一靠,那汉如撞巨木,竟为这一靠昏死,余人吃了一惊,不及查看,赵楚使个后世摔跤步法,长索般缠绕一人双足,跳跃不得,再轻轻一靠,暗劲迸发,海啸一般,那军汉们又失一条助力。 眼见奈何不得,军汉们发了狂,其余三个,赤目合围而来,赵楚不与纠缠,自跃出战圈,望定一人面目,大喝一声,一拳径直捣去,那人惶恐避之不及,啪一声响,涕泪俱下,忙忙要逃。 众人瞧的清楚,赵楚先拳镇一人,闪电般又钻入另一个怀抱之中,肘击冰雹也似,那人连连后退,又为他使个绊子,倒地不起。 剩余一个,心胆为之所慑,大叫一声待要走,被赵楚让过身形,扯住衣领张开五指,拍排云似一掌正中后背,踉跄扑地,起身不得。 当此时,那先中拳的,尚自挺挺站着,胡乱舞动拳头,上下护地水泼不进,果然是有些本领的,竟将手臂当那长刀使唤,奈何终究实力不济,被赵楚拿捏到肩窝,不见动静,只见那汉一声大叫,委顿在地。 众闲汉里,也有暗暗来窥的,见赵楚不合喘息功夫先下五人,惊心不已,悄然钻出人群,撒腿直往太尉府而去。 赵楚呵呵大笑,那军汉们面红耳赤,挤开人群消失殆尽。 他几个也记仇不得,江湖中好汉,厮杀便是厮杀,胜负既分,若再纠缠,好汉里容不得他,心下也甚佩服,眨眼间迅雷般连败五人,这等惊雷手段,平生少见。 闲汉们兀自不肯散了,乱纷纷叫作一团,怂恿赵楚再寻人厮杀,有人叫道:“赵大郎从军之前,一条哨棒一杆长枪,号称打遍京师无敌手,如今好汉更换,英雄迭增,怎不往拳馆再行挑战?好教咱们见识你当年风采!” 这人睥睨甚过,自视如好汉一般,然一言既出,便往人后躲闪,不敢直面,赵楚喝道:“把你几个腌臜泼才,斗狠不见勇气,撺掇俺寻人厮斗,可见龌龊心思,休走,吃俺三拳两脚好打,回去于你主人面前分说!” 闲汉们见他拔步赶来,慌忙一哄而散,百姓拍手而笑,慢慢也各自散了。 赵楚心下计较,只怕不出高俅那厮手段,心下不耐纠缠,只想收拾了行囊寻个好去处静养,回头又道:“眼见林教头白虎节堂事发,虽道此人若非风雪山神庙便不成头号好汉,终究家破人亡不美,俺若去了,鲁智深双拳难敌,只是不好。罢了,高俅纵然有泼天手段,说得好,俺在此也无甚事,说不好,天涯海角他自有追究,且看他奈我何!” 计较已定,便不忙收拾,只是暗暗卷了碎银花销藏了,时刻警惕出逃,一面赏花饮酒,安闲等待。 傍晚时分,又有不怕的来搦战,三拳两脚打散,不见有堪堪敌手,心下十分烦闷,便自打熬筋骨不提。 至天明,又有寻常汉子来搅扰,倒是外地人,手头缺欠,闻名而来,赵楚好酒伺候,临别又赠他银两,不提。 眼见三五拨搦战的过了,便到与崔念奴相约时候,这日清早,赵楚正待出门,外面人喊马嘶好不热闹,出门望去,一行人马,剽悍如虎豹,着衣非是中原之人,他也有记忆,知是金国使者,眼见他等趾高气昂纵马飞掠而过十分快活,怒容满面,好生烦躁。 陡然,竟有三个清秀至极的小厮,笑吟吟自院墙外张望,细细看他,不是崔念奴,又是哪个?忙要她几个进来,便问:“如何这般装束?” 崔念奴道:“金国蛮子已是到了,大郎也瞧得分明,昨夜枢密院里有虞侯来强邀,奴奴好歹一番好话将他打发,不及天明,瞒了嬷嬷换成装束逃将出来见你。” 赵楚面目阴沉,道:“金人狼子野心,吞我中原大地只在早晚,奈何赵佶那厮,并几个当官的并无半分远见。这便作罢,他家江山,断了于谁俺自管不到,却拿我锦绣姐妹清白之身,早晚祀奉蛮夷虎狼之躯,当真可恶。” 崔念奴叹道:“并非当官的都与枢密相公一般,太师蔡某,早晚入宫分说利害,官家只是不允,倒教蔡某赋闲养老,这蔡太师,却是有几分远见的。” 赵楚却不知,他只道六贼里便有蔡某,民间也都说此人蠹虫一般,原来竟有几分本领,只不知究竟如何。 崔念奴道:“蔡某文章了得,格字别创一家,经济也好生了得,真真是个人物,与杨戬高俅之流不同。”又问,“如今不见我,枢密相公定要锁城盘问,怎生逃脱?” 赵楚冷笑道:“童贯这厮,也是有几分本领的,人品却教人好生憎恶——休要出逃,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你弱女一个,如何能逃脱追问,京师虽小,寻人却不易,趁尚未追查到此,俺写个叮嘱,你往金钱巷里寻俺阿姐,旁人定不能想到。” 崔念奴并不惊讶,好似料到他便要如此安排,笑吟吟谢了,引两个贴身的侍女,取了叮嘱悄然往金钱巷而去。 果然不出片刻,一行禁军乱哄哄来拍门,引头的竟是个都指挥,见面便问:“汝既与崔念奴交好,可藏匿此人?” 赵楚道:“此处甚小,指挥何不自寻盘查,倒教俺不解,崔某交好的,自有浪荡子,更有中书舍人,他权势滔天,藏匿一人不难,怎地拿俺小人取笑?!” 那都指挥令人草草寻查过来,扯了赵楚往僻静处低声道:“大郎性如烈火,俺也十分敬佩,那金人猪狗一般,奈何上司吩咐,万千推托不得,正要叮嘱大郎,早晚提防,休教枢密相公们讨好了高太尉。” 赵楚笑道:“太尉哪里话,俺这泼皮身儿,大娘子们哪个肯青眼?崔某素以狡诈著名,她倒借俺名声引你来查,早晚寻见,定要问罪!” 那人笑道:“大郎狡黠,李娘子……唔,倒是不好分说,罢了,大郎平日接济,咱们相交十分称心,教俺来查,俺也是查了,回去复命便是,只大郎须谨记,休教小人拿了把柄讨好太尉府。” 赵楚谢他提醒,取了碎银分将过去,笑道:“众兄弟劳苦,些许银两,只管平日买些酒吃,休要推辞!” 众军汉不敢做主,那都指挥笑道:“大郎予你,你便拿着,非是贿赂,确是你我辛苦,上头不送吃酒的钱,领了大郎的好便是!” 这一行慢慢去了,也有三五拨再来查问的,面子上不甚熟悉,赵楚也不惧他拿捏,自在吃酒,看他等翻箱倒柜,冷笑不语。 倒是段景住归来,好生看不过去,不知怎生手段,将些兽药送入当官的口中,那几个发作起来,气急败坏狼狈而逃。 一日三五打扰,并不曾中断搦战,这一日,段景住外出,赵楚方败来人,有几个泼皮,乱哄哄抢进门来,见面叫道:“哥哥好生安闲,大相国寺里乱作一团,鲁智深师傅唤俺几个来请,只盼哥哥援手,不然,林教头一家休矣!” 赵楚丢了酒盅,忙掣一条朴刀直奔大相国寺而来,一面问那几个闲汉:“林教头如何?” 闲汉道:“高太尉好生势大,见教头手里一柄宝刀,觍颜要看,命教头送往白虎节堂,可怜教头哪知是计,持刀前往,竟被高太尉拿了,说是谋刺上官,如今刺配沧州,早间方上了路。” 赵楚心下疑惑,林教头为人精细,那宝刀固然买来并不怀疑,然则令他送去观看,莫非竟不知白虎节堂与高俅所居之地差别么? 问起,闲汉叹道:“教头怎会不知,买了宝刀,师傅也曾见过,夸口不已,又说匹夫怀罪,教头也说须小心谨慎,只他便是老好,只说与高衙内纠纷,太尉胸怀广大不会计较,哪知那贼陆谦恶毒一场计,赚了他刺配沧州下场!” 一路说话,到了大相国寺,进门去,小沙弥大和尚行止匆匆,有人道:“那厮只管惹祸,快快夺了菜园子里主持,乱棍打出京师才好!” 有人便道:“那厮十分悍勇,金刚一般,如何打得出去?如今他发起呆来,主持长老也不见一个,你我如何能耐,敢搔他性子?!” 转入寺后菜园,又几个闲汉,立在草屋门口,见赵楚大步而来,迎着道:“师傅收拾行囊,要一路护送教头而去,本教俺几个看护林教头老小,又说俺几个不敢有恶高衙内那厮的本领,只得寻哥哥主持。” 赵楚道:“合该如此,师兄可在?” 那草屋门轰然大开,内里撞出一条胖大和尚,手中持了水磨禅杖,腰中悬着精铁戒刀,灰纳衣芒头鞋,正是鲁智深。 赵楚道:“师兄恩情深重,俺也不枉好汉名声,只是高俅那厮势大……” 鲁智深怒道:“好不快活,都说你京师好汉里头一个,教头平日说起,也推崇地很,高俅那厮势大,你便不肯援手?” 赵楚笑道:“师兄哪里话,教头武艺高强,为人雅量,他今有难,便是舍却这一条泼皮身,也该看护他老小——师兄却不知,高衙内那厮,贼心不死,高俅心思狠毒,路上只怕要教那押送的好歹结果教头性命,如此,教头老小,如何能安身?以俺看来,师兄只管前往,俺结交也甚多,寻个周全所在,亲往护送教头老小去了,待教头有个安稳落脚之处,再教他一家团聚,师兄意下如何?” 鲁智深意外瞥他两眼,心中只是不决,他又不知此人心性,只听说得有理,便觉林教头那厢合该护送,他老小也不可大意,由是竟左右为难。 赵楚知这大和尚心思缜密,江湖里行走多年又甚有城府,便道:“若师兄不甚安心,且待上几日,待教头老小收拾完毕,与俺一齐上路,往东三五日后,师兄看一路安稳,再寻林教头不迟。” 鲁智深心下赧然,一横心道:“罢了,赵大郎义气深重,京师无人不知,最是急公好义的,洒家却是小人之心——洒家也闻听高俅那厮要寻大郎晦气,莫与他纠缠,待教头老小安稳,洒家自与大郎一齐归来,寻那太尉府乱刀杀将进去便是。” 赵楚笑道:“无妨,无妨,那厮要算计俺,只在俺身上才是,正好引他注意,好将教头老小送出,师兄但管安心,有赵楚在,便有弟兄们义气在,便有教头老小在。” 鲁智深安心,命闲汉们取了酒来,满满与赵楚对饮三碗,道:“洒家性子如此,大郎休怪,待事妥,再与大郎吃酒赔罪。” 赵楚道:“依得师兄,都说人心叵测,设身处地,俺也与师兄一般计较,今日相聚,明日师兄便知世间无重生死薄承诺义气的赵大郎。” 鲁智深大笑:“兄弟这般说话,洒家便后顾无忧,就此别过,天高地大,后会有期!” 赵楚拱手道:“只盼教头无忧,师兄快活,定然后会有期!” 鲁智深听他这般祝愿,仰天大笑,只觉平生所图的,都是他说的,掣了禅杖,大步往东而去,心下道:“洒家平生,只图快活,为这快活,死了也快活。这人倒是个知心的,倘若教头此事妥当,只管寻他大醉一场,死了心甘!” 待鲁智深去了,赵楚将几个泼皮聚拢,道:“早晚看住林教头府上,高衙内那厮胆敢搅扰,快快报我,这厮害林教头遭此大难,不寻他打杀,难出俺心头一股恶气!” 那闲汉们,俱无家室,与鲁智深早晚往来,沾染的都是亡命性子,闻言大喜,方各自散了不提。 赵楚归来,却见青鸾正与段景住说话,见面支吾,赵楚笑道:“段兄弟与我性情投契,有甚么安排,不必忌讳。” 青鸾方道:“娘子教我言语,金国那蛮子几个,不知甚么计较,竟在京师里摆了擂台,又有外地来几个好汉,一齐扬言道是要败尽京师里英雄,娘子知你性子激烈,猜测只怕此事与官家脱不离干系,教你莫要逞强,好歹让他一头便是。” 赵楚冷笑,此事果然是赵佶做的,那便合该他江山断送,为除自己,国家体面也不要,这等天子,要来作甚? 段景住在旁边,犹豫道:“小娘子说的有理,哥哥恶了高俅,俺看与那厮们也脱不离干系,又说擂台凶险,俺也瞧过,竟先立了生死文书,一个不慎便要命丧擂台,哥哥何必与那蛮子计较?” 赵楚好言安慰了青鸾,留她吃些饭菜方教自回金钱巷回复,又与段景住吃半晌白酒,闷闷自去歇了。 正是,三月里走脱了蛟龙,却非单单只求个周处,国将不国。 第九回 满城尽呼汉家儿 且说林教头那厢,自高衙内纠缠而后,阖家老小担忧,那厮痴呆性子,定然不肯就此放手,整日与鲁智深吃酒,心下烦忧,又不曾见赵楚,好生不快。 这一日,锦儿与林娘子往张教头家探望,林冲值更归来,心知乃往丈人家里,也不好就此去迎,一面念及高衙内为祸京师,正没计较处,鲁智深使两个泼皮送来白酒,托付道:“教头何必担忧,那厮三五日便休了贼心,只管不与他见面便是。” 林冲身在军内,怎不知高衙内性子,一面敷衍了鲁智深,使两个心腹往丈人门上看了,自往外而来,熙熙攘攘好不热闹,渐渐也起了性子,道:“俺也是百千好汉里一个,高衙内虽是可恶,未必太尉如他,杞人忧天,只怕也是如此。” 于是拔步渐行,至热闹处,又吃一顿白酒,见天色不早,径往家内而来,不及门口,泼皮围定一处吵闹不绝,心下好奇,挤开往里一见,竟是个落魄的,怀内一柄刀,插了草标,自夸道:“小人这宝刀,削铁如泥,切金断玉最是锋利,只是家门遭变,不得而贾,肯拿钱来,俺只许你,概不追还!” 林冲看他口气恁大,笑道:“兀那汉子,休吹大话,甚么宝刀,敢比神兵利器?” 那汉睥睨,道:“你这厮,不卖休要聒噪,不是个识货的。” 闲汉里有人嗤笑:“你这汉子,有眼,不见林教头么?八十万禁军里,他是头一个,最是知晓宝贝,但凡拿来,教教头看了,果真是个宝,分文不会少你。” 那汉便将刀倒转了递于林冲,拔开看时,霜雪一般,取一锭铜钱砍下,应声而碎,当得起削铁如泥,那闲汉们嘻嘻哈哈,有的叫价百文,有的只说三两百,林冲心下爱甚,阻拦众人道:“果然是好刀,休要辱没了。且问那汉,俺收你这宝刀,休待价而沽。” 那汉给了高价,林冲寻思颇为值当,又讨还两口,那汉叵耐道:“俺只说,这宝刀京师里买不起,若看小人落魄只想讹个贱价,倒不肯卖了。” 林冲连忙劝阻,与他说好价钱,道:“你这刀,俺实诚买了,只手上不曾带许多银两,若是肯买,随俺往家里取了便是。” 那汉见众人怂恿,也不再等,自往府上取了银钱,片刻消失无踪。 林教头得了宝刀,提防心思渐渐去了,佩戴身上,不舍离手,便是林娘子也埋怨:“一把刀,值甚么要紧,大人要瞧,也不肯给他。” 林教头赔些好话,娘子回嗔作喜不再怪他,渐渐又过几日,陆谦来访。 林教头一家,并不知陆谦所为好事,看在乡邻面上,好酒肥鸡伺候了,酒酣耳热,陆谦假意要走,林冲笑道:“贤弟许多日子不来,恁地急迫,俺手头一把好宝贝,正于贤弟见了。” 陆谦笑道:“莫非宝刀?小弟此来,原也为它,兄长知晓,太尉最爱此等宝贝,本教俺问兄长讨了去看,奈何也知兄长痴迷不肯割爱,好歹出不得口。” 林冲沉吟片刻,陆谦道:“既是兄长有意示人,以小弟看来,平白恶太尉,也是不好,不如兄长亲持了去,当面太尉看了,当面讨要回来,太尉何等人物,想也不会讹赖,如此,一则小弟不辱使命,二则兄长在太尉府下当差,也好不落太尉面子,三则便是太尉要得,小弟在他左近,好话说几日,抬举兄长再进一步,可谓一举三得。” 林冲见陆谦为难,耐着他面子,只好道:“只得依你,明日送往太尉府里便是。” 陆谦大喜,再三拜谢,待他去了,林娘子道:“总是难安,心惊胆颤,不如舍了这灾祸,不值甚么打紧。” 林冲道:“无妨,高太尉位高权重,也是有雅量的,如何能夺人所好,给他看了便是,安心只管在家,料是无碍。” 便是这一去,白虎节堂事发,林教头又是个有担当的,心下已知陆谦合了高衙内要断送自己大好-性命,悲从中来,将一纸休书写了,却为张教头撕碎,一家送他上了路,归来满心忧愁。 锦儿劝道:“定是高衙内作恶,高太尉帮凶,官人一去,不知甚么日子归来,不如寻个僻静处安心待了,只等官人安稳有书信捎来,娘子便去寻他,从此走脱京师,也是好的。” 张教头在一旁只是叹气,道:“教头那日买了宝贝,自家便说怀罪匹夫,正要借机取来谎言丢掉,不想竟有这等结果。高俅非是善人,休道其人本性,便是个清官,耐得过自家儿子纠缠?祸事到头,避无可避,只好依了锦儿所见,暂且在家里坐下,自家使人探听,待教头有下落,一家都寻他团聚了是正事。” 锦儿又道:“教头与鲁师傅十分相得,也该寻他问个计较。” 林娘子只是垂泪,道:“可怜官人一去,山高路远,那两个差拨,满面凶恶,只怕一个不好便是灾祸,怎能放心的下。” 张教头毕竟有些见识,道:“女儿莫要为难,鲁师傅义气深重,早使人来告知,道是有他一路安排,定然无碍,又道行时托付赵大郎,高衙内再有纠缠,问他寻个主见,好歹逃脱便是。” 锦儿拍手笑道:“合该如此,鲁师傅义气深重,那赵大郎轻生死最重承诺,他两个一个满身都是本领,一个结交遍布京师,有风吹草动,两厢保管无事。” 林娘子又问张教头:“父亲一生,教人无数,平日里教头在,上门来都道教头这也好,那也好,如今出了祸端,怎不见一人来助?” 张教头冷笑道:“休说那厮们性子,自顾各人自扫门前雪,哪里肯果真赴汤蹈火?他几个,虽与我名为师徒,早已没了恩情,年轻时候,又被那赵大郎一顿拳脚,不来最好,只怕来了,也是心怀叵测。” 这一家,悲风呜咽,满园都是惆怅,晚间胡乱歇了,不三五日,有几个闲汉送来钱财,又密谓张教头收拾行囊,道是赵大郎吩咐。 张教头不知究竟,那闲汉道:“赵大郎相识满天下,既叮嘱教头收拾行囊,定有道理,只管听他的便是,休等祸事临头,后悔不及。” 闲汉们方去,竟有闲婆子上门来,先夸赞林娘子美貌,锦儿渐渐不耐喝止送客,那婆子方道:“林教头既去,又写下休书来,林张两家,再无牵连,小婆儿此来,正是要为娘子做主,太尉府里荣华富贵,何不早早去了?” 林娘子羞怒交加拂袖而去,张教头喝道:“把你这吃清水不说人话的,俺家女儿,清清白白,与他有甚么瓜葛?张家女儿,有死节之烈,无再嫁之心!” 锦儿将那婆子连拖带拽扔出门去,那婆子兀自不休,一面只说太尉府里的好,心恨不休,冷不防转出几个醉汉,扯住往大街里一丢,乱哄哄取笑不停,骇得那婆子落荒而逃,寻太尉府上婆子去了。 张教头见不是事,唤人去请赵楚商议,不片刻,那人归来,道:“非是赵大郎不得空闲,不知怎地,连番搦战的,过江之鲫一般,纠缠不肯放手,小人去时,正与几条大汉厮杀,不及分说。” 张教头又气又怒,再等几个闲汉上门,便要讨教主意,那闲汉里,有个当头的,道:“教头只管安心便是,昨日小人几个寻赵大郎,他只说教俺几个叮咛教头收拾好行囊,不几日便可启程,高衙内那厮不来最好,来了,有小人几个,管教赵大郎飞马赶来。” 张教头叹道:“昨日里,外来几条好汉,与蛮子竟联起手来,立那甚么擂台,又那许多好汉只管搦战赵大郎,小老儿也见识世事不少,只怕都是冲他去的。” 闲汉们颇不以为然,与张教头告别,一面使人去通报赵楚,一面往擂台而去,要瞧个热闹——那擂台,正在菜市口热闹处,两日来台上恶斗几百好汉,正是难见的繁华。 第二日,中原好汉自相搦战,金人不曾出面。 第三日,精神不足中原汉子,连败于金人手上。 再一日,金人又以连环车轮的法子再败几个搦战的。 终于有好汉瞧出分明,中原人善扑,相扑之术天下流传,金人竟都学了去,不知又造甚么招数,那厮们力大,似又是名师教导,确是不敌。 如此几日方过,京师里有名的好汉连番战败,军中的又被勒令不得厮杀,眼见金人洋洋得意,汉人哪里吃得住火,沉寂两日,便有人高呼:“此处擂台,彼处也一场擂台,自家拼杀,便是震天的名头,又甚么好?赵大郎拳镇京师,一身本领,何不见他上台?” 百姓渐渐传开,都乱嚷,道:“有理,何不见赵大郎打擂?” 有人便道:“他自在家里与人比拼,只怕此处打擂,尚未得知。” 连番战败的汉子,便叫道:“知晓他所在的,都去喊来,既有京师第一的名头,不该躲躲闪闪,是好汉,便该与那蛮子以死相搏,强似与自家的争名头!” 一声喊,百声应,不过半日,满京师尽呼:“赵大郎何在?!” 一时间,呼声如雷,竟震九霄,丝竹歌舞处,赵佶羞恼成怒推翻御案,调琴的李师师,骤然闻听那汉,立足不稳,只觉眼前都是山崩地陷,待要青鸾搬取赵楚,红萼叹道:“分明有人,正等今日,身在京师,如何走脱?好汉子,名声好比性命一般,大郎性如烈火,又为人推崇至此,娘子此举,休说令他名声扫地,只怕他也不允。” 李师师思忖片刻,决然起身,道:“都去看他,倘若大郎有失,拼却奴奴清白身子,定教社稷翻覆。” 闻声而来的崔念奴,禁不住一个寒颤,从不见她有这等咬牙切齿之恨。 青鸾早取了利索装束,看她模样,也要厮杀。 那玉香楼里主事的,见李师师脚步匆匆,喝令下人阻拦,下人哪里敢,竟为她一行轻巧撞破围阻,直奔菜市口而去。 此时,喊声越发惊天动地,只见自菜市口,不片刻飞马而出一骑,骑手连声大呼:“蛮夷横行,好汉喋血,打遍京师无敌手的赵大郎何在?!” 太师府里,蔡京慢悠悠踱步,片刻霍然喝道:“将开封府府尹将来,高俅误国,天子利令智昏,竟使大宋至此!” 下人劝道:“太师何必忤他,官家心思,最是明白不过,一个妇人,看他能有甚么能耐,竟教太师如此。” 蔡京虽老,张目宛如怒龙,怒道:“非为一人,本是国事,何必多言?只将府尹来,不然京师乱起,悔之晚矣!” 第十回 如此盟约 平地一声喊,万马奔腾似,正与赵楚交手那汉,闻声惊忙往后一跳,喝道:“且住!满城都喊赵大郎,莫不正是你这厮?” 赵楚扬眉倾听,那喊声越发高涨,万千人嘶声呐喊,惊天动地,便是他,由不住心神激荡,脱口叫道:“快去看来,可是唤我?” 有自在闲汉,撒腿便往喊声里走,不三两步,有飞骑驰来,人未落马,扬声喝道:“赵大郎好不自在,蛮夷横行,好汉喋血,不去与那厮们厮杀,管与自家争甚么短长?!汝既敢号称京师里打遍也无敌手,当此御辱之时,躲躲闪闪,算甚么好汉子?!” 那闲汉里,便有人高声应和:“正是,整日与寻常汉子厮斗,不显三分手段,有胆气,只管三拳两脚败了蛮子,俺们方心服你!” 赵楚心内冷笑,想必那高俅,便在此处等他,料想金人蛮横,又说打擂须先写了生死契约,他要断送自己,便先烘托个京师第一的名头,好歹骑虎难下,今日去了是个死,不去,好汉里再容不得自己。 沉吟未绝,又一骑飞来,远远喝道:“赵大郎,把着你一身本领,何不与蛮子厮杀,好教他知晓我中原好汉?!” 与他厮斗那几个汉子,本是不耐闲汉唤他“寻常汉子”,又见骑手催促,只是抱臂冷笑,也道:“赵大郎手段,俺几个很是佩服,金人败尽好汉,合该赵大郎补回面目!” 段景住在一旁低声道:“金人手段了得,又是朝廷里青眼的,哥哥若去,胜也难说,败也难说,两头都不是个好!” 赵楚横一眼黑压压一片人头,冷笑声声,道:“既有难却盛情,俺何必作缩手小儿,只管传说,待俺取了枪棒,片刻便来!” 众人见他允诺打擂,欢呼四起,纷纷扬扬往外传,那骑士早飞马又回,沿途喝道:“早取了赵大郎,只在片刻便到!” 眨眼间,呼声直传擂台下,往日三个不忿两个不服的,眼望擂台上五个赤臂袒胸金人,纷纷道:“这蛮子,脚下稳当如压千斤,又不乏灵活,前番丧命的好汉,不是吃不住他力气,也非不肯拼搏,无非不曾见识过这等勾脚招数,赵大郎拳法开阖如劈天地,尝闻军中好汉与他角逐,本防他力气,不料竟落败惊奇招数之下,以他眼力,只怕能瞧出这厮们手段来,好与丧命好汉报仇!” 旁人哼道:“只怕报仇一说难得很,这金人,早不知何处所出,近年方渐渐暂露,朝廷要报与辽人百年世仇,正好并这厮们盟约,哪里肯教赵大郎坏了他性命?!” 有不知的便问:“如何这般认定,莫非赵大郎定能克敌制胜?” 那汉子便道:“某手段不好,也不曾觍颜去领教赵大郎拳脚,只他数年不败,京师里好汉侧目英雄束手,定有过人之处。” 他这话,未免中气不足,旁人正待嗤笑,又觉自己心内所盼的,正与他相当。 那金人喜气洋洋,无非苦寒之地来的蛮子,如何敢败尽中原好汉?朝廷又是个懦弱的,金人杀人,他便不理,汉人杀贼,到处都是规矩,赵楚素以威名镇压京师,若他果真胜了,面子上好看许多。 平日有受赵楚接济的汉子,聚拢起来都道:“赵家哥哥恩情深重,今日一战,避无可避,金人挟数日横扫之威风,哥哥此来,难免气势上落了下风,自家们受他恩情,不可不报,有一腔血的,尽管都去,簇拥了哥哥前来,看他手段!” 擂台深处,陆谦赔笑与金人安坐,闻听外面呐喊赵大郎将来,心下冷笑,拊掌道:“事将成矣,可去官家心腹大患!” 那金人使者,汉话颇为流畅,耳听外头乱嚷,心里冷笑不止,假意道:“莫非更有好汉,怎不见前日便来?” 陆谦笑道:“贵使不必担忧,那厮只是个街头巷尾好勇斗狠的泼皮,量他无胆违了高太尉均旨——贵使不知,此人好生无礼,正要请贵使一并剪除,那盟约之事,都在太尉手上,只消此事了结,盐铁铠甲,足量供给。” 金使心满意足,将交金错银器物细细把摩,心下暗道:“都说汉人富庶,不料竟至于此,花花江山,有这等人物把权,若有精兵一支悄然南下……” 一念至此,金使心头火热,却也暗暗警惕,他此来,本为与宋结盟共罚大辽,为的是中原精良兵器充裕盐铁,又本国十分之小,应对大辽力有不逮,若是再行念想大宋,倘若一言不慎为人所知,大事不能成,罪莫大焉。 只是诱惑便如毒蛇,心头里存了这个念想,他倒勉强按捺不得,一咬牙暗道:“只消取了大辽,以狼主精细,十年便足,彼时举兵南下——咦,宋兵战力不济,宋廷糜烂如腐,此事定当细细记了才是。” 值此宣和二年,完颜阿骨打建国五载,第二次重兵攻掠辽国。自政和四年宋遣使者与金通好,至今往来许多,此番金人遣使南来,一则为签订盟约,二则也为探听虚实,宋廷已选了马某,将往海上共下国书,此所谓“海上盟约”。 宋辽两国,百年世仇,为报此仇,又兼金人许宋以燕云之地,宋廷喜不自胜,将盐铁除却弓弩而外,可应允供给金国,所谓以靡肉资虎狼,不外如是。 且说赵楚,既已允诺打擂,便取轻便衣物换了,出门来,闲汉泼皮前呼后拥,纷纷攘攘往菜市口而来,及半路,有两个汉子窜将出来,拦住去路道:“大郎稍带,大娘子有几许闲话,要小人两个稍带过来。” 赵楚认得,正是玉香楼两个把门的,和色道:“阿姐有甚么交待,值得这般急忙?” 那汉凑前,低声道:“大娘子道是有贼要害大郎,此去打擂,万千小心,一莫害己,二莫伤人,有个退路,便是……便是那贼有甚么把戏子,大娘子处自有计较。” 赵楚叹道:“既要生死文书,不分死生,如何定输赢?俺也知那厮只等今日,然则骑虎难下,如何能收手?且去教阿姐安心,既是有文书,便是打死那厮们,最多落个担待,性命无忧,莫要她为难,莫得委屈都吞了。” 那人道:“哪里肯,大娘子已往菜市口去了。” 赵楚默然无声,半晌道:“也罢,只好如此,前头一并去罢,待俺入那厮们牢笼,也好有个递水送饭的。” 又叮嘱那汉道:“只怕俺这一去,三五日不能见人,须谨记,莫要俺阿姐作难,不须求人,也不必串动,俺自有计较。” 那汉忙忙应了,叹气往前,自寻李师师去了。 又行几步,一泼汉子迎面撞来,都是平日相熟的,赵楚秘谓一人,道:“禁军枪棒林教头,老小都托付于我,允人之事,不可有始无终。想高俅那厮,并了官家,要赚俺一条性命,早晚脱身不得,只望众兄弟看平日交情面上,多多照拂。” 汉子们道:“哥哥托付,便是没了性命,定当保他无忧,只是自家们好勇斗狠颇有手段,究竟如何宁乃,哥哥只管吩咐便是。” 赵楚道:“倘若俺这一去便落了毒手,众兄弟须连夜保出林教头老小,俺屋里颇有资材,只管尽量拿去,待天明,往城外寻个稳妥所在,寻个时日,教人护送了往东去罢。” 汉子们点头应承,又问:“何时送出,往何处而去?” 赵楚沉吟片刻,算计风雪山神庙时候,断然道:“入冬便送走,明春送至京东西路济州府济阳郡郓城县押司宋公明府上,便说赵楚托付,好歹要教林教头一家团聚,不可轻辱!” 汉子们一一应诺,又道:“哥哥千万莫说丧气话,便是那厮们胆敢幽囚哥哥,小弟们也有计较,伙同京师里三五千好汉,管教哥哥周全杀出路子,天下之大,三山五岳莫不好汉林立,只消哥哥领个头,做那没本钱的买卖最好!” 赵楚忙道:“休得鲁莽,弟兄们日子虽是清苦,清白人家,恁地落个贼寇身子,教俺如何担待得起?量那厮们无胆在京师里结果俺一条性命,只待出了京师寻个落脚之处,倒也图得清闲。” 汉子们齐声应下,俱各分派出,一行直奔张教头家里。 赵楚又吩咐一人:“待俺入那厮们的毂,劳烦兄弟托俺一句话,只对俺那阿姐说来,教她使人往俺住处,有些用处的物事,尽都取了去,莫教那厮们玷污!” 一面说,快步到了菜市口,人都喊赵大郎到了,前头让开一条通道直达擂台,赵楚睁睛细看,只有三五个粗壮黑汉,乱糟糟披了头发,衣襟不分左右,行动恍如禽兽,不知廉耻,正是金人。 托的一声跳上台,那押台的虞侯,便教取生死文书来,赵楚提笔画了押,有金人径直来,将手指上面摁了,摆开搏击架子,就等厮杀。 赵楚手指他同伴,喝道:“何必分开,只管一齐来,快快将文书上画了押,好送你几个上路,敢小看我中原好汉,不知爷爷拳头厉害?!” 此乃打擂规矩,赵楚虽是心下好笑,却也不得不依了,若不然,冒失失见面便打,观擂闲人便聒噪起来。 金人不懂汉话,闻声转目去看虞侯,那虞侯只是冷笑,低声与那厮几个耳语,那金人一声叫,愤怒如雷,连连互相阻拦同伴,都要打第一个。 等他几个选出,赵楚撩衣坐马,使出黑虎坐-台,稳稳居住当中。 金人不敢大意,或也知盛名之下无虚士,待绕在赵楚身后,呐喊一声狠狠扑来,这一扑,恍如猛虎下山,虽无腥风,却有恶力。 赵楚有心试探他招数,轻轻一闪,那一扑便没了名堂,这金人拳头,只擦着他眼皮掠过,台下观战百姓,俱都啊地一声大叫。 那金人见一扑无功,腰身翻转,双腿化一把剪刀,又是猛虎模样,号称摆尾,正是那一剪,看准脖颈,若是剪实,木桩也得粉碎。 赵楚再让,使个铁板桥闪过,却也退到擂台边沿,百姓瞪目,不敢呼吸。 那金人眼见,狞笑连声,双臂支住身子,一条腿,蓦然如鞭,呼啸抽来,只等赵楚跳起,他又一腿便可趁虚再行绞杀。 当此时,宋相赵挺之,与金人副使完颜拓,双方交换国书,正将一纸副约按下印玺,其约当为正约前提,约定宋予金熟铁万斤,盐万石,而金人先行伐辽。 文书里却未写入,以赵佶胸怀,以金人早已伐辽之实,本不欲重复,奈何他心内想的,正是金人以好战之士,行损害赵楚勾当。奈何此计较,休道赵挺之面目无光不敢写入条文,便是完颜拓,心里也好生古怪,此番买卖,合甚么见着? 如此,只等赵佶心事完结,此约便有了成效,盐铁换一人,赵佶心内虽不甚得意,却是欢喜得很。 蔡京闭门不出,早备了乞骸骨陈情表,一时间,风动云惊。 第十一回 受刑不受罪 擂台之下,落针可闻,寻常百姓,近了便见那金人剪子似双腿,只等赵楚伺机跳跃,又要行那前几日里绞杀好汉的勾当。 有行家把手,眼望赵楚退无可退,脱口喝道:“赵大郎宁耐,休教那厮们撩起腿来!” 一声落,又一声起,只听擂台之上咔嚓一声响,那金人嗷地大呼,撕心裂肺,丧了爷娘似,几个同伴慌忙迎去,众人也不知究竟。 赵楚大笑,道:“花架子颇有些看头,力气却小了些,可是你家乳娘教养?” 众人只看他眨眼间击败金人,俱呐喊,有看的真切的,窃窃笑道:“传闻赵大郎自幼猛虎养成力大无比,骨头坚硬似铁,竟不料至此!” 那金人鞭腿扫来,何止八百斤力道,赵楚既不曾跃开,更不曾躲避,屈膝闪过他一条疾击,不待稍缓,金铁似膝撞,正中那人膝下,正是韧带所在,只这一下,那筋骨便断了。 金人很是悍勇,单腿立起,合身便扑,双臂使个锁金仙,牢牢将赵楚定住,他两个同伴,更不搭话,揉身四只拳头如雨点,望定赵楚面目双侧捣来,只听拳上风声,若是捣实了,果真神仙也没法解救。 台下怒声呵斥,都道:“好生无耻!” 赵楚心下既惊又怒,金人里,那完颜阿骨打好说也是个英雄,北地人既以好汉自诩,怎肯做就这般寡廉鲜耻勾当? 顺目来看,那三个金人蛮子,满目尽赤,气喘如牛,望他如世代仇雠,又似金山玉河,不及细想,台下托地跳上几条大汉,喝道:“把你些无胆蛮子,敢在俺中原撒野,你有帮手,俺也有弟兄!” 台后骤然蜂拥出三五十厚甲军汉,手持刀枪呼喝连天,那虞侯在一旁也叫:“寻常打擂,都是签了文书的,你几个怎敢捣乱,快些打将下去,说不好,一刀杀了!” 百姓纷纷乱走,都嚷:“不得了,有通了蛮夷的奸贼!” 好汉们既为刀枪所迫,又不敢下手加害,一时间倒退下台,愤然叫道:“赵大郎休慌,俺们早晚报此大仇!” 赵楚纵然有九牛二虎力气,那金人以死相拼死死锁住手臂,只得强仗步下有万钧力道步步后退,眼见那虞侯竟也有帮手之意,蓦然大喝,声如霹雳,道:“本待打擂,不愿伤人,如何敢安排下手害俺,便是血溅五步,也顾不得那许多!” 一言既出,后肘连发,势如奔马,那金人腿骨尽折,行动不便,又兼死死锁住赵楚,竟为他一时所乘,胸腔里烂了内外的棉絮一般,张口一汪血箭飚出,手臂渐渐松软,轰然倒地,死了。 既杀一人,赵楚心忖:“今日之事,定非赵佶那厮害我,杀一个也是死,杀十个也是亡,好歹拉他几个铺垫,那厮果真敢杀俺,拼着脑后半节反骨,定教京师血流成河!” 计较已定,砰然如山崩地裂,足下生了跟稳稳站定,晃动肩头让过金人,劈面一掌正中那虞侯,那厮满面鲜血言语不得,竟发了性子,高叫道:“上司里发了狠,莫教这厮逃脱,杀他,便活!” 蜂拥出军汉,不敢直面,蓦然帷幕之后有裂帛之音,明晃晃刀子,自背后探出,眨眼先杀几条健军,正是金人打扮,却是汉人面目,手里仗着弯刀,齐齐扑将过来。 那虞侯腰间一柄腰刀,也为他掣在手里,看赵楚身后两人合势扑来,大喊一声壮胆,挺着刀子往赵楚心窝里扎去。 台下百姓,俱都呆了,本是看个热闹,哪想竟要搏命,清凉处李师师慌了手脚,要喝青鸾两个帮忙,毕竟人头攒动举步不能,眼见厮杀一团,万千奈何不得。 好赵楚,不避身后,踏步而前,让过了刀锋捏定那虞侯胸口,高高举起发力掼落,那虞侯,叫也不及,又死了。 既杀此人,赵楚再不顾及,踏步而前,如荡万军,劈手格开两把弯刀,叉食指如箕,那健军里也有好手,却哪里见过这等凶人,躲闪不及,为他轻轻捏开咽喉,登时断气,两把刀尚未落地。 赵楚寻不见趁手兵刃,挑起弯刀两把,正堪合手,翻转持了,蓦然倒退,奔马一般,金人不料汉人里竟有这般人物,一时不查,待觉悟时,心窝里刀尖剔穿,那肝脏竟不破,为尖刀所穿,如悬在腰后,血淋淋好不触目惊心。 所余几人,同伴先丧两命,先惊了心,见他再杀金人反步而走,将个背心留了出来,不知谁,大喜喝叫,弯刀攒动,望定刺来。 赵楚断然回首,猛虎回头一般,高高跃起,身形遮住日光,惨淡裂了那厮们心胆,只见寒光一道如流星,脖颈上清凉,都当了断头的。 这一高跃,寻常好手不敢做来,最是讲究势大力沉眼明手快,一个不慎,脚下无根便是死,有血勇的汉子见他眨眼间连杀数人,这一跃平生做不来,一声喊喝彩如雷:“好手段!” 这时节,擂台上横七竖八十几条尸体,有那断了头的,腥风扑鼻,赵楚丢开弯刀,闭目长叹,陡然喝道:“俺本不愿伤人,奈何他几个以死相逼,不得已,尽皆杀了,众人莫慌,看那官衙里,几时乃我甚何?!” 前番厮杀,惊了后厢里陆谦与那金使,金人悚然而起,道:“不意中原,竟有这等人物,可怜自家来时随从,好手先丧一半!” 陆谦忙道:“贵使暂休怒,那厮胆敢杀人,说不好便是死,早晚教贵使称心才是!” 金使心下喟叹,暗道:“若这等虎豹儿在我大金,万人敌,开疆拓土封侯拜将,狼主恨不能当个宝,可叹宋人竟至于此,如此江山,合该早早告知了狼主,早晚拿下!” 陆谦一面看这金使面目,心下惴惴,喝令军士拿了赵楚,道:“这厮胆敢杀人,定斩不饶,教开封府好生看管,走脱了,饶他不得!” 抢来要撕毁生死文书,往擂台上一瞧,哪里能见,又不敢近赵楚讨要,立定一旁喝道:“那文书,乃是官府里凭据,谁敢胡乱拿了,若寻见,一并发落!” 赵楚望见一行军士远远开来,领头的金枪白马,不是徐宁又是哪个?! 徐宁手段高超,几日来先去了金枪班,又被高太尉点了来巡查走动,今日之事,他本万分不愿亲来捉拿,上司有命,推却不得,靠近来远远一揖,尚未开口,赵楚道:“好汉做事,本有担当,贼既为我杀了,有始有终,只管来拿便是,不教兄弟为难。” 陆谦闻言,又喝令随从看管徐宁,道:“把你些犯上作乱的,竟不思报效国家勾连一气,早晚告知太尉,当反贼都杀了!” 赵楚侧目而视,缓缓道:“若你能活命过了年前,江湖里的好汉,将这厮杀了,俺感激不尽!” 陆谦慌忙而退,赵楚跃下擂台去,目视左右为难徐宁,道:“不须绑了,前头引路,开封府大牢,未曾见识过。” 他一身都是血腥,金枪班的军汉,都是贵勋家的,哪里见过,远远围着不敢来绑,听他这般说,又见徐宁默然不语前头先行,俱都松了口气,又看擂台上人头滚滚血成溪流往下滴,咬牙切齿。 李师师见他发起性来杀人,骇得一口气竟背了过去,慌得青鸾两个急忙来救,幽幽醒转,不见人面,只军士围了擂台收容尸体,待知暂且关在开封府里,扭身疾走,道:“快些生个法子,他性情激烈,不料竟至于此,好歹赎人出来,莫教牢里吃了干系。” 青鸾只觉手脚冰凉,闻声强自打气,道:“他于街头的好汉都有交情,开封府牢里,大都与他有旧,想必暂且性命无碍——只是此番算计,定是那某下手,娘子要寻谁来?” 李师师一时茫然,竟呆了,心里只道:“正是,既是那人要下手,奴奴又能寻谁说情来?”转念恨道,“难不成,只好眼睁睁等死?!” 红萼心里毕竟有计较,劝道:“大郎既不教那厮得逞,如今情势,又是京师里万千百姓面前,金人歹毒在先。那人若要称心如愿,娘子处不好太过逼迫,大郎既曾入军,只怕发配是最好发落。” 李师师垂下泪来,决然道:“我知大郎,若是委委屈屈将这身子换他平安,早晚再不能见——也罢,便依他,倘若开脱了,天高地远,终能相见,若是……奴奴生来清白,将这薄命陪了他,也好过肮脏世间留恋!” 有了计较,心里便安,李师师精明过人,拂袖道:“只在金钱巷里等着,闭门不见外人,谁敢逼迫,也是杀了,早早开封府里陪他去。” 青鸾恨恨将擂台上下打望半晌,紧随而去,心内只是道:“他既有友朋无算,倘若那某定要下手,不若联络百十个好汉,定教那黄金窝也一把火送了!” 待到了家门,悄然去看红萼,却见她揽镜自照,平日不屑的胭脂水粉,都堆在面前,怒道:“大郎命在旦夕,你不思生个法儿解救,要这劳什子,好不知羞!” 红萼淡漠一笑,低声道:“娘子有死烈之心,你也有必死之心,总要有个窝囊着活,早晚有报仇时候。想那妲己褒姒,奴虽无倾国颜色,曲意奉承不难,金人既来,狼子野心,不教这天下翻覆,不来泉下相会。” 青鸾愕然,细细看去,红萼泪如雨下,却轻轻微笑,皓齿将那红唇都咬破,嫣红一片。 正为李师师听见,心内大恸,三人束手无策,只得先这般计较了,抱头而泣。 只说赵楚,为金枪班押送来开封府大牢里,牢头都是泼皮闲汉,早早与他有旧,眼见了大吃一惊,待将金枪班远远送走,忙忙来问,道:“哥哥如何落这般模样?” 赵楚笑道:“金人蛮横,奸贼无节,被俺一刀杀了。” 牢头们叹道:“前番万人俱呼要哥哥打擂,小人们早晚担心,果然吃了官司——且不忙,哥哥只在此处住了,不比外头,还要哥哥受些委屈。” 挪出个空间来,赵楚不知生死,心道果然要死,必先有些力气挣扎,径自坐了,不片刻牢头送来酒肉,大快朵颐,谓众人道:“这世道,饿煞爷娘的忠孝两全,卖国求荣的坐了高官,把俺们这一身都是本领的,只想着谋害毒杀,想开国来英雄好汉,不知已屈杀多少,俺今落难,纵然一死,死得其所,心胆酣畅,只是放不下苦命的阿姐,你几个劳烦平日里往金钱巷上跑一趟,教她莫为难,莫委屈,莫起必死之心,逢年清明,俺那坟头上,少不得一坛美酒。” 牢头们忧心忡忡,一面劝慰道是必会无忧,一面件件依了所请,叹着气,美酒肥肉流水似往来送,道:“哥哥平日接济,小人们常念无所回报,今日都在小人地头上,倘若不教哥哥好生……好生快活着,没面目撞见江湖上好汉。” 如此过三五日,外头不知究竟,只机灵的牢头回报,道是金钱巷大门紧闭不容出入,有黄辇时常来探,不得门而入。 这一日,赵楚吃了酒,正往干净铺子上躺着,蓦然鼓声如雷,有牢头抢先进来,低声道:“府尹升堂,哥哥去了,千万莫与他犟嘴,好汉子,也吃不消那官儿们万千手段,干干净净回来,小人们还有好酒,都替哥哥藏着。” 赵楚一面应了,为如狼似虎枢密军汉引了,尚未贯那枷锁,行动甚是轻便,片刻转来开封府堂前,京师百姓,也有好汉,不下千人,鸦雀无声将个府衙门前挤得水泄不通。 上了堂,那府尹先喝:“把这厮,若非补救,将将坏了两国盟好,此罪,汝可知?” 两个持刀柄乱敲腿弯的健军,又唤来同伴,强行将赵楚摁在地上,骂道:“吃黄口刀儿的贼汉,公堂爷爷面前也敢放肆,不打断你的腿!” 百姓里有人喝道:“将这厮几个面目记了,早晚杀他们上,鸡犬不留!” 那军汉陡然失色,急忙放手,府尹大怒,又不好寻见恫吓的人,只好又问:“兀那汉子,可知罪?” 赵楚昂然道:“金贼杀我弟兄手足,何不与他问罪?奸贼助纣为虐将近卖国求荣,何不与他问罪?那某为一己之私戕害好汉性命,何不与他问罪?” 府尹喝令刑杖,又问:“既有罪,受不受?” 赵楚脊上吃了棍子,是几下下去,皮开肉绽,竟不觉痛,呵呵笑道:“人命为最贵,俺既杀人,本该受刑杖,然则本无罪,便不受罪!” 府尹又令刑杖,再三喝问:“受罪不受罪?” 三十棍下去,血流如注,皮肉翻开,百姓不敢直视,赵楚厉声道:“本便无罪,如何受罪?” 府尹丢下水火签来,再刑十杖,道:“不受罪,便该杖死!” 赵楚冷笑道:“便是杖死,绝不受罪!宁受刑,不受罪!” 府尹大怒,待再令击杖,堂后有人轻咳,又见百姓里许多好汉群情激奋,也有那亡命的彪形大汉摩拳擦掌,心里先失了气,走下堂来,目视赵楚后背,触目惊心,乃道:“既已伏法,看你西军里与贼拼杀功劳,再行杖脊五十,刺配青州,你可心服?” 赵楚冷笑连连,那府尹见势不妙,也是左右为难,既不好恶了官家叮嘱,又不能得罪心黑手毒的蔡太师,急忙取了判文,使军士念,道:“京师赵楚,性情桀骜,念曾有忠君报国之举,又有勾当保举,既杀人,须抵罪,再念生死文书,故以斩立决改杖脊五十,刺配青州,即日动身!” 群情哗然,有几个精明小厮,扭头往药铺里便走。 赵楚咬牙再受五十杖,拂开衙役牢头搀扶,目视那府尹,蹒跚而去。 此判既出,不容更改,好歹赵楚记着,似是太师蔡京极力说情,虽知他也有龌龊计较,也是为国,终究记了这个好,只听闻竟是名叫董超薛霸的两个押送,心内又起了杀机。 使牢头打探,太尉府里那陆谦并着富安两个,几日前出京,便知林教头以去了草料场,看看天色已将欲雪,唤叮嘱了去照拂张教头一家的来细细问了,放下心来,背上敷药静养,只等天明动身。 这一去,好有一比,蛟龙脱了铁索,猛虎出了柙兕,如鱼得水,海阔天空。 第十二回 月下西来夏布裙 岁属深秋,月朗星稀时候,正是寒冷,眼看天明。 赵楚背上疼痛,火烧一般,辗转醒来,将外头人送来褙子披了,挪身而起,沿墙脚缓缓走动,待得一身暖和,天已放明,邻间牢狱里的,呼噜声尚如鼓。 外头挤来一泼牢子并几个牢头,置办了热腾腾酒菜,流水价送将上来,一一排开布在桌上,领先的斟一碗白酒,道:“哥哥恩情深重,今日眼见往青州去了,再见不知何时,小人们也说不来许多好话,只请哥哥满满地吃酒,待得天明,便就去了。” 赵楚与他连饮三碗,笑道:“弟兄们何必说些晦气话,我看你们,生龙活虎,正是精壮时候,五十年,也能相见。好汉子,死别不过而已,生离何须忧愁。俺便是要去了,弟兄们留在京师,比不得别处,若有花销,寻俺阿姐,她性情温敦,无不允。弟兄们也是人前看下眼的,作哥哥的有句话儿,须时刻谨记在心。” 牢子们垂泪,都道:“哥哥只管吩咐,都是小人们前世修来的福分,旁人怎不见哥哥临别教训?” 赵楚道:“你几个,有家室的,都须知冷知热,娘老子在的,生前须好生孝敬,无家无室的,也莫整日值更下了便寻浪子乡里,人前,须莫学俺,不可吃了苦头,人后,谨记祸从口出,白酒是好,倘若由此发了罪责,不比俺天下之大孤身四处可去。” 牢头只是笑,泪奄奄地,吃一碗酒道:“哥哥叮咛,小人们万千记下。小人在牢里,也算是个说话公道的,弟兄们颇是服气,公推俺也要叮咛哥哥些言语。” 赵楚一一与他吃酒,道:“但讲无妨。” 那牢头道:“哥哥性子激烈,容不得腌臜,好汉里头一条,英雄中第一个。只是这天下,已是脏了,世道如此,容不得哥哥使性子。这一番东去,哪两个公差,董超薛霸,都是当官的门下走狗,哥哥又与李大娘子情深意重,保义郎儿心里早早惦记,只怕那两个千万里路上要寻下手险恶,哥哥谨记小人们的亏,逢林莫入,有夜莫行,早早到了青州,有安排,教人往送个信来,小人们在京师,佛爷座前早晚一炷香,只盼哥哥周全。” 赵楚默然,心神忍不住激荡,暗道:“俺平日与他等厮混,只为来日计较,他等都是受苦的,这世间的恶人不知见识过多少,不难瞧出俺别有所图。然这一别,情真意切,这世间,义气莫过如此。” 当下不复再言,好生几坛子老酒尽都吃了,外头乱哄哄有人嚷,教刺配的动身。 牢子们不能出门,只在拦栅里站住脚,眼见赵楚上了枷锁,被那如狼似虎的军士押了出门,黯然泪下,赵楚回头笑道:“弟兄们不必作小儿女姿态,千山万水,临别暖心,有赵楚在,便有今日义气在,十年八载,后会有期!” 有那年轻的牢子,平日为人懦弱,为泼皮所欺,整日衣衫不振,若非赵楚,做差也得丢了,扶住栏杆,蓦然号啕。 赵楚顿足,目视催促的军士,缓缓道:“常言道,善恶有报,俺那兄弟,有几句要紧话尚未吩咐,稍容片刻,自有后报。” 军士不敢逼迫太过,看看当官的悄然往前去了,只得先行散开,道:“三言两语,莫教小人们为难。” 赵楚一笑,走去隔了栏子抚摸那牢子头发,缓缓道:“兄弟不必如此,俺这一去,譬如鱼跃天空,好不自在,为作个念想,兄弟也该笑颜以对,倘若作哥哥的往后念起兄弟模样,只是哭哭啼啼,宁不教人挂念?兄弟今也长成,俺平日教你三分手段,须不可半日懈怠,有一身本领,方能有后会之期。” 那牢子不过十七八岁,又无爷娘,便是这差事,也是赵楚使了银钱托人取他祖上勋贵领来,泪眼朦胧道:“大兄教训,无一日不敢忘,只盼哥哥周全抵达,年月康健,能上山下海时候,辞了这差事,便来哥哥身边伺候,报答再生。” 赵楚笑道:“一年,便有一年事,莫使性子,好生做着差,心中想念,便往东扫一碗白酒,身在千里,俺也能嗅得酒香。” 那军士们,生恐误了时辰,连声再三催促,牢头觍将过去,奉送许多银钱,方容这片刻。 那牢子,将一包伤药置于赵楚袖内,道:“此药性尚佳,大兄背有杖伤,一路须谨记敷掩,虽是天冷,也怕发脓,没个贴体的在,那厮们手里,哥哥若无半分力气,砧上鱼肉。” 赵楚不忍拂他等心意,牢靠藏了,退将几步,长长一揖,与他等作别,大步而出。 出牢门,再无送行的,两个自衙内取了文书的公差,粗壮凶恶,手持长棍腰悬钢刀,背上负了行囊,足下蹬着快靴,不耐烦喝道:“落了难,尚不知觉,教自家们好等!” 左厢那个,唤作董超,右首便是薛霸。 薛霸机敏,急忙止住焦躁寻衅的董超,低声道:“伴当何必与他这时候龌龊,一路少则三五月,不怕寻不到时机,此时闹将开来,京师里不要命的何止千百,你我老小如何能安?” 董超方收住性子,催促着赶路。 赵楚不与他两个计较,那引了军士押出牢房的小官儿,将他行囊挂在手腕,略略打量两眼,转身而去。 出东门,行不及十里,尚未出繁华所在,长亭之内,人头攒动,不少三五百人,踮脚正往这厢观望,见三人来,有人高呼:“赵家哥哥慢行,小弟们只来送一程,且吃杯水酒!” 董超薛霸吃了一惊,本想无人来送,原来竟都说好聚在此处等待,眼看这长亭里,有贩夫走卒,有街头青皮,也有勾栏里的娘子,更有三五个长衫冠戴的,三教九流。 薛霸,笑容可亲,道:“十里送别,也是合该,只管别了便是,但不可耽误行程,好趁凉,快快地走半晌才是。” 只说李师师三个,天不亮便赶来这里相侯,有说上话的汉子,四周把住角落不教人来叨扰,将她三个,正在最高处。不过半晌,又软轿行来,落地迈出个冷美人,模样俏丽身姿修长,却是赵元奴。 使红萼将她请来,李师师道:“元奴何来?” 赵元奴目视她三人熟桃般双眸,片刻缓缓叹道:“你我都是人前人后强颜欢笑的,我却很是妒你,有个实在的惦记,胜似万人众里取那魁首。” 李师师强笑,道:“阿弟此去,不知哪年再相聚,送他正该。” 赵元奴往来时路上远眺,幽幽道:“只怕这一送,心儿也摘去贴了。” 李师师再不言语,俱各无声。 日头方起,清雾里远远行来三人,只一看,披头锁了木枷的,不减昂扬之气,送行汉子们喝彩连声,都道:“方是赵大郎,只是清减了许多!” 李师师忍痛不住,泪落如雨,便是个猛虎,今日也落了牢笼,看他披枷戴锁,额上重重刺着金印,纵然与往昔不二,可怜前途莫测,天下之大,再往哪里寻他? 待近了,汉子们分出几个将那董超薛霸拦住,好言好语贿赂,凶神恶煞恫吓,只不教他两个来坏事。 赵楚上了长亭,李师师泪眼朦胧,哽咽不能出声,只奔来将他手腕牵住,陡然大哭。 赵楚与赵元奴见过了,回声劝道:“阿姐不必啼哭,区区千里路程,待俺事了,寻两匹好马,旦夕便可再回京师。” 李师师只是摇头,说不出半句话来,青鸾性情刚毅自知定有相会时候,站在一厢不言语,倒是红萼,许多日子来提心吊胆,又曾抱了忍辱负重之心,如今稍稍得缓,神智一片模糊。 她三个,来时不知计较几日,有千万句叮咛的话儿,如今只字片语说不出口,好歹激荡缓了,又是上路时候,李师师将一包金银塞来,道:“一路上总要使唤,钱财能行的,便莫使气,总不想自家儿周全,也该谨记,虎狼口中,有个苦命阿姐度日如年只盼再能见你一面,莫坏了身子。” 赵楚一一记下,往周畔拱手,大声道:“弟兄们义气深重,赵楚谨记心头,待方长来日,取京东白酒,再与弟兄们痛饮,三百年,赵大郎不该性子。倘若有弟兄往京东来,只管寻俺,国威王法,挡不住弟兄们相会!” 好汉们一起拜别,又有送金银之物的,赵楚绝不推辞,一一接了,返身与赵元奴道:“元奴阿姐最知冷热,俺这一去,只求往后多与俺阿姐走动,说几句贴己的话儿,赵楚感激不尽!” 赵元奴避开他大礼,道:“自当如此,待大郎归来,还你周全师师。” 此人不知出处,如此性情,竟能容于上大夫之流,达官贵人似敬她胜却重她,不知究竟,有此应诺,赵楚安下心来。 回头时,李师师已背过气去,幽然醒转,无声恸泣,唤青鸾将钱物要贿董超薛霸,赵楚拦了,道:“他两个,俺怎不知?不必看他脸色,俺非林教头,拿俺不得。” 李师师从他,别时轻握手掌,闭目如断山河,缓缓道:“郎心如铁,妾意如河,生不绝,不断,虽非清白出身,宁愿九死,不教断了与弟郎纠缠。” 赵楚眼眶微红,轻吻她额角,一言不发大步下了长亭,董薛两个急忙赶上,不片刻,转过山岗,渐渐没了影踪。 众汉子渐渐散去,只这四个,怅恨遥望,日当正午,李师师蓦然出声,如稚子啊呀,俄而放声长哭,声动九里。 赵元奴面色不决,如称重物,心内算计,不为外人道来。 只说赵楚三人,大步疾行十里,董薛两个追赶不及,喘息如酷夏长毛狗,叫苦不迭,见有路边酒旗,忙忙赶上道:“虽是深秋,日头也烈,正有个吃酒的,且歇息片刻,过了最热时候再行赶路,也是不忙。” 赵楚嘿然冷笑,却不拒绝他两个,那小酒铺里,也有三五个赶路的闲人,高贵的围了内里静悄悄养神,粗汉们便在门外树荫下,摇动蒲扇,大口吃酒,老小两个店家,满面笑容走马灯似伺候了。 众人见他三个,有闲汉吃了一惊,指着赵楚与同伴道:“非是赵大郎么,传言杀了金人拳镇京师,奈何恶了官家,又吃罪高太尉,怎地竟刺配出来?” 同伴便笑:“休管他好歹,碍你我何干?吃酒赶路,方是正事。” 董超薛霸两个闻言,甚喜,又不敢与那有身份的往内去争座子,便在门外粗凳上坐了,大马金刀似高声叫道:“店家快拿酒肉来,那厮有的是金银,分文不让你的。” 赵楚寻个清凉处,只是冷笑,问店家要了肥鸡白酒,双手把住胡乱嚼完,又问店家要了白面饼子,将几斤肉也取来,将葫芦里白酒打满,自背囊取铜钱,分文不差丢给店家,也不顾天色燥热,起身便走。 店家拦住头,道:“差爷爷的,你也一发儿给了罢。” 赵楚见他店前有迎风飘展酒旗,旗杆如小儿手臂,轻轻一脚折了,喝道:“俺果然有闲钱,却是阿姐所赠,友朋打发,只在俺一路用度。把他两个,自有官府供给,与俺何干?要钱么,也是有,能抵俺拳头的,只管来拿!” 说罢,目视董薛两人,喝道:“俺自上路,你两个只管歇息,误了时辰,便是俺走脱,也是你两个担当,高俅那厮,要杀要剐,也有你两个担着!” 董超持长棍要打,赶不上赵楚走得快,只得恨恨丢了银钱,与薛霸急忙追去。 客人们咬牙切齿,纷纷道:“这汉子不知好歹,只怕有他苦头。” 那店家欲哭无泪,看那旗杆已断,只好又教人重新支了,骂道:“把这贼配军,好歹差爷爷手里折了性命!” 赵楚前头走路,那董超便低声道:“这厮出了京师也敢蛮横,不消再行押送,晚间寻个僻静,一刀结果了性命,你我回去复差便是。” 薛霸忙道:“不忙,不忙,林冲那厮,也有个大和尚陪伴,这厮如今不明身后,又有一把子力气,你我不是对手——且再过些日子,有的是帮手,他那金银,存着也是你我的,何必急于一时?” 董超闻言,满面笑道:“正是,正是,亏得你这好算计,那便容他蛮横几日。” 一路疾行,董薛二人渐渐追赶不上,叫苦不迭,他两个押送犯人许多年,不见有这等硬骨头,眼看渐渐人烟稀少,渐渐又到了无人之境,前后寻不见打尖的村店,天色已是晚了。 便在道旁,寻了个小林子,他二人好歹攒些力气迎头赶上,赔笑脸告道:“天色已晚,不好赶路,往前也是深山老林,只怕大虫伤人,教你模糊丢了命,也是不好,倘若歇息,明日早起,也是一般儿行程。” 赵楚依言,自寻一块青石,仰面躺了,远远离开他两个,片刻又扯出酒肉来,若非董薛也有计较,不得不来哀求些水面。 夜风寒冷,董薛二人备有棉絮,紧紧裹了身子依偎着烤火,一边低声密议,赵楚临行,便只一身秋衣,却不觉冷,手抚背囊里李师师所赠棉衣,心潮起伏。 是夜,林风飒飒,如鬼夜行,两堆篝火,好歹存些暖意,正半夜,有夜枭咕哝,刺起董薛二人一身寒毛,赵楚却知,林里有人,翻身喝道:“谁敢同路,请来一见!” 董薛大惊,面面相觑,暗暗都道:“奇哉怪也,说好不在此处动手,如何能有人?莫非这厮同伙要来劫他?苦也,苦也!” 却那林里,树后转出个女子来,面如春水,行似杨柳,董薛粗鄙,不曾见过,赵楚却深熟悉,不是崔念奴,又是哪个? 早时告别,不见崔念奴,赵楚本当她不好出面,抑或不愿相见,心下哂然,不料她竟在此等候,所为何事? 但见月下,崔念奴舍却一身鲜衣绣鞋,似新做,却有许多压挤褶子的窄裙,色甚素,正是寻常百姓里女儿家穿着,青丝绾了木钗,手臂卷着青囊,莲足早换了行路高靴,虽面目如画,却是个小户人家的侍奉女儿。 待近了,崔念奴脸色有惊恐的煞白,瞥一眼惊喜交加的董薛二人,轻来赵楚身边,笑靥如花,道:“大郎一路,总须有个照料的,奴奴舍却从前,也是一举两得,大郎若是不肯,奴奴也只好独自行路了。” 她目光落在赵楚额角,突然有热潮,微笑中,目光悲戚。 赵楚犹豫良久,这人精明非是常人能比,又非工心者如红萼,若在身边,不知好歹。 只是她一介女子,舍却从前雍容,孤身上路,前途莫测,便是心有警惕,也不能说出拒绝的话来,当下叹道:“若是不嫌,便一起罢——只不知你要往何处?” 崔念奴怔怔瞧他半晌,突然一叹,稍稍坐远了些,将那篝火拨弄地作响,道:“居无定所,心无定所,大郎何处去,便先同你一起罢。” 赵楚欲言又止,崔念奴轻笑道:“大郎不必猜疑,今你以怜悯之心待我,往后我百倍报答,倘若有损害大郎心思,来世还当行那贱业,不得更改。” 赵楚不悦道:“纵然要取信,何必这般歹毒,好端端的女儿家,从今而后,便是新生,不可再有这般话儿出口。” 崔念奴应声,笑,有啜音。 时过半夜,愈发寒冷,崔念奴牙关格格,兀自不肯靠近。 赵楚心下恻然,将棉衣取来细细为她穿了,道:“念奴,念奴,无非世间身有仙骨心如蛇蝎的,怜你,叹你,却不厌你,如今落难,只你星夜来奔,天下之大,天地间便就你我最知此事冷热,不必再念往前,我待你,一如阿姐,何必提防?” 崔念奴怔然,不能推脱棉衣,半晌叹道:“大郎,奴奴的苦,心自知之,二十三年,知冷热的,只你一个。” 赵楚劝道:“明日又要赶路,那厮两个有加害之心,须仔细警惕,莫再作它想,好生歇息,都是苦命人,有我在,不教先害了你。” 崔念奴低低应声,见赵楚衣衫单薄,缓缓靠将过来,果觉他并无厌弃之心,沉沉睡去,将那粗布下的藕臂,不肯放手。 ps:难受啊,有啥也别有病,老祖宗诚不我欺,大清早的睡不住了爬起来码字,现在又昏昏沉沉的想睡觉,嗑药,准备再拼一章! 第十三回 段景住火烧铁槛寺 林雾起,晨水寒,掬一捧撩上,清明肺腑,将衣襟去擦了,转眼去看,四下里乱山千叠,影幢似澜,正堪入画。东升明星,西落朗月,交映成辉,冷风拂来,神清气爽。 赵楚目视董薛两个靠了尚自沉睡的,心下计较,道:“公文里不讲究竟,将去青州的路途,不过兖州,经大名府北行再折,彼处山贼如草,有田虎成势,这厮素与京师里高官往来,若是俺孤身一人,千万军马里来去如无人。然则董薛两个,既有加害之心,拦路恶人不少,崔念奴既以身投来,不可弃之,如之奈何?” 顺眼望去,崔念奴裹了棉衣,晦明不定篝火旁尚未醒来,鬓有霜华,娇俏无依,有瑟瑟形态,与寻常女儿大不相似。 转念又想:“想这一路,如今既吃官司,不可多由性子,这二人虎视眈眈,暗影窥伺在侧,倘若照料不及,她方有重见天日之时,定又落红尘之身,然则若顾及她,那厮们约了强人来抢杀,逃脱不得,宁耐如何?” 心下不由有些焦躁,道是她与李师师同处,虽不免有为人瞧破的惊险,己身不多这许多麻烦,眼巴巴地,一路逃来又是怎生个计较? 心内念及此处,赵楚又起警惕之心,此人狡黠,京师里莫不知晓,她此番随来,只怕更有分说,一时间,左右为难,不知当如何待她。 陡然间,逆风卷来,浸入骨髓,赵楚自持铜皮铁骨,便是雪地里不须厚重累赘棉衣,如今竟激灵灵一个寒颤,心下不解,方起身,旭日轮起,光芒如金,红彤彤燃烧如好汉血脉,登时只觉一头逆血直袭一身,霍然骇道:“俺是个泼皮身子,惯以义气自许,三山五岳的狼虫虎豹,不在眼下,她一个女子,孤身来投,便是怎地,千里相伴,休论有甚么勾当,总是不枉相交一场,如此龌龊心思,竟付在妇人身上,有何面目再称好汉豪杰?这天地里,但凡好汉,无不一腔子热血,都道光明磊落,若是腌臜心思多了,这一身骨头,便都得化作那陆虞候之流,断不可如此!” 决心已下,赵楚便忖:“既是如此,便只须警觉,不可再有虑及周全而行那将个妇人作贸物的心,管他险恶,一对拳头,只管打将过去,万千军里,也能杀出个血路来!” 将含糊梦呓两个目视半晌,赵楚踏步而下,自去篝火旁,将那火堆拨旺,忽见崔念奴微微颤抖,心知她已醒来,一面诧异果然是个工心的,一方以手抚她容颜,低声道:“不必惊忧,既许你一路周全,纵然死了,不教那厮们扯你再落深潭。” 崔念奴果然是早早醒来的,她辞别李师师,自小路截在前头,本便担忧赵楚忖及行路险恶不肯懈怠,半夜醒来,只见他沉吟不决来回踱步,心胆先冷了一半,只等他将由头说出,便决然告辞再不相见,不想竟有这番话。 于是睁睛看来,赵楚踞在身侧,缓缓道:“方才果然是想前路莫测不便携你同行,诸般计较,想你也知晓,只心内本是不愿,又觉娇弱女子,倘若弃了,赵楚便非是赵楚。往后计较,你自有分寸,只去路程里,俺便是个伴当,更作友朋,护你于路周全,不说分内之事,也是天经地义。” 崔念奴奇道:“怎是天经地义?” 赵楚笑道:“你身是女子,男儿立身,一则敬天立命,二则扈翼姐妹清白,岂非天经地义?赶路尚需片刻,莫多疑虑,俺既许你不弃,便是那厮们邀聚强人万千,定先保你抵达。” 崔念奴怔然,轻轻吁出一口气,迎向那明灿灿朝露,破颜一笑,再无风尘里媚行颜色,恍如漫山芬芳里,一头秋菊。 登时再无睡意,翻身而起,教赵楚往那青石上坐了,酥手如嫩,绾他发髻,道:“不该瞒了大郎,奴奴此来,举目无亲,不知所向,只怕三五年里,只好搅扰大郎情景,残败之身,容不得相报,只好整日侍大郎洗漱,只当是稍稍心安。” 赵楚寻不出安慰的话来,任凭她仔细束发,那枷锁束缚颇不灵活,晃动脖颈,转头笑道:“那便委屈了你,赵楚生来泼皮,不曾有使人侍奉之心,便是平日束发,也是胡乱绾了,正要念奴帮手。” 崔念奴指尖滑过额角金印,怅然无声。 看看天色大明,董薛两个磨蹭不起身,赵楚将崔念奴背囊取来自负了,大声喝道:“把你两个泼才,待俺先行走了,寻不见,休拿借口搪塞!” 将他两个骇起,一面忿忿暗自咒骂,也不敢要崔念奴往去服侍,心内越发狠毒,均道:“把这厮结果,定将这小娘取来,三五年堂下做挑水劈柴的活计,方出今日心内恶气!” 崔念奴看他两个眼色怨恨,只一想,便能知那般龌龊计较,本是不惧,如今却觉心头无依,往赵楚再近半步,心内方安。 如此三五日无事,沿路有官道旁的小店,晚间便自歇息,崔念奴不肯独寝,又不好说出,便与赵楚道:“奴奴既许大郎作个侍奉的,自无偷闲理当,大郎自在歇了,奴奴只在一旁,安寐一夜足够。” 急急行路,她娇滴滴如何能及?满面憔悴颜色,衣带也缓了许多。 赵楚心下怜悯,白日里为她说些体己的话,心头也明亮畅快,渐渐觉她似果真是个相交的,更怜她苦难,便道:“何必苦守,只在身旁,江湖里走动,不比舒坦日子,担待则个。” 那小店,哪里来单铺子,一张大炕,一溜烟排开,崔念奴自在墙脚安顿了,咬唇又要布个棉被挡住,赵楚知她心思,正色道:“何必把俺当那厮们?念奴心有天地,都是这世道,生生将个苦命的迫到了这里,莫教赵楚小看!” 崔念奴泪滴只在眼眶里打转,依了赵楚在他左侧躺了,赵楚将那矮几自炕头分开,谓董薛道:“清早赶路,夜间走动的,俺只当贼人,倘若梦里杀了,休怪手下无情!” 董薛腹诽不止,又不敢平白吃罪,忙忙堆笑应承,上下答应,道:“自家们最是贪睡,绝不肯醒来,一觉直到天明。” 及赵楚要歇,稍稍有些作难,他并不以龌龊待崔念奴,然则总是男女有别,若是便在她身边躺了,倒教崔念奴如何看待? 崔念奴翻身来看,脸色潮红如信,滟声道:“大郎不以那人等看我,奴奴又怎好将浪子心思看你?只是教师师听了,只怕心里不爽利地紧。” 赵楚支吾道:“怎会,偏你心思多,好歹歇了,莫教明日耽搁走路。” 崔念奴吃吃而笑,和衣仰面躺了,耳听他心口如擂鼓一般,本想取笑丢个玩闹,转念却道:“不可教他当我不改性子,多生厌恶。” 由是略略侧身,也是乏了,沉沉入睡。 及天明,崔念奴心里好笑,原来赵楚酣睡,最是追逐宽阔,排炕只方圆这般,哪里能供他辗转,竟来抢了崔念奴荞枕,便在她脸侧,不过咫尺之间,兀自受用般不肯远离。 生来不爱风流,偏生都是风流,果真风流? 崔念奴陡觉心跳如鼓,蓦然有些许忐忑,终究长叹一声,悄然转身,下地先梳洗了,又往后堂灶下取了热水来,方唤赵楚起身。 赵楚也觉讶然,他自家最知自家事,不见这般惫懒,最是警惕时候,竟不查崔念奴早早起来? 董薛两人,如常胡乱抹了脸面,眼见外头天光大亮,将枷锁又给他披了,崔念奴忿然道:“左右也无人瞧见,何必一起身便披枷锁?!” 薛霸笑道:“不是自家们不肯通融,几日来走的都是官道,只怕万一,一发儿往开封府告了,自家们万千吃罪不起。” 董超趁势道:“自然,走近路,虽险恶些,年前定能赶到青州,这枷锁,出了人烟地带也能去得,好歹有个但当,自家们受了便是。” 崔念奴心内冷笑,见赵楚并不阻拦,自问店家要了酒肉,奉于他两个,道:“差官也是劳苦,颇有些银两,打些酒肉来,路上好予两位解渴果腹,不知上了小路,哪里方有住店。” 董薛相视而笑,都道:“自是,此去,直往东北走,小路自家们也走过,前头带路便是,莫要迟延。” 待崔念奴取铜钱时候,赵楚道:“如何安心教你破费,我这里都是,沉甸甸也少些分量。” 崔念奴一叹,允他所说,取了碎银,又打了酒肉都裹上,两人出得门去,远远董薛二人拐入浅草中,隐隐只见背影。 崔念奴道:“自此,咱们须万分提防,他两个既是熟路的,前头只怕瓜葛不少。” 赵楚笑道:“何当如此,待往前再走,寻个有集市的,买个青驴,只看你日日消损,过意不去。” 崔念奴道:“哪有侍奉的讲究?连日来很是快活,大郎莫以此为念,教他两个又生起龌龊来。” 赵楚道:“不管他,俺只是心疼,便不如此,他能少了加害的心?” 崔念奴啊地一声,再不矫情,行了一路,方道:“大郎无心之言,平生从未听过,哄人的好话,车载斗量,只这一句,奴奴只怕此生也忘却不得。” 赶上那两个,看四周果然无人,便将枷锁取了,小心将枷上告子贴身收好,逶迤而去。 再行三五日,天色越发寒冷,崔念奴披了赵楚棉衣,见他衣衫单薄,便自集市里买来粗布针线,拙然拿捏不好,却无端显出耐性,每歇息时候,舞弄不止。 赵楚阻拦不住,她只是笑,道:“奴奴也学诗文,也工笔墨,只这女儿家的女红,今日方亲手见了,大郎莫怪粗手笨脚才是。” 昏灯之下,她素影婆娑,赵楚心内感动,更有不知名知觉渐渐衍生,不知究竟。 这一日,黄昏将来,夜幕缓落,昏鸦点点,山风过衣,眼前群山,仅可容错身而过,十分险恶,董薛二人面色含喜,催促上山,赵楚二人见他两个劈头盖脸只说山上有寺不可使人瞧见端倪,好歹将枷锁上了,迈步先往山顶而走。 那山道,只脚走出的羊肠,夜色里鬼影呜咽,山峰上不闻佛钟,寂静中自有杀机。 董薛二人也觉不妙,将长棍紧紧持了,不住侧目来看赵楚,见他皱眉也是不解,方略略安心。 待走近,只见山巅一处寺院,怕不有三十年光景,墙色斑驳,琉瓦横斜,山门上篆刻三个大字,道是铁槛寺,不知何处僧人化来? 寺内鸟悄无声,休说佛号,董超将棍子往山门上敲击半晌,也不见人影来迎迓。 薛霸心下奇怪,与董超合力将那山门撞开,只见月光下三五个秃头,横尸古松之下,那石几歪倒,紫金钵倒扣,明情有过厮杀。 四人吃惊不浅,急忙往内再行,撞开大殿,佛前油灯仍在,七八个黄衣僧人,尽皆凶煞面目,为人砍断了咽喉,看那血迹尚温,当是命案不久。 董薛二人两股战战,急忙要退,突地,殿后跳出一条大汉,手掌一把朴刀,血淋淋指住了他两个,喝道:“敢走的,一刀两断;把你两个蟊贼,敢勾结铁槛寺里的恶僧,且慢,将性命留下!” 众人急忙去看,那汉金发隆鼻,深目广额,赤条条裸了双臂,活脱脱似山神庙的判官,脸膛上血迹未干,眼见又添两条人命。 赵楚吃惊道:“段景住兄弟,缘何到此?” 那汉正是金毛犬段景住,他将董薛两个拦住去路,呵呵笑道:“哥哥,教小弟等了好几日,莫忙说话,待俺杀了这两个泼才,打开哥哥枷锁,趁着这山里恶僧的狗头,佛前吃些热酒肥肉,再于哥哥计较!” 一言说出,段景住攒起朴刀,劈头盖脸将董薛两个便杀,不防一刀斩断油捻,这佛堂受香火许多年,碰了火星子便烧,刹那间火势泼上大堂,熊熊火光十里可见。 只说董薛两个,耳听赵楚唤段景住姓名,心头便只这是他帮手,眼见铁槛寺里的恶僧也不敌这恶汉,哪里敢来拼命,远远只是逃,跳出火场,又看来路曲折果然逃不脱,苦苦哀求:“赵大郎救命,结草衔环定要报答!” 段景住骂道:“把你两个亏了爷娘生养的,俺哥哥为高俅那厮们损害,你两个便是帮手,一刀杀了,俺哥哥天高地大,何处不得快活?强似英雄落难,教你这等猪狗也敢轻辱!” 毕竟赵楚怎生计较,董薛性命如何,段景住一面追着杀,只等吩咐。 第十四回 大雪满驿桥 段景住毕竟也是有名姓的好汉,常年走南闯北,有一身保命的俊身手,那朴刀在他手里,上下翻飞,火光愈浓,光洒刀刃之上,宛如一杯剧毒酒泼出,骇坏了董薛二人的胆,哪里再敢计较此处谋了赵楚性命,不迭声只求饶命。 赵楚微微沉吟,唤道:“兄弟且慢动手,毕竟吃了官司,不可轻易逃脱。” 段景住按住刀叫道:“哥哥,好不爽利,海阔天高,哪里容不得哥哥,要于牢子里勾当?哥哥不必担忧,俺将他两个杀了,也有个好去处,哥哥往去,保管做大,从此逍遥,弟兄们整日团聚,岂不快活?” 赵楚笑道:“兄弟好意,自如芬芳,沁我肺腑。然则毕竟吃了官司,是个有罪之身,不往青州,便此生也担待下逃脱干系,俺一生,只图快活不假,兄弟却见脱逃的赵楚?” 段景住又劝几句,赵楚只是不依,悻然将朴刀丢开,望定董薛二人厉声喝道:“俺哥哥教俺不杀你两个,却非俺杀不得,须仔细记了,往后路上,须于俺哥哥做牛做马,再敢当个大拿,一刀两断!” 董薛二人阎王手里逃出命来,三魂七魄丧了一半,闻言叩头如捣蒜,连声道:“爷爷只管放心,小人们便是天作胆,不敢忤逆。” 段景住冷笑,道:“这世道,满口承诺的,最是不可信,一路来,俺自有计较,再分辨你两个保藏祸心,只杀了,往京师里一把火将你满门老小,一个不留!” 那二人,面如土色,骇怕至极,这汉子王法也管不住了,他既敢说,必然敢做,倘若真有计较,暂且按下不敢发作。 那大火,正好取了暖,山腰里寻个避风处坐了,教董薛二人远远守着,段景住又来劝,道:“哥哥,且听小弟计较——小弟南北做客,山岳里的好汉,见过的何止千百?哥哥名望之下,葫芦寻个去处,自此大块吃肉,大称分金。不是小弟心里说,世道已乱了,最容不得的,便是哥哥这般有能耐的,为子孙计,也须辟个快活处来。” 赵楚道:“兄弟计较,我自心知,宋室的王法纲常,哪怕乱了,也是个规矩,普天之下,英豪如雨,莫不也要遵从,不好坏了。二则,俺既身负官司,也是杀人缘由,此番干系,万千推辞不得,只好生受。俺一片薄名,弟兄们为何奉承?不过重诺而已,为快活,半路里逃脱,倒教弟兄们怎生看待?这法度纲常,也是好的,弟兄们心内也有天地,非为些许名头,只求个好做人。” 段景住默然,半晌道:“既是哥哥决心已定,小弟便不再劝——有一事,哥哥须依俺!” 赵楚笑道:“何必见外,但凡说了便是。” 段景住道:“哥哥要去青州,小弟不好坏哥哥规矩,然这两个猪狗,都是高俅那厮安排,前途上不知凶险,哥哥纵有手段,难保暗处被他下手,如今又有提挈,小弟放心不下,这一路,哥哥须听俺安排。” 赵楚避而不答,反问道:“兄弟缘何至此?” 段景住笑道:“哥哥去时,小弟心内不安,将些金银卷了沿路赶来,早间见那两个猪狗要挟哥哥抄了近路,平日所过,知这山里铁槛寺有些恶僧,生恐轻易坏了哥哥性命,小弟解救不及,便又抄了近路赶来,将那恶僧尽皆杀了,只等哥哥。” 赵楚叹道:“为我周全,教兄弟造这杀孽,倘若上天怪罪,只管俺一人担着!” 段景住好不为意,大笑道:“不是小弟说,哥哥不知,这铁槛寺的恶僧,本是侍奉赵官家的,平日挥霍无度,渐渐世道乱了,便有些强人依仗手段霸占了去,虽说削了发也有度牒,三五日往山下去,席卷村人钱财女眷不知多少,俺杀他,老天果真有眼,合该念俺替天行道,功劳薄上记着才是!” 赵楚大笑,崔念奴赞道:“仗义行事,方是大丈夫。” 段景住自知她,便道:“走天下的,最恨非是剪径小贼,便是这等欺男霸女的,恶贯满盈官府不受,既有些本事,便该如此!” 赵楚又问:“兄弟合伙做买卖的,不宁再去了?” 段景住道:“一年半载,值不当甚么,待俺眼见哥哥妥当再寻他便是。” 他情义深重,不能推却,赵楚便不另寻些由头,好说一阵子话,各自歇了,第二人,段景住笑嘻嘻自山林里牵一头青驴出来,面容可掬,道:“山路难行,马匹得之不易,只好一匹懒驴,替哥哥作个代步的。” 赵楚拊掌而笑,道:“正要寻个代步的,兄弟最是得意此道,最好。” 便将好歹不情愿的崔念奴扶将上去,自与段景住步行,段景住便笑,道:“哥哥原本整日打熬筋骨,本是好,只是身侧没个知冷知热的,弟兄们也觉不妥,如今生了怜惜的心,倒教小弟好生欢喜!” 于是喝令董薛:“把你两个,还要披枷戴锁?” 董薛忙道:“爷爷只管吩咐,小人们无一不允。” 大步行来,渐渐转过山后,那山巅的铁槛寺,兀自有红焰腾空,雕梁画栋,只怕数日也燃烧不绝,赵楚看村舍里褴褛农人,不禁叹道:“有那雕梁画栋的钱财,尽皆付了乡农,太平年间,不知能养活几多!” 段景住倒不在意,心道:“好是好,只是哥哥仁慈,却也太过——若非这世道不好,俺这些江湖里卖命的,宁有活路?!” 崔念奴自高处瞥来,大略猜知段景住心思,微微而笑。段景住心下惊讶,又念道:“这大娘子,也不是个省油的,俺总提心吊胆,莫非怕她?” 出大山,大名府便在眼下,过宁陵时,天昏欲雪,段景住苦寒发作,高烧不止,只得在宁陵歇了几日,及段景住烧退,行路却不甚稳重。 赵楚见一路走来拖延许多形成,便道:“兄弟只在宁陵歇了,此去大名府不远,待出大名府,便到博州,再过济南府,辎州,青州便近,一路苦寒,轻易再发作不得。待天色将好,兄弟要往青州探看,或往南北买卖,也是好的。” 段景住连日来肝火甚重,闻言沮然,面色不虞,道:“本要随哥哥同去,一路看护周全,不料竟至于此。此一去,山高路远,戕贼横行,小弟怎放心的下?” 赵楚笑道:“兄弟也当知俺命大,山高水长,弟兄们自有相会之日,休作儿女姿态。” 万千说劝,段景住只得怏怏从了,赵楚留他些金银,阻住段景住推托,道:“兄弟病体初愈,自要好药将养,花销不小,一旦买卖,无钱财随身如何是好?俺这许多金银,到了青州只怕孝敬当官的为多,兄弟花了,俺心也欢喜。” 既说定,便不再逗留,要在雪前赶到大名府,两厢告别,那董薛二人眼见远离这大虫有望,喜不自胜。 将赵楚送出门来,看他为崔念奴牵了缰绳,段景住厉声喝道:“把你两个泼才,俺后日便往京师,倘若俺哥哥失了毫毛,教你老小一起不留!” 董薛慌忙拜在雪地里,不住口保准。 如此,段景住与赵楚拜了三揖,含泪而别。 半路里,董薛忐忑不安,赵楚便道:“俺那兄弟,说一不二,只沿路好走快些,你两个赶他前头回去,搬了老小,自可无忧。” 董薛大喜,心内又生起歹毒来,均想:“亏他卖弄好,怎抵太尉要他性命?早日寻那厮们会合,一刀砍翻了,早早往家里去,纵然丢却差使,手头有他许多金银也够,那大虫,呆呆寻来,只管教自家出一口恶气!” 于是奋发往前,道是好心探路,赵楚知他别有商量,一笑不去阻拦。 崔念奴又添置棉衣,厚厚地包裹着高高坐了,看他两个渐远,嗔道:“你也狡黠,要断送他两个,早晚都是借口,何必教他在前头为难?” 赵楚道:“一路无他两个龌龊,宁不少却许多乐趣?那厮们要害俺性命,念念不忘,正好寻个由头一并儿结果了,早晚抵达青州安歇。” 崔念奴问他:“若到了青州,怎生安排?” 赵楚道:“将银钱,好歹寻个自由身,便寻一处依山傍水的村野,楼起一院平房,平日打熬筋骨,无事射猎打渔,乐在其中。” 崔念奴笑道:“若是能为青山绿水困了性情,便非大郎——你那院落里,可许奴奴瓦舍一间?僻静里过活几年,死了也心甘。” 赵楚行在旁侧,身着她亲手缝制衣衫,不觉伸手握她手腕,叹道:“昨日种种,都是过眼云烟,莫可再念。俺是知晓,连日来与你相得,只怕往后须臾也离不开,你若敢住,休说三年五载,五十年,也觉少了。” 崔念奴默然良久,缓声叹道:“天不佑我,何不早逢?” 行半日,已至大名府辖内,前后并无落脚处,那纷纷扬扬的大雪,鹅毛般忽然飘洒下来,仰头看,只能见灰暗天空,彤云几欲当作个毡帽,那雪花,只从头顶出,便已落下。 崔念奴捧住六瓣晶莹,讶声赞道:“好大雪,白茫茫一片,天地真干净!” 赵楚失笑,将前番买来的两顶范阳笠戴了,又取毡氅挂在肩头,看路色尚好,快步往前而行,道:“只是酒冷肉冻,吞咽不下,前头擦黑若没个住店,只怕要牵累你受苦。” 崔念奴轻笑,道:“奴奴却觉,甘之如饴。” 赵楚心叹,这大雪,恍如苍天撕破棉絮,天地相接,整似好大棉花糖,苦劳自不必说,哪里还来甘饴?只是崔念奴心情颇好,便也不去挫折,便道:“倘若能得暇,陪你往更北处,那白山黑水里,隆冬最是壮观。” 崔念奴便笑:“大郎去的,自是天景一般,随侍在侧,到处都是洛景繁华。” 突然前头赶路的董薛大叫,状若癫狂,快步飞奔也似,赵楚举目远眺,模糊前头,似有酒旗飘展,再行近了,果间个新坐落的驿站,正在不冻河边,一面酒旗,迎风舞动,风雪也凝滞不得。 崔念奴疑道:“荒凉所在,虽是官道旁边,距早间所见驿站,不过二十三里,不合规矩,这般突兀!” 赵楚不知甚么规矩,只看那屋舍新落成,又在荒野地里,早存了凝重,闻言道:“休管他许多,自有解释,不可远离左近!” 崔念奴应声,下了青驴,将河桥方过,董薛两个只在那驿站酒肆堂里,解下外罩拍打不停,一面大叫热酒切肉。 内里三两个跑堂的伙计,衣裳并不崭新,肩头围了新巾子,僵硬着腰杆,胡乱问候。 将青驴交了,赵楚携她进去,转眼看,水洗的桌凳,并无一个客人,两个大汉,自在掌柜处坐了,有个妇人,甚为精壮,一面将白酒筛了往开水里烫,招呼道:“客人赶路辛苦,只在小店安歇,敢问可要住宿?” 董薛两个目视赵楚,赵楚道:“方过正午,然这大雪,只怕两三日停不得,只好歇了脚,你两个酒饭钱,俺对半给你。” 董薛大喜,那妇人便招呼跑堂的往后院安排屋子,赵楚道:“先不忙,快将热酒暖汤来,正好祛乏!” 妇人自厨下先取了牛肉,将温酒筛了一斤先行送来,笑道:“也是客人福分,昨日前方村里死了一头牛,衙门判定非是宰杀,因此小店新开,整个都买来招呼。” 崔念奴笑道:“原来开张大吉?倒是要随几个份子钱。” 那妇人摇手笑道:“不敢问客人随缘,娘子自在,小妇人往厨下去看热汤。” 一边等,董薛与掌柜的闲聊,得知此处本是一处驿站,因地处荒芜行客又看许多规矩不愿住宿,因此为掌柜的盘了,仗着衙门里有干系,贱价拿来赚钱。 那掌柜的又道:“本是不愿新盖地,原本的驿馆,着实冷眼了些,因此自家们攒钱,将驿馆倒了,雪前方请人修好,许多屋子,客人方是第一个要住的。” 崔念奴不安心那酒肉,赵楚低声道:“大雪里,总有落单的行脚客要来歇息,他便是个黑店,也不敢置下蒙汗药来,只管吃饱,待晚间看他动作。” 热热地吃暖了身子,虎狼在侧,赵楚也不愿崔念奴独居,便要跑堂的写了个大屋,自拎了枷锁,早早往后院楼上歇息,董薛二人托辞正好看雪景,只说稍稍便来。 赵楚心下冷笑,崔念奴也已确信,这新开的驿馆,只怕当又是个铁槛寺一般的所在。 屋内烧了火炕,又添置了火盆,暖烘烘的,崔念奴取了热水来,赵楚摇手道:“正好看外间有无客人再来,你自清洗便是。” 崔念奴面红耳赤,依着热炕坐了,将那靴袜轻轻抹下,莲足方入热水里,舒适一声段叹。 赵楚回头,只见袅袅水汽中,玉雕也不能的一对巧足,早磨去颜色的秀趾,宛如蠕蚕,微微动里,浑然生香,禁不住心神一荡,掉转过头去。 崔念奴吃吃而笑,道:“大郎不曾见师师盥足么,奴奴却是见过的,遍体如玉,见之生爱,便是奴奴女身,见了也觉面红心跳,大郎竟能自持?” 赵楚恼怒,索性转身推开窗棂去看院脚的雪层,满目都是那嫩苏秀足,由不得气恼,恨恨哑言。 崔念奴愈发放肆,脆声大笑,待水也冷了,便要下地泼去。 赵楚起身,将那水盆取了,道:“鞋袜都已湿了,快些热腾腾歇息,莫使性子。” 崔念奴吃惊,手指水盆牙牙道:“你,你待怎地?” 赵楚道:“自是倒水,有甚么了得?” 崔念奴本要说是不合,心里却暗暗屏住,摇摇头,看他撩帘而出,仰面往那被窝里钻入,忽而又笑,好不得意。 赵楚将那冷水往墙角倒了,正待进屋,外间那妇人讶声道:“客人何来?只要吃酒赶路么?” 有似歌喉般男子笑道:“店家说笑,大雪封锁,如何动身?有上房,俺要三间,待雪晴了,正好回大名府去。” 那妇人一时失声,若非掌柜的剧烈干咳提醒,只怕要将客人往外赶。 那人奇道:“你这店家,好不无理,俺来吃喝住店,也是不差你的钱,莫非黑店,不肯教俺住下?” 有他随从便笑,道:“若是黑店,也该诓俺们住下方好下手,莫非店内藏着甚么干系,怕俺们见了,告到官府里去?” 那妇人忙忙道:“客人说笑,怎有此事,敢问就此歇息,抑或先吃些热酒?” 随从问道:“小乙哥如何安排?” 那人笑道:“天冷,热些酒肉,送来屋子里便是,多算你酒钱。”啪的一声,似拍桌案,这人又道,“瞧准,上好纹银,足够俺三个半月大手脚花销,可够么?” 那店家几个忙忙答应,脚步声起,跑堂的引了来人往后院过来。 当此,大雪愈发浓烈,下得正紧,远远看,来路足印,早已湮灭,驿桥之上,冰封不行。 第十五回 小乙 赵楚立足院墙,只见棉帘儿掀处,闪进几条汉子,当先一个,当真玉做的一般,琼面朱唇,滴溜溜一双眸子,状如点漆,七尺非是个好汉躯体,分明凌云磊落,系个范阳毡笠,微微背着,若非不能见他面目。 腿上绑了打紧,外间罩着褙子,行动起来,风流人物中第一个,夸赞声中头一条。 赵楚心下讶然,平白多了三分好感,他见过的俊伟男子,不差一两个,只这一个,望而亲切,视之倾心。 那人明情也见了他,诧然顿足,略略打量两眼,脱口赞道:“好个奇伟的男子,端得好模样!” 赵楚不与多言,拱拱手一笑,将水盆取了径自回屋。 那人音色嘹丽,却不娇作,问那跑堂的伙计:“小二,此人也是投店的么?” 跑堂的将那屋子扫了两眼,笑容满面道:“也是一拨儿客人,那两个爷爷,说是官差,想是押解的,随身竟带了娘子,是个不好交情的。” 那人笑道:“正好,也不须寻上房,便在他旁处,俺们歇息便是,这大雪,三五日停歇不得,好歹是条好汉,吃酒也多个自在。” 跑堂的诺诺答应,状似犹豫,那人笑道:“小二哥可有甚么为难?若是那好汉不允,俺自寻他说情便是。” 跑堂的灵机一动,道:“客人不知,那两个差官,怎肯教押解的独居了,周遭两个屋子,想是留得,更有宽敞的,人说民不与官斗,今儿抢了他落脚,明日不定大名府里便有几个相好的,客人自是天下去了,小人们担待不起。” 那人便道:“俺看他虽刺配,不减英雄志气,你这店子,好生古怪,俺须提防早晚一包蒙汗药麻翻了,与他相对而居,也好多个照应。” 这话本是说笑,那跑堂的只好道:“客人既要勉强,小人安排就是。” 遂在赵楚对面住了,那人随从三五个,持着朴刀棒杆,立在檐下说笑,有个看那人拾掇了床铺便在窗前观望,笑道:“小乙哥有甚么不妙的?一个配军,恁地惦记?” 小乙哥道:“俺随主人,好汉见过百千,自有计较,不可轻慢。只是想,这村店,前后并无人烟,倘若赶路的,天好不肯头晌午在此歇了,他都说本是个驿馆,俺却知那驿馆前头便有个,距此并无二十三里,不得不防。” 随从好不在意,嬉笑道:“小乙哥是个红粉浪子,却非考进士的鸟酸,这店主人不开眼,一顿好打便是,与个配军对门,有个长短,须担许多干系。” 小乙哥往对门斜两眼,又摇摇头,往内换穿着去了。 却说赵楚回了屋,崔念奴仰面问道:“听有人说,却是也来投店的?” 赵楚道:“是个好汉,许也是个同路的,休管他,只管歇了便是。” 崔念奴眼眸流转,笑道:“大郎自在歇息一晚,奴奴也知些天文,这一场雪,三五日停歇不得,他几个有许多时候下手,万千今夜不能——倘若果然有赶路的,及天黑,三五拨不会少,没个妥当计较,怎敢?只是那两个当差的,便是熬过雪天,放晴时,方是下手良机,饱饱地歇息一夜,明日好做算计。” 赵楚便笑,崔念奴嗔道:“好端端的,有甚么发作?” 彼此取笑一番,换了鞋袜,屋内甚暖,便将那水盆里泡了湿衣,算计时辰尚早,赵楚毕竟不敢大意,早早歇息了,一觉直到天黑,果然又有三五拨客人来投,那店家忙碌碌前后乱走,大雪却未停息,眨眼间,院内脚印足迹,淹没无声。 崔念奴正依了窗户,飞针走线缝制手工,闻声转面,头发竟是湿的,潮红粉颊道:“多日不曾清洗,趁着大郎酣睡,不曾惊扰罢?” 赵楚看她贤淑模样,待要调笑,那小乙哥立在院内,手里持了一壶热酒,甚是悠闲,见他临窗,举杯笑道:“好汉也须吃些暖酒,火炕燥热,毕竟比不得骨子里暖和。” 崔念奴低声笑道:“这阿哥人品俊秀,倒无粉脂气,只把京师里卖弄的都比了下去。” 转念又道:“只是好男子,可惜油滑的很,不似大郎见而如山。” 赵楚笑道:“那却未必,果真是他,倒是个有情有义心如铁石的好汉奇男子,俺怎与他相比?” 崔念奴抖开手工,往火炕上去铺了细细挑剔,也不回头,道:“大郎便是心好,恁谁,都当个好人,早晚须提防吃亏——常言说,知人知面,不知心,有些满身锦绣的,性如豺狼,也有口舌如蜜的,心腹藏剑,不可大意用事。” 赵楚笑道:“是极,是极,多谢姐姐教诲——只这人,只怕姐姐也要看走眼,既是他相邀,待俺请来同吃一杯酒。” 崔念奴心下一跳,急忙挥手:“只去,只去,都是你好,奴奴说也不听,倒教你自家儿看了,不怕教奴奴吃笑。” 赵楚摇动肩头,一身筋骨微微炸响,摇身出了门去,站在檐下道:“阿哥也是赶路?天色不早,眼见黑夜,倘若不弃,同来饮酒,宁不好?” 小乙哥笑道:“不嫌讨饶,怎敢不从?好歹大名府地头上,俺也算个主人,借好汉地步,待俺置办些酒肉来,雪夜围炉,也是一桩佳话,只怕搅扰嫂嫂清静。” 崔念奴闻声,又喜又悲,侧耳听赵楚怎生说话,直觉心跳也要自腔子里跃出。 帘儿后面,赵楚笑道:“倒不妨事,何来搅扰?” 那小乙哥便从他所言,将自家酒壶丢了,摆开风雪过来,立在阶下拱手道:“俺有个不值当的名姓,唤作燕青,因随着主人,蒙为抬举,诨号浪子,又是个没了上下的,主人也唤俺小乙,平时走动办差,颇通些粗拳脚。” 赵楚心道果然是他,把臂扶住请进屋来,对面站住,笑道:“俺姓赵名楚,京师里泼皮,江湖上闲汉,因前番打擂,发作了性子,将金人那厮几个杀了,刺配青州,只从路过。小乙兄弟,莫非在枪棒天下第一的卢员外府上?” 燕青也道果然是他,便叉手大礼见了,笑道:“正是——前番赵大郎刺配,俺也听说,不意竟能相逢,俺家主人,本事自是好的,这天下第一么,他也不曾认可。” 这燕青,头一等的机敏,时常只见面不开口人便生亲近之心,把口如盘山不让缝隙,他道是卢员外武艺果然是好,这天下第一定须推辞,只他一个随从,不能讲卢某不是,只好将卢某说的搬来。 赵楚心下笑道:“俺为人推许京师里第一,寻常有本事的,莫不争强好胜,他只怕自家员外为我寻些龌龊,先将口子把死,卢某何幸,竟教燕小乙维护至此?” 只他也不愿多作解说,两厢说几句寒暄,赵楚自将跑堂的唤来,道:“虽是小乙地头,难免今日见了,红口白牙吃他的酒,只管热汤暖酒,有好的都上来。” 跑堂的甚是为难,道:“不是小人作难,店小,那两个差官,将许多酒肉裹了不肯算钱,客人又不曾给足……” 赵楚笑骂晦气,摸了一锭花银丢过去,道:“俺们弟兄吃酒,偏拿些腌臜话来搅扰,须不差你分文,快些吩咐厨下安排了,切些肉菜,先送白酒上来。” 待这厮千万欢喜走了,赵楚笑道:“倒教小乙见笑,那两个厮,一路多有怨气,好歹一场雪,看他也不曾带许多银两,因此照顾,叵料都是些小人。” 燕青便笑:“奸吏滑胥,莫不如此,也是赵大郎,旁人怎肯给他受用?” 赵楚心道,董薛二人,原本便是命丧燕青之手,这三人相逢,竟是燕青给他两个说些人情,当真古怪得紧。 及待酒肉切来,两人便寻些闲话,各自说了,赵楚暗暗称奇,这燕小乙果然是个玲珑剔透的,看他上了梁山泊,每逢适当,惊艳出手,言语里不泄口风,拳脚上不让彩头,今日只是个常人,那激烈的话,只字不提,倒是江湖里的风趣,经他说来,又增三分活泼,又兼他音啭调清,言语如咏叹,明知他有警惕心,禁不住也有亲切油然升起。 哪知燕青心内也叹,尝闻此人,京师里好汉头一个抬举的,山身岳形,虽不是粗豪,倘若等闲见了,只当个直人,哪知心思剔透,多引而不发,言语间虽不是如沐春风,也教人祛了拘谨,三言两语,便有相交之意,传闻他拳脚厉害棍棒娴熟,好事的素来都拿员外相比,只怕以他年纪,这身手怕是略略有些不及,却这等心府,卢员外万千赶不上的。 念及家里祸患,燕青一声长叹,赵楚奇道:“雪夜交心,小乙奈何叹息?莫非多有怪罪?” 燕青忙道:“怎敢会?一则相逢恨晚,二则心有所思,无非是些俗事。且慢,天色不早,湿答答怕要染疾,不如早些歇了,来日方长。” 杯盘狼藉,教跑堂的来收了,掩门掀帘,崔念奴依着墙围子,眸光扑闪,若有所思,见他进来,笑道:“可真是个好汉子么?” 赵楚奇道:“诚然是个好汉子,怎得不是?” 崔念奴冷笑道:“言辞含糊,避而不答,混沌混着世道,模糊依着王法,既无血勇,也无自在,如何是个好汉?奴奴听这半晌,大郎多有试探,他都应付支开,我以真心,换得来无情,了不起只是个跑腿打杂。” 赵楚哑然失笑,心道我也非王者霸者,如何能教这等机灵人先见了便推心置腹?想卢某一生,到头来燕青远扬江湖,许多年情分,尚且挡不住他自在做主,宋江手段高超,都被他尽皆闪避而不至于恼,何德何能? 崔念奴先见为主,心又偏倚,自将精明都抛了。 虽她言语不忿,赵楚却知究竟,劈手将手头的针线夺了,剔亮了油灯,埋怨道:“身本便弱,值什么黑天半夜的忙活?好生歇了,将养几日。” 崔念奴睇他一眼,也便依言,看赵楚下了窗户时候,对面屋里人影憧憧,暗道:“正好有这些帮手,好一个天子,皇城司的,又不知大名府梁世杰处搬请了哪里的妇子,略施手段,不教你哑口无言,不知崔念奴本事。” 那燕青回了屋子,暗自想道:“这赵大郎本事既好,心府又深,白天见那女子,俺自忖也是见识过人,心性比不上她,那两个当差的,明情有些勾当,他两个怎能不知?赵大郎虽是磊落奇男子,这妇人却未必,须仔细提防了,休教把用,卷入当官的龌龊计较里——咦,倘若不慎为她所用,一旦闹开,主人不知李固勾结,俺却怎生安排?” 心下焦急,便想天明赶路,只看那雪愈发紧,暗自长叹,这等天里上路,随从几个,并非同心,待一人有个长短,又是借机诘责,不好推托,倒教主人为难。 把个燕小乙,当时没了主意,却不知崔念奴要使甚么手段,他只隐约念想,终究不明所以,彷徨辗转,半夜起身来,雪落有声,侧厢里同伴酣睡如死,半分拿捏不得,再看天色,彤云密布,没了主张,只能存了小心,不敢面子上露出来端倪。 再看两个差拨房舍里,鼾声如雷,不有异状,燕青自知头两夜怕是无事,暗暗将一把川弩里藏好三支短箭,时时头前放了,略略安心。 第十六回 乱环计(上) 诗云:风咽密云旋,雪肥马蹄浅,酥手描今古,红颜施乱环。 看官休道,只有个连环之计,不曾闻乱环之策,莫非胡诌?又莫非,武子昔年,也有三十七计遗留,而众人不知耶? 却不知,这连环,倘若不以规矩用了,乱糟糟恰似个没头绪的,冷眼瞧来,便是一个乱字,偏生厉害的紧。那连环计,于它也有些亲戚关系,自彼内里掐了要紧,将个外间,一把火掀乱来,坐看风云,只待彼入毂中。 闲话休提,正文待表,第二日一早,山里来的风,愈发凛冽,将那新推的窗棂,呼啦啦扯地生疼,只听风声,怎知院落里? 赵楚起时,崔念奴果真是困乏紧了,将被窝团住,猫一般兀自不醒,吐纳均匀,面子上渐渐多了血色,只看她沉睡,憔悴里,自有安详宁和。 蹑蹑出了屋,只开门时,入手甚沉,使个力气微微摇晃,门槛外那雪层蜂拥而入,原来竟将门板都闭了。 及开了,赵楚顺眼望去,禁不住赞道:“好雪,好大雪!” 只见屋顶上,彤云徘徊,树梢里,积冷千万丈,这天地之间,再不看别有物事,便只那灰蒙蒙白茫茫联袂接踵也似雪片,铺天盖地,落地时,沙沙有声,那院落里石碌碡,早为盖了,浑然不见。 抖起手脚,那冷风挟了雪汤迎面打来,不及防备,果然是个面罩寒霜,赵楚心神开阔,听董薛两个只在里间咕哝,回头又去躺了,也不帮他搬开积雪,将墙脚里一条哨棒持着,望定一团落雪径直挑来,自是无声,那棍梢的劲风,激荡开大雪,逆着寒风往远处刺入,呜咽大作。 这大雪,譬如暴雨,赵楚发了性子,将那哨棒舞弄,双足渐渐踏出一方冰镜,棍梢都是水滴,雪片却再不能落入,翻腾滚滚,好生快活。 只在外间有烧火声,他方住了手,将那棍子丢开,取了热水回来,又往厨下要了冷肉温酒,看那跑堂的着实不是个伺候的架势,又将后院里柴火,捡干的往火炕下丢许多,升了火盆,自在用过。 崔念奴起身时,已又堪堪及晌午时候,见赵楚侍弄,也便欣然受了,将个发丝绾住,披了棉衣再来窗前眺望,冷风乍入,当不住寒颤急忙关上,慵声道:“果然好大雪,赶路不能,大郎有甚么好计较?” 赵楚奇道:“大雪天,正好歇脚,又要甚么计较,大雪封山,官道早为掩埋,那厮们两个,死活不肯上路,安心待他晴了不迟。” 崔念奴容颜秀美,方将将起身,修颈一片雪白,将窗外尽都比了下去,又她慵声懒调,黏糯荡人心魄,赵楚如今也敢坦然待她,却挡不住这等美媚,急忙掉转头去。 崔念奴笑吟吟又凑近了些,昨日清洗,不知她使的甚么手段,一身清香,嗅之难忘,如二八佳人在怀,那一缕发丝,轻轻荡在明珠耳下,那修颈也似能倒影,愈发有色,看赵楚嗔而转身似是怪她,吃吃笑道:“赶路许多日子,腰也僵了,手也软了,啊呀,也挽不起棉衣,绾不得头发,当真好生恼人,蓬头垢面,大郎见也嫌弃。” 她那发丝,便在赵楚鬓间扫过,好一似烂漫的杏花轻轻挠过,只一下,便要酥了,心也麻了,有个唱词里说得好,道是欲行田,欲行田,老牛催催迟沿沿,只看日头也三竿,咦!莫不是更也闰了?怕也非病体缠绵!原来这不是,那不是,奈何一个春宵,罗纱帐里藕臂挽,娇怯怯妾无力气,郎也流连。 赵楚回头,恼恨瞪她,崔念奴作楚楚模样,小意儿委屈,将些酒肉,随意拈了,肉红唇色,皓齿玉排,笑吟吟袅娜如风扶柳枝,轻慢慢又上了炕头去,除个罗袜,又是那艳艳的精致,待媚眼儿扫来,将个赵楚瞧得口也干燥,眼冒金星。 崔念奴又作那少女姿态,无胆见人似,将那纤足,忙忙要往被窝里藏,慌乱间欲语还休,那屋子,满堂春一般。 待她收拢,将棉被裹了身子,便又是个端庄俏丽的丫头,眉眼观心,琼鼻微皱,娇憨不似作伪。 赵楚按捺不得,急忙要往外去,不忘骂道:“当真是个妖精!” 崔念奴撇嘴,压住了鼻音道:“哪里敢会?赵大郎心如铁石,便是那山里的千万年狐仙狐女,见了也尽管一刀砍去,奴奴怎能。” 那狐狸,早先便是图腾瑞兽,及至后来,以其媚而帝王者行-淫祀勾当,渐渐削了它祭祀身份,勾栏里方作个榜样处处学来。不见东汉赵晔“吴楚春秋”中有个“越王无余外传”,当中便有个九尾的白狐,彼时尚作男女情爱的图腾来拜。 赵楚方出门,又为她一言唤回,不待解释,崔念奴忽而转颜笑道:“是了,是了,奴奴自是知你,何必分辨?宁你愁眉不展,引个顽笑,便你当真。” 赵楚想想,回身来坐她身侧,将那刀削似双肩扳转,细细绾她长发,道:“总是要天长日久的,怎愿坏你向往?怜也不假,却更多了敬爱,不虑你心内牵结,奈何如此?” 崔念奴陡然果然僵硬,试探往后靠了些,似青松立于山前,心内稳妥,忽又闷声问他:“绾发好是手熟,便是师师教你?抑或定是青鸾红萼,她都是清白的,独独奴奴命苦。” 赵楚不说她下句,只笑,道:“果真痴呆,如今为绾发的,是谁?” 崔念奴方微微缓了心思,毕竟怎生个计较,便不得而知。 晌午送了饭菜来,精致不耐,似一口锅里煮出分来,往窗外去看,燕青那厢里,也是同色的菜肴,赵楚再听董薛二人动静,早往后厨,自去寻他吃喝。 崔念奴低声道:“那几个汉子,便是皇城司的,多半认得奴奴,大郎平日除却玉香楼不曾往去,他几个知你,你却认不得他。” 赵楚吃惊道:“果然皇城司里来的?他那里,勾当的都是逻卒察子,祖制不得出京,竟敢往大名府来?” 崔念奴冷笑,道:“把这个天子,惯许风流,作个瓜田李下的勾当,旁人不及,他只须自行快活了,哪管这许多?悄悄支几个人来,只须手脚利落早早回归,近侍不讲,谁知?” 近侍,以杨戬为头,都是赵佶心思里的人,他哪里肯为人言,倘若发落皇城司的来,赵楚料想不及,旁人更不能当。 崔念奴又道:“只那妇人,奴奴听她口音,大名府的委实不错,上下答应,君臣勾结,便在梁世杰的辖内,果然做好大事!” 赵楚奇道:“你怎知果然是梁世杰勾当?把着蔡太师在,他竟敢与高俅有眉眼?” 崔念奴道:“这些个当官的,说甚么父子君臣?大郎不见那忤逆的,都是贤良忠孝名扬;放着阿谀奉承的,欺下瞒上霸占朝纲?人说,当官三尺三,头顶无青天,一拨儿的墙头草,蔡太师能抬举女婿作个留守司,天家更能发落他入相外使,眼见丈人门上不是好,梁世杰肯随蔡太师致仕养老?” 又道:“休见他蔡太师有些手段,勾当牵连,别的也不讲,只个花石纲,又将个盐茶搜刮,名为因袭变法,实则中饱府库疲敝民生,可谓何来?” 赵楚点头道:“花石纲委实害人,只说家有闲钱的,倾家荡产,家徒四壁的,举身赴海,着实是个害民的勾当,只取悦了当官的。只是那盐茶改法,又铸十大钱,俺也素闻,只看与王荆公一脉相承,如何不好?” 崔念奴叹道:“奴奴只是个勾栏里的妇人,说也不来终究哪里不好,不行吏治,便是饱了府库,所谓富国而贫农。都说当官好,果真哪里好?无非富贵荣华而已,这变革的法子,本则凭着他,又须防着他,毕竟又夺当官的孝敬来路,如何肯依?法,自是当变,不变亡国,变而亡民心,得失计较,奴奴也是不知的。” 赵楚皱眉,方此时,心内果真以同代的心思琢磨本是冷硬文字中的人,本都说变法好,不好,究竟都在何处,归结如牛毛,总觉谁人也说不来。又说,那等人物又好,又不好,究竟怎生个好与不好法,也是含糊。 崔念奴见识,语下自有奇妙,更兼她本色的时代之人,赵楚不觉言之十分偏颇,却想果真有理,便铭记此事,道:“方惊悟,你念奴此时代心思,琢磨这等人物,方是最有道理。” 崔念奴奇道:“甚么道理,奴奴听着,只觉含糊?” 赵楚失笑,点她鼻尖,道:“无事,心有所思而已,都是些枯燥繁琐,说来倒要你担心——时候尚早,左右无事,待我取些酒菜来,好说一会子话。” 崔念奴见他不提那大名府的妇人,也不自提,心里寻思计较,眸光蓦然冷漠,自语道:“无非到头来你自家须杀人灭口,既敢同来,便该有丧命心思,拿这妇人耍个把戏——只怕他不喜!” 蓦然,崔念奴陡然念起一人,神色一紧,一拍额头道:“好个胆悬的,怎地将她都忘了,这妇子,只怕梁世杰顾及无暇,正是那蜂针毒了心的安排!” 左右只是自责,要于赵楚说个明白,却等半晌,不见赵楚归来,崔念奴心下担忧,要往风雪里赶去外头探看,方掀开棉帘儿,只听外头叫嚷,乱糟糟好一似十数人来,大吃一惊,看看董薛两个钻出门来也是面有忧色,方暗暗安心,急忙要赶出来瞧,赵楚与燕青两个,并肩自外间踏进门来到了小院。 外头一人高声喝骂:“把你些扒皮抽筋死了才甘心的泼才,大雪里只好说鸟射些猎物,平白冷冷地打一回滚,休说个猎物,若非看你这厮们平日侍奉有三分忠心,便在这鸟村店里,三拳两脚结果了都去!” 燕青随从,有避之不及走得慢了,那人又骂:“爷爷自在教训几个体贴的泼才,你这厮们,莫非要于他开脱?” 那随从忙忙退了进门来,白驹过隙般,崔念奴只见外头堂子里,一个锦衣的浑汉子,绛袍银带,体魄雄伟,手里一把大弓,将几个下人打扮的狠命抽打,跑堂的并那妇子,远远劝着不敢阻拦。 燕青摇摇头,艾声苦笑:“这厮,大名府里一等一的浑人,有个大号唤作天高三尺三,百姓怕他权势,背地里暗暗唤作呆霸王,姓朱名扶龄,寻常官府,那也得罪不得。” 言毕,燕青又瞧崔念奴,劝道:“好歹莫教那厮们见着,贪财好色,大名府无他做不来的手段。” 赵楚谢了燕青,携了崔念奴进了屋去,一言不发,似有计较。 崔念奴俏脸苍白,赵楚看了,知她心思玲珑敏捷,只怕又往不好的想了,便将她强迫卧在了炕头,责道:“小心思莫要发作,我心内看你,果然宝贝一样,那等事,怎肯行来?” 崔念奴啊地一声,以她性子,竟钻入被窝之内,半晌不敢探头,那双颊上,贴了热锅一般,一颗心脏,天塌山崩似地,却有个热热的逆流,自舌尖往心窝子里趟入,俱都迸发出两行泪来,再也言语不得。 赵楚将手头上酒菜往炕头里置了,轻道:“待去见见,这厮既是个无法无天的,好歹董薛怂恿,店家激发,伤你,不若我便死了。” 待他走出,崔念奴方紧紧地起身来,手拂乱发,蓦然一笑,拊掌道:“正有个不讲理的,却教你哑口无言,看有甚么手段,还敢追来?” 猩舌轻探,修行千年的蛇妖芯子一般,嘶嘶作响,崔念奴低声道:“郎以真心待我,奴便以心腹待郎,便是说奴奴丧尽天良,那也顾不得许多了,大名府,便是个龙潭虎穴,也教你天翻地覆,好教大郎早早脱出了笼樊,海阔天空去也!” 正是,红酥手,杀人的酒,一念起落鬼见愁,恨天怨地叹不休,万人至死不能知,奴奴也能比管乐,也能歃血染春秋。 第十七回 乱环计(中) ps:想投买断,今天写了一天大纲,还没弄好,先这一更吧,有了合同,三更会补上。 不片刻,赵楚掀帘归来,谓崔念奴道:“果然是个浑人,大雪天里,昨日竟要外出来打猎,便是身边的人怂恿,只在大雪天里露宿一夜,方才到来。” 崔念奴笑道:“把这些个富贵闲人,终日无所事事,便将些十足的泼皮放在身边,雪天来打猎倒是小的,倘若沿路见了行人,充作打劫的强人,也是无可厚非。” 又问:“既是个浑人,怎生计较?” 赵楚道:“管他,自在养歇着,提防那厮们便是,待天晴,走脱了是正理——非是俺胆小怕事,只好装作不知皇城司出来的,将他都杀了,赵佶定然早早知晓,不知又甚么手段前头等着,自不必说,常言‘水来土挡’,教那厮发作性子,好歹寻阿姐由头,未免不好。” 崔念奴便不再说,心内计较安定,谓赵楚道:“今日怎不与那好汉子把酒厮混?那人既是个浑的,定要寻些把戏来做,与他几个商议已定,也只这厮寻常手段,好做提防。” 赵楚奇道:“昨日尚将人家当个贼子,怎地过了今日,竟要赶俺与他厮混去?” 崔念奴自知失言,岔开了话头,不肯讲心里方略。 赵楚也是无聊,便又去了厨下,取了冷肉热酒,自去寻燕青蹉跎,及门外时,那朱扶龄已歇了性子,胡乱把着些酒肉,盘踞了大口侵吞,他几个随从,鼻青脸肿好不凄惨,也得陪着笑脸下首坐了,一面筛酒撕肉,曲意奉承。 那朱扶龄,看赵楚身姿昂扬,不似他随从,瞠目便叫,道:“把你这贼配军,见了老爷,如何不肯问安?定是走脱了差拨亡命的,左右快快捉来,交付大名府上去!” 那临厨的妇子,闻言大喜,正待撺掇,掌柜却是个知事的,忙来劝阻,道:“大爷不知,这厮果然是刺配的,两个差官恩重,外头里大雪也逃脱不得,因此去了他枷锁,命教伺候着,小人们也担了些干系,牢牢看住不教走脱。” 朱扶龄奇道:“爷爷几个来时,看你这厮们不情不愿没个担待,如今竟为个贼配军说起情来——罢,罢,好歹也算在你地步里,好酒好肉伺候了,让你个人情。” 那掌管扯住赵楚便骂,道:“将你个贼配军,好好不在自家屋里头坐着,犯甚么王法,作甚么刺配,又搅扰了客人吃酒,不看差官面上,乱棍打将出去也!” 一面走,递来眼色,赵楚不解他怎地放着个现成的浑人不利用,倒好心救起自家来。 于是随了掌柜的拖拽,拐过账台正待避入,那朱扶龄叫道:“且慢——把这厮,三五遭也走了,只望厨下拿酒肉,也是个肥羊,老爷们急忙出门,身不有分文,吃喝的,都算你头上!” 那掌柜的忙赔了笑脸,叉着手道:“客人自管吃酒便是,出门的,都有短缺时候,不问客人讨要便是。” 那朱扶龄起了性子,踢翻桌凳喝道:“放屁,老爷便要他出钱,须不差你分文,再敢说,打断你的腿,大名府里,耐不得你这厮几个泼才!” 赵楚劝道:“好歹也有些闲钱,便算俺身上也是。” 朱扶龄笑道:“正是,老爷看着你顺眼,方赏你个面目请吃酒,倘是个别的,看也不看,快将内屋子拾掇了,待爷爷吃个保暖,歇息片刻再往去打猎。” 左右慌忙劝说,道:“大爷不听方才燕小乙说?这大雪,三五日怕不能停歇,正下得紧,如何能去打猎?只在他这里歇了,左右有人赔钱,待天晴,小人几个,舍了腿脚,管教大爷尽兴便是。” 朱扶龄道:“不错,不错,你几个说,自家是十分不信的,燕小乙说,那便信了,且教你几个狗才自在几日,不看燕小乙面上,早晚打断你们的腿!” 赵楚心下暗笑,这燕青,果然是个玲珑剔透的,这等浑人,竟也不信自家随从,将他当个神明,如是想,便为他掌柜的扯了往后来,赵楚看他手脚,并非军中好手,至多只是几个江湖里的手段,心下便有了计较。 这几个,都是京师里有些门路的闲人,也懂些拳脚,最不是这般,只他熟悉京师,因此皇城司取了作个逻卒察子,方才朱扶龄要寻衅,他也怕自家发作起来将众人剁了丢那河水里去,因此忙忙劝说。 如此见他,倒是些惜命的,也非果然拼了命也须赚自家的,渐渐也有了主意,便先谢了掌柜的,道:“待取了银钱,一发儿算来便是,不敢教店家亏欠。” 掌柜的便叹:“客人要往青州,盘缠只怕孝敬差拨的为多,几日酒肉,管他便是,也不必计较,只教这爷爷,莫将小店一把火少了,便是祖宗显灵,苍天有眼。” 赵楚讶道:“这厮看是个泼才,也须顾些王法,怎敢这般行事?” 掌柜的叹道:“客人只管不知,小人大名府上多年,这爷爷,早晚耳闻,不啻小儿止啼,他是个痴呆的,倘若发作,哪管甚么王法,将人打杀,也不过往衙门里使些钱财,小人们贱命,便是他杀了,也是杀了。” 赵楚心叹道:“这般天下,为他做事的,都道这般不好那般不是,及李邦彦那厮,将大路都卖弄给金人,难怪北征抵抗不断,不能复中原大好河山,人心已是失了。” 当下谢过掌柜,道:“倒要多谢丈丈,安排他内屋时候,切莫教见了自家娘子,恩情山海一般,俺纵然再罔顾些人命王法,也须护她周全,倘若那呆子发作起来,只怕要教丈丈吃些不落好。” 掌柜的闻言色变,心内暗暗叫苦,道,这人也是个呆子,朱扶龄发作,最多毒打,这爷爷却是个索命的。 叫苦不迭,忙忙将跑堂的唤来如此这般吩咐计较,自引赵楚往后厨里取了酒食,那烧火的妇子,瞧着赵楚只是看,分明世仇一般。 赵楚不去详查,再三谢了掌柜的,拔足往后而去。 那掌柜挑帘看他果然去远,回头喝道:“你家那厮,本便是个刀子口上吃饭的,既扮了金人,为他杀了,你怨愤,自家理会,只是干系重大,非看你大名府的,谁教你来做帮手?要报仇,便得按捺,再若放肆个,教他瞧出端倪,早早回家自去!” 那妇人只是抹泪,道:“奴那丈夫,虽是当军的,自小血滴子也没见过,怎会堪比凶神恶煞的蛮子?无故杀了,总得个寻仇的,教奴怎地按捺?” 掌柜的大怒,低声喝道:“竟道是太尉们的公文也敢有假?须谨记了,上头说是,便不可当非,好歹看你家那个,与俺有些契旧,再教人听你敢乱糟糟嚷,一家老小,保全不得!” 妇人道:“若非为他,奴那老小,怎地如今都不知生死?只盼无事,将他毒杀,便是个中也有原委,那也是顾不得的。” 掌柜的背过身去,面起杀机。 只说赵楚,整日与燕青吃酒闲说,如此奈到第三日,那雪微微弱了些,待到再纷纷扬扬,众人一起涌来窗前,拊掌大笑,道:“可也,可也,明日必定放晴,趁雪未消,正好赶路。” 燕青回头笑道:“大郎名震京师,主人十分敬仰,遍数天下,只望你两个交手的,怕不有千百,左右那两个当差的,都须往大名府里取换公文,小乙往寻主人,交手一番,也是没事。” 原来燕青也想,赵楚足不出京师,天下闻名的不少,一面京师里南来北往的好汉确是服他身手惊人,一面,得他接济照顾的,传他大名,卢俊义却不同。 卢某武艺,自是名不虚传的,燕青整日都在身边,哪能不知,以他瞧来,这世道乱了,卢某一方豪强,早晚也得寻个妥当处,将他名声里,倘若能借了赵楚青眼,往来也有方便。 只是赵楚毕竟披枷戴锁,上头有公文在,倘若引了去卢某府上,不怕有个万一,只那大名府里,觊觎的不少,便是管家李固,龌龊不浅,以此由头来发作,官府里也无人照应,定要措手不及。 念及卢俊义府上勾当,燕青不敢大意,既要得了便宜,又不可教赵楚入了卢某府上去,只得如此说了,一面拿眼目来看,心道此人绝非寻常草莽好汉,既来大名府,不免听过卢俊义名头,他若不借卢某将将走出个安稳路,不是他。若是依了自家的安排,分明又要落个大名府里不当好汉的名声,只怕不依。 不料赵楚欣然道:“卢员外好身手,俺在京师早有耳闻,时常念想能有切磋机会,倘若就此错过,甚为遗憾,只是俺又枷锁在身,只怕往员外府上去见,少不得许多龌龊,只得请员外移驾,倒颇为委屈了。” 燕青不由佩服,道:“哥哥气魄,人不能及。” 赵楚与他言语许多,看看天色不早,回头便走,崔念奴却在屋内,笑吟吟正坐了,面前,颇是一桌酒菜,甚是丰盛,赵楚讶道:“如何今日这般大方,要这许多?” 崔念奴侍他坐了,道:“奴奴不便出面,却要教大郎多些跑路,待过片刻,将这些酒菜,俱都分了成份,将那几拨儿的人,各个都分些。” 赵楚一愣,去看那酒菜,道:“念奴自昨晚便留大半酒饭,莫非要下些蒙汗药,将他等麻翻了,教咱们好生走路?” 崔念奴嗔道:“偏生你作怪,哪里是,你且先尝两筷头,倘若药翻了,奴奴赔你不是。” 赵楚笑道:“好麻翻了,也只陪个不是?念奴若做买卖,定赚不亏。” 崔念奴啐道:“说甚么,此番算计,只要浑水摸鱼,几个皇城司的,值不当甚么,倒是大名府上的,才是凶险,正好教他自相乱了,才好周全。” 赵楚道:“计将安出?” 崔念奴狡黠而笑,待凑近了,又跳开来,笑吟吟道:“偏不与你说。” 赵楚思忖,她既是有计较的,便不必多问,笑笑,道:“那便都你安排,左右依你。” 崔念奴柔声道:“大郎莫怨奴奴,便是奴奴死了,不肯害你。” 赵楚便取了酒菜,道是明日便要分别,好歹各自用些,旁人也不虞有他,欢笑谢了,你道何来?原来这三日,路阻雪大,厨下早没了鲜菜,整日将些肉食,开水温了来送,自昨日傍晚便没了答应,早都淡出鸟来,眼下见了,又看赵楚自先用些,争抢一空。 那掌柜的并几个跑堂,眼看他自家也吃了,便不计较,哂笑而待。 崔念奴暗暗却道:“这方饱了的,又添些酒菜,不待稍晚,定当腹中难忍,看他朱扶龄,平白的酒饭不爱,又困了两日,好歹须寻些闹腾,正好教他打了前锋,看她又有甚么计较来当?” 计较已定,安坐等待,果然稍稍晚些,那掌柜的引了跑堂过来,满院子团团作揖,大声道:“这风雪,明日便须停了,客人们要待上路,些许暖酒,当是送行的,好好筛于客人们吃了,暖个身子好一场歇息。” 崔念奴在屋里头只是冷笑,燕青在前头推辞不过,那店家又亲尝了,倒是朱扶龄按捺不住,劈手抢来,葫芦道:“正好,老爷们回了大名府,时常念起你这鸟店,也有好处。” 掌柜的忙忙谢他,倒是他那随从,冷笑不止,心道:“衙内有好处,也不肯自行送来,半路里,将你几个一刀杀了,看有甚么了得?自家门随了他,吃这许多打,也须有些利市教俺们发。” 将那酒肉取了,崔念奴谓赵楚道:“大郎上山下海,无人应觉,这几个,都是没本事的,不虞看到,趁黑将厨下都下了麻药,好明日都送大名府上计较。” 赵楚道:“你怎知,便是麻药?” 崔念奴道:“奴奴往日,也见过害人的勾当,教人手脚酸软的,最是麻药好使,那下药的,皇城司里有手段。他身有顾忌,不敢平白先害了你我性命,那两个差拨,也有麻药给他,教他两个明早起来头晕脚软行动不得,你我再有个不适,脱离了这几个,他方悄无声息下手。” 赵楚笑道:“都是依你,不做计较,待晚了,俺去便是。” 又问:“这酒菜里,怕早有计较,怎生是好?” 崔念奴冷笑:“只是放了便是,他要教自家们麻药入了喉,却看咱们不用,别有分寸,正教阵脚乱了,才好往厨下潜。” 毕竟不知崔念奴要往大名府里怎生计较,赵楚心下也须生个主意,两人便静坐了,各自心想,只听外间叫嚷,渐渐,天早黑了,若非雪地里,不见五指。 跑堂的在门外叫,赵楚蓦然精神大振,若果真他有计较,便自此,那大名府里,又是怎个安排? 第十八回 乱环计(下) 出门去,那跑堂的两个,定定立在雪地里,一身都披了雪层,与那石碌碡也似,堆满笑容,叉着手问道:“客人明日上路,只怕差官为难,掌柜的支小人来问,何不早早备了干粮?” 赵楚笑道:“天晴,往大名府半日便到,何必如此?” 跑堂的赔着笑脸,掐了手指算道:“客人许是不知,当差的,莫不如狼似虎,只若到了大名府,一则换取官文,二则请些友朋盘剥,三则,却是要问客人,大名府上,也是个重地,便是那两个厮们敢,客人可能往集市里来?” 赵楚讶道:“你怎知这许多?” 跑堂的便笑:“不是小人们知晓,往日在大名府里,往来的配军见过许多,莫不如此!” 另一个也道:“既如此,客人必不能买了清水酒肉,那两个差拨,如狼似虎的,大娘子往去,也须诸多不便,因此掌柜的教问,也是看客人好心。” 赵楚便道:“那便先行谢了,教包好牛肉白酒,三五日足够便可。待明早上路,再问来拿,一发儿算你银钱。” 跑堂的似甚迟疑,又不敢太过,只好假作欢喜走了。 赵楚回屋,崔念奴便道:“天色已晚,他再不行事,再无良机,既这跑堂的来了,主事的料也不远,大郎应付他已毕,径自后院翻出外去,偷个空闲,钻入厨下,胡乱将他分拨两丛酒肉混了,再行分开,自此返回,只等那厮们闹开便是。” 赵楚依计,果然不多时,那掌柜的又鸟悄来,左右劝说,只要将他将将送来的酒肉留下,崔念奴讶然问他:“掌柜的怎地这般急促?” 那掌柜的忙道:“客人也知,小人这店,便在大名府辖内,客人好心,总须报答,若非客人,朱衙内早将小店打砸——只是草民们,不敢造了官府的次,那两个差拨,往日往来,也曾见过,大名府上有的是熟人,明日再送客人酒肉,上路时他定记在心里,回转过来,勾结了大名府的,管教小人上下答应不得。” 崔念奴转头去看赵楚,赵楚便道:“倒要掌柜的费心,但凡收下便是,上下恩情,容后报许。” 掌柜的连连摇手,道:“不值当,客人稍歇,那两个差爷爷,只怕又得闹腾起来,小人好歹赔他好话,送些酒菜进去,明日一并打发了了事。” 赵楚欣然,先算了店钱如数给他,掌柜的笑着去了。 崔念奴脸色却是不妙得紧,急促道:“大郎不忙,那两个厮,虽说千刀该杀,毕竟不好折在你手里,此番送去酒菜,只怕更有剧毒——那两个,并不知江湖里手段,片刻饥饿,胡乱吃了,便是将这皇城司几个算计,也须逃不了杀官的罪!” 赵楚也觉果然,推了窗隙侧耳凝听,那掌柜的在隔壁,千万个好话只是说,董薛二人似心知肚明,笑吟吟纳了送来酒菜,道:“掌柜的细心,只怕天不亮果然要些物事——那厮店钱算你不曾?” 掌柜的忙道:“差爷安心便是,方才去过,也已算了,差爷爷的都在里面,不须另当。” 那二人笑嘻嘻应了,将掌柜的送将出门来,又拐入赵楚屋内,叹道:“客人也见了,那两个不讲理的,待到大名府,如何能容客人自在?” 赵楚再三谢他,又要取银钱来算,掌柜的连声道:“不须如此,些许酒菜,不值当甚么。” 千恩万谢走了,崔念奴便道:“把这两个虎口里逍遥的畜生,若非大郎心好,不支言语送了命便是,京师里的差拨衙役,这两个最是有名,手上打杀的犯人,百人过了,正是冤魂索命,无常来追!” 赵楚道:“哪里是它,无非不愿无端遭些算计而已。” 崔念奴却道:“这两个,若有个良机,奴奴也有手段教他旁人手里送了命,大郎莫要阻拦,也好将那苦命的,也算报仇雪恨!” 赵楚奇道:“看你恨他,竟有瓜葛?” 崔念奴冷笑道:“何止,开封府的太守,是个首恶,他两个自是帮凶。” 看她咬牙切齿,赵楚便不多问,整了包裹,道:“你自歇着,俺去看他两个,也是好,不教葬在你我手里,大名府中,少些瓜葛。” 崔念奴自炕头取又一份酒饭,热腾腾的,道:“将这换了便是。” 赵楚道:“不可,既是两个畜生,须教他吃些苦头,蒙汗药不至送命,待他两个自去取了便是,既是片刻那掌柜的要送酒肉来,须臾怠慢不得,待俺先王厨下,浑他一遭。” 崔念奴又将贴身处取个油纸包,道:“分量不足,不能成事,奴奴出门,早晚有三五个腌臜的随身,将它混了在那酒肉里,最好。” 赵楚接来,投入酒菜里看,果真无色无味,心下恻然,便教崔念奴先歇了,悄然自后窗里出了后院,再蹑进村店里来,扒开后厨窗子,那妇子并着掌柜的几个,将纸包里粉末,尽数往案上酒肉里投,有个跑堂的便笑:“分量十足,定教那大虫动弹不得,只是那崔念奴,也教他送了命,颇是可怜。” 掌柜的喝道:“把你个畜生,都说斩草除根,此番将他算了,更不知玉香楼里那个知不知,她也发起性子,你我葬身,只在须臾,如何敢起这龌龊?” 那跑堂的咕咕哝哝,半晌看那酒肉里药沫也没了,道:“个把妇人,济甚么要紧?麻翻了,俺也享受一遭,倘若事发,不教连累你便是。” 掌柜的沉吟不决,那妇子恨道:“本是个娼户里的,教他享用便是,值什么打紧?当军的,人下人,有此良机,管教他黄泉路上也心疼,称心如意!” 掌柜的方道:“便许你早晚,不可流连,若过有事发,一把掐死最好!” 那跑堂的跃跃欲试,笑道:“只管在俺身上,莫不弟兄们都去?” 那妇子左右怂恿,别人见推辞不得,只好答允,掌柜的道:“俺几个,也是寻常不入眼的,天色尚早,他也有嬉闹,不可轻往,待片刻,俺自去送他,半夜里须有吃喝,正好下手。” 那几个跑堂的便恭维,掌柜的指着妇子道:“非是大娘,不知竟有此招数。” 那妇人道:“奴那老小,晚间饱了,又寻些吃喝,半夜定要问下厨里讨要,时常见了,因此记得——将那好的,暂且藏了,那大虫食量大,定要早些来拿,待他走后,再将好的安置出来才是。” 掌柜的道:“倒也不必,湿答答的,藏在哪里?只在案板上丢了,片刻归来,还要往锅里煮热,倘若冰冷,那厮别的们胡乱吞了,不及早上便得起身,放倒一两个,纠缠不清。” 左右一起恭维,都赞他深思熟虑呢,待他得意片刻,正色喝道:“休要夸口,都去歇息了,后半夜正是做事时候,既要将那崔某来玩,好生养足了精神,休教她不满。” 众人嬉笑,各自散了,那妇子转眼间冷笑化作杀机,竟将墙头上几个葫芦里,满满又塞了药粉,低声骂道:“将你些畜生,算计害奴老小,又将奴要作个替罪的,便是死,黄泉路上等你片刻!” 且不说她拾掇了厨下,似有决死之心,将热水打了,取个大盆往内屋里去清身,窗外赵楚勉强按捺,只将这几个都要作死人看,好歹见个空隙,闪身钻入屋内,将手头的蒙汗药,将那干净的酒肉分出一拨来换好,细细辨明颜色,胡乱混了大堆的,又看那墙壁上酒葫芦,冷笑钻出,沿原路而回。 待自窗外翻入,只听外间掌柜的与燕青几个随从说话,而崔念奴竟将荞枕并着被物包了,做出个人形模样,依着炕头轻轻摇晃,灯光投射,窗外便见有两人浓情。 见赵楚回来,崔念奴将那物事放开,面红耳赤,眸里水光艳艳,酥了一般。 赵楚心有余恨,径扯落了被物,并无小几遮挡,吹灭了油灯反手搂抱,崔念奴娇-吟出声,静悄悄大雪天里分外清楚,却低声道:“大郎又作甚么鬼怪?” 赵楚只觉一身的汗毛乍起,从不曾体贴过的温润,似要消化周遭,若非勉强按捺,也须叹出声来,低声道:“甚么鬼怪?只是方才不见姐姐,念想的很了。” 那厮们龌龊,他自不肯讲出,紧紧拥了崔念奴,黑暗里并蒂莲似,只有她渐起吐纳,将那芬芳都贴在脸上。 崔念奴不能自禁,反手也抱了,蒙着被吃吃娇-吟般又笑,道:“大郎不嫌,早晚都是,眼下都是虎狼,那厮们片刻又要来查,休教听了去。” 赵楚笑道:“情难自禁,实非轻贱,姐姐心里当知。” 崔念奴便偷笑,将上下皓齿,轻啮他耳垂,身子微微颤抖,道:“只看大郎定性,比那寺庙里的高僧如何?” 赵楚按她腰环,只觉这天地里,杀机遍布,却有她在怀,便是想要收束,早已不能,径寻她香唇,崔念奴不防竟敢,手臂一紧,片刻嫌起那粗布的裙袂碍起事来。 及她化作了春光里一团软泥,喘息如桃李,腻声道:“大郎来何迟,上天待奴,何苦至此。” 一言未毕,便是无声,看他热爱,转念心想:“如他说的,从前种种,果真能化作烟云,天爷爷,只盼长夜不醒,半世的苦,便都不再计较。” 那屋里,片刻又如添了火盆,果真销魂,确也销魂。 这一番,有说教,道是:金铁交未休,红鸾起天头,对烛凤钗不须有,一宵卷风流;说是尽欢春来也,金玉不知秋。 崔念奴贴住他身子,缓缓均匀了喘息,叹道:“大郎也是胆大,若那厮们方才拿了刀子闯将进来,看你羞也不羞?” 赵楚道:“管不得那许多,若非定要有个自家们的屋子,姐姐此刻,早解了二十年相思之苦,世间妙曼,虽不有触及,却也不胜向往,都是姐姐,片刻坏俺苦守。” 崔念奴讶声而叹,道:“大郎性子,果如铁石,放着师师这般美人,竟也沉心得下。” 而后又笑,道:“依着规矩,合该封你八贯铜钱,奴奴身无分文,只好欠着了。” 赵楚笑道:“何必,只将姐姐,早晚不须离了,最好。” 崔念奴不语,将个身子,锦绣棉被一般缠绕过来,半晌道:“都说人有一魂,可复三个轮回,半生怎够?奴奴贪婪,此生已错了许多年,当有个第三轮的,合该许奴奴补上,至此,那魂魄都散了,心甘。” 又过片刻,崔念奴道:“时已不早,也有半夜,不见那厮们送来,合该大郎寻去。” 赵楚不肯丢手,将她被露花瓣似身子卷住,叹道:“唐明皇那厮,不肯早朝,本当是个浪子,如今瞧来,诚然是个人物。” 崔念奴嗔他:“又拿古人来作怪,倘若你也学他,奴奴怎该见人?倒是觅封侯,却也不必,早晚寻个安置处,大郎果要早起,奴奴也须不离手,待伙了师师,看你怎生个计较?” 赵楚闻言,心下又起,崔念奴便笑,道:“何必苦厓?奴奴取了头筹,往后待你见到那亲亲的心肝儿阿姐,看你怎生说教?” 又催:“不是个周全的,奴奴随你,旦夕在侧,早晚教你生了厌来。” 赵楚长叹,道:“贤妻教诲正是,也该早早寻个安稳处,好不恼人!” 崔念奴竟不敢直面,怯怯慌乱将他内外都穿戴了,又自后背贴住,叹道:“大郎不屑规矩,却也总须依些规矩,奴奴如此,怎可为妻?莫教大户的人听了,人前人后笑话大郎。” 赵楚道:“我自知热冷,管他人甚事?天下之大,惟惟阿姐与你,百千的待我,以妻事之,便以妻待之,都是真心,旁人说教,干卿何事?!” 崔念奴劝解不住,心头欢喜,情理上却要维护,知这片刻,说他不得,便贴了脸面热爱,道:“莫须迟延,大郎快些去,快些回。” 待赵楚往厨下去了,那清洗干净的妇子,拿眼来打量,两一包酒肉丢来,只留了灶下的火旺旺地着,拐入内堂里去了。 赵楚分辨颜色,知这肉,本是好的,胡乱嚼了几口,那丢了蒙汗药的酒却不动他,都拿了,往后院里来。 他背影里,掌柜的几个别了刀子,拊掌笑道:“只待片刻行事,早早送了他上路,也好!” 又片刻,那朱扶龄随从,骂骂咧咧往厨下来,倒是衙内夜半醒来腹中空阔,要问些吃食,这厢吵闹,那几拨的客人也为他叫起身来,都道古怪,将那酒肉,横掠般拿去,不虞有他。 燕青也为惊醒,看时,心内诧异,不敢含糊,喝令随从不可应付,那随从,有按捺不住的,见朱扶龄几个点起灯光来呼喝,悄悄也自吞了,又吵闹半晌,轰然倒头睡去。 燕青连声呼喊半晌,不见应声,急忙将川弩取了,径往厨下而来,却听那两个差拨高声喝骂,原来他两个醒来,也觉腹中难忍,急忙将酒菜要取来,不见了踪影,往厨下分些酒肉,心中埋怨不停。 燕青忙忙顿足,又待片刻,周遭都是呼噜声,只两三个别的行客,持朴刀跳出门来叫骂,道:“把这黑心的店家,拿蒙汗药来赚俺弟兄,快将他拿了,一把火烧他铺子,天明寻官府问个情由!” 燕青心道果然出个古怪,挺住拳脚,叫呼赵楚,闻声应答,出门来看,手中牛肉,尚有大半,手头正捏了一块,眼见更要入喉。 燕青忙叫:“大郎且住,这黑店,要赚咱们!” 赵楚笑道:“不怕他,俺这身子,最合将蒙汗药当好物事,休说他下些,便是搅成糊糊来吃,也是无碍!” 正嚷嚷,他三五个汉子要去拿了店家,外间冲入几条汉子,面目正是掌柜的一伙,持了军械喝道:“不得了,钦犯要逃,帮他的,都是贼子,一刀剁翻送官府请赏去!” 燕青觑准那掌柜,黑暗里一箭正中腿脚,扑地一声,委顿在雪地里,那几个豪客,将朴刀舞弄来拿跑堂的,岂料他几个厮,竟也颇知进退,将手里的军械舞地水泼不进,高叫着往赵楚这厢杀来。 燕青只觉情势不对,急忙闪身往旁边要看,那屋前忽有女子叫道:“大名府的燕小乙取了贼酋,几个散子,快快拿了,莫要让功劳。” 燕青好生恼怒,那豪客里便喝:“原来竟是燕小乙,既取了贼酋,何不再做个帮手,功劳自是你的,何必小看俺们胸怀?” 他几个本要奋勇抢功,奈何着实拿不住这几人,只好叫他。 燕青暗暗叫苦,又听那妇人道:“咦,莫不是卢员外江湖里好友无数,燕小乙竟识得这些?” 燕青大怒,那叫喝的,不是崔念奴又是谁来? 她依了门户,好无力的模样,音调又美极,一声喊,四面尽都听见,只一个卢员外,将燕青魂魄也骇没了一半,便是再觉古怪,只好又起三箭,将三个放翻了,崔念奴方呵呵笑道:“原来不是,奴奴只听大郎说燕小乙好俊的身手,一把川弩三支短箭例无虚发,竟是要寻个机由,倒是奴奴错怪。” 剩下那跑堂的,几个豪客一拥而上砍翻了放在地上,崔念奴竟不怕血,缓步而去,自腰间勾出几块铜牌,一看之下又笑:“竟是些果然不怕死的,敢来冒充皇城司逻卒察子,罪同谋反,早起送去了大名府,都是功劳一件!” 燕青吃了一惊,只觉这妇人心思难测,又深深藏在背后,眼看不明,急忙住口不敢再说,那几个豪客,闻言形同踟蹰,崔念奴冷声道:“既是拿了贼人,都须往大名府说个明白,不见你同伴都被麻翻了?可有出京师的皇城司?可有放了蒙汗药当贼的逻卒察子?莫不是此处有个衙内,拿捏不得贼人?抑或诸位眼见弟兄受害,要坏了江湖里义字当头?” 那豪客们唯唯诺诺,只好道:“大娘子说的极是,自当将这贼们,早早送了大名府发落!” 崔念奴又笑,道:“只怕这头功,让了那衙内最好。” 赵楚望定燕青,笑道:“燕青兄弟,意下如何?毕竟贼酋为你所拿,党羽也有你分量。” 崔念奴抢先道:“卢员外教导的,自然是好,倘若无他保举,朱衙内身上,须担不得许多功劳。” 燕青叫苦不迭,倘若他走脱,抑或置身事外,这妇人三言两语将那朱扶龄拉来,好歹寻他要问捉贼的功劳,如何应付?就此走了,那朱扶龄呆姓发作往卢府来问,卢员外担待不起,彼时又当连累主人,又该如何是好?隐隐间,燕青只觉这崔念奴更有算计,参详不透,看那几个豪客,虎视眈眈似要行栽赃一事,连忙道:“嫂嫂分教,既是俺将他拿了,不能推脱,只看嫂嫂安排便是。” 赵楚便与那豪客们道:“便是内人,弟兄们都有功劳,只那朱扶龄,奈何不得,都须分了他,弟兄们附骥其后,难免有些功劳,便是干系下来,也有他头一个顶着。” 豪客们连声称是,燕青心下想道,这崔念奴心思算尽,更不知赵楚有甚么计较。想那朱扶龄,呆霸王是个,心思哪里及她?送他功劳,定洋洋得意,将这皇城司的逻卒察子当贼,胡乱问大名府要功,俺若从她所言,就此一事上,荣辱共担,若不从,教唆起朱扶龄,他功劳也有,干系都往俺身上推来,此事是小,倘若主人为她算计牵连,内又有贼,好大个河北玉麒麟,好歹也须落发配下场! 又看赵楚,燕青深深打量,看他微笑以对,对崔念奴甚是恩爱,道:“此人心有猛虎,又有个机关算尽的内室,有朱扶龄当在前头,迟早官府里含糊应付了,也是好。” 不料赵楚忽然叹道:“卢员外君子,只可惜,内室里搅乱不清,燕青兄弟顾虑,也是合该,倘若果真有难处,都落在俺头上便是,不教兄弟为难。” 燕青又惊又恐,再看赵楚,见他情真意切不有作伪,登时又含糊了,不知其人终究是个甚么本性,远近不知分寸,喏喏上下答应。 不多时,豪客里往外头寻那妇人的,拐将进来道:“那妇子,拐了一头青驴早已走远,倒是也知好歹的——大名府里早晚走,旦夕看见,定教官府捕捉,不可走脱!” 赵楚微微一叹,崔念奴心生欢喜,握他手掌道:“大郎善心,那妇子明情知晓些内情,也是被迫与虎谋皮,放他去了,也好。” 赵楚笑道:“只可惜那青驴,明日你便无代足的了。” 四下计较已定,都说只等蒙汗药过了,那朱扶龄醒来时候便上路往大名府去,各自又去歇了,不曾入睡,悄然地方更有后手。 崔念奴道:“此去大名府,大郎只管与卢某计较些拳脚,那人处,奴奴生个法子,教她只好安稳送咱们东去。” 赵楚道:“都依你,有甚么凶险的,须在我身边,旦夕不可远离。” 崔念奴一一应下,掌了油灯,只等天明。 第十九回 红玉 及到天明,那朱扶龄,竟先乐别们起来,只觉口干舌燥,跌撞出门来,怒声骂道:“把你些泼贼,拿爷爷作甚么计较,莫不是个黑店,待要走时,专来赚人?” 一言未落,有燕青早早道:“衙内高明,正是那厮们开了黑店赚人,怎生计较,倒要见衙内示下。” 朱扶龄大怒,继而大喜,往后堂里,看了那几条伤而不死的,看他居然怒目而视,骂道:“好贼子,被我擒了,兀自逞强,不打杀你厮们,大名府不知自家好歹!” 将燕青扯了往外,问他:“燕小乙见多识广,怎生个计较?” 燕青道:“不是小人不肯担待,此处衙内为大,便是为那厮们算计,好歹也是当得起头一功劳,正与他几个商议定了,都听衙内安排。” 朱扶龄大喜,把他手臂道:“好小乙,自家怎肯亏待,本看他不是个好男女,早晚提防,也中了毒手,若不然,大半夜一把火放起来,管教一个不少——只须一路押回大名府,便他有天子作保,自家往上头,也问你燕小乙许多好!” 燕青叹道:“衙内算计,左右无遗,大头自是衙内的,只那配军的汉子,小人看他十分是个人物,两个差拨,行走南北焉能不知是个黑店?他不说,分明与衙内离心,衙内干好大事,明白给他配军个好,古人都说千金买马骨,不愁衙内手里,都是那厮一众泼皮,不顾衙内好歹?” 朱扶龄沉吟半晌,道:“非是不卖小乙的好,那厮,有名的钦犯,自家招惹他,落不得好,也是知你所愿的,早早进了大名府,寻官府旦夕换个文书打发出城,本是个小事,奈何家里也早有安顿,道是天捅破了也无妨,莫与那厮有干系。” 燕青讶然,这厮竟能忍耐,不听怂恿? 朱扶龄嘿然而笑,道:“前日方见他,贼配军而已,装甚么大架子?说是京师里第一,自家看来,到大名府上,好歹安排与你家员外厮杀一场,好教京师也知晓,大名府有人。” 燕青一个失神,将那袖里的川弩,好悬没洒在他身上。本要借了朱扶龄将他四个打发出去,不教卢某与他有牵连,这厮竟要推波助澜? 卢俊义性子,燕青最知,赵楚此去,他安能不来邀战?纵然清白比斗,旁人也眼见了,倘若府内那厮们传出个好歹,谁人能信? 见燕青犹豫,朱扶龄不悦道:“燕小乙何至于此?莫不是怕卢员外落败?抑或由他这厮往大名府里好端端走一遭,教人人都夸河北无人?” 燕青待要劝解,朱扶龄拂袖道:“便即这般安排,卢员外那厢,自家当有安排,待上路,你只须随了自家们随从,往大名府尹处详细说话便是。” 便此时,朱扶龄忽只觉眼前光亮一片,正是崔念奴出门来,将铜盆里取了冷水,转身掩上棉帘,她一颦一动,莫不有风情,朱扶龄忙问燕青,道:“小乙知她是谁?” 燕青方起一个念头,急忙打消,暗暗道:“俺也是个好汉子,怎肯行那阴毒手段?便是害人,只怕也要害己,那大虫,冲撞起来谁能抵挡?看他热爱十分,这妇人,分明屋里头的宝,倘若朱扶龄强要,一刀杀了,算计起俺来,卢府也须遭殃。” 急忙道:“正是赵某内子,深情恩爱,便是刺配,也不忍分离,端得彼此在乎。” 朱扶龄郁郁不乐,犹豫再三,道:“且不忙,大名府里,自有计较处,只管唤起别他们,看这风停雪霁,正好赶路!” 待走后,燕青暗骂道:“把你个不知死的,俺只卢府里,便是李固势大,也须早晚见了不敢怠慢,你如何将俺作狗腿使唤?倘若主人不好,杀进府上,男女也不留一人,朱勔纵有滔天的势,能奈我何?” 他机敏无双,也有些手段,奈何朱扶龄痴呆霸道,赵楚万分招惹不得,那还有个只怕也算计了卢府的崔念奴,号称补天手,却无女娲石。 一面吩咐了手脚酸软的来将众人叫起,眼见起身,寻了赵楚低声道:“大郎若有个时机,早早往青州快去,俺方才与那厮说闲话,他竟耳闻大郎,前日方见,怕是试探,不知又甚么勾当干系在后头,常言说‘好汉休闯林,明人不吃亏’,为大郎计,三三两两安排。” 崔念奴睇目看他,燕青不敢分辨,告个由头忙忙走了。 赵楚叹道:“卢某何幸,燕小乙,玲珑如他者,甘居人下,此番情谊,确也深重。” 崔念奴笑道:“看你,又起了这性子,大名府一去,谁知生死?都说刺配的,过了日子,不论杀头,也得吃好半年杀威棒,若能早早离了往青州去,奴奴也是情愿的,谁宁与她计较?” 待此时,那董薛两个方闯出门来,迎面叫道:“结果那大虫了?快将金印取来,好复差也去。” 赵楚假作不闻,崔念奴心里冷笑,那两个,头晕眼花将冷水往脸上泼了,看清面前,大惊失色,果然再三查看不见他听见,方暗暗落了心,又持了刀棍,看着朱扶龄的面,将枷锁劈面盖来。 崔念奴欲言又止,密谓赵楚道:“早有了杀心,大名府里勾当不得,大郎先将他杀了,卢某好大名头,教他担待,不难。” 俱各不语,那朱扶龄一面拿眼睛来瞧崔念奴,他那随从,头昏脑胀要来纠缠,忙被燕青使人阻了,一面寻朱扶龄计较,好歹将他安稳着,又来与赵楚道:“大郎心胸宽阔如海,小弟也是不得奈何,只盼见谅。” 崔念奴道:“只是无妨,大郎自不计较——只奴奴于卢府,也有耳闻,莫要起了乱,各自周全,最好。” 待燕青又去,赵楚讶道:“你怎知卢某家事?” 崔念奴笑道:“哪里能知,只听你昨日说过,心内便记了,乍他一乍。” 赵楚暗暗称奇,这燕青,比那周邦彦李邦彦之流,更为女子所爱,怎地崔念奴不肯青眼,反倒教他前后跌跤,急忙不得? 转念又想,道是燕小乙,自是风流阵里头一个,原本他有卢府,而后身无牵挂,之后清雅难见,自是如此,崔念奴既有心防他用他,自然视如棋子。 一行卷了那几个逻卒察子,崔念奴却不肯将铜牌交付,暗暗往赵楚身上藏了,定下决心。赵楚忙道:“早晚不可远离,你须记了,倘若逼迫甚紧,只管寻个草莽里容身,不可有去离心思。” 崔念奴埋怨道:“自然知晓,奴奴也是个惜命的,何苦这般不安心?那物颇有分量,奴奴只是嫌它沉重,教大郎带了。” 如此,雪地里走大半日,眼见城梁方圆,一派繁华,门前雪地,早为人踏出泥泞地来,越了吊桥,便进了大名府城。 天冷风紧,行人里大都匆匆来去的行客,本地的不多,有认得朱扶龄的,窃窃相语,都道:“这大虫怎地雪天里回来?看他这行的,差拨犯人,随从客商,莫非果真劫大路?” 同伴道:“只不知,看这厮洋洋得意,只怕有甚么计较——噫,竟往府尹处去了,须有看头,远远辍着,看他又搅甚么耍子!” 董薛两个,情知动身不得,到了大名府,便不怕赵楚,呵斥着教他往牢城营内等候,自语那行往府尹处勾当,分明也要抢些功劳。他两个,本是公人,便是拿住盗贼,功劳本也并无许多的,只那赏钱,怕不分些? 赵楚与崔念奴,便在雪地里站了,只看这牢城营里,往来的,披枷戴锁,出入的,嚼铁生铜,都是披肝沥胆,也有好汉子,早为折磨成枯骨一堆,行不比常人。 赵楚惊心,暗道:“在京师里,牢子们与俺交好,哪里肯教俺吃罪!若往青州去,三五日里脱身不得,听他杀威棒之下,又有许多手段,便是熬来,也须伤了筋骨,不可大意!” 那牢城营里的老卒,常年都在黑暗里,整日听犯人嚎哭,心性早变,看赵楚往门墙后靠着,不似手下犯人,便有几个,将棍棒挟着劈头盖脸来打,骂道:“把你个贼配军,爷爷面前也不趴着,好不怕闪了腰?” 崔念奴将那铜牌轻轻扯了,往他几个面目上一丢,喝道:“畜生,自在些莫要招惹,自家们奉了命,只听许多你这等的,与江南反了的许多瓜葛,早晚将你老小拷了,管教旁人好生审问!” 那几个牢子唬地一跳,十月初九,江南反了方腊,号称天道不公,世间早已传遍了,倘若和那反贼们有个瓜葛,只怕杀头也是轻的。 有识眼力的,忙忙喝住同伴,将那铜牌取来观看,惊地手忙脚乱,一头戳在地上连连求饶,叫道:“爷爷何必与小人计较,不知是京师里的贵人,万千吩咐,不敢怠慢。” 赵楚奇道:“皇城司出查,自开国来也不曾听闻,你几个,看也是老卒,不知?” 那牢子赔了脸子道:“爷爷好拿小人们取笑,皇城司不出京师,都是读书的说来,只这天也混沌了,那读书的,也在江南从了贼,前几日里,便有爷爷伴当来过,小人因此识得。” 崔念奴便教他几个起来,道:“此番出来,非是寻常干系,那押解的两个,不知好歹,十分苛待咱们,一路尽都忍让,只望回头,剥他的皮。本是不愿教你知晓,既见了,可知安排?” 那牢头慌忙摇手,道:“不敢坏了爷爷的大事,小人们素未见过,只是看爷爷一条好身子,竟也忍得了刺配的苦,作那贼配军的勾当,十分敬仰,虽不好说,却那差拨两个好不是男女,因此只请爷爷往火盆处慢慢等他。” 赵楚迟疑道:“只怕不好,教他见了,早晚败坏咱们勾当,办不得上头差事。” 牢头要讨好,哪里肯教他在雪地里站着,堆满笑脸道:“爷爷自在高处,哪里能知。那押送的差拨,架子十分,休说几日里提点公事们不在,便是在了,他也须教爷爷在此处多多受些苦头,不见天黑,不见他来。” 崔念奴笑道:“好歹是个有见识的,且看你几个口风,倘若咱们办妥了勾当,回头看你几个不曾与人牵连,将那官儿们抄来的金银,也送些给你,权当犒劳好意。” 牢子们俱各欢喜先来谢了,殷勤将两人引来内牢里,架了三五个火盆,又送酒肉,赵楚耐不得都是犯人嚎哭,滴酒不沾,崔念奴却大模大样上头坐了,自在不提。 那牢子们将他两个供着,自出门去,有人便问那牢头:“不是弟兄们疑心哥子,那两个里,分明一个妇人,如何当是皇城司来的?倘若借势唬人,少不了好一通责骂。” 牢头冷笑道:“你几个知甚么?这世道,今儿反了你,明儿反了他,休说皇城司你勾当你我不能知,便是他两个果然不是,如何有牌子在手?纵然他要唬自家们,牌子须做不了假,将那物奉上,上官至多责骂而已,短不了肉痛,奈你我何?须知,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果真是了,回头寻衅,将你我等同反贼,奈何是好?” 牢子们听他讲左右无碍,便各安下心来。 牢头又道:“看他两个,一身都携了金银,你看他枷上贴条,明情自京师来,一路竟那两个当差的拿捏不得,又不知谁家贵人,说不得,三两年又可回京,彼时倘若念起你我的好,岂不美事?便是不念好,你我并无损害,值什么得罪他?” 于是喝令散了,又教两个犯人,往门口远远看着,他几个,寻个避风处快活。 只说朱扶龄引了这一行,高声呼喝道是拿住了开黑店的贼,一路吵闹往留守司而来,半路要过提点刑狱公事在,董薛二人计较道:“将那厮,往牢城外冻他半日,值什么打紧?随了这厮们,捞些赏银是正经。” 另一个便道:“是极,是极,去也。” 只那燕青,并无半分往留守司请赏的心,只想早早回了卢府,好将卢俊义劝了不来比试,只是朱扶龄将他挟在左近,片刻离不得,只好吞了苦,假作欢颜,一面细细再将那几个开黑店的打量,卷往府营里来。 赵楚那厢,两人静坐片刻,眼见天色不早,忽听外头有人忙忙乱喊,崔念奴取一领小厮穿戴扮了,又将面目上,胡乱添些颜色,将一顶毡笠顶上,臃肿看去,远远分不出是个女子,笑道:“休教她撞见了,快去看是谁来?” 两人出门,迎面只见牢城营地上,立着两匹骏马,军中不能得,上头两个女子,都是十八九岁年纪,一个清甜体弱厚厚裹着棉衣,一个红衣青领,飒爽干净。 那红衣的,鞭指几个节级牢子,鹂声喝道:“把两个新来的犯人,现在何处?” 牢子节级指了赵楚两人,道:“大娘子不知,正是他,却是一个,不曾有两个。” 那女子转目看来,缓缓打马近了,诧异瞥崔念奴两眼,将披枷戴锁的赵楚上下观察,半晌道:“你便是号称京师无敌手的赵大郎?” 赵楚道:“便是小人,娘子劳问。” 那女子将马鞭,往枷锁上敲击,腰间剑配叮当,道:“好大名头,也敢来大名府招摇——大名府里,卢员外号称天下第一,想你也听了,有个计较,奴自来安排,歇息半日,明日正午,天当大晴,你须与他比较个武艺,不可托辞。”又道,“既是大比,不可不教众人闲汉来看,奴自安排,不消挂心。” 而后扬鞭而去,赵楚不及问她究竟,崔念奴嘿然道:“不过是个小家养的,何必趾高气昂,梁府里,便她一个耐看的,倘若手里有些人手,将她父兄连累,看她有甚么心,到处要保梁中书。” 赵楚问道:“你也知她?竟是何人?” 崔念奴道:“父兄也是个轻贱的配军,有些功劳,因与梁中书辈分里许多牵连,抬举在江南当个官儿——这女子,大名唤作梁采芷,有个乳名,唤作红玉,因感念梁中书抬举老小,因此当他女儿在留守司里养了,与梁中书亲女采薇,便是那娇弱的,号称须臾不离。” 赵楚早惊个目瞪口呆,旁的不管,只听梁红玉三个字,心中怪诞,又十分好笑,偏生将那大名鼎鼎的激战黄天荡、引军如平阳的,与这娇蛮更有算计的,平生联络不上,好生不解。 细细想念,那梁红玉,大名史书里不见,生平也颇为难,只说父兄战败于江南平叛中,因此入罪,落了勾栏,只不知此梁采芷,却非便是梁红玉? 崔念奴看他笑也非笑,面目作难,道:“大郎不可小看了她,奴奴平日听闻,十分了得,为报了梁世杰恩情,端得蛇蝎心肠,将你性命,为梁世杰换取天子称心,并非风尘里走过,高高在上,些许人命,她怎在乎?” 又道:“梁世杰十分喜爱,要将这内女许个人才,这梁红玉,言是非能下马击胡奴,上马草军书的,不在眼里,比之寻常丈夫,气魄远甚!” 赵楚心觉,她便是那梁红玉,有这般口吻的,只怕寻不来第二个,不再念想那许多,且要看她甚么安排,莫不是要教卢某一枪挑了首级? 第二十回 君子如土 宋律里,押解犯人,但凡有牢城营处,路经便须借宿其中,差拨有差拨的去处,犯人有犯人的自在,那几个节级牢子,将自家的床铺展了,眼见天黑,不见那两个,便来告道:“他也有他的去处,不必担忧,只管在小人们这里歇了,必不来问。” 又道:“此是个规矩,若无保举,不得出牢城营,倘若他两个肯容,也是去得。” 赵楚道:“不好教你几个受罪,只寻个干净的,铺了草堆便可,休教他两个起疑。” 牢子们推脱不得,只好将个干净地带腾将出来,又细细铺了谷草,万千告罪,个个告退出来,那牢头道:“京师里来的,横的紧,不可与他龌龊,只管教几个小的看住了,你我各自回家,休要冲撞。” 于是各自散去,赵楚看崔念奴和衣躺了,歉然道:“委屈些你,好端端跟了受苦,倘若快马往青州去等,哪里连累?” 崔念奴笑道:“大郎身边,都是快活,奴奴方知,只是苦厓,最是煎熬。陪了大郎,心中快活,甚么连累,奴奴不觉。” 赵楚便奇道:“董超薛霸两个厮,又不知做甚么鬼,此时竟也不见回来。又那梁红玉,做甚么算计,要赚俺分明与卢俊义比个高下?” 崔念奴道:“她有这心思,大名府里却是无须担忧的,只怕万人瞩目里,先教那卢某败了你,好歹三山五岳的汉子面前落了不好,而后往大名府外寻个山贼出没地带,或是下毒,或是教些军汉来杀,渐渐去了你名头,三五载过后,谁人念起你来?” 赵楚略有不信,只想那梁红玉,如何能做此腌臜手段? 崔念奴知他心想,劝道:“大郎不屑与那有头脸的交情,自是不知,他等心里,你我,贱人,性命好不值当,将些人命,拿来换取个上进,尤在这世道里——想她梁某,传闻弓马娴熟,等闲好汉近身不得,大名府里有个急先锋,若论正经厮杀,她非是对手,只远远里羽箭攒射,近了拼命拿人,那急先锋,又知她来头远大不敢轻慢,因此时常落败。这等人,只求上进,旁人顾忌不得。” 又道:“这等奇女子,倘若往风尘里流落三五年,便端得是个了不起的,生在那官宦家里,争权夺利,血腥自幼便知,况且在这等人心里,你既恶了天子,便是个该杀的,怎肯有寻常人的怜悯?” 赵楚沉吟片刻,道:“好便好,休管是谁,便是个圣人,要待杀俺,俺也须先砍他头颅放着吃酒——恁地,凭甚么俺便该死,他忠君也好,报国也罢,俺也不须拦着!” 崔念奴放下心来,道:“奴奴知怕大郎仁慈太过,不舍坏了好汉子的性命,须知,这世间,惟惟自家个的命,最是宝贵,没了命,那便甚么也没了。” 赵楚揽她纤腰,耳鬓厮磨,道:“自是如此,念奴与我,本是一命,比那宝贵的,更尤过之!” 崔念奴道:“好是好,只先歇了,明日里,休都依了她的指派,要比武,想那卢俊义也该知些规矩,不来先保大郎外出,不可去。便是保了,也须他以着礼,一般儿好汉子的规矩请你往府上,不可轻辱了身份。” 赵楚叹道:“甚么身份,阶下囚一个,猪狗般的董薛二人也能呵斥,泼皮样的衙役也能打杀,管那许多作甚!” 崔念奴不悦,道:“大郎若要成事,只是寻个安稳所在,倘若意外,也须有人拼了性命来报知——此番应自何来?恩情交付远远不够,想大郎京师里,接济过的好汉,何止千百?中原大地,自南往北,不数百里便有一人,若这一路走来要得个周全,须靠着他等得力气,因做甚是?非是害人,只求不来损己,大郎名声满天下,本便是极好的勾当利用,也是寻常性子,无非多些好的规矩,怎地不稍稍用些手段,既不害人,又能利己?” 赵楚甚是糊涂,问她:“贤妻教我?” 崔念奴道:“那士林里,有名声,古有陈子昂摔碎千金琴,开国来也有个程门立雪的杨时,他都好大名头,从何而来?本身是有本事的,然则即便有补天手,不往宣扬,谁人知来?这江湖里,也有名声,有的,诚然是个人物,名声不出百里乡野,有的,不过中人之资,却能扬名天下。想大郎一身的本领,于外,与西贼征战数年,累身伤痕;于内,散尽家财,资助好汉,结交天下。如此好底子,只在京师里人人敬仰,为何?一则,大郎不善扬名,须知人心本便善记仇而忘恩,所谓刻薄寡恩,也正是如此!” 赵楚早知崔念奴心有乾坤,竟不知至此,整容坐起,用神请教,道:“都说家有贤妻,可抵通天的恩路,竟不知身边,有个女诸葛,念奴只是说来,件件依你。” 崔念奴嗔他作怪,将身子依偎了来,道:“二则,京师里人来人往,大郎名头,是为他人传出天下,只看这一路,出了京师地界,但凡行客,都知大郎姓名,却不知大郎的好,为何?大郎非是他乡里人,他乡里,与你也无半分瓜葛。如今到了大名府,卢俊义名满天下,远不及大郎,却他如何能公认个天下枪棒第一的?许多人都捧他,赞他,仰仗他,牵连他,大郎既要往青州,一路走来,免不得许多较量比拼,既是在所难免,也该今后心里有方圆,不去求他,不去傍他,他若不服你,也要来约战,既在他地头上,便该他知规矩下了帖子来请,不然,大郎自往门上去了,少不了那心思狭窄的说你情况,便是有心胸广阔的,见大郎不知规矩,虽喜你爽快,却要笑你急躁不知礼,如何是好?” 赵楚点头道:“正是,只说原来心觉不好,只是说不来好歹,贤妻一番话,不啻拨云见日,念奴若非我妻,一路来算计,赵楚早死无葬所,真真想起便不寒而栗。” 崔念奴叹道:“若非大郎,奴奴肯为谁人算计?郎以亲爱待我,我自以百倍报答。师师聪慧,胜我百倍,只她最知你心,早间都在身边,只望你受些可担待的苦头自行明了不肯分说,非是她狠心,却是不知,大郎豪迈,这等心思,便是有了,也不肯用。如今奴奴是个旁人眼里都担待骂名的,光明的,大郎勾当,这等算计,奴奴都落了便是。” 赵楚道:“哪里肯,虽是念奴说来,却是我做了。既是我做的,便是我,不教你担待别人分说,落你的不好,我便十分不爱。” 崔念奴紧紧拥了他,缓缓道:“大郎也须谨记,这番话儿,你也当好生理会,倘若某年月奴奴不在了,天大的担待,都须你一个肩起。” 赵楚奇道:“如何说这丧气的话?这世间的男子,我也知将家眷妇女,当宅内的资财看待,譬如汉末刘备,亡命江湖,妻子沦丧他人手里,也不顾及——这等人物,赵楚做不来,也不愿做来。念奴且不可生了离去之心,既与你相约,平生寸步不离,纵然死了,盘旋身侧,只盼地下相会,共赴黄泉。” 崔念奴蓦然大泣,又是哭啼,一边道:“大郎不说情热的话,只这一说,便胜却万千甜蜜言语,本在那小林里携奴奴同路,当你只是个与别的不同,不想惊世骇俗,难怪师师那样人物,将你万千当个宝,你竟果真要这般么?” 赵楚道:“自是,男子生于世间,头等的大事,便是守护了妻女,倘若小家不保,说甚么承天景命忠君爱国?那读书的,也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既为男子,妻女不保,何以保天下?” 崔念奴无限欢喜,紧紧贴了,将那正浓的花瓣似蜜-唇凑来,恳恳切切,半晌道:“只这天下,容不得你,教人传扬开来,道是你没了志气——这般话儿,知心的明了便是,切莫教外人听去,大郎名声来之不易,不可坠坏。” 赵楚心有计较,胡乱应敷,崔念奴一边怪他,一边又是亲爱,好容易撑起精神来,道:“方才所言,也有个第三,便是大郎不可做事事都依的老好人,御外,有些说教。最是低级的,唤作蛮力役人,街坊里的泼皮,是个例子。第二等,便是仗势仗财御人,都说树倒猢狲散,倘若没了权势财物,谁肯听来?譬如当今的天子,略略不提。这第三等的,便是权谋驭人,手段了得,机关算尽,将旁人,都做棋子,譬如太师蔡京。第四等,大郎可知?” 赵楚笑道:“我又不曾读书,虽知些道理,不及贤妻计较,正要请教?” 崔念奴笑道:“这第四等,大郎做了,却自不知,将这义气相投的,正有个主张,屈夫子道是九死未悔,心中有个主意,便是旁人亲者阻挠,也须一往无前,有此胆略胸魄,再以大义名分迫使,所谓阳谋,便是如此。只这手段,寻常人用不得,画虎不成,便成笑谈,因此,这第四个,或也成了第一等最庸碌的。” 赵楚笑她:“只说我无谋便是,何必绕了圈子。” 崔念奴也笑,道:“正好教大郎知晓,怕你终日没个行事的方圆规矩,反倒落了不好——这四等手段,大郎要做哪一个?” 赵楚蹙眉思量半晌,摇头道:“本便是这第四个,你一一说来,果真直觉不妙,之前三个,却又觉得了也不偿失,若是都能做了,才最好!” 崔念奴拊掌而笑,道:“大郎有计较便好,总归有时日都学来使了——这历朝历代的,能做第五等的,唯独一人,好不教人钦服。” 赵楚问她:“却是谁?” 崔念奴道:“前朝太宗天子,讳着叫做李世民的。大郎不爱文书,却爱这等传纪,自然知晓,不就是他?以力役金铁,谓之为军;以钱财纳有才无德的,谓之诱;以权谋而御天下,谓之法;以权谋经营诸侯王公,谓之定;将些隋末以来的文臣武将桀骜之徒,以君臣情义笼络,待之忽而真心,忽而狡诈,谓之度。有此五者,上取九鼎,又建贞观,开万世太平,不正是如此?” 赵楚嗔目结舌,这些道理,他自是知晓,却平日哪里肯念想起来,崔念奴如此一说,他只觉万分有理,便都说在他心头。 崔念奴止住他话头,道:“前番三则,无非便是教大郎作个君子,所谓君子,先君而后子,非是寻常人言里的。大郎且念想,行走江湖里,刀子口上趟命,便是交情满天下,当此世道,倘若有事发,舍命来的,能有几人?欲要过活安稳日子,也须有教人妄动不得的力量,如今三山五岳,好汉如林,大郎有名头,不去经营,这力气何来?经营笼络了人心,倘若不能指使,有旁人来,只言片语能盖了大郎的名声,进而绝了大郎的威风,谁又肯听?此所谓君,一万个平白不动,倘若吐了口发了言,便须尽皆听命,以权谋手段迫之,以利禄好处诱之,以大义名分聚之,如此,君威已成矣,欲成大事,进退自如,要保周全,远近无忧。” 看赵楚频频点头,崔念奴好是得意,非是她卖弄,她这般说不易,赵楚这般听也不易,今日说也容易,他听也容易,恍如那彼岸上的曼陀罗,花开时分,叶也绿了。 又道:“君势已成,便当行子——何谓子?江湖里好汉,大都一腔的热血,敬他人品,爱他豪迈,想他所想,济他所急,譬如那行窃的,不以貌待人,又如那桀骜的,牵扯他骨子深处的痛,但凡有本领的,待之如孔丘李耳,视之如孙武墨翟。此所谓子,大郎早已夯了底子,合了往前三则,君子可成。” 赵楚怔怔半晌,吻了崔念奴额头,道:“不为得贤妻良言,只念你往昔苦楚,这般心思,渐渐学来,比之青史留名的好男儿,不差分毫,那苦头,撕心裂肺般。” 崔念奴柔声道:“能待今日,早晚侍奉大郎身边,便是那苦头,奴奴也觉大都值当。大郎切莫这般说,眼见明日龙争虎斗,怠慢不得,只最后一句,大郎可听了。” 赵楚道:“正好听了。” 崔念奴道:“今日并无太宗那般地步,便是江湖里造就的君子,这君子,奴奴看来,最如五行里的土。据中央,进退有田地,自不必说。只看这土,可灭火,可掩水,可熔金,可腐木;其上,又可腾火,又可流水,又可生金,又可发木。其性,不比火烈无情,不比黑水森暗,不比金铁刚猛,不比长木柔韧;而其长处,可扑天盖地势如熊熊烈火,可摧垮山川同比海江,可千军易辟远胜锐利,可捧托欣荣而无无根即死似山林。” 赵楚苦笑道:“我这一身本领,只看便是水火锐金,怎好比后土?” 崔念奴长叹一声,道:“奴奴纵不情愿,也须分教明白。土性厚,最是不打眼,却万万离不得,世间生长的,它都有恩情厚德,最先一抔厚土,须有刚猛激烈无坚不摧,待有容身之处,方可渐渐转圜入了居中。大郎交结天下,最是不可丢弃的,现行便这好拳脚,大胸襟。” 赵楚渐渐明白,细细将这教导都记了,细品半晌,只觉豁然开朗,看崔念奴愁眉不展,笑道:“不须如此,你怎不知我,便是有许多计较,第一个不能丢弃的,便是如今的情怀,倘若丢了,赵楚便不是赵楚,厚土,也当温敦,坚守本该坚守的。以我手段,又有你计较,你我同心,天下怕他谁来?” 崔念奴虽心内不愿,也为他这话儿激起豪强,道:“最爱大郎的,只是将人都当个人,却这豪迈,做不得假,奴奴见了,也是十分欢喜,好汉英雄万千,奴奴的郎,中间最为璀璨的一个。” 天气寒冷,赵楚便将大氅卷了她,相依体贴,耳听外头有报更的,入夜时分,安心睡去。 第二十一回 猛虎相争动北京 次日方起,外头将清冷日光洒下,割裂一般,撕着牢城营里的土,崔念奴瞧将两眼,道:“只怕不妙,这般酷寒,休说比斗,大郎一路去了,筋骨也须僵了,如何动手?” 赵楚自背囊里取来通红物事,自在口中嚼了,笑道:“有此物,好比烈酒,最是眼下合用,何必担心?” 崔念奴忙摇手,道:“大郎方去京师,便带了此物,好生辛辣,师师颇为偏爱,奴奴却享用不得,只听大郎唤作个辣椒,不知何处得来?” 赵楚笑道:“最是好物事,偏你不爱享用,彼时,倘若无它,俺下饭也觉无味。” 崔念奴嗔道:“自小便是个不要命的,这物事,看着便知不是个好,山林里生长,你竟敢放下胆子尝它,幸而无毒,若不然见不得你。” 赵楚但笑不语,寸步在那方圆里打了拳,一身热水,头顶如有氤氲,白气凝而不立,升而不散,崔念奴拍手笑道:“大郎只去寺庙里就此坐了,莫不是个显灵的佛爷,下凡的清仙?” 说笑间,节级牢子们将酒肉送来,远远站了观看,都道:“京师里那两个厮,竟跑去朱衙内那里讨一份功劳,大半夜也不见来,想是寻个快活处歇了,昨日大娘子只说要这大虫与卢员外较艺,他若不来,谁开枷锁?” 有人便道:“京师里的,惯作那没抬举的勾当,不定这厮要披枷戴锁往卢府去。” 年龄大的便喝令:“休嚼舌,管教那厮们听见,你我生受一通好打——且等卢某约贴来了,大娘子那里自有安排。” 赵楚食量颇大,将一瓮干饭并鲜肉吞了,拍案叫道:“倘若尚有,尽管拿来。” 牢子们去问牢头,只看宋律里,每逢犯人,每日只十文铜钱,些许粟米,他这一通干饭鲜肉,早早供给光了,安能再续? 正没言语,却听牢里又叫:“酒肉只管拿来,算钱一并给你,不差分文。” 那牢头便道:“岂不正是个爷爷?看他大模大样,怕是果然享福惯了的,休推脱,将好肉好酒只管给他,算钱,便收,干干净净。” 那犯人里,本也有颇多家财的,平日里口中淡出鸟来,便请这节级牢子通融往外引些酒菜,因此上头也闭了一只眼不曾过问,当是惯例。 那牢子里,便有几个手脚利索的,慌忙往牢城营外就地设开的店子里,将那肉干烈酒,只管拿,总须取了七八人的,一个道:“既是这大虫要买,弟兄们何不依照惯例,也须孝敬自家些?” 有人便道:“是极,是极,他既不在乎银钱,三五两花银总是有的,只管拿,都落他头上担待,不折你我的。” 于是手提肩扛,一行哄哄进来,那牢头见了,心里先存着计较,道:“你我须不着急,将那大虫足量供应了,都说是好汉的,斗食缸饮,九牛二虎一般,休短着他。” 牢子们只得依他,将那酒肉,一股脑送将进来,赵楚丢去一锭花银,颇为沉重,道:“教你几个,也寻些吃喝,自管拿去分了。” 牢头掂量那银钱,怕不有十来两轻重,虽也是寻常出手,平分下去也能抵七八个汉子两日好吃好喝,便赔了笑脸,道:“好汉恩赏,小人们先谢了,只看好汉饭量,小人们平生未见,不如小人几个请肥鸡,也能多些精力。” 赵楚笑道:“正是好,只管去了。” 崔念奴喝住那牢头,又取些银两送去,道:“那两个差拨,便是包着祸心的,上头当官的龌龊,须不值他甚么当,你几个,尽心关照了,好人情自家都记着,须知,办得好,平日里花销有你许多,办不好,勾结那两个贼,同伴不少,将这大名府虽无可奈何,将你几个,砍剁成城前河里的鱼饵虾食,不难。” 那几个慌张应了,出门去,将一两花银,又叫一瓮酒,包两只肥鸡,切五斤肉干,再行送将进来,迎面撞上一人,头角簪了花,瞧着也是个好汉。 那人迎面见他几个,喝道:“把你几个畜生,又将犯人做甚么搜刮?” 那牢头忙道:“押狱见礼,容小人禀——昨日里,牢里来了个大虫,来头得罪不得,早间方起,又教小人们好酒好肉伺候,也不要牢里的钱,管自出了,小人们寻思平日得押狱提挈,也颇有些眼色,心想好歹得罪不得,容耐两三日,送出牢城营,也不牵连押狱。” 那押狱喝道:“咄,把你几个畜生,俺怎不知?说得好,都是你的道理,莫不是看提点们不在,俺弟兄两个拿捏你不得?” 牢子们只是告罪,不敢阻拦他,押狱道:“前头引俺去见了,便是个达官贵人,在了俺手上,捏死苍蝇一般不难,竟敢这般架子!” 牢头劝道:“押狱休惹了他,只看饭量,诚然是个大虫,又有皇城司里的牌子。” 那押狱吃了一惊,暗暗寻思,道:“既有来头,那厮们做事,一贯偷摸,不教人知晓也是应当。俺弟兄两个,大名府里颇有薄名,只想再进些,却是为难,倘若真是个贵人,此刻结交了,也是好。倘若看他是个肥羊,一刀宰了,上头说下来,只道是偷着皇城司的牌子招摇撞骗,那皇城司,祖制不得出京师,俺作个吏胥,上头能奈俺怎地?俗话说,过江龙也休按了地头蛇,不怕他!” 跨入牢门里,见了高居的赵楚,那押狱心内道:“果然是个好汉!” 于是命将肥鸡添来,在一边坐了,问道:“小人自在大名府里当个押狱,也爱结交天下好汉,都说行行方便,方便行行,贱名蔡庆,人唤一枝花,请教好汉上下?” 赵楚拿眼瞧他,心下道:“竟是他,也有三分本领,最难得精通吏胥里勾当,大名府里地头蛇一个,与那铁臂膊蔡福,也算两条汉子,不意竟在此撞了他。” 于是道:“京师里唤俺小香孩儿,熟悉的,都叫赵大郎。” 蔡庆忙问:“可是尊名讳楚的赵家哥哥?” 赵楚笑道:“不是俺,又是谁?” 蔡庆忙忙将那牢子们挥出,低声道:“哥哥好大胆,怎敢将那厮们送来酒菜囫囵吞了?留守司梁某,早晚只想贴上京师,倘若他有心,将哥哥一包药送了,好汉们得知,小人弟兄两个,如何见人?” 赵楚奇道:“自不必担忧——只是俺与兄弟你两个,不曾见面,竟有旧契?” 蔡庆笑道:“不是哥哥善忘,小人弟兄两个,也是心狠手辣的,平日算计犯人,靠着这牢营吃饭,手上好汉不知送葬几多,旁人都知小人兄弟,哪里知晓,往这牢营里之前,只是京师蔡太师府上两个门子,平日无差事,便爱往热闹处去瞧,梁某奉旨勾当大名府留守,若无哥哥指使些银两上下串通,小人弟兄,怎能随了他来大名府里?想是哥哥豪迈,不记那许多携人的好处,因此忘了。” 赵楚果然想不起有这一处善缘,便笑道:“兄弟到了这里,也是自家本领。” 蔡庆便道:“只在小人地头上,且教小人唤了兄长来,奉哥哥往好处细细静养,使个勾当绊住那两个公人,过些日子,待天也好了,方上路不迟。” 赵楚道:“兄弟好意,自领,只这往青州去,少也须三两个月,误了时辰,落不得好,休叨扰兄弟,在这混沌里,能逢两个弟兄,便已是苍天开眼。” 蔡庆哪里不知,这犯人上了路,公人总有手段计较,说不好,半路里折了性命也是常见的,赵楚只说苍天有眼,确也有理。 当下计较道:“既是哥哥吩咐,小人便不宁耐,只今日,好歹请哥哥往好处去,须提防那厮们耍奸,坏了哥哥身子。” 赵楚笑道:“只是兄弟好意,然则有个梁女,昨日安排教俺与卢员外耍些枪棒,只怕片刻便走,待归来,定寻兄弟,吃酒叙旧。” 蔡庆只是道:“不忙这一时,想要计较,也须晌午过了,哥哥少待,小弟将兄长唤来,自离了京师,日夜想念哥哥恩情,见一面也好。” 忙忙出去,喝令那牢头道:“俺这哥哥,好汉里第一条,今在俺地头上,你几个小心伺候,倘若敢耍滑安排,仔细你们的皮!” 他既是押狱,又是个有名的刽子手,一把刀,揽却万千性命,一言既出,牢子们哪里敢不答应,都道:“押狱自去,便是有为难的,小人们早早通禀。” 蔡庆方快快去了,那牢子们慌忙来还那花银,崔念奴道:“劳你几个照看,你家押狱那头,自有计较,不教你几个吃罪。” 不片刻,蔡庆挽了一人抢进门来,面目黝黑,身强力健,迎面拜道:“哥哥来时,小人弟兄两个便计较定要安排周全,几日来不见,本当哥哥已离了大名府,不料竟不知晓。” 赵楚披了枷锁,起身不甚便,只好道:“兄弟不必如此,大小也是个人物,莫教下头小看,今日相逢,甚是快活,来吃一碗酒,最好。” 那汉子,自是铁臂膊蔡福,与兄弟两个,下头来陪坐了,撤换酒菜,将自带来的铺上,扯住那牢头道:“哥哥不知,这牢里的手段,小弟两个最是熟悉,他几个,若非讹了哥哥的好,不至如此——把你几个该千刀万剐的,吞俺哥哥好处,十倍百倍还来!” 赵楚忙道:“兄弟且听说,昨日来时,那两个厮万千为难,将俺两个丢在门外,若非这兄弟照看,夜半须吹冷风,都是为人下眼的,俺手头颇有些花销,莫为难他。” 蔡福方丢了手,只是埋怨:“都是小弟两个疏忽,哥哥吃那厮们遭罪,早晚教他两个吃好计较。” 赵楚却不防竟与这二人有旧,很是喟然,崔念奴在一旁斟酒布菜,心下暗道:“都说他有天下结交的弟兄,不料果真,京师里人物,五七年奔走天下,流水一般,难得都记他的好——既如此,好算计,每到一处,便须这般,如今恶了上头,保命只得借了这草莽里好汉们的手。” 欢喜吃过一趟酒,赵楚问他两个好歹,蔡氏也问他刺配缘由,及听了竟是那般,恻然都叹,道:“可怜哥哥人物,落难至此,如今的世道,眼看乱了。” 赵楚便劝他:“兄弟不辞凶险,好歹照顾,赵楚也有个肺腑之言,兄弟也合记了。” 蔡福忙道:“哥哥只管吩咐,小弟两个,虽出自蔡太师门下,与他并无瓜葛,寻常闲人两个,不曾有许多见识,哥哥只为小弟们好,理当遵从。” 赵楚道:“放眼这天下,流放刺配的,大都是英雄好汉,兄弟你两个,坐落大名府里押狱,虽非位高,确是权重,为身后计,这往来的犯人里,诚然是好汉的,莫与他计较,赠些好处,将心接纳,都说,友朋多了,大路通天,不定哪一日坏了大事,便有那好汉无数,都来相助,也是留个后路——兄弟方才也说,眼见这世道乱了,正是如此。” 蔡福点头道:“只是哥哥吩咐,也为小弟两个好,自须依了。” 又吃半晌酒,眼见日头黯淡,却有了暖意,外头奔马得得,有人高声叫道:“卢某俊义,邀贴请赵大郎过府一叙。” 蔡福道:“那卢某,诚然是条汉子,乃是哥哥劲敌,这般披枷戴锁去了,教他小看,只等小弟两那两个畜生捉来,好歹开了哥哥枷锁,整齐再去。” 说话间,牢外两个干练的小厮,双手捧了拜帖,大红的烫金,十分鲜艳,低头送来,远近牢子们,都来看,便是有些走动的犯人,挤了过来。 赵楚接了那拜帖,崔念奴扯他一手,低声道:“大郎何必着急,那帖子里,不知计较甚么所在,倘若只在他门外,大郎何等人物,竟教他作个下眼看待?” 赵楚笑道:“卢员外有雅致,必不至此。” 蔡福抢道:“嫂嫂说的是,不若小弟寻个由头,将这帖子先退了,再教人往他府上打探,只看大开了正门,方接这邀贴去。” 赵楚当了那两个小厮的面,将帖子开了,只见上头写著:上大郎赵某处,卢某俊义,忝为武夫,早闻大名,恨不相逢,今有足下过往,喜不自胜,遣人扫了院子,命小厮某某,敦请移驾,卢某开正门,秋眼只待。 赵楚遍示邀贴,笑道:“可见有魑魅魍魉玉麒麟么?” 蔡福两个笑道:“方是如此,配得上哥哥。” 崔念奴心下讶然,忖道:“那卢某诚然是条好汉,本是个豪强,为较艺竟肯如此,难得了得。只听大郎说他府上也甚有波澜,以他这般磊落,不能不查,果真是个两头都走极了的汉子?” 蔡庆把那两个小厮,道:“烦请告了员外,俺家哥哥一身风尘未洗,就此去了,甚不妥当,只请少待,片刻便来。” 赵楚阻道:“不须,既是盛情,便当随了跟去,俺便是个配军,有甚么架子?早早去了,问卢员外讨教枪棒,晚间归来,不必许多不便。” 众人劝阻不住,蔡庆只好道:“既如此,小弟们便随哥哥同去,好歹有个不便,贴近照看。” 赵楚正色道:“兄弟情义深重,赵楚铭记在心,若是一般儿的闲汉,就此去了,无甚么打紧。只兄弟两个,都在他手上当差,家小都在这里,倘若为那厮们赍恨,如何是好?兄弟的心意,一碗酒足矣,何必流于庸俗?!只听俺的话,好好整顿了肥鸡烈酒,待讨教回来,再与兄弟说话。” 蔡氏两个只好依他,教几个亲近的牢子远远辍着,待有事发便来回报。 却说赵楚,并两个小厮前头引路,一路出了牢城营,第二拨来请的,正是燕青,见他竟就此披枷戴锁出门来,吃了一惊,不待取邀贴,赵楚笑道:“小乙何必轻来,员外也知赵楚姓名,只消将个话儿带来,便去。” 燕青虽有愁肠,看他额角金印枷锁在身,仍不减那昂扬志气,十三斤的铁叶子,不教他弯腰垂眉,甚是钦佩,道:“哥哥诚然是个好汉,虽是主人处也有忧患,料也不致坏了兴致。” 赵楚目视崔念奴,崔念奴早料想卢府里教燕青为难的,怕不就是内眷,笑吟吟道:“奴奴一个妇人,当不能见卢员外风采,燕小乙玲珑剔透,倘若不嫌,正好引见员外美眷,说些分心的闲话。” 燕青拿眼来瞧赵楚,赵楚道:“非是赵楚直面,想卢员外,与内眷不甚恩爱,彼此都有些担待,教他女儿家,自说闲话,当得起小乙苦苦无法发作,无非一个泼皮下人,当得起卢员外凛凛一躯堂堂一表?” 燕青惭然,既惊又喜,不知赵楚自何处得来这讯息,只好道:“便要劳烦嫂嫂。” 崔念奴一声笑,稍稍远离了些。 赵楚看燕青悄然缓神松气,笑问他:“小乙不宁耐见念奴?” 燕青好生尴尬,道:“只是看他,便觉好不自在,芒刺在背。” 赵楚大笑,心道,这燕青,自从浪子阵里,从未失手,也有些自得,想他一身的好本领,念奴竟不青眼,只怕先是颇为失落,复又不解,待那村店里为念奴算计,万千发作不得,沮丧也是难免,因此看她似将大小都算计了,心中难稳,惶恐而已。 行不多时,转过街巷,一处开阔地里,坐落卢府好大宅子,并不愈制,却甚雄伟,几个新衣小厮,垂手门口站了,大石阶上,负手一条好汉,但见他:清白八尺身躯,童童神威双目,臂长赛猿猱,胸阔胜江湖,冠玉也似面,贴金一般人;果真是,轻搅三江水,怒震九重云,匹马能踏河北,只手敢挽青天,一身的好本领,人才武艺两超群。正是丈二钢枪,素无敌手,匹练快马,直追风云,当是好汉里第一个,英雄中头一条。 赵楚顿足阶下,往上去看,心内暗暗计较,道:“这卢俊义,身家清白,素来谨慎,只不免有个武痴性子,端得是个快活的谨慎人,都说他慷慨仗义,性情和蔼,非理不为,非财不取,有个报国的志气,当真可惜的很了。” 卢俊义凝神往来处去看,只看那几个人里,当先的便是个好汉,身高臂长,行动如虎,快步时,豺狼一般,立足定,山岳耸峙。可怜将那枷锁,锁住个英雄人物,不能低他头,不能弯他腰,不能锁他眉,不能减他豪迈气魄。纵然平日里号称英雄的,额头上刺了金印,见人必垂眉下眼,这一个却不同,便似将那甚么都肩负了,自顾傲视,气冲霄云。 这等人物,卢俊义见了,便先心喜,大步来下阶,温和道:“好赵大郎,好汉子,教某等得好久!” 赵楚惜他诚然好汉,忙自枷锁里摘出手来,把臂笑道:“与员外神交已久,也是辗转念想,十分心急。” 两人相视而笑,赵楚目视卢俊义,缓缓叹道:“只可惜员外,人才难得,不上青云。” 卢俊义诧然,脱口道:“大郎真是知心的——休管那许多,只愿放手计较一番,不如先往内宅用些酒肉,缓了力气?” 赵楚大笑,道:“自也不必,来时,便知见了员外,收不住性子,只请员外安排个所在,正要讨教。” 卢俊义便道:“便请大郎换了行头,只须片刻?” 燕青在一旁笑道:“留守司里来了人,将那钥子取了来,只先解了,不如歇息片刻。” 赵楚道:“只取了枷锁便是,不如就此讨教?” 卢俊义越发欢喜,本是个温和性子,奈何这习武的,最怕高处寂寞,他打遍了河北,苦无对手相逢,早闻赵楚果真有十分本领,今日一见,哪里按捺得住,道:“有些贵人闲汉,都来看,便在后院里,大郎与某同去!” 燕青在一旁叹道:“好是两个痴武的。” 两人相视而笑,赵楚请见了卢俊义,道:“乃是我妻,寸步不离,员外若是不觉赵楚唐突,只请她与阿嫂厮见,说些内堂的话。” 卢俊义笑道:“正好,只教小乙安排,梁中书家的巾帼,也都在此。” 待进了内院,赵楚吃了一惊,分明是个习武的场子,外间廊檐下,纷纷攘攘许多人,怕不下三五百,中间几个妇人女子,轻谈说话,有个年轻管家模样的,奔走安排。 卢俊义笑道:“是个内管的,唤作李固,颇是玲珑。” 那厢见了他两个,登时收口不语,一齐望来。 正是,好比狭路上两虎相争,深海里青蛟逢着铁背苍龙,一个名满天下,一个京师噤声,都不是江湖里手段,彼此有好汉里大名,这一番计较,好一似苏东坡撞了柳三变,江南雪碰了北国春,金砖对玉瓦,樵夫携老农,花和尚拔柳战林冲,三国关公战秦琼。 第二十二回 天下第一 自昨日里,牢城营内传说,都道京师里来一个豪强,号称无敌,便在今日,要与天下枪棒第一的卢员外较艺,那有些头脸的闲人,早早到了,只等耐看。 只将个卢娘子,慌得没了主意,她也是只个寻常小户里的出身,平白进了卢府,不敢丝毫大意,只怕教下头的看了笑话,如今来的,不说与卢府一般的富户,只梁中书两个女儿,寻常见了,她也不肯青眼,今竟都来,忙忙教人看座,仔细招呼。 只这时,卢娘子方心里明知,自家的那丈夫,竟是个何等人物,心下暗暗计较,道:“他是做大事的,气度里,自然不屑小节。府里有些但当的,管家李固,能言善辩,颇识得一些脸色,精明自是有,却只是个小人。燕小乙,精灵剔透,内房里的勾当,莫不熟手,便论他样貌,也是一等一的风流。只这两个,虽各自也有薄名,李固于大名府中,许多都抬举,燕小乙更是头一等外头走的,说起这万众瞩目里的温和,总差他一些。” 心中难免又思,不知卢俊义这般着眼的,又是何等的英雄,心下存了好奇,一面陪着好话于些贵妇,小心伺候了梁采芷姊妹。 这头子闲聊,只听门外门子不住口来报,道是已出了牢城营,再报,眼见要到,卢俊义起身于别的们告了罪,竟亲身往迎,卢娘子待要跟去,那李固道:“主人娘子何必着紧,想他个配军,便论起身份,只开了门迎来也是抬举。” 卢娘子是个没计较的,抬眼去看卢俊义,那卢俊义遣出燕青迎迓,自道:“你这厮,休辱没了英雄,赵大郎名满天下,纵然落难,也是条好汉,某一喜他手段了得,二喜他济难抚危,你这厮没见识,休乱了舌头。” 又叮嘱自家娘子,道:“小乙只说他与个妇人,十分恩爱,只怕此来也携了,莫以出身看他,小乙钦服的,不见有几人。” 卢娘子忙答应,卢俊义道:“只在内院等了便可,非是通家之好,这赵大郎虽不计较规矩,你我休要唐突。” 两厢分辨,卢俊义往门外等候,那李固窃窃道:“娘子也不说些,主人何等身份,管去接个囚犯,莫名遭来耻笑。” 卢娘子平时都见这李固件件事安排妥当,府里卢某厚爱,下头小人们奉行,自知出身狭小,不敢与他分辨,纵有几多语于卢某,道是李固狡黠不可使之权重,卢某笑她气狭,由是渐渐更没了分寸。 今日不知怎地,连日来卢俊义打熬筋骨过后,陪她说些好话,虽是不惯,心内欢喜,便有些胆气,问那李固道:“你家主人计较妥当,有甚么不服?只管伺候了便是,休坏主见。” 李固深恨,维诺而退,自当是燕青指使,生出诸般歹毒。 再待片刻,门子又报,道是卢俊义迎下阶去,卢娘子拿眼来看梁采芷,那女道:“自有安排,不教你府上连累,他都有十分手段,也作惺惺相惜。” 便教随从,捧出一把钥扣来,往廊檐下等候。 再见时,卢娘子微微失望,她见的,都是卑微了腰骨在后宅里行走的,面皮白净,五短精敏,哪里见过昂扬好汉,再看后头,不由自惭。 在她见来,赵楚身后那妇人,虽有臃肿裹盖,遮不住一身的妙曼起伏,行动分寸恰得,更有一张俏娇的面容,说是三秋桂子,八月寒潭,她也颇有七分颜色,自比不如。 那梁采芷在一旁冷笑,道:“把他个配军,不知国家负重,撩拨盟国伙伴,诚然是个有义气的,盖着王法循私情。” 默然的梁采薇,却悄然开口,道:“国家大事,干妇人甚么?红玉性情激烈,失了分寸,未免偏颇了些。” 梁采芷冷笑道:“便是你好心,身为草莽,结交豪杰,有甚么计较?天子自在高处,不查许多龌龊,竟也深恶此人,端得不是个勾当,常言说,无风不起浪。” 梁采薇分辨不过,漠然转了眼光,上下将那两人打量。 自有下头的人,将那枷锁开了,崔念奴按住手腕活血化瘀,待赵楚抖擞精神,直又告了罪,往卢娘子这厢而来。 待见梁采芷,崔念奴轻轻抿着唇,淡漠瞥一眼,反与梁采薇见了,携着卢娘子的手,上下多看两眼,笑道:“卢员外端得有福分,平日只看京师里的好女子,不意大名府上,竟也有如大娘子的。” 卢娘子二十七八年纪,面皮甚薄,经不住她说,急忙请她落座,体贴说些闲话,眼见那燕青,将诸般兵器取了,往宽阔处拿来。 卢俊义取一把钢枪,道:“不知赵大郎惯使甚么,倘若有不顺手的,某教人寻来。” 赵楚放眼去看,那器械架子上,刀枪斧钺锤爪鞭戟,也有江湖里的短刀软索,无不一应,当下挑了一柄大戟,将在手里笑道:“自学许多武艺,诸般兵器都能使得,惯使个长枪。只是员外面前,班门弄斧,抢颜欢笑。” 卢俊义道:“倒是不敢,忝为主人,只好先行得罪。” 他那长枪,刃长尺八,宽足三指半,上等的白蜡杆削压成杆,十分难得,只在地上一点,便如灵蛇晃起,迎面掀起一道风,流星般望定赵楚开阔双臂里来。 这一手,有分说,寻常交易,非是生死相搏,头面下路不可先行击打,卢俊义手段高超,自然甚依规矩, 赵楚闪身让过,将他这个苍松迎客,轻轻躲了,又使个童子问路,还了卢俊义礼节,这一番交手,只是花架子,众人里梁采芷拿眼看,教几个随从,死死记了。 眨眼间一合而过,卢俊义枪法大变,那枪杆弯曲如满弓,喝一声霹雳,挟卷劲道凶险扎来,只看他扎,本是无奇,那枪杆柔韧,却圈出几个圈来,倘若荡开,反为他引了去。 赵楚不敢大意,自知盛名之下,将那大戟横挑,不与那枪杆相撞,只仗了戟长,后发而先至卢某脖颈。 这一番,方是正经,他两个,将那一身的所学,不敢留手只管使出,你来我往,只将众人看地心口发紧,虽无枪戟相撞,一手都在彼此要紧处跳动,最远,不过寸半距离,倘若一个拿捏不住,定是两败俱伤。 赵楚那一身囚衣,土地上褚如猛虎,卢俊义白衣舞带,脱江老龙,来来去去三五十回合,猛听卢某叫一声好痛快,那长枪倏然一紧,重重击在大戟杆上,赵楚倒退半步,长枪如影随形,没奈何只好硬当,咔嚓一声,戟杆断作两截。 卢俊义不及收手,被赵楚仰面闪开,跃去器械架子上,又挑一杆长棍,也是个白蜡杆子,大开大阖十分威猛,卢某只听棍头上冷风呜咽,不敢拿大,步步后退,觑个良机,一枪挑开破绽,又寻杀入。 如是,毕竟那长枪是卢某心爱之物,寻常白蜡杆子比不得,又斗三五十回合,再次断了。 至此,燕青看得明白,卢俊义武艺,果然高超,他攻守兼资,一柄长枪,犹如绵绵江河,后力发之不竭,虽攻力不及赵楚,却显游刃有馀。 再看赵楚,打起性来,他便让出了一身本领,闪挪如电,强攻如雷,霹雳一般,将不善守的劣势,都在那暴风骤雨般凶狠猛攻里藏了,纵然人能见他破绽,急切间只好架住他那闪电般脚步,挡开四面八方的敲击,一棍闪了,又一棍来,谁敢怠慢? 卢俊义正待教人取趁手兵器来,赵楚掣一把扣了杆子的朴刀,大喝一声,瓢泼大雨似,只见刀光闪烁,连坐一片,滔滔不绝只往卢俊义头脸罩定,只眨眼间,走了不怕三五十刀。 燕青骇然,虽知卢某不至落败,心下担忧,倘若这刀风伤了,也须少三五斤血肉,心中实不知若是自家当了面,该如何应付。 卢俊义为三五十刀压过,趁着刀法一竭,奋起神威,抖手将长枪扎作一条银线,恍如天际里海潮,倘若捅实了,千斤的石头,也须粉碎。 赵楚往后跳开,趁着卢俊义收枪,不声不响,又是一刀劈去,待卢俊义反手过来,他却如那草原里的轻骑,远扬在外,倘若卢俊义趁势抢来,抵挡一把,再行跃开,觑准个空子,舍命杀入。 这一番刀枪相逢,兔起鹘落只在刹那,旁人里便是那不通武艺的,也瞧个触目惊心,卢娘子早日见那与卢俊义厮杀的,莫不是一把长枪之下缠绕住动弹不得,哪里见竟有这般汉子,教卢俊义虽占了上风,不能快枪杀败。 斗斗杀杀,不觉已过半日光景,战圈里厮杀的只两个,外头的,不说燕青失神,卢娘子无主,那梁采芷,椅子里坐直了腰身,骇然与梁采薇道:“竟教卢员外放手不得,都说这人与西贼厮杀中,时常雷霆一击,刀下怕不有三五百个贼酋,不意悍勇至此!” 梁采薇睇目崔念奴,心下却道:“泼天的手段,挡不住阴谋伎俩,这妇人舍却京师里好大家业,甘愿随了这人,岂非区区悍勇可言?这般身手,天下寻不来两三个,三五十人,不能近身,倘若再有些算计,只怕伤虎不得,反为所噬——天下英雄好汉,何止赵某一人,上下逼迫,左右为难,都教他将那草莽里去了。” 梁采芷又看片刻,叹道:“这人刀法悍勇,神力惊人,虽再激斗半日定要力竭而败,不愧京师第一的名头。” 崔念奴不语,只暗暗留神她身后几个汉子,都是好手。 那场下,卢俊义一枪刺去,本待是个虚招,生恐赵楚饥饿,待要歇息了再战,不料赵楚横刀荡开,大声叫道:“痛快酣畅,员外只管再来,厮杀三五日,虽败,心甘!” 卢俊义也是放手不舍,闻言更不计较,催起力气,将个长枪,使得军贼一般,大处可断银河,小处能当偏军,雪花也似。 只两道影子,翻飞如雨,一番好杀,又过百多回合,竟不觉疲乏。 眼见天色黑了,两人不肯罢手,燕青教人取了酒菜,叫道:“主人,且与大郎歇息片刻,用些酒饭,再比不迟。眼见天黑,彼此伤了反为不美,明日再行计较如何?” 卢俊义也不罢手,撩枪抢攻,问道:“赵大郎意下如何?” 赵楚一面钦服这人果然了得,叫道:“只明日,怕不又须上路,生死不知,休教俺懊悔——安排了火把风灯,正好野战,快活定了,自在上路!” 燕青无计可施,只好来请卢娘子分说,卢娘子哪里能有主见,与崔念奴说这半日话,为她教些内宅里的手段,一面羞,却好是钦服她,转眼来望,道:“如何是好?” 崔念奴道:“只好由了他两个性子,都是有分寸的,便是夜里,不会伤了彼此。” 当下排起风灯,又将那火把,把个内院照的白昼一般,只好远远,不敢近了,那刀枪上的劲风,卷起来燕青不敢靠近,遑论火把! 这两个厮杀,旁人也不觉,卢府里下人,只听竟能有人力敌自家主人半日不见落败,心下好奇,除了那守门的,个个来瞧,也有与卢府往来的,蹑进院来,远远站住,咬牙切齿不提。 这两人,蛟龙猛虎,虽非仇恨,要分高低,一个不肯相让,一个要争豪强,来来去去杀不有数百合,卢俊义先跳了出圈来,喝道:“且住了,好汉较艺,不差早晚。” 便将些酒肉胡乱吞了,又待片刻,各自换了趁手的兵器,两把长枪,搅起河北风雨,纷纷扬扬,竟至天明,那日头,冉冉升起。 旁观的人,有不自在的,早已饱眠起来,看他两个尚未停手,肝胆都骇得丧了。 卢娘子一夜未歇,眼见支付不住,强打精神,那梁采薇更是体弱,将氅衣卷着,激灵灵为晨风吹起精神,定睛去看,众人满面悃色,便是自家那几个号称好手的随从,萎顿不堪。 蓦然,那比斗的两人俱一声喊,众人吃了一惊,抢来及看,只见他两个,满身都是水,卢某长枪,正在赵楚身前尺寸,赵楚枪刃,也在卢某面前,好不凶险。 众人不知胜负,赵楚丢开长枪,笑道:“员外技高一筹,天下第一,实至名归。” 卢俊义丢开枪杆,摇头叹道:“大郎武艺精熟,十数个时辰强攻不见疲惫,当真是铁打的汉子,铜铸的心胆,倘若十年而后,正是当打之年,某非是敌手。” 赵楚笑道:“总是员外枪快,若是拼命,早已丧命。” 卢俊义却道:“倘若一把合手的大戟在,只那几番力劈,卢某长枪纵然铁打的,挡不住,将个小枝勾住,顺手一刺,以大郎身手,某虽能败你,也须活不过三五日。” 燕青心内怅然,这一番比拼,至后来,他也瞧不清,卢俊义既如此说,足可抬举起赵楚与他并肩,不论好歹,总是输了。 他哪里知,及到了卢俊义这般田地,百尺竿头,要更精进一步,难如登天,这一番日夜恶斗,正破了他的桎梏,天下第一,眼见不远。 几百上千合厮杀,未见他两个疲劳,请了众人吃些酒肉,席间卢俊义叹道:“北国有个统制兀颜光,好生了得,号称大辽第一人,某虽未见识过手段,只想那北国里,好汉无算,倘若未能败尽,这第一人,便不可得。由此看他,诚然骁勇。” 赵楚深以为然,道:“辽人凶恶悍勇,好汉排山倒海似算,既有此名,定然超群,往后见了,败他不迟!” 正说间,有门子闯来,说是两个京师来的公人不分好歹,掣着刀棍抢将进来。 卢俊义好生不快,目视那梁采芷,梁采芷笑吟吟道:“只是要看一番比斗,早间将他两个麻翻了,偷将钥子出来,若有责怪,一并儿担了才是。” 不多时,自外头闯来一拨公人,带头的,正是董超薛霸两个,见了赵楚,破口大骂:“好畜生,急忙将咱们药翻了,莫不是要逃?” 大名府的公人,呼喝来抢,都叫:“将这厮捉了,莫教走脱,敢反抗的,罪同犯人,敢藏匿的,一刀杀了,管教他吃王法。” 卢娘子慌得手脚冰凉,却念崔念奴教她的好,将个身子挡住半截要行维护,不免卢俊义心里吃惊,竟不知这崔念奴,教了她甚么好。 只那梁采芷两个,笑吟吟往一旁闪开,口称若有罪责一齐担待了,决口不提取那钥扣的事端,眼看那公人,束手抹脚将赵楚下了枷锁,往随从里使了个眼色。 毕竟性命如何,只好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月夜白羊庙 大名府提点刑狱公事,也有他办事的公堂,并不与正经衙门同列。 赵楚一番剧斗,不说手脚酸软,看看周遭,便是杀将出去不能,只得将那枷锁披了,没头没脑一顿乱棍下来,淤青不止几多。 崔念奴舍身来护,赵楚将她推开,冷眼瞧住梁采芷,嘿然道:“果然好,好得紧,但要赵楚不死,今日诓子,必有厚报!” 梁采芷笑道:“哪里的话?只为教与卢员外较艺,将那钥子盗来,有些干系,与赵大郎担待了便是。” 赵楚谓恨恨不休崔念奴道:“将这等腌臜夯货,不必理会,只等待了,早早无非上路。” 崔念奴怎不知,既这梁采芷布了全套谁也不曾提防,只怕公堂里,一顿好打不能免,倘若坏了身子,这等天里,如何能走? 又奈不住赵楚坚持,只好应了,将那裹着银钱的包裹取了,自往公堂外等候,那衙役们只是冷笑,不为难她。 及到了公堂,有个勾当刑狱的提点官儿,自在偏座坐了,将个桑木的惊虎胆拍地震天,喝道:“既为凡人,怎敢外出?休分说,左右只管打来!” 一声令,四方从,这里的,又与蔡庆弟兄两个不曾交情,怎会留情,四个按住了赵楚,两个先上了左,又进了右,将那包铁的八棱棍望定脊上,雨点般落下。 待再将人架出,崔念奴望定那公堂外的狴犴图放声大哭,跟来的梁氏两个假意解劝,崔念奴扑住身子将赵楚肩负,手指那狴犴,凄声道:“把这世道,容不得善,好好的狴犴,明情不睁眼,看那公堂里,打杀了好汉,走脱了奸贼,无法无天,要泼世的威风,尽作了有权有势的门下刍狗,天既有眼,何不睁?天既有道,何不酬?既分善恶,何不惩扬?” 那公堂里的官儿喝道:“将这咆哮的妇人,左右掌嘴来!” 蓦然间,赵楚盯住侧近梁采芷,低声道:“梁红玉,俺敬你是个巾帼,左右忍让,倘教我妻连累,寸步之间,杀你如宰猪狗!” 梁采芷吃了一惊,只看赵楚赤目张发,怒似冲冠,心下骇然,不敢违逆,待要走,赵楚又低喝:“且慢,不出大名府,休想走脱,杀几个是罪,屠百户为雄,休教赵楚担负拧断妇人脖颈的骂名!” 梁采芷尚未答话,梁采薇低声惊呼,原来他竟呼吸之间,冰冷手指在自家颈下拂过,若果真要下手,万千脱离不得。 梁采芷无可奈何,暗暗懊悔得意忘形,急忙教随从,往公堂里分说了,董薛两个,不知官府里怎生计较,毕竟赏他许多钱财,得意洋洋,将那长棍劈头盖脸打来,骂道:“把你个大虫,如今也须奄奄一息,快些上路,老爷们着紧回家。” 崔念奴转眼来瞧赵楚,背上血淋淋的,一片模糊,心内又悲又痛,又道:“也是你,好端端较甚么武艺,把甚么高低,生生受了苦,谁见于你分说?” 赵楚强笑,忍住了疼痛,跃身而起,掐住个堂外的枣木杆子,一折两段,持一把在手中,望眼鸿蒙天空,道:“须不打紧,只管走路便是。” 崔念奴知他为人,倘若此时发作了,渐渐熄了便是,只这心内极端压抑的,往后怕不是万丈火焰。只可怜一条活大汉,为那衙门里的手段,已是坏了身子,纵然要应变,譬如猛虎失了利爪,鹰隼没了双翅。 将这四人往北门外送出,梁氏两个住了步子,见渐渐远去,梁采薇不见几个随从,便叹道:“一条好汉,生生逼迫,不怕他沉沦,只怕怀恨。” 梁采芷恨恨道:“不过一条草莽,值甚么了得?只在早晚,没人处杀了便是,不听他两个出口忿恨,早早结果了,一举两得,为国为己,都是合算。” 梁采薇欲言又止,轻轻一叹,默然不语。 只说赵楚一行四个,自山后走没了影踪,崔念奴只好撕破衣角,道:“且歇缓片刻,包了伤口,休教发脓。” 赵楚依言,自在路边坐了,崔念奴取些冻雪,一边流泪,将那满背的血迹细细清理,董薛两个好生不耐,拿了棍子来打,骂道:“把你个不知好歹的,眼见不早,更待何时?” 一个道:“莫不是有同伙来劫?噫,须仔细了,休教他得逞。” 赵楚冷眼望来,他那双瞳里,冰冷一片,将眼前两个,都作了死人看,缓声道:“只好,赵楚行事,恩仇必报,两位这般厚待,倘若忘记了,倒枉为人!” 董薛一惊,回头念想,不敢暂且发作,只是远远站着,冷笑道:“咱们的厚待,你只记了便是,不管厚报,便是你胆大,随咱们两个去便是。” 赵楚点头,缓缓道:“甚好,甚好,赵楚本只愿清白做人,奈何这世道不教,且看你有甚么手段,休要迟延,倘若过些时日,不须多,三五日足够。” 将这两个骇得,忙忙往远处跳走,喝道:“贼配军,莫非要反?” 赵楚再不理睬,那两个不敢走近,逃脱回城更是无胆,看崔念奴将那脊背包了,又歇息片刻,方缓缓再上路。 这一走,便到了半夜,正是月圆时候,最是万里无云月正中,踏入河北山中,不知名头,只绵延百千里,官道上更无村舍,眼见又须露宿。 崔念奴忽指了山头隐约屋栋,道:“不是个寺庙?大郎纵然虎骨龙筋,奈不得一身伤痕,歇息半夜,好再上路,也能多些力气。” 赵楚道:“自是,只管去了,不须留心他两个,要结果俺性命,只怕寸步离不得。” 崔念奴道:“那卢某,如今家业和顺了,却教你吃这许多苦,值甚么?” 赵楚毕竟体弱十分厓了打,果然渐觉少许多力气,强颜笑道:“当真值。” 崔念奴扶他往山上走,一边问:“值甚么?” 赵楚扬眉道:“本是只愿作个安平顺民,一路不及一半,差拨虐,官府凶,只想早晚结果俺一条性命,只想到了青州,寻几条好汉子做那没本钱的买卖。如今却念起念奴的教授,这世间,有担待的果然无几,所谓义气,也须分辨了人,切切往后,将性命交付人手,绝不肯再!” 崔念奴又是流泪,道:“早早说你,只是不听,将一顿好打,长这后觉的理,道是值?那如狼似虎的大棍,大郎身受,奴奴心疼。” 赵楚放声大笑,将那夜枭惊动,矻矻作声,山野里回荡不休,十分惊心。 后头跟着的那两个,不知他笑甚么,心惊胆颤,远远辍着。 赵楚亲吻崔念奴眼眉,道:“这天地间,真心待我的,唯独三两人。如今天下之大,四野之阔,只有个念奴,与我同命,放眼天下,至交无算,念及此,又是喜,又是哀,当真要大笑一场,方将这一口恶气,慢慢押了。” 崔念奴低声念道:“郎待我千万的好,我自一心。也是郎说,四野茫茫,奴奴与你,生也同,死也同,竟不觉悲伤,只有满心的欢喜。” 往日三步两脚上的山路,竟又行许久,崔念奴固然气息不稳,赵楚也觉真真疲惫来,待上了山头,抬眼看,原来是个白羊庙,推门去,供奉了獬豸,大如牛犊,小似羊羔,通体雪白,正在神龛里,不有僧道把手,灰尘满了,甚是落魄。 所幸这庙里,往常也有人来过往,墙脚一堆干草,只在獬豸下头,对面的窗棂,不知甚么人,将粗如儿臂的黒木封了,偶有冷风来,也挡住大半。 将半截蜡烛,打了火石点了,又倒些白酒,再将那伤口清洗,忙完时,崔念奴出一身汗,为那丝隙里透入的冷风一吹,几日来连累一起发作,不多时昏沉欲睡,赵楚挣起半分力气将她揽住,那两个厮竟又来要干草,赵楚喝道:“深山寺庙里,将你两个宰了,如屠狗宰鸡,敢有半句拿大,爷爷只管动手,寻个老山里落草去!” 那两人不敢纠缠,为他凶恶所慑,往门口去抱了手瑟瑟蹲了,暗自咒骂。 赵楚体弱,不多时神情模糊,反手触到崔念奴额头,滚烫一片,忙将她有包裹紧了,贴在胸口,渐渐两个火热身体,燃烧起许多困倦,转头俱各睡着。 那董薛两个,连问两声不见回应,大喜低声互道:“大事可成,快往山下接应。” 一个说:“且慢!这大虫吃一通好杀,本便疲倦,如今又挨受棍杀,看他,便是一刀刺了只怕不醒,与其旁人分功劳,何必你我独自领了?” 这一个就道:“正好,只这大虫,倘若一刀杀不死,反为他所乘,不如如此这般——” 两厢合计已定,悄然拐出门来,当是时,月色正白,那豪光洒在庙门,獬豸森然瞪目,状极似噬人,十分阴森,又几声夜枭咕哝,百鬼号啕。山风过处,白羊庙前的旗杆,磕咔作响,一把劲风,似也摇摇欲坠。 只此时,月高不见明星,不知明日如何。 第二十四回 脉脉慰来都是仇 赵楚悠悠醒转,只觉身旁有人呼唤,语甚熟悉,待要睁眼,刺痛如针扎,背后火热地一片,直通筋骨,好似平地里生了一场恶疾,又似那血淋淋脱一身皮的猛虎,禁不住一声喊,拿双手往面上抓。 那人叫道:“哥哥好不了得,这般病重,也敢逞强赶路,小弟不来,那两个贼害了哥哥性命,尚不自知。” 赵楚神智里迷糊,奋力将臂膀扯开,只听一声娇叹,自知念奴尚在身边,待开了眼细细来看,半晌叹道:“竟是小乙,怎地来了此处?” 来人正是燕青,他脚下,绑定了两个汉,却不是董超薛霸? 燕青道:“哥哥走后,主人好生放心不下,教小弟随后赶着看,自知这白羊庙里凶险,正在此处等候,见他两个起了谋害的心,只好暂且拿了,待哥哥发落。” 赵楚似是在笑,谢了燕青,转身将崔念奴抱定,入怀时,烫热一片,吐纳沉重,那白银似的面上,高燃的蜡烛一般,只鼻息,水壶里的热浪一般。 心下吃惊,待忙忙要细看,却觉举动不易,不说那背上撕扯筋骨般,心智好是糊涂,分辨不得身在哪里,平日能掣千钧的双臂,软绵绵举不得崔念奴身子。 燕青身上携了包裹,将大名府里上好的药膏取来,一边叹道:“哥哥怕不自知,你这身子,比嫂嫂沉重十倍,倘若一觉睡了,若非人喊,醒不来。只请哥哥按捺疼痛,小弟好将这药膏敷上,慢慢将养。” 外头天色尚早,明星正在树梢,赵楚将那两个厮打量半晌,道:“既应了那罪,须往青州答应,不可教人道是俺赵某无信。兄弟且将他两个放了,好歹收些柴火,倘若有药,浓浓地熬了,我这妻命苦,平白随我,受许多大难,早早醒来,心里安稳。” 燕青精明过人,自然通晓赵楚此时心思。他见人都离了心,唯独这崔念奴,口上埋怨,疼在心里,相贴的命,譬如同了吐纳一般。在他心里,只怕如今放眼天下,只有这崔念奴,方是最贴心可信的。 自知寒了他的心,燕青不好计较,待要分辨,赵楚揽着崔念奴,紧紧贴了渡去暖热,道:“小乙不必解说,俺虽不及念奴心思玲珑,也颇有些看人的法子。卢员外诚然好汉,只是性子温和,埋怨不得,小乙此来,教府内那厮们闻知,不知又生甚么波澜,贵于之心,休把赵楚小瞧。” 燕青言语不得,只好将董薛两个解了绑,持着川弩往外头旗杆上一丢,哆地一声,那旗杆竟自中间断裂,哗啦啦倒将下来,喝道:“把你两个猪狗,仔细捡了柴火,倘若敢跑半步多的,燕小乙识得官府的引信,俺这弩箭,却不识得你。” 那两个,丧了胆连声只说不敢,将赵楚枷锁取了,又依着燕青吩咐,将那刀棍也在旁边立了,抱臂往外头找寻。 赵楚贴住崔念奴,渐渐她也醒来,见了燕青,蹙眉道:“燕小乙何故来此?莫教你家员外府上又受那贱厮算计。” 燕青尴尬,心内也有委屈。 原本算着,倘若卢某寻赵楚较艺,两头都不吃好,又那梁采芷一贯阴谋,她亲来说定下计较,怎能可信?只这两个,武艺里相见恨晚,果然按捺不得,为她算计了,都不落个好。 赵楚劝道:“念奴休埋怨小乙,卢员外为人精细,却不知那当官的也有蛇蝎心肠,只怕他便要来,倒教那梁世杰,好大籍口正教大军来杀,也是不好。只难为小乙,既要全弟兄情义,又须照顾卢府上下,把个活脱脱的好汉子,也成了两头的不是好。” 崔念奴呓道:“早知大郎有这许多分说,罢,你要全你兄弟情义,奴奴都依你便是,好歹天可怜见,不教泉下相会。” 赵楚道:“也是小乙功劳,本当那两个鸟厮,方出了大名府不敢下手,竟不防至此。” 燕青于是将一番详情说来。 原来赵楚出了大名府,卢俊义万千慨叹,闭了府门,那李固前来聒噪,为他一顿乱棍好悬打死,闷闷不乐,自与卢娘子说些闷话,那卢娘子得了崔念奴的劝,小意儿成全,柔顺伺候了卢某,待他长吁短叹罢了,道:“官人既是忧心赵大郎周全,何不教小乙抄了近路往山里等着?小乙机敏,便是他有许多人手在外头盯着,防不住一人出去。如此,静悄悄去,既不教官府来为难,也则全了官人恩义,往后相见,奴家看那赵大郎确是个好人物,与他分说便是。” 卢俊义只是踟蹰,道:“小乙毕竟一人,虽是办事妥帖,难免教赵大郎不能释怀,某本当寻了天黑自去前头截住。” 卢娘子道:“官人安排,也是好的,只怕那差拨几个,趁了赵大郎无力,早早将他害了。” 卢俊义吃了一惊,道:“尚不值此罢?” 卢娘子劝道:“官人自在,奴家出身不甚好看,自小见那恶贯满盈的吏胥,虎狼一般,便是有铁打的汉子,耐不住他手里狠毒。不见百千个上等门户的,教他盘剥搜刮家破人亡?大名府几年里,许多自诩好汉,也有高贵门庭的,到头来怎地?何况赵大郎遭他一顿毒打,那妇人虽有急智,架不住差拨们人多,又没个贴心的周全照看,荒山野岭一刀砍了,谁知?” 卢俊义自觉十分有理,将早收拾了行李脚程只等上路的燕青唤来,依了娘子吩咐仔细叮嘱,待将他打发去,卢俊义方待另眼相看,奇道:“大娘往日诸般懦弱,不有十分计较,便是有个主见,不肯说明,今日怎地说出这般有见识的话来?” 卢娘子叹道:“奴家哪里来许多见识,见那赵大郎,只觉他不过草莽里汉子一条。及与崔氏分说几句,十分钦服,方知这等人儿随着的,不可以貌取人,又有君子与他十分相得,自然理会。” 卢俊义道:“只这一番赵大郎来,某喜逢着个好对手,如今,更喜大娘变了性子。李固这厮,不是好汉眼里的,办事虽是精细,某也知许多龌龊,非是良人,只大娘当不得内院,只好将差遣都交他。既是大娘有这遭变故,就此收了内院的权,往后只管大娘安排上下,那厮自去打理生意买卖便是。” 卢娘子又小心道:“府内上下,自是官人安排,只看赵大郎两个,只影不离,十分向往。” 卢俊义笑道:“这一番变故,某也生出些心思来,本是一腔的报国志,自诩手段了得,盼望上头抬举,好能征战疆场,复汉唐雄风。如今只看赵大郎这般人物也沦落至此,慢慢死了心,打熬筋骨,也不须那般时日,自往后,多与你相得,只堪作个安度晚年的,足矣。” 三言两语,他两个定下了章程,却说燕青化妆出了卢府,抄了小路,远远在前头探看,待夜半十分,见赵楚几人歇了白羊庙,心惊道:“这白羊庙里,虽是供了能断是非明辨善恶的獬豸,奈何老天早是死了,大名府许多好汉,都被他在那里算计了性命,这两个差拨,得了赏钱,又有力气,只怕不妙!” 于是急忙赶来,正见那两个将柴火往门前头堆,一面搬了石头要封庙门,不住道:“将这厮,正好此时结果了,便是剥不得面皮上金印,取几块骸骨回去,上头许的三十两金子,你我须平分。” 燕青听得大怒,待要将他两个杀了,又寻思道:“赵大郎心如铁石,不知究竟,倘若断他后路,只得往山上落了草,往后不好,埋怨了来,倒教俺小乙做不得人,且留他两个性命,只看他发落便是。” 于是便在这两个点火之际,燕青闪身跳出,喝一声喊,勾肩搭背将两个,当那杀猪的四蹄攒捆了,一脚踢开庙门,见赵楚无碍,缓缓松了口气,又过片刻,自在叫唤醒来。 赵楚闻言心惊,以手扶额心有余悸,道:“非是小乙,我夫妻两个,大火里丧命。只看林教头,山神庇护方在山神庙里逃脱性命,这两个贼,也来这般手段赚我!” 燕青知卢俊义性子,临来时,将卢府里上好的内外药物取了一包,熊熊燃起火来,瓦罐里浓浓熬了药汤,扶着崔念奴教她吃了。 崔念奴抿一口,苦了脸道:“大郎何不自用,这物事,苦胆也不及,难以下口。” 赵楚哄道:“莫籍口,落了病,只好开个药汤喝了,方好。这般病重,回城不能,待要上路,又要坏了身子。”想想又道,“好生用了,待寻个村镇,问里头的货郎,讨买几副糖果,最是甘甜,不与你争抢便是。” 崔念奴得了羞,嗔道:“惯会胡说,又不是个稚童,拿甚么糖果来哄?诚然是苦,大郎不如先尝了,将那药汤再熬个清水来,奴奴方肯张口。” 她在病中,鼻息咻咻,万分娇憨,总是寻许多籍口不肯用药,赵楚只好许诺云云,待她心满意足,方闭了眸吞了气,将那乌云般药汤灌了。 燕青又喝令董薛,将另一幅药汤熬着,取了膏子来,道:“哥哥铁打的身子,本不虞虚弱,只那公堂里的男女,乱棍打坏了气脉,内服调理,外敷养伤。” 于是褪了上杉,赤条条宽背上,不见纹绣,只有怒龙般伤痕,怕不有千百条多,横斜爬满,望而生畏,见之惊心。 燕青方知,他那一身的本领,都是生死里捞来,钦服道:“小弟虽是一身花团锦绣,平日也自得十分,今日见这满身的伤,才知果然好汉里,小弟远远不及。” 待日升,又换一贴药来,赵楚精神渐渐好转,扶了崔念奴,喝令董薛启程,谓燕青道:“小乙在大名府,故旧熟人不少,倘若那有心的见你不到,平白教卢员外又受蒙冤,只将药膏留下,回报员外赵楚十分感谢。” 燕青道:“不可,前路莫测,小弟纵然归去,心里不安,且教小弟再送一程。” 如此,往北又走两日,赵楚自觉身子非是面目上看见的爽利,却知也要出大名府,路畔歇息时候,又教燕青早早回去,道:“俺一身本领,也复了七七八八,不怕他两个为难。” 燕青与他相谈,有个崔念奴遣词造句,愈发知晓赵楚,十分不舍,道:“小弟也知,出了大名府,不能再伴哥哥远行,几日相交,相见恨晚,只请再走几日,待哥哥痊愈,小弟自然回头。” 赵楚劝阻不过,他只想董薛两个,有甚么能耐,便有手段,三分力气也能击杀,不曾想更多。 于是这般,往东北再行两三日,这一天,到了盖州境内,赵楚再三苦劝,燕青也知不能再送,只得依依惜别,再三拜道:“哥哥此去,一路逢林过水,须留三分谨慎,住店买酒,当持七分戒心,不怕那厮们明打明火并,只怕他下作肮脏手段算计。” 赵楚取了他背上的药,四下找寻,不能得物事,遂将腰间裹心的一方明镜取了,道:“别无俗物,只这一个,往年征战西贼时候,阿姐教人打造了亲手裹上,十分珍爱。今与兄弟相别,相见不知年月,只这一方铜镜,兄弟仔细用着,也莫教那腌臜小人暗算,山高水远,后会有期。” 燕青也将那不离手的川弩,将赵楚袖管里藏了,垂泪道:“自是记得,往后念想,见此物,便如哥哥当面。这一把手弩,可贯短箭三支,勉强作个护身的用。” 便在道旁,相互惜别,各自拜了三拜,拜住一点兄弟情分,垂泪而别。 燕青望眼前头山林,待不见了赵楚踪影,暗思道:“那两个泼贼,眼见哥哥身子未好,只怕更不去加害的心,俺只等他前头走半日,暗暗跟了,再送几日也好。” 这盖州,正在五行山西麓,渐渐地势陡峭,山民颇少,蛇行三五日,方拐入昭德,更是险拔难行,又落一场小雪,崔念奴身子不见好转,赵楚背负行不半日,又遭逢野兽,吃了一身伤,再出一身汗,冷颤不息。 往山路里,一路所见险关隘牢,桀桀如鬼雄,扬长道路旁,一侧陡峭山峰,一侧便是万丈悬崖,将董薛两个,一路走来莫不战战兢兢,看他模样,似是绝了此处加害的心。 往昭德内又行半程,方出了大山,正是一处开阔地里,前头看有炊烟,似是人家,远远望来,却不知更有多远。 自官道上下来,抄了小路又行半夜,前头个草石场,荒芜不有许久,里头火盆厨屋尚在,院子足有两亩大小,外头松垮套了锁,董超一刀砍开,两个自寻草屋歇息,赵楚扶了昏沉沉崔念奴,将那破絮裹了,吃些热汤,疲惫卷来,渐渐入睡。 陡然间,不知时辰,外头里红光通天,崔念奴尚梦呓,道:“大郎又生顽皮,将大火升来作甚么?” 赵楚吃了一惊,陡然念起林教头风雪山神庙,再将白羊庙里那厮两个算计想起,慌忙挑起,将崔念奴裹住了身子,纵身往门口一条,砰然作响,那门扇,自外头已是锁实了,可怜他一身力气,如今怕只两三分,跌撞不开。 自窗缝往外看,这草石场,本是烧炭烤瓦的,虽落一场小雪,不能掩埋干柴,轰然燃着了,不片刻席卷而来。 赵楚心下既怒又惊,扬手骂道:“把你个昏了头脑的,明知那厮加害,不曾提防;明知一把水火无情,不查草石场好生古怪,管教葬身火坑里,怎见得明日?” 大火渐渐迫近,崔念奴面红如潮,鼻息已乱,只道:“内里冷,外头热,三伏天里吞了冰,只怕与郎分别,只在今日!” 赵楚先乱了手脚,看那大火席卷而来,心下发横,将个一身的力气,都往那手臂上汇聚,大喝一声开,一拳冲破寸半的木板,再复一拳,破开口子,揽了崔念奴往外一扑,那大火虽未近身,却将头发燎烧,已起了卷。 胡乱地上抓了泥水,将身上破絮打湿,将两人头脸盖定,奋起神勇往火堆外一窜,迎面都是灼热,忽觉背上剧痛火烧,情知遭了算计,不敢看外头,只鼻端都是烤焦的气,待觉灼烧渐小,扯开被物,竟冲在外头,低头去看,崔念奴安然无恙。 赵楚心下大喜,忽又觉不妙,只探身一贴,崔念奴早气若游丝,分明觉不到好歹。 心里慌乱,急忙避开背后一刀,环顾而去,七八个汉子,掌着朴刀长枪,四面攒来,口头叫道:“把这贼配军,杀了差拨造反,快快一刀砍了。” 赵楚就地躲闪,一面细细观察,蓦然喝道:“梁氏灭我之心不死,原来竟是你!” 这几人,分明便是梁采芷身边随从,赵楚依稀记得面孔。 那几人,更不搭话,只管乱砍,蓦然,赵楚只觉怀中一冷,崔念奴张口将淤血吐出,那气丝,又弱了三分,眼见香消玉殒,就在眼前,却她此刻醒来,竟能吐出话来。 赵楚不敢怠慢,手起将川弩打出,三五步远近,那汉子们面目中箭,仰面便死,眨眼丧却三个。 一人便喝:“这厮竟有弩箭,仔细不须吃亏!” 崔念奴仰着面,手腕里不有半分力气,支撑了往赵楚面上贴来,呢喃笑道:“大郎休要乱失进退,奴奴先着了凉,又吃了热,病理中,同与内外冲突,就此去了,也是合该。” 赵楚恨怒如狂,劈手将那川弩往抢来汉子面目一丢,转腕夺他朴刀,再复一递,拦腰杀了,顺手劈死侧近同伴,那汉子,便只三四个在。 不及防赵楚病中,竟也堪比猛虎,那汉子们自觉早间将他路数记了,便是正经厮杀,也须不让分毫,哪想方见面,先丧一半。 看那三个围聚一处,赵楚自知机不可失,将崔念奴轻轻放了,虎扑而去,掷刀再刺一人,合身扭住一个,拳头无力,便将那牙齿狠狠落下,一口正中脖颈,咔嚓一声响,纷扬半两肉,那人喉管为他咬破,格格有声,转眼,也死了。 所剩两个,只看赵楚面目血染,口中如嵌血盆,骇丧了胆,一声喊,一个要逃,一个去抢崔念奴,不及半路,腿骨这段,低头看时,一把朴刀,竟将大腿下,刀切豆腐般砍断,再抬眼,只一抹雪光,斗大的头颅,冲天而起。 至此,只那一个逃跑的,已出了数丈之外,赵楚心中怒极,却也静极,方圆里,都在寸步之间,将一把带血的朴刀丢在手里,望定那人背心,喝一声着,那厮吭也不能,一个透心凉,登时死绝。 扭头看草石场,火光接天,想那董超薛霸,恐怕早为这几个烧死,赵楚不去想他,快步将崔念奴抄在怀里,竟觉她鼻息渐稳,面烧如霞,不由悲从中来,哽咽失声,只不流泪,却说不出话来。 崔念奴抬手按他眼角,宛如那日阑珊丛初见模样,只眸光潋滟,十分有神,不复垂垂死气,欢喜而道:“奴奴就此去了,郎莫悲伤,也莫迁怒了他,都是这世道不好,不教早逢,不教贪恋,待奴奴去了,郎若有心,须当振奋,莫日夜念想,又坏身子。” 赵楚陡然厉声大叫,却如管弦呕哑,原来咽喉里满是烟火,又添了一口气,翻滚不出,唯只那几个字,清晰吐出,道:“只是好恨!” 崔念奴摩他刮了皮肉的手,又将脸面贴了,紧紧地道:“也不恨,恨也伤身。奴奴去了,见郎挂念伤心,又是欢喜,又是心疼,只这将死的残败身子,便有天大的恼恨,只教奴奴一人担负,郎在世间,尚有许多大事,切莫分心。” 不待赵楚言语,崔念奴言语急促,强笑道:“非是郎不爱惜奴奴,只那着火的木梁,鬼神也抵挡不得,不须怨恨,只是咱们命苦。” 赵楚凄然道:“是极,是极,只是咱们命苦,都教别人落了好去。” 崔念奴促然道:“常言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奴奴自梳头来,颇有些人手,都在江北安排了,郎要做大事,莫忘往师师那里,将他等取来,耳目,好比性命,切莫轻贱,只看奴奴面上,寻常随侍的几个,最是贴心,早晚安排个妥当的人家。” 赵楚将她卷了,往远处村镇里疾奔,一边道:“不慌,赵楚拼了三十年性命不要,问这老天,只讨我妻平安,待寻个郎中,些许伤寒,手到擒来。” 崔念奴摇头笑道:“只怕不合用,郎莫费心,只最后几个甜蜜的话,一并儿说出。郎在世间,切莫轻信,切莫生怒,义气相投的,也须分辨三年五载,予人好处,须留后手。奴奴虽在九泉,魂系君侧,日夜焚香,只求奴奴的郎安泰无恙。” 言毕,那口中的淤血,又迸发般吐出,赵楚大骇急忙驻足,寻个僻静,将崔念奴死死抱了,本相识以来,不觉甚么,只多个贴心的人,如今生离死别,眼见她命悬一线,心头空空的,好似没了魂魄,悲极,却流不出半滴泪来。 崔念奴仰面望了苍穹,教他死死抱了,大声道:“天下之大,只大郎方寸怀抱里,才最干净,奴奴不恼不恨,只求就此去了,不复在这肮脏尘世里打滚。” 这话出口,渐渐低洄,渐渐少了生气,渐渐少了声息,只她一丝留恋,锁在那双臂之上,不肯软软垂下。 赵楚蓦然失声,如失侣雄虎,断翅丘雁,一股子恨天怨地,直冲云霄。 一声吼方落,一丛脚步远远赶来,赵楚只觉已失了知觉,将崔念奴轻轻放在雪地里,挑起脚下朴刀,指了夜天,凄厉叫道:“把你个贼老天,将我半生性命,只换我妻平安,如若不肯,行走天下,刀枪到处,只管乱杀,宁教苍生混乱,不教天地伏安!” 他这一腔的怨怒,将满满的自责,都化作一刀的杀气,火光影里,背后冒出十七八个大汉来,见他,吃了一惊,持刀枪来看。 正是,世道敢教癫狂,把刀逆了上苍,不见恶贯满盈的,福寿满堂,那清白的,鬼门关里也遭虎狼。 第二十五回 独松岭 只这一遭里,赵楚心下伤痛,却又清明,只想厓到了青州,渐渐忘却山林里。到如今,一把火,断了十分的念想,了却敷衍心情。道是说的好,这世道,做人而不能得,倘若低头,万丈深渊。 至此,赵楚起豪强之心,心中直道:“本看这世道,已是如此,只愿安稳里,求个快活,连日来猛遭许多好汉,只是书中的人物,化作血肉历历在目,既这世道不容,快活行事,纵然难免一死,岂不教这腌臜的罪,将个人生生捆缚?” 一念至此,心下火热,道是既有梁山泊,也为世道不容,不如就此反了,匹夫一怒,也能血流成河。 念想早初,赵楚并不觉懊悔。自自由地来,虽不惧上,不畏权,却知在这天地里,自由最是可贵。失去,方知是个宝。 发作起性子来,倒拖了朴刀,指定来人喝道:“赵楚性命只在,休管谁指使,若敢杀,便就来!” 来人里闻听他响动,一声喊,跳出几条汉子,迎面高叫道:“哥哥,你怎地在此?小人们寻得,十分辛苦!” 赵楚按刀望去,只见他些,满面清淤,衣衫褴褛,面容却十分熟悉,竟是自京师里大发来一路送了林教头老小的那伙。 见赵楚一身的血,众人吃了一惊,急忙抢来闻讯,赵楚道:“这一路来,俺万千忍让,只求平安抵达青州,叵料那厮们,好歹要俺性命,大半夜生一把火来,可怜将念奴,气若游丝,只好将他等杀了,待天明,寻个清平处,落草作个强盗。” 那伙一起叫道:“正是,哥哥这般人物,本不该受他当官的吃罪,便是反了,落个快活身子,小人几个无家无室,只管随了哥哥做大事去。” 赵楚俯身将崔念奴要抱起,有几个有见识的,急忙阻止,道:“嫂嫂既受伤寒,又遭了重创,不知内腑如何,倘若搬动,只怕要遭,只等小人几个取些干柴,左右抬了,问个郎中捏骨问脉,早早的好。” 赵楚依言,又问:“你几个,缘何到此?” 那几人,面面相觑,一齐拜倒,道:“只请哥哥发落,小人们一路接了林教头老小,不敢走大路,抄小道往那厢去,一路虽是慢,也是无事,今日歇息时候,便在前头独松岭上,跳出许多强盗,将人都劫了,小人们好生无计可施,只得往去报官。” 赵楚闻言失色,暗忖道:“俺只要做个大事,人手须不能少了,想林教头,一生凄苦,今日送他妻女团聚,不说江湖里义气,也是纳他归心的,尽教那厮们劫去,岂不功败垂成?” 于是问道:“可知那厮们姓名?” 答应说:“只听那岭上的人,报是头领将军窦荣窦发,想是贼人自封,不曾听说。” 又问:“前头可有村镇?” 有个机灵的,知赵楚要寻郎中,道:“有个村镇,却无郎中,那村里,怕也是与那贼们勾结的,小人们吃他暗算,若无内应,不能一把掐拿了。” 赵楚与他几个,将崔念奴送了上柴木架子,道:“既应了智深师兄照料老小,不可半途而废,也是寻个郎中,只管前头引路,将将去了,看他甚么人。” 心中却知,这昭德,早是田虎据地,这厮本是个猎户,颇有勇力,眼见世道乱了,索性卷起好汉,啸聚山林,官府奈何不得,只怕称王,也在早晚。 念起这世道里的好汉子,赵楚苦苦失笑,叹道:“想这厮们,都比俺快活,好好的念奴,都是葬在俺手里。” 当下不敢犹豫,大步正待要走,忽听那大火旁边,有人哀哀呼救,几个汉子,将那厢两团火影卷来,赵楚将朴刀,端起他两个面目,毫发无损,只是烟火呛地重了,不是董超薛霸,又是哪个? 那伙大怒,道:“哥哥几丧大火,都有这厮们一份,一刀杀了,出这恶气。” 赵楚直视他两个,狼狈不堪,那公文却在腰间死死拿住,心念一动,蓦然喝道:“且慢,将这两个贼,千刀万剐不能出俺心头恶气,早晚却有用处,只管拿了,倘敢走,砍断他的腿。待念奴醒转,有他两个许多差使。” 那汉们,将刀柄倒转,乱棍落如雨,驱赶这两个,捧了枷锁,赵楚往去拿着了燕青赠的川弩,又挑一柄好刀,快步往东北赶去。 一路,方知董薛两个竟逃脱性命缘故,原来他两个,早知半路里有人接应,心中存了领大半功劳的心思,早晚不敢怠慢,虽是疲乏,看那草石场十分难得,便将行头收拾了,靠着干柴假寐,待外头火起,将腰刀破开窗门抢将出来,迎面撞到赵楚眨眼杀死那七八人,不敢直面,只好在火里等了,只盼火势渐小逃却出去,哪里想他在一厢说话,万千按捺不住,为大火卷了皮肉,连声求救。 赵楚看崔念奴面色憔白,心下凄然,心中也有计较,不与他分说。 行不半晌,绕过一水村家,只见前头一处凶险去处,放眼看,卧牛般大岭,自西北而来,缓缓东南押住脚,将来去道路当定,一株参天大松,锁在前头,想是独松岭来头。 绕过这大松,又行不片刻,一刀劈出的险隘,生生当在面前,正是,飞禽不得过,猿猴愁攀援,滑溜溜只在半腰间,灯火通明,真真有下了关门,万夫不得过。 这伙里便道:“正是此处,他劫了教头老小,卷入此间,小人几个跟在后头看得明白,方逃命寻个安排。” 赵楚命将崔念奴往平坦处安置了,将毡氅盖住,看她并无恶发征兆,心内微微欢喜,转眼计较道:“这关隘,无三五千人强攻不得,那厮们出关来战,倘若不顺,回头便是,将你我困住,早晚退去。你几个依我吩咐,好生看守,待俺拿他几个头领,换了人一路往大城里去。” 有人忙劝:“那草石场,也是个要紧所在,那贼们既点了火,只怕早教哥哥落了不好,往大城去,岂不自投罗网,飞蛾扑火?且慢哥哥计较,将教头老小取了,不消哥哥,小人几个,从前偷鸡摸狗颇有手段,只小人几个,寻个有名的郎中,一条绳索捆了,定送来哥哥当面。” 赵楚冷笑,打眼望董薛两个,薛霸很是乖巧,一路吹许多冷风,神智渐渐清晰,忙道:“有贼火烧草石场,须与爷爷无干,小人两个,有官差在身,十分分辨。” 便教两个有声量的,往那关前搦战,喝道:“把你些鸟杀的贼,不早早来,天明打破这鸟寨,一把火,烧断你老小九代!” 一个道:“这厮们只管往你家头子前头报了,只管说俺家哥哥,只等出来厮杀好与俺们报仇,倘若不出,夹犊子绿毛,早晚院里头的偷汗,生出甚么小娼妇的,爷爷也来赏光。” 这便恶毒了,这世道里,杀人不过头点地,他几个,都是街头巷尾的泼皮,手段不见得几分,口子里的能耐,端端是最挠人,将他祖宗牵连了,又寻他后人辱没,倘若里头的能忍,天下嗤笑。 果然不多时,里头一声喊,闯出二三百个汉子,头扎了布巾,腰裹着红带,按住刀枪,一起喝道:“把你这贼泼们,休说大话,一个拿住,一个杀。” 而后泼刺刺拥出一条将领来,顶盔带甲,骑一匹青鬃马,拈一条镔铁枪,面目白净,火把里望这厢一看,大笑道:“将你几个剥皮抽筋的,也敢再来胡吹大气?又请个甚么帮手,快来,教某一枪挑了,早早往寨里与那娘子拜头去也。” 赵楚身畔,几个泼皮指定这人道:“哥哥且看,便是这厮,十分可恶。” 赵楚持刀而出,到来那汉马前,更不搭话,一刀直往那人捅去,那汉措手不及,慌忙让开,不等喝骂,赵楚又是一刀,正砸在马脖里,四五百斤的战马,被这一刀几断了骨头,一声嘶鸣,轰然倒下,那汉一条腿压着,早被赵楚将刀拿了,喝道:“拿了!” 那喽啰们大惊,忙要来抢,这伙哪个能教他如愿,将刀子压着,笑嘻嘻道:“不忙,不忙,咱们学艺不精,拿刀杀个猪狗,不防也能伤了自家的手,这一刀若要下去,管教你几个陪葬。” 登时便有几个,抢入关去,不片刻引出又一条汉子,一匹乌骓马,宽背长干厚刀,看他来头,比这头一个有十分能耐。 将马停了,这汉道:“深夜讨关,好汉们所为何事?倘若往日得罪,关内请吃水酒,算作赔罪。” 赵楚陡然发力,他自知一身本领,大半都在病里,看这汉远近,悄然靠近几步,便在那喽啰大喊里,奋然往他一扑,倘若猛虎,那汉大刀不及格挡,闷头倒装地上,头先触了,竟撞昏死。 赵楚喝令将他拿了,自取那乌骓马,将大刀擎着,喝道:“便将他两个,作个质地,将方才抢来的,大小一起送出,倘若少半个发丝,将这两个贼,一刀两断。” 喽啰们没了主意,一声喊,都要退入关去,有机灵的,急忙喝道:“那两个,上头当爷娘似照看,何不请他来拿个主见?” 头领尚在人手里,他也不敢果真弃了而逃,只好远远看住,公推个零头的,远远叫道:“好汉休伤头领性命,有主事的,只管请了来,最有分辨。” 赵楚不知关内有甚么人物,仔细提防,看那关楼里,陡然涌出一簇人来,打马往后方要退,只觉劲风扑面,定睛去看,火光里,一粒鹅卵大小石子,将那火把里的焰,也拉长一条尾,直在面前丈多远处,眼见落个正着。 不知后手,赵楚凝神提防,眼见石子近了,矮身一闪,擦住头顶越过。 正此刻,又一石击来,待要回神,不能及,只好将那长刀挡住,当一声响,那石正撞刀柄,长干嗡嗡颤抖,力道十足。 赵楚吃了一惊,竟有如此好手,又是谁来? 便在此时,又将个惊天石,悄无声息撞在面前,马蹄声乱,缭绕着目光,只好依着知觉,将大刀挡在面目前面,那石砰地一声,四分五裂,乱屑贱在手臂上,生疼难忍。 只在此,一声娇叱,但闻香风飘洒,飞火流星般,火把里一汪妖冶的紫光,似挑似扎,往手腕里缠来。 赵楚忙忙闪开,再要瞧去,那娇叱又起,道:“着!” 这一次,赵楚闪躲不开,肩窝里一麻,几乎拿捏不住大刀,往后退了数丈远,尚心有余悸,暗忖道:“便是只有三四分本领,也不见能有人逼迫至此,来者是谁?” 只听女子在前头诧异道:“噫,你这汉子,倒果真有些手段,我这飞石,自出无人能厓过三把,不看你是个病中的,定要看你再挨得几时?” 这音调十分清爽,宛如雏鹂口中含了蜜饯,又似乍春来山涧里破了冰,十分悦耳。 方将火光背影里看清,赵楚暗暗称赞。 只看来人,一匹红马,倒提剪月紫金戟;两只杏眼,顺挂绣云湖绿锦囊。看也不过双十年华,觉却有十分打将手段,紫衫护了手臂胸腹,披挂铁甲,嫩手掐春,惊出好个女将。 那面目,虽不有崔念奴那等荡人心魄,却是十分美貌,难得眉眼未开,不见肥瘦,装束利落,将个杏眼,来瞧彼此。 但听她道:“本是做客的,不愿了结你几个事端,奈何你这汉好生无礼,怎不分言语,暗施手段?非是好汉所为,快将本领施展,亲手拿你,教你心服。” 赵楚漠然,摆开大刀,道:“不为厮杀,只这两个贼,将我车杖劫了,不得不讨来,你这石子落将的手段,十分了得,不见能拿我奈何。” 那女将大怒,将紫金剪月戟,策马刺来,赵楚闪身让开,一面地方那鬼惊神怨的手段,轻轻一刀,磕住戟,劈手来拿,不防他竟能左右开弓,挪出一只手,暗地里又一飞石,赵楚再三让开,又一石自她肋下飞出,焦躁不住,将那血淋淋的手,猛然探出,让过石子劲头,挽住了余力,落在掌握中。 那女将吃了一惊,又看赵楚将那石子,顽童般狠狠投来,轻轻让开,脆声笑道:“你这汉,好不顽皮,好端端的石子,怎能这般使来?” 赵楚不答应她话,待要施展开手段将她也拿了,只听关内人声乱嚷,又簇出一条好汉,这好汉,八尺身高,马鞍上挂了双股剑,面目黝黑,双目有神,远远叫道:“莫忙动手,男女孙安,敢教好汉通名?” 第二十六回 天作妙手弄苍生(上) 只那汉,唤作孙安的,先叫一声,赵楚不得按住刀柄,眼望他几个,道:“贱名不足挂齿,天子的犯人,朝廷的配军,将将落草的贼寇——将我车仗人马还来,早早赶路,不贪你这里分文。” 原来赵楚心下计较,这孙安,他也有些记忆,说是田虎手里唯独的一个有能耐的,能厮杀,可引军,端得是条人物,自知这里,冲突不得,只好将两个那厮,换了林娘子早早上路。 不料将那女将恼了,喝道:“只这贼,捉了打问最好。” 将那剪月的紫金戟,自马头上望赵楚双臂落来,一时使得急,只见那火光里,左一朵花,右一朵花,并开双蒂两头发,不是骤风暴雨,胜似攒射的羽箭,走马间,递了三五十合,赵楚便是心有牵挂,也拿眼去看她,心道:“有这等俊手段的,不知是谁?” 那女将见他只是闪躲,按住大戟喝道:“恁地拿大,快转马来杀了,休教吃我拿下,面子上好看不下去。” 赵楚一边提防孙安,陡然发力,将个双腿,生铁似夹住,那战马吃痛不住,虎跃窜上前,女将吃了一惊,急忙要挡,哪里能及? 那大刀杆子,只在戟上一撞,拿捏不住几乎丢手,急忙要让开,被赵楚拿住甲绦,喝一声撒手,轻轻捉将过来横在马背,面朝下,背望天,好不难堪。 毕竟她是女将,赵楚不好丢将下去,一手按了,望孙安问道:“管送我车仗,不伤他三个分毫。” 那孙安好生为难,将左右照顾,道:“好汉不知,洒家也非关里的,只得了往西旧友的书,轻来观察,逢着了这女将,方通了姓名,便出了关来。” 赵楚暗暗留住心,将孙安多看两眼,蓦然却听那女将,伏在马鞍上,嘤嘤而泣,不由奇道:“你这人,胜败常事,只将我车仗还来,只管放你归去便是,哭恼甚么?” 那女将不答,孙安只好又道:“她也非关内的主将,只是散心出门。” 赵楚大感恼怒,只得将她,又送回那胭脂马背里,回身将那二个将取了,喝道:“只将我车仗来,不伤你性命。” 那黑面的,教解了绑,站在一旁打眼将赵楚瞧半晌,叉手道:“好汉十分本领,若不怕,管请关内吃些酒肉,俺这弟兄,夜里抢来的妇人,不曾伤半分毫毛。” 那孙安也在一旁,再三请教,赵楚看看崔念奴,面色愈发苍白,心生焦躁,待要不耐自去关内取人,那黑脸的道:“好汉一路劳苦,不须吃些酒肉也罢,只这娘子,大是不妙,关内也有上好的郎中药材,最好教他来答应。” 赵楚放眼去看那孙安,冷不防那女将,又整了铠甲,拈起大戟在一旁道:“你这厮,十分可恶,惯会偷袭欺人,要进关,不难,要救人,容易,只问我大戟说话。” 说罢,飞马又是一戟刺来,赵楚让过,看她肩头微微动,望定空手前一刀拍去,叮啷作响,将一把碎石,压在了马下,那女将要落开远近施展伎俩,只不防那刀柄甚长,轻轻一磕,又落在脖颈上。 如是两番,便是个女将,也羞出一腔怒火来,抖擞起神勇,将那戟摆开,仗着胭脂马快,绕了赵楚飞走,往那黑暗处去,赵楚知她心思,这里人乱喊马嘶鸣,正将那没个灯光里,听风辨影也不能,石子撒手而出,定要中招。 由此,赵楚知这女将,非是江湖里手段,她那紫金戟上,也是鲜血侵染出来的。凡一员良将,只看书里头说的,只说某拖刀掣枪往远处走,此时,定有个地理上的陷阱,正好用了地利,方好施展手段。 这女将,明情要施展手段,将自家赚了往暗地里,想她戟法了得,更有那飞石的手段,倘若果真要来赚自己,也不难。 倘若之前,便是只三分力气,赵楚定策马追去,不擒来,不罢休。如今,一时大意,将个崔念奴,眼见不知生死,又生了反心,处处留意,自知此去不能十分拿定能将这女将石子挡开,便按住大刀,勒马立定,心道:“他两个头领,都在我手上,着急的,非是自家。且看她,待俺不追去,又甚么手段来赚?” 那女将奔出数十丈远,不见他来追,果然回头,冷笑道:“好是个没胆的,奴家也只个女子,竟教你裹足不前,好不知羞!” 赵楚道:“你这武艺,端得厉害,不在寻常好汉之下。又那一手飞石的绝技,黑暗里,只怕鬼神防范不得,明知是个圈套,何必生生入了?” 他这一言,不说那女将惊诧,便是自京师里交好的泼皮也觉不解。若是依照往常赵大郎,休管它刀山火海枪林箭雨,只一刀在手,拼命杀去便是,怎地今日竟露了怯? 那女将,回过身来,瞧住赵楚讶道:“你竟认我这手段,诚然十分绝技?” 赵楚反问她:“本便卓绝,如何不是?” 那女将走马回来,将他上下打量片刻,自语道:“不知你这黑大汉,竟比寻常好汉不同。河北好汉,何止万千,却纵有心服我这飞石之技的无算,口中承认的,不见一个,确也与众不同。” 赵楚扬眉,道:“原是不同的绝越,何必心口不一?休闲话,将我车仗还来,早早有个去处,井水河水不犯,十分妥当。” 那女将颔首道:“自是应当,只我有一手暴雨般手腕,倘若你能接应,休说车仗,管教你那娘子,也能保性命无忧,如何?” 赵楚顿时起了心思,脱口道:“甚好,便是舍了五十年性命,倘若既舍我车仗,又将我妻还来,休说接应,便是死了,十分心肝。” 那女将霍然动容,缓缓点头,道:“不见有这般热爱女子的,倘若果真接了,休管胜负,座上客看待,这里有个安夫人,号称女华佗,将你家娘子救了,并那妇人,一起送将出关。” 赵楚不知安夫人何者,只听她好大诨号,居然敢称女华佗,想必也有十分手段,与那乡间的郎中不同,大喜,道:“来,来,甚么骤雨暴风,只管都来,倘若躲开,不算好汉。” 那女将远远走出三五十步,掌心里捏了石子,敬重他心爱妇人,娇叱一声,扬手间,那火光里,纷纷扬扬好一似又落一场大雪,浑天都是暗影,四面八方,冲突而来,有那其间的,砰然相撞,将许多暗藏的杀手,都掩埋内中。 这一手,恍如哪吒三头六臂丢出几千几万个彩绦金刚圈,又似雷公扯出个几万几千道暗晦电影,风掣电驰般,尽皆往赵楚眼前罩来。 赵楚凝神以待,将一身的力气尽都聚了,舞开大刀,东挑一粒,西拍一群,急忙将双臂,那血淋淋也顾不了许多,方挡开,马蹄前雪上,都是鹅卵大小坑窝,那泼皮们一声喊,好生欢喜,关内的都叹:“只是可惜!” 女将贴近来看,锦囊里空空如也,方近了,只听赵楚一声叹,道:“果然骤风暴雨似,好手段,好石子,好女将,方知世间,有这等武艺!” 将那女将也呆了,不及问,赵楚自胸口拍落两粒石子,毕竟中了,不好藏匿。 那女将目视他良久,也叹道:“果然是个好汉子,只敢请教姓名?” 那泼皮里发一声呐喊,都道:“正是,名震京师,恩义满天下,大号唤作小香孩儿,咱们也奉承也小太祖,打遍京师无敌手,马步武艺两双拳,讳名唤作赵楚,俺家赵大哥是也!” 那女将吃了一惊,便是孙安,慌忙落下马头,抢步来见,不料赵楚陡然一声大叫,轰然落马,原来背上许多日子苦熬的脓疮,一并发作,内忧外患,怒火攻心,竟燃烧在了心头,倒撞下马,虽有神智,动手不能。 将那被擒的两个,喜地大叫,都道:“不动手,更待何时?将他拿了,往大王处请赏!” 登时恼起女将,倒提紫金戟,飞马赶来,喝道:“将你两个贼,敢称英雄好汉?只听我一言,倘若不依,斩了狗头,杀之如宰牛马!” 那孙安也喝道:“休伤了好汉性命,你家大王处,洒家也有分说,落你等功劳,不然,玉石俱焚,悔之晚矣!” 赵楚苦苦忍受,将马蹄前半蹲了,望住那女将,哀哀请求,道:“只望信守诺言,且将我妻救来,杀剐,不皱眉头,绝不怨恨。” 女将陡然想起,便在出手刹那里,赵楚分明有下伏的举动,却强自按捺了不肯动弹,登时吃吃道:“你,你明情能尽数闪开,如何不躲?” 赵楚不理她许多,只是请求。 女将叹道:“自琼英生来,不见你这等男子。且将性命保重,要你杀剐何用?仁义满天下,双拳镇京师,奴家平日听了,颇多不服气,今日见了,不觉你英雄好汉中第一个,却十分钦服,那安夫人,与奴家好歹有些交情,看了面目,自会应邀来援。” 只那泼皮们,将两个守将死死掐住不放,一起涌上前来,却见赵楚瞩目女将琼英,忽而失笑,道:“本想是你,果然是你。” 琼英心内作乱跳,竟不敢直面,只是奇怪,道:“他怎能知我?噫,竟也知我?” 只那孙安,仗了守将两个都在手里,喝令关内军汉开道,自在一厢守了,又请琼英道:“郡主十分了得,他等尽都钦服,也有人手在,只请坐镇独松关。” 琼英漠然应对,道:“只是暂且看了,不教那官府趁隙,所是坐镇,好是不妥,我非晋将军麾下,管他甚么?” 孙安道:“只是早晚,何必受他封?” 琼英冷笑,喝令关内三千好手,替了独松关军士将关门把守,使人将赵楚抬了,又去看崔念奴,见之心怜,不由叹道:“只看人物,果然是个值得的,只赵大郎,非是贪花好色之徒,竟这般在意,不知究竟?” 那泼皮们,也是无法,只好一厢将那两个守将,便是窦荣窦发,将个朴刀压在脖颈,不教不轨,缓缓往关内而去。 赵楚一身无力,将人抬了,一边在乎崔念奴,心里道:“这琼英,乃是田虎手里的郡主,大戟飞石,素无匹敌。又这孙安,虽不知终究来头,听他口音,也是京西好汉,明情田虎麾下的大将。却他两个,口口声声非与田虎那厮同流,何故?” 渐渐进了关去,将这心思放下,拿眼目不住去看琼英,只盼她果真能请来安夫人,好将崔念奴有力回天。 琼英看他,又气又笑,教两个心腹,道:“休等天明,允人之事,自必有果。你两个,星夜往襄垣取安夫人来,切切,莫误了时辰。” 这琼英,手头引军的,竟是十数个红妆女子,英姿飒爽,飞马往关后,片刻不见踪影。 至此,琼英方回首来,看了赵楚道:“如此,安心罢?” 赵楚难掩疲惫,又请孙安好歹看住董薛两个,再三感激,道:“最是好,只多谢娘子照看,往后,定有厚报。” 琼英恼道:“看你也是条好汉,谁教厚报着?分明昂扬男儿,教天下英雄景仰,怎生竟这般模样心腹?” 赵楚默然,半晌轻叹,道:“好将一身虎骨,拆作了零碎的罐中汤料,物是人非。” 琼英愕然,低下头去。 第二十七回 天作妙手弄苍生(中) 只说入得关来,只见森墙高垒,滚木遍布,外间状若悬崖,内里平缓可行牛车,奔走士卒,十分精壮,只笑嘻嘻,将些荤话来说,远远更有几个头领,明盔点金,铁甲妆银,好是耀武扬威。 孙安问赵楚:“赵大郎看关内军士,可精良否?” 赵楚道:“论悍勇,不及西贼;论精良,不及西军。” 孙安又手指了后厢粮仓,问:“粮草足甚,可供一战否?” 赵楚笑道:“只可一战,仅此而已。” 琼英在旁边,甚是不满,道:“我看那朝廷里的贼,将不知兵,兵不认将,大名府号称兵多将广,都是酒囊饭袋,只消一把火,自引五千军马,定能袭往京师。” 赵楚正色道:“只你却不见边军,若说精良,禁军为最,而边军里,有铠甲者,不过十之一二,有战马者,百之三五,却能以血肉之躯,生生抵挡西贼百年侵袭,北国两百年不得南下,诚然了得。” 将一行引着,那窦荣窦发两个,为刀棍逼迫,不得不从命,喝令开了大堂,命将酒肉送来,琼英道:“却是不及,看他背里,先遭毒手,又经火炙,糜烂不堪,且先将郎中唤来,细细看了,才好。” 窦荣虽是黑面,心思精细,不敢违逆,倒是那白脸的窦发,喝骂道:“郡主也是大王麾下,受二十年厚恩,怎可资敌?” 琼英睥睨了他,将画戟倒转拖着,道:“把你两个,晋将军委以独松关重任,教你旦夕防备官贼善待百姓,你两个,与那剪径的毛贼,有甚么两眼相看?先劫过往,再掠清白人家,莫道是上头不知,果如独松关有失,定教阿舅,晋将军前头分说你两个龌龊!” 窦发登时住口不敢乱嚷,这琼英,养在襄垣大将邬梨膝下,最是称心。那邬梨,便是晋将军田虎舅子,他那个姊姊,千娇百媚,将个田虎奉承地甚么作价,平白一席话,将他两个性命丢了,只是三言两语。 赵楚少待能行动,便问他几个道:“白日你等掳来的,本是前头八十万禁军林教头之妻,林教头为高俅那贼毒害,流落江湖,临别将内眷托付好汉鲁智深,智深临别,又付俺担待,早间只听林教头落草梁山泊,好歹差几个弟兄将她送往——不忙看,且将我妻照拂,自先问安林张氏,最好。” 孙安赞道:“赵大郎果然义气深重,只那妇人,早先取来,郡主心内不喜,不教他那厮坏了身子,便在后院里禁着。” 只教窦发引路,两人陪了赵楚急往后院里来,赵楚心下焦急,暗道:“想这林张氏,虽只个妇人,刚烈胜似男子,倘若不能免悬梁上丧命,十数年经营,有甚么用处?” 匆匆赶来,果见个院子,将门紧紧闭着,里头并无半点声息。 赵楚大骇,奋力往门上一靠,只听平地一声响,那门好是坚固,竟并不破,将门框带下,泥沙俱下,轰然倒地。 琼英骇然,孙安张目,将那窦发,看得目瞪口呆,只看赵楚后背里黑血如河,十分悍勇,竟觉头在,觉在梦中。 琼英不禁恻然,心道:“都说赵大郎义气深重,看他待那妇人,也是个情种。”于是埋怨道,“管有钥子,开门便是,何必以血肉之躯,与泥沙相撞?只这疼痛,都在自家心里生受。” 赵楚慌忙往里闯,闻言道:“倘若生生葬送一条清白性命,赵楚罪莫大焉,有负教头师兄重托,便教那贼们,又戕害一个。” 待进了门,只见对门的大堂,敞开着门窗,里头点了三支蜡烛,两个女子,安然闲坐,神色竟不惊慌。 赵楚看时,林娘子正是她,一边的锦儿,本凝神戒备,待见了他,缓缓吐一口气,几萎顿欲坠,那林娘子,将个手臂轻轻挽住,方起身答应。 赵楚立在门前不敢进了内去,叉手道:“都教阿嫂连累,好是不得心安。” 林娘子微微笑道:“奴家心知赵大郎照拂,必定无事,早早能与官人见了,何必惊慌?” 不说琼英孙安钦服,便是赵楚,心内也觉了不得,又问她周全,心有余悸。 林娘子不便出来,只在门内站着,一边答礼,道:“多劳叔叔牵挂,只是不损分毫。奴家本想,纵然叔叔来,得救,便是赶不及,悬梁一死,解脱,并无甚么别处。” 琼英顿起肃然之心,以手扶额后怕道:“只当时,无心不教他两个坏了清白人家,竟不知世间,有这等女子,当真教人心服。” 早早问了,林娘子也是困顿,须安歇,四人急忙告退,将锦儿送他出门,回头好是尴尬,不决怎生出口。 孙安玲珑剔透,喝令那喽啰几个,道:“早些补了大门,先将吃食清水送来,礼待里头的,有一个不应,管教葬身无地。” 琼英又教几个贴身的女子,将院内好生照看,见有喽啰来说,道是军里郎中早到了大堂,便请赵楚,往先看了伤。 见那几个郎中,赵楚问他:“我妻如何?” 有个沉吟片刻,缓缓道:“非是小人们断言,本是体弱,又遭风寒,内里已是疴重,又经了炙烤,譬如水火相撞,难得保全。” 又一个道:“只是气息不绝,将几副药汤灌去,暂可保命,要醒,小人们几个,着实束手无策,头领们乞命,小人手段,仅止于此。” 赵楚恻然,将手指,往崔念奴面庞里摩挲,道:“一者,赵楚照料大意,竟遭毒手;二者,那厮何苦苦苦相逼,但只向俺来,决生死,无憾,连累我妻至此,宁不教人好恨!” 琼英在一旁劝他,道:“安夫人手段高超,有起死回生之能。” 那几个郎中得了她眼色,急忙也说,好歹教赵楚渐渐有了祈望,解脱开衣襟,胡乱吞几口酒肉,教那郎中道:“但有会刮骨的,尽管下手。” 孙安道:“也有醉骨的药汤,一饮而尽,万事不知,只到醒来,已敷衍了药膏,何必生生受痛?” 那郎中里,有行脚在江湖的,颇有手段,也来劝道:“好汉容禀,小人往常,也做那刮骨敷衍的勾当,纵然是个铁汉,也须将药麻翻了,再使些绳索死死牢牢捆缚住,才好下手。” 赵楚问他:“倘若就此下手,宁如何?” 郎中摇头叹道:“只是难,好汉自肩往下,腰腹往上,皮肉俱都死坏,倘若动刀,便须将这坏死的尽皆剥下皮,剔去腐肉,直至于骨,再将好药敷上,用干净白布裹了,一旦疼痛发作,常人不好忍受。” 赵楚笑道:“只是下手,那麻药,俺也知晓,能侵心神,能乱肺腑,最好不使,便不使。早与西贼厮杀,中伤怕不百千次,都在敌后,哪里能有药料将来?只教弟兄,将那战刀用火烤了,割开皮肉,装置草药,如今背里已没了知觉,何况能比往昔?我妻命在旦夕,心中悲痛,区区皮肉折磨,也能忍受。” 苦劝不住,只得依了他,待除去衣衫,只将个打底的牛鼻长裤,用白布包了卷在腰间,琼英羞红了脸急忙转身,只听众人啊也一声乱叫,忍不住掉头来看,登时呆了。 只见那背上,早没了皮肉颜色,似是淤青过甚,浓墨一般脊梁左右,黑血并着腐肉,稍稍摇动,颤颤欲往下滴。纵然如此,那腐肉上,伤痕累累,恍如锦绣花团,见之侧目。 那几个郎中,也骇得嗔目结舌,咬牙切齿心内都道:“休看这伤,只那痕迹,怕不有三五十处,寻常汉子,能至于此?” 公推那能剔骨的,将火里沸了药汤,取精巧小刀重重煮了,捞起时,那郎中两股战战,不敢下手。 赵楚回头笑道:“只管动手便是,待俺忍耐不得,自会出声。” 那郎中满头是汗,不敢下手,堂里许多好汉,侧目不敢直视,孙安踟蹰,自忖下手须精细,也不敢贸然。 只将个琼英,陡然道:“将你这汉子,怕甚么来?管将刀子递来,平素学那飞石手段,也有些精细心思,你只说,看我下手。” 那郎中如闻大赦,连忙将小刀递来,琼英净了手掌,忍住羞赧,一手轻轻将他肩头按住,深深吐纳,道:“倘若吃痛,言语出来。” 言罢,刀尖侵入皮肉,至骨方歇,赵楚一声闷哼,一只手,将那木案掰下一角来,冷汗如雨。 依了那郎中吩咐,琼英更不迟疑,一只手心都是冰凉,捉刀的那个,却稳稳如泰山,将那划破的口子,歪了刀刃,轻轻挑起,再复一抖手,一地碎肉。 三五刀下去,赵楚那双眸一片红,将额头的汗,迷蒙双眼,只听周遭格格牙齿相撞,竟往那黑面的窦荣龇牙而笑,将个杀人如麻的窦荣,骇得白眼多黑珠少,倒头昏将过去。 赵楚竟一乐,喀喀而笑,眼望崔念奴,心里叫道:“念奴休怕,俺只在你身边,寸步不离,既那安夫人有通天彻地手段,夫妻团聚,不过许多日子。待俺这伤也愈了,你便须醒来,说好山林草屋,年月恩爱,不可失信,教俺小看了你。” 又道:“念奴,念奴,你性子激烈,不让旁人分毫,俺这一席激你的话,当往心里去,不教俺小看,也须早早醒来。” 忽觉背后,有深入骨髓的兰芳之气,回头瞧去,琼英俏脸,便在半寸之外,贴得近了,心内虽稳,按不住惊骇,喘息渐渐粗重。 他却不知,旁人看得清楚,那黑血腐肉落下,森森白骨俱都暴露,琼英吐出的气息,岂不正入了骨髓? 蓦然念起,便在那风雪村店里,崔念奴便是如此紧紧贴来,那如兰的芬芳,打在脖颈,散落脊背,荡入肺腑。 琼英本是一片空白,甚么也不觉,也便念不起别处,渐渐入了心,骇怕抛在一厢,惊觉前头尺寸处,也有呼吸,瞥眼一瞧,手下一乱,那刀尖,撞了骨头,便觉一口冷气,自面庞往他涌去。 自也不知甚么心绪,抬眼嗔道:“休来作乱,只不在分心处。” 当此时,那刀子,将腐肉剔除,正在骨缝里搜刮,窸窣有声,如蛇行,如风过,满堂鸦雀无声,都觉失了魂魄。 将那一旁分说的郎中,心胆俱裂,空白吐出字句教导琼英下手,只他心神,早已离体。 只有个孙安,看赵楚满身的汗,将下身的长裤俱都打湿,坐下滴答有声,急取了巾子往脖颈里贴,赵楚为他惊醒,彻心的疼,海潮似将头脑撞击,看孙安粗糙手指将巾子按住,望他微微而笑。 待那郎中屏住气一声大喝教敷药,琼英抬手接来,细细敷衍了,待再裹了白布,一声轻叹,仰面便倒。 这响动,将满堂的惊回了魂,仰面翻倒的,不知凡几,赵楚起身不得,觉那咽喉里,都是火,笑出声,嘶哑如裂帛。 好歹将琼英唤起,方念及方才模样,将面目羞得通红,叫一声,掩面往门外奔走而去,自觉再不能见人。 孙安将一口气吞入口内,取了大衫为赵楚披了,缓缓道:“至此,方知世间好汉,不过于此。” 看天色,微微亮,曙光在即,有关内雄鸡,啼破黎明。 第二十八回 天作妙手弄苍生(下) 只说此间,有个东平府下阳谷县,县南将清水,旁生村镇,乃是个有名的所在。刘宋元嘉八年,冠军将军檀道济救滑县,便自此村出兵,只在此死战三十余次,檀乃“唱筹量沙”,一时文明,此英雄之地,催生好汉无算。 这一日,清河镇里,将往阳谷,去至东平的,来往人等无算,只距据此住了的百姓,一起纷纷乱嚷,都道:“不得了,武家大郎,教那某机密,只怕要打死。” 正是日头出山,那奔走的乡民,有些混汉,凑来笑道:“那机密,只是个恶霸的人,方来阳谷几日,敢来清河撒野?莫不知武家老大是个懦弱的,他那兄弟,大虫一般?” 便有好事的,道:“想你我往日,四处取些吃食,谁敢阻拦?只这武二郎,天下第一个好管闲事的,时常拿你我出气,正教他,与这机密闹了,就此赶出清河,岂不痛快?” 一声答应,上下俱各拍手叫好,都道:“极好,极好,不如就此,快将那大虫告了,只说他那哥哥,险被机密打死。” 于是一群闲汉,纷纷往酒肆外找,一面道:“谁见武二郎,只管与他说了,道他家里头老大,冲撞机密,险险教他打死。” 往来惯了的,都知他这些泼皮,哪里敢挡路,有人手指前头,道:“那大虫,正在吃酒,早间打拳,出一身的汗,想是困了。” 几个泼皮,顺了寻去,果然见那酒肆外头,长凳上靠了一条大汉,怕不有八尺余身长,宽宽坐着,倘若猛虎,凛凛一躯,堂堂相貌,目如寒星,眉似刷漆。胸怀里,能丈天地;眉宇间,可泄轩昂。往那长凳上只是寻常坐了,却如云端里落的撼天狮子,庙门前雕的临座貔貅。那双臂展开,长于常人,身板宽宏,远非常见。果真是,如同天上降魔主,真是人间太岁神。 这汉大碗只是吃酒,叫道:“店家,把你烈酒,只管上来,须不差分文。” 几个跑堂的,远远站着赔笑不住,只是道:“二爷爷,这酒只是管够,也不曾差小店酒钱,只二爷爷怕不有浑身上下千百万神力,将这桌凳,仔细些,莫教损害。” 那汉大笑,方又吃三碗烂酒,转头瞧见一行泼皮,喝道:“把你几个,须又问谁家偷鸡摸狗,仔细武松一对拳头!” 那泼皮们不敢近身,只好远远道:“武二郎不知好歹,你家老大,教那县里下来的机密,怕要打个半死,快些去村头瞧了。” 武松闻声而起,卷了衣角,丢下些闲钱,道:“常了的算你,短了,回头送来。” 那泼皮们随了他,渐渐走出人群,那武松,扭转过头来,喝问道:“休耍手段,早知你几个,将俺武二恨作个眼中钉,有甚么计较,只管来。” 泼皮们见他半醉里,目色凌厉,那醋钵大小的拳头只在鼻端来回,慌忙都道:“二爷哪里话,自家们便是吞了豹子胆,不敢为难二爷,只是大爷果真为那厮打的狠了,虽平日与二爷有些龌龊,只也是一处的,哪里肯帮外人手?” 武松确信他不曾要赚自家,心下大怒,道:“自在何处?” 那泼皮们手指村头,道:“正在村头。” 武松又问:“所为何事?” 泼皮道:“虽是入了冬来,朝廷里那花石纲,总不能停歇,自河上南来,要东平府里奉承,那当官为吏的,哪个肯出?但凡都落在你我头上,这机密,本便为花石纲而来,见了大郎,看他面善,逮了欺辱,一言不合,便喝令好打。” 武松登时那怒火,熊熊自胸口烧了,一声不吭,拔步便走,转眼奔来村口,果然几个当差的,将个五尺不足的汉子,将在村头树下,将个恭维的,拿了铁链乱打,骂道:“好个三寸丁谷树皮,人小心大,国家的大事,也是你说得?” 那树前,正襟坐了个白净面皮汉子,精壮有力,大马金刀一面睥睨,道:“只莫打死了,将银两来,面他遭罪便可。” 彼时,那吏胥往乡里,盘剥不须籍口,只将良善的拿来,一顿乱打,好交些银钱便放,不然,许多手段,便是那白泥,也能落出二两油来。 那矮小汉子,模样虽不甚恶劣,却那面皮手脚,果真枯树皮一般,大冷天,将裤脚卷着,那腿上,也皴裂似,十分劳苦。 武松大步赶来,远远望见,心如刀绞,大喝一声飞奔过来,那当差的吃了一惊,忙道:“机密快走,这厮是个大虫,惹了他,须仔细一身皮,只教小人几个勉强挡住。” 叵料那机密拿大,当众笑道:“俺也有三拳两脚,等闲百十个汉子近不得身,他果真是条大虫,这黑厮饶却,便是他家的摊派,也尽免了。” 一言既出,人人艳羡,早知如此,与他纠缠起来,拼将性命,薅他一撮毛。 这清河镇,自顾便是个豪杰所在,民风彪悍,不怕死,只怕穷苦。 只说武松,哪里管他抬举,劈面一掌,将个差拨掀翻,瞪住双目,那当差的,也略略听他,识得厉害,慌忙一声喊,齐齐往后退。 武松望定那机密,道:“俺哥哥不曾招惹,你几个,打死休怪武松。” 当下跨步而去,迎面一拳,直捣那机密面目,机密不敢怠慢待要闪,早已不及。 武松一拳,正中他面皮,一声响,鼻梁也折了,口鼻中血流如注,出的气多,进的气少,闲人们一起大喊,都道武二郎打死了人。 将那解脱出的武大,眼见出了事,慌得直骂,道:“好二郎,整日只与人相争,平白吃他官司,教我如常随衙听候,一时不得净办,如今失手打杀了当官的,倒教如何是好?” 武松探那机密气息,渐渐细弱,心里也犯了慌,道:“好汉做事,好汉来当,哥哥只管将俺,送往衙门便可。只这里泼皮恶邻,兄弟不在,便教哥哥时常吃他奚落,放心不下。” 武大毕竟不舍兄弟就此去送了命,扯了他往家里走,一面道:“你自小,便是我讨了百家饭养大,如何轻去便丢了命?好歹有些闲钱,但凡拿了,发落个江湖里,四处漂泊,待渐渐事了,再来回见。” 武松道:“只教哥哥怎生处置?” 武大道:“只我莫要担忧,不过出些气,那机密,也是个不识眼的,俺也非是杀他的刀,性命倒可无忧。” 当下计较定了,武松毕竟有些见识,道:“倘若衙门里来人,哥哥只说兄弟吃醉了酒,你也奈何不得,只管打杀出门,万千保重身子,以图日后相逢。” 武大暗暗垂泪,道:“你自小,不与我相别半日,这一去,不知多少苦,江湖里走,莫使性子,寻个干净所在,一面打听这里,出门在外,莫害人,也莫教人害,须谨记。” 武松一一应了,跳出门去,大叫一通,卷了些碎银往荒郊里走,那邻居听了里头闹腾,俱各叹息,都道:“可怜武大,养不出个体贴的兄弟。” 武大良善清白,为人憨厚,也有那有心的,吃了他的好,待官府来问时候,说他些好话,将不是,都往武松身上落了,武大暗暗担忧,自衙门里出来,整日做事,一面念想,为那泼皮们欺辱,渐渐起了去心。 武松离了家,渐渐天黑,寻个僻静处歇息,分辨方向,心道:“只都听江湖里说,有两个好汉子,一个唤作及时雨宋江,一个叫做小旋风柴进,倘若往南,去郓城县不远,毕竟与阳谷近在咫尺,休连累了他。” 当下心中计较已定,掣一把哨棒,朝了北,走小路星夜往沧州小旋风柴进庄上,避难去也。 这一起,莫非便是苍天作弄,这一条好汉,也自踏入江湖里路,毕竟一路往后如何,暂且按住不提。 只在江南,也有一条好汉,本是殿帅府制使,天波府里金刀令公后世孙,因押运花石纲,河里翻了船,也不敢回京,只好飘零,正值江南扯起反旗,兵荒马乱,将一身本领,拼出个道路,听闻敕令大赦,急急取了刀,沿路往京师而去。 这一处,路过梁山泊,正有分辨,却是不必提的。 只说独松关里,赵楚披了毡氅,奄奄歇息半日,待晌午时分,起身往院子里走拳,忍了刺痛后背,片刻,那衫子将染成血衣,汗水浸透,更添火烧。 正这一处院子,也是个来客的居所,孙安据了左厢,琼英占了右厢,赵楚与崔念奴,正在正里,他一通走拳,惊动安歇的两人,满腹心思,无处计较,往窗外看来,见他竟逞强,急忙出来相劝。 琼英怒道:“好端端不作将养,平白亏了身子,宁教那剔骨挖肉,十分痛快?” 孙安也道:“打熬筋骨,也不须急于一时。” 赵楚勉强笑道:“不妨事,要做好大事的,不必如常人体恤身子。这伤口,倘若生出新皮,碰着便伤,不是好,只强自裂了伤,渐渐弥合,皮肉方紧弛得当。” 两人见劝不得,便扶了他往内屋去,坐定,孙安试问道:“方才,只听要做好大事,愿听分明。” 琼英竟劝道:“不如便在河北落了草,晋将军虽为人颇有些龌龊,也算个好汉,寻他,以你名头,不必居人下,往后有个去处,再告了自去,岂不是好?” 一面说,教赵楚去了衣衫,又将那药膏,细细来贴。 赵楚只是不说,反问道:“那安夫人,可曾到来?” 琼英道:“襄垣距此,也有许多路程,明日赶来,也须天作美,何必急于一时?” 说一会子闲话,又裹定伤口,琼英往下首坐了,埋怨道:“都说赵大郎这好,那也好,只是不痛快,既要做大事,何必遮掩?莫非怕我往官府里,告你造反?” 赵楚叹道:“既是决心要干好大事,哪里不知河北便是个好去处。只俺这性子,最看不得田虎那等做派,也只图爽快,当不得人下人,万千忍让那厮们,只是未曾想出了妥帖法子,正好踟蹰。” 孙安问他:“似不青眼晋将军,却为何来?” 赵楚瞥一眼琼英,将榻上崔念奴手掌握了,慢慢道:“田虎其人,也有耳闻,不说未有干大事的手段,只河北之地,诚然是好,却不见只在京畿,又贴了北国辽金,倘若两面来打,虽有高山险关阻碍,奈何为人所困在内,粮草不足,军根未稳,如之奈何?只往大说,北有草原铁骑,西,南,都有朝廷围剿大军,往何处可去?此地,要紧至极,却非中枢可据之处。” 琼英忙教他且住了,教几个心腹,将大门把住,自取温酒来,一面筛了,问道:“诚然是说,只在淮西,也有个好汉,近来与晋将军,书信往来,约同谋大事,大郎可知他?” 赵楚哪里能知,只知晓那人,便是淮西王庆,暗暗记起些许印象,摇头道:“淮西王庆,地理俺也不曾去过,因是道不来好不好,只听此人,贪图好利,为人并无半分诚意,拉拢些忘义好利之徒啸聚山林,做个强贼尚可,倘若作大事,不成。” 孙安有个热爱的,便是酷寒,那温酒本不甚合胃口,又添心也热络,往院内,将那雪堆里取了冷冻的,索性将酒瓮冷了,再问:“江南方腊,好是个英雄?” 赵楚不耐久坐,看琼英也不在意,将身子往榻边靠了,饮尽烈酒,道:“确是个好汉,是一条人物,决心做大事,便不含糊,振臂高呼,啸聚万千兵马,十分人物豪杰。” 琼英奇道:“莫非,要往投他?” 孙安笑道:“只听军中都喊,道是受了晋将军郡主封诰,洒家也便这般呼你——赵大郎是个猛虎,那方腊号称圣公,也是下山的猛虎,一山之中,焉能容他?” 琼英也不解,只好再三下问:“朝廷不容,哪里都是奸贼,除却天下这三个,有的非是出头,有的强行不得,更有个谁来,能容身?” 赵楚便叹,道:“也是不知的,因此踌躇。” 孙安笑意盈盈,拿眼来看赵楚,道:“只听赵大郎一席分教,洒家也不欲往威胜州去见这晋将军了,漂泊江湖里,再有三五个年月,只待他哪一个取了天下,好歹含糊养老才好。” 赵楚心头一跳,这孙安话里甚有含义,只琼英不知他两个究竟算计,哼道:“将你两个,一个名满天下,本当是个人物,瞻前顾后,好不痛快。一个,大名江湖里也有传扬,排兵布阵临阵斗将莫不精通,倘若果然没个有出息的,自寻个山头,作了快活大王,有甚么作难?” 孙安拿话笑她,道:“赵大郎心思长远,确是能做大事的,洒家却是个浪荡破落户,做个引军的先锋,力不容辞,只这当头的,却做不来——不若郡主落了山,洒家簇拥学那武周的则天皇帝,将来平分天下,也落个封侯拜将。” 琼英睨了赵楚,偏不听孙安话里的取笑,道:“有甚么好长远心思?我也知,譬如田虎之流匆忙作个大好比天子,早晚落败。只如今,且看你赵大郎,一身的本领,既能见天下各王各将心性,竟教两个差拨,如今热爱的妻命若游丝,自家个,将一身铁打的骨头,好悬没打断,这当儿,又计较甚么长远?只扯起个反旗来,了不起做个流寇,待天下豪杰蜂拥四起,哪里不能有安身之处?彼时,兵悍军勇,将多相广,再计较甚么得失,岂非最好?倘若都如你,至多那腌臜没担待的汉子,朝廷里一纸公文两个差拨,荒郊野岭里结果性命!” 赵楚霍然而起,目视琼英良久,将个女将,瞧得面红耳赤,浅声嗔道:“有甚么好看,也幸而奴家非是清白出身的,定教人将你打将出门去。” 赵楚避席,大礼竟来拜谢,口称:“只思忖那许多,不防迷了心窍——道是,只一条命在,万事都在。教那厮们结果了去,所谓做大事成山贼,尽都无从谈起。” 慌得琼英连忙跳开,将一双酥手乱摇,道:“我只一个不会说话的,哪里当得起,真真传了出去,教人凭空笑你无端屈膝。” 见再避不过,只好手足无措胡乱也谢,将个孙安,忍俊不禁,便是外头守的女军,嗔目结舌,只这对拜的,好是古怪。 至此,再落座,孙安便道:“家舍里时候,与田虎麾下乔冽乔道清颇有往来,因有个恶霸,被洒家一剑杀了,因此亡命江湖,前番乔某有书来,洒家正要往去答应,也不十分看他田虎是个人物,正要往这独松关里看他几日,赵大郎见识深远,正合洒家心中寻思,若果真要成就大事,当这厮不是个好去处。” 琼英蹙眉道:“只听你两个说,田虎非是好汉,王庆只个山贼,那方腊,倘若果真去不得,不如自立,何处最好?” 孙安只笑,赵楚诧道:“只你那个邬梨作亲,也受了田虎的封,莫非也有离心?” 琼英厌道:“值什么,我也有三分本领,生来草莽里亡命的,几分姿色,教田豹田彪见了,十分要强,倘若是个好汉,自也勉强从他,却这两个——不必说他,府里虽也是好,总觉十分不喜,田虎谋事,不周,早早将晋将军,好歹要作个王,这郡主,只府里头教人称呼,我也不曾应他。” 又踌躇一番,道:“既是不喜,不可长久,这几日寻个由头来,四处散心。倘若果真有好去处,自管去了,往后府里头有难,衷心报答便是。” 赵楚心下恻然,默然不语,那孙安,忽将贴身处取个图子,很是粗糙,却是自南海来,到北国至,大略竟能瞧出模糊。 三人围了,来看图子,孙安将田虎王庆,将个手指盖了,又指了江南,问道:“天下如此之大,好去处却是不少,以赵大郎看来,何处最好?” 赵楚犹豫片刻,琼英又说好是不爽利,只好指了燕云,道:“此处当是好。” 孙安又问:“何处可作根据【注】之地?” 赵楚目视京东两路,只是不说。 孙安笑道:“如此看,那两个当差的,杀不得,赵大郎往青州,须去得。” 琼英瞧将许久,嗔道:“原来也是个不好,本当生受那许多亏难,只为活命,竟有算计,只一个不好——便是要往那厢里去,也不合教那厮们肆意,两个差拨,以赵大郎手段,宁无措?” 赵楚道:“巧妇无米,怎为炊?自家刺配犯人,便是有些计较,大处能许得过朝廷的厚赏?那两个厮,死心塌地要害命,水泼不进,非不为,为不能。” 琼英怪他几句,便问:“计将安出?” 孙安会意,拊掌而笑,道:“自古京东那两路,便是豪杰辈出的。若取之,东出大海,古时五霸七雄,齐鲁距此而得渔盐,不惧天时。经年花石纲,害苦两路好汉,百姓流离恍如牛马,得之,取人和。若以精兵,估量此地,可谓地利。古人只说天时地利人和,大事可图。” 赵楚颔首,又高看孙安一眼,索性照了开,道:“此其一。” 孙安毕竟不曾有过可比拟赵楚的世面,请教道:“洒家瞧不得第二个,只请示下。” 这言辞里稍稍转了风,赵楚又瞧他一眼,方道:“自古取天下,不闻以步卒横行江北。此山东之地,以天险大河为凭据,又以山脉险关,可当西来军马,东顾无忧。南下,则去鱼米之乡,天下财产,岁入小半。北上,取燕云,作良马牧场,大宋开国来,燕云不能收,唐末汉人耻辱,百年不得雪,也可振奋人心。如此,燕云牧马,江南取财,大海操练水军,休养数年,进,可攻取,退,可经略,至少三十年,便非是风调雨顺,自养自足。” 琼英听他一席话,睁开了杏眼,半晌道:“只你如今尚是个配军,竟要虎吞半壁,实不知这番计较,终究优劣。” 孙安拿话激道:“何不亲往眼见?” 琼英甚是犹豫,不能绝,反来道:“孙安大哥,既也起了心,偏教我作这荒诞的先锋。” 如此,时已不早,唤人取了酒食,待夜来,沉沉好一觉睡醒,三人不提昨日,只拿闲话絮叨,日过当午,关上有人来报,道是关后一彪人马唐突而来,琼英使往搬去安夫人的,正在其中。 赵楚心下蓦然恐惧,只怕那好大名头的安夫人到来,只说一个无望,天塌地陷。 琼英本要出门去看,走不半步,回过头来,本要将他肩头来慰,却将臂膀拿住,柔声道:“安夫人手段了得,她自无妨。” 又有来报,道:“小将军田定,扯了前将军田豹旗号,只在外头要去迎迓。” 琼英闻言大怒,道:“本当这厮是个好汉,将他错高看了,只开了寨们,将他几个应来,教来军,往宽阔处自去扎营。” 那报子道:“只百多人,要教安营扎寨,只怕不妥。” 琼英无法,只得亲往去迎,孙安目视远去,缓缓道:“只怕这一遭,要有许多分说。” 赵楚问他:“那安夫人,何许人也?” 孙安笑道:“本是襄垣县偏将叶清之妻,医术精湛,河北有名。” 蓦然间,赵楚念起她是谁来,脱口道:“竟不想,将她搬来,只怕果然要出事!” 孙安不知,急忙拦了他,劝道:“若要成事,田虎也可作个帮手,只说他那膝下,只一个男子,便是小将军田定,颇是爱慕这琼英郡主,又要拉拢个内室的帮手,因此不惜亲与田豹说亲,邬梨又十分照顾,倘若这女子出了河北,宁不痛失一条臂膀?” 赵楚摇头道:“倒不止于此,只怕这琼矢簇,这番早先发作了恩怨。” 孙安不解,赵楚也不细说,只听外头人喊马嘶好不热闹,又无人慰他心情,转眼看崔念奴,心下烦忧。 正是,好一似冲脱了满天星,不知这天,又作甚么手段戏弄?教晚来的早发,细算的要紧。毕竟怎生个安排,正要详细分辨。 注:此根据,非所谓根据地之根据,可作盘踞解。词语之妙,在于片言描摹细节,这一个词,正好写了孙安格局。 第二十九回 晋起波澜 琼英将那锦囊里,鼓鼓地满了鹅卵石,迎面出关门来,只见关后一彪来人,百多个,分又两排骑手,各持个刀枪,规矩甚严,将中间托出个少年壮士,但见他: 头顶绣金冠,鬓角簪枝花,面皮白净如满月,身条恰正似流星,穿个明艳艳的道袍,披把流盈盈鹤氅,面目含笑,只在腰间悬一柄轻剑,后头打出一牌土黄旗,上书“晋王太子田”,左右分出两个副牌,一面打了“前将军”,一个描就“后都督”,将那灿烂的光,照出个瑞气万千。 琼英由不住蹙眉,暗道:“这田定,平日也是个人物,看他走马飞刀,恁地这幅打扮,分明个庄户人家出身,偏生作个气派辉煌模样,岂非沐猴而冠?” 登时较起所见的,又忖道:“孙安大哥,人品出众,貌堂堂好个汉子,也不愿将这学不来的,生生套着。只看那赵大郎,名满天下,便是不曾将这辉煌装束,枷锁在身,金印刺面,减不了分毫赳赳气概。那田虎,将个晋将军作了,整日伙同几个,勉强作出大王模样,也算有理。只这田定,怎生只看着,便生厌恶?” 那田定,笑容可掬,迎面也不下马,将马鞭指了琼英,笑吟吟道:“郡主不必多礼,也是没个法子,若非为王叔差遣,要为父王遮掩,这等装束,不敢拿来见人。” 琼英越发厌恶,看他矜持自顾,恍如煞有其事,自家哪里有去见他动作? 只毕竟上头有些恩情,略略拱手见了,让开道,说:“少将军此来,也不曾通报,因此迎迓迟了,只请关内说话。” 田定听了,心内不喜,曼声道:“我却知,独松关守将并非你,窦荣窦发那两个男女,哪里?何不见来?” 琼英动了怒,便不看他,径往人后一个柴车,远远道:“妗妗见礼,倒要妗妗劳顿,好是不愿。” 那柴车里,推出个妇人,三十余四十不足年纪,风霜满面,已生了白发,笑容慈和,避开琼英大礼,托手道:“小娘何必见外,外头的,也与你有些旧契,自当一家的看待,哪里说的劳顿。” 田定听了,恍然念起一桩自知的旧事,将那安夫人拿眼瞪住,只看琼英那锦囊,不敢发作,只好勉强拿捏了,又问:“何不见窦氏来答应上下?” 琼英道:“他两个,吃罪了好汉,败坏晋将军名声,我也往日受你父子恩情,不可视而不见,将他两个拿了,自在里头看住。” 田定闻言,发作起性子,眼看要取了刀枪来并,旁侧几个亲随急忙劝住,秘谓道:“小王何必与她计较?果如此间里发作,她手里,三千的人马,独松关的,都在她手里头,眼见吃不得好,又有王叔在上,热爱地甚么价似,平白可恶不得。” 田定面容抽搐,甚是恼恨,又那随从劝道:“小王容禀,无非一个女子,倘若大王得了天下,哪里不是有?想那邬氏,一无所出,大王面前,十分说话,得罪不得。想那几个小的,能与小王相争?只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端怕万一,多些计较,也是好的。” 田定怒道:“你且看她,哪里有父王麾下模样?三千精锐,都分教亲信引着,旁人拿捏不得。更有那个叶清,也是个祸患,可惜父王只是听不去劝,早晚结果了,才好。” 随从叹道:“那厮好是个墙头草,小人们看他,便是这女子早晚知晓那事走出关去,大王也不好分说叶某不是,为小王计,须早早教他服帖。” 田定心下计较,口头发了狠,叮嘱道:“只在此间,倘若吩咐依得,便好,倘若不依,赶出关去,看她甚么能耐。只若在邬梨那里,内有分说,外头请求,不怕走脱。” 计较定了,那琼英使人将柴车扶着,缓缓往关内进发,待入了门,大小头领齐来拜见,田定并不下马,将鞭梢指着,慢慢点过,道:“你等须好生尽心,早晚回了大王身边,只说你几个好,你几个不好,赏罚拿捏,自有定论。” 一言既出,将些没手段的,喜的牵马坠蹬,倒将一泼好汉,恼起性子,暗暗都道:“早闻田虎这厮,是个山林里泼皮,没个落脚处,好歹寻他,这般拿大,不将俺们看待。” 原来这独松关,乃是自南来各路往威胜州去的第一个通路,田虎如今见已成事,便寻思网络英雄,有慕名的,自这里过,听闻好汉孙安也在此,便约他同去上路,恰好等了。 倘若赵楚明知这许多,必当叹一声,若无他,琼英哪里肯请安夫人来?若无这耽搁,力请孙安往威胜州去了,何必田定碰着?只这一遭,将个满天星,都作风吹散了。 于是那好汉里,也有听闻赵楚名声的,与同伴道:“只孙安,也是个人物,你我不差他许多,却那赵大郎,着实是个好汉,且看田定这厮,将他何等看来?” 果然那田定见也有许多人来恭维,心中快活,回头问琼英,道:“只说吃罪了好汉,又是哪一个?只管引来,看好歹,吩咐他差使。” 琼英本不欲同他讲了,那安夫人早问出声来:“只听来人,说是京师赵大郎,果真是他?” 琼英道:“便是赵大郎,因见北国蛮子凶狠,在京师将他杀了,被那当官的,不分黑白刺配青州,沿途奸贼们只管加害,可怜他有个浑家,内寒外热,沉疴发作,郎中们束手无策,只好请妗妗来看。” 田定闻言,好是吃味,纵然他也知此心自前日里便当绝了,也架不住一口气,脱口道:“道是谁,原来是这厮,噫?果真是这厮,莫忙吩咐答应,将去看来。” 他那随从,自往军里笼络泼皮,不提。 只说这一行七八人,后头随了一队看热闹的,乱糟糟往客院里来,迎面田定站住,道:“须道,上下有规矩,既是来投的,都是些桀骜不驯的,不可教他张了气,管去吩咐,不消迎迓,只来拜了便可。” 那好汉们,便都道:“竟将人不当好汉,赵大郎名满天下,便是田虎,也须忙忙来礼见,这厮恁地拿大,那赵大郎果真是条汉子,岂能投他?” 也有看出明白的,冷笑道:“谁道是赵大郎要来投他?不见那两个差拨,也未曾伤他分毫?只怕也不好乱了朝廷的法度,待慢慢养了身子,又往青州去也。” 不说他,只说琼英心下冷笑,暗暗吩咐亲信,将那画戟便在马鞍上挂了,又密令精当收拾清水干粮,道:“不教那厮们知晓琼英,不肯回去。只收拾利索,这厮胆敢造次,冲了出关去,左右寻个落脚,有三千人马在,不愁晋将军不来礼待。” 又道:“只不可伤他性命,倘若火并,也须看府里头地面目,毕竟养育十数年,不能不报,教威胜州里他等作难,只是不好。” 那安夫人听了,拿眼打量她半晌,喟然一声轻叹,犹豫不决。 吩咐安排已定,琼英方开了那院门,走进去时,见赵楚与孙安,正往外来,急忙拦住,道:“田定那厮,平日看是个人物,不想利欲熏心心渐黑,将好汉不当英雄,何必看他脸色?只说身有微恙,他若不来见,舍了去便是。” 孙安来看赵楚,赵楚笑道:“只在人家地上,便是有恶主,不闻有恶客,只是个面目,值什么?见他便是,更有安夫人既来,理当迎迓。” 琼英埋怨他不好,数落道:“都将人看的高,恁地辱没自家儿。” 孙安不解她十分的好,便问,琼英瞥一眼赵楚,道:“纵然我也有斩将夺旗的本事,只在府中,人说只是个女子,不当甚么看。倘若手头里并无精兵,谁将琼英当甚么?只看田家父子,将我好比个屋里头的买卖,送来送去,名为孝义,实则只看那三千精兵。只他赵大郎,座上也平对,不看下眼。” 孙安皱眉,暗暗摇头,心道:“赵大郎人才出众,心思深沉,诚然是条好汉里的第一条,只这不将规矩值当的,不是好,自古便有制,纵然这女子有十分本领,怎可这般高看?没的辱没了人品。” 却不是好出口的,随着赵楚的步,往外而来。 待见田定,那厮蓦然大笑,手指赵楚道:“本当是个人物,竟在两个当差的男女手上,左右奈何不得?看他卑躬屈膝的,便是有一身好本领,也勉强作个擎旗的大将,教在独松关里当差便可。” 又看孙安,看他身量长短,举止沉稳,心里欢喜,方下了鞭梢,点着道:“他倒是个人物,父王如今用人在即,倘若投我旗下,抬举个引军的,不在话下。” 那好汉们,登时窃窃纷纷,都道:“竟是这般个腌臜,早早辞了,江湖里落魄,也比在他下眼里受辱好千百倍。” 赵楚并不吃气,和声道:“人说见面不如闻名,少将军阅人无算,自是一眼瞧出好歹,倒也不曾想过叨扰晋将军处。” 田定自顾,矜持十分,请了孙安要往守将府里吃酒,孙安踟蹰片刻,拱拱手道:“只是少将军青眼,孙安漂泊江湖日久,几日来贱体颇有不爽,不如待渐渐好些,再来叨扰。” 田定略略失望,又看早已笼络独松关里好些人手,心满意足,分说几句,不忘轻视将赵楚拿捏,见他温和答应,颇觉无趣,只好先走了,回头又道:“许多好汉,正要吩咐好去处,这客院,却要早早让出。” 琼英大怒,便待发作,赵楚暗暗止住,道:“也不劳少将军吩咐,客店里住,也须安排银钱指使,半日来,颇多照顾,行时自不教你亏本。” 孙安也摇起头来,这般人物,怎能成事? 只看这田定二十来岁年纪,相貌堂堂,也有好武艺,竟这点心胸,以子度父,田虎能好将哪个地步? 将他一行看走,琼英道:“只看他手段,要将独松关拿住在手,看晋将军面上,不好作难——前日来时,关外行走,山后头有个磨石岭,本是窦氏弟兄盘踞的所在,如今早已荒芜,早早搬去,不看他下眼。” 孙安便笑:“看似是赵大郎与洒家面子,实则担待你许多。要不见田定这厮,何必拿咱们两个分说——只是一件,既在河北,早晚躲不开,便是回了邬某府上,左右为难。” 琼英焦躁,又着实没个由头,只好道:“休管这许多,能不见,半日也好。” 赵楚与安夫人见了,道:“我妻命在旦夕,只盼阿婆妙手仁心,感恩戴德,粉身碎骨以报。” 安夫人忙忙闪开不敢受礼,道:“阿哥少奈,只看病理,倘若力所能及,哪里敢不尽力。” 于是回了正屋,安夫人好是诧异,琼英在一旁笑道:“赵大郎人品自好,我甚敬重,虽是先来的客,不能居在他上,因此将正屋,安排他伉俪两个住了。” 安夫人又起了心,暗道:“也听这赵大郎,竟已结发?只说那玉香楼里的,待他千万的好,也不曾有问谁家娘子下礼,如何便有了大妻?” 当下将琼英打量,一边进了内堂,只一看崔念奴,心便起了波澜,忖道:“这女子,分明开了眉,散了眼,倘若果真是他妻,早早闻知,甚么缘由?” 赵楚怀了忐忑,只在一厢等她,唯恐听说一个无救,却看她拿眼去瞧琼英,好生不解,琼英也给看个满心混沌,奇道:“妗妗虽不与奴家寻常往来,往日相见,许多说话,如何看我?” 安夫人蓦然眼眶也红了,扯琼英往后厢,与赵楚道:“这娘子,容少少来说,倒有几句贴心的,要分教小主女。” 赵楚只听一个小主女,心下便知,只怕果真乱了满天星。 琼英慌忙摇手,哪里当主女的称,好是烦乱,拿眼来看赵楚,赵楚抚她肩头,道:“无妨,怕也是好的,也去听来便是,莫动了心气。” 安夫人失色,又看他将那手掌来抚慰琼英,不知计较,只好扯了琼英,转入后院内去了。 孙安直满头雾水,赵楚垂睑看崔念奴,心如乱麻。 第三十回 吹偏一枝花 却说那安夫人,将琼英扯了往后院,看看四下里无人,又教那女军,将个四周团团看住,将琼英瞧将半晌,喟然叹道:“若非前番外头的传言,不敢将这些话儿,吩咐教主女听了。” 琼英满心都是不解,待要问时,安夫人将地上跪了,泣不成声,道:“教主女早知,缘何主女只听人说,道是孤无上下?原先明情不敢讲,又怕主女听了,都念邬梨田虎的好,反倒将勾当卖了他知,如今事急,田定分明不怀好心,只好舍了性命,愿教主女分辨明情。” 琼英忙忙避开,好歹将她扶起,吩咐下头坐了,按捺住心头疑惑,慢慢问道:“妗妗自管说来,我也时常不解,似是许多的他,都要瞒作甚么,正好请教。” 那安夫人,方缓缓道出个来去。 原来琼英,如今方是个十七八的黄花,非是邬梨的亲生,她宗上,却姓仇,祖居汾阳府介休县,地名唤作个锦上,传来父辈,唤作个申字。这仇申,祖上传下许多家财,只他年愈五旬,膝下却无所出,兼又丧偶,因此续弦平遥县宋某女儿为继室,至此生下琼英,不几年,宋某病故,仇申夫妇奔丧,径往邻县而去,不半路,山林里杀出一泼强贼,将仇申杀了,又掳了妇人,不知所踪。那庄客里,也有几个有心的,往回来将祸事告知,当家的,正是主管叶清。 这叶清,本是个江湖里汉子,使一手好枪棒,与仇申十分亲近,得他厚恩,因此在庄子里把持,十分尽心,仇申此去,叵耐路途遥远,将琼英交付他家里看着,因此闻知此事,一面告官,将仇申葬了,教仇申本族立个继承的,自与浑家,颇通些医术的安夫人,渐渐抚养主女长大。 有过些时候,反了个田虎,自号晋将军,遣了邬梨往介休乱兵只管杀,将仇氏一族,屠戮殆尽,将个叶清夫妻,并了琼英掳进威胜,那邬梨见琼英十分清秀,年纪又小不知甚么事,十分喜爱,唤来老婆倪氏,那倪氏也是个无出的,因此十分欢心,当自家女儿养了。 不是琼英不晓事,她虽年幼,庄子里屠戮,尽都记住,只是伶俐,料想脱身不易,几次三番要将安夫人要来,哪想邬梨也是不敢,又要赖叶清好本领安夫人的医术,因此只是年月里唤来教人看着,看她两个相见,又急急遣散,因此不曾说出好歹。 只说那叶清,念想仇申待他千万的好,一心只想等了琼英长大,好寻那仇人杀了,只他一身的本领,为人又十分精明,那田虎,抬举做个总管,前番往威胜处一个后山,便是石室山的所在采摘土石营造宫殿,以备田虎称王。 这叶清,引了人手往石室山来,采摘不过三五日,忽有军士乱喊,道是发作了菩萨,落凡了道女,将叶清唤来看。只看那土石里,兀自一块白石,化作妇人骨骸,面目栩栩如生。这叶清细细分辨,吃惊万分,哪里不知,正是主母宋氏,便有本部的一个小军,谓他言道:“总管怕是不知,这妇人骨骸,却非甚么菩萨道女,来头,小人颇有些知晓始终。” 原来自出了这白石,军士们不敢胡乱采摘,正这小军,本是田虎一个马弁,因贪婪自大,惹了众怒,因此随了这采办的军,见叶清颇有些门面,心想将个原委道来,不定便能得他抬举,脱了这腌臜的活计。 叶清果然来问,那小军笑道:“许多时候,大王方将将起兵,在介休设伏,将个员外杀了,掳他妻子,便是这妇人,要往山上作个压寨夫人。这女子,颇有些性子,哄着大王送了她的绑,眼见不防,便在石室山顶上,将那身子撺下岗子来,一头死了,彼时小人只在大王身畔伺候,当时令小人,将这妇人身上衣服首饰剥了。这妇人,上马剥衣,都是小人一手办成,因此面貌认得仔细。只她早丧了好多年月,怎地骨骸兀自好好的?” 叶清听了,那肚里,落了无穷的泪,计较出个万千的周全,道:“只这妇人,俺也见识到的,本是庄上宋老女儿,不意竟……竟有此孽缘。” 那军士,眼巴巴只等他赏,叶清许他许多好处,将那小军哄得眉开眼笑,只盼就此脱了苦海,哪料当夜里,教叶清闯进帐去,劈面一刀砍了首级,将僻静处,好生祭奠了仇申夫妇,大哭一场,染上了风寒,退往汾阳,与安夫人将这一桩大事分说。 那时,安夫人闻言大哭,再三切齿,道:“先有田虎,害了主人家破人亡,又有邬梨,可怜仇氏一门老小三五百口,尽都吃了黄口儿刀,如今小主女眼见长大,不如早早与她说了,早晚报仇。” 叶清道:“只是不可,主人罹难,小主女哪里记得?那邬梨,万千待她的好,又教手段高明的,教她一身武艺,竟也请动观里的道长,分教一手打将的飞石本领,倘若不信,你我就此一死,也无甚么打紧,只主人一家大仇,谁报将来?” 两人坐卧不安,一面又担忧,这仇氏一门为邬梨所杀,见者无算,只怕那厮们也知隐瞒不得许久,早晚加害主女,如今更知了当年凶手,日夜只是计较。 那小军,忽有一日田虎记起,遣人来问,哪知采摘军里,恶他的怕不十之八九,哪个肯说陡然丧命?只引了来人,往乱草里瞧了,道是桀骜难驯,整日吃酒,叶清也得罪不得,那一夜走出不知寻甚么好,跌下山来粉身碎骨。 回报去,田虎也不以为意,只是念起当年那妇人,心神不安,强自寻邬氏快活去也。 这一日,叶清正与安夫人计较,忽有飞马来,道是琼英只请安夫人往独松关里,问她,那女军道:“有个好汉子,一路为那奸贼害了,好是惊悚,只说河北,无堪比妇人手段的,搬请往去瞧了。” 一面答应,叶清扯了妻子,往内室里说话。 安夫人道:“独松关,主女手里也有三千人马,杀将出去,不是难,如今天下乱糟糟一团,何处不是英雄?这三千人马,个个精良,投去,也是好大助力,倘若果真有英雄,换他应诺往后帮手报仇,最好。” 叶清道:“最好,快些去了,将这一番前后,细细嘱咐小主女,万千不可再投往田虎手里,插翅难飞!” 安夫人又问:“倘若独松关里反了,丈夫怎生个计较?” 叶清道:“不必忧我,要出汾阳,却是不难,寻个人家,将身藏了,早晚寻主女见你。” 夫妻两个,计较已定,这安夫人,便连夜卷了细软,又收拾出随身小箱,一面教那女军往马背上托着,自坐了柴车,往独松关匆匆赶来。 半路里,逢着了出门来招扬的田定,听是琼英竟在独松关,大喜,道:“正有王叔吩咐,早晚将些好物事送了郡主,早晚成对照红烛的喜,不如同去。” 安夫人忧心如焚,一面敷衍,小心赔着脸,待见琼英,便也按捺不得,将那过往,纷纷道来。 琼英怎不知,叶清安夫人两个,待她果真女儿一般,心知不假,登时万箭攒心,却是个倔强性子,滴泪不肯流,半句不能吐,面目遽苍,惨白一片,怔怔将在凳子里坐了,石雕一般。 慌了安夫人,急忙教那贴心的女军来劝,左右束手无策,那女军道:“娘子待那赵大郎,十分敬重欢喜,早时也说,这等是个好担当的英雄,不如请他,支些言语?” 安夫人无法,只好将她几个,往外间请了赵楚孙安同来。 赵楚与孙安,一面说些闲话,无非只说哪个好汉诚然,那个却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孙安听他只说蔡京是个人物,坏处都在那赵佶头上,本有三分摇头,只听他分辨那天祚辽主耶律延禧,沿至阿保机,十分公平,并不单单以蛮夷来看,分辨无言。 又论那完颜阿骨打,只说一个立了法度,将个孙安哑口无言,怅然喟然。 待那女军来请,赵楚住了话口,叹道:“可怜娇娇女,可恨天不公,家破人亡,亲事仇雠,便是个须眉男儿,忍耐不得,莫忙,将她说了。” 不说孙安诧异,那女军也惊骇不绝,她是个贴心的,早晚只在琼英身前往来,因此安夫人与那叶清,也少少待她说些往昔,如今贴近在左右听了,方知竟有此事,这赵大郎,哪里知这许多? 一面引了进去,迎面便见琼英,一双杏眼里,本是点如夜空,璨若寒星,如今只一团死气盘旋不去,似失了魂魄,懒散日头,挡不住瑟瑟冷风,那衣带泛起,譬如没了灵骨,望而生悯,楚楚可怜。 安夫人愁眉苦脸,忙忙要说些好话,赵楚摇手,走去将手,搭了琼英削肩,叹道:“人伦惨事,只这世道乱了,天也不公,且看这天下,何处不是苦命人?他教你武艺,授你人品,无非要用而未用,生恐一日事发,你决心不下,生生教你作难。” 安夫人吃了一惊,将赵楚上下打量,赵楚不去理她,又将那粗糙的手掌,抚摩琼英落个钗散了珠的头发,道:“只他也不知,你这一身的武艺,既出他手,往后报那灭门的仇恨,便将这一身,都还了他,岂不也好?赵楚自出生来,不知爷娘,山里猛虎为母,猛兽为兄,渐渐长成,那人心,同这苛政,已然禽兽不如,何须强求许多公道?” 琼英方渐渐有了回色,反手将他臂膀圈了,一声大哭,只道:“只亲事仇人,竟今日方知父母大仇,宁教怎生按捺?” 哭出声里,便渐渐好了,见安夫人拿眼来看赵楚,琼英道:“想他也无非与我一般儿年纪,寸步未踏河北,何必冤枉好人心?只以他人品,琼英十分相信。” 这琼英,性子激烈,知晓了仇人,挽着画戟,便道:“田虎逞凶,邬梨灭门,正将这田定一刀杀了,杀回威胜州,教他血债血偿。” 安夫人慌忙拽住,道:“主女何必急于一时?田虎势大,倘若要报仇,也不急这一时,早晚寻个下落,将力气养大,报仇雪恨,将那狗贼们首级,往主人坟头上祭拜,不可假手他人。” 琼英转眼来看赵楚,赵楚道:“安夫人言之有理,田虎麾下,何止十万人马?此时寻他报仇,反落了囚笼,假以时日,举大军讨伐,报仇雪恨,苍天有眼。” 琼英便问:“那田虎,虽是个破落户出身,啸聚山林,也颇有手段,自忖杀他不难,却要解那爪牙们,无能,赵大郎宁也作旁观的冷眼么?” 赵楚道:“将这厮,旁人朝廷当个了不得,我却看他,冢中枯骨,栏里猪狗,且寻个周全安置身子,往后若要举动,自将一纸书信捎来,情愿做个先锋。” 又道:“只有一事,万千请求,了却我这心思,水里水里来,火里火里去。” 琼英嗔道:“知是你那姣娘子,妗妗只是尽力。倘若只是看我手里头精兵,将你那亲爱之人也忘了,倒教琼英小瞧,正是好,方是个有心的。” 赵楚默然,摇头道:“念奴待我,将心换心,宁可亏负万人,不教负她。” 俱各有了心思。 孙安奇道:“怎生这般个称呼答应?” 琼英不知安夫人所思,恨恨道:“那厮们只不教我与妗妗三个相见,当年别时,便分教说是外门里的亲戚,与父母有亲,因此唤作妗妗。” 一面吩咐女军将白布扯来,暗暗收拾,琼英生了离心,便不愿与田定应付,孙安钦服,道:“这般决断,着实利当得紧。” 琼英问那安夫人,道:“只我母亲,如今何处?” 安夫人道:“外头的命人将主母不得擅动,他这也生了离心,自是取了往庄子墟地里埋葬,与主人合在一处。” 琼英便道:“自幼见过,不孝女却已想不起,只好草草立了灵牌,待将仇人首级取来,亲往祭奠。” 当下又吩咐暗暗立了牌位,请安夫人往外头来看崔念奴。 正是,一朝身为化外人,吹散罡煞许多星,只将一片亲爱意,不念生来凤鸾情。 毕竟崔念奴生还有望?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磨石岭 那安夫人,将崔念奴手腕拿捏片刻,又去探了气息,再看身子,毫发无损,便道:“果然是内寒外热,一齐发作,多日劳顿,又积攒了沉疴,些许,药到病除,只是……” 赵楚忙问她:“只是怎地?” 安夫人沉吟道:“这内寒外热,只不过一剪药,便可妥当,那沉疴,也无须太过担忧,也有手段。只这娘子,气息未绝,心热尚在,只怕有些心思,沉甸甸压着,不肯自行醒来,药贴须是无用,须看她自家的情愿,倘若不愿,无可奈何。” 赵楚好生诧异,崔念奴满腹的心事,他自是隐约猜知大略,却不想,安夫人这一番话,分明便是后世里方知的医理,果真如此神奇? 安夫人看他面容古怪,又见琼英孙安似是不信,便笑道:“人这身子,食五谷杂粮,最是难测,谁也不知内中究竟。只最是繁琐的,譬如常言说的好,莫过于人心,一念,又生一念。这娘子,心思沉重,倘若只伤寒,并无甚么打紧。” 琼英奇道:“却非若不情愿,便不能复醒?” 安夫人教女军往去切些药汤,点头道:“正是,倘若她不愿,外人无可奈何。只若愿了,三五天,自可睁眼瞧人。” 只好无策,将那药汤细细剪着,一边与琼英计较,安夫人问她:“娘子怎生个算计?” 琼英好是踟蹰,犹豫不决,待将那灵堂置了,三炷香略略供奉,大哭一场,咬牙切齿恨恨不休,只那田定,如今也捉不得,杀不得,只好暂且罢休,道:“亲事仇雠,已是人伦惨剧,倘若今已知了仇人,兀自与他同檐,再不得见祖宗泉下。我意已决,决意弃仇而去,待寻个时机,杀回河北,报仇雪恨!” 当下计较孙安,问他:“孙安大哥有何打算?” 孙安瞄着赵楚,道:“居无定所,计较甚么打算,只听青州,豪杰遍地,心下向往,不如去看了,有个识货的,将这心血卖了最好。” 安夫人只怕琼英投了不好的,劝道:“如今天下将乱,群雄四起,落草的不知凡几,娘子管在这河北,也有三千人手,往个僻静处容身,不如往后慢慢计议?” 琼英将一身缟素去了,寻几个贴心女军来问,终究道:“将有老小在的,只教回去,莫牵累他,整出心无牵挂的,自随我做好大事。” 那女军几个,暗暗吩咐,也不说究竟,毕竟留下一半人手,将几十匹好马收住,方来回报,问起田定一伙,竟将窦荣窦发放了,都在守将府里吃酒,好不快活。 琼英又问赵楚:“大郎计较甚么?” 赵楚道:“既是恶客,不便久留,将那两个贼,取了寻个村镇里歇息些日子,待念奴好转,上路往青州去。” 琼英犹豫再三,终究不肯言语,道:“管甚么村镇,方圆十数里,都教窦氏弟兄打家劫舍,十室九空,哪里容身?便在关前不远,有个山寨,唤作磨石岭上的,尽取几日吃食,往那厢暂且栖身,待念奴娘子觉醒,再做计较不迟——只是官府那里,何必又去?想大郎名满天下,只须寻个快活处登高一呼,何愁无万人响应?” 赵楚摇摇头,心道:“果真要反,只俺一个,怎能成事?想山东豪杰遍地,好汉无算,不去收拢,诚然可惜。又,如今这世道,虽是乱了,也讲究个有始有终。想他宋江,何许人也?不出山东地界,名声响彻江湖,只在那梁山泊里能作个大,无非一面委屈了身子,将官府里下眼看遍,拉拢得许多助手,念我赵楚,薄名不比他浅,又应了有始有终,倘若半路里揭竿而起,只怕好汉子,不有青眼来看的。” 又道:“河北之地,京师之侧,势越大,对头便多,三五年而后,金兵南下,当不起,不当也不能,如何是好?不如便将这有始有终的,不止于半途而废,往山东,结交豪杰,响应英雄,便是梁山泊里着实去不得,也可有许多州县,慢慢打来,三五年后,盘踞山东,若能经营燕云勾连江南,大事可图!” 于是道:“前途莫测,河北之地弊大于利,不是兴兵好去处,欲图大事,便须寻个好下落,自去青州,也当有始有终,不然,虽失信于小人,倘若将来,引不得英雄。” 琼英不满,怪他思虑太多,道:“值甚么,造反无非啸聚山林,能图得甚么大事?田虎之流,也能攻掠州府,朝廷束手无策,偏生我便瞧不出河北不好。” 正当天色已晚,一行闷闷收拾利索,使人去瞧,那田定几个,酩酊大醉,只换了人手,把住关门,不虞有他。 琼英道:“若非良机,将这厮先杀了。” 孙安也暗暗叹息,道:“见子如父,这等人物,竟也能教朝廷束手无策,渐渐养成大势,倘若三五万精兵,平定河北,翻覆之间。” 俱各叹息,令各人收拾妥当,赵楚往来请林娘子,锦儿出来答应,道:“早晚不敢懈怠,正好动身。” 将两个柴车,安置了安夫人与林娘子,锦儿竟能骑得了马,张得开弓,倒教赵楚好生高看,锦儿笑道:“当时娘子尚未出阁,也曾学过一些,后头教头有闲暇,也教婢子些武艺,因此能骑马,能弯弓,倒不止成了累赘。” 有宋以来,达官贵人家里,常有年轻女子走马射猎的勾当,不比后世里明清,赵楚却是知晓,心下稍稍轻缓,将个车子推出,携了崔念奴坐在里头。 孙安开阔,执了长鞭笑道:“洒家不耐走路,权作个车夫勾当,当时也赶过车马,许多时候不用,只怕手生。” 赵楚又卷了细软,将车内好生铺衬,方自在坐了。 待出关门,那把守的,见是琼英引了一半的人马,不明火执杖,喝问道:“哪里去?” 仰面看了关楼,琼英一声喝,将个鹅卵石掷出,火把下,那楼头里,便一个白印,十分显眼,道:“快告了田定,道是琼英知是世仇,本当一刀杀了,念他父子多年照料恩情,暂且放过,待后来,战阵里相逢,斩他首级,祭奠先灵。” 她虽如今只千五也欠的人手,个个精壮,都是些亡命之徒,一声喊,刀枪齐上,迫住了关下的守军,道:“说得好,开了门。说不开,休怪不看情分,一刀两断,杀出关去。” 哪里敢挡他,只好落开关锁,将那木栅放了,眼看这一彪人马冲出往山影里没了,小将慌忙禀报田定,好歹将酒醉的唤醒,草草说罢。 登时恼了田定,他那手里的,尽是些阿谀奉承的,都道趁早杀出,将这祸患去了。 田定道:“看她只半数人马,料想不得人心,教点起兵马,随后赶到。” 窦发雀跃而去,倒是窦荣,毕竟引军也有些心得,谓道:“这女将,本便十分手段,这里无人可当,如今更有个孙安,此人颇通兵法,攻守得当,几日来与他计较,十分心服。又有那一条大虫,只怕发作起性子,冲杀无敌,不如暂且按住兵马,教些小底们,将他落脚处看个明白,请大王早作打算,最好。” 田定也知,此间几人,无是琼英敌手的,不说那飞石打将的本领,便那一条画戟,倘若果真厮杀,几个并一处奈何不得。 却这田定,是个头脑一热便无所顾忌的,不曾有田虎啸聚山林的匪气,也不有排兵布阵安定后方的手段,将座下众人扫眼来看,教他等一通乱嚷,恼作性子,道:“料他那些人手,仓促做不得安排,点起三千军马,一起掩杀过去便是。” 窦荣无奈,只好道:“小王既有此心,然则独松关不得空了,小人须留人手看住,倘若那厮们有心据此,暗暗杀来,断了退路。” 田定毕竟也有些本领,踌躇半晌,道:“如此,便教你死守此关,倘若那厮们果真杀来,拼死抵挡,援军片刻便回。” 又将随从里两个留着,道是好生作个助力,窦荣暗暗叹息,引人去了。 田定便点起三千人马,自作了大将,将左右拍开,作个长蛇行军的阵,望定前头足迹,飞快扑杀而来。 前头这一行,教熟路的前头引了,不走小道,只在大路上,一路平坦,眼见前头,鼍背似一片乱山,缓缓往内去,渐渐环绕一片青峰,峰头也白了,隐约可见山坳高处,木栅楼寨,只在当中,一条峭路,三五匹马仅可并行,四面都是梯坡,果真是个易守难攻的,虽不比独松关险恶,倘若暂且立足,却是再好不过。 众人奋发精神,正有大半先入了整饬后厢转来斥候,报是田定亲引三千人马舍命追来,只在不远处扎住阵脚。 琼英道:“休管他,都是疲乏,拼杀不利,且将这磨石岭据守,倘若来攻,抵挡不难,只待天明缓过了力气,下山杀他不迟。” 入得寨来,墙垣尚好,将那东倒西歪的木栅扶起,又添置许多阻碍,渐渐往山下延伸,看看足够抵挡,将那寨门落了,使人往上头远远看护,腾开断金堂,引燃火盆计较。 安夫人毕竟不知兵,心内担忧,又觉琼英似有远走之心,劝阻不得,只得与林娘子三个,将后头草屋拾掇,铺些干草,垫了棉被,安置妥当崔念奴,一面煎药,细细说话。 这断金堂,便是落草的必有过往,下山剪来财物,不进内堂,只在断金堂中分发,按功劳多寡,有上山来投的,也在断金堂里先行见过。 琼英不肯坐了主,孙安早占了下位,赵楚也不去就座,便在火盆前围着,道:“田定三千人马,倘若有些心思,不敢强行攻破,只独松关毕竟要紧,今又发作了一员大将,不知田虎那厮,三五日后能使谁来?” 琼英道:“田定自视甚高,虽不敢叫战斗将,混乱里鼓舞军士抢攻,却是定然。山下也有探子,只看独松关里有军马集结,早早冲下山去,田定必然抵挡不住。” 想想又道:“田虎利欲熏心,只为称王,早越好淮西王庆,便在几日举事,响应江南,想是这许多日里,不肯遣人来围,只待称王,闻知我竟反他,定当亲来征缴。” 赵楚失笑,道:“只听唐太宗御驾亲征,百战百胜,田虎甚么能耐,也敢有此雄心?” 琼英哼道:“倘若果真有些雄心,那算是个人物。只这厮山大王出身,有名的睚眦必报,眼见便要称王,我竟反了,面子上挂不住,无非取个彩头而已。” 赵楚沉默不语,琼英道:“只待大郎伤势好转,冲下山去,此处田虎势大,非是寻常,与他拼不得,周旋开地面,才好来日方长。” 正说间,女军来报,说是几人求见赵楚,让进来,正是一路送了林娘子的几条泼皮,虽无牵挂,京师里行走不虞饥饿,因此不愿随了造反,眼看赵楚动势不明,忙忙要来告辞。 赵楚沉吟片刻,琼英趁势鼓舞,道:“眼看天明,正是好日子,将那两个差拨杀了,正作祭旗,便是要寻好落处,引军往去,却非又看他两个泼才下眼的好?” 孙安却道:“毕竟非是亲军,倘若赵大郎供你作个大,江湖里如何安身?青兖好汉,最是性子,又有谁来投?只怕不好。” 琼英怒道:“谁道是我要作这大?自家也知,非有此能,只求往后打破威胜州,活捉田虎,也不想过甚么大事勾当,只待祭旗,将这千余人手,将于他不好?” 赵楚心内有了主见,道:“哪里有这等事?再也休提,只如今有个计算,要劳你两个,倘若果真要弃了河北往寻落身处,须听我计较。” 将一番安排,细细说来,孙安依计,琼英嫌他不利索,却也应了,道:“杀散田定容易,只你须依我三事,不教你堕了名声,不教你义气为难,倘若依我,休说只听安排,自引这千余军马,随你往青州做个大事,早晚听你调遣,如何?” 赵楚便问,琼英拊掌笑道:“暂且计较不起,待几时觉着,便问你分辨,最是容易。” 想想又道:“妗妗道是你那娘子,若要醒转,须看她自家。这内寒外热,也有妗妗照拂,料也无碍。你却也知,我这妗妗,医术高明,非是寻常手段,也教她随了,早晚有甚么发作,多个救命的,也能照全你江湖里义气。” 赵楚左右计较,无奈只得应了,琼英方绰了画戟,翻身上马,自引三百精兵,只等开了寨门,往山下厮杀。 孙安深深瞩目赵楚,道:“果然有十分手段,洒家青州一行,只怕天长地久,便再须臾离不得。” 他两个,各引一军,只等山下扎住阵脚,赵楚立在断金堂里,眼望这似是有些家底的军汉,心里处处空白。 那几个闲汉泼皮,不得他应诺往京师里去,又来请求,再三道:“定守口如瓶,不肯为人道来,只乞一命足矣。” 赵楚忙将他几个扶起,拿些好话安慰,道:“何曾以此为忧?只眼见山下有田定人马,你几个,如何冲突而出?只等那厮散了,正好拿些盘缠,好生往京师里去。只临行,倒有个不大的龌龊,须弟兄们作个帮手。” 那几人甚是踟蹰,赵楚笑道:“俺也是个好汉,不教弟兄们为难,只有一番话,须请你几个记了,倘若往后半年,京师里有甚么流言,将俺一席话,吩咐众人传扬便是。” 那汉们松了口气,得了赵楚安排,自在僻静处只等路开,不提。 ps:今天状态不好,先吃饭,回来再更。 第三十二回 匹马下梁山 且说琼英点起三百军马,眼见寨门悄然吊起,打头往山下看,喝一声杀,滚木般军士,奋勇而下,决堤的泥沙一般,休说呐喊,便那脚步声,也将山下方定下营寨的田定惊动。 这一支军,本便是琼英自邬梨府上带出,渐渐成长,心中也有计较,为防不测,慢慢地换到了一手掌握的人,那邬梨,只恐琼英起了反心,但凡好处,也有封赏,想琼英孤身一人,要来那钱财何用?只鼓舞军心,尽为所用。 田定定睛往山上看,见只三五百人,鼓噪而下,呵呵大笑,绰起一杆枪,道:“本当是个困兽,原来是腔山里羊,莫管他许多,但凡来了,不可教逃走。” 左右分劝他,也有知兵的,道:“他寨里,也有两头大虫,何不见来?想是更有后手,不可不防。” 田定道:“那两个厮,不看河北谁的天下,好不识趣,哪里肯将军分了给他?只留半数守着,都随我杀敌,但有封赏,我又加倍。” 一时俱发,迎面撞来,琼英却是个玲珑的人,常日与人争斗,自知倘若与男子硬撞,便是有甚么手段,也须胜他不得,只是游走不定,觑空蚕食,方是最拿手的。 唿哨一声,军马立时转身,绕开田定当面,往拦腰里冲撞而去,眨眼碰面,教琼英手起戟落,眨眼刺死个头领,又复一戟,荡开副手,将那鹅卵石,飞蝗也似撒出,装倒七八个,震慑一路军,慌忙闪避,教那三百个精壮的,砍瓜切菜似奋勇杀入,抓眼热汤泼雪似,不在话下。 田定见了,大怒,引军转个头,鼓噪左右不可远离,第一个奋勇杀来。 正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琼英本想将乱军里一戟刺了这厮,只是转眼看手里三百个汉子,自知倘若陷入重围,只怕折损大半,咬牙切齿,将田定暂且放过,引着军,又往偏僻处走。 田定见了,犹豫不决,琼英那飞石之技,端得厉害,河北无人能挡,便是号称第一的邬梨,倘若看她只走僻静处,不敢来追。 回头又看麾下,教些悍不畏死的往前头挡着,摇起长枪,呼喝而来。 琼英将女军往前头引着,自在断后,望定冲地急的,劈面喝一声着,那厮们知晓飞石厉害,慌忙闪避,不见暗器来。 琼英大笑,回马将那画戟舞动,走马而来,转眼又刺三五人,那汉们急忙闪退,待大队人马赶来,那胭脂马快,早抢进前头。 这军里,便只田定几个头领有马,他有不敢孤身来追,眼睁睁看走的远了,又喝令追赶,竟教这三百人,生生搅动大营,田定舍命追赶,总是不及。 渐渐盏茶功夫,河北军马一时疲乏,喘息渐渐粗重,山寨里孙安瞧的清楚,取来一匹战马自夸了,掣出双股剑,悄然趞出寨门,渐渐往山下来,待近了,一声喊,三百人直奔营寨而来。 田定见了,慌忙使人往营子里防备,看追赶琼英也不用这许多人手,连忙分出一半往回赶来,不料琼英听得山上呐喊,回马杀来,迎面破开阵,一戟只刺田定面目。 那画戟,虽无千斤力气,却也刁钻十分,尽往格挡不得的所在招呼,田定猝不及防,也好有几个死心的随从,舍命飞身扑来,有个正撞了琼英画戟,一命呜呼。 田定落马,灰头土脸,将个皇冠委顿,长枪也顾不得取来,部将死命护着,慌忙后退。 琼英本要再复一戟刺死这厮,一时毕竟人少,冲突不得,眼睁睁看那厮远去,恨恨不休。 孙安见困住了琼英,摇动部下,突然转向,舍了那寨门,直往后路杀来,破阵取了琼英,两军合作一处,四散将无头的河北军引动,践踏不知多少。 田定缓缓退来后头,亲眼见竟奈何不得这些许人马,大怒,将腰间的轻剑取了,鼓舞军心,反身又杀来,毕竟人多,渐渐将两路人马困在当中。 赵楚自在高处,看的分明,将琼英留下的女军几个唤来,手指山下,道:“可敢冲阵?” 那女军几个,早将性子按捺不住,飞身上马,倒也颇有琼英几分英姿飒爽,各挽了刀枪,道:“死且不惧,有何不敢?” 赵楚笑道:“最好!你几个,留一半人手守住寨子,其余点起三百人手,看我破他。” 那女军忙道:“娘子去时叮嘱,不教赵大郎再裂了旧伤,如何使得?” 赵楚将一杆长刀取在手上,很是轻了,颇不合手,只好暂且用着,教人打开寨门,一面道:“当年往西军里,与西贼死命厮杀不知几千几百回,常有带伤冲突,何必计较?如今后厢里妥当安稳,也不比那时,一面杀贼,后头尚有算计的泼贼。” 也不用马,将那长刀擎在手上,趁了黑夜,一路似滚瓜直扑寨门,那后头的女军,不敢怠慢,急忙留下几个守着寨门,吩咐不教破了,分出一拨,点起三百人手,随后赶到。 且说赵楚,不管那厢,眼目里,只一个辕门,手里一杆刀,脚下生了风,席卷而来,那大刀,正是黑面窦荣的,分量足有三五十斤,刀杆比之寻常大刀短了许多,刀刃却长出尺半,厚背宽刃,正合乱砍。 当时将这大刀,将刀杆贴了腰眼,陀螺也似转开,只见火光下,纷纷扬扬好一似一场浑天雪,寒芒舞处,人马俱裂,方圆丈许,竟无活口,那当面的河北军,只看来人恍如平地里一头虬龙,每一转,便是十数个伙伴丧命,心胆俱寒,一声喊,丢了兵刃反身便跑。 这一厢杀,将寨里俱都看呆了,不想世间,竟有这般简单至极,粗暴至极,又凌厉至极的杀法,那一杆长刀,便似个崩裂的半截山,有进无退,前头纵然有海,填它,又大山,断它,再无可抵挡者。 登时见赵楚一人,眼看杀来辕门,孙安那头一声喊,竟生生破开围困,直面数倍于己的河北军,反成包围,偏生那河北军,先经六百人马冲荡已没了战心,如今又看一头杀神,神挡杀神,佛拦斩佛,势不可挡,哪里再能生力拼心思,教琼英迎面再撞,突出重围来。 毕竟前头也有阻挡,那女军几个引了军马,眨眼追来赵楚身后,待要先破开辕门,叵料赵楚回头大喝,荡开田定左近人马,将个田定骇得慌不择路,自行撞开辕门冲将进去。 赵楚站住,依了长刀呵呵大笑,冷不防那长刀毕竟不甚精良,叮啷一声,迎风而断,赵楚手里,只半截在握。 田定为众军围簇,心内方安,看他没了趁手家伙,大声叫道:“这大虫没了爪牙,快将他斩杀,有骁勇的,赏银三千!” 都说人为财死,三千赏银,足够快活许多时候,那河北军里,大都是泼皮无赖,也有山林里卖命的,登时眼红,呼啸又卷出来。 赵楚将那长刀,飞掷而来,田定再教随从扑下马背,撞了个鼻青脸肿,好不凄惨,后背满是血迹,浆洗过一般,原来他那擎旗的,教这断刀穿起三五人,透心而过,快活便死。 赵楚既失了长刀,那寻常军士的,更不合手,发起性来,将那辕门的木栅,大喝一声拔在手里,劈头盖脸乱砸,毕竟耐不住一身力气,不过片刻,又散了,无奈只得将那满地的刀枪,折断一个,又取一个,正没奈何处,琼英飞马奔来,牵一匹良驹,马鞍上挂了长枪,颇是精良,正是田定慌忙匆乱里丢的。 赵楚翻身上马,将那长枪掂量,心里大喜,俯身一顿乱戳,杀开围困敌军,走马往外冲突,待空阔,看辕门里混战不休,翻身又杀回来,三厢合兵一处,撕开辕门,放起一把火来,河北军眼见抵挡不住。 正此时,寨里又杀来一彪人马,明火执杖,见人便砍,逢木点火,河北军马,乱作一团。 慌张里,田定手指寨里,喝道:“看他千余人马,如今大半都在这里,寨中必定空虚,教后军奋勇杀去,也点一把火,看他甚么奈何!” 随从钦服,都道:“这一手围魏救赵,小王使的端得拿手。” 当时分出一股,往山寨里杀去,赵楚迎面撞见后路来的,将那女军将来,问她:“大部杀出,寨里都是根本,倘若有失,悔之晚矣!” 那女军道:“非是我几个要杀来,那林娘子好生了得,将一众人手,调拨开把住寨门,又吩咐我几个杀下接应,道是只看劫寨的攻打不利,便请赵大郎引一支军马杀回。” 赵楚蓦然笑道:“好个林娘子,不教林教头弱了门风!” 回头又想,谓琼英道:“只待寨内号令,你休与田定那厮纠缠,快马杀回,莫走太快,待我引军往去解救了,你当落在后头,翻身截住田定人马厮杀,居高临下,最是有利。” 又谓孙安道:“不与他苦苦纠缠,将有坐骑的,都分拨给你,远远往他营后,将一顿乱箭,又送他许多烈火,而后绕开河北军,将独松关下设伏。” 孙安问他:“阻挡援军,只怕不够!” 赵楚道:“不必挡他,只等田定败军,守关的,必定出来迎接,彼时,人马冲突而过,只教他乱了,不敢三五日又来计较,便好。” 于是将百多有战马的,分拨了予孙安,教他脱离厮杀,趁黑往后厢里去。 且说赵楚,渐渐引了军马便在田定辕门前乱走,于琼英笑道:“你倒是有远见,朝廷许多军里,便是一军,也不见有三五十匹战马,你竟早早聚有上百。” 琼英道:“甚么远见?只是喜爱走马,河北又多山路,因此聚集不少,都是优良,自北国偷来,不曾想过有甚么用场。” 赵楚道:“骑军,便是利器。” 琼英不解,道:“那邬某,也爱读些兵法,于北国骑军,并不十分看好。我也看些传记,道是汉朝有个卫青,只爱以步兵,将那匈奴杀的叫苦连天。又看先朝大唐,步军横行草原,骑军人仰马翻,也灵巧许多。” 赵楚刮目相看,却不说骑军终究哪里好,只看河北军攻往山寨,远远教些石头乱砸下来,三五番,失了锐气,自先叫一声,琼英急忙挥军杀将回去,步履不甚轻快。 那田定看了,十分大喜,忙教追赶,又待赵楚引军杀回,让开了辕门,拊掌大笑,道:“只这一遭,管教他无路可逃!” 赵楚引了三百军,眨眼越过琼英反杀上山,远远只看那寨楼上,火光下林娘子稳稳站住,只教此处死守,那里增援,有条不紊,十分得手。 心下佩服,率先突入河北军中,方杀一遭,寨们陡然打开,让进头一拨河北军,乱刀砍了,又杀出里头的军汉,两面夹击,河北军一时溃败。 至此,那林娘子按住寨楼,只看满地的断臂血流,剧呕出声,慌得锦儿连忙伺候。 如此,待两路会和,自高处再行杀下,河北军担待不住,乱糟糟败退而去,田定见势不可为,便要喝令死守辕门,只等天明往独松关搬取救兵。 哪里想,陡然后头一阵乱喊,军士乱作一团,那羽箭不甚多,黑夜里却最教人丧了心胆,只听唿哨连天,马蹄震动,不知多少人马,将那乱箭攒射了,又丢进许多火把,可怜寒冬里,天干物燥,一时燃起,扑熄不得。 正没奈何,那山上来的两拨人马,又添了许多生力,当先拔开辕门,潮水般追杀进来。 田定束手无策,只好教亲随护着,将溃军千多人引了,漏网之鱼般往独松关里走,眼见到了关下,上头看的明白,窦荣教人来接,田定等人,松了口气,咬牙切齿又骂道:“明日点起军马,定要报仇雪恨!” 一声未落,马蹄声起,荆刺里杀出一支骑军,拦腰将两路撞作两截,又不知毕竟多少,慌忙要往关里走,正此时,马銮铃作响,后头蛇行火光里,旋风似走来一骑,红马画戟,正是琼英。 那手下,飞石如雨,劈头盖脸打开扈从,田定走之不及,窦荣救援不了,教琼英手起一戟,将田定拨在马下,将那画戟,比住咽喉,动弹不得。 慌了窦荣,不敢教人来抢,只得按住兵马不动,待要拿好话来说。 琼英目视田定,待孙安引军退了,赵楚飞马赶来,不及劝,只听她缓缓道:“想琼英亲事仇雠十余年,若非你父子,也无这一身的本领,家仇,只等来日要报,今日以你田定一命,了却十余年恩情。自此,再无瓜葛,只有仇恨,至死不休!” 一声响,田定那轻剑,教她一戟斩作两段,在地上画出了分明,道是果真恩断义绝,丢开田定,飞马往后便走。 赵楚急忙赶上,那河北军里,方回了神,田定蓦然嚎啕大哭,捶胸顿足,虽是叫骂不休,决口不再提提兵回马杀去的话。 且说琼英回马,半路里仰天大哭,待回了营寨,又立了灵堂,再行祭拜过,将众军聚齐,往断金堂前立足了,道:“如今与河北,只作仇敌,至死不休!念你等,大都河北出身,纵然无牵无挂,故土难离。待往后,要往青州做好大事,也不强求,但有去的,一路,只不愿的,分散金银,就此别过,倘若往后战场相逢,教你杀我,我也心甘。倘若我杀你,也休恼怨,多年情分,至此分了!” 一番厮杀,只有千余人手,也有几个不愿随了去的,琼英教分拨他几个钱财,早早散归山林,整顿起兵马,只等离这窠巢。 赵楚一番厮杀,背伤未愈,又添新痕,安夫人将药贴吩咐安排了,又来问过林娘子,三人便要计较行程。 赵楚道:“早早允诺,要保林教头老小无虞,如今那厮们,看俺也果真反了,不愿随从,当亲往梁山泊里,将个毫发无损的林娘子交付教头,因此有些计较,要劳你二位。” 孙安道:“何必大郎亲去,点三五个牢靠心腹便可。” 赵楚道:“非是俺放心不过,一路山高水长,凶险也有,倘若人心,那厮们却非果真都是好汉,哪个敢定?当有始有终,往后方有好大事做得,此事心思已定,不必再劝。” 琼英便问:“我也没了去处,你却怎生安排?” 赵楚不知怎生个说辞,琼英道:“也休要作难,我自随你,也是不定,倘若果真是个好汉,田虎之流不能比,便是长久随了。倘若看你不好,也将这人手,有情愿随我的,自引了往旁处去。” 又看孙安,孙安道:“自当如此,这世道里,最不乏的,便是英雄好汉,倘若不可谐安友爱,也自寻去处去了。” 如此,草草计较已定,眼看天明,歇息半日,斥候来报只说独松关关门紧闭,也不见有援军到来,方圆里也无河北军马埋伏,于是计较启程。 自磨石岭上走,绕开官道,再行十余日,眼见出了河北地界,下了恩州,补充清水饮食,再过夏津,到了高唐地面,路分两岔,琼英与孙安,当先护了崔念奴往青州,赵楚匹马,要下博州经阳谷往梁山泊里去,只好话别。 别时,琼英依了赵楚计较,将董薛两个,分作一处安排,道:“大郎自去,只在青州,等你归来。” 赵楚别过几人,请了林娘子,又买个大车,自扮作车夫,将个笠帽,略略遮住面目,拱手道:“最多不过二三月,眼见青州桃花开了,俺便归来,不教误了时辰。” 将那柴车里,崔念奴面色如常,吐纳也均稳,赵楚吻她眼眉,心中疼痛,洒泪而别。 说是:寒涧雪未开,天狼落轮台,一夜北风紧,天明万花开! 又有个说头,道是:元日焰焰迫在睫,腊粥春纸向阳谒,吐却一口混沌气,敢教欢声一时歇。 正是雪落未落时候,两路别了,各自东去南来,好大一处乾坤,一泼十分汉子,啸聚时日,只待分说。 第三十三回 平安夜雪 且说那董超薛霸两个,自草石场一场大火,烧地面目也没了,将养几日,都在呼喝之下,一面密议,董超道:“把这厮,眼看反了,怕不要拿你我兄弟人头祭旗?常听人说,这厮于西军里,每逢厮杀,便冲开敌阵,将那西贼人头取来,好不悍勇!” 薛霸也是担忧,心知自家两人,随他便是反了,老小不得保全,更有那反贼,便是占了山头,能有甚么出息?比不得朝廷恩厚势大,于是一面胆怯,一心等死。 只出了独松关,他两个又不曾损伤,董超不知分晓,又来商议,道:“看他兵荒马乱,不如寻个机会,跑将出去,沿途都是官府,他也未曾搜取你我印信路文,教那沿途的厢军,点起兵马,早早杀了那厮们,不说只一个,便这些好多,恁地泼天功劳?” 薛霸忙忙阻拦,道:“不见那大虫置你我不理,却将些小的,得了那女子吩咐,只管看你我要跑,一刀杀了清静?他要留你我,定有计较,几日不见杀人,须有分辨,好歹将些好话,只管说来,待到了京师,只由你我分说,便说他是黑的,谁信能白?且按捺几日,不须妄自送了性命。” 直来恩州,交通四面八方,很是繁华,这两个,教赵楚提了去,魂不附体,早将前几日里那些许悍勇,忘在脑后,捣头如蒜,但求饶命,莫敢不从。 赵楚教他道:“也不必担忧,念你两个,虽不是我等同路的,却也顾惜家小,忠心朝廷,难得两个泼贼,只今日,且看我等兄弟,有几个犯了馋,要吃个恩州的好酒,人手不足,只好教你两个,同去搬来。” 却说这一路军,人多势众,只好三五十个一拨,远远彼此辍着,见了烟火人家便分散,各自使人往集市里买饮食清水,果真人手颇是不足。 董薛两个,不明所以,董超来要他公文,赵楚笑道:“自有放你两个时日,不须着急,那公文,须是俺吃的,自在俺身上留着。教你两个,往来恩州许多回,想是知晓道路,管与几个弟兄同去,取了好酒,早早返回。” 那两个奈何不得,看那同行的几人,怀揣利刃,只等他跑便要下手,一路不敢违逆。待进恩州城,他两个,连番说些好话,道是自知哪里的最好,那一行却不放他,挟持了,寻人问来,径往酒肆里去,沿途待过官府,将这两个,自知这一泼都不要命,不敢伺机逃脱,暗暗叫苦。 待到了酒肆,那几条汉子,将那金银,都是往昔劫掠官府得来,大块的往掌柜手里头丢,指着两人,笑呵呵道:“这两个,你也须看了,乃是差拨,与俺弟兄交情非浅,把这金银,本便是他两个所有,叵耐俺家主人赠的多了,携拿不便,因此教俺几个帮手——闲话休提,将上等的好酒,只管打来,须有两个差官在,不教你吃官司。” 那掌柜的颇是为难,道:“客人的金银,自是好的,只是小店化解不得。” 那好汉们,便拿眼来瞧这两个,手头的解腕尖刀,将他腰眼抵地发麻,只好勉强笑道:“不须你找零,只管打来足份的好酒,歇了正好上路。” 原来这市坊里,流通的只是铜钱,三五贯,七八贯,寻常都是百文数十文,难怪掌柜为难。 只往东走,一路但有繁华,便有人挟持他两个打酒买肉,偏生出手阔绰,许多吃酒的闲汉便赞:“真是好汉子,如此挥金如土!” 这一日,眼看到了高唐,董超十分不解,薛霸却猛然顿悟,跌足捶胸道:“天杀的贼汉,好将俺两个,套将进来也!” 董超问道:“只他出手,碎银也不要找零,都是他自家花钱,干你我鸟事?” 薛霸恨道:“不见沿路都往繁华处走?他将你我挟持,只为教人看了,又将那大块金银不肯切开,分明要教人都记了,倘若往后,你我不遂他的意,便是回了京师,拿些坏话说他,只消教几个人,四处张扬,只说你我与他勾结,俱都落了草,如何是好?” 董超道:“便就分辨明白,不是好?” 薛霸道:“鸟分辨?这一路来,少说也有三五十处,千八百个,都见了你我模样,倘若有心,那厮京师里帮手何止千百?只管四处传扬,便是太尉有心庇护,宁能耐上头疑心?再教几个人,扮作你我模样,往要紧处放一把火来,百口莫辩!” 待赵楚离了大队护送林娘子往南而去,董超便骂:“把这泼贼,好教沿路的强人,剁作个馒头馅儿,囫囵吞了,不能解恨!” 哪知赵楚在时,并不与他计较,这一去,那琼英如何甘心?一路走,只教些汉子好生招呼,走得快,担负了行李包裹,走得慢,将那枷锁劈头盖脸套住,自家取了长棍没头没脑乱打,谓路人道是两个发配的,好不解恨,只好又快。 如是再三,每逢夜晚歇息,两人念及往常押送犯人许多手段,一面不敢擅动,心中记恨,都道:“常言说,没有不透风的墙,他计算纵然好,待寻个时机,也能瞧出破绽,好歹分辨,定将那厮挫骨扬灰,方能解恨!” 也是这两个,教那赶路枯草的汉子们,整日取笑折磨,待到济南府,消瘦不成人样,又整日将些三五人份的干粮,并着肥腻腻的肉,强迫吞下,将养不几日,面皮虽是枯黄,身圈早已凸显出来。 待琼英见了,又觉十分不爽快,道:“把这两个畜生,临走时大郎吩咐,道是往常一路千万百陷害林教头,又要算计他,怎能这般供奉起来?” 那汉们,又生许多手段,将三山五岳里的本领,各自施展开来,董薛两个,每逢天黑,只觉一生里最欢喜的莫过于此。只待天亮赶路,又是一日的折磨,偏生求死不能,只得忍着。 花开两头各表一枝,这一路,自是无惊无险抵了青州地界,待前头斥候道是有路人传扬,四座山把住往去的门,时常有好汉下山劫掠,毕竟琼英怎生个计较,暂且按下不表。 单说赵楚,将那车子赶了,方离了恩州地界,天又落起雪来,索性不甚紧,路途很是宽阔,正好赶路。 走不半日,林娘子在车内叹道:“教头走时,便是这两个公人押解,看他凶神恶煞,也是得了太尉府分说,可怜教头,不知多遭苦难。” 锦儿与赵楚相熟了,便开口埋怨,道:“将这两个泼贼,留他作甚?整日吃的喝的,也不能忘他,早早一刀杀了,落的干净。” 赵楚笑道:“林教头刺配沧州,沿途自有苦难,却有智深师兄照料,有惊无险。只怕阿嫂此去,教头十分后悔早早落草,如今不得清白。” 林娘子叹道:“这世道,窃国者诸侯,窃钩者诛,倘若是好,哪个能教清白的落草?只消能活命,坐官也好,当贼也罢,都是好的。” 又问他:“大郎既也落草,何不往那梁山泊里去?教头既能容身,想必十分周全,不惧官兵攻打,也有进退余地。” 赵楚道:“非是不肯,而不能。梁山泊,果真是个好去处,自早先听说,十分向往。奈何江湖里也传说,如今当家的,唤作白衣秀士王伦,十分不是好汉,容不得人。林教头往那里,也是委屈吞声,倘若俺也去了,教那厮日夜不得安心,一旦再无去处,势必与他水火不容,教教头在当中里,好难做人。” 一路来,下了博州,自聊城县出往西南,官道一改,越过几处山岗,踏上阳谷县地皮,官道旁有个平安镇,颇为繁华,往来客商不绝,便是大雪天,或是赶回过元日的,行色匆匆。 赵楚按住车子,问人打问,只看时辰尚早,便想进了阳谷县再行歇息。 有那本地的老者,见他行止昂扬,十分好汉,便劝:“好汉若要一路往东,有一伙客商,也可同路,也可自行去了,倘若要往南往西,却须在这镇里歇息半日,待天明,山上猎户下来,问明路况才好动身。” 赵楚请问究竟,那老者叹息道:“客人看是外地来的,不知阳谷县,前些时候,前头那岗子,唤作景阳冈,本是十分好走路,有一日,跳出个吊额白睛大虫,拦路不知伤了多少客人,也有身份尊贵的,早日传去外头,州府里下了个公文,县尊好一通责骂,却又拿那大虫无法,只好一面贴了告示榜文招募好汉擒拿射杀,一面各处传了口训,道是景阳冈过往的客商,须结队方可去的。看好汉一条好身子,只管花些钱财,住上一晚,莫教丢了性命。” 赵楚心下奇怪,自知那大虫在,武松便未曾回家,心道:“不知俺这一身手段,与那武二郎想必如何?可打得死猛虎么?” 只在大名府里,寻卢俊义好一通较量,教梁采芷好生算计,他也只这般逞能,好是不值,便去请问林娘子,道:“只说前头有个景阳冈,一条大虫拦路伤人,眼看天色不早,只管赶路?” 林娘子有心林教头,只盼能插翅早早在他身边,只听有大虫,不敢教赵楚冒险,忙道:“大郎不可逞强,想那畜生,力大无穷,又在山林里,焉能强过?不如只暂且歇息了,待明日,结成队伍,再过不迟。” 锦儿笑道:“便是有大虫,那官文里说的明白,倘若剪除,许多好处,赵大郎一身本领,何不为民除害?” 那老者在一旁听的摇头,道:“小娘子好不晓事,人力总是有穷,那大虫,如何比的过?这般一条好汉,留有用之身,何必与大虫计较?” 又来劝赵楚,道:“好汉莫要逞强,往日也有方圆百里闻名的好汉,贪那官府里百两赏银,结队往山里去,再不见归来。自古,打虎的只在说话里,老汉五六十年,不见有一个。” 赵楚道:“那便劳烦丈丈,镇子里可有干净客店?” 老者笑道:“不是老汉自吹,自家的客店,虽小,最是好用,只是新开张不有几日,不曾闻名。却是老汉一家,本分人,镇子里尽可打问。” 锦儿便笑,道:“原是个店家,那景阳冈上,果真有大虫?” 老者好是尴尬,道:“自有,店里也有官府告示,不信,可去见它。” 赵楚回身问:“阿嫂看怎生个计较?” 林娘子隔着帘儿,道:“只看大郎安排,一路倒教大郎费心。” 赵楚笑道:“俺与教头,虽不曾见面,神交已久,说甚么费心。”便请那老者头前带路,老者引着车子往去,一边道,“当是客人家小,不想竟护送而来,倒教老汉佩服。” 略略说起,老者愤然道:“看好汉是个人物,老汉也不怕多嘴——你道那大虫,如何能成事?便是山神爷爷,那当官的将自家们孝敬不行克扣,乡老在他面前说些好话,休说一条大虫,便是十条八条,也须收了回去。也有客人,时常往来景阳冈,出些银钱,怕不有三五百两,那官府里,也自出了三百两,如何不见有果真好汉前去?阳谷好汉无数,不怕死,只怕穷,他官老爷们果然能足额分发赏银,休说江湖里汉子,那猎户们,早舍命抢了那大虫来。” 赵楚问他:“丈丈可知,那克扣的赏银,都去了哪里?” 老者道:“能怎地?无非孝敬上头,搜罗些宝贝,求官而已。只一个花石纲,不知逼死多少清白人家,如今要教好汉们往山里舍命,也要盘剥。” 这老者,摇头只是叹,将赵楚引往客店里去,自觉失言,再不复提,安排跑堂的照顾着住了,命人打水递茶,只是不肯出面。 傍晚时分,眼看闭门,外头一彪人马,足有三五百人,都是些健军,挑着担子,行脚客们夹持中间,肩头都是挑子,吵吵闹闹,往镇前头客店里投宿。 赵楚不知,问跑堂的道:“看他来处,也是阳谷那厢,如何能行?” 小二甚是年轻,瞪眼道:“客人休要怪店主人,只看他能走,不见三五百人?都是厢军里的大将,聚在一处,更有弓箭刀枪,休说大虫,便是剪径的也须不敢来劫,客人孤身一人,怎可比他?” 赵楚道:“不是怪罪店家,只实不知这一行健军,竟贪黑赶路,挑著甚么?” 小二道:“能有甚么?州府官人过节,哪个下面的敢怠慢?便是阳谷县里,县尊老爷并着几个富户,凑足许多金银珠宝,往府上送礼。” 赵楚也是知晓的,不解道:“知郓州军州事的,当在府衙,阳谷既去,须往东,何必走平安镇,岂非煎熬人耍子?” 小二笑道:“客人哪里知,如今郓州,反了一伙好汉,啸聚梁山泊,打家劫舍好不热闹,那当官的,只待自家小民横眉竖目,哪里敢招惹他?却不知五黄六月里,大名府中书相公何等威风,也教那好汉们劫了杠子?” 赵楚方觉,果然距离那水泊,已是近了,心下砰然乱动。 支应跑堂的几声,命他将热汤只管送来,许了些赏银,那跑堂的走马灯似转着伺候。 待天黑,那老者好是玲珑,又扯了许多往西去的客商,只在店里歇着,晚来天雪,围炉共话,好不快活。赵楚看林娘子与锦儿已熄了灯,便混了进去,听那客商们讲东说西,渐渐已晚。 各自告辞,又见来了晚来的客人,一面让了桌椅吃酒,正待回了屋去,只听外头那掌柜跑堂的连声奉承,都道大官人这也好,那也好,棉帘卷处,闪进一泼人来。 赵楚眼尖,看那院里,车马不下十数簇,跑腿的并了店里小二,忙活不停。 再看进来这一泼人,当先拱出个好面皮的商人,穿了华衣,身材高挑,白净面庞,十分模样,勾住个风流眼,描两抹弯刀眉,唇红齿白,富贵十分。 那客人里,便有人喝一声彩,叫道好人物。 那人二十余三十不足年纪,笑吟吟拱手答礼,十分和蔼,却不落了身份,自在干净桌椅上坐了,教将拿手的酒菜只管来,有认识的,远远奉承,叫他西门大官人。 赵楚站在一厢,看的清楚,这人便是个药材商,再听竟唤作西门,吃了一惊,便问跑堂的,道:“这官人,好样貌,却是谁来?” 跑堂的得他许多赏银,十分巴结,道:“客人竟不知他?阳谷有名的人物,十分样貌,八分武艺,泼天的富贵,早半晌那健军们挑子里,便有他一份大礼,阳谷人人称他大官人,县尊老爷座上客,有个不敢提的名儿,复姓西门单子一个庆,端得了得。因前些日里,往聊城县取他药材,旁处店里客满,因此在小店里歇息,想是十分欢喜,这才又来。” 赵楚确知是他,便无心逗留,转头往里间要走,又一人外头叫道:“好大雪,店家,可有上房,只须住一晚,明日赶往城里去。” 那掌柜的十分为难,道:“客人一行,少说十数个人,小店也有客房,上等的却是不够了。” 那棉帘掀起,外头走进几个人来,有三个少年壮士,手里提了刀枪,并不隐藏,一个与掌柜的说话,道:“把这镇里,客店竟都满了,难得你这里落脚,少了便是少了,有一间住一间,但有开阔的,让出来,三倍付你店钱。” 便有个,一头解了毡篷,抖落一肩雪花,脱下了毡笠,随手一杆烂银枪将着墙靠了,声如洪钟,道:“好个鬼天,方在到了了阳谷,便就下雪,倘若要连了下个三五日,如何赶得及回庄?” 这人双十模样,十分周正模样,罩着穿戴,显是个富贵身子,却看他身架,也是一条好汉。在他手边的,与他有七分相似,年纪却长了些,劝道:“三弟好生性急,自大名府一行,原也不曾想过元日之前回庄,何必着急?” 那与掌柜的说好了住下的,掀开毡篷,三十来岁,生了三络黑须,十分威风,当是三人里为首的,闻言笑道:“只怕三弟急切回去,不是想念庄里,倒有个未过门的弟妹,方是一别几月,想念得紧了。” 那三弟面皮一红,待寻桌椅坐下,西门庆在一旁站起,拱手笑道:“看三位风采昂扬,某心里有个猜想,不如一起坐了,同饮一杯驱寒。” 那三人看他,竟都认得,为大的推辞一番,抵不住西门庆热情,一起坐了,道:“竟不知,这里逢了大官人。” 西门庆命店家将上等酒菜只管来,一面笑道:“某虽是个做买卖的,却也颇通些拳脚,只看三位,容姿昂扬,也是阳谷县里人,正好相邀。” 这一番,有说头,本是个一路送人的行当,风雪平安镇,豪强起波澜,正有个说辞,道:雪夜闻名惊平安,风冻枪刀篝火寒;强龙偏逢坐地虎,路人千载说梁山。 毕竟来人是谁,且看下回分说。 第三十四回 逐虎 且说西门庆请那三个同座,将些跑腿的,吩咐牙人往外头寻些零嘴,又教在角落里添了桌凳,吩咐他一行自管,教那掌柜的,西门庆道:“前日里过,你这店子里,颇有几味美食,但有,只管拿来。” 掌柜的陪着笑,在一旁道:“好教大官人知晓,自知便在几日,大官人要打门前过,老早几分美味,教厨下细细烹了火烤,都在下头备着。” 方去取那饮食,这四个,四面坐住,西门庆往那生了络须的拱手道:“阳谷地面,如今出名的,只祝家庄三位仲昆,想必这位,当是祝太公长子,讳字一个龙。” 那汉笑道:“不意大官人也知俺,正是祝龙,舍弟祝虎祝彪,说来惭愧,都说俺三个,只些许薄名,都赖三弟打来,俺与二哥,前后招呼客人,因此忝居在前头。” 这厢里说笑罢了,那掌柜的,将几味好味道,一排又一排添将上来,但见:乳炊羊、闹厅羊、角子羊,三羊开泰;假河鱼、货鳜鱼、两熟鱼,连年有余。管将个假野狐、假炙獐,假蛤蛎,说假实真,素面团就,扑了油,喷面道香;又有那旋素粉、玉棋子、签鹅鸭,虽俗却新,肉类实心,过了汤,迎风叫馋。又有那元腰子、二色腰子、三脆羹,下了四季常有的胡饼汤饼,待上了葱泼兔、煎鹌子、生炒肺、炙鸡、爊鹅、蒸腊、烹肉、炖汤、醋溜、火爆牛、煮水沸,满屋都是香气,直乱了众人的眼。 又不片刻,那桌上俱都满了,掌柜的又教请了桌子,将旁边,摆上旋炒银杏、栗子、梨条、梨干、胶枣子、蜜枣子、人面子、芭蕉干等各有,排开,四厢里便各不及十道,也不愈制,十分丰美。 再片刻,那跑堂的小儿,笑嘻嘻唱开各色菜点,原来这干果里,大都是看的,俗名唤作“看果”,只为添些下饭的韵道。 待那一桌的菜,四个人各自尝了,掌柜的又亲来奉酒,笑道:“小人与正店里,也有些交情,因此恩赐下家酿的福分,学了京师里玉髓酒法儿,作就一道法酒,内中许多药材,最是冷天里吃来,最暖身子,敢教大官人并几位壮士略略吃些。倘若多了,不是小人不肯,确是并不存那许多。” 西门庆闻听,将一瓮酒倒来,烛光下,色如琥珀,见而生津,望之馋涎,诚然一道好酒。 西门庆做那药材买卖的,将这法酒尝两口,瞥掌柜的两眼,沉吟不决,终尔道:“掌柜的倘若有心,但来阳谷县城里,往我处相谈。” 掌柜的千恩万谢,留下那酒,笑容可掬去了。 众客里便有埋怨的,都道:“这店家好不爽利,也不是差他店钱,但凡有好的,不拿来受用,哪怕回头来了,不在他处歇脚。” 便有人笑道:“你这厮,须是吃醉了酒,哪里能比他四个?不说西门大官人交通四方家财万贯,那三个小爷,独龙岗三庄里的好汉,最是豪强,便这店家奉承他,也是合该。” 赵楚闻知那三个竟是祝家庄的,暗自摇头,回了客房里,将一把刀取在身侧,又吃些冷酒,渐渐睡去。 至天明,雪果然停了,镇子里早起的,将大道清扫干净,冻土里马蹄得得牛羊乱叫,唤来掌柜的,略略用些汤饼汤面,一身暖和,又叫打了一葫芦白酒,看看往阳谷去的都已动身,赵楚收拾大车,请林娘子两个坐了,也不冒先,只在后头,等他等启程,便往彼处而去。 那西门庆所车药材,怕不有千斤,分几辆大车载着,行在前头,不与这寻常行脚客并肩,祝龙三个,引这三五十个庄汉,前头慢走,一边与西门庆说些闲话。 赵楚便赶了车子,往他一行后头紧跟,再往后,便是那闲汉们。 这一去,行不晌午,只见前头一处岗子,蒙了一层白雪,十分形如猛虎酣睡,上头森木葱茏,也有许多乔翠,最多的,光秃秃挂了冰凌,好是壮观。 赵楚心生慨然,此便是打虎英雄扬名所在,此时,尚是个无名的岗子,千百年后,提及此处,但凡知晓好汉的,莫不道一声好所在。 要过景阳冈,只一条官道,一行都有骡马大车,那小径自去不得,往山下大石上,瞧半晌官府的公文告示,果然是有大虫沿路伤人。 后头的行客,不敢远离大队,只好紧忙赶过来,那官道,也不十分宽阔,大车柴车相撞,人仰马翻,好不狼狈。 赵楚身量高大,一身彪悍,虽扮作个车夫,挥舞长鞭,有些手段的,都知手段了得,不敢唐突,又在前头,因此幸免于难,只见那祝彪把住烂银枪,笑道:“把这些泼才,休说一条大虫,便是有三五条,如今也吓破了胆,哪里敢来伤人?打马快走,倘若果真下来一条大虫,看他这泼才们,虎口逃脱不得,最是好看。” 似以他马首为瞻,那祝龙祝虎并比违逆,一声大喝,催马先上了景阳冈,四下吆喝连天,将那树梢上冻枝,惊的林中鸟飞扑一般,扑簌簌落将下来。 西门庆回头将众人瞧两眼,漠然如水,喝令紧跟,倒是他那庄客里,也有几个好心的,与赵楚相距近了,劝道:“汉子须紧跟,那大虫,只怕也饿得狠了,须提防伤人。” 将车里锦儿,冷笑不住,道:“那祝家的三个小爷,果然是有胆子的,何必一路吆喝?外强中干,哪里有好汉模样。想这西门大官人,也是个眼浅的,阳谷县里,能有几千庄户?生意买卖要通达天下,便须你来我往,这许多客人,行走江湖,最是个客,竟不相帮,生生失却,只看阳谷县有名的,便知此间无人。” 赵楚甚是诧异,不想锦儿竟有这等见识。 回头看那客商们,乱作一团,前头的要快进,后头的要抢先,乱哄哄将个官道挡住,反倒进退不得。 西门庆那庄客们,看赵楚并无紧随心思,俱各叹息,摇头急忙先走了。 只说赵楚,为那客商们闹哄哄一团,按捺不住,跳下车来,往高处站了,喝道:“把你几个,这般行止,天黑也须过不得景阳冈,若想无忧,只听我吩咐!” 那客商们里,便有人耻笑,道:“道你是谁来?快些让过车子,待爷爷先行,倘若敢有一个不,仔细你的皮!” 赵楚嘿然冷笑,绾起袖口,看看那官道边上,正有个横石,不下千斤,深深立足泥土之中,当时走去,拨开人群,吐一口气,使出万斤的力气,蓦然一声大喝,霹雳一般,那林里,陡然一声虎啸,百兽惊恐,乱走不迭。 那客商们,两股战战,有的忙往车担里掣出刀子,慌忙要舍了家财往山下去,可怜行客里许多老弱妇孺,一时践踏,哭喊连天。 赵楚怒睁双目,又一声大喝,声震云霄,双臂使力处,那巨石,生生教他拔出泥土来,使个霸王举鼎,行走几步,将个客商们,骇得咬牙切齿箍眼吞舌。 当时将那巨石,轰然往山林里一投,撞倒大树小枝无算,锦儿自车窗外瞧的明白,吐着舌道:“赵大郎好大力气,怕不有九牛二虎?” 只赵楚将众人骇定了,均匀吐纳,缓缓道:“大虫何足惧之?倘若这般零散,但有教老弱妇孺遭你践踏,有一个,送往虎口里。但有一双,且比这巨石如何?” 也有那不怕死的,着实钦服,秩序定,一面分派人手左右前后护定,来问道:“请教哥哥姓名?” 赵楚呵呵笑道:“京师里泼皮,朝廷里配军,只为义气,护送阿嫂与俺阿哥相逢,因此南下,你里头若有往京师里走动的,当知俺赵楚。” 那汉们大喜来拜,道:“不意竟是赵大郎哥哥当面,一行无忧矣!” 登时将行客聚拢,缓缓往岗子上走,不及半路,果然见那官道旁雪林里,一头斑斓猛虎,帝王似来回慢吞吞游走,巡视领地一般。只看他森森双目,情知早是饿得狠了。 众客里,平日自诩好汉的,见而色变,哭天抢地道:“将那祝家庄天杀的,何不将这畜生赶开,如何是好?” 那猛虎,距此也有沟壑阻拦,也有一二里地,竟都骇成这般模样。 那猛虎,见这一行人,甚众,不敢来侵,远远瞪住,陡然仰天一声长啸,缓缓迈步,行云流水,那闪闪皮毛下,都是力气。 赵楚并非怕它,却这两世为人,哪怕剑阵戟丛里,尸山血海中,也是走过不知几遭,毕竟方见猛虎,瞪瞪瞧它许久,蓦然失笑,跳下那大车,便在官道旁,瞪住猛虎瞧半晌,自语道:“只是个头颇大,分明耕牛而已。” 那行客们,闻声只怕要失笑,有的便乱叫:“不得了,这厮怕是骇丢了魂,苦也,苦也。” 那猛虎,许也不曾见过竟有饶有兴致来瞧它的,示威似又吼一声,缓缓压住四足,定定迫来,那倒刺猩舌,将白森森牙口内吐出,虽是极远,腥气扑鼻。 赵楚拊掌,道是果然比那人养的多十分生气,弯腰捡拳头大小石头,劈头将那猛虎乱打,虽无琼英那等手段,准头却是甚准,那猛虎额上,颈里,为这乱石一顿打,发作了性子,咆哮掀起满地的泥土,奋勇扑来。 众客失魂丧胆,若非手足着实无力,天涯海角只管逃,怕不只恨爹娘少生两只脚。 赵楚待将这猛虎看了,也觉十分寻常,笑道:“把你这畜生,来势不比西贼军里的铁鹞子,灵活却过之,当真有些看头。” 待那猛虎近了,他竟并不闪避,掀起一块巨石,将面前一当,那猛虎迎面扑上,一声响,巨石为它钢爪抓地两半,吃了痛,竟舍了前头的砧上鱼肉,翻身往赵楚扑来。 赵楚喝道:“好畜生!” 自知倘若与它纠缠,只怕打死容易,也须吃一身伤痕,便将那半截在手里的巨石高高举起,望定猛虎额头,使铁锤般,三五下狠砸,落实了也有两三下,可怜将个猛虎,哪里见过这等杀神,先失了一扑的势,如今教他按着打,没了力道,咆哮连天,声震四野,却再也进不得一步。 那虎头,铜铸铁浇也似,三五下去了,石头碎裂,它却只是吃痛,闪开赵楚掷来碎石,往一厢里一跳,倒卷尾巴,钢鞭似扫来,那地石树木,不能抵挡,所过处,雪雾弥漫。 赵楚闪身让开,觑准那钢鞭似尾巴,趁手抓定,倒拽了猛虎后退三五步,掣起地面上手臂般粗细的树杈,劈头盖脸将那猛虎,正在腰间连砸七八下,脚步移动,却不教这大虫掉转过来下口。 又一下,那猛虎奋力一掀,将个树杈折断,赵楚看它血盆大口,不敢怠慢,合身扑上虎背,三拳五脚,将个猛虎,打个晕头转向,不知身在何处。 及此事,那丧了胆的行客们,方缓缓回过神来,看那牻牛似一条大虫,竟给他暴雨般打个还手不得,只管在雪地里乱跳,俱都看呆了眼,眼见猛虎挣扎不开,一声喊,有胆大的,掣着刀枪要来帮手。 不料赵楚跃下虎背,一拳正中那虎颈侧,趁势立足,将个猛虎,巨石一般举起,抓住了钢爪,往地上胡乱摔砸,砰然声里,那猛虎,竟哀鸣连连,忍痛死命一跃,跳出赵楚手掌,不敢回头来看,风驰电掣般,没头没脑,往林子里窜将去了。 赵楚哈哈大笑,将手里虎毛丢在雪地里,回身来了车旁,将个林娘子两个,骇得三魂七魄丢了一半,看他安然归来,方合掌望天,连声道:“苍天有眼,不伤分毫。” 赵楚自家知晓自家事,自出了西军,满心怒气,又吃这许多无名官司,今日也是放下泼天的胆子,倘若往日,便是有这手段,也不敢托大赤手来拿。 心下向往,暗道:“这猛虎一番厮斗,果真颇费力气。想那武松,醉酒夜宿景阳冈,也不能比往后那一身本领的武松,便是江湖里学来三拳两脚,竟能生生将个大虫打死,诚然天将魔神,人间太岁。” 那客商里,见这绝世的狠人,下凡的罗汉,竟将个大虫生生三拳两脚,打地满山遍野狼狈而逃,一时面色潮红,吐纳粗重,不知竟在人间。 那好汉里,惊魂未定,俱各拜服,都称赞道:“前时里,有个打虎的李存孝,本当撰说,今日见了,方知世间,果真有这等好汉,哥哥真乃好汉里头一条,神人一般。” 赵楚搏斗这片刻,一身力气也丧了三五分,渐渐缓过气来,笑道:“却是不敢,想三国时,便有好汉典韦,刺虎不得,猛虎夺路而逃,逢深涧,竟一跃跳过。如今世上,好汉无算,将这大虫三拳五脚打死的,不知凡几,倒要教他笑话。” 待跳上车来,里头林娘子使了锦儿,捧著撕碎的衣角,将那手掌心里血淋淋的包扎,不提。 毕竟那大虫去了,行客们不敢直面,俱各窃窃,一路随着,上了景阳冈,往下走,快了许多,方下山,山前本是笑嘻嘻只等看热闹的祝家庄三个,并了西门庆等人,竟点查无一损失,念起方才山岗里咆哮连天,目瞪口呆。 本要寻客商们来问,又觉自降身价,暗暗教下头的问了,细细听说,一面不信,却又无法解说,俱瞩目赵楚,那祝彪听得竟逐虎乱窜,三分不信,待听竟是京师里第一条好汉,十分不信,道:“只怕齐心合力将那大虫吓走,这厮仗了那粉头的名声,旁人只是奉承。” 赵楚远远听了这话,回头瞧来,道:“便是俺沽名钓誉,不该将阿姐来说,若非不愿生事,将你下了拔舌的地狱,自比那大虫如何?” 祝龙祝虎,急忙挺了刀枪,祝彪骂道:“将你个贼配军,也敢爷爷面前拿大?杀你,如掌上蝼蚁一般。” 这厢里西门庆劝住三个,那厢林娘子拦住赵楚,又要同路,赵楚道:“这等气量狭小,早晚吃一刀杀的贼,俺虽是江湖里弟兄奉承个薄名,不屑与他同路,休脏了俺的眼!” 当时扬鞭催马,往阳谷县而来。 别人不知,车内林娘子两个却看得明白,赵楚那一双手掌,旧伤未愈,如今又教那猛虎奋力一挣,钢爪带破皮肉,只怕一身本领,也只七八分了。 后头人看,茫茫雪地里,天地混沌相接,那车子渐渐远去,扬起官道上风雪,卷没了影踪,恰似自天上来,事了又自天上去。 正是:生来神力赵大郎,裂石开碑凶名扬;纵然天赐无双兽,舍胆逐过景阳冈。 又判道:世间若无武二郎,打虎李忠也骁强;他年英雄自此过,日暮寒鸦啼景阳。 只在阳谷县里,怎生个计较?又,待过独龙岗,岗上有三庄,强通梁山泊,匹马谁主张?毕竟后事如何,下回十分分教。 第三十五回 金莲 上回说那祝家庄三条壮士,最以阳谷县第一条人物自许,尤是祝彪,见不得能有人在他上,便是庄内的教师,也不敢平白抢他风头,自此,不必再提。 只说赵楚,押了车子缓缓远去,卷在雪地里,模糊了影踪,待拐过官道旁地山岗,消失无踪。 车里林娘子埋怨道:“不是说大郎,那大虫,眼见许多人,不敢侵犯,何必又去招惹它?只是大郎义气深重,倘若半路里有个闪失,宁不是一场祸事?” 锦儿却道:“看那大虫,也须吃不住好打,倘若打杀,剥了皮毛,作就个虎皮交椅,十分威风。” 赵楚笑道:“多劳阿嫂挂心,只是无妨,教那厮们处处算计,无比龌龊,心里压抑些怨气,不过借此撒出来而已——倒是锦儿,胆子颇大,哪里听来那虎皮交椅的勾当?” 锦儿自车内探出笑嘻嘻一张俏脸,道:“说书的先生,每有占山为王的,都有个虎皮交椅,京师里小儿,顽闹时候,也扯个花布衫这般吆喝,大郎莫非不知?” 赵楚哑然失笑,里头林娘子只是埋怨,又说锦儿的胡闹,一路笑着,约莫晌午方过,前头有小城,十分低矮,行人往来,看也不少,便是阳谷县了。 眼看过了赵乡孟乡,农人渐少,匆匆的行客渐多,又行半晌,远远望见阳谷县城池明晰,门口也无人值守,几个闲汉,自在门楼下洞子里闲聊。 赵楚问道:“已到阳谷县,便是一路慢走,不过三两日,定可教阿嫂与教头相逢,不如暂且在这阳谷县里歇息半日,养足了精神,见了教头也少些悲伤?” 林娘子道:“只依大郎。” 进了东门,官道也不十分宽阔,沿途有林立商铺,也有茶寮客店,七八个闲人,十来个碎嘴,胡乱扯些闲话,无非是东家长西家短,并不十分冷清,却也不及繁华时候热闹。 再复往里头走,待过了官道,县衙只在眼前,衙门高大,前头立足两头狮子,雄狮头绾六团,吞吐绣球,右手便雌狮,微微低矮,腹下一头幼狮,十分顽皮,生态可爱。 赵楚冷眼瞧半晌,只是冷笑,林娘子低声叹道:“将这狮子,俱都是恫吓清白人家。看它貔貅,也挡不住大口吞了权贵的好。” 只是一个说头,便是,这世道果真乱了。 便在南门外村店里,寻一处投宿了,再往南去,过了独龙岗,不远便是梁山泊,因此教送了好些热水,林娘子沐浴净衣,只待天明上路。 谁知这雪,眼看停了半晌,日头也自跳出,不待晚间三更时分,又纷纷扬扬撕扯下来,至天明,有同行的行客们,远远去了,返身又回来,赵楚待问,长吁短叹,道:“倘若轻装,道路也不十分难走,只是有大车的,路都被埋了,走不几步,便有雪下的凸凹,人仰马翻,只好等这雪消停,前头有人踩出痕迹,才好走动。” 赵楚看他柴车,已然一路颠簸,耐不得许久,只好一面往楼上告知了林娘子少耐,自与三三两两也来投宿的客人闲聊。 时不过半晌,店外飞马走人,一泼热闹,迎头看时,竟是祝家庄那三个,不知自何处买来的马,包了蹄,不惧雪地里行走,急匆匆往南而去。 那祝彪眼尖,见村店外赵楚皱眉看来,心下一喜,将他打量好半晌,走马而去。 有客人便道:“祝家庄,好生了得!想那祝太公,半生积攒下一片家当,交结山东,十分豪爽,因此江湖里卖命的好汉,纷纷往他这里来投。道是有个铁棒栾廷玉,能使各般兵器,十分厉害,教了祝家庄的三小爷,方圆百里,谁不知他名头?这大雪,自是挡不住他弟兄归家的路,看那马匹,也甚雄骏,只怕大名府里,也不见有几匹。” 便有当地的客人,道:“祝家小三,分明便是个饕餮,大口只往自家里揽计,独龙岗十分险恶,如今被他三家霸占,说是三庄,都看祝家的脸。” 便有外地的问他:“只自独龙岗下过,听人都说李家庄有个扑天雕,一把钢枪十六口飞刀,便是那铁棒栾廷玉见了,十分景仰,庄上好汉无算,怎教个后来的比下去?” 那客人,见许多人请他吃酒,渐渐上了头,卷着袖口,大声冷笑,道:“阳谷县的,谁不知扑天雕李应大官人?十数年来,走南闯北,一身武艺了得。只是这李大官人是好,毕竟他庄子已有数十年近百年,常言道是朽木已腐,以李大官人中和性子,怎好与个后生计较?自是渐渐教祝彪压下了名头,因此外头人都说,三庄尽看祝彪脸色。” 那人又道:“若果真说起这三庄来,实则难分高下。祝家庄,兵多将广,又坐了州县衙门的好,自是了得。只他祝太公,许多财物都是火并而来,庄下却无许多田产,偌大个祝家庄,吃一日,便少一日,多一人,便多一张吃饭的口,多一条穿衣的架。” 譬如凑趣,自当有人捧场,他按住酒碗不说,有人便道:“李家庄优劣如何?” 那人方道:“李家庄毕竟百年坐落,广有田产,只要精兵,不要无用的,好汉往来,只管问他庄上拿些银两细软便走,看似个老好人,却是头猛虎大虫,不比祝家庄锋芒毕露,倘若有个祸事,祝家庄当之,而李家庄一贯为人有爱亲好,不虞有灭门之祸。” 他同行的,有人喝道:“慎言!休教那马溺,换来杀身之祸,不知那祝家庄自发达,便是吞黑吃灰的货?” 那人多贪几碗酒,哪里能说的下?看四面围住许多听客,一时得意,大声叫道:“店家,只管拿酒来,也有个扈家庄,一一分辨来听。” 外头有人笑道:“阿哥辛苦,哪里能自掏酒钱?店家,今日里客人们吃酒,都算俺头上,一发儿还你,不差分文。” 众人去看,昂扬一条大汉,十分难见,额头落了金印,双臂抱住千斤,阔口狮鼻,不比寻常人等。 当时喝了一声彩,那汉子们,请他前头坐下,有人请教姓名,那人道:“本是京师里薄有名声的泼皮,只看西贼侵犯,十分气恼,投军数年,期满归来,因是吃罪高俅太尉,教些不齿的老儿,发配往青州担待,一时义气,护了原八十万禁军枪棒林教头老小往来团聚,江湖里抬举,叫俺赵大郎。” 便是赵楚。 那客人里,闻言纷纷道:“莫不是景阳冈里逐虎的赵家哥哥?” 赵楚讶道:“竟不知,许多人听了?” 那说话的汉子,熏熏然道:“京师里传说,都道有一条十分的好汉,咱们平日好生景仰。前日里,南来北往的好汉们,都说哥哥将那蛮子几个三拳两脚打死,因此教那高太尉十分恼火,将他府里的私怨,都记在哥哥头上,刺配青州。不几日,也有人说,道是哥哥因了义气,一路护着好汉宝眷南来,本想哥哥这等人物,须要错会,不意在此相逢。” 那客人里,纷纷来见,赵楚一一与他见过了,有人道:“哥哥一路辛苦,又要遭那贼们盘剥,能有几个闲钱?到了咱们地头上,不须哥哥请吃酒,待咱们凑些零钱,好歹与哥哥相逢,往后也脸子上多些光彩。” 赵楚唤来店家,将褡裢里排出一摞花银,笑道:“弟兄们都是江湖里拿了性命挣些补贴家用的,倘若生受,怎教俺安心?这里也有些钱财,本是多年积蓄,与其到了青州教那当官的盘剥,不如与弟兄们吃一碗酒痛快,看这天色,只怕明日也动身不得,只管痛饮,莫教俺小巧了好汉。” 那店家见这许多钱,十分殷勤,将白酒瓮来,又切来许多好肉,索性将店门关了,也凑来一起听说。 那汉子们,再三推却不得,只好再三拜谢,都道:“赵家哥哥十分的人物,只是这钱财,也须多留些在手边,到了青州,上下打点,好过生吃他一百杀威棒,能了却一条好汉性命。” 赵楚谢了他的提点,吩咐四处坐下,教他说话的道:“正要过独龙岗,若是一人,匹马杀将过去,怕他不甚?只有林教头宝眷,惊扰不得,只好问弟兄们讨些主张。” 那汉们便笑,道:“值甚么,要哥哥请吃酒?” 与那说话的汉对饮一碗,那汉满面通红,十分趾高气昂,道:“赵家哥哥不知,这独龙岗上,只一条交通南北的路,李家庄不愿可恶好汉,自不接管,因此教祝家庄扈家庄合起手来霸占,过往客人,须留买路的钱,一个说不好,便是千军万马来拿,十分教人气恼。说这祝家庄,哥哥也见那祝家小三,虽有七分本领,只无半分心肠,容不得别家好汉,便是那教师栾廷玉,也须忍让三分。只因扈家庄人手不足,这关卡,倒是他祝家庄独吞了。” 他这“人手不足”四个字,分外明白。 赵楚会意,也能猜测出三五分来,那汉道:“便到了扈家庄,那扈太公,生来两条儿郎两个女儿,大郎扈成,经营手段有八分,奈何不是个习武的底,性子颇为懦弱,当家也不敢与人可恶。他那兄弟,许多日子前,不分好歹外出丧了命,多劳祝家庄捉了仇人,因此往来十分亲密。那两个大女二女,胡乱寻个婆家,都在庄子里有恩情,不见有甚么能耐。只说这近年来,倒是扈家庄出了一条人物。” 再饮一碗白酒,那汉大声道:“说来也羞煞满庄的老小,他扈家庄,本只是个得了官府的好,能做盐铁买卖的生意人,养募着千百个汉子,勉强能得安宁,兼且扈大郎冲和,一面不虞教人吞占,却也战战兢兢。只这扈太公,老年得了个女儿,便是扈三娘,人称一丈青,不知哪里学来手段,一身本领,祝彪不敢抵挡,十分了得。这也罢了,偏生生就三口宝刀,又多个拿人的红棉捆将软索,将那栾廷玉,倘若不查也须灰头土脸,十分豪强,自学成手段,将个扈家庄,本便广有田产,又有打造铁器披挂的好处,豢养出一头猛虎,若非只是个女子,不教祝家庄在前头!” 客人里有人笑道:“这扈三娘,闺名也是有的,偏生只爱这一个小名,前番时候,俺也曾见着,引着十七八个女子,耀武扬威,往来冲突,确是了得。” 说话的汉子,吃了赵楚的好,便来相劝,道:“哥哥一身的本领,如今阳谷县里都说豪杰,只逐虎一事,得罪祝彪,倘若要往南去,须避不开独龙岗,不如舍了那车子,化成个赶路的客人,料他庄上,也不能时时警惕,寻个良机,潜过去便是。都说好汉莫吃眼前亏,哥哥是个下山的猛虎,奈何那祝家庄,本处的地头蛇,不可与他纠缠。” 赵楚道:“他要买路的钱,分文不差,这地头蛇,也不须造谣生事罢?倒是无妨,只待天晴,昂扬过他山岗,好汉行事,便当有头有脸,莫非倒教他祝彪小儿,道是俺好听的只须传扬,这等没面目的,却要遮掩?兄弟好意,心里深领。” 汉子们再三劝不住,只好热闹吃了几碗酒,各自散去。 待天明,又不曾放了晴,行路不得,赵楚又教店家开张了厨下,将酒肉只管送来,如此,第三日时候,方天晴了,各自告辞,那行客们,一面传扬赵楚的好,渐渐这方圆百千里,有了好大名声。好汉们闻他的名,先不提京师里第一条人物,只说千里送了义气,平生不看出身,出手十分慷慨。 待搬了林娘子与锦儿上路,那锦儿便埋怨道:“都说走路须不避银钱的重,便是有万贯家财,倘若大郎这般挥金如土,也须早晚败坏干净。” 赵楚笑道:“左右都是别人家的,何必吝啬?不若待锦儿出嫁,俺与教头阿嫂商议,也送你一份嫁妆?” 锦儿面红耳赤,啐他不是好,自与林娘子说去了。 林娘子眼见梁山泊只在眼下,万般心思,都化作了急切,心事重重,倒是锦儿小意儿模样,教她开颜轻笑。 待一路来,赵楚逢了村店便问清河县所在,约有七八处,都得一个话,倒是此处只一个清河镇,便在前头不远,却不闻咫尺之内有甚么清河县。 待问得急了,有行客便道:“好汉只怕不知,也有个清河县,却在高唐州之北,只听说过,不曾去过。要问这清河,方圆百里之内,便只阳谷辖下一个清河镇了。” 赵楚又问:“可知有个武二郎?” 那客人便笑:“如何不知?前些时候,县里头的机密,教他一拳好悬没打死,因此舍了兄长,天南海北逃难去了。” 赵楚心下奇怪,心道:“武松只说清河县里人,如何眼看竟是个镇子?” 按捺了好奇,一路加快形成,晌午时分,便到了前头,只看一条大河,浩浩荡荡,冻起的冰凌,晶莹宛如琉璃,围住一处小镇,人烟袅袅,行客匆匆,那灰白的屋头巷尾,恍如自发黄卷轴里掉落的笔墨,并不十分唯美,却古色古香。 过了桥,当面一株大树,三五人合抱不得,怕不有三五百年轮。 再复往里头走,高低错落屋檐下,竟满是褴褛的人,瑟瑟挤在一处,有好心的人家,赠老弱些许清粥,细细啜饮,分于家人,好不凄惨。 赵楚吃了一惊,扯住一条来回打眼的闲汉,问他:“眼见年关,怎地这许多流落人?” 那闲汉拿眼睨了他,不耐道:“官府也不须理会主张,倒是你这厮,十亩地里,怎就冒出颗大葱头来?” 赵楚叉开五指,劈面只一掌,那汉落了两粒门牙,满面是血,急忙改了口,道:“爷爷只看小人,当是放了个屁,莫伤小人性命。” 赵楚喝道:“谁肯要你狗命?如何年关头里,竟有这许多流落的?仔细说来,不然,打断你狗腿!” 那汉忙道:“好汉不知,这流落的里头,大都自济州北上而来,如今掺杂了许多南边反贼的细作,因此官府里不教供养,也不曾发了粮仓。” 赵楚丢开他,那闲汉心里只叫苦,道:“只盼这厮早早去了,莫在清河逗留。想那武二郎一条大虫,眼见走开,好日子渐渐到来,只想趁着眼看元日讨些好处,竟教这厮迎头一顿乱打,当真晦气。” 车里林娘子听得外头乱喊起了冲突,教锦儿打探清晰,掀开棉帘一望,不由凄然,道:“这许多老弱,眼看一口清粥也能救得性命,如何竟将个莫须有的罪,生教人等就此饿煞冻死?” 锦儿道:“甚么细作,明情便是当官的克扣了赈粮要过个肥年,生出这许多借口。” 林娘子将随身的细软取来,命锦儿道:“寻个富贵人家,只须留了教头的旧物,将些首饰珠宝,能换些钱来,衍化些粥米,好歹替教头积攒些福气。” 赵楚眼看手头也并不十分宽阔,只好也将些临行时友朋赠送的珠宝,教锦儿拿去换了,那围观闲汉里,有贪图的,自告奋勇来,道:“清河镇里,富不过张员外家,莫说张员外,他那下头人,平日只恨清河镇小,买卖不得,小人们也识得几个,管教小娘子自如寻人。” 赵楚按住马鞭,道:“好是好,也不拦你几个财路,只一件,莫以善而肆意欺压,心生恶念,倘若胆敢,俺杀那贼们,也不知几千万,眼见如今犯了官司,杀一个是杀,杀一百个,也是杀。为你等计,莫将性命拿来耍子!” 他那一掌,将个壮汉掀翻,众人都看在眼里,哪里敢违逆,连声答应,引着锦儿去了。 赵楚便将随身的碎银,将门户里换来些锅灶米粥,眼看这一行流落的,少说也有三两百人,慢慢排布,不多时,锦儿与一行闲汉归来,后头又引着一个女子,远远看去,只是个丫头模样,不分面目。 待近了,赵楚看那闲汉们,有几个满头脸都是土,十分狼狈,待要发作,锦儿拍手笑道:“他几个里,也有意图不轨的,幸而教头也曾教我些拳脚,正好发了利市。” 那闲汉们,看锦儿目光,尽是畏惧,赵楚失笑,又看那一包的细软珠宝分文未动,奇道:“便是那张财主不肯换?” 锦儿忙道:“这许多细软珠宝,能换许多钱米,张员外家管家亲来见了,本说就此换了,我只怕在他地头上,生受咱们珠宝,反将咱们赚了,因此草草花了个押,待他将钱米送来,再足份给他便是。” 赵楚笑道:“林教头家里,果然精细,这女子,如何到来?” 锦儿扯了他,往僻静处,指着那女子道:“她有许多委屈,觑个空子,要我救命,没个主张,只好分说那管家,道是须有人看着,将她引来。” 赵楚细细打看,这女子竟有十分好颜色,虽是不甚华衣彩带,模样清秀周正,怕也有二十岁年龄,身段风流,垂了眼睑不敢抬头,怯怯似是幼鹿,倘若将养些日子,小家户里的掌上明珠。 便问她:“小娘子竟有甚么主张,这般慌不择路?” 那女子,散了双丫鬟,闻问拜在地上,泣不成声,一边哀声乞求,道:“只请大官人救命,倘若逃脱张府,为奴为婢,粉身碎骨也要报恩。” 赵楚看的惊奇,教锦儿将她扶起,道:“只莫忙,果然有说不得的,生个法儿也能帮手。且慢说,也是张府里人?” 那女子方抬眼来,只见目光流转,恍如彩霞灼烧,灵动如跃鹿,明媚似彩锦,不经意里,勾人心魄,只看一眼,便觉再舍不开。 但听她泣道:“奴奴便是此处张员外府上使唤丫头,平时奉承大夫人,不想教员外起了邪心,奴奴不敢从他,只得告知了夫人,那两口不知甚么计较,要将奴奴,葬送往那荒郊野岭里去。” 赵楚听的不对劲,急忙打断,问道:“你叫甚么?” 那女子道:“本是官府里头出身,因犯了王法,自小流落在此,本姓潘,小名作金莲。” 说罢,又捣头如蒜,只是乞求,道:“只求大官人救命。” 赵楚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第三十六回 孽缘就此 抖擞天里,炊烟更添寒冷,正有一首说辞,道是: 一身落来只怕天,夏怕烤燥冬怕寒;王孙公子五侯家,哪个知米又知钱? 那清河镇里的流落人,三两百个,本是央官府接济,倒将一纸公文下来,只说这一拨里,自有江南反贼方腊细作,将朝廷发来的米粮,颗粒不见,本待就此等死,只听居然有人花钱买了钱粮来赈,一时间,人情蜂拥,一头张罗出几个妇子大汉,借了镇里人家锅灶只等那张财主来。 林娘子若有所思,待锦儿去车里,道:“赵大郎心思,端得精细,也罢,这世道不容,教头与他一般儿的好汉,想来不曾有这等心思,你且将此事,只说赵大郎一手做来,管教旁人都落他的好,莫教知晓你我,也不必提及教头姓名。” 锦儿转眼便知,瞥赵楚那厢,闷闷道:“可怜这世道,赵大郎竟也有了功利心。” 林娘子笑道:“你年纪尚小,不知这许多,赵大郎所就,半有怜悯,也是顺水推舟,或他也并无此心,只在教头落脚处,顺着他些。” 锦儿撇嘴,只是埋怨,道:“只不知他心里,怎生个计较,前番也说落了,不愿与教头一起落了草,偏生又在此处计较,甚么念头?” 两人左右计较,不知赵楚心思,林娘子道:“休管这许多,只怕赵大郎一心要往青州,此处落个好,无非以图往后大事而已。” 且说赵楚,问明了竟是潘金莲,心下又是笑,一边束手无策,毕竟鼎鼎大名,留来却是……却是好笑地紧,细细看时,果然清池里一朵莲,笔墨非能形容,楚楚可怜。 只好道:“想那赵员外,于你怎生个安排?” 潘金莲见赵楚踟蹰难绝,悲从中来,珠泪似颗粒,成串往下滴,哽咽不能成声,再三拜道:“大官人不知,张员外本不是个和善的,如今赍恨在心,焉能教奴奴落了好?方才见那姐姐时候,本便是要寻个人家,将这身子,典了银钱买回契书,因只听大官人慷慨,生了万一的念,只求救命,敢将清白身子,侍奉罢了。” 赵楚忙避开,这等一个清清娇娇的女子,一拜来,自觉便要少却十年寿诞,虚扶要她起来说话,金莲哪里敢,将个玉雕粉彻的额头,在那雪地里只是砰然有声,放声大哭,道:“大官人不知,本地有个武大郎,非是嫌弃,奴奴也知,能求个安稳日子,便是祖上积德行善换来。却这武大,心底良善,为人总是懦弱,倘若奴奴去了家里,教那破皮无赖们,宁不纠缠?” 赵楚无法,只得道:“俺孤身行走天下,怎能连累?看你也是苦命人,不如分你些银两,将那契书典了,早早寻亲戚投身去,最好,只是远远离了这里,不教那厮们纠缠。” 潘金莲大喜,将个珠泪混了胭脂的面,又再三拜谢,却踌躇片刻,决然道:“只是奴奴,不说亲戚,多年未曾见走动,早已没了情分。想奴奴一个女子,哪里能容身?便是大官人慷慨,吩咐些钱财,到头来只怕徒徒送个他人。只说不怕羞的话儿,只好这清白身子,年月侍奉大官人,心里方安定些。” 原来她心里,暗暗道:“便是他有金珠宝贝,将这身子,换出张府便已得天侥幸,倘若再贪心,纵然他有赠奉,奴奴一介女儿身,哪里能得安身?女伴们也说,只消出得张府,有个照应的靠头,来日方长。” 赵楚又道:“只俺刺配犯人,居无定所,只怕朝不保夕,如何能行?倘若果真没了去处,只在俺这阿嫂身边走动,最好。” 潘金莲垂泪,毕竟只是个黄花女子,咬牙忍住羞道:“大官人清白人家,奴奴纵然自许不曾坏了这身子,也于大官人名声有碍,只听大官人吩咐。” 赵楚大松一口气,这女子美则美矣,奈何好大的名声,不知将来,留在身边,也十分不便,暂且教她脱了身出来,最好。 林娘子见了这潘金莲,先赞一声道:“好标致的人儿,莫不是龙王爷座下的?” 潘金莲忙又见礼,口称阿姑,赵楚将原委说来,林娘子有了计较,便问她:“那张员外,可能许将银钱换了契书?” 潘金莲道:“便是奴奴无法措来典身的钱,因此生出那歹毒的主见。” 至此,她心里安定下来,与锦儿又私见说几句闲话,竟也通文能断字,口齿清丽,不是一般儿见识。 不多时,那张员外家里,果然一伙人押了米粮过来,随了一泼男女人等,前头个精瘦汉子,远远叉手,不提姓名,只将米粮交割,细细点了细软金银,待便要走,赵楚道:“且慢,也有个分说,与你一并儿结了。” 那管家,知晓赵楚,得了张员外吩咐不敢接近,远远只好道:“好汉但有吩咐,小人能做主的,便就解办。” 赵楚手指了潘金莲,将随身的银钱丢去,道:“这女子,与俺嫂嫂,有些干系,不意今日方逢了,有心典她出身,管家可能做主?” 那管家,拿眼将潘金莲上下打量,暗暗点头,口头却道:“非是小人为难,她须与主家有些牵连,待小人带她归去,问了主家的意愿,而后送来可好?” 赵楚不及答应,车内得了林娘子吩咐的锦儿,走出来冷笑道:“好把你个机灵管家,不敢恶个主家,自也不敢恶了主家母,倘若随了你去,不知又生甚么干系,说得好,就此卷些银钱走了,快快将那契书送来,说不好,正是年关,往县尊面前,分教个明白,可有这等主家么?” 那管家吃了一惊,他也心里忐忑,这潘金莲,自家主人好生垂涎,几番三次不能得逞。又那善妒的主母,虽不止将这丫头看做个眼中钉,千万般算计,都要赶她出门。 赵楚既下了心将她赎身,便又道:“要去你府里,也不难,只这一个女子,如何抵得过你千百个人?俺却是不惧,待俺一齐去了,眼看你等收拾契书,一面交换。” 那管家骇然,这等钦犯凶人,如何能引得家去?急忙拿话稳了,遣两个机灵的小厮,飞奔往主家面前分辨好歹,一面陪着笑,不敢远离。 那锅灶里,米粮泛出味道,流落的便涌将过来,赵楚命里头的乡老几个,将那米粥分了,又将所余的,各自计较,将那流落的,眼见半斗米,也能厓过寒冬,一时欢喜,拜谢不提。 赵楚不愿受这遭心的谢,避开自去,将在车边,将几个闲汉扯来,命他等往客店里换些熟食清水,教锦儿侍奉林娘子用过,不多时,那张府来处,几个小厮捧了文书,远远递交那管家,吩咐几句。 便这管家的,亲将文书送来,推辞过赎身的银两,赔着笑道:“好汉容禀,家主人十分好客,本要亲来,奈何眼见年关,又生了恙,行动不便,遣心腹来说,这女子,也不值当甚么,权当看了好汉面目,打发了便是。” 又喝那金莲,道:“你须记了,往别家去,不比府上,须小心伺候,不可怠慢,休教辱没张府的规矩。” 赵楚大怒,当了面目胁迫的,尽都死了,这等腌臜,也敢放肆? 便喝道:“有甚么难,敢这般做大?倘若再敢聒噪,待俺事了,再过清河镇,往张员外处拜访,定教你这狐假虎威的泼贼,景阳冈上大虫的一顿饱餐!” 那张府的,早知下来个打虎的爷爷,强盗的祖宗,哪里敢再复言,急忙护了管家,抱头鼠窜。 至此,林娘子方下了车来,她容貌十分美丽,又比锦儿金莲两个,自多了不及的风情,举步间,亲切热爱,那镇里的,何曾见过这等人物,俱都看呆了眼。 便是潘金莲,往昔有阳谷再无复出的名头,如今见她,摇曳里,有那一段风情,举手,便是一片雍容,自惭形秽,急忙低下头去。 教赵楚在旁边听了,林娘子道:“都是大郎做主,看这女儿家,十分清白有性子,想教头落脚处,龌龊不少,奴家与锦儿两个,好歹有个名分,那人们不敢多多愈了分寸——大郎也须有个照拂念奴的,也为这苦命人儿,大郎莫将火坑里推辞。” 赵楚寻不来推辞的话,那潘金莲往后头跟着,只是不离,只好叹道:“本待去了梁山,快马加鞭往青州去复王法,眼看便要又一通好指责,往后与教头见了,阿嫂须教他好生请吃一碗美酒。” 心中却甚佩服,王伦那厮们,甚么货色?倘若见了林娘子与锦儿,不生事端方是奇怪,林娘子心内有计较,果然是个贤淑的,林教头十分好运气。 略略安排妥当,又待上路,赵楚环顾,心道:“只说这武大郎,诚然一个寻常的苦命人,便是怎生个计较,为日后与武松见面,也须安排他一个妥当。” 当下又取了些碎银,将布来包了,问潘金莲道:“可知武大府上?” 潘金莲悚然惊惧,赵楚只好道:“便是你这女子,又生甚么心思?这位武大郎,憨厚老实,本是欢喜,听你说,却是折了他一桩好事,须往见了才好,也不教你同去。” 潘金莲放下心来,倒将锦儿,踩了尾的猫也似,鼓着双腮直来问罪,道:“女子怎生的不好?倒是果然怎生个不好?须不曾吃醉了酒,平白拿我几个说甚么不好?” 她这一个不好,那一个不好,赵楚焦头烂额,这锦儿天真烂漫,却不掩饰性情,十分相得,只好退避,陪着脸道:“锦儿自这也好,那也好,只俺一个说不好,方说了个不好,万千不好,都是俺不好。” 锦儿心满意足,吃吃笑道:“又不是绕口,甚么这不好那不好,到头来但凡是你不好。” 潘金莲也只出了几趟张府,大略知晓有个武大郎,哪里知所居何处,说不来个一二。 赵楚又拽过个闲汉,丢他几钱碎银,那闲汉便道:“武二郎在时,小人们常往那里,最是熟门熟路。” 赵楚待请林娘子三个先往客店里等候片刻,林娘子却道:“这一番花销,早已不多,也不须许久,何必往店里去?大郎自去,只在此处等候,稍稍上路不迟。” 又左邻的妇人,因用了自家锅灶,因此得了不少银钱,十分欢喜,请了林娘子三个往院里去,她家的站在旁处,道:“好汉只管往去,只在一时片刻,俺也有叔伯兄弟,便是张财主亲自来了,不敢冲突进来。” 当下教那闲汉引路,一路奉承些清河的好地,七拐八弯,径在一处低矮破落院门前站住,内里只三间屋子,正屋便以灰黑破败,将茅草在屋顶封了,瑟瑟作响。 闲汉站在外头,越了院墙叫道:“大郎可在?” 那正屋里有一声嘶哑了答应,忙忙地道:“正在,哥儿有甚么吩咐,武大片刻担待。” 不多时,里头掀开草帘,出来个低矮小汉,满面憨笑,搓着手要来开门,见了赵楚吃了一惊,不及问话,那闲汉笑道:“这一位,有名的好汉,说是与二郎有许多交情,教俺引着,往来见你。” 赵楚教那闲汉自去,俯身把了武大郎手臂,笑道:“阿哥见礼,俺江湖里行走,与武松哥哥颇有些神往,正自门前头走,听人都说阿哥独身在此,因此来看。” 武大郎心神略定,反手关住柴门,仰面只好笑,急忙问他:“俺那兄弟,最是不省心的,前些日子方去了,本当又惹甚么祸事——当不得大官人这般称呼,叫俺姓名,心里也稳当。” 一边说,谦让赵楚往屋里走,赵楚四顾打量,待弯腰进了门,里头别无所有,只半袋糟糠,一只火盆,满满落了灰尘的大杖宽砧,更有一口铁锅出奇的大,外头搁着几屉蒸笼。 瞧不出年头的椅子,武大郎搬了来请他坐定,粗瓷碗刷得干净,将火盆上热水倒来,道:“与俺兄弟交好,本当拿好的招待,可惜尽都没了,大官人万千担待。” 赵楚忙道:“阿哥见外,俺姓赵,都叫俺赵大郎,阿哥只管这般抬举便是。” 武大郎依着门槛打横了坐定,巴巴问道:“赵大官人诚实是一条好汉子,与俺兄弟一般无二。只不知俺那兄弟,如今却在何处?眼见年关,好是想念的紧。” 赵楚将那热水,饮了两碗,周身暖和,心里算计一会,便道:“阿哥无须担忧,二郎如今,当是在沧州柴大官人府上,听人说,那机密并不曾打死,待过些时候,这讯息到了沧州,二郎便会回来。” 武大郎安心下来,招呼赵楚坐着,扯起那半袋糟糠,想想,又自深处摸了几枚铜钱,道:“祖上传的下厨手艺,也有一些,大官人暂且安坐,俺往张员外府上,换来白面,好歹招待大官人热汤一碗,心里过意不去。” 赵楚忙忙将他拦定,将那足份的碎银取来,塞在火盆边上,道:“不意阿哥窘迫至此,只是匆忙,不及拿钱财,这些许心意,阿哥管且收着,莫推辞。” 武大郎慌了神,连连摇手,道:“大官人接济流落的,早是掏空了积累,快快留着,上路最有用,都说富出门,莫教没了使唤。” 赵楚再三劝他,没奈何只好道:“阿哥不知,江湖里义气为先,俺既与二郎神交,称得上弟兄,自有情谊在,自此要过阿哥家门,眼见窘迫至此,倘若阿哥不收,教人知晓,宁不教俺无颜见人?” 武大郎只是不敢收,赵楚发起性子来,将火盆里点了一把火,道:“阿哥既不肯收,俺只好将这草屋一把火点了,胁迫阿哥随在身边,往后方有面目见二郎好分教!” 正此时,外头又有人喊,武大郎急忙出门去,只见外头,一个老妪并了膝下孙孙,堆满笑脸,见面拜谢。 武大郎唬地一跳,忙往一边闪开,道:“阿婆倒教武大折寿,怎好使得?俺兄弟不在,那侧屋空了也是空,阿婆但有亲戚,都教暂且来安歇,好说。莫非又欠了饭碗?俺这里,尚有些粗糠,这就煮熟了,也能暖和肚子。” 那老妪扶了孙孙起来,笑呵呵道:“大郎是个好心的,哪里再敢贪求?方才大官人赈粮,得了许多,知大郎这里,也甚缺欠,送些来,正好过个丰年。” 武大郎回头去看赵楚,憨憨道:“阿婆但有便是,武大有手有足,只肯舍得力气,不虞饿死,且都留着,待来年归家,路上方好用。” 那阿婆只是叹,见赵楚在此,又来拜谢,一面叹道:“大郎诚然是个好心的,往年逃灾,都劳大郎照顾,又是个本分人,处处赈粮,不见他混了那泼皮们领来,不意大官人也与他相识。” 赵楚霍然动容,这武大,诚然是个憨厚的好人,心下惭愧,将那布袋里,又塞了些整银来,只看老妪走开,与武大郎进屋来,将那袋子丢在一边,再三拜道:“阿哥只管自用,算暂且借俺的花,只待二郎回来,定有宽裕日子,待俺也落难,再寻阿哥十倍讨还。尚有许多道路,不便久留,就此拜别,阿哥多行保重,早早讨个内眷,也教二郎在沧州,十分安心。” 说罢,大步出了门去,武大郎追赶不及,心下一边好笑,也道:“这二郎,往日结交的,都是些泼皮之类,何时有这等人物?只听放火要抢,不听过有放火要送的,倒真也是个怪人。” 他也隐约听了,有人道是张员外府上要将一个千娇百媚的娘子送了他,却他自家知晓自家事,只当闲人取笑,不曾在意,就此摇着头,将那银两打开看,足有三五十两只多,当是一笔巨财,小心分出一些,生了个念头,一面将所余的藏了,请那老妪祖孙几个烤火,一边笑道:“赵大官人说的也是,待俺兄弟回来,挣足了银钱,回头返还最好。这许多银钱,俺用一些,所余的,攒着待兄弟回来,请人说下媒事,早晚栓住二郎心事,便不担忧他整日出去闯祸。” 暂且按下不表,只说赵楚出的门来,冷风迎面,大声长笑,吐出一口气,道:“这一遭孽缘,便就此了结,纵然武二郎不能再做个行者,心里欢喜!” 将那车子,看天色尚早,也无伙伴,拐上大路,扬鞭往南而行。 这一路,四个人,锦儿跳脱,有了个伙伴,哪里能住口,说笑不停,不觉时日早过,前头阻拦住道路,好是一片岗子,赵楚心道:“便是独龙岗了!” 第三十七回 走马坠夕阳 正是隆冬时节,大雪方罢了,只看那独龙岗,果然: 千山童童错乱跌,风过帘儿半面磔;方过飒林尽霜染,又遭东升出明月。 这独龙岗,便是独龙岗山前遮掩,一处平坦岗子,十分开阔,怕不有坐拥虎视三百里之气魄,端得非凡。 渐渐过了香林洼,风卷积雪,挡不住好眼光,那岗子上头,伏在丛林之中,远远只那屋檐飞角,惊鸿一瞥,看不十分明白。倒那岗前,有许多人家,怕不三五十处,正是黄昏时分,天公作美,将那层叠的彤云驱散,东面遣出一抹鹅黄儿芽月,西头又残留半轮红日,雪地里,天地交映,十分清楚。 四人仰目望去,又看岗下一处酒旗招展,上头两行字,上头的写著“门关暮接五湖宾”,下头承让答应:“庭户朝迎三岛客”。猎猎作响。 这酒店,虽是村野里的,却有七分意蕴,背靠一条青溪,前头傍着官道,左手里,老柳招摇,右首边,寒梅怒放,不是人间蓬莱岛,却是日暮一仙堂。 自那酒望子下,一排儿器械架子,上有刀枪斧钺,十分森寒。 林娘子生了惧心,不由道:“好是个去处,只怕强人坐落,不是好。却非梁山泊么?” 赵楚笑道:“此处,怕便是个独龙岗,梁山泊八百里都是水,十分雄奇险美,非此处可比,只这岗里,分明也是三户强盗人家,阿嫂却不曾说错。” 这头正说,那酒店里闪出个跑堂的来,模样颇是端正,手脚利落,远远见店前立着一行人,正拿眼目,将这岗子乱看,再瞧个分明,见有女眷,放下心来,远远笑道:“眼见天色晚了,过岗不易,客人可要歇息?” 赵楚心道,怕不就是拼命三火烧的那酒店了,于是唱个肥诺,叉手道:“小二哥容禀,贪路走得急,不防错过了行头,眼见行程将尽,也不敢讨饶,只是走的饥渴,若有酒肉,包了正好告辞。” 那小二笑嘻嘻走来,手指岗子上人家,道:“客人何必为些过路的钱,天黑莫名送了性命?前头不远,有一处凶险,里头许多强人,只要钱,也要命,倘若白日里,请俺庄子里好汉们把送,方好走路。” 赵楚目视那器械架子,笑道:“看你店前,竟有这物事,怕不正是那强人的同伙?只说此地凶险,俺们也有些银钱,倘若教你一碗蒙汗药麻翻,哪里是个说理地?” 小二哥笑道:“客人只会说笑,罢,罢,既要过路,须不留你,眼见关门,尚有些熟肉,权且当个送行的,卖于你们便是。” 又走出一个跑堂客,将那大车,解了鞍马笼头,牵在一边添些草料,望见车上朴刀,掂量一番,拿捏着笑道:“刀是好刀,只怕要便宜前头的强贼。” 待进了,那头一个跑堂的,站在一旁问他:“客人要甚么?” 赵楚道:“权切了五七斤熟肉,有甚么果子菜蔬,一并算来,再烫三斤白酒。” 跑堂的道:“早上放倒的黄牛肉,果蔬也有,只是白酒,却不敢答应。” 赵楚奇道:“也不差你酒钱,既有酒,何不拿来?” 跑堂的笑道:“不是说,前头强人横行,看客人也有五六分把手,倘若吃醉,脚也酥软,手也发麻,须提不动刀,使不得枪,颇是不好。” 赵楚道:“劳烦担心,不必如此。这世间,多有好汉,吃一分醉,便有一分力气,吃八分醉,方正好舞动关王刀,使唤得霸王枪。” 那跑堂的撇嘴冷笑,另一个将一行细细打量,告一声罪,往后头去了。 赵楚心里明知,也不说破,待他将切好的牛肉送来,也不要下饭的,眼看前头温了三壶好酒,摆出一双箸,教跑堂的直管筛酒添肉,三五口,那一盘的牛肉,都葬在腹中,又教添,待那跑堂的走七八遭,方略略满足。 直将个跑堂的,目瞪口呆,不见有这等好汉子。 那边林娘子三个,上下坐了,并着汤饼草草了了心腹,看看天色不早,便要上路。 赵楚亲去,将那车辕收拾紧当,又将那朴刀把在手边,算了酒钱,那跑堂的一边冷笑,也不阻拦,看他远远去了,方去拾掇桌椅,一边骂道:“贼配军,也不看何处地界?倒是个大肚汉,看你吃了七八分罪,争奈何三爷好打?” 且说赵楚将车马赶着,一路慢走,冷风吹来,面膛发热,一身都是力气,挡不住一声喊,笑道:“好痛快,正好收拾厮杀!” 林娘子道:“大郎机敏,自也发觉,那跑堂的小二,好是拖延,只怕有许多计较,何必又吃许多酒?此处都是豪杰,倘若伤着,奴家不能安心。” 赵楚笑道:“阿嫂随了教头,虽足不出京师,竟也有了玲珑心——那跑堂的,明情得了祝彪吩咐,一路只看俺到了,忙忙通告,避让不得,屈膝不能,看他有甚么手段,一条血路,杀上梁山泊去,定保阿嫂无忧。” 林娘子吃他说笑,面皮有些挂不住,怪几句,只听梁山泊便在眼前,心乱如麻。 正此时,那残阳,缓缓落山,月光不能争辉,恰好雪地里,拉出好长一抹黑影,逶迤而行,皑皑天地野岭中,一行独行,十分苍莽。 行不十余里,前头官道旁,左右两支人家,一个如伏虎,远远辨不清面目,都见雪地里偶尔一溜的黑,并了闪烁灯火,如孤世独立的隐者。 又一处,高门大院,形如城池,启着吊桥,下了关锁,里头静悄悄也无人声,只见那门楼上,逻子慢慢行如林中豹,寒鸦点点飞似墓中火,天边金色一丝,地上黑影憧憧,望而生畏。 便在这两处相隔约不过五六里的庄子前头,却又一处大河,并未结冰,上头一座浮桥,晚风里瑟瑟发抖,一脚踏上,便似要折断。 方堪堪上了桥去,后头蓦然马蹄声作,一彪人马,席卷而来,人喊马嘶,十分热闹,远远都叫:“休教走了贼配军,拿住私通梁山泊的,官府里请赏!” 又有人高声喝骂:“兀那汉子,是好汉,休走,快来杀三百回合!” 赵楚定睛去看,最前头一骑,白马银枪,赤帻十分鲜艳,快马飞来,流星一般。 知是祝彪,便将那车马,泊在浮桥这边,绰起朴刀,迎面挡住,大笑道:“把你个杀不尽的贼汉,黑夜里纵马驰骋,须是哪家的强盗,山间的横贼,正好拿了,教过往客人出一口恶气!” 那祝彪,自归家来半日,总是不甘,万一起着恶念,都想报那羞辱之仇,又想,这等汉子,不过贼配军,怎敢地界上这般拿大?于是吩咐岗下酒店,只说望见一条刺了金印,护送两个女眷而来的汉子,便来通报。叵料清河镇里一遭,又多一人,那祝家酒店的跑堂,不知究竟,牢牢记了容貌赶去描摹,祝彪正与祝太公几个闲话,闻声点起强干人手,飞马赶来。 眼见赵楚一把刀挡住前头,祝彪喝令三五十个随从勒马,远远戟指着骂道:“贼配军,甚么能耐,敢来独龙岗里撒泼?快来,今日倒将那仗势逐虎的虚名,好教天下人耻笑!” 赵楚笑道:“却也容易,都说祝家庄出身来的,惯使弓箭,只须将乱箭攒射来,须是俺有通天的把戏,也须逃不过一劫。” 车子里,那三个都握了一把汗,林娘子既是赞叹赵楚出口如有余音,一边心里忐忑,道:“这等豪强,只在他地头上,甚么手段不敢使出来?只怕恼羞成怒,休说乱箭攒射,将这浮桥断了,也是无妨。” 她三个,自在这一头,那边赵楚单刀把住桥头,不让寸步。 祝彪听了那言,怒发冲冠,脱口喝道:“何必用那手段?今日杀你不得,誓不回庄!” 赵楚冷笑应对:“好是好,人都说祝家庄里有个祝三,最善使的非是刀枪弓马,只是矢口不认,俺也不拿你话儿当真——却这不回庄一说,诚然大实话,快教你那扈从,将去为那祝老儿报丧,便只记着,仇人便是赵楚!” 祝彪浑身似着火一般,熊熊都是烈焰,挺枪飞马,热烈狞笑,道:“便是有能耐手段,不闻有步战赛过马上的,这一枪,定教你后心通透凉!” 骤马刺来,势如疾风,赵楚嘿然往前跨进,扬起朴刀,迎面乱砍,尚未错身。 祝彪见了,心下大喜,仗着烂银枪足足丈八,舞起一团梨花,望定赵楚面目刺来,倘若中实了,只怕要将个上身,绞作一团粉碎。 不料赵楚闪身,快捷如猿猱,让开马势,扯住缰绳,单臂夹住个长枪,喝一声落,将个祝彪,头重脚轻,朴刀杆子正敲在脑门,眼前全是金星,乱哄哄不明所以,扑跌下马来。 赵楚呵呵大笑,将个浮桥上,拆下了一根绳索,正待捆绑这厮,黑暗里厉啸如潮涌,一支暗箭斜刺里奔来,急忙矮身闪过,那祝彪,确也有三分本领,死命舍了战马银枪,跌撞了往军里走,抢出几个扈从,拼命牢靠回去。 赵楚见那一箭凌厉毒辣,知有好手来,不敢追赶,扯住那白马,飞身跃上,将朴刀斩在桥头,绰起银枪,定睛来看。 只见祝彪后头,一骑如飞,渐渐近了,只看一条大汉,约莫三四十岁,身如铁塔,臂拿千斤,一匹黄骠马,一杆混铁枪,腰下悬了链子锤,鞍上挂着雀画弓,胸甲掩映,兜鏊猩猩,端得狼视虎顾,的确风卷残云,匹马可当千骑,只身敢敌雷霆,正是万千汉里无双,八百英雄失色,叫道教师威武。 那扈从们,见了自家小爷竟一马教他擒拿,骇然失色,正束手无措,这人来,便换了胆,高声骂道:“把个贼配军,须挡不住教师一身武艺,定剥皮抽筋,报答小爷这番失手!” 赵楚仰面大笑,目视来人,口中有说辞,道:“俺只看这祝老儿三个畜生,老大倒则罢了,好歹总算愈制,不算太过,只这小二小三两个,一个作大虫,一个却是个弃兽,本当是没些甚么文明,今日瞧来,这起名的,颇有见地,不看他,只这祝彪,果然是个小人。” 古时,彪,乃是母虎所生第三子。自古以来,猛虎,每生只两子,所余皆不认,因此,这第三子,虎也不成,豹也不是,只劝作个彪寥寥称呼。然则这彪,自幼往野兽里讨活口,身强体壮,百兽不是敌手,当强壮时候,便寻仇母虎长兄,每逢凶兽,必无故力敌,至死方休。 只是这彪,身强体健,古人养育婴孩不易,因此取此意,只盼平安长成。也有彪炳传说,倘若生有四子,当取龙虎彪豹,赵楚这一番话,不算无中生有,却是取笑之意。 那大汉,飞马过来,心下忌惮不敢妄动,看祝彪只是无碍,便挺了铁枪,漠然道:“都说赵大郎,自幼山里猛虎养成,不知诗书便也罢了,不该忘恩负义,回头又说禽兽的不好。” 赵楚笑道:“便是祝家庄走狗,号称英雄的铁棒栾廷玉罢?猛虎养育,点滴恩情都在,倒教出俺这般也知恩义的泼皮,偏生个做人的祝老儿,放着儿孙不好,偏爱山里的畜生,教出个忘恩负义卑鄙无耻的小三儿,岂非本身禽兽不如?常言道,虎毒不食子,竟放了亲生二郎不好,偏生要取个这般不吉利的名字,又可见,这老儿果真禽兽不如。放着好大富贵不做,收拢你这等泼贼,教导出果真个不知廉耻的小三儿,当有定论,诚然禽兽不如!” 栾廷玉反驳不得,赵楚乃是个泼皮身,有本领,也是街头青皮里出身,寻常斗口谩骂,学了七八分,望文生义,栾廷玉哪里能分辨得过?只好哑口无言,骤骂道:“口头上乱说的,不是好汉行径,都说赵大郎名满天下京师第一,不如就此请教。” 哪知赵楚并不放过,冷眼睨了祝彪,道:“方才只说不使冷箭,若非俺知晓你这等泼贼心思,早为你所算。栾教师,你这等人物,虽有八分本领,可惜只能当个看门的走狗,果真有脸做俺敌手么?” 栾廷玉进退失措,分明答应不得,那祝彪又得了兵器战马,狞声喝骂,道:“放着这等贼配军,与他说甚么?教师作个帮手,一齐杀了了结。” 说是说,他也不敢再行贸然来杀,这厢里恼了赵楚,仗着那白马快,骤然杀来,眼见一条银枪,只在祝彪咽喉上乱窜,若非栾廷玉果然有八分本领,祝彪早落下马,作个无头的尸体。 这一番,赵楚让过错身,将祝彪那随从,手起枪落打下马来,却不伤他性命,心里有个计较在,不片刻,那三五十个,教他一把枪,挑翻小半,余者不敢阻拦,一声喊往后头窜去。 口里却有说辞,道是:“只管让开空隙,且看教师施展手段。” 这般让,倒教赵楚依旧把住去路,那浮桥过去的车子,不虞有人抢来。 天边的彩云,烧地正浓,转眼间山影下,三骑走马灯似盘住厮杀,那栾廷玉,一身武艺十分精湛,都在这混铁枪上,似个盘踞的铁鳞老蛇,吞吐不定,那祝彪,气恼攻心,也将一身手段,总有栾廷玉三五分,施展开来,拍马觑着空子,不定吞吐。 战不三五十合,赵楚发作了性子,毕竟与卢俊义那一场比拼,不曾性命相搏,这一次,却教他似有当年西军里往西贼铁鹞子中斩将夺旗的悍勇,上头挡开栾廷玉铁枪,下头刺中祝彪大腿,虽有强敌,心却不惧,当真酣畅。 又走不过三五十合,那栾廷玉心下佩服他好武艺,不敢贪图冒进,喝叫祝彪不可近身,将一条铁枪,使得绵里藏针一般,左右上下,圈住赵楚身子,再无雷霆一击。 陡然里,夜幕下有女将扬声呼喝,自城中飞出一骑,远远与夜色俱是一体,待近了,却是好打扮,但见她: 金镫玉鞍啮凤头,鬓鬟云雾绕风流;红纱衬就黄金甲,柳腰拂风狮蛮裘。 又有个说辞,道是: 天生海棠花,纤手把将拿;骄娇无匹敌,凄璧今无瑕。 这女将,走马飞来,冲入战圈里,按住器械,道:“值什么,传出去教然小看,让开来,管看我拿他!” 赵楚觑个空子,心笑果然是她,再看时,又见: 火云桃花马,飞夺似流霞,双刀红锦套,绣鸾人人夸。 一匹桃花芬芳季节也似骏马,手边捆将索,背后两口三尺有余日月双轮刀,并不取出,却在手里,莹玉也似,擎住一口绣鸾刀,那栾廷玉不及答应,祝彪大喜道:“三娘快作个帮手,这贼配军好生猖狂,早早拿下!” 正此时,赵楚奋起神威,大喝一声,那枪捅在祝彪腰间,祝彪一声大叫,竟撒起悍勇来,草草将腰带卷着裹肚掩住伤,呐喊再行杀来。 扈三娘见状,觑个空闲,飞马杀入,这一遭,有好说头。 拍云乱叠,一把烂银枪勾起山海;迷雾顿起,三条骁勇将拦定洪流。这一厢,实是个天上的苍龙;那三个,都是人间的猛虎。原是狭路相逢,本乃意气相争,渐渐日落,缓缓月明,搅起四海混沌,掀开万山雪涌;盘马走杀,彼此奈何不得;错身俯仰,你我生死不分。 话说这四个,譬如个当年虎牢关下,却非这是困兽犹斗,也非那个心存云庭,厮杀正紧,那人马群里,有些不是好汉的,看准个空虚,暗暗一箭偷来,赵楚猝不及防,让开要紧,正中肩头,竖目而是,厉声喝道:“定杀此贼!” 一声喝,断开栾廷玉铁枪,飞马突入阵后,起手一枪,刺死那放冷箭的,又复一枪,再杀一人,搅乱那群,将个祝彪,起了心思,便要拍马往浮桥那头,哪里及赵楚马快,迎后头赶上,眼看再复一枪,将个生龙活虎的壮士,前后一个透心凉。 这头里,慌了栾廷玉,忙了扈三娘,一起叫一声着,栾廷玉腰间铁锤,蟒蛇出洞,赶在后头要抢,扈三娘丢开绣鸾刀,扯起捆将索,不敢怠慢。 祝彪只听后头马蹄声紧,回顾看来,骇然亡魂,倒教栾廷玉喝道:“使个回马枪!” 祝彪如闻敕令,勒马立足,将那一杆枪,斜飞而起,定在当空,正是赵楚胸口。 这一遭,前有堵截,后有追杀,三个各施手段的,将个上天的路,入地的门,眼看封锁。 不如此,安能见赵楚手段? 好一条千军万马里杀出的好汉,眼看那一杆枪要中,陡然探出一只手,让开去势,将那祝彪手臂拿捏,轻轻一转,祝彪一声痛呼,关节错乱,昏死过去。 却那铁锤,虽也让开,扈三娘捆将索,终究不能闪避,牢牢套住胸廓,动弹不得。 栾廷玉见祝彪倒撞下马不知生死,起了杀心,终究是个人下看门的,挺起铁枪,当心分刺,这一刺若是中了,便有九条命,也须没了。 便这当儿,赵楚已拨转了马头,眼见那捆仙索,挣扎不开,柔韧不知甚么作就,不能切割,于是让开栾廷玉铁枪,厉喝如霹雳,走马飞来,扈三娘收束不及,竟教他拿住套索,赶近前来,轻轻张开臂膀,扯住甲绦只一拉,便将个女将,生擒活捉,打横了放在马背,戟指栾廷玉道:“看门的走狗,再敢来战么?” 栾廷玉抢了祝彪,心忖这人悍勇,世所罕见,武艺倒也能抵挡得住,却要拼命,千万不及,只好走马往后退几步,道:“你待怎地?” 解开那捆将索,使枪杆按住扈三娘,赵楚心头生出一计,也不顾身上的伤,睥睨曼声道:“好一个三庄同气连枝,好一个铁棒栾廷玉,如今这女将为我擒了,总是手头不便,倘若你方才不看祝彪,纵马来抢,俺便有性命在,如今早没了质地。” 栾廷玉待要分辨,那扈家庄里,飞奔出一行人来,当先一个汉子,憨厚却并不富态,急忙叫道:“好汉莫伤三娘性命,扈成愿以一身,换来好汉手头质地,一路礼送出地界。” 赵楚定眼来看,那扈成,身量不甚高大,也有三分本领,却是累赘穿着。 又看那扈三娘,伏在马鞍上动弹不得,泪花只在眼眶里打转,不知羞愤,也是气恼,竟嘤嘤泣将泪来? 赵楚便道:“好端端的,连甚么庄?同气连枝,无非看祝老儿脸色,你也是个苦命的,且不伤你,但凡去了!” 说罢,丢开烂银枪,跃下白龙马,闪身往桥头一扑,也不论扈成,将那朴刀绰起,快箭似到了那头,奋力将那桥索,连斩七八下,轰然一声,浮桥自那头断作两截,要修补,只怕也须两三日工夫,不虞栾廷玉黑了心来追。 至此,下马,绰刀,斩桥,恍如一气呵成,旁人眼花缭乱,要阻拦,早不及。 便只他站在那头,扬声大笑,收了朴刀,赶着车马,月下如山岳般,渐渐远去。 只说这扈成,眼见妹子无碍,收了人手,将那白马一枪丢开,黑了脸也不与栾廷玉答应,一面劝说自家妹子,退往庄子里去了。 栾廷玉怅然若有失,眼看祝彪脸色蜡黄,只好命人将他背着,一路往祝家庄独龙岗上走,回顾云山雾罩般李家庄,又念及扈成黑脸,莫名叹了口气。 这正是:塞翁失马,一去不回,好端端眼见有些眉目的三庄联络,至此又生波澜,说得好,道是只为一时意气事,掀翻三百里风云来。 到如今,那金乌方全然落了山海,再无半分光明。 毕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事了拂衣去 有一首赞词,专道这独龙岗外八百里水泊: 八百坐落横三河,交际州府号古泽;波静风闲英雄住,卧听好汉赋渔歌。 又道: 风炎炎勾连古河,八百里,都是水泊,问谁家出身?波粼粼孵育人家,七百年,不曾失落,叹隋唐蹉跎!道是闲来骚人,无聊墨客,只说一时云起风动,正堪临摹;分说落魄好汉,失意草莽,方知片刻拍岸惊涛,最好雕琢。 自独龙岗往南,一路直走百余里,至次日黄昏,只看前头好大一片沼泽,荒莽横着,里头也有野鸭,自有水草,平铺冰凌雪层,待那霞光落照,天际也是一色。 赵楚分辨道路,左厢一条小径,人马踏出,如今俱已荒了,偶有行人踏过,早看不出光景。右手下,却是一条土道,宽阔并不甚,然则车痕蹄印,十分鲜明。 于是心下不解,暗道:“瞧这梁山泊往西,也有官道,过往行人,何必生生明知山泊里有强人,也要往彼处小路行走?” 车内林娘子,眼见四野荒凉,寒鸦扑朔,怪枭啼嚎,分外惊心,仰面看,前头隐约水泊里一处高山,连绵不知几多,只在水中,并不交连土地,心知便是梁山泊,忍不住珠泪纷纷,道:“可怜教头,也是个爱好热闹的,如今在这方圆不见村镇人烟水泊里,怎生按捺得住性子?不知又吃多少苦头?” 锦儿两个,不能解劝,掀开车帘来瞧,也觉十分惊心,问赵楚怎生又不走路,赵楚道:“自这小径里去,便直上梁山泊,往后山里,想必有人把守,荡漾一页小舟,今晚便可见了林教头。只是这梁山泊的头领,并不十分宽心,倘若自此而去,只怕要生许多龌龊。” 林娘子闻言,急忙道:“也不必急在一时,看也有官道,不如由此去了,天明再请见,最好。” 赵楚依言,驱车而动,行不有三五盏茶功夫,便自水泊岸边,远远见夜幕里,那水中央一片开阔起伏,连绵如云雨,那小径所过的山峰,自水边断了,隐约能见那山边也有小舟,想是通连水寨与陆地的勾当。 再行不片刻,夜色依然深重,霜华浓厚,十分寒冷,将裹了毡氅斗笠,却见前头一处哨岗,越有三五百人烟模样,乃是个渔村,那岗哨,也设了逻卒,远远依着三五个军汉,低声闲聊,见有人夜走,执枪刀拦住,喝道:“哪里的贼,敢走夜路?” 赵楚下了车辕,叉手唱喏,道:“军爷少怪,乃是往济州府投亲的客人,因贪路,错过行头,因此夜走。” 那军汉们,看他十分豪强,不敢大意,将刀枪迫住,要来搜查,待点了火把,往车内一看,见有林娘子三个,顿时发作,吆喝道:“原是一伙强贼,正好官府捉拿,这般大胆,快快捉了,好将三个娘子,还他家里去。” 赵楚忙将他阻拦,自袖内摸出个腰牌来,笑道:“俺自军里,教相公们取回,只为一路护着宝眷归宁,这里也是凭引,本不愿多事,看你也是仔细的,倒不敢大意。” 那腰牌,便是自皇城司察子逻卒处,拿来最上等的一个,竟是个六品的提举公干,那军汉们,不知究竟,只看这牌子精细,不由心慌,忙忙将那队正取来,细细分辨,本要急忙送往县城里请教,赵楚又拦住,道:“相公吩咐,不教讨饶沿途的,倘若教他等知晓,一路送来好些好处,教俺这打下手的,收是不收?倘若果真教此事发作,想你那知县,不过七品的,便是你县里都监团练,教他问你几个龌龊,反为不美!” 那队正寻思半晌,只得从他。 待走时,赵楚又问:“此处,都说有个梁山泊里一群强人,你怎地敢来设岗?” 那队正赔着笑,解说道:“便是有那贼们,因此官道里走动的,比往日多三五倍,正是好收成年景,除却上头的孝敬,小人们也能落三分利市,也算个肥差,纵然或也送命,在所不辞。” 赵楚心叹竟如此,意兴阑珊,教他等小心盘查了,又勉慰再三,自册子里落个张某的画押,扬长而去。 锦儿便笑他:“大郎装神弄鬼,糊弄那当差的,倒是有八分的像。” 林娘子却叹道:“这般贪赃克扣,京师里见不得,竟糜烂至此?” 再行片刻,又一处岗哨,并无人家,却与上一处所在,不过三五里路。 如此,一路走三五处岗哨,前头陡然没了影踪,眼见那水泊绵延至旁侧,芦花迪迪,平坦处一卷山岗,山岗下一畦人家,风林里不知多少,只那低矮院墙,三五分人气,方略略辨知。 往路边来看,倒有个石碑,上头字迹模糊,有三个字,道是石碣村。 赵楚悠然神往,停住车马,往风林里走三五十步去看,果然是个好去处。 非是桃花红,也非杨柳青,岸堤上,夜风索索,不知半分春来。只在那小路里,千百年落红,独留暗香,悄然铺洒。都说清极便冷,冷极便冽,那水心里,不见渔舟风帆,薄薄冰棱,随波浮沉。岸堤之外,冷月残照,如离人泪,如挥弦秋,浅浅庭院,不见大户人家,只那渔网破损,桨橹斜倚,偶尔鸡鸣犬吠,倘若文人见了,不怕有“塞上离人”抑或“月夜人家”又或“残香惊鸿”,赵楚却无这等心思。 回头去,驾起车马,往那村里一投,专走小道,踏开雪层,绕着水岸走不有半晌,月当正空,锦儿不住掀帘远望,忽然叫道:“啊也,前头那一处,怎地竟有个酒家?看他也不下了酒旗,只怕早无人耶!” 赵楚四顾,果然前头有个飘展酒旗,乃是一处村店,窗内烛火飘摇,不见人影。再看时,这里早远远离开官道,只踏出的小径,淹没在枯草丛里。 那村店,前头有半截渡桥,探入水泊之中,店前也不立院墙,车轮破损,渔叉断折,都在门口。倒是那店门前头,挂了一张雀画弓,下头有兽皮掩衬。 赵楚心道:“怕便是旱地忽律朱贵的,本不知所在,原是水泊东南。” 于是停住了车马,往那店门上去问,里头有人答应,道:“哪里的客人?” 赵楚笑道:“敢是贪路的客人,因此错过了行头,有女眷,便问个落脚,倘若有空闲,歇息半夜最好。” 里头答应,教他略略等候,不片刻,咿呀门响,里头探出半截身子来,是个年轻汉子,满面亲切,出门来细细看片刻,将四人迎将进门。 赵楚往等下去看,那窗下,立着一条汉子,面容清峻,稍显狭长,留了三缕子须,顶着方巾小帽,短衣麻鞋,行如农家村店的主人。 那人吩咐跑堂的急忙洗手煮汤,一边来打问,道:“客人何来?” 赵楚再看,这店里,果然只三五个人,这人为大,心想当是旱地忽律朱贵,佯作不知,拦住林娘子话头,道:“自大名府来,要在郓州落脚。” 那人笑道:“客人是不知了,宣和元年,这郓州,便改作个东平府,东西一百八十七,南北二百六十四,分画了该管,如今郓城县便在足下,倘若要落脚,敢问细当?” 赵楚只是不说,那人无法,只好再三问他:“客人可要甚么下饭的?” 赵楚将他看半晌,将这店里的几个,心里发毛,急忙要绰了家伙事来应变,但听赵楚敲了桌子,道:“热的汤,好的饭菜,只管送来。俺么,但凡有肉,且五斤。” 那人一一应下,又问:“可要酒么?村醪白酒,县城里各处好酒,只管有钱,便都有。” 赵楚拿眼看了他,佯作挑衅模样,问他:“身无分文,这酒饭,可能答应?” 这席话,那人尚未发作,将后头几个跑堂的,绰起棍棒刀枪,一齐围住,骂道:“哪里来的贼汉,大半夜叨扰,竟是个吃白食的!” 赵楚歪了眼,冷笑道:“便是来做大的,好酒好肉,只管答应,你待怎地?莫不是将俺,乱刀切了剁成个馒头馅?” 那人急忙将那小的喝退,一边笑道:“哪里话?眼见年关,又是千百里的路,既来了此,便是客人,些许酒肉,小店也能供奉。” 赵楚这厢,方大笑而起,道:“肉要好牛羊肉,酒么,只要清白的,添甚么作料,俺却瞧的出来。都说梁山泊下有个朱贵酒店,过往客人,无论肥瘦,一把蒙汗药麻翻了,很是了得,莫非便是他?” 那人不动声色,拱手讪讪而道:“眼见官道边上,哪里敢行那龌龊?客人竟也知这里有一群强人?正是那朱贵,便在水泊东南,客人往来,须谨慎是好,却冤枉小人了。” 赵楚方歇了,将朴刀依住桌椅,大马金刀坐着,高声道:“原来如此。便好,快将好酒好肉来,吃个八分饱,明日正好上梁山去厮杀!” 那人吃了一惊,示意几个小的不可莽动,一边道:“牛肉没有,却只有羊肉,客人要多少?酒要甚么?要多少?” 林娘子几个不爱荤膻,只好叫了汤饼,赵楚道:“羊肉也不嫌,独要羊脸子的,精细切五斤,再要羊腿上不有膻气的,祛掉骨头,只要肉,再切五斤。” 那人依旧仍不动怒,只是劝道:“不是小店作难,那脸子,一腔羊也不过三五两多,五斤,却是凑不得。那羊腿么,客人只管说笑,哪里有不膻的?骨头却是好办,小人亲手捉刀,管教客人自在。” 说罢,令跑堂的前后答应,自往后堂里,先烫了一壶上等的酒,捧来筛了两碗,再三道:“肉却不难,这羊脸子,十分不得,小店里羊肉,都是村上沽来,待卖光了方还钱。” 赵楚目视他良久,蓦然扯住大笑,道:“都说旱地忽律精细,果然不假。”不待他分说,引见了林娘子道,“便是林教头宝眷,一路送来团聚。” 那人并不十分惊诧,笑容满面,亲接着林娘子往后头歇息,方来前头,将那好酒,又烫了三五斤,自来拜见,道:“小人正是朱贵,前日便听过往几个说是哥哥要来,如何捉弄小弟戏耍。” 赵楚笑道:“俺总听过,说是旱地忽律做事为人,精明最是妥当,因此与兄弟戏耍,万千莫怪。”手指那酒,笑问他,“既也知晓,料定便是不能麻翻的好酒罢?” 朱贵笑道:“哪里敢?都是好酒,昨日方与林教头别过,他往后山里迎接,哥哥不曾遇着?” 赵楚讶道:“不曾遇着,怎地竟已知晓?” 朱贵道:“哥哥不知,林教头这一遭,江湖里好汉俱都知晓,往日落魄,如今来投梁山的,怕不有两三百?自有人传言哥哥亲来送教头家眷南下,本当许多不信,这两日,北来客商都说阳谷县景阳冈上出了个逐虎的赵大郎,听他分说端详,林教头又说林娘子容貌,因此一见,便觉是了。” 又叹道:“本是火烧草料场,雪夜上梁山,那陆谦虞侯,说是并着张教头林娘子俱已没了,林教头整日切齿,那客商们说来,小弟便告了他知,十分不信,待三五人说,三五十人说,三五百人又说,方自信了,又说哥哥亲手安排,便十分相信,自昨日起,只在后山里盼望。” 赵楚讶道:“怎地张教头也失了?俺当时犯了官司,牢狱里吃罪,也吩咐人等照料上下,本见不随张教头,当是不肯背井离乡,如何个失了?” 朱贵叹息道:“也是哥哥不知,张教头果然不肯离舍,只说那高俅,不会当意他自家,却不料,林娘子走后,哥哥也离了京师,他一处精舍,那高衙内左右寻不到人,便自外头封锁,一把火烧得好干净。” 赵楚闻声,漠然无声,朱贵道:“这世间,最歹毒的莫过这些官儿,赶尽杀绝的勾当,不知做几多?看他那衙内们,各处不是贼?” 于是打问道:“不知哥哥,往后怎生个计较?” 赵楚知他意味,吞一碗酒,道:“说这梁山泊,也是个好去处,本也寻思将那两个差拨,便是一路押送林教头的董超薛霸,将这两个,一刀杀了,索性卷上梁山来。只早知山寨里王伦头领,并不是个人物,便是来,当受不起他那鸟气,路里也有一番变故,因此当往青州,作个有始有终最好。” 朱贵摇头叹息,又说一会子话,安排赵楚歇下,道:“待天明,小弟教几个弟兄,往后山处搬了林教头来,正好往山寨里聚几日,也不忙,待年关过了,哥哥再去不迟。” 赵楚酒肉管饱,绰起朴刀,笑道:“俺这一番境遇,教头见了,定要心生挽留,倒教王伦那厮好生不快。大丈夫做事,既已罢休,便当利落离去,何必只等人专面道谢?只请兄弟换一匹马,正好赶路,往青州里去也。” 朱贵忙道:“既如此,不敢多留,却也不争这一时,只待天明,将好端端林娘子交了林教头,不好?” 赵楚笑道:“哪里用这心思?朱贵兄弟,俺也十分相信。” 朱贵苦留不住,只得换了马,看林娘子耐不住劳顿早早歇了,便教金莲上了车子,扬鞭催马,上了官道绕开岗哨,往北里去了。 朱贵目送良久,喟然叹息,至于天明,林教头内外相逢,如此不必再提。 只说赵楚,驾了车马,渐渐天边起了鱼肚白,风掀车帘,金莲尚自抱了里头的棉被,香甜沉睡,那勾魂的眼眸,轻轻阖着,呼吸吐纳如兰,十分恬美。 赵楚失笑,暗道:“都看她怎生个人物,竟大有不同处。” 毕竟年关将近,便在一两日,赵楚何处栖身?且看下回分说。 ps:这两天浑浑噩噩的,似乎没了力气,状态很差,今晚通宵恢复一下。 第三十九回 三阮 诗曰: 芦苇荡里生三阮,生来本性不爱闲,揭开水泊撒渔网,搅翻江河换阳天。 这石碣村,好一个去处!傍着梁山泊,远近都是藏身处,管那鱼鳖海怪,一股脑但凡拿了,恶的下酒,小的放生,养成八百条水里的好汉,坐拥桃李杏花春夏,生就凛凛肝胆。 但看这石碣村,靠水泊,远望官道,杂草丛里,渔网四散,桨橹横斜,一条狭狭石径,自村子里刺过,并不十分弯曲,一如渔汉们肚肠。 又那不远处,一锦酒旆,早已褪了颜色,店家早早支起帘子来,将个万木里,闪出些酒气,勾引往来渔人,那满腹的酒虫,怎生按捺得住? 天方明,晨霭里,荡出一叶渔舟,上头一条汉子,面目黝黑,大冷天里,赤着双臂,裸出虬肉好胸膛,但见他: 横眉如扫漆,怒目胜阎君,浑身生铁打铸,将个遮日的黑箬笠,权当挡风的,挽在脑后,棋子布背心,胡乱系个生布裙,当真船头的五道,江里的阎罗。 这汉子,约莫二十来岁年纪,手脚粗大,却不笨重,将船儿荡来渡口,扯住一网鱼虾,十分些小,乱糟糟往地上丢了,眼见笑嘻嘻一泼村汉来接,不耐道:“梁山泊好不霸道,俺们打渔,也无碍他甚么干系,莫非他自家的?” 村汉们来劝,拥了他道:“七哥何必与那厮们计较?他是一伙兄弟,齐心协力,咱们也奈何不得,倘若有这小鱼小虾的,也足够图个饱暖。” 那汉忿然大怒,正没计较,前头又来几个村汉,远远满心怒火,叫道:“七哥一夜不归,不知那当官的过年,竟教咱们奉上上好大鱼,俺几个与他分辨,道是如今水泊,打渔不利,近了得不到好,远了要送命,那厮们好生无礼,乱头乱脑打将过来,不分好歹!” 又来劝说,道:“二哥五哥寻个籍口走开,自不必理会,七哥也莫回家,那村里的里正,爷娘似供养他几个,俺们却不必理睬,左右寻那酒家,赊欠着,图几口快活。” 那汉环顾左右,又远眺那水雾里梁山,恨道:“他是一伙兄弟,俺们也是一伙兄弟,恁地看着他吃大碗的酒,分大秤的金,好不恼人!” 村汉们一齐叹息,都道:“常言说,鸟无头不飞,二哥如今有个家小,胆子颇是小了许多,便是五哥,赖上了赌,不是好。不如七哥卷起弟兄们,也寻个好去处,图个快活罢了!” 那汉断然摇手,道:“俺知自家,非是当大的秉性——休教当官的先听了去,寻几尾大的鱼,只管送他去,若要再大,便教他几个,自往梁山泊深处打寻。” 他将几个渔汉引了,往那酒店里便走,待钻进林丛,扬声叫道:“将鱼来抵你,前番花销赊欠,一并儿算了。好将一尾大鱼,温火炖了,片刻送老娘尝鲜。” 店里张罗的三两个人,笑嘻嘻迎出来,眼看他手里几尾鲜鱼,果真个头不小,也有三五斤大小,急忙接了,那店家道:“七哥晚间出船,本当又没甚么得,看这鲜货,确是能过个好年关了。” 须臾奉承,不过片刻,那去了的几个闲汉,脚步匆匆又来,鼻青眼肿,额头上吃了鞭子,血淋淋模糊眼眸,将众渔汉恼起,那汉带头道:“一泼贼杀才,每日来村里,俺也忍耐发送他大鱼,这般不当人,须问他辩个明白!” 渔汉们扯住他,那店家也来劝,道:“哪里有讲理的官?三两日便来盘剥,不见上头县尊老爷来问?这当官的,老话说官官相护,你七哥须有九分力气,说不得他一张含糊的嘴,值什么当,莫非要教那厮们发落个罪名,心里情愿?” 于是左右都来劝,那吃了打的几条渔汉,忍气吞声道:“说的是,七哥一条好汉,不必与那腌臜泼贼们计较,俺们也是水里来水里去的,吃他打,不济甚么干系!” 那汉十分过意不去,教那店家,再赊欠了酒水,多烹几尾鲜鱼,正待落座,那汉子里,有人忽然一拍额头道:“正要分说,有个好汉,十分模样,将一面腰牌,方将那厮们打发,寻咱们几个,问二哥七哥门户,不知好歹,只得引着往这里来。” 那汉吃了一惊,跳起来道:“怎生模样?” 未及答应,外头车辚沙哑,有人笑道:“店家,里头他几个的赊欠,管往俺头上记来。” 几条汉子,急忙奔出来看,但见酒旗下一轮车子,一匹劣马,解开了笼头,口鼻将那白气,滚滚喷来。车上一个清丽女子,模样八分周正,十分清美,拿着一双讶然勾魂眼,将这里上下打量。 再看时,那车旁,立着一条好汉,将人群里望眼来看,拱手笑道:“便是阮七哥当面?” 那黑汉走出门来,拿眼觑他,一边答礼,道:“便是阮小七,人称活阎罗的,好汉上下怎生个称呼?” 来人自是赵楚,将车进了石碣村,潘金莲惺忪醒来,十分不耐冷,勉强将他毡氅掩盖,一面心下寻思,好奇这一处去在,待见几个左近里当差的,又将那腰牌扯来敷衍,好歹打发,问阮小七所在。 直那几条渔汉,不知来意,只得教他跟了,远远来这村店,听得里头鼓噪,心下暗笑,一席话惊动里头。 拿眼将阮小七打量片刻,走去把住他一臂,笑道:“便是赵楚。” 阮小七听了,吃了一惊,心下寻思,道:“只听这人好生义气,千里送那林教头内眷,景阳冈逐虎过山,十分了得,俺些许名声,不出石碣村十里,他如何得知?只怕事有蹊跷便是急,且看甚么手段!” 当下三揖见了,一面请往酒店里吃酒,那渔汉们,也知赵楚名声,闻言窃窃,又哪里见过金莲那般女子,一时乱了手脚。 阮小七喝住,道:“把你些泼才,耍甚么逗乐?将二哥五哥请来。” 赵楚忙忙拦住,笑道:“久知石碣村三阮姓名,十分欢喜,眼见如今事已罢休,又近年关,赶路不易,寻来府上,只盼能有个落脚,歇息三五日,正要叨扰。” 阮小七听说,呵呵而笑,道:“原说甚么,这般容易。早知哥哥名声,只恨无缘相见,便只家里,穷困得紧,只怕要哥哥委屈。” 却是中了他性子,原来三阮里,阮二郎有了家室,也在赡养老娘,寻常江湖里往来,便是不易,那阮五郎,凶悍泼皮,居无定所,今日在二郎家里,明日便在七郎院里落脚。独独这阮小七,虽十分穷困,却最喜好汉往来,别的不曾有,只村里的浊酒,水泊里大鱼,往来招呼答应,十分相得。 赵楚吃他的话,将褡裢里,倒出所余的几锭花银,吩咐那渔汉们道:“一路走得急,不曾多带银两,所余些许,弟兄们只管拿了,往村外酒店里,盘些活羊,这番年关元日,只好在七哥处安身了。” 阮小七也不推辞,吩咐那汉们自去,将村店里鱼羹浊酒,也不嫌弃,胡乱包了往大车上塞着,一面引赵楚往自家来,问他:“只听说,都道哥哥送了林教头家小,竟舍了一身官司,莫非自梁山泊来?” 赵楚道:“昨夜里,将林娘子送往梁山泊朱贵酒店里,便告辞了,不曾上得。” 阮小七便发作了怒,道:“那一泼弟兄,好不是利索的。” 行不片刻,自渔村里西首,一处破落院子,分作了左右两间,一面里头有妇孺说话,一面大开了门,里头横斜渔叉破网,只有两间草屋,阮小七道:“便在这里,只要委屈哥哥。” 赵楚叹道:“可怜七哥,一身的本领,想那朱门大院里的,哪个能当七哥这一身手段?” 阮小七大笑,道:“那等黑心烂肺的官儿,俺也做不来,只在这里,虽是苦寒,却甚快活,打渔唱歌,俺看那赵官家,也不比俺阮小七快活!” 赵楚立足门前,忽然驻足,再三犹豫,阮小七便不快,问道:“哥哥也是一条好汉,莫非当真将俺这破落院里,十分看不上眼?” 赵楚忙道:“七哥哪里话,只是有一桩事,前头见七哥,心中快活,因此忘记,如今念将起来,只怕要牵连老小,教七哥也吃个干系,不是好。” 阮小七不以为意,道:“俺这院里,坐不下当官的,容不下当差的,留不得心思龌龊的,唯独好汉,虽比不上沧州柴大官人甚么干系也担着,却也不惧那官府里计较。哥哥诚然是一条好汉,坐了便是坐了,值甚么当计较?” 赵楚看四下里无人,便低声道:“此事,尚是个小的,只俺有一桩计较,也不怕七哥听了,倘若往后事发,果然有十分干系!” 阮小七心里激荡,勉强按捺住,扯了赵楚进得院子,关上了柴门,问道:“哥哥甚么计较?” 赵楚道:“不瞒七哥,俺这往青州去,一路里当差的万千恶待,当官的百般算计,险些丢了性命。如今将我那妻,可怜气若游丝,不知生死,待去了青州,只怕更有龙潭虎穴,要发落俺性命方罢休,因此决议,待去了青州,勾连起一泼好汉,要做那劫富济贫,杀贪官诛恶霸的勾当,倘若事发,那官府里追问,挡不住小人分说,都来七哥这里拿人,说是俺也坐落过,如何是好?” 阮小七目视他半晌,看一厢里潘金莲闻声色变,将个面目惨白一片,情知果然是个心底里计较的,不曾对人言,蓦然绰起墙角里渔叉,道:“这女子,不是个好,哥哥且慢,待将她发落了,不迟。” 将个潘金莲,哪里见过这等恶汉,好悬几日来方七色的模样,花容惨淡,赵楚拦住了阮小七,笑道:“既随身带着,便当自家妹子一般,好汉子行事,天知地知,如何教她牵连?不必理会。” 再三又问:“如今都在七哥地上,不如寻个僻静处,好歹不枉相识一场,也不教那小人里落了不是,往后多吃干系。” 一席话,将个阮小七恼地七窍生烟,叫道:“哥哥好不拿阮小七当好汉,生来一条泼皮身,早看那黑心的官十分不爽快,何必拿话来赚俺?” 赵楚笑道:“只怕七哥别有计较,万千勿怪。” 阮小七道:“值甚么?哥哥且请屋里头坐了,俺将二哥五哥取来,都是好汉子,一腔子血,平白不肯轻抛,却要卖于识货的,果真要做大事,也不怕砍头杀身!” 口中这般说,步子却不动,眼看赵楚拿住了手臂,笑道:“倘若不知三阮世间的真汉子,这番杀头的话,如何敢出口?数年来,也为朝廷征战,也为苍生奔波,到头来,一卷公文,便当害俺性命,如何能心服?眼看清白身子,落了罪,吃了打,时常计较,江南方腊,也是一伙兄弟,水泊梁山,也是一伙兄弟,便是田虎王庆那厮们,也能大碗吃酒好不快活,俺们如何不能?因此来寻七哥三个,不是好汉,俺也瞧不上眼!” 阮小七叫道:“正是,正是,整日也要寻个快活处,可惜鸟无头不飞,哥哥果真要反,俺弟兄三个,往日都说你是一条汉子,如今果真有心,老天赐来相见,但凡有计较,就此做就大事来!” 一言方毕,那门外,跳进两个大汉来,只见他两个: 一个为兄的,刀切的脸,墨泼的眉,四方口,卷黄毛,臂挽千斤力,眼生万道光,号称立地太岁,今作村中渔人。 那一个,铁打的双手,铜铸的眼眉,虽有笑容,却是杀气。身是个招灾惹祸的,敢上山拳打猛虎,能下海生撕恶蛟,端得一条短命二郎,冷天地里,歪着一头破巾子,一领旧布衫敞开,胸膛里刺著一头青郁郁豹子,显眼惊心。 这两个,一发儿跳将出来,显是早得了小七的信作过安排,赵楚也不说破,把手与他两个私见过,那弟兄三人,言辞达达,慷慨都要做那杀头的买卖。 赵楚心里知晓,这一厢来,太过突兀,这弟兄三个,都是上等的心思,安能果真心服?于是道:“有两桩计较,听闻你三个,与此处一个智者,唤作智多星的吴学究颇有往来,若要成就大事,当寻他做个帮手,也好彼此心安。” 三阮听说,各自吃惊,心下却颇惭愧,这一番,也是为安他的心。 毕竟不知究竟怎生个计较,阮小七伶俐,便来问。 赵楚笑道:“寻请吴学究来,此是后话,不必多提,倒是目前一个要紧,须早早做了。” 三人问他,赵楚手指旁侧的院落,道:“放着老娘在上头,便不说俺一席话,勾连三位哥哥作那杀头的买卖,便是年关将近,也须拜他一拜,一来为拜罪,二来也是个说头。待罢了,再与三位哥哥说话。” 正是:一朝搅起翻江令,唤得四海龙王来。 毕竟怎生安住三阮的心,那吴学究处,又生甚么龌龊?且看下回分说。 第四十回 一丈青 诗赞: 石碣生三雄,天下第一等,激昂好心腹,当得虎豹声! 又赞独一个的阮小七,道: 上天不求平步路,入地偏走无定门;真是人里头一个,哪个隐者三齐人? 赵楚所爱的好汉,也有许多,这阮小七,便是里头第一等的。大凡有血勇气息,不失千万人,独有那一份精细天真者,不过三五个,此人,便居其一。 将车内自朱贵处取来礼盒,赵楚教金莲捧了,随三阮,转过草堂泥墙,眼见过了小门,阮小二拦住头,道:“赵大郎自好处来,村舍里许多笑话,须待俺去整顿了才好。” 赵楚道:“哪里要?俺生于深山,不知世间礼节,但凡不有冲撞处,径直去了便是。” 阮小七赞道:“好说话!那规矩门道,都是当官的拘束,俺们何必守他?阿嫂只须避了便是,老娘哪里,不必计较这许多。” 当下进了草屋,那窗前,摆着半截火盆,里头正烧地旺,阮小二笑道:“大郎勿怪,俺弟兄,一身都是火力,也不有许多钱买那炭火,因此只老娘屋里,烧地暖和。” 赵楚赞道:“真好汉!” 望门进去,有个老妪,发以苍白,面容憔悴,却甚是精神利落,穿了旧衣,水洗干净,将阮小七自村店里买来大鱼,吩咐往头前摆开。 那抱了婴孩的妇人,当是阮小二浑家,见有客来,慌忙避之不及,只好在后头立着,却也是渔人家里的,胆子不是小门小户里能比,拿眼目,往这厢来看。 阮小二喝道:“妇道人家,见贵客来,也不知避让,好不晓理!” 那老妪劝住,道:“好端端,拿大娘说甚么歹话?” 赵楚深深见礼,命教金莲,将那礼盒奉上,那老妪甚是干练,也不推辞,略略说几句话,便道:“后生敢是来寻二郎几个吃酒,老婆子不敢多留,一份心思,自留了,休教搅扰你几个兴致。” 阮小二便埋怨,道:“哪里有见客往外头赶人的?” 赵楚不及说话,那妇人怀里,婴孩不过三五岁,正是顽皮时候,看那礼盒甚是精致,跌跌撞撞把手来拿,阮小二劈手拿住,扬手便打,道:“顽儿小家户里出身,宁教大郎见笑!” 急忙将他拦住,看那小儿确是虎生生头脑,赵楚心下喜爱,暗道:“倘若并无这一遭,只怕膝下,也有孩儿顽皮。” 又看这阮家,近于家徒四壁,但想那军中的无胆儿,金玉满堂,不禁凄然,道:“将二哥一身本事,奈何这世道竟不容进取,可怜老娘妻子何辜?保暖也须日日手头省着。” 乃问阮小七道:“眼见年关,七哥且将那大车马匹典了,不教你几个享受,但教老娘,能往门外走上一遭。” 阮小七默然,不禁心生七分的亲近来,倒是阮小二毕竟有了家舍,推辞道:“哪里话,想俺弟兄三个,也有凛凛一躯,不能教老娘保暖,倒教哥哥这般接济?” 赵楚道:“二哥不必再劝,石碣村三阮,最是不将这等话儿说出口的,休教赵楚小看!” 阮小五闷声道:“正是,弟兄们义气相投,甚么也不打紧。” 老阮家老娘,虽是个村里头的妇人,却颇多见识,眼见如此,心里叹气,做了个中间人,道:“你两厢,一个不必分劝,一个不必说,自好处来,想是见识诸多,不必俺村里头的心思,但有计较,自去便是。” 赵楚笑道:“正是老娘有见底,便就这般计较!看阿嫂出头露面,只怕不好,五哥是个性情人,便劳烦五哥,但有村里往镇子上去的,一并儿,将这大车鞍马,也能换许多酒肉。” 又教金莲,道:“你与阿嫂同去便是,但有用处,也一起买来。” 潘金莲不敢应声,阮小七拽了他往一厢里,道:“哥哥好不周密,这娘子,倘若将哥哥供将出去,如何是好?” 赵楚也不避潘金莲,笑道:“这天下的生灵,同命的,一脉相连,我怜她命苦,自以大度待之,万一有甚么离心,便是今日防备,明日须计较不周。” 那老娘又教阮小二浑家,道:“大嫂自也同去,休辱没了一方好意。你须谨记,身是妇人,合德合心,便是外头人走错了路,也须有俺渔人的性子,哪怕走死,休要回头,休要坏事!” 那妇人,忙忙应了,左右寻不来出门的衣物,只得随了阮小五,引着潘金莲上了那车,辚辚去了。 赵楚回头,望定阮家老娘,再三叩拜,阮小二弟兄两个,急忙阻拦,倒是那老娘,稳稳坐着,并不闪避,拿浑浊老眼,将赵楚看住,缓缓道:“非是不避,而是不能。自此,渔妇人三条儿郎,都归了你心,此一番,只作你赤子本性,俺想也生受得住。” 赵楚又拜她三拜,昂然而起,退出门来,到了阮小七屋前,方缓缓道:“至此,方知时间能有三阮,都亏这老娘,果真是个人物,端得有见识!俺这一番心思,不瞒耳目,一则,确是看三阮哥哥这等人物沉居下僚,十分同感,二则,正如老娘说的,好要做个大事,便要同心同德弟兄,想也是瞒不过三阮哥哥的心。” 阮小二嘿然,阮小七慨然道:“俺弟兄,虽是乡野里的,也能辨知人心,哥哥这番看重,水里水里来,火里火里去,但管拿俺作手足弟兄,三阮兄弟,也不枉义气!” 正此时,那渔汉们,将村店里浊酒取来,胡乱应付片刻,阮小五并了村里的赶集人归来,果然那大车鞍马十分能换物事,总也须有三五十两花银,潘金莲玲珑,做主扯了些花布,又搬许多美酒,砍了一扇大肉,牵了两腔羊,将些果子之类,并不十分花费,约莫不过七八两模样。 阮小五将那花银丢将过来,赵楚捡起三五两,道:“倘若不有分文,待开年去往青州,俺也能胡乱果腹,却不能再将个苦命的,委屈那般,便这些许,俺自取了,所余的,三阮哥哥,一身本领,怎也有活命手段,只在老娘阿嫂面前,买些温饱。” 正是那渔汉们走脱,这院里,那阮氏将金莲扯将过去,便他四个,赵楚捧了酒瓮,如鲸吞般一饮而尽,奋力将那瓮子丢开,如四碎开花,霍然道:“俺平时结交,纵有许多好汉子,却最多的,便是那黑心烂肺的鸟官,十分按捺,如今石碣村里,相逢三阮哥哥,好不快活!” 三阮,本便是石碣湖里好汉,往日也曾作那诱了官差一把掐下水送龙王的勾当,只看他十分义气,也满满将一碗酒饮了,阮小二道:“未见好汉,如哥哥这般的,便是那郓城县里好大名头宋三郎,十分将俺草莽里的不当英雄,诚如哥哥,但有所命,俺弟兄三个,便这百十斤,水里水里来,火里火里去。” 赵楚心神激荡,如在梦中。 又将那大碗,满满斟了,往门外泼洒,道:“平日里所见,三山五岳的汉子,义气相投,这一碗酒,便请天南海北,诸位弟兄能望风闻着,也教这天老爷,地老爷,一齐作个见证,俺弟兄今日相逢,刀山火海,总是弟兄。” 又将一碗酒,望天祷告,道:“俺那念奴,心里早便当恩爱妻内,如今生死不测,只望老天垂怜,早日醒来,但有千刀万剐,俺自一人挡了!” 复再一碗酒,连同大碗,一齐摔碎,道:“俺那阿姐,恩重如山,奈何这世道,容不得一个清白的赵楚,就此要做好大事,只盼阿姐平安,与青鸾红萼三个,无病无灾!” 心中念起月下秋夜的崔念奴,赵楚心如刀割,一双眼眸,早已通红。 三阮不知究竟,却知他心恨,默然陪着,连饮三碗,待归坐,阮小七便问:“哥哥一番话,咱们只知个一二分,究竟怎生计较?” 赵楚便将一番变故,细细说来,只说这崔念奴出身,三阮暗暗皱眉,待说千里相随,将那风雪村店里算计道来,不禁动容,阮小二叹道:“仗义多是屠狗辈,最是恩情勾栏头,俺只听人这般说,总是不屑,今日方知,竟有这等奇女子。” 又待说来奄奄一息间片刻安慰,赵楚按捺不住,泪洒胸襟,阮小七劝道:“哥哥与她,既已约了百年,想是不须些时日,定当醒来,好大事尚未做就,哥哥倘若往那青州去了,生死不知,如何能教安心?若是俺,纵然阎王教就此死了,也须薅他三五十年,有甚么怕?” 阮小二便笑:“七郎便是这等性子,号称活阎罗,那阎王,甚么能耐,敢不问情由便拿你是问?休乱了阎王殿,砸了转世轮,那厮便合该侥幸!” 他弟兄三个,将中间的都折了,自此成就这等名声,立地太岁为首,活阎罗揽尾,里头一个短命二郎,果真天地不怕,将这等忌讳的神灵,浑然不作计较。 一番吃酒,虽无火盆,却十分暖热,待天黑,倒头睡了,人事不省。 那厢里,老娘慈眉善目,又有山也似的计较,听他这厢里快活,便教阮小二浑家,道:“大嫂且莫作外人算,他弟兄三个,平日里做那杀头的勾当,也不是三五回,如今有了带头的,倒也安稳,且将火盆,多生些,往七郎那厢送去。” 待天黑,村里往来的人也有几个,便教拦住,道是里头四个早吃醉了酒。 那几个,有机灵的,眼看今日架子,暗思往日那番杀头的勾当,登时心思活泛,本要来计较,眼见醉了,好生失望。 倒是这潘金莲,走出门来隔着院墙道:“阿哥们自管去了,待大爷四个明日醒来,奴奴便将来头告知,想必彼时,方有计较。” 她容貌既美,声音清甜,虽是隔了院墙,外头几个渔汉,也觉一身舒坦,慌忙告辞。 待要过去搬那四个醉汉,阮小二浑家问她:“妹子这等人物,莫不怕事发,落个杀头的下场?须与俺们村里头没见识的不同!” 潘金莲如今也有二十岁年纪,在那大户人家里,龌龊见过不知几多,一旦脱离牢笼,虽是疲惫,心情却快活,闻言微微笑道:“嫂嫂哪里的话?奴奴出身来,便有家变,许多年沦落人家里,牛马一般活着,如今脱了那囚笼,这等的快活日子,都是大爷那厢里所赐,这世间,能将奴奴不作下眼看的,只怕便就这一人,便是刀山火海,他弟兄趟得,奴奴虽惧死,却更是惧怕如牛马般行尸走肉活着。” 阮氏悄然赞她:“妹子确是个有见地的。” 潘金莲将那火盆移来,烛光下细看赵楚面目,不觉十分动心,却知心内安稳,暗暗寻思,道:“他似是极知我,又似十分含糊,好生奇怪!本当初,当奴奴是个蛇蝎,不肯亲近,一路走来,方渐渐换了颜色,只是怜悯居多。奴奴本是个没主见的,只这一路里,好生钦服林娘子,虽知外头人如今落草,清白为那当官的毁了,却不觉懊悔,便要作个这等的女儿。如今,他要做出好大事,只怕果然便是那抄家灭门的官司也须抵不得,竟不将奴奴作那等人看,常言道,将心比心,安肯行那勾当?!” 转念又想:“看他这一路,待林娘子敬重有加,与锦儿,也自家兄妹一般,却不知,竟有个念念不忘的,只不知,更是何等的人儿,能教这般铁石的人往心里深深藏着?” 渔村的夜,分外冷清,热炕上的被褥,不甚周正,却十分干净,阮氏老娘自居一屋,阮小二浑家招呼金莲安歇,怕她不甚看得过眼,叹息道:“只是这般,也甚不易,妹子须多担待些着。” 金莲不顾她说许多,将一双湖绿的绣鞋,轻轻除了,又将那罗袜抹去,一双晶莹剔透,浑然清水里冲刷出玉雕般的莲足,羞怯往被褥下埋住,不似妇人颜色,并非柔光泽泽,冰冷一般,微微泛光。 这一觉,当是她这许多年最是安稳的,一夜方不知觉间,外头雄鸡高唱,侧院里人声轻起,阮小二浑家闻声点起油灯来,竟看她分外亲热,道:“休管他,都是打熬筋骨的,只怕便往村外去了,待待片刻,烧些热水便是——不是说,昨日里,咱们不敢十分亲近,倒是这一觉,妹子好不昏沉,自家起夜照看母亲孩儿,也不见你醒来,这般,方是自家的妹子。” 潘金莲心下牢记,暗忖道:“原来如此。” 却说这四个,早早起来,他弟兄也不惧寒冷,披了布衫,迎风走出外头,渐渐身子热了,赤条条往石碣湖里一跳,一面叫道:“哥哥只在上头,俺们摸些鱼虾,正好下饭!觍颜生受哥哥许多接济,眼见年关,便不去大鱼,自在陪了哥哥便好。” 赵楚笑道:“一宿宿醉,满腔混沌,好是哥哥们小看,俺也往汴河里摸鱼,在大河里捉贼,正好洗涤往日一身的累赘!” 当时落了衣,渐渐趟入水里,十分冰寒,却有彻骨的痛快,一身酒气发作,千经百脉,热血贲涌,当不住一声喊,都叫好痛快。 三阮果然看他水性十分不赖,放下心来,将那渔网倒提,扎下水心里去。 如此,上岸来又请几个有血勇的渔汉,往一起来拜见了,鱼羹下了烈酒,又是一日大醉,金莲鼓了勇气,往来劝赵楚道:“酒也伤身,何必酗饮?眼见便是大日子,宁教醉醺醺不成?” 赵楚愕然,竟不知她有这般胆量,于是笑道:“不必多虑,心里痛快,便图快活,三五日后,当又分离,相见只怕待要三五月半年,宁不想念?” 待劝走了她,阮小二来说,道:“哥哥要去,咱们也不必阻拦,只是哥哥分说,人手也不有十分足够,小七素来胆大谨慎,教他随身跟了,俺与小五,自在此处等候,倘若作就大事出来,将老娘接了,寻个小道,再来相会。” 赵楚手指那彤云下梁山泊,喟然叹道:“此一去,只怕要自青州反了。毕竟不比江南方腊,若有个万一,便须往这水泊里安身,哥哥们留着,俺便后退有门。” 阮小七笑道:“何必?二哥五哥在,便有石碣村在,有石碣村在,便有上山的路在。俺随了哥哥去,正好见些世面,久闻青州好汉许多大名,不能见,死不心甘!” 计较已毕,便从他三个所言,又复吃酒一日,不敢再醉,只是天明,便到了年末。 自周以来,年末便是好日子,这一日,石碣村渔人们先拜了祖,敬天而后,将那门庭清扫,三阮得了钱,早置办好桃符,将竹杖燃起,热热闹闹开了,一家老小,换了新衣,如今更添两个,义气相投,十分相得。 待晚间,老娘不耐久坐,待拜了便先行睡了,阮小二浑家,也是爱热闹的,与金莲往内屋里铺开炕桌,各自办了素酒,一面说话。 赵楚将手头一套鞋袜,将包裹包了,将金莲唤来,道:“如今,你个无根之萍,我也孤身,便权作彼此照料,前番买来这衣物鞋袜,不知合身?便是有甚么不快,年夜里,休要念想,倘若不惧劳苦生死,往后倒要劳烦,念奴处,当须你多多照拂。” 金莲轻叹出声,耳轮也红了,急忙捧住那鞋袜,将内屋里窜走,赵楚不明所以。 掌上灯,那厢里自不管他,这四个,伙了村里渔汉,正自在吃酒,外头也有零星炮仗,不甚多多,渔家贫寒,哪里能置办许多? 正自在,忽闻有马蹄声作,一骑径来阮家门前,众人尽都不解,赵楚笑道:“莫非又是一路弟兄,年夜里知晓三阮哥哥大名,竟来相投?” 他几个不知,便往门外要来看,哪料外头早有人以手拍门,高声叫道:“赵大郎,羞辱之仇,怎肯轻易罢休?快快出门来,不分正经胜负,誓不罢休!” 众人愕然,赵楚嗔目结舌,只听这言辞,虽音已呕哑,非是扈三娘,却是谁来? 她竟舍得年夜里也不肯归家,一路追来只为报仇? 三阮几个面面相觑,不知究竟,赵楚无可奈何,只得道:“这女子,倒也是个有担待的,只管吃酒,俺往外头,见她一见便是,不教坏了心情。” 正是:骄娇扈三娘,玲珑也昂扬;只就一夕怨,年夜逞豪强。 毕竟怎生安定扈三娘,且看下回分说。 第四十一回 夜访智多星 诗叹: 山东名门扈家庄,英雌骄娇勘艳阳;走马能教百将栗,挽刀敢使天苍忙;一朝山崩无根萍,作哑只号旆飞扬;夜过独龙应叹怜,美人如玉扈三娘。 却说这扈三娘,自幼得了异人教授,三把刀,一套锦,方圆三百里,莫不知一丈青,本又是豪强人家,便是祝家庄,一面垂涎扈家精铁兵甲,不敢小觑,倒是那祝彪,略有三分本领,也是一条少年壮士,三番五次遣人来下礼,两厢各有心思。 独这扈三娘,浑然不觉甚么心意,每日里引亲近女军,走马弯弓,独龙岗上,只一个扑天雕李应,并着铁棒栾廷玉,两个深不可测,那祝彪,也为她一把捆将索,轻易不敢招惹。 这一日,哪里料过,竟三人围拱夹击,却为他轻轻走马擒拿,将个暖玉般身子,在那马鞍上甚么也似横着,待归来,扈成不敢应声,那扈太公见女儿十分焦躁,问明了情由,边是安慰着叹道:“那赵大郎,不说好大名头,便是个逐虎景阳冈,山东好汉,莫不钦服,十分了得,败在手下,也是合当,计较甚么?” 扈成也道:“正是!不见那栾廷玉,眼睁睁只看着,将个祝彪,几是废了,天可怜见,不曾伤害,便是万幸。” 又吩咐左右,道:“这大虫,如今来了山东,不是个省事的,休管那两庄怎生个安排,莫要插手,眼见这世道里,强人如林,好端端,须过自在日子便是。” 那扈太公深以为然,道:“祝家锋芒毕露,又与官府交厚,看这世道乱了,若山东地界出个响当当强人,哪怕祝家庄能保全?都说,闭门家中坐,祸从墙外来,切莫再招惹那大虫。” 倒将个扈三娘,又是气,心里怒极反笑,怒冲冲回了自家阁楼里来,一面将三把刀擦拭,后背处一片异样,燥热难安,转念想道:“祝彪这厮,手段不甚高明,栾廷玉十分本领,一面厮杀,大半要来维护他,因此教这——这人有了所趁之机,倘若单对捉杀,不见得这般轻易脱身!” 待天晚,独自歇了,一面骇然那杀神似悍勇,心里总走马灯似盘着一个愿,道:“我也薄有名声,便是那栾廷玉,也须称赞了得,他自京师来,想必见识不少,正待问了,这天下,如我者,能有几人?” 解开小衣,烛火下青痕宛在,那光溜溜泛着寒色的背后,总似有个异常的暖热,搅得心里安宁不得,不知究竟,心中微微有慌乱,恨得坐起身来,咬牙道:“他竟敢使甚么手段?分明教人好不心悸,且慢,待寻个时机,管往梁山泊里,想是这人也不止贪着年夜赶路,不擒他,难消心里一口气!” 一念至此,便再打消不得,悄悄将鞍马套了,第二日又整顿兵器,至第三日,往父兄处说,道是心烦意乱,正好往外头走了,扈太公两个不虞有他,手头也有事端,吩咐天黑赶回,便教她去了。 这一去,正是快马似流星,绕过那断桥,懵懂莽撞,好真似一丈青,风风火火赶来,一路错过行头,正歇在朱贵酒店,本待一碗药麻翻了教扈家庄出些破费,朱贵哪里想,她竟迎面便问赵楚去向。 朱贵假作不知,扈三娘冷笑道:“有甚么值当?不过村店一处,若恼起我,一把火烧个干净!” 这朱贵酒店,只梁山泊里知晓,便是过往行人,也当寻常店家,扈三娘自是不知。 朱贵不知其中缘故,看她并不吃酒,只好将去向说了,道:“只见一路绕了水泊往北去了,果然不知详当。” 说也是个机灵的,扈三娘迎面出了门,绰着刀一面走,心里暗忖:“都说,天下无不去的路,只不开的口,只管打问,左右年夜也回不得家门,管他甚么!” 一路问,果然石碣村里,有些闲汉,见她貌美,当那三把刀是个看的,劈面几丧了胆,一通好打,问出了明白,本待就此寻去,转念又想:“放着这人既在,也不急这片刻,且待天黑,将他胜了,正好回家去!” 便往村里僻静处,到了晚间,那渔人家里,再是穷苦,也有些年货,扑鼻有香,将个饥肠辘辘的扈三娘,怒得管不得那许多,寻思道:“恁地可恶!他好酒好肉,一处子快活,教我在这里叫苦连天?打上门去,看有甚么手段?” 于是催马奔来,迎面往阮小七门上便拍,内里果然灯火通明欢笑一片,愈发恼火。 却说赵楚,闻知这一丈青竟年夜追来要报仇,心里又是笑,又是叹,开了门,只看外头站着的娇娇美人,那衣甲早已乱了,兜鏊歪斜,云鬓带霜,一双眼眸,清冽通红,一半气怒,一面却是天大的委屈,见他出来,往后退半步,话里也带了哭音,道:“你,你这人十分可恶,快取兵器,看我——看我正经与你比较。” 赵楚讶然道:“你竟年夜里追来?” 扈三娘不及答话,便看侧首里那通的院门吱呀打开,那厢门上,扑闪光明里,依着一个美貌女子,十分清秀,眉目能夺人魂魄,不知怎地,心里怒火高涨,那眼眶边,便劝不住泪。 自是金莲闻声而来,看外头这女将,竟一时不曾认出,当是赵楚江湖里友朋,急忙告罪,道:“嫂嫂照料孩儿,且请宽坐,奴奴便去再添些酒菜来。” 扈三娘瞪住她,并不领情,喝道:“谁个要你的好?快将他兵器取了,好比较过!” 赵楚笑道:“看你也是一路劳顿,金莲也是好意,不如歇息几日,不迟。” 扈三娘知晓他本领,将两口短刀,迎面撞来,那灯光下,浑似又降了一场大雪,阮小七几个抢出门来看,只见寒芒吞吐,眼花缭乱,看呆了眼,叫一声好。 赵楚连番躲让,只是道:“不忙这一时,想你又饥又渴,如何动手?” 他这一番说,扈三娘愈发委屈,并作一腔子火,一齐发作,只顾将短刀砍来,嘴里道:“卖好给谁?也不要你可怜,再不动手,教我拿了,须你面子上过不来!” 这两把刀使出个花团锦绣,凭的便是一股怒气,一开口,怒火便消散了大半,又教赵楚闪身让开,也不还手,忽将个扈三娘,一面是里头酒肉的扑鼻香,一头念起这两三日追赶,陡然倒退两步,凭那泪珠儿纷纷落下,全然忘却了手段本领,乱糟糟将个双刀,不分上下胡乱砍,一面道:“怎地再不还手?若非那番羞辱,哪里遭受这许多苦头?” 阮小七蓦然拍手大笑,道:“哥哥何时招惹到这般个女子?俺只听她说,恍似是哥哥弃了她?年夜来追,当是那不见面的嫂嫂,不过如此。” 将个扈三娘听了,满面羞红,发作起性子,便要拆门倒院,赵楚也知阮小七性子,不好分说,劈手将那两把手,捏住手腕取了,喝道:“好端端的,年夜里也不顾念父兄,逞能甚么?一丈青,一丈青,便看是个愣头青,这般没顾忌,倘若山里狼虫虎豹伤了,莫名不教老小伤神?” 扈三娘一愣,又看他凶神恶煞,比前日里走马擒了更是凶悍,不及分辨,一个不须你管未及出口,手腕一紧,教他扯了往里头走,一面道:“败家的娘们,一身金银,却出门不带银两,只怕不及上马比较,一头又饥又渴倒撞下来!” 再与金莲道:“莫管她,你自去便是,里头残羹冷炙,看她大户人家出身,也须体味出门的艰辛,这幅性子,不可再行纵容!” 扈三娘瞪瞪呆呆,身不由己,又见他吩咐几个将那桃花马往后院里牵去,忽觉肩头上一股子力气,撞地坐了下来,面前便是酒肉鱼羹,一身的力气,再也提不起来。 将三阮,看的心里笑,又置办了酒菜,换了碗筷,扈三娘饥肠辘辘,哪里顾得上许多讲究,只是心里毕竟火气未消,瞪住赵楚,不肯动手。 赵楚将那双刀,往后头丢了,原来三阮推他在上首坐,各自坐定,便道:“要来比较,不难!只是俺这许多年,只与精力十足的交手,似你这等一身并无半分力气,提不得刀,上不得马,风也能吹下墙头的茅草,便是胜了,也教弟兄们看着嗤笑。” 扈三娘问他:“你待怎地?” 赵楚手指那碗筷,道:“不难!吃饱喝足,有了十分精神,俺方肯动手,不然,便是十年,休想有报那走马擒住的仇!” 扈三娘恨恨道:“也不难,只须应了比较,片刻养足精神,便来厮杀。” 赵楚嗤笑道:“值甚么,要来应你?看你左右寻这许多由头,想是生怕纵然吃饱喝足,奈何不得!” 毕竟是一丈青,这一激,更不言语,卷了碗筷,风卷残云般,将个三阮看地欢喜,都道:“这般模样,方是江湖里的妹子!” 至此,扈三娘心神定了,略略有三分饱,睇目来瞧,看他几个挤眉弄眼,那可恶的大虫,在上头自顾而笑,十分得意,心里那火气,剩下的三分,又升腾起来,转眼间,竟发作不得,暗道:“这人,倒果然是条好汉,只是霸道了些。” 再复三分饱,扈三娘也不丢开碗筷,昂着道:“正有一身的力气,最好比较!” 赵楚与三阮几个,大碗的吃酒,笑吟吟道:“不急,不急。莫忙,莫忙。” 又片刻,八分饱的扈三娘又来问:“如今,也不怕人笑你,快往外头去计较。” 赵楚唤了金莲来,命教取了素酒,与扈三娘吃了三钟,道:“俺弟兄几个,正自快活,常言道,年关动手,一年忙碌,须留个好彩头,不可乱了规矩。” 示意金莲斟酒,那潘金莲,本性是个玲珑的人,如何能不知? 于是再三劝酒,扈三娘又吃了三钟,不觉一身慵懒,便想倒头睡去,勉强睁着眼,不防阮小二浑家又来,乃是个渔人的女儿,性子十分好客,又与扈三娘道:“娘子是贵人,年夜里来俺渔村,面子上好是光彩,须吃俺三钟酒,不教外头人小看俺穷苦人的客道。” 扈三娘哪里见过这等劝酒的?再复三钟下去,头晕眼花,站着立足不稳,阮小二浑家并金莲两个,架了她往那处歇息,软绵绵没了骨头似,不片刻,沉沉睡去。 至此,阮小七取来金莲送过的那素酒,哪里果然是素酒? 阮小二笑道:“哥哥好是耍赖,将个女子,也拿烈酒来应付。” 原来那第一钟的酒,果然是素酒,乃是和尚妇人吃的,诨名唤作甜酒,扈三娘吃下去,口头里有些酒味,第二钟来,便是大半素酒兑了小半烈酒,她也不曾体察,至第三钟,全然烈酒。 如此,这七八钟地烈酒,便是个好汉吃了,也须晕头转向没头没脑,扈三娘本不善酒量,哪里能比得过?连日来疲惫,一齐发作,转眼昏睡。 阮小七将那烈酒,自往碗里倒,笑嘻嘻道:“往后须提防,倘若有快活时候来纠缠的,便用这手段,虽不甚地道,却是管用的紧!” 几人说笑,守过了夜,第二日也不歇息,往水里打个滚,搅了一锅鱼羹,赵楚扯出寸步不离的包裹,撕碎一把朝天椒丢进去,三阮几个不曾见过,看着红彤彤十分可爱,捞着往嘴里嚼,只那一股的热火,自口腔蔓延到了心腹,不觉大叫,道:“好物事!好痛快!哥哥有这等好物事,何不早些拿来,最好下酒!” 赵楚分了一些,唤了阮二郎浑家来,这般如此吩咐,待她稀奇着去了,方笑道:“最是好物事,自当与弟兄们共享,谁肯独吞?只是如今方想起,待往后有个落脚的,有许多,管教下酒便有。” 依着旧例,三阮并了村里好汉,拥着赵楚往左邻右舍里走半日,方回了院,醉酒的扈三娘,惺忪着朦胧眼,寻来又要比较。 赵楚与金莲使个眼色,她便挽著扈三娘,说是眼见晌午,天将降雪,正好热乎乎吃些肉汤,扈三娘看她十分好颜色,袅袅娜娜又甚周正,不忍挣脱,只好随了去。 如此,待晌午过了,果然落下雪来,扈三娘又寻来,赵楚几个,烤着火正密议,只管道:“俺十分畏冷,你看这雪,纷纷扬扬,如何能比较?你也须知,这草堂虽比不得扈家庄里高门大院,却是老娘安养的所在,不可坏了,自无个去处。” 扈三娘哪里肯信他这鬼话,只是这许多时候,那仅有的三分火气,早都化了,又往外头,稀奇瞧了渔村里活计,好是稀罕,平生未曾见过,那来时的图谋,烟消云散。 口头上却要逞强,将那火云一般锦靴,踢着火盆道:“只好去哄三五岁孩童!罢,许多稀奇,要报仇,也不差一时半会,我自与嫂嫂金莲三个说话,待天晴,看你又甚么籍口?” 她转身方去,阮小二道:“哥哥,要做大事,不可无人,俺弟兄几个,虽都有打虎杀蛟的本领,奈何双拳难敌四手?这扈家娘子,不如也赚了来,那扈家庄好生豪强,倘若入了伙,不也落个天大的好?” 赵楚道:“二哥计较,自是好的,然则大丈夫行事,倘若作这杀头的勾当尚也凭着算计妇孺,到头,也不过草头流寇。此番青州,七哥也去,俺便有三个带兵的,千多人马,纵然不知起事是否能成,却有决死的心。” 又道:“这杀头的勾当,谁也不知果然能成,因此,俺自计较定了,便抱一个心思,无成功之胜算,有决死之心胆。这朝廷,将俺要赶尽杀绝,如今身在悬崖之上,往退一步,粉身碎骨,只有挥刀迎头杀出血路来!说也是俺,弟兄们清清白白,倒要受这牵连!” 阮小七跳起来,道:“哥哥甚么话?俺弟兄三个,往日也作那杀官的勾当,只是鸟无头不飞,做不得大事。这世道,想俺弟兄几个,一身的本领,奈何不容!既是这般不公,有哥哥带头,就此反了,有甚么不好?清白的身,甚么用头?眼看这世道里,所谓清白的,双手血腥;眼见过活不得的,无处申说。” 阮小二也道:“正是,哥哥莫作这等计较,想俺弟兄,十分相投,生也同饮,死也同命,恁地快活!” 阮小五焦躁起来,踢翻了桌凳,道:“清白清白,清白个鸟?兀那撮鸟们,坐了个清白的身子,行的都是天打雷轰的勾当,俺弟兄们义气相投,正经光明,要反这世道,如何不好?这也周全,那也周全,待明日饿煞阮小五,须养得了弟兄们周全?左右是死,快活些日子,那也心甘!” 便是那几个渔汉,都道:“正是!哥哥莫计较那恁地,坐个清白身子,生受当官的们今也盘剥,明也掳掠,有甚么好?” 阮小七又道:“哥哥只怕无人来应?须不知,只在一个石碣村,一年到头来,打的鱼不过千斤,官府里盘剥,落去八百。靠山吃山,依水吃水,这山水,如今都是当官的有钱的老爷们家有,眼见活不得,江湖里亡命的,怕不有千万?只是无人打个头,倘若山东也有个方腊,不怕拉不起三五万人马!” 赵楚忙教他几个坐定,徐徐道:“倘若只是当个山大王,俺何必这般周密?弟兄们也是不知,眼见这世道,果真便要乱了,占山为王,攻府掠州,只是顽闹而已,到头来,弟兄们须是享用不尽,一世快活,却不知,倘若弟兄们撒手去了,你我有了后人,也要打家劫舍过活不成?” 阮小二是有家室的,因此闻声默然,阮小七满了一碗酒来,问说:“哥哥怎生安排?” 赵楚沉吟片刻,摇摇头道:“毕竟只知西军,山东各部,并不曾见识,这厢里做大事,如今虽有眉目,却不曾果真有十分把算。这一去青州,便是看那里好汉如云,民风剽悍,最合攻府掠州,只是个试探。” 阮小七恍然大悟,拍手笑道:“哥哥好算计!那厢里反了,若果真能这便作出大事,自然是好,倘若不能,走马回来,这一处梁山泊,想他里头,也是一伙不成器的弟兄,俺们并了过去,那官府,纵然使千军万马啦杀,俺这水里的手段,教他一个个沉了喂那鱼虾!” 阮小二陡然一拍额头,道:“只管见了哥哥心里欢喜,竟把他忘开!” 阮小五也跳了起来,道:“正是!哥哥,俺弟兄几个,厮杀是好手,却非算计人心的。往日有个交情,便在郓城县东溪村里,有个学究先生,文武双全,端得是条好汉子,正合拉来入伙!” 赵楚眼眉一转,踟蹰道:“许那读书的,却是忠君报国自许,不肯入伙,反害了弟兄们。” 阮小五取一条绳索,往外便走,道:“哥哥宽坐,此处距他不远,天黑,小弟便能赶到,好话分说,倘若不从,一把火烧掉他那狗窝,绑了拿来见哥哥,管教从命!” 赵楚忙将他阻拦,笑道:“五哥是个急性子,既是好汉,何必绑他?” 阮小五呵呵笑道:“也是哥哥说的,那学究措大,虽有好汉的性子,总是心思多,断了他后头的路,待俺再往城里,杀几个人前头走的,落下字款只管说是这厮所为,不怕他不齐心!” 赵楚心里算计,这学究吴用,自原著里出现,诚然是个读书人里的异类,异类里的读书人,腹有万千策,胸有一腔血,看他激晁盖,上梁山,寻常草莽好汉,做不来。只往后,渐渐果然成了个宋三郎的臂膀头脑,一腔子的血,可怜都作了蓼儿洼的那一挂,这等人物,果真能为我所用? 寻思再三,三阮并着几个渔汉,眼巴巴都来看他,心下一横,暗道:“罢,罢,终究是一条好汉,倘若果真不能为我所用,这等人物,总是个后患,不如就此结交,权作拜年,能用,便是自家弟兄,不能用,也算留个善缘!” 当下道:“正好,方是过了年夜,今夜,你我弟兄,捧个心去见他,果然是弟兄,那便肝胆相照,倘若两路人,也不强求!” 于是收拾一番,前往拜别了老娘,出门来教扈三娘扯住,道:“哪里去?” 她倒十分快活,与金莲阮二嫂说些闲话,外头并了村里的孩童抢个炮仗,眼下鼻尖上荦荦密密见了汗,双颊有了血色,眼眸流转,便是说话。 赵楚道:“郓城县东溪村里,有个好汉,正要拜访,你自在此处歇了,倘若要走,只管去了便是。” 扈三娘眼眸一转,进了屋去,取了双刀,道:“我也同去。” 赵楚道:“又来顽闹,大雪天里走夜路,也不怕丢你的魂?早早歇着,莫作闹!” 阮小七吃吃着笑,将个扈三娘,转眼羞润了眼,掉头便走,心里啐道:“好不害羞,又甚么值当,巴巴地教他们看笑话!” 自此,一行七八人上路,冒了大雪,各自提了礼盒,顺了官道,往小路里来投,天擦黑时候,拐过梁山水泊,前头一处绵延山脉,东西横鬲,往山外走,果然那山里,一眼并不冰冻的泉,潺潺将清凌凌水往下头送出。 阮小七笑道:“那东溪村,便是因此得名。” 顺着青溪往东南又走约莫小半个时辰,前头一处人家,但见:青溪自中过,宝塔镇双头。翠翠松柏傲霜,枯枯老树待发,铺个小桥,流云也似价,桥头两面石碑,一个写了东溪,一个写了西溪,将两个,鸡犬声闻,不相往来。 阮小二道:“这溪,本是个无名的,养着两个村子。前番时候,那西头的闹鬼,来了个道士,道是将那一口宝塔,往村头泉眼里镇住便可。这一番,那鬼纷纷往东溪来,闹起东溪村的保正,是一条好汉,大怒而来,劈手将那宝塔夺了,只手擎着往东溪口镇住,自此两个村里,再复不相往来。” 又叹:“那东溪村的保正,因此唤作托塔天王晁盖,也是个好汉,可惜毕竟官府里人,不与俺们一条心。” 过了桥,阮小七笑道:“前头那村学,便是那学究先生所在,哥哥莫忙,待俺奚落这厮!” 顺他手指方向,赵楚放眼去看,果然那村学是个好去处,苍翠松柏丛中,屋檐飞流,大雪里,袅袅夜烟,独将一轮灯火,照耀外头尺寸之地。 只见一围木栅,将那村学掩住,浅浅足迹,自外头柴林里,往那屋舍里尔去。 阮小七绰了朴刀,与个渔汉,十分好动,悄然搬开木栅,靠来屋前,各自点起一堆干柴来,叫一声道:“好学究措大,放着弟兄们不来看,俺几个,杀上门来也!” 说罢,阮小七并着朴刀,往那屋门上便砍。 后头阮小五笑道:“小七得了俺吩咐,将他这鸟窝砸了,看他往哪里去?” 赵楚失笑,与阮小二道:“二哥稳重,五哥激烈,七哥顽皮,当真世间的英雄,都生在了石碣村。” 那几个渔汉闻说,也觉面目光彩,笑呵呵依着雪林,看那厢变动。 只说阮小七,眼看那朴刀将个屋门要砸得稀烂,里头慌乱一声喊,道:“好汉莫忙动手,正是吴用在。” 阮小七哪里管他,只三两刀,那门自内里破开,一条铜链横空飞出,正卷在阮小七刀上,顿住去势。 阮小七笑道:“学究好手段,这一把铜链,上打一柱擎天,下打黄狗滚卷,且看俺!” 合着身,果然是个活阎罗,往那门里便扑,却见里头飞快窜出个灰蒙蒙影子,扯着铜链,往外头一拽,再复一送,阮小七一刀,便落在雪地里。 待要再打,那人定睛瞧的清楚,呵呵笑道:“七郎不在老娘处伺候,却来吴用草窝里扰乱,莫非吃醉了酒?” 阮小七收了刀,手指他背后,笑嘻嘻道:“果然吃了酒,却不曾醉,只待学究这里,寻好酒来解馋!” 那吴用,并不惊讶,转头看来。 只看雪中,这吴用:顶着棉布筒子巾,麻布宽衫围着内里棉袄,足登棉布云鞋,茶色带子,将要收束,眉目清秀,三络清须,一方白面,目光温黠,笑容可亲,正是天上智多星,人间活诸葛,端得不愧笔墨描述。 那厢里,阮小二弟兄并着几条好汉,吴用将赵楚上下瞧个清楚,心下吃了一惊,道:“竟是他!前日里听说,当是早去了青州,竟深夜来此,甚么用心?” 毕竟吴用怎生计较,这一去青州安危几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 归期已有期 单有诗,只赞智多星,道是: 智冠群英卧溪村,能知天地理万民;可怜一腔英雄志,单做水泊一缕魂。 又赞: 学通古今究古今,非是完人是完人,诸葛折扇祁山麓,可叹黄粱梦管岑。 却说赵楚一行,趁夜来了东溪村,那阮小七顽闹,要撩起吴用入伙,将屋前柴禾引燃,又要坏他屋舍,教吴用一把铜链分开,却不及扑熄那火,眼睁睁,只好拱手央求,一面来看这厢。 见是赵楚,吴用心下吃惊计较,却佯作不知,依着读书人的礼,拱手唱喏,道:“二郎五郎竟也来了?也是顽皮,怎教小七,将我这吃饭的家司破掉?快来做个帮手,有好酒,正是东溪村晁保正年前送来,正好分享。” 那阮小五,看他装聋作哑,心中不忿,便待发作,阮小二一把扯住,包了手只在一旁笑嘻嘻看,道:“俺看学究这家司么,不要也罢。想学究这般一身的本领,文武双全,委屈在个村中教授,便是俺,也觉十分看不得,不若舍了这腌臜差使,寻个快活处最好!” 吴用虽有良策,奈何那烈火不得,顿足槌胸,叫苦连天,道:“这村学,非是官府里举办,乃是两个村里人筹措,便是吴用不在,也须留了给后来人,莫教烧毁,十分可惜!” 这时,方与赵楚厮见,唱个肥喏,一揖到地,道:“好汉行止昂扬,平生仅见,可求姓名?” 阮小五一声冷笑,道:“好个学究先生,平日里也是一条响当当汉子,恁地教人窝囊,罢,罢,话不投机,学究的酒,便留着自个儿受用,俺们弟兄,尽管去了!” 偏生这等痴呆性子,吴用不能奈何,只好将他几个扯住,却不尴尬,再行个大礼,道:“不意这时分,能来吴用处,万望见谅则个。” 赵楚笑道:“也是冒昧叨扰,学究多多担待,七哥生性如此,待天明,学究处但有损伤,看这一处山水,都有恩养,为学究取来便是。” 阮小五道:“甚么话?学究好不痛快,把俺弟兄们,不作个知心的看待,有甚么好?略略说些闲话,直回了石碣村,快活!” 吴用笑道:“五郎快人快语,多日不见,倒分外念想得紧,值甚么,教你动这肝火?” 将那雪团,扑灭了火,吴用看那屋门,摇头叹息,一面心想:“这几人,来也须有用意,只管仔细计较便是,只这一处草窝,怕也须再留个三五年,天晴,当寻村里匠人来缝补。” 进屋来,里头颇为不甚宽广,阮小五一心的窝火,便道:“当是个甚么宝贝所在,不如俺家里院落宽广,好汉也坐不得三五个,这读书的,忒地不痛快,只是不好。” 众人都知他一心只要挑些看不顺的,便四处都是看不过眼,也不计较,哂然而笑。 吴用将屋后雪地里,刨出两坛子酒来,揭开泥封,香气扑鼻,阮小五便又笑:“这半日,只这物事最合心意,知是赵家哥哥,怕不将学究三五年积蓄都拿来?” 吴用取着酒碗,回头道:“这美酒,前几日晁保正使人送来,我看它十分有些年头,因此又复深埋,只等开春,往石碣村里来寻你三个说话,五郎进屋来只顾埋怨,却不知,吴用自也有肝胆,如何不知五郎的心?” 一面分坐,将那美酒正吃三两碗,外头行人飒飒,雪地里有人叫道:“学究可得无恙?看你这里火光,十分不能安心,因此寻来。” 吴用道:“正是东溪村保正晁盖,是一条好汉。” 众人掀开棉帘,往外头看,只见雪地里几个汉子,手持朴刀哨棒,簇拥着一条大汉,紫黑面膛,身阔臂长,铁打铜铸的一般,钢针也似浓虬须,粗麻布的周正打扮,头上帻巾也乱了,执着火把,拿眼目来看。 吴用走了出去,执了晁盖手臂,引来相见,道:“保正费心,十分感激,倒是无事,正是石碣村里的三阮兄弟,一时动了念来看小弟,七郎顽皮,闹个动静要惊出吴用一身的汗。” 赵楚细细看那晁盖,心里叹息,此人诚然一条好汉,是个豪强,却非是能当大的,须知刚则易断,他便是这等性子。 那吴用,踟蹰不知怎生分说,赵楚又暗忖道:“这厮果然是个伶俐的人,本怕也没个托辞先杜绝咱们的一片心,如今晁盖既来,分明是个官面儿,便是有计较,一时也无法与他分说。” 去看时,阮小二阮小五几个暗暗叹息,只阮小七一面冷笑,低声道:“哥哥怕要失望,这厮果然伶俐,不与咱们一条心。” 赵楚道:“也不是他多有心思,只是不知究竟,也罢,这番的念,暂且按下,往后也有计较,只当访友便是。” 当下大步而出,把着晁盖手臂,与吴用笑道:“晁保正虽也是个官身的,却十分一条好汉,学究心意,赵楚心领,看保正也不识,自来相见。” 晁盖大吃一惊,他是一条好汉,却不甚知会江湖里事,自知赵楚,却不知他竟来了山东,京师里那一番变故,本当如今早往个荒郊野岭里,将这人葬送了性命,一面心里叹息不忿,不料竟直面今日见了。 这晁盖,也是好汉,虽是保正,却待这江湖里的汉子,不曾有过吃罪,毕竟身是主人,稍稍沉吟,决然道:“早知赵大郎,不想能相逢,正好一处在,同去庄子里盘桓几日,正不痛快?” 赵楚虽知这是一条好汉,终究能为宋三郎算计,便是这豪强性子,看他这般相待,也是有七八分亲近,笑道:“保正哥哥哪里话来?俺这一路,吃罪差拨,罔顾私情,只怕此去青州,那当官的们许多计较,怎可连累哥哥?” 阮小七叫道:“正是,正是,保正大哥十分义气,却是有家口的,不可拖累,只这学究先生,十分不爽快,将他牵连了,方心甘!” 晁盖见赵楚计较这许多,本要说笑怎不见虑及吴用,阮小七这番顽笑的话,登时教他刮目相看,暗暗称奇,心道:“这黑汉,诚然一把好手,难得这番心思!” 于是笑道:“大郎哪里的话?倘若怕牵连,晁盖便不是晁盖!” 只是几人连番推托,晁盖暗暗叹息,道:“只是可惜,一泼好汉子相逢,眼见在晁盖处,不能同去,宁不教俺不甘?” 吴用心下摇头,只好道:“保正哪里的话?我这里,酒菜都是保正送来,便权作个外头的,一齐聚了便是。” 各自入内,晁盖又教庄客们,往自家去搬些酒菜来,再三告罪,将吴用屋内那桌椅,又添了村学里的,团团一圈,也不算上下,胡乱坐定,杯到酒干,十分快活。 至天明,众人精神奕奕,商议分别。 晁盖方问:“只说赵大郎往青州去,眼见误了日子,怎生个发落?” 尚未答话,有庄客们赶来,远远叫道:“主人可在学究处?县衙里两个捕头,来庄上拜岁,见主人不在,小人几个只好引来。” 阮小二几个闻声而起,绰了朴刀便要往外来。 那阮小五,看谁的好,便是好,不肯轻易再改,只听衙门里来人,怒目将晁盖吴用两个瞪住,道:“那甚么撮鸟?敢来赚俺弟兄?” 赵楚忙按住他,笑道:“五哥只是激烈,想保正哥哥与学究两个,英雄好汉,一个义气开脱,一个闲云野鹤般活诸葛,清白的身,义气的心,哪里肯作那等龌龊?只管是往日的友朋,你我兄弟,搅扰一夜,正好告辞。” 晁盖好生尴尬,方才一席说话,看赵楚精细豪迈,十分欢喜,阮小五误解,又为赵楚劝阻,起身道:“也是两个好汉,奈何不是一条心的,毕竟衙门里走动。俺这便去,含糊答应,待他去了,再来相会。” 吴用心中踟蹰,拿不定许多计较,却也不好不留客,也道:“正是,乃是郓城县里两个捕头,素日与保正也有结交,一个唤作插翅虎雷横,一个唤作美髯公朱仝,想是寻常拜岁。自在吴用这里,待保正敷衍去了,再盘桓几日不迟。” 赵楚笑道:“好意心自领之,保正哥哥说的也好,毕竟不是一道路子里的,上下撞着,十分面子上看不去,就此告辞,有一段义气在,便有往后相会之日。” 自木栅后,痛快告辞,远远上了山里,回头看,那村学里,出来十余个大汉,逶迤雪地里往晁盖府上而去,踏过小桥,村人不敢招惹。 阮小七冷笑道:“平日看,都是好汉,事到临头,左右推诿。哥哥莫念他,咱们也是一伙弟兄,不比谁人差了,做大事,足够!” 阮小二却叹道:“这晁盖,诚然是一条好汉,倘若只是寻常门户里的,也能入伙来作个兄弟,奈何人家官身,平白高攀不得。” 赵楚但笑,谓道:“不须着紧,他几个,果然有相会之日。想这等心有猛虎的人物,哪里肯平白一生教那当官的有钱的们欺凌?” 一边说,眼看出了山,后头有人疾呼,道:“赵大郎慢走,正是晁盖。” 几人回头来看,只见一泼人,来路上飞奔而来,有两个不曾见过的,一个雄壮,一个美髯垂胸,十分好汉。 阮小五叫道:“不得了,竟敢来追!怕是那官兵不远,哥哥先走,俺当他片刻,往梁山泊里,反上去罢!” 赵楚急忙扯住,道:“五哥休要莽撞,哪里见有轻装来追的?俺弟兄几个既有计较,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他几个如何能知?” 当下转身,两厢汇合,晁盖气息不稳,手臂上扯了个褡裢,站定时候,赵楚忙把了他手臂,怪道:“哥哥何必贪路?虽是铁打的身子,这一身汗,教山风吹了,怕不要落一身病根?教俺如何担待?” 晁盖心下诧异,十分怪诞,他往日,便是这郓城县里的当头一个,只有关照弟兄们的,哪里有人关照了他?一面看这几个虎视眈眈警惕,再看赵楚不曾提防,心神宽稳,手指两个生面的,道:“便是插翅虎,美髯公,喜爱结交好汉,闻听逐虎过岗的赵大郎,急忙要来面见,不有恶意。” 吴用在一旁,道:“本是不必着急,雷朱两位,来时也带了器械,只怕教人见了,平起龌龊心思,因此折头将那腰刀下来,方远远赶来。” 赵楚心知只怕晁盖诸人,不能有这等精细心思,便望吴用微笑,转面与那两个,道:“俺也是个担待罪责的身子,因此教都头们见笑。” 那长须朱仝,目视赵楚片刻,喟然叹道:“果真是名不虚传的好汉,某两个,身有王命国恩,本当见此不快,又想赵大郎这等人物,拼着一条身担待罪责,竟千里来全义气,又是佩服,因此只愿相见,索性不理那许多。” 倒是那雷横,爽快十分,大喇喇拱拱手,拿一双四方的虎睛,将赵楚上下打量,哈哈一笑,道:“好汉子,好担待,今日见了,便就此罢了!” 说来也快,说去也快,吴用略略告罪,陪了他两个转头而去。 晁盖长吁短叹,将那褡裢,塞将过来,止住赵楚推辞,道:“这一路去,那当着官司的,只怕百般刁难,手头有些银子,也好上下打点,能免些干系,也是好的。晁盖薄有家资,时通江湖,寻常往来,尚不忘赠送,这些心意,大郎只管生受,也好教晁盖不能尽地主之谊的心思,略略化解些。” 赵楚掂量,那褡裢里,怕不有上百的银两,看晁盖十分义气,不能推辞,索性收下,拱手拜别,道:“哥哥要与他官府里往来,须臾怠慢不得,只请快去,往后,自有相逢之日,三碗美酒,何处不有?” 晁盖看他,心道莫非不怕那衙门里的勾当?又不好问明,只好依依别了,往山内站着,看他这一行远远而去,心内好生烦闷,拐头往内里而来。 半路里,松林站著吴用,两人并肩,便说起这一伙,晁盖叹道:“看这几个,都是好汉,弟兄义气,十分快活。” 吴用笑道:“保正又起这甚么念?他也是一伙弟兄,莫非保正,只是孤身一人?” 晁盖把着吴用手臂,喟叹道:“也是学究在村里,想往日相交的弟兄,天南海北,有的只怕再无相见之日。以学究本领,往那衙门里作个勾当,不难有青云之时,宁愿小小村学里,困著了一个好人物。” 不提他这厢,单赵楚一行,赶着晌午时候,抄近路回了石碣村,迎门撞着扈三娘,手里捧著肉干果子,都是村里方有,十分稀罕,劈面见他几个怏怏不乐,不禁好奇,赶来问,却难脱口,便籍口道:“如今雪也停了,天也将晴,早早允我那比较之事,怎个说?” 赵楚不答,眼望天果然将晴,默然半晌,道:“明日便当动身,往青州去也。” 众皆默然,不舍离别,阮小五取了酒来,狠声道:“天挡不住路,人合不得别,哥哥要去,俺们也拦挡不得,今日吃酒,大醉一场,正好做事!” 扈三娘不解其中意,看他几个果然兴致不高,不再搅扰,往一厢里去了。 ps:我很纳闷,男人莫非每个月也有那么几天?妈的,心情烦躁,想暴走,大街上跑两圈去,靠! 第四十三回 计定二龙山 诗赞: 飞石女将出五行,金戟拜月风波平;世间若有百花苑,尽夸矢簇仇琼英。 又说: 今也杀,明也杀,杀来杀去杀自家;王侯将相肉食鄙,九天玄女也自夸;一朝草莽飞石出,天南地北一马踏,都说帝胄育万红,奈何墙外让桃花?不是偏爱此一头,这枝落尽再无它,满街尽唱青衣女,谁知山中有芳华? 花开两头,各表一枝,单说自别了,琼英依了赵楚所说,分拨人马,逶迤往青州而来,行不半路,将个董薛两人,死去活来,切齿只恨,她也不在心上,只毕竟颜色十分,扮作个寻常女子,那一路的贪色之徒,十分纷扰,当下将面目也藏了在人里,三五十个,作行脚客人,只管赶路,往小道里,渐渐聚拢,这一日,前头斥候来报,道:“已到青州。” 琼英不曾出门过,不敢大意,忙将人马聚拢,点查过了,一个不差,孙安方赞她堪比须眉,过不半日,前头一座山挡住去路,那官道,也远远让开,距此怕不有五六里地。 抬头看那山,好生凶险,但见路人纷纷不曾有难,遂命紧跟,蛇行而过。 再不走半日,眼见日落,正是一场雪后,十分壮阔,却再无行人,官道上车痕凌乱,足迹深远,冷风夹了夜色,好不孤寂。 斥候来问,琼英道:“眼看这许多人,便是往前头投宿,只怕也没个去处。远远看,也有个高山,待就彼处歇了,天明你几个扮作客人,问此地百姓,何处有凶险所在,看这官道,往青州只此一条,不怕他不来。” 哪里像,这前头的山,便是阻隔了客人行脚的夜。 原来这里,早是青州腹地,再往前行不半日,便到州府治所所在。这一路来,自别后不半日,他这一路,进了济南府,绕长清往东,再无大小府城,自是走得快,待进入缁州,绵山不绝,恰是缁州南,虽不有大长山小长山,却要过缁州治所淄川,内有黉山,其余诸般,绵延至青州交壤。 自入青州,又是群山,始于淄水,过朐水而止于海,往淄川正东,便是官道直达益都,乃是青州治所,这一路,处处有水,时时见山,凶险的也有,却不知,前头这一处,好生有名,唤作二龙山。 少刻,前头探路的斥候,飞奔来三五个,远远叫道:“少歇,前头这山里,好有强人把占,只怕去不得,远远绕了官道去罢。” 琼英闻说,呵呵大笑,道:“放着这贼们,原来如此。此处何在?” 斥候道:“小人几个,远远前头打点,正撞上山去,前头山下,一处林子,本待歇息再行,却有一伙的贼人,三五十个,将前头乱乱打来,吃不住架,教俺几个放翻,又杀了三五个,那伙们不能抵挡,退上山去,将前头一处关门锁了,进不得,只好退来分说。只听那厮们说,这里便是青州所在,前头不远,乃是治所,只消半日光景可到,这山,唤作二龙山,山里有个宝珠寺,原是一伙秃厮,前日里一发儿,那大和尚蓄发作了强人,并起一伙小的,就此打家劫舍快活。” 琼英吃了一惊,道:“好天,若非这贼们,撞了治所里去。前头常有人说,青州府里有几个当官的,都是没担待,却有十分本领,倘若贸贸地教他拿了,哪里说来?” 又埋怨孙安,道:“何不早说。” 孙安不去答应,心里道:“这军都是你的,洒家如何分说?且看甚么计较。” 那琼英,喝令后头的聚拢,点了三五个女军,命那斥候道:“前头引着,待去看他这关,须一鼓作气拿下,不然,天明客商多了,不得方便。” 这一行,当时垫了些酒肉,振作著精神,一面安排整顿,琼英引了他们,五七个往山内而走,不半晌,上了山来,只看那里果然一处林子,密密地,将前头让出两座山峰,好是陡峻,左右两山环绕,只一条上山的路,众人往林子里看上去,只看那关锁落着,休说他几个,便是千军万马,情急打不得来。 琼英便命人退去,自忖道:“这一处,果然只可智取,不知山里怎生个光景,倘若拿来,也好落脚。” 问计孙安,孙安道:“那厮们果然是些强人,怎肯轻易舍却嘴边的肉?只消引出,使一支人手往里头骗将进去,最好斩开关锁,方好下手。” 琼英道:“最好,也有个法儿,只要我几个,将那关锁打开,你后头当随来,快快地拿了,休教那厮们看穿。” 孙安道:“只是晓得。” 琼英便教亲近的女军,点了五七个,将战甲脱去,换了裙钗,夜里看去,果然都是好颜色,将个琼英,飞石锦囊藏著,袖内添了一把短刀,将崔念奴往僻静处安置,自坐了大车,喝令几个好手推着,明目张胆往山上来。 却说这二龙山里,原是有高僧的,年岁既长,眼看涅槃在即,遂将那主持的位子,传了门下一个沙弥,这弥子,有一副好拳脚,凶神恶煞,寺里诸僧莫不怕他,待那老僧去了,便推他做个大。 这沙弥,有一日忽然计较,将几个心腹唤来,仗着戒刀,一把杀了一个,喝着道:“放着快活的日子,作这甚么鸟秃?把你几个,要从我,便是好,若有不从的,正有个榜样!” 那僧们如何敢违逆?一起都道:“只听大王号令。” 那厮便道:“俺有个俗名,唤作邓龙,老秃驴不知,自在山下,也有许多名胜,十分豪强,人送大号金眼虎,从此落草,便在这二龙山,打家劫舍,正经痛快过日子。但有好的,只管分说,若有获,俺取了大头,也分付你等小半。” 都说人心最是善变,那僧们,原本青灯古佛,素斋念经,也是个安稳。渐渐许多日子,随了邓龙往山下破了戒,渐渐有了念头,再不肯念起当初,将老僧告诫,一一忘却,愈发作恶,好是痛快。 转眼又过些日子,那山里的人,聚齐了三五百个,仗着上山只一条道,每逢傍晚,将关锁落了,里头几个把守的,各自分付。 在这西头里的几个,正是些新手,一边埋怨邓龙聚攒那许多钱财不肯分拨下来,将山下抢的酒肉,只管自取,却不防有同伙上来呼救,道:“山下一泼的贼,好是厉害,咱们抵挡不得,看他也有些携带,想是一腔肥羊,不如同去拿了,休教邓龙这厮知晓又来盘剥。” 看他几个里,人人带伤,诸人安敢胡乱就此去了?有个老成的,便劝:“休说邓龙这厮盘剥,若无他带头,你我怎地能?既是一腔肥羊,快快告知了他,便是分付些来,也不比白白送命好?” 这般计较已定,一面这几个把守了关隘,遣几个人往山后寺里去搬邓龙,不多时,人喊马嘶,火把通明,里头闪出一彪人来,当头一个,面目蜡黄,使一口镔铁连环刀,远远喝道:“哪里来的贼?” 正这时,往关外的落楼飞奔来报,道:“原来那几个贼,只是零头,他几个送着一辆大车,看咱们头上吃了亏,忙忙地推了往山下,眼看要过了。” 邓龙本也有几分算计,闻言转了心思,问道:“果然只是这几个?” 那喽啰赌咒发誓,道:“小的怎敢隐瞒大王?果然是他几个,后头也不见甚么人手,只看推车辛苦,上头想必十分有分量。这也是罢,有五七个女子,十分清秀,将那车子围着,想必不是大户人家的娘子,便是甚么要紧人。” 邓龙闻听心动,几个喽啰又来怂恿,道:“大王何不将她取了,往寺里作个活菩萨?前番劫来的妇人,倘若年轻美貌的,木头一般,处处要寻死路,年老的,勉强扶个压寨夫人,弟兄们面目也看不下去。” 邓龙便道:“最好!你几个,往寺里去,教小的们捧起热酒,宰杀牛羊,安排酒筵,待俺成了事,也有你几个的好。” 于是斩开关锁,一声喊,望定山下扑来。 只说琼英,往车里坐著,待过了那林子,有外头的便说:“好教娘子得知,那厮们,十分鬼祟,便在四下里打望,却不过来。” 乃命扯开几个包袱,手忙脚乱地,只听金银珠宝乱糟糟碰撞,山路上呵斥连声,那打望的喽啰,愈发心动,待听里头一声喊,急忙迎去,当头拦住邓龙,道:“果然是个肥羊,只听他那珠宝,乱糟糟一面响,怕不有许多?” 邓龙愈发欢喜,抄了近路,将前头拦住,火光下,只看那慌乱十来个人,有喽啰指着里头几个汉,道:“杀俺弟兄的,便是那厮们,正好拿住,碎剐了下酒!” 邓龙细细看,果然那几个女子,十分貌美,乃缓色道:“休要惊慌,不害你性命,只管往俺寨子里逗留几日,礼送下山来。” 说罢,哪里管那许多,喝令喽啰们,刀枪齐上,押解着车,渐渐进了关。 琼英往车帘外看,这二龙山,果然一处好。 但见:强弓硬弩,灰瓶炮石,关内锁着苦竹枪矛,只一条山路,夹在左右山峰中间,一夫当关,千人不得过。过了这路,前头一处宽阔,正是山顶上,一方墨砚镜子也似平地,有前头三处关门,万无一失,那平地上,三座殿门,门上高悬“宝珠寺”,不闻佛号檀香,倒是贼匪横行。 那殿门前,排着几十个喽啰,早闻说此事,眼见大车来,都叫道:“恭喜大王,贺喜大王。” 这时分,邓龙将那铁刀持了,呵呵笑道:“将这几个贼汉,寻个僻静一刀杀了。”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车帘一掀,火光下一道灰扑扑影子,鹅卵大小,直扑面门,清脆叱一声着,邓龙只觉头晕眼花,丢开铁刀双手把住脸面,都是血。 这时分,他方知不妙,待要逃,哪里及? 那琼英,早一声喝,外头的汉们,抢来刀枪,砍瓜切菜般乱哄哄没头没脑杀将过去,将喽啰们杀散,那女军里,有手快的,一刀剁翻邓龙,再复一刀,枭了首级下来,血淋淋挑在竹竿上,往高处喝道:“放着你些贼,敢比这厮手段如何?有一个不要命的,一刀砍了。有两个要学这厮的,添作一双!” 喽啰们哪里料,这娇滴滴的几个女子,一时发作起来,竟是阎罗殿里的奶奶,一时忙乱,到处奔走,又听山外喊杀声如震川,少说也有千人杀来,不约齐齐慌了神,瞪瞪呆呆立在殿前,不敢稍动。 将那不要命的,教琼英飞石打了,女军们手起刀落,一刀两断,大佛前前,顿时落了个修罗场,及孙安引了后军,得随了琼英那几个汉解脱关锁引将进来,里头早已安定。 乃命人收拾尸体整顿喽啰,又遣得力的,往后山夺了锁门,天已二更。 琼英使女军们搬着崔念奴,往后殿里头敬仰,与孙安几个径到前殿,那佛前供桌也不见,倒有几张大排桌,红漆小油凳子,上头布了酒菜,热腾腾方出锅。 琼英笑道:“这厮们倒好受用,正好解乏!” 不多时,后头转来人,报道:“这厮们活脱脱也能作个财主,放着安稳的百千两金银不要,偏好做贼。” 忙去看时,只见偏殿里头,一张火炕埋着金灿灿银闪闪的金银珠宝,果然少说也有千两之多,又点后院,粮草足够五七百人多半年受用,更有那牛羊鸡猪无算。 琼英拊掌而笑,待天明,整顿了一众喽啰,便命斥候往青州打探,又命仔细的好手,将西山把手著,教见赵楚,即刻请往山上来,一面歇息,准备勾当。 不觉间,过了年关,纷纷扬扬一场大雪,这山里竟比别处更有些时日,众人这一日,正在计较商议,西山有人来报,道:“山下来了三个,当头的正是赵大郎,只是随行的,有一个黑厮,却有个十分貌美的小娘子。” 本是大喜的琼英,闻声发作起性子,道:“好赵大郎,放着崔念奴至今不觉人事,又招摇甚么人物?将我戟来,好教他这负心的,吃一通好打!” 一旁安夫人闻声讶然,孙安忍不住笑,自往山前迎接,倒是琼英不肯罢休。 毕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ps:出了点小情况,今晚努力码字,明天两更。 第四十四回 石宝单打二龙山 诗赞: 走马流星出南离,呼喝劈风叱骠骑;乌岭斩将怜幽草,天子堂前来日稀。 又道: 福州生勇将,南国降关张,快马踏万矢,只身蹈江洋。 却说赵楚自石碣村里,终于等得天明,催起潘金莲,谓曰:“此间周全,也可安身,只在此留了,不待许久,定当转回。一路鞍马劳顿,非是你能抵挡。” 哪料潘金莲心里早有计较,往常里,三阮也有发作,看她当个隐患也似,自知也听许多杀头的计较,自此只怕再无果然脱身的时日,也狠了下心,却想赵楚身边,少也不虞杀身,当下道:“奴奴命苦,自脱了虎口,莫非又要舍弃?” 赵楚道:“哪里话?此去青州,祸福难料,只怕照应不得。” 潘金莲道:“却也有个照料的,只说有个染病的阿姐,想你男子,哪里能看顾周全?奴奴自在原处,也是个伺候人的,手脚轻快,自能照拂。” 赵楚无法,只好依她,唤了阮小二阮小五,道:“二哥五哥都是精细的,本不必聒噪,奈何此番做就的,不容片刻大意——将村里渔船,修葺干净,倘若那厢里事不能成,便当落上梁山泊里去。” 阮小二道:“自是理会,哥哥且去,安心便是,有俺弟兄在,便有哥哥后路在。” 赵楚又道:“七哥随去了,倘若事发,当有人认得,须也谨记,旦夕都要仔细,倘若那官府里有人来,先将老娘嫂嫂送往水泊里安身。” 阮小五笑道:“哥哥安心便是,这八百里水泊,俺弟兄便如自家院子里一般,看他梁山上一泼弟兄,未必能有俺熟知。一时片刻,山上去不得,却那水泊里,有个蓼儿洼,也有红树滩,芦苇荡中一把桨橹,管他千百人马寻不得。” 如此吩咐计较,待上路,扈三娘拦头挡住,问他三个:“哪里去?” 阮小七笑嘻嘻道:“啊也,不得了,俺家哥哥,如今是个犯了事的身子,倘若不去点差,莫不就此落草?” 扈三娘睨了眼眸,道:“只看你弟兄架子,不怕便是个落草的?管你自去,却要谨记,赵大郎少我一通计较,倘若有些勾当,须留得性命,莫教我笑话。” 赵楚吃了一惊,她怎能知许多勾当? 扈三娘笑道:“何必多疑?如今天下,尽都乱了,不看独龙岗上三庄,本是官府奈何不得的?活脱脱便是落草的一般,如今你弟兄左右计较,万千商议,倘若要光天化日能见人,何必如此?也莫须疑心,我自有我,便是你几个果真要做那不得了的勾当,干系我甚么?” 言毕,走马转头,望定独龙岗那厢,飞身去了。 阮小七道:“果然是个伶俐人,倘若不行那龌龊的勾当,俺倒也服她三分,十分江湖里好汉也须做不得的担待。” 这三人,冒了雪路,抄上小道,逶迤往青州而来。一路里,东平府远去,便来兖州地界,如今号称袭庆府,擦着齐州交壤,过了岱山,落草的愈发多了,剪径的小贼,也非阮小七一把朴刀杀散不下数处。 而后径在缁州境内,过淄川时,阮小七只觉目不暇接,不明道:“看这州府繁华,竟至这般,怎地那赵官家,并着当官的,兀自不肯收心,将俺一口热汤喝不得的,盘剥至此?” 潘金莲也叹道:“往日自在那处里,也见清河镇上许多落魄的人,常觉府中繁华,尤恨那有钱的人家贪心,如今见这里,一面觉道那府中也只是个寻常大户,一面却又愤恨,果然都是愈发有钱的,愈发无厌。” 赵楚道:“自古,钱权便是无底洞,谁人能满足?倘若唐时太宗那般天子,轻徭薄赋,民生尚可。如赵佶这厮,本身不是个人物,又不知民生疾苦,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自觉天下,便是自家的,纵容偏袒,不知北有虎狼,汉家天下,自此丧了。” 阮小七奇道:“哥哥如何能知,这天下便要自此丧了?” 绕开前头行人,赵楚道:“非是能知,只是看得分明。汉末,举孝廉,父别居,举秀才,不知书。这倒也罢了,读书的,所谓知书,无非能吟些酸文腐诗,倘若治国,不知民生,如何能成?你且看这天下,有汉末民生之难,有唐末胡虏之难,举国外若内羸,江南方腊一把火,好比黄巾,倘若金辽两国死战,眼见辽国难以支撑,以金人虎狼脾性,取了燕云,收了辽人,举国兵精将广,难不虎视中原,却非唐末,以至当时五胡乱华?” 阮小七不知史,闻言讶道:“甚么五胡乱华?” 赵楚一时踟蹰,他也不知,这五胡乱华一词语自何处。 这时,金莲在一旁道:“古称,华者,光荣也。夏者,中国之人也。所谓华夏,本是光荣中国之人。后又说,中国有礼仪之大,谓之者夏;有服章之美,谓之者华,所谓华夏。又,华乃伏羲之地,因此谓以华夏,则称华。” 至此,不说赵楚,便是潘金莲,悠然神往,阮小七只听这也谓之那也所谓,勉强听个大义,却觉十分心神激荡,急忙催问:“快说,快说,莫要中断。” 赵楚意外将金莲看了两眼,道:“不想竟是个才女,你且来说。” 金莲缓缓道:“自汉末动乱,司马氏建晋,又分东西。自东晋永嘉年间,汉时徙来中原的胡虏,泛匈奴、鲜卑、羌、羯、氐五部,连番征战,视中原如牧场,以汉人为牛羊,立十六国,神州陆沉,中原沦陷,便是而后一统的大隋天子,也自那胡人血脉里蔓延,奴奴只看过所说,当时汉人,十室九空,男子为胡虏下酒肉,女子为胡人帐中妓,中原汉人,自此丧了十之六七,便是那武悼天王,也曾屈居胡人膝下,号称虎狼。” 阮小七暗暗算计,霍然而惊,道:“竟至这般?俺也知,那胡虏畜生一般,不想如此。” 潘金莲默然,她只看这史书时,也惊出一身冷汗,深夜梦回,辗转难眠,如今赵楚只说北国金人,心下暗忖,道:“想那辽国,百多年习中原风俗,略略有些人性,常说辗转南下,杀人如麻,金人立国方几许?虏气深重,只怕果然那匈奴一般,倘若果真来了,只怕杀神也迟,平白受他的辱。” 赵楚方道:“七哥如今,方知这一番杀头的勾当,也非只求个活命?俺往朝廷军中,效力数年,本有一腔的英雄气,只愿报效家国,奈何这天下,不容有志气的。” 阮小七叫道:“哥哥不必说俺,反了,便是反了,三百年,也是反了。本觉哥哥一路受那鸟厮们龌龊算计也不知计较,三分不解,如今尽都知了。只听一席话,这朝廷,眼见还有些活命年头,轻易行事不得,只须有吩咐,但管都教俺去了,水里水里来,火里火里去,倘若皱半个眉头,阮小七不是好汉。” 赵楚笑道:“七哥知我!都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朝廷,虽糜烂败坏,却并未自根子上坏了,不有江南方腊,谁动他元气?譬如汉末,群雄如林,那汝南的袁术,确也是个英雄,要夺这天下,也为那许多曹刘诛灭,奈何是我?如今三国征伐伊始,正是火中取乱时候,不虞那许多。” 阮小七回头又埋怨:“眼看也要行事,哥哥又去青州作甚?将那两个狗贼差拨,一刀杀了祭旗,弟兄们寻个坐落,扯起大旗,反他娘去休!” 赵楚只笑不语,那番算计,尽都厓了来,何必急在一时?只是道:“当有始有终,朝廷不仁,俺也不义,它做个初一,俺便做十五。只是许多计较,却是做得,说不得,七哥往后自知。” 渐渐上了官道,白日里打问村人,已到了青州地面,村人手指前头群山,道:“客人若要赶路,早早趁了天明,赶过二龙山去,那山里一伙强人,白日里也敢往官道上打劫,因上山只一条路,官府奈何不得。” 赵楚哑然失笑,谢了那村人,眼看彤云骤起,不片刻,雪纷扬扯下,天地间寒风呼啸,卷了那雪,径往天空里又去。 赵楚眼望那二龙山,心道也是一个好去处,倘若那金眼虎邓龙果真敢来,也不怕他,于是道:“抄了小路,天黑赶往青州最好,也不知她一路在何处。” 心下又想:“以琼英性子,也该走小道抄往这厢,莫不是取了二龙山,早将鲁智深那事做来?” 一念至此,暗暗计较,实不知如今鲁智深又在何处。 却不防,方上了那林子,关内一声炮响,关门大开,里头窜出一彪人马,当真是怒马鲜甲,来去如风,当先托出一员女将,金戟烈马,挡住去路,喝道:“此路是我开,倘若要命,留下钱来!” 阮小七吃了一惊,绰朴刀便要厮杀,赵楚将他按住,好笑道:“竟取了二龙山?怎地许多日子不见,倒果然有个山大王的作风?” 那女将,不是琼英却是谁来? 只说她闻说竟又有个美貌女子,发作了怒气,自谓要寻赵楚问个清明,却那一句话出口,便是自家,也忍不住要笑,看他认出,心里道:“也算不赖,倘若不能认出,定要杀个明白!” 当下翻身下马,拿眼将金莲上下打量,看她小女儿家打扮,柔媚过人,心下又生不快。 勉强簇拥上山,赵楚丢开行李,便问崔念奴所在,手指潘金莲道:“过清河镇时,也是个苦命的人,落个周全便好。” 近偏殿,安夫人将药汤,正架了火盆往屋子里烧烤,崔念奴肤色愈发通透,面皮白净如璧,掩不住青紫的血脉,丰腴不减半分,却不见醒转。 安夫人道:“身子自是无虞,却要醒转,不是能奈何,只看她自家意愿。” 赵楚束手无策,心情好生憋闷,正这时,孙安来报,说是阮小七初来,当有接风洗尘,请教怎生个安排。 赵楚道:“只看琼英安排,她是这里的大王,管甚么计较。” 琼英自后头来,埋怨道:“咱们一路来,都要看你安排,又推脱甚么担待?倘若这般不爽快,与田虎那厮之流,甚么类别?” 于是自去安排,阮小七草莽性子,十分与众人相得,于是杀猪宰羊,又将往日贮存的肉菜一并儿发付厨下,不片刻,眼见天色擦黑,酒筵上得佛殿来。 果然见那佛殿前:酒肉齐备,吆三喝五,喽啰们忙忙如走兽,将个佛门,也不看面目。殿前刀枪森然,苦竹茂密,又扯开廊下长桌,燃了火盆,替换着守关把门的,又如过岁。 待众人来了佛殿,安夫人不肯出面,将些汤水,往偏殿里送去,几个亲近的女军,自在那处帮手。 琼英推赵楚上座,赵楚再三推辞,阮小七在下头叫道:“值甚么?哥哥在上头坐了,俺们心里服气,便是往后打进汴梁城,杀了赵官家,也要哥哥往那龙椅上去,下头排开大桌,只管酒肉来,好不爽快?” 琼英本便有三分恼火,看他只是推辞,大怒绰了画戟,往前头站了,戟指喝道:“放着痛快,值甚么当?我河北人马,义气相随,莫非赵大郎分明面子上过不去,不肯屈尊?说不好,看我一把火,烧了这青州地界,杀回河北报仇雪恨去!” 外头众喽啰,兴高采烈正紧,忽听里头发作了母大虫,急忙来看,后头倒撞出安夫人来,一面叹息,笑吟吟将他等打发了,按着手只是道:“女儿家心思,休要火上添柴,自管快活便是,莫要触怒了她。” 只在这大佛殿前,恼起了琼英,挺了画戟,倘若一个说不好便要发作性子,赵楚只好依她,道:“又来发甚么痴,放着好好的不做,休教那利刃伤了手脚。” 劈手将金戟取来,按住琼英肩头,将她在下首坐着,赵楚上首坐定,阮小七下首陪着,孙安打横了,笑吟吟也坐定,捧起酒碗,连饮三番。 这一场雪,当是年后第一场,纷纷扬扬一夜,天明放晴,却愈发冷冻,滴水成冰,琼英不愿他早早去了官府受那气,眼看阮小七也是十分不愿,径来商议。 阮小七喜爱这等性子,不防脱口道:“妹子十分豪强,倒比那扈家妹子,也不让分毫。” 琼英闻听,立时又怒,勉强按着,问道:“甚么扈家的?” 阮小七笑道:“东平府阳谷县里,有个独龙岗,岗上三户人家,独独扈家庄里出了个扈三娘,人送外号一丈青,好是豪强,因教俺哥哥走马拿了,年夜了匹马追来,本当一言不合便动手,却有计较,在俺院里将养几日,俺看哥哥,十分知她。” 琼英只留意个知她,只觉一口火热,自喉头蔓延而起,心里恨道:“好个人物,崔念奴兀自不醒,便有个娇滴滴的美貌丫鬟,却来招惹大户人家的一个,将这人,恨不能一戟刺出心来,看个黑红。” 阮小七不知安了甚么心,只看琼英面色怒红,心里暗笑,又道:“妹子须不知,说那扈家妹子,三把刀,一个拿人的红锦套索,东平府莫不知大名,人品也是十分美貌,有家财万千,更有祖传的铁匠铺子,三庄里有个祝家庄,俺看那庄里的三子,明情便是照着这家财而来,倘若得了扈家庄,兵甲不愁!” 琼英怒道:“倘若无人,要兵甲甚么用处?倒将她铁甲,拿来青州死命随着作反?” 阮小七十分好笑,低声道:“正是,只是俺看这等甚么兵甲军士,眼里十分不当甚么,倒是你两个,都是一时的豪强,好生作难,分辨不得高下,只怕俺那哥哥心里,也是拿捏不定。” 原来在他心里,这一夜也想道:“哥哥手里,远无供应,近无人马,看这琼英,果然是个有心的,倘若不挑起她性子发作,将这人马拱手送来,俺弟兄纵然三头六臂,青州起不得甚么风浪,只是俺若作个小人,免不得往后许多龌龊——罢,罢,人都说俺,精明仔细,为图大事,也要教哥哥身后多些计较,不值甚么打紧,最多教她两个往后多些责备便是。” 只他这一席话,将个琼英恼地甚么作价,暂且耐住性子,问阮小七道:“就此往青州去,也是不舍,我这手头的人马,倘若要做大事,岂不是好帮手?七哥若能留他多住些时日,最好。” 阮小七笑道:“不难,不难,只是妹子这许多心血,莫不怕人前人后都说亏欠?” 琼英恨声道:“自觉亏欠,最好!”面目通红,又道,“甚么值当?七哥也来说笑。我只一个女子,便要报仇雪恨,也须有个盼头,不见古今有行女大王的。” 两厢计较已定,阮小七又问:“孙安哥哥处,不教知晓?” 琼英道:“这人,十分有些手段,却是个瞻首顾尾的,轻易不肯掺和。要我看,这人十分明了,知晓你我不是个清闲的,因此装聋作哑,倘若你我计较出来,教他推波助澜,倒是个好手。” 两个有了计较,各自便去安排,琼英吩咐喽啰,清早里便教安排酒筵,阮小七径来偏殿里,见了赵楚,正在崔念奴身边陪着自语,十分自责。 乃道:“哥哥无须担忧,定然无忧!只是这般计较,且要教哥哥知晓。” 赵楚道:“七哥只管说来便是。” 阮小七道:“俺也问过这安夫人,道是若要阿嫂醒转,须要哥哥多些陪伴。然则此去青州,倘若事发,想那官府里兵多将广,怎生安排了她?当留在二龙山里,最好。又这一去,不知许多日子?哥哥若要真心,当多留几日,陪了阿嫂说些体己的话,常言道,万念由心起,不怕不凑效!” 赵楚喜道:“正是!也不急一时,便在这二龙山里,再歇息几日不迟。” 阮小七心道:“事成矣,琼英妹子处,往后也多些人情。” 面子上却要作难,道:“只怕哥哥性子,往青州府里去了,又教那厮们多些算计。” 如此,又留了三五日,待这一日天色大晴,早春已是到了,往山峰高处远眺,满目苍茫里,微微露出些嫩绿来,往山涧枝头上去看,枝条多了一重油渍,触手如酥。 孙安是个人物,将那操练的手段,交付了喽啰中小头目,山内人喊马嘶,好是热闹。 赵楚并了几人,正自在观看,一面说些不好,不防北山里小校飞奔而来,远远叫道:“好教头领们知晓,北路上来了个爷爷,十分豪强,小人们阻拦不得,只看他将几个小头领们拿了,扬言要自二龙山打出路去。” 众人忙问缘由,那小校道:“头领们十分相得,咱们下头的,也觉爽快,一身都是力气,因此看山路上无人,几个弟兄,便往外头宽阔处比斗,便方才时,小路上抄来一人,黄呙马,一把刀,弟兄们待要阻拦喝问,却教他轻轻捉去,便在一旁放了,教咱们早早通报,说是这二龙山十分的好,要让了给他做个盘踞。” 众人不知是谁,点了三百个喽啰,各持兵器,转往后山,孙安又吩咐了喽啰,教其余两个关门死命把守,道:“倘若有计较,只怕这两处有分说,只管死死把守,莫要出战。” 一行方来后山处,只看关前一人,三层宝甲护身,一匹爪黄马坐定,手持赶月劈风刀,腰悬铜链流星锤,面如獬豸,猿臂蜂腰,风过乃让,雨骤不打,睥睨扬目望来。 看他不甚雄壮,却似虎狼一般静静盘踞着,众人看罢,都叫一声,道:“果然是个好汉!” 阮小七按捺不住,持刀跳出,劈面便打,骂道:“好个汉子,敢来撒野?” 那人更不搭话,闪身让开,看这阮小七,果然是个头领,冷笑不止,让开朴刀,转身便走,阮小七方要追赶,赵楚忙叫:“七哥当心暗器!” 果然那人方走三两步,蓦然转面,霹雳也似一声大喝,声震山岗,百兽惊走,腥风里,山光下铜链一声响,那流星锤自腰间出,正落阮小七面目。 幸而得了赵楚的喊,阮小七也是一条了得好汉,眼见前头恶风扑面,急忙将朴刀往面目上一横,就地深蹲,只听一声响,那朴刀竟为折断,却也止住流星锤去势。 再看阮小七,足下生烟,往后便走,双臂战栗不能止,待抢回关后,方惊声道:“这厮手段不见着,却这凌厉杀招,平生第一遭!” 赵楚看那人举止,突然念起一个人物来,拿目看他,心神动荡,暗道:“若果是他,便是怎生个安排,也须取来!” 那人一锤未曾落实,心内也是讶然,回身来望定阮小七,道:“你这贼汉,诚然也是个好手,请教姓名?” 阮小七逞起性子,按住关头笑道:“你这厮,也是个人物,俺有个诨名,唤作活阎罗阮小七,且慢不忙,俺这几个弟兄,本领不济,教你拿了,可敢放手教归来么?” 那人按住刀,道:“有何不敢?” 将那几个小头目,一刀砍断了捆人的索,将刀指住关门,道:“某,石宝是也,今来闯关拿将,有手段的,快来厮杀,不伤你性命,只借你这二龙山一用。” 赵楚大喜,待要亲去出战,早见琼英,绰画戟上红马,飞马出关,攒了那画戟,迎面便刺,慌得赵楚忙取一条长枪,跳下关来,往后看著战圈,不敢大意。 这石宝,活脱脱便是个杀神,便是赵楚,不敢大意。 正是:英雄会三山,青州起战端,都教逞豪强,匹马出五关。 毕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ps:六千字一大章,可够么? 第四十五回 段景住献宝火焰驹 单有一个说辞,专道这世间的宝马良驹: 骐骥腾云驰万载,厩困翻飞看胸怀,本是人间精灵物,却疑虬龙落蓬莱。 只说琼英,恼起性来发作,持了金戟,飞马杀出,迎面将那石宝,恨不能刺出个窟窿,喝道:“哪里的贼汉,敢来撒野?” 石宝看她马快,不敢怠慢,架住劈风刀,叫道:“放着一伙好男子,教个女儿家拼命,看不出石宝手段!” 将个琼英,恨地冷笑,看他拍马要走,自持方才也见了那流星锤,也不惧,舒展开手臂,单手持着画戟,那画戟,一团火也似,只在石宝后心里招展,恍如一面抖风的旗。 众人看时,只见那画戟,不离石宝后心三两寸外,叫一声好,话音未落,石宝又一声大喝,回头来,那劈风刀,错过画戟,迎面分劈,琼英急忙招架,但听三两声打铁似响动,琼英回马而走,别的不知,她却心里叫苦,那劈风刀上,似有千百斤力气,重重斩来,震得双臂似没了骨头。 石宝呵呵大笑,随后追来,道:“也不杀你,将那马匹留下!” 冷不防,琼英陡然手起石出,灰蒙蒙将眼前光彩俱都遮挡,石宝大叫一声不好,横起刀,便要抵挡,哪里想,这飞石,流星一般,既快又多,他方挡住一个,又一个衔尾追来,那光景下,飞蝗如雨,刀口上白印子渐渐密匝匝,石宝毕竟挡不住这许多,啊也一声叫,正有一粒,撞在额头,血流满面。 琼英收戟,立马笑道:“看我手段如何?” 岂料这一石,将石宝凶狠发作,眼看近在眼前,将劈风刀横在手里,绊住马鞍,流星锤果真流星一般,迎面往琼英撞来,琼英措手不及,只好将个画戟,往隐约处一挑,果然半路里拦住,却她双臂不有十分力气,哪里阻拦得住? 正没奈何处,横空一把刀,豹尾铁鞭似抽在那流星锤半腰,那锤,丧了生般的毒蛇,软软垂下,石宝吃了一惊,知晓那刀上厉害,心知面目已中了伤,倘若厮杀十分不便,不敢托大,往后退三五步,拿眼来看。 正是赵楚手中一杆朴刀,没奈何处,只好奋力掷出,将石宝那流星锤解了,却手中再没个趁手的,不好这边跳上。 琼英恨恨将石宝上下打量,转头道:“这厮本领了得,兼且马快手毒,防不胜防,专为厮杀而生,不可大意。” 赵楚道:“自是知晓,你且回关,待俺看他手段!” 琼英那画戟,赵楚也使不顺手,地上取了朴刀,拦住路头,与那石宝道:“果然是个好汉,且来厮杀,今日不拿你,不肯回关!” 石宝以手扶额,嘿然道:“好女将,好画戟,好飞石!看你也是个好汉,某不肯赚你便宜,快取好马,再来厮杀!” 赵楚道:“非是不肯,着实不曾有坐骑,便是趁手的器械,也不曾打造得出。” 正这时,关门打开,里头孙安引了一百军,阮小七引了一百军,后头又琼英不忿,自引女军,往前头杀来,各自叫道:“休走脱这厮,拿住好下酒!” 石宝忙看时,阮小七换一条镔铁长枪,赤着双臂,铁疙瘩似身躯,拼命并来,心下敬他悍勇,不敢厮杀。 又看那琼英,快马金戟,两条装置打将石的锦囊,缤纷而出,宛如桃林里一场雨,自知这女将手段,心下惴惴然。 再看孙安,乌骓马,雄伟高大,举止稳定,掣着厚背双股剑,斜刺里堂堂正正往当面杀来,虽不知手段,也看出八分,暗道:“这三个,某能胜一个,胜不得两个,更有那大汉,只那一刀,自忖也是对手,好汉,须不吃眼前的亏,待重振旗鼓,拿了那厮们几个作帮手,正好杀上山来,作个了断!” 一念至此,再不恋战,拨马叫一声好汉胜之不武,扬长往山道上,泼刺刺去了。 方走不远,寻官道边僻静林子里,自在坐了,十分气闷,心道:“看他模样,是一伙弟兄,想俺石宝,走马天下,倘若也有几个弟兄,何苦收这许多气?寻个山林里去,也不必专心巴巴地往江南寻方腊落脚!” 不多时,山里马蹄声作,石宝吃了一惊,那额头上飞石击破的,血流如注,迷蒙双眼,心里黯然叹道:“只可惜一身本领,不防吃这冷亏,教他拿了去,专来折辱!” 当时奋勇上马,挡住路喝道:“放着性命不要,敢来害俺?杀一个够本,杀两个,俺便赚,休走,看杀!” 却听远远的,那马蹄住了,竟只一个,石宝急忙去看,心里不敢大意,暗道:“好汉子,须一生不肯弯腰,倘若他有黑手,将这一刀,落得个清白干净!” 却看那来路上,果然只一骑,正是赵楚。 石宝逞起精神,喝问道:“一路追来,所为何事?” 赵楚扬起手中布囊,笑道:“敬你是一条英雄,果然要厮杀,也不肯上山里将养,因此有个药膏,倘若敢用,俺便赠你。待止住了伤,流不得血,再来放手厮杀。” 石宝踟蹰不知所答,赵楚跳下马来,掣出个解腕尖刀,便在石宝眼前,一刀将手臂刺出创伤,将那布囊里,剜出一抹膏药,黑乎乎往伤口里一贴,又过半晌,将那布囊扔来,笑道:“如此,果然安心?” 石宝心下惊讶,又是好笑,翻身下马,将那膏药往额头胡乱贴了,问道:“何至于此?” 赵楚又将那马鞍上,取了一瓮酒,自在道旁安坐,招手道:“俺十分敬仰,似有神交,因此敬重。倘若不怕,敢来同饮?” 石宝看他手臂血迹斑斑,却谈笑自若,心里佩服,大笑将那劈风刀挂了马鞍,又卸去流星锤,大步而来,拈起酒瓮,畅快痛饮一气,又丢三两口肉干,大口喘出痛快的气,道:“好痛快!连日赶路,盘缠也没了,倘若不能得些酒肉,只怕行不多远去。” 便在赵楚对面安坐,酒足饭饱,方想起来,问道:“敢问高姓大名?” 赵楚道:“身是赵楚。” 石宝吃一惊,跳起来道:“敢是京师里好汉,逐虎景阳冈的赵大郎?” 赵楚笑道:“顽闹得来些抬举,何足挂齿?不意微薄名头,竟也能落石宝兄弟双耳,当真抬举过甚了。” 石宝呵呵大笑,道:“某自听赵大郎孤身千里送友眷,且看往日里好大名头,十分佩服,本待当是果然抬举的,如今看这般行止,果然十分的好汉子,当痛饮一场,好往江南去了,也与那厮们分说,不教当石宝不是好汉。” 又问:“只听赵大郎不肯轻易将了清白身,如何又在这二龙山里落草?” 赵楚也不瞒他,道:“俺这性命,倘若不失,赵佶那厮不肯安心,往青州去,当不肯坏有始有终,既是俺犯了官司伤了人命,当有所罚。只是那厮们不肯罢手,好汉子,也不该受他刀笔吏的羞辱,索性先行寻个落脚处,万一,便反了这天下。” 石宝恍然,赞道:“正是!无风不起浪,既他朝廷不仁,不该怨你我不义,好汉子行事,便该有个章程,无缘无故的,倒教人十分疑心。”又问,“以赵大郎一身本领,名满天下,既知后路,何必与那草莽里的,同落个流寇名声?某听说江南方腊,早扯了反旗,做好大事,不如同去投他,待将这天下倒了,也能落个封侯拜将?” 赵楚只是笑,劝他吃酒,石宝愈发不解,又不是个能按捺住的,再三问,赵楚方道:“方腊此人,诚然是个豪强,倘若起事晚三五年,当是一时豪杰。倘若空有一腔血勇,投他,也是好,倘若也要封侯拜将,行那汉高祖唐高祖之事,江南却非一时首选!” 石宝皱眉,道:“以赵大郎看,似方腊非是能成事的?” 赵楚道:“非是能成事,可成事,然则必败!”不待石宝再问,将泥土里,大略画出个图影来,将两支横线,分出个天下,手指江南一叶,道,“且看,方腊以区区一隅,如今攻略出好大基业,可知百姓疾苦,已将朝廷不作个救命的看,方腊军占据的,都是险关要津,如今兵指淮徐扬,若得之,可谓天下流通,得十之三四,一如当时黄巾。” 石宝笑道:“既如此,又有兵马良将,又有钱财流通,何言不能成事?” 赵楚目视石宝,反问说:“兄弟行走天下,可知朝廷里精兵,都在何处?” 石宝道:“当是禁军!”雀跃道,“只看往江南去的,数十万人马,一时为南军所破,兵甲器械,尽为南军所得,正是如日中天时候。” 赵楚嘿然冷笑,道:“俺在西军里,熟知其精良,京营禁军算得了甚么?朝廷精兵,除却京营禁军,早有两支,化作了边军。大名军不知究竟,却知这西军里,当头一个种师道,做官的里头,就独独这一个是个了得的人物。都看西军与夏辽交战非是个常胜,却不知,西军本便是最好山林间钻的,要与辽人轻骑比拼脚力,谁的主见?倘若种师道弟兄子侄里,能有一二人南下,只消引一支偏军,最是攻城略池,才好见分晓!” 石宝知他乃是西军里效力的头一号人物,说不得分辨,默然无声。 赵楚又道:“只看这方腊,起事之处,便先行那封王封侯的勾当,生生要将朝廷的面目,这会子扯下,便是朝廷里,也不敢放任,不出许多日子,必然有战事转圜来,倘若两军相持,方腊必败。” 便是石宝不识大势,也知以江南一隅而对朝廷大半天下,多半若相持,便是江南早无余力扩充,只好道:“以赵大郎一身的本领,也不见西军里甚么建树,倘若那黑心烂肺的官儿指使,未必也能坏事。” 赵楚摇头,道:“兄弟须不知,这西军,与别处不同。自大宋开国,这一泼便在西陲,军里父子相传,绵延百年,其荣辱,早与朝廷一体,秦陇壮士,汉唐雄风犹在,又有那种杨折三家良将,三十万死士,便是童贯这厮,也指手画脚不得,倘若西军要出,非这三家里主将不可指引,方腊虽有勇将,却不知兵,要胜这死士之军,难比登天!” 石宝踟蹰良久,忽然道:“莫非以赵大郎一身本领,却要只落个草寇坐落?” 赵楚手指那泥土里图影,道:“却也未必!且看燕云,如今宋金结盟,约同共伐辽国,南北夹击。以宋军步卒,而约战平地里辽人轻骑,胜算几无,然则宋多钱财兵甲器械,金人勇猛,辽国不能抵御,则国必亡。彼时,宋金相持,辽地汉儿数以千万,倘若有一军,远出泰山,攻伐燕云,取此牧场,养育战马,不三五年,以山东燕云之地,交结江南方腊,虽不止虎视天下,也可有远攻余力,何愁大事不成?” 石宝细细看了,道:“只怕不妥!俺也见辽骑金人,果然劲敌,只怕朝廷抵挡不住。果然能有一军,出泰山而伐燕云,便是能取来,只怕守不住。腹有朝廷军马,背又金人铁骑,只怕教这朝廷,又行结盟一事,好大一片基业,早先丧在战火里。” 赵楚大笑,手指东方,道:“往登州外,便是大海,江湖里沦落造船的工匠,不知凡几。若以一支水军,出海湾而登金人后背,只不打他,只是袭扰,金人于三国之战里,去不得好,落不得好,甚么余力敢再遣举国兵力南下?” 石宝不知此事,诧异将赵楚打量,心道:“竟有这等心思!” 乃问:“朝廷一厢,却作甚么计较?” 赵楚自不肯分明说来,只是道:“出山东,则南邻大江,与江南勾连,朝廷南军不得北上,只一处来的,便是西首。兄弟不看如今天下?淮西反了王庆,乃是个天生的屏障,河北又有田虎,朝廷可敢举大名京营两支禁军来攻?十数万人马,往这中原地带平地里展开,我有骑兵一支,何惧之有?江南都是水地,两支步军厮杀,朝廷里自能稳占上风,不见纵然以西军精良,抵挡不住区区西贼百年侵扰?因此,以水军击金人心腹,以骑军守山东燕云太平,纵然强敌环饲,能奈我何?” 一言既出,后头众人高声笑,阮小七赞道:“前头只看哥哥义气深重,不想竟已有这般计较,不若就此反了,杀进青州城,打破登州府,快快取了燕云,好教弟兄们夺他马匹牛羊,也为祖宗出一口气!” 原来他三人,见赵楚取个布囊飞马而去,好生安心不得,只好等了半日,不见归来,便教头目众人把手住山寨,三人轻骑来看,远远见这两个官道边上安坐说话,十分不解,绕来早听半晌,都是阮小七忍不住叫出一声,方将他两个打断。 石宝只抬眼看一眼,便又低头沉吟,琼英绕过来,看他那马匹兵器都在远处,奇道:“你这汉,莫不怕咱们赚你?” 石宝道:“不见有赚好汉的赵大郎。” 赵楚看那官道上,也有客人往来,都往这厢来看,便邀石宝上山,道:“如今方腊,取了歙州,纵然以郭师中,也为他所杀,富阳杭州,年前早为攻破。如今方腊,座有四王八帅三十六将,苏州、湖州、越州、婺州、处州、衢州甚尔台州,豪强遍地,纷纷响应,正是如日中天时候,早些日子,闻知童贯那厮,坐了江、淮、荆、浙诸路宣抚使,又发付中官,也与童贯一伙的阉人谭稹行两浙路制置使,调集京畿禁军,只怕西军里也有所动,听闻曾有意教这两个两路南下,若有大将到来,必然动手。如此,既是去方腊出,也不见有许多重用,更不明情势,怎生得好?不若兄弟便在我二龙山里歇了脚,不过许多日子,事态明了,倘若方腊处可建奇功,兄弟自去,倘若事不能谐,也好留有用之身,待往后攻取燕云,马踏燕山,威震胡虏,宁不为美?” 倘若石宝只听厉害尚有不绝,只一个纵马燕云,怦然心动。 他这一生,心里所图的,便是个引一支轻骑,远扬千里,陡然杀来,雷霆霹雳,飓风一般。想去江南,骑军并无许多用处,时常烦闷,听赵楚这一说,心里霍然道:“正是!只听此人名头,也知十分精细,既有主张,且在一边看他怎生个发落!” 于是叉手拜了三拜,道:“愿听号令!” 赵楚把手扶住,指了琼英笑道:“兄弟也须看走眼,此处的大王,非是我,当拜她才是。” 琼英嗔道:“又来胡说,好好的,管拿我取笑!” 待众人相见,石宝手扶额头,谓琼英道:“当真好手段,方才一瓮酒,便是一身的冷汗,疼痛十分。” 又与阮小七道:“方才不知,哥哥莫怪才好。” 阮小七笑道:“你这厮,俺十分心服,若是战阵里相逢,本是不识,却留个后手,俺却要看你不起,一通厮杀,阎王殿里打个转,好生痛快!” 又与孙安见,孙安避开答礼,道:“不敢守抬举。” 石宝又看他举止稳当,谨慎小心,十分心折。 一行乃往山上而来,行不半路,石宝拍了额头,道:“只是欢喜,忘了个好大事!” 赵楚忙问,石宝手指他那爪黄马,道:“哥哥不知,某这战马,年关时候,正自燕云地里过,迎面撞见几个大汉,不知何处,得来一泼好马,俺平生喜好这颜色,因此抢了个来,那厮们不肯放过,一路追来,怕不在左近?要做大事,何不邀他弟兄一起上山?俺看里头一个,容貌非常,本待听人说二龙山的好,只想夺了取他几个往方腊处,将上百匹好马换个前程,如今,都要献于哥哥才好。” 赵楚问那汉容貌,石宝道:“为首的那个,容貌远异常人,隆鼻深目,黄须卷发,十分显眼。俺听他几个叫嚷,说是诨号金毛犬,叫个段景住!” 赵楚大喜,道:“竟是自家兄弟!” 上的山来,琼英将上首的交椅拉开,道:“如今方见大郎心思,这头一把的交椅,便不该再行推辞罢?” 赵楚笑道:“合该推辞,却怕发作了你性子,将这青州,一把火烧了!” 当下更不言语,当先坐了,几人又推石宝下首,石宝慌忙闪让,好歹发落琼英上头坐了,下头阮小七作陪,那厢里孙安第一个坐着,石宝笑吟吟心满意足下头陪着,便命喽啰,道:“且将这里,不用扯旗,还用邓龙名头——只山下遣出些弟兄打望,若见有一泼贩马的客人过,拦住黄须卷发者,只说赵楚在此落脚,只请兄弟上山一聚。” 琼英又令聚起千五百人马来,谓道:“念琼英,与众家弟兄俱是一路苦命的,上下无依,自忖也无引着做好大事的手段,因此虽不止往外头传说,内里却须谨记,自此二龙山里,都须听从赵大郎吩咐号令,不可违逆。” 军里也有冷眼的,琼英要将众军发付,赵楚环顾,蓦然笑道:“想如今我弟兄,这三个都是人里头的第一等,何必掳掠别人的好?要我来断,倒不如这一支军,便是琼英引了,他三个,若果然有本事,青州之大,好汉如林,不怕招引不得人手。一人招引一千人,便分一千人交椅,倘若招引万人,也是万人交椅。” 这一遭,那河北的军,眼看也不曾甚么变故,方略略心服。 孙安三个,也不为意,心内各有踊跃,此处不提。 却说二龙山里盘踞方两日,山下喽啰上来报,道是果然小路里,北处来几个好汉,当头的一个,果然黄须卷发,十分难得,寻人便问一匹爪黄马踪迹,当是段景住。 赵楚问他:“人在何处?” 喽啰道:“奉了哥哥号令,见他只管说来,那厮却是不信,不肯上山,道是自家门设计赚他,又不肯离去,纠缠着几个弟兄,正在北山前头说话。” 当时也不及分说,赵楚孤身往后山便走,行不出官道,果然路边一条大汉,不正是段景住,只看他身后,几条赤膊汉子,各持朴刀把住去路,形容豪强。 赵楚远远看了,扬声大呼,叫道:“莫不果然段景住兄弟?” 段景住闻听,回头看来,待细细看个分明,喜极而泣,迎面尘埃里便拜,道:“自河北一别,不觉数月,小弟时常想念,不忘打探哥哥下落,不妨老天有眼,竟在此处。” 赵楚急忙将他拽住,上下打看,喟然叹道:“自别后,也是念想兄弟,想京师里吃酒,雪地里同行,十分相得,本想此生再无相见之日,可怜终究老天垂怜,将兄弟送过我处来。” 段景住便扯了下首一条大汉,看他时:火眼如铜铃,宽额胜狮虎,手持一把百炼铁刀,腰悬一条镔铁长链,急冲冲行如狻猊,昂扬扬气盖虬龙,果然一条汉子! 段景住道:“哥哥,正有个好兄弟,他与小弟十分投契,本是盖天军襄阳府人,双眼赤红,因此有个诨号唤作火眼狻猊邓飞,因押送花石纲,受那提调官欺压,被他杀了,流落蓟州饮马川落草,教小弟一路追个盗马的贼,相见十分欢喜,出一口义气,随小弟南来。” 赵楚把臂观看,这邓飞,一生慷慨磊落,虽不见有十分本领,却有十分义气,本性正直,乃叹道:“老天有眼,竟教与这般好汉子真弟兄相逢,倘若不弃,愿请山上,痛饮如何?” 邓飞退开拜道:“承蒙不弃,怎敢推辞?” 段景住却道:“吃酒须是不忙,哥哥不知,俺看这官府,早晚教哥哥落个不好,本当作个帮手,自忖又无许多力气,因平生善看马匹,往燕云盗得许多,因此送来,不想教一个贼汉,拦路抢去一匹,虽不止打紧,却教人宁不爽快,只听说便在左近,待将这厮拿了,再与哥哥叙旧不迟。” 赵楚笑道:“哪里的话?抢兄弟马匹的,也是个兄弟,唤作石宝,十分了得,如今也在这二龙山里落了身,片刻唤他与兄弟相见。” 段景住听说,释然方笑,道:“便好,总是哥哥的,先作个人情,最好。” 赵楚挽他两个手臂,道:“赵楚何幸,兄弟竟这般舍命来,倘若有失,教如何心安?兄弟须谨记了,倘若江湖里再去,逢了那豪强的,宁肯折些钱财,切莫将性命有碍。” 段景住听了,双目垂泪,道:“俺行走一生,风里雨里,也不见有如哥哥这般待的。倘若哥哥不弃,就此陪了哥哥,但有差遣不辞。” 赵楚喜地甚么也似,连声道:“最好,最好,兄弟在,我也心安,有这般弟兄,那便甚么也不惧怕。” 忽又问邓飞,道:“只是一样,那饮马川,俺也闻听,是个好去处,想兄弟这许多时候打点,也是一处落脚,这般轻易离开,倘若教那官府趁了,怎生是好?” 邓飞拊掌而笑,道:“今日也听段兄弟说哥哥好,明日也听他说,方见了,不由教人心服。不是哥哥担忧,小弟也有两个弟兄,都有些手段,那饮马川易守难攻,不怕当官的有胆。” 赵楚怅然若失,道:“都是好弟兄,也是赵楚无福,怎不见来相会,宁教人向往风采。” 邓飞大喜,道:“距此也非许多日程,小弟这里,有善走的,待明日教他几个往饮马川搬去,都来相会,原不知哥哥在此,见了又怕教哥哥为难。” 赵楚喜道:“最好,最好!如此,便就上山去,这几日,快活至极,不痛饮,不能解心头快活!” 段景住叫道:“且莫忙,那一泼好马,便在后头,正有两匹宝贝,专为哥哥选来,且看如何。” 一声唿哨,远远又起,传出数十里,不片刻,烟尘飞扬,数十个大汉,驱了一泼约莫百多匹的骏马,昂扬而来,段景住快步奔出,当中牵了两个,赵楚放眼去看,叫一声好。 只见那第一匹的骏马,通体雪白,不见一丝杂毛,自头至尾,长有一丈,自蹄至脊,也有八尺,蹄口似杯盖,双耳如尖刀,龙睛鹤颈,见而生爱,望之生喜。 邓飞在一边道:“这一匹,北方有名,唤作照夜玉狮子,乃是段兄弟自金国得来,本是金国王子坐骑,驯养已成,能日行千里,十分难得。” 赵楚道:“不为得这骏马,只兄弟一片心。” 段景住得意道:“这也不算甚么了得,更有一匹,哥哥且看!” 正此时,闻说赵楚下山,那四个飞马急忙来看,正看得分明。 只见段景住又牵出这一匹,桀骜如烈火滚滚,不敢上了辔鞍笼头,只好粗绳捆着头脸,纵然如此,也将那照夜玉狮子比将下去。 段景住大声卖弄,道:“这一匹,却是不知所出的,北方人都称,说是自西域古大宛出,又与极西的宝马杂配,方跑来了中原,又经河套数十年百年杂配,传来燕云,与野马王里的再行杂配,因此产出这怪物来,不惧虎狼,行如霹雳,万人不敢近,百兽不敢当。” 众人一齐看,只见这一匹,通体火红,鬃毾如狮,四蹄也生了长毛,却不着地,行动时候,流火一般。这马,自头至尾,长有丈二,自蹄至背,也有一丈,光景里铺洒,恍如一团熊熊火焰。 单有一首诗,赞这宝马,道: 地火烈烈卷雄风,彤云日照映碧空;骋出莽原睨万马,似燃狼烟笳涌汹。 又道: 骐骥生良种,宝马待英雄;烧霞寄壮志,横海托豪情;一朝腾风雨,只教独揽功;长驱掳万里,凭恁全死生。 正看处,那马陡然一声长嘶,扯破青天也似。古云马高一丈是为虬,虬者,龙种。 当时孙安脱口赞道:“真一匹虬龙马,人间独一条!” 正是: 方有杀神自天降,又引东海虬龙来。 毕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六回 禅归 最是梅折未折,杏花不开时候,山间寒气未解,慵懒光景里,又个说辞,道: 花如海上月,登楼拈夜珏,绵绵冬不去,春也浮暖雪。 又说: 新梅花,太娇艳,不比失语断垣边。待开过了芬芳夜,蹉跎孤寂驿桥前。千书万画不得神,三咏五吟髓不叹。只消黄昏眼。 又三月,桃李绻,风香意浓总索然。最好蘸油张苞处,嫩绿鹅黄休作扮。天钩地砌本无意,一缕香魂扫灵山。何惧青锋剑? 只说赵楚得了那马,尽兴只看,十分欢喜,将那绳索掣了,道:“都说,马高过丈,便是虬龙,本当厮说,原来果然,倒教兄弟费心。” 段景住笑道:“值甚么?但有此马,哥哥便添三分力气。” 一面又将那照夜玉狮子牵来,道:“毕竟日行千里,只是听闻,亏得一匹良驹,不可徒徒行路折了脚力,因此这一匹,也权且作个脚程。” 赵楚看那烈火般战马,本便十分心喜,又看这照夜玉狮子,道:“这般宝贝,天下难寻,如何委屈作个驽脚?倒是若有兄弟喜爱,自取便是。” 拿眼来看,孙安笑道:“洒家自有坐骑,却是不必改换。” 琼英道:“倘若将那红的,我倒情愿。” 赵楚道:“也无不可。” 倒是阮小七,十分眼热这骏马,走来看半晌,摩挲不止,终尔笑道:“哥哥知俺,水里的身子,这般好马,也须哥哥受用才是。” 自往那另处,选一匹黄骠马,也算代步。 石宝自不必,取那爪黄马,来为赔罪,段景住道:“你这汉,是好汉子,恁地豪强。只是一般儿为哥哥出力,取了便是,也不怪你。” 当时往山上来,段景住便问缘何至此,赵楚将自村店里别后一番说来,一面安排杀猪宰羊接风,段景住叹道:“只可惜小弟一场病,十分不是时候,倘若在侧,那厮们安敢这般动手?天可怜哥哥无恙。” 赵楚凄然道:“宁肯有些损伤,可怜念奴,方出了牢笼,又入深渊。” 众人也不以为意,只琼英似有身受,拿眼将众人看一圈,劝道:“有安夫人在,便是三年五载,总有相见时候。” 如此,山上排开交椅,赵楚为大,却要赶赴青州,眼见春暖花开,那山溪也解了封,万千留不得许久,便待分付。 喽啰们都在琼英手下掌握,本是她当个做主的,叵料推辞,道:“非是不愿,着实不能。如若上阵打杀,不让人先,却不是个做主的人。” 于是再三退让,公推孙安做主,下头有石宝,阮小七,段景住,邓飞四个一字儿排开,各自把手前后山头,不多时,往饮马川,又来两个好汉。 头一个,四平八稳,生的一副好皮肉,有诗证: 心窍智定裴铁面,笔落铁书举公断;应是天上明正星,却作孔目论人间。 邓飞来说,扯着此人,谓道:“这弟兄,也非有许久,近数月前,饮马川直西地面上,逢着了他,原是京兆人,本府六案孔目出身,一手好刀笔,为人聪明正直,不肯苟且,也会使一手好刀枪,因此恶了贪滥的上司,寻个由头发配沙门岛,自小弟处过时,教咱们杀了公人,落草上山。因他年长,便在山上作了大。” 赵楚笑道:“也是个好汉,倒教舍弃饮马川一片基业。” 那裴宣不敢大意,自忖道:“咱本也是一条人物,奈何官府里不容,落得个草寇大王,想今生清白也无望,虽心不肯苟且,往这草莽好汉里,都是悬崖边上,万不可再行儒事,须知,何当让时,当自让。” 乃逊着身子在下头答应,道:“若论战阵厮杀的勾当,小弟也有三五分,不宁哥哥嫌弃,愿为鞍马。” 赵楚请他在一侧坐了个头,与众人道:“不是赵楚心小,要做大事,不愿终身只是个流寇,因此须有规矩方圆,裴宣兄弟,铁面无私,乃是我等里头一等一有见识的,因此肃整法纪,非他莫属,自赵楚以下,倘若有犯事的,当看兄弟铁笔公断,众兄弟意下如何?” 孙安悚然动容,至此方归了心思,第一个道:“自当有裴兄弟公断,想自家们都是些草莽里的,最是不拘方圆,本是好,然则千万个好汉共聚,若是不有束手,只怕做不得大事,哥哥此番安排,孙安第一个心服。” 裴宣再三推辞逊谢,赵楚不快道:“莫非兄弟看俺这里,都是不可教的?” 裴宣无奈,只好道:“既如此,咱便应了哥哥分付,只是朝廷法度规矩,小弟自然熟知,却不合自家弟兄头上,因此当有个新律,要哥哥吩咐,方好下手。” 赵楚道:“都是你手段——待往后,缓缓与孙安几个商议便是,律条法度上,以兄弟为大。” 邓飞又扯另一个,但看时,果然他: 长身白面出海天,精做艨艟斗水顽;真州妙手楼船匠,白璧雕出玉幡竿。 赵楚笑道:“这一个弟兄,七哥想必十分相得。便是玉幡竿孟康兄弟?只听邓飞兄弟也说,道是族贯真定好汉,善造大小船只,因花石纲须造大舡,不忿那当官的欺压,一刀杀了,果然是个好汉,真乃自家弟兄,命运相连。” 阮小七便笑:“这位弟兄,果然俺先就欢喜,后日里,须多些走动才是。” 便教这孟康,在阮小七手边作个副的,再安排开酒筵,一面教打造兵甲操练,渐渐临别。 教将董超薛霸两个取来,待要动身,琼英拦路挡住,道:“念奴当在山上,那娇滴滴的金莲,看也须臾离不得,安夫人也道是有也就近照拂的作帮手最好,众家弟兄各有司命,难测孤身往青州去,又有甚么计较?山里安排,有孙安在,便有后路在,我与你同去。” 赵楚道:“又甚么作算?他几个若无你调拨人手,一时忙乱,只怕后路也难安。” 琼英笑道:“正是如此,合该我往外去——休推托那许多,你也是军里出来的,当知将不能知兵,甚么难处。如今既已安排了交椅,不该我一人掌了大队,只几个亲近的女军,留了便是。” 赵楚只是不允,恼起这母大虫性子,道:“你若不允,我便后脚里引军杀进青州来,管他甚么良贱,一股脑索性就此反了,最好。” 再三相劝,又教众人来分说,琼英只是道:“眼见做大事,倘若下头的不尊众家弟兄号令,那官府遣人杀来,怎生计较?这几日也有斥候归来,道是青州府里几条上将,好生厉害,大敌当前,宁教他等在我手里惯养?” 那安夫人,也在一旁劝道:“娘子计较,最是好的。妇道人家,也不知个中计较,却见田虎那里,各豪强都有兵马,一起发时,方能教官兵奈何不得。如若都只教娘子调拨,一时事发,纵然这二龙山难保周全。” 琼英看众人踟蹰不定,来说阮小七,道:“七哥最与大郎相厚,俨然同命,怎不为他多虑些是好?好大一片二龙山基业,莫就这般葬送推让手里?” 阮小七笑道:“妹子既这般说,俺也相劝哥哥,不如依了。本是怕剐分妹子的人手,好教都生不快,如今瞧来,倒是俺小气。” 琼英又说石宝,道:“无非些许人手,以你手段,千军万马不惧,莫非也怕担当不来?” 石宝只是笑,与阮小七往一厢站着,道:“都听哥哥吩咐,死且不惧,怕甚么来?” 不待分说,邓飞早赶了过去,与他三个一齐,连着摇手,道:“俺也只听哥哥吩咐,但有安排,不肯推辞。” 孙安无奈,失笑道:“眼看洒家只是个独木,有甚么好分辨?” 琼英便看赵楚,一面拊掌笑道:“教你都小看我,听说话,道是先时有个张仪,我虽不及他能纵横捭阖,却也说得动众家弟兄,看你甚么干系籍口?” 如此,吩咐了安排,琼英又教女军往河北人里,说教嗔责,总教安宁,待天晚,赵楚便道:“眼见误了行止,虽说有个管教那慕容彦达不得不看面目的籍口,总是不好,待天明,俺便往治所里去了。” 众人看他心意已决,不再多劝,唯独安夫人,将琼英好生放不下,一旁扯着,说了许多叮咛,再摆开酒席,正痛饮间,忽有山前喽啰来报,道是有个来落草的和尚,只是豪强,见关门紧闭不肯放进,便在山前叫骂。 赵楚忙问怎生个模样,喽啰道:“十分胖大,山风也冷,他却脱了衲衣,亮着一身的花纹,若非饥饿,只怕早打上山来也,十分凶狠。” 赵楚奇道:“怕便是花和尚来投——只是奇怪,只当五六月间方来,如何这般急促?几与原书里不合。” 乃教众人吃酒,道:“想是鲁智深师兄,本有相交,不想也来,待俺搬他上山便是。” 于是命那喽啰几个引着,往山前出关来看,果然关前,月下立着一条胖大和尚,手持禅杖,腰悬戒刀,戒疤森森,双目鬼火一般。 赵楚失笑,迎出门来,远远叫道:“师兄何以至此?一条铁打的身子,耐不住风尘劳顿,远迎不及,倒要请见谅。” 那花和尚,看赵楚出关来,吃了一惊,继而大怒,虽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咽喉里滚烫烫一片烟火,却将个六十二斤的水磨禅杖,劈面打来,骂道:“好泼贼,洒家当作好汉子,将教头家小托付,你待怎有面目见洒家?” 赵楚猝不及防,急忙闪过,惊怒道:“怎地便见不得?” 鲁智深骂道:“怎敢?洒家一路护了教头,过野猪林,投沧州,眼见周全,赶回京师照全,只看教头府上,一把火都烧个干净,且问,将应洒家的话,作甚么说着?” 一厢说着,那禅杖,上下翻飞,挟裹着鲁智深一腔的怒火,将那饥渴俱都忘了,只看那双臂筋骨虬起,倘若一杖中实,山也须崩。 赵楚支吾不得,惊怒道:“更是何人所为?” 鲁智深咬牙切齿,道:“非是高俅父子那厮们,更是谁?洒家将你这厮,作自家兄弟当,别后十分想念,闻知落了官司,也有计较,待打破牢笼解救出来,叵料洒家一番重托,可怜都作了土!” 赵楚不能接手,默然,那智深又恨道:“休说旁人,只张教头骸骨,便在里头,教头内眷,不知所踪,洒家也教高俅那厮,发了榜文捉拿,倘若肯用心,安能折了?” 不过三五十回合,赵楚只是躲闪,那山前头的喽啰,本看这大和尚又饥又渴浑身没了八分力气,不当个好汉看待,哪里想,发作起来竟这般威风,只看那禅杖上恶风呼啸,若非赵楚,早拍作一滩肉泥开花。 有机灵的,飞奔往佛殿里,望见众头领便叫,道:“好不是事,那大和尚十分凶恶,与大头领打将起来,只看是相识的,却有切齿的仇恨,杀父夺妻一般!” 惊起了众人,石宝飞身上马,掣着刀便走,孙安一把扯住,道:“休要鲁莽,看是相识的,只怕也有误了,休教哥哥面目上难看,且快去,远处照应便是。” 他几个前头走,后殿里转出了潘金莲,看那杯盘尚在,不见了人,忙问喽啰。 她容貌既美,性子又不比琼英豪强,几日里出来,倒是喽啰当自家姊妹看,便将缘由说来,待听罢,金莲一拍手道:“啊也,只是不好,果然生了误,快安排,奴奴须说个分明。” 喽啰们急忙拦住,道:“好天大的妹子,你也不知刀枪,那大和尚一条禅杖,怕不有七八十斤?倘若磕碰了,教俺们怎往头领那里交代?” 金莲急道:“哪里会?你也不知,这大和尚,想是奴奴听大郎说过来,个中许多缘由,倒与林娘子相见闲话时有分教,大郎有口难言,非奴奴不可说。” 喽啰们十分为难,眼望安夫人,安夫人道:“好生护着,远远说个明白便是,休教娘子近前去。” 金莲急忙谢她,也不知怎的,安夫人待她,十分周到,尽是客套,并不青眼看,金莲性子伶俐,却能觉出她处处的戒备试探,不明情由。 当下一行,急忙抄近路往山前来,那石宝飞马先来,远远看月下,这大和尚一条禅杖上下翻飞,宛如一团白莲花,将个赵楚裹在当中,风雨飘摇,按捺不住,一声喝道:“好贼秃,安敢?看某擒你赔罪!” 鲁智深怒火高涨,却也眼观六路,看这大汉飞马走刀,势大力沉,不敢大意,急忙站住根抵挡,两个眨眼间,三五合过,赵楚手头不能阻隔,只好两厢里都权,道:“休要伤彼此,都是自家兄弟。” 鲁智深骂道:“把你个无信不义的,洒家清白一条好汉,怎肯与你作自家弟兄?休走,有几多帮手,尽都教来,若洒家走脱,不算好汉!” 虽这般说,他心里暗暗叫苦,石宝马上将,鬼魅一般飘忽,一击不中,旋即远扬,方回身,又走马杀来,十分手段,数番险些为他所趁,心里也赞道:“这厮,不是江湖上手段!” 不多时,后头又添生军,不多时,琼英觑个空子,飞石正中智深手臂,倒是他,皮糙肉厚,不曾伤害,却吃痛不住,又看那红眼的大汉,一条铁链劈头打来,舍命火并,似不恤性命,厉声连啸,激烈如潮,心里更赞,脱口道:“也是一条好汉子,虽不比那黄厮,悍勇却尤过之!” 这邓飞,本是想自家上山来,寸功未立,而赵楚将他当个人物看待,十分焦躁,眼见石宝久战这和尚不下,心里道:“既要做大事,说甚么江湖道理?石宝这厮,最是不拿这等规矩放眼看,出马便求速决,俺来添个帮手,纠缠住这贼秃,休教众人小看饮马川人物!” 原来饮马川三个来时,将喽啰尽皆卷着,也有三五百个,打散了与河北人马并在一处,这山前关内,便有看的。 不多时,琼英在一旁,又一石正中智深肩窝,饥渴又泛来,终究肉体凡胎,忍耐不住。 眼看教石宝邓飞两个合手拿了,那关内转出金莲,远远道:“可是鲁智深师傅么?林娘子教奴奴,有几句要紧的吩咐捎来。” 鲁智深一惊,放眼看,见是个娇娇的女子,恰那三个也停了手,将禅杖挡住空门,问道:“敢问哪家娘子?” 金莲本待靠近,却那女军,得了琼英吩咐,死死拦住不肯让路,只好远远道:“师傅却是不知的,大郎先遣林教头老小往梁山泊寻他,因是张教头故土难离不肯舍却家业,只娘子并了锦儿,如今早团聚林教头也。” 鲁智深细细分辨,觉有七分不信,怒道:“看你这小娘子,是个好人家的,如何帮了这厮哄我?” 金莲未及答话,赵楚问她道:“怎地不曾说张教头处?” 金莲道:“娘子只说一路本便劳苦,不教奴奴分添大郎烦忧,因此不敢说。” 鲁智深将信将疑,道:“果真有这等事?” 一旁阮小七笑道:“放着你这厮,不知如今山东,好汉里都说逐虎景阳冈,千里送友眷的赵大郎?” 鲁智深道:“为官府追捕,一路只是逃,哪里有见人处?” 转面又问赵楚:“果真?” 赵楚黯然叹息,略略将一番缘故说来,道:“教头一家团聚,只可怜张教头,宁不知高俅那厮?一把火,断了女儿念想。” 鲁智深再不复疑,松一口气,一身酸软,那禅杖叮啷落泥土里,仰面往尘埃里坐住,埋怨道:“既如此,怎不分说来?好生累煞洒家,两日来没了盘缠,哪里来力气与你几个厮打?” 不片刻,那虚汗,浆水一般,滴滴答答湿了地上的土,赵楚忙来扶他,道:“别后巨细,容后再说,俺几个,正在这二龙山,要做好大事,如今正有酒肉,在大佛殿里,师兄可管要?” 只听智深-喉头滚动,腹响如雷,连声道:“最好,最好,但凡有,都拿来。” 赵楚笑道:“师兄莫急,都有。” 乃命人抬了禅杖,一面往山里来,方进佛殿,鲁智深往那怒目佛拱拱手,权当拜了,扯着酒肉,饮如牛,食似虎,将个众喽啰,看的目瞪口呆。 鲁智深呵呵笑道:“洒家只管饱,莫当取笑。” 众人失笑,一面教人又安排酒菜,两厢将京师里别后一番说来,原来鲁智深自沧州回了京师,那衙门里便落了公文,相国寺不敢收留,教些泼皮护着,连夜走出京师,满心怒火,要问罪来,听闻赵楚刺配青州,兼程赶路。 赵楚心道:“原来如此。本当乱了里头的安排,果然乱了。” 待又说要往青州去,鲁智深连声道:“合该,洒家看这鸟朝廷,十分不容好人,却不至于大乱,若是只图个快活,就此二龙山里落草,不无打紧,若要做大事,却须先依着那鸟厮们规矩,有始有终,方有许多好汉来头——兄弟只管往去,洒家明日后脚赶来,待这官司了结,不怕那狗官们生出许多狠毒,彼时,一条禅杖,为兄弟打出一条路。” 正是: 帝苑走脱金鹿,中原纷纷猎逐。 毕竟鲁智深甚么心思,这一去青州府又甚么计较,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七回 清风山 诗曰:自古山东起英雄,东海从未风波平;泰山无字不得语,路人黄昏说门庭。 话说鲁智深夜上二龙山,酒足饭饱,乃语赵楚道:“好男儿行事,当有始有终,既是应了朝廷的龌龊,纵然往后有许多计较,不可失信小人。大郎但去,洒家后脚赶来,若有计较甚么,一条禅杖,打出个血路来。 赵楚心道:“这鲁智深,好一条汉子,非是旁的能比!以此人性子,素不肯轻易信人。如今林教头老小,既已折了老的,也是俺不曾多用心,如何他能安心自此跟随?想那宋公明,名满山东,他也只一个说辞,不肯青眼,俺如何能教他心服?只是这等头一条好汉,不能轻易舍了,且看他,又有甚么计较。” 当时有了计较,便与众人谓:“琼英只要去,便也去,众家兄弟在此,便是一条后路,轻易不可舍却,都是有本事的,俺也安心。” 当下歇了,一夜无话,至天命,将董超薛霸两个取来,面容白皙,身宽体胖,竟十分精神,赵楚奇道:“怎至于此?” 琼英只笑不语,孙安笑道:“前日哥哥要取他两个鸟厮,洒家也不教见了,怕是哥哥发作起怒来。这两个,如今也是自家的喽啰,倒十分照顾于他。” 赵楚恍然念起离别时叮嘱,果然将这两个,暂且将口封了。 眼见天色大亮,不再逗留,见琼英打了装束,将一身的铠甲斗鏊,径在包裹里收拾,又备些细软,将个画戟,拆作两截身边藏了,又取一把上等朴刀,装束成行脚年轻汉子。 众人看时,俱个喝彩,但看他: 扫眉抹额垂银轮,娇娇杏眼涟如春,不是人间瑶池女,却道男儿赛一珲。 那阮小七,笑嘻嘻道:“妹子好装束,倘若教那慕容彦达的女儿见了,径直勾将来,免却俺哥哥一番心思,最好。” 琼英面皮发红,却是赵楚绕了她来看,啧啧称奇,嗔道:“甚么心思?若非,唔,只管走了便是,宁敢教我扮作你甚么眷人不成?” 饶是众人豪杰粗莽,也觉出这番话来,拿眼来看赵楚,赵楚佯作不知,拊掌笑道:“正好,旁人问及,便道是自家妹子。” 本当琼英要怒,谁知她竟笑道:“正好,教那厮们都去揣心,都说赵大郎自深山里,猛虎养成,如今竟出了个姊妹,哪里说来?” 赵楚自知失语,调转话头,琼英放声大笑,将山下去来。 两厢分别,再三叮咛,不说赵楚那里,但看这几个,鲁智深歇息些时候,正待要往青州里去了,迎面孙安挡住,道:“非是师兄的心,这里正有洒家几个,十分景仰林教头为人,本哥哥有吩咐,教洒家分付几个人手,早早往梁山泊里作他帮手,休教王伦那厮生甚么龌龊的心,只是恨不与林教头相会,只好劳烦师兄。” 鲁智深道:“也是不难,洒家修个书,你教人携了同去便可。既应赵大郎,要作个帮手做好大事,洒家如何能临阵脱逃?” 孙安笑道:“师兄哪里话?有几句贴心的,师兄且请吃酒,正好商议。” 鲁智深道:“不是个爽快的!” 两人往偏殿里,安排了酒菜,教外头的把住门,孙安乃道:“师兄请看,二龙山前景怎生个?” 鲁智深沉吟不决,半晌道:“不是洒家要泻弟兄们的义气,二龙山虽有地利,却不知天时。洒家打问过村人,原先有个邓龙那厮,打家劫舍,做的不是好汉勾当,远近结怨。如今既不可就此打出大旗,依旧是他名声,所谓人和,也与那官府并无甚么差。想山里,左右不过千人,如何能与青州府这等要紧地带相争?想青州府,也是兵家重地,如今江南反了方腊,山东各路征军,都要自此处南下,怕不有数万人马?” 孙安叹道:“师兄说的是,因此不怕师兄笑话,非是孙安胆小,既应了哥哥,要暂且代里头的大,不能不为弟兄们后路虑。” 鲁智深恍然大悟,道:“可是教洒家,与教头有个计较,待事发不能为,退往梁山泊里去?何不与弟兄们分说?” 孙安道:“正是这番算计!哥哥也曾分说,倘若果真不能成事,便投林教头去也。只是这般计较,不可教弟兄们先知,乱了自家们的心。” 鲁智深睁了大眼,问道:“勾连教头,也不难,只是梁山泊里,那白衣秀士叫甚么王伦,这一伙弟兄,都是豪强,怎生与那厮分说?” 孙安笑道:“放着林教头在,那厮之甚么,恁地当大?也莫使林教头作难,那厮但管做就不是好汉的,洒家一刀,将他杀了,扶着林教头为大,一伙弟兄,宁不快活?” 鲁智深哂然而笑,也不分说,道:“既是赵大郎安排,洒家只去便是。只赵大郎若要发作,也须许多时候,待洒家快快奔回便是。万一那厢里甚么龌龊,也挡不住一条路。” 于是唤来阮小七,三个一番计较,教阮小七送鲁智深下山,同行的,果然挑出几个精细好手跟随,远远缀着,他两个前头说话。 阮小七道:“师兄且去,梁山泊下有个石碣村,俺弟兄三个,有两个大哥,便在里头,素有本领,只管说俺有口信,师兄但管与他两个勾连。若要往水泊里去,唯唯只一条路,乃是旱地忽律朱贵的酒店,这厮乃是那王伦同伙,万千防备,自家弟兄,方是最能安心的。” 鲁智深道:“依得兄弟所说,就此别过,洒家去也。” 阮小七看他灰衲衣大袖飘飘,是个出家人打扮,果然光景山色里,不见人间牵连,十分佩服,自语道:“这般好汉,合该同伙作个兄弟!” 此处,暂且按下不提。 单说赵楚一行四人,逶往青州府而来,那董超薛霸两个,心里许多歹毒,不敢明说,看这群豪强,只怕旦夕便要反了,心内一面叹息果然要失却许多功劳,恨心更弥。 眼见走半晌,行人见多,那两个将枷锁取来,恼起琼英,劈手夺过,便要锁他两个,道:“放着你两个贼,尚有许多远近,咱们也不曾教你安排,怎敢?依着我的见,一刀杀了,荒山野岭里丢却喂狼,有甚么值当!” 那两个不敢违逆,远远打拱求揖,道:“小人们,也是为赵大郎的好,倘若教青州的差拨看了,生许多龌龊计较,只为一时痛快,换来免不得一百杀威棒,只是不值。” 琼英喝道:“若教当官的再行龌龊,要留你两个甚么用?休道甚么杀威棒,大郎随你两个去了,倘若出来,少却半丝毛发,看将你两个,作甚么好头?” 将这两个,满口都是苦,叫苦不迭,道:“不是小人两个不肯用心,想如今,既误了时辰,当是青州府里安排,小人怎好插嘴?如此,眼下便将咱们杀了,也少那许多苦。” 琼英哪管他许多,轻轻将个臂膊,自衔接处卸了,那两个疼痛难忍,又为她将那十数斤的枷锁,往脖颈上锁了,朴刀倒转了把柄,赶着教走。 行人眼看这当差的,竟教犯人在后头赶着,十分见笑,远远围着看,也不声张,有胆大的,拊掌笑道:“都说苍狼逐白鹿,如今竟见白鹿反逐恶狼,宁非个趣事?” 那两个,鬼门关里不知走许多,哪里又敢要面目?一面心里只是冷笑,暗道:“且教那青州府的,将这一番儿俱都看去,公堂上也不说要行那杀头的勾当,只管教提举们,吩咐杀威棒打杀这贼配军最好!” 这般计较,赵楚心里也有安排,看他两个满面冷笑,自也不提。 又走半晌,前头又一座大山,远远自官道往远远看,西北向,远远也有大山,不知方圆,似与二龙山并此山犄角相依,赵楚心内一跳,忙唤了行人来问,道:“这一处山,甚么名目?” 行人面有惧色,却看他粗豪一条配军,竟将两个官差也驱赶着如牛羊,忙道:“好汉容禀,此处有三山,犄角依着青州府。自前头好汉来地,不见有那二龙山?这一处,眼前这山,乃唤个清风山,远远那一处,换做桃花扇。那二龙山里,有个恶僧化的强贼,叫做邓龙,仗着二龙山易守难攻,行那打家劫舍的勾当,江湖里好汉作难不得,官府更是无力。前头这清风山,也十分的恶,山上两个头领,一个换做锦毛虎燕顺,一个唤作矮脚虎王英,十分要杀人。想这桃花扇,倒本是个不值甚么的,只有一个小霸王周通,不有十分手段。近来那山里方又落草一条好汉,只听过,不曾见到,唤作打虎将李忠。” 赵楚笑道:“果然是他几个!” 只是心内讶异,暗道:“都说清风山里二虎一郎,想如今,二虎已有,那白面郎君郑天寿,怎不见闻名?甚么道理?” 这番心思,暂且按下,谢了那人,转身,竟往山里而来。 琼英忙问他:“此处也有强贼,如何竟去?” 赵楚道:“既有强贼,何不见之?须知,这世间的好汉,譬如七哥之等,非常人,那官府里,怎生不能赚来。这山里的,却是不知,却要打探精细,倘若能见着,方是最好。往后举兵,剑戟丛里取一线生机,怎可大意?这里的贼,不知究竟,倘若果真好汉,不怕不能赚来作一家的弟兄,若是如王伦那厮者,早早生个主意,杀之,不教他后头勾结了官府。” 琼英道:“总是你的道理!也是,那厮们,既不知心,只怕万一事发,那当官的,都是些黑心烂肺的,哪里能光明正大?若教那厮们假作来归,反以后头断你我,最是不好。” 赵楚道:“正是!” 琼英笑道:“倒是你,不来防我,便在七哥面头,也不肯轻易有这等心思。” 赵楚叹道:“怎是防你?也非不与七哥他们真心,着实不愿教他几个,也作这龌龊的心思。但凡有计较,俺一人担当,教你看了,也知,俺非果真的好汉。” 琼英嗔道:“哪里怪你?鲁莽的汉子,琼英一生,见不知几多。田虎帐下,也多豪强,也有精心计较的,却各自为己,不当义气。倒是你这人,十分不同,时常听说,数年来,接济江湖里弟兄,怕不有千万?哪里来那许多钱财?” 赵楚道:“俺往西军里,与那西贼,奋力厮杀,不知死生,手下倒也聚有百多个弟兄,都是好汉,每不忿那军官们盘剥,因此也不愿落了功劳,将生死里取来许多功劳,便是西军铠甲人头,换了钱财来,便是那接济的所有。” 琼英叹道:“以你一身的本领,朝廷里哪个能及?可怜,竟也落成配军,眼见这赵家官儿的天下,宁不要失?念奴果真是有见地的,千里相随,十分向往。” 赵楚默然,往山内又走半晌,丛林掩映,日光惨淡,鬼祟祟丛魑魅横行,阴森森魍魉奔忙,冷不防,有早醒的毒蛇探舌,十分惊心。 走不多时,董超薛霸两个骇动了心,相视暗道:“这贼,莫非要在此处,害了你我性命?” 又走不许久,前头人喊马嘶,怕不有百多个各自呐喊? 赵楚忙教不可鲁莽,一手取了朴刀,琼英掣出画戟,在手中攥合了,两人并往浅草丛中,缓缓而行,那董超薛霸两个,霍然动心,暗道:“果然若有人,冷不防发作起来,教这两个,俱都丧命葬身,往青州府,告知二龙山一伙反贼,看他敢以我两个为内家的,不愁打将不来,若如此,大功一件,高太尉杨总管面上,也有光彩,升官了内流的官,不在话下。” 于是各怀心思往前而来,拨开草丛树枝,将前头看,竟是两拨人,不见几匹战马,有三五十喽啰,各自呐喊,挺刀枪叫嚷。 战圈里,两条好汉,一个持一柄吴钩剑,面皮白净身体风流,恍如词中刘苏,诗里小李,那吴钩,上下翻飞,左右劈拦,并不十分本领。 与他对阵的,却是个矮小汉子,但见他红袄青裙锦绣补,冲突解拦性粗鲁,断的杀人放火的好手,打家劫舍的行家,一双色眼,滴溜溜四下里乱转。 又在那喽啰里前头,压阵的一个汉子,又看他时,但见: 虎须色如金,阘须如戟林,生来七尺汉,英气只半鬓。 这三个汉子,手段便是琼英也十分不齿,低声道:“若是这三个,一并儿来,我也一发杀他,不足为虑。 赵楚竟呵呵而笑,站起身来,大声道:“把你三个,如何拼死相并?” 那诸人听见,大吃一惊,矮挫的只看后头跟出个俊俏少年,细细再看,竟认出是个女子,大喜叫道:“兀那汉子,休走,待俺拿了这女子,再与你计较。” 言毕,挺枪杀来,一边叫道:“娘子何必与这配军?果然花容月貌,教俺王英十分心爱,不如同往山里去,教你来作压寨夫人如何?” 一言恼起琼英,一手持着画戟,将个打将的飞石,只抛出三个,正中那王英面目,血流如注,仰面便倒,竟昏死过去。 琼英呵呵大笑,那金须汉子,忙喝令喽啰死命抢回王英,一面远远叫道:“好汉容禀,俺弟兄,这个因五短身材,又有几分本领,因此唤作矮脚虎王英,清风山里作二当家的,俺乃锦毛虎燕顺的是,敢教姓名?” 琼英收住画戟,笑道:“竟是一山容二虎,好是难见。只是这等泼才,也敢戏弄我?管你甚么虎猫,若有本领,你三个,一发儿来并,看我手段。” 那燕顺,慌忙道:“非是一路的,这一位弟兄,俺看他能与王英厮杀七八十回合,也是一条好汉,因此动心,要邀往山里作头领,方也是将将认得,敢请教四位名头。” 赵楚挡住琼英,道:“朝廷里贼配军,天子的恶泼汉,京师里人称赵大郎,唤作赵楚的便是。” 琼英拿眼看他,心道:“他也是果然一个知事的,想与那果然的好汉,单单一个名字,却与这厮们,这许多的话。” 那燕顺,闻声一惊,继而大喜,喝令喽啰们将那王英抬了,一面欢天喜地来请,道:“不知竟是这等哥哥来,如若不嫌,请往山寨里,且教小人几个作个东,也好?平生十分景仰,不意竟在此相逢,天可怜见。” 赵楚尚未答应,燕顺又问那白面汉子,道:“既有本领,想你也不怕俺们来赚,可敢上山一聚?” 那人见那王英,竟能与他厮杀许久,心内敬服,闻声叉手道:“敢不从命?” 至此,这燕顺,拿眼只看赵楚,看他应与不应? 冷不防,那王矮虎,陡然醒转,不管头晕眼花,跳下地来抄起长枪,大声道:“兀那娘子,好手段,愈发教俺王英心爱,再来打过。” 琼英大怒,心恨他不甚君子,再不使飞石,将个画戟,挺着往前一耸,那满面方止住血的王英,粗手不及,竟教她快步赶来三五丈内,眼见丧命金戟之下,骇得丧魂亡胆,使个懒驴打滚,卷在了一旁去。 却不防,这琼英果然是个好汉也须捉摸不得的,待他仰面翻身要去,又一石,打在脊梁骨上,浑身酸软,倒地不能起身来。 琼英正待赶上一步结果这厮,那燕顺,死命救来,那喽啰们,也聒噪着来突。 真是:等闲不识英雌面,哪个男儿敢逞雄? 毕竟王矮虎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ps:新的一年来了,祝福所有的人们身体健康,幸福快乐。祝福书友们合家欢喜,身体健康! 第四十八回 小李广 诗赞: 掣弓能落西天狼,白马呼号挽银枪;古来征战无比过,后人掩叹小李广。 且说那王矮虎,本是个好色如命的,教琼英飞石三击,倘若别的,就此只怕不敢近身,他却宁舍了这五尺身子,不肯轻易退后,又执刀枪来并,却教又一飞石,措手不及正中,四肢上没了供应,力气消亡大半,伏在尘埃里,那金戟眼见便落,一条性命不能在。 慌得个锦毛虎燕顺,急忙叫道:“且留他性命,冲撞也有赔罪。” 琼英哪里管他,心恨这厮龌龊,那手里,又加了三分力气,不防一厢挑出一刀,点开那画戟,正将矮脚虎性命就下,待看时,赵楚笑道:“也是个弟兄,何必坏他性命?” 琼英恼道:“便你是个烂好人,这厮好生可恶,看你甚么计较!” 那燕顺安下心来,好悬跳出咽喉的心,慢慢放下,一旁丢开器械以表觉悟恶意,一面叉手答谢,道:“倒是好谢哥哥,这厮生来便是个好色性子,待回头,教他负荆来赔罪。” 那王英,半刻里几丧了九条命,待赵楚搭手将他捞起,不敢再近琼英身前,暗自打探,口中道:“好老天,世间也有这样个娘子,若非哥哥搭救,怕是九条命,也都没了。” 赵楚笑道:“正是合该牢记,你这厮,惫懒泼皮,须知这世间的女子,非是个个若怯怯,堤防往后因这色丧了命。” 王英连声道:“哪里再敢?往日好生仰慕哥哥,今日到了小弟几个地头,不如同去吃一杯酒,待小弟几个,将这两个当差的杀了,从此奉哥哥作个大,快活不提。” 那燕顺心想:“以俺两个,一个原是走贩羊马的,一个本是推车的,如今青州,便只俺此处是个祸端,那官府里如何能放过?江湖里好汉,往来清风山不知几多,一个也不见来投。乃是俺两个,籍籍无名,也无三分本领,倘若这人上山,不怕是个小,也不是好?” 于是也来请,将刀倒提着,来杀董超薛霸。 琼英睨这二人,冷笑道:“想如今二龙山里,兵马无算,好汉数条,也不曾将大郎生困了,你这山寨里,甚么好?敢来相烦!” 那两人面面相觑,燕顺问道:“莫不是邓龙那厮?不是个好汉,时常请他往来,再三推托,若非二龙山不易攻打,也早占了他的巢。” 那董超薛霸两个,连日来叫苦不迭,正是方脱了虎穴又如狼窝,本当这草莽里的汉子,一言不合便舍命火并,哪里却知,草莽自有草莽的规矩,更不知,赵楚竟在这青州里,也有许多交情,眼见燕顺来杀,扑倒尘埃里求饶不迭,如今看他立住足,急忙往赵楚这厢近些。 只这两个问,赵楚也不细说,手指了琼英含糊道:“那厮,算个甚么人物?早教琼英打了二龙山,如今数条好汉,都在那里团聚,早间方离了来。” 不说燕顺惊心,只将个王英,骇得又远远走了些,不敢再近。 这时,那郑天寿在一旁见礼,众人各自答应,又邀赵楚上山去,看看天色尚早,那王英道:“哥哥不必担忧,只管要去,俺们也不敢强留,倘若有用时候,教人来唤,总能到。如今天色尚早,赶黑前头有个清风寨,哥哥当往那厢里歇息一夜,不在这片刻。” 赵楚暗暗称奇,原看许多个出处,这王英若非面目可憎,便也不是个好汉,却看他,口齿伶俐,虽也一样的好色,却诚然是个人物。 当时应来,邀那郑天寿道:“萍水相逢,落地都是兄弟,不如同去?” 郑天寿毕竟心灵手巧,乃是个银匠出身,也读几天子集经书,便唱个喏,道:“不如从命,只看天色渐晚,往前头走,也须投宿,如此,叨扰则个。” 一路上山来,只看这清风山:前头一条路,满是苦竹枪石灰瓶,排开数百个喽啰,这厢关,那厢寨,千军万马不得过。正是春水解冻时候,一条宽阔溪流,自山顶奔腾而来,好不有声势! 赵楚心道:“只看那宋江往山来时,青州反了一众好汉,果然有这一道山溪,将个霹雳火杀的叫苦不迭,果然也是个好去处!” 只是这清风山,毕竟譬如二龙山一般,藏不得大众,挡不住敌多势众,不如梁山泊周全。 倒是琼英,低声谓道:“看这一处,倘若与二龙山联手,未必不是个好地方。” 不及多说,上的山来,有小头目大开了寨门,大小人等一起迎迓来,那几个,推拥赵楚往上座去,赵楚道:“不可!常言道,强宾不压主,都是一家弟兄,何必教俺过不得去?” 于是将那虎皮交椅扯来,往大殿下再来排开,赵楚坐了客座上第一个,燕顺作陪,王英又往下首来坐,眼见琼英,急忙避开,来赵楚下首里抢了座子,讪笑道:“正好借哥哥些贵气。” 众人失笑,琼英只好对头里坐了,那郑天寿,便在下首打横着又坐了,安排喽啰,酒肉流水价似往来送,不觉尽兴。 席间,燕顺道:“既是上山来,哥哥何必多住些日子?那当官的,恨不能咱们避之不及,又送他口边做甚么来?” 赵楚道:“既允了应官司,便不当半路里走脱,休教赵佶那厮,好将你我兄弟小看!” 燕顺默然,再三叹道:“只听哥哥名声,今日看了,果然俺几个比不得。倘若俺,杀人便是杀了,寻个几端,就此落了草,痛快不好?与那当官的也说始终?小弟只怕哥哥此去了,诸多不便。” 王英道:“不如便与二龙山里结了好,俺再将桃花山一发儿拿来,好与哥哥做大?” 赵楚奇道:“也与那里,有交好?” 王英道:“哪里好?原来那山里,是个甚么不痛快的做主,惯与官府有些往来,小弟看他不惯。前些日里,往去厮杀,本当只一个,谁道又来一个,唤作甚么打虎将李忠,颇是有些手段,他两个合手,小弟讨不得好。” 燕顺笑道:“哥哥不知,原本青州府三山,也数小弟两个为大,二龙山邓龙,桃花山周通,都不是好汉干系。这周通,能使一杆长枪,十分骁勇,颇有力气,自夸力比项霸王,惯学汉末江东孙策为人,因此诨名也唤作小霸王。本他落草最是日久,这桃花山也是个好去处,官府奈何不得,却与小弟两个,不十分亲近,因前些日里,青州知州慕容彦达有个妹子,正是朝廷里贵妃,探亲归来,为教小弟们不至闹腾,三山里都送些物事来,那桃花山里送的,少些,那厮便来寻衅,教小弟仗着地利打将过去,倒使王英十分不甘,过几日追去,却又有个打虎将李忠,本领高强,周通那厮邀上山去,推作大。” 赵楚十分称奇,心道:“只看这等架势,却与寻常造反不同,竟彼此都有联络?” 王英怏怏道:“倘若那厮果然有甚么小霸王孙策能耐,俺也服他,光明正大较量,十分寻常,却会许多偷鸡摸狗勾当,小弟原是个推车的,哪里能知那许多?因此十分不忿!” 一面与燕顺换了眼色,这王英便试探问说:“哥哥,小弟有个话,不吐不快。” 赵楚道:“彼此兄弟,有甚么不能说?只管看话,不作甚么打紧。” 王英便道:“如今,二龙山里既来了果然的好汉英雄,小弟虽这性子,只怕改不得来,却也自忖能为哥哥作个下手,倘若哥哥能看得上眼,不如二龙山桃花山合作一处弟兄,怕他甚么官府?” 赵楚似甚踟蹰,拿眼来看燕顺,燕顺本教王英自说,方便有个余地,如今只看,这些许的心思,当不得赵楚面,当时起身离座,往殿下拜道:“只请哥哥指个出路。” 赵楚忙将他两个扶起,道:“自家兄弟,何必这般见外?可是有甚么不当处?” 燕顺道:“非是小弟两个说大话,原本青州府领兵的,都没三分能耐,征缴不得。如今却转来两个厉害人物,头一个,乃是青州兵马都监黄信,原是个大名府军里的,如今转来,因管着二龙山,桃花山,并小弟这里清风山,便取个诨号唤作镇三山,十分豪强,招惹不得。年前,有小的们探报,这厮果然方来青州,练起许多人马,小弟这里,正是第一个过不得去的,却非要哥哥救命,又是哪个?” 赵楚笑道:“原是这厮?俺也听闻他名头,却不是个十分手段的人物,值甚么兄弟这般担忧?” 王英跳脚道:“哥哥只管看自家本领,不知小弟两个,只堪是三拳两脚的江湖里汉子?那厮,俺也寻往交手,不是对手,十分厉害!” 燕顺道:“这一个,只说倘若杀上山来,小弟两个联手也能冲将下去,然则毕竟是个领兵的,想也有许多计较勾当,只这清风山,如何能抵挡?更有这厮,纵然不算个甚么,他却有个响当当的靠山!哥哥不知,青州本有一条人物,乃是开州人,性如烈火,手段高强,唤作霹雳火秦明,乃是将门世家的后人,一条狼牙棒,青州素无敌手,却为那当官的忌惮,不容引兵,这黄信,便是他徒弟。都说,打了孩,娘出来,倘若黄信这厮,万一教小弟几个合手杀败,这霹雳火岂有不肯出马之意?彼时,两条虎狼,数千军马,清风山玉石俱焚!” 赵楚默然点头,道:“那霹雳火,果然是一条好汉,有手段。” 这两个又拜,道:“果然要请哥哥救命才是。” 琼英在一旁暗自沉思,心道:“那邓龙,浑然不知生死,遑论前途,无非寻常一条汉子。这两个,却比他强许多,知自家,知前途,只是这等肝胆,尚未见了人,只听名头便能骇怕至此,也非果然的好汉。” 又想:“想那好汉,譬如七哥,明知前路上都是生死关,却只因义气相投,将个颈子一拍,从此九死不悔。又那孙安,虽有心思,流落江湖,能明前后,能断是非,也是个好汉。又那邓飞段景住,一个每战必先,一个常念旧恩,这等好汉子,他几个如何能比?却看那鲁智深,只为一时传言,如他不惧大郎本领而千百里追仇者,遍数天下,能有几人?更不必说石宝那等生来的好汉,这两个,值甚么当自家弟兄?” 一念至此,又念己身,暗自道:“把他些男儿,谁甚么三纲五常,能困住琼英的心?你有弟兄情义,不看我也有不让之心?不为一点儿心意,只将你等好男子,不教小看琼英,也该如七哥一般!” 当时,竟怔怔然,心神激荡,恨不能将一颗心剖出,好看个明白。 只见赵楚将那燕顺王英扯起,十分不悦,道:“一般儿自家弟兄,只是未曾同胞,值甚么拜来拜去?也不瞒兄弟,俺这一去,自也有心思,这世道,不容好汉,俺再三忍耐,求一富家翁而不能,千万为赵佶那厮害,如今可怜我妻,缠绵不醒,心中仇恨,滔天一般。那慕容彦达,若能容好汉,便为弟兄们同求个前程,若不能容,三山五岳,反将去也!” 又踟蹰道:“只是怕这一番计较,倒将兄弟安宁日子破了,好是过意不得。” 燕顺叫道:“哥哥哪里话?自燕顺落草清风山时,便不知世间规矩王法,只恨没个带头的,做不得好大事。如今哥哥在,小弟平日景仰,如今心服,甚么安稳?只消哥哥吩咐,小弟万千都依。” 那王英,颇是面目生红,道:“小弟只是个推车牵马的,本领并无三分,又是个贪色好酒的性子,哥哥不弃,俺怎有它心?” 又来扯那郑天寿,道:“看你也是个落魄的,不如同投山上,如何?” 郑天寿哪里肯,他是个清白的人,有些手艺,走遍天下,怎生也饿煞不得,于是左右推脱,不肯入伙。 赵楚心道:“这厮既是上山来的,想必他两个自有手段,俺何必计较这许多?” 当时劝住发作的王英,笑道:“兄弟不弃,俺也不必复言。不瞒兄弟,二龙山里,兵马都是琼英自河北携来,有几个自家兄弟,十分投契,俺写个书,待明日,你两个使人往去见他等,各自安排便是。” 王英自告奋勇,道:“不怕哥哥笑话,小弟混迹街头巷尾,颇是熟稔,不如小弟随着同往青州去,倘若万一,有个照应。” 琼英喝道:“好将我小瞧,莫不是那飞石,不教你伶俐了心思?” 赵楚道:“王英兄弟,一番好意,你又来使性子。也是兄弟好意,只是此去,毕竟不好自生事端,不如待明日,你与二龙山里联络到,再赶后往青州府里来?只是怕有凶险!” 王英呵呵笑道:“哥哥端得小瞧王英,倘若不见凶险,哪个担忧哥哥此去?” 一面留了郑天寿山上多住几日,那郑天寿看廊下喽啰虎视眈眈,不敢推辞,只好谢了礼,有小头目引着,往后山里去。 这厢燕顺道:“既有计较,哥哥不如待过几日,小弟们安宁些,腾出人手,同去最好。” 赵楚道:“已是晚了许多日子,怎可眼见到了门口,反而又教那厮再生些事端?赶明晨,便往衙门里最好。” 那两个苦劝留不住,只好依依惜别。 下山时,春阳昏昏,晚风惨淡,将个远近山岗,照地血雾弥漫一般,眼见前头一处繁华,人烟怕不有三两千余?琼英倒拖画戟,将董超薛霸两个辍着,不放走远。 赵楚命教两个,将那枷锁自披了,手指前头道:“便是清风寨,他这里有个武知寨,当是往日结了善缘的,若非天色不早,也当拜会。” 一言未毕,前头两山夹峙中间,那官道内涌出一彪人马,都是骑军,怕不有五六十个?果真是人如龙马奔腾,当面扑来。 董薛两个大喜,琼英挑起画戟待要拦路,那人马里,一声高呼,有人远远叫道:“可是大郎?自京师一别,转眼两年,好教花荣想念的苦!” 众人急忙看,只见前头骑军自中间,霍然分开,里头拱出个少年将军来,好相貌,怎见得? 但见他: 红唇白齿凤眼俊,高眉入鬓玉额庭,蜂腰常悬穿云箭,俯冲犹如海东青。 这人,一匹碎星马上端坐,得胜钩上挂银枪,腰中箭壶,背负雀画弓,眉目如画,英姿飒爽,便是黄昏,掩不住一身的英气勃勃,那等样貌,琼英也忍不住喝一声彩! 果然,人称小李广,英雄是花荣。 且看他,一面近了身,滚鞍下马,叉手三拜,欢天喜地张了双臂迎来,立在赵楚身边,细细打量,眼中垂泪,怅然叹道:“想离别时,大郎昂扬世间难寻,时常梦里相会,都是大郎风采,竟不虞,英雄落难至此!” 正是:金砖玉瓦两相逢,切切叹叹恨平生。 毕竟赵楚何处识得花荣,清风寨里又怎生个计较,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九回 花门 诗曰: 大江东去波澜平,蹈海暗夜苍龙行;寻常埂上乡农语,尽说水泊千夫英。 且说这花荣,本是个将门的后种,年少好仪容,一手家传的枪法,万人莫近,能骑烈马,善使弓箭,青州闻名,都叫小李广。只这世道里,习武的,纵然有擎天的手,时常掣肘,便是他,委屈暂作个赋闲的富人,有报国之心,却无举荐之门。 宣和元年初春,花荣眼见老母病重,乃以冲喜之事,行了洞房花烛之礼,叵料便是良医,回天无术,眼看老母病入膏肓,只得依了叮嘱,往京师里来寻前程。 哪里他知,那京师里,开国的功臣贵勋后人,也以斗量,小小青州府的,几无立足之地,盘桓许多日子,眼见盘缠花尽,正无计可施间,因出手颇是大方,却得几个泼皮指引,正往李师师那厢寻个周全。彼时,正值赵楚自西军里省亲——说也是他,好端端的种家军里,功劳尽能遮掩上将,以百人队,将个西夏人杀地闻声色变,这一处拉拢的,那一处卖好的,种家如何能依?寻个由头,教他往枢密院里来报讯,正在李师师处说话。 只听有人来访,只问姓名,道是青州花荣,赵楚当时大吃一惊,便当果然有个水浒里英雄,忙忙迎出门来,毕竟是个地头蛇,安排人手前后打点,又央了李师师出面,果然不几日,落下个泼天的好来。 看官你道如何? 只看原本花荣,清风寨里落个武知寨,便已是少年得意,却不知,此知寨,只看兼着青州府巡检司,也属京东东路提点刑狱司直辖,称得上并属统辖,一者,清风寨知寨,实属青州府辖,二者,却又有京东东路提点刑狱司治理。只是这两属的知寨,虽有权辖,却无品阶,只是个差遣。 品阶者,阶官也。若无阶衔,便是个白身,譬如上司抬举某某,教吩咐暂且作个甚么统带,朝廷里须是不曾发落的。 这一来,既有李师师出面,那官家赵佶,暗暗探听得知竟是个白面的少年英雄,如何敢吩咐留着?急忙发付了个从七品的武翼郎,便是阶官,又教枢密院上下查点,果然京东东路,提点刑狱司有个下落青州府的巡检,青州府又有个专设的知寨,便令合个知寨,教青州府自命一个文官统带,以武翼郎,差遣知寨,发落个实打实的七品官儿,将花荣,命教早早离京不可延缓。 看官,莫道这小小的七品官儿。只看青州知州,即全名唤作“权知青州州军事”慕容彦达,本是个从三品的银青光禄大夫,若要再行升迁,便是个实打实的节度使,倘若中转,少说也能落个签某院事的,正经差遣,却不过正五品的知青州州事,也是青州,乃京东东路一处军家重镇。这武翼郎差遣知寨,却比个知寨,好处千百倍来。 以武翼郎转了知寨差遣,倘若再升,若在青州,或是再无巴望,却这差遣,再行升时,并非无望知州之事,更有这武翼郎身份,便是知寨任上有事,调拨也须朝廷里发落,京东东路也不可肆意打发。 花荣自然欣喜,他祖上清白出身,虽非贵勋,却也是名家,以白身晋为七品衔的职官,也算少年得意。 当时心存了感激,又与赵楚分说许多时日,十分相得,别时,又知他竟将一干差事好处让了他人自来陪,再三拜别,而后十分想念,自知这人并不将前途看重甚么,与江湖里好汉十分相得,便遣了人手,时常打探,年前忽有讯息传来,说一番果然,花荣自此每日里,出清风寨往东探望等候,今日方相逢了。 两厢见面,各自不及说别后的话,那花荣,将个枷锁扯住,双目垂泪,道:“可怜一条威震边陲的英雄,落难至此,大郎莫忙,待俺吩咐那两个厮,打开枷锁,不教劳苦。” 赵楚看他,初见时,不过潦倒的少年好汉,如今,也有些权势,长成一个人才,笑道:“也有些力气,无非三五斤重量,若要脱开,不在此时。” 又道:“毕竟兄弟如今,朝廷里落了担待干系,不可乱了法度。” 花荣剔开个眼目喝道:“把甚么差遣干系,怎教朝廷这般苛责?京师里一番变故,俺也听闻,大郎不须有差错,作甚么这般对待?且莫忙,只在俺这里住了,休往那厢里去,教他等又辱没英雄!” 再教董薛两个开锁,赵楚道:“也不急在一时,俺本性是个青皮,哪里能披戴枷锁赶路?这两个泼才,一路只要加害,这枷锁,俺素知兄弟恩情深重,只怕沿路见了落下干系,因此方在前头落上,只看天色也晚了,却也有闲人,莫教兄弟作难!” 又问道:“自别后,常念兄弟风采,本当少年得意,谁料当年白袍将军,也落了心事,眼见都落在眉目上。” 喝令董薛两个,花荣一边道:“只管将枷锁都取了,但有干系,俺自担待。”又来埋怨赵楚,道,“大郎也非那时,甚么干系?休小看花荣也是一条好汉!” 丢开那枷锁,花荣把臂,让他往内里走,一边叹道:“大郎自是知晓,俺祖上都是武将,如今权知这清风寨,上头又有个一路的提点刑狱司,处处盘剥欺压,尚不如自在江湖里厮混,欲求自在,哪里能得?” 一路进来,但看这清风寨,南北分又人家,街铺林立,肃然整洁,偶有行人,行色匆匆,当时赵楚笑道:“都是兄弟功劳,可叹如今,落了配军,不能再行走动,若非如此,将这一番,巨细往上头告知,转个实职的高官,也能光宗耀祖。” 花荣闷闷不乐,道:“大郎本领手段,知那枢密院也能,看甚么下落?俺看那上头的,这世道惯能埋没英雄。” 一面往街上走,镇中心,是个衙门,却并不入,花荣手指两头,道:“南面那处,乃是文官知寨,唤作刘高的所在。小弟是个武人,惯不与这厮往来,自在北面另开个小寨,便是所在。” 得到门首,有几个军汉把门,让教大开了寨门,里头亮起灯火,赵楚放眼来看,也有三五百军汉,便问:“兄弟何来这许多军汉?” 花荣笑道:“大郎须不知下头的,衙门里,自有州衙统属的司,司立所有军士,唤作弓手,只作巡捕州县勾当。小弟这里,却是统着青州州外干当,招募土兵,不必雇佣,不分类别,因此不属禁厢民军,只看上司偏好。小弟惯爱骑军,只招募这些,都是本地豪强弟子,若非骑军精细,只怕更众人。” 举步往内来,里头闪出一伙豪强人,十数个队正,三五个指挥,花荣却不及将,帅不三五千人等。 再看这一等军汉,行脚轻捷,面容骠悍,赵楚再叹,道:“可惜兄弟一身本领,只看这三五百人,形容精壮,当得起数千人,却不及作个将官。” 又埋怨道:“一般儿兄弟,何必教下头的这般劳顿?若教上司知晓,少不得兄弟一头苛责,何必?” 那指挥里,有人便笑道:“这一位兄弟,许是不知,刘高那厮,甚么夯货?他若寻衅,便是知寨平安自坐,也能生出事端,怕他甚么?” 花荣喝道:“把你这惫懒青皮,须又吃多了酒?放着这一位,乃是一等一的好汉子,又来取甚么顽笑?”一面与赵楚赔罪,道,“大郎不知,俺这里人手,自神宗天子后,不容干吏充当,都自民军里选来,大都江湖中的,性情粗豪,倒要见笑。” 赵楚却道:“不然,我看这兄弟,不改草莽豪爽,若一个个都与那读书的一般,唯唯诺诺,倒要教俺小瞧。” 那人便笑,道:“这一位哥哥有眼见,知寨平日里交结的好汉,怕不有三千五百?却无一有这一位哥哥的见地。” 赵楚回头道:“花荣兄弟,本身便是一等一的好汉,都说强将手下,不见弱兵。” 乃引往里头,吩咐下头的人,将酒筵快快铺陈来,赵楚看他自来也不过片刻,竟那熟的生的,看的饮的,一色儿宛如早早备好,惊奇道:“竟这般快?” 那指挥笑道:“自年前,知寨早晚吩咐具备,旦夕不见哥哥来,都教俺几个受用了,厨下日夜不敢停火,只等这一时。” 赵楚甚觉恩情厚重,推辞了上席,只好与花荣并肩在上头高坐着,看这一干指挥队正,果然都是花荣心腹,方忙忙问了性命,一个个叫来,并无差错,众人心服,又指引琼英来,笑道:“说也是,这一位,只看面容,却将你家知寨比将下去也。” 众人都笑,道:“果然比将下去也!” 赵楚道:“乃是河北一个奇女子,众人不知,唤她琼英便是。” 众人乃又安心,本当果然是个贴身的清秀小厮,只看耳廓,有珠痕,便十分有些规矩,愈发亲近了些。 待略略用些酒食,那几个指挥,都道:“看那两个当差的,不是良善,下头的不知好歹,休教往刘高那厮处龌龊,咱们往去看他,哥哥自有知寨说些知己的话。” 赵楚站起身来,把臂送了众人出门,再三道:“千里万里走来,一身也无请众兄弟吃酒的钱,只好看你家知寨这里,算作借花献佛。” 再回头来,花荣早命撤消了宴席,请赵楚往暖阁里坐了,自往下头,再三来拜,道:“方才人里,也有刘高耳目,不敢教那厮寻哥哥这里不好,自别后,不意今日相逢,哥哥竟落难至此。” 赵楚忙来拜还了礼,扯住道:“自家兄弟,又甚么拜来拜去?兄弟恩情深重,本也十分想念,许多知己的话,本当相聚说来,却是俺这一番,一个不当,便是破家灭门的祸端,生怕连累兄弟。” 花荣吃了一惊,道:“哥哥何出此言?” 赵楚指了琼英,道:“兄弟不知,俺这一番开罪的,不是别人,正是赵佶那厮。俺与阿姐,兄弟自知。这厮为求一己之私,发落俺往青州府来,甚么图?一路里,谋害怕不有三五遭?可怜我妻,方离了虎口,如今却在鬼门关前,辗转不能回。这一来,纵然那慕容彦达,暂且拿捏俺不得,却不见在他手里?砧上鱼肉一般!一个说不好,俺这一路,交结许多弟兄,打出青州府,待反个早晚来。方才也不知那人里,与兄弟贴心的几个,不好果然托辞,如今瞧来,却怕果然要连累兄弟。” 花荣本吃一大惊,渐渐面目潮红,缓缓平复,而后和缓,道:“管不得那许多!不瞒哥哥,小弟这两年来,上头盘剥掣肘,自不必说,教个刘高那厮,几番谋害要取利,若非有些自家弟兄,怕也遭了毒手。都说兵来将挡,哥哥且在俺这里将养,俺看那厮们,能奈我何?” 便教赵楚坐了,自往后头里去,不知有甚么计较。 琼英趋前来,道:“倘若果然是个好汉,何不瞒了这许多,待事发,不怕不平添个帮手?” 赵楚摇头,沉吟不语,心里道:“不知宋江甚么手段,俺却比不来他。小心经营,将心比心。这等好汉子,自初见,略觉有水浒里一番滋味,待又有了林教头,方知果然便有。这等人物,勉强不得,谁知如今依琼英所见赚他,往后可能如宋江一般死心笼络手里?果然是好汉的,譬如这花荣,不可暗赚,只消顺势而已。” 乃与琼英道:“既是一家弟兄,不可使手段赚来,顺势而为便是。” 不多时,花荣引了两人,径来拜见,手指赵楚,语道:“便是我时常说教,念念不忘的赵大郎,慷慨是英雄,不可怠慢。” 赵楚看时,这两个,一个清秀妇人,也有二十许年纪,行动舒展,眉宇开阔,有大家户出身的秀气,着一身素色的衣衫,行动款款。 花荣道:“那时见时,便与哥哥分说,此是内里的,娘家姓崔。” 那崔氏,又再拜,道:“当是伯伯面上。” 赵楚急忙避开,道:“阿嫂且慢少礼,上座容俺拜过。” 复行了后礼,教花荣一旁扯住,那崔氏,有将门之风,看这赵楚,与常人不同,讶然多看两眼,拿眼去看琼英,两厢又厮见了。 花荣又引另一个,道:“小弟归来不几日,家母辞世,舍下小弟,并这一个,当与哥哥见了。” 赵楚看这少女,碧玉有过,花信未满,当是桃李年华,一双杏子眼,两挑柳叶眉,偏爱鹅黄颜色,最喜高靴蛮裙,倘若妆作个少年,恍然便是花荣当年风采。 不由好奇,问曰:“何不见标梅?” 那少女闻声,耳根也一片红灼,脱口道:“噫!这一位大郎,好与众人不同。” 花荣颇是无奈,道:“哥哥不知,她却与常人也有不同,虽已早有标梅的年纪,总不青眼旁家少年郎,高堂在时,便有发付,如今舍下不在,小弟也奈何不得,只好教在内堂里,肆意妄为,也是哥哥面前,不怕笑话。” 赵楚暗暗心忖,这样一个女子,也有主张,奈何命里好生乖蹇,竟发付了霹雳火去,登时恻然,生了怜惜的心,与花荣道:“我却看这妹子,天真烂漫,姑嫂自在说些应时的话,当是兄弟福分。” 又问名号,琼英在一旁嗤一声笑道:“大郎平白将世间的女子,都当那甚么一丈青看?” 花荣道:“别无名,双亲在时,俱唤小妹,外头都叫她花小妹。” 那花小妹,十分好奇,问道:“甚么一丈青?乃是大蛇,怎地也有人敢有这等名号?” 琼英冷眼只是笑,赵楚待她不能苛责,只好道:“乃是东平府阳谷县里一处豪强,生个娘子,武艺精熟,走马骁勇,因此有个诨号唤作一丈青。” 花小妹便往后退,咬着手指吃吃叹道:“好一个大娘子,甚么不好,偏爱个大蛇?” 赵楚好笑,与花荣道:“果然这世间的女子,都怕那物事!” 琼英闷哼一声,这时,里头又出来个老嬷嬷,怀里抱了婴孩,崔氏忙忙迎手接来,花荣道:“正是年前,小弟膝下,添了个后,如今方不满百,正是元宵那日。” 赵楚闻言,将随身的囊里,取一条长命锁,上头打了虎头,将那婴孩脖颈里悬了,细看时,拊掌笑道:“只看面目,果然又一个小李广——非是俺不讨好,倘若旁人,只说状元之才,却知倘若那时,倒教兄弟府上不自在。” 花荣果然极是欢喜,那花小妹在一旁将婴孩逗弄,口里道:“好端端的,中甚么状元?不十分好!教他长成了,骑马弯弓,活脱脱花门的好二郎,不是最好?” 眼看天色已晚,花荣又令备好香汤,请往内堂里歇息。 赵楚道:“俺却不比兄弟风雅,甚么香汤沐浴,最是好不生受!生来泼皮的身,俺看寨里,有积雪未消,正好寻个僻静,打熬了筋骨。” 那姑嫂两个,又来看他,十分惊奇,不知竟有这般怪人。 于是那三个,一个爱说些江湖里的趣谈,一个性子恬静淡雅,另一个却最是伶俐年纪,扯着不放,自往里头去了。 于是将些冷水,夜风里痛快清洗了,赵楚打发开伺候的人,往帐子里暗想心事,猛听外头花荣责备下人,乃下地来,开了门,果然两个伺候的婢女,低着头不敢答应,花荣责她不曾用心。 乃笑道:“想她两个,也是爷娘生的,自家女儿,往兄弟府上,虽是她等福气,却是自家阿娘心头的肉,何必苛责?俺素知兄弟是个心肠好的,若因着俺一些惫懒气,教她两个受气,却是不该了。” 那两个使女,果然是平素不曾得这责备的,万千委屈,心里直道那人忒是古怪不肯受用,怎地都落了自家的不好,又听他这一番话儿说的暖心,由不得将那一股气,化作个感激。 花荣方收了声,告罪道:“自在小弟这里,却教哥哥不肯自在。” 赵楚道:“哪里是?倘若别家,俺便是曲着性子,也须不教人许多说头,便在兄弟处,方由着自家性子来。” 望那两个使女告了罪,道:“也是俺不曾着想自家兄弟好心,倒教你两个受气,担待则个。” 那两个,待落了发付自去歇息,一面走,各自道:“这一位,果然是个怪人,却与旁人,是不同的。” 只说花荣两人,进了屋来,斟茶坐了,道:“今日心里欢喜,本来探看哥哥可曾入眠,不觉惊动。” 赵楚道:“不曾有,只怕往后牵连兄弟。想兄弟如今,如花美眷,又添儿男,倘若因此受了上头责怪,怎教俺安心?” 花荣道:“哥哥不必担忧,但有计较便是。只是眼见元宵早到,哥哥不如便在花荣处歇息了,待过了佳节,再往州府里,最好。也多些时日,待俺上下打点,总好过贸然。” 赵楚道:“不是不肯,前番送了林教头内眷往郓城县去,便已过了日期,想那官府里,精灵剔透,只怕早多些计较。一路里,又逢许多弟兄,如今倘若在兄弟此处逗留,又教那厮们更添由头——自此便在青州,何必着急这一时?想清风镇往府里,不过片刻脚程,待安定,想念时候,自来讨扰便是。” 花荣三番五次相留而不得,只好依他,道:“只是有一桩事,哥哥须依俺。” 赵楚问他,又不肯分说,便道:“都依兄弟便是。” 又说些闲话,花荣告辞而去,一路往偏房里来,心事重重。 孩童自有嬷嬷安排,崔氏方与琼英别了来,换着小衣,看他眉目不展,问说:“自年前,看你欢天喜地,今日也说赵大郎,明日也说赵大郎,恨不能插翅也见了。如今果然见了,怎地又愁眉不展?” 花荣道:“非是愁眉,只恨这世道,竟容不得好汉子!赵大郎此来青州,虽已离了京师,那官家生性那般,怎肯就此罢休?我只听大名府里一顿棍棒,好悬打杀一条英雄,想那慕容彦达,虽有个贵妃的女儿,贪滥权势,如何就此安心收手?可怜这一条大汉,往了州府衙门里,只怕不由人。” 崔氏叹道:“能甚么计较?你在那官儿们手下,整日里吃气受罪,若非求来个武翼郎,这知寨的差遣,早晚教刘高也夺了。想这厮,自诩风流,内室里的,也能奉送上司,不由得不来欢心!” 花荣怒如海潮,骂道:“放着这腌臜厮,不提还罢,一说,不由人恨不能一刀杀了。这些个读书的,不知廉耻,曲解圣贤,以内室,豢养前途,俺也知有个苏学士,也曾作出这等易妻换妾的勾当,只是不知,这世道,毕竟奈何?” 崔氏忙道:“休搅扰了那厢里,阿姑与这琼英,十分相得,只看模样,恨不能换帕,自在说些闲话,莫教听了去。” 花荣颓然,默然坐了半晌,道:“过两日,本是丈人坟上该添些香火,只怕赵家哥哥此去州府,要多龌龊,放心不下,只好自去照应,却要你一人去了。” 崔氏道:“不必忧心,想那州府里,这琼英也去不得,你既要留他此处照应,不如天明,分付阿姑留挽着她,倘若能勾当使唤,取来赵大郎,也教他知晓你心意。” 花荣听了,果然欢喜,道:“最好,就此早些歇息了,你且与小妹分说,教她如此这般。” 崔氏笑道:“左右都依你,甚么不妥?” 便往外头,唤来花小妹,如此这般一番吩咐,花小妹依计而行,不提。 正是:遍地英雄渡无船,中原寂寂可人怜,明日黄花蝶也愁,谁教胡风绝春园? 毕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回 堂难 诗云: 忽闻堂上惊虎胆,杀威棍落如雨点;英雄振臂唤风云,摧破苍穹指长安。 一夜无话,至天明,外头有轻巧走动,赵楚翻身而起,将衣衫整齐穿了,开门望来,原是昨晚那两个使女,打着洗漱的水,并无怯怯之色,一面低声彼此催促,似教各自叫唤。 见赵楚来,那两个,忙忙浅声答应,外头转来花荣,见面笑道:“只看哥哥歇息甚晚,教她两个门外答应,怎地搅扰哥哥清梦!” 赵楚道:“最是清爽时候,贪睡却要误了大事。” 一面方洗漱了,花荣自衙门里应个景归来,又吩咐上下,排开流水似酒筵,甚是排场。 赵楚道:“自家兄弟,何必铺张这许多?劳烦人手,都在兄弟府上开销。” 花荣道:“不提京师里时候,哥哥一日小宴,三日大宴,如今在俺地头里,些许果腹的用,值甚么当?每有上司来时,小弟处,早早备着银两供应,如今哥哥到来,俺心里欢喜,留将作甚么使唤?平白送他那厮们,玷污小弟银钱来头!” 便教使女,往请琼英,赵楚拦住头,道:“俺也知,大户人家里,每有宴席,不教内室的来,却你我,兄弟也,这排场的,你我二人,三五日受用不尽,但教阿嫂小妹来,尽管拿俺作甚么外人看?” 花荣笑道:“这王法规矩,也不改哥哥性子,倒是花荣小气!” 于是唤来三人,迎面看,琼英面色疲倦,本有三分倦色,如今竟有七分。 赵楚忙问她:“何必劳苦?” 琼英勉强住呵欠,睇他一眼,嗔道:“只当不干心里的当,原也在意?” 那花小妹在一旁,掩着唇秀气笑道:“奴奴不知甚么江湖里勾当,只贪听说,不觉天已大亮,因此不曾教她好生歇息,方才出门时,朝露深重,只怕染了寒。” 花荣假意责道:“倒教你一时贪心。”慌忙令人往取郎中来,一面赔罪不迭。 赵楚道:“须不干小妹要紧。” 便问琼英,道:“可有不适?及早请郎中看了,休得逞强,教安夫人彼处牵挂。” 当时寨里郎中,往来问切,花荣暗暗使个眼色,那也是个伶俐的人,如何能不知?便端起个架子,沉吟踟蹰,面色十分不决,拿眼目,将赵楚不住瞧,欲言又止。 琼英恼道:“便是合该死,也不必遮掩,快些说来便是。” 赵楚责道:“好端端,不提长命百岁,也该无病无灾,又拿甚么小性子?这先生,但有不妥的,都说来便是,讳疾忌医,却是个不该。” 那郎中便道:“如此,也不必隐瞒。这娘子,本有心疾,前日里积攒下病根,一路奔波劳顿,多有风寒,眼见山里,又遭了恶风,不是好,如今发作起来,也是好,早早将养,不可劳心,不可忿怒,旦夕便好。” 琼英闻言笑道:“自家身子,不比你这摸骨断方的明知?无非些许微恙,不值当这般娇惯,只待片刻,即刻便好。” 赵楚却知,果然琼英心事未了,一路又须照看军士,又当指引行动,心神俱疲,乃温言道:“休要逞强,先生乃是个良医,常言道,忠言逆耳,良药苦口,不可再使小性。既随我来,当按我吩咐。” 琼英一时羞起,欲辩无言,花小妹也劝道:“正是,合该正当!” 花荣不好多说,那崔氏伶伶俐俐,看着郎中签了药方,一面教下头的往铺子里去,也来劝道:“莫见青春年少,便将这小病微恙不当个事端,奴也见些良医,都说病若入了肌理,便是人间的仙子,也须薄许多红颜,来日方长,切莫一时慢了前头。” 琼英闻听,踟蹰不定,讷讷道:“只是大郎此去,谁知甚么凶险?若不能随往,不得心安。” 花荣笑道:“方才往衙门里,也告了三五日的闲,正好陪了哥哥,同往青州府里去。待厓过三五日,病情好转,再去不迟。” 再三计较,熬不过花荣坚持,只得应下,赵楚一边欢喜,又是叹息,不知究竟。 眼见日当正午,后-庭里一处桃花,正绽开了苞,蓓蕾鲜艳,暖气回升,春意渐渐。 花荣又教铺开了酒筵,自取一领紧身的白衫,腰间悬一口剑,引了官印,只在内堂里站立,登时满堂彩。 但看他: 面如一升白银,恍似海上明月,托出一方茭白,映着满园光景。活脱脱周郎,生似似仁贵,遍数天下的英雄,再无一个脱过他去。 又将那雀画弓,并着一壶穿云箭,将着贴身挂了,收拾利落,精细干当。 赵楚一面看,称赞不住口,却道:“看兄弟这般装束,当年京师里人人争看的风采,登时便回了。俺这许多年,结交的弟兄,唯独大名府里小乙兄弟,方可与你比肩。” 花小妹掩着唇儿笑道:“琼英扮作个兄弟,却要将他两个,俱都比下去了。” 琼英羞道:“又甚么疯话,拿我作趣?” 那崔氏在一旁,着眼迷蒙,想他两个,初见时,花荣一身白衣,当时文人士子,俱吟风流,他却弯弓落日,虽无满堂彩,将崔氏一门的心,栓将过来,转眼,竟已两年矣。 只是心下忧愁,她怎不知花荣心思?将义气,看作比天也高,比海更阔,这一副打扮,分明便是紧塍厮杀的模样,只怕那官府里,倘若一个不好,果然杀入青州府,不教落兄弟义气,花门世代,俱都如此。 但听赵楚,拿言来劝,道:“看兄弟这一副打扮,俺便知你心思。却是不必。俺这一去,休管好歹,慕容彦达暂且奈何不得,只须仔细提防,不怕他。” 花荣道:“无妨!仔细些,自是好的。” 崔氏看他,并无犹豫之色,心里道:“想那上司,今日也来盘剥,明日也来苛责,小看花门家风,竟有些觍颜的,敢来讨要小妹,想他顶天立地的英雄一条,又是义气同心,只怕一腔子怒气,平日都掩着不曾发作,这赵大郎来,便有个为大当头的,但凡心里欢喜的,便是捅破个天,奴也管不得那许多。” 赵楚手掌那婴孩,低头观看,待罢了酒饭,终尔道:“兄弟心思,俺心深知,天下间,虽无一母同胞,却有担当的弟兄。罢,也须管不得那许多!” 几人不知他心思,待送出门来,董薛两个面色凄苦,只好将枷锁披来,一面又被琼英将脖颈里打量,不敢延误,催促起身。 自清风寨往青州府,约莫只二十余里路,绕过清风镇东山,官道上行人客商如麻,形色纷纷,偶有官差,呼喝驰骋以作乐,行人里有好汉,敢怒不敢言。 再过关卡时分,花荣虽有官文引信,那把关的军汉,兀自冷笑,道:“便是上头的州府官人,往来也须留下买路的,小小一个巡检司知寨,拿俺怎地?说得好,便是好,说不好,教人锁了,发落与那三山的反贼一处,看你老小不保!” 赵楚各自解劝,一面取些碎银予他,道:“些许银两,值甚么兄弟发作?不看这许多行脚的客人,俱与你我一般?不必在意。” 那军汉几个听了,睨眼来看,笑嘻嘻道:“啊也?看你这配军,也是知些规矩的,且慢,你这一行,要打此处过关,又须留了保钱!” 赵楚问他:“何谓保钱?” 那军汉道:“容易!便是你这发落不是好的贼配军,谁知干系甚么泼天的好歹?倘若化作强贼,要自俺这里过,往后官府老爷们知晓,当来问俺的不是,却非安心的保钱,又是哪个?” 赵楚道:“我也有官府里印信公文,如何作假?一路自京师来,不知有甚么保钱!” 那几条军汉,早看他随身的囊里,尚有许多银钱,闻声大怒,各持棍棒劈头来打,一面骂道:“贼配军,恶汉子,敢顶嘴?打死也算合该!” 赵楚将个枷锁,横行往他群里一撞,喝道:“一路来鸟气,俺也千万般忍让着,便你几个,猪狗一般,安敢欺辱好汉?放着这一处卡,须是收那黑心烂肺的钱。爷爷也有甚么保钱在身,说得好,分付你些,说不好,却有一对拳头,须敢来吃?” 那军汉们登时一哄而散,高声叫道:“不得了,强贼莫非要造反?” 赵楚也不赶他,站住脚呵呵笑道:“快些,快些,早早与慕容知州告说,便是自西军里,来了个古人,手头有些受人托付的物价,教他早早来取,莫误了时辰。” 众军闻言,意甚踌躇,不敢刁难,只得眼看上司飞马往青州府去报,打开拒马木栅,忙教众人径去,暗自胡乱猜测。 一行少说也三五十人,眼见省却许多买路的钱,急忙一涌而散,越过了卡,青州府城便在眼前。一处高阔城池,散漫军汉三五个聚在一处,笑嘻嘻一面打量行人,肩头斜倚的刀枪,也如沾了春寒,懒洋洋不起几分力气。 自西门入,迎面车马市井,李家大郎的羊羹店,杨家小娘的甜点铺,郭家翁翁剪刀摊,刘家嬷嬷茶水肆,更有正是年里,那卖弄花灯的,舞枪弄棒的,也有一段唱腔的,酒气冲天,肉香如熏,最是好光景。 赵楚叹道:“七哥过淄川时,便叹那处繁华,倘若能来,眼见这等光景,想是十分吃惊。” 花荣劝道:“哥哥不必想念,想众兄弟处,也是酒肉快活,十分想念哥哥,待寻个安稳,往去相见便是,左右不过半日的脚程。” 赵楚闷闷不乐,道:“都是一处好兄弟,奈何这老天,不容聚在一处快活。” 于是问人,那司法参军的衙门里怎样走。 行人看他,惊谓果然好汉,手指前头,道:“自紫柳街往前走,看到一排气派门庭,便是青州府衙门,又往后头走,乃是两个通判衙门,再往后走,便是司法参军衙门。” 花荣精细,暗问牢城营,本地人如何不知?谓他道:“牢城营,却在城南,往城外去,行不五六里地,一处荒坡,上头有个军马场,过了军马场,便是牢城营。” 赵楚闻听,十分惊奇,道:“青州竟有个军马场?” 土人笑道:“大郎自是远路里来的,不知青州。本此处,便有个马场,山东各地,但凡有良马,便都往青州送来,三五年,便有三五百战马送往大名府。” 正此时,那街角的茶肆间,忽一声冷哼,似甚奚落,极是不屑。 赵楚闻声去看,只见一角白衫,隐约没在人群里,却有三五个毡帽严实的剽悍大汉,讥诮将眼目望来,并不说话。 心下更添烦闷,自不去理他,举步与花荣往那紫柳街上走,赵楚道:“毕竟同去不便,俺也有些拿捏,倘若果然青州都是慕容彦达的人手,不怕他起歹心。兄弟且寻个住处,待事罢,明日再往牢城营里去。” 花荣笑道:“哪里那快?司法参军处,落了文书,待明日,方要报知刑事推官那里,待刑事推官再往司法通判处告知,又须问知州衙门落印信,若无三五日,不能罢休。” 乃往土人指引处来,但看知州衙门后,高悬狴犴图,自有军汉把手着,寻第三家时,果然便是司法参军衙门。 且说这大宋,只一个刑狱事,各有分端。主问查的司理参军,主缉拿的府衙巡检,主审讯接收的司法参军,更有主翻异别勘的推官,不必提通判。这一桩事端,赵楚极是赞叹,却是终究不知,如这般有分端者,有宋以来,为何冤案丛生,民望包公如婴孩之于父母? 董薛两个,将贴身的公文,交付衙门前公差验看了,那公差道:“今日无事,官人们自在安坐,且随我来。” 步入衙门重重,开阔狴犴堂下,三五个青底幞头的官儿,一面说些闲话,在后堂里答应,待听前头有人报说京师押解的配军到了,便容出一个不情不愿的来,稍稍整顿个衣衫,往堂上而来。 待看赵楚,将那公文上下打量,那官儿失笑,道:“不想竟原是条大虫!噫,看你这金印,当是离京是刺上,只看从前,也是个当军的,如何不曾刺字?莫非你这厮,竟敢削面?” 所谓削面,便是以药物消弭面目上官府金印,宋军里,大半军汉,都须刺面,有得返原籍的,因着乡人取笑,只好暗暗削面。 赵楚答道:“非是削面,当年西军里,身是效用,因此不曾刺金印。” 这一番,那公文里自有分说,这官儿,都是心死伶俐的,赵楚此来青州,个中原宥,他几个如何不知?左右寻些为难而已。 再三看时,及将上头的戳期明白,这官儿登时发作,将个惊虎胆,拍地震天响,喝道:“把你这厮,文书里有分说,正月年前当落来青州,如何竟敢延误?左右休容分说,且将八十大棍,仔细打来!” 那阶下的军汉,闲来无事,眼见有活计,不分前后一声喊,一起涌将上来,董薛两个往一厢闪开,相顾冷笑,只盼这棍棒,将这大虫就此打杀最好。 叵料赵楚一声冷笑,道:“只有个慕容韦,也在西军里当差,不知你这官人可知?” 那参军闻声,急忙喝令且住,叫住赵楚问道:“下官自知,当是知州府里的衙内,你如何得知?” 赵楚不与他分说,道:“他做下好大杀头的勾当!与你分说,只怕不周全,来,且将俺一通好打,正将那一桩说不得的,教宫里慕容贵妃也得知一二。” 参军面色阴晴不定,终不敢开罪,又看州府衙内如今尚无分说,心中恼恨,只索那公文上,盖着了官印,喝教本处军汉,自董薛两个手头取了钥子,打开枷锁,又换了本处枷锁,教押往州府狱里看管,自往州衙而来。 待见青州知州慕容彦达,三十许四十欠的年纪,生就好仪容,白面清须,丰姿雅量,士林里好有分说,颇是青州文人的领袖,山东读书人的恩官。 这参军,见了慕容彦达,看他情绪颇好,便将这一厢话儿分说一遍,将个慕容彦达,失手打破琉璃盏,一面却也无法应承,那参军贴近了低声道:“大夫何必如此?料一个配军,纵然如狼似虎,想那事关衙内的巨细,不怕随身不有。他有千般念,只为一时安,左右都是大夫的人手,待下官上下串通,将这厮,牢城营里去,不怕问不出好歹!便是这厮奸猾,放着圣人在,值甚么怕他?” 慕容彦达疾声喝道:“噤声!不可逾越了规矩,休教落下杀头的干当,下官须也保你不得!” 又一面抚慰,道:“参军一番心意,下官自当告了贵妃知晓,只是这愈制的话,往后莫可出口!” 当时无法,慕容彦达只好教参军暂且将人押着,自往后头里来,一面骂道:“放着这孽畜,好歹一家富贵,断送他手里!” 却不防,迎面香风如沐,拦住一个人来,笑吟吟来问,要道出一番算计英雄的勾当。 正是:莫问人心都几许,古来毒如蜂尾针。 毕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一回 贵妃 诗叹: 一寸幽思一寸魂,深庭寂寂束锦纶;都说勤向王事好,谁道扫眉怨明尊。 上回说到,慕容彦达气恼交加,一面避入后头来,迎面撞个满怀,却是个秀丽妇人,装扮俨然,非是珠光宝气,自有一段风韵。但见她: 明媚弯月眼,未笑先有声;两扫青痕眉,欲说便生情。满满一方锦绣的脸,恍如玉雕,触之知温,光景里泛了微微的光滑。竟是个苗条个儿,并不比慕容彦达矮几分,将一袭紫色的裙褙,用个暗红的裹肚儿系着,手指如凝脂,非是寻常颜色。 那慕容彦达,一头怒气冲冲,见了她,丝毫不敢怠慢,慌忙往路畔跳开,深深大礼施去,口称有罪,道:“不意触撞贵人,死罪。” 那妇人本喜滋滋颇为畅怀,见他这般做派,登时收敛的笑容,探出的手,缓缓收回,眼看左近无人,叹道:“大兄何止如此?你我一母同胞,也这般见外?” 慕容彦达低头垂眼,讷讷道:“虽是一母同胞,如今也分了上下,如何再敢触犯?须知王法之大,普天之下。” 原来这妇人,正是慕容彦达妹子,早些时候,正是赵佶自端王府入主天下,广选秀女,这妇人,正彼时入宫伴驾,至今已有十数年。这一番年关,禁中降了恩旨,方归来青州老家,算作省亲。 慕容贵妃,看自家兄长果然只有恭敬之心,再无兄妹之情,心里潸然,便不再勉强,教身后赶来个小内侍,便是寻常民间唤作老公的阉人,教道:“且将银青光禄大夫好生扶着,休教落了病根。” 那小内侍,颇是机敏,也只二十许年纪,这慕容贵妃颇为得宠,他自也水涨船高,平素不肯将众人高看,便在京东两路,唯独一个慕容彦达,方略略看在眼中。 于是扫了麈尾,急忙赶来请起,连声道:“好天也大夫,自在家里,值甚么拜来拜去?贵人时常念想,十来年不见,也恁地客套起来?便是小底这等每根的见了,也为贵人心酸。” 慕容彦达知这内侍,虽年岁不大,却是宫里颇机敏的,手眼通天,便是自家妹子,时常也看他安排,不敢拿大,连忙顺了他一扶,飞快爬起,不住口子道:“倒是皮老公说的有理,只是这王法,毕竟定了上下,不好教闲人看了说话。” 那皮内侍,将个眼目立起,尖着嗓口,四下里将束手凝立的下人打量,道:“咱倒也要瞧,谁敢多嘴?王法也顾亲恩,莫不教只顾着王法,倒教贵人孤零零不成?” 这等富贵的人家,规矩颇多,下头的往日便噤若寒蝉,如今哪敢抬眼?教这皮内侍一通发作,忙忙又往远远走了些。 那慕容贵妃,平日里也无个贴心说话的,待这皮内侍,便如身边周全的人一般,眼看他好心维护,便又笑起来,道:“一面苛责别的,自个儿又说甚么发作的话?非是比京师里,但凡宽松些,莫教下头的埋怨,倒落了本位的不好来。” 那皮内侍自知适可而止,再不拿捏,待看这尊贵兄妹两个,前后往外厅里去,唤过些下人,温言又劝勉一通,无非尽心竭力云云。 且说这慕容贵妃,曳了拖裙,踢开云鞋,方进了外厅,自在下首坐了,十分安闲,慕容彦达只好在上头坐着,垂询问道:“春寒未歇,何必出来?须防万一!” 贵妃懒懒掐一把嫩绿在手,笑吟吟道:“倒是不妨,许多时候,不见青州光景,十分想念,若非官家告恩,不知将死,只怕也见不得。这日子,眼见也打春,待过元宵,便当返京,又是别离。大兄身有皇恩司命,镇守一方,轻易离不得,不知再聚,又到何时?” 慕容彦达一面宽慰,道:“休说些丧气的话,陛下恩情深重,万千厚爱,都在慕容家里,你又是正值青春,说甚么怨愤的话?我这知州,如今也有许多年,前番中断了蔡太师那厢的走动,想必不须许多日子,当往京师处走近些,若要见时,有甚么难?” 贵妃漠然,微笑只看那一把的嫩绿,偶有一声叹息,慕容彦达不知究竟,不敢问她。又念起方才那烦心的,颓然长叹。 贵妃诧然,转目看来,笑道:“大兄又甚么气恼的?一面劝我多些宽泛,一面又自苦恼,正如幼时,岂非这自相不能了断的话,也是个流传?” 慕容彦达拿眼将她打量片刻,口中发苦,好不尴尬,道:“若非你那荤张侄子,更有甚么为难?” 贵妃吃了一惊,忙道:“往时,我看发迹的高太尉,有个主张,央着官家求个差遣,教他往西军里,好歹发付个前途,如今也未得恩准,如何竟敢归来?” 慕容彦达忙道:“哪里敢的话?便是他荤张,我也须是有主张的,一家老小富贵,都仰仗你面目,这等不知抬举的勾当,他敢做,我也不敢应允。这孽障,倒不曾教妹子在陛下处,落甚么不好担待。” 贵妃便笑:“既如此,当无大事,便有甚么与那种折杨三家冲突的,也无非顽闹,怎地长吁短叹,好不教人忧心?” 慕容彦达踟蹰半晌,终不敢隐瞒,看那皮内侍轻手轻脚进门来侍立一旁,便将下人打发了,道:“这荤张孽畜,落了你的好,往西军里,也不敢图有高太尉那等前途,只盼能安稳讨个主张,妹子在陛下面前,也有些彩头。你也知他,自小文不成武不就,惯会卖弄些大话,若要升迁,倘若惯常走来,哪里能及?” 贵妃微微蹙眉,如兰的吐纳,也不均匀许多,恍如捧心的西子,将个皮内侍,瞧地急忙垂下眼睑,不敢多看一眼。 慕容彦达道:“这孽畜,不知听了谁的劝,竟勾当起买卖,事也不密,教人拿捏住好歹,将他自手头买取物事,件件周密,倘若一时公布,教你在宫里,如何做人?” 贵妃闻声,正襟而坐,道:“休得隐瞒。” 那慕容彦达,长吁短叹,措辞再三,方道:“正是这孽障,眼见西贼势大好用,明知自家本领不济,休说功劳,倘若正经遭逢,只怕早已丢了性命,一面却又眼红那草莽里出身的配军们,正有个不知好歹的,将自家往西贼军中乱撞,得来首级兵甲俘虏,便这孽障,将了大钱买来,以充自家功劳。” 贵妃便笑,道:“正与那高太尉当时,别无二致,却是侄儿机敏,好生受用功劳便是,离京时,官家也有垂询,道是他已升作个正经七品的武翼郎,倘若再有,央着升个枢密副承旨,不在话下。” 慕容彦达撞天价震起了怒,道:“你怎知,这孽障,时常买卖,不知精细,教那卖的,将这一桩一桩俱都笔记在案,更有他自家的画押,如何是好?” 贵妃尚未答话,那皮内侍笑道:“又甚么作难的?既有胆掳虎须,便该有为虎所噬的心。贵人但凡安心,待回了京师,小底寻个仔细,安排下将那账簿取来便是,休教衙内那里早晚发作,打草惊蛇不好。” 慕容彦达道:“哪里得及?那持了账簿的,如今寻上门来也!” 贵妃大笑,道:“竟有这等憨人?问他高价买来便是,左右在你手里,不怕翻出浪去。” 慕容彦达拿眼,将这主仆两个看半晌,森然道:“这精细的憨人,有个姓名,乃是西军里悍将,如今官家的眼中钉,前些日里,发配往青州来。” 贵妃吃了一惊,那皮内侍早叫道:“竟是他?” 三人面面相觑,做声不得。 好半晌,贵妃方道:“倘若此人,果然暂且可恶不得。京师里都说,这人往常西军里,头一个斩将夺旗的,若非童枢密与种杨折三家争端,此人早为那种师道抬举个校尉出身。自归京,竟他能散尽家财,万贯如流水一般,勾结江湖里汉子,为他卖命的,怕不有百千人?这一招官家发作小性,将他刺配青州来,想这账簿,便是往你这里买个活路的,大兄,倘若从我,且莫与这人太多瓜葛,休教那亡命的莽汉们,断送一家前途。” 慕容彦达自不肯甘心,道:“常言道,人走茶凉,这厮既出了京师,不过酒肉之交,谁能念他的好?竟是陛下心头的刺,将他赚杀,不怕没个好落头!且待细细考较,总不教这泼天的富贵,自手头走脱!” 这慕容彦达,自此时,举止颠倒,行止疯狂,贵妃缓缓要首,待要劝时,那皮内侍低声道:“光禄大夫,一时片刻只怕听不得劝说,小底有几个打底的话,正好禀报。” 两个乃往外头来,避开下人,贵妃道:“你素来机敏,看有甚么安排?” 皮内侍道:“小底哪里算机敏,敢教贵人称赞?无非事事顺贵人处着想,因此颇得些心思——只不说那一条大虫,果然江湖里一呼百诺,但将他就此除去,玉香楼里那一个,怎肯罢休?以这妇人心思,欲要寻仇,只怕休说贵人,光禄大夫也能教她平生不能。却这一个,不见官家千万个念想?倘若肯曲意来奉,贵人毕竟要与禁中的那许多贵人往来,难免分心,教那妇人得个便宜,官家面前,也能有三两年得宠,彼时,纵然有贵人庇护,青州慕容,只怕逃脱不得干系,岂不知狡兔死,走狗烹?” 贵妃乃问:“可有计较?” 皮内侍道:“有是有,只看贵人可能稍稍狠些心?” 贵妃便道:“想本位,虽禁中百千个妇人里,官家也算头一个厚爱的,毕竟膝下无所出,好不得长久,再有三五年,年老色衰,如何教青州慕容氏不能失势?但凡有计较,只管道来,只消能教光禄大夫不止懵然送了前程便好。” 皮内侍奉承道:“只看这光禄大夫,不是小底分说,分明猪油蒙了心,哪里能比贵人,随时不忘一家血水的情分?” 当下如此这般,这般如此说出一番话来。 贵妃听罢,寻思半晌,银牙咬定,顿足道:“便依你所言!” 乃教这皮内侍在外头看门,自往里头,慕容彦达稍稍和缓神色,甚是尴尬,往贵妃看来。 贵妃不与他计较,教他坐了,缓缓问道:“大兄可知,妹子这年纪,竟能侍奉官家几时?自家儿地,不必奉承。” 慕容彦达不解其意,只好道:“常言道,花无百日红,倘若三五年,足矣。” 贵妃冷笑道:“以大兄之才,果然能仗一时恩宠,入主两院一府?” 慕容彦达不敢得意,道:“不能。” 贵妃方道:“既如此,看你也勉强,不如将本位葬了,自个儿逞你手段,倒教本位食言!” 慌得慕容彦达,往下头拜倒,涕泪交流,捣头如蒜,道:“怎敢?万望乞罪!” 贵妃拂袖道:“一州知州,打望中枢,别人都说你本处文人里领袖,京东两路的文首,本位看你,志大才疏,却是个鼠目寸光的寻常酸腐迂人!” 一席话,将个慕容彦达骇得抖如筛糠,不解其中道理。 待看他服帖,贵妃方搭手扶起,教他在下头贴着半个身坐了,道:“那赵大郎,官家为何这般愤恨?无非玉香楼的那一个!倘若这人于你手中断了性命,便不说当今这一位官家,耳根软如锦绣,又是个自诩风流的,常言道,天家无情,只为讨好个娇滴滴的美人,将你一个小小知州,命教贬谪,当甚么要紧?论才,你可敢比苏学士?论能,你可敢比蔡太师?论恩情,官家可曾予你圣谕,道是要将那赵大郎发付在青州?如此,既无才,又无能,更无恩,何必保你?那女子,虽看似娇滴滴没个计较,心有铁石,她要寻仇,你如何能得脱?妹子在禁中,你且看如今得宠,更有个李师师,便她不进宫来,只在外头,官家耳根子能得清闲?到彼时,内无再得宠的自家妹子说情,外头,不说甚么他,只那赵大郎,万一将你那孽障祸事遗流出来,官家顺水推舟,将你发配沙门岛,半路上,那李师师不怕寻不来亡命的,只一刀,青州慕容,自此教他丧了满门,想官家,也不肯重责。到时,妹子一人深宫里,内外都是虎视眈眈的,只怕三五年,也是一命归天,你要求前程,不看自家人身上,却要眼巴巴走那歪门邪道,当是妹子无用也?当是这许多年不曾提挈着你也?” 慕容彦达面如土色,哪里再能见半分清流风度? 这贵妃不肯饶人,又道:“这官场里为人,譬如磨刀,你倘若要快,不怕崩了口?便是权倾朝野的蔡太师,可见他如你这般?当真猪油蒙心,官家一时记你的好,怎比妹子整日面前分说?生生一处掣肘的好事,怎可糊涂行为?” 慕容彦达如梦初醒,道:“正是!也是急功近利,怎地将这一番不曾着想?” 贵妃心里冷笑,面上却道:“知了便好。” 以她性子,如何能不知,官场里早贪得无厌的兄长,果然此时能有几分血水情义存着?更有一番,她也自知,这官场里,慕容彦达既不容于外党,又不容与清流。前者,他本是清流身份。后者,他却凭了裙带,总教那文人等有几分不屑。于是这番心思,如水自然。 慕容彦达再不敢大意,将这十数年不见的胞妹,高看了两眼,心道:“毕竟那禁中的勾心斗角,我怎能体察?她一番手腕翻覆,倘若果然惹恼,只怕果真如她说,罢,罢,就此卸了这念头,休教断了恩情。” 于是问道:“怎生安排?” 那贵妃笑吟吟,拊掌道:“想这赵大郎,那李师师当心头肉一般,一路劳苦,只怕她更不知,若教这人有个好歹,却不至于丧命,不怕引不得她来青州。彼时,官家内不能得欢,于青州处,又须借着大兄,一年半载,看你奈何不得,定当调离,那时,有我往面前说些好歹,怕你黜落不成?及你走后,使心腹将那大虫结果,官家面目上,自多些好看。便是那李师师,到时一心寻仇,半路里,不比京师,官家纵然照料,也是不及,寻个清流处,休管甚么手段自管葬送,好一个清白世界,倘若以官家性子,不怕不疑心圣人处,又虑及清流,你在外头更有升迁,禁中也有我一处安稳,不比这般急咻咻得罪上下好出千百倍来?” 慕容彦达听罢,真心叫好,道:“只你这一番翻覆,将我这作兄的,俱比下去了。” 乃令心腹,往司法参军、司理参军处催促公文,又教青州司法事通判那里,早早断了文书发付京师来的差人返京,至晚间,发付的公文已到了案头,乃请两个通判,也是心腹,都来批了文书,只等次日发文告知。 正是:沧海横流问等闲,各自辛苦搬谋权;到头胜负各为谁?世情如棋又如椽。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二回 念奴 诗赞: 曼陀花开满乾坤,飞燕倒曳马步裙;平生愿为向阳叶,半缘招展半缘君。 且说赵楚,将十三斤的枷锁换了,因那司法参军不知究竟,不敢胡乱下了镣铐,只好教衙役推往府狱里看管,眼看那董薛两个,换着脸色,陪出一团笑来,买了烤鹅好酒,待晌午过后,央了衙役们送将进来。 赵楚知他两个心思,面子上却不出为难,收了礼,教道:“自管去了便是,如今你两个,也合算是山里的出身,也有许多用处,不教十分为难。” 董超道:“不是推却好汉们的情,自家们虽老小不甚齐全,却在清平地带里,过活惯了,也无三两分本领,觍颜多事,只怕早晚坏了勾当。” 赵楚睨眼来看,道:“果然有心要坏事的么?” 薛霸急忙赔笑,道:“都是小人们拙舌,不知好话好说。好汉也是知的,自家两个,寻常衙门里听差跑腿,好处须争不过人来,只这走远门的差使,也有那旁人做不得的勾当,无论贵贱,都是小人两个揽着。这般儿地行事,想那当官的们,也兀自看不着眼,好汉们要做好大事,宁不教小人两个坏了勾当?” 赵楚十分将他两个看不上眼,笑道:“便休说你两个,这天下的好汉,俺青眼的也不有几条——罢,但凡自去便是,往后便无瓜连,只是倘若轻易敢坏我大事,纵你身在京师,我也有手段,教你生死不知!” 这两个本有计较,待又分说,赵楚喝道:“自当甚么撮鸟?想我一厢兄弟,哪里果然将你两个安在心上?无非一路无事,借着生非,明当是果然作个了不得的人物看待?” 登时发作起来,便要打,将董薛,含恨冷笑而去。 赵楚目视两人拐出外头,乃往墙根处盘膝坐了,撕开麻油包只管自取,心里却道:“如今情势,只怕小李广,果然要对不住些恩情。这两个鸟厮,一旦去了,不怕掀不起风浪,只一件,须教看护着,莫教花门上下,又类了霹雳火的命。” 一头有了心思,渐渐厓过黄昏,待那昏奄奄的火把,扑朔了夜风,牢子们好没好气丢来粟米,又问牢里人讨了柴火钱,原来这府狱里,并不答应饭菜,倘若外头有探的,自带甚么些来,倘若无人来,只消每日里朝廷发奉的黍米,当往一厢牢子们手中受着盘剥取些柴火,自升饭菜来。 倘若要酒,也是有,又须多些钱财来。 这府狱里关押的,并不有几个人,赵楚处偌大一方空闲地,独自受用,便有些生了歹心的犯人,看他额头金印,又看身材高大,不敢冒犯。 赵楚却知这犯人里,三五日也能放出几个,又取钱要了许多柴米,往糙灶下热了,唤他几个同来,道:“既是当差的也不管,何必一人受用?不如共请?” 那犯人们,看他有烤鹅好酒,哪里推让?几个同来分食,说些闲话,无非青州府里的家常,赵楚件件记了,也不说,只听他几个。 只有一个道:“也是这司法的衙门好不通融,念俺几个,往常也做这不光彩的,教他拿了,便也是拿了。却不知,如今贵妃省亲,惯例当有赦免,怎地竟片刻不看脸面,便是昨日有些情分的牢子,见面落一张脸子。” 赵楚忙问:“哪一个贵妃省亲?” 犯人们笑道:“好汉不知?青州地界里,便只出一个贵妃,知州胞妹的便是。” 赵楚恍然,他在京师里,天子脚下,寻常闲人,也分说禁中的人物,这慕容贵妃,非比寻常的嫔妃,年纪虽不及许多方入宫的,却有风情,赵佶颇是喜爱,膝下也无所出,不减用度。想那入了宫的秀女,如何能得这般大脸面岁末省亲?又不知那自诩风流的画工天子,又作甚么勾当? 如今人在砧上,不得不防。 赵楚存心记了,看天色渐晚,乃告往墙根处养神,一夜无话,至天明时,那犯人们,有兴高采烈的,原来上头发付了文书,只是训诫一通,又将他几个不有重重罪责的放出。 这些人里,都是街头的青皮,昨日得了赵楚的好,眼见要去,都来告辞,一个个笑地甚么似,都道:“好汉倘若有了发付,往州府里来,只管四处寻个厚道人家,问说张三李四几个,都知。” 赵楚心下好笑,这几条泼皮,不比京师里那些个正经,却也有可爱之处,乃取几分纹银来,逐个送了,道:“元宵未毕,想你几个,也是好脸面的,也不可昨日进了,明日又来,好教寻常不是好汉的奚落。一路走得急,只是不曾多带银两,些许心意,只管莫要推辞,倘若落下发付,只怕得用处,尚有许多。” 那些们见银,十分欢喜,都道:“果然不是个寻常的好汉!” 乃逐个告辞,赵楚选个颇有些伶俐的,教他:“出了牢门,外头客店里打问,有个自清风寨里来的好汉,想你个知,唤作小李广,十分是个兄弟,生恐担心,管去告知此处好歹,另有酬谢。” 那人笑道:“莫不是花知寨?好汉不知,这一位,青州府里好生有名。非是他手段高强,第一个与那当官的不同,家门颇有风度,俺们寻常也听说——只是安心,定将好汉好歹,一并告知,若有差遣,俺几个,选伶俐的,再复往来告知好汉便是。” 赵楚心下大奇,那人们笑哈哈的,道:“好汉当见,俺几个,无奈都是破落户,哪里能有沽酒的闲钱?只是身强体壮,一来但有讼狱厓公棒地,使些银钱,俺们提他消受。而来便是这往来牢门内外,递送些口训,如此方过活日子。” 果然是无奇不有,赵楚无心笑他,整容又去一锭纹银交付了,道:“非是俺好管闲事,看兄弟几个,一身的力气,何必与自家过不去?这些许银两,你几个但凡拿了,往外头里,早晚寻个妥帖的所在,置办些家业,莫要图一时便宜,坏了过活的身子。” 那人里,毕竟都是肉长的心,往昔纵然有好心的,却看他出入牢房,十分不是个好,绕道而走不及,谁肯殷勤叮咛至此? 当时收了银钱,几个便在地上,拜了四拜,道:“这一位哥哥有恩情,俺们不可生受了!只俺几个,也是汉子,如何肯生受哥哥便宜,就此做那没头脸的勾当?哥哥但凡安心,只这一遭,将哥哥口训,传了给那花知寨,往回来再复递送,待哥哥离了此处,俺几个,也安心果然寻个利落处,正经做个营生。” 待几个走后,又有那年老的牢子,叹息道:“你这好汉,十分没眼力,那几个厮,值甚么当亲信的?看他一头满口都是应承,拐了你银子,不过三五日又流水似花个干净,再寻衅觍颜来讨,你给他不给?且教你知晓,他几个,有名的泼皮,寻常三五十个招摇过市,谁见了不怕?看你外头来的,莫非不怕他打要银两?” 赵楚道:“倒是多劳丈丈的好话,人心自是肉长成,俺以真心待他,料不至于如此。” 那牢子,远远一面叹着,走了开去。 如此,又熬过晌午,眼见那犯人一个个,渐渐空落出大牢,赵楚悚然而经,暗暗戒备,心道:“只怕又要生个祸端!莫非敢将俺这里,一把火葬送了去?” 又转一个黄昏,那往来的牢子们,眼光便多了许多讶异,毕竟这府狱里,犯人不过三两个夜,且看他只是寻常远路里押解来的,如何竟如判词落下?或往城南牢城营,或往各处军械所在,无非半日光景,不见有两日不理会的。 这般,又过两日,那判词方发付来,却是寻常不过的,教两个衙役,解送赵楚往城南牢城营里去,也不说甚么勾当,都看牢城营管营吩咐。 乃出府狱,往南门外而出,那山坡,已绿了大半。 行不许多路程,前头一处开阔草坡,坡上有杨柳,坡下一方场地,偶有老军牵马缓缓而过,无精打采,不有半分征战的味道。 赵楚细细看查,这马场,足有三十亩方圆,不围栅栏,不设木桩,只是画出个地界来,里头落了屋舍,看来去的都是老军,约有三五十个。 那两个当差的,好生不耐,只管催促,赵楚不愿多事,暗暗将走来地理熟记着,随着那两个,一路又走,不半晌,当差的手指前头道:“配军可见?前方便是牢城营!” 远远看来,果然是个低矮的城池,远非独龙岗上扈家庄,更不比青州城,只将土坯,丈八垒起一圈围子来,上头盘踞了土垛子,三五个当差的军汉,上头一面说闲话,往这厢看来。 这牢城营,只一个北门,也不设木门拒马,手臂般干柴,削出一方栅框权作大门,半掩着,上头有铁链并着铜锁,滴答轻晃。 把门的军汉,点看了当差的手里公文,道:“管营正在里头,且教个引你去便了。” 方入牢城营,又与大名府的不同,自营门内,两侧都是牢房,乌油半步路铺展开来,映着披头散发的犯人森瞳,便是日头当头,脊梁骨也生了寒起来。 那两个当差的,教赵楚在阶下立着,自往堂内,不多时,陪着个军汉来,便是管营,面有福相,并不着衣甲,只在阶上,放眼往下瞧半晌,曼声道:“既是新来的犯人,合该依着我这里规矩。” 赵楚心道:“只怕便是那甚么杀威棒,却如今,不必按捺他。” 不待发作,那当差的,急忙拽住了这管营,低声耳语,那管营听罢,目视赵楚,面色古怪,只是点头道:“既是一路伤了身子,便这杀威棒,权且记下,容后一并发落!” 上下交付文书,两个当差的取了公文,彼此上头画了图签,又将青州府司法衙门,与这牢城营里的印信都用了,方告辞而去。 那管营,便在阶上背了手,下颌指点着道:“左右,且将这犯人,看有甚么处置的,只管安排着。倘若哪里有用,便以寻常规矩来办。” 这牢城营里,又不比府狱中,管营既心得了上头的安排,毕竟不好做主,左右为难,教下头的见了,一时不知终究怎生个以寻常规矩看待,倒将赵楚,冷落独自一处牢房里,许是本性不合这般安宁,不三五日,心下焦躁一片,整日只看一方天地,不知人间岁月,便是个寻常人,也闷出一腔的烈火。 正待要寻牢子节级们问个情由,忽有外头来的节级叫道:“犯人赵楚,但有人来调遣!” 赵楚不知来者是谁,一面戒备,因早去了枷锁,也不怕他算计,往公堂里来时,却见上头坐着三个人物,第一个,自不必说,便是管营,他作陪的,乃是个清白的军官,在他下手,不是花荣又是哪个? 待这三个说话片刻,那管营将两人礼送出门来,又教点了三五十个犯人,一并交付了花荣,道:“知寨但若勾画过去,这犯人们,便是清风寨里所有,与俺牢城营,再无瓜葛。” 花荣换着一身的轻甲,雀画弓穿云箭,略略答礼,道:“这个自然。” 那管营又望那军官略略一拜,道:“只盼将军此去,三山果然镇了,剿灭那伙反贼,好教知州府上,也从此安心。” 那军官大模大样,摆着手笑道:“只是一样不好!要教你处,多些吃饭的口,怕当过意不得。” 管营扯动了皮肉,作些笑脸,两厢各自分别,不提。 只说花荣随身多了几个土兵,一面解着这伙犯人,出了牢城营,并不入青州城,反往西而来,半路里,约着一彪人马,那军官骑一匹铁鬃马,马鞭一挥,便当绝尘,勉强与花荣道:“花知寨勤于国事,这牢城营里,下官也已问了些好手来充作土兵,却不知你那土兵里,充作下官斥候的,何时送来?” 花荣眼看前头岔路在即,正容道:“将军自管安心,待回头,点起精兵,天明自到,定不教将军那里,上司面前担待了过失。” 那军官矜持而去,看他引着那五七百个军汉,个个自矜,也算精壮,赵楚不知究竟。 待他一行走远,众人上了往清风镇的路,花荣方来见了礼,赵楚笑道:“几日不见兄弟当面,怎地行出这般计较来?” 花荣道:“只是怕那厮们,牢城营里寻个由头甚么干系,因此只想往州府里去,央了上头将哥哥换往清风寨里来,不意竟是耽搁许多日子,眼见明日便是元宵,得亏一个奇人支使,正值这镇三山黄信,要拿三山里的好汉表功,便又寻他,将些土兵,换取人手的名义,正好保了哥哥出来。” 赵楚讶道:“也是个手段,甚么奇人,教将兄弟也比了下去?” 花荣只是笑,道:“待去了,哥哥便知。” 又入清风寨,两厢早悬起了灯彩,往衙门里点了卯道,发付那其余的犯人,往土兵营里答应,花荣引着赵楚,径往北寨里来。 一路里,赵楚问道:“看那镇三山,分明是果然要行事的,倘若教自家兄弟往去,斥候一事,非比寻常,可教两山里的头领,知晓彼此。” 花荣恨道:“哥哥却不知,小弟这一番安排,正好将刘高那厮亲信送往。” 赵楚不知究竟甚么仇恨,眼见寨门在眼,也不多问,心中始终担忧,也不知甚么。 待再入了门去,不见琼英,更不见那许多个指挥队正,冷清清似,直往内堂里来,半路花荣站住脚,笑道:“那奇人,却是哥哥旧识,日夜惦念,便在内堂里,哥哥自去看了便是,小弟且将人手又作些安排。” 赵楚愈发奇怪,独自往内来,将个内堂的门,正待推开,陡然心头一动,呼吸急促,心下胆怯,辗转不能绝断。 却不防,那堂门,自内里为人开,赵楚定睛看去,只见面前一个女子,明媚皓齿,弱不禁风,细细咬着唇儿,满眼里都是悲喜,不是崔念奴,又是哪个? 当时如在梦中,揽臂入怀,其温如香,竟是果然。 再复低头,正是那一抹的缱绻,唇上只微微些血色。 念起那河北草石场里一场大火,赵楚既悲又喜,中魔一般。 只听念奴娇娇细细,在耳畔语道:“本只往天上地下,作个形影,不意竟能相见,奴尚好,却是大郎,如何生分了些?” 入手处,蛮腰无骨,衣带宽松,若非贴身紧着,只怕游丝般力气,支不住她片刻立足。 赵楚却知,自那月夜随来,一路里渐渐一体,他那时只知,念奴恍如个芬芳蔷薇,怎如今,贴着心,却隐约觉到,似她性子不换,这心思,竟又深重许多?譬如自个便是个根底,她如今,化作那噬人的曼陀罗一般? 正是:月照花影移,迟迟觉悲喜;本当梦里会,不意只荆棘。 毕竟崔念奴怎生个来头去处?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三回 元宵 诗云: 天赐道福出三官,人间春临有上元;百里火明夜如昼,踏歌联袂万世传。 只说赵楚,往那牢城营里数日,不知人间热冷。正见了崔念奴,将个满满的胸臆,俱都作了失语,反手揽着,喜不自胜,待念奴埋怨罢了,方又惊又喜,问她:“只看你,别时不有醒来心愿,怎地方这几日,便又来了?” 崔念奴嗔道:“莫非大郎,竟不喜奴来见?” 忙忙答话,扶了她,往那高脚的榻上坐了,果然不知所措,只是欢喜,道:“怎会有?自那日大火,心恨不能有通天的能,旦夕只盼忽有一时,见你醒来。” 念奴看她行止无措,知是心里欢喜的狠了,心里激荡,将他手携了,声竟哽咽,道:“看你,如今也是百千好汉的尊,这般失措?值甚么,倘若教人见了,只怕又生些波澜!” 赵楚终尔回了魂魄,垂泪将她拥在心口,双目垂泪,道:“念奴,念奴,那一场好大火,只当夫妻情分,自此果然只可念你,果然相见,如在梦中。你却不知,有你,便觉甚么勾当,天上地下,也难我不住。” 又道:“旁人甚么看,管他作甚?果然喜,便当如此。” 两厢各自安镇,方问她道:“怎生不在二龙山里,这青州,眼看凶险万端,只身竟敢来?” 崔念奴道:“奴虽失了聪明,神智却在。郎心如焚,奴甚知之。只恨些许心思,左右耽搁,教那腌臜的厮,可怜将大郎这般待。自你往青州来,甚觉恍惚,只怕便要醒来。又有那娇滴滴的金莲,整日耳边说些你的好。” 言至于此,崔念奴横睇眄他,笑容捉狭,道:“果然是个苦命的,倒教你连累。” 赵楚道:“又你多心,本当,唔,本当只是个寻常的,看她本性也非断言,只当自家妹子一般,又作甚么怪?” 崔念奴避开不答,手拂乱发,道:“又有个心思深重安夫人,却不知甚么缘故,面热心冷,好教奴十分不能安心,前些日里,金莲又来说些贴心的话,竟至于啜泣,奴便有了知觉。” 赵楚讶道:“我看这安夫人,倒是个有手段的,甚么值当,教念奴觉她不妥?” 崔念奴嗔道:“女儿家心思,她将那琼英,作自家女儿待,你怎知?休岔开我话头!” 赵楚急忙应是,笑道:“都依你,都依你。” 崔念奴笑道:“这天下,先也只一个你那亲亲爱爱的好阿姐,方能教你贴心收束听讲,你却说,果然奴奴得甚得意值得?” 又看赵楚,罔顾左右不肯答话,心里自有计较,念奴自当不肯果然不依,放开这一头的心思,正色道:“山里一方,那孙安虽尚未归心,却是个有手段的,可暂且容个落脚处。他几个,看我也觉起,将些原本,略略说来,奴只怕大郎,不知凡夫俗子龌龊手段,于是寻了七哥,径往来看,半路过清风山,本一言不合,七哥要与那个甚么矮脚虎打将起来。” 赵楚好笑,道:“念奴仙子一般,王英兄弟,本性是个好色的,倘若他不生事,倒教人古怪。七哥义气深重,这两个,倒因此生出计较。” 崔念奴笑道:“却不正是?我看这矮脚虎,行事虽是小人,却也不失可爱,倒是好汉里一个不一般的。”旋叹道,“这几日不见,大郎也有风范,能容人小处,奴也不知该喜该悲?” 赵楚道:“便是怎生个变,在念奴眼前,只是风雪村店里那一个。” 念奴闻言,心里便信,缓缓依偎来,道:“这一路来,那清风山的三个,闻听竟往来寻你,一面赔罪,好歹要同来青州府,只是那矮脚虎,原不知怎生个计较,待见了琼英,奴方知缘故,原来他本第一个要来的,后头教那金毛虎提举出这娘子来,他便畏畏缩缩。” 赵楚闻声而笑,心里道:“这王英,倘若教他知晓了世间的女子,并非个个都如那刘高妻,再敢贸然唐突?此人虽无大才节操,却有一腔的义气,如若改观,当是个趁手的用。” 乃问道:“同来的,又有谁个?” 念奴先怪他只顾着义气,嗔责几句小房的话儿,方道:“二龙山里,乃是个青州落脚的所在,不敢疏忽,因此只七哥随来。清风山,早与孙安那厢勾连妥当,两山合意,不必提说,因便在清风寨前头,又有探子回报,道是有个甚么镇三山这两日号称荡平三山,不敢大意,只一个矮脚虎,奴看他尚待雕琢,因此带来,便只这两个。本觉你劳苦,当教金莲随来,后觉青州这几日,只怕果然要起凶险,不敢教她犯险,且莫怪我。” 赵楚默然,半晌道:“非是不假!俺看这慕容彦达,本性是个趋炎附势的,贪滥权势,当顺着赵佶那厮心意,好歹结果俺一条性命,却他能眼见着一番功劳,不曾下手,只怕当有后手,这青州府凶险,诚然不假!” 崔念奴冷笑道:“也听本地人说,这人自诩清高,甚么本领?你当也知,如今有个贵妃省亲,这一番算计,只怕便是往你那好阿姐处去了!” 赵楚吃了一惊,忙问上下,崔念奴道:“当今的天子,荒唐本性,谁人不知?贪婪你那阿姐,日夜不有好心,慕容贵妃身是枕边人,如何能不知?毕竟她也有了年纪,膝下也无所出,当使甚么勾引天子的心?无非只好依仗如今的宠,不教天子称心得意便是。想你那好阿姐,将你作甚么似看待,身在勾栏,清清白白,一颗心思,都在你身上,如此大好厉害,那当贵妃的,心思不比常人,如何不有动心处?” 说起李师师,念奴便自怨自艾,自感身世,神色潸然。 赵楚不悦道:“都是小心思!纵然往前,不看如今?前番只是怜你贪你,这些时候来,只觉再也左右离不得,再是凄苦,往后快活,不比值得向往?旁人怎生个说,我却看你,明珠美玉,乃是我内里的神。” 崔念奴又嗔他,将这一番果然丢开,道:“想那心思深重的贵妃,自知诚不可与你那阿姐交锋,如今你身在青州,她胞兄眼下,倘若因此教天子绝了好逑的心,如何不好?” 又劝慰道:“也不必太过担忧,师师心思,非我可比。她如今,要脱了那籍,如探囊取物。却你去了,京师里,这籍,相于天子,也是个周全。倘若清白寻常人家,只消一顶软轿,接了进宫,奈他何?如今却也是好,且待有个周全落脚,暗暗将她引出,不必烦恼。” 继而又道:“更有这慕容贵妃,倘若你心里果然想接应出来,甚是不难。只消顺了这贵妃的心思,待天子发作了性子,她再前头说些不好,只须这慕容知州手里,教你犯些事端,师师明打明走出京师,一路只教些可靠人手,远远接应便是。” 赵楚怦然心动,不料念奴迎面一瓢冷水,道:“要作好大事,师师更有用处,想她也不愿就此落个无用的身,往来了青州,便随你上山去,只怕更有些计较,反倒坏了心思。奴那些人手,好教京师里,也有个传讯的在,你也知她,莫非疑心心思?也怕世间能有困她的绳?” 毕竟亏了身子,一番言语来,喘息徐徐,赵楚慌忙扶她倒头歇着,强笑道:“都是前头的事端,如今算计,岂非杞人忧天?方缓了神,莫又伤了身,这一路来,我看这清风寨里,披红插花,处处喜庆,正好受用眼下。” 崔念奴睇他一眼,将心思谋略,暂且按下不表,又说些小房的话,摆手道:“看你这心里,只消奴知晓你亲爱便好。另有一个好娘子,如今只怕打碎了花知寨满庭的家什,更有一路来的弟兄,自去便是。” 赵楚道:“不必急他,许多时候不见,如今你我,正该说些话。” 念奴笑道:“大郎也发甚么痴呆?来日方长,莫非奴此来,只是梦里相会?” 便俯身来,贴了他的面,眄着一双娇俏眼眸,吹吐如兰,咬住耳垂,细细噬磨,将个温温柔柔的手指,贴了小衣按在背上,娇音细细,低声相问,道:“大郎如今,可知果然梦里相会么?” 赵楚看她又起捉弄的心思,偏生病体初愈发作不得,只得无奈苦笑,道:“又来使性子,不恤自家,莫顽闹,好生歇着,不可落了病根。” 念奴哪里肯依,又将个只着着小衣的身子,黏糯贴来,娇娇问道:“自别后,奴奴便在梦里,常与郎痴缠,如今也不知,果然是耶非耶?” 只看那锦被之下,白缎边子里头,悄然探出晶莹五趾,并不染色,缓缓蠕蠕,松处,轻挑罗帐,一时吃了外头的冷,急忙蜷起,却勾住了锦被,又抱着了床帏,不觉处,又勾出半截粉肤,原来罗袜除了,正沿着精巧的足弓,渐渐抹出小腿,光泛其上,色如温。 赵楚但觉口干舌燥,那温温的鼻息,俱都如催魂的散。 念奴方觉自家一番美媚,本是勾他的顽笑,待回眼看时,一声低呼,急忙要将那一双精足收入锦被之中,却教他一手抄住,竟面红耳赤,连声讨饶,道:“又来捉弄奴,不怕老天爷也在上头?” 赵楚点她鼻端,道:“明知心智不坚,偏又不知收敛,倘若不念你身子不甚周全,定教你自食恶果。” 念奴吃吃而笑,待他将那锦被,贴着紧紧裹了,双手推着,道:“快些去见七哥他你个,休教屋里头,埋了你一腔的英雄气。须知许多好男儿,都坏在这妇人手里,为不教奴担落骂名,也该时时自省才好。” 赵楚低头笑道:“温柔乡里,又有甚么差错?我看这世间的甚么英雄好汉,都是自家不知合当,因此落了悲哀,却教那没志气的后人,都将过错落在内里头的头上。” 卷了她,相对又坐片刻,念奴毕竟一路又染了些风寒,不耐久坐,缓缓沉睡,赵楚细致安排了床榻物事,方赶来外头。 这内院,乃是花荣内院里一处错落,单独辟了来,正屋本是赵楚所居,如今念奴安排在里头,另两边,一面是使女们的,相对的,本是花小妹所居,如今与琼英十分相得,两人便同在一处住了。 此时,花小妹不见踪影,只琼英,依着一株老树,时而切齿,继又涨红了脸面,总是将一双素手,掐住战裙一角,怔怔痴呆。 那开了门的声,将她惊起,精致鼻端,显了一层细细的绒,抬眼望来,欲言又止,竟生不起相争的心来,心下微微委屈,面子上却显着一层笑,道:“七哥几个,正在外头闲话,教我来催你去看。” 赵楚心里通透,觉世间万千存在,俱都入眼,乃笑道:“平生不是个能说假话的,偏爱说个假话!” 琼英一滞,乃怒道:“甚么假话?” 赵楚笑道:“七哥与花荣兄弟,都是世间玲珑剔透的人物,哪里会耐不住使人来催促?光景正好,本你看了,便也是看了,我也不来取笑,又说甚么假话推搪?” 琼英愕然,登时发作起性子,啜了音,手指道:“是极,是极,我生性愚笨,比不得谁人,到用时,些微有些看头,如今你美眷在侧,许多兄弟聚义,我留来甚么用?罢,你且让开路来,我自一人,往河北报了仇,从此天下之大,流落也有去处!” 一厢发作,将后头靠着一面布囊,登时撒乱开来,她兀自不能发觉,怒冲冲满面都是泪珠,往屋内便要整束了行装,再复出门来,却见赵楚摊开手里的囊,里头俱是女儿家衣裳,竟有几幅,如大红大紫的,有淡素的,裁缝合体。 原来赵楚看那布囊时,念起方才念奴所说,这一个,惯会十分做人,自知有个琼英,来时便在集市里,寻了上好的布匹,自亲手裁剪来,一面赠了琼英,又赠了花小妹。 这一时,抬眼看来,琼英自初见,便是这一袭战甲,一路往青州来,也只几件寻常衣裙,赵楚念她身世前途,心下恻然,看那衣裙下,自有小衣,急忙掩了,走来将看呆眼的琼英,一手取了金戟,推往屋里头去,叹道:“也是不曾细心,莫要发作,都作我的不好。可怜这般一个人儿,整日不解兵甲。既是念奴有心,你且将这衣裳换了,待念奴歇息一晚,明日无事,索性陪你几个,往快活处,好看这人间的胜景。” 琼英面色似要滴出血来,劈手夺了那布囊,哪怕小衣只掩映一角,不敢抬眼来看,一身力气,丧了大半,将那门扉,自内落了闩,再片刻出门,果然是个好装扮,怎见得? 只见此时,落了冰冷战甲,换着曳地罗裙,薄薄面颊,贴了菱花,剪着贴鬓的青云,眉目虽尚留有三分英气,却多八分柔和,果然入画写不得,笔墨赚不来,不是乍眼惊艳,却乃细细品闻。 赵楚犹豫片刻,抬手将她鬓角一丝乱发拂齐,笑道:“可惜此时不见海棠花,倘若别着,又是人间一胜景!” 琼英咬着唇,问他道:“比念奴如何?” 赵楚笑道:“好端端的,你便是你,与别人争甚么上下?譬如春兰秋菊,偏要分个胜负,却非为难?” 又将那画戟,往门口立了,道:“休又生甚么闲心,世间唯独一个念奴,也只一个琼英。旁人比不来,也做不得。只说七哥也来,同去见他。” 琼英方乱道:“不是好,不曾有这般作扮,待谢了念奴,毕竟京师里有见识的,休埋怨我不知好歹礼数。” 赵楚道:“还是个性子!教念奴作你这一段勃勃的英气,她也做不来,偏要逞强!走休,今日快活,待见了七哥,好与众兄弟叙话,彼时念奴醒转,你自与她相会不迟。” 乃转出了内堂来,外头花荣陪了阮小七,正说些相惜的话,待看琼英,俱各拍手而笑,倒是一厢的王英,急忙忙往后头缩,言语惴惴。 两厢私见,阮小七道:“哥哥安心便是,山里都好,这一番了却哥哥心头的大事,俺看花知寨,也是一家兄弟,因此也不曾瞒他,果然与那官府里的腌臜鸟人,不是一路。” 赵楚心道:“以七哥谨慎,虽是大胆,这一番精细,却细细说不来,当是念奴安排。” 乃笑道:“正是好!” 又问:“如何来了花荣兄弟处?” 阮小七好生赞叹,道:“这一位妹子,好教人心服!往清风山下来,俺只当要往青州府打问哥哥下落,她却问了这里的英雄好汉,待听花知寨,便道,以哥哥心思,最爱这等英雄好汉,往这厢里打问,不差分毫,竟是果然!” 赵楚笑道:“不是自夸,念奴伶俐精明,天下无双!” 花荣道:“倒教见笑,小弟却生着一双拙眼,倘若七哥不说哥哥,小弟不敢相认,只怕又要搪塞。” 阮小七趁势叫道:“看,看,甚么好?俺看花知寨,好汉里头的英雄,作个受气的小官,将一腔义气,俱都埋没了!” 花荣默然,吩咐下头的安排酒筵,期间赵楚奇道:“怎生不见小妹?” 花荣道:“哥哥不知,小弟丈人府上,只出个女儿,待丈人丈母去了,每逢年月,便当两个往坟上祭拜,今年只她一个,只好教小妹陪去。” 不提甚么见外的话,赵楚只道:“只一样不好!这世间,恶人如麻,以阿嫂小妹两个,倘若有甚么万一——都是自家兄弟,当甚么外人看?不是说,兄弟这一桩做事,却是不好。” 花荣看一眼琼英,心下感激,道:“七哥来时,顺应几个女军,得亏陪着,小弟也好安心。” 又过片刻,果然安然归来,念奴沉沉醒来,她四个便往内堂里去絮叨闲话,不觉天色已晚。 至第二日,清风镇登时快活起来,原来只在这几日,官府方开了禁,这一年既有贵妃省亲,朝廷开了恩,元宵花灯之事,青州当绵延七日,自十五始,二十三方毕。 且说民俗里,元宵这日,不提张灯结彩,单单这一日灯市里杂耍龙灯高跷,也不必提舞狮旱船唱小调,只看七祭逐鼠迎紫姑,有孩童的,又当送灯走百病,山东此地,更须备元宵夜及来日踏歌踏青物事,十分忙碌。 自清早,花府上下忙作一团,天色渐晚时分,众人收拾利落,赵楚生恐出事,吩咐几个贴身藏了兵刃,专等内堂里几个收拾完毕。 不多时,使女们排开灯盏,引出四个靓装女子来。 头一个,崔氏毕竟有了家室,挽着发坠,落了裙钗,将招展俱都掩住,旁人也不好多看,只这崔氏,正有一段矜持,与花荣并肩而立,十分相得。 后头三个,不知崔念奴使了甚么手段,琼英竟并着左首,右手自是花小妹。这三个,多嫌妆扮沉重,一张素面映了灯红,中间的紫如兰,两厢红的胜火,一个烂漫如雏菊,不说琼英女儿身作扮,只这花小妹,垂着鬟,压了髻,将一头青丝,斜斜一把钗绾住,顾盼间,虽不明媚,却是清灵。 四个往阶下立着,璀璨耀眼,也不惧行人,张目四顾。 待正要行时,忽有一马,自西而来,马上骑士,见面远远落下,气喘如牛,一头撞来赵楚身前,低声道:“哥哥稍行,祸事来也!” 毕竟来者何为,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四回 帷幄 诗赞: 古来多是深闺人,深庭寂寂锁三春;非知也能化龙泉,夜夜鸣壁斩乌孙。 又道: 坐断中军战未休,绸缪鹰扬胜孙刘;世间若有青云梯,男儿何敢揽诸侯? 只说这矮脚虎王英,形容猥琐,身量颇是狭隘,人品自教好汉瞧不上眼,又畏惧琼英,将性子尽都遮掩,闷闷不乐。却行时,赵楚唤他,把臂在身边,与众人笑道:“俺些许名声,都劳江湖里弟兄抬举,却不想,竟教王英兄弟青眼,自初见,一心来聚,这两日里,只看他闷闷不乐,心下也是不爽快,以这兄弟本性,也是好汉里一条,不知有甚么心事,但凡你几个知晓,不可隐瞒,总教兄弟们快活才好。” 阮小七只笑不语,倒是花荣十分惊奇,不知这矮小汉子甚么本领,竟能教赵楚将他青眼看来。于是笑道:“倒是花荣怠慢,不曾作个地主之仪,这一位兄弟,若有差遣,管说来便是。” 王英十分觉过不去,心下激荡,脱口道:“哪里甚么心事,自随着哥哥,心里快活,只盼早日能教哥哥出这苦海,恨不能杀进州府里,将那等鸟人,不敢欺压哥哥才是。” 那几个花荣心腹的指挥队正,也来凑趣,道:“这一位好汉,有十分本领,昨日初见时,也有比较,非是对手。” 言下,众人一行,忽教来人阻住,开言只说祸事,倒将几个唬地忙问,那来人,乃是河北军里的,拿眼看着花荣,意甚踟蹰。 赵楚笑道:“都是自家兄弟,不必隐瞒,但凡说来便是。” 寻个僻静处,那人方道:“青州有个镇三山,哥哥们自然知晓。自前日里,大名府军本是往江南去,不知甚么撮鸟使了手段,足有万人,将个二龙山团团围住,水泄不通,昨夜里,这黄信,引一支军杀来,他是个地头蛇,看这二龙山,便是飞鸟,也来去自如,如何当住?若非孙将军,将根据,尽都折了。” 赵楚忙问究竟,那人缓一口气来,细细说道:“孙将军使好手往西去探听,方知自开年来,朝廷差遣两路人马,便是童贯那厮与他个伴当,本是个大官,竟能知兵。那童贯,引了西偏军,这一个,引着大名府精兵,一路往江南去,又遣人往青州登州诸地,取大军三万,要在济州会和,不知这青州当官的,与那厮们甚么瓜葛,竟能说动这一厢军,取往二龙山来,青州引兵的,唤作霹雳火秦明,本当到了济州,交差归来便是,却竟引着他军,将清风山而过,自东厢里,又将山寨团团围住,昨夜黄信那厮来,仗着地利熟知,自引一支精兵,从后山小道里上来,将岗哨拔了,若非孙将军知兵教弟兄们死命杀散,二龙山早散也。” 赵楚闻声色变,忙问他:“可知大名府军里,引兵的谁人?” 那人道:“乃是两个闲人,一个,本是徽猷阁待制,如今判作济州知州的张叔夜,另一个,籍籍无名,原是巴州通判,糟老儿宗泽。” 赵楚登时失色,他怎不知?那张叔夜,名臣之后,极善知兵,年少,以兰州录事参军,败羌人无算,因恶了太师蔡京,几番沉沦,本赵楚在京师里时,他是个勾当皇城司的,头上有徽猷阁待制的名头,如今怎地竟作了济州知州? 更有那宗泽,名声不显,却着实是个人物,素有廉颇黄忠的本领,老而弥坚,胸胆尤在,这两个,如今竟权了青州地里两路军马,怎生个说头? 正不解时,崔念奴在一旁道:“大郎莫非忘却,青州府里如今有个通天的人物?” 赵楚恍然,既有慕容贵妃在青州,眼看便要返京,不说一路上凶险,便给乃兄捎带些功劳,脸上贴金一般,若非她,那两路人马,果然不敢有差遣者。 一时间,众人也失了赏灯把玩的心,退入花荣府中,花荣心事重重,时而咬牙切齿,继而潸然叹息。 于是问那人,孙安果然有手段,但听他道:“自哥哥下山,孙将军不敢怠慢,早晚使人,远处的大名府,眼前的青州府,尽都使人打探风声,便几日前,大名府里,两个引兵的梁世杰心腹,一个唤作天王李成,一个唤作大刀闻达,有一个留守,一个引着一支军马往南来,号称江南里平定叛乱。孙将军看他行军的路,心里蹊跷,命教山寨里日夜警惕,果然那大刀李成,以大名府兵马都监,拜了个征讨副使的官儿,当在两路制置使谭稹之下,点起上将数员,一路扑往南去,行不半道,陡然转着,原来竟是里值班抬举了两个闲置的官儿,后来的这一个,便是那张叔夜,竟作了这一路偏军的将,放着济州府不去,攻打二龙山来。又一个,年前判作了登州的太守,不知究竟,竟脱了职,引青州军马,往二龙山来,便是宗泽。” 赵楚谓众人道:“童贯,深得军心,素有手段,是个人物。那谭稹,附骥童贯之后,杨戬不敢怠慢。这这两个,俺看他,如土鸡瓦犬,西军里早有领教。却这张叔夜,朝廷里第一个清廉有节气的官儿,善用兵,广谋略,十分一个英雄人物。更有这宗泽,莫以为年老,古有廉颇黄忠,今有宗泽,莫不是冯唐之类,不可轻敌!” 那来人道:“不曾领略宗泽老儿手段,那张叔夜确是了得,竟按着兵马不动,只等那黄信到来,便吩咐这厮,引着一支精兵,先拔了山里岗哨,又将附近山民看住不教山寨得知究竟,孙将军果有手段,暂且奈何不得,只是勉强压住阵脚,官兵势大,一时也奈何不得。” 正此时,崔念奴忽道:“不知清风山如何?” 王英笑道:“不是俺自夸,清风山也是个好去处,山上广有粮草,可供一年半载合用,自山上有清水,只此两个,官军便是万军围困,一时片刻奈何不得!” 崔念奴默然良久,花荣使人将来人取往下首用饭,她方道:“不是奴小看了清风山好汉们的骁勇,只怕两山同气连枝,燕顺头领看二龙山奈何不得,发作起性子,引着一支军往那里去,反倒教那张叔夜赚了快头。” 众人看她,乃徐徐道:“张叔夜此举,虽有黄信,先一番虽拔了岗哨,山寨里根基已稳,摇动不得,明知强攻不成,便来使赚——大郎,倘若你在清风山里,探知二龙山旦夕不保,如之奈何?” 赵楚道:“批发上马,击鼓杀敌,死命救之。” 众人齐赞,道:“哥哥义气深重,咱们一齐杀去,救得了二龙山弟兄最好,救不得,同生共死,那也痛快!” 花荣闻声色动,霍然道:“不是小弟不爱珍惜,这年月里,当官的,黑心烂肺,俺自许也是一条好汉,眼看燕云不复,蛮夷横行,早晚只想绰枪上阵,以身报效,奈何上头们不容,眼前尽是腌臜的黑,不如舍却这些许家业,随了哥哥,同往快活里去。” 赵楚心里十分惊奇,他自比宋江而不能,如何能以区区往昔的恩惠,教这等好汉归心?想花荣,年岁尚青,如今已有朝廷的正经官身,三五年,升迁也能得个便宜,只说他心底干净,不屑与慕容彦达之流为伍,也只落了这一生的知寨,那也清清白白,怎地只为个痛快,便能舍却几世积攒来的清白? 于是好言抚慰了众人,道:“以孙安之才,又有石宝邓飞兄弟的勇气,二龙山暂且无虞,待俺思虑也周全,明日计较——弟兄们莫忙逞勇,今晚好生歇息,养足了力气,明日定有计较!” 原来崔念奴与他,彼此知心,知晓意会,便知她有些私下里的话儿。 果然众人摩拳擦掌,各自歇了,赵楚携着崔念奴的手,往后院里走动,念奴乃正色道:“大郎方才批发杀敌的话,不是奴奴不肯爱惜,却是正好。正是开创基业时候,这三山五岳的好汉,才能绝艳者,不知凡几,当此之时,大郎若爱恤身子不肯亲身上阵,只怕往后,根基不稳。” 赵楚笑道:“想那张叔夜宗泽,名将也,将我战死,好大基业,莫不成空?” 崔念奴嗔道:“又说昏话!”旋又道,“自我随了大郎,生死同命,在世荐枕,地下作个同椁的,那也无恨,如今世道容不得大郎,只好反了,大郎倘若万一生出好歹,奴怎肯活命?” 赵楚揽她,半晌默然,徐徐道:“念奴不可有此心,便是果有好歹,你也当好生活着。” 念奴轻笑,目光滟涟,柔声问道:“将这世间,可有待念奴如大郎者?” 不待赵楚分说,她将腰身直了,傲然道:“将那张叔夜宗泽之流,虽有才干,却与慕容彦达等辈同流,上头有朝廷的祖宗法度,下头有李成黄信的掣肘,怎能成事?这等人物,虽有本领,不与外敌蛮夷厮杀,恢复汉唐雄风,却舍却太守至尊,只为图天子一时欢心,奴虽是个女子,却瞧他不起。” 赵楚心喜,问她道:“贤妻可有教我?” 崔念奴掐了手指,道:“先不忙——大郎且看,这清风山里的三个头领,奴也见过,各自颇为熟悉本性。这王英,合该能作个偏将,资质在燕顺郑天寿之上,如今他既已归心,愿以死命报答大郎青眼,燕顺如何不肯?大郎不以他几个手段不甚高强而小看,这等好汉,最是服心,如今既知二龙山不保,燕顺也当有报销的心思,引着清风山的人马,不过三百五百人,杯水车薪一般,不过飞蛾扑火。” 赵楚道:“正是!” 念奴又道:“想二龙山里,孙安虽并非王英燕顺的义气之心,如今却在这等好汉头上做大,怎敢眼见着山下厮杀,不肯出关来?如此,明处有张叔夜大军,暗处有黄信这地头蛇,又有个不知下落的宗泽军,二龙山,只在他几个翻覆中。” 赵楚叹道:“正是这般作难,因此不敢决意。” 念奴哼声道:“大郎却不知,你也有些祸端,远在京师,近在眼前。” 赵楚不待问,外头转来琼英,将着一身的女儿作扮,也不曾撤换,站在远处,意甚踌躇。 崔念奴心思如玲珑一般,怎不知她心思?于是笑谓赵楚,道:“琼英今日方有女儿的身子,本欢天喜地,这黑天黑地里的,却教谁看来?” 便招手,道:“正好有些计较,旁人听不得,快来说话。” 琼英面色绯红,神情忸怩,她也不知怎的,只在念奴跟前,好似心思,都在她掌握,这一个女子,比之千军万马,更教她心乱。 寻个坐落,三个做了,念奴笑道:“大郎也自心知,只是如今也有些基业,许多不能明说,教旁人见了。奴心里,也忖度那慕容贵妃的心思。这样一个人物,深宫里旁人争宠不得,怎不见是个厉害人物?以她如今,青春眼见不在,膝下又无夺嫡的后人,若要常续恩宠,无非两个手段,一者,寻个俯首帖耳的娘子,一面看住天子。另者,只是一味压着旁人,不教天子移心便是。只是这样一个妇人,长于高门大院,成与寂寞深宫,心胸算不得开阔,虽有妇好之心,却无平阳之志,以奴看她,第一个,做不来。” 琼英听她随口说来,竟不是自家知晓,好生佩服,问道:“甚么妇好平阳,又是谁?” 赵楚道:“妇好者,商王武丁妻,本名不知,古时以妇呼者,便如今大头领上将军一般。此妇人,内掌祭祀,宗室从之,每出战,能引万军,曾破二十余国,文武双全,十分厉害。本这武丁,又有个内妇,唤作妇荊,每战,当为偏军将。这妇好,谥曰辛,生子孝己,生女子妥子媚,皆为商时将官。此人死后,商人常谓之母好,流芳千古。” 又笑道:“那平阳,却是个近人,先时唐高祖李渊,生有十八女儿,长子隐太子建成,长女襄阳公主,其次便是平阳公主。若论嫡亲,自建成下,平阳便是长公主,许霍国公柴绍。” 顿,旋又道:“这一个柴绍,某平生最不喜,只他不说。这一个平阳公主,李渊反时,在关中,以弱奴联络强军,遂成大事,大唐小半天下,都是这一位打来,河北有个娘子关,便是这一位巾帼英雄所铸,十分向往。” 崔念奴笑道:“放着眼前,便有个巾帼的平阳,偏爱遥想先人。” 乃将平阳公主一生,大略叙说些,琼英听了,果然有了心思,道:“这一位李娘子,当为效仿,作此大事,死了无名,那也心甘!” 赵楚哭笑不得,道:“分明分说眼下的,又将古人扯来作甚?” 只话虽如此,心里毕竟清静许多。 当此时,外头灯火炫亮了周天,路人嬉闹,如白昼一般,火树银花,恍如不夜天。 在这一厢,却是静谧安然,念奴说道:“便这慕容贵妃,第一个自是做不来,惟使些手段,不教天子挂心的进宫来便可。”乃笑赵楚,道,“如此,大郎的不好,便在眼前,你那一位阿姐,这个风流的官家,只怕早已生了纳入宫内的心思。” 又正色道:“既如此,以师师,休说慕容贵妃,看她滟绝天下,哪一个能比?这荒唐天子,万金买不得她一笑,如今大郎既在青州,遍数京师,除却红萼青鸾两个,谁与师师贴心?没个照料的,这赵佶么,看张叔夜出了皇城司,作些腌臜手段,谁人能知?倘若师师入了禁中——便是为那赵佶逼迫不得已有些松动心思,慕容贵妃如何再能独得恩宠?以她高处,不难知晓师师一片心意,都系在大郎身上,自大郎处,落下安排,不愁师师乱了心神,倘若出得京师,那赵佶恼羞成怒,知晓一路上几个剪径的小贼,彼时,大郎落草,师师香魂也消,独有赵佶,心思只好落在慕容贵妃身上,独她得了好,倘若慕容彦达居中策应了张叔夜宗泽,好将大郎也迫地教大军拿了,居功甚伟,青州慕容,可谓一飞冲天!” 琼英大怒,道:“这妇人,心思忒地歹毒!” 又道:“那张叔夜,我也听说,本当果然是个好官,原来也与这等人物沆瀣一气。大郎抬举那宗泽,也说有节气,要我来看,也是个鼠辈,早晚拿了,教大郎看他甚么本性!” 赵楚沉吟片刻,道:“我看这张宗二人,虽有投机之心,却是为国为民的人物。北方金国崛起,他两个不比高俅童贯等人,分明瞧得出来。又不比蔡太师,明知却不说,因此方有这等行径。” 琼英便埋怨,道:“都是他的好,如今眼见成了仇敌,也分说这些不坏。我来看,休管甚么好官贼官,只消是死敌,便是死敌,一刀杀了最好,抬举他值甚么?” 念奴笑道:“你这心思,却将世间的许多泼才男子,俱都比下去了。” 说笑罢了,念奴自有心思,赵楚知她既已将缘由俱有看透,自有对策,自家心里,也有主张,乃道:“眼见天色已晚,早些歇息罢,明日起,只怕往后,不得清闲。” 琼英起身欲别,却教念奴把手携了,笑吟吟道:“大郎心有计较,自当细细思量,七哥他三个,只怕片刻也当联袂寻来,奴与琼英,也有些贴心的话儿。” 于是两人自去,念奴吩咐出一袭的安排,琼英服她,自然依从,这一厢不必提。 却说赵楚,闷闷一面思念京师,心想念奴所言三处祸端,最是眼前二龙山的怎生个计较,外头花荣叫道:“哥哥可曾安歇?” 开门时,果然并着阮小七王英三个,愁眉不展,想是方才他三个,也有商议。 乃进了屋来,彼此坐定,他三个里,公推阮小七快人快语,谓道:“哥哥,如今两山里的祸端,果然不小,俺三个方才说些,王英兄弟也将燕顺兄弟心思,捉摸个七八。” 赵楚道:“自初见,便知王英兄弟的好,只怪世人不信。”又问,“怎生个计较?” 阮小七道:“张叔夜那厮,果然歹毒,要将弟兄们,推着往火坑里去。以两山姿态,彼此照应,自是死路,倘若不去照应,又在江湖里,失了兄弟义气,如今哥哥既要做大事,弟兄们生死相随,却道双拳难敌四手,猛虎难挡群狼,往后自要收拢人手,倘若坏了义气,谁来呼应?方才花荣兄弟,说那张叔夜几个,未必知哥哥如今乃是咱们兄弟的头,此人心有谋略,竟年后两山偶有的往来,教他勾当出个不知名的头来,正好应在哥哥身上,教他得逞,弟兄们自然知晓哥哥的难,江湖里却不知。” 赵楚将桌上,酒水画出几个人来,道:“如今对手,张宗二人为首,迫在眉睫。此人以下,李成徒有虚名不足为虑,那霹雳火秦明,万夫不当的勇,又有他那徒弟,地头蛇黄信,更有不知名的大名军青州军里好手,可谓上有谋略,下有勇气,诚然不可当面力敌。” 花荣踌躇再三,目视阮小七,阮小七却不肯独落了亲近的好,摇头不语。万般无奈,只好花荣道:“哥哥,那慕容彦达虽不必虑及,不是个人物,他府上,慕容贵妃却有手段。哥哥自京师来,她也知根知底,以京师里情势,不怕不有手段使来。” 赵楚霍然而起,将白酒,与他三个吃了三钟,动了心绪,道:“不想兄弟们,竟能担当这等干系,自不必说,都在心里记了。” 至第二日,请了念奴做主,她也不推辞,当仁不让,登时有一番好安排,正是: 被阵英雄人人夸,怎知园中也芳华?今朝自有乾坤手,城头临敌斗正狭。 毕竟念奴有甚么安排,怎生解开这踌躇的解?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五回 夜宿虞家庄(上) 诗赞: 古来龙泉出名门,月下舞剑四方平;可叹美人成黄土,至今香冢吟黄昏。 又曰: 乌江有泪倾美人,欲行迟迟不曾行;千年波澜今尽述,王孙名簿不见青。 且说,念奴先一番缘由说来,便是花荣,心里佩服,当时清早,外头爆竹硝烟尚未散尽,众人齐聚大堂里,花荣往上头坐定,按住弓,挽着穿云箭,命教左右心腹,请了指挥队正大小军官,道:“权请他等来,有吩咐,你几个,且在左右安排刀斧手,倘若敢有一个不,砍迄来报!” 乃将两个指挥,三五个队正,都是花荣亲自带来,教左右发付请了,方进了,便看那阮小七与王英两个,执着大刀,虎视眈眈。 又看四下里布幔,隐约有人影,登时几个军官,急忙往上来拜,泣道:“自随知寨,不知时日,不感朝廷恩厚,只看知寨情分,但凡要小人几个冲阵死战,再三不辞,如何敢劳知寨,安排下这杀伐的阵来。” 花荣喝道:“本是要做杀头的买卖,你几个,素日与俺,十分友好,本不愿害命,只俺今日不忿那腌臜的狗官,愿随了义气的哥哥,就此反了,一则,只怕你几个贪恋权势不肯,二则,也为你几个计较。俺倘若反了,朝廷里画影图形,天下追捕,你几个,与刘高那厮不合,倘若那厮看你几个十分要杀,家小也难保全。倘若已一命,罪责都教花荣担待,也能留个血脉!” 那几人面面相觑,当时那个激烈的,奋勇叫道:“知寨哪里的话?俺几个,本是官府的死囚,虽有些许本领,倘若不有知寨,焉能有今日?自此,这一条性命,便都在知寨处,只教俺几个死,不敢有怨言。只是知寨要做好大事,却教小人们心寒,莫非只怕俺几个,做不得那好大的事?” 花荣观他,不似作伪,乃辞座下来,扶起这几人,笑道:“非果真要做那等事,只看你几个,果真未教刘高那厮收买!既如此,彼此知心,俺也须分付明白,但有不愿者,只在府上住着,待俺这哥哥扯起了反旗,赠你金银珠宝,老小寻个僻静快活处,无忧。” 那激烈的,迎面拜道:“这世道,哪里有果真快活的?知寨不可小瞧了人,只一桩事,只求知寨应允。” 花荣问他,乃道:“知寨也知,小人几个,本是亡命的泼皮,劳知寨青眼,如今方有几个家小,俺几个,战死不恤,只请知寨周全处,能担待则个。” 花荣目视赵楚,赵楚笑道:“好男儿征战天下,便为老小平安,这几位弟兄,最是说在俺心里。本便有个计较,趁着尚有些日子,众家兄弟府上老小,合该寻个周全处坐落,不可教弟兄们死命奋战,老小不得保全。” 当时各得欢心,花荣笑道:“若论上阵厮杀,花荣不肯屈居人下,只这琢磨人心,排兵布阵,却不是长处。不是说,当听哥哥号令。” 赵楚笑道:“不是自夸,念奴一番话,临阵斗军,远胜于我,如若弟兄们不弃,只教她安排,俺却要往京师里一行。” 众人大惊,念奴面有忧色,却也心知肚明,暗暗叹息,霍然惊心,暗道:“念奴,念奴,不可贪婪,须知,自家甚么来头,能得大郎如今以手臂待,便得天侥幸,何必与她争短处?” 当时花荣劝道:“不是小弟闲话,如今青州,火烧眉睫,哥哥怎可脱离?更有那京师,虽实孱弱,却有大军把手,更是心腹重地,虎狼之穴,哥哥倘若去了,教人发付出来,如何是好?” 阮小七也道:“正是,但有差遣,俺替哥哥去了便是,何必亲往?” 赵楚叹道:“弟兄们好意,俺自心知。只是这一趟,必然亲走往去,京师里,有几个人,譬如众家弟兄一般,倘若不能面见明说,只是安心不得。” 花荣知晓,看念奴两眼,欲言又止。 念奴乃道:“大郎此去,只消一路谨慎,左右无碍,倘若到了京师里,有师师照看,也有几个人手,脱身无虞。” 众人只得将劝按下,既是赵楚决议,看枕边的念奴明知凶险也不来阻拦,便知果然拦挡不得,只是放心不下,阮小七道:“哥哥此去,身边却没个照料的人,小弟与哥哥同去。也教众家兄弟安心,但有阮小七在,便有哥哥在,宁身死,不教折了今日兄弟情义!” 赵楚笑道:“七哥一片心意,却教赵楚不好推辞。只是此去,非是厮杀征战,京师里,俺也是个地头蛇,不怕笑话,赵佶那厮昨日里穿甚么亵衣,不能知晓,若要走街串巷潜藏,纵然他搜山探海,无济于事。” 忽然念奴道:“七哥要去,却教青州这里,少却一员上将。为防万一,河北处,当有个接应,不如教琼英同行,她也有上等战马,脚程须不差下。” 原来这念奴,玲珑剔透,自昨晚便猜知赵楚心思,与琼英说半夜,将个黄花的女将,面红耳赤,心里些微有些向往。 当时望赵楚来,阮小七愕然,而后看念奴笑吟吟模样,心里赞叹,便道:“最好!这一个妹子,随着哥哥去了,弟兄们心里也多些安定。” 花荣沉吟道:“只怕万一,好汉难敌四手,小弟这里,也有善弓马的,发付哥哥十数人一齐,只是哥哥纵有战马,却在二龙山里。” 王英傲然道:“莫说千军万马里,只在这山林中,便是山海一般的官军,俺也能来去自如,取一匹马来,易如翻掌。哥哥宁耐稍作,俺去去便回。” 说时迟,王英换了寻常衣衫,挺一柄朴刀,自北寨出,绕开官府里探子,眨眼没了身影。 花荣看他行色里十分豪强,方敬服赵楚,叹道:“若非哥哥,不知这一位兄弟,也是一身的肝胆,俺自许好汉,却无好汉肚量,都说人不可貌相,今日方知之。” 果然第二日天晚,花荣使出寨去迎候的,并着王英一行,牵了那匹通体火焰般良驹,自后门里来,见面赵楚忙看王英,问道:“一路可曾有甚么发付?” 原来王英手里一把刀上,血淋淋的,身上却不带伤。 王英笑道:“甚么值当,教哥哥担心?自出清风镇,后头几个不长眼的,一路追着,俺看他,只怕不是官府里的,便是官军里的,待回头,寻个僻静处,一刀杀了。” 乃看那战马,连日来有段景住豢养,又增三分雄骏,不知何处打造的鞍马,金灿灿一片,恍如火炭里镶了明珠。 却说这马,原本生人靠近不得,赵楚在二龙山里,多日亲近,渐渐将成,段景住方可施手段。那王英见花荣几个赞叹不绝,十分得意,却甚古怪,道:“这马,只怕已果然成了虬龙。这一次往二龙山里去,段兄弟引俺去接,它便嘶鸣连声,极是急不可耐。” 赵楚手抚战马鬃毛,十分喜爱,道:“这骏马,一身火焰也似,看众家弟兄坐骑,都有名头,便叫它火焰驹,却教辱没了去。” 又取来琼英那桃花马,添喂草料,只等来日启程,不提。 这一晚里,念奴身体渐渐康健,又值离别,曲意来奉承温存,将个青云般发丝,去了钗,整齐散在肩头,将那缝隙里,略略露出些圆润。这宋时的亵衣,不比赵楚见过的,却更有一番风韵。湖绿的软丝下,玉润珠圆一方雪肩,又踢掉绣鞋,将个足弓微微屈着,灯下锦被上,恍如堆了一具琼玉。 这崔念奴一对芊足,并不甚有周围,微微有些高度,整个如趁手的玉玺,待入手时,微微瘙痒,轻笑间,将那雨滴般足趾轻轻勾起,便似没了皮肉,嫩生生的,活色生香。 正是:良宵苦短怨人生,女儿如花葬圣僧;只恨良宵苦短时,闰年何必不闰更? 一时风波静了,念奴将个软玉的身子,紧紧偎依,道:“大郎此去,一面见了师师,也莫往青州虎狼地里,尚有个无依无靠的念奴,郎便是奴的天,不望敢有如待师师那般念念不忘,只盼闲暇时候,郎心里,稍稍有些牵挂,死也无憾。” 赵楚怜她凄苦,心知念奴此生,再无一人可安心,果然便只自家这里,便将她,揽在了臂弯,和声道:“你当知我,这一生里,打熬筋骨二十年,待阿姐,敬爱,如青鸾红萼者,自家妹子一般。只念奴处,方觉果然已成个男子,有了家室。这一路来,虽无十年八载,却觉与念奴,生死同命,前世里约好的雁侣。当知,待阿姐,敬爱;待青鸾红萼,厚爱。只一个念奴,便只世间一个念奴,心生亲爱,亲之狎之,只当内房里的妻,生死同命。阿姐与你,自是不同,你却与她,也自不同,休拿些短,来较她的长,也不看,若论亲爱,阿姐也不胜念奴?” 念奴听罢,果然欢喜,又存了奉承的心,又一番说辞,道: 一枝何曾有二梅?人间却多琼玉璀,红帐如春韵常在,敢教处处生花魁。 这一厢里,一夜罢了,第二日,念奴体如柳絮,走也飘荡,耐不住崔氏暧昧的眼,急忙与琼英往一厢分说些好歹,眼见日头升起,各自告辞。 前头有王英,将那沿路的探子驱赶殆尽,正是清风镇上,刘高那厢不敢明目张胆冲犯北寨里数条大虫,若非如此,赵楚这一番东去,定教外头的知晓。 只说赵楚并了琼英,自北寨后路里出,打马抄着小路,飞奔出三五十里地来,火焰驹雄骏天下无双自然无碍,那桃花马也是良驹,见有火焰驹,却不心服,存着心要争个高下,琼英一路都是心思,哪里料得管它?刺出这数十里,待发觉时,那骏马,已先损了脚程,若无三五日,只怕恢复不来。 这世间的骏马,便如好汉,都是桀骜的性子,哪里肯轻易服他?不见沿路的劣马懒驴,倘若前头有个同类的,奋发四蹄,远远也要追赶,遑论这桃花马,本便是草原上的神灵之物。 当时琼英笑骂道:“将你,又与它比较甚么来?一路山高水长,倘若损了脚程,看不弃你山野里喂了大虫?” 赵楚知晓骏马难得,只好放慢了行程,自出济南府来,不敢往官道里行,只管走着小道,不意两日过去,前头撞出个村寨来,琼英往去打问,原来早已到了大名府境内,此处,正是大名府北郊,往南下不出三五十里,便当大名府北门。 这两日来,两人连见数处募兵的,大名府兵家重地,不敢附近停留,走马又奔片刻,大约离了凶险之地,天色已是晚了。 昨夜里,前后不着村店,两人只好荒郊里露宿,琼英鬓有风霜,赵楚便道:“再往前行片刻,寻个有着落的,求个歇息便可。” 琼英道:“都依你。” 又行片刻,前头连绵一片山,皎月尚明,但看时,那乱山千层叠着,大海里的惊涛骇浪也似,山下灯火点点,竟果然有人家。 眼看这里,远离了官府,两人安心往去拍门,村老迎了进去,问明情由,笑道:“看官人,不是江湖里豪杰,便是人间汉子,不是老汉不肯借宿,这里分明有个好去处,主家十分是人物,正是老汉这里的主人,愿请官人往去那里。” 赵楚奇道:“果然是个人物,缘何不曾听说?愿听丈丈分说。” 村老引着两人出了院门,手指山里,道:“这山,唤作九莲山,原是个荒芜所在,开国时,有大军在此驻扎,待裁撤时候,留下一处要寨,十多年前,老汉们随着主家自江南迁来,外头的,都如老汉一般,这一位主家,年青十分喜爱结交英雄好汉,便教老汉们谨记,但凡有好汉自此过,便告知山里有好结交。” 琼英奇道:“丈丈竟是江南之人?” 村老道:“主家祖上,颇有名声,楚汉之时,霸王有个大将唤作虞子期,便是先祖。” 赵楚动容,叉手施礼,道:“不意竟是名门之后,正好拜谒,只怕天色已晚十分叨扰!” 村老笑道:“哪里的话?这一位娘子,眼看十分疲乏,那坐骑也损了脚程,且待老汉唤两个后生,引两位往山内去也。” 不待推辞,飞奔出两个村汉,拿眼将琼英打量,十分惊讶竟有这等英气的女子。 待那两个前头引着缓缓往山内走,琼英道:“虞子期我也知些,却不曾详细,只说有个奇女子虞姬,想是一家的。” 赵楚笑道:“自是一家。” 当下大略将所知的计较,略略分说一遍,琼英听罢,不再言语,却低声问:“看也是个豪强,大郎真心要见那甚么当家的?” 赵楚看那两个汉子背影,叹道:“哪里想过,这里竟有个人物,看那村老,十分推辞不得,不教他起疑心,只好探去。” 说话间,那两个汉子在前头叫唤道:“官人宁耐,正是这里,待俺叫门。” 赵楚放眼来看,只见果然九莲一般,周围都是高峰,里头一方缓地,四面将砖木勾勒起堡垒,上头有火把通明,气死风灯比剥嘹亮,竟是一处不比大名府城池落下许多的所在,看这里头的气魄,诚然是一处豪强,惯能豢养英雄。 又看那城头上逻卒,精壮剽悍,手执刀枪弓箭,许多都已愈制,更有森然露出狰狞的大弩,遥遥指住来路。 转目再看四面,九瓣莲花也似山峰上,设有岗哨,却不设灯火,人影憧憧,只有山风过处,方能见到处。 正看中,那城头一声断喝,一条吊桥落下,赵楚瞠目结舌,往去细看,原来护城河不曾有,却那吊桥下,看似平地,只怕只是浮土,下头定有陷阱暗流,一个不知,一个死。 待靠近些去,下头果然有些微流水声,微浪溅起有金铁交响,果然是个凶险的! 正这时,那号称寨门的城门大开,里头先涌出一彪人马,明火执仗,排出了排场,方立定,又涌出一泼吹鼓的,喜乐震天,再接着,自后头闪出数面锦旗,上头并不落字,当是迎客的用。 琼英暗暗吃惊,道:“好大一个排场!” 赵楚心下奇怪,究竟何人,能只为两个生人,便落下这般礼贤下士的模样? 正这时,那城头“虞家庄”巨石横额下,缓缓迎出一人来。 第五十六回 夜宿虞家庄(下) 且说赵楚两人,总觉脚程太多只是累赘,匹马往东而来,正过这虞家庄,那城堡里,迎出一行人来,不片刻,又一个迎出,远远深深施礼,道:“不知更有英雄过往,有失远迎,但请见罪则个。” 他这音里,宛如清泉过碎石丛,十分没了动听,微微颇是尖锐。 待看时,两人又吃一惊,你说那来人如何模样? 约与琼英同高,身体欣长,苗条宛如不能禁风,宽阔衣袖,风中飘扬。却那面目,远看似是银月,近了,果然是个银月——面皮不知怎的,只在脖颈下一片粉腻白皙,上头却套了银面,将个眼眸,弯月一般只好教人看见,如何个分明,不得而知。 这人,一身缟素,那眸子里,猩红未罢,赵楚两人更是吃惊,急忙分辨,他那随从,竟都缟素,不知究竟。 却说这人,声音非是呕哑,只如雏鹂口中,又唅了冰棱,见面先拜,再三请往内里去,谓那两个汉子道:“正是好,往来的豪杰不知凡几,但凡庄内有些,若有个鞍前马后,不可怠慢,引往来便是。且在功劳簿上,记你本家功劳。” 那汉们,闻声不甚喜悦,只能见了这主家,竟十分激荡,不知如在梦中,再三拜别,好是不舍,似要将这银面的人,纳入心里才好。 赵楚登时存了心思,若要江湖里好汉归心难,若教庄户里人家归心,更是难,看那两条汉子,虽是憨厚,却有心思,能将这主人家,性命也似干系看待,只怕手段,天下也是一等一。 于是拜谢,目视缟素群人,道:“深夜叨扰,十分过意不得,倘若庄主手头要紧,倒教俺两个,好生作难。” 那人摆手,肃容请两个入内,一面道:“想壮士自知,此处,本是族人迁来,数年之前,方是我握了族主,有个不出得口的名字,唤作虞李,敢请教壮士姓名?” 赵楚犹豫片刻,见琼英急切使眼色来,稍稍沉吟,心里有了决断,暗道:“琼英之意,此人定是河北名人,只怕官府里推脱不得干系。既如此,看他经营根据如臂使,想来江湖里,自有讯息的来头,趁着不曾入内,好话说了,看他甚么算计?” 乃道:“贱名不足挂齿,说来笑开了英雄的齿,便是京师赵楚。” 又牵了琼英,道:“这一位,河北好有名声,本与田虎那厮,杀家灭门的仇恨,有个名头,唤作琼矢簇,便是琼英。” 琼英心下怪异,心道:“又甚么图的?略略说了自家,偏生将我,这般分明?” 那虞李听了,却不流出惊讶,一双弯月眸,在琼英眼眉里扫过,点头道:“原是琼矢簇,难说别的有这般勃勃英气,果然时间的奇女子!” 又向赵楚瞧半晌,动容道:“只说这几日,定有贵人临门,不意却是名震天下的赵大郎——直言相告,莫非不怕大名府里十万精兵?倘若我这庄子里,有三五个跑将外头去的,待明日时,赵大郎当与虞李,玉石俱焚。” 琼英道:“此处是你所在,若非有上头心思,哪个敢往官府里密告?看你那庄客们,待神明似敬你,好胆,也敢有这等心思?” 赵楚笑道:“虞庄主雅人风量,哪里会有这等小人的心?若非明知俺,不肯名言,却教俺定起了疑心,说不得,这护城河下,今夜便是血流成河。” 登时间,虞李身后几条扈从闻声色变,他们哪里能不知赵楚? 在京师时,江湖里往来好汉,莫不感念恩德,自犯了王法,以孱弱之身,力敌号称天下第一的卢俊义,胜负不明,这等猛虎,只看虞李便在左近,倘若果然发难,宁不教他等心寒? 那虞李,谈笑自若,将一双手轻易不肯示人,都在袖内,严密盖着,侧身只作出个请势,口头上道:“山外事物,干我等甚么担当?只重今夜,竟有两位贵人,且往内自歇息了,待虞李些许家门屑事罢了,回头往来请罪。” 琼英好生安心不得,赵楚自也不肯放心,问他道:“不想区区名声,能教庄主知晓,但凡有甚么差遣,只要出力的,都是一身力气,也好吃酒心内安稳。” 虞李微微而笑,并不以为怪,与扈从道:“休以主人家心思忖度,庄上既有分明壁垒,以赵大郎见识,怎不知那劲弩,朝廷里法度所不容?分明也与官府有勾连,怎肯轻易舍下周全?你等自随我来,也有许多时日,不见江湖里好汉,我既以蹊跷示人,不怕人以疑心待我,此方所谓来去明白,真好汉也!比之口头连声都是叫好,暗自腹诽的,天上地下。” 琼英方笑道:“真见识也,你这庄主,能得庄户们敬爱,果然是个磊落的。” 那虞李将左右喝退,乃请了赵楚,自往大堂里来,教下头的排布起宴席,见赵楚阻拦,便笑道:“大郎不知,但凡自虞家庄里过的,无论好歹,皆是一般儿招待,不以青眼而盛宴,不以心恶而薄席,非是怕大郎笑话,这世道,内忧外患,眼见太平时日不久,不得不作个后手安排。想那孟尝君,甚么人物?也能将鸡鸣狗盗者堂上客待,我虽不才,不屑学他,只好如此,并非甚么了不起的。” 乃将一十二道看果,并着精工巧匠妙手做来假花青松,郁郁葱葱一起排来,将个大堂内,又添置了灯火,驱赶些许森然寒意。 不片刻,又有仆从,流水似摆开九道冷菜,取个银壶,将美酒送来。 那虞李,此时方探出手来,好教赵楚惊奇,不曾见世间有男子,生出这般的妙,纵然琼英,也觉倾心。 怎说的? 但看那一双手,掐花也似,晶莹可烫流霞,微微清瘦,显出十分的修长,海棠春露一般。 这虞李,将三个琉璃盏也似玉杯,剖开新竹以新水涮了,又将些温水,取个帕子擦拭,一一排在眼前,缓缓斟出三杯,自奉一杯予赵楚,拿眼来看琼英。 琼英本也不善饮酒,却也以之驱乏,眼看赵楚取一杯来饮,存了心思,觉起临行时念奴吩咐,原来道:“大郎豪杰本性,不愿将疑心待人,本是不该说的。只这一遭,妹子当亲随,你我都是女儿家,天地纵然有说头,无非女子难养而已,今朝青州危局,大郎只怕早有料想,不曾果真如今日这般束手无策。只他果然要做好大事,京师里有一个生死离不得放不下的人儿,定往去安排周全,我却不能随行,多要劳妹子——切记这一路里,休管大郎甚么心,他可磊落,只这小人心思,若是妹子不弃,宁愿敢与念奴同做么?” 当时两人熄了烛火,并头一处,彼此如兰的吐纳可觉,琼英为她先一番私房里的话儿,将一颗心都乱了,闻言也不觉甚么难,脱口道:“不劳姊姊费心,这一路里去,管有小人的心,琼英一身但当便是。” 此时,念起念奴这一番的话,琼英便有心意,摆手道:“一路都是风尘,只怕杯酒便要教庄主瞧个笑话,自不必理会。” 那虞李,讶然将琼英多看两眼,持起一盅来,与赵楚饮了,却只半杯,眼眸里起了迷雾,急忙顿了手,道:“告罪,不是甚么不周当,果然只是量狭。” 赵楚呵呵笑道:“庄主自便最好。” 又吃两三钟来,那冷菜,各自点了筷头,便有穿花的蝴蝶似使女来,将桌面里尽皆收拾利落,招手摇铃处,外头又来十七八个妙龄女子,手捧热肴,有炙有脍,时下有的,他也有,时下无的,竟也能见。 赵楚看那使女手心,教个热肴烫成了红印,由不住皱眉,虞李看在眼中,又十分惊奇,自知他不好说来,便摆手道:“这一位大郎,是个遍天下也说好的英雄,既不愿教你等作难,吩咐下去,往后管有甚么热肴,垫了物事也好。” 那使女们虽不敢出声感激,眸里多了谢意,些些将赵楚瞟一眼,垂首而立。 赵楚方道:“正合如此——想天下的儿女,俱是爹娘生养,皮肉长就,菜肴固然精美,倘若教他人作难,却教赵楚好生食不甘味,庄主此举,常人做不得,当受一拜。” 虞李慌忙避开,看那热肴,袅娜而来,乃命使女们往金针堂里取些敷药,又道:“今日之事,只是我家事,不与你等相干,且都去了,教众人上下安心,再自往后库里,各取布匹银两,以惯例便是。” 果然是大家的出身,那使女们并不拜谢,远远退出三步去,方盈盈微微敛衽,再三告退,悄然出了门去。 至此,琼英暗暗叹出一口气来,这般风范,着实教人受用不得。她是个善心的,见不得自家受用旁人干干伺候,那使女几个掌心里烫红一片,早教她心内不安,如此去了,自然十分相得。 当时那虞李,又吃半杯的酒,银面下眸光,愈发深邃,将赵楚看住,徐徐笑道:“大郎一片好心,天下人领会得,只怕传将出去,却教学究许多围讦,莫非竟不怕?” 赵楚大笑,道:“管他甚么说话,只求安心,以我的心,度天下父母子女的心,倘若禽兽,定敢来撕咬,一刀砍杀便好,理会甚么差错?” 那虞李,看住赵楚,眸里光似笑却不笑,漠如月下沙,冷如潭中水,道:“赵大郎名声,我自多日耳闻,这世道既不容,果然要投了牢笼?抑或别有所图?” 琼英闻声,暗自取了画戟在手中,只待一言不合,将这教人见了先森然的人,先行拿住,便是不济,也当折在手里。 赵楚却不理会他,将那精美热肴,满口下了酒,道:“这天,甚么法度,敢教赵楚死命也须从?甚么世道不容?分明只是那厮们,只求一家之私,将俺等屈杀,既如此,眼前无他去路,便挥刀,杀出个血路来!念如今,却非俺孤身一个,只为心爱地左近,谁来寻衅,便就杀之!” 虞李蓦然失笑,问他:“只听大名府里,好悬却了赵大郎性命,自忖此去青州,当图有大事,竟是果然?” 赵楚也不惧他,只是心里古怪,这人绝非维护法度的,本身是个豪强,他这一番的问话,似别有所图,究竟终究,不得而知。 乃道:“自是果然!” 虞李心下了然,赞道:“诚然一条好汉子,有始有终,教人心折。如此,明日正好一桩仇恨,好教赵大郎做个见证。” 待撤了酒筵,安排厢房,琼英画戟不曾离手,谁知那虞李安排已定,起身便走,并不在左近作陪。 待问时,赵楚暗暗阻拦,后方道:“此人行色坦然,非是龌龊图谋,只是有深重心思,不知究竟,且看他明日,甚么安排!” 琼英道:“只看此人,与念奴有六分相近,心思如狐,莫测神秘。” 当时月朗星稀,虞家庄里似有重重鬼气,间或有婴孩啼哭,倏然教人掐断,鬼蜮中一般。 琼英一身的冷汗,一夜不敢安睡,侧耳往一厢听去,赵楚鼾声如雷,心下奇怪,道:“不见他有这等往常,怎地今日,大异于昨?” 正是:山影憧憧百鬼行,月朗不得见明星;虽有钟馗驱逐剑,却无纳川禹王鼎。 毕竟这虞李甚么计较,赵楚二人此去京师又待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七回 杖落血如雨 诗叹: 白马缟素向阴台,彼岸遥遥数枝开;何必连坐罪无辜,总有报抵一处载。 且说这一夜,琼英辗转不能眠,只听厢房里鼾声如雷,一面好笑,似是隐隐知晓,倘若果真有些变故,这小小院落里,困不住那一头猛虎。 当真是一夜无事,待天明,有侍女奉着银盆,盥洗的送来,方再门外走动,那头便有应声,竟是昨晚间那几个,各自眼目潮红,也换了一身素服,便在发髻上,也不敢将招展钗子,略略挽住,顺常垂下。 待洗漱罢了,琼英不敢大意,往来赵楚处问话,许是昨夜里事故,那使女几个并不隐瞒,一个道:“昨日里,正是家主仇恨日,若非官人两个来,只怕一夜,虞家庄早血流成河。” 赵楚忙问端由,那使女道:“二十年来,家主无事不曾惦念仇恨,原是那一日,老家主在世,可怜家主高堂,本是偏房里出的,只为些富地,教个本房里的子弟,好生豪强,强要不成,便生歹毒,棍杖之下,一家五口归了土。” 琼英啊地一声,感同身受,赵楚皱了眉,道:“这世道,本便是如此,倘若血债血偿,那也无妨,倒是怎生个安排?” 使女道:“官人不知,自那一番变故,家主年幼,尚在襁褓,教个贴心的老管家,雪夜里以自家,自家小儿保得一命,可怜那老管家,竟也教那人们,只为斩草除根,杀了个家破人亡,家主自在下头长成,也是苍天可怜,教她记著了这端恨事,待垂髫之时,老家主辞世,他便使起了手段,将一番缘故道来,不曾打杀那厮们,便就作了家主位子,如今那人们眼看不能得保家业,暗地里又生了歹毒,要勾结官府里的,教家主及早发觉,已大小俱都拿下,只待一刀杀了,也算报仇雪恨,正有人来报,说是官人两个来,方就此关押,只看今日,往南拜了,祭拜那铁丘坟。” 琼英不解道:“甚么铁丘坟?” 赵楚道:“以坟头,以生铁浇筑,不教冤魂出入,正是绝后的手。” 琼英大怒,骂道:“世间怎有这般黑心烂肺的人?便是有惊天的仇恨,不该不教亡故的不能安歇,忒地狠毒,合该报仇。” 不多时,又将清淡的米粥送来,胡乱吃几口,赵楚又问:“只说你虞家庄,本是江南上虞的,怎生来了河北地界?” 使女道:“官人明晓,虞家庄,本是上虞大户,奈何朝廷里要甚么花石纲,眼见左近的大户,俱都因此亡了,又老家主在时,这里盘下了这处庄子,因此举家迁来,也是家主所为。虞家庄举家来此,也不过五六年光景。外头的庄户们,大多之前的来,因此算作二十年。” 正此时,外头哗然,似有百多人聚起,使女们闻声色变,忙教将那院门紧闭,道:“那人们,果然也有些根底,教人放了,眼看造起反来,只怕果然要出乱。” 赵楚心里道:“看这虞李,料人如掌握,倘若是我,也不能只将那仇人押了就此安心,只怕也是他手段,也要斩草除根,甚么籍口,都是算计。” 倒是琼英,绰起画戟道:“竟也是个苦命人,生受他许多,眼见危难,不如就此作个帮手。” 赵楚教她宁耐,命那使女几个,道:“将院门大开,但有一个来,看他哪里复去?” 使女们不敢听从,恼起琼英,挺画戟径出,往那门闩上一挑,外头撞进几个闲汉,眼见不是虞家庄的,只怕当是外头的浪荡子,持着短刀,见有能典当的,奋力来抢,一面笑道:“那老儿几个,徒徒送俺们花销,抢他一空,劫取几个娘子,大名府里消受去也。” 待看了琼英,见她手挽画戟,登时笑道:“原来也豢养几个帮手,最好拿了,看她这等模样,也合该咱们受用。” 只语只及此,教琼英手起戟落,咽喉里血涌如泉,早不能再活。 便此时,左近里院落中,哭喊连天,更有许多嬉笑之声,略略算计,只怕也有百多人趁乱,琼英飞身上马,回头招呼赵楚,道:“大郎身是好汉,如何不肯援手?” 赵楚叹道:“这一位庄主,心沉似海,只行事,难免忒无顾忌。” 原来怎地? 赵楚略略猜度,心里便知这虞李一番算计——那对手们招纳闲汉,他手眼通天如何不知?只自家登了这家主位子,时日不久,又有许多掣肘,只怕下头的人,敬服于他,上头本家里的,却未必真个心服。这一番,明知那对头们有算计,也知晓这等闲汉泼皮本性,不如送他良机,教他都来趁乱,趁势教这泼皮们,将虞家庄里本家,祸害一通,待将那对头们除却,也好再行收揽人心。 他也知这等手段,只是平生不爱,最是见不得累及无辜,便教那几个使女往僻静处藏身,取一把长刀,飞身上马,破开门扇往外头便走,与琼英道:“也是个领兵的,怎可不知人心?休看这一头乱起,只怕那虞庄主,心里暗喜不止。不见这里祸害的,都是本家里人?倘若不信,往城头上去看,寨门定早已封锁,休说外头杀入接应,里头的,一个也休要逃脱。” 琼英伶俐,也是一等一的,闻言哪里不知? 只她毕竟心下有一段仇恨,道:“自也知他,只这等贼,合该杀了才是。如今既收他的恩,看也是个豪强,不如就此报了,也好教大郎心安,怎生不好?” 两个前后冲脱而出,只看偌大个虞家庄里,乱走的都是人,也有烟火起处,渐渐往中心地带而来。有那手携妇孺的,后头几个闲汉,追赶不放,待慌乱处,急忙收拾起的包裹,倾斜一地,都是细软金银。 那闲汉们似并不收手,一面教同伴一路收捡细软金银,极似杀人为乐,但凡赵楚见了,一刀枭着首级,往那火焰驹銮铃下系了,血淋淋一把刀,左右冲突横行,不片刻,只怕早有三五十个命丧刀下,一时间,微微定了这厢,喝道:“放着要来趁乱的,取些财物,本不该挡道,奈何平生,最不喜这等贼,倘若再敢,见有一个,便是一刀。” 那虞家庄的,看他座下首级如麻,眼见是个杀神,却似见了青天,急忙往来求个周全,将那要趁乱了,也有不怕死的,叫一声喊,一起杀来,远远地,琼英将那飞石,蝗虫一般撒出,便有幸免的,哪里能快过火焰驹? 这一路来,渐渐平定,有那胆小的庄老,手指前头中心,道:“好汉既有肝胆,眼见这一群泼贼,不念庄主仁慈,偏来祸害,那一厢里危急,不如就此援手?” 赵楚心道:“这虞庄主,心有猛虎,只怕连累无算,果然见不得,他也不曾明说,不如就此依了这状老所言,也好事罢有个由头。” 于是顾不得身是客家,吩咐那主事的庄老,道:“只看你这里,也有三百五百汉子,想那漏网的,只怕不能安心,果真要保全老小家财,当聚起人手,时时防备。” 庄老道:“都依大官人。” 于是又这两骑,望定人声呐喊处来,眨眼间,只将那变故,都在眼下。 只见前头,一处大院,想是虞李所居,院墙高深,上头盘踞无算的汉子,灰瓶石头,却不使弓箭,井然有序,外头虽有三五倍的对手,不能冲将进去。 又蓦然一声喊,那院门陡然大开,里头杀出一队庄丁,俱有三分手段,两三个一队,七八个一伍,不避刀枪,将外头杀出一片空地来。 又一泼庄丁,自内里再复杀出,看他行动,如有号令一般,不过眨眼间,将那外头围攻的,又杀出一片空地。 便此时,院内一声号鼓,便在左近院落里,杀出怕不下五七百的汉子,个个精壮,十分剽悍,手持着朴刀长枪,冲入那人群里,见着便杀,不避老小。 赵楚谓琼英道:“可见这里,有丝毫乱处?这一个庄主,诚然是个人物,不必人说,十数年隐忍不曾发作,虽不知怎生翻覆取了这家主的位子,能容忍至此,只怕平生见过的,无人能及。” 又看那外头作乱的,自不知竟这一厢有算计,为庄内的杀出,先是吃了一惊,却教里头的不知谁,有几句分说,怂恿起最后的血勇,再遭这一厢的生兵围困杀来,登时面面相觑,毕竟不是行家里手,见果然有安排,望定空白处逃命的,多不胜数。 及此时,方见那怂恿的,几个苍头老者,却公推一个轻壮,是个读书人模样,约莫三十许年纪,眼见也没了主张,仓皇往四下里看来。 赵楚道:“都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十年不成,果然如此。” 便见那院门大开,贴身的扈从,拥着虞李,立足阶上,戟指喝道:“贼安敢如此?眼见分崩离析,何不早降?” 那左右的闲汉庄丁们,闻声意动,倒是那秀才喝道:“且慢!放着如今,抗也是死,降也是死,左右不能活,何不随我,将这贼杀了,荣华富贵,俱各有份?” 那随来的,四下里看,不敢应声。 虞李那厢里,团团将他围困,少说也有上千人,又看那远处两匹战马,十分恐怖的下头,系的都是自家人头,马背上那人,只看便知千百人不可力敌,如何厮杀? 虞李更不搭话,一声喝令,院内墙头上,涌出无数弓箭手来,又在四周院墙上,立起了劲弩,弦声动处,血流如注,将个不甚宽阔地里,又添数十尸体。 待三发过后,只将寥寥几个江湖里的汉子,留在了那几人身畔。 便此时处,自远远地里,奔来一行人,引头的乃是几个老者,眼看衣衫整齐,形容慌乱,迎面叫道:“家主不可放却这几个贼,可怜本家,教他等洗劫,丧命者不知凡几。” 那虞李面目,自瞧不明白,赵楚猜度,只怕他此刻,将这奔来的一行,早都视为尸体。 再一泼羽箭发下,似那弓箭手得了吩咐,将羽翼斩尽,偏将本家的那几个,并不损分毫。 及此时,大势已去,虞李喝令扈从几个,劈面将那秀才几人拿下,乱绳捆了,吩咐道:“但凡虞家庄本家的,三声鼓后,祖宗祠堂里听话,有不到者,驱出本宗,不复再用。” 赵楚叹道:“好一手驱狼吞虎。” 琼英不解,乃道:“想那乱处,不看望见你我遁形无影的?只怕便是这虞庄主安排,只是乱众,也为诛杀,他既不为钱财,也不嗜杀,既得手,何必徒徒葬送性命?如今者,这乱里,虞庄主既得手,如今教本家的都来听话,不闻倘若不到的,便不复本宗里人?想那诛杀的,只怕都是二心的人。” 琼英嗔道:“只看你,前番方甚么差遣也不肯名言,都教七哥几个分付,如今怎地,似是念奴在此?” 赵楚不答,乃道:“这一手欲擒故纵,又将个趁火打劫,只怕而后,便是斩草除根罢。” 那虞李,见他两个在这里,便来邀请,道:“正好教赵大郎作个见证,但随往宗祠里来。” 赵楚欣然,道:“正好。” 这宗祠,却不在家主院内,又在一处僻静地里,靠着远山,乃是一处岗子,流水环绕,青松苍柏掩映,虽方初春,一片盎然。 这大户的宗祠,总不比寻常,上岗来,先有牌坊,而后进去,又是祠碑,再往内去,方是大庙。那庙门前,立着几个大汉,面色肃然,迎面挡住众人,口称要教家老知晓。 虞李冷笑道:“只怕这家老,一时不能赶来,休来试我刀口锋利,不愿附逆的,就此让开,一个说不好,老小难保。” 那汉子们看他杀气腾腾,如何敢拦?慌忙让开去路,虞李教人踢开庙门,一拥而入。 倒是那尽教拿了的,除却个秀才,面色喜悦。 赵楚踟蹰顿足,看他虞李背手而入,紧着手中的刀,不能决意。 这宗祠里,原本不曾有鼓,虞李教人取来,不待三通,早有庄内的本家,将个不大的宗祠前头,汹涌地水泄不通。 虞李瞥一眼赵楚,吩咐将那几个扯将来,道:“想虞家庄,世代清白,既不与官府里勾结,又不曾行走狗之事,如今只为一己之私,罪无可赦。” 乃命:“就着祖宗面前,斩迄报来。” 那苍头老者几个,惊声喝道:“素无私心,倒是你这家主,得来本是蹊跷,如今只为往昔私事,大动干戈,清除异己,道是甚么祖宗法度?” 虞李冷笑,喝道:“休提那一桩,今日也便分说!只是当年,可怜一家老小,尽教你乱杖打杀,今日便要报仇,你待如何?” 那秀才忽道:“既要报仇,只问我一人,何必连累?想你家仇,都是家父一手做来,如今他也奉身祠堂,面前怎敢有私心?” 虞李大笑,道:“你不提,我却忘记。原来这祖宗祠堂里,也有几个世仇!罢,既是世仇,便是虞李无理,你又待怎地?” 却教那心腹,道:“将那老贼几个供奉,自此断送,但有暗地里敢违逆者,视同仇敌,无论老小,城外乱石岗上,杀了径去饱那走兽飞禽!” 登时族人哄然,虞李道:“但有不服,可问我一口杀人的刀。” 那秀才几人,涨红了面目,叫道:“便是你势大,虞氏宗祠,却在江南,这里都是你经营许久,怎教人心服?” 这一言,怒起虞李,亲持大杖,一脚踢翻了这人,乱棍落如雨点,不看好歹,只管要打杀,三五十过后,那秀才,进的气少,出的气长,眼见不能活了。 当时虞李喝道:“也好今日将恩怨明了——放着这数年来,我以一人之身,供养举族保暖,如今得来这般待。自此后,我这一门,单奉祖宗,自父上,与你等再无瓜葛。” 又喝道:“既如此,这外家的宗祠,放着我地里作甚?左右只消乱棍打砸,河北虞家庄,自此与这等老小贼无半分恩义。” 又命:“将他等,逐出虞家庄,生死有命,既是大名府里许了他的好,自去便是。” 一时间,哭号震天,虞李不动波澜,只那刻骨的仇恨,亲手要将宗祠打砸。 正此时,背地里陡然一把剑,来如急电,只望虞李背心处斩,倘若实了,神仙难救。 赵楚按捺住手,果然有虞李左近几个扈从,不曾远离分寸,见此齐声大喝,竟已血肉之躯,奋勇将那长剑挡住,又有几个,自衣内取了手弩,只看长剑来处,不问好歹,攒射如雨。 只听那宗祠里头,叫声数起,不片刻,几个扈从,自内倒拖出几具尸体来,面目沧桑,都是老者。 清点了人数,那扈从里有个道:“老贼一个也不曾逃脱,尽数杀了。” 这一时,虞李便教随来的自家人手,一拥而上,将个宗祠里香火,就此掐断,里头的祖宗牌位,只怕有三五百个,都教他点出几面来,所余之类,一把火烧个干净。 将个本家的众人,也有三五百之多,看的头皮上发紧,两股战战,竟不想,这虞李竟要脱离了虞氏一门,单立成户。 且说这时,若要脱离了本族,便当有官府出面作个见证,谁料虞李势大,非是本族逐他,自家竟以一人之力,将本族其余祖宗,自祠堂里尽皆驱逐。 众人看时,这数百灵牌里,只先祖三代都在,其余自下,一把火烧个干净。 哪知虞李并未就此收手,教院内的亲信,自自家处取了早已安排好祖宗灵牌,只以上父辈一代,却将其母,也铭刻在侧,自在宗祠里供奉了,将那先祖的几块,分付道:“既是单立了门户,官府那厢,自有出面,不教你等作难。” 至此,这一遭事端,业已罢休,那虞李便将一身孝妆换来,往祠堂里拜了三拜,念道:“今既拿了仇人,本当剖肝沥胆,挖心取肺,怎奈本是同根,不愿就此,因此只消依着往日,乱杖打杀,高堂在上,休要作怪。” 便来取那秀才,尚未气绝,登时将他,往那长凳上一扑,教人刮了上下,只留个小衣,自取一条长棍,使力打下,只十棍,那秀才声弦嘶哑,又五棍,皮开肉绽,再复十棍,白骨森森露出,那棍落,血滴如雨,棍起,皮肉翻开,竟将大杖,粘着扯住。 这时,那秀才早没了人样,却不至于死,虞李目中仇恨并未削减半分,又将那老者几个,踢倒按定,毕竟年老体弱,只消三五十棍,咬断了舌根,先后自杀。 回头又将那秀才筛起,往地上猛力一掼,将个七死八活的人,又复了三分生气,原来这人口中,早教棉布挡住,求死也不得。 这一番刑帐,却教众人,便是赵楚,也霍然动容。 原来这一番打,不再深入,那大杖,斜着劈一般落,点水也似,在那烂肉上一刮,继而飞起,恍如一把钝刀,将那森森白骨上的血肉,一丝一丝剥将下来。 这虞李,只怕心有仇恨,这一番打杀,不知学就多久,又复数十棍,那秀才竟尚未气绝,只是自肩头至大腿,再无一块完处,自背后看,似一具骷髅,蠕蠕而动。 琼英不敢面看,低声问赵楚道:“倘若他竟要将那人们满门,俱都这般打杀,如之奈何?” 赵楚摇摇头,心道:“只看他这一番做派,非是真个要将虞氏余者尽皆驱逐,只削了族籍便可。更有以此人心性,仇人一门,便是纵容出去,只怕追杀不得反要落个不好,不如就此掌握在手心里——噫,且看甚么手段!” 正是:何惧万人切齿恨?只怕世无恨我人。 毕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八回 红烛摇影 诗叹: 锦书鸿雁驰云端,烽火茄语归呢喃;春来半雪半是梅,谁教剪烛向空山。 只这虞李,心坚似铁,将个仇人,大杖尽皆打杀了,又将那骸骨,往祠庙里祷告,如是再三,下头的族人,休说那骇个半死的,便是本有恼色地,不敢直面。 正此时,岗下数枝早发的,微微教光景勾引出些许的暖来。放眼看,半是山水,又罩着青郁,间中一行水,带出两面山,一面乌墨似黑,一面却显出青,将个水,也晦明不得合。 那虞李,将先人告了,便令心腹,取些细软银钱来,一一发付,道:“虽有刻骨恨,不愿如那老贼等众,牵连家小,这里许多钱财,自管拿了,何处安宁,何处去。待养大儿郎,倘若有心报仇,自寻来便是。” 那下头的,面面相觑,如今做主的尽皆折了,这老弱妇孺倘果真出了虞家庄去,休说何处是个安宁的,便那一路里强贼,见你多有银钱,如何不起歹心? 便有那庄老,公推着几个来,往祠庙前拜了,面子上虽过不去,奈何形势如此,只好抹着老脸,齐齐劝道:“家主容禀,今既结了往前怨仇,将这些老的小的,何必徒徒便宜别人?纵然如今,奈何都是一笔写出的同祖,既有小辈不知往前,归在庄前,有老汉们几个,日夜教导,也不致教叵测用心的挑拨。” 不待虞李应允,又问那丧了做主的家小,道:“出这虞家庄,左近不见田虎王庆?便是归了江南,想那方腊,如今与朝廷里不死不休,何处是个安宁?以身投虎口,倒不如留下些血脉,总好过举族皆亡,意下如何?” 赵楚又将那虞家庄上下打量,心道:“这虞李,诚然是和狠毒的手,看那作乱的一去,他家小再无一个有主见的,想虞家庄上下千年,留来有见地的不知凡几,竟教他这数年,莫非尽皆逗杀?又这庄老,先拿个后话将上下说住,看他老弱一行,谁敢果真卷了钱财往出去?虞李倘若不允,果真这一行老弱教那强贼并了,难免有损清名。好一个虞家庄,这等勾心斗角的,如今方见!” 又看那虞李,面目不能见,只眼眸里,一片宁然,只怕早料有这一手。 果然那老弱一行,将些孩童妇孺,那血淋淋的,破了心胆,既有庄老出面,不敢犹豫,一起拜在尘埃里,都道:“只求家主活命。” 那庄老几个,往亲近的使眼色不迭,于是齐齐央求,虞李瞪住他,不敢直视,口中只道:“只看果然不能断的血脉里,原宥则个。” 虞李将问赵楚,道:“赵大郎意下如何?” 赵楚道:“自是庄主家事,不可贸然,但凭庄主断决。” 虞李便道:“既如此,也不愿做老贼那厮们行来的事,如今庄内,遭贼落难,只怕你等有些家财,也折却不少,这钱财,便权作安家。往后祖宗祠庙里,就此除名,但有不愿者,尽可离去,绝不强留。” 便有他心腹,大声道:“家主仁厚,却不想那时,贼们可曾有此等念头?拼着庄主责怪,他等敢有果真往官府里勾结的,抑或往投那强贼图谋加害的,小人几个,沿路也有人手,一刀杀了,落个干净。” 这一席话既说来,谁敢愿亲身往试?一时间,虞家庄,当真只从虞李一人,往下便是庄老,温饱自是无虞,却要翻覆,只怕早临杀身之祸。 当下教阖庄老小,将那火势扑了,又发付下去钱财,各自安家,待看那城头,岿然无动,外头休说有官军来,便是个捕快,也不见一个。 虞李乃请赵楚两个,往大堂里又排开宴席,道:“虞家庄颇有积攒,不敢断富可敌国,豢养大名府里十万大军,数年不绝,那眼红的,自然有伎俩。只是这大名府里,上下不有一个人物,独独梁世杰府上,养着两个女儿,好生了得!自前日,有贴心的来报,内家那个,江南发作了事故,只好南下,却将虞家庄,留了梁世杰亲女。” 赵楚隐隐记得,那梁红玉父兄本是南军中军官,方腊势大,官军不可抵挡,只好将罪,落了这两个身上,捕杀只在眼前。只是心下不解,这梁红玉既是梁世杰内家女,梁世杰又与太师蔡京十分勾当,怎地竟保不住一个当军的? 细细一想,恍然有觉,心道:“这官场里,六贼素与清流不合,看梁红玉一生,只怕那父兄两个,并不与梁世杰等辈十分亲近,又有着这一面干系,清流更为不容,两厢没个帮手,因此教那没本事的趁了。” 但听虞李叹道:“说这梁世杰女儿,容不得不心服。头一个,行事只求果断,不为虚浮牵连,手段刚硬,大丈夫不能比。又那亲生的,本是不遭上下待见,是侍妾所生,如今梁府内,有大妇做主,怎能轻易过活?却这一个,也工心计,谋略不比头一个没见地,更是稀罕的,却是那算计辎重称量裁决的勾当。蔡太师何等人物?自随荊国公变法,官场里起伏,只凭这一手裁决称量的手段,天子依为柱石,便是这蔡太师,如今每逢不得解,快马请教这女子,大名府军,本是禁军里最是不堪者,却在那辎重粮秣之类,不曾差错分毫,都赖这一个!” 赵楚登时动容,不想天下,竟有这等人物。 那虞李又道:“只那梁采芷,本性刚毅,这一番遭了大难,又在梁世杰府上出力许多年,只怕恩情也已报答,自此,依照朝廷里法度,沦落风尘里一人耳。若以我见,这一位虽是对手,着实佩服,倘若要行大事,当为一方上将尤有过。手腕果断,心有主张,称得上奇女子。” 赵楚心道:“能击鼓破贼,号称千百年方出一个,梁红玉自有过人之处。” 琼英笑道:“只是可惜,倘若念奴有幸,定也惺惺相惜。” 赵楚心下暗笑,道:“念奴一番难,几出于这梁红玉之手。以她性子,非是睚眦必报,却最是记仇,只怕惺惺相惜,倒是未必见得。” 却将个虞李,兴致盎然,问道:“竟又有个奇女子?倒看这天下,肉食者鄙,好大光彩,都教些女儿家掌了去。” 琼英不以为然,道:“草莽里流落的英雄身,不知几千几百,当官的自是腌臜,却这世道,本便不容,干旁的甚么缘由?” 又逗留了半日,赵楚心下有事,不敢再留,乃往虞李处告辞,道:“庄主殷勤招待,十分在心,只是手头诸多要做的,不能多留,就此告辞。” 虞李似笑非笑,弯月眼眸里清明如雪,道:“既有要事,也不敢强留,此去千里,想必也有为难处,待有个小物事,赵大郎自有用处。” 却教下头的,奉上一方锦盒,开了看,赵楚失色,原来这里,竟是一方山东地理图子,上有山水,也有官道,十分详尽。本以虞李手段,绘就这一方图子不难,却他独送彼处,赵楚心知,只怕一番算计,念奴心知,这虞李,也猜度出来。 当时也不推辞,拜谢取了,虞李又赠若干金银,道:“些许俗物,怎奈世间最是好它,赵大郎此去,干系不浅,倘若顺手处,也能落个人情。” 便在虞家庄外,虞李送出三里地,两厢告别,心思不提。 这一时,那虞家庄的下头人,十分有手段,将两匹骏马,又复了往日风采,两人也不敢快马疾驰,走走停停,又行两日,已到了开封府地头。 于此处,赵楚是个地头蛇,与琼英道:“战马雄骏,只怕你也去不得,且寻个僻静处,少则一日半日,多则两三日,定然返回,自彼处会和。” 琼英哼道:“只怕你那甚么好阿姐心下不快,又拿甚么大话说我,罢,只你须依我三件事,不然,便舍了这战马,往里头来寻。” 问时,琼英道:“一则,莫与往日厮交的泼皮往来,须知,本不是个知心的,好大事,许多都坏在小人手中,更有一身安危,不可大意。” 赵楚道:“自是依你。” 又道:“二则,念奴留来许多人手,该当用时,不可虑及许多。知你有性子,愿以一身,担待万千干系,如今也是那许多好汉的领头,一人之身,许多干系。” 赵楚道:“也依你。,合当用时,自当用。” 琼英方言起第三个,道:“这一个,非是念奴叮嘱,你却要牢记,如今身是幽囚的,便是赵佶那厮有甚么腌臜勾当,不可轻易动怒,不可以身犯险,我只在外头,时时盼望,倘若里头困了,也管不得那许多,匹马杀来,便是死,也有个同路的。” 乃寻个僻静村寨里,也不敢直入,将两匹战马,往村后荒庙里安排,赵楚略做歇息,琼英往村店买些酒食,又去了草料,待天黑时分,眼见城门要紧闭,两厢别过。 这京师里,号称八十万禁军,如今江南反了方腊,燕云又与金人合力攻取契丹,将些精兵,勉强留着三两分,赵楚换了寻常衣衫,将面目,草浆涂了,扮成个折腿的老军——他自然知晓,额头上金印,片刻取不得,自是瞒不住边军里调遣的把门军士。 果然那把门的,看眼见要紧闭城门,前头来个跛脚的汉子,待近了看时,金印在面,乃问:“何处来?” 赵楚答道:“本是青州人氏,因战事伤了身,上头有恩惠,赐了个京师郊外草料场看守,官文印书,因城内有个缘故,这几日贿赂了上司,方准三日的无事,那官文印信,因此不敢贴身收着。” 便将盖有青州印信的路引,将他几个看了,那把门的,甚为多事,看他跛足行走甚为艰难,笑问道:“敢问大哥,哪一出效力?” 赵楚道:“延安府经略相公处效力,莫非大哥也与那处有旧情?须不知,可是李提辖帐下所出?抑或张校尉处?再不是,当是小种相公那里的,西军往京师里来的,便只这三处了。” 看他说的分外明白,那把门的便笑:“大哥也是个话痨,只是寻常一问,恁地许多答应——自去便是,大哥须记著,这黑天里出门的,非富即贵,不可冲撞,休教上头的贵人寻个由头,发落你的不好。” 赵楚千恩万谢,将些碎银,抹了多半送去,道:“都是一发儿的苦人,俺这里,草料场中须有许多买卖,添些送大哥们吃酒,也有这一番儿告诫的恩。” 那把门的几个,有队正,也不推辞,都取了,便命关闭城门,自往外头酒店里盘查。 赵楚绕过城门来,熟门熟路,先望自家所居的那厢小院来看,不曾落了官府封印,自外头看,院内一如去时,只那锁门的,将门扉打出一辙白印子。 当时便知,当是青鸾只怕每日也来清扫,也只她,心内的事,都在面上。 这一处,大都是相熟的,赵楚不敢多留,看定金钱巷那处,快步而去,一路灯火通明,并无人留意这跛足的人。 且说李师师,自赵楚离了京师,又遭许多心事,竟生了沉疴,这几日,教江湖里好汉送来讯息,倒是抵达青州,方略略好转,又兼生了去离勾栏的心,将个院门紧闭,整日不见旁人。这一处不比玉香楼里,她是京师里的魁首,名声遍布天下,官府里不出面,那老鸨也无可奈何,一面使人往门外求见,一面急忙要寻代替的,暂且不提。 只李师师这时,一身力气也无,便在香榻上懒懒斜倚,与个美貌女子说些闲话,道:“倒是劳烦元奴,整日里丢开那许多应酬,只为探看。” 原来那女子,正是赵元奴。这赵元奴一生清冷,素不予人颜色,不知怎地,皇城司里下了文书,纵是谁,也不敢强行奈何,着实是个悠闲身子,元宵日里,往来京师的,不知千万,李师师既托了有恙的身子闭门不见,都寻由头见她,烦不胜烦,于是闭了门户,整日自在金钱巷里说话。 见师师说起,赵元奴笑道:“往日大郎在西军里,每有捷战报来,只见你不住口埋怨,却不曾失了力气,如今只是发配,又甚么安心不得?” 李师师道:“莫非元奴不知?往那西军里,大郎一身的本领,虽有凶险,总是个快活的。如今可怜猛虎落了牢笼,燕雀剪了双翅,争教人心安?” 将手里一方帕子,方绣了过半,又丢在一旁,上头有戏蕊的蜂蝶,将个雍容牡丹,扑簌簌似要落下花粉来。 既无外头人,师师也不曾穿戴干净,将个贴身的亵衣,外头罩着御寒的褙子,寒了灯火的双臂,大半都在外头,微微动处,那火苗也往远处避了些。 赵元奴只是笑,道:“本京师里,你我三个。如今元奴随了大郎,千里性命相托,又以念奴,虽比你我苦命,却着实是个有才干的,须眉也不在眼下。奴看师师所虑的,非是大郎,只是念奴罢?” 李师师睇她一眼,吩咐在一旁听话的红萼,道:“青鸾整日里只去小院中,天黑便回,怎地今日已掌灯,不见人?” 尚未说话,外头脚步声急,只听青鸾促声吩咐,道:“你几个,都去外头,休在这里,眼巴巴做给谁来看?不见那后院里的花草,只怕要见枯萎?又你几个,望甚么内外?外头自有人,可曾看你面上分付花销?莫往一番吃喝的,都在谁头上?” 又喝道:“放着你几个泼才,这里一处内院,谁教胆敢进来?便是伺候贵人的,又待如何?如今都在这里落着籍,一个不顺,乱棍打杀,看谁分你些好话?” 赵元奴轻笑,道:“这个风风火火的,愈发没了节制。前日里,明眼只是禁中来的贵人,也敢虎一张脸扬言乱棍打出,不知是福是祸?” 正说着,青鸾推开了门,进得内来便道:“娘子也不晓事,红萼整日闷闷坐着,将些油滑的小人,都惯养出甚么来?” 红萼蹙眉道:“你也是这性子了,不知收敛,教人笑话。” 青鸾出门,总将个绿衣,腰间挽一柄轻剑,红萼说她,也不着恼,只是满面欢喜,怎也按捺不住,大声道:“有个往日的交情,眼看天黑没处歇了,来寻娘子,道是也有些说头。” 李师师道:“并不见人,教下头引个厢房里去便是,何必说我听?” 青鸾低声道:“这一个,娘子却当见了。整日里巴望,怎地回了门子,又不敢见了?” 红萼登时跃身而起,教青鸾一把扯住,转出了门去,往外头道:“正好见了,自来便是。” 果然那黑暗处,拐来一人,佝偻着腰身,跛足难行。 只说青鸾这一番话,将个李师师骇得甚么似,自香榻上,便待来迎,好歹有赵元奴一把按着,各自又喜又惊,待那人入得门来,灯光下,面皮黝黑,身有风尘,不是赵楚,却是谁来? 至此,赵元奴红了面目,避往后头去,原来她也是个爱利落的,又在李师师处不见别人,贴身只一袭小衣,春水似个身体,远比念奴李师师修长,自颈下,自肩窝外,自小腿下,只将个绒花绣鞋,一片盈盈的白光,却似个玉豆腐。 原来这赵元奴,平生最是怕羞,一旦面目赤红,便将脖颈里,也染了夕阳一般,好一个冰河里落日,这一番光景,遍数天下,今日也只初见。 待又看师师,元奴略略丰腴,浑似一汪春水,柔若无骨,倘若看了,便要失魂。这一个却不同,将那一身的筋骨,都化在血肉里,上下只三处显出丰腴,手足并不显长,更不短小,四平八稳,足趾微微翘起,那小衣上的点缀,正有一株玉滴,自趾上擦过,映在眼目里,便是风流。 赵楚看时,那明亮火下,香榻后头一幅好大的牡丹绣,这一具生香的身躯,便似只个香魂,自那牡丹花蕊里走出,来了人间。 自小时,李师师并不避他,贴身在时,小衣穿着,渐渐有个避嫌,不意今日见,竟这番模样,又早不是个不懂甚么风情的,暗暗比较两个,念奴最合暗光里看,这李师师,却最是明亮处才见风流。 这四个,彼此相识,早看半晌,方将红萼惊起,忙要往外头去,将闲散的驱赶开来,青鸾道:“若要你发付,早教禁中那些知晓。” 这一时,那窗外的丝风,方将李师师缓过魂来,只觉一身里,外头寒冷,内里一片热,暗自摇了唇,往来缓缓两步,便在面前,腻声问道:“大郎又作甚么看?可比念奴么?” 正是:烛影生香失魂处,最是春闺山外人。 毕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ps:定时更新很坑爹,今天三更不解释。晚上两更一起发。 第五十九回 盗金鞭 诗云: 八尺阑杆雕绣云,一尺相思一尺阍;休道流年景不住,闲愁冲霄越昆仑。 这世间,最是不耐问候的,非是瓜田李下,更非景短留长,只一件,便是个美人,前头问道:“我与某,孰为美?”倘若一个不慎,只怕虽不止落了分寸,心内留了芥蒂,万一发作,非是等闲承受。 因此赵楚,哪里敢将那话接口,将一厢里,取了披挂的,将那一躯玲珑遮挡,早有青鸾取了清水来,将面目清洗干净,不减分毫,只那额头的金印,李师师见了,便觉心酸。 又安排厨下,知他食量颇大,自管有能下手的,都送将来,待赵元奴自后头转出,方及问,道:“大郎何时归了京师来?” 青鸾在一旁,寸步不离,道:“也是,方才门外见了,不敢惊动那人们,因此不待细问,怎地又回了京师里?” 赵元奴道:“总是京师里,躲不开皇城司的,这金钱巷左近,不知凡几,只怕明日不待日升,当有那诸多提举们,引着逻卒察子,往来捉拿。” 赵楚将腹中果了,方冷笑,道:“最好教赵佶知晓,爷爷今日归来,好教这厮,再多了由头,天下画影图形。” 李师师早知他有心思,潸然叹道:“怎生这世道里,便容不得有一方净土?大郎意欲何为?” 赵楚不答,反问道:“那厮近来,可有手段?” 青鸾话快,答道:“哪里不见手段?金钱巷上下,都教皇城司的远远看住,如今又有许多左邻右舍,明眼便知皇城司里的,将这里上下看住,不分昼夜。又有个周美成,好是个人才,教天子升了甚么执事,便整日都来说,只分教大郎的不好,听他的言,便似大郎挣脱了官差,如今青州落草作了个强人,三五日内,教那当官的拿了,倘若娘子不趁个早,反堕了身份。总是三言两语,不忘分说不好,软硬兼施,十分不是个好人。” 赵楚听说,不待再问,红萼忽道:“本这左邻右舍里,都是往日的交情,眼见娘子不听上头的,纷纷避走。便是楼里那恶妇,暗地里谩骂,青鸾是个激烈的性子,几次三番,要将那恶妇斩杀,只说也犯了官司,往青州来寻大郎。” 赵楚吃惊非浅,这一番道来,绝非只青鸾受了冷言恶语,以红萼性子,大肚能容,小人言语,本不在心上,只怕那玉香楼里的老鸨,生受了许多好处,拿来挤兑,一边恐吓。 乃问青鸾:“又甚么言语支吾?” 青鸾不理李师师目光,道:“有甚么好?只说倘若就此执迷不悟,往各处女营里,正好发落,便是重见天日,也须见不得街坊邻人。” 赵楚勃然大怒,他本是善忍的,处处不将心思外露,只此生,便这一厢的禁地,如今叵料触及,当时坐不住身,道:“好个贼胆,果然敢来逼迫!” 慌得李师师连声责怪青鸾,道:“也知大郎这等性子,偏生拿些话来撩拨,只看不能安宁?”又将赵楚扯住,道,“无非些闲言碎语,理他作甚?好歹能来相见,莫教外头的见着,又遭那官司。” 赵楚嘿然冷笑,道:“最好!这腌臜天子,倘若教逢着,一刀砍了最好!只为一己之私,敢教俺以身但当这等,左右也是好,只将阿姐,要作甚么待?莫忙,了却此间干系,左右都是逼迫,不如就此反了,落草为寇,也强过看这厮下眼!” 赵元奴神色了然,只不置可否,看赵楚两眼,默然静坐。 倒是李师师不敢应承,劝道:“常言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如今朝廷,正是时候,江南那一伙反了的,号称百万,也教挡在外头,你孤身京师里,便是个铁打的身子,冲突不得,只好从长计议。” 赵楚怒道:“甚么从长计议,他步步紧逼,一路里,几番丧命,事已至此,生受也是个死,倘若拼死一战,未必不能成活!” 遂命青鸾,道:“将取笔墨来,也教赵佶这厮称心如愿。” 红萼手快,急忙取了纸笔,铺在桌案上,青鸾又道:“前番押送大郎那两个差拨,也十分可恶,不可饶了他!原来这两个,前日里方返京,伙同些同路的,也有几个青皮,竟敢来此处,点名教娘子陪酒,便是那周美成,也不曾有这般做派!” 赵楚愕然,道:“这两个蠢材,腌臜算甚么撮鸟,也敢这般做派?可有言语?” 红萼道:“只说青州之地,草莽豪杰遍布,大郎在彼处如鱼得水,与那啸聚山林的,十分相得,又叫出些名头,只说同行的有个娘子,情深意重,因猜知些许勾当,河北草石场里,教你一把火好悬葬了性命。” 赵楚蓦然大笑,心头沉重,谓道:“本这一番来,只为解了阿姐处后顾之忧,既如此,只怕这江南方腊,也须领我天大人情!罢,左右赵佶这厮,视我如死敌,索性作就一番大事,既敢使人坏我名声,管不得那许多。” 当时挥笔而就,咬破手指,往上盖了指印,笑道:“如此,后顾无忧也。” 李师师取来看,看罢放声大哭,原来那一纸书,竟是个恩断义绝的片言,上头说道:“念赵楚,生于深山,长于猛虎,本性不知纲常,平生不爱王法,素行顽惫,万千劝阻而不从,十分不耐,因此诀了一段姐弟恩情,就此公书,好教得知。” 下头也有某年月,落了血印,只等李师师画押,看有赵元奴在侧,也落个保人,便是官府里,再也无可奈何。 这一方书,倘若李师师果然画了押,这十数年的情分,一笔勾销,青鸾恼起,抢手要来夺,李师师趋步往后厢里去,大声哭道:“宁教牵连,大郎何必心狠至此?” 却有个红萼,拊掌大笑,青鸾怒目而视,却她与那赵元奴,颇有相得,扯住了李师师,道:“这一段里说得好,只说就此绝了姐弟的恩情,娘子何时,却将这番果然看重了?” 李师师闻言一滞,待回头细细看时,心下方明了,回嗔作喜,道:“好不说个分明,倒教元奴面前,落得好笑。” 虽是心下潸然叹息,这一段言语,颇教几个欢喜,于是上下画了押,又请赵元奴保人处也落了花签,赵楚起身道:“京师里,皇城司爪牙遍地,这一番往此处来,只怕隐瞒不得,此去又不知许多时候方能复见,阿姐须体贴保重,待有个安稳处,好将接应前去,不可因着性子,没落了身子。” 言罢,不待答应,迎面大步出得门来,望定开封府衙里便走,心道:“既如此,想江南方腊,定当保留,不教这一年里好大基业灰飞烟灭,却教那朝廷里,一力往山东来。既如此,便不该如往常打算,静悄悄不做声。如今赵佶万千逼迫,看这京师里,竟有趁着俺远在千里外往阿姐处落不好的,不如打个榜样,好教那厮们惊心,不敢肆无忌惮!” 往开封府外,眼见值更的在外头游走,心知京师里不比别处,宵禁不曾果然有,这开封府里,当有值守,更兼这一时,方过了普天同庆时候,依着往年规矩,府衙内除却外差的,都当在里头守著。 便在僻静处,暗暗观看,果然不多时,里头走出一行差拨来,当头两个,红光满面,不是董超薛霸,又谁来? 于是随了这一行,往远处走不片刻,眼见众人分别,这董薛,果然形影不离似,竟在一处儿居住,眼见到了暗处,赵楚往后头喝道:“把你两个泼贼,好教俺好等!” 那董薛两个,回头来得了上司吩咐,又皇城司里换了勾当,来人软硬兼施,他两个本心有情愿,一拍即合,虽不曾主动提及一路的好歹,却依着那上头的发付,添油加醋演说一遍,四处传扬,各自心里道:“想那大虫,便是青州逃脱了性命,眼见朝廷里,不几日便教一纸公文,彼处结果了性命,纵然不死,往后寻来,却是个呆货,教俺两个身上,也有牢靠,不怕分说不得。” 只是这念头,毕竟权且安慰自家,如今黑暗里,这一声喊,亡魂丧胆。 不说那素有心计的薛霸,董超迎面往尘埃里扑倒,叩头如捣蒜。薛霸待往前头窜时,教赵楚劈面拽过腰刀,面目上一刀下去,砍作了两半。 便将那刀,血淋淋抵在董超面上,喝道:“放着你两个,一路加害,如何又敢将草石场一把火,添在俺头上?如今,俺也顾不得甚么纲常法度,只心里一股气,不杀你这贼,不能心甘。” 又复一刀,将董超剁了,扯下公服,将首级裹定,将两把腰刀丢在一厢,往黑暗墙壁上留书一行,道:“杀贼者,山东赵楚。” 远远绕开兴国寺,自太师府前越了过去,赵楚明知此厢里出入不得,便往北去,果然这里,本非是祖宗所有,徽宗天子登记,有花石纲之事,方建起了这延福宫,自此往东北,又是园林号称艮岳,这一厢里,方能入得禁中去。 却说这京师,原有门楼十二,正南宣德门,最是气派动人。列有五门,金钉朱漆,壁以砖石琉璃,镌镂有飞云腾龙,朱亭彩阑,乃是个中心。 这北门处,却是一伙高俅童贯之流的,奉承起花石纲,将个内城自外,外城以内,建了个延福宫,又那天子赵佶,嫌弃狭小,更建起了艮岳,又不敢乱了祖宗法度,只好少有禁军把门,那门庭处,更少宽阔,四季常有翠绿百色,掩映著道路,出入不甚艰难。 更有赵楚,京师里所居这许多年,焉能不知何处不曾严密把守?当时选个所在,自偏门里入,一路不见许多闪躲,原来这一日,赵佶惯例往外城的矾楼里去,这就近的随从自不可免,所余者,这许多年不见大事,哪里肯用心?四处自在去也。 自偏门入来,疾行往南去,又越数道拱门,前头一方大殿,赵楚却知,乃是天章阁,阁下有群玉、蕊珠两殿,再复往前去,禁中重地,轻易不得入。 赵楚暗忖:“想那元夜闹东京里,小旋风深入禁中,当是个机缘,如今强求不得,都说这艮岳,天下第一等的妙处,倘若不看他一看,平生之憾,却教金人,一把火了却?” 乃折头来,往北而回,这一厢里,不再见有气势恢宏的所在,有曲水汤汤,瘦石嶙峋,都是赏玩的妙。正往没面目处走,前方突有人来,赵楚心知身负两个破贼人头,血腥在所难免,只怕乃是嗅了追来。 急忙往小道里拐入,望见前头一处殿宇,似是供奉的,又似个把玩所在,心道:“理他甚么所在,抵不住暂且藏身!” 乃将两个人头,将那清池里丢却,就水边洗了手,望那殿内而走,里头果然无人,只点点昏灯,照耀出些许光明。 耳听外头脚步声声,却这里竟不敢有人来,赵楚心下略定,乃往上头去看,原来竟是供奉祖宗的灵牌,自太宗下,不见太祖,不知何故。 赵楚好笑道:“赵光义这厮,害了大兄性命,四平八稳竟不敢教后人来祭拜,果然不是个好货——想也是,能将临幸小周后,那般恬不知耻画来,能成甚么鸟模样?” 便将下头供奉的御酒,道:“人间美味,教这几个死人,平白甚么用处?不如教俺受用。” 也是这朝廷,这许多日子来将他无端这般待,心里一股无名的业火,如今看这里金碧辉煌,登时散开性子,只想将这朝廷眼里的庄重,好教践踏足下。 不了那御酒,非是寻常,看这灵牌下,少也有十数瓯,约莫三二十斤,赵楚只顾贪吃,不觉酩酊,醉眼往外头已是乱起的所在瞧两眼,呵呵笑道:“将这厮们,甚么天作胆,也敢来拿爷爷?且将你这祖宗灵牌,当俺个卧榻,待回头有些力气,杀出皇城去。” 胡乱将那灵牌下果子,又吃了些,扯着细软黄绫,正往后头来,忽见那供桌上,金灿灿似两条卧龙,心下甚喜,径去拿在手中,细细看时,原来是两条雌雄金鞭。 左手的,竹节般有十三,长约四尺半,重足有十数斤,前头勾蘸出尖刺。右手的,只十一节,勉强四尺长短,前头却是磨平的镜一般。 掂量在手里,赵楚笑道:“正好送个趁手的,虽勉强轻些,也甚合用,不知与那八贤王,又甚么干系?倘若遇见赵佶那厮,教俺一鞭杀了,这宋太祖泉下,可能拍手称快?” 将个雌雄金鞭,身边靠着,便在那黄绫上,微微闭了眼,方缓缓回些酒气来,外头喊声一声强似一声,朦胧里赵楚骂道:“放着好好的,不教爷爷睡觉,作甚么乱?” 外头也有人自此过,闻声大吃一惊,掀开庙门,竟是个尖嘴猴腮汉子,行动如狸猫,轻捷如无骨,一色的油渍点染衣,足蹬牛鼻卷天靴,望见赵楚,忙忙闪过一鞭,将个庙门关了,失声叫道:“这一位哥哥好大胆,本当乱了禁中的,只是鼓上蚤,叵料哥哥敢在这里一睡不起。” 赵楚一个激灵,大喜扯住那汉上下看,半晌道:“竟不意逢着这一位好兄弟,不在江湖里快活,却来这禁中,好不凶险?” 那时迁,怎生个模样? 身健细骨软,浓眉显怪眼;本似地里鬼,却是人中仙。 这一位,便是风里的健者,暗夜的神仙,赵楚心里,本喜他有八分,时时念想,不意竟在此间,这般遇见,大喜自不必提。 却说时迁,自高唐州里生来,三十余年,江湖里谁曾正眼看他?这年里,正是无事,趁着一身本领,径来京师里寻个快活,拐入这延福宫中,连接数日,只将御厨中的美味,十分尽兴。不料方才,这时迁突觉有血腥自外而来,心里吃惊,惊动禁中的高手,一路追赶,眼见没个去处,眼前却是个大殿,时迁自知,乃是天子供奉自家祖宗所在,心想也须理不得他那许多,径自而来,却教赵楚撞见,更这般闻名欢喜,不明所以。 当时请教道:“这一位哥哥抬举,敢问上下?” 这正是: 一朝地鼠逢风云,扶摇冲霄化苍鹰。非是人间无丈夫,奈何伯乐落零丁。 要说这时迁,这一朝逢着了个识货的,又将洒下甚么泼天的胆,做出好大事?且看下回分解。 ps:欠一更,,找时间会补上,生活窘迫,没法子。 第六十回 纵火闹东京 诗赞: 世道从来昏和暗,劳者困顿得者闲;一日鲲鹏展大翅,敢教日月换青天。 却说延福宫里,赵楚逢了时迁,心里欢喜。只他最是喜爱人物里,纵然武二石秀诸般好汉,却最喜的,只数这时迁。小人物,沉沦从不曾得高翔,便在水泊里,谁个论手段能耐,果然时迁之上? 只这时迁,心内自短,行事却甚得我心。想这鼓上蚤,有个好来头。原来军中,每有夜鼓,辄四下安定,却便这军鼓,挡不住时迁,果然是个来去如风的人物。更有水泊里,一身的本领,却不曾有心的,十之八九,唯独一个时迁,非特有手段,更有精细性子,实属人中难得。又看这大号,薄皮鼓上,恍如跳蚤,声不可闻,诚然贼祖宗,果然盗爷爷,恪守个本分,非是常人能比。 当时便在那供奉殿里,赵楚扯住时迁,上下打量,叹道:“这一位兄弟,俺素来闻名,不曾见着,十分向往,尝叹无缘,今日不意,竟在此间相会——兄弟不必多问,当面便是赵楚,因着这世道不容,心下憎恨,因此自青州,又回了京师,要做好大事!” 时迁听罢,慌得一旁里忙忙拜,道:“不想竟是哥哥,小人江湖里行走,时常听哥哥大名,只因卑鄙,不敢直面来见,哥哥如此抬举,倒教小人心里难安。” 赵楚伸臂将个挽住,正色道:“兄弟哪里的话?且看这江湖里,自许好汉的不知凡几,能有兄弟这般手段精细的,不曾见几个。可怜这一条英雄的身,你我,同命也。” 时迁怔然,不知世间竟有这般抬举自家的,喟然道:“不见哥哥,不知世间有英雄好汉,这般抬举小人,本当肝脑涂地,死命报效,奈何那江湖里的汉子们,每尝说起,只以小贼相称,只怕有辱哥哥的名声。” 赵楚笑道:“若论这一番,俺从此,便是朝廷里的贼,天子眼中寇,天下贼寇也。青州一伙好兄弟,正要将这贼名,好落个正大光明,只未尝举事,只恨不能得有兄弟这般帮手,譬如雄鹰不有锐目,狮虎失却爪牙,倘若兄弟不弃,愿请来共聚大义,若是赵楚无福,且看这一番,引开这官军,好教兄弟脱身,往后也留一段情义在,江湖里好见面。” 原来赵楚,颇知这时迁心思。他本是小贼,为江湖里汉子也不齿,纵有十分手段,终日如过街鼠一般,难免落了暗影,要做大事,便须有个落脚,这般提议,不怕不合。 果然时迁十分踟蹰,只是面色傲然,道:“休说皇宫大院,便是千军万马里,小弟只想走却,谁人能拦?哥哥一番心意,小弟心知,且看小弟手段,好教哥哥脱身,往安宁处去了,再行商议,却好?” 赵楚甚是不悦,道:“兄弟也是个顶天立地的,何故这般推脱?青州也有个好兄弟,一手相马的本领,天下无二,唤作金毛犬段景住,分明落得个你两人一般儿性子,不是好汉所为。” 时迁又惊又喜,道:“前些日子里,收了段兄弟书信,邀俺同去做好大事,原来都是哥哥手里?如此,且待杀出,小弟愿随同去,承蒙哥哥不弃。” 又道:“眼见那天子,往矾楼里快活,此处不有许多人手,待小弟引开那厮们,好让开大路,哥哥脱身。” 赵楚绰了金鞭,大声笑道:“一般儿弟兄,可见有教兄弟作牺牲,独自脱身的赵大郎?区区禁中,困俺却难。兄弟只管自去,往外头寻个高处,一把火教俺知晓,往来会和。” 当时一鞭,砸碎了殿门,叫道:“天子昏聩,奸贼当道,万民不幸,今有山东赵楚,盗取金鞭,砸碎宫殿,敢有不要命的,只管来!” 那外头盘桓,不敢往殿内来看的,三五十军,闻言吃了一惊,都叫:“好大胆,原是这大虫归来,快教左近,将四处封了,休教逃脱反贼!” 赵楚大步而来,劈面手起一鞭,将个引头的,砸碎了首级,往乱处一通乱打,将个禁军杀散,回头看,已没了时迁身影。 这延福宫偌大无比,赵楚不知地里,心想:“自往北去了,休管那许多,只要脱身!” 便在那供奉殿里,放起一把火,正是将春未春时候,天干物燥,火势片刻间,熊熊往云霄里窜,禁中登时大乱,有来救火的,有四处呐喊围困的,却教赵楚,寻个僻静小道,往北有撞见一处繁华,竟是个楼宇。 你道怎地? 原来这赵佶,最是贪婪,在这艮岳之中,以天下有数的繁华,依样修建,那大名府里,有一处天下第一的高楼,唤作翠云楼,上有三檐滴水,百十处阁子,整日有歌舞笙箫,一片聒耳。梁世杰当时,赵佶命教取工匠来,不敢怠慢,又不惧愈制,便在这艮岳里翠云楼上,又点飞龙祥云,因着帝室里爱道,便在这翠云楼上,又去了佛龛,将个三清,一一摆着,大小道人,约过百人。里头雕梁画栋,名人字画,莫不精细,天下独一。 因此大名府的那个,唤作翠云楼,这一处的,也唤作翠云楼,那厢里奉承,也不改名头,将个天下第一,拱手送了艮岳里这个,赵佶得心欢喜。 赵楚拔步而来,这翠云楼,方将将建成,将火工之类,并着道人遣将上去,高大数十丈,暗夜里,葱茏掩映中,如梦如幻。 赵楚驻足其下,心中不绝,只待后头追喊连天,霍然道:“想那楚霸王,火烧阿房宫三百里,也有赞者,也有毁者。自顾成大事的,莫不赞绝天下,毁绝天下,何必犹豫?想这汴梁,金兵南下,一把火烧个干干净净,本是汉人民脂民膏,何必劳完颜一族手段?” 便是赵楚,前世本是个草民,常有愤慨,怒不敢言,那达官贵人,灯红酒绿,人也有歹心,常道:“凭恁他等山珍海味灯红酒绿,偏教俺等,朝夕不保?” 于是生出凶心,喝道:“一不做,二不休,管教甚么后来的,损坏文物,看俺一把火,烧出胸中这一口恶气!” 便闯入了翠云楼里,点起火把,戟指喝道:“把你些阉奸谄媚之徒,可知世间,好汉自有不平之气?好大世道,不容快活,你也休要快活!” 当时往那油盏里,扑地一把火,将个楼基点燃,都是木头构造,不片刻,火势直往上头窜,眼见便是雷公龙王,无可奈何。 这一口暴虐,这时方浓浓正盛,有那禁中的,也有不要命的,舍命杀来,教赵楚一鞭一个,打杀成满地尸体,那禁中宫人,叫苦连天,仗着权势,喝令赶来军汉扑火,赵楚大喜,便将一条火把,望定繁华处只是点火,刹那间,好大一个艮岳里,火势冲天,百里之外也能见。京师里的,莫不出门远眺,不知好歹。 这里慌作一团,那矾楼里,杨戬往高处看了,慌得手脚冰凉,直奔销金帐处,醉眼朦胧的赵佶叫道:“好教官家明晓,一处反贼,好大胆,将艮岳里,点燃一把火,眼见不能救。” 直将个太平天子,唬地一跃而起忙叫救驾,使人打探,片刻回报,道:“原是赵楚那贼。” 赵佶大怒,正有杨戬来参,道:“皇城司里密探,报知这厮潜归,便在金钱巷里有瓜葛。” 赵佶大怒,道:“摆驾去见。” 行不半路里,前头撞出一行人来,却是几个妇人干当,迎面扑倒,叫道:“好是不好,那大虫归来,要将魁首掠去,本是不愿,当时写就个恩断义绝的文书,强着元奴出面,将魁首,死去活来,方才趁人不备,高梁上几悬了性命。” 赵佶更是咬牙切齿,道:“放着这厮,竟是个负心无意之徒。” 旁边杨戬知晓他心意,笑道:“那艮岳,失了便是失了,正是国库里充盈,不有一年半载,更添繁华,只这一个魁首,如今只怕待那厮,死了心也。” 赵佶心下欢喜,道:“正是!这物事,失了也便失了,最是难得的,便是个美人。”意甚踟蹰,乃问杨戬,“可得去?” 杨戬道:“官家一心都在那魁首身上,却不知,这妇人,譬如猫儿狗儿,须冷她一时片刻,不怕再使性子。” 正这时,赵楚两条金鞭,打将出一片火海,望定北门处看,已有大军团团围住,去将不得。于是转身,不辨南北,只看人少处冲突,急急走间,前头人声鼎沸,怕不有三五百人,将个小道困住。 赵楚暗道:“这一番好痛快,只是误了时辰,只怕禁中大门,都已紧闭,也好,不杀个血流成河,京师里记不得赵大郎深山猛虎。” 当时掣开金鞭,左勾右打,不防这里,正是禁中西南门,方才外头侍者传话,道是天子将归,这一行的,有来护驾,也有来奉承的,果然说起阻拦,不有几个见手段。 猛然间,那僻静处杀出一条大虫,见人便杀,不论良善,有胆小的,哪里敢当?竟飞快杀出通路,扯落一匹宫马,登时如虎添翼,那金鞭,上打三花聚顶,下打老树盘根,泼刺刺杀出血路,眼见那皇城楼头的,急忙要放断门桥,赵楚心下一急,纵马冲出,手起一鞭,砸碎了金锁,又复一鞭,打杀拦路的军头,却见那门桥,徐徐卡住。 无奈只好纵马杀回,便在个肃穆端庄禁中,一匹马,四下里乱撞,见有楼宇,一把火烧去,也不觉甚么,再杀片刻,陡然念起琼英,道:“想她是个情深意重的,见这里火起,再待片刻不见回转,只怕果然要匹马闯京师。” 乃往来路处又杀来,他这半夜厮杀,便似说书里的踹了大营,怕不有三五百个人命系在身上?那禁中的,没了血勇,如何敢拦?便是楼头上的,也想道:“这一条大虫,来去走也总有三五遭,只在此处盘旋,倘若困顿了,打将上来,登时将自家们葬送,十分不好。且送出,好教那当军的为难。” 于是让开门桥,正是赵佶急匆匆归来,陡然只见楼头灯火下,禁中一马杀出,无可当一合者。那宫马,不是个好的,飞身自门桥上跃出,却发作了力量,扑过皇城河,落在彼岸。 赵楚放眼去看,前头一排人马,仪仗整齐,黄罗伞下,坐著个白面的太平天子,喝一声道:“好狗天子,将偌大个世道,不容赵楚落身,正好打杀!” 双鞭起落,杨戬也有几分本领,抢一条金枪,拼死挡住,正见他步步紧逼中,暗地里一声喊,杀来一彪人马,当头的金甲钩镰,正是徐宁。 那徐宁,心里是个忠君报国的,眼见也顾不得那许多,挺枪并来,与杨戬两个,一个阴柔细致,一个大开大阖,妙如天成,将赵楚挡在天子驾前三五十步之外。 战不有三五合,眼见金枪班的四面掩杀而来,赵楚心下焦躁,奋起神勇,大喝一声,一鞭勾住杨戬金枪,一手隔开徐宁的钩镰,蛮力一冲,将个杨戬倒拖在行,望定慌忙后退的赵佶,又复杀来。 徐宁大惊,将起平身本领,那钩镰枪,泛着朵朵白莲,直在赵楚后心里跃动,却不能阻挡来势。将那杨戬,是个细皮嫩肉的,倒拖不出三五步,一口气昏却过去,赵楚趁势丢手,更添威势,眼见将那赵佶,果然一鞭砸碎眼前。 正此时,西厢里呐喊声起,有人高叫:“天子莫慌,高俅来也。” 赵楚嗔目去看,只见自太尉府那厢,杀来一军,也有三五千人,都是禁军精锐,自知事不能成,心下也知,这一番大事,依然足够,本也不愿就此了却赵佶这厮性命,便让开大道,看那金枪班拼死将个銮驾护着进了皇城。 当时仰天大笑,掣一杆金枪,便在那皇城门上,刺下反诗两首。 第一首道: 自许风流真风流,散朝夜宿小矾楼;古来天子尽如是,封王拜相都沐猴。 又一首道: 身是天地一枭顽,不爱皇帝不爱官;一朝洒下天罗网,敢教日月换人间。 又在下首,提了山东赵楚名号,返身杀入乱军中,迎面一枪,高俅身边,有个党世英兄弟,拼死挡住,不防又一把金鞭,砸在高太尉额头,虽只擦破了油皮,却将个高太尉,骇得纵马而逃。 又此时,那京师里繁华处,四下都是火,有人高楼上奔走如燕,声如怪枭,叫道:“已有一万大军,自山东来也,哥哥休慌,看时迁打开城门,众弟兄杀上金銮殿里去!” 又复叫道:“张大哥,禁中自有接应的,快些占了南门。刘二哥,禁军营里,尚未个个往城门处去,且发讯号,教孙大哥引军快些攻占。” 赵楚大喜,仰面叫道:“最好,兄弟且将这胆敢阻拦天兵的,尽皆记下,天明回头,杀他个上天无路!” 趁着军心乱了,赵楚不避南北,往一处直奔,黑暗中,只听前头叫嚷一片,一泼醉汉,引着一行迎面奔来,待近了,方见其中一个,不是高衙内更是谁个? 心下大喜,喝道:“林教头处,正好替着出一口恶气!” 劈面赶上,可怜高衙内,人间繁华,尚未受用得尽,教这大虫,只轻轻一鞭,砸开天灵盖,戳破肚囊皮,大罗金仙,再也救不得这一条性命。 又辍了众人,赵楚心里道:“四处大乱,想那高俅处,也堪比皇宫禁中里,不能杀个乱,不可教林教头动心。” 都说酒能乱心,这时候,正是那御酒升腾起劲道时候,赵楚浑然不惧便在虎狼穴里,辨明南北,走马闯入太平桥,禁军营地曹门便在左近。也不下马,昂然冲入,杀来大堂里,哪个敢拦?慌忙四下里避让,教他直在大堂里,左右寻些酥油,便在堂前,又放起一把火来。 待又要走时,忽然却见那节堂之上,有一方黄帛的印信,挑破看时,竟是太尉府印信。 原来这宋时,达官有两个印信,譬如枢密院里,这一方军印,本是几个枢密使共掌,今日正到高俅,合该他霉运,撞着了这一条杀神。 当时赵楚心道:“青州那厢造反,刻不容缓,有这一方印信,也多许多便宜。” 只那公授的私印,却在高俅身上,绶带系着,寸步不离。 自也无可奈何,赵楚将那打印,贴身藏了,反身上马,在殿帅府前,太平桥上,又落了姓名,道:“杀破京师肝胆者,山东赵楚。” 便依着心里计较,眼见乱作一团,生怕天明脱身不得,便待要出走,却教高处时迁跳下,扯住笑道:“要走出京师,不难,却教哥哥堕了身份。” 赵楚道:“如今破了赵佶那厮的胆,恼羞成怒只怕倾举国之力来杀,何必计较这许多?” 时迁前头引了路,将那金枪宫马舍了,两个一面走,时迁忽然又笑,道:“哥哥此来,却只一个帮手,那一位娘子,好是豪强,竟敢只身来打城门,便在外头,哥哥此番去,正好见了。” 赵楚道:“若不来,便不是琼英。” 正是:打破捆仙索,走脱海蛟龙;天下侧目视,好汉满山东。 毕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一回 势如火炭 诗赞: 中原纷乱火连天,万民生计何艰难;非是宁愿尸浮野,奈何紧逼上梁山? 且说那时迁,一面扯住了赵楚,将往僻静处走不半晌,手指河水,道:“眼见这里,大门只怕走不得。却要委屈哥哥,便在这水下,趟出京师里去。” 赵楚道:“原也这般想,不意竟在一处。” 将那金鞭,背上负了,纵身往那水里一跃,时迁一面取个签子似管筒,笑道:“小弟行走江湖里,时常也有些来去不得,只好便这见不得人的勾当,权且也使他一使。” 这京师河水,白日里尚可见底,倘若暗夜,便是上头立了灯影,也只看里头都是黑暗。这两个,不避寒冷,将在那水里,曼着往外而行,上头竖个管筒,时而往外头探看,不多时,那水流骤然加剧,时迁熟知,赵楚自也知晓,便在出城口了。 正此时,那城外,自内中火起,琼英心知不妙,急取了马匹兵甲,望定门首处来,只看那火势,自北,渐渐四面八方,细细辨认,径直往城东而来,却见城门紧闭,只怕出入不得,心里乱了主见,暗道:“只他一个,便是有旧日的相熟,都说人心叵测,哪个果真诚意来援手?倘若没个接应,不是好。” 登时顾不得那许多,绰了金戟,将个东门外拦住,不及叫话,上头乱箭攒射来,总不教靠近,心下不解,只听上头骂道:“放着这一伙贼,敢来赚城?” 细细听之,里头到处乱嚷,正是时迁那一番说辞,只说大军已至,内外应和,琼英心里一面欢喜,毕竟惆怅,不知怎生个计较。 正没奈何处,忽有暗地里杀出一行骠骑,琼英吃一惊,暗暗戒备,待近时,却是熟人,原来他两个临行时,花荣将心腹的骑军,拨了一行十二个,只是毕竟坐骑不甚雄骏,远远落在后头,正在虞家庄里一夜,教他几个日夜兼程,如此方堪堪赶到,远远看城内火势冲天人喊马嘶,知是里头乱了事,当时赶来。 两厢见了,引头的一个,却不正是清风寨里那粗豪的指挥?琼英记得,此人极其悍勇,目不识丁,只认一腔义气,姓孙,不曾有名,只排行第二,因此唤作孙二,善使一杆大刀,果然是个千人难敌。 当时那孙二,将城头看遍,回头与同行的叫道:“行时,知寨曾有言,道是自家弟兄里,性命尤可丢弃,不教坏了义气。今事急,眼见赵家哥哥身陷里头,你我,倘若有顾惜身子的,但凡离去,不行强求。若有决死敢战的,可愿随我努力?” 这花荣,玲玲剔透,本性是个干净汉子,叵耐世道里腌臜,依着原有的轨迹里,看他始终,不曾有果真无路可走方造反起事的缘由,待宋江事成,放着好端端物事不做,将个义气,往那蓼儿洼里奋勇一悬,真是个一等一的人物。 他在清风寨里,明眼看的清楚,外有强敌,内有忧患,自江南反了方腊,心知这世道,已是不容收拾。因此这心腹里,都是知晓他心思的,这孙二,起于草莽,得花荣厚恩,本便是个豪杰性子,花荣点他一路随来,自有用意,便是眼见事急,决断果敢。 他那一行里,都是营内的无根土兵,因着花荣平日里百般忍让,教那刘高以上,将些当军的视若草芥,十分有凶心,如今看这孙二,已分明得了吩咐,都想:“以知寨一身本领,也觉这世道里不能容,想俺等,平日千万受他恩惠,家小得以保养,今日正是死战以报效时候,如何不从?” 当时这十三骑,琼英飞石不能达城头,却看孙二,飞马奔出十数丈去,扬声喝道:“将你京师里骁军,也看山东好汉手段!” 说罢,催马飞驰,眼见已到城下,勒缰处,弓弦震动,只听城头一声叫,落下个尸体来,又一声喊,再复一箭,又落一个。 城头轰然惊悚,孙二大笑,挽住弓箭,道:“都是爷娘所生,妻子周全,何必如此不顾性命?待俺再射个榜样,教你知晓!” 众人看得好,只见他掣开弓弦如满月,那一支穿云箭,流星飞火般,疾驰城头来,砰然一团火花,将个大红的灯罩子,自中心里爆开,那羽箭去势不止,夺一声,镶如城楼里,直达寸半,簇羽微微颤抖,正将一团燃火,冷风里摇曳不定。 这一手,果然是小李广帐下,便是琼英,喝彩赞道:“好是不俗!” 城头纷乱,教那十一骑军,摆开了满月,围定团团攒射,又落十数人,只听里头一声喊,便那灯光下,不敢再有一人。 虽是如此,毕竟不能杀入内里接应,琼英几个,不知分寸,待要往旁处寻周全勾当,护城河里水波分开,跳出两个人来,头一个轻捷如猿猱,黑影一团,笑道:“只说是汴京城,挡不住小弟这见不得人的勾当,原来哥哥也是一身本领,不啻水里的蛟龙。” 这几人听得不是个对头,急忙来看,后头钻出的,却非赵楚? 又看那护城河里,不说水深,便那堤岸,滑溜溜一片也有丈高,却这时迁,将一把短刀,生生抠出个台阶来,拾阶而上,诚然便当。 这两厢里合作一处,琼英一面欢喜,埋怨不止,道:“只说大郎此一去,定要做出些乱子,却教里头这般热闹,外头急煞了我一行。” 赵楚目视孙二一行,叹道:“只看花荣兄弟,满是胸怀,不提他本领,单看你这几个,便知小李广,诚然非足以满其名。” 又引着两厢见了,时迁乃道:“不见哥哥,不知天下果然有这般好兄弟好义气——此处非是说话所在,眼见天明,京师里遍拿不得,定只山东处,一泼天大胆的弟兄要图大事,哥哥身是头领,不可缺阵,只好便宜他这里。” 赵楚笑道:“这一番厮杀,竟不知京师里,懈怠至此。倘若有八千精兵顺路而来,取京师易如翻掌,难说金兵——且休闲话,时迁兄弟所言甚是,俺在这里,几将赵佶老儿杀破了胆,不怕天下缉拿。既如此,天大干系,都在山东弟兄头上,快些去了便好。” 孙二乃问里头的动静,赵楚略略说过,掣着那金鞭,又有时迁一旁添油加醋,将个一行骑军,听个心驰神往,都道:“正是这一番好杀,方教那皇帝老儿,知晓草莽里一众人才。” 便只时迁一个,身轻骨软,狸猫一般,待换了干燥衣物,一行上路,往东疾驰而去。正此时,明星朗朗,方出东方,那京师里,不敢就此敞开了门,四处有火,人人惊忙,自不必提。 只这一行,昼夜兼程,一面却不知山东景势,只好一路省着马力,自京师里出,沿路不敢过大名府,又自河北地界绕过,行不两日,绕过了济南府,又行半日,便又来青州地界。 正有前头充作斥候的骑军,飞马返来,叫道:“正是祸事,前头挡住了去路,原来这几日,清风山里按捺不住,往二龙山来接应,果然教张叔夜将已军困住,冲突不得。” 赵楚忙问究竟,斥候道:“只看满山遍野都是官军营寨,怕不有三五万人马?左近乡民,俱都迁走,不能得知详细。只听路人分说,道是西首里张叔夜看清风山卷来,喝令四处兵起,将这两路,掐头去尾不能呼应——只是不知东首里宗泽军,如今更在何处?” 只听前后无虞,赵楚方略略心安,便在僻静处落脚,命教再探,与琼英商议,道:“这一泼兄弟,都是义气当天大,此两山里教困了,清风寨里,毕竟有举动。念奴心有谋略,能谋善断,本不必担忧,只是如今青州,非是常日里可比。张叔夜宗泽,名将之资,老成持重,可谓朝廷里头两个知兵的。如今,两山既已有讯息,却不见宗泽那厢出面,以我猜度,毕竟防范后手。以这二人本性眼光,当知山东情势,并非只两山一事,虽不知清风寨里,却又有个后手,总教人担忧。” 琼英毕竟不知这世道里朝廷,压顶的泰山一般。也不知这大宋朝廷,尚未果然断绝了气运。她只在河北生长,处处都是豪强,哪里民风剽悍,自记事,便是豪强遍地景势,只当这赵宋王朝,譬如累卵,只以手触,当即便倒。 乃道:“都说天使之亡,不得不亡。大郎是个知史的,可见隋时,良将如云,却不是十数年间,大厦也倾了,日月也换了?看那皇帝以下,莫不是贪滥擅权之辈,恁地有甚么名堂?更有这官军里,糜烂如蚁穴,将不知兵,兵不识将,遑论厮杀?虽他有千军万马,以我看,朽木一般,只消取一支军,有念奴之智,更有花荣之勇,再有个七哥一旁看守,谁能抵挡?” 赵楚沉吟片刻,断然道:“以如今之局,张叔夜围而不剿,所图不知,想必念奴,片刻不能断言。因此清风寨里,尚不至于就此扯开反旗,静待变幻最好。如今一者,要看张叔夜毕竟为谁,二者,要知宗泽一路军讯息。这三者,只怕他也不曾料想,俺京师里一把火,譬如赵佶面皮上一掌掴,如此,天下必将动乱,豪杰起事,不怕三千五百。倘若教张宗二人,知晓将皇帝面目折没者,果然是我,张叔夜围剿不能得许多人手,宗泽这等忠君报国的,必定显出身形,彼时,青州动荡,京东两路不安,虽是敌军围困千万重,方知这两个最善引军的心思。待彼时,那朝廷里后来的,要奋勇争功,张宗二人,乃是清流,如何教童贯那厮几个心腹心服?待他彼此掣肘,又数日征剿不能得手,正好生出龌龊,乱中取势,正合如此。” 琼英踟蹰片刻,侧目问道:“莫非两山里弟兄,就此舍了?” 这一言,便那骑军等众,骇然望来。 赵楚道:“既许弟兄,怎肯有舍却之心?以孙安之才,凭二龙山抵挡不在话下,倘若外有异动,接应清风山里的一同去,不是个难。更有这作饵的,非是众家兄弟,以俺杀破京师等闲胆的行事,若教那官军知晓,不怕不来舍命。” 因着有时迁,这绕近了探听的活计,自有他来。孙二便在一旁,讶然劝道:“大哥何必以身犯险?想如今,京师里一把火,烧来天下不知凡几的英雄心,正是哥哥坐断周全处时候,这等引那厮们的干系,不是夸口,俺一力当之。” 赵楚笑道:“如今之事,弟兄们个个奋勇当先,却教俺,往何处寻个周全?我意已决,兄弟不必复言,却非一人之事,时迁兄弟,千军万马当不得,只好劳苦,教往清风寨及两山里联络,便你我一行,倘若不惧死生,正好看一腔血勇。” 孙二无奈,只好求教琼英,琼英却欣然道:“正该如此!既是搏命时候,大郎当身先士卒,也好教人人心服。如今要做大事,偏生惜身顾命,便是果然弟兄们成就了一番好事,又有何面目往上头引取人心?” 计较乃定,片刻时迁归来,意甚古怪,道:“这一泼官军,好与旁人不同,内中有三个分明,彼此坐落,却令行禁止,那张叔夜,果然是个好手段,片刻打探不得讯息,只怕哥哥心急,竟来回报。” 又笑道:“如今二龙山里,果然真个反了。前头也不簇拥大旗,下头却排开两厢人马。当中号称先锋兵马头领孙安,第一个好打头阵的头领南离将军石宝,两个下头,一字儿有姓名,火眼狻猊邓飞,金毛犬段景住,铁面孔目裴宣,玉幡竿孟康,又下头,排开一字儿小将,都是军中选来。前两日里,那石宝飞马下山,冲个张叔夜措手不及,待围困时,又那邓飞,使一条铁链杀出,两个合力,在官军营寨里几杀个出入,连斩大将五十余人,自此张叔夜不敢让开心腹,只好两面分心。” 又道:“不意段兄弟,竟也果然坐落个有名姓的,只听官军里分说,分明是个人物,山东各地,俱已传遍。” 再三打探,无法得来讯息,只好寻个僻静处,要看张叔夜端地,更不知燕顺一行,又教困在何处。 待天明时,众人寻了个果然僻静处,背靠巨峰,眼光开阔,却不防,此处教一泼人马先占了。看他周密严实,一行二十余人,有北地好汉,也有文弱如仕子,将中心里,围住了帐子,不知何人。 时迁待要打探,赵楚按住,道:“不是朝廷里人手,想也是个豪强,休管他许多。” 便在一厢,解了鞍马略略作息,又将战马打起,不敢懈怠。 只那火焰驹,雄骏如天马虬龙,赵楚亲往盥洗时,那一泼人里,有两个暗处看地清晰,一声低呼,赵楚也当只是赞叹,不虞有他。 却不防,忽有那人们,远远叫道:“兀那好汉,家主人愿以万金,换你那战马。” 赵楚道:“依为性命,金山也不换。” 那人们只是笑道:“家主人着实喜爱这骏马,看你留了,也是一般儿用,何必与钱财过意不得?倘若果真有万金不换的骏马,也要看留得性命在时,方有说话也。” 赵楚睨他问道:“你待如何?” 那人们嘻哈而笑,却听那帐子中一声唤,忽有一角白衣,翩然若鸿,眨眼而过,将那几个呼去。 自也不以为意,原来时迁早先在蓟州行走,颇通些草原的话,这几人,乃是契丹勇士,如今这天下,宋金盟约共伐大辽,不惧他甚么祸害的心。 如此,又待两日,时迁面目上看不下去,只见外头,渐渐官军如潮水般聚集,不知甚么利诱勾当,但凡两山好汉,再探不得片刻讯息。 正无措间,忽然山前人喊马嘶,杀来一泼人马,当头一条悍将,只见他: 兜鏊翻红樱,锦袍色血猩,连环锁甲堆如云。龟背负铠甲,青靴落云根,八尺周长满功勋。只看坐骑如獬豸,铁棒镶铜钉,双目怒睁如喷火,奔腾如虎霹雳性。 这将高声叫道:“休走了反贼,看秦明手段!” 正这时,后头那契丹一众,一声喊,将退路斩断,笑呵呵道:“莫忙,莫忙,但凡留个骏马,让你个逃脱的路。” 正是: 本是临阵斩将日,奈何掣肘天外来? 毕竟那一行契丹的,缘何至此,这一行十五人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二回 九骑战独岗 诗赞: 古来中华多伟男,冲阵斩将地覆翻;勤将一腔万人血,酬取廿四供凌烟。 又道: 平地独骑卷平岗,奔腾如虎云飞扬;横刀立马鬼神定,谁个陌上话赵郎。 又有个赞的,道: 本是河北雾里花,初春迎露早日发;一身生就烈鸾胆,哪个豪杰敢自夸? 当时传说里,有个七骑好汉,本有一十二人,分作两处,可怜功名未成,恨留怅叹凭吊,道: 清风一寨多壮士,自负义气何惧死?一战折却四五个,至今帝子尤思及。 却说如今赵楚麾下,自琼英下,便孙二十二人,时迁打探讯息不归,只看那霹雳火秦明,引着少说也足上千骑军,后头又有那趁火打劫的契丹人,将个尾路斩断,如之奈何? 琼英道:“眼见官军势大,大郎有用之身,莫徒徒葬送,看我断后,杀将出去也。” 赵楚冷笑,道:“这契丹的,好算计。这中原的,好贪利——事急,休说瞻前顾后,都随我后,一起杀出最是正理!” 便将手里,绰一把刀,不甚合手,飞身撞上马去,劈面将两个契丹汉子,乱刀砍翻了,那契丹众人吃了一惊,竟不知中原,竟有这般凶人。 却要再进时,那契丹的居高临下,将乱箭攒射来,只看帐子里,忽大笑一人,星眸修眉,原是个女儿,作了男子打扮,手里掣一把硬弓,腰中悬一柄长剑,飞身上马,戟指笑道:“兀那汉子,且将好马留来,让你一条路,不难。” 赵楚更不搭话,劈面杀上,不顾那乱箭,撞入契丹众中,当头一刀,正将那女子,白生生脖颈里落,众人阻拦不住。 琼英见了,手起石出,势如蝗虫,将个契丹好汉,没面目一般,吃痛不住,有不甚算汉子的,丢开弯刀,双臂抱住面目,叫苦连天。 本琼英这飞石手段,便只看一个快准不提防,契丹人哪里知道她?便那白衣女子,众人恨她作践,不看面目,只往来突,眼见赵楚步步紧逼她那随从也折却大半,慌的了那女子,就地翻出许多距离,远远喝道:“且住了——你这红马,本与个照夜玉狮子一般儿,金国的甚么人物,也敢骑乘?教那汉儿段景住,两匹竟敢都取,且通个姓名,不死不休!” 赵楚哪里答她,冲开路来,不敢抵挡那一彪虎狼生兵,引着众人,往东疾奔,行不片刻,后头只个霹雳火与着亲军十数人,赵楚教琼英:“往前头里,寻个可设伏的,待将这官军骑兵杀散,不惧追来!” 乃暗自警惕,缓缓慢了脚程,秦明本便是个莽汉,眼见如何不喜?也不觉以这火焰驹天下难寻,如何只走这些许路程便露了怯?挥动狼牙棒,当着后心砸来。 毕竟他那獬豸坐骑,远非亲军能比,总有些许距离,正教那些们瞧个分明。 只看赵楚,猛然回头,果真是个下山虎一般,将棒头让过,矢石之际,一把刀挽住余势,将个刀子,譬如大锤一般,搂头三刀,秦明慌忙闪避不及,只好架住,三声震岗响动,竟那轻刀,将个狼牙棒击地作响。 不待回神,又三刀,比剥炸裂,那轻刀,毕竟非能承重,终于断裂。 却那秦明,丝毫不敢趁机,转马让开,教后头个副将,也是勇力之分,持一杆青龙关刀,沉重足有六十余斤,刀势极壮。那黑汉,平端这一口大刀,譬如步军般卷马滚来,赵楚细看时,冷笑道:“好是一口宝刀,却教你这厮,辱没了去。” 当时飞身下马,火焰驹跃开一丈远去,正将这黑汉去势卸了,那秦明方勒马回视,骇然叫道:“三郎留心,这厮了得!” 哪里能及?赵楚既扑下马背,矮身让开这黑汉的马,自后头,欺他灵动不够,掐住个甲绦,打横了往马前放住,一手取来那大刀,十分合手。 当时将这黑汉,劈手高高举了,只待一掼,只怕是个铁罗汉,也须自此散了周身架子。 复看时,这黑汉,满面凶悍,双目却极潮润,譬如孩童一般,只是口不能言,有憎恶之情,荷荷做声,自有一股决死的意,却分明也是留恋,与众人不同。 赵楚心下一叹,将他双臂卸了力道,往他战马上丢着,飞身赶了火焰驹,回身只一把刀,挡住了官道,目视秦明,道:“既如今,俺反了这鸟朝廷,看你几个,也是好汉,本不欲害了性命。只恐不服,看我手段。” 跃马劈面又是三刀,既快又沉,秦明知晓好歹,心里叫苦,只好又将狼牙棒来抵挡,这一时,那关刀在赵楚手里如虎添翼,打铁似震动山岗几声,秦明拨马便逃,他那亲军,哪里敢来并? 原来这几刀,秦明力怯,虎口早为震破,满手都是自家血,那双臂,只怕再也挥不得狼牙棒也。 只是那黑汉,极不舍自家的刀,留恋不去,若非教秦明亲军扯住马头,只怕只双腿控着,也须追来讨要。 赵楚看的惊奇,这也是个有来头的汉子,不知何故,竟至于此? 不待分说,急忙往前头赶来,转过山脚里时,登时吃惊匪浅。 你道如何? 只见那官道一边,满山数不清的官军,正自两厢杀下,前头却是个木栅寨子,里头飘扬一杆大旗,上书登州宗字样,寨前也不排拒马木桩,如今立住一泼人马,当先一个,苍首霜面,手挽长枪,恍如定军山里老黄忠,长平城头将廉颇,指住众人,道:“如今天子仁慈,只究首恶,从者不问,何必以卵击石?” 原来琼英引这一行,飞马往后山来转,本只想出得山去,便在外头设个勾当好能阻追军一阻,哪里想,这一处正是老将宗泽屯守处,本只为待青州局势明了,自暗处杀出,一鼓作气绝荡落草的,哪里想京师里一番变故,恍如迎面赵佶面目上,教赵楚左右掌掴三五下,更那反诗,都在显眼处,朝廷里怎肯罢休? 当时那里,也无人知晓这张宗二人谋略,只是催促,一日十三道金牌火令,道:“只要拿住反贼赵楚,余者可缓缓图之,若教走脱,罪同附逆。” 可怜张叔夜,一夜愁白了发,急忙请人搬来宗泽,两厢商议,一夜不得分明,却教外头,来了个自称樵夫乡民的,将赵楚一行模样细细说了,那张叔夜,忙请宗泽往本寨里来,取帐下勇将秦明,道:“贼首,非人力可敌,将军有用之身,倘若追去不能得手,休教回头便是。” 便这般如此,这时分,前头宗泽大军三面挡住,那木栅寨封锁了官道,山间又无小路可走,待回头,杀声震天,秦明在一侧,却拱出个小将,引着两支军,层层叠叠,将后路尽皆锁着。 又看这厢,赵楚身已带伤,虽不曾折一人,眼见这等情势,心里也已慌了,生不出个妥当计较。 赵楚眼望那木栅寨,心里发个狠,暗道:“倘若果然就此折了,也合是议事不周,乃是人力有穷,非天之罪。” 默然祷告,道:“火焰,火焰,莫负我。” 陡然便在四面里合围将成之时,赵楚大喝一声,催马如绝影,只见一团火,流矢也似直冲宗泽而去,那关刀势大力沉,沿途只消打横双手稳稳拿住,劈波斩浪般,眨眼杀来寨门前。 宗泽哪里知,这世间竟果然有关张之万夫不敌的绝代勇将?他平日也作练兵的计较,却本心只看军阵排布,平生只信好汉难敌四手。 琼英知晓赵楚,既决意扯了反旗,势必不肯回头,休说教自家弃械,便教官军拿了,也是不愿,好歹须总得拼将一番,乃时时留意,待他马动,疾叱一声莫要丢开,一行十四骑,冲破当面层层抵挡,转眼杀来寨门前。 却不知,宗泽既排布了勾当,眼见不能阻拦,急忙令旗动处,让开去势,却见前头,轰然做声,那木栅寨上头,放下两条万钧石一般寨门,非是开阖的,却作城门千斤闸般,便在赵楚杀入寨内眨眼之前,将个去路,有死死当了。 官军里一声欢呼,那千斤闸,虽不比果然的城池所有,也有千余斤重量,看这一行反贼,如何脱逃? 赵楚只见眼前暗影,心内叫苦,当时无法,只好奋起平生神勇,又一声断喝,扬刀借了马势,往那千斤闸上,刀影如叠浪般,又一声霹雳响,竟那千斤闸,化作风里的蝴蝶,片片翻飞。 这一番,将那官军里,上下一起惊得咬牙切齿,宗泽平生,也不曾见有这等手段,脱口悚道:“这一个汉子,非是人间能逢对手的!” 却他哪里知晓,这一番连劈,赵楚只觉心腹中血脉翻腾,前头倘若又有个千斤闸,果然只好闭目待死了。 毕竟宗泽是个上将,那惊悚,不过片刻间,自知前头再无可抵挡这等大虫的,森然喝令军法官,将那嗔目结舌的传令兵一刀砍来示众,又教摇动大纛,调令山头的军将,抄着近路往前头再复阻拦。 这军法之下,谁敢迟延? 当时会和秦明那一行,手执著那小将,十分欢喜,只心有余悸,道:“鹏举也是十分好本领,纵然不比这汉子勇气,却胜在广有谋略。前日方见,便觉日后定是个栋梁,这一番只消拿住了反贼,可愿随下官往登州里去?” 那小将面皮如银月,十分青春年少,手持一杆沥泉枪,胯下却是个劣马,十分尴尬。 当时闻言,只好马背上行了大礼,道:“自从军来,都是朝廷里发落,倘若上司们肯行调遣,太守厚爱,俺岂敢不从命?” 当时官军,千层浪也似,将个前途挡地密密麻麻,毕竟引军的忌惮方才那惊天东西一刀,不敢死命,好歹杀透了重围,回首看去,赵楚心下凄然,本是十四骑,如今折却五个,人人带伤,琼英手臂更中个羽箭,颤巍巍只怕伤了骨髓。 孙二悍声道:“若非头领鬼神不敢当,今日果然皆亡。” 赵楚道:“只恨众家弟兄,不能个个逃出生天来!” 说话间,喘息不定,后厢里追兵又杀来,众人精疲力尽,只好且走且停,那宗泽,瞧出毕竟是个血肉之身,乃将部下,分作三拨,轮次追着,总不教前头得片刻歇息。 不半日,这一行人困马乏,渐渐天也热了,口内如着火一般,忽见前头一片白茫茫,乃大喜,忙往来去痛饮一番,不敢大意,只好将行军皮囊里,满满灌了清水,便这片刻,那官军追来百丈之内。 孙二手搭凉棚往日下看去,指着前头,道:“如今,既是时迁哥哥走脱,想必知寨那里,早晚知晓好来接应,倘若过了这河,寻个周全处,须不可与官军硬撼才是。” 便在这青州地界里,这一行九骑,走走停停,望见人烟,买些干粮,不两日,追军渐渐跟不住,终日只一支人马,约莫三五百个,极是精悍。 又寻乡人问之,原来这里,早已过了青州府所在,眼见再往东去,只怕便到了登州地界。 众人吃了一惊,又兜走半日,忽那官军,似是乱了心,孙二驰马奔去杀散一伙,捉了个来问,至此众人方知,二龙山里孙安排开阵势,趁着张叔夜调拨出一泼人手,一个晌午时候引军杀下,接了燕顺一行上了山去。 又说,清风镇里反了又一伙好汉,尚不知姓名,只看把住了清风镇,又勾连起清风山,阻断了慕容贵妃返京的路,那慕容彦达连番苛责,张叔夜面子上好是过不去,只好遣两子引军来剿,不防桃花山里又反了两个,正将官军粮草道路截断,因此不得不使人来调追击一军回援。 赵楚不敢大意,毕竟此时譬如也聋哑的,又连番责问,那俘虏不敢隐瞒,再三确准,赌咒发誓,十分笃信。 当时归心似箭,这九骑,琼英又发了烧,勉强可纵马,总须寻个郎中来瞧。 这一行,辨明四方,快马奔出不半晌,前头一片开阔地,左近只一个山岗,不过三五十丈高大,光秃秃甚么也不曾有。 又那岗下,一方绿荫,此处尚有鹅黄,那厢却作深绿。 赵楚驻足观望片刻,蓦然大惊,喝道:“早些提防,须中了官军的计!” 话音方落,那深绿草地下,陡然翻出一泼勾挠手,只看马蹄便来截取,又戳开前头点点,竟都是陷阱马坑,最近的,便在火焰驹前头不半步外。 众人惊出一身冷汗,又那四野里,不知哪里藏兵,此时却杀出数千人马来,领头的,正是老将宗泽,下头排开秦明并着那小将,呵呵笑道:“如今都中了太守算计,又看哪里去逃?” 那勾挠手,专看不察的下手,若非这九骑尽是精细精良的,只好中个他的算。一边也是无法,那遍地里都是陷阱马坑,哪里能纵马奔开?只好往这独岗上来,当时骑手,箭壶里没了羽箭,却教那官军,随后赶将上来。 赵楚大怒,擎定长刀,一连砍断了奋勇不怕死的十余人,又往开阔处跳下,再复杀数十人,专将那长枪,卷在手中。 既是个死战,眼见围住了这一伙,宗泽便不再作逼迫,乃令官军,缓缓后退,谓众人道:“正是悍勇时候,且再饥饿他两日,手到擒来。” 不防那独岗之上,赵楚突然飞马而下,正是日落未落,遍地余辉时候,那独岗上,逢了早春的枯木,瑟瑟飒飒,倒影出一个欲将这独岗,当作个龙门一跃冲天的飞天,不十分明了颜色,只朦胧里,恍如天地间陡然腾出这般一条怒龙。 那秦明并着小将两个,却瞧得分外明白,骇然扯住宗泽灰头土脸,将尘埃里便倒——只看那凶人跃马腾空,借了力气,连手远远掷出七八支长枪,那枪锋上,森森烈烈的风,呜呜作响,落地,正在宗泽这一处。 又那倒影里,火焰驹一声长嘶,又一个发力,再复腾出,赵楚自马鞍上,又取七八个长枪,竟在那马背上直直立起,后仰如弯弓,手臂动处,又是一连如铁线般长枪,再复落来,将这三人所在地里,方圆尽皆罩定,欲要走,除非能有时迁之能。 正是:困兽犹斗能惊仙,绝处求生不凭天;不见当年搏虎士,饮恨都在兽死前? 毕竟宗泽性命如何,赵楚九骑又待怎生逃生,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三回 大刀美髯下蒲东 诗云: 遍地黄花鬼也愁,明日落零明日休;总有不平肝胆气,往来歌女引箜篌。 只说那惊天投枪,来如霹雳,不闻弦声,毕竟宗泽非是武夫,不知厉害,那秦明,明知赵楚膂力,如何敢大意?便那小将,耳听厉啸,顾不得面目,拼命将个宗泽,卷在肋下,发足狂奔。 咔嚓一声响,那头像纷纷雨落,一面正中宗泽帅字旗,下头掌旗的,教那投枪,自胸口入,由后心出,一个透心凉,钉死在地上,只一匹劣马,呜呜有声,盘旋不去。 趁势那孙二,也迸发一腔悍勇,叫道:“何不趁势死战?” 乃涌九骑,下山虎一般扑下,杀脱个前头的,纷纷叫道:“宗泽老儿既死,念你等,也有一条命在,何故不惜?” 那官军,本只是没许多血勇的,闻听慌乱,纷纷看去,只见帅字旗倒地,旁边休说宗泽,两个大将也没了踪影,慌乱阵脚,往后倒去,倒教这九骑趁势掩杀,挣开一片开阔出来。 且说宗泽,教那两个拼死救出,张眼看时,心有余悸,悚然叹道:“尝闻这厮,西军里每逢厮杀,以一当千,悍不畏死,不意竟至于此!如此好汉,不为朝廷里出力,反倒沦落成贼,果然可叹。” 那秦明忍不住开口,道:“本是个京师里好汉,奈何世道逼迫至此?” 将那小将,恼起性来,喝道:“统制何故出此言?既受朝廷厚恩,当以死命报效,放着清清白白的身,作甚么当贼?便有差池,须知君君臣臣,敢有这等心思?”旋又道,“只是看统制人才,只怕教别有用心的听去,断送了前程,莫怪岳飞。” 秦明面色涨红,待欲又分辨,宗泽喝道:“都住了!不是你我能分说!如今他既作贼,便是个死地,当效用王命,早早杀来。你两个,各有本领,当此时,不可自乱军心。” 乃令秦明整军,回头与小将道:“鹏举不合说那番道,这秦明,性如烈火,桀骜难驯,莫撩拨起他性子发作,可知青州慕容知州处,本教这厮心下不爽快?” 一面败退出三五里地来,收整军心,散了小半,只好教四下里团团围住独岗,谓众将道:“毕竟尚有余力,可缓缓图之,且看三两日后,他有甚么发作?” 又教探子,往张叔夜处问询二龙山情势,一面忧虑,心道:“那二龙山,只是个寻常贼寇,如今既有贼首这一处困著,想朝廷里,也不致催促,贵妃既要返京,放着张嵇仲在,未免沿途都是周全。只那清风寨里,某也素见过,十分要紧,倘若反贼势大,截断了青州往来供应,如何是好?” 当时眼见天黑,只好教军士暗自戒备,道:“看这贼首,军中出身,颇知兵法,又有悍勇,不可大意,须提防夜里突围。” 时有小将,上来说道:“好教太守知晓,小人本也在西军里做过大事,自知这厮,本是小卒一人,却有许多个不要命的死士,聚在一处,每逢西贼进犯,辄以精力,在天色将明未明时候,一行七八人,突然杀出,不曾有一朝失手,时延安府地界,都传有个歌谣。” 宗泽问道:“怎生说头?” 那将左右支吾,不敢明说,宗泽笑道:“不比在意,只消那里能说的,怕也未必有甚么不当,也不怕如今再乱我军心。” 那将方敢明言,道:“军中都传,乡民也无知,说是个调子,道‘飞马杀贼看陷阵,斩将夺旗看赵郎’,又道,‘天上杀神赵大郎,匹马冲阵谁敢挡?西贼不知经略使,暗夜惊死党项王’。” 宗泽颇觉好奇,乃问:“前番也瞧得出,那惊死党项王者,怎讲?” 小将面有土色,不敢直视,喃声道:“太守当知,重和年间,朝廷与西贼,大小战有百余,西贼悍将,逆王李讹宗,挟贼首李乾顺积威,兵进额佐府,这一战,贼军大败,缘何?本非是果然调兵遣将得当,只这大虫,引着一行三十六骑,趁夜卷入李讹宗大营,身披轻甲,手持长枪,迎面点起火来,只三十六骑,阵营里冲撞一夜,践踏致死者不知几千几百,待天明时,经略相公方敢使军出战,趁势将个西贼掩杀殆尽,并不留有一人逃窜。正在那战里,这大虫鏖战半夜,尚不知困倦,只千军万马里,勾挠遍地处,一杆长枪,平地生的莲花一般,绕著李讹宗后心,追杀出三十余里,深入西贼心腹,将个贼国上将,官拜定远王的,生生教他一个,杀散了随从,却不就此戳死,一日过三关,半道上骇破了胆,便在中兴府城前落了马,待西贼抢去看时,已然死了。” 宗泽闻声,慌忙喝令:“这贼不是个无谋的,快教排下拒马陷阱,休教反赚了来!” 小将岳飞,毕竟不明所以,问道:“看他人困马乏,太守何必如此?” 宗泽道:“既敢只身杀入贼国心腹,当是个亡命的胆,知机的将——额佐府那一战,你却不知,下官只听分说,道是当时些引军的当机立断,却不知更是这汉子功劳,如今听来,只怕早瞧出军阵里破绽,方敢以一身,勾引后军挺进。” 话音方落,外头又一声喊,官军忙走如丧家犬,原来他这大营里,不肯落下陷阱,又厮杀半日,教那九骑惊破了胆,又无上头军令,人人困顿,委顿不起,却教独岗上的,下了马銮铃,悄然傕近,拨开寨门,一拥而入。 宗泽毕竟年老体衰,方才那一摔,不能再事鞍马,教些将官,簇拥往外来看,只见火光里,那九骑奋不顾身,当先那大虫,擎一杆点燃的旗,横冲直撞,又远远望见这里人多,匹马杀来。 秦明虽是心有余悸,却知吃皇粮的,只好拼死相救,教将佐护着宗泽急忙后退,取了无鞍马,掣上狼牙棒,立马挡定。 那擎大旗呼喝的,自是赵楚,看得秦明,不分说它,迎面一刀,可怜秦明没个稳妥立足,教他勾下马来,正慌乱间,乱军里刺出一员小将,舍命来救,喝道:“休伤俺同僚,且吃我好杀。” 那一枪,一往无前,竟果然舍命来并,赵楚本待走马将这秦明赚了去,却知厉害,不敢大意,反手挡住,倒教秦明脱了钩,又翻身上马来战。 三五合后,那小将手足无措,毕竟气血正盛,当时没了勇力,只好左右支拙。只是咬牙切齿,不肯后退,韧如苇丝。 赵楚大齐,按住大刀问道:“你这泼厮,倒是个人才,可通姓名?” 小将骂道:“叛国反贼,安敢如此?待擒得了你,好教知晓!” 赵楚有这一番动荡,早不复往日那般,坦然只若,只是笑道:“看是个人才,却是个荤张。既有你那当大的天子,贪滥的官家,不肯容世道里教俺活命,凭恁便他教死,俺只好等死?” 口内说话,手中发急,觑个破绽,一刀搠在小将枪上,仗着火焰驹天下无双,让开秦明,反手欺进,手起一鞭,正中小将后心,将个护心镜,打了个纷纷蝶翅般粉碎,将那小将,一口逆血翻涌,登时昏死过去。 待再复一刀,枭了这人性命,那秦明,本得这小将斥责,心生不悦,却见他不以为前番所言,死命来救,心内感激,一声吼,将平生的本领,一发施展,倒将赵楚挡在外头,又有那亲军里的,死命来救,方将个小将,留下一段往后的名声。 既救了小将,秦明心内存怯,不敢久战,寻个空闲,趁乱遁去,赵楚本不以为意,只看九骑冲散了营寨,却逃不出满是陷阱马坑平地,只好又往独岗上去。 走不三两步,后头荷荷做声,却是夺了刀去那汉子,徒步追来,只要取回他的刀,赵楚爱惜他一段天真可爱处,不舍一刀杀了,却知这等心性的,定然不能就此为己用,倒转刀柄,轻轻打了昏,丢在坡前,回身上了岗来。 琼英本便有了伤痕,这一番厮杀,困顿不堪,看他不肯杀这人,倚马问道:“既是个对头,看与那霹雳火亲近十分,何不断他手足?” 赵楚道:“葬送他容易,却我看这秦明,早晚当是麾下个先锋,更有这汉子,心如清泉,纵然世道不容,怎肯轻易坏了好汉性命?” 又叹道:“看你一身的劳顿,这一番与念奴会和,你便在周全处,休再作阵前将校。” 孙二几个,十分不解,便是琼英,埋怨道:“可是见我如今不有十分力气,只怕连累?” 赵楚道:“非是如此。这冲锋陷阵,本便是男儿事,何必教你来受累?勿复再言!” 孙二几人乃安,于是有孙二,来劝道:“头领手段,俺自见了,只是一样不好。” 便问端由,孙二道:“自古以来,掌重刀勇将,都是身先士卒的,战阵之中,纵有万夫不当手段,难免有个镫长鞍短,头领何必一如小卒者耳?” 赵楚道:“正是拼杀基业时候,俺如何做不得阵前小卒?正好这重刀,一往无前,最好趁手,若不此时与众家弟兄同命生死,有何面目以弟兄血肉,成就自家事业?一刀一枪搏来,方可安心受用,莫教冷了众家弟兄的心。” 孙二看他心已决断,不敢多言,又念起那小将,谓道:“这一个,好不是汉子,自持甚么?将人不在眼中,平明待俺将他拿了,看有甚么话?” 便在独岗上,倚马用些清水干粮,点查时,几所无复,乃道:“只待天明,看准陷阱马坑,徐徐杀出这一处去。如今我处,不比官府里耳目灵通,倘若径往会和,只怕也教他一处剿了。既在京师里做下泼天干系,俺便是个十恶不赦的,在外头,也好教那厮们不能全意,看他散著军马,二龙山里,清风寨中,渐渐立住根基,方有个好落脚。” 正见明星朗朗处,那官军,不死贼心,复又缓缓困来,正是临危时候,众人视赵楚,面无惧色,自若高处俯瞰,知自此后,因着前手不当,已是存了死心,不觉有惴然,只生出一段豪强的气,均道:“既有不惧之将,何必作个连累之心?就此放手一战,便是死了,也是心甘!” 这一时,那官军却居然缓缓扎住阵脚,不待天明,略略填平了陷阱马坑,赵楚一一谨记在心,又见那营寨里,只在门下立起帅字旗,下头捧出个屡败屡战的老将宗泽,手边竟又排开几员大将。 那秦明自在行列,不见了小将,怕是重伤不能再战,却其余几个,看秦明竟在其下,赵楚讶然,不能辨是谁人。 只看宗泽军中,又添三五千人马,多是校刀手,再复看时,那大将中,秦明自在一厢,只有两个上将,渐渐近时,瞧的分明。 一个面目焦黄,短须掀鼻,手掌一柄牛卷鼻长杆大刀,一个壮硕英挺,天丁里列班著的似,一条出水枪,映的人如龙。 这两个,一个后头大旗上头写着宣,又一个下头列着郝,赵楚心下一动,忙往中心里看去,心下奇道:“莫非是他?” 但听那宗泽,使个小将前头来唤,道:“放着你这般手段,便是使计拿了,只怕不服,如今军中,上将有四员,反贼可敢应战?” 赵楚耻笑道:“本当老贼是个英雄,原也学了赵佶的厚颜无耻,分明抵挡不住,倘若果真有法子,教拨甚么生兵?宗泽老儿,一心想取上等的功劳,不怕跌撞下马,半路里山风闪了腰?” 当时怒出那短须掀鼻的,挺刀更不搭话,飞马来取,后头撞出琼英,远远手起一石,正中这将额头,又拖起画戟,纵马来刺,慌了那使枪的,竟不知头一阵便折一条大将,急忙趁了远近,抢出来拿。 又教琼英,再复三石并列,一个正中手腕,一个擦过了咽喉,再一个,砰然打中下颌,满口的齿血,模糊着胸甲。 孙二几人高声喝彩,琼英本待将这两个走马取了,官军里有善射的,攒住阵脚,却教几个校刀手,将这两人取回,只那坐骑刀枪,仰面倒在尘埃里,正好一轮朝阳,照地夺了官军眼目。 待此时,那锦旗下,青袍金甲一员上将,胯下一匹浑身无杂毛的红马,掌中一口偃月刀,譬如寒芒,灼伤众人的眼。 但见他:卧蚕眉祖宗留定,丹凤眼恍如平生,堂堂一表,凛凛一躯,譬如虎踞山岗,又似下界金刚,一匹马走遍列国,一把刀威震华夏,锦旗上书着个关字,金印上刺了总兵。 这将阵前站住,横刀竖眉,道:“某是浦东关胜,汝等何敢谋反?” 正是:一朝惊雷入山东,总教星宿应风云。 毕竟关胜如何自河北浦东,生生落了这一拨军里来?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四回 打虎将冲阵斩周通 诗云: 二八佳人腰如刀,芙蓉金帐暖春宵;等闲空赚一场梦,平明寻芳落它巢。 原来赵楚京师里一把火,将个赵佶烧地好没面目,一腔的怒,又不好发作在哭哭啼啼死也不见的李师师头上,只好念起已生出恶心的太师蔡京来,命中人下一道旨,谓责道:“太师既先番留此祸患,安可轻易去离?” 如此,本是便在这几日谪去的蔡京,复又大火第二日起,命京师里将领俱各举荐,有兵马保义使宣赞,因一番连珠箭胜了番邦的,得郡王欢喜,将个女儿嫁了他,甚有本领,虽知赵楚,不曾交往,乃往太师府来,道:“小将有个书信往来的好友,本是蒲东巡检,乃汉末寿亭侯后裔,善使一把偃月刀,十分有名望,更善知兵,愿保为一方大将。” 蔡京毕竟年老,十分不信传言,又托辞道:“自河北往京师里来,快也须三五日,如今天子催促,须臾等不得,只怕远水难解近渴。” 宣赞笑道:“不是太师不知,贵人事忙,莫非忘却这几日,正是边军里大小将领往京来的时日?正在小将舍下,太师处的门馆,人称井木轩郝思文的,正是这大刀关胜结义兄弟,十分相得。” 蔡京方命:“既如此,且取来看。” 宣赞自不必动身,他知蔡京心思深沉惯善猜疑,便分付蔡府下人,道:“劳动虞侯。” 蔡京惊奇,将这宣赞多看两眼,心道:“某自诩能猜度天下人心,便那官家,某今日起时便知定不容某去。只这等武夫,似极是一团天真,偏生琢磨不透,怎是个说法?” 当时心里便也存个期待,不知宣赞这等精细人举荐的,更有谁来? 不多时,一行引著两个好汉,踏步进了太师府,只看那关胜,金甲青袍,赤马长刀,一张枣红面,三缕及胸髯,蔡京一见,便觉动心,虚让半副座来,请道:“好一个将军!” 众人又看那郝思文,生的一表人才,样貌威武,不比关胜厚重,望之便如人间的神,却有一股灵动,胜在十分年轻。 当时蔡京问起关胜兵法,件件答来并无差池,又考较排兵布阵,关胜道:“不是小将冒犯,兵势如水,素无定型,只好依着彼处的,我自再走。” 蔡京愈发欢喜,命教校场里拍下了擂台,道:“非是下官恁地多事,那反贼一身好武艺,天下无双,倘若不看将军风采,下头去青州,镇不得那些清流。” 当时校场里,三通鼓罢,关胜刀败三十六员大将,蔡京命人奏知天子,赵佶闻知大喜,也不召见,下旨以关胜为统军,又准了蔡京举荐宣赞郝思文为副将,命点起一万人马,快马加鞭往青州赶来。 关胜不敢怠慢,教分作了三军,前后自有朝廷里监军判官勾引,这三人,彼此知心,点着三千快马,舍却了粮草辎重,与监军道:“天子恩重,太师心长,都看你我这一番出战间。不若某几个,引健军先行,待后头天兵到处,正好反贼俱灭,也教诸位到手分许多功劳,譬如童枢密,岂不最好?” 那中人当时应允,笑道:“怎敢比较童枢密?倒是将军有心,回头天子面前,定多些美言,彼此都是出力的,休教下头人卷了功劳。” 答话的宣赞赔笑应是,出得帐来,关胜道:“兄弟这等好汉,何必委屈在他面前?” 宣赞叹道:“都说宰相门馆,也是个七品的官,何况天子近臣?不与他交好,这一战倘若有个万一,谁往前头说个好话来?便是胜了,拿得住反贼,蔡太师心沉入海,休看眼前青眼有加!彼时,这一番搏命,你我弟兄出力流血,得不来半分功劳,俺落个终身保义郎,你两个又去做小巡检,只差这只言片语,值甚么当?” 当时率了快军,走了近路,方出大名府地界,看两厢交割了辎重,关胜教亲随小军,将着朝廷里公文,往近道抄去太原回答,自这一行,飞马直奔青州,半路上教张叔夜截着,分说如此。 正歇息不片刻,宗泽处使人来说利害,那来使惊魂未定,道:“不知世间,竟有此等凶人,千百人进不得身,一匹红马,一杆大刀,三番五次冲杀,太守那里,远远抵挡不住,只好以陷阱马坑挡住了去路。” 张叔夜笑道:“关将军有神勇,敌之正好——此处那反贼孙安,诚然是个好手,防御如坚盾,诚不可轻易旦夕擒拿,又有个石宝,万夫不当,本欲以将军手段正好取之,只看不能奈何。” 便此时,外头一声喊,亲兵来报,道:“又是石宝那厮,傕出关门,仗着地势熟知,奈何不得,耀武扬威,又在外头挑战,只看匹马,十分嚣张。” 关胜道:“只去不忙,正好斩了这厮,了却张太守处一方为难。” 便飞马上阵,只看关前黄马刀将,果然竟是孤身一人,他后头,徐徐往内退的喽啰,卷这朝廷里发付的旗帜粮车,从容不迫。 当时关胜大怒,一旁飞出丑郡马宣赞,仗着钢刀,直取石宝,却不防,这石宝乃是天下一等一的疾攻好手,不待走进,一刀杀来,宣赞急忙挡住,又复一刀,砍在宣赞肋下,再复一刀,破开甲层,肌肤已可觉那泼风刀上森寒。 关胜一惊,喝令宣赞回归,持宝刀挡住石宝,更不搭话,两厢走马交战,三十合不分胜负,只此时,关胜心里方道:“只这一个,果然厉害。” 却此时,石宝返身便走,关胜心道:“这厮刀法,不在关某之下,只怕有诈。” 便拨马回转,张叔夜问起,乃道:“这石宝,刀法出众,行动凌厉,虽不能急切胜我,不至于落败,又不闻金鼓而走,定是有诈。” 张叔夜叹道:“果然关将军神勇,这厮便是以一条铁锤,连杀我七员大将,不意这堂堂正正刀法,竟能得将军夸赞。” 关胜道:“此人者,临阵利索,万般手段,只为一个死,乃是头一条杀神。这石宝,只为杀敌,不求胜负,太守当谨慎。” 宗泽那厢,又差出一骑,星夜赶来,道:“山下营寨,又教那反贼破了。” 关胜心下好奇,与宣赞二人道:“这赵大郎,名声更在石宝之上,不为剿杀,只为比较,也当会他一会。” 那张叔夜,又教人送来个好礼,笑道:“这里正有个便宜,正好带了,也合算个帮手。” 于是连夜点了自家兵马,勾著个引导官,往东来不十数里,迎面撞着了兵败的宗泽,急忙接住,不等歇息,宗泽问道:“将军不在二龙山处,却来这里作甚?” 关胜敬重这老将,下马叉手,道:“张太守处,抵挡尚可,这里有天子钦犯,不得不来。” 宗泽又是怒,仰天叹道:“青州这几泼反贼,为何至今方齐齐反了?当是这贼酋,乃是个做主的。趁机以将军神勇,剪除他羽翼,不怕成就大患,张叔夜糊涂,朝廷不知果真,逼迫竟至于此!” 关胜心里佩服,只好劝道:“王命既如此,奈何不得,不如就此将那贼酋先行拿了,树倒猢狲散,也不怕甚么大事!” 宗泽道:“事发已有数日,且看二龙山里只是骚扰,并不突围,那清风寨里,如今更不知所措,贼竟能按捺至厮,诚然有个要紧的首脑,更在彼处调配,便这贼酋教这里拿住,只怕也不可扑熄山东大火,天不亡宋,奈何内忧外患,俱都不能做主?” 只好点了人马,又往独岗而来,眼见上头人影憧憧,关胜讶道:“竟不趁机突围,贼所为何事?” 宗泽一言不发,心内明朗,便此时,已存了四节之志。 便这两厢交手,琼英飞石连打宣赞郝思文,关胜心道:“如何这等奇人,俱都沦落江湖里不得重用?” 也只能打着精神,提刀来战。 当时赵楚闻听他问,大笑,道:“每常听闻大刀关胜,只想果如关菩萨一般,奈何空有个皮囊?休说这朝廷已是废了,便论厉害,待俺有利,便合该舍命?关胜不知义气,不知汉末曹丞相待关公,不能动其决心?子孙不肖,好教英雄含恨!” 关胜本是个枣红脸,再听这一言,怒发冲冠,喝道:“某报效朝廷,何错之有?休逞口舌之快,也不以兵多将广压你,只某手中刀,定教你心服!” 赵楚冷笑,道:“张叔夜虽号称知兵,却不知势。倒是这宗泽老儿,往日钦服,今日也不改,三分本领不值当,胸中的节气,虽是死敌,俺却景仰。如今之独岗,我弟兄九骑,倘若你敢摆开阵势,迎面卷来,势不能当,你若不懂,我却不好冲突。想你关胜人有八分本领,又是个知兵的,明人面前,何必自欺于人?” 复傲然道:“有我一把刀在,更有这般生死相随的弟兄,遍看天下,谁能挡我?谁敢挡我?只你这刀法,素来向往,看我手段!” 那火焰驹,奋勇跃起,流火似窜下山来,关胜脱口叫道:“好快马!” 赵楚笑道:“俺这伙伴,也只义气,偏不与腌臜之徒为伍!” 关胜接他一刀,逞起雄心,拍马也杀来,那琼英倒提了金戟,往岗下近了数步,官军色变,倒退出数十步去。 这两把刀,一个如青龙吞月,一个似残阳歃血,一个要争取义气,一个要报效天家,两个个有所图,奋起平生勇,展开世间能,走马灯也似,转出方圆开阔一片战场,自日出月落时候,直杀到日当正午,不分胜负。 将这半日,众人俱都看呆了眼,那斗杀的两人,非是比较,以性命相搏,刀刀不离对手要紧,不知几千几百次,俱各命悬一线。 宗泽眼看时机,下头教人鸣金,道:“将军以万金之身,何必与贼酋一般不待?且作息片刻,再战不迟。” 关胜按住刀,回头道:“不必,此战不胜此人,誓不回营。” 宗泽疾呼道:“当心贼酋毒手!” 关胜展开卧蚕眉,拂髯笑道:“此人虽落了清白,刀法堂堂正正,必非暗施手段之人!” 复又盘开阵势,再杀三五十合,关胜按住大刀喝道:“且住!某看你这刀法,虽凌厉狠辣,却非最是趁手的,且换趁手的来战,休辱没关胜一身本领!” 赵楚笑道:“世代贫苦,不比满腹民脂民膏之徒,便这刀,也夺自军中。” 关胜目视道:“尝闻赵大郎西军里时,每逢战,辄以画戟斩将夺旗,何必不用,这般珍惜?” 时有琼英,拖了金戟来道:“大郎往时,也说最是善使的,乃是画戟,这物事虽不甚趁手,却比那大刀合用。” 她那金戟,果然轻便,趁手时,赵楚小枝勾住大刀,迎面分刺,关胜急忙闪避,教他趁势压住了势头,眼见不利。 一厢里包扎了伤的宣赞二人,那宗泽命道:“与反贼,哪里许多说头?你两个可自一厢杀去,趁早拿了最好!” 这两个,满心不愿,只好一声喊,绕马自前头奔来,两把刀,一杆枪,团住个方天画戟,这一时,最是个遮天蔽日,怎说地? 但看他: 紫芒如风自耳过,刀枪盘空腾蛟龙。一个不惧走马灯似围剿,三个满口不能分辨细说,果然是尘埃袅袅平地生白烟,自不假晚风处处独岗起青云。那金戟走如落网,里头圈住三条成精的鱼儿。这刀枪落似惊鸿,前面截住一个泼天的汉子。 众人只看那三人困不住一个赵楚,阵里往来冲突,引动战阵走势,那火焰驹仗着厉害,横冲直撞,又这一番杀,将个日头,也捣得落了下去。 眼见天色灰麻,陡然间,自斜刺里走出一骑,茭白如银月,觑个空子,只听弓弦声动,寒光闪处,正中赵楚侧腰,琼英飞马赶去,不能及,早教她远远走开,含恨一石,打在那契丹女子耳畔,将一截狐尾,落在尘埃里。 宗泽趁机挥动大军,正危急间,西北方冲出一伙人马,当先一骑,马背上一条好汉,看他等打扮,只是山寨里的强人。 那汉子,自宗泽后心里杀出,冲破了牢笼,杀来独岗之下,大声叫道:“赵家哥哥休慌,桃花山李忠正是小人,与张叔夜慕容彦达,有滔天仇恨,只听哥哥做好大事,因此来投。” 乱军里,关胜三人不愿趁人之危,远远退开,赵楚得暇,方将九骑收在手边,闻言问道:“果然是个好兄弟——只桃花山两位兄弟,缘何只有一个?” 李忠陡然咬牙切齿,目欲喷火,恨声道:“周通那厮,早教张叔夜赚了去,可怜桃花山里五六百弟兄,俱都坏在他贪欲之下!” 原来那张叔夜方来时,便在年夜里,那小霸王周通,素来贪色自大,只听山下庄子里,这几日竟抛头露面了个美人,有心腹说个详细,原来是青州里名伶,正在山下庄子里,教那财主们请了为慕容贵妃唱腔祈福。 当时发作起色心,周通轻骑往山下来,那女子果然美极,见周通十分好强,便年夜里,便在外头成了好事,第二日周通起身时,已在慕容彦达处。 正此时,张叔夜接了青州秦明军,本要往江南引去,得了慕容彦达的请,只为贵妃返京路程里情景,因此设下这一个毂,只为青州一伙落草的好汉。 这周通,吃张叔夜一番算计,教他软硬兼施,又遣那娇滴滴的女子日夜劝说,不两日,也动了心,应诺内应,待返回桃花山里,李忠问起,左右支吾,本不以为意。 竟不想,年来山东来了个赵楚,这一番,张叔夜眼看青州送来辎重粮草教断了,便命人支使周通,便在桃花山上乱起,李忠措手不及,不愿归顺的弟兄,尽教内应外合屠戮殆尽,只他引着百十个要强的杀下山来,本待往二龙山里去,又那清风寨里反了一伙,因此得了崔念奴的说,点着三五百人,直奔东来,要寻赵楚下落。 略略言简意赅,乱军里分说了这一番,李忠道:“哥哥自管突围,清风寨里,稳若金汤,管教朝廷奈何不得!只小弟自清早,随了这一行军,眼见周通那厮便在里头,不杀他,不能报山里数百弟兄老小血仇!” 戳开官军,往营寨里杀来,一面喝道:“周通可敢见面?” 当时乱军里,宗泽教人,道:“且将关将军一行时候,张太守那大礼取来,正好乱他军心!” 原来李忠此来,一行足有三百人,个个悍勇,奋不顾身,眼见官军围困不住。 便在营前,推出个绿袍年轻汉子,也算个好汉的身,得了宗泽吩咐,大声叫道:“何必于天军面前,螳臂当车?都如我,不如就此归顺,留得一命,发落了官身,岂不比作贼强?” 打虎将目眦欲裂,大呼道:“桃花山弟兄泉下有灵,当知李忠平生懦弱,却知义气,看李忠今日报仇雪恨,杀了这叛贼!” 手中一杆铁头棍,奋勇扫开挡路官军,迎面披靡般,竟教他悍不畏死直杀来营前,那周通看时,李忠散发赤目,厉鬼魔神一般,心胆皆散,失声叫道:“将军救我性命,往后牛马报答。” 宣赞持刀挡住李忠,不意他竟将那一刀视而不见,厉声喝道:“挡路者杀!” 当头一棍,宣赞心胆为他所骇不敢抵挡,当时让开一道缝隙,那李忠,又一棍扫开复来接应的郝思文,看周通便在马前,虽知那最后一个挡路的,这一日来他自瞧的明白,分明自家平生不可抵挡,偏生要强,一言不发,瞪住那周通,只觉平生的恨,都化作此时的勇气,一连三棍,竟将关胜也迫地倒退三五步,厉声长啸,将那周通,劈手捉将过来,往半空里随手一抛,望定面目,再复一棍,捣作个红白的血雨,洒在尘埃中。 李忠持棍,又往内冲,喝道:“放着那贱人何在?” 宗泽望关胜三人责道:“身负国恩,何必作此妇人之态?倘若这一番走脱反贼,天子面前,饶你等不得!” 那三个,面目上也十分无光,闻言俱都心道:“都说这宗泽是个人物,奈何将我武人,视若走狗至此?” 只好又来拿李忠,不防后头一把大刀,若非亲随死命相救几活劈了宗泽,赵楚笑道:“既许自家弟兄,你要报仇,后头休管许多,俺自助你。” 又喝道:“都是爹娘生养,尔等怎地只为赵佶那厮五钱花银拼命至此?不见赵楚数年,打杀的榜样不有千百万?” 原来乱军中,琼英使不得刀,两人便又换了来,这大刀,最合乱军里绝荡。 官军看这绝代凶人,厮杀整整一日竟似未疲乏,直以为果然天神,哪里敢果然拼命?外头呐喊如雷,里头宗泽左近,只数十个亲军。 又复一刀,宗泽盔缨也教他落了,一把刀,看准这老将背心处,须臾不离三寸之外,慌得关胜三人,只好舍了李忠死命来救。 正是: 扫眉惑群峨,也有不爱者;他日乘龙驹,匹马倒黄河。 预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五回 惊凤驾(上) 单有个叹词,判如是: 寂寞如花落,花落更无声,无声故园梦,梦看半枝红。 断墙惜花语,花语怜月庭,月庭忆江南,江南已暮春。 昏眼到天明,依窗绽芳屏,当时景如画,美人如龙睛。 青丝忽乍断,万千滋味系檐铃,自问画中人,白发有妙音,谁记也曾听? 只说那慕容贵妃处,眼见过了元宵,自知青州再不能久居,往幼时屋舍里走一遭,万千念想,当时物是人非,忍不住珠泪滚滚,自忖这一去,侍奉君王,只怕再也归不得这里来,遂命中侍者:“只将那碾了花枝的泥土,也裹上些,待回头,往宫里作个想念。” 这厢里慕容彦达,一面着手安排几处战事,又要经营青州城,自知清风寨里那一泼反了,不敢出面捉拿,只教人抄小道往军中搬去秦明师徒,眼见贵妃启程在即,慌忙唤起青州士绅,将些孝敬的,那大车载就不知凡几。 贵妃倚门将这一厢忙忙看半晌,转头潸然,那常随的皮内侍,机敏伶俐,自然知晓这当儿作不得舌根,叹息不定。 又两日,京师果然来人,一面发付要教剿灭一泼反贼,一面催促贵妃回京,毕竟是个受宠的,那关胜一伙官军竟不再用,抬举金枪班教头金枪手徐宁,也因着救驾的功,自殿直升了个拱卫郎,自金枪班教师散为殿前马军司龙骑第三指挥使,此番只在山东反了这一伙,赵佶安心不得,见徐宁人才出众颇有手段,一面自忖虽比不得高俅所举的党世英弟兄,自有别外能耐,便发付来迎。 这徐宁,自此也算得了祖宗恩荫,金枪班教师虽是个清贵,毕竟手头无实质,这拱卫郎,乃是个正七品二十四阶的,又发付在殿前马军司里充值,将一指挥合五百三十八人,便该心满意足。 由此,这一番往山东来,徐宁不敢怠慢,一路催促只是疾走,待进了青州城,眼见中人往知州府里宣旨,急忙喝令军士振肃,只等动身不提。 待晚间,慕容彦达使人来请,徐宁推托不得,只好依从,往拜了贵妃,约下动身时辰,那贵妃面色恹恹,道:“只看知州与指挥安排,本位并无异议。” 徐宁愕然不解,慕容彦达也十分不得其意,不知终究。 看那旨意,分明十分催促,两人不敢怠慢,使人问了吉日,各自道:“后日最好,莫教天子再行垂询,也显得你我不利落。” 慕容彦达笑道:“如此,一路倒要十分劳烦指挥,他日封侯拜将,正好再行亲近。” 徐宁道:“食君之禄,当如此耳,不敢贪求。” 两厢计较已定,乃发付大小常随干当,尽来报于贵妃,道:“便在后日里,放着指挥在,下官处也差遣些精干,总教那伙反贼,沿路惊扰不得。” 贵妃依着窗弦,拿眼将阑珊灯火里打量,闻声更不回头,皮内侍代为答应,道:“贵人已歇了,倒教知州费心,徐指挥处,待回头返京,方有重谢。” 慕容彦达心下忐忑,不知贵妃终究怎生个心思,辗转半夜,不得而知,终是自语道:“休管那许多,放着眼巴巴前后照应唯恐有个差池,莫非也落下官的差?早早打发出青州地界里去,常话都道嫁出的女泼出的水,合该知晓下官处不安。” 于是第二日,众人整束行备,大小车辆马匹,长随干当,更有青州孝敬许多金珠宝贝,教些健军担当了,怕不有三五百闲人,合着徐宁一营精壮,只待天明便行。 当夜里,又有个镇三山黄信,引着一彪军马归来,慕容彦达问起秦明,黄信道:“贼人势大,将张太守两个,暂且奈何不得,又须担负贵妃返京行程,只好将那二龙山一处强人困着,因此只好教小将引本部军马归来。” 知州心内便不喜,道:“张叔夜安得如此,不知倘若贵妃有失,他也须担待不得干系?” 黄信唯唯诺诺,不敢应声,那知州发了狠,道:“既是秦明不肯复王命,你这厮,也合该担著干系,且画押个军令来,倘若不肯死命出力,下官这里,也饶你不得。” 一面教左右备了文书,有知州上头吩咐,那边书记落了墨笔,将个黄信,扯住了手腕,便在这死命文书上落了印,慕容彦达喝道:“放着你这等畜生,朝廷俸禄,下官也不曾少你半分,如今正是死命报效时候,谁敢不争先?” 乃将黄信那部曲,尽皆画押,教军中上官作保,慕容彦达喝道:“做得好,乃是个本分,做不好,一个来一个死,休怪下官无情。” 黄信不知这慕容彦达心思,倒是平日交好的几个里,有人秘谓道:“将军暂且按捺滔天的怒,青州既反了那伙贼,想他是个知事的,如何脱却干系?只好仗着自家妹子的势,胡搅蛮缠一通,倘若将军奋勇死战,便是尽皆战死,宁教京师里那一伙看个明白,待天子驾前,分说青州之事却非他这知事的无措,着实掣肘的更甚,此所谓舍本逐末也。” 黄信闻言,忿然骂道:“放着俺一伙好汉子,都教这厮作甚么待?”又问,“怎生个舍本逐末?这厮平日便是个玲珑人,如今更有贵妃上头照看,倘若教他能拿住那反贼,岂非从此一飞冲天?” 那人冷笑道:“贵妃孤身只在那深宫里,如今既省亲归来,当是果然念想。有如此好大的势,倘若是个伶俐的,合该将个情分只管近了便是,何必这等算计那般打望?如今这世道,坐官论甚么能耐?只管上头有个说话的,下头也无个挡道的,事便成矣。看如今,贵妃既在驾前恩宠,便是两府里的相公们,谁敢使他知州处的坏?下头既已通了,但教贵妃欢心,官家面前,平白些许好话,不比眼巴巴要拿那一伙强贼挣功的强?如此上下既通,谁可挡他通天的路来?将军乃是个伶俐的心,自当计较分辨,孰与孰是个好?” 当时说罢,便叮嘱黄信,道:“眼看青州已是个危局,将军此番去,天大干系都在身上,但凡只走官道,莫行小路,倘若那贵人面前的常随有甚么说话,只管假作不闻,心里自有主张,莫教强贼处,贵妃落下干系,果然你与霹雳火两个,只怕天下难有容身处。” 黄信急忙拜谢,道:“若非先生的教,小人自误前程。” 平明时分,不待催促,早有慕容府上大小人等,内里有面目的,捧了盥洗的只在后院内等候,外头自慕容彦达之下,齐齐具备著了公服,将个春道又洒了清水,一面安排前哨远远散开探查,只等良辰到时。 约约日上,那贵妃迟迟方来,有皮内侍招呼著使唤的人等,走马灯似忙将半晌,又看晌午时分,方逶迤将个车辇登了,慕容彦达率众夹在道旁,山呼而祝。 那车辇之上,贵妃将个帘儿悄然揭起,目视下头匍匐著的知州,喟然怔然,终尔拂袖,漠然道:“且教他等,尽命王事罢,就此去了。” 皮内侍欲言又止,只好依言传了,喝令启程,前头便是黄信部曲,后头又有徐宁坐镇,只在当中,却是禁中的近侍,徐宁轻易分说不得。 又过紫鎏街时,贵妃掀开帘儿,将那一处辉煌门舍,上下瞧了分明,心道:“终不复当日模样,倒是个教人瞧底。” 远远出了青州城,知州一伙,又拦头挡住,泪落如雨,道:“本是天家垂恩,阖府幸事,奈何此去千里,总是剪不断的骨肉情分,只请天使归告,再留几日不迟。” 贵妃心冷如铁,不待内侍们来报,霍然道:“倒是这里一片心意,本位早知,既是王命垂问,不可怠慢,只消尽忠竭力,本位身在禁中,也知大夫厚意深情。勿复再请,如今青州,势如水火,莫以私情,坏了王事法度,大夫当自知。” 言罢,催促启程,将那一缕烟尘,留在了青州道上。 且说慕容彦达,骤然只听这一说,当真似是晴天里一个霹雳,不禁失声道:“何故寡恩绝情至此?” 他也有心腹,十分知人心的,闻声心内冷笑,暗道:“你这一厢里,一面又要作出分了上下的别般模样,一面却充兄长模样,万事不与贵妃商议,本已自家生了别心,如今又埋怨得谁来?” 只是毕竟不好明说,左右解劝,道:“只怕人多口杂,贵妃也不好提现许多恩情——放着有这一段血脉在,大夫何必着紧那许多?” 慕容彦达方略略心安。 只那贵妃,待远远出了十余里路,回身往来路看处,放声大哭,道:“本当一番省亲,好歹添些寻常家户的恩情,叵料至此,人心安能如此?可怜十余年深宫里,不曾冷了奴的心,倒教热切切回家来,断了王后的念想,天爷爷何故待奴至此?” 众人哪里敢听,远远躲开,黄信凌厉,谓徐宁道:“指挥且在左近,这里本是下关地界,明知前头那一伙清风寨里的贼既反了,了不得便有些计较,自往前头挡之。” 不待徐宁阻拦,早远远走了开去。 却也是巧,那贵妃哀哀怨怨一番念,方教那皮内侍好歹分说匀了,前头便一声喊,慌得这一行急忙扎住了行止,却见众军闪避处,那镇三山黄信,正与个清秀女子争作一处。 毕竟来者何人,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六回 惊凤驾(下) 却说慕容贵妃,自得了禁中的诏令,不敢迟延,一路又是伤悲,渐渐眼看要出下关地界里,前头一声喊,一行客人纠缠著了镇三山,毕竟此处距那清风寨无非尺寸间,徐宁喝住行止,忙教左近将个凤辇护在当中。 但看那前头,正将中军拦头挡住的一行,却非客商,乃是个大户人家也似。 前头十数个精壮汉子,捧着朴刀,叉着哨棒,中心里拱出个软轿来,瞧不甚清里头人等模样,只看轿边便是年轻女子,当知里头只怕也是个妇人。 又在轿后,也是数个汉子,模样有俊有丑,俊的朗若明星,丑的浑似海底夜叉,将几个轿夫,看也是筋骨健壮的,催促不住。 正与黄信纠缠的,打扮作使女模样,十分清秀,又有一段勃勃的英气眉宇里盘旋,但听她在哪里道:“你也是个吃皇粮的,奈何不知,通天路上不可行此强人之事?咱们也不须差了官家的银钱,如何这道路,偏生你一行走得,我这里却要让开?” 黄信喝道:“放着贵人自此过,你等怎敢搅扰?好话分说,你也不吃,须看衙门里一场官司,赚你个祸从天上来?” 那女子却不惧他,嬉笑拊掌而叹,道:“这里是个贵人,那里是个贵人,只是不曾见著,却看你这小官儿,十分有威风。” 黄信吃她笑,大怒喝道:“果然是吃不得敬酒的,左右且将这厮们拿了,早晚往知州处,送他签押一场官司,敢教辱没好人的心?” 那轿子里便妇人做声,唤道:“休与贵人冲撞,左右赔个不是,莫要耽搁了行程,倘若那四处的反贼乱糟糟寻来,荒郊野外如何是好?” 便那使女,笑吟吟将这一行千人的伙瞧了两眼,往黄信赔了罪,拐回轿边,一行让开官道,放眼将这凤辇车仗瞧半晌,待渐渐过了,轿内方探出个女子来,往内里笑道:“倘若这镇三山果然见了,定教他瞧出个端倪来。” 原来那轿内更有他人,一行说几句闲话,也不敢停留,卷了官道里黄土,簇拥著过了检查,径往青州府内而去。 那黄信,走马引着众人往岔道里上了,皱眉一边苦思,方才所过时,风吹轿帘,里头隐约闪烁一张年轻俏脸,似曾相识,却着实记不得是个谁来? “真真奇哉怪也,莫非眼花?”左右不知竟是哪里见过,黄信只好摇首将这一段蹊跷按下,往岔道里,直走西北角半日,眼见一轮红日惨淡要落,算计形成,将将已过清风寨左近,众人暗暗放下心来。 那徐宁引来的一泼人马,虽十分精良,却是养尊处优的,惯是个能看的不中用架势,行这半日,又兼提心吊胆,眼看那金乌坠地,便生了懒惰的心。 贵妃哪里不知这一路机会难得,眼看将士困顿,便教那皮内侍来问徐宁,道:“一路困顿,又有那一泼反贼作乱,不可贪路失了力气,不如便扎了营寨,暂且歇息,天明赶路不迟?” 徐宁乃使人往请先锋黄信,问道:“前路可有村寨客栈?” 黄信道:“这一路里,往前须进六十里方有个村寨集市。” 徐宁道:“这般的路,只怕不甚好走——你我想是无事,倘若将士贪路疲惫,反教那反贼惊扰銮驾,十分不能分说。且慢看此处风景,若有险要所在,便可安营扎寨,果然天明赶路不迟。” 黄信心道:“倘若师傅引军,当一日恨不能百里,早早赶回京师要紧。依我的见,这清风寨里一伙反贼,既有花荣那厮,当有他白马轻骑,远近百里如何不知这銮驾往过?这京师里的军,惯是娇养的,怎敌那如狼似虎一伙?只是毕竟贵妃要收揽这伙人的心,这徐宁又不是个善事做主的人,俺只是个副的,如何悖他两个的话?只索仔细便是,姑妄听之,姑且从之。” 便笑道:“都依指挥——往前头不远,那里本是二龙山一处延展,想如今有张太守把手著那厢,反贼轻易不得下山来,又远远有个庇佑处,最好扎下营寨。” 徐宁喜道:“善,可往彼处,再行歇息不迟。只要劳烦将军,可遣快马往张太守处报知,倘若此处事发,但凡当有援手,不可教銮驾惊了,天子面前不好说话,也教朝廷里的上下尽看山东好汉的不是。” 黄信怒道:“一般儿为国家出力,指挥何必拿话激来?” 当时安排快马,只等过了前头山岗便要飞奔。 当此时,那一轮残阳,颈子里热血一般喷涌,抹出些微光亮,妖异缓缓似将那山岗作了坟墓,渐渐要消弭不见。偶有寒鸦昏雀,林中起落,春雾如朦,近似月色,又渐渐迫来地面,众军里,哪里有许多见识,只看此处不同往常所见,惊奇莫名。 倒是那徐宁,毕竟好有手段,目视此处时候,尾骨处寒意汹涌,遽然抨在心头,继而撞上额头,那手腕里的汗毛,也似将个钢针刺就著,蓦然挺立而起。 黄信也觉不妙,但看处,道:“此处本非是险恶,如何这般古怪?” 又有山风过岗,不闻腥恶,却自那岗后,缓缓地,似夜狼一般,轻轻转出一骑,甚不能瞧分明怎生个模样,只看那残日之下,遍地血红,巍巍山岗处,草木满是将开未开的凶煞,似要将这日头,就此凋零。倒是那一骑,不见颜色,十分雄骏高大,缓缓踏上高出来,便与那天地同色,待缓缓立足,睥睨往下望来,又似高崖里雄鹰。 徐宁那一股寒意,俱都化作恐惧喷涌而出,厉声大喝,教众军急忙护驾,镇三山黄信毕竟不信,走马便要上岗来,嘴里笑道:“作弄甚么,好汉子岂惧区区一骑哉?” 话音未落,又听那马蹄滴答,轻轻自岗后,又转出三两骑来,暮色渐沉,那岗上数骑,渐渐又与那暗青的如墨般颜色化为一体。 又片刻,再复转出三五骑,这后来几个,也不走马下山来,只有的骑手下马,有的扯住一杆大纛,将那先来的一骑拱在当中。 自山下望来,恍如群狼,将个王者烘托一般。 徐宁睁睛细看半晌,不识来者是谁,那黄信眼见诡异,不敢轻往,自来问计。 徐宁道:“这数骑,十分诡异,你我军心,早为他借著这天时地利夺了,且遣快马,往张太守处告知,你我但死命看护銮驾,不可轻动。” 那岗上数骑,只是默然俯瞰这众军,片刻,那金乌一跃落入善后,再不复可见,竟有两骑,轻轻催马,往岗下缓缓走了三五步,众军哗然,轰然倒退。 那两骑呵呵作声而笑,声音呕哑,譬如金铁交鸣。 只那官军里快马,及待飞奔而出,这两骑里奔出一个,猛虎一般,催马疾奔数步,一声大喝,那残光余曦中,这骑骤然勒马,前蹄腾空,半空里将一把弯弓扯成个满月,弓弦振处,那快马探子一声大叫,落地而亡。 官军忙抢来,视之,这一箭正中要紧处,自后颈入,由咽喉出,一箭毙命。 至此,这娇惯的京师官军,果然将军心已是乱了,黄信喝令青州军马往前,那青州的劲旅,早教秦明统往南去,这所余的,半是黄信旧部,又多寻常军士,眼见京师的兀自不肯卖命,哪个原作马前先死的? 这贵妃,先一番心头哀伤,又行半日,困倦不能忍,眼见昏昏沉沉的,惊起那皮内侍慌忙来报,将些常随,调拨车辇两侧,贵妃急忙问他,那皮内侍道:“可恨那贼人,杀不尽的汉子,前头挡住了去路,眼见往张太守处快马也教他断了,徐宁黄信束手无策,宁不教小底早行安排?” 唬地这贵妃,急忙揭帘来瞧,只看那沉沉暮色里岗上数骑,并不有千军万马威势,却在这荒野里,最是教人胆寒。 乃问那皮内侍,道:“何不教军士奋勇向前?” 皮内侍道:“这军心,早教那贼们夺了,向前也肯,奋勇只怕未必。” 贵妃怒道:“放着朝廷的供养,莫非通了贼寇不成?” 皮内侍慌忙劝道:“贵人何必与他些腌臜粗陋的计较?常言道,人在屋檐下,如今要仰仗他些泼才手里,倘若将这不同书礼的怒起,小底纵是一死难免,不惜,只怕冲撞贵人,死难瞑目。” 贵妃也知古来情势不由人,便叹道:“如何竟不知忠义也。” 皮内侍哀告道:“小底只说个杀头的话,想前朝马嵬坡前,那军们如何不知忠义?我朝这武夫愈发粗鄙,安可求他果然知忠义?尽管驱之如牛马,他如何消停这等闲气?不是小底多话,倘若贵人入了禁中,这等话儿,万千莫提,休教那天下四起的贼寇,将个造反的由头,又在贵人头上落了。” 说罢,皮内侍叩头如捣蒜,那贵妃目视良久,喟然叹道:“本位在禁中里,贴心的也几无,如今天下,放眼也唯唯眼前这一个,死也不惧一心教好。我如何不知?且在一厢,待看这贼,休教辱没天下气节。” 当时喝止了皮内侍的劝,掀开辇帘儿,贵妃使人唤来徐宁二人,谓道:“贼人既敢轻身来劫,当知这一行里缘故,休教将士作难,且去教他等知了,乃是天家奴婢,倘若果然有好汉子气节,管来说话。” 骇得两人匍匐尘埃里,忙道:“放着小人们性命不在,当保取贵人安然,待小人安排厮杀便是。” 那贵妃一番做来,竟觉心里十分安宁,举动间,果然有三分贵气,缓缓道:“看众家将士,一路劳顿不堪,何必妄自与他动刀兵?休得慌张,莫教天家威严坠地,快往通他,本位只在此处,倘若有见教,只管都来便是。” 乃令常随,撑起了辇帘,支著了车仗,贵妃整束行装,端坐高处,分明计较尽量的妇人,却这一时,竟将那满地的须眉,俱都比将下去。 徐宁二人,满面通红,愧然无地,奋勇喝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但在一战,搏命而已,诸君何不死战?” 当时一呼百诺,那山东汉子,俱都有血勇的,眼见一介妇人竟不惧贼人威势,登时鼓噪,各执刀枪,纷纷叫嚷,士气凛然。 正是: 枝头奋起钗头怒,羞煞世上许多英。 毕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七回 从长计议让独岗 诗赞: 万夫莫当力开山,斗酒无非诗万篇;勤将一腔分明血,洒与轩辕祭天元。 只说那贵妃,也有须眉不及的豪强,眼见那残阳影里,山岗处九骑如虎当住去路,将个车辇支起,要逞天家的威风。 那九骑何来? 又道是那独岗之上,乱军奔走,打虎将棍杀小霸王,纵有关胜神威,莫能抵挡。毕竟力有未逮,赵楚眼见一片都是乱,趁势叫道:“有我今日断头兄弟在此,官贼安敢抵挡?杀破宗太守,打破青州城,只为天下好汉,好将吼出一口恶气!” 当时应者如麻,啸聚麾下,三五百人马,有那孙二,前头舍命力并,官军里好手,只看快马如飞,远近不敢抵挡,一路杀出,那里舍了数十将校,宗泽心惊,关胜三人又教赵楚亲身断后纠缠,只好看这一伙人马杀透了重围,仗着马快,渐渐遁入山林小道里去。 霹雳火本有不便,偏生性子莽撞,走马追来,赵楚立马当路,持刀喝道:“安敢舍命来追?让你是一条好汉,不便折却性命,只看赵楚手段!” 当时骤马一刀,暴风骤雨一般,眼见那刀锋森森,秦明自知闪躲不过,闭目只待一死,心下叹道:“奈何这许多军马,竟挡不住几个反贼?莫非苍天果然已死?” 却不防,赵楚半空里掉转刀口,将那刀背正中秦明后心,趁势杀近身来,刀里加了一鞭,秦明伏鞍一口逆血不能掩饰,半时仰面倒落尘埃,自有心腹死命来救,哪里知赵楚本无心害这一条好汉性命,大笑飞马而去。 关胜于军里,眼见渐渐走远,那郝思文问道:“将军何不追赶?” 关胜手指后山处绰绰人影,叹道:“你且看这一伙好汉子,临乱而不肯乱,彼此舍命相救,譬如手足,如何追赶得手?想这般好汉,如何甘愿做贼?” 郝思文二人不能答话,各自怀了心思,此处不提。 单说赵楚,走马赶上众人,毕竟李忠奋起一时勇气,手段总不及关胜等众,早已动荡心腑,眼见大仇得报,一时心里畅快,倒吸了冷气入怀,登时一口气回转不来,若非众人相救,倒入乱蹄之下。 便在山间,略略歇息片刻,孙二来问道:“如今既决意要做好大事,二龙山里一处弟兄,清风寨里又一泼弟兄,只是倘若不能呼应,难免落了往昔三山的果,这里也不是好事。但请大哥做个主,彼此各自会和,声势浩大,正好打下青州府,那官军纵然势大,能奈我何?” 赵楚却心中有了计较,暗道:“本当这大宋,早已失了生气,如今有这一伙人手,原本只当取经略之地不是难,叵料虽如今看似节节得胜,实则流寇一般?彼此会和,正是我心所愿,只倘若果然取青州府,民情并非果然沸腾,兵马钱粮何处来?” 只不可伤了这一泼弟兄心头的热,赵楚笑道:“正是计较,且看明仔细,先往清风寨里去,会和彼处,再复呼应出二龙山里弟兄,取青州府,不在话下。” 孙二依了,又疑道:“时迁哥哥,多日不见,不知竟往何处去了?” 赵楚道:“我料时迁兄弟自有肝胆,必非小人,他一番手段,非是冲阵厮杀的勾当,想是往僻静处,只等你我兄弟有甚么万一,方趁官府不备作就大事来援。” 孙二将信将疑,乃传令众军,看明仔细,逶迤往清风寨而来。 半路里,李忠昏迷不醒,他那喽啰,哪里能及这九骑?委顿不堪,赵楚便教选个僻静处,将伤者安放,自引九骑,赶往清风寨里来。 又待到了外头,官府探子不绝,更多官军斥候游走,赵楚疑道:“便是寨中弟兄聚义,放着张叔夜在,当遣大军来围,怎生这般小心只是戒备?必定有缘故!” 乃令打探,片刻孙二来告,道:“原是慕容彦达的妹子,朝廷里的贵妃,正在今日返京,官军好歹松懈,只为此事,但怕寨中弟兄杀出惊动銮驾,因此如此。” 再复教探,却是琼英出马,不片刻又回,报道:“青州差遣著镇三山黄信,京师里又来个金枪手徐宁,各引数百人马,一行足有千余,不敢过清风寨处,要自北头里而去。” 孙二问道:“放着这天下,那官家昏聩,全赖一众奸臣并着这妇人,大哥可有计较?” 赵楚沉吟片刻,遽然道:“休管这许多,既是朝廷里的,且见他一见最好。” 乃命一行,抄了小道,正在前头必经之路上,唤作独关岗的所在,出岗数十里方有个巡检寨,这九骑便在此等候,果然天色方晚,人喊马嘶,远远开来这贵妃的车驾。 一番惊变,赵楚不禁讶然,环顾左右道:“不意禁中,竟有这等奇女子,休辱没你我弟兄好汉名声,待俺会她一会。” 于是孙二引众骑扎住山岗,赵楚匹马下山来,缓缓而近,这数日的征战,他一身都是血腥,迎面数丈之内,腥风扑面,那京师里的精贵军们,哪里有这等见过?只看那刀锋森寒,方起的些许勇气,又消散小半。 再复近时,青州军马面有怒色,徐宁黄信二人持器械当住车驾,喝道:“休冲撞贵人,遍诛三族。” 赵楚荷荷做声大笑,道:“自京师里火烧翠云楼,打杀了高衙内,俺一伙弟兄,早作了断头之约,死且不惧,何必拿大话欺压?想宗泽麾下,精兵数千,名将有关秦宣郝,不能阻挡,放着你两个,何足道哉?” 黄信大怒,挥剑来杀,赵楚道:“尔非好汉,换你师傅来。” 黄信更添三分恼怒,骂道:“虽不及师傅手段,报效朝廷的心,俱是一般,拿你反贼,何必劳动他人?且看黄信手段!” 至此近了,徐宁方辨出来人竟是赵楚,骇然吃惊,急忙叫道:“将军当心,此人非人力可敌。” 又不敢让开去路,生恐赵楚冲在贵妃车辇前头,一时束手无策。 赵楚看这黄信,倒也有秦明三分勇气,舍命并来,也敬他原是个汉子,拨马走开,横刀叫道:“且慢动手,只问着车辇里,果然便是赵佶那厮贵妃?” 徐宁道:“正是,你待如何?” 赵楚笑道:“赵佶这厮,不惟并无太祖血勇,更不复太宗厚颜,只是个酸腐文人,不想竟有这等奇女子长于深宫,颇教俺好奇。” 但听那车辇上,隐约一绰影子淡然道:“反贼何言也?天子自有明威,非你等所能知,文治武功,岂是贼寇所能断者?” 赵楚佯怒道:“想赵佶只为一己之私,将俺一条好汉,牛马也似一路发配来,教那腌臜小人,几将我妻害却性命,正好教赵佶这厮,也知恩怨只在朝夕的报。” 黄信只看那拨马一让,自然知晓非是敌手,眼见面目也留了许多,不在逞勇,返身与徐宁并作一处,又见这大虫大怒,骇然要来阻挡。 那贵妃,瞧不甚清晰面目,音调不闻变故,又道:“官与贼,从来誓不两立,本位只在此处,倘若命里不由,强求无用,只管放马来杀便是,何必以口舌之快堕你三分汉子血勇?” 赵楚大奇,回顾山岗处,笑问道:“自开国来,禁中天子,俱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早将汉人血勇,俱都阉割消散不见,倒是这一个妇人,将那太祖之下一并的天子,俱都比将下去也,众家弟兄可曾料到?” 琼英笑道:“倒是不曾,这一个好大架子的妇人,倒合作军阵里的马前卒,何必沆瀣与那没勇气的赵家老官儿一气?” 将那慕容贵妃,大怒喝道:“且住口舌之快——历来天子,俱各明清,太宗一统天下,雄才大略,岂非贼寇所能言者?本位纵死,不饶你这等贼徒。” 赵楚嗤笑道:“好一个雄才大略,不见复燕云祖宗之地,亦不闻马踏河朔威汉人风采大漠之中,倒是厚颜无耻,将个强迫妇人掠夺美人作幸事画影图形教后人不齿。俺不闻汉唐雄风,不知汉家遗脉,只听今日也纳贡,明日也岁币,这等祸事,起自赵炅,如此欺男霸女以耻为荣志大才疏小儿,也敢称雄才大略?更有其兄,阉割汉人血勇,只为一家之私,可怜崖山之后,不复浩荡中华。某堂堂好男儿,竟与此等泼贼同姓,恨不能生逢彼时彼处,将二贼,一刀两断,了却华夷百年遗恨。” 这一席说辞,旁人怎能听个分明?不说徐宁二人面面相觑,那山岗上众骑,一头雾水。 贵妃讷然,不知所辩,赵楚又道:“想如今,历代天子,既无汉唐明皇之志,又不复知耻后勇之能,百年沉沦,生将几多好男儿,教那阉贼打磨了志气?看你是个出奇的女子,多分辨几句。” 回身问道:“如今,他既许彼此官贼分明,我当如何处之?” 孙二道:“既分敌我,一刀杀之!” 赵楚骤然冲马,一刀砍了黄信下马,又复一刀,拖了徐宁,飞马来了车辇之前,那刀锋,倘若轻轻一落,将个可怜红粉,与那銮驾俱都作了尘埃。 直此时,那贵妃方果然骇怕,遽然睁目,非是不肯落了天家的威风,有口舌,不能言耳。 不防赵楚将她上下打量,忽然大笑,那山岗上,八骑飞奔而下,孙二叫道:“何必迟延,眼见张叔夜那厮便在左近,哥哥何必与个妇人支吾?想那皇帝老儿,既昏聩无能,当有这善媚妇人好事,正好杀之,也为天下英雄,吐却一口恶气。” 官军纷乱,毕竟那京师里来的,都是些依仗,瞧去甚是雄壮,搏命却是无能,四下大乱,却正好教青州军里几个小校,趁乱往州府里求援去了。 当时赵楚喝道:“众家弟兄,且听我一言!” 乃大声喝道:“如今天下,既分了纲常,只说有个夫纲君纲,这世道,便都是皇帝家的,他既不上心,怨着谁人来?你我弟兄,恩怨分明,是非了断,当知这天下祸乱,不使英雄出头的,只在皇帝一人身上。看这妇人,诚然有节气,纵然魅惑,倘若皇帝有个本性,区区一言,济得甚事?但凡为皇帝卖命,果然能害你我兄弟性命者,但杀无妨。只这妇人,手无寸铁,力不能缚鸡,便是一刀杀了,你我俱与那皇帝甚么分别?如今我为砧板,她乃鱼肉,杀之无益,无非多添一个冤魂。倘若依我,不肯坏胸中一段节气,自这妇人始,不可将世道差池,教那皇帝多个替罪的籍口。” 众人默然,冲破围阻,聚来赵楚身边,目视那车辇,倒颇有小内侍,虽两股战战面如土色,不肯远离。看那垂帘帷幕之下妇人,骇然却不知落魂,便是琼英,也多看她两眼,道:“果然与旁的不同。” 便这九骑,拨马而出,官军里不敢抵挡,只看他九骑,各自又上那山岗,一骑,又一骑,三五骑,直至九骑,渐渐匿入夜色里,渐渐不见踪影。 官军彼此触摸颈项,都觉侥幸,暗自道:“头尚在。” 便那车辇里贵妃,本当今日难逃一死,叵料这九骑,来如夜风,去如明月,那贼寇口内的杀头夷族地话,她并不在心上敢多留片刻,只这不肯坏妇人性命行事,便她自诩知事,平生未闻,那九骑已远远去了,却觉有豪光,刀光一般斩在心头。 至此,天下只怕再不复有一人能知赵楚心思,毕竟甚么说头? 便是琼英半路里问起,赵楚拿些担当的话头递过,不肯多言。 只是心内却道:“甚么奸贼误国,甚么瓦釜钟吕,人治之时,大错只在一人耳。想梁山泊里聚义,这番念头倘若众人共识,谁敢再议替天行道?休管甚么宋三郎吴学究,有这一番生了根的念,招安招安,招甚么鸟安,敢复再言?” 当时叹道: 可怜忠义宋公明,蓼儿洼里葬恩情;至今一马断退路,谁记元夜探东京? 又道: 总是书生恁多情,古来官贼早分明;拼就断却咏叹曲,不教江南葬英雄。 毕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八回 股掌之内赚秦明 诗赞: 龙种女儿不爱俏,只手擘天逞强豪;放眼九州定奇计,不让青史遗娇娆。 又叹: 八尺凛凛持铁枪,半生飘摇半生凉;一朝妙计却后路,方教须眉吐张扬。 赵楚自那山岗里让了路来,一路望定清风寨飞马直走,心内汹涌澎湃,暗道:“楚楚大好中原,先有五胡乱华,又遭金人铁蹄,百年而后,倒教蛮夷,将个神州荼毒祸害。想那慕容贵妃,看也是个奇女子,可怜京师里万千好儿女,都教那如狼似虎金人掳掠,大好男儿,生此一世,本当个碌碌庸人,前世里敢怒不敢言,纵有一腔报效的志气,不得用。天可怜见,倒教这世道里来,倘若果然只将个白头富家翁做来,徒然走这里一遭。” 转眼望这神州大地,恍如一尾苍龙扫出,夜风里星曦点点,说不出可爱,心潮如怒,又看那半弯残月之下,山河如聚,层峦乱映,飒飒有声,忍不住心头激荡,长啸出声,将个之前的没奈何,如今都作了血脉里的冲奋,手指大好山河,扬声道:“大好河山,何必教小人使之蒙尘?好男儿世间里走一遭,不该甚么值当不值,但凡心里想了,我便要做,不为做大英雄,只将这一条性命,只当苍天垂怜舍来,心头的念,正值最合做来,自此心坚如铁,刀斧加身,死也不改此志。” 众人不知究竟,那孙二笑道:“小弟总是个惫懒身,不知史书春秋,只为快活,哥哥们前头里走,俺自跟随。不敢问哥哥心里怎生个念,只是这般的说话,小弟听著只觉痛快。” 赵楚神色郑重,指天誓道:“此前,俺只盼能做个富家翁耳,不问世间好歹。一番变故,也是那厮们加害,逼不得已。只自今夜里,休教他人催促,俺自有心当之!” 琼英方笑道:“早合该如此!不瞒大郎,此前一番事端,虽看你不免早晚落个落草的头领,心内不甚情愿,只怕往后总有不便。如今虽不知大郎怎地换了心思,我却十分欢喜。” 于是快马加鞭,眼见清风寨便在前头,孙二勒马道:“哥哥且慢——几日里都在外头,不知此间好歹,小弟愿往内中探个究竟。想那贵妃要自此间过,张叔夜虽是个清官,能官加一方诸侯,必定非是短谋之辈,清风寨左近,如何不曾安排人手?” 赵楚道:“你我弟兄,九骑冲阵,宗泽兵多将广不能阻拦,便此间有伏兵,奈我何?遑论寨中,不说念奴手段,花荣兄弟在,必定无失,直当去了便是。” 纵马飞奔,便在那清风寨前,扬声叫道:“做主的哪个弟兄?正是赵楚归来。” 关头刹那点起火把,光影下数十人俯瞰,继而百十人,又继而数百人,当中拥出个黑脸的将,衣不解甲,粗略豪迈,不是阮小五,又是谁来? 那阮小五往下看,待瞧分明,大喜叫道:“正是赵家哥哥归来,且快开了关门。” 赵楚心道:“五哥怎生到了清风寨里?” 两厢会和,倒是那寨中土兵,欢天喜地,阮小五迎着笑道:“哥哥不在,弟兄们心头总是没个做主的,好生惦念。此番归来,又闻京师里一把火烧地皇帝老儿们胆战心惊,好不教人向往,有哥哥这般人物做主,弟兄们方能安心。” 赵楚一一与众人见了,问起念奴,阮小五道:“这一位妹子,又是不同,俺素不服人,平白看那官府里剿杀的,教她几番手段杀散,方信世间竟有这等妹子——且慢哥哥劳问,花荣兄弟前日里说起青州好汉,第一个数这霹雳火秦明,本身甚有本领,统领著的,又是他亲军,如今朝廷里铁壁合围,崔家妹子便说要拍自他心腹里破开这局,便引了花荣兄弟,又有小七跟随,往青州府里去也。” 赵楚失笑,道:“以念奴心思,霹雳火只怕劈头要落些冷水——如此最好,这里只是勾结内外要紧之地,弟兄们既都在此吃苦,赵楚怎肯独往寨中?便在这关前,只等三处好兄弟会和,杀他个清白乾坤来!” 那军们,见赵楚也不避上下,十分亲近,闻声都笑道:“哪里有临危的主?哥哥金玉之身,此间但有小弟们在,只管在寨中歇息,养足力气,好教小弟们见识哥哥手段。” 赵楚道:“哪里话?如今既许断头弟兄,虽不曾祷告天地,却如手足骨肉一般,放着弟兄们外头吹风受冷,俺怎安心?区区几日厮杀,本也十分有些萎顿,却见这一泼好兄弟,便又觉一身都是力气,勿复再劝,这世道既分上下尊卑,俺偏不依他,京师里一把火,皇帝也奈何俺不得,俺这般作活,莫非弟兄们只怕村夫野老不齿你等不知世间礼数?” 便约了众军,在这关头上,共誓曰:“即如今,苍天黄土见著,俺一伙弟兄,要造这世道朝廷的反,许多好汉子,本可安安稳稳,却为赵楚之事,激荡胸中义气,自此不避生死,义气相随,赵楚必不肯使教弟兄们颈子里的血,暖和自家的屋。每逢有战,当一马当先,同生共死而已。” 一时间,满关里数百近千好汉,纵声呐喊,声震山岗。 便在这关头上按扎了住所,有这孙二几个,教那军士们扯去,只要听说京师里一路来豪强,又有几个女军,本是琼英贴身的,取了清水来,再复安排酒肉,就地架起了火,这一伙好汉子,便在这莽莽星夜里,袒露着臂膀,扬声欢笑。 待安定了,赵楚问阮小五道:“五哥此来,以二哥之能,水泊那厢,必定无碍。只问老娘可好?休教你我兄弟,连累老娘受苦!” 阮小五目有点泪,笑道:“必定无碍,哥哥安心。” 复又低声问道:“只是以如今之势,眼见青州便在眼下,哥哥振臂一呼,不愁呼应如山海,小弟只是不知,又那梁山泊里,虽十分险要,留来作甚?” 眼看只琼英一厢,赵楚方叹道:“不怕教五哥知晓,这一路来,俺所见者,民心里并不曾果然尽皆失了朝廷,青州虽大,无险可守。便是取来青州府,百姓并不甘愿从你我草寇者,十之八九,如此,既无兵员,又无粮饷,怎是个长久?只是也不能决议,也为往后计较,青州举旗,必然须要,只好这一厢行事,不得不为后路安排。” 阮小五十分不知,摇头笑道:“就此随了哥哥,哥哥说哪里去,俺便那里去,这等算计,俺却是做不来的,只管舍命相随便是。” 赵楚笑道:“五哥好教人心内安稳,只若往后,以二哥五哥手段,必定大用,这用心的法子,也须多多学些才是。” 复又忧道:“念奴一行,当不曾有许多帮手,青州府里如今,也是个兵家重地,虎狼之穴一般,不知她甚么作想,好不教人忧心。” 阮小五道:“哥哥不必忧虑,待天明,发付几个机敏弟兄寻去便是。他几个,无一不是人上人,官府里贪滥搜刮的,咱们自觉不及,却说这排兵布阵厮杀冲锋的勾当,不是小弟小看,遍数青州,无一人。” 赵楚摇摇头,道:“五哥却不知,如今宋辽金大战在即,这青州的一伙贼,竟敢与契丹人勾结一起。此处明着有官军,暗地里又有契丹人手,只怕受了不察详细的蔽。” 阮小五吃了一惊,毕竟不知仔细,也当是起了忧心,急忙寻几个机灵的弟兄,如此这般吩咐下去,那几个星夜抄了小道,赶往青州府里去也。 方天明时,宗泽果然引军一路杀来,将清风寨前只管围住,却不立时攻打。 又晌午时分,自西厢开来一军,当先一个绯衣的,青矍干练,手下排开一字儿将领,正是张叔夜。 张宗二人见了,宗泽便问:“二龙山处甚有干系,来此何意?吾虽连败,贼折却诸多,只管围定便是,休教他两厢会和,最好。” 张叔夜笑道:“吾观鹏举,有侵略之才,区区二龙山,几日都是他主张困守。既如今,眼见上手,留彼处也是无用,倒是一桩奇事,颇是不解,愿见这反贼一面,当心问个明白。” 宗泽奇道:“何事竟劳如此?” 张叔夜道:“昨夜里,贵妃途径独关岗,教这反贼九人当面拦住,徐黄二将不能抵挡,偏生这贼,口口声声只说不以那等行事坏了胸中节气,十分不解。” 于是将一番详略,也是逃散小校说来,又经惊魂初定贵妃道来,细细与宗泽讲了,宗泽也生出讶异之心,道:“看这反贼,京师里一把火,哪里果然讲甚么节气?草莽之徒,反骨之辈,不知忠义,遑论这许多?必定又有图谋,不可不防!” 张叔夜然道:“下官也有此念,只着实不知这贼怎生计较,眼见二龙山里有鹏举勾当,当无大碍,便来这清风寨里,只愿当面看个明白,休教这贼又生甚么祸国殃民勾当!” 两人计较已定,安排军马探子左右勾结住下寨,歇息片刻,点起军士布下阵势,望关头遣人叫道:“既天军至此,反贼何不束手就擒?大军过处,倘若一个不留,略略籍籍。” 关内怒起阮小五,持刀叫道:“好泼贼,倒要看他,怎生一个不留?哥哥且安坐,待俺拿住张宗老贼,剥皮抽筋,方泄心头之恨。” 赵楚笑道:“败军之将,无非大话自欺而已,五哥何必与他计较?此处天时地利,纵这两人有十万军马,轻易旦夕攻打不得,倒是有一桩好事,要劳五哥大驾。” 小五问道:“只管吩咐?” 赵楚唤来孙二,谓二人道:“清风寨非是久居之地,必定攻打青州府。只这里兵少将寡,不能成事。二龙山连番厮杀,可作一战之师,你二人当取小路,往孙安处请他等伺机杀下山来,俺在这里接应,弟兄们聚义清风寨,打破青州府,最是好事!” 阮小五道:“不难,只是不知地理,倒要多劳孙二兄弟。” 两人整束行装,扮作山间樵夫,自寨内望山里抄了小路,往二龙山而去。 两人既去,赵楚谓琼英道:“看住关头,休教朝廷兵马偷袭,待俺会这两人一会。” 琼英笑道:“只怕大郎心里惦念的,却是那大刀关胜神勇,前日里一番厮杀,毕竟心有牵挂不能放手一搏,今日正好作个了断。” 赵楚笑道:“然!” 便点了三百马弓手,落下关门,飞马冲出,当着官军前头扎住阵脚,戟指喝道:“无胆匹夫,苍首老儿,何敢再来侵犯?倘若一个拿住,定教挫骨扬灰,方报折损弟兄仇恨!” 张叔夜伞盖下瞧得分明,问宗泽道:“太守可见,这厮麾下人手果然都在否?” 宗泽远眺片刻,道:“桃花山里李忠,不见影踪。清风寨里反贼花荣,又不见踪影。” 张叔夜道:“只怕果然有计较。” 乃唤了秦明来,吩咐道:“只听青州传说,都道将军神勇,如今可为偏军,自引部曲,往四下里散开,自此处至青州府内外,俱要搜查遍看,休教反贼有可趁之机。但凡形迹可疑者,准你便宜行事。” 秦明皱眉,心下道:“看他两个,也是清官模样,怎生这等说话?倘若果然便宜行事,岂非为害青州,父老面前见不得面?” 本待推托,转念又道:“且慢——若教旁人行此事,必定无所顾忌,暂且应了他,看甚么发落!” 应了军令,点起部曲,便往后厢里走,一时不见。 军将里,关胜目视秦明良久,谓宣赞二人道:“此人也是个好汉秉性,奈何太守以寻常武夫待之?这等桀骜之人,大话欺压,寻常欺瞒,只怕早晚要生异心。” 急忙于张叔夜二人请令道:“此处上将如云,何必天大干系担在他一人身上?愿遣一偏将,为朝廷效力。” 张叔夜侧目,将个关胜上下打量,曼声道:“将军有勇武,只前时厮杀,不肯十分出力,倒是为何?须知汝祖宗惯以忠义自居,休辱没门风!” 关胜骤起卧蚕眉,剔开丹凤眼,一髯飘洒自动,真如金刚菩萨动怒,慌得左右急忙按住,那宗泽知他本领,急忙道:“那贼勇力非凡,非将军不能镇守,果然要为朝廷出力,彼此都是一般。不如教宣郡马往秦明处做个帮手便罢。” 关胜嘿然而退,张叔夜谓于宗泽,道:“这等匹夫,本当可为国家出力,谁知竟与蔡京之流沆瀣一气,不可使之坐大,又生奸贼臂膀。” 宗泽默然,心里道:“一般为国家出力,何必分出彼此?武夫沉沦下僚,若非蔡京抬举,谁知蒲东大刀?” 只是毕竟祖宗规矩,宗泽不好分说,一面计较战后安抚众将,一面要遣将出战。 随张叔夜来军将,不知赵楚手段,眼见前头羞辱上司,飞马奔出数将,自后抄断归路,一齐围来要拿赵楚。 张叔夜只知世间骁勇如石宝者,也不肯身陷围困之中,自也不信果然有人力不可抵挡者,也不阻拦,令教众军:“但看反贼为我所困,一时杀出,抢入寨中。” 宗泽心有忧虑,急忙唤来关胜,道:“将军神勇,可挡此人!” 说话间,那数将,教赵楚立马一刀砍翻两个,又复一鞭,砸碎一个天灵盖,再复一刀,剁翻又一个,单臂使力,扯住再一个甲绦,用力一掼,气绝身亡。 至此,闪身让开再复一人,倒扯那将缰绳,战马不能进退,又教一刀,可怜一条上将,功业未就,黄土里洒了满襟的泪。 这一番举动,利落干净,所余两人,远远见了,回马便逃,不敢抵挡。 张叔夜遽然惊道:“这厮莫非石宝?” 宗泽叹道:“便是京师里那反贼,万夫不当,非关胜不能敌!” 张叔夜鞭梢指点关胜,便道:“既如此,可许汝出战,朝廷既许引军,至此当为我麾下,可有复言?” 关胜按住心头的怒,一言不发,横刀泼刺刺走出阵去,望定赵楚,挥刀便杀。 赵楚不知这里一番变故,只看关胜气怒勃发,隐隐猜知些许,心下笑道:“若非这清流误国,哪里来梁山聚义?” 两人走马灯似,转杀三五十合,赵楚有心成全这关胜名声,心内更有个算计,便展开刀法,走马奔腾,又复交手三五十合。 陡然间,关胜趁了错身刹那低喝问道:“赵大郎不以妇孺为罪,果然好心?” 赵楚道:“好男儿行事,倘若罪责推诿妇人,何谓大丈夫?” 当时又杀三五十合,关胜叹道:“既是好汉,却不知明势,天军到处,可怜这许多好汉——某平生,素来景仰好汉子,倘若事失,定以前程,多保麾下儿郎。” 赵楚乃叹道:“世间知真节气者,如将军耳。” 又杀三五十合,关胜拖刀便走,赵楚不知究竟,也不追赶。 那关胜心内喝彩,暗道:“果然是个好手,倘若追来,只不知这拖刀计,使也不使?” 待归阵,张叔夜喝道:“既不分胜负,何不死战?敢坏我大计,不看宗太守面目,定斩不饶。” 原来这片刻,宗泽细说关胜手段,又劝道:“且不看与奸贼同党,正是用人之际,何必与他计较?” 又见关胜刀法出众,张叔夜方暂且按下一番心思,只关胜未败而归,未免又怒。 关胜走马后头,挂了重刀,拂髯道:“此人悍勇,某不能敌。” 又要遣将出战,哪个敢肯? 一时官军里,众将都道:“何必与反贼交手?一拥而上,看他甚么通天手段来使?” 叵料赵楚也回马往寨内去了,关头上安排下灰瓶滚木,眼见急切间攻打不得。 两厢只好各自罢兵,又歇息一夜,第二日,赵楚独马出关,只叫阵关胜,道:“看你这一军里,两个自许清流的老儿,一泼干事恤身的泼才,尽皆看不在眼里。倒是几个好汉子,以大刀关胜为最,愿作一战。” 那军们,又气又怒,又羞又恨,又不敢出战,只好将怒火,都洒在关胜三人头上,纷纷激道:“反贼竟与关胜,这般交心?不知叵测!” 座上宗泽喝道:“区区反间之言,如何你等不察?” 将校们便道:“既是反间之计,为剖关将军清白,敢请他死战以擒贼?” 宗泽无法,张叔夜道:“既如此,眼看器械尚未得当,关将军神勇,只请出战便是。” 本以关胜如今官诰,当在张宗之下,其余之上,张叔夜以蔡京一党视之,由此夺了关胜座次,放在众将之下,如今这般敷衍,众人均看在眼里。 郝思文便道:“太守何故厚此薄彼至此?若非关将军,反贼一番羞辱,谁能当之?不以功劳待之,反见见相疑,宁不教人寒心?” 张叔夜知这郝思文,本便是太师府的军官,当时喝道:“自有计较,何必教你无谋武夫多言?念是初犯,且打三十军棍,敢有再言,斩你不饶!” 关胜两人,只好退出账来,遍看军中,将校如林,却似并无他三人立足之处,关胜叹道:“沉沦下僚地里,谁知你我兄弟?张太守素有名望,平日甚是钦服,不意偏见至此!” 心有去心,便无战意,来去又杀三五日,张叔夜见辎重营里安排好攻城器械,便命三军整肃,来日趁势掩杀。 清风寨里,也多个大喜。 赵楚回马时候,琼英迎住道:“青州府里,念奴已得了手,秦明家小,俱送来此处,那霹雳火走投无路,便在一两日间。” 赵楚命教好生款待,眼望官军营寨里,摇首道:“念奴精细,这里好大变故,俺与关胜交战数日,山东传遍,她如何不知此乃张叔夜缓兵之计?看今日关胜,怏怏之色又多三分,当是官军攻城器械得当,时日无多,三两日赚了秦明,也再不复合计,既今日将家小送来,只怕这霹雳火来归,当在今夜里!” 且说这秦明,自引了部曲,又合了宣赞,青州府中数百骑兵,都在他如今麾下,满怀著心思,自清风寨方圆数十里内,作那巡查哨子。 这一日,忽有心血来潮,秦明不知究竟,正大张了号鼓往青州府进发间,彼处飞驰一骑而来,骑士远远见他便叫:“将军可速归州府,慕容知州令教差班军士,四处索拿将军家小。” 秦明识得此人,乃是他平日旧交,十分相得,闻言不疑有他,慌忙问道:“竟是何故?” 那人道:“近日知州府,有那些小人,不知得了别处甚么好,分明要抬举自家的人,便教他那屑小,四处传扬,说是将军赠反贼宝刀,竟不恤自家徒弟,十分不仁不义不忠不孝。本以将军名声,不至有人能信,怎奈传扬的多了,说来十分有根有引,一个信了,便有十个信了,便有满城都信了,那可恨反贼,又安排了人手,扮作将军亲信,一把火烧了知州府雕梁画栋,那知州府里大小妇人,一齐都往慕容彦达处哭诉,因此有这一番事端。” 秦明闻知,仰天大叫,道:“俺何曾不仁不义?” 乃令军士快马加鞭,往着州府里便走。 来人又道:“看那旁一个人,只怕居心叵测,当早晚坏事。” 秦明将宣赞目视良久,知此人是个好汉,犹豫良久,挥手叹道:“秦明落今日之事,半是小人搬弄,本心也是自许好汉不假的,既遭逢大难,生死不知,何必又坏一条好汉子性命?将军但管自去,休教秦明连累。” 宣赞默然,望秦明拜了三拜,自引小军,往投关胜去了。 秦明便整束军士,一路心如乱麻,飞奔来青州府城下,城门紧闭,城头寂然无声。 当时叫道:“败军之将,敢请知州面前分辨详略。” 城头一声梆子,乱箭攒射如雨,拥出了绯衣慕容彦达,戟指骂道:“叛国反贼,敢来赚我城池?” 秦明已知事不能成,也不下马,仰面道:“俱是旁人作弄,知州何不详查端倪?” 慕容彦达冷笑道:“既无心叛国,何必先取了家小去也?” 秦明闻声,心下安定大半,又看果然这世道里已没了容身的地,怏怏回马便走,仰天叹道:“不知家小生死,朝廷里已绝了后路,从此漂泊江湖里,只求安身足矣!” 那报讯的在一旁劝道:“放着将军一身的本领,如今既有做大事的,何不往投之?且慢暂缓雷霆之怒,容我为将军计——以将军手段,纵然万夫莫当,倘若只身流落江湖,捉拿者,三二老卒足矣。以将军堂堂一躯,恁地消受那刀笔吏羞辱,生死遭受反贼名声,有何面目立足?如今既已失了退路,看这世道,江南反了方腊,淮西反了王庆,河北又有个田虎。如此纷纷遭乱中,谁知明日之天下,可是谁人之域中?京师赵大郎,义气豪迈,便在手眼之前,最是合投。” 秦明细细分辨,霍然喝问那人:“你竟是谁?” 那人笑道:“自是将军旧交耳,只如今,赵大郎使小李广花荣,不以我浅陋纳而为用,因此来说将军。倘若将军固然忠心朝廷,愿请以肉颈,试将军霜锋。” 秦明哑然失笑,道:“家小俱在何处?” 那人道:“自将军一下,有家小的,大都遣往周全处,只待事发会和赵大郎。将军家小,如今俱在清风寨里。” 这秦明,虽是个莽汉,却也知势,眼见进退不得,只好从了这人所说,心下焦躁,引军便往清风寨里走,那人拦住笑道:“想将军,也是个官军出身,昨日尚是这数千弟兄生死大仇,贸然就此去了,岂非教他小看?泼天的功劳,只若肯依我,便送将军。” 秦明问道:“计将安出?” 那人道:“张叔夜宗泽二人,围困清风寨久而不打,当是只等器械营造,眼见做成。想他哪里知将军如今?不如今夜里,一把火烧却了去,最好!” 秦明以手扶额,道:“若如此,前番走脱宣赞,只怕那里早知晓也!” 那人笑道:“莫急,将军但看前头。” 秦明视之,只见前头官道上,立住一匹健马,上头一将,眉目如画,英姿勃发,他识得,正是清风寨里小李广花荣。 花荣马前,几条健军扯住几个俘虏,却非放走的宣赞? 至此,秦明心下骇然,轻易间赚他,又安排了这等后路的,竟是何人? 问起时,花荣几个笑而不语,只是说:“乃是我家哥哥贴心的人,往后自知。当务之急,急往张叔夜大营里,最好!” 正是: 从此青州小聚义,凭留后人说书声。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九回 清风小聚义(上) 诗云: 鸿雁过云恨叹影,如今人间事不平;虎踞星火点燎原,聚取三春处处清。 且说这秦明,眼见教人断却也退路,又不比运里教那黑厮使人坏了家小,见著花荣,只听说道:“将军这般好汉子,官府里做差,今日也教他欺压,明日也痴他受气,怎有一日安生?花荣一身功名,本非自家所有,若非赵家哥哥京师里周旋,早已草莽里落了身子。今日既赵家哥哥这般人物也教世道容不得,花荣决意造反,索性这不平世道里,杀出个混沌乾坤。想将军,位虽在花荣之上,却在那官儿眼前,这许多年,可有一日快活?本俺这哥哥身边有个有手段的,要使个绝户的手段,却俺知将军者,世间好男子也,分说详略,不忍加害,只好取来,想他官府里,也是一个出身,俺那哥哥处,更是一处快活,何处去不得?” 花荣这般说,秦明心下也知,一面暗暗惊心,倘若真个使个绝户的手段,只他一个家小都在青州,当是个首冲。 又念起这许多年劳苦,反倒那当官的百般羞辱不上眼来看,分明知是个反间的计,那慕容彦达果然便信,当时慨然道:“秦明本是好汉们仇雠,如今承蒙不弃,愿为马前卒。只那军里,也有几条好汉,这一位郡马,本身是个人物。” 花荣笑道:“这般好汉,俺家哥哥也欣喜得很,俺怎肯加害?只不忍教郡马作难,只好得罪,委屈片刻。” 那秦明将花荣上下打量半晌,知这一位花知寨,年少而得志,平生优雅从容,山东谁不知大名?竟只就这一腔义气,舍却许多年经营。当时油然钦服,叹道:“世间心底干净者,莫如将军也!” 倘若赵楚在斯,定称赞这秦明的赞。 一行将宣赞几个,死死看住,不教走脱,重振旗鼓,发付了那众军,秦明道:“你等都是本家儿郎,如今秦明一心落草,倘若不肯从,早晚只在此间片刻,明日自行归了便是,休要作难。” 眼见主将也降了,他等哪里有多的话? 当时逶迤往清风寨后而来,半路里秦明一时叫道:“只怕不好!” 问之,乃道:“既是慕容彦达知晓俺已落草,何必不使人传讯彼处?却非教他又施个将计就计?秦明一死事小,误了赵家哥哥大事,不妙!” 花荣呵呵笑道:“将军不知,那一位早有安排。前时哥哥在那独岗里,将个宗泽杀地心惊,先番走脱一位英雄,飞檐走壁,身轻如燕,轻来寨里,见了俺几个,此番往青州来取将军,若非这一位兄弟出手,慕容彦达处怎有一场大火?” 秦明叹道:“只听人说赵大郎义气天下,无论良贱,但有一段肝胆在,便有一身义气在,这般鸡鸣狗盗者,三山五岳不知凡几,古时孟尝君,不至于此!” 花荣嘿然道:“拿这等达官贵人,比较甚么来?俺这哥哥如今麾下,譬如二龙山众位弟兄,孙安无非落魄江湖的,邓飞只是占山为王的,休论贩夫走卒,便那石宝,豪强干练,却是个强盗出身,都是一般儿苦人弟兄,与孟尝君那等清贵人家,却是不可比的。” 又道:“这一位时迁兄弟,一把火烧了慕容府里,又来告知,道是要取将军,当断官军斥候的路,便将好手,此处布置,那斥候有一个来,拿一个住,张叔夜宗泽,此番将军归去必定责问,却不疑你我弟兄聚义,早落草也!” 秦明当时安心,与花荣道:“本到处今日说这张叔夜的好,明日也说宗泽的廉,奈何以俺看他,也是两个酸人。宗泽倒也罢了,这张叔夜,将你我武夫,牛马似驱赶。那蒲东来的关胜,号称大刀,好生了得!他这番羞辱,那般打压,无非只看太师府里出身,只不知这等文人,一般儿为国家出力,计较甚么这许多?” 有健军道:“将军们不知狄爷爷故事也?” 俱各默然。 一行飞马来了清风寨后,花荣不好出面,只得扮作寻常军士,委屈下头藏了身,又教机敏的弟兄一面往寨里告知赵楚,这一行,昂扬直入了官军大营。 又在清风寨里,赵楚虽似好整以暇,毕竟当面的不是大意,暗自警惕,教得手的弟兄,一面外头时时逻察,自寻出路。 果然夜半时分,有潜入来的告知,道是如此这般赚了秦明,正要在那张叔夜大营里,行个放火为号的勾当。赵楚甚喜,谓众人道:“但有霹雳火内应,张叔夜必破。” 当时军心甚得,摩拳擦掌,只待外头火起便杀出接应,那琼英与孙二几个,却看他眉宇里似有隐忧,人前不敢明问,待后来,寻个时机,只说不解。 赵楚叹道:“张叔夜两个,此番领军来,非是寻常征缴,便这一番杀他打败,你我弟兄,只好清风寨里安身,如何能比他青州地界,京东两路周旋?以一隅之地,击弹丸之所,我固不知胜算几在?又有二龙山里一泼弟兄,便是张叔夜败走,清风寨处不敢大意,两厢联络,也须时日,不能趁势聚义,作出决断,徒然教人懊恼。” 孙二探道:“不若舍了清风寨这一处,哥哥但有计较,弟兄们自生死相随。” 赵楚笑道:“也是不忙,只是贪心不足耳——” 话音未落,外头一声嚷,撞进一条大汉,爆眼如铃,英雄了得,非是邓飞,却是谁来? 赵楚大喜,急忙来迎,把臂左右探看,道:“正想念山里弟兄,便有个好兄弟来也。可怜外头围困数重,不能挡兄弟自如来去——山中弟兄可好?” 那邓飞见了赵楚,喜不自胜,与孙二见了,方囫囵吃一盏茶,便笑道:“不是小弟说不得,孙家哥哥好生了得,那张叔夜老儿左右奈何不得,只好舍了这没面目的,教个甚么岳飞小将只管围困,孙家哥哥料定青州府必有大战,生恐哥哥人手不足,当时舍了二龙山,引著众家弟兄,尽皆赶来相聚!” 赵楚愕然,继而欣然,又看邓飞,征尘未去,彪悍尤健,乃携他往城头站了,手指沓簌簌官军大营,十分开阔,大声道:“放着有这等一泼的好兄弟,何愁大事不能成?” 邓飞见他并不多问孙安安排,心里佩服,忽有孙二不解问道:“清风寨要紧处,只便那几个,都有牢靠兄弟把手,与邓飞哥哥素未谋面,怎生得入来?” 顿又忙道:“哥哥休见怪,只怕有些泄露处,教张叔夜趁了去。” 邓飞方叹道:“都是为哥哥出力,哪里见怪?时在饮马川,不知天下一段义气这般,只愿这一番聚首,再不分离,在哥哥马前,从此都是快活。” 孙二嘿然,赵楚却正色道:“兄弟们这一番心意,当真泰山一般,人世间里走一遭,能得这里,死也无憾。只一桩事,众家弟兄须细细谨记在心。” 当时众人,凝神静听,但道:“自反了这世道,俺与众家弟兄一般,大号性命,系在阵前。古人也说,将军难免阵上死,瓦罐难离井边忘,今日身免,不知明日,但有个计较,早已料定。俺若彼时战死,权作前头地下,当为众家弟兄作个打头阵的,休论好歹,但凡活着的,每逢不平,一碗薄酒洒地,足可告慰平生。若有众家弟兄在前头,俺只好苟且这般活着,早晚念想,倘若寻个坐落,立起生死祠,香火供奉,后人传说。只毕竟干系大小,几日也听闻有些许弟兄,家小周全,生恐连累。非是这一泼没个肝胆,上下俱周,不可不虑周密,但有得知,众家兄弟须依俺,不可轻易视之,但凡离了这一厢,有平日交好的,休教暂且扬镳,坏数年间情分。” 孙二面有怒色,十分不平,待要分辨,琼英使个眼色,只好闷闷应声,道:“这一泼的,也劳哥哥这话来说,只管教他去了便是,不再为难。” 邓飞不知清风寨里情势,只他是个机敏的人,左右寻思,便解其中之意,暗道:“山里弟兄,本两处来的。河北人马大部,琼英所属,本也无许多老小忧虑。便是山东地界投来,也是江湖里亡命之徒,与俺一般。便这清风寨里,本是官军,也有地头蛇,盘亘此间多年,安能不有家小之忧?想他等,眼见官军势大,又无决然造反之心,必生去意。” 后又念道:“这般人物,值甚么这般干念?以孙安之见,青州,势不能固守,必当寻个妥善去处,这许多人手,教他落个好的念,甚么用处?” 又见左近健军里,并无那番话里的人,却多壮烈慷慨之色,恍然似有所觉,忙来劝道:“既是有老小周密的计算,便就教去只是,哥哥何必这等听不得的话?小弟们,大都江湖里惫懒之身,常人只以草莽贼寇之流视我,谁如哥哥待之者一般?俺不通史书,不知大义,只谨记一个,待俺如草芥者,挥刀杀之;待俺弟兄者,以死命报效。哥哥只管安心,便是天下底下,小弟舍却百斤的这,前头当为哥哥杀出个路来。” 孙二发付了左右教去这般如此,耳闻邓飞这般说,大声也道:“正是,正是,邓家哥哥这番话,最是在理。千军万马,怕他甚么来?朝廷法度,又怕他甚么来?左右只是杀,死且不惧,哪里要哥哥这般的心?” 不一时,内里恸哭声起,又有个公推的汉子,颇是赧然,满面通红,远远前来,拜在关头,泣不成声。 赵楚且教他起了身,温言劝道:“好男儿立世,上下老小,便是天地,为家小计,何错之有?看兄弟堂堂一表凛凛一躯,我固知是个好男子。且去了,山高水长,自有相见之日,不必作小儿女姿态,倒教外头那官军听了,莫名耻笑而已。” 那汉再拜,立起身来,孙二一旁看他,也觉怆然,叹道:“平日里一家兄弟,也知都是好汉子,却不比俺些,无家小之忧。这两日众家弟兄言语里,非是真心,只是不解其中意,且教他等,也莫在心。” 那汉默然,一言不发,三拜而去。 又片刻,校场大开了门,里头缓缓开出数十上百个汉子来,便在辕门外,望定关头拜了三拜,逶迤而去。 自此,清风寨里主战的,精作一处。 第七十回 清风小聚义(下) 铁蹄如雷,踏碎几多梦回? 夜半时,官军各营里,具备器械,只待来日厮杀,且说这张叔夜,安排人手仔细,道:“这一伙反贼,非是寻常草莽,下官也听人里说道,这当头的一个,昔年西军里,极善用兵,我处连日不曾攻伐,必然疑心,当知已具备器械只待来日,你等不可大意,提防这厮夜袭。” 方安排定当,外头军汉来报,道是青州统制秦明,引本部军马归来。 张叔夜不虞有他,唤来问道:“可有细作得当?” 秦明答道:“自有精细人等,方圆里探听,只是不知太守处计较,不好贸然拿住,只好教郝思文远远跟绰,但有反常,即刻来报。” 张叔夜笑道:“有将军这等在,擒拿反贼,旦夕而已。” 遂命就歇,道:“来日奋勇,还看将军神威。” 秦明暗道:“果然有这等安排——”口头里连声应付,道,“愿为健军,擒拿贼人,报效朝廷。” 于是引本部往营帐里说话,半路撞住几个,急匆匆不知忙就何来,细看时,非是青州人马,心下登时起疑,忖道:“既来日厮杀,这厮们怎地这般急忙,竟深夜里不肯将养歇息?” 毕竟是个仔细的人,唤来本地军马里交好的,问道:“毕竟张太守处,怎生个安排?” 答曰:“以青州人马为先锋,关将军部作引到,张太守本部,当作后军,原说不可与本地健军争功,上下皆有埋怨,毕竟不知好歹。” 秦明心下惴然,忙与花荣计较,道:“竟有这等好心?青州人马,但凡与慕容彦达瓜葛的,莫非这等清流对头,怎可让功?” 花荣冷笑道:“甚么让了功?明情这厮,要教本地军马,教寨内弟兄引发恼怒,俺每闻张叔夜时,也有人言,这厮有好手段,凌厉狠辣,只是斩草除根,倘若本地健军,伤亡惨重,如何不起滔天的怒?彼时,这张叔夜不肯教弟兄们脱网,必定万千法子追捕,正是用本地人手时候——且莫看他好心,先折青州人马,又催促关胜处奋力死战,须知你我弟兄这一番造反,哪个心想明日能活?既有此必死之心,来日攻城,当是不死不休,这先前两头人马,折损只怕十之五六,到时必定懈慢,往张叔夜处请求,正是顺水推舟,大半功劳,仍旧在他。” 秦明恍然,切齿恨道:“这厮何必这等可恶,生生将他人的血,染红他的官袍!” 花荣却道:“若论平心,这人倒是个一时的人杰,这番驱虎吞狼手段,足见他威名非是传言。” 正说时,小军来报,道是外头有请见的,只要见秦明当面。 两人只恐张叔夜勾当,不敢大意,忙问仔细。 心腹道:“这一个来的,虽也着了装束,自称统制旧处帐下,巡夜军官问起,只说星夜自城内赶来,事关将军家小,不可轻易托付他人。却教俺们瞧看,分明草莽里一条好汉,行止昂扬,桀骜非常。” 秦明哑然,半晌笑道:“可笑谁竟敢使人来乍?俺自知家小如今无虞,何必这般手段?” 花荣细问那人容貌,来人笑道:“满面须渣,连了鬓发,状似豹子,行如饿狼,自称姓阮。” 花荣拊掌而笑,谓秦明道:“赵家哥哥手头里,有一伙好兄弟,阮氏三雄,七哥既在青州府,石碣村也当有个后路,想这一个来的,当是二哥,急忙请他来说话,当是寨内有吩咐。” 一言未落,又有来报,道:“关内有来的弟兄,正是老夫人左近,自言请见。” 当时忙请两个入内来,果然来人第一个,不是阮小五又是哪个? 两厢里各自见了,关内来的道:“内里头只待事发,行前赵家大哥吩咐,道是只看西来一泼军马到处,厮杀紧时,二将当引火烧毁器械,两厢合兵,只待接引入关去。” 秦明欲言又止,花荣知他心思,笑道:“可见有坐享其成赵大郎?将军当时便知,只怕官军这一处乱起,非是赵家哥哥贪心,当又有设伏。”乃问阮小五,道,“五哥自何处来?可见哥哥?” 阮小五笑道:“当时便见了,与孙二兄弟两个,往二龙山探听那处消息,半路里撞见山里来人,也不分好歹说不得孙安算计,俺心想关内打算,只怕厮杀处分不得许多功劳,便教孙二归去告知,自往青州寻个没着落,谁知半道里撞见一股厮杀,却是早早的安排,将这里一番变故说来,当时便来,急忙不曾错过这番厮杀才好。” 各自计较定了,那关内也有安排。 赵楚关头召了众人,教道:“邓飞兄弟骁勇,可引三百校刀手,暗自往西去,彼处有凶险地带,暗自设伏,待官军大败,不可只管厮杀,当截住他辎重,一把火烧个干净。” 邓飞道:“既要相持,俺看关内粮草,只怕支撑不得三两千人马多时使唤,不如取来,胜过一把火?” 赵楚心有决断,笑道:“固然粮草丰满足够可喜,小小清风寨,怎困住你我兄弟手脚?宋金辽三国征战,旦夕可见分晓,中原大地,江南只怕更要生事端,一日百变,料之不及。正是狭路相逢时候,这等累赘物事,非是不好,只怕连累许多性命。” 邓飞领命而去,悄然磔入暗夜里不见。 又教孙二,道:“你再引一百人马,须选精壮骁勇之士,休管关内变故,但看官军再来,便在外围,截杀官军斥候,接应出关。” 孙二不问究竟,引命而去。 又教琼英:“安排铺张,夜半杀出,平明正与众家兄弟接风洗尘。” 看他持刀上马,琼英忙道:“正好安坐关内,不若予我一军,往外接应便好。” 她连番征战,病体未愈,赵楚怎肯依她?只是道:“正是奋勇拼杀时候,倘若安坐,怎教见人?往后厮杀处尚多,正好将养病体,不可大意!” 安排妥当,便见一星明朗,冉冉将降,四下里寂然无声,恍如无人,有夜风拂过,不知何处梨香,荡漾四散,烂漫山野。 忽的,西有雷声,骤然如平地卷雷,继而行人如贼,只听大地动荡,山岗噤声,蓦然近时,一声喊发作,乱箭如雨,卷了官军大营岗哨,平了木马栅栏,明晃晃点起一把火来。 正闻此声,官军营里,有不知好歹的,面面相觑,各自问道:“贼安有这许多人手?” 张叔夜毕竟老迈,也已歇息,耳闻杀声来,慌忙跃起,往外看个仔细,气炸了肺腑,你道何来? 毕竟他存了算计的私心,要教本部人马好生将养只等大用,这夜巡的岗哨,大半竟是青州并了关胜人马,他又不曾仔细吩咐,更不曾料想彼处能有生兵,由是那各自有了心意的将校,哪里能料许多这时候?本便夜巡不十分警惕,教西来一伙人马杀入营门时分,方骇然恍然,乱糟糟彼此问责,一团里都是自家人手碰撞。 火光起处,正是来袭人马点燃军帐营寨,却不曾往器械辎重处奔去,张叔夜略略安下些心来,情知不是问罪时候,喝令左近,斩杀乱军里没头没脑的几个,暂且将中军帐左近安抚住,方要整军时候,那火光里,一股脑杀出数条大汉,当先一个,黄马大刀,人不可当,非是石宝,又是谁来? 张叔夜吃惊不浅,以手扶额叹道:“鹏飞毕竟年幼,此番重任,却是小看孙安那厮,果然是个好手!” 当时左右飞奔出几骑,死命要挡住石宝,岂知石宝似有早知,身后闪出一人,又复勾起几人,将个来路挡住,呵呵笑道:“莫忙,莫忙,来来,这里打。” 挣脱他几个,石宝不依不饶,看定格张叔夜,,一把刀不离左右,眼见已近身来,张叔夜后顾,这一泼山里杀来的大虫,悍勇似人间不能有,一手叼了刀子,一手掐著了敌手,劈面一刀,枭了性命,满面的污血,尚能大笑,奋不顾身,官军不能抵挡,此时以圈住后头,分明孙安算定,此番要赚张叔夜性命。 正紧急间,左首里一声喊,一彪人马杀出,当头的,皓首苍面,老而弥坚,正是副将宗泽。 这宗太守,原本只是个一心报国的,非是清流,却不与蔡京一党同流,因此十分有周转,眼见张叔夜分付有私心,又不可明说,心下潸然,自引本部往一厢来驻守。这时正见宗太守手段,他治下的军,肃整虽不甚,却有警惕之心,只看大营里乱开,尚能全然开来。 乱军里宗泽接应了张叔夜,道:“辎重营处,最是要紧,可退守彼处,只待天明。毕竟贼兵少将寡,但有辎重在,明日也可杀,后日也可杀。” 张叔夜无法,只好依从,正待杀透血路时候,那营后轰然发作,一支骁军,自官军背后杀出,不为杀人,只看定辎重器械,穿透而去,方一把火,正是干燥时候,不片刻冲天大火起,可怜张太守数日心血,俱都付了尘土。 细看时,那引燃了器械的军马,返身又杀回来,要与二龙山来的会和,当头一员大将,飞马弯弓,飒飒银枪,锐不可当。 又一条大汉,身披皮胄,赤膊挥刀,步战如无敌手。 这汉之后,却是霹雳火秦明,呼喝如雷,势无可挡。 张叔夜大怒,戟指骂道:“叛国反贼,安敢如此?” 秦明睁眼看来,呵呵大笑,道:“张太守不以好汉待我,我何必以死命报效?今既有上官疑我,朝廷诽我,便死报国之心!朝廷以牛马视我等草芥,我自以仇敌视朝廷,何必以夸夸大义压我?休走,待擒了你,众兄弟面前夸耀豪杰!” 当时一骑飞来,将个张叔夜一行挡在前头,花荣目视,洒然一笑,按下手头弓箭,心道:“也罢,将这两个贼,以哥哥本性,也不愿害他性命,倒教秦明落个好,往后正是相见时候。” 又道:“这秦明,虽是莽撞,却善带兵,是个好汉子,倘若俺这好心不教他知晓,总待俺哥哥有心结。” 便看那张宗二人引亲随夺路而逃,笑谓秦明道:“何必在心,这两个,也合算一时人物,便是拿了他,哥哥面前,也当放脱。” 秦明赧然,知是花荣代他开脱,至此,渐渐果然方起了亲近的心。 厮杀正急,那西来军马里,各自行动如有指令,将二人看得佩服,待问孙安下落时,关内杀出一骑,并不使刀,却擎着一杆大纛,火光里上头写的明白:“四海聚义”。 秦明愕然,问道:“何不以本号为纛?” 前头里闪出一骑来,笑道:“往后自知。” 视之,手挽双股剑,座下乌骓马,方面阔口,行如青松,自言道:“弓马无双,当是小李广。这一个兄弟,豪杰骁勇,却不知姓名,洒家孙安。” 孙安后头,不善厮杀的几个,一字儿排开,却各自立了号旗,上头写著,依次都是好汉,各自厮见了,左右冲突,再杀半夜,眼见张宗二人只好点聚大将,引着军马败退往西去,行不三五里,险隘处又有一彪人马,晨曦中不知几多,让过大队,却将拼死救来辎重,点起一把火来。 合该官军命不该绝,那大火正浓时,天边朗星红日,竟教一阵薄云卷住,片刻落下细雨来,渐渐熄灭了大火,那官军聚拢,声势颇大,来人不敢贪婪,只好退入山后而去。 正此时,上下各自见了,彼此点查,军马不曾折许多,收俘官军,不知凡几,缴来器械兵甲,尚未可知。 只待邓飞引军归来,当时众人入关,那雨却不曾停。 看那关前,一山梨花开地正嫩,有个小令,正好说它: 道是春阑梦回,淡入楼台牙闺,晓来点绛唇,总嫌目沉眉赘,更微,更微,雨声葳蕤为谁? 当此时也,清风寨里,流水席前,聚义起一泼天地也不怕的汉子,看座下,都有谁? 交纳了引军将令的孙安,琼矢簇琼英,小李广花荣,南离太保石宝,火眼狻猊邓飞,矮脚虎王英,金毛虎燕顺,白面郎君郑天寿,铁面孔目裴宣,玉幡竿孟康,更不必自说,中间有个阮小五,并着金毛犬段景住,正与稍稍有尴尬之色的霹雳火秦明,长短说些闲话。 若论青州府里此时,念奴手里几个好汉排开,清风寨里,当真云集一堂,可谓聚义。 众人聚义,三五番话说,便是一团喜气,又兼正胜了官军,一片欢喜。 酒过三巡,赵楚见麾下众人,并不十分分此处彼处,心下稍安,正与秦明说话,方停了,孙安按住酒盏,拱手而起,道:“正在这当头,有一番当说的,只请哥哥并众兄弟,也有个决断。” 毕竟孙安甚么说话,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十一回 火鸦 诗云: 自古官儿比圣人,十年遥想忘芥根;果然他有爱民意,何必仗势坐衙门? 又云: 窃运只说文曲星,抬头三尺作失明;意淫大同有来日,譬如梅季说将晴。 再叹: 八尺楼台碧玉妆,眼看春色话沧桑;倘若世有真臣子,何必潦倒梦黄粱? 那孙安,按住酒盏,拱手走出列来,口中道:“不是洒家坏兴,着实这朝廷,兵多将广,非一隅之地可抗。毕竟江南发作一起,如今燕云争锋眼见,青州虽好,终非众家弟兄久居之所,何去何从,当谨慎知之。” 本是相见欢好不快活,孙安这一番道来,厅里众人,俱有难色,正好赵楚笑道:“此议甚好,毕竟来去,且待众家弟兄商议,但凡有些年头,便就道来。” 阮小五心下错愕,暗道:“若非定有计较,何必梁山泊前一番安排?却为何故?” 终究不能明说,当时只管吃酒,心下定了主张,只看决意,不复多言。 石宝斟酌一时,道:“想江南既有个方腊,如何山东做不得大事?只说这江南起事,不过八百人手,看他攻府掠县,不是难事,待打破青州府,招兵买马,一路直取京师,也非难事,彼时哥哥上头坐了龙椅,也好众兄弟整日快活不提。” 赵楚笑道:“石宝兄弟此番计较,正显勇气。今日计较,不唯求路,也当开个先例,往后若有不决,当众兄弟商议才是,倘若只是一心厮杀,件件都依安排,却非来日之福,也非前途之福。” 这番话,便将几个无心计较的遮掩住,只好左右寻思,不得计较。 倒是秦明,闻听石宝一言,摇头道:“攻取青州府,非是难事,却非久居之地。自古,青州凶煞之地,易攻难守,倘若就此取了,好汉遍野,也不过三五万人马,朝廷里当知青州要紧,彼时舍却江南,只要取这要冲,如何抵挡?以俺之见,倘若不能有江南之势,我当为小不为大,为贼不为王,只图徐徐,不可急求之。” 石宝笑道:“愿听教。” 秦明忙道:“只敢作一家之言,姑且听了便是。俺看这青州,着实一家要紧地带,勾结江海,虎视京师,胁迫燕云,交结江南,自古便是个出兵马的所在。如今朝廷,既无河朔,也无燕云,唯独青州军马,些些堪用。更有四方干系,但凡经青州的,无一非要紧的,朝廷虽昏聩,也知这里容不得失却,贸然取之不难,久恒守之,只怕力有未逮。非是秦明胆小怕事,倘若误了大事,不愿亲见。” 赵楚笑道:“好是个霹雳火,这番见地,端得那官儿们里少有。” 石宝颇是赞同,笑道:“如此说来,倒是个真计较。只这天下,何处能作个为小不为大的好去处?” 孙安方道:“正是说法,江南起事,本有天时地利,山东做不得。官府既不曾教寻常人家果真过不得日月,想如你我好汉,能有几许?便有三五万,都说好汉难敌四手,猛虎端怕群狼,朝廷里有的是银钱,招募军马,一日数万可成,便是以一当百,能敌几时?倘若舍青州而取山高水长处,有个险峻,也不求作将为王,想如今江南事急,燕云大战在即,朝廷里一时奈何不得。且待三五年,兵精粮足,彼时趁乱杀出,大事可图。” 几番计较,这一席有了定计,赵楚乃道:“便依众兄弟计较,且寻个险峻处,也不求声张天下,徐徐图之。此所谓暂为人后,不作龙头,看这天下,三五十啸聚山林的便是个王,十数个穿街走巷的便是个将,将王何其多也?要图大事,何必计较些些虚名?最好!” 又道:“既有定计,当议何处是个好,但凡有所思,便可复言。” 当时众人,或莫名知之,也有知,不可言者,复复切切,不能尽说。 两厢里战罢,明知张叔夜必不肯罢休,定挥军复来,赵楚命斥候日夜警惕,洒开三百里远近探报,倒将个丑郡马宣赞,似遗忘一般。也亏秦明不愿害他性命,早晚招待,却不教去。 这一日,众人正计较往去,有斥候来报,道是张叔夜败退,却不曾伤了根底,又将京东两路里人马,选精壮的来,自西首里,便在百里之外。 又有东来探子,道是青州府里也选精兵三千,自东杀来。 又问南北两路,倒是不曾见着官军踪迹。 赵楚吩咐琼英,道:“清风寨,非是久持之地,张叔夜既再复来,必不能侥幸杀退,你当引寨内女眷,寻往僻静处不可声张,待有去处落脚,再遣人手来唤。” 又教郑天寿同往,密谓道:“琼英必不肯久留,我固知你谨慎,当仔细周全,三五月里,定有计较,彼时使人来搬取。” 郑天寿领命而去,正是夜间,逶迤一伙人等,大都老弱妇孺,自寨内后山,往外头跳脱出去。 又教花荣,道:“听闻朝廷军里,有劲弩如川,最是攻城拔寨无坚不摧,只怕清风寨虽好,不能久留,且往东首,如此这般,先开了通路,只待破关,直扑青州府。” 花荣沉吟片刻,问道:“哥哥所意者,却在梁山泊里?” 赵楚知他伶俐机警,自不肯隐瞒,叹道:“毕竟朝廷势大,州府虽好,攻取不难,守之不易,强作这等出头的,百无一用。梁山泊,八百里都是水,易守难攻,毕竟江南战火,燕云大战,小小一处水泊,朝廷攻伐无功,自当围而不打,却看时机,彼时方是纵横时候。” 花荣不见梁山泊,也不好计较毕竟,又不解,问说:“既有定计,哥哥何须教众兄弟作难?斗阵厮杀,众兄弟舍得力气,若教谋划,却非是所长。” 答道:“要图大事,则比成,倘若江南势定,燕云变起,众兄弟莫不要作引军将领,倘若只肯听从吩咐,不是个好。更有此番聚义,因义气而,一言而夺,长此以往,定生嫌隙。” 花荣笑道:“便是正好,哥哥保重,东来青州军马,俺自败之,倘若打破青州府,愿为先锋。” 赵楚乃道:“只可怜兄弟经营许多年清风寨,往后不复一处繁华。此处也有贤良人家,只盼张叔夜果有爱民之意,不行损害。” 两厢别过,赵楚又教一干人等,齐齐聚了,道:“官军既来,此番一场争斗,厮杀最紧,自入夜,教关门紧闭,进出须仔细盘查。众兄弟麾下人马,须精明器械铠甲,粮草马匹,倘若势不可守,不可损害贤良人家,杀出清风寨,直取青州城。” 越明日,琼英自远处归,果然有个妥当处,本是山庙,教一伙泼贼抢占作大,琼英引女军杀散,郑天寿自在安排,她心有清风寨里,转头归来。 不及分说,关头来报,隐绰里大军杀到,旗头大号,果然又是张叔夜。 众人登城来见,晴雨方过,道里不见尘埃,倒将遮天蔽日的锦旗大纛,显不出十分威风,远看这来军,少也有两三千人马,原来官军前军到了。 石宝眼看,口中道:“前军既来,想必中军不远,待俺引一支精干,一把火烧他辎重,最好。” 孙安劝道:“不可,前番,早教他知晓我处最善奔袭,如今既有辎重,只怕比之中军看护严密,倘若贸然杀出,教他勾了,反为不美。” 那前锋大军,远看大旗,并不显出将领姓名,只打著一个张叔夜帅旗,赵楚情知官军里规矩,禁不住讶道:“张叔夜倒果然有些气魄,提拔个无名小校作先锋,只不知竟是谁来?” 邓飞道:“休管是谁,正好杀出,看有甚么端地。” 孙安神色肃然,目视那三里之外安营扎寨的官军前锋,口中道:“这一番排阵森严,甚有法度,当是先番困守二龙山的小将,数日不见,这等手段,竟越发精进。” 赵楚神色阴沉,心有所思。教众人道:“既是森严有度,不可贸然贪功,且看张叔夜来时,有甚么手段使来。” 那前锋军,更不贪功,只在西首里,排开了拒马木桩,作下一处营寨,足供一支偏军将用。 又半夜时分,再复一军开来,也不掌大旗,共在一处。 至天明时,众人看的清楚,这两支军,合约万人,将个西路锁住,更不即刻攻打。远看辎重营里,也不见军士往来,火头军只在鼓时,方见踪影。 又一日,不见张叔夜亲来,众人心下讶疑,不知所以。 再复过一日,远处飞来一骑,撞入前锋营里,看似快报,又不见中军到来。 赵楚心下难免焦躁,待要冲杀往外探看,西路处连营都是拒马,往东出,却与绕路的斥候无异,纵然能有得,只怕不可用。 傍晚时分,又不见那前锋营有进退,正待往寨内去计较,本是寨内的老卒,忽而仰面讶道:“前日投林鸟便少,昨日又少,今日竟成倍于昨,甚么的说?” 赵楚心头乱跳,却也不知终究甚么不祥,只好教各处严密把守小心提防,入夜时分,不敢解了衣甲,和衣而卧。 夜半时分,有夜风拂来,倏忽间,燥烟入喉,赵楚惊奇而问:“何处失火?” 不及察看,只看四处民宅头上,燥物借了风,熊熊灼起,倦鸟寒鸦,不知几千几万,四处连落,声调凄惨,原来那一身的精羽,不知教甚么燃起,夜空里,都是拳大的火团,每有落,便是一处火势。 寨内众人,有不知究竟的,只看漫天的火团,早骇破了胆,那城外官军,便在此时,发一声大喊,奋勇往关杀来。 这一处,原本也有先做的,众人不查火鸦之计,一时间,这里先损了大事。 赵楚又惊又怒,一面喝令四下里聚拢,心中更不得安宁,城外卷杀来的,当只那前锋营里,张叔夜中军,又在何处? 第七十二回 青天白日满地红 诗云: 炎黄传道魂是龙,子孙多处就英雄; 平生不爱百家传,倾心汉武并唐宗。 初啼乳虎啸山冈,十五擎旗闭碧空; 飞步夺得大宛马,雪夜击胡骠骑从。 一怒天子失颜色,本愿居胥铭长功; 今朝回首艳阳里,青天白日满地红。 话说清风寨里,教那张叔夜使个火鸦之计,两日里四处搜寻关内鸦雀,足系圆筒,壮以火棉,待落内里,饥肠辘辘,便就四处屋头觅食,争夺间,将那圆筒开了,火棉就了硫磺,一处点燃,千万鸦雀,便是千万处火,一时熄灭不得,火借了风势,片刻灼烧,继而熊熊。 又那关外官军,两日里一番休整,兵精将悍,又有个功劳的贪婪心,一驱,辄如虎狼,眼见关头忙乱,有那骁勇的,口叼短刀,舍身杀上,片刻破开关门,蜂拥而入。 赵楚飞身上马,可怜手头却没个趁手兵刃,眼见大纛只在眼前,单手擎了,飞身上马,厉声喝道:“乃彼火鸦之计,休教乱了心神,且随死战,有何惧之?” 那战将,耳闻关已破了,团团聚来,赵楚情知只怕张叔夜一番安排,今日清风寨必不能保,当时悬了双鞭,一马当先,直往喊声处来。 远远只见官军蜂拥而入,这里放火,那厢捉人,人多势众,怕不能当,只好回马而走。 却教眼前一人挡住,睁眼看时,正是秦明那部将,排行三郎,俗名唤作个三宝的是。 这秦三宝,连日来得赵楚亲炙武艺,教授刀法,原有一身力气,如今更是个猛虎。但看他时,一匹健马上坐住,笑哈哈一手提了偃月刀,臂下却有一条大枪。 那枪,好是个宝贝,怎见得? 但看它: 映火如秋潭,寒芒尺寸闪;原是山神杵,今作杀人剑。 这大枪,通体熟铁铸就,长足丈二,刃有尺八,宽处比手掌,利刃似流星。上头一簇猩红的缨,风中动时,乱人的心胆。 秦三宝将大枪奉来,瓮声道:“只怕不能有合哥哥手的便利,山里有个破庙,俺自去玩耍,看它十分趁手,只管取来,正好杀敌。” 赵楚取在手中,怕有三五十斤重量,正是个妙用的。 心下不敢喜悦,一手持了,道:“最是个好!且随死战,休教众弟兄走脱,待俺杀出个路,报仇有时!” 石宝几个,毕竟坐骑不比火焰驹,眼看赵楚回身往东杀去,慌忙喝令随从,一声喊,泼刺刺而来。 却复来东门外时,前头一声号炮,火光四起,映出东方一片白,只看两个上将,万众簇拥了,那帅字旗下,张叔夜扬鞭笑道:“走投无路,反贼何不早降,徒教死战?” 赵楚眼见这里,密匝匝不下数万人马,情知冲突不得,回身又走,心道:“这两个老儿,果然早有安排。” 当时西门关外,军卒如麻,引头一个大将,正是井木犴郝思文,持枪拦住去路,喝道:“将宣赞又在何处?倘若不曾损害,留你全尸。” 恼起个邓飞,飞马而上,叫道:“有何本事,敢说大话?” 石宝叫道:“今危矣,休论征战,杀出最好!” 郝思文大笑道:“不意竟中鹏举妙计,看往哪里去?” 他知石宝本事,不敢接锋,避而不战,军中涌出刀斧手来,又教弓箭手攒射住阵脚,席卷滚滚,后头又添不绝的生兵,清风寨内,两头掐断了去路。 毕竟狭窄处,官军人多势众,那张叔夜又驱使大军一部杀入东门内,关头弓箭手射住阵脚,缓缓万军压杀而来。 赵楚心下大恨,张叔夜瞒天过海,分明自家已在清风寨外,偏生教那岳飞引军,他却自在中军帐里调拨大军两路围困,毕竟寨内人手不足,斥候不能探查明晰,这一夜,竟入了绝境之地。 只他也知,今日之事,若不战死,便就被擒,既有死心,哪里肯有半步退后? 一手擎住大旗,正有晨风,猎猎吹响,一手将着大枪,冲撞官军人手稀薄处,所过之地,尽是死人,厮杀盏茶功夫,不知身在何处。回首望时,只一个秦三宝紧随,不远之外,琼英渐渐不支,她那亲军,却竟不见折损。 细细看时,原来他在寨内几日,不以另眼待女子,当是言传身教,那好汉们,素来学他,舍命将这一支女军挡在内中,但有险峻,将身扑之。 赵楚心内,又喜又痛,拨马回身,大呼死战,有好汉叫道:“哥哥何必回头,眼前便是东门,杀出重围,留有用之身,自有报仇之日。待二十年后,小弟们再复来哥哥马前,依旧这般!” 赵楚道:“若有惜命赵楚,天地间无立足之地。宁愿同死,泉下并行!” 厮杀浓处,不觉旭日东升,果然是个万里无云,所困好汉,渐渐聚拢大纛之下,也有三五百人马,这一团,那秦三宝一身都是腥血,三步之外,扑鼻腥臭,只觉眼前一空,抬头看,大喜叫道:“哥哥且看,早在城外,待俺荡开出路,大好山东,多有驰骋之地!” 众人看时,果然眼前早无杀不尽的官军,只后头一彪人马,骁勇非常,几个将校,驱驰追来。 再听城内,杀声正酣,赵楚心道:“既许以义气,不可抛却,空有一身力气,留来何用?遑论倘若果然走却,要行大事,只怕无人!” 当下勒马而止,缓缓道:“既许同死,不可抛却,众兄弟只在外头歇息,待俺再杀路来,接应众家弟兄杀出重围!” 不待回应,一声闷响,琼英毕竟体力不支,倒落下马,乃命女军照看,一言不发,返身便走,身后得得蹄声,原来秦三宝自随他作了亲军,须臾不肯远离,此时舍命随来。 那官军,竟见他二人返身杀来,有悍勇的大喜,迎面绞来,只毕竟本事不及,马行五步,尸横遍地。 再复入关,城头投鼠忌器,乱箭不敢纷纷落下,倒教他两个往纵深里杀入,迎面撞见一人,快马纵横,披靡无敌,却是石宝。 三人会和,石宝心叫惭愧,又依了后头,奋勇杀入。 周圈走一遭,待将众人寻来,点看军士,折损大半,便是赵楚,一身创伤不下十数处。 不及絮叨,略略有一口气在,辨明东向,赵楚又复杀出,再出城时,回头只三五十骑跟随。便秦三宝有神力,双臂使刀,也失了七分力气。 赵楚乃命邓飞王英引众往前而行,邓飞待劝,厉声喝道:“百战,有死而已,何必复言?城内弟兄,俺自接应,脱困儿郎,尽在汝手!” 再复入城,官军纵有骁勇的,骇然而走,不敢接面。 又寻众人时候,人马再折小半,孙安心神大恸,悲声叫道:“可怜许多弟兄,如今尽都折了!” 不及叙话,那官军里有刀斧手,将畏战之将,砍杀数员,原来张叔夜看这一行势不能当,军心渐渐摇动,当时取了令箭在手,亲来督战。 复又上马,冲突再战,那张叔夜乱军外看得明白,一面骇然赵楚竟不见损力,心生一计,教东厢军将岳飞:“休拦他,这贼既许兄弟义气,断然不肯抛却手足,将那不能杀出的,休教走脱,死死困住,却看这大虫折了力气,正好拿他请功!” 又教观战关胜诸将:“但看有悍勇的,可截杀便休让脱!另须看得仔细,这贼倘若力怯,便就一起困他,生死无论!” 又复杀出时,外头一众人马,教些官军咬住追赶,秦三宝虽有勇力,毕竟无谋,即就邓飞,不能排兵布阵。 回头时,城内厮杀未歇,听那喊声,又点看人马,大半都留在里头。 乃命孙安,道:“接替邓飞,须教外头弟兄周全。” 再看石宝,这人平生不怕死,走马灯似城内走不知几多圈子,一身伤处,都在要紧地带,面容潮红,气喘如牛,又看王英等人,若无一口气在,早已昏死多时。 当时命道:“独我一人便可,休要折损!” 孙安劝道:“可引三五百弟兄,也好护卫周全。” 赵楚道:“平白折损性命,济得何用?” 不待回应,飞马入城,石宝几人,昏沉沉又要随从,孙安只得教人拽了他几个马头,咬牙切齿一横心,往外头杀来。 但说赵楚独骑入城,正合七进七出,那劈面官军,教他杀寒了胆,不敢阻拦,只好放开,却有伶俐将校,上下吩咐,道:“这次既又入城,合该我等贪天之功,何必将大好i性命,在他马前舍却?只管教弓箭手把守城门,待他再来,乱箭攒射便是!” 这里城门,本便不是坚实的,一番死战,早已轰然倒地,官军也无可凭守。倘若好端端有时,将那城门紧闭,困也困死里头。 再入战团时,便是张叔夜,手脚也冰凉,以手扶额道:“这厮莫非铁铸铜浇的身子,石磨火锻的心肝,如何这般悍勇?当真世间第一人也!” 看那赤马如火,艳阳之下,三丈之外,灼气便息人的气。大枪到处,不死既逃,刀斧手弹压不住。 张叔夜细细看之,看那红马红人,身被刀伤数十处,暗叫弓箭手里善射的:“但有时机,射杀便可,功劳薄上,记你第一!” 那弓箭手几个,跃然大喜,往锦旗影里掩住身形,快眼看地明白,觑个空闲,瞄地正准,一箭没入赵楚手臂,一箭再中胸膛,又复一箭,刺破甲绦,让过腰眼,寸许都进了腹中。 赵楚这来回决荡,四肢百脉早已麻木,灵台中却愈发空明,正这一箭,疼痛清醒,低头看时,嘿然吐气,迎住这最后一拨的好汉,将那大枪,掂在马鞍上,咬住箭簇,扬首吐处,落在尘埃里。 又将那腹间箭杆,一把劈手拽出,肝肠横流,粉色通明。 那好汉里,尽皆大哭,叫道:“哥哥有用之身,明情张叔夜老贼施毒计,何必为我等不恤身?但去,此生无憾,来世还当鞍马之下,以供驱驰!” 听闻此言,赵楚勃然大怒,厉声高叫道:“单你等有义气,偏生赵楚贪生怕死?勿复再言,但有一人在,不肯丢弃!有赵楚在,便有今日义气在!” 一时间,众人奋发十倍勇气,披头散发,跣足刺面,双手挥不得刀枪,便合身扑上,以口齿,吞噬般咬杀敌手,死战半时,方行三步,遍地残肢,大凡断耳失目地,血海里漂流而起,触目惊心。 这一番,那张叔夜只觉一身的肉皮里,生出坟丘,满心冰凉,只一个声调心内叫道:“放着这般仇视朝廷,践踏法度的,今日若不能杀死,必成国家之害!” 又看关门便在眼前,他也不敢舍身往上,远远喝道:“休论死活,乱箭攒射!” 那好汉里,一个满面血污的,早断了一臂,口中衔刀,腰悬三五首级,大声而笑,道:“老贼不知人命贵贱,只听旁日里说是爱兵如子,原来乱箭攒射,不怕你家犬子丧命?” 继而十人大笑,继而百人大笑,又继而,似千万人大笑,只将西天丝缕白云,无颜敢看,悄然隐匿山后去了。 这一群汉子,眼见生死在即,尽皆被伤遍体,浑然却不知,便在百倍千倍于己的敌阵里,口衔断刀,手挽人头,放生畅快大笑,有人高歌,道:“老爷落地泼皮身,恶名如雷骂山东,他人视俺作牛马,俺看朝廷似蝗虫。胸中有义气,颈血赠英雄,俺家哥哥看青眼,就保哥哥坐龙庭。” 张叔夜又气又怒,厉声连喝放箭,一时间,刀斧手砍瓜切菜一般凶神恶煞督战,那官军只好松开弓弦,这歌声,戛然而止,却又有一人,嘶声又歌。 复又死,却又歌。 赵楚心如刀搅,蓦然一声暴喝,再往前杀数步,正在门洞之内,城头弓箭不得落下,眼见脱困在即,众人一声大喊,赵楚回马断后,又复杀出重围。 此时,城内再无接应的,那官军衔尾追来,且战且退,忽又见前头厮杀处,花荣箭壶里空空如也,一身白衣,染作夕阳落冈,又有一将,死不恤身,正是打虎将李忠。 赵楚但觉一身力气缓缓消散,心下一狠,扯住流出的肝肠,巨痛又起三分力气,却那肝肠,甲绦勒不住,当时扯出一条布带来,便在甲外,将那肝肠盘住,歇缓出几分力气的石宝众人眼见这厢,即来接应。 那官军里,便那恶战的,方才也见了,有见识的,知赵楚强弩之末,却看他血火里煎熬的杀神一般,竟盘肠要战,双腿瑟瑟,不敢急迫杀来。 却有官军里,白甲小将持枪而出,挺枪刺死几个怯战的,厉声喝道:“倘若不肯为国家出力,军法不容!” 他既有勇力,又有威名,众军不敢不从,登时又将数十好汉困在内里。 赵楚看得清楚,那官军十分有心,并不即刻剿杀,只钝刀一般,将些好汉,分明虐杀,待要返身再救,异变突起。 只看那好汉里,挺身拥出一个,面色看不得是谁人,高声叫道:“哥哥有义气,只这贼人,着实太多,宁耐教哥哥千金之躯,为俺们平白害了轻重?如今既不能生,众兄弟何不死战,青天白日里,大好水土,正合葬着你我的身!” 一言既出,从者大笑,口呼杀贼,纵声高歌,飞身往那官军刀枪丛中一跃,不过眨眼一时,尽送性命。 赵楚目眦欲裂,只想呼喝,早哑了嗓子,快马杀回时候,唯那呼者,教他取将出来,情知活命不得,心中悲痛。 那呼者却面色如笑,委顿马前,奋起最后一口气,问道:“只问哥哥,俺可算得好汉?” 赵楚看他拭了面上污血,登时认出,正是以家小为念离了清风寨的,却不知他何时归来。 当时点头,道:“上不负爷娘老小,下不复弟兄义气,百战而死,自古英雄好汉,皆如兄弟一般,如何算不得?” 那汉荷荷做声,大笑三声,掉转刀口往脖颈里一扑,登时气绝。 赵楚心痛,却目无点泪,缓缓道:“今日,兄弟既去,明日,底下相逢,俺却不悲伤,有如此弟兄,苍天不负俺来世间一遭!” 那官军里,有来抢功的,当是这汉也是个头领,却挥刀将这汉首级枭了,欢喜往腰间要悬,正是个偏将。 这一番,赵楚炸裂了肝胆,催动战马,往那人身处便杀,厉声叫道:“贼子休走,还我头来!” 那将大骇,慌忙便往人丛里便走,一面喝令部下阻挡。赵楚只看著他,那大旗卷在手中,右臂挟了大枪,但有挡路的,一枪刺死,挑在上头,如扬灰尘般,望定天空里一丢,连丢十八人,那将身前,已挡住了一员大将,青袍金甲,大刀关胜。 赵楚哪里管他,一心只要那一颗首级,一旗卷去,却落了空。 睁睛看时,便将那枪,并了火焰驹,再添勇气。 那马,奔腾如虎,蹄刨半壁风烟; 那枪,迅猛如雷,劈开一轮红日。 这一马一枪,化作一道红影,只听当一声响,关胜闷哼出声,背后里郝思文骇然叫道:“堤防短兵!” 关胜也瞧地清楚,红影里赵楚一手丢开那大纛,背后掣出金鞭,望定天灵盖落下。慌忙让开要紧处,后心里护心镜砰然破碎,一口甜腥不能阻挡,五脏六腑移了位,眼前金星四溅,若非马快,又一枪早丧了命去。 那大纛,本丢在空中,这迅雷一击已毕,仍尚未落下,赵楚带了金鞭,单臂一卷,又复落在手里。 这一合,伤了关胜,再不能战! 便这一番,那好汉里,又返身杀回数十条来,挥刀见人便杀,厉声高叫:“贼子休走,还我头来!” 关胜威名,军中盛传,竟一合伤败,几丧命枪下,那抢功的将,看呆了眼,教赵楚飞马赶上,喀嚓枭了首级,又俯身取了那好汉首级,低声念道:“好弟兄,险难处,便同死,有生路,辄同生,倘若就死,愿以青山一处,再复聚首!” 那数十条好汉,步行杀入军里,劈手揪住官军里骑者战马,再复一刀,砍断两截,飞身上马,啸聚赵楚身前。 当此时,寨里聚义千许好汉,只五百余生在,眼见官军心胆俱裂,趁隙往东再退半日,前有乱山,急切钻将入去。 且不问花荣如何回身杀来,也不问李忠怎生赶得及到,且看这清风寨里,火势将土木也燃着了,本是极骇人的,却张叔夜并不多看。 教他心冷的,这青天艳阳,灼灼如花,满地通红一片,非是火燎,也非光亮,那舍命以一当十的草莽汉子,虽生者已远远去了,他眼前,却似千百倍蜂拥而出,化作桀骜骁勇的鬼影,尸山血海中,便在这寨内外蹈舞。 这正是: 虽有上将满腹计,奈何好汉有强颈。 毕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十三回 谋夺青州府 诗赞: 暮雨萧萧入夜天,州府华灯未初眠;奋勇砥砺壮士在,平明擎到出五关。 且说赵楚引残军五百余,眼见暂且脱了官军的困遁入深山,好是一片去处。 正是这山,本是赵楚命人探查明白,林茂峰险,连绵百里,纵然官军搜索,不有三五日不能过。 此山中,绝无行道,只草地里参差绿草,遍行踏过,狼藉满地。 赵楚身有重伤,本在厮杀时不曾觉出,如今行动,浑然一身骨骼散了架子,虽是咬牙前行,一身冷汗,潺潺而下。 石宝断后归来,语与之道:“哥哥,只怕人踏马走,一路痕迹,教那官军追将上来,脱身不易,当分散而行。” 赵楚嘿然笑道:“倒是无妨——他在寨里一把火,倒也干净利落,如若这深山老林不可遽然而起火,只消挨过半晚,明日便可离开。” 石宝吃了一惊,忙问:“计将安出?” 赵楚摇摇头,叫过花荣问道:“兄弟如何来此?” 花荣道:“自出了寨往东而来,半路里眼见彼处早有埋伏,心知寨中人手甚少,自知倘若人在,便也都在,舍却打探,专在等候,沿路杀了官军斥候,因此待喊杀声起,便就转身回来。可惜人手不足,只好看他坏了根据。” 渐行山中,赵楚只是不讲个去处,众人虽明知他定有计较,难免心内焦躁,正不知所处时,邓飞自后赶来,引了一行人马,面有火色,难掩疲惫。 众人看时,正是孙二。 孙二道:“眼见厮杀正起,本要引弟兄杀出接应,只看人少,又见哥哥引了众家弟兄退走,当时暗地里潜藏,待官军分出精锐追赶,半路里设伏截杀,将那一拨人马,将领杀死,余众尽皆杀散,于是赶来。” 又有山林里行走汉子,将那草药取来,略略将伤者敷了,看那天色,已入夜里。 赵楚乃命众人歇息,教众人聚拢了来,手指东方道:“眼见青州府便在眼前,众家弟兄可在此歇息一夜,待明日时,尽遣人马杀出,待入官军营里,冲突不可怠慢。” 众人吃了一惊,阮小五忙问道:“却非要去青州府么?如今只这五百余弟兄,倘若再陷重围,只怕脱身不易。不如便往青州府里,也好将养,待重振旗鼓,不愁张叔夜不破。” 赵楚解开衣甲,军里颇通医理的,合那女军几个,剪开创伤,内腑挤压整齐,敷以伤药,片刻整齐。乃道:“正要取青州府,因此声东击西——且看如今你我弟兄,虽败于清风寨,毕竟不曾折了根本,朝廷里如何安心?青州大地,并非十分广大,却非张叔夜区区万人可搜捕得完,若不教慕容彦达那厮作个帮手,青州府内也有军马整齐待发,如此取青州府易,倘若坚守数日,却非你我能得。不若调出他心腑,陡然袭击,城内歇缓些时候,再有去处。” 此时,张叔夜军也已疲惫不堪,张乃知兵之人,也知这半日厮杀,麾下已破了胆,又有前数日里,青州军马为他所挤压心怀不满,当时不敢胁迫,只好教整军,便在这清风寨东门外安下营寨,一面教精细干练之人往山内探查消息,又教擂鼓升帐,要安排吩咐。 待点查了上下,张叔夜乃道:“一面令飞马往青州府去,休教慕容知州怠慢,这一行反贼,一身是胆,倘若州府失却,朝廷面目无光,也教那三山五岳的居心叵测之徒蠢蠢欲动,只管教他安插人手,固守州所便是。另遣一支小军,传令各处州府,无论军马多寡,必定遣出人手四处探查,画影图形,休教反贼零散逃脱。再教三军整齐歇息一夜,明日时分,遍搜山野,倘若无功,放火烧山。” 青州将领,霍然而动,他些本是当地的,火烧清风寨,不知几家贤良命丧其中,又若烧山,便断许多人家活计,如此行事,教土人知晓,青州内行走,怎生见得了人?又若那猎户之家不能存活,又行造反之事,罪责便又他等身上着落,彼时张叔夜自有功劳,可怜青州将士,平白再落劳苦,难不成再教折损死伤? 宗泽知晓这些心意,颇为张叔夜行事狠辣不耐,便道:“山林,本乃许多人家活计所有,一把火倒或可掠夺功劳,倘若逼迫贤良人家从贼,张太守倒累功遣上,此处军民,莫非再担干系?如今贼众,只数百而已,满山遍野,也无处藏身,何必强取本地土人活计?” 张叔夜怒道:“便是这等纵容之心,方有贼人横行,何必复言?” 宗泽挑起眉目,遽然而怒,便是青州将领,犯了上下纲常,拂袖喝道:“既是太守行事有策,我等不复阻拦,青州之事,都劳太守一心,就此告辞。” 张叔夜勃然大怒,喝令帐下军士:“贼人未曾剿灭,你等先生离心,欺朝廷法度乎?欺下官刀无锋乎?但有敢言退却者,以贼众视之,圣上面前,也当得住分说!下官既负皇命,自当尽心竭力,剿灭反贼,翻覆之间耳!” 宗泽毕竟老迈,又非清流里中坚,眼见张叔夜心意已定,只好道:“只好就此整军歇息,待明日时分,倘若不见斥候回报踪迹,再行商议不迟。” 待众将去后,张叔夜闷闷不乐,半晌叹道:“竖子安知大势,深山老林,许多人家活口,我安能不知?” 一厢里小将岳飞便问:“既如此,太守怎地行此下策?先教青州众人心怀不满,又逼迫民众从贼,此非无智也?” 张叔夜长叹苦笑,手抚岳飞后背,道:“鹏举,良将之才,只是汝毕竟年幼,又非朝廷里重臣,安知天下大势。我非心怀歹毒之人,如此害民之举,安能不知?” 岳飞迟疑道:“既如此,愿闻太守高见。” 张叔夜目视岳飞良久,默然点头,忽地道:“鹏举,山东反贼剿灭,你若情愿,可随我往彼处去,这行军之策,我无一计可教,却这大势,非是要学便可得。倘若不弃,往我帐下,三五年可成栋梁之才。宗太守垂垂老矣,却不减坚韧豪迈之心,此非是不好,毕竟于大局无补。你且看如今朝廷,奸党当道,不知内外。如今朝廷既联络金贼攻辽,想这辽国,百余年来,日渐消弭,早不能成大事,倘若要灭国,只管十年生育,十年训导将领,二十年可成事,何必与金贼勾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汉家天下,肥沃繁华,自秦汉来,记有匈奴,又自唐以来,突厥如狼似虎。更遑论诸胡作乱,中原生灵涂炭。如此观知,这等虎狼之心者,焉能不图我汉家天下?大辽病入膏肓,只这金贼一国,便可灭之,何必与我朝廷联手?” 岳飞吃了一惊,遽然而惊,忙问:“既如此,彼所图者,何也?” 张叔夜冷笑道:“燕云之地,早无汉家风骨,彼处人马,如蝗贼一般,纵然童贯有许多手段,取了这一处地带,鞭长莫及,如何能得?金贼里,也有远大高见者,知晓他国里,虽有悍将精兵骁勇十分,怎奈兵甲不能备足,更有我朝虚言数百万军马,他必不敢果然长驱而下,如此燕云战事,一则图我精铁盐米,二则探看我朝精良兵马战力,倘若此二事尽为他所知,中原之地,只怕又复晋唐之后,生灵如刍狗,坏我大好河山也!” 岳飞毕竟年幼,不知这等大事,只是不解。 张叔夜叹道:“如此,我朝内有反贼,外有胡虏,内外交困,如之奈何?只朝廷里,自许清流,夸夸其谈者十之七八,又有无谋奸党乱政,我虽一方太守,无可奈何。只好任凭这一身功名,哪怕万人唾骂,急切剿灭这山东反贼,伺机弹压江南方腊,如此,备军河北,以防金贼。非是无有爱民之心,眼见汉家天下,又添烽火战乱,倒教下官怎生个计较是好?” 岳飞慨然而拜,道:“太守苦心,俺自知知,愿为太守前驱,日后驰骋燕云,不辞马革裹尸。”言罢又甚迟疑,道,“只是宗太守与他众人不愿,莫非果然要弹压不成?俺看这一拨反贼,骁勇无双,更有知兵之人,如若教他得知我军里纷乱,反为所图,只是不好。” 张叔夜笑道:“他等无谋之人,只要成事,那慕容彦达贪婪之心,又有禁中贵妃相助,青州府,必不能长久驻之。此人不知兵,也不知治民,我若以大半军功酬他,青州府,当入贤良手中。彼时,以钱财付那山民猎户,区区卑微愚民,能济甚么大事?如此,青州安,日渐京东两路安,徐徐图谋燕云,困剿金贼,教以王化,不有数十年,大事可成。” 言罢,无限惆怅,又语与岳飞道:“此事说来翻覆般容易,却要许多时候,只怕两路方定,我已不在人世。鹏举贤良方正,大好快事,当负你等之辈。须谨记,只为我汉家天下,大宋朝廷,便是毁誉一身,有何俱之?大丈夫行事,只求无愧,成大事者,有美誉赞之,也有毁言污之,若计较这斤斤身外之物,无非一介妇人耳。” 岳飞不能甚解,却觉此言甚是有理,当时心内存住,道:“虽不能一时得解,却觉太守之言,暮鼓晨钟一般,俺自徐徐习之,缓缓知之,定不负太守苦心教导。” 张叔夜心内大定,教他先行歇息,自家静坐半夜,黯然叹息不已。 待天明时分,张叔夜也不升帐点将,只教左右传令,埋锅造饭,一时间浓烟滚滚直冲云霄,半日厮杀,那破了胆的官军,方缓缓收心,正讨要了干饭,忽有东方烟尘卷来,一彪人马,不过二三百人,却挟怒而来,当先三个凶汉,当头的黄马大刀,势不可挡,挑开了营寨,直冲横撞,眨眼间杀入中军帐外,再复一把火,登时纷乱。 众人视之,此人十分有名,便是那石宝。 又他之后,一人持铁链长枪,悍不畏死,只求杀敌,虽无石宝十分本领,奋勇尤有过之,一言不发,斩将夺旗,也不可挡。 此人众人也知,唤作火眼狻猊邓飞。 再后又有一人,烈马红袍,面如冠玉,飒飒英风,一见倾心,一把长枪,纷纷落如梨花,又有长弓,腰悬箭壶,俯拾灵捷,本是将门后种,青州良将,人称小李广,神射举世无双的花容便是。 这三人,引轻伤一行骑军奋勇杀入,趁了官军不备大杀一通,临去又添一把火,休说那辎重折损,便这口边的干饭,再也饮用不得。 待去后,张叔夜着实不知怎生个安排,他不曾料想这反贼一众半日厮杀尽皆带伤,如今尚仍能厮杀,如此悍勇,着实平生仅见。 “如此好汉,不能为朝廷所用,甚憾!”宗泽目视这一骑未损的骑军扬长而去,由不住怅恨交加,黯然摇首叹道。 张叔夜见一顿饱餐不得,只好又命安排,再吩咐将士,四面撒出斥候探子,好是不易好歹将口边的吞食,急令三军起行,浩浩荡荡往山内杀去。 行不半路,后头辎重后军陡然大喊,不片刻又有烟火起,传令兵疾驰而来,迎面报道:“那反贼,俱在身后,趁了我军不查,将粮草焚烧十之二三。” 张叔夜道:“往西去,便是广阔大地,无处可藏身,贼必有所图。更有贼首不曾出面,彼既中伤,安能反复再三寻衅?当是要乱我军心,只管警惕慢行,不必复言!” 又行不数里,半山道里,一声喊,杀下数百人,张叔夜视之,当是反贼全部,大喜便教合围剿杀,不防那军只侵略接触,山头一声鼓响,缓坡上冲出数骑,乃是石宝等众,竟一个不少,便是女将琼英,也在其中。 待要合围之后,这数将并不分兵,合在一处,自东杀入,自西杀出,穿凿而过,又复扬长而去。 如是再三,张叔夜点查辎重,折损不浅,又看粮草,教那反贼抢劫许多,要合围时,不知这贼众落脚,便如狼群,进则凶狠,退不流连,休说捕捉,折损一个也不曾见,反倒将军中将领,带伤者不知凡几。 这一日,眼见天色昏黄,那一行军马,便有伤在身的,歇缓大半,又自西杀来,入了东山。张叔夜毕竟不能安心,不见赵楚,他心有忌惮,有将来贺,道:“那贼酋几日不见,想是早已崩亡,待寻他尸首,正好请功。” 张叔夜心有不悦,却灵机一动,命三军齐声高呼,道是贼酋已亡,降者可面杀身。 以张叔夜猜测,这等草莽里人,意气用事,安能忍受此番作难,当时命三军各自警惕以防夜半劫营,却不防天色将将晚时,营外火起,却不入来,火光里一将跃马持枪大笑,道:“张叔夜老儿,可见肆虐京师的赵大郎?” 本他军令下时,那官军里将士,自有当真的,只当那凶神早已丧命,如此火光里看的清楚,便那一身伤痕,也不见了影踪。 登时军心哗然,一身疲惫的,骇个半死,终究不曾杀入,方略略安心。 又不片刻,东首里行来一行人马,打了青州府军马旗号,迎入内里问时,引军大将笑道:“只听这数百反贼,太守竟奈何不得,知州乃命来援。” 张叔夜心内大怒,又不好拒绝,只好教安排歇息,道:“正好依靠,天明时分,四面埋伏,就此不动,待他三五日,且看这贼自投罗网来!” 只他等哪里知晓,赵楚伤势颇重,哪里能片刻便好,强自装束了,方按捺疼痛归来,孙二自外间里来,道:“青州军马,大半俱已来援张叔夜,以俺看来,这州所里人马,如今不过千余。” 赵楚大喜,急命上下点查,整束兵马,便往青州府里走。 石宝道:“这里有了变故,那州所里,安能大意,只怕这些许人手,便是入城,当不起外头张叔夜合围。” 赵楚笑道:“念奴入城,已有十数日,入城不难,待三五日后,众家弟兄一身伤势痊愈,方是行大事好时候。” 众人虽知崔念奴手段,只是不信数日之间能取一城,只是赵楚心意已决,只好暗自吩咐俱各警惕,撤开左右斥候,恍如山野里风,卷往青州府里来。 毕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十四回 小儿牵牛 诗云: 山有狂风野有湍,浪子哪个对愁眠?古来女儿多壮志,飒飒流芳赋人前。 又云: 雄心不分女和男,一朝平计看花垣;妙手取得乾坤漏,鱼目混珠谁可怜? 却说赵楚一行,席卷而东来,正是夜半时候,林静野寂,偶有风枭桀桀,也有楼鼓声声,随风袭来,入耳可怖。 这一行人,马衔环,俱无声,眼见眼前影影憧憧,灯火在望,知是青州府,乃止步郊外,彼此商议,石宝道:“何必计较,看他州内人马,俱都离开,正与那张叔夜一处,不如予我三百人,衔刀登城,旦夕可下!” 孙安似略略知晓赵楚心意,也道:“石宝兄弟悍勇,路人也知。只是要取青州府,只我弟兄一处数百人,便是取得,如何守得?以洒家见来,只消平明时分,趁虚而入,莫教慕容彦达知晓,歇息几日,待各自痊愈伤情,自内杀出,却非最好?” 倒是花荣,来问赵楚,道:“只看哥哥四处布置,当知归路却在何处,也好过如今惶惶无措,也教弟兄们安心。” 赵楚不答,反问阮小五道:“五哥此来,二哥处有甚么妥当计较?” 阮小五道:“水泊里探听仔细,那白衣秀士王伦,眼见林教头上山,又将家眷搬取,不知怎地,十分不待见。有闻教头与哥哥交好,左右为难,如今林教头,后山里小头领,手中并无大权,若要上山,不须内应,且看花荣兄弟手段,一箭杀了那狭小肮脏之徒,拥哥哥做个寨主,并不十分为难。哥哥不问,俺也不曾细说,放着有二哥在彼处,水泊梁山,管可长驱直入。” 众人方知赵楚计较,原来却在那闻名已久的水泊梁山里。 孙安忧心不已,道:“洒家也知王伦那厮,十分不是个好汉。杀他容易,以我等兄弟在,要破官军围剿,也不十分难。只是客不压主,倘若无端杀却那白衣秀士,平白于哥哥清名有损,往后招兵买马,江湖里好汉侧目,不能便宜。” 阮小五发作焦躁,叫道:“大丈夫行事,左也顾忌,右也忧心,莫非只图个名声,倒要众家弟兄奉王伦那厮做主?如今,事危急,取青州府当是要紧,后有追兵,前有拦挡,眼见天明,计较这许多作甚?!” 正此时,野风过林,陡然花荣一声低喝,扬手掣弓搭箭,只看黑暗里幽森森林间便是一箭,脱口喝道:“哪里来贼子,敢有觊觎窥探之心?!” 那一支箭,无声无息,众人均不知要落何处,只听那树梢里一声惊呼,坠落一团黑影,隐没黑暗中,恍如一体。 花荣吃了一惊,不想世间竟有这般躲闪得了他有心算无心的一箭,待要掣弓在开,那厢里慌乱声叫道:“莫开弓,都是自家兄弟。赵家哥哥,时迁在此!” 花荣尤不肯松开弓弦,羽箭平指发声处,目视赵楚。 赵楚笑道:“诚然便是时迁兄弟,这厮也忒胆大手快,花荣兄弟箭下,只怕他是头一个可脱身的。” 那厢里讪讪蹩出个精细汉子,众人大都不识,只看他滴溜溜一双眼眸乱转,形容如猿猴飞燕,又见竟能自花荣箭下脱身,便添倾心。 这时迁,虽堆出一脸的笑,毕竟将花荣那羽箭盯著不敢有须臾快慢,待挨近时候,众人方见他额头冷汗如雨,分明果然骇然至极。 至此,花荣方将那羽箭下弦,拱拱手已示歉意。 赵楚问他:“兄弟如何至此?” 时迁惊忙未定,搓手叹道:“自那日与哥哥失散,俺便觉这般行事,倘若随了哥哥只怕处处添乱,便想这青州府一处繁华,倘若哥哥于彼处事成,俺在这里放火烧城,也是个出力气的。若事不能成,俺也在这里一把火,号称数千大军已入城,最少牵扯官军不能全力来攻。哪想自入城后,内里懈怠防备,虽有万余人马,却无征战之心。本无策时候,哥哥曾说有个娘子,十分了得。因此便在城内做起老本行,招惹来引,前几日里,便是哥哥于清风寨外厮杀时候,教这娘子设个圈套,正将俺一把钩挠拿住,分辨俺言语,托以要事,告以哥哥行事,便在此处等候。” 赵楚忙问众人周全,时迁笑道:“俺平素不肯服人,如今见这三山五岳的弟兄,各自倾心。只这一位娘子,青州府内好是行事,先以剿功挑拨慕容彦达那厮心腹,教他整日分说谗言,又不知哪里来许多人手钱财,勾连城内好汉,便是牢城营里死囚,也教她许以重事,只待哥哥入城将养几日,偌大青州府,好行一处大事。” 问他仔细,他却便不知了。 赵楚沉吟片刻,道:“念奴计较,正得我心。青州府,只可作将养之地,如今不宜攻取,时迁兄弟机敏,当知城内往张叔夜处粮草辎重,几日运往?” 时迁自袖内取一片锦囊,摇头笑道:“这等精细干作,俺哪里肯用心,都在大娘子心内计较。她有一策,教小弟这两日便在此处等候,只说待哥哥看这锦囊,自有主张。” 众人不由心奇,这时迁,不揽功推过,只看他容貌,谁知竟是个这等精细的人。 赵楚取那锦囊内片纸,看时,上头如此这般略略分说,后另有片纸又道:“如今事危急,大郎既已有冲阵斗将之名望,当再有惦念众家弟兄周全之计较。这一番说话,莫教外人得知非出于他人之手。江湖草莽,个个豪杰,叵料后日也有居心叵测之徒,若是大郎只一身本领,却无临危济难手段,必然生事。” 言辞之间,颇多转折,赵楚心下笑道:“便是念奴,方有这等心思。只她关心却乱,哪里用这功劳,累计俺江湖里声望。” 便将那主张入城的计策,教众人都看了,私房的说话,自然私藏。 众人传看已毕,只觉这崔念奴行事算无遗策,又深谙人心,当时心折。 石宝便道:“既有此计,眼见天明,不如依计而行,早些入城,也好心安。” 于是吩咐已毕,时迁道:“以大娘子计较,此处也是个险要地带,正好行事。只是张叔夜精细,倘若尽数入城,须骗不过他眼目,当使一精细弟兄,引一部人马,好在外头将养。” 孙二笑道:“此处俺颇熟知,便就俺去,只等几日后城内火起,一起杀出最好。” 赵楚便选了两百伤势不能痊愈的汉子,尽将战马交予孙二,有时迁引着,秘往一处藏了,回头又引这三百余人马,假作五百,山后点起火把,明火执仗往城门口来,迎面一通箭,射杀城头巡逻军士,放声叫道:“放着你这贪生怕死的,快将青州府拱手献上,若敢不依,打破城池,鸡犬不留。” 此时,赵楚引众人,都在黑暗里隐藏了,众人心下都道:“好是计策,只是不知这城内的官军,果然能依计出城迎战?” 不想这一头孙二搦战,城头一声号鼓,火光里汹涌出几个大将,往城下看的清楚,各自笑道:“正是我等建功立业时候,这等残贼,也敢打城,休要教走脱!” 毕竟清风寨一战,山东大地遍传悍勇名声,城内官军虽知自家人多势众,不敢大意,细细查看果然不曾有埋伏,有一将笑道:“张太守处,传讯这反贼只五百余众,如今看他,尽在此处,只管紧闭城门,待俺引军厮杀,擒拿反贼,都有功劳,休要争夺!” 余者不忿,却不敢驳他,这将本是知州府里的出身,原本并无许多功劳升迁,谁知这几日里,不知使甚么手段,那知州府内文案长吏,都言他的好,因着青州将领一番征战死伤无算,倒将这防御使的职差在他头上着落,进出知州府十分便捷。 当时这防御使点起五千人马,看那孙二城外不曾走开,暗暗大开城门一涌而出,火光里人头汹涌,都要建功立业,又教孙二一通乱箭乱了阵脚,不分上下,彼此不顾,一起杀出。 孙二呵呵大笑,引众并不接战,又射杀数十人后,唿哨一声转身便走,一面叫道:“休说你这厮们,便是张叔夜敢来,倘若有胆来追,定教尸骨无存!” 官军本知他人少,这五百余影影幢幢都在马背上,那防御使冷笑道:“张叔夜老迈昏聩,因此教反贼趁虚,这等手段,又敢来使?” 遂命众军:“看他手段,无非掉头奔走,而后突然杀出,不必担忧。教上下一体,不可肆意争功,周全严密,他也无机可乘。” 于是折损上百的官军,团聚如一人,聒噪呐喊而上,也不见有人掉队,渐渐竟远离城门处,方在一片山前,坡上不曾点有火把,黑暗里隐约见有人影,因风而立。 防御使大吃一惊,急忙喝令弓箭手出阵,箭雨过后,分明那数百人影中箭无数,却不见有掉落着,依旧直挺挺坡上凝立。 又教前锋试探攻击,方接触时,防御使气炸了肝胆,你倒怎地?原来这坡上人影,竟是匆忙间扎起的草人,如今满身羽箭,黑暗里恍如一团刺猬。 正这时,迎头又一拨箭雨,那孙二引军返身杀回,都是骑军,劈波斩浪般掠过,这一拨冲杀,官军又折三五百人手。 这防御使本是一腔建功立业的心思,眼见孙二肆虐猖獗,凭着他人多势众如何肯依?又教回身来杀,便是那满地的尸体,也顾不得详查了。 待他掉头走后,黑暗里撞出二百余人来,倒拖了这许多尸体,山林里早掘出土坑,拽下衣甲换了,又扯几把污血面目上涂抹着,将那尸体坑内掩埋,又取些树木上头载了,石宝笑道:“这番安排,张叔夜几日里只怕思虑不得,只是青州府中军马,明日点检时候不见人手,往外寻不见尸首,定然生疑。” 赵楚道:“便是要他生疑,生疑方好行事!如今情势,譬如小儿牵牛,官军人多势众,他若不疑,阵脚不乱,三五日将养过后,好解他等疑窦。莫要闲话,快些整作,孙二过后,趁机混入官军里,莫教走散最好。” 略略已定,孙二又转身杀出,便在这城门外,斗牛似牵引官军来回奔走,再复冲杀,遍地尸体伤者,那尸体倒也罢了,这伤者,要紧时候反乱官军阵脚,那防御使视来大怒,喝道:“一处功劳,何必相争?教伤者入城,再遣三千人马助战,前后彼此接应,不愁不能擒得反贼。” 伤者里有人叫道:“都是一处功劳,你等莫非独吞?偏是不走,能奈我何?” 防御使大怒,一面调令城内官军接应,喝叱军令,动辄以要害说之,这伤者数百人,无可奈何,只好依了他,步步往城内挪去。 复入了城,赵楚暗教点查人数,不见有差,方与他真个的伤者道:“那厮处事,何其不公。你等自先去,俺们一身的伤,总说也与知州有些故旧,待往说之!” 当时离了这些,众人闪身黑暗里躲藏,不多时,城外杀声渐落,孙二等人,近乎一人双骑,远远要走,官军如何能拦?时迁觑个空子,趁机摸进城来。 左右寻着,众人各自欢喜,时迁笑道:“大娘子早知今日之事,城内备有一处院子,如今城外厮杀,当她早知,那院内,本也有百余人在,正好调包,且做如今休养。” 赵楚奇道:“只这数日工夫,念奴竟有这等计较?” 时迁只是不说,引着这一行人,似他熟门熟路般,左右拐折,不片刻,正是东门内能见城头一处大宅,十分宽阔周正,高门大院,正是芬芳时候,内里不知繁花甚么名目,只在外头,便闻清香。 此处乃是后院小门,时迁手指笑道:“这一处宅院,倒是大有来头,本是前一个执宰的私邸,大娘子使个手段,这宅内主人家,也颇有趣,眼见不能抵挡,只好顺水推舟。倒是他这里女主家,似与大娘子十分相得,诗词唱和,大娘子每谓‘别具一格,冠绝古今’。” 赵楚讶然,崔念奴一生,见过果然诗词唱和的不知几多,她若果然青眼,当是个杰出人物,青州竟有这般女子? 乃问时迁,时迁也不知究竟,只说这主人家早教崔念奴软禁困住,书房内踏足院中也不得,众人又增钦服,公私分明,这般奇女子,教好男儿也自惭。 时迁又道:“这主人家,也与哥哥一家,十分是个读书人,整日忠君报答,若非大娘子,小弟几个,看他如腐儒朽木一般,早教他有口难言。” 竟教时迁也生了怒气,赵楚越发惊讶,不知这主人家又是个甚么模样。 那时迁再复叹道:“却他那内宅的妇人,十分教人叹服,自大娘子引许多弟兄入宅,这妇人不动声色,更不见慌乱之心,临兵刃加身而不惧,整日里点看书籍古物,行动自如,人所不能及。” 这正是:至今乌江尤犹在,金石可吟无古风。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十五回 李清照 诗赞: 花屏锦绣年十八,扫眉怎知落天涯;踏莎漂泊成金石,分词断代别一家。 话说时迁引了一行众人,眼见那高门大院,各自慨叹,不多时,里头闪出清秀似画中般一人,年不过十五六,清瞳修目,打了双丫鬟,着着水凌衫,打目一望,面有惧色,不敢多言,让出半条门缝来,示意请入。 赵楚将个女童多看两眼,时迁道:“便是那女主家周遭侍奉的,大娘子看她机敏灵秀,十分厚爱。” 那女童微开了唇齿,却不敢辩言,赵楚心道:“想我等如今,所为尽是杀头灭族的勾当,这家户出身气派,自然不惧天灾人祸,怎肯真心待好?” 倒是那女童,好奇将悄然往内里挤入的众人瞧了半晌,见有清朗如花荣者,也有恶煞如阮小五石宝的,待再见了秦明,心下惊讶,暗道:“看这一伙反贼,各自古怪,来历不同,崔娘子那样人物,怎与这些莽汉一处?想必无非逼迫而已,只是倘若他也来逼迫大官人,如之奈何?” 正无措间,便看那形容昂扬青年大汉望定她眼目嘿然一笑,这人本一身的血,三步之外便有腥气扑鼻,不知更是怎样个凶恶,登时将这女童,低呼一声啊呀,若非背后门框抵挡,软脚跌落地上去了。 便见这一行好汉,有几个冲她古怪地笑,这女童飞快跳将起来,拔腿便往里头飞奔,浑似追赶一般。 只是心里却道:“看这时迁待他与别的不同,想是这反贼里带头的,只是不好,莫教坏了家里的物事,此事当求在崔娘子头上,想来,她也是有几分薄面的罢。” 当时二百人,将兵刃也自持了,往门内而入,赵楚眼见并无一人遗漏,方问时迁:“念奴怎生安排?” 时迁道:“大娘子早有吩咐,城内多有兄弟,将这宅内官眷私属,尽在后院里看押,前头开阔院子,只留这里老管家一个,不怕不尽心。” 正说间,那女童自后头里请来个苍头老者,老态龙钟,步履颤微,勉强开眼将众人看个分明,那铺天盖地的血腥气味,教这名门书香人家熏陶的苍头十分不悦,他也不惜老迈残躯,但有不忿,便在脸上。 石宝大怒,道:“强似你的好汉,俺手里不知杀过多少,甚么能耐,敢小觑俺们?” 赵楚止住石宝,将那全然一副要以一躯换得不太平的苍头上下打量,突然命时迁道:“年老体衰,难免有昏聩之时,且记他姓名,但有平日亲近的,勾连在手,倘若敢有不意之处,你可往慕容彦达处,休论好歹,尽管斩杀,留书这厮姓名,都教青州府里上下得知,你我能入城来,多劳他手脚。” 那苍头大怒,骂道:“放着好好的一身清名,谁能信你?叛国反贼,只管动手,何必复言?!” 赵楚浑然不在意,瞥他两眼:“垂垂老朽,杀你何益?如今既反了这天下,何必在意你一家之言?最恨者,便是这等空谈清名,于国无益的,形同贼寇,匹夫之见而已。” 便有阮小七自内里钻来,见面欢喜,慨然叹道:“众家弟兄清风寨前一番厮杀,天下惊心,小弟于这里闻之,只恨不能为战死弟兄报仇雪恨。这老儿,十分是个糊涂的,赵家老官儿不教弟兄们活计,反他又甚么差错处?若非嫂嫂教导,一刀戳杀这厮,管有千百个说法,倒教他身败名裂。” 赵楚笑道:“七哥是个有主见的,这等匿贼,一身名声,沽名钓誉得来,最是珍重,如今既是反贼,谁看他世人怎生个说法。这厮但有恶意,七哥只与时迁兄弟分说,教他黄泉路上,怎生哭哭啼啼个法儿去守君臣父子。” 阮小七在此处也有些时日,便教各处弟兄,彼此照看,又教那女童往后厢里取人手,上下侍奉不提。 那女童引了众人,不敢教那苍头面前触怒,眼看教阮小七并了时迁两个挟持而去,越发谨慎,见赵楚问崔念奴,斟酌再三,抬眼将前头路看一眼,方吞吐道:“我家娘子早已歇息,崔娘子正在内里等候。” 这宅邸十分宽广,占地不下数十亩,过了前院影壁,又穿花廊,再复有池塘杨柳,过了假山,便看偏房林立,不下数十间,正对内门,前头正厅之前,灯光绰约,一人倚门而里,眉目憔悴,非是崔念奴,又是哪个? 两厢见过,各自欢喜,早有人手,不见女使,倒是面目寻常汉子居多,崔念奴低谓赵楚,道:“都是自京师来的,平日使唤颇得应手,这赵氏宅内,总不好教安心。” 赵楚讶然,看这行走默然汉子们,少说也有百余人,崔念奴何处得来? 问时,崔念奴嗔道:“便是你大意,行军打仗,斥候固然足够,若坐拥水泊,徐图山东,哪里少得了这等人?待周全时,奴早妥当备好了名簿,都是大郎麾下。” 又道:“这里一处,一双两个,都是清白读书的,俗事不通,本有广阔家财,散作零碎,平日只好金石,做得一手好词,十分是个风流人家。唯独这内宅妇人赵李氏,奴看她虽稚稚可叹,却在文墨这头,堪比东坡,别有一家,便是奴不喜文墨,忍不住十分心服。” 以崔念奴之才,只怕周邦彦之流,也当不得她这般称赞,赵楚素来胸无点墨,闻言十分好奇,讶然道:“念奴本便是世间第一等的胸怀,居然这般青眼,倒要见她一见,怎样个人物,莫非天上女文曲,人家班婕妤?” 崔念奴笑道:“天色尚早,略略说她便是。本乃前时执宰家出身,奴年幼时,闻她姓名如雷贯耳,不意今时相逢,若非大郎大事嘱托,倒十分欢喜与她论诗说词,每尝说时,大有耳目一新之觉。这女郎,也倒是个淡薄的,出身清白高雅,素负才名,只是膝下无出,不得公婆青眼看待,生逢家难,避祸青州,至今已十年矣。倒是她性子淡薄,若非如此,以一腔慷慨,只怕这赵家宅内,不得安生。” 赵楚愕然,怎生似曾相知? 左右计较,不得而知,只好笑道:“左右明日便知,似是何处得知,偏生不得而知。如今青州府中,怎生个计较?” 崔念奴道:“慕容彦达左膀右臂,如今一番征战,死伤大半,奴这里几个机灵的,堪作平步青云,不必报知便可见这人。另有城内几家破败生意场,奴也吩咐机灵人手接手,花费无算。” 赵楚道:“自当如此,外头处处厮杀征战,劳苦念奴呕心沥血,不亚萧曹,功莫大焉。” 崔念奴失笑,道:“大郎遣词,怎地这般夸大,奴在这里,朝也安康,夕也安康,可见削减些么?呕心沥血,十分不妥。” 又道:“另,清风寨战事不决,张叔夜处处催促,这慕容彦达得了分说,只好将牢城营里有血勇的放出,刺配面颊,名曰死军,另作一人勾连,只等张叔夜支撑不得,要抢功劳。想那牢城营里死囚,颇有见识的几个,奴使人分说,情愿来助大郎,如今都在这宅里等候。他等公推里一人,性情凶悍,只是憨直,本是个私盐贩,花石纲教他家破人亡,因此本要出得牢笼便挥刀造反,奴分说厉害,这等人物,非大郎,奴不能教他归心。” 赵楚怪她多心,道:“你我又有甚么分别,偏生多心。” 崔念奴只笑不语,教人道:“请那壮士几人来。” 这里痛饮饱腹,赵楚内腑重伤,若非当众面前,崔念奴早疼快心胆,哪里肯教他贪杯,只好略略浅尝,不多时,门外涌入几人来,当先一个,白面绣袍,虽有精壮身子,看来并无高明身手在身。 崔念奴手指而道:“相州张锁,颇通拳脚,本是盐铁私贩,因不满朝廷与胡虏结好,一怒之下帅众攻取朝廷使者,不防贼人通官,无奈被俘。” 赵楚赞道:“真好汉也!可善饮?” 张锁犹豫半晌,也不分说,只是道:“世道不容,只求活命,不论好歹。只是家小尽在,如今尽为官府拿锁,不能得安康,心里难安。愿求百金,俺自往相州一行,三五月但知落脚,取家小并许多生铁来归。” 赵楚道:“可!” 便命取钱财赠他,道:“事不宜迟,倘若可行,平明便出城。” 张锁大喜,拜谢又点来人里两个,出门而去。 崔念奴待又分说一人,却见赵楚手指其中一个,面目黝黑,身量宏大,眼似青龙,眉如貔貅,粗布麻衣,腰间悬两柄铁锤,怕不有百余斤重量,正是年少时候,十分好酒,眼望众人痛饮,后头滚动,滴溜溜四下里乱看。 “兄弟且来共饮如何?”赵楚走将下去,手携这少年,指了自家筵上酒肉笑道。 那少年茫然四顾,而后陡然问道:“俺知你寻俺,便是要俺做事,这也不难。只是有一件事,你若能应俺,俺便从你。” 赵楚失笑,这人倒也憨实,便问:“只管说来?” 那少年道:“俺自小孤零,也无甚么挂念,只是许多日子来,饿煞也痛了,你若每日管俺吃饱,俺便卖命给你。” 众人大笑,赵楚却叹道:“好是一条汉子,一身本领,倘若国家有幸,临阵杀敌,怎有流落江湖这般时候?!”乃问那少年姓名,答道,“俺本是个江湖里流落的身,至今不知祖先,只落得个姓名,唤作何元庆。” 赵楚一惊,看他那一双镔铁滚银大锤,又问年纪,答曰十八,心里道:“莫非便是八锤里那一个,冲阵中头一名?” 只是也无法求证,只好念念便已,请了这何元庆往上头去坐了,道:“自可安心,倘若你一时不得饱,我便以自家的饭菜付你。” 何元庆大喜,抢了先位,据案而坐,高呼添酒。 众人又笑,问过余者,也是走投无路的草莽汉子,便请共席,此时,天色已大放光明。 这一行人,大都遍体鳞伤,如赵楚,内腑也不曾安置妥当,自有人延请众人往厢房里去,那何元庆酒饱饭足,秦三宝颇喜他性子,似十分投缘,两人共去不提。 却说崔念奴眼见四处没了众人,便看赵楚伤势,入目惊心处,虽知如今他便在眼前,免不了后怕,急令取医者探查,待敷药,便要往僻静处将养,厅后有人到来。 尚未见面,那妇人声便在:“念奴昨日也说大英雄,今日也说好汉子,倒是十分向往,能得如念奴青眼者,竟是怎生个人物?” 赵楚抬眼去看,崔念奴似待她好生敬重,起身往来迎去。 渐渐那厅后,转出青莲裙下半幅莲步来,而后又见随风的褙子,绕了裙带飞扬,便似张扬间,要自枝头勾下翠绿来。 而后,便见那一张微微有苍白之色的面颊。 赵楚心头恍惚,他不知这世间该有怎样一种并无万种风情的女子,竟能与可夺万紫千红的崔念奴并立而分毫不显逊色。这妇人,总有三十许年纪,脸颊稍嫌狭长,修眉也嫌单薄,鼻翼微夹,便是唇齿,也只称得上柔皓而已。她虽有绫罗绸缎衣衫在身,却似不修边幅的嫌,又那不修边幅的衣衫,却与她并了戏谑,又并了淡漠,更并了无限似是万卷发黄枯页地书,与这般起色,这般气度,并不显格格不入。 赵楚自是知晓,腹有诗书气自华,这妇人容貌不及念奴,然则纵然万人里,崔念奴做不得她陪衬,她也绝非他人陪衬,总有一种莫名的气质支撑着这个颜色中上又明显饮酒过度的妇人。 恍似她便是她,不作得谁来,谁也作不得她来。 无疑,念奴是极知她的,开言便道:“大郎,此是易安居里漱玉人,你可知焉?” 赵楚苦思,终不知竟是谁人,那妇人漠然横他一眼,不知心中怎生个算,淡然道:“你便是念奴知意人么?我名不值一提,纵然说来,你未必能知。” 而后手指身后一人:“便是外子赵明诚。” 赵楚大吃一惊,倘若此时他尚不知这妇人,真真愧煞,原来她便是李清照,原来也只她方可是李清照。 至于那赵明诚者谁?赵楚并不在意,放眼将这一位毁者毁千年,誉者誉百代的易安居士细眼打量,这般气度,方是那人比黄花瘦的卷帘西风李清照,这般眼里只金石诗词别无它有的生当作人杰的李清照,原来这般奇女子,竟也在眼前了么? 正紧眼看处,那李清照不悦又迟疑问道:“莫非你竟知我喜金石?可有以赠?” 赵楚哑然失笑,横一眼那满心恼怒的赵明诚,更不打问。 他知赵明诚所恼者,只那一句“外子赵明诚”,这等书香门第的小脚男子,一生所图的,便是酸腐才名,赵楚只知奇女子李清照,蝇营官道的赵明诚者谁? 他不知。 “前途莫知生死,百战而后余生,金石能教我百千人活命?此物于我见来,不如一斤生铁可亲爱。”李清照的淡淡期待,只换来此一番答,当时拂袖便走,不忘以一句相赠,“俗人。” 崔念奴忙示意赵楚不必恼怒,哪里知赵楚只是摇头而笑,若非有这般性子,便不能有那万紫千红的李清照。 李清照移步厅门时,又回头来盯了赵楚冷眼相看,似警告般道:“你要行事,我也当不得管着。只若看念奴情分,烦请约束贵部,前院肆意随心,休坏我居里金石,可否?” 赵楚不见恼怒,只有这片刻的欢喜,他自是知晓与这食宋廷禄米的非是同路人,能得见一面,此生便足。 待李清照转身而去,赵楚睨将赵明诚一眼,此人虽有才名,此时色厉内荏,万千比不得李清照气度,何其不公耶! 至此,暂且安定,赵楚将那朝阳花露细眼看去,心内想道:“自此,方始图大事,成败谁可来做?江南方腊,京师朝廷,西夏辽金,区区以梁山一隅,怎图大事?倘若梁山泊里已定,山东虽险要,毕竟非成就王业之根基,须趁宋辽金三国征战将毕未毕时候,陡然下手,何处最佳?又,念奴既已布局青州,距梁山泊尚有数百里之遥,其间属地,何处得人安排?” 一时间,事如乱麻,赵楚怔然。 第七十六回 六分天下 诗云: 高皇开业传两家,文治武功不如他;生来本无百通者,上位哪个不豁达? 赵楚每常觉着,他便似垂垂老者,笑眼将往来的看惯,每有华灯上时,便如守巢老猫,眯眼昏暗之下,譬如一曲轻吟漫叹曲歌。如今大宋,只怕如张叔夜之流,纵然能知金兵必定南叩,却不想数年之间便能吞了中原。河山沦陷,故土远离,以富庶远超汉唐大宋,铁蹄过后,再无汉人。 本他内心里,许是自知那等振臂一呼抗敌御辱之能,太过沉重,总不愿支擘,教这世道逼迫,奋然一掀,那内心里总不能割舍的弦,砰然开张。一路来,纵然水深火热,总是汉人血脉,眼见黎民质朴,百姓良善,各有家园,时常梦回,遽然惊醒,恍似平地里常有铁骑寇关,血火中,万般都作了尘土。 如今又见这李清照,以他本愿,宁肯这等人物,悲春伤秋浪淘于星河瀚海之中,颠沛流离,虽有诗家之幸,以弱弱孱体,奈何国破家亡乎? “若成,万代功名;若败,无愧又走这一遭人间。前路虽远,终究事在人为。”一念至此,赵楚将那漆黑如渊夜空放眼打量,毕竟这十数年来深藏心腑的念头翻覆间定了决断。 “想我以卑微残躯,如今既能领袖三山五岳群雄,他日号帅万众,驱除鞑虏,恢复中华,有何不可?岳飞未必有必胜之心,却他明知天命不从,这等人物,虽是不学,也应效仿。天既赐以力量,只当游耍嬉玩而用,不亦耻乎?”那伤痕,隐隐作痛,赵楚却觉神清气爽,依着记忆,大略描出个图子,江南已有方腊,虽是良地而不可得。西南巴蜀之地易守难攻,如今尚无众多兵马在手,取之不易。 又看中原地带,赵楚暗忖:“大宋朝廷,如今虽倾覆在即,旦夕不能得,这等王朝,生命久远,也甚得人心,倘若我自去破它,得不偿失,便只好看它自内里破败,正是最好。” 放眼燕云,辽金争雄,赵楚只知大辽灭亡更在北宋之前,毕竟哪个年月,不得而知,然则如今宋辽金三国征战,大略他也记得。只说宋金南北夹攻,辽遂亡,只一拨人马西迁,有个甚么英雄人物唤作耶律大石,其余一概不知。 如今三国征伐伊始,江南方腊尚未为为剿灭,正是趁势而起坐断山东时候,然则山东之地,自古以来成霸尚可,若要征讨天下,毕竟非是良处。 往南去,江险隔阻,又有方腊盘踞于彼处,便是取来,守成有余,攻取不足。 往北倒是好去处,燕云之地,骏马可育,壮士可养,只一件不好。 这朝廷,宁予外寇,不予家贼,若燕云在握,又断送金兵南下大道,这糊涂朝廷与金兵合计南北夹击,又成两国伐辽之势,如之奈何? 崔念奴人如夜风,若非体香,赵楚竟不知她已在身后,回头时,这如鱼得水的女子,早抛开白日里伪装,眼眶一片滚红,哽咽不能成声。 清风寨前拼死征战,以千人之力,脱困于张叔夜数万大军之中,崔念奴本便有心独留赵楚彼处,她自知晓清风寨里凶险,却不曾坦言,这几日来,战前担惊受怕,事后惦念计较,如今虽见赵楚无恙,却落个遍体鳞伤,一时间有悲有喜,如今四下里无人,一心的冲突,便再也压抑不得,一发冲突而起。 “当今之世,如之奈何?”赵楚微觉疲惫,陡然似无题般乍然问道。 崔念奴愕然,继而似有明悟,微笑道:“大郎心有定计,如今虽五百壮士,尽在手中。张叔夜,国之名臣,犹如利器,毕竟授者持柄,实不足为虑。大郎既有定计水泊,青州府内将养几日,待一一见了密探布置,悄然冲突杀出,破张叔夜虽难,脱身翻覆之间。有梁山水泊,倘若经营如天险,看如今,江南方腊眼见败事,使人联络,南北呼应,则朝廷奈何?” 赵楚心思一动,联络方腊以呼应? 他也是知晓的,便是上了梁山,纵然势大,不出山东境内,便是坐拥数万人马,毕竟数年而后,中原大乱,诚不足为依仗,若要成事,必须经略京东两路,若与方腊联合,此事,当可成否? 崔念奴知他心意,自后环抱,纵然手如轻絮,不敢点染累累伤处,只是心内安稳许多,乃道:“方腊既能席卷江南,如今事危急,他焉能不知内应外合南北呼应好处?只是河北田虎,淮南王庆之流,均非成事之人。这方腊莫非此前不知么?只是这两人十分不是成事的,败事则有余,只怕这一位圣公明主,方不愿与之携。大郎若取梁山泊,宁愿坐断而侯?以大郎名望,方腊未必不知,只是我处如今式微,使人联络江南,面子上须不十分好看,却得一数年强援,智者不可不为也!” 赵楚左右寻思,这方腊,以非宗教而宗教起事,以非诸侯而诸侯行事,心底着实难以捉摸,本是江南之众,赢粮影从,奈何大宋朝廷毕竟气数不亡,又兼这方腊终非可托明主,因此先失民心,又丧厚德,因此而亡。念如今,童贯两路人马南下,虽非势如破竹,逼近老巢迫在眉睫,以方腊之才,不难看出凶险,倘若果真能与此人联手,南北响应,纵然有张叔夜之才,童贯之威,奔波两地,总难应付。如此,倒未尝不有攻取京东两路进而胁迫燕云之局。 一念至此,赵楚又问:“以念奴之才,倘若连应江南,坐断山东,往后何去何从?” 崔念奴讶然,继而笑道:“不意大郎竟有此心——既取京东两路,必定威胁京师,以奴看来,倒不比先去燕云之地而肥沃牛马,蓄养壮士之策了得。山东诸地,或连海,或拱卫京师,倘若有失,江南方腊,则为小癣,而大郎头前,只怕朝廷宁肯遣百万大军,招安江南,也须及早取来。如今天下,江南方腊,中有朝廷,北有辽金,均非良善可易之辈,若教朝廷着力攻我,而使江南胡虏趁势坐大,非明者所为。” 言罢,语甚迟迟,又道:“因此看这天下,倘若大乱之前要寻根据,连片不易,不若先取燕云,再图登州,伺机攻取燕云,若能联络江南,可图一时安定。燕云既定,彼时天下大势,不知几何,契丹经此一战,必然式微,便是女真鞑子,人少势寡,若大郎使人联络彼处,待他南下寇关,这等孱弱朝廷,三五年烟消云散。彼时大郎兵出京东两路,燕云呼应,倘若再取一根据以养之,天下未必不能得。想那汉高祖,区区一亭长耳,便是大宋太祖,不比他人出身的高好,大郎便要坐一坐那龙椅,也未尝不可。” 赵楚反问道:“若暗合胡虏,则中原大地,再复五胡乱华之惨状,生灵涂炭,遗民无算,为一己之私,何必出卖祖宗之国?只此不妥!” 崔念奴大为松气,心里道:“大郎心思深沉,毕竟如今知晓了底线,如此,我便心安。” 于是连声应了,正待要说,赵楚低笑道:“又是你多心,这等行径,比之石敬瑭之流,更为该杀。祖宗之国,汉人故土,怎可教胡虏主事沉浮?你当安心,便是事不能成,宁可坐拥水泊终身,此时终不可行!” 这番话十分斩钉截铁,崔念奴心中有计较,暗道:“大郎此意,内有两个要紧。其一,不与胡虏同流,其二,不与朝廷相安。如此,倒是须好生斟酌,这天下,乱局不知早晚,大郎麾下,必定将有千军万马,无算才俊,只这两个,须好生教人恪守,倘若要乱他底线的,休管好歹,便是奴一生仇敌。” 又听赵楚道:“密探一事,念奴得心应手,我若兼并,只怕要坏大事。” 崔念奴迟疑道:“奴终究只是个妇人,临机作些计较尚可,长久手握要事,便是大郎知我,也挡不住三人成虎,若教他人多心,倒是大郎的不是。” 她自然知晓吕后女皇旧事,平生小心翼翼,纵然青州府内密探,大半本是她旧人,如今紧急,撒拨用之,事毕交付赵楚,以她心智,自也无碍,只是若要长久掌握,外人分说倒不比担忧,只怕事多分心,只在赵楚面前失了恩宠,便是杀身之祸。 哪知赵楚只是不允,道:“值甚么担惊受怕,军内斥候,也非我一手掌固,不见旁人怎生个说法。念奴心有锦绣,倘若日后能有如念奴者,你可将密探交付予之,若我有因此埋怨处,也只为念奴劳苦。遑论如今,区区一州之地未得,不过千百人手,譬如孩童玩闹一般,值得甚么左右推却?!此时已定,念奴且分说参详,倘若要取根据,燕云之外,何处最佳?” 崔念奴只好暂且应允了,再三只说暂代,闻言踟蹰不定,不知何处说起。 赵楚喟然一叹,低声道:“念奴,此番燕云三国征战,契丹灭国必不可免。你不知这女真,如今出了个雄才大略的狼主,旗下将领,均为良将,更有女真骑兵,契丹也不能挡,倘若这胡虏豺狼趁势南下,中原大乱,只怕三五年之间。” 这番话十分零散,忽焉道此,忽焉迟也,崔念奴纵然只听个梗概,也是大吃一惊,疑道:“怕是大郎多心罢,契丹毕竟立国十数代,如今也有百年,根深然神往,他自然深凛崔念奴这六分天下的计较,又看她计谋,正是自东北攻略东南,继而垂陷西南,进而进取西北,终尔一扫中原的计较。这一番发付,百余年后,草原深处,大漠里那一代天骄,反其道而用,正自西北,席卷天下,两策均可为取也。 本是私房的小话,不想竟能成真,此后事,暂且不提。 入夜时分,毕竟劳顿,赵楚沉睡不起,崔念奴半点睡意也无,披衣起身,昏黄烁光下,怔然只看枕边人,半晌面色凄苦,手扶下腹处,怆然滴下泪来,又半晌,忽而竟笑出声,一时间又喜又悲,不知所念何事。 第七十七回 三败张太守(上) 诗云: 擎旗莽野行,但恨风不平;回首来时处,烈马染云惊。 此夜自是无话,第二日时,何元庆平明来寻,待赵楚起身便问:“死囚营里,也有数百人,其中悍勇者,不在俺之下,只是蒙奉出放,奈何四处搅扰,收束不得,如之奈何?” 崔念奴一边暗忖:“清风寨内一场厮杀,只将不足六百人马留来,倘若一路往水泊里去,只怕只恨人手不足。这青州府,便是乱它一乱,又有何妨。”却她也只赵楚心思,这等收束军心手段,纵然早有计较,不得而语。 赵楚沉吟片刻,语与何元庆道:“本是苦难弟兄,倘若乱他青州府,本也无事。只是都出一处出身,何必自相残杀。你可令去,若要活命,便须从军令而行,倘若果真凶地里出身,军法严令不得,只管关押,休教害民。万世基业,本便是由此而得。遑论如今城内,更在慕容彦达心腹之内,若教他得知一处聚合,使大军来拿,逃脱不得。” 何元庆为难道:“道理自是道理,俺本非能引军者,将他等尽相托付,十分不能心服,便是严传军令,不能使从。” 赵楚笑道:“以一身本领,委屈引这等人马,也看你不愿,可愿为我亲军?” 何元庆犹豫再三,挠头问:“旁的俺并是不怕,只是作个亲军,须能吃饱才好。” 崔念奴失笑,知晓赵楚心意,便道:“大郎自与他讲,奴请花荣将军来见。” 赵楚笑道:“非花荣兄弟,此事不能成——同请邓飞兄弟来,他两个,一丰姿有度,一悍不畏死,一并都是发付的人。” 待崔念奴去,赵楚教何元庆前头坐了,笑道:“你也见着,亲军如今,只秦三宝一人,说是亲军,当为死士,每逢战事,人不能决者,便单骑冲阵,悍不畏死,往后若有众,军令严苛,更比寻常。也自安心,临阵厮杀,怎可无斗米奉前。” 何元庆便笑:“最好,最好,俺本是不怕死的,舍得力气。” 当时便往秦三宝处,原来秦三宝力大无比,又几日里得了赵楚亲教,武艺精进,只愿随马前后,擎旗并进,何元庆见他半夜里盘膝而坐,一面擦拭那一柄青龙刀,一面将那大纛如性命般珍视,十分眼热,如今也为亲军,自不肯要秦三宝专美于前,当时偏院里,两人争闹不休。 不片刻,花荣并了邓飞联袂而来,些微伤势,早已痊愈,当时问了赵楚安康,邓飞便问:“哥哥唤俺两个,有甚要事吩咐?不怕哥哥笑话,平日里厮杀惯了,只怕清闲。” 花荣隐隐猜知赵楚计较,只笑不语,邓飞环眼四顾,忿然恼道:“哥哥好不爽利,猜知要事,偏生一路也不肯说,倒教俺急躁。” 便将牢城营里一拨死囚之事讲来,邓飞大笑:“此事不难,花荣哥哥坐镇上头,俺与他等死命搏杀,生死无怨,这些亡命的,譬如小弟饮马川中时候,最是有手段。只是要随哥哥做好大事,如今慕容彦达心腹之中,大意不得,小弟这凶恶做得,也须有个平抚的,花荣哥哥仪容整秀,人不能比,便他最好。” 赵楚道:“正是这番托付,既知我心意,这便可去。这几日里,将这宅邸上下,牢牢把守看住,莫教那厮们坏我大事。”又问,“时迁兄弟何处去了?” 花荣笑道:“这兄弟最是安分不得,夜半归来,清早又起,一身都是灵巧,往知州府内探听讯息去也。” 两人领了令,转往后园里去,不片刻,呼喝声起,也不惧外人听说,清早方过,阮小七自彼处转来,见面便笑:“邓飞兄弟果然好手段,约以生死相抵,不半日,将那些桀骜的,俱成手下败将,又有花荣兄弟出面,晓以利害,竟再无一人聒噪,倘若假以时日数月,这等性如烈火的汉子,可成死士,以一当百。” 赵楚正静坐思虑后路,见阮小七来,急忙收了心,问道:“外事如何?” 阮小七性情狡黠,堪比时迁,因此宅邸内外,由他联络,闻问起,随心坐了,答道:“慕容彦达处,昨夜里那防御使甚么鸟官厮杀半夜不见功劳,教这厮好生一通责骂,若非左右劝阻,又要调兵遣将往外征缴——张叔夜按兵不动,仍在原地,不知怎生个计较。青州城内,早时方有动乱,四处传说都道哥哥已打将进来,午时官府里出动人手一面弹压,又教本地士绅大户四处传言,倒是愈发平稳下来。” 又问赵楚:“毕竟事后何处去,哥哥也不曾细说——五哥道是果然要上梁山泊,莫非这青州府也坐不得?俺看慕容彦达这厮,猪狗一样,哪里是个守成的,趁夜半事后,一刀将这厮了结,哥哥坐拥青州,名震天下,不愁无人来投,三五月后,席卷京东两路,震动朝廷,再与江南方腊联合,那赵家老官儿能奈何?” 这阮小七,本是个十分通明的人,只是如今方起事,不见许多磨难,人心自也不知许多,要计较大事,却非他所能见。想麾下众人,只怕如他所念者,非只一二人。 赵楚心忧后事不足,人不能聚心,大事何图? 心下便道:“如今一众好汉,尚是打家劫舍自给自足心思浓厚,倘若不教以大局,生恐坏事。便是随往梁山泊里,毕竟世道如此,宋江定然也来,彼时有他巧舌分说,上下离心,若趁下山征战之机谋事,内乱顿起,经不住内耗。” 乃与阮小七语道:“不晓分说,自有定论,青州虽好,终非久居之地。如今大事未图,兵少将寡,若居于青州,江南方腊,未必肯加青眼,四面合围,以中原大地,不世出将领如张叔夜者,数以百千,彼时,如之奈何?如今大变未起,正是盘踞山野待风云突变时候。遑论这青州,你见四面尽是平野,虽有关隘,以数千军马,守之不易,便是勉强抵挡,每日里补三去五,三五月里,消耗殆尽,再图突围,何其难。” 阮小七释然而笑,道:“俺本非久谋者,自随哥哥起事来,便舍了这颈子里一腔血,何去何从,死也无言。只是里中几个弟兄,俺方才只听他些不解,既如此,分说便是。” 又问赵楚道:“哥哥一身伤,只怕十天半月痊愈不得,外头孙二兄弟,本是这里地头蛇,引众家弟兄,不必担忧好歹。” 如此,方过了三两日,倒不见那李清照甚么安排,整日里与崔念奴说些诗词,论些歌调,众人也不能解,赵楚唯恐那歌调里传出声讯去,严令四面看守,不许一人靠近,又教崔念奴时时当心,如此相安无事。 李清照闻知,只是冷笑,却不敢担保赵明诚处无事,当时教使女严词训诫,竟将府内下人,盘踞后院里,不教一人起事,余者自随。 又过三五日,时迁自城外来,道是孙二果然是个不肯教人安心的,竟安排三百人手四处游击,前日里方烧了青州府送往张叔夜军内草料,昨日又袭击野外军马场,这几日里,不知何处得势,竟又聚百多人,抢夺张叔夜人马,俱配坐骑,来去如风,小小青州境内,教他翻覆如颠倒天地,如今青州府内官军,平明不敢出城,每逢夜晚,也防备孙二袭来。 赵楚听说大喜,道:“大事可成!” 点视军马,入城来二百人,又添了牢城营里近五百人,有伤者俱愈,重伤者为崔念奴遣如密探中,城内买卖处,都有他等往来。 于是便在这府邸内,夜半时候,教时迁先往城外寻孙二联络,一面冲破樊笼,长街里点起一把火,众将当先杀出,各处呐喊,都叫活捉慕容彦达,不多时,慌乱起来,四处传言,愈发有声,竟都道反贼打破青州府,斩杀慕容彦达,又见四面火起,当中正是知州府,愈发束手无策。 冲撞间,这一彪如狼似虎的人马,迎头正逢青州防御使引军马来察,劈头有邓飞引了那死囚数十人充作先锋,这火眼狻猊,哪里管许多,有挡道的,抖起铁链只一下,可怜官身方就,那防御使一声未吭,教他先打下马去,若非终究也有些死命来救的,早为又一链夺了性命。 这邓飞,清风寨前厮杀时,因着本非群战本领,几番几丧命,又几日里暗藏,一心都是怒火,见那防御使着实不能追回,闪身撞入阵中,避开慌乱间砍杀来刀枪,硬生生扯住一人,臂膀里较起蛮力,一声大喝,将个偏将扯落下来,翻身上马,又复一刀,枭落一首,血淋淋刀尖挑了,大声喝道:“既已失了城池,怎敢挡路?倘若非是爷娘生的肉身,只管来拿,邓飞大好人头,教他取了领功。” 哪里想,他虽夺了战马,却有个何元庆,死囚营里数月煎熬,发作起蛮横性子,双手持了铁锤,见着便打,逢着只砸,早抢在邓飞前头,发足狂奔,你却见识这等蛮汉?便在青州城内,小将何元庆,背负大纛,双臂抡锤,霹雳旋风般卷入敌阵中,丝毫不惧死伤,竟眨眼间生生碾出一条血路来。 一人在,一人死,所向披靡,这何元庆低头正顾厮杀,陡然前头开阔,手中一轻,居然已杀来城门内,后头邓飞赶上,却见那城门,教上头搅下绳索铁链死死困住,只看身后众人随从,远远城内喊杀声渐渐卷来,激起邓飞凶恶性子,厉声叫道:“众家弟兄且随哥哥先行,待俺杀破知州府,宰了那鸟官儿,看他谁人来追!” 蓦然何元庆霹雳般一声厉喝,邓飞胯下战马不能抵挡,前蹄早失,若非邓飞灵敏,早教掀落下来,只见一团灰尘里,那何元庆竟双目尽赤,一手丢开兵器,单臂聚起万钧的力来,合身往这城门一扑,惊天一声响,偌大城门,足有尺八厚,竟为他一锤震裂了门闩,又复一锤,破开城门。 邓飞满头满脑都是灰土,眼见城门破开,咬牙切齿暗道:“这厮身上,何止有万斤的力气!” 当时顾不得惊奇,众人眼见身后呐喊如雷,官军不怕死的渐渐赶上,一声喊冲出门去,行不数百步,前头黑影憧憧,撞出个孙二来,迎头叫道:“战马齐全,足有千匹,孙二等候多时。” 赵楚眼见那火焰驹,飞身而上,将上取了大枪绰在手中,将背上双鞭取了那雌的,教崔念奴道:“贼安敢来追,你且持此,权权众军,往前头设伏,待俺冲他片刻,也多些布置时候。” 崔念奴自不推辞,她早换一身轻便铠甲,将这短鞭持在手中,往火光映空的青州城又瞥一眼,纵马疾驰而去。 赵楚回身叫道:“暗夜里,正是杀敌时候,三宝何元庆随来,花荣兄弟随后,其余弟兄,不可恋战。” 这三骑如飞,迎头又撞入破碎城门内,劈面只见官军各持刀枪,却自相推诿,不肯奋发向前。 何元庆大笑道:“这般人马,也敢来追,好教俺打个榜样!” 他如今所乘,却是花荣原有的青骢马,花荣取了那照夜玉狮子,将这雄骏赠了给他。那官军瞧的分明,城门内突入三骑,当先一个,上下黑如静夜,飞马扬手,喀嚓一声响,又将那摇摇欲坠的城门,轰然裂成两半。烟尘里,那黑厮如山,竟迎面又复杀来。 众人正惊心间,却见那黑影山岗般后,陡然闪出火光里恍如一团火般一骑,这一骑,更比那黑厮高大出一头有余,并不避刀枪,单臂擎着一柄降魔杵般大枪,迎面挑起一个,仰天抛起,不待落地,又复挑一人。 众军正惊惧间,那三骑竟唿哨一声,转身便走,看他渐渐转入黑夜里不见,方有将领喝令追赶,眼见身后同伴如林纷纷赶来,这官军也逞起胆略,发足往西追来。 叵料数千人马,熙熙攘攘正出了门来,迎面暗地里,竟金玉也似闪出一人,便他一人,黑夜里如明珠照月,滴答马蹄斜斜缓缓,冷眼将这厢望住。 官军自惊疑不定,军将各自语道:“反贼凶险多计,只怕设有埋伏,不如待大队都来,不怕他区区数百人。” 话音未落,那金玉似一骑飞马奔来,迎面突入人群,手起枪落,登时挑个人仰马翻,待要合围时,他却扬长而去,果然一击既中,远扬千里。 便见那将飞马奔出数十步外,霍然回身,明眼能见手中持一张硬弓,大喝一声:“好胆,竟敢来追,可知花荣神箭么?” 花荣神射,名传山东,谁人不知? 只听是他,众军大惊,将校失色,慌忙闪避中,花荣大笑,竟道:“看俺取首行右数第二人左眼。” 弓弦声里,有人大呼落地,视之,正是首行第二人,火光下一支羽箭,自左眼眼眶入,自后脑出,一箭夺命。 又听花荣喝道:“再取城门口左数第一人右眼。” 那厢惊呼失声分明便要落马闪避,哪里知花荣这羽箭,快比闪电,话音方落,箭簇便来,那人惊呼连声,一口气里,连呼总不及回气,当时身死。 众军愈发慌乱,那花荣又喝道:“且看持火把者,俺取城门内三人!” 这连珠箭,众人自也听闻,只听羽箭破空,一声惨呼也不曾听见,火把坠地,正中三人,登时夺命。 这一番,持火把者骇然,不自觉扬手丢开手中所持,一时间,城门口一片黑暗,马蹄声起,血雨翻飞,原来花荣趁势杀回,随即远扬而出,一连三箭,又折数人。 黑漆漆门外,如鬼神把守,众军不得过,反教这数箭如神临,登时慌乱里抢先往内退去,自相践踏,咒骂纷纷,死伤不知其数。 这正是: 人间自有小李广,神箭有敌养由基。 毕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ps:电脑又……又他妈坏了,在网吧写的,靠了。 第七十八回 三败张太守(中) 诗云: 江湖飘蓬心如松,处处解语笑元宗;一招云开倾盆雨,春苑秋原不足同。 花荣神射,独骑断后,竟使青州军马,一时不敢俱发,叱喝声里,好歹点燃火把,趋前看时,只一地马蹄碎印,哪里能见人? 此间折了防御使,余者谁敢争锋?彼此语道:“反贼凶狠,不意竟早早破城,你我何能敢与他计较?且教这朝廷里的,先行伏杀,待其气泄,正是建功时候!” 一言既出,撞出个好汉来,焦面黄须,腰悬两口长剑,跨一匹健马,厉声喝道:“何出此言?如今反贼,人不过千,将无非三五,便是一身是手,能抵挡几何?为朝廷出力,何必计较得失?诸君有志者,当随我追杀!” 众人视之,纷纷讥笑,道:“原是黄镇守,好大口气!偏你有个从贼的师傅,纵然教他撞上,性命能保,我等只惜一命,尚有老小要保全,自顾去罢。” 原来这人,正是秦明徒弟,青州兵马都监,镇三山黄信。这黄信,因了师傅造反,教那慕容彦达扣押在家中,左右无策,一心只要洗刷耻辱,今夜外头喊杀声起,便竟告惊破胆的慕容彦达,将家小托付,只说总要擒拿反贼,为朝廷正名。 慕容彦达知这黄信,也是个烈火似人物,又平生看重家小,眼见黄氏一门尽在掌握,当时勉励有加,命教率本部人马衔尾追来。 只这黄信,如今虽是失了势,依旧做着兵马都监的架子,眼热此间的,不是三五人,焉能不借机奚落于他? 一席话,将个黄信气得肺腑炸裂,擎剑引本部人马,看定路上马蹄印死命追来,半路里又急又怒,一面深恨反贼,一面十分不解秦明,哪里知晓势不可挡?只看本部人马无精打采,仰天叹道:“为国出力,这般瞻前顾后,怎不为反贼连番杀败?!” 一面又自暗思:“青州如今,已诚然不能久留,燕云之地厮杀正紧,倘若此番奏功,知州面前,总须有个好看,倘若借机能往彼处去,也是为国出力,正好避开这等尴尬。” 正踟蹰间,前头陡然冲起泼天的火光,人喊马嘶,震动山岗。 黄信知晓那一泼反贼,俱是手段高超之人,当时不敢大意,严令所部,急往战阵里来。 原来赵楚一行出得门来,前有孙安统住了大部,点查时竟又有千人,大部有坐骑在,虽其间颇多牡马骟马,也合得用,又看孙二引那三百骑,竟这孙二,果然是个地头蛇,虽三番五次与官军相逢,并不曾折一人一骑,本是面黄耳焦的汉子,眼见精神抖擞,当时好奇,问之时,孙二好生得意:“张叔夜虽有大部人马,今日俺折他五十,明日又折他一百,并不贪功。此处本是熟悉的,到处游走,休说数万人马,便是百万人在,休想寻到。因此整日里酒肉殆尽时,便伺机往沿路,劫取官军粮草辎重,只取一部,大半焚毁,张叔夜能奈俺何?因此众家弟兄,只当打家劫舍,虽有不顺,却不曾正逢官军大部人马,十数日休养,自是兵精马壮,只等今日。” 众人笑他狡黠,孙二自不在意,正走间,手指前头,语于崔念奴道:“这一泼弟兄,虽这数日里快活无比,总不敢有一时或往哥哥嘱托,张叔夜老儿,不能奈我如何,只好一面请调援军,又将本部人马拆分,此处正是京师里来的,看似兵精马壮,实则只是个架子,区区三五千人马,正好折他一折。” 崔念奴迎风望去,那山坳之中,营盘方立,这几日未见落雨,探查路径不能得其人马多寡,又看动静,逻卒行走如常,不曾见少,倒有增多。 当时令秦明引沛然有力者五十人:“趋往营前,拨开木栅鹿角,即便撤回。” 秦明自知功劳浅薄,不能有疑,乃点将五十人,偏生那王英又是个不肯消停的,足伤未愈,跛足上马,尾随而去。 崔念奴一笑置之,又令石宝:“待秦明将军破门之时,你可引快马两百,绕往后路去,截杀官军骑军,夺其坐骑而还,不可贪战!” 石宝哪里肯服她,只看面上,又觉平生本领不能施展,怏怏而去。 又令孙二:“点起清风寨余者,以快箭,只须三波火箭而退,不可大意。” 再令邓飞何元庆:“你二人,自引三百人马,眼见秦明孙二后退,即刻杀入营中,不求杀人,引燃火势便可,此处鸣金,即便收兵,不得有误。” 这一行自去,崔念奴使人唤了中路里阮小五阮小七二人,又教搬取郑天寿几人来:“你等引其余众人,往西出五里设伏,须明张旗鼓,必有官军过时,无论多寡,尽皆放过,只待此处冲杀而出,半腰里截杀冲撞,焚烧中军,不求杀敌。” 几人领命而去,崔念奴环顾左右,只琼英引了数十女军在侧,乃笑道:“只怕临阵拿人,要看你手段,当借你亲军一用。” 琼英笑道:“只当又有甚么计较,这也不难。” 遂令女军,便在马前掘出百十个半尺土坑,各持软索器械等候。 安排妥当,便听那秦明一声喝,催马飞快近了官军营寨,倒拖狼牙棒,扯住木栅鹿角奋力一掀,营寨内一声喊,果然肃然有度,竟敢往外杀来。 不意这厢里扯开木栅鹿角,那孙二又引军杀在眼前,劈头箭雨纷纷落,方三波过,官军自木盾营帐后头往外看时,两个杀神,悍不畏死,奋不顾身,各自身先士卒,只看人少处,蜂拥杀入,人不能当,绕开大部人马,将一方营寨,又燃起一把火来,山风过处,更添火势,绵延不能扑熄。 官军将领,骇然只听四面都是喊杀声,不知竟有几多在侧,一面只好商议沿后路而退,期间有数人,颇有骁勇,只听一声锣响,贼人纷纷后退,举目看去,只见山岗之上,一骑独立,旁有三五骑,高举火把,周遭并无他人。 当时这数人飞身上马,彼此都道:“只看这些时日里,反贼捉拿我军,好有一口恶气。如今彼既敢托大,不设拱卫,正是建功立业时候,诸君自当努力!” 便舍开大军,这数人飞马赶来,走得近时,只看那火光之下,主将竟是两个女子,当时大喜,念道:“合该自家建功,赵楚那厮,悍勇固然常人难近,如今只是两个女子,飞马擒来,也是大功一件!” 当此时,天下早有传说,崔念奴自京师千里相随,琼英舍弃了河北好大基业,赵楚视之为金玉珠宝一般,纵然琼英素有勇名,这等只想双拳难敌四手,哪里肯再犹豫,都道赵楚这等大虫如今不在周侧,正是大好时机。 越发近时,众人看那火把下两人回马要走,愈发安心,大喝一声唿哨卷来。不防眼见近身,马蹄失陷,道旁卷出软索来,蜂拥出数十女军,各持刀剑,不让须眉,抹臂剪手,将他些牢牢捆缚了,大笑道:“这等蠢材,也敢有建功心思?” 至此,这等满心都是功劳的,头昏眼花尚未自扑面跌倒里觉醒,目瞪口呆,原来这世间女子,也有惹不得的。 石宝引众,悄然绕过大路,正在营寨之后设伏了,满心埋怨,无精打采处,那山内火光四起,渐渐有大军远远驰来,果然竟这一营官军,教三拨少人并力杀散。 石宝讶然,当时不及多想,喝令举军尽出,只看坐骑俊伟的,迎面挡住,又自厮杀片刻,卷数十骏马而归。 此处会和,点查人马,并不曾折几人,崔念奴回顾东向,琼英笑道:“大郎自去接应花荣将军,以他二人,千军万马不能当,何必担忧?只消破了这一处的困,他二人自当寻来!” 石宝只是不忿,只想无非崔念奴一时气运正好。 便听崔念奴又令:“张叔夜非常人,我军青州府里休养,若非与慕容彦达不合,只怕他军早开入城内,此处,当是一处哨卡。此人散大军于四处,相距不甚遥远,正是彼此呼应之计。如今此处生事,大军必来,收拾人马,待与段景住会和,请他训导缴获马匹,明日日出之时,方是与张叔夜决战之时,不可大意。” 一语未毕,西首里通天火光映起,一行军马,逶迤而来,当先一行,远远看时也有数千者,快步奔进,竟不见首尾不能顾,崔念奴叹道:“来时何快也,张叔夜果然栋梁之才。这先行军,恐怕正是精锐,不可力敌,待近时,自一侧绕过,迎面直撞张叔夜中军,前出五里,再出三里,反身杀回,先破起中军,平明方多些转圜。” 所拿那几人,也有上等将校,崔念奴令取了美酒来,捏开口齿强行灌入,不一时熏熏然大醉,命教丢弃道旁,石宝不满道:“这等狗才,一刀杀了岂不干净,何必饶他性命!” 崔念奴漠然道:“纵酒误事,如今张叔夜一心肝火,教他自相残杀,好引余军奋勇,急切里,方有差错可寻。杀一人容易,用一人最难。” 一厢里邓飞扯石宝,示意不必多言,石宝非是能算计人心的,又兼方才崔念奴安排果然应验,只好怏怏不乐,引众而走。 行不半路,果然错开官军前锋,只看时,一非看似精锐的仪仗军,又非糟粕厢军,底气十足,长途奔走也不见动乱,倘若正当其锋,正是个好对手。 让开这一拨,待他远远深入营寨处去,中军果然杀来,张叔夜一身铠甲,捧天子剑而悬印绶,喝令催促,正要四面合围,来处山林里,阮小五一众明火执仗设伏,他非特视而不见,竟不使人探察明白。 崔念奴冷笑道:“张叔夜虽有将才,奈何终究是个通文墨胜于精兵甲的,死抠兵书,焉能不败?迎面冲击,休教走脱,捉拿此人最好!” 何元庆早跃马而出,迎面便走,大喝道:“老儿休走,看俺拿你献功扬名!” 一马杀出,张叔夜不意竟这区区数百人也敢迎面冲荡中军,又看这何元庆飞马如雷,自知寻常军士不能当,当时挥动令旗,身后杀出一员上将,持枪来挡。 何元庆怒道:“怎敢挡我功劳?” 纵马一锤,那将眼见来势凶恶,慌忙架手便托,叵料一锤落定,虎口崩裂,若非身后又出一骑阻拦,只怕手臂断裂,身死马前。 何元庆一言不发,又复一锤,喀嚓纵声处,第二人又教断了枪杆,陡然挺身而起,双手合并,使个双风贯耳,可怜两将,教他左右只是一锤,命丧黄沙。 这三锤,十分有名,传自唐时猛将裴元庆,唤作盖马三锤,人不能挡。 经此一挡,石宝邓飞跃马错过,直取马上张叔夜,左右分出两条上将,一个美髯大刀,一个少年英武,挡住二人盘马交战。 眼见猛将为挡,张叔夜不退反进,扬鞭喝道:“困住这一泼反贼,看他何处能去!” 黑暗里只听一声嗤笑,一支羽箭迎面旋来,正中张叔夜肩头,手中马鞭,坠落尘埃。 正是孙二,暗地里看的分明,摸约正当距离,一箭破空,本不想着就此建功,偏生正中了张叔夜肩窝,毕竟年老体衰,张叔夜忍耐不得,自马背坠落,又教孙二再复一箭,竟落了帅字旗。 崔念奴趁机喝令冲荡,又密令琼英,飞马走近,手起时候,飞石已出,纵然关胜有天神之能,手忙脚乱,教石宝错马让过,杀入乱阵里去。 常言只说先锋不可挡,中军最难敌,如今张叔夜生死不知,也是他教连日里朝廷催促动了肝火,竟敢中军里前行。又见那帅字旗落地,一时军心哗然,竟为何元庆斩波劈浪般荡开一条出路,又教石宝随后冲杀,待邓飞脱身赶上时候,这一支数百人马,已杀破中军荡出重围来。先自军首杀入,伤张叔夜斩断帅字旗,又自万众军内杀开血路,回身点查时,折损不小。 那张叔夜身受一箭,并不十分沉重,忍痛拨开时,眼见这反贼一众早已破开中军,便觉朝廷一日三道催促诏令,夺命索似悬在头顶,气冲顶门,厉声喝令返身杀回,果然先锋军扯住了那营里教灌个酩酊大醉的几人,张叔夜只当这处饮酒误事,怒不可歇,喝令就地斩首,于是众军肃然。 且说阮小五一众里,眼见张叔夜大军远来,依令明火执仗,那先锋军一时驻足,不片刻竟又飞步而去,便是张叔夜中军,竟也不往这里看一眼。 阮小七捏出一把冷汗,由衷道:“这般行事大胆,只怕男子也不敢为,大娘子怎知张叔夜竟不使人来探查?” 众人哪里能知,只阮小五猜测道:“当是大娘子在京师时,甚知张叔夜老儿秉性,因此方有这番大胆安排。” 不多时,那处凿开张叔夜中军,又叫张叔夜已死,如飞般杀过眼前,远远已出了两三里,正是张叔夜喝令中军衔尾追来时候。 这处设伏里,小半并无坐骑在身,跃身杀出,拔步如飞,官军吃了一惊,又看那前头一支军马反身杀回,张叔夜不敢再行冒险,远远后头看的清楚,脱口惊道:“足有千人之多,贼何来人手?” 崔念奴教众人扈拥当中,明眼见厮杀起时,只教又点起火来,虽是盛夏时候,山林翠绿,毕竟十数日不见雨水,总有往年干柴,四下里火光乱起,官军自相冲撞,死伤不知凡几,待收拾清楚,早不见了那反贼一伙身影,只满地马蹄碎印,远远往西去了。 张叔夜不知反贼人有几何,点查人马,折损不浅,当时不敢大意,教左右敷了伤药,令三军慢行,又教联络后军老将宗泽会和,缓缓往西追来。 行不多远,后头数骑如飞,正是平明将红未赤时候,众人里有人得来人的,慌忙取刀枪抵挡,叫道:“来者乃是反贼秦明徒弟,青州兵马都监黄信,须防他!” 待近时,来人飞身落马,张叔夜看得明白,黄信一身是血,后背中了一箭,颤巍巍深入骨中,乃令左右问来意,那黄信惊魂未定,箕座尘埃里嘶声道:“这反贼一伙,本不知使甚么诡计,竟大部在青州府中休养这十数日,暗地里打开牢城营,其中死囚,大都亡命之徒,尽为他所用,如今人马,足过千余。” 张叔夜一声大叫,方才那一拨人马,也只千余人,这一路小心翼翼,竟教远远走脱,又听黄信陈述,贼酋赵楚竟不在此军里,败他者,本是京师里花魁崔念奴,可怜张叔夜,平生清名英明,竟一朝败在娇弱女子手中,一时间羞怒攻心,肩窝里伤口崩裂,仰面倒下马来。 这正是:试看昨日补天手,炼彩原来是女娲。 毕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ps:感谢两位兄弟的捧场,明天争取两更! 第七十九回 三败张太守(下) 诗云: 名苑盛放四季容,此花不与百花同;秾纤自与合时较,傲世犹胜山间松。 山间一把火,烧却张叔夜数十年清名。毕竟清流里领袖,天下闻名,倘若几番败于丈夫之手,倒也成就竖子名声,念如今,区区一女子,火烧营寨,沿路设伏,偏生这番连环计较,张叔夜竟不曾察觉,事若传扬,只怕经营许多年名声,就此毁于一旦。 且不说官军这厢里急怒攻心愈发急迫来追,崔念奴引军往西而走,行来半路,孙二笑道:“青州大地,险要处多不胜数,张叔夜老儿先番三把火,烧掉许多锐气,此地也可设伏。” 众人竟见区区千人能大败张叔夜,也觉此地正合设伏,便是石宝,先前三把火,虽不曾心服口服,也颇为赞叹,甚是附和:“正是,看方才官军未敢轻动,必然不知我处人有几何,此处设伏,再败他一阵,好教那厮们不敢轻易追迫太急。” 崔念奴微微而笑,视孙安问道:“以你之见,该当如何?” 赵楚不随军时,典军的便是孙安,崔念奴总不合绕开他,便是方才山间里,若非看孙安往后接应赵楚而不得,这号令之事,当是由他而发。 孙安沉吟片刻,决然摇头:“可再一二,不可再三。张叔夜毕竟知兵,非寻常人等。只怕如今青州探马,早将我处报知于彼,官军虽折了一阵,毕竟人多势众,倘若四面合围,反为不美。何况老将宗泽,更在张叔夜之上,此人将后军,如今不知更在何处,倘若教他两军合围,此处不比清风寨,只怕冲突不得出。” 孙安极善摄兵,二龙山里时,石宝便心服于他,如今自将逞强心思按下,口头却道:“某视张叔夜,无非如此,有甚么本领,能知此处有伏?!” 孙安正色道:“张叔夜虽已败于我手,也不可轻敌。为今之计,只好依仗骑军快捷,休教衔尾追上,早日往水泊里寻个安身,莫与官军迎面冲突。我等弟兄,折损一人,往后哥哥处便少一臂膀,留得青山在,自有报仇时。张叔夜,清流里第一人,今败于大娘子手中,只怕几日来朝廷里催促,两头里着火,正是急怒攻心时候,四面行走间歼灭小部,方是上上之道。” 言罢,转头问崔念奴道:“不知大娘子计较如何?” 崔念奴沉吟不语,半晌蓦然冷笑,长袖卷了纤手,将那金鞭挂在马鞍,眼望东天里煦煦红日初升,竟勒马不前。 众人不知究竟,只当她又要设伏,目视孙安,孙安也不知好歹,只听崔念奴漠然道:“张叔夜麾下,如今都是精锐,倘若留于后人,便是退往水泊里,总是个祸端。不教这老儿折损大半人马,不知天下人物。” 众人讶然间,又听她令道:“折头避开大道,往青州府里去,晌午时分,当在青州府内休养,待见青州城,众家弟兄不可懈怠,须一鼓作气攻克城池!” 一时哗然,阮小五叫道:“大娘子所算,本是极好的,只是倘若取了青州府,毕竟内里有数千人马,倘若紧闭城门待张叔夜引大军围来,守不得守,退不得退,只怕不妙。” 孙安也道:“五哥所言甚是——便是不计较往后,如今我军方离了青州城,彼处自当有安排,探察须分外严密,取之不易。” 倒是琼英在一旁笑道:“念奴算计人心,十不落空,慕容彦达,衙门小吏之能,有甚么计较,挡得住我马蹄踏过?只管走休便是!” 半路里,众人隐避山坳之中,只等张叔夜大军开过,便要奔青州府去,孙安左右不能知崔念奴山间算计,乃问时,崔念奴笑道:“张叔夜虽有才能,却教才气束缚了手脚。他既知兵,倘若燕云之地里与胡虏厮杀疆场,当是名将之姿。然则与我处,此人始终不曾正眼相看,只以流寇视之,虽知我处也有知兵者,这段才气,却不曾放下。既如此,看他步步为营,远观宛如铁桶,实则处处都是破绽。他麾下精兵,焉能精诚团结,总是良莠不齐。山间里一寨人马,如若远离中军,当存谨慎,提防偷袭。奈何张叔夜便在左近,以数万人马追捕我数百弟兄,私心里便存了轻视。如此,他不撒斥候暗探,岗哨也只在寨内,如若诱敌之饵,山间草木,大军践踏过自有折损,纵然挺立而起,其色自与别处不同。由此,方使三番冲杀。而官军先锋,念如今张叔夜内外交困,怎敢排斥异己教旁人送命?挑选精锐,倘若正逢我军,死死咬定以待中军来援,因此轻易碰触不得。只他中军,虽人多势众,当时也存了谨慎,却不想我军于青州又添生兵,就地设伏,又放过了先锋,急躁贪功之心,使之当时不在意,此大郎所谓不对称之战,胜之不足为喜。” 孙安恍然,将朝阳下似有别样风采的这女子正眼相看,只怕此时众人里,能如她这般算计人心者绝无仅有,也难怪赵楚竟将一军托付在她身上。 又问:“反取青州府,又甚么计较?” 崔念奴只笑不语,眼见烟尘滚滚,张叔夜先锋自大道而过,不多时,中军逶迤而过,崔念奴方道:“反取青州府,所图有二,一者以骑军之便,疲惫张叔夜先锋,拖长其先锋军与中军间距,如此方有机可趁。其二者,宗泽此人,大郎十分推崇,虽如今官军里主事的乃是张叔夜,然此老统帅后军,如今不见踪影,张叔夜在明处,他却缩身在暗,若不能调出,早晚受他所噬。” 孙安了然,想想也便知了,张叔夜疲于奔命,朝廷里催促诏令必然愈发急促,到时这千余骑军肆虐青州,宗泽纵然知晓其意在他,张叔夜纵然知晓宗泽后军实乃围剿之重兵,也不得已只好严令杀出,彼时,彼此情势对调,我在暗处,脱困时机也便倍增。 只是,欲往梁山泊里去,何必这等大费周折? 此问孙安未曾出口,崔念奴本身也是不知的,临行时赵楚这般吩咐安排,道是青州大地,总须肆虐至五月末六月初方可往梁山泊里去,究竟甚么算计,不得而知。 至此,默算片刻,崔念奴展颜笑道:“甚好,前方马蹄印,张叔夜中军总须半日方可见首位,正是重取青州府时候,走罢。” 一行绝尘,俱有坐骑,要紧时候,也顾不得省惜马力,望定东向狂奔少半晌,隐约青州城池便在眼下。一路崔念奴暗自思道:“看大郎行事,五六月间必有大事,此时候里,千余骑军,青州横行,张叔夜收束不得。只是倘若只疲惫他军,未免教众人小觑,昨夜里一败官军,不能见我手段,今日正好再败这老儿,便宜大郎行事!” 眼望青州,城门竟不见紧闭,血迹尚未干涸,往来民夫,搬运尸体,有城头逻卒远远只见一行骑军卷来,骇然欲声,那孙二马快手急,正一箭射落下来,众骑一声喊,何元庆又复一锤,砸落城门不能修复,卷入城中而来。 西门里哗然,将好容易安定住个青州知州慕容彦达又骇出一身冷汗,急令左右卷左右辕大军拱卫府门,流水价使令外出,却不见一人归来,问及使,方知那反贼一伙明目张胆杀入城内,百姓哪里敢出家门,因此往外传讯使令者,尽教射杀,那反贼颇是大胆,只将百余人四面看住,不教内外联络。 慕容彦达只是个文人出身,哪里敢有胆略挥军掩杀,纵然座下也有见识颇远的,怂恿传檄剿杀,倒教慕容彦达好生呵斥。原来他这知州的官儿,本便只是安民以用,纵然如今乱起,只须百姓无伤,纵然上头有责令,大罪都在张叔夜身上,留有用之身,何必与反贼死战到底?!当时喝令左右:“看反贼行止,当意在知州府上。只是反贼眼见这处戒备森严,方起计引诱你等外出,须知宽阔处,便是张嵇仲数万大军奈何不得,下官一介读书之人,焉能因夺功而坏你等性命?就此关闭府门,休教外出,只待张嵇仲大军来时,内应外合,全歼反贼于青州城内!” 他本是个夸夸其谈的清流,也有三分本领,却都在一张嘴上,平日亲近的,能有几个善战之人?如今青州将领,秦明反将出去,黄信也不在近前,其余众人,哪个敢是一战之将? 当时几个新进幕僚,齐声夸赞,上下于是齐心,将个知州府,守个水泼不进。 崔念奴引军并不再入赵宅内,寻一处宽阔酒肆坊舍里就地安歇,令孙二约束军心纪律,分拨看住知州府周遭,并不掳掠,反将阮小七遣出往西守候张叔夜大军讯息,又教时迁快马自西门出,远远绕开大道径往东出五十里探查地理。 众人不解,崔念奴只是教好生歇息,半晌时候不见两路斥候回报,崔念奴也不着急,引众人又往外走,行时令教石宝:“可在此处,一把火烧个好看。” 石宝虽是凶煞性子,毕竟这等连累无辜的活计,他也做不来,面有难色,将孙安看去。 孙安也有不忍之色,劝道:“虽朝廷里视我如贼寇,这等累及无辜的,非特与大业无用,倒牵连哥哥名声,天下传闻,怎教好汉服心来投?!” 崔念奴笑道:“你却不知,有时,恶名更比好名有得用。” 待又问,崔念奴只是不说,石宝无法,只好往里头乱看,并不见有人时,咬牙点起火来,正是盛夏晌午,烈焰炙烤,左近屋舍,片板有声,摇摇欲坠。 一行走出长街,又将其间数间屋舍点燃,孙安毕竟用心思虑,竟看小半三五间都是前几日里崔念奴主持做起用以密探的自家所有,若有所悟。 再引燃数起酒肆客栈,崔念奴拊掌笑道:“可矣,张叔夜军急火攻心,如今应有七哥传讯来。至于东向去,倒不必着急。” 果然话音方落,阮小五飞马而来,见面急报:“张叔夜先锋,如今更作中军,想是休养以待厮杀,便在西出十里之外。” 孙安正待聚合军伍,崔念奴摆手笑道:“不必着急,张叔夜军,自昨夜里起便不见歇息,大半日间,怎能有十分战力?张叔夜心急如焚,然则其人毕竟有才学在身,自知强弩之末之理,必不肯就此卷杀,后午清凉,方是征战时候。” 孙安一拍额头,哑然笑道:“正是大娘子所见,如此,此处怎生个安排?” 崔念奴沉吟片刻,先令石宝如此这般,又教郑天寿引百余人,取了缴获官军铠甲换了,隐入巷陌里去。 再令孙安引本部如此这般,又令邓飞何元庆于东门外设伏,正商议已定,时迁飞马而归,竟他伶俐精细,将个十五里外地理,化作简略图子在手。 崔念奴暗自钦服,心道:“大郎识人,何其神奇,这时迁,若非大郎青眼,奴也不肯将他在心,竟这般心思神奇!” 细看之下,便令阮小五引五百人马,悄然先行,阮小五得了军令,也知干系重大,毕竟眼见城内只余五百余人,在所难安,道:“大娘子身在虎穴,须留些人手备用才好。俺冲阵厮杀不比他几个,这决堤戏水的勾当,却是顶上顶的,何须五百人马?” 崔念奴笑道:“青州城内,尚有一拨援军,五哥此去,非特只是决堤以用,待张叔夜败退时候,当引军再陷青州城,不可大意!” 休说阮小五,便是琼英,不能知晓崔念奴所图。 问时,只说到时自知,索性按住性子,要问自家活计。 崔念奴笑道:“昨夜里一败张叔夜,此人恨我入骨,当在大郎之下,你若不随左右,心内怎安?且看厮杀便是,说不得,便宜又能擒一员上将来!” 琼英怒道:“莫道不知你心思——自幼熟习刀枪,一身本领自忖不低他人,偏生便你多心,倘若果然艺不如人为所伤,哪个生怨?” 崔念奴掩唇而笑,低声道:“也是个憨人,以你一身本领,往后不怕不能独引一军,阵前冲杀,多有时机,何必此时与他些争功?更有你那心思,莫非如今果然要尽转在争功里去?大郎之能,往后要图大事,世间千娇百媚的女子,譬如花小妹者,譬如那一个扈娘子者,又有京师里那一个,往后与她等争宠,只怕不是明人所为。你我一路,生死相托,莫非也来害你不成?” 琼英面红耳赤嗔她没个正行,却不去讨要活计,引了女军,只在崔念奴身周。 日方西斜时候,西首处烟尘滚滚,张叔夜挥军杀来,竟看城头并无一兵一卒,使前军入城,寂静无声,只有比剥燃烧火焰,肃然寂静。 张叔夜心疑有诈,又令前锋大军入城,更命善变岳飞统帅,遍查城内后,往来报道:“反贼不见踪影,四处军营里,器械整齐,却不得奉令,盘踞其中不得出。” 张叔夜大怒:“纵贼者,此等贪生怕死之辈!”又问,“慕容知州何在?” 来使回道:“紧闭府门不出,水泼不进。” 张叔夜黯然不语,只好催促大军入城,已是黄昏时候,正往知州府前会和,两厢尚在寒暄,城内又有火起,暗影奔走,快马如飞,东门口滔天的火映红碧空,便是两厢会和大军里,蠢蠢乱动四起。 张叔夜大骇,连声叫道:“中贼计也,各应统将,速点差人马不得有误,贼子尽在城中,紧闭城门,此番休教走脱!” 又副将问道:“我军人多势众,须提防贼人效清风寨一事。” 张叔夜并不分说,倒是慕容彦达连声叫道:“休教得逞,不可使天子万民受此大过,张太守只管剿贼,下官安排扑火,就此告辞!” 张叔夜愤然闷哼,语与众将道:“这等人物,耻于与他同流!” 城内只是纷乱,并不见骑军掳过,只官军周遭,不分敌我,各自乱战,日落夜幕倾时,方缓缓停歇,东门处杀声骤然大作,张叔夜急令探察,回报倒是贼人自彼处突围。 张叔夜大喜,喝令三军尽皆围困,待去时,早已脱困而出,马蹄得得,往东而去。 张叔夜哪里肯放过,谓道:“正是衔尾追杀时候,休教走脱,先锋军歇息半日,奔袭赶上,死死咬住,莫教这番劳而无功!” 趁夜追去先锋军,只见前头影影憧憧,双人一骑,足有千人,大将大喜,再不惧埋伏,发足狂奔。 行不半路,流水淙淙,前头骑军跃马而过,正是一处宽阔河流,看没入马蹄者甚浅,大将喝令休作刺探便追,叵料蜂拥过河,行不半渡时候,上流如雷一声轰鸣,官军骇然视时,万马奔腾般激流,挟裹了滚石树木席卷而下,不及大呼出声,大半尽为水流卷落,人喊马嘶,死伤无算。 经此,官军先锋军近万人马,只余三千不足,大将为流水卷走,不知所踪。 后头众将簇拥张叔夜,相距先锋不过三五里,只听前头雷鸣般声响,心知早有变故,催马来看时,满地都是水渍,仓惶残军,目瞪口呆,失魂落魄。 自昨夜里山间一把火,方才青州城内四处作乱,如今眼下水流之灾,张叔夜兵马,折损足有万余。 张叔夜又怒又悲,一口逆血不能遏制,飒然涌上后头,仰面倒栽下马,人事不知。 预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回 算计至此定 诗叹: 明月无波恨苍穹,生身原来分高庸;休道人间无分教,自古成事多勤躬。 只说青州城内外,三败张叔夜,崔念奴哪里就此肯罢休。[] 阮小五引了五百人马,早早往东河水上,寻了要紧处掘了堤岸,将那汹涌河水聚集无算,眼见足够,正是傍晚时分,生恐教官军探知情势,阮小五乃命众人,将上头又走百步之外,方就地寻个妥当处藏身。果然不多时,青州城内,马蹄如雷,时迁身轻,拔足来报,道是自家人马已过了河去,官军精锐先锋衔尾杀来。 又探知这官军竟兀自不肯长记性,竟不遣斥候探路,阮小五冷笑,令军一时俱下,便在下头人喊马嘶时候,一起掘开堤口,那水奔涌而下,纵然众人身为敌对,难掩惊骇。 阮小五持刀上马,心内暗道:“这一位大娘子,决然与寻常妇人不同。便是琼英妹子,自幼厮杀已成习惯,总不及她言语间便水淹数千人马。此等人物,若非见惯了生死,便是手毒心狠至极,却不知,她这一番手段,毕竟何处得来。” 心内虽惴惴然,军令愈发不敢违抗,耳听下游处哀嚎震天,急引五百骑军,沿河杀出。 便在此时,积蓄半日河水,汹涌殆尽,波势平缓,越河五百余人,又复返身杀回,两厢合兵,真真借了这一日里三胜劲头,一人堪作十人,自张叔夜军首处杀入,又自尾处杀入,三番冲撞,又教折损许多。 可怜张叔夜,血气逆翻不省人事,便是有名将之姿岳飞,毕竟年轻,从军不过旬月,焉能乱军里服众?连声叱喝处,又有关胜诸人,好歹聚拢起中军来,掩着张叔夜,死命挣扎不休。 待要进时,军心不齐;又要退时,分明这番撤离,便是张叔夜身败名裂时候。 休说岳飞受他厚恩,便是关胜等人,未免兔死狐悲,倘若张叔夜受了怪罪,他几个身为二路统将,安有幸免之理? 自张叔夜引军,又添青州首路援军,再复又有关胜引朝廷军马来援,三路大军,总有六七万之多,清风寨里教这一伙拼死一搏,折损近万,又遭今日三番落败,折损已有四成,便是补充厢军,远水难解近渴。 只看那一伙骑军,纵横驰骋,好似将清风寨内仇恨怒火一发洒出,三进三出,势不可挡。 当时有将劝道:“张太守既如此,军事不能查察,与其教朝廷里遣不知兵地来将,妄自断送性命。不如暂且请宗太守来,往朝廷里塘报,暂且按着不发,只说张太守身先士卒,尚能理事,宗太守之才,不在张太守之下,当有擒敌之策!” 众人无法,只好一面掩了张叔夜,勉强撑起帅字旗,渐渐聚拢军心,缓缓要往青州城内退却。 关胜心忧不已,叹道:“若往青州城内休养,慕容知州处,怎能隐瞒得过?只盼张太守平明觉醒,好教那龌龊腌臜小人莫可奈何!” 不意正此时,那一伙正衔尾追溃乱军,青州来处,火光通天,杀来一彪人马,众军簇拥中,一人红袍金甲,正是青州知州慕容彦达。 见面喝问道:“贼既为困,尔等何不出力,反往城内退来,何处道理?天子面前,须教尔等分辨好歹!” 阵中怒起上将,不待反驳,关胜嘿然冷笑:“慕容知州倒是相得好时机——前两番丢失州府,倒也有说的去。这一遭,不知知州又有甚么说头?” 他坐骑雄骏,高处看的明白,那一伙反贼,渐渐分出一部人马,绕开此处厮杀,飞奔青州府而去。 慕容彦达骇然顾时,方见来路处一伙人马,黑暗里不分多寡,泼剌剌尽往青州城处,亡命袭去。 这一番变,慕容彦达无话可说,当时回顾麾下,城内大半尽在,只怕贼人早有安排,要取他城池。 且休说这慕容彦达惶然束手无策,关胜诸人,竟心有喜悦,倘若这慕容彦达丢失城池,不怕不与这里一处使力,若无此人坏事,张叔夜不至丢官弃职,事尚有可图。 当时众将来劝,谓与慕容彦达曰:“知州若有知兵处,可代张太守行事,剿灭反贼,大功一件,小将们面上,也有光彩!” 慕容彦达双手摇成个风车,连声道:“张嵇仲之才,数番败于反贼之手。下官有甚么手段,敢比张嵇仲?宗老太守今在何处?此老极善将兵,登州海贼,也为他尽败,这反贼既尽为骑军,取青州不可挡,当请宗老太守主事,若有调遣,下官只好作个副手,正是同舟共济时候!” 这慕容彦达,虽治国将兵并无才能,却是个最会做官的,他自知自家事,这军果然落在自家手里,休说剿灭反贼,取青州府只怕也难,若如此,朝廷责难,自家妹子也担待不得。 事已至此,慕容彦达纵有取代张叔夜,至少打压他名头以彰显自家的心思,也只好暂且按下,如今他明眼瞧得清楚,这一泼军将,虽屡屡败于反贼之手,然大多都是极有本领的,自大宋开国来,文武之隙便已成,非张叔夜此等人物,这一泼骄兵悍将,诚非他所能将。与其教他等离心,倒不如暂且抛开私心,请老将宗泽主事,为今之计,不求有争,只求无过。 慕容彦达十分知道朝廷,张叔夜实乃国之栋梁,清流领袖,朝廷里既有宿元景那等荣辱与共的,便是太师蔡京,也知打压张叔夜尚可,万不能使他赋闲,这样人物,纵然兵败,无非贬谪而已,自家却不同。身为外戚,虽有才名清誉勉强算作清流里人物,却不容于清流。若与童贯之流合伍,这等手握重兵的,又不敢接纳,自家妹子身是禁中的,结交外将,实乃官家大忌。 因此,倘若丢失城池,青州这等重镇,无论清流,抑或外党,决计不肯轻易放过,两厢必然合力先离自家知州事一职,而后各自争取。 “如今张叔夜教反贼三番杀败,这等心服于他的莽夫粗军,眼见要为之遮掩,生恐朝廷如今盛怒之下重责,也是个时机,若与他等心照不宣,彼此隐瞒,一则重夺州府有望,二则往后这些清流人物,心里也颇多忌惮!”慕容彦达冷眼将关胜诸人视遍,蓦然想起,这关胜,更是太师蔡京举荐,既他如今也兵败,蔡京必然也须为之遮掩,如此,三方合力,官家焉能知青州一事? 心内计较已定,慕容彦达乃是个实权的文官,位在众人之上,当时面含忧色,令将张叔夜好生照看,似是自语低声叹道:“朝廷里,善将军者,太尉童贯而外,便是张嵇仲,倘若此时临阵换将,于军心有妨,又当奈何?!” 诸将多是不比这等文官整日勾心斗角遣词琢句的,闻声讶然,倒是岳飞,果然灵通,于是请教道:“既是知州计较,当急取宗太守来。此前,此间大事,怎生个表奏朝廷,当由知州定夺,小将们无不依从。” 一面分说,目视众人,关胜恍然,虽是不愿,也无可奈何,只好也道:“太师府处,某便以知州之意,兼以实情上报,毕竟天子驾前分晓,尚看知州心思。” 慕容彦达大喜,有心诸将看在眼里,暗自叹息,朝廷里素以忠贞名望如慕容彦达这等忠臣犹是这般不堪,这天下,果然已要乱了么?! 这厢里定计,一面遣使往隐秘所在搬取宗泽,慕容彦达修书一封,号称以“反贼先败于清风寨,主力折损大半,又损小部于青州地界,下臣诸人,屡败屡战,祈能早日平定反贼,以报天子厚恩”,又遍传众将,夤夜使人发往京师。 且不说他,阮小五得了安排,只见慕容彦达竟果然引青州大半军马来赚功劳,心下大喜,愈发畏服崔念奴,引著本部五百余骑,绕开来路,抄着近道,杀奔青州城而来。 待近时,城头逻卒慌乱奔走,呼喝连天,那城门渐渐落闩,无措时候,内里一声喊,杀出一行人来,十分悍勇,奔至城头下,杀散官军敞开城门,阮小五大喜,引军方进,看时,正是郑天寿。 这厢渐渐安定,崔念奴引大部人来,两厢会和,孙安告辞而去,引着三百余人,卷入质库里,将那金珠宝贝,席卷一空。又杀入知州府中,各类典籍制张,一把火烧个干净。 崔念奴随后赶来,眼见孙安处事妥当,便令时迁密取安排青州府内密探,交付以金珠宝贝,谓道:“此地非我军久留之处,片刻便走,你等留守城内,时日尚久,这等金珠宝贝,先行隐藏,风声过后,可取小半用以招纳人手结交豪杰之士,剩余各部,安定之后,自有弟兄前来接应,往后山寨里充作耗费,最是妥当。” 内里有果敢机敏的,趁机问道:“娘子既不能时时事事理会,当教以小人,倘若此地风声松懈,将这密探处往四方阔张,可有教底?” 崔念奴笑道:“此乃你等行事,不该多问。奴既随了大郎,你等当时时谨记,行此事,都为大郎,非是为我。往后上山,官军必然围剿,脱困不知几时,最要紧变故担待,都在你等身上,一则不可大意,二则若有良机,自行其变。” 这一行悄然隐去,那熊熊火焰,将青州钱粮录簿焚烧一空,依照朝廷法制,只怕青州府往后时日里,将不能知兵,兵不能知将,乱作一团,便是衙门里,崔念奴安排下精干人等,最是有机可趁。 至此,石宝心服口服,这女子,本领都是袖中,人不能测知也! 当时请教:“那两处官儿会和,兵多将广,围困青州旦夕之间,须不知更要脱困,疑惑便在此处等候哥哥与花荣兄弟?不如先安排了人手,把守城门,休教官军有机可趁!” 崔念奴笑道:“不必,青州虽好,终非久留之地,众位当严令各处弟兄,备足三五日清水干粮,想必大郎探听讯息,归来便在这一时半刻。往后东进西向,非奴能做主。” 见众人不解,念奴又道:“张叔夜,清流名臣,一日三败,羞怒攻心,便是能强撑了理事,有何面目见人?无论真假,自当歇息半时。因此,如今这一泼官军里理事的,既非次路统军关胜,更非旁人能及,慕容彦达身为一府知州,必定举他为首。此人好行大事而惜身,欲图大功而恤命,表以宽和待人而实则多疑,兼且麾下,各路人马并不一心,军心未稳,纵有急切要攻城者,慕容彦达必然不敢,生恐又遭中计。因此,大开城门,教城内官军逃奔往去报讯,天明之前,慕容彦达自当围而不攻,时辰久在我手。” 孙安奇道:“这当官的,何时果然能齐心协力?慕容彦达驱使张叔夜亲信攻城,折损也非他所有,他又有何不应?” 琼英拊掌而笑:“孙安哥哥,我却想在你前头去也——经此一战,慕容彦达升官之路,三五年里只怕不能畅通,进而不得,只好求个自守,青州便是他家所有——在这厮眼里,这里的都是贼寇,无所不敢行者,白日里便能一把火烧却数条长街,倘若夤夜他来攻打,我等发作起性子,一把火烧了这青州府,只怕他那官帽儿,三五日里便给赵家老官儿摘去!倘若是你,万贯家财眼见能守得住,一时急切便将不翼而飞,你宁肯不宁耐半日么?” 孙安沉吟片刻,又问道:“只是待到了明日,他也得纵兵攻打才是,又作甚么说?” 琼英倒不曾想了这处,崔念奴笑道:“三败张叔夜,其一为削官军锋利,其二,便是要引出老将宗泽。此人老成稳重,久持兵事,如今引著后军不知潜藏何处,于我军便是个致命祸端,张叔夜既不能理会军事,慕容彦达自也不肯引火烧身,无论关胜诸将,无一能服各路军心,宗泽必定出面。因此,慕容彦达只消苦撑半夜,明日时分,主将便是宗泽,到时这老将若有良策破城,保他根基不动,自然大喜。便是青州府毁败,也在宗泽身上,于他何干?” 众人奚笑,急忙各自备足清水干粮,斥候回报官军已分了四路四面围来,崔念奴便令一时起身,要自西门悄然潜出。 不了方在门口,迎面撞见两骑也自悄然潜来,视时,正是赵楚并了花荣二人。 于是会和,折头方出了西门,往小道去山内行不三五里,青州城外,官军潮水般四面包抄,远远只见并无一人闯入,就此扎住阵脚,但见斥候军飞马各处奔走联络不停。 石宝心直口快,将这一日半夜里生事,与赵楚分说仔细,赵楚不禁愈发将这念奴刮目相看,笑道:“念奴,真袖手有武侯之才,得之何幸也!” 崔念奴怀抱金鞭,拂发而笑,只听花荣说一句“江州蔡九”,心神一动,暗道:“莫非大郎所图者,竟另有其它?”念及所闻江湖里传言,京师里风波,她若有所悟。 石宝又问去处,赵楚道:“探听已知,宗泽要剿我,议以徐徐图之步步为营,与张叔夜不合,自引后军,如今更不知去向。念奴一番调遣,此人必出,这老将,不比张叔夜,实乃真正知兵之人,以俺所思,他当判知我军去向当在西,因此设伏于彼处——却他不料这里一番变故,此人虽必定来主军,麾下未必能动,埋伏处并不知,当是一处祸患,我有一计,正好用他!” 琼英拊掌而笑:“大郎且莫说出,念奴心中,定已有了计较,前日东来路上,听你讲那三国的俗话,有个周郎,与那诸葛武侯掌心里出计,不如效仿前人,权且当作美谈。” 崔念奴一笑,手指东方,赵楚脱口正出两个字来。 这正是:浅滩休作困龙水,一代后人掀前人。 毕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一回 凌波渡水 诗云: 海中明月蓬莱仙,寻常巷陌香炉前;不如截断横流水,他年尚有一纸鸢。 张叔夜羞怒交加,砰然坠地,幽幽然不知身在何处,方有些知觉,缓缓动时,耳畔一声惊喜大呼,睁眼时,正在后帐里,塌前数人凝立,正是关胜诸人。 当时张口,晦涩沙哑,不能成语,张叔夜又是一怒,张目发声,筛沙般挤出几个字来:“何不杀贼,聚此处作甚?” 众将相视苦笑,张叔夜缓缓看得明白,眼下众将,并无征战之色,各自悠闲,虽铠甲齐整,却擦拭明亮,并无烟火,当时心下又惊又奇,嘶声问道:“此何处也?怎不稳反贼?” 关胜叹道:“太守此番昏沉,至今已愈月半,若非郎中调养,小将们今日怎敢来叨扰?!” 张叔夜大奇:“竟是这等模样!反贼如今,竟在何处?朝廷彼处……” 关胜道:“自太守昏厥,青州城又为反贼下,使疑兵之计拖延一夜,小将等受命慕容知州不敢轻动,待次日查探,竟不见反贼踪影,待宗太守到时,遣斥候四处探寻,反贼忽而往东,忽而往西,前日里又有一支偏军,约莫三五百人,往北地而去,贼酋不知所踪。总是我军四处追寻,月中时候,军心涣散,生教拖累疲惫,怨声载道只好盘踞此地,以静制动。”缓了缓方又道,“朝廷里,自有慕容知州处置,三日催促,五日责令,若非慕容知州,太守已教问罪,小将等昨日方为监军太监斥责,听闻郎中传言,道是太守贵体今日可愈,聚来等候。” 张叔夜一时默然,片刻又问:“以宗太守之见,反贼所图何处?” 众将面由尴尬之色,一人十分有不满之气:“宗太守依旧坚持己见,道是反贼所图,必为梁山泊,前日里使人往彼处擒拿反贼阮小七兄长,贼酋同党阮小二,今日方回,一无所获,宗太守正问斥候详细,片刻便来。” 张叔夜哼道:“原说贼必往梁山泊,尚有三分可信,以这等反贼性子,一面号称义气为先,不肯行明智之事。想梁山泊里草寇王伦,心胸狭窄妒贤嫉能,焉能使这等凶恶之徒卧于榻旁?如今竟有月半,宗太守后军毕竟人多势众,行止不能掩藏,反贼如何不知?倘若以他凶狠强往水泊里去,多半不能抵挡,何必隐藏至今?!” 帐外有脚步声起,帘起时候,愈见黑瘦的宗泽大步踏入,两厢见了,乃命众将各自退去,严令四处警戒,又教调度官密令三军以备整行军。 帐内只他两个,张叔夜斜倚榻上,不悦道:“宗太守也是一方清流,怎与慕容彦达这等人物合流一处?此人虽颇有些才干,蛇鼠两端,心性不定,兼且身是外戚,当今天子也用他三分防他七分,倘若教朝廷里知晓,大事不妙。” 宗泽摇头叹息,反问道:“以嵇仲看来,如今朝廷,谁人可领军剿贼?太尉高俅?抑或殿前宿元景?” 张叔夜愕然:“宗太守何意?” 宗泽道:“京东两路,京畿要紧所在,反贼虽千余人之众,以起悍勇狡猾,倘若流窜,祸事也。今青州境内,陈兵近十万人马,反屡屡为贼所败,倘若嵇仲之事弹压不住传于朝廷,当今性子,必然严责,彼时,老夫一人,不知政事,焉能统领这难驯之师?此时,非张嵇仲不能为!既如此,又奉慕容丢失州府,以其私心,正好利用,如今大军在握,前番虽败,优势尚存,待侦知反贼走向,衔尾追杀,彼也是肉胎凡身,疲惫我军在先,我何不效仿之?因此,前日里老夫自两路调取骑军,如今已有三千,倘若贼酋出面,只管咬住不放,以接应步军尾随,追击数日,贼必泄气,到时合而围之,剿杀最是时候。知晓将贼酋剿杀,天子心病顿去,慕容彦达者,一心只想入阁,送他功劳,调离青州,此要紧之地,取良臣镇守,事变紧急时候,张嵇仲自济州发,老夫自登州引水陆军,合同青州,可成互援,近可自守,远可呼应京师,岂不为美?” 张叔夜默然半晌,不得已只好受了这主见,宗泽又道:“蔡太师虽为彼党,平日总有些才能。只是花石纲一事,有朱勔等屑小作祟,官逼民反,江南动乱,不比这里一路反贼。江南动荡,朝纲不稳,天子受小人蒙蔽,一心只要恢复燕云,竟与胡虏会盟,岂非与虎谋皮?这等胡虏,自匈奴来,狼子野心昭然,馋涎中原肥沃,非一日之时。我军不善战,竟以盐铁资胡虏攻伐,彼必长成,契丹强弩之末,必然倾灭,燕云之地,只怕非朝廷所能掌控,女真一旦铁蹄南下,朝廷里一伙小人,无能之辈,正当解忧时候,有用之身,区区清名可堪比?嵇仲当世良臣,可熟虑之。” “吾固知此势不可当,因此一心只盼早日清剿反贼,图谋后事以备不测。”张叔夜垂目半晌不语,宗泽起身欲去时,他方缓缓言道,“也罢,都是为国家出力,宗太守良言,方是国之重臣所见,区区清名,当此要紧时候,不要也罢。且问太守,如今反贼俱何在?以太守之见,其去处何在?” 宗泽微微失神,十分含糊道:“吾不能明知,本想贼酋赵楚,本是江湖里名震天下之人,自京师出,一路结交草莽竟达郓城水泊,细细查看彼处,果然是个凶险要紧之地,倘若以此人之能,三十万大军不能征剿,因此心思便在彼处。前日里,密探来报,道是贼酋麾下,有弟兄二人,其兄长阮二郎,久候水泊外不去,当时命人捉拿,谁知到时,贼竟携举家老幼遁无可循,又看反贼,三番五次意图往北,因此不解,不知其意究竟何在。又念,倘若贼欲北去,时机良多,何必盘桓至今?倒教好生费解!” 两人各自计较,终究不得而知。 张叔夜病体初起,终不耐久坐,宗泽正待告辞时候,马蹄声自寨外来,迎面数人发足狂奔,远远叫道:“贼酋已现,正往东去!” 宗泽倒释怀下来,张叔夜强撑病体喝道:“速令来报!” 斥候方入帐里,又有密探驰来,掀帘便报:“契丹密探,已在境内,反贼里女首崔,昨日青州城内与之相见,今早方两厢离别。契丹胡虏,卷尘往北而归,贼酋自城北现身,又添生兵数百,都是江湖里亡命之徒,绕过我处,往东而去。” 张叔夜骇然,宗泽嗔目结舌,谓与张叔夜道:“贼人安有利害见识?朝廷既与女真会盟,共伐契丹,彼必然坏事,如今燕云,南北之战纷起跌宕,契丹必以为朝廷发三路人马,有增援燕云之嫌,想是与这反贼早有勾结,以反贼一军,拖延京东两路人马,如今燕云情势紧急,只怕以反贼一军,要行内应外合之计。” 张叔夜赞同道:“所言不差,反贼一众,无法无天,目中别无国家之念,最是不分是非的,与外贼联手,他必定做得出。只是,贼往东去,所图何事?” 毕竟一人计短,便在张叔夜病榻之旁,宗泽令众将来聚,纷纷商议。 内有一将,越众而出,自呈言道:“小将本也在西军里当差,听闻贼酋赵某有个传言。西贼如今势弱,许多时候,竟取契丹军而攻西北重镇,这贼当时效力时候,曾与一拨贼军死战,那军里,也有个豪强契丹贼将,两人各引小军十数人,酣战数月有余,彼此钦佩,倒也是一桩佳话。谁料西贼内乱,新君生恐我西军杀入,又闻借来契丹军士陷于我处不得脱,当时令铁鹞子出精锐一千,剿杀契丹人。彼时,贼酋赵某,曾与那契丹胡人同饮半夜,十分交好,便是这胡人为西贼所杀,这厮竟引本部十八人趁夜杀入西贼军营里,一千铁鹞子,教他三五日一一斩杀殆尽,号称报仇,想是彼时,贼酋赵某便与胡虏有勾结。” 众将纷纷破口大骂,倒是关胜油然神往,脱口赞道:“此方好汉子!” 张叔夜瞥他一眼,喝令众将肃然,蓦然宗泽一声惊呼,以手扶额厉声叫道:“贼要夺我登州府,只怕蛰伏月半,只为这一日!” 张叔夜笑道:“何出此言?登州滨海也,倘若贼敢夺之,我以数十倍于他军里,只须东面围困,莫非贼竟要落海脱困不成?如此不智之举,非贼酋所为,恐有后手,又是疑兵之计。” 宗泽急道:“此番定然不差——方才斥候密探所言,太守不自觉耶?贼要解契丹燕云之困,区区千人于事无补,如今此处,情势渐定,留也无用,只是太守岂非不知,我北征大军,粮草辎重大部自登州海运,落点正在海城之中,贼里既有阮氏弟兄精通水性,自登州夺舟船北上,火烧粮草辎重,我军自乱,契丹南面困境自脱,因此这千余人马,远胜数万大军。” 张叔夜大吃一惊,他自也知水军要紧,闻声一身冷汗,居然一跃而起,又有斥候飞马东来,见面叫道:“反贼齐聚人马一千六百余众,人尽飞骑,疾驰登州而去,沿路州所岗哨,他并不杀散,行事匆匆,定有所图。” 张宗再无他虑,便是众将,也觉此番拿住反贼踪迹,那宗泽命骑军三千尽出衔尾追杀,待去时,方语众人道:“登州虽有旧部数千人,一半尽是水军,便是有斥候,挡不住这反贼人尽飞骑,只是这一部人手,也是老夫精锐,抵挡片刻料是无碍,待骑军衔尾追上,死死困住休教登船,正是剿灭时候!” 乃拔寨而起,逶迤往东奔来,行不半日,前头烟尘扬起,足有千骑奔驰,斥候死命驰来,引著一身血污数十骑军,见面嚎咷痛哭:“反贼又使诡计,沿路设伏,待我半渡而击,可怜三千骑军,竟教一战而损,只我数人侥幸逃回。” 再看他来路上,烟尘里渐渐显出骑军身影,那反贼一千余众,竟一人双骑,更有三骑者,前头驱使数百奔腾狂马,横冲直撞而来。 不及细问,那狂马撞入前军中,人仰马翻,教后头紧随贼军,远射近杀,砍瓜切菜般大杀一阵,待中军止住狂马,他一声唿哨,竟不再冲突,转头往山坳里去了。 张叔夜尚在后军里,宗泽身为主将,眼见骑军尽折,前军又损数千,由不住怒火中烧,若非有张叔夜在先,只怕他也按捺不得使三军发足狂奔追击。 点检兵马,宗泽语众将道:“也是侥幸,贼竟折身来,前路里斥候,定然将此间变故告知登州守将,反倒贼人泄露行踪,只须缓缓迫贼往东去,待过三重山林,我军可铺陈刀锋之势,逐步清剿,如此前无去路,后有重兵,贼此番必败!” 乃令进发,行半日,又逢深夜,三番五次夜袭,宗泽留了心思,令三军内紧外松枕戈达旦,果然不见贼军来杀,斥候远远跟缀,那贼竟不再分兵遁逃,一时侥幸。 次日动身,又往东来压迫,出一重山林,前头宽阔河流,两条交错,水势沉闷,只一桥可越。 宗泽乃令前军遣一部先过,一路有惊无险,不见贼人来杀,方这一部前路上扎住阵脚,先锋尽皆越过,接应中军后军过河。 便此时,对岸林中响箭穿云,那静候多时的贼军,蜂拥出全数人马,足有千五,各跨-坐骑,腰悬箭囊,器械落在得胜钩里,臂下挟清脆竹枪,手持一柄,纵马奔起威势来,并不近前,绕开先锋军当面,将那削出尖端的竹枪,振臂投往军中来。 三拨枪雨,先锋军又丧小半,宗泽喝令中军快速过河,那先锋官见势不能为,死命纠合起人马来,拼死往贼军中冲击。 贼军果然不肯使之近身,最先一拨,回马便走,遁入林中不见,却教先锋军目眦欲裂,只见后批贼军,竟将竹竿连成排片,数十人共举,借了快马奔势奋力一投,那尖利竹排前端,势不可挡,当先者必死,尸首与竹排混杂,死伤无算。 驱马来观阵的张叔夜痛呼连声,与宗泽商议,喝令中军里一部,以关胜为先,往上游里寻河流平缓处渡河而击:“贼既尽为骑军,小小浮桥,焉能这般迅速得过?必有可渡之处,此处死命渡河,你等速往援他!” 那竹排搅了尸首,将桥头只留出小小一片开阔地,桥上官军过者甚多,却蜂拥在其上,不能踏足救援,急躁间,上游里陡然喊杀声大作,不片刻,关胜引败军退来,原来那贼军里首一拨退却者,早早料知官军心思,自林后绕往上游里等待,关胜引军半渡时,箭雨泼下,又纵骑军踩踏,可怜一拨援军,只好损兵折将而归。 好赖桥上官军,渐渐往对岸里涉足众多,眼见方开出空阔之地来,上游处水声如雷,竟贼军又施水淹之计,天可怜见,官军斥候里骑军甚少,焉能探察久远?眼睁睁见那浮桥戛然断裂,上头数百军士,卷入滚滚洪流之中。 宗泽如锥槌心,大叫一声,又见对岸官军,这骇然工夫里又教贼军远近射杀,未曾正面相逢,折损便已数千,这追剿,怎生得去? 只是那贼军竟似不愿赶尽杀绝,悠哉乐哉追逐对岸军士,待官军大部终尔寻得平缓处渡过河来,他又胡哨一声,再往东去。 如此,便在狭小地界里,一连三日,官军时时提心吊胆生恐受袭,白间黑夜也有贼军果真来袭,至此,疲惫欲死。 毕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二回 猛虎撞南墙(上) 诗云: 坐井观日号火风,纵肆昂扬啸平生;强中自有更强手,敛取南墙白发翁。 且说赵楚一行,月中藏匿,并不出面,只将小枝散出,间或勾引官军来追,只是骑军行止,飘忽无定,奈何不得,反教所杀,补贴日用,深山里行走,村镇间探听,终有一日,念奴与琼英自西而来,乃曰事可成。 便在青州左近,一起聚来,也不避官府耳目,计有斥候一军,时迁自西引来,决水一军,阮小五自东引来,阮小五段景住郑天寿自青州来,石宝花荣邓飞引本部自外而归,一时俱整,只待起事。 又有燕顺王英,引三山五岳里来投好汉五六百,各持器械,骁勇非常。问之,道是南北交通,本他等原是贩夫走卒,因了花石纲之祸,家破人亡,更有杀官的,落魄江湖,听闻起事,舍却南下之计,尽数来投。 赵楚自不多问他,分散在各人小军里,有能耐者,委以副将之责,一时欢喜。 便令秦三宝与何元庆竖起大旗,自青州出,一路不问行止,杀奔登州,行不半路,前头秦明等候,便在河水之上,寻平缓处渡,又将那浮桥前头,伐竹削木,一面使各人警戒,又令阮小五阮小七往上游偏远处筑起泥沙堤,待官军中军渡河,决堤放水,将个宗泽大军切为两半。 正如此,军方安心,又兼将官军骑军尽数剿杀,不忧追来,偏生眼见登州在前,只消半日形成便可越狭隘,落入瓮中,宗泽自不肯罢休,后头远远缀着。 于是崇山峻岭里,南北而击,西向而走,宗泽一面布置人手潮水般围来,赵楚自算计形成,这一日午时,聚令众人道:“事已成,此地眼见官军两面合围,去处不可得,正是冲杀时候,当此时,不可隐瞒众家弟兄,自今日,西去梁山泊里落脚,正是时候!” 石宝叫道:“青州好是一片去处,数番杀败官军,山野里何处不能落脚,何必往那水泊里去?某只听江湖里说,那水寨里头领王伦,十分不是好汉,嫉贤妒能,不容于人。哥哥这般人物,倘若受他的气,岂非不比这里的好?” 以石宝之智,自是知晓如此游荡,譬如流寇一般,不能成大事,如此之说,只为新纳这数百汉子。赵楚一军,原只琼英河北人马,后又添二龙山里好汉,渐渐合并三山,花荣清风寨,渐渐成事。只是清风寨里一场大火,折损只五百余人,打破青州府,区牢城营里死囚用之,方又缓起精力来,而后这数百汉子,正是军里一拨大力,倘若他等不能知情,中途开出差错,正合朝廷里心思。 当时说道:“非是只求活命,这世道,且看那贪赃枉法的,高踞朝堂,你我弟兄,一身本领,倘若生逢圣明之时,开疆拓土,未尝不能有封侯拜将之时。然则如今沦落,众所可见。既起反旗,天下再无去处,只好索性反个到底。既如此,当图大事,以流寇之行事,青州大地,正好驰骋,张叔夜既能数番连败,未必不能再拜而灭,只是就此流寇,可堪与江南好汉相比?须有个根基,水泊梁山,易守难攻,朝廷如今四面作战,大好时机俯拾皆是,正因如此,方有此议。至于白衣秀士,总是江湖里汉子,便是我等客大压主,上山去小心应事便可,须看一处面子,莫非他竟能行驱逐一事,使亲者痛仇者快不成?” 那新纳汉子里,有人高声叫道:“哥哥何必在意,王伦那厮,俺们也早有耳闻,不是好汉。以如今之事,既赖哥哥照拂,自从号令,上山去说得好,从容事他,倘若不容,梁山泊也非他王伦一人所有,自古有德者而居,一个说不好,一刀杀了那厮,岂不正好?“ 赵楚笑道:”兄弟肝胆激烈,自是好的。然则如今正与朝廷里交锋,这等手段,如若非是必要,休要使他,想这王伦既敢竖反旗,想必也有几分胸怀,此事不必再提,如今官军已为我胖的拖瘦瘦地拖死,千里追击,只怕能为者不足万众,飞骑西去,一路上莫要生事才是!” 且不说众人,花荣几个骇然目视崔念奴,石宝方才一番说,正是她早先安排,原来正要勾起这番说辞,只看余韵,当有后手,以王伦心胸,必然不肯许这里千余人马上山,毕竟这大娘子心中计较甚么,不得而知。 只是这连月来一番交战,自清风寨后,众人再不曾落败,反见日渐壮大,其中三败张叔夜,渡河击宗泽,计谋多出于她手,这般女子,究竟天地造舍垂怜至甚么地步,方有她这般钟灵毓秀? 当时一众知情的,愈发敬服,崔念奴携金鞭默然独立,不见喜怒颜色。 当时孙安道:“既如此,可歇息半日,待夜定时,一鼓作气,自宗泽军里穿过,想必已官军如今再无骑军可用,追赶不及。” 崔念奴却道:“正午时分,人困马乏,当是出击时候,计既已定,不可拖延。先番利用契丹商者,许他重金,张叔夜宗泽必定严令查访,事泄旦夕之间。” 乃整军马,往山下林外去看,官军虽是疲惫,逻卒岗哨不缺,只比晚间,远远不及。 当时人马俱发,丢弃累赘,轻装奔出,众将在前,一马当先,挑落官军寨门,奋勇杀入,并不恋战,冲出便走,当真来时如风,去也无踪。 官军本当这一伙又要行踏营之事,慌忙连缀军阵以备回击,叵料等候半日,竟不再见有杀回者,不说将士困惑,宗泽与张叔夜也不能得解,思虑不能得,只好暂且按兵不发。 陡然间,张叔夜以手扶额惊呼道:“只怕不妙——这几日里,贼必然探知前方地理,贼酋于西军里效力数载,这几日问西军来将,尽告以此贼行事,可见确有些谋略手段,最是熟用地理形势,怎不知前方凶险?以他区区千余人马,倘若前路堵死,后军层层围困,便是有通天之能不得而出,因此反击冲脱,方有方才之事。” 宗泽奇道:“纵然如此,以贼耳目,不能入我军帐里,他怎知与契丹勾结一时,要自登州出海为我所知?” 张叔夜叹道:“贼酋出神入死数年,太守莫非不知这等凶悍人物直觉?契丹人不可全信,出尔反尔谁人不知?想是此贼也知与他联络者心性,本是这几日里他连番大胜,故此不曾记起,如今狭隘处便在前头,以两军对比,不难料出我军所图,由此撕破冲突而出。” 乃问帐前听差心腹:“探察与贼通讯契丹商贾,可有音讯?” 心腹道:“每日有讯息传来,只说青州左近,各族商贾何止千百,与契丹有结交者,不知凡几,一一排查,耗费时日,太守催促甚急,因此人人努力,也须三五日后方有确信报来。” 宗泽劝道:“嵇仲不必忧虑,如今传檄四处,告之以只须戒备不可轻出之事,京东两路,军令所至,谁敢不从?如此,贼既不能自官路往北去,只登州一处着落,又有各地州县盘查周密,要取契丹奸细请功,利令之下,虽有扰民之忧,当无使奸细走脱之虞,三五日,也等得起。” 当时下令,使一大将引八千军马号称三万,打张宗二人旗号,一路招摇往西而去。 又令四面八方设伏者枕戈达旦,宗泽亲往登州布置,将此处舍下天罗地网,只等反贼自来投。 谁知三五日去,西来斥候只报贼众一路疾驰并不停留杀奔西去,便是引军大将留出破绽也不见返身来杀,似果然有心要往西去。 张叔夜与众将商议,终尔道:“贼首狡黠,颇知兵法,小小破绽,必定看得出。可令偏军跟缀不可大意,贼所图者,三两日必定泄露。” 不料次日斥候回报,贼行愈发急迫,沿途所过之地,只取清水干粮,便是重镇处懈怠军备,他也不顾,似果然要图西去。 张叔夜心神不定,总觉所料已错,又不愿轻易舍弃此处埋伏,语与众将道:“贼尽为骑军,倘若陡然回头东进,我斥候必不能及时传讯,再行设伏,只怕不及,不可轻发。” 正此时,军士传报,道是严查契丹奸细已有眉目,军中偏将岳飞引人手来归。 张叔夜大喜,急令来见,却见岳飞满面焦躁,甚少见他如此。 当时问之,答道:“中贼奸计矣,并无甚么契丹斥候,无非一介奸商,贼许以重金使之故布疑阵耳。” 满堂皆惊,喝令推来所擒者,果然与先番密探所述不差,见面痛哭流涕,官话十分得口,道:“不敢欺瞒上官天使,那日里有两个女子寻来,威逼利诱,许以百金重利,又道故国所需,晓以利害,小人不敢不从,只好依他,其余确不能知,只望乞命。” 张叔夜骇的慌忙传令,要教大军一时动身,正忙乱中,宗泽引随从到,见面叫道:“贼所图者,水泊梁山也,中计矣!” 不及反问,径自说道:“自回了登州,前方押运辎重将士为所见,问时,道是契丹族中我方密探回报,彼并不曾与中原反贼有勾结,贼三番五次东进,所图有二,一者疲惫我军,二者迷惑眼目,如今冲破樊笼,看他一日百里急行军,并不省惜马力,当知并无再复东进之理,江南军中传讯,也道反贼方腊处,并不曾与此处反贼勾结,可知其图,必是梁山泊。彼处八百里水泊,易守难攻,三十万军马不能尽功,以他强横,山寨里区区王伦有何能阻之门外?!” 张叔夜又气又怒,蓦然又觉起一桩事来,叫苦不迭:“只为擒拿莫须有的奸细,青州四方州县军马,尽皆调拨一空,贼所过者,无人能挡,如今鞭长莫及,如之奈何?” 宗泽道:“为今之计,总算贼所图者已为我所知,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可挥军西向,纵然贼往梁山泊里去,围困剿杀,一面往朝廷里求援,总好过不知其图四面追击来得好。” 一时间,大军俱发,行两日,果然前路斥候回报,贼已入东平府,望定郓城县梁山泊疾驰。 张宗有喜有忧,令教再探,不防此斥候方去,又有回报来,迎面叫道:“太守大喜,贼已为东平府军将所狙,大战于郡城之外!” 张叔夜大喜,继而又疑道:“东平郡也在传檄之中,大部人马当往南北二面,所余者,不闻有甚么良将引军,谁竟有何能,能阻贼于郡外一战?” 斥候道:“正是东平府兵马都监,人称双枪将,有万夫不当之勇,素有谋略,年少敢当,前几日里只说早发往南去,不料贼过东平府,竟为他所狙。” 张叔夜虽安下心来,却十分不喜。 宗泽知他心意,内心也有三分不悦。 这东平府兵马都监,看似确是立以头功,只是这等不尊号令桀骜不驯性子,非两人所愿见者。如此军国大事,纵然错了,下官也须仔细行事,这一个都监,便是他判知准确,只这不尊号令一项,便教两人十分厌恶。 乃问道:“此人,姓甚名谁?兵马几何?来时战况如何?” 斥候道:“此者董平,东平府里十分有名,出身卑微,然一身本领,军中无不服他。善使双枪,能跨烈马,十分骁勇,颇知兵法。东平府原有兵马三万,只是境内草寇许多,因此分散往下县里驻扎,郡内所有,只万余人耳。董平引军八千,其中有骑军千五,小人来时,战况未开,看东平府兵马模样,早早已摆开阵势,冲杀只在片刻间。” 乃令再探,又教加紧形成,毕竟张宗二人十分不解,这董平,怎生知晓贼所图必是梁山泊? 只说赵楚一行,连日来快马加鞭,离弦之箭一般直奔郓城县来,所过州府,听闻张叔夜挥军数万竟为他连番所败,焉敢出城阻拦?又有张叔夜将令严令不可轻出,于是心安理得只管教飞马往东来报。 这一日,不知时辰,日头正焦烈的紧,官路两侧,高木茵茵,鸣蝉振翅,后头不见张叔夜大军来追,于是略做休整,命邓飞王英往前去探路。 众人也知只怕已在东平府境内,然则这里不比别处,多年来落草的强人层出不穷,郡内兵马虽也不十分精锐,但毕竟久战之师,眼见所图在望,不敢大意。 叵料歇息不片刻,前头邓飞王英飞马而归,一身是血,远远叫道:“好是个厉害的,前头一拨兵马挡住去路,眼看久候在此,引军的一个,年轻骁勇,手使双枪,俺两人竟非他三十合之敌!” 这千五骑军,连日征战,警觉精锐,闻声飞身上马以备冲突,石宝一马飞出叫道:“又是个送死来的,待某会他一会!” 赵楚一面催马前行,心中道:“东平府,原来出个甚么人物,能教邓飞王英走马落败?虽是邓飞疲惫,王英更非第一流人物,终究果然有十分手段,且看他谁人!” 方过了山谷,前方开阔地界,森然一拨军马,铠甲齐整,并立如林,中军竟是骑军,也有千余人马,两侧布开两翼,竟不使弓弩手,都作长枪锐士,往远处看时,后无援军,也不设后军,只这孤军一支,昂然挡住去路。 军阵前,立住一员大将,胯下枣红马,手中绿沉枪,顶兜鏊明明如日方升,背后靠出一面大旗,上书两行大字:英雄双枪将,风流万户侯。 赵楚霍然而知:“原来是他!” 细看时,那将眉目清朗,虽不似花荣,余者无能比肩,丰神俊秀,眉宇间一抹傲视之气,眉角轻扬,颇有不屑之色。 迎面石宝杀来,这将只拨马闪让,挺枪指住赵楚,将火焰驹上下打量,赞口不绝:“果然是一匹好马,如若识相,将战马留下,自缚受死。” 赵楚叫住石宝,闻声哑然失笑,拈了大枪在手,笑道:“战马在此,俺本看你有三分本领,情愿双手奉送,奈何手中一把大枪,却不识你这夸口汉子,左右为难,如何是好?” 那将一愕:“你竟识我?” 赵楚笑道:“看你使双枪,当那双枪将之名便是你。只是下书五个大字,又是风流,又是万户侯,莫非你这厮自比两姓家奴,既叫甚么风流,又唤作个万户侯?” 那将大怒,跃马挺枪疾驰来杀,喝道:“无眼汉子,狂妄反贼,不拿你请万户侯,董平双枪将之号,就此除名!” 这正是:苍天分落降刀雨,偏逢地上竖麦芒。 毕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ps:悲愤啊,wps老出问题,先写了半小时没保存, iu——没了,又写了一会儿,十分钟自动保存,叵料马上十分钟了,再次 iu——又没了,这一章真是千呼万唤才出来,写的洒家不开怀, iu——遁了! 第八十三回 猛虎撞南墙(下) 诗云: 万里长江万里滔,总把风雨换飘摇;人间纵有打虎将,寺外桃花笑黄巢。 端说这董平,必然大怒间,竟不挥军掩杀,独骑来战,走马挺枪,果然不负一直撞勇名,但看他双枪诡异,便是石宝,存了三分小心,迎面截住笑道:“无名小儿,也敢大话,看你甚么能耐!” 两将错马,翻飞间,石宝不肯让了先手,劈头乱刀剁去,力大势猛,董平一身力气,堪堪敌住,心下讶道:“这厮名头十足,果然有十分本领!” 登时不敢小觑,奋勇挑起双枪,翻飞如暮春梨花,点点朵朵,手快处,恍似个暴雪;石宝甫一接手,心内也赞:“这厮也是条汉子。”一把劈风刀,舞出漫天的黑影,譬如猛虎下冈,斗到起兴处,双臂间筋肉如鼓,虬然扎起,竟破裂衣袖,展出精铁交错铸造出般一双臂膀,非特蛮横,其凶悍,董平也觉不及。 这两厢厮杀正紧,众人目视董平旗下,却有数个白袍异人,拱著当中一匹健马,上头端坐个小将,面目如画,桃腮如春,竟是个女子。 又看她随从,衽斜甲厚,非中原打扮,头上挽个半髻,分明契丹一族作扮。 登时吃惊,时迁眼尖,脱口道:“却非引张叔夜军来袭者?” 赵楚道:“正是此一行——却不知何时与董平一处?” 一厢里段景住哑然,瞧将搬上时候,叹道:“这厮竟这般不死心,自小弟几个草原里取了两匹好马,她便引了本部随从,一路追来。” 赵楚看这女将打扮,银甲长剑,要悬套索也以金银错绞,心知定是契丹贵族,乃问段景住:“可知此人姓甚名谁?看她装扮,定非寻常草原人家出身!” 段景住久在边塞行走,自熟各方语言,见问便答:“本当是个骄纵女子,不曾对哥哥说起,这女子,契丹族内大有来头,能使长剑,百人莫近不能敌,唤作荅里孛,久爱汉家文明,来头便不知了,只听她随从里呼唤,尽道安扬寿,便是公主。” 众人吃了一惊,旋便了然。这等贵胄出身的,行事肆意恣妄,休说千里追击只为好马,便是只看段景住心里不快,也便都信了。这草原出身的女子,虽知汉家文明,哪里谨遵纲常拘囿? 一念至此,众人拿眼打量琼英,琼英怒道:“看我作甚?!这甚么公主,尊贵如金玉,宁拿我来取痛快?” 孙安忍俊不禁,忙教众人侧目,他怎不知琼英心思,只看赵楚将那荅里孛看住似有了然之色,只怕心内不快,果然是真的。 段景住又道:“这女子也为契丹上下所爱,契丹皇帝竟付她一军,全骑黄马,尽披金甲,往来驰骋,号称飞娘子。” 王英毕竟心性如此,虽有收敛,此时发作起来,脱口笑道:“这等花团锦绣一个美貌娘子,不自在家里奉承,作得甚么古怪,待俺拿了他,也充作马前先锋的用!” 不防肩上吃一痛,回头看时,琼英倒竖了修眉怒道:“怎生女子便领不得军,偏生生来只是任你这厮龌龊崎岖的心?” 王英哪敢与她奈何,臊眉搭眼只好走远了去,问赵楚请令,要捉这荅里孛。 赵楚笑道:“这女将,本领不在你之下,又是个草原出身,看她腰间套索,想是平日里套马方用,不是不肯教你出马,倘若一时不查教她擒拿,灰头土脸面上须不好看!” 哪知琼英闻言大喜,原来心中竟念起潘金莲说的那一丈青,心道:“她既也有软索拿人,如今放着个眼前的,正好看她手段,往后相见,必先拿了那扈三娘,看他甚么推崇说头!” 一时也不请令,飞马便出,画戟绕动叫道:“原来这官府里的,竟与契丹异族勾结,快来,看我拿了你,赵家老官儿面上有几分好看?” 那厢里女将,果然便是辽国公主荅里孛,她怎不知这一拨反贼骁勇?自西杀到了东,又自东杀出重围,不见减损,反而壮大,细看诸将,不见折损一人,心下讶异至极,心内又忧国家征战,这几日里颇有去心,如今见了那盈玉也似照夜玉狮子,登时动心,便想生了主张夺取。 琼英此番出征,正合了荅里孛心意,暗喜道:“量他中原女子,便是不与那娇滴滴弱不禁风的不同,又有几分手段?如今这里大地,尽传叛军里第一个女将,唤作仇琼英,想必便是她,正好拿了,换他那白马来,最好!” 两厢各有心思,都要逞强,于是喝住随从,这荅里孛掣剑杀出,却听那叛军里矮脚虎大声笑道:“这女将长的十分美貌,想必便是借此魅惑了甚么双枪小儿,你看那厮一身无力,舞不得枪,纵不得马,原来不肯奉命北掉,根子竟在这里!” 哪里想这番话,不说荅里孛只是个黄花处女,恼起了一条痴情的汉子。便是董平,以他本领,出身清白,三番五次有前方军里调遣,许以重官,他却一心只痴恋一个女子,恨不能日日守在一侧,心里只那一个好,天上地下再寻不得第二人,王英此番嗤笑奚落的一出口,登时生出千万般恨心,大喝一声发起神威,竟双枪并举,使出平生得意,石宝骇然吃惊,急忙闪避,教他脱开口子,拍马飞奔王英而来。 这董平愤怒之下,雷霆一击,誓将辱没清白的矮脚虎一枪挑落地上。 王英哪里想一番话竟激怒一头猛虎,烟见那清秀堪比花荣的竟舍却厮杀直奔自家来,自知本领不济,大叫一声拍马便逃。 正在这刹那间,众将均知连番奔走,自家千五人里战力未愈冲荡不得,石宝盖世的手段,自不容旁人相助。 花荣掣起硬弓,迎面叫一声着,那董平虽怒火滔天,也时时防备,只见暗影袭来,慌忙抬手一枪击落那羽箭,却教石宝自后一刀,不得已反身又战,大叫一声道:“矮挫汉子,俺誓杀汝!” 王英逃开大难,大为松气,闻言得意又叫:“黄口小儿,俺岂怕你?待战败石宝,教你领教爷爷手段。想你家爷爷盘踞清风山里,朝廷一州兵马奈何不得,偏生你这贪花好色软脚小儿也敢大话?” 将个董平,暴跳如雷,石宝既知他双枪诡异,时时警惕,哪里能教又复跳开,加紧一刀,又复一刀,都在要紧处盘旋。 王英见状,愈发得意,他本是个走脚的车夫,江湖里奔波,能学来甚么的好?虽碍于忌惮念奴在侧不敢腌臜,污言秽语空有一腔,奈何不敢出口,只好搜肠刮肚寻些不自重的言语,劈头盖脑一通大叫,便是石宝也哭笑不得,不知与这董平交手的,毕竟是谁。 哪里想他只顾痛快,兴到处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将战马带开,近了战圈而不自觉,冷不防一厢里飞来一条软索,正中咽喉,死死拖住,教分离一拽,倒下马来。 看时,面容煞白咬住一口银牙的荅里孛,方与琼英交手三五合,心惊自知非一时可敌,又闻这女将一手飞石能耐不可小觑,再为王英一厢里污言秽语撩拨起性子,一剑迫开画戟,单手挽住软索,望定空中抛手一撒,只叫一声着,便将个王英手忙脚乱倒拖下马来。 只是她本领本便不及琼英,如今分心,琼英觑个正准,手起一石正中肩窝,一臂无力,王英情急之中奋力一挣,若非撒手得快,反教这厮倒拽下马来。 王英见脱,飞快上马奔回阵里,果然灰头土脸好不狼狈,反洋洋得意道:“只可惜事出仓促,不及使出平生手段,若再有一时片刻,定要将计就计擒拿这女将!” 这一时兔起鹘落,众人不及下手救援,如今看他安然,本要好言安抚,谁料这厮竟又策马而出激怒董平,言语间撩拨不住,各自嬉然。 那边董平,久战石宝不下,心头发作起焦躁来,大呼如雷,便见他军中,当正里摇起大旗,步骑军一时俱发,席卷而来。 见此赵楚道:“休与他剿杀,这董平素有勇略,麾下骑军,非张叔夜那处拼凑的可比,若他折损多时,远远缀住不放,反要坏一桩大事。只遁走,以青州战例,游而击之,休教起步骑军首尾呼应。” 当时卷了大纛,邓飞舍命往战圈里一扑,奋不顾身只三刀,董平不敢抵挡,乃与石宝会和,两厢往后便退,董平欲追,花荣掣开硬弓,不时一箭,他虽战马锋利,总不能如愿追击,暴跳如雷,喝令骑军衔尾追来,自引一枝,往东南便走,要自先头拦住去路。 原来赵楚令何元庆挥动大纛,使秦三宝当先飞奔,引了诸军往东南而走,彼此均知,自东南向去,袭扰郓城县,一地不得安宁,而自郓城县往梁山泊里进发,也有道路可走。 只是赵楚心下不解,这荅里孛怎生能与董平同路? 一路疾奔间,崔念奴语道:“大郎常谓五六月间有一桩大事要做,如今已是月末,眼见进入六月,这东平府里,有甚么值得惦记?” 赵楚笑道:“倘若一军上山,招兵买马,莫非只好依着王伦那厮步调打家劫舍不成?!” 崔念奴恍然,又问:“东平府虽富庶繁华,却非朝廷质库粮仓,只有个阳谷县外一处中转马场,大郎欲又得千金,自何处来?” 赵楚奇道:“甚么又?何处又有千金?” 崔念奴以手指了京师,又指正南,笑而不语。 后头董平引军追击甚急,便是有险要处,设伏不得,赵楚便命孙安引三百骑军随后铺开一线,命将自沿途所过州府质库里顺来本要运往燕云的蹄随手抛落,足有三五千钉。 这蹄,出于战国时期的铁蒺藜,因大宋与西夏契丹连年累战,倒是分叉出许多用途来。譬如水军铁菱角,譬如攻城地涩,又如涂抹剧毒的鬼箭,阻拦骑军所用铁蒺藜,便唤作蹄,又唤作失蹄,军中大有效用,中间开以小孔以绳索串连便于携带,攻取诸州府之后,众人一面携卷清水干粮,掩埋金银珠宝,一面将这铁蒺藜随身人手均谢十余件,只为如今方用。 果然铁蒺藜既下,董平骑军前锋屡屡失蹄,尚未冲杀过来,小半扑丧半道里,反将自家人马阻碍不得过。 只好眼睁睁看他远去,董平喝令骑军下马捡取,却教花荣引了一支小军落以羽箭,折损又小半。 道路清明,董平乃令追杀,那一支小军却不恋战,飞马便走,董平心道:“既有你自家人马,且走前路便是,须提防这厮又洒铁蒺藜!” 果然行不半晌,前头花荣教洒落铁蒺藜,待董平只好又令捡取清理时候,再复回头射杀。 如是再三,董平恼怒非常,撩拨起性子来,舍命追赶,又见追击已有些距离,遂命遏制马力,果然再见前头随手抛落物事,乃命下马清理,岂料这番抛落,却是山间石块坷垃,耳听前头嬉笑赤裸,那矮挫汉子也似正在其中,董平大怒如狂,心下算计,已知这反贼再无铁蒺藜可用,欣喜之下,命教所余骑军:“休中奸计把戏,奋勇冲杀过去!” 追击不过半路,眼见前头人马已成口中美食,董平大喜抢先纵马,不料此间山道平缓开阔,花荣已教众军将所余铁蒺藜尽数洒下,一时间,董平军人仰马翻,忙乱中,反贼全数杀回,若非董平眼见不敌只好喝令后撤,只怕他麾下数千心血骑军,大半丧命此处。 方稳了军心,正待又续追杀,后头追来一拨人马,当先一个,董平认得,乃是东平府知府门下,迎面喝道:“江州知州蔡,制帖使知府会应,押往京师贺蔡太师生辰纲这几日正在东平府境内,令尔引军接应不得有误!” 又视其人之后,白衣荅里孛难掩沮丧,分明只盼他能抗命不尊,心内犹豫不决。 这契丹女子,料知反贼所图必非北上东进,寻来晓他以功劳大事,教以东平府设伏阻拦西进南下,如此异族之人,董平本便视如虎狼,怎肯安心尽以她教?如今眼前,若教得知上官不能号令大军,只怕非中原之福! 当时仰天大叫一声:“大势不得图,反以国家精兵,行徇私之实事,知府误我!” 点查人马,折损近半,心下怏怏,又为那荅里孛激以“将在外”一言,大怒道:“你只为匹马,误我清名,倘若果然不舍,径自追去便是。如今两国交战,不便留客,自便最好!” 当时不欢而散,乃问来使以生辰纲之事,打探出行止,又为所告以去岁生辰纲被劫一事,心内愤懑,愈发深恨反贼,只好却往郓城县里而来。 这一去,正引出一桩好手段,且看下回:娇念奴轻取生辰纲,青面兽大闹黄泥岗。 第八十四回 七星 诗云: 一日金珠十万兵,国破身亡怨阴晴;汉唐不见商如雨,偏生不闻临安行。 果然铁蒺藜既下,董平骑军前锋屡屡失蹄,尚未冲杀过来,小半扑丧半道里,反将自家人马阻碍不得过。 只好眼睁睁看他远去,董平喝令骑军下马捡取,却教花荣引了一支小军落以羽箭,折损又小半。 道路清明,董平乃令追杀,那一支小军却不恋战,飞马便走,董平心道:“既有你自家人马,且走前路便是,须提防这厮又洒铁蒺藜!” 果然行不半晌,前头花荣教洒落铁蒺藜,待董平只好又令捡取清理时候,再复回头射杀。 如是再三,董平恼怒非常,撩拨起性子来,舍命追赶,又见追击已有些距离,遂命遏制马力,果然再见前头随手抛落物事,乃命下马清理,岂料这番抛落,却是山间石块坷垃,耳听前头嬉笑赤裸,那矮挫汉子也似正在其中,董平大怒如狂,心下算计,已知这反贼再无铁蒺藜可用,欣喜之下,命教所余骑军:“休中奸计把戏,奋勇冲杀过去!” 追击不过半路,眼见前头人马已成口中美食,董平大喜抢先纵马,不料此间山道平缓开阔,花荣已教众军将所余铁蒺藜尽数洒下,一时间,董平军人仰马翻,忙乱中,反贼全数杀回,若非董平眼见不敌只好喝令后撤,只怕他麾下数千心血骑军,大半丧命此处。 方稳了军心,正待又续追杀,后头追来一拨人马,当先一个,董平认得,乃是东平府知府门下,迎面喝道:“江州知州蔡,制帖使知府会应,押往京师贺蔡太师生辰纲这几日正在东平府境内,令尔引军接应不得有误!” 又视其人之后,白衣荅里孛难掩沮丧,分明只盼他能抗命不尊,心内犹豫不决。 这契丹女子,料知反贼所图必非北上东进,寻来晓他以功劳大事,教以东平府设伏阻拦西进南下,如此异族之人,董平本便视如虎狼,怎肯安心尽以她教?如今眼前,若教得知上官不能号令大军,只怕非中原之福! 当时仰天大叫一声:“大势不得图,反以国家精兵,行徇私之实事,知府误我!” 点查人马,折损近半,心下怏怏,又为那荅里孛激以“将在外”一言,大怒道:“你只为匹马,误我清名,倘若果然不舍,径自追去便是。如今两国交战,不便留客,自便最好!” 当时不欢而散,乃问来使以生辰纲之事,打探出行止,又为所告以去岁生辰纲被劫一事,心内愤懑,愈发深恨反贼,只好却往郓城县里而来。 且说这东平府中,广有几条好汉,头几个,便属随了赵楚揭竿的阮氏三雄,阮小五阮小七决堤淹三军,败张叔夜大事里,出力不浅,广有传扬,便是留守石碣村阮小二,奉养一村老小,官府三番五次捉拿不能得,竟教他水泊里一条渔舟,三五次捉杀官军,虽不曾传扬外头,只在东平府,人莫不知他能。 这一日,阮小二荡舟芦苇丛里,老娘家小有村中交好的,早送往周全处去,如今身边数条精壮汉子,整日里水泊中打渔晒网,以赵楚纵横山东威名,梁山里那王伦,生恐基业为之所夺,哪里敢有驱逐心思?由是整日里打几条大鱼,就了村中浊酒,十分惬意。 忽有一网渔舟,自石碣村处踽踽而来,当午日下,水面波光粼粼,教那芦苇分拨,恰似跌碎一面明镜,来人虽甚远,早显出身形来。 渔舟里汉子们一跃而起,低声唿哨,醉酒者也奋然一跃,守住入口巴望,一面叫唤阮小二来,道:“二哥且看,那厢里有人来,莫不是赵家哥哥使人?!” 阮小二手搭凉棚远望片刻,道:“非是,只是村中弟兄,往来探听消息,怕是有甚么要紧事物,且去接应,你几个驾个小船,往后头去看,莫教官府里人追踪。” 渐渐那舟近了,阮小二使人接应上了水甸,见面问道:“可有要紧物事?” 那渔汉笑道:“二哥整日只盼大军杀来好做大事,如今已有端地——切莫忙,日头浓得紧,正好饮些驱热。” 三五口冷酒入喉,那汉方道:“大军好生手段,作弄张叔夜一路大军,追赶不得,如今已近东平府境内,三五日可抵此处,只是莫忙,更有个当头的要紧事物,二哥宁不愿知?” 阮小二笑道:“你这厮,作甚么大架子,快些说来,须不吃俺三拳两脚的打!” 那汉笑道:“二哥只管留些力气才好,待大军杀来,人困马乏,只怕要用二哥处多得紧,教小弟身上落了不好,谁来卖弄力气,使唤跑腿的?敢问二哥,可记得郓城县东溪村里吴学究么?” 阮小二拊掌而笑:“可是学究先生来投?赵家哥哥起事,最是不怕好兄弟相聚的,学究先生广有谋略,更有用处,倘若他果然真心来行大事,俺便接应他来。” 那汉忙道:“二哥且慢——不是小弟疑心,这清白的,不比自家兄弟,见着欢喜的,只恨不能两世人当自家兄弟,二哥时常说起,这东溪村里,也是一伙,他今来寻,谁知甚么心意?想他领头的,有个晁天王,平生豪杰,如若果真来了,要与赵家哥哥争个长短,怎生是好?况且这学究先生此来,非为投我,只说有一泼干天系的买卖要与二哥分,居的甚么好心?须从长计议,一来不至于落了他的短,二来待赵家哥哥回来,面上也有好看。” 阮小二怪眼一翻,心道甚是蹊跷,以这学究的耳目,不怕早知石碣村里反了三个兄弟,偏生巴巴来寻,有甚么计较?倘若说他来赚,当不符实,赵楚如今好大声势,以这学究的乖滑,他怎肯引这烧身的火?又有甚么买卖,竟使此人敢来与泼天的反贼勾结? 心下难耐,阮小二当时便问:“这学究,更在何处?” 渔汉道:“只在村里,留守弟兄,俱是精细的人,大清早使出人手四面探看,并无官府里人窥伺,俺只怕后手,不教他几个归来,若有发觉,即刻回报才好。” 阮小二沉吟片刻,拍手叫道:“众家弟兄,使了小船尽在水泊里等候,待俺会一会这学究先生,倘若果真有赚的心,四面杀出,便是官府里遣百千人马来,水里不怕他。” 众人忙劝:“二哥何必以身犯险?不如将他接来,水里一番说话。” 阮小二大笑道:“本是一处的朋友,如今分了弟兄,合该有些脸面。他东溪村里的,也敢将些泼天的买卖来寻你我反贼,俺怎不敢本地会他一会?休阻拦,事关颜面,莫非日后上得山去,教江湖里取笑赵家哥哥收里尽是无胆鼠辈?若说厮杀,平地里俺不比那大名鼎鼎的,水里,便是天王老子,须让俺三分!” 当时挽了膊疙,腰间藏了一把鱼刀,阮小二便敞著衣襟,荡起一苇渔船,吱呀呀往村里而来,行不半路,又有本家弟兄来报,道是赵楚引军,将张叔夜大军丢开白千里之外,望定了梁山泊冲杀而来,只是半路里有个东平府兵马都监拦路。 阮小二笑道:“便是董平那厮?休说只是他,俺虽敬他是个痴心的汉子,却那本领心思,半分也瞧不上眼,有甚么手段,敢来阻拦?只管教沿路弟兄一处回报,待赵家哥哥过了,便即退回,休与官府里瓜葛。” 又行一炷香时候,靠岸而上,自岸边村店里,走出个先生来,三缕须筒子帽,一如别时模样,见面远远笑道:“二郎别来无恙?” 阮小二自也欢喜,虽有警惕之心,却又以诚心待他,赶前两步,拱手唱喏,道:“学究一路远来,本该作个地主的便宜,奈何要图大事,只好恤身,多有怠慢,学究莫怪。” 原来这学究,便是东溪村吴用。 相见一时欢喜,那村店里的,都是阮小二熟识,与他一鼻息通气,教婆娘照应着两人,一面又教店伙们将个吴用看住,自往村外,只怕有甚么不妥。 两厢对坐了,阮小二先饮些冷水,一面请吴用消受浊酒,命教煮些大鱼取些熟肉,问道:“学究此来,甚么泼天的买卖,竟要劳顿人手?” 吴用两厢里看,阮小二笑道:“都是担系了杀头的弟兄,造反且不怕,学究只管说来便是,保无一人走露风声。” 此时这学究方低声言道:“有个泼天的买卖,十万贯金珠宝贝,正瞅无人手,小生自知石碣村里的,是三条好汉,前来相邀,二郎却不动心么?” 阮小二讶道:“这世道里,除却当官的,少见十万贯金珠宝贝,敢问何处来?” 原来便在六月五这一日,乃是京师蔡太师寿诞,此人一生富贵,门生故吏遍布天下自不必说,单他儿婿之辈,大名府里一个,江州也一个,都在外头当差。 大名府梁世杰那里,自有要紧礼当奉上,却是远离山东,鞭长莫及,只这江州蔡九,每年都以金珠宝贝奉作生辰贺礼,唤以生辰纲,今年这一批,几日里便要抵达郓城县境内。 第八十五回 天寿 诗云: 身是天外一方霞,落处北国化娇娃;纵有雄烈男儿气,奈何国运不祚他! 话说这吴用来寻阮小二,谈到兴处,分辨出一番好算计,道:“那江州蔡九,搜刮民脂民膏,寻常百姓,纵然怒他,能奈之何?二郎弟兄三个,论起这周遭八百里方圆,谁人不说好汉子?这等不义之财,本便该取,遑论如今与朝廷里已断了后路,二郎取来,献于赵大郎面前,不说这数月里一番行事,大略抵不得你十万贯金珠宝贝功劳,便是二郎,往后有个落脚之地,宁愿旁人闲话,只说你弟兄三个,只凭往日交情担当重责?江湖里汉子,自是肝胆相照义气为先,又谁知那等魑魅魍魉之徒,宁不生些闲心来?此其一也!” 阮小二心下微动,自也有所顾忌。 那吴用又道:“其二,小生本是星夜来寻,不瞒二郎,正自东溪村晁保正处赶来,方与他有些计较,你却不知,这金珠宝贝十万贯,已动了晁天王的心。本当寻二郎弟兄三个,好成就晁天王口中七星之梦,造化弄人,毕竟赵大郎做得好大事,强迫不得,也要断了朋友情谊。只若以晁天王本性,那十万贯尽落了手中,更不知花销,无非圈养田宅而已,哪里及得上充军合用?” 阮小二反问他,道:“学究怎知便是如此?” 吴用摇首而笑:“晁天王,虽是一方豪杰,气度难免落了下乘,一非谋事者,二非谋身者,若作一方土豪自然足够,却不足以领袖草莽成就基业,此本性注定,强迫不得。他既有草莽里弟兄友朋,又有衙门里一干相好勾结,生辰纲今岁再被劫,朝廷那厢,必然海捕公文四处捉拿,小小东平府,焉能确保无人得知?若如此,以晁天王性子,算计颇深,不愿落了一人的好,必定失散这许多珠宝,却不是无功?既要取它,便合该有个好下场用处,与其教那官府的既得了好又推诿罪责都在我等头上,不若卖予赵大郎一头讨个人情,往后江湖里相见,或有时日,正好要请教救命,彼时,岂不是两厢都好见面?” 阮小二虽已动心,只是不能全信他,口口声声只说:“便是俺随了去,一路无碍,尽取那金珠宝贝,晁保正性子,分俺些许自然肯依,若要强取,却又坏赵家哥哥名声,倒不如学究另寻高明,一发取了,俺自有接应,只等事发,抢了后头杀散官府里的,管教这晁保正无话可说,却也落了个好,到时学究劝说落魄无存的一伙同来投俺那赵家哥哥,一处都是兄弟,分不得彼此,不是更好?” 吴用心内惊讶,无复再加,阮氏三雄,他再明知不过,个中七郎,方是个心有锦绣的,这般仔细,若出于阮小七口中,吴用倒不甚讶异,只是这阮小二说来,十分教人捉摸不得,这般疑虑之下难掩的动心,吴用深谙人心,自然瞧的明白,却这等苛言周旋的话,不合该出于阮小二之口才是。 当下按住心思,转圜问道:“以二郎计较,又该如何行事?” 阮小二眼眸转动,将吴用左右打量,忽然笑问道:“学究是个真真的有心人,平日里方圆之内,无不服者,虽说今日自以往后退路敷衍,俺却瞧出些端倪来,虽不能明知,总是揣测。总要请教,学究的心,毕竟甚么好算计?” 吴用笑道:“哪里有那许多算计,果真只为安排个好退路耳,既然二郎心有顾忌,只当小生只来寻友,此事不必再提。” 言罢,这吴用倒好生将水雾烟霭里梁山泊远远眺望半晌,颇是无奈叹息道:“果然是个好去处,只是可惜。”当时意有所指又来问阮小二,“二郎独自留守石碣村里,寻常官府自不必怕他,只是莫非不怕赵大郎往青州彼处做好大事,此间里一番安排都落了空去?” 阮小二心下恼怒,却不发作出来,漠然道:“倒不劳学究挂心,赵家哥哥义气深重,既与三阮约以同生共死,阮小二留守石碣村,无非分却官府里的心,但有落脚,或一舟荡去,或引村里一泼好弟兄杀去相见,死也不怕,何必担忧?” 吴用看他果然并无同去取富贵的心,登时绝了再行说服的口,两厢对饮半晌,眼看天色将晚,起身告别而去。 阮小二心里有了事,哪里能安歇,唤来彼此知心的十数个渔汉,一起商议道:“既有一泼滔天的富贵,常人取去,只是寻些快活,怎说大快人心?想赵家哥哥山东地里,引著那一伙弟兄死命拼杀,血火里滚出一身功劳,俺们徒然困在这水泊里,后日有何颜面去见众家弟兄?哥哥面前领功劳,无颜见人。倒是这一泼富贵,俺们只肯取来,献在哥哥面前,也合作三五月花度,当作一份功劳,只不知弟兄们胆气几多?” 渔汉们都笑:“死且不惧,怕他甚来?二哥只管安排!” 阮小二笑道:“最是好——且看这学究先生言道,那江州蔡九竟敢托大,使十数个军汉扮作挑夫,便是引头的,乃是个英雄好汉,江湖里手段,多有他不知的,但凡一碗药酒,胡天胡帝拿住,既取了这生辰纲,又得一得力弟兄,何乐不为?” 众汉喜道:“怎生个计较?” 阮小二一番吩咐下去,渔汉们也市场行走,郓城县内外,东平府上下,无他等不知的,当时遣出几个机敏的打探讯息,一面磨刀霍霍,遣人将水泊里造买的船只藏匿妥当,只等事发。 此间暂且不提,又说那荅里孛,自与董平别后,心内鼓胀,气尤不忿,她自身便是金枝玉叶似人物,平生学来十八般手段,素有女飞将之号,草原儿女,多有奇志,也爱那胭脂水粉,更喜骏马宝剑,若非那照夜玉狮子着实如罂粟之花一般,纵是她自知契丹纵横草原百年,定然此战也无大碍,却也是不愿远离故国南下的。 叵料那盗马的段景住着实可恼,若只是他的手段,便有十个,也教自家一马捉去,奈何寻来帮手,荅里孛不敢轻易直面。 虽是契丹女儿,她却十分钟爱中原人物风流,只怕早晚有那横空出世的霍嫖姚般汉人驱军北上,当时匈奴突厥何等强横,免不了为那汉人里英雄豪杰驱杀已成尘土,何况契丹已江河日下,早不复昨日雄风?因此汉人中出彩的人物,荅里孛颇是知晓,赵楚名镇京师,西军中时候时常单骑冲阵,便是无人生疑的契丹第一厉害人物兀颜光,也叹此人熊罴猛虎一般,荅里孛如何敢敌? 偏又不舍那照夜玉狮子,只好一路使出平生本领,口灿莲花将个董平也说动,沿路设出埋伏来,奈何总不敌他,为之所破,反将自家落得个孤苦无援境地,若非这董平也是一条好汉,也不知自家来头,只怕中原一行,反生祸端。 只是事到如今,退也不得退,进也不得进,又该怎生是个好? 正此时,有扈从自后来,贴近了谓道:“这中原汉人,最是拿手的,正是窝里斗。如今手里捏着骏马的,作了反贼,其势,诚然不可挡。这贼酋,又是个极知兵的,自然知晓要与他朝廷里做对头,招兵买马少不得。如今既已生了嫌隙,却非果然不能弥补,小底倒有个主张。” 荅里孛抬眼瞥他一眼,耐不住烦躁道:“只说便是,再生不出个法子,只好寻路回了草原,虽我国兵多将广不惧汉人,女真却是个好对手,休教这伙贼趁了乱子得入了来。” 那扈从,生就汉人模样,面有三分奇异,褐目阔额,却是异族彩色,原来乃是燕云汉儿与外族通婚数代生出,颇知汉家,也通异域,能纵烈马,也可草书,甚得荅里孛高看。 这人笑道:“岂不知去岁此时,江州汉人知州,将个十万贯金珠宝贝押送汴梁,半路里教人劫了去?” 荅里孛登时亮起眼眸来,心下暗暗算计,微微颔首间,当时心生一策,喜形于色,只见皎洁面庞里,满月一般,修眼弯眉,如溢星光。 当时笑道:“甚合我心,倒是一桩好主见——这金珠宝贝纵然贵重,便是换取百匹上等骏马绰绰有余,只是若取了它,沿途终是个累赘,遑论此番大战,我朝必胜,彼时令宋廷供应金珠,岂非远胜于此?倒是那照夜玉狮子——唔,汉人文采风流,这马儿也取得好生名头,十分妥帖——此等骏马,终生难见,若得十万贯金珠宝贝,以之来换那一匹战马,彼时说那贼酋以利害,定然得手。到时那生辰纲,再番失却,他朝里蔡太师必然震怒,天下侧目,将此事告知于彼,这一伙反贼,明不肯放过我处,却奈何不得,只好抵挡朝廷里大军。又这一伙反贼骁勇非常,竟数万人马奈何不得,他这里左近官军,必然调拨围困,到时我这里一路往北去,也省却许多便宜。” 那扈从赞道:“一石数鸟,量他汉人三五日也不知中入彀里,正好回了燕云,待退了南北两路来犯的,又将此事托出,不愁他朝里蒙羞,一口气都在内斗里来,一面挡住女真南下,再教一路人马杀出燕云,也教汉人知晓,契丹勇士,虽百年而不懈怠耶。” 倒是果然的个奇女子,荅里孛听闻至此,神色淡漠,这等讨喜的明话,她自不肯入耳。想如今契丹,内讧并不比宋廷里少,多是贵族争斗,皇帝也奈何不得,这般损耗国立,非是个好。 只是,计较已定,毕竟那十万贯生辰纲自何处来,所过何处,何处有下手地带?当时不知,荅里孛回眸深望西天里,一片斜阳,将那幽草染地猩红,不知天地何所在! 这里有个说辞,道是: 当时官儿不贪财,夤夜国书四方来;倘若战将不惧死,何必笳传青冢子! 毕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说。 ps:qq登录了几天还是上不去,又把电脑给憋死了…… 第八十六回 谋算东溪 诗云: 月梢林暗闭金光,黄雀揽尾逐螳螂;录得香火功一点,为谁辛苦为谁忙? 又云: 雷下映空向雨开,渡厄老槐阳坡栽;千军蔽日能断水,不及渔舟泊里来。[] 那天寿公主荅里孛,灵台里一丝倔强,终不肯就此罢了手,当时生出个计较来,要以江州蔡九十万贯金珠宝贝,换了个照夜玉狮子来骑,当时寻个住处,不敢明目张胆,只好换了汉人衣裳,内里又裹了甲,将随身细软金珠,尽数交付出去,只盼能得那生辰纲毕竟何处所过。 原是说无巧不成书,不有三两日,使出人手归来,甚是喜悦,报曰:“好教知晓,小底几个,既出此间里去,不敢寻正经道路打探,又不知地里豪强,只好使些金珠,将上下衙门里人十分款待,都说离此不远郓城县东溪村,有个中原江湖里甚有名目的好汉子,唤作托塔天王,双臂有千斤神力,十分有名。又使美酒,将那汉人一伙吃地酩酊大醉,竟那江州蔡某,将十万贯金珠宝贝都交一行健军,有个甚么青面兽者,随军押运,因了淮西有个王庆十分要强不敢路过,只好自此处,这几日正要过东平府,前头郓城县境内,正是所经处。” 荅里孛喜道:“时日几何?那健军里,好手几多?” 扈从笑道:“这左近的,便是东平府府君,也不敌那蔡某权势,多余劳子,怎敢打探?倒是那贪心的官儿们,本是无事生非,方知这些许言语,再多的,却是打探不得。” 又道:“也是汉人官儿谨慎,去岁这生辰纲便教劫了,今岁只怕遍地反贼,他也不敢大意,须面皮上不要紧也罢,亏了十万贯金珠宝贝,岂不是便宜反贼么?” 荅里孛一番主见,便是由此而生,只要汉人地里乱成一团,当时道:“倒也好算计,官府行文,语焉不详,却将这生辰纲一事落下,又不说所经之地,所过之时,便是那惫懒汉人官儿有甚么巴结的心,哪里用得上去?倒也是好,那一行健军,几多人手?领头的这青面兽,本名唤作甚么的?” 那扈从只好据实告她:“这汉人官儿,若要问他关防布置,金珠美酒之下定然有个落处,这等邀上的活计,偏生安排地紧,想是不知,健军扮作脚夫,猜度不过二三十人,倒是那青面兽,颇有来头!” 荅里孛看这扈从面色古怪,喝道:“只管道来,如今他心窝里走,我且不怕,有甚么说不得?” 那扈从方吞吐道:“不是别人,正是往昔天波府里,金刀杨老儿后人,落魄江湖,一身本领十分高强。” 荅里孛闻言色变,却将那剑鞘倒转劈头打来,叱道:“这金刀杨令公,乃是个大英雄,天波府上下,满门忠烈,这等人物,纵然身为敌对,不可轻辱怠慢,你敢有甚么胆,也来呼以老儿?须不知,轻辱英雄,便自家非是英雄。契丹儿女,恨便恨之,敬也倾心,待归国去,自领军法,以长你记性!” 那扈从只见过天寿英姿飒飒,哪里识这等凛然肃色,一时唯唯诺诺不敢答应,慌忙告罪。 荅里孛方和缓神色,责道:“且须谨记——既如此,想必这青面兽,定也是个极知兵勇武的,杨家将武艺精当谨慎仔细,取生辰纲大不易。” 扈从忐忑问道:“既如此,可要定然取它?” 荅里孛昂然道:“时常只听前人们说杨门,本身十分景仰,却无缘与他等相逢战阵,平生引之以为憾。如今遇见,怎可轻易避开?休说他后人,便是杨令公当面,也教他知契丹女儿好手段——且再探他,去岁既有劫掠生辰纲的,如今自也有动心的草莽。使人往那东溪村里探听,若有江湖好汉彼处相聚,快些来报!” 扈从甚不知,乃问,答曰:“一路往北来,所过济州府,彼处如今调拨宋廷大军,乃是个兵家重镇,纵有胆大的,也知取得去不得,这东平府,却不是一处要地?处此地,大名府内,彼处有梁世杰坐镇,只恨不能尽遣军马护送,又谁敢取?素来山东之地,便多草莽豪杰,你眼见他中原汉人,教那赵家皇帝今日花石,明日花石,家破人亡者凡几?这等草莽汉子,哪里肯服顺他?去岁生辰纲,江州方出时便失了踪迹,如今多事之秋,四面皆有重兵要地环绕,这要取生辰纲者,不在此地更有哪里可去?” 扈从心悦诚服,再三拜别而去。 果然夜半时分,快马飞来,那扈从见面便笑,拍手赞道:“尽在算计中也——那东溪村里,保正晁盖家中,早时方有两人出门,一个紫黑阔脸,鬓生朱砂,十分凶恶,持一把朴刀。又有个清须儿的道长,生的相貌堂堂,分出三络髯来,杏子般一双眼,好悬教他辨明。晚时,似是远地里归来一人,麻鞋褐带,形容似个先生学究,却有好身板。那晁盖,果然是一条好汉,壮如铁塔,武夫气概。这晁盖,将一行三人接入内里去,大门紧闭,晚时也不见有人进出,极为可虑。” 天寿将手合来,召众吩咐道:“你等且莫自行走投,只在那东溪村外,休教人撞着,将十分有本领的,点来两个,随我往去做个好大事。以你等看来,这晁盖着实是个草莽里的人物,平日结交好汉不知千百,量一小小保正,便有祖传家财,能济几时?这等横财,有那三人相助,必然可成大事。” 左右慌忙来劝:“汉人也说,千金之子戒垂堂,殿下金玉之身,何必与那一伙沆瀣?看他也些村野匹夫,只好教三五个弟兄混杂里头,殿下只等功成便是!” 天寿喝道:“不入虎穴,怎图大事?且记了,只说我等本是幽州流民,自幼学来一身本领,只听江州蔡九有一套富贵送来,定怂恿入了他的伙。到时事成,你等既与他官府中有瓜葛,借取些许衣物,想来不难,半路里归来时,设伏杀出,我自也遁逃,收拾那金珠宝贝,往寻一伙反贼去也!” 众人只是不敢答允,有人又道:“休说与虎谋皮,想那青面兽,既是杨家将后人,必定有十分本领,若非如此,谁敢交付十万贯金珠宝贝予他?倒不如紧紧缀了那晁盖一行,待他事成,一发儿杀出岂不更好?何必以身犯险,倘若万一事不能成,宋廷使人追出蛛丝马迹奥,嫁祸之计不得行。便是成就大事,那三四个既敢惦念金珠宝贝,谁知甚么深浅?半路里刀枪无眼,殿下若有损坏,小底们粉身碎骨难求周全!” 这荅里孛,是个极有主见的,心里既有计较,焉能教人劝阻?当时呵斥一番,将一众扈从打散,自引了四人来,裹以汉家衣裳,自与使女方配了长剑,其余两个,沿途敲开铁铺子门,许以重金,取两把朴刀,不教说出口去。 又在东溪村外,一路寻户而探,片刻时候,踏月正在晁盖门前,庄上门丁,眼见天寿一派气度,自不敢怠慢,一面迎了入门来前头坐定,自去往后堂说与晁盖。 天寿一路只看,果然这晁盖是个打熬筋骨的好汉,一庄上下,不见颜色,处处有石礌,架架搁刀枪,墙角里随手可触的,都是朴刀,壮丁步履沉着,一手都是厚茧。 当时心内便笑:“此事必成也!” 不片刻,堂内转出一人,面皮紫黑,身量壮硕,行动间如狼顾虎盼,臂膀手脚均异于常人,气血翻腾,吐纳悠远,当真是个极厉害的。 天寿依了江湖里规矩,执礼而问:“小弟本是幽州浪子,奈何征战不休,将家业俱都亡了,因此劳忠纯几个下人接应,堪堪逃将出来,眼见如今天色已晚,只好叨扰。敢问当面,可是晁天王么?” 来人插手唱了个诺,主客坐定方笑道:“区区贱名,有辱尊听,正是晁盖。既是江湖里一处弟兄,哪得处处便宜?但有用上的,晁盖绝不推辞!” 这天寿,登时作出番动容颜色,再复又行了大礼,目视晁盖良久,油然叹道:“一路往南来,这处也说晁天王,那处也说晁天王,常言道见面不如闻名,偏生天下安有晁天王这般的人物,见面更胜闻名,果然大丈夫!” 而后目视壮丁几个,意甚踟蹰,晁盖本正与赤发鬼刘唐并了入云龙公孙胜听吴用叹息不能得三阮相助,心忧人手不及,又听壮丁来报,道是庄内来四个投宿客人,凶恶者十分凶恶,有姿容的分外动人,当时好奇,舍下那三人来见,教这天寿一番话,也不至于使他昏聩了心,欢喜却是由衷了几分。 见天寿欲言又止,晁盖心头一跳,刘唐来寻,是为生辰纲,吴用来寻,也为生辰纲,素昧平生公孙胜竟也为那生辰纲,莫非这小郎此来,也不出十万贯金珠宝贝打算? 乃教下头置办酒菜筵宴,晁盖假意问道:“郎子似有要紧的托辞,莫非银两所备不周?这个却容易,只管府上暂住些日子,不耐离别时,晁盖薄有田地,到不差往来朋友一口饭而已。” 天寿也教扈从退往外去,只留个女扮男装使女守在身州,再复半拜了一拜,低声道:“天王款待,已是足感盛情,无以为报,好将一泼滔天的富贵,拱手送在天王面前。” 晁盖摇头大笑,道:“能有甚么富贵,值得这般模样?!” 便听这天寿也笑道:“江州十万贯金珠宝贝,岂非滔天富贵么?” 晁盖不动声色,反将天寿看住,笑道:“既是这等滔天的富贵,何不自取,偏来多些分的手?” 天寿赧然道:“不怕天王笑话,那金珠宝贝虽好,我这里几个人手,哪里能有泼天的胆量?只好来与天王作个帮手,既得了好,又结交天王这般英雄人物,方是所图耳。” 烛火比剥,晁盖计较未定,陡然站起高喝来人,院内外庄客,一起涌在檐前,将天寿使女,骇得遽然惊起,便要扯长剑来刺。 这正是: 天骢云端落,不合一言平。 毕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说。 第八十七回 黄泥岗 诗云: 本是禾田一泥塘,多经风雨已苍凉;好汉也恨自此过,为有纤手算八方。 且说这天寿口中一席话,那晁盖大喝一声,将内外涌出数人,将上下困住,俱是孔武汉子,虽未持刀枪,却有搏虎之势。 天寿心下警戒,面上一团笑容,烛光里荡漾璀璨,着实难见。 那使女将一手把住剑柄,正待发作时候,天寿笑道:“岂有已谋而无胆的晁天王?以我之见,必是使人布下筵宴,只怕多有叨扰,待事成时候,要少分些金银?” 晁盖愕然,那屋内却钻出吴用来,一团和笑,按住发作庄客,语与晁盖道:“哥哥莫非不记得梦里七星?既是敢来,必定有胆,何必动容?这等人物,看扈从个个雄扈,腿干大类常人,果然定是燕云之地出身的,如此岂不更好?待那金珠宝贝到手,倒也不惧出甚么差错,最好!” 燕云之地,汉人众多,契丹以汉儿呼之,广有手段者,不知千百,天寿仰慕汉家流韵,久在中原行走,身边随从,自是选自汉儿里本领高强者,她自身虽有些微胡人风貌,女扮男装之下终究明珠灿烂,使人望而自惭,不敢久视,倒也不虞旁人看出。 当时晁盖就了天寿的话势,大笑道:“都说北地产英豪,果然不假,某心里方有个主意,竟教一口道出。”当时命庄客们备好筵宴,款待天寿四人。 而后,一行九人避入内堂里,吴用有心考较,便问天寿道:“毕竟怎生取它生辰纲,正好请教?”天寿笑道,“我等乃是初来乍到的,于地形不知,于道路不知,先生广有谋略,隐然便是军师,只听先生便是。” 她也心内吃惊,那公孙胜虽不十分仙风道骨,一双眼眸极是灵动,自不必说,晁盖凶猛无惧,吴用智珠在握,便是那粗鄙刘唐,看似无脑武夫,话里总有些看留,几人中,无一不教她极是艳羡,中原人物,何其多也! 晁盖乃教刘唐细说勘察地形,刘唐笑道:“今岁这生辰纲,既是要走江湖里路,俺心内便有分寸——官道里人来人往,左近百十里方圆,教江湖中好汉三里一卡五里设哨困成一锅,休说他数十人,便是数百人不得有胆经过,只好有小道里行走。俺打问十数里之内,行走江湖的不计其数,都说要北上往京师,郓城县必定路过。因此,捡城外有一处小道,唤作黄泥岗处,当是下手地带。只是有一样不好,彼处并无人烟,行脚汉子时常路过,若要使江湖中手段赚它,只怕不易。” 天寿心内暗道:“这样人物,武艺精熟,心思缜密,倘若于我国里,成就不在一方镇守使之下,苍天垂爱汉人,何其不公!” 吴用乃以图纸,绘出郓城县方圆内地理,虽甚粗劣,却一目了然,细看之后,拊掌而笑:“彼必自黄泥岗过,刘唐兄弟所言丝毫不差,却不想,今岁山东降雨甚寡,正是六月天气,三五日之内,必定燥热干旱,这黄泥岗上,行脚人等虽有,定然不甚多,正是他这一伙脚夫最好行程,必自此处过。只是江湖里手段用不得,小生却不以为然,此一处,正好行那江湖里手段!” 天寿心内又道:“此人倒也是个清明的,堪作一军军师——只是不知,他怎知三五日里,定然不遇风雨?”当时问之,吴用手指公孙胜笑道,“公孙先生,可呼风唤雨,他若不愿,天奈之何?” 便是那使女,心内也道:“甚么呼风唤雨,倘若果然有这等人物,我国皇帝,怎生能教那奸邪小人迷惑,满朝文武也束手无策?必定是个能知天文地理的!” 这却不是她没了见识,天寿自幼聪慧伶俐,万事好求,行军作战里,也甚善知天文,三五日推算不得,一两日里风雨雷电,她却不曾有一时说错。 眼看天寿,果然她眼目里有钦服颜色,却不畏惧,心内知之。 吴用又道:“如此,倒有个好计较——扮作行路客商,可往岗上等候他来,前头撒下探子,远远望见一行健壮脚夫,即刻来报,我等推车上岗,前头等他,不愁不入彀中!” 一旁天寿道:“如此也甚好,便依学究先生!” 晁盖叹道:“梦里只见七星,如今已有九人之多,只怕违逆天意,不能佑我,如之奈何?” 天寿以目睇之,心道:“此人虽有雄心,肚量却甚小了些。所谓七星之说,想必大半都是托辞,倘若是他根底的人手,休说九个,便是十九个,他也必然决口不提。如此,想是生怕到时分赃,我方人多势众劳以蛮力——只是如今所在的,只有八人,又一个,那是谁人?” 当时计上心来,也不教这几人小觑自家,口内说道:“倒也不难——天意难违,本是合该。学究先生这计策,本是好的,何不多些计较,也有个好周全?” 众人忙问,天寿如此这般分说,一齐称赞,无不服者。 吴用又道:“既如此,只好请刘唐兄弟,往白日鼠那厢走一遭,教他几日里休要惫懒,时时听用!” 晁盖甚是不齿那白日鼠为人,挥手道:“教他知晓,哪里这般着急?明日里再去不迟,趁早最好能教他安稳些,今夜赶去说了,想是这厮也心不在焉,又往赌坊里走!” 吴用公孙胜面面相觑,无可奈何。 一夜无话,翌日起身,各人自有安排,陆续出得晁盖府上去,县城内鸡飞狗跳,原来董平引军已在内中,众人晚间相聚,说及时候,各自大喜。 又翌日,不及晌午时候,晁盖使人将众人取回,杨志押运生辰纲,已在东平府境内矣。 于是这一日傍晚,众人将大车里,藏好了朴刀,满满装足七车胶州大枣,早早歇息,天寿与那使女,将备好衣物枕边安置,又擦拭了兵刃,往马厩里看了晁盖安排好两匹骏马,十分温顺,天寿心内不屑,索性不多瞧一两眼,也自去歇了。 歇息饱足,众人一起起身,各备齐整,天寿与那使女扮作游学士子,褡裢中安置妥当,先往黄泥岗而来。随后自有晁盖四人,合着天寿两个扈从,将大车推动,绕开官道,擦黑也在黄泥岗下客店里歇了。 天不见大量,一行便已起身,又恐生等太久,自在安坐半晌,日头升起时候,方催促起身,推了车子,取小道往山岗深处来。 天寿两人冷笑,那使女往林里去,不片刻归来,当时又往山岗里行一两里路,树荫下闭目歇息。 待正午时分,那天气正热得紧,日头里的毒辣,烘出山岗林里的水气,将个岗子上下,罩得蒸笼一般,纵然树荫丛里,也觉一身黏糯,譬如贴著七八斤捣成的糯米饭般。 往远处看片刻,天寿双目难耐疼痛,那地里热气,腾腾袅袅,将黄泥道路也折成波澜里倒影一般,忙教使女警惕看了,斜倚树根上,正要歇息片刻。 蓦然,使女低声叫道:“莫不正是他这一行?” 急忙放眼去看,果然那黄泥路上,逶迤行来一伙挑夫,约莫十数个人,甚是健壮,袒露了双臂,将脖颈上压了挑担,前后挑子,晃悠悠似他些双腿,往那岗下小店前头方站住脚,人群里一阵怒叱,那一行人,又不得已挑起行程往岗子上来。 天寿大喜,自知定是杨志一行,忙与使女牵了衔环的马,悄然往岗上行了片刻,林影挡了背影时,方快加一鞭,飞驰上来。 晁盖一行,也正半路里等候,两厢分说,他七人当时大振精神,推动大车飞步往岗子深处而来,天寿与使女,也在日头下暴晒片刻,满身潮红时候,听岗下脚步声起,忙往道下林荫里闪来。 转眼间,那宿酒呕吐物般作呕天气里,涌上十数个挑夫来,一路走,浑然摇摇欲坠,前头几个,却尚有力气咒骂不止。 再往当中看时,果然有一条大汉,着红褐布衣,踏了薄底皂靴,腰间挎一把腰刀,手中又持一把三丫扣朴刀,一身力气,面容警惕,正生了半面青痧,天寿心道:“此人定是青面兽,他一行,便是那生辰纲押送的!” 那青面汉子,正是青面兽杨志,自江州以来,日夜警惕担心,如今岗下时候,生恐那店子乃是强人所在不敢久留,催促上岗,小道里又见马蹄印迹,愈发不敢大意,待见树荫下两人并坐歇息,先看那马匹,果然是出了汗的,又打眼将天寿两人上下打量,见她两个面容俊秀夺目灿烂,僮子打扮的滴溜溜一双笑容眸子将自家面貌打量,自惭形秽,当时打消探问的心,垂目黯然自她两人前头快步而过。 方上岗来,那一行健军,眼见这里林深影浓,十分凉爽,登时欢呼,杨志又待催促,奈何府中奶公讲情,眼见那军士果然已是宁死不肯行路,只好应允,鼾声起时,只好抱刀警戒。 陡然,马銮铃响,惊起杨志看去,却是方才那两个士子,骑马上岗,十分不爱惜坐骑,杨志心下长叹,又见他两个打马快奔,听言语十分欢喜,心道:“果然是两个吃不得苦头的,这些许路程,纵然酷热,飞马奔走,哪里生困?这里凉快干净,想他行不片刻又待歇息,当真富贵人家不知疾苦。”又念年少时候,他虽家教严苛,却也有如这两人一般时候,愈发潸然。 正这时,林里人影憧憧,鬼祟阴影一闪而过,杨志一跃而起,大叫一声拔步追去,将这健军们惊醒,俱各忐忑,慌忙聚集谢奶公身旁,不片刻,杨志怏怏而归,待问时,道是几个贩枣客人,不免又一通嗤笑,再行歇息,杨志忽觉略有疲惫,立时警醒,却知身心疲惫,自忖这十万贯金珠宝贝,倘若果真前头有强贼,别人依靠不得,只好一人拼命,当时也不提催促的话,微微合了双目,耳听那两个士子指点风景说笑见闻,又忽而埋怨天气酷热,主人般那个道:“若有一口水酒,也能解渴——都要怨你,山下那店子里也有买卖白酒的,你如何不肯随手打些带了?” 那年小的忙道:“这处人烟也无几个,谁知哪里甚么出身的安排?倘若是个黑店,郎子出门,带了百金,倘若教他见财起意,白酒里洒了药谋财害命,怎与员外分说?倘若是个谋财害命的,只怕早入他彀中。郎子是个读书的,不知人心险恶,却不知这些了。” 那两人便是一通争吵,杨志一笑,疲惫稍解。 便此时,那岗上深林里,蓦然一阵清风,寒彻入骨,日头之下,似有冰气冉冉,偶尔点点鸟鸣,虽是平稳,却似夜枭催魂,寒鸦啄骨,地心里也蔓延一股寒气,如有猛虎悄然窥伺。 杨志一个激灵,待跃起要叫赶路,只听来路处村歌一声,有人唱道:“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王孙公子把扇摇。”一声落,又一声起,那歌者甚有中气,渐渐近来。 杨志持刀探看,渐渐显出个人来。 这正是: 莫道风波恶,更有蛟龙生。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说。 第八十八回 黄雀何足道(上) 诗云: 半池枯木盼逢春,鱼龙蹚水总爱浑;愿得抬头奉不喜,哪怕彤云补乾坤。 杨志侧耳听处,那山歌只是顺听,并不十分有味,正是当地口音。细看时,那渐渐近来歌者,身量并不甚高,脚步虽见轻巧,却是常年行走所致,并无许多武艺在身,比之军中健军略略强些,并不在杨志眼中。 杨志暗自警惕,又见那贩枣的客人自远处探头来看,愈发放心不下,然则那六人手大腿粗,便是自称记账的,也生出推车的身子骨,万分怀疑不得。 当时又看那歌者,眉目滑稽,两颗板牙压住下唇,滴溜溜眼目流转,着月白粗布短衣,枯黄一张面庞,十分不似江湖里人。只是心中毕竟存了十万贯金珠宝贝,杨志不敢大意,将这人双肩又看,担落两只圆桶,盖得严严实实,不知甚么买卖。 那健军里有好事者,看这汉子生的滑稽,当不住问道:“你这汉子,挑著甚么物价?” 那汉子将担卸在地上,撩了衣襟来扇风,板牙开阖间,笑嘻嘻道:“两桶白酒,村中自酿,手中少些花销,便挑了往邻村去卖。” 这白酒,本是村酿,并不十分发酵,性子冰冷,最是解暑的物事。 那健军一众,只听说是白酒,登时一拥而上,掰了担子来挑,纷纷叫道:“你这汉子,但有白酒,怎不早说?正好,休往邻村里干系,便就卖了给自家们,少不了你分文。” 那汉子并力抢过了担子,嗔怒道:“你这厮们,可是强贼?俺好端端白酒,安稳稳往邻村里卖,分文不少,也能多赚些脚钱,常言道钱不生脚人跑来,偏生你等,俺也不知甚么好歹,一发儿不卖,休要噜苏!” 健军们哪里肯依,将那汉揪住,一面凑钱来买。 杨志远处望见,大步走来劈手夺了人手,喝道:“作甚么闹?” 健军们笑道:“提辖多见,这暑气正浓得紧,俺们凑钱打发一桶白酒,也好吃过了上路。不怕提辖怪罪耽搁行程,十数个人,只消讨他一桶便是,甚么打紧。” 杨志喝道:“里等理会甚么?担负大事,只顾吃嘴,须不知这路途简单,多少好汉子,尽教麻药一副药翻,须吃洒家好打!” 健军们不敢忤逆,怒目往那谢奶公面前说情,倒将个卖酒的汉子恼起性来,冷笑道:“你这鸟汉,好不晓事,早知道这般言语,一发不卖于你便是。” 这厢里正闹,那松林中走出一泼儿客人,杨志识得,正是那贩枣子的一行,当头一个喝道:“俺几个只好养了力气好上路,你几个作甚么闹?” 挑酒那汉子忿然道:“俺自挑了白酒过岗去,十数里谁不知俺清白买卖?这客人好不是君子相,也不曾强迫他买俺酒吃,偏道是这里满是蒙汗药。你却道好笑么?说出这般话来!倒是俺,鼻子脸不是人!” 那客人六个笑道:“不是好!俺只当有强人来,原来如此。也无甚打紧,正好天热,有心讨白酒解渴,既是他疑心,须与俺无干,且卖一桶看俺吃。” 卖酒那汉只是要走:“不卖,不卖!” 过客们只道:“你这鸟汉,好不理事。俺们也须不说你,甚么理,算俺头上来?你左右将到前头村里卖,一般儿还你钱,便卖些给俺,作甚么打紧?又是你舍了茶汤,又是救了俺们热渴,却不是好?想那村里,自也有白酒吃,你这有甚么的好,他肯不饶你钱?也只俺们些行脚的客人,口渴难耐,方不少你赏钱才是。” 那汉子迟疑着,着实奈何他几个不过,只好道:“卖你也不争,只他说的难听,又没碗勺吃。” 那几人笑道:“你这汉子也忒认真,说你,有甚么好打紧?俺们自有瓢吃酒。” 只见两人往松林内枣子车取了两个瓢来,又一个捧出一大把枣子,几个站在桶边,就着枣子过嘴,轮流换着舀酒吃。 不一时,那一桶尽吃完,方那客人道:“又不曾问你价钱!” 挑酒汉子道:“俺一了不说价,五贯足钱一桶,一担十贯,分文少不得。” 那客人几个笑道:“五贯便依你五贯,只消再饶俺一瓢吃。” 那汉道:“饶不得,做定的价钱!” 正争执间,笑燕燕往这厢里看的两个,舍了坐骑往近靠来,年小那个笑道:“看他几个,吃了也不见打紧,这一桶,须饶咱们吃了,正好解渴。” 另一个怪他:“你也只是贪嘴——也好依你,兀那汉子,五贯便依你五贯,这一桶,却饶我如何?” 那汉迟疑片刻,欣然道:“这两个相公,方是君子相,也不见那等荒唐话来说,也罢,便都饶你!” 那贩枣子的客人看这两个取了盖子,为难不知怎生吃酒,当时凑去一个,笑嘻嘻道:“这酒你两个也须吃不得,不如饶俺们些,瓢便借你如何?” 那年长的蹙眉道:“你这厮十分贪嘴,好是惫懒,拿你吃过的瓢,教自家怎生咽得下?一瓢酒,饶你一个瓜瓢,可好?” 那客人笑道:“只顾贪嘴,有甚么打紧?” 只见他取两只瓢来,果然饶了两瓢酒去,这两个正吃,又一个客人,自后头转出,将手中一只瓢舀起,绕脚便走,却教那年长的看见,劈手夺来,往那桶里一扔,骂道:“你这贼汉,果然好不君子相,若要吃这糟酒,求来,自饶你些,左右吃不尽,你却要偷,这却一口也不给了。” 那客人回骂道:“饶俺一瓢,不少你分文,值甚么打紧?偏你作怪!” 争吵不休,倒将一众看客笑成一团,那两个愈发恼怒,叫道:“好怄气,也吃不得。却是这酒,还他五贯钱须吃大亏,丢了也省得糟心。” 年小的忙来解劝,好歹将那人劝住,却不忿那偷酒的,劈手取了瓢,满满灌了水囊里,眼见那客人们抱手笑嘻嘻只等他走了又吃便宜的酒,愈发恼火,索性将酒桶丢了给健军一众:“罢,罢,看你几个,也是热渴得紧,却与这贼汉几个不同,左右发付了他酒钱,这一桶,送了给你,就此告辞。” 两匹马呱哒哒下了岗去,那谢奶公口里早旱出一塘蛤蟆来,眼见这便宜的白酒,又经不住健军们央求,只好来与杨志说些好话,杨志心道:“那一拨汉子吃了这许久也不见有事,这两个士子,身量单薄,也饶他吃了这许多时候,纵马下山,颠簸不起反复,想是无事。” 当下只好点头应允,健军们欢呼一声,抢了酒桶便分,那客人里却有不知礼的,偏生又来抢夺,道:“这瓢,也是俺们手头的,若要用,却要饶些酒来换。” 里头那记账的忙来扯住,道:“你这厮,好不贪嘴。一路的客人,看他许多人,这一桶能分几个?休要惹他笑话,瓢只借他便是。”又道,“你若不肯,工钱里须有亏欠,回头往主人面前,分说你这厮不是个道理,早晚辞了,休要怨俺!” 那汉只好怏怏而去。 众军汉急忙道谢,各自先吃半瓢,又舀了一瓢来奉承杨志,杨志口干舌燥,又教他等勾起酒虫,心想他两拨也都吃了,也不见事发,当下也自饮了,果然凉快许多。 陡然又听马銮铃起,众人一时鸡飞狗跳,那客人们也卷起朴刀来看,只见前路里,飞马来两人,正是方才里去那两个士子,年少的十分惊惧,待见了众人,连道:“好不是道理,前头路上,坐卧几十个汉子,凶神恶煞,好不怕人,远远见了,只怕他是强人,不敢路过,只好回来。” 那年长的又道:“正是!看他行止样貌,与书里所说那强人,十分相近,领头的是两个凶汉,一个矮小精悍,一个金发阔额,备有数辆大车,都是空的。” 不说杨志闻声色变,那几个客人,面面相觑,倒是那卖酒的汉子,拊掌大笑,道:“亏得你这厮们一番话,俺也饶了酒钱,就此去也!” 哪里能及,杨志只觉头晕眼花,四肢全无半分力气,砰然倒在地面里,此时早知已中他的彀,勉力掣朴刀要行捉拿,那卖酒汉子倒是十分伶俐,转入松林,与那客人们拍手大笑,都叫倒也! 杨志心内苦涩,渐渐迷蒙,隐约只看那客人们一行,松林里推出枣车,颠倒翻了,装上金珠宝贝便走,倒头睡去。 此时,晁盖九人都笑:“事成矣!” 天寿道:“前头果然是一行强人,十分目的便是这金珠宝贝,快些转走开去,休教赶来。” 哪里想话音方落,前头路上发一声喊,数十人拔足杀来,领头两个,一个身量粗短,一个金发阔额,一齐叫道:“好大胆,俺们口里的食也敢来抢?不留珠宝,一个在的,一个杀!” 他人多势众,这九人却也不怕,仗着下坡的路,拔足便跑。 不料行不数步,林外喊杀声震天价响,少说也有一两千条汉子,俱作官军打扮,四面杀住,纷纷叫道:“休教走了反贼,拿住有赏!” 怒起晁盖诸人,各自心道:“何曾先作了反?怎生这等称呼?” 天寿陡然一惊,看住那矮汉两人怒道:“原是赵大郎的人手,如此藏头露尾,扮作甚么官军来,可笑只为十万贯金珠宝贝,不怕江湖里嗤笑?” 她已认出,这两人一个唤作矮脚虎王英,略略改换了头脑,一时方才不曾看出,倒是这厮那一双眼睛,总不能改换,待记起个金毛虎燕顺,当时便知。 岂料那两人更是愤怒,骂道:“贼娘皮,偏不是你这恶婆娘勾结董平那厮,要坏江湖里打算?不见外头官军,都是那厮手下?” 天寿慌忙去看,松林外闪出一骑,双枪烈马,不是董平又是谁人? 第八十九回 黄雀何足道(下) 诗云: 半池枯木盼逢春,鱼龙蹚水总爱浑;愿得抬头奉不喜,哪怕彤云补乾坤。 杨志侧耳听处,那山歌只是顺听,并不十分有味,正是当地口音。细看时,那渐渐近来歌者,身量并不甚高,脚步虽见轻巧,却是常年行走所致,并无许多武艺在身,比之军中健军略略强些,并不在杨志眼中。[] 杨志暗自警惕,又见那贩枣的客人自远处探头来看,愈发放心不下,然则那六人手大腿粗,便是自称记账的,也生出推车的身子骨,万分怀疑不得。 当时又看那歌者,眉目滑稽,两颗板牙压住下唇,滴溜溜眼目流转,着月白粗布短衣,枯黄一张面庞,十分不似江湖里人。只是心中毕竟存了十万贯金珠宝贝,杨志不敢大意,将这人双肩又看,担落两只圆桶,盖得严严实实,不知甚么买卖。 那健军里有好事者,看这汉子生的滑稽,当不住问道:“你这汉子,挑著甚么物价?” 那汉子将担卸在地上,撩了衣襟来扇风,板牙开阖间,笑嘻嘻道:“两桶白酒,村中自酿,手中少些花销,便挑了往邻村去卖。” 这白酒,本是村酿,并不十分发酵,性子冰冷,最是解暑的物事。 那健军一众,只听说是白酒,登时一拥而上,掰了担子来挑,纷纷叫道:“你这汉子,但有白酒,怎不早说?正好,休往邻村里干系,便就卖了给自家们,少不了你分文。” 那汉子并力抢过了担子,嗔怒道:“你这厮们,可是强贼?俺好端端白酒,安稳稳往邻村里卖,分文不少,也能多赚些脚钱,常言道钱不生脚人跑来,偏生你等,俺也不知甚么好歹,一发儿不卖,休要噜苏!” 健军们哪里肯依,将那汉揪住,一面凑钱来买。 杨志远处望见,大步走来劈手夺了人手,喝道:“作甚么闹?” 健军们笑道:“提辖多见,这暑气正浓得紧,俺们凑钱打发一桶白酒,也好吃过了上路。不怕提辖怪罪耽搁行程,十数个人,只消讨他一桶便是,甚么打紧。” 杨志喝道:“里等理会甚么?担负大事,只顾吃嘴,须不知这路途简单,多少好汉子,尽教麻药一副药翻,须吃洒家好打!” 健军们不敢忤逆,怒目往那谢奶公面前说情,倒将个卖酒的汉子恼起性来,冷笑道:“你这鸟汉,好不晓事,早知道这般言语,一发不卖于你便是。” 这厢里正闹,那松林中走出一泼儿客人,杨志识得,正是那贩枣子的一行,当头一个喝道:“俺几个只好养了力气好上路,你几个作甚么闹?” 挑酒那汉子忿然道:“俺自挑了白酒过岗去,十数里谁不知俺清白买卖?这客人好不是君子相,也不曾强迫他买俺酒吃,偏道是这里满是蒙汗药。你却道好笑么?说出这般话来!倒是俺,鼻子脸不是人!” 那客人六个笑道:“不是好!俺只当有强人来,原来如此。也无甚打紧,正好天热,有心讨白酒解渴,既是他疑心,须与俺无干,且卖一桶看俺吃。” 卖酒那汉只是要走:“不卖,不卖!” 过客们只道:“你这鸟汉,好不理事。俺们也须不说你,甚么理,算俺头上来?你左右将到前头村里卖,一般儿还你钱,便卖些给俺,作甚么打紧?又是你舍了茶汤,又是救了俺们热渴,却不是好?想那村里,自也有白酒吃,你这有甚么的好,他肯不饶你钱?也只俺们些行脚的客人,口渴难耐,方不少你赏钱才是。” 那汉子迟疑着,着实奈何他几个不过,只好道:“卖你也不争,只他说的难听,又没碗勺吃。” 那几人笑道:“你这汉子也忒认真,说你,有甚么好打紧?俺们自有瓢吃酒。” 只见两人往松林内枣子车取了两个瓢来,又一个捧出一大把枣子,几个站在桶边,就着枣子过嘴,轮流换着舀酒吃。 不一时,那一桶尽吃完,方那客人道:“又不曾问你价钱!” 挑酒汉子道:“俺一了不说价,五贯足钱一桶,一担十贯,分文少不得。” 那客人几个笑道:“五贯便依你五贯,只消再饶俺一瓢吃。” 那汉道:“饶不得,做定的价钱!” 正争执间,笑燕燕往这厢里看的两个,舍了坐骑往近靠来,年小那个笑道:“看他几个,吃了也不见打紧,这一桶,须饶咱们吃了,正好解渴。” 另一个怪他:“你也只是贪嘴——也好依你,兀那汉子,五贯便依你五贯,这一桶,却饶我如何?” 那汉迟疑片刻,欣然道:“这两个相公,方是君子相,也不见那等荒唐话来说,也罢,便都饶你!” 那贩枣子的客人看这两个取了盖子,为难不知怎生吃酒,当时凑去一个,笑嘻嘻道:“这酒你两个也须吃不得,不如饶俺们些,瓢便借你如何?” 那年长的蹙眉道:“你这厮十分贪嘴,好是惫懒,拿你吃过的瓢,教自家怎生咽得下?一瓢酒,饶你一个瓜瓢,可好?” 那客人笑道:“只顾贪嘴,有甚么打紧?” 只见他取两只瓢来,果然饶了两瓢酒去,这两个正吃,又一个客人,自后头转出,将手中一只瓢舀起,绕脚便走,却教那年长的看见,劈手夺来,往那桶里一扔,骂道:“你这贼汉,果然好不君子相,若要吃这糟酒,求来,自饶你些,左右吃不尽,你却要偷,这却一口也不给了。” 那客人回骂道:“饶俺一瓢,不少你分文,值甚么打紧?偏你作怪!” 争吵不休,倒将一众看客笑成一团,那两个愈发恼怒,叫道:“好怄气,也吃不得。却是这酒,还他五贯钱须吃大亏,丢了也省得糟心。” 年小的忙来解劝,好歹将那人劝住,却不忿那偷酒的,劈手取了瓢,满满灌了水囊里,眼见那客人们抱手笑嘻嘻只等他走了又吃便宜的酒,愈发恼火,索性将酒桶丢了给健军一众:“罢,罢,看你几个,也是热渴得紧,却与这贼汉几个不同,左右发付了他酒钱,这一桶,送了给你,就此告辞。” 两匹马呱哒哒下了岗去,那谢奶公口里早旱出一塘蛤蟆来,眼见这便宜的白酒,又经不住健军们央求,只好来与杨志说些好话,杨志心道:“那一拨汉子吃了这许久也不见有事,这两个士子,身量单薄,也饶他吃了这许多时候,纵马下山,颠簸不起反复,想是无事。” 当下只好点头应允,健军们欢呼一声,抢了酒桶便分,那客人里却有不知礼的,偏生又来抢夺,道:“这瓢,也是俺们手头的,若要用,却要饶些酒来换。” 里头那记账的忙来扯住,道:“你这厮,好不贪嘴。一路的客人,看他许多人,这一桶能分几个?休要惹他笑话,瓢只借他便是。”又道,“你若不肯,工钱里须有亏欠,回头往主人面前,分说你这厮不是个道理,早晚辞了,休要怨俺!” 那汉只好怏怏而去。 众军汉急忙道谢,各自先吃半瓢,又舀了一瓢来奉承杨志,杨志口干舌燥,又教他等勾起酒虫,心想他两拨也都吃了,也不见事发,当下也自饮了,果然凉快许多。 陡然又听马銮铃起,众人一时鸡飞狗跳,那客人们也卷起朴刀来看,只见前路里,飞马来两人,正是方才里去那两个士子,年少的十分惊惧,待见了众人,连道:“好不是道理,前头路上,坐卧几十个汉子,凶神恶煞,好不怕人,远远见了,只怕他是强人,不敢路过,只好回来。” 那年长的又道:“正是!看他行止样貌,与书里所说那强人,十分相近,领头的是两个凶汉,一个矮小精悍,一个金发阔额,备有数辆大车,都是空的。” 不说杨志闻声色变,那几个客人,面面相觑,倒是那卖酒的汉子,拊掌大笑,道:“亏得你这厮们一番话,俺也饶了酒钱,就此去也!” 哪里能及,杨志只觉头晕眼花,四肢全无半分力气,砰然倒在地面里,此时早知已中他的彀,勉力掣朴刀要行捉拿,那卖酒汉子倒是十分伶俐,转入松林,与那客人们拍手大笑,都叫倒也! 杨志心内苦涩,渐渐迷蒙,隐约只看那客人们一行,松林里推出枣车,颠倒翻了,装上金珠宝贝便走,倒头睡去。 此时,晁盖九人都笑:“事成矣!” 天寿道:“前头果然是一行强人,十分目的便是这金珠宝贝,快些转走开去,休教赶来。” 哪里想话音方落,前头路上发一声喊,数十人拔足杀来,领头两个,一个身量粗短,一个金发阔额,一齐叫道:“好大胆,俺们口里的食也敢来抢?不留珠宝,一个在的,一个杀!” 他人多势众,这九人却也不怕,仗着下坡的路,拔足便跑。 不料行不数步,林外喊杀声震天价响,少说也有一两千条汉子,俱作官军打扮,四面杀住,纷纷叫道:“休教走了反贼,拿住有赏!” 怒起晁盖诸人,各自心道:“何曾先作了反?怎生这等称呼?” 天寿陡然一惊,看住那矮汉两人怒道:“原是赵大郎的人手,如此藏头露尾,扮作甚么官军来,可笑只为十万贯金珠宝贝,不怕江湖里嗤笑?” 她已认出,这两人一个唤作矮脚虎王英,略略改换了头脑,一时方才不曾看出,倒是这厮那一双眼睛,总不能改换,待记起个金毛虎燕顺,当时便知。 岂料那两人更是愤怒,骂道:“贼娘皮,偏不是你这恶婆娘勾结董平那厮,要坏江湖里打算?不见外头官军,都是那厮手下?” 天寿慌忙去看,松林外闪出一骑,双枪烈马,不是董平又是谁人? 第九十回 火烧曾头市 诗云: 浅河龙王自此停,通衢八方夜照明;当时只道风云会,可怜夜半百鬼行。 却说这松林里,那火势本便不十分大,只是燥热里教官军惶恐,这片刻早扑打干净,那健军数十个坐了纳凉,一面说些闲话,不防自林子深处,蓦然又出一行人来,当头一个女子,眉如春,眸似剪,笑吟吟拍手间,涌出百十个弓箭手来,笑问道:“这生辰纲,不如就此换了主人,诸君可愿么?”[] 那健军等众,虽是董平人马,毕竟厢军里出身,眼见羽箭之下不能有活命时机,怎敢抵拦?只好看他一行,将那金珠宝贝分作了百十份,各自负了,又将众人缚于林中,内中走出个大汉,目视沉睡不醒杨志半晌,悠悠一声叹,命教:“可怜也是个好汉子,且将他携了,只怕这生辰纲一事而后,天下再无他正经活人所在。” 女子笑道:“都是大郎好心——董平那厮,调各处人马严守道路,张叔夜旦夕可至,要上梁山,大郎甚么计较?唔,此且不论,奴只是好奇,大郎怎知他一行取生辰纲手段?倒是这几人里,倘若往后,只怕诸多麻烦。” 都说坐落八百里水泊,雁翎芦苇,残翅声里,便是个呕哑胡琴,咿呀呀调出个义气传说来。赵楚本当这梁山泊,只便它是个传说,舟楫渐远,声已不可再闻。只在那故纸堆里,间或一叶惊鸿,瞥得它憔损面容。叵料竟这世里,身临其境,平生不爱读书,又好读书,不知解,大略得当,便是那繁华清明河上,也不及这果然落草之身轻往水泊里的心。 便似前世今生,只这一处水泊牵连,恍然悠远,俱都连成一片了去。 黄泥岗上,崔念奴使个手段,既教晁盖他一伙成个惊弓的鸟,又将那十万贯金珠宝贝轻轻取来,又有岗下众人,迎头截住董平厮杀,方半日,那董平焦躁难耐,大叫一声单骑冲来,眼前前头林暗草密,追赶著那一骑翻眼见身过了林子不见踪影,当时气怒交加,奋力一枪刺去,半空里喀嚓一声响,原来势猛,那枪入了树里,情急间不能拽出,反教追赶那个回头来又一通乱打,待董平再复去杀,又不见了踪影。 当时教斥候:“休追杀他,衔尾只看去处,迫他入了伏圈,四面杀出,团团围困,待张太守到时,贼必为定!”乃教左右摇动令旗,调遣各方布置,又遣快马往东来搬请张叔夜急行军,董平自引一军,抄了近路往水泊边上等候。 且说赵楚一行,将那金珠宝贝,分散各自携了,又将那青面兽教人兜了,冲破董平的困,眼见方出郓城县,赵楚疑道:“这董平,号称董一撞,千难万险也不见后退,怎生区区两番战败,竟不引军衔尾杀来?必定有诈!”乃命众人仔细谨慎,将石宝发付五十斥候远近打探,往梁山泊里快马奔来。 行不半路,斥候飞马来报,道是那董平搬取了州府里豪强人家,引大部军马沿路早布下埋伏,只等众人入彀。又教探时,回报张叔夜大军已在东平府境内,其来何速。 事到临头,众人都道:“张叔夜数万军马,也为我杀个七零八落,谅董平这厮,能比张叔夜如何?迎头杀将过去,梁山水泊,近在咫尺,不怕他敢杀来。” 赵楚道:“非是这般说。这豪强之家,但凡能供给一路军的,莫不是长年累月江湖里行走的,自是知晓江湖中手段。董平既在黄泥岗上肯放心而走,自知我军必往他伏击圈里来,又深知彼处伏击,十分不易脱开。这官军设伏,大都以弓弩,这等豪强人家却不然,弓弩一应违禁之物,他也明面上须用不得,只好充作勾挠手,生出百十种拿人的法子,我处都是骑军,倘若撞入勾挠丛里,怎生脱身?须从长计议最好!”又问探子,“可知本地豪强出兵,各有谁家?” 斥候道:“本地以曾头市为首,远处又搬来独龙岗上三庄,其余大小豪强也有几家,都以这四家当个说话的。” 便聚起众将,又教石宝遣探子打听曾头市方向,赵楚命道:“这等豪强,本也是官府仇雠,如今勾结一处,无非要赚个清白出身。往常也听这曾头市好大名头,本想安定之后与他多个来往,叵料也敢挡道。这一路去西北,方是水泊梁山,定然郓城县外,勾挠手遍布,当时去不得。后头又有张叔夜追兵,耽搁不得,因此尽起兵力,各携明火,望曾头市而发!” 阮小七道:“不是坏弟兄们兴致,这曾头市,不说郓城县里,便东平府中也好大名头,看他虽有五七千人马,官府却奈何不得,何故?便是这曾头市,占了三处山,把住五个寨,内里三五步便设岗哨,外头处处都是陷阱,休说一二千人,便是数万人,急切攻打不得。” 赵楚却道:“所谓机关陷阱,无非因地制宜,具备马坑蒺藜而已。这曾头市,俺也耳闻日久,听闻他村口里,便有二千客人把守,不必说那寨中。只是前路为他锁了,进不得,退不得,倘若脱困,须使这出其不意手段——既是曾头市千人能过,必定有机关陷阱不及之处,只好劳顿时迁兄弟探查仔细,正好打他前部,一把火烧却一口恶气。” 时迁领命而去,众人便寻僻静林子里,一面算计张叔夜行军,斥候探马飞一般将讯息报来,渐渐已是天明时分,那时迁自外头翻将回来,据实报道:“曾头市三山五寨,自不必说,俺只捡老树林立处往里头探,果然是个凶险所在。只是前村,果然有二千客人把守,白衣短枪,个个骁勇。而后寨前,密匝匝布下马坑陷阱,颇有章法。外头马坑里,布著木刺蒺藜,上头遮了枝条,虚以浮土。再往里去,马坑内暗藏人手,不及细看。再要往内里去,却是他主寨了,天黑进不得去。”又道,“小弟身轻,前头那马坑上,倒也能行走,因此一一试探,终究探查出个道来,以将柳枝,一路布施,眼见天亮,正好掩杀过去。” 这田地里,也不必埋锅造饭,大略将些干粮并了清水吞下,赵楚道:“曾头市毕竟人多势众,此一战,杀入前村里,时候无多,必定主寨中接应来,不可恋战,休教他们缠住。只须谨记了,待杀入前村,休管好歹,一把火只管点起。”又教崔念奴与琼英两个引了女军并百余军,将那金珠宝贝此地看了。 有来报道:“那青面兽已是醒了,沉默不语。” 赵楚道:“临战之机,也顾不得那许多,且好生看待,待归来上山,好言劝慰。只是一件,倘若他要走时,将黄泥岗一时据实说他,去留自便。” 当时整起兵马,他这一行都是骑军,来去如风,方说去时,已在曾头市外,果然两绺柳枝,中间拱出个道来,蛇行曲折,并不十分利当快马冲杀。 时迁又往上头探察,并不有人动这柳枝,乃下马来,悄然步行数百丈往内,一声喊,执火杀入,那前村里并无人家,便是个镇军镇子,曾头市豢养客人,粗通武艺的,便在这里供养。当此时,曾头市风头一时无两,实力强横,十数年来便是官府也须赔尽好话,哪个敢杀上门来?这客人们养尊处优,本领许是没丢下太多,毕竟反应不及寻常江湖中人敏捷,教这一千余骑军四处点起火来,尚有诸多兀在梦中。 这前村,容积颇大,后面连同主寨,三面中只这南向有道路往外去,其余各处,设以拒马鹿角,可怜屋舍都是干燥木料,教这大火一起,哪里能扑熄得了?烟熏火燎,人马践踏,登时死伤无算。 主寨里也见此处火光起喊杀声落,情知前村为人所图,急忙分派一支小军往来探看,半路教邓飞迎面截住,一刀一个尽皆戳死,眼见这前村里厮杀正紧,邓飞又教人搬取帮手来,合了三五百骑,便在北面未曾着火屋舍后头藏身,要行伏击之事。 果然不片刻,不见小军回报的主寨里,又遣出一将,引了一支偏军杀出,当头那个,手持方天画戟,腰悬弓袋箭囊,正是教师史文恭。迎头看见,满地都是自家尸体,将这史文恭吃了一惊,脱口喝道:“果然是这天杀的反贼,不知死活,竟自投罗网来!” 一言方落,前头奔来一人,劈头三刀,来势如雷,史文恭双臂吃紧,虎口也为这三刀震破,心下骇然至极:“贼人里能有如此声势,又是个持刀的,必是石宝那厮,果然名不虚传。” 他本便是快攻雷霆般打法的高手,与石宝这般霹雳般雷霆一击也有异曲同工处,当时心下佩服,绰画戟要待厮杀,却见石宝所过处,又泼风般卷出一行骑军,少也有三五百人,当头一条好汉,铁锤翻飞,势不可挡。史文恭再接何元庆三锤,那坐骑也吃消不住,又教随后骑军掩杀,渐渐散乱阵势。 第九十三回 蓼儿洼三阮擒四将(上) 诗云: 翻江气焰欺蛟龙,一颈热血恨平庸;石碣阮母真虎腹,生子三人尽英雄。 何元庆那一对铁锤,右手百二十斤,左手八十六斤,大如瓮,错以铁棱,休说砸实,便是擦着,也须错骨分筋血肉横飞,曾索直面其下,眼角只一片黑影,天也没了色,地也没了胆,大叫一声我命休矣,慌乱支撑起器械,却要作个濒死一拼。[] 哪里想这何元庆最是孩童的心,眼见这人既怕得要死,偏要作出个模样来,手腕翻转,那锤便落了空,错著曾索额头擦下,劲风激荡,削落几缕散发。 苏定扭头看时,暗暗方舒缓一口气,却又见那何元庆裂开大嘴怪笑一声,不待曾索让开身来,双锤一并,直立马背,扭身又使个双风贯耳,曾索只得也使个铁板桥来,早教何元庆停住锤,一马拿过肋下,轻轻使个力气,将一条好大汉好悬夹死。 那苏定心内知晓,这曾家五个弟兄,最是戮力同心,倘若曾索此时有失,待回了曾头市,说不得那四个生生迫他独骑来寻仇,那时追之不及,何谈雪恨?当时舞起点钢枪,错转了马头,顾不得血淋淋臂膀,只在何元庆身后纠缠,他引那军,也是曾索亲近的,更不容他失,便在苏定后头,衔尾追来。 何元庆好生不解,无非个不打紧的人物,甚么用,这般着紧?心下也不细想,一手拎住铁锤,一把扯过半死的曾索,陡然转身大喝,将二百斤大汉,恍如棉絮般往追兵里丢去,那苏定慌忙接应,倒将曾头市庄客阻住去路,互相践踏,骂声不绝。 何元庆大笑,纵马追来,方行半路,琼英引女军护了崔念奴寻来,见面道:“孙安已因二百骑,得知张叔夜已在郓城境内,就地狙拦,董平骑军尽折,只好引独龙岗上三庄步军随后往曾头市而来。” 赵楚道:“张叔夜远来之军,知晓此处地理不明,又知王伦那厮心意,今日必比发兵来剿,至多顺董平请求,遣精锐前头阻挡。如此,五哥七哥,你两个并着时迁兄弟,往水边寻二哥,教取舟船早晚等候,待明日时,顺流而下,执了南山朱贵,休坏他性命,也休教这厮往山里发了响箭。” 三人齐声应命,赵楚又点五十知水性的汉子,阮小七是个地头蛇,抄了小路,一行往石碣村里而去,所余众人,便在半路里等候,不片刻,曾头市追兵果到,此番却是五虎替了苏定,转过山口,便见这一军在此等候,当时大为吃惊,到底曾升年幼气盛,一马当先来战,骂道:“反贼有何奢遮,这般托大?” 秦明当先迎住,不教冲破军阵。乱战中,石宝双战曾涂曾密,何元庆停住曾魁,王英李忠燕顺遮挡了曾索,走马灯似厮杀不片刻,山后喊声大作,曾氏五虎一起喜道:“援军到矣,休教走了反贼!” 崔念奴往来军里端看片刻,只看密匝匝蜂巢般军阵中,有一枝桃花正开得盛,知是大名鼎鼎一丈青,乃笑语琼英:“那里一位娘子,便是一丈青,大郎常赞她了得,妹子须留心那拿人的软索,休着她的道。” 琼英剔开双眸微微看去,尘土里不甚明白面容,手中拖住画戟,心道:“念奴要紧,如今都在我一人之手,如此意气之争,若教她有失,得不偿失。倘若孙安在时,飞马赶去,看她甚么手段,敢逞凶山东。” 一声断喝,胜负已分了结果,秦明鏖战曾升三十余合,毕竟随赵楚这许多日子,所得甚深,假作力竭让出个破绽,曾升挺身来刺,教他横扫一棒,伤了腰腹。那石宝奋发神勇,黄骠马咬坏曾密,劈风刀砍翻曾涂,乱军抢回,这厮倒也悍勇十足,飞身上马又来厮杀。那一厢,三将合力,早将个曾索迫得乱军里奔走。何元庆早将曾魁挟在马背,又往乱军里丢将回去——他似极爱这手段,大笑不止。 这厢分了胜负,赵楚喝道:“早日破贼,休误良机!” 马前邓飞按捺不住,劈头拦住一条锦袍小将,那人正切齿望定赵楚叫道:“反贼,可识得祝彪么?” 赵楚淡漠视他,竟不理会,画戟挡住了董平。 祝彪大怒,要来夹攻,奈何邓飞悍不畏死,急切间杀之不得,愈发恼恨。 那董平,此时方见赵楚手段,一条画戟,果然是个最合手的器械,并不如大枪般上下翻飞,来去只如闪电,刹那间刺出三五十个耀眼来,饶是董平骁勇,这等威势之下,骇然弃战而走,不敢直面——他那悍勇,乃是引一彪军乱阵里冲锋,这等对将,远不比史文恭——以赵楚之见,原本五虎将里,林教头方是对将最佳,先行缠斗,渐渐骄敌之心,待彼破绽多起,陡然奋起神威,只一枪,能刺敌马下。关胜武艺,自是精熟,却他那刀法,譬如山巅跌落瀑布,凌厉绝伦,只是太耗力气,三五十合过后,气势怠泄,神将便沦落一流好手。秦明如邓飞,只看力气,先番出击,便舍命来,近乎关胜,却不及关胜手段。呼延灼不曾见识,自不必说。 那厢里扑天雕李应,教石宝当面缠住,刀枪并举,战不十合时候,李应伏鞍而走,陡然回身叫一声着,石宝早得了赵楚叮嘱,教他知晓李应飞刀厉害。如今见他要走,心下便知,便是不曾分说,也暗自惊疑:“这厮枪法老成,不在花荣兄弟之下,怎肯十合便走?定有手段!”心下存意,果然方赶上时,扑天雕陡然回首,豪芒生于肘下,正是飞刀绝技。 石宝竖起劈风刀,当头一格,飞刀落地,挥刀起,第二支又落,再复一刀,砍落第三个,便在此时,那扑天雕大叫一声:“看我手段!”竟是六刀并发!石宝不慌不忙,缩肩让开两支,扭身闪开两支,双手扯住一支,口中又叼住一支。 睁眼看,那李应大笑道:“汝中我彀里!” 原来那六刀之后,尚又有一刀衔尾而来! 好个石宝,临危之际,竟暗藏一只手出来,风声抖动,腰间铜锤迎风破空,荡开那飞刀,余力也不止,一锤正中回马来擒将的李应腰眼,若非飞刀力道强劲,便是李应,也须落马。 这李应确不负扑天雕名头,见那铜锤并未伤他筋骨,蜡黄脸色微微红晕,竟又生出两把刀来,却不防花荣为人精细,乱战里并不斩将夺旗,牢牢将周遭看在心里,眼见石宝腾不得手来,一箭射中了李应肩窝,这一番,洞穿过去,那李应便是钢枪也使不得,遑论飞刀。 忽听喝声又起,原来李家庄庄客,要趁石宝刀未入手之机抢来攻他,教石宝错马让开,一手掐住一个,将两个作一双人槊,劈面只管乱砸。 至此,董平方知张叔夜数败于这军之手,实非天意,果然骁勇非人间所有。转目看时,一枝桃花翩然入阵来,绣鸾刀挡住追杀的赵楚,更教他开了眼界。 赵楚右手持画戟,左手里挥动了大枪,画戟不离董平后心,铁枪挡住了扈三娘。 董平自是不信世间能有双使长兵者,见状怒道:“扈家庄莫非与贼沟通,不肯出力?” 猛然作响,扈三娘往后而退,双目也錾红,忿然道:“将将识得,怎以死力来并?” 董平骇然又逃,那铁枪架住他双枪只一别,臂膀便似脱臼一般,如今方知扈三娘果然不曾作假,这贼酋,真真有不世手段。 狭路之上,五路主将尽为所败,从者哪里有心死战?教这骑军,第一个何元庆凿开血路,轻轻一冲,破出围去。只是毕竟他人多势众,乱战里,骑军也折损尽百,那庄客们大都江湖中手段,先戳马,再杀人,恨得赵楚厉声叫道:“待破贼,必往你各处拜会,彼时休怨!” 那祝家庄的,恼心最甚,知晓军伍里报功须凭首级,挥刀砍杀,崔念奴心下道:“山东传言祝家庄广有钱粮兵马,戮之而取,如今倒是个借口。倒是这扈家庄,刀不见血,虚声呐喊,莫非果然有缘故?” 她哪里知晓,临行之时,扈成胆小谨慎,牢牢叮嘱:“这一伙反了天的汉子,只消走脱一个,恩怨便有百倍,休逞一时之能,惹出这伙杀天的强人来。如今庄内与祝家十分不合,休江湖里了断自家退路。” 由是扈家庄人,尽皆谨记。 一时杀出血路来,辨明上下,望南山便走,董平惊魂初定,暗想道:“如今连番大败,都成就他不败金身,张太守便在左近,只消歇息半日,大军定来,如今若不能伙同他等衔尾咬定,岂非到头的功劳,拱手送人?”当时喝道,“张太守大军,即刻便来,这贼们睚眦必报,倘若此时罢手,功劳拱手送人,更教落个祸端,何不努力?” 骑军奔行半日,眼见前头苇丛艾艾,情知梁山泊便在眼前,赵楚道:“三阮并未妥当布置,如今奔入水边,反断自路,可往郊野里去,待明日早时,正好上山!” 石宝抹去满面血渍,笑道:“哥哥既有安排,想必山上王伦那厮,也有后手了却,只凭哥哥吩咐便是。” 便在那郊野里,飘忽不定,可怜后头五路残兵,远远能见人影,近了却无踪迹,苦了双腿,见天色黄昏时候,行也行不得一步,又教后头赶来孙安骑军自中心里凿穿而过,又损许多人马。夜半歇息时候,扈家庄的教祝彪一众好生奚落责难,若非董平策应,自家已火并起来。 堪堪挨到天明,前头远远里马蹄声起,那一伙已起了身来。 自郓城县那厢,官道上清凉晨露留不住烟霭,乃是张叔夜大军到了。 这一遭,正要成就英雄名声,毕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说。 第九十一回 决快攻 诗云: 蒙冤好汉史文恭,画戟如电叱域中;一朝相逢强中手,成就不败镇山东。 且说大军杀出曾头市来,行不百丈之远,见那村坊里作势的庄客,持刀枪涌出数百个衔尾竟敢来追,赵楚心有计较,道:“休与他捉弄,回马杀去,教他自行将那陷阱机关填了,往曾头市前寨中寨杀去,一把火,休论好歹,然后撤退!”[] 一呼百诺,这骑军,百丈之外回马,缓缓挤出阵势,各挺器械,登时一声喊,便那曾头市庄客方堪堪尽出陷阱前头,骑军便已杀到眼前,措手不及,又无约束的,一声喊,百忙里往后便逃,但听狼哭鬼号,教这骑军乱马践踏死伤近半,又往那浮土处踏足,纷纷陷落,那陷阱里木刺蒺藜,尽都上了毒药,中者伤口渐渐乌黑,惨呼渐渐消弭,竟这数百庄客,不过半盏茶功夫死伤殆尽。 军里恼起石宝,破口骂道:“陷阱勾当,本是寻常手段,这曾头市某也耳闻,江湖里号称豪强,怎生敢以歹毒害人?早晚踏平曾头市,老小不留!”倒是秦明仔细,看半晌那坑里毒钉毒刺,不解道,“看这手段勾当,却非中原所有,军中并不曾见——邓飞兄弟,可知江湖里有此等结阵法子?”邓飞俯瞰半晌,摇头不语,石宝厉声喝道,“江湖里也有使毒的,某却未曾见过这等手段。” 倒是段景住呵呵笑道:“哥哥们何必着紧在此?曾弄老儿,本便是金国人,女真出身,他那国,不施王化,以猎中为佳,休看手段,此又有何怪?眼见去得迟了,教他四下里再起出机关,非是我军之福。” 石宝道:“正是,且待杀入,最好冲破这鸟寨,拿了曾弄老儿,判他朝廷里人,敢与胡虏勾结,有甚么面目以我为贼?!”李忠在一旁叹道,“石宝哥哥哪里的话?眼见这朝廷,竟与金国勾结共伐契丹,他也有盟约,只怕这曾弄趁机招揽庄客,也在前些日里。” 赵楚登时将这打虎将刮目相看,有这等想,倒也非是无胆短视之人。 石宝一马当先,顺了土路杀入曾头市内,见那扑火的便砍,有来帮手的便杀,一路并不停留,一马直奔前寨关下,眼见关头锦旗招展,旗下立住数人,不待叫骂,身后花荣疾叱喝道:“兄弟留心!” 但听一声金铁交鸣,那艳阳下,刺剌擦出一溜火光来,竟是两支羽箭半空里交锋,毕竟花荣艺高一筹,那关头奔来铁翎箭,教他一支奋力一格,当啷坠落尘埃里,那花荣又起一箭,高声叫道:“久闻飞天君王史文恭武艺惊人神箭无敌,花荣领教!”手起箭出,并不惊鬼泣神,恍惚便是天地间一流气息,那城头却暴喝一声,沛然一条大汉奋力一跃,众人看时,正是方才依画戟持雀画弓者,便是史文恭。 倒是他躲开这一箭,心神松动不敢再持雀画弓,可怜后头挺旗三个庄客,教花荣那一箭自第一个心窝出,又入第二个胸口,再复出,没入第三个咽喉不见,一箭穿三人,如此神射,纵然史文恭,忍不住脱口高声喝道:“好神箭,史文恭不如!” 那石宝教他一箭,发作起心口恶气,高声叫道:“贼杀才,无胆匹夫,何不来决死战?” 史文恭立在关头大笑:“汝岂非无谋村夫石宝乎?某乃武榜进士,有名好汉,汝村野匹夫怎敢临阵斗将?速教贼酋献头来,尚可留汝等从贼者全尸。” 石宝怒发冲冠,后头奔出个矮脚虎,笑嘻嘻道:“石宝哥哥,你这手段,本是极好的,只是不知叫战本领。若论冲阵斩将,俺不如你,说起搦战,你却须让俺三分。” 石宝便笑,道:“可见兄弟手段,他若敢出,某取他项上人头为哥哥献酒!”王英催马往前,待要搦战时,后头赵楚漠然道,“兄弟且退,这等狂徒,杀之便是,何须费我口舌!” 当时分出一部人马,将这前寨上下各处点起一把火来,其余一部,缓缓押住阵脚,分开雁翎翅阵,中间拱出赵楚一骑,持大枪森然看住关头史文恭,枪锋直指其面:“匹夫史文恭,恶言辱我手足暂且不论,且来,某与你厮杀三百合,只为某看中你这画戟。” 于武人,器械便是性命,赵楚一言,强似王英恶语百倍,纵然史文恭心中忌惮花荣神射,怒发冲冠,喝令备起鞍马,引三百刀斧手杀下关来,当面戟指叫道:“贼安敢大话,画戟虽好,却在某手里,倘若本领不佳,看某杀你,正好这战马匹配!” 关头涌出长官曾弄,喝令擂鼓助威,赵楚褪去大氅,以大衫临敌,冷笑道:“老匹夫不必擂鼓传讯,待苏定小儿到时,已杀史文恭于关前。”史文恭催马而来,迎面手起一戟直刺,高叫道,“久闻大名,十分不服,来战!” 他怎不知赵楚大名?休说京师里传言,便是大名府中斗阵卢俊义不分胜败,史文恭自知其能不在己下,又知火焰驹雄骏,生怕一时不察失了先手。 赵楚哪里惧他,跃马一枪,将那画戟竟视而不见,史文恭画戟闪电般,如今心下却大吃一惊,不意世间竟有远胜于他的,忙将那一枪隔开,又使个镫里翻,两马相错时候,赵楚翻手一枪架开,照面便已交手两合。 关头鼓声震天,关下火光遮阳,远远十数丈外,便觉炙烤不能禁受,那前军铁器,俱各无声,凝立不动如山,虽阵型涣散不见架势,虎狼一般,关头曾头市庄客却觉那烈火焰里,突兀有森然冷气扑面,放眼看,那军衣甲破败面容黝黑,便是手中器械,早已黯淡,却在那阵里,血凝成甲一般有一道黯赤色光彩流溢,曾弄知晓,此乃百战之兵,可败,然不可欺。 言语间,那一枪一戟又交手三十余合,只看一把黑枪,全然不见枪法踪迹,似刀砍,似剑云,似枪挑,似棍扫,势大力沉,偏又快速无比,恍似一条乌龙,上下将个史文恭笼罩里头,画戟虽好,却为敌手压了上风,急切间奈何不得。 又战三十余合,远远烟尘卷来,史文恭大喜,正待觑个破绽展开本领时候,陡然间那敌手暴喝一声,突然直枪一挑,猝不及防,又落下风,走马要闪开架势,不及火焰驹快如闪电,前头截住去路,赵楚又一声暴喝,辗转平生得意本领,大枪圈住史文恭画戟轻轻一推,史文恭只觉虎口皮开肉绽,心慌意乱之下喝问道:“平生仅见,甚么手段?” 赵楚大笑,又复一枪,手腕处抖力时候,那铁枪竟分作两点梅花般,成就一把长剑,舞蹈似往史文恭手腕上挑来,倘若中了,手筋须断,大罗金仙也救他不得。 这画戟,乃是史文恭心爱之物,在他手里,败尽山东千百条英雄,珍爱如性命一般。只是情势危急,关头曾弄高声疾呼,史文恭无奈之下,只好奋力将那画戟往赵楚面目一掷,拨马便跑,又往身后看,石宝高声笑骂道:“史文恭小儿,小心之心,世间岂有暗箭算人的小李广?!” 赵楚一手接了那画戟,眼看十分喜爱,这戟,刃长尺八,与压柘木长柄牢牢楔焊,两弯月牙儿小枝,宽比手掌,长约儿臂,淬以百回火,勾勒出妖异的蓝。那画戟长柄,镂以百花图,头尾相接处,只妆饰以蓝缨,恍如跳动幽火。这画戟重有五六十斤,正是合手,当时笑道:“史文恭,倒多谢你画戟,此物今日归主,且教你看它张扬!” 将那大枪,得胜钩上悬了,倒提画戟指定烟尘来处叫道:“今贼俱至,众家弟兄何所为?” 千骑喝道:“散发而击,有何惧之?” 乃大笑,当先一马,劈面撞入当面来军里,原来正是曾头市大火号鼓,苏定与曾索不敢大意,只好依从往日教训,撤军回援,董平迎面挡住,及问时,毕竟不好直说,只好告之:“依史教头号令,鼓声大作时,便是强敌来战,坚守不得,市内无论老幼,但凡食我粟者,定要持械回援,倘若不力,纵然胜之,也该问罪。” 董平也当了成真,忙聚三庄人马来,教苏定两人引军先行,他自后来。 这苏定曾密二人,远远近了,只见前寨关前地已成赤,火如艳阳,苏定还则罢了,将个曾密怒自心头起,恶从胆中来,又知这一伙反贼非他能敌,便要苏定催军疾行。 哪里想这一伙来势极快,他方点整军马排开阵势,前头便已杀到。苏定看当头者红马画戟勇不可挡,情知必是前锋锐士,忙使点钢枪要来迎接,那红马极快,画戟极沉,只一戟,苏定险险落马,又一戟,刺中手臂,血流如注。眼见曾密不知死活独骑来挡,苏定骇地心胆俱裂,奋起平生力气,势如疯虎赶后连挑三枪。 赵楚不禁侧目,想必这汉子便是苏定,不想他竟有堪堪只弱史文恭半分的手段。这等快马冲击,一旦错马而过,便不可回头寻机,得了苏定援手,曾密惊魂方定,却不防赵楚身后便是何元庆,那双锤泰山一般呼啸而落,苏定不敢抵挡慌忙让开,正将个曾密大好人头献于锤下,只听曾密闻风丧胆一声惨呼,那锤头猎猎的风,已将那面目割破。 这正是: 将英雄大名,成就不败金身。 毕竟曾密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说。 ps:万恶的盗号贼,我那qq里啥都没有他拿去干啥?十来天了,找不回来,疯了! 第九十五回 蓼儿洼三阮擒四将(下) 上回且说晨露里烟尘滚滚,郓城县内杀出张叔夜大军来,董平使斥候与之交通,知晓赵楚引军正在前头,因此又要行那前后夹击之事。 赵楚冷笑道:“这厮们好一番算计,前番数万精锐困我不住,如今彼尽为败军,心胆尚在慑中,焉能困我?如今,切莫迟疑,直上梁山泊,往南山而行,一路多有沼泽,也好三阮行事,困他手脚!”一时俱发,这骑军一行,山东连番战,便是些流寇,如今都是精兵,待动时,便是后头又泼天富贵,封侯的功劳,视也不见一眼。[] 那董平一众,后头叫道:“反贼要遁入梁山泊里,休教走脱!” 一面摇动大旗,与张叔夜军呼应,又自分出一部,要绕道前头将去路掐断,看时,不知何处又得战马,竟是一彪骑军。 石宝喝道:“好知我军喜好战马,巴巴送来,休教他手里糟蹋去也——待俺冲他一阵,再夺三五百匹,山寨里也有个落头,不教王伦那厮嗤笑俺们一路奔逃!”赵楚绰起画戟,众人便知这中军调遣都在崔念奴手里,只听说道,“官军毕竟人多势众,张叔夜能臣也,固知我处心思,这骑军虽不甚众,倘若是我,定以之为饵,惑使一支人马抢夺,只消那战马里兑以药料,行必不能远。到时乃为我有,弃之不舍,方是累赘!” 于是居在中心,教何元庆与石宝两厢拱卫赵楚冲阵,又教孙安邓飞断后,将花荣置在偏先地带,要以神弓建功,将其余众人,纳之当中,金鞭遥指张叔夜中军,崔念奴喝道:“大敌当前,非特只要戮力同心,也须眼观六路,只见我金鞭指处,便是前锋所向。令既下,尽须谨遵,不可生贪婪之心!另,倘若官军追赶甚急,珠宝累赘,可弃之不顾!” 火焰驹极快,赵楚不敢纵容尽情,挽住缰绳顾左右而奔,越过官道,眼见冲突在前,陡然崔念奴金鞭又指它方,当时唿哨一声,这一泼骑军,恰似泼水般,官军面前绕出一个圆弧,擦过前锋,抛将出去。 可怜张叔夜引来大军,眼见骑军要行冲阵之势,半路里急忙扎住脚跟,方将圆阵结起,却教他晃过,待要起步再复追赶,已教落出好大空子来。那厢董平引五路人马与张叔夜厮见了,谓道:“此四路人马,便是左近豪强人家所有,闻听贼势浩大,要助太守一臂之力!” 张叔夜平素最是注重仪表,如今连日行军,虽郓城县里糊涂擦洗过了,满身征尘,鬓有霜花,面容愈发清矍,他尤如此,宗泽更是不堪。 那张叔夜便问董平:“贼既要上梁山泊,将军既为此地人,当知仔细,可有教下官?” 董平尚未答话,一旁祝彪道:“这贼一伙,既许以义气,便是他水泊里有安排,能有几多舟船?早一番,必然挪转不尽。如此,贼必留以断后,以全他弟兄义气,不如使军中健将,衔尾追杀,休教他从容又征舟船,只消缠住一个,贼便是大部入了水去,也须返身来接应,到时背水一战,我军部分好歹,休与他言论,只管一发杀出,囫囵总能据全功,他若不肯落水逃生,必成乱刀下鬼。便是他落水上山,那白衣秀士王伦,十分心胸狭窄,那贼酋既有一身本领,又是名满江湖的人物,大虫一般,王伦如何敢留?便他敢留,能挡太守大军几日?到时使一口舌伶俐之人,往山寨里下书分说,成,则贼酋成执。便是不成,王伦既起杀心,那厮们何敢坐以待毙?必起全力火并水泊之中,到时,他两个贼自相残杀,元气大伤,顺手除之,则易如反掌。” 张叔夜大喜:“善!便依你之见——既是你主见,当为第一路前锋,引你三庄人马衔尾追去。”又唤董平,“你可为第二路先锋,距前五里之外接应,若见贼踪,当同心杀敌,不可分了亲疏,待事成,天子面前,下官自有一份保举。” 两人应命而去,张叔夜又换大到关胜来,责道:“本选汝来,愿借勇力,为朝廷效命,如今以汝本部一部,作第三路先锋,又五里之后,接应他两路,不可怠慢,仔细军法处置!” 关胜点了郝思文宣赞三个,引本部五百校刀手而来,半路里宣赞十分不满:“一般为国家出力,张嵇仲太过,何必偏生责难我等?如此行事,好不教人心寒!” 郝思文自不肯多言,关胜叹道:“休说朝廷里争权夺利,本便是常事。你且看这一伙好汉,义气为先,慨然赴死,似有一段精气神,在他心头里共识。这般军,怎生落败?至此,张太守尚不知将他作平生大敌待,只顾剿杀心切,某心里,知今日这番追剿,张太守心内当已知端地,他是个清流的出身,先夺我大部军权,又教你我接应前头三路,只怕未必便是好意——休说他,我等须自己谨慎,莫教又入彀中!” 此处不提,且说祝彪心如烈火,一心只要雪耻,如今张叔夜将令之下,将三庄都交付手中,禁不住有春风得意的心,眼见扈家庄上下默然低头只顾赶路,李家庄上下,待他能有几个心服的?又看扈三娘怏怏不乐模样,将扑天雕李应蜡黄面目瞧将两眼,心下生出个毒计来,语道:“且慢——贼诡计多端,只怕前路里早有埋伏。扈家庄五百人,手段高强,至今未折一人一骑,堪称奇迹,当是久战之兵。你等且为前部,我在中军,李家庄上下,备作后手!” 若在平日,扈三娘少说也分辨他几句,如今竟一言不发,只将祝彪上下瞧将两眼,引庄客们离了大队,快步往前去也。 愈往前头走,官道上马蹄印便愈发模糊,渐渐不能清晰见到,那官道之下,便是成片的苇丛,密匝匝遮住了远近——原来这梁山泊,本便是河水泛滥造成大泽,所谓八百里水泊,只是水草丰茂最甚处,远远往周遭蔓延开来,却是苇丛之下沼泽湿地,如今久旱,倒也勉强可行得人。 那祝彪与李应随后并行,祝彪毕竟心头忌惮,乃道:“张太守既点我权作个主,上下合该有个分寸,只听朝廷里规矩,倘若上司为困,而下属发力不周,合当问罪与贼同谋,李员外,可知此事焉?” 李应为人阴沉多算,淡然横祝彪一眼,漠然道:“一般为国家出力,自然不肯如此。” 祝彪安下心来。 哪里想,渐渐已得水气扑面,梁山泊当在前头,祝彪精神大振,又看前头小道尽头,孤寂一片村店,酒旗迎风招展,前头有十数条舟儿轻轻荡荡,却不见赵楚一行骑军,乃大笑,道:“合该我等抢了先机,先将那里酒店占住,收缴舟船,断他退路!” 一语未毕,芦苇丛里一人笑骂道:“教爷爷好等,这番却往哪里去?” ______________________ 董平骇然又逃,那铁枪架住他双枪只一别,臂膀便似脱臼一般,如今方知扈三娘果然不曾作假,这贼酋,真真有不世手段。 狭路之上,五路主将尽为所败,从者哪里有心死战?教这骑军,第一个何元庆凿开血路,轻轻一冲,破出围去。只是毕竟他人多势众,乱战里,骑军也折损尽百,那庄客们大都江湖中手段,先戳马,再杀人,恨得赵楚厉声叫道:“待破贼,必往你各处拜会,彼时休怨!” 那祝家庄的,恼心最甚,知晓军伍里报功须凭首级,挥刀砍杀,崔念奴心下道:“山东传言祝家庄广有钱粮兵马,戮之而取,如今倒是个借口。倒是这扈家庄,刀不见血,虚声呐喊,莫非果然有缘故?” 她哪里知晓,临行之时,扈成胆小谨慎,牢牢叮嘱:“这一伙反了天的汉子,只消走脱一个,恩怨便有百倍,休逞一时之能,惹出这伙杀天的强人来。如今庄内与祝家十分不合,休江湖里了断自家退路。” 由是扈家庄人,尽皆谨记。 一时杀出血路来,辨明上下,望南山便走,董平惊魂初定,暗想道:“如今连番大败,都成就他不败金身,张太守便在左近,只消歇息半日,大军定来,如今若不能伙同他等衔尾咬定,岂非到头的功劳,拱手送人?”当时喝道,“张太守大军,即刻便来,这贼们睚眦必报,倘若此时罢手,功劳拱手送人,更教落个祸端,何不努力?” 骑军奔行半日,眼见前头苇丛艾艾,情知梁山泊便在眼前,赵楚道:“三阮并未妥当布置,如今奔入水边,反断自路,可往郊野里去,待明日早时,正好上山!” 石宝抹去满面血渍,笑道:“哥哥既有安排,想必山上王伦那厮,也有后手了却,只凭哥哥吩咐便是。” 便在那郊野里,飘忽不定,可怜后头五路残兵,远远能见人影,近了却无踪迹,苦了双腿,见天色黄昏时候,行也行不得一步,又教后头赶来孙安骑军自中心里凿穿而过,又损许多人马。夜半歇息时候,扈家庄的教祝彪一众好生奚落责难,若非董平策应,自家已火并起来。 堪堪挨到天明,前头远远里马蹄声起,那一伙已起了身来。 自郓城县那厢,官道上清凉晨露留不住烟霭,乃是张叔夜大军到了。 这一遭,正要成就英雄名声,毕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说。 稍后补上 第一卷明天结束 只剩下上梁山一件事了,从下午琢磨到现在,还没弄清楚这最后最多两回怎么写,今天不更了,明天结束第一卷。[] 明天恢复正常更新 电脑搞好了,不用再跑网吧了,明天中午一更,晚上会有一更,已写好一章了,拿不出来。[] 第九十六回 水泊陷白衣 诗叹: 拥据水泊号白衣,秀士生就偏狭皮;可怜本无出头日,奈何自稠予他稀? 又叹: 画骨不易前席虚,狼性偏爱逞虎躯;尤记东村托千鼎,几个智者本是愚![] 且说那大刀关胜,平生不知水性,教个阮小二,望定头脑一把渔网,好一似出水的鱼儿,断翅的鹰隼,眼睁睁教他倒拖住,渐渐水里一钻,不见动静。 要紧处,有来一骑,远远呼喝,阮小七识得,乃是打虎将李忠,当时喝道:“兄弟且慢行,哥哥今在何处?正将这贼们拿了,好往梁山泊里去!” 李忠飞身下马,持铁棍步行而来,人不能挡,靠近方低声语道:“这朱贵酒店里,可见那旱地忽律的人?那厮们狡兔三窟,崔大娘子早有计较,自引众家兄弟往山里去,哥哥携了孙二不足十余人,往郓城县里去也。” 阮小七大吃一惊,绰刀便要赶去,道:“如今那里,便是虎狼之地,哥哥不往山内寻王伦那厮讨要山寨,偏往郓城县去作甚?你且让开,待俺周遭护着,休教那贼们觑得闲来赚他!” 李忠急忙阻拦,道:“七郎怎生忘记崔大娘子?她既有分说,必然有取山寨手段,只教俺来传讯,教你休要与他等纠缠,早早驾了舟船,水里只等讯息,这两日,便往山内去。” 阮小七怒道:“计较思虑,哪来这许多念头?他水泊里,也无非几个弟兄,王伦甚么能耐,能与哥哥比?引军杀将进去,说得好,留他作个牵马坠蹬的,说不好,一刀杀了,岂不方便?” 李忠只好说他,道:“七郎激烈性子,自是好。只是要图大事,须往后有江湖里好汉纷纷来投,王伦那厮,心胸偏狭,一刀杀了也是方便,若教江湖里坏哥哥名声,所误是大。自起事来,你可见崔大娘子所算有遗?必然遣哥哥往城内取朱贵那厮,当是要独身担系诛杀王伦那厮的名声,如此大事,崔大娘子一介妇人也能担当,你我堂堂汉子,岂能避而不当?” 阮小五方以手扶额,拿眼将李忠上下打量,李忠好不尴尬,又道:“莫看俺,哪里能有这精细的算?哥哥往城内早去也,俺临行时,孙安与花荣两个这般吩咐,只是如今不知大娘子究竟怎生个算计,以花荣的见,荡一叶舟往水泊里去,迎面撞着王伦那厮,千万一箭远远结果了性命便是。而后便是哥哥回头责罚,也无关要紧。”阮小七叫道,“正是这般的说,也甚是好,如今拿了官军几个将,押解往彼处会和大娘子去。” 那一处,关胜随来只郝思文并宣赞两个,前头只个扈三娘不曾着手,三人相对无措,生恐坏了关胜四人性命,不敢追赶急迫,只见这渔汉们撑起舟来,荡开水波,浩渺水里一头钻将进去,渐渐不见踪影。 不片刻,闻声惊惧张叔夜催马引军杀来,当面只见三人凝立无策,怒问曰:“怎不使斥候紧跟,贼人今在何处?” 扈三娘也不受他节制,闻声发作道:“太守指责,好生无端——你既知反贼要图梁山泊,怎生青州好一片大地,任他驰骋?如今已到了郓城县,不见调集水军水泊里拦截,反惧他势大,借口劳军困顿整歇这许多时候。看如今,我三庄只来助阵,反教拿了祝彪,又拿了李应,往常便是你朝廷里的话,道是我这庄子里暗藏甲兵图谋不轨,倘若水里也能来去,又拿甚么来说?剿贼,四处落了好,都是你这当官的得利,肯调水军船舶来,自使人追去,如今倒要教我等赤身入水不成?” 曾头市几人好不尴尬,一面只好说些好话,张叔夜不肯信他果然有助阵的心思,眼见关胜为阮氏三雄拿了,便以不肯死战出力之名夺了郝思文宣赞副将的职,令小将岳飞统领偏军,一面戒备三庄人马,也知这等江湖里人,如今压迫不得,节制不住,只好一面教扈三娘领了,却将他千余人,远远打发往前头去:“梁山贼酋王伦,本是个士子,当有羞耻之心。如今用人之际,征召他为朝廷出力,最是合该。且容修书一封,使人往水寨里说他,倘若反贼敢往投靠,教他拿住,算作大功一件!” 有将劝道:“倘若王伦果然有为朝廷出力的心,不必修书,他自来投。太守以功名利禄诱他,便是事成,此人再无立足之地,不如调集水军,只管将那一伙反贼困在梁山泊周遭,不怕不有剿灭之时。” 张叔夜喝道:“贼既落草,士子脸面已丢弃殆尽,遑论羞耻?许他出路,已情不得已,安敢为贼人算计?若非用人之时,定然重重责罚。” 宗泽心内明了,张叔夜并非信赖王伦,只是倘若不借他的手,便须调集水军,须躲不开朝廷里耳目,教浊流那系耳闻,天子面前一表奏去,须是张叔夜担当干系。更有这许多日子来,张叔夜数万大军,赵楚手上不曾讨半分好处,若使水军来,再若有失,他这主将,再也当不得好,只怕济州知州,也该换了旁人来。 果然这张叔夜喝退部将,沉吟使人取了名帖书信往水军调集人手,却不教登州水军开来,帐下多有深谙争权夺利的将领,均已知主将心思,有那本要来仗势捞取功劳的,早已动了心思,越发不肯出力。 又那扈三娘引了三庄人马,生恐再遭三阮水里突袭,不敢分散,心下吃着张叔夜的火,哪里肯卖命搜索?只想寻见那一伙,将自家的人换回,就此回了独龙岗上去也。 但说赵楚引军,绕开张叔夜大军而后,半路里只在梁山泊周遭落脚,正要使人往南山来取三阮并船上山,崔念奴寻来,语与他道:“大郎要上梁山,那白衣秀士王伦,只怕畏惧官军势大,水寨大门也开不得。我这里有上中下三策,大郎自度之。” 问之,徐徐乃道:“上策,谓之快刀斩乱麻,大郎引花荣将军,只你两人驾舟先往水里去,水墙下,王伦畏于你大名,必然现身来见,远远一箭射杀这厮,我自引大部随后便来,撞开关门,将大小不愿从者尽皆屠戮,从此夺取山寨,张叔夜连番大败,朝廷里清浊两系必然争端,此人虽有清明,却是个爱惜自家身的,必不肯调集水军,反将罪责推卸下去,如此,三五月内,朝廷不能遣得力人马来攻,事可成。” 赵楚踟蹰道:“要图大事,如今只一个义气的名声,断然不能坏了。此策虽好,终非良谋。” 崔念奴笑道:“也有个中策,大郎也知,王伦非有容人之量,果然要往梁山泊里做大事,断然不能屈居此人之下——既如此,左右都须夺他的位,然则此事,我等都做得,大郎唯独做不得。大郎可引一支小军往郓城县里去,夺了朱贵酒店,一面散步谣言,坏他朝廷与山东各路土豪的交好。我却引一部人马,荡舟山里去,大郎不见,王伦便不好公然推拒门外,只消使一二人入关,我定可说动山内鲁智深林教头,多则二三日,少则半日,拿了王伦,也不伤他性命,却来迎接大郎上山。” 赵楚沉吟片刻,再问:“下策如何?” 崔念奴淡然道:“最是容易,大郎自缚,送于张叔夜前,王伦不再有大郎威名赫赫威势压迫,这千余大军,正好接手过去。” 赵楚大笑:“你这上中下,倒是说的一番好——便依你的心,使这中策。我自引孙二往郓城县里去,此处要紧,交付予你。且休管那许多,倘若王伦这厮果然有甚么龌龊的心来算计,只管一刀杀了,杜迁宋万两个,虽有义气之心,终究王伦手里,不曾接纳亲信。林教头处,我也有些恩情,必然不能轻易举动。须谨记了,长久打算,方是后招,为今之计,我心里最要紧的,便是如今这千余弟兄,便是念奴,事情紧急,临危关头,当不得那许多计较,有这千余弟兄在,便有往后基业在。” 崔念奴笑道:“我固知大郎必取中策,故而以言试探。你自去便是,我自知晓,果然王伦敢有伤害之心,一刀杀他,如杀机宰犬。你此去,虎狼之穴里,休要计较太多反教拿捏了,张叔夜虽有才能,心胸却甚狭窄,清浊之争,以将此人拖累,不足为虑,我视他数万人马,土鸡瓦犬一般。王伦,一介草寇,休说这两人,便是再有千军万马,败他只在股掌之中。” 当时点了孙二,又取机敏者数十人,一行绕开官道,抄近路往郓城县里而去。 崔念奴便教女军取众将来,语与他众人道:“大郎江湖里威名赫赫,又有数败朝廷大军担当,一人在,梁山泊便不敢动心赚我,因此使往郓城县里,他非平日所见果然无谋,往后自知,彼处不容牵挂。如今,后有张叔夜大军,前头王伦小儿必不肯收留,只怕更有觊觎晋身之心,诚然危急。” 石宝目视花荣道:“这有何难?大娘子且安心引大部在此歇了,我与花荣兄弟两个,请三阮取小舟一停,就此只身往水寨里去,请见那厮,远远一箭射杀,长驱直入,易如反掌!” 邓飞也道:“正是!王伦甚么能,倘若留他,莫不教众家弟兄受他节制?许我三百弟兄,驱船上山,登城死战,旦夕请哥哥山寨里坐了大,引众家弟兄,反他个底朝天,如何不好?” 崔念奴只教稍安勿躁,正要使时迁往外头探查路径,李忠引三阮归来,见面将所拿四将献上,众人大笑,道:“三阮兄弟好不爽利,都是一家弟兄,怎地你三个先得了功劳?” 阮小二与众人方是初见,一面相见了,不觉有隔阂处,大喜而倾心,乃大笑道:“弟兄们在青州大地,将个张叔夜杀得灰头土脸,好教俺水泊里向往,拿他四个,乃是本分,便有些许功劳,怎与弟兄们相比?休要打趣,一家弟兄,各有手段,赵家哥哥心内早有底细,争论长短,没得坏了情谊,最是不好!” 崔念奴拊掌而笑,道:“本正要劳苦时迁,三阮来,梁山泊便在案上。我且问你,倘若张叔夜欲遣人往山寨里与王伦私通,何处可上山?” 阮小二道:“自是水路——大娘子且安心便是,周遭渔汉向导,俱是自家弟兄,生就只为义气不怕死的骨头,休说张叔夜许他千金封侯,便是给个皇帝,那也不做。那厮们若要遣人上山,必然往周遭取渔船向导,只消入得水去,自寻俺三个来。” 崔念奴大喜,使他三人,往渔汉们平日里聚集地处等候,撒出探马斥候四面探听讯息,果然夜半时候,阮小二来报,道是张叔夜遣使,取本地渔汉作了向导要往山寨里去。 崔念奴一面教三阮引船在水里惊扰官使使他只好回身,只等上山探听的时迁回报。 天色方明时候,时迁归来,报道:“梁山泊四个头领,杜迁宋万本不管事,也无三分本领,都在王伦掌握之下。林教头自上山后,颇不如意,后头林娘子上山,使女锦儿本是个跳脱性子,整日里四处走动,教山上贼们动了心思,好悬与林教头火并起来,王伦那厮,为免林教头做大,后头又去了花和尚鲁智深,一时奈何他两个不得,只好教两人往后山里去值守,俺夜半时候潜入去看,那鲁智深是个知恩图报的,又十分看不得王伦行径,唆使林教头开关引我等上山,林教头犹豫不决,十分为难。” 又说:“王伦那厮,深居水寨当中,这几日绝不轻动,偏又贪财得紧,竟敢教人往山下劫取官军粮秣辎重,所获颇众,今日方劫了一批,听林教头口吻,明日当是杜迁引人下山,便在当路上。” 崔念奴冷笑道:“合该这厮走运——且吩咐阮二哥,教他使那向导兄弟,明日清晨时分载官使自后山上山寨里去。”又取来骁勇果敢弟兄三五人,教他等各怀利刃,又贴身藏了一封修书,扮作官军模样,便在山下要道里埋伏,教以如此这般。 这一时计较妥当,后头转出琼英来,说道:“三阮弟兄所拿四将,关胜李应倒是安稳,那董平几番要挣脱,祝彪却要一心求死。” 崔念奴漠然道:“倘若果然要求死,杀了便是。那青面兽杨志,情势好歹?” 琼英笑道:“这一个,倒也颇累自家兄弟,听闻便在梁山下,决口不提要与江州蔡九处说明生辰纲失却一事,与看守弟兄,竟也分说些武艺,看似十分相得。只是他尚不知那生辰纲便在我处,念起黄泥岗上事情,咬牙切齿只恨那一伙贩枣子的客人。我与那几家弟兄交代过,且过些日子,便可将大郎说出那番变故说予他知。” 转而又十分不解:“大郎怎知今岁生辰纲,必然要教东溪村那一伙劫取?” 崔念奴自也不知,两人相对问答半晌,终尔不能得解。 又一日无话,待天黑时候,三阮归来,报说扮作官军那三五个弟兄,已教下山劫取粮秣辎重的杜迁取上山去。另有向导渔汉使人来报,说是官使自后山上,果然见了林教头与鲁智深,鲁智深勃然大怒,林教头默然无语。 崔念奴笑道:“大事可成,又须劳动时迁往林教头处走一遭——那官使,与王伦商议着甚么?” 阮小二道:“那一位弟兄,是个精细人,不曾入内去见王伦,却说那官使颇为自得,许他事成之后许多恩赏。” 崔念奴嘿然冷笑:“本要留他一命,叵料自断前途——教花荣邓飞二人各引三十人,调小船四只停用。”又教琼英如此这般以备不测,取了时迁来,将赵楚留来一封书信,教他夤夜送往林教头手中。 那书信里说的明白,十分言辞恳切,只说如今迫不得已,倘若林教头能看江湖同道面上,说动王伦暂且接纳众家弟兄落脚,官军退后自去。并有个说头,道是赵楚自知王伦不能容自家上山,已早先往别处避身去也。 天明时,时迁归来,问之,果然见了林教头,当时鲁智深在一侧问道:“既有兄弟这般身手,秘使潜入山寨里刺杀王伦易如反掌,如何不肯轻动,要行此不智之举?” 时迁当时答道:“虽王伦那厮,非是同道中人,毕竟也是江湖里的,更是梁山之主,如何能行此亲者痛仇者快之事?只盼教头施以援手,千余弟兄,就此感激不尽。” 林教头并不十分应允,却也不曾拒绝。 翌日午时,轻舟载一行三十余人往水泊里来,过蓼儿洼,又入芦苇荡里,行不片刻时候,水气中金沙滩遥遥在望,半山腰上断金亭也清楚在眼。 前头自有王伦军士拦路,问明情势,喝道:“且容通报!” 不片刻,白衣一袭,施施然自关头现身来,果然不肯接纳,推说水泊狭小,愿赠以金银,那关门却不肯开了。 陡然间,邓飞指定王伦身侧几人大声喝道:“那三五个,岂非张叔夜军里将校?寨主不行江湖义气倒也罢了,如何竟与朝廷勾结,莫非欲自绝于江湖中也?” 王伦心中懊悔,这三五个汉子,本是昨日杜迁下山劫粮时候带回,手持张叔夜书信,道是自知山寨里人心不齐,愿以那五十余车粮草,以安王伦众人的心。 王伦也是颇有才学的士人,看那书信,竟与前番到来官使手持的不见差池,他哪里知晓,崔念奴在京师里时,才学并不在赵元奴李师师之下,最使人称道的,便是她一手小字,世间名人,俱能描摹十之八九的相像,便是天子赵佶一手书写,她也可以假乱真。 当时信以为真,好酒好菜留在身边供应,如今只听反贼来投,便要跟随上关头来见。至此,王伦知晓这三五人心思,暗道:“张叔夜忒地可恼,我既有报效朝廷的心,怎教这等腌臜汉子来坏名声?” 索性撕破了面皮,戟指喝道:“把你一伙反贼,我既生弃暗投明的心,引山寨弟兄寻个好下落,怎生不好?今日且看江湖同道面上,你等快些离去,倘若教我心头火起,引军杀下,就此拿了,岂不最好请功?” 花荣大怒,掣弓一箭,将那纶巾射落下来,厉声喝道:“果然白衣黑心,好个不知廉耻的王伦。来,我便在此,只管来拿,你敢出关,定然这一箭,绝不留情!” 慌得个王伦慌忙要走,那三五个汉子哪里肯教,一面扯住道:“寨主既要为朝廷出力,如今正是斩草除根时机,莫非仍有做贼的心?” 王伦面色赤阴不定,早些时候,后山林教头那大虫来寻,便要他接纳山下千余好汉,王伦愈发恼怒,再不与林教头面子人情上推脱,一番斥责怒骂,将林教头赶往后山来,又教宋万引人看管。如今一不做二不休,放着这三五人在此,倘若出手擒拿关下那一泼反贼,岂非大功一件?只是这反贼悍勇,如何是好? 有人献计道:“他都在渔船上,何不以乱箭攒射?只要箭头沾染油渍点了火,不愁不能一举成擒!” 王伦大喜,暗暗喝令喽啰上下制取火箭来,自关头探出半个颜面,诱使不教关下离开。 哪里想,陡然间,后山里一声喊,迎头杀下一条赤条条花和尚,手持禅杖将看管喽啰一面打杀,可怜宋万,哪里敢拦?那花和尚尚未杀上关来,又跳出林教头,一手持蛇矛,一手持钢刀,大步如风席卷而来,喽啰们哪个不知林教头大名?谁敢阻拦? 教他劈面一掌,掀翻了慌忙闪避的王伦,那王伦破口大骂:“忘恩负义的畜生,要教江湖里不齿耶?” 林教头将那蛇矛迫住王伦心腹十来个喽啰,横刀胸前,厉声叫道:“且都看了,俺林冲,绝非为图寨主一位的小人,王伦这厮,心胸偏狭,置江湖义气不理,与朝廷勾结要图好汉,俺今日杀他,自以后厚葬,报他当时收留恩情!” 关下崔念奴使个眼色,花荣收了弓箭连忙叫道:“教头且慢,莫坏寨主性命,教江湖里小人生坏教头名声!” 林教头嘿然冷笑,一刀下去,枭了王伦手机,血淋淋提起往关下一丢,喝道:“敢有不从者,以此贼为例!” 鲁智深将那三五个汉子瞪住,骂道:“洒家平生最恨,便是这些泼才小人,天下的人心,都是他等坏了!” 当时要打,那几人一声大叫,自关头飞身扑下落入水泊里去,片刻不见了踪影。 那关内喽啰,眼望执刀挺立林教头,眼见杜迁宋万也匍匐尘埃里不敢直视,谁敢再有二心?一起叫道:“愿听教头号令,奉教头为大。” 林教头早知人心冷暖,哪里将这话放在心头?踢翻了挡路几个,喝令打开关门来,关头上叫道:“俺自忖并无大能,此番杀死王伦这贼,只因胸中一口恶气,并不为寨主之位!你等若要依俺,当知世间有两人,俺家破人亡,高俅那厮步步紧逼,往日友朋,转眼成仇,天下之大,只这两位,一个千万里风餐露宿护卫左右,一个素昧平生,只因承诺,将俺家小周全送来团聚,因此得罪朝廷。有这两人放着便在眼前,何必舍近求远,将寨主之位拱手他人?” 鲁智深避开,喝道:“洒家只是个客人,孤身走天下,叵耐理会那许多,休拿鸟事捉弄洒家,好不教不得快活!” 林教头便令喽啰收敛王伦尸身,教以针线缝合葬在后山,自往山下来,高声叫道:“赵大郎人间英雄好汉,何不来山寨担当大事?寨中人等,俱无不服!” 这正是: 怒龙张目,华草初生。 又道: 一朝虎归山,他日啸中原。 毕竟怎生图得大事,梁山聚义,五国鏖兵,要看下卷分解。 第一回 火烧连营(上) 开卷有云: 二十年来睁血眸,平生不爱封王侯;那年坐断神州府,心有猛虎拒回头。 又云: 铸锻斩马九十九,深院嗅花论春秋;一朝马踏山河振,满庭姹嫣说起休! 诗赞: 樱口桃桃唱词酬,谁知袖中笼商周?一时脱开囚凤兕,铁甲帐中点王侯。 话说梁山关门打开,林教头自关上大步奔下,迎面只叫迎迓来投英雄,一面问道:“赵大郎今在何处?王伦既死,山寨不可一日无主,只请上山主事,好教江湖归心!” 念奴跳上那木码头来,远远道:“教头且慢,都说强龙不压主,教头胸怀,大郎十分钦佩,今日来投,只为天地无路,既是王伦心思狭窄,敢请教头做主,我等只需容身之处,不敢觊觎寨主之位!” 后来鲁智深心下略安,虽说这王伦着实不是个好,然毕竟梁山水寨,乃他一手造办,倘若赵楚大军仗势压人,情不得已,他却心内有不忿处。如今不见赵楚,自知崔念奴全心做主,既有这番话来,明知梁山易主在所难免,心内总能多些好的念。 林教头不见赵楚,便生疑惑,问道:“何不见赵大郎?莫非张叔夜大军衔尾紧随,不能脱身么?” 念奴道:“多劳教头挂心,大郎往郓城县里去,也有些计较,须早些安排已定。只请教头做主,坐了主位,容我等一席之地足矣。” 当时喝令,将众大小喽啰聚拢金沙滩前,林教头取两把交椅,上头按定一个,又在一旁放住一个,立定身来喝道:“赵大郎义气深重,名满天下,我等啸聚山林时,小小郓城县不敢攻打,他自青州骑兵,连番杀败张叔夜,如此人物,何不请上山来,你等众人共聚麾下?俺如今杀王伦,只为这厮心胸狭窄不容英雄,非为寨主之位。” 又请念奴道:“大娘子既为赵大郎知心的,当可做主。如今山寨,内不足七百喽啰,又无明日计较,朝不虑夕,如今两处合兵,当先退张叔夜大军,再复计较杀败朝廷来援,以保数千弟兄活命,不可推辞,休教林冲小看!” 崔念奴又复推托,一旁阮小七恼道:“好不爽利!山下张叔夜,恨不能尽戮我等头颅,好染红他锦带,区区寨主,又非皇帝,坐甚么不得?若俺哥哥在,定不左右推阻,如此迟滞时机,反教张叔夜那厮有机可趁,恼杀人也!” 鲁智深也道:“阮七郎所言甚是,情势紧急,赵大郎不作寨主,教头莫非要坏义气名声?以赵大郎名气威望,山寨之主作得,旁人闲话说不得。依洒家看来,教头安排最好,待杀退张叔夜,山下迎来赵大郎,最是好计较!如今众家弟兄,非是山寨里喽啰能比,久与朝廷厮杀,颇有心得,正该两厢合兵,老卒携新手,大娘子谋略出众,暂且代赵大郎发号施令,莫有不从者!” 崔念奴乃慨然道:“承蒙抬爱,便代大郎暂且摄了,待杀退张叔夜,大郎上山,自有他忖度计较。如今情势紧急,我只在侧,暂且僭权。” 便在正位之左,依着交椅坐了,令三阮携小舟往山下取众军马来,不片刻,山上人喊马嘶,好不热闹。 众人便过金沙滩,又上断金亭,待入聚义厅时,原先王伦那交椅之左,林教头早令喽啰依金沙滩上座次添上一头,请念奴上头坐定,乃道:“常言道,无规矩不可成方圆,军无上下,譬如刀剑无锋,奴家僭权,暂以能力手段,先排开座次,但有差错,只盼担待!” 当时道:“林教头心胸开阔,非特大郎,诸君心甚钦佩,请列以左首,不可推辞!” 林教头也不推辞,当先坐了。 又令:“孙安老成持重,调拨三军,人尽钦服,请以右首列坐。” 又令林教头下,以此坐了石宝、秦明、三阮、杜迁,孙安之下,花荣、邓飞、秦三宝、燕顺、王英、宋万就坐,又令:“此地各处战将,另有几位弟兄,并不擅长,功劳薄上,也非斩将杀敌计量,其功劳,譬如时迁段景住者,非浅也,请列以后排左右,计以旁功。其下,算计辎重粮秣,有郑天寿。考较船只供应三阮,有玉幡竿孟康,功莫大焉,往后多有劳顿,请以之下。” 而后目视铁面孔目裴宣,道:“大军进退,不可怯懦,不可贪婪,大郎初时便设军法官,位在众人之上。又有李忠,旧伤未愈,愿请以为副手。这两位,监督进发退却,众家弟兄多是江湖里好汉,细节处只怕有亏,倘若犯事两位手上,不可念情,便请两位,主位之下多添两席,一一分作,诸君以为如何?” 众人见她一介女子,调配得当人不能及,均十分钦服,齐道:“大娘子处事公道,正合心意,并无异言。” 又看琼英,笑道:“琼英有征战之能,大郎初起,便是她一力推重,如此功劳,奴不能知怎生处置,只好我座之下,再添一席,倘若何处不能有大将,便请妹子往去,如何?” 这一番排座次,人人钦服,又在之下,教众人各自引军,命王英燕顺杜迁宋万四人:“山寨里共有七百又八十人好汉,不可无统领之人,为防官军偷袭,请王英引三百人往后山驻扎。” 王英喜道:“倘若有失,愿提头来见。” 又令燕顺引百五十人在前山金沙滩上驻扎,接应往来弟兄。 再令杜迁宋万两人:“你两位,并不能熟知阵前冲战,也不深知张叔夜狡诈,各自手里,兵少将微,各引两百人,我再取骑军一百交付,彼此长进,如何?” 这两人,自知平庸,心内本当这一番调拨,自家也只是三五十人喽啰头目的命,叵料也能列席座次之上,各自欢喜。又见念奴调配得当,哪里能有异议?欢喜处,不提。 将这两人,又遣往左右水洲里驻扎了,四面看定。 而后念奴方道:“孙安一路来,劳顿苦思,引军再战,只怕也力不从心,请在山寨里坐镇,统领中军三百。” 孙安目视林教头,心领神会,慨然应诺。 念奴便分了调拨,一面令阮小七与时迁段景住三人往山下探听官军讯息,一面另有安排:“便将所余千二百人,就此分作三路,林教头引军四百,以秦明鲁智深邓飞为辅,充作先锋。再令花荣为主,引邓飞秦三宝二将,辖军四百,为第二路。而后两百,奴自留五十,其余众人,均由石宝统领,你这一路,就此下山,并无兵法安排,只你这一路,外出三十里,三百里,均不过问,只要你等昼夜往张叔夜军营内外,不求杀敌,只要疲惫于他便好,也须教张叔夜得知,我军尚未上山,只在左近,事成之后,记你次功。” 石宝大笑:“此事最合我意,就此去也!” 又令琼英引本部女军会和那五十人来:“奴在山下,便是中军,妹妹不可须臾离了左近。” 外头恼了何元庆,大叫道:“排座也不见俺,这也罢了,唯独下山厮杀,莫不是大娘子看俺本领不济,只怕教官军捉拿了去,要哥哥回头来救?” 念奴笑道:“你却不是安排在此的,秦三宝本是掌旗亲军,如今眼见教你夺了,大郎甚为喜爱,奴怎生个安排?多半待他回来,仍旧还你中军护卫便是。” 何元庆不依不饶,只是道:“既是中军护卫,哥哥不在,中军莫非也便不在?大娘子好小瞧人,要掣中军大旗,俺看谁敢来争?” 当时怒气冲冲而去,琼英埋怨道:“他是个小孩儿脾性,你偏来挠他发作,值甚么当?” 念奴笑而不语,鲁智深笑道:“这一个,洒家颇是喜他。大娘子莫非要借他神勇发作?如此激将,倒也够了。” 念奴道:“也非只是如此,他是大郎定的中军擎旗,又有些成就的余地,如此排他的座,却要坏了大郎打算,只好借他的怒火,多几分余勇耳。” 再令阮小二阮小五:“二哥五哥,本一身本领,不该只作舟船之劳,只是如今水军并未见形,人只石碣村里百余弟兄,船只数十条渔舟,要往山下去,非你两位掌舵而无人。” 阮小二笑道:“俺弟兄三个,平生亲爱,只一个老娘,哥哥将俺作好汉子待,俺们便三条命,自此交了给他。要用甚么处,便是甚么处,无谓挑剔。” 众人自此方知,赵楚如今麾下,良将多员,各有本领,却他最是敬爱的,便是这三阮。只是这等好汉,活脱脱便是一诺言九鼎也不换的,也无人不忿,林鲁二人心下唯道:“这三人,勇气十分,手段却不曾见,赵大郎如此厚爱,必是英雄好汉,且看他甚么能耐,能教上下服心?!” 时在黄昏,阮小七飞舟来报:“张叔夜遍寻我军不见,径在山下水边扎住鸟寨,惧怕我军突袭,紧贴十分,倘若风起,一把火可教他再受苦厄,烧掉这厮一段前程,恁地可恶!” 一言既出,众人动心,林教头道:“值此六七月间,敢在水泊边上连营扎寨,却不知如今风向,并不分南北,糊涂卷来,恰似个旋风,一把火,闷也闷死他在营寨中。” 崔念奴听他等计较半晌,都是要趁夜下山突袭一把火的,当时笑道:“张叔夜也是名将,焉能不知天时节气?他必知旋风将起,因此以连营要诱我出战。此时,他并不能知我军已上得山来,遍寻不见,只好出此拙劣却足以诱敌的计,倘若今夜下山,正入他彀中。” 恰似一泼冷水,将众人热火当时淋将下来,众人都知她既有此言,必然无差,花荣问道:“既如此,计将安出?” 崔念奴哂然笑道:“毕竟这般诱敌之计,足以瞧出张叔夜已然心急,若非如此,只消与我煎熬便可,待与山上联络得当,趁我军乘船下水,他内外夹击,再无遁逃之处。且不必忙,今夜必有妥当计较,将军马掩藏,休教官使看在眼里,我自有计较!” 孙安迟疑不决:“王伦既为我所杀,那官使如何不疑心?” 林教头也说:“早先劫取粮秣,那三五个贼汉,看是颇知水性的,遁入水中,倘若走漏,反教他将计就计,十分不美。” 三阮相识而笑,林教头恍然笑道:“原来有三个水里的蛟龙在,他焉能逃脱?” 当时寻了王伦亲腹几人,又唤杜迁宋万来,一番交代,道是如此这般,各自依计而行。 将军马潜藏,又使快船山下探听,石宝果然是个刺客,倏然一显,张叔夜军里一把火起,方使人追赶,不见踪影,一个疏忽,粮秣逻查又教他尽数诛杀,一日之中,偷袭数番,官军营里,使出逻查的,譬如诀别,军心动荡。 张叔夜大怒,又不好迁怒下头,教取远下十数里驻扎的扈三娘引军巡查,扈三娘使人发书信来,道是巡查也无甚不可,只是寻常壮汉,必然不比官军精细,倘若差错教反贼袭取了空子突进营寨来,概不负责。张叔夜又怒又恨,与心腹道:“果然与贼一般心性,待剿灭反贼,定上书奏请朝廷,将这不服王化的贼遣尽散绝。” 也不敢果然教独龙岗上庄客们往外探知,只好严词责令各军,怨词更甚。 入夜时,官军正待歇息,石宝又陡然出现,夜狼一般,悄然而来,一把火点起个不要紧的寨子来,不求杀敌,只为干扰。使大军追拿,不得其法,反在黑暗里,教石宝又折他数百人。 大军只好返身而回,张叔夜宗泽各驻一处,劳顿入睡将将,陡然锣鼓声震天价响,又一番捉弄,睡意再无。 张叔夜苦闷,又不知反贼大部竟在何处,只好使人来问:“使者今夜再入梁山水泊,可曾准备妥当?” 人道:“礼单官职,已备好凭引,只等船来。” 张叔夜道:“昨日那渔汉,不可复用,再选一个,这一番,使两人上山里去,定要早早说动王伦,引为我用,将那反贼诓入水中,定教他再无处可逃,一网打尽!” 夜半事后,水风乍起,水鸟惊醒扑飞,芦苇荡里,又钻出一泊舴艋小舟,悄然荡桨,掀动寒水往梁山后山而来。 毕竟行事怎生待,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火烧连营(中) 诗云: 皓首穷经反自痴,渡厄无策计无施;山野本有降龙木,巨野太守知不知? 但说张叔夜遣人往梁山泊里来,心恨石宝那泼军而奈何不得,只好独坐中军帐里,一面寻思计策,有老将宗泽,在偏寨中扎军,也是发作不得,来寻张叔夜问计。 张叔夜叹道:“贼军里,孙安善镇,花荣善应,三阮善水,其余众人善战,唯独一个石宝,最是善袭,他虽只引三五百人来,奈何黑夜里,我军着实大举动不得。更不知那贼酋如今虎视在何处,倘若动乱,必为杀入,前番数把大火,兼其凶狠,为我军将士忌惮,若为之破寨,必然不能保。此所以虽遣小军尽为所破依旧多遣者,所为此也。” 宗泽十分不解,见左近无人,乃问曰:“江南方腊谋逆,嵇仲不见许多惊乱。燕云与虎谋皮,嵇仲亦不见惊乱。而赵某区区大将数员,人马不过两千余,何必如此穷追不舍,杀之方后快焉?外人都道张嵇仲心恨一世英名为之所败,因此不忿,老夫却知,此定非嵇仲心思,如今四下里无人,歇息不得,只好请教。” 张叔夜默然半晌,缓缓叹道:“江南方腊,一流氓耳,不知兵法精要,不知民心吉凶漆园小人而已,如今所图,只为一时之快,眼热旁人富贵而已。这般人,休看他势如破竹能取江南,一则朱勔败坏民心,朝廷不能得,二则江南富庶,好事之徒如云,因此成事。如今看他,童贯虽也有许多手段,与西贼作战,他倒是个好手,江南不比塞北,且看他依样只索画图,教将士衔营而战,此竟也能与数十万人马方腊相持,可见此贼,实不足为虑。塞北胡虏,一味凶狠蛮横,地光人微,边关只消把紧,不使长驱而入,百十年后,譬如如今契丹,尽为我汉人文明化解。此蛮夷之国,哪里能知汉家文明?心所向往,故学之,不得,实画虎不成反类犬,雍容腐败,侵蚀其内脏,如今眼见契丹病入膏肓,可知无论契丹女真,皆不复乱华之鲜卑诸类。以边关而能抵挡者,非大患也。因此,此二者,皆为小癣,不能动摇朝廷根基。” 又问:“比之赵某如何?” 张叔夜叹道:“只看赵某,本身本领,万众难寻。你且看他自西军归来,京师里竟啸聚那许多莽汉,以小财驱使为走狗,莫大名望,非凭空得来。此般数年忍耐,其心可诛。又如今,此人极善用兵,此非最难,最难的,乃是用人。花荣,不过巡检司小吏,如石宝,亡命之徒,他却使之如手臂,破我大军如谈笑,如此人者,心胸宽阔,心智坚韧,心思深沉,诚然人杰也。此般人物,譬如汉末刘玄德,一日风云起,其身便为龙,本是汉家儿郎,远非蛮夷可比,如若一朝得势,明日之域中,是谁家天下,尚未可知也!善兵,知人,又非如今人主,此辈不可不除,假以时日,定成大事!” 宗泽深为佩服,又问:“所成几何,敢请教?” 张叔夜道:“若无时机,天下或不可取为他用,然自古草莽起事,譬如秦末陈胜吴广,譬如汉末黄巾,又譬如唐时黄巢,动荡天下,蛊惑群雄不臣之心,成诸侯尾大不掉,早晚毁天下,定然翻覆之中。况赵某其人,比刘玄德有过而无不及,陈胜吴广之流,更自比不得。此人甚知民心相背,你看他所过之处,不扰民,不敛财,比我朝廷,也有过之,如何不教人心惊?” 宗泽遽然而惊,脱口道:“岂非不可剿灭也?” 张叔夜默然,不能解答,半晌方道:“无非贼子而已,纵横山东,我不能逮之困之,如今区区郓城县里,定一网成擒。北方胡虏,陛下虽好大喜功,也不乏改过之心,定然一振乾坤,成就汉武唐宗之风。我等为人臣者,呕心沥血,一则成儒者兼济天下心愿,二则拱卫朝廷法度,唯一死而已。” 他这期盼的话,自家也不能信,宗泽心内叹息,两人对坐,半夜无语。 眼见天色大亮,官使归来,报道:“我二人,一个四下里走动,问询喽啰,不见有异常,只是原禁军教头林冲,似自后山出,闻知王伦欲举事,本当杀之,为王伦所败,遁入后山不得而出。” 张叔夜大笑,道:“此等贼人,不足为虑。王伦那厮如何回复?” 使者道:“林冲悍勇,王伦虽人多势众,不能灭他,反教林冲乱战里一刀,刺王伦几丧命,我等本要见他,那厮强撑,只说不碍事,始终不肯教近身,怕为我所杀。太守官职金银,一概为他所取,言道,愿为太守效死命,只要事成之后,休放走那豹子头便好!” 张叔夜又问见时细节,再问喽啰细节,一一答复,果然只是动乱,反贼并不见上山去。 而后正使将贴身处取一方书信来,递上回道:“临别时,王伦座下,他甚亲厚者有三五人,窜来一个,谓是王伦举事,反有掣肘,生怕激怒甚众,私修一封上书,教携于太守面前。” 张叔夜看时,好一手秀丽书写,传言白衣秀士王伦有进士之才,果然不假。 喝彩毕,张叔夜看那书时,上头写著弃暗投明的心,只说当年一时忿怒,为奸党使人替了功名,因此上山,数年来只反奸党,不曾反叛朝廷,一席洋洋洒洒,便是讨喜的话儿,也十分矜持。 张叔夜看罢大喜,笑道:“这王伦,倒果然有些才能,不忿奸党,虽小节有亏,却是我辈中人,倘若此番大事能成,却要举荐他个清贵的官儿,也能为我所用。” 宗泽士林也有许多名声,取那书信看时,喝彩不绝口,他二人所喜的,乃是颜真卿笔法,这王伦满纸的字体,墨饱筋悬,十分入眼。 当时赞道:“此方我辈中人,除却蔡某门下走狗,旁人无所及者,倘若当时不为其党所亏,如今定可为一方镇守,朝廷法度,为奸党败者十之三有余。” 便问使者:“以汝见之,可使上将暗自入山,为王伦出谋划策,可也?” 正使忙道:“太守休误大事——不是下官多嘴,这水泊里亡命的汉子,本不十分信赖我军,王伦多年威严,方堪堪压住。倘若使人上山,反为他当作要图性命,一时再行叛乱,为豹子头串通,其用必反。” 张叔夜冷笑道:“此其一者,二来,将你功劳,平地分大半去,是也不是?” 那使者唯唯诺诺,不敢直面。 宗泽劝道:“既能成事,便依他见,一旦为那等亡命徒所恶,反而不美。” 张叔夜方遏怒,喝道:“若非宗太守美言,此等私心,必办汝罪过——也罢,连日上山,也亏你用心,功劳里自有安排,独一份在你。须谨记,私心处,若于国家无益,休拿来糊弄,耽误大事,依军法比先斩汝!” 那使者两个,汗流浃背,不敢再起邪念。 张叔夜方再令:“看你连日劳顿,只怕心内也甚埋怨某苛责不堪,也罢,眼见大功可成,你两个可自去歇息,待某再遣一人,山里联络王伦,教他好行大事!” 宗泽哑然而笑,那使者两个,果然连声道:“为国家出力,太守也不辞辛劳,下官哪里敢有怨念?一事不烦二主,下官既与山里有了个人情,不敢贪功,只求有始有终,太守只管差遣,哪里敢来别它的心念?!” 张叔夜目视二人半晌,乃笑道:“如此,君等方为国家栋梁。你且暂歇片刻,待晚时,歇某书信,往水泊里去——那王伦,可曾见反贼一伙?” 正使忙道:“正要回禀太守,反贼一伙,乘小船昨日往寨前照看,王伦心知那等反贼,凶狠蛮横,倘若上山,他必性命不保,因此乱箭射将回去,却不敢使人紧紧跟了,恼恨反贼势大,下官们临别时,尚喋喋不休,道是反贼误他大功一件!” 张叔夜暗自惋惜,谓与宗泽:“王伦本心不知险恶,些许兵法里算计也不曾学得,可见本心未泯。只是乱箭将那反贼惊动,某大事,却自何处着手落来?” 宗泽笑道:“嵇仲不必懊恼,赵某既有城府,焉能不知先番碰触定无功而返?他江湖里传闻,道是王伦心胸狭窄,我却看这王伦不图人多势众,本非要行大事耳,他却不能知。因此首番相触,王伦乱箭攒射他回,赵某必在算计之中。如今都在水泊里,贼更有何处可去?江南方腊,为童贯大军节节杀退,眼见日薄西山。燕云有重兵交战,他千余人济得甚事?因此,贼必上梁山落草,一番不成,便又再番,只管教王伦休要动乱内心,只作不图贼只为自保,小心与贼相持。我看反贼必再寻王伦,我军只消压迫往山上,节节进逼,王伦再作下惊慌无措面子,贼焉能不复再寻?如此,便是入水一网打尽不可得,也能教王伦探知反贼落脚所处,如何不好?” 张叔夜大喜:“太守果然老成谋国者,某不如也!” 乃使使者歇息,谓宗泽曰:“倘若贼入水中,某引前军困他,太守可引后军,包抄扈三娘所部,将独龙岗上土豪,曾头市里市霸,并反贼一路打杀殆尽!” 宗泽赞道:“正该如此——这等土豪人家,最是不有是非之心的,朝秦暮楚是小,啸聚民众图谋不轨事大,为国家计,正该一刀剪除!” 他登州境内,大小土豪,尽为宗泽遣散,待这等人家,宗泽视之如贼寇,十分严苛。 一面又寻斥候来问:“外寨里驻扎扈三娘,如今更在何处?” 斥候道:“曾头市有个少寨主,年轻刚健,初见扈家娘子,十分有好逑之心,今日访寨,教扈家娘子使人打出,眼见是十分恼恨的。她如今麾下三庄里庄客们,各家主人为贼所拿,生死不知,整日只要扈家娘子寻思计策,哪怕赠贼金银珠宝,只要赎回人来,却所出几何,各自无定,争吵不休!” 张叔夜大感好奇,问之所以,斥候道:“独龙岗上三庄里,祝家庄人多势众,钱粮广阔,最是豪气,一掷千金也不以为意。李家庄百年沉淀,也有积蓄,庄主李应之下,他家也有图谋不轨的,一面叫嚣寻贼杀来解救庄主,要害李应性命。扈家庄本无为俘虏者,虽有器械铠甲打造精良,奈何自扈家老儿以下,除却这娘子外,都是胆小之辈,如今竟有回撤之心。” 张叔夜哂然而笑:“果然鸡鸣狗盗者耳——仔细监视便可,自有算计!” 这正是: 本无落井下石之人,偏生自寻死路,毕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说。 第三回 火烧连营(下) 诗叹: 人间生来事不平,高低贵贱盗公名;他年燃起冲天焰,民心如火最无情! 但说梁山泊里,崔念奴使人整束人马,尽在后山坳中驻扎,将喽啰大小,教得心的引著,一夜前头斥候回报,道是官使驱舟而来,当时吩咐上下:“各具起誓,不得肆意走动,休教看出端倪!” 又使人取宋万杜迁来,聚义厅内搬个类王伦身材面貌者,将膏药敷衍,命教:“所图大事,只看你三个行事,须小心仔细,不可大意!”再取三五人来,命教服侍左近,间中教一机敏的,身藏一封书信,见机行事。 那官使两个到来,便见萎靡虎皮交椅上的王伦,远远只看面目依稀,身有重伤,勉强支撑,将些编排好言语,一一奉上。又有杜迁宋万两个左右策应,自然他不曾起疑。 别后念奴自后转出,肃然下令:“石宝以小军而疲张叔夜,其心可嘉,其力不可久持。”又命段景住引一支小军往山下来,寻石宝策应。 眼见天明,再复教三军歇息养足力气,只等张叔夜遣使到来。 入夜时,果然张叔夜教来使将合盘算计托出,道:“常言道,一路重走便是熟,那一伙反贼,乖张肆意,歹毒人不能及,又是骑军,倘若地上,万千军马拿之也须许多力气,折却许多,张太守于心不忍,今有一计,要与寨主奉送功劳,一旦得手,不是寨主前途光明,便这山寨,也生许多光彩。往后文人墨客往来瞻仰,谁不说寨主深明大义?更多一段传说!” “王伦”自然大喜,乃问之计,来使曰:“寨主也当自知,这山寨里许多不与同心的,不知彼此,当遣退左右,太守有书信一封,下官也好说些话来。” 当时将左右遣退,便是杜迁送往,也怏怏不悦出将门去,却留三五个心腹,交椅下挡住,不教近前。 那使也不虞有他,这王伦前日里方受重伤,文人疑心更甚,有三五个亲信在侧策应,倒也颇合此人性子。当时将一封书信呈上,口内说道:“此事干系重大,下官也不曾拆看书信,因此内里所言,自然不知。只是临行时太守曾言,书信不足为凭,愿以详说告之。以太守之计,那反贼一伙,本意要夺梁山泊做大事,幸赖寨主深明大义,然则欲图大事,所谓江湖义气,倒也不必多虑。只请寨主这几日里与反贼碰触,渐渐近他的心,泄以接纳之心,约定日期,寨主亲往水中迎接他上山。到时山下水畔,号鼓一声大军杀出,定教落马贼人,一个走不脱!” “王伦”听罢,又拆看那书信,果然也是如此这般授以妙计,当时沉吟,道:“水畔沼泽泥泞,人马不能穿行,太守安排,自是好的。只是那一泼里,个个骁勇善战,悍不畏死,倘若彼时困兽犹斗,梁山泊数百喽啰,须挡不住他,如何是好?” 来使大笑,怂恿道:“寨主胆略,何至于此?要图大事,先冒大险,到时贼见四面大军,必然要行突破之事,寨主周全,自然无虞。况我数万大军,护寨主周全,无非小事耳。且知寨主山上,有个原禁军的教头,号称勇猛,自然颇得山寨里人心。以寨主心思周密,此人焉能防备?只须遣人往后山约他商议大事,且休说反贼一事,只说要遣他山下行事,到时刀枪加身,他焉敢违背号令?乱军里,正好剪除寨主心腹大患,既又得了功名,一石二鸟,岂不美哉?” “王伦”只是不决,道:“此事倒不甚难,我待他只消笑语相向,彼必能为我所用。然则既行此事,江湖里名声一时俱无,往后倘若那一伙里有漏网之鱼,这等亡命之徒,日夜刺杀,焉能安心?非王某计短,实欲为后人计较,只请回复太守,此计虽好,却当详思熟虑,待过几日,再做答复。” 来使大怒,正要发作,那三五汉怒目往前,哪里敢与这等泼贼纠缠? 当下只好强作笑脸,告辞而去。往张叔夜面前分说时候,张叔夜笑道:“这王伦,诚然不是个君子,恁多算计——休要怨他,此事一成,彼必然自绝于江湖同道中,所谓为子孙计,无非保荐他官职狭小。此事易耳,朝廷里不乏一官半职,却也不可教他恣意妄为漫天要价,且过两日,彼必然等待,只管后日夜里上山,许他高官厚禄,无妨。” 那使急道:“太守容禀,反贼只在周遭,倘若得知我与王伦合计,上山不得,又行逃脱,剿之只怕又有波折。王伦这厮,竟有要挟之心,不如遣军紧逼,下官看他这水寨,虽易守难攻,奈何王伦心肠不甚宽阔,容不得果然有本领的,水军十分散乱,只消三五百人进入水泊之中,彼焉敢再有这等心思?” 张叔夜笑道:“倒是有心,却非长策——你却不知物极必反么?逼迫王伦,固然能得一时的手,却于往后不利,自去歇息罢了,早晚有大用。” 那使怏怏而去,一旁宗泽问道:“嵇仲也有算计,何不以京师里那花魁娘子,诱使贼酋入彀?成大事,此等小节,倒也顾忌不得。休说那贼酋与这花魁娘子果然恩断义绝,只合教天子一时心欢而已。” 张叔夜默然无语,半晌方道:“某何尝不知此计最妙?那贼酋,与这李师师恩情深重,苟且非一日之长,这两个心机城府,非寻常之人,必有心思。只是天子待这李师师,千万恩宠不够,深宫里谁人能及?便是慕容贵妃,毕竟膝下无出,倘若能有一子半女,得天子欢心,劝说天子行此大计,赚贼酋易如翻掌。只是奈何!” 又过两日,山里果然来人,报知张叔夜道:“那一伙果然不曾死心,夜里教个白面郎君郑天寿,持贼酋亲手书信一封来访寨主,寨主得左右解劝,碍于方和好豹子头面子,不好一口推辞,只好接纳此人在山寨里住下,贼意者,只上山来,奉拥寨主,号令江湖。寨主心意已决,只等太守号令,面子上应诺,那贼一伙,道是今日便遣正使上山商谈大事。” 张叔夜命重赏来人,且教道:“只管回山,教你家寨主,正好就此行事,自有使者,将官凭文书奉送上山,也能消弭你家寨主名声里许多亏欠。” 当时唤来使者,教前后往水寨里来,自后山悄然上山,王伦不敢在聚义厅里迎迓,辟在静室里,见了来使手书,又取官凭文书来看,竟是个四平八稳的一州团练使,虽是武职,却涉散官是个正六品的承直郎,当时大喜。 当时两厢合算,允诺彼此,“王伦”道:“那郑天寿正在山里,既有太守妙计,当依计而行。山寨里七百余喽啰,善水战者也有,只怕不及石碣村里阮氏三雄,以此为水里策应,贼情急之下,我必不能挡,恐教其走脱——只请使者回报太守,欲绝反贼退路,当有水师一支,沿水锁住去路,方是最好。” 使者笑道:“大事正在这两日,下官只好不辞,请归太守处告之以团练叮嘱。” 张叔夜闻知王伦心思,心里也自欢喜,道:“且去告他,此事已安排妥当,都在掌握之中,教他依计而行便可。” 又请日里方来朝廷使者中军帐里搭了个侧座,一旁听说。张叔夜升帐点将,大军分拨三军,张叔夜坐镇中军,教小将岳飞引精锐一军芦苇荡里藏身,又教宗泽引本部往四面游荡,意在曾头市独龙岗。 大军枕戈达旦,只等好令,三更时分,也不埋锅造饭,清水肉干饱餐一顿,军容整齐,若非石宝与段景住数日里不断轮流骚扰,战力倒颇为可观。 天明时分,查看天气,日头惨怛,却非云雨之象,连日不见大雨,地气干燥,行军过后,不见足迹,便是水里舟行过后,微草挺身,掩藏行藏。 当午时分,偏离张叔夜大军营寨约十里之外,水中一汪行舟,载上百人徐徐而来,当中一舟,端坐白衣“王伦”,胸掩战甲,腰藏长剑,左右杜迁宋万不见,反是十来条大汉,精壮无比立在当头。 后头又一舟上,站住一条琳琳好汉,黑铁铠甲,丈八蛇矛,身后载著一匹乌骓马,紧跟数十汉子,舟夫搬动楫桨,破浪而来。 而后又是一行小舟,上头立着杜迁,引数十汉子,十分剽悍。 张叔夜水草中远远看见,惋惜叹道:“王伦毕竟非战将,这等喧哗,怎可不引我军探查?贼狡如狐,倘若我军不出,必然为之所察,只怕大事不能图,反送王伦性命。” 当时退回营寨,教两个偏将点起一千人马,一路喧哗闹声截往此处来,又教营内大军,一时俱发,假作随后接应状,好不热闹。 又令水里东平府水军不得轻易举动,眼见那偏将二人一军,早晚与王伦那厢相会,张叔夜心知只怕事不能为,叹息方要尽遣斥候将各路人马回手,蓦然自西北杀出一支人马,足有千余人,不见骑军,快步卷进,当中竖起数枝大旗,烟尘里也有旗号分明可见,有暗斥回报,道是反贼大将,俱在其中。 张叔夜做声而笑,道:“果然天助我也,贼心急何至于此?” 眼看那一支军便与王伦两厢接触,已分出雁翎阵要接偏军那伙,张叔夜心内知晓,此必为那一伙反贼,这等雁翎阵,陷却朝廷军马数番,贼用之极善。 当时喝令号鼓齐出,那舍舟登岸王伦一行,前头让出林教头,王伦引百余人来,折头往偏军之后拐进。 号鼓既出,芦苇荡里一声喊,陡然杀出一行快船,上头立足铁甲弓箭手,将那王伦一行所遗小舟困在当心,有人投起火把,索性要将那船尽皆焚毁,只怕反贼凶狠,挡不住夺舟而逃。 号鼓既起,除却辎重营千余人留守营帐,其余人等,飞步占据那杀出一军四面,那汉震动云霄,都叫捉拿反贼。 却教官军十分讶然的,是那一支军,只持朴刀,装束各异,细细看了,竟分拨数股,各有头领,眼见官军杀出,本是欢喜无限,又看四面恶狠狠围来近身便杀,惊慌奔走不迭,一面咒骂声声,不知为何。 张叔夜闻前沿斥候回报这等端倪,大是疑惑,待挥中军往前要行察看,只听那一支军里有人叫道:“朝廷人马不知杀贼,却将我等头颅,只怕要作贼首级拿了领功,如此逼迫,不如就此反了,倘若还能得一口活命的气!” 张叔夜骇然吃惊中,又见那豹子头一马当先杀入来军里,接住中央数人,返身竟往官军这厢冲杀而来。此时,已为接入营寨的“王伦”陡然大笑,拔剑刺杀数人,打开了寨门,左近不知何时早伏有数百一支悍军,耸铁骑卷入,那“王伦”弃剑擎刀,大笑道:“张叔夜老儿,王伦以为林教头诛杀,你却中我家大娘子妙计也!” 说罢,那一支军破开营寨,点引起火把,可怜官军营寨,木漆以桐油,毡布浸以桐油,如今天干物燥,正是易燃时候,教他数百火把往上抛洒,片刻火光熊熊,冲天而起。 张叔夜魂不附体,勉强支撑住身子,厉声叫道:“快教水军驶出芦苇荡,莫中贼计!” 水里鬼影似冒出近百齿条天汉子来,当先一个,黝黑似鬼王,一边叫道:“晚了,晚了,你这水军,正合作俺弟兄的功劳!” 那汉子诸人,又复潜入水里,不片刻,“王伦”等人来时所乘燃火小舟无人摆渡而自动,渐渐加快,一头撞入接了张叔夜军令慌忙要出芦苇荡的东平府水军船阵里,那小舟之中,竟暗藏桐油硝石数石,大火方起,陡然爆裂,飞溅官船之上,又是冲天的火,将那芦苇荡,也引燃了。 正这时,水里又远远荡出数叶新舟,上头站着一个女子,眉目里都是江山,旁边立著红衣女将,画戟红樱如飞,缓缓而来。 张叔夜认得,那便是崔念奴,又听那四处纵火一泼反贼震天价叫喊,口中直道:“张叔夜老儿,怎敌大娘子妙计?垂垂老儿,休教走脱,拿来往赵家皇帝老儿换个御酒来尝!” 慌乱间,又一彪残军自外头卷回,中军护住一员老将,灰头土脸好不狼狈,视之,乃是宗泽。 张叔夜又怒又愧,毕竟年事也高,一口逆血按捺不住,脱口如断喉般喷涌而出,天空里一抹日光正投云而出,将那鲜血,染地又添七分诡艳。 只一事张叔夜不明,他欲知晓,分明那千余一支人马,不闻动静,又自何处来? 这正是: 妙手纵无周郎计,也有连环锁赤壁。 毕竟后事如何,且待稍后更新。 第四回 纵俘使连环(上) 诗云: 祖本无才擎半天,江枫渔火吟无眠;汉家女儿真颜色,丹青失措辞陛丹。 且看那粼粼水上,舟如摇叶,飘然而来,念奴并不喜浓绘色描,淡淡扑些薄妆,正是水气弥漫时候,将个紫红一身的衣,恍如扯就朝彤晚霞,手臂间卷著金鞭,束乌冠而整轻靴,恍似踏波。 又在身侧,琼英浆洗干净衣物,并不鲜艳,譬如自家性子一般,依着画戟,满眼都是恬然,寻常也难见得一见,将个打将飞石锦囊,贴胁挂了,一手签住骏马,只在岸上看来。 那张叔夜又怒又愧,这一番,再不似前日里那般,大半假作昏厥,倒头栽下马来,人事不省,总是心内不愿,怎可教败一寻常女子手中? 张叔夜既倒,便只宗泽一个,勉强喝令三军整束,方渐渐聚拢,又教一彪生军自斜刺里杀出,不知何时伏就,生龙活虎,以一当十,劈波斩浪般往官军中心既穿插。 宗泽四面环顾,见那首波而来一行,状如疯虎,见了官军,纵然不能敌,手撕口咬,致死不休,凄厉不是寻常见过,当时心惊,喝问道:“贼何来此生军?” 远路斥候,自也不知,糊涂应道:“确不知何处来,只见草山里杀出,各打反贼旗号,只当贼们果然中计,哪里知贼竟早已上了梁山,将个白衣秀士早早杀戮,安排下这圈套,专诓俺们来钻!” 言语间,多有埋怨张叔夜处,宗泽大怒,喝道:“张嵇仲心有良谋,汝等安能知之?!前番日里追击反贼,汝等尽抱怨道是疲乏,如今设下计策,战事里,胜败兵家常事,安可以一时成败分付英雄?!” 毕竟心里也有叹息,道:“终究张嵇仲太过好名,反为名声拖累。贼酋极善知兵,麾下大将,远非官军可比,如此精悍之军,一时焉能翻覆?!这一遭大败,必无再起之时,只怕朝廷里那些们说头,张嵇仲济州也牧不得也!” 眼见军心败坏,宗泽老将也,自知必不能收束,喝道:“你等传令军,速往各处传令,教三军收心,渐渐杀破贼众,休教追击,退往东平府里,最好商议!” 毕竟他人多势众,眼见那水泊里,水军大船为烈火所焚,水军跳落水里,却教那水鬼似钻冒出百余条好汉,赤了胸膛,手里只一把水刺,迎面只一下,便即丧命。 那营寨烈焰焚天,宗泽远远叹息,教众军护卫了张叔夜,方出水泊沼泽,前头马蹄声大作,转出一彪人马,宗泽大惊仰天而叹:“贼何来如此许多人马?只怕今日,葬送此处也!” 却那人马迎面杀来,迎头截住了宗泽,涌出个白袍小将,手持一条沥泉大枪,正是岳飞,迎头拜道:“小将出兵,只见中军寨里火光接天,虽不知终究,当猜得定是反贼诡计赚我,不敢往前,只好引所部接应。” 宗泽方渐起雄心,下马来扶住了岳飞,细眼看去,这一番征战,虽他青涩犹在,自多一股主将稳重,欢喜叹道:“鹏举,鹏举,国事之重,往后当托付于汝,须一心只为国家,当知为国为民者,虽死犹生,万古垂青。心为国事,纵然荆棘前途,纵然刀斧加身,无怨无悔。张嵇仲虽好清名,却是老臣,汝当习之!五十年里汉家天下,全在汝等身上!” 岳飞见那宗泽神色垂败,心下恻然,忙问张叔夜,宗泽黯然笑道:“勿忧他身,气怒攻心,只是这一番连败,奸党一伙,焉肯放过这等时机?只怕落井下石也是小的,张嵇仲官职不保,清名也损,这一伙反贼,既善战,又不似江南那众,贼酋心思城府,均非一时之选,当为汝大敌。细习十年,定可斩贼首级献于丹陛,以镇四方之心!” 岳飞惶恐,毕竟年岁方小,宗泽又道:“贼既见你所部无损,必然不敢追击,可徐徐退入东平府里。也是这州府侥幸,他那水军,此番沦陷殆尽,倒全了他忠义!” 哪里想,这里方歇息了,远远看那冲天的大火,尽皆惊心,陡然背后呐喊如雷,头前一将,持刀杀出,扬声大笑道:“老儿焉知我家大娘子妙计,如你这残军,前头尚有三无处埋伏,定教你来得梁山泊,全身退不得!” 宗泽大惊,谓道:“石宝此贼,赵某手里第一条大将,他如今竟在此处,贼酋安在?” 那石宝荷荷笑道:“我家哥哥,已引一部大军,扮作你部残军,更有前番取来高俅那厮太尉官印,一路往京师里去,诛杀皇帝老儿,易如反掌——休走,待某拿你,也好作个头功!” 若是前番岳飞,定然跃马挺枪来战,这石宝虽勇名天下传扬,他却不惧。只是引军主将这些时候里,日渐长成,眼见张叔夜昏厥,宗泽无心,只好约束众军,曰:“此往京师,山高水长,贼安能过?休教乱心,整束心思,既有万人大军在此,贼不过千余众,安能三无处埋伏?” 石宝不禁讶然来看,见岳飞年纪尚轻,心道:“这般人物,临危而不惧,心有主见,日后定为心腹大患,趁机诛杀这厮,也为哥哥了却一个大敌!” 当时叫道:“无须小儿,得张叔夜举荐,以裙带而将,有甚么本领,来,某手里能过百合,方算你是个人物!” 岳飞哪里肯与他计较,偏生不中激将之策,约束三军,将上下护住,撕破石宝挡路,顾不得辎重马匹,只好往东平府冲来。 石宝看他退而不乱,走而不惊,慨然叹道:“前番见这厮,只是个偏将,多有急躁,如今竟能主掌一军,临危不惧,诚然人物也!”当时缴获,查点之下,计有器械三五千余,战马五十余,旗帜无算,铠甲遍地,人员五百余,官凭路引,也有数百。 石宝麾下,尽是不要命的,见所俘甚厚,来说曰:“何不衔尾追杀?休说拿住了两个老儿,只消这般缴获,大娘子使人来说,道是这般物事,往后只怕缺欠,却非大功一件?” 石宝笑道:“休要贪婪,我这一军,数番骚扰张叔夜教他急躁,在此设伏,缴获最众,倘若功劳都教你我取了,休说其余弟兄不忿,便是自家,能得甚么的好?” 那等人嘿然道:“战阵之中,斩将夺旗,都看本领,俺们拼了性命不要,干他甚么闲事?恁得哥哥这般说话,只怕多虑。” 毕竟也知这番大战,林教头赚敌杀破中军营寨,便是花荣几人,也不比他这一支功劳簿上量大,当时也不敢多言,喜气洋洋押送俘获水畔上了船去,浩浩荡荡开上山来。 却说岳飞命三军仔细周详一路往前,语与宗泽道:“太守容禀,贼既敢夸口,以他胆大包天,倘若一旦果然往京师里去,高太尉那里自有分说,驾前当担不得许多罪责。张太守处,处境不妙。” 宗泽道:“便以鹏举所见为何?如此疲军,焉能追击?” 岳飞道:“无论追杀,只消大张旗鼓,号称锁断贼退路,他既安身梁山泊,焉敢舍却老巢?此所谓围魏救赵,无非用法不同耳。” 宗泽道:“如此,便以鹏举为偏将,总引三军。” 岳飞不敢推辞,慨然应诺,将三军并不分折上下,取大令在手,喝道:“如今既不闻朝廷诏令,张宗二位太守,尚是一路主将,节制遍地。”当时取斥候三十六,一一教付,“可往周遭三十六州县,命以军令,休教怠慢,坚壁清野,莫教一人走脱!” 于是转头往西,行不数里之外,一声号炮响,前头杀出三条好汉,第一个赤眼勇悍,一言不发挥刀杀来,乃是邓飞。第二个接应的,忠厚谨慎,持铁棍尾随,乃是李忠。第三个,一身锦绣毛发,便是金毛虎燕顺。 这三个杀来,岳飞看得清楚,口头大笑:“贼焉敢夸口,这等人物,也敢拦路?可知所谓埋伏,无非虚张声势而已。” 那头里邓飞勃然大怒,愈发悍不畏死,一路直往中军里撞来,身被刀伤数十处,血流如注,似不曾知,那赤目愈发赤红,抖手铁链起,便是血雨腥风,岳飞骇然,他一番言语,只是要激励三军之气,哪里想这汉子竟一言不合心便要死命拼杀,又不敢教偏将拦挡,心下焦躁起,只好引大军而退。 燕顺乃拦住邓飞道:“临行之时,大娘子但有吩咐,教休以杀敌为要,专取辎重,不可坏了军令!” 邓飞兀自恨恨不休,道:“便是哥哥,待俺如弟兄,无须小儿,焉敢小看,不杀他,不能泄恨!” 燕顺笑道:“既有哥哥青眼,这等无珠小儿,你若与他较真,便是自降了身子。往后必然相遇,战阵里一刀杀了,众人都知他一番笑话,岂不为美?” 邓飞乃转怒为喜,点查俘获时,竟十分丰厚,乃叹道:“朝廷里只这一路人马日夜耗费,便是如此厚重,俺在饮马川时,也见边军,其苦寒譬如乡民,何必如此厚此薄彼?!” 正欲回马,后头冲杀来一彪人马,视之,竟是数将毕至,当头者竟有三人,第一个,自是石宝,第二个,乃是林教头,到了第三个,却是孙安。 邓飞惊道:“哥哥不在山里,如何竟来此处?” 孙安道:“兄弟不知,大娘子只引琼英,带着十余女军赶往河口去也,那官军虽败,却有万余人在,一旦教他得知,周全不保!” 邓飞一时无言,飞身上马道:“大娘子妙计无双,我等在哥哥面前都少得,要成大事,唯独少不得这一个。哥哥们且慢行,俺飞马往去救援!” 教林教头一把扯住了缰绳,安排下小头目引辎重归山,他这将校一众,倾巢而出,快马加鞭,死命只往河口而奔。 当此时也,岳飞一军,方过又三五里,眼前林草丰茂,山风正朔,斥候回报曰:“最合设伏,只怕须遣人手探查!” 岳飞细细思量半晌,请教于宗泽,宗泽道:“且慢行军便是,此处倘若再无埋伏,出此山,入夜之前,定可赶在河口!” 一军小心而行,已出了山,方都安心,岳飞笑道:“贼军便是有五千人,想必山里也当留守小半,焉能再设三五处伏击?” 一言方毕,前头大笑声起,草丛里跳出一条和尚,持禅杖笑道:“慢来,慢来,崔大娘子果然好算计,知此处定你小心,山外设伏,正好厮杀,待洒家留下买路钱,好往吃酒!” 那和尚身后,又涌出数十大汉,擎旗上号令明白,上头“花和尚鲁智深”写地清楚。 官军大惊失色,一鼓作气冲破便走,却不想正合鲁智深心思,他本便是西军里提辖,极知步军作战,所部只百余人,前头障碍却有数十处,官军急躁之下,又遗许多辎重,便是轻伤的,也有近千人,远远大部溃逃,倒教鲁智深得了便宜,俘获大都军士。 方要转身,又教众将迎头拦住,鲁智深闻知崔念奴竟数十人往前头去,衷然钦服,叹道:“此大娘子,愧煞千百好汉!” 于是又往席卷而来。 当正此时,滔滔大河之前,山口处怪石嶙峋,譬如巨兽,山石之上,念奴孑然独立,山风呼啸,携来黄昏寒意,恍如正欲凌风而去,那红日,正合为她披了霞衣。 第五回 纵俘使连环(下) 此季河水,正是汹涌时候,声如霹雳,携卷泥沙,宛如天庭里落下怒龙,咆哮俯冲。将一片好山水,撞出个凶险的所在,那水接了山,山吞著水,绞相辉映,纵有郁郁葱葱,掩不住苍凉。 那山石,也如这古老长河,极尽嶙峋,或如卧牛,或似厉鬼,或近小人,鬼斧神工,唯汉家天下,别处不见有这般雄阔者。那山水,滋养一处人心,千万年,人神便成了山水,山水映照人神,古往今来,如大河这般肆虐咆哮,生民待如乳母者,近我据中央而华夏者也。[] 那雄阔山,那奇诡水,纵然念奴,置身其上,由不住有俯瞰之心,以她本性,睚眦必报,十数年沉沦,本心里都是偏狭,纵然其才可挽劣补天,难免女子心性,一心里都是泄愤仇恨。如此经年,渐渐回暖些许,只是不能尽除,却如今,将这大好河山放眼看来,苍茫皑皑里,晚风拂衣,佩剑叮咚,绝非呕哑管弦往昔可能相比。心下开阔,油然而叹:“大郎只说这好山河里,最合陶冶性情,本只当说个顽笑,竟果然如此。如今,方知大郎虽有重心,江湖里三山五岳尽皆缘故。” 身后琼英笑道:“偏你这多慨叹,独我却不见?怎生个心思,也教我习些手段不好?” 念奴手指山河,任那山间夜风拂开额上乱发,叹息似道:“为人者,欲图大事,必当如这大地,可容大河肆虐,可容秀峰长青。纳人之长,劝人之短,妹子且看这好山河,如大河者,自古人治之至今,暴虐不减,何故生民视之如父母?正是这好开阔天地,容纳这一处险要,虽有肆虐无稽,却能肥沃一方厚土,养育万家如生佛,此所谓容而方大者也。” 琼英便笑:“我哪里能有这许多心思,自幼便与人相争,不让分毫,家仇不曾报,如今跟随大郎,大事未见图,这等悲春伤秋情怀,却是半分也起不得的。” 念奴叹道:“只艳羡你这性子,虽不知春秋,颇通大义。不读水品山,偏生山水自在心中,倘若以我见,世间女子,大凡四季娇艳,唯独如你者,本身便是花苑田园。” 琼英不能十分明了,茫然问道:“甚么个说头?” 念奴乃指了山水问:“此何物也?” 琼英瞧将半晌,摇首道:“山便是山,水便是水,能作甚么当?!忒是古怪,偏生读书的,这等见山不是山,遇水不说水。何处山水,无非不同而已,恁得这般神奇?竟动人心?” 言毕语落,便有女军自山前飞马而来,道是官军溃败到了。 琼英持画戟守在念奴身畔,命教女军休出头,只将一挥大纛后头掩了,在那山石之上,半山腰里,只等方寸间再败官军,好行长远之计。 那岳飞引了大军,一路不敢遣后军阻挡,只怕果真如石宝言,有一支军开往京师里去。大战之中,官军遗失官凭路引无数,暂且也容不得详查邸送四方,那贼们,手里已有个太尉高俅印信,如若果真要往京师里杀去,只怕京师动乱,在所难免。 远远已闻前方雷鸣般河水振声,上下均喜,各自道:“河口便在前头,待过河,前头又是个将歇的地,好歹有些热汤面饼,方少缓这许多疲乏。” 正过了山脚,那河水轰鸣愈发清晰,便是面目里,也有湿漉漉水气拂洒,前锋偏军快步往先而行,蓦然夜幕方将将落下,凄厉一阵骚动,有将高声喝道:“贼过有埋伏,速退休与纠缠。”一面便有斥候军快马飞回来报。 岳飞闻听心惊,宗泽只是疑惑:“贼安有这许多人马?以他前后数拨来算,须有五千余众,莫非山寨里并不留一人一骑?” 有参将惊道:“莫非贼所言占据梁山泊本是作假?贼既舍却基业杀下山来,如此步步设伏,用心何在?倘若果真有不臣之心,一路只凭官凭路引,当无州所可阻拦,他都是骑军,三五日,临近京师。如今燕云征战焦灼,江南反贼尚未扑灭,倘若京师为贼大军所乱,天下震动,汉家山河危矣!” 岳飞惊道:“区区数千贼,果真敢有吞天下之心?京师里自有数万禁军,最不当也须抵挡三五十日,勤王大军,数日便至,贼必不至于此愚笨,自投罗网之心,非此等反贼所能有。” 这厢里惊疑不定,远远看那晚霞里,白衣念奴迎风似舞,一面大纛之下,琼英持戟立马,虽只三五人,惊动官军的心。 那宗泽陡然惊叫道:“贼本欲图登州,张嵇仲与某,只当反复之计,莫非果然竟与胡虏勾结?又或本是江南反贼一伙?倘若如此,数番变故,那千余人马陡然转有数千,则为必当,贼狂言要取京师,也非恫吓,甚为不妙。如今,当探查得知这山里贼军多寡,冲破此路,速渡河引援驰援京师!” 汉家天下,本便少无谋之辈,却寡善断之人。以张叔夜宗泽之能,又是个清流出身,清苦边军,自也入手不得。因此帅这等乌合众剿敌,数番为败于山东大地,失却平日精明,又非果然儒者,担当之心也有,却无虽或本错而就错固执本性,张叔夜如此,宗泽尽然。 后又道:“安知贼心果然算计?以贼酋精细,怎不知我处这一路,足断他退途?倘若如此,贼必有心先了却我这一路人马,而后方好如愿杀破大道祸乱京师。” 万余人马,竟在这崎岖山路里徘徊不定,宗泽待这一伙已心有余悸不敢大意,下头自也更甚,便是岳飞,虽不世出名将之资,毕竟年纪尚浅,非名震青史时可比,腹有良谋,却不敢断,一时踟蹰。 陡然,那半山腰里念奴笑道:“莫非主军之人,已非张叔夜么?如此进也不进,退也不退,倒是为何?我一区区女子,只身挡路,只消使三五斥候越山而望,自然明辨分付,倘若张叔夜在,虽好清名,谋略不足,毕竟是个善断的。” 宗泽乃使偏将喝问:“反贼安敢截断前路?待我整合军马,定生擒尔等,又有甚么说头。” 念奴轻笑,极是不以为意,叹道:“如此,主帅也非宗泽,莫非区区数番小败,这两人便失却争雄之心,将大军委以他人?以我看你这一军,三五年之后,或有颇成就者,如今,尚无一人是敌手,这般优柔寡断,能成甚事?不如器械归降,待几日之后打破京师,请我家大郎作个天子,尔等也是有功之臣。” 内有一将,倒也关胜众人之后,乃是个骁勇的,奋勇飞马要上山来,叫道:“这女子好不可恶,看我捉她,便知前路端地!” 可怜半山腰里,琼英更不飞马而下,远远借了高处的势,飞石落来,正中额头,登时里血流如注,一头落下马来,碌碡也似滚将下去,为军士救起看时,教那山石又磕破皮肉,昏厥不醒。 这般做派,本是自取其辱,黑夜里,琼英极善飞石暗器,便是岳飞,思虑半晌不敢轻动,乃走马往前来,暗自戒备,一面问道:“既为你所困,愿请教以缘故,纵死无憾。” 后头宗泽知晓岳飞所图,密令骁勇斥候弃马而步行往山上来,一面有一支要捉念奴,一面探查山后河畔动静。 且不提斥候小心翼翼往山上而攀行,念奴闻岳飞问,便笑道:“也罢,便是教你受死,也须作个不糊涂的。你那前锋里,董平关胜两个为阮二郎所拿,出身朝廷,自不可起别用心。只不知祝家庄里,这祝彪便是个头领?遑论更有李应,倘若他失于梁山泊,李家庄内,内讧起在阋墙之中。只消这两人能有回归之机,那等豪强人家,国家王法本便无所拘谨,休说四五千人手,便是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因此,以此二人,将独龙岗上三庄里,教易以熟铁生皮,附以工匠人手,并不甚为难。你前番所见打横旗而来的,便是祝家庄李家庄凑集千余先头人手,本他只怕不能心甘情愿,毕竟落草,自此非你朝纲里清白人身,然则既有你大军不识好歹,将这良家人等尽情屠戮,只当是我军,迫他不得已落草,倒是多劳你的手。” 那宗泽听得明白,一时间一佛升天二佛涅槃,切齿骂道:“便是你这女子所出诡计?如此行径,有违天和,休说成就大事,便是天理,也不容你!” 念奴失笑,摇首叹道:“可叹宗泽,一世英名,肉眼毕竟不识人情。这天地里,人非生而有贵贱,便你出身所谓贤良的,作威作福,我这草莽里的,合该世代教你欺压?民心如火,倘若这朝廷里肯修身治齐,抵御外辱,将你当官的俸禄,些些分些来教养,何至于一时之间,聚起这许多落草的好汉?便是大郎,一心都为赵家天下,西军里身被创伤百余,累累战功,谁能可比?这糊涂皇帝老儿,只为一己之私,将这等人物,逼迫不得已举起反旗,如此,你又何颜面言言不惭训我以天理人情?须知世间汉子,自古多有一腔怒气,便是匹夫,也可教天地失色。既是世纲不容,便破碎这世道,你来镇反,也是你的理,我为活命,本是我的命,又甚么正义公平?战阵之先,你朝廷里横征暴敛暂且不来分辨,大军所过之处,便是农家舔田舍,也教剥去生生一层皮肉,如此行事,偏你朝廷里行的?况我所部,以你之党,换取贸易,如今杀人者是你,夺言者也是你,这般寡廉鲜耻,倘若出他人之口,我尚待这朝廷有一夕之念,偏生天下闻名宗泽出口,可知宋室天下,外不能御辱,内不能应民,败亡旦夕之间也!” 这番夺言,宗泽无话可说,那岳飞又道:“待崔大娘子,俺也有耳闻,衣食无忧,譬如富贵者,京师里能比大娘子有几人?既如此,何敢从贼而反?如此强词夺理,倒辱没朝廷老臣,民间能吏,可谓相逢不比闻名恶,诚不我欺也。” 念奴勃然大怒,戟指喝道:“汝一介小将,生受他千万剥夺,早不复有汉家儿郎铮铮一身骨头,颠倒黑白,敢以己私,加为公念,这般小人,更尤甚寡廉鲜耻者。我却只闻汉唐强盛,以和亲污名。大郎常谓以教说,世间女子,譬如生母姊妹,也是汉家锦绣,而今朝廷竟以锦绣,委以胡虏蛮夷,谈何富贵荣华?倘若汝母如姊妹,欲举于蛮夷床榻,汝竟忍气吞声,强以笑颜也?以己度人,倘若汝不能以汝母姊妹而忿,此禽兽之辈,敢与大言来说?可速退,耻于之辈论道,片刻杀之,定告以天下。” 岳飞唯唯不能语,只是道:“朝廷大事,妇人焉能知之?自古以来,此策已是惯例,无端苛责,十分不平。” 崔念奴冷笑,蓦然喝令杀贼,周起十数女军,将身前涌来,可怜一伙斥候,方上得山去,哪里能有还手之力?尽为屠戮。 当此时时,官军身后,黑暗里蹄声得得,一彪悍军杀来,当头数条好汉,撞破官军,将个宗泽懊恼起来,眼前金星乱溅,直叫道:“贼好生狡诈,以小军截我大军,只图援手到来。”毕竟老迈,受不住这等噩耗,又生受耻辱,乃与岳飞道,“此所谓以一发儿衔连环,必尚留有后手,只须冲突出去,再不可这般大意,待过河去,河口城里,别作商议。” 这正是:“ 可怜无断男儿志,一夕沉沦暮夜心。 第六回 英雌会 诗云: 河北豪杰低琼英,指上瑶琴叹生平;龙城飞马敢破虏,谁怜本爱梨花情。 宗泽岳飞二人引大军,一个老迈,一个权威不足,倒在河口之前,将个大军,又一泼葬送,待对岸闻听侦知使人接应,堪堪过得河去,对岸里杀声不歇,依旧不及渡河的,教那一伙困住厮杀,若非有弃械而降的,千余人丧命黄泉。[] 那山头里,点亮一支火把,映照出大纛下区区数人来,只听那厢里众好汉放声大喊,道:“谢宗太守葬军我手,他日战阵相逢,可容活命!” 宗泽一生忠贞耿直,如今教这人不足数千将不过十数的草莽里好汉杀破了一世英名,耳听对岸满山遍野都是喊声,眼见所部残军垂败不堪,颓然仰天一声喊,随了张叔夜的路,倒撞下马来。 毕竟不知那一伙虚实,京师那厢也无音讯来问,暂代的主将岳飞愁眉不展,一面勉强教各部军校督查人马点检损失,又请河口镇守将备了热汤肉食,大军饱餐一顿,次日急匆匆启程,使探马出前三十里流水价探查回报,日行五十里,逶迤往京师而去。 自有念奴使人点看收俘,所得无数,一时大喜,此处暂且略过不提,只说那一日里山上计较。 将张叔夜使者送将下山而后,念奴自后室里转出,掐指算来日期气候,使人尽取各路将领来聚,语之曰:“张叔夜此一番安排,可见其心已乱,为主将者,或临阵斗敌,啸聚军心,或稳坐中军,平定四方。此二者,前番张叔夜勇气既泄,如今躁心更甚,一者所虑朝廷里责怪,二者清明折损,因此如是。既如此,大事可图,七哥速往山下,教石宝段景住如此如此。” 又令时迁:“可往山下,查看道路,自东平府往京师里去,大小险关隘口,各处大山湍水,均须一一在心,而后以你之见,每一处险要,留一人接应,直往河口镇处而止。待事成,你须往郓城县内寻找大郎,彼处必有应当,正合你好身手出力,只是劳苦。” 时迁笑道:“此有何难?临阵厮杀,非我所长,倘若有出力处,一身力气,有何不舍?这便去也!” 再令林教头:“教头勇气,世人尽知,我这里一手后头安排,却要你直面见敌,若见西北处一军杀来,待张叔夜挥军掩杀,当长驱直入,接应于他,汇聚人马,最少折损,将这一支人手引上山来,便是大功一件。” 众人均不解,问之,念奴笑道:“自有安排,不必多问。” 复令阮小二阮小五:“你二人引本部水军,取小船数十,将林教头一行引入水畔,打破船里硝石桐油,待官军水军动乱,可将火船自水下卷往他船舶里去,焚烧敌军,不可教走漏。若有时机,俘虏官军船只,有一个,便是你水军一一个,有一双,也是你处所得。他日大郎塑造水部,便是你家当。此事可待七哥回转,并他那里一处。” 两人齐声应命,念奴又教邓飞诸人,一番安排:“待官军营寨为我所破,你几个不可恋战,引本部军马,往西北而去,有时迁人手接应,彼处埋伏,沿途只消官军到来,截杀俘虏,不可贪功,以所获为功,须一一谨记,当争头功,面子上十分好看!” 眼见众人尽去,一旁琼英问道:“何处又来一支军马?并不曾见有好汉来投,莫非平地里变出一支军马来?” 念奴笑道:“此事尽在你手里,阮氏三雄所俘四个将领,关胜董平自不必说,往后大郎归来,他有用处。那扑天雕李应,祝家庄少庄主,今既已与我生仇,往后山寨妥当,大郎定取以为己用,如今留他两个,莫非山里粮草充足?以这二人,换他两庄上千余精壮百余工匠,此买卖他两庄里久做,自然值当。” 琼英笑道:“你这手段,却是十分得当的。这等豪强人家,朝廷里每遇荒凉年份,便以民间精壮引以为厢军安定民心。这等豪强,经年来便以最精壮者,掳以家口,附于庄上,这许多年,朝廷不曾一一核查,那当官的欺上瞒下,这等豪强,隐匿人口丁户何止数千?山里往后,必然与朝廷周旋,钱粮兵马,只在人手头上,取千余人来,充作大军,又以工匠,坚固水泊,真高明也!” 乃问:“欲以我为何做?” 念奴乃修书一封,签以本名,交付道:“独龙岗三庄,不比曾头市势大,如今两庄引头的尽在我手中,独留一个扈三娘,当知倘若这二人有失,三庄危机。又有李家庄里,曾闻李应之下许多豪强,彼此争锋不休,这李应十数年为庄主,当有忠心耿耿之人,只怕如今已在扈三娘军中,祝彪乃祝太公亲厚之子,当如珍宝,必然也来接应。你可持我书信,往扈三娘军里说以利害,休道我部已上山,只说后日攻下梁山泊,要与张叔夜周旋,只要三日之内,将两庄上搬取精壮千五,娴熟工匠百余,待人手到时,李应祝彪,一概放生。倘若不肯,教他后日午时,水畔来取尸身。” 琼英笑道:“此事不难,正好煞煞这一丈青好大威风。往后梁山周遭,也好教世人也知河北女子大名!” 于是整束行装,持画戟乘小舟荡下水寨来,寻见扈三娘营地,乃命水边渔户家里妇人,将寥寥数语交付寨中扈三娘去,约以村内相见。 且说这扈三娘,自李应祝彪为三阮劫取,不知生死,如今统引千余大队,方知此事不易,本便烦躁,又半日,李家庄内得知李应为俘心腹数人飞马而来,又半晌,祝家庄祝龙引数十人手而来,见面只说救援,却不知何处下手,整日吵闹,烦不胜烦。 这一日,扈三娘独坐帐内思忖,心道:“李家庄里,扑天雕亲厚者过半,其余人等,尽在他叔伯弟兄手中,这李应在时,尚兀自争斗不休,一旦李应为他坏了性命,庄主之位,定然落于他人之手。祝彪虽人品不堪心胸颇为偏狭,却非祝龙祝虎这等莽汉可比,心知独龙岗上三庄,唇亡齿寒,不曾起硬生生吞并手段。若这二人有失,独龙岗上三户人家,必起纷争。如今看这张叔夜,虎狼之心,已生剪除之意,倘若大变,定然下手。只不知他手里俘虏,如今怎生个处置。” 一时苦闷,忽有女军来报,道是扈太公使扈成飞马而来,已在帐前。 忙取来见,扈成神色惊悚不定,劝道:“那朝廷里与反贼厮杀,于我等何干?独龙岗上,扈家庄最是弱小,愚兄忝为兄长,胆小怕事,不能服庄客之心,只你这一个妹子,四处有事,便都交付手中。如今耳闻李应祝彪已为反贼所拿,生死不知,你当知这两庄上,李应深沉莫测,祝家庄一心只贪婪我家里兵戈器械打造之利,便在愚兄来时,李家庄有某人数个,使人来见父亲,要请做主,讨伐反贼,解救庄主。” 扈三娘叹道:“区区一家之内,如此纷争,于大事何益?此等狼子野心,只要讨伐兵出,彼必然杀李应祝彪,如此,庄事方落在他手里。” 扈成道:“既是妹子知情,如今可有定计?以愚兄之意,也是父亲心思,只教你回庄上,紧闭庄门,外事纷扰,自由它去。” 扈三娘摇头道:“此议甚不妥当,张叔夜虽是名臣,待草莽好汉与我本地豪强,如仇雠敌寇一般。如今李应祝彪为那一伙所拿,眼见也是出力的,方暂收凶焰。倘若我也寻机要回庄里,这张叔夜手头数万人马,又节制山东各路,谁能与他争锋?倘若他教各处州府起厢军来讨伐,那祝太公老而成贼,李家庄蛇鼠两端,只怕当头风,便将小小扈家庄吹散。当今之计,乃是寻那一伙,无论钱财多寡,便是倾家荡产,想必那两庄都愿换取自家人来归。” 扈成听的目瞪口呆,继而也不敢再有取妹子回庄之心,愁眉苦脸十分为难:“张太守数万人马,只说如今也不见反贼踪影,你这手里,虽有千余人马,我看那曾头市,也远非这里可比,何处能寻?” 旋又道:“前番与那赵大郎,也有一面之交,你只赞他果然是个好汉,不若遍地寻找,只消瞒过朝廷耳目便是。” 扈三娘失笑道:“大兄何出此言?他数万大军,斥候也有百千,更兼如今山东各地都是张叔夜节制之下,遍地耳目,如何能躲了他寻赵大郎?便是张叔夜不来阻拦,分明便是他计谋,要随我之后,寻见那一伙落脚之处,你只当只是儿戏,那赵大郎纵然肯愿见一面,他麾下的,能容此行?” 扈成满面通红,叹道:“这般为难,只是可怜我家妹子。” 正说时,有女军来报:“有此处村人,道是得娘子旧人的托,将些要紧的话拿来见。” 扈三娘十分奇怪,心道来者竟是谁,便命:“教来见。” 乃见妇人,问之名姓,一概不知,只说:“那一位娘子,形容十分美貌,手里持一杆大枪,枪上分作两个月牙,为人倒十分可亲,教奴来传讯,只说河北女雄,得扈家娘子旧友托付,有些不便的话,只好请娘子在村里相见。” 扈三娘扬眉而起,嘿然冷笑:“原来竟是她!” 便命赏那妇人钱财,教引往外出,扈成思忖这半晌,方悚然讶道:“尝闻反贼里有两个娘子,一个形如军师,一个有万夫不当之勇,手持画戟,名曰琼矢簇,莫非果然是她?倒是奇怪,来此作甚?” 扈三娘来回踱步,片刻决然道:“既是她来,必有所图,你且在这里安歇,待我见她一见,看有甚么说辞!” 扈成忙道:“怎可入虎狼之地?不如引军前往,就地擒拿,这女子好是那赵大郎亲爱,必然肯将李应祝彪来换!” 扈三娘不悦道:“大兄非江湖里人,不知义气,这等算计,岂非一丈青能为?她既敢匹马来见,我又有何惧之?前番战阵里,本他便能拿我,想是念及一段来往,故而留守。世间多有欺世盗名之徒,却无算计女子的赵大郎。只去便是,定有缘故,休教那里人知晓,不可使人来援,坏大事,定以军法处置!” 扈成无法,也不敢违逆,只好唯唯诺诺应下声了,眼见扈三娘缠了拿将软索,得胜钩上挂著绣鸾刀,泼刺刺拐出营门去不见了踪影。于是苦笑,他自知这妹子携器械而去非为争斗,只要不教那琼英压下风头,看妹子几个心腹女军将他牢牢看管不教出大帐半步,好气又好笑,索性寻个僻静,埋头大睡去也。 毕竟英雌两人,怎生个相会,且看下回分说。 第七回 将口舌 诗云: 霹雳从来说翼德,锦索飞石解处何?一时击破琉璃盏,青灯深处投飞蛾。 水畔村舍,鸡犬相闹,孩提奔走,行如常日。间有成人往来,叱笑而行,照日老翁老妪,喝儿呼孙,逐猫驱狗,尽如昨昔一般。 扈三娘缓马入村,虽知那一伙也不至将他着手拿去,却知这世间女子如琼英者,形如烈火,并不比草莽好汉怯弱,她在这山东境内,名头不比寻常好汉,那一伙既要落草梁山泊,必然以名声邀聚人手,她这一处豪强,倘若琼英名头压下将去,好处非一日两日可见。 当时倒提绣鸾刀,将那拿将软索栓在手掌里,越人而问之,都说果然有个红衣娘子,美貌无比,马上挂了方天画戟,方来村内不久,本在村店里歇息。 扈三娘乃问:“其人今在何处?” 村里人笑道:“那娘子虽是貌美,却甚有煞气,虽不如朝廷里来人凶恶,人不敢近,俺们只看她村店里歇息半晌,又要了熟食,打马往村外去也。” 有人也笑:“临行之时,只看她与村店伙计有几句说话,赠以金银,那金银锭十分丰厚,倒教人十分眼热,大娘子不如往彼处询问,必有所得。” 扈三娘心道:“那一伙,便是造反,也不愿扰民,只如今官贼不两立,虽赵大郎堂堂好汉,未必麾下,尽如他人。当有所计!” 乃问村人道:“我便委你银锭,须前头引路,往村店里闻讯。” 村人欢天喜地,接了银锭,前头引着直至村头,果然有酒旗飘展,店外闲坐几个村汉,迎面见村人引匹马而来,均纷纷笑道:“你这厮,倒是个机灵的,前番方引个大娘子来,如今又寻甚么买卖?” 那引路汉子怒道:“休要聒噪,片刻村店里酒肉,俺自请你,只休怠慢贵客。” 众人举目看去,只见那桃花马上,又是一番自与前头不同的花朵般颜色。但见她: 一枝海棠花,春露平明压;眉目垂风雨,红袄掩金甲。 当时赶路急迫,云鬓斜倚金钗,兜鏊下些些闪出些丝发,将个凤头靴踢着,柳腰勾勒出纤细丰腴,面色上多有寒霜,皑皑如秋,将个寒潭剪就双眸,只是一眼望来,便有凛凛的威风。 村里汉子,又见这一个,与前者一般,哪里敢多看一眼?慌忙让开道路来,更有好事者叫道:“村火儿,贵人莅来,伺候著好酒菜。” 那村店里火儿,闻声而出,眼见扈三娘装扮,暗自欢喜,忙问道:“大娘子可要问个道儿?先头那娘子,道是水畔里,有一处高台,倘若大娘子敢往,便在彼处等半晌。” 山东大地,豪杰遍布,如扈三娘这般女儿家,常有意气相争者,那店火儿自是熟稔,又看扈三娘颇有劳顿色,乃告曰:“那一位娘子,也是一般儿作扮,只是手头器械,颇不寻常,当是又一个大家户出身的,只身一人,不携粮草,收拾颇是得当。” 扈三娘心喜,便赏他碎银,再问道:“可见村内有生人来往?” 店火儿笑道:“那梁山泊里正厮杀地紧,只说一伙好汉,好不凶狠,因此往日村里村外往来客商,至今也不见几个,便是有胆大的,匆匆来,要了酒水携带了便走,不见安身。自前番那一伙来了,便不见生人自村里村外过。看大娘子一副好身手,当是不怕他的!” 扈三娘听罢,心内好是欢喜,且喜这店火儿机灵,乃道:“便是说得好,也无赏钱给你。好生将些好处,送来暂且用了,正与那一个较量。造得好,更有赏的给你。” 自此处不提,酒饱饭足,将养片刻,扈三娘倒提绣鸾刀,逶迤往水畔而来,出村行不数里,果然有一处高台,上头覆以丛草,起伏草丛,掩映方圆,又正接了天空,远远不能见高处,却在高处,正好放眼。 扈三娘心内赞道:“果然是个机敏的,这等地带,休说设伏,旁人怎能知?却在高处,放眼四面,风吹草动尽入眼,赚之不得。” 细细看时,自高处而下,马蹄踩出一条碎路,蛇行往上,待高处看时,却不见琼英身影,乃冷笑道:“既约来见,如何这般鬼鬼祟祟,世间弃有怯敌引众以为援的一丈青?” 话音方落,高草堆里脆声有人笑道:“果然只是个一丈青,活脱脱不见这里么?” 当时那高台之上,远远十数丈外,两个女将,作扮极似一般,遥遥相望,那上头的喝问道:“既约来此,躲藏甚么?” 那一个便笑:“约既在此,并不曾定便在你足下,如何此处立不得?” 那扈三娘性子,如何能受琼英这般相待?高处纵马,便要交手。 琼英摇了手笑道:“慢来,非特为较量高低,家姐手书一封,愿以李应祝彪,与你做个买卖,待我处上得梁山,扎下脚跟,往后交手,时日自多,如今我自孤身一人,身在你大军榻旁,不容大意,倘若交手,难免分心,莫非时间更有趁人之危一丈青?” 一言不合,动不得手,那扈三娘拨马待要下坡来,琼英飞马而上,近得身畔,倒也不必相疑,将一封书信交由她手,走马正要回头,那扈三娘却收束了书信,落马笑道:“方才村里问人,知这半晌你,饶你也口渴饥饿,正好将些酒菜取来,可敢一坐?这书信么,倒也不必看它,只劳你说来,今日有一饮之情,往后相见,前番劳你军处抬手之恩,就此报过,正好全力拼杀,倒是十分痛快。” 琼英昂然下马,坦然就食,扈三娘讶然奇道:“不想他麾下,竟也有如你这般女子,奇哉!” 琼英冷笑道:“你却坐井观天,大郎麾下,多是慷慨之士。如家姐般仔细谨慎者,胸中大气,世人莫知。倒也怪不得,你这等家户出身,方圆十里内,人惧而颂之,因此沾沾自喜,以为天下尽如家奴,当世间女子俱不如你,可笑之余,倒也可悲。大郎每谓自当以为是,诚如此类。” 扈三娘竟不动怒,只是笑道:“便是你军上得水泊,无非困守一处,坐以待毙耳,口舌之争,一笑置之。我且问你,你此来,所为如何?” 琼英道:“以李应祝彪之类,买卖而已。” 方怒道:“人者,怎可较之货物贸易?” 笑道:“如祝彪之徒,诚然并无足价,果然值不得买卖。只是便如此类,也作你独龙岗上宝贝,我视之如草芥,你却待如瑰宝,你有所求,我欲有得,仅此而已。” 扈三娘动气欲走,道:“既是他两庄里人物,干扈家庄甚么要求?自与他商谈便是!” 琼英缓缓笑道:“都说你三庄同气连枝,如此推诿,休说利益,也非一丈青本性。如今张叔夜,视你这等土豪如仇雠,你竟不知?李应倒也有些本领,如祝彪小儿,一刀杀了,也嫌玷污净土,况倘若杀之,正合张叔夜心思,因此此番买卖,也合你三庄利益。一旦买定,你方多有托辞,我也不说出口,果真不好,明日你整军来,俱与张叔夜分说厉害,对阵厮杀,先将扑天雕祭旗,又将祝彪枭首,也是正好。” 言罢上马便走,扈三娘气恼无比,偏生拿捏不得,只好叫道:“欲以何物易之?” 琼英回头笑道:“我知你军里,畏家姐而恨,遍数大军,能堪敌崔念奴一人者,万中无一,因此你也不肯拆书一看,怎教你得意?我偏不说,欲留此二人性命,将书中所说,两日内调拨完毕,送来水泊相会,张叔夜若知风声,也能赚我?先杀祝彪李应,再杀关胜董平,此四人性命呜呼之间,尽丧在你三庄之内,往后三庄,若非内讧为曾头市并了,便是张叔夜遣散分拨天下,骨肉流离,平生团聚不得,你且自思。晚间此时,村头相会知情,我只一人,自随你意,千人万人,挡不住我匹马画戟!” 言罢昂然而去。 扈三娘当时发作不得,要看那书信,陡然又觉以那崔念奴心思,定然不至于只区区买卖便足,只怕这书信里更有算计,当时怀揣了往营寨而来,入内请李家庄几人,又请祝龙诸众聚来,开拆书信,详细遍看,竟言语利落,更无纠缠处。 上头只说,欲取李应以安李家庄,当以一百又二十工匠,千人精壮庄客来换。欲保祝彪以争独龙岗大势,当以三百工匠,一千又八百精壮庄客来换。此处更有吩咐,工匠不看年纪,精壮不要老迈,倘若人来,自有分教,倘若一个不实,便作两庄诚心绝无,哪一个有失,便以李应祝彪里一人相抵。 扈三娘看罢,不干扈家庄厉害,便不言语。 那李家庄情急,来者纷纷一口应承,道是本地土豪,豢养人口哪个不有数千?便是千余人,以李应事干大局,倒也易的。 祝龙当即大怒,叫道:“三百工匠,祝家庄哪里能出?莫非举庄娴熟工匠,尽都付贼?更休说千八庄客,便是农户里所出,以我肉,沃反贼筋骨,太过也!” 李家庄的乃冷笑道:“乃弟生死,你自不必管他,倘若以后,少却这一个对手,庄主落在你身,也多些保障。我庄里却不同,区区千余人手,也不伤筋动骨,以如今朝廷,厢军里谁人爱往?眼见又是个颠沛年景,只消入冬,不怕流民来投,贼既不爱金银,留以待彼时资官,趁势又纳一批人手,如何不好?” 祝龙跳将起来,拔拳便打,这般诛心的话,他何曾起意?祝家庄里,自祝太公下,人人均知祝龙祝彪非久谋之人,本领比之幼弟更是不如,这庄主之位,从来都在祝彪一人之身,祝龙祝虎,心悦诚服。 扈成颇是厚道,左右解劝,将两厢好生安抚了,那祝龙又道:“既是贼有信使来,不如趁势拿住,若有些分量,以他一人,换我一人,也少许多折损。” 李家庄的便问:“果真是个有分量的,却换谁来?” 祝龙道:“自是换我家兄弟,你那庄主,只需千人而已,我祝家庄,也可交付大半,以我祝家庄资材人手,换回你李家庄庄主,如何不好?” 李家庄的大笑,讥讽道:“你这厮,倒好算计。既拿了反贼弟兄人手,以那一伙义气,焉肯罢休?便是不得已以祝三易之,坏却我庄主性命,如何是好?倒若如此,倘若拿了那信使,先将我庄主换回,待见了他周全,你祝家庄人手,我庄愿以反贼所求,尽数付你,如此,也少你祝家庄一半折损,如何?” 扈三娘却顿起心思,祝龙这般说话,且不说坏了她与那一伙一段情谊,看他只为祝彪,宁肯李应教那一伙激怒杀死,必然欲图者,张叔夜大军去后独龙岗上三庄合并,此番算计,本非祝龙能知,如今却教他不意间表露,果然祝家庄所图匪浅。 当时道:“于我送信者,乃那一伙收买寻常渔汉,便是拿了,只怕他所挟更甚,倘若你两庄欲以折损,探看他那一伙杀心,我这便使人将那渔汉拿来,且教你得心如意。” 慌得个祝彪连连阻拦,李家庄自李应一下,心思城府本便深厚,冷眼看扈三娘喝令军士往头前渔村里去,分辨不得她心思,也自有些松动,也来解劝,说以利害道:“折损若如此之多,郓城县方圆,曾头市那般势大也再比不得反贼。倘若张叔夜又教所败如前番,梁山泊入他手里,旦夕之间。既贼安身梁山泊,往后必定与我独龙岗许多冲突,以人手易二人,倒颇是合算,只是贼所图甚贪,只怕果然肥他,不待入冬,下山争持。” 三方合议,终尔有定,那祝龙道:“既是同气连枝,这一回,祝家庄有些折损,倒也承担得起。扈家娘子既与贼信使已有所见,当请再复回信,将这般要挟,倘若对半来,李家庄出他五百人手五十工匠,我祝家庄,愿以千五精壮清白汉子,百五工匠,便是手艺娴熟些,这些许人手,济得甚事?倒也情愿就此交换。另有一事,张叔夜既有虎狼之心,不可不防,也不可教他将计就计,反将李家庄主与三弟性命,为他所害。” 扈三娘笑道:“自当如此。” 扈成乃是个生意人本性,心内自知这书信里所要,只消小半数他也满意,不想这两人竟以半数相付,待要阻拦,扈三娘目视而阻挡,心内不解,待他等退走时,问之,扈三娘叹道:“大兄不见祝龙已有吞并扈家庄之意?他多损一人,扈家庄弱小,便多一个生机,所谓同气连枝,无非祝老儿痴人说梦而已,怎可如此糊涂?” 扈成后怕不易,当时道:“妹子也不必多虑,我看那祝彪,怎能与妹子相比?一截莽夫而已,往后扈家庄里,有你做主,不怕他有豺狼之心!” 扈三娘方笑道:“做主自有父亲,也非我所长。因此,这一遭买卖,定要教得手。以我之见,那一伙人马,折损得,亡不得,他若坐镇梁山泊,上接独龙岗,下临曾头市,又是数败张叔夜威名,也与我有些情分,两厢略略有些走动,祝家庄那处,也多些忌惮,这般两头都有走动,便是这世道里弱小怯懦之例。” 语至此处,唏嘘慨叹,扈成一时无言。 计较既定,傍晚时分,扈三娘教扈家庄的看住营寨,又教机灵人手四面斥察,心知无人随踪跟来,方匹马往渔村里去,村头那村店里,琼英果然尚在,见面问她:“可有定议?” 扈三娘假意怒道:“所图太甚,独龙岗不比曾头市,又在郓城县管辖之下,何处得两千余人手付你?便是工匠,他两庄不比我扈家庄,总不有三五百,倘若全数为你所得,便是将两庄合盘托付,如何肯依?只是毕竟事关重大,当有商榷之处!” 琼英道:“都说你三庄同气连枝,既是你庄上有工匠无算,何不资他?” 扈三娘目视琼英,半晌道:“你当那祝龙并无此心么?扈家庄虽小,却不愿附骥他人之后。” 琼英会意,将她手处携来两庄计较瞧半晌,甚不满足,道:“两千五百余人,倒要对半来,休说念奴那里,便是我这厢,也自过不去。” 秉烛又说半夜,琼英方道:“也罢,看你在那两庄里,颇是为难,便为你劳苦面目,我自做主,教李家庄以五十工匠,六百汉子来抵。教祝家庄以一千汉子,一百工匠来抵。待他处人手到,李应祝彪二人便就放生,倘若教人作保,以大郎名声,只怕朝廷里皇帝老儿也比不得,更有异言?” 扈三娘怔然,道:“甚好,便依你,世间无不信赵大郎。” 当时回归,那两庄果然并无异议,至此,以人易人,已成矣。 只是不想,便是这等铁板上钉钉的计较,竟也个中另有波澜,便在下山与张叔夜决战那一日午夜时分,梁山泊与祝家庄生死大仇结定。毕竟此事详略如何,要看下回分说。 第八回 密约计(上) 诗云: 古来败业多相疑,几个雀儿啄黄鹂;总是无辜贪志者,谁把新枕换旧席! 又云: 破尊立出陀罗尼,拈花尚须迦叶悡;岗上路人自此过,当有弥陀说菩提。 更云: 算心算物算天齐,妇好平阳归沙泥;劣性本便分高下,分说胜败不说迷。 话说渔村里一唔,扈三娘只作传声,并不决议,将两厢计较,合拢在一,心也欢喜,归谓祝龙诸人道:“事已成,只休教朝廷里知晓,待你两处人手到时,当使人往水泊边上寻那一伙,自此你将人手予他,待离了时候,祝彪李应自归。” 那祝龙心生欢喜,也不作远处想,李家庄的十分焦灼,这数百人手,尽是自自家田户里出,将庄内叵测居心者只好瞒住,李应一日不归,李家庄前途未卜。 这琼英一路归来,三番五番依着赵楚所教授,避开耳目,也不见缀尾,又教来接应三阮水泊里撒开探子周密探察,直待天明时候,果然不见尾巴,方荡舟上山来,见了念奴,拊手而笑:“这等土豪,果然并不与张叔夜同心,祝李二庄,愿以人手千四有余工匠一百又五十来易,颇似他哪里颇得便宜。” 念奴持书卷正自雕琢,闻言笑道:“这等土豪,只求兼并内讧,欺上瞒下,哪里有甚么雄才大略者?这千余人手,便是山寨里往后根基,只你却不记得,这等清白人家,必然家室颇者颇众,将家室委于他手,只怕生变。” 琼英听罢,懊悔不住,瞥眼见念奴笑吟吟拿眼来看,恍然笑道:“便是你,又来捉弄,倘若果然要他庄户,下山之时,定告以诫我,便是彼时不曾念及,怎不见遣人来告?你这心思,都在千万里外,只怕梁山泊里安定,你便怂恿攻打这等土豪人家去也。” 念奴颔首:“正是!想那土豪之家,怎不知庄户们心连何处?宁肯以多数精壮委我,却留老弱妇孺,有甚算计?必当可以为接应耳。却不知世间有崔念奴也?定教损兵折将,将一段家底,渐渐往我山里而来。” 又发付教:“既如此,想必不敢来乱,待他到时,你且随去,这祝彪,性情偏狭,便是受缚,整日谩骂不绝,倘若汝关胜者,倒有些骨气,这厮左右不过恶毒诅咒,间或有所思,往后定为阻拦,虽此人天性不过尔尔,毕竟是个人物,倘若胆敢趁机乱我,可杀之。倘若祝家庄里敢来进犯,趁机杀之,但凡来的,休教走脱一个。他日败张叔夜之日,便是梁山征讨这等土豪之时。” 琼英犹豫道:“这李应,深沉不知端地,祝家庄平日便不是个良善,倒是扈家庄,那扈家娘子也是个人物,胸中倒有一段见地,虽待她有不忿处,却也惺惺相惜。另者,扈家庄百年基业,铸造甲胄之业数十年,虽为朝廷搜刮,家底比不得祝家庄,遑论曾头市,然此番大郎与阮氏三雄本与她有些情谊,因此放过,不曾拿得,倒若能诱她上山来,只那娴熟铸造工匠,非十年可得。” 念奴狡黠而笑,谓道:“这一番心思,你倒在我前头了。”而后正色道,“我固知扈家庄要紧,往后若能得,大郎手里,又多一利器助手,只是如今正是对敌,彼为清白人家,怎肯平白落草上山?不得不防!” 两个正计较间,众将聚来,见面欢欢喜喜各自见过,便有女军来请念奴,至聚义厅里,上下分明,时迁段景住将细作之探得一一道来,那张叔夜大军并不见异动,整日尽遣斥候教石宝诛杀,东平府里,一支水军也已抵达营寨,大船顺水不日便到。 又有各处把守众人,也道时时警惕不教官军探知,当时念奴教众人:“眼见张叔夜使者已上山两番,倘若所料不差,彼必于这几日间开拔动弹,处处不可大意。将原先三军,先作此分派,外出埋伏,一一俱应,当为时迁人手引发。” 是夜,使者上得山来,将张叔夜分付一一道来,又将官凭印信要交付,谓道:“倘若头领处有便宜,不日便可与反贼联络。” 那一番假意欲拒又迎,张叔夜果然以为王伦贪心不足,山里念奴只待时机,越两日后,遣琼英往山下而来,这琼英一路寻思,心里道:“念奴心里,算计甚深,如今既知张叔夜若败,东平府中各处土豪便是敌手,怎肯教他轻易便去?这一番以人易人,尚不足以激怒独龙岗。想那李家庄,李应虽称扑天雕,性情深沉,人不能测,这等人物,便是留来,既能擒他一次,便可拿百次千番,想必大郎若要与朝廷里久持,必当有万千人手,留之有益。那扈家庄,只说扈太公与那扈成胆小谨慎,祝家庄讹他,也忍气吞声,都说若非这三娘子,早教祝家庄兼去久矣,因此这扈三娘也动她不得。只一个祝彪,如今梁山泊,大败张叔夜暂且解了困,东平府里再无可抗衡者,小小祝家庄,甚么能耐敢来捋虎须?倘若他不来作衅,大郎既以义气号令这许多群雄,怎可轻易攻拮?必教其心中仇恨倍增,主动来打。” 转马寻思半晌不得法子,陡然一拍手笑道:“也是你这祝家庄,好好不作岗上土豪,偏生敢起号召,来寻不安。既如此,正合算计你头里!” 当时心出一策,眉宇飞舞,欢喜无限,心内暗道:“这祝家庄,倘若我山里安定,连败张叔夜,威胁东平府,便是朝廷,不敢正眼小觑,小小祝家庄,怎敢以一庄之力来犯?此番倘若寻个机缘,坏他庄内要紧人物,以祝彪偏狭,祝龙祝虎莽夫,不愁来打,彼时师出有名,兼取一庄,收缴粮草招纳人手,江湖里也不至于坏却大郎义气,此所谓一石数鸟。” 当时慢悠悠打马而走,神飞天外,暗暗又念:“这扑天雕,名头非浅,既能使祝家庄不敢小看,此人以乌合分散人心坐断独龙岗里一处,才干非一时之选。又这扈家庄,外人都说要与祝家庄联姻,却看这扈家三娘子,着实是个有主见的,祝彪虽当地有名俊杰,她一个大家出身的,怎见外头好大一片天地?这等人物,终非枯井能容、一山可挽,此番我这里这许多好汉,哪一个人间易见?不怕她果然不动争锋的心。这许多英雄好汉,便是王英这等人物,也有一段天然风骨,堪比祝彪之类,这娘子,以我忖度,焉能复加青眼?必然要以这好大一方水泊,将独龙岗上旧势打翻。如此一来,祝家庄既要报仇雪恨,便是广纳人手,粮草器械,莫非敢去劫掠官库?定加紧掠夺其余两庄,内讧骤起。以祝家庄势大,扈家庄与这李家庄,祖上便有怨怼,纵然联手,那李家庄里觊觎庄主之位而不得者,倘若祝家庄许以事后利益,怎不动心?世间多此见利忘义之徒耳!倘若如此,内讧以是柴下烈火,念奴心思莫测,世间能有几个匹敌?有如此势,必有良谋断定,至于怎生安抚扈李二庄,非我所虑。她这一番叮嘱,当是此思,且容探听扈三娘心思!” 乃往渔村来,那村头上,半路便有个黑影,耳听马蹄得得,忙忙迎来,细眼看得清楚,大喜道:“大娘子此来,可是与前番那扈家三娘子有约?小店里,扈家娘子久候半日矣。” 琼英失笑,道:“如何这般着急?” 下马入店,也不惧有后手,只看那狭隘店面里,当中扈三娘点了高烛,置办许多菜肴,下头坐著两个,便是她亲军,容貌竟如一人,一颦一笑里,恍如分影。 琼英暗暗称奇,将对面坐了,先取暖酒来吃两倍,笑道:“倒是劳你费心,这一路不甚易行,果然有些饥渴。” 扈三娘心思颇为不顺,冷笑道:“若非要教你代传口讯,这酒菜里,便送你半斤蒙汗药,恁地迟延。” 两个女军,按剑而起,冷眼观来。 琼英笑道:“何必作此姿态?那李家庄里,如今有求于你,必然恭恭敬敬,纵然祖上颇有怨怼,合着他庄内内讧甚重,那扑天雕心腹,焉敢吃罪于你?想是祝家庄,久以独龙岗上独大的一家自居,如今便是祝彪生死,小半在你手里,那祝太公急切之下,将你扈家庄逼迫如家奴一般。只是这般,无非不寻我来易人便是,何必这般吃气?大郎每谓扈家三娘子,好汉里也不见几个匹敌的,这般狭窄,宁不教人嗤笑?” 扈三娘自知独龙岗上一番情势定然不能隐瞒,却不觉这草莽里出身的女子,竟也这般见识,乃教女军退去,问道:“两庄人手,俱扮作押送辎重粮草者往水畔落定,何时相易?” 琼英不答反问她:“倘若人手相易,却要再复来战么?” 扈三娘哼道:“为朝廷卖命,却要相疑,张叔夜老儿,将宗泽一军分布周遭,曾头市人多势众,他自轻易不敢招惹,我这里三庄,如今两个为你所拿,无人做主,眼见为他剿杀,旦夕之间而已。” 当时见琼英只是笑,气结道:“都是江湖里交逢,便是冷眼旁观,不至这般奚落嗤笑罢?” 琼英道:“也有计较,这里上下两策,倘若愿知,告你也无妨。” 扈三娘立时惕然,目视琼英,沉吟不决,琼英大笑:“世间一丈青,豪杰冠群英,竟也为我一言所吓,也罢,只是这般作想,与你分辨甚么来!我处辎重耗费甚众,一路奔走,也无金银许多如你这等土豪家,为我取上房,正好歇息满足,明日回复大郎,两厢易手,便无瓜葛。往后战阵相逢,唯有厮杀而已!” “早已备齐,倒是颇为大胆,卧榻之畔,便是官军,也能歇息得下?”扈三娘见她坦然豪迈,心里十分亲近,教那店火儿只管安排,回头道,“这里倒也颇有我处人手,并无外通之人,但凡安心。你道是有上下两策,愿闻愿闻其详。” 琼英道:“所谓下策,折你颜面。既是都为江湖里的,朝廷之心,想你也自知,既如此,何不联手,倘若你要上山,抛却一方土豪而已。大郎麾下,哪一个非是英雄好汉?原有贩夫走卒,哪一个青眼看他?到如今,名声传扬天下,无非多些刀口里舔血而已。” 扈三娘摇头断然拒绝:“非是落草有甚么不好,毕竟扈家庄百年清白,朝廷既不曾果然辜负,如今也有些家底,怎肯抛却?便是你那里的好汉,若非朝廷逼迫,只怕也不见一个宁愿如此。” 琼英哂然而笑:“只是世道如此,这朝廷,纲常不复,将生民视如刍狗。也罢,既这下策,我也不曾在意,只是略略一提。至于下策,十分得当,那祝彪在我处,折辱不浅,这一番为我所拿,且不说往后东平府内,除却曾头市便是你独龙岗上有与大郎一争之力,那祝彪心胸偏狭,也不必我来教你。倘若周全归去,必然倾一岗之力来报仇雪恨,你这扈家庄,虽有铁甲之利,只你与扈成两个,如何抵挡?堪堪安稳时候莫教吞并便已是不易,若祝家庄起虎狼之心,能挡得几日,尚是可计较处。” 扈三娘心下叹息,面上却不肯教她得了便宜,道:“祝家庄兵多将广,东平府纵有董平这等人物,不敢招惹。只是如我庄者,内中情由,非外人能知。这等土豪人家,自内乱起,方不可抵挡,外人要来阻拦,却非易事。既如此,扑天雕怎不知祝家庄心意?我这两庄,一旦合手,匹敌祝家庄足矣!” 琼英嗤之以鼻,那烛光下,虽一身甲胄,娇艳更浓,踱回桌椅来,安然就坐,将扈三娘看住,冷笑而道:“莫说不知你这等土豪人家龌龊,外人不能知。扈李两家,祖上怨怼颇深,可谓生死大敌,便是李应有联络之心,他那庄内三叔六伯者,这一番觊觎庄主之位而不得,祝太公老而不死已成贼,如何不肯善加利用?诱之以利,晓之以害,彼时我军坐大,天下侧目,官府朝廷必起能尽之力来困,与祝家庄一拍两合。彼时有官府在外,祝家庄在内,李应以半庄之里,你扈家庄既以器械甲胄为业,自古以来朝廷官府便不许教庄客众多,这些许人手,无非千余二人,教那祝家庄连年来拉拢的再复抛却,能有几何?” 扈三娘默然不语,琼英又道:“彼时,我军教围困,便是能招纳万千人手,山上不可经营,纵湖泊里有鱼虾,终非远谋。到时,曾头市势大,不可为首选之敌,为求活命,你这焦头烂额扈家庄李家庄,必然怎能抵挡我万千弟兄?到时,你这一庄老小,倘若不为官府趁势遣散,便沦落为果真祝家庄家奴。如你这等女子,虽自幼并无苦楚,一家干系,却在彼时,都在你一身,将你作货物一般教付祝彪,宁愿如此?倘若活人如此,不如横刀就刎,好女儿,倘若不能生爱所爱,与村舍妇人甚么区分?” 扈三娘听罢,喟然叹道:“你这一番言,我何尝不知?只是世道如此,倘若情势那般逼迫,便是委屈些,也是不甚打紧的。” 琼英缓缓摇首,叹息道:“这世间,男子经略天下,扬名江湖,唯独女子,一世便只一个心,倘若将心思按下,委曲求全将清白身子并了娇花也似的心交付半世窝窝囊囊,横刀就颈,不能轰轰烈烈,那便清清白白,世道可欺我怯弱,肮脏之辈,休想坏我清白。本当这天下,琼英不如者,念奴一人,相匹者,扈家三娘子,如今瞧来,念奴确是洞察世情,我却不知世间同辈也!” 当时转身便走,扈三娘忙来阻拦,扯住了衣袖道:“只说那上策,甚么计较?” 琼英冷笑道:“既有委曲求全扈三娘,你且将举军辎重粮草尽皆付我,张叔夜虎视,我军便作个好,为你驱逐,败他自此不复有威胁东平府时机。” 扈三娘心下犹豫不决,琼英冷笑而去,就榻而卧,夜半时,外头有敲击之声,转出而视之,扈三娘举步沉吟,形容甚损,毕竟格局甚浅,不比琼英自幼与虎狼周旋,随赵楚以来,委以一军,时常说教,可挡一面。 心下恻然,乃携手入乃,同榻而卧,谓道:“大郎教说,古时有个羊祜,与东吴大将陆抗为敌,那陆抗却有‘羊祜岂鸩人者’之语,又有春秋之时,华元与子反之例。古人尤如此,我何不效之而越之?大郎初来梁山泊,见其山高水远,万军不能敌,自知因了某一个,早为朝廷不能容,因此有心。彼时与你相见,归来赞口不绝,每谓山东豪杰,祝彪之辈,视如草芥,唯独郓城里,将东溪村两个,县里一个,并着石碣村三阮哥哥,十分推崇。彼时我心尤稚,问以女子,便笑顾左右而曰:‘这一个妹子,世间只那东平府独龙岗上扈家娘子,方是对手。’我虽半世凄苦,却得洒脱,心下爱之,便自取之;心下恶之,一刀杀之。你却不比,锦绣荣华,看似光鲜,你个父兄,本是憨厚之人,怎敌祝家庄虎狼之心、李家庄觊觎之辈?左右都是凶险,以区区女子之身,抵挡四方,这般人儿,却甚得我心。” 扈三娘心内道:“这等人物,方平生首见,这般一段大气,却非我能比。只是如今纵然亲近如此,毕竟她是落草的,我却清白人家出身,她是个真性情的,然如这琼英者,焉能如寻常妇人?这一番说话,必有应当,却须谨慎。” 便笑问道:“如妹子这般人物,折心赵大郎,我却甚知,只是那念奴,毕竟甚么人物,能教推崇至此?” 这正是: 一朝金凤饮甘露,方将远心寄梧桐。 毕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这个月争取五千字全勤,敢么,敢么…… 第九回 密约计(下) 诗云: 天本无心也无情,随它做来随它评;可怜人间偏狭汉,为谁约就为谁行? 琼英半晌不语,眼见天色将明,雄鸡啼晓,口内方道:“世间有念奴,纵然姣美有胜她的,那般才略,却是第一人,便是孙安这等人物,多有不及。处事凄苦更甚,从来不曾堕搅风云之心,一旦相逢大郎,譬如锦鲤入水,金凤落梧桐,数番大败张叔夜,一赖大郎心胸开阔,二者便是念奴计较,长短分付得当,前人里功吹彪炳的,我不曾见。后来更甚的,不能见之,当今男子里,便是石宝林教头,我也敢有争雄之心,待大郎,不看他一身本领,唯唯将女子作我似待,方得我心。只这念奴,习的本是我极厌恶之文事,武只略通剑舞而已,然则心悦诚服,彷佛乃是天生,前世里便是她身周捧琴侍剑者。” 当时分说,外人不能知,至天明,扈三娘归来营寨里,尽教将举寨粮草,并扈家庄里许多器械甲胄暗暗收束,晚时,石宝并着段景住两个陡然暴躁一般四处剿杀,可怜张叔夜遣出斥候,为他四面追杀,惶惶不敢与扈三娘处密探联络。 第二日天明,张叔夜那厢将主见都付在王伦身上,扈三娘这里,早作砧上鱼肉待,也是他心急大意,不知困兽犹斗,这扈三娘竟以李应祝彪之事说动两庄,又以张叔夜之心朝廷里忌惮,便是扈成,也为她说服,于是留以两日口粮,将那辎重,尽留于营寨里。 见个无人处,扈成责道:“你却胆大,那反贼,便是张叔夜也连番杀得大败,怎可以口约全然信任如此?便是要助他以自养,也须见有果然方妥当些。” 扈三娘谓道:“大兄怎知,那李家庄祝家庄发付来人手,你也都见了,尽是果然的精壮庄客,却这等汉子,家小都在他两庄里,上山去,纵然那一伙收服,往后这两庄尤是祝家庄倘若要行事,以老小胁迫,那一处必然内乱,我助他粮草有限,便是明日招纳人手,那些许的,能容几多?千余以是极了。如此,以他本心人手,往后纵然那两庄里的发作内乱,也不至教其为外所败。留他,则可以周旋祝家庄与朝廷上下,李应此人,深沉莫测,其势本大,却教内讧与祝家庄牵连,必然不肯与我同心,倘若那一伙为朝廷剿灭,扈家庄有精铁之利,便是下一个作例!” 扈成乃叹:“竟有这等思虑,只说那反贼里女将琼矢簇十分是个人物,却不及妹子。” 扈三娘淡然处以一笑,她心知便是如此安排,自家也不及琼英远矣,遑论念奴,教琼英这般女子也心悦诚服至此者,彷佛高山,云雨之中,不见面目,然那巍巍姿态,横鬲蔽空。 单说那琼英飞马上山来,将两厢合计托上,念奴讶然看她,半晌笑道:“竟也这般好算计——本也有意官军里粮草辎重,往后山寨里,少不得许多储藏,以备急需。既这扈三娘有意,驱逐张叔夜,本原便是理当。你且好生歇息,明日时,引了本部往山下去,教将娴熟工匠尽取上山来,休教官军探子见了。至于其余人等,暂且让在山下,倒有一桩用处。这一泼人手,本是清白人家,宁愿生受两庄,自不肯真心上山落草来,却他不愿,偏我要逼迫。” 翌日,琼英下山来,引著本部数十人,将扈三娘并两庄人手渔村内接着,面见便道:“彼此本是阵前仇敌,分明贸然就此易手,你却容易,倘若将那入伙来的,里头有甚么龌龊,寻谁问来?今日且先见他一行,将工匠引归去,左右盘查询问,待得仔细,自将祝彪李应发付予你。且慢道是无信,果真你那人手里不曾安排龌龊,世间可有言而无信赵大郎么?” 众人思忖,无非百余工匠,便是他一伙要行甚么抵赖,无关大事,乃引琼英一行往西北来,行不数里,前头扎起个小寨子,里头足有两千余人,多为精壮汉子,并无器械在手,行动教他拿捏,十分不见生气。 当时点起百余工匠,琼英生恐半路里出了差错,将本部前后分拨三路,严密看护,逶迤往林草中行不数里,前头闪出接应军马,那工匠们来时,不曾得知有甚么计较,如今眼见这一伙,他里本也是庄子里人,焉能不知?当时恐慌,有要逃却者,教捕捉而来,渐渐近了水泊,芦苇荡中三阮荡出小舟,将这们载将水中里去,绕开大路,只往草丛里行驶,只转兜数个来回,将那工匠一众,胆汁也要吐将出口来。如此,一足踏上金沙滩,便是行走,也觉艰难,遑论又生逃走之心。 上将虎头蜂里,本有一处败落院子,深藏峰丘之中,林木不甚茂密,三面都是悬崖,只一头垂出个小径来,念奴早教人往那里破开困窘,备以住宿,将那山路之下,却不设岗哨,倒将一军驻扎,分付彼处,足有上百之多,多是时迁段景住斥候。 将这工匠许多,上得山来便在此处看守了,一面教将举山大小船只,整日出入均须申报,却在聚义厅后,开辟出好大一处空阔,就山里泥沙石块,要砌就几从院落来。 这梁山泊中,本也有修葺工匠,年岁颇高,本是王伦来时,便在山里落草之人,手艺不见高明,胜在落草之心早定,便委之以工匠营头领之职。 或有说者道:“既是泥瓦铸锻各有司职,可就此分拨,小小院丛,只须十数娴熟泥瓦匠人便是,分付以百余喽啰,正合赶上,何必教那专司生铁之类的,也在此处荒撂?” 众将心知肚明,念奴教这许多工匠都在这里忙活,看似整日都在聚义厅下看管,实则并无妥善得当处置,如此行做,无非劳顿其筋骨,待数日后征战起,好不教这一伙山内作起乱来而已。 眼见张叔夜又将那官凭文书送上山来,念奴便教假扮王伦者语之以早先定级,那厢再复出入,定计已生,便在次日行事。 念奴急教琼英:“你可往山下,引我处好手百人,将他千余精壮分作十数队来,打起我军旗号,待明日晨时,教杜迁宋万随下山来,若见事起,杀入阵中接应这一伙寻个周全处。” 计较已定,琼英引敏捷人手数十个,往山下来径寻扈三娘军寨而入,见面道:“明日我军上山里去,正与王伦计较方定。因此这一别后,那官军便是为我所败,当也有困山之策,晨时易手,你自当备起行军,正好回了独龙岗上去。” 扈三娘假意笑道:“我这里粮草辎重,也足够你千余人手许多日子用度,一旦易手,也不怕一把火烧却了去?” 琼英笑道:“待明日破张叔夜,你方见我军果然,已是我军的,便是这老天,也拿去不得。敢有一把火,自也能断送许多前程。” 两厢作别,琼英教那数十汉子随那一伙接应人手,临行时秘谓道:“想你等也有时迁处接应,却不可大意,须阵前换将时,警惕这等土豪骤然发难。若如此,他一伙也不必多心,自有计较,但将那千余人,倘若多一个带回山里,往后便是多一个弟兄。” 领头的道:“临行时候,大娘子早有分付,将退归山路,蜷伏所在,俱在图子上有注,只是这千余人,只恐内中更有两庄庄客,多是亡命之徒,一旦潜藏,倘若鼓动生事,只怕不妙。” 琼英笑道:“可见念奴曾有失算处么?必有算计,只谨记了,明日时分,尽长旗鼓,翻出这一方田地,鼓噪而去,往定水泊疾奔,一旦变起,不可恋战,须知你等大功,只看这千余人手里折损几多。” 一一叮嘱,入夜上得山来,念奴教她早些歇息了,眼见天明时候,亲来约道:“战阵付将,须有阵前做主的,你若得暇,就此随我去了,那李应如今只怕不敢暗下杀手,倒是这祝彪,整日阶下弟兄奚落,以他心胸,容不得如此,倘若激以言辞,定然生事,你只须将此人看住。” 琼英整束行装,又将飞石锦囊里多添几枚铁蒺藜进去,闻声问道:“你若也去了,周遭不见个看护的,倘若反教他乘,如何是好?” 念奴只笑不语,两人引女军十二人,又取这些时候来看押俘虏三五十个弟兄,不教打号旗,只教安排了舟船,正在金沙滩头等候。 一行往后牢里去,将铁门内,一一排开四个俘虏,关胜那处,屋舍宽敞,烛火不灭,此人颇有肝胆,纵然身陷囹圄,不惊不慌,反问喽啰们要些竹简书籍,整日除却洗刀,便是坦然就食欣然翻书。 第二个里头,董平甚无模样,此人性情激烈,他那双枪,自然不容立在手边,如今正是四更时分,许是连日来翻腾困极,正蒙头大睡。 另一个,便是扑天雕李应,蜡黄一张焦面,眉头时常紧锁,此人颇为古怪,白日里沉沉歇息,如今夜里,偏生来回踱步,不时将邻栅里祝彪瞄半眼,愈发深沉莫测。 那关胜听得门锁响动,往栅窗外瞥一眼,此处乃是个绝壁,远远可见星生水尽头,烟波皑皑方起,料定必然无他甚事,垂眉卷了书册,形如石雕。 李应确知,定然与他有干系,那看押喽啰手中,扛住点钢枪又一卷皮裹,里头飞刀森然,便是他趁手利器。 祝彪遽然扑上铁栅来,嘶声喝道:“杀又不杀,倒是为何?倘若今日不杀,得一日卷裹而来,马踏梁山泊,定教一个不留。” 念奴教众人:“将这两个,一起捆了。” 李应默然就缚,祝彪依旧挣扎不休,惹起那等性子,劈面一拳打得昏厥,四马攒蹄掉将起来,那李应放眼只一看,微微摇首,这等自取其辱,何苦来哉。 “欲以我两个作何甚来?” 念奴唇角轻扬:“倒是你那李家庄里,颇有几个忠心耿耿的,不知何处将来数百人手并数十个工匠,换取扑天雕性命回归,正要礼送下山去。你自是明了的,如今既有此行,张叔夜大军,已在彀中,沿途休教作难,庄主千金之身,只怕当不起山内弟兄照应。” 便教将那祝彪,将一根枪杆横穿了绳索双人抬了,晃悠悠行不半路,将个祝彪颠簸而起,反为那周遭数人又好生奚落嗤笑,怒发勃然,又看李应只教束缚双手,上船也十分轻盈,愈发愠怒。 桨声击破水露调,荡出芦苇丛来,早有斥候往内来,报道:“那厢里早安排妥当,只待将人手交付,便可引上山来。独龙岗上那三户人家,但凡在此的,尽在彼处相侯。” 陡然间,再行片刻,琼英念起一个人来,讶问念奴道:“那青面兽杨志,怎生几日来不见踪影?莫非姊姊教他流落江湖里去也?” 一言未落,前头芦丛里跃出条小船来,撑篙者水寨里渔汉,船头立着个大汉,怀抱一把刀,方巾裹了额,迎面叉手而叹:“江湖之大,果然再无杨志立足之地,那一伙虞侯并了谢都管,将生辰纲失陷罪责,都落在某一人身上,天下画影图形处处捉拿,与其这般躲躲藏藏,不若便在山里,索性只是讨一口饭吃。” 原来杨志昏厥里教擒进军里来,待醒时,众人尚未上山,自知这一伙义气甚重,当面来请辞,念奴也不留他,委些金银,又赠好刀一口,礼送而去。这杨志也甚机敏,那官场里许多龌龊,他怎不知?当时连夜寻个村落,买些酒肉饱餐一顿,次日往城镇里行不多远,果然城门口赵楚一伙画影图形之下,便是他。 那告示上写地明白,道是青面兽与贼寇勾结,陷落生辰纲,如今已又一番割除告身,自江州出公文,言道无论生死,只管拿住。 杨志当时心知,那蔡九为官虽不见得十分好,交结八方,手段不寻常,他若将这告示已贴来此处,必然天下到处都是。以那连绵数丈告示里,一伙反了的好汉人多势众,休说常人,便是州府,几个胆敢捉拿?他这一人,形单影只,那告示上说得明白,倘若生擒,赏钱八百贯,便是杀死,只须剥面皮去,也能得五百,重赏之下,何处是个藏身之所? 事已至此,杨志将心一横,暗道:“既这世道已不容俺,那一伙,也是一处兄弟,气焰这般,谁敢轻易来拿?大丈夫不能鼎食,也当鼎烹,罢!” 心内念及杨家将世代忠良清白,悲从中来,寻个僻静处大哭一场,毕竟他是个名将后人,于见机十分有心得,自忖道:“要立足梁山泊,必先败张叔夜,俺这一番归去,他那里好汉如云,便是有心抢些功劳来不至教他小看,毕竟往后十分难相见。江湖里若要入伙,也须有个投名状,寻常客商,纵然有许多钱财,劫取来也非显出俺杨志手段,倘若如此,与那害民的贼有甚不同?不若往官军营寨里探听些讯息,也显俺一番手段!” 当即抱了刀便要往张叔夜大军里而去,行不数步,蓦然想道:“啊也!好是糊涂!他那里虽有人手许多,要败张叔夜,必然不能力敌,须有定计。如此,当有三路来,其一诱敌以迷惑,听闻石宝诚然是个行家,不可与之争。其二,张叔夜毕竟人多势众,倘若要败他,无非设伏以水火击之,想那三阮,俺也不可与之敌。而后便是居中调应,也不可无镇守大将,俺一身本领,与他争锋,何其不智也。倘若寻见,就此入伙,这一番战后,必然江湖里四处好汉来投,就此积些功劳,此处不比当官的,这般计较甚么来?” 猛然醒悟,杨志便往原路里来,寻水泊不见众人,茫然无措间,有人荡开小舟接应,见面笑道:“大娘子早有料定,杨制使此一去,以好汉心胸,定然回归,因此教小人在此等候,已有数日矣。” 这一番两厢见了,念奴笑谓琼英道:“有杨提辖在此,纵然事有突变,定然无妨,只消顾全叮咛便是。” 琼英心下暗道:“原来早算计了这青面兽定当返回,只是此事若成,看她安排,却又有个不定处,莫非留守山寨的,便是这杨志不成?” 晨曦绽蕊,将个水泊面上,粼粼波折许多霞光,锐气丛生。小舟一行,拨开芦苇上得岸来,那祝彪愈发恼恨,原来在他那一舟里,明知就此别过,那两个看押的,又将些撩拨的话儿来刺,祝彪方知庄内此番竟以千余人手来换自家周全,以他本心,怎肯如此?那千余人,无非庄内家奴而已,倘若金银换取,他却也能多些好受来。 往岸上又行数里之外,前头挡住一彪人马,乃是石宝,见面笑道:“独龙岗上来的,始终不曾丢陷,如今更在前头,便是琼英妹子前番约见之地,不曾走动开来。” 念奴便问:“来有几许人?” 石宝笑道:“倒颇见诚心,这扈家三娘子,信义非祝家庄那一伙能比,若非有她力主不肯设伏,祝龙那厮,早教某一刀杀了。” 祝彪听地愈发怒狂,石宝又道:“如此看来,这官府也颇有心这等土豪人家,某看这扈家三娘子,非常是个人物,倘若能得便利,往后与她多些往来,颇有益处。” 那头里李应耳听这厢里说话,睁眼看祝彪怒来如潮,心头悸动,不敢张声。 当时念奴教石宝远远去了,自引这些许人手,赶在林里正逢那一伙,念奴确不出面,一处里站立,琼英引人将祝彪李应送出,那厢见了大喜。 琼英暗暗警惕,将得胜钩上方天画戟也不在手,只紧扣一枚飞石,偷眼看得明白,那祝彪为祝龙一刀砍开绳索,昨夜里清水干粮饱了肚囊,生起七分力气来,劈手取刀在手,喝令庄客们道:“与这贼众,讲甚么道义,倘若不愿从贼者,且随杀之。” 扈三娘不意祝彪竟这等做派,忙要来劝,那祝彪也确十分得意,本当这一言既出必然得庄客们响应,却教那李应喝住李家庄的,祝家庄人手,大半都是寻常汉子,哪里能得呼应?倒是人群里跃出数十人来,抢过本家刀枪,呼喊往琼英马后杀来。 那林外,念奴森然冷笑,便听痛呼高声,眼见步行而来祝彪,放手丢开朴刀,将一只眼死死扣住,止不住鲜血淋漓,前头琼英,已将画戟擎在了手中。 这正是: 螳螂只看鸣蝉枝,哪个雀儿在后头? 毕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回 孝义黑三郎(上) 诗云: 名满山东笔如椽,孩童纷纷唱果然;勤将一腔报国志,镜花水月谁可怜? 又叹: 织机布蛛网,锦绣满胸膛;一朝入帝阙,鲜血染黄粱。 再叹: 截断山东横锋行,朝辞水泊暮朝廷;何苦空落两埋怨,至今尤恨宋公明。 话说那祝彪怀恨在心,又是个自负至极的,眼看持刀在手,拔步竟要来并,哪里想这琼英善使飞石,虽袭不比石宝,毕竟见机也是一等一的好,暗暗觑个空子,心内早有算计,扬手石出,那祝彪哪里能知?只觉一眸如捣,疼痛巨如浪涛,直往钻心里敲击,猝不及防,只好丢开朴刀,两手扣住仰面便倒。 那林外,念奴眼见分明,早有算计在心。她自知晓,倘若赵楚做主,这等干系决计如今不肯行来,便是有心于独龙岗,也当征讨剿之,然则她心,只看要紧,不问端地,将那祝彪连日来怨恨,一一算计在心,这一遭,果然激他发作。 当时见琼英得手,便教杨志道:“山寨里如今,不问出身,只看功劳,提辖可有决今之计?” 杨志心头遽然而惊,他怎瞧不出正是这女子一番算计?当时心下凛然,将刀横住道:“敌众我寡,无非死战而已。” 念奴笑道:“却也未必,我看这独龙岗上,并非果然同气连枝的,李家庄扈家庄,必然不肯帮手。既在此处说定易手,他怎知便无埋伏?倒是这祝龙,倘若按捺不住,提辖只管一刀杀之,这祝彪,却须容他归去。” 杨志应诺,纵马而出,只往大怒提刀怒视的祝龙处看定,心下算计道:“只十数步之外,倘若教他知晓俺手段,须只一刀便可。”于是荡马游走,渐渐靠近。 那李应看的分明,心知此处动手,只怕再折好手,往后独龙岗上固然内讧不断,却须祝家庄作那出头的鸟儿,又看杨志森然而视,慌忙扯住祝龙马头喝道:“不可入他彀里,抢回祝彪,最是在理。” 猛然间,林外飞鸟惊走,那丛林里,悄然闪出数百步军来,手持刀枪,羽箭上弦,为首一个,星眸抹眉,正是小李广。 祝龙暗恨不休,眼看琼英那画戟,将庄客里几个斩杀,只得教将祝彪抬了,迎先而去。 这一席变故,扈三娘不曾料想,遽然惊问琼英:“此为何来?” 琼英亦怒,反口问她:“祝彪变故在前,这人手里,又杂这许多居心叵测者,独龙岗上三家土豪,居然这等小人?” 李应十分不决,虽他有必胜琼英的心,也知百合之内休要作想,一厢里那弓箭手中,只看花荣冷视,情知今日之事,再无翻覆之机,当时按住了反口来咬的心。 一边扈成忙忙来作中和,他只是个厚道的,又无干扈家庄甚么要紧,只是忧虑的,便是这一伙害了祝彪的眼,那祝家庄睚眦必报,倘若要报仇,只怕待扈家庄,更添许多掳掠。 琼英看他缓缓压住阵脚往后而退,乃命收束两庄庄客,随来十数人,将那千四百人分作十四伍,各有把守,祝彪既为所坏,此处也无做主的,眼见李应引众冷眼而退,这众庄客也知断无再复回庄子里作清白人的念,又见同伴一一听声,当时也便随了。 待这三庄退却,念奴方自林外而来,点查所携旗帜号令,将牢靠人手布置,引琼英往外而来,杨志与花荣随后说几句闲话,也自随来。 花荣问道:“三庄既退,却又有个曾头市的,作甚么处置?” 念奴教他:“这三庄,既知张叔夜遣散之心,他不比曾头市,必然不肯自相联络。你便引一军往这三庄军营里接收辎重粮草,点查仔细而后,不可轻动,打三庄人马少许旗号,彼处必有留守百余人,且教休走漏风声。” 又命杨志:“杨提辖一身所系,干系重大。予你百余人马,待见片刻张叔夜中军火起,即刻引众杀入曾头市大营,其寨距张叔夜中军有些间隔,火势必不能沾染,可趁乱杀散彼处,截留粮草辎重,倘若有溃军,一并接手,不可大意。” 两人应命而去,琼英笑道:“一一发付,节制有度,山里也已备好齐全,你我却作甚么功劳来做?” 念奴道:“往后山寨里,都是草莽好汉,桀骜不驯,倘若发号施令,只怕不尽能从。如今有个险要至极的活儿,只要你引女军一部,随往河口而去。” 乃入山里,又教后山处百余喽啰将那工匠所在严密看守,山寨里竟空无一将坐镇,她两个轻衣快马,截在前头往河口而去。 这一番,正将朝廷里官军并了两处土豪援手,一一败尽,山寨里更添许多人手,众人归来,聚义厅里点将,无不服她。 歇息一日,便教众人各司其职,聚义厅里,又添交椅,次日摆开酒筵,权作接风相聚,其间一马当先杀入张叔夜中军营寨的,乃是何元庆,酒酣耳热,蓦然叫道:“都在一处欢聚,却不知郓城县里,哥哥作甚么区处,连月奔波,只看一朝得逞,弟兄们好生快活,待俺接应哥哥上山来,方是一片大好。” 众人尽笑,便问念奴,念奴也不知赵楚毕竟往郓城县里甚么算计,含糊应道:“毕竟仔细的,我却不知,不无三五日,大郎必然归来,且休顽闹,正好整顿军马,点检水寨,我料朝廷闻知张叔夜大败,处置必不应轻,此番征剿来的,又不知哪一个名臣,不可大意。” 郑天寿将财簿点查清楚,报道:“此一番大战,所获钱粮,足使山寨半年之用。其中器械铠甲,可容三千余四千欠人手备用。至于旗帜号令,所得无算,毕竟怎生分拨,尚不知也。” 念奴乃道:“这一番做好大事,与寻常落草不同,若依江湖惯例,前头断金亭里,大块分金银,头领各得若干,落下军士手里的,寥寥无几。欲图大事,须收揽人心,我料山寨之中,众家弟兄花费都在聚义厅上有计较,断金分银,不如暂且休作提,倘若有用度,只是往郑天寿处取来便是,大半花销,都在积攒辎重粮草上,征战军士,本领不比各家弟兄,死伤不免,因此大郎归来之前,抚恤安慰,当在军士头上,意下如何?” 众人颇为踟蹰,毕竟首遭见了这等架势,不知究竟。 鲁智深道:“江湖里,不曾见有这等发付处,便是朝廷大军,也无此惯例。只是洒家在这山里,饮酒吃肉都在山寨花销中,便是有些金银,却教洒家何处用度?张叔夜虽败,不曾动摇朝廷根基,必有后手大军接踵杀来,依洒家的看,众家弟兄,要金银作甚用?便依崔大娘子的计较,分发军士,激励军心,一来往后厮杀,人人争先,二来江湖里并非好手段的为多。这世道,眼见是乱了,寻常人家活命不得,不得已落草为寇,水泊里身前身后计较的好,不愁无人来投。” 邓飞抱臂而笑:“师兄所言甚是,便是给金山银山,教俺何处用来?正是同舟共济时候,须当戮力同心,只为区区金银,图就甚么来?” 附和者愈众,心下难免不喜的,也自无言,上头裴宣一声笑,举了酒碗道:“一拜朝廷大军,二来这许多弟兄在此聚义,军法虽苛责,却不外人情。既有定律,往后金银无得,众家兄弟何不胜饮?我却知晓,许多军士,总不及众兄弟海量,既金银他得,这美酒,却须我等放怀享用,如此,也算两头相抵,如何?” 众人大笑,倾怀畅饮,念奴又教郑天寿引人将少许金银,便在断金亭里分发军士,将念奴所定军律,一一宣明,又教匠作营早些后山里营造大院,但凡临阵所伤者,举家而居;倘若孤寡老幼,月有供应银。一时欢呼如雷,这水泊,香溢四野,便是那金沙滩,也须醉了。 当时琼英偷问念奴:“既有许多规律,何不一一趁机宣来?” 念奴笑道:“山寨之主,乃是大郎,如今激励军心,只这分发金银便已足够,何必愈发越俎代庖?此非小事,怎可大意!” 心下却想:“山寨里初平,又添千余人手,如今已有三千整六百余人,器械粮草,足够数月之用,只怕三五日后,江湖里四处好汉,都来相投,许多大事,须大郎一一颁准,小小郓城县里,有甚么人物教他这般着紧来作布置?” 强龙不压地头蛇,赵楚毕竟非山东人士,在这梁山泊中,倘若山东豪杰投来,必然有影从者,赵楚所图非浅,念奴心内自知,此一去郓城,她便知晓要为往后安排。 然则便是如此,何须人物,竟劳赵楚这等费心,将军心初定安排计较也布置后头? 一番猜度,暂且不提,只说赵楚引了孙二一行数十人,将甲兵暗藏,不带战马,贴身收了利刃,各人手持一柄朴刀,离了大队往郓城县内投来。 行不半路,孙二笑道:“哥哥容貌,那郓城县里定有画图影形,这般去了,只怕这郓城县,又作自家后院。” 赵楚便命军士前往打探,果然临战之时,郓城县城门虽不至紧闭,却也如临深渊,内外厢军把守严查,又有当值衙门里的往来逡巡,城门口一字儿摆开数十画像,第一个便是赵楚。 那军士兀自埋怨:“亏得京师里遍布号称国手的,将哥哥模样,教俺看来十分不似,恁地可恶。” 赵楚失笑,心道:“赵佶深恨于我,自然极尽恶劣之能事。此人本是极善书画的,不定我这画像,也是出于此人手笔。虽不至相似,却是个累赘,要见宋公明,也须留七分提防,怎生入得这郓城县里去?” 左右寻思,眼见天色不早,心下忽生一计,教道:“掩藏行踪,随往一处,见几个旧人。” 孙二讶然,也不好多问,随行十数里,转入一方山水中,竟是一水分两村,西头悄然宁静,东头颇见几个行人,行色十分匆忙。 赵楚手指柳丛掩映中,语与众人道:“前番黄泥岗上图那生辰纲的,便是此处一个好汉,乃是个十分豪强,且随见他。你在此处,暂留些人手,倘若村内有往城里疾奔去的,只管拿住,休要伤他性命。城内若有捕快来此,休要声张,不至出甚差错。若有大军开来,当尽快报知,必是走漏风声!” 这一番引来军士,乃是极敏捷的,自然知晓厉害,当时寻藏身处而去,赵楚便引孙二,又携一人往东溪村而来。 方过村桥,桥下场院里,那村学中童子琅琅,听他半晌,不闻有先生讲文。 赵楚便教孙二:“且往探知,这村学里先生今在何处?” 孙二轻扣门扉,内有僮子应门,见问一番答,归来报道:“这僮子好不爽利,问他三五句,方回俺三五字,只说那先生近日身体不适,为保正请往庄内将养去也。” 也是熟门熟路,赵楚看那掩映柳丛里并无窥探者,三人直奔门首,敲击方起,里头便有应声,惕然喝问:“保正多有不适,临门贵客,烦通姓名。” 将那门内,更有轻手脚靠将过来的,门缝中,光熹微染,利刃照映。 赵楚笑道:“只请通报吴学究,便说雪夜访客复来,多有叨扰晁天王处,只请见谅。” 内中人低声应付,便有人叫道:“贵客少待,这便通报,只是保正多有不适,贵客莫怪。” 约不片刻,脚步声声,来人低喝道:“正是旧人,休要唐突,开了正门,最好迎客。” 赵楚哂然而笑,更不惧他,退下阶来,仰面等候。 那门扉虽大开,却不闻许多声响,渐渐张目,将里头几条人影送将出来。 当先一个,自是托塔天王晁盖,装束利落,脸色焦黄而黑,负手其后,不知所持。 左首一个,筒子巾不改,清减些许,面色淡然,眸光审视,便是吴用。 右首那个,仙风道骨,身量高大,背负一柄纹松古锭剑,手执云展,麻鞋踢得尘飞扬,方是初见,不知姓名,乃是个道人。 紧后那个,额覆胎记,赤著胸膛,上头刺青郁郁一头下山猛虎,双手把住一杆朴刀,并不掩藏防备,昂扬一条好汉子。 赵楚见面拱手笑道:“不意许多英雄尽聚此处,保正学究安好?” 晁盖笑容可掬,迎下阶来把臂笑道:“大郎做的好大事,本想从此视晁盖如仇寇,不复有登门相见之日,竟以身犯险而来,晁盖何幸之至。” 吴用偏手而笑,也道:“此处非是说话所处,哥哥欢喜如此,本是好,却休教小人所见,连累庄上老小是小,牵连赵大郎最是不妙。” 晁盖笑道:“两村里虽有腌臜泼才,却多是慷慨汉子。大丈夫行事,欢喜便是欢喜,何必这般瞻前顾后?只是学究所言也是,休教牵连大郎,当是晁盖之过,内里说话。” 入门来,晁盖暗使心腹往村内逡巡,一面将赵楚引往正堂里,两厢见过,虚请入座,正要彼此教见过,赵楚笑道:“这天下英雄好汉,俺却知晓些,晁大哥且容猜度,倘若猜测不确,正好借这里酒水解渴。” 晁盖失笑,心下稍安,便命布置酒筵。 赵楚乃与那道人相见,笑道:“这一位野云仙鹤一般人物,慷慨豪迈,当有一身好武艺,有侠义之心,当是入云龙公孙一清先生。” 那道人失色,忙忙还礼,口称:“不意赵大郎竟知胜,贱名有辱清明。” 赵楚又指那大汉:“这一位弟兄,喜怒都从心上,也在面上,只听旧高唐州有一条好汉,江湖里人都呼赤发鬼,敢是刘唐兄弟?” 那汉本便吃惊,又见叫出自家姓名,忙乱间也不回礼,直声问道:“你却知俺?俺也知你,诚然是个好汉子,却来晁大哥此处作甚?” 晁盖忙责刘唐:“你这厮,方吃一口浅酒,便就好生无礼,世间岂有怀害人之心赵大郎?” 一边将眼目来看赵楚。 赵楚也不与他分说,直言道:“我处一伙弟兄,教这世道逼迫着实无法,只得揭竿而起,如今坐落梁山泊里,却知这朝廷虽败而不至于溃,欲讨梁山,必经郓城县周转,因此欲往城内探望布置,却教城门口上画图所阻,不得已来投保正府上,倘若有连累保正处,只讨一杯水酒,而后绝口不提此事。” 晁盖不悦道:“大郎哪里的话?晁盖虽不比别家好汉,自忖也是一条汉子。寻常往来,只是江湖中弟兄,休管甚么杀头的罪责,庄内但有晁盖一口气在,便要保周全出郓城境内。只管在此歇息,待风头过时,却作商议。” 吴用在一旁道:“行来这许多时候,正是困乏,不如就席,一边说谈最好。” 那庄内的人手,都是晁盖心腹,也不虞有外漏口风的,便在正堂之后大院里,摆开几张桌椅,抹净碗筷,将酒菜送上,赵楚便在客座里坐了,孙二两个,身后侍立。 晁盖请他就坐,孙二辞道:“非是不受保正好意,不敢就坐。” 刘唐怒,赵楚道:“晁大哥这里,如军里一般,不必如此,且解困乏。” 孙二两个方端正入座。 又请饮酒,孙二两个将酒碗反扣了,坚辞不受,道:“自俺哥哥周全都在我两个处,滴酒不沾。” 这一番,便是刘唐和发作不得,晁盖叹道:“真好汉子,怎可勉强!” 这正是: 好将棉絮入芒阵,赚取贪狼不回头。 毕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孝义黑三郎(中) 诗云: 早生华发偏多情,心恨黄巢业微行;总是驱狼吞虎策,缘何义气劣朝廷? 但说那晁盖十分好客,看他义气,十分推拒不得,庭院里摆开酒筵,一边命庄客严密打探县城里情形,当夜微微熏醉,不曾见有事发。 翌日一早,这晁盖又命人摆开酒筵,再请赵楚入席,酒方三巡,迎头飞奔来个庄客,立庭叫道:“本不敢搅扰主人性质,那县城里两个公干,携十数在班衙役往庄内来。” 晁盖大吃一惊,忙看赵楚,见他坦然自若饮酒,心下敬佩,又得吴用暗示,乃教庄客:“伺候好酒肉,却休趁早摆上,这两个倒不曾折了义气,只毕竟事关重大,不得不防他。教院丁庄客齐备器械,但见一言不合,一起杀出便是,不可坠大郎险境之中。” 在座诸人,心内均有算计,便是刘唐这等人物,虽埋怨赵楚此来甚不为周到,暂且也只得按捺,跳起来绰刀叫道:“哥哥,甚么时候,也来分说这许多?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只请哥哥在此安坐,待小弟迎头截住,好杀他个片甲不留。” 晁盖忙要劝阻,吴用勃然作色喝道:“你这厮,我等失陷,晁大哥祖业毁于一旦是小,若教那衙门里起疑,点兵马来困,赵大郎一身安危系者诸多,倘若一时有失,江湖里怎生教晁大哥为人?小生之见,此必定县城里时文彬猜知水泊外大战,一时顾及不得县城,因此教那两个外出作些模样而已,这等奸胥猾吏,倘若不愿,那时文彬也奈他无何,此来无非如今东平府事多,只图打些秋风而已,莫可大惊小怪。” 刘唐十分听命与他,只好将朴刀弃了,又往公孙胜瞧来。 公孙胜本闻此讯,也是大吃一惊,他本不是个清心寡欲的道者,查察人心颇有心得,初时便有猜想,暗道若非这赵大郎刻意引官府来,必然便是那官府里人连日禁出十分苦闷,因此要来晁盖庄上撒火,而后吴用一番言语,心内确实了如此,便也来劝。 只看这公孙道人,本他是个江湖里云游的,性情乖戾,偏生不是个自在人,闻听得江州蔡九生辰纲昨年为人所劫,心下便动,暗暗探查路径,终尔有七星聚义之事。然则却教个贸然的客,生生将中折断,当时众人无计,这四个归来,提心吊胆不提,又教梁山泊里一遭,将官府里眼光都引了去,因此风声渐缓,正商议彼此照应。如今眼看刘唐误事将起,他明知这等粗豪汉子,面子上倒好奉承他,却未必真个当了了得,也知倘若只这智多星一个呵斥,晁盖倘若发作不得,果然坏事。 当时将个刘唐,轻轻按住臂膀里一处大筋,微微一顿,便在长凳上坐了。 那刘唐骇然吃惊,他本是落魄江湖里粗汉,杀人放火只看手段高强。如今投来东溪村,先番便看那文绉绉吴用将个铜锤使得端得好处,又这清清瘦瘦道人,竟也臂膀里只这一按,便似万钧力气,尽都如水泄了,明知本领高强,当时不敢发作,只是口子上不忿。 这公孙胜便笑道:“刘唐兄弟一条好汉,留有用之身,不怕来日不做好大事来,何必与他衙门里一干勾当来事?贫道自知以你这等汉子,抛却性命本是寻常,只是不曾想,此处既有晁大哥祖业,又有赵大郎孤身而来,两厢里,只若误却一处,便是你这兄弟去了,也能心安?” 刘唐霍然不忿,叫道:“他甚么能耐,敢吃住俺三拳两脚?一柄朴刀在手,来一个,便一个,来一双,赚却去!” 公孙胜赞道:“刘唐兄弟真好汉子,只若就此杀散他三五十人衙役并着步厢军,晁大哥与学究两个,往后何处漂泊去也?古人也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刘唐兄弟好义气,便是诚然不得不如此,宁教他二位,也如你我一般?” 刘唐方默然,只是恨道:“便是这官府里贼,一次来,一次搜刮,便是花石纲祸事,诚然如此而已,晁大哥钱财,也非老天赠来,何必为他龌龊!” 晁盖笑道:“将些钱财,买来这一处众弟兄闲时聚所,倒也不必在意。晁盖只无它求,平生但有弟兄饮酒作乐,便是人间美事——既是衙门里来人,想必非是路过来取些酒吃,便是有官司行文,这个却不必忧心,倘若果然有些不妙处,倒有一位好弟兄,必然早早设法通报。虽是好心未必堪用,然则毕竟是个人情。刘唐,你却是个莽汉子,一言不合,说出不应景的话来,那朱仝雷横,均是人外之人,休教起疑心,便你侧陪了大郎,内堂里安坐些许。只若外头果然有些了不起的发作,休管那许多,送了大郎自后山处去。” 刘唐拿眼来看赵楚,赵楚只是笑,并不道个言语。 便他要走,那吴用笑道:“晁大哥此一番算计,本是极好的,只是前番那雷横来,便在哥哥处见刘唐过。此番他两个倘若吃那时文彬晦气,却要在乡下糊弄捉些良家往牢狱里抵挡,问起刘唐,哥哥甚么解说?若在时,这酒席上,何不见他?若不在,正好如今这东平府里到处兵荒马乱,胆敢外出,甚么说头?倒是小生的看,不若公孙道长文物兼资,十分有主见,请他陪了赵大郎后堂里安坐,便是刘唐有些鲁莽,想有哥哥在,不敢造次。” 晁盖大喜:“便依学究。”回头来又说予赵楚,“一番变故,不曾料及,大郎休怪最好,待将那两个打发,便来赔罪吃酒——这两个,倒平日里许多结交,大与寻常官府里的不同,毕竟大郎身负干系重大,却不可教外人叨扰,意下如何?” 赵楚道:“便依晁大哥计较——只这酒筵,眼见撤不得许多,那衙门里一路行来,这般天气,定然有难耐口渴的,一头撞入后厨里,教他胡乱有人说起,十分不妙,我这两个弟兄,这一个十分有些名头,画影图形里也有他一个,却这个,机敏伶俐,一身好拳脚,颇通屈伸,正好在此接应。” 晁盖十分欢悦,两厢计较方定,亲将赵楚并了公孙胜三个送入后堂里,自家整束衣物,又教庄客们利刃贴身藏了,他却与吴用四人相对而坐,饮酒吃喝不提。 果不片刻,外头人喊马嘶,有人高声叫道:“保正可在?” 又一个道:“都头何必一处吃气,却来叨扰保正哥哥?只消荒郊野外,寻他三五个无甚家业的抵罪,只不至于死,关押三五月,只待平复那一伙人马,上头自有明断,你我也不是造孽,如何不好?每番都来叨扰,十分不安。” 院内晁盖一声长笑,亲往开将门,大笑道:“两位都头十分见外,何必这些许便许多心思?一处来往,便是个弟兄,不必见外,正好四处无可去的,整日与几个弟兄吃酒,两位都头引这许多弟兄来庄上,平添那许多热闹?往后倘若出城,定须来庄上,也教闲人们好生看了,莫道晁盖蛮横,四处都惹人嫌。” 那两个,一个长髯及胸,斜披了皮甲,另一个虎须皂靴,正是美髯公朱仝、插翅虎雷横。这两人跳落马下,将手中朴刀倚门立了,大步便往内来行,与晁盖说些热闹的话。 那朱仝只是埋怨,雷横渐觉不耐,横眉道:“你这一个兄弟,好不爽利,晁保正也非外人,何必这等见外?便是宋押司,不见临行时尚叮嘱,教俺两个出城当往保正庄上来些时候,也好教居心叵测的知保正哥哥一方豪强,不敢觊觎贪婪之心!” 晁盖慌忙问道:“押司如何不来?莫非些许小事里,倒教上头来的十分不爽利,因此寻罪?我知官府里龌龊,且慢,待去时,这里正有三五百金银,暂且只这些许,只管携去了,好教押司脱困最好!” 朱仝见那雷横十分大笑,也便笑道:“保正诚然好义气!倒非是押司那里有差落,以押司哥哥本领,休说上头有甚么差遣,便是朝廷里有天官来,也须不见转圜他甚么要紧干系。倒是小弟两个,连日里若非押司哥哥照拂,只怕这一身微薄皮囊,也教那张太守并了府县两处脱落,今日出城,也只听外头张太守遣来押粮官分说,道是那一伙人马已教困在水泊边上,因此县尊发付,保正想也知晓,无非为些功劳,只教下头的劳苦而已。” 晁盖忙道:“若要吃酒,弟兄们手头里紧缺,但凡有,便都有。只这等干系,却休怪晁盖不肯出力,东溪西溪两寸,莫不无晁盖不知者,都是良家子弟,却休教来强作安排。” 朱仝不及言语,那雷横已笑道:“此方是保正哥哥!你且安心,俺本便不肯拿个本乡的不安心,怎肯行此事?无非待明日起,又须收县尊许多责备,因此来寻哥哥讨些酒食,且算今日醉,休推明日晦,只是如此。” 晁盖心下安宁,乃教庄客收拾桌椅,将院里凉亭下排开酒席,安排瓜果熟肉,又教伶俐的往外头村店里沽来白酒,好生款待。 又请朱仝雷横入了内庭,那两个见了吴用,叉手唱喏,雷横却与刘唐生有龌龊,并不十分融洽。有看另一个,朱仝笑道:“这一位弟兄,好生面生,不曾见过。” 晁盖假意微怒:“两位莫非不知我?江湖里但有往来的,尽在一处招待,虽不问来历,这一个,却是知根知底的。便在那一伙人马来前,他往来阳谷与济州,尽作些押送买卖,因多日未见,留在庄上多吃几日酒,不成想耽搁买卖,如今走也不得。” 朱仝笑道:“非是疑心保正,只为保正清白耳,哪里能有那等心思?且不说保正并不曾徇私情,以保正名望,东平府谁不知清白?” 晁盖方回嗔作喜,将那酒筵撤了,又摆开一桌,上下陪坐了,一席直吃到天色渐晚,又来挽留,道:“左右只要回城受他苛责,不如就在此处歇了,晚时方好生痛饮,也祛那许多不痛快。” 雷横十分不舍,也只得舍了酒杯叹道:“身在人下,只为活命而已,不必保正哥哥清闲,往后只怕叨扰更有甚多时候,就此告辞。” 朱仝便自贴身处取了私信来,当面递交晁盖,道:“正是押司哥哥安排,临行时发付教小弟定告知保正,如今多事之秋,只怕保正这里早有安排,只毕竟不知衙门里勾当,因此有个说头,小弟两个,知晓押司哥哥与保正十分相厚,这私信,当面不曾火封,却也不曾半路里拆看。” 正在内堂里,外头语声,教那三个听个正见,眼见他只不舍告辞,晁盖几个须礼送出了村去,这公孙胜便笑问赵楚:“赵大郎名满天下,当知这东平府郓城县,也有个义薄云天的好汉子,可曾耳闻? 这正是: 逢虎问熊罴,鹰隼迎鲲鹏。 毕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ps: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真还出问题了,大前天还得意洋洋心说终于有两章存稿了,结果这悲剧。明天修改一下,不影响更新。